《距离有些远》
烧伤1
写在开文的前面
我用时间这条金线,把散乱的、有价值的旧事串起来,
借以展现九十年代初,那特殊的历史大变革时期,
前后三代临床医生的挣扎。
这些不是发生在主角一个人身上的事情,变成文字后,用一个人的视角展现;
不是一家医院的,集中到一家医院;
甚至不是一个国家的,也算到一起了。
开文的时间点是9月20日,北方某医科大学的一批毕业生,被刚扩建的省医院要去,已经上班一个多月快2个月了。
院方在临床医生匮乏严重的情况下,只给了这批新人几天的熟悉时间,就把他们轰到直面患者的临床第一线。
在这家医院,有1966年之前毕业的老大学生、老大夫,他们担任着各科的主任、带头人
在充当临床主力的中年医生里,有的是工农兵大学生;
有的是恢复高考后的医士班出身的大、中专生;
也还有1966年到1977年之间,由护理专业改医疗的医生。
数量更稀少的是恢复高考后,寥寥不多的正规五年制的本科毕业生。
这是个鱼龙混杂的年代。
他们之间的争斗、合作,充满了九十年代初期的特色和人性的复杂。
几年的时间里,
有的人逃离了医院
有的人沉沦了
有人庸庸碌碌了
……
但不论老一代的医生是退休、入监、猝死
临床都没少奋起努力的一代新人
他们在压力下成长
承担社会需要的“救死扶伤”的重任
他们要帮助他人找回健康
找到幸福
提醒:
文中所有涉及到的疾病诊断、治疗方法、用药剂量,
都不能作为自觉有类似症状的人,自行治疗的依据。
如果不能排除“对文生病”的疑心,建议及早就医,切莫耽搁治疗。
文中的案例,不具有呈堂佐证的功能。
涉及死亡病例的讨论,也不承担法律责任。
再次强调这是小说,来源于生活,而不是法律文书。
外行看个热闹,同行欢迎指教。
很多都是那些还在临床第一线的同学提供的。
在此致谢。
切莫对号入座,我不认账的。
烧伤1
九月下旬,北方的早晨已经开始有凉意了。初秋的晨光,看着好像是与一个月前一样地明亮,但是却少了一点点十天前的小阳秋,那灼人的炙热。
这敞亮亮的阳光,让北方的蓝色天空,开始变成浅蓝色,同时也变得更高远,更让旷野喜染了深深浅浅的丰收金色。
这慢慢升温的明媚晨光,也温柔地抚摸着赶着上班、上学的男女老幼,从头发丝儿到脸庞。从那些迎着阳光行走的、微眯的眼神里,它察觉到自己在缓缓地驱散初秋的凉意,察觉到自己带去的丝丝暖意,察觉到自己正在让出门就缩肩的怕冷一族,不自觉地放开含胸的姿势,精精神神地在它的笼罩下迈步向前。
可才经它双手抚摸过的、走进医院的那些人,不论是看病的、还是被看的,走到阳光照射不到的森森长廊,反而更深刻地体会了初秋的瑟瑟冷意了。
7:33am
李敏快速地套上白大衣,一边检视、整理自己的衣领,一边问值夜班护士吕青。
“吕姐,昨晚烧伤病房有事儿没?。”
“都没啥大事儿的,恭喜你了。就是9号那个被泼硫酸的,磨磨唧唧地折腾了半宿。害得我和小吴下半夜一点儿都没睡。”
“那你俩可辛苦了。”
“可不是嘛。一会儿交班了,就赶紧回家补觉去。这年龄大了,一夜不睡都成小老太婆了。”
“小吕子,来,让我看看你这个小老太婆。”
插话的是科里最老的护士,只在处置室上日班的罗大姐,她就要到退休的年纪了。
“哎呀,罗姨,可不敢在你跟前称老。昨夜算是一点儿都没合眼,早晨连镜子都没敢照。”吕姐一边写交班日记,一边笑着回答罗大姐,“唉,等什么时候,我熬到像你这样出班,不用值夜班就好了。”
“那有什么好盼的。值了三十多年的夜班,临退休了,给个安慰罢了。你要真想出班呀,还是赶紧把大专文凭考下来,争取去护理部吧。”
“那是那么好考的。这一天天的,来来回回地倒班,回家还得伺候老的小的。”
“谁又不是这么过来的?!”
李敏手里拿着白帽子,走到洗手池的镜子那里,笑着向镜子里的罗大姐点头致意:“罗姨早。”
罗大姐扔下小吕子,和镜子里的李敏点头打招呼:“李大夫早。你昨天要的东西,我在处置室都备好了。”
“谢谢罗姨。我先去病房遛一圈,交班后再过你那儿拿。”
“行,我给你留着了。”
罗大姐看着李敏快速地带上白帽子,顺手三下五除二地把长发快速地掖进去了。她心里一边羡慕年轻人的浓厚黑发,一边小心地把自己所剩不多的、斑白的鬓发掖到护士帽里,用细米夹子小心地别住。
7:35am
李敏在穿衣镜前晃了晃,又把额前的碎发全塞进帽子里,托托鼻梁上的黑色半框眼镜,对罗大姐笑笑,开始早晨交接班前的查房。
罗大姐的眼睛跟着李敏的背影走。
吕青抬头看看办公室里只有自己和罗大姐,等李敏走的不见了,才抿嘴笑着问:“罗姨是看好李大夫了?”
“唉,我看好有什么用。人家未必看得上我儿子啊。”
“找个有份量的人去试试呗。罗姨,你家刘强也不差的,或许还就成了呢。”
罗大姐摇摇头,默默地在心里叹气。今年分到医院里的这些大学生,女孩子都个顶个地漂亮。李敏的家境她也侧面打听过了,不是自己那只当了车间主任的男人能比肩的。主要还是因为李敏是重点大学毕业的,自己儿子只是普通的本科。自家儿子虽然是不错,但是依着李敏的条件,人家会有更好的选择。
还是别自讨没趣了。
吕青见罗大姐神色黯然,便不再劝说她了,把注意力收回到自己的工作上。右前方的一本本的病历,被她快速地拽过来,开、合,点上体温的标记,填上二便等必须项目,然后啪啪地又扔回到左前方。
罗大姐走过去,把病历本一一插去病例车上。俩人配合默契,动作自然流畅。
“和你一起值夜班的小吴呢?”
“她做术前准备去了。今儿可好几台手术。幸亏护士长加了人上早班。不然忙不过来的。”
嚓嚓嚓,一本本铁皮的病历本被归到该去的位置。
“罗姨,要不,你还是在护士里给你家刘强挑一个吧。今年分到医院的那些护士,也都挺不错的。”
吕青低声劝罗大姐,“趁着你现在还在医院,自己看好了,让护理部帮忙去介绍一下,不是比以后等别人介绍的要好?”
吕青上班就是罗大姐带的,俩人搁到过去几十年前,就是正儿八经的师徒关系。
“唉,小吕子,你不明白我。我这一辈子要退休了才熬到不用倒班,我就想给儿子找个大夫。”
“大夫也要倒夜班啊。”
“哪里是单纯倒夜班的事儿。”罗大姐大力地把病历本插进去,铁皮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我就不想儿媳妇还与我这辈子一样,被大夫指使着跑来跑去的。大夫动动嘴,护士跑断腿,这话儿你总该体验到了的。”
吕青认同地点点头,觑着门边有身影,顺着她的话岔开了说。“要是知道大夫和护士差别这么大,我当初一定会好好努力,哪怕复读一年上卫校的医士班呢,也不做护士的。”
进来的人是这个创伤外科的副主任:陈文强。中年人,中等的个子、中等的身材,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没特点的中等之中。
“罗大姐早。”陈文强先开口问好,原因简单的很。他刚上班的时候,没少得到那时候的“老护士”、小罗——“罗大姐”的帮助。
当初叫了罗大姐,以后就只好继续叫下去了。他在以后的岁月里,南来北往地调动过几次工作。再回到自己第一份工作的医院,作为文/革前毕业的最后一批大学生,他还是学不来工农兵大学生那样的翻脸不认人的做派。
所以,他每次见到罗大姐都很尊敬地先开口问好。这也在医院里给他赢来了不少的赞誉,称赞他品性好。
这声大姐,他叫的不亏。
在医院这个特殊的地方,医、护的阵营,壁垒是格外地分明。但是初初穿上白大衣的小大夫,从书本上得到的知识再多,也属于纸上谈兵那伙儿的。他们在很多时候比不上久经沙场、见多识广的老护士。
这些老护士太知道什么样的患者该怎么处置了。只是她们没有处方权罢了。
十年光阴、甚至更久的病例累计,在缺少大夫的七十年代,不少在基层工作的老护士,陆续转成了大夫。当然啦,也有不少老护士就没能抓住机会,遗憾地错过了更上一层楼的时代。
罗大姐就属于错失良机的老护士。
然后国家恢复高考了。一代代的医大、医专的毕业生,开始涌进了各级医院。护士就是护士,没有相应的文凭不可能改成大夫了。再耿耿于怀自己比小大夫强,也都没用了。
吕青抬头看看陈主任,点点头招呼一声,就继续忙乎自己的事儿。她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考上卫校的应届生。工作了十年,已经成为创伤外科护士里的中坚力量,连护士长也要倚重她的。
她嘴里抱怨倒班,实际上她是愿意、喜欢倒班的。只要不是遇到一夜没睡的特殊情况,四天一个夜班的频率,正好可以有弹性的时间,做点儿自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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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篇来源于真实生活的现代文,不同我已经完成的上一部308万字的《彼岸繁花》(别名《红楼求生存》)。
可能因为没有主角的光环、没有金手指,可能不那么爽。
但生活本来的面目就是那样,这里已经美化了好多好多了
哈哈哈
欢迎各位留下不同意见,也在此邀请各位天使加入到这本小说里来
用你最喜欢的名字、方式、成为《距离有些远》里的一份子
恭候您的光临。
烧伤2
外科病房的长廊,护理员正在拖地。李敏小心地快速地躲过护理员的拖把,往烧伤病房去。
看李敏白大衣的前面,装备整齐:左上衣兜,插着一支钢笔一支圆珠笔,塞有一个口罩;左下是一个简易临床药品使用剂量册子,是自家医院药剂科印刷的,仅供内部使用。还有一个她自己裁剪装订的便签小本子,用于记录临时发生的医疗事件、医嘱等等;右下衣兜有一个卷尺,一个听诊锤,二块在处置室顺来的大纱布。
这是创伤外科的标配。
而听诊器,则被她卷着拿在右手上。与她轻轻摆动的左手相呼应,好像随时准备做点什么的样子。
从背影看,第一个感觉是这个女孩子背部挺的好直。第二个感觉才是个子好像挺高的。千篇一律的、没有任何裁剪可言的白大衣,硬是被她的细腰长腿,穿出了风衣的潇洒感觉。连她脚下踩着的、普普通通的木底坡跟护士鞋,也被她的轻松脚步,渲染出明快的弹性,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跟上她的脚步往前走。
经常有人问李敏:你有170 吧?可实际上呢,她只有1米65。
走廊里不时有患者家属和李敏打招呼,问声早晨好,李敏基本是一路微笑点头,直奔烧伤病房。
烧伤病房在创伤外科的最里面。南向的三间病房,九月、十月都归李敏管。现在三间病房都住了患者。
——而且一个比一个重。
7:40am
清晨的阳光穿过烧伤病房的玻璃窗,照在墙壁上,照在8号病房那坐在病床上的、男孩子的半边脸上,使得他脸上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看到主治自己的大夫准时地推门进来,男孩的脸上立即露出欣喜。
“李大夫,早晨好。”男孩子的妈妈担任护理,见了李敏就高兴地迎上前问好。
这半大的男孩子今年15岁,双足开水烫伤,左胫骨前下、脚背侧烫伤面积超过1.5%,深ii°。约1%已感染。右脚背侧开水烫伤1%左右,深浅ii°混杂,感染。
李敏带上口罩,小心地揭开男孩右脚覆盖的凡士林纱布看看,满意点头说:“右脚控制住了。”
男孩和妈妈露出轻松的笑容。
李敏盖好右脚,又掀开左脚创面的覆盖,看着脚腕活动处仍有渗出,不由地有点儿惋惜。她轻轻地盖上纱布,直起身叮嘱男孩的妈妈。
“这面也还算不错。你少让他下地,把左脚垫起枕头那么高。这病房里要勤拖地。你跟卫生员去要消毒水,你就说我说的,烧伤病房拖地用。还有,就是不能让任何探视的人进来,免得再次感染。交班后我再来给他换药。”
李敏说一句,那男孩的妈妈就点头一下。末了她还复述了一遍,强调道:“李大夫放心。我不会再让他爷爷奶奶进来看他了。”
例行交代好了,李敏就往外走,男孩的妈妈跟着在后面送。每天上演的千恩万谢,再次重播。开始李敏是非常不好意思的,现在只是伸出胳膊,把她拦在8号病房的门里,略笑笑就转去下一个病房了。
8号病房的这个男孩子是临近郊区的,他无意中踢倒了家里的热水瓶被烫伤。是刚灌的开水。若是家里处理的好,烫伤后立即用自来水冲洗,是能够很好地控制住伤情。只要皮肤表面的水泡没弄破、没继发感染,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这孩子比较倒霉,烫伤后被家里老人用土法处理:抹大酱了。
在家土法折腾三天后出现感染、发烧,村子里的卫生所还是六十时代留下来的赤脚医生。那赤脚医生恐吓老人家,再在家里这么弄下去,搞不好得截掉脚的,这才把他送来医院。
入院后就由轮值烧伤病房的李敏负责治疗。
先是清洗创面,要把干枯在创面上的黄褐色大酱汁,用生理盐水浸泡柔软,再一点点地小心冲洗干净。男孩子也是个性格坚强的,双氧水冲洗的时候,也能咬着牙一声不吭。
就这么成年男子两巴掌大小的创面,李敏细心地处理了两个多小时。然后静脉给予抗生素,每天早晚二次换药,早中晚三次地检查病房的温湿度控制,连吃的、用的,方方面面,李敏都叮嘱的仔仔细细。
亏得男孩子的身体底子好,入院治疗了几天后,体温就恢复了正常。经过近半个月的努力,目前的治疗效果让主任很满意,当着患者家属,很是在口头上认真表扬了李敏几次。
“李大夫是我们创伤外科唯一的女大夫,她认真细心。你家孩子交给她治疗,你们可以放心的。”
在上次的每周大查房,主任还说如果能控制住感染、待出现创面肉芽,就可以考虑植皮。
李敏的治疗方案也是这样考虑的:胫前皮肤薄,血运不够丰富,创面难以愈合,进行小面积的植皮,是促进烧伤创面愈合的最佳方法。
植皮方案首选就是自体植皮。
李敏决定采用邮票式植皮方案。
这个方案可以减少取皮面积,减少取皮部位的损伤。哪怕日后伤处会有疤痕形成,只要能够保证患肢功能,大不了夏天穿长裤、穿袜子了。
这些李敏都与男孩、还有男孩妈妈交代清楚了。
但这男孩子是爷爷奶奶的唯一孙子,每天不来看是不会放心的。可是对烧烫伤已经感染的创面,最怕的就是来探视的人太杂太多,导致烧伤病房不能保证洁净。
李敏曾半恐半吓地对男孩的爷爷奶奶说了几次,才打消了他们每天进到病室里的探望行动。
临床治疗从来不是简单的病人和医生之间的事情。
7:45am
李敏进了9号病房。听得门响,陪护患者的年轻女人搁下喂饭的匙羹,看进来的人是大夫李敏,立即站起来招呼:“李大夫。”
躺在床上的女人也努力地抬头,转着脖子露出眼睛,她的伤情使得她只能赤身裸体。李敏求了医院的维修工,帮忙做了一个铁丝网架,如今她就罩在纱布遮盖的铁丝网架里。
她对着李敏伸出了能动的左手,嘴里呐呐地问道:“李大夫,你说我还能好吗?”
“应该能的。我会努力治好你的。以后再做几次后续的整容,你应该会和以前一样漂亮。”
对这个患者,李敏的感觉有些复杂。这女孩子是因为做第三者插足别人的家庭,被“正室”纠集亲属围殴了几次不思悔改,还撺掇出轨的男人回家给她报仇。
那男人不仅没辜负她的期望、回家就变本加厉地闹,还当着儿女的面,煽了老婆几个耳光。那“正室”被出轨还闹离婚的丈夫、在儿女面前殴打,激愤下隔日就出手泼了硫酸。
一瓶硫酸伤了俩。
危险来临的时刻,她下意识地用双手遮住了眼睛,右手的手背、右前臂挡住了泼向眼睛的硫酸。
但是面部还有其它部位被溅上了硫酸。额头、鼻翼、唇部的酸腐蚀都比较重。
要知道酸烧伤的特点就是表面接触少、但是会往深处侵蚀。这几处都是iii°的烧伤。上半身和右侧的大腿被泼上硫酸的地方,一块块的伤处虽然不是很大的面积,伤情基本也都是在iii°与深 ii°间混杂着 。
护着她的男人是倒了大霉。
“正室”往小三脸上泼了第一下之后,把手里残存的硫酸都泼到那男人的脸上、身上,男人的左耳和左眼是没可能保住了,左侧躯干部的烧伤还是小事儿,唯有会/阴/部的烧伤才是与左眼一样地棘手。
那男人的伤势比这个第三者重了不少,就住在隔壁的病房呢。
“谢谢李大夫。”女孩子的漂亮双眼,漾出感激来。
李敏看着她双眼反馈的情绪,接着平和地问她,“听护士说你昨夜睡的不好?有什么特别的不舒服吗?”
那患者立即缩回了脑袋,耷拉下眼皮不吱声了。
做陪护的人是她的亲姐姐,赶紧笑着道歉:“李大夫,我妹妹昨夜闹心,难受的厉害,怎么也睡不着,我就多找了几趟值夜班的护士。”
李敏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然后郑重地绷脸,盯着那做陪护的姐姐说:“你们千万不要以为值夜班的是护士,就想弄些有的没的瞎折腾。你们要是把护士得罪尽了,我也不敢保证医嘱会百分百地被执行了。为你们自己好,以后没事儿就别折腾护士。”
李敏愿意为吕青这样警告姊妹俩,也是看吕青在很多事情上,愿意主动帮她有关。
“我没折腾谁。”女孩子不甘心地尖着嗓子叫,“我疼,我叫护士怎么了?不行吗?”
“闭嘴。你还嫌惹的事儿不够吗?”
李敏不悦地看着姊妹俩摇头,对患者说道:“我今儿事儿多,要晚一点过来给你换药了。”
然后她又对陪护说:“你好好劝劝你妹妹。酸烧伤和别的病住院不同。这样的伤势,很可能会住几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接下来我还要安排给她做削痂手术。这儿,还有这儿,”
李敏伸手虚指点患者身上和脸上已经变黑的痂皮。“这些痂皮不削掉,下面难长出好肉来的。尽量劝好你妹妹吧。后面的手术多着呢。三分治疗七分护理,太多的时候,我还要依靠护士呢。”
这患者简直是不通人情世故的混球。
“是,是,是。李大夫您忙,今晚儿我一定不会让她再折腾的。”
“那好,你就多费点儿心。”李敏一边往外走一边对陪护说:“谁病了心里都不舒服,你妹妹年轻,你好好劝劝,对她养病也有助益。”
“是,是。”
从9号病房出来,李敏转到10号病房。在推门进去病房之前,李敏深吸气、给自己鼓劲,提醒自己只是治病的大夫,不拥有道德审判的权力。
但是心里有个小人儿在叫喊:这男人就是一个祸害、祸根。
目前这个祸害的祸根被炮制的很严重。一会儿就要推他去手术室,给他进行第二次的手术。
——那祸根能保住多少是未知数,但是不能恢复到受伤前是一定的了。送到医院的时候,大半的龟/头被淋上了硫酸的化纤裤子布料包裹,阴/茎、阴囊也有小部分皮肤被硫酸腐蚀成深 ii°。
唉!
风流,不,下流是要付出代价的。
“昨晚睡得如何?”李敏心平气和地问。
“还行。”患者的发音含糊,但精神状态不错。
“早晨没吃饭、没喝水吧?”
“没有。”
“那等交班之后,8点20吧,我会来推你去手术室的。”
“谢谢李大夫。”
男人的半边脸被酸腐蚀了,左耳和左眼是保不住了。他期望自己的小兄弟能保住,这次的手术就是针对他的小兄弟。
这个男患者也基本是赤身裸体的状态,也被李敏用搭着纱布的铁丝网架罩着。为此,李敏不止一次地被科里的同事调侃揶揄。
“医大毕业的,又不是没上过解剖课,至于吗?!”
李敏忍了几次,最后当着主任的面,面红耳赤地辩解道:“罩着能减少感染的几率。也能减少患者的心理负担。”
一群臭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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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取能够还原九零年的时代特点。
新娘
11病室的2床,曾经是一个美丽的新娘。
李敏坚持认为她现在仍然也是美丽的。
因为她每天都把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收拾得很整洁。在她的身上,丝毫找不到一丝一毫的、长期住院的病人都有的、层层缠绕着的哀怨和死气。
而且她每天都像要去参加舞会一般,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所以每次进11病室,李敏都会下意识地先往2床的方向看。但每次看到那个新娘,心里都会立即盈满了说不出的悲哀。
2床的患者很年轻,现在只有22岁。她是在蜜月旅行的时候突然高热发病入院,然后再没有离开过。李敏根据她的外观,判定她目前已经进入了肿瘤晚期恶异质状态了。可即便在这样的状态下,仍然不能否认这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美人在骨不在皮。喜好唐诗宋词的李敏,把她归去骨子里美丽的那类里。
但李敏感觉她今天有种特别的美。
以前在值夜班的时候,李敏见过她卸妆后的脸色,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的。往常查房,只扫一眼她的脸色,就知道她在脸上又搽了多少的粉。可是她今天的脸色,却像是久旱的大地,得到了春雨的滋润,泛出了罕见的润泽光彩。那干瘪的涂满了鲜艳唇膏嘴唇,也不再像日本女伎画的假脸。
大红色的唇膏,与她身上穿着的那件开司米v领羊毛衫,几乎是一样的颜色,衬得人神彩焕发。
红色的上衣,配了一条黑色的脚蹬裤,黑色的丝袜。虽然她已经不能下床行走了,但床边的那双簇新的黑色高跟鞋,却擦得干干净净。
半点儿不像久病在床的肿瘤晚期的模样。
可肿瘤晚期的消耗,让她的身体只剩了一幅骨架。再漂亮的衣服,也就那么空荡荡地挂在了肩膀上。
这样的人、这样的脸,让李敏没勇气看多一眼。
2床的她,正艰难地在床上半转过身子。压抑的痛苦呻/吟,控制不住地溢出了低低浅浅的一点点。但她的脸上却是清浅的笑容,似乎在嗔怪她那年轻的新郎。
那些抱怨让后来很久以后才开窍的李敏回想起来,那就是一个女人对爱人的撒娇。
“你把我的头发梳顺一点呀。我要带那个头花。你揪着我的头发啦。”
每天在病房照顾她的,是与她年龄相仿的新郎。
他一直温柔地、耐心地护理着新婚就被判了绝症的妻子。现在他也是先含笑地听完了她的抱怨,然后低声在她耳边轻语了几句,再慢慢给她梳着所余不多的头发,把扬州的那朵栩栩如生的绒花,插到她挽起来的黑发上。
李敏知道她每天6支杜冷丁止痛已经不够了。她的娘家和婆家一起使劲,想尽法子淘弄来一些额外的。她差不多需要2小时注射一次。李敏见过一次她被疼痛扭曲的脸,还梦见过这个女人咬着毛巾的狰狞模样。
但这个患者不是李敏负责的,所以她只是扫了一眼就走了过去。她到很久以后才知道,为什么这个淋巴瘤的患者,会收到外科的创伤病房。
这个病房只有一个患者是李敏负责的。70岁,多发性甲状腺腺瘤术后复发。现处于术前检查的准备阶段,准备择期做二次甲状腺大部切除术的一位老太太。
老太太心态很好,体温、脉搏均在正常范围,饮食、睡眠、二便都正常。
李敏简单问过老太太无异常不适,就离开11病室。
出门的时候,她又回头往2床那边望了一眼,恰好看到2床的新娘笑颜如花,正对着含笑的新郎低语。
俩人之间情愫流淌、温情脉脉,好像不是在病房里一般,好像这11病室只有他们俩人。
而李敏却突然间感觉到没原因的一种别扭甚至是不舒服。她此时还不知这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位新娘。等晚间下班前再来查房时,2号床已经收拾的干干净净空在那里了。
——那新娘已经在上午的时候就去了。
原来那片刻的容光焕发是回光返照啊。
多年以后李敏翻看那天的工作日记,那一页的下面还转记了师范学院的一个女孩子的病例,22岁,卵巢癌晚期。
那女孩是因为腹痛,月经不规律大半年入院。病史显示腹痛,月经不规律,曾经按痛经治疗了一年余。
月经不调,痛经,被认为是年轻女孩子的正常生理表现。
女孩子在临近期末考试的时候,腹痛再也难以忍受,到医大的附属医院妇科求医。查体发现右下腹部包块粘连不能推动,触痛明显。李敏奇怪自己怎么没在其门诊的病历本上、见到这女孩子有做b超检查的记录。
这句话就那么明晃晃用红笔注在工作笔记的后面。
手术是按腹痛原因待查的诊断,进行剖腹探查术式。这样的手术,一般没有术前讨论,由治疗小组的主治医生负责。主治医生怀疑是卵巢囊肿,李敏作为实习医生跟着带教老师(一助兼拉钩甲角色)上手术台,充当手术中拉钩丙的角色。拉钩乙则由进修医生担任。
那女生很瘦,皮下几乎没有脂肪,只有薄薄的一层腹肌。打开腹腔后,主治医生就傻眼了,带教老师、进修医生都傻眼了,腹膜和腹腔脏器广泛粘连到一起。
李敏记得很清楚主治医生当时的表情。
那主治医生满脸悲哀地对麻醉师说:“给药,让她睡觉吧。”
当千辛万苦地暴露出右下腹的局部后,带教老师沉重地给李敏讲解:“卵巢癌晚期,已经没有手术价值了。”
李敏当时曾经问过,还有多长的存活期。
带教老师叹息着回答她:“不开腹,可能多活几个月。现在啊,没多久了。”
一样都是22岁的女孩子,花朵般的年华。
李敏转进3病房,病房里气氛热烈,几个年轻的小伙子正在热烈地给2床描述昨天的足球赛。看着兴致盎然、犹如打了鸡血般兴奋的小伙子,李敏从心底溢出了笑意,想起自己高中同班的那些男同学,大部分也是这么狂热地爱着足球,甚至还曾以一班之力挑战其它七班的联军,居然也能不落下风。
那时候他们也是这样年轻、富有活力,甚至有人逃了自习课去看比赛。
李敏径自去看2号床,19岁,左胫骨骨折,前天下午入院,已经打了石膏外固定。现在左侧大拇脚趾略有点肿。
检查石膏绑带的松紧度之后,李敏从半坐的小伙子的身后拽过枕头,小心翼翼垫到他脚下,“先这么着吧。你不要下地活动啊。”
这是李敏自己接诊,在骨科医生帮助下打的石膏。小伙子看着有点瘦削,眼神灵活,眼巴巴地看着李敏检查石膏,可怜巴巴地问:“李大夫,我以后还能踢球吗?”
“能啊。你听话好好养着,以后能和范.巴斯滕一样的。”
昨天下午接诊的时候,李敏就听送他来的同伴说了,这小伙子挺能跑的,人也灵活,平日里以范.巴斯滕为偶像。在场上拼抢得非常狠,俩人都防不住他的。最后在射门时候,被人一脚踢到站立的左腿。
这不是踢球,是恶意地踢人了。
送他来的几个小伙子义愤填膺:红牌有什么用!——2床骨折了,今年都不能上场了,那些人也太卑鄙了。
2床当时哭的和3岁孩子一样。
最后还是李敏拿x光片子指给他看,复位非常好,好好养几个月,以后照样可以踢球,才算让他收住了眼泪。
李敏越过3床的那个腰间盘脱出术后快一周的患者,直接去看4床。4床是昨天晚班收进来的。床头牌显示,21岁,右胫骨骨折。
真让人不知说什么好。这就是一个平常的足球比赛,也不是什么世界杯的,值得着嘛!
这小伙子的情绪,看起来还算是稳定。但青色的眼底,反映出他昨夜睡的并不好。眼眶略凹陷,抿着嘴,敦敦实实的中高身材,寸头,看着就是能给人依靠的主心骨之类的性格。
李敏问了几句,4床回答得简洁明了。李敏就喜欢这样的病人,问什么答什么,有话就直接问。遇上那些说东绕西、问一答十,甚至扯出二里地远的患者,有时候恼的李敏恨不能大力去摇晃那些人的脑袋,看看是不是能把水控出来。
谁有那么多的时间听废话啊。
李敏弯腰去检查4床的断腿固定石膏,发现他的脚趾、脚面肿的有点多,就伸食指试探下石膏绷带的松紧度。然后她从白大衣右口袋里,掏出胶布裹成的小套子,抽出大圆刀片,果断把石膏绑带从侧面全部划断。
她边划断绷带边对4床说:“早会时间就要到了,我来不及给你重新固定。你的腿就先这样放着,一定不要动。等早会交接班结束了,我立即回来重新给你做固定。一定不要动啊。”
4床陪护的小伙子傻愣愣地开口问:“动了会如何?”
李敏直起腰,认真回答他,“动了,他说不定会瘸。他就再不能像米歇尔. 普拉蒂尼那样驰骋中场,以后就只能看球了呗。”
那陪床的小伙子立即就目瞪口呆地、干嘎巴着嘴,再说不出话了。
“李大夫你放心,我不会动的。”4床患者赶紧向李敏保证。
李敏看4床的态度很坚决,便放下心来。站起来环视3病房一圈,眼光扫到这间病室里另几位也归她管的患者。都属于没有要紧急处置的情况。她也就走马观花地、一般性地略略问问,和大家点点头,赶回去参加每天早八点的交班。
她推门离开的时候,听到背后有小伙子压低的说话声:“这女的看起来好厉害啊。”
“女的当外科大夫啊,还知道巴斯滕、普拉蒂尼,你们谁……”
7:58am
李敏回到了办公室,站到参加早会交班的那些男医生与女护士之间的空档处。她的专属位置。
值夜班的吕青抱着交班本准备开始念了。吕青挑了在创伤外科住院治疗的重症,如硫酸烧伤的那两位,尤其是今天要做手术的10病房的那位,还有今天要做择期手术的几位患者,将他们的情况作了详细的报告。
因为今天是手术日,早会只说重要的事情。
吕青说话干脆、语速很快地报完了交班的内容。护士长看看科主任,伸手拿过交班本,找到自己要看的内容,抬头说话。
“张主任,昨天我安排了护士加早班,今儿要做手术的已经做好术前准备。”
“好。参加手术的大夫,八点三十到手术室。散会。”
主任张正杰绷着脸点头,简短的一句话之后,转身就往外走。
他是最后一届的工农兵大学生,出身于军旅家庭。这使得他一直有一种令人不舒服的、高高在上的心理。更多的时候,他把创伤外科的医护同事,当成是他父亲麾下的士兵,不自然地流露出他父亲号令士兵的做派。
或者也可以说成是他做下乡的知识青年点“点长”的延续,仍是给青年点的下乡青年派活的模式。
他的要求很简单,只有一个:服从他的安排,干好他安排的活儿。
只是他敦敦实实的身形和偏矮的个子,还有戴着金丝边圆眼镜的习惯,让很多人暗地里谑称其为“小日本”、“日本鬼子”。当然了,没人敢当面这么叫,因为他出手狠厉,从来秉承的都是能动手、不动口。
创伤外科明里都听他的,但暗里隐隐以陈文强为首,形成与他对立的另一派。
李敏听得主任喊“散会”,立即拔腿就往处置室去。只有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她要先处理好3病室的胫骨骨折的再固定,然后给8病室的换药,再推10 病室的患者去手术室。
“罗姨,给我一筒纱布,3病室4床要重新做石膏固定。”
罗大姐悠闲的脚步立即加快,三步并做两步走到玻璃柜前面,掏出腰间的钥匙开柜门。“剩下的记得拿回来。”
“一定的。8病房的换药碗,罗姨帮我准备一下。”
“唔。你先去固定,回来就帮你备好了。”
罗大姐答应了李敏,抽出整一卷纱布递给她。李敏仿佛是抢一般地接过纱布卷,嘴里道了谢,转身如旋风一般地出去了。
要进处置室的一个男大夫,看着迎面奔出来的李敏,往后退了半步让开路,然后慢悠悠地进了处置室。
“罗大姐,李大夫忙什么呢?风风火火的。”
“3病室有骨折的要重新固定,8病室要换药。你要换药?”
“嗯。我要先给16病室3床那个术后的换药,然后去手术室。罗大姐有空帮我看看17病室要拆线的那个呗。”
“行。我要能倒出空儿,就帮你拆线。”
罗大姐打开换药室的柜子,抱出一摞消毒后的换药碗,又搬出来纱布桶等。那男大夫就自己捡着要用的碘酒棉球、酒精棉球夹到换药碗里,又夹了几块纱布放到另一个,接着跟罗大姐要了胶布。
“罗大姐,我一会儿回来签字啊。”
罗大姐一边在本子上做记录一边回答,“行啊。你要是忘记了,我会追着你签字的。”
那男大夫就摇头,“这点儿活干的,换个药还要签字。”
“成本核算啦。你看我每天要做这记录,多出来了多少事儿。唉。”
罗大姐嘴里抱怨着,还是一边清点东西,一边做记录。
那男大夫就不耐烦地翻了一个白眼,“处方还要复写一份呢,也不知哪个想出来的馊主意。”
3病室里,李敏小心地将纱布一层一层相叠地缠绕到4床患者的石膏上,末了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好啦。今天尽量不要移动,大小便也都要在床上。我上午有手术,下午再来看你。”
“谢谢李大夫。”4床的小伙子呐呐感谢。
李敏点头,把剩余的纱布卷往兜里一塞,转身疾走。
给8病室的男孩子换药后,她疾步把换药碗送回处置室。走廊里都是急匆匆的医护在奔走。李敏奔到大输液的摆放间门口,对着里面在忙的几位护士问:“10号的术前安定给了没有?”
一个带着纱布口罩、眉眼娟秀的小护士回身,把手里的安剖瓶和注射器给李敏看,大声答道:“马上过去。李大夫可以去推车了。”
“谢谢啦。”
李敏带着护理员和陪护的一起使劲,三个齐声含着“一、二、三”,10病室的男患被连着褥子移到平车上。护理员立即把一个干净的被单盖到男患的身上。李敏犹豫了一下,把那个铁丝架子拿过来,小心地在车上卡好,把放在一边的棉被抱过来,盖到铁丝架子上。
“现在天凉了,别感冒了。一会儿,你把这间病室好好做个消毒。这架子上的纱布也给他换了。”
“好。”
护理员点头,和陪护一起推车。李敏赶在前面去护士办公室,从病历车挑出来这病人的病历,快走了几步追了上去。
8:27am
李敏带着病人到了手术室门外,按响门铃,里面出来接患者的护士。她看着高高隆起的被子就是一愣,“是烧伤?”
“是。下面是个架子,我不想他伤处压到了。”李敏把病历交给护士,看着护士接了平车,回头对陪护说:“你在这里等着吧。”
那陪护连连点头。
李敏转身从另一道门进去手术室。
二分钟之后,已经换上了手术衣的李敏出现在手术间。她虽然管着烧伤病房,但她距离主刀还远着呢。今天的手术是由张主任主刀,目的是要解除烧伤瘢痕导致尿道外口的狭窄。还有腹部、大腿内侧的削痂。
李敏把脚踏凳放到二助的惯常位置,站上去踩了踩,然后问张主任:“我消毒?”
张主任看看推门进来的一助,摇头说道:“让刘大夫消毒。”
用后背撞开旋转门的刘大夫,看看正在做硬膜外麻醉的病人,立即就接着主任的话说:“我来消毒,小李去洗手吧。”
李敏露出三分感谢,轻声说:“谢谢主任。谢谢刘大夫。”
学医是不分男女的,在大夫的眼里,更应该没有男女性别的区分。可是创伤外科里的男患者明显居多,对上不得不赤身裸体的患者,李敏还是有些怯场。
能回避就回避,不能了再自己上,李敏表现的太明显了。她现在还是一个菜鸟,处于对着手术室里的日常荤话都会脸红的阶段。
而张主任的“正经”、有意识地打断其他人的几次荤话后,让李敏开始倾向靠近他。
几分钟后,刷好手的李敏再次回到手术间。穿上手术的长袍后,配合刘大夫铺好无菌巾,站去该站的位置。
麻醉师再次给药以后,患者陷入沉睡状态。他把麻醉包整理好,对站到术者位置的张主任说话。“你说他是不是自找的!有俩钱就嘚瑟。这回算是栽到家了。□□还能保住吗?”
张主任轻哼一声,无限的蔑视就藏在了这一声冷哼中。
刘大夫一边穿手术袍,一边接话道:“他那小兄弟算是废了大半了,以后再不用找小三了。”
巡台护士快有四十岁了,她凑到手术台前,从麻醉师那里抻着脖子往手术区看。
“听说那里都浇上硫酸了。该!有俩臭钱就不学好。”
刘大夫往后让让身子、抬起手,暴露才拔掉导尿管的手术区。
“来来来,给你好好看看。没看过这么惨的吧?”
“也没都泼上硫酸啊。”巡台护士的语气里,满满都是遮掩不住的失望。
张主任伸手对器械护士说:“13号导尿管。你别瞎扯淡了。你见过比这惨的?”
刘大夫立即狗腿地摇头,伸手拿纱布扶直阴/茎,让张主任方便插导尿管。
“第一次见到伤成这样的。这也算废了吧?”
“差不多。”张主任没什么表情。
“那他老婆的量刑,岂不是要重伤害起步了?”
张主任点头,“最后鉴定是重伤,是要十年起步的。”
李敏配合着把导尿管从无菌单下甩下去,巡台护士蹲在李敏的腿边,接上尿袋。看着尿袋里有了尿液,她立即站起来说:“张主任,你们还是给他搞好吧。就是这人再恶心,也不能看他媳妇被判十年以上啊。”
泼硫酸这事儿发生后,医院的医护人员都多多少少地被普法了伤害罪的量刑标准。
“那你刚才还惋惜他伤的不重?”麻醉师揶揄她一句。
“我哪里是惋惜?我是可怜他媳妇,可怜他家里的那俩孩子,大的读初中,小的才念五年级,和我女儿一般大。现在当爹这德性,孩子妈又给关进去了,那俩孩子多可怜。我恨不能现在给他再倒一瓶硫酸。”
巡台护士嘟嘟囔囔说了一串,然后点名问张主任:“张主任,成不成啊?”
“不成。他的左眼保不住,已经都构成重伤害了。”
“这王八蛋,他怎么不双眼都瞎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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卵巢癌女孩的手术,上台的是作者同学。
作者当时在参加隔壁台的一个输卵管再通手术。
40多岁的女人,结扎多年,独生子女意外丧生。
那女孩的病历,是作者事后特意找来记录的。
劝酒
手术进行的还算顺利,基本达到了术前的计划。
“小李,术后你看紧点儿,别让他感染了。”张主任边摘手套边吩咐李敏,“抗生素给他用先锋。他那间病房,一定要记得定时消毒。”
“是。”
术后医嘱李敏早下好了,就别在病历的最后一页。她匆忙摘下乳胶手套,从麻醉师那里把病历本抽出来,翻出术后医嘱给张主任看。
张主任仔细看了以后说:“就按你这个来吧。下午看情况再做调整。”
“是。”
李敏暗地里松了一口气,把术后医嘱那一页折叠后,将病历压在还没有苏醒的患者脑袋底下,和巡台护士一起把患者往门口推,到了手术室的门口,亲自交代给送患者回病房的护士。
“术后医嘱我下好了,麻烦你把这病历本交给我们科的责任护士就可以了。”
那护士点点头,和陪护一起推着病人离开了。几位大夫都留了下来,要参加下一台的手术。李敏要继续自己那二助角色的拉钩事业。
第二台的手术进行的还算是顺利。但到了下午三点多,等第三台的手术结束后,蹒跚离开脚踏凳的李敏,觉得自己的两只手和胳膊腿都是僵直的。
长时间固定一个位置和体位的拉钩,是非常耗体力的一件事。更别说这一天的三台手术,她始终是拉钩的位置了。
别的,只有偶尔捞到一块纱布,帮着按压止血,算是活动了双手和大脑。
李敏的心里充满了怨气和不解。她只是刚刚工作一个多月的医科毕业生,对着这家有七、八百床位的医院,她有着太多的不明白。
有急诊科,为什么还要设立这么个创伤外科?
且这个创伤外科里的病人还是五花八门的病种都收,甚至偶尔还会有重感冒的病人进来输液几天。
她更迷惘的是自己在外科属于什么定位?
医院的规范化管理?临床医师的规培?——做梦去吧。想都不用想的事情。
李敏进科一周就直接分配她管床,和其他大夫拿着一样的床位。除了主任会看看或者吹毛求疵地挑剔一下她的医嘱,医务科好像喝凉水一般地给了她处方权。
李敏被叫去医务科,医务处的那位秃顶老主任,笑得和弥勒佛一般地慈祥。
“小李啊,你是医大毕业的,在创伤外科工作也一周了,两位主任和其他大夫都说你可以独立拿床了。我已经给你刻了戳、备了案,以后你就有处方权了。你现在就是正式的创伤外科医生了。回头张主任会分病床给你管,把你排进值班表、开始值夜班。”
李敏记得自己当时很茫然,惴惴不安地把老主任放到她面前的、标准制式的印戳握着手里。心里却十分地迷惑,这和已经工作的那些师姐们的传授不一样啊。
难道不是要再经过一年的实习期,才能有独立的处方权吗?
难道不是要规培三年、完成外科轮转了,才能正式定科室吗?难道自己就这样定到创伤外科了?
她记得自己当时就对医务科主任提问:“我现在就独立管床、参加值班,是不是和正常工作的大夫一样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李敏追问:“那是不是就有医师该得的奖金了?”
读了十七年的书,到工作了才知道医院的食堂和学校的不同。高中住校一个月有二十元就够了,大学则要五十元。最近一年食堂的菜价上涨,就说刚进大学校门的时候,二食堂的那个大白菜炒豆腐泡,现在已经从三毛钱变成了六毛钱。
最后这一年亏得有实习补贴,家里又给增加了几十元的生活费,算着点儿花,每天的伙食费不超过两元钱,也还算活的不错。但是在单位的食堂,就是再省着花,一天两元五都没有在医大的时候吃的好。
七十元的月工资,也就刚刚能填饱肚子罢了。所以李敏更关心奖金的事儿。总不能大学毕业了,还向父母伸手要钱吧。
老主任被李敏问的愣了一下,吱吱唔唔地说:“这个……小李啊,咳咳,你要知道,在咱们医院,新毕业的大学生,都是参加工作一年后,才有资格按级别发奖金的。你不能例外。”
李敏站起来,走到老主任的办公桌前,把握在手里、已经汗津津的、菱形橡胶红戳,轻轻地放回到老主任的桌上。
“但这些人都是工作一年后,才能有处方权、才能独立拿病床、才能独立值班的。我不能例外。”
老主任仰头看着认真的李敏,把自己的老式黑框眼镜往上扶扶,见李敏是坚决不肯动摇的模样,叹口气说道:“唉,你呀。算了,奖金这事儿不是我能做主的,等我问问院长。”
“谢谢主任。”李敏略略躬身,转身大步离开了医务科。
晚上回到宿舍,李敏把枕头靠在墙上垫着,抱着热水杯轻轻地吹着,时不时地喝一小口热水。四人一间的宿舍,四张铁架子的上下床,上面是各人的衣箱等,床底下则是各人的大小塑料盆。
一长条木桌上摆着水杯和饭盒等,四个木凳上垫着不同颜色的花凳垫。李敏与凑到她床前的、一起分过来的同学冷小凤说悄悄话。
“我怕。真的很怕。我怕值夜班的时候,遇到自己处理不来的事情。你明白吗?”
冷小凤是儿科系的。俩人在大学的时候只能算上是点头之交,彼此知道同年级里有那么一个人。但毕业后分到同一家医院、同一间宿舍,现实生活的压力下,不得不搭伴陪着上小夜班,很快就熟稔起来。
冷小凤比李敏矮了小半头,偏胖的身材配上一张娃娃脸,好像是初中生一般。就她的面相来说,选择学儿科是非常适宜的。从临床见习开始,一直到目前这一个多月的工作,患儿对她的接受度,也证明了这一点。
“我也怕。”冷小凤也抱着热水缸子再喝。忙了一天,连喝水的功夫都没有。
“今儿医务科的那个董主任也找我谈话了,我接了那戳。但是奖金的事儿就没想到去问啊。哎,你说让我们提前和正式大夫一样管床,和正式的大夫一样发奖金不是应该的吗?”
“是啊。你说我要是不问,是不是咱们干活和正式的大夫一样,拿钱就按实习期去算了?”
“真他m的够黑。”冷小凤禁不住脱口骂了一句,“一边让咱们和正式大夫一样拿床管病人,一边还不给奖金。院长想什么美事儿呢。”
“我问他要奖金,就是想医务科不同意,然后就可以缓缓再拿床了。你说咱们内外妇儿都加起来,才实习了一年的时间,然后上班一周就直接拿床。你还记得实习老师说的那些医疗事故不?万一摊上了,这一辈子可就完蛋了。”
冷小凤点头。“最好院长不同意。我和你说啊,今天我们科的主任下午就分了十张病床给我。那个癫痫的孩子,也归我管。你还记得我前几日和你说过的那孩子吧?他父母亲硬是不肯给他按时服药。主任说服不了,却分派给我管。”
冷小凤委屈得快要掉眼泪了。“你不知道呢,主任还要求我一定要让患儿按时服用抗癫痫药,按着他之前的治疗方案服药,还有我把那孩子纳入追踪疗效的名单,重点跟踪。”
“是不是你们主任专注儿科癫痫这方面啊?”
冷小凤点头,“应该是的。他要做课题,咱们做小大夫的,配合主任收集病例也没问题。但是一个他自己都搞不定的患者家属,却要我……”
李敏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起身拎起暖瓶给冷小凤又倒了半杯热水,然后晃晃热水瓶,伸脚把床底下的塑料盆勾出来一个,把残余的一点儿剩水倒进盆里。
“咱倆去打水吧。不然再等一会儿该没有热水了。”
冷小凤看了一眼左腕的手表,“天,都这时候了,今天过得好快。得赶紧去了。”
“她俩怎么这么晚还没有回来?”
李敏提起两个热水瓶,冷小凤犹豫了一下, “两瓶热水提上来也很勒手的。”
李敏摸摸兜里的钥匙,“谁知道呢。晚饭都没见到她俩去食堂吃饭。咱倆今儿辛苦点,不然她俩回来连喝的热水都没有的。你快点儿,我带钥匙了。”
冷小凤还是把余下的两个热水瓶都提了起来,跟在李敏的后面出门,然后回手轻轻地带上房间门。
走廊里只有几盏昏暗的白炽灯泡,微弱的亮光,让这栋老楼的走廊散发出有些森人的幽深。冷小凤紧走几步赶上李敏,“总觉得这楼道有点儿吓人。”
“我也这么觉得。那回第一次上小夜班回来,还被吓得差点儿崴了脚呢。”
“要是我自己,也是不敢在这楼道里走。”
“我也不敢。”
俩人将水壶分别交到左右边,挽着手慢慢下楼。终于出了昏暗的老旧残楼后,俩人松开紧拉的双手,对视一笑。换手提着空水瓶。
楼上的窗户里飘出恋曲一九九零。罗大佑的歌声充满了沧桑感。“轻飘飘的旧时光,悄悄地溜走……”
六层的老楼,只有部分的窗口有日光灯在亮着。
“李大夫,5病室的家属请大家去吃饭,就在后门的四海酒家。换了衣服一起去。”刘大夫突兀地回头与李敏说话,打断了才走到创伤外科门口的李敏的沉思。
“噢?是吗?我得先去看看10病室的那个。手术室的护士今儿都去吧?”
“都去,都去。”
“行啊,那我一会儿就过去。”
李敏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看看压在墨水瓶下面的那摞化验单,拿起来一张张认真地看了一遍,然后又放回去压好,等吃饭回来再贴了。
已经换下白大衣的张主任过来招呼她:“小李,去吃饭去。刘大夫和你说了没?”
“说了。主任您先去。我去看看10病室今儿手术的那个。”
“那快点过来。”
“好。”
李敏答应的很干脆,但她还是看完10病室术后的,又给9病室那女患者换了药。想想给手术室又打了电话,问明今儿跟创伤外科上台的护士都已经过去了,才换了衣服去医院后门的四海酒家。
四海酒家的大包间里,团团围坐了十几个人。请客的两位中年男子正热络地倒酒,见李敏推门进来,赶紧拿着酒瓶子打招呼。
“李大夫来啦,可就等你了。”
李敏笑笑,知道这就是一句客套话。她自己是什么资历,哪里够别人等她的。但她还是笑着说:“我才去看今天上午做了手术的,不好意思,晚到了一会儿。”
“迟到了要先罚三杯。”姜麻起哄。
李敏走到自己手术室那仨护士边上,推推那上年纪的巡台护士,“冯姐,让我坐这儿呗。”
冯姐立即站起来,指着她左边的大夫说:“你俩往那边窜窜,李大夫坐这儿。”
李敏坐下后,手术室的小护士立即拿酒杯,给她倒了满满的一杯荔枝汁饮料。“李姐,这是没用过的。”
“thangs。三杯么,我认罚了。”李敏痛快地将一杯饮料倒入口中。
“罚酒三杯。可不是用酒杯喝饮料。”
张主任立即拦住起哄的杨大夫,“咱们男人自己好好喝酒。让她们喝饮料。人李大夫还是小姑娘呢。”
李敏笑着致谢:“谢谢主任。”就转头和小护士聊天去了。
“四海这家的坛肉儿煨的不错。”如果手术室的护士们不来,她宁肯自己去买个冷馒头啃,也不会来吃术后的这顿饭。
“他家的炸牛奶也挺好吃的。”
年龄差不多的三个女孩子从四海酒家的菜说起,细声细语地漫漫说到了五爱街的批发市场。喝酒的男人们,三杯酒下肚,兴致高昂了起来。
隔了冯姐坐着的杨大夫说:“李大夫啊。”
李敏抬头看他,等他说话。
“你这样不行啊,外科医生哪有不喝白酒的。多多少少地得整个半斤八两的啊。”
李敏笑笑不接话。
“就是就是,谁看到外科大夫不喝酒的。”
“现在给你看看呗,我就不喝酒。”
“那怎么行呢。来来来,多少给个面子,喝点儿。”
李敏不高兴地推脱,“我一会儿还得回科里呢,今天的术后记录还没写呢,还有烧伤病房的要换药。带了一身的酒气回去,可不怎么地。”
“怕什么。术后记录明天再写呗。换药的事儿,让罗大姐帮一把就是的了。外科手术后喝点小酒解解乏儿,就是院长也不会说什么的。”
李敏只是摇头,“不行。我妈不让我喝酒。”
“嘁,你都工作了,你妈还怎么管你。来,一杯,就一杯。这么点儿的面子你得给吧?”
李敏提高声音:“主任,我回去看看烧伤病房的患者。诸位,你们慢慢吃、慢慢喝。”
“哎呦,李大夫,这是不给面子呗?”
请客的俩男子站起来虚留,“李大夫吃点饭再走呗。”
“不了,谢谢你们啊。”
小护士们跟着李敏往外走,几人都看出来杨大夫有点儿喝多了,再不走就要对她们闹酒了。冯姐示意张主任出面,张主任却假装看不到地端起了酒杯。杨大夫喝到这模样是不好开口劝说他的,这小子嘴损,不定会说出来什么难听的话呢。
杨大夫看着几位年轻姑娘一起往外走,就有点儿挂不住脸了。一顿酒杯问道:“李大夫,你不给我面子?”
“我不喝酒,你非要我喝,是谁不给谁面子?”李敏也不高兴了。
“你还想不想在创伤外科混了?嗯?还想混就喝了这瓶。”大半瓶的白酒被他抓在手里,拦在往出走的李敏前面。
“主任,”李敏回身提高声音,“不如你和院长说给我换科室?我读医大的时候就没想过做外科医生。”
张主任被李敏点名,躲不过去就和稀泥道:“外科必须得有女大夫,院长不会同意的。”
主任不帮着自己说话?李敏一愣,继而拉下脸。“这酒我是不会喝的。杨大夫不满意就去找院长吧,让他给你换一个能陪你喝酒的女大夫到外科。”
“你?”涨红脸的杨大夫朝李敏伸手,他要抓李敏的肩膀。
“行啦,行啦,她不喝咱们自己喝呗。”姜麻站出来劝杨大夫,把他手里的白酒瓶子夺下来。挨着他做的刘大夫,站起来拉了他一把,把他按倒在座位上,李敏几人趁机出了包房。
李敏沉着脸急急往外走,冯姐从后面赶上来。
“李大夫,你别生气。那个杨大夫喝多了就这熊样子。上次非要给徐丽灌酒,把徐丽都吓哭了。”
“上次我在,看到了。”李敏沉着脸。
“唉。徐丽现在看见他就绕着走,都不肯上你们科的手术了。”
“那止徐丽一个,我们手术室好几个护士都不肯跟杨大夫的台。他就是不喝酒,也是满嘴的荤话。今天要不是你们主任招呼,咱们也不会过去吃这顿饭。”
李敏事先也问过手术室的护士是不是去吃饭,就是因为有杨大夫这个酒品不好的人在。看过他借酒上脸“耍流氓”灌酒,要是只有她一个女的,说出龙叫花开,她也不会再与姓杨的一桌吃饭。
“我看他就是个臭流氓。只要一桌吃饭的有个漂亮的,他最后肯定要灌酒的。”
李敏看看说话的小护士,“那你们还敢和他一起吃饭?”
小护士笑嘻嘻地说:“今儿不是有你吗?张主任也在的。”
李敏深吸一口气,“你们想的可真美。这样的饭,以后不吃也罢。你们慢慢走,我回去科里有事儿。”
交代了这么一句,她大踏步地往病房那边去了。
“冯姐,李大夫生气了?”
“肯定啦。那杨大夫占惯了咱们护士的便宜,李大夫也是医大毕业的,怎么会给他面子?”
“听说杨大夫的脾气好大的,会不会回外科与李大夫闹啊?”
冯姐咧嘴微微一笑,“他要敢闹,就是一大乐子了。”
她笃定杨大夫不敢闹。她知道杨大夫就是借酒来发泄,发泄甩不脱出身农村的妻子的愤懑。
杨大夫这人的头脑很灵活。他下乡时娶了当地生产队的大队长女儿,很快得到了去公社的中学教书工作。恢复高考以后,七七年就考上了卫校的医士班。
读书期间他想离婚。被他那当大队长的老丈人,带着女儿、外孙子、外孙女找到卫校,差点被认定是“陈世美”而开除。最后他妻子以农村户口、却被安排到省院的供应室工作,压下了此事。
这些只有与他同期在卫校读书的冯姐、吕青等人知道。
后来他靠着家里的关系,到这家医院的外科工作。如今十个寒暑过去,他也算外科的老人了。至于他更深的仰仗,知道的人则更少了——他的堂姑夫是省院的副院长。
李敏脸色很不好回到创伤外科,问过责任护士她的患者都没什么事儿之后,憋着一股气贴化验单、写病程记录、术后记录。
等吃饱喝足的张主任等人回来,李敏基本把当天的事情做完了。她沉着脸抱着病历本往护士办公室去。
“那个小李,老杨那人灌点马尿就忘了东西南北了,他明天醒酒就好了。”
李敏点点头,“谢谢你们今天劝阻他。不过以后我不想再与他一起吃饭了。上次徐丽被灌酒的事儿,我看到了。”
李敏抱着病历出去了,陈文强问刘大夫:“大杨又喝多了?”
“是。李大夫较真了。”但他看陈文强脸色不对,就补充道:“老杨就是借酒占点儿小便宜。”
张主任在刘大夫的肩膀重重地拍了一下,“你不想在外科病房混了?想去门诊蹲到退休?”
※※※※※※※※※※※※※※※※※※※※
生活就是这么地的……
移植一(番外)
5犹豫
李敏看着眼前的父子,面上的犹豫色彩就不由自主显现出来。
那当父亲的,在儿子病了的这一年多,明显地衰弱下去,儿子还不到24岁啊。每次陪儿子去做透析,看儿子越来越苍白的脸,长长的粗针插入儿子那还没有长成的瘦削手臂,他是恨不能以身相代。
总算等到了相对合适的配型,手术听说还是成功的,哪里想到术后不到二个月,就出现了排斥。
“李医生,知道这事是为难您了,还是求求您救救我儿子吧,他还不到24岁。”当父亲的说着就要跪。李敏赶紧拦住他,不让他跪下去。开什么玩笑啊,这可是大街上,让路人看了以为什么呢。
李敏有个很奇怪的规定,不论是谁,不许病人和其家属到家里。这点在护士站里,打听李医生家的病人和家属,都被告诫过。所以今天就出现了李敏刚下了公交就被拦住的情形。
这个男孩子的情况,李敏是知道的。淋雨,感冒,急性肾炎,然后肾衰竭,透析了一年多,不可挽回地走到移植排队中。
这孩子大学一毕业就考进了海关,有单位全额报晓医药费用。其父母都是小学老师,出生在建国前,赶上上山下乡,然后又赶上男28周岁,女25周岁才能生孩子的苛刻的计划生育的前期。
母亲已经过50岁了,没有再生育的可能。父母都和孩子做过配型,也都配不上。唯一的儿子在等肾的一年中,身体恶化,内科医生说再不移植,靠透析估计维持不了太久,这对父母迅速憔悴下去。
也不知这对父母通过什么人运作的,加队到移植排名前面。
李敏拦住了父亲,儿子却跪了下去,“李医生,你救救我吧,我不想再去透析,再排队等肾了,单位已经很多人说我占了大家的医疗费。”
李敏手忙脚乱地拽他起来,小伙子虽病了许久,仍然不是李敏能拉动的。
“李医生,我妈妈已经病倒了,你救救我吧,救救我爸妈。我们家都问过了,就您的病人没出过排斥。”
这孩子虽然不是李敏负责的,但李敏参加了他的移植手术,hla位点配上4个,血型一致,应该说还是可以的。术后这么快出现排斥而再次入院,李敏还仔细翻过这孩子的各项检查单子,看过负责他的医生处理方案,心下不是十分赞同,想着个人有个人的治疗手段,放了过去。现在还是秉承同行不能拆台,背后不能说人坏话的原则暗自咬牙。
“你先起来,这样子,咱们没法说话。”看李敏脸色不对,男孩子还是自己起来了。
父子哀声相求,李敏也为这一家人惋惜,这男孩子的肾脏要是不可挽回,这个家也就,唉,家破人亡不可避免了。
无奈之下,她狠狠心对男孩的父亲说:“这样吧,你们今晚去找移植中心的主任。他也是一个负责的人,你只能和他说想把孩子挪给女医生管理,心细一点,别的什么都不要说。
只要你今晚求下来主任换到我管的床,明天我给你儿子调整抗排斥方案。
只是有一点你记清,我还要在移植中心工作,不想和同事关系搞不好,你儿子的这情况也是长期的,你不要办坏了事儿。”
那父亲见李敏答应了,喜出望外、千恩万谢后带着儿子走了。
第二天上班,护士站的夜班护士就偷偷告诉李敏,“谢医生在主任那里发火呢,和主任说哪里有移植后的病人,不跟主管医生换人管的。”
李敏也悄悄问:“主任怎么说的?”
主任说家属要求女医生,说是你心细一点。后来谢医生气哼哼走了。
走了?这是早会都不参加了,病人也不做交接了?
李敏一边翻看夜班记录,一边悄声问护士处理结果。
“那个男孩子怎么处理的,现在挪我那儿了?”
护士嗔她,“李姐,你也不到四十岁,怎么看谁都小孩子啊。才挪去监护室啦。”
“叫李姨。十年一代沟,咱们都快二个大沟了,否则不把我先生公司的小伙子介绍你们认识了。”
几个小护士嘻嘻笑着叫李姨。
这周没有移植手术,进了监护室说明患者的病情不太好。
“他昨晚的尿量有多少?上一个24小时的尿量呢?”
护士抽出记录本,“昨晚不到500ml,24小时总量也不到1000ml。”
“怪不得呢。”
早班后,李敏先去监护室,看了小伙子的情况,做了简单检查,就去护士站开了几项急诊化验单,对接了早班的责任护士说:“小芳,你跟护士长说,我说的,别的事儿要你先放放,先给他抽血,你告诉实验室我急着要结果。再通知透析室给我留一台透析机,我一会儿带病人下去,做急诊透析。”
李敏和护士们的关系处的非常好,小芳立即拿着李敏的急诊化验单去处置室安排,李敏自己则去推科室的床头b超。进了移植中心,才知道自己以前学的有多么少,才知道自己以前在北方的临床中学会干的有多么少。
在移植中心,大部分的临床检查设备这里都有配置。
心电图,可以自己给患者做自己看结果;
床头x机,可以自己推去病室里给患者做透视、点片;
b超自己做,自己出报告。
当然这些检查也可以开单子,等专科医生去做,但结果就要第二天出了。即便是加急,也要等二个小时到四个小时。可移植的病人一旦出现了急性排斥,哪里有二个小时余留呢。
见识过移植后的急性排斥后,李敏逼自己狠下一番功夫,终于玩转了这些设备。甚至专门到透析中心,待了小半年。
如今再带患者去透析,她都不需要透析护士,自己就能搞定所有。
实际那小半年的时间,她等的就是颈静脉穿刺的机会,最后还是用协助造瘘才换到掌握颈静脉术穿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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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豫
李敏把怀里的那十本病历逐一插回去病例车的固定位置,换回来责任护士的一声道谢。
日班的责任护士一个在忙着核对临时医嘱,另一个在写交班日志。
对于值白班的办公室责任护士们来说,她们最讨厌就是大夫将用过病历随便乱丢。如果外科医生们,肯把病历送回来,不用她们推车去取,就已经念佛了,更不用说祈求用后放回原处了。
所以,李敏凭着实习阶段被附属医院护士呵斥出来的下意识举动,很快赢得了创伤外科这俩月轮做责任护士的几人的好感。
看看时间,距离下班还有不到半个小时,到了下班前查房这一项的时间了。
住院医每天要查房两次,主治医每天一次,在往上的主任医每周一、两次。三级查房制度是中国大部分医院都采用的模式。
如果自己管的病床,有什么是需要夜班注意的,勤快点的会在交班本留话,懒一点儿的也会跟值夜班的大夫、护士说一声,不能让有潜在危险的患者被值夜班大夫忽视了,是所有医生的底线。
李敏巡视一圈后,该处理的都做了妥善的处置。意兴阑珊地在交班本上写上烧伤那俩重患的注意事项。陈文强站在一边等李敏的交班本。
“你那俩烧伤的该削痂了吧?”
“是。今儿做了10病室的削痂。”
这些天下来,随着这俩烧伤的患者病情稳定,李敏已经知道自己在交班本上该提醒夜班注意什么了。甚至不客气地说,基本所有要值夜班的医生都熟悉这俩烧伤患者的病情,但是该走的程序李敏还是不敢轻忽。
如果她没在交班本上做提醒,一旦出了任何问题,第一责任人是她,而不是夜班医生。因为创伤外科没有住院总。
这操淡的医院管理。
等李敏换下了白大衣之后,陈文强走过来说:“杨大夫闹酒的事情你不用搭理他,可也别得罪他。他在医院上面有人。”
“谢谢陈主任。”
此时的更衣室里只有他们俩个人,李敏谢过以后就提起书包离开。才出了更衣室,陈文强就赶了上来。
“你管的那个甲状腺的老太太,托人找我做手术。张主任同意了。明天检查结果都回来,看看没什么事儿就安排后天手术。”
李敏略惊讶了一下,俩位主任各带一个医疗组,甚少发生这样交叉的事情,不是自己把患者转交给陈主任的治疗组更妥当么?
“我和张主任说了,那老太太入院就是你管的,不好在所有的检查都做完了,再转到我这边的治疗组手术。谁都是从年轻小大夫过来的,我那时候也盼着每天有手术练手的。”
李敏心里感激,莞尔一笑,“谢谢陈主任肯带我。甲状腺的手术我还没有上过呢。”
“甲状腺大部切也不难。不过就是要避免喉返神经的损伤,还有就是要留意甲状旁腺别切除了。”
“嗯。我回去好好看看甲状腺的局解。”
陈文强点头:“咱们科的手术杂,什么都能遇到。虽然手术量不大,但是能让人见识广。解剖先过关了,然后看一次当看十次,做一次就当做十次,做十次当做百次,水平自然就上去了。全在自己用心。”
“是。谢谢主任。”
李敏低声道谢。她觉得自己这一个多月与陈主任的接触不多,俩人之间的关系,也还不到他这样教导自己的份上。但撇开这些前情不管,他说这些话还是很对的,自己能分得清好赖的。
所以她也投桃报李地,把对陈主任的日常称呼去掉了惯常的“陈”。这也是吕青偷偷告诉她的。
“客气什么。你们今年分到医院的这些人也算是倒霉。咱们医院现在管医疗的院长,也是才换上去的。他才取消了规培的决定,谁反对都没有用。他要试验三年,唉。”
陈文强说着摇头叹息。“你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你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科班出身。不是那些医士班、工农兵大学生。才毕业的这头三年耽误了,说不得后面五年都赶不上来。”
李敏的眼睛开始有点儿潮湿,嗓子眼有点儿发堵。她轻咳一声,“谢谢主任先。那个,我要去儿科了。”
“嗯”李敏的回答出乎了陈文强的意料。他没想到李敏在这时候会是立即离开,以逃走的姿态回应自己的关怀。
“主任再见。”李敏脆生生地与陈文强道别,把书包换了肩膀,真的往儿科去了。
冷小凤这时候站在儿科主任的面前听训呢。主任拍着桌子,大概是太用力了,把手拍疼了。两手相搓,沉着脸说冷小凤。
“你们这些新来的大学生,要奖金倒是能耐。干活儿怎么就没那个精神头了?我让你劝说那患儿的父母,那孩子一定要规律用药,规律用药。你做到了没有?你是不是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啦?”
冷小凤的脸涨得通红,难堪地垂头不语。心里却是不平:你做主任的都劝说不了的患儿家长,我凭什么能说服他们按你说的来呢。
李敏在办公室的门外就听到了儿科主任的歇斯底里。她停下脚步,站在门外犹豫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李敏没走出多远,就遇到一对抱着孩子的父母。小男孩大约三岁,滴溜圆的大眼睛,看着是很聪明的模样。
李敏扫了这三口之家一眼,继续走自己的路。却不想那抱着孩子的女人拦住了她。
“那个,大夫。”
李敏只好停下了脚步。
女人赔着笑脸,“我们知道你和管我家孩子的冷大夫好。就是有些事儿想问问你。”
李敏疑惑,“我不是儿科大夫。儿科的事情我不懂。”
“是这样的。我这孩子,她和主任说是有羊角风。你看她们能不能给我们出个治不好的证明?”
李敏轻轻咬着下嘴,看着母子二人不说话。
那女人就很尴尬了,干嘎巴嘴没了下文。男人接过孩子,一手抱孩子一手搂着女人的肩膀。
“那个大夫,我们就是想要冷大夫帮着出个证明,这羊角风是治不好的。”
“那你们为什么不直接找她呢?”
“我们每次找她,她都是劝我们按主任说的吃药。可是羊角风这病吧,很多人都说是治不好的。”
癫痫目前还没有能彻底根治的方法,临床的各种给药方案,也是希望靠着长期用药能控制病情的。但李敏觉得这对夫妻很奇怪,要那么一个证明有什么用呢?
她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了出来,毕竟冷小凤正在儿科主任那里挨训斥呢。
“我们,我们……”夫妻俩立即惊惶起来。
李敏更疑惑了:“孩子有病就好好治呗,你们拿到那个证明有什么用啊?”
女人在李敏的目光逼视下,嗫嚅道:“我们,唉,我们……”
“你们有什么难以说出口的,就去跟儿科主任说。你们不和主任说,也不肯给孩子好好治疗,”
“我们也不是不肯给孩子治疗,这病能治好吗?”男人把吃手的儿子往上颠了颠,拽下正被裹着的大拇指,吓唬儿子说:“别吃手。再吃手大夫会给你扎针的。”
小男孩瘪嘴,想哭又没敢,不高兴地在男人怀里扭身子,向他妈妈伸手。
李敏劝了他们一会儿,见夫妻俩明显是有心事、但还不愿意与自己说明白话的模样,也不耐烦多说。
“这个病,我知道的不多。应该说目前还没有根治的法子。但按要求吃药,是能够控制住病情的。你们应该听儿科主任的,有什么不理解的或者是什么要求,也应该与主任说。儿科主任在办公室,还没有下班走呢。”
俩夫妻没达到目的,讪讪地抱着孩子走了。
李敏看着走廊上的绿植,被夕阳涂抹上的一圈金红,虽然很美,但还是为这一天的不痛快轻叹一声。
“李敏,你等多久了?”冷小凤终于出来了。
“我才过来。交班写了好一会儿,还怕你等久了呢。没想到一路走过来却没看到你。”
“我被主任留下训呢。唉,为那癫痫病还不肯规律用药的那孩子。”
李敏从书包里掏出护手霜,冷小凤伸手抠了一点儿。
“这凡士林只能在手湿的时候用。不然腻乎乎的。”
“总比甘油好用。用开塞露擦手,我觉得越用手越干。”李敏把手霜塞回到书包里,“我是离不开这东西了,今天刷手的时候,这里明显有个界限。”
走廊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李敏伸手在自己的胳膊上一比量,“上下两个样。”
冷小凤笑笑,“你们外科刷手多,还都是用那肥皂水,怎么能好?!不然你就去内科呗。”
李敏立即摇头,“我可不想去内科,天天没完没了地写病历,受不了的。”
俩人边说边加快了脚步往食堂走去。
宿舍里,奄奄一息的妇产科医生严虹躺在床上,瞪着床板发傻。口腔科的刘娜走过去,推推严虹。
“你今天怎么啦?刚才吃饭的时候,就见你有点儿魂不守舍的。”
严虹侧脸看刘娜,“娜娜,我不想在妇产科。”
“想和李敏换?我听说李敏一直想去妇产科呢。”
严虹眨眨眼摇头,“外科我可干不来。”
“那你又不想去内科写病历,你还能去哪儿?”
是呵,临床医学专业说是去哪科都可以,实际不是那么回事的。金眼科银外科,又脏又累妇产科。耳鼻喉这般的小科室,一个萝卜一个坑儿,没有要退休的,轻易不会往里补人。
“行啦,咱倆今天回来的早,走,去打水去。”
刘娜把严虹从床上拖起来,满腹心事的严虹,有点儿发木地跟在她身后出了门。
俩人快到水房的时候,遇上从食堂出来的李敏和冷小凤。俩人上前接过自己暖瓶,四人一起去水房打水。
回到宿舍后,李敏问严虹:“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遇到什么事儿了?”
正在往水杯里倒水的严虹手一抖,差点儿就把水倒出去了。她叹息一声把暖瓶盖子塞上,放好后才说话。
“你们可能想不到,计划生育办的人,昨天半夜押了一个临产的孕妇住院。那产妇生过俩女孩了。听说被抓住的时候就一直在哭诉她丈夫是三代单传,还跪着求计生办的人不要给她引产。她在外面躲了大半年,昨天夜里被计生办的人,还有公安局的警察,从亲戚家抓回来了。”
“你们科给她引产了?”
严虹的脸色黯然,抖着手端不稳水杯。她颓然地放下了水杯,声音也是颤抖的。
“昨天半夜进医院就按着给挂了雷夫诺尔。今儿下班前那女人生了一个足月的男孩子,白白胖胖的,七斤多。她婆婆抱着孙子不撒手,哭着说他家终于有孙子了。”
“已经生了俩女孩子啦。那她是农村户口吗?”
“不是。前年生老二的时候,她就给单位开除了。听说他对象的单位,这回也不会留他对象了。”
“我记得雷夫诺尔引产的孩子活不下来,真的假的?”李敏追着严虹问。
严虹黯然点头,“她们家还不知道那孩子活不了几天呢。我们科里的老护士说,有的能活三天。我看那老太太狂喜的模样,还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受得住。”
“计划生育都多少年了,他们怎么还敢超生?这是第三胎啊。”
一句话,让屋子里的年轻女孩都陷入沉默了。
严虹半晌才开口道:“我不是说该让她们超生,而是看着那个哭声响亮、好胳膊好腿的欢实新生儿,明后天就会死了,心里难受。
我难受的是那个新生儿就要死了。他发育的很好,出生后的评分是十分。为什么那么多七老八十、苟延残喘、下不了床的肺心病、癌症患者,明知道治不好、就剩了等死了,还要在医院里做无谓的治疗?”
她捂脸哽咽着,泪水从她手指缝里流下来。
冷小凤上前抱住她,“你别哭啊。你想想我们科保温箱里的那些新生儿。谁该活?谁又该死呢?”
“是啊。严虹你可别哭了。我实习的时候还见过一个五岁就得了壶腹部恶性肿瘤的呢。生死的事儿,谁说得清楚啊。”
严虹哭得打嗝。“要是属于妊娠中期流下来的,不能存活,我也不会难受。可他足月了,还是个健康的,是个活人了。这与杀人有什么不同?”
是呵,把足月的孩子用这种方式引产下来,与杀人有什么不同吗?
李敏拽出严虹的洗脸盆,从衣绳上扯下严虹的毛巾,把才打回来的热水倒了一些,刚刚够浸湿毛巾的,然后她拎着毛巾角一下下抖散热气。等不那么烫手了,拧出来递给严虹。
“擦擦脸吧。这事儿我们说什么都没有用。计划生育是国策。计生办的人要是不狠点儿,那些想超生的还不知道得有多少呢。
只能说他们运气不好,在孩子出生前被找到了。或者在计生办找到他们的时候,孩子已经出生了,计生办的人也不会去把孩子摔死的,是不是?”
“是啊,严虹,他们就是运气不好。那些得了肺心病、癌症的,也不能就不让人家活了,是不是?
再说现在也不是雅典那时候了,新生儿要先经长老选择。真那么干,我们儿科就不用设置新生儿病房了。”
“唉。身体健康的不给活。生下来就需要抢救的,还要耗费金钱去治疗。我怎么就觉得这世界有点儿不对劲儿呢?”
李敏伸手点点刘娜的脑门,“你要变哲学家?要反党?还这世界不对劲儿呢。哎,我和你们说,我们科的那个新娘,今天死了。”
李敏硬生生地转了话题,然后回到长条桌前做好,抽出书包里的工作日记,翻到最新的一页填上年月日。
“就是蜜月得淋巴瘤的那个?”
“是啊。所以说这谁该死、谁该活着的事儿,咱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有时候最多安慰几句,能做的太有限了。”
严虹抽了一下鼻子,用毛巾在脸上胡乱地一抹,然后把毛巾扔到水盆里,抄起闹钟拧上时间。“到时间了,看书了看书了。把有限的能干的干好。”
工作的压力大着呢,哪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想生死、去想该不该的。四人各自拿出专业书本,围坐在长条桌前开始用功。
日光灯管白惨惨的清辉,笼罩住四个带眼镜用功的姑娘。
医学这专业,就是干到老、学到老的行业,就是属于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的行当。对于参加过高考的人来说,大学意味着他们在哪里渡过四年的快乐时光;对考上医科大学的人来说,则意味着在哪里继续五年或者是六年的高三生涯。
医大每学期都有补考的人,每学年也都有降级和被退学的人。
医学本身就是逆天而行的事儿,死在半路上也是理所应当的、正常的事情。甚至个别人辛苦了五六年,最后还拿不到毕业证,要隔年回去学校补考,通过了毕业考试,才能拿到毕业证。
这样的人,年年都有,屡见不鲜。
医大的毕业考试是卫生部直属院校统一进行的,九门课一张卷。没有什么重点,题库里的任一道题,都可能被选到那张毕业卷上。经过临床实习的医学生,更理解教科书的“重点”,常见病、多发病是必须会的,但考住临床医生的往往不是这些常见病和多发病,是那些小概率发生的不常见的病例。
李敏先写完工作日记,然后翻出《局部解剖学》,专心致志地看甲状腺的解剖。看了两遍之后,合上书拿纸把甲状腺极其周围的解剖图,默画了下来,一一标注上血管、神经等,再翻书核对一遍,没有什么差错了,从身后的书架上找出《普外手术学》,开始看甲状腺大部切的手术步骤。
闹铃声突兀地响起,把聚精会神的冷小凤吓了一跳。她一推手里厚厚的《儿科学》,把钢笔夹在写满字的笔记本扉页上。
“两个小时就过去了。太快了。”刘娜站起来伸懒腰,“走,去水房洗漱。休息十五分钟,回来该学英语了。”
英语学习的安排,是四人一致认可的决定。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怎样的走向,但都记得实习期间带教老师的教导:专业文献最好读外文的;晋升职称要考英语的。
所以,英语不能放下。
更有一条是四人心里都明白的,或许以后要考研的话,临时抱佛脚去突击英语是不可能的事情。没有了学校的考试,在余下的岁月里,英语能学到什么程度,就要全靠着自我勉力、全靠几人彼此之间的鼓励和监督。
洗漱过后,四人又各自据案用功。
当闹钟再次响起的时候,刘娜先收拾起书本,“我的妈呀。我在大学都没这么用功过。”
冷小凤接口道:“那是你们口腔系太轻松了。说实在的,医大的那些临床专业里,就数你们口腔系轻松了。”
“高护也挺轻松的。”李敏把手里的老式英雄钢笔慢慢旋好,“除了医疗系,医学院的那个专业都轻松。”
“我们是多傻啊,当初去报医疗专业啊。”严虹站起来解开头发,啪啪啪地把自己的书本归拢到一起,转身整理床铺。
“我当初填志愿的时候,什么也不明白。都说女孩子学医好、做老师好,临床招收的人又最多,我就报了医大。要是给我选择,我一定报高护,不,我应该报口腔专业。”
“你现在改也可以啊。”刘娜把床边的大毛巾折起来,搭在扶梯上,一边摊开被子一边回头笑着说:“我知道口腔科还有一台机器没人用呢。每天来看牙的人都排队。你要申请转去口腔科,院里应该能同意的。”
严虹立即拒绝:“我都把临床医学读下来了,辛苦都付出了,再转口腔就没意义了。我听说咱们医院在去年各科都有不少人退休,所以今年进人多。李敏,你们外科消息灵通,你听说了吗?”
李敏不辨喜怒地冷漠回应:“听说了。还听说唯一的女外科医生退休了,于是我就被分去外科了。”
“你不喜欢外科?不愿意当外科医生?”严虹停住动作,看着准备上床的李敏问。
“从来都没想过做什么外科医生!”
谁都听出来李敏语气里的不高兴。屋子里陷入沉默,各人默默地摊开了被子。
李敏在沉默中轻咳一声,“睡觉吧。我明白没有新人进到外科、顶上女外科医生这个名头,我就是要留在外科充这个数的。”
她抄起耳机表示自己想要听会儿磁带,结束有关分科的话题。
严虹抓起闹钟上弦,定好了时间,小心地放桌子上,看着李敏安慰道:“外科手术比妇产科复杂多了,你练好手术刀,以后任何时候都能转妇科,但是妇科想转外科就不可能了。哎,我和你们说,夜里起来喝水,注意不要把闹钟巴拉到地上了。上周已经摔坏一个了。”
刘娜伸手,“放我枕头边上吧。”
“都好了没?我关灯啦。”冷小凤从放下的床帘里伸出手,她住在迎门的位置,若不是哪个特殊点儿晚上床了,一般都是她关灯。
“我好了,你关灯。”
“我也好了。”
随着冷小凤的手指按下,“啪”的一声,屋里陷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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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文后的放假是什么?
——把蓄积了一年半的懒惰勾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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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读书的时候,读过的那些书,真的怕怕啊。
举个例子吧
红楼梦73万字,三国演义80万字
生理学122万字,局解80万字,内科学248万字,外科学227万字
这些不是读过就算了,要考试,任何部分都可能考到的……
前几天看到一句,劝人学医,天打雷劈
奖励
第二天一早,四人仍准时早起跑步。绕着医院跑上一圈,也要十几、二十分钟的。这一圈对刚出校门的她们就已经足够了。跑步的人很多,基本大多都是住在医院这栋筒子楼里的年轻医生,只有个别的人是年龄大一些的进修医生。
一切看起来好像与在校的时候,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早餐的时候,有几个男生端着饭盒到她们这桌凑合,四个女孩子只好坐的紧密一点儿。
“哎,李敏,你们科烧伤那对男女这样了?”
“都还好。昨天给那男的做了削痂手术,挺顺利的。过两天那女的也该做削痂了。”李敏咽下嘴里的白粥,抬头看看来人,认真地回答。
都是一起分到医院的今年毕业的本科毕业生。自己被分去了外科,这几个男生去了内科。都是不满意。唉!
但若是有人要与她往内科换岗位,不说院方的意见如何,李敏是绝对不会肯的。她还是期冀有朝一日能转去妇产科。
一个男生在刘娜身边的空位坐下,一边不停地舀白粥想晾凉,一边向对面的李敏问:“我听说那男的是废了,是吗?李敏?”
李敏明白他的意思,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差不多是废了吧。”
与严虹相隔而坐的男生感慨:“你们说泼硫酸的那个女的,她怎么想的啊?这么一来,她有理变没理了,自己不也完了嘛。”
“换我,我也泼硫酸。”刘娜直接呛声,她就听不得这样的论调,凭什么那小三就可以那样欺辱人?
这样直接的呛声,让说话的男生有些尴尬。
严虹冷笑地补充:“她有理又有什么用?不泼硫酸,法院还能判小三个几年不成?”
这个话题在对小三插足他人家庭、有着不同认知的男女之间,就是点燃引爆tnt的导火索一样的份量。
眼见形势不妙,那男生的同伴赶紧打岔:“李敏,听说那男的开厂子赚了不少?”
“好像是的。听说那男的开了一家砖厂,有十多年了吧。最初是他媳妇和他一起烧砖,后来是他雇了不少人烧砖,他媳妇收钱。最近几年那男的父母亲连着住院,他媳妇就回家伺候老的、照顾小的。再加上他们那砖厂这几年扩大了不少,那小三就是后来招到厂里做会计的。”
李敏索性把这些他们可能要问的都说了。这些话都是报纸上有登过的了。这俩伤者背景,随着省电视台的新闻,可以说是路人皆知的。
难为这几个男生刻意地没话找话了。
“估计是看那男的有钱呗。”
“那还用说嘛。不图钱?那小三图什么啊!那男赶她两个大呢。还有俩孩子,小的都读小学五年级了。”
“那他媳妇可倒霉了,辛苦这么些年,这不得蹲十年监狱啊。”
“差不多吧。他左眼和左耳都保不住了,是重伤害呢。量刑起步就是十年。”
仨男生自说自话,能坐八人的大圆桌,冷小凤会偶尔附和着点点头,李敏等是闷头径自去吃早饭。司马懿之心路人皆知。
严虹是没看上这几位男生,李敏和刘娜也是一样的心理。
医科大的男生在同龄的男子里,一直是有些尴尬的存在。他们这一届医科男生尤甚。
因为他们这一届高考的时候,医科突然成为热门。报考人数的剧增,把医大的女生入学分数,抬得比男生普遍要高二、三十分。即便是这样,录取的男生与女生的比例仍旧是1:2这般地悬殊。
而这入学分数的秘密,却在报到的时候就如炎热夏日的一场大雨,熄灭了很多蠢蠢欲动的刚刚踏入大学校门的少男少女的旖旎心思。
戳穿了也没有什么。能考上这所卫生部直属重点医科大学的女生,在重点高中读书的时候,都是班级里属于成绩偏优秀的人。而进入医大的那些男生的成绩,在她们的高中同学里,却是班级里的中后排名。
再一个就是身高了。不少女生穿上高跟鞋之后,与男生是差不多的海拔了。
明白了吧!
工大的校长曾经和医大的校长开玩笑,戏称与其是好亲家,就是因为太多的医科女生,与工大的男生处对象。
冷小凤看严虹几人吃的很快,不得不加快了速度。但就是这样,刘娜还是先站起来说:“你慢慢吃,我们先回去拿暖瓶。你吃完直接去水房好了。”
冷小凤不好拒绝,看着李敏等人离开了食堂。
回到宿舍,刘娜提起四个暖水瓶,“你俩去刷饭盒,我和小凤打水就可以了。”说着话她就急忙地往外走。
李敏看看腕上的手表,“严虹,你去帮刘娜打水,我刷了饭盒就得去科里了。”
四个人分工合作,俩人去打水,俩人洗饭盒,差不多已经形成了惯例。往常都是去吃早饭的时候提两个暖瓶的,偏今儿四人谁都没想起来这事。严虹立即明白了李敏的意思,冷小凤若不能及时赶到水房,她和刘娜俩人也能把四瓶热水提回来。
“她怎么能搭理那么几个呢。”严虹不满,但还是听了李敏的建议追出去,在楼梯口赶上了刘娜。
李敏洗完仨人的饭盒之后,把寝室简单地打扫一遍,看着到了自己该去科里的时间了,就果断地背着书包离开。
今天没时间等冷小凤了,改天一定要和她说说才好。她这样做,会把自己从才建立起来的密切关系里疏离出去的。
李敏下楼的动作很快,迎面不停地遇上吃完早餐回来的人。她一面敷衍着向认识的学长点头,一面回答跟在自己身后的王怡然的问话,这个分去了心内科、住在自己隔壁宿舍的同学。
话题还是被泼硫酸的那对男女。
李敏早就厌倦这个话题。但是王怡然与她一个大班的同学,既往接触虽不多,但是那对男女就归她管,她也没办法不回答。但她是真的没想到王怡然的态度,隐隐地在她面前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李敏,你记得《伤逝》吗?子君回到家庭里,就没法再与涓生齐头并进了。这两口子拉开了距离,难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李敏有点儿疑惑王怡然的论断,立即为正室辩护道:“他媳妇一直是和他干砖厂,为了照顾住院的公公婆婆还有家里的孩子,才从砖厂退出来的。那砖厂是他媳妇与他一起干起来的。”
“那又如何呢?那原配现在就是一个中年妇女,电视上都能看出来她的满面沧桑。她怎么比得上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鲜嫩招人?
我估计是个男的,基本上就会倾向选择那小三的。”
李敏好悬在平地崴了脚。 “所以你觉得那小三插足,是自然而然应该发生的事情?”
“差不多吧。”
“所以子君就是没回去家庭里,还在外面与涓生齐头并进,等她老了,还是阻挡不了和涓生的家庭解体。对吧?”
“一个在年轻时候混的就不怎么地、还能那么就快嫌弃子君落伍的男人,还指望他到中年发达了能看得起子君?不说奔者为妾就是嘴里留德。”王怡然拍拍李敏的肩膀,“你有空也看看琼瑶的书吧。”
“看琼瑶?”李敏皱起了眉头。
大学期间,她也凑热闹翻过几本琼瑶的小说,但理解不了《窗外》中的女主角江雁容对康南的感情。更理解不了《碧云天》里的碧菡,为报恩爱上男主角的事儿。
尤其是《碧云天》里要反应的主题思想: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没有物质的爱,终是不长久的论调。
她是在很多年以后,才理解了这句话。也是在多年以后,才理解了王怡然有关《伤逝》的评论。
只是为时已晚。
王怡然肯对李敏说这些话,是因为大二的时候,有一次她在体育课后发生痛经,疼得直不起腰,是李敏把她从操场背回宿舍的。一个大班有六十多女生一起上体育课,虽是分开分类地上课,但只有不熟悉的李敏肯背起佝偻在操场的自己。显然李敏没记得这件事儿,但她却实实在在地把这件事儿放在心里。
看着李敏一直是高中生的“傻丫头”状态,有时候羡慕她的简单、有时候又为她的单纯(蠢)着急。
“我知道你不喜欢看电影、电视,有空看看言情小说也不错。”
“我喜欢看武侠小说。”
“我有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回头借你看。”
“先谢谢啦。”说着话就到了内外科要分开的地方。李敏与王怡然招招手,各自往病房急匆匆而去。
李敏早看过了小说《射雕英雄传》,但再看一遍也没什么不好的。金庸的、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她都喜欢看。但是古龙的武侠小说,怎么也看不进去。她匆匆转进空无一人的更衣室,心里却在腹诽黄蓉,郭靖有什么好呢?
分明是黄蓉与杨康在本质上更像是一类人,而郭靖与穆念慈凑成一对更适合。
金庸简直是乱弹鸳鸯谱呢。
李敏快速地把书包塞进去,旋紧更衣柜的钥匙。出了更衣室,她就把这些都抛到脑后了。今天要做的事情多着呢。11病室那个老太太的所有检查单、化验单,都要先仔细看一遍,没有问题的话,交班后就要下手术通知单的。要是送晚了,少不得被手术室排去很后的位置。
对才分到外科的小大夫,随便手术室里的任何人,都不把他们当人看。有一星半点没做到百分百的完美,就是扑面而来的呵斥。
真的让人很打怵,不仅是脸皮、还有自尊心。累!怕!
偏李敏小心谨慎地记着实习时候在手术室挨的那些教训,不敢有半点儿“忤逆”手术室规章制度的地方。这些战战兢兢的行为,落在手术室护士长的眼里,也不过是一句:“我是看她是外科唯一的女大夫,才没把她和别人一般对待。”
这话让李敏暗暗咬牙憋气,还得笑着谢过护士长。难道自己一个多月的循规蹈矩,居然还是别人高抬贵手的结果了?
她从来没想过那些老主任们曾经也是这样战战兢兢地煎熬过来的。
严虹和刘娜各提了两瓶热水往宿舍楼里疾步而去,冷小凤沉着脸提着饭盒兜跟在后面。她不过就是与那几个男生多说了一会儿话,在食堂洗完饭盒才去的水房,俩人何必就给自己脸色看呢?
要上楼梯了,刘娜回头对冷小凤说:“你还跟我们上去做什么?”
冷小凤愣了一下回答:“我还要拿书包。”
严虹已经上了半层楼,回头对刘娜说:“你快点儿吧。我一会儿还要查房呢。”
刘娜“哼”了一声,迈开长腿追上去。郁闷的冷小凤跟在后面紧倒腾双腿,她也需要早点到病房查房的。她想跟上她俩人的脚步,到底是腿短了一截,没能达成目的。等她到了寝室门口,那俩人已经背着书包出来了。
“我们先走了。”
“嗯。”冷小凤答应了一声进了寝室,走到长桌前看自己的水杯,已经被倒进了半杯的热水,她默默地把饭盒兜塞进书包,转身背着书包锁门。
冷小凤紧赶慢赶的在7:50到了儿科病房。她换了白大衣之后,就被那对抱着儿子的夫妻拦在更衣室的门口。
“冷大夫。”女人谦卑地笑着打招呼。
冷小凤的面色不太好,伸手逗逗那患儿,然后才问道:“孩子有什么不舒服吗?”
夫妻俩尴尬地回答:“没有什么不舒服。是我们找您有事儿。”
冷小凤往边上走开了几步,带着夫妻俩抱着孩子离开更衣室的门口。更衣室里不停地有人进,也不停地有换好白大衣的医护人员出来。
“着急吗?不着急就等早班交接了再说。早会后我会去查房的。”冷小凤抬手看腕表,三两分钟的时间她还有,再多就不可以了。
女人在男人的眼神催促下,咬咬下唇开口:“冷大夫,您能不能给我们家孩子开一个诊断,就是说我们家孩子这病是治不好的。”
“你们要这诊断书做什么?”
“我们想再生一个。听说羊角风是治不好的。他总得有个弟弟妹妹,在我们老了以后照顾他啊。”
冷小凤扶额,怪不得这当爸妈的不给孩子规律服药,原来心里还有这样的想法。
“我问问主任的。然后告诉你们。”
那对夫妻就连声道谢,跟着表态:“冷大夫,只要有治不好的诊断,我们会给他按时吃药,会配合治疗的。”
冷小凤长吁了一口气,“好了,我知道了,你们回去等信吧。”
儿科交班的早会有点儿冗长乏味,好容易等到夜班护士念完了没什么病情变化的交班日记,儿科主任抢在护士长的前面,绷着脸开始说话了。
“病房现在没什么危重患儿,但是你们也要提高警惕,小儿的病情变化急速,很可能上一小时还好好的,下一小时就需要报病危了。冷大夫,你那个癫痫患儿怎样了?你和他父母有再谈过吗?能不能及时、规律地给患儿服药?”
冷小凤在心里咬牙,昨晚下班后就为那患儿,拍着桌子指责自己一通,今早儿又来!恨不能指着主任回骂几句,但是她不敢。
“主任,那患儿父母说了,他们可以及时规律地给孩子服药治疗。但是想问你要一个癫痫治不好的诊断书,他们想生二胎。”
“给他们出个诊断书。护士长,你让人替冷大夫跑一趟医务科盖章。”
主任立即转变了对冷小凤的态度,吩咐护士长配合。
护士长立即点头应了。
主任则换了一幅笑模样,温和地对所有人说:“都没事儿吧?那就散会了。”
冷小凤为那癫痫患儿被主任明里暗里地说了好几次了。主任突然间变化的态度,让她有点儿接受不能。
随着向外拥挤的人流,一位上了些年纪的大夫低头在她耳边说:“头胎的孩子是癫痫的家庭,父母要求生二胎,是符合计划生育政策的。”
冷小凤愣怔一下后,连连点头笑着向那大夫致谢。
办公室里,护士长打开抽屉,找出一本诊断书,让身边的责任护士翻出患儿的病历,自己逐项填写。
“主任,你先盖戳。等冷大夫查房回来,我让她再盖。”
主任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掏出印鉴,仔细看了护士长的诊断后,往自己的印鉴上哈气。护士长把印台推给主任。
主任轻轻地在印台上沾了一点印油,在诊断书主任的那一栏里,重重地按下自己的印鉴。然后放松了肩膀,对护士长说:“这个患儿的追踪复查,你上心记着些。”
“主任放心好了,我会跟紧一点儿的。再怎么说也是他们自己的亲生子,这不耽误生二胎了,他们会好好给孩子按时服药的。”
主任点点头收起自己的印戳,嘴角噙笑地离开了护士办公室。
冷小凤正在病房里与那癫痫患儿的父母谈话。
“诊断书的事情,我与主任申请了。等在医务科盖好章了,就立即拿给你们。”
患儿的父母连连道谢。
冷小凤把听诊器在手心焐热以后,给患儿听了心肺,又让他张嘴看看了嗓子。
“孩子昨天睡得好不好?”
“挺好的。什么事儿都没有。他就是怕突然间的动静,不然一直都好好的,不会犯病的。”
“癫痫都这样。没有刺激一般不会发病的。规律服药可以减少被刺激时的发病几率。”
“是是是,我们一定会按时给他吃药的。”患儿的父亲抱着孩子,母亲则怜惜地握着儿子的小手。
“我们也不想他生这个病。这来来回回的,都住了好十来趟医院了。每次我和他爸爸俩人都必须陪着。”
冷小凤点头,“小孩子生病,一个大人是照顾不来的。”
“是啊是啊,打个水、上个厕所都不容空儿的。”
等冷小凤查完房、再回到护士办公室,护士长拿着已经填好的诊断书让她盖章。
“冷大夫,你在这里盖章。”
边上的责任护士一边往执行医嘱本上抄写更改的医嘱,一边随意地念叨:“咱们主任为了积攒癫痫的病例数可真够拼的了。”
护士长边点头边说:“等你要晋升中级、要交论文的时候,你就理解主任现在的心情了。今儿轮到谁跑外了?”
“是妮妮跑外。”
“人呢?让她先去医务科把这个盖章了。”护士长说着话出去找人。
冷小凤默默地拽过医嘱本写下变动的医嘱。流畅秀丽的钢笔字,快速在医嘱本上一行行地写着。
末了,她又重新看一边自己下的医嘱,双手把医嘱本送到责任护士的跟前。然后翻检出自己管的病历本,厚厚的一叠抱在胸前回去医生办公室。
儿科主任拿着合订本的中华字头的杂志走进来,他略微有点儿舍不得地将合订本放到冷小凤的桌子上。
“这里有今年上半年的最新儿内成果,你看完以后要好好地还给我,不能弄脏了,也不能折页,更不可以丢失。”
冷小凤哂笑,这是给自己奖励吗?打完巴掌给个枣儿。但她只能伸手接过那合订本的杂志,低声带笑地回答:“谢谢主任,我会好好保管好好看的。”
儿科主任满意地点点头,背着手离开了。
冷小凤低头把杂志收到抽屉里,“哐”地一声使劲地推上抽屉并锁起来,然后继续写病程记录。
坐在冷小凤对面的两个儿科大夫,在主任进来、送杂志的过程中,似乎和隐形人一般地不存在,等冷小凤把杂志收起来了,俩人交换下意味不明的眼神。
抬头换病历夹子的冷小凤,无意中瞥到了俩人的目光,疑惑地皱眉,最后还是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写自己的病程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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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没有存稿的命。
以前写的,居然差不多全部推翻了
555
告别(番外)
请代我上第一支香。
想不到你的人生竟这样短暂,今世再听不到你的声音。
袅袅烟雾中,依稀是学龄前的我们,坐在窗台上晒太阳,在不大的院子里藏猫猫;
模糊是读小学的我们,嬉戏在医院的回廊。你炫耀地从不同的楼梯上上下下,得意地等待迷路的我、困惑的、认输的目光;
再现是读初中的、在隔壁班的我们,偶尔的碰面,却扭头回避------男女生不说话;
清晰是读高中的、在一班的我们,开完运动会后,你叫着我以前的名字:“回家别和你妈妈说,我跑了800米,别给我妈妈知道呀。”
“别给我妈妈知道呀。”------满头汗水的你,千叮咛万嘱咐,那是你高一、高二从足球场下来的唯一一句话。
我们就那么疏远着,切合着我们成长的、男女生不说话的少年时代。
高三元旦前夕,一切因为小小的贺年卡,悄悄发生了改变,也成就了我们这些人深刻的青春回忆------
寒冬的民主路,晚自习后我和雪莲看着你杂耍般骑单车;
是家境宽裕的你,却嬉笑着将那件旧棉袄称为传家宝,不管不顾、锲而不舍地裹着;
是高考后你在人前庆幸过了1分,而人后低眉敛目说自己玩的太多、用功晚了......
那时的你应该是明白了你父亲对你的期望。
犹如此刻,我仍然记得你的沉重:要是我,也和你一样考上医大......
那时的我们很年轻。
请代我再上一支香。
袅袅烟雾中,幻化出你低沉的歌声、流畅的吉他伴唱:“远方有个女孩,她向我的梦中走来......”
你和郭君在值班室抱着吉他欢唱,我也努力想跟上,你伸左手给我看你的手指,厚厚的茧;郭君伸左手,还是看厚厚的茧的手指;“看着,得练到我们这样,磨破了贴胶布继续,每天三、五个小时......我上学期宕了2科的......”
我摩挲着手指,想想医科的功课,还是听你两个弹就好了。
袅袅烟雾中,幻化出你站在我大学宿舍的台阶上,夹着半只烟卷,不同于医学院男生的倜傥,“这么用功,这么晚才回来。”
而后是不在意地讲“我也是刚刚到的。也没什么事,就是过来看看你。”
而我是那么高兴你坐了二、三小时的车来看我,高兴地请你去宵夜,看你吃的欢畅,听你交待晚上去谢老转那里睡,明天去上课不用管你。
而我真的去上课了,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离开的。
后来你很少很少到医大了,后来我们三个也不再一起弹琴歌唱了。
那时的我们还是很年轻。
再以后就是从妈妈那听说你要结婚,再以后就是从哥哥那听说他去帮你看新房,再以后就是在郭君家看到你和你新婚的娇妻,再以后就是在你妈妈家看到你的儿子,再以后就是我儿子生病,而你的妻子在诊治之余,娇嗔地抱怨你......
当我决绝地离开东北时,没有告别。
当我异乡漂泊六年后再见,你只是说“去看看我家的老头和老太太,你走了那么些年,他们一直都挺想你的。”
你只是说“走,我们去吃大馅饺子,你肯定爱吃。”
你只是说“我们明天去吃乡下菜。”
你只是说“大健和你是误会了。”
你只是说“大热的天,一起去泡泡吧。”
然后我们就看小逊儿和大健的比试,看老串一米八的大个子,在齐腰深的水里,练习蛙泳的基本动作,看大郭的狗刨,看老万自己不怎么精,却还认真地教她儿子游水......
那时我们不再年轻。
可我还是选择没有告别地离开。
然后是音信渺渺。
而现在是你没有告别就离开了。
是你还在爽朗谈笑时、是即将得到费尽周折安排的手术时,突然离开......
请代我上最后一支香。
袅袅烟雾中,我勾勒着你生命的最后23天,模糊的是你的病程,清晰的是你的心情,依稀是你老爸伤心地决定:今天送你走;
再现的是你老妈慈爱的声音。
我已无从知道你是怎样的心情和同事谈起过我,但是我真的感谢他,感谢他记不全我的名字,却记得要告诉我:你将要离开!
辗转间,已经天人永隔!
透过飞扬的纸灰,你会看到年迈的父母吗?透过层叠的挽幛,你会看到稚幼的爱子吗?透过鲜丽的花圈,你可看到了惋惜的同学?透过锥心的哀乐,你可看到是谁的心在哭泣?
辚辚灵车带不走你壮硕的身影,腾腾火焰烧不去你坦荡的风采。你永远是那个聪明、狡黠的玩伴,你永远是那个明朗、健康的男子,你永远是象你父亲一样的好医生。
惟愿你在天国安息!
音信渺渺的,以后是你了。
2009-10-29 21:16
附我们班才女的悼词
**飞,我们一高中的同学来看你来了,我相信你听得到我们对你说的话。
我们虽步入中年,不再青春年少,生生死死也不时进入我们的生活,可那毕竟是上辈人的事?我们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和我们开这样的玩笑?几个月前的同学聚会,大家还约好要一块去郊外玩,你爽朗的笑声,温暖的话语仿佛就在昨天。现在,你却让我们以这样的方式和你说话。
我们还记得高中时调皮的你被安排在老师的眼皮底下;记得你标新立异地穿着贴满胶布的棉大衣;记得你戴着那顶好像租来的永远都不想摘的帽子;记得那时的你是健硕的桀骜不驯的,很配你的外号。
毕业后见你,也许是成熟了,有生活历练了,每次见你,听你说话,看你办事会觉得很温暖很贴心的。我们都感叹你比我们都更早地读懂了生活。可是命运如此的不公,为什么在你还没有把孩子抚养成人,没有为老人出力尽孝的时候,就这样让你离开,没有一点准备、没有一点防备、就这样走了,我不知道你是怎样的心情?
透过飞扬的纸灰你会看到年迈的父母吗?透过层叠的挽幛你会看到稚幼的爱子吗?透过鲜丽的花圈你可看到了惋惜的同学?透过锥心的哀乐你可看到是谁的心在哭泣?
辚辚灵车带不走你壮硕的身影,腾腾火焰烧不去你坦荡的风采。你永远是少时朋友心中那个聪明、狡黠的玩伴,你永远是高中同学心中桀骜不驯充满正义的同学,你永远是象你父亲一样的好医生。
世事无常,生死难料,在此我们全体同学想说:
**飞
一路走好,
惟愿你在天国安息!
八五级三年一班全体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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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做后面的番外提前了吧
一个人的死亡分三阶段:
肉体的消失;同学朋友的想念;最后是家人后辈不再想起了。
可万分遗憾的是你独子的那一跃……
唯望《距离有些远》,能延长你的第二阶段了
查房1
今天的交班更简短了。
夜班护士只报了术后病人的基本情况,交代其他人无异常,就酷酷地合上了交班本。
张正杰主任看看护士长,护士长无奈地干咳一声,回避张正杰的询问目光。值夜班的这个小翟就是这样性格,不塌天的话,她就认为没有事儿。
张正杰清了一下嗓子,双手交握搁在结实略膨出的小腹前,大声地说:“今儿大查房,没什么事儿的话,就八点半开始了。”
所有人下意识地抬头,见时针指向8:04分。
李敏去文件柜里翻找出手术单,先填好11病室明日手术的那老太太的名字、年龄等必须项目,然后在术者下的空格里填上陈文强的名字。但是到了一助的位置,她迟疑了一下,没填写任何名字,反而抽出11病室那老太太的病历,走到陈文强的跟前,将手术单递给他。
“陈主任,5床的术前检查结果都回来了,没有任何异常。”
陈文强接过手术单,看李敏捧着病历夹,翻开老太太的检查报告,逐项展示给他看。李敏揣度他的阅读速度,先给他看的是化验单:血尿常规、肝功五项、凝血检查等,一张张翻过以后,再就是心电图、x光胸透、b超报告单、家属已经签字的手术同意书,还有一张是术前的临时医嘱单。
陈文强把术前医嘱单仔细看过以后,点着医嘱单对李敏说:“这个术前医嘱一会儿可以交给护士执行了。”
“是。”李敏不等陈主任再说话就继续往后翻,再见到的是术后的长期医嘱,上面是已经填写好的护理级别、常规的术后用药等,再后则是一张空白的临时医嘱单,最后是一张已经填写好姓名等项目的病理检查申请单。
陈文强很满意李敏做的术前准备,俯身在一助的空格位置,添上了李敏的名字。然后吩咐她:“今天一定和家属、患者交代好,今晚吃些容易消化的,少吃一点,最好不超过半量。明早禁食水一定要做到百分百,不然老太太的手术没法做的。
唔,还有,我和你说的有关甲状腺的局部解剖,你有复习吗?”
“昨晚看了。甲状腺大部切的手术步骤也背下来了。”
陈文强点点头,在科室主任签字的那一栏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抬头向所有的大夫问道:“我明天有个甲状腺大部切的,你们还有谁要安排手术?赶紧添上。该送手术单了。”
张正杰却开口问李敏:“小李,看没看那俩烧伤的?”
“交班前刚看了一次。8病室的那男孩子,目前看尚不能做植皮。9病室的那女患者,削痂应该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10病室昨天手术后,情况良好。”
李敏不明确张主任问的俩烧伤都是谁,干脆将三个烧伤病人都做了病情汇报。
杨大夫凑上前看看手术单发话问道:“陈主任,你带李大夫做这手术?她能行吗?”
陈文强若无其事地回答:“有什么不行的,李大夫自己管的床。”
别说他看李敏做过几个清创手术,就是带着没上过手术台的赤脚医生做这类手术,也不是没有干过的事情。
杨大夫的眼睛在陈文强和李敏之间来回扫了两遍,悻悻地掏出钢笔在手术单下面填写。
“我明儿准备安排那个前列腺肿瘤的做切除术。主任看都谁上台?”
这简直是废话了。杨大夫归在张主任这个治疗组,组里还有刘大夫和李敏。
张主任看看杨大夫,转头笑着问李敏,“小李做完甲状腺,愿意过来拉钩吗?”
李敏赶紧点头,她现在的位置就是这样的。肯带她上台、让她拉钩,都是提拔她了。
“谢谢主任,谢谢杨大夫。”
创伤外科有两个治疗组。原来是由两个副主任医师陈主任和范主任率领。但是随着范主任——那个女的副主任医师的退休、张正杰从骨科的副主任被调到创伤外科、提为主任并领导一个治疗组后,创伤外科原有的平衡被打破。
这对陈文强主任来说也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情。他是因为去年的一项医疗投诉,由行政主任变成了行政副主任。
现在创伤外科的一个治疗组就是由他这个行政副主任、副主任医师陈文强率领。这个医疗组实力非同一般、不可小觑。除他之外,有两个1966年之前毕业的大学生,比他还早几年参加工作的,目前都是副主任医师,李主任和梁主任。
称呼他们为主任,是针对他们的技术职称。当然了,不怕得罪人的话,也可以用李大夫和梁大夫来称呼他俩。只不过没什么人敢。
还有一个主治医师,是七二年的留城青年、由医院保送去医士班的学习的王大夫。他与张主任这边治疗组的杨大夫,有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恢复高考以后,他又上了一个大专的医师进修班,再次脱产学习了两年。
这个治疗组的实力,可以说是全院实力最强的医疗小组。在技术实力方面,把张文杰主任率领的那个治疗组,甩出去的太远。
行政主任、主治医师张正杰率领的另一个治疗组,组成人员是两位主治医师,杨大夫和刘大夫,再有的一个就是今年毕业的李敏了。杨大夫和刘大夫都是近两年晋升的主治医。而已经退休的范主任的那个女外科医生的位置,就由今年毕业的李敏来顶替。
对于医院来说,张正杰主任率领的这个治疗组,人员构成也是一个无奈之下的组成。因为张振杰主任本身是工农兵大学生,国家对他的文凭认证只是大专。
甚至还可以这样说:张主任的治疗组,在二个月前是全院所有治疗组里学历组成最低的。虽然现在有李敏这个毕业于重点医科大学的撑起了治疗组的学历,但要注意强调一下李敏的特别之处——校牌子最硬,能力最低。
若是在其它医院,她现在属于规培期,必须在上级医师的“看护”下才能行使诊断治疗等权利。
至于那两位比陈文强更早毕业的副主任医师,为什么没能在范主任退休后,被拔擢出来成为行政主任、继而率领一个医疗组、而被从骨科过来的张正杰得去了行政主任的原因,就不是李敏目前能知道的了。
由于创伤外科的人员组成复杂,所以它没有按次序排在外科病房里,如外一、外二的叫法。而是单独地挂上了创伤外科这命名,尽管如此,熟悉这个科室人员构成的都知道,这个外科病房能开展的手术,差不多包含了这家医院的全部术式。
就李敏目前所知道的,陈文强是神经外科的副主任医师,所以在医院还没有单列出神经外科的现在,全院的开颅手术都归他;
张正杰是骨科调过来的,所以只要他愿意,骨科的病人他想收、他想做手术,骨科病房不能提出异议。据说这是调他来创伤外科的时候,院长同意的。
而李主任的专业是胸外科的,梁主任的专业是普外科。剩下的王大夫和杨大夫一样,都去医大进修过,一个是普外科、一个是泌尿外科,刘大夫进修的则是骨科。
李敏也是后来才知道,王大夫不仅去她的母校的附属一院,进修过一年普外科,还去腔镜室进修过一年;而张正杰则是同期进修了两年的骨科。
在这样的实力人物面前,李敏现在能做的就是靠拉钩增长见识、努力提高业务能力了。至于跑腿去送手术单,跑外的护士可以做,自己勤快一点儿也没什么坏处。
梁主任伸手要过手术单,跟在后面填上自己手术计划,还对李主任说:“那个老李,我那个斜疝的,明儿去接陈主任的台。你来不来?”
没等李主任说话,他们组的王大夫就倾身插话道:“梁主任,我给你拉钩呗。”
陈主任则说:“咱们科拉钩是小李的专利呢。”
王大夫讪笑,“李大夫明儿那不是要去主任和杨大夫的前列腺那台么。”
杨大夫就揶揄李敏一句,“你比咱们科的几个主任还抢手啊。”
李敏抿嘴腼腆地笑一笑,看着说话的李主任不吱声。
两台手术比起来,她更想去斜疝这个。但是她明白自己不能开口,开口就会得罪了张主任,也会得罪王大夫。这样事儿,只能听从主任们的安排。
李主任摘下眼睛,哈了一口气,看看雾气消散了又带去脸上,慢条斯理地对梁主任说:“老梁,那就带上王大夫拉钩吧。”
王大夫的脸色好悬立即垮下来。他努力维持着微笑,心里却在叫嚣着:一个斜疝,犯得着用两个副主任、一个主治上台么?他带着李敏也能做下来啊。
可他才跟梁主任申请了要去拉钩,这时候也不能往后退了。只能眼看着梁主任在二助的位置填上他的名字。
李敏接过梁主任填好的手术单,在张主任等人脸上扫了一圈,见没人再发话,就轻松地说:“那我去送通知单了。”
“去吧,早去能分个好点儿的手术室。”
“快点回来,要大查房了。”
“哎。”
十六间手术室占据了顶楼的半层,另外尚未使用的那半层也是手术间。近几年城乡收入都大幅增加,尤其是附近的农民,生病以后不再硬挺着了,多半会送进医院治疗。
患者的增加,让上一届的领导班子,做了一个很有魄力的决定。在反复跑卫生厅、争取到新建住院大楼的批文后,领导班子决定在原住院五层楼的后面,新建了十七层的住院大楼。这拔地而起新楼,立即成为省城医院的佼佼者。
新的住院大楼设计超前,投入使用后,院领导立即将旧楼拆除,把旧楼的原址做成绿化的休闲地。只是这中间不能说的原因,让原来管后勤的院长,提前退休了。
虽然新的住院大楼还没有全面启用,但内外科室也增加了快两百张病床。所有才有今年医院增要毕业生、并取消刚毕业的医学生进行规培的事情发生。不然按着这几年的省城留人情况,想留在省医院可不是容易的。
李敏搭乘住院科室送患者去手术室的电梯。
电梯里已经有两台平车,是送准备接受手术的患者去手术室。电梯工看看李敏手里的通知单,撇撇嘴没把李敏赶下去。
但她的嘴上却不留情地催促李敏:“快点儿,别耽误事儿了。”
李敏侧身挤进去,电梯工立即按了关门、满员的按钮。在只能听到呼吸音的电梯里,李敏收紧全身紧紧地靠在电梯角落,默默地注视着红色的数字跳动,一层层的上升数字显示。等停下的电梯开门后,李敏立即拔腿走在最前,几步就到了手术室的门前,伸手按响呼叫的铃声。
须臾,手术室的门打开,恰好是冯姐出来接患者,立即接过去她手里的手术申请单。
“你们科送的挺早啊,今儿的第一份。”
李敏露出放心的笑容,她见过护士长呵斥手术单送晚的。立即摸着心口笑着说:“那可太好了。给我们排个好点儿的手术间。”
“这个我可不敢应。手术间是护士长安排的。
护士长从一边走过来,抓过冯姐手上的手术通知单。四十多岁的瘦高女人,眼神犀利,一看就是很爽利、很不好惹的模样。
她摘下口罩对李敏说:“这什么斜疝?怎么要上两个大主任一个主治?回去和你们科的梁主任说,明儿手术室就给他准备两套手术衣。”
李敏卡住,“那个斜疝患者……”
她想说患者的年龄等基本情况。创伤外科里的每一个患者,在入院的时候她就有关注。并在夜班的时候,悄悄地记录了所有患者的诊断以及治疗等情况。
护士长向她摆摆手,“行啦,就这么定了。”
然后转身就走了。
她边走还边说:“小冯,你赶紧接了患者去手术间,麻醉师都到位了。”
冯姐向李敏温和地笑笑,李敏也笑着与她点点头,侧身让出身后已经推到手术室门口的平车,看了一眼在与送患者的护理员做交接的冯姐,转身离开了手术室从楼梯间往下跑。
赶回创伤外科办公室门口,李敏看看腕表,还不到查房的时间。她略微犹豫了一下,伸头见梁主任和李主任都不在,立即去护士办公室,问明了梁主任的所在,奔去换药室找人。
“梁主任,明天的斜疝手术,手术室护士长说只给两套手术衣。”
梁主任露出浅淡的、招牌的憨厚笑容,招呼要提着换药碗走出去的王大夫说道:“王大夫,你听到小李说什么了吧,明天那个斜疝,手术室的护士长只给两套手术衣。”
王大夫顿了一下,无奈的与梁大夫说:“那我明天就在科里看家好了。”
梁大夫一笑,就算是结束这件事了。
李敏赶紧收拾换药碗,先准备好给烧伤病人的换药碗,然后查完他们就能立即消毒换药了。十张床里三个烧伤,她忙着呢。
梁大夫却不顾及罗大姐还在换药室,也不顾开着的换药室门外,还有其他人在走来走去,径自对李敏说:“你明天应该和我一起去做斜疝的那个手术。前列腺癌切除术,你现在这程度,上台了也没什么意思。那手术到了关键部位,一助也插不上手的。”
李敏抿嘴一笑,“谢谢梁主任。上那个手术是主任安排的,不由我说了算啊。”
梁主任凑到李敏跟前,压低声音对李敏建议道:“不然你换到我们这个治疗组来?手术机会多多,咱们三个老的巴不得你多干点儿。”
李敏吃惊地张大嘴巴瞪大眼睛,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下滑的半框眼睛,往后半倾了身体摇摇头。她是盼着有更多的手术机会,但她同时也明白,那样的手术机会意味着什么,三十张床位的病历,累死自己也是写不完的。
梁主任看着李敏的模样,撇嘴不赞同地说:“你个女孩子以后是能够干骨科?还是能够干泌尿外?你在他们那个治疗组,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李敏知道梁主任说的很对,但她明白自己的地位,也明白换治疗组这件事,不是梁主任能够决定的。
她咬着下唇思考了一下,面有难色、磕磕巴巴地小声地回答:“那个、那个梁主任,你这建议很好。但是、但是我说了不算啊。这些事情都是由院方安排的。或者是、或者说是由主任安排的。哪里有我这个小医生的说话余地。”
再为难也还是要把心里的想法、实话,都说给梁主任知道。
罗大姐换上新的高锰酸钾浸泡液,李敏把长镊子放回去,三下两下把换药碗扎好,提在手里,还是没忍住好奇心开口多问了一句:“王大夫为什么不去普外科呢?”
罗大姐在一边抢话:“他那是要做普外新病房的副主任,等机会呢。”
李敏觉得自己的下巴要掉了。“普外那里多少本科毕业的啊。就是分成两个病房,不是还有好几位像梁主任您这样的文/革前的本科生吗?”
梁主任笑得直点头,“小罗,你看看,我就说小李聪明,没错吧?!”
“你怎么会出错?小李是医大毕业的,能不聪明嘛。还有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了,别叫我小罗了,我都老太太了、要退休了。”
李敏看看腕表,“那个,主任,我先去病房做准备?”
“去吧,去吧。”
梁主任摆手,李敏如蒙大赦一般赶紧溜走了。这些事情不是她一个才毕业的小大夫该知道、能参和的。身后梁大夫与罗大姐的磨牙闲嗑,更不是她应该听到的。
创伤外科的大查房,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查李敏一个人呢。经过进科室第一周的没脸,李敏干脆把病例车推着了。
她推着病例车跟在张主任的身后。
1病室1床是个老病号,骨盆骨折。车祸后与肇事方没有谈妥赔偿,就一直赖在医院不肯走。张主任惯例地问他,“有什么事儿没?”
“没有。”
张主任立即离开他的床尾,看向下一个。
“2床。”
李敏立即送上病历,然后开始报主诉。
“双下肢行走无力一年余。入院六天,已经做了全面的常规检查,硬膜外造影报告昨天下午回来。是第2、3、4腰椎间盘膨出,压迫脊神经。”
这个硬膜外造影是李敏协助张主任一起做的,现场就看到过结果。这个是奔着张主任来的患者。
张主任哗哗地翻着病历,“没什么事儿的话,下周安排手术。”
“是。”李敏接过病历,插回病例车。
外科的大查房就是这样,“有事儿吗?”
“没有。”
“下一个。”
更多的时候张主任会问李敏一些边角的问题,比如这个无名指中段指骨开放性骨折、离断后固定的病人。李敏只觉得很无力。
“什么事‘爪形手’?形成的原因?”
有没有搞错啊?我不是手外科的!这个患者是刘大夫的!李敏在心里呐喊,嘴巴还要及时回答问题。
“爪形手的成因是因为尺神经在臂部发生损伤。造成曲腕能力减弱。曲4、5指的远节指骨不能到位,以及拇指的内收力量减弱,小鱼际及骨间肌萎缩,各指不能互相并拢到一起,各掌指关节过伸,第4、5指的指间关节弯曲。”
李敏说着话用自己的手做了一个示意的模拟动作,“基本就是这样的。”
周围围着的患者家属有轻笑出声音的来。李敏晃晃自己的右手给周围的看,“这就是爪形手。”
亏得她在这病人入院以后就把前臂的相关解剖复习了一边。
“小李这基础知识掌握的不错。那什么是‘猿手’呢?”
虽然上级医师查房就是考问下级医师的秀场,但也有提高下级医师、督促下级医师不能放松业务学习的意思在。
可是对于不能以骨科为专业、问已经不是实习医生的李敏这些问题,李敏不知道张正杰有没有想过自己可能会答不出来。
“正中神经损伤的时候,曲腕无力,拇指不能对掌,拇指和示指不能屈曲,鱼际萎缩,手掌平坦,称作‘猿手’。感觉障碍以拇指、示指和中指明显。”
“正中神经损伤还有一个表现是前臂不能旋前。还有明显的血管收缩和营养障碍。”张主任正色补充。
“是。主任说的全面。”李敏低声应答,给张正杰足够的查房台阶。
“正中神经走行可记得?”
“记得。正中神经是在腋部由臂丛外侧束与内侧束共同形成的一脉神经。在臂部沿肱二头肌内行走,降至肘窝后,穿旋前圆肌二头之间行于前臂正中指浅、深屈肌之间达腕管,穿掌腱膜深面至手掌,分成数支指掌侧总神经。”
李敏一边说一边在自己的前臂上比划。“每一指掌侧总神经又分为两支指掌侧固有神经沿手指两侧行至指尖。正中神经支配前臂屈侧的大部分肌肉,还有手内桡侧半的大部分肌肉和手掌桡侧皮肤感觉。”
“好。”
陈文强在人群中给李敏叫好,李主任和梁主任也跟着说好。
张正杰点头微笑,“不亏是医大毕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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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八章是2018年春天前放的,之后发现自己没有双开的能力,就全力扑在《彼岸繁花》上
第8章和第9章的点击数据差异太大了,想起资深写友的劝告
预收开太久,很多人就忘记了
会吗?
在等你们回来呢。
查房2
查了几个骨科的患者,张正杰都没少提出问题,李敏虽然有些紧张,但还算是基本都答对了。连着几次在骨科的延伸问题上都没能如愿的考到李敏,张杰难免就有些失望。他回头看看离自己三步远的李敏,心里明白她私下一定是下了很多功夫,再不是一个多月前、第一次查房时被自己问得张口结舌的模样了。
说句实在话,他很享受能够照搬在医大附属医院进修期间的教学查房模式,唯有这样的查房和提问,才能让他忽略了陈文强等人带给他的学历压迫。
尤其是问住医大毕业的李敏时,让他回味起来就觉得有莫名的欣喜。
可惜李敏与医大附属医院的那些见习和实习的学生不大相同。
他看着神情淡漠、不以为然的李敏,一时有点儿恍惚,自己同意接受院方分配的女生来接替范主任的位置,是不是做错了。
张正杰没想错,李敏就是在第一次查房被他打了一个措手不及、问的张口结舌、无地自容以后,痛定思痛,不管自己会不会以骨科做专业,每天都抱着外科学的骨科部分、还有大体解剖学、局部解剖学使劲。
对于她们这一届拔高了几十分、还能考到医大的女孩子来说,即便记忆力做不到过目不忘,可也都是能够背下几百万字的立地书橱。
复习了一个多月的效果是非常明显得。
问不住李敏,张主任就转脸去问刘医生。刘医生总算给了张主任面子,三个问题里只完整地回答两个,换来主任的满意,也才使得查房继续往下进行了。
出了骨科患者集中的几个病室,李敏在心里松口气,若无其事地推着病例车,跟在张主任的身后。
查完烧伤病房后,张正杰立即对陈主任说:“你们那个治疗组的病床,我就不过去了。”
陈文强立即说:“这怎么能行呢?至少王大夫管的那十张床,你得去看看。”
李主任则说:“咱们这治疗组就三十张床,用不上几分钟就走完了,一起都看了吧。”
“去吧,去吧,都走到门口了,完成三级查房,看看也放心。”梁主任在后面怂恿。
“你们要这么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去看看吧。小李,你不必跟过来了。你去给烧伤的换药。”
“好。我听主任的安排。”李敏立即把病历车扔到走廊里,转身去了烧伤病房。等她给烧伤的三个病人都换完药之后,张主任那边早已经都结束大查房了。
回到医生办公室的李敏,开始埋头苦思冥想编造主任的查房意见。哼,根本就没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自己还要给他编出有水平的查房意见……心烦意燥之下,难免就不能集中精神,没一会儿,梁主任的假模假样的抱怨,就钻进了李敏的耳朵里。
“那个小陈,你说这主任查房,我写上自己的名字也可以吧?”
陈主任笑着回答他:“你爱写自己就写自己。随便你。这三级查房制度,指的是住院医师、主治医师和主任医师的查房,可不是行政主任的查房。你和我装什么糊涂。”
屋里发出一些奇怪的笑声。李敏抬头看看,发现张主任没有在医生办公室里。
李主任把他负责的几个病历本,往病例车上一丢,慢悠悠地说:“我这儿天天是主任查房。小梁你差不多也就可以了。”
梁主任立即回嘴:“别管我叫小梁。我都五十多岁了。”
“谁让你比我小来啧。你不是也叫陈文强小陈了嘛。”
陈主任立即呵呵的笑着说梁主任,“该!就得老李来收拾你。”
梁主任则不在意的回答:“过两年他也就退休了。你还得在我跟前儿做小陈,你美什么美?以为他能给你撑腰一辈子?”
李主任也见缝插刀:“你赶紧想办法回你的主任办公室吧。”
陈文强的脸色立即就呱嗒下来了,“我想回就回。别看我现在是副主任,在主任办公室里也有一张桌子。”
他说着话,把自己手里的那几个病历本也扔到了病历车上,做出恼羞成怒的模样,离开了医生办公室。
李敏假装没听到三个老家伙的戏虐玩笑。这样的场面,已经是这几周大查房之后的保留节目。第一次的时候李敏感到很惊讶。现在她已经能做到见怪不怪。已经能够很好的把自己的表情掩盖起来,装作没有听到这些话了。
甚至在心里评价这仨老的:无聊。
她只管低头去编自己的主任查房记录。却不知道她皱眉苦思的表情,落在一样与她为难的杨大夫,王大夫和刘大夫眼里。
“哎,李大夫,你的主任查房写怎么样了?”杨大夫坐在李敏的斜对面。
“才写了一点儿。我刚才换药去了。”李敏待写完一句话,换了一本病历,晚了一会儿,才抬头回答问话。
“唉,想当初咱们进修那时候的查房。哎呀,教授要是不问倒几个不会换下一个病人的。”王大夫深有感触地、满脸的缅怀表情。
“李大夫,你实习的时候也是这样吧?”
李敏抬头看了王大夫一眼,“我没在附属医院实习外科,不知道教授查房是不是一定要问倒实习生。不过我可以问问我那些同学,是不是你说的那样。”
王大夫一愣,继续口花花地说:“我那时候进修普外的时候,赶上教授查房就是的。比如一个阑尾的位置,小李,你知道有多少个吗?”
“比较常见的通常记为有十六种。若是把最罕见的也算上,应该是十八种了。更多的就难计数到底是多少了。变异太多。”
“行啊,李大夫厉害啊。你记得这十八种是哪些吗?”
“王大夫现在是普外的教授来查房?还是你要考我啊?”
“我那有查房的资格。咱们科里都是主治医的。李大夫遇到过几种?”
李敏抬头一笑,“也没见过几种。”
“做过几种呢?”
“阑尾炎手术就是常见,你想我一个刚毕业的一学生,能做过几例?肯定连你这十年做过的零头都比不上的。”
李敏抓过桌子中央扔着的、主任查房的紅色橡胶印章,一气把十本病历都盖上了。唠闲嗑就别干正事儿,不然错一个字,整篇都要重写。事倍功半,太划不来了。
李敏把印章放回桌子中间,杨大夫立即抓过去,使劲按在印台上,按到刚写好的病历本上。然后“啧啧”有声地摇头,印油又沾多了。”
他只能遗憾地把那页晾在一边,然后一下又一下地往翻开的病历本上盖章。
“我在泌尿外进修的时候,可没见教授查房问东问西。多数就是一句:‘有事没?没有。’然后就去下一个了。理论知识只有在会诊、死亡病例讨论的时候会呛呛,术前讨论基本没有。”
刘大夫抬起头,“一科一个做法。这个和查房的主任、教授关系很大的。我在骨科进修的头一年,那个向主任就是会把整个解剖都问到的。小李,你知道那个副教授向主任吗?”
“他教过我们大体解剖。”
“难怪张主任问不倒你了。”刘大夫一幅果然如此的模样。
“怎么没问倒?我来的第一周,那次查房,就被问倒了。”李敏不介意揭丑,自己揭了丑,总好过别人动手。“骨科那些我早扔到脑袋后面了。我又不能做骨科医生。”
“哎,你这么说可不行。咱们做这行的,学过的就不能扔,谁知道会遇到什么呢。”
“那你现在会接生吗?记得临产的三个阶段都各有什么特点吗?”李敏忍不住怼接话王大夫。
王大夫一窘,“我和你不同。你是医大毕业的。咱们几个是医士班出身的,怎么能一样!”
李敏笑笑不再说话,低头去写自己的。王大夫这人总是能让她感觉不舒服,比喜欢逼护士喝酒的杨大夫更讨厌。
李主任却说:“发工资的时候,可不分是医大和医士班出身。你们仨都是主治医师的级别,知道的还没有小李多。”
“你这老家伙,又满口胡浸了。难道发工资之前还考试不成了?自然是什么级别发什么钱。小李你说是不是?”
李敏见梁主任点名发问,只好停笔抬头,一脸真诚的笑容来回答:“梁主任说的很对。”——这样没营养的废话,不要拖着我参加,好不好?
“还是咱们小李明白事儿。真要考试的话,医院里太多人连买米的钱都领不到呢。”
梁主任立即怼李主任:“你到底是站那边的?”
“我站自己这边。到时候不少我的退休金就成。”
“就是少了你的退休金,你还有什么能耐使吗?”
“主任呢?干诊的会诊单。”责任护士进来,扬着手里的会诊单问。
李主任立即倔道:“这里是大夫办公室,你到主任办公室找去。”
小护士被撅的一愣,立即有点儿委屈地说:“主任办公室锁门了。不知道俩主任去哪里了。”
李主任说:“创伤外科的正副主任,肯定有一个在病房的。”
小护士看着屋里不啃声的大夫们,非常为难地说:“干诊派人送来的会诊单,盖了加急的。”
李敏不忍小护士为难,站起来伸手道:“你拿来我看看。”
“主任不在,李大夫你去会诊呗。”王大夫笑眯眯地揶揄李敏。
李敏接过会诊单看看诊断,对责任护士说:“这个会诊最好找陈主任去。”然后她对看着她的几个大夫道:“干诊那边怀疑是脑出血。”
李主任立即抢过会诊单,扫了一眼就说:“陈主任应该在休息室。你过去看一眼,若是他不在那里,我就过去会诊。”
小护士立即笑脸奉上:“谢谢李主任。”
李敏把已经写完查房意见的病历本,放回到病例车上。看着还有3、4本没写,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坐下了继续瞎掰。
才写完一个,陈文强在门口露头,招呼了一声:“李大夫,干诊的脑出血会诊,去不去?”
李敏立即站起来,“去。”边拧钢笔边往外跑。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出去了,身后王大夫的话还是进了她耳朵里:“李大夫挺愿意跟陈主任去会诊啊。”
李敏假装没听见,跟在陈主任的身后,几乎是一流小跑地追进了电梯。
“那个李大夫,你看这个会诊单,猜猜最可能是什么原因的脑出血?”
李敏的脸是大写的一个囧。
“这个患者是70岁的男性,嗯,这个年龄都有不同程度的血管老化。首先要考虑是不是高血压引起的脑出血。若是血压正常或是偏高的不明显,要考虑有没有高血脂和糖尿病等。最后要考虑是不是有脑动脉瘤破裂。
一会儿要问有没有吸烟史、发病前有没有情绪激动、突然间做费力的事情比如便秘等,有没有家族高血压病史。”
陈主任点点头,“治疗呢?”
“确定诊断后,首先是快速给甘露醇,脱水降颅压,调整血压,避免继续出血。再要看查体了。然后床头点片,若是能明确出血灶,保守治疗效果不好就开颅手术。”
电梯“叮”地一声停了。
“陈主任,到了。”电梯工提醒陈文强。
“上过开颅减压手术没有?”
“没有,看都没看过。”
神经外科本来就不在外科实习的范畴。
开颅1
陈主任从李敏的手里拿过会诊单,率先进了干诊病房。踏入干诊病房,立即就感觉到与普通住院病房的走廊里有着明显的不同。往来的医护人员,神情更慎重,好像有什么大人物在这里一般。
陈主任回头看看谨慎、自持的李敏,要叮嘱她几句,但是终是没能说出口。
一个约莫五十多的矮胖老头,白大衣被他凸出的肚子已经撑得快挣破了,听诊器在他的肚子前面扭来扭去。看见陈主任就远远地迎过来,拽着陈文强的胳膊往前走。
“哎呀,老陈,可等来你了。快点儿跟我来。”
“你等我干嘛。还有什么事儿是你做不了的。你放手,拉拉扯扯的像个什么样。我得先看看病历。”
“多少年了,你还是这么个样子。先看病历就看病历。我和你说这个是才离休的副sheng,既往就有点儿高血压、高血脂什么的。问题也都不大。但是最重要的一点,他算是老红军的。”
“你扯什么犊子呢。你看看这会诊单,七十岁,怎么可能是红军。今年可是九零年。”
“唉,就是在这里呢。不兴人家在抗战前做红小鬼啊。就是没长征罢了。后面的抗战人都参加了。人还和sulian老大哥配合,收复了咱们的旅顺口,抗美援朝差点就光荣在南chaoxian了。他是第一批过江的呢。
所以,我可提醒你了,别像前年那样,忙到最后惹一身骚。”
“老赵你要这么说,这会诊还是另请高明了。”陈文强说着话就把会诊单往胖子手里塞。
那胖子赶紧回挡陈文强的手。
“你干什么呢?咱俩认识三十年了,我什么时候有坑过你?你听我的,这事儿弄好了,你就翻身了。强着听一个工农兵大学生在你跟前指手画脚的。”
俩人说着话就到了主任办公室。那干诊主任把桌面上的病历本递给陈文强,“你快看看。”
陈文强一目十行,李敏凑到他身边跟着看病历,对病史有了初步的了解。
“行了。看看病人去吧。把手电筒带着。”
赵主任赶紧从抽屉里拿出手电筒,揣到白大衣兜里。坠得白大衣衣襟歪扯到一边,让他的形象更劣了。
患者在一个套间病房。
李敏携着病历本跟在两位主任身后进门。十几位男女,挤满了外间的沙发上。见赵主任带人进来,这些人中的一部分,还算是有礼貌地站起来。
“赵主任,辛苦你了。我爸这是不是中风了?”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站出来,语气急迫,但言辞间的礼貌和关切是很真诚的。而且此人只看外表,就能猜出他是久居上位、发号施令、做领导的人。
赵主任笑着点头。“不说辛苦的话,是我应该做的。你看,我这请了陈主任来给你父亲会诊。陈主任是咱们省院最好的神经外科主任。等他看了老领导再说。”
然后他推开往里间的房门,“陈主任,请。”
陈文强点点头走了进去,李敏手扶门扉,示意赵主任先走。然后也没有给说话的那男人让位,跟在赵主任之后进去了。
里间有两个女人守在病床边,两人年龄相差得不多。一个年轻的小护士守在床头,正在看输液速度。那护士听得门口的脚步,立即回头。
“赵主任,你快过来看。”
“嗯。我知道了。你让开。让陈主任给领导检查。”赵主任才离开病人几分钟,他知道病情。能用的药,他全都用了,现在要看陈主任的了。
陈文强到了床边,“老领导,老领导?朱大勇。”后面那三个字,明显提高了声音,但病人只略略皱眉,眼珠在眼皮下轱辘地转了转,没有睁开眼睛回答陈主任的招呼。
李敏赶紧在自己的便签本上记录,对呼唤有反应,但不能清醒。
“手电筒给我。”
赵主任把手电筒递到陈文强的手里。
“李大夫,你过来看看。”
李敏在几人的异样目光中上前,伸左手一起扒开患者的双上睑。陈文强立即用手电筒对着病人的眼睛来回照射对比。
“如何?”
“双侧瞳孔散大,提示颅内压升高、脑干有压迫。左右两侧瞳孔不等大,虽不明显但也存在,怕要或已经形成了脑疝。”
陈文强点点头。把手电筒塞给赵主任,自己往下查体。
“先给一瓶甘露醇?”李敏问。
“好。”
李敏立即在临时医嘱单写下了医嘱,然后给守在一边的护士看。
“25%甘露醇125ml静脉滴注。”小护士轻念出声,然后立即去取药。
“你再开一条液体通道。预备手术中要输血的。”
那护士愣了一下,扫一眼俩主任,见他们都没有发话,就轻声问赵主任:“主任?”
“按李大夫说的做。”
陈文强不阻止,说明他认可了这个年轻的李大夫下的医嘱。他请会诊的目的,就准备了陈文强要做开颅手术的。
小护士立即转去左边,在脚上开了新的一条液体通路。然后把甘露醇换到手臂那个通路上。
“甘露醇要输快一点。15分钟内输进去。”
“那你要下到医嘱本上。”
李敏立即就在临时医嘱本上填了几笔,捧给那护士看。护士拿过李敏手里的笔,在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开始调整甘露醇的输注速度。
陈主任给患者做的查体进行得很快。在他查到脚部做巴宾斯基试验的时候,李敏对赵主任说:“要麻烦赵主任请放射科来做床头点片了。”
陈文强回头说:“你让放射线科快点。你再给手术室打个电话。”
赵主任立即敏捷地转身出去了。
“李大夫,你去下术前准备,记得备400ml血。”
李敏立即在临时医嘱单开始写起来,同时对护士说:“你先下导尿管,留置导尿,备皮。叫处置室的护士来,要做普鲁卡因皮试、抽血做血交叉等。主任,我去办公室填单子。”
陈文强点点头,接过护士才拿出来的导尿包,自己给病人下导尿管。
外间的那些男女让出门口的位置给李敏通过,屋里陈文强快速给给昏迷的患者留着导尿管,小护士手脚麻利地接上尿袋,挂到床下的挂钩处,这些人立即蜂拥到陈文强的身边。
“你要给我爸做手术?”
一个三十多岁、身着军装的壮硕男人,凑到陈文强的身边,压低了声音诘问。
“是。你爸爸现在的情况很不好。脑袋里的出血量比较大。现在已经有脑干受压的症状。必须开颅音引出积血、降低颅内压。”
“不开可以吗?”
守在床边的那个年龄大一点儿的中年美夫人,眼泪伴着忐忑的语气,让听到她说话的人都不忍心拒绝她。
“脑袋打开了,人还能好吗?”
陈文强立即答到:“要是能保守治疗,赵主任也不会找我来会诊了。”
他双手在小腹前交握,搓了几下,摘下手套,丢到处置盘里。冷静地对这些来意不善的家属说话。
“如果不开颅,老领导很可能这一半天的就不行了。但开了,减了脑压后,我也不能百分百地保证他人就没事儿。”
“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想拿我爸爸的脑袋闹着玩?”另一个男人的手指快点到陈主任的鼻子上了。
“小四,你说什么浑话呢。没听大夫说,不开颅可能就这一半天了。”最开始站出来的那个男人呵斥对陈主任伸指头的人,“你要不想让爸治疗,你就明说。”
那男人立即扭头去怼说他的人,“老大你说谁呢?谁不想让爸治好了?我比你们谁都想爸能和昨天一样。”
“是啊,爸好起来了,好给你收拾烂摊子啊。”与眼含热泪的美妇人站在一起的女人,张嘴就是讥讽。
陈主任好像没看到、没听到这些,低声吩咐小护士做事。好在赵主任及时回来了。他一看病房内的情况,立即就说:“家属都到我办公室去说,别吵到老领导养病了 。”
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叮嘱身边的女人道:“你留在这里。我去赵主任办公室。”
那女人点点头,站去病床边。
李敏在赵主任的办公桌前伏案狂写,一张张的单子在她手里飞快地填完。见赵主任和陈主任领着这一大群人进来,她站起来把临时医嘱单给陈文强过目。
“主任,你看这些全了吗?”
陈文强看罢点点头,李敏立即折了临嘱单,把那叠化验单等夹上,从患者家属中挤了出去。片刻后,李敏又拿着一叠空白单子回来。
她掏出自己记录的病人基本情况,开始写手术同意书。站在她身后的男人,恰好是指点陈主任的那个老四。他探头看李敏写的东西,立即叫了起来。
“我们做家属的还没有同意手术呢,你为什么就写这个?”
陈主任立即说:“我们这些准备都做好了,才能给你父亲手术。一旦你们同意了,就立即推手术室去。如果你们确定了要保守治疗,坚决不做手术的话,那我立即就离开干诊病房。”
赵主任立即拦他,“老陈,你要是走了,我可就只能立即让老领导家属准备后事了。咱们医院的院长立即就过来。听说省里的领导们也要过来。
你们这些人是老领导的最亲近的人,我在请陈主任来会诊前,就已经和你们说清老领导的病情了。”
赵主任办公室的座位不多,一半站着的人中立即就有男人开口了:“手术。开颅我爸还有希望。妈,你同意不?”
美妇人泪水涟涟地点头。
办公室里瞬间只剩下了粗重的呼吸。
李敏很快把手术同意书写完,递给陈主任:“主任,您看还需要补充什么不?”
陈主任看得很认真。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一个人的脸上。好像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对李敏说:“你在这里先签名。”
这要求让李敏很吃惊,但她也听话立即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陈文强拿过李敏的笔,在其后龙凤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李大夫,你和患者家属做术前交代。”
紧张立即就浮现在李敏的脸上,并透过她的声音传递出来。但是陈主任在这么多人面前的吩咐,她不能不去做。在赵主任的担忧目光下,李敏转向那个被称为老大的男人、还有那个美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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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虫
开颅2
“你是老领导的长子?”李敏问那个老大。
那男人立即点头,“是。我是。”
“老领导的配偶?”李敏看向那美妇人。
虽然她和那老大年龄相仿,但李敏凭直觉认为她应该是患者的妻子。
“我是。”
李敏清清嗓子:“老领导目前的病情很危急。已经出现脑干压迫症状。”周围的家属都是不太理解的目光。
李敏只好做解释:“老领导颅内出血比较多,这些积血在颅内不大的空间里,压迫到掌管心跳和呼吸的脑干。如果我们不立即手术解除这个压迫,很可能会出现呼吸越来愈慢,”
“吸氧不可以吗?”
李敏摇头:“脑干受压,肺脏不能做气体交换,呼吸变慢的同时还可能出现心跳停止。因为维持生命体征的、诸如心跳、呼吸、消化等重要功能,均与脑干有关。”
“那就是说我爸必须手术了?”那个穿军装的人逼问李敏。
李敏点头。
那男人立即说:“我们同意手术。还有什么问题吗?”
李敏在他的威压下,觉得说话有点儿困难。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
“手术会出现一些意外情况。比如麻醉意外。”
“什么样的麻醉意外?”患者家属多,李敏回头找开口发问的人却没有找到。她只好转回头对“老大”和美妇人说话。
“因为老领导这手术得全麻,简单地说麻醉意外可能有呼吸抑制;血压危象过高或者过低;心脏出现问题等。”
“心脏会出现什么问题?”
“心律失常或者是心脏骤停。几率很低,但还是可能发生的。”
“妈,这样还给我爸手术?”
那美妇人捂着嘴哽咽、珠泪一串串地落下来,“还有什么意外?算了,李大夫你不用说了,我签字同意手术。
老六,你们都别拦我。不手术,你爸爸就只有这一半天了。
老赵照顾你爸这么多年,我信他不会骗我们。手术还有一线生机,是不是?赵主任?陈主任?李大夫?”
女人的声音很好听,但她遮掩不住的悲哀和无望也还不放弃努力的挣扎,攫住了躲不开她视线逼迫的李敏。
“是。您说的很对。陈主任和赵主任就想给老领导抢到这一线生机。”
那美妇人纤细的白嫩手指,揩着停不住滚落的眼泪。
她身边的年轻女人立即从包里拿出手绢递给她,“妈,你先别伤心。我爸会没事儿的。”
美妇人擦拭眼泪,要过李敏的手术同意书,李敏顺便把自己的老式英雄钢笔递过去。美妇人就俯身在玻璃茶几上,连李敏写的什么内容都没有看,就写下同意手术几个字,然后在配偶那栏签上名字。
“老大,你也签个名字吧。”美妇人签字后,把手术同意意见书推给隔着茶几坐着的“老大”。
“好。”那老大立即在其下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抬起头就说:“我爸就交给你们了。陈主任、赵主任、李大夫。我先谢谢你们。”
“老大”说着话就站起来,对着赵主任和陈主任的方向抱拳拱手。
李敏露出一点儿微笑,回应“老大”。她拿过茶几上的手术同意书,看到娟秀的细细签名下,还有三个粗狂奔放的大字。
这是一支笔写出来的吗?她看看手里的英雄钢笔,心疼起被按粗的笔尖。
“不客气。你们放心,陈主任是省院最好的神经外科大夫。你爸爸与我认识多年,我也同你们一样盼望他能够恢复健康。”
陈主任点头认同赵主任的话,自己也积极表态:“我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救治老领导的。李大夫,你写术前小结。”
李敏点头继续做术前准备,陈主任抽出手术通知单开始填写。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请进来。”赵主任发话。
应声进来的是一位手提尚未干透的x光片的大夫,与赵、陈的年龄差不多。
“赵主任、陈主任,片子出来了。”
“谢谢啊,今儿赶的太紧,改天请你喝酒。”赵主任态度非常好。
“酒什么的咱俩再说。我是看在老陈的面子上。老陈的事儿,我敢不赶紧的嘛。”
陈文强一边填写手术通知单,一边嘴角噙笑,“老胡,我领情了。”
他站起来捏着x光片的一角,对着窗玻璃开始看,对赵、胡二人虚点片子:“应该就是这里了。”
老胡点头答道:“赶紧去手术吧。或许还有十分之一的机会。”
家属们的脸色立即就变了。美妇人虽然被人搀着,但还是摇摇欲坠。
那老胡转身说道:“老领导病情危急,咱们就不做ct耽误事儿了。我和你们说,看这里,”他用手指在x光片上虚点——“这里就是出血的血管。”
陈主任接着说:“那么多年没ct,咱们也一样看病的。这个出血的血管比较大,若是不赶紧处理了,今晚都挺过不去。走了,推病人去手术室。”
屋里的患者家属陷入茫然状态,低低的啜泣声音响起。
美妇人却在这时候呵斥道:“不许哭。老爷子不会有什么事儿的。我就不信你爸爸他南征北战这些年,遭了无数的罪,这才离休了,就会舍得不要我们了。”
哭声憋了回去,但哽咽的悲伤更是从压抑的喉间逸出,让人从心底感到毛骨悚然。
“老三,你再哭,就是诅咒你爸爸了。”
“阿姨,她怎么诅咒了?那是我们的亲爹。”
“你怎么和妈说话的?有点儿礼貌没有?”穿军装的男人立即竖起眼睛。
“我还是你二哥呢。你什么态度?你有点儿礼貌没有?”
眼看着一家子横眉立目地吵起来,就要在赵主任的办公室展开大战。
吵吵嚷嚷中,李敏置若罔闻奋笔疾书,赶紧写完了最后几个字,就把术前小结递给陈文强看,又拿了长期医嘱单等,准备往病历的后面夹。
“啪”地一声,陈文强把铁皮病历夹往办公桌上一拍,屋里吵嚷的众人被吓了一跳,都看向陈主任了。
“小李,你先去手术室。”陈文强若无其事地拿起病历,把手术通知单递给李敏。
李敏接过通知单,把医嘱单给陈主任,然后嘴里说着“让让、让让”,从众人之间往外挤。
“我刚才给手术室电话了。”赵主任赶紧补充。
“让小李先与麻醉师说一声。她记性好,麻醉师先知道病人的情况,也好有个准备。”
站在他们身边走的那个“老大”听得这话,脸上的神情变得放松,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赵主任要陪着陈主任一起送病人去手术室。才把患者从病房推出来,迎面就过来好几个穿白大衣的。
他示意陈文强,“院长们都过来了。把你那臭脾气收收。”
陈文强头也不抬地推平车,“我哪有空听他们嘚啵。行啦,我带患者先走,你陪院长们慢慢聊。”
“唉,你这犟脾气。你这不是和自己过不去么。”
赵主任抱怨一句,手脱离了平车,直起腰向院长们迎去。
“哎呦,赵主任,我们刚才在开会,院办的那个小影也没进去告诉我们。这散了会才告诉我们。我们就紧着赶过来看看。老领导这是要手术?”
说话的人尽管放低了姿态,但还是有散发他不容置疑的威严。
“脑血管破裂。出血量比较多,已经压迫脑干了。必须要急诊手术。”赵主任笑呵呵解释。
边上另一个高大的胖子开口说话了,“陈主任,你可要多加小心,一定要把老领导救过来。”
陈文强瞥了一眼说话的人,这是管临床医疗的费院长,就是创伤外科杨大夫的堂姑父。他没搭理费院长,推着病人就走了。
这下子把费院长给闪得呦,连隔着老远的患者家属,都能听到他的呼呼喘气声。费院长也自觉在众人跟前没了脸面,手指着陈文强的背影,对身边的人说话。
“你们看看陈文强这是什么态度?他这是对我怀恨在心了。他被撸掉外科主任怪我吗?”
“哎,老费,咱们现在不提这个。老领导的手术要紧。”边上的人赶紧劝阻他发牢骚。
在医院这种地方,是要靠技术说话的。有技术的、不能被替换的科室主任,不鸟院领导也是常有的事情。但是多少都会给彼此一个面子,不会像陈文强这样直接给人下不来台。但是费院长说的那句话,也是不招人待见就是的了。
赵主任在心里说费院长一句:自找没脸!你撸了陈文强的外科主任,现在又拿出这样的态度,不是上杆子找人扇耳光是什么!
胡主任随后把床头x光机推出来,看着门口围的水泄不通,立即就叫道:“哎,你们让让路。”
“哎呦,胡主任,你怎么也来了?这是床头拍片了。”
“是啊,赵主任的电话过去了,我自然得听过来了。”
一圈人跟在陈文强亲自推着的平车后面,围着赵主任问东问西,缓慢向前移动。才出了干诊病房,就在电梯间遇到另一群人。
他们是接到老领导住院,代表组织过来探望的。
开颅3
手术室里,李敏有些紧张地一手拿着纱布按着头皮、同时在手指上挂了一把小弯止血钳,另一支手的止血钳跃跃欲试地张开了钳子尖。
“你不用紧张,就当成是处置室的清创缝合了。”
陈文强出声安慰李敏一句。
李敏还是紧张,点点头当回答了。
陈文强抬头看麻醉师,“我开啦!”
“开吧。我这面都给你整好了。”
大圆刀片在患者的颞枕部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形。李敏一手用纱布按压止血,另一手的小弯准确地夹到出血比较大的头皮血管。然后她第四指的指头一转,纱布下的小弯翻上来,准确地夹住又一个出血点。
左右开弓,这两个出血点都夹的很漂亮。
李敏向器械护士伸手,“啪”又一只小弯止血钳,打到她的手心。陈文强将手术刀丢到托盘里,李敏已经上了四把小弯止血钳了。
“李大夫的手挺快的啊。”麻醉科主任亲自上台,看着李敏的动作,不由地开口赞了一句。
“那你以为呢。”陈文强接了一句,伸手道:“一号线。”
李敏立即跟着伸手说:“线剪。”
接着李敏的右手扶小弯,左手持线剪,在陈主任打了第一个结后,迅速弹开小弯,手腕一转,护士就把小弯接了过去。陈主任把结扎好的一号线提起来的时候,李敏的左手线剪伸过去,轻轻一压斜贴着线结的根部剪断。
“不错。”陈主任赞到。
李敏不吭声,为了这一瞬间,她私下练习了无数天、无数次。
“李大夫是左手?”
“算是吧。后改了。”
换到下侧,李敏跟着换成左手扶止血钳,右手拿线剪刀。两人像配合了很久,默契地处理完了头皮的出血点。
器械护士说:“李大夫跟陈主任一样,是左右开弓的。”
“咱们做外科大夫的,必须得左右手一样好用。有的地方换手是不成的。”陈主任嘴里说话,手下的动作一点儿也不慢。
“主任说的是。我记住了。”
陈文强调整手里的钻头,“把吸球给李大夫。”
李敏伸手接过吸满生理盐水的吸球,陈文强就说:“我让你冲的时候,要立即冲掉骨粉。”
“是。”
“这开颅和骨科一样,就是木匠那些家伙事儿轮班上。”平时话不多的陈文强,打开话唠的模式。
“冲。”
李敏立即挤出来一股生理盐水,冲掉钻头下的骨粉。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陈主任的动作,只看着陈主任的手上好像越来越谨慎,抖了一下后停了电钻。
李敏侧手,护士递过来半盆生理盐水,她又抽吸了满球的盐水。
“线锯。”
几个洞打好以后,陈文强有条不紊地进行下一步。暗色的污血连续不断地流出来……一块颅板被拆解下来,器械护士立即接了过去。
“收好了。”
“这出血量挺多的啊。”
李敏身后传来说话声。
“你别靠到李大夫的身上了。”陈主任侧头,扫了一眼发声的人,出声提醒。
“是是是。不会影响你们做手术。”
李敏侧头,才发现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好几个人。
“冲洗。”
陈文强的命令简洁。李敏立即抓过那小半盆的生理盐水,缓慢地往裸露出来的脑组织倒下去。
陈文强轻轻点头,“再来一盆。”
“不错啊,知道这时候用盆冲。”梁主任对李敏的谨慎举动很认可。
“那是。没这点儿眼力见,我也不敢带她上台啊。”
“看你这胆肥的。光记吃不记打。我看你是活的太舒服了。”
俩人开始针尖对麦芒地斗嘴,但这不耽误陈主任张开手里的银夹。
“再来银夹。”陈主任小心翼翼地把几个银夹夹到出血点上,“把那张x光片给我挂起来。”
李敏用吸球轻轻挤出水,湿润裸露的脑组织上覆盖的盐水纱布,没有跟着去看x光片子。“主任,好像出血减少了。”
陈文强回头看了看,“老梁,你帮我看看瞳孔。”
梁主任戴了手套,捏着手电筒钻到支架下面的无菌单下面。
“瞳孔基本对称,对光反射有点儿迟钝。”
“血压?心率?”陈文强问麻醉主任。
“血压160/90,心率87。”
陈文强抓起那块粉红色的纱布,“换一块新的。”
在仔细地检查、确定再无明确的活动性出血后,陈文强对护士说:“预备胶条引流。”
“关啦?”麻醉主任问。
“关。不关这么晾着也成。留他给你看着?”陈主任笑着逗趣。
“留你们谁看着也轮不到我啊。我又不是你们外科大夫。”
“那你还废话?”
“老梁你作死是不是?”麻醉主任立即与梁主任对上了,“你还想不想好好做手术了?”
梁主任立即败下阵来,“你这小混球,动不动地就威胁人,简直没出息到家了。”
“其实我也觉得老周看着才对劲,谁能比老周更知道药理啊。”陈主任开口帮衬梁主任。
“你问问院长同意不?他同意我就换去干诊病房。”
干诊的赵主任立即在李敏的身后发话,“老周,你问过我的意见没?你还得看看我想不想和你换吧。”
“就你还想换回麻醉科来?你还记得腰穿不?”周主任的语气里揶揄意味浓厚。
“那你给我站台,看我先拿梁主任做个全麻练练手呗。”赵主任是从麻醉科出去的。
“我看可以。”
“我看也可以。”
梁主任立即斥道:“你们这届就没几个好东西。”
“就师兄是东西。”陈、赵、周异口同声地怼梁主任。
梁主任咬牙,“你们都皮痒了是不?”
陈主任嘿嘿一笑,从护士手里接过胶皮条,教导李敏“这胶皮条得在头皮固定一针到两针,不然滑到脑袋里,再开颅就是笑话了。”
“是。”李敏配合陈主任关颅,两人的动作很快,一会儿就完成了。
陈主任发话: “小李先去冲冲,我送患者回去。”
两人的手术袍,腹部的位置都被冲洗留下来的血水沤湿了。
“老陈,你把医嘱下好,我送老领导回去。”麻醉周主任开口。
护士长对在手术室洗澡管的很紧,李敏出去了再想回来洗澡,那是不可能的。就是陈主任再回来,护士长也会唠叨几句的。
“你去送?行啊。那我就谢谢了。”
陈文强不与麻醉主任客气,赵主任在一边翻个白眼,“你俩忘记我了?”
“忘记谁也不能忘记你。送回病房就归你看着了。”
陈主任拿起麻醉小桌上的病历下医嘱,李敏看手术室的人比较多,不等手术后的患者过床,就立即溜走去洗澡了。
等李敏从手术室里出来,早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了。她先回创伤外科,先把剩下的那几本病历的主任查房意见补上,然后才有空闲能够坐下来喝水。
对了,得先把开颅这部分赶紧看看。
这一上午,忙得和打仗一样。
“哎,李大夫,你回来了啊。干诊的赵主任电话让我们看你是不是回来了,他让你去干诊病房呢。”值班护士过来找她。
“好,我这就过去。”
李敏把才摊开的开颅术后的注意事项又看了一遍,匆匆把烫口的热水倒进嘴里,拿着听诊器往外走。
难道才开颅的那个患者又有什么事儿了?
李敏没敢乘电梯,实在是受不了电梯工的询问楼层的语调。她从楼梯间跑上去,到了干诊病房,六层的楼梯也只让她略略气息急促了一点儿。
朱大勇的病房外围了很多人,有眼尖的看到李敏过去,立即就出声招呼。
“哎,李大夫过来了。我哥他们在电梯那边等你呢。”
“在电梯那边等我?不是赵主任叫我来看患者?”
那个老六立即过来揽住李敏的肩膀说:“陈主任打的电话。我妈和我大哥安排了午饭。我哥他们在等你呢。”
“那你爸爸这里?”
“我爸这里有干诊的大夫看着呢。走,我送你过去。”
女人的身上散发着好闻的茉莉香水的味道,浓淡适宜,好像是夏日傍晚的微风中夹杂的花香。
“你可真厉害啊。我听我四哥说了,你手可快了。多亏了你们了。”女人热情地赞美李敏。
李敏被女人的热情弄得略略不好意思:“都是应该的。是陈主任做的手术,我只是助手。”
“你太谦虚了。我哥进去看你和陈主任做手术了。”
说着话俩人到了电梯那里,就见陈主任等人都在。陈主任和她一样也穿着白大衣呢。
“主任。”李敏站到陈主任身边,这样的情况,跟着主任走就是的了。
“我和李大夫回去换衣裳,你们先去。”
“老三、老四,你们陪赵主任先去。我和老六陪陈主任、李大夫去换衣裳。”
老大开口做安排。李敏看陈主任不反对,也就安心、沉默地站在一边。饿着肚子,跑了六层楼梯,再坐电梯回去,再出去吃饭,这个午休……
李敏从更衣室出来,就听陈主任在与值班护士交代去向。
“我与李大夫和干诊那边出去吃饭,约莫两小时指定回来。要是有什么开颅的急事,就往鹿鸣春打电话。不是开颅的就别喊我。”
“好。主任放心去吃饭吧。”
人情
朱家很热情地请参加手术的这些人吃饭。这一餐不仅让人吃的很愉快,也让这些医护开了眼界。
李敏后来在生活日记上写道:“红烧熊掌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居然和炖烂的猪蹄差不多。”
朱家七兄妹中到场了四个,上午曾经对治疗有疑问的老四和老七,更是非常客气地向陈主任道歉。主持这答谢午宴的老大,在陈主任和周主任以下午还要上班为理由拒绝喝酒以后,立即就让人用饮料替换了五粮液,总而言之,朱家几兄妹对参加手术的这些人很照顾。
热情又有分寸,让人如沐春风却又不卑下讨好。
赵主任主局。他喝的有点多,酒到半酣,撑着桌子说道:“朱处长,今天的手术是很及时的。你们兄弟俩进去看了手术,也知道手术是很成功的。但是接下来你们兄弟可不能在病房吵闹了。术后一定要让老领导顺心,才有可能养好。
我以前提醒过你们很多次了。老领导不能生气的。”
朱老大点点头,“赵主任、陈主任、周主任,谢谢你们了。本来我爸就血压高,我也没想到他们兄弟俩今天会闹到医院去。唉,这事儿之后,谅他俩也再不敢了。”
老四和老七就满脸愧色,要是知道会把老爹气成这样,就是给大哥骂几句、让大哥出面收拾烂摊子又算是什么呢。
赵主任拍拍他身边坐着的老七,“长兄如父,你大哥也是为你们好。”
“是。大哥我错了。你要是能原谅我,就喝一口酒。”
老七端着满满的一杯白酒,站起来一仰而尽。然后眼巴巴地看着老大,等他表态。
“唉,老七,你也不小了。算了,这些等回去再说。”老大端起酒杯也喝了一杯。
赵主任就在一边说:“这样不就好了!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老领导才离休,更是需要你们兄弟齐心的时候。”
坐在李敏身边的老六立即说:“赵叔说的是。你们几个可要长点心吧。”
老四赧然表态:“赵叔,我以后会听大哥的,不会在我爸跟前说老七了。”
赵主任点点头又喝了一杯,老大赶紧又给他满上。
他端着酒杯继续说:“我认识你爸爸还是像李大夫这么大的时候,那时候大学毕业没多久呢。后来照顾他的身体,前前后后算起来也是几十年的事情了。
我就托大劝你们一句:你们大哥好,你们这几个小的以后才有依靠。不然你们后面这几个没立起来的,可怎么是好?
不管怎么说你们是一个爹的亲兄弟,比别的什么表兄弟、堂兄弟之类的,还要近很多是不是。”
“是是是,赵叔说的对。”三兄弟又给赵主任敬了一次酒。
因为主客陈文强不喝酒,这饭就吃的比较快。回去的时候,还是朱家老大开车,和老六送陈主任和李敏。老四和老七各开一辆车送其他人。
车到省医院,朱家老大对陈主任和李敏说:“不管我父亲能不能醒过来,二位今天果断救治我父亲,我们朱家都欠了你们二位一个人情。以后需要帮忙的,尽管打我这个私人号码。”
陈主任和李敏各接了一张名片,谦虚了几句是该做的。
陈主任对朱家兄妹说:“ 你们先忙,我们回病房换了白大衣就去看你父亲。”
“让陈主任和李大夫费心了。”
李敏跟着陈主任去干诊,这让她有回到三个月前在医院实习时候的感觉。她亦步亦趋地跟着陈主任,记下他的吩咐和术后医嘱的调整。
赵主任带着满身的酒气过来说:“老陈,术后这块你放心,我今晚在这儿守着。”
“好。你守着我就放心了。抗菌素这块儿你悠着点,不是越高级越好。现在使用抗菌素越高级,遇事了就越麻烦。别看你们干诊不限制用药,依着我能用青霉素就别上什么先锋的。”
赵主任哽了一下,“你还是死不悔改。这话能乱说吗?!”
“你可以选进口的青霉素啊。他很少用抗菌素,青霉素对他足够了,杂质少、过敏少、副作用也少的。”
“好好,听你的。小王,给老领导换回进口的青霉素。”
守着患者的美妇人,难堪地红了脸,张张嘴没有再提问。刚才她逼着专守她丈夫的王大夫换药,看来是做了蠢事。
陈主任在回答了家属的一百零八问之后,才得以带着李敏离开病房。赵主任亲自往电梯间送认。
“我说你以后少喝点儿吧。怎么还是嗜酒如命呢。你要小心肝,别等重度肝硬化了后悔。”
“好好。就不愿意和你一起吃饭,吃完就唠叨。”
“居然说我唠叨,有本事你今儿回家去睡觉,看你媳妇怎么念叨你。”
“我今儿个要在这守着老领导。”
陈主任撇嘴,“行啦,你好好守着吧。小李,咱们回去了。”
二人回创伤外科的办公室,只有梁主任一个人在喷云吐雾。
他见了陈主任和李敏回来就说:“今儿这开颅做的挺顺溜啊。去看术后了?”
陈主任点头,“才从那儿回来。”
“你就说养那么多儿子做什么?前一窝后一块的,一旦吵起来就是奔着要老头的命。在家吵不够,追到医院里吵,唉。”梁主任摇头叹息,满脸的不赞同。
李敏拿着书本去窗边坐下,心里立即就为今天下去的剩余时间做了安排:先记录今天的开颅手术,再复习一遍甲状腺大部切的手术步骤。晚上一定要再复习一遍前列腺根治术、斜疝修补术。
陈主任接了梁主任递过来的烟,深吸一口说:“我听说他换过媳妇,如今前后两窝的儿子闹腾,也是活该了。”
梁主任摇头:“你与他没什么接触,不知道他这些年在卫生口,对咱们这些文/革前毕业的也算是关照的。我能从县里回来,也是老赵请他帮忙才成的。
但换媳妇那事儿传的不对,他是死了媳妇才续娶的。不是那些进城就休了元配、娶城里闺女的那类人。只不过就是他原来那媳妇,也是女学生去延安的,不是父母给娶的农村媳妇。”
陈主任摊手:“那他就是命好呗。但我和你说,他这小老婆可真不怎么懂事儿。我下的术后医嘱,她居然让干诊值班的大夫改。”
梁主任立即紧张起来,“改了什么?可别坑了老赵。”
“你不用急,就改了一个青霉素。无知无畏啊。干诊又不限制用药,我怎么会在药费这块儿委屈让老赵上心的人。哼!戏子出身的,果然上不了台面。”
“喝多了?又胡乱说话了。人戏子还做了主席夫人的呢。那是第一夫人。你知道不知道?”
陈主任笑笑,“第一夫人又如何,现在不也是阶下囚了。”
“说你乱说话,你还不认账。忘了老李为什么被打成‘现/反’啦?”
“现在不会为谁说几句话,就扣上现行反/革/命了。”
梁主任换了一支烟,也换了一个话题不和陈文强硬拗。“她那人啊,这么些年下来,你看老赵什么时候和她认真过?我去他家也不是没碰过钉子。算了,看老领导的份上,别和她一般见识了。”
“好,给你面子。不然我也不会和她一般见识。我和你说,今儿咱们医院那些院长啊,我都要推人去手术室了,才姗姗来迟了几个。要是换以前,怕是刚住院就都围上来了。”
“这有什么稀罕的。这人在人情在,人走茶就凉的事儿,咱们这几十年见少了?他还有老赵念着旧情。等咱们退休的时候,肯定是比不上人家现在的。”
陈文强顿了一下,“你家老三调过来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成了。亏得医院扩建了。她一个进修的大专,比卫校毕业的护士直接分配难搞。这事儿都是她妈瞎参合、自找麻烦弄出来的。当初就读卫校多好。”
“你别不知足了。孩子跟着你下放,下面什么师资啊,能考上中专就不容易了。说实在的,女孩子到医院做会计挺好的。”
“是啊,是好的不得了。我就是不想她去收费处,不然早进来了。三班倒,有什么意思。”
“那是,院里的财务处当然比收费处好了。可惜我儿子就不肯学医。他要是肯学医,后年毕业就弄到这院里,随便哪一科,咱们也不担心七八十岁以后看病的事儿。”
梁主任又点上一颗烟,深吸了一口,再缓缓地喷出去。“我家老三调进来了,多少能帮上一点儿。你可得哄好你闺女。现在可就剩你闺女一个没高考了。”
陈文强按熄了烟蒂,“我和她妈得空儿就劝她几句呢。也不知道能不能有效。唉,学医太累。这女孩子考医学院的分数逐年提高,更难了。”
“考卫生系也可以啊。以后就去公卫那边,做防疫也不错。”
“等她大学毕业了,我是不是就是老李现在的年岁了。还能把她弄进咱这医院?要是分到下面的防疫站呢?”
“要不就选口腔了?女孩子做口腔科也不错的。”
“看吧。总得她先能够医大的分数。反正不管怎么说,是不能选医疗系的。不然,还不如像你闺女那样学财务。”
梁主任点点头,他做了一辈子大夫了,他的辛苦都落在媳妇和孩子的眼里。所以最后没争过老伴儿,让女儿选卫校的医士班,也是必然的。
※※※※※※※※※※※※※※※※※※※※
@:相泽三三的小猫咪
谢谢帮忙捉虫
情人
李敏在下班前循例是要再查房一次的。今天的重点是明天要手术的老太太,术前医嘱下了以后,除了在交班本上留言外,她更是把所有的事情对老太太的陪护,再次做了明确、仔细的交代。还反复叮嘱老太太的儿女:
“你们晚上留一个人在这里陪护就可以了。我在护士那里留了药。如果你妈妈到了晚上十点还不想睡或是睡不着,就去找夜班的护士。”
“好。谢谢李大夫。一会儿到九点了,我们就回去了。”老太太的几个儿女都在病房陪着呢。
“明天早晨大概是8:20分,我来推她去手术室。”
“好,好。我们明早再来。”
查完其他人之后,李敏才去看烧伤病房的三个患者。情况都很稳定,换药后,她准备去干诊那里看看今天开颅手术的。却被9病室的陪护缠住了。
“李大夫,我妹妹找你说几句话。”
“嗯?她有事儿?”李敏早把她划到‘作女’那类人群里了。“今儿中午有个开颅的患者,我现在得去看看的。要是不急,你俩等我回来可好?”
“她就问俩句话。耽误不了李大夫您几分钟的。”
陪护的言辞殷切,满脸都是期盼、渴求。连日的疲惫,使得她脸上呈现出一种颓败的无奈,让她好像老了好几岁。
“行,那我就过去看看。”李敏有些可怜这个做陪护的姐姐。唉,摊上背后被人指脊梁骨的妹妹,还不得不来照顾她。
那被酸烧伤的女孩子见李敏和她姐姐一道回来,立即热切地向李敏发问:“李大夫,他昨天手术后如何了?”
“还好。”李敏淡漠地应了一句,这俩天查房,女孩子追着她问了几次了。要知道是这事儿,她是不会过来浪费时间的。
女孩子显然很不满意李敏的回答:“我问的是他的伤处怎么样了。”
李敏板脸:“你该让你姐姐过去看他、或者让你姐姐去问他的陪护啊。你在法律上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你这样问我,让我怎么回答你?”
女孩的眼里立即就充满了泪水,委屈万分地指控李敏:“你也这样说?他是为我才受了那么重的伤。要不是他媳妇不肯离婚,我们早就可以结婚了。怎么能说我和他没有关系呢?你就告诉我他怎么样了,好不好?你是管他的大夫,就几句话的事儿啊。”
女孩子声泪俱下的哀痛、婉转的哭求会令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忍心拒绝她的要求。可能换一个男大夫,也许就被她眼泪打动了。
可惜,李敏是女人,不太吃她这一套。
“我是他的经治医师,我就有义务对他的个人私隐守口如瓶,不然病人为此投诉我,医院会开除我,警察也会抓我的。”
“你就不能帮帮我吗?你们大夫不是救死扶伤吗?我现在伤心得恨不能去死了。你也要加到逼死我的那伙人里吗?”
李敏简直要被她气笑了。这女孩子真厉害啊。话还可以这么说!
“要是医院处分我的时候,你有能力能说服院长,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不然呢,你也为我想想,我读了十七年书才有这份工作,你不要为难我。”
“那里是为难你了?这病房里也没有别人,我姐姐也不会说出去的。我就想知道他的伤情,怎么你就不肯通融呢?要是他家里来问,你也这样不说吗?”
“那得看他家来的是谁?他是否愿意让来人知道他的伤情程度。你还有别的事儿吗?”
女孩子伸手拉住了李敏的白大衣衣兜,“李大夫,你不告诉我,我就不放你走。”
李敏皱眉,看向陪护——这谁家惯出来的孩子?
陪护无奈地笑着:“她这几天都在为他担心,闹护士也是为这事儿。李大夫你就告诉她,免得她再闹夜班护士了。”
哈,还带要挟了?陪护的话让李敏开始恼怒。“你们姐俩这么做,可真不怎么滴的。强人所难。撒手了,我还要去看开颅术后的病人呢。”
女孩子摇着头、坚决不允。
李敏只好伸手去按床头的呼救铃。“你要不撒手,我就叫护士请医务处的人来和你说话。他们说你可以知道他的伤情,他们就去看病历告诉你。”
“李大夫,你就告诉她呗,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我打水的时候听人说他那里废了。是真的吗?”那陪护伸手挡住李敏按呼救铃。
李敏瞪眼:“你听谁说的,你就问谁去。医院的规章制度在那儿呢,我不信有人敢冒着开除的危险。”
“外面好些大夫都那么说呢。”陪护在李敏身边小声地嘀咕。
“谁啊?你说哪科哪个大夫?我去问问他怎么知道的。看他还想不想要这份工作了。”陪护立即缩回去不吭声。
“患者的病情我是不会往外说的。不然你可以去问问隔壁的陪护,看他们是否知道你妹妹的伤情?还有十一天,到了下周日,烧伤病房就不归我负责了。你们到时候可以看看,换了的管床大夫,会不会把他的事情告诉你们。”
李敏的话犹如晴天霹雳一般砸到姐俩的头上。
那女孩子也顾不得问隔壁“情夫”的伤情,拽着李敏的衣兜就尖叫:“外科就你一个女大夫啊!
换管床的大夫,那不是男的来管我了。我不要男大夫。我连衣服都没法穿呢。我不要男大夫。”
“管烧伤病房是很累的。自然要换着来啦。你先撒手,我还有开颅术后的病人没看呢。还不知道那病人有没有清醒呢?”
“那你继续管我好不好?”女孩被即将要每天赤身裸体面对男大夫打击到了,哀声请求。
“我说了不算啊。首先烧伤病房的轮值是有排班的。再说了,你又不听我话的。”李敏轻轻用力,就把自己的衣兜从失神的女孩手里解脱出来。
她赶紧退开几步,“行啦,我要看开颅术后的了。你照顾好你妹妹吧。”
李敏从9病室出来,就见10病室的陪护守在9病室的门口。
“那个,李大夫,”陪护有些不好意思。“刚才我大哥听见这边的动静,打发我来问问,小嫂子怎么了?那个李大夫,她没什么事儿吧?”
狗男女,还小嫂子呢!
李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问她姐姐为什么吧。”
那陪护见李敏的脸色不好,嗫嚅了半晌,追在李敏的身后陪着小心搭话:“李大夫,我大哥真很担心她。这些天稳当下来就催我,想问问能不能搬到一个病室。这就隔一堵墙,俩人彼此牵挂着,也不好养病不是。
李大夫,你就让他们搬到一起呗。求求你了。”
住院了还不消停?还要搬到一起住?做你们的清秋大梦吧。
李敏匆匆往外走,那陪护跟在李敏身边纠缠不休。李敏被他烦的不得了。
“你认为你那大哥现在和她住到一起适合?”
“有什么不适合的?要不是大嫂子不肯办手续,他们早就摆酒了。其实我大哥也不想难为大嫂子的。离婚不离家,以前怎么过,以后还怎么做的。我大哥那人说话算数,不会短了她和孩子的花用。
就是给小嫂子一个名分,让小嫂子把孩子生下来。哪想到孩子被大嫂子领人打没了。我大哥才气得动手了。
唉!我大哥和小嫂子也够苦命的了。”
这逻辑!也只有还停留在建国前的人,才可能有的吧?
“你大哥真是好打算啊。还离婚不离家呢,他是不是还想享齐人之福啊。”
“什么福?”
李敏暗暗喘长气:不能和患者吵架,更犯不着和这没读过几天书的农村愚昧汉子较劲。
“这住到一起啊,你和我说没有用。医院有规章制度,你得问张主任和护士长。”
那陪护见李敏这样说,就慢慢停了脚步不跟着李敏上楼了。
李敏黑着脸到了干诊病房,深呼几口气调整了表情才去叩套间里面的那扇门。来开门的是护士。
“李大夫来了。”
李敏进去就见陈主任和赵主任都在,朱家有几个人也围在床边看着呢。
“主任都在啊?我就来看看。”
“好。李大夫这样有责任心的年轻人,以后一定会大有前途。”赵主任一番话把李敏说的有些不好意思。
“主任,他如何了?”李敏略羞涩地笑笑,看看躺在那里没苏醒的患者,转头问陈文强。
“还成。各项指标都不错。就看他什么时候醒过来了。”陈文强的语气表达了他的心情很好。
“行啦,都这时候了。你俩回去吧。我今晚在这守着。”赵主任撵人。
陈主任点点头,带头往外走,李敏还想看看病历记录呢,这时候也只好跟着陈文强离开了。朱家的几个儿女送到病房外,那个老四跟在后面,把陈主任和李敏送到电梯间。
“不用送了,你回去吧。你们兄弟看看怎么排好班,你爸爸这事儿,不是一天俩天能好的。”
老四点点头:“我们一会儿就排班,保证每天床头有人看护。”他看着陈文强和李敏进电梯了,还向他俩招招手。
电梯门合上,隔绝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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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队
俩人才进了创伤外科病房,就见张正杰已经换下白大衣再往外走。
“主任。”李敏开口打招呼。
“去干诊啦?老领导这样了?”张主任停住脚步,站在陈文强的身前问话。
陈文强只能停下来,面无表情地淡漠回答:“还成,剩下的就看他自己想不想醒过来了。”
李敏也只能跟着停下来,看创伤外科的正副主任对话。
不想张主任突然面向她说话:“那个小李,明天的前列腺癌根治术你就不用上了。你多去干诊病房跑几趟,多去看看老领导。”
李敏诧异地瞪大眼睛,呶呶嘴唇,最终还是勉强地回应了一个字:“好。”
张正杰看到李敏这样的反应很高兴,与陈文强和李敏点头笑笑,在他俩中间穿过去,夹着他的公文包下班了。
下意识、敏捷地往后退让了两步、让张正杰有足够的位置通过后,李敏轻咬嘴唇,认识到自己已经因为中午、跟着陈主任上开颅手术,现在立即就被张主任针对了。
站队这事儿,就这么不可避免地被踢到李敏跟前了。让她没有选择、也有点儿措手不及。同时也打破了她上班以来的不慌不忙的笃定神态。
“嘁,德性!明天的那个前列腺癌根治术,你上不上也没什么意思。你还不如上老梁的斜疝修补。这些基础的手术才是你现在该学该做的。改天我带你去急诊。”
张正杰拿这样的态度对李敏,让陈文强见了心里暗笑不已,然后他很高兴地开口安慰沮丧的李敏。
在他的心里,那些不是正经本科出身的杨大夫等人,包括张正杰这个行政主任,就该在前几年的考试中刷下去,然后派去不景气的市政医院或区医院的。
尤其是普外专科的王大夫,卫校不是考的,是七十年代的问题能理解。但是后面的医专,怎么也该自己去考、考上、再通过毕业考试吧。
李敏听陈主任说要带自己上急诊,立即就收拾起那不着边际的低落心情,笑着感谢陈主任。
“那我以后可就等着主任带我去急诊、上手术了。”李敏看张主任刚才的态度,心情是很低落的,暗忖张主任过份了。
难道今天陈主任喊自己去干诊的时候,自己说不去?难道要自己放弃开颅这大好的手术机会?
既然他摆出这样的态度来逼迫自己、既然站队是躲不过去的,躲不了就迎头而上呗。反正回过头去求他,说不定要看脸子、还要挨吃哒的。
还不如趁势就上陈主任这边,也是他强拉自己过去的一边。
陈主任这边的技术实力更强,自己还不用看脸子。就是白瞎了自己前面那一个多月,为张主任承担的那些骨科琐事了。
自己不想以骨科为专业,就借此机会脱出来吧。
陈文强见李敏表明态度很高兴,乐呵呵地与李敏讲解今天开颅术的要点:
“在使用骨钻的时候,你一定要控制好骨钻的深入度,对脑袋各部分的颅骨厚度,要做到心里有数。个体的差别一定要留心。不然一旦把骨钻钻到大脑的皮质层,那就是医疗事故了。”
李敏连连点头。一个开颅手术,勾起她对神经外科的兴趣。
陈主任见李敏感兴趣,就边洗手、边接着往下说。
“神经外科实际比外科的哪一个分支都好。
你看,明天咱俩要做的甲状腺大部切,这个现在是划到普外科去了。第一次做的时候还是很好做的。等第二次再做的时候,局部黏连,解剖都发生了改变。
会难做,但还是能做。
可要是在腹部的肝胆脾胰胃肠,遇到第二次开腹的时候,多数情况下,腹腔脏器是黏连到一起了,想剥离开黏连、暴露术野,有时候比登天还难。
动一下就出血,动一下不是破了肝胆,就是穿孔了肠子。要是弄坏了胆管,百分百会出腹膜炎。
第三次开腹就更别提了。再牛的外科大夫也会小心回避的,那绝对会让主刀下不来台的。”
这番理论李敏听说过。她洗完手甩甩水,从兜里掏出大纱布擦手。
“主任,你说的很对。但是普外科的手术比较多,能练到外科的基本功啊。”
“你现在的止血、打结、剪线都算过关了。剩下的,呵呵。”陈文强笑的意味深长。
“剩下的都是我在手术台下没法练的。”
“等机会吧。止血钳的钝性剥离,你可以买点猪肉去练习的。买带筋膜的肚囊部分。缝合可以买猪蹄练习,挑猪蹄筋练习。”
“好。”
“你就和器械护士要手术针,那些角针还有丝线什么的,手术用过一次就扔了。你可以捡着做练习。”
这才是陈文强给李敏的、最适合她现状的指点。
俩人说着话并肩走去更衣室。
身后追过来夜班的护士,“陈主任,陈主任,门诊才打来电话,请你去救急呢。”
“什么事儿?”
“好像是公交车出车祸了。医务处在大门口拦主任和杨大夫他们呢。”
“好。你跟他们说,我马上就与李大夫过去。”
“看,咱们晚走这几分钟,就不用倒腾回来换衣服了。小李,想不想去急诊?”
李敏连连点头,“求之不得呢。”
正是要下班的时候了,很多人都换下了白大衣往外走。陈主任先回去护士办公室,往理疗室拨电话,请人去转告她媳妇门诊有急诊,不能准时回家了。
李敏也趁机打电话去儿科,请接电话的护士转告冷小凤,她要去急诊,不用等她一起吃晚饭了。
“李大夫和冷小凤关系很好?”接夜班的护士看李敏撂下电话就问她。
“是啊,我们是同学,现在一个寝室住着呢。”
“听说你们是四个人一间屋?”
“是的。你们那边人多?”李敏听说过护士住宿比较紧张。
“还好吧。新入职的护士是八人一间的。家里离得近的,今年就没有床位了。下小夜班、上早班的,就比较难了。”
护士的小夜班是晚上十一点下班,早班则要六点到岗。若是在医院没个床位,晚归、早起是很艰难的。不过即便是这样,院里依然坚持刚毕业的大夫们,还是四人一间。
护士么,可以挤挤的。
因为她们下了夜班就是真的下班了。不像要具体管床的大夫们,有时候是没有上下班的明显界线。休息不好出了事儿,对个人、对医院绝对是承担不起的损失。
李敏等护士给陈主任换好了电池,朝小护士笑笑,跟在陈主任的后面往急诊室疾走。急诊室要陈主任去会诊,那患者就很可能是怀疑有颅内出血、需要他去判定是否需要做开颅手术了。
省院的急诊室,经过十年的筹办,至今还是没有形成规模。原因就是外科的急诊,够了住院标准的,基本就直接分流到相应的科室住院了。
需要留观的患者,又都不愿意在简陋的急诊室住院观察。
最根本的原因是医院缺少医护人员,没有足够的人手,去组建急诊科。
所以现在的急诊病房,是由门诊来代管的。夜班的医护就是变相地在上急诊班。白天的时候,为急诊患者优先的事情,医患在门诊吵过无数次。
院领导也没办法,遇到医患为先开急重危病人、与门诊医生吵架的时候,多数是派医务科的人去合稀泥,安抚了患者再申斥医护人员。
然后水过无痕、万事照旧当没事儿,没从根本上解决吵架的事儿。
这样的处理方法,闹得医护人员更不愿意出门诊了。
所以,轮到门诊的人基本是谈门诊色变。好在是半年轮一次,按照目前的最新人员编排表,也要五年才能轮到一回。
再不愿意,也都能接受得了。
李敏跟着陈文强去急诊的留观室。才出电梯,就见创伤外科被拦回来的张主任等人,他们要先回科里换衣裳。
陈文强极其招人烦地说:“让你们没打铃就换衣服。”
张大夫等人顾不得与他斗嘴,挤进电梯就吩咐电梯工:“赶紧地,去九楼。”
陈文强见他们这样急迫,笑着回头对李敏说:“该,被院里逮住早退了。”
对这样幼稚的幸灾乐祸,李敏只能笑笑,算是回应了。
俩人赶到门诊,就见规划得好好的急诊那一块,如同闹哄哄在打折的百货大楼。不时见到几个头破血流的人,捂着脑袋在呻/吟。每个伤者的身边,都有人围着、叫着、喊着。
“大夫呢?大夫呢?留了这么多血,你们俩怎么不管啊?”看到陈文强和李敏瞥了他们一眼,就脚不沾地地走过去,尖叫声、指责声此起彼伏。
李敏紧跟陈文强,躲避要伸手抓住她的人。他俩都是面不改色地快步绕过喊得最凶的人。
在急诊室里,能叫出来的,都不急。
那些一声不吭、神志淡漠、萎顿在一边的患者——才是最可怕的。这样的,才是要他们第一时间去查看、去处理的急诊。
在急诊室里,要一眼就分辨出患者的危、急、重,是临床医生的本能、职责。
需要天赋,也是实习的时候,被反复教导、要掌握的基本技能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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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诊1
李敏跟着陈主任进到最里间的留观室,见此间的三张床都躺了患者。今晚的两个夜班大夫,正满头焦急地在忙乎。
“陈主任,你来了,先看看她吧。这患者是在公交车急刹车的时候被甩前面了,头顶撞到发动机前的横杆。进院之前就呕吐一次。”
陈文强走过去,先用手电筒去照一声不响躺在那儿的患者的瞳孔。
“双侧瞳孔正常,等大正圆,对光反射正常。”李敏报出陈主任查体的结果。
“你叫什么名?多大岁数了?”
“刘秀明。五十七岁。”意识清楚,对询问能正常回答。
“现在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头疼,恶心,一点儿也不敢动。一动就天旋地转地要吐。” 思维清晰,回答简单明了。
“怎么来医院记得不?”
那患者迟疑了一下,想摇头,最后用摆手否认。这是脑震荡的近事遗忘出现了?
陈文强伸手检查她的头部碰撞处,李敏跟着也上手做了查体,然后赶紧掏出小本子,记录相关的查体结果。
“给她开个头部ct。”陈文强吩咐李敏。
“大夫,我身上就几块钱啊,不够做ct的的。”患者躺在床上着急起来。
李敏刷刷地给她开ct检查单,还要留意着陈主任继续给她做的查体,抽空对陪着她的人做解释:“我在这里做了备注,你们先去做ct,缴费的事情以后再说。主任,麻烦你在这里签字。”
这时候开ct检查单是有提成的,比例是10%-15%。李敏让提议做脑ct检查的陈文强签字,就是不想放射线科最后把这笔提成给自己。
陈文强犹豫一下,还是签了名字。这患者的ct缴费还有得磨呢。
下一个患者刚从床上移到平车上,人勉强地侧躺在窄窄的平车上,双手捂着上腹部。
“这个也是刹车的时候甩出去了。腹部撞到前几个座位的椅子把手上。”
“你们怀疑是内脏损伤。”
“是。我想先给她做个腹部b超。”
这是一位由骨科病房轮转到外科门诊的大夫。壮壮实实的偏高个子,四十左右岁。没什么自信。看来应该是杨大夫和刘大夫的同学。
另一位男大夫也是今年分来的新人,个子不高,感觉整个人有些猥琐。配上满脸的青春痘痕迹,实在是不敢恭维他的外表。他是外省的一家才专科升本科的医学院、四年制的本科毕业生。来了省院之后,就被直接派到门诊了。
“你先躺平,我看看你肚子怎么了。”陈文强到了急诊室,创伤的重病人他就要全面地接手了。因为他有创伤外科的副主任头衔、还有副主任医师的技术职称。
那女患者比较年轻,看起来二十出头吧,她两眼看着李敏、动作迟缓。
“陈主任,这患者刚才就不配合查体。我是根据她说的撞伤部位,开的b超检查。”那骨科大夫在边上抱怨。
陈文强搓手,这都什么年代了。到医院看病,还有男女之分吗?
“你把那个屏风推过来。急诊室里这么多人,人来人往的,人家小姑娘自然不肯了。又不是没有屏风用。”
满脸青春痘痕迹的男大夫,在陈主任的指挥下,快手快脚地麻利干活。
李敏上前一步说:“主任,我来给她做查体吧。给我块纱布,得把她的唇膏擦了。”
女子见到屏风挡上,又只有李敏和陪着她的人,立即很配合地闭眼掀开了上衣。唇膏擦下去以后,李敏发现她嘴唇的颜色有些发白。
“腹部扁平、腹部肌肉略紧张,全腹触痛不明显,上腹左侧略有不适。来,深吸一口气。主任?”
“在。你怀疑什么?”
李敏把屏风推开一点儿,指着患者腹部撞出的痕迹,让陈文强看:“根据患者撞伤的部位和体征,怀疑有脾包膜下的损伤。只是受伤的时间短,kehr征等才不明显。我赞成急诊大夫开出的腹部b超检查,以排除脾破裂的可能,也好排除肝叶的挫伤。”
陈主任一摆手,“先抽血,然后送去做b超,你记得开验血单子、做血交叉等术前准备。”
“是。”
李敏立即让护士去忙乎:开通液体通路、抽血等。自己抽了一叠急诊室准备好的术前检查单,往病历里一夹,看向最后一位伤者。
最后一个患者看起来也是五六十岁,同样是刹车的时候甩出去的,但她是侧着身子摔到发动机前面的台阶上。
对这位,骨科的大夫信心满满,“这患者神智清楚,没有撞到头。查体后我怀疑她右股骨骨折。”
张主任带着杨大夫、刘大夫在他的话音里进来。
“行啦,这个患者交给我们了。你俩可以去处理走廊那些伤者了。”
俩值班大夫立即如释重负,走廊里的伤者他们已经甄别一次了,剩下的事情是按部就班地缝合、开检查单子的事情。
张主任吩咐刘大夫开x光检查单,他和杨大夫一起动手,像捧着稀世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把患者抱到平车上。
陈文强则快步跟在李敏推着的平车后面走,他们是要推患者去b超室。
b超室的女大夫大概四十出头,染过的头发烫了满头的细小卷卷,耳廓上贴着一块块的白色小胶布粒子。李敏知道那是王不留行。她描着夸张的红唇,踩着只有成人鞋子一半长度的高坡跟鞋。据说这种鞋子能减肥。态度超级凶恶,看着李敏的眼神,让李敏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战。
她只让陈主任一人进去看b超检查。像赶苍蝇一样,把李敏轰去门口守着。
李敏看着在自己面前“碰”的一声关上的门扇,心里给她一句“孕五月的老巫婆”。低头捧着病历填写起来。
差不多有十来分钟以后,陈文强打开门,“通知手术室,准备脾切除。”
李敏如拧满了发条的陀螺立即开始高速转动起来。她挤进b超室,在那个卷毛女大夫来赶她之前抓起了电话。
“手术室吗?我是创伤外科。陈主任马上带人去做一个脾破裂手术。”
……
“对,要剖腹探查的手术包。”
……
“是,现在就推患者过去。”
那女大夫很生气却不能抢电话,只能瞪眼看着李敏再拨号码。
“血站吗?我是创伤外科。”
……
“对,是我送的血交叉的单子、要了血。”
……
“嗯,好,麻烦您啦。多谢多谢。”
“创伤外科吗?梁主任在不在?”
……
“对,是我,他去门诊了?好,我知道。谢谢你。”
“门诊吗?我是创伤外科。麻烦你派个人立即去急诊那边找创伤外科的梁主任。通知他立即去手术室做急诊手术,是剖腹探查。”
不论是通知手术室、还是通知血站、梁主任,都是紧急必要的事情。李敏不慌不忙地打完电话,转身就去追推出门的平车。至于那卷毛的女医生是什么脸色,那不在她的考虑范畴。
什么毛病呢?我招她惹她了?李敏的心里堆满了不高兴。
“小李,那个方大夫就是那样滴,年轻小姑娘长的漂亮的,她肯定会先给脸子看的。你下次见到她要先叫她方姐,得称赞她漂亮。咱们临床科室是惹不起这些辅助科室的。”
李敏侧头看陈主任,“主任怕她?”
“我倒不怕她。就是懒得搭理她。你就当她那人有心里毛病。”陈主任讪笑,有点儿心虚。
“嗯。谢谢主任了。”
电梯的速度有点慢,李敏盯着跳动的红字咬唇。
“这些都属于惹不起的小鬼,b超室的主任还是不错的,技艺也精湛。咱们今儿是倒霉,遇到她值班了。”
“是啊。不然我也可以进去看看b超下的脾脏。”李敏的不高兴表现得很明显。
“我让她打印了三张照片。喏,回头你可以仔细看,有不明白的地方,拿这个去问b超室的主任,他会给你讲解得很清楚的。”陈文强从口袋里掏出三张纸质打印照片,每张大约10x10左右。
李敏的郁闷立即化作过眼烟云,笑颜如花地对陈文强说:“谢谢主任。”
陪着他们推车的女人,开口赞李敏:“李大夫笑起来真漂亮。”
李敏嗔笑她一眼,略略推脱道:“我可算不上什么漂亮。”
电梯工上上下下地打量李敏,“陈主任,这是你们科的女大夫?”
“是啊,创伤外科进了女大夫,你不知道?”
“知道,这不才对上人?!那个,那个,李大夫,你早说自己是大夫啊!我只是讨厌那些护士来来回回地挤电梯。”
“嗯,没事儿。”
大夫和护士的帽子不同,鬼才信你分辨不出来呢。
医务处才提拔上来不久的章处长,带着医务科的那个即将退休的秃顶老主任,焦急万分地等在手术室的门口。
“陈主任,这患者必须要手术吗?”
陈文强冷冰冰地把手里的b超单子递过去,“你也是临床出身的,你看看能不能保守治疗?”
章处长接过去一看结论,就立即说:“陈主任,我不是怀疑你的临床判断,就是照例问一下而已。”
“嗯。李大夫,把手术同意书给处长和主任签字。你先进去涮手。”
李敏立即捧上准备好的文件,章处长二人在指定的位置签名,她上前按响门铃。
“那,主任,我就先进去了。”李敏与陈文强招呼一声,从另外的通道进去手术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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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急诊、需要患者家属签字,却没有家属到场的时候,医务科会代行签字的。
这是九零年的做法。
急诊2
陈主任把病历塞到患者的脑袋地下。
“你是患者什么人?”章处长问平车边上、满脸紧张的女子。
“我,我是她同学。和她一起坐车来着。”
“你能通知到她的父母亲吗?”
那女子立即摇头,“我不知道她家在哪里。我们是师范学院的。你得问辅导员和学校,他们才知道她家里的地址。
陈文强和出来接车的护士交接患者。
“别告诉我家里。”平车上的女子立即挣扎起来,好悬就从平车上掉下去。
陈文强用与他年龄不符的敏捷动作稳住了平车,手术室的护士手疾眼快地扶住了翻身欲坐起来的患者。
“哎,这是剖腹探查的手术啊,说不定要切掉你的脾脏。如果肝脏等其它脏器有损伤,手术波及的范围就更大了。我能替你父母亲先签字,但还是要通知你家里的。”
“别告诉我家。”女孩半靠在护士的怀里,咬着嘴唇倔犟地、不肯退让地盯着章处长。“如果你告诉我家里,我就不做手术了。”
“这是怎么了?怎么还没把人送进去?”梁主任呼哧带喘地跑过来。
“你不能告诉我家里,不然我不手术。”女孩子倔强地向章处长复述自己的坚持。
“好,不告诉你家里。”梁主任立即就郑重地开口答应。
可能是他的年龄和气度,以及跑过来责问所有人的语气,立即就让女孩子信任他了。她好像一瞬间失去了支撑、颓然地侧倒向平车,梁主任和陈主任一起伸手去扶车、扶人,平车晃了晃稳当下来。
扶着她的护士被她带累得趔趄了一下,差点儿趴到她身上。但是转瞬间,平车就被立即站直身体的这位手术室护士接了进去。
“哎,梁主任,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这么大的手术,你怎么可以答应不告诉她家里啊?!”章处长严肃地绷着脸,不悦地指责梁主任。
梁主任先伸手观赏双扇的手术室外门,然后转向章主任说话。
“你懂不懂事儿啊?不答应,那女孩子是不同意做手术的。脾破裂会要人命的。再说是我答应她的,你又没答应她什么。你那脑子白长了,多少也用用吧!”
梁主任的态度很不屑,几句话立即让章处长闹个大红脸。站在一边的女孩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这梁主任行事?
“走啦,进去手术啦。”陈主任一拉梁主任的胳膊袖子,梁主任顺势就和他进了另一道门。
陈文强一边换鞋,一边嘀咕梁主任:“你搭理他干什么?你看他把老主任挤兑的。就剩这么几个月就退休了,都二线的老同志了,这点儿破事儿,犯得着还拖着老主任过来签字?”
“他那是怕担责任呗。又想做官,又不想承担责任。这什么王八犊子。”
“哎,你和个王八犊子较劲,你烦不烦啊?”
“我就看不上他那操蛋的德行。一有好事儿就往上冲;得踩人的时候,就不留半点儿余地地下黑手。你那时候去三线了,没见过他造/反和武/斗的能耐。哼!要不是他,我也不至于下放。”
陈文强叹气,他拍拍梁主任的肩膀,算是对他的安慰。梁主任的大女儿后来嫁回去他下放的地方了,那是他心里永远过不去的一道坎。
陈文强一边换手术衣,一边说:“把你家老大也弄回省城吧。哪怕去供应室呢,也比还在县里好。”
梁主任摇头,“她和我僵着呢。不然跟我一块儿回来,也不是就不可以的。唉。不说她了。那车祸的b超你过去看了?”
“看了。伤在脾脏中段与脾门同一水平处,等会儿要看看肝左叶是否有损伤。”
“谁做的b超?老况不在?”
“不在。b超室的那个骚娘们呗。”
“那娘们的心思,就从来没放在临床上。你看到王大夫没有?”
“没有,我和小李去急诊室的时候,老李他今晚的夜班也还没到呢。他们那几个都提前下班了,被医院在门口堵了回来。”
俩人一边刷手、一边笑着聊天,恰好看到器械护士泡完手走过去。陈主任就问她:“谁跟我们那台剖腹探查?”
“是周主任和姜麻。姜麻的急诊班。”
“老周是不放心啊。”
“他就是那操心的命。”
手术室里,已经被全麻的女患者陷入沉睡中。李敏把消毒用的弯盘托在左手,右手拿着卵圆钳子准备做术前消毒。
“冯姐,帮手把她的左腰部垫个中单。”
李敏站在踏脚凳上、左手夹着纱布包裹的碘伏棉团,在患者的腹部正中,从剑突往下开始消毒。
……
“小单。”李敏打断数器械的护士。四张折叠好的小单,分别铺到患者的腹部。
……
“巾钳子。”
……
“中单”
李敏做好这一切,恰好梁主任和陈主任进来。李敏冲二人点头示意后离开手术台,用后背靠开旋转门出去再次泡手。
王大夫从另一门进来。他身上的手术衣偏短,吊在胯骨的位置。裤子也不长,吊在小腿的中下。
“陈主任、梁主任,我来晚了。我现在去刷手呗。”
巡台护士给陈文强系手术袍,陈文强一边带手套一边回答他:“术前准备都是李大夫做的,消毒也是她做的。你上了让她站那儿?谁让你脱岗的?”
王大夫尴尬,但还是走过去帮梁主任系好手术袍的后面带子。
李敏进来,巡台护士帮她系手术袍,梁主任和陈主任在铺大单。
“给我一副六号手套。”
器械护士从压着的布巾下抽出一副手套,“六号半的新手套。”
“谢谢。”新旧手套有半号的差异。李敏迅速穿戴好,抬头发现梁主任站在术者的位置上,一助的位置空了下来。
“陈主任。”李敏走过去,轻声叫了一句。
“你站那儿吧。要是跟不上,别怪我让老陈把你换下去。”梁主任替陈文强回答。
“是。谢谢主任。”李敏激动起来。
“洗手水。”器械护士给了半盆生理盐水,三双手伸了过去。
“纱布。”
“皮刀。”
“小弯。”
“再来二把小弯。”
“你们拿去七把小弯啦。”器械护士提醒。
……
三人都拿到自己需要的。
“我们开啦?”梁主任抬头问麻醉二人组,他一手纱布按在患者腹部暴露的皮肤上、中指却勾着一把小弯,另一手擎着大圆刀准备切了。
李敏与陈主任是一样的动作,右手张开了小弯止血钳的钳尖,左手拿着纱布,也都习惯性地在四指上、勾多了一把小弯止血钳。多要的那一把,就夹在手术大单子、触手可及的地方。
“开吧。”麻醉主任给了指令。
“你看你俩这模样,像不像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梁主任一边动刀一边说陈主任和李敏。
“我和小李不是一个学校的。咱俩才是一个老师教的。”
“你那里像我了?”
李敏在他的刀片划过以后,右手立即在大的出血点,夹上了一把止血钳。夹在手术单上的止血钳,也迅速地夹去皮缘上往外哧血的出血点。
“这还是个小动脉呢。”梁主任随意地说一句,把手术刀往器械台上一丢,“一号线。”
陈主任伸手:“线剪。”
李敏手扶小弯,提起、倾斜、弹开、捏合,左手的第三把小弯又捏在左手里了。她配合梁主任手里的那把止血钳,处理上段的切口皮缘出血点。陈主任则处理下端的出血点。至于更小的出血点,两人立即就用纱布压上。
她快速地收整齐了六把止血钳,等陈主任剪掉最后一个线结后,捏着小弯的前部,从陈主任的腹前、把止血钳的手柄递过去给器械护士。
“六把小弯。我这里留了一个。”
“谢谢李姐。”器械护士眉眼带笑。
“组织剪。”
“刀。”
梁主任换了手术刀,继续向下,划开腹直肌鞘。李敏和陈主任跟随暴露的手术区域进行止血。
“这姑娘和小伙子就是不一样。这都没什么腹肌的。”姜麻从头顶看过来,嘟囔了一句。
梁主任掉头用手术刀的刀柄做钝性剥离,陈主任和李敏配合地拉钩、止血。
“把血挂上。”
“梁主任,这血的温度还有点低啊。”冯姐来回在腹部捂着才送来的血浆。
周主任立即伸手,“给我吧。”他从冯姐手里接过血袋,贴到自己肚皮上,一会儿换一个位置。
“行啦。挂上吧。老梁,你到哪儿了?”
“小李,给他讲讲咱们做到哪儿啦。”梁主任吩咐李敏。
李敏看一眼梁主任,发现他不是讲笑,立即意识到他在考校自己。
急诊3
“我们才分离了胃结肠韧带和胃脾韧带。这里是胰尾。”李敏说话不敢耽误了手下的动作。配合梁主任要结扎韧带里的血管,固定好手里的中弯拉钩。
“不错。小李你伸手摸摸,感觉一下,这个就是脾动脉。”
梁主任在胰腺上缘摸到搏动的脾动脉后,让开手给李敏触摸。然后陈主任伸手,与他一起分离其、并做结扎。
“刀。”梁主任划开后腹膜,暴露脾动脉。
“卵圆钳。双四号。我就不喜欢用七号线。”
陈主任与他一起阻断了脾动脉,“双四未必就比七号好。”
“看在哪块儿用。这儿用双四比较好。”梁主任坚持自己的选择。
“是你的习惯罢了。还是用粗点儿的七号线适合。”
“草绳子够粗,你拿来扎脾动脉,成吗?”
“你抬杠啊不是。你用草绳子扎血管?”
俩主任在脾动脉相隔半厘米处结扎了两道。梁主任又要了一号线做了缝扎。阻断了动脉后,脾脏在梁主任的轻柔抚爱下,立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将近一半。
这期间,李敏都识趣地缩回手,连线剪刀都是握在陈主任的手里。她右手把稳了中拉钩,努力缩回自己的左臂、缩小自己的身形,让出足够的空间给陈主任操作。
王大夫在李敏的身后说:“李大夫,你站在一助的位置,你得帮梁主任游离、结扎脾动脉啊。你怎么不伸手呢?”
“我还没有动脾动脉的水平。”李敏实话实说。
自己有多少斤两自己知道。俩主任给自己站一助的位置,不是在说自己的水平够一助了。脾动脉这里容不得出错,关键的地方自己还是要知道自己的斤两。
王大夫啧啧有声,小声地嘀咕,“你这不是浪费一助的位置吗?”
没人搭茬。
“组织剪。小李,你看这下面就是脾静脉,等你有机会做主刀的时候,一定要小心避开这里得副损伤。还有这里的胃脾韧带、脾膈韧带,一定要看清楚了再动手,知道这是什么不?”
“胃大弯部。”李敏在学局解时,在狗身上做过胃大部切除术的术者。这个手术,是她到目前为止承担过的最高级别的术者。
“这块有什么血管呢?”
“胃短血管。”
梁主任让李敏伸手,“要轻但也要拿住。你向上托住脾脏。”
李敏很感激梁主任的信任,小心地托住脾脏,感觉到左手手心手背的不同温度。
梁主任继续游离结扎、剪断附着在脾下极的脾结肠韧带;然后与陈主任一起动手处理脾肾韧带;钝性分离了脾脏上极的脾膈韧带处的膜状粘连,陈主任配合着去把住脾脏,让李敏与梁主任一起结扎脾膈韧带。
梁主任一边做一边给李敏做讲解。他动作迅速快捷,很快被膜紧绷的、肿大的脾脏,被完全地托了出来。
“先看看有没有副脾。”陈主任补充。
梁主任换了一块盐水纱布,上下前后左右仔细地检查。
“没有副脾。膈肌光滑。左肝叶没有受累。看来只是被膜下破裂,就是这位置距离脾门处太近了。只能切脾啦。”
“别的地方都没事儿?”麻醉周主任伸着脖子探头看,“今天的门诊大夫挺厉害啊。这样的都能挑拣出来?!唔,这姑娘绝对是个有福气的。”
“那肯定是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这要不是被门诊筛选出来了,平地打个趔趄,或者走路被撞一下,都会变成真性破裂。”
真性破裂指的是脾包膜也破裂了。以该患者这样的破损部位,将会立即出现大出血,进而演变成出血性休克。
“那可就要命了。”
“卵圆钳。”
器械护士应声递过来一把无损伤得卵圆钳、两把中弯,塞了一大块盐水纱布给李敏张开的手里。李敏小心地用纱布垫在脾的下方、拉出脾脏后空出来的脾窝后面,做好保护,防止脾脏滑回脾窝。然后又把一个8寸的不锈钢盆递给伸手的李敏。李敏擎着盆子预备梁主任下一步的摘脾动作。
“咱们小李就是有眼力见儿。”梁主任和陈主任处理好脾蒂,把肿胀的脾脏断离下来,用李敏垫在脾窝的那块大纱布包着,扔到不锈钢盆子里,整个术野干干净净。
“你们今儿个的手术做的真漂亮。没有浴血奋战啊。”麻醉主任赞叹一句。
“你当我们是谁啊。你不看看李大夫今儿止血多快。”
李敏被打趣的不好意思,“这都是梁主任和陈主任的功劳。”“
“小李可不能谦虚。你得有舍我其谁的勇气。以后才能做手术室霸主。”
“谁想做手术室的霸主啊?”护士长进来巡视。
“哎呦,是我亲亲的小李来啦。除了你还有谁是手术室的霸主啊。”梁主任口花花地与护士长瞎逗。
“老不正经的。谁是你亲亲啦。周主任,11手术间要你去做麻醉。”
周主任立即站起来,“好,这里也没事儿了,我走啦。”
“走吧走吧,一个脾切除你也要守着小陈。那个李亲亲啊,你这是用完人就不认账了。
李大夫,我和你说,你以后可不能学护士长,当初她抱着我脖子在我怀里哭的那个招人疼,简直没眼看了,我都没嫌弃她眼泪鼻涕抹我胸口了。哎呦,别掐,别掐,疼。”
“护士长当初难产,母子两条命,是梁主任出手保住了他们母子。”陈主任给李敏解释。
李敏点头,怪不得护士长的表情不那么严厉了。
“打是亲骂是爱,可你也别太使劲了。这儿最后一下要避免损伤胰尾。来温盐水冲洗。准备关腹。”
梁主任手上忙乎,嘴巴也忙乎。听到准备关腹,李敏把手里的所有东西都扔回器械台上,然后要了吸引器在手,把胶管甩到台下。
护士站在李敏的左边蹲下去,把胶管与吸引器连接起来。
梁主任伸手在腹腔冲洗液里搁搂,术野没有变色。
“吸吧。”
老式吸引器转动起来,噪音很响。
“这吸引器早就该换了。”姜麻很不满,“每次听这声音我就心率加快。”
“谁不烦啊。这声音快赶得上拖拉机了。”陈主任皱眉。
“真配不上咱们这新建的手术室。我打了报告了,院长说没钱换。”
“那是你太温柔了。把你的厉害使出来早就换了。“
“你厉害。你去院长办公会议提啊。”
“你欺负我被撸了主任是不是?”陈主任假模假式地瞪眼。
“院里这事儿做的真不地道。也就是你肯忍了。”护士长转过来又给陈主任打抱不平。
“换你,你能怎么做?那家就是一窝地赖子。”陈主任抄手摆出闲聊模样。
腹腔内倒进去两盆温盐水,把冲洗液吸走一半后,李敏的手指深入腹腔,垫在吸引器的吸头上。吸引器通过李敏并拢的食指、中指的指头缝,继续抽吸清洗液。
陈主任转头对王大夫说:“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带小李上手术吗?你看她现在做的,整个手术都知道轻重。我知道她不会给我闯祸。”
“王大夫你不用着急。我们这些个老的,不用十年都退光了。你在医大附院进修过,以后会是你的天下的。”梁主任手术做的顺利,就出言安慰沮丧的王大夫。
“我哪成啊。我差的太远了。要看咱们李大夫,十年后是李大夫的天下。”
王大夫真的是很着急的,到门诊闲半年,做手术的时候手都生。自己再在创伤外科这么蹉跎下去,眼看着本科毕业的大学生越来越多,等着和李敏一届的那些分去普外的大学生成长起来,自己在省院可就没地方站了。
李敏对手术台上这样的扯淡都是不吭声,就当自己是聋子、哑巴了。她从来牢记一心不能二用,怕出事。只专心干手里的活。
冲洗液回收的差不多了,李敏先拿出吸引器,然后再松脚。突然静下来的手术室,人人都觉得舒服极了。
梁主任用盐水大纱布,尽可能地沾尽腹腔内的冲洗液。检查无活动出血,把陈主任剪好的胶管放到胰尾处,在切口边另外戳一个小口,固定引流管。
器械护士和巡台的冯姐这时候也对好了所有的纱布和手术器械。
冯姐大声说:“梁主任,你可以关腹了。”
“好,听小冯的,关腹。”梁主任的声音充满了胜利的骄傲。
陈主任往后退了一步,“老梁,你和小李关腹,我去下术后医嘱。”
“唔。”梁主任唔了一声,算是同意了陈主任的意见。
“李亲亲,骨折的那个怎么样了?”
“他仨等着周主任过去麻醉呢。”
下了手术台,李敏摘下手套、口罩,兴奋让她年轻的脸颊染上了酡红,平添了几分妩媚。
第一次关腹哎!
关腹的每一步都是自己操作的。
高兴得快要飞起来了。
她一边给梁主任解手术袍的系带,一边在梁主任的身后真诚地道谢:“谢谢梁主任。”
“谢什么。谁不是这样过来的。你们这届没有规培,万事自己多上心。这术后病人你来管?”
“嗯。我管。”
陈主任把病历夹塞到患者的脑袋底下,姜麻推着平车出去。王大夫满脸不高兴地跟着出去了。
护士长帮着收拾东西,“你回去吧,家里孩子没人管呢。”
“行,那我就先走了。”冯姐是下班前的瞬间得知有手术的,她留下来加班,护士长就可以少巡查一个手术间。
梁主任给李敏解手术袍的系带。
“老梁,你这是收徒弟了?”
“你看行不行?她今儿上老陈的那个开颅,我看她手脚挺麻利的。”
“要是男孩子就好了。女孩子做外科太辛苦了。”
“那也是。但咱们这么大的医院,不能没有女外科大夫。”
李敏脱下袍子,对梁主任和护士长点头示意,悄悄离开叙话的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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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础基础基础,万事都一定要先打好基础,机会来了才能……
认真1
李敏简单洗洗手,就回去创伤外科。却见创伤外科病房的走廊里闹闹哄哄的。门诊把车祸清创缝合后的病人,都塞到病房里了。
还有几个号称是扭了脚、伤了药、也磕着脑袋的,都被塞进来了。
简直像京剧戏园子开场之前了。
外科大夫们是非常讨厌这样不够住院标准的病人,一来影响收入、二来影响技能的提高。而压床、影响周转率,降低单床的收益,也足以使得护士长的嘴角耷拉下来。
物价嗖嗖地往上窜,谁活的也不容易是不是?!
李敏先奔3病室,见3病室里只加了一张床,总体还算安静,长出了一口气。她悄声对3病室里那老太太的陪护儿女说:“如果病室太吵,你们一定要去找护士啊。”
“好好,我们会的。李大夫,你还没有下班啊。”
“嗯,车祸有个脾破裂的,才做完手术。”
3病室新入院的俩患者都不归李敏管。对这样惊魂未定的患者,贸然上去让她们保持安静,很可能会激起她们的逆反。李敏朝她们那方向看看,抿嘴走出病室。
她先去看术后的那女孩子。手术结束、从手术台往平车过床的时候,她就从麻醉中清醒过来了。但是送到病室后,姜麻又给了她加了一点止疼药,现在处于昏睡中。
李敏检查一遍昏睡的患者,再问陪护患者的她那个同学,发现术后该注意的事情,陈主任都交代的很清楚。
“她的术后由我来负责。今晚值夜班的是李主任,是老大夫了,临床经验比梁主任还老道。有什么事情,你就去找他。”
“那个,那个,这个手术费怎么算?我们现在小学实习,每个月就几十元的补贴。”女孩子一直憋在心头的问题,见了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李敏,才战战兢兢敢开口询问了。
“所有的治疗费用都不用你们出的。”
那女孩子闻言立即摸着胸脯,长出了一口气,“太好了。”跟着她又追问一句:“那是谁出啊?”
“国家。公交车是国家的,医院也是国家的。你好好照顾她,该用什么药我会给她用的。”
女孩拼命地点头:“谢谢,谢谢。谢谢你,李大夫。”
李敏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公交车出车祸累及乘客,一下子住进来这么多人,护士长绝对会让创伤外科的奖金更上一层楼,让肇事方知道厉害的。
汽车是能够乱开的么?
公交车是能撞的么?
看过脾切除术后的,李敏去看头部撞伤的那个女人。刘秀明被安排在单间的观察室里,李敏一进去,就发现李主任、陈主任和梁主任都在。
三位主任的神色都有点儿凝重。
靠墙边站了好几个人,看年龄好像是患者的老伴和儿女。
李敏歉意地一笑,轻声说:“我刚才先去看明天要做手术的,还有那个脾切除的了。”
陈主任点头,向她招手:“应该的。小李过来,你看看这个ct片。”
李敏有点打怵,头部ct 片,不,整个人体的ct片,她就没看过几个,往常都是看ct报告的。她迟疑的神态落在三位主任眼里,老成人精的李主任就立即开口了。
“你俩的意思呢?”
“先观察观察再说。该用的止血药你都给用上了。咱们现在就希望这破裂的小血管能不再出血。出血量不再增加、没有脑疝,是不是就不用开颅了。”陈主任的语气满是期冀、语调好像很轻松。
李敏呐呐而问:“夜里她睡熟了,可怎么确定脑组织没被淤血压迫?怎么判断她神智清醒?今夜总不好反复叫醒她。”
梁主任抄手说:“小李问的是地方。老李,她就归你今晚守着了。”
李主任面色凝重,“我守着没问题,但是老陈你今晚得留在科里睡。开颅这事儿还得你来,你做的多,熟练。”
“没问题。一旦必须开颅,你喊醒我好了。”
“那我就回家了。你俩忙不过来,打发人去找我。”梁主任住在医院的宿舍楼,距离比李敏他们的单身宿舍到病房,也没有远多少。
“那行,你先回去吧。”陈文强开口。“今儿累了一天了,小李也回去吧。明天还有择期手术。咱们不能今晚都念瞪眼经。”
“我可以到护士值班室挤挤。夜里真有需要,让我给你做助手呗?”李敏积极表明自己的态度。
谁在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积极争取手术机会呢?
陈文强只稍微犹豫了一下,就点头同意李敏的请求了。
这会是不眠的一夜吗?
李主任和他们三人一起出重症观察室,到办公室里拿了一些东西,转身就往出走。李敏明白他是要在患者的床头守一夜了。
看看李主任头顶剩下的那不多的黑发,在日光灯下似乎是满头白发了。他那因肥胖而笨拙迟缓的转身,都让李敏心生怀疑的同时也心生钦佩。
五十八岁了。还在临床的第一线值班。他原本可以去门诊混混日子等退休的。
他图意什么呢?
“老李,我吃了饭就过来换你。”陈文强喊了李主任一句。
李主任回头,“好。”
“李大夫今晚想吃什么?”陈文强问李敏。
这个点食堂已经关了,能吃什么啊?可是等十点与上夜班的护士一起吃,又有点儿太晚了。
“唔……吃方便面吧。七毛五一袋,还省钱。”这是李敏能想出来的、最快的解决晚饭的方法了。要不是夜里可能起来做手术,少吃这一顿也没什么,还不用专门去减肥了。
“这么糊弄可不成。外科大夫最重要的就是有一个好身体。”梁主任立即反对。“你俩看我的。山珍海味没有,一顿好吃的晚饭还是成的。”
“老梁,算了,你何必与章主任那人治气呢?”
“切,我去找护士长,让她去手术室找张正杰出头。咱们科今晚全体加班,院里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他做主任的出面,给所有的大夫护士找顿晚饭吃,那也是应该的。
你以前当主任的时候,不一直是这么干的?!”
听说不是直接去找医务处,陈文强就不说话了。
“小李想吃什么?公费啊。”梁主任笑着问李敏,态度好像对着自家的女儿。
“红烧排骨?”李敏试探着问。
“那是李主任爱吃的。你不用管他,少不了他这口的。”
“那就糖醋里脊、蛋炒西红柿吧。”
“好,没问题。糖醋里脊护士长也爱吃。”
“女人就没有不爱吃这道菜的。我家那丫头平时不吃肉,她妈妈一做这菜,她能划拉小半碟子。”
“陈主任,我先回一趟宿舍,二十分钟就能回来。”李敏与陈主任告假。
“好。半小时内回来就可以。”
陈文强给李敏宽了十分钟。李敏道谢之后就赶紧洗手换衣服。
李敏这回没有跑楼梯,她进电梯后,电梯工还向她露出讨好的笑容。
“李大夫还没下班吗?”
李敏对着电梯工的笑容,做不到不搭理:“今天车祸的事情多,我回趟宿舍取东西。”
“好辛苦。一会儿你按电梯,我送你回去。”
“嗯,好。先谢谢你。”
医疗直升电梯不是谁想坐就可以做的。边上那单双楼层的电梯,从早七点到晚十一点,从来都是挤得满满的。
等不及?那就跑楼梯去吧。
李敏才洗了内衣裤回来,就见刘娜提着两瓶热水进来了。只有她一个人。
“她俩呢?”
“严虹轮到今晚夜班,小凤临时换班了。哎,今天的车祸怎样了?”
“我才上了一个脾切除的。还有一个股骨骨折在手术呢。”
“天。太可怕了。”
“可不是咋的。创伤病房现在和开锣唱戏一样地闹哄。”李敏把《普外科手术学》、《新概念》第三册、还有俩本日记都塞书包里。
“我得回科里加班啦,有个脑袋撞了的在观察。夜里要是继续有出血,就得开颅了。”
“你要不要烫脚?我打了两壶热水,我自己也用不完。”刘娜挽留背书包要走的李敏。
李敏立即就夸张地、兴高采烈地过去抱了刘娜一下:“那可太感谢你了。我去接点儿凉水来。”
两人对坐着烫脚,李敏和刘娜说今天的忙乱,又看着手表算时间。
“我今天中午上了一个高血压脑出血的开颅,刚刚又连走带站俩多小时。娜娜,你这热水真是时候。”
刘娜抿嘴一笑,“我要不每晚烫脚,一天天地站下来,肯定年纪青青的就得静脉曲张。”
“那是,你们口腔科门诊一站就是一天。真不轻松。”
“是啊,咱们做大夫的,就没哪科是轻松的。”
“一会儿,你把门从里面锁死吧。我们仨今晚都不会回来的。”
这单身宿舍可不像学校宿舍那么安全,外地进修的医护人员也住在这楼里。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生面孔,让楼下的传达室也认不全人。
每年都会闹几次丢东西。
价值不大,派出所也不给立案,最后都不了了之。
医院的保卫处就是摆着好看的。
认真2
李敏回到办公室,先问值班护士自己管的那些病人都没事儿后,就找出傍晚脾切除的病历夹子,趴在办公桌上开始狂写。
首先是术后记录,这个是有明确要求的:最好在术后的两小时内完成;最迟不超过十二小时。自己必须在明早六点半之前完成。
然后就是完整的住院大病历,要在患者入院的24小时内完成。
这些一定要趁早写出来,天知道今天夜里和明天下午会不会再有意外发生。
要赶紧写,还要一字不错地写好。
不然最后交上去病历,被病案室检查出来有错别字,那就要扣科里的考评分数。各科室主任都会选择在奖金上,把这扣分给体现出来。
跟人民币挂钩,谁敢不好好写呢。
同时这病历也是具有法律作用的文件,是保护自己的最好盔甲。发生涂改的病历,万一需要拿到法庭上,就等于自己动手先把盔甲戳烂了、再披挂这破盔烂甲上阵。
想找死啊!
所以李敏每次写病程记录都很认真,更别说完整的大病历了。可怎么叮嘱自己要静心些,要好好地工整地写好每一个字,也难免越写越快,唯一的安慰是字迹不算潦草。幸好办公室只有她一个人,没人打扰,下笔如飞也没有错字。
今天的开腹和关腹,给了李敏极大的鼓励。
明天的手术,一定要再预习一遍局解和手术步骤。
今天的脾切除术,还要对照局解,再看书巩固一遍。
做一次,要能抵做过十次。
这样以后再遇到脾切除的时候,可以凭借对脾脏了如指掌的局部解剖,去争取做术者。唔,只是要小心点儿、慢点儿做,应该能够拿下来的。
几年的实验室动手经验,让李敏对自己的一双手很有信心。
完成了这些计划,李敏满意地在闻到饭菜香味的时候,结束了今天的所有文字工作。
恰好股骨骨折的患者也做完手术送回来了。才静下来一会儿的病房,又喧闹起来。护士长招呼所有人到大夫办公室里吃饭。
食堂推来一大桶的白米饭,还有红烧排骨、糖醋里脊、西红柿炒蛋、黄瓜紫菜汤这三个菜。为大家出头要来这份加班工作餐的梁主任,并没有在吃饭的人群里。他撺掇护士长出头去办这事儿之后,就回家休息去了。
刘大夫拿出自己的饭盒舀菜装饭。
“今儿谁点的饭菜?真是够意思啊。”
“护士长呗。”
“是主任。主任不点头批准,谁想都没用。”护士长笑眯眯地把功劳推到主任的头上。
“谢谢主任。”人人开口向张主任道谢。
张正杰满意大家的反应。“我在手术室只顾着做手术了,是护士长想着大家伙都没吃晚饭。你们谢护士长去。”
“谢谢护士长。”
主任和护士长都圆满了。
李敏吃完饭,见洗手池那边挤了很多人,便把饭盒塞到更衣柜里,与夜班护士交代了去向,就拿着听诊器去干诊病房了。
她慢悠悠地爬楼梯,心里不断地回想着今天这两台手术。楼梯间突然传出的尖锐叫声,然后是嘴巴被捂住的挣扎动静,吓得李敏差点儿在楼梯上踏空了。
粗壮的阴影里,好像是有两个人抱在一起。
“谁?谁在那里?”
李敏咋胆子大声地喝问。她的突然发声,让楼梯间瞬间消失了声音。然后是女人的尖叫声。
“李大夫。李大夫。救命……”
“命”字只说出来一半,就憋了回去。女人的嘴巴又被捂上了。
李敏手扶栏杆向后、再向后,退后到平坦处,她自觉心脏蹦蹦地乱跳。被捂住嘴的女人认识自己,自己单从声音却听不出是谁。
怎么办?李敏觉得自己的脑袋快成一片空白了。
她拉开半扇楼梯间的防火门,强自震惊地朝上面喊话:“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我现在跑去病房里叫人。你认为自己能从楼梯间逃出去么?”
死一般的沉寂压迫。
李敏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听清楚自己的呼吸。
“我劝你还是放了人吧。虽然这是医疗辅助楼梯,晚间走的医护少,那也不等于没有啊。”李敏觉得喉咙发干,声音涩得都听不出来是自己的了。
“我能在这个时间上楼,也就会有人从这里下楼。到时候你准备一对三么?”
李敏强撑着虚张声势。
回答她的仍是沉默。
“难道你想逼我尖叫、把儿科的家长都叫来吗?”
李敏深吸一口气,就准备“啊”出来的这时候,她的身后传来脚步声。
“哎,李大夫,你怎么站在这儿啊,和谁说话呢?”
李敏回头,过来的是儿科的护士。她叫不出来这护士的姓名,但她没少来儿科找冷小凤,也陪着冷小凤上过夜班,儿科的护士好多认识她。
有人过来,李敏的胆子立即就大起来了。
“你给我下来。不然我就让护士喊人了。我告诉你,再上一层是干诊,然后楼梯就锁死了,你往上是没有出路的。”
李敏的声音清脆,刻意加进去的威严,让她的声线低沉了很多。那小护士紧张地靠到李敏的身边,抓着李敏的手探头往楼梯上看。
“李大夫,怎么了?”小护士声音发抖。
小护士的问话还有李敏呵斥,显然让楼梯中间平台的男人有所忌惮了,他立即开口说话了。
“李大夫,你别喊人,我们立即就下来。”
李敏回握住那儿科护士的手,她立即发现儿科小护士与自己是一样地在发抖。
那一男一女居然是牵着手下来的。李敏的眼睛要瞪出到眼眶外了。
那男子非常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啊,李大夫。没想到吓到你了。”
李敏去看始终低头的女子。这女子身上穿着护士服,是在岗的打扮。哪科的呢?
“你认识我?你是哪科的?”
那女子在李敏的盯视下,羞恼地甩脱了男子牵着她的手。
“李大夫,你不认识我。我是卫校来实习的学生。”
“那你们这是干嘛呢?你真要救命吗?”
那男子开口说话:“没有,没有。什么事儿都没有。闹着玩呢。”他见李敏不动窝,眼睛只在他俩身上扫来扫去,清了一下嗓子说:“李大夫,我是呼吸内科的,我姓丁,你要是不信,可以多叫几个人一起去呼吸病房。我是去年分到医院的。她是我的女朋友。”
“是吗?”李敏见那女子没出声反对,惊吓后的余怒升起,悻悻地讥讽俩人:“你俩可真会玩。”
实习的护士是七月底进医院的,比李敏他们早了一周报道。
丁大夫拉着他的实习护士女友下楼了。儿科护士和李敏不约而同地松手,两人都是一手的冷汗。
大概那丁大夫说了些什么,声音太低,李敏和小护士都没听清楚。就听到女孩子尖锐气恼的尖叫反对:“我没同意,就是不可以。”
等俩人下楼的脚步声消失了,李敏对身边的护士说:“我去干诊病房查房。你有事儿吗?”
“九点多了,我来锁这个楼梯门的。李大夫,你坐电梯吧。”
“好,坐电梯。刚才吓死我了。”
李敏双手交握抚胸,深呼吸几下后,憋着一口气,两级、两级台阶地往上跨,很快窜到干诊的楼层。到了干诊病房的走廊,见到三两个在走廊最底端、开着窗户吸烟的男人,惊魂甫定的李敏,觉得这几个吸烟的男人可爱极了。
李敏平静了自己的呼吸后,才走进朱大勇的病房,外间仍是坐了很多人。朱家的老四、赵主任、还有一个护士在里间。
“赵主任好。朱处长好。”
“好,好。这么晚,你怎么来了?”赵主任很吃惊。
“今天傍晚有起车祸,公交车被撞了,受伤的人比较多,我们科都加班。这会儿我得空儿了,就过来看看。老领导有什么反应吗?”
“还没有,但各项指标还是挺好的。现在就看他愿不愿意醒过来了。”
朱家老四过来说话。李敏与他点点头,仔细看起护理、医疗的记录,并将一些要点,快速地记到自己的便签本上。
赵主任平和地看着李敏忙乎。等李敏抄写完了,才笑着问李敏:“陈主任在吗?”
“在的,他今晚也要在科里待命。”
李敏看着插满管子的老人,心里为他感到一丝难过。默默地看了老人家几眼,脸上的表情没逃过赵主任等人的眼睛。
“赵主任,我回去了。明天再来。”
“好。明天老领导就能醒过来。”
“那可就太好了。”
李敏回到科里就去看那个撞伤脑袋的留观患者。就见李主任把老花镜挂在脖子上,在艰难地写着病程记录。病程记录的格子太小,他使劲地往后仰着脖子,伸直了胳膊在写字。
李敏看的眼睛发酸。
“李主任,你说我来记录吧。”
李主任写完一整句话,把笔收起来。
“行啊,我就等你过来写术前准备什么的呢。”李主任抽出一叠单子给李敏,“我和家属都谈好话了。你把该写的都写全了。别落下了什么。”
“好。”李敏立即做到小桌边填写那些单子。
“干诊开颅的术后如何了?”
“很稳定。”
李敏写好一张检查单,李主任就拿起来看一张。他伸直了胳膊、脑袋往后仰着,但那认真仔细的态度,就如一幅雕像映在李敏的心里。
在以后的岁月里,李主任的身影就永远地定格在这一瞬间了。
认真3
这一晚留在科里的护士就比较多,护士休息室已经是俩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睡了。李敏最后被护士长救济了一床新棉被。
“李大夫,你有自己的值班被套。就到你们办公室的桌子上半铺半盖吧。”
也行。
“那得给我一盘蚊香。”办公室里有蚊子,简直是防不胜防的乙肝传染媒介。
“小吕子,快给你李大夫点蚊香。”护士长断喝一声,已经准备去睡觉得吕青,只得又起来。
“吕姐,蚊香给我就可以了。”
吕青摆手,“今年的蚊香不好。味道大的呛人,还熏不了蚊子。跟护理部说了很多次了。我这里蚊香是护士长自己掏钱买的。”
还带这样的?
李敏脸上的疑问太明显了。
“你那啥表情啊!咱们科夏天住院的病人,一晚上要几盒蚊香的。都科室买,一个月不知道得出去多少钱。你平时都在护士那里睡觉,不用你张罗点蚊香,你当然不知道这些了。”
吕青手脚麻利,点上蚊香,又帮着李敏把办公桌擦了、装好被套。
“行啦,赶紧去睡吧。明儿你就把这被子收起来。这是新棉花套。你别不在乎,咱们科里一年能领到的新棉花套也是有数的。”
“好,好。谢谢吕姐。明儿我再谢护士长。”
可能是这一天太累了,李敏躺下后就陷入酣甜的美梦中,直到敲门声把她惊醒。
“李大夫,李大夫,陈主任喊你起来去做手术呢。”
李敏含糊地应了一声,护士又重复了一遍。
“嗯,我醒了,你开灯吧。”
大夫和护士的办公室是套间,但是大夫这边还有一个门能进出。有的大夫值班的时候,就喜欢把对外的门打开,到李敏这儿,那个门是一定要反锁的。至于两个日光灯的开关,还是留在护士办公室那边。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设计理由。
李敏把垫在脑袋底下的《外科学》塞回抽屉,被子塞到更衣柜里。一手挡着去关柜门,好容易才把更衣柜锁上。随便洗把脸,喝了半杯水,就去留观室。
陈主任拿着剃刀在给患者剃头。刷刷刷,李敏看着陈文强的剃刀挥舞的那么熟练,觉得理发的师傅也就这样的水平了。
“是不是觉得我可以去做理发师了?”
李敏完全清醒过来,“主任你这手儿,太厉害了。”
“这算什么。男人就没有不会用这剃刀了。”
李主任却揶揄陈文强。“他最初在自己脑袋上练的时候,我都不知道给他收拾多少次烂摊子呢。哼!”
陈主任也不恼被掀了老底,“这自己刮胡子,那个男人敢说自己从来没失手过。在脸上刮与在头皮上刮,那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那你不如说在女的头顶刮和男的不同。”
“你还真没说错。男的头发才多长一点儿,女的都多长,怎么能一样?”
李敏干自己的事情,不听他们闲扯。患者家属却被他俩的对话,带动起来了。
“我妈醒了要是知道头发都剃了,还不知道怎么哭呢。她每年都要染几次的。”患者的女儿惋惜地看着纷纷落了满地的头发。
“有命在就好。头发慢慢会长出来的。等明年春天就够梳‘五好头’了。”患者的丈夫安慰女儿。
“就是,还是老哥们想的开。这马上就‘十一’了,等出院戴个帽子,这个冬天混混就过去了。到开春就长的够长了。”
陈主任很快备好头皮,李敏也把其它的事情也都准备好了。
“老李,你多少去躺躺,好好歇会儿。我和李大夫去就可以了。”
“那行,你们去吧。小心点儿。”
“你放心吧。”
俩人立即带着患者去手术室。
才按响手术室的门铃,接患者的护士立即打开门。
“麻醉到了没?”陈主任发问。
“到了,都做好准备了。是刘主任麻醉。是昨晚特意调班过来的。”
陈文强点头,刘主任是麻醉科的副主任,上这个台也可以。他最怕遇到那半天插管都做不好的麻醉,等得人心焦,恨不能抢下来自己去插管。
患者接进去了,陈文强领先往大夫这边走,患者的女儿拉住李敏,往她兜里塞东西。
“俩主任都有。辛苦你了,李大夫。”
李敏一愣神停下了脚步,陈主任回头:“都有,你拿着吧。快点进来。”
李敏向那父女点点头,快走几步感到换鞋的主任身边。
“行吗?”
“行。你拿着吧。”
李敏换鞋更快,拿了手术小衣往更衣室去。她的心蹦蹦直跳,白大衣的口袋里好像有些烫手。
李敏与陈主任一起刷手,同时也在陈主任的要求下,把昨天开颅手术的步骤背诵了一遍,包括具体使用的器械要点、提醒过她的那些注意事项。
“不错。一会儿你来主刀。切头皮的时候,始终要保持刀片和皮肤垂直。一定要一次全层切开头皮到骨膜。颅骨是硬的,比你做腹部切开的时候,更容易用力也好把握。”
“谢谢主任。”李敏的声音有些发抖。
“谁都有第一回。勤快点儿就能得到更多的机会。这是李主任建议的。回头你向他说声谢谢去。今儿他们那台斜疝,他也说了让你跟梁主任做”
李敏侧头,满脸是不敢置信的表情。李主任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想知道什么原因吗?”
李敏猛点头。
“你年轻,还体会不了快退休、已经是二线的这些老人的心情。老李蹉跎了不少年,他的专业又是胸外科。王大夫因为一些原因,既往对李主任少了发自内心的尊重。
所以我不待见他,梁主任也不待见他。不管怎么说,我和老梁的规培,当年都是老李带的。
好了,消毒去吧。”
信息量有点儿大。这是敬老得到的回报?!
李敏站在术者的位置,拿起手术刀的瞬间,心里什么想法都没有,眼里只有陈主任帮她画好的那条线。
“刘主任,开了?”李敏学陈主任的语气问话。
“开吧,都好了。”刘主任三十多岁,与林敏毕业于同一间的医大。她是恢复高考后、中学毕业就顺利考上大学的那批幸运儿。
在陈主任与她打招呼说让李敏做术者的时候,她讶异之下连连保证:“陈主任放心,小李是我师妹呢,我绝对给你们麻好。”
“要点?”
“垂直。一次全层不补刀。”
“好。”
陈主任的“好”字才落下,李敏就缓缓地落下了人生的第一刀。
缓慢、稳定、手不发抖,准确地沿着画线切下去。到了最末之处,李敏再度用食指肚发力、连食指尖都使上力了,才用刀尖完美地切好了最后的部分,和开头一样。
“小弯。”
头皮止血对再度配合的二人,换成了李敏来打结,与昨天的速度没什么两样。李敏左右手交替,十个指头灵活地翻转。这是练了几万次不止的一号线方结。
最基本的了。
李敏很紧张,除了非说不可的话,没一个多余词。陈文强的注意力完全是集中在李敏的每一个动作上,连带刘主任、器械护士、巡台的护士,手术室里四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敏的手上。
“好。不错。没有假结、滑结。骨钻。吸球。盐水。”
陈主任将调整好的骨钻递给李敏。
“要点?”
“慢。注意落空的感觉,及时收手。”
“哧哧”的骨钻声响起。
骨钻另一端就顶在李敏的剑突下,那震动的感觉都不能让李敏分神半点儿。突然间,李敏感觉到手下的阻力降低,她马上含胸收腹身体向后、降低了支持的力度,随之而来的就是落空感。
没有伤到大脑皮层。
太好了。
“主任,落空感之前,阻力是会有个降低!我刚才感觉到了。”
陈文强一愣,自己是做了多少个开颅,最后才在足够慢的时候总结出来的经验,李敏第一次用骨钻就感觉到了?
老天果然偏爱认真的人啊。
后面就非常顺利了。
当李敏把银夹放下的时候,长长地出一口气——出血的血管处理好了。
“骨腊。”
颅板的创缘有渗血。李敏学着陈主任昨天的动作,小心地把骨腊涂抹在创缘上。
……
“可以关颅了,主任?”
“关吧。”
“胶条引流,角针,七号线。”
“你在我这钳子尖进针,在这地儿出针。看好了进针。”
“是。”
李敏在陈主任的小弯止血钳的指引下,也用小弯含着头皮:提起、进针、出针、缝合完成。当她最后放下持针器直起腰,后背已经全湿透了。
“好。做的好。”
“主任,谢谢。”李敏手下不停,向陈主任略躬身行礼。
“我师妹真厉害。陈主任你也厉害,敢放手让小李做。”刘主任帮陈文强解开手术袍,兴奋地称赞两人。
陈主任眼睛盯着李敏给患者包扎的动作,边脱手术袍、摘手套边说:“这术者还是我,你们不要说漏嘴了。”
“主任放心。咱们不会出去乱说的。”
“小李,给这患者用先锋5,其它的用药与昨天的相同。”
“是。”
“我送患者回去,你们可以冲冲。”刘主任主动请缨。
陈主任看过李敏下的医嘱,把病历夹压在患者的脑袋下,李敏帮着刘主任把患者往外推。
“谢谢师姐帮忙。”
“不客气。以后有事儿找我。改天咱们医大聚会的时候,我去叫你。”
“嗯,谢谢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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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思1
北方的天,亮的比较早。李敏与陈主任回到创伤外科的时候,蒙蒙的天光,把走廊里彻夜不息的明亮灯光衬托得黯然。
“疝气的手术看了没有?”
“看了。昨晚临睡前都背下来了。”
“等回去再歇一会儿。你今儿要上两台手术的。”
“好。”
李敏应得很爽快,但她还是与陈主任去看了才开颅的那个患者。
患者的一般情况很好,回病房后曾短暂地睁开眼一次,刘主任给她用了一点儿,让她安睡。家属很激动。
“小李,你回去睡会儿,我在这里守着。”
“主任,你去歇会儿吧。我年轻。”
“我回去就得把老李惊动了。你去吧去吧,今儿你两台手术呢。”
李敏笑笑,学着日本留学生的样子,对陈主任躬身说了一句日语的“谢谢”,然后转身离开。
回笼觉睡的真香啊。
6:45am
早班护士准时叫醒李敏。李敏按着自己的计划,第一个到了食堂的门口。她打了三份早餐,带回科里与李主任、陈主任一起吃。
李主任搁下筷子就对陈文强说:“小李比你和老梁会做事儿。你俩从来没给我买过早餐。”
陈主任不忿,“嫂子每天都给你做早餐。食堂的,你吃得下去吗?”
“怎么吃不下去?昨晚、今早,我不是都吃了?”
李敏笑笑,抱着饭盒去洗刷。妈妈让自己上班以后勤快点儿,这算是勤快了?
早会后,张主任和护士长分别讲话,勉励所有人一番。重点表扬李主任守了患者一夜,让患者及时地得到救治。顺带表扬陈主任和李敏为患者在科里待命的行为,嘱咐护士长想着给所有人的考勤记上加班。
“主任,8病室的患者,我看着差不多可以植皮了。您抽空去看看?还有10 病室的削痂安排。”
“好。散会。小李,咱俩先看烧伤的。杨大夫、刘大夫,你俩先带患者去手术室。”
张主任看了8病室的那男孩子后,对李敏吩咐:“你下急诊通知单,下午三点给他做植皮手术。削痂的明天做了。”
“明天是周日,主任你可以吗?”
“我没事儿。你把别的事儿都推推,工作要紧。”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
“那就明天早上9点做手术。削痂不等人,一旦拖延发生了痂皮液化吸收,会出现休克的。”
“那我是写一张手术通知单还是分开做两张?”
张主任犹豫了一下子,“两张吧。明天手术室也要算加班的。”
李敏填好手术通知单、请张主任签好字,然后把为斜疝那个患者准备的术后医嘱单等,捧过去给梁主任检查。
“行了,若没什么意外,就这样吧。到时候我会带他过去的。”
李敏告别梁主任,拿着手术通知单等,推着老太太去手术室。
“姑娘啊,下半夜做了手术,现在困不?”
“不困。我做完手术又睡了一觉,睡到大天亮的。睡的可香了呢。”
老太太性格爽朗:“年轻就是好。我现在每天睡到四点多钟,就再也睡不着了。这人一老了,觉就少了。”
“奶,你白天还时不时地就睡一觉呢。”
“别乱说。我哪有睡觉了?我那就是打个盹。根本就没睡着。”老太太精神很好地抗议大孙子的不恰当用词。
做孙子不服气:“奶,你打盹要半小时,我给你盖被子,你都不知道。还不是睡觉啊。”
“不是。姑娘你说呢?”老太太眼巴巴地望着李敏,希望李敏支持自己。
“不是。”李敏笑着迎合老太太。
老太太得意地咧开脱了好几颗牙齿的嘴巴,“李大夫说了不是。她是大夫,比你懂的多。”
还带这样的?这真是老小孩了。
那男孩子立即就要与李敏辩解,李敏笑望着他,用老太太听不见的声音轻轻说:“我说谁说的不是了?嗯?”
男孩子恍然,笑嘻嘻地高兴咧嘴。
他妈妈拍打下他的后背,轻声责怪他:“又和你奶奶争话茬?你像不像话?没大没小的。”
“我高兴。你别说我大孙子。打孩子做什么。”老太太立即表示自己的不满。
“妈。”做儿子拉长声,也是不那么满意,“我奶和我争了才会高兴的。”
祖孙俩异口同声。
做儿媳妇的赶紧解释:“妈,我这不是怕你大孙子惹你生气嘛。那里会舍得打疼他了。我不也就是这一个儿子嘛。”
老太太哼唧:“说也不行。我看着你打我大孙子了。打人能不疼?”
当媳妇的没办法,赶紧赔上笑脸、小声地求饶:“好,好,是我错了。可是妈你下回再别抱怨你大孙子又气你了。再你也别真生气啊。”
老太太咧着没牙的嘴,笑得跟捡了金元宝:“我俩不会真生气的。”
电梯里塞满了护送老太太的人,大概是她的哪个儿女认识医院的人,院办还特意过来一个办事员,挺客气地坚持要陪着李敏推患者往手术室去。
电梯的满员标志在显示,还是不断地一层层停下。
电梯工恨恨地按着满员标志抱怨:“这‘满员’又坏了。你们院办也不买个好电梯啊。”
“电梯可不归院办管。”院办的那个办事员撇嘴。
刚才说话的那个女人,看到电梯工立眼、电梯间的气氛不对,立即就歉意地开口说话。
“李大夫,让您见笑了。他们祖孙到一起,就没有不争、不拌嘴的时候。”
李敏笑着看老手拉小手、紧紧握住的祖孙俩,赞道:“你教的好!儿子孝顺,和奶奶感情好。初几了?你今儿不用上课?”
“初二。我请假了。我奶做手术,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能不来陪着!李大夫,我可以在我奶身边陪着吗?”
男孩子有点儿自来熟、顺杆爬了。
李敏立即拒绝:“这可不成。手术室是无菌的。连她都不可以进去的。你在外面门口等,很快就出来了。”
创伤外科里,张正杰对王大夫说话。
“那个王大夫,昨晚入院的患者挺多的。你今儿上午没手术,科里就拜托你看家了。”
王大夫本想去手术室看看呢,普外科那边是有一个直肠癌的。可见张主任说的这么正式,只好点头答应了。
那想到张正杰追着他叮嘱:“你别不当回事儿。这是公交车被撞。门诊把不少想趁机诈点儿油水的都收到科里了。若是在我们可闹出什么事儿,就是院领导也兜不起。你又是这时候的。”
这话说得就有点警告的意思了。甚至把王大夫的那点小心谋划都点了出来。
王大夫看着与自己同龄的张正杰,心里暗暗运气,“行,张主任你放心,我会看好的。”
md,做了主任就了不起啊。
王大夫郁闷地决定:今儿回家就要让老婆再催催岳父那边,赶紧把事儿办妥当了。这么在创伤外科闲下去,不说每天憋气了,自己很快就会废掉了。
唉!先去看昨晚做了脾切除术的那位吧。
真倒霉!不过是去设备科催了催纤维胃镜、闲聊了几句,就错过了一个脾切除。
张主任安排好科里的事情就想往手术室去。在电梯间看到李主任已经换下了白大衣。他很震惊,难道李主任继花眼之后,开始健忘了?
“你这是要回家啦?”张正杰提醒李主任。
“嗯。下夜班了。”李主任脸色憔悴,大大的黑眼圈,明晃晃地显着他昨夜的辛苦。
“那李主任,你一会儿不是有台斜疝修补样要接台吗?”
张正杰急了,手术单派过去了。择期手术敢上台的玩消失而临时取消,以后手术室护士长绝对敢以“没床”做报复,突然取消创伤外科的择期手术。
“那是老梁管的病人。他带李大夫上台就可以。”
张正杰觉得嘴里苦涩起来。自己科里这仨老的,可真的不消停啊。自己不过是纵容了杨大夫那么一次,他们就伸手拉人了。
但梁主任带李敏做斜疝修补,也是符合临床级别的手术。唉,那是三个副主任医师,他们想带李敏上什么手术,都是符合规定的。
李主任见张正杰再无话说,反而从盯着电梯门的状态,转过头看他了。这令张正杰很无语。恰好下行的电梯到来,他就提醒一句。
“梁主任,电梯到了。”
梁主任点点头,跨了进去。
上行的电梯也来了。人很多,张主任挤进电梯。电梯里的人被挤得呲牙咧嘴,但没人吭声。
既往每次往手术室去,张正杰的心里都充满了斗志,觉得自己就像是要冲锋陷阵的士兵或者是指挥员。但是这次他的心思却分到李敏身上去了。
李主任出头不给王大夫手术机会,却让李敏上台;等术后让王大夫知道了,他那里岂会消停?唉!院里也是麻烦。要是能让王大夫去普外当副主任,就赶紧派过去吧。
张正杰讨厌王大夫的为人,觉得他比那仨老的还烦人。他在心里暗暗地打定了主意,要是院里还不动作,他就要把王大夫“撵”去普外病房做普通的主治医了。科里的大夫已经俨然分成了两组,容不得王大夫再在杨大夫和刘大夫之间说那些有的没的。
但是李敏这里?张正杰觉得自己就这么放弃她、让她靠向老家伙们有点儿可惜。
然而三个主任一起出手,那么无论是手术量、术式,还是术中的指导,都是自己这十几年不能比的。
甚至外科其它的事情……
李敏本身还是医大毕业的,基础又好。那岂不是只要用几年的时间,就要超过创伤外科的其他人?
但他转瞬间想到一个根本问题:李敏是女的。
幸好她是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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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恸
李敏带着患者乘坐的医疗电梯门缓缓打开。突然间,让人毛骨悚然的惨烈哭嚎声,劈头盖脸、猝然扑来。
“我的孙子啊。你可要了奶奶的老命啦。怎么不让奶奶替了你啊。你们这些杀千刀的啊。啊啊啊……”
苍老、暗哑的声音,哭得声嘶力竭,好像要把痛彻骨髓的悲痛和愤恨,都用哭声来宣泄。
这哭声吓得躺在平车上、强装镇静的老太太,一下子就握紧了她大孙子的手。李敏快步走出电梯门,眼前的情景,吓得她吃惊地停住了脚步。
电梯间和手术室门前的空间是很大的。但是十来个人围住了妇产科的刘主任、严虹和另外一个女大夫,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进手术室的通道。严虹和那女大夫一头一尾地扶着平车,平车周围也有几个家属,都极力地张开手臂,护着平车上肚子高高凸出来的孕妇。
妇产科主任被一个抱着大花面襁褓的老太太扯得东摇西晃。另一个面目狰狞的老太太,一手拽着主任的胳膊,一手抡圆了巴掌,要扇妇产科主任。
她的嘴里还哭叫着:“我的外孙哎。我的心头肉哎。啪!啪!我闺女遭了多少罪啊。你这个丧良心的,怎么就不给我闺女条活路哎。”
“啪”!
“啪”!
“啪”!
重重的一巴掌接着一巴掌,满带刻骨的仇恨,扇到妇产科主任的脸上。要不是俩老太太都还拽着她,这巴掌早就能把偏胖的主任打得翻跟头了。
这得是多大的仇啊!
妇产科主任极力挣扎想捂脸,她说了什么,李敏没听清楚,只看到妇产科主任的眼镜飞起来。这时手术室的那扇接患者的门打开了,护士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尖叫。
“妇科刘主任被打啦。你们快来人啊。”
医疗电梯边上的电梯也到了,李敏就看到张正杰先出来,然后就看他愣了一下子就冲过去。
断喝声响起:“你们干什么呢?啊?怎么在医院闹事儿?”
几个汉子堵住了张正杰。
“啪”!
“啪”!
一巴掌接着又是一巴掌,李敏看着妇产科主任被打得歪到另一边,又被拽回来。她跟在张正杰的后面冲过去。
手术室里涌出来一些男女,都穿着手术衣。
呼喝声在手术室门前响起。
“不许打人。”
“不许动手打人。”
李敏绕到那恶狠狠地扇妇产科主任耳光的老太太后面,抬腿朝着她的后膝窝使劲地踹下去。这一脚李敏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
老太太立即趴到地上,声音比扇耳光更响亮。
李敏抱住被带得歪斜的、要倒下的妇产科主任的圆腰。她两手使劲地拉,一下子就把她从抱着襁褓的那老太太的单手拉扯中拽出来,立即推着她往手术室里去。
手术室迎面出来的男女都给她俩让出通道。
“刘主任,你别管换鞋了,快进去躲躲。”李敏催促刘主任,伸手扶了扶眼镜。惊讶地发现刘主任的两边脸颊都是指痕,肿起了好高。
那老太太怎么这么狠?这是用了多大的劲?
刘主任吐出一口血水,她用手接到了一颗牙齿。靠在手术室的门上,眼泪滚滚而下,脸上偏还带着笑。
“你是叫李敏,是不是?谢谢你了。”
李敏赶紧点头又摇头,看着奔出来的手术室护士便喊道:“赶紧给个湿毛巾。小单就成。要凉的,给刘主任敷脸。”
护士长赶过来,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这是怎么了?刘姐?”
刘主任靠到护士长的怀里,才痛苦地嚎啕出声音来。万分的恐惧里、夹杂着委屈和不甘:“那些人要打死我,给引产的孩子赔命。啊……啊……”
“怎么回事儿啊?李大夫?”护士长问李敏。
“不清楚。我送患者过来手术,看到俩老太太拽着刘主任动手。是张主任先冲过去救刘主任的。”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还想追进手术室里打人吗?”
外面有人推门,李敏立即靠住手术室的门,护士长抱着刘主任一起用身体紧紧顶住门。
“哗啦。”李敏头顶的玻璃碎了,有碎玻璃扎到李敏,还有碎玻璃碴子钻进了李敏的脖子后。李敏控制不住地尖叫起来。
“啊……”
她常年运动,肺活量接近四千的。原本说话的声音偏高,到了临床实习后,被实习老师训过无数次,才慢慢降低了说话的声音。
这一声尖叫,释放出两年来所有被强行压制下去的力量。尖叫声立即盖过了所有的吵嚷,使得手术室内外瞬间安静下来。
刘主任被惊得停住了哭泣。
护士长等李敏停下叫声了,才捂着胸口,长出气:“我的小姑奶奶,你要吓死我了。”
手术室护士小跑过来,手里捧过来自来水拧过的湿单子,她差点被李敏的尖叫声吓得跌倒。护士长扯过单子,兜着下巴敷在刘主任的脸上。
“李大夫,你快进去抖抖玻璃碴子。丽蓉,你过来靠着门。”
“护士长,我没换鞋呢。”李敏叫完之后很不好意思,对上平时就怕的护士长,嗫嚅得像小鸡仔。
护士长把自己脚下的拖鞋踢给李敏,“你先穿我的拖鞋进去。那个里面还有谁在,过来把玻璃碴子打扫了。”
护士长的音量不比李敏的尖叫声小多少,手术室的深处立即传来回应。
“就来就来了。”
李敏把自己的坡跟护士鞋,提到手术室护士长脚下。
“护士长,你先踩着我的鞋,别扎脚了。”
“好,好,你进去吧。”
打架这事儿吧,看的就是气势。停了一瞬后,再想打起来,那就是比较难的了。何况刚才出去了不少的男大夫呢。
门外的事态被控制下来了。几个男大夫把那几个男子,推挤到一边,先让妇产科的孕妇平车进去,然后是要做甲状腺手术的那老太太。
趴在地上的老太太也被扶了起来。她吐出一口血水,带着两颗被磕断成半截的门牙。
老太太喘着气叫喊:“姑爷,亲家母,我这牙、这牙……哎呦,我的腰被踹断喽。”随着哭声,老太太靠墙哧溜到地上,高声哭叫起来,打开了讹人的模式了。
抱着大红花襁褓的那个老太太也高声哭骂:“你们医院全是黑了心肝、丧了良心的啊。那毒妇把我孙子活活毒死了。又要打死我们老太太啊。没了王法啦。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张正杰很惨:他的眼镜被打飞了,一只眼角被砸了一拳,青肿的眼睛,还有歪着的、流血的鼻子,无不显示着他刚才被这几个男人围殴的惨状。
那几个男人实际也很惨。
其中第一个冲向张正杰的男子,被张膝撞了关键的地方。力度足使他失去战斗力,却不会到需要住院的程度。受撞击的男子想伸手去捂胯/下,但周围男男女女人太多,他迟迟疑疑的没好意思伸手。只半弯着腰部、夹紧了双腿,但是憋不住地逸出了呼痛声。
在军区大院长大的张正杰,从小就是孩子王,打架讲究的是脸上不带伤,讲究的是打得人说不出来那里受伤。而这些年从业骨科,更让他打架的技巧再上一层楼了。他拼着鼻子受伤,一掌砸到右手顺撇的那个男人的脖颈。
那是颈动脉窦的位置。这里受到暴击的男子,立即晃悠着跪倒在地。
剩下的两个男人,一起扑向他。
还有一个追着李敏和刘主任的那个男人,被手术室里出来的大夫们拦住了。随后他们推攘起来,弄碎了手术室门的玻璃。
等保卫处的人上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两个撒泼的老太太,四、五个变成打蔫秋茄子的男人,还有一个鼻歪眼肿的张正杰主任。
李敏小心地脱下衣服,只穿了胸衣和三角内裤,站在女更衣室的地中间。
过来帮忙的麻醉大夫和护士,倒吸凉气说上一句:“天,割破了这么多的地方啊。”
说得李敏心惊肉跳。
确认没有玻璃碴子了,麻醉大夫把半瓶子的双氧水,倒在李敏后背的伤口上。
李敏被蛰得“嗷”地一嗓子跳起来,麻醉大夫被李敏的尖叫又吓了一回,惊得三魂飞走了两个半。
吓得她把剩下的双氧水,连瓶子一起砸到李敏的后背上。砸的李敏差点又尖叫了。
“谋杀啊?”
“你吓死我了。哎呀,你不想想这手术室多脏啊。门口那玻璃还不知道多少人摸过,不知道上面有多少耐药菌附着呢。不用双氧水,那你要用什么?”
双氧水“哧哧”地在李敏的后背上冒泡,然后顺着李敏的三角内裤往下滴答。片刻的功夫,她脚下的废单子就湿了不少。只穿了胸围和三角内裤的李敏,使劲地扭着脖子想从背后的镜子看到伤处。
※※※※※※※※※※※※※※※※※※※※
90年的医闹,
还属于刚刚开始。
妇产科主任受了无妄之灾
心思2
也不算多的几道口子,蜿蜒的粉红血水,在细腻的脊背上,汩汩地向下流淌。
被蛰得“嘶嘶”抽气的李敏,扭曲了脸,没好气地说:“那你再来点2%的过氧乙酸,把我泡十分钟。病毒、细菌、真菌及芽孢,统统都能消灭得干净了。”
小护士傻傻地捡起双氧水瓶子:“李大夫,过氧乙酸不能沾破口的皮肤。这些双氧水,你还是都用了吧。”
不等李敏提出反对意见,麻醉大夫和护士俩人按着李敏的肩膀,不给她挣扎,把残余的双氧水,都浇到她背部的伤口。
严虹手里卷着手术小衣进来。“哎呀,这是怎么了?敏敏,你这不是毁容了么?”
李敏眼泪汪汪地看着严虹控诉:“她俩欺负我。你还看笑话?你还不快点过来帮帮我。一会儿我还有两台手术呢。”
严虹放下手里的衣服,“门口的那玻璃划到的?”
“嗯。快点儿,赶紧地!拿生理盐水帮我冲冲,这要蛰死我了。”
“等会儿吧。不然你这不是白遭罪了。哎,你们手术室不是有备用的创可贴么?赶紧拿点儿来用。”
护士长扶着妇产科主任进来,她俩看到李敏背部的那些划伤,都吓了一跳。
“玻璃碴子挑拣干净了?”
麻醉大夫赶紧说:“挑干净了,冲了一瓶双氧水。”
护士长抿着嘴笑,打开柜子抱出一大盒的创可贴。
“来来来,咱们一起上手,快点儿给李大夫贴好创可贴。她那台甲状腺的手术,病人都上台等着了。”
严虹小心地用纱布沾李敏的背部,“敏敏,这个口有点深啊,最好缝一针。”
“回头再说。我那老太太被吓到了。我得赶紧去手术间。”
四个人上手,把李敏的背部横七竖八地贴了不少创可贴。
“先这么地吧。小姑奶奶,你这内裤可都湿了。带了换洗的没有?”
“没有。”李敏对着护士长立即怂的像小猫。
护士长犹豫了一下,“你做完手术来找我,我给你一个固定的更衣柜。”
“谢谢护士长。”
李敏笑逐颜开,太好了!大奖啊!
固定的更衣柜,连张主任和陈主任都没有。创伤外科只有李主任和梁主任他俩有。就是编制在手术室的护士,也不是人人都有的,更别说她这级别的小大夫了。
护士长在李敏的背部摸了一把,笑着对刘主任说:“来摸摸咱家的小姑奶奶,压压惊。”
李敏赶紧套手术小衣。
这都什么啊!
刘主任被护士长逗得露出一个比哭还难堪的笑来,吓得从套头小衣伸出脖子、从镜子里看到刘主任表情的李敏,赶紧闭下眼睛。然后弯腰抓起裤子穿上,一边系带子一边往外走。
“你呀,把李大夫吓到了。”刘主任嗔怪护士长。
护士长见刘主任换了情绪,就当没事儿一般问她:“你妇产科那台剖腹产,让李主任来?”
刘主任凝住,她抬起手想扶眼睛,却颓然地耷拉下手。“让她来吧。没有眼镜,我什么也做不了。你去忙吧,让我躺躺,头晕。”
“到休息室去吧。”
“我晕得恶心。就在这儿躺躺吧。”
护士长、麻醉大夫、还有严虹等,动手把两条长凳并到一起,又抱了被子,扶着刘主任躺下。护士长出去打电话。
刘主任说严虹俩人:“你俩进去先准备做那剖腹产。李主任到了再让她做主刀。那产妇受了惊吓,别出事了。赶紧去吧。”
李敏离开更衣室,再消毒桶里抓了帽子和口罩,三下两下把头发塞好,一边戴口罩一边往刷手的地方去。
陈主任早早到了手术室,刚才他没有出去,而是按着计划时间刷手、泡手。
“刚才怎么了?”
“妇产科的刘主任被患者家属围殴。”
“噢。”陈文强点点头,“做大夫越来越不容易了。救死扶伤还有错了?”
李敏从刘主任的哭诉里猜到了大概原因。“可能是为了前天雷夫诺尔引产的事情吧。”
陈主任吃惊,“这也怪不着刘主任啊。唉,她这顿打是白挨了。我先去消毒了。”
“辛苦主任。”消毒的活该是李敏干的。今儿是意外了。
站在手术台上,李敏觉得自己的腿有点儿抖。她的不安立即被陈主任发现了。陈主任心说,到底是女孩子啊,这是被吓到了。
“要不要老梁来替你?”
“我,我,”李敏做了一个深呼吸,在口罩下咬紧嘴唇,“我没事的。”但是颤抖的小弯尖部,还是泄露了她的惊悸不安。
“深呼吸。1、2、3。”
陈文强看李敏平静的差不多了,开始抽吸麻药。
“老太太,我现在要给你打麻药啦。一会儿你会感觉到脖子扎针、知道手术切到哪儿了。要是疼的话,你就告诉我,我再给你加麻药。”
“好。你放心,我这是第二次做了。”
“血压?心率?”
“143/76。心率89。”麻醉大夫报数。
这可比平时基础血压和心率快了。
李敏拍拍手术单下的老太太,“你不要紧张啊。是我和陈主任给你手术。”
“不紧张,不紧张。那被打的妇产科主任怎样啦?”
“她还好,在休息室躺着呢。”
“为什么打她啊?”
“心率83。”
“李大夫,你多和她聊几句。你比镇静剂好用。”麻醉大夫调侃李敏。
李敏摇头,脖子这部位做手术,能逗患者说话吗?
陈主任拿着针筒在手,李敏立即对患者说:“先不说话了,要做手术了。”
“表皮的疤痕要切除了,不然术后愈合不好。”陈文强在原来的切口边缘动刀,上下各切了一刀,李敏仔细地用纱布绷住老太太松弛的皮肤,给陈主任提供最好的皮肤状态。
陈文强满意地切下来大约半厘米宽的一条表皮,然后两人一起上小弯止血。
“二次手术的难点在于上一次术后发生了组织黏连,局部的解剖都被破坏了。这时候就要小心副损伤。”
陈文强谨慎地用组织剪钝性剥离黏连的组织,李敏一手小钩一手小弯,跟住主任的进展。黏连的太重,甲状腺暴露的十分艰难。等甲状腺完全暴露出来,时间过去了快二十分钟了。
“老太太,疼不疼啊?”陈文强探头去问。
“不疼不疼。”
“那我就继续做啦。”
“小弯两把。这个地方要注意什么?”
“甲状腺上动脉。喉上神经的喉外支。”
“这里的要点是贴着上极做,就不会损伤外支了。”
李敏跟着陈文强的思路走,她手里的小弯只止血,不去钳夹腺体。
“两把小弯。下面这块要注意什么?”陈文强探过胳膊,在李敏这一侧上了两把小弯止血钳。李敏待陈文强松手后,扶住这两把小弯。
“喉返神经。”
“老太太,疼不疼?”
“不疼。”
“咽下吐沫。”
老太太配合做了咽吐沫的动作。
“再来一次。”
“好了。不用再咽了。组织剪。”
……
“咱们在这里要注意甲状旁腺。四颗黄豆粒大小吧。一旦误切了,要立即埋回甲状腺里。不然病人下半辈子就得吃药了。记得甲状旁腺的功能吗?”
“与钙磷代谢有关。没了甲状旁腺会发生……”
“知道这些就够了。”陈主任出声打断李敏,“咱们在临床不是附属医院、教学医院查房。外科重点在手术上。涉及到东西记得在手术前后看好了就行。”
“老太太说话,疼不疼啊?”
“不疼。”
剪下来的甲状腺组织,疙疙瘩瘩地一大坨,比正常人的甲状腺组织大了有四分之三。陈主任仔细地翻找了一遍,才扔到护士早递过来的不锈钢小盆里。
“送病理。急诊做冰冻切片。你开单子没有?”
“开了,程麻,病历里有两张病理化验单。有一份右上角备注了冰冻。”
程麻在后面翻检到病理申请单,把两张申请单都给了巡台护士。
“这张是急诊的冰冻切片。”
巡台护士接过去,看了一眼:“好。”便拿着申请单和切下来的甲状腺出去了。
程麻翻看手术病历,“老陈,你这手术做的舒服啊。李大夫把术后医嘱、单子都准备好了。”
“那是。没这点眼力见儿,我也不费心带她上台了。和老梁一起做手术多爽。”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你把李大夫都说红脸了。”
李敏扶着小弯,假装听不见。陈主任慢悠悠地结扎残余的甲状腺组织。
手术室的门被推开。医务科的一个小科员探头进来。
“李大夫在吗?”
“在。”李敏抬眼看他。手背立即被陈主任用止血钳拍了一下。
“专心手术。”陈主任斥责李敏。
小科员尴尬,还是继续说道:“那个李大夫,章处长等着问你电梯间你踹老太太的事儿。”
“没看这里手术呢嘛?出了事儿你负责吗?”陈文强恶狠狠地凶道。
“管李大夫什么事儿啊。”手术单下面的老太太说话了。
“老太太,你千万别说话。千万别动。”陈文强加快手里的动作,迅速把余下的两把小弯钳夹的残余组织结扎了。
“换块干净的盐水纱布。你到这里叫李大夫,把患者扔在手术台上,去回答他的问话,他什么心思?啊?”
被撅回去的医务科干事,尴尬地扶着门,看着陈主任立起来的眉毛,说不出话来。
“把门关上。你不带口罩帽子,也不换衣服就进来,手术的患者感染了,你负责啊!护士长,护士长呢?”
那小干事缩了回去。手术室的门来回地摆动。
陈主任气得摔了纱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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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思3
巡台护士回来了。
“陈主任,病理室电话回报冰冻切片结果:未见恶变组织。”
陈文强深吸一口气,“换块干净的盐水纱布。”
李敏陪着陈主任沉闷地做完余下的步骤。
“好啦,老太太,你的手术做完了。非常顺利,没出什么血,干干净净的。”
陈主任一边俯身对老太太说话,一边伸手把头架上的大单子抱下来,拿走支架。老太太挣扎着要坐起来,李敏赶紧按住她。
“老人家,你可别掉下来啦。等会儿我们抬你到平车上。”
老太太拉李敏的手,慈祥地拍拍:“谢谢陈主任,谢谢李大夫。”
“不客气。”
李敏把老太太的手放回去,把她膝弯垫着的衣服,小心地抽出来。然后把衬衫在中单下面、给她反穿在身前,把肩膀都掖好了,才慢慢地把中单等掀掉。
“谢谢姑娘啦。我这都七老八十了,老了老了,姑娘还知道别让我光身子,不丢人现眼。”
陈主任在一边翻了个白眼。
程麻向陈主任撇嘴,上前接过巡台护士推过来的平车。
“陈主任,我去送患者。然后把斜疝的接过来。”
“好,麻烦你。”
器械护士把她的器械台挪开,五个人一起动手,把老太太转移到平车上。
“一、二、三,过。”
老太太从手术台上被悠到平车上,器械护士松开手,拿走按在颈部的沙袋上的干净纱布。
巡台护士上前给陈主任解手术袍,李敏和程麻推平车出去。却见卢干事还在他们这间手术室不远处站着呢。
不过他的面前站着口沫横飞的护士长,低声把卢干事训得像三孙子一般。
“你是医疗管理系毕业的,难道就不知道手术室的无菌规定了?谁给你的胆子进手术间?章主任让你这么干的?”
卢干事脸色紫胀、难堪地嘎巴嘴、答不出来话。
“你回去告诉章主任,那几个闹事的,把刘主任给打掉了大牙,张主任鼻骨骨折,他俩都住院了。李大夫,你过来一下。”
李敏扶车快走到手术室门口了,听见护士长招呼她,立即松手走过去。哪想到护士长拽着她的肩膀,把她甩了个180°。
“卢干事,你看看李大夫的后背。你看看,看看。看到没有?这是什么?这是那些闹事的把手术室的门玻璃砸了。碎玻璃扎的。
你是不是从那儿自己开门进来的?
我告诉你,你要是个女的,我就让你看看李大夫后背有多少道口子了。”
陈主任走过来,转过去看看李敏的后背。
“怎么出了这么多的血?”陈文强皱眉。“小李,你该处理好伤口再上台的。记得回科里打破伤风血清。是不是扎的深了?”
“是。”李敏低头应答。
“可不是怎么地。妇科大夫要给她缝几针,咱家这小姑奶奶还惦记着那手术的老太太,就贴了创可贴糊弄自己呢。”
“卢干事啊,你们医务处这回可太不对了啊。你也学过解剖的,你看看这受伤的部位。玻璃的锋刃比尖刀差哪里了?这要是扎到脊髓,还不把脊髓割断了?
李大夫这要高位截瘫啊。
如果胸2、3之间脊髓被切断,你知道那是什么表现吗?”
卢干事舔嘴唇,李敏的肩膀在护士长手下开始颤抖,俩人都被陈主任的话吓到了。
“我跟你说,人李大夫是医大毕业的,就这么截瘫了,她爸爸妈妈绝对会去找你们章处长的。
你们医务处也长点儿心吧,行不行?
怎么那些人一闹,就觉得是咱们临床的大夫护士做错了?啊?”
护士长的手指快点到卢干事的脸上了。
卢干事后退了一步,“章处长说咱们怎么也不能和患者家属动手的。”
“我没跟她们动手。”李敏小声分辨。
“说什么动手不动手的。我告诉你,刘主任被打得吐了好几回,现在急诊做ct检查呢。脑外伤,卧床休息半年,医院得按工伤发工资,给奖金的。现在就等陈主任去看看要不要开颅了。”
护士长板脸说的和真事一般,李敏觉得护士长该去演戏。
陈主任就说:“卢干事啊,你这么说话就不对了。难道你说李大夫不该把刘主任救出来,应该让她被患者打死的,是不是?”
卢干事节节败退,“我没那么说。是章处长让李大夫去医务科说明情况的。”
“那你好好想想该怎么与章处长说话。不明白多问问老主任。患者家属闹腾完了就离开了,你可要在省院继续混下去的。章处长到底要李大夫上去做什么?”
“让李大夫向被踹倒的那老太太道歉。”
“小李要连台手术,你确定让她把患者扔手术台上?”陈文强怒目。
卢干事舔舔干巴的嘴唇,“我等她下手术。”
“门外等着去。不换衣服不换鞋子就进来。我告诉你,这个月一旦发生院内感染,就是你的事儿。你就等着被开除吧。”护士长挥手撵他。
卢干事狼狈地跑出去了。
护士长尤不解恨,“一群吃里扒外的。那个陈主任,刘主任住你们科了,得麻烦你去看看了。”
“行,我这就回科里去。”
陈主任也不冲澡了,转身往男更衣室去。
“李大夫,你跟我过来,你这后背得处理一下。我可没那么多的手术衣给你祸害。刘主任家里人都来了,她女儿哭的跟什么似的,儿子说要给你磕头呢。”
李敏尴尬,“那也是我该做的。总不能看着刘主任被打。可别说磕头,我才多大岁数,承受不起。”
护士长搂着李敏像好姐妹一般吩咐:“这把钥匙给你,是那边57号更衣柜的。你拿好了,你要是丢了钥匙,我就收回更衣柜了。”
李敏赶紧保证:“我会收好钥匙,不会弄丢的。”
“护士长,刘主任和张主任真的住院了?”
“真住了。你当我说笑话啊。你才进手术间,刘主任就开始吐。女更现在的味道,都不能闻了。后来梁主任过来让去做个ct。
唉,这人倒霉,就天降横祸。引产的事儿,与她有什么关系呢。”护士长唠唠叨叨。
护士长帮李敏解开手术袍的系带,李敏沉默地脱手术衣。
“那几个农村的汉子,可不是一般人。平时三五个普通人,都不是张正平的对手。这回他的鼻骨被打骨折了。人家那是有备而来的。”
“哎呀,那可麻烦了。我们科有两个烧伤的,一个下午要植皮,一个明天要削痂的。手术申请单您看到了吗?”
“看到了。这事儿还不用你操心。你们科还有陈主任呢。老陈,走没走?”
隔壁的更衣室里,陈主任一边扣裤带一边回答:“没走。小李后背要缝针吗?”
“缝什么啊,那不得结疤啊。你们谁在外面呢?去开一袋凝胶海绵给我送到更衣室来。”护士长的声音穿云裂帛。
“小姑奶奶,我拿凝胶海绵给你填塞,再用创可贴在外面一贴就可以了。以后保准不留疤。”
护士长这么热情,让李敏受宠若惊。
陈文强也感到很意外:“护士长你等等,我剪个拉力的胶布给你。创可贴不承力,拉不住伤口。”
李敏趴在长条板凳上,紧紧咬住交握的十指,任由护士长给她处理背部还在流血的伤口。
“好了,过来拿。”陈主任从推开一条缝隙的、女更衣室门的门帘下,递进来剪好的拉力胶布。
护士长走过去,“哎呀,老陈,你可真舍得啊,用得着这么宽吗?”
“我又没看到伤口。你那胶布卷就是这么宽的。”陈文强的声音里赔着明显的、讨好的笑意。
“你还嫌胶布宽?你怎么没挑固定肋骨的胶布卷呢。”
陈主任默默地缩回手,悄悄地离开了手术室。
这女人!怎么都是她有理。
陈文强出了手术室等电梯。医疗电梯上来了,梁主任和程麻带着患者一起出来了。
“老陈,我听说小李受伤了?后背都是血。伤的重不重?”梁主任拉住陈文强发问。
“用创可贴糊弄的。”陈主任捡适合梁主任知道的说。
梁主任听说用的是创可贴,指着推平车进手术室的程麻背影,气哼哼地说:“程麻和我说她手术衣的后背都湿了大半。吓我一跳。这小王八蛋,居然敢诳我。”
“他说的也没错。伤口比较深。护士长给她填凝胶海绵呢。”
“李勤说填凝胶海绵就可以了?”梁主任吁口气,“那伤口就没太大的事儿。对了,那个妇产科的刘主任住院了,吐了好几次。我给她开了头部ct。”
“我这就回去看看。张正杰也住院了?”
“嗯,鼻骨骨折,我给他做了填塞复位。在值班室躺着呢。咱们科没空床了。”
“那行,我先回去了。”
李敏看程麻把患者推进来,帮着摆好麻醉体位,就自动跑去泡手。等梁主任换了手术衣进来,李敏已经准备好要给患者消毒了。
“小李,伤的地儿还疼吗?”梁主任像对着自家的老闺女一般地说话,眼睛里的关切不掺一丝儿虚假。
“疼。你一问就更疼的受不了了。”李敏在口罩下筋鼻子,假假地向梁主任抱怨。
梁主任走到李敏的背后,看她后背没有血迹,就说: “该!让你不知道轻重,什么事儿都敢往上凑合。”
器械护士在脸上虚划一下,李敏嘿嘿地讪笑,梁主任笑着去刷手了。
程麻把患者摆正体位,用针刺检查麻醉的效果。
“咱们这个不是全麻,我用针扎你,你是能知道的。现在我问你是疼呢?还是感觉到有针扎你了?”
“要不你使点劲儿试试?”患者躺在手术台上认真地提议。
程麻无奈,下手去掐患者的小腿。
“疼不疼?”
“不疼。”
测试的部位渐渐上移,程麻终于放心了,上手把患者的四角大短裤扯到脚踝处。
“李大夫,可以消毒了。”
心思4
医务处里,俩老太太和那几个汉子在与医务处的章处长、还有老医务科长等对峙。俩老太太把章处长逼得哑口无言后,明显处于弱势的医院代表章处长,开始低声下气地询问这几个人的要求。
“俺们什么也不要,俺就要我大孙子的一条命。”抱着大花襁褓的老太太,把襁褓掀开了一条缝,递到章处长跟前。
“你看你看看,我大孙子足月了。这么好的孩子,你们怎么就舍得下毒手呢?”老太太说着话,浑浊的双眼又如拧开自来水龙头,开始不断地流下眼泪。
“我的大孙子啊……”
老太太伤心欲绝地恸哭。
章处长挠头,说了半老天了,又绕回去刚才那里了。他看向老科长,向让老科长说话。老科长低着头假装没看到他的视线。
另一个老太太等抱孩子哭的亲家母声势低下去以后,扶着腰开始“哎呦”。
俩个男人立即站到她左右,扶着她的胳膊,“妈,妈,要不你就住院吧。”
“我要先踹断那小□□的腰。”老太太发狠,“哎呦,我这是要瘫在炕上了。”哭嚎声再度响起。
“你们医院不是救死扶伤的吗?”一个看起来穿戴略像样的男子,站到章处长的对面。这个人曾在电梯间看热闹。
“你看,先用毒药药死了孩子。老太太就是想找妇产科主任问问,怎么结八辈子的仇了。你们那个女大夫就往死里踹咱们。
这老的老,小的小,你们医院也真能下毒手啊!”
章处长干巴巴地说:“你坐下好好讲话。这话不能这么说,”
“那你要怎么说?”那汉子不仅不退回去坐下,反而把手指头点着章处长追问。
“你们总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后,还倒打一耙说我们不对吧?我们今儿来就是想问问那个主任为什么杀人。结果你们的大夫就敢踹断老太太的腰。这腰上得治疗,营养费、误工费、护理费等,你们医院怎么说?
还有这么大的孩子,在娘肚子待了十个月的,结果被你们害死了。你们不得给当娘的赔偿?安抚当祖母失去大孙子的伤心?”
老主任抬头,皱眉盯着侃侃而谈的男子。这汉子与上手打架的这些人,模样都不大像。说话也不像是种地的农民啊。
卢干事推门进来。
“小卢,你去看的如何了?”章处长抓住卢干事,多开那男子的询问。
“妇产科刘主任脑震荡,吐了好几次了。梁主任说她被打得脑出血了。他对象来了说要报案。在做脑ct 呢。”
抱襁褓的老太太身子往后缩,“俺可没打她脑袋。”
老科长扫了所有人一遍。
“张主任鼻骨骨折在住院,躺在病床上不能说话,左眼视物模糊。眼科主任去会诊,说是可能会瞎。”
办公室里立即静谧下来。
“我的腰啊。我要瘫炕上可怎么办啊。”
“李大夫那里呢?她怎么不来医务处道歉?”章主任问卢干事。
对面这伙男女立即就精神抖擞起来,盯着卢干事的嘴巴,等他说话。
卢干事把所有人的神情收到眼里,低着头很为难地的模样。章处长再三催促,他才抬头说话。
“那个创伤外科的陈主任说,李大夫被碎玻璃扎到脊髓了,是在胸1和胸2之间,很可能会高位截瘫的。她后背全是血。手术室护士长说她爸爸、妈妈要来找你呢。”
老主任抬头,对着卢干事微微点头。
章处长立即就紧张了,“你说什么?扎到脊髓了?”
老主任开口了:“那李大夫不是要高位截瘫了?你们几个是谁追去手术室的?这可要报案了。脊髓胸1和胸2之间损伤,那是除了脑袋,哪里都不会动了。
还有我告诉你们啊,那李大夫是今年的大学毕业生,重点医科大学毕业的。咱们干诊病房有个老红军,昨天脑出血的开颅手术就是她做的。
那是咱们医院唯一的女外科大夫。
你们就等着坐牢吧。”
老主任伸手去摸电话,拿起听筒也没有拨号就说:“交换台吗?给我转公安局。”
抱襁褓的老太太被那穿戴整齐的男子拽了一把衣袖,立即哭叫起来:“我的大孙子哎。”
老主任厉声断喝:“你孙子的死管李大夫什么事儿!到了公安局,也是一码归一码地算账。你们往手术室追的那个人,最少要判无期徒刑。”
“她还踹了老太太的腰呢。”穿着略整洁的男子发话。
“她高位截瘫了,你认为公安局会把她弄大牢里、伺候一瘫子?”老主任愤怼。
“俺也瘫了。俺儿要伺候俺的。”老太太抓住身边神色紧张的男子往怀里带。
“你去和公安局说吧。还有张主任的眼睛是谁打的?打瞎人眼睛的那个,也要判十年以上的。”
“那俺外孙子的一条命呢?”
章处长立即递上去一句:“你找刘主任要去。”
老主任扶额,这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笨蛋。
创伤外科的医生值班室,张正杰仰躺在值班床上。他眼角的青肿更厉害了。塞了鼻孔,他自觉喘气费劲,不时地张大嘴巴深呼吸一口。
陈文强推门进来,“张主任,感觉怎么样了?”
“还好。”
“眼睛没事儿吧?”陈文强关切地问。
“视物模糊。眼科会诊说眼球挫伤,要养一阵子了。”
“唉。这事儿闹的。你好好养着,眼睛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儿。”
“嗯。我才听人说李大夫也受伤了?”
“她后背被碎玻璃扎了。出了不少血。具体我也没看着伤口,妇产科要给她缝几针。”
“小李倒是好样的。我听今天那个做甲状腺手术的儿子说,小李一脚就踹倒了打人的那个老太太,把刘主任解救出来了。”
陈主任搓手:“我今儿进手术室早,还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儿。没下台呢,那个卢干事就找到手术间去了,说医务科的章处长找她上去呢。”
“不去。我告诉你,老陈你可要抗住了。咱们决不能像内科的那些孬货一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老子就堂堂正正地挣了一份工资,不是过去那些低三下四、跪着伺候人的太医。”
陈文强点头笑笑,“你能抗住,我就能抗住。”
俩人立即达成了共识。
沉默了一会儿,张正杰再度开口。
“烧伤的那俩患者,要你带着小李做手术了。那俩到时候了,拖不得。还有我管的那几张床,就麻烦你均分给杨大夫和刘大夫。”
“成。一会儿等他们下手术台了,我就和他们说。”
“科里的事情,这阵子也得你多操心。”
“好。你放心,我会好好管好的。”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张正杰冷笑,“这创伤外科,以前就是你做主任。”说着话,他恨恨地一捶床头,“今儿大意了,要是在骨科,那几个男人那里够分的。”
陈文强默默地看一眼张正杰的伤处。“你们骨科大夫是能打。打完以后呢?有千日做贼的,可有千日防贼的?患者闹完了就走了,咱们不还得在这庙里磕头烧香混饭吃?”
张正杰立即坐起来,“陈主任,你什么意思?难道你认为我和小李不该去救刘主任?
你看过刘主任那惨样没有?
是她做主要用雷夫诺尔引产的吗?
院里为什么不立即让计生办的人来说明情况?
我和你说这绝对是内部的人捣鬼。
就那一家子农民,他们怎么知道引产用药的事情!”
“唉!我哪里有说你不该啊。
唉!跟患者动手,最后吃亏的肯定是咱们医护人员。因为院里不站在咱们这面啊。巴掌不扇到他们脸上,他们就是坚持不能动手。”
张正杰颓然躺倒:“这他妈憋气的日子。老子就不该当大夫。当初参军扛枪才是正理。”
护士长在外面敲门后进来。
“张主任、陈主任,你俩都在啊。那正好了。王大夫昨晚没参加任何手术。他这加班怎么算?”护士长看俩主任似乎有空,立即追着问。
“他就挨个手术室逛逛,怎么给他算加班?”张主任不耐烦。
“嗯,那我明白了。还有李大夫那里,她术后的病人可有点多了。”
“嗯?怎么回事儿?”张正杰开口问。李敏认真、努力、肯吃苦,他很欣赏这点。但是李敏昨天开始与陈主任、梁大夫这老家伙走的太近,又真的让他很反感。他心里明白,李敏是因为他前天没出面拦杨大夫恼了。
那算什么事儿哦。
小女孩子就是气性大。
“李大夫那儿有仨烧伤的,一个脾切除,今儿这甲状腺,还有今早那个开颅,陈主任也都给她了。她那是十二张床了。不知道斜疝这个做完,梁主任是不是还要给她管床。”
陈文强立即警惕起来。
六十张病床李敏已经管了十二张?但是车祸术后那两个属于重症监护室的,那床位是不分治疗小组的。按道理,李敏现在是医师,只要是她参加的手术,是可以推给她的。
谁耐烦管术后的病人呢。
“那你俩说怎么办?杨大夫和王大夫都不会要术后的。”陈文强发问。
张正杰犹豫了一下,“她管的3病室的那几个,都没什么了。术后那些,老陈,你得空就帮她看紧点儿。
护士长多去3病室走走,那屋子里有俩踢球骨折的。年轻小伙子凑在一块,来来往往的都是那么大岁数的。别让人挑了事儿,在咱们医院打起来。千万别出了什么篓子。
过些日子,3病室有出院的了,再收住院的,就别给李大夫了。”
张主任这个安排算是很周全的了。
陈文强当即表态: “术后这些,我会帮着她盯紧点儿。你放心,不会出事儿的。”
“我看这么安排行。有陈主任看着那些术后的病人,等个十天八天的,拆线就好了。3病室我每天多巡视两趟。”
护士长见陈主任肯承担术后的,俩人搭档过,科里这点子事情,也不算什么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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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相泽三三的小猫咪 1枚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运气1
放射线科,胡主任紧盯着ct屏幕,检查仓里躺着的是妇产科刘主任。刘主任的丈夫带着一儿一女等在外面。
ct普及到省一级医院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情。胡主任在派人出去学习的时候,自己也努力想跟上。他在厂家派来的代表给科里的大夫们培训的时候,不惜与院长拍桌子,总算如意地争取到将培训全程录像。
然后他自己掏了3000多块钱,买了一台vcd,反复看带着翻译的培训讲座。
连着两年的时间,他都把下班后的每一分钟用来看录像了。气得他老伴儿为电视被他霸占的事情,和他吵了无数回。直到他觉得自己掌握了ct诊断,才恋恋不舍地把录像带借给了陈文强。
如今他就坐在操作ct的大夫身后,仔细地看着屏幕上扫描出来的影像。
“做个加强。这里应该不是伪影。”胡主任指着前交通动脉周围。
“是。”
胡主任在放射科有着一言堂的地位,即便ct室的几个大夫都不那么认同他的诊断,还是按着主任的吩咐去做。
知道胡主任和刘主任交情好,但是这样的被打了耳光就来做急诊ct,就是有伤后呕吐、眩晕症状,也是显得有些过了。
“对,就是这里。打电话让创伤外科的陈主任立即过来看。”
手术室里,李敏按部就班地跟随梁主任做斜疝修补。只是这个斜疝打开,就发现局部黏连的非常严重,与刚才那台二次做甲状腺大部切除术的情况也没差太远。
李敏悄声问梁主任:“他这是第一次手术哦,怎么会这样?”
“他这斜疝几十年了,既往一直用疝气兜对付。这要不是听说单位以后不给报销了,他还能再挺二十年的。”
躺着的患者接话:“打开肚子了,会放跑了元气的。”
李敏没压住自己的不满,翻了一个白眼。斜疝手术才多少钱,他的元气就值那几百块?
梁主任恰好抬眼看到,便呵呵地笑着说:“老张啊,你说说你这手术,我该多收你一点呢,还是少收你一点儿?”
“什么意思啊?梁主任。”
这也是找了与梁主任关系很近的人来做手术的。不然斜疝是“劳动”不到梁主任这样副主任医师的级别。普外科低年资的住院医生们,把这个等级的手术盯的紧着呢。
“收少了,不是显得你的元气不值钱啦。”
“那你给我多开点儿术后滋补药。像那个什么神龙酒。”
器械护士叽叽地笑起来。
李敏也忍不住喷笑了。
程麻很耐心地给他解释:“那些滋补品都属于自费药。梁主任就是给你开,你也得自己掏钱。自费药不在公费报销范畴的。”
“我都住院开刀了,还有什么药不给报销?!我可是建国前参加工作的,现在医药费百分百报销。你们小年轻的不懂事,也别想糊弄我。”
梁主任笑着接话:“你儿子满地跑了,她们还不知道在哪儿转筋呢。是不?”
“就是这话儿。”躺在手术台上的老张要挥手。
程麻立即按住他,“不许动。从手术台摔下去了,就不是开肚子少的这点儿元气了。”
巡台护士立即过来,把固定他的中单,认真地检查一遍。
“程麻,你放心,他掉不下去的。”
“他这边手还输液呢。”
巡台护士立即走过去,检查输液的手臂,把小单扎进一些。
梁主任就说:“老张啊,你消停点儿。你看看你这一动弹,给护士加了多少事儿。我和你说,你这手术局麻都可以做得的。你要信我的用局麻,就不用这么输液了。”
“局麻疼啊。再说我都开刀了,凭啥麻醉要选省钱的啊。”
这人、这思路,简直也无敌了。
“你就是想使劲霍霍你单位的公费医疗?不给你单位省钱?”
“都要改公费医疗了,我给他们省什么钱啊。就我这建国前的,明年也从百分百报销变成只报80%了。我还给他们省什么!
那些瘪犊子就想从咱们老工人、老百姓身上省。这是一年不如一年,不想让老百姓好好过日子了。”
“你别不满意。你做童工那时候,想吃饱都难。现在你一个月一百多块退休金,想吃肉就吃,可以啦。”
“梁主任,你该和再前比的。我五六年做八级工那时候,92块钱能养活一家八口人。三个大人五个孩子,还比周围人活得好。
现在那点儿钱,想吃肉是差不多天天能吃到,不用肉票了。但我和老伴儿得省着花啊。她那年响应精简回家的,现在也没地儿给她报销医药费。
唉!这往后可怎么办啊。信了一辈子的、病了不用自己出药费,到老了却改了。我得给老伴儿多攒点儿。不然她要死我后头了,就更难了。”
手术室里静默下来。隔了好一会,梁主任才说话。
“小李知道什么是精简不?”
“听说过,但是不太了解。”梁主任问话,李敏还是要回答的。
“三年自/然/灾/害前后,城里削减城市户口的居民、削减工人。”
“那时候谁是农村上来的,技术稍微差点儿的,都整成返乡的,给撵回去了。前阵子,那些老哥们们还进城到市府那里请愿呢。”
“有用啦?”
“没有。屁用都没有。不然我哪里还用为老伴儿担心啊。去年那些大学生,不也没少到市府那里闹腾么,结果贪官也没见少。唉!早就不是杀刘青山的那时候啦。”
……
“咱们在这里加强前壁。”游离花费的时间比较多。等把疝囊处理好了以后,内环等修补相比之下就快了很多。
“这个地方的要点,是进针的时候不能在同一条直线上,不然一会拉紧锋线就撕裂了。再也要防止损伤股动静脉。”
“试试这里。”
李敏伸手指。
“这个孔位置要留够了,精索不能受压。但留大了,又会复发。这里下针就必须带上肌腱,光是肌肉,起不到加强的作用。”
“是。我记住了。”
“这下面是什么?”
“膀胱。”
“所以这地方进针要浅。咱们做手术,一定要避免所有的副损伤,才是做好了基本部分。剩下的就看术后是否有复发了。”
“嗯。”
“梁主任,你这里做怎么样了?”护士长推门进来。
“差不多了。马上就缝皮了。李亲亲找我有事儿?请我吃中午饭?”
“行啊。让刘姐她对象请你喝酒。”
“那还是算了。他们家现在哪里有心情。”
“是刘姐他对象要谢你的。你不是给刘姐开了脑ct吗?胡主任把你们科老陈喊去了,最后确认刘姐脑袋里有一个小动脉瘤。”
李敏上一台才被陈主任敲了手背,这时候再不敢走神。剪断了最后一个线结,摘下手套对巡台护士说:“把胶布给我。可以推平车来了。”
护士长上前接过胶布、帮李敏撕出来需要的长短。李敏卸下巾钳子交给器械护士。梁主任看切口包扎好了,掀了手术单子,把患者的那四角大内裤给他拉上来穿好。
“过床了。”
“梁主任你扶着输液瓶就好。咱们几个人够用,你可别闪了腰。”
梁主任笑眯眯地把输液瓶摘下来,看着程麻为主力、左三右二地喊号子:“一、二、三,过。”
“老陈他怎么说?”梁主任翻看病历,在临时医嘱上填写。
“你怎么一点儿都不着急呢?”护士长不满意梁主任的反应,却转到他身后,伸手解开手术袍的系带。
“有老陈和老胡他们俩,还有什么弄不明白的。我听着就是了。”
“陈主任在给刘姐做术前准备,要接这个台开颅。”
李敏愣了一下,停住跟随平车的脚步,回头看梁主任和护士长。
“开颅这事儿啊,”梁主任摇头,“那就是有一就有二。你们手术室这阵子就做好准备吧。”
“乌鸦嘴。”护士长斥责梁主任, “别说这样方我们的话。够忙的了。”
梁主任不在意地笑笑,把病历夹子压到患者的脑袋下面,把手术袍脱下来。“事儿就是这样的。你看妇产科这个不顺当,绝对会连着好些天。但愿我们科只被她们拖累这一次。我回科里了,小李你在手术室等陈主任。”
“你不上台啊?”护士长有些遗憾地问,她的意思很明显。
“老领导的手术都是老陈带小李做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们那边的前列腺做的怎样了?”
“刚才不是很顺利。”
“唉。那我更得回科里坐镇的。李主任昨晚看着车祸后来开颅的那个,一晚上基本就没睡,下夜班就回去了。张正杰那人是死鸭子嘴硬。他个子矮,挨的那几下子,也都是在脑袋上。科里没人不成的。”
程麻就说:“那梁主任麻烦你把患者推回去吧,我换主任过来准备接这面刘主任的台。”
“行啊。你等我把衣服换了。”
李敏神色怅然地脱下手术袍,丢去一边污物单子上。
对于刘主任要开颅一事,她有些接受不能。
她见过刘主任几次,对这个白胖的、总是笑眯眯的主任很有好感。也听说过她是手术室护士出身,然后改了助产士、妇产科医生。进修后晋升了主治医师,循资排辈成为妇产科的副主任。
严虹曾说过:论起动手能力,无论是门诊计生、还是病房接生,妇产科就没人能比得过她。
运气2
梁主任回到科里就去找陈文强。
“小动脉瘤?”
“嗯。前交通动脉那里,有个夹层动脉瘤。现在已经不稳定了。ct片子我带回来了。你看吧。”
梁主任对着窗户,仔细看了ct片子很久后,对呆立在一遍的刘主任一家人说:“这无妄之灾……唉!也算是因祸得福了。这动脉瘤一旦破裂,就是在咱们医院、咱们科里,要是没有这ct片,也要做个x光检查,才好做手术。耽搁下来,预后也很难说的。”
刘主任对象连连点头。俩孩子都在读中学,像吓坏的鹌鹑,眼泪汪汪地贴在床边,握住刘主任的手。
陈文强一边给刘主任剃头,一边接着说:“这种动脉瘤没有ct的时候,很少能发现。谁没事儿还特意做个脑血管造影。就是有ct好做检查了,咱们也不能无故去看自己有没有血管畸形吧?!
这样的小动脉瘤,一般都是捎带着别的检查发现的。现在考虑做择期手术也不是不可以的,也许、万一就这么平静下来,不继续发展了呢,也还是能容几天空儿观察的。”
刘主任苦笑着说:“做吧,我怕死。头疼成这样,我不敢赌意外。再说陈主任,你也不能天天在科里守着,是不是?”
梁主任搁下ct片,“老陈,我让小李在手术室等你。我去给医务处打电话。”
“行,我马上带刘主任去手术室。后面那些事儿就交给你了。”
“好。你们看我的。”
梁主任出去,刘主任的对象跟出去。
“梁主任,你不和陈主任一起上台啊。”失望遮掩不住。
“陈主任做手术,李大夫做助手。这个手术我去了也插不上手。昨天咱们卫生口的一个老领导,还是抗战前的红军,就是陈主任带小李做的。
你放心,有陈主任在呢。”
梁主任向刘主任对象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科里的自由人现在只有他一个,把小李弄回来,她撑不起整个科室,万一有点什么意外,创伤外科又得是靶子。
老头努力挺起有点儿佝偻的后背快走,回到办公室就操起电话。
铃声突兀响起,把手扶电话机的老主任下了一跳。
“嗯,嗯,好的,好的。我这就转告他。”
“章处长,创伤外科来电话,说刘主任脑出血已经进手术室做开颅手术了。家属已经报警。还有住院费等让闹事的赶紧去交。”
抱着襁褓的老太太立即傻眼了。
其他人和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喊着要打死刘主任,其实他们心里也隐隐知道是计划生育那些人的勾当,不然怎么孩子引下来了、他们怎么就没事儿一般地回去了,也不过来要罚款了、之前威胁的扒房子,怎么都不提了呢?
穿着略整洁的男子站起来说:“我去看看怎么回事儿。别是假的骗我们呢。”
老主任冷笑:“卢干事,你带他们去个人,去看看刘主任。不到黄河心不死。”
老太太立即抓住那男子:“向三,是你给我们出主意、要我们来打刘主任、说医院会赔钱给我们的。这住院费得你掏。”
章处长终于明白过来了,为什么他就觉得这汉子有违和感、与其他几个不同了。
李敏见梁主任离开,一时在手术间等着也碍事,就往隔壁溜达。探头看杨大夫他们还在快完成前列腺癌根治术了,立即就悄悄地退了出去。出来就看到不远几个门处,妇产科的李主任领先出来、后面跟着一个抱着孩子小护士,两人往外走,李敏就知道这是剖腹产取完孩子了。
过去看看。
严虹正在和一助换位置。原来和她一起护着孕妇的那个大夫,现在站在术者的那儿位置上,低头准备缝合子宫。
就听严虹说:“这子宫怎么看着没怎么往回缩啊。”
那大夫看看便道:“再给5单位缩宫素肌注。”
护士立即配药,肌注了缩宫素。
李敏凑到严虹的身后,歪着脖子看术野。
大纱布填塞在子宫里,露出来的一角,不停在加深颜色。
麻醉大夫在产妇头顶提示:“血压100/60,心率88。这血压在往下走。”
严虹伸手按摩宫底,“再给10单位。”
护士犹豫了一下,等着严虹对面的女大夫发话。
严虹坚持自己的主张:“静脉再给5个单位,缩宫素的半衰期是5到17分钟。现在是宫缩乏力的时候。子宫收缩恢复就不会再出血了。”
“缩宫素也会引起血压下降。”
“现在的血压下降是因为子宫收缩乏力、产后出血引起的。”
严虹对面的女医生,也是医士班助产士转的。要不是刘主任被殴打、上一台做的剖腹产术后出现dic倾向,李主任也不会留她和严虹关腹。
“给10单位缩宫素。静脉再给5单位。去人喊李主任回来。”那女大夫不想自己承担责任。
李敏的后衣襟被拽了一下,她回头一看,是手术室的一个护士。
“陈主任带刘主任来了。”
“嗯。谢谢你。”李敏转身回去自己的那手术间。
刘主任精神尚好,麻醉周主任准备给她用药了。李敏犹豫一下,还是把隔壁的剖腹产术后出血的事儿,说给刘主任和周主任听。
刘主任立即要坐起来:“我过去看看。”
周主任就说:“上一台剖腹产术后的那个患者,科里怀疑有dic倾向,李主任才被找了回去。你好好躺着别动,我过去看吧。”
刘主任就说:“给缩宫素,按摩宫底,结扎血管。”
周主任拍拍她的肩头,转身出去了。
李敏有些不好意思,刘主任伸手拉住她,“你不用这样,我这边不差这几分钟的。你后背怎样了?”
“没事儿了。我年轻,几天就会好了的。”
等了约莫十来分钟,周主任回来了。
“李大夫去刷手吧。”
李敏看她的脸色,就知道严虹她们那台没事儿了。
周主任一边给刘主任的输液瓶里加药,一边说:“你科的那个新来的严大夫,也是个有准主意的。她们这一届大学生可了不得。”
“是啊,比我们这些半道出身的强太多了。”
“历史原因,有什么办法。就这样你现在还做了妇产科主任呢。不然你还不得上天啊。好了,张嘴,喷药了。等你醒来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陈主任早穿好了手术袍,双手揣在腹前兜里,闭眼靠墙养精神。周主任喊他的时候,李敏已经做好所有的准备,站在助手的位置等他了。
终于做完了前列腺癌根治术的杨大夫,与王大夫还有刘大夫一起冲澡。
“妈的,这老头的前列腺真难抠。”
“那你不也是利整儿地把它抠下来了。行啦,这手术做到你这样的,很可以啦。
王大夫一句话就把杨大夫说的很高兴。
“中午一起好好喝几杯?”杨大夫提议。
“行啊。我没问题。”刘大夫回应的很爽快。
“大王,你呢?”杨大夫见王大夫没回答,从淋雨喷头下扭出身子,提高声音问冲的正爽的王大夫。
王大夫抹撤一把满脸的水,提高声音回答:“还是在手术室洗澡爽快。我也没问题。就是你别老整多了。今晚可是你的夜班。科里有不少术后的呢。”
“没事儿。喝完了睡一觉,到接班的时候就醒酒了。”杨大夫毫不在意。
仨男人说说笑笑一起出了手术室。才做完手术的患者家属,等在手术室的外面,迎着杨大夫他们走过去,邀请他们一起去吃午饭。
警车就停在医院的楼下,三个警察在医务处的隔壁,询问那个穿戴略整洁的男人,问他和俩老太太是什么关系。
“叫什么名?” 居左而坐的警察,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很严肃地黑着脸,有点儿吓人。
“蒋跃进。”
“不叫向三了?你与那老齐太太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表姨。”蒋跃进不露怯。虽然一表三千里。但说是亲戚了,就有理由出头。
“谁告诉你是妇产科刘主任害死孩子的?”
一下子被问到关键点,蒋跃进瞳孔收缩,双手紧紧抓住膝盖的裤子,沉默不语地反抗。
屋子里的电子钟,滴滴答答轻快地旋转着。守着门的小警察,把手铐子吊在手里晃悠着,一下一下地在蒋跃进的视野里摆动,带着蒋跃进的心脏跟着加快速度。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不要以为能包庇住、在后面给你出主意的人。小张,打电话去柳条,让下面的派出所查清楚,蒋跃进是不是柳条镇的人?这几天都和谁往来了。”
记录的警察搁下笔出去了。
蒋跃进有点儿惊慌了。
“哼!以为编个和老齐太太有亲戚,你就有出头的资格啦?啊?我告诉你,就是老齐太太她儿子都不行。
这计划生育是国策。知道什么是国策不?”
蒋跃进咬牙不吭声,汗水一滴滴滑落,没了刚才手指章处长的跋扈劲头。
报警,让公安局来处理此事,是刘主任对象的坚持。而这所长是他一起扛过枪的战友。他一到医院就火眼金睛地把嫌疑人蒋跃进逮了出来。
引产下来的孩子活不成,撺掇老太太动手打人,绝对有内情。
所长的手指叩着桌面,有节奏地敲着。
“蒋跃进,要是柳条镇查不到你这个人,我就可以把你带回公安局审察,直到查清你的真实身份,查清今天妇产科主任被打的原因,你明白吗?”
运气3
李敏看着麻醉周主任亲自推着刘主任离开手术室,看着手术室的护士长李勤一脸担忧地、把平车送到手术室门口。她叹口气拖着沉重的双腿去淋浴间,囫囵地冲冲前面,算是对付过去。
她要赶紧回科里拿饭盒,要赶在一点前到食堂吃午饭、然后回科里打破伤风血清、再把上午的手术记录写了、下午三点还要给烧伤的那男孩子植皮。
事情真的很多,还有,也不知道张主任被打的怎么样了。也应该去问问。
李敏一想起早晨张主任冲上前的勇敢、以一抵四的勇猛,心里不由升起敬仰来。那个产妇的家属都只顾护着自己人,是没什么错。但手术室门外还有其他患者的家属呢,怎么就没有人上前护着刘主任一点儿呢。
估计都是和自己一样,需要张主任这样敢冲出去的表率吧。
唉,都不敢出头——
等待刘主任的,将是不可预测的命运。
医疗电梯停在十七楼,电梯工百般无聊地开着门、望着空荡荡的电梯间发呆。见到李敏走过来,她立即就热情地招呼道:“李大夫,我送你下去。哎呀,你今早踹的太漂亮了。”
“是张主任厉害。我都吓傻了。”
“我也被吓傻了。刘主任才送下去。她没事儿吧?”
“暂时是没事儿。”
午休的时候,医院里非常安静,也没什么人走动,电梯很快就到了十一楼。李敏向电梯工点点头,快步走出电梯。
因为车祸聚集在走廊里的人群已经散去,空旷的走廊里只有李敏一个人在走动。她匆匆走到更衣室,翻出自己的饭盒,把白大衣翻过来挂在门扉内侧,使劲地往里推推棉被。
“李大夫,你回来了。”身后有人打招呼。
李敏赶紧锁上门,拿着饭袋转身。原来是科里的实习护士。
“梁主任说给你和陈主任留了午饭在大夫办公室。让我们值班的注意看着你和陈主任。”
“嗯。谢谢你啊。”
不用赶去食堂去剩菜冷饭,是一件大好事儿。
“中午你们护士是谁值班?”
“是吕老师值班。”
李敏点头,与小护士分手。
办公室里,梁主任和陈主任对坐。
“小李,过来,我们俩就等你了。”
“哎呦,知道有这么好的饭菜,我早跑回来了。”
“早跑回来也没有,才送过来的。”
三菜一汤,熘肉段、排骨炖芸豆、炒土豆丝、西红柿鸡蛋汤。很家常,味道却不错。
“这味道不像是食堂做的啊。哪儿来的?”李敏挨个菜吃了一口,“好味道。”
“刘主任对象准备的。这饭菜啊,越是家常的越考校手艺。”
李敏嘴里含着饭菜愣神儿,媳妇在手术室里开颅,他还有这心思?
“别想那么多。他想请你们去外面吃饭,我给推了。都一个医院的同事,犯不着那么客气的。
最后看着你们下台的时间,肯定是要错过午饭的,我就点了这几个菜,他让四海酒家送的。他们派出所的人,路子广。这不算什么事儿。”
李敏点头,那四海酒家快成他们外科的二食堂了。
一上午参加了三台手术,站得李敏肚子空空。陈主任和梁主任因为承担了更大的压力,这一上午也都不轻松。
化压力为食欲,三下五除二,基本把饭菜都吃的干干净净,李敏抱着饭盒去洗刷。就听陈文强在问梁主任。
“张正杰怎样了?他那脑袋没事儿吧?”
“你开颅上瘾啦?”梁主任掏烟和火柴。
“换这个抽,我这个好。不是上瘾的事儿。你说,要是刘主任按普通的脑震荡处理,说不定过几天会突发昏迷,等咱们做了ct再开颅,什么都晚了。
你和他说说,让他也做个脑ct,也不是什么坏事。我得去干诊瞧瞧了。”
“行。我就去和他说。”
“小李,洗好没有?跟我去看看张主任。”
“就好了。张主任也受伤了?伤的重不重?当时都顾不上看了。”
“还行。眼角中了一拳,视物模糊;鼻子中了一拳,鼻骨骨折。那些都是种田的农村汉子,手劲儿大着呢。”
李敏把洗好的饭盒用纱布擦擦水,在窗台上摆去一排。自己的饭盒半撞在饭袋里,也摆在窗台上晾着。
这样的伤情,是在一对四中取得的,倒也不算重。
“张主任住院啦?”李敏问梁主任。
“住了,咱们科没床位了,他只好住在值班室了。”
李敏一笑,没床位可以加床的啊。住值班室算什么呢。不过她心里有点儿着急,急切想去看到张正杰的伤情。
梁主任敲门后就直接推门,坐在张正杰床头的女子,一手筷子一手羹匙地回头,然后立即微红着脸、站起来打招呼。
“梁主任。”这女子眉目温婉五官秀丽,与锋芒外露、气场迫人的张正杰恰好是一刚一柔。说话的声音也柔和。站起来似乎比李敏还要高一点儿。
“弟妹来了。坐,快坐,你坐。哎呦,咱们主任这是又添了新伤么?手也伤到了,不能自己吃饭了?”梁主任调侃夫妻俩。
“嘿嘿,我们愿意你管得着!”没了金丝边的眼镜做修饰,张正杰更像电影里的日本宪兵了。不过那青肿的眼周,还有被填充的鼻子,大大地破坏了他的威严。
“小李,这是你嫂子,我媳妇。这是咱们科才分过来的女大学生、医大的高材生。身手利索呢。”张正杰满脸的自豪骄傲。
李敏猜不出他自豪骄傲的原因,就笑着先打招呼:“嫂子好!给主任送饭?”
这饭菜怎么和刚才吃的一样?
“好好。这饭菜是刘主任对象预备的。正杰可没少夸你能干,倒没想到你还勇敢,敢去帮刘主任。”女子放下筷子和羹匙,拉住李敏的手。
“真是个好样的。人漂亮、心眼也好。才正杰还说,要是只他一个,也没法护刘主任周全。真让刘主任再挨几下子,说不定那动脉瘤当场就破裂了。多亏了你敢出手。好样的,居功至伟。”
这女子真会说话儿。
但李敏被她这一串话,说得很不好意思。
“我当时都被吓傻了。还是主任冲过去,我才跟过去的。主任才厉害呢,一脚一拳就先打发了两个。”
“他呀,从小就爱打架。这不让人放心的性子,几十年就没改过。”
李敏扫一眼还剩了少半的饭菜,含笑告辞:“嫂子你们继续吃,我们一会儿再来看主任。”
“你们坐,我也吃好了。”张正杰靠去床头坐好,“你赶紧吃,一会儿都凉了。那个小李,刘主任手术顺利吗?”
“很顺利。”
李敏侧过脸不去看那女子吃饭,与梁主任都坐去另一边,那女子也半背着他们、转过去身子去吃饭了。
“你这躺了好几个小时了,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还成吧。到底是老了,比不得年轻的时候了。挨几下就受不了了。唉!”张正杰的怅然是发自肺腑的,怎么看都有一点英雄末年的伤感。
“老陈让我来劝你也做个ct,好好检查一下。”
“我做那玩意干啥?不做。”
“那我让老陈来?”
“他来也不做。再说他哪里有空儿?今儿他还没去干诊那边看看吧?”张正杰梗着脖子,态度坚决。
“你要是不做ct,他就是再忙,也得过来劝服你的。你别再添事儿了。”
“主任,梁主任也是为你好,你就去做了呗。也能让嫂子放心。嫂子,你说是不?”
李敏看那女子站起来收拾饭盒,就拉着她加进去劝说张正杰。
那女子转脸含笑看看梁主任和李敏,如水的目光落在张正杰的脸上。她不说话,但她的态度表明是支持梁主任和李敏的。
三人的目光都落在张正杰身上。张正杰闭眼不表态。
……
“正杰?”女子温柔地笑着,软软地叫张主任的名字。
张主任立即就顶不住缴械投降了,呐呐开口做最后的挣扎:“你看我肯定不会有刘主任那毛病的。再说了,做ct也要受线啊。”
“那要是比在x光下正骨、复位,受的线还多,咱们就不做了。”李敏听女子这样说话,就猜想她应该也是从事医疗工作的。
“那怎么能比呢。他做十次脑ct,也比不上一次正骨的受线量。” 梁主任盯上一句。
“好好,我做我做。行了吧!梁主任,你可真会挑时候。”
梁主任得意一笑,“小李,给你主任开单子。我找胡主任给你联系去,一会儿上班就先给你做。”
目的达到,梁主任立即起身带着李敏撤了。
身后是张主任的无奈叹息,“唉,梁主任,你何苦来的呢。”
梁主任回头对了一句:“科里没人干活了。检查没事儿,就住在这里值二线班吧。”
“和着我就是个长工了?”
“莫非你还想当生产队的小队长?还当监工?你能上手术台吗?我告诉你,你现在就是小日本鬼子抓走的劳工。”
梁主任把着门回头说话,李敏只好靠墙站立,让出他们俩能够对视的空间。
“从早上八点半到现在,院里可有一个领导到咱们科,来看看你和小刘、来问问你们的伤情没有?那个王八蛋倒是惦记着派人找小李去给闹事的道歉。”
李敏的眼睛在梁主任和张主任之间巡睃。
“李大夫,你不用怕,我们不会让你去面对医院那些王八蛋的。”
张主任郑重地向李敏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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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队的小队长,监工”这个梗是张正杰日常调侃自己的
——科主任是什么,就是生产队干活打头的监工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毋道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运气4
妇产科的“霉运”大概是从引产了那孩子开始的。
门诊出了事儿。
再是刘主任被打。
跟着的两台剖腹产,第一台孩子呛了羊水、送去儿科住院,产妇有dic倾向。第二台产妇出现了产后宫缩乏力、大出血,也幸亏是在手术室,一番紧张的忙乱以后,还是平安回来了。
但是科里就有老护士在念叨,说那被引产的孩子不甘心,被他祖母抱回来、是要来产科报仇的。气得妇产科的李主任,不顾中午要休息,把全科的医护人员都集中起来,罕见地变了脸色训话。
“谁要是再在科里提那件事儿,别说我不给她留脸面。在妇产科这里,谁比我资格还老吗?”
她现在提起资格的事儿,是没人敢接话的。
因为她大学毕业就到省院工作,而今快三十年了。妇产科里确实是没人比她的资格更老、年龄更大了。
那些护士和助产士,在五十岁就退休回家了。
而过五十岁的李主任,她现在正积极地准备向正主任医师努力呢。成功了,她就可以六十岁、甚至更晚退休;不成功,就妇产科的现状,医院也要在她五十五岁到站的时候挽留她、或者是返聘。
李主任她见证了省院从一个两栋的三层小楼、几趟平房,变成了如今的十七层住院高楼、附带了急诊、门诊裙楼规模的发展史。在她的眼里,省院就像她辛苦养大的孩子,容不得别人说三道四的。
“谁要再在妇产科说那些封建迷信,谁就给我从妇产科滚出去。按你们那道理,就不应该有医院,就不应该有治病救人这码事儿,更不应该有剖腹产。
难道就应该让那些为生孩子而一脚踏进鬼门关的女人,听天由命。以前难产死了多少人?产后风又死了多少人?难道那些女人、孩子们都该死?
还有你们这些个都上年纪、喜欢掰扯瞎话儿的,当初我就不该给你们接生、给你们做手术,是不是?就该任你们在家里土炕上生孩子,是不是?
你们不想生、不能生的时候,我也不该给你们做人流、做结扎,这些都是伤了阴德的事儿。现在科里有谁没在门诊计生呆过?
护士长,你给我好好查查,说闲话的都轮班到门诊计生去呆半年。”
李主任看起来非常像是南方女人,除了个子不像南方女人那么玲珑罢了。她的肤色是年轻女孩子都羡慕的、细腻的、泛着健康光泽的白净。很少高声说话,就那么温和、和气地当了妇产科快十年的大主任了。
但是妇产科的正、副护士长可都是泼辣的角色。
在李主任训话后,两人立即商量着,把病房的人员轮班做了调整,将所有人都变成战战兢兢、吓破胆的鹌鹑了,才使得妇产科的不再议论引产的事情,把日常的诊治工作恢复成从前的秩序。
“主任,你也别太生气了。”苏颖劝李主任。
“你说我怎么能不生气!本来咱们妇产科就能累死个人,还一直缺人手。刘主任这一倒,没有三五个月,是不会回来。”
“计生办的人就不该把那事儿弄咱们科来做。随便基层的哪里,做得了接生的、哪会做不了那个引产呢?!再说那天刘主任下医嘱的时候我也在的,这事儿怨不得刘主任。”
“是不怨刘主任。你想想引下来的孩子会死这事儿,除了咱们妇科,还有谁会知道?你去问问今年新来的那些大学生,他们都未必留意这件事儿的。”
苏颖点头。自己要不是毕业后到了妇产科,这样的知识点也就是考试前会记得的。
“苏颖啊,你毕业也有些年头了吧?”
“是,主任,我是八三年毕业的。”
“也小十来年了。刘主任住院,你要把刘主任带的那个小组撑起来了。回头我和院里落实你的行政副主任待遇。”
“谢谢主任。”苏颖没想到自己能拿到行政副主任的待遇。
从李主任调她来接手刘主任的医疗小组,苏颖的心里就有些不痛快。
她原来的医疗小组是费尽了心力才整齐了人心。从前年晋升了主治医生后,她这一年多的精力,主要是放在妇科肿瘤方面,为下一步的晋升副主任医师做准备。如今把她又调回产科这面,要说她心里没抵触,那是哄鬼呢。
但李主任提出的行政副主任待遇,立即就消除了她的所有不满。
李主任摆手,“你不用谢我。妇科那边的治疗组,你也别撒手。多干多得的事情。
产科这边的陈丽萍是工农兵大学生,你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届本科生。原来是她和刘主任各带一组,她那边就一直强一点儿的。
这些你都清楚。我希望你遇上她不饶人的脾气时,多想想刘主任是怎么做的。”
“是。”
“你未必要和她针尖对麦芒的。这女人啊,不发脾气也能行的。”
苏颖点头,表示自己受教。
李主任方继续往下说:“现在换你带组了,临床也别弱了刘主任那时候。还有才分来的严虹,是在这边的组里,你要好好带她。把她带起来了,咱们科里将来也多一个能用的人。
“是。”
对小师妹,苏颖还是非常愿意去照顾她的。
“你们这边的治疗组,算起来学历组成是高过那边了,但是临床经验却比不上。万事你一定要多加小心。产科一个搞不好就是母子两条人命,容不得半点的疏忽。好好过了刘主任住院这段时间,等她回来,也就能补足这个缺憾。”
“主任放心,我会加小心的。”
李主任把苏颖打发走,开始给院里写报告,要求追查引产的事情。刘主任的事儿,计生那里必须要给妇产科一个答案。
不待这么坑人的!
中午的时候,冷小凤才在食堂见到了严虹。
“严虹,你下夜班怎么没回宿舍?”
“今儿上午有剖腹产手术,吃完饭就回去补觉。”
冷小凤还不知道刘主任被打的事情。俩人一边排队一边聊天,刘娜匆匆过来,小心地把自己塞到二人之间。
“你们科刘主任怎么样了?我听说她在手术室门前被打了?”
严虹的表情立即变了,她心有余悸的模样,让冷小凤吓得抓住了她的手。
“严虹,你也去上手术了,你没挨打吧?”
冷小凤的关心,让严虹把昨天的不满都抛开了。
“我没挨打。闹事的都奔着刘主任去了。我和科里另一个大夫护着产妇呢。”
三人一边跟着队伍往前走,一边小声地说着早上的事情。其实她们没必要这么小声的,今儿食堂里的所有人,基本都在讨论这件事儿。
仨人躲到最角落的地方吃饭,依着严虹,恨不能把饭带回去吃。还是冷小凤和刘娜坚持,“在宿舍吃饭,味道半天都散不掉的。”
但是知道严虹在妇产科的同届分来的、还是找到了她们这桌。
“严虹,早上你们科刘主任被打是怎么回事儿啊?”
严虹不得不一边边解释,等她看到刘娜和冷小凤吃差不多了,顾不得自己只垫了个低,就匆忙示意她俩离开。
“我要把自己藏起来,让我消失吧。”
当宿舍再度响起敲门声的时候,严虹果断地拉起冷小凤。
“这午觉是没法睡了,咱倆逛街去。”
“你行吗?我是睡了一上午了。”
“你俩出去走走也好。等她们下午上班了再回来。我现在就去科里了。”
“要不我在门上挂一把名锁,你俩就在宿舍闷一下午?”
严虹摇头,大白天的,锁在屋里怎么行,还要上厕所呢。真不是什么好主意。
刘娜背起书包,“随便你们了,我到科里混中午觉了。”
刘主任被打一事儿,在医院的传播速度太快了,等医院领导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省院就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儿的,事情已经发酵到快失控的地步。
下午一上班,院长办公室的电话就没断过铃声,打来的电话都是询问刘主任被打一事的。
章处长被恼羞成怒的院长喊过去。
章处长被教导院长办公室,一句话没说呢,先劈头盖脸挨了训斥,他红着脸讲述事情的起因、为自己辩解、详细说明这一上午他都在努力做调节。
最后他说道:“这事儿完全不怪妇产科。妇产科的李主任刚才递上报告,要医院彻查产妇家属来闹事的内在原因。”
“闹事的那些人呢?”
章处长看着院长理直气壮地说:“中午就被咱们这边派出所的片警带走了。”
院长气得手指发抖,点着章处长喝问:“你,你,你,为什么不向医院汇报?”
“我从手术室门前把人带回来就打过电话。院办说所有院长和书记都在开院长办公会议,任何事都不能接电话进去。后来刘主任对象坚持要公了、还报警了,派出所的人来了,事情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刘主任呢?让她来院办。让她对象把事情压下去。
这事儿闹到社会上,我们医院得成什么样子了,难道你就没想过吗?
救死扶伤是革命的人道主义,人民内部矛盾打几下就受不了?什么思想觉悟!”
章处长没动。
“还不快去?!”院长的脸色都变了,厉声呵斥章处长。这样对待算是他心腹的章处长,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章处长苦笑着回答:“院长,刘主任来不了。她被打得脑出血,中午急诊做了开颅手术。”
……
李敏和陈主任做完植皮手术,听到打人事件的最新消息。
院长被传去省卫生厅了。
派出所传唤了药剂科的管库。
取皮
李敏吃了午饭就开始忙,完成计划中的术后记录等之后,吕青也领到了破伤风免疫球蛋白。
“李大夫,过来处置室打针。”
李敏的心立即就提溜起来。
“去吧,赶紧打完了放心。你这也是个费钱的命。好好的破伤风血清才几个大钱,你就能过敏。”
“梁主任,我就是过敏体质。最早是青链霉素过敏,后来磺胺类的也过敏。吃点感冒药,我都能起疹子去皮肤科。”
“那你可得小心了。这样的体质生病了,都不好用药的。”
“是啊,限制太多了。”
李敏跟着吕青去处置室,看着吕青擎起了针筒,就忍不住哀求:“吕姐,好吕姐,你一定轻点儿啊。”
吕青噗哧笑出来:“你动刀都不怕,还怕打针?”
“那不是在别人身上动刀么。”李敏紧张地回头看吕青。
、
屁股上凉了一下,然后吕青举起针筒,李敏害怕地闭上眼睛……
“哎,哎,真疼啊。吕姐——”
“叫也没用,免疫球蛋白这类的就是比较疼。陈主任给你申请了1万单位呢。手术室门上的那玻璃,除了门诊就没有比那上面更脏的了。”
吕青一边说话,一边慢慢地推注药液,“你放轻松点儿,针头还在你屁股里呢。”
李敏快哭出来了。免疫球蛋白是好东西不假,可也用不着这样吧。
“我不用打那么多吧?我这是预防,不是治疗啊。”
“那我说了可不算。要不还是给你脱敏注射?脱敏注射每次剂量小,肯定不疼的,就像被大蚊子叮了一下,就完事了。”
李敏连连摇头,“都打了球蛋白了,还脱敏注射?可不遭那二茬罪了。”
“陈主任也是为你好,真要得了破伤风,听说治起来也挺麻烦呢。”
“嗯。要不见光的暗室,还不能有声音。不然,”李敏整理好衣服,做了一个角弓反张的姿势,“就这样抽啦。”
吕青一下子被李敏的夸张动作逗笑了。
忙完案头的文字,李敏把自己负责的病人都看了一圈。脾切除的女孩子虽然脸色不那么好,但是精神头不错,到底是年轻人。
李敏揭开创口的敷料,见伤口并没有超过预料的引流量,就放心道:“等我下午手术回来,给你换药。排气没?”
“没有。”女孩小心地窥视李敏的脸色,“是不是我现在还没排气不好啊?”
“也没什么不好的。有的人胃肠功能强就早一点儿,有的人晚一点儿。你别着急,先不要吃东西,也不要喝水啊。记住啦。”
“嗯。我记得的。大夫,我得多少天能下地?”女孩子气息有点儿弱,但是很持着追问。
“很快啊。等我一会儿换药后再看看。”
女孩听李敏这样说,两眼立即放出的光彩。再等几个小时而已。
凌晨做的那例开颅手术,患者已经清醒了。陈主任刚才给她拔了管。一家老小围在病床前,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感激。
“谢谢李大夫啊。才陈主任来看过的。”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李主任。是他一直守在你床边,给你选了最合适的手术时机。”
“怎么不谢你呢?陈主任说了手术很多地方都是你做的。”
李敏讶异地瞪大眼睛,这陈主任做事儿也太、太随心情了吧!这要是给患者知道自己才毕业……
她赶紧推脱道:“千万别这么说,这手术靠的还是陈主任。”
笑着搪塞了几句,仔细看了这一上午的护士记录,更改了患者的护理级别和一些长期医嘱,交代守着她的护士后,李敏狼狈地逃离。
甲状腺大部切的老太太,倒是心情很好地仰躺在床上。见了李敏过去,就拉着李敏问话。
“姑娘,这沙袋可以拿走了吧?压得我不舒服。我上回就没压这么久。”
李敏算算时间,拿起沙袋看看局部的敷料。
“老人家,上回你比现在年轻那么多,当然压的时间可以短了。一会儿让你家人,你们谁去找护士长,换个是这个一半重量的。”
老太太立即咧着掉牙的嘴笑了起来,“我就知道和姑娘说管用的。”
李敏笑着拍拍老太太的手臂,遇上这样开朗性格的人,就是一个简单的查房,心情也跟着舒爽。
酸烧伤的女孩见了李敏进去,仍是一脸热切的期盼但还是忐忑地问。
“李大夫,我明天的手术不改期吧?”
“不改。今晚不要吃个半饱,明早要严格禁食水。不然就没办法手术了。”
“好。我不会给她吃的。”陪护赶紧保证。
有关削痂的必要性,李敏早已经给她们姊妹俩详细地讲过了。
“那个,李大夫,张主任不是被打伤了吗?他还能做手术吗?”
“是陈主任做。”
“陈主任能做吗?”妹妹很尖刻地提出怀疑。
“当然能了。创伤外科除了我以外,所有的大夫都能给你做的很好啊。我是才毕业俩月的新手。而他们那些人,最少都当了十年以上的大夫了。
在陈主任开始做大夫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这医院里,就没有他不能做的手术。”
患者对主刀的心理因素不能低估,这是《临床心理学》中重要的考点之一。与“信则灵”有异曲同工之妙!与围手术期患者的沟通,在这一点上是万万不能轻忽的。
姊妹俩还是相信李敏的。见安抚住了姊妹俩,李敏去看隔壁那男孩子。
那男孩子满怀期冀地盼着手术时间的到来。
“李大夫,是不是植皮以后,我很快就能出院了?”
“是的。”
“要多久啊?十天?半个月?”男孩子小心地打量李敏的脸色。
“差不多吧。你要吃的好一点儿,植皮的地方长的快。要是感染了,可就不好说了。”
男孩子点头,“我会好好吃饭的。”
“我一会儿来接你。你再好好眯一觉。”
男孩的下眼睑有些发青。
“他昨晚就高兴的一夜没睡了。”
“是吗?那等待会儿手术的时候给他用点儿睡觉的药。”
孩子妈妈立即放心了。任谁听说植皮手术,要从自己身上取一块皮下来,再剪成小块覆盖伤口,也要担心的睡不好了。
别说男孩子担心,李敏也觉得自己有点儿下不去手。
取皮的滚刀是昨天就预备好了的,要取皮的部位也是早就相中的。也没有更多的选择。只能选择大腿外部、相对算是比较厚一点儿的皮肤了。
“姜麻,这患者昨夜没睡一直没睡。”
“行,我给他点儿药。小伙子,好好睡一觉,醒了就都好了。”
随着药物加进输液瓶里,男孩子没一会儿就睡出了小呼噜。姜麻手托着男孩子的脖颈,给他调整脑袋的位置。
“这可怜的。他们家一年的收入就这么没了。”
“可不是的。又没有公费医疗报销,养到这么大的男孩子了,花多少,家里也都舍得的。”
“刚住院的时候,他爷爷奶奶开始来一次哭一次的。就这么一个孙子。”
“这回植皮了就好了。陈主任,这样植皮,多久能出院?”姜麻有些好奇。很久没遇到需要植皮的了。尤其是这个年龄段的。
“要是术后不感染的话,一周或者十天左右吧。他这年龄的孩子,是愈合能力最强的时候。这要是老年人,没半个月二十天的,就这位置,都不用想的。”
李敏看着陈主任小心地在取皮的部位注射稀释后的麻药,然后仔细调整滚刀的间距。她两手把皮肤均匀地绷起来,心也跟着悬起来。
“要点?”
“用力均匀,开始不能将刀刃插深了,免得皮层削厚了。”
“对。要是取了全层皮肤,那可就是干了剜肉补疮的蠢事了。”
李敏有点儿不忍直视,但还是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瞪大眼睛看着陈主任的操作。男孩子的皮肤尚薄,要把这薄薄的皮肤片下来1/4,最多不能超过1/2,最好是均匀的1/3厚度,陈主任也是加了万分的谨慎。操作的十分用心。
“行了,这些足够了。油纱布,加压包扎。”
护士抱来油纱布盒子,李敏小心地将油纱布覆盖在创面上,交与巡台护士加压包扎。
“唉,可惜没有实验室,不能培养出皮肤细胞来。”李敏喟叹出声,手里的动作却丝毫不见迟缓。
“那是,要是培养皿里能养出来皮肤细胞,咱们就不用取这么大的一块了。”
俩人小心地将取下的皮肤剪成1厘米见方的块块,仔细地敷在创面上。等所有的工作都完成了,持续低头的状态,让李敏和陈主任都极力地仰着脖子,来回地晃悠脑袋。
“好啦。注意术后别感染了。烧伤病房每天要消毒两次。”
“是。”
“取皮的部位一定多加小心看护好。”
“嗯。”
陈主任看过李敏下的医嘱,点点头,吩咐她医嘱外的主意事项。姜麻拍拍男孩子的肩膀。
“小伙子,醒醒,醒醒啦。”
男孩子从美梦中被叫醒,赖叽叽地说:“妈,别吵,让我再睡一会儿。”
陈主任取笑姜麻:“哎呦,你什么时候变性啦,还生了这么大的儿子。”
姜麻很无奈,“行啦。我送他回去吧。搞不好今晚会疼得睡不着呢。”
“姜麻,你再给他一点儿药,让他好好睡一夜成吗?”李敏心里可怜这男孩子,这次住院这孩子遭大罪了。
“行啊。让他和他妈妈说几句话的。免得他睡着了,他妈不安心,不消停地去找护士。”
原因1
回到病房,就见几个护士们围在护士长周围核对医嘱、抄医嘱,另一边几个护士在说悄悄话,说的就是派出所传唤药局仓库管理员的事儿。
护士长放下最后一本医嘱单,抬头严肃地问:“你们的活都干完了?有空说闲话了。”
领头的护士笑嘻嘻地说:“都按着你平时的要求:事儿多,就抓紧做,所以早就做好了。哎,护士长,你听说了吗,药局管库的刚才被派出所传唤了,是警车来抓人的呢。”
“听说与刘主任那事儿有关。”
“谁告诉你们与刘主任那事儿有关?”
“刘主任对象去药局看的啊。她儿子还踹了那管库的一脚。”
李敏没空注意这些,叫了罗大姐要了换药室的钥匙,去给脾切除的换药。
“李大夫,我刚刚放了一个小屁。”女孩子红着脸小声告诉李敏。
“好事情啊。”李敏给她拔掉引流条,“下地绕床走一圈就上床休息。开始别着急,免得把伤口拉开弄出血了。”
“多久可以下床一次?”女孩问的很认真。
“半小时一次吧。晚上十点睡觉。如果你口渴就少少喝点白水。”李敏给她拔掉导尿管。“你可以下床在房间里排尿,要捂着点伤口。明早等我查房后再喝白粥。”
“喝水可以喝多少毫升?”
“这个羹匙,一次三到五羹匙,半小时一次吧。如果今晚你的胃肠,完全恢复正常的蠕动,明早我会给你改医嘱的。今天给你的液体里,我都算了你的生理需要量了。”
这是个照章行事的师范学生,未来的老师。
“晚上有疑问、有任何不舒服,一定要问值班的护士和大夫。”
女孩连连点头,在李敏收拾东西要走出病房的时候,小声地问:“明天是周日,您还来上班吗?”
“明天烧伤病房有个必须要做的手术。我会按点来的。”
女孩点头,细细的声音对李敏说:“当大夫真辛苦。”
李敏笑笑出去了。
刚才的烧伤病人要写手术记录,脾切除术后第一天要写病程记录,明天是周末,所有人的病程记录都要完成。还要去楼上看看干诊的那个老领导。
李敏埋头做自己的事情,连杨大夫和王大夫他们喷云吐雾,她都忘记往窗边移动位置了。
五点多,李敏终于写完了病程记录。抱着她的十二张床的高高厚厚的一摞、沉甸甸的铁皮病历本,送去护士办公室那边一一插好,然后抽出交班日记,飞快地写了交班。
“小李,去干诊病房看看去。”陈主任等了有一会儿。
“好。”
“李大夫,这乙酰螺旋霉素是给你的,记得吃。”
李敏收好药,冲陈主任和吕青合掌一拜:“谢谢主任和吕姐惦念。”
吕青笑笑,去写她的交班笔记。
“主任,脾切除的那个患者排气了。我刚才给她换药,拔了引流和尿管。老太太那里下午手术前换了一个一斤的沙袋,一会儿我再去看看。”
“要是没什么出血,晚上就可以撤了。烧伤那男孩子,晚上给点药儿,让他好好睡一觉,不然会疼的受不了。”
“是。”
俩人说着话,电梯到了十六楼。
赵主任高兴地迎接二人往床边去。
“老领导,你看看,这就是给你做手术的那两位大夫:陈主任,李大夫。”
老人的目光转向陈文强和李敏,笑的时候嘴巴有些歪斜,口水流了下来,含糊不清的话语,还是让人能听明白说的是什么。
“陈主任,李大夫,谢谢你们。”
赵主任高兴地说:“看看,怎么样?这才清醒,过几天做一些康复,基本就没事儿了。”
那美妇人眼角噙泪,对着陈主任和李敏微微躬身行礼:“陈主任,李大夫,太感谢你们了。”
陈主任摇头摆手:“不用谢我们,谢老赵就好。要不是老赵选的时机好、你们家属也肯及时签字,预后没这么好的。”
他上前给患者做查体,李敏捧着护士的护理记录看,并记录下一些数据,间或看一眼陈主任的动作。
“行啦,没什么事儿了。换药的事情你们干诊病房也能做。术后护理、康复,你们干诊病房做的比我们外科精细,我和小李就不再上来了。”
陈主任交代了就往外走,李敏紧紧跟在俩主任的身后,后面是送出来的家属。
“老陈,要是有什么我叫不准的,还是要去找你的。”
“你会有叫不准的?别和我谦虚了。创伤外科这几天收治的人比较多。可别给我添乱。”
“那个今早的事儿,张正杰受伤了?”
“嗯,鼻骨骨折,视物模糊。小李为了救刘主任,被碎玻璃扎伤,流了一后背的血呢。”
赵主任上下打量李敏。
李敏腼腆地笑笑。
电梯到了。
“没事儿吧?李大夫。”老领导的儿子,看年龄应该是老五,上前殷殷问道:“需要我们做什么吗?”
“没事儿。”
陈主任看李敏。
“暂时还不用。刘主任她对象是公安局的,现在事情交到公安局处理了。谢谢你啊。”
陈主任与这个老五点点头,带着李敏进了电梯。
“这些人,有时候可以做助力,但是分寸要拿捏好。以你现在的资历,还是先专注临床,不要被这些人的主动帮忙影响了,不然等沦为人家的狗腿子了、被呼来喝去地使唤。那时候后悔就晚了。你明白吗?”
“不太明白。”李敏实话实说。
陈文强摇头:“你还年轻,慢慢就能体会、能理解了。”
出了电梯,陈文强站住:“今天的事情你是被波及了一点儿,院里找你你不要过去。有什么话让章处长下来说。刘主任家里和张正杰他们会处理好这事儿的。”
“是。主任,我按你说的做。”
“梁主任守着电话机,不给医务科找你的机会,你记得回头向他道谢。”
“是。”
“院里不好动刘主任和张正杰,会把你踹了患者一脚的事儿抓住不放的。姓章的和所有的院长,都是遇上事儿就把大夫护士推出去的货。你以后千万不能这么冲动,不然可能连大夫都做不成。”
“是。主任,我听你的。今早也是急了。那俩老太太太有劲儿了,不踹倒一个,我上去也是给她俩扇耳光的命。拽不出来刘主任。”
陈文强看李敏的反应,就知道她还没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摇摇头,在心里叹息一下,领先往病房迈步。
年轻人啊,就容易热血沸腾。
想当初少年的他,是眼看着响应号召、提意见的父母,靠边站了。要不是祖父的影响太大,父母亲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
而后在大学里,他不断见到与父母差不多的老师,被清退出党、清退出大学、清退到农村、甚至清退去……
“老陈,想什么呢?”梁主任打断他的沉思。
陈文强摇摇头,“没什么。去干诊病房看了一下,老领导恢复的不错,能含糊说话了。看来预后怎么也能恢复七八了。”
“你这表情可不像是在想这个。咱们也认识二三十年了,你有什么不能说的!”
陈文强犹豫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
“下班的时间到了,今晚谁夜班?”
“杨大夫的夜班,下午早就在科里了。”
“那咱们看看刘主任就换衣服走吧。”
梁主任从电话机边站起来,吩咐在做交接班的护士们:“有找李大夫,你们就说她不在。”
“好,记得了。”
俩人往刘主任的病房去。
“小刘,怎样了?”梁主任走到床边喊人。
刘主任眼皮下的眼球骨碌碌地转动了几下,没出声搭理他们。
陈文强上前检查一遍刘主任的瞳孔,“我让周主任给的药里,加多了一点安眠的成分。瞳孔等大正圆,对光反射灵敏。这是睡着呢。”
然后他抬头对刘主任对象说:“我回家一趟,大概六七点钟吃了晚饭就回来。要是有急事,你就打电话去我家。”
“要不陈主任你在这吃饭算了。我让人都定了饭。”
“我回家看看,昨晚就在科里守了一夜了。”
“那行,幸苦你了。”
刘主任对象很客气地把二人往出送。
陈主任与换了衣服的梁主任一起往外走。
“老梁,小李今儿早晨太冲动了。这是她没伤着。你看张正杰到现在,院里可有人来问一句?”
“唉。”梁大夫深深地叹气。“有什么办法呢。换了你我在电梯间,也穿着白大衣,能眼看着小刘被殴打不出头吗?”
“她是女的。”
“女的如何?妇产科的那俩女大夫太差劲了。护着要剖腹产的孕妇,没有错。她俩难道不该先去手术室喊人吗?救死扶伤,周围还站了那么多等候手术的家属呢。
不管是不是他们的经治大夫,就那么冷血地袖手旁观,真令人心寒!”
“你忘记自己怎么被‘下放’的了?几十年热血不改的。”
“事到临头没点儿血性,那还算人嘛。”老头撅起来。
陈文强气哼哼地、一刀插到底:“你忘记嫂子和仨孩子遭的罪、受的苦了?”
梁主任立即翻脸,甩了陈文强,加快脚步往前走。
呜呜鸣叫的警车,从不远处的前面开过去,车速很快,令梁主任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怎么回事儿?”他回头问赶上来的陈文强。“不是药剂科的仓管被传唤了吗?这开着警笛、又是下班的时候,看样子是抓了人啊。”
※※※※※※※※※※※※※※※※※※※※
有关四清,感兴趣的亲,请自行去查阅历史资料。
原因2
梁主任和陈主任在医院门口站了一会儿,汇集过来的人慢慢增多。没多久,俩人就得到明确的消息,警车这回过来抓走了药局的采购员。
刘娜与李敏并肩站在一起,事情的走向太诡异了,不是她俩这刚毕业的学生能够理解的。
“怎么刘主任被打,变成了去抓药剂科的库管和采购员了?”
刘娜的疑问也是李敏想知道的。但谁能来告诉她们为什么呢?
“敏敏,严虹说你受伤了,可是真的?”
俩人并肩往食堂去。
“嗯。闹事的人想追进手术室打刘主任,我和护士长靠着门不给他闯进去,外面还有去做手术的其他科大夫拦着。他们推推搡搡的,就把手术室门外的玻璃给弄碎了。”
“你伤的重不重?严虹说麻醉给你浇了一瓶子的双氧水。哎呀,很疼吧?你打了破伤风血清没有?”
“不重。就是有一处扎得比较深一点儿。我对破伤风血清过敏,科里陈主任给申请了免疫球蛋白。”
李敏拍了一下刘娜的手,算是对她幸灾乐祸的惩罚。但刘娜的关心,也让她心里热乎乎的。
“你科的陈主任对你还不错啊。要不然脱敏注射也够麻烦人的。”
“是啊。真要采用脱敏注射的方法,我这一下午什么也不用干了。下午还有一台烧伤植皮手术呢。那个是不能拖延的,推到明天都不行的。”
“唉。你这是受伤了,都不能休息啊。”
俩人排队打饭,周围不时有人凑过来,想问李敏早晨的事儿。李敏只好笑着一遍遍地简单重复。还没排到窗口呢,李敏和刘娜周围的人已经换了几波了。
她趁着这一波好奇的离开、下一波还没有围拢上来的时机,小声地在刘娜耳边说:“娜娜,看来今晚这饭是没法消停地吃了。你帮我随便打点吃的,我回宿舍换衣服。一会儿拿水瓶去水房迎你。”
“那你在哪儿吃?到宿舍?宿舍也不消停的。中午严虹都没睡成的。”
“去病房。我要在宿舍,你今晚也不用看书了。”
刘娜想到中午时严虹被围的情景,便接了李敏的饭盒袋,把自己的书包递给她。李敏背了刘娜的书包,勉强挤出了人群。围着的她的人,跟着也就散开了。
李敏到宿舍,就见严虹在摆弄新衣服。
“敏敏,你上回要买的那个开衫,我帮你买了。我也买了红色的。小凤买了黄色,给娜娜带了一件她喜欢的蓝色。”
李敏笑着接过红色的开衫,眼前却闪过那新娘坐在病床上簪花的最后的一瞬。
“谢谢你啊。你俩逛中街去了?”
“是啊,中午都是来问打人的事儿的。吵得人没法睡觉。”
冷小凤端着洗脸盆回来,给严虹倒了半盆水洗手。“敏敏,你没事儿吧?要不要我给你带饭?”
“刘娜帮我打饭了。我在食堂被围的不耐烦,就回来了。一会儿去水房和她碰头。”
冷小凤点头,拿起她和严虹的饭盒袋。
“那个小凤,你在食堂吃吧。我一会儿带水壶去水房等你。”严虹赶紧对冷小凤补充一句。
“好啊。一会儿水房见。”
李敏躲到帐子里换了衣服,然后看着已经被血水板结的内衣裤,这么久了,肯定是洗不出来了。她把换下来的内衣裤,团吧团吧准备扔了。
“幸亏我今儿穿的是旧的。不然心疼死了。”
“那是,新的真要心疼了。我批了二十条内裤,算起来是两块钱一条。一人一半?”
“好啊。谢谢你。下回你再去,直接给我买一包算了。有时候真的是防不胜防,躲不开的。你说患者的血水,都沾染到自己的内裤上了,还怎么……手术袍就该是橡胶的,怎么也得能挡住血水的啊。”
“我不也是一样丢嘛。这个月都丢了好几条内裤了。哎,你们外科有没有红包啊?”严虹问李敏。
李敏一愣,“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冷小凤说这一件衣服就是一个月的工资,她还想今年冬天买一件羽绒服,往后两个月得算计着花钱了。”
李敏点头露出了然的表情:“但咱倆比她俩累很多,压力也大很多。你说是不是?”
“是啊。下回我不和她一起逛街了。买件衣服还要听她算计钱,什么好心情都没有了。要不是她在我边上,我可就真的买两包了,一人二十条内裤。
对了,你明儿有空没有?我看上一条牛仔裤,试了一下挺不错的。你比我腿型好,穿上去肯定更好看。”
李敏很积极地说:“好啊,咱俩一起去买。其实你不用谦虚,你腿型也很好看的。但我明天上午还有个削痂,要去也得下午了。”
说着话,她的热情下去了一些,“严虹,要是不急,你就等我几天呗。逛街怪脏的,我怕后背这块儿的伤口污染了,最近不好洗澡。”
严虹不好意思地笑笑,“看我,见你精神不错,都忘记你受伤了。打血清没?”
“过敏。打的免疫球蛋白。”
“也成。疼吧?”
“是啊。”李敏背起自己的书包,提着俩水壶,“刘娜差不多该吃完了,我先去水房了。”
“你等我一下,我装本书就和你一块走。”
“冷小凤没那么快吃完饭的。”
“我怕在宿舍里再留一会儿,会又来人问刘主任的事儿。到时候去打水,人家心里该以为我是故意躲出去呢。凭白得罪人的,不如在水房等冷小凤了。”
俩人一起往水房去。
“敏敏,刘主任怎么样了?”
“中午急诊做了开颅?”
严虹瞪大眼睛,嘴巴张成“o”形:“天。脑出血了?”
“你不知道?”李敏很诧异。
“我中午回来的时候,我们科没人知道啊。她现在如何了?”严虹的表情不掺假。
“她在前交通动脉那儿有个夹层的小动脉瘤。今早的伤害,使得那小动脉瘤有轻微的渗血。实话说保守治疗,是没任何意义的。天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由缓慢渗血变成破裂出血了。她的临床体征也不好,不支持保守治疗。所以就只好紧急开颅了。”
严虹换手提热水瓶,“老天!这太可怕了。我和你说,今早我吓得光顾那孕妇去了,生怕那些人撞到准备剖腹产的孕妇。”
李敏侧脸看严虹,迟疑了一下说道:“你们俩该出一个去手术室喊人的。那孕妇身边不少家属护着的。你说要不是我们科张主任到的及时,刘主任是不是就可能就交代在那里?。”
“早晨我都吓傻了。”严虹咬唇为自己辩解了一句,然后慢慢白了脸。涂了唇膏的嘴唇,轻轻地颤抖着,小心地向求证:“李敏,你说刘主任醒了,会不会怪我们没去手术室找人?”
“应该不会吧。”李敏含含糊糊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能说严虹不对吗?自己也是发傻一般看着刘主任挨打的。要不是张主任……
她觉得自己没立场指责严虹的。
但是就看着刘主任挨打,要说刘主任不会怪罪她们俩,这也不现实啊。
是不是?
李敏沉默以对严虹的问话。
严虹的脸色在俩人之间弥漫的沉默中,慢慢地变得更难看了。
“李敏,刘主任会怪我们不到手术室喊人的,是吧?”严虹回过味来,抓着李敏的手,带着哭声问:“是吧?”
她的声音颤抖起来,眼巴巴地盯着李敏、希望李敏给她一个否定的答案。
李敏把热水瓶换手,搂着严虹的肩膀说:“我们没经过这样的事情,被吓傻了是正常的。应该做的事儿太多了。事情发生的突然,事态那么紧急,你又不是警察,被吓傻了是正常反应。我说的应该什么的,你别往心里去。她即便责怪你,也说不出来的。”
李敏这几句话说得颠三倒四的,但严虹还是明白李敏的意思。她拉拉李敏搭在她肩膀的手,表示对她安慰自己的感谢。
“敏敏,你说我一会儿要不要去看看刘主任?知道她开颅了不过去看看,也不像话啊。”
“和你科里的人一起去,是不是好点儿?”
“嗯。我把早晨那谁也叫着。谢谢你,敏敏。”
俩人排队打水,互相贴得很近地咬耳朵说话,只在热水瓶快满的时候,才分开去关热水龙头、盖暖瓶塞子。让那些想问点儿什么的人,都找不到可以插话的空隙。
刘娜带着李敏的饭盒袋过来。
“严虹,小凤还没吃完,你还要再等会儿哦。”
“没事儿。我到那块儿等。”严虹提着热水站的离排队的人群远远地。刘娜和李敏陪着站过去,仨人围成一个小圈说话。
“娜娜,我给你带了那件蓝色的羊毛衫,就是上回我们一起看好的款式。”
“好啊。我就喜欢那蓝色。小凤刚才说了。等你晚上回来了,我还你钱。”
“好。我不着急的。”
“我知道你俩有红包。”刘娜一语戳穿花钱自信的俩舍友。
“等你轮到病房了,你也会有的。”李敏安慰刘娜。
“我希望有哦。不过咱们医院口腔科的手术少,就是有,也不容易给到我这小大夫手的。”
这话就没法接了。
“要不你到妇产科来?”严虹建议刘娜。“妇产科算上我,也没几个正经院校毕业的。年轻的就我和苏颖是本科的。”
“不去。口腔科年轻的还就我一个本科生。我才也不去你那又脏又累的地儿。”
“哈哈,你是想做主任啊。”
仨女孩小声地叽叽咕咕地轻声说笑,引得经过的人都好奇地打量这仨漂亮女孩。
冷小凤一手空饭盒,一手捧着严虹的饭盒过来了。
“哎呀,我吃饭慢,等久了吧。”
“没。我们也才打好水。”
严虹接过饭盒袋,对冷小凤道谢,看着她和刘娜一人提着两瓶热水离开了。
自救1
药剂科范主任的办公室里,经常有医药代表来拜访,甚少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但是今天警察抓了仓管后,她就罕见地躲开了拜访者,独自闷在了大输液制剂室那边的小办公室里。
警车一天进出省院三趟,抓走采购员的事儿,让她如惊弓之鸟,在办公室里坐立不安。趁着还没有下班,她赶紧去院长办公室,却被院办的小办事员告知,院长下午上班没多久就被电话叫去了省厅。
冷汗刹那间就浸湿了她的后背。
怎么办?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下楼,边走边思量。
等院长回来吗?
不行!
万一院长是被约去谈话呢?以自己知道的院长的事情,约谈后他就会和“双规”的那些人一样。
百般思量后,她决定先采取措施自救。这也是变相在救了院长了。
她去找财务处的处长。
——这是几年前被院长一步步地提拔起来的。从副科长到科长,如今以副处长的资格代理处长,只差年资罢了。这是老财务处长还没退休的时候、院长就着意培养的、新的心腹人。
在她面前,范主任的资格老的可以让她跪地。
“小王,前几天院长说你这边“双节”的现金紧张,让把我那边收到的医药公司的份子钱,也归到你这边的账里统筹安排,做过节的费用。你看是你过去点钱还是安排哪个出纳过去?”
临近“十一”恰巧与“中秋节”相连,王处长这几天正在为钱发愁,刨除要发工资的缺额(上级只给省院部分工资额度的拨款,差额自筹)、还要给全院职工发“双节”的实物,要发现金。院长还隐晦地表示了想买多一台新车做专车——他是半点儿也不想用费院长的长子做小车司机。
多一台小车,就可以多一个小车司机。
王处长得知院长的心思,当时立即端着酒杯与院长半真半假地开玩笑:“我对象以前在部队就开军车,卡车都开得以一边轮子着地不带翻车的。现在锻压厂也不景气,让他过来给院长您开车好不好?没什么人能比得过他的能力和谨慎了。最安全了。”
当然是最安全了。
可院长当时的回答是:“那也得院里增加了小车啊。”
事后,王处长好好地算了好几天,撇开工资的差额不管,也得要三十万的现金才能够满足双节和购车的要求。
她细长的手指在办公桌的台历上一下一下地画着, 22号了。还有一周就“十一”了。
唉。真愁人!
做到这个位置才明白为什么老处长总是紧锁双眉,为什么他每天都喊没钱。轮到她自己做处长了,每天睁眼就想的问题是——缺钱;缺钱,也是每天入睡前思量的。
有时候她都庆幸,幸好自己不曾在建住院大楼的时候做处长。那时候她眼看着老处长的头发从黑白掺杂,变得如雪一样晶莹。
范主任过来这么一说,王处长立即就激动起来,这是雪中送炭啊。
她不是没想过去问范主任调头寸,但她更明白范主任那里有钱、有多少钱,不是她应该、能够觊觎的。
无论是为什么目的,她都不能朝范主任的钱伸手。知道、能把握好分寸,才是她从医院那么多财务人员里脱颖而出的根本。
但如今范主任主提出解决双节的燃眉之急,她心里先是感激院长的安排、然后也隐隐盼着这笔钱够多、除了支付双节的费用还能够买新车的。心里的想法多了,平日里非常谨慎的人,就顾不得思考为什么警车去而复返了。
仓管被带走和刘主任、沈主任被打有关,下午的时候,她对象就给她打听到了。她以为警车这趟还是带的与俩主任被打之事有关的人。
她是真的不知道警车这一趟带走了药局的采购员。
“我和你去就可以了,这是多了不好经手的人。”王处长立即表态。
范主任的心立即像百灵鸟飞出了鸟笼,要在长空里放声歌唱了。明明是如释重负,她偏偏能继续维持沉重的板脸模样点头,“你带着东西,算啦,我那不少纸盒箱子。你跟我来吧。”
王处长很仔细小心地锁好自己的全部抽屉、卷柜、办公室的门。财务处有看着她她与药剂科主任一同离开的人,都心照不宣地着、会心地笑起来。
医院每月的收入是多少,大家不像把着总账的王处长知道的那么一清二楚,但是那些积年的老会计,在医院收费处轮转过的出纳,也都能猜测出来个差不多。
如今看来“双节”的支出有着落了。
药剂科的额外来钱道道,省院里只有“真”傻子才不知道。那些往财务处里拎进来催回款的礼物,与拎进各个药房的少不了太多。
但大头还是在药局那儿。
范主任和王处长经过药局的时候,进里面挑了一个结实的纸箱子。当粉红、灰绿一叠叠塞进箱子里,范主任的心是撕裂一般地疼。王处长却如脊背上的重负,在一点点地挪开。
“今年的这些都在这里了。这钱放在你那里,纪委追起来也会是你的麻烦。快过节了,你让各科护士长立即领下去,明天就发到老喊着没钱用的那些困难职工手里。今年的10月3号是中秋节,该买的月饼什么的过节的东西,也赶紧付账了拉回来,也好安全院职工的心。”
王处长想想去年过节的福利,再看看箱子里的粉红嫩绿的数量,只好把给院长买车的心思先按下。但她又不甘心自己丈夫在锻压厂里继续煎熬。
“范姐,我猜院长的意思是要再买一辆小车的。”
“你是想把你对象调来医院开车吧?”
在范主任面前,向来心气高傲的王处长如同一只乖顺的小猫,更别说别戳破了心思了。
“范姐,你也知道他那厂子不景气,上个月只发了80%的工资。他在司机班,不是生产第一线的,连80%都没有,更不要奢望奖金了。一个月就那几十元,养他自己都不够。孩子一天天大起来,家里还有老的,这也是没办法了。范姐,你救救我们家吧。”
王处长带出来了哭音,范主任沉重的脸更不见表情了。这是关公庙门前耍大刀呢,当自己不知道财务科的那些小秘密吗?
单看王处长脚上的鞋子,暗紫红色的漆皮高跟鞋,今年刚“流行”起来的款式,一双就要288元的。
还有她身上穿的“夏料”裤子,一条就要百多元。没关系都买不到这样的料子。
她缺钱吗?把自己当傻子哄吗?
范主任深吸一口气,“买车的事儿不急,我看看能不能先给他借一辆。”
王处长欣喜如狂,顾不得盒子了,立即抱着范主任说:“范姐,范姐,太谢谢你了。你就是我亲姐。”
更深处的原因,王处长没有说、也不敢透露半句,从她当了处长,对象就疑心她跟院长怎么了。
怎么了?她倒想怎么了呢。
院长仪表堂堂,儒雅的知识分子味道,全院没有男人能比得过他;这是外在。
院长在心血管方面的造诣,全院更无人能出其右。干诊病房里的赵主任也望尘莫及。
“从企业往事业单位调动,不是那么容易办的。里面要走的弯弯绕绕多着呢。算啦,这也不是三五天、几句话能办好的事情。你问人事处的处长,就知道这事儿办起来的难处了。
我是真的不想再办一回的。”
从企业编转换成事业编的难度,王处长知道的很清楚。从院长松话儿了,她就曾积极地打听过。眼看着范主任这里有门路,王处长怎么会错失良机。
“范姐,您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天吧。该花多少该准备什么人情,我不会让您往里面搭钱、也不会让你白搭人情的。”
范主任的脸上很为难,王处长差点给范主任跪下了——
“范姐,范姐,你就帮帮我吧。我以后全听你的。”
范主任决心从王处长这里咬下一口大的,弥补自己这箱子钱的损失。
她含含糊糊地说:“你别急,‘十一’放假了,我再去走走老关系。要是有门,我再和你说。你只知道我姑爷的调成了,但你不知道里面我拜了多少庙门、磕了多少头呢。”
王处长连连点头,“谢谢范姐,谢谢范姐。”
“行啦,趁着护士长门都没下班呢,赶紧让她们去把钱领了。”
王处长向范主任弯腰45度,然后才捧起纸箱子。范主任走到门前,给她拉开门,目送她离开。然后回身靠在门扉上,一串串的眼泪滑落。
白忙了好几年,半点儿都没剩。只要自己这一次能躲过去了、只要自己这一次能躲过去了……
千金散尽还复来!
自救2
夕阳的金红,如同燃烧了半边的天空。在最灿烂的部分趋向无力的时候,晚风拉着夜幕的帷边,悄悄地袭击了徜徉在激动里的医护们。随着他们的散去,忐忑不安的人开始多起来。
护士长握着手里的钱,气咻咻地说:“财务科也太没有成算了,眼看着下班了。却把过节费发下来了。真是坑人!下礼拜一发不行吗?”
“礼拜天可以上街买东西啊。这怎么能一样?看看科里都有谁没走,赶紧发了呗。”
吕青的建议切中了护士长的心意。
“发下去也好。那就晚点下班了。今儿早退的扣十块钱。”
护士们嘻嘻哈哈地围上来。
“护士长,我们没走加十块钱呗?”
“美的你们。问财务科要去。”护士长如同更年期提前二十年了。
吕青拿着本子帮着护士长做记录:“排队,一个一个地来,先在这里签字。”
换过衣服的护士们,眉开眼笑地塞钱进衣兜。
“明儿上街买衣裳去。都谁去?”
小护士们一会儿就凑了好几堆,勾手挽胳膊地离开了。
护士长数着手里剩下的钱,吕青报上已经领的人数,把没领钱的人名抄出来了。
“除了今儿轮休的、还有下夜班的护士,剩下的全是那些大夫的了。”护士长核对数目不差,长出一口气。发钱最怕的就是短缺了,重新核对的话,能烦死人的。
“今儿下夜班的,明天休息;今天休息的,明天返白班。这几个人也没多少钱的,你收着也不怕什么。”
吕青洗手准备回家了,见护士长没动,她就督促道:“你赶紧地收拾好走了,还想守着这点钱,在科里过夜不成?”
“没,我就是想起了别的事儿。你说咱俩到医院多少年了?还有七八天过节呢。按往常,都得下礼拜四、五发钱的。你说这回怎么这么早?”
“早给你还不好啊。操心那么多,小心早衰的。赶紧的,不然我不等你了。得回家做饭呢。”
“行啊,你先走吧。我去看看主任,再把大夫那边的钱交给他收着。他今晚在科里住的。”
“那我先走啦。”吕青提着手包,往肩上搭,踩着半跟皮鞋,轻飘飘地离开了。
护士长才站起来,就见杨大夫满身酒气地进来了。
“听说发过节费了?”
“是啊。你们那个组的都给你呗?”
杨大夫立即摆手,“你不怕我今晚都花了,全科的都交给我。”
“能耐了你,真是胆肥了。”
话是这么说,护士长还是只给了他个人的那份钱。
“你们大夫怎么都走了?早退扣奖金。”
“你看看几点啦,还不走!再说有啥好扣的啊!咱们八点上班,谁不是提早来查房的。哪天不是八小时之外还工作了。”
杨大夫不满,说的也不留情面。护士长被他堵的不高兴了,气咻咻地斜睨了他一眼。
“那是别人不是你。你哪天做够八小时了?”
“切!我那八张床都管好了就够了。”杨大夫拿了钱往外走。“你管我是八小时还是八分钟?”
“你大点声儿,嘟囔什么呢?你给我回来说清楚。”护士长的更年期瞬间发作。
“我的姑奶奶,我啥也没说,啥也没说。”杨大夫夹着尾巴溜走了,惹不起。
护士长去值班室见张主任,见张主任脸上的伤狰狞可怕。
“怎么肿的这么吓人了!你有没有冰敷啊?我不是去供应室给你领冰了。”
张正杰笑笑:“我留着给院长看呢。”
“唉!”护士长叹气,“你这是何苦来的。金姐也不劝劝他。”
张正杰的媳妇抿嘴笑。
“我这也不是没办法么。要不我吃饱了撑的唱这个苦肉计。不留给院长看,万一像陈主任那么倒霉呢?我又不能回去骨科了。”
护士长面对张主任突然说出来的真心话,难过地红了眼圈。
“总是咱们临床这些人倒霉。偏又什么法子也没有。”
俩人搭档了这么久,也是合作、协作地磨合过来的。虽然还达不到一个眼神过去、就知道对方要做什么的默契程度,但是同理心、同情心、目标从来都是一致的。
护士长低头眨眨眼,把泛上来的那点儿水汽收回。
“这是才发下来的过节费。杨大夫的领了,剩下的是你们这几个大夫的了。”
陈主任收了钱。
“李大夫没事儿吧?”
“她破伤风血清过敏,陈主任给她申请了一万单位的免疫球蛋白。还有些乙酰螺旋霉素口服。”
“你盯着紧点儿,感染了不好办。手术室的门玻璃脏着呢。我们这些人又是大老爷们,不好追着问,也不方便看的。”
“好。我记得了。主任好好歇着,我明天再来看你。”
“行。你回去吧。科里满床了,你加班就加了,别忘记记自己。还有这个月的奖金的事儿,把李大夫提到和他们几个一样,额外补点儿,她干的比别人多。咋们是社会主义分配制度,按劳取酬。”
屋里的俩女人都笑了。
“看来是没什么大事儿了。考勤那里记得清楚呢。到时候钱下来了,我先拿给你看看。”
“行。我本来就没什么。下午白去受线做了ct检查。”
“金姐晚上在这里住吗?我去给你找个新单子。”
“不了,我一会儿就回去。家里就孩子和他奶奶在家,我也不放心。”
“别给妈知道了。”张主任叮咛一句。
“那你还能几天不回家啦?”
“等我把眼镜配好了再回去啊。这样回去不是让老太太念叨我?那我还能活了吗?”张主任主意很正地命令:“你明儿给我拿几件换洗衣服来。”
“好。你是大爷你有功了。小静,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刘姐她对象又送来好多。本来我都要走了要回家了,你说这么多东西,吃不完不是浪费了。”
“我得回家呢。”
“那你把这个肉菜带回去。我和你大哥吃不完这么多。”
“那我就不客气了。”护士长自然而然地接过饭盒,“明早我带点什么给你,主任?”
“客气什么。你不用管他,明早我给他送早饭。你有空儿就带你儿子去我家玩。我儿子喜欢小弟弟呢。”
“行啊。”
显然张主任的媳妇与护士长的关系更熟络、更密切。
护士长作为白班最后一个离开的,在踏出电梯的时候,迎面遇上了捧着饭盒袋的李敏和严虹。
“李大夫,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哪儿都是追着问早晨事情的,到科里躲躲。”
李敏回答了护士长的问话,笑着点点头进了电梯。
“你到我们科吃呗?”严虹邀请李敏。
“你上来吧。外科清静。”李敏建议严虹到创伤外科去。
也是的。妇产科全是女人,有时候家长里短、婆婆妈妈的事情不停地翻来覆去念叨,叽叽喳喳的烦死人了。
可是李敏和严虹却万万没想到今晚值夜班的是杨大夫,他的酒劲还没有全过。
费院长的家里比较宽大,家里的装潢看着也比较新。这是他做管后勤的副院长期间盖的新楼。是扒掉原来最初建院时候的老式苏联红砖楼,与新住院大楼一起打的地基。
这楼里住的基本都是各科的老主任和业务骨干。家家户户都是老熟人。所以谁家就是想吵架,都要压低了声音,免得第二天全院都知道了。
老伴喊了他两次去吃饭,他都若有所思地稳坐沙发不动。面前的21吋彩色电视机里,一腔正气的播音员讲的什么内容,他反常地没看进脑袋里。
“爷爷,吃饭。”一个两三岁的、胖乎乎的、留着口水的男童,看着就让人喜爱得要抱起来的、磕磕绊绊地扑向费院长,把他从沉思中唤回魂。
“哎呦,乖孙子。”费院长抱起孙子,慢吞吞地逗着孙子走到饭桌边。他把孩子递给老伴喂饭,自己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划拉饭粒,有时候连吃几口饭,都不知道夹菜。
“老费,你有什么心事?”抱着胖孙子、指点儿媳妇夹菜的内当家的,看所有人都吃完了,老伴儿还是魂不守舍的模样,就忍不住地抽空问他一句。
费院长吁了一口气,撂下饭碗,“我吃不进去,收拾了吧。”
“爸,为什么事?”开口的是他的大儿子,个子不高、人样子也不出息,看着就是比较闹心的气质。
这也是一个把爹娘长相的缺点集合起来的。亏得他儿子会长,长的像亲妈、像亲奶奶。
“爸,您这是为药局的采购和仓管的事儿?”白白净净的大儿媳妇,大眼睛双眼皮,微圆的脸蛋和身材,是婆婆最喜欢的儿媳妇模样。她站起来一边收拾饭桌子一边发问。
“你怎么想的?”费院长看大儿媳妇。
大儿媳妇是考上医士班。当初也是老伴看好了来院实习的她、自己出面与亲家谈好了毕业后分去药剂科工作以及进修等事情,才确认了这门婚事。
儿子和媳妇一直处的不错,结婚的第二年就添了孙子。可遗憾的就是大儿子读不进书,只能在车库混个司机。自己又不放心他开救护车,只能那么混着开小车。
院长出门却又点别人开车……
“院里其它的事情,都不会让您这样为难的。仓管和采购换位置,是药剂科范主任在换届后做的决定。仓管好像一直不怎么服气。药局差不多的人都知道。”
费院长的老伴就是从药局退休的,回家带孙子是不错,但也完全与医院割裂开了。随着丈夫对大儿媳妇的器重,她的不满慢慢就表现了出来。
“你小人家家的知道些什么。药剂科范主任明里和你爸关系不错,但她是院长的多年搭档。你爸不管后勤这块了,她自然要用自己人做采购。”
婆婆针对自己是由来已久的事情,大儿媳妇瞟了对面的丈夫一眼,端着摞起来的饭碗垂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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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救3
王大夫歪在自家自制的沙发上,坐下,起来,去换了电视节目,然后没看几分钟又去换。
“小志,你妈说了什么时候回来没?”王大夫提高声音问。
“没有。爸,给我两块钱。下周一要交班费。”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子从房间里走出来。模样长的明显不如王大夫,但是能看出这是亲父子俩。
“跟你妈要去。”王大夫很不耐烦。
孩子嘟着嘴嗫嚅地小声反驳,“要是忘了,老师会批评的。就两块钱。”
“我看你交钱挺积极的,‘十一’之后就是期中考试,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男孩瑟缩了一下。
“我告诉你,要是考不好,少不了一顿板子。一样去上学、一样地听课,怎么别人就老考第一,你就总是二、三十名地丢人现眼呢。”
男孩子神情沮丧,“不给就不给呗。我们班还有总是五十多名的,人家也没怎么样。”
“你说什么?你给我大点儿声说话。”王大夫提高声音喊起来。
“我,我……”男孩搓着脚跟往后躲。
这时候传来门锁的转动。
“妈,妈,我爸要打我。”那男孩子奔着门口扑过去。
门开了,进来一个瘦高的女人,看她五官的轮廓,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漂亮的人。但是眉间的川字纹,让她凭空地老了不少,这也从另一个方面显出她在生活和工作方面是很费心思的。
看她和王大夫的长相,刚才的男孩子明显没取两人的优点,反而把父母亲的缺点都凑合到自己脸上了。连肤色都选了像偏黑黄的母亲,而没有像大气白净的父亲。
“又怎么了?你总吓唬他干什么啊。有话好好说呗。”女人不满意地抱怨。
王大夫立即不满意地回了一个“哼”,走回沙发那边懒洋洋地躺下去。
“你就知道护着他。你不知道他怎么和我顶嘴呢。学习不好,就知道要钱。”
女人无声地叹息了一下,摸摸儿子的头,“作业写完没?”
“没有。明天是周日,老师留了很多作业,还有一篇作文。”
“那快去写作业吧。妈妈给你做好吃的。”
“嗯。”男孩子得到妈妈的抚慰,但还是有些怏怏不快地回房间了。
女人将手里提着的菜送去厨房,然后回来洗手换衣服准备做晚饭。
“今儿怎么回来的这么晚?”王大夫语气不满,“这得到几点才能吃上饭?!”
晚吗?女人下意识地抬头看看电视上面的挂钟,“我下班就去菜市场买菜,然后就回来了啊。”
王大夫不高兴地撇下嘴,没再说回来早晚的事情,把目光定在电视机节目上。
陈主任戴着一顶白帽子,围着一个花围裙,神□□做手术差不多,专心致志地在厨房里炒菜。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我这就炒好了。你别进来了,省得沾一身的油烟了。”
“爸。”
陈主任回头,一看是女儿,便道:“你怎么进来啦。我和你们娘俩说了多少次了。厨房油烟大的。快出去。”
“我看看爸你怎么炒菜。我妈昨晚做的可难吃了。”
“你妈给你做熟了就不容易了。没让你生吃,你还挑剔啥。”陈主任又翻炒几下,关闭了煤气。
“哼。爸,你不能总偏心我妈。昨晚吃的我胃疼、肚子疼,现在还抽抽地疼呢。”
“那爸给你做个剖腹探查?把昨晚吃的都取出来,看看是不是你妈下什么毒药了?你还胃疼肚子疼呢。赶紧拿碗拿筷子去。”陈主任笑着呵斥女儿。
女孩子被陈文强这么说,就抱着他的腰,扭着不依。
“快撒手,撒手,菜汤烫我手了。”
随着陈主任的叫喊,细碎的脚步声急忙忙地传过来。人没到声音先到了。
“烫手了?哎呀,赶紧用自来水冲冲。有没有出水泡?可千万别弄破皮了。”
女人上来就去接陈文强手里的菜盘子,陈文强一躲,“烫手的。”
“妈,我爸就哄你呢。哪里烫到他了。”
“你这孩子。那是你爸,上班累了一天,回来还给你做菜。这傻孩子,也不知道个心疼人儿。”
模样酷肖的母女俩,一前一后拿着碗筷,跟着端菜的陈主任出了厨房。娘俩盛饭舀汤地端给坐下来的陈主任,女儿把筷子递到陈主任的手里,当妈的赶紧地递上了羹匙。
“小尹今天买的菜新鲜。闺女,多吃一点儿,吃肉。”陈主任的筷子开动,娘俩才跟随其后夹菜。
但他嘴巴里劝女儿多吃肉,却一筷子肉先夹到媳妇的碗里。女孩子见怪不怪地捧碗吃自己的,笑嘻嘻地看父母你侬我侬地互相夹菜。
“明儿补课不?”见女儿吃的差不多了,陈文强开始发问
“补课。老师说要在过年前上完高三所有的内容。过完年开始第一遍复习。”
“高三最辛苦了,你哥前年也是这么过来的。考上大学就好了。”当妈的安慰女儿。
清秀眉眼的南方女人,一举一动有着说不出来的温婉。
“你妈说的对。考上大学就好了。”
“爸,我妈有说错的时候吗?”
“哎,我还真没发现。等发现了就告诉你。”
女孩不信地撇嘴。
当妈的立即纠正:“不能做这怪样子,不好看。”
陈文强点头支持老婆,给女儿夹了一块鱼,说道:“读书累脑子,多吃点儿鱼。小心刺。”
三口人笑着吃晚饭,温馨荡漾在明亮的日光灯下面。
……
“小尹,再以后我晚上不能回来做饭,你就去四海酒家那里买个荤菜,省得你和女儿都吃不好。要不就在食堂买点儿。”
陈文强一边收拾饭桌子,一边对端饭锅的媳妇说话。
“爸,我要吃四海酒家的糖醋里脊。才不要吃你们食堂的,难吃死了。”帮着擦饭桌子的女孩提要求。
“好。喜欢吃什么让你妈买。”陈文强立满口答应。
“那多贵啊。那里一份,在家够做三份、五份的了。”叫小尹的女人把碗碟收到洗碗池里。
“也没多少钱的。搁那儿,我来洗。我和你说,我才换下来的那件衣服兜里有五百块钱,是这两天做手术得的。你别舍不得花。”
小尹眉眼含笑,在陈主任身后搂住他的腰,“累坏了吧。快过节了,明儿休息,我们去爸妈那里看看。”
“明儿上午还有手术。等院里过节的东西发下来了,咱们再过去。”
“院里能发什么好东西。还不是从爸妈那儿往回拿。要我说,你带我们过去,爸妈就高兴了。孩子念叨几次了,说爸妈给你做了好吃的。”
“让闺女在那吃吧。我还真就忙不开。要不,你明儿自己过去?我洗了碗,我还得去科里看看。这两天手术后的病人多。”
小尹撅嘴,“爸妈想看的是你。我去了也多余。”
陈主任油腻腻的手,在小尹的腮边拧了一下。“你这话说的亏心不?爸妈是拿你当亲闺女看。我都是借你的光。”
“哎呀,你这油手。”小尹作势捶了陈文强俩下。
陈文强搓着手上的肥皂泡,嘴上夸张地“哎呦”着,“往下点捶。”
“今儿又腰疼了?”
“站久了。倒也没疼。就是不那么舒服罢了。”
“那你早点回来,我给你好好揉揉。你也别拼得太累了。”
“好。”
“我和你说的那事儿,你问了没有?”
突兀的一句话,让正在厨房洗碗的女人下了一跳,饭碗从手里滑落,摔成了两半。急急忙忙去捡破碗的女人,又把手指割破了。
“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这怎么就把手划破了,你等我给你找创可贴。”
王大夫迅速地撕开创可贴,帮女人裹伤口。嘴巴还不停地在女人身边叨叨:“连个碗都洗不好。我妈说的一点都没错。”
女人“啪”地一声,把两半拉饭碗扔去垃圾篓里。
“没错什么?我不会做家务,是吧?这些年油瓶子倒了你都不扶一下,你干过一手指头的家务活吗?”
“可你这叫会做吗?这些年你砸了多少碗了?就冲你打破的那些碗,我妈就没说错你。”
“家里的碗都是我买的。我愿意砸多少就砸多少。”女人气得手发抖。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啊?”王大夫的口气变得恶劣。
“我怎么没好好说话了?你说啊。我就不会做家务又怎么啦。我从小家里就有保姆做这些事。你妈妈除了会做家务,还会干什么?!”
“啪”王大夫恼羞成怒,劈手给了女人一耳光。女人条件反射地往后躲了一下,但还是没能躲开男人的巴掌。
女人抓起水池里的碗砸他,“王大志,你给我滚。给我滚出去。这是我家的房子,滚。你个丧良心的。你给我滚出去。我爸我妈还没动过我一指头呢。”
女人声嘶力竭地哭叫起来,男孩子从房间探出头,飞溅的碎碗碴子吓得他“嗖”地一下又躲回去。
“不可理喻,你简直是疯了。”
王大夫拿起外套,气咻咻地摔门出去了。他蹭蹭蹭地往楼下去,没下几层呢,下楼的脚步就越来越慢,还没到最底层,他一拍脑门,唉!
原本想问问媳妇与她家里说自己工作的事情,这么一来……
楼梯上传来下楼的脚步声,他只好慢腾腾地下楼,做出一幅饭后溜达的样子。可绕着家属区走了大半圈之后,心里的懊丧越来越压抑不住。
自己怎么就动手打了她!
他摸着自己的几个手指,万分地痛恨自己。这是两人结婚十几年、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知道回去求媳妇儿原谅是没用的。
屋门都甭想进去的。
一时间他忍不住彷徨起来,环顾身周万家灯火的楼群,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自救4
费院长不明白老伴是什么心理,大儿媳妇是她挑好的,大儿子也喜欢的。这几年不说老话的什么贤惠的词儿,眼看着小两口的关系处的和睦,与二儿子、还有老闺女处的也都挺好的,还给老费家生了个大孙子,怎么看也应该是这栋楼里数得着的。
怎么这一两年就翻脸、开始挑剔上了呢?
费司机收到媳妇儿的求救信号,立即站起来去端菜碟子,“那个今晚我去洗碗。老二,明天轮到你了。”
在亲妈和亲媳妇之间,说什么都是错。
自己去干活吧。或许把老二拽着,让老二和自己吵吵几句,就能把这事儿岔过去了。这是费司机挨了媳妇儿无数的掐、拧之后,总结出来的自救妙法。
果然老二的表现没让他失望。
“哥,昨晚我洗过碗了,今儿该老三洗的。”费二提出不同的意见。
实际上他没怎么觉得亲妈最近不对劲。不过凭他着几年与人交往经验的直觉,单位里要是有“老人”这么地说年轻人,肯定是不愉快收场的。但他才进药局工作没多久,嫂子对他帮助很多,遇到亲妈无故“挑刺”,他愿意帮哥哥嫂子把话题岔开。
“是大哥自己要洗的。”女孩子站起来,从亲妈怀里抱出大侄儿,塞到嫂子怀里,“大嫂,你自己带孩子。妈,你忙了一天也够累的了,咱俩下楼溜达、溜达去。”
费家现在由老杨太太包了买菜、做饭。但是晚饭后洗碗,从大儿媳妇怀孕就恢复了原来的排班。在大儿媳妇要照顾费家第三代的大宗旨下,洗碗这活儿还要继续轮流下去。
老杨太太见全家的态度,知道自己被儿媳妇不动声色地上眼药了。心头火一拱一拱地往上窜。她知道女儿拉她出门是不想让她再继续数落、念叨,可是人憋着话儿在喉咙了,能舒服吗?
她挣不脱女儿的手,回头看看丈夫沉着脸不吭声,明白丈夫是站去儿媳妇的那边了。这点子眼力见她还是有的。
再看看忙着收拾饭桌的大儿子,暗叹自己的大儿子算是白养了。还有那要抱大侄子的二儿子……她恨恨地在心里骂了一句“狐狸精”,连老公公、小叔子都要围拢。
她终于不甘不愿地沉着脸被闺女推出了家门。
“妈,你怎么那么说我嫂子?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啊。像楼上那样吵起来,成什么样子。”到了没人的地方了,做闺女的开始说话了。
“她敢?她敢跟我吵?这是我的家,她的工作,什么不是你爸安排的。”
老杨太太的声音高起来。自家对大儿媳妇恩义深重啊,和婆婆吵,也得她敢?现在自己带孙子、买菜、做饭,一天到晚的不知有多辛苦,比上班累多了。
“妈,你算算我爸今年五十几了?现在不是我嫂子想去药局的那时候了。”女儿紧搂着亲妈的胳膊,低声劝说。“你就当看我大侄儿的面子啊。”
提起大孙子,老杨太太的火气小了一点儿,“哼!全家好像就她能似的。”
这个问题做闺女的不愿意戳穿亲妈。嫂子是比她们兄妹仨加起来都聪明。要不是嫂子帮她复习功课,普高她也考不上的。可惜自己太笨,没考上卫校。不过好歹最后跟着二哥的脚步,“考”上了医院的制剂室的。
父亲已经有安排,明年要她“考上”去药学院的进修,两年后回来转去药剂科工作,比在制剂室当工人好太多了。
有二哥这个前例在那儿摆着呢。
“妈,你到底是为啥看不上嫂子了?我哥又不是什么有大能耐的人。你就是想给我哥换一个了,也得看我大侄儿,给我爸留脸的不是。真吵起来了,咱家我爸在医院丢得起那个人不?”
“什么给你哥哥换一个的。说什么浑话。妈可没这么想过。我不过就是看不上她那幅什么都明白、硬装大白蒜的模样。”
做闺女的着急又能怎么办,只能按着亲爸的要求,耐心劝导自己的亲妈。
“妈,你都退休好几年了。你说我二哥将来能做哪个药房的组长不?你要说真心话啊。”
怎么可能呢。
老杨太太再怎么觉得自己儿子不错,也知道二儿子从制剂室的工人、到进修回来后去药局,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这一年来,她不知道帮着二儿子背了多少次药典,可是老二只比一点儿都学不进去的老大强而已。
不说药局里医士班出身的有不少人,单是药学院毕业的本科生,今年也要来了好几个。
“那你觉得我嫂子可能不呢?她明年就能拿下来夜大的文凭了。等我爸退休了,咱家在药局要靠谁?”
老杨太太恍然:“原来你和你二哥都是为了以后,先找了靠山了。”
“妈。你讲不讲理啊。我和你说这话都是我爸说的。你信不着我还不信我爸啦。要不就让我爸和你说去。”
女孩在她妈妈面前摆出杀手锏。
老杨太太想想自己闺女的日常行事,唉!还有什么不明白这些话都是老头子让闺女说给自己的。
“妈,你老是偏心我二哥,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二哥的能耐。发药能出错吗?要不是有我爸的面子、我嫂子又看的紧,我二哥早被范主任按着规章制度、打发回制剂室搬输液瓶了。
我在制剂室都听说了,要不是我嫂子愿意带着他,别人都不愿意和他一个班的。”
在门诊药局,一个普通处方过来,至少要过两道关。
配药的药剂师,先按处方装好药、写好剂量用法。再经过发药的药师核对,才能交给患者。核对的那个人,必须有看着药片,就能分辨出是什么药的能耐。
至于处方涉及了被划到“危险”行列里的药品,配药的药师要凭处方,向班组的小组长拿,然后才能交到发药的那一关去。这意味着“危险”药品,要经过三关才能发出去的。
对于费二,出了几次配错药的事情后,除了他嫂子,再没人愿意和他搭档了。
“行啦行啦,我下回不说她了。白养你们了,一个个的天天好吃好喝地供着,最后全帮着外姓人说话。”
嫂子是外姓人,那自己这亲妈呢?
——但费家的闺女还能牢记亲爸的教导,达成劝导亲妈的目的后,就不再继续与自己妈掰扯了。她见好就收地拉着亲妈回家了。
费院长在家里也从大儿媳妇那里,问明白了仓管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是如何不甘心从采购的位置上退下来。也略略明白了仓管在这件事中的积极是为了什么。
各有所需,不能说是谁的错。到现在这地步,就只能先摁下可能的危险苗头,动用一切的力量自救了。
他关了电视,回卧房拿起了电话分机。
陈文强心情愉悦地踏进了办公室,他就喜欢看小尹眉眼含笑的模样。二十多年了,再多的疲惫,也都能在这样的笑脸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先去看张正杰。
说实在话,以张正杰那日常跋扈的行事风格,如同土匪、日本宪兵似的,满满地诠释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野蛮,他是半点儿没瞧得起他的。
嘁!什么东西呢。半点知识分子的儒雅都不沾。
但是张正杰为救刘主任受伤……他便积极地推梁主任出头、让梁主任劝说张正杰作ct检查。刘主任的脑血管瘤是真的吓着他了。
他是从心底往外、真的希望张正杰能好好的。
所以,他特意去放射线科,请老同学胡主任仔细给张正杰做检查。
张正杰不那么领情,还和媳妇嘀咕:“他那就是脱裤子放屁。怎么说我也是创伤外科的主任,胡主任能不给我好好看吗?!”
这样地说话,自然在放射科换回他亲亲媳妇奖赏的白眼了。
“张主任,现在感觉怎样?有什么不舒服的没有?”
“你真把我当脑外伤的患者啦?我和你说我挺好的。除了鼻子不能透气,看东西模糊。没恶心、没眩晕。哪那儿都挺好的。”
陈文强不计较张正杰的态度,自己正儿八经的知识分子,要和土匪、日本鬼子计较吗?!丢不起那个人的。
“那你好好歇着,一会儿我再来看你。”
陈文强被笑容满脸的女人送出值班室,张正杰被媳妇温柔地掐着耳朵训。
“你看看你呀,好赖心都分不出来了。人陈主任过来看你,那都是为你好。可你今天都怎么说话的呀。换我我都要恼了、才不搭理你呢。”
张正杰积极解救出自己的耳朵。心里嘀咕女人哪里知道男人之间的事儿。
陈文强看不起他的举止,不是一年半年的事情了。当初院里调他来创伤外科,没几个月呢,陈文强就露馅了。
过来做主任还不耽误自己拿病床、做术者,奖金分配一下子从1.5的系数跳到2.0,钱不算太多,但是地位完全不同了好不好?
从此再没有人对着自己的病历指手画脚、再没有查自己的房、再没人凌驾再自己的头顶上……
从此就是天老大我老二了!
那自己为什么不过来做这个行政主任呢?
眼看着分到骨科的本科生,在自己的后面紧紧追赶,作为工农兵大学生、实际却是三年制突击培训出来的大专生,这很可能是自己这辈子唯一的一次、做一把主任的机会。
自然得去的。
自己不过来,也一定会有别人来做这个行政主任的。陈文强犯不着针对自己。又不是自己要抢他的行政主任做。
陈文强充分地表示了对张正杰的关心,也满意地收获到张正杰的纠结、却不得不让自己看到的、鼻青脸肿的狼狈模样的不甘。
见张正杰也确实无事,他也就不在值班室逗留。转身去病房溜达了一圈,重点是几个术后的、归李敏管的患者。他有时候都想自己直接管,是不是会更省心一点儿。
想到李敏他们这一届,居然被取消了规培,陈文强就想说点儿粗话。但是五十多年的教养,让他很能克制自己。取消规培,往小的地方说是坑了这些新入职的、坑了他们这些负责的上级医师,往大了说这是把患者的死活没放在心上了。
把书背下来顶什么用!临床是以实践为主的。
走廊里时不时就有探视的家属往来,谁都恭恭敬敬地向他打招呼。他在走廊里昂首阔步,时间好像回到两年前,他还是创伤外科主任的时候了。
推开办公室门的瞬间,恰好李敏开始尖叫,陈文强顿时如被断电的灯泡,陷入死寂。傍晚以来的愉悦心情飞去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愤怒填塞了他的心口。
自救5
刺穿耳膜的高音频尖叫,让陈文强立即就捂住了耳朵。我的老天!又来了!他自觉心脏开始蹦蹦地乱跳,这要失去节律的前兆?今早在手术室刷手的时候,就被这样刺激了一次。
麻醉老周还专门找自己开玩笑:如果在心内科,李敏的叫声一定能立即“恁死”几个的。如今看来,他说的是一点儿也没有虚夸啊。幸好早晨是隔了几道门,才没“吓死”已经送上手术台的患者。
也幸好这里不是心内科病房,不然一定会有一半以上的住院患者,立即心梗发作的。
陈主任等李敏闭嘴了,才放下手。摸摸心脏,还好还好。
可是眼前的这一幕,又刺激得他快得心脏病了。就见杨大夫的头发上、脸上,都挂了米粒和菜叶子,狼狈地栽歪在办公桌与墙的夹空处,正努力地撅着屁股想爬起来。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李敏和她的那个分到妇产科的同学,惊惶得如同小兔子、色厉内荏地盯着杨大夫在发抖。
办公室里的形势,不用在场的人解说,陈文强五十年的人生阅历,足以让他判断出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儿。
杨大夫的毛病他知道,喝点酒就高;高了就控制不住地想朝漂亮女孩子伸手,哪怕是占点嘴巴上的小便宜。
不用问就知道,他这是流氓习性又发作、惹着人家的俩闺女,被收拾狠了。
“李大夫,刘主任找你们俩过去。”陈文强假装没看到杨大夫的不堪和蠢样。
李敏和严虹应声拉着手,赶紧从另一边绕出去。那战战兢兢的紧张模样,让家里有长大的闺女的陈文强义愤填膺。
他随后顺手关上门也出去了。
所以他没有看到刚刚爬起来的杨大夫又跌回去了;没看到他另一侧的顶颞部流下的血。那血混着饭粒和菜叶,点缀在又撞上了桌子腿、陷入了昏迷的杨大夫头上、脸上。
创伤外科病房里,也都听到了这声尖叫。走廊里立即出来了好些人。多数是陪护的,但也有能下地行走的患者。
“肯定是咱们科的小李叫呢。这又是怎么了?赶紧去看看。今早她就是这么叫,连我都给她吓住了。”
他媳妇儿也被吓得够呛,抖着手给他拿鞋子穿。张正杰不耐烦地抢过来,趿拉在脚下踩着往外走。上好的新皮鞋就这么踩后帮,女人心疼得皱眉。
张正杰匆匆忙忙扶着媳妇的手出来了。
才做完甲状腺大部切的那老太太的儿子,早晨也听过这尖叫声,他立即撇下躺在床上的老娘往外冲。
“哎呀妈呀,这又是怎么了?”老太太捂住了心口,早晨那一幕给老太太的刺激太深了。
“是李大夫。”原本给她削梨皮的她那大孙子,立即伸手去捂住奶奶的耳朵:“奶,不怕。不怕。是李大夫。”
监护室的刘主任,本来药效过的差不多了,处于半梦半醒的迷糊状态。也同时在尖叫声的刺激下,完全清醒了。她吓得瞪大了眼睛。当叫声停歇了以后,缓过神就吩咐捂住她耳朵的自己男人:“你去看,是李大夫。”
男人两步就窜出了监护室,动作敏捷得有惊着了监护室的护士。
“老陈,怎么了?”张正杰略过有点儿不对头的李敏俩人,逮住陈文强发问。
“没事儿。你先带她俩回值班室。小李,你俩跟张主任去值班室。没事儿,没事儿,啥事儿都没有,都回去吧,回去吧。”
陈文强开口把走廊里的陪护、患者还有护士往回哄。
刘主任的丈夫拉住他的胳膊,“陈主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陈文强顿住了一下,“嗯,没事儿,没事儿。你们都回去吧。”
陈文强态度坚决,半信半疑、出来观望的人,很快就都散尽了。只有刘主任对象还在陈文强跟前杵着。李大夫与那个女孩子的表情很不对,他觉得还是先不要跟着进值班室去问为好,但他不想就这么撒手不管。
“陈主任,我家老刘说那是李大夫的叫声,她遇上什么事儿了?老刘的手术她可跟着你参加了。你要相信我能帮上忙,就别客气。”
陈文强看他坚持,暗忖如果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对李敏俩应该只有好处,便说:“那你跟我来值班室吧。”
值班室里,张正杰靠着床头半倚坐着,新皮鞋后帮已经被他踩变形了。他媳妇握着严虹的手,半搂着李敏的肩膀做安抚。
“发生什么事儿啦?你俩怎么吓成这样了。”张正杰尽量缓和语气,上上下下扫了俩人一遍,就收回了视线。
俩姑娘的脸色都不好,但看着衣服都很整齐的。应该没什么大事儿!
嘁。这才出了校门的大学生、真就是象牙塔里长大的。瞧这没经过事情的模样,抖着嘴唇说不出来话,真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去把老陈找进来,问问他是怎么回事儿。”
严虹下意识地回握住拉着她的美人柔荑,李敏干脆靠向才认识不久的美人怀里了。
这、这做派……
张正杰知道自己是问不出什么了,闭眼不想再看这俩吓破胆的兔子—出息!
药剂科范主任在把自己两个办公室的东西,都处理到自认妥当之后,才镇静地换下白大衣走出医院。踏进楼道就嗅到熟悉的香味。厨房里,高压锅在煤气灶上,锅阀在“哧哧”地转着冒气,她丈夫、儿科吴主任在炒菜;看看门口堆积的鞋子,她知道大闺女今儿抱着外孙子回家了。
大儿子在厅里和大姑爷一边说话一边择菜。
“妈。”俩人都站起来打招呼。
“回来啦,老范。再等一会儿就都好了。”范主任的丈夫从厨房里探头出来。
范主任点点头,“大雅呢?”
“孩子睡了,大雅她在房里陪着呢。”大姑爷很恭敬地回答。
“你们站着干什么。我去看看她们娘俩。”
范主任脱了外套进自己的卧房。外面郎舅俩遮掩不住脸上的慌张,强自镇定地继续做手里的活儿。
“妈。”大雅守着睡得甜美的孩子,满脸担忧地站起来。
范主任拍拍女儿的后背,“把孩子抱起来,我找点儿东西。”
大雅听话地把孩子抱起来。范主任弯腰从床铺下面抽出厚厚的几叠粉红的票子。
“这个你收好。别给姑爷知道。任何时候都别拿出来。”范主任抱过外孙,把孩子放回大床上。“就当以后给他娶媳妇的。”
“妈。你这是,这是,”
“大雅,什么也别问。你就当什么也不知道。万一发生什么事儿,你在妇产科还要和原来一样。对你好,对咱们家好,对妈也好。你是老大,你要懂事儿,知道不?”
“嗯。”大雅把所有的惊诧都收了起来,回身用儿子的尿布把那些钱包起来,塞到自己的大背包里。然后紧紧地抱住了母亲。
“妈。就一点儿的办法都没有了?”她的眼泪滴进范主任的衣领里。
“唉。妈在那位置,那里有说‘不’的权利!当初不肯让你进药局,就是不想你以后被牵连进去。妈看这以后的形势啊,真到了在医院待不下去了,你爸带着你们这些人开诊所。不愁没活路的。”
“妈。”大雅拖长了声音。
“别怕。有院长在妈前头擎着呢。你看孩子吧,我帮你爸做菜去。”
“老范,今儿是怎么回事儿?”男人看范主任端着择好的菜进来洗,他关上厨房门,摁下抽油烟机最大的选择,在震耳的轰鸣声里发问。
“我也不大清楚。院长被叫去省厅了。”范主任洗菜的双手在发抖。
男人的手一抖,倒了不少油进锅,他手忙脚乱地到碗橱里拿了一个小碗,用羹匙往外舀油。范主任走过去,伸手关了煤气。
“那老二的婚礼怎么办?”
男人在炒好菜之后,问站在身边陪着的妻子。
“现在也不能说取消啊。不然岂不是不打自招了。该给饭店的酒席钱,你先去全付了,烟酒婚车等,也都全款付了吧。宁多不少。老三这一半天的,也该到家了吧?”
“要是没意外的事情,应该是今晚十点半的车到省城的。”
范主任长出一口气,关了抽油烟机,厨房寂静下来。她趴在丈夫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男人瞪大了眼睛,最后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媳妇儿一直比自己有主意,还是听她的吧。
王大夫在媳妇接连的“滚”声中被撵出家门。他在外面假装饭后散步、游荡了一阵子。随着天色渐晚,寻思回家也是吃闭门羹,就迈开脚步往病房去。今晚是老杨的夜班,要不就假托是媳妇家同意了,撺掇老杨陪自己去找费院长?他是管医疗的副院长,调自己去普外,应该不难。
但他随即否定了这想法。若是没自己老丈人出面,自己没可能拿到普外科的主任。若是没个行政副主任或者是主任的头衔,还不如在创伤外科这面呢。
机会!机会啊!普外的老主任明年上就退休了。只要梁主任不争那个主任的位置,自己就有希望。
先占住普外科主任的位置,搞个大半年的“传、帮、带”——多么站得住脚的理由。
这也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不然等恢复高考后,各地分来的、本科毕业的小子们成长起来,自己就是一辈子听他们吆喝的下场。
唉。怎么就这时候动手打了媳妇呢!二十年都哄过来了,九十九个头也都磕完了,就差这最后一揖了。王大夫恨不能扇自己几个耳光。
自绝上进之路!王大夫给自己定了性。伸手在自己脸上突然地一拍,把对面走过来的大夫吓了一跳。
“怎么这时候还有蚊子。”王大夫给自己救场。
那大夫就释然地点头,“这时候的蚊子毒着呢。”
俩人擦身而过。
王大夫知道张主任两口子占了值班室,也知道杨大夫喝酒回来,去普外科那边歪着了。今天科里这么多术后的,杨大夫这会儿应该在办公室守着吧。
唔,最多也就是在护士办公室,去讨点口头上的便宜了。
王大夫决定找老杨聊聊天,回头到普外那边凑合一夜。媳妇儿明天肯定要回娘家的,自己明天再补觉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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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王汪汪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自救6
陈主任带着刘主任对象推门进来。张正杰应声抬头发问:“老陈,怎么回事儿?这俩连话都不会说了。”
他声音里的蔑视太明显了,让李敏和严虹在惊惶不安中都不忘瞪她。
他媳妇紧着给他递眼色,“小李,嫂子和你说你大哥这人就是不会说话。刚才听出来是你,急得火上房一样。你看,嫌弃我给他拿鞋拿慢了,才上脚的鞋子就趿拉着踩出去了。你别在乎他这不会说话的。”
然后又说张正杰:“小李她俩都吓坏了,你看你,那是什么凶巴巴的样子。”
张正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脸色和缓了很多,自己媳妇儿的面子得给足了。
刘主任对象就说:“小李,我从部队回来,在省城的公安系统,也工作了快十年了。我知道你刘主任今天的开颅手术,是你和陈主任做的。这份情,我这做老大哥的记在心里。你要信得住老大哥能帮到你,你就说好了。”
李敏挨个看看,舔舔干巴巴的嘴唇,拉紧严虹的手。
“唉。都坐下来慢慢说。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张主任,是杨大夫那瘪犊子又不规矩了。”
“怎么讲?”刘主任对象盯着问。
“唉,杨大夫这人好酒,酒品吧还不好,喝多了就喜欢朝女孩子动手动脚。我才去办公室,见他醉的都爬不起来了。”
张正杰皱眉,“他今晚夜班,科里这么多才做完手术的,他这么样可怎么成?!”
“我不就是知道他们做完前列腺那个手术会出去喝酒,怕他喝多了误事才又来的么。”陈文强摇头,很不屑杨大夫那模样。
严虹张了几次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
刘主任对象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表情,立即开口问:“你也是外科的?”
严虹摇头。
李敏替她回答:“她是妇产科的大夫严虹,我同学。我们住一个宿舍。”
“喔。那严大夫想说什么?”
平和的语调里带有一丝审讯意味的威压,让严虹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却不敢不回答他的问话。
“我,我,我拿椅子砸到了他。我们都砸到了他。”
严虹话里的信息量有点儿多,陈主任联想到杨大夫爬不起来的模样,立即就想到这“砸”的位置可能不简单。跟着就追问:“砸到哪儿了?”
“到底是什么回事儿?李大夫你来说。你放心,有事儿老大哥帮你担着。”
刘主任对象看李敏比严虹的神态好像更平静一点,且李敏与自己今天见了好几面了,应该比严虹更熟络点儿,就先问李敏了。
李敏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舔嘴唇,惊悸、惊恐、惊惶,这些词用在她身上都非常合适。
“我和严虹在吃饭。杨大夫进来了。我和他没什么话说。也就是勉强点头的面子情。”李敏的叙述逐渐流畅起来,人也变得气愤起来了。
“谁知道他突然走到我和严虹这边,把手搭在我俩的椅子背上,从我俩中间探头看我们吃的什么。”
李敏脸上赤/裸裸的羞愤情绪无法遮掩。
“我和李敏的脑袋挨得很近的,他从中间硬挤过来……那样子,把我俩都吓着了。我回身站起来,羹匙就撞到他脸上。”
张正杰他们仨男人交换一下眼神,那羹匙应该不是简单地“撞脸”了!
“他伸手抓严虹的头发,我就把饭盒里剩下的饭菜都扣到他脑袋上了。连严虹的饭盒也扣上了。”
李敏咬唇、说不下去了。
严虹便接着补充:“那杨大夫转身往李敏身上扑,绊倒在李敏坐的椅子上。他嘴里还不停地耍流氓……我,我气不过就拿椅子砸他了。”
“然后你就使劲叫了一声?”陈文强问李敏,眼前全是那刺耳的尖叫声带给自己的震撼。
李敏心有余悸地点头:“他差点就扑到我身上了。严虹是为了救我,她是为了救我……”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她眼里的惊恐让张正杰的媳妇紧紧地搂住她。
“不怕,不怕啊。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严虹的眼睛如同会说话一般,在仨男人的脸上扫来扫去。而李敏直接就将自己期盼的目光,落在刘主任对象的脸上。
“我去看看杨大夫。看看他现在爬起来没有。”陈正强向张正杰交代了一句。
“我和你一起去。”刘主任对象从军队到公安局,他太清楚这事儿的轻重了。
至于张正杰,从小打出来的男人,更是明白这些话里包含的内容。他们心里都明了杨大夫爬不起来的背后,意味着事情非常、可能闹大发了。
只有张正杰的媳妇还搂着俩忐忑不安的女孩子,在安慰她们、还恨恨地说:“臭流氓!就该狠狠地砸。”
张正杰神色莫辩,瞧一眼自己的傻媳妇儿,再扫一眼惴惴不安的俩鹌鹑,转过脸闭上了眼睛。
陈文强和刘主任的丈夫一起去大夫办公室。推开门,就见杨大夫仍佝偻在那狭窄的空档。陈文强立即就变了脸色,几步赶上前去,果然看到日光灯的暗影里,有蜿蜒而出、尚且未干的血迹。
他身后的高大男人抽抽鼻子,挤上前。眼前之人的状态,不用谁解说什么,俩人都明白的。
“你帮我把他扶起来。”陈文强让开。
杨大夫的块头不算小了,却宛如孩童一般被扯起来,塞到歪倒在一边、刚扶起来的椅子上。
陈主任拽下一条也不知做什么用的毛巾,给杨大夫擦干净头发和脸上的饭粒菜叶子。他一边擦、一边皱眉。
王大夫推门进来。
“哎呀,陈主任,老杨这是怎么了?”
“天知道他怎么了。不是你和他一起喝的酒?我才进来就看到他这模样。把平车推来。”
陈主任的口气很不好,王大夫心里不爽,故而没立即去推车。反嘀嘀咕咕地说:“今天没喝多少。他记着晚上上夜班的。下午回来还去普外睡了一觉,应该不会有这么多酒气啊。”
陈主任不耐烦地瞪眼:“我怎么知道!要不你背他去放射线科做脑ct?别当我不知道你们的关系。”
“好好好。我去推车,我推车去。”王大夫见陈主任发脾气,赶紧去推平车。
王大夫看着昏迷不醒、在做ct检查的杨大夫,沉思一会儿抓起放射线科的电话。
“喂?哪位?电话里传来女人暗哑、疲惫的声音。
王大夫垂下眼皮,赶紧匆匆说道:“是我。你先别撂。那个,那个老杨昏迷不醒了。”
“老杨?谁?”
“就是我们科的那个杨大夫。我给你说过的‘专修下水道’的那个,那谁不是和他有亲戚么?”
电话里没有声音。
王大夫等了一会儿,小心地:“喂,在吗?”
“在。说。”硬邦邦的声音,没有一点儿转圜的余地。但是没撂下自己的电话,王大夫太知足了。他万分感激杨大夫给了他打电话回家的借口。
“他脑袋摔着了,伤得很重,搞不好要开颅。不知道以后能不能醒过来。他家里还没人知道呢。”王大夫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
“为什么摔脑袋了?你看着他摔的?”
这女人!怎么什么时候都这么理智!
“下午做完手术就喝多了一点儿。这不,晚上还得上夜”
“啪。”王大夫的话才说了半截,就传来扣电话的声音,然后就是一片忙音了。
王大夫沮丧地撂了电话,后悔自己提了喝酒的事儿了。要是自己只说摔了脑袋该多好!是不是趁机就能得媳妇一句小心点的叮嘱,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回家了。
唉!
费院长的手按在电话机上等回信。外面的开门声,让他知道是老伴儿和女儿溜达回来了。他走到卧房门口竖起耳朵,果然不负他所望,听到了大儿媳妇平平静静不带愠怒的问候。然后是电视机打开的声音、闺女张罗帮大儿媳妇给孙子洗澡……
这家这样多好,多好!
老伴儿这两年虽然喜欢没事挑事儿,估计也就是更年期到了。幸好大儿媳妇是个大气的性子,不跟她一般见识。好孩子啊!自己明儿再给闺女一点儿钱,让她陪她嫂子买衣服去。
总要安抚住了,把日子过好了。
唉!全怪自己。谁让自己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娶媳妇光看长相了。生了二儿一女,仨孩子不说一个比一个笨,从恢复高考,自己是丢人丢到家了。
对于老伴挑的这大儿媳妇,自己是全方位地考核后才点头的。自己从来都欣赏其聪明,唯盼着大孙子能像他妈妈。仅看把大儿媳妇送到夜大能读得进去、跟得上,就证明自己没走眼,就不枉自己答应亲家那么多的条件。
那可是医大为自己子弟办的小班。
讲课的老师、用的教材等,和正常考上医大的本科生是一样的,所有都与国家正常招生的本科生一样。
为了塞大儿媳妇进去那个班,自己舍下脸皮去找医大的老同学……
儿女笨啊,就得儿媳妇能立起来了。
唉,等倒出空儿了,再与老伴儿好好谈谈,把话说透了。老伴儿也不是糊涂人,如今得先把眼前的这事儿弄好了。
他又坐回电话机边,望着电话机陷入沉思。
从来没想过仓管张红琪会把事情闹到这般地步。他攥紧拳头,在大腿上重重地一击。后悔吗?
或许有点儿!
但前年自己就曾向院长强调过脱离临床太久,不想做管医疗的副院长,只想做三把手,管管后勤那摊自己能干好的事情就可以了。
可他偏偏把自己调到二把手的位置。连自己动了陈文强,都没能让他把自己巴拉回去……
想到主管的工作内容不如意,费院长又不后悔了。以前管后勤的老院长,在住院大楼尚未完结就提前退休了,对外说是身体不好、去南方养着了,实际上早带着全家移民出去了。
自己在他后面接手、落下的这点儿,都够自己几十年的工资了。想想规划中的门诊大楼、职工宿舍……
费院长的心火热起来。
自己不动,眼看着这几年是医院大兴土木、进各种器材的关键时候,自己为什么要错失良机?要做这管医疗的副院长位置?
院长那人比自己还小了两、三岁。他很有可能会进得了正高的。他会六十五退休的。
自己要在六十岁退休。
不动他,自己这辈子就没机会了。这是他断了自己的财路、逼得自己不得不寻找生机的。
谜底1
仓管张红琪的原名是张红旗,还是费院长给他换了做美玉解释的“琪”字。
他被带去公安局之后,就一直被警察铐在暖气片上,站不直蹲不下,栽歪了小半天的身子,难受得恨不能去撞暖气片寻死。看着他的警察等他头冒虚汗、老实讨饶了,才把他放下来审问。
“说吧,谁让你去找蒋跃进打人的?目的是什么?”
张红琪从来没想过蒋跃进会露馅、还没能从医务科脱身。但是这半下午时间足以让他想明白、捋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
仓管张红琪是个初中毕业生,白白净净的中等个子,淡眉细目,说话的声音也缓和轻柔,看起来单薄的身材,是所有北方人眼中的南方人。可他能查到的祖宗三代就是北方人。唯一像北方人的就是他的酒量,只能用深不可测来描叙。
抓他的人也是栽在他的外表了。以为对他施行肉体的压迫,会更容易摧毁他的心防,没想到张红琪是个靠心计立世的人。
他很聪明,脑筋也灵活。不喜欢读书的他,在离开校门后,就在亲戚的介绍下在省医院讨生活。
说白了就是在省医院做护工。这是属于没编制的临时工。哪科有重病人了、家属护理不过来的时候,护士长就会给他们这些护工介绍过去。二十四小时的特级护理,一天十块钱。没用上几年的时间,他就与各科的护士长们,建立起良好的合作关系。
在省院第一次向社会招工的时候,他凭着与各科护士长的关系好,“考”进了省院的制剂室。人进去有编制了,却是最艰苦的搬输液瓶的工作。
从早到晚要干八小时,累积下来发工资的时候,未必比做护工时候多。可成为省院一份子的骄傲,让他成为制剂车间干活最认真的人。
然后在谁不清楚的时候,他迅速与尚未成为费院长的医务科费副主任,建立了牢不可分的密切关系。这些年省院不知道两人之间关系的,也只有像李敏他们这一批才分来的、或者是注意力全用来钻研临床技术的人了。
再后,张红琪凭着自己的出众记忆力,在费副主任的帮助下,“考”了到药局仓管的位置。
费院长做管后勤的院长时,去哪儿喝酒都带着他,还把他提到了药剂科采购的位置上。
这是省医院里的第一次仓管与采购员换位置。
可是很快就到了医院的换届改选,费院长这个半路接手管后勤的院长,在换届的时候变成了管医疗的二把手了。
药剂科范主任就以张红琪更适合做仓管的理由,把他从药品采购这个炙手可热的位置,调换回去重新做仓管了。
这是仓管和采购第二次换位置。
做过了采购再做仓管,张红琪的财路被断了个七七八八,收入锐减得只剩了零头。往日里不屑一顾的残羹冷炙,如今却成了张红琪的主要进项。那药剂科的范主任对他而言,是有着比杀父杀母还要深重的仇恨了。
所以当费院长拿到计生办的“表功”报告,在心里形成要拉下舒院长的雏形计划时,张红琪就是他不二的人选了。
因为这张红琪就是他的马前卒、过河棋子。
张红琪当晚就去请了计生办的那唯一的男人去喝酒。理由和目的很清晰:想让他指条路子生二胎。他稀罕闺女,可媳妇儿生的头胎是儿子、两口子又都有公职。他媳妇在住院处做收费的工作。
计生办的老韩与他既往没什么交情。可张红琪的理由偏偏又挺充分的。好酒的老韩在推杯换盏的过程中,与他聊得越来越近乎、越来越投机,最后把张红琪引为知己了。
“我和你说,有公职的人,就别想生二胎了。我们计生这面有指标,抓得严着呢。不像那些农村的,怀孕了就躲起来、躲到城里。躲上半年不露头。现在城里也不用凭粮本买粮了,有钱在哪儿不能活。”
“你说的也是。农村人躲到城里,不像村里进个生人那么显眼。现在城里也不查户口了,就躲在咱们医院边上摆个小吃摊卖油条卖馒头,都能挣出来饭钱。
到时候生完孩子再抱回家。村里计生抓的再紧,也不能把已经生下来给掐死,是不是?”
“哼。你这么说也不错。但是前提要没有举报的。比如你说的这个躲到咱们医院边上。我们这计生工作是分片的,在谁的片区出了事儿,就处分谁。像我们计生办昨天接到了举报,就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处理好。”
在张红琪的引导下,自然而然就提到了白天被引产的齐家之事。
一瓶“西凤”见底的时候,老韩他把自己这些年、在计生工作中受到的所有委屈、都向张红琪倾诉了一遍。也把自己年底能当上“优秀党员”都落在了张红琪的身上。因为“计生办”归管医疗的业务费院长负责。
老韩还有一个梦想,就是继“优秀党员”的名号后、替代了“计划生育办”的主任。
老韩想当主任想的发狂。主任是科长级别的,到退休的时候,比他现在副科级别的退休金比例高5%。
5%啊,一个月就是半级工资。
他什么毛病都没有,怎么也能再活个二十年吧。那是多大的一笔钱哦。这些只有把院长拱掉、费院长有了人事权利才能成功。
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叭叭地把齐家逃避“计生”、然后被弄到省院“引产”背后的所有事情,倾吐了干干净净。
然后就给张红琪出了个把事情闹大、让院长被降职的主意。
张红琪与老韩分手的时候,是没想到自己能“得到”老韩的主意的。他笑眯眯地趁着夜色找了人,辗转让二流子蒋跃进去挑动了齐家来闹事。
“我就是不忿被药剂科范主任拿下了采购员的职务,想给支持她的院长找事儿。让院长当不成官,让她当不成药剂科主任。”
张红琪瞒下了老韩给他出主意。
在面临破坏“计划生育”罪名核实、由收容审察转逮捕的签字时候,张红琪提出实证举报省院的采购员贪污受贿。
医药公司的回扣、各家各品种给多少。张红琪挑拣着说了一些。
他的待遇立即就好转了。过时的晚餐也送来了,两个白馒头、一碗水。然后等他吃完了,还换了一个警察来看他,送他去了一趟洗手间,让他解大手。只是在把他单手拷在厕所门上的时候,除了警告他“不用动歪念头想逃跑。”还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以后开个医药公司也不错。”
张红琪立即就表态:“我不会逃跑的。我听你安排。”
采购员比张红琪还孬种呢,进了派出所就涕泪交加。如竹筒倒豆子,把自己得钱的事儿全说了。因为是张红琪这个知道内幕的人举报了他。
警车悄悄到了省院的宿舍楼下,没一会儿,范主任就被带上手铐、推出了家门。她在前后两个女警的挟持下,走下了楼梯。她的丈夫和儿子慌张地紧随其后下楼,看着她被推上了警车。
范主任回头:“你们回去吧。我没事儿的。”
警车车门“咣当”一声关上了,隔绝了夫妻、母子的视线。车下的父子俩,禁不住随着关车门的声音一抖。拉响警报的警车绝尘而去。无数人从窗口探出脑袋。
“爸,咱们上楼吧。”
儿科主任在警察进门的瞬间就萎靡了不少,现在人也全靠着儿子身体的支撑,才能勉强站住。
“好,上、上楼。”
范主任睡了多少个夜晚的安稳觉、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按时睡觉的?这个时间她想不起来了。但是今晚这个200瓦大灯泡子悬在头顶的刺激,让她到点就得睡的习惯飞走了。
好像是自己做了药剂科副主任那时候开始。对,就是那时候开始。从自己提出扩大制剂室之后,就没有再倒班了。
国家取消按票供应粮油了,但是议价的豆油涨价了,鸡蛋翻番了,猪肉也翻番了,大米长了三倍了,医院的职工只能拿固定工资,有活的不艰难的吗?
工厂的工人发奖金了,医院怎么办?
到大街上拉病人吗?
只能想别的办法增加医院的收入了。
制剂室的扩大,不仅解决了老同志的儿女就业,也给医院创造了稳定的收入。因为小一点的市医院、区医院、甚至下面的县医院等,很多都没能力建制剂室,不能生产临床上需要最多的生理盐水、葡萄糖溶液等。
这就是一个机会。
半年后算账,一下子就奠定了自己在药剂科的地位。而后老院长退休,舒院长从心内科主任一举成为一把手的院长,自己也跟着一步步地成为医院隐形的二把手。
范主任想到这,双手抚摸手腕上的“银镯子”,禁不住冷笑一下:哪里算得上二把手,只能说自己是医院职工的搂钱耙子。处心积虑地为全院职工搂了十几年的钱,现在却要坐在被审讯的位置了。
简单的双人桌子,简单的两把木椅子,但是其背后却贴着白底的、八个黑色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预审员很严肃地:“范玉,你是□□员。党的政策不用我们多说吧?”
范主任配合地点头。
“所以你今晚坐在这个位置上,你也知道你们医院药剂科的仓管和采购员已经被我们抓了,你就该明白只有彻底地坦白自己的罪行,才能争取到国家的宽大处理。明白吗?”
范主任严肃点头。
“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必会配合你们的调查。”
俩预审员都有点吃惊范主任的态度,这女人好像不怕啊。做了多年的预审员,他们最挠头的就是遇上范主任这样的女人了。
俩人交换目光,拉拉杂杂地问了范主任很多个人问题,从她记事的时候问起,突然间转问道:“你这些年一共得了多少回扣?”
“很多。超过百万了。”
俩预审员兴奋的目光,堪比范主任头顶的那两百瓦、晃得仨人都有点儿晕的大灯泡。
谜底2
被省厅找去谈话的舒院长,知道自己将面临一场训斥,但没想到被问责后、还被扣留了。住去传说中“双规”谈话的省招的套间,舒院长仍旧是那幅温文儒雅的姿态。
他从小就是这么个有点儿不食人间烟火的气度。
交代问题?
财务问题那是不可能、不存在的事情。
自己与仓管张红琪没有任何私人关系,工作上也没有任何接触,要问仓管的事情得去问费院长。但是就连这样的一句话他都没说、更没有落实到纸面上。
越少的牵连,对自己越有力。
……
“我的工作是抓全院的所有业务。不错。但我的工作方法是选择落在各科负责的主任头上。发生的事情归哪一科负责,我就去问责该科负责的主任。
……
至于计生这件事情造成这么坏的影响,我要负领导责任。
……
我会调查计生办主任的工作是不是称职,医务处在事情发生后的处理是不是合适,最后我将采取增加医院保卫处工作能力的具体措施。接收退伍军人到医院做好保卫工作。”
……
“药品管理的事情有药剂科的正副主任负责,我不能越俎代庖。否则医院的管理将陷入混乱。”
……
“药剂科拿回扣的事情我知道,那是因为医院的设备要更新换代、省卫生厅没有拨款,同意各医院‘以药养医’,用“回扣”抵偿医疗器械的资金。”
……
“违法?现在医院每月贴钱给百姓看病,省财政给医院的拨款是不够全院职工发工资的。差额就要靠那些药品回扣来弥补。要是不允许这样做,医院连给别人打针、输液的最基本医疗器械都没有。
你说医院建住院大楼?还有尾款没支付呢。
如果你们坚持,那就给我一个文件,我按着你们的指示去行事。”
……
“院长办公会议制定了严格的回扣管理程序。回扣怎么入账、怎么用,都是由领导班子全体成员讨论后决定的。
但具体各种药品能给多少回扣,我还真不知道,这是属于药剂科负责的事情。
是不是在回扣之外还索要了现金,我真的不清楚。如果知道,一定会按照规章制度处理的。
是,是,是,这也是我管理上的失误。以后一定每周都查问一遍。
至于我个人,我没拿一分钱的回扣尽自己的腰包。”
……
舒院长的态度非常好,诚恳地认错,老实地承认工作中不到的地方。但是涉及药房索要回扣外现金的问题,他回答得非常坦荡:没拿过一分钱,以自己的祖父母和父母亲发誓。
舒院长的祖父母也曾经是省城有名号的人物。心气高傲的他们,不能接受“东北军”不战就放弃家乡,在“少帅”带着东北军撤离的时候,激愤地悬梁自尽了。而他的父母亲,立即将几个孩子托付给关系密切的各家后,投身到“抗日”的南下洪流中。
他是后来出生、但也辗转被送回东北、送到陈家、并在陈家长大的。
陈家和舒家的关系很好,祖祖辈辈就有交情。到了陈文强这一代,他俩刚能穿裤子的时候,就被放在一起当亲兄弟养着。
那时候他叫陈文舒。
解放后他父母把他接回家,面对陌生的父母亲、已经长大成人的哥哥姐姐,他更愿意与比自己小几个月的陈文强在一起。
寒暑假,他都要从京城过来在陈家渡过。
陈家待他非常好。
好到陈文强的父亲在自身难保的时候、也愿意为独子向老爷子求情,求老爷子出头“过继”他、以便能留他在自家给儿子做伴儿。
小舒那时候在陈父的眼里,就是别人家的儿子,是自己儿子应该成为的模样。陈祖父也搞不明白,自己一起教养的两个孩子,怎么亲孙子差小舒那么明显。
所以儿子来求他的时候,他还是豁出去老脸出头了。他希望唯一的孙子,能在“芝兰之室”的熏陶下,沾染一身高洁的“兰花香气”。
那是小舒的父母被补充成“□□”的时候,他在陈家渡过了最艰难的少年时光。然后顶着陈家子的名头,在其“指腹为婚”的岳家“关照”下,与陈文强一起读了医学院。
一间不起眼的医学院。
陈文强也是为了他才离开省城,没去如今的省城医科大学读书的。
经过几十年的动荡,能相互伸出援手的世交,已经越来越少。经过讳莫如深的掩藏与他人关系的“□□”,知道舒院长和陈文强渊源的人也没多少的。
医院的老人是这样形容陈文强和舒院长的关系: “他俩好的穿一条裤子”。夸张一点儿的会说,那是一个脑袋、两个身子。
费院长在当了医疗院长后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拿陈文强开刀。借着省卫生厅开展“全面抓医疗质量管理”活动的东风,把陈文强的“大”外科主任弄了下去。
舒院长便搞了个创伤外科出来,人员配置让费院长伤尽了脑筋也没拦住。对老伴儿娘家堂侄子被弄去创伤外科,费院长焦头烂额了好几个月。幸好陈文强不屑于在杨大夫身上找过场。撤了陈文强的“大外”主任的事情,也就当过去了。
如今“大”外科主任的位置仍然虚挂着、无人敢朝那职位伸手。那是陈文强从南方调回来的时候,舒院长为他量身度造的位置。
舒院长的诚恳,在约谈的纪委官员眼里,就是他态度不好,是对谈话的油滑抵抗,纪委的人认为他是没见到真章。只要在药剂科主任那里拿到供述,他这里就没有抵抗的余地了。
十七层的住院大楼,没有人相信舒院长能没伸手。
每年巨额的药品回扣,没有人相信舒院长能没收钱。
谈话僵住了。
舒院长开始自己很久没有的不眠之夜。
这一晚,除了范主任和舒院长之外,还有更多的人,是不能成眠的。
杨大夫的脑ct结果显示没有颅内出血,但是他就是昏迷不醒,让李敏这个“惊弓之鸟”上夜班也不可能,陈主任只好捏着鼻子自己上夜班了。
王大夫被陈主任打发去杨家报信,换回来老杨媳妇儿的一句“醒不过来才好。”没办法,王大夫只好自己掏了十块钱,给他雇了一个看护,要在值班室里给杨大夫加一张病床。
与杨大夫住一起,这差点没把张正杰恶心死。他顶着鼻青脸肿的可怖模样,亲自去劝说可以出院了的“车祸”患者,甚至答应了“挂床”等条件,才没让杨大夫和他同住值班室。
严虹在砸了杨大夫、后来见其昏迷不醒,始终处于惊悸之中。她紧紧握着好象很镇静的李敏的手,想从李敏这里汲取力量。她哪里猜得到李敏现在的内心、早不是扣饭盒到杨大夫头上的那英勇无畏的一刻,在杨大夫这个男人要扑到她的时候,李敏被吓的程度,和她没差多少。
胆战心惊的李敏和严虹,亦步亦趋地跟在陈主任的身后。
“你们俩回去吧。小李记得明天上午还有一台手术。”陈文强见夜色已深,开口撵人。
“陈主任,他没事儿吧?”李敏问的是杨大夫。
如果杨大夫真的有什么事儿,是不是严虹就要面对……了,这是李敏不敢想、不能接受的。严虹也是为了制止那癫狂的醉鬼。
“他目前就是醉酒之后磕到脑袋了。一切等他醒过来再说。”陈文强很严肃地叮嘱这俩被吓坏了的年轻姑娘。
张正杰觉得眼前的李敏,与踹人的时候判若俩人。不耐烦地赶人:“赶紧回去吧,胆子这么小。能成什么事儿。哼!
醒不过来是你们的福气。醒不过来你们就当为民除害了。”
范主任顶着比两百瓦白炽灯还急切、热烈的预审员目光,娓娓道出她经手的一笔笔回扣:时间、人员、数额,以及那些钱的去向。
一气说完所有的钱款,口干舌燥的范主任申请要水喝。
无论是做笔录、还是紧盯嫌疑人表情的俩预审员,都已经没了最初听到百万以上回扣的兴奋劲了。
从他们经手无数的经济犯罪案件看,遇到这样能把十年前的几百块、都记得清楚来源、去向的嫌疑人,只能说明一个事实:
嫌疑人有极高的智商及早有准备,就等着他们来找的这一天了。
这个案子的难度非同一般。这样的嫌疑人意味着拿不到令其就范的证据,是不可能彻底查清到底有多少回扣被其贪污了。
范主任坦然地看着眼前由兴奋变沮丧的俩人,年轻的那个已经遮掩不住失望后的疲惫,中年的那个还在勉强地摆出一幅威严的模样,再次告戒范主任。
“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过了今夜,等检察院查出一些苗头了,你再想起来要交代犯罪行为,呵呵,可能就来不及了。”
预审员的冷静威胁,配上他天生的铁面,好象在早作好心理准备的范主任心头压上一块沉甸甸的巨石。
“我可以再喝点水吗?”范主任舔舔嘴唇,用喝水来回避预审员。
范主任有关“回扣”的预审记录,立即被送去给约谈舒院长的那一组办案人员。
谜底3
李敏和严虹俩人并没有被陈主任的话安慰到,而张主任的话更增添了严虹的恐惧。俩人在创伤外科滞留到夜里快十点半了,才相互挽着胳膊离开了医院。
下小夜班的护士都走光了,李敏和严虹背着书包、提着饭盒袋,慢慢往宿舍楼走。
“敏敏,你说我该不该砸他?”严虹因为杨大夫昏迷很不安。
“后悔救我了?”
“不。”严虹坚决地摇头,“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干。”
“我也是。再来一次,我也还会把饭盒扣到他的脑袋上。我不扣能到你砸他的份上吗?”
严虹抱紧李敏。她明白李敏是为了阻止那个流氓抓到自己的头发、手疾眼快地把俩人的饭盒、都砸到杨大夫脑袋上的举动,激出了杨大夫要掐李敏脖子的冲动。但是她也不后悔用羹匙戳杨大夫眼睛的最初动作。
“敏敏,再来一次,我还是会用羹匙去戳他的眼睛。可惜没戳到。哼,那个臭流氓!幸好咱倆分开得够快,不然真要被那个臭流氓贴脸了,会恶心死我的。”
李敏也是这样的感觉。
严虹的羹匙先杵到杨大夫的脸上,杨大夫跟着要抓严虹的头发。即便不是为了阻止他,李敏的饭盒会扣他头上可能性也比较大。可能不会那么重罢了。危机时刻李敏是使出了所有的力气砸过去的。
——像砸三分球那样使力。
危机已经解除这么久了,李敏的眼前还是杨大夫瞪圆眼睛、大手要到掐自己脖子的凶恶模样。
那手与自己脖子的距离、与差点儿就抓到严虹时,也没太大的差距。
“他要是掐到我脖子了,会不会把我掐死啊?亏得你砸倒他了。”李敏心有余悸。
严虹点头,“他那会儿太吓人了。他来抓我头发得时候,那狠厉的模样,吓得我都不知道躲了。敏敏,你的饭盒砸的太及时了。”
患难之交说的就是在危机时候,在你身边的人能够立即采取行动,及时有效地护卫你的安全。经过这一晚上的变故,俩人都为对方不顾自己安危的举动打动了。而且因为要守着杨大夫昏迷的真相,使得二人的关系立即变得更密切起来。
但是杨大夫昏迷不醒的现状,还是沉甸甸地压在了俩人的心头。两个人都猜不出接下来会出现什么情况、该怎么应对。
敏感的刘娜首先发现了严虹的不安。她的目光打量完了严虹,又打量李敏。俩人都不对劲。
“你们今晚在医院遇到特殊的事情了?”
李敏点点头又摇头。
冷小凤就笑着问:“点头摇头一起来,到底是遇到没有啊?”
严虹便说:“创伤外科病房像唱戏似的。他们科的杨大夫醉酒、伤了脑袋昏迷,你们说算不算?”
冷小凤点头,“当然算了。敏敏,是喝酒就耍流氓的那个吗?”
“是啊。喝不了多少还喜欢逞能,喝高了就耍流氓。”
“敏敏,你可要躲着他这样的人一点儿。怎么就没人好好管管呢。你们科的主任,不管他吗?”
“没喝酒的时候,主任说话还行。喝上酒了,主任就不管了”
李敏这时候想起张正杰对杨大夫喝多以后的态度,怎么也无法把他前日在酒桌上的回避、与今早冲出去、被打得挺惨的那个勇士,重叠到一个人身上。
“是不是你们主任怕说了他不听、丢面子啊?”
李敏转着眼睛想了一下,对说这话的刘娜点头:“娜娜,你该去修心理学的。”
刘娜笑着擦脚,“我当初报了北师大的心理学专业,那专业录取的分数要550呢。我差了好几十分。”
“咱们那年550都够上协和的。”
几个人聊了一会儿天,结伴去倒了洗脚水,再去洗手间,洗好零碎的小物件。熄灯,睡觉。
夜里,严虹惊梦的叫声,喊醒了其他仨个人。
李敏第一时间冲过去,拉开严虹的床帘。
“严虹,严虹,彩虹儿,你醒醒,醒醒。我们是在宿舍。”
严虹被李敏喊醒。
夜色使严虹泄露了想埋藏起来的小秘密。冷小凤伸手开灯,李敏将她脸上那表情一览无余。太明显的害怕情绪了。
刘娜在心里叹息,严虹的胆子不比李敏小多少,能吓得她藏不住表情、还做噩梦,肯定是今晚发生了什么事儿了。
可严虹为什么不肯说呢?
“严虹,你过来和我睡吧。”刘娜发出邀请。
李敏见严虹醒了,退后半步,让从床帷里探出脑袋的刘娜能看得到严虹。
严虹的反应有些迟缓,她虽然醒了,但还是没从恶梦里走出来。
“敏敏。”严虹没半点儿抡椅子的威风。
冷小凤也探出脑袋,“要不要我过去陪你睡?”
李敏推推严虹,“你往里让让。咱们见过多少死亡病例了?会怕活蹦乱跳的,怎么也不会怕躺在
那里不能动的吧?”李敏挤上严虹的床。刘娜与冷小凤缩回帐子了。
“睡吧。我明天上午还有一个手术呢。”
冷小凤伸手关灯。
严虹抱住李敏的手臂,压着声音在她耳边问:“你怕不怕他醒不过来?”
“怕。当为民除害了。”
“要是他醒过来了呢?”
“醒就醒了呗。耍流氓被砸破脑袋昏迷了,还不如喝酒喝醉了,自己撞晕了好听呢。”
严虹抓紧李敏的胳膊使劲。
“你说他会不会找后场?”
“很可能。他就是不找后场,我也不想与他有瓜葛。你在妇产科,你怕啥?他想找到你那里,他做梦呢。”
李敏就觉得自己的胳膊松了束缚。
“睡吧,睡吧。”严虹嘟囔了两声睡着了。李敏瞪着双眼、感受到严虹沉睡了,才慢慢抽出自己手臂,背转身子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睡着了。
月上中天,创伤外科的病房里也沉入静谧中。杨大夫住在四人病房里,痛苦地呻/吟出声。
陪护赶紧打点起精神头,“杨大夫,你醒了?”
杨大夫哼唧几声,又昏睡过去了。陪护坐在他床边,看看输液瓶里的液体,起身去找护士来更换液体。
被突击审问的省院的采购员,面色苍白地在厚厚的一叠审讯记录上、按着预审员的要求,抖着手写上“以上记录我已经看过,所有记录符合事实。”
他抖着手在每页记录的底端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用右手的食指沾上红色的印泥,印到自己的名字上。这一切都做完了,茫然和悔恨的表情交织出现在他的脸上。
拎着手铐的警察,抓起他伸出来、抬不起来的双手,给他带上手铐,连夜将其送去看守所。
看守所的狱警在检查核对了逮捕的所有文件后,将脚步漂浮的采购员送进监舍。已经入睡的在押嫌疑人,十来个被剪短头发得男人,脑袋朝外地躺在大通铺上。贴着天棚的白炽灯泡,照着这些人或淡漠、或纠结、抑或痛苦的睡颜。
突如其来的开门声,打扰了这些人的睡眠,有几个人坐起来,带着幸灾乐祸得表情看着新人。管教大声地督促、呵斥着其余的、还躺着的人,使他们不得不迅速地爬起来,给新人腾出一个够躺下的位置。
采购员的审讯记录,这时候也送到询问舒院长那一组。
询问舒院长的人,皱着眉头看范主任的审问记录、再看采购员和仓管张红琪的。互相映对下,发现张红琪对范主任的明显怨恨、对舒院长的迁怒,都是站得住脚、经得起推敲得;张红琪对采购员带着报复情绪的揭发检举内容,与采购员的供述也是能够对得上的。
可这些只证实了张红琪的检举是真实的,但明显与舒院长和范主任,并没有牵连。
难道这疲惫但仍努力保持仪态的舒文臣舒院长,真是清廉到一元钱也没沾的?
朝霞再度把明亮的灿烂向早起的晨运者展现。
晨光下的李敏和严虹,明显比平日里少了些笑容、多了点儿绷紧的严肃。刘娜和冷小凤默默地加快脚步,努力跟上越跑越快的这俩人。及至到了终点,冷小凤拽紧严虹的胳膊、大口地喘着气。
“天,你俩今天怎么这么快!我要累死了。”
严虹也喘着粗气,拽着抱怨得冷小凤往前走。
“多快几次就好了。别停下来,赶紧走走。”
刘娜半靠在李敏的身上,由着李敏拖着她。“敏敏,明天我在前面跑。”
“行啊。你想慢点儿跑,以后就早起来一会儿呗。”
把不安的情绪融到运动中发泄,是李敏和严虹无意识的行为。用过早饭,李敏和严虹去打水。冷小凤等两人下楼以后才拉着刘娜说话。
“娜娜,她们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很可能。”刘娜在冷小凤期盼的目光里说出令其失望的话,“昨晚问过了,她俩不肯说,我们就不要再问了。”
“但我看严虹睡觉都做噩梦,还是问清楚了,才好安慰她啊。”
“唔……算啦,昨晚问过了,严虹不愿意说,你不是看到了嘛。那事儿李敏肯定知道的,我想她会安慰严虹。小凤,你今儿去我们科看书还是留在宿舍?”
“去你们科。”冷小凤没有丝毫的犹豫。
昨晚留在宿舍里,不停有访客来敲门,闹得俩个人都没能安稳看书。今天是不能在留在宿舍了。
四人一起去医院,严虹选择跟着刘娜去口腔科。她觉得呆在熟悉的舍友身边,能让她有点儿安全感。但是与李敏分手的瞬间,还是忍不住叮嘱了一句。
“敏敏,要是那人醒了,有什么事儿往口腔科这边打电话。”
“好。”
李敏换好衣服先去看张正杰,见值班室里除了张、陈这俩主任,还有他们各自来送早餐的媳妇儿,摆了满满当当得一桌子。
“尹大夫好,嫂子好。”
“小李吃了没?一起吃点儿。”
“我吃过了。谢谢主任。你们慢慢吃,我先去病房走一圈。”
李敏先去看妇产科刘主任、甲状腺术后的、前列腺术后的、植皮术后的那男孩子。然后是车祸开颅的刘秀明,再是因车祸切脾得那个女大学生,前一天进行削痂手术的男人,再轮到今天要进行削痂手术的女人。
这些术后的患者都很平稳,没有任何意外发生。李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拉开杨大夫住着的那间病房门,鼓足勇气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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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到北3000多公里,尚未能从无法接受的胞弟丧事中恢复情绪,明天的更新会比较晚sorry
怒目1
李敏进入病室,迎面就看到杨大夫在吃早餐。医院送餐车的标准早餐配置:大米粥、肉包子、菜包子、馒头、撒了芝麻粒的萝卜丝小咸菜。想要吃更多的花样,就要去专供住院患者的食堂。总而言之,比供应给本院职工的质量差不多、价格差好多,综合起来比早餐摊的要贵,唔,只比外面饭店便宜一点点儿。
但是胜在质量有保证,还能送到房间里。不方便送餐的患者家属,还是有很多愿意定食堂的早餐。
杨大夫搁下大米粥,看到精精神神、笑颜如花的李敏,恨得他的眼睛都能喷火了。
“杨大夫,你醒酒了?昨天陈主任和王大夫发现你在办公室摔倒了,脑袋都磕破了,还送你做了脑ct,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李敏完全是一种公事公办的、正常的查房态度。
杨大夫咬牙切齿,从鼻孔里哼出声来:“还没死。”
李敏笑笑,太好了!他果然选择了自己最想要的那个选择。于是她脸上的笑容更耀眼更灿烂了,“那你好好休息吧。你很快就能好了。”
李敏向其他人扫了一圈,知道另三位应该没什么事儿,便疾步离开。一分钟也不想面对这个流氓。
看完术后这些人,李敏粗略地看了一圈创伤外科病房收住的其他患者。心中有数后,回办公室赶9病室那女患者的病历。她一丝不苟地写好术前小结等,又准备好术后的长期医嘱等,看看还有一点儿时间,就去找护士们聊几句。
“哎呀,李大夫,你可来了。”护士在八点钟已经做了交接班。日班护士已经在处置室配好药,装车准备推去各病室了。
“哪个给我扎?”李敏愿意替护士给那些血管不太好的患者扎滴流。
两个小护士夹夹眼,互相推着说:“李大夫,你帮我们给杨大夫扎滴流呗。”
李敏瞪眼,然后摇头往外走:“你们找张主任或者陈主任去吧。”
一个小护士苦着脸抱怨:“主任哪里会帮我们扎滴流。哎呀,今儿人少,要输液的还多。”
“李大夫帮我们扎那个老太太得呗?那个是归你管的。”另一个小护士拦住要离开的李敏,娇声软语地说小话儿。
李敏借台阶就下,推过一个处置车,把自己那几个术后需要输液的挑出来。
“今儿就这几个吧。一会儿我还要去手术室呢。”
甲状腺术后的老太太看李敏推着输液车给她挂输液瓶,很奇怪地问:“李大夫,这是护士的活呀。”
“我还要等会儿去手术室,就帮护士扎几个。你怕不怕我扎的不好?”
老太太咧着笑了:“不怕。你都给我在脖子上动刀,都没出岔子呢。我信你。”
老太太很配合地伸出手。
干燥粗糙的一双手,青筋裸呈的手背,血管的弹性比年轻人下降了很多,脆性增加了不少。李敏抚摸老太太手背的血管,摸清血管壁的弹性度以后,小心地进针……一次成功。
“哎呦,扎的太好了。那些护士总说我这血管脆,容易穿,常常要扎两三针的。明儿还是你来给我扎吧?”
“明儿个可能不需要输液啦。老太太。你这手术术后用三天抗菌素基本差不多了。”
李敏小心地给老太太固定好针头、调整好液体滴注得速度,吩咐家属照看好她输液的那只手。
“做完手术再来看你。”豁达乐观的老太太,让李敏的心情变得很好。她嘴角带着自己不知道的笑意,推着车离开。
王大夫在普外的值班室胡乱地混了一夜,听着走廊里由寂静渐渐传出了脚步声、说话声,乃至其它别的声音。总之,整个病房由昨夜的死寂中苏醒过来,显出了活跃的旺盛的生命力。
他轻轻翕动鼻翼,嗅到了一股食物的香气,但他不想起来。他只顾瞪着大眼,凝视着玻璃窗上的那只苍蝇。阳光照在玻璃窗上,嗡嗡飞着的那只苍蝇,就在玻璃上上上下下、不知疲倦地飞着。
那苍蝇奔着阳光、不停地煽动翅膀、但就是不能冲破玻璃窗飞出去……
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就像那只苍蝇一样。徒劳无功地挣扎了二十年,但还是不如出生在好家庭的、还没有上进心的、庸庸碌碌混日子的那些人,没有他们混的一半好。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凝视玻璃的双眼疲累了。眨眨眼,一刻清亮的泪珠出现在眼角。他抬手抹去眼角沁出的一滴泪珠,将带着眼泪的中指举到眼前一尺远处。那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好像黏在指肚上,没有半分要坠落的迹象。
“唉。”
王大夫深深地叹气。
想了一夜,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媳妇儿。理智告诉自己,先在回家,赶在媳妇回娘家之前求得媳妇的原谅是上策。拖着不是解决问题之道。
对,立即回家。
王大夫从值班床上一跃而起,三下五除二地穿好衣裤。看另一张值班床上的被子,就那么胡乱地摊着,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把自己这张床的被子折好,然后打开窗户,放走那只找不到出路得苍蝇。
但愿有人会伸出手也帮自己一把吧。
王大夫长出一口气,把另一床被子胡乱地叠好,才细心地带上门离开普外科。
他先去病房看杨大夫,见杨大夫正望眼欲穿地盼着、给对面床扎滴流的小护士到他的床前。
“老杨,你怎么样了?”
杨大夫见他过来,立即拉耷下来脸,口气非常不善。
“还活着。你来看我笑话?”
“这说的什么话。我昨晚推你去做脑ct,帮你处置脑袋上的伤口,给你找床位,然后还跑了一趟你家里,回来又去请护工,都忙乎好快半夜了。你要不信你问问这病房的任,你是几点住进来的?问问ct室的,或是回家问问你媳妇。弄得太晚了,我怕回家叫门,卫华又生气,才去普外那边对付了半宿。”
杨大夫愣了一下,赧然之色少见地涌上他的脸。他干巴巴地回了一句:“谢谢你。”
“吃了早饭没有?”王大夫不以为忤,仍关心地问他。
“吃过了。护工帮忙买的,推到病房里的送餐车。”
护工这时候提着水瓶进来。
“王大夫好。今天夜里还用我不?”
王大夫看杨大夫。
“你今夜还用他做护理不?”
杨大夫见了二人的对话,明白是王大夫出钱了。于是他变了态度:“大王,等我好了一起去喝酒,好好谢谢你。”
王大夫咧嘴:“你还想喝酒啊!要不是陈主任昨晚不放心张主任,我也不放心你喝多了过来,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得在办公室躺一夜呢。”
杨大夫在被子底下攥紧拳头,那两个小娘们,给老子等着!
“行啦,你是不是要继续用人,你自己定吧。我得回家和媳妇请罪了。要是我老丈人为我夜不归宿骂我,这上半夜你得给我担着。”
杨大夫点头允了,王大夫又看着小护士给他挂上滴流后才离开。
王大夫离开创伤外科,一路遇上同院的,人家多是与他招呼一声:“下夜班啊。”
他便笑着摇头:“加班。”
遇到同方向的就说几句,“哎呀,不是有那个公交车车祸的住我们科不少嘛,又赶上这几天术后的患者特别多,这不就加了一个夜班,今晚还轮到我夜班呢。”
及至走出医院大门,转去宿舍区,他身边才慢慢地清冷下来。
他才再度有思考昨晚之事的空间。
——自己怎么就动手打人了呢?是因为这一年在创伤外科受到的排挤?是因为辛辛苦苦进修回来却不得施展身手的舞台?还是因为自己与她说了那么久、仍然不见岳父母半点儿的行动而产生的焦虑?
王大夫竭力地劝说自己:自己不是因为岳家的不出头而失了分寸。但他心底清楚说不出口的实情,自己还是为了岳家的不肯出头焦躁了;是自己将怨气发泄到媳妇儿身上了。
这样的认知源于岳丈那明察秋毫的一双锐利之眼。
可是,可是自己妈说的也没错啊,卫华她就是不会做家务。难道还不兴别人说吗?自己昨晚动手是因为她说话的态度,都在传递着对老人的不尊敬、甚至是蔑视。
自己妈是除了做家务就不会别的了。但她就是一个在市郊种地的农人家庭长大的、嫁给农人做媳妇的普通妇人。她没读过书、甚至没有到省城好好转过、玩过,可她养大了自己兄妹六人,卫华怎么就不知道该尊敬老人呢?!
王大夫终于为自己找到向岳丈解释的根据而放松了肩膀,脚步轻快地踏上回家的楼梯。
“早晨看到杨大夫了?”陈文强与李敏并排泡手。
“看到了。他在吃早饭,看着还挺好的。”李敏眼睛盯着泡手的酒精桶,好像呼吸要是重一点儿,闻到的就是酒精味儿了。
“他看我的目光好像要吃人。”
停了好一会儿,李敏幽幽地吐出一句话,踏下擦手巾的联动装置,从手巾桶里抓出两块毛巾,按着无菌操作的要求擦手。
“能躲就躲着点儿吧。”
“是。”
李敏乖乖地答应了。她不想与陈主任分辨,是杨大夫找茬生事,而自己是躲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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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目2
王大夫将钥匙插进去锁孔,刚刚转动钥匙,门就被拉开了。迎接他的是怒目金刚的女人。
“你还回来做什么?滚。你给我滚。”
女人面目狰狞,随着她这一声怒喝,王大夫听到对门的门里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他赶紧拔出钥匙,簇拥着怒吼的女人从打开未半的门扉空隙挤进家门,顺手带上房门。靠在门扉上极力想按住、激烈挣扎着往外推搡他的女人。
“你干什么喊这么大声儿,把邻居都招来了,还不够丢人的呢。”
王大夫轻叱的话音未落,在他怀里不断挣扎的女人,就一巴掌打到他脸上。清脆的声音、实在的感觉,让夫妻俩都愣住了。
他们家的男孩子,本来跟在妈妈的身后到了门口附近,这时候立即悄悄地、如小老鼠一般地躲到沙发后面蹲下了。王大夫丝毫没注意到儿子留在客厅里、见到了他妈妈打他爸爸这一幕。
僵住的气氛里,还是王大夫低头开口了。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感情,温和得好像没有发生被打耳光的事儿。
“卫华,你消气了没?没消气?你再来、再来!”王大夫抓住媳妇的手,往自己的另一面脸上又来了一下子。
这一下可就比刚才重多了。白净得脸上立即显出了四条指痕。然后一下又一下。
“我昨晚就想这样让你出气。够不够?再来几下。”
王大夫说得很轻松,并立即去抓女人的另一只手,愤怒的女人使劲挣脱。
“你不用这样装孙子,我没有打人的嗜好。”
王大夫再度抱住她,将其双侧的前臂按压在她的身体两侧。
“我错了,我不该动手。”一语未了,他顺着话音往地板上出溜。“你要是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了。”
“你、你混账。你起来。让儿子看到成什么了。”女人的声音里不见了愠怒的成份,取而代之的是无力的疲惫感。
“我们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眼泪从她的脸颊无声滑落,一串串滴到王大夫得头上。
“卫华,卫华,是我错了,是我没能耐、没出息。是我不能让你过上你娘家那般的日子。我该死,我该死。”
女人稍微用力,王大夫顺着劲站起来,夫妻俩抱头呜咽了好一会儿,男人搂着女人要往卧房去。
“你还没换鞋子。”
王大夫双脚轮替踩下自己的皮鞋,两只八成新的黑皮鞋,一前一后指向卧房的方向。
“唔,唔,你放开我,儿子在家呢。”
回答她的是卧房门扣死得声音,然后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少儿不宜听的声音。
外面客厅里,小男孩在打电话:“姥姥,我妈和我爸昨晚又吵架了。”
……
“不知道为啥事儿。吃完饭在厨房吵的。我妈把我爸撵走了。我妈哭了好久。”
……
“是。我爸一宿没回来。”
……
“才回来的。我爸被我妈打了一耳光。我爸还拿我妈的手,打了他自己好几个耳光,把他自己打跪下了。”
……
“他们不吵了,回房间了。”
……
“好,我去写作业。等妈妈出来,我们就去看你和姥爷。”
男孩蹑手蹑脚溜回自己房间。
舒院长仍是温雅的做派,但是他喝完一杯水,再度递出去的空水杯,那微微颤抖的水杯,还是反映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不过这会儿,他是坐在招待所的餐厅里,面前摆着北方常见的早餐:大米粥、水煎包子、小馒头、红豆包、半拉巴掌大小的千层发面饼、四样小咸菜。
“要不要吃大果子和豆浆?”
“谢谢,不用了。这些就可以了。”
俩预审员陪着他一起用早餐。不过快结束的时候,其中年长的那个出去了一会儿。再回来时,舒院长和另外那人已经放下了筷子。
“吃好了?”
舒院长点头。
“那走吧。”
一辆白色不起眼的金杯面包车,沿着医院的缓坡车道慢慢停下,年轻些的预审员先跳下车。“舒院长,下车吧。我们就送你到这里了。”
年长的那位开玩笑:“后面要你自己走了,我们这车开不到你的办公室。”
一路始终闭目养神的舒院长,在俩人的话语中睁开眼睛,看着熟悉的医院,他的眼睛潮湿了。他极力地压抑自己激荡的情绪,装作没事儿人一般下了车。
能平安回来,真好!
他转身与送他回来的预审员握手,非常诚恳非常热情地说:“麻烦你们了。上去坐会儿,认认门。以后亲戚朋友谁有什么事儿,你们过来也方便。”
“今天就不上去。改天再说。”
预审员婉转地拒绝,仨人客气地握手告别。
舒院长看着俩人登车离开,也不管是不是休息日,面带镇定自若的微笑,与平日没什么差别地进了电梯。
舒院长回来的消息,在他还没从电梯里出来,就传遍了整个医院。但是药局被“请”走的人没有任何消息。尤其是半夜被“请”走的财务处的王处长,也没有消息传回来。
正在家里逗孙子玩的费院长,被老伴儿喊去接电话。
“说是找你的,问是谁也不说。”
费院长笑笑,将孙子交给她。
“一定是公事,私事儿找你的比找我好办。”
老杨太太的得到安慰,抱起孙子进屋去了,把客厅留给费院长。
“是我。嗯。嗯。好。好。我知道了。谢谢。”
十几分钟的电话,费院长来来回回的就是用这些字眼应答着。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从他眉眼间的变化里,窥测到他内心的愤怒中蕴含着要毁天灭地的风暴,还有那无限的失望堆积出来的愤怒。
撂下电话,费院长的情绪再也藏不住了。他重重一拳捶在茶几上,电话机话筒都被震得跳起来,然后费院长好像不知疼痛,又在茶几上捶了一拳。
这回撞伤到了掌指关节,痛得他倒吸冷气,怒目圆睁,嘴里终于骂出声来。“这王八犊子,怎么这么好运!这样都给他逃掉了。”
他颓然倒在沙发上,四肢摊开,仰头看着天花板的双眼在急剧地转动着。刚才那些失望和愤怒之后掩藏的那一丝庆幸,在他的脸上暴露无遗。这一丝庆幸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创伤外科病房里,杨大夫的媳妇终于露面了。这位四十多岁的妇人,烫着满头的细卷,大概是因为走的比较急,外套被她拿在手里。身上穿着一件斑斓得大花的、洗的有些过色的衬衫,省城最流行的黑色脚蹬裤,暗紫红色得漆皮高跟鞋。
她匆匆到了护士办公室,开口就问:“我家老杨昨晚在病房?”
值班护士是个实习生,嫩生生的小脸,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
“阿姨,请问你找谁?”
“我找杨卫国。”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媳妇儿。”女人的口气不耐烦,“你是不是创伤外科的啊?”
小护士瑟缩了一下,明显对这跋扈的女人有些惧怕。
“杨卫国在15号。麻烦你看过他之后,回来护士办公室签字。”
“签字?签什么字?收尸吗?”
小护士的气势更堆了,“就是住院患者家属的知情书。是医院规定的注意事项。”
“我就在供应室上班,还有我不知道的规定?!哼。”
那妇人扭着粗壮的腰肢,留下一个宽阔得背影、昂首挺胸地出去了。
杨大夫正在输液,看见自己媳妇进来,眉毛立即拧起来。
“昨儿大王去家里找你,你怎么不来?”
那女人一屁股坐在站起来的看护倒出来的凳子上,口气很不耐烦地说:“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了,让你不要再喝酒,不要再喝酒。你看看你有一次听了我说的没?到底伤着了吧。”
“你个老娘们懂什么。男人喝点酒算什么事儿。”
“是不算什么事儿。哼。你这住院一回,全勤奖没了,还得出ct钱、住院费,大几百块得就没有了。你说算不算事儿?”
手指快点到杨大夫跟前了。
杨大夫要不是躺在床上,能够气得倒仰过去。他顾不得自己在输液,抬起手指着妇人喊道:“你这老娘们就惦记钱!钱!钱!我挣得还少给你了吗?”
“那是给我吗?我没挣工资吗?那是给你老杨家的儿子、闺女的。儿子闺女一天大似一天的,你做人老子的,花花肠子不断,还因为贪这么口马尿住院,你还能更有出息吗?这事儿说出去,谁家愿意把闺女许给咱们家?咱家闺女也够说亲的年龄了,能不受你这老不修的爹拖累吗?”
杨大夫气得额头青筋崩出,指着门怒喝:“你给我滚。”
女人气哼哼地站起来:“哼!你撵我走?到时候别说我不来护理你。我可不能丢了全勤奖。”
其他患者和陪护笑呵呵地看了全套,唯独在杨大夫得目光扫过来的时候,都假装没看到这一幕。
女人大力推开门,正好遇上李敏推着酸烧伤削痂的女患者回来。那妇人往平车上看了几眼,认出推着的是什么人。立即撇着嘴丢下一句:“骚狐狸。”
然后扬长而去。
女患者的姐姐气得双手发抖,怒视那女人的背影喊道:“就你这模样,发骚也没男人搭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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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的精力都集中在老母亲的身上
实在是担心八十多岁丧子、还高血压的老母亲
怒目3
李敏跟着平车往9病室去。眼看着从15病室出来的那女人,就在眨眼的功夫里,与酸烧伤的女陪护抓挠到一起了。她只好替代女陪护去推车,想推着载着患者的平车脱离战圈。
可两个女人互相撕扯着头发扭打,堵住了李敏的去路。而俩人口中源源不断、花样翻新的污言秽语,打破了李敏既往所有对市井泼妇的认知。
激烈撕扯的打斗,把李敏和平车挤到了墙边。急得李敏高喊“你们撞到刚做完手术的啦。撞到患者啦。不要打啦。”
白喊了好几句,没有起到半点儿的制止作用。
还是闻声出来的几个患者的男陪护,看不过李敏极力护着平车的狼狈模样,上前将两个女人分开。
值班的护士赶了过来,帮着李敏把术后患者送回病室、移床,做好术后的所有交接事宜。打赢了一场的女陪护,还气咻咻地在一边咒骂不休。
而她那刚做完削痂手术的妹妹,也不断地应和她,给她叫好。“姐,你就该这样。撕烂她那张臭嘴。”
李敏扶额,这样的姊妹俩……那个挑衅的妇人是不对,可这姊妹俩没一点羞耻感的底气来自哪儿?
“哎,我跟你说的事情,你都记住没有?”李敏打断她喋喋不休的咒骂。
“记住了。”处于亢奋状态的胜利者,心不在焉地回应。
“那你好好护理你妹妹吧。有事儿找值班大夫了。”
李敏沉着脸离开烧伤病房。
经过处置室的时候,不妨从大开的门里,看到鼻青脸肿的张正杰,在给那胖女人处理创口。脸上有一道抓挠的伤比较深,估计是要留疤痕了。
“小李,进来一下。”张正杰也是听到走廊里的叫骂才出来的。他开口了,李敏只好走进处置室。
“主任,有事儿?”李敏仍是惯常对张正杰的态度。
“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杨大夫的媳妇儿,在咱们医院供应室工作,你跟着叫嫂子吧。这是咱们科新分来的大学生:李大夫,医大毕业的。你肯定也听说了。”
李敏闻言一愣,立即涌起一种怪不得杨大夫那德行的感觉。这夫妇俩,让她顿时产生了半斤八两的匹配感觉,但她还是挤出一点儿笑容打招呼。
“杨嫂子好。你过来照顾杨大夫啊。”
那女人上上下下打量李敏,眼神里明显的越来越重怀疑、甚至是质疑,让李敏感到不安。
“张主任,还有什么事儿吗?没事儿我就回去了。”
“你这么着急走干什么?你怕我?你做了亏心事儿?”
妇人凶狠盯着李敏的眼光,让李敏开始打怵。她舔舔发干的嘴唇,强撑着说:“你刚才和那陪护打架,太吓人了。”
“哼,那对狐狸精的姐妹。你们科就不该给这样的人手术,让她们早死早超生好了。”
“小李,你等我给杨嫂子处理完伤口,我有话和你说。”
“嗯。”李敏只得留在处置室里给张正杰打下手,不停地有眼力见地递点儿张主任要用的东西。
“行啦。回去这两天别沾水,吃点口服的消炎药。”张正杰脱下手套,对那妇人叮嘱。
李敏背转身收拾才用过的器械等,张主任将人送到门口,他的话音飘到李敏的耳朵里。
“你别看人李大夫了。人家是大学生,又年轻又漂亮的,什么样的人找不着。你把心放回到肚子里,人家不会看上我们科这些人的。”
那女人不知低声嘟囔了什么,就听张正杰提高声音说:“好,好,我帮你看着。”
张正杰走回来,李敏已经把处置台归置好了,她跟着拿了钥匙盘的张正杰离开处置室。
“小李,杨大夫媳妇好瞎想。上到快五十岁要退休的罗大姐,下到科里来实习的小护士,咱们医院里的女性,要是谁对杨大夫笑一下,给她看到了,那就要闹腾个没完没了的。在她眼里,是个女人都可能是抢她对象的威胁。”
李敏扬眉,怪不得她刚才用那样的眼光看自己。在偏暗的走廊里,李敏露出了然的表情。
张正杰继续解释说:“杨大夫下乡的时候,也是一表人才的帅小伙儿。他媳妇儿的老爹是大队长。这些事儿,你们这一代没下过乡的不了解,”
“正杰,又要讲你下乡时候的丰功伟绩了?”张主任的媳妇从值班室里出来。
李敏的眼神在夫妻俩身上来回一扫,笑着招呼:“嫂子好。”然后又打趣地问:“嫂子刚才怎么没去处置室?”
“我可不去碍她的眼。这医院里也就新来的,不知道她那毛病了。”女人笑眯眯地回应李敏。
李敏笑着点头,伸手去问张正杰要钥匙盘,“这个我交给护士了。主任回去歇着吧。嫂子担心你,看都找出来了。”
张正杰递过钥匙盘,嘴里说着嫌弃的话,但面部表情却是另一样。“才出来多一会儿,找什么找。我这么大的人了,又不会丢的。”
李敏进了护士办公室,就见俩横眉怒目的护士,围着一个不停擦眼泪的小护士,小声地在安慰她。
“这是怎么了?”
“那个杨大夫趁她扎滴流的时候摸她……”回答李敏问话的小护士,被哭得抽噎的那个拉住了。
这真是个贼性不改的臭流氓。
为什么躺在病床上的原因就忘了?李敏恨不能给他脑袋再来一下子。
“光哭也没什么用的。要不就告诉护士长吧,让护理部和医院去解决?”科里的俩主任明显是不怎么愿意去说杨大夫的,李敏试探着提出一个建议。
哭得稀里哗啦的小护士摇头。
一个护士说:“这事儿可怎么说?那也太难为情了。”
另一个年龄大点儿的护士则说:“要是他到时候否认呢?反招他媳妇儿来科里闹。”
李敏翻个白眼,把钥匙盘丢到办公桌上。“随便你们啦。反正我觉得这种事儿要是不让医院领导出头,他白占便宜成习惯了,会没完没了的。上回他非要给手术室的一个护士灌酒,就把那护士弄哭了。现在人家都躲着他,不跟他的台了。”
“要不就让护士长找护理部吧?”
李敏一边洗手一边听小护士们商议,心里却想这流氓怎么就苏醒了呢?要是醒不过来该有多好啊。
药剂科范主任的家里,坐了几位面色严肃的中年人,男男女女都有。儿科吴主任和长子、次子的面色都很难看。
次子高壮身着军装,两个拳头攥得出声。
尴尬的沉默中,一个中年男人发话了:“吴主任,你看,我们两口子既然是你们俩家的媒人,一手托两家,就是盼着你们两家都好,才出面做这个媒的。但现在范主任出了这事儿,这婚礼确实也不好还按原来的日子举行了。女方的意思,你也知道的很清楚了。你看这事儿,唉。就是婚礼延后举办些日子,又不是退亲,你就给个话儿呗。”
吴主任跟着也是一声长叹:“唉。那就延期吧。我家老范不会有事儿的。”他越说声音越低,到后面就是自言自语的、没有什么底气的自我安慰了。
舒院长毫发无伤地回来了,但是老伴儿却没像她交代给自己那样平安回来。吴主任脸上的愁苦、忐忑不安是裸呈在众人面前的。
“那就等你们家范主任回来了,咱们再商议婚礼的时间了。”另一个中年女人笃定地拍板。
“要是万一我妈回不来、要坐牢了呢?”吴主任的二儿子抬起头,桀骜不驯的的脸上满是愤慨地发问。
“那这婚事就得另说了。我闺女怎么能嫁到有吃牢饭的人家!”中年女人终于撕下装了许久的伪装,脱口而出心里的想法。
吴主任的长子站起来,红着眼圈、声音微微颤抖地说:“这婚不结了,爸。就这么定了。咱们别耽误人家了。”
“哎呦,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我家闺女和你谈了快两年,大好青春都耽误在你身上了,你说不结就不结了?你这时候说这样的话,传出去岂不是我们家在你们遇到坎儿的时候背信弃义了?你可不能这么祸害我们家得名声。”
“名声?你们家今儿约齐了媒人上门,是什么意思还用多说吗?哥,退婚。我不信你找不到比他们家闺女好的了。”
女人气得也站起来,声音尖利:“好,退婚。退婚。吴冬,是你们家要退婚的,我家闺女没有什么错,那你要赔我闺女的青春损失费。”
吴主任在气势强硬的次子面前,呶呶嘴唇想发表自己的意见,不料长子抢在他前面说话了。
“退吧。订婚那时候的东西,我们家就不要了。结婚过的那六千块礼钱,你们得返回来。那是我三年的工资。”
“那得算我闺女得青春损失费。”
“我哥……”
“老三,你让我来说。你家闺女和我儿子搞对象的时间,满打满算是十九个月。订婚的时候,我家老范给的金项链,也一千来块了。那个我们家不要了,你家还回来三千块钱,这事儿就作罢了。成不成?”
吴主任拉住二儿子,把早准备好的下一步计划说出来。
女人有点儿不愿意。媒人开口劝道:“大嫂子,这省城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你还犯不着拿着老吴家大儿子的聘礼钱嫁闺女吧?要我说,你就按吴主任得意思退回来一半,以后也好见面。”
女人嘟嘟囔囔道:“这婚事,女不干,烂一半;男不干,连根烂。是他们老吴家要退亲,责任不在我们家。”
媒人立即翻脸:“大嫂子,你要这么说,那就还是‘十一’成亲算了。不然以后你家闺女和谁家孩子谈婚论嫁,可没人敢与你家订亲、过彩礼了。”
另一个男人立即申斥女人:“你闭嘴。吴主任,这娘们头发长见识短的,惯会说这些三不着两的糊涂话。吴冬啊,叔是稀罕你的。唉,这彩礼,唉,”
男人抢过女人的背包,“都在这里了,金项链叔也带来了。”他一边往外掏东西一边对吴家父子三人说话。
“结亲事,是得俩家所有人都高高兴兴的,不带有半点儿勉强的。这娘们昨晚闹腾大半夜了。叔也不好牛不喝水强按头,家里的日子还得过下去。但是叔做主不收你们吴家的东西。”
袋子里的东西掏出来了。媒人伸手,把明显是做两叠预备的钱,抓过来一半递给吴主任,另一半连同装金项链的小盒子,一起塞到女人的背包里。
“照着规矩来,就是全了咱们大家所有人的体面了。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就这么算啦。吴冬,等过些时候叔和婶一定会给你再寻摸。”
吴主任带着长子面无表情地送客人下楼,吴家老二气得狠狠地往门框上砸了一拳。簌簌白灰飘落地面,一大块早起层得墙皮忽哒了俩下,最后还是顽强地立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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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目4
陈文强下了手术台就得知院长回到医院了,他连手术室的洗手服都没有换,套上白大衣就去了院部。
“老舒,受没受什么刁难啊?可知道是为什么事儿吗?”陈文强熟门熟路地进了院长办公室,屁股还没沾上真皮沙发上,也顾不得接院长递过来的红塔山,急叨叨地开口询问。
“我才眯了一觉。这会儿也揣摩得差不多了。左不过就是我这院长的位置被人惦记了呗。你没给老爷子知道吧?”舒院长的前一句话说的轻描淡写的,后面的询问就满含关切、言辞殷殷,担心溢于言表。
陈文强见舒院长的神态不似作伪,才放心地坐下去,接过舒院长递过来的烟卷,自己抓起方几上的火柴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后,吐出淡青色的烟雾。
“要是昨晚没人特意去告诉他们,应该是不知道的。我让小尹今儿上午过去。不然你跟我一起过去吃中午饭吧,也省得老爷子知道了放心不下。”
“行啊。我来安排。让你嫂子先过去和小尹一起张罗。我说你不要把烟吸到肺子里。”
陈文强不在意地笑笑,但再吸的时候还是轻了许多了。
舒院长抓起桌面的电话。“老楚啊,你先别在家做饭了。过去老爷子那里和小尹一起张罗中饭吧,我和文强一会儿就回去。”
……
“你放心,我都睡了一觉了。”
……
“好好,那就先回家一趟换衣服。你把那个‘汾酒王’带一瓶。”
……
“对。就是上回大哥打发人送来的,老爷子喜欢那个口感。”
……
“行,你都撂门口吧,一会儿我和文强一起回去,等下我让司机送我们俩过去。”
……
“嗯,嗯,你做主了。就这样,一会儿见。”
撂下电话,舒院长转头对陈文强说:“你嫂子让我回家换身衣服。你今儿值白班?”
“我下夜班。替杨卫国那小子值夜班。他昨天手术后喝便宜酒,在办公室里磕破了头。昏迷了大半宿。要不是张正杰被打伤了,我也不用操心有没有人值班、今儿个也不用替他做手术。行啦,你先回家换衣服,我回去把这身换了,就去你家。”
陈文强说完话,又仔细打量舒文臣,“你没挨打吧?”
舒院长赶紧否认:“就是谈话来着。一个指头都没动我。”
“我看你可不大精神。是没睡好?不是一夜没睡吧?”陈文强从舒院长泛着青色的下眼睑,判断他的昨夜境遇。
“我和你同岁,也一样还能值夜班呢。就当时遇上急诊了,偶尔一夜不睡也没什么。”舒院长故作轻松。
“那怎么能一样!我们俩现在谁值夜班,遇上事儿不是心里有数的。”陈文强的急切反驳里,带着对舒院长无比的关心。
舒院长好脾气地笑笑:“你不想回去换衣服啦?咱们早点到家,陪老爷子唠嗑不好?”
陈文强站起来,领先往外走,“都是张红琪那王八羔子该死。好好的要惹出这么一串的事儿。要我说这一定是老费指使他干的。你信不信?”
舒院长跟在他后面锁上门,俩人并肩往出走。
“除了他也没别人能指使动张红琪了。先看看后面怎么收场吧。不行就让我大哥他们去处理吧。”
舒院长一贯温雅的表情出现了裂隙。俩人没说出来的心里话都是一样的:看谁好欺负吗?!
吴主任带着大儿子上楼回到家,见二儿子仍是一幅忿忿不平的模样。便叹息着说道:“退亲这事儿,你妈早都预料到了。这亲戚和亲家啊,平时看着是还好的人家,遇上事儿不落井下石的,他们自己是觉得够了。
但是对摊上事儿的人家来说,期望的是能够得到雪中送炭。”
“爸,他们就是落井下石的那类人。你看他们把钱还有订婚的礼物都带过来,那是什么意思?不就是做好了准备要退亲吗?”
“退吧。退吧。你妈都说了不能雪中送炭的人家,勉强结亲了也没什么意思。等你妈妈没事儿了、等你妈回来了就好了。”
“爸,我们就该把那六千元都收回来。”吴家的次子很执着地提意见,“就不该把那六千元给他们带有一半。”
“你妈说了最多只能收回来一半。不能让人家说半点儿咱家不好的话儿。要是人家不想退彩礼,那就全给他们。”
“那可是我哥攒了三年的工资呢。”
吴冬走过去拍拍弟弟宽阔的肩膀,委屈、伤心、愤怒混杂在他还不够成熟的脸上。过彩礼的那六千块,母亲匆匆交代过:与自家的名声比起来,就是沾在衣襟上得拂掉的尘埃。
看来弟弟还是磨练的不够,舍不得眼前的“小”。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面带勉强的苦笑说话:“妈说了:钱是王八蛋,花完了再去赚。既然她家稀罕王八蛋,愿意用王八蛋来成全咱家的名声,有什么不好的。”
吴家老三干嘎巴嘴,还有一周就举办婚礼的哥哥这时候退亲,反过来还要安慰自己,让他不得不不收回满腔的愤慨、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神情复杂地喊了一声:“哥。”就再说不出别的了。
儿科主任摸摸自己所剩不多的头发,把眼镜往上推推。
“老三啊,你妈有安排:你哥还得上班,这几天你就把那些送过请帖的人家都跑一遍,好好和人家说婚礼取消的事儿。知道该怎么说话不?”
“她们家怎么做的就怎么说呗。”老三梗着脖子,还是不那么服气的。
“你哥那里有你妈给你留的几句话,说你要还是梗梗着,就把那几句话背下来。还说你要是敢添油加醋的,她以后会收拾你,让你再尝尝竹板炖肉。”
老三下意识地摸摸屁股咧咧嘴,“我妈干啥啊。我都当班长了。”
“和你妈说去。”儿科吴主任丢下这句话,就蹒跚着回去卧房。
吴冬拿出一个本子,翻出来范主任留字的那一页递给弟弟,自己回了房间。关上房门,他就换了表情,那紧咬的嘴唇、双目喷薄欲出的怒气,全没了刚才在人前的温和模样。
舒院长到家后不一会儿,陈文强就到了。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的舒院长,指着门口搁着大大小小的几包东西说:“这都是你嫂子预备过八月节的,你跟我提下楼,等会儿司机就过来了。”
陈文强自然而然地提了一个大包,重的出乎了他的意料。“这装了什么东西这么沉?”
“我大哥听说老爷子喜好汾酒,前几天打发人送来一箱做节礼。你嫂子提了一瓶先过去了,剩下的都在你那里呢。”
陈文强搁下袋子,“还是先放在你家,喝完那瓶再来拿。”
“这些酒交给妈藏好了。别让老爷子知道就没事儿。只要他不多喝,也没啥的。七十从心所欲,何况他往八十数了呢。”
俩人闲聊,等司机过来。
“妇产科的刘主任怎么样了?”
“没事儿了。她也是好命,不然什么时候那小动脉瘤破了绝对会要命的。挨了几耳光捡回一条性命,她也算是明赔暗赚了。”
“唔。张正杰呢?”
“鼻骨骨折,视物模糊。眼科赖做了会诊,也没啥事儿的。只是心里不服气、等着院里的处理意见罢了。”
“被玻璃扎的那个是叫李敏吧?她怎样了?”
“还行。浅表的刺伤居多。我给她申请了破伤风免疫球蛋白。那姑娘看着心性还不错,挺敢下手的。不然让刘主任再挨几下子,当场动脉瘤破裂,后果就不好说了。”
舒院长皱眉沉思起来。隔了一会儿,他缓缓开口问道:“刘主任家属是什么意思?”
“他对象怕是不会放过动手打人的那老太太。他在军队那些年里,家里老的小的都靠刘主任自己个的。为难了?”
舒院长笑笑,“有刘主任对象出手,这事儿难也变不难了。”
“那也是的。刘主任现在是受害者,家属要求追究法律责任,也是应该的。不然这事儿说不定还会归到张正杰和李敏身上,派他俩的不是,谁让他俩上手打人了呢。唉。”
舒院长跟着也叹气,医务处章处长得能力,明显不如要退休的董主任,比起费院长做医务处处长的时候,那差的就更远了。
楼下响起了汽车喇叭,俩人背着提着、四只手满满地下楼了。小车司机站在车边见到了,赶紧跑上来,要接舒院长手里的东西。
“小张,你去把尾箱打开。”
司机讪讪缩回手,抢过陈文强肩上那看起来最重的背包,入手的份量让他肩膀向上使劲,偏着身子开了后备箱。
司机发动黑色的小车,也不开口询问去处,就径自往前开车。都说舒院长和陈主任关系好,果然是一点儿都不待说错的。这几年逢年过节的,自己就替舒院长往陈主任的父亲家送东西,一般儿子对自己亲爹,都没做到舒院长这样的孝敬。
才在吴家张罗退亲的女人,正搂着一个双眼红肿的女孩子在劝说。
“那婚事的百般好处,都被一个吃牢饭的名声抵消了。这还是眼膜前的事儿。长久的事情,只有你还没想到的呢。比如,蹲了大牢省院就会开除她了,那就意味着没了退休金。等她老了要吃喝、生病要住院的,那会是一笔小钱吗?
以吴冬的为人,能放着他妈不管吗?
你在住院处也工作了好几年,你看过那些上了年纪还没单位的,谁家孩子给老人治得起病?”
女孩抽噎着没回答。
当妈的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说:“妈也是为了你后半辈子着想。到时候不给吴冬他妈出钱治病,那不是人干的事儿。但是大几千的、甚至上万块钱地扔进去,你就不顾及孩子了?”
……
“也不是非要退亲不可。但你看看你周围的那些家庭条件不好的姑娘,连添一件新衣服都舍不得。还有那些嫁的也不算好的,是不是一直过着紧巴巴的日子?那种穷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了头。
你愿意过,妈也不拦着你。大不了我和你爸这点儿退休金就都填补给你了。你嫂子她也就是叫的凶,也不敢真拿我们俩怎么样。
可你忍心拖累你侄子吃苦吗?
还有啊,不退亲,等你将来有孩子了,就孩子奶奶顶着一个坐牢的名头,你说孩子在学校里能不低人一头挨嘲笑吗?”
女孩子沉默了……
珠泪1
刘主任半靠在摇起来的床头。包着一脑袋的白纱布,映衬得被打出青紫的面孔甚是吓人。床边的凳子上坐着一个穿着时髦、模样漂亮、神色尴尬的三十左右岁的女人。
“刘主任,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这女人道歉的态度很诚恳、看起来也很惶恐,估计是来了好一会儿了。可除了说对不起,也说不出来别的什么新鲜东西了。
“你替杨红琪来说这话没什么意思。你让他自己来说,我哪里对不起他了?你们母子当初是我给接生的,”刘主任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她对象从门边走过来,掐着还想说话的女人肩膀,把她拎起来往门边推。
“这事儿你来道歉是没用的。你看着没?我家老刘因为你家那王八蛋做了开颅手术的。开颅啊!九死一生的事情。你家那王八蛋既然敢撺掇人来打人闹事儿,他就得承受后果。不然还要警察做什么!他是当这世上没了王法规矩了?”
他边说话边把几个袋子塞到那女人的手里,“东西拿走。以后不要再来了。我家老刘还得好好养伤呢。好走不送。”
女人提着东西被推搡出病室。
刘主任对象关上门恨声说道:“她消息倒是灵通。你放心,这挑事的和打人的,我都不会放过的。我不会让你白受了委屈。”
刘主任呜咽着,眼泪成串地流下来。
“你快别哭,别哭。都是我不好。我该早点在你们省院里立招牌,让那些瘪犊子们不敢朝你伸手。你可别哭了。这么哭,可怎么能养好呢。”
男人心疼地搂着自己媳妇,满脸的疼惜,让刘主任更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委屈了。“我就想问问那姓杨的,他这么缺德到底想干什么?”
男人轻拍女人的肩背,煞气笼罩在他的脸上。
提着东西出门的女人,走出创伤病房就忍不住开始落泪。自己对象到底是为什么,她也想知道啊。因为当初刘主任做助产士的时候,还给自己接过生,让自己母子平安,欠了人家的人情都没处还的……
一边走一边流泪的女人,到了电梯跟前已经泣不成声了。于是她放弃了乘坐电梯的打算,踉跄着走去了一边的楼梯间,坐在楼梯上痛哭失声。
哭了一会儿,有人在她身边站下了。
“你这么哭是很伤身体的。”
李敏本来想乘电梯上楼去看看前两天开颅的那老红军。听到楼梯间伤心欲绝的哭声,就忍不住走了过来。女人伤心悲痛的哭声,让她莫名地心酸,想过去安慰她几句。
女人以为是自己挡住了别人下楼,抽噎着往墙边靠了靠,却不见人走过去。她诧异地抬起脸,见李敏站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关切地看着她。隔着李敏的眼镜片,她都能感到李敏的的真诚关心。
“谢谢你。我没事儿了。”女人匆匆地又抹了一把眼泪,有人出声打断了她的悲戚,她也没了再继续哭下去的想法了。
“你是这创伤外科的?”女人嗓子有些哭后的暗哑,漂亮的丹凤眼,哭得红肿的眼睑,配着有点儿高的颧骨,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我也在这医院工作。”
李敏笑笑,从兜里掏出一块纱布递过去:“干净的。没用过的。”她没有问女人在医院的哪个科室工作,摆摆手转身踏上上楼的台阶,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谁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这样失态的模样啊。再留下去,下次见面会尴尬的。
在李敏的身后,女人紧紧攥着小小纱布传递出来的陌生人的关心,眼光跟着她上楼的双腿移动。看不到人了,还在侧耳聆听着头顶上李敏的脚步声。
直到脚步声也消失不见了,她才怅然若失地低下头,呆呆地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好一会儿之后,她缓缓地站起来,胡乱地用纱布抹去脸上残余的泪水、提着东西慢慢下楼了。
李敏来到老领导得病室门外,就听到外间有挺大得说话声。她伸手敲门,也没人出声回答,等了一下便推开门。扑面而来的烟雾,呛得她忍不住掩口回避。大开的窗户和门之间形成对流,烟雾很快散去。
“咳。朱处长,你们都在啊。我来查房,看看老领导。”
李敏站在门口没进去。几个男女的脸色都不好,看来刚才是这几个男人在争吵。屋子里这不好的气氛,明显让她有了忌惮。
“噢,是李大夫啊,快进来吧。老爷子在里屋呢。爸,李大夫来看你了。”朱家老大神色坦然,伸手推开里间的房门。
李敏把心神从朱家这几个面色难看的男人收回,从朱处长推开的套间门走进去。那中年美妇不停地在擦着滚落不休的眼泪。在她身边事=是一个没见过的漂亮的年轻女人,也在陪着她落泪。
小护士在给躺在床上的老领导调整氧气输入量。
老人的呼吸浅而慢,脸上明显地残留着激动后的痕迹。李敏注意到他在输液的手指略略有些挛缩。
“你先停了给氧。抽血急诊做血气分析,”李敏拿过临时医嘱本,边写边继续说话。“要急诊检验电解质。再做个急诊的心电图。”
李敏签好字把临时医嘱本递给护士:“找你们干诊的值班大夫过来。我怀疑老领导有呼吸性碱中毒。”
套间门口围着看的男人立即就有出去找人的。李敏开始填写化验单。才写到第二张,一个中年男大夫急匆匆过来。
“是创伤的李大夫啊。我八点多钟来看,老领导还好好的呢。这才多一会儿,怎么就这样了?”
“是不是刚才挺激动的了?”李敏开口询问。
中年美妇人点头,“刚才生气来着,气得大口喘气。”
李敏放在正填写的化验单,看着那中年男大夫问:“给5%co2?”
“行。”男大夫立即动手写医嘱。
小护士抽完血,拿过李敏开的化验单、心电图单子。“那我去找人送单子吧。今天休息,不知道人在不在。”
小护士有点儿犯愁。她走不开,负责跑外的护士今天休息,这快中午了,不知道护理员在不在的。
朱家的俩儿子同时伸出手去抢化验单,异口同声地说:“给我,我去。”
小护士急得要跳脚。“别抢。试管打破了要重新抽血的。一个去化验室,一个去请心电图室的人来。”
男大夫闷不做声地检查老领导的心电监护等。“去给主任打电话,让主任赶紧过来。”
心电图他自己就会做、也能看,但是李敏能够主动开急诊单子,明显是为了他好。老领导不同一般的患者,病情有半点儿的变化,都得留下足够的明确证据、都得让赵主任知道。
没多大会儿的功夫,老人的呼吸明显有了转变。男大夫抬头看着李敏真诚地说:“要不是你过来,等护士发现不对再去找我,可能就耽误了。”
屋里的家属都不知道深浅,看他说的严肃,有些后怕的惊惶神情都上脸了。
“碰巧赶上了。这也是我该做的。再说你也不可能一直守在他床边的。朱处长,”李敏找能说上话的人。
“老领导虽然脱离危险了,但他不能激动的,得心平气和地好好养着。”李敏的声音很小,只够屋里的这些中青年男女听见。
美妇人的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滚落。
赵主任身着便服急匆匆地跑来,他扶着门框大口地喘气,李敏担心地看着他,生怕他突然发生心肌梗死。
这么大的肚子,没有高血脂是不可能的……
李敏的神色落在赵主任的眼里,他呼哧带喘地说:“别那么看我,我就是从电梯跑到这儿。”
老天!最多三十米,你就能跑成这样?李敏把这话咽回到肚子里。
心电图室的人推着简易的心电图机来了,赵主任看看床上的老领导还算平稳,退出去换衣服去了。
急诊的生化检查结果也回来了。
赵主任急急忙忙看了一遍,才递给那男大夫和李敏。
“亏得李大夫做的及时。不然等中午或再晚点儿发现了,纠偏又得费好大的劲儿。你下午下班前再给老领导做一次血气分析。先补点钾,co2停了吧。”
男大夫点头,上手关闭了送气管带,对赵主任说:“先不给氧吧?我在这儿看着,主任你回去办公室歇歇气吧。有事儿我打发人去喊你。”
李敏站了一会儿,看心电图跑完了,凑上去看了看,她现在的心电图水平,还不如在心内科实习的时候呢。只能看出来这是一个窦性心动过速,无st段t波的改变。
阿弥陀佛!
美妇人流着眼泪念佛号。
接下去的治疗就是干诊接手了。李敏悄悄对赵主任点点头,退出套间。
朱处长和大概是老四的那个男人,跟在李敏的身后出来。
“李大夫你等等,刚才是怎么回事儿?”
李敏停下脚步回身。
“刚才大概是老领导激动后大口喘气,出现呼吸性碱中毒了。如果发现晚了,他身体代偿能力不足,会出现心脑血管收缩。”
李敏尽量挑拣着他们能明白的、把后果也往重了说:“他经不得刺激了。万一再度发生脑出血,就是陈主任也在医院里,可能也要回天无术。”
※※※※※※※※※※※※※※※※※※※※
呼吸性碱中毒,能在大口喘气(标准的说法是过度通气)的情况发生。
比如癔症。
这时候的处理:弄个硬纸得档案袋,套住口鼻呼吸几分钟就缓解了。
其他需要临床治疗的、能引起“呼吸性碱中毒”的病因,感兴趣可以搜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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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相泽三三的小猫咪 1枚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珠泪2
看守所里的一间南向屋子,阳光从对开的玻璃窗照进去。温暖和煦的阳光下,几个坐在窗边的女人惬意地小声谈话,叽叽笑着甩出手里的扑克牌。时不时有人后悔地抽出发出去几轮的牌,然后其他人也就跟着捡回自己的牌重新出。她们完全没有有争输赢的意思,只是在用扑克牌打发时间。
这阳光穿过她们,照到与窗相对的门扉上。
门扉上下深浅不一的颜色,显示出阳光差不多已经到了这个季节的最高点了。
这屋子不算大,南窗下的木板大通铺上,如同军营一般整齐地叠放着“豆腐块”一样的深蓝色被褥。不仅是木板插出了油润的光泽,就是水泥地面也是翻着同样温润的光泽了。
一边的屋角放了两个偏陈旧的铝水桶,是七十年代常见的挑水用的。虽有隐隐的尿骚味道传出来,但是这俩桶的外壁都洗刷的非常干净。另一边的屋角放了一个陈旧的榆木炕几,上面整整齐齐地靠墙摆了一横排两两摞在一起的塑料饭碗,七个羹匙的朝向角度都完全一致。
打了刘主任的老太太,正侧对那俩水桶、靠着墙、盘着腿坐在大铺上,哼哼唧唧地一直在哭。她两只手轮替地用袖子抹眼泪擤鼻涕,最后鼻涕眼泪都抹到了一起。
同屋的人时不时嫌弃地瞥她一眼。一个上岁数的斯文女人,看不过眼她那埋汰样了,扯了一条毛巾递给她。
“老太太,你进来了,就得想着怎么向政府坦白交代,争取能早日回家。在这里再怎么哭,也都是没用的。谁叫你犯事儿进来了呢。”
老太太“嗷”地一嗓子,把递毛巾的人吓了一跳。老太太不服气地说:“俺就打了她几个耳光,值得着把俺关大牢吗?这不是欺负俺老百姓吗?”
咦?老太太不哭了,还开口说话了!有好趣的搁下手里的扑克牌凑过来磨牙。
“老太太你打了谁啊?”
“把人打死没?”
“没死。”老太太横叨叨地回了一句,但是她的神情可反映出她没有理直气壮的底气。
“看老太太这模样也不是能打死人的。”
“那当然了。死刑的进来都要砸上脚镣的。”
“那打伤人的,进来也要戴几天手铐杀威啊。她怎么手铐都没戴?”
“老太太,你不是叫人蒙了吧?你连手铐都没混上,你是真的打着人了?别是吹牛逼的吧。”
几个女人的话越说越不堪,老太太被挤兑的脸红起来。她沙哑着嗓子喊道:“俺就扇了那娘们几个耳光,然后医院就给她把脑袋打开了做手术,说是脑袋瓜子里面的血管破了。”
围过来跟老太太闲磨牙的几个女人立即躲了,都似信非信地互相看看,然后心有默契地重新捡起了扑克牌,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她们已经达成了共识:这老太太能把别人打得脑出血,还是躲远点儿才好。
唯有那个斯文女人还在老太太不远不近的地方呆着。老太太见她不躲自己,就接过她手里的毛巾抹扯几把脸,对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大妹子,这毛巾,回头俺洗洗再还你了。看都弄的这么埋汰了。”
“送给你了。”
“俺怎么好白要你的东西。这毛巾也要卖一块五呢。”
“也不值得什么的,你也没带东西进来。这块送你用了,我还有呢。老太太,你打了谁啊?”
“省医院的妇产科刘主任。”老太太脑袋还挺清醒的。
“为什么啊?”女人的好奇心掩映在她斯文的外貌下。
“俺闺女好容易才生出了外孙子,她给药死了。”
躲着老太太的那几个女人,立即停了手里的出牌动作,都把耳朵竖起来了,专心去听她们这边的动静。
那斯文女人嘴角噙着笑意,“你们没报案吗?”
“报什么案啊。”老太太悲从心来,眼泪扑簌簌地再度滚落下来。“是计生的那些人伙着警察一起,押着俺闺女去医院的。俺姑爷三代单传哪,这是有了几辈子的仇恨,要人家断子绝孙啊。
呜呜呜。”
老太太再度哭起来。隔了一会儿,又继续说话。
“也是俺闺女的肚皮也不争气。前面生第二个女孩儿的时候,就把好容易才套/弄到的工作整没了。这回花了不少钱,托人去医院看了是怀了个男孩儿才留下的。在外面都躲到快生了,还是没逃过去。到了叫那黑心的主任给下药了。”
屋子里的女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有工作的人生二胎一律要开除的,她们家生了二胎不算还非要生第三胎、非得是个儿子?
“老太太,你打了计生办的人没?”一个大个子女人转过来问。
老太太撇嘴:“那些人比过去收租的还厉害呢。就这么地还要扒我那亲家的房子。谁敢招惹她们。”
“那你打警察了?押你闺女去医院的那些。”
老太太看傻子一样瞥说话的人。“你哄俺不识字么?你敢打警察?”
终于有人杠了老太太一句:“感情你打那妇产科主任,是挑软柿子捏呢。”
老太太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涨红脸犟嘴道:“她害死了俺外孙子,俺打她怎么了?俺就是想要医院给俺闺女些补偿。”
那粗壮的大个子女人凑过来说话,“老太太,你该找计生办和警察啊。是他们押送你家闺女去的医院对不?人妇产科主任也是按计生办和警察得要求做事,那是替国家做事呢。”
老太太眼神游弋,回避和那大个子女人接触。那大个子女人见了老太太这般模样,嗤笑一声:“感情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呸。”
大个子女人啐了老太太一口,从她跟前走开了。老太太看看大个子女人粗壮的腰身,攥紧了脏兮兮的毛巾垂下头,眼泪一串串地滴落在大通铺的木板上。
良久,她才念念叨叨地嘟囔着:“怎么就不给俺闺女一条活路呢?俺闺女还在月子里呢,也不知道她婆婆会不会好好伺候月子。”
越想越担心,越担心还越想。老太太忍不住开始嚎啕。
挂在门外面的小门帘掀开,露出半张严肃的脸,仅那一对快要竖起来的眉毛,配着有些吊起来的眼角,就非常明显地表露了此人的不好惹。
果然,紧跟着呵斥声音尖利刺耳:“嚎什么嚎!你还有理了。再嚎关你小黑屋、上惩罚铐。”
斯文女人忙站起来恭敬地说:“报告袁管教,我会劝说她的。”
“啪”,一尺长半尺高的小门帘,兜出风声甩了下来,余下一个威胁意味浓厚的“哼”。
“老太太,你快别哭了。你知道惩罚铐不?”斯文女人凑上前说话,“就是这样戴手铐的。”
斯文女人把双手腕在背后靠到一起。
“第一次去小黑屋里呆一天。要是再违反规矩就是三天、五天地往上加。这惩罚铐带上,不说出管教能相信的认错的话、不说出管教认可的不再犯事儿的保证,那是不会给你摘的惩罚铐。”
老太太被吓得止住了哭声,忐忑不安地发问:“那俺怎么解手?”
“大个儿,你来给老太太讲讲,带了惩罚铐怎么解手、睡觉。”
那大个女人立即翻脸:“你再敢提这事儿,我豁出去再带几天背铐了,也要先教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斯文女人尴尬地赔上讨好的笑容做解释:“我这也不是为了咱们这屋子里好吗?要是老太太真上了背铐,拉了一裤子送回来,还不是臭咱们这一屋子里的人。弄不好整了一地,还补得咱们上手帮着收拾。她又没带什么衣服进来,你借她条裤子穿?”
“哼。就你能道道去儿。显备你能耐啦。”
老太太也不傻,从这几句对话里,察言观色也知道大个子女人惹不得。她收拾起悲声,靠着墙闷坐了一会儿,才悄悄问斯文女人:“大妹子为啥进来了呢?”
女人叹气,“我弟弟打伤了人,我给了他几百块钱。”
老太太没怎么弄明白:“那就关你到这里?”
一女人插话:“她给他弟弟和侄子拿了钱逃了,警察没找到她弟弟就抓她了。包庇坏人呗。”
老太太眨着浑浊的老眼,点点头赞叹道:“你爹妈没白养你这个闺女。”
小门帘刷地一下撩起来了。尖刻的女声叱责道:“白玉,你爹妈没白养你吗?”
斯文女人立即站起来回答:“报告袁管教,我现在知道做错了。我不该给我弟弟拿钱,我该立即报案的。”
小门帘“啪”的一声又落了下去,这回终于响起来“笃笃”的高跟皮鞋声。斯文女人如同被抽了脊梁骨,瘫在通铺上。
“白玉,你这么假积极的,表现的再好,有用么?”大个子女人不屑地瞥瘫成一团的斯文女人。
泪水从斯文女人的脸颊无声地滑落。她拭去泪水、用胳膊肘撑起身子,照在她脸上的阳光,好像给她那明白世事的了然笑容镀上了一个光圈。
她的笑容里还滚着泪水,就能平和地对大个子说话:“嘴乖的孩子少挨打。判刑的时候还有认罪态度好,从轻处罚呢。”
“你这样包庇罪最多也就三年呗,你还能减到哪里?”
“减一个月是一个月啊。在看守所的表现会转到监狱那边的。一直表现好会减刑的。”
老太太看看斯文女人、再看看大个子女人,小心翼翼地发问:“那俺得要判几年刑?”
※※※※※※※※※※※※※※※※※※※※
这里是很规范的看守所描写,嘿嘿,至于会不会在《百媚千娇》里,多描写几个看守所,待定
珠泪3
一幢幢成排、间距很大的二层小红楼,掩映在绿叶婆娑的树影里。时不时有泛黄的树叶飘落到清扫干净的水泥路面上。
二楼的一个窗口,一位看起来保养得很好的妇人,搂着眉眼与她相似的、王大夫的媳妇儿在落泪。
“我的心肝儿,可心疼死我了。谁给他的胆子,他怎么敢朝你动手?你爸爸现在还活着呢啊!”
妇人摩挲着女儿脸颊那点儿残余痕迹,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
“妈,也没什么。就是话赶话儿挤兑上了。”做女儿的回避。
“卫华,你还护着他?要不是小志打电话告诉我了,我又打发司机去接你们娘俩,是不是你今天就不打算回来了?”
“妈,他也认错了。”卫华极力想给自己的男人开脱。
“唉。你这孩子啊。扔了三十往四十岁去了,怎么还不懂事儿啊。男人打媳妇儿这事儿,只要动手开了头,这有了第一次就会跟着有第二次、第三次。唉,也怪我也没给你们姊妹俩生个兄弟做依靠。等你爸爸退下来了,你可怎么办呐!”
妇人低低的啜泣声,更让人觉得伤心。
“妈。你别哭啊。等下让我爸看到了,他又该上火了。再说等我爸退下来的时候,你外孙也长大了。”
“那也是他亲爹,你还指望他能怎么地他亲爹吗?”
卫华水润的眼眸瞬间就黯淡了下去。
“你呀你,就是不听话。你就该搬回来住。上班有多远吗?让司机把你俩送过去不就得了。你今儿个就给我住下。”
卫华小声回答:“我们都得倒夜班呢。”
“下夜班打个电话回来,让司机去接,在这面休息不是更好?我和你说,就冲他敢和你动手,他想调去普外科当主任的事儿,不仅现在,就是以后连门儿都没有。这辈子他都不用想。这还没怎么地呢,就敢朝我闺女伸爪子,他要是当上院长了,哼!”
卫华垂下头,母亲说的话她哪里不懂呢。父亲对自己男人的前程早有规划,不用他上蹿下跳、着急蹦跶的。大概就是四十岁当个主任、五十岁去做院长,在他退下来之前,一定会把他扶植上去的。
但父母亲留了个心眼,反复叮嘱自己,不让自己和他说,目的是要好好地再最后观察、观察他的品性。
可是只看他这阵子对孜孜以求的主任位置没有立即到手,就压抑不住的焦躁,多年养成的认知,让她不得不重新评估自己选的男人。
唉!也许母亲说的没有错。
只是自己不敢也不愿正视婚姻现状、不甘心承认自己的失败、不想被昔日反对自己抉择的亲友笑话罢了。
或许他做了主任,就会……
“妈,他现在还是一个小大夫,我不也是挺没面子的嘛。”她心存侥幸,试图劝说劝说母亲改主意。
“你还提脸面这事儿?”妇人温柔的言辞一下子变得冷冰冰了。“那东西在你决定嫁给他的时候,就扔去太平洋了。”
她不理会女儿变难看的脸色,继续往下说:“扔到太平洋里还是好听的呢。你是把脸扔到大家伙儿的脚底下了。就看他昨晚敢朝你动手的架势,他绝对能在当了主任和院长之后,干出你想不到的事儿来。”
妇人的话斩钉截铁,卫华垂下去的头几乎要失去抬起来的力量了。她记得上午在床上答应了丈夫的请求,但是自己妈不同意,想背着妈和爸去说是没用的。
好像自己违背母亲的所有勇气,都在这些年越来越黯淡的婚姻生活里消磨殆尽了。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卫华,你听妈的话,他想上进也不难,让他去考研究生。他当初和你搞对象的时候,不是说不想当官吗,那以后就在学术上使劲。这两年没什么人愿意考研。等到时候他准备差不多了,趁着我还在位,可以给他去医大找个不错的导师。”
“妈,他26个字母背得连小志都比不上呢,拿什么考研究生啊。”卫华骇然母亲的安排。
“他不考你考。既然你不想接爸妈的这条路从政,你就得往学术上走。”妇人眼神坚定,容不得女儿再推脱、再后退。
“先在靠着我们混日子,等你爸退下来了,你让小志靠谁去?你去考医大的在职研究生,在学术上给自己博个立锥之地。今儿就给我在这儿住下来学习。
不然再过几年我退下来了,你想考在职的,就得你爸张嘴了。你要知道你爸要是不能再进一步,六十五岁也就得退下来了。你多少为爸妈想想,不要到时候让我们看着你却无能为力的。”
“妈,我也未必要考研啊。”女人慑于母亲的积威、也感动于母亲的关爱,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
“不考研?国家定了工农兵大学生是大专待遇,难道你这一辈子就止步中级了?等快退休的时候,看科里后分来的大学生脸子吗?你能不能给爸妈争点儿气?”
妇人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卫华抱住母亲的肩膀,“好,我去考研。”
李敏在五官科的值班室,找到刘娜等人。“走,咱们吃饭去。今儿早点儿去,省得排队。”
冷小凤记起李敏后背的伤,“李敏,你是不是得要换药啊?”
严虹站起来说:“我给你换药吧。”
刘娜把书包一推,“我去取东西。”
李敏伸手拦住她,“别,我还是回科里换药吧。现在核算管的那么严,你又不怎么来病房的,别让人为这个说闲话了。”
刘娜想想点头同意,“那咱们现在过去给你换药,然后去吃中饭。”
“你和小凤先去打饭,我给她换药。”严虹做出最合理的安排。
李敏和严虹回到创伤外科。严虹插好换药室的门,李敏准备东西,在屏风后把背部的伤口都露了出来。
严虹解取李敏后背的蝶形胶布。
“嘶。”李敏吸气。
“疼了?我轻点儿。你这贴胶布的地方都红了。你胶布过敏?”
“嗯。我不过敏的东西没多少。”李敏感觉很丧气。贴过胶布的地方痒得她想伸手抓。
严虹的动作很快,一会儿就将李敏背后的创口处理好了。
“你说这事儿能有个什么结局?”严虹收拾换药碗,李敏穿衣服。
“我哪里想得出来啊。你们科刘主任还在那儿躺着呢,我们科张主任的眼睛、鼻子也都没见怎么好转。估计院里该有个什么态度吧。反正和我们关系也不大,咱倆说什么都没用的。”
“和你的关系还不大!这块扎的那一下再移一点儿位置,是不是就扎到脊柱了?”严虹在李敏的背部轻划。
“你别吓我啊。我可不想向张海迪学习。”李敏回避自己的伤处,她比任何人都恐惧再偏移一点儿的可怕后果,偏故作没事儿地与严虹开玩笑。
严虹拿起李敏的眼镜,看着李敏扣衣服。憋不住对她伤处的认识,直话直说:“你这位置真伤到了,坐不起来的。你学不了张海迪,你只能学霍金。”
李敏伸手去掐严虹:“你咒我呢。”
严虹赶紧躲,俩人笑闹了一下,李敏从后面抱住了严虹。低低的声音里,满含着回想起玻璃扎进肉里、那瞬间带给她的惊恐。
“彩虹儿,其实我也怕的,我一想起来就害怕。那天要是再偏那么一点儿……”一滴眼泪无声地跌落到水磨石的地面上。
严虹轻拍李敏的胳膊:“你运气好!就是没偏那么一点儿。知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句话不?”
一滴又一滴的大颗眼泪,在地面砸出四溅的花儿。
严虹等了一会儿,等到李敏平静点儿,才当没事儿地揶揄她:“好啦,好啦,都过去了。这时候才想起来哭,你的神经传导肯定有问题了。”
严虹的意思是说李敏的反射弧太长了、当然也在笑谑她大脑反应太迟钝了。
李敏松开严虹,擦擦眼泪擤擤鼻涕,把纱布丢弃到污物桶。“你才神经传导有问题呢!你才神经病。”
李敏抓过自己的眼镜戴上,微微遮挡了发红的眼圈,气咻咻地回嘴。
严虹抿嘴一笑:“走,吃饭去。今儿排队的人应该会少点儿的,她俩肯定打好饭了。”
李敏提着钥匙盘去护士办公室,就见值班护士在听电话:“好,好。我这就转告值班大夫。”
“哎,李大夫,急诊那边来电话了,说救护车去接人。让咱们科值班大夫赶紧过去帮忙。刘大夫才去食堂吃饭去了,你能不能先过去替他?等刘大夫回来我就告诉他过去。”
李敏立即说:“行,我现在就去急诊那边。可说了是什么伤?”
“没有。就说要咱们科去人帮忙。”
“那你给医疗电梯打个电话,我立即下去。”
值班护士点头应了,立即拨电话。
李敏匆匆转身。
“严虹,你都听到了?你自己去吃饭吧。看到我们科的刘大夫,让他赶紧回来。我去急诊那边先顶着。”
“好。我把饭给你带过来?”
“thanks。你帮我先按住医疗电梯,我去换衣服。”
李敏跑进更衣室,旋即又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穿白大衣。等她到了电梯间,医疗电梯恰好升了上来。
电梯工笑着招呼她:“李大夫,你要的急诊电梯?”
“是。急诊那边要我们可赶紧去人。”
电梯急速下降。李敏与严虹点点头,在电梯打开的瞬间冲了出去。她气虚喘喘地跑到急诊,万幸救护车还没有回来。
“我是创伤外科的大夫。知道是什么病人吗?”
值班护士抬眼看看李敏,“割腕自杀。”护士说着话向李敏倾过来身子,“听说就是前几天在咱们医院引产的那个女的。她妈还把刘主任打得脑出血呢。”
割腕自杀!李敏的嘴巴张成了“o”形。
珠泪4
救护车在李敏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就在“避我、避我”的高频鸣叫声里开回来了。
今天门诊值班的俩外科大夫,李敏都不认识。只来得及匆匆地自我介绍一句:“我是创伤外科的,今年分来的。”
她先表明自己小字辈的身份,然后就扶在平车的一侧、奔去救护车边接割腕自杀的患者了。
门诊的俩外科大夫,见有创伤外科来人,立即就走掉了一个。剩下的这个,扎着手等李敏发话。
李敏暗中骂了一句粗口,还省院呢,这tm的什么急诊配置!却不得不接过抢救的担子。
患者进入李敏视线的第一眼,给李敏的感觉就不大好。失血过多,是李敏第一个直觉的判断。
看着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生产后没几天的脸虚浮地水肿着,脸颊上还残存着泪痕,李敏心里只剩下对她的疼惜。
李敏一边扶车往急诊去,一边吩咐跟在身边的护士:“准备抽血,做血交叉。通知血库准备800cc同型血。做右旋糖酐皮试。把抢救车推过来。”
还好急诊配置的几个护士不错,动起来很快,按着李敏的吩咐一步不错地去做了。
李敏给女人的前臂换了止血带,然后解开女人手腕上缠着毛巾,狰狞的伤口裸露出来。
“你先消毒。”李敏命令发傻的男大夫。
“碘伏。”李敏边下命令边挽好袖子,任护士将碘伏倒在自己的前臂、双手。来不及刷手了,她只能用碘伏做这样消毒,然后用酒精脱碘,尽可能地减少感染的几率。至于这样对皮肤的损伤,就不是在她考虑得范围内了。
“注意血压变化。把心电监护仪给连接上。”李敏下着指令,心里盼着刘大夫赶紧到来。
这时候门外传来号哭:“俺的儿媳妇啊。你要是有个好歹,俺儿子可为你进去了,就剩俩孙女,你可让俺怎么活啊?俺家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娶了你这个肚子不争气的丧门星啊。”
拖长调子的震耳哭声伴随着推门声,“砰”!
老太太一手一个女孩子撞进来。她身后跟着的护士,紧张地喊着:“老太太,你出来出来。里面做手术呢。”
老太太不理护士的喊叫,闷头往里来。俩女孩吓得不轻,只会小声抽泣着哭妈妈。看大一点儿的那个女孩子,也就十岁左右的模样;小的那个女孩子,应该还不到上学年纪。
李敏气得勃然大怒,能让小孩子看亲妈这样吗?
还肚子不争气的丧门星!
她立即竖眉立目高声斥骂:“滚出去。耽误了抢救,你就是要杀人。你要你儿媳妇死吗?”
病床上的女人“哼唧”了一声,眼球在眼睑下滚动,串串不停的眼泪,从两侧太阳穴滑落,浸到披散的短发间。
那老夫人见是李敏,立即退后了一大步,差点踩到追进来的护士的脚。护士赶紧停住,伸手去扯她衣袖,老太太顺从地跟着护士转身,松手、再拉起懵懂状态下、也跟随她转身的俩女孩出去了,连哭号声都立即收起来了。
她可没忘李敏前两天踹倒她亲家的狠劲。
护士配合李敏做了消毒,那男大夫也同时铺好了无菌的空巾。展开创面,李敏倒吸一口冷气的同时也庆幸起来。
虽然创面看着狰狞吓人,大概是割腕的时候,下不了狠手或者是刀子太钝,拇长展肌、桡动脉、桡侧腕屈肌都是部分割断,只是创缘不整齐,得做个修剪。
还好、还好、不算太难。
“2%利多卡因10ml。”李敏克制自己、沉着发出指令。
护士撕开一个一次性注射器,落到李敏张开的手里。李敏抽开注射器,正好护士把割好的利多卡因安剖瓶递过来,李敏抽吸药水准备在创口周围做局麻。
刘大夫这时候跑过来,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他扫了一眼创口开口便道:“把止血带松开一下。你,”他指着一护士命令,“用注射用水1ml稀释30mg 的□□,给李大夫冲洗血管。”
见刘大夫过来,李敏紧绷的心神松弛下来,剩下的事情按着刘大夫的指示去做好了。
刘大夫也是用碘伏、酒精快速擦洗双手,然后示意李敏不用动,自己坐到那男大夫让出来的、李敏对面的凳子上。
他看李敏冲洗了血管,也修剪整齐了的血管壁的创缘,点点头说道:“小针,9-0的。”
“刘大夫,咱们急诊最细只有4-0的。”
“那就4-0的。赶紧地。无损伤血管钳两把,血管夹俩个。李大夫,你牵引这边,最多只能提起半厘米。”
“好。”护士应答一声,撕开了一个无菌包装的带针缝合线。
李敏配合刘大夫开始缝补断开一半的桡动脉。
刘大夫一手持针器一手无损伤血管钳子。他提起一边进针,然后从李敏提着的另一边出针,用血管钳打结。李敏是一手钳子一手线剪刀,跟着剪断线头。
4-0的缝合针与头发丝是差不多的粗细,针上带着缝合线。这女人的桡动脉直径大约是2mm左右,割断的这一半,李敏在心里粗略地估算了一下,要缝合16针左右。
刘大夫一针针地做着全层血管吻合,李敏连眨眼都不敢,瞪着眼睛将精神集中在方寸之地、努力地配合好刘大夫的每一个动作。没一会儿,就感觉眼睛发干发涩。
刘大夫在李敏剪完一个线头后,抬头闭闭眼睛。
“你也闭眼睛歇一下。准备肝素钠给李大夫做冲洗。”
李敏放下线剪,小心地冲洗刘大夫提起来的血管壁两端。然后两人继续修补桡动脉。缝完最后一针,刘大夫搁下持针器,长出一口气。他动动僵硬的手指,微微颤抖的手臂,泄露了他刚才的紧张。
“打开止血带。”刘大夫随后轻轻松开血管夹。
“盐水纱布。”李敏跟着要东西。
小护士把半瓶生理盐水倒入器械台上的不锈钢小盆里,李敏自己扔进去一块干纱布,捏干了叠放在创口上。
覆盖在创面上的纱布,慢慢泛出了粉红。李敏小心地移开纱布,创面上没有鲜血喷涌出来。
“好了。大活干完了。组织剪。”刘大夫开始修剪豁牙浪齿的肌腱。李敏处理周围的出血点。
……
“刘大夫,血压下来了。高压60,低压测不到了。”
刘大夫抬头看看挂着右旋糖酐,转过来问李敏:“配血没有?”
“配了,让预备800血。”
“赶紧去催血。”刘大夫的脸孔扭曲狰狞,他大声地吆喝护士。小护士应声跑出去一个,刘大夫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然后他自然自语:“tm的,这是伤了多久才送来的。这绝对不是割腕了就立即送过来的情况。赶紧在脚上再开一条液体通路,加压灌注。注意看着点儿心电监护仪。”
“小针,0号线。”刘大夫踢呆立的那男大夫小腿,“找小单子把手背垫起来一点儿。你哪科的这么呆?”
“我是来进修的。”
刘大夫本来想骂人的,闻言立即闭嘴了。他就是水平不够才来进修的,骂他也没用。
屈肌肌腱还没有缝完,心电监护仪“滴滴”地叫起来。刘大夫回头看心电监护,然后撇下持针器就站起来。他戴着沾血的手套,摸了一把女人颈动脉的波动,大约十秒的时间,脸色大变,就去扒她的眼皮看瞳孔,再在她肩头使劲地拍了一掌。
患者没有丝毫的反应。
李敏下意识地站起来,看着心电监护仪上拉出来的密集波浪线转不过脑筋。室颤?才进来的时候,女人不还一直哼哼唧唧地流过眼泪吗?
刘大夫这时候已经开始做胸部按压了。
“李大夫,注意气道。”他提醒反应慢了一拍的李敏。
李敏快速用盐水纱布盖住创口,抖开一块干纱布,盖在患者的嘴上,一手抬着脖颈一手捏着患者的鼻子,使劲吹进去一大口气。
“肾上腺素1 mg,静推。”李敏吹完气,边数刘大夫的按压次数、边大喊了一声:“准备除颤。”
护士手忙脚乱地准备准备胸前贴片,呆立的那个男大夫终于能主动伸手给除颤仪充电。
“多少?”
“150焦。”刘大夫回答。
“好了。”
刘大夫让开,李敏也跟着退后,那男大夫迅速地按下按钮。
患者的身体蹦了一下,刘大夫又去做胸外按压。
心电图还是那波浪线,李敏的脸上涌上了悲哀。
小护士举着注射液发话:“肾上腺素1 mg,准备好了。”
“静推。”刘大夫给指令。“阿托品1 mg,利多卡因50 mg。静推。”他接着做按压。
李敏俯身再吹下一口气,刚才出去催血的小护士回来了,李敏朝她喊“气管切开包。”
刘大夫做完三组额头已经见汗了,护士打开气管切开包。
“李大夫,你来接着做。”
李敏穿着鞋子跨上窄床,双膝夹着患者的腰间,接替刘大夫做胸外按压。刘大夫顾不得换手套,就去做气管切开。
1,2,3……12,“吹”!李敏喝令那有点儿碍事、还不怎么能帮得上忙的男大夫。
那男大夫立即深深地吸入一口气,用和李敏差不多的动作,给患者吹了一大口气。患者的胸部能看到明显的起伏。
几次之后,那男大夫能跟上节奏了。
……
再次150焦除颤,患者还是没有回复窦性心律。
珠泪5
按下去3-5公分。抬手,但是不能脱离患者的身体。保持每分钟100次的频率。
李敏默念胸外按摩的要点,进行第一次的实体心肺复苏抢救。她知道自己的体力坚持不了三个周期,但她必须在刘大夫做气管切开的时候,坚持不能断了胸外按压。所以她接手的就上了诊察床,骑跨在患者的身体上,好能够借助身体的力量,坚持完成这六分钟。
这个方法是带教老师额外提醒过体力不足的女生的。
“要不用200焦试试。行不行?”李敏呼哧带喘、急赤白脸地问刘大夫,但她手上的动作却不敢有丝毫的疏忽,一下一下都按到在毫无声息的女人胸骨柄上。
虽然心肺复苏的临床指导,提示除颤的能量要固定,但李敏隐隐觉得这130斤的女人和100斤的女人,选择的能量应该是有不同的。
刘大夫做完气管切开,连上气囊,把气囊交给那男大夫,“你来捏,数好数,每分钟十次。”
然后抽空瞥了患者一眼,简短干脆地说:“充电200焦。肾上腺素、阿托品、利多卡因准备。”
俩护士忙得团团转,还不忘提醒“刘大夫,阿托品这是第三次给了。”
“再给一次。”刘大夫斩钉截铁地回答。
李敏在除颤仪准备好之后,立即跨下床,让出位置。刘大夫动手进行第三次除颤。
“蹦”,患者又跳动了一下。心电监护仪“滴滴”地叫起来,终于拉出了窦性心律。虽然波形不太理想,但也是自主心律啊。
“赶紧给药,加15mg地塞米松。喊心内科的人过来会诊。”刘大夫看着监护仪上显示心律是120次,血压升到了90mm hg,低压也有60mmhg 了,长出一口气。
“妈的,累死老子了。”
李敏靠在小护士的肩膀头,往推自己的眼镜,小护士回头帮她扶正眼镜。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老天!
总算把人救回来了。
800cc的血也送进来了,小护士一人捂着一袋……血袋挂了上去,偏暗红的全血,一滴滴沿着输液管进入患者的体内,眼看着血压开始缓慢上升。
116/72mmhg。
“换手套。”
刘大夫缓过神,吆喝了一声,小护士立即给二人拿手套。换了手套,仍旧是碘伏、酒精插手。刘大夫和李敏坐下来继续缝合、修补肌腱。
“小圆针,4号线。”刘大夫竭力镇定的声音里,仍然带有紧张后的不平静。
护士从一边盖着的白盒子里、用长镊子挑拣出浸泡的4号线。李敏开始客串器械护士的角色,给刘大夫纫针。
经过刚才的急救,俩人的手都有点儿发抖。
“不急,慢慢来。”
李敏用纱布沾湿线头,抖着手纫进去了。纫针、剪线,一次又一次,她觉得自己改行做器械护士,估计也能混个合格。
肌腱顺利吻合完毕。
“小角针,0号线。”
到了缝皮的时候,刘大夫还是顾及了患者是女人,在修剪后的皮肤创缘,使用小针细线把创口弄得美观一点儿。他甚至用蚊式钳子打结,省得李敏一次次纫线了。
李敏估计一根线是不够用的,就又要了一根小角针,用小弯止血钳夹着角针纫线,在刘大夫开口前,递上准备好的角针0号线。
心内科的大夫跑来了,他看看心电监护仪,疑惑地问:“怎么了?这不是挺好的?”
“刚才心跳停了十来分钟呢。你看护士的用药记录。妈的,这个班值的。”
刘大夫嘴里骂着,手里的动作却丝毫不见懈怠。紧张、疲惫后说几句脏话,有助于神经放松。若不是碍着周围的人,李敏都想把心里念叨过的脏话说出来。
内科大夫看了护士的用药记录和抢救记录,回身在摘手套的刘大夫肩上,重重地砸了一拳。“行啊,老刘,你这是又造了个七阶浮屠了。”
刘大夫脸上的微笑显得很假,“我宁可不造,也不想做半截手术去做心肺复苏。把呼吸机弄过来。”
那男大夫一直在抱球。
刘大夫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啊,忘记你了。”
内科大夫接手连上呼吸机,门诊那进修大夫双手颤抖,但还是对刘大夫道谢:“跟你们做一次抢救,也学了很多的。”
刘大夫笑笑,转头对心内科大夫说:“把她收你们icu那边吧。创伤外科没床了,连我们科的主任,都只能睡在值班室里。”
心内科大夫看看患者:“你们科主任可以去住骨科或者眼科病房啊。”
“你算了吧,鼻骨骨折够住院的?还是眼角挨了一拳、视物模糊够住院的?”
“但咱们院icu的收费可不低啊,你看她这样子担负得起吗?不如就留她在急诊观察室住,我们科和你们科勤着过来看着点儿。”
“那可不成。再来一次心跳暂停,就是急诊立即打电话过去,等我们从住院部跑过来,黄瓜菜都凉了。今儿这是心跳才停就及时处理了,不然……我和你说,门诊这些人是指望不上的。居然敢把进修医生派来参加急诊抢救,正儿八经地顶人数用,我操他老x。”
“咳咳,别激动别激动。咱们医院这急诊科,喊了多少次要充填力量了,最后都是干打雷不下雨,派谁谁都不愿意过来。从新大楼建起来,急诊那就是聋子的耳朵,摆给大家看的。”
“可不是怎么地。这么下去,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该编出轮值的值班表了。”刘大夫沉默了一下,接着叹息道:“真要再出轮值表,咱倆谁都逃不掉。不过这个,”他示意躺着的女患者:“她还是进icu比较好。她就是前几天引产的那女人。就是妇产科刘主任挨打那个事儿,你也听说了吧?”
刘大夫和心内科的大夫商议患者的去处,李敏默默地给她包扎好腕部的创口,又在气管插管的地方加了一针做固定。
刘大夫看着李敏默不作声地加针点头赞许。自己刚才太匆忙了,这要是滑脱了,可要闹笑话了。
李敏在心内科大夫接走患者以后,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去护士办公室打电话。五官科病房的值班护士很好说话,听到找刘娜立即就去给找了。
“喂?”
“我李敏。娜娜,严虹和你在一起?”
“在。你的午饭也在,赶紧过来吃吧。”
“好。我马上过去。”李敏也不回创伤外科换衣服了,直接去五官科病房。
“你们今儿不午睡了?”
“不睡了。我们准备去逛街去。你去不去?”
李敏犹豫了一下没立即回答,她想回去睡觉了。肌肉紧张的后遗效应,连手里的匙羹都在抖。
冷小凤笑着问:“你是累得发抖了?”
“是。”李敏往嘴里送饭。
“急诊来了什么患者啊?”
“割腕自杀的。桡动脉割断了一半。可能在家出事儿时间比较长,失血过多,刚吻合好就出现心跳暂停。”
“救过来了吗?”仨人顿时向李敏这边使劲,异口同声地一起发问。
“救过来了。缝完送icu了。”李敏回答的轻描淡写,但她发抖的手,表明情况不是那么顺利的。
听着的仨人都如释重负地放松了身体坐回了原位。
“多大岁数?男的女的?为什么割腕啊?”刘娜好奇。
“就前几天妇科足月引产的那个女人。听说他娘家参与打人的、还有她对象都被抓起来了。”
“啊?!”再一次的异口同声。
“大概是受不了打击吧。她婆婆还带着俩孩子闯急诊处置室,被我骂出去了。”
冷小凤挨李敏最近,她立即抱住李敏说:“敏敏,你太厉害了。”
严虹好趣地问:“你没踹她一脚?”
李敏笑:“喊她滚出去,她就出去了。没来得及。嘿嘿。”
夕阳斜射进病室。暖暖的金色余晖里,照得刘主任鬓边的一颗泪珠,闪耀出五彩的璀璨光芒。她对象沉着脸坐在一边,只盯着输液器里一滴一滴不断滴下来的药液看,刻意回避刘主任祈求的眼神。
“算了吧。”刘主任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回答,忍不住再度开口。
“就这样放过他们?哼。”男人不肯答应。
“你就当是为我积德了。你看,我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不然说不定什么时候那动脉瘤破裂,抢救都来不及的。再说那产妇都割腕了,唉,她有什么错呢。算了,我们看在那产妇可怜的份上,饶了动手的那些人吧。”
男人想了很久才默默地点头。他站起身轻轻拭去自己媳妇儿眼角的泪珠,“你就是心软。会想着放过那些畜生……”
刘主任伸手拉住男人,拍拍他的手背,“你去打电话,今晚就放了他们。好不好?那产妇还有俩个小闺女呢。唉,看孩子可怜的份上,饶了大人吧。”
男人扛不住媳妇儿的温言软语和她的再三央求,无奈地说:“好,好。我现在就去打电话。”
男人出了病室,却拐去了大夫值班室。他轻轻叩门,里面传来张主任的应答,“请进。”
张主任两口子带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在说话,一看就是他们两口子的亲生子。
寒暄几句后,张主任让孩子叫叔叔。
小男孩很大方地张口问好:“叔叔好。”
“好,好。张主任,你儿子长得挺结实啊。”
“是吧。”张主任面露得色,“就是淘气的不得了,也不好好学习。他奶奶和他姥姥都管不住他,我们俩又没空儿管。”
“不会吧。这看着挺乖挺听话的啊。”
小男孩咧嘴笑,频频点头表示赞同“挺乖挺听话”的评语。
“也就是在人前能装会儿样子吧。你可是有什么事儿吗?”张主任看他不像赖闲聊天的,就开口询问。
“哈,什么都瞒不过你们当大夫的眼。我们家老刘刚才听说了那产妇割腕,就让我打电话,今儿个就把那些人放了。她心软,你怎么看?”
张主任的眼神往自己媳妇儿那边一溜,然后叹息道:“不瞒大哥,我们俩口子才也在说这事儿。你弟妹跟刘主任也是一个意思。”
“那也是看那产妇、还有他家那俩孩子的份上。”张正杰得媳妇开口。
张正杰点点头。“这事儿不在我,关键看你们俩口子的。你们怎么决定,我都没有意见。我一个大老爷们,这点儿伤算什么,过些日子就没事儿了。我在这儿住着,是等院里表态。”
男人站起来冲张正杰抱拳,张正杰赶紧站起来还礼:“大哥,你可别这样,这可折煞我了。”
“大恩不言谢。以后你有什么事儿,但凡用得着我的地方就吱声,我不白当你叫的这声大哥。”
四只大手握到了一起。
交代1
凌晨的时候下了一点儿小雨。等到天光大亮、独身宿舍楼的年轻人出来跑步,地面也就仅仅有微湿的痕迹了。但是一场秋雨一场凉,穿着短袖出来跑步的男女,难免在最开始的时候,搓着胳膊跳脚,叫嚷着“鸡皮疙瘩”一身了。
李敏惬意地呼吸着清爽的微凉空气,端着胳膊如同做慢动作一般,陪着生理期的刘娜小步倒腾。因为不好擦洗得缘故,她不能让自己出汗。但等背部的伤口完全好了再出来运动,停的越久,再启动的时候自己就越遭罪。
俩人只跑了半程,就转道回去了。等严虹和冷小凤与下楼的她俩相遇,李敏和刘娜已经换掉了运动服。
刘娜扬扬手里的饭盒袋子,“我们俩先打饭,你俩记得拿暖水瓶。”
严虹应了一声,拉着冷小凤跑楼梯。
李敏进了食堂排队,她周围很快就凑过来几个一起分来的医学生,问她有关昨天割腕自杀的女人。不认识她的人,站在边上听一会儿,也会插几句话。
等到严虹和冷小凤赶到,躲在角落里背着众人吃饭的刘娜和李敏,已经像霜打的茄子,失去了活力。
“敏敏,又被‘采访’了!我说你们创伤外科绝对是咱们医院关注的焦点啊。”
李敏有气无力地嚼咸菜,喝了一口白粥后,才怏怏地回答:“要是急诊科的大夫像咱们医大那么齐全,切肝摘脾都不用喊病房的人去帮忙,割腕就没有创伤外科什么事儿了。”
“那急诊还是先别配足了人手好。等再多几件事儿,全院就都认识你了。”
李敏搁下羹匙,在冷小凤的脸上扭了一下。“我真这么出名了,立即在院门口贴告示,宣布娶儿科的小美人冷小凤为妻。让全院的人也认识你,如何?”
刘娜含着粥笑呛了。严虹站过去给她拍背:“你这要是呛出个吸入性肺炎抢救不过来,你亏不亏啊。”
“该,让你捡笑。”冷小凤恨恨地抓起刘娜的羹匙,给刘娜舀了一口稀米汤。“赶紧喝口稀的压一压。”
李敏凉凉地在一边说:“娜娜,你要为跟小凤抢这事儿捐躯了,我马上宣布改娶你为妻,绝不让你有半点遗憾。如何?”
刘娜终于缓过劲儿了,不屑地反击:“你还是先把染色体上加个y吧,不然休做美梦。”
李敏赶紧晃脑袋:“那可不成。俩x加y,岂不是不男不女的二乙子了。”
严虹莞尔一笑:“听说荷兰是允许同性恋结婚的。敏敏你攒够钱带娜娜飞一趟荷兰也成。”
刘娜抗议:“谁答应她了?”
“你答应她了,我和严虹都听见了。”
与她们背靠背坐着的那一桌简直笑喷了——这几个漂亮女孩子斗嘴真有意思,可惜哪一个都不好接近。
刘娜恨恨地把剩下的馒头塞嘴里,使劲地嚼着。咽下去之后说道:“李敏,你学坏了。你可不能因为你们外科的大夫都是男的,你就觉得自己也是男的了。”
李敏点头,“你说的是。哎,”李敏压低声音:“你们说我要是做个变性手术,院里会不会把我从创伤外科调出来?”
“不会。院里最多再调去一个女的。你可别祸害别人了。”刘娜义正辞严。
“敏敏,除了你还有哪个女孩子,能跟男人一样用?”冷小凤笑谑。
“就可你一个人来吧。”严虹幸灾乐祸地补刀。
“哼。你们真不够朋友。”李敏把最后一口粥喝了,问刘娜:“吃好没?”
刘娜紧着把剩下的粥划拉到嘴里,“好了,我们倆先去打水,你俩拿饭盒直接回去吧。”
今儿四人速度一致,就一起走去医院上班。清晨微凉的秋风,使得女孩子们把书包夹在腋下,俩俩挽着手、靠在一起走的很快。
等到了电梯前,四人却差点呆住了。舒院长和药剂科范主任正言笑晏晏地闲聊呢。俩人看着不是想上楼的模样,甚至还屈尊纡贵地与李敏她们几个人点头打招呼。
吓得李敏等赶紧问好:“院长好,范主任好。”参差不齐的声音,反应了她们四个的紧张。
她们这一届分来省院的人比较多,院长和范主任根本对不上她们到底谁是谁,单是舒院长站在那里自管自地说话:“前几天出事儿,你们没被吓着吧?那动手打大夫的事儿,也算得上是破天荒的了。”
四人跟着点头。
“是第一次看到。”李敏和严虹回答。
“是第一次听说。”冷小凤和刘娜回答。
舒院长立即就明白过来,回答第一次看到的应该是在现场的。那就是创伤外科的李敏和妇产科的严虹了。
故而他的目光不再落在四个人身上,只对着李敏和严虹笑眯眯地说:“你俩那天的表现都很好。能护着剖腹产的患者不被波及,抢救出刘主任避免她继续挨打,都做得很好。”
李敏和严虹赶紧出声表示是自己应该做的,舒院长笑着点点头。没等他再多说几句话,电梯到了,四个人往边上谦让,但院长和范主任都没动,反而笑眯眯地说“你们先上去吧,我们还有事儿。”
她们便如漏网之鱼一般,匆匆进了电梯。
电梯里只有她们四个人。
刘娜星星眼闪耀,“咱们院长的风度真好。”
“像以前那些儒雅的知识分子。他该去大学里讲古文。”
“像咱们医大的廖教授一样。你们记得那个被打成右/派的局解老师不?”
其余仨人点头赞同。
四人都毫不吝啬对舒院长风度仪表的赞美,刘娜和严虹先后到了,电梯里只剩下冷小凤和李敏。
冷小凤摸着胸口道:“敏敏,我看着范主任就害怕。听说我们科的吴主任是气管炎,家里啥事儿都得听她的。”
吴主任就够吓人的了,何况还是他都怕的范主任?!
李敏拍拍冷小凤:“你又不在药剂科,她管不着你的。怕啥?”
“她怎么就出来了?她没事儿了?”冷小凤一脸纠结。
李敏噗哧一笑,“她有事儿没事儿的,也和我们没关系。哎,我们科可能要重排值班表,我今儿大概要值夜班了。”
冷小凤点点头,“知道了,中午再说。”
李敏跨出了电梯,回身向冷小凤摆摆手,转身大步走了。用钥匙按着关门指示的冷小凤,透过渐渐合拢的电梯门,看着李敏的背影,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连她自己都没觉察到的羡慕。
李敏匆匆把自己负责的患者巡查了一遍,再回到护士办公室的时候,等候开早会的大夫和护士都在议论、上班前在电梯间看到院长和药剂科范主任的事情。护士办公室的热度好像要开锅一般地热烈。
“哎,范主任也回来了。看样子还挺好的。是不是就是说她也没什么事儿啊?”
“好啥啊。你们没注意到她眼睛下面的青黑?”
“是啊。我觉得她精神头没有那么以前好。”
“倒是舒院长还和以前一样。”
有人捅捅提到舒院长的人,示意其看看在一边笑呵呵看着大家议论的陈文强。
“那药剂科的采购员和仓管呢?是不是也会放回来?”
陈文强搓着双手,笑眯眯地看着热情议论的同事,如同偷到油吃的老鼠般惬意。还是护士长看时间已经过了八点了,在值夜班护士不断清嗓的提醒中问陈文强。
“主任,咱们现在开始交班?”
陈文强看看墙上挂着的电子钟,八点六分了。
“交班吧。”这一句话,跟既往他做主任的时候,说的一样自然平和,没有一点儿张正杰的威严果断。
护士长声音不大地喊了一声:“都别说话了,开始交班了。”然后也不管屋子里还没有静下来,就朝值夜班的护士吩咐:“交班。”
夜班护士也不管办公室里的乱糟糟氛围,打开值班本开始念:“1990年9月23日夜班护士交班。”一句话未说完,屋子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彻底地安静下来。
“3室1床,女,70岁,甲状腺腺瘤二次大部切术后第三天。患者生命体征平稳,体温36.3oc、呼吸18次/分、血压136/80mmhg,颈部敷料干净无渗出。”
翻篇,还是李敏的患者。“监护室一床,女,22岁,剖腹探查脾脏切除术后第四天。患者生命体征平稳,体温36.7oc、呼吸16次/分、血压112/70mmhg,腹部敷料干净无渗出。患者前天开始排气。昨天早晨遵李大夫医嘱,患者开始进流食。”
再翻,还是李敏的患者,开颅术后的。“监护室2床,女,……”
……
一个个术后的患者念下去,时针指到八点半才结束了护士的交班。
最后是值夜班的王大夫站出来坐交班:“科里术后患者比较多,但昨晚都很平稳,与夜班护士交班一致。”
护士长便看向陈文强:“主任?”
“咱们科床位满了,眼看着就‘十一了。照这么下去,下个月谁也别想拿奖金了。”所有人都看向主任。
陈主任满意大家的反应,继续往下说道:“今明两天的工作重点是给车祸的那些人做检查,报哪儿疼就查哪儿。沾得上边就检查。沾不上的要与患者说明需要自费的原因。
等检查结果出来后,有病治病。没问题的一律在病历上记载清楚,动员患者立即出院;还想赖在医院的,一律停药、停一切处置并办理住院手续。咱们科的床位得及时腾出来,四个重症监护室也得倒出来消毒、做好准备的。”
“那个骨盆骨折的呢?”刘大夫问。
“符合住院标准就留。咱们省院不是康复医院,可以给他转院手续。”
刘大夫点点头,赖床的患者最不招待见了,除了影响科里的病床周转率,还直接影响自己的收入。
“还有什么事情吗?”
没人说话。
护士长宣布“散会。”
大夫护士都往外走,陈主任则与走过来的护士长说:“你和门诊那边打声招呼,咱们科接收外科所有的择期手术。该给门诊的,从科里的提留走,不会少了他们的。”
护士长连连点头:“我去找门诊主任说。”
陈文强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门诊大夫每个都要交代到。”
护士长连连点头:“好好,我这就去办。”
这也是创伤外科没有变动过的惯例。
交代2
等病房里的事情告一段落了,陈文强走到大夫值班的轮流表前。他拿起粉笔,先是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才犹豫着在24日周一的空格下,填了李敏的名字。王大夫今儿下夜班,刘大夫昨天才值了白班。张正杰和杨大夫俩人一起掉队,一下子让值班人员紧张了。
幸好这只是临时的。
梁大夫凑过去,在李敏的下面24日周二写上一个“梁”。提醒陈文强:“张正杰在值班室里住着,就是科里的术后患者多,也不用怕小李应付不过来。”
陈文强点头,就不再犹豫,跟着在周三得位置填了上一个“李”。嘴里却还问着:“李主任,后天你夜班行不?”
“行啊。”李主任无所谓。
然后陈文强顺序添上“陈”、“刘”、“王”。
经过的刘大夫看看新的值班表,发问:“主任,‘十一”期间也按着这顺序往下排?”
陈文强皱眉,沉思了一下说:“这周先这样。30号要篡休的,国庆连着休息三天,还是老规矩,‘十一’上午要都来查房。等我去院部问问,看看张主任的事儿怎么处理再说。”
李主任一摔病历夹,点了一颗香烟,深吸一口后提醒陈文强道:“杨大夫的那八张床怎么分,我看他这周也不像能上班的模样。”
“我的意思是咱们一人分两张,暂时代管一下。张主任的那四张床,王大夫和我一人一半。你们看怎么样?”
陈主任脱口而出的方案,是在心里琢磨过的。
这样调整后,他自己管着是八张床还有科里的行政事务,李主任、梁主任、王大夫、刘大夫各管十张,李敏管了十二张床。
唔,就李敏管的最多。
“行啊,就这样吧。”李主任支持。
梁主任就说:“李大夫年轻,多干点儿,咱们再都帮着看着点儿吧。而且不用到‘十一’,张正杰的眼睛也该好了。‘十一’过后,杨大夫也该上班了。这样分担挺合适。只是‘十一’后是轮到杨大夫管烧伤病房的。”
梁主任的话没继续往下说,陈文强一抚额头,暗叫不好。自己交出创伤外科的行政管理权之后,再就没有留心这些日常排班的。以杨大夫的尿性,遇上烧伤病房那寸缕不着的女患者……不知道还要闹出什么麻烦来。
得去督促院里赶紧给张正杰争取来院方的合适态度,让他来烦心这些破烂事儿。哼,要是自己还能再做大主任,这个杨大夫非得踢出外科不可。
刘大夫笑得没心没肺地建议:“让李大夫继续管着就是了。”
李主任立即抱不平:“看人小姑娘好欺负不是?”
刘大夫缩头,赶紧表明自己的态度:“没有没有。李主任,我只是觉得那烧伤的女患者,李大夫继续管着比较合适。咱们科非得要一个女大夫,不就是为了这些不方便的女患者嘛。”
李敏抱着厚厚的一摞病历走进来,几个男人都住嘴不说话了。
陈文强就说:“李大夫,今晚你来值夜班。”
这样的值班安排,李敏早就想过了。她笑着应好,把病历放到办公桌上。翻出两份病历,抽出一些化验单、检查单开始填写。她管的患者里有两个被她劝说通了,准备再做点儿检查,结果出来没事儿的话,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的。
陈文强瞥一眼李敏开的单子,不经意的笑意染上眼角眉梢,他就喜欢这样把自己的话当回事儿、并且立即遵照执行的年轻大夫。有李敏做对比,王大夫下了夜班就走掉的行为,多少就显得有些讨厌,更别提借酒耍流氓的杨大夫了。
“主任,我那边的患者没什么大问题,明儿我要补休一天。”刘大夫向陈文强提要求。
“行,安排好你那十张床。别误了该办理出院的。”
“主任放心,不会耽误‘十一’前腾出病床的大事儿。”
刘大夫和张主任同是进修的骨科专业,但是张主任现在已经成为创伤外科的行政主任了。他们俩人年纪差距不大,摸着胸口说良心话,他还是愿意陈文强做这个行政主任的。起码能让自己的脸面会好看一点儿不是。
李敏开完了化验单、检查单、调整了医嘱,抱起夹了单子、折页医嘱单子的病历,准备送回护士办公室。今晚是夜班,有的是时间去写病程记录的。
“那个李主任和老梁,你俩看家,我去趟院部。”陈主任与李主任、梁主任交代去向。
梁主任抽抽鼻子,“可别吵起来了。本就有不待见你的。”
陈文强不以为意,现在过去就是要吵架的。
舒院长和范主任在电梯间聊天的那幕,上班来得早的医护人员都有看到了。而直到费院长过来,看到那一幕的平和愉悦、范主任还向他打招呼之后,舒院长才与他一起进了电梯上楼。
电梯里挤了个满员。
非常时期,所有人都如临大敌一般谨慎地与俩院长笑笑,然后便屏声敛气垂下眼睑。直到俩院长出了电梯,几乎充斥每个人耳边的就是大出气的动静。
经过院办,舒院长对办事员吩咐:“通知八点开院长办公会议。”
八点整,应该参加院长办公会议的人都到了小会议室。
舒院长开门见山就说:“上周医院出了一些事情,对我们省院的影响很不好。查实根源,是药剂科的现任仓库管理员张红琪,对科室里的工作安排不满、对药剂科范主任合理调动他的工作心怀怨恨,无事生非地挑动被计生办按照政策引产的齐家来医院闹事。”
他停顿一下,把所有人的脸色都收到眼底,喝了一口水,又继续说道:“大家都知道卫生厅拨款不足,药剂科收到的那些回扣,这些年一方面用来弥补拨款的不足,另一方面蓄积医院再发展的资金。
咱们虽是省院,但是却处在医大的那几个附属医院的包围中。ct要更新换代,血液透析要扩增治疗区、增加透析的机器。还要给年轻人盖宿舍楼。”
院长说道这里又停顿了一下,略显沉痛地说:“一些大的制药公司,已经开始在各大医院挖人。月收入过千元,年底双薪,还有根据销售业绩的提成。被他们看中的人,鲜有能够拒绝这样的高薪诱惑。
另据我所知,他们在其他医院挖走的、都是脑筋灵活的好苗子,都是在临床建立了一定人脉关系的资深住院医。
我们医院目前还缺最基础的、临床第一线的医护人员,那些资深的住院医,是维持临床诊疗工作正常进行的主力。所以,今年冬天我们要把宿舍楼的立项落实了,以保证没有分到房子的年轻医生不流失。
但是这样关键时候,张红琪干出吃里扒外的败家子勾当,”舒院长严厉起来,“他的行为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后果。不仅严重地干扰了我们省院的正常工作秩序,也让有关部门注意到‘回扣’的数目、用途。他影响了我们省院发展壮大的进程!”
费院长垂下眼睑,其他人若有所思的目光,在他脸上迅速地掠过。
“不仅如此,张红琪的挑拨行为,还造成了妇产科刘主任被打得脑出血、不得不行开颅手术;创伤外科张主任鼻骨骨折、视物模糊;还有新分来的住院医李敏,在抢救刘主任的时候被碎玻璃扎伤背部。听说扎的位置再偏一点儿,有可能出现高位截瘫。
章处长,事发当日,你送上来的是这样的调查报告,可对?”
章处长赶紧站起来回答:“对。”
舒院长示意章处长坐下,非常严肃地绷着脸说道:“对张红琪造成的如此严重后果,我提议将其开除公职,而且医院还要保留向其追讨损失的权利。
若没人反对我的提议,现在就举手进行表决。”
所有人神色都更严肃了。舒文臣这样单刀直入的工作方法,是既往不曾使用过的。费院长抬眼看看主持会议的院长,又看看他对面的医院党委书记兼职护理部主任的唐丽,抿抿嘴,示意唐丽发话帮他一把。
唐丽果然不负其所望,开口说道:“老舒,张红琪的事情,是不是等公安部门的结论出来了,咱们医院再讨论是否开除他?”
“公安部门要多久出结论,你知道吗?这段时间谁来担任药剂科的采购和仓库管理工作?那药品回扣咱们医院还收不收?”
唐丽尴尬想不出合适的话去回答舒文臣得发问。不收回扣,医院就要少了一大笔的现金来源。别看参加会议的就这十来个人,自己要是敢主张断了这个活钱,转眼就能传遍了全院。
自己立即就要成为全员医护人员的公敌。
但她坚持道:“我们可以在药剂科指派采购员和仓库管理暂代他俩的工作啊。等公安部门的结论下来了,再讨论是否要开除张红琪也不晚。我就担心张红琪也做药品过采购员……反正他现在也是在押人员,对医院也没什么影响。”
唐书记的言外之意很明显,与会的人也都心照不宣。无非就是怕张红琪说些不利于医院的经济方面的话。
交代3
舒院长一摆手,“之前院长办公会议有集体决定,收到的每一笔回扣都事公款,否则就按贪污处理。药剂科范主任那里收到的钱,都是用在医院的公事上。否则她今儿也不可能回来正常工作。
至于张红琪……他对采购员收受贿赂指正的那么清楚,财务处可没有他上缴回扣款的记录。”
费院长的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张红琪要争那采购员的位置,为的什么他心里明白呢。张红琪的举报虽然详实,但是也从另一面证实他本人也曾收了那些钱。摆在张红琪面前的“戴罪立功”,还有一个前提就是要“上缴回扣”。
无论是上缴给医院还是国家,都得他姓费的帮着出一部分钱。
他花了大力气,为张红琪琢磨了后路。不愁张红琪不还他这笔钱。如今舒院长一口回绝了唐书记的建议,他只能亲自上阵再为张红琪争取一下。这时候,他不为张红琪说话,会寒了跟随自己的那些人的心。
唉,这就是副手与一把手差别的悲哀!
“舒院长,张红琪检举了采购员的不法行为。公安机关可能会将其定性为戴罪立功、免于刑事处罚。这样我们先开除他就不妥当了。不如还是等等吧。”
舒院长冷笑:“那你去创伤外科解释原因,给受伤的三位同志做交代?”
“我为什么要去做交代?”费院长的声音拔高,“院里的决定,还需要向下面的主任、大夫交代?这是什么时候才有的规定?”
舒院长不愠不怒地笑笑:“前几天引产的那个产妇昨儿割腕自杀,送院后心跳暂停十分钟,现在icu住着。估计这笔医药费,医院最后是收不到的。你是愿意事情就此打住,还是希望事情继续扩大?”
“这有什么联系?”费院长没跟上舒院长的思路。
舒院长靠回椅子背,手指轻敲厚实的会议桌。
“开除张红琪这个罪魁祸首,是在全员职工面前表明医院的态度,是要维护无辜被打的刘主任和张主任。
我们要安抚好刘主任和张主任的情绪,让他们能够心情愉悦地好好养伤,尽快回到工作岗位。这也是给受伤的三位同志的交代。
让受伤的同志不再追究打人的事儿,让事情到此为止。”
合情合理、顾全大局的思维,平平淡淡、没有任何火气的话,费院长和所有人一起轻舒了口气。
这才是大家熟悉的舒院长风格。
但转而就见舒院长身体前倾,双眼凝视着费院长,语气严厉了起来。
“老费,你现在这么护着张红琪,不想医院开除他,莫非你觉得他给医院带来的乱子不够大?给医院造成的损失不够大?还是实际上是你在支持他弄乱医院、让省厅处分我、好趁机把我这个院长弄掉、暗中图谋取而代之?”
费院长的打算就这么被暴露出来,他的眼神瑟缩了一下,继而就恼羞成怒地拔高了声音:“舒文臣,你莫要无中生有,污蔑造谣。”
院长今儿像刺猬猬一样不好惹,应该是在省厅谈话的时候吃亏了吧。思及此,费院长闭嘴不再说话。眼睛不断地瞟着对面的唐书记,让唐书记上来救场。
但是唐丽可不想再多说了。在书记这个位置做了这么久,她太清楚了:只因为自己是女的,可以平衡领导班子的男女比例。
实际上几个院长都是在需要的时候,拉自己去和稀泥。
小来小去的事情,这三个院长都会卖面子给自己。但是遇到像张红琪这样的事儿,还夹杂着舒院长被省厅找去谈话……
只看舒院长这么坚决的态度,自己不再开口才适宜。唐丽低头喝水,假装没看到费院长的眼神。
静默下来的小会议室,此起彼伏的是大家喝水的声音。
好久以后,舒院长带头放下了水杯,开口说话了。 “张红琪的意图无非是闹出一场乱子,让省厅约我谈话。”
沿着舒院长的思路想下去……章处长手一抖,把自己的水杯撞翻了。他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抓水杯、躲避向下淌的茶水留到衣服和裤子上。在座的人看着他忙乱,都不开口说话,也都不上前帮忙。
唉,要不是董主任的年龄到了,坐不满一届了,他小章主任何德何能呢?他哪里够坐处长的位置。
果然还是油梭子发白,缺少历练啊。
舒院长等章处长清理好残茶,才再度开口。丝毫没因为被章处长打断而换了思路。
“可惜我没有如他所愿被双规。现在,因为张红琪无端生事,给医院造成了不可弥补的损失。后果恶劣,不容姑息,就开除张红琪之事,大家表决吧。”
舒院长再次敦促与会者举手并带头举起了手臂。
话都说道这份上了,参会者还有选择的余地么……
陈文强到院部的时候有点儿早,他等了一会儿,院长办公会议才结束。小会议室的门一打开,他就上前堵了门口,拦住了费院长和所有人。
“费院长,创伤外科缺人。”陈文强气势汹汹,说话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四度不止。“你是管医疗的,得给创伤外科调得力的大夫过来。否则出了什么事儿,就得你负责任了。”
费院长恼怒。憋屈了半上午,你陈文强这是来找茬的?
他不悦地打着官腔道:“张主任是鼻骨骨折、视物模糊,他才休息几天,你们科里就转不开了吗?”
陈文强冷笑:“能运转开,我闲的发慌来找你啊?”
费院长不悦地拉耷下脸子,“怎么运转不开了?七个大夫管六十张病床,还是临时的事情。你要是承担不了这临时的一周的行政主任工作,干脆你这行政副主任也不要做了。”
陈文强的声音立即高上去八度,“哪来的七个大夫管六十张病床?谁告诉你的。”
费院长是从医务处处长的位置上来、分工负责医疗这一摊的,哪科多少个大夫的定员,他比小会议室里的任何人都清楚。
除了今年医大和卫校新分过来的这百十位,他尚不能一一对上号。其他临床第一线的人,他不敢说了如指掌,也□□不离十的。
“哼!你们科仨副主任医师,仨主任医师,还有一个住院医在岗,怎么不是七个大夫?你们科这样的技术实力配置,是全院第一位的,不存在运转不开、出事儿的可能。
张正杰休息,现在是七个人,我说错了吗?”
费院长的脸上浮现冷笑,他嘲讽陈文强:“六十张病床,怎么就不行了呢?”
陈文强梗着脖子拔高声音喊:“现在不是七个,是六个。”
费院长气笑了,“六个?你们科原来的那位范主任退休后,科里是六个大夫,开放五十张床位能正常运转。院里安排才分过去的本科生李敏管床?怎么不是七个了?”
陈文强见费院长这么说,反而不喊了。他略带嘲讽地嗤笑道:“你那个好亲戚杨大夫,做完手术后去喝便宜酒,该值夜班的时候,自己在办公室撞得昏死过去了,现在还在小病房里躺着呢。
张正杰被你信重的张红琪挑唆人打倒了,杨大夫醉酒不能干活,公交肇事送了一大堆患者入院。
创伤外科多忙,院里不知道吗?他爱撞哪儿我管不着。可我现在忙不过来,还不得不要替他值夜班。更得安排王大夫照顾他去做脑ct检查。
有这样的值班大夫吗?放着科里十几二十个术后的、满员的六十个患者,其中还有公交车车祸住院的社会影响不考虑,不顾自己值班大夫该承担的责任,只惦记着喝便宜酒的。
哼哼,张正杰因公负伤,他趁机撂挑子捣蛋,这样的人,麻烦费院长将他调到个不需要承担责任的地方去。
创伤外科要不起这样的人。”
陈文强洋洋洒洒得这一大段话,使得费院长的脸“腾”地一下如同着火了一般。他抖着手极力地克制自己,才没把手里的茶缸子砸向陈文强。
他这是打脸来了!打脸来了!!打脸来了……
舒院长出声招呼被堵得走不出去的人:“来来来,大家都坐下慢慢说话。创伤外科是我们医院面向社会的窗口。前几天公交车被撞的事儿,还上了报纸电视的。如今热度还没有消退,还是老百姓关注的热点。
这事儿我们必须要处理好。否则省院就要吃不了兜着走。咱们谁都没有好果子吃。老陈你也别急,坐下来把事情好好说说。”
费院长情不自禁地抬高了声音,满含着不悦地说道:“舒院长,医疗上的事情,分工是归到我这里的。”
用忿忿不平已经不能准确形容费院长的态度了,但还不到恼羞成怒的程度。
舒院长板脸,“现在还是单纯的医疗上的事情吗?杨大夫醉酒脱岗,”
陈文强补刀快如捧哏的:“酗酒误事,按律当斩。”
费院长气的心里发抖:“那你就去杀了杨大夫好了。”
陈文强转身就往外走。
交代4
眼看着陈文强转身就要往外走。医务处章处长立即飞扑过去,死死抱住陈文强。“陈主任,陈主任,费院长就是那么一说,你还当真啦。”
陈文强半真半假地挣扎,“章处长,你快放开我。院长当着你们下指示,我敢不立即去做吗?耽误事情了你负责?”
小会议室里的人又上去两个,把陈文强按到座位上,心里都怕陈文强出了这个门,就把费院长让他杀人的事儿,宣扬得满院的医护人员都知道。更怕陈文强把杨大夫不顾及患者的事儿,也满院地宣扬开来后,被无孔不入的记者知道了。
那绝对会上电视的。
想骂人的不止一个。
操淡的玩意!
骂的是杨大夫?还是陈文强?抑或是舒院长、费院长?
反正都不是省油的灯。
所有人的心里都有差不多的想法:俩院长对上了,陈文强掺和进来帮腔……舒院长开除了一个张红琪还觉得不够,还要借机把杨大夫踢出创伤外科。
——让费院长更没脸!
这该是陈文强的要求吧?
他陈文强就是要报复费院长上回借口社会影响、撸了他外科大主任的那事儿呢。
哼!换个人来闹场试试,大家伙会合起来教导他明白道理的。
可这是陈文强。
与舒文臣好得穿一条裤子的人。
唐丽揉揉眉心,心里暗叹,说不得一会儿做陈文强思想工作、安抚陈文强的事情还要落到自己头上。
她开始恼恨起张红琪来——没事找事儿的祸害!继而又怀疑起张红琪折腾出这些事儿的用意来:难道真的是费院长指使他的?意图是舒院长的一把手位置?
顺着这思路往下想,她突然就觉得舒院长不是无的放矢了。转而开始怨恨起费院长来。何必撸了陈文强的大外科主任呢?当初那屁大点的事儿,哪里有杨大夫值班醉酒的影响大!
唐书记不肯出面打圆场,别的人惯于在这样的场合等她先开口。她的沉默不语,让小会议室瞬间陷入静默的尴尬状态中。
有心帮着费院长的人,不愿意在陈文强在场的时候冒头,天知道什么时候要求到他头上,总得给自己的亲戚朋友留条路。
舒院长这边的人更不想说话了。已经占了上风了,说多了,没准那句话就被抓住了疏漏,被费院长护着的杨大夫脱逃了。
但这几个人的心里、脸上都反映出同一个诉求:该!你费保德惯与讲大道理、拿大帽子压人,如今被大帽子压住,看你现在怎么收场。
更有幸灾乐祸的,心里已经在哼着小曲了:陈文强得了机会就来闹腾,今天上班就被喊来开会,变成看戏了。哈哈……
舒院长坐回主持会议的位置,悠闲地看着七嘴八舌劝阻陈文强的人,都默默地退回位置上喝茶,更添了愉悦地欣赏着费院长如同开了染料铺的变幻脸色。
费院长的手一直在抖动,紧闭的嘴唇抿成一条弧线,下弯的唇角、咬紧的两腮帮,隐隐约约的颤动,暴露了他的内心:不是稳坐泰山看陈文强挣扎要走而不动声色的冷静。
他也确实是在拿出所有的意志力在控制自己了。他不敢松开紧紧地握住椅子扶手的双手,他怕自己失去控制,他怕自己要去揍陈文强两拳的疯狂念头,主宰了自己的行动。
这绝对是舒文臣与陈文强商量好的。
费院长在心里冷笑着自己劝慰自己:闹吧,我看你陈文强能闹到什么程度。他杨卫国就是一普通大夫,身上没有任何行政职务,他也没造成什么恶果,我看你们能怎么地了他?
他这时候开始庆幸起来,亏得陈文强和张正杰第一时间做了补救,把杨卫国醉酒之事捂在创伤外科了。
呵呵,要是陈文强不替杨卫国值班呢?
要是陈文强豁出行政副主任不要了,不出头接管创伤外科呢?冷汗终于悄悄爬上了他的脊背……
章处长把陈文强按下以后,静默的小会议室里,他最年轻、资历最浅、感受的压力却是最大的。当他觉得自己不再能承受的时候,他便去寻求能暂时减压的对象。
环顾一圈,他揣着小心找上了陈文强。
“陈主任,你有什么要求慢慢说。正好刚开完院长办公会议,咱们医院的所有领导都在。”
陈文强咳了一下清嗓子。
“杨大夫的思想行为,导致创伤外科的日常工作受影响。我想请院里增派一个外科大夫,接替杨卫国的工作。”
费院长皱眉:“陈主任,医院现在缺人手,没人。”
“但杨卫国这人,创伤外科不要了。科里要用人的时候他吊猴,这样占着茅坑不屙屎的货,哪里缺人你调他去哪儿吧。”陈文强寸步不让。
费院长被噎得几乎心脑血管一起哽住了。
他费了一番周折把进修泌尿外科的杨卫国送到创伤外科,那也是他为自家所有亲友做的无奈选择。他现在升任管医疗的副院长,不是做医务处处长、甚至科长的时候。以前老家的亲戚朋友来看病,他可以陪着笑脸、带着亲友满院走。然后再尽可能地用职务的便利,还了欠下来的人情。
可他升为院长了,人情反而不好还了。
另外他也知道这些年的临床变化。他再带着亲友去,谁敢收他的亲友的红包?挡了那些靠技术立身之人的财路,等过几年自己到站了,没什么能力自立的儿女,会不会为难?
——他不能给儿女留下隐患。
杨卫国的毛病他都知道,但是自家除了大儿媳妇还凑合着能在药局站稳,就没有能拿出手胜任临床的。两边的亲戚都扒拉遍了,也只有杨卫国这个内侄子,还算能扶起来。
让杨卫国带着所有亲友去各科找人看病,那些资深主治医还有副主任医,基本都知道他和自己的关系。一般的事儿基本都能办成。真遇到杨卫国搞不掂的了,自己再出头,事后再为难,那也是值得的大人情了。
谁让自己小时候,受了亲戚朋友和村里乡亲那么多照顾呢。
唉。挺好的打算,就让那兔鳖玩意毁了。白扶持他这么些年了。
这操淡的瘪犊子!老杨家真是除了脸,tm的就没有可取之处了。
“唐书记,章处长,杨大夫酗酒之事儿,你俩找他谈谈话吧。”费院长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抹扯下自己的脸皮,努力把杨大夫当成一般的临床医护来看待。
“我的意见仅是参考。你们看这样好不好:如果他再犯,就调离临床第一线。陈主任,你看这样如何?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也是我党一贯的优良传统……”
陈文强不让费院长继续巴拉这类的场面话,突兀地开口打断企图靠着这些话混过尴尬局面的费院长。
“那社会影响呢?不考虑了?我可是为了医院的名誉,先替杨大夫值了个夜班了。要不咱们把杨大夫在值班时候醉倒在办公室里、科里还有车祸后那么多住院患者的事儿,说出来让所有人来评评理?”
□□裸的要挟!
费院长紧咬牙齿。腮帮子上的肌肉隐约可见的抽动,再也无法遮掩地暴露在小会议室的众同事面前了。
陈文强不答应,是所有人意料中的事情。但谁没想到陈文强会拿出咄咄逼人,一星半点的余地都不留。
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果然不假。
费院长尴尬地闭紧嘴巴,一时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心里多少开始后悔自己前年把事儿做绝,为了舒文臣不肯让自己继续管后勤,做出拿陈文强立威的举动来。
一着不慎,如今砸到自己的脚。
坐在唐书记下手的傅院长,是医院的三把手。他因为学历不如费院长,舒文臣在调整副院长主管工作的时候,将他由负责医疗改成了主管后勤。
可他不想管后勤。
一个字:怕!
在舒院长把各自分工负责的内容确立后、找他的谈话时,他提出与费院长交换工作内容。舒院长当时说的话,迄止今日他仍然忘不掉。
“你知道费院长是上面的意思要提拔他的。但是让他去负责后勤,我怕咱们医院跟着要建的宿舍楼等的质量要悬。他老家的负担太重,儿女在医术上又看不到什么发展的希望。
让他管后勤,会误事、会害了他、也会害了所有的人。
我担心他太看重钱。倒不如让他管医疗,我们俩多看着一点儿也就算了。”
僵局之下,傅院长出面说话了。
“杨卫国之事,其一我建议费院长先回避比较好;其二如今创伤外科的大夫掉队两个人,我建议把其余六人的奖金系数暂时都提高一阶,从医院行政的平均奖里出钱。直到张正杰或者杨卫国……”
傅院长见陈文强要说话,立即伸手制止他。
“让我把话说完。直到他们俩任何一个能够回到工作岗位,奖金系数再调回去。这奖金本就是多劳多得的,且院里确实是再调不出合适的人手去你们科。”
傅院长停顿一下,见陈文强果然很给自己面子、没急着打断自己,就笑着继续说:“虽然现在是院长负责制,费院长回避后,我也会与舒院长商议的。因为必须要对杨卫国这样的值班醉酒之事,做出最合适、最恰当的处分,才能杜绝以后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陈主任,你要相信医院领导,一定会给你和创伤外科一个能接受的交代。”
傅院长说完话就看向舒院长,眼神里便是:你的打脸目的已经达到了,剩下的事情就是私下里沟通,达成满意意见后,再托到院长办公会议桌上走流程。
你看是不是可以了呢?
交代5
谁也没想到,当天下午,医院领导班子就做出了决定。
鉴于省院最近两年患者数量增加较多,经院长办公会议讨论后,决定将创伤外科陈文强提拔为院长助理,协助主管医疗工作的费院长分担临床管理,主要是外科部分的工作。
这比他当初的外科大主任还更上了一层楼。如果陈文强愿意,他是可以插手其他科的医疗管理的。
另外一则通告,就是强调工作纪律,再次强调不准任何人在工作时间喝酒、要尽职尽责地做好每一个岗位的工作。
快下班的时候,杨卫国从病床上被医务科的卢干事找去处置室谈话,通知他院里给他记过处分,需要注意的是:这个记过处分是口头上的。
但是让杨大夫恼怒的是,他被罚了三个月的奖金,九月、十月、十一月。这是每年的黄金手术季!
“杨大夫,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去找费院长谈吧。他是主管医疗这摊子、他同意了这决定的。”卢干事见杨大夫的脸色不妙,立即推到费院长身上。
“还有章处长说了,院长办公会议反复讨论、做出了决定:如果你一年之内没有什么违反医院规章制度的事情,这记过就不计入档案了。不然就要把你派去分院的。”
派去分院的威胁,让杨大夫神色一凛。只要想到分院的收入,他再多的不满和不甘,都化作了虚无。
“行了,我知道了。还有吗?”
卢干事被他阴恻恻的话和凶恶的表情吓了一跳,赶紧摇头说:“没了,没了。”心里则想,这是希望再多一点子处分?有嫌弃处分少的人吗?
杨大夫转身往外走,卢干事在他身后说:“杨大夫你等等。章处长希望你‘十一’就上班的。费院长不愿意给创伤外科再加人,要是陈主任总喊缺人,他也难做的。”
杨大夫脚步停顿了一下,回身盯着卢干事说:“好。我‘十一’上班。”
m的,不上也不成的。一下子少了三个月的奖金呢。再不把自己的那八张床位管好,不定要损失多少呢。
杨卫国气咻咻地回到病室,阴沉的脸色让同病室的人都压低了八度说话。
与此同时,章处长代表医院与张正杰谈话。
“这次刘主任受伤的事情,亏得你出手果断、制止了那些不法之徒,才没有让刘主任的伤势不可挽回。所以院长办公会议决定今年年底的、省里那个‘学雷锋先进个人’就报你了。”
这是院里对张正杰的肯定,对他救人行为的肯定。
张正杰点头表示接受。跟着他问道:“刘主任和李大夫那里呢?院里是个什么说法?”
“刘主任这次无辜被打,你也知道后来的那些变化……院里决定她养伤期间的所有工资奖金不变。年底会把‘优秀党员’的称号给她。”
“刘主任是担得起这称号的。要是她不松口,那家子不管是坐牢还是去‘劳教’,都跑不掉的。”
章处长连连点头:“是是。刘主任思想品德好,也是个大度的人,不与那些人计较。”
“那李大夫呢?要不是有李大夫及时抢出刘主任,我是很可能白挨一次打的。”
章处长面色不自然地说:“李敏踹人是不对的。”
张正杰就说:“那你是不是还要说我打了那俩男的也不对?”
“啊?”章处长呆了一下,态度来回变化的很不自然。“啊。这个她踹倒那老太太,老太太的年龄快七十岁了,人家磕断了门牙,在医务处吵闹不休……”
“比她打得刘主任破了脑血管还严重?那是快七十的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吗?”
章处长吱吱唔唔地磨叽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我没有那个意思。就是一个女孩子,性子这么野、出手也这么狠的,总不是什么好事儿。”
张正杰则道:“她不这样也救不出来刘主任。”
“话不是这么说。女孩子总得有女孩子的样子。”
张正杰觑着媳妇儿在一边不高兴了,赶紧说道:“院里把人家女孩子分到了创伤外科,让人和男大夫一样干活,院里还把人家当女孩子看啦?”
他跟着还讥笑道:“是不是你想复辟啊?把女人都关回家洗衣做饭带孩子?那医院里也不该有女的做护士的。”
这话题开的就比较远了。
章处长尴尬:“我没那个意思,没那个意思。”
“那小李为救刘主任受伤,医院是什么态度?人小李现在可是带病坚持工作呢。要是思想觉悟差一点儿的,胆子小一点儿、性子不够强的女孩子,在家休息三天,我们这创伤外科都转不开了。”
章处长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了陈文强为什么争的脸红脖子粗了。李敏要是也休息了,创伤外科真可能忙不过来了。
“李敏的事情是这么个结果。她吧,因为她在大学就当了几年的积极分子。唐书记提议吸收李敏为预备党员。”
“谁做李敏的介绍人?”
“陈主任算一个。另一个还没定。”
“那就我来了。小李进科以后一直积极认真工作,我这个行政主任做介绍人最合适。”
“那好,那好,就这么说定了。”章处长放下心来。本来还担心陈文强、张正杰俩人面和心不和的,自己还要做工作说服他的,现在张正杰肯主动要求做李敏的介绍人,省了自己费口舌劝说了。
他放下心来,为自己巧妙地把陈文强的坚持、说成是唐书记的提议,从而避免了张正杰的反对而暗自得意。
“还有奖金的事儿。”章处长还要继续说。
张正杰一摆手说道:“现在这些事情是陈主任管,不,是陈院长管,你与他说吧。我眼睛好了就上班。”
“好好好。”章处长笑着告辞。
张正杰在他背后露出笑容,这两拳挨的太值了。而陈文强升为院长助理,他的高兴劲儿不亚于陈文强的。
——如此,陈文强就不会再回来争创伤外科的主任了。
“看你高兴的。你说要是眼睛被打坏了,你可怎么办?”张正杰媳妇一边给他削梨皮,一边笑着揶揄他。
“我心里有撇呢。我打了那么多年架,还能真让人打到眼睛啊。收拾收拾,咱们今天就回家。”
“不好吧?院里才出了决定,你就急着回家,像什么样子。”
“明儿白天我再回来呗。老陈安排了小李值夜班,我得把这值班室倒出来了。”
他媳妇把削好的梨子递给他,“拿好了。我去问问陈院长是什么意思。没准他是想你住这里帮李大夫看着点儿呢。”
张正杰咬了一大口,清甜的汁液溢满口腔。“等等,你不用去了。这梨子好吃,你也尝一口。”他把梨子举到媳妇手边。“你看着吧,老陈一会儿就会过来的。我是回家还是在值班室住,他会有交代的。”
刘主任对象送唐书记出门,转回身对已经泪眼婆娑的刘主任说:“你想开点儿,组织上决定的事儿,虽说只能接受……”
“我明白,我明白。你别担心我。我这脑袋现在也没什么事儿了,过几天出了监护室,我就出院回家。”
“那怎么行?”
“没事儿躺在医院里做什么?回家过‘十一’和八月节多好。”
“那过几天我去问问陈主任,到时候要是能行,你才能回家休养。”
“要叫陈院长。”
“好好好。”
李敏是提前来接班的。正在交接班的护士见她进来,立即就说:“李大夫今晚值班,你们去问她好了。”
几个男女立即围上她,李敏翻看门诊病历,看了一遍又仔细再看了一遍。然后神色郑重地、耐心地回答他们的提问。最后对这几个人说道:“你们是家属,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你们看这样好不好,明天一定安排患者住进我们科里面。”
“可是我妈她得抓紧时间手术啊。”
“你们是家属,我理解你们的心情。”其实真不差这一天时间的。考虑到患者家属的急迫心理,李敏给出了一个的建议。
“科里这一两天就会倒出床位的。唔,要不这样吧,我让护士给你妈妈安排一个走廊加床。会辛苦一宿。但明天早晨抽血就不会耽误了,白天还可以去做必要的术前检查。等后天检查结果出齐全了,就考虑具体手术时间的安排,你们看如何?”
“好,谢谢你,李大夫。”
“不行。我妈是癌症,怎么能住走廊呢!”
患者的俩儿女同时喊出不同的话。
李敏歉意地笑着说:“我们科主任病了,都没床位住。住在了大夫值班室里。我今晚值夜班,要睡在这办公桌上。不然我可以让你妈妈住去值班室的。我让护士找俩屏风,给你妈妈放床边遮挡一下,这样行不?”
做父亲的出面说话了:“行,谢谢李大夫了。我儿子也是着急他妈妈的病,李大夫不要介意。”
“嗯,嗯。我理解。我这就喊护士去弄,你们可以先去吃晚饭。大概一个小时吧,等你们回来加床就摆好了。”
一大家子又再度地七嘴八舌说了点儿感谢的话,出去走廊汇同等待的俩女人,一边说着一边离开了。
陈主任和唐书记在门边做了全程观看。
“什么病?”陈主任开口问。
李敏把门诊病历翻给他看:“乳腺癌中晚期?”
陈主任一啐,“中晚期是用眼睛看的?扯淡。你那不是有出院的嘛,这个患者你管了。”明天王大夫知道了可能会闹意见,可谁让他在上班时间脱岗了呢。
“好。谢谢主任。”李敏笑着应了。她还不知道陈文强升官了。乳腺癌患者啊,自己可以去做二助的。
“唐书记有话和你说。夜班要是有事拿不准,去值班室找张主任。”
“嗯。”李敏点头,看着陈文强出去。她的眼睛落到唐书记的脸上,应该是刘主任的事情有了结论吧?
兴奋1
李敏被唐书记的话震到了……她惊喜中带着慌乱地把唐书记送出办公室,好一会儿仍然不能镇静下来。
蹦蹦乱跳的心口、红得发烫的脸颊,她开心地笑起来,手里握着乳腺癌患者的住院手续,原地旋转起来。
白大衣的下摆旋展开来,如同盛放的莲花。在她手里哗啦作响的那几页病历纸,好像是在为她伴奏。
陈主任拉开门看到旋转的李敏,他侧开身让身后的张正杰也看看兴奋的李敏。俩人略点点头,悄无声息地笑着离开了。
“明天再和她谈话吧。”俩人都是过来人,都能理解李敏的兴奋心情。让小姑娘先高兴高兴吧。
“恭喜陈院长。”张正杰发自内心地向陈文强祝贺。
陈文强略带一点儿审慎地看张正杰,发现他确实是真心地向自己祝贺,才矜持地笑着点点头,“还叫我老陈就好。”
“那哪儿行呢!”张正杰的态度摆的很到位,让陈文强油然而生起自得来。傅院长的这个提议似乎也很不错。
“不然就还叫陈主任。我才不想做这什么助理。”陈文强撇清。“都是傅院长和唐书记想把杨大夫的事情压下去。说什么那事儿闹出去太不好,对省院的影响太恶劣了什么地……影响百姓对省院的评价。唉!这是拿那小子不离开咱们科换来的。也没什么意思。”
张正杰笑笑,老陈还是那个陈主任。看起来没变!至于费院长的打算,他早就看明白了。要想把杨卫国赶出创伤外科,只要费院长不退休,难着呢。
不过如今有陈文强协助他管医疗,费院长对外科就没以前那么大的影响力了,就是对全院的临床医护人员也是大好事
“也不能这么说。前年你那外科大主任就不该丢掉的。”以前张正杰不是不明白,他就是不愿意搭理陈文强,关键是有陈文强看他抢了创伤外科主任有关。但这时候说了一句,陈文强的脸色明显转好了。
“要不是董主任机遇不好、年龄又到了,且轮不到他做院长呢。”他张正杰什么不懂,就是不愿意做罢了。
“那那么简单的。人家背后有人支持的。”陈文强秃漏了一句,立即接着说:“算了,不说这些了。今晚你帮小李看着点儿,我就回家好好睡一觉了。”
“成。若是没什么特殊的事儿,其实小李自己也成的。我听说昨天她和刘大夫在门诊的抢救就很成功。”
是费院长的背后有人支持?张正杰微眯着眼睛记下了此话。而他这样的眼神,在陈文强的心里就是眼睛还没有没有恢复的体征了。
“是做的不错。”陈文强脸上出现裂隙,“要不是那产妇抢救成功了,今儿这事儿可能没这么顺利了结的。你眼睛没事儿吧?”该有的关心还是有的。
“没事儿的。听说是小李提议加了除颤的能量?”俩人站在值班室门口闲话。
“是啊。到底是医大毕业的,关键时候不慌,有想法也敢干。增加能量的事情,也就她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大夫敢。”
张正杰哂笑。“那也是刘大夫肯听她的。出了事儿可都是刘大夫承担责任的。听说那产妇从icu转去骨科了。骨科那边也有眼色,没把人往我们这边推。”
“那是他们明白事儿。再在咱们科打起来咋办!我问过了,除了失血过多,也没什么了。那也是一个可怜人。”陈文强对割腕自杀的产妇露出怜悯的神色。“到点了,我下班了。你再在科里住几天吧。”
张正杰点头笑着回答:“行。那我就再住几天。‘十一’我就正常上班,再辛苦陈院长,不,是陈主任、老陈您几天。”
张正杰在陈文强抗议的话还没出口,就顺着陈文强的心思改口,无形中拉近了俩人的关系。俩人前所未有地融洽起来。
小两刻钟的功夫,李敏才停了舞蹈。等呼吸平稳了,人也慢慢地从兴奋中冷静下来。她拿着手里的病历,去找值夜班的护士要加床。
“李大夫,这忙着接班呢,可没空儿给你摆床。”
“把库房的钥匙给我就行。我招呼俩个患者家属帮我抬。那患者是女的,一会儿还要抬俩屏风出来,先和你们说一声啊。”
听说李敏要自己找人做事,护士立即把盘钥匙从处置台上抓过来递给了李敏,还细心地帮她挑捡出库房的钥匙。
“这个是大库房的,有床、被子。这个是小库房的,护士长放被套床单枕套的。”
“好的,谢谢啊。”
李敏的语调里藏着遮不住的欢快,拿了盘钥匙,脚步轻松地走了。哗啦啦的钥匙响得像伴奏。仨护士在她身后边干活边笑着议论。
“李大夫肯定是遇到什么好事了,那脸快笑成一朵花儿了。”
“一定是大好事儿,我看她说话的声里都带着笑呢。”
“你俩专心点,仔细核对清楚了。”拿着蓝色医嘱本的护士小姜,严肃地提醒一句。“要是出了差错,保管从今往后你俩都笑不出来。”
“是,我俩一定认真核对。”俩小护士戴着口罩,但交换得眼神却有不同的意思。
李敏径自去找3病室那俩个踢足球的、被踢得胫骨骨折的那俩患者的陪护。
“借你俩的陪护过去帮我抬点儿东西,十来分钟就回来。”
“好。”
“行。我们这儿也没事儿。他俩都闲的快长毛了。”
俩患者都同意了。
被2床的患者说快长毛的4床陪护,挥着拳头吓唬2床:“不服啊?起来啊。”
“嘁,服你?等我能跑了照样遛你。”
李敏看着那陪护说着话把小便器摆到床头柜上,4床患者捏着鼻子说:“不是十来分钟就回来了。快弄下去,一会儿这儿还要摆饭呢。”
陪护看李敏。
李敏笑着说:“就从库房抬张床出来,给新住院的摆走廊里,快着呢。”
陪护一笑,把小便器拿下去,对三床的陪护说:“帮着照应点儿,哥们。”
“行。李大夫够人手不?不然我也去吧?”
“够了够了,就加一张床。谢谢啊。”
三个人刚把床抬出来,那患者的一家人就回来了。男人和儿子见状立即上手,支床、抬榻榻米、抬屏风。李敏锁了大库房,带着患者的俩女儿去小库房抱被褥等。
“挑干净的拿吧。”
人多力量大,一会儿的功夫,两个屏风围住的小空间里,干干净净的被褥就都弄好了。
“谢谢你俩帮忙了。”
患者家属见李敏开口向那俩小伙子致谢,也跟着谢过二人。
乳腺癌的患者坐在屏风围成的小空间里笑着说:“这么一围上了,这季节也不冷的,挺不错的。今晚你们都回去好好休息。明儿让你爸过来陪我做检查就可以了。”
看起来是个挺开朗乐观的人。
“李大夫,今晚没什么事儿,我妈可以回家住不?”患者的小女儿发问。
哈,这家人有意思。急着住进来了,又想回家。
李敏笑着摇头:“一会儿我要过来问病史,还要做体格检查。护士要量血压、体温等。明早还要空腹抽血,有很多事儿呢。”
“你们仨回家吧。我在这里陪着好了。”男人的脸上反而是备受打击、忧心忡忡的。
李敏笑着看男人安排他们家的仨孩子,朝患者点点头,留下一句“我一会儿过来看你”,就回去办公室。
这患者没有任何的入院检查。李敏明白这患者是门诊得了科里的交代直接收进来的。她看护士们在忙,就把钥匙盘放回护士们的指定地方,然后知会了一声,才拿走了病历。按着要做手术的准备,给她开了全部的化验单、检查单。揣摩着护士该闲下来了,才把医嘱单和所有的检查单子都送了过去。
“才住院的那个加床患者,明早要做抽血的检查。”
小姜翻看检查单,填写住院病历卡等。边写边略带怜悯地说:“才53岁,就得了乳腺癌。是早期吗?”
“还没问病史呢。门诊给了一个中晚期的初步诊断。具体要待病理结果出来才能定。”
李敏一边写其它患者的病程记录,一边等护士办理登记手续和住院的所有流程。
“姜姐,这个患者放到我管的床位。我那儿明儿个有俩出院的。”
“是车祸那起的吗?那你不如让出院的早点走。”
“还有出院带药什么地呢,我今儿上午开的单子,好像要明天才能拿到。”
“等我一会儿倒出来空儿去看看。要是白班她们给领回来了,我就给你检出来。”
“那可太好了,多谢姜姐。或许她俩拿到出院带药,今晚都不一定在这儿住了呢。”
“那最好了。我一看见走廊有加床,就觉得乱糟糟的。”
李敏笑:“不是强迫症吧?”
小姜点头,耸耸肩说:“没办法,从卫校学了无菌操作以后,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换衣服洗手。不然就是进屋了,也呆不下去。”
“姜姐,那别人去你家做客怎么?”边上的小护士插嘴问。
“等人走了,我就把沙发罩什么的全洗一遍呗。”
“那你可真应了那句一天不安是客人来了。”
“可不是咋地。所以我家那些亲戚,他们谁也不爱上我家来,嫌受约束。我亲妈都嫌弃我歇哩,说不该让我读卫校。我婆婆就说我东西还没用怎么地呢,先让我洗坏了。败家的媳妇儿。 ”
那俩小护士叽叽地笑。李敏点头表示理解。
“哎,李大夫,你今晚住哪儿?张主任还住值班室呢。”
“我住办公室桌子。等会儿你们记得给我蚊香。”
“行。”姜护士把整理好的病历放到李敏没写的那堆,然后从医嘱本里翻出要出院的。“是这俩要出院吗?”
李敏站起来,趴到护士办公桌上,隔着宽大的办公桌,歪着脑袋去看大桌子对面、姜护士捧过来的出入院登记本,细看后才点头确认:“对。就是这俩位。还有几个要出院的,就得晚点儿了,差不多得后天。那几个做的检查项目比较多。”
“节前能出院的,就都走吧。咱们也能歇几天喘喘气。这天气凉快下来了,年年过完‘十一’都有很多要手术的。我去给你看看出院带药拿回来没有。”
“多谢啦,姜姐。”李敏真诚地向她道谢。
“客气什么,举手之劳的小事儿。”姜护士哗啦着钥匙盘走了。
李敏写好病程记录,闲看俩小护士斗嘴,她想等出院带药确定确定了,去找那俩患者问问,今晚谁能回家。得把乳腺癌的这个患者百分百地按到自己管的床位,她才能放下心来。
兴奋2
没用多大的功夫,姜护士就用纸盒盖端着不少药回来了。
“车祸住院的这些人可真敢要。”
李敏点头应道:“我还把她俩不沾边的要求都剔除了呢。不过她们早出院几天,算起来也是省出来了。麻烦你啦姜姐。”
“不客气。你自己送去吧。”
“好。”李敏接过纸盒子,掏出自己的便签本,扒拉着纸盒盖里的药物,对照着核对无误后,抱着纸盒盖往病房去。
“5床,你的出院带药。”李敏把纸盒盖放到床头柜上,从里面检出该给5床的药品。然后掏出自己的便签本与患者核对。
“你要的鸡眼膏是没法在出院带药里开的。万一以后要查,这鸡眼膏也得算自费部分。”
患者愣了一下,“多少钱的东西,怎么就不行了?”
“咳。”李敏笑着劝道:“那不是和车祸贴不上嘛。你看止咳糖浆我就给你带了。止咳糖浆是最大瓶的,还是双份的呢。这个可比鸡眼膏贵多了。”
患者见李敏这么说,略带不好意思却仍犟嘴:“谁让他们公交车被撞了。哎,李大夫,我今晚回家住可以不?”
“可以。”
“那出院手续?”
“我今晚夜班,把出院手续给你办好。你明天下午、最好是后天再来医院。我明天下夜班休息,下午一般就不在科里了。”
“那好,我后天再来。先谢谢你了,李大夫。”患者说着话开始收拾东西。“趁着这天没黑透呢,还可以去澡堂子好好冲冲,去去晦气。”
“那你这床我就不给你保留了。走廊里还有加床的患者呢。”
“没事儿。你用吧。我可再不想住院了。”
这患者的兴奋感染了她周围的人。同病室的另一个患者眼巴巴地看着李敏捧着的纸盒盖,隔了两张床就招呼李敏:“李大夫,我的出院带药拿到了吗?”
李敏把纸盒盖放到她的床头柜上,“这些都是你的。咱倆先对对。”
李敏念一样,从盒子里挑拣出一样给她,最后对她叮嘱:“要按着这上面的说明用药。叫不准的就来医院问问。”
“好。”患者把药品划拉到塑料袋里。“那个,那个李大夫。”她开口叫住转身要走的李敏:“我现在就回家可以吗?我后天再来医院找你。”
“行啊。但这床位可是不保留的。也许今晚就安排人住了。”
患者连连点头,“不用保留,不用保留。我这就走,随便安排人住了。”
李敏看着那俩患者手脚麻利地离开病室,便去监护室看因车祸摘脾的那女大学生。
“你现在也没什么事儿了,要把你挪出监护室了。”
“麻烦你了,李大夫。那以后还是你管我吗?”
“是啊。你不用担心,大病室也有制度的,到点就关灯睡觉,白天也不会有太多探视的人。要是一切都顺利的话,过完‘十一’你就可以出院了。”
到底是离家在外读书的学生,李敏不舍得在‘十一’前把她撵出去。学校的保健室即便能住院,对这患者而言,可能会平添不少心理压力。
女孩子的脸上涌起兴奋的期待:“过完‘十一’我就可以出院了?真的吗?”
“真的。如果没什么意外变故。”
女孩的神色马上变得黯然,但转而又仰着脸笑起来,“哪有那么多的意外。谢谢你李大夫。那我明天就挪出去好了。”
陪护她的女生问道:“李大夫,是这个房间要进新患者?”
“不是。监护室本来就是为重症和术后患者准备的。一般情况下都是空置着、留着备用的。明儿你们挪出去之后,卫生员要做彻底消毒清洁、达到你们住进来之前的标准,就关上门锁起来了。”
俩女生点头表示理解,李敏笑笑出去了。又弯回去刚才的病室,在门口看见五号床和八号床都光溜溜地空闲在那里了,才放心回去护士办公室。
“姜姐,我那俩患者都走了。”
姜护士立即对一个小护士说:“去看看卫生员是不是还在,让她把那两张床都收拾出来。换一床被褥准备给做了脾切除的那个患者用,乳腺癌的那个是今晚才用的干净的,不用换的。”
小护士答应一声出去了。
李敏把这俩人的住院病历拣出来,写上出院的时间,把后面准备好的出院小结翻出来,填好必要项目后,抽出整本病历从新调整了顺序递给姜护士。
“那俩出院的病历。”
姜护士着手检查出院病历的医嘱单是不是够全,见准确无误才签上自己的名字。
“你那俩患者哪个住五床,哪个住八床?”
“脾切除的住五床吧。先挪她过去。乳腺癌的那个住门口吧。反正她术后还会挪地方。给她留个屏风挡在门口。”
“好。”
李敏把病床安置好了,落实了乳腺癌要在自己的床位,心情好好地去屏风隔开的小空间询问病史。
“我这边胸上的硬结发现有一年多了。”女人手捂着左胸,情绪有些低沉。
“是春节的时候发现的。”男人在一边纠正。女人也不反驳男人说错了,只闭着嘴、沉闷着不表态。
李敏抬眼看他,他不好意思地呐呐道:“不注意压了一下。我才知道她那儿长了东西。”
“我看入院病历上记着她是老师,让她自己来说吧。”李敏打断男人。
男人呶呶嘴,尴尬地点头:“好好,让她自己说。”
“我在学校的卫生所拿了一点儿消炎药,吃了快一个礼拜也没消下去。就到家附近的医院看,那边说□□里有结节、是乳腺增生,给拿了‘乳癖消’吃。吃了这大半年的也没见效。昨天跟我家二闺女一起去洗澡,发现这边的乳/头出血水……”
女人全不见了在孩子们面前的开朗了,代之的是对自身疾病的满满的担忧,再也说不下去了。
男人就接着替女人说了。“今儿我带她再去中医院,中医院怀疑是乳腺癌,要留我们住院做手术。我哪里敢再在他们那里看,就去了医大附属医院。去医大看病的人太多了,排到下午才轮到我们。
可人家说就是癌症也没床位,要‘十一’以后才能住院的。具体可能要排到十月中旬吧。
不是都说癌症要早点切除了才能活命么。这不,我们只好过省院这儿来了。看看这边能不能有床位。”
李敏顿时理解了这一家人才刚对床位的执着了。
“李大夫,要多久才能手术啊?‘十一’前能做吗?”
李敏笑着安慰焦急的夫妻俩:“明早抽血,明天把所有的术前检查都做了。有的结果当天能出来。不能出来的,后天我去催催。等这些都完善了,我就请主任为你们确定是否需要手术、若是需要手术的话,主任一定会尽快安排的。”
夫妻俩露出笑容,开始安心地回答李敏的提问。李敏从个人病史问起,家族史、月经史、生育史、哺乳史,等到问及停经的事儿,女人一直面带羞涩但记得很清晰、回答的很细致准确。
“今年夏天就是六月还有来的。量只有五月份的一半左右,但七月、八月和九月就没来了。再往前的几个月都是一样很规律的。”果然是做老师的人,回答问题也有条理些。
李敏把所有的病史都问好了,就对女人说:“你跟我去换药室,去做个身体检查。这块儿虽然有屏风,走廊里还是不怎么好。家属就不用跟来了。”
李敏想不到这偏瘦的女人却有着这样丰满的□□。左侧□□内侧有明显的、略微隆起的橘皮样外观,乳/头已经牵扯得改变了位置。
果然不算早了。
李敏仔细感受指肚下、那大小约莫4、5厘米左右的单发硬结,无触痛,表面的皮肤与另一侧相比,缺少了正常皮肤的光华,硬结与周边的界限不清楚,难以推动。
锁骨上下摸到数颗花生米大小的淋巴结。质地坚硬,尚能移动,无触痛。腋窝没有摸到肿大的淋巴结。
李敏花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给她做了一个全面的体检。
“李大夫,我没事儿吧?”患者连在她男人跟前撑着的那一点儿坚强都没有了。
“你先穿好衣服,感冒了就不好安排手术了。”
李敏等她穿好衣服,忖度了一下才对她说:“你是小学老师,我的话你要是不明白就立即提问。”
“好。”
李敏稳住语调对她说:“乳腺癌早期发现早期切除以后,患者的五年生存率是比较高。但具体的分期,要等病理检查的结果。病理检查就是将手术切下来的肿物,拿去在显微镜下观看细胞到底是什么情况。你能明白我说的吗?”
女人微笑:“李大夫,你这么说我就不那么害怕了。”她拭了下眼角即将留下的泪水,但那泪水和着她的笑容,还是一起再度出现。
“我那仨孩子虽然都工作了,但我那二闺女和儿子都没结婚呢。我对象这辈子别说洗衣服,他连煮面条都不会。要是我有了什么事儿,可让他们父子三人怎么办呢!”
她的眼泪终于如溃破长堤的洪水汹涌而下。女人开始尚且无声,后来声音逐渐加大了,甚至是崩溃地痛哭起来。
压抑的恐惧在哭声中一览无余。
李敏上前扶稳坐在检查床上的女人,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做安抚。难怪要求男大夫给女患者检查必须要有一个女护士陪同了。患者这样哭,真容易变成说不清的事儿。
等患者的情绪能控制了,李敏还是在拍着她的背部做安抚。
“哭一哭是不是觉得心里舒服一点儿了?”
女人不好意思地抬头,“谢谢你啊,李大夫。我今儿一早就憋着一股劲想哭,可是他们爷几个始终围着我……我,我也不想吓着孩子们。”
哭都找不到地儿啊!太难为这做母亲的了!
李敏拍着她的瘦削脊背,轻声地安慰她:“没事儿,这换药室晚间没人来。但咱哭过这一次以后,就得收拾了心情去挑战癌症了。积极、乐观、开朗的情绪,有助于战胜癌症病魔的。”
女人又哽咽着抽泣了几下,才慢慢地转过身下床穿鞋。
“谢谢你李大夫,我听你的。”她跟着李敏去洗脸。
李敏一边搓得满手肥皂沫,一边为女人担忧:左侧腋窝的那三个淋巴结,非常可疑是淋巴有了转移。
门诊是因为这个给了一个“中晚期?”的疑问诊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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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高瘦、□□丰满、喜荤食、少运动,初潮早、绝经晚,乳腺癌易光顾。
个人总结了看过的肿瘤病人的性格特点,认为那些尤其是外表开朗的、但其内心偏憋屈着、藏了很多无法说出口的事情。
积攒多了……才是招惹了“肿瘤细胞”失去控制地复制
兴奋3
李敏待那乳腺癌的女患者完全平静以后,才带她离开换药室送她回去。却见走廊里姜护士已经招呼了几个陪护,在收拾刚才的走廊加床和屏风了。
“李大夫,你这患者的东西,她对象都收拾进去了。”
女患者连声道谢,李敏不放心,送她进病室把人交给家属。眼神迅速地逡巡一圈病室,发现5号床上坐了脾切除术后的患者。
姜护士做事好麻利。
“怎么去了那么久?我看你没回来,就把东西都先收拾了,正想着去接你。”男人对女人的担心溢于言表。
“和李大夫多说了几句话。那大夫看着人挺年轻的,倒是能体贴人的感受。”
“你哭了?”
女人点头,疲惫地说:“白天孩子们都在,我是哭都不敢哭。”
男人沉默了一下子,装作无事地劝慰女人说:“别想那么多,做了手术就没事儿了。一定会没事儿的。”他伸手搀扶女人上床休息,倒了一点儿热水给女人擦脸擦手。
女人把热毛巾捂到脸上,忍不住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忧心忡忡的男人扎撒着手,只在一边低声说着:“别哭别哭,作完手术就好了。”
乳腺癌。唉!李敏在心里叹息一声,转身离开。女人压抑的哭声,彻底地赶走了她接诊时候、心里对上台参与乳腺癌根治术的兴奋期待。
从来就没有乳腺癌该多好!
李敏迈着沉重的脚步,把创伤病房巡视了一圈,然后又跑去干诊病房看了老领导。最后回到办公桌前开始写这新入院患者的住院病历。
傍晚的欢乐和压抑不住的兴奋,都被乳腺癌患者刚才的哭泣赶得无影无踪了。
“李大夫,吃不吃宵夜?”小护士探头进来问话。
李敏抬头笑笑,“谢啦,我不吃。”
小护士缩回头,压低声音对姜护士说:“姜姐,我看李大夫现在挺不高兴的。”
姜护士不以为然道:“她刚上班,咱科这阵子也没癌症的。”
“不是那个新娘才死了嘛。”
“那又不是她管的患者。等她在医院干久了,就不会带患者去换药室查体了。”姜护士工作了五六年,俨然一幅过来人的态度,突然拔高声音突然继续说:“天天为患者的病上心,在医院当大夫就不用活了。”
里间李敏听到姜护士的话,叹口气拧上钢笔。心里明白是自己糊涂了。医院里的绝症患者多着呢,要是像现在这么陪着伤春悲秋的,自己用不了多久就得抑郁了。她撂下正在写的大病历走出去。
“姜姐,你说的对。我真的是迷糊了。小霞,今晚我请客,你去食堂买宵夜吧。”
李敏把自己的饭卡翻出来。
“小李值夜班啊。小姜也在?”张正杰的媳妇提着塑料袋、拿着饭盒走进来。
“嫂子来了。”李敏、姜护士站起来,那俩小护士也跟着站起来。
“正杰让我给你们送点宵夜。我妈包的饺子,还有别人送的葡萄。”
“谢谢嫂子,谢谢主任。”几个人异口同声。
“嫂子坐会儿。”
“不坐了,吃完把饭盒送回去给我就行了。”
满满一饭盒的猪肉芹菜馅饺子,一大串玫瑰紫的葡萄。四个女孩子吃的很开心。那个叫小霞的小护士说:“主任媳妇长的真漂亮,说话声音也特别好听。”
李敏和另一个护士点头。
姜护士就说:“那当然了。我听骨科的老护士们说,咱们主任年轻的时候,那可是招小姑娘喜欢的人了。”
“那咱们主任该得这样漂亮的人衬着。”俩小姑娘一边吃葡萄一边漫无边际地瞎说。
李敏羡慕地看着比自己只小了那么两三岁的护士、仍能保有天真烂漫的性情,嘴角的紧绷慢慢地放了下来。
“李大夫,你有对象吗?”突然被小护士问及私事,李敏不自在地摇头。
“那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姜护士发问。
“没想好啊。”李敏实话实说。“反正不找学医的。”
“为什么?”
李敏笑着摇头,为什么可不能说出来,不然就要得罪一大片人了。
“你们今年分到医院的这些人,不论男女,私底下不知有不少人在看着呢。你等着吧,差不多不用年底,等把你们的品性揣摩的差不多了,就该有上门去做媒人的了。”
李敏骇然地微微张嘴,从滑落的眼镜上方看姜护士,手里的葡萄也忘记了剥皮,愣愣地看姜护士。
“还有媒人?”李敏真没想到。“现在不是都自由恋爱了吗?”
“你读书读傻了?!”姜护士用手背把李敏掉落的眼镜往上扶扶,“别人介绍你认识陌生人,与你自己去和陌生人搞对象,那是不一样的。
那介绍人要担着干系呢。
首先俩家的条件得差不多。其次双方的介绍人不说互相认识,但对自己介绍的那小伙子、姑娘的品性绝对要了解的。说点不好听,有人还会将小伙子、姑娘在哪家医院出生的、多重,是难产还是顺产,几岁还尿裤子都要弄明白的呢。”
李敏膛目结舌。“顺产、难产有什么关系啊?”
“难产的命硬呗。连亲娘都克得要去剖腹,自然对别人克起来也不会心软。”
“天!”三个姑娘异口同声叫起来,都被姜护士的话震到了。
李敏把手里的葡萄塞嘴里,起身去洗手。想到要被人先衡量自己、再衡量家庭、然后还要深究到出生的时候,心里就涌上说不出的反感。
美好的爱情不是应该自己看着他沐浴着阳光、向自己走过来吗?就像他从楼梯上轻快地转过来迎向自己,天地间只余有他灿烂的笑容……
“李大夫,你不吃啦?这还有好多呢。”俩小护士看着对姜护士的话,倒比李敏接受良好。
“她被我说的吃不进去了。”姜护士不以为然地吐掉葡萄籽。“李大夫白比你俩大了。是不是?”
李敏对上姜护士的询问,尴尬地顾左右而言它:“我现在就想练好手术技巧,先做好工作。”
“傻!你现在是二十三还是二十四了?等你二十八九岁能当个好大夫了,你再看看周围的小伙子,还有和你一般大的没?不是人家挑剩下的、不能入你眼的,就是眼睛长在脑门上,看谁都配不上他的。”
李敏站在姜护士跟前,很认真地听她讲话,若有所思。
葡萄吃的差不多了,姜护士站起来把自己面前的那堆葡萄皮收拾了,一边洗手一边说:“你们这些小姑娘啊,还是刚踏入社会,太单纯了。不过我当初也和你们现在一样。被吕姐教育了好几回才明白这中间的道理。慢慢悟吧,早想明白早得利。”
李敏笑着对姜护士致谢意,走回里间办公室,拉开抽屉擦护手霜。过了一会儿,她看着还剩了一小半的住院病历,摇摇头失笑起来,旋开钢笔认真地地去写病历了。
良久以后,护士办公室小霞喊道:“李大夫,你要不要再加一盘蚊香?”
李敏从厚厚的《外科学》和《普外手术学》上抬起脑袋,看看脚边快燃到尽头的蚊香回:“要。我自己过去拿。”
外间的护士大办公桌上,俩小护士已经摊开了被褥,在准备睡觉了。
姜护士在两条并到一起的长椅铺被子。“抹布在水池边,是洗好的。”
俩小护士过去帮李敏擦办公桌、换蚊香,李敏从更衣柜里抱过来被子,把《外科学》垫到被子下面做枕头,姜护士走过来关窗。
“这季节下半夜可凉着呢。再开着窗户睡觉可不成。”
没大李敏几岁的姜护士,事事都安排妥当了,才爬上两条长凳拼起来的临时床铺。“都睡吧。前几天太忙了,该咱们好好睡一宿了。”
单身宿舍里,严虹她们仨已经都拉上各自的床帘了。随着日光灯熄灭了,严虹反而在黑暗里瞪大了眼睛。她的脑海里全是妇产科李主任的话,那些话刺激得她大脑始终处于兴奋状态。
“院里通告要加强工作纪律,再次强调任何人都不准在工作时间喝酒。咱们科虽然没有谁嗜酒如命,但是在工作时间出去吃请,耽误事儿了可就是不得了的。咱们科万一出事儿了,那就是母子两条命。
……
创伤外科的杨卫国……这次院里给他行政记过的处分,还罚了他三个月的奖金。这是他们科里没有患者在他值班时间出事儿的前提下。
……
所以我希望大家都注意点儿。工作时间就尽职尽职地好好在科里工作,不要脱岗,免得误事。”
严虹使劲地闭闭眼睛。再睁开眼,她的眼前还是和过去几天一样,都是杨大夫狰狞的面孔、伸手要抓自己头发的凶狠,然后就是自己砸到他脑袋、看着他顶着饭菜缓缓倒下的镜头。
后悔吗?不后悔。再来一次还这么砸他。可是院里这么处分他,他岂不是要把自己和李敏恨得死死的?!
还有陈主任升为院长助理了,是不是和这件事儿有关?
严虹想不出是不是有关,直到迷迷糊糊快睡着了,还想着明儿要提醒李敏,以后要躲杨大夫远点儿、更远点儿。
这是结了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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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论1
第二天还没到交班的时候,王大夫听说收了一个乳腺癌的患者,立即就追问夜班护士:“嗳,那个乳腺癌的患者,你们搁谁管的床了?”
姜护士不以为然地回答急道道的王大夫:“给李大夫了。她倒出来两张空床。”
王大夫拉长脸,很不高兴地说:“昨天交班也没说有人出院啊。”
他伸手去抓出院记录看,果然昨天并没有登记有人出院。当他看到上面写的是今天出院时,立即指着日期对护士长说:“这分明是今天出院了。”
护士长便问姜护士:“小姜,这俩今天出院的是怎么回事儿?”
“那乳腺癌的不愿意等一天再住院。李大夫值夜班,就去动员她管的患者提前回家了。倒出来床位把监护室1床移进去了,乳腺癌的也住进去了。”
护士长咧嘴笑笑,但转头看王大夫面色不好,就对小姜说:“下回有乳腺癌的患者,就安排到王大夫管的床位。”
“行,没问题的。”姜护士答应的很干脆,还略带歉意地解释:“护士长,王大夫,昨晚是李大夫特意去腾出来空床,科里再没有别的空床,就把乳腺癌的患者放她那儿了。”
护士长息事宁人:“王大夫你看,这都是赶巧了。不过你放心,以后再有乳腺癌的患者,你们都记着往王大夫管的床放。”
大办公桌边围着的护士参差不起地应了护士长的话。
这时候李敏跟在陈文强的后面进来。俩人才去看了乳腺癌的患者,然后从病房出来,李敏向他汇报了开出去的各项检查单,他觉得挺完善的,一边笑眯眯地点头一边领先走进来。
王大夫犹自不太乐意地说:“李大夫现在有十二张床位。”
言外之意是李敏的床位多,空床也容易。
李敏站在他不远处接话道:“我现在只有十一张床位了。等烧伤病房不归我管了,就是八张床位了。”
王大夫默了一下,想到以后烧伤病房就归杨大夫了,便不再提李敏的床位数量。只是看着乳腺癌患者登记的入院时间,想着这是下班前的事儿,到底有些底气不足地不再纠缠了。
护士长看向陈主任,笑着问:“陈院长,咱们现在交班吗?”
陈文强的眼仁里都是笑意,“什么院长不院长。”他抬眼看了一眼时钟,点头说:“交吧。”
今天的交班就没有任何紧迫感了,念完出入院的,姜护士交代了一句其他患者病情平稳,夜班没有任何情况后,就搁下了交班日记。
“陈院长给咱们讲两句呗。大家欢迎欢迎。”护士长笑着开口。
众人都跟着护士长噼里啪啦地鼓掌。
陈文强抬手,笑得嘴角都裂开了。偏还谦虚着说:“都鼓什么掌。我还是和你们一道干活的。”
等掌声消下去了,他才说:“昨个儿我说赶紧把能出院的都办出院了。像昨晚就收进来一个乳腺癌患者。这个患者是因为医大附属医院没有床位,才到咱们省院来的。
但是患者不愿意住走廊加床,李大夫去动员她管的患者及时出院才留下人。
所以你们今儿都抓紧点。不要门诊帮咱们科收了患者,却因为没有床位,最后转去了普外科、骨科。”
停了一下,他又继续说:“提醒大家都别忘记:若是患者因为咱们没床转去其他科,咱们该给门诊的,是一分也不能少。那钱,可就白花了。”
“对。你们看看今儿都谁能出院的,赶紧办了。车祸那些人的出院带药、检查结果什么的,上午就给人送去。没什么事儿的,下午就可以让他们离开。也许门诊今天还会给咱们收人的。”护士长的补充。
这立即引来白班责任护士的反诘:“上午人手不够,怎么能搞完啊?”
“都抓点儿紧。把医嘱放到下午核对。”护士长一锤定音,再没有反对的声音。
这事儿陈文强就不管了。他转脸问李主任和梁主任:“你俩有什么事儿没?”
得到否定的回答,他立即说:“散会。”
护士长却说:“等等,明天院里的礼堂,有庆祝‘十一’和八月节的活动。是院里团支部组织的,明儿除了值班的,都要过去看。”
李敏因为值夜班的缘故,今早就从容了很多。但等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好,也快九点了。
梁主任抱着几本病历说:“小李,这几本出院的,你有空帮我弄了。”
李敏立即伸手,“先在就有空。”
李主任看着他说:“怎么不懒死你!”
梁主任嘿嘿一笑,“懒死才好。莫非你要累死不成?!”
李主任哼了一声,不再搭理他。
梁主任却凑到他跟前,一边抽烟一边说:“也就是咱们科,换到普外那边,你和我现在谁用再写这些老什子。”
“你心眼活动了?想去普外了?”李主任推推眼镜,抬头正视面前这个鬓边已经斑白的师弟。
“我才过了五十岁,为什么不呢?”
“你五十二的生日都过完了。”李主任一刀捅过去。
“那又有什么区别,两年而已。反正我没觉得自己老的。”梁主任满不在乎,“我去普外不是很正常么?”
王大夫竖起耳朵听二人的对话,一丝焦虑忍不住浮上他的脸。
“嘁。你还两年而已。你去妇产科看看刚出生的孩子,比他们小两岁的都在哪呢?你再去儿科看看那些两三岁的孩子,比他们小两岁的都会干嘛。你还而已呢。”
“你这不是抬杠吗?”梁主任笑嘻嘻地与李主任斗嘴。“还不如让我看看两年前死的。”
“也行啊。”
“那我更得只争朝夕了。院里要是有意把胸外科弄起来,我不信你不动心。”
梁主任扔出来一个大雷,炸得李主任毫无破绽的脸开始出现裂隙。
但李主任仍面前平静地说:“胸外科可不像你们普外专业,仨瓜两枣的就能弄起来。”但他话里的向往实实在在地暴露出来了。
“那是,普外科是所有外科的基础嘛。在普外过关了,去外科哪个专科都不打怵。”
李敏一本本病历翻着,埋头写出院小结。
陈文强进来招呼李敏:“李大夫,你下夜班不急着走,就跟着那个乳腺癌的患者去看她做检查。一个可以做到心里有数,再一个也能加快检查速度。若是明天能拿到所有的检查结果,咱们就可以早点安排手术。”
“好。我把这几个字写完就立即去找她。梁主任,剩下的出院小结,我下午写。”李敏应了陈主任的吩咐,又笑着向梁主任做交代。
“你先去b超室做检查。不然让护士去划单、患者再去检查,就得明天才能排上号了。我才打过电话过去,b超室的主任今儿休息不在。”陈文强满是遗憾,“做完b朝,你再带患者去找ct的老胡,就说我让你找他的。”
“你让小李去b超那儿?那个娘们能让小李带去的人先检查?”梁主任按熄了烟蒂,对陈文强说:“我去看看吧。”
“就你那老么咔嚓脸的,那方妖精未必就待见你。”李主任插刀。
梁主任不以为忤,“不然你俩和我一起去,看看她究竟待见谁?”
陈文强立即后退,“你俩愿意你俩一起去,我还有事儿要忙呢。”
李主任嗤笑:“你怕她啦?不过咱仨捆一起,也不如王大夫招人待见。”
“我怕她个娘们干什么。我就是不想沾惹了一身的骚气。”陈文强给李主任和梁主任递烟,嘴上说着不在意的话,还转头对王大夫说话。
“王大夫,你要不要上这个乳腺癌的手术?想上就去b超室找方大夫。”
王大夫脸上显现一丝厌恶和惧怕,但上乳腺癌的手术,他就能是妥妥的一助。可陈主任的意思,明明白白的不去b超室,就不给他上这台手术。两厢顾虑,纠结了一会儿,到底是对b超室的“恐惧”占了上风。
他颇为难地提出建议:“也不差这一天半天的吧?今儿排不上b超,明儿b超室主任回来再做,不是更好了。”
梁主任深吸一口,“老陈,你这红塔山的味道越来越正啦。小李,走,你和我一起过去看b超去。那些东西回来再写,下班前搞好就行。你不去就别上这个手术了。”
王大夫立即就黑了脸,忿忿不平地看着李敏跟着梁主任出去了。
对面陈文强还在与李主任说话。
“咱们这几天得抓紧一点儿,不然这周就没什么像样的手术了。咱们可不能给手术室留下这么个印象。而且‘十一’之后,手术室肯定会紧张起来的。与其那时候着急,把节前能做的就在节前做了。”
李主任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毫不忌讳王大夫在跟前听着的。
“普外的郑主任眼看着明年该退休了,老梁现在对回去普外动心了。他要是过去了,以后这创伤外科,可没那么容易收普外的患者了。”
陈文强不以为然,“创伤外科?哼!咱们省院要在医大这几个附属医院的夹空里立足,就得把自己外科强大了。比如,胸外科得立起来,这肺癌的一年年多起来,没有叫得响的胸外科,好意思称自己是省院?”
陈文强说着话也不是无的放矢,这是舒文臣与他认真分析过的。
李主任摘下眼镜,若有所思地用衣襟擦镜片。
“你那眼镜片这么擦,还不得擦花了?”
“我这是水晶镜片,抗摩擦。”李主任带上眼镜,再度开口就带上了一些慎重:“你真要把胸外科搞起来?我一人可不成。起码还得有俩有意往胸外发展的主治医;仨,不,俩个想以胸外为专业的资深住院医,才能支起来胸外科的架子。”
陈文强吐出一个烟圈:“咱们可以从外面挖一个胸外的主治医师。我估摸着现有的进省城的机会,咱们医院还要建宿舍楼,应该容易调到人的。运气好要是能召到一个四、五十岁、年富力强的胸外主治医,也就尽够了。
然后再从普外那边调俩适合、也愿意干胸外的高年资住院医。大半拉架子就搭起来了。可就是你得再多干几年,把新人带出来。用个五年左右的时间,胸外科也就都齐整了。”
他直接把自己与舒院长研究过的答案给李主任。
这是舒院长深思熟虑后才与陈文强讨论的事儿。
李主任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内心的激荡,立即提出自己的意见:“要是你能说通舒院长,让普外的郑主任推迟一两年退休、或者退休后返聘他,留老梁在胸外帮我一把,就是不能从外地调来人也不怕的。
有个三、五年的功夫,足够我和老梁把前几年才分来的本科生、就是普外科的那几个小伙子们,调/教得能上手了。”
陈文强听了李主任的话陷入沉思。
讨论2
李主任的这些话,要是给舒文臣舒院长听到,他是一定会露出个正中下怀的矜持笑容。
——陈文强与李主任说的这番话,就是他让陈与李主任说的。
后面还有一些对陈文强的提点呢:
“你既然协助费院长管外科,就要把省院的外科弄出一番新气象。你先把胸外科立起来,再把急诊科立起来。等再换届的时候,这就是你的资本。就是不能把老费弄下去二线,省院的医疗院长也要以你为主导、他为辅助的。
你别不愿意。你只要想想以后外科以你为主导了,再不会让老费有机会在你头上动土,你还不愿意做这个助理吗?”
陈文强对协助费院长管医疗是不愿意的。一个临床技能不怎么地、别说外科的事情了,就是内科的普通主治医,都能甩他几条街道的水平,凭什么管全院的医疗啊?
还要自己给他做助手——想的美!
但舒院长最后那句不让费院长有机会的话,正中他心底的痛处。所以昨天下午他痛痛快快地应下了院长助理的事儿。
过了好一会儿,陈文强已经把一颗烟抽到烫手指头了,他咧着嘴使劲按熄了烟蒂。也终于把普外和胸外的人事关系、还有那几个恢复高考后的本科生的实际工作技能等理顺了,才开口说话。
“这样也行,就是你和老梁可要辛苦了。那边老郑的身体没你俩好,估计他就是留用或者是返聘,也都不会轻松的。我得找他谈谈,看看能不能说通他。等他同意了,我才好去找老舒说话。他要是不想留用,这胸外科想建起来,还只得等从外面调来人的。”
王大夫的钢笔一抖,一滴钢笔水滴落,他赶紧手忙脚乱地抓起粉笔吸钢笔水,不然这才写好的大半页出院小结就得重写了。
处理好眼前的烂摊子,摸出一根烟点上了,他突然意识到:随着陈文强做院长助理,协助费院长管外科的医疗工作,自己想谋的普外科大主任那事儿——黄了。
而且听陈文强的意思是要梁主任过去当普外科的大主任。
——陈文强这话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在心里愤愤地想着:老梁过去做大主任,自己是争不过他的。原来的副主任得不到晋升,不仅普外的大主任没份儿,自己连普外的副主任都捞不到了。
那边李主任正发表着内心的感慨呢:“老陈啊,要两年前就是你管医疗,咱们省院的外科在省城里早立起来了。不说别的科室,胸外不上规模也会打出去一点儿名气了。”
陈主任谦虚地笑出了眯眯眼:“你夸我呢。也就是这两年肺癌的患者多起来,不然还真没必要单搞什么胸外。患者都是奔着医大附属医院去的,也是咱们照人家差的太远了。现在患者多起来了,不把胸外搞起来,也真白瞎了你那技术。”
李主任可不认同自己比医大附属医院差,但是陈文强已经不是刚毕业、跟着自己做规培的时候了。于是,他回避了与陈文强去辩白自己技术到底差不差的话。只不咸不淡地说:“我有什么白瞎的。这十年不是都在临床么?可比在那里一天到晚的,只看看头疼脑热、最多缝个三针五针的小外伤好太多了。”
李主任这话出口,陈文强一愣,跟着沉默下去了。
陈文强沉默着又掏出两根烟,李主任神态自若地划着一根火柴,俩人凑到一起,头挨头地点着了手里的烟。
深吸一口后,陈文强开口打破刚才的僵硬尴尬:“都过去这么些年了,你就别再想了。”
李主任洒脱地一笑,“话赶话提起来罢了。我要是自己想不开,早二十年就去见马克思了。”
俩人相视一笑,搁过这话题不再说了。
那边王大夫就插口问:“陈院长,那个要是建胸外科的话,咱们医院这十七层的主院大楼,都分好各科病房的领地了,哪里还有地方?”
陈文强难得地对王大夫耐心起来:“咱们这创伤外科,从设立的最初,就是权宜罢了。”
李主任招呼门口的张正杰:“张主任进来,一起聊聊天。你一个人闷在值班室里躺着,有什么意思的。抽一根?”
张正杰摆手:“过几天吧。眼科不让呢。”
“你那眼睛到底如何了?”陈文强关切地问。
“没事儿。快要好了。”张正杰一脚踩着椅子,满脸不乐意地质问陈文强:“陈院长,这创伤外科怎么是权宜了?莫不是你想撤了创伤外科?你给我说道说道呗。”
不等陈文强说话,王大夫立即就说:“哎哎,张主任,你先别着急啊。陈主任就是那么一说而已。大家伙儿一个科室也干了好几年了,他就是撤了谁的科室,也不会撤了你的创伤外科地!”
梁主任领着李敏在b超室里打哈哈,“小方,这是咱们外科新分来的大学生。你们以后有什么不舒服的,找小李看也便利。”
b超室的几位大夫和护士都笑眯眯地与李敏打招呼。而梁主任口里的方妖精撇着嘴说:“怎么,以后找你梁主任看病你不给看了?”
陪着笑脸想叫一声“方姐”的李敏,在方大夫蔑视的眼神下,半张着嘴僵硬了笑容。
“给。我巴不得你天天去看我呢。可我用不上十年就得退休了不是?这乳腺癌的得我做手术的,赶紧地给我好好看看。要是有了转移,我就不费那个劲儿了。”
李敏在方大夫的眼神再扫过来的时候,立即侧后两步,尽量把自己藏在梁主任不算太肥壮的背后,以保证自己不出现在方大夫的视线能看到的地方,免得招致方大夫的恶语相向。被这么个女人撵出b超室,难堪的仍会是自己的。
护士手里掐这李敏开的b超单子,到门外去招呼患者进来。
适应了排队等候的夫妻俩,从没想到过自己可以有越过别人被优待的权利。俩人惊喜地在护士的点名声中,急忙忙地走进来。一看到李敏,就有些激动地想打招呼。
李敏忙竖起食指到自己的唇前,摆手不让他们出声。还好这对夫妻反应的挺快,没招来方大夫的注意。
“甲状腺回声均匀。”
“肝脏轮廓光滑整齐,背膜光滑完整。肝实质回声光点淡而微细,回声也算是均匀,有点脂肪肝倾向,勉强够得上是轻度吧。肝内胆管未见异常。血管走行清晰,未见占位性病变。”
方大夫这人虽然不讨喜,但是她做b超检查的实力,据说仅次于省院b超室的主任。她曾经发现过不足1厘米的肝脏占位性病变。
患者听说脂肪肝,立即问道:“不是说胖人才得脂肪肝吗?我这么瘦,怎么”
“吸气,再吸,憋住。右肝斜径12.3 ,前后8.9。门脉直径是1.0。谁说的瘦人不得脂肪肝的?通常还说瘦人没胸呢。你和通常说的一样吗?”
方大夫身边的大夫扯了一下她的衣袖,方大夫不悦,但也不再挤兑那躺着被她检查的患者了。
“胆囊位置正常,大小5x9,胆囊壁光滑,腔内未见明显异常回声。肝外胆管上段未见扩张,下段显示不清。”
患者听说下段显示不清,眼泪立即就流出来了。
记录的女大夫扯了一张卫生纸递给患者,“肝外胆管下段显示不清才是正常的。”
方大夫用鼻子“哼”了一声,继续往下报:“胰腺大小形态未见异常改变,内部未见明显异常回声,主胰管未见扩张。脾被膜光滑完整,肋下未探及,脾区回声分布均匀。”
李敏双眼紧紧地盯着屏幕,看着方医生方医生灵巧地在患者的腹部来回移动、倾斜超声探头。那些或明或暗的光点,好像是她撒进患者体内的暗探,不停地把患者身体内部的情况向她汇报。可是这些移动的光点述说的内容,李敏如同傻了一般半点儿也听不懂、看不明白。
“子宫前位,大小8.8x6.5x4.0,无妊娠囊,子宫内膜线居中,宫腔内未见明显异常回声。子宫壁的厚度,”
李敏就见方大夫皱起眉头,来回地游动探头,好一会儿没报出来数据。李敏看着出来两个箭头似的光标,在测量子宫壁的厚度。
“子宫壁的厚度0.7。子宫后壁可低回声团,大小2.3x1.7以及1.5x3.2边界尚清,内部回声不均,周边回声增强,见较丰富的环状血流信号。后方回声不衰减。双侧附件区未见明显肿块,与宫旁分界清晰,盆腔未见明显积液。”
“膀胱充盈良好,形态正常,壁光滑透声好,未见结石和异常回声。”
“侧身,面向我这边。”方大夫抓了几张手纸垫到床单与患者之间。
超声的探头在患者的腹部仔细检查后一遍了,方大夫口述,边上一年轻女大夫记录,俩人配合默契,迅速地做完了甲状腺、肝胆脾胰等的b超检查。
“双肾大小、形态未见异常,内部未见明显异常回声,实质与肾窦部回声比例未见异常改变,肾盂、肾盏未见扩张。”
“行了,起来吧。”方大夫快速看了一遍记录,然后在诊断的地方,添上“甲状腺、肝胆脾胰膀胱附件未见异常,子宫肌瘤”之诊断,然后签上龙飞风舞辨识难度极高的名字。
“谢谢小方啊。”梁主任拿了b超报告,笑眯眯地道谢,等着患者做整理。
“行啦,不客气。没事儿别带小姑娘来砸场子就好。”
“你这二十年未见老的,咱们省院就没有一个小姑娘能赶得上你的。”
“这可是假话了。不过我爱听。”
患者整理完了,李敏赶紧第一个出了b超室。
梁主任就对那夫妻俩说:“这么地,你先带你媳妇上厕所。然后去ct那边找我们。”
“谢谢梁主任,谢谢李大夫。”夫妻俩一起开口。
梁主任带着李敏没走出去多远,后面追来一位b超室才见过的护士。
“梁主任,你们科里电话,说是有急腹症,让你们赶紧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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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新一轮的紧张
讨论3
李敏拿着乳腺癌患者的检查单和病历,见梁主任做出要回去的姿态,赶紧说道:“梁主任,你先回去吧。我去ct室,等她做上ct了,我立即回科里。”
梁主任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就匆匆走了。
创伤外科的办公室里,张正杰极力地克制着自己。可他腮帮子上绷起的肌肉,却肉眼可见地跳动着。昨天他还为陈文强不会回来抢创伤外科的行政主任职位而高兴呢,那想到转眼的功夫,陈文强他高升后不抢主任了、竟然是想取缔了创伤外科。
愤怒在他的心中,如同燎原的烈火在燃烧。
他就想问问陈文强:自己做主任这两年何曾难为过他?
他现在这么做,有为自己想过一点儿没有?
自己还能回去骨科病房吗?
他至于一条退路都不给自己留吗?
张正杰的气势和紧逼的眼神,让陈文强不敢与他对视。他紧张地轻咳了一声,绷着声音说:“当初成立创伤外科真的就是权宜之策。因为咱们省院没有足够的技术力量,把胸外科等都一起建起来。你看咱们现在这创伤外科与急诊科的外科部分是不是很像?”
“那你的意思是把创伤外科的这地儿,腾出来给胸外科和神经外科,然后把我踢到急诊科病房去?”
舒院长是有这么个意思。因为张正杰是费院长从骨科挑选出来接替陈文强的。把张正杰弄去人人都不愿意去的急诊科,是再度在费保德的脸上狠扇一巴掌。
但是在这时候,陈文强却不敢向张正杰坦然认账。他有些怕张正杰失去控制向他动手……那会出现他不敢想象的后果。
李主任灵机一动替陈文强说话:“省院像这两年这么发展下去,骨科势必也会像医大附属医院那样拆分的更细致。”
“陈主任,不,陈院长,你的意思还是要取消创伤外科了?”张正杰不管李主任怎么说,他直逼陈文强问话。他就想要陈文强给自己一个回答。
陈文强被逼到墙角了。
他没办法了。
他只好顺着李主任的意思往下说:“取消也不是今年就能做到的事情。要想立起来神经外科,现在还只有我一个人;想立起来胸外科,也只有李主任一个人。倒还不如立骨科,有你和刘大夫俩个人。
咱们省院总要发展到配得上这十七层病房大楼的。骨科专业也不会永远是现在这么个大杂烩,自然会分出更精细的创伤骨科、脊柱外科、甚至关节外科、”
张正杰不以为然地打断他:“我也就是个工农兵大学生,能把骨科目前这些搞明白,就已经不错了。我只想问问陈院长,想过怎么打发我没有?”
陈文强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烟,吐出浓厚的烟雾。那烟雾简直把他的脸都遮挡起来了。张正杰在他半隐半现的脸孔上,看到了明明白白的为难和尴尬。他略微愣神一下,突然就福至心灵地想到,这设立胸外科怕也不是陈文强想的吧?神经外科更是自己提出来的,这……
“陈主任,你给我一句实话,我也就不难为你了。这胸外科是你想出来的主意吗?”
陈文强只恍惚了一下,张正杰已经把脚从椅子上拿下来了。这瞬间的功夫,他已经想明白了:取缔创伤外科的事儿,不是陈文强的主意,他没这个心机。
他也没那个眼光或者说他不是追求理想的人。
陈文强在他张正杰的眼里,就是个只会围着老婆转、即便想多做点儿手术,也是为了多赚点红包、讨老婆欢心的庸俗人。或许他会想做神经外科主任,但他绝对没有当负责省院医疗的副院长的企图心和相应的能力。
所以这事儿该是舒院长的意思。
就如同当初成立创伤外科一样——谁不知道创伤外科就是急诊科的病房呢?!
张正杰苦笑了一下、拔脚就往外走,取不取缔创伤外科,自己与陈文强说不着。别人都说陈文强与舒文臣是两个身子一个脑袋,在自己看来,陈文强就是那个没脑袋的——舒文臣说什么他就信什么、说什么他就干什么。
陈文强伸胳膊虚虚去拦张正杰。
“张主任,”陈文强的声音里带了一点儿乞求的成份。他突然意识到取缔创伤外科,对张正杰去处的安排……舒文臣没考虑到张正杰是无辜的。
张正杰不欠自己什么。当初的事情也不是张正杰引起的。撸了他大主任的是费院长。张正杰不想去急诊科,这样的安排就有点儿强人所难、让张正杰在全院跟前不好下台了。
他顿时觉得有些愧对张正杰。尤其是张正杰顶着这个鼻青脸肿的模样、还眯着眼睛看自己。——这人说话、行事虽然有些跋扈,但他也是个“好人”呢。
故而陈文强急急地对张正杰说:“我们现在好好考虑下该怎么做,你看好不好?比如咱们省院的急诊科。从那年打倒‘反动技术权威’后,一直就是门诊带急诊地对付着。
这恢复急诊科的口号,喊了多少年了,唉。若是真的能把急诊复立起来,真的达到救死扶伤的目的,也是对社会有益的事儿……”
张正杰冷笑:“你不是想把我弄去急诊科做门诊吧?”
陈文强把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香烟在他的挥舞中,飘下闪亮的红色烟灰。烫到手指了,他忍着微痛,把还剩了两口的香烟,匆忙地丢去烟灰盅里,然后有点儿心疼地移开视线。
他诚恳地对张正杰说:“胸外科和神经外科,是早晚都要建起来的。急诊科也应该复建。咱倆两度在同一个科室工作,你看我老陈,我承认自己是有点儿小心眼,但你看我刻意去害过哪一个人没有?”
张正杰忍不住气愤地说:“可你现在的想法,要是落实了,你会害得我颜面扫地,在省院没脸见人的。”
陈文强有些尴尬,摸出一根烟又点上。但连续抽烟,使得他嗓子不舒服,忍不住干咳了起来。
李主任为他解围道:“反正不论胸外科和神经外科,都不是说建就能建的。倒不如这段时间,我们多收些骨科的患者,先把你的骨二科扶植起来,你看成不?”
陈文强连连点头:“李主任说的是,咱们可以先做骨二科、骨科专项。”
张正杰余怒未消,但不得不压着心里的不快说:“我就怕骨科专项还没做起来的时候,你们的神经外科、胸外科就已经挂牌了!”
陈文强忙郑重地说:“神经外科肯定是不会的。如果上胸外科,那就把咱们这层楼一分两半,我要是在院长助理这个位置上,我就努力去办成这事儿,你看如何?”
张正杰点头:“那我先谢谢陈院长了。”
张正杰说完话就坚决地回去值班室了。他这时候才发现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外层是很好看,吃起来的味道也很美。但吃到后来,最里层夹杂着碎石子,很可能会崩秃噜了满口牙……
可自己那时候会想到今日吗?想到了会拒绝过来创伤外科吗?
他在值班床上来回地翻身,果断地把这些会不会抛到了脑后。现在该想的是怎么谋个不败之地,该学着医大附属医院,提前做骨科分家、把骨二科立起来。自己是万万不能去进修显微外科的,不然一年后回来,会无立锥之地、那才真的不好办了。
他在心里忖度骨科里、自己能拿起来的所有术式。这么想了一会儿后,慢慢地心平气和下来。
或许陈文强无意中的建议真的有道理。是该把骨二科建的与省院的大杂烩骨科有区别才好。
有特色才能与骨科争长短,才能跳出省院的局限、先在省城里打响名头,然后是全省……
单靠在门诊那里使劲儿,还是有些上不了台面。如果骨科病房也这么做了,是不是骨二科就收不到患者了呢?
他在心里一点点地扒拉自己所知道的京城和申城的骨科划分,思索着自己该选创伤骨科好呢、还是选择脊柱外科好?抑或是骨病骨肿瘤也是不错的方向。
但是关节外科、显微外科还是算了吧。运动医学科也不用想,自己这程度,唉,要是英语能学的进去,早几年去考研究生就好了。
如今这不上不下的年纪,却要面临再一次的选择……张正杰觉得自己越活越没出息,少了十八岁敢瞒着家里报名上山下乡的勇气、少了拒绝家里参军的安排、坚持去读医学院的勇气。
如果再给自己一次选择机会呢?
自己应该还是会选择去读医学院!
张正杰的思绪飘到年轻的时候。
当初是因为看着山区那些辛苦劳作了一辈子、但最后得了重病的农人,只能呻\吟着在家里等死……让他这个生产队小队长看着不忍心,才写信回家向父亲低头,磨着大哥在父亲跟前为自己出头,很费了一番周折,才弄来这个医学院的工农兵大学生指标。
那时候自己是想学成了回去山区的。
可是大哥捐躯在老山前线了,重病的父亲竟然没扛到自己回来见最后一面。自己毕业后更是只能回到省城,照顾丧夫失子的母亲。
在省院孤独地奋斗了十多年,后悔吗?真的不后悔!只看着那些抬进来的、能站起来、走出去的患者来感谢自己,太他妈的有成就感了。
那么顺了舒院长的意思去急诊室、做急诊科的主任呢?
张正杰立即否认了这个选择。单是脑出血、肝脾破裂等急诊手术,自己就应付不来,更别说心梗等的溶栓治疗。
自己抗不起急诊科的担子。还是有点儿自知自明、别去急诊科充大瓣蒜了。
人命是关天的大事儿,容不得有半点儿含着私心杂念的争强好胜。一个弄不好,很可能就惹了医疗事故上身。
以舒院长对费院长的反感,到时候绝对不会放过自己的。
妈的!张正杰恨恨地捶床板,自己什么时候被打上费保德的标签了?!自己这个创伤外科的主任,难道不是医院领导班子讨论通过的?
急腹症1
王大夫从张主任进来、就说了那一句话。之后便不管李主任斜睨自己的蔑视,也不管陈主任会不会因为自己的话找后场,视线一直紧紧地胶着在他们仨身上。
他非常热切地看着他们,没想到护士进来扔了一句:“有急腹症的患者,你们谁要?”
王大夫立即站起身:“我去看看。”
嘁!你们仨人脑子打出狗脑子的热闹,也比不上普外的急腹症。
等他检查完患者,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找梁主任为自己做后盾。揣摩着梁主任应该还在b超室,立即就打电话过去找人。
“喂,b超室吧?我是创伤外科。梁主任在不在你们那里?”
……
“才离开?哎呀,那麻烦你帮忙去追一下呗。我们科来了一个急腹症的,需要他和李大夫赶紧回来。”
对面接电话的护士答应的很痛快,王大夫满意地放下了电话。
走到办公室的门口,与张正杰赶上了一个碰头:张正杰的脸上不见了刚才的剑拔弩张的问罪姿态、反而是面色平和地走出来的。
强烈的直觉告诉他——肯定是李主任和陈文强联手,把张正杰给说服了。
王大夫侧身给张正杰让路。眼看着张正杰的矮胖、壮实背影消失在值班室的门口,他的心里突然又燃起热火。
自己读了卫校、又去读医专,难道比张正杰差什么吗?
差不多的年纪,人家已经是科主任了,自己呢?
如今李主任建议陈文强,把梁主任留下陪他建胸外科。而普外科的郑主任身体不那么好……这是机会啊!自己该回去普外那边,撺掇副主任、让他知道梁主任的打算,当然前提条件是自己能过去做副主任了。
只看普外科的患者量在持续增加的势头,早晚会沿着医大附属医院的轨迹行事,分出去肝胆、烧伤等数个病房。
只有自己做了科主任,才能够按着自己的意愿,把普外科真正地建成配得上省院的“普外科”。
可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陈文强会同意自己过去做副主任吗?
同意的可能太渺茫了。
陈文强一直在暗暗地排斥自己。他突然有点儿后悔既往没有与陈文强搭好关系了。其实他更恼恨的是老丈人没能早点采取行动。如今陈文强协理费院长负责外科的医疗工作,事情就不由费保德一个人说了算了。
意识到这一点,王大夫不由地有些出神了。
“大王,你站在门口发什么愣呢?”刘大夫搓着手走过来发问。
“没什么,没什么。”王大夫收回心神。 “我刚才接了一个急腹症的患者,这不正想着要做急诊手术,想的有点儿走神了。剖腹探查,你上不上啊?”
王大夫不仅笑着应刘大夫,还反问了一句。要不是现在张主任和杨大夫都掉队了,打破了两个医疗小组的诊疗架构,这样的手术根本没有王大夫问刘大夫的可能。
“行啊。我今儿正好没事儿了。上去给你拉钩。”刘大夫笑着答应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给他搭把手儿。
“拉钩有李大夫呢。你帮我准备那些术前的化验单吧,这患者进来也是血尿常规什么都没检查的。我得把手术同意书、术前交代等先完备了。”王大夫笑眯眯地与刘大夫商量。
“行。诊断是什么?”刘大夫明白这是门诊“特收”的患者。
“诊断那里先填‘剖腹探查’。我给b超室打电话,梁主任刚离开。护士去追了,他和李大夫应该马上会回来的。哎,你记得把所有的检查都扣上急诊戳,不然等咱们做完手术了,才回来乙肝阳性等报告单,那就是坑了咱们自己了。”
“行。你放心吧,这些老规矩,我心里有数呢。”
刘大夫拿了一张化验单,抓过来王大夫手里的住院病历首页,抄下来患者的姓名、年龄,在性别上划了一笔,把首页扔回给王大夫,挑拣出各样的化验单,开始填写起来。
办公室里的陈文强和李主任见王大夫这么安排,便不再关心新入院的患者,俩人自顾自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没一会儿的功夫,梁主任有点儿气急地走进来,见办公室里只有王大夫一个人伏案在忙。李主任、陈文强、刘大夫都不在。
“哎,大王,怎么就你一个人在?”梁主任气息急,问的话也急。
“哎呀,梁主任你回来了。”王大夫露出欣喜的表情。“刚才李主任他们还都在呢。我这赶着写才入院这个患者的术前交代等,也没注意到人都是什么时候走的。李大夫呢?”
“她先去ct室,一会儿就回来。”
王大夫遗憾地说:“我还等着她先写个首次病程记录好上台呢。”
梁大夫立即嘲讽地讥笑他:“你让她写一个大病历还不够啊?首次病程记录你自己还不能写?多少字的玩意。”
王大夫讪讪地笑笑,出院小结更简单呢,你还不是让李大夫写了?但他息事宁人地笑着哄梁主任:“好好好,你说怎么地就怎么地。刚才刘大夫也在,还帮着开了所有的化验单,一会儿他也上台。”
梁大夫顿时有点不乐意,“什么急腹症值得着四个人上台?”但他沉吟一下却问道:“是什么原因引起的急腹症?”
“我考虑是‘胃溃疡引发的胃穿孔’。”
“你做了什么检查?腹腔穿刺?拍了立位x光片?”
王大夫一愣,“应该做腹腔穿刺,但这患者已经有点儿板状腹了,我想着怎么也要急诊剖腹探查了,就没穿刺也没拍x片。要不我我立即给他拍个急诊腹平片?或者做个急诊ct?”
“要是有板状腹了,你认为还来得及做腹平片、ct吗?”
王大夫被梁主任问的有些难堪。无论是腹平片和ct检查,再快也不是半小时能拿到结果的。他沉默着没有回答。
“穿孔时间大概有多久了?”梁主任追问。
“保守点儿,估摸也要有三小时以上了。这患者有胃溃疡的病史,是十几年的老病了。从春节前后就越来越严重。以前还因为慢性胆囊炎,做了胆囊摘除术。”
梁主任点点头:“把术前交代写仔细一点儿。这属于再次开腹手术,不知道里面的黏连情况,是不是好剥离的呢。”
王大夫赶紧应了。就因为是再次开腹的缘故,才打电话去找梁主任回来的。
ct检查室,李敏把患者的申请单递给胡主任:“麻烦胡主任了。”
“就这个患者?你们谁的亲友?”
李敏不知道陈文强怎么说的,含糊着点头道:“陈主任吩咐我把患者送来。”
“行了,我知道了。”
“那我就回去了。谢谢您了胡主任。”李敏如花的笑脸和由衷的感谢,让胡主任很受用。
“行啦,你回去吧。下一个就轮到她了。做完了我会给你们陈主任电话。”
才工作的小大夫被上级医师或者是主任指使的团团转,简直是太正常的事情了。不过,胡主任想破脑袋都想不到,陈文强是怕这周没手术,被手术室看扁了。
梁主任到处置室与罗大姐说了一句话,就走去电梯间抽烟。抽完了一颗烟,又点上了一颗,抽了一半,李敏从楼梯间跑了上来。
“梁主任。”李敏跑的有点儿喘,她刚才在十楼的楼梯间,如濒死的鱼那样、张口喘了一会儿才跑了最后的一层。
“胡主任接了ct单了,说下一个就轮到她了。做完以后会给陈院长打电话。”
“怎么没坐电梯上来?”梁主任看李敏那模样,明明白白是跑上来的。要自己走上十一楼都费劲呢。年轻果然好啊!
“乘电梯的人太多,这个点儿会层层停的,太慢。”
梁主任点点头:“走,和我一起去看看患者。这个患者是归了王大夫管。门诊给了急性腹膜炎的诊断。他问了病史考虑是胃穿孔。”
李敏点点头,跟在慢慢挪步的梁主任身后往病房去。
梁主任边走边问:“如果是胃穿孔,会有什么表现和体征?你想怎么确诊?”
“一般会有突然发生的剧烈的上腹部疼痛。体征有全腹压痛、腹肌紧张、反跳痛明显。如果做腹腔穿刺,可以抽到比较浑浊的液体。拍立位腹平片,如果膈肌下出现游离气体,就可以确定是胃穿孔了。”李敏尽量简短回答。
“什么样的人会出现胃穿孔?”
“有反复发作的胃溃疡病史;或者穿孔前有暴饮暴食史。”
“别的还有吗?”
李敏被问住。
梁主任笑笑:“还有药物也能引起胃穿孔。回去再看看诱发胃穿孔的原因。”
“是。”李敏不好意思。
“治疗呢?”
“如果穿孔比较小,保守点儿可单纯修补,或者借助大网膜修补。甚至也可以持续胃肠减压,给穿孔的地方一个自行愈合的机会。这个风险比较大,要密切观察才能做。一旦有腹膜刺激征了,就要停止保守治疗了。至于根治是要做胃大部切除术。”
“做过胃大部切吗?”
李敏犹豫了一下:“我给狗做过。”
梁主任忍不住“哈哈哈”地笑起来。
李敏赧然补充道:“我是术者。”然后在梁主任不停的笑声里,她急赤白脸地解释:“所有的实验我都是术者。”
梁主任笑的更开怀了。他叼着烟到换药室,罗大姐递给他了一个处置包。
“给你准备好了,都在里面呢。”
“还是老罗明白我的心意。”换回来罗大姐的一个白眼。
走到病室门口,梁主任把剩下的那点儿烟蒂,狠狠地一口都抽尽了,然后扔去墙角。轻咳了一声,才从李敏拉开的病室门,坦然地领先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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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腹症2
患者是个非常消瘦的老男人,脸色苍白、神志略有些淡漠。要不是他床头的铭牌显示是55岁,李敏会以为他得有60岁以上甚至更多的。
“胡师傅,这是我们科的梁主任,他是普外科的主任医师。现在过来看看你,问你一些生病的事情。我是这科的大夫,我姓李。”李敏先向患者做介绍。
患者看看梁主任又看看李敏,把视线凝在梁主任身上。李敏掏出自己的小本子记上,神志清,辨识能力正常。
“那王大夫呢?你们什么时候给我爸做手术?”问话的男人看着不到三十岁,壮硕结实。看模样和年纪,应该是患者的儿子。
梁大夫笑吟吟地站在床尾一两步的位置,等李敏去回答那男人的问话。
“王大夫正在给你爸爸做术前准备呢。要把所有该准备的都做好了,才能上手术台的。很快的。”李敏耐心安慰他。
“我爸疼的受不了了,他不想说话了。你们要做什么准备啊?还要多久啊?”发问的年轻人很焦急,不停地伸手去抹脑门上冒出来的汗水。
李敏放缓和声音安慰他:“你爸爸要做的手术不算小,非常可能要输血,我们就要先验好血型,”
“这要很久吗?”
“还要做个血交叉试验。就是血库里的供血的红细胞和血清分别与你爸爸的血清和红细胞混合,看看会不会发生凝集。免得输入你爸爸体内的血与你爸爸的不合,发生凝血反应。王大夫就在忙着这些术前准备呢。”
这些事情都是实验室在做,但说王大夫忙着这些术前准备也没说错。
王大夫正好拿着手术同意书过来,听见李敏这么说,微笑着满意地点头,招呼患者的老伴儿和儿子。他要给家属做术前交代,完成同意手术的签字程序。
李敏立即把床前的位置让给梁主任,好方便问诊、查体。
“老胡,听说你有胃病。多长时间了?”梁主任上前,一边搓双手,一边询问。
“十五六年。或者更久。”患者很配合,还伸出长期抽烟、熏得焦黄的手指,还慢慢地去解蓝白条的上衣。
“平时都吃什么药?都怎么个疼法?”
“吃过甲氰嘧胍、三九胃泰颗粒、丽珠得乐等好多。”
“有效果吗?”
“以前还算可以吧。就是春节前后就不怎么有用了。”
“还是与原来一样的疼法?”
“不是。年前就开始隐隐约约地疼。和以前一样又不一样。唉,我也说不清,只不过是越来越重的感觉。今儿早起就疼的忍不住了。”
“最开始是哪里疼?这里?”梁主任的手在患者剑突下轻轻划了一个范围。
“是这里。”患者点头承认,然后自己在腹部更大的范围画圈,“现在好像哪里都疼了。这俩月后背也疼。”
“这几天吃饭怎样?”
患者摇头:“吃不进去什么了,也就对付着喝点儿二锅头、稀粥,吃点腌黄瓜等小咸菜。”
“今早呢?”
“只喝了半碗米汤。”
“有没有吐过啊?”
患者摇头。
“大便呢?”
“经常拉肚子,有时候一天拉好多回。去卫生所拿了很多回药,怎么吃都没用。屙得我走路都没劲儿的。”
“肚子胀吗?”
“不胀。”
……
护士推着处置车进来了。“梁主任,要留置胃肠减压、下尿管了。”
“行,先下导尿管吧。然后你等我做了腹腔穿刺,再下胃管。”
这患者已经在梁主任的腹部检查里,很好地展示了什么是腹部压痛、腹肌紧张、压痛反跳痛等。
李敏伶俐地把患者的床头完全摇下来,让患者仰卧。戴上口罩,给小护士搭手。
小护士的动作很麻利,三下五除二地就做好了留置导尿。尿袋里的尿液不多,颜色偏黄。然后换了手套开始做腹部备皮。
“胡师傅,我给你做一个腹腔穿刺,好查明白你为什么肚子疼。”
胡师傅对梁主任这个年纪的大夫,是满心满眼的相信。梁主任展开穿刺包带手套,李敏消毒要穿刺的部位。在小护士的配合下,梁主任铺了孔巾、抽吸了2ml的利多卡因,在麦氏点的对侧打了皮丘,逐层麻醉后用纱布按压。
“胡师傅,这是先给你打个麻醉。你别紧张。”
“不紧张。”
梁主任一手扶住皮肤,一手垂直从麻醉处进针。患者的腹壁偏薄,进针没多深就抽吸出黄色混杂着一点红的、洗肉水一般颜色的液体。
量并不多。
梁主任略略皱眉,拔了穿刺针将液体打到两个试管中。李敏用碘伏消毒、小护士用纱布按压着穿刺的部位。李敏取预备好的胶布做了固定后,叫了一个患者家属过来,教他怎么按压住这个穿刺点,自己给患者摆了一个侧卧位,慢慢把床头摇起来。
“行啦,你做胃肠减压吧。”梁主任一手拎着穿刺包,另只手里捏着两根试管,对床上的患者交代:“一会儿就给你做手术。”
等把穿刺包交给了罗大姐收拾,梁主任捏着手里的两试管,凝神看了好一会儿。
“小李,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叫你去做穿刺吗?”
李敏摇头。刚才她直到梁主任带上手套,才明白梁主任是要自己做穿刺的。
“你别得罪王大夫。他不像杨大夫那人,好色摆在明处的。他那人啊……”
罗大姐在一边说:“他那人是嘴上抹蜜的。坑死你你还会谢他的。你小姑娘家家的,离这样的男人远点儿没坏处。”
李敏端正态度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受教了。
王大夫拿着手术同意书进来。笑眯眯地说:“梁主任,这手术同意书我都准备好了,手术室那边也打过电话了。你这是?”
“腹腔穿刺液。”
王大夫的脸色立即就变了。
“你开两张单子打发人赶紧送去化验室。你跟家属交代的是剖腹探查吗?”
“是。”王大夫的回答有点儿发虚。
“行啦。你和刘大夫先去手术室。我和小李带患者过去。”
“是。”王大夫答应了一声,口气里既有解脱也有失望,接了两试管,心事满满地离开了。
“怎么了?不是胃穿孔?”罗大姐满脸疑惑地发问。
“是不是得打开看看才能知道。”梁主任故作玄虚,招呼李敏去推平车。
胡主任看着眼前的影像抄起电话。“创伤吧?陈文强在不在?”
……
“我是放射线科胡主任。”
……
“你不用去找他了。你告诉他:他送来的那个乳腺癌患者,我仔细给他看了,没发现转移灶。你和他说ct报告明早给他。要是着急让他自己过来拿。”
然后不等接电话的护士再说什么,电话里就传出来忙音了,老胡撂电话了。责任护士赶紧在交班本记上电话的内容。
王大夫一边刷手一边低头沉思,刘大夫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好转。泡手的时候忍不住用肩膀撞撞他。
“大王,你想什么呢?一会儿你可是术者呢。”
刘大夫的提醒没能让王大夫转变脸色,反而使得他面色更凝重了。
“大刘,我觉得一会儿该把术者的位置给梁主任。”
刘大夫吃惊地瞪大眼睛,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王大夫吗?这还是那个抢手术抢到无所顾忌的王大夫吗?
“大王,出了什么事儿?”刘大夫对王大夫的关切不含虚假。
“梁主任做了腹腔穿刺,抽吸出来的液体是浑黄混有血色的。很淡的血色。洗肉水一样的液体。”
“不是碰着血管的新鲜血?”
“不是。”王大夫的语气低沉。想起自己与患者家属的交代,他惆怅起来。
“大刘,你说我把术者让给梁主任,你说他会接受吗?”
……
刘大夫不知道自己什么样的表态是适合的。凭良心说,梁主任是很认真地去做事儿的老大夫,平时待人也没有歪歪心眼儿。但大王一直对自己很热忱,虽然吧……但是,谁不为自己考虑呢!
刘大夫不吭声,王大夫便只好继续为自己让出术者的位置找理由。
“大刘,我也不是故意要退后的。你也知道我心里还是想做这台手术。可只有梁主任这样全能的普外科大拿,才能扛下来术中可能遇到的想不到的事儿。”
刘大夫沉默地点点头。心里却不赞同地在说:“你也知道梁主任是普外科的大拿。那你凭什么还总惦记着普外科的主任位置呢?”
得到刘大夫点头,王大夫立即如释重负了。他轻声哼起来“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刘大夫听了一会儿,看看时间也到了,站起来擦手。“大王,你该去当明星,我觉得你唱的这么好,再配上这模样,都能与费翔比一比。”
王大夫哈哈一笑。
李敏面带沉思地夹着病历,跟着推着患者的家属在前面走,梁主任一边抽烟一边与患者的长子聊天。
看着护士把平车接进去了,李敏回头对梁主任说道:“梁主任,你该和他说恶性肿瘤的可能性比较大。”
梁主任一笑:“小胡啊,你看看,看看,咱们李大夫虽然年轻,但她是医大毕业的呢。”他拍拍患者长子的肩膀。“具体怎么样,你们家属要有个心理准备。我也盼着不是刚才和你交代的那样。”
小胡点点头:“谢谢李大夫。梁主任刚才和我们说过了。我爸爸,我爸爸……就拜托你们了。”
他的神色悲戚,向梁主任和李敏深深地鞠躬。抬起头来的眼神里,还有一丝不确定的期冀,希望父亲只是王大夫开始说的“胃穿孔的可能性比较大”。但他也明白,王大夫后来给他说的“抽出来的腹水不怎么好”,才是可能更接近父亲真实病情的话。
父亲这大半年,消瘦的太多了。说了、劝了多少次,让他到医院看看,可是他总以老胃病为借口。
若真如梁主任和李大夫所言的那样,他的心无限地向下沉沦……而他身边的兄弟姐妹们,还有他的母亲,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梁主任站到王大夫预留出来的术者位置,“大刘,你和李大夫换下位置。”
刘大夫顺从地与李敏交换了位置。
“老周,这回看你的了。”梁大夫对麻醉周主任说话。
“行,没问题的。你老梁的台,我绝对给你跟的好好的。”
“可以了?”
周主任看看监视器,回头肯定地答复梁主任:“可以了。”
大圆刀片划开了陷入沉睡的患者腹部。手术台上的四个人,八只手占满了无影灯照着的区域。大手、小手,结实的、纤细的,都一样地快速动着。
创伤外科的电话铃声像追命一样,突兀地狂响起来。
※※※※※※※※※※※※※※※※※※※※
小结:该患者胃病多年、胆囊摘除术后,以急腹症入院。
对首诊的大夫询问病史,采取不那么配合的、糊弄着对付着的态度。
等两鬓斑白的主任出头以后,就问出来一些他不曾说的事。
这里简略地写了部分
急腹症3
“创伤外科。”接电话的护士先自报家门。
……
“陈院长、李主任都在。”
……
“刘大夫去手术室了。”
……
“他和梁主任、王大夫去做剖腹探查了。”
……
“好。我立即转告陈院长,让刘大夫去门诊。”
手术室里,巡台护士在台下走来走去,准备着一会儿可能用到的东西。突然该手术间的门被推开,护士长探头进来。
“你们做到哪儿了?”
麻醉周主任探头看一眼,替台上的人回答:“刚暴露腹膜。”
这次手术采用了急性上消化道出血常采用的上腹部正中切口。由于患者基本没什么皮下脂肪,腹肌也不发达,四人一起动手,很快就暴露了腹膜。
护士长就接着说:“梁主任,门诊给刘大夫收了骨科的急诊,你们陈院长喊他立即去门诊。”
刘大夫的手停顿,非常遗憾地说:“那,梁主任我先去门诊了?”
还没进腹腔呢。而眼下的这腹膜,还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斑驳颜色和性状——他是真心不想离开的。
这手术上的憋屈劲儿!
梁主任罕见地没与护士长开玩笑。他头也不抬地说:“那你回去吧,我们三个差不多也够了。盐水大纱布垫。要温乎的。洗手。”
器械护士早有准备,两块合乎要求的大纱布垫递了过来。半盆生理盐水递过来,三人依次洗手。梁主任和王大夫一人抓了一块盐水大纱布在手。
王大夫抬头对刘大夫歉意地笑笑,接着低头配合梁主任的进度。刘大夫的离开,并没有对手术产生什么影响。
“大镊子。”镊子迅速递到梁主任的手里。
“小弯两把。”王大夫也开口要器械。
“吸引器,盐水纱布。小弯。”李敏要做自己这升级为二助的位置该干的事儿。
无影灯下的腹膜显出轻度充血、水肿的状态。梁主任看了一眼李敏,见她已经把潮湿的纱布折叠了几层,不仅包裹了吸引器头,还在上面打了一个蝴蝶结。他点点头说道:“尖刀。”
刀尖轻轻地划下去,充血、水肿的腹膜就以丝一般的薄度、在梁主任的刀尖下一层层地被划开。王大夫和李敏快速地上小弯止血钳,钳夹出血的小血管。但还是有一个小动脉,哧起来一股细细血流。
王大夫第一时间侧脸避让,李敏仗着自己带眼镜,立即凑过去夹住了出血的地方。王大夫尴尬地张着小弯的钳子尖,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李敏的手速太快了,总是能及时地抢去出血点上钳子。他全力以赴地注意术野,免得被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比下去。可就这么一个下意识的回避动作,就被李敏抢到了头里。太让人没脸了。
麻醉周主任就笑打趣:“戴眼镜就这点儿好处,不怕哧血会弄眼睛里。”
王大夫感谢周主任的救场,笑着接话道:“这点儿我就比不上梁主任和李大夫了。”
李敏在手术台上惯常是沉默不语的。梁主任今个儿也很反常不开口逗笑。所以王大夫这句话就被干巴巴地搁起来了。
周主任见梁主任不开口,也就不再说话了。他一会儿看看他自己那堆仪器的显示,一会儿看看手术,有些百无聊赖了。
梁主任刀尖下的腹膜终于划到了最后一层,李敏小心地把吸引器头从撑开的小口伸过去,左脚同时踩了下去,老式吸引器嗡嗡地旋转起来。
患者腹腔里的积液也不多,三二分钟后,李敏抽出吸引器头,把沾了积液的纱布解下来,提在手里找地方。
巡台护士及时伸过来一个污物盆,“李大夫,扔这里。”
李敏半转身体,直接将纱布丢进去。
跟台的器械小护士挺高兴李敏做事仔细,这要是一眼没盯住随手给她扔过来、或者是窝在大单的角落里,不说污染器械了,一个不注意,点数的时候找起来,能急死几个人的。
李敏丢了脏纱布,用小弯止血钳把吸引器头别在身前的单子上,仔细地夹好。今儿这台手术的吸引器,就归她负责了。
梁主任踮起脚要看放在李敏身后的吸引器里的液体颜色,巡台护士立即把吸引器举起来。梁主任看罢深深地叹息了一下。王大夫从李敏开始抽吸腹腔积液,面色就变幻不定。
——果然没有胃内容物!不是胃穿孔!!
这颜色、这形状……他的心凉下去了。
再看暴露出来的腹腔,触目能及的就是与腹膜黏连在一起的大网膜。梁主任小心翼翼地用湿纱布慢慢地推移腹膜,一点点地努力地将二者分离开。
一刻钟过去了,细汗密密地出现在梁主任的额头。擦了一次又一次。
他后退无路。
同样的冷汗也在王大夫的后背一次又一次地出现,他暗暗庆幸自己及时果断地选择了放弃做术者。不然依目前所见,后面的难度非常可能会更大。
万一自己做不下来……
不是万一,看着眼前术野黏连的紧实度,随着梁主任额头的细密汗珠没有停下过,他知道自己做不下来的可能性更大;最后还是要与梁主任换位置、靠梁主任救台的。
真不如像现在这样早早交出去的好。
实际这事儿也怪不得他。
两次去医大进修:第一次是去普外科进修,他那时只是工作两年的住院医,大手术跟着上台也就是做二助,只比实习学生好一点儿。能捞到做一助的手术机会并不多。
第二次去进修,则是省院拆了住院大楼的时候。除了必要的门诊值班医护,省院把其他人都派出去进修了。这一次他把大半精力放在进修的纤维胃镜上,在普外科的上台机会就更少了。
没想到回来就被安排到创伤外科。
有梁主任压在上头,他最多只能做二级手术的术者。三级手术能捞到一助,那也是陈主任不想上台、或者李主任不想干了,才给他留下的机会。
眼前的这样腹水,若是腹腔内恶性肿瘤,妥妥的最高级别的手术。
李敏一手一把小弯,左手无名指上还勾着线剪刀。她紧张地注视着术野,一旦有出血点,,或者是显露出来比较大的血管她便出手钳夹。王大夫一手扶着拉钩,只能动一只手帮助止血、或者帮着李敏扶一把止血钳,看着李敏用钳带线自己做结扎、自己剪线。
至于可能出现阻挡了梁主任视野的事儿,李敏在做了有效的钳夹止血后,就任那些小弯当啷在梁主任那一侧。
手术台上少干点儿活不怕,挡了术者的视野,那就是添乱。妥妥是给自己找骂呢。
时间一点点流逝过去,黏连在一起的腹膜和大网膜,终于没有太多损伤地被剥离开了。术野也勉强算是干净吧,患者的出血量与腹腔黏连比起来,嗯,算是少的了。
周主任已经挂了200cc的全血上去了。
“妈的,幸好没黏连到不可分的地步。”梁主任喟叹一句,充满了幸运的味道。
“梁主任运气好。”王大夫接着由衷地赞了一句。
“那是。我最近的运气都不错。不然今天也不敢站术者这位置了。”妈的,这是运气好不好的事儿吗?这是老子我多少年在基层练出来的技术够好。
梁主任这话的语气不怎么对啊!怎么有马屁拍到马脚上的感觉。王大夫深觉懊恼,细琢磨这话还有讽刺自己的意思在内。
他脸色绷紧了。心里暗暗啐一句:我这阵子的运气不如意,还不是你要去普外做主任?
器械护士见梁主任这一步顺利完成,终于敢开口说话:“梁主任,你那大镊子和尖刀不用了还给我。”
东西压在患者的胸部扔着呢。
梁主任把大镊子等一并给还器械护士,开口要求:“盐水洗手。”
器械护士递过来半盆盐水,三人依次洗了手。
“老梁,可能是哪里?”周主任问。
“肝胆脾胰,食管胃十二指肠都可能。小李,你说是哪里?”梁主任准备伸手进去探查了,隔着眼镜片都能看到他眼仁里的戏谑。
“不是胆。”李敏笑着回应逗闷子的梁主任。
“为啥?”周主任盯着李敏问。
“他以前做过胆囊摘除术的。”
“那不兴人再长出一个胆囊来?”周主任看过病历了,他就是想在紧张后逗笑一番,让手术间的气氛松快一点儿。
李敏的注意力跟着梁主任的手走,对周主任这问话连眼皮都没有抬。
梁主任一边摸肝一边说:“老周,你见过谁的胆囊切掉后,再长出来了?啊?你当割韭菜啊。割了一茬还再长。大王,暴露食管,拉开肝左叶。”
“肝表面算是光滑,小李,你伸手摸一下。”第一步顺利,梁主任也愿意缓和一下气氛。
李敏按着梁主任的示意伸手过去,轻轻在肝表面抚摸,体会手下的硬度。
“这是鼻尖硬吗?”李敏是第一次摸到肝脏,怀疑地提问。
梁大夫提起湿纱布,神色平静地问:“正常应该是什么样的?”
“像嘴唇一样地柔软。”
“下一个硬度是什么?”
“先鼻尖后额头。他这是有轻度的肝硬化?”
梁主任点点头。“咱们这会儿没空儿顾及他是不是有肝硬化了。咱们得找出来引起血性腹水、急腹症的原因。肝右叶表面无损伤、无异常。”
王大夫用纱布垫着大拉钩,小心翼翼地把肝左叶拉向右上腹,他的身体姿势有点儿别扭。梁主任将胃贲门推向左下方,想显露出贲门后伸手指进去探查。
急腹症4
还是黏连。
李敏就发现梁主任浓重的短粗眉毛,开始往一块儿拧着了。
“贲门这里也有黏连。小李,你猜猜都可能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从血性腹水看,恶性肿瘤的可能性大。至于是什么部位的,”李敏摇头:“全是黏连,没什么证据支持是贲门处的肿瘤,也没有证据说不是。”
周主任就说:“这手术,你们术前就没做个腹部ct?”问完了这话,周主任突然意识到这是王大夫管的患者,就打着哈哈假意劝李敏:“李大夫以后还是不要为患者省钱了。这ct该做还是要做的。给患者开ct还有提成。”
“是。”李敏很干脆地应了下来,没与周主任辩白这不是自己的患者。她不信周主任不知道这患者的主管大夫是谁。
梁主任更小心仔细地慢慢地剥离黏连,不忘提醒王大夫一句:“小心肝。”
“我会小心。”王大夫回答的也神色凝重。他要充分地暴露出最佳的术野给梁主任,但是也不能拉伤了其它组织。掌握在他的s钩下的肝脏,一旦被他拉坏了,今天这手术真就可能下不了台的。
墙上的电子钟无声无息地、快速地转动秒针。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梁主任才将黏连区分开了。
“阿弥陀佛。贲门这里没事儿。食管、膈肌裂孔处无异常。现在就看看有没有腹腔内容物往上进胸腔了。小李,说说为什么要探查这里?”
李敏赶紧回答:“若是有食管裂孔疝,也会有上腹部疼痛现象。询问病室的时候,患者曾说剑突下是有疼痛的。”
“李大夫认为他的上部疼痛是食管裂孔疝引起的?”王大夫问。
“不。我不认为他是食管裂孔疝。他的腹腔积液偏向恶性肿瘤的提示。但是急腹症剖腹探查的顺序就是先肝脏、再食管、然后是肝左叶。”
梁主任笑笑,“咱们小李背书绝对是一流的。”
这话让李敏想起药物引起胃穿孔的事儿。她尴尬地说:“还差很多呢。”
“都是一边干一边看书复习。三年不用,学校里学的那些,差不多和没学一样了。”梁主任说话不耽误手里的事儿。
在仔细地检查食管、肝左叶后,他的眉头越发地锁紧了。
“小李,下一步该探查哪里了?”
“脾区。”
“好。小李说探查哪里就查哪里。”
“是剖腹探查术要求的步骤。”李敏莞尔一笑:“按教材的要求去做,不会出错的。”
“有道理。《外科学》可是聚集了咱们全国顶尖的专家写的。小李学的是那一版?”
“第二版。”
“几年就出一个新版本。”王大夫加了一句。“差别也不是太大。”
“一版和二版你对照着读了?”梁主任问他。
“只对照了部分章节。”
“有空认真琢磨以下,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是。”王大夫心里有点儿不那么认同,嘴里应和着:“梁主任说对照读,那就对照读。李大夫看不看一版?”
“不了。我没一版教材,还是等三版出来的吧。”李敏凭直觉想到二版已经更新了内容,找一版对照看有什么意思?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回答他了。
“李大夫这主意好。”
王大夫的赞同怎么就有点儿别扭呢,怎么好像有点儿捧自己去堵梁主任的意思呢?李敏觉得别扭就回答道:“我不同你。外科基础部分我还有太多的要学呢。希望三版出来的时候,我能有空去对照教材的不同了。”
李敏直接承认不如王大夫,让王大夫心里顺畅舒服了一点儿。梁主任抬头扫了王大夫一眼。
周主任就说:“老梁,你们李大夫会说话。”
“那是。不然我才不带她上手术呢。给自己找堵心啊。哎呀,这脾曲怎么也黏连的这么厉害?我最讨厌二次开腹手术了。肚子里黏的一塌糊涂。光是剥离那些黏连,就要占去一半的功夫。”
梁主任自言自语地嘀咕脾区探查的艰难,好容易把黏连成团的组织分离开了,却没发现脾、横结肠有占位性的病变。
“没发现有占位性病变不是好事儿吗?”器械护士很年轻,头一次上剖腹探查术。她见梁主任要周主任擦汗,就抓住这瞬间小声问李敏。
“如果是横结肠脾区这里的肿瘤,手术小、好切除。”后面没说的话,不言而喻的。
然后是探查胃前壁。
……
李敏注意到梁主任的右手从贲门慢慢滑遍了整个胃前壁到幽门,把胃大弯、胃小弯仔细地摸了一遍,还在胃小弯上、下,胃大弯右、上分别取了四组淋巴结,让巡台护士做了标记,立即送去做冰冻切片。
胃前壁肉眼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
“是哪里呢?难道是那里不成?”梁主任的心不断地下沉。他抽出手,“洗手,换纱布。”
“会是十二指肠?”王大夫低声问梁主任。
梁主任摇头,“不好说。还没发现有什么异常。要是十二指肠那里,咱们也只好认倒霉了。尖刀。”
说着话,梁主任又要了尖刀,在小网膜挑开了一个小切口。
周主任从患者的脑袋那边抻长脖子探头看,语带关切地问:“老梁,不会是……”
他没说出来的话,手术台的三个人都明白是什么。
“但愿不是吧。”梁主任的语气充斥了不情愿的确定。
“若是,可活不了多久的。”周主任喟叹。
“是啊,就冲这患者的一般状态状态、腹腔黏连的程度和积液性质,能活一年都是运气。小李,你说是不是?”
“是。”
“李大夫你认为会是什么?”王大夫问李敏。他扶着大拉钩,用盐水大纱布搂着横结肠,斜睨跟着梁主任进度钳夹止血点的李敏。
他觉得自己这一助做的挺憋气的,怎么就成了替代李敏的拉钩角色了?但他不敢在梁主任的眼皮子地下提出反对意见,因为大拉钩是梁主任塞他手里的。
“很可能是胰腺癌。”身为外科食物链的最低层,李敏对这屋子里任何的认真问话,一般都要认真回答,尤其是这种有点儿带着考校性质的提问。
把明明白白的、最可能的答案扔给王大夫后,李敏从眼镜的上方斜睨了他一眼。这时候还有空儿问这样的傻话?
王大夫还想再说点什么呢,却看到这时候梁主任已经从胃大弯处分开胃结肠韧带,开始对胃后壁及胃床进行探查。
糊成一团的组织,想要分开他们,每一下都得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
“组织剪给李大夫。”
梁主任换了小蚊式钳,用尖锐的钳子尖分离黏糊到一起的组织。他撑开一点儿,李敏就小心地跟着用组织剪剪开一点儿。俩人的另一手都还握着一把小弯,随时准备将发现的毛细血管提前钳夹。
俩人默契地向前努力,在确定胃后壁无事后,准备探查十二指肠和胰头部分了。
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这沉默的手术间,比平常的时候,带给众人无形的压力更甚。
梁主任再一次擦汗以后,让周主任帮他扶眼镜。
“老周啊,刚才我还在想,这台手术我可能要下不来了。”梁主任说的很严肃。
“那我一定给你写墓志铭。”
“滚鸡/巴蛋。你看我就要把十二指肠暴露出来了。”
“那你担心什么下不来台?闲的扯淡啊。”
“你说我怎么就觉得不是十二指肠和胰头这块儿的事儿呢?手底下的感觉总不对劲儿。”
直觉这东西是比较玄乎的事情。凭直觉办事,有时候很可能错的离谱。但李敏觉得梁主任的直觉是建立在他的三十年临床经验上,应该是很靠谱的感觉。所以她顺着梁主任的思路往下猜测:“肝没事儿,胆囊早摘除了,且黏连主要集中在上腹部,要是十二指肠和胰头这里也没事儿,会不会是在胰腺的体、尾部?脾曲黏连可挺重的。”
巡台护士这时候凑上来说了一句:“我上班就在手术室,十几二十年了,就没见过胰体尾部的肿瘤。胰头癌也只听说过一次。”
王大夫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接了一句话:“这回就给你开开眼,给你看看胰体尾部的肿瘤。”
梁主任“哼”了一声,“你见过胰体尾部的肿瘤?”这个手术梁主任他没做过、也没看过。
王大夫老老实实地回答:“没见过。”
隔着罩了大半拉脸的口罩,都能发现梁主任脸色的恶劣,连周主任也不在这时候找话说了。巡台护士知道自己的话踩雷了,立即溜到梁主任看不到的地方了。
“小李知道胰腺体尾部的手术步骤吗?”梁主任擦完汗继续剥离十二指肠的黏连。
李敏小心翼翼地回答:“我试试。记不全的话,主任别骂我,回去不睡觉我也背下来。”
王大夫刚想说话,梁大夫抬眼,从眼镜上方盯着他问:“你记得?”
王大夫赶紧摇头,心里暗暗撇嘴:这种十年二十年遇不到一例的术式,没吃撑着了、谁闲的蛋疼去背这个?也就只有李敏这样才出校门的医学生,才会记得罢了。
再说了,这腹腔黏连得一塌糊涂的,怎么可能还按着教科书的标准去做手术呢?
“如果是胰腺体尾部的肿瘤,常规的切除术式是游离出脾脏、暴露胰腺体尾部的肿瘤。要注意检查腹主动脉周围是否有转移的淋巴结、周围的脏器是不是被侵犯了。将胰腺的体尾部翻向右侧,切断胰腺和脾脏的动静脉,再……”
李敏干巴巴地背出这么几句话,看着眼前黏连的术野突然背不下去了。
梁主任叹息一声道:“咱们现在这情况,想把胰腺翻过去……唉!不过,总的来说胰体尾部切除术比胰十二指肠切除术好做太多了。”
突然间他提高声音、充满信心地说:“你们说我要是把胰腺体尾部的血管、脾周围的韧带血管都结扎了,再横断胰腺体尾部病变区。嘿嘿,你俩说如何?”
王大夫立即赞道:“那感情好。不过要看后腹膜那里。要是肾脏转移癌呢?”
王大夫一句话像是给梁主任当头泼了一盆雪水。
“查明了肾脏是原发灶,切除就好了。”梁主任被激起了斗志,“若是肾脏没事儿,确定是胰体尾部,我就把体尾部、脾连带后腹膜那块,一起弄下来。周围的浸润?哼,到哪里就把哪里扫荡了。”
站了两个多小时了,说不累都是假的。这样省事儿、省力、损伤少的改良术式,安全、便捷、出血也会少的,前提要确定真的是胰体尾部的恶变。
“原位切除胰体尾和脾?”李敏兴奋起来。这做法可没听说过。
“是啊。咱们就弄个改良的新术式出来。”梁主任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李大夫你仔细看好,手术记录你来写吧。”王大夫轻描淡写地派给李敏一件事儿,把这个术后记录,说的好像只是个不起眼的小手术一般。
“行。”李敏随口应了下来。
“你不是想把这病人也交给李大夫管吧?”梁主任悠悠地问王大夫。
“李大夫要是想要,我自然得放手了。”
李敏忍住自己要翻白眼的举动,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王大夫立即打蛇随棍上,“你想要,那这患者就交给你了。”
梁主任从鼻子里又“哼”了一声,埋头继续剥离十二指肠的黏连团。等把胰腺头部完全暴露出来后,李敏抬头与梁主任四目相对,眼里都是庆幸的了然。
不需要做胰十二指肠切除术!
要不是在手术室里,梁主任都想大喊一声,今年的运气真他妈地好!
※※※※※※※※※※※※※※※※※※※※
胰十二指肠切除术是腹部外科手术中,切除范围最广、生理结构改变最大、术后并发症最多、手术难度高、操作最为复杂的手术之一。
具体切除要包括胆囊和胆总管全段;幽门以及胃远端的大部分;胰腺的头部和全部的十二指肠。
切除完成后,需要建立胆道和胃肠道、胰腺和胃肠道、还有胃肠道本身的连续性。至少要做三个吻合。
胰十二指肠切除术与胰腺远端(体尾部)切除术虽是同一个级别的手术,但前者因为涉及六个器官还有区域内较多的淋巴结要扫荡干净,自然比只切除部分胰腺和脾脏的后者难度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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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腹症5
一番艰苦卓绝的全腹部探查后……
“真是在胰腺体尾部了。”梁主任的口气辨别不出任何感情。他直起腰把已经变了颜色的大纱布块丢到器械台下。
“换纱布。”然后信心满满地坚定地说:“可遇不可求的机会。那谁,巡台护士呢?你弄个中单子,在左边腰部那儿给我垫起来。”
巡台护士立即转到梁主任的视线内,按着梁主任的要求做事儿。李敏退后两步让出地方来,好方便巡台护士操作。可护士才摆好患者的体位,梁主任就急不可耐地招呼李敏:“小李,快点儿。尖刀。”
“小弯两把。”李敏立即丢下组织剪刀,跟着梁主任换器械。
“梁主任,别用刀了吧。”王大夫好心地提醒:“这块黏连很可能就包裹有浸润的癌肿组织。”
“你看着好了。你把这块儿给我围严实了。”梁主任吩咐王大夫用大纱布做好防护。
王大夫见梁主任补接受自己好心好意的劝告,执意要用尖刀去剥离黏连在胰腺体尾部的可疑部分。劝阻无果还被呵斥,他果断地选择闭嘴。
——反正出了什么事儿都是术者承担的。
于是他眼看着梁主任开始从切开的胃结肠韧带切口处入手,去探查胰体部、尾部。
乱糟糟的黏连团里,随着梁主任的刀尖一层层划过,终于把胰腺体尾部暴露出来。局部不算大的一个包块,也就一个小鸡蛋大小吧。
可这个——非常可能就是元凶!
……
“你俩先把这些血管处理干净了。”
梁主任吩咐二人,然后退后两步,坐到周主任给他预备好的椅子上,把双手揣到胸前的衣兜里、伸直两条腿,舒服地抻了一个懒腰。他要先休息一会儿,攒足精神头应对今天的重头戏:胰腺体位部的切除、胰腺残端的吻合,那直接关系到患者以后有限的生存时间里的生活质量。
打了大大的一个哈欠后,他无限向往地说:“现在要是能抽根烟,可就解乏了。”
台上的李敏和王大夫,刚才上了不少把小弯止血钳。此时俩人默不作声地合作、把这些止血钳钳夹的出血点结扎了。一个扶止血钳、另一个打第一道结;弹开止血钳,就在合拢的止血钳交给护士的瞬间,第二道结打好了;线剪刀跟上去,侧压、剪断。
俩人四只手配合得很协调。
王大夫终于明白梁主任为什么愿意带李敏上台做手术。换自己,也愿意带这么个年轻、跟得上的女孩子配台。可惜李敏不像手术室的小护士们喜欢说笑,少了一点儿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感觉。
但怎么也比胡子拉碴的老爷们赏心悦目啊。
等王大夫和李敏将术野都处理好了,梁主任再度回到手术台。
陈文强这时候穿着洗手服进来了。“老梁,你们这台进行的怎么样了?”
“胰体尾部才暴露出来。”
陈文强闻言惊讶地凑过来,从患者头部的支架单那儿、踮起脚往术野里看过来。他在办公室里往手术室打电话,听说创伤外科剖腹探查这一台做的不顺利,就匆忙过来想看看是什么原因。
不过看了一眼,他就叫道:“老天。你们这是什么运气?要不要我上台给你们帮一把?”
梁主任便笑:“你上来做术者吧。我就等着你来替换我呢。”
陈文强看他精神不错,就答道:“你都干完一半活了,谁好意思抢!我在这边给你站脚助威。手术还得你自己能者多劳都做了吧。”
梁主任无可无不可地笑笑,要巡台护士准备导尿管。这样的手术,他心里是不想放手的。刚才不过是看在陈文强升了院长,那么谦让一句罢了。
幸好陈文强没有抢功劳的名利之心。
陈文强转过头与周主任聊天,眼光是不是瞟着术野。他说起刘大夫才收到的那个强烈怀疑是骨肉瘤的高中生,还有内科转了一例确诊肺癌、待手术的患者给李主任。
“这癌症患者吧,要是收进来了一个,后面就会扎堆地收一群。今年的‘十一’谁也别想放假了。”
周主任坐在他独有的旋转皮凳子上,转过去半圈再转回来地晃荡着。闻言慢悠悠地说:“你们不想休息,可手术室未必肯啊。”
陈文强嘿嘿笑着道:“节前可以做完这几个,重症监护室就没地儿了。后面要是真的再有,过完节再说了。”
“回来可就到手术季了。你小心别累着了。才当上院长,我还指着你罩着我呢。”
陈文强撇嘴:“省院有敢欺负我的,可没见有敢欺负你的。”
“那是你没看着我挨□□的时候。”
“瞎扯什么。人那是斗反动技术权威。你那时候够权威吗?尽给自己脸上贴金。”
周主任洋洋得意地咧嘴一笑,“反正我是跟权威们站一块挨斗了,没你的份儿。”
“嘁!我看你还挺稀罕挨斗的啊。要不要我和院长说说,明儿下午就斗你一场,当迎‘国庆’的新节目了?”
“你这是‘文\革’期间没挨着斗,变着法地表达自己的妒忌呢。”
“你当谁都和你一样稀罕挨斗啊。”
有了这对老同学斗嘴,手术室终于不那么压抑沉闷了。
时间又过去了不知道多久。这期间陈文强不停地坐下站起来、站起来坐下。周主任说了无数次让他刷手上台,他都晃着脑袋不肯。
偏嘴里还磨叨个不停:“比我自己上台都揪心。”
但周主任劝他刷手上台,他说的偏还是:“我上去干啥。老梁做的好好的。”
磨叨得梁主任开口赶他了,他才安静下来。
……
术前准备的800cc的全血都输进去了。
在热蒸馏水清洗腹腔后,冰冻切片结果也回来了:切除的包块中含有胰腺恶性肿瘤细胞。更详细的病理分类报告要三天后才能拿到。
终于到了放置引流管的那一步了。三个人都长出了一口气,各自不自在地扭扭腰,来回倒腾着站得僵硬的双腿。
胶管引流条有一厘米粗的直径,被梁大夫转着圈剪了几个孔洞,放置在胰腺残端附近,这是为可能出现的胰液漏出做的准备。然后又在脾窝放置了烟管引流条,另行切口引出做好了固定。
可以关腹了。
“王大夫,你去下术后医嘱。”梁主任发话。
“这患者不是给李大夫了吗?”应该李大夫去啊,怎么还叫自己去?王大夫挺纳闷的。
陈文强立即就不干了:“这患者给什么李大夫。她管得了胰腺癌切除术后的吗?你长点儿脑子没?”
李敏被陈文强的不信任伤着了。自己怎么就管不了胰腺癌术后的了?不就是抗感染嘛!要是真的出现胰漏了,就是让普外科的程主任来守着,也还是会出现胰漏的。
梁主任就嘻嘻笑着补充道:“大王,小李那儿还有个乳腺癌呢。要是ct没发现有转移灶,化验室没什么大的异常,后天就得做手术的。”
陈文强听了梁主任的说法,也觉得自己说李敏不够看胰腺癌术后的资格,有点儿说的太冲了。可那也是实话实说啊。但他到底还是换了语气解释道:“大王,小李她才毕业,看一个乳腺癌术后的还可以。但那三个烧伤的患者,两个还得再度削痂,够她忙的了。这个得你看着的。”
王大夫在陈文强看傻子一般的眼神里,明白这个胰腺癌是推不出手了。他默默地下了手术台,摘了手套就给自己脑门一下子:
不怪陈文强把自己当傻子看,怎么就忘记李敏才毕业了呢?
让李敏管这个胰腺癌术后的,岂不是科里的主任们,谁都别想安稳睡觉了!
他一边洗手一边回想术中的各种细致、妥善的处理措施,心里祈祷不要出现胰瘘,不要出现任何并发症,不要出现任何、任何意外。
能顺顺利利地出院,等过年的时候,他就去烧一捆高香。
李敏忍着后背的不舒服,咬牙在手术室好好地洗了一次澡。有了一个小小的更衣柜便利了很多,可以放换洗的内衣、穿自己的拖鞋,连洗发水和沐浴露,李敏都放了备份。
洗完澡,李敏就去找麻醉科的副主任。
“刘姐,你帮我看看后背怎么样了呗。”
刘副主任这个做师姐的,还是蛮愿意照顾小师妹的。她动作麻利地用碘伏擦李敏的后背。
“听说你们科刚才急诊做了一个胰腺癌?”
“嗯。以急腹症收进来的。胰体尾部的。以前还做过胆囊摘除术,里面黏连的很厉害。”
“站到腿抖了吧?”
“是有点儿了。”
“能换科还是换了吧。不然等年纪大了,站不动了就麻烦了。”刘主任收拾东西。“这几天还是避免出汗,也能少点儿沾水了。”
“好。我听师姐的。”
“你别不当一回事儿。原来外科退休的那个女主任,快退休的时候可艰难了。我听说她在病房里倒班,半天都看不完一页书,头发一把一把地掉,想去门诊长白班也不行。唉,她后来根本就跟不上手术了。”
“师姐,我报医大就想去妇产科的。转科我也想的。”李敏情绪低落,更感觉疲惫了。
刘主任拍拍她的肩膀做安慰。
“等机会吧。外科练好手,转妇科很容易的。妇科最大的手术,在普外科眼里那都是小菜一碟的。”
李敏提着脏衣服袋子回到十一楼,拉开办公室的门,就见办公室里的烟雾浓厚得够报警的了。她立即走去窗边,把半掩的窗户全推开。门窗之间形成对流,烟雾很快散去。
这几位哪个不知道抽烟致癌啊。
“咳咳。”陈文强见李敏回来,干咳两声为自己这几天明显见涨的烟瘾遮羞。“小李啊,你去把乳腺癌的ct报告取回来。再问问实验室,她的检查都出来没。”
男人聊事情,一起抽烟能起的作用,不管女人多大岁数,就连不抽烟的男人,都不懂这里面的奥妙。
“好。”李敏把手里的东西锁到柜子里,立即转身出去了。
李敏先去护士办公室,翻看今天送回来的化验单。记录下来那乳腺癌患者没送回来的检查结果。看看时间,先往ct室打了电话,问明乳腺癌患者的ct报告是胡主任亲自写好的,立即就问:“我现在过去拿可以吗?我们陈院长要的。”
……
“好,我这就过去。”
李敏拿到报告单,边看边为患者高兴。很好,很好:没有发现其它脏器有转移。
再去实验室,上白班的人都准备要交班了。和李敏一起分来的新人就问:“这什么关系的患者,还用你上来取?”
“没什么关系。就是明天早会要讨论安排她手术的事儿。”李敏拿到所有的检查单,看到没有什么阻碍手术排期的,笑着回答了实话。
择期1
办公室里,几个男人仍旧在喷云吐雾。
“老李,你那肺癌还差什么检查项目没做?”
“差了不少手术必须要检查的项目,基本都是实验室的那些凝血酶原什么的。明早抽血送检,后天基本就能全了。肺片、肺ct、b超、心电图,都是内科这几天做的检查。”
“能手术的话,就安排到周五了。”
“行,我没问题。老梁,你和我一起上呗?”李主任应了陈文强,便询问梁主任。
梁主任惬意地吐出一口烟,抓起手边的茶杯,狠灌了几口水。满意地笑着说:“老陈这烟好,抽着够劲。我家里的那红塔山也是真的,就感觉照这个差了很多。”
陈文强一笑:“喜欢我明儿给你俩带两条来。”那烟是舒院长过年的时候,从他大哥那里顺来的,整整一箱250条都给了他的。虽然看着包装和烟草专卖的是一样,但抽起来感觉就是更醇厚。
“那我先谢谢了。老李,我跟你上肺癌没问题,拉钩我肯定能拉好。”
“你拉钩不是大材小用了?那活儿有小李干。我指着你帮我分担些。那肺癌的ct片你也看了,希望能顺当地做下来。”
江湖越跑胆子越小,这话搁在李主任身上是一点儿也不错的。术前做充分的准备、最坏的打算,术中全力以赴……
“老陈你不上?”梁主任问陈文强。
李主任与陈文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陈文强又抽了一口烟,才说:“我和王大夫俩上小刘那台。小李跟着你们俩去做肺癌这台。”
正埋头写病历的刘大夫和王大夫,抬头看看三人,继续干他们自己的活。科里就六个大夫,两台大手术一起开,陈文强的这个安排是最妥当的。
李主任笑着说陈文强:“这回你不用担心咱们科这礼拜没手术了。”
陈文强嘿嘿一笑:“一周开四台大手术,后面不要再有今天这样急诊的才好。”
这真是没手术要发愁,手术多了也吃不消。
“礼拜五同时开两台肿瘤,可都是谁也顾不上谁了。”梁主任提醒陈文强,“病房里还有胰腺癌、乳腺癌术后的。”
“没事儿,有张正杰看家呢,病房不用咱们操心。还有杨大夫不也是在科里住着呢嘛。有他俩,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有这俩人在病房镇守者,陈文强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心。
“那,杨大夫的住院费用,能免了的还是给他减免了吧。”梁主任看所有人都看着自己,便笑着道:“他值班醉酒的事儿,该不该罚?我认为绝对是应该的。但罚了他三个月的奖金,够让他长记性的了。都一个科室里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免点儿钱也好让他以后把科里的事情放心上。”
“行,我没什么意见的,全免都可以。”陈文强觉得杨大夫够憋气的了,故而他不反对梁主任的提议。
李主任就建议:“这事儿要想办成,得你和张正杰去说。不然好像老陈如今是院长了,压着他、要他同意似的。很可能会坏菜。”
梁主任不疑有他,爽快地说:“行,我去找张主任说。”
刘大夫抬起头接话道:“老杨这几天上老火了。他媳妇来一次,跟他吵一次。唉。”
王大夫就说:“得亏着那天晚上科里的患者都没事儿,不然老杨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啊。哎,陈院长,我怎么记得老杨那天晚上头发上还挂着菜叶饭粒呢?”
“我怎么知道你都记得什么。”陈文强不待见爱耍滑的王大夫,那晚的真相更是他想藏起来的。
“也不光是我记得的。做ct 的时候,人ct 室的人还说他头发上有菜汤味呢。”
陈文强不接话茬。抽了两口烟,见王大夫还看着他在等着。便道:“那天晚上我也没比你早进去几分钟的。我说你要是有这么好的精神头,就多想想你那胰腺癌的患者。多上点儿心把他看好了,别整出了胰瘘。”
王大夫见陈文强避而不答自己的问话,还拿出院领导、上级医师的态度教训自己,就只好避重就轻地说道:“梁主任术中缝的仔细、紧实,陈院长你不是都看着呢吗?!要这样还出胰瘘,也真得认命不好了。
哎,陈院长,我在医大进修的时候,他们那边在搞肠外营养支持。咱们这患者要是提高能量供应,是不是创面愈合的会好点儿?”
“你说的是用脂肪乳?”
等王大夫确认了以后,陈文强果断地提出反对意见:“我记得那家公司的医药代表宣传产品的时候,提了一句糖尿病是禁忌症的。这患者胰腺切掉了一半,胰腺的功能肯定受影响,再给脂肪乳也不适合。”
王大夫见陈文强立即反对,想那患者胰腺切掉一半,胰脂肪酶分泌不足……脂肪乳这种长链脂肪酸,应该得在体内依靠胰脂肪酶的转化,才能被人体吸收使用的。
故而他不再坚持,讪讪地说:“我倒是忘记脂肪乳的禁忌症了。”说罢他便低头继续伏案认真写病历,笔尖几乎划破了纸张。
因着陈文强一句话,不仅这患者要自己管,手术记录、该让李敏写的大病历都得他自己写了。虽然不满,但是不能与已经做了院长的陈文强硬顶,他还是拎得清的。
李主任就说:“其他患者倒可以试着术前术后给个三五天的。有脂肪酸供给高热量,怎么也好过单靠那点葡萄糖支持。再说了高能量供给有助于创口愈合。节后是手术季,一般状态不好的患者,也可以先用点儿改善体质。”
“你想用?”陈文强直接问李主任。
“是啊。适合使用的,术前术后给点只有好处没坏处。”
刘大夫就说:“咱们省院进了脂肪乳了吗?”
陈文强立即答道:“没有就让药局赶紧进呗。”
“也就你和范主任说可以。别人她未必买账的。”梁主任对脂肪乳也有兴趣。
“别。咱们这事儿是官盐,用不着私盐那一套。小刘你去给范主任打个电话,问她有没有脂肪乳,要是进药需要咱们科提交什么手续。你们还想用什么,一并提交了等院长办公会议讨论进药。”
说是这么说,但药剂科范主任会要陈文强提的用药申请、必须到院长办公会议讨论通过吗?就是递到会议上,其他人会拦着吗?
大家心知肚明申请的结果。
陈文强嘿嘿一笑,不明说自己升为院长带来的明显变化,心里还是欢喜的。
等李敏再回到办公室,屋子里就只剩下了抱着饭盒在吃饭的梁主任。
“小李,那份是给你的。今天那个胰腺癌家属想请我们去外面吃,我用晚上得值班给推了。让他去四海酒家打了几份饭菜回来。”
“谢谢梁主任。我都饿过劲儿了,忘记中午没吃饭。”李敏撂下手里的报告单,用墨水瓶压住,走去护士那边洗手。
一大一小两个饭盒,李敏把上面的饭盒移动下来,两张对折的粉红色票子,被小风吹得忽哒哒地在大饭盒盖上摆动。
“这?”意外之喜啊。
“该你得的。收起来吧。一会儿人家该过来取饭盒了。”
“谢谢主任。”李敏很感激地向梁主任道谢。遇上不是那种自己搂住所有钱的术者,是李敏这样小大夫的幸运。她捏着边角把钱塞进白大衣口袋里,小心地捻起羹匙,在傍晚时分开始吃温乎的“中午”饭。
“乳腺癌的检查都出来了?”
“嗯。基本都在正常范围里,没有手术禁忌的结果。”李敏咽下嘴里的食物,抬头看梁主任,认真回答他的问话。今天梁主任在手术中的提携,让她提前了十年接触四级手术,她心里明白也非常感激。
“今晚回去好好看看有关乳腺癌这部分,明儿可能会安排术前讨论。手术基本就是后天做了。李主任的那个肺癌,你和我一起给李主任配台。今天做的这个胰腺癌术后要注意的、可能出现的并发症处理方法,都好好准备准备。”
梁主任把饭盒里最后的几口都划拉到嘴里后,交代李敏一串事儿。
“是。”李敏回答简短。
所谓的术前讨论,很可能是考校李敏是否记得教科书上的基本处理思路。李敏知道自己今晚有的是功课要复习了。
“刘大夫收了个骨肉瘤,是陈主任和王大夫配台,你来得及也看看。明儿这些都可能要讨论的。”
“是。我今晚一定都仔细准备好。”三个部分要准备,李敏不想熬夜,就只能挤占用来学英语的时间了。
梁主任抽了一会儿烟,从他的抽屉里取出几本《实用普通外科》递给李敏。
“有空把这几本仔细看看,咱们今天做的这个手术,可以当做病例总结投稿的。‘十一’期间没什么事儿的话,先把初稿写出来。那个胰腺癌,你多去照看点儿。”
“好。”李敏说的简短,心里却激动起来。“中”字头的啊。
俩人说了一会儿话,患者家属进来取饭盒,李敏道谢之后,就当自己是白班下班,惯例去巡视一遍自己管的那些患者。重点是去看待手术的乳腺癌患者。
患者的一家人都围在她的床边。见了李敏过来就站起来打招呼,隔壁床的护理也和她招呼说话。
“李大夫。”
“李大夫不是下夜班么,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今儿参加了一个手术。”李敏笑眯眯点头回应和她招呼的人,先去看了其他人,最后转到乳腺癌患者跟前。
“你的ct报告结果我才取回来了。没有发现有转移灶。其它检查也没发现有限制做手术的项目。”
一家人高兴起来。
“那我妈妈什么时候能做手术?”患者的儿子急不可耐地问。
“这是一个大手术,明天科里会做一个术前讨论,没有意外的话,可能就是后天了。”
这家人的高兴都明明白白地显在脸上。
“李大夫,是不是我妈妈做了手术就没事儿了?”
李敏抿唇一笑:“嗯。”
等患者的大女儿跟她出来的时候,李敏对她说:“乳腺癌早期做肿瘤切除手术,术后的五年生存率是很高的。具体术后能活多久,要看是不是早期、哪种分型的。”
“分型?”
“是啊,有的肿瘤恶性度高、有的低。别对你妈妈说,免得增加她的心理负担。知道吗?”
“嗯。”患者的大女儿还是明白了李敏的意思。
李敏便朝她点点头,又去看其他病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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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期4
说实在的,这一圈查房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间,主要是花在了“撵”患者出院这个环节上了。
回到办公室,陈文强就说:“查房记录你们看着写吧。乳腺癌的那个,明天梁主任做术者。”
然后,没有然后了。
“老梁,你走不走?我要去前面的。”陈文强他要去院长办公室办公了,招呼下夜班的梁主任。
“走。回家补觉去。”昨晚惦记着胰腺癌术后的那个,梁主任也没能睡踏实了。他也没料到陈文强的查房会这么干脆果断的。如今能立即回家,他笑着脱下了白大衣,从抽屉里拿出陈文强早晨给他的那两条烟。
李主任见了就说他:“你这么招摇着拿出去,小心别人告到医务处。”
梁主任笑嘻嘻地说:“老陈给我的。你不是也有吗?”
“我就留着在医院抽了。”
梁主任犹豫了一下,拆包拿了一盒,余下的塞到抽屉里锁好,紧走几步与站在门口等他的陈文强一起出去了。
事情仿佛就是按照陈文强和护士长说的那样,门诊很快送进来一个急诊:仍旧是急腹症。
有了昨天的教训,王大夫犹疑着没往前抢,而是开口问过来的护士。“什么病人啊?多大岁数?”
“老头儿,84了。腹痛待查。”
李主任等了一会儿,见王大夫不吭声,就站起来说:“李大夫,想和我去看看不?”
李敏赶紧站起来,边旋紧钢笔边笑着回答:“好。”
俩人便跟着护士出去了。
患者是用门诊的平车送进来的。人仍然躺在平车上,却侧身佝偻着。两个鬓发斑白的中年男人,一左一右、很紧张地站在车边护着他,生怕他翻身掉下去。
李主任的出现,让跟随老人来的男女立即把目光投到他身上。那热切的期盼和渴望,简直像看到救苦救难的菩萨降临了。
“这是咱们科的李主任和李大夫。”护士对站在办公桌前的中年女人交代。
那女人忙把手里的东西递过来,“李主任,麻烦你给我爸爸看看,急诊那边说我爸是上消化道出血、说是胃穿孔的可能性比较大了。”
李主任接过腹部平片,一看不是本院拍的。“这是什么时候的片子?在那里拍的?”
“昨天在区医院看病,先透视了,说是胃穿孔,我爸这么大岁数了,大夫说可以试试保守治疗的。今早急诊拍的这片子后,大夫就让我们转院了。”
李敏跟在李主任身边一起看过x光片和省院门诊的简单病历,很有眼色地负担起接诊的工作。“你带来其他的检查结果没?”
患者家属都摇头。
“区医院没给你们转院介绍吗?”
“就给了我们这个片子。说省院看了片子就明白的。”
好吧,是明白的。但是血尿常规那些检查,有,总比没有要好啊。
李敏拿过住院病历首页,看看上面的诊断:腹痛待查。(上消化道出血?)便对护士说:“先量血压和脉搏吧。”
护士动作很快,“血压101/67mmhg。脉搏85次/分。”
这个血压和脉搏?李敏直觉不大好。再翻门诊病历,门诊病历上确实没有血压等记录——不是她没注意到、没记住。
她立即皱眉问患者的儿女:“你们知道他平时的血压是多少吗?”
几位中年人都摇头。那女人开口答道:“我爸平时也没有什么大病,就是胃不舒服的时候,到单位的卫生所开点胃舒平吃了,也就没事儿了。好像也没量过血压。”
得,败给这些人了。
护士问:“放1病室1号床,可以不?”一下子空出来这么多的床位,终于可以有点儿选择了。
李主任点点头,现在放哪儿都无所谓的。如果必须要做手术,这年龄的术后就得放去重症监护室的。
现在王大夫耍滑不肯接这个老年患者,老梁下夜班,看来这手术就得自己做了。一会儿问问刘大夫肯不肯上台,他不上就打电话把陈文强招呼回来。
护士对老人的儿女说:“跟我过来吧。”
老人的儿子推车,女儿就追问李主任:“是给我爸做手术吧?”
李主任便道:“等会儿我们给你父亲检查一下才能确定。”
李主任带着李敏跟着,等老人安置到病床上,李敏上前询问病史:“老师傅,肚子疼几天了?”
患者半睁半闭的眼睛,略略张开一点儿回答道:“两三天了。”
“是啥样的疼法啊?”
患者皱着眉头紧了紧,犹豫着没回答李敏。李敏就猜测老人是无法描述自己的疼痛。“是很疼呢还是能忍受的疼?”
“能忍不能忍。”
这个问题不能继续问下去,先撂下。
“那你这几天吐没吐啊?”
“没有。一次也没有。”
“拉肚子没有?”
患者略略晃头。
老人的儿子就补充道:“我爸前天拉了一次黑便。我下班了知道这事儿就觉得不好,昨天一早就带他到区医院看病。那里的大夫没让我爸再吃东西,给输液了还给下了减压。”
男人一边说一边比划。他竭力想向李敏说明白事情,可他知道的也就是这么多了。
李敏忙了好一会儿,终于问明白病史了。
总结起来就是:上腹痛伴有黑便三天为主诉。
病史:三天前无诱因出现上腹部疼痛,隐痛,无恶心、呕吐、发热、放射痛。伴有黑便一次,黑便具体数量描述不清。昨日在区医院住院治疗,曾做胃肠减压、输液,具体治疗不清楚。今晨腹痛加剧,不能忍受,区医院急诊拍立位腹平片后将患者转来。
查体:无黄疸,精神差,问话基本能正确回答。双肺呼吸音清,未闻及干湿啰音,心律齐,心脏各瓣膜区未闻及病理性杂音,腹肌紧张、韧,上腹部弥漫压痛,无反跳痛,肠鸣音减弱,余未见异常。
既往史:胃病二十余年。
辅助检查:区医院立位腹平片可见膈下游离气体和数个液平面。
结合病史,李敏初步在心里给出一个上消化道穿孔的诊断。
“李主任,我觉得心律不够85了,勉强到80吧。”李敏做完查体直接挑李主任没能第一时间得到结果的先汇报。
“先扩容。做手术准备吧。”
“那我去拿个腹部穿刺包?”
“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李敏快步走到换药室,“罗姨,帮我准备一个腹穿包。就是梁主任昨天用的那些东西。我一会儿来取。”
“好。”罗大姐答应的很痛快。
李敏到护士办公室,利落地挑拣出几张化验单,龙飞凤舞地快速填写。
“小翟,刚才那患者先去备皮、下胃肠减压、留置导尿、普鲁卡因皮试,开通液体通路,等下我要做个腹部穿刺。
“好。我去和上处置班的交代。”小翟答应了就出去了。
很快她就回来了。
“急诊做手术吗?”
“是啊,还要抽血做这些检查,我回来再下到临时医嘱上,你先按这些化验单帮我抽血了。”
“行。一会儿你可别忘记啦。”小翟不放心叮嘱一句。
“怎么会。我啥时候说话不算了。我做了腹穿回来就写。”
李敏拿着腹穿包过去,李主任两手交互地握在小腹前,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李敏便自己调整了患者的体位,重复了一遍梁主任的昨天腹穿操作。
抽出来的是脓性的分泌物。并没有食物残渣。
李主任扬眉看李敏,等她给自己解释分泌物。
“胃排空的时间是4到6小时。患者前天黑便后腹痛还处于可忍受状态,昨天禁食水一天。”
李主任赞同地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李敏立即对几位家属交代:“十五分钟以后,你们家出一个说话算、能拿事的人,到大夫办公室来。你父亲的具体治疗就由我负责。你们放心,别看我年轻,还有李主任至始至终在边上看着呢。”
交代完了,李敏便不等李主任,领先出了病室。要是做急诊手术的话,她有太多的术前准备要做了。
哪想到他俩前脚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后脚患者家属就跟过来仨。
李敏忙着准备必要的住院小结、手术通知单、手术同意书等,小翟拿着单张的临时医嘱单找过来。
“李大夫。”
“好,好。我这就补上。这个手术通知单,李主任,都谁上?”
李主任伸手接过通知单,“给我吧,我来安排。”
李敏把所有的临时医嘱都补写了,小翟认真地一项项看过,才跟在后面签上一串她的名字,满意地离开了。
李敏埋头狂写,然后把写好的手术意见书交给仨人。
“你们先看一遍,有什么不理解的,等会儿我给你们解释。我得先把他的住院小结写了,不然一会儿没法做手术的。”
这仨人虽不明白手术意见书上的术前交代,但看李敏下笔如飞地写病历,也不出声打扰。等李敏写完了,那做女儿的先开口问话。
“李大夫,我爸这是什么病?是胃穿孔吗?”
“初步诊断偏向是胃穿孔。具体要等手术才能确定。小翟,”李敏突然想起来什么,大声喊责任护士。
“什么事儿,李大夫?”
“你再去给1床量血压和脉搏。”
“好。”
李敏回头对仨兄妹说话:“如果你爸爸的身体情况允许,我指的是没有继续的血压下降等,我想给他做些其他辅助检查,看看能不能保守治疗。因为他年龄太大了,即便是手术,我们也很可能只把穿孔的地方做修补,更多的就不好勉强的。”
三兄妹虽不怎么明白,但从李敏的话里也听出一些了,脸上不禁就有些失望。
“主要是怕你父亲的身体承受不了更大的手术。”李敏耐心地给三人做解释。“比如说是你们这个年龄的人,可能我们对胃穿孔的治疗会采取胃大部切除术式,这个手术要三四个小时的。”
听说三、四个小时的手术,那女人立即就点头表态,“李大夫,我们明白了。可是你这上写的这些……”
李敏一笑。“所有的外科手术,我们都要这样和患者家属交代的。比如麻醉意外,至今我还没有遇见过。但是年龄越大的人、身体一般状况状况欠佳的人,就是比较容易有这些意外和并发症的。这也是区医院先保守治疗的原因。”
停了一下,李敏继续说:“刚才我从腹腔里抽出的脓液,你们都见到了。他现在已经是化脓性腹膜炎了。换年轻人,这时候应该发烧了。可他体温却没有升高。这表明他的机体已经衰老到做不出应该有的反应。”
李主任坐在两个办公室的交界处,听李敏向患者家属做术前交代。这个年龄的患者,也不怪王大夫不肯沾手。
闭目养神听声的李主任被小翟急匆匆的脚步声。
“李主任,李大夫,患者血压血压91/55mmhg。脉搏73次/分。”
李敏站起来:“李主任。”患者这是往休克方向发展了?
李主任不慌不忙地说:“等家属签字同意手术了,才好通知手术室。你再下一份病危通知单告知患者家属,不要忘记送医务科做备份的。”
择期2
夜幕半降,晚风轻轻地舞动着李敏颊边的碎发,留下凉飕飕地的印迹。李敏不由地抱了抱肩膊,把书包转到身体的前面,加快脚步往宿舍走。
不过是二天一夜的功夫,怎么温度就降了这么多。
走到宿舍楼下,她抬头找到自己住的那间屋子,看到里面明亮的灯光,加快脚步上楼。只是手术后的疲态,让她的脚步没有平时那么轻松了。
钥匙转动门锁,冷小凤说道:“是李敏回来了。”
李敏应声进来。
“哎呀,敏敏,你可回来了。”
“二天一夜啊。”
“听说你们做了一个急诊的胰腺癌?”
三位舍友正围坐在长桌子边喝水聊天呢,见了李敏回来,都很关切地问她。
“是啊。”李敏放下书包,把自己杯子里的半杯残水倒进脸盆里,这是昨天预备的。她提起热水瓶,给自己倒了半杯热水,一边吹热气一边说:“今儿上午要回来的时候,主任让我带昨晚收的那个乳腺癌患者去做b超、ct检查。
才做完b超,就被才收的一个急腹症叫回去了。然后急诊手术发现是胰腺癌。可累死我了。咱们先泡脚吧。我看时间还来得及,一会儿再去打两壶热水。”
冷小凤站起来说:“我去打一盆凉水来。”
严虹就说:“看你累的那模样,还打什么热水。今晚这些热水够用了。明早再打吧。”
“这时候用凉水洗脸还能对付,我还得把换下来的衣服洗了。”
李敏这么说话,刘娜就表示:“我陪你走一趟了。”
“算了吧,娜娜,你站了一天了,我陪李敏去。”
冷小凤端了差不多满盆的凉水,用脚踢门。严虹赶紧跑过去给她开门。刘娜和冷小凤先洗脸,严虹表示一会儿打水回来在洗脸。几个人分享了两壶热水洗脸、烫脚。
“敏敏,你今天站了几个小时?”
“胰腺癌那手术差不多就站了六个多小时。早会后还跑了一趟b超室、ct室,手术后又去了一趟ct室和检验科。今儿个的八小时,就没坐下来过。”
李敏一口一口地呷着还有点儿烫的热水,好像是在品尝琼浆玉液一般的美味。
“今儿个连水都没喝一口,我现在肯定是中度脱水了。还有这里,”李敏双脚相互地搓着脚背,“再这么下去,明年小腿没有静脉曲张,我这足背的血管也得跟蚯蚓一样了。”
冷小凤同情地说:“太辛苦了。不然就申请去内科吧。”
李敏摇头,“内科太磨叽了,我会憋死的。”
“院里不会同意你离开外科的。你还是别想这事儿了。”严虹直言不讳。转科对李敏来说,是不可能的事儿、是痴心妄想。
“静脉曲张倒不至于吧?但小腿肯定会站粗的。”刘娜每天也是站的多坐的少。她很担心,来回地勾脚尖、绷脚背,搅合得她的洗脚盆里的水都溅出来了一些。
“我差不多每天都要站满八个小时。天知道怎么那么多要补牙的。就是去趟洗手间,等候的病人看我的眼光,都像是我犯了大罪、干了对不起他们的事情一样。老天,早点轮我进病房歇口气吧。”
严虹替刘娜哀嚎一声,她夸张的表情和动作,使得四个女孩一起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冷小凤捡起李敏进来之前的话题继续说:“彩虹儿,你们科计生那个到医务科投诉的事儿,最后怎么处理的?”
严虹脸上的笑容减了不少,神情带出了些愤愤不甘:“说是要等院长办公会议讨论呢。”
“什么事儿?”李敏好奇地问。
“就是上周计生的那个子宫穿孔、后来不得不摘除子宫的那事儿。”
李敏听护士们议论过这件事儿。当时闹得全院差不多都知道了。据说来做人流的女人还是托了院里熟人的关系来做手术的。
“彩虹儿,听说门诊病历上记录的是:生育一女,已七岁。停经45天。是不是啊?”
严虹点头。“我听计生彭大夫和李主任说的也是这样的。现在彭大夫气得要死呢。
她说她在妇产科干了一辈子了,这两年更年期闹得她睡不好,才去计生门诊做长白班的,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倒霉事儿。
她是按照正常流程询问停经史、给那患者做了初步的检查,问明怀孕的时间才开始做人流的。她说负压吸引器一用上,凭在妇产科做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的人流经验,发现那人的子宫内膜不是只生产过一次、做过一次人流的。”
“那她还继续做人流?”冷小凤插话。
“彭大夫生气就在这儿呢。她当时停了吸引器,领患者过去的那人就坚持说:真的只做过一次人流,还是在咱们省院做的。是李主任去年给做的呢。
俩人一起求她,她就给做了。”
“然后就子宫穿孔了?”李敏压抑不住好奇心打断严虹。
“是啊。然后没办法急诊做了子宫切除。就是在引产那事儿前一天的。你们猜李主任怎么说?”
三个人被严虹勾起了心痒痒,异口同声地问:“怎么说?”
“李主任否认去年给那个患者在咱们省院做过人流。李主任去年一例人流术都没有做过。”
“啊?!”
“但李主任说了,她今年春天在门诊做过一例人流术。是内科的什么人领去的。她不记得了。你们不知道吧,门诊计生那边管的可严格的。谁去做人流手术,现在就是不需要单位介绍信了,也都要签名以后按个手印呢。”
三个女孩子膛目结舌。
“天!做人流还要单位介绍信?”
“是啊。以前是要介绍信的。没单位的人,到户口所在的街道开介绍信。因为人流术后,国家会在供应额度外,再给一斤肉票和鸡蛋票补养的。最近这几年不用给肉票鸡蛋票了,管理才松了一点儿,我也是才知道的呢。”
“水凉了,你们还加热水不?”李敏把脚翘起来,侧身伸手拿屁股下面压着的擦脚毛巾。
“不泡了。”三人都开始擦脚。
“我们科也听说了,今天在医务处闹得可厉害了。家属要彭大夫赔偿10万元呢。”刘娜一边擦脚一边说。
“天。她都有一个女儿了啊。还要十万元!”冷小凤惊叹。
“她没上环吗?”李敏困惑地问严虹。
严虹气道:“她没上环。据彭大夫讲,她的子宫壁,至少是连续流过三个的。”
刘娜眨着眼睛提出疑问:“她没避孕!她是真的不想生吗?”
李敏穿袜子,“我去打水,严虹你等我回来再讲。”
严虹动作也很快,她穿好鞋子后,提起一个热水瓶,把里面的热水倒进四人的大水缸子里。
“你等等我,我和你一道去,省得上楼这段害怕。也没什么好讲的了。家属到医务科要赔偿,人扔在妇产科住院呢。”
李敏把两个热水瓶换到一手提着,与严虹挽手慢慢下楼。
“这楼梯的灯坏了多久了,也没人管。”
“这宿舍的管理员你见过吗?”
“还就是我们刚来的那天见过一面的。”
“或者找医院管后勤的供应处?应该也能管吧。”
“那你不如找医院管后勤的傅院长了,这事儿一定是归他管的。”
黑麻麻的楼道里是清脆的笑声和说话声。俩人靠着说话壮胆,小心翼翼地出了楼道。
“计生查到李主任是春天什么时候做的手术吗?”到了宿舍楼外,俩人明显都放轻松了。
“应该是查到了。我今天忙的厉害,就没去关注后续的事儿。”
夜风悄悄地把俩人的低语声裹走,静谧的夜晚像无人出来的冬夜里一样,好在开水房还有两盏昏黄的灯光,照着空无一人的几个水龙头。
“你们怎么这么晚才来打水?再等一会儿锅炉就要加凉水了。以后早点儿来。”
“加班。才回来。”李敏看着说话的女人蛮和气地提醒他们,就也笑着回了一句。
那女人点点头,看着李敏和严虹把暖水瓶放好,接着又问了一句:“你们是哪科的?”
严虹只照料一个暖水瓶,听女人这样问话,觉得有点儿奇怪就抬头去看她。
李敏忙着照料两个热水瓶,这样的问题她经的多一点儿,就头也不抬地说:“我外科她妇产科。”
“啊?外科!我知道你的,是李大夫——今年新毕业的大学生,分去创伤外科的。是吧?”
李敏等热水满了,一手一个关了水龙头,盖好软木塞才抬头对女人笑笑:“是啊,是我。”
女人热情地说:“我下个月是早班,你们可以在早晨上班前把热水瓶放我这里,我帮你们打好水,中午吃完饭过来拿就行了。不用大晚上的过来打水。到冬天用热水的人多,不等到点就没水了。等再烧开一炉,后面都能排队呢。”
严虹笑着看李敏。
“行啊,等冬天了,就放你这里。先谢谢啦。”
俩人提着水往回走。
严虹笑李敏:“敏敏,你可以啊。连开水房的人都知道你。”
“咱倆换换她也会知道你的。换不?”
“不换。”
创伤外科值班室里,梁主任与张正杰提了给杨大夫减免住院费的事情。
“梁主任,你真的不知道杨卫国怎么伤的脑袋?”很简单的一句问话,但配合张正杰脸上的表情,落在梁主任的眼里就有点儿神秘莫测了。
“难道他不是醉酒后自己摔倒撞伤的?”梁主任吃惊地回问。
“他中午喝的酒,又在普外那边睡了半下午……你说他能剩了多少酒了?陈院长没和你说吗?”张正杰想到那天答应了不说出去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的,大概是不想陈文强蒙蔽梁主任,就说了这么一句。
梁主任直觉这话里有藏着什么秘密。“老陈没和我说什么。这事儿我就是这么建议一下,具体还要你拿主意,办不办也没啥的。虽然杨大夫值夜班的中午喝醉酒不对,但跟着到了手术季,不是多少钱的事儿,能让他煞下心好好干活,咱们大家上手术也省心不是?”
张正杰没有与杨大夫撕破脸的打算,但是从来也看不上他的。他很爽快地答应梁主任:“行,我再问问陈院长和护士长的意见。就那色中饿鬼的德性……哼,怎么不摔死他!”
梁主任若有所思地出去了,张正杰看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来。
让你们一个医学院毕业的抱团。
哼!
择期3
早会的时候,先是值夜班的护士报胰腺癌术后的情况。
“重症监护室1床,男55岁,胰体尾占位性病变切除术后第一天。昨夜生命体征平稳,血压135/78mmhg脉搏78次/分呼吸18次/分,术后15小时累计尿量1560 毫升,创口引流量分别是30毫升和10毫升左右,腹部敷料有渗出。”
……
昨晚的夜班是梁主任,有他看着胰腺癌术后的,科里就没人担心那患者的。
然后惯例是护士长讲话。
“我提醒白班的同志们,一定要在注意重症护理的同时,不要忘记更多的仍在输液治疗的其他患者, “三查七对”的重要性,是我们在卫校反复考过的,也是我们每天工作中要坚守执行的。摆药的时候一定要查看药品的有效期,配伍禁忌;查看药品有无变质、浑浊;查药品的安瓿有无破损,瓶盖有无松动。
要对好床号、姓名、药名、剂量、时间、浓度、用法,不能有任何的懈怠和自以为是。还要注意过敏史和药物反应,免得出现无法弥补的差错。”
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听着护士长慢言细语地讲话。李敏一直觉得创伤外科的护士长是个神奇的存在。也可能是因为她既往见过的所有护士长,都是雷厉风行的、刚毅果敢、令人畏惧的那一类女人吧。
反正这个总是温和地笑着的护士长,把创伤外科治理的秩序井然的同时,也打破了李敏的护士长就是史上最强最泼辣女人的一贯认知。
轮到陈文强讲话了。“明天科里安排了一台乳腺癌手术,后天很可能要做两台肿瘤切除术。所以节前的最后一次大查房提前,一会儿八点半开始。护士长也跟着一起吧。你们谁还有什么事儿吗?”
陈文强扫视一圈,见无人说话,笑眯眯地说道:“八点半开始查房,散会。”
李敏赶紧把准备好的手术通知单递过去、把相应的检查结果翻到地方也奉上,一页页地翻给陈文强看。
“备血了吗?”
“备了800cc的同型血。两张病理申请单也都填好了,放在术后医嘱前面。”
陈文强一页页地看过去,连术后的长期医嘱单也都仔细地看过后,才点头认可了李敏的准备。他再看手里的手术通知单:除了术者等人的名字,其余的栏目都已经填好了。
“老梁,那乳腺癌的你来做术者?”
“行啊。”梁主任昨晚已经看过乳腺癌患者的所有检查结果,他回答得很轻松。
陈文强就刷刷刷地添上了梁主任为术者、自己为一助、李敏为二助,然后递还给李敏。
“赶紧送去吧,一会儿查房了。”
“是。”
李敏看看时间,跟在往外走的人群离开护士办公室。她想从楼梯间跑上去送手术通知单。还没踏上台阶呢,王大夫在后面喊她。
“那个李大夫,你等等。”人高腿长有优势,他几步就赶了过去。“明天的乳腺癌都谁上?”
李敏把手里的通知单展开给他看。
王大夫一眼扫过,黯然地说:“算了,你去送吧。”
他没想到一助居然是陈文强。这算什么事儿?他一个神经外科的副主任医师,来抢普外的一个三级手术的一助?
这算什么事儿!
可他现在是院长,说什么都不好,说什么都没用。
唉!自己最近果然是运气不好,要是前天把这个乳腺癌转到自己管的床,明天自己就可以做术者了。他捏紧拳头看着李敏的背影消失在楼梯间,心绪复杂地转身离开了。
今天的查房与既往张正杰的查房有很大的不同。陈文强居然甚少问管床大夫病人的情况。他只一个个地看过去,或点头——表示认可目前的治疗;或是说:“节前出院吧。”
科里所有住院患者的病情,他不说了如指掌也知道的差不多。用不着管床的哪位大夫报告病情。
至于具体治疗,他在值夜班的时候,就翻看过所有的病历了。
碰到他指示要出院的患者、还想要继续住院,他这么处理——
先好言好语地劝说:“回去基层医院慢慢调养。后续的治疗方案会给你写到出院小结里。咱们省院是专门收治危、重、急病的患者。要是由着你这样占着病床调养,会耽误了别人救命的机会。”
这样的话,有的病室会说上几次的。这里有上次公交肇事不愿意出院的,也有既往交通肇事没达成赔偿协议的,甚至还有工伤的。不管能不能说通的患者,他只按着病情指出该办理出院的那些人,然后对跟着来查房的护士长交代,在节前办好出院手续。
护士长紧随其后,挨个对被点名出院的患者说:“出院带药要隔天才能拿到的。你们可想好了,还有几天就‘十一’了,不要等停了所有的处置,基层医院还没有联系好再着急。基层医院‘十一’要放假的。你们最好在29号就能在这边办好出院手续,直接住去基层医院。不然30号要找不到人了,可怎么办。”
“护士长,我‘十一’后再出院可以吗?”
护士长摇头:“昨天科里收进来三个癌症的患者,急诊做的手术。你也是老病号了,你也知道一旦有急症的患者进来,后面就会跟着一串急诊的要手术。
你看今儿这才几点钟。门诊就告诉我们又收患者了。这批再收进来的,打头就是四个要命的癌症。天知道后面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呢。
咱们再想想你们住进来的时候,要是前面的患者就要样到完全好了再出院,或是其他赔偿好了再腾地方出来,换你们重症去住走廊,你们急不急?!”
走在前面的陈文强并不担心后面的护士长,俩人以前就是这样配合的:一个在前面先说好话,劝勉不成就果断强制出院。另一个在后面把道理掰开揉碎了地细声细语地慢慢说。
但不管怎么地吧,节前一定要把那些可以出院的都清回家。因为谁都知道,节假日最是容易发生群体事件的时候。万一真有什么意外的,创伤外科备有足够的床位、人力去应对,哪怕是白白地空了一半的床位,也绝对不会有错的。
而张正杰纵容一些“老赖”在病房一住就是一年多的事情,在他眼里是绝对不能容忍的行为。
纵容了“老赖”,可不就发生了让公交肇事中受伤的患者住走廊的事情了?
“你确定不出院?”陈文强回头应对护士长劝不了的患者。
“我还没有完全好。”这患者在做最后的挣扎。
“我们认为你目前没有继续在省院治疗的必要了。剩下的康复医疗可以去基层的区医院做康复。”
“我不能出院啊。出院了肇事方就不给赔偿了。”
“护士长,停了他所有的处置。刘大夫,在他病历上记上我的意见。咱们省院是治疗单位,不存在承担着帮你向肇事方要赔偿的责任。”陈文强说的义正辞严。
“我要去医务科投诉你。”
陈文强并不理会这样的威胁,转身去看下一个患者了。
刘大夫被患者拉住衣襟。“刘大夫,你不能给我办理出院啊。”
刘大夫很无奈。客观地说,陈文强挑出来的、该办出院的人,真的是符合出院标准的。他没有把尚需要治疗的患者撵出去的。
总数将近五十位的患者,各人的病情程度,都在陈文强的掌握中。
“陈院长是主任医师,他认为你的病情已经稳定了,该出院了,我要服从的。”
“哎呦,我头疼。”这是要玩耍赖这招了。既往张正杰对上耍赖的,说不通道理,也不能上拳头,过后患者再去说几句小话儿,也就糊弄着过去了。
“给他开脑ct做检查。”陈文强回头吩咐刘大夫。“在病历上写清楚:因患者病情已不需要继续在省院治疗,患者为了在省院赖床,自诉头疼而不得不做ct检查……”
病历上若是有这样的记录,那最后算账的时候,这ct检查费用可就要自己承担了。
“哎,唉!我出院、出院。你给我转到基层医院,可不可以?能不能给我带点消炎药啊,我总嗓子疼上火什么的。”
“刘大夫,你给他在出院小结上记录上:需转去基层医院继续治疗。再多给他开点乙酰螺旋霉素片,再带多两瓶枇杷膏。符合他病情的、或是能挂上边的药物,都给他带上最大允许量。”只要患者应了出院,别的事儿都好说。
刘大夫赶紧应了。而患者被强制出院的不高兴情绪,明显被后面的需转去基层医院继续治疗和出院带药安慰好了。
李敏看着游刃有余地处理“赖床”患者的陈文强,心里想到怪不得人人想做科主任呢。他今天此时的气势和表现,哪里还有既往自己见过的那一个多月间的、那种郁郁不得志、凡事就冷嘲热讽的酸模样。
颇有医大的科室大主任查房的威仪。而且他也没有用考问自己的方式,来显示主任医师、上级医师查房的水平。李敏深信他要是想问倒和为难自己,是一定能做到的。
走到被怀疑是骨肉瘤的那个男孩子床边,陈文强甚至没让刘大夫报病史。
“ct预约的是什么时间做?”
刘大夫就说:“预约到今天上午十点半去做ct。”
陈文强点头:“时间差不多了,护士长,把轮椅借给他。你们早点推孩子过去。”他转头对患者的父母说话。
十六七岁的男孩子,显然被突如其来的住院检查吓到了。惊惶不安的情况下,拽住昨天接诊他的刘大夫衣袖问:“刘大夫,我是得了什么癌症吗?”
刘大夫拍拍男孩子单薄的肩膊,“你才只拍了x光片,还有很多检查呢。都做完了才能确诊的。”
“我会死吗?”
“不会。”刘大夫肯定地回答。
陈文强已经走过去了,这时候回来说道:“会死的。我也会死的。这世上的所有人,从出生以后就只有一条死路。但有我们这些穿白大衣的,会努力让所有人好好地活到七老八十的时候再去死!”
他拍拍男孩子的肩膀,“你怕什么呢?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瘌,十八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你是一条腿有病,还不用掉脑袋的,是不是?”
男孩子被他说得脸上泛起羞色,强撑着道:“我没有怕死。”
“嗯。你没有。好好去做检查,等所有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我再来看你。”
“谢谢陈院长。”男孩子的父母千恩万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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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期5
这患者转到省院来,目的就是为了做手术的。但他们手里拿着李敏的术前交代,小声讨论了好一会儿,却犹豫着不敢签字。
看看这术前交代,还有更吓人的吗?!
麻醉意外
——84岁的老人家,意外意味着什么,谁的心里不是很明白的!
心脏骤停、术后感染、败血症、切口不愈合……天!
这纸上写的哪一样都能吓死人了。
李敏觉得自己已经逐项给他们解释过了,就没有再催促他们赶紧签字。她还有病危通知书要写。她刷刷刷地自顾自填写好,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拿过去给李主任看。
“李主任,你看这样可以吗?”
李主任认真看过以后、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招呼那兄妹几人:“你们家属可以先放放那术前交代,先把这份病危通知书签了。”
李敏伏案填写给医务科备份的病危通知书。
才还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做手术的三兄妹,现在却被立即要签字的病危通知书吓住了。三人齐齐变了脸色。
还是那女人开口问道:“李主任,我爸不做手术会怎么样?”
“他的血压在往下掉,你们昨天在区医院测量的血压数值,还记得吧!凭我这四十来年临床经验看,他很快就会发展到休克状态。即便我们现在去给他做手术,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李主任不顾患者儿女巨变的脸色,仍继续往下说。
“我们是省院,不能拒收区医院转来的患者。但是我和你们家属说实话交个底:他一肚子的脓,连发烧都没有,你们有什么不明白的吗?我们现在想给给他做手术,也是尽人力而后听天意。等他昏迷了,就没有做手术的余地了。”
李主任从接诊了这患者,仿佛就看到了他的结局。区医院怎么会没有转院的病历带过来?最可能的是区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与患者的这些儿女说了手术下不来台的危险、还有术中发生死亡的可能性更大,他们才把老人带来省院的。
从刚才进来就要求手术,到现在拿着术前交代却不签字了……李主任波澜不惊的眼神里,静静地把这仨人都拢住了。
“如果我们省院向区医院要昨天的病程记录,省城虽大,一、两小时足够他们送过来了。”
他好像是什么都知道了?
患者那女儿立即急急地说:“我签字,我们签字。”
“姐,这些麻醉意外、心脏骤停……”
“还有术后伤口不愈合,姐,真的要做手术吗?”
女人凶巴巴地说:“伤口不愈合,咱爸也是活的。你没听李主任说等昏迷了,就不能手术了?!”
俩儿子跟在后面签字。
李敏抿紧嘴唇,心里嘀咕:患者真昏迷了,怕要让医务科来签字手术了。再不就是你们家属签拒绝治疗的知情书了。
“小翟,把这个盖上创伤外科的章,找人送去医务科。”李敏把填好的病危通知书的备份交给小翟。该有的程序一步也不能少、一点儿也不能错。
李主任站起来说:“走吧,咱们推患者去手术室。”
刘副主任带着位三十多岁的麻醉师过来了。
“李主任,小李,这是我们科才进修回来的赵麻。这是创伤外科的李主任,小李是我师妹。”
李敏向他点头,笑着说:“多多关照。”
赵麻则笑着说:“互相关照。”
李主任上上下下打量赵麻好几眼,问:“赵院长是你什么人?”
“是我父亲。”
李主任“嗯”声就再没有下文了。
刘主任开始给患者摆体位,一边摆一边讲解。
李敏给自己搬了一个踏脚凳,摆到手术台的右侧,然后问李主任:“我现在去刷手?”
“去吧。”
李敏一边刷手心里一边犯核计,难道这手术就我们两个人做吗?等她泡手的时候,李主任过来刷手了。
“我们俩先做,陈院长一会儿就到。”
“找不到王大夫和刘大夫?”
“他俩有意躲出去了,找他们干什么?!刘大夫跟着王大夫学的奸猾了,还当那是聪明呢。”
李敏觉得这样的话,自己很认同,但听听也就罢了。她知道自己的份量,没资格去评说这些“前辈们”的行事。
等李敏泡好手、再进去手术室,患者已经被“麻翻”了。
“师姐,可以消毒了吗?”
“可以了。”
李敏左手托着“u”型的搪瓷盘,上面是三个纱布包裹的棉花团,各个都浸饱了碘酒。右手持卵圆钳子夹着棉花团,在两乳/头连线、胸骨正中开始、经脐向下到耻骨联合开始了第一下。
今儿个这个患者的消毒范围,李敏认为下面到腹股沟这里就足够了,用不着消毒到股骨的上三分之一处。两侧仍旧是腋前线。
李敏在做第二遍脱碘的时候,李主任举着手进来了。
“小李,你想过怎么做这台手术没?”
“做单纯的修补术吧?”李敏把巾钳子夹好,她留的是上腹正中切口的位置。对这个剖腹探查术来说,算是比较稳妥的了。
李主任点点头,上手配合她铺上最后一层大孔。这时陈文强推门进来。他一边带口罩一边说:“老李,我这就去刷手。”
李主任摆摆手:“你先不用急着刷手。我和小李先做,需要的时候你再刷手吧。”
“也好。”陈文强点点头,自顾自地找了一个圆凳坐下来歇气。
李敏泡手回来,陈文强过去帮她系手术袍的带子。一边仍在向李主任询问患者的情况。“听说这患者是84岁,他生命体征怎样?”
“不大好。腹穿抽出脓液,消毒前量的血压是86/54了,刚收进咱们科里还100呢。他那么大岁数,也就简单地做个穿孔修补了。”
李敏加了一句:“区医院什么都没带来。我想他这个年纪,原来的基础血压不会这么低的。”
陈文强一笑,果然还是小年轻啊。“区医院怎么可能不给他们带转院小结?家属不想拿出来罢了。行了,可以了。”
李敏要把自己的踏脚凳顺过来往后挪,给陈文强留出来上台的位置。李主任开口制止她。
“那踏脚凳是我让护士给你摆那儿的。你做一助,让老陈在一边看着就行。”
李敏从心底绽放出喜悦,赶紧点点头站了上去。
“刘主任,今儿得靠你费心了。”李主任对李敏的师姐很客气。
“李主任放心。”
“那我们开了?”
“开吧。”
李主任带李敏做过几次手术,所以他并不是很担心俩人做不下来。手术方案在他心里是已经成型的。不管患者是什么原因的消化道穿孔,也就只能修补了穿孔,做不了更多的别的什么了。
而且他还让护士预备了自动拉钩,防备着陈文强不能过来参加手术呢。
进入腹腔很顺利……吸引器喧嚣了一会儿后停了下来。
陈文强搬了一个脚踏凳站在李敏的身后探头,“老李,你多余叫我过来。”
“不叫你怎么成?!这患者还用我多说么?你不来医务科就得来人。盐水洗手。”
李敏跟在李主任的后面洗手。
……
“哪有你说的那么可怕。这腹腔看着还可以的,也没什么食物残渣。”
“是可以。也亏得他前晚开始就没吃饭了。不然这一肚子脓混合食物残渣,早休克了。看来咱们小李的腹穿还是过关的。”
刘主任便说:“那自然了。”
“自动拉钩。”
“盐水大纱布。”
推开聚集在胃前壁的大网膜,立即看到幽门部窦部的一个溃疡穿孔,大小约有1厘米,溃疡的质地偏硬,溃疡处可见少量的淡黄色的胆汁、胃液溢出。
“果然是胃穿孔。小李缝过胃没有?”
“没给人缝过。”李敏回答的很自然。
“中圆针4号线。给李大夫。做全层缝合。”李主任把缝合的机会给了李敏。
李敏从器械护士手里接过持针器和大镊子,努力克制内心的激动。
“你准备怎么缝?”李主任问她。
“我想先在中间全层缝一针,再前后各加一针。可以吗?”
“好。卵圆钳子。”
李主任帮着李敏提起一侧的胃壁,李敏谨慎地扎下第一针,用大镊子在另一边夹稳露出来的针尖,这边才松了持针器夹着的针尾,立即把持针器小幅移动下、迅速夹住针尖,顺着圆针的弧度、把圆针抽出来,交给护士。
李主任并没有伸手去打结的意思,李敏自己抻着丝线问:“外科结?”
“行。双重外科结。别滑了。”
“是。”
三针缝完,李主任要过大镊子抻了抻那三个结,仔细检查一遍不是滑结才放心。
“缝的不错。温盐水,冲洗腹腔。”李敏要了盐水纱布,包裹了吸引器的头部,做好准备抽吸清洗腹腔的盐水。
李主任冲洗腹腔后,做了腹腔探查,没有发现其它地方还有异常,遂笑着对李敏说:“你来关腹。”
“好。谢谢李主任。”
巡台护士在一边说:“还以为你们会要肠线呢。幸好我刚才没剪开泡了。”
李主任要了线剪刀,自己在胶皮管上剪洞。听见这话就说:“用什么肠线啊。他这么大岁数了,要是不等穿孔的地方长上了,肠线先被吸收了,岂不是大麻烦。”
陈文强就说:“以后单纯胃穿孔手术,李大夫可以自己做了。”
李敏闻言好悬扎到自己的手指头。她假装没听见陈文强的话,缝完这一针才说:“我还差得远呢,陈院长。李主任才都担心我做不来一助,要请你来预备救台呢。”
“他是怕和昨天一样。是不是,老李?”
“那是。昨天也就是老梁了,换个人未必能下得了台。你说那谁怎么那么多个心眼呢,滑的跟泥鳅似的。我就带小李去问诊这一会儿,回来就不见了人影。”手术顺利做完了,李主任开始抱怨起来。
“他那心眼儿啊。哎,这是普外科的手术,他今儿怎么没抢着要这个患者?”陈文强问李主任。
“学乖了。先问是什么患者、什么病。一听84了,人家就不吭声了。”李主任口气里的不屑,这手术间的任何人都听得出来。
赵麻就在边上说:“73,84,阎王不请自己去。”
陈文强立即制止:“快别这么说。患者家属听到了该投诉你了。”
“老陈,你看看他像谁?”
“带着口罩呢,我能看出来像谁。”
“原来赵院长的儿子。”
“噢。”陈文强长长地噢了一声,转而问赵麻:“你是老几?你妈妈还好吗?”
“我是老三,大排行是老五。我妈妈挺好的,今年去我大姐那里了。”
“你什么时候到麻醉了,我们怎么都没有听说?”
“我从医专毕业,正好赶上省院建这栋新住院大楼,就直接去医大进修麻醉了。”
李敏在心里一算,那岂不是在医大进修了三年的麻醉?神人啊。
待到李敏将最后一针缝上,跟在她后面慢悠悠打结的李主任发话了:“李大夫去下术后医嘱,这面我来了。”
“好。”剩下的就是敷料包扎、过床,手术间这么多人,没问题的。
李敏接了赵麻的钢笔,就伏在麻醉的小桌上写起来。等患者过到平车上了,她那边也下完了术后医嘱。
“李主任,你看看这样行吗?”李敏把长期医嘱单捧给李主任看。
“可以。”
李敏收了病历夹,追出去几步把它塞到患者的脑袋底下。
“赵麻,这个你帮我交给科里的护士。我很快就回去。”
“行。”
“谢谢。”
赵麻笑笑了,推着患者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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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期6
王大夫在李主任和李敏出去之后,就对刘大夫说:“昨天的手术太憋气了。”
刘大夫一边苦思冥想该怎么编陈主任的查房记录,一边心不在焉地说:“总比我要好。”
“好什么啊。才进了腹腔,那老梁头就把大拉钩塞给我了。你说我都分出来一只手拉钩了,剩下还能做什么?”
刘大夫抬头看看很不满的王大夫,下意识地说:“是不是梁主任不满意你让他做术者啊?这可是二次开腹的患者。”
王大夫一愣,若有所思地说:“很可能啊。不过我和你说,昨天那腹腔黏连的一塌糊涂,我真要勉强自己去做术者,还不得做到天黑啊。”
他的心里话则是要是天黑能做下来,自己会不会坚持做术者呢?不过这念头一闪,他就放弃了继续追问自己。他不愿意面对那患者能不能在手术台上坚持到天黑的这个关键。
刘大夫笑笑:“急诊手术就这点不好,根本不知道可能面对的什么情况。”
“所以我现在倾向做择期手术。把病人的一般状况调整好,把病情都摸清楚,等上台的时候胸有成竹,可以游刃有余地完美地切除病灶。”
“我也这么想啊。”刘大夫拍拍手里的病历,“准备充分的择期手术,最后的治疗效果也好。”
然后他不再聊天,闷头去编剩下的几本查房记录。这查房记录,早写完早了,不然等下班时候,陈文强发神经翻看……
王大夫看他不想说话了,也闷头去写自己的那些。不过他写起来就很轻松了。他把自己放在主任的角度,如果是我做查房,针对患者的这样状态,该怎么对下级医师说。
刘大夫看比自己写的痛快,忍不住开口道:“你写的倒是快。”
“瞎编呗。不像你那么认真,所以就快了。”王大夫已经开始盖戳了。
等王大夫都归拢好了,刘大夫晚了一会儿也写完了。他拽过来主任查房的橡胶大红戳,一边盖一边说:“我最怕这样的查房了,正事儿没说几句,回头还要编的像回事儿的。不然哪天主任心血来潮,翻看病历不满意了,拍桌子骂人。”
王大夫是早习惯了这样的查房,笑笑不语,弹出一根烟给刘大夫,自己也叼上一根。
“咱们去看看老杨如何?他可能还不知道要免他医药费的事儿呢。”
“那事儿还不知道成不成呢。”
“张正杰不是小气人。老梁头提议了,他就不会反对的。护士长更不会了。走不走?不然老李头回来了。”
刘大夫一愣,然后就明白了王大夫的意思。
“你不走我走啦。”
“上班时间,能走哪儿去。让他打发人找你,不成了脱岗?”
“我们俩不在,他自然回去找陈文强的。”王大夫弹掉烟灰,“你若是想替李大夫拉钩,你就继续在这儿等着吧。”
刘大夫迅速站起来,抱着他那摞病历领先往外走。对值班的责任护士小翟说:“我就在科里,去看看老杨。”
王大夫默不作声地笑笑,跟在他后面出去了。
杨大夫百无聊赖地躺在病床上。其实他已经没什么事儿,早可以回家了。但他不想回家。不想面对来一次就和自己喊一次的泼妇。瞧她吵吵嚷嚷的模样,进了省城了,还是和乡下那些生完孩子就成了泼妇的女人们一样。
自己当初怎么那么眼瞎呢?怎么就娶了这么一个不能入眼的女人做媳妇呢?他整天靠在床头,一直想的、琢磨的、就是离婚这事儿的可行性。
王大夫和刘大夫联袂进来,打断了他的遐想。
“今儿怎么有空来看我了?”杨大夫往床里挪挪,想倒点儿地方给他俩坐。
俩人自顾自地在病房里找了两凳子,在杨大夫的床跟前坐下。
王大夫就说:“哪天没过来看你?不过今儿大查房事儿多,来的晚点儿,你还挑上理了。”
“你怎么样?后天出院没事儿吧?”刘大夫问。
“我现在出院都可以。不过有意思吗?我听说再收的患者都是普外的。”杨大夫避而不答他不想出院回家的事儿。
王大夫笑呵呵地说:“有老李和老梁呢,收多少普外,与我关系也不大。我是抢不着做术者的。可你不同,有泌尿专科的收进来了,那可是全院就你一人精通的专业呢。”
杨大夫被他说的脸上露出笑意,嘴上还谦虚道:“什么精通不精通的,我看梁主任他们就没有不会干的。”
“那是,他们这几个人是全科能手。”
“也是过去那几十年,病人进医院了,全听大夫的,怎么治都随他们练手。换咱们现在,患者能干吗?医院给咱们这样的机会吗?要是咱仨有这样的机会,肯定也能练出来这样的本事的。”
“生不逢时啊。”杨大夫叹息地总结了一句。“你看看咱们这倒霉劲儿,要长个的时候,□□。该读书的时候的时候下乡。还是小刘的运气好。啥都没耽误。”
刘大夫一笑说道:“我比你小几岁?我出了娘肚子就吃不饱,上学就学工学农、斗私批修、批宋江批林\彪的,还啥都没耽误呢。
你要是行,就赶紧出院吧。再住下去,啥都耽误了。你不知道今儿大查房,陈院长把能出院的都撵出去了。病房空了快一半了。”
杨大夫知道撵患者出院的事儿,忍不住好奇地问:“那些交通肇事没谈好的,他也都撵出去了?”
“是啊。耍赖说脑袋疼的,他还让我给开ct。但是病历上要写清楚患者因为病情可以出院了……”
三个大男人哈哈地笑起来。
杨大夫就说:“陈文强够狠。”他瞬间想到自己的身上。他不信陈文强作为神经外科的专业人员,会看不出自己脑袋的伤是凳子砸的还是自己摔倒撞的。
很好很好。陈文强给那俩小娘们瞒着,害得自己没吃到羊肉惹了一身臊,还要白白添上这小两千的住院费……
“哎,老杨,老梁昨天可跟陈文强说了,要找张正杰给你免费用呢。”王大夫压低了声音。
杨大夫立即眼冒绿光了。“陈文强怎么说?”
“他同意了。估计张正杰也不会反对。护士长从来都是听主任的。”
杨大夫高兴起来,但还带着遗憾说:“就是ct那边是减免不了的。”
“贪心了吧。一点儿不给你减,你不也得受着。ct才多少钱,你接一个择期手术就填补上了。”
“那是。我不是想着能省一个是一个嘛。”
仨人聊的热乎,杨大夫的表情纾解不少。
“王大夫,门诊又收了急腹症的进来。你赶紧过来看病人。”小翟进来找王大夫。
王大夫立即站起来,“这是怎么了?天天离不开急腹症了。”他伸手一扯坐着的刘大夫,说:“走吧。唉!我只想做择期手术,怎么就不行呢。”
杨大夫笑:“急诊手术和择期也没太大的区别。你俩多做几个,回头记得请我喝酒。”
小翟翻个白眼,领先走了。
王大夫略略皱着剑眉,有些无语地看着眼前胖得快成球的男人,在心里深深地叹气,自己这回儿是后退无路了。但是不急诊去给他做手术,目前看是有胆囊穿孔的嫌疑,继续下去就不是嫌疑了。
——那可就更麻烦了。
然而这手术的难度……他是真的有点儿打怵。
“家属来一下吧,我和你们做个术前交代。”
“患者反复发作的慢性胆囊炎,你们作为家属应该是很清楚。是吧?”
患者的对象带着几个儿女,都点头应和。
“王大夫,这回市医院让我们赶紧转院来手术的。本来这次住院打了一礼拜的吊瓶,都快没事儿了,想着能‘十一’前回家过节的。谁想到他昨天输液后,趁我回家的功夫,自己偷偷溜出去吃了烧鸡。”
“吃了多少?”
“他自己说是半只小的。”女人说的很没有底气,小的——怎么可能?
王大夫扶额,难怪这么胖!难怪慢性胆囊炎急性发作。
“我和你们说实话,他这个手术吧,是非常难做的。”
“我们懂。市医院也是这么说的。让我们去医大附属医院或者你们省院。”
王大夫都想问他们为什么不去医大了。可不等他问,患者家属就自己说了。
“他因为慢性胆囊炎去医大住过。病人太多了。一天到晚见不到大夫的。所以我们就来省院了。”
王大夫的感觉很不好,他轻咳一声打断女人的絮叨。“他这个手术吧,我得先和你们家属说明白了。反复发作的慢性炎症,他肚子里现在,所有的器官是黏连成一大团的。非常难分离开来。但不分开就没法摘除胆囊。”
“那摘了胆囊了,人是不是就很胆小了?”
刘大夫在一边帮着开检查单,闻言噗哧笑出声来。“胆大和胆小与胆囊没关的。”
“那摘了胆囊有没有啥害处?”女人谨慎地问。
王大夫搓手,“咱们先不说摘了胆囊胆囊偶有什么害处。先说你老伴儿不摘除胆囊的坏处。第一:继续发展下去,胆囊穿孔,就会得胆汁性腹膜炎。流出来的胆汁,会把他肚子里的肠子什么的都消化了。明白吗?”
家属被吓得变了脸色。
“市医院转院前都和你们说了,继续抗炎治疗无效了。必须得手术摘除胆囊,是吧?”
家属点头。“就是这样我们才来省院的。”
“第二:不立即手术的话,他就会死在胆囊炎上。”
“我们手术。”
王大夫一边说一边写:“手术首先要麻醉,会出现麻醉意外。腹腔黏连严重,术中会出现脏器的副损伤。术后他的伤口不容易愈合。因为脂肪层太厚了。还会因此出现窦道、胆漏……”巴拉巴拉地说了一大堆。
听的人已经面色发白、摇摇欲坠了。
王大夫边讲边写,最后签上自己的名字后还说:“因为胆囊有浓缩、贮存胆汁的作用,有些人在胆囊摘除术后会发生吃肉就恶心、呕吐的事儿,甚至不吃肉,也会有这样的状况。你们要是都明白了,就在这里签字。写上同意手术。”
“妈,我爸这手术……”女儿拦住要签字的母亲。
“不做是等死,做了是九死一生,是不是大夫?”
“差不多吧。我会尽最大的努力,给他做好这手术。但有时候咱们就得把丑话说在前面的:药医不死病。你们尽快决定做不做手术,如果不做,就在这里写上家属要求保守治疗。”
王大夫手指在手术知情书下面比划,“在这里写上已经明白急性胆囊炎的转归。”
女人抬头看看儿子在看看女儿,“咱们转院过来就是做手术的。”
王大夫开始写入院病程记录。
写了半页纸,他抬起头说:“再拖下去,就怕你们想好要签字做手术了,他病得更重甚至耐受不了了。不管你们做什么决定,我这页纸写完的时候,你们要给我一个结果了。”
错过1
李敏在手术室的洗澡间随便冲了一下就套上衣服离开了。可是李主任和陈文强却一边冲澡一边聊天。
当王大夫和刘大夫带着病人到手术室的时候,护士长急忙忙地走过来。她从平车的后面看过去,只看到腹部高耸的被子看不到患者的脸。
“哎,你俩怎么改做剖腹产了?”
刘大夫抱着病历夹笑着递过去手术单,嘴里回答道:“胆囊炎的那个,才打过电话的。”
“你们这手术单怎么没有主任签字?你们科一半是主任呢,这么糊弄可不成。”护士长抖着手里的通知单,“这可不是择期手术。”
推车的王大夫就回答道:“张主任出院回家了,梁主任下夜班也回家了,陈院长到院部开会去了。我这不想着李主任在手术室,过来让李主任补签一下嘛。”
“那谁,小冯你过来接一下这患者,看看陈院长和李主任还在不?记得一会儿让他俩谁补个签字。”护士长把手术通知单递给冯护士。
“把第九手术间给他们,然后记得好好消毒。”
冯护士嘴里应着拉着平车走了。
护士长转脸就立起了眼睛,“你俩给我出去。谁让你俩补换鞋就进来了?从那边门换了鞋子进来。”
王大夫嘟嘟囔囔地对护士长说:“我按了好几次门铃都没人来接患者。”
“今儿开了十来台手术呢,巡台护士都不够人手了。你急就以为我不急吗?赶紧的从那边走,不然别说我不让你俩做手术。”
王大夫和刘大夫灰溜溜地退了出去,从另外的通道换了拖鞋进手术室。
俩人一起在更衣室换衣服。
“也不知道李主任那台做的怎么样了。”刘大夫有点儿担心。
“只要不和昨天一样,他俩总会过来一个的。”
这俩人前脚换了手术衣走了,李主任和陈文强后脚就从淋浴间出来了,俩人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满面红光地回到更衣室。换好衣服后,惬意地在更衣室开始抽烟,准备头发干了再回去。却不知创伤外科和手术室都在找他们俩人呢。
刘大夫逮着巡台护士就问:“见着陈院长没有?”
终于有人告诉他:“胃穿孔的做完了,他就和李主任一起走了。”
“走了多久?”
“差不多有二十来分钟了。”
刘大夫与王大夫说明了,便委托护士往创伤外科打电话。
“喂,创伤外科,我手术室。你们科的王大夫和刘大夫找陈院长和李主任上台做手术。来一个就行。”
……
“没回去?”
……
“那就等他们回去了,看看是陈院长还是李主任,让他俩赶紧过来一个。”
李敏回到病房,看过才做完手术的患者,与家属交代术中所见。“你父亲肚子全是脓液,我们已经把穿孔的地方给缝上了”
……
“是,缝的很结实。”
……
“一般术后发烧都会有轻度的体温升高。他术后如果发烧是正常的,也是好事儿,证明他身体还有恢复的能力。”
……
“具体还是要看他的生机还有多少了。”
……
“对。我已经给他用了最好的消炎药。”
……
“我和你们一样,我也盼着他能好的。”
李敏面对患者家属提出来的问题,都耐心地给与肯定的回答。这样的患者,按照实习期间老师讲的,是最容易出现问题的,一定要先与家属建立起良好的沟通。才能够在出现不测的时候,使得患者家属能够理智地对待问题。
鉴于患者的特殊性,她和李主任商量后,还下了24小时特护的医嘱。不然按手术级别,也就是一个一级护理的医嘱。
她在重症监护室里待了好一会儿,直到护士来喊她:“李大夫,来了个急性阑尾炎的。”
李敏笑笑,对患者的几个儿女说:“有什么事儿,你们就去办公室找我们。”然后急忙出去了。
到了护士办公室,却没看到患者。
李敏就问:“小翟,阑尾炎的放哪床了?”
“没有阑尾炎,是手术室那边打电话过来找陈院长和李主任。”
李敏略略有些失望。“噢。他俩在手术室洗澡呢。不过这时候也该洗完回来了。”
“那你看着王大夫和刘大夫没?他俩带着一个急性胆囊炎的患者去手术室了。”小翟说着就笑得要捂嘴。但总算记得手没洗,只意思意思用手背挡了一下子。
“看你高兴的。什么事儿值得你着么高兴?”李敏被她勾起了兴趣,坐到小翟的对面,撇一眼走廊没人经过,伸直了胳膊腿。
“你和李主任去做那个胃穿孔的,他们在病房接了一个慢性胆囊炎急性发作的。从市院转过来要做手术的。胖得和临产的孕妇一样。哈哈哈。”
小翟憋不住地笑起来,最后把头埋到俩胳膊撑起来的空间。
护士长走进来。“小翟,你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小翟抬起头,走到水池那边洗手擦眼泪。
护士长问李敏:“她怎么了?为啥哭起来了?”
李敏哭笑不得,心里觉得怪怪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畅快。
“才科里收了一个胆囊炎的患者,比较胖,王大夫去做手术了。”
护士长忍俊不禁,笑着不接话茬。转而问李敏:“刚才那个胃穿孔的很顺利?”
李敏抿嘴点头,好像在回味中圆针穿过胃粘膜的手感。谜一般的微笑里,还不忘给了护士长一句:“嗯,非常顺利。”
小翟看李敏笑的那模样,与护士长对视一眼,都觉得李敏有点不正常。
护士长用手在李敏的眼前晃晃,“喂,回神啦。想什么美事儿呢?做梦娶媳妇啦!”
“我在想圆针穿透胃壁、缝胃穿孔的手感呢。我娶什么媳妇啊。”李敏被护士长打断,嗔怪地说她。
“你缝的?哎呀,李大夫,你太厉害了!”小翟替李敏高兴,立即欢呼出声。
“嘘,可别说出去啊。”李敏谨慎地提醒俩人。
护士长和小翟立即点头:“不说不说。”
“哈,你们说了我也不认账的。”李敏笑嘻嘻地开玩笑。
“手术室那么多人看着呢。”护士长笑着逗趣:“我早知道你给车祸那个做了开颅手术的。”
李敏吃惊地瞪大眼睛,小翟看着李敏,两眼简直要冒星星了。
“你们大夫想瞒的事情,没那么容易的。是不是小翟?”
“是啊是啊。手术室的那些人,那个不是卫校毕业的。谁手术做的怎么样,都不用怎么费心去问的。是不是护士长?”
李敏赶紧举手投降。“怕了你们了。不过你俩可别说除去啊。那患者还在科里住着呢。没事儿怎么都好,不然可就麻烦了。”
“我明白。小翟也是嘴紧的人,你放心吧。哎,小翟,你刚才哭什么?是因为王大夫他们的胆囊炎不好做?”
“我是笑的。我才不会同情他呢。护士长你知道的,普外的手术他恨不能都搂怀里的。姜姐把乳腺癌的给李大夫了,你看他那兴师问罪的派头。还记得吧?
才那个胃穿孔的病人,我和他说了以后,他半晌没搭理我。还是李主任和李大夫看我站哪儿没人搭理,主动接了那患者的。”
小翟平时话很少,这会儿能说这么多,显见才被晾的生气了。
手术室里,肚子高高鼓起来的患者无意识地躺在手术台上,王大夫和刘大夫在穿手术袍子了。但是哪里都找不到陈院长和李主任的人影,让王大夫的心往下沉。
“怎么会呢?难道李主任躲起来了?但是陈院长不会啊。自己这里出了事,他是负责外科医疗的院长助理,才上任的……啊呸,自己这里才不会出事儿呢。”
他轻咳一声,对巡台护士说:“麻烦你和护士长说一声,让她多给创伤外科打几次电话。许是与陈院长错开了呢。”
王大夫的话很合理,巡台护士立即应了,转身出去找护士长。
护士长撂下电话便逮着一个从外面回来的男大夫,“张麻,你帮忙去淋浴室里看下,看陈院长和创伤的李主任在不在里面?”
那张麻立即说:“我才看到他俩坐电梯下去了。”
护士长边说:“那好,我知道了。”
她操起电话往创伤外科打,“创伤啊,让你们陈院长立即回手术室。”搁下电话她还在那里嘀咕着:“这创伤外科怎么了。怎么尽是这些难做的普外手术?”
陈文强与李主任回到创伤外科刚坐下,护士长就过来把手术室的电话告诉他。陈文强叫了小翟过来,仔细问了那胆囊炎患者的情况,然后就与李主任说:“我去手术室看看。”
李主任便道:“还是我去吧。”
“不用。我去好了。”陈文强记得王大夫对李主任不甚尊敬的那一幕。抛开历史的原因不谈,那也不是人干的事儿。要不然怎么不见其他人那么对待老李呢?
“说不得是门诊那边有人不忿我做这个院长助理,收了这些个疑难杂症,给我下马威呢。我要不去,他们不是白费心思了?”
李主任劝他:“那你更不能去了。这时候你较的什么劲儿!我去做这胆囊炎,你还有余地。”
陈文强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专业是神经外科的,弄胆囊炎能怎么地我?不就是一个胖子吗?当我怕了不成!胖到一定程度,口开多大也是应该的事儿。术后出现什么并发症也都是可能的、应该的。你放心吧。”
李敏在写刚才的手术记录。她闻言抬头扫了一眼陈文强的背影,略挑下眉梢就继续低头写字。
李主任见拦不住陈文强,叹口气叼了一根烟在嘴上,想想又说:“小李,我去值班室。”
“嗯。一会儿要不要给你带份饭?”
“一会儿再说。”
李敏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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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武贝是赟 10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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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过2
手术室里,陈文强先翻看了患者带过来的所有住院检查资料,然后才刷手上台。但他并没有接手站去王大夫的术者位置,而只是站在二助的位置上拉钩,让王大夫继续往下做就好。
可他的出现,就让王大夫立即安下心了。
说句实打实的心里话,如果不是患者腹部的脂肪这么厚,胆囊摘除术可以说是王大夫目前积极争取要做的术式。
胆囊切除术不算难,重点在于术中要避免副损伤,不要造成胆汁外溢到腹腔、不要损伤肝脏,如果遇到解剖清晰的,先断了胆囊管和胆囊动脉,然后可以“顺藤摸瓜”地把胆囊提溜下来了。
这是顺行性胆囊切除术。
但胆囊切除术是二级手术里差不多最难的、也是最不确定的手术。像这个患者的条件,其难度简直可以媲美一些三级手术。
因为患者腹部厚厚的脂肪层,导致手术台上真的是在上演“井下作业”的。尽管王大夫早有准备,切口比患者长了一半,但进入腹腔以后,还是没能避免这样的局面出现。
因此,他一边操作一边嘀嘀咕咕地说:“那谁,你把灯给我转一转,这‘井底下’深的,我啥都都看不清了。”
不管别人是不是认同“井下操作”这话,最起码站在手术台上的陈文强和刘大夫,感同身受地认可王大夫这抱怨——
同为助手的他俩,谁都看不清术野里是什么,只能凭着经验给王大夫拉钩。
陈文强看王大夫额头已经是细细密密的一层汗珠,招呼巡台护士给他擦汗。然后安慰王大夫说:“你也别着急,按照正常的手术步骤去做。他这脂肪层太厚了,如果这切口不够,那就再开大一点儿。咱们的目的是救命。只要里面做好了,外面的切口啥样都不算事儿。”
王大夫点头,对陈文强这样的安慰照单全收了:从善如流地延长了切口。
术野清楚了一些。
“陈院长,这好像还是不可能做顺切。”有了陈文强在边上做依靠,王大夫下意识地就想寻找支持。
“那就逆切。你先把胆囊底周围的黏连剥离清楚了,再慢慢处理胆囊管和胆囊的血管。”
道理是这个道理,王大夫他都懂,但是做起来的艰难度只有作为术者他自己知道。肥厚的脂肪用拉钩撑开了,可是胆囊与周围的黏连也阻碍了将肝脏推开。王大夫只好一点点地分离胆囊与周围的黏连。
无影灯下,王大夫十指修长地、在扩展成“地穴”的术野里,用小弯止血钳小心点、一层层地分离黏连。
李主任在值班休息室里抽了一根烟之后,紧锁的眉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犹豫了一会儿,他果断地把手里尚未点燃的红塔山,塞回到烟盒里。走去护士办公室与小翟交代一声去向,就溜达去了普外科病房。
临近午时,在普外病房走廊里,触目皆是川流不息来探视患者的、还有送饭的家属们,唯独不见身着白大衣的医护人员。
他信步遛达到办公室,只有两个护士一边写字一边聊天。他走进去,护士没有抬头,似乎没注意到有人进来。等他扣了扣桌子,俩人同时抬起头来。
“哎呀,李主任来了。快请坐。”俩护士对他还蛮热情的。
“你们程主任呢?”李主任开口就问程主任。
“我们科里今儿要做四台手术的,连台的。现在都唱空城计了。刚才门诊打电话过来说有患者要送进来,我们都告诉他们没大夫在病房了。”
“你们科都什么手术啊?”李主任坐下来,好像说闲话一样地开口发问。
俩护士对他的问话觉得很奇怪,什么时候李主任愿意找护士聊天了?但老主任发问,年龄偏大一点儿的护士还是开口回答了:“程主任这组有一个胃癌,还有一个……你把那本子给我。”
一个蓝色塑料封皮的本子递到她手里。
“程主任这组先做一个甲状腺大部切,然后是一个胃溃疡怀疑是胃癌的手术。胃癌的接过去快两小时了。另外穆主任那组是先做一个腹股沟疝修补术,然后是一个乳腺癌根治术。”
李主任点点头,这么看来普外科是没人接诊那胃穿孔和胆囊炎的了。
还是缺人的缘故。
那些年省院的造\反派借着“五七”指示、走“六二六”道路来排除异己,把从“反动技术权威”罗网下逃脱的、不肯低头的各科骨干,都下放到基层的县医院,甚至是公社医院。
现在省院想把这些人调回来,可那些人的子女已经在县城结婚安家的人。这就造成了要调动一个人回省城,变成了要调动一大家子回来,要提供几套房子、要安置十几人的工作。
这难度之大……
省院只能挑拣着调回来一部分子女较少、好安排工作、住房的、其余的人被迫放弃了。
李主任人思绪散漫,在俩护士惊诧的眼神里留下一句:“等你们程主任回来,告诉他我过来找他喝酒。”
俩护士应的挺爽利,互相看了一眼,都觉得李主任有些不对劲。但李主任却一反刚才过来时候的沉重心情,脚步轻松地回去了。
他到护士办公室转了一圈,问明病房里的患者都没事儿之后,又遛达回去值班室。只要门诊不是有意把那84岁的胃穿孔患者、还有胖得看不到脚的胆囊炎患者塞过来就好。但是他转而又为陈文强担心,担心他会拿不下来这台手术。
但是这样的心情只持续了一会儿,就被敲门进来的小翟打断了。
“李主任,门诊给咱们科送来了个急诊:阑尾炎。男的,26岁。”
小翟有些不好意思,要不是自己才找李大夫的时候,拿什么阑尾炎的做借口,这会儿应该也不会有阑尾炎送过来吧。
才李大夫打趣自己:“看,你把阑尾炎的招来了。”
再一个就是她对李主任早上给她解围,还是有点儿小感激的。李主任面对84岁的老头不嫌弃、不挑捡就接手过去的表现,让她就想主动报上患者的性别、年龄,让李主任知道。
“李大夫去接诊了?”
“嗯。患者搁在才腾出来的5病室。”
看看时间,眼看着就到午饭的时候了,李主任没立即过去5病室,先操起电话。
“喂。”
……
“是我。科里才收了个急性阑尾炎的。”
……
“行,那你就送来吧。”
撂下电话,李主任才迈步去5病室看才入院的患者。
5病室属于四人的小房间,一般是留下来预备给从重症监护室转出来的患者。现在把人放到这里,就是意味着需要手术的可能性比较大了。
护士长虽是个温和秉性的人,但她做事也是非常麻利的。半上午的功夫,她就把病房的患者做了一个调整:节前能出院的、且又离家比较近的,都在留下出院带药的要求后,随即离开了病房,等明天再来取药、办出院手续;住的相对比较远一点的,可以再住一晚,明天拿了出院带药再离开。
一番调整下,几个重症监护室、还有几个4人的小房间,就都腾挪出来了。
李主任拉开5病室的门,就听李敏在说话。
“你们如果想先保守治疗也可以的。可以给他打滴流、给他用最好的的抗炎药。但是一旦他出现症状加重等,就是出现阑尾穿孔甚至腹膜炎等,就不能再保守治疗了,是必须急诊做手术的。你们要做好思想准备。”
李主任走进去,就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面色有些苍白地躺在病床上。床边陪护的是一个年轻姑娘。
“那李大夫,他疼了一上午了,能不能给他打个止疼针?”
“止疼针会掩盖病情的。用了止疼的药物,阑尾穿孔了,都不知道的。中午你不要吃饭。护士马上就会过来给你输液。李主任,这是才收进来的阑尾炎患者。”李敏向患者及陪护做解释和交代,看到李主任过来,便向其做汇报。
“嗯。他不想手术?”
“是。患者今天早饭前开始上腹部疼痛的。现在转移到右下腹,麦氏点有压痛、反跳痛阳性。体温37.6,无其他异常。早餐就吃了半碗大米粥。”
患者与陪护的女孩子十指相扣,听闻李敏称呼进来的老者是主任,就想坐起来说话。
“李主任,我们原计划是用‘十一’的假期去旅行结婚的。所以能不能不做手术……”
“嗯。我明白。来,我先给你检查一下。”李主任伸手按住要坐起来的患者。
那女孩子就帮着再度解开衣服。
李主任仔细地做了腹部触诊、听诊后,顺手把他的衣服拉上,直起腰说:“既然这样就先保守治疗。若一旦发现有阑尾穿孔的指征,就要手术了。”
“好。谢谢李主任、谢谢李大夫。”
李敏走过去,把床给他摇起来。让他斜靠在床上躺着,又叮咛他们一句:“有事就去办公室找。”
然后跟着李主任离开了。
回到护士办公室,李主任立即说:“小李,你先去吃饭。我估计这患者下午就得做手术。挺不到下班的。”
“那我给你带点儿回来?”
“不用。我老伴儿一会儿给我送饭来。你现在去食堂人少,吃完就回来。这个医嘱我来下。”
“谢谢李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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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和阅读的数量令人汗颜。
昨夜一直在纠结是不是先将第一单元结束了……
错过3
李敏到职工食堂的时候,可能是因为还不到午休的时间,食堂里没有多少人吃午饭。这个时间点,平时只有要值中午班的医护人员才会过来。她打了饭菜以后,惯性地坐去通常就餐的那个角落。
吃到一大半的时候,有人在她身边打招呼:“李大夫。”
抬头一看,说话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敦敦实实的身材,文质彬彬、透过厚厚的镜片,都能看出来他双眼含着的殷切的笑意。
这人打招呼的样子,好像认识李敏似的。
——可是这人,李敏快速地在脑海里搜了一遍,确认自己并不认识他。
“我是ct室的。昨天你带患者去做检查。”年轻人看李敏茫然,不以为意地开口做解释。
李敏有些尴尬地说:“啊!昨天去ct室啊,是我们陈院长安排的。”
她当时心里挂念着梁主任交代的回去手术,匆匆把患者向胡主任做了交接就回去了,并没有注意到在场的人里还有这位。
年轻人假装没注意到她的尴尬,与她隔了两个位置坐下来。这个恰恰好的距离,制止了李敏要找借口离开的下意识想法。
这人自顾自打开饭盒开始吃饭,默不作声地吃了几口后,不经意间他开始与李敏说话。“你今儿值夜班?”
省院的夜班制度是上夜班的当天要值中午班,值中午班的人通常会提前半小时到食堂吃饭。下午可休息半天,下夜班的时间是隔天早八点。至于各科大夫们能不能按时下夜班,是听天由命的事情了。
李敏在他坐下后就低头吃饭,听得他问话就把嘴里的饭菜咽下去后,才简短回答道:“不是。”
“那你敢这么早出来?不怕查岗?”笑呵呵说话的他,似乎就把自己当成李敏的老熟人了。
查岗是医务科和护理部联合的事儿,主要是针对他们这些低年资的小大夫和护士的。不一定哪天抽查的,抓到迟到早退的,或者是工作时间不在岗的,就要扣二十元的奖金。
对上这样自来熟、尚且没惹人讨厌的笑容,李敏只能笑着回答:“一会儿有个手术,我们科主任准我先来吃中饭。”
“噢。是怕你待会儿上手术、耽误了吃午饭?你们科主任挺关心你的。什么手术啊?”换任何人在场听到这样的问话,都会认为这俩人是熟悉的。
“急性阑尾炎。”
“你的患者?”
李敏点点头,继续吃自己的。
“你们外科是挺辛苦的。”年轻人开始没话找话了,“哎,你怎么去外科了呢?”
“医院分的呗。你当我自己能选啊?”李敏从心底里烦透了谁见了自己,都要说几句去外科的事儿。
那人见李敏对这话题反感,就笑着解释:“医大的外科也有几个女大夫。我实习普外的时候,带教老师就是女的呢。就是那个瘦高瘦高、带着大大的黑框眼镜、脾气特别大的那个。你呢?谁是你的带教老师?”
“外科啊,我没在医大实习。”李敏脸上的笑,闪过一丝促狭。看你还能找到什么搭讪的话?
“那挺可惜的啊。不过内科在医大实习,能见到不少疑难杂症的,单是教授查房、主任查房,还有主治医查房,每周光这些都值了。虽然教授、主任喜欢把学生问倒,但真的很能学到很多东西的。你说是不是?”
他这话说的很对,但李敏嘴里含着饭菜呢,只能点头作答。
那人见李敏点头赞同,也不往嘴里放吃的了,只顾着将这个话题引开了去讲。
“能在医大附属一院实习内科,见多识广真的挺好的。不像在外面地市的教学医院实习内科,那边的带教老师自己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呢。所谓的内科轮转实习,很容易就变成套路似的下医嘱,半年下来学不到什么东西的。”
“嗯。是吗。你慢慢吃,我要回去做术前准备了。”李敏趁着他长篇大论的功夫,迅速把自己饭盒里的剩饭吃完,客客气气地向他道别。
李敏的客气和礼貌,落在这年轻人眼里就是另一个意思了。于是,他脱口而出了一句套近乎的话。
“好,师妹再见。”
李敏闻言立即在水磨石的地面滑了一下,差点闪到腰。怎么这一会儿的功夫,就从李大夫近绵到“师妹”了?
等她扶着边上的饭桌子、提着饭袋站稳,在身后“师妹小心”的惊呼声中,看到端着饭盒过来的刘娜和冷小凤。
“敏敏,那谁啊?和你聊的挺近乎的。”冷小凤与刘娜挤眉弄眼。
“师妹小心!哪里的师兄啊?”刘娜瞟着要过来扶李敏的年轻人发问。
“ct室的。你们也是他的师妹啊。我一会儿有个急诊手术,中午就不回去了。你俩可以和‘师兄一起慢慢吃、好好聊啊’。”李敏笑嘻嘻地与二人打趣了一句,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这样的“师兄”在学校里就见过太多了。刘娜和冷小凤相视一笑,坐去另外的桌子吃饭。
李敏才回到办公室,做过胃穿孔手术的患者家属就来找她。
“李大夫,我爸醒了,想见见你。”
“是哪里不舒服吗?”李敏站起来从护士办公室往外绕,“小翟,我去监护室。”今儿是李主任的夜班,这人现在应该是在值班室吧?
希望不是患者出了什么意外。
患者家属吱吱唔唔地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及至李敏到了患者的病床前,眨着眼睛的患者,很艰难地要求:“我不要这管子。”
鼻胃管?不要?这怎么可能。
“李大夫,我爸刚才就差点把这管子拔下来了。他说不舒服。这管子能不能取下来?”
“不能。我和你们说他的胃每天要分泌胃液的,胃液的酸性很强,都已经把他的胃烧出孔了。今儿个我们废了好大劲才给他缝上的。要是把这胃管拔下来了,才缝上的那孔泡在胃酸里,是没法长上的。”
“那这管要插几天呢?”
“要看他的恢复情况。你们一定要看好他,别让他把胃管拔下来。不然不是重下胃管、就是重新做胃穿孔修补术。”
“好好好,李大夫你放心,我们会看好他的。”患者的儿女立即表态。
“李大夫,我爸要坐起来,行不行?”
“赵大夫送他回来时,是怎么告诉你们的?”
“要这么躺4小时到6小时的。”
“那就再等几小时吧。”李敏好声好气地安慰患者家属。然后去看床边挂着的尿袋,里面的尿液量和颜色都不错。
老人的一般状态不错,心电监护仪上显示的数据也都是正常的。只是他的左右手臂上都在输液,俩儿子就一左一右地按着他的胳膊,防止他自己伸手拔下胃管。
李敏又掀开被子,看到腹部的敷料也是干净的,又叮嘱了老人的儿女几句才离开。
她回到办公室就挑出阑尾炎的病历,看着李主任已经下过了医嘱,就开始闷头写大病历。等到走廊里传来下午上班的护士脚步声,李敏已经准备好了术前交代等所有准备工作。
李主任揉着脸颊走进办公室。睡眼惺忪的模样,让李敏非常羡慕。嗯,本来今天中午她可以回宿舍休息的。算了,看在李主任肯让自己缝补胃穿孔的份上,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替他值了一个中午班啦。
“中午没事儿吧?”李主任打了一个哈欠,这个午睡挺舒服的。
“嗯。都没有事儿。”李敏一边整理手里的病历,一边认真回答李主任的问话
“走,我们去看看上午手术的,还有那个阑尾炎。手术同意书准备了没有?”他见李敏点头给他肯定的回答,便接着说下去:“都带上吧。或许就用得着。”
这时候的手术室里,陈文强拍拍手离开了手术台,“你俩关腹部行吧?”
刘大夫赶紧应道:“行。”
王大夫则道:“辛苦陈院长。你赶紧歇会儿。”
陈院长撇撇嘴,看着跟台的麻醉大夫开始努力地调整输液速度,巡台护士在和器械护士一五一十地、核对纱布数量和器械数目。他在心里嗤笑一声,要都是这样的手术,可要累死几个人了。
他拿着装有患者被切下来的胆囊的污物盆,用肩膀撞开了旋转门,来到手术室外面。他的出现,立即就招致等候的人群围过来。
“急性胆囊炎的。”
“是我对象。”
“是我爸。”
几个人挤到陈文强的身边。外面还围了好几圈伸脖子看热闹的人。
“来,给你们看看,这就是他的胆囊。”陈文强一手端盆、一手用镊子提起已经结扎好胆囊管的胆囊。
这个暗绿色的胆囊,表面还带着令人害怕的红色,像一个肿起来的大梨,表皮给人一种吹弹欲破的感觉。
“正常的胆囊只他这个的四分三大小。他今儿不手术,或者说再拖几个小时做手术,这胆囊就很可能穿孔了。
可是他腹部的脂肪太厚,胆囊又与周围黏连在一起,所以他这个手术非常难做。王大夫做他这一个胆囊切除术的时间,都够给别人做两个的了。”
家属被他说得很害怕。女人捂着胸口,努力平静自己,才说出来一句:“辛苦大夫了。”
“那我爸什么时候能出来?”患者的女儿问。
“快了,王大夫已经在关腹了。一会儿就会出来了。”
“这个可以给我们吗?”患者的儿子一脸好奇地问。
“不能。我们要送去做病理检查的。”陈文强说的很严肃。
“为什么做病理?”发炎的胆囊切下来不就是完了吗?患者家属都瞪大眼睛,等着他的回答。
“我们要找出你父亲为什么得胆囊炎的原因。”
很强大的理由。小伙子立即被郑重其事的陈文强哄住,眼看着陈文强端着胆囊又回去了。
“哎,你穿着手术袍满哪儿跑什么?”护士长逮住了要再进手术间的陈文强。她丝毫不因为陈文强当了院长,就改变了对陈文强的态度。
“我给家属看看切下来的胆囊。”
护士长伸手给他解手术袍的背带,嘴里不停地数落他:“那你也不能穿着在外面逛过的袍子再进手术室。你还是院长呢。出去了还想穿这手术袍再上台吗?”
“我还上什么啊。手术都做完了。”陈文强为自己辩解。
“那你还进去干什么?”护士长的声音严厉起来。“我这手术室的规矩,就是给你这样的人带头破坏了。你都这样干,我还怎么管别人?”
……
“好好好,不进去了。”针对开启唠叨模式的护士长,陈文强立即举手投降。“这个你拿进去吧。”他把污物盆塞给护士长,一边脱手术袍一边摘手套。
护士长赶忙喝止他,“你给脱到那边去。你要敢给我乱丢,下次你就别想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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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绵”应该算是东北话。指关系比较好。
错过4
上午做过胃穿孔的老人正迷迷糊糊地睡着呢。即便他睡着了,护理他的家属也没敢掉以轻心,这回是换了俩年轻人在把着他的左右手臂。
李主任便对他们说:“让护士把他手臂固定了就可以。你们这么看着不成,他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拔胃管的。”
患者的女儿捋一把鬓边的花白头发,擦拭去眼角的隐约眼泪说:“李主任,李大夫,我爸不愿意护士捆他的手,嫌不舒服。我们愿意把我爸当不听话的小孩子看着。”
对上李主任和李敏有些错愕的神情,她歉意地笑笑,接着往下说:“让你们笑话了。我十来岁就没了妈,那时我老弟才一岁,我爸都舍不得送人。
我们兄妹六个都是靠着我爸抗大包卖力气活,稀一顿、干一口的,把我们好好地养大了。现在我们六家三十多口人呢,都排上班来护理我爸。你们放心,我们会看住他,不让他拔了胃管和滴流的。”
说的人有点儿激动,听的人也有些动容。
李主任点点头:“不错。老爷子有福气,你们也都是孝顺儿女。不过你们可一定要看住了,免得他多遭罪。”
“是,是,我们会看住他的。”
李主任又叮嘱了几句,带着李敏去看5病室阑尾炎那个。
李敏夹着病历夹跟在李主任身后半步的距离,这让李主任的感觉非常好。不过俩人推门进去,就见那女孩子坐在板凳上,握着那男青年的手,在哭着说话。
俩人开门进去的动静,打断了这对预备旅行结婚的年轻人、倾述衷肠的喁喁私语。那女子抹抹眼泪站起来,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说:“李主任,给他做手术吧。”
“不要。”半靠在床头输液的男子,立即坐直身体想阻止。可就是这么一个动作,就疼得他有点龇牙咧嘴了。
“李主任,我觉得自己还行,或许这瓶药滴完我就好了。”
他说的很认真,但他额头的汗水,还有略显狰狞的表情,暴露了他是咬牙忍疼的现状。
“李主任,他现在比早晨疼多了。你不要坚持了,万一出门在外的时候,你再疼起来怎么办,难道我们到外地现去找医院做手术?”女孩子神色坚毅,细声细语的劝说里藏着不容拒绝的道理。
那男子就说“小慧,没给你举办婚礼,再让你错过了旅行结婚的安排,我,我也太对不起你了。”
女孩子摇头,眼泪扑簌簌地不停地掉。
李主任就说:“你俩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呢。今年不能出去旅行结婚,难道明年你就不能带她出去旅游了?!大不了年年出去走几天就是的了。”
“是啊,是啊,你要觉得对不起我,就年年带我出去走几天。咱们现在先做了手术好不好?”
李主任的话说到了年轻人的心里,他开始有点儿动摇了。
“可是,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你打三天滴流就想压制住目前的症状,可能性并不大。倒是今天下午阑尾穿孔的几率大。姑娘,你让他家里人过来吧,好签字做手术。”
小伙子没出声反对李主任的提议。
那姑娘期期艾艾地问:“李主任,我签字可以吗?”
“要是你们领了结婚证就可以。”
那女孩子立即从床头柜上的随身背包里找出了两个红本子,大红的绸缎包/皮,上面印着烫金的“结婚证”,三个字的上下,还绕着龙凤呈祥的金色图案。
李敏还是头一次见到结婚证,她有点儿好奇地探头过去看。
那女子把结婚证打开给李主任和李敏看,略带羞涩地说:“我们今早排在第一个领的结婚证。”
幸福的笑容同时荡漾在俩人的脸上。
李主任扶着眼镜很认真看过结婚证上的照片,又看看眼前的男女,点头道:“如此,你有签字资格的。”
“主任,我们是局麻做还是给他硬膜外麻醉?”李敏边翻病历边问。
“局麻。”
李敏便翻去下一页,把手里的病历内容捧给李主任看。
“行,就这样吧。我去写手术通知单。”
李敏赶紧从病历的最后,抽出手术通知单递给李主任。李主任接过来看看便笑了。他一边点头,一边拿着东西出去了。
局麻要交代的事情就少了很多了。患者还是年轻人,一般状况又挺好的,但是李敏还是把该写的内容都写上了。
“你平时喝酒吗?白酒?”
“喝啊。60度的老白干,半斤八两都放不倒我的。”
李敏闻言一愣,这可不大好。“你这样的酒量,手术中可能会因为麻药不得不加大剂量导致意外出现的。”
女孩子紧张地握住男子的手,问:“会出什么意外?”
“一般酒量大的人,对麻药会有耐受现象。比如正常人5克麻药够了,他可能需要8克或者更多。药量大就会加重肝肾代谢的负担,出现一些毒副反应的。”
俩人面面相觑,男子迟疑一下说:“我很能忍的,不打麻药应该也能成。我当兵的时候,有次演习,腿上破了老大一个口子,我裹吧裹吧就继续跟上队伍。后来缝了十来针,也没用打麻药。”
“你,你怎么没写信告诉我?”
“我不是怕你担心吗?”男人说的满不在乎,但是眼里的躲闪暴露了他的心虚。
俩人情浓意笃地互诉衷肠,把李敏晾在一边。李敏觉得自己就像个两百瓦的大灯泡。
“咳,咳。”李敏轻咳一声,把手术同意书递给俩人。“你们自己看吧,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到办公室找我。我得回去下术前医嘱,让护士过来给他备皮了。”
男子接过手术同意书,问李敏:“谁给我做手术?”
“我和李主任呗。”
李敏合上病历夹,“你们在哪儿做手术,基本都是这样的术前交代。快点签了字,给我送过来,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安排呢。”
“好。”男人爽快地答应了,女孩子客气地往外送李敏。
李主任填好手术通知单上的麻醉方式、术者等内容,拿起电话拨到手术室。
“喂,我是创伤外科。护士长在不在?”
……
“我们有个急性阑尾炎,局麻,一会儿就带患者过去。”
……
手术室里,李主任穿好手术袍站去助手的那一侧位置。消毒后再次去泡手的李敏回来了,她看着李主任的站位,抓起的手术袍在她手里抖开的时候,好悬掉地上了。
“李主任,我做?”李敏的声音里饱含激动。
“嗯,你做吧。做不好我随时接手。”李主任轻描淡写地回答李敏。
李敏跃跃欲试,巡台护士一边给她系手术袍的带子一边说:“上回开颅也没见你这么激动。”
躺在手术台上的患者抬起脑袋,他想坐起来看看。
李主任赶紧按住他,“别动,这手术台窄着呢,小心掉下去摔着。”
“好,我不动。是李大夫给我做?”
李主任便答道:“李大夫做的好着呢。没听护士说她开颅手术都做了嘛。那个可比你这阑尾炎难多了。”
患者眨眨眼,回了李主任一句:“我信你李主任。反正做不好有您随时接手的。”
巡台护士过去整理头架。
李敏带上手套,对患者说:“我前年就做过胃大部切除术了,局解老师给我打了满分的。”
李主任忍住笑对患者说:“她都能切胃了,你怕什么呢!再说还有我在呢,我做了四十来年的外科大夫了,我是要对你这个手术负全部责任的。”
患者笑着说:“我信你们。我在部队的时候,卫生兵送出去培训三个月,回来就给我们缝伤口的。你们看着我腿上那狗啃一样的疤瘌没?那是麻药都没用的。我要是叫出来一声,过后就没法带我那一排的兵了。”
“利多卡因,稀释成1%的。你是当兵的?”李主任开始与患者聊天,眼睛却盯着李敏用手比量着患者的脐部和髂前上棘的距离,用刀尖在皮肤上划出一条白线。
李敏划完之后抬头看李主任,轻声问道:“行不?”
“行。”
巡台护士拿了药品给器械护士看安剖瓶上面的标识。器械护士认真地歪头读出上面的字:注射用水20毫升、利多卡因注射液400毫克20毫升。
然后她又拿给李敏看,转着安剖瓶让李敏读出上面的字迹。等李敏再次确认后,才将扭断颈部的安剖瓶,小心地将药液体倒入器械护士捧着的那个不锈钢小碗里;再把空安剖瓶收好,术后还要再核对的呢。
“20毫升注射器1只。”
李主任发话,“不要那种一次性的,用起来不得劲。”
巡台护士边说:“给您老准备了玻璃注射器。咱们省院不肯用一次性注射器的,也就你们几个老的了。”
器械护士跟着说:“一次性的用起来多方便。”
“老了,用不惯塑料的东西。这塑料看着方便,事后处理就麻烦。埋地下的话,十年八年的都不会烂,以后怎么办?地下水还不得被污染了啊。”
“李主任,你想这么多干什么。现在买菜都不用自己带菜篮子了,谁不是用塑料袋的。”
“哼,光图自己方便了,然后就祸害子孙呢。这里开始,分层浸润。小伙子,开始给你打麻药了,会疼一下的。就跟大蚊子叮一口似的。”
“嗯,没事儿。”躺着的患者口吻轻松,“我信你们的。”
李敏依次皮肤、皮下打麻药。穿进皮肤、回吸,无回血,推药。20毫升的麻药很快打完了。
李主任和李敏一人一块纱布按着针孔,李主任用小弯止血钳子夹了一下患者的皮肤,问道:“疼不疼?”
“不疼。”
“我和你说,咱们这手术是局麻,整个过程你都知道的,但是要疼的话,你可要说话的。再给他量个血压。”
李主任示意李敏动手,俩人用纱布绷紧切口处的皮肤。李敏手中的大圆刀片垂直切了下去。患者偏头看巡台护士,他的注意力都在血压上呢。
意外1
胆囊切除术后的患者,在王大夫、刘大夫还有家属的齐心一致努力下,从平车移到了床上了。所有人都深吸了一口气,太不容易了。
患者的弟弟出面张罗道:“王大夫,刘大夫,今儿太辛苦你们了。这都忙到两点多钟了,咱们大家一起去吃个便饭吧。”
王大夫很痛快地答应了。“那得把今天参加手术的人都请了,不然以后我和刘大夫不好和手术室打交道的。”
“好。都听王大夫你的。那就麻烦你告诉他们,我们在医院后面的四海酒家定了房间。”
“那个拿胆囊给我们看的大夫,他去吗?”患者的儿子问。
“他是我们省院的陈院长,专门管外科事情的。今儿要不是有他在,手术这时候未必能做下来呢。”
王大夫这一会儿毫不吝啬地说着赞美陈主任的好话。因为他知道这些话很快就会在酒桌上,传回到陈院长的耳朵里。说句不是自夸的话,今天的手术他觉得自己发挥的非常出色,经过这个胆囊摘除,再遇到任何胆囊的疑难手术,他都敢上台比划比划了。
患者的媳妇立即说:“那王大夫你就帮着我们把他一起请过去。这宁拉下一村也不能落下一个的。老三,你一会儿好好敬陈院长两杯,谢谢人家。”
“大嫂你放心,我省得的。”
王大夫和刘大夫换了衣裳就出去吃饭,走之前还与护士长说:“要是胰腺癌术后的那个有什么变化,你就往四海酒家打个电话。紧急的话就找杨大夫先帮忙看看。”
护士长好脾气地笑笑,应下了此事,还不忘提醒他一句:“可别喝多了啊。”
王大夫笑:“护士长这么关心我,我本来想喝八两的,这会儿也只舍得喝半斤了。小翟有什么话嘱咐我没?”
小翟翻了一个白眼给他。
王大夫哈哈一笑,与去值班室请出来陈院长的刘大夫汇合,三人一起往医院的后门去了。
手术室里,李敏的双手不停地忙着。李主任说交给她做,真真切切地就是交给她做。比如止血,只要李敏忙得过来,他就张着钳子尖看着;而打结,他就更是只给扶一下止血钳,连剪线都不伸手。
但他不错眼珠地看着李敏的动作,看着她一层层地分开肌肉,切开腹膜,上了腹膜保护巾,进入腹腔。
真好,局部没有黏连,只有少量的渗出。
李敏要了一块盐水纱布沾去渗出液,迅速找到盲肠,用无齿镊子轻轻一转、就沿着结肠带找到了阑尾的根部了。
器械护士就赞叹道:“李大夫运气真好。”
李敏点点头:“这阑尾是自己跳出来的。”
这话也不是夸张,基本符合事实的。
小护士见手术顺利,便与李敏说道:“前几天我跟了普外的一台阑尾炎手术,幸好他们做的是腹直肌旁切口。你猜阑尾在哪儿?”
“卵圆钳子。”李敏伸手要东西,“在哪儿?”
巡台护士接话:“最后在左边找到的阑尾。”
李敏感兴趣地问了一句:“左右易位吗?”
“也不是,就是偏左边了。阑尾整个都指向左边的。”
李敏“噢”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偏这患者从手术开始就有些亢奋,李主任也愿意与他瞎扯。俩人从患者在七零年背着书包上学,逆说到□□的时候,每月只供应一斤大米的事情上。
李主任一边附和他,还一边给他讲:“那时候一听说粮站来大米了,我是立即拿粮本去领粮。晚了可能就没有了。”
巡台护士的年龄也有三十多岁了,颇赞同这说法:“去晚了是没有。”
得到认同,李主任讲的兴致更高涨了。“那时候我认识一个粮站的人,每个月会给我一点儿打扫粮囤的底子。我那时是一粒一粒地把小米挑出来,给我家老大熬粥吃。你疼不疼?”李主任注意到患者不自觉地皱眉。
“你要是疼就说话啊。让李大夫再给你打点儿麻药。”
“不疼,没事儿。”
他直摆手表示自己不疼,吓得巡台护士赶紧过去制止他,把固定他胳膊的中单子又紧了一遍。
“你再动,我就在这瓶滴流里给你加安定,让你睡觉啦。到时候你可没法吹自己一直清醒地看着手术了。”
“好好好,我不动。我小时候最盼着的就是能吃顿饱饭。不用大米饭,高粱米饭、苞米碴子、玉米面大饼子都成。”
说的人唏嘘不止,听的人刨根问底想知道自己不记事的时候,都有些什么事儿。俩人的龙门阵摆的高兴,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个,那里还顾得上这点儿痛楚。
“唉,我还是当兵到部队以后才开始吃饱的。不过那时候吃饭也是抢。根本就不等嚼烂乎了,跟倒胃里的差不多。”
李敏充耳不闻这些闲话,对着李主任说道:“主任,你帮我拉开一点儿。”
“好。看,看,李大夫就把你的阑尾提溜出来了。”
李敏马上就察觉到手术单子起波澜了。不等她发话呢,巡台护士大喝了一声:“别动。”李敏也被这出乎意料的呵斥吓得一抖。
“你老实儿地给我躺好。”巡台护士过去按住患者,一脸不高兴地回头说道:“李主任,你看你,你是叫他看吗?他能起来吗?他能起来看吗?!”
把李主任说的讪讪的,“我就是那么一说,没想叫他起来看的。”
李敏深呼一口气,把卵圆钳子交给李主任扶好,伸手道:“中弯两把。”
器械护士把两把中弯打到李敏的手里。李敏立即将两把中弯对向夹在阑尾的根部,中间留有不超过半厘米的空隙。
“喜欢在这用中弯?”李主任疑惑地问李敏。
“一般上小弯就可以。可我总觉得小弯用在他这儿不太包靠,我怕会滑脱了。你看他这阑尾肿胀的太粗太大了,有上回我见过的那个一个半粗。”
“他这阑尾本身长的就粗大,再一个就是炎症导致的肿胀,是要穿孔的前兆了。”
“干纱布。”李敏用纱布把阑尾根部围住,又要了一块干纱布把阑尾包裹住,伸手道:“中圆针,4号线,两根。”
对向交错地在那半公分的地方各穿了一针后,她小心把两根四号线理好位置,然后伸手:“刀。”
护士把刀柄拍到李敏的掌心。
李敏一手扶着上面的那把中弯,把干纱布包裹的阑尾虚拢在手心,另一手持刀,贴着中弯钳子的底面那侧,将阑尾割了下来。
“噹”的一声,中弯带着阑尾扔到器械护士送过来的污物盆里。
“石碳酸。”
护士把棉签递给李敏。李敏小心地用饱沾石碳酸溶液的棉签,在阑尾的残端涂抹一遍,然后又用酒精棉签、盐水棉签,分别涂抹阑尾残端。
“李主任,这回你得和我一起打结。”李敏看着始终束手的李主任,提出切合实际的合理要求。
“你自己来。”李主任摇头否定。
李敏诧异地抬头看他。
“我只能帮着你扶着这中弯。还得用两只手扶着。当初我去支农的时候,配台的人就是什么都不会的赤脚医生。他想打结我还不敢用他呢。”
李主任侃侃而谈,坚决地表示不能协助李敏。
于是这台流畅的手术,突兀地停顿住了。
李敏就没学过一个人怎么做阑尾炎手术!
本来书上教的是到了这一步,该由两个人配合着打结,且最好有第三个人帮着扶中弯,松开再原位夹紧。
带教老师就是这么做的。噢,对了,那时上台的是三个人,是有第三个人专门负责夹阑尾根部的钳子。
可李主任现在连一只手都不肯伸出来,她被难住了。
她皱着眉头想辙……
电子钟的秒针飞快地转着转着……
然后李敏做出了一个决定:她先将对侧的那根四号线打了第一个结,再提起自己这一侧4号线,打了第一道结,然后分别将丝线的一边缠绕在两小指上,另一边由拇指和食指捏住线结的根部。她通过中指和四指的屈伸,慢慢将丝线绷紧,嘴里对李主任说:“松,夹紧。”
ok,达到了交叉缝扎的目的!
打完身体这侧的丝线,李敏没有剪线。她捡起对侧的那根线,再慢慢地拉紧:“松。”
李主任配合地松开了中弯。
两根线都打好了外科结。
李敏眉眼弯弯地将这两根线交给李主任检查。虽然自己按部就班地做了,也努力做到了自己能做的最好,但还是有些忐忑不安。
“好,不错。”
终于等到李主任的肯定答复,李敏兴奋地对护士说:“小圆针,0号线。”
这要做一个浆肌层的荷包缝合。李敏用大镊子与持针器配合,绕着阑尾残端缝了一圈后,李主任说:“你自己把残端埋好。”
李敏这回有了准备,低低地应了一句:“是。”
她小心地提着0号线,控制着手劲,不要把丝线拉断了,边收紧边用大镊子慢慢把阑尾残端往里塞,ok!李敏心花怒放丢下大镊子打第一道结。
——很不巧的,就快打完结了,残端冒出来一个尖!
端着污物盆给患者看阑尾的巡台护士,她的眼睛也一直注意着手术台。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李主任,你差不多的也就可以了。”没见谁这么整新人的。
“没差不多的事儿。你问问梁主任和陈院长,我当初是怎么带他俩的?这要是老梁,我早就拿止血钳子敲……”
李敏不等他说完,已经抓起大镊子,把挤出来残端塞了回去。这回她更小心地收线……
李主任在一边凉凉地说道:“你要把大镊子扎进去吗?”
李敏晃下头,“不会的。”
收紧再收紧一点儿。
李敏靠着左手中指、四指绷着线结的一端,俩拇指把线头的一边慢慢沿着大镊子往下移动,终于到了距离大镊子根部不到1厘米了,她才小心地把这端线头交到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控制,右手慢慢地一点点地往外抽离大镊子,同时左手的食指、中指背侧立即绷紧了丝线。
阑尾残端被包埋进去了,第一道结成功!
她小心翼翼,第二道结也很顺利。哈哈哈,李敏想仰天大笑了。
“主任,你看看行不?”李敏带着一点儿的小得意,把这漂亮的荷包埋藏交给李主任检查。
李主任提着线结仔细检查,重点去检查荷包的残端包埋的是不是很彻底。唔,很好!他要过线剪刀剪短丝线。
“盐水纱布,大镊子。”护士将擦干净的大镊子递给他,又给他一块新的盐水纱布。他开始探查腹腔。
唔,今儿运气真的很好。这就是一个急性单纯性阑尾炎。除了阑尾周围有点而渗出,其它地方都没事儿。
“关腹吧。”
李敏卸下六把小弯钳子,把两块盐水大纱布扔给器械护士。巡台护士和器械护士经过两次核对器械无误,终于给李敏放行了。
“器械无误。可以关腹了。”
上午才与李主任做过胃穿孔修补,这个只有几厘米的切口就很容易了,李敏很顺利地完成了逐层缝合。
与此同时,小翟冲进杨大夫住着的病室里。
“杨大夫,上午做的那个胃穿孔的,小吴按了紧急呼叫。”
杨大夫立即从床上跳起来,不顾自己身上穿着的病号服,趿拉着拖鞋往重症监护室跑,嘴里还不忘吩咐小翟,“赶紧给陈院长打电话,让他立即回来。”
※※※※※※※※※※※※※※※※※※※※
阑尾切除术是一级手术,是普外科低年资住院医师最基本的手术之一。
但是无数的主治医师甚至副主任医师“栽倒”在这个手术上。
遥想当年,带教的主治医师示范阑尾切除术的时候,一个看起来很“标准”的单纯性阑尾炎,
折腾了4个多小时都找不到阑尾
中间还上了一个救台的副主任医师
……
最后是一个进修医师三下五除二把阑尾从后腹膜提溜出来。此人言:在县医院没做过八百也有七百了
阑尾的十六种位置据说就是他总结出来的
意外2
80上架2
杨大夫“砰”地一声推开了重症监护室的门,大步流星地闯了进去。他开口就高喝了一声:“陪护家属都出去。”
这一声高喊把里面按着老爷子、手足无措的家属吓了一跳。
杨大夫见患者家属不动弹,气得上前一边扒拉人,一边说:“让开,让开,还要不要救人了?小吴,赶紧把家属都撵出去。”
守在重症监护室的护士小吴,一见了杨大夫进来,立即产生有了主心骨的感觉。她见患者家属的反应不对,赶忙解释道:“这是我们科的杨大夫。他现在病了住院呢。”
家属里这才有人讪讪地放下袖子,刚才是准备将这“疯子”推出去了。
围着患者的家属给他让开了一点儿地方。
“怎么回事儿?”杨大夫顾不得家属的反应,眼睛盯着护士小吴问话。
“刚才他左手的液体输完了,我看后面的输液量单用右侧的也可以的,就给他把左边的拔了。家属就放松了按着的左胳膊。
没想到患者突然闹起来,把右手的输液针扯了一下,就鼓了。我只好重扎。可他不配合,还把胃管拽出来了。要不是这些人按住他,他闹着要下地回家呢。”
杨大夫长出一口气,还以为怎么了呢!不过他跟着皱紧浓眉,很是不悦地问护士:“怎么没做固定?”
“家属不肯。说他们自己能按住患者。我也是没办法了,才按的紧急呼救。”小吴很委屈,要是家属同意固定,那会有这些事儿!
“行啦,我知道了。你也不用委屈,这事儿怪不着你的。你等我回去换上白大衣,马上就过来处理。你们家属一定要先按住他,免得他跌下来摔伤了。”
家属都面含愧色,患者的女儿非常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杨大夫,吴护士。真对不起。”
杨大夫摆手出去了,一时监护室里没人说话。折腾了一阵子的患者,这会儿也精疲力竭了,他不再闹腾,房间里就安静了下来,只有心电监护仪在滴滴滴地有节律地叫着。
杨大夫过去护士办公室,见小翟鸡皮酸脸地、气哼哼地还在拨电话。
“没打通吗?”
“嗯。四海酒家一直占线。”小翟的鼻尖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小脸上的焦急分外令人心动。
杨大夫扫了小翟一眼就转开了视线,淡淡地说:“那就不用打电话了。我去处理就行了。”
小翟撂下电话,肩膀也放松下来。看到小吴按响紧急呼救铃,她直觉自己跑去重症监护室也顶不了什么用,就直接跑去找杨大夫了。
没想到杨大夫这么给力。
杨大夫确实很给力。他迅速地换了鞋子,不顾脑袋上还顶着包扎的纱布,就套上白大衣。只是他白大衣下面是蓝白条的住院服裤子,看着倒像是住院患者偷穿了大夫的工作服。
“罗大姐,给我一个胃肠减压包。胃切除的那老头把胃管拔了。”
“没做固定?”
“家属不肯。真是乱弹琴。”
罗大姐找出个胃肠减压包递给杨大夫,打趣道:“你这是要带病坚持工作?”
杨大夫一笑:“不然呢?陈院长他敢出去喝酒,不就是算着我在病房嘛。”
这几天都是罗大姐给杨大夫换药,罗大姐早对他的伤口有怀疑了。闻言点头道:“你这样,也对得起张主任和护士长把你的住院费用全免了。”
杨大夫停住脚步,“真的全免了?”
“我听护士长说的。”罗大姐觑着他这表情,很不满地说:“这事儿,我糊弄你有意思么?”
杨大夫喜出望外,不仅仅是钱的事情,而是张正杰和护士长给自己的脸面。他赶紧表态:“哎,罗大姐,这么说就没意思了。这些年你也没少帮我,我从来都记在心上的。哪里会不相信你呢。”
罗大姐似乎被杨大夫的好话打动,顺口劝他道:“你呀,也该用点儿心了。今儿张主任回家了,你那伤也没啥事儿了,不如一会儿就住去值班室,今儿替李主任值夜班算了。老李那人最是肯念着别人对他好的。”
“一会儿回来再说。”杨大夫看罗大姐越扯越远,赶紧扬扬手里的胃肠减压包逃了。
杨大夫什么都懂。他本就是个心思灵活的人,不然也不会才下乡,就与大队长的女儿搞对象、没多久就结婚,然后去到公社教书了。
现在费院长明显失势,估计张正杰也得对陈文强退避三舍。以陈文强素日就看自己不对付的态度,真的有必要与李主任、梁主任搞好关系的。
刚才他先回办公室不让小翟找陈院长回来,也是想借机修补与陈文强的关系,改变陈文强对自己的看法。
杨大夫披挂整齐再度进去,患者家属的态度就全变了。
“小吴,来,你帮我先把患者固定了。家属留一个在监护室,其他人都出去。术后这么多人都围着他,容易发生切口感染的。再说他这么大岁数了,你们谁在外面接触了感冒的,传染给他就可能发展成肺炎了。”
杨大夫撵鸭子一样,张开双臂把陪护的家属往外哄。
“中午李主任都没撵我们。”
小吴就在边上说:“中午你们说只留两个人压着他胳膊的。”
杨大夫立即瞪眼睛,“如果你们不走就签字,出现任何意外你们自己负责。比如说术后感染。嗯,比如感冒发展成肺炎……说不定老爷子现在就已经被你们传染感冒了。”
“我们没人感冒的。”
“怎么就传染了?我姥爷现在也没事儿啊。”
“现在没事儿。哼。知道吗,感冒的潜伏期是一到两天的。他这么大的年龄,术后身体抵抗力差、反应什么的也都慢几拍的。他即便是感冒了,也许要晚几天才有症状。
不信?
你们敢保证自己就没接触过感冒患者吗?医院里什么病人没有,那电梯,就那么大点儿的空间,你们自己想想是不是。啊?
我告诉你们,他这个年纪和目前的状况,一旦感冒转成肺炎,分分钟能引起呼吸衰竭的。”
杨大夫说着话,手里也没闲着,把陪护赶离患者的周围,就与小吴一起用床单把患者固定在床上了。
家属一看是用床单固定,而不是用绳子绑,就溜溜地都退了出去,只留了老人的女儿在监护室里看着。
小吴这回很顺利地给患者又开通了液体通路。然后打开了胃肠减压包,准备再度给患者下减压。但患者极度不配合,左右摇摆脑袋,还想把手挣出来,把鼻孔里插着的吸氧管也拔掉。
杨大夫把床头摇起来一点,“老爷子,这样舒服不?”
老爷子点头:“舒服了点儿。你是好人。”
“你要听我的话啊,我还可以给你再摇高一点儿。等傍晚的时候,就让你能斜躺着了。”
“那可好。”患者并不糊涂。
“但你得听话。这胃管拔了容易,可要是没这东西,不用天黑,你肚子就得比昨天、比今早最疼的时候还疼。”
患者摇头,明显是不信杨大夫的话。
“你要不信我,我可就立即把床头给你放下来了。就让你闺女守着你,看看晚上是不是还要进手术室做手术的。那可要再花一次钱了。得好几百、上千块呢。”
杨大夫摆出一幅信誓旦旦的表情,容不得患者不相信他说的话。
而说到要再花好几百块、上千块钱,患者的表情立即动摇了,他盯着杨大夫问:“留了那管就不用再手术了?”
“是。”杨大夫的声音响亮、态度也非常诚恳。“你看啊老爷子,我现在吩咐护士给你下胃管,然后护士每小时都要把你的胃液抽出来。要是没必要,她们这样麻烦了,还不得抱怨我?对我也没什么好处,是不是?”
患者并没有立即就相信杨大夫这样的劝说,他还是左右摆着脑袋,不让护士操作。
杨大夫只好继续劝说:“你要是坚持不肯下胃管,我就等晚上推你进手术室了。我和你实话,再做一次手术,你多花几百上千块的,我还能分到十块八块的手术费。
咱倆打个赌不?”
老爷子沉思一下,浑浊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杨大夫好一会儿,似乎在判断他说的真假。杨大夫也不着急,只故作严肃地看着他。
好一会儿之后,老头儿摇头:“不赌。”
杨大夫立即出手扶住老头的脑袋,“行啦,小吴,赶紧给老爷子下胃管。老爷子舍不得他闺女再花几百块的。哎,那可是花钱买罪遭的。”
老爷子大概是没想明白还是怎么着呢,小吴趁着他不晃脑袋了,立即快手快脚地就把鼻胃管插进鼻腔。
杨大夫的双眼紧盯着老头的双眸,声音里含着诱惑、温和地暗示他说:“来,跟着我一起咽吐沫。咽,再咽。再咽。好样的!……这不就得了嘛。”
鼻胃管插到位置了,小吴手脚麻利地用胶布做好了固定。
杨大夫拍拍患者的肩膀,安慰他道:“你刚才听话,我现在就给你弄得更舒服一点儿。”他抽出患者脑袋下面的薄枕头,折了两叠垫到他脖子下面。
“是不是舒服一点儿了?”杨大夫从他颈椎弧度,判断出他有枕得比较高的习惯。
患者咧着没几颗牙的嘴巴笑,“你是好人。”固定的手臂阻碍了他的动作,但没有耽误他伸出大拇指给杨大夫。
“过一小时我再来看你。要是你一直听护士的不闹腾,下班的时候,我就给你摇到这么高。”杨大夫比量了一个大约45度角的坡度。
小吴在边上憋住笑,等下班的时候就过了麻醉后的时间限制,可不是要改半卧位了嘛。没想到杨大夫还能这么糊弄患者。
但躺在床上的患者不知道啊。他这一辈子睡惯了高高的硬枕头……刚才脖子下面什么都没有,那胃管、吸氧管也搞得他非常不舒服……再平躺下去,他觉得比杀了他也差不了多少了。而这杨大夫能往自己脖子下面塞枕头,虽不够高、也不够硬,但也好过什么都没有的。
于是他很爽快地答应:“不闹。你要是不来……”老人狡猾地说了半截话。
“那你就闹。”杨大夫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小吴,这儿就先这么地吧。”
小吴感激地点头。
杨大夫转头对患者的女儿说话:“有事儿让护士去值班室找我。我和你说,家属最多不能超过两个。少点探视的人,也能减少他感染的几率。”
他交代一句,患者女儿点一下头。最后在“谢谢杨大夫,谢谢杨大夫”的连声道谢中,她把杨大夫送出门。
患者家属围在监护室的门口,他们立即给拉开门走出来的杨大夫闪出一条通道,脸上或多或少表现出尊敬的神色。
意外3
李敏手下压着的是干干净净的切口敷料,等着巡台护士拿撕好的胶布条过来。巡台护士一看李敏要脱手套接胶布,立即躲闪过去对她说:“李大夫,我来贴胶布。你帮他把裤子提上。”
不想李主任却抢先动手,掀开了那几层手术单子,三下俩下就把患者那洗得有些发白的、军绿色的四角短裤给拽上去了。
那小伙子便面红而赤、笑嘻嘻地向李主任道谢。俩人拉呱了一个多小时,都觉得熟的不能再熟了。道谢的就是那么一说,帮他提裤子的就笑着揶揄他:“手术都做完了,你才想起来不好意思啊。”
那患者用才解放出来的、没打滴流的左手,抹扯一把满额头的汗水,吱吱唔唔地卡壳了。等他把脸上的羞赧之色藏住了后,才郑重地对李敏说:“谢谢你,李大夫。”
李敏笑笑,从被李主任弄得混乱的手术单上,把四个巾钳子取下来递给器械护士,然后再卷起盖在患者身上的所有单子,巡台护士已经把平车推了过来,她顺手把一大抱的单子接走。
李敏伸手去移动头架,顺便问患者:“疼没疼?”
“还好还好。革命战士钢铁意志,□□员钢筋铁骨,泰山压顶都不怕……”
小护士笑出声来,李敏也忍俊不止,真没想到这人会这么贫嘴。
李主任上手帮着取下头架,抓住他身底下的中单子,“别人用利多卡因会嗜睡,你反倒是兴奋。来吧,姑娘们,咱们得给这大小伙子过床了。”
那小伙子扫一圈眼前的仨斯文姑娘、还有鬓角露出斑白的李主任,看四人严阵以待要抬自己,赶紧捂住切口敷料说:“你们不用抬我,我自己能磨过去。”
李主任立即袖手,笑呵呵地鼓励他道:“行呀。你自己磨过去更好。也省得我担心闪腰了。小李你俩帮他扶稳平车。”
巡台护士则担忧地问:“能行吗?别崩开切口了。”
“怎么不行。局麻的阑尾炎。还有走下手术台的呢。来,你先把左腿伸过来。对啦,慢慢挪屁股过来。”李主任伸手压到患者的腹部敷料上,患者也很配合地按着李主任的指令去做。
李敏和巡台护士用身体抵住平车的一头一尾,伸手擎住他的左胳膊、左腿给他借力。器械护士先移动好输液瓶,然后双手扶住他的右胳膊肘,嘴里提醒他:“这手别使劲啊。”
到底是年轻的大小伙子,身强体壮的,三下两下就自己挪到平车上了。
“看,这不就挪过来了。李主任很得意患者的行动成绩。
那患者更是蹬鼻子上脸地吹牛:“不用搞车推,我自己走回病房也可以。”
李主任点点头:“我信你能走回去,但是医院制度要你躺在车上、由我们推回去的。”
李敏伸手给患者盖严被子,把病历本压到他脑袋地下,对巡台护士说:“你在门口那儿等会儿,我换了衣服就出来。”
不用去送患者了,巡台护士也很高兴。“那谢谢李大夫了。”
“不客气。李主任,我先带患者回去了。”
“行,你先回去。我一会儿就回去。记得补一张申请单给病理室。”
“是。”李敏没想给这个患者做病理的,但上级医师指示了,照做也就是的了。
等李敏换好衣服出来,巡台护士说:“李大夫,我找到一张病理申请单,你看看添的齐全不?”
李敏先道谢,仔细看了以后补上几个字,然后签名,掏出自己的印鉴,哈了一口热气盖上章,虽有点儿模糊但也算能够辨别得出来。
李敏把病理申请单交回给她再次道谢,“我从那边穿鞋出去。”
“好。你不用按铃了。一会儿我就把他推出去。”
李敏才转出去,患者的新婚妻子就扑上来。“李大夫,我对象怎样了?”
这时候手术室的门打开,平车推了出来。患者听见了女孩子的问话,努力转着脑袋想去看人。李敏上前按住他。
“再扭就掉下去了。”然后接过平车,把人往电梯那边推。
那女孩子跟在平车边,又哭又笑地问躺着还不老实的患者:“你没事吧?”
“没事儿。你哭啥啊。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我还想自己走回去呢,但是李主任不让。我告诉你,我这手术是局麻的,是李大夫给我做的。李主任说这手术做的非常漂亮。等一会儿回病房,我给你看刀口啊,绝对不会像腿上的大疤那么难看的。”
亢奋的患者让女孩子有点诧异,李敏觑着她的表情,便安慰她说:“他这是是对局麻药的反应,一会儿麻药过劲儿了,就恢复正常了。”
“我没事儿,我哪哪儿都挺好的,没有不正常的。”叨叨叨地说个不停的患者,还想伸手给他对象擦眼泪。
女孩子飞快地按住他的手,“快别动了,你这还扎滴流呢。我就是担心你,你没事儿就好。”
医疗电梯很快就升上来。电梯工见了李敏笑着招呼她:“李大夫做手术啦。”
“是啊。轮到你的班了?创伤外科。”
“我记得呢。那个李大夫,你哪天有空帮忙给我妈看看呗。”
“你妈怎么了?”
“她痔疮好些年了。但她说最近这大半年好像和以前都不一样了。”
“行啊。你带她过来吧。反正我不在科里就在手术室。”
“明天上午行吗?”
“明天有乳腺癌手术,后天有肺癌手术,这几天都得下班前才有时间。”
“好,那我就捡下班前让我妈过去找你。先谢谢你李大夫。各家医院门诊外科都是男大夫,我妈说啥都不肯去看。现在可算是有你了。”
李敏笑笑。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十一楼。电梯工殷勤地帮着把平车推出去。
“李大夫,让我来推吧。外科就你一个女的?”
“女大夫就我一个。”李敏把推车的位置让给女孩子,笑着回答她的问话。
“你真厉害啊。”
李敏莞尔,“医院把我分到外科了,我也没办法。其实换别的女生到外科也都能行的。来,你把车给我了,这车往病室里转得用点儿巧劲。”
前面的两个小轮子是万向轮,但是一边有点儿不太好使了,护士长叫了设备科来修了两次,最后也没有修好。说是去定了新的万向轮,科里只好就先这么对付着用这车了。
等把阑尾炎术后的患者安顿到床上、交代好所有的事情,李敏回到办公室,就听小翟再和李主任说杨大夫。
“他趿拉着拖鞋就冲过去了。差点儿被患者家属把他赶出监护室。后来我问了小吴……”
小翟把胃穿孔那个患者的情况向李主任细细地说了一遍,李主任就说:“这事儿怪我。我要是坚持做固定就不会出这出儿了。”
李敏在边上笑着说:“他女儿说的多感人啊。怎么好拒绝她。李主任,我们过去看看?”
“好,过去看看吧。”
俩人不仅仔细看了胃穿孔术后的患者,也看了胆囊切除术后、还有昨天的那个胰腺癌术后的。虽三个重患,但是术后一般状况都很平稳,没什么需要紧急处理的事情。李敏就回去写阑尾炎的手术记录。
正写着呢,小翟就进来说:“李大夫,有个老太太找你来看痔疮。说她女儿和你说好了。”
“嗯,我知道了。你让她在护士办公室先坐一会儿,我这里马上就写完了。”
李敏写完手术记录,看看时间接近五点了。这一天忙的,喝水都没有时间。她拿着病历夹去护士办公室给还在画体温的白班护士,边上长凳坐着的一个六十左右岁的胖女人,搭着笑站起来。
“你是李大夫吧?我闺女在你们省院看电梯的,她和你说了吧,让我来找你看病?”
李敏笑着点头:“是我。我知道的。你女儿与我说了。她说你有痔疮,有很多年了?”
胖女人略带点不好意思,皱着眉头说:“是啊。从怀老大的时候就有。然后等我那五个孩子生完更重了,最怕的就是便秘。”
“最近这大半年和以前比有明显变化了?”
“是啊是啊。过完年就觉得和既往痔疮犯病的时候不同,次次都便血。这便秘的带血不说了,它还老带脓。反正这肚子是怎么也不舒服,□□那坠坠的、一天到晚的总想去大便,偏还便不出来。开始我还以为是春节吃多了肉、然后春天上火了。可等到入夏、入秋了,这天都凉快了,也没见好。可把我愁的了,都不怎么敢吃肉了。”
李敏看看她那称得上肥硕的身躯、面前这圆隆隆把眼睛挤成一条缝的胖脸,不禁就哑然呆住,她小心翼翼地求证道:“这么说,你最近半年都是素食偏多了?”
胖女人涨红脸,低声说:“也没有素食。我是没肉就吃不下去饭、睡不着觉的。哎呀,我以前就九十多斤,这十来年的功夫,我就涨了三十多……公斤。”
哈,这话说的也没谁了。
小翟笑,李敏也唇角噙笑。那女人却没有太多的不好意思,只拍着大腿自嘲了一句:“我是六零年怀孩子的时候饿怕了。临到现在这可以不用粮本、不用肉票了,不就扯开了造嘛。”
虽是自嘲,但语气里所含忐忑、恐惧还是遮掩不住地流落出来了。这样的心态下,却还要对着李敏强撑出一幅笑脸,莫名就让人觉得替她心酸。
李敏朝她安抚性地笑笑,对她说:“你跟我来换药室这边,先做个肛诊吧。”
胖女人“哎”一声,脸上堆满的笑容,嘴里非常客气地说:“那可就麻烦你了。”跟着李敏往外走。
※※※※※※※※※※※※※※※※※※※※
直肠癌与饮食、运动的关系,科普的文章很多,这里不一一赘述。
肛诊
俩人走到了换药室门口了,女人声音点带着点儿发抖地问:“我这会不会是直肠癌?”
“你先别紧张。是不是等我先给你做了检查再说。”
“罗姨,给我只手套。我给她做个肛诊。她闺女是咱们医院的职工。”
李敏回身把门关好,把屏风拉开,在诊察床前圈出一个空间,遮挡住门边和处置台的视线。
“你上床这样躺着:脑袋朝这头,脸朝里,左腿伸开,右脚放在膝关节这里。”李敏耐心地教她摆了一个左侧卧位。
“我去拿东西,你把右裤腿脱下来就可以了,然后像刚才那么躺着。这诊疗床窄,你小心别掉下来了。”
李敏掏出口罩戴上,再接过手套戴好,用高锰酸钾浸泡的大镊子,从纱布桶里夹了一块纱布。罗大姐配合着给她往纱布上倒了些润滑油。李敏把润滑油涂抹在她的□□外面,掂量一下女人的身材后,她把中指涂上了润滑油(一般是用食指做肛诊)。
“你放松些,张嘴呼气。哎,对啦,就是这样。”
李敏慢慢伸中指进去,微微眯着眼,仔细地感受中指下的触觉。李敏全神贯注,仔细感受指肚下的触觉。
中指越过肛周括约肌。指肚下最先感受到的这一圈柔软应该是内痔,与肉眼可见的大大小小外痔一起构成了混合痔。
“放松,你再放松一点儿。”李敏的左手按在她的右髂骨上,温和地提出要求:“呼气,呼气,对了,你就这样放松,我才好给你做检查。”
慢慢探进的中指,缓缓地一圈圈地细细感受指腹下的直肠壁。中指快连根没入的时候,她的中指尖触及到硬结。
“这里,疼不疼?”
患者皱眉,“说不好疼不疼,反正是不怎么舒服。”
凸出在直肠壁上的坚硬质地的包块,表面凹凸不平,大小么,李敏努力用中指摸索包块的边径,宽度比鹌鹑蛋大了不止一圈,基本不能移动,至于长度,约莫接近肛管的半圈了。
触诊得到的就是这些了。
李敏抽出手指,见手套上带着一点点的脓和黏液,最醒目的是新鲜的血。
“是这样的么?”
那女人给李敏一个肯定的回答:“是。就是这样的。”
“好了,你起来吧。”李敏摘了手套,将其丢到不可回收再利用的医疗废弃物那牌子下,用肥皂细细地洗手。
女人很快穿好衣服走了出来。她焦急地问李敏:“李大夫,我这是不是直肠癌?”
“你为什么会想到直肠癌呢?”
女人尴尬,吞吞吐吐地说:“我去市医院问过我这症状,那大夫说是像直肠癌,让我先做个肛诊。你说我就是快六十岁了,但怎么也是女人啊!怎么能让男人用手指捅我的□□儿?”
这回答让人绝倒。
换李敏尴尬了。
罗大姐没忍住笑出声来。
那女人对着罗大姐说:“我也知道看病不能挑大夫是男是女,但这事儿吧,不要命的时候,我还是愿意找女大夫的。”
李敏擦干净手上的水,轻咳一声,一边抹手霜一边说:“既然你有心里准备,我就告诉你实话,肛诊的结果不太好。具体是不是直肠癌,必须要做个直肠镜检查,才能够确诊。”
女人的肥硕身体晃了两晃,眼泪就下来了。她呵呵地哭起来:“我怎么这么倒霉啊。这日子才好起来没多少年,好容易养大了孩子,不愁吃穿了……”
罗大姐和李敏俩人一起去哄,却怎么也制止不住她的悲声。她自顾自己哭个痛快,丝毫听不进俩人劝说她的那些等待确诊的话。
李敏没办法,贴在她耳边大声喊:“你别哭啊。你听我和你说。即便是直肠癌,你现在也是偏早期的。及时确诊,再及时手术,五年的存活率还是很高的。”
“五年?我就还能活、活五年了?”涕泗横流的女人,有如案板上被掐住了脖子的老母鸡,尖声地厉叫、一幅还没有活够、不肯认命挨刀的模样。
“你冷静点儿听我说:依我们临床的标准,活过五年就是治好癌症了。听懂了吗?”
“懂,我听懂了。活过五年就是没癌症了,是不是?”
李敏只好点头,那女人立即收了眼泪,不顾自己哭的那狼狈形容,急急地追问:“那我哪天做直肠镜好?”
“越快越好。我这就去给你开个直肠镜检查单子。你是不是直肠癌,还要做了肠镜才能确诊。你先不要哭了。该趁着现在还没有下班,就去腔镜室那边做预约。可别等你闺女下班了再去,那时候腔镜室也下班了。”
“好,我听你的。谢谢你,李大夫。”
胖女人高高兴兴地拿着检查单子走了,李敏长出一口气,接诊这样的病人太费心了。看看时间都五点多了,该去做下班前的查房了。
李敏这次重点在明天要做手术的乳腺癌那患者。她惯例地安抚患者:“今晚吃点清淡、容易消化的,吃个五六分饱就可以了。早点睡。要是十点半还睡不着的话,就找护士去。我交代夜班护士给你用药了。”
患者满脸坚强,连声向李敏道谢,可等李敏转身去看别人的时候,她悄悄抹去眼角的沁出的一滴泪。
那个甲状腺二次切除术后的老太太,看到李敏就很高兴地招呼她:“闺女哎,我拆完线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
“是啊。你可以回家过‘十一’和八月节的。”
老太太立即笑得见牙不见眼。
做了脾切除的那女孩子就问李敏:“李大夫,你说我这药费什么就都是肇事方出了,可是她们说我这肚子开刀了、就泻漏了元气、还没了脾,以后工作都做不了,是不是?”
“不是。你别想那么多。脾脏切除以后会对身体有一定的影响。等过完‘十一’,你能出院的时候,我会详细和你说。你这几天就好好休养。要按着轻重缓急来处理事儿。”
“好。我听你的李大夫。不过是不是我出院了,肇事方就不给赔偿了?”
“这个应该不会的。具体我也不知道多少。会有人来找你商量时候处理的。”
李敏的话显然没有安抚到女孩子,她皱着眉头慢慢点点头,还是很客气地道谢。
把烧伤的三个患者都看过以后,李敏先去看下午手术的阑尾炎。小伙子过了兴奋劲,有些打蔫。
见了李敏进去,努力打起精神头、睁大眼睛说话。
“李大夫,我晚上可以吃饭吗?我这早晨就喝了半碗大米粥,现在肚子饿得叽里咕噜的。”
李敏摘下听诊器,没等焐热呢,就听到患者一串的肠鸣音响起。
“你听,就是这样的,咕噜了好长时间了。”
“那你排气没呢?”
“排了,早排了,排了好多呢。我可以吃饭了吧?”小伙子仰着脸,满脸都写着“要饿死了”的恳求。
“吃点稀饭吧。半饱就够了。别的等明早再说。”
“好,好。谢谢李大夫。我这输液要几天?”
“三天。”
“等不输液了,我可以回家不?”
“回家也行。但你要回来换药。也要注意卫生,别把伤口弄裂了、或是感染了,就不是在医院住一周的事情了。”
“你就拆线再出院吧。”
小伙子拉住女孩子的手,让她别出声打扰自己的询问。
“李大夫,你看,今儿个是26号,我‘十一’那天再出门,没问题吧?”
这人怎这么执着啊?
“你过完八月节再出门吧。总要给身体足够的恢复时间。你现在不是18岁、20岁,不是身体机能最佳状态的时候了。”
“我现在也不错啊。”
“日暮西山了。你没二十岁跑的快了,是不是?你要服老。”李敏与他开起玩笑,“好好享受这几天能光明正大躺着懒的日子。晚上有什么事儿,就去找值班大夫,李主任今晚夜班。千万别忍着。就像你那阑尾,再拖俩小时肯定穿孔的。”
提起阑尾,小伙子终于暂时歇了要旅行的心思。对那要穿孔的阑尾,俩人现在还都心有余悸呢。
李敏笑着走出去,身后是两个幸福得冒泡的新婚夫妻。
胃穿孔的老人面色略显灰败、疲惫地躺在床上,这让李敏直觉感到很不好。可是监护仪上的数据却没见什么异常。
“小吴,他怎么了?”
小吴抿嘴笑:“才闹完呗。”
李敏愕然。
小吴轻声对李敏说:“杨大夫答应他下班前把床给他摇起来。我和他说没到下班时间,他不信。等久了一点儿,闹得三个人都按不住他”
“他要摇起来多高?”这样的半卧位正合适啊。
“杨大夫才过来了。”
“噢。”李敏看看手上的腕表,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了。她拍拍老爷子的胳膊,“老人家,我是给你做手术的大夫,我来看看你肚子上的刀口啊。”
老人有气无力地翻了一下眼皮,若有若无地哼了一声,算是给李敏做了回应。
李敏掀起被子一看,切口敷料看着还可以。
“小吴,怎么还是你在这里?谁来接你的班?”
“我要再等一会儿,等她们做完交接了,才会有人过来接替我。”
李敏点点头,对家属说:“尽量哄住他、看好他。他这么大的年龄,做了这样大的手术,要是折腾的得送回手术室重新缝合,对身体的损害就太大了。再按不住的话,就只好肩膀、大腿都固定了,那样会很累的。”
“是,是。我今晚一定看住他。”
老人的儿子满口答应。
李敏才换好衣服,电梯工就匆匆地找过来。“李大夫,我妈那里……”
“我刚才给你妈妈做了检查,怀疑直肠癌的可能性大。要做直肠镜才能确诊的。”
“那是早期直肠癌吧?”电梯工怀着无限期冀问。
……
替班1
“若真的是直肠癌,那就不能算早了。肛管有接近半圈是病变了,具体是哪一期得看病理检查的。”李敏用手比划着病变的程度,对她实话实说。
不想那电梯工立即用双手捂着脸抽噎起来:“我妈苦了一辈子,老天怎么对好人就没给个好报啊……”
李敏素日里对这电梯工没什么好感,且从问诊里获悉了她妈妈的饮食偏好,觉得即便是直肠癌,也是她的生活习惯造成的。但看电梯工在自己跟前肝肠欲断的痛哭模样,心下不忍就免不了要开口相劝。
“你先别哭啊。或许是我诊断错了呢。等后天做直肠镜确诊了再说。”
李敏也想不出什么别的话好劝她,只能这样翻来覆去地说了几次,也不见什么效果。几个护士忙着交接班后的工作,也没人相帮劝说一句。
到后来李敏就烦了,换了一个说法:“你妈妈是不是要等你一起回去呀?你哭肿了眼睛,一会儿要怎么和她解释。她还等着你劝说、安慰呢。”
那电梯工的哭声戛然而止,突然的停顿导致她抽噎着开始打嗝。
李主任走过来,问李敏:“怎么回事儿?”
“我刚给她妈妈做了一个肛诊,发现10点到接近4点整个快半圈的部位,有占位性病变。我用中指做的检查。”李敏把自己的手指给李主任看。
“是质地偏坚实、凸凹不平的硬结,基本不能推动。手套上有鲜血和少量的脓苔。她妈妈有混合痔多年,春节后自觉有改变,还有里急后重的现象。”
“给她预约个直肠镜检。”李主任见多了肿瘤家属得知噩耗时的表现,于是他第一时间给出意见。
“嗯。我给她妈妈开了检查单,预约的是后天上午检查。”
“那就等检查结果吧。现在哭什么。”李主任才巡查了一遍那几个术后患者,准备回值班室休息。
“是啊,你别哭了。”李敏耐心再劝。“我和你说肛诊不能百分百确诊直肠癌的,不然就不会再安排直肠镜检查了。万一不是直肠癌,你不是白哭一场了。是不是?”
好说歹说才把人劝走了。
“这是什么人?”这么快就有人私下来找李敏看病了,很出乎李主任的意料。
李敏觉得奇怪,“就是开医疗电梯的那女的啊。主任没认出她?”然后她甚为惋惜地说: “是后天上午检查,不然或许能过去看看肠镜的。”
“平时就没留意过她。你要是想看她妈妈的直肠镜检,不如给她换个时间做检查。”
李敏怦然心动,但她知道自己的办不到这事儿。便讪笑道:“人家约了后天上午,往后推,肯定不愿意的。提到明天下午,也会很废口舌又不一定能成。再说腔镜室的那些人,我也不认识的。”
自己一个小大夫,连创伤外科都说不上话呢,何况腔镜室……
“让护士长安排,为多一个直肠癌的在咱们科手术,她会出面的。”
说话的功夫,科里去看‘十一’联欢会的人都回来了。护士长不满地对陈文强抱怨:“人家别的科室到的人可齐整了。哪像咱们科,你们大夫一个都没去,分给咱们科的位置都没坐满人。”
陈文强将脱下来的白大衣拿在手里抖着,笑眯眯地插话:“我和王大夫、刘大夫后来不是去了嘛。”
护士长气咻咻地说:“你们喝的脸红脖子粗地进去,还不够显眼的。你是院长了哎。”
“院长也得吃饭啊。那手术做完都几点了。我们可是吃了饭就过去了。不是四点开始吗?”
护士长知道其是故意的,便说:“今天早会还强调了是三点的。黑板上也有写。我和你们说,医院一年也就搞这么一次活动,要是咱们科这次被扣分了,到时候少了多少奖金,就从你们这些大夫的奖金里补。”
医院有各种考核指标,凡是各科有减分的项目,最后就在奖金总数上予以奖惩。具体的到各科了,就由科主任和护士长负责是落实到人头,还是大家平摊。
虽护士长说的气势汹汹,但是陈文强等人也没当回事儿。即便扣分了,折合起来也扣不了几十块钱。摊到六个大夫身上,也没多少钱。
李主任笑着为自己辩解:“我和李大夫做手术去了。我是想看节目的,可是分\身乏术啊。
李大夫才还做了一个肛诊,后天上午要做直肠镜。你看是不是调到下午让李大夫跟着去?要确诊是直肠癌了,也好直接办住院。”
护士长立即就应了:“行。我去和腔镜室说。”
李敏把准备好的患者名字等资料递给护士长,“护士长,这不扣我奖金了吧?”
“这个要是确诊了是直肠癌,收到咱们科住院就不扣你的。”
护士长算得这么清楚,让李敏不禁莞尔。
刘大夫已经换好了衣服,笑着和护士长逗趣:“护士长,你这样可不行啊。咱们好赖是去了,不过晚了一小时而已。就是扣,也只能扣三分之一的,是不是?李主任没去,又不像李大夫干活了,他的得全扣。陈院长?”
刘大夫笑着拉陈文强为自己助威。
李主任叫屈:“怎么能扣我的呢?下午我上台做手术去了,咱们科还有好几个术后的,总得留个大夫看家的吧。”
护士长是十分在乎各项评比的,“年底没了先进科室,谁脸上都不光彩。”她继而强调:“咱们护士这面儿,不论是下夜班、上夜班、还是轮休的,都按时去了。要是扣分了,也是因为你们大夫没去的事儿。
我可不管你们都是为啥没去。反正院办要是扣分了,就扣你们的奖金。对了,还有梁主任,他下夜班没来,也要扣。”
陈文强一边洗手一边说:“扣就扣吧,我们都惹不起你。这下班时间都过了多久了,我得回家做饭了。老李你走不走?”
“我走什么。我今晚值夜班。”
杨大夫穿着白大衣过来。“李主任,我没什么事儿了,今晚我搬到值班室住。你回家吧。”
李主任看杨大夫不是说笑,便谢了一句,还提醒他道:“今天那个胃穿孔术后的病人,你可加点儿小心,别疏忽了。”
“行,你放心。就当是我自己值夜班了。”
陈文强见杨大夫肯站出来干活,便在值班的小黑板上把“李”字换成了“杨”字。然后与护士长点头一笑,俩人都想到应该是给杨大夫免住院费的事儿,让他知道了。
护士长就说:“那个胃穿孔的,李主任,我这面按医嘱派了护士做24小时监护,你要监护几天?明天后天都有手术的。我没那么多人给你守着。”
李主任沉吟了一下说:“最多三天。行吧?”
“两天。”护士长坚持。“我和你说,就是一天的24小时监护都是多余的。胆囊切除的、胰腺癌的都比他重。万一再来个开颅的患者,真需要24小时特护,我这面就倒腾不开人了。”
李主任便摆出告饶的态度:“尽量安排三天吧。他84岁了,现在的反应看起来偏术后谵妄。家属不明白,咱们不派护士看紧点儿,出事儿就不好了。是不是?”
护士长叹气:“咱科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儿。那温暖休产假。这缺了一个就转不起来了。行了,我明儿去护理部看能不能先借俩个人。”
陈文强便赞道:“还得咱们护士长,不然术后护理跟不上,病人也治不好。”
“不用给我带高帽,我不吃你们这套的。”
李主任与陈文强一起往外走,俩人边走边聊天。
“小杨那人今儿下午的表现还不错。下午你们去吃饭,我带小李去做一个阑尾炎,正巧那胃穿孔的患者闹腾,小翟说他趿拉着拖鞋就冲过去了。我后来去监护室看过了,监护室的护士把他好一顿夸。”
“他那人品性不好。”陈文强撇嘴,“喝点酒就没个分寸了。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谁还没点儿毛病啊。”
“他这毛病可不怎么地。不止咱们科年轻的护士绕着他走,就是手术室那些小护士也躲着他。不是他替你值个夜班,你就说他好了吧?老李,你可不是这么容易收买的人啊。”
“那你说我是啥样人?!我就说了他今儿下午的表现不错。我说错了吗?人小杨去监护室看过以后,还让小翟不用再打电话叫你回来呢。哪儿做的不好了?”
“四十岁的人了,一天到晚想占女同志便宜……”
“我说他今儿下午。”
陈文强见李主任认真,立即投降了。
“今儿下午他做的是非常好。我得谢谢他让我消停地吃完了饭。不过他要是改了那好色的毛病,老李,我不是乱说话,泌尿外科可就只有他一个人。他那人脑子是够灵活、够聪明,人也是上进心挺强的,唉……”
李主任点头:“值班的时候还能醉酒出事儿,也确实是不怎么地。现在还挨了处分了。不过都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我就希望他这回脑袋上的伤好了,也能想明白了。或许以后就转了性呢。”
“你总是把人往好了想。”
“你对他成见太深。换谁有那么一个媳妇儿,也不会想回家好好过日子。不管怎么说,我今晚能在家睡个好觉,还要谢谢他的。要没有老梁的提议,他在院里罚了他三个月的奖金后消极怠工,咱们在手术季得多操多少心啊。”
这话合情合理,陈文强点头同意。“老梁的提议好。但愿他以后能转了性。你要是值夜班太吃力了,就出班吧。我看李敏差不多也能顶人用了。”
“再看看吧,咱们科不像医大人手富裕有二线班。就这么让才毕业的孩子顶班,总不是个能让人放心的事儿。多个人值班,排班的时候,调剂的余地就大一些。”
“随你吧。撑不住就早说。七个人和八个人轮班,也没差多少。”
说着话,俩人到了分手的地方。同一栋楼,相邻的单元。
暮色里的宿舍楼前,都是今天下班比较晚的医护人员。年轻一点的,往旧楼走。年岁大一些的、各科室的主任、副主任医师们,都往新楼去。
泾渭分明。
这是由年龄、实力决定的。
在医院里,阶层就是这样分明的。
替班2
早会前,人人都看到杨大夫顶着两黑眼圈,有些萎靡不振地坐在护士长对面的对面位置上。夜班俩护士的模样比他更惨。
护士长一边整理帽子,一边处惊不变地笑着说:“昨晚是科里不顺?是哪个出事儿啦?”
夜班护士有气无力地摇头:“哪个也没出事儿。”
“那你们几个照镜子看看。啊,你看看你们几个,没精打采的样子,好像一夜没睡似的。那今晚和明晚值夜班的还要不要活了?”说着话,护士长拽过交班本先看起来。
杨大夫伸手搓脸,“别人活不活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胃穿孔的老头再闹下去,今晚上不磨死监护室的护士、也会恁死夜班大夫的。”
夜班护士便说:“那患者太能折腾了。昨晚在监护室的小许,动不动就按紧急呼救铃。还不如不睡呢,才迷糊着,就被铃声吓醒。”
杨大夫很不满地说:“过去看吧,又没什么事儿。这么不顶用的护士,要不要放人在监护室也没什么意思,就是家属自己护理也就是这样了”
护士长一边看交班本一边问:“小许呢?”
“在监护室做交班呢。”
监护室里,护士小许被看完夜班记录的李主任训得眼泪含眼圈的。
“你要是这样干活,放你在监护室有什么用?”
小许嗫嚅着说:“我说了不用找大夫的,但是患者不肯,家属也不肯。我,我也是没办法。”
头发花白的家属,看起来甚不好意思。
“李主任,这都怪我爸,他不是年龄大了嘛……”
李主任叹息:幸亏是杨大夫替自己值了这个夜班,不然这一晚就要够自己受的了。思及此,他说话就不那么好听了。
“你爸爸虽然年龄大了,但是咱们医院也不能给他个人专配一个大夫。就是干诊那边的老红军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这不是我爸刚做完手术吗?过几天也就不会了。”患者的儿子小声辩解。
李主任绷着脸说:“李大夫前几天还参加了干诊的那个老红军的开颅手术。人老红军开颅术后也没像你爸爸这样闹腾啊。你们这么干,让值夜班的大夫怎么受得了?”
边上一个年轻人有点儿不在乎地插话:“下夜班再补觉呗。”
李主任立即就不大高兴:“下夜班补觉,我们也想呢。”
李敏把患者的各项指标都抄好到便签本上,拦住要发脾气的李主任的话头,笑着对家属说:“今天有个乳腺癌的手术,明天是肺癌和骨肉瘤,就是骨癌。咱们科所有的大夫都得去做手术。下夜班的也得去。
要是昨天给你爸爸做手术的我和李主任,一夜被反复叫起来,晕乎乎地上手术台,将心比心,你们要是乳腺癌和肺癌的家属,你们愿意吗?甘心吗?放心吗?”
年龄大的男人见李敏这么说,伸手拉了年轻人一把,立即表态:“好,好。我们今儿一定好好和我爸爸说。”
李主任紧绷着脸不放松:“按道理你爸爸这儿的特级护理,就到晚上下班为止,就不再留专门的护士看护了。”
“哎,那怎么行呢?我爸爸这里还没拆线呢?”父子俩都急起来了。
李主任和李敏相视无语,这家人怎么想的?
“你们还想到拆线一直有一个护士守着?”
“这不是我爸爸年龄大了么?我爸这辈子一直都很辛苦。这老了老了,我们兄妹就只能一天天地顺着他。老小孩老小孩的,有什么办法呢。”
病床上的患者睡的呼呼的,甚至打起鼾声。
李敏对这头发花白的男人笑着说:“你看他现在睡的多好。”
“他这不是昨夜也没怎么睡嘛。唉!我们也没办法的。孝顺孝顺,我们从小没妈,我爸又老了,他都84岁了……我们就只能顺着他了。”
小许在一边嘀咕:“你们是要我们大夫和护士,也和你们一样地顺着你爸折腾。”
“照你这样的要求,我们科的工作得停下一半,才能专门抽出人手照顾你爸爸的。你认为可行?”
男人着急:“李主任,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护士能不能不撤?”
“护士不撤,你能保证你爸爸能安静不闹?你爸爸是一定得大夫来看他,才肯安静下来的。这就令我们的正常工作都很难做了。
你爸爸要是真的需要大夫过来,我们什么话都没有。他白天睡够了,晚上闹人,你们家属也为别的重患者想想,行不行?”
男人更不好意思了,“那个李主任、李大夫,我们今天一定好好劝说他。今晚一定不会像昨天一样。”
“行啊,你们看着怎么做通你爸爸的工作了。现在你俩都回去参加交班。”
李主任把俩护士都叫着、李敏也跟在后面离开了监护室。
护士长看着李主任带着夜班的小许等进来,就问道:“那胃穿孔的怎样了?”
小许委屈的眼圈发红:“他睡得呼呼的。”
陈文强看看电子钟,拦住要说话的护士长:“先交班吧。”
交班之后,护士长就说:“李大夫,那个胃穿孔术后的患者,那是你管的病人,你得和家属好好说说了,这么闹可不成,咱们科里也不是就他家一个住院的。”
李敏赶紧点头如捣蒜一般地应下来。
李主任就道:“我才说过患者家属了。他们家惯的老人倚老卖老。这在他们家怎么地都行,咱们科可还有别的患者呢。”
陈文强就说:“要这么地,那特护的事儿,护士长你看是不是安排能拿得住事儿的老护士过去?白天你再从护理的角度与患者家属好好沟通吧。”
护士长犹豫一下就说:“好吧。我安排吕青过去。你们也多跟家属说说。”
“都还有事儿没?没事儿?那就散会了。”陈文强宣布早会结束。
时针已经指向8:17了。
梁主任就问李敏:“乳腺癌的那个患者,早晨你去看了没有?”
“看了。昨晚吃了大半碗面条。夜里睡的也好。今早没进食水。”
“那好,我和老陈先去手术室,你带患者过去。”
李敏点头,自去找护士给患者术前用药。
冷小凤低头开ct检查单,患儿的母亲抱着孩子在她身边等着。小女孩很瘦弱,看着根本不像已经满周岁的模样。她歪在母亲怀里,脑袋靠在母亲的胸上,好像是已经没有力气支撑起自己的脑袋了。
“大夫,我女儿这是什么病啊?这大半个月都不肯好好吃奶,区医院门诊说是食欲不好,给开了促消化的多酶粉、龙*壮骨冲剂。早晚我都按着给吃了,也没见什么效啊。”
女人抬手抹去眼角的泪珠,把女儿换了一个手稳稳地抱在怀里,做母亲身体向后弯成弓形,好让孩子能够舒服地靠在自己的怀里。她小心地把夹被掖好往上颠颠,小女孩有气无力地哼唧哼唧儿了几声。她立即轻轻地拍着孩子的后背,眼里全是心疼和怜爱。
这时候孩子的父亲抱着从儿科护士长那里买的盆子、水壶等过来。
冷小凤写好检查单,对焦急等她说话的年轻父母说:“我给你家孩子开了脑ct,看看是什么问题。”
“大夫,孩子的脑袋不会有病的。我当初就是在省院生的她。她出生以后声音哭的可响亮了。我记得当时接生的助产士说她是‘十分’的,这一年的接种疫苗,我都有按时带她去打针的。”
“嗯,我给你家孩子开脑ct检查,是这样的原因。你看,你们在门诊治了三周,也没查出来什么原因。都是按着消化不良治疗的。但她那种喷射状的呕吐,我考虑是孩子脑袋里面的事情。”
“会什么?脑子里有病?”患儿的父亲立即急起来。
“你先别着急。我们做了脑ct检查,先排除目前可能性最大的脑袋里面的病变。这么小的孩子,我也盼着今天就能找打病因,明天就能治好了。”
冷小凤的话极大地安慰了年轻的父母。
“你们先抱孩子去病房,然后去一个人拿着这张检查单,去ct室预约检查的时间。这面我先让护士给孩子扎滴流,给她补点营养。”
“那谢谢大夫了。”
没一会儿,年轻的父亲拿着检查单回来了。
“冷大夫,ct说要排到下午4点钟才能检查的。”
冷小凤看着上面划的检查时间皱眉,“要这么久?”
患儿的父亲焦急地搓手。“那个冷大夫,你看能不能帮着提前一点儿?我和他们说了孩子小,病的时间又长。要不是今儿挂到吴主任的专家号,还不能住院呢。唉……”
冷小凤犹豫了一下站起来,接过检查单说:“我带你去ct试试,看看能不能提前点儿。”
“谢谢冷大夫。谢谢冷大夫。”患儿的父亲点头哈腰。这般作态让冷小凤不好意思。
“我去了也未必能好使,你先不要谢我。”
冷小凤拿着那ct单,没去负责排队的护士那里,反而往ct室里面走。正好遇见昨天吃饭的时候,喊李敏“师妹小心”的那男大夫。不过他已经换下白大衣,好像是下班了。
冷小凤要找的就是他。
“师兄,忙不忙啊?”
这一声甜美的“师兄”,立即叫停了那男医生的脚步。
“不忙,师妹有什么事儿?”男医生的态度非常热情的。
“师兄,我才收的这个患儿,今早喷射性呕吐了数次,病情有点而紧急,可还不到急诊做脑ct 的程度。师兄看看能不能给往前提点?”
那男大夫接过检查单,仔细地看了冷小凤填写的病情介绍,“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到里面看看。”
“麻烦师兄了。”冷小凤笑得挺矜持的。
那男大夫走进操作间,对正在看电脑成像屏幕的两同事说:“儿科有个师妹,要送个孩子来做脑ct。”
“嘁。医大的师妹,要多少有多少。个个都送患者来,咱们这儿不是等着接诊的护士来骂。”
“别介,你们俩怎么能这样呢。那好歹也是跟你们叫师兄的,是不是?”
“少来。我们可用不着巴结什么师妹的。”
“话不是这么说的。你俩都有女朋友了,怎么也得成全哥们一回不是!”
“好好好,看你小子可怜,这个做完就带上来吧。不过,你追到人了,可得请我俩喝酒。”
“小事儿一桩。”男大夫得意地应了。心里话则是要是自己在班上,哪里用商量别人加先儿。幸好今天走的晚,不然就错过了。
※※※※※※※※※※※※※※※※※※※※
在每个患者及其家属的心里,想的是人都得病了,你们大夫和护士怎么就不能24小时守着呢?
公立医院对普通患者,根本就做不到这一点。
替班3
等候的时间,仅仅是几分钟,却让冷小凤觉得像过了几个小时那么久。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来ct室太冒失、太唐突了,就在她生出要离开的念头时,看到那男大夫拿着单子走出来。
“这么吧,师妹,你现在就让家属把孩子抱过来。这个患者做完以后,就立即给她做。”
“哎呀,太谢谢师兄了。”
“不客气。你以后有什么事儿,过来找我就好。”
患儿的家属赶紧谢了又谢。
“你先去抱孩子过来,我和冷大夫在这里等你。”
“好好好。”患儿的父亲千恩万谢地急匆匆走了。
冷小凤站在走廊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那殷勤师兄的问话。偶尔也会说儿科的一点儿事情。一个有心,另一个求人在先,总的来说聊得还不错。
患儿很快就被其父抱来了。做母亲的跟在边上举着输液瓶。
冷小凤爱怜地摸摸没精打采的患儿。小丫头萎靡地趴在父亲的怀里,瘦得大眼睛已经眍?了,真的非常像电影里的小萝卜头。
她对男大夫说:“就是这个小姑娘。出生的时候评分还是10分,现在都过完周岁了,身体各项指标只勉强达到十个月龄的标准。”
冷小凤就这么简单地介绍了一句,更多的病情介绍和详细的体征、查体结果,都写在ct检查申请单了。
那男大夫愣愣神,这孩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周岁的孩子啊。看这个小可怜儿样!自己一个大男人都觉得这孩子可怜,就怪不得冷小凤能过来找自己“加塞儿”了。
“行,师妹放心,在做的那个患者下来了,就先给她做。”那男大夫并没有让冷小凤进去看ct扫描屏幕,“师妹先回去忙吧,一会儿出来结果了,我打电话告诉你。”
冷小凤把患儿及其父母留下。她回到科里没多久,就接到ct室的电话。
“冷大夫,你师兄找你。你那个师兄啊?”喊她接电话的老护士,笑着打趣她。
冷小凤笑而不语,接过电话就说:“喂,我是冷小凤。”
“师妹,那患儿脑ct检查,我考虑是第四脑室占位性病变,幕上梗阻性脑积水。”
冷小凤略吃惊地“啊”了一声。
“患儿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我就是看那孩子挺可怜的。”
“师妹真是心善。这样吧,我一会儿让我们科胡主任再看看片子确诊一下,然后请他出面,看看能不能与陈院长商量下,也许神经外科有好的治疗办法。”
“那多不好意思啊。太麻烦师兄了。等你们的片子和报告出来了,我让我们儿科主任提起会诊吧。”
“那也行,随你。师妹今儿个是什么班?”
“夜班。”
“噢,哦。现在忙不忙?”
冷小凤才求人办完事儿,只能耐下心说:“在写做脑ct这个患儿的大病历呢。”
“那我就不打扰师妹了。中午见。”
“嗯。”冷小凤应了一声,没什么表情地搁下电话。
电话那一边的男大夫却激动地砸了办公桌一拳,然后吸着冷气咧嘴,像个二傻子一样地在傻笑。
手术室里,梁主任做主刀,陈文强是一助,梁主任在患者左边乳腺,以肿瘤为中心,做了一个梭形切口,切口的边缘距离肿瘤大约在5厘米。只少不多。
但是梁、陈俩人,都有意无意地给了李敏很多机会参与到手术中。因为这个手术要注意避免癌细胞顺着破裂的血管转移,所以及时处理出血点也是手术的一个要点。
麻醉周主任被梁主任叫过来看台。
他很不满地说:“这样的手术,用得着我来看吗?”
陈文强笑嘻嘻地说:“你闲着也是闲着,老梁这么稀罕你,你还不早早过来?你不知道,没你他就做不了手术的。”
“可不是怎么地。要说满省院,我和老陈最喜欢的人,就是老周你了。”
“那是。你们这些尾巴翘上天的外科大夫,离了我们麻醉,你们能干得了什么。”周主任小小地骄傲了一把。“除了像百年前那样,七八个人‘按麻’截肢,你们什么手术都做不了。开颅、开胸、开腹那都是做梦的事儿。”
他说的是实话,可那得意洋洋的模样和口气,真的不怎么招人喜欢。
手术台上,梁主任嘴巴不停,手上的动作也不见慢。他用电刀处理小的出血点,随着电刀的呲呲声,空气里弥漫着焦糊的烤肉味道。但稍大的血管还是要丝线结扎或者缝扎才能放心。三人六只手,上下翻飞地操作着。
“所以啊,我俩就恨不能把你栓在裤腰带上了。走哪儿得带到哪儿。”梁主任笑眯眯地给他一句。
器械护士忍不住笑出声来。
陈文强便道:“要栓你栓吧。你看他个老头子,老模咔嚓眼的模样,谁稀得待见啊?还栓裤腰上呢,也不怕嫂子抄扫帚疙瘩揍你。”
这话说得周主任假装不爽地沉下脸,“老陈你别嘚瑟啊。我告诉你,明天你上的那台截肢手术,可别指望我管你了。”
“那可不行。那是刘大夫主刀的。你不怕搁台上了,你就撂挑子。”
“哼。搁台上也是你们创伤外科丢人。”
“看你那话说的多没水平。你得有救死扶伤的革命人道主义精神。”
“老陈啊,你就和老周说句软化,说稀罕他就得了呗。”梁主任出面“劝架”。
陈文强把手里的组织剪丢给器械护士,不甘地还嘴:“我要稀罕他个半拉老头子,显得我多没水平,说出去多丢人啊。”
“我稀得你稀罕。明儿轮到谁上你那台就是谁。我还不伺候你了。哼。”周主任捏住陈文强的七寸。
“好好好。稀罕你。行了吧?”陈文强见周主任杠上了,就假模假样地先认输了。
“这还差不多。不然我明天真不管你了。”周主任得意地在皮质的三脚凳上,悠悠然地旋转了一圈。
这招人恨的模样!
陈文强不甘心自己输了一阵,看他那模样就撇嘴揶揄道:“你又不是十七八的姑娘,自己不知道照照镜子看看啊。别人嘴巴头上说稀罕你,稀罕你啥,自己不明白啊?!”
周主任对这陈文强的挖苦,满不在乎地说:“咱们都是知天命的人了,我还就不信有大姑娘能稀罕咱们这把子年纪的老头。”
“那也未必啊。或许人大姑娘也稀罕你周主任呢。”梁主任接话。“你这模样不是比老赵强多了。”
“你可给我拉倒吧。别把我和老赵比。我和你俩说,真遇到嘴巴上说稀罕咱们的,那还用脑袋想吗?不是稀罕咱们手里这点儿专业技术的,那就一定是稀罕咱们钱包里的那点儿小钱了。”
陈文强很认同。“是啊,老周你这话有道理。人年轻小伙子溜光水滑的,不比咱们这满脸褶子的老头子好?人大姑娘又不是缺爹。谁心里要是连这点儿数都没有啊,一把子年纪就活到狗身上了。”
梁主任不管他俩废话,对巡台护士喊道:“赶紧送去病理室,告诉他们台上等冰冻切片的结果。”
随着话音,一大块切下来的乳腺组织,扔到器械护士递过来的锈钢盆里。
李敏赶紧跟一句:“两张病理单都夹在病历本的最后。”
巡台护士就过去翻病历。她翻到检查单就说:“有李大夫在,咱们都不用再提你们填这病理单,李大夫从来都是准备的好好的。”
巡台护士把手术室的双开门扉拉开一半,大声喊道:“某某,乳腺癌的家属。在不在?”
乳腺癌患者的丈夫和儿女立即围了了上来,“在,我们都在。”
巡台护士把一个把布口袋交给患者的丈夫,嘱咐他抱好。
“这里头是个棕色的大玻璃瓶,装的是切下来的肿瘤标本,要送去五楼的病理室做切片的。你先抱好了,不要摔了。
我们手术室的人手不足,你们家属自己去送一下。这个是检查单你拿好。”
器械护士把东西交给焦急围着他的父子,患者家属还想问几句,但她却立即退了回去。男人只好像捧着一个易碎的瓷娃娃般,小心地往电梯那边去。他儿子手里拿着病历单子,紧随其后。
正巧医疗电梯空荡荡地停在那里。开医疗电梯的女工,见到布袋子上大大的病理二字,立即就说:“过来,你们坐这个电梯走。”
手术室里,刚才的话茬还在继续说呢。
“谁稀罕给别人当爹啊。自己的闺女,那是没办法,得好好地养大。遇上缺爹的,也只有那死脑筋不开窍,光想着美事儿,不想着到死都要当牛做马,才会动那个花花肠子呢。”
只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巡台护士打发家属去送待检的组织就回来了。
而梁主任在陈文强和李敏的配合下,清理了创面的出血点后,开始扫荡锁骨的淋巴结。他叮嘱巡台护士说:“把这个标上是锁骨下淋巴结。”
乳腺癌的根治手术,属于三级手术,标准术式临床已经使用了几十年:是将整个患病的乳腺,连同癌瘤周围5cm宽的皮肤、乳腺周围脂肪组织、胸大小肌和其筋膜以及腋窝、锁骨下所有脂肪组织和淋巴结整块切除。术后根据肿瘤的病历分型,采取相应的化疗及/或放疗。
但今天这台根治术选择的术式是乳腺癌改良根治术,即auchincloss术式,也称为“改良i式根治术”。这也是目前患者最容易接受的术式选择。
新术式相对与单纯的根治术和扩大根治术,创面及切除的部分要少了一些。这是根据九十年代才提出来的乳腺癌外科手术治疗的新观点,开始采纳的替代术式。
新观点认为乳腺癌的癌细胞,早期就可以经血行转移。已经有淋巴结肿大的患者,癌细胞早已经随着血运转移到全身各处。这时候采取经典的halstel根治术,或者是前几十年流行的扩大根治术,只会降低患者的身体机能,增加并发症发生的几率。
而这改良的根治术式的要点:保留胸大肌、胸小肌,然后在胸大肌开窗,清除高位已经转移的淋巴结、或是怀疑可能有癌细胞转移的淋巴结。
这个术式还要求能够保留出足够的皮瓣,为以后的乳腺假体整形,提供便利的基础条件。
这个术式的益处是很明显的,不仅可以达到有效减轻肿瘤给肌体局部造成的负荷之目的,还因为切除的组织比较少,所以能改善肌体的性能、增加肌体抵抗肿瘤细胞的能力。
最重要的理论根据是:原发病灶的处理方式,并不影响患者的生存率。
该术式切除的范围虽然变小,但要求留有足够的皮瓣、且为了术后的乳/房再造,对皮瓣的要求比较高。要注意皮瓣的厚度,不保留或者只保留少许的皮下薄层脂肪组织,以免有脂肪组织里有肿瘤细胞残余。
但是皮瓣太薄,就极容易发生局部皮肤缺血坏死。这术式等于变相增加了手术的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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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乳癌根治术术式又发生了变化,基本是切除肿瘤、保留□□。
咳咳,西医的手术治疗虽已经是成型的,但随着基础医学的理论研究发展,临床还是会做出相应的变化。
替班4
手术室里,梁主任和陈文强等人,边说闲话边加紧手上的工作。创伤外科值班室里,呼呼大睡的杨大夫被胃穿孔的家属喊醒了。
“杨大夫,杨大夫。”
一声比一声大,酣睡的杨大夫被吵醒了。
“什么事儿啊?”杨大夫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一看是胃穿孔患者的儿子,立即就炸毛了。
“科里没其他大夫了?昨晚你爸折腾了一夜,还给不给人好好睡会儿了?”
“那个杨大夫,你别生气。”男人小心翼翼地赔笑,“是我爸又出事儿了。刚才李主任给我爸请了内科会诊,内科说我爸有心梗。”
“什么?你爸心梗?什么类型的心梗?昨天夜里的心电监护没异常啊。”杨大夫揉揉自己的脸,无比震惊。
“是,我爸确实有心梗了。李主任说的。我也不明白,但我爸爸想见你。”
杨大夫起身穿衣服,嘟嘟囔囔地说:“我和你说啊,我现在没上班。昨晚是替李主任值个夜班罢了。你爸的手术不是我做的,我也不是他的主管大夫。他见我做什么啊?”
“这,我们也不知道。他就闹着要见你。”患者家属说着话,往杨大夫的口袋里塞进折叠的粉红。
杨大夫赶紧掏出来硬塞回去,这钱可不能收。84岁胃穿孔术后还心梗了,说不定就要交代在医院了。
“那个这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昨晚辛苦你了。”
“换谁值夜班也都会像我这么做的。你先别给我钱,等你爸爸出院再说吧。”
杨大夫坚决不收,患者家属只好作罢。
重症监护室里,李主任正和内科来会诊的大夫说话。他见了杨大夫进来,立即招呼他说:“小杨,过来看看心电图。今早查房还没发现他有异常。但是刚才给他做心电图,发现他有不典型心梗。”
杨大夫接过李主任手上的图纸,歪着脖子看了好一会儿,没看出所以然。又凑到心电监护仪跟前,比对着手里的图纸,左看右看,没发现这心电图有什么异常。
因此小声地说:“不典型心梗这事儿,还就得你们内科专家才能看出来。我们外科大夫只能看看大致正常的心电图。”
李主任双手交叉在小腹前,对杨大夫能这么说话很欣慰。他略微点点头后,与前来会诊的大夫并肩往外走。
“我也是这意思。你看看是不是把这患者接去你们心内。当然啦,外科部分我们科会跟进的,会派一个特护过去。”
“这个……”来会诊的大夫很为难。“这个年龄的心梗患者,本就是……又是术后的……”
“可是你们要是不接过去,咱们外科也没那个能耐给他治心梗啊。或者你们心内派个大夫来守着他?”
“李主任说笑呢,我们心内的几个大夫,连主任都一起参加倒班,哪里有多余的人手派过来。”
“我们科不仅是主任,就是陈院长也得参加倒班啊。实话说吧,这个心梗的患者,不论你们想不想接,也都得接过去不论你们科治疗的。”李主任说的义正辞严。
“唉。那止你们科的陈院长要倒班啊。”这心内的大夫回避陈文强才当院长的事实,继续吐苦水。
“其实我们心内科,一直是患者满员的状态。哪像你们这儿,空了这麽多的病床。我们那儿赶上重患多的时候,舒院长都要去科里守着。这么地吧,这个患者我回去与主任商量一下再说,行不行?”
李主任摇头,“不是我不肯,我是怕你商量几个小时,患者的隐匿性心梗突然加重,万一不可挽回了呢?还有我们科有这么多空床,是这周紧急转了一些偏轻的去下级医院,免得双节期间有大事儿没床位。不然走廊还加床呢。”
李主任不让步,心内的大夫走不脱。他想了一下,无奈地说:“李主任,我这不是都下了医嘱、用上药了吗?一个小时内百分百没事儿。我回去安排一下,一个小时内来接患者。这行了吧?”
“行。那我就把你这话记到会诊意见,等你来接患者了。”
“行,随便你吧。”心内的大夫叹口气,“你们这面一定要跟着个护士,外科的事情,我们科里的护士搞不来。”
李主任见他答应接患者转科,遂点头说:“行啊,先派护士过去,不就是胃肠减压嘛。”等他转回监护室,却见老人嘴里“嗬嗬”地叫着,要杨大夫把他的手拿出来。
杨大夫叹气,转头对他儿子说:“你们谁过来看住他,把他的右手拿出来十分钟吧。”
“十五分钟。”老人讨价还价。
“行,十五分钟。”杨大夫犹豫一下,也就同意了。
“要二十分钟。”老人看杨大夫答应的算爽快,立即改口加码。
“那就十分钟了。”杨大夫好像对患者的狡猾很在意,他做出勃然大怒的模样也改口了。
患者马上就不吭声了,换了他儿子来说情。“杨大夫,要不就十五分钟?”
杨大夫无奈地点点头,对陪护说:“超过一分钟或者试图拔胃管,就一直绑着啦。”
护士上前协助陪护,把患者的手臂松开。
杨大夫把患者安顿好了,叹口气对李主任说:“昨晚就是这样来回折腾的。唉。心内怎么说?”
“一小时内来接人。”
杨大夫跟在李主任身后往外走,觑着走廊没人,低声谦恭地对李主任说:“李主任,我真没看出来他的心电图有问题。”
他真的很害怕,害怕是自己耽误了患者。这夜班替的,唉!
“嗯,不是昨夜才有的。我才看了他入院时候的心电图,也是和现在这个差不多的。”李主任晃晃手里才跑出来的心电图纸,“这个是昨天急诊的,这个是才跑的图。昨天术前的急诊检查,心电图室那边报正常的。今儿特意打电话过来,建议密切观察或是再做一次检查。”
杨大夫听李主任这么解释,一颗心终于放了回去。
李主任还在一边说:“要是昨儿报了有隐匿的心梗,这胃穿孔手术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心有余悸的不止是杨大夫,李主任也被再次心电图检查结果镇住了。他决定以后遇到高龄患者,有必要小心再小心。像这个患者,要是手术台上急性心梗发作了……
果然是江湖跑到老,胆子比耗子小。
走出食堂的刘娜和严虹,越走脚步越快。把冷小凤和她的龚师兄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刘娜略有点儿不屑地说:“冷小凤的眼光也太低了,谁来勾搭她,她都理会。”
严虹笑笑,拖着刘娜的手臂往前加速。
“你小声点儿,让人听到了多不好。”继而她又说:“你今天过来的晚,不知道原因。小凤才和我说了,她早晨收了一个患儿,病的挺招人心疼的,却还不够做急诊ct的标准。她可怜那孩子,去找龚师兄‘加塞’做ct了。”
刘娜摇头,“那也不至于啊。”
“不至于什么啊?你在门诊,想不到住院那些患儿的可怜模样。改天我带去去看看那个六个半月早产的。你就知道心里多难受了。”
“我可不像你这么想。我和你说,我真不觉得那孩子活下来会有什么好。长大了不管做什么事儿,身体好的都吃不住劲儿呢,何况一个不到七个月就早产的孩子。”
“不是像你这么说的。那产妇因为abo血型溶血的原因,连着流了三个孩子了。这个是好不容易才保到六个半月,这个孩子再不积极地抢救下来,我怕那产妇会承受不了的。”
刘娜愣了一下,抓紧严虹的手。
“那孩子能活下去吧?”
“应该能的。我今儿去看他。他那小手攥着我手指头的力气都增加了。”
“那就好,那就好。”
俩人说着话到了宿舍,搁下饭盒袋就匆匆忙忙拿了衣服去水房洗。
“李敏今儿个又没来吃午饭。”
“是啊,她昨天说有个乳腺癌的要上台,外科可比我们妇产科紧张多了。”
手术室里,梁主任和陈文强仔细地放置好多孔引流胶管,俩人从开始缝合创口,到了最后的皮肤层,也没给李敏再伸手了。
李敏有点儿百无聊赖地只拿着线剪刀剪线。她的失意被梁主任看在眼里。
“李大夫,知道为啥不让你打结、缝合吗?”
“是怕我缝不好,出现皮肤皮肤坏死?”李敏自己把最可能的答案说出来,但她内心深处期冀不是这样的原因。
“咱们小李就是个明白人。”梁主任仍是惯用的口吻。“不是你缝合和打结的技术不过关,而是你的资历太浅,而且这患者术前对乳腺看的过重。要是术后出现皮肤坏死、影响了乳/房再造,她接受不了的。”
李敏默默地点点头,她猜测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但真的戳破了,还是有点受伤的感觉。“嗯,我明白的。”
“李大夫啊,梁主任和陈院长都给了你不少的机会。那些比你早几年毕业、分去普外科的,都没有你这么多的机会。”
周主任的话立即把李敏心中那些不舒服驱散了。
“我明白的,周主任。”李敏把线剪递给器械护士,伸手接过一叠干纱布,展开后轻轻地、一层层仔细地叠放到患者的刀口处。再扬起脸已经不见了刚才的失落。
她笑着对周主任说:“院长和主任是给我好多上手机会了。再来几块干纱布,要大纱布,双折了正好覆盖在这儿。”
……
1990/9/27
李敏在这一天的工作日记中,详细地记叙了乳腺癌的术中所见和梁主任的那一段话。最后还写下了这样的话:
资历,资历不够!即便我能做好也没有用!!!
三个加粗的惊叹号好像三颗炸弹,明晃晃地缀在最后。
资历——成为她以后岁月里努力积攒的宝物、也成为了她后来的依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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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血型不合溶血,是母亲血型为o型,胎儿为a、b、ab型
替班5
创伤外科值班室,杨大夫和刘大夫一人占了一张值班床。刘大夫的手里转着一支香烟,几根手指来来回回几次。就把本白的香烟外层的薄纸,揉捏、磋磨得要破碎了,他才把香烟放到鼻子下面,使劲地深嗅了几次,恋恋不舍地放回烟盒里。
“你要想抽就出去抽,我得好好睡一会儿了。”杨大夫看他那样子,故意指指门,撵刘大夫出去。
“我这不是因为你嘛。”刘大夫不在意地笑着,“你不要苦大仇深的模样。那胃穿孔的患者都接去内科了,你还有什么过意不去的,又不是你的过错。心电图室昨天就该整明白的事儿。”
杨大夫坐起来,靠着床头说:“我怎么看那老头儿,总觉得他不像个能好了的模样。”
刘大夫哂笑:“你还学会看相了?!”
“我倒没学什么看相。你看那老头吧,说他不通道理是胡闹,人还知道适可而止、见好就收。要是说他明白事儿吧,昨夜可把我们所有人都折腾的够呛。太他妈的狡猾了。到今儿吧,就那松松胳膊的事儿,还只认我一个人,明明就是秘着良心眼在作人呢。”
“唉,作人就作人吧。他这回转到心内,也不会再来作你了。你今晚还要替老陈值班?”
“替呗。都替了李主任了,有什么不能替他的。护士长今儿和我说,除了脑ct那检查费她没办法,其它的费用就全免了。
病房是住,值班室也是住。人家这么说了,我就不好在病房继续住了。不管怎么说,在这值班室住着,也好过回家吵架。”
“行啦,就你干的那事儿,好好地被医院扣了三个月的奖金,换谁的媳妇能不吵架啊。你还别说,咱们科的老梁就是心眼好。老陈,唔,也是不错。老梁一提给你免住院费他就同意了。还有张主任、护士长也够意思,谁都没拦着。这么一来,即便扣了你三个月的奖金,你也没损失多少了。”
“不是这么说的啊。我要是这没受伤……”
“谁让你那天喝那么多了!你要听我的少喝几口,也不会磕到脑袋的。”
杨大夫是没法把受伤的原因说出来的。可这样憋屈的感觉,让他差点儿没倒顺溜下一口气。他咳了几声,哧溜一下子躺好,拽上被子说:“睡觉,别他妈的废话了。我今晚上还得再值夜班呢。”
刘大夫以为自己的话触到了他的痛点,笑了笑就闭嘴躺倒了。
杨大夫自愿再值夜班,也是看了自己主动替李主任值班、立即就收到了效果上。至于今晚陈文强会不会用他替班,那得等陈文强下了手术再问呢。但他私心里还是希望自己能与陈文强缓解关系,就是不能立即修好,多少能改善点儿他对自己的不待见也行啊。
下午,儿科吴主任才到办公室坐下,冷小凤就敲门进来了。
“主任,你上午收进来的那个患儿,我给开了ct检查单。检查结果说是‘第四脑室占位性病变,幕上梗阻性脑积水’。”
“ct片子和报告呢?”吴主任伸手问冷小凤要东西。
“这个结果是我问了做检查的龚大夫知道的。”
“唔。”吴主任点点头,鼻子轻哼了一声,抓起桌面得电话。“放射线科是……”他的手指在桌面的玻璃板下压着的电话号码表上划拉,好一会儿才找到放射线科。
“喂,我是儿科老吴。给我喊一下你们科老胡听电话。”
接电话的人大概从这自称里听出是儿科主任了,立即给他去找人了。
胡主任来的很快……
“哎,老胡啊,是我。我们上午有个患儿,”
……
“啊,对,就是这个,第四脑室占位性病变,幕上梗阻性脑积水’。诊断无误?”
……
“我就是这么一说呗,怎么敢不相信你。我这就让冷大夫去取片子和报告,再请咱们的大院长给会会诊。”
……
“嘿嘿,就是这么回事儿了。回头我再谢你。”
“冷大夫,你先给创伤外科那边写个单子,请陈院长来给那患儿会诊。诊断就写放射科给的那个。然后你去放射线科把患儿的片子、报告取回来送我这儿。”吴主任撂下电话,立即吩咐冷小凤。
“还有这个患儿说不好得做手术的。差不多你就和父母透露下。”
“是。”冷小凤今天连午睡都放弃了,都在翻书查找梗阻性脑积水的相关资料。
如今吴主任说患儿需要手术治疗,她非常想立即知道陈院长会做什么选择:是做直接做手术切除占位性病变?还是只做脑脊液分流术,解除梗阻?
当然还有第三个选择:陈院长将患儿转院——因为省院无儿外科。
李敏才将乳腺癌术后的患者在监护室里安顿好,陈文强就走了进来。
“李大夫,儿科有个会诊,你和我一块儿去下。”
“好。”
患者家属立即跟在陈文强的后面追出来:“陈院长,李大夫,先一起去吃个中饭吧,我都订好了。”
陈文强推辞:“不用了不用了。”
“别呀,这都两点了,怎么也得吃饭啊。”家属说的很诚恳。“你不去,别人都不敢去吃饭呢。”
陈文强犹豫一下,就说:“要不,哎,老梁,”他叫住梁主任,“你和老周他们先去吃饭,我和李大夫去儿科看看就过去。”
“行啊。”梁主任答应的很爽快,患者家属笑着和梁主任一道走了。
李敏跟着陈文强去儿科,先去了儿科吴主任得办公室。
“哎呦,老吴,你可以啊,居然有这么个办公室。”陈文强坐到吴主任的对面,羡慕地拍拍皮椅子的扶手。
“你来儿科,我这办公室立即让给你。”吴主任笑容可掬地招呼陈文强,示意李敏自己找地方坐。
“你这不是废话嘛。我来得了儿科吗?尽整这些虚头巴脑的。”陈文强笑着斥他一句。
“你那院长办公室不是比我这里好?你舍不得来罢了。不然你今儿个过来,儿外科现在就能挂牌开张。”
陈文强接过吴主任递过来的ct片子,吴主任的话使得他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嘴里还假惺惺地不在乎:“我管你的儿外科开张不开张的。”
吴主任把阅片器打开,手拿着ct给陈文强介绍患儿的病情。因为这孩子是他在门诊收进来,所以每一项他都介绍的很详细。
……
“所以,你的意思是把这孩子留在咱们这治疗?但咱们这儿并没有小儿外科。”陈文强听过吴主任的介绍,沉思了好一会儿才说话。
“这个要看你了。”
“照你介绍的患儿情况,可以先做个分流术,解除压迫、待患儿的一般状态改善后,再做择期手术。但是这个占位性病变吧,”陈文强犹豫一下,“孩子太小,开颅风险太大。如果分流术能够解除症状,观察看看。如果肿瘤不继续增大,看看再说。”
“行。反正这孩子得你出手。”
“术后得放在你们科,不然就转走。我们那边护士可没护理这么小孩子的能力。”
“你可算了吧。你们科的护士哪一个不是历届的尖子。”
陈文强就要开口反驳,吴主任看他那模样,立即改口:“好好好,术后放我们科。”
陈文强达到了目的,笑着说:“走,去看看那孩子去。”
吴主任站起来去开门,转头对陈文强说:“老陈啊,我说你现在负责外科这部分的医疗,怎么也得把咱们医院的儿科提高一个档次吧?你又不是那谁不懂临床的人。若是你能把小儿外科立起来,咱们省院的名头也会大起来一截的。”
儿外科只有医大附院和儿童医院有,要是省院能把儿外科立起来……那可比把急诊科、胸外科、骨二、泌尿科立起来的影响大。
陈文强站在门口思索了一会儿,才慎重地回答吴主任的话。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咱们省院成人外科的力量都不足。你想开小儿外科,不说手术量暂时也上不去,稍微多几个开刀的患儿,术后护理也成问题的。”
“不然先放在我们儿科这里?”吴主任很积极地建议。“只要院里给我们拨几个能上术后特护的护士,查房还得你们外科先来。”
吴主任与陈文强并肩而行,李敏落后两步紧紧跟随。
“术后放在你们儿科,外科和儿科先联合起来,倒是可以考虑儿外科得事儿。”陈文强心动了。“等过几年技术力量上去了,人手充足了,自然而然就能分出儿外科了。不过这中间你呛得住吗?”
吴主任咧嘴,小儿术后护理可比普通患儿的治疗难多了。但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的话,省院的儿科就能再上一个台阶,不用再仰医大附院儿科和儿童医院的鼻息……每次把需要手术得患儿转出去,每次和家长说省院不能给小儿做手术,吴主任都觉得脸红、内心愧疚。
“行,你给我几个能承担术后监护的特护,再把奖金分配提高几个点儿,先放在儿科护理也没问题。”吴主任佯做坚持自己的要求。
陈文强笑起来:“你倒不贪。要是有那样的护士,我还用把术后的放你儿科这儿?”
吴主任引着陈文强往患儿的病床去,冷小凤正站在那里与患儿的父母说话。见了他们三人,便先与吴主任等点头打招呼,转而对患儿父母介绍道:“这是我们陈院长、李大夫,来给你家孩子会诊的。”
吴主任上前对患儿父母说:“ct检查结果冷大夫对你们说过了,我们请神经外科的陈院长来会诊,看看怎么用手术的方法减轻脑脊液对大脑皮层的压迫。”
“谢谢陈院长,谢谢吴主任。”患儿父母激动起来。
陈文强上前给患儿查体,李敏与冷小凤点点头,掏出自己的便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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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流1
小女孩无精打采地靠在母亲的怀里,毛茸茸的大眼睛,黑黢黢滴溜圆的眼仁儿,戒备地躲着上前做查体的陈文强。陈文强拉住她的双手,她略挣扎了一下,见自己没有能力挣脱,就憋着嘴要哭。
其父母亲赶紧安慰孩子不要哭闹。
陈文强给患儿做了仔细的体检后,对李敏说:“只有右手肌力比左侧略弱。”
吴主任上前拉住孩子的双手,略用点儿力做测试。然后对陈文强说:“陈院长,早晨的时候还没有这么明显的体征。还是该早点做手术了。”
陈文强点头,双手抱肘对患儿的父母说:“这孩子的脑积水比较严重,综合考虑我们准备给她做脑室腹腔分流术。”
孩子的母亲听得要做手术,下意识地抱紧孩子问:“必须要手术吗?不做行不行?现在已经不像早晨那么吐了。嗯,从打了滴流就再没吐了。”
吴主任点点头,替陈文强回答说:“现在孩子的情况好转了一点儿是我们用了脱水药。这个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还只是临时用来救急的。你看,孩子的头围比正常孩子显得大,囟门这里膨出。如果不把脑脊液分流、降低颅内的压力,会把孩子的大脑皮层压薄。”
冷小凤已经把这个道理对年轻的父母说过一次了,大脑皮层压薄的后果,这对年轻的夫妇也是才知道的。
孩子的父亲搂住娘俩,“陈院长、吴主任,是不是做了这个分流术后,孩子就没事儿了?”
“不是。分流术是将多余的脑脊液暂时引流到腹腔去,但孩子不能依靠药物来降低脑压。这个分流术可以让孩子能够正常吃饭。等孩子身体好转一点儿了,我们再考虑切除第四脑室占位性病变的手术,解除病因。”
患儿母亲的眼泪一滴滴地滚落,小女孩被母亲的眼泪吓得哭起来。年轻的母亲手忙脚乱地在自己脸上抹眼泪,抱着孩子轻声哄着:“不怕啊不怕。”
“行。我们做手术。”年轻的父亲果断地应可了陈文强,旋即追问:“陈院长,手术什么时候做?”
“我们现在去做准备,一会儿你们签了手术同意书,就可以做手术了。”陈文强给了这肯定的答复后就往外走。
“老吴,手术同意书你这边准备没问题吧?”
吴主任嘿嘿一笑:“怕不全面,还是你们来吧。”
陈文强斜睨了吴主任一眼,“就这样,你还小儿外科呢?!”
吴主任对他的态度不以为然。“我这干了二十多年的儿内科,哪里还弄得来外科那套。”
陈文强不理他,对李敏说:“你把术前准备都安排好,我去通知老梁一起上台。”
“是。小凤,你们这面有手术通知单什么的吗?”
“没有,我们科没手术,护士长应该也没有领这些。”
“那,陈院长,我回去科里取吧。你刚才做的检查也要填表,还有备皮、导尿等东西。”神经外科的患者要填写特殊的病历表格。
“那你就回去把东西拿齐了过来,我在这儿写手术同意书、下术前医嘱。让罗大姐给你找最小号的导尿管。没有就去领。”
陈文强点头应允李敏回去科里后、与吴主任并肩回去办公室。冷小凤看着李敏大步流星往安全通道的楼梯而去,她自己则夹着病历,亦步亦趋跟在陈文强和吴主任的后面。
李敏很快带着需要用的各种东西回到吴主任的办公室。“陈院长,罗姨去领最小号的导尿管。我让她把导尿管送手术室去。”
陈文强把手里写好的手术同意书交给吴主任。“老吴,与患儿父母谈话你去了。”
“行,这个我肯定能做好。”吴主任接过东西,给陈文强一个肯定的回答。
梁主任提着几个饭盒急匆匆地进来了。“老陈,小李,这是给你俩带的午饭。你俩先吃饭吧。我回去换了衣服,就和老李一起过来。”
梁主任与吴主任点头招呼一下,不等陈文强说让他俩听信儿,就匆匆地离开了。
“哎,陈院长和李大夫还没吃午饭?”吴主任惊讶。
“上午做了个乳腺癌,才要去吃饭,就看到你这张急得火上房的会诊单了。李大夫,咱倆先吃饭。术前谈话交给吴主任。别的事儿等老梁回来让他做。”
俩人撂下笔洗手吃饭。冷小凤凑到李敏身边,翻看神经外科的表格。
“这里填什么?”
“阴性。”
陈文强就问李敏:“脑室腹腔分流术有印象吗?”
李敏点点头,“我跟着你做头部组?”
“嗯。让李主任和梁主任做腹腔组。”
“小凤,那个你先放下,一会儿我自己填,你帮忙写个术前小结。”李敏理解冷小凤想帮忙的心理,但是涉及神经外科这些,万一弄错了,患儿这么小,真不是闹着玩的。
冷小凤放下手里的表格,坐在李敏的旁边,边问边写术前小结,陈文强看李敏谨慎、知道轻重,就安心吃他自己的午饭。
俩人快吃完了,吴主任带着患儿的父亲回来。
“陈院长,他还有些问题要想问问你。”
“这是午饭?打扰你们吃饭了。”患儿父亲脸上露出惊讶。
“上午有个手术,就耽误了一会儿。你坐过来说吧。也快吃完了。”陈文强不以为意,李敏也加快了咀嚼速度。
“陈院长,我想问下孩子治好的可能性有多大?这么多意外、并发症的。”男人指着吴主任手里拿着的手术同意书,那上面的术前交代,哪一项都令他心有余悸。
陈文强沉吟了一下,决定与患儿的父亲说点儿狠的。“你是个有担当的明白人,应该也能理解孩子越小,手术越难做,是吧?”
患儿的父亲白着脸点头。
“所以实话和你说这手术的难度就在孩子太小这儿。我和你说喝水都还有噎死的人,吃鱼卡刺了,也死人的。这这世上的事儿。就没有人敢打包票能百分百的。如果这上面的所有意外都不发生,孩子就能百分百治好。要是发生一项意外,就不好说了。”
李敏撂下筷子填写好手术通知单,把该填写的必要表格都整理好。再看患儿的父亲捏着手术同意书,还犹犹豫豫下不了笔,故心急起来。
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人怎么关键的时候不顶事儿。
她插嘴对患儿父亲说:“你要是决定做手术了,我们就送手术通知单了。手术室和麻醉科也要做准备的。你犹豫不决,孩子现在又这样,每拖一分钟,手术的难度就增加一点儿,孩子的术后的预后就差一点儿。”
“这,这……”男人的额头开始冒出虚汗。
李主任和梁主任推门进来。
“老陈,都准备好了没有?”李主任进来就直奔李敏这边,抢过她手上的通知单,看了以后说:“我和你做头部组吧,让老梁带小李做腹腔组。”
陈文强理解李主任此举,是为了分担万一手术失败,落到自己头上的压力,他向李主任点头算是谢过他的好意。匆匆把剩下的几口饭划拉到嘴里,囫囵地咽了下去,抓过通知单签上自己的名字。
然后对患儿的父亲介绍道:“这是我们省院的李主任,我刚当大夫时候的老师。这是梁主任,也曾指导过我。你看我们省院是非常重视你家孩子的,都把省院最好的大夫集合起来,为的就是能顺利完成你家孩子的手术。”
患儿父亲的眼睛从李主任到梁主任,嘴里呐呐致谢,但却没立即签字。
冷小凤就在边上说:“你可以慢慢考虑,等你想明白要手术了,孩子的大脑皮层却被压薄了……”
“好,我签字,现在就做。”男人抓起笔,在“我已经知道并了解了上述意外”下,签好自己的名字。
已经被剃光了头发的患儿,由周主任做了全麻。小小的孩子,头上、身上带着各种插管,胸前贴着电极片,无意识地躺在手术台上。那瘦骨嶙嶙的小模样,让人心里升起无数的怜惜。
“行了,你们可以消毒了。”
周主任一声令下,李主任和李敏分别消毒头部、腹部。
骨钻的声音哧哧地响起来,李敏知道今次的手术只在颅板上钻一个小孔,但她内心随着骨钻的响声紧张起来。
与此同时,梁主任和李敏的腹部组,按照程序也开始动手了。
他俩只需要在剑突正中线下做一个4厘米的切口,切到腹肌前鞘、沿皮下用通条向颈部做皮下隧道,在锁骨上做一个小的切口,将通条引出,用粗线绑到尖端,将线引到腹部的切口处。然后将放置在腹腔的硅胶引流管上端绑到线上引到颈部的切口处。
腹腔的那一端则植入腹膜。
剩下的就是头部组用调节器械连接脑室管与腹腔管。
手术的难度全在陈文强身上、在第四脑室穿刺上。
陈文强叫上李主任和梁主任,全是因为台上是刚满一周岁的患儿。
腹腔组这边很顺利地完成了既定的内容。李敏要了一块盐水纱布,覆盖在患儿腹部的创面上。她低头做出沉思的模样,极力压制自己想去探看头部组进展的欲望,耐心等着头部组陈院长的调试结果。
几分钟的时间,煎熬得李敏几欲安耐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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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室腹腔分流术,是神经外科常用的一种手术方式,主要用于治疗脑积水,特别是梗阻性脑积水,当然对于一些老年人发生的正常压力性脑积水,脑室腹腔分流术,也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治疗方法。
它的原理主要是通过微创的手术方式,在脑室部位插入一根比较细的组织相容性比较好的硅胶管,然后这支硅胶管经过皮下隧道,引流到腹腔里,也就是说把脑部多余的脑脊液引流到腹腔里,然后并且通过腹腔的大网膜,吸收入血,从而有效地缓解脑积水的症状。
手术步骤
头部:剃发.麻醉成功后。根据定位切开头皮钻孔颅骨切开硬脑膜 置管到脑室固定缝合硬脑膜。将引流管置于头皮下 讲分流管泵部分固定在头皮上 远端经皮下置于腹部伤口皮下 分层缝合头皮。
腹部:切开腹部皮肤等全层找到腹膜 切一小口将头皮引下的分流管远端置入腹膜 缝合腹膜等腹部皮肤各层。
对半岁和一周岁的小儿是否做这个手术,争议颇多,术后的并发症大约在25%左右。主要是各种的引流管被堵塞。
分流2
“好了。”
陈文强这一声犹如天籁,让寂静的手术室立即活了过来。
“小针0号线,给李大夫。”梁主任将腹部端的硅胶管固定后,把关腹的事儿交给李敏。
周主任笑着调侃他:“老梁,你这甩手掌柜可是做的真清闲啊。”
梁主任笑着回嘴:“你以为啊。今儿个是老李要去头部组的,不然这活儿就得我干呢。”
李主任抬头看李敏已经缝完了腹膜、准备进行肌肉层的缝合,立即对梁主任招呼道:“老梁,你过这边来干活。别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过来和老陈缝头皮。”
李主任倚老卖老地发话,梁主任立即就撂下手里的线剪刀,“过去就过去呗。小李,你把皮对的漂亮点儿,可别让人家小女孩留疤瘌。”
“是,梁主任放心。”李敏爽快地答应下来。
李主任摘了手套,招呼周主任帮他脱手术袍,嘴巴开始说陈文强:“你啊你,这孩子你就该转去儿童医院,儿外的事情你掺和什么?
做好了是应该的,出点儿什么事儿,又得拿你那行政职务说话。你老实儿地把神经外科建起来,再考虑儿外科的事儿。”
陈文强嘿嘿一笑:“这手术不难做的。”
“是不难做。咱们谁都知道这手术不难。但术后护理呢?患儿能是那么好固定的?要是儿外没有其特殊性,早与成人外科混杂在一起了。”
“你说他也没用。他是记吃不记打的性子。非得被人家撸掉这好不容易到手的外科院长了,他才能老实几年。”梁主任的话立即获得李主任、周主任的认可。
“好好好,你们说的有道理。下回我不做儿外的手术了。”陈文强知道这仨人都是为他好,赶紧摆出虚心接受的态度。
“你还下回呢!等这孩子一般状况好转了,那个占位性病变,你得给人家漂漂亮亮地切除了,然后才有资格再说下回的事儿。”
李主任绷着脸教训陈文强,周主任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拍巴掌。
“老陈,你手快点儿啊。人李大夫自己一个人都做完了。看那小皮对的,跟没切开似的。你不要以为脑袋上以后有头发,就秃噜反账地瞎缝。”
周主任的话给陈文强解了围。
李敏要了敷料,压在腹部切口上,等着巡台护士用胶布固定。她自己则转去头部那边。梁主任将线剪刀塞给她:“老陈,你和小李干活吧,我下去啦。”
“嗯。”
陈文强闷闷地应了一声。这时候他心里有点儿后悔了。自己恃才傲物、好大喜功的毛病,在家被老父亲说了无数次,在医院被李主任和几个同学也提醒过不少次,可每次遇到事儿就禁不住手痒痒。
这要不是自己提做院长助理了,老梁他们几个绝对会说自己是狗改不了吃屎的。他心里愧疚、不爽,就开始怪罪起吴主任来。
都是吴主任这大忽悠弄的事儿。儿外就是想建,也得从普外开始着手,怎么能从神经外科开始呢?!
李主任站在李敏的后头,看着李敏打结剪线。碰碰梁主任的手臂问:“这孩子今晚放哪儿?”
陈文强头也不抬地说:“放儿科。”
李主任立即追问:“儿科护士能护理得了她,儿科大夫有处理外科术后的基本经验吗?”
陈文强卡壳。
“哼。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你要把这孩子放到儿科,你今晚就去儿科值班吧。”
“科里排班,我是今晚的夜班啊。”陈文强左右为难了,光想着把患儿放到儿科了,却没想到儿科的大夫,能不能处理术后出现的意外情况。
“看看小杨的意思吧,他住在值班室呢。不然就我到科里值班了。”李主任看李敏开始对皮了,边走边活动颈部,离开了手术间。
陈文强不好意思地将敷料拿在手里倒腾着,用以回避梁主任诘责的视线。这事儿怪自己没考虑周全,唉!
不仅今天自己要去儿科值班,很可能明后两天也得去儿科,甚至到这孩子脑部的占位性切除术后,自己都得跟去儿科。
这么一想,陈文强要死的心都有了。
梁主任见他醒过味来,安慰他说:“明天的那两台手术,术后都不用你跟着的。等‘十一’张正杰和杨卫国都排班就好了。”
“还是咱们外科太缺人手了。要是再多个几十人,不光急诊、各分科都能建起来。”
周主任立即说:“明年麻醉要人,八个不少,十个也不嫌多。我想把那十六间手术室都用上。”
“你尽想美事儿。今年特别,明年哪里能有那么多的省城指标。”
陈文强说的是实情,这话一下子浇熄了周主任的热情。
但他略思索就犹自不甘心地挣扎道:“你外科加人、加手术,但是麻醉排不过来班,你外科就能运转起来吗?”
“我巴不得给你麻醉增加十个八个人的,就是省城的户口指标院里没办法搞到。”陈文强一边下医嘱一边与周主任对话往来,“反正你放心,我会记得麻醉加人的事儿。”
周主任被安慰到了,还是得有外科出身的院长,才能从临床的具体需要考虑事情。
但陈文强跟着对周主任提要求:“这孩子,你得到儿科先守着。”
“行。我先给你守着。下班时候你得来接班。”
“好。不过我可能晚一会儿啊。”
“最晚六点,过时不候。你别想着回家做完饭菜再回来接班。”
“看你说的。我同小尹交代一下,今儿不回去做菜了。”
李敏把患儿身上的单子都收拾了,巡台护士把平车推了进来。
周主任便道:“先搁在这里,等会儿苏醒了再送回去。”
巡台护士立即就不高兴了,“周主任,我们要收拾手术室呢。”
“晚点儿收拾吧。这孩子现在不能挪动。”其实是周主任不想挪动。
“我和你说啊,老陈,那个麻醉复苏室得赶紧搞起来。其实我看外科应该像医大那么搞,把大手术术后的病人或者是术后一般情况不怎么好的,集中到术后监护室管理,省得各科各自设立重症监护室,浪费。对术后患者未必就好。”
“你这话说的轻松。集中管理后的人员排班、奖金分配,你当是小事儿?”
“你别管事儿多大,跟着医大学总归不会错的。你只想想术后集中的好处,那些人员的排班、奖金分配等麻烦事儿,又不用你自己去做。”
陈文强斜睨周主任一眼。
梁主任就说:“我看可以。咱们跟着医大学:把各科的主治医师排班轮调到苏醒室值班。在术后苏醒这里,放一个外科资深住院医做总住院,24小时值班。再放一个麻醉的总主院。术后患者总有能力足够的人守着,大家谁下了手术也都安心。”
陈文强沉吟了一下说:“一般情况就他们几个处理了。若是哪个患者出了意外,需要推回来呢?”
“二进宫这事儿,还是老原则:谁做的手术谁自己处理。别人怎么知道术中是什么情况?!”
李敏小心地插一句,“这是外科术后的icu?”
周主任点头,“icu的意思李大夫知道吗?”
“intensive care unit重症加强护理病房。”
“对啊,就是这个意思。心内科现在有ccu,那是专门为冠心病设立的专科重症护理,效果是挺不错的。咱们省院统一设立个icu病房,这也是大势所趋。我上回参加麻醉年会,一些大的医院都在尝试或者已经搞了起来。”
梁主任赞同地说:“我这么想,谁的患者谁负责日常查房、处置什么的。等患者平稳后,就从术后监护室转回去原来的科室。以后晋升主治医师,必须要有在icu做住院总的经历。晋升副高,那就更不必说了。”
陈文强汗颜,自己这两年在创伤外科闭门不出,好像与外界脱节了?他沉默一会儿说:“这里涉及到一个住院医规培的事情,咱们医院选不出足够能在icu做总住院的住院医师。”
涉及到自身,李敏很想继续听,但理智告诉她应该离开了。她把已经写好的腹部组手术记录交给梁主任查看,然后当做没事儿一样离开了手术间。
在她身后,周主任可不就在说嘛。
“今年像李大夫他们这届,连基本的轮转都取消的事儿,太不合理。你还是把外科规培的事情抓紧恢复了。万一出事儿,毁了小年轻的一辈子不说,你老陈也得跟着背锅的。你得看看怎么补救才好。”
护士长推开旋转门进来,她张嘴就要说话。梁主任立即笑着向她摆手。
周主任招呼她:“过来看看这孩子,这还是咱们省院第一次做儿外的手术。老陈厉害吧?上来就是给这一周的孩子开颅。”
“那个老周,你别和我说这些好听的。这手术室得赶紧收拾出来,万一一会儿要用呢。你们都给我出去唠闲嗑。”护士长不买账。
周主任示意梁主任上前。
“我们可不是唠闲嗑,是商量正事呢。你说要是有个麻醉苏醒室和外科的icu,是不是能解决临床很多事儿?”
“难道除了手术室,你们就找不到地方说话了?麻醉办公室可以不?陈院长的办公室可以不?”护士长对梁主任的推脱之词是真有点儿生气了。
“李亲亲啊,这不是我们仨没地儿说话嘛。要是唠闲嗑,我们哪儿不能去?不就是得守着这孩子,等她苏醒嘛。”
“老周你越来越没撇了。手术做完了,病人没苏醒,你是给了多少麻药啊?你还能不能行了?”
周主任笑眯眯地说:“我行不行你还不知道吗?”
护士长上手就要掐人,恰好患儿嘤咛一声,动了动小手,四个大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孩子的脸上——
患儿的眼球在眼皮下缓缓地转动了。
窒息1
闹铃声响起,刘娜穿好衣服下床,见李敏的床帘里没有丝毫的动静,她便喊了李敏两声:“敏敏,敏敏,该起床了。”却不见李敏有任何反应。
她趿拉着拖鞋过去掀开李敏的床帐。
就见李敏的一头浓厚的黑发散在枕头上,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留下暗影,眼珠在紧紧闭着的眼皮下快速转动,呼吸也有些急促。
黑发红唇,映衬着年轻的脸孔,好一幅美人秋睡图。
“敏敏,醒醒,醒醒。做什么美梦啦。该起床了。”
李敏是被刘娜捏着鼻子叫醒的,但她醒过来以后,就忘记了自己刚才做的什么梦了。
宿舍里只有她们两人,冷小凤和严虹都是夜班。
“起来跑步吧。闹铃响了两遍了。”刘娜喊醒了李敏,端着盆准备出去洗簌。
“好,你等我一下儿,几分钟就好。”李敏缩回帘子里,快速地脱下睡衣,穿上早放在枕边运动服,顾不上叠被,就端着水盆去水房洗漱。回来端起刘娜帮忙预备的为开水,咕嘟嘟地灌下去大半缸子。
“行了,走吧。”
刘娜在前面下楼,李敏在后面把长头发用发圈箍好,紧走两步赶上刘娜。
空气中的丝丝凉意,让人从脖子处开始起鸡皮疙瘩。俩人一边做准备活动,一边说着闲话。
“彩虹儿怎么也改上夜班了?”
“临时换的。我还想要是昨晚你不回来睡觉,宿舍就剩我一个人了呢。”刘娜昨晚在医院陪严虹值班,快睡觉的时候,才和下小夜班的护士们一块回来的。
“你害怕?”
“怕什么啊?”
“我可不敢一个人睡的。换我,我宁可去医院找你们谁挤一宿。”
“看不出你还有胆小的时候啊。”刘娜笑嘻嘻地说。
“我像是胆大包天的人吗?”李敏挑眉问。
“你不是像,你是啊!”刘娜跳开,躲过李敏的袭击。“好啦,好啦,我说错了,你胆小如鼠,行了吧?”
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很快汇入了晨跑大军的队列里。
……
差三分钟八点整,创伤外科的医护人员,陆续或站或坐到各自的惯常位置。张正杰披挂整齐地出现在创伤外科的交班会上。新换的金丝边眼睛,灿烂夺目,让左眼周围尚余的青紫,也更引人注意了。
萎靡不振的陈文强,胡子拉渣地揉着眼睛坐回他的位置上。等他撂下手转头想看电子钟的时候,一眼就看到换上了白大衣、准备就坐的张正杰,他立即如同溺水的人看到一根稻草。
不,应该是个儿童戏水的塑料救生圈。
“张主任,”陈文强的语气充满了欣喜,“今儿上班?!”
陈文强的态度让张正杰很受用,他笑呵呵地回答:“是。听说科里有点儿忙不过来,今天那个骨肉瘤,你看换我替你上,怎么样?”
张正杰的问话是征求陈文强的意见,可这询问落在陈文强的这儿,那就是切实把救生圈套在脖子上了。
这让昨夜基本没睡的陈文强喜出望外,搓着手兴奋地说:“那太好了。骨科本就是你的专业。那我一会儿就还回儿科去了。”
张正杰点头:“辛苦陈院长了。”
护士长见他俩之间的气氛融洽,轻咳一声对着俩人提醒道:“八点了,交班不?”
陈文强看向张正杰等他发话。
这样的表态,让张正杰对陈文强给与自己的尊重,在心满意足之余参进去了一点儿感动了。他克制自己,努力拿出平时的态度对护士长说:“交班吧。”
今天的交班比较冗长,也都是重要的事情。乳腺癌术后的、胆囊炎术后的,这俩人的病情变化是重点。今天的肺癌、骨肉瘤的一般状态也不能忽视,那个单纯阑尾炎切除术后就得了一句话,未见异常。
护士交班后,轮到夜班大夫交班。杨大夫今天的状态好了很多,他的声音与平时的暗哑漂浮相比,比较明显地清亮了一点儿。
“术后的患者昨夜都很平稳。术前的,肺癌的那个昨夜正常,就是骨肉瘤的那孩子闹觉。我在零点的时候,给了一直安定肌注后才入睡。我提醒你们一下啊,那孩子可能心理上还没接受要截肢,估计术后的心理会出麻烦。”
张正杰把目光转向刘大夫。
刘大夫作为主管大夫,脸上免不得就有些尴尬了。
“那孩子才十五岁,是不太接受要做截肢手术。但是骨肉瘤这事儿吧,它恶性度高,跟他父母沟通的时候说了情况后,他父母想的是给孩子保命,要求尽快手术治疗。”
“做了核素骨扫描?”
“做了。x光片发现异常,入院就做了ct和核素,未发现有肺和其它脏器有转移灶……”
李主任在椅子上挪动了几下,椅子发出了吱嘎的声响。
刘大夫果断地闭嘴。
张正杰明白李主任是提醒他时间差不多了,他把还想问的话咽了回去,用目光示意陈文强,询问他是否有有话要说。
陈文强轻咳一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到自己的身上,才快速说道:“杨大夫连值两个夜班非常辛苦,张主任也提前回来主持创伤外科工作,希望咱们科的工作今天就恢复原来的秩序。”
张正杰对杨大夫道了辛苦后就说:“散会。”
在陆续向外走的人群中,他喊住李敏。“小李,你管的那些患者现在都怎样?”
李敏是在他的治疗组名下,他这样问完全合乎道理的。
李敏想着准备手术患者的术前用药,闻听张正杰的询问,她只好停住脚步,让开门边的位置往地中间走,免得自己堵住了门口。
“三个烧伤的患者中,植皮的那孩子创面愈合的很好,准备后天出院。
剩下那两个削痂后也平稳,估计‘十一’后那男的可能要再次行削痂术。
甲状腺大部切的老太太,我准备今天下手术了就给她拆线,没什么事儿的话,明天出院。
刘主任刚才拆线了,她想今天就回家,出院手续回头再办。
车祸开颅的、还有脾切除的那俩患者,若是可以今天下午都拆线,出院可能要节后了。
胫骨骨折的那俩小伙子,没什么异常。
阑尾切除术后的也没异常。
乳腺癌术后的,我刚才去看过了,也很平稳。”
李敏把自己管的病人粗略地报了一遍,没等张正杰再问话,梁主任过来把病历塞给李敏,“你带那个肺癌的患者去手术室,我和李主任先过去。”
“那术前用药给了没?”李敏接过病历抓紧要的问梁主任。
“没有。你找护士给药。”
李敏点头应“是”,梁主任与张正杰点下头走了。
“行啦,你先去吧。别的回头再说。”张正杰在梁主任插话后放了李敏。他今天过来上班,也是梁主任昨天找了他,说了儿科患儿的事情。
这时候刘大夫已经喊护士给骨肉瘤的患者肌注安定和阿托品了。
……
李敏进了手术室,看赵麻在给患者插管,李主任和梁主任在一边对着阅片器在看ct片子,她赶紧去刷手准备消毒。
等李敏再回到手术间,赵麻已经给患者摆好体位了,在与巡台护士做固定。李主任用手虚划了一下消毒的范围,待李敏表示明白后,他也去刷手了。
器械护士早打开了手术包,在与巡台护士在一五一十地对手术器械。李敏双手握拳,双肘屈曲在胸前,按着标准在等她俩核对了器械后,给自己拿消毒盘和卵圆钳。
……
麻醉刘主任推门进来,看一眼手术台的情景便问:“赵大夫,你做的全麻?”
“是啊,我做完了。”赵麻回答的很得意也很爽快。
李敏也同李主任、梁主任一样,都是在事后才知道赵麻还没有被授权独立做全麻的。这时她一手拿着消毒的弯盘,一手持卵圆钳,准备去夹消毒的棉花包。
刘主任走近患者的头部,立即发出惊叫。吓得李敏将一个沾满碘酒的大棉花团掉到了地板上。
巡台护士立即就不满地呵斥道:“李大夫。”
李敏满脸涨红,连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下了手术我擦干净。”
“还等你下台了擦?那能擦掉了吗?”巡台护士抽出消毒桶里的长镊子,去夹酒精大棉团。
刘主任却在这时撕裂了声音地喝道:“快来人,帮我把患者放平。小李,别管那些了,快过来帮手。”
李敏有些反应不过来,托着弯盘走过去,刘主任已经目赤欲裂、面孔扭曲了。
“气管插管插到食道里了。把你手里的那些东西都扔了。”
妇产科病房,随着紧急呼叫铃的响起,值班护士冲进去1病室,她看到的就是几名生产后的产妇都在尖叫着,陪护产妇们的几个男人将一个男子死死地按着。问明事情后,她很快就又跑出来,跑到办公室就抓住李主任的手。
小护士脸色惨白,抖着手干嘎巴嘴,一句话还没说出来呢,眼泪就下来了。
李主任反手握住她的手,轻拍她的肩膀问:“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儿慢慢说。”
“主任,不好了,出事儿了。”
“嗯,别急,你慢慢说出了什么事儿?”
“1病室昨天夜里难产的那个,呜呜呜……”
“怎么了,你哭什么啊。赶紧说正事。”边上有人开始着急地申斥她。
“那孩子今早出生的时候不是窒息了嘛,她爸爸怕她以后是个傻子、笨孩子,拎着脚把她脑袋甩到暖气片上了。”
李主任松开小护士就往1病室跑,她身后紧跟好几个大夫。
“别都跟着我,赶紧请陈院长过来会诊。”
※※※※※※※※※※※※※※※※※※※※
这个麻醉意外,发生在我休产假的时候
唉,一言难尽的旧事
窒息2
李敏把弯盘和卵圆钳扔给器械护士,和巡台护士一起去解固定患者的中单子。巡台护士抖着手使不上劲,李敏朝器械护士伸手:“大圆刀。”
器械护士一愣神,但还是立即把手术刀柄递到李敏的手里。李敏对着中单和手术床的虚空处用力划下去。
“嗤啦啦”,单子被一划两段,李敏和巡台护士忙用身体靠住侧过来的、失去知觉的患者。器械护士顾不得自己已经戴好无菌手套,推开器械台,也过去帮着她俩挡住患者要当啷下去的一只腿。
“赵大夫,你发什么傻!赶紧过来扶住患者啊。”巡台护士朝赵大夫喊。
全麻后已经失去全部意识的患者,这时候要是掉下手术台,很可能会摔出全身性的骨断筋折。手术间这样的喧嚣声和忙乱,让才刷完手走进来的梁主任愣住了。
“怎么了你们,这是?”
刘主任眼泪都出来了,她已经顾不得患者的体位,抖着手想给侧卧变平卧位状态转变中的患者,重新做气管插管。她只想着尽快插到气管里,好能挽救患者的生命。
这时候闻听梁主任的问话,她侧过头飞快地看了梁主任一眼……哽咽着说:“梁主任,赵大夫把气管插管插到食道里了。患者,患者窒息了。”
梁大夫一听这话,冲上去帮着把患者摆平,对着刘主任喊道:“你别慌,别慌,重新插管还能有救。”他转头又对巡台护士喊:“你去,给我把老周喊过来。”
有了梁主任过来抱住患者的腰承担主力,李敏和器械护士搬肩抗腿、差点腰脱了,才把患者摆平,刘主任一直紧忙着给患者重新做气管插管。可在这过程中,赵麻始终站在患者头部的位置,一动不动如雕像般、木呆呆地发傻。
“过去。”刘主任手扶喉镜忍不住叱了他一句,“笨手笨脚的还自作主张,谁让你做气管插管了?”
赵麻好像没听见一样还在傻愣着。梁主任拽了他一把,把他拖了个踉跄,不过好算让刘主任有了足够的操作空间。刘主任抹一把眼泪,扶了扶眼镜,但是模糊的视线,让她不能顺利操作。
周主任很快冲进来接替了刘主任
——气管插管一次成功。
这间不大的产后病房,原是2张床位的设计,如今虽加了2张床位,但比起8人间的大病房还是要好了许多。基本都是认识妇产科的某某人,才能住进来的。
李主任看到产妇搂着出生才几个小时的孩子哭泣。刚才还气焰高涨、英雄万丈的男人,如今被两个男人挟持着、垂头丧气地站在妻子的床前,嘴里呐呐地说着三不着两的话。
“你现在护着她,你护着她,你能护她一辈子吗?你能替她考大学、替她当教授吗?我这么做也是为了给她一个解脱啊。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呢?
嗬,嗬嗬……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好容易有个孩子,却还是个痴的、傻的。嗬嗬嗬……”
男人越说声音越低,说到最后拖长声音、从喉咙里发出哀伤入骨的哭声,惨烈得让病房里的人毛骨悚然,那就像找不到出路的困兽。
李主任不理会哭号的男人,走到产妇的床前,弯腰对产妇说:“孩子如何了?给我看看。”
产妇搂着孩子流泪,情绪非常地激动:“不给,不给,你们谁也别想碰她一下。”
她住在靠墙的床位,又把孩子放在床里面。她用自己侧卧的身体给悄无声息的新生儿,营造了一个别人无法伸手触摸到的空间。
“创伤外科吗?陈院长在不在?产科急诊会诊。”
……
打电话的护士又重新拨号,电话接通的瞬间,就急急地说:“儿科吗?麻烦你给我喊一下陈院长,产科急诊会诊。”
……
“对。是产科。才出生几小时的新生儿,请他赶紧来,会诊单子送外科去了。”
1病室的门外,有大夫在悄悄议论:“听说这夫妻俩都是x大的老师,结婚十来年才怀了这个孩子。因为是高龄产妇,之前才住院的时候,主任就动员过他们夫妻俩,要做好剖腹产的准备的。”
“是那男的有毛病,偏坚持要自然产,说什么剖腹产是违反自然规律的。”
“就他懂!什么瘪犊子玩意。”一个年龄有五六十岁的妇人,看样子是1病室哪个产妇的陪护,她气咻咻地插话:“不想养,就把孩子送人呗。那不能生养的人家,盼孩子盼得眼睛发绿。他这是造孽呢。怎么就狠得下手。”
住在门口4床位的产妇说:“刚才护士把孩子送来的时候,我们谁都抱着自己的孩子看。都没想到那男人突然从他对象怀里把孩子抢过去,往暖气片上抡。”
同样是门口1床位的产妇也说:“亏得那边3号床的那男的麻利了,他要不用胳膊挡了那一下子,那孩子可能当场就被砸死了。”
陈文强跑的气喘吁吁地进来,李主任还在劝说产妇呢。“你把孩子给我看看好吗?让我看看孩子伤到哪里了。”
“李主任,怎么回事儿?”
李主任叹息着把事情对陈文强说了一遍。陈文强的眉心皱出来深沟,才出生几小时的新生儿,头部撞到暖气片上?
——那还能有活路了吗?
陈文强把李主任往后拽了两步,小声对李主任说:“产妇的精神状态不对,不能强抱孩子离开。不然她挣扎起来,会误伤了孩子。先给产妇用镇定剂。”
“好。”院长发话,李主任心里有底了。她招手让门边守着的护士长进来,低声对她吩咐了一句,护士长连连点头:“好,好,我这就去办。”
也就是一两分钟的功夫,护士长带着一个护士进来了。
“2床,你该扎针了。”跟在护士长后面的护士,端着一个处置盘,上面摆放着已经抽好药液的针筒。
“不,不,你们不能碰我女儿。”产妇激动起来,侧身把孩子完全遮住了。所有人都担心她的身体,会压到孩子或者是遮住孩子的口鼻,造成窒息。
“我们不碰她,是给你打针。”护士长平和地、慢慢地说话。
产妇挺怀疑地回头去看床边围着的陈文强和李主任。陈文强赶紧拉了李主任、还有那哭得眼泪鼻涕满脸的男人往后退,按着那男人的两个男子也跟着往门口退。这些人直退到快出门口了,产妇才把遮挡的新生儿面部露出来。
小小的孩子,因为使用了胎头吸引器,使得她的头顶部显得比正常的孩子长出了一大截。护士长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看新生儿,只敦促产妇褪裤子打针。
一切都和平时是一样的。
但产妇仍警觉地问护士长:“是什么药?怎么她们都不打针?”
“是缩宫素,促进恶露尽快排出的。给你看看安剖瓶上的字儿。你在产房用过的。不信你问问她们,谁生产后都要打两次的。”
产妇怀疑地看周围同样都是产后的住院产妇们,见她们都是笑着和自己点头,才放心地协助护士褪下裤子,由着护士给自己肌注了镇定剂。
陈文强阻止焦急要上前的李主任。“别急,再等等,等等,等她睡着的。你让她们把你们科的新生儿模型准备好。万一产妇惊醒了,准备好抱过来安抚她。还有给她上特护,免得出了什么意外。”
李主任已经被这妇产科几十年未遇过的惊变吓傻了。
以前也曾经有过因为养不起,生了孩子以后遗弃在妇产科的;从计划生育开始以后,只有生了女婴不要的。但多数会悄悄和大夫先说,给孩子找个不错的、因为不能生育想抱养的家庭。
但不论哪一种,还真就没有遇到过、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就明火执仗地在病房里虐杀新生儿的事件。
陈院长没来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是妇产科的主心骨,不能慌乱。等陈文强出面接手处理事情,她觉得自己大脑都是一片空白了。陈文强怎么说,她就怎么安排护士长去做。
不大一会儿的功夫,产妇睡着了。
护士长小心翼翼地把孩子从产妇的身边抱离。
新生儿室的护士推车进来,把各床的孩子检查了手牌后都收了回去。一边还对产妇和家属解释:“十一点半的时候再送过来给你们喂奶。”
陈文强接过新生儿,抱着孩子往办公室去。但孩子的父亲趁着按他的人不备,挣扎出来从后面扑向陈文强。
“你不能抱走我女儿。”他状若疯狂。
陈文强躲闪一下,把孩子递给李主任,示意她赶紧抱孩子走。他自己转头横眉怒怼那男人:“你还有点儿人性没有?我告诉你,这孩子要是有个好歹,你就是杀人犯。”
男人瑟缩了一下,然后色厉内荏地梗着脖子说:“这是我女儿。父叫子亡,子……”
“嘁!皇帝都没了快百年了,你还照本宣科把封建思想供脑顶上。你们几个先帮忙按住他。护士长,你给医务科打电话,让派出所派警察来。哼,会有人给你讲道理的。”
陈文强平日里是把妻子和女儿都当心肝宝贝一样地宠爱着,他眼里怎么能容下这样的虐杀女婴的畜生行径。
他疾走几步追上李主任,姿势娴熟地抱过女婴,掀开粉花襁褓的盖头部分,伸手指在新生儿鼻翼下试探了一下呼吸,又摸摸孩子颈部的动脉搏动,颇有些心疼地说:“等会儿你开个脑ct单子,我带她过去做检查。”
※※※※※※※※※※※※※※※※※※※※
摊手……
听说这事儿的时候,浑身发冷
中国溺毙新生儿尤其是女婴,历史悠久。
记得朱德的《我的母亲》里,“后面生下来的,都溺毙了。”
穷,是根源之一
窒息3
手术间的电子钟转到九点十五分了。
周主任终于不甘心地放弃了抢救。面对死亡的患者,他满脸悲哀,难过的不能自己,双手捂脸背过身去。
赤身裸体平躺在手术台上、口唇紫绀、腹部膨出的患者,早没了半点生机。李主任从器械台上抓过无菌的大单子,把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都盖好。然后沉默不语地退后了几步,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从他的侧脸能看出紧绷的咬肌形状,低垂的眉眼伴以沉默不语的状态,谁都知道他不见得会比周主任轻松。
李敏觉得自己理解他的悲哀:因为昨天李主任还和自己说过,这个患者的身体情况还算可以,要是没有淋巴转移, 手术都很顺利的话,术后配合化疗,五年生存还是很有希望的。
当然这话只是私下里说,没有对患者家属说过。
现在李敏万分庆幸不曾给与家属这样的希望。
她现在整个人都有些茫然,好像在做梦一样。她不明白为什么李主任单提出希望——手术都很顺利的话!她没上过开胸的手术,为了这个肺癌切除术,趴在被窝里使劲用功了半宿呢
——直到开胸的每一步,都能一丝不错地背下来。
刘主任的眼泪像打开了水龙头,止不住地哗哗往下流。李敏走过去搂着她,承担着她靠过来的身体重量,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才能安慰到她用。巡台护士塞了一块大纱布给李敏手里,示意李敏给刘主任擦眼泪。
好半晌以后,还是梁主任开口打破了手术间的死寂:“老周,把死亡时间记好,然后你赶紧给医务科打电话,你要找老董,让老董出面处理这事儿吧。别人怕是处理不来的。”
梁主任的提醒,让周主任的理智终于回笼了。他低声对梁主任说:“我去给老董打电话,这事儿你能帮着我周全下不?”
“行。没问题,我知道该怎么做。这事儿还是靠去技术事故吧,只要不是责任事故,对谁都好。你好好和董主任说。小刘这样也没法说话了。一会儿我让小李她们分别写材料。你也不用太担心,这事儿怪不得你。
还有老陈现在儿科病房那边,他守着昨天做了脑脊液分流的那孩子呢。你记得让他先与舒院长打个招呼。”
“嗯。谢谢你。”
周主任脚步沉重地往外走,走到门口他回头招呼刘主任:“小刘,你过来,我和你说几句话。”
李敏将擦泪的大纱布塞给刘主任,推她去周主任那边。看着俩人除了手术间的门,也就是三两句话的功夫,门外传来刘主任的哭喊声:“我没有进手术间他就给患者做了全麻了。我没有让他做。”
李敏愕然抬头看门外。
“小李,我和梁主任去刷手,你看到刘主任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吗?”
李主任的问话让李敏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直觉这里有些什么不对,却不知道该不该说当时的情景。
“你别追问小李了,没看她都吓傻了。小李,过来,在这儿坐坐。”梁主任搬了两个踏脚凳,招呼李敏过去坐。
李敏木木地走过去,在梁主任的身边坐下来。死亡小结她写过几次了,不是第一次看到死亡。可是回想这手术单下的死者是在自己眼前活生生窒息而亡,她看看赵大夫,看看李主任,然后茫然地低下头。
“小李,一会儿医务科来人,会让你门几个写材料。老李和我一起去刷手,你刷完手进来看到什么就写什么吧。”
李敏抬头,透过眼镜片能看到她睁大的眼睛,目光中含着疑问也有着惊惶。但是梁主任的眼睛就是那么温和地与她对视着……
几秒钟之后,李敏低头小声说道:“我回来看到患者已经摆好体位了,护士在核对器械数目。我等她俩核对清楚了,去沾碘酒的时候,刘主任进来就发现不对了。”
梁主任迟疑地点点头,对李敏安慰地笑笑,然后对李主任说:“老李,你别担心李敏,她没吓傻。”
李主任微微挑挑眉毛,走过来坐到最高的脚踏凳上,仿佛叹息一般对梁主任?还是对赵大夫在说话。
“当年啊,手术台上也有人死在麻醉那一关。后来啊……”
梁主任截住他的话头,“别说当年的事儿,小李她们都小,吓着孩子们了呢。小赵啊,这事儿是意外,怎么查,最后也是技术事故,不是责任事故,不会判刑的。”
赵大夫好像听懂了梁主任说的话,眼里迸出光彩来。
李主任低声嘟囔着:“看刘主任怎么说吧。”
梁主任伸直腿,靠着墙壁道:“她怎么说都与你没关。你在我后面进来的。”
刘主任有些沮丧地走进来,这一会儿的功夫,好像失水的小白菜变得蔫蔫的了。她挨着李敏坐下来,然后又靠在李敏身上。
“师妹,我进来说了什么话,你记得吗?”
李敏肯定地点头。
刘主任突然侧身抱住李敏,哀哀地哭起来:“师妹,你要帮我,帮我把你看到的、听到的所有,写材料的时候实话实说。”
李敏愕然——这里面一定有藏了自己不知道的事儿。是什么呢?她快速转动脑筋,李主任的问话好像对、又好像不对
——“我和梁主任去刷手……”
他俩是去刷手了,可是自己进来的时候,李主任还给自己划了消毒范围。但梁主任后面说的话?
她一时间想不明白,但也不敢开口去问梁主任,就反手搂住刘主任,任她靠在自己身上低声哭泣着。
梁主任一下下地拍打着自己的膝关节,对刘主任说:“小刘,你不用担心她的。梁主任一下下地拍打着自己的膝关节,对刘主任说:“小刘,你不用担心她的。”
******
陈文强撂下给放射线科胡主任的电话,手术室的电话就进来了。
“嗯?是我。怎么了?……你别急,慢慢说。”
……
“啊?”
……
“老董说他立即过去?”
……
“好,我把产科这面的事情安排一下,就过去和他打个招呼。”
……
“产科这面有个新生儿意外受伤,得做脑ct。你放心,这事儿交给我,我这就过去找他说。”
陈文强这个电话讲了有几分钟,他搁下电话以后,就急着拨出一串号码。
“喂,是我。”
……
“我在产科这里。我有点急事儿,现在过去找你。”
……
“嗯,很急,我马上过去。是手术室的事儿。”
……
“你还不知道?没事儿,我这就过去和你说。”
撂下电话,陈文强转头就对李主任说:“你看安排谁推这孩子去做脑ct?手术室那边出事儿了,我得去院部。再有电话找我,告诉往舒院长那边找。晚点儿就往手术室那边找。”
李主任连连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她看了办公室围着的医护人员,问:“护士长,这孩子是归哪组的?”
护士长立即回答道:“是严大夫管的床。她下夜班走了。”
李主任立即说:“苏颖,严虹是你那组的,你带这孩子去做脑ct吧。”
“行。”苏颖立即挤到婴儿床车跟前,伸手从李主任那儿接过检查单,小心地调转床车的方向,准备推新生儿离开。
“这孩子你亲自看好,别假手他人。唉。”李主任不放心地叮嘱苏颖:“事情不好闹大的,只要这孩子没事儿,说起来对咱们产科也是好事儿。”
苏颖想不明白这件事儿与产科有什么干系,但她习惯性地点头应了。
“你去找ct室的胡主任,我和他说好的,急诊脑ct。然后把孩子送去儿科那边。好了,我得回走了。”
李主任送陈文强往外走,苏颖推着婴儿专用的床车跟在后面。
“陈院长,这事儿,你看,我们谁也没想到的。”
陈文强点头附和:“意外之事。是没人能想到孩子父亲能夺了孩子、干出这样的灭绝人伦的事情。也亏得3床的家属挡了一下子,唉。”
医疗电梯下来了,陈文强大步走了进去,苏颖把车推到电梯门口,陈文强回身抬起床车的下面,与苏颖一起把床车抬进电梯。
“去ct室。”陈文强对电梯工说。
李主任止步,看着医疗电梯在她眼前合拢了,才满腹忧虑地慢慢转回去妇产科。她边走边揉眉心,最近的事情太多,一桩连着一桩的……听说刘主任今儿要出院,原还想今儿科里没事儿,过去看看她呢。这下也走不开了。
得把那产妇看好了,她不能出了意外。
董主任很快就到了手术室。他换了衣服就进到李敏等人等待的手术间。
“李主任、梁主任,你们都在这儿?”
“是啊,等你呢。”梁主任出头说话。
刘主任从李敏肩膀抬头,董主任被她的红肿的双眼吓了一跳。但他还是立即问赵麻:“赵大夫,你现在还没有独立做全麻的许可,是刘主任让你做的吗?”
赵大夫犹豫了一下没出声。
“刘主任看着你做的?”
赵大夫这回果断地摇头。
“这样吧,你先写一份材料,”董主任觉得自己已经窥测到事情发生的真相,“你把这两个问题和你插管的具体操作都详细写明白。现在就写,在这屋子里写。”
董主任递给赵大夫几张纸,然后还把手里的那一叠纸分给屋里的众人,连两个护士都没有遗漏。“刘主任,你也写一份。还有李主任、梁主任、李大夫,你们仨现在也写。”
周主任撞开门进来:“老董,你可来了。”他满面欣喜,然后接着说:“陈院长暂时不能过来。他先去找舒院长说下这事儿。”
“那就一会儿再说。你和我一起去见患者家属吧。”
窒息4
李主任把手里的信纸塞给梁主任,站起来说:“老董,我和你们一起去。这个是我的患者。老周,你暂时还是不要出面了。”
周主任摇头,坚决地说:“我是麻醉科的主任,出了这样的事儿,我不能躲起来的。”他见李主任和董主任还要说话,不给他俩反对的机会,领先向外走去。
随着周主任推开手术间的旋转门,刘主任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她怨恨地对赵大夫说:“你做硬膜外麻醉,都是我看着你动手的。什么时候你有了独立麻醉操作、还是全麻的资格了?你逞能、逞能……你看看,你掀开单子看看,你亲手害……”
梁主任在她尚未说完呢,就隔着李敏伸手捂住了刘大夫的嘴。
“小刘,你不能再说了。赵大夫也不想出这事儿的。他与患者素不相识、无仇无怨的,怎么会有要害死人的想法呢!”
梁主任说完话就放手下来,刘主任止不住嘤嘤地哭出声。
“梁主任,我不甘心。就这么个一无是处、只能靠着老子的余荫,不说大学、连中专都考不上的废物点心,却要我替他背黑锅。我真的不甘心啊!呜呜呜……”
“师姐,师姐。”李敏手忙脚乱地给刘主任擦眼泪。
梁主任叹息一声,语重心长地说:“唉!小刘啊。我是过来人,我理解你的不甘心。
你呢,先按事情,该怎么回事儿就怎么写。但我劝你一句话,你一定要听进去了:吃亏的未必真吃亏,占便宜的未必就能真占到便宜。
好了,别哭了,先把董主任要求的东西写了。你们几个都赶紧写。”
赵大夫先趴在麻醉的小桌子上写起来。俩护士在麻醉桌那儿拿了笔,俯在移走器械包空出来的器械台站着写。刘主任转身俯在最高的踏凳子上也去写了。
“梁主任,我的钢笔在白大衣兜里,我得去更衣室取。”没把握这时候是否适合离开手术间,李敏低声向梁主任请求。
“不用,等她俩写完,咱倆一起写。她俩没什么要写的。”
可不就应了梁主任这句话,俩护士写了约莫小半页纸,就完事儿了。
李敏俯在脚踏凳上,与刘主任头挨着头写。梁主任则去了赵大夫身边,与他一起挤在麻醉的小桌子上写。
……
院长办公室里,舒院长面色凝重地对陈文强说:“咱倆认识老周也三十年了,他这个人年轻的时候就是个稳重的人,我还没见过他说假话。他应该也不会在这事儿上说假话的。
所以这事儿,应该就是他猜测的那样,在刘主任没到手术间的时候,小赵提前给患者做了麻醉。你说是不是?”
陈文强点头,很沉重地说:“应该就是这样。是小赵逞能了。”
舒院长见陈文强认可了自己推测,接着说下去:“但他是赵院长的儿子,那些年赵院长对你我都不错,可以说他对咱们这一届的都不错。你说是不是?”
“是。”这是不容陈文强辩驳的事实。
舒院长往沙发背后一靠,长叹一声说道:“小赵就不是个适合临床的人。当初我就不同意他到临床。他们家那几兄妹就没有一个长了到临床工作的脑子。哼!”
“那现在怎么办?要是认定为责任事故,小赵就得……”陈文强有点儿发急。
“唉!事到如今,咱们也不能就不管小赵的。要依着老周的话去做,说不得就委屈了麻醉的刘主任了。但这事儿若是能把小赵保下来,就当你、我、老周一起还了赵院长的人情了。”
陈文强不赞同地摇头,坚持说:“这不合适。老周一直看好小刘。说小刘很努力,在麻醉上的造诣和成就,将来一定会在他之上。这么做会毁了小刘的前途。”
“那认定为责任事故,我们看着小赵去坐牢,会不会愧对了赵院长,这话儿我们先抛到一边不说。只说这事儿认定为责任事故,对我们省院有好处吗?
文强,只要安抚住家属了,家属不继续揪麻醉大夫,小刘那里也不是不能弥补的。”
陈文强定定地看着舒文臣不语。
“唉!我和你说,你现在要站在医院的立场上考虑事情。患者是肺癌,分期还不清楚,对不对?”
“嗯。”
“五年生存几率有多少?”
“还不知道。”
“但是小赵刚三十出头吧!大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想经过这事儿,再把他调离临床了,他家没人能说出什么了,是不是?”
“是。”
“患者家属会提出一些要求,只要不太过分,我们就都应下来。太过份的,就让赵家兄弟出面解决。不行的话,就让赵院长老伴儿去求人。患者家属不追究了,刘主任再出面替他承担一些,这事儿就水过无痕地解决了。
你也不想看到我们被卫生厅追着整改吧?而且这事儿弄到社会上,我们本来艰难的处境,非常可能会变得更被动了。
你再想想我们省院目前的处境:前面有医大的几个附属医院,那是我们超越不过去的。后面呢,还有紧追上来的市政医院在崛起。就是省城医学院的那两个附属医院,这两年的发展也不容小觑。
更别说陆续投到医大麾下的、周边城市的教学医院了。
说是前有拦路虎,后面有追命豺狼,也不为过啊。
咱们省院不是协和,经不起这样“死在手术台”上的事儿,在省城宣扬开来的。”
陈文强捂住脸。
舒文臣一看他这习惯性动作,唇角露出一点儿笑意。每逢他被自己说服了,就是这样不甘愿、不愿意面对自己的模样。
舒院长等了一会儿才继续问:“小赵麻醉的时候,李主任和老梁在不在?”
陈文强一愣,犹疑着回答:“老周没说啊。”
舒院长笑笑,推心置腹地说:“老梁若是发现不对,会提醒小赵的。但若是李主任在场呢?”
陈文强立即斩钉截铁地说:“老李和老梁都不是那样的人。那是一条人命。你这么想可就把老李看的狭隘了。”
舒院长摊手,“你别急啊。咱们现在说,老李被打成反/革/命,冤不冤?与赵院长有没有关系?”
陈文强黯然不语。
舒文臣拍拍陈文强的肩膊,安慰他说:“不是所有人都是你想的那么好。要是李主任在场,愿意开口问句话……行了,这事儿你就不用管了。我接手去处理了。你回儿科去照看那两个患儿吧。需要什么你自己决定。”
“那好,那我就真不插手了。还不知道那个新生儿的脑ct是个什么结果呢。哎,我说咱们是不是也该进台磁共振了?”
“我已经在与厂家联系了,要是价格能谈的下来,年底就应该能来装机了。”
陈文强高兴地站起来,舒院长把陈文强送出去,立即给医务处打电话。
“章处长,你过来一趟。”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李敏如实地描写了刷完手回来的情景,只是略过了进入手术间看到李主任那瞬间的片段。这应该与事情没太大的妨碍吧?
这是李主任和梁主任的期望。
至于是为什么,虽然很好奇、很想知道,李敏觉得自己还是闭嘴不去问比较好。
她把刘主任进来后说的话、自己和巡台、器械护士的每一个动作,都竭尽所能描写了,写完后看看没错字,就在下面郑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等她放松肩膀抬起头,就发现刘主任是一幅很感激的神情在看着她。
“谢谢你,师妹。”
“不用谢。”李敏略赧然地摇头。
刘主任心里明白李敏还不知道她这份材料对自己的份量。如果按着周主任的说法,自己认下来这件事儿,就要承担差不多全部的责任。有了李敏这份材料,哪怕自己最后不得不认下来呢,也是自己为了省院的利益做出的让步。
有这份材料在,起码能保证这件事儿的后继处理,不会影响了自己的以后。
赵大夫一直在关注刘主任和李敏这面的动静。这时候见刘主任说“谢谢”,就对梁主任说:“我记得刘主任和李大夫是校友。”
梁大夫嗤笑一声,把脸拉耷下来。
“小赵,我们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帮你。但你也不能把黑白混淆了。人家刘主任就该替你背黑锅呀!
我说你这话,你也别不乐意。这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心里该有点儿分寸的。”
刘主任讥诮道:“我和李大夫是校友怎么了?你这样的人留在省院,去哪科都是祸害。做人不知道自己的能耐有多大,什么事儿都敢上手去比划。你要是能早点离开临床,就是给患者积福、给普罗大众放生了。”
刘主任不管不顾的这些话,说出了从周主任让她带赵大夫以来,所有积压在心底的、不能宣诸于口的不满和愤懑。
赵大夫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胀成猪肝色。他额上的青筋蹦跳,愤愤然地抬手指向刘主任,但旋即什么也没说就把手放了下来。坐在他身边的梁主任,看到他握成拳头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唉!这又是何必呢?这事儿、这事儿院领导一定会处理成技术事故的。到底是年轻,还在言语上做无谓的争持。
梁主任很为刘主任不值。
——背锅的结局已经是不可更改了,平时看着是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这时候糊涂了呢就不能不说这几句话?
哪怕是什么也不说呢,至少在大面上让赵大夫感恩戴德、感激涕零啊。总比这样满腹怨恨好吧?
刘主任闷头坐了一会儿,起身去看巡台护士写的材料。她与李敏站得挺近的,如果俩人的材料背离了,对自己也是大麻烦。
窒息5
周主任把患者家属引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愧疚万分地对家属说明了手术室里出现的麻醉意外。
他的一番话像晴天霹雳,震碎了这一家人连日提心吊胆下的殷殷期盼。
先是孩子的母亲失去控制地嚎啕起来,接着两个孩子也跟着母亲开始哭起来。
……
等患者家属的悲恸哭声小了很多以后,周主任才哑着嗓子沉痛地说:“出了这样的事情,真是非常对不起。我明白这声对不起没什么用,但是我们医院不会让你们白白地蒙受这样的委屈。
老丁是你们家的顶梁柱,你们有什么要求、有什么困难就提出来,我们医务处的董主任代表院领导过来,我们医院会尽力给你们解决的。”
董主任同样沉着脸、但非常诚恳地说:“我们省院一定会尽可能地给你们补偿。虽然说这不能使你对象、使你们的父亲起死回生,但这也是我们目前能做的、应该做的了。”
沉浸在悲哀里的患者家属,似乎没有听明白周主任和董主任的话,所以只是沉默地看着俩人,然后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到李主任的脸上。
她们选择继续信任李主任。
李主任的神色很沉郁。
他非常艰难而又缓慢地对母子三人说:“你们知道我是最想老丁的手术成功的,也是与你们一样想让他能多活几年,看着儿子娶个好媳妇、看着女儿嫁个好人家。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儿,你们有什么要求就提出来。比如说安排孩子的工作等。”
“我想先带孩子去看看他,然后再说别的了。他这辈子上山下乡,好时候都在农村种地。我们吃了小半辈子的苦,好容易回城、养大孩子了,结果他一天福都没享到,呜呜呜。”
悲恸的女人低声哭泣着,那伤心欲绝的模样,让李主任等人心里很不好受。
“行。一会儿等他们那边收拾好了,我就带你们去太平间看他。”李主任应承了。
女人搂着女儿哀哀不绝只顾着哭。
患者的儿子看看失魂落魄的母亲,再看看今年中学毕业、就业没一点儿可能的妹妹,试探着问道:“我妹妹是高中毕业的,能到你们医院工作吗?”
董主任在心里长出一口气,肯提条件就好。
对这样的要求,他立即打包票地应承道:“可以。不过,你也知道医院的工作是技术性很强的,她只能到医院的制剂室、供应室等处做工人。”
“当工人啊?”女孩子有点儿失望,“我想当大夫。”
董主任耐心地解释道:“在我们省医院做大夫,得是医科大学毕业的。”
然后他生怕激起患者家属的不满情绪,温和地继续安抚道:“你可以先来医院工作,然后参加在职的培训、考试。我们医院每年都有在职职工的培训计划。只要做好本职工作不出差错的,就可以参加选拔考试。考试的内容是高中的数理化语文政治,不考英语的。”
女孩的眼里有着鲜明的渴望。
董主任继续解释:“如果你能考上,读书期间我们医院照常给你发工资。等将来从卫校毕业了,我们可以安排你去眼科当护士,既轻松又干净。
若是想有一技之长,也可以去妇产科,安排你学做助产士。不过这个,就要靠个人的悟性和努力,才能学出来的。
若你不想做临床护士倒班,可以去我们医院的防疫科工作。对女孩子来说,都是非常好的安排。
当然了,在职的继续学习,读完中专能考上大学,哪怕你只考上普通的医学院、甚至是大专的医士班,以后都可以回来到省院来做大夫。”
女孩子有自知之明,“我是普高毕业的,成绩也不算好,考不上医学院的。”
卫校是中专,自己拼命努力或许能考上,大学什么的就不要想了。不知道是眼科好还是妇科好?或者是不倒班的防疫科好。可转念间想到这工作机会,是用父亲的命换来的,她忍不住又开始哭起来。
做母亲的便搂着女儿也哭开了。哭了一会儿后,做母亲的在众人的安慰下先止住了悲声。她犹豫了一下子,为做临时工的儿子提出要求。
“我儿子也是高中毕业的,他会开车,能到你们省院开车吗?”顿了顿她抹了一把眼泪,才又接着说:“是那种正式工作的开车,不是做临时工的司机。”
患者的儿子补充道:“我想开救护车。”
董主任迟疑了一下子,没有立即应允他们母子。
“这个我会转达给院长,医院一定会认真考虑你的要求。主要是医院的救护车,对开车人的技术要求非常高的。因为必要时候,要在救护车里做手术抢救的。”
患者儿子的失望,明明白白地在脸上表达了。
董主任小心翼翼地问:“要是医院安排你去开别的车,你能接受吗?”
做母亲的叹息道:“我明白你们的心意,知道你们能安排的,都会给孩子安排的。唉!要是他们父亲知道俩孩子都安顿好了,死也会瞑目的。我这一半年也就退休了,也没什么别的要求了。开别的车也行。”
做母亲的替儿子答应了董主任的安排。做儿子的看看母亲,再看看妹妹,咬着嘴唇低下头去。
董主任看这家人这样通情达理,想想自己就要退休了,不忍空口白牙应下来,以后让这家人失望,就对周主任说:“要是他以后开车开得很平稳,十年八年都不出事故,你记得和舒院长、陈院长说,把他调去开救护车吧。”
周主任立即表态:“行,你放心,我把这事儿记心上。只要我还是麻醉科的主任,这点事儿还是能办成的。小伙子,你现在太年轻,好好开几年车。五年不出事故,你来麻醉科告诉我一声,我一定满足你的心愿。”
患者的妻子搂着俩孩子道谢。
董主任与周主任互相看一眼,俩人都不可查觉地放松了身体。
章处长恰在这时进来了,他进门先介绍了自己,然后就对董主任和家属说:“我们省院的舒院长,那个就是我们省院的一把手,他非常重视这件事,把这件事全权委托给董主任处理,我就是过来给董主任打下手的。”
患者家属比较懵懂,不明白他和董主任的关系,但还是从章处长的谦恭里,感觉到了医院领导的重视。
周主任明白这是陈文强找过舒院长了,他便向章处长替家属说了要求、还有董主任已经答应的安排。
然后他目光灼灼地盯住章处长,似乎有一种你敢反对、你敢搅合了这谈好的处理方案,老子与你翻脸的跃跃欲试。
而章处长是听了舒院长的明令,一切按着董主任与家属交涉出来的结果处理。这样的两个工作要求,对省院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太好了,这样向舒院长汇报,绝对能过关的。
他压抑住内心的欢喜,立即表态:“我这就回去医务处行文,请院长签字。董主任,一会儿你带家属来院长办公室签字吧。”
夜长梦多,得抓紧时间把谈好的协议签字了,才算把事情办好了。
周主任便说:“董主任你在手术室等等,我和李主任陪他们先去看看老丁,然后和你们一起去院办。”
手术室护士长带了个中年男人进来,对大家介绍说:“这王师傅是在太平间那边的门外开殡葬店。刚才董主任有话,让他拿最好的衣服来装裹。梁主任你来帮下手呗。”
梁主任不等护士长招呼就站起来,与王师傅一起给死者穿衣服,俩人边穿边念念有词。李敏好奇地集中注意力想听。
护士长站在一边说:“小姑奶奶,你和那谁,徐丽,看我今个儿这记性。你俩是小姑娘,阴气重,赶紧躲墙角去。”
那人穿着一件临时套上的手术袍,戴着帽子、口罩,大概不是第一次进来手术室,戴乳胶手套的动作很标准。
他听得护士长这么说,笑嘻嘻地接话道:“李大姐,这人一咽了最后那口气,最喜欢阴气重的了。”
“他喜欢也没有用。这是咱们外科和手术室的宝贝,可不能让他蹭着了便宜。”
这话说的李敏和徐丽拉着刘主任躲去屋角。
就听梁主任问:“王师傅,你这里外三新地穿戴下来,得多少钱?”
“嘿嘿。小两千块。1998。”觑着护士长和梁主任不以为然的态度,那男人一笑,“我们这行的东西都是明码实价的。从来就不待还价的,也没有人在我们那儿讨价还价。”
赵大夫也上手,三个大男人很快将死者穿戴一新了。那王师傅掀开自身的袍子,从兜里掏出胭脂等物,涂涂抹抹几下子,就使得死者的面貌焕然一新,栩栩如生,看着不再是脸色晦暗、嘴唇青紫的吓人模样。
“李大姐看我这手艺可以吧?绝对不会让你们医院的钱白花。”
护士长点点头,让巡台护士把平车推进来,他们几个人一起给死者过到平车上。王师傅推着死者往外走,护士长把梁主任拽到一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结果就见梁主任与护士长嘀咕了几句话后,带着点儿不耐烦的小得意说:“没事儿的,谁都没事儿的。你别瞎操心了。小心明个儿长一脸的皱纹。”
气得护士长伸手就要掐人,“你这不识好人心的。行啦,你们就都在这手术间里关着吧。”问道自己想要的内情,护士长得意地出去了。
又等了好一会儿,董主任进来收了几个人写的材料。他粗略地看了一遍说:“这事儿你们谁也不要对任何人说。免得被有心人利用,影响咱们省院。今个儿你们就在这间手术室等消息了。”
李敏见董主任要走,忙喊住他说:“董主任,我今天下午预约了看患者做直肠镜检查,那是个直肠癌。还有几个患者要拆线,给他们办理出院。没办法留在这里的。”
董主任沉吟一下就转向梁主任:“老梁,你们科有没有能替李大夫的?”
梁主任立即说:“李大夫的那些活儿,是我们科最多的。你要累死我还是累死老李?我们科主任张正杰今个儿都提前回来上台了,杨卫国连着值了俩夜班。哪里还有人手?”
“那你陪着她吧。谁问她这事儿,你替她兜揽了。说出去就是你的事儿。”
“行。这个没问题。谁要想问,就让他去找你老董去。”
问责1
果不出董主任的所料,李敏在回去创伤外科的这一路上,不管她认识还是不认识的人,都很好趣地盯住了她。而她认识的人,哪怕不怎么熟悉的,都开口向她打听那死者的事情。
她从来没想到手术室里的消息会散布的这么快。
而在一边沉着脸的梁主任,收起一贯的慈眉善目,竟然成了无人敢去捋的虎须。
在李敏尴尬地解释医务处不让说、还没有效果以后,梁主任在边上替她解围了:“医院还未处理完呢,你们瞎问些什么?医务处不准李大夫说,你们没听懂?”
再就是:“董主任就知道你们会问李大夫,让我看着李大夫不准她说。还说若谁想知道就去问他或是去问院长。”
于是那些好趣而打听的人,多是笑笑就放过了李敏。
可回到科里了,罗大姐可不管这些。她拽着李敏坚持要听到第一手的消息,把李敏为难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怎么这么多人就知道自己在事发现场呢?
“老梁啊,你别和我扯那些鳖犊子的话。老董也就吓吓李大夫这样的小年轻,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罗大姐的眼里燃烧着熊熊的求知欲。
梁主任面对这样的罗大姐,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笑笑为难堪的李敏打圆场。
“我说老罗,你那话说的是不错,老董就是吓唬小年轻的。可你也得为人家小李想想吧。章处长还为上次她踹人的事儿记着小帐本呢。要是知道这事儿从她嘴里漏出风的,还能轻饶了她?咱倆这辈子也就这么地了,人家小李可才开始工作的。”
罗大姐见梁主任提起章处长,知道那是个没事儿就喜欢拿捏人、显摆他是医院领导的,撇撇嘴放过左右为难的李敏。
“老梁,那你给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儿吧。”罗大姐揪住了梁主任发问,她太想知道了。
“能怎么回事儿?我刷完手回到手术间,里面就在抢救那个肺癌患者了呗。你给我拿多个线剪刀,我和小李一起去拆线。”
“李大夫那儿不是拿了两个线剪刀了,你怎么还要?”罗大姐警惕地瞪着梁主任。“上个月就丢了一把线剪刀的。”
“她那儿有好几个要拆线的呢。我还不知道你这儿东西有存货?别拿丢东西的事儿来糊弄我。”梁主任不肯退让。
“就你知道的事儿多。”罗大姐嘟囔着,还是自己动手给梁主任准备好了一个拆线的换药碗,又递给他半卷胶布。
“可别忘了给我拿回来。胶布剩了也记得拿回来。”
“好好好。都给你拿回来。”梁主任好脾气地答应着。
认识半辈子的老同志了。
随着文/革前的一起参加工作的老熟人越来越少了,剩下为数不多的这些个,即便有些人的脾气变得不可理喻了,大家还是互相迁就着、照应着往下过吧。
在他俩说话的功夫,李敏也准备好了两个换药碗,俩人便拎着换药碗去病室拆线。
甲状腺大部切的老太太见了李敏,仍旧是笑得见牙不见眼,在床头的苹果篮子里,挑了一个最大最红的,给李敏往白大衣口袋里塞。
“哎呦,闺女哎,我就等着你给我拆线了。是不是我今儿就可以回家了?”
李敏笑着带上口罩给她消毒,手脚麻利地剪掉一头的橡胶堵,把整根缝线抽出来。仔细观察切口没问题,才小心地给她换上新敷料,从梁主任手里接过撕好的胶布做固定。
“今儿你就可以回去啦。让你儿子明天下午来给你办出院手续,回家记得不要让脖子沾水。”
“好,我记得了,谢谢闺女啦。上回做手术时,大夫就说过十天半拉月的,最好都别沾水。我还记得呢。”老太太见李敏收拾好东西,要去脾切除的那床,才放开了李敏的衣袖。
等李敏把要拆线的患者、要换药的都处理完,梁主任笑眯眯地说:“才护士长说卢干事打了电话来,章处长让咱倆去院办会议室。”
那就去呗。李敏在心里核计——难道自己还有什么选择权么?
医院里到处都是准备去吃中饭的。俩人逆着人流而行,踏上院办所在的走廊,寂静一下子就裹住了二人。
“别怕。该怎么回事儿就怎么回事儿。牵扯不到你身上的。”梁主任发现了李敏的紧张,出声安慰她一句。
“嗯。”李敏回答的挺干脆,声音里的紧张还是暴露出来了。
到了院办的会议室,李敏就发现除了陈文强,三位院长、书记、章处长和董主任,包括李主任、周主任、刘主任、赵大夫、连手术室的那俩护士都在场呢。
她和梁主任一进去,李主任就朝他俩招手,梁主任过去李主任那儿坐下了。李敏跟在梁主任后面往里去,唐书记却出声招呼李敏“”“小李,过来这边做。”
李敏立即就听话地坐去她身边的空位,另一边是刘主任。
坐在横头主持会议的章处长等李敏坐好,立即拿出她写的那份材料说:“李大夫,你写的这份材料与别人的不同。”
李敏双手抓住会议桌桌面,紧张地点点头。
“为什么与别人不同?”
李敏站起来,先扶扶眼睛以稳定自己的情绪,但是声音还是绷紧的。
“董主任要求看到什么写什么,不能与别人商量。写出来的材料不同,那就是我看的角度和他们看到的不同吧?”
章处长很生气地把那一叠材料砸到椭圆形的会议桌上。李敏跟着他的动作,微不可查地往后瑟缩了一下。
李主任故意笑出声来:“章处长好大的威风。”
章处长的脸开始泛红。
唐书记出来打圆场道:“小李,你的材料我们看过了,你给大家解释下。”
李敏紧张地抓紧白大衣的衣襟,连舒院长说可以坐下说她好像都没有听见。她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深吸一口气,才缓慢开口。
“徐丽她们俩的注意力是在核点手术器械上;我刷手回来了没事儿做,就看着赵大夫。直到我去蘸取消毒用的碘酒、酒精,刘主任进来时。这些在材料上我都有详细地写过了,需要我再复述一遍事情经过吗?”
费院长生气道:“就这么一件事,你们居然能写出花样来。这样的材料,就应该拿去公安局鉴别真伪。李敏你知道不?出伪证要坐牢的。
所以,我们有必要在这里澄清事实,统一出一个能够维护省院名誉的说法。”
刘主任听费院长在威胁李敏,立即站起来说:“费院长,我不同意你统一说法的提议。应该把事实真相公之于众,让全院的医护人员都知道事情的真相,才能达到惩前毖后的目的。我根本没有同意赵大夫动手做全麻的。这是事情最关键的一点。”
“那你为何迟到了?”费院长的声音充满了威慑。
“我没有迟到。因为麻醉科缺少人手,我今天要看两台手术。只能一个一个地来。”
这事情关系到刘主任以后的前程,她哭过之后如同披上盔甲的战士,与费院长针锋相对、寸步不让。这与其平时的温婉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费院长被刘主任这样顶撞,羞恼之下转头问周主任:“一个人看两台手术?嫌医疗事故出少了?”
周主任无奈地解释:“刘主任带的那组,本来今年只有一个新人的,赵大夫回来后也归到她那组了。她是将麻醉好的患者交给他们俩看着,她自己两个手术间来回跑。”
“这怎么能行!你管理麻醉科,怎么能安排出这样的工作?”费院长作为管医疗的院长,义正辞严地诘问周主任。
周主任立即不干了。他提高声音说:“那你多给我几个能独立操作的啊!我管着麻醉科的那一大摊子,还带了一个新人,根本就忙不过来。你别给我摆脸子,我和你说你这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麻醉科一共才多少人?
一周六个工作日,逢手术日十六个手术间全开。夜班至少要留三个大夫。麻醉科的大夫和护士,就从来没有上下夜班的概念。
你要觉得我这个麻醉科主任干的不好,你能耐你来当麻醉科的主任啊。啪!”
周主任一拍会议桌站起来,手指点着费院长发问:“让新毕业的大学生直接上岗,是你们院领导、医务处的决定。新人不顶事儿,老子天天累得脑子拧劲儿,到末了还要被你问罪吗?”
“你们麻醉科出事儿,你还有脸皮拍桌子?”费院长更恼怒了。
“我怎么没脸皮了?我怎么不能拍桌子了。你还记得五年前我怎么说的吧?你那时候做医务处的处长,我和你说了从医士班毕业回来的赵大夫不适合做麻醉,你要给他调换适合他的岗位。
这事儿你忘啦?
不是你又送他去大专学习、去医大进修的么?”
“怎么是我?那是院领导班子的决定。”费院长来回看舒院长、傅院长,最后盯住唐书记,希望唐书记出来说话。
唐书记不负所望,拉了看傻的李敏一把,示意她先坐下,然后对周主任、刘主任说:“都坐下,都坐下,坐下慢慢说。”
但是唐书记的圆场却没有令周主任熄灭怒火,他愤怒地对费院长说:“我管你们是谁决定的。把不合适做临床的人塞到麻醉科,谁做的决定谁负责。老子还不干这麻醉科主任了。你们爱用谁就用谁去。”
“你这是什么态度?”周主任的“不识好歹”,把费院长气的额头青筋直蹦,“你他妈的是谁的老子?”
眼看着会议室的□□味浓郁起来了。
陈文强推开门进来了。
费院长立即转移了对象,黑着脸对陈文强说:“麻醉也属于外科那边的,你看着办吧。”
“办什么?”陈文强进门就被费院长劈头盖脸地给了这么一句,他被这句话说懵了。
舒院长清清嗓子说:“老陈,你找地方先坐下来。”
李敏站起来,往刘主任下边去坐,刘主任却往后退了一个位置,拉住李敏按她坐下。陈文强坐到李敏空出来的位置上。
主持会议的章处长在舒院长的示意下说话。
“有关麻醉科今天意外的这件事儿,董主任与患者家属已经达成协议签字了。这件事儿,医院都已经处理好了。我希望你们在场的这几位同志,从大局出发,对任何人都不要说这件事儿的细节。若是有什么人非要问,让他来医务处或者去找省院的院领导打听。”
这些是解释给陈文强的。后进来的梁主任和李敏也是才知道协议达成了。
“接下来我们要讨论的是这件事儿的责任、后续处理,以及该怎么避免再发生类似的事故,还要将结果通报给全院职工,切实达到惩前毖后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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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网两天,终于修好了
问责2
章处长的话音刚落下,陈文强就开口说话了。
“既然那个费院长要我管这事儿,我就问几个问题。先声明一下,我都是从临床医疗的角度来提问的。第一个问题:今年新分来的大中专生统一取消了规培,直接上岗,对小赵这次出事故、就是在刘主任没到的情况下、他自己就独立操作,是不是有影响?”
会议室应声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中,包括主持会议的章处长都低着头不说话。
舒院长心说陈文强这人啊,还真是应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句话。他就是当了院长助理,也还是没站到管理者的角度上考虑问题。这是提取消规培的时候吗?自己都说了不要叫他来参加会议了,不用他管这事儿了,这是谁这么殷勤去通知他了呢?
陈文强见没人说话,就自顾自地摸出红塔山来。李敏不自觉地往刘主任那边靠靠,唐书记在陈文强要划火柴的时候按住烟盒。
“会议室这么多女同志呢。一会儿再抽烟。”
“行,一会儿再抽。”
陈文强态度很好地收起了烟盒,把火柴盒拿在手里把玩。见自己的一句话就让所有人都不吱声了,他得意地巡视了所有人一遍,最后看向了舒院长。
舒院长没办法,只好出面接着:“陈院长说的很对,出了这样的事情,大半的责任在我们院领导身上。”
陈文强高兴,后面的话就更不招人爱听了。
“要是有规培,赵大夫不等刘主任过来就动手,百分百是他的错误。由他自己承担所有的的责任。刘主任就是被分配了指导赵大夫工作,但是赵大夫是主治医师啊。”
赵大夫是主治医师?
现在提起这个再坑没有的职称评定,又是让院领导汗颜的一件事儿。
——赵大夫的水平别说主治医师,就是住院医师他都达不到。但因为他的学习时间、进修时间都算到工龄里,再加上那狗屁不通的发表在内部行业会议上的论文……
舒院长有点儿后悔和陈文强说保赵大夫了。陈文强分明是舍不得刘主任,要把所有的责任推到院领导身上。
唉!这么个人!
“第二个问题:主治医师有没有资格做全麻?”陈文强的气势还上来了。
章处长插话说:“那个赵大夫的主治医……”
“去年晋级的时候你同意了,对不对?现在你想说他能力不够?”陈文强逼问。
“没有,我没有。”章处长尴尬地支吾。
若按照陈文强的说法,这次的事情就是一次技术事故。就是赵大夫技术不到位造成的。这与院领导想借此事给临床科室提个醒儿、与章处长的想给麻醉科一点儿颜色看看的初衷,完全不相符。
但陈文强这么操作,把事情轻松地定性到了技术事故上,正副院长都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好,好向上级汇报了。
章处长觑到舒院长在默默点头,决心由着陈文强发挥了。
陈文强笑笑,气场打开,操控起会议来。
“但现在,咱们关起门来讨论这件事儿。我觉得必须要指出的一点是:小赵,你是第一次做全麻,你该不该在指导医师没来的时候就独立操作?”
赵大夫见陈文强已经把主要责任转移了,立即很乖巧地应道:“不该。”
刘主任握紧了李敏的手。她上来开会前,接着换衣服的功夫,往儿科给陈院长打了电话,如今看来果然做对了。
——按着陈院长的这个解释,这件事儿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陈文强接着向院领导建议道:“责任明确了,我认为应该把尚未能担负起本职工作的医护人员,都召集到一起开会,算是亡羊补牢吧。把这件事告诉给他们、让他们明白自己的能力所在,要有自知之明,临床医疗面对的是生命,不要逾格做超出自己能力的事儿。”
这一番话就把主要责任归院领导了,剩下对赵大夫还能有什么更严重的处罚?
李主任站起来,顺手还拽了梁主任一把,“我们下午还有事情呢。后面你们院领导的会议,我们就不旁听了。”
反正与他俩关系也不大的。
李敏见李主任和梁主任走,在座的院领导没有反对,也跟着站起来说:“我下午预约了带患者做直肠镜,那个我也该回去准备了。可以吗,舒院长?”
舒院长点头同意了。
俩护士也站起来要走。
董主任就强调:“老李、老梁,你俩等等。你们所有人都不能对任何人说起今天的事情。”
梁主任应了一声,李敏和俩护士也赶紧应了。
周主任站起来说:“既然定了责任归属,我和刘主任就回去了。那个小赵,你还坐这里?”
赵大夫赶紧站起来,也跟着众人出去了。
会议室一下子空了过半的位置,章处长站起来说:“陈院长管外科的医疗工作,这会议交给你接着主持比较适合。”
他边说边换座位,心里抱怨陈文强搅合了这次会议,可是看在舒院长既往对陈文强的维护上,心里再不满,脸上却不敢有表示。
陈文强推脱、谦让,章处长坚决不肯再主持会议。
“陈院长,舒院长说你忙着妇产科那个颅脑挫伤的患儿,所以我才替你主持的。现在你来了,交还给你正合适。”
离开院办会议室的一行人很轻松,刘主任满脸的笑容衬着她哭肿的眼睛很违和,但说话风趣的梁主任也都没打趣她。
周主任在等电梯的时候,摆出推心置腹的态度、但毫不掩饰内心带有的轻蔑,直截了当地对赵大夫说:“小赵,我们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才这么维护你的。但你还是找舒院长另给你安排个工作吧。”
赵大夫愕然,然后坚决地摇头。
周主任就说:“你别忙着否认。你听我说:比如你去药剂科,你在西药方面的知识,绝对会比其他人强。以后在药局好好干,也有机会做科主任的。但是在麻醉科,你没有以后的了。一有机会,别人就会提起你这次的事情,你的上升的道路被拦死了。”
赵大夫一张脸尴尬的通红,他吱吱呜呜地说:“周主任,我以后会做好的。”家人没有适合做临床大夫,最后推了他出来,他明白自己身上肩负着什么的。
——等陈院长、周主任这些老人都退休了,以后没人会再看在父亲的面子上,照顾老赵家这一大家子人了。
周主任语重心长地说:“我是为你好。你再留在麻醉科,我也不敢让你上手操作了。那是活生生的人命!”
“我,我不是有意的。”赵大夫干巴巴地为自己辩解。
“唉。小赵,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做临床当大夫的。你去问问费院长,他当初为什么离开临床的?再问问章处长。
可惜啊,你这次事故把自己去院办的路子堵死了。不然去医务科做干事也挺不错的。唉!五年前你就该去医务处的,或许现在都能混上个副科级了。”
“你倒是为他打算的挺周全啊!今儿这事儿是责任事故,追究起来就是过失杀人。周主任,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不愧疚吗?”李主任冷嘲热讽。
“哎,老李,何必与他一个小孩子说这些呢。不说了不说了。”梁主任扯李主任的胳膊,制止他再说下去。
“他一个肺癌患者,我跟他无仇无怨的,我杀他做什么?就是没我今天的失误,他能活几年?他活过五年的几率有多大?”赵大夫脸红脖子粗、愤然怒怼李主任。
“你们都听听,他说的什么话!是人话吗?”李主任没被梁主任劝住,他气得白眉倒竖,毫不留情地怒斥赵大夫。
“他肺癌怎么了?他肺癌你就没一点儿愧疚了?是,他是肺癌,能够存活五年是得要看几率。但他多活一天,他的妻子、孩子就多一天依仗。”
“院里给他儿子女儿都安排工作了。这样的工作,他活着他也办不到。”赵大夫振振有词地与李主任相辩。当他傻吗?当他一直看不出来李主任对自己的别样吗?
“你令他直接殒命,你的良知呢?你的良心呢?你这还是救死扶伤吗?说你是杀人凶手也不为过。”
“你若不知道中年丧夫的感觉是什么,你去问问你妈妈。再想想你在上学的时候,你父亲去世你是什么滋味,‘幼’年丧父的感觉不用别人告诉你。”刘主任补刀。
李敏从来就没想过文静的师姐,说话这么犀利,这是刀子直插到心上啦。
电梯终于到了,在电梯工的面前,赵大夫愤恨地闭紧了嘴巴。
会议室里,唐书记坐去了窗边。除了舒院长以外,人人手里都点燃了陈文强派发的红塔山。
“我认为小赵不适合再留在麻醉科了。必须把他调到非临床科室。这样才能对全院的医护人员起到警示作用。”重重烟雾后面,陈文强的面孔若隐若现,但他的声音和提议却钻进每个人的心里。
这是后继必须要处理妥善的事情。
傅院长叹息一声出面说道:“送他去药学院学习吧。唔,我们给他办个专升本吧。学个两年三年的,本科毕业了,到门诊或者病房的西药局工作,我们对老院长也算尽到心了。”
费院长表态:“老傅这提议好。”
舒院长点头对章处长说:“这事儿你抓紧去办。最好节后他就能去上课。晚上我给他妈妈打个电话。”
唐书记补充:“能不在省城最好。咱们省院有职工在药学院进修,明年是不是还要送人去学习?”
章处长为难道:“要是不在省城,可能得有额外的花费……”
“由医院出。人先去,手续什么的后补。”舒院长一锤定音。
陈文强喟然长叹:“对咱们自己个的孩子,还没有这样做呢。”
这话得到在场的所有人的共鸣。但在座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受过老院长的照顾。
唉!老院长啊……有子若此……
肠镜1
电梯上升,刘主任又恢复了温婉的样子,轻声而又真诚地说:“主任,李主任、梁主任,晚上请你们还有陈院长一起吃个饭,有空吧?”
李主任对上她红肿的眼圈,不好意思拒绝她,就默默地点头同意了。周主任和梁主任也跟着点头同意了。
“师妹,你今晚要是有什么事儿就窜个日子,过来和我们一起吃个饭,也见见你师兄。”
刘主任这么说,李敏只好说:“我没什么事儿,谢谢师姐记得我。”
电梯到了11楼,李主任领先走了出去,梁主任和李敏紧随其后。
“怕了没有?”李主任回头问。
李敏诚实地回答:“挺后怕的。”
“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儿吧。临床啊,越干胆子就越小,想不到哪天会遇上什么事儿。更可怕的是院里还有一些人,觑着空子就落井下石。稍不留心,就万劫不复了。”李主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李敏说话。
李敏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点点头。
梁主任便说:“你把小孩子吓着了。”
“早点儿对别人有个防备,对她不是坏事。今儿要不是老陈出面,小刘还不得做替罪羊?!”
三人进了办公室,梁主任招呼道:“我让护士长给咱们几个订的。先洗手,来尝尝四海酒家的新菜式。”
打开饭盒却见第一个就是酸菜炒大肠,李敏不禁就皱皱眉:不论是酸菜还是大肠,她都不喜欢吃。
“哈哈哈。”梁大夫笑起来,“老李,你说护士长是不是太促狭了。知道小李下午要去看直肠镜检,中午给点了这么一个菜。”
“你下午也得陪小李一块去腔镜室。你吃的进去?”
“吃的进去。有什么吃不进去的。那年在县医院做了一个胆道蛔虫的,中午回家偏偏我老伴有事儿回来的晚,我就给孩子们煮了面条对付。小李,你能想象出来不?蛔虫是这么长的,面条是这么长,粗细扁圆都差不多的。”
李敏被恶心的够呛,把那盘酸菜炒大肠的饭盒,移去李主任和梁主任中间,“你俩吃罢。”
李主任也笑起来,夹了一块大肠仔细咀嚼后,赞道:“好味道。”然后说李敏:“小李,你这样可不行。那年我参加劳动,三伏天去翻酱缸。那大酱缸里的蛆啊,白花花的成片成团地在酱缸里蠱蠕,就和你那饭盒里的大米饭是一样的。”
“呕。”李敏再控制不住自己了,转身跑去护士办公室。身后是俩老头肆意无忌的得意大笑。
护士姜姐看李敏出来,一贯喜欢讲冷笑话的她也忍不住笑了:“李大夫被那俩老头的蛆芽大米饭吓着了?”
李敏忍着恶心点头:“太过份了,让人还怎么吃饭了。”
“他们那些人就这样。你要是吃的香香的,下回他们就不说了。”说着话小姜走到两间办公室相连的门口。
“李主任、梁主任,你俩也别欺人太甚啊。人李大夫是小姑娘,你们这是为老不尊。”
梁主任笑嘻嘻地说:“看我们小姜就是明白事儿。老李,你过份了啊。”
“还不是你先说蛔虫面条的。”李主任极力推脱,洗白自己责怪梁主任。
“那能怪我呢,是护士长先挑事儿的。”梁主任为自己辩解。
陈文强走进来问:“护士长挑啥事儿了?今儿这中饭不错啊。谁定的?”说着话,陈文强伸手预掀还没打开的那饭盒,梁主任赶紧拦住他:“洗手去。怎么和小孩子一样。”
陈文强讪讪地缩回手,出来看李敏坐在长凳上运气。“小李怎么不去吃饭?我看那儿也有你的份啊。”
姜护士替李敏回答:“被老李头的蛆芽恶心着了。”
“你不去吃,他就能吃双份了。他这手啊,我二十年前就见过了。走啦,吃饭去。咱们干外科的人啊,上午开颅了,中午照常吃蒸脑花。”
陈文强走过来,李敏只好站起来,假装没听见他说的脑花,跟着他回到办公桌铺陈的那四个菜跟前。
“来来来,小李,这是护士长给你点的土豆丝。女孩子就是吃的素,要我说土豆还得红烧才能入味。”李主任见李敏回来,殷勤地推了一个饭盒过来。
“谢谢李主任。”李敏努力把蛆芽抛到脑后,闭眼不看饭盒里的饭往嘴里划拉。
梁主任与李主任会心一笑,陈文强把最后一个饭盒打开。
“糖醋里脊,一人两块。我这筷子是没用的。别抢,老梁,先给你就是的了,你小心抢掉了。”
“你懂什么。菜就得抢着吃才香。小李啊,护士长可是点了两个你爱吃的。”梁主任笑眯眯地与陈文强争里脊肉。
李主任专心地吃着排骨炖秋豆角,笑着斥责抢菜的俩人:“越活越回馅,居然抢肉了。”
等李敏洗完饭盒,再看他们三人已经在喷云吐雾了。
“老李,那个赵大夫麻醉的时候,你俩怎么没问问他,要不要等刘主任?”陈文强憋到吃完饭终于憋不住了,装作无事儿的模样开口询问。
陈文强的话出口,恰巧李主任不在意地吐出个烟圈,然后他连眉头都不皱地自然而然顺口回答:
“老陈,那小子卫校毕业又去学了五年,是吧?最后这两年是到医大进修了麻醉。那就是头猪,二年也该学会做气管插管了,对吧。
小李,气管插管的要点是什么?”
李敏正在擦饭盒上的水,头也不回地回答:“注意颈椎后仰在80度以上,使口轴、喉轴、咽轴三轴在一条直线上,在舌根和会厌之间,挑起会厌,暴露声门。”
“怎么确定在气管内?”李主任接着问。
李敏拿着饭盒盖转过身来,看看李主任,再看看陈文强。
“插管成功,若是患者清醒,会有呛咳;按压胸部会有气流声音;人工通气双侧胸廓对称起伏;呼吸囊随呼吸而胀缩;听诊呼吸音——这个我没听过全麻后患者的呼吸音,书上说有清晰的肺泡呼吸音。”
李敏回答完心里就是一惊,赵大夫该知道会做这些判断,然后再摆体位啊!
“要点记得挺牢。做过插管吗?什么选择气管插管什么时候选择气管切开?”梁主任边赞边提问。
“抢救危重患者时,首选无创的气管插管,其次是做气管切开术。”
“所以,老陈,”李主任弹弹烟灰,不甚在意地说:“你刚才问我的话,有必要么?学医这件事儿,是不用我多说的。这个最看天分了。
有的人没天分,就是做不了临床。
我要是能想到他学了八年、连个气管插管都能做错,我早就把他骂回他姥姥家去了。”
李主任说到最后,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烟,然后呛咳起来。他一边咳嗽一边忿忿不平地说:“全麻难不难,难!但是开始按流程走,有什么做不到的?”
梁主任就说他:“唉,你这么抽,好烟都给你糟蹋了。老陈,你问老李这话可不招人待见。你是不是有什么偏见啊?你怎么不问我?我也站在边上看着那小子插管呢。”
陈文强嘎巴嘎巴嘴,李敏转过身继续擦饭盒。
“你呀你,老李是咱倆初入临床的带教老师。这么多年你还没看透他?我告诉你在老李的眼里,那患者就是他的生死仇人,他该怎么去救,也会怎么救的。”
“谁和你说什么了?”李主任问陈文强。
“没有。我就是那么一问。没人说什么。”陈文强回避李主任的眼神。
“我想把胸外科建起来。老丁这个病例,肺腺癌,肿瘤也不算大,他不到六十岁,体质也还好,未来五年的生存率是绝对可以搏一搏的。
成了,那就是我退休前的现成招牌。
活不到五年,肿瘤术后的,那是搏命,也没人会怨怪我。
我犯得着为了旧事,拿患者的一条命去整治赵家小子?
且我和你说,今天这个是癌症患者,家属心里有准备。我真要存了不良的心眼,等他给别的患者……”
李主任不往下说了,陈文强等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老李,你别生气,□□你也别往心里去。你知道我……”陈文强干巴巴地为自己做辩解。
“我当然知道你。就这么小半天的功夫,谁能撺掇你有这样的想法,那还用问吗?”
李敏听见这话都不敢回头了,她能想象出来陈文强的尴尬。
却听梁主任打着哈哈说:“老陈,你今儿在会上的三个问题提的可真好。我和老李都想给你拍巴掌了。
那个小刘俩口子请你、老周、还有我们仨晚上吃饭。你要想赔礼道歉,就给老李弄两瓶好酒。老李爱喝什么你也清楚的。”
陈文强明白刘主任是为了感谢自己,也明白梁主任是为了转移话题,立即就说:“行。我下午回家去拿两瓶好酒。”
李主任喜酒,他见陈文强这么说,深知陈文强秉性的他,也就不再追究了。也打着哈哈笑着说:“西凤或者五粮液,你有吗?”
“有。一样给你拿俩。”陈文强答应的非常爽快。这些东西都是舒文臣从京城整箱搬过来的。送给他的时候,就提醒过他没事儿与外科的那几个主任多交流多沟通。
“我可不能喝那么多。喝多了手会抖的。”李主任谦让。
“你带回家慢慢喝呗。”陈文强诚心实意为自己刚才怀疑了老李的行为道歉。
“那我就不客气了。昨儿那孩子怎样了?”李主任主动再转换话题。
“还行,挺稳定的。今儿上午是忙着妇产科的一个新生儿,脑挫裂伤。唉。”陈文强叹口气,把妇产科那患儿的事情说了一遍。
最后摇头叹息:“出生时候窒息算什么,值得着嘛。好好养着,长大了能自食其力就好。怎么就一定得做教授!”
“陈院长,那男的会判刑吧?”李敏转过身问陈文强。
“上午就被公安局抓走了。要是那孩子最后没什么事儿,他可能会少判个几年的吧。”
※※※※※※※※※※※※※※※※※※※※
那个吃饭的时候说这些,是外科大夫的小恶习
肠镜2
护士长一边扣帽子上的夹子,一边站在门口说:“李大夫,那个肠镜改到下午两点,差不多得过去了。”
“好啊。这些饭盒我都洗干净擦好了。谢谢你啊,护士长。”
“谢我干啥,饭钱是科室积累出的,我就打个电话。那个酸菜炒大肠你吃了没?”护士长一边往袋子里装饭盒,一边不怀好意地笑着问。
李敏尴尬,不好意思说护士长。
梁主任抢着道:“她一口都没碰。哈哈哈。走吧,我陪你去腔镜室。”
后一句话把李敏要嗔怪他的话堵了回去。
“李大夫,梁主任陪你过去,那我就不去了,下午一堆事儿呢。那个患者办好住院手续了,检查完推回咱们科里就行。”
李敏赶紧点头致谢:“好,好。那护士长你就不用过去了,谢谢啦。”
要没人陪着,腔镜室未必会让李敏进去的。护士长肯安排出时间,当然值得李敏这声道谢了。去腔镜室的路上,李敏把前天肛诊的触诊检查,详细的描述给梁主任。
末了,梁主任沉吟道:“明天请妇科会诊妥当点儿。ct看看子宫是不是被肿瘤浸润了。我让护士长把直肠镜检查改为肠镜检查了,一是肠镜检查后可能会不舒服两天,二是别漏了结肠的可能病变。这时候住院,也能赶在节前把其它检查差不多都做了。”
这患者手术也是梁主任做术者,他这样安排,与李敏原计划的等直肠镜检后,看结果再入院,还是有差别的。
“担心她不是直肠癌?”梁主任问到李敏内心隐秘的想法。
李敏坦率地点头承认梁主任说中了。“因为肛诊只是做参考,具体还得镜检的病理做确诊。”
梁主任一笑:“自然是了。那患者我细问了一遍,病史也倾向直肠癌。咱们给她做肠镜,以肠镜术后不适先留她住院。若是直肠癌,明天就做术前检查,看看有没有远处转移,有没有手术禁忌症。”
果然姜是老的辣。
李敏佩服地说:“主任想的周全。”
梁主任喟叹:“不合乎情理地留住患者,哪里来奖金?你年轻,还不知道钱的重要,一分钱能难倒英雄汉,那说的是一点儿也没有错。等以后你尝过钱不凑手的难处了,就会更努力地工作、变着法子去赚钱了。
唉,就是不知道这患者她是保命为先、还是也傻乎乎地想保留□□。”
钱的重要性,李敏哪里是梁主任说的那样不知道……上班两个月来,她与严虹买衣服时的爽快,是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过的;虽然没明说,可也到了要避开刘娜和冷小凤的程度了。
省院在医大的几个附院、还有教学医院的夹空中谋求发展,对每一个潜在的患者都不想撒手放过去。而创伤外科的特殊位置,为了奖金,也使得争取患者,成为科室每个人的头等大事儿。
李敏与梁主任走到腔镜室门口,就见那开电梯的女工陪着她母亲在门前等候着。
“梁主任,李大夫。”她带着满脸讨好的笑容,迎上来打招呼。
梁主任点点头,推开腔镜室的门进去。李敏朝她笑笑:“还没到点儿,你先再等会儿。”跟在梁主任身后进去了。
室内的两个大夫和一个护士正在做准备,见梁主任进去,几个人都笑着打招呼:“梁主任来了?”
“梁主任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儿个有熟人要做镜?”
“就门外那个,我来看看她镜检。这是我们科才分来的李大夫。小李,来认识认识人。”
“哎呀,梁主任这是带学生?今年不是取消规培了吗?我姓鲁,他姓路。”鲁大夫的热情态度是朝着梁主任去的。
省院的人都知道程主任因为身体不好,大手术已经甚少亲自主刀了。普外科的大手术,知道内情的人,已经开始转弯抹角找梁主任的出手。
“我是大路朝天的路。以后有事儿李大夫直接过来好了。”路大夫这人眼神灵活,一下子就猜到了梁主任的用意,挺客气地和李敏热情招呼,鲁大夫也跟着点头。
“鲁大夫好,路大夫好。”李敏对二人抱以后辈学生的礼貌态度,也笑着回应俩人。
梁主任拿出招牌的微笑,满不在乎地说:“取消规培也管不着我愿意带人啊。你们说是不是?”
“那当然了。”路大夫很捧场地凑趣。
鲁大夫戴上帽子口罩,对护士道:“差不多了,可以叫患者进来吧。”转而又问李敏:“李大夫下过肠镜吗?”鲁大夫问。
李敏摇头,“只知道大概步骤。”这也还是突击看书的。外科的事儿本就多了不得了,涉及腔镜这些没学过的,只能临时抱佛脚,遇到什么便打开书本现学一遍了。
护士领着人进来。老太太看到李敏,紧张的神色缓了一缓,含着期盼问:“李大夫,你给我做?”
李敏笑着摇头:“这个我可不会。鲁大夫和路大夫给你做。摆侧卧位?”
路大夫点头,护士过来把帘子拉上,让患者换裤子摆体位,肌注了安定10mg、阿托品0.5mg后,李敏带上口罩手套,帮着铺好无菌单子,站去患者的对面侧对着屏幕。
肠镜下的很顺利,老太太满是肉坑的粗糙厚实的大手,紧紧地抓着床沿。李敏拍拍她的肩膀,“不用这么紧张,放轻松些。”
老太太咧嘴摇头闭上眼睛。
李敏也不去猜她是什么意思,眼睛紧盯着屏幕。鲁大夫左手擎着肠镜的控制开关,右手缓慢地将纤维纤维镜下进去。
下肠镜的过程很顺利,老太太只略微皱了皱眉头,在显示屏前做记录的路大夫就开口说:“这里就是回盲部了。不错,粘膜光滑完整。”
粉红的粘膜,连肠壁上的水滴都看得很清楚。鲁大夫慢慢转动开关往外撤纤维镜。
“这里是结肠肝曲。这段升结肠没异常。”
“横结肠未见异常。”
鲁大夫眼睛盯在左手开关的显示上,右手缓慢动作。才说完横结肠无异常,他就停住了纤维镜。
“脾曲这里有息肉。”鲁大夫顿住,缓缓调节放大的倍数。就见一个有蒂的息肉,表面光滑,移动性良好,颜色比正常的肠管略红了一点点,
“是息肉。”
“大小约0.3*0.5cm,要不要取病理?”
“先不用。再看看后面。”梁主任发话。
“降结肠这里,这里,还有不少的息肉啊。不过看着颜色都很正常。”
李敏努力跟上屏幕的晃动,默默计数息肉的个数,数来数去的,大概有十来个吧。
纤维镜一点点地抽出来,又来了一个护士带着手套提来一个水桶。里面应该是过氧乙酸液。她撂下水桶便问道:“今儿下午有几个?”
刚才那个护士答道:“今儿下午就这一个,其他人安排去明天上午了。要不是创伤外科的护士长过来,这个上午晚点儿下班也就做完了。”
这是让梁主任和李敏知道给他们科的人情呢。
梁主任回头看看俩人,笑眯眯地说:“让护士长请你们吃饭。”
俩护士嘻嘻一笑,“那感情好。反正你们科奖金高。得你们科室积累出。”
创伤外科发奖金以拾元为计数单位,零头便划去科室积累里。这让其它奖金比较少的、尤其是恨不能计算到分的科室羡慕不已。
纤维肠镜继续外撤,后来的护士伸手帮着扶撤出来的纤维管。
“这里了。”路大夫伸手在显示屏上用圆珠笔虚点。
鲁大夫降低纤维镜放大倍数,宛如火山口的画面,开始出现在显示屏上,迅速充填了整个视野。现在可以看到直肠壁上结实僵硬的隆起,菜花样改变的组织,范围在5*4cm左右,表面有脓苔,颜色秽暗发红伴有糜烂,难以移动。
鲁大夫小心地再度放大观看,仔细取了四处做活检。活检后的部位立即出血。李敏就看着镜头下出现夹子,夹住出血的部位。但是止血效果差强人意,大概是质地酥脆?
再往外撤纤维镜,看到的就是一圈充血明显的内痔。
路大夫很快填写完毕报告单,签字后交给鲁大夫看。
“梁主任,你们科的王大夫,那天来我们这做胃镜,下的很溜啊。我还说他不来腔镜室可惜了。”
“人家是普外科的主任候选人,怎么回来咱们这三猫俩狗的腔镜室。”鲁大夫将纤维镜管交给护士,控制部分放好后摘了手套,提笔也在报告单上签字,出口却犀利多了。梁主任也该回去普外了吧?我爸总念叨你的手术做的好。听说程主任要退休了。”
“我那知道这么多。听院领导安排呗。在哪儿,咱们都是干活。你们说是不是?”梁主任笑着打太极。
才打针的护士把穿戴好的患者扶起来,“你坐着等着,我让你闺女进来。”
老太太看着李敏殷切地问:“不是直肠癌吧?”
李敏勉强扯出一个笑脸。不等她搜刮出安慰话,老太太就一摆手,很爽快地说:“闺女,你莫为难了。我都听见你们说话了。”
鲁大夫对进来取结果的那开电梯的女工说:“你妈妈就交给梁主任和李大夫,尽快安排手术吧。小张,你看看创伤外科的平车到了没有?先把患者送过去。”
那女工立即说:“我把车推来了。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鲁大夫和路大夫摆摆手,自顾去忙。李敏和梁主任帮着患者上了平车,女工推着车,几人一起回去创伤外科。
路上,老太太就问梁主任:“我什么时候能做手术啊。”
换组
梁主任带着李敏去看肠镜的时候,张正杰、王大夫、刘大夫吃的红光满面、兴高采烈地回来了。
陈文强见他们这组人回来,就笑着问:“你们那台手术挺顺利?”
“嗯。挺顺利的。麻醉前那小子终于想明白了,缺了一条腿,比没了一条命好。李主任,你还好吧?”张正杰回答了陈文强的问话,就很关心地问神色有些落寞的李主任。
“我挺好的,没事儿。”
李主任虽然回答说自己挺好的,但是他的神情却并不是这样心情的反应。换做旁观者,可能会觉得患者是死在麻醉的关口,不是死在术者动刀打开胸腔以后,即便会难受一会儿,也早就应该平静下来了。
根本就不需要别人再说什么安慰话。
王大夫就是这样的想法。
“普外科他们不是才有个肝癌的撂台上了嘛。你们今天这个肺癌,是麻醉出了意外,算不得是咱们科室的死亡率。不过是李主任你们点儿背,运气不好遇上了而已。”
王大夫的这句话,配上有些假的笑容,让李主任格外地觉得膈应。他想不在意,但是积怨日久还是让他忍不住冷笑道:“我们这组是运气不好点背啊。不如你们那组,不想手术的还顺利下台了。”
刘大夫忙打圆场说:“要不是周主任去跟我们那台,你们那个肺癌肯定会很顺利下来的。走,大王,陪我出去一趟。”不由分说拉着王大夫往外走。
张正杰就说:“小刘,今晚是你的夜班。别走远了。”
“不走远,就在休息室醒醒酒。”
进了休息室,刘大夫忍不住提醒道:“你何必去捋他那胡须?没看陈院长都对他很恭敬吗?”
王大夫愤愤地说:“你不知道他刚回到省院的时候,从来都是瞧不起人的眼神。好像除了他,别人就不配做外科大夫似的。也不想想他自己算个什么毬。手术刀丢了十来年,装什么大尾巴狼?哼!我也是好心去安慰他,却不想这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
刘主任往床上一趟,踢掉皮鞋翘起腿叹道:“他们文/革前的那些人,那里会看上我们这些不是正规本科毕业的。”
王大夫扔给刘大夫一支烟,他自己却是用手指转着香烟没点火。仍旧很气愤地说:“那怪我们吗?是我们生不逢时,该读书的时候取消高考了。看我们不顺眼有什么用,有本事像医大那么干,把我们这些不是正规医科大学毕业的都撵出省院。”
“那省院就得关掉一半的病房。”刘大夫吐着烟圈、浑然不在意地说笑。
“就是这么回事儿!想想省院除了这几年分过来的那些大学生,临床上还不是靠咱们这些人撑起了半壁江山嘛。这既要用人干活、还嫌弃人的态度,真tm的让人不舒服。”
“想那么多干什么。谁让咱们‘出身不正’了!依我说你看呼吸科的那个老关,人家77年考上医大的时候,俩孩子都上学了。人老关可是66年就插队下乡的。高考的时候比我俩现在的年龄还大呢。
谁让咱们77年没考上医大了?!
所以啊,咱们就得想开一点儿。趁着现在能赚钱的时候就多赚点,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大王,你说是不是这回事儿?”
王大夫把烟点上,深吸了几口,慢慢平静下来才说:“我说大刘,你这多赚点儿钱的想法好。可人这要是心里不痛快,赚一百的乐子也抵不上痛快赚了五十大,你说是不是?”
刘大夫同意,“有道理。要不你和张主任说说,换到咱们这组算了。我看梁主任他们挺喜欢带着李大夫上手术的。”
“废话呢。你不喜欢带小姑娘上手术啊?李大夫那人勤快,手术回来病历、换药都有人管,手术记录也不出错,说术后可以完全丢开手、什么都不用管夸张了点儿,但上级医师可以光动嘴不动手,在医大的带组教授也就这样了呗。你说你想不想?”
“嘁!光我想有什么用。你看今天这个骨肉瘤,张正杰不来就是陈文强做术者。我自己都是一助呢,轮得到我带人家医大毕业的么?
我呀,就管好我那八张床,赚到我该得的就够啦。”
刘大夫把烟蒂准确地扔进了垃圾桶,从身后抽出被子,“大王,我得睡会儿了。今儿喝的有点多,晚上得值班呢。”
“行,你睡吧。”王大夫慢慢地抽着烟,想着若与张正杰说换组,他肯定会同意的。但是这样一来,与陈文强修好的机会就减少了。
若是不换组吧,李主任看自己的态度……想着想着,烟蒂烧到了手指头,惊得他下意识地松手一躲,红红的烟蒂就掉到床单上。手忙脚乱地紧着扑腾下去后,一个新烫出来的黑洞突兀地露出来。
“完了。回头护士长又得念叨半老天的。”想到为个床单被护士长拿到早会上念叨,王大夫顿时感到头脑发胀,他心烦意乱地扑腾掉烟灰,扯过被子蒙住头。
办公室里,张正杰已经与陈文强说完“双节”期间的排班。陈文强想着张正杰的这个排班,总觉得不那么合适。
“你这么排,李大夫就是嘴巴不说,心里也会不得劲的。”
张正杰自己也觉得有点儿过了,但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想这么排。看着陈文强想改动,他便略带歉意地解释道:“她年轻,又是女孩子,现在多值几个假日班,也不算吃什么亏。等她以后结婚了,过年的时候,咱们不得留出人去婆家团圆、回娘家走礼的日子不得吗?
这双节,咱倆不也一人值了一个白班。”
李主任撇撇嘴,以后李敏还会在创伤外科?创伤外科有没有还不一定呢。但是这样的事儿,自己犯不着为李敏出头争公平。
他轻咳一声说:“我去病案室一趟,有事儿往那打电话。”
陈文强见李主任起身走了,想起他刚才提议的事情,便对张正杰说:“张主任,你看把李大夫和王大夫调换一下,怎么样?”
张正杰无所谓地笑着说:“陈院长安排就好。”
在张正杰的心里,对分来创伤外科的李敏,多少是有着些遗憾的感觉。因为今年院里取消了规培,不然今年分来的李敏,凭着他科主任的身份,很大可能是要归他来带的。若自己这个工农兵大学生,带的第一个临床学生是医大毕业的……
至于李敏适合不适合做骨科,他从来没有考虑过。
但现在梁主任摆明了要抢人,有陈文强支持,自己再留李敏与杨卫国在一组,显然就非常不适合了。
把王大夫换过来也不是没好处,虽然大夫这人小算盘挺多的,但是个人技能、经验等还是比李敏要强,换过来比李敏顶用,自己也不用操心他管的患者。
要是王大夫以后能混到普外主任的位置,单凭他曾在自己的医疗组做普通大夫用,那更是能让人提起来就得意的一件事。
陈文强见张正杰推给自己安排,立即就说:“那就换了。反正科里赖床的患者,我这几天都清理出去了,你调整两组的床位也便利。就是烧伤那里,节后杨大夫回来上班,”
张正杰立即截住陈文强的话,“换组没问题。烧伤的那个女病人,我的意见还得李大夫管着。陈院长,咱们为杨卫国好,也不能给他和那么一个当小三的女人,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出点什么事儿,会坏了咱们科的名声。”
陈文强就迟疑起来:“单把那个烧伤女患者留给李敏,那也太明显了是不是?咱们科以后也不能把所有的女患者都交给李敏,要是让杨大夫心怀不满,这科里以后的工作也不好做。”
张正杰想想就试探着说:“要不烧伤病房就别换人了,让李大夫管到这俩人出院?等再下一次轮转烧伤病房,就空过李大夫?”
“唔,这样也行。那就这样吧。让李大夫她完整地管了这俩酸烧伤的患者,以后再接烧伤的患者,她也有经验了。”
电梯里梁主任笑眯眯地耐心回答胖女人的提问。
“明天就让李大夫给你开检查单,把该检查的项目都检查了。等检查结果出来了,就可以给你安排手术。”
胖女人忍着身体的不舒服,皱着眉头问:“李大夫,我要做什么检查啊?”
“血常规、尿常规一定要的。心电图你做过了。但要做个ct的,看看腹腔等其它脏器是不是受累。”李敏挑着她能明白的说。
“哎呦,那得花不少钱了?”女人很舍不得。
“妈,再多钱你也得治病不是?你们厂子能报销一部分,我们兄弟姐妹把不能报销的那些分担了,也就可以了呢。”
胖女人躺在车上掰手指头计算:“今年主院能报销80%。听说以后厂子里就只给报一半了。唉,当初我刚上班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那时候说以后是国家的人了,工厂管生老病死的。这还没怎么地自己就得出一部分了,唉。”
这又是一个因为厂子报销制度要改了,才来看病的。
“李大夫啊,我得几天能检查完?不会像这肠镜一等就是两天吧。”
李敏笑笑:“挺多检查的,一两天的时间肯定是做不完的。最重要的是咱们得等今天的病理检查结果,才能考虑手术安排的事儿。”
“那病理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李大夫?”女工很焦急。
“最快也要48小时的。这个急不来的。”
眼看着就到11楼了,梁主任开口说:“你这手术啊,肯定得过完节才能做了。安心在科里住着,把所有的检查都准备好,咱们磨刀不误砍柴工。手术前把你家说话算数的找来,我还有些话要对家属说。”
晚宴1(捉虫)
当李敏和梁主任回到创伤外科时,陈文强已经去儿科了。只有张正杰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埋头在写上午的骨肉瘤截肢手术记录。
看到俩人回来,他抬头招呼道:“回来啦。”
李敏笑笑算是回答。
梁主任便问他:“今天手术顺利吧?”
“顺利。谢谢你啊老梁。要不是你告诉我,我就错过这么好的病例了。”张正杰真心实意地道谢。
“谢什么啊。一个科一起干了这么久,你今儿过来上台,对你自己好对大家也好。老李他们呢?”
“李主任去了病案室,陈院长去了儿科。肠镜检查怎么样?”
“基本定了是直肠癌。取了病理,或许要十一后才能有结果了。”
张正杰点头,“那就安排十一后手术。”他说着话看看开始埋头写病历的李敏,对梁主任说:“刚才与陈院长商量了一下,把小李和王大夫调换了治疗组。小李?”
张正杰看李敏没反应,提高声音叫她。
“啊?主任有事儿?”李敏抬头问。
张正杰笑道:“我和梁主任说话你听到了吗?”
李敏摇头:“我没留意,在写着病历呢。”
梁主任就欢喜李敏做事儿的认真劲,笑着替张正杰说:“你和王大夫换组了。这也没什么,你以前怎么干活还是怎么干活,没什么两样儿。”
张正杰道:“烧伤的那俩患者还是你管,管到他俩出院。”
梁主任立即补充道:“这对你也挺好的,有了完整的治疗烧伤患者的经验。”
李敏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看张正杰和梁主任再无其它话要吩咐,就低头继续写病历。天知道明天会有什么事儿,24小时内必须完成的大病历,早写完早安心。至于换组这事儿,她能说什么呢,依她现在在科里的地位,就是上级医师安排什么做什么的小虾米,听科主任的安排就是了。
梁主任看张正杰和李敏都忙着写病历,点上一根红塔山叼在嘴里,抽出一页病历纸写起来,写完以后递给李敏。
“小李给你,直肠癌那个的住院首次病程记录。”
李敏笑着接过去,“谢谢梁主任。”
“谢什么,这个手术也还是我做术者。”他边说话边抽出一张纸,“那个术前交代(手术同意书)我写了。”
李敏感激地一笑,有人分担了快一半的新患者的文书工作,简直是天大的馅饼掉下来了。张正杰抬头若有所思地扫了他俩一眼,低头继续写他的手术记录。却在心里喟叹道:怪不得人人称赞老梁,看人这事儿做的多漂亮。
——科里人人都恨不能把李敏参加的手术、术前术后的所有琐碎事儿,都推到李敏头上。这老梁却能主动分担一二。
怪不得常言道姜是老的辣,就这么点儿活,这不就拽的李敏和他近了?!
李敏写完这些必要的文件,准备开化验单。梁主任递过来一叠填好检验项目的,说:“你填写姓名那些。”
俩个人动手就是快,等最后李敏将所有的检查单都整理完全了,时间才用了一个小时多点儿。
张正杰早写完了手术记录,抽着烟在看他们俩忙乎呢。
“梁主任,你可真可以啊,还帮着开化验单。”张正杰赞他,但语气里也不乏调侃的味道。
“咱倆半斤对八两吧。你刚才写的那手术记录,不也是可以推给小刘写的?”梁主任叼着烟,逐一把钢笔等空白的检查单收起来。
“这怎么能一样。骨肉瘤这种疾病,我是第一次做术者。这病发病率低,以前在医大进修两年才管过一个这样的患者。
那申请到医大进修的大夫,都要排到队了、才有资格参加进修考试。考的是一个干活不拿钱的资格。进修大夫算什么?”
张正杰吐出一口浓烟,接着说:“管着床、干着所有的杂活,遇到不常见的病例,科主任给个二助的位置都是赏赐了。老梁,真感谢你昨晚告诉我有这个手术。”
“说了不用谢。”梁主任满不在乎地摆手。“也是你这人心思正、度量大,不然我告诉你了你也不会来。老陈前晚熬了一夜,但这手术真让刘大夫做术者,说心里话我也是怕他们这组拿不下来。”
张正杰明白梁主任这话是捧他呢。
有陈文强在,骨肉瘤这台手术不存在拿不下来的事儿。虽然截肢手术刘大夫和王大夫没有做过,但是参加过唐山救灾的陈文强,一定可以拿下这手术的。只不过梁主任的心思,应该是一个不想陈文强那么累,再一个也是通过这个手术,缓解自己与陈文强的关系吧。
李敏拿着一本夹着检验单的病历出去,回来的时候抱了一摞。住院医日常工作的主要内容之一:病程记录,有空儿就写吧。
临近下班的时候,麻醉科的刘主任笑着来到创伤外科,与梁主任、李敏打招呼,来说晚上吃饭的事儿。
张正杰看到她笑问:“没事儿啦,小刘?”
“没事儿了。过来请今儿帮我忙的人吃顿饭。张主任晚上没什么事儿,也一起到我家坐坐呗。”
张正杰笑笑,你都说了请帮忙的人喝酒,我去算怎么回事儿?心里这么想着就摇头拒绝道:“不啦,今晚我另有安排。昨晚老梁和我说科里今天手术不凑手,我才临时过来上一天班,还可以回家再休息两天呢。”
刘主任赶紧赞了张正杰几句,便看李主任从外面进来。
“李主任,一会儿去我家里啊,在三单元501。我们家老柴今儿下午就在家准备了。”
“好。我回家和老伴儿说一声就过去。”
“那就等你了。”刘主任笑着追加一句。
“你放心,都一个楼住的,不会晚几分钟。”李主任应了下来。“快下班了,换衣服了。”
刘主任揽住李敏说:“师妹,记得回去换件衣服,打扮漂亮点儿啊。”
梁主任笑着打趣:“怎么,你家今晚还有小伙子?”
刘主任赶紧摇头:“没有没有。我就是觉得咱们当大夫的,连穿件漂亮衣服的时间都没有。可不是要利用一切机会,穿漂亮点儿的么。是不是师妹?”
李敏笑着点头。
“陈院长呢?”
“在儿科病房呢。在看着那个脑脊液分流还有个脑挫裂伤的。”
“那我过去儿科找他。”刘主任和众人招呼一声,便离开了。
下班铃声一响,已经准备好的医护人员开始往外走。李敏与刘娜汇合。
“敏敏,听说今天麻醉出了意外。”
“嗯。院里还没下最后的结论,院长要求在场的人都不许说。”
李敏和刘娜的周围,也走了不少的人,这些本来竖着耳朵想听李敏回答的,都失望地放松肩膀,解除了偷听的姿势。
刘娜往四周看了一圈,觉得自己在这个场合问,实在是太冒失了。她赶紧给自己找台阶:“院长不许你们说?哎呀,我不知道。我不问了。你也别为难。”
李敏就笑着说:“多谢了。还是我们娜娜体贴。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敏和刘娜推门进去时,严虹把新衣服摊在床上摆弄,冷小凤坐在一边羡慕地看着。
“敏敏,过来看。我买了牛仔裤。蓝黑各两条,都带弹力的,一个码的,你要那条?”
“都要。”李敏上手去拽。
严虹赶紧捂住说:“别抢!这是我的。你的给你搁那儿了。”
李敏转回头看自己的床上,果然有一堆衣服。两条牛仔裤,一包白色的运动袜,一包白色的内裤。还有两件套头的高领羊毛衫,一红一黑。一双白色的彪马运动鞋。
“怎么样,喜欢不?”严虹等李敏李敏回答。
“都喜欢。谢谢你帮我买了。”
俩人穿一样的码数,喜好也差不多。严虹自作主张给李敏买的衣服与自己的一样,见李敏这么说喜欢,微不可查地松口气。
“多少钱啊?这羊毛衫好,摸着不扎人。”李敏从书包里把钱包拿出来。
“牛仔裤是65元一条;袜子总共是85元,我买两包磨到个批发价。羊毛衫是70元一件;鞋子也是批发价,120一双;这回的内裤买的是66元一包的,比上回的质量好。不着急的,晚饭回来给我就好。”
李敏自行去计算总额给严虹。
刘娜欢喜地摆弄她的彪马运动鞋看,问在一边羡慕看着的冷小凤:“你买了什么?”
冷小凤摇头:“我后来没和彩虹儿一块上街,她自己去的。我怕自己和她一起去,钱包里一分钱都保不住了。”
“你攒着钱有什么用啊。”刘娜从严虹那儿拽了两双运动袜,又过来李敏这边。“你也匀两双袜子给我。”
“行。你自己拿吧。”李敏算好钱,递给严虹。“数数,541,对不对?”
刘娜就说:“袜子钱我自己给。”
“你分别给我们俩就好了。不然容易混了。”严虹把李敏给她的五张粉红币、四张大团结,塞回到钱包夹层,零钱另外放回到书包的侧面。
“敏敏,你和彩虹儿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真让人羡慕。”冷小凤羡慕的神情表露无意。
“我俩也更辛苦啊。昨晚我接生了四个。有一个难产的,折腾到快天亮了才生下来,都用了抬头吸引器。劝了好几遍,她丈夫都不肯剖腹产,幸好最后母女平安。”
“出生评分是3分那个?”李敏问。
“是啊。累死我了。今儿那孩子有事儿了?找你们科会诊了?”
李敏把东西收拾起来,翻出上回买的红色开司米羊毛衫,想想把黑色的新牛仔裤,白色的彪马鞋子搭配到一起。
“这么穿,好看不?”
“挺好看的。”三人一致通过。
李敏拉上床帘换衣服,声音从帐子里传出来。
“那个难产、出生评为3分的女婴,今天上午被他父亲甩到暖气片上了,弄了个脑挫裂伤。她父亲被公安局带走了。”
刘娜已经听说过这件事情了,但严虹和冷小凤都是下夜班,还没有听说过,俩人诧异下异口同声地说:“虎毒不伤子,他这是禽兽不如啊。”
晚宴2
等李敏换上一身新衣服新鞋跳下床,转了一圈,给大家看她的新衣服。满怀期待地问:“你们看怎么样?漂亮不?”
刘娜赞道:“漂亮。彩虹儿,你的眼光真好。敏敏穿上这一身要加分了。”
“敏敏,你要穿这身新衣服去吃饭?”冷小凤提起饭盒袋。
“是啊,今晚麻醉的刘主任请客。”李敏看看手表,“差不多了,我和你们一起下楼。彩虹儿的眼光就是好。谢谢你啊。”李敏给严虹一个飞吻。
“敏敏,你还是穿那条白裤子吧,比这条黑色的配彪马好。娜娜,你说是不是?”严虹提出反对意见,还拉着刘娜为自己助阵。
刘娜认真地想了想,才开口道:“你说的对,这条黑裤子配白色的彪马,会显得腿短,不如穿白裤子显腿长、个子高。”
李敏立即从善如流地换上白裤子,然后夸张地笑着叫:“这回可真得赶紧走了,不然要迟到了。”
严虹把自己的饭兜递给刘娜,“娜娜,帮我打份饭,我累死了,不想去食堂了。一会儿我拿暖壶去水房等你们。”
“行啊。”刘娜接了饭兜,去追已经站在门外等的冷小凤。
李敏把别人送她的一盒月饼,塞到粉红色的帆布背包里,紧跟在刘娜身后出门。刘娜在李敏追上她的时候凑近了问:“敏敏,刘主任请客是因为上午的事儿?”
“是。”李敏点点头,竖起食指在唇边晃晃。刘娜会意地不再问了。
医院最新的那幢宿舍楼,能住进去的是院领导和各科的行政正副主任、再有就是技术职称为正副主任医师的。李敏轻松找到三单元,才上了三层楼,就看到前面慢慢爬楼的李主任。
“李主任。”李敏放慢脚步,在三楼半的地方与李主任赶成前后脚。
李主任后头看看李敏,停下来喘气。“你先上,我得歇一会儿。”
“不急。我陪你一起歇会儿。”李敏站在下面的二个台阶,呼吸平和。
“咱倆是不急。差不多到点儿了。主人家该着急了。你上去与刘主任说我随后就到。”
李敏见李主任坚持,只好应道:“好。那我先上去了。”
看着李敏轻松的一步两个台阶地上去了,李主任在后面满心都是羡慕——年轻真好。
501室的房门虚掩着,里面传出热烈的说话声,但李敏还是秉承礼貌先敲门。手指刚贴到门上的瞬间,木门却突然从里面推开了。门开的速度很快,吓得李敏赶紧往后退了一步,才没有被快速打开的门扉撞到。
她抬头看看门口的标识,确实是501,没错。
可这人身穿军装,犀利的目光盯着自己,好像、好像是老鹰看着猎物将到手猎物……让人无来由地觉得毛骨悚然。
楼下传来略沉重的脚步,听起来不是一个人的脚步,让李敏感到很安全。她略犹豫一下,扛住这军人上下打量自己的目光问:“请问这是刘主任家吗?”
“哎,师妹来了,快进来快进来。我想着你也该到了。”刘主任跟在年青人身后过来了,开口招呼李敏。
那年青人往后侧身,让开了进门的位置,醇厚的声音夹杂着歉意,笑着解释道:“嫂子,你这师妹要敲门、恰好我开门要出去。没吓着吧?”
这最后的“没吓着吧”是问李敏的。
李敏见刘主任出来,咽了一口唾液,努力把刚才的那瞬间惊悸压下去,她微微一笑摇头表示自己没被吓着。她觉得这人除了气势迫人、浓眉大眼很威武外,黝黑的脸色配上这口洁白耀眼的牙齿,百分百可以去做黑人牙膏的广告模特。
这时李主任恰好转到最后半层,仰头看到了说话的人。那军人站在刘主任家门口的气势,也令他感到疑惑不解。他紧着上了几阶,喊道:“小刘?”
“李主任来了,快上来吧,就等你和小李了呢。这是我们家老柴的表弟穆杰,今儿才到省城的。”
刘主任说话的功夫,这年轻军人已经走出门了。他笑着对刘主任说:“我下去提箱啤酒就上来。”然后与李敏点头示意,与李主任擦肩而过。
“进来吧,不用换鞋。我家也没有这么多拖鞋的。”刘主任拉着李敏的手进门,还不忘往里让李主任。
“李主任来了,师妹认识我不?”一个中等身材、带着眼镜的男子,走过来热情地打招呼。
不等李敏说话,刘主任就说:“这是你柴师兄,在病理科。”
李主任就说:“小李,这是病理科柴主任。你不往病理那边去,不认识他。他呀,以为自己和舒院长一样,全院谁都该认识他呢。”
“柴主任好。”李敏恭敬地向柴主任问好。
“叫什么柴主任,叫师兄。咱们医大这十来年分来的人统计也没多少个,这么见外做什么。”
“就是。”刘主任拍拍李敏的手,“在医院,师妹她还喊我刘主任呢。”
柴主任就笑着说:“到家就喊师兄师姐了。”
“柴师兄。师姐。”李敏从善如流换了称呼,让这夫妻俩都满意了。
厅里陈文强、周主任、梁主任已经到了。厨房里还有炒菜的声音。大圆桌上已经放了好几个菜。
李敏从背包里拿出月饼,递给刘主任。
“师姐。”
“哎,你看你,来了还买什么东西啊。”
李敏不好意思地一笑,“不是我买的,是别人送我的。就是一点儿小心意。”
刘主任接过月饼转手放到一边的柜子上,然后把李敏的背包挂到衣帽架上。这时候柴主任已经招呼陈文强等几位入席了。
梁主任把李敏喊到自己的身边就坐,笑眯眯地问李敏:“刚才出去那小伙子如何?”
李敏往梁主任脸上仔细看,点点头说:“不错啊。你相好他做女婿了?”
陈文强一边给李主任倒酒一边笑,连周主任都说:“小柴啊小柴,你就请李大夫给你表弟做媒人吧。”
李敏脸红,往一桌人的脸上扫视一圈,赧然道:“我说错了?!”
李主任端起酒盅,对梁主任说:“咱们小李还是大姑娘呢,她可不能去给你闺女做媒人。这不现放着小刘呢。咦,”嗅着酒香味道的李主任,诧异地皱眉道:“这不是西凤啊,也不是五粮液。这,这好像是‘千山’啊。”
说着话,李主任又皱着鼻子、深深地嗅了一口,非常肯定地说:“这绝对是‘千山’酒。”
柴主任就说:“李主任厉害!这可不就是‘千山’嘛。我这儿还有瓶‘凌川’,都是十年以上的纯粮食酒,醇厚着呢。陈院长拿来的酒,你带回去喝好啦。”
李主任高兴地笑着应道:“好好。现在想找十年以上的‘千山’和‘凌川’可真难了。78年的时候,我回到省院的第一件事儿,就是买了一箱的‘千山’酒,喝了个伶仃大醉。”
刘主任就说:“李主任喜欢,一会儿多喝点儿。”
“老李你喜欢‘千山’,这瓶就都归你了。”周主任把还剩的大半瓶酒,放到李主任跟前。
柴主任不管他们论‘千山’酒,对着坐在梁主任身边的李敏说话。笑着安慰李敏道:“师妹别听他们瞎说。他们这些人啊,就是为老不尊。”
然后柴主任又对在座的所有人说:“我那表弟穆杰是今儿下午突然到我这儿的。三个月前他才从老山前线被抬下来。在军分区的医院做了几次手术、养了三个月的伤,军医院说他外伤基本痊愈了,但还有些心理方面的事儿,还得进行干预治疗,痊愈后才能返回部队。
他现在应该是轻度的战后心理综合征。部队让他把三年的探亲假一起休了,他就挨家亲戚走动,算是康复治疗、积极调节吧。”
柴主任这段话里给出的信息量太大了。在座的都是本科临床专业的佼佼者,即便不是心理科的专科大夫,对ptsd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听得穆杰是为国在老山前线征战的英雄,每个人的脸上都带出了敬佩神色。
李主任端着的酒盅也不嗅味道了,转而郑重对柴主任说:“咱们省院没有心理专科,我活了大半辈子了,这几十年过得跌宕起伏的,经过的事情也算是比较多。你要信得着我,没事儿就让你表弟去找我聊聊天。”
柴主任就站起来对李主任道谢:“谢谢李主任。有你这样阅历丰富的人开导他,我相信他很快能从ptsd中走出来,返回部队的。”
李主任撂下酒盅摆手道:“小柴,你别谢我。你表弟是卫国受伤,我们这些猫在后方享清福的,为英雄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依我看这小伙子心理素质不错、承受能力还是比较强的,不是走不出来的人。”
“他和我说这半拉月好多了。就是才从前线抬下来的时候,不敢闭眼睡觉的。一闭眼就是在自己面前被炸飞的战友。”柴主任摇头感慨:“在军医院治疗了一阶段,已经好了很多。他自己都说现在能活蹦乱跳的,他算不错的了。”
厨房的里又端出两菜,带着干干净净的白色工作服、戴着高帽子的厨师走出来说:“柴主任,菜齐了,我这就回去了。回头我让人来取东西,不用你们洗的。”
柴主任和刘主任连声道谢,起身将那人送出门。回来坐好,柴主任招呼大家说:“来来,咱们先喝一杯,谢谢各位对我家小刘的关照。”
陈文强就对柴主任说:“等等你表弟。今天咱们这些人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儿,在你表弟这样的卫国英雄跟前是不值一提的。”
陈文强的话获得了所有人的认可。
“对啊,不知道也就算了。碰巧赶上战斗英雄来了,咱们可得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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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心理综合症属于创伤后压力症候群(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ptsd)
是指当遇到意外、事故、地震等重大灾害,或让人非常恐惧的事情,并且这些事情在日常生活中往往难以遇到时,给当事人造成的严重心理创伤。患者通常会在意外事故发生数周,或者几个月后才开始发病。
主要症状包括噩梦、性格大变、情感解离、麻木感(情感上的禁欲或疏离感)、失眠、逃避会引发创伤回忆的事物、易怒、过度警觉、失忆和易受惊吓、呼吸困难、肌肉紧张等。
这种疾病最明显的症状表现:患者会突然失去任何情绪、无法表现出任何情绪、做恶梦、陷入紧张状态中、哪怕轻微的声音或者摇晃都会让他/她产生反应。有时,患者还会因故陷入恐慌之中。不过,并非所有人遇到意外变故时都会罹患创伤后压力综合征。一般来说。对压力敏感的人、女人、小孩和老人,更容易罹患这种疾病。
康复要从三个方面下手:建立日常生活的安全感;舒缓身体内的紧张与骚动;连接记忆中的片断,重现完整的事发过程。
总的来说要积极面对才能治愈。
晚宴3
柴主任见在座比他资历老的主任们都这么说,很高兴地放下了酒盅,满脸感动地说:“那就等等他了。”
他明白大家这么做,不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敬穆杰是他的表弟,而是尊敬穆杰是在南疆为国守疆卫土。他看看梁主任,在看看李敏,想到年介而立仍然单身的表弟,心里瞬间升起一个主意,开始认真向大家介绍起穆杰来。
“穆杰比我小了好几岁,他属虎的。我上大学那年,他还和我说以后也要考医大呢。那时候我姑姑已经缠绵病榻多年了。等我姑姑因病过世,姑父再婚,又生了孩子,他就直接报考了军校。”
“我姑母生了三子一女,穆杰是最小的,他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比穆杰大两岁的我那表妹幼年夭折了。剩下的那两个表兄弟,也都与我同年考上的大学,现在一个留在京城的高校做老师,另一个在济南工作。
柴主任感慨万分,“穆杰从小就是不服输的性格,能吃苦也敢拼。他曾在军队大比武的时候,带着全连得了个‘优秀连队’的称号。后来又考去了石家庄陆军指挥学院读了两年半的研究生。谁也没想到他毕业就申请去了前线。三年的时间里,大大小小的战功立了好几次。说他是战斗英雄一点儿也不为过。”
柴主任借着大家对穆杰的关心,三言两语就把穆杰的年龄、家庭等都交代了。
李主任赞道:“不错。小伙子有上进心。”
柴主任卖力地推荐自己的表弟。“他从石家庄陆指去前线的时候是连长,现在是正营长。一年一级。这次归队以后还能提升个一级半级的。”
陈文强立即赞道:“好样的,年青有为的军官,是个有大前程的。老梁,怎么样?”
梁主任在医院各科物色女婿的事儿,不仅没遮着掩着,他还光明正大地拜托大家做推荐合适的人选呢。
陈文强这么问他,他笑眯眯地说:“柴主任的表弟现在军中干的这么好,以后会在军中可能性比较大,是不是?”
柴主任点点头:“他应该会继续留在军队中发展的。”
梁主任便说道:“我家那老三是老小儿,在家一直娇惯着长大的。她那性子立不起来。我把她安排在财务科,就想着退休前能照应她几年。以后就靠小柴、小刘还有小李你们照顾她。”
他这样说,不仅柴主任夫妻,就是坐在他身边的李敏,也只有点头的份。
梁主任看中穆杰没有?开始是很感兴趣的。他原希望穆杰这次来省城,是为了转业找接受单位的。但他听了柴主任的介绍,觉得穆杰的前程应该是在军中,反而要往回缩了。
因为他的三个女儿,只有这老女儿留在身边。虽然不说什么上门女婿的话,但他的想法是找个品性好的女婿,将来就与他们老夫妻住在一起。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这老闺女平时养的太娇,在家什么活都不会干。以前是有她俩姐姐顶在前面,现在老伴儿又退休了,就差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了。
她不是能当军嫂的材料。
梁主任把自己的想法开诚布公地向柴主任说明。
柴主任万分遗憾。在他看来,要是以后需要随军的话,梁主任的女儿只是大专毕业的一个财务,在部队安排工作是很容易的。比李敏这样的本科生更适合些。
而李敏,按她目前在外科的工作情况,不去大一点儿的医院,显然是会浪费了这么一个好苗子。她是医大毕业,性格也要强,未必会舍得放弃自己大有前途的临床专业去随军。看来想顺利解决表弟的个人问题,还任重而道远啊。
这时门外传来清越的叩门声,刘主任起身走过去开门。穆杰提着一箱啤酒和一个塑料袋进来。
“嫂子,这是给你和李大夫喝的荔枝饮料。”
刘主任接过易拉罐的荔枝饮料,嘴里与穆杰客气了几句。
陈文强站起来往下挪位置,李主任站起来拉住他,“老陈,今儿你是功臣,你该坐在这主位上的。”
“老李,有这样年轻有为的战斗英雄,你说我怎么好意思坐主位!还有那些临床上的道理,多是我刚上班时你教我的。你坐在这里别动。”
陈文强到底把李主任按住了,往下挪了一位与周主任坐到一起。穆杰到了表哥家里,就知道今晚是为什么请客了,他怎么肯坐在主位。
他有点儿开玩笑对所有人说:“让我坐李大夫身边吧。在南疆三年多,除了母蚊子,睁眼闭眼见到的全是男的。”
李敏可不喜欢这个有压迫感的人坐自己身边,跟着各位主任的意思说:“主任们请你坐主位,不是敬你穆杰,是敬在南疆保家卫国的军人。”
几个男人让来让去,到底把穆杰以国家大义的名义按到了主位上。
在座资格最老的李主任先举杯:“今儿虽是为那事儿聚到一起,但还是应该先敬咱们的英雄。感谢像穆杰一样的英雄,冒着枪林弹雨,为我们提供一个和平的生活。”
所有人举杯。
穆杰黝黑的脸色看不出颜色的变化,但他晃眼的白牙露出来不止八颗。在连连说自己是军人,是应该应分的推辞后,仰头豪迈地喝下了第一杯白酒。
柴主任夫妻俩各自拿起酒瓶给来客斟酒,到了李敏这里,李敏犹豫了一下,柴主任隔了好几个人便对刘主任说:“师妹喝饮料就好。”
刘主任便去厨房拿了俩个玻璃杯,开了饮料先给李敏倒了大半杯。
作为主人的柴主任开始敬第二杯。
“今天的事儿,感谢在座的各位,要是没有,你们的仗义执言,我们家小刘的前程就毁掉了。谢谢各位。”
刘主任的眼圈又红了,跟在柴主任的身后说:“谢谢,谢谢。”
这杯酒下去,所有人开始吃菜压酒气。十年窖藏的千山酒,虽然不复新酒的60度辛辣,但是后劲也是很厉害的。
李主任啧啧有声地赞道:“这酒好。要我说凌川还是绵软了一点儿。千山的新酒,能与二锅头比烈性。但这窖藏了十年的千山酒,绝对不逊色那些老牌子的陈酿。尤其这些年勾兑的那些酒,简直没办法入口。”
李敏笑眯眯地听着这些主任谈论各地的名酒。
梁主任端起酒杯说:“老陈,这杯酒得敬你了。今天要是没你出头,事情还有的磨。”
陈文强谦虚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老周先与我打了招呼,小李那材料又有了足够的铺垫,我就是顺势而为。”
刘主任原还为周主任先要她抗下责任心里不舒服的,请周主任来也是为了为了以后的工作能顺利。她见陈文强这么说,立即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端起来对周主任说:“主任,谢谢你这么多年的照顾。谢谢陈院长今天的见义勇为。”
周主任端着酒杯带了一点儿难堪说:“小刘,今儿的事儿是我先头想差了。只想着顾全大局,你若是能够主动一点儿担了责任,院里会念着你的好儿,把这事儿的影响压下来、压到最小。还是老陈有魄力,干脆就问到今年的取消规培上。这事儿全是老陈的功劳。”
陈文强的脸色染上薄晕,“什么全是我的功劳,是你们前面的那些材料准备的好,我不过是和小李一样实话实说。见不得小刘和老李当初那样被冤枉罢了。”
李主任把端起来的酒杯放下,脸色也凝重下去,黯然说道:“小刘,你赶上了好时代了。”
梁主任就瞪陈文强一眼,这人幸好只爱烟不好酒,这才喝了多点儿,做什么要提李主任的事儿,还没醉呢就开始嘴上没把门的了。
周主任就圆场道:“老李,老陈那年是不在省院,不然他准保会为你据理力争的。你说是不是?”
“唉……幸好他那年不在省院。不然啊,以他这臭脾气啊,也就再白搭上一个罢了。”李主任重把酒杯又端起来,“来来来,不说那些旧事儿了,咱们喝酒,喝酒。”他神色自若地和大家碰杯。
三杯白酒下去,所有人都不肯再喝白酒了,穆杰抢着给大家换啤酒。接着话题就转到了穆杰的身上。
周主任另换了话题说:“听说那石家庄陆军指挥可有中国的西点军校之美名,只对军队招生的?”
穆杰咧着一口白牙说:“是的。必须得有三年以上的连级资格。还要有大专以上的学历。最好是本科学历。有的特殊专业,还有更严格的资格限定。比如说兵种作战指挥专业,以后能指挥各兵种配合作战的,就要求必须得师团级以上的职务。但是出来以后,起码是大军区的作战参谋或者军长了。
说到这里,穆杰的眼里熠熠闪光,好像在无限地向往着指挥各兵种配合作战。
晚宴4
月色溶溶,李敏看啤酒也喝的差不多了,最先提出要离开。
“师兄师姐,我回去了。今天才收了一个直肠癌的,得回去看看书。”李敏对柴主任和刘主任实话实说。
对于才毕业不久医科生来说,再好的记性,收到新病历时,翻开书复习一遍相关内容,也是很正常的事儿。哪怕工作了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下班后最常干的事情还是读书——巩固基础知识、提高专业技能,伴随了从事医疗行业这些人的一生。
再一个就是老主任们喝的高兴了,胡勾八扯的那些杂事儿,她真的不感兴趣。
梁主任与其说是酒色上脸,还不如说的开怀。就是这样还不忘提醒李敏一句:“白天的事儿,谁问你也不能说。不然明早就会传回到院长的耳朵里,对你影响不好。”
李敏赶紧应承下来,“梁主任放心,不会和别人说的。我明白那事儿的轻重。”
穆杰站起来说:“我送李大夫回去。”
李敏急忙婉拒:“宿舍楼离这里不远,都在医院这一片的住宅区,人来人往的,不用送的。真不用送。”
柴主任支持穆杰。“这时候外面哪里还有人走。师妹,让穆杰送你回去,我们这些人也放心。”
刘主任不吭声,别人看热闹一样不帮腔,李敏推脱了一句后,只能莫可奈何地任由身边缀着个有着威慑力强大的军人。她几乎是小跑一般地下了楼,然后快步往宿舍走。
黛色的天空中,悬挂着接近满月的玉盘,散发着清冷皎洁的光辉。虽然刚过了晚上八点钟,但是明显降温的夜晚,果然见不到什么人在外面走动了。
寒冷季节在北方的秋夜里,把前几天还在饭后散步的人们赶回家中。他用这样静悄悄的方式,宣告由他统治的季节要到来了。
“你害怕我?”穆杰人高腿长,李敏比平时快了不少的脚步,对他来说简直轻松的如小菜一碟。不说他的两步能抵得上李敏的三步,反正这样的行走速度不影响他的呼吸和说话。
沉默地疾走了这一段路,宿舍楼已经在望了,李敏在心里庆幸自己今天没穿高跟鞋。见穆杰这样问她,只好放慢了脚步,平息一下气息才回答:“没有。”
“那你干什么像逃跑一般?”
“逃跑?没有啊。”李敏立即矢口否认,然后为自己找借口说:“不快点儿走会冷的。”
穆杰点头,拖长声音“噢”了一声。然后又说道:“我侄女说我吓人,不肯让我靠近。我稍微离她近点儿,她就哭。我还以为你和她一样是女孩子,都怕我呢。”
李敏侧头看穆杰是很认真地在抱怨,语气里满是不甘甚至带了一点儿委屈,想想柴主任说过他表兄弟们与他同年考上的大学,想必他侄女最大也就是刚背书包吧。
于是开解他道:“听说战场下来的军人,身上都带有杀气。你侄女是小孩子,可能比较敏感吧。”
其实她更想说的话,碍于穆杰是保家卫国的军人,而难以说出口罢了。
“真的吗?我才去老山的时候,也发现替换下来的那些士兵,和我带上去的很不同。可能就是有你说的所谓‘杀气’了。”穆杰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然后又叹息道:“我们这些人,杀红眼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次。可以说每一枚军功章都是敌人的尸体堆积的,但是……
唉,就我们这样‘杀过很多人’的,身上积累了不知多少的杀气,是不是很令人不安?李大夫你说,我们是不是往后都难与你们正常人交往了?我是不是也难再回到社会正常生活了?”
李敏只好硬着头皮回答:“不会的。你们是为国作战的军人,不是那些杀人犯。等人们知道你们是为什么蓄积了这样的气势后,平民百姓对你们只有敬重的。”
“那你会不会躲着我?”俩人放慢了脚步说话,穆杰干脆停下了脚步,低头看着李敏的脸,很认真地问李敏。
李敏也只好跟着停下了脚步。在穆杰逼视的目光下,她斩钉截铁地回答:“不会。”
她心里不断提醒自己,这人是保家卫国的战斗英雄,是那个“谁我们最可爱的人”中的一员。她后悔没有多看点儿心理学方面的书籍,在穆杰这样的ptsd患者面前,不能提供有效的帮助,但她也知道该选择怎样的正确回答。
“那就好。谢谢你,李大夫。”穆杰在月光下露出了他的八颗白牙,很认真地向李敏道谢。他的声音醇厚,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吸引力,既不同于李敏读书时代的男同学,也不同于偏中性的、省院的那些男大夫们的说话气韵。
借着昏暗的路灯,李敏看到穆杰如释重负的真诚笑容。这人笑起来挺好看的,也不吓人啊。李敏这样想着,回给他今晚的第一个轻松的微笑,“不用谢。”
一片轻云,半遮住洒向大地的月色。
俩人再度迈开了脚步。
“北方果然冷的早。要是这季节在老山,休战的时候,我们在战壕里基本都是脱光的。”穆杰另换了一个话题,感慨地说了一句。
“那么热?”李敏顺口问。
“是啊。不过一旦发现有敌人进攻了,不管怎么热,我们是一定要赶紧穿上衣服裤子,戴好钢盔的。”
“来得及吗?”
“来得及啊。紧急集合的时候,要求在三分钟内,打好背包背上武器,带好所有的东西站好队列。这简单的穿好衣裤,用不上一分钟的。不过每次打完仗了,整个人都跟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浑身上下找不到一点儿干地方。”
“那也太辛苦了。”宿舍楼就在几步开外了,李敏停下了脚步,站在了楼道口的地方。
穆杰听到辛苦这词,摇头道:“对我来说,能从战场上活下来,还能与你这样漂亮姑娘一起喝酒,哈哈哈,比起永远留在南疆的战友,也没什么遗憾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在哈哈的笑声里,居然有藏不住的悲凉。
李敏愣住,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月亮从云后转出来,皎皎月辉再度把二人笼罩。寂静的夜晚,只有树梢上轻轻刮过的凉风。
她抬头去看穆杰的脸色,却惊见穆杰的眼里有一闪而逝的水光。错愕之下她定神想细看时,那水光却不见了。这让李敏觉得自己有花眼的感觉。而她愕然的神情、微张的樱唇落到穆杰的眼里,却如一块小石头砸进他平静的心潭。
想到那些老前辈的传授,想到自己终年在军营里,想到上级首长让自己休假时候、语重心长的嘱咐,穆杰忍不住开口。
“明晚请你看电影,可以吗?”穆杰犹如鬼使神差、果断地开口问李敏。问完以后,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少年时期,才喝的那点儿酒,都开始往脸上涌,心脏也不争气地蹦蹦乱跳。整个人也如待宰的羔羊,等着李敏或落下屠刀、或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
在李敏离开后,李主任笑着对柴主任说:“小柴啊,你今晚可没按好心眼儿啊。”
柴主任呵呵一笑反问他:“我表弟有什么不好?他在军校读的是计算机信息工程专业,工作三年又去读了研究生,现在还能带兵打仗。真正的能文能武的人才!这样的人全国才有几个?陈院长,你说是吧?”
陈文强点点头:“你说的是。考军校,对身体素质要求的比较高。学计算机的,脑袋都聪明。可是小柴,咱们说句心里话,你别不爱听啊。你说李敏她们这一届,包括护士等在内,分来了一百多人,李敏是不是筐帽?”
柴主任点头,“那自然是了。不然也不会去你们科啊。”
“别扯淡。我们科有什么好,就是一个临时过渡的大杂烩。”梁主任接话道。“你该为小李想想。你问问周主任,让你家小刘说,外科才分来的这几个人里,是不是李敏的手术技巧最好?”
周主任点头赞道:“这几年分来的新人中,李敏是上手最快、最省心的。假以时日,绝不会在你们三个人之下。”
柴主任早从妻子口中听说过李敏这个师妹。见状告饶:“我知道你们爱才,行了吧。今天这事儿也是因缘际会,我也没想到穆杰会突然到我家来。
不过这事儿也得看他们自己的,是不是?他们要是看对眼儿了,咱们在这里怎么说都没用。再说了,也不是要李敏现在不做外科大夫去随军的。等过几年李敏能独当一面了,难道军区医院不喜欢要一个成熟的外科大夫啊。”
“你可别瞎扯了。军队的大夫能转业到地方医院来,你们谁见过地方的大夫转去军队医院的。”李主任不赞同,点着柴主任提醒道:“小柴,你小心给院长知道你挖他墙角。”
柴主任立即朝所有人抱拳作了一个罗圈揖,“拜托各位了,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你们可千万别对院长说。”
月色
梁主任摆手,“小柴,咱们不会去院长那里说这事儿的。但是咱们省院没结婚的女孩子也不少。你与护理部说一声,还挑不出个漂亮点儿的小护士?小李要是以后得丢了专业去随军,你摸摸心口,是不是浪费了人才?”
柴主任这时无可回避,只能硬着头皮说道:“穆杰怎么说也是研究生,等他渡过这段时间的心理困扰,回去就是副团的级别,这么年轻的少校,怎么就配不上李大夫了。”
李主任调侃柴主任:“副团是十五级吧,一个月工资是127元,也就是李敏每月的一个零头。小柴,你表弟这是要人财两得啊。”
周主任就说:“你表弟应该也不会总在南疆打仗吧?要是他能调回这边的军区,咱们也得说这是天赐的良缘。咱们不能用工资收入低这些,贬低了保家卫国的军官。”
李主任立即不高兴了,“我那是开玩笑。老周,你没听出来?要我说现在在医药口收入高的,是外企卖药的那些人。但那些人都是进不去大医院、分去小医院又不甘心的,再就是临床淘汰下去的。有几个在临床有发展前途的年轻人,会舍弃前程去卖药的?谁找对象光看钱!”
“我听说合资药厂的医药代表,每个月光工资就近千元,还有不低于工资的奖金。那些独资企业的医药代表,听说还更高呢。”
“我觉得老李说的对。谁在临床有好前程,会舍得辞职去卖药。咱们不说内科还有辅助科室的,就一个月1000多块,问问小李肯不肯辞职?”
“那是你们创伤外科的收入高。其它科的年轻人,就是我们麻醉科,我和小刘也没这么高的收入。”
“是咱们国家给军人定的工资标准标准太低了。那个《高山下的花环》,就是前几年的演的那个,听说一个阵亡战士的抚恤金是600块。大好的一条年轻生命,就是车祸赔偿还不止600块呢。”
“你那早是老黄历了。咱们工资都翻倍了,工亡抚恤金是平均月工资的10倍,军人现在的抚恤金怎么也得1200块了。要我说就是6000块也不多。”
是不是6000元,在座热议的诸人都没有确定的消息来源。但说到抚恤金,柴主任明白这几位老主任是提醒自己什么。
想到自己表弟还要回去南疆第一线,他黯然道:“你们说的很对。要是李大夫的父母得知他找了个还得上战场的军人……唉,换谁家的女儿,做父母的也都不会同意的。”
陈文强拍拍柴主任的肩膀说:“小柴,你表弟这事儿,真得等他从前方撤下来再说。现在别说李大夫了,就是咱们院的任何一个护士,谁的父母也不会愿意的。”
而满脸热忱盯着李敏等答案的穆杰,却看到自己突然提出的邀请,使得李敏愣在那里了。面对穆杰迫切要答案的紧张,令李敏忍不住垂下眼皮回避他的视线。
“咳,穆营长,那个、那个我们今儿是第一次见面,彼此也不熟悉不了解。那个看电影还是免了。”李敏磕磕巴巴地拒绝。
穆杰却不想放过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他收回前倾的身体,拉开与李敏的距离。换了缓和的语气问道:“李大夫,我叫你小李可以吧?”
李敏点头。
“你可以称呼我穆杰、穆大哥,不必叫我穆营长。”穆杰等李敏再度点头,情绪也不那么紧张了以后,他才继续说下去。
“相处的时间多一点儿,就会熟悉了,是不是?至于了解,你想了解我哪方面,你问我答,看我是不是符合你的要求。”
李敏大窘。既往不是没见过男同学各种方式的示好,但从来还没有人直接就兵临城下、单刀直入地紧逼。
她不高兴地丢下一句:“我暂时还不想考虑个人问题。”转身往宿舍里走。
才走出几步,就好悬撞到在她前面挡路的穆杰的身上。
李敏羞囧,抬头不高兴地看穆杰。
“穆营长什么意思?”
穆杰也发现自己挡路的做法造次了,他讪讪地后退一步。
“那个不好意思了。我是说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我还是很不错的。真的。”
最后强调的那句“真的”,话音里的忐忑让李敏听的清清楚楚,同时也让她紧绷的脸色忍不住放松了。
这人怎么也是领兵的营长啊,怎么和刚上大学的男生差不多?
“穆营长,我很忙的。不是胡乱找借口,而是我基本不看电影的。”李敏顶着穆杰笼罩自己的强大压力,正色地告诉他实情。
“不看电影啊。”这有些出乎穆杰的意料,“那你平时做什么?”
“上班看病,下班看书。”
“啊?”穆杰吃惊地张开嘴。
“你知道我是外科大夫。不瞒你说,外科上千种的常见病,我上班这两个月,实际接触过的不过几十种,能够独立处理好的不过几种。
我全部的精力都用在工作中尚捉襟见肘、还担心疏忽出错呢,哪里有时间去想别的。有看电影的时间,我宁愿在宿舍好好补觉呢。嗯,谢谢你的好意了。”
一场电影看下来,算上来回的时间要三小时。真有这个时间,李敏说用来补觉,真不是哄骗穆杰的。工作之外最大、最喜欢的消遣,就是与严虹一起去买衣服。唯有此,才能舒缓紧张工作带给她的压力。
穆杰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你会一直这样?”
“什么?那样?”
“上班看病,下班看书啊。”
“应该会持续很长时间,至少是三五年内,在我的能力达到外科主治医的水平之前,应该都是这样的。就是陈院长他们,下班以后还是要看专业书的。”
穆杰见李敏这么说,沉吟一下道:“把本职工作做好,努力争上游。年轻的时候,应该这么干的。我在基层领兵操练的余暇,也是没有放松过学习,后来才能考取石家庄陆指的研究生。
石家庄陆指,你知道吧?”
“知道。中国的西点军校。”
穆杰见李敏不抗拒与自己聊天,小心翼翼地提议道:“你看这样好不好,你看书也得有休息时间吧,是不是?”
“是。”
“那么你能不能在休息时间与我聊几句?一个可以增加彼此的了解,再一个也能帮助我早日从ptsd中走出来。”
“我不是心理科大夫。对ptsd所知也不多。恐怕帮不上你什么。”李敏反对,自己不反感穆杰,可也不是很想了解他。
“首长让我把三年的假期一起都休了,就因为军医说到地方与不同的人接触,多看看在学校里安静学习的学生、多看看在幼儿园唱歌玩耍的小孩子,体会军人对生活在和平环境中人民的贡献,有助于缓解我的ptsd症状。”
李敏立即明白军医让穆杰与不同人接触的目的,就是要从另一个方面肯定穆杰在战争期间的作为是正确的,削减血腥场面带给他的刺激,从而减缓其心理压力。不管穆杰是为了什么读军校、为了什么去了基层领兵上战场的,自己作为后方能够安享和平的一员,不能轻忽在南疆的军人。
这么一想,李敏觉得自己不好拒绝穆杰了。她这一瞬间的犹豫和隐约的退让,让穆杰决心要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
他以退为进。“我还有半个多月的假期就要归队,在省城也停留不了多久。也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要是你实在为难的话,那就不勉强了。”
李敏为难。穆杰的ptsd,是为国为民而得。自己作为受益者的一员,要是完全当作没这回事儿,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可是伸手帮穆杰,会带来什么后果呢?
“这样吧,我看看明后天、或者双节期间有没有时间,我得先找点心理学方面的书看看。”
“好。那先谢谢你了。”穆杰向李敏露出灿烂的笑容。宿舍门前那两盏昏黄的白织灯,都没能影响他那一口白牙的耀眼。
“我得上去看书了,才收了一个直肠癌的患者。”
穆杰立即向旁边让开一步,有关直肠癌这个理由,也是李敏提前退场用的。他伸出手向李敏说再见。
李敏只好伸手与他握别。
温厚的大手,粗粝、干燥、有力,很有安全感。
穆杰往黑黑的楼洞口看看,怎么看都让人觉得不是那么安全。
“你在几楼?我送你上楼吧。”
“不用了。就是二楼的灯坏了,三楼还是好的呢。”
“你住在三楼?”穆杰从李敏的反映判断出不是三楼,接着问:“那四楼、五楼的呢?我送你到楼上就下来。”
李敏不想在宿舍楼下再吹风了,再拒绝穆杰送上楼,也未必能收到效果。她率先走进楼道,宛如小跑一样地上楼。
跟在她身后的穆杰,悠悠然两步一个台阶,轻松得如履平地。
他从来没想过省城之行,会遇上令自己心动的女子。在他的内心深处,也曾羡慕过那些读地方院校早早就成家立业的同学。但若是给他重新选择的机会,他还是愿意读军校,还是愿意领兵、还是愿意去老山前线的。
在炮火中抗击越南侵略者,保卫祖国的领土,是每一个热血男儿应该做的。
那句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呢!
——患的。患的。
说不患的那些人,是没遇到令他心动的女子。
穆杰看着踏上三楼的李敏背影,红色的毛衣,勾勒出细腰的轮廓。一双长腿踩着白色的新运动鞋,富有弹性的跳跃脚步,勾得他的心噗通噗通地加快了跳动的频率。
好像是伸手可及!
真的是伸长手臂就能够到的?
打算
李敏掏出钥匙打开门,房间里黑漆漆的。她先伸手开了灯。日光灯光立即就如指示,让远处望着的穆杰看清李敏的所在。李敏在进门的瞬间,回头往走廊楼梯的方向看了一眼,见穆杰就在楼梯那儿看着她,站得如一根标枪样笔直。
昏暗的走廊里,李敏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笔直的站姿,莫名地让李敏觉得安心。这人做事儿还挺有分寸,没有跟着自己到门口。
见李敏回头,穆杰向她招手示意。等李敏进屋后,穆杰立即转身下楼了。李敏撂下书包,想想又走回来打开锁上的宿舍门。她探出头往楼梯那块看,刚才那位置已经没有了穆杰的身影。
宿舍里一个人都没有,李敏明白严虹她们又是躲出去了。唉,手术室的这次事故,害得同宿舍的人又躲去五官科病房,估计明天早晨还得被围着问。
穆杰快速地下楼了,然后有些不舍地转到李敏所在的窗下。仰头看着楼上窗子里明亮的灯光,他沉思了一下,抬头吹起了口哨,是苏联名曲《小路》。
婉转嘹亮、气息悠长的口哨声,在寂静的夜晚响起。这是李敏住到这栋单身楼以来,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她心里一动,顾不得脸上还有水滴,拿着擦脸毛巾走到窗前往下探头
——果然是穆杰在吹口哨。
穆杰看到李敏探头,立即向她挥挥手,双手插在裤袋里,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这人!
李敏站在窗前,看着穆杰的背影,一点点地融进黑夜里,耳边余下的是刚才的口哨声。她打开书本,却情不自禁地哼唱着: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
翌日早会后,张正杰叫住李敏。
“小李,今年的‘十一’和‘八月节’离的近,你又是第一年上班,咱们科的排班可能让你不好回家了。”
李敏点下头等他的下文。
“按着上周的排班顺序,明天30号轮到你值夜班。”
“是。”
“2号上午医院要求各科必须大查房。”
“是。刚才早会上,护士长说过了。”李敏看张正杰说了一句就等一下自己的反应,奇怪之余还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你明白就好。”张正杰回身在值班表上填上李敏的名字,然后在“十一”的白班下填了个“陈”字。
9月30号是周日,所有人正常上班。1号的白班是陈文强,夜班是梁主任;2号的白班是李主任,夜班是杨大夫;3号白班是张正杰,夜班又是李敏。
李敏回头看陈文强,见到陈文强那幅没所谓的样子,那么意味着这个排班是他与张正杰商量过了。她迅速在心里计算,1号下夜班,2号上午要查房,是没可能回家的。2号下午回家可行不?应该可以。但是3号的中午就必须往回返。这么赶还不如捡那个周六下夜班回家呢。
至于中秋节回家的事儿,李敏真没有那么迫切。读大学的这几年,基本也都是在学校渡过的。只是这排班要是能早点出来,自己也好给家里写信。现在就只能去电信局,往父母的工作单位打长途了,告知他们自己不回家过节了。
真是给自己平添了麻烦。
“小李,你年轻,以后结婚了,到三十、初二、八月节这些日子,我们都会给你串开的。”
排班都安排好了,再说这些有什么用。
不过就是一个中秋节的夜班,犯得着算计这么多嘛!李敏按耐下内心的不满,点点头说:“这俩夜班我来值没问题的。如果没特殊的事情,我不会给你们打电话。”
尽管自己结婚还不知道是哪年的事儿,说那些三十、初二的排班也太早了。李敏心里不怎么待见这种排班,脸色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这明显就是歧视新人的做法。
好像是应和着她的心里想法,张正杰做解释:“我们刚上班的时候,也都是要值节假日的班。嘿嘿,外科的传统。”
李敏一笑,牢记父母提醒的吃亏未必就是吃亏的教导,笑笑对张正杰说:“主任,我明晚的夜班,要是今天下午没事儿,我就挪到今天下午休息半天。得去电信局打个长途,提前告诉家里不回去过节了。”
陈文强立即说:“哪还需要跑电信局打长途,到院办打个电话就是的了。”
李敏笑着摇头:“谢谢陈院长。我还要去书店逛逛,买几本书。”
这样的说法,张正杰也就同意了李敏下午休息。
“陈院长,没事儿我就回家了。”张正杰今儿过来好像就是为了假日排班。
“行啊,你回去吧,科里也没事儿的。”陈文强答应的很爽快。
临近双节,能出院的患者都已经离开了,病房走廊里静悄悄的。李敏把自己管着的患者查了一圈,各个的病情都很平稳后,抱了病历回办公室准备写病程记录。
办公室里只有李主任和梁主任,俩人边抽烟边写病程记录。
梁主任见李敏拉开架势,凑到李敏跟前问:“小李,昨晚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李敏不解地抬头,她的心思全在病程记录上呢。
“就是那个穆杰。”
李敏想想说道:“没觉得怎么样。”然后埋头继续写自己的病历。
李主任就说:“老梁啊,你是不是觉得穆杰不错?”
梁主任点头:“是不错。但是我闺女不适合嫁给当兵的。”
“人家正个八经的研究生学历,还有战功,回去就是副团了,哪是普通当兵的。”
梁主任一拍大腿说:“问题就在这儿呢。他的前程都在部队,现在转业回地方就亏大发了。你说是不是?我闺女我自己知道,就是这些年我下放到县城里,她也没吃过什么苦头,那就不是能独当一面的性格。我还是老实地给我闺女在医院里物色一个了。”
李主任点点头,梁主任把这三闺女当成心头肉一样宠着,是不会舍得让她嫁给当兵的。于是就说:“普外今年分去的那俩小伙子怎么样?小李,有个姓汪的与你是同校的,你了解吗?”
李敏摇头,“不了解。我和他不是一个班的。不过他在大学有个相处了4年多的同班女朋友,同进同出的,很多同学都知道。听说他女朋友分回大庆油田了,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了。”
李主任一愣,对梁主任说:“老程跟我提过小汪,要我做介绍人,说要介绍给你闺女。这要是有个相处4年多的对象,”他砸吧一下嘴,“这可不怎么好。”
梁主任就说:“老程和你说过了?他上回在手术室,和我说这个小汪不错,干活也挺认真的。我也留意他了,准备多看俩月,好好看看他的人品和行事呢。倒是不知道他在大学有对象的事儿。”
李敏在心里暗叫一声,自己是不是多嘴了?程主任要给小汪介绍对象,能不问小汪现在是不是单身吗?可是他俩人同进同出4年多,一个年级的同学谁不知道、谁又没见过呢?
“李主任,梁主任,我看大学谈朋友的那些同学,不少在毕业前、或者是分配方案出来后,就分手了。也不是谁哪里不好,就是分不到一起,谁也都没办法。我们年级有不少委培的同学,好几十个呢。还有三线降分录取的那些同学。
毕业分配方案原则就是哪里委培的回哪里去。想不回去的,要交一万块的委培费,或者找到同学顶替委培的名额过去。辽河油田的职工医院还好一点儿,可辽河油田委培生听说都愿意回去。但没谁愿意去大庆油田的职工医院。
至于三线来的那些同学,可是一点儿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必须要本人回去的。”
李主任点点头,梁主任若有所思,李敏埋头继续做自己的工作。
“老梁,要不你看看内科的?外科大夫太辛苦,你那闺女养的娇,家务活也不是轻松的事儿。”李主任开口相劝。
不论是李主任还是梁主任,俩人做外科多年,谁也没像陈文强那么下班就系围裙的。李主任这样的劝说,全是为了梁主任的闺女好,梁主任就打开心扉说起来。
“老李,不瞒你说,我就是要给闺女找个普外科的对象。明年老程退休,我就争取过去普外科。有我在,可以保驾护航个几年。到我退休的时候,他也就在普外科站住脚了,包管能是个拿得出手的主治医。内科虽然不那么累,我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你想的到挺远、挺全的啊。”
“没办法啊。我这老三啊,以后要和我们老两口一起住的。”
“你这不是召上门女婿了?”
“别说那么难听。我就仨闺女,俩大的都出嫁了,这最小的一个就留在身边,有什么不合适的?”
“你说的也是。”李主任点头。
人啊,这没个儿子,是难啊。看老梁这么豁达的人,还不是早早就打算上召个上门女婿了!
李敏将将把几本病程记录写完,日班的责任护士谢珊芊进来说:“正好了,李主任、梁主任、李大夫你们都在啊。陈院长打来电话,让你们现在就过去儿科病房。要赶紧的呢。”
李主任立即合上写了一半的病历站起来,“走吧,老梁。估计是那个分流的堵塞了。”
李敏把自己面前的病历摞到一起,笑着对护士说:“珊珊,你帮我把这些插回病历车。麻烦你啦。”
“李大夫客气了。”
梁主任就问小护士:“王大夫哪去了?科里得有人看家啊。”
走到门口的李主任回头说:“你又不是科主任,操心那么多干嘛。他还能脱岗了不成?再说咱们科里的患者都没什么事儿,赶紧过去儿科了。”
走在最后的李敏,见俩主任这样的态度,忙给责任护士分派活:“珊珊,你赶紧先找找王大夫,看看他在哪里,让他回来看家。别等来有事儿了找不到他。”
小护士甜甜一笑应道:“好。我这就让人去找王大夫。”
谢珊芊是个漂亮的小护士,去年从卫校毕业的。说话的声音很甜,待患者也有耐心,是科里人见人爱的一朵花。不仅医护
打算2
李主任等立即放下手里的病历赶去儿科病房。果然如他所言,是那个继发幕上梗阻性脑积水、急诊做了脑室腹腔分流术的患儿,导流管出现堵塞了。
两天没见这个小姑娘,做了脑室腹腔分流术,脑积水减少、脑压增加导致的一系列症状明显缓解,其精神和食欲都大大改善。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小姑娘的两腮长了一点儿水膘,虽然还是有点儿打蔫,但滴溜溜圆的大眼睛,灵活地地转着,看着进来的李主任这一行人。
陈文强与儿科吴主任带着几个儿科大夫,都在病房里。患儿的父母焦急地围在陈院长的身边,等着他拿主意。
刚才患儿再次呕吐,并出现脑压增高的现象。
“是导流管堵塞了吧?”李主任开门见山直接问到关键点上。
陈文强满脸遗憾地说:“是的,今早查房发现导流管不通畅了。我原准备分流术能够为她多争取一些时间,让这孩子有足够的体力,好能抗住下一步的手术。”
“先观察一下,要是脑压不持续增高,暂时还是可以维持的。”梁主任开口。
患儿母亲焦虑地说:“刚才吐了一次,九点钟喝的那些奶,差不多都吐光了。”
唉,这孩子,真是个多灾多难的命!
“小李,你的患者没事儿吧?”陈文强回头看到李敏,有些心不在焉地问她。
“没事儿。该做的处置我都处理好了。”李敏意识到陈文强要派活给自己。
“那你留在这儿看孩子。”陈文强简明地指令李敏。“患儿家长跟我过来办公室。”
李主任就说:“我在这儿看着吧,让小李跟你做术前准备。”
陈文强点头,李敏赶紧缀在梁主任的身后,跟着陈文强往儿科大夫办公室走。
儿科主任的办公室里,吴主任早已经准备好患儿的所有资料,将脑ct的片子插在了阅片器上。李敏上前打开阅片器的开关,掏出手订的便签本准备做记录。
陈文强用手指在片子上虚划。
“你们看这里,这是入院前的片子。延髓受压移位,四脑室受压变形。再往前看,右侧桥小脑角区及四脑室右侧孔的信号影,形状不规则,信号也不均匀。我考虑原发疾病应该是室管膜瘤的可能性比较大,当然也不排除髓母细胞瘤。”
陈文强说什么大家跟着点头罢了,一屋子的人,能看懂脑ct片子的没几个。
“这张是分流术后的片子。在这里,我们把这几张图对比着看,能看到延髓基本复位、四脑室也基本回复正常形状。这个是导流管的影像。从患儿术后的表现看,其精神恢复、能够正常进食,证明脑积水的程度明显缓解,这分流术是成功的。”
他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可是现在患儿再次出现呕吐,唯一的可能就是导流管出现堵塞了。如果引流不畅,导致患儿再继续出现脑压增高的症状,咱们就得急诊做这个占位性病变的切除术了。”
患儿的母亲捂着嘴哭起来。年轻的父亲,搂着妻子的肩膀,故作坚强地问:“和分流术一样吗?”
怎么能一样!
这次手术得完整地切除占位性病变,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神经外科之所以能站在外科鄙视链的最高端,可不是靠着单纯的颅骨钻俩孔做个引流降降颅压,也不是靠着将破裂的脑血管做简单的止血。靠的是要在生命中枢做手术,切除大脑的占位性病变
——挽救生命。
在这样手术的背后,要求最大限度地不影响患者术后的生活质量。要是开颅术后智力下降变成傻子了,出现其它的神经、精神症状,甚至出现死亡,那手术做不做的,也就那么回事儿。
根本不会成为其他外科大夫仰视的所在。
鄙视链的次位属于普外科的。普外科属于外科的基础。其地位是向上仰望着神经外科,向下鄙视着有“尽干木匠活”之称谓的骨科。至于其它的泌尿等小分支,还没在这条链上得到明确的位置,因为其统统被归为普外科的附属。
简单、粗暴,却是最真实的外科阶层划分。
“上次做的分流术,那就是一个姑息手术。目的是为了暂时解决脑压增高、导致患儿呕吐不能进食等症状的。你们还记得吧?”
这些话在上次手术前,陈文强给患儿父母交代的很清楚。这对年轻夫妻连连点头,表示还记得陈文强的交代。
“但这次,如果我们不得不手术,那就要切除占位性病变,彻底解除病因。”
陈文强认真地给年轻的父母做解释。
“那我们家孩子……”患儿的母亲担心地问。
“手术有一定的风险,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控制风险。李大夫,你去做术前准备。”
梁主任站起来说:“陈院长,我和李大夫一起做。”
陈文强感激地对梁主任点点头。他明白梁主任这时站出来是为了增加患儿父母的信服。
“你们先回病房,我们准备好了,护士会找你们过来签字的。”
夫妻俩百般感谢,互相搀扶着走了出去。
吴主任见陈文强和梁主任都盯着那几张ct片子看,而李敏开始准备手术同意书和术前小结。他突然觉得把这孩子留在省院儿科好像不太妥当,似乎投入的精力太多了。
“老陈?”
“什么事儿?”陈文强收回视线,转头看吴主任。
“要不咱们把患儿转院吧?”
“转院?”陈文强立即竖起眉毛,“老吴,你没喝酒啊。怎么说起胡话了?那孩子要不在咱们省院做分流术,随便你怎么转院都没问题。但是现在,我告诉你谁敢动那孩子,我就和谁翻脸。”
梁主任和稀泥说:“老陈别急嘛。老吴也是为你着想。”
“你担心我拿不下来这手术?”
“没,没有。我就是觉得这一个患儿,牵扯了你们太多的精力。李主任这不还在病房看孩子呢嘛。”
“谁让咱们医院没有神经外科了。”陈文强的气势落下来一点儿,“若是有神经外科,把这孩子收过去也行的。小李,你今儿下午也别休息了,跟我一起上手术。”
梁主任立即反对道:“还是我陪你上台。有什么也能……”
“你也担心我拿不下来?”
“你看你,怎么和疯狗一样,逮谁咬谁啊。”
陈文强咧咧嘴,让步道:“那你就过去看着,不行再上?”
梁主任想了想,还是点头同意了。继而问他:“要不要现在给孩子用皮质激素?”
“给吧。小李,为什么应皮质激素?”
“减轻围手术期脑干反应。”李敏把程序化的术前小结和手术同意书写完,递给陈文强审核。
“陈院长,你看这样可以吗?”
陈文强仔细看过,“行,就这样吧。跟手术室打个招呼,这手术可能要下午,不,可能要傍晚做。让老周上台麻醉。”
“好,我这就回科里取手术通知单。”
吴主任拦了一下李敏:“李大夫,我这里有手术通知单。上回我让护士长领了一本呢。”
“谢谢吴主任。”能少跑一趟自然好。
“老吴,你这是铁了心地要整儿外科了?”
“是。没有儿外科,咱们省院的儿科与市一级的医院有什么区别啊。区级医院和咱们比也没差太多的。”吴主任坦然承认。
梁主任没理会吴主任的这些话,他问陈文强:“从片子上看,这里可能都是病变,能切净吗?在往下就是呼吸中枢了。”
“应该能。你看,我从这里入路,把右侧桥小脑角区这些占位性病变分离出来,在延髓右侧界面将其切除,再探查第四脑室是否有异常。”
“你有成算就好。”梁主任忧心忡忡。就怕这肿瘤不好剥离。
陈文强重重地点头向梁主任做保证,但好像这保证也是给自己鼓劲。
“老梁,老吴,我是真的希望今天不用手术的。哪怕不能像以前希望的那样拖足一个月,能拖个两周的话,这孩子的身体也会改善很多,手术风险都会降低很多。唉,太小了。”
可不是太小了嘛,才过了一周岁的生日没几天呢。
“陈院长你放心,术后我一定会亲自看着。我让护士长做好准备,给这孩子弄个单间、做特护。”
陈文强见吴主任这么说,如释重负地笑了。“要这样就谢谢你了。单间能减少她术后肺感染等并发症的。”
手术做的再好,病人能不能痊愈出院,很大程度要依赖术后护理的。
整个下午,李敏都跟着陈文强和梁主任泡在儿科病房,确切说是陈文强带着她赖在吴主任的办公室里,梁主任守在患儿的病床前。李敏捧着陈文强暂借给她的《神经外科手术学》埋头苦读,陈文强与吴主任在闲聊。
李主任则回去科里看家。
创伤外科有八个临床大夫,上下夜班的休息两个人,挂着“病休”名头的杨大夫,在连续值了俩夜班后,见科里没事儿就回家了。张正杰和他一样的做法。所以科里只剩了他李主任一个了,幸好没什么事儿。
临近下班了,陈文强站起来说:“小李,先别看书了,我们去看看那孩子去。老吴,你去不去?”
“去。”吴主任立即响应。
打算3
“老梁,如何?”陈文强满怀期冀地问。
梁主任摇头:“才又吐了一回。按目前脑压的变化,我看很难挺过今天夜里的。要不还是趁着现在就手术吧。”
患儿的母亲也在一边说:“刚才就是像住院前那么呕吐的。”
陈文强犹豫了一下,上前去检查患儿。半晌之后,他下定决心:“现在去手术。小李,你先过去手术室,我和老梁随后就带她过去。”
小小的孩子,采用左侧位俯卧在手术台上。陈文强专心地在其后脑勺的部位画线,倒l。应该说更像一个略弯的鱼钩。
画完了,他退后一步,仔细端详了一下,才对李敏说:“消毒吧。”
梁主任穿着洗手服,两手抱肘看着李敏消毒。“小李,这是上第几个开颅手术了?”
李敏笑笑不回答。
周主任在一边说:“我看老陈最近开颅的这几个,李大夫都有上啊。”
刘主任也没有离开,她看着消毒的李敏问:“师妹的假期怎么安排?回家吗?”
“没法回。”李敏开始铺手术单。“明晚夜班。2号大查房。3号晚上还是我的夜班。”
周主任就说:“老梁,你们科欺负新人啊。李大夫来我们麻醉算了。老胡说你腰穿做的不错。”
李敏把巾钳子别好,铺上中单。
“那腰穿算什么啊,是给腰脱的患者做造影。你们麻醉的药理太深奥了。”
梁主任高兴地臭胡主任,“看到个好的你就想抢。怎么脸那么大呢。”
胡主任不以为忤,“这不是你们科做事儿不地道嘛。七八个大男人,居然欺负人家一个女孩子。四天值俩夜班,太过份了。老陈安排的?”
梁主任撇嘴没接茬,李敏当作没听见,出去泡手去了。梁主任看李敏出去了,才对周主任说:“小李换到我们这个治疗组了,以后要跟着我们三个老不死的干活。多值一个夜班也累不死,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儿。”
刘主任自愿给胡主任做助手,一边做记录一边说梁主任:“你不是要收小李做徒弟么?怎么说这么冷血的话。”
陈文强进来了,抓起手术袍抖开,梁主任过去帮他系手术袍的带子。
“我倒是想收小李做徒弟呢。可你们看看,这个老不死的干的那些事儿,不吭不哈地下黑手。”
陈文强得意地笑笑:“你那普外有什么干头,哪里是女孩子干的。跟着我做神经外科大夫,才有大前途。是不是,小李?”
推门进来的李敏听了半截话,她笑笑不表态,抓起一件手术袍抖开。巡台护士过去帮她系带,李敏快速带上手套,用生理盐水冲洗后,站去陈文强身边。
“开了?”陈文强看周主任。
“开吧。”周主任沉声回答。
“大圆刀”、“纱布”、“蚊式钳子”、“0号线”、“线剪”。
陈文强和李敏不断报出需要的东西,器械护士准确地将他们需要的东西,拍到二人的手心里。
“小李这刀功是越来越漂亮了。”周主任赞了一句。
“那是。不然我能让她上手么。”陈文强沾沾自喜地怼周主任。
“那是你教的怎么下刀吗?你得意什么!”周主任奚落陈文强一句。
“不是我教的,难道是你教的?”陈文强反诘。
“我看着老梁教的。屁大点儿的功劳,你也好意思抢?”
“我抢什么啦。你让小李说,买猪皮回去练,是不是我教她的?”
李敏闷头干活,充耳不闻周主任和陈文强的磨牙打屁。
“尖刀。”
器械护士把装了尖刀的小刀柄,拍到李敏的手心里。李敏以执笔式拿着手术刀,站起身把凳子踢开,装了轱辘的三脚皮圆凳,滑出去好几步远。
李敏弓腰悬腕把刀尖贴近了硬脑膜。
周主任紧张地屏住了呼吸。m的,陈文强这是豁出去了?这是要和老梁硬抢么?
梁主任也屏住了呼吸,两眼紧紧地盯住了李敏手上的刀尖。
“好。”陈文强轻轻地赞了个一声。
就见李敏只用刀尖进了最多0.2毫米,而且悬腕保持住了这样的深度,均匀地划开了脑膜。她顺着陈文强手里的蚊式钳子的指引,开到预计的位置。
“感觉如何?”
陈文强和李敏快速地处理脑膜上的出血点。
“比成人的要软很多,韧性也差了很多。成人的要用十分力,这个用三分力吧。”
再往下,陈文强就收回去了。
视野下,见肿瘤充满了右侧桥小脑的角区。
“这里是颅神经。”陈文强开始剥离肿瘤,“第五对有侵及。”
“质地怎么样?”梁主任问。
“还行,稍微有点儿韧吧。”
李敏一手持着蚊式钳子止血,一手拿着吸球,不停地往暴露的术野挤几滴生理盐水。
“再换温盐水。”隔几分钟,李敏就会把吸球丢回去器械台。器械护士在巡台护士的班主下,保证抽到吸球里的盐水温度。
挂了六个文氏止血钳子后,陈文强抬头:“0号线。”
李敏立即跟了一句:“线剪。”
陈文强亲自动手结扎出血点,“零号线缝扎。准备银夹。”
“这是哪个动脉供血?”
“小李,是哪个?”陈文强问李敏。
李敏迟疑一下,“应该是小脑后下动脉的分支。”
肿瘤的血供一般,但就是侵及的范围比较广。陈文强小心翼翼地游离椎动脉,然后是小脑后下动脉、后组颅神经、面神经、听神经,一边做一边指给李敏。
“这里是小脑前下动脉的分支了。”
“嗯。”李敏基本是用一个字简单回应陈文强。
“这里是外展神经、三叉神经。m的,这侵及的范围也太广了。”陈文强嘴不停手也不停,李敏配合他边分离肿瘤边分块做切除。
俩人小心再小心,仔细地沿着肿瘤与延髓右侧的界面切除了肿瘤。
陈文强直起腰,李敏也跟着站直了。
“你俩有凳子不坐,活该。”周主任把皮质的三角圆凳踢给陈文强。
器械护士很有眼力见地把另一个圆凳也转到李敏的腿后。
“送去做病理。”陈文强指着切下来的肿瘤吩咐了一句。
“好。”梁主任亲自动手,拿着病理单和装着切下来的肿瘤深棕色瓶子出去。
外面十来个患儿家属,见梁主任出来立即就围上来。
“梁主任,孩子怎样了?”
“孩子挺好的。这里装的是切下来的肿瘤,你们把这单子和瓶子送去病理科。”
“手术做完了?”
“快了。再等一会儿吧。”
手术间里,陈文强已经探查完第四脑室了。他和李敏仔细检查术野,查看是否有活动性出血,俩护士开始核对器械数目。
“陈院长,你们台上有几把文氏?”
“四把。”
“那就对数了。”
“肿瘤全切干净了?”梁主任进来就问。
“嗯。关颅了。”陈文强调整好导流管的压力,将关颅的活交给李敏。他反复地挑拣,最后选出了一个够柔软的硅胶管,边剪孔边抱怨这批硅胶管的质量。
“怎么这么硬。采购是不是又收回扣了?”但他的注意力仍在缝合硬脑膜的李敏手上。
“老陈,你这话可不能随便说。采购才上任几天。”周主任提醒他,“你不是以前了。”
“那这东西绝对是以前那采购收回扣了。m的,怎么这么硬。你不能给我挑个软乎的?”
“这已经是最软的了。陈院长。”器械护士不甘心被挑剔、指责。
“可你得看我这孩子多小啊。”
“陈院长,”李敏喊他,示意他该放置引流管了。再不放,硬脑膜就缝完了。
“看小李给你留的位置多好。你那那么多事儿哦。”
“是我多事儿麽?明明是这东西不好。”陈文强把剪下来的硅胶管扔到器械台上,吩咐护士:“给这俩老不死的捏捏,看看我说错没有。”
东西到了梁主任和周主任手里,俩人对视一眼,莫可奈何。
“老陈,你管外科医疗,这事儿得你出头。”
“老周,你记得明天告诉李琴,让她把手术室的东西盘点一下。”
“好。我一定转告她。”
李敏留了好几针没有打结,就等着陈文强下引流管。
“小针一号线。”陈文强固定好引流管。
“小角针,一号线。”李敏开始缝合头皮。
陈文强的一双手左右翻飞,灵敏无比地迅速打结剪线。俩人配合默契,很快终结了这台手术。巡台护士拿来敷料,李敏按着敷料由其有胶布固定。
“老周?”陈文强问周主任。
“我这面得再等会儿。”
“要不你跟去儿科看着?”
“我去吧。”刘主任主动请缨。
“也行。”周主任信得着她,陈文强也信得着她。
“小李,明儿记得给这孩子复查个脑ct。”
“好。上午做还是下午做?”
“上午吧。”
巡台护士把平车推进来,陈文强和梁主任一起,小心翼翼地把患儿抱到平车上,刘主任把正在滴注入患儿体内的输液瓶,挂到输液架上。
“陈院长,你看这术后医嘱可以吗?”李敏递上病历。
“行。就这样吧。我今晚在儿科守着。”陈文强把病历压到平车尾部,“小刘,我吃了晚饭就过去,你先辛苦一会儿。”
“好。”刘主任答应着,把患儿推出去了。
打算4
三单元501房,柴主任和穆杰在饭桌相对而坐。俩人面前摆着三道菜:两荤一素,外加一个西红柿鸡蛋汤。
“都你做的?”柴主任有点而不敢相信地问。
“是啊。”穆杰回答的很平淡,看着对面痴傻表情的柴主任,他很嫌弃地说:“莫非你以为有什么田螺姑娘?你家连水缸都没有。”
柴主任不以为忤,抓起筷子要夹菜。穆杰伸胳膊架住他拿筷子的手腕。“等等,嫂子还没回来呢。”
“她打电话给我了,今天儿科有个开颅手术,还不定回不回来吃呢。就是回来,也得八点以后了。说不用给她留饭,让咱倆先吃。”
穆杰站起来去盛饭,柴主任也端着碗走过去。
“他们麻醉科还要加班啊?”穆杰不在意地发问。
“当然要啊。二线科室一般不加班,那也就药局的不用加班。也不对,有时候后勤,像供应室、洗衣房都要加班的。”
“那外科岂不是加班更多了?”穆杰一手端碗一手捏着筷子,注视着柴主任,好像要等他给自己一个否定的答案。
柴主任却点头说道:“外科肯定要加班了。那是医院里加班最多的科室。今天儿科这个开颅手术,就是昨天你见过的那个陈院长主刀。你嫂子看了手术通知单,助手就是李敏。”
“李敏能参加开颅手术?”穆杰诧异。
“她可不仅是参加,上周还做了开颅手术的主刀呢。你嫂子说陈院长、梁主任和李主任都挺欣赏她的,很能放开手让她做的。”
穆杰给柴主任夹了一块糖醋排骨,大方地央求道:“表哥,这事儿你可得帮帮我。不然我错过李敏,可再难找到这么好的了。”
“我帮你什么?你不知道昨晚你去送李敏,那几个老主任把我好一顿修理。”
“修理你?为什么?”穆杰大惑不解。
“你的级别够带随军家属了吧?”
“是啊。副营级就可以了。我回去就是副团级了。”穆杰有点儿得意。“李敏五年大学毕业,肯定达到晚婚年龄了。表哥,我跟你说,部队不少回家相亲的,见一面就确定了婚事。一个探亲假休完,蜜月都度完了。”
“你尽想美事儿呢。”柴主任嗤笑。“你说的那是农村兵的相亲,十年、二十年前的军婚。现在别说做外科大夫的李敏,就是城里没读大学、有工作的姑娘,也不会这么就嫁人的。”
穆杰被柴主任说的脸红,有点儿着急地为自己争取起来。“表哥,我也不差啊。研究生毕业、副团、少校,算得上能文能武、一表人才,怎么就不能得李敏青睐了?你们那些老主任,不知道我早有资格够带家属的吧?”
“就差在这儿了。”柴主任搁下饭碗,拉开长谈的架势。
“李敏是医大毕业的,这没什么可稀罕的。医大那年不毕业两、三百号人。咱们省院今年分来的各地医学生,百八十个呢。
但有几个能进得了外科、符合做外科大夫的基本条件呢?
我和你说外科是最挑人的科室。光把教科书背透了没用,得动手能力强、得临危不乱。我听你嫂子说,昨天那几位老主任欣赏李敏的地方是她心灵手巧。心灵是指她尊重科里的老主任、干活不耍滑。手巧是外科大夫的基本要求了。
告诉你一句心里话,我不怕你笑话。当初在医大读书的时候,我也梦想过做外科大夫的,手到病除!但是我不瞒着你,我这十个手指头啊,唉,笨得打个线结能绕到一团去。就没有当外科大夫的天分。
你别笑,有的同学,老师示范一遍就能打好各种外科线结。这不是课后苦练能弥补的。
毕业时因为你嫂子家是省城的,我就留在这省医了。那时候省医的规模还没这么大,医大毕业生抢手呢。院里还给了我们挑选科室的机会。
我去不了外科,还不喜欢内科。你嫂子喜欢麻醉,那麻醉大夫得跟着手术走,上台以后也是和外科大夫一样,是没日没夜的活儿。所以我就选了一个基本不需要加班的病理科。”
穆杰端着饭碗,很认真地听柴主任说话。
“但李敏不同,她天生就是吃外科这碗饭的。新人分科室的时候,我也过去挑选了。你知道她为什么去外科吗?”
穆杰配合地摇摇头,心里说我怎么会知道啊!
“省院原来在外科有个女主任的,去年退休了。去年就要补充一个女大夫去外科,但是没有合适的。今年分来的这几十个女生,每个人的档案、成绩单都被院子仔细筛查了一遍。最后李敏被选中了。
因为她局解的成绩好。这个‘好’是实验的成绩好。身体素质也好,能承受得了外科的工作压力。”
穆杰点头说:“我看她动作很灵敏,当兵也会是一块好材料。”
柴主任不满:“能当兵的人多了。初、高中毕业的女生,你们要是不限制名额征女兵,省城一年几十万的毕业生,还不选出万八千的吗?起码能选出几千、最少也是几百个吧。”
“是。”柴主任说的这话,穆杰无法反对。
“但是省城今年毕业的医学生,我说的是女生,连卫校医士班的都算上,一共就那么几百人,能挑出十个八个做外科大夫的?三个五个都不容易呢。”
穆杰鼓掌赞道:“表哥,李敏这么好,你可就更不能看着肥水流去外人田了。”
“去,说的什么话。”
“好,好,我说的不对。你接着说。”穆杰有求于人,很狗腿地附和柴主任。
“都你打岔。刚才说到哪儿了?对,说选科。唉,我这一天天的用脑过度,未老先衰了。两口子不能都不着家,你说是不是?”
柴主任这话虽是问句,却不是要穆杰给他一个回答。穆杰憋住笑,看着自家表哥没比自己大几岁,却有秃顶倾向的发迹,忍住调侃他已经老了的冲动,让柴主任继续往下说。
“我虽然基本不加班,但是有时候还真的不能按时下班。你嫂子得倒班。没办法,孩子还得送去你嫂子的娘家带。送过去的另一个愿意是我们俩下班都得看书,也没空带孩子。
昨天你来的时候,看我在家搞卫生,那是为了晚上请人吃饭。不然每个周末,我和你嫂子都是突击。嘿嘿,这家务活平时也就是糊弄着对付一下。跟住学校宿舍似的,一周搞一次卫生。
把家收拾利索了,周日一个去买菜做饭,另一个去把孩子接回来,吃了晚饭再送回去。不然我们就只能周日去她娘家看孩子了。”
穆杰沉吟了一下问:“医院都这么忙?”
“差不多吧。想不想上进,回家都丢不开书本。要温故而知新。更多的是因为医学不断有新发展。跟不上就会被淘汰。你能明白吗?”
“明白。”穆杰也是上进心很强的人。
“哎,吃饭,一边说一边吃。对了,你大学的专业不是指挥啊,你怎么改成带兵了,怎么想的呢?”
穆杰一笑,白牙晃得柴主任紧紧地闭上嘴巴。这臭小子,六十年代多少人是“四环素”牙,他这口牙齿怎么这么招人恨呢?!
“军校毕业要下到基层连队一年。当了一年副连长,我发现带兵也挺有意思了。正好有个正连级的空缺,我就选择带兵了。”
“那你的专业岂不是丢了?计算机这专业多好。太可惜了。”
“还行。我回去就是副团了,县团级啊!我才虚岁29,”穆杰嘿嘿一笑,“前程远大着呢。”
“你这样远大的前程,就适合找一个没什么专业、也没什么上进心的女孩子。”
穆杰的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一样。“这怎么可以。二哥,要是昨儿没见着李敏,我可能也就接受相亲的安排,找一个差不多的女孩子结婚,然后带去随军。让部队安排个差不多的工作。可是,可是,我都见过最好的了,怎么还可能随便凑合呢。”
柴主任摇头:“别说的那么坚决。人李敏可没答应你什么。”
“所以要靠表哥帮忙啊。表哥,你要不帮忙兄弟我可要打光棍了。那我妈在地底下,绝对是死也不瞑目的。”
柴主任用筷子抽了穆杰一下子,“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穆杰往后一躲,让筷子落了空。他嘿嘿一笑,哥俩继续吃饭。
“穆杰,昨天那些老主任不是没看好你,而是希望你能调到省城的军区来。他们是爱才,舍不得李敏这个好苗子随军浪费了。”
“嗯,我懂。但三年五年内,我是不可能往内地调的。我还没攒够军功。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我这几年就白干了。”
“那不就得了。谁家姑娘能等你三年五年的。”
“不试试怎么能知道呢。”穆杰沉默了,该朝哪儿试,他一点儿方向都没有。
柴主任又吃了几口饭说:“省院这两年扩建,临床大夫恨不能一个萝卜栽俩坑里。李敏又是唯一的女外科大夫。就是她愿意随军,医院那些领导轮番做工作,也能打消她这样的念头。
再说了,李敏这么好的条件,少不了给她介绍对象的。她也就是读了医大,要是在功课院校,怎么可能毕业了没男朋友。
我劝你还是打消这念头。回头让你嫂子给你挑个漂亮的小护士,随军也容易安排工作。你说是不是?”
穆杰摇头反对:“表哥,你胳膊肘不能朝外拐啊。”突然间他眼珠转了几转后,倾身问柴主任:“表哥,你说李敏要是有读研究生的打算,毕业后两年才能考研,再读三年,是不是就得五年了?”
柴主任看他一眼,斩钉截铁地回答:“医院不会同意她去读研究生的。和你说过了,我们省院很缺人的。”
穆杰嘿嘿一笑,突然咧嘴笑成一朵花。他胸有成竹地说:“我有办法了。表哥,你看我的,我绝对能拿下李敏。”
打算5
柴主任看着跃跃欲试的穆杰,那模样好像要去打攻坚战。他沉下脸,冷眼上上下下地看穆杰,穆杰却坦然地由其打量。
柴主任深呼一口气,严肃地说:“小杰,我可先跟你说好了,咱们男子汉大丈夫,事业前程重要,可不能搞什么上不了台面的歪门邪道。”
“表哥。”穆杰拉长声音不满地指责柴主任,强调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是正经考上大学的,我是硕士,是高级知识分子。我还是党员,有一大把军功章的优秀党员。
怎么可能搞什么歪门邪道!
我做事儿从来都是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的。不然我考军校干什么,拉下脸忍下那女人的闲气,我也能去读医科大学的。我高考分数又不是不够上医大的。就是那老糊涂不供我,我哥他们毕业了也会供我读书的。”
“嗯。你记清楚自己的身份就好,别给咱们党、咱们的人民军队丢脸。我还没问你呢,你为什么突然改志向了。”
“我原来想学医,是想治好我妈妈的病。”穆杰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从记事起,就没见我妈妈身体好过几天。可我妈没等到我考大学啊。那我还读医大干屁?!”
“你多大人了,还说脏话。”
“嘿嘿,习惯了。军营里都是糙汉子,我还是最文明的。我突然报军校的第二个原因,就是因为我那临老入花丛的爹。
我哥他们到大二下学期,那女人就一天到晚抱着孩子说钱不够用,撺掇我家那老糊涂让我接班当工人,说供不起三个大小伙子一起念大学。”
“你哥他们有助学金,也不用家里给多少钱啊。”
“谁说不是呢。就是那句有后娘就有后爹呗。所以我干脆去读军校了。m的,老子不用你们掏一分钱,老子不用别人一分钱,老子照样能读大学。”
柴主任闭闭眼睛,略过那一个个的“老子”自称,也不去看激动起来的穆杰。他深吸一口气转而问穆杰:“你这次休假回家啦?”
“回去了。头天晚上到家,第二天去给我妈上坟,然后我去看了老师、同学,就去济南那边了……唉,二哥,那不是我家了,没法呆下去的。”
穆杰气愤的话里夹杂着伤感。
“那小崽子听他妈/的话,居然往外撵我。那老糊涂蛋也不管。
哼,小小的孩子往坏里教,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我那穷家,还有什么?表哥你说,不就那几间房子嘛。老子会和一个乳臭未乾的小学生争?
m的,难怪我哥他们都不回家呢。以后我再也不回去了。
算了,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
穆杰恶狠狠地往嘴里扒拉了几口饭。
柴主任不知道说些什么能安慰到穆杰。他早听父亲说起过,姑父不愿意同柴家往来了。唉,姑姑去了,原来与自家关系那么密切的姑父……
算了,说这些是没什么意思的。
“吃菜,小杰,你光吃饭干什么。你这菜做的真不错。”柴主任再度端起饭碗。
穆杰把嘴里的饭菜都咽下去,然后不在意地说:“被那女人磨出来的。老头子一辈子没做过几顿饭,我妈活着的时候,他碴个粥都能糊锅的。等那女人怀了孩子就跟怀了皇太子一般地折腾。我要想安静地看会儿书,就得把家里的活先干利索了。”
柴主任放下碗,他还不知道表弟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那你怎么没到我家去住?”
“去干嘛?让那女人找到你家里吵?干点儿家务活累不死人。你看我这不是练出来一手做饭的好功夫么。我和你说我连尿戒子都会洗。呵呵,呵呵……”穆杰说到后来开始冷笑。
“小杰。”柴主任伸手去抓穆杰的手,他头次知道少年的穆杰,在他离家去读大学的时候,曾经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穆杰把手往后一缩,“二哥,你不用同情我。我妈病着的那些年,做饭洗衣服这些家务活,也都是我们哥仨干的。”
话说到这里,表兄弟俩都没了说话的欲望,默默地低头吃饭。
柴主任看穆杰一碗吃完,伸手要给他添饭。
“我自己来吧。你家这小碗,”穆杰摇头。
“我和你嫂子饭量都不大,用不着大饭碗。你自己下的米,吃不饱就是你煮少了。”
“我饿不着自己的。”穆杰又给自己添了带尖的一碗饭。
夜幕沉沉降落了,新生儿病房里,刘主任调整了输液的速度,怜惜地看着小床上的插着鼻饲管、带着心电监护、吸氧沉睡的患儿。
开颅术后的患儿,回到病房就苏醒过来了。一切指标都正常。刘主任为了能够让患儿安全地渡过术后的第一个24小时,又给了患儿的输液瓶里加了一点儿镇静剂。
儿科吴主任匆匆忙忙走进来说:“刘主任,你去吃饭,我来守着这孩子。陈院长他们还在手术室洗澡呢。”
刘主任有些犹豫,吴主任督促她道:“你放心好了。区区一个开颅术后的患儿,我若是看不来,这儿科主任我也不用当了。你快去吧,这家人在四海酒家订了位置。”
“那你?”
“你们做手术的时候,我回家吃过了。我就猜到你们不会早出来的。”
这话给陈文强听到,绝对会喷吴主任一脸——那么大的室管膜瘤,侵犯了数对颅神经,延髓周围复杂的血管、神经都没有任何损伤、完整地将肿瘤切下来,是容易的事儿吗?
能快得起来吗?
刘主任笑笑,把患儿的情况清楚地交代给吴主任。今儿自己主动替周主任干活,而且是在周主任的眼皮子地下、把自己当成一个住院医师那么去做,就是为了周主任昨儿也在背后找了陈文强,为自己出头说话。
虽然周主任最开始让自己“顶包”的做法欠妥当,但自己坚持了,他也没有袖手旁观、不伸手救助。
自己能做什么?也就是替周主任多看着点儿麻醉科的事儿、多干点儿活了。
等刘主任回到手术室,正好迎头遇上陈文强等人。
刘主任赶紧向陈文强汇报:“陈院长,儿科吴主任来了,他要亲自看护刚才手术的患儿。”
陈文强点点头说:“让老吴看着好了。他个儿科的大主任,这点儿事儿绝对能干的妥当。”然后他又热情地说:“小刘,我们先过去四海酒家,你和小李快点儿过来。”
“好。你们先去,我换了衣服就和师妹过去。”
刘主任先去女更衣室。
“师妹,你洗过澡了?”
“洗过了。你回来了?谁看那孩子呢?”
李敏用毛巾攥着湿头发,她在等今天上台的器械护士和巡台护士。她俩要把器械擦洗干净了,才能去洗澡。背部的伤口愈合了,今天洗澡又不赶时间,李敏洗的很痛快,连头发都洗了。
“儿科吴主任。我去冲冲就出来,你等我一会儿。给你,用风筒吹,干得快。”刘主任从自己的更衣柜里拿出风筒递给李敏,然后拿着东西往淋浴间去。
“谢谢师姐。你不用着急的,我让那俩护士先去。”
李敏慢慢吹着长发,默默又想了一遍今天的手术。直到俩护士叫她,才从思维发散的胡思乱想中醒过神来。
“李大夫,走啊。”
“啊?啊。你俩先去,我等刘主任一起,她在洗澡呢。”
“那我俩先走了。”今儿跟台的俩护士走了。
李敏被打断了思绪,看着低垂的夜幕,不知怎么就想起昨天那别具一格的口哨声,她不由自主地轻声哼唱起来——
“我要沿着那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刘主任很快出来了。
“这么快?”
“我没洗头自然就快了。”
“不着急的。”
“没事儿,我明天再洗头也行的。”
手术室就这点好,一年四季每天24小时都有热水供应。根本不需要再去医院的公共澡堂子里,与好几个人在一个淋雨喷头下挤。
刘主任很快穿戴好,陪着李敏去外科换了衣服,俩人挽着手臂一起往四海酒家去。
“师妹,昨天穆杰送你回来后和我们说,他很心仪你的。你怎么想的?”
“师姐,”李敏回避,“我还年轻,暂时不想考虑。”
刘主任一笑,细声细语地慢慢说:“年纪的事情啊,我和你师兄还是大学期间处的对象呢。我那时比你现在还小好几岁呢。”
“师姐,你上大学就开始谈朋友啦?”
“是啊。女孩子就是要趁着年轻,早早开始处对象啊。大一娇,大二挑,大三着急,你没听说过?”
李敏赧然,“我那时候瞎玩了。再说医大的男生太矮了。”
这是一句心里话,也是大实话。
刘主任笑笑说:“你个子高,嫌弃医大的男生矮,这想法不奇怪。医大的男生,个人素质普遍不如工科的。省城这几所大学,谁不知道啊。那你高中同学呢?”
“哈,这事儿,得看缘分。”李敏避重就轻笑嘻嘻地回答。
刘主任却面不改色地继续说:“我才说要趁着年轻谈,是因为发现不合适还有换人的余地。等到年龄大了,必须得结婚了,却没有更多的时间、去仔细斟酌是否合适了。你说是不是?”
好像有点儿道理呵。
“穆杰这人能文能武的,放在工科中的男生中,也算是不错的。我这个说法很客观吧?”刘主任仍旧是不急不愠的细声慢语。
李敏点头。
“一般来说,除了同班同学谈对象,都是男的大几岁,对不?你说你现在年纪小,不考虑这事儿,那你要不要在30岁之前生孩子?”
打算6
当然要在30岁之前生育了。
30岁是女人生育的一道坎,在之后才生第一个孩子的被归为高龄初产妇一组。只所以会这样划分,是因为高龄初产妇与二十多岁的年轻产妇相比,顺产危险度会呈几何倍数地增加。而且生产年龄再往后推的话,不仅是生产危险度的增加,还要面临卵子出现变异几率的增大、一些常染色体疾病发生率增加的风险。
那剖腹产是不是可以帮助30岁以后生产的呢?
——可以。
但剖腹产是万不得己之时的、辅助生产的救命手段,却不是生产方式的首选。剖腹产需要开腹、切开子宫壁,要考虑麻醉意外、术中失血、副损伤、术后感染等问题,还有术后复原的时间也要长。
看看产科大夫她们自己,有多少是选择顺产,有多少是选择剖腹产。要是剖腹产好,她们近水楼台的,怎么基本都选择忍疼自然产呢!
胎儿遵循顺产的方式,经过产道的挤压来到人世间,对提高新生儿抵抗感染的能力、还有心肺功能都有莫大的好处。顺产的孩子出生后性格稳定性好,不会像剖腹产出生的孩子那样,容易出现激惹。
另外自然产的产妇,她们恢复需要的时间也短。
“这么算,那最少得28岁结婚。但怎么也得处一年对象,才好看出来是不是合适,对不对?”
李敏反驳不了刘主任的话。
“要是27岁才处对象,处一年发现不适合结婚,那之后可就把自己推到因为年龄左右为难的地步了。
所以啊,至少要提前两年,才能给自己以足够周旋的余地。比如25岁,是这个道理吧?”
“是。”李敏痛快地承认。
“等你25、6岁准备处对象的时候,你现在先看看咱们周围吧:那些27、8岁的男人,是不是差不多都结婚了?
至于没结婚的那些,不是别人挑剩下的,就是个人和家里条件特别好、眼光特别高、也特别挑剔的人。”
李敏不傻,她明白刘主任说的这些都是实话。
“咱们这些人找对象,都是奔着以后好好过一辈子的。捡了别人不要的、各方面条件不好的,肯定不甘心。
但那些条件好、眼光高、又太挑剔的人家,按说咱们是医大毕业的,走到哪儿都是受尊敬的大夫,也犯不着自己先矮一头去讨好、上杆子去伺候人家吧。你说是不是?”
“是。”李敏爽利地承认刘主任说的对,然后笑着与她开起玩笑。“师姐,照你这么说,穆杰是最合适的了?
不过我记得柴主任昨晚说穆杰是属虎的,那今年可就是28周岁了。他是别人挑剩下的呢,还是眼光高、太挑剔了?”
刘主任莞尔一笑,“穆杰是不是最合适的,我还真不敢打包票。但我可以保证他不是剩下的和眼光挑剔的。你想他大学读的是军校,然后去军营带兵三年,这中间恐怕就见过母蚊子吧。”
说到母蚊子,俩人都轻声笑起来。
“他后来读研究生也还是军校。石家庄陆指要求连长以上级别的才能报考。那又是三十岁往上的男人扎堆的地方。再后来去老山前线打仗,哪里还顾得上搞对象这事儿啊。
他是特例。”刘主任强调穆杰的不同。
说着话就到四海酒家了,俩人遂放下这个话题。包间里正上菜呢,她俩到的也不算晚。请客的问明在座的主任们都不想喝酒,就要了一个扎啤,一人一小杯意思意思了一下,就举箸开始吃饭。
梁主任率先放下筷子,对在座的人表扬李敏:“小李今天在台上至始至终的手都很稳,你要是能保持住这个状态,下回再做胰腺、肝胆手术,就是肝脏我也放心让你上手。”
李敏羞红脸,很激动地向他致谢:“谢谢梁主任。”
周主任对陈文强搓火:“老陈,煮熟的鸭子要飞了。”
“飞?老周,你可别挑地沟了。普外科是所有外科的基础,要是有规培的话,小李该在普外轮转两年,等她手术技巧基本够上主治医师了,才会给她定专业。老梁肯放手让小李干,那是老梁爱才。我还少做普外科的手术了?”
陈文强敢这么说话,一个是李敏定专业还早,怎么也得二年以后。这中间只要有足够的神经外科手术,不信李敏会喜欢做“掏粪工”,而不喜爱处于最高点的神经外科。
对陈文强来说,目前是没办法凑到足够的人手,支持他把胸外科、神经外科和急诊科一起立起来。
他需要的是能在胸外科、神经外科独当一面的主治医师。李敏只是他意料之外碰到的一个肯努力、天资也可以的苗子罢了。
再一个就是依赖他对梁主任的认识,俩人认识二十多年,他们自己就是除了五官科的手术、别的都能够拿下来的通才,谁也不会为培养李敏的事儿真的着恼。
梁主任就说:“老周啊,你这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老梁,你都被气得只吃了个半饱,还装什么大度啊。”
“我这是养生。晚饭五分饱。再过三年你就知道了。”
他们仨吃好了,刘主任这边的四个女的也陆续放下了筷子。主持待客的人就问:“陈院长,可是这里的菜不合口?”
正巧四海酒家的老板进来给他们送果盘,这老板立即假装很忐忑地问:“陈院长,是今天的菜做的不好?”
陈文强摆手,“挺好的。我们仨上岁数了,不敢多吃。她们几个更是数着米粒吃饭的。”
“真的,要是不可口,我让后厨给你们重做。”
“别扯淡了,这都几点了,后厨还没下班?”陈文强拈了一粒玫瑰紫进口,不错,够甜。“你有那心,就再拿串葡萄来。”
“好好,我这就取去。”后厨做完菜就都回家了。老板只留下来一个小工陪自己,准备一会儿收拾饭桌的。
几串葡萄吃完,梁主任站起来说:“走了,回家了。老陈。”
“好,得回去。我今晚还得去儿科守着那孩子呢。”
“辛苦陈院长,今天辛苦你们了,谢谢,谢谢。”
“谢什么,那都是我们该干的。倒是我们谢谢你,这顿晚饭张罗的不错。不然我们回家也得吃剩饭。她们住单身宿舍的,就得吃方便面了。”
李敏与刘主任跟在最后挨着出来,大家一起准备从医院后门进去,穿过医院东北那部分,从东边的门出去,过一条小街,就是宿舍区了。
刘主任拽了一下李敏,让她停住脚步。
“看,我家老柴和穆杰在那儿等着呢。”
李敏顺着她的手看过去,果然就看到柴主任和穆杰,在四海酒家这一侧的马路边站着呢。俩人见刘主任和李敏看过来,立即就往这面走。
“师姐,我先回去了。今天的手术我还得总结一下呢。”
“急什么,说几句话、打个招呼的事儿。”
打个招呼也不是不行。
柴主任迎过来就问:“吃完了?今天的手术顺利吗?”
“顺利,是师妹动的刀呢。”
李敏大囧,赶紧解释说:“关键部分都是陈院长做的,我是打下手的。”
“才毕业就能做一助,很不错了。好好努力。”柴主任大力肯定李敏,转头对刘主任说:“咱倆把过节该买的东西去买了吧。穆杰你把小李好好送回去。”
然后,夫妻俩并肩走了。留下满眼热忱的穆杰和略显尴尬的李敏。商店都关门了好不好?
——你们夫妻俩太过份了。
而此时陈院长他们也走进了医院的后大门。
“老梁,你看着没,小柴那小子和他表弟?”
“看着了。有什么奇怪的。要不你明儿个和小李说说?”
“说什么?你俩想什么呢。小柴他表弟除了人在前线,还有什么可挑剔的。那也是一表人才的少校。再说了总得有人上前线保家卫国吧。”
“老周,你别扯淡啦。咱们舍不得的是这个么?”
“唉,各人各命。你俩就别掺和了。”
陈文强“哼”了一声,转身往住院大楼走了。
周主任一摊手对梁主任说:“这老陈啊,现在听不得半点儿反对意见了。原来就是又犟又拧的,当上院长越发地涨脾气了。”
“随便他了。你们科今年分去的那俩小伙子都怎样?”
梁主任与周主任渐走渐远,说话的声音也渐渐消失在秋风里。
“今晚准备就站这里了?”穆杰看着呆立着、目送柴主任夫妻俩离开的李敏,开口打破了宁静。
李敏摇头。
“那走吧。我送你回宿舍。”穆杰示意李敏带路。
李敏想说自己回去可以的,但看看完全黑下来的街道、四周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几盏间隔甚远的路灯,发出昏暗的黄光,便将要出口的话咽回去。
俩人沉默地沿着马路牙子往东走。走出去没几步,穆杰笑着打破沉默:“小李,听说今天的手术是脑肿瘤,要开颅的。难吗?”
“挺难的。”
“那做完手术是不是就没事儿了?”
“那也不一定的。”李敏闷闷地回答。
“为什么?”
穆杰的惊讶在李敏看来纯粹是外行的多余关心。但这人是在前线作战的保家卫国的军人,他再没话找话,自己也要耐心地、详细地作答。
“任何肿瘤术后,都要等病理检查的结果,根据肿瘤细胞的类型、分化程度估算预后的。有的肿瘤不易复发、恶性度也低,遇到这类型的,基本就没事儿了。反之则不然。另一个是手术是否将肿瘤切除干净了。局部没有肿瘤病灶残留,复发也就少了基础。
今天手术的难点在于孩子太小,术前身体状况太差,术中看到的肿瘤侵及范围又比较广。那孩子能不能抗过手术的打击,反而更为重要了。”
“噢,这么多说道啊。小李,你喜欢做外科大夫吗?”穆杰又抛出一个问题。
打算7
李敏觉得自己现在有点儿难回答这个问题了,她扪心自问好像不再像以前那么孜孜以求地想去产科了。
穆杰没等到李敏的回答,诧异地追问道:“你不喜欢做外科大夫?”
李敏轻皱眉头,犹犹豫豫勉强回答道:“现在也难说是不是喜欢。我以前想学林巧稚去妇产科当大夫的。可是最近的手术吧,让我觉得做外科大夫也还不错。”
“觉得哪方面不错呢?”
“外科与妇产科相比,诊治的患者范围更广,也有立竿见影的救命效果啊。”李敏脱口而出说了这样一句话,然后她突然自豪起来。对,这几天越来越喜欢做手术,就是这原因。
而她也在说话的瞬间发现,这想法不再是来源书本、也不再是外科学老师的课前强调。而是这些天的工作,让她发自内心地这样想。
“比如……”穆杰循循善诱。
“比如阑尾炎吧。”李敏被穆杰挑起说话的兴致,便挑选了穆杰这个外行人、最能接受的病种病例做说明。
“像急慢性单纯性阑尾炎,可以试着使用抗生素,就是消炎药施行保守治疗。不用外科手术切除阑尾,挂几天滴流试试看。这样的保守治疗,我们暂且不考虑复发的问题。
在中医,称阑尾炎为‘绞肠痧’,单纯的急慢性阑尾炎都可以喝中药治疗。
可是当阑尾的炎症发展到化脓穿孔、甚至坏疽的地步了,那就必须要施行手术切除阑尾。不然会引起化脓性腹膜炎、进而发生中毒性休克、甚至丧命。
这时必须要靠外科手术,切除阑尾,才能挽救生命的。”
穆杰连连点头表示受教,笑着与李敏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造了多少阶了?”
李敏抿嘴微笑不回答他的问话,示意他过马路往南走。
“小李,你想过继续读书考研吗?”
这问题让李敏愣了一下。当然想了,不然她们四个怎么会下班就看书,而且还有那么详尽的学习计划呢。
她沉吟一下,慢慢回答:“考研得等机会。省院现在很缺人手,院长不会放任何人去读研的。”
“你后年去考,考上的可能性多大?”
“不知道。我没上过研究生的考场。”
“今年没去试试?”
“今年是推荐考试。要政审合格才有资格参加考试。”
“你政审不合格?不会吧?我表哥说你才入党的啊。”
“和入党无关,”李敏脸上挂上讥笑。
穆杰讶然追问:“那为什么”
“其实去年那事儿,学校让个人先交个人陈诉。但有部分人说假话,就获得了推荐的名额。谁没参加啊?当初是年级主任写小黑板号召全体同学去参加的。
我们医科大的管理和其他院校不同,不是按着专业、系的垂直管理,而是以年级为单位进行平行管理。年级主任的出面是代表学校的。你明白吗?”
穆杰知道自己是否明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时要态度明确地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李敏得到符合心理预期的反应,继续往下说:“今年考研的推荐、录取比例是1:1的。呵呵。”
李敏的笑声有点冷,穆杰从这笑声里听出了夹杂的不甘,或许还有别的复杂情绪吧。他侧脸看李敏把书包往肩上拉拉,想说点儿什么安抚李敏的情绪时,俩人已经走到宿舍楼下了。
“要是你想考研,我向院长帮你拿报名的资格。你看怎么样?”穆杰很积极地问李敏。这是他晚饭时候想到的、要打动李敏的关键点。
李敏笑着摇头:“院长不会这么做的。同意我报名,难道不让别人去考?”
“山人自有妙计。你先说你想不想吧。”
李敏没被穆杰胸有成竹、莫测高深的模样迷惑,她瞪圆眼睛盯着穆杰反问:“你会白帮我?”
穆杰险些被模样看着单纯、问出来的话却噎人的李敏呕出一口血。自己热烈追求面前这个女孩子的心意,完完全全地呈现在她的面前,难道她不明白?
可他这被哽住后没及时回答问话的些微怔忡和迟疑,全落入盯着他看的李敏的眼里。然后他立即被李敏接下来的另一句话打击到了。
“都说天上不会掉馅饼的。你也读了很多年的书,天上能掉的只有陨石,是不是?谁会白白帮别人呢!你说说得什么条件吧?”
下小夜班的护士从他们的身边经过。有认识李敏的招呼了一句:“李大夫。”
李敏点点头。
同行的那几个小护士,那目光都朝向穆杰。
李敏抱着书包说:“我上楼了,和她们一起走。”
穆杰凭着本能警觉地意识到,自己要是错过了今晚,就可能再没有机会了。他伸手虚虚地拦在李敏的前方。无比诚恳地说:“等等,我就说一句话。就一句话。”
李敏只好收回脚步说:“好,你说吧。”
走过去的几个小护士边走边回头看他们。人进了楼道口,说话的声音却飘过来:“那个人是李大夫的男朋友?好高好帅啊。我看比咱们医院的大夫都有气势。”
“是挺帅的,就是感觉很吓人。”
“是当兵的,咱们科那谁……”
叽叽喳喳的几句话,让李敏觉得脸颊微微烦热起来。“你不说,我就回去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快十点了,今晚没学英语,今天的工作日记也没写……”
“李敏,做我女朋友吧。”穆杰拿出冲锋陷阵的勇气,憋着一股劲儿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话说出来了,他如释重负地又急急地补充道:“我喜欢你,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李敏愕然地看着他。
穆杰今晚的态度比昨晚更迫切、更积极。“我是说到做到的人。我也有能力做到的。我休假回去就是副团少校。五年,你给我五年的时间。五年内我一定从南疆回来,那时候我至少是正团、中校级别。我申请到省城的军区驻扎。”
穆杰有些着急,有些语无伦次,但他还是把自己想过的规划,都完整地表达出来了。李敏有一种冲动,很想对穆杰说——交浅言深。
我并没有答应你什么,你的职业未来,与我的现在有什么关系吗?
但穆杰好像看到李敏内心的想法,快速地解释道:“我听我表哥介绍了你目前面临的工作形势:最近的这五年时间,是你最关键的五年。如果你冲上去了,以后就是科里的主力。
上不去,就会被科室的‘老人’压住一辈子、也会被源源不断分到医院的新人超越。现在适逢你们省院扩建,正事你努力争上游的大好时机,你也不想错过了,是不是?”
李敏点头表示穆杰说的没错。穆杰见李敏赞同自己的说法,略放松了一点儿。医院和军队也没什么不同:所谓一步领先步步领先。
在军队里,多少三十岁还是连长的人,在等着论资排辈地晋升营职;多少三十岁还在干着副营职的人,徒劳无奈地盯着同年龄的、年轻有为的正职营长叹息。而自己已经跨过了营级。
在后方坐等论资排辈的晋升,哪里有去南疆战场杀敌晋升的快?六年的时间,自己跨越了三个大台阶,把同龄人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而面前这个看起来事业心也很强的李敏,自己不能把她吓跑了,只能投其所好才能赢得她的认可了。
“你看,我会争取调回省城的军区。这期间你可以全力以赴地学技术、准备考研。准考资格的事儿,我来帮你处理,你只要好好准备功课。
这五年里,我们可以通过书信往来,增加对彼此的了解。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就回来看你。五年后我们就可以面对面地交流了,好不好?”
好不好?李敏迟疑了一下,仍有些抗拒:“我没有准备。我对你也不了解。”
“谈恋爱需要做什么准备吗?”穆杰突然心里有点儿没底,脱口而出了一句追问意思明显的话。
最近的十几年里,他生活、工作的圈子是以男人为主,他没有任何渠道了解年轻女孩子的想法。他对男人们在一起扯淡的、闲聊女人的话题,都抱着回避的态度。同时也竭尽全力地屏弃了一切的干扰、憋着一股劲要在事业上先做出成绩。如今事业是小有成就了,可眼前这令自己看到就心动不已的女孩子,却在用很敷衍的借口来搪塞自己……
一言出口,穆杰立即察觉自己追问的语气不妥当。这不是配合自己工作的指导员,也不是自己下属的副营长和正副连长们,现在也不是在商议工作。认识到这一点后,令出即行多年的穆杰,深知这时候最不能做的就是着急。
他放缓语气、努力不动声色、一字一句、慢慢地对李敏说:“你想要了解我什么,你问我答。我以党性保证,我绝对实话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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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已经改了敏感部分
希望能通过政审
无奈地摊手
家暴1
李敏有些沉不住气了,她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强势的人。穆杰让她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无力感。既往只要她露出拒绝的意思,就像她昨晚说的“没时间”,之后就不会有人再坚持了。
她的沉默落在穆杰的眼里,使得穆杰不由自主地开始着急。然而他领兵多年,自控力还是足够的。他努力克制自己,不去催促李敏马上给自己答案。
他在心里叮嘱自己:这就像两军对垒,一定要沉住气、沉住气。
等了一会儿,应该也就是短短的一两分钟。但对穆杰来说却仿佛是一个小时那么长。
终于李敏耐不住压力了。
她舔舔嘴唇,抱紧书包对穆杰说:“我现阶段要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没有精力去考虑、也没有做过计划、要在近期考虑谈恋爱的事儿。”
穆杰见李敏这么说,心里略放松了一点儿。
没有考虑过——好!
也没有做过计划——更好!
“我赞同你没做过计划的说法。因为何时遇到让自己心动的人、想与其处朋友谈恋爱的事儿,是没法也不可能做出具体计划的。像我现在遇到你,就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计划过的事情。
你说没有考虑过我也相信。那是因为你没遇到足够好、好到能打动你、让你愿意相伴一生的人。
李敏,给我一个机会,试着了解我。当你了解我了以后,我相信自己会是你唯一的选择。”
穆杰离李敏很近,略向李敏倾身,整个人的脸庞好像在放光。双眼紧盯住李敏,一眨不眨地不错过李敏的任何表情。
李敏往后侧退了半步,回避他带给自己的无形压力。顾左右而言他:“你也太自信了。”
“我有足够的实力支持自己这自信啊。”穆杰灿然一笑。“你不知道我领的那一营兵,那是比正常三个连的编制多了一个加强连和一个侦察连的营,我要是有一点儿没想全面,这千来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穆杰说着话往后退了一大步,“小李,我是认真地想请你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让你我能够有相互了解的机会。”
李敏见穆杰坚持不懈,心急上楼做自己的事儿,便对穆杰说:“我今晚还有一些事情必须要处理。后天吧,我会抽时间好好考虑你的提议的。”
“好。我送你上楼。”穆杰让路给李敏。
李敏掏出钥匙开门,门边泄露的灯光让她知道宿舍里有人。她旋转钥匙没能打开门锁,知道屋里有人在而门是被反锁了,她抬手叩门。
片刻,严虹过来打开门。李敏进屋前回头,对仍站在楼梯暗处的穆杰招招手,然后推开门进去了。
屋里只有严虹一个人在。
严虹坐回摊开的书本前,她抬头招呼有点儿走神的李敏:“敏敏,想啥呢?怎么回来这么晚?”
“嗯。没想什么。儿科那个做了脑室腹腔引流术的孩子,今儿导流管堵塞了,急诊做了脑瘤切除术。”
“哎呀,你厉害了。居然能切脑瘤了。佩服佩服。”严虹夸奖李敏。
“佩服什么啊,也不是我做术者,我就是个助手。怎么就你一个人,她俩呢?”
“能做助手也不容易了。她俩回家了。”严虹说的有点儿酸。“刘娜和他们科主任说好值下周的白班,她可以休息到3号。小凤请了一天假,1号晚上回来回来。”
李敏羡慕地说:“还是刘娜他们口腔科好。”
“让你去,你去吗?”严虹把书本一推,抬头看拉出架势要学习的李敏。
“不去。你不也一样。”
楼下又响起了口哨声,李敏叹口气站起来,走到窗前探头看。果然又是穆杰。月上中天,笼罩在光影的他,看不清表情,只有sailing的旋律在寂静的夜里回旋。
穆杰见李敏探头出来看自己,对李敏招招手,消失在夜色里。
闹铃声中严虹开始收拾书本,李敏叹口气,今晚欠下的帐也太多了。她无奈地收拾起笔记本,与严虹一起去洗簌。
“敏敏,楼下吹口哨的是谁?”暗夜里严虹带着点儿好奇问。
“病理科柴主任的表弟。军人,休假过来看他。昨天因为麻醉的事儿,刘主任请大伙去他家吃饭认识的。”
“怎么样?是军校毕业的吗?长的高不高?帅不帅?”
“是军校毕业的。还是石家庄陆军指挥的研究生。你知道那学校吧?有中国的西点军校之美名。个子挺高的,估计有1米8还有余。挺威风,也挺吓人的。”
“和医大的那些男生很不同。你动心啦?”
“好像吧。应该也没有。”李敏也说不清对穆杰的追求,自己内心深处到底是怎么想的。一方面她好像挺欣赏穆杰不同与原来认识的那些男同学的精神劲,另一方面她又觉得在穆杰面前,那些咄咄逼人的压迫感,令她不是很舒服。
在黑暗中想了一会儿,就在严虹以为李敏已经睡着的时候,李敏又说话了。
“我想我还是喜欢万皓然那般的,披着五彩斑斓的衣裳,在霞光中笑着走过来。”对,就是这样的,暗夜里她接受了自己袒露的想法。
“还没睡着你就开始做梦啦。那他是在省城的军中吗?
“不是。”
“会很快转业到地方吗?”
“应该不会。”
“那你可要考虑好了啊。我们科的那个刘主任,你知道的,他对象在部队好多年,都是她一个人在家带俩孩子。听她们说,她可辛苦了。”
“嗯。”黑暗中传来李敏闷闷的回应。“我还没想好呢。你别和她俩说,也别对其他人说。”
“好。我不会说的。你回家吗?”
“不回。我明晚的夜班。3号晚上还有一个夜班。”
严虹嘟囔一句,“你们的夜班安排的也太勤了。”
李敏含糊地应了一声,再没有说话。片刻后宿舍归入寂静中。清冷的月辉撒进屋里,撒到她们的床前,却被紧紧合拢的床帘摒弃在外。月光下,依稀能看到床帘上的模糊图案。
这一夜李敏睡的不算好,闹铃响起来的时候,她似乎没能醒过来。等闹铃再度响起,被惊醒的她发现严虹已经在叠被子了。
李敏立即从床上跳起来,加快速度换衣服、洗簌,还是严虹等了她一下,俩人算是同步离开了宿舍。
清凉的晨风里,跑步的人少了很多,当李敏她们跑了大半圈的时候,穆杰从后面赶上来。他跑得满头大汗,蒸腾的热气,能看出他已经跑了挺长时间的。
“早啊,小李。”
穆杰没想到能在晨跑的人群中见到李敏,他放慢速度跟在李敏的一侧,就付着李敏的速度往前移动。
“早。”李敏和严虹今天跑得有点快,她呼呼地喘着气,侧脸回应了穆杰一声,继续保持速度往前跑。
与李敏并排的严虹,拽拽李敏的袖子,等李敏看过来的时候,她朝李敏夹夹眼,用口型无声地问:“是他吗?”
李敏脚下一绊,被边上的穆杰手疾眼快地拽了一下肩膀,力道大的好悬把她提溜起来。
“谢谢。”李敏放慢了一点速度,转动下被抓疼的左肩,呼哧带喘地说:“我们跑的慢,你先跑吧。”
穆杰也没坚持,朝李敏点点头,大步往前跑了。
阳光照在他的背部,像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宽阔厚实的肩膀,一双长腿如装了马达,飞快地往前奔去。瞬间追上了不少人,很快就跑的不见踪影了。
被他追上的那些年轻医生们,在他矫健身姿映衬下,胖的显得更臃肿、瘦的显得更单薄。如果这些颇有前途的骄子们与穆杰比身材和速度,他们与他的距离就像是天上的云与脚下的泥。
李敏和严虹跑完这一大圈,俩人并肩回宿舍。
“敏敏,看着人很不错啊。要是在医大,这人绝对是全校的这个。”严虹翘起大拇指。
李敏点点头,原本还算坚定的内心,情不自禁就起了些波动。这样的人物在医大,绝对少不了爱慕的女生。
——倘若穆杰真的在医大读书,是不是也未必会看上自己?
不怪李敏有这样的怀疑,或者说是没自信。因为精英荟萃的医大众多女生,不仅仅是整体的素质高,哪个年级都少不了会有几个特别漂亮的女生。当然啦,也少不了其他方面出众的人物。总而言之,一般程度的漂亮女生,很容易就被“出类拔萃”的那些女生的光芒,遮掩得没出头的余地。
“可惜了,他要是在省城的驻军就好了。你说是不是?”
严虹的眼里全是对穆杰的赞赏。李敏看看严虹,抿嘴笑笑没有说话。严虹见李敏不吭声,试探着问道:“敏敏,你说他要是在省城的军区?”
“那他不会现在还是单身的。早有人给他介绍比我们更漂亮的女孩子了。对不对?不,还得加上家世好的这一条。”李敏咬牙切齿地说。
严虹看李敏说话的声气不太好,略沉默来了一句狠的:“你说的是。最可能的是有领导看上他,把他留给自家闺女做姑爷。”
她们的副校长就看上了比她们高一级的一个男生,用留校的条件、听说最后是保送研究生了,将其变成了自家的姑爷。
“彩虹儿,你说我该答应他吗?”
“你问问他能不能调到省城的军区呗。这人把我们以前认识的所有男生,都比到泥里了。白白放过了怪可惜的。”
李敏被严虹说的心活了。近五年不能在省城的遗憾,顿时在李敏的眼里变成是西施的大脚、貂蝉的大小眼、昭君的高低肩、杨贵妃的狐臭。
但她还是患得患失地自言自语:“要是最近几年都不能调回来呢?”五年啊,怎么想那也是很漫长一段的时光啊。
严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自己看着办吧。刘主任的例子摆在那里呢。”
事情不多,李敏到科室就比平时晚了那么十分钟。可没等她换衣服,罗大姐就匆匆过来了。开口就带着诘问的意味。
“李大夫今儿怎么来的这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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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iling的歌词
i am sailing,i am sailing,home again 'cross the sea
i am sailing,stormy waters,to be near you to be free
i am flying,i am flying,like a bird 'cross the sky
i am flying,passing high clouds,to be with you to be free
can you hear me,can you hear me,thru' the dark night far away
i am dying,forever crying,to be with you,who can say
can you hear me,can you hear me,thru' the dark night far away
i am dying,forever trying,to be with you ,who can say
we are sailing,we are sailing,home again 'cross the sea
we are sailing,stormy waters,to be near you to be free
oh lord to be near you to be free
oh lord to be near you to be free
oh lord to be near you to be free
很好听的老歌,rod stewart以其'抽烟过度'的老嗓子,很好地演绎了歌曲中的情感。
这歌大概是在1987年还是1988年的冬季听到的。
两个鲁美的小帅哥来找我借大体解剖书,还想去解剖教室看看大体老师……
他们将sailing带给我,还有美院不同医科大学的校风
家暴2
李敏抬手看了一下手表,“晚了?还没到7点45呢。”说着话,李敏把书包塞进更衣柜上面,把棉被往上推推,然后从更衣柜门内侧拿下反卷的白大衣,抖开往身上穿。
“比平时晚。你快点儿啦。”罗大姐着急地催促李敏。
“就好了。有什么事吗?”李敏把坡跟护士鞋从衣柜下面勾出来,换下脚上的高跟鞋,并弯腰将其放回到衣柜的下面摆好。
“哎呀,你可快点吧,小姑奶奶。咱们科的那个护士温暖,就是你才上班没几天、她就休产假的那个,你还有印象没?笑起来脸上有俩小酒窝的。”
李敏想了想点头说:“有点儿印象。就是面相看着宜室宜家的那个吗?”
罗大姐愣了一下,好像不明白宜室宜家是什么意思。
李敏赶紧补充:“就是笑起来挺待人稀罕、和名字挺衬的那个温暖?我记得她。”
罗大姐点头,“对,对,就是她。李大夫,你跟我过来看看吧。她可遭了大罪了。”
李敏赶紧摘下听诊器,锁上柜门,被她拽着,边扣白大衣的扣子边往外走。
“罗姨,出了什么事儿?”
“温暖被他对象打了。哎呦,你没看到啊,我的老天,伤的那个重啊。鼻青脸肿、满脸血赤呼啦,人模样都要看不出来了。她不说自己是温暖,我都认不出来她。”
“人在哪儿呢?”
“在处置室躺着呢。我劝她办住院,她还不肯。唉,这可怜见的。一大早别人给我带信,我没吃饭就来科里了。我都往办公室跑了好几趟去找你,你今儿怎么来的这么晚?”
“我管的那几张床都没事儿,就没必要来那么早了。”李敏对罗大姐再三说自己来的晚,有点儿不高兴了。真当自己该提前半小时到岗吗?
说话的功夫就到了处置室,李敏拉开门走进去。在白色的医疗屏风后面,传来女子低低的啜泣声。
“温暖,李大夫过来看你了。”罗大姐人没进门呢,声音贴着李敏的耳朵先过去了。
屏风后的啜泣声立即就消失了,只有若有若无的抽噎声。
李敏转到屏风后面,立即就呆住了。就见处置床上躺着一个鼻青脸肿的女人,虽然面部的创伤已经清理过了,但额前明显缺失了头发的那块伤处,比脸上的伤更让她震惊。
“温暖,我是李敏,你还记得我吗?”李敏记得自己上班的那周,温暖就因为生产发动,直接从创伤外科去了妇产科生孩子,然后她还随大流往护士长那里给了20元钱做贺礼。
“李大夫。”温暖挣扎着要起来。
“你不用起来。和我说说什么时候受的伤?现在都有什么不适的感觉。”李敏按住要起身的温暖,尽量放缓和声音去安抚温暖的情绪。
“是昨天半夜还是凌晨,我也记不清了。我本来奶水就不足,昨晚又没吃晚饭,孩子夜里饿的哭,我就下地去冲奶瓶。”
“你给孩子喂奶呢,怎么能不吃晚饭?”罗大姐气愤起来。
“晚饭的时候,说起来我产假到11月6号结束,要回来上班了,他妈妈就不高兴了。说别人的产假都是144天,怎么我就90天。然后他就朝我骂起来。说别人不上班在家带孩子都有产假工资拿,怎么我就得早早去上班,让他妈妈辛辛苦苦带孩子。”
眼泪从温暖的脸上不停地滑落。李敏知道自己这是遇上倾诉型的患者了。看温暖这模样,那里还是创伤外科的护士应该有的反应。
东拉西扯的温暖让李敏有点儿像抓狂了——你个外科护士怎么说病史就抓不住重点呢?更令人着急的是罗大姐还在不停地掺和,让李敏说那就是在捣乱。
“你不是晚婚晚育,哪有144天假期。你婆婆能不懂?她怎么不去街道问问?”罗大姐气得脸都红了,义愤填膺地插嘴。
“罗姨,她哪里是不知道。她是因为我把你们给我的礼钱,给了我奶奶,她这俩来月一直在找我别扭呢。”
罗大姐叹息一声不说话了。
“温暖,你现在感觉哪里最疼?有什么症状?”李敏不得不开口打断她们,不然看她俩说话的样子,很可能呱嗒一上午的。
“头疼头晕恶心。我在家吐了一次,没吐出来什么。快到医院时又吐了一次,也什么都没吐出来。”温暖气息孱弱。
“你哪里伤着了?都怎么伤的?”
“他嫌弃孩子哭,吵了他睡觉,我正往奶瓶倒热水呢,被他一脚踹到腰上了。我额头就磕到饭桌上了。腰疼、膝盖疼、手疼、脑袋也疼。热水壶和奶瓶都摔碎了,他妈过来骂我败家,我被他拽着头发打。脑袋撞到墙上,他踹我,呜呜呜……我哪里都疼。”
温暖伤心欲绝地小声哭起来。
“温暖,你先别哭啊。来,我给你做个检查,看哪里受伤了。罗姨,你去把灯挪过来,再准备几个换药碗,我看她身上不止一处有玻璃碴子。”李敏见温暖身上有数处可疑的鲜红出血点,怀疑温暖被热水壶和奶瓶的碎片割伤。
李敏接过罗大姐递过来的手电,先检查温暖的瞳孔。瞳孔等大等圆,对光反射正常。其它神经反射也正常,万幸万幸。然后她说了两遍让温暖解开衣裳做检查,但温暖自顾自己哭,好像就没听见李敏对她说的话。
罗大姐扭亮落地灯,又推过来一个处置车,上面摆满了李敏可能用到的东西。李敏见自己给温暖做检查的这一会儿功夫,罗大姐就准备的这么全,低声道谢后自己动手去解开漠然没有反应的温暖的衣裳。
□□没有外伤痕迹,左侧肋下有大片的青肿,触痛(++),肋骨未触及到异常;全腹触痛(+-),无明显的压痛,无反跳痛。
李敏快速给温暖查体,发现胸腹重要脏器没有损伤后,轻舒一口气,现在可以去处理那些出血点了。
“罗姨,李大夫,开早会了。”有护士到处置室门口来喊人。
“罗姨,你去开早会吧,我得把温暖这些伤口的玻璃碴子处理一下。你替我跟陈院长、张主任说一声。”
“好。东西给你放处置车上了,处置柜……我不锁了,要用什么你自己去拿。”
“嗯。谢谢罗姨。你帮我把门带上。”
“好。”罗大姐答应一声,出去的时候把门反锁了。
“温暖,把左手给我,让我看看你胳膊这块儿为什么出血。”
李敏移动处置灯,把灯光转到最亮,然后闷头仔细检查。不一会儿的功夫,她就在温暖四肢的活动出血点上,挑拣出大大小小的十几块玻璃碴子。大的不过豆粒,小的只有大米粒大小。每挑出来一块,她便将其放到一个空白的换药碗里,然后仔细消毒伤口再包扎起来。
“叮”的一声又一声,热水壶镀“水银”的碎玻璃片、玻璃奶瓶的碎碴子,不断地落在换药碗里,非常轻非常轻,不仔细听都注意不到,但那一声声却如雷声响亮地落在李敏的头顶、心里。
她为温暖所受的伤害,怕得一颗心发凉发抖——温暖这不是第一次挨打。她身上陈旧的淤青,与红肿的伤处混杂着新旧相套。
这让李敏禁不住发问:“温暖,你这身伤我是要如实记录的,将来看病历的话,就是虐待罪的证据。你还想和你对象继续过日子吗?”
“我,李大夫,我不知道。”温暖愣了一会儿,眼神空茫的好像不能聚焦,声若蚊呐。
“那,让你爸爸妈妈来医院一趟吧。”李敏见温暖自己没主意,就提醒温暖一句。
“哇”地一声温暖大哭起来,吓得李敏把手里的镊子都扔掉了。
“哎,哎,你别哭啊。你自己没主意,就得让你爸爸妈妈来啊。”李敏换了一把镊子,一边干活一边分心哄人。
“李大夫,”温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李大夫,我妈妈跑了,我爸爸也走了。”
“什么?”温暖说的每一个字,李敏都听的很清楚,但合到一起了,她有点儿弄不明白自己听到的是什么。
“我奶奶说家里太穷了,我记得刚上学我妈妈就跑了,然后我爸爸也不见了。我奶奶带着我、我妹妹还有我弟弟一起过。”
“你奶奶有工作吗?”李敏只好向温暖问点儿别的,希望能减轻她的激烈反应。
“我奶奶以前在街道扫大街养我们。她早就扫不动了。后来我上班了,我妹妹初中毕业读幼师了,她就回家了。”
“那让你奶奶来?”
“不要。我奶奶会为我担心的。呜呜呜。她都快七十岁了。”
李敏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在电视剧里了。这都什么时代了,怎么还有这样的事儿。她只愣了一下,手上就恢复了动作,心里没理顺温暖的事情,嘴巴却信马由缰地去劝说温暖。
“温暖,我看你身上的伤势,你这不是第一次挨打了。我和你说,你现在的情况,就是你不想告诉你奶奶,难道一会儿检查出来需要手术了,你希望谁来签字?你妹妹还是你弟弟?你奶奶会不知道吗?
等她知道你挨打、受了这么重的伤还瞒着她,她不是更难受了?再说了,你这一身伤是要去到公安局做法医鉴定的,她不可能不知道啊。”
“哪里要用去公安局做法医鉴定,我就有权利出鉴定的。”陈文强在屏风外说话,“小李,我进来方便吗?”
家暴3
李敏看看温暖没有意识地只顾着哭,只好伸手去把她的上衣再整理下,嘴巴回答道:“陈院长,你进来吧。”
陈文强、护士长和罗大姐前后脚地进来了。李敏边干活边把问到的病史、查体结果、伤口处理等,向陈文强仔细做汇报。
“剩下这点儿我来处理了,你去给她开个脑ct、胸透、再做个腹部b超。急诊做。”
“陈主任,我没事儿,我不做ct。”温暖哭的打嗝,还不忘小声地向陈文强要求:“ct太贵了,好几百块钱,我没有钱。”
“你这孩子,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舍不得花钱,是命要紧还是钱要紧?”罗大姐斥责温暖。
护士长开口说:“温暖,你听我的先住院好好治疗,钱的事情你先不用操心。你这事儿就交给护理部和医院妇联出头。陈院长,我看咱们科得向公安局报案。哪能这么打人呢!这哪里是两口子打架,这是往死里打呢。”
“谁说是两口子打架了?明明是单方面的殴打。”罗大姐愤愤地对护士长说道。
“唉”护士长叹口气,然后无奈又带着些气愤地说道:“今天一大早我在做早饭的时候,介绍人就去我家了。我是一边做早饭,一边听她在我耳根子边磨叨。不管好赖说了一大堆车轱辘话,话里话外就是给温暖她对象说情。
那介绍人罗大姐你也认识,就是普外科夏天退休的那个王大姐。当初温暖她公公住院,她婆婆和对象看好温暖了,就是她帮忙提的亲事。她反复我磨叨什么床头打架床尾和,说温暖她婆婆央求她说几句好话、告诉她小两口子拌嘴吵架了,她对象是失手把温暖打了。然后就抱怨温暖扔了孩子、不管不顾地上医院了。让我劝劝温暖赶紧回家,说孩子还在家里哭呢。”
罗大姐恨恨地插嘴:“换她家女儿挨打,试试她心疼不?还劝温暖回家带孩子呢。护士长你可别理她。你不知道我今早接到温暖挨打的信,没吃饭就跑来了。结果硬是没认出来她。啧啧,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这得是多大的仇,才狠得下心、下这么重的手!”
护士长点头赞同罗大姐的话。“我要是知道温暖被他打的这么重,我当场就会把那介绍人给哄出去的。
唉!温暖,我和你说你身上这些伤你不该自己憋着不说。你对象这是打顺手、打成习惯了。你该在你对象第一次动手的时候就去找工会、护理部、或者是妇联,让她们去找你对象谈话、为你出头的。
温暖抹着眼泪抽抽噎噎地说不出来话。
“我跟你说的话你别不当一回事儿。”护士长恨铁不成钢、难得露出急切的模样。
“你这才生完孩子在休产假呢,他就敢这么打你,他妈还颠倒黑白地让介绍人来说情、让你赶紧回家带孩子。
这样的事儿你要是忍了,你这次要不报案的话,以后别说你对象打你了,就是你对象把你打残、打死都有可能的。”护士长看过温暖的胳膊、还有腿上新旧交叠的淤青,哪里还不明白温暖在产假里遭遇了什么。
“我没和他吵架。”温暖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呜呜呜,是他嫌孩子哭、吵了他睡觉了。他薅着我头发打我踹我,我的头发都被他揪掉了。”
温暖见有人为自己说话,委屈得哭声大起来。
李敏见陈文强接手处理温暖的伤处,就摘口罩往外走。走到门口听陈文强在说:“罗大姐,麻烦你给我找个东西,把这些玻璃碴子给保管好。这是物证。”
护士长跟在李敏的后面出来,她叫住李敏说:“李大夫,你先给温暖按住院患者处理。我这就让人给她补个住院手续。”
“行啊。不过她这种状态,一会儿做检查的时候得有个陪护跟着。”
“行,我知道了,我会给她安排护理员的。”
李敏回到办公室,刘大夫很关切地问她:“温暖伤的挺厉害?”
“是。”李敏点头,挺生气地说:“新伤套旧伤的。打了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是欺负温暖家里没人呢。”
王大夫搓着手说:“这事儿搞的,怎么会这样呢。当初温暖刚生了儿子的时候,她婆婆和对象一起提了一筐红鸡蛋来科里给大家发的,看那模样也是真的高兴啊。”
李敏犹豫着没把温暖说的她把科里同志们的份子钱给了她奶奶的话。站在她婆家的角度看,这些人情往来以后是要温暖偿还的。可是温暖的实际情况和一般人又不一样,她等于没有父母亲,她奶奶老了也没有什么收入,娘家老的老小的小的,她拿这个钱去救济娘家的老祖母和年幼的弟弟妹妹,也不能就说她做错了。
李主任和梁主任难得地没对这事儿发表意见。李敏开好检查单,交给护士长去填住院号。自己填了一个神经外科的住院病历后、开始写首次病程记录。她非常小心地把自己刚才看到的、检查到的所有体征,都一丝不苟地仔细记录下来。等她写完了,发现陈文强坐在自己的对面出神呢。
“陈院长,这是首次病程记录,你看看可以不?”因为牵涉到陈文强所说的他有权利出伤情的司法鉴定,李敏把病历递过去给他检查——这病历不能与陈文强写的伤情鉴定矛盾。
陈文强接过病历仔细看了以后说:“很客观也很详细,这样的东西送去公安局,她对象逃不了的。”合上病历他望着梁主任神色莫测地说:“老梁,温暖的事儿被你料中了。”
梁主任有点儿伤感地回答:“料中了又怎么样,也是于事无补。不过是当年在下面县里、公社里看得多了些罢了。唉,我当初就劝过温暖不要这么早结婚,可她太听她奶奶的话了,好像咱们这些人会骗她一样。”
李主任插话道:“老陈,你准备把这事儿捅到公安局,是想让温暖离婚吗?你有没有和她谈过,离婚了孩子怎么办?别忘了她还有一个二个月大的儿子。还有她对象家里肯不肯放手孙子?”
“她现在是哺乳期,孩子自然要归她的。”
“归她?你想当然了。她养得起吗?你想过没有她自己带孩子,以后还能嫁到什么好人家?更别说她奶奶和她弟弟妹妹还指望着她。我说你都五十岁的人了,难道就不能瞻前顾后地把事情考虑周全点儿吗?”
李主任仗着曾经做过陈文强的规培老师,倚老卖老数落了陈文强一通,李敏见状立即如鹌鹑一般地缩脖低头,假装自己不存在、假装自己是聋子,没听到李主任说的这些话。而陈文强被李主任这番劈头盖脑的否定,情不自禁地就有些激动起来。
“老李,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没看到温暖身上的伤,那不是一次两次打的。不离婚的话,就这么被打一辈子了?什么瘪犊子玩意。要是我闺女遇上这样的事情,我绝对把闺女接回家,就是在家养一辈子,也不能继续过这样的日子,一天也不成的。”
“陈院长,有你的电话。”日班的护士进来打断了他的愤慨。李敏借机溜出去给术后的患者换药。
办公室里,梁主任苦口婆心地劝说李主任:“老李,陈文强不是刚毕业那会儿了。他现在是院长,再有老情分在,你以后对他说话也还是客气一点儿好。不为别的,你总得为几个孩子考虑考虑吧。进省院工作科室比进工厂要好多了。这事儿除了陈文强,没人能帮你我的。”
李主任使劲地抽了几口烟,恨恨地说:“舒文臣不干好事儿,他那里是能做院长的材料,总凭着一腔热血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的愣头青。”
“这你怪不着他,他是顺风顺水长大的。谁没遭够罪就能做个周全人?追究起来没准他父亲该说是跟你这个做老师学的,也不是一点儿边都不沾的。”
“你说什么糊涂话。我和他一样么?你最初的规培也是我带的,你也没像他那么直不楞登的啊。”
“我不是在基层呆了十来年么。不然我哪里会比他强。唉,人啊,年轻时多遭点罪才会明白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温暖这事儿吧,怎么处理都够那孩子一呛的。”梁主任见李主任声气不对,不想他因为陈文强气着了,赶紧把话题拉回到温暖身上。
李主任心气平和了一点儿,点头赞同道:“你说的对,没遭够罪的人总是不知道自己的半斤八两。反正温暖她怎么选,今后的日子都够她难的。”他明白梁主任换话题的意思,也就顺着梁主任的话转化话题了。
“小李收的那个直肠癌的女病人,你预备什么时候给她做手术?”
“节后就做,那家人都挺着急的。其实那患者怀疑自己是直肠癌有段时间了。亏得咱们科有李敏这个女大夫,不然她还能往后拖。那个腹部ct和妇科会诊都提示子宫被侵及了,人又胖了一点儿,估计这个手术没那么好做。你那个食管癌收住院了吗?”
“我让他3号再来住院,4号早晨抽血做检查。今天在门诊把b超等做了。”
两人相视一笑,只要这种大手术不安排在同一天,大家都可以赚得到钱也不会太累的。
陈文强撂下电话就往儿科去,没等他走到儿科呢,儿科有护士迎过来。
“陈院长,心内电话让你过去一下,说是你们科转过去的那个患者刚走了。家属要求再换一次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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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暴4
陈文强立即就明白心内科那里怕是有了什么意外了。
“行了,我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陈文强转身回创伤外科,出电梯就见李主任带着李敏正准备往心内科去。
“李主任,我过去吧。”陈文强站在电梯口拦住李主任。他说这话是发自内心的。他是不会计较李主任刚才怎么说他的,取而代之的是幼年时的家教:“有事儿弟子服其劳。”
李主任被陈文强给说笑了。
“可不敢当你陈院长的老师。你放心去儿科,那个脑膜瘤术后的孩子更紧要。
内科那边,家属要求给老人换个药,让老人能走得干干净净的。我和小李给死者做了手术,我俩过去也是人之常情。不会有什么事儿的,换了药我就过去换你回家休息。”
陈文强听了这话,立即返身也进了电梯。“那我就去儿科了。有什么事儿,让人打电话给我,你可别强出头。”
“好,我记得了。”李主任这些年不记得带过多少刚毕业的外科大夫了,面前这犟脾气却还保留旧式传统的陈文强,严谨认真带着老好人属性的梁主任,谨慎却发自内心尊敬自己的李敏,是给他印象最深刻的。至于那些跟着他的时候殷勤小心谄媚、独立工作后就翻脸不认人的,见识了太多以后,他早就不把这些放在心上了。
出了电梯,李敏亦步亦趋地提着换药碗跟在李主任的身后。心里很为逝去的患者感到些不舒服。
“想什么呢?”李主任注意到李敏低落的情绪。“干了咱们这行,就必须把生死当成每日三餐的日常去对待。容不得疏忽,但也不能太放心上了。不然早晚会把自己憋屈出毛病来。73、84,阎王不请自己去,这患者也是到岁数啦。”
李敏点头受教。“我就是挺可惜那胃穿孔修补手术做的那么好,结果却……”
“你该庆幸他不是在手术台上出现心梗,也不是术后24小时内死亡的。”
李主任的话如当头棒喝,立即敲醒了李敏。想到患者可能在手术中发生心梗、进而死在手术台上,李敏不禁就感到背后一凉。
“经的多了就好了。”李主任再不多说,带着李敏推开了ccu病室门。
创伤外科病房,一个精瘦身材、面相有些刻薄的中年女人,坐在护士长对面的长椅上、颠着怀里哇哇哭的襁褓,边哄着她心肝宝贝的小婴儿边与护士长絮叨。
“护士长,你看我孙子可怜的,这嗓子都哭哑了。你帮我把他妈妈喊出来、让他吃几口奶好不好?唉,我也知道温暖这次是受委屈了,我回家一定会好好说说我儿子。这小两口吵架归吵架,谁家两口子过日子舌头不碰牙啊。但怎么也不能连孩子也不管地就往外跑啊。
护士长,你也是当妈的人,你有看过对自己孩子这么狠心的亲娘吗?”
向来温和的护士长气得胸脯起伏,脸上如同罩上了一层寒霜。“你把孩子给我,我抱去儿科或是妇产科给他找顿奶吃。温暖去做脑ct 了,你要不信你就去ct室看看。”
“哎呦,哎呦,我的老天啊,气死我了。俩口子拌个嘴,怎么就做上ct了?这败家的娘们,这日子是不想过了怎么滴?”
她怀里的孩子被她突然提高声音的尖刻吓着了,那小婴儿先是停了沙哑的哭声,然后爆发性地调高了哭声,吓得妇人赶紧站起来抱着孩子颠着哄。
“哎呦,我的活祖宗哎,奶奶就是说话声音大了一点儿,你看你哭的。好啦好啦不哭了不哭啦,奶奶不大声说话儿了。”
哄了好一会儿,才把哭得声音嘶哑的孩子安抚住了,但小婴儿还是一抽一抽地在哼唧。
“大妹子,你看看这事儿搞的。唉,可真愁死个人了。那ct多贵啊,好几百块钱,怎么能这么遭禁钱呢。温暖这休产假一个月才不到一百块钱,哎呦,这是要砸锅卖铁喽,以前看着温暖也是挺省心省钱的。”
陪着妇人坐在长椅上、看起来五十岁左右、保养挺好的女人,被妇人点着自己说的那一串话臊着了,她便对护士长说:“小静,我是看着你进省院十几年的,温暖这事儿吧,你看看能不能让她别做那脑ct了。这谁家都是靠着工资过日子的,是不?就是你们科奖金高,可温暖的孩子这才多大点儿,以后花钱的日子不是在后面呢嘛。”
“王大姐,要不你去ct室那边看看温暖的伤情好不好?”护士长细声细语地劝说,也是转弯抹角地不接王大姐的话。
“你这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了?”王大姐有点儿下不来台,拉下脸对护士长说:“是谁给温暖开的脑ct?这是奔着ct检查给提成了,是不是?我去找管医疗的费院长说道说道去。”
护士长笑眼弯弯:“王大姐,陈主任升院长助理、具体就是负责外科的医疗工作,这事儿你听说过没有?”
那王大姐听护士长这么说,有点儿尴尬地回答:“我前几天过来领双节的慰问听说他升院长了,还真就不知道他负责外科的医疗。你说我一退休人员,哪里会关心那么多的事儿。”
“哎呀,你们省院过节有东西、有钱发?”温暖的婆婆立即追着插话。
“是专门给退休的。”吕青截住话茬。“是陈院长让温暖做脑ct检查的。你还不知道吧,温暖额头撞破了,头发也薅掉了一大绺,”吕青边说边比量。“刚才在科里还吐了一次。听说受伤后吐了好几回了。你说这脑震荡脑袋受伤了不做脑ct,万一以后有什么事儿了,王大姐,陈院长会不会信你?人陈院长可是咱们省的神经外科专家呢。”
“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你们不是哄我吧?”王大姐很怀疑吕青的话。
“哎呀,我们没事儿干了哄你啊。给你看看这首次病程记录。”护士长把温暖的住院病历抽出来,一边翻页一边说:“王大姐,这也就是你过来,换个人来,你也知道医院的纪律。”
王大姐就着护士长翻开的病历,眯着眼探头去看。
“这是谁写的?真的假的?”她那满脸吃惊的表情,吓得温暖的婆婆抱着孩子也凑过来要看。
“你管谁写的病历干嘛?写错了有院规国法,该处分就处分,该判刑就判刑。”护士长“啪”地一声合上病历,把抱着孩子凑过来的温暖婆婆闪的脸上一红。
“哎呀,让我也看看呗。”
“你不是医护人员,给你看违反医院规定。”护士长对温暖的婆婆没什么好声气。这妇人太刻薄了,儿子把媳妇打伤成那样,居然还秘着良心眼子说瞎话。
“王大姐,我跟你说陈院长是有资格出法医鉴定的,温暖的伤口就是陈院长帮忙处理的。你怀疑陈院长的人品?”
王大姐脸上像开了颜料铺子,来来回回地变幻着颜色。她转身有点儿气急败坏地问抱孩子的妇人:“那个他钱婶子,你说是两口子拌嘴,怎么把人打出来脑震荡了?这是要坐牢的你知道不?”
温暖婆婆转着眼珠回避着王大姐的质问,干笑着陪着小心说:“你大侄子年轻,大半夜的被孩子哭的睡不着,难免就气性大了点儿。倒也怪不得他的,是不?你说温暖也是的,不上班就在家带个孩子都带不好,谁家老爷们儿白天累了一天、夜里不得好好睡觉歇乏不来脾气?”
罗大姐进来说:“这么大的孩子都是吃饱了就睡的。要说孩子半夜哭,除了拉了尿了,不就是饿了吗?温暖奶水不足,你可有另外给她做鲫鱼汤、骨头汤喝了?”
“哎呀,咱们这样的人家,咳,可怎么能天天吃鱼吃肉的。”温暖的婆婆回避罗大姐。
“鲫鱼壳子一块钱一小盆,就是收拾起来麻烦罢了。一块钱够温暖喝两天的汤了,你这个钱也没有?温暖休产假也有百、八十块钱的工资呢。大骨头现在也不要票了,一天两块钱的骨头熬汤,也能下奶不是。难道给她喝汤奶的不是你孙子啊?”
“哎呀,那点儿钱够干什么的。还不够温暖拿回家去贴补她娘家呢。从温暖嫁给我儿子,我们老钱家是把温家的老老小小都养活起来了。她妹读幼师,她弟读初中,明年还要读高中,这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头呢。”
吕清就说:“王大姐当初介绍对象的时候,听说是钱婶子看好温暖长的好、性子好,那时候没问问温暖家的情况吗?”
“要照我说啊,温暖就不该这么早结婚生孩子。等她妹妹毕业了再考虑婚嫁,姊妹俩养一个弟弟,怎么就不行了?温暖她姑姑和叔叔不也给她奶奶生活费么?你们看看谁生完孩子不是胖一圈的,温暖有胖么?你们老钱家亏待了温暖,也不怕人指脊梁骨。”
“哎呦,我们老钱家怎么亏待温暖了?”钱婶子说话的声音只高了几个字,就立即拍着孩子把声音低下去好几个八度了。
“温暖把你们给她的下奶的钱都送回给她娘家了,以后回礼是不是得老钱家出钱?我儿子倒了八辈子的霉,娶了这么一个吃里扒外的媳妇。没钱给她买鱼买骨头下奶,怪得着我吗?钱都在她奶奶手里攥着呢啊。”
妇人很不忿,一个人怒怼护士长等几人也不见丝毫的下风。
王大姐难堪地捂脸,拉拉她的衣袖说:“走吧,回去吧。别在这里丢脸了。”
“我说的不是假话,我丢什么脸了?”
“唉,你怀里抱着自己的大孙子,要给儿媳妇熬点下奶的鱼汤骨头汤,还要花人创伤外科送的份子钱。你光着急抱孙子就没预备养孙子的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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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途电话1
被拉着往外走的钱婶子,不甘心地说:“王家大妹子,这事儿可不是你说的那样。温暖把钱给她娘家了,以后不得让老钱家回礼啊。难道这事儿她做的还对了、她还有理了不成?”
王大姐难掩满脸的尴尬,回头对着罗大姐等人说:“老罗,小静,是我保错媒了。光看着温暖婆婆钱婶子伺候她家老头耐心细致,和咱们说话也都客气,不曾想她却是这样看钱的人。唉,老了老了老糊涂了,识人不清害了温暖。你们给温暖带句话,要是用钱什么的,我多了没有,几百块还是能凑出来给她救救急的。”
“行啊,你有这心就把钱送到咱们科来。温暖可不光是住院费一分儿没交,她连吃饭钱都没有呢。”
罗大姐也不和王大姐客气。大家一起在省院工作了几十年,自己当初就劝过这姓王的不要保这桩亲事。依着温暖的家庭情况,她就该多等两年,等她妹妹快毕业的时候,才好找个家庭经济条件好一点儿、或是能帮上忙的有点儿官职的人家。
可恨这老婆子不知道得了钱家的什么好处了,竟然找到温暖奶奶那里,只说钱家人热情、是做婆婆的看中了温暖、以后婆媳关系好处、婚房都收拾好了、着急抱孙子等,可看今儿这家儿子动起手的狠劲儿,那是没把温暖当自己媳妇待啊。
“行,我这就回家取钱去。她钱婶子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可自己回家了。”
李敏踏出电梯就遇上抱着孩子往里面冲的妇人。她赶紧退后一步,才没与人撞上。哪想到那妇人横了李敏一眼,小声地嘟嘟囔囔:“戴了眼镜也没用。”
气得李敏瞪她一眼就贴着她的胳膊挤了出去,暗道自己今儿倒霉遇上不讲理的人了。可站在里面的李主任不能跟着李敏一样地往外挤,见那阻路的妇人抱着孩子堵着门不动,很不客气地说:“先下后上,你懂不懂规矩?”
电梯工立即在边上帮腔道:“你先出去一下,你挡着里面的人出不去,你就是挤进来也没有用,这电梯得等李主任出去了才会下去的。”
站在电梯外的王大姐拉住那妇人的胳膊,“你先出来一下,让别人先下来。”
那妇人讪讪地倒退出电梯,向王大姐说:“我这不是心急想去看看温暖么。唉,也不知道那ct做了没有?”妇人愁容满脸:“大妹子,没做是不是就能退费?”
李敏听到她提温暖,认真地打量她一眼。却见拉了抱孩子妇人的那女人向李主任打招呼。
“哎呀,李主任。有段时间不见了,你挺好的呗?”
“挺好。你过来有事儿?”
“唉,为温暖的事儿来的。”
不等妇人再继续与李主任叙话,电梯工吆喝道:“你俩还上不上来?”
李主任摆手:“你坐电梯去吧。温暖不归我管。你也别掺合那事儿了。”
等电梯合上门下行走了,李主任对李敏说:“抱孩子的那个女人就是温暖的婆婆。那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一般来说胖人都比瘦子心胸宽。瘦人,尤其是嘴角往下耷拉的瘦人,不论是说话、做事儿,相对来说都会显得少了些肚量。”
李主任肯对李敏说这些题外话,是因为刚才给死者换药的时候,李敏不仅没让他伸手,而且还完全是把死者当成活人来对待。这让本来面有愠色、憋着一股气不肯把死者送去太平间的个别亲属,在看李敏换完药、还细致地给死者拉好衣服后,都没再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了。
死者的长子还追出来给他和李敏一人塞了一个红包,那男人还很客气地对李敏说:“没想到李大夫你过来,你年轻得带点红色的压压。”
李敏等李主任收了以后才伸手。
那男人反复说: “谢谢你们这样待我爸爸,这全当是我们做子女的一点儿心意。”
等电梯的时候,李主任把红纸包给李敏:“这家人挺守老规矩的。这个也给你,给你压压邪。”
李敏不懂这些说法和门道,推拒不肯收。
李主任长叹道:“我活了快六十岁了,看多了生死。你年轻又是女孩子,照理说今儿不该带你过去看那死者,但因为是你做的手术,带你过来看看内科大夫们的抢救记录,以后心里不会有负担。给你你就拿着吧。”
电梯来了,李敏不得不接了那个红纸包,李主任才率先走进电梯。
出了电梯李主任又说了这么一番话,李敏赶紧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俩人回到办公室,见罗大姐等人正忿忿不平地在说温暖婆婆呢。
罗大姐在说:“当初普外的王秀芬给保媒,还说温暖她婆婆会把温暖当女儿看。简直是放屁呢,谁家女儿被打成这样,当娘不得上去挠人,还会来说不管孩子的话?”
李主任斜靠在长椅上抽烟,不以为然地说:“温暖她婆家就是看温暖娘家没人,哄着温暖嫁过去急着抱孙子呗。现在孙子有了,自然不再把她放眼里了。
不信你们就看着,但凡温暖敢提出离婚,她对象家绝对不会再给她看到孩子的。”
“哎呀,那温暖就不成了白给他们家生个大孙子了?”吕青惊讶。
“那你们以为呢?”罗大姐坚决支持李主任的说法。“要我说温暖就当自己没生这孩子吧,不然早晚有一天被那男的给打死。我说这么一句话,你们看看是不是这个理儿,温暖和她对象结婚,是她婆婆一手操持的。就像过去的包办婚姻,你说是不是老李?咱们看温暖小姑娘长的待人稀罕,她对象未必喜欢她的。”
李主任点头,别的人若有所思。
吕青就说:“这嫁人啊就是二次投胎,就得嫁一个拿自己当宝贝稀罕的。光婆婆喜欢算什么,进门以后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翻脸了呢。”
“那可不怎的。儿媳妇没进门时不给个好脸哄着,谁肯嫁啊。先不讨论这些了,咱们把医嘱本核对一遍。趁着没事儿先清九月份的,别等节后手术多了没空。”
护士长发话,护士们立即动起来,有去推病历车的,有去大夫办公室收集病历本的,还有去拿长期医嘱本、临时遗嘱本的。
李主任对护士长说:“我去儿科换老陈休息一会儿。”
“好,我知道了。”护士长在小黑板上写:李主任去儿科。
“护士长,我今晚夜班,昨天下午没休成,今天下午就休息了。”李敏赶紧跟护士长说明自己的去向。
护士长立即否决:“李大夫你得跟你们组的院长、主任说去。这事儿不归我管。”
李敏看向李主任。
李主任想了想说道:“你是要打电话回家吧?”得到李敏的认可后他说:“你现在去打电话吧。下午你得来科里,老陈今儿下午得休息了,今晚不是我就是老梁得过去儿科。”
“好,我下午来科里守着。那我现在去打电话,两点前肯定回来。”
李敏换了衣服往邮电局去。临近中午了,打长途电话的人不算多,但也得排队。要是往常李敏会掏出书边看边排队,可今天因为温暖挨打的事儿,她心绪不定地胡思乱想,心里的念头一个接一个的,但不论是哪一个,都不是能够完美地改善温暖处境的好主意。
“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突兀的一句问话,让李敏受到惊吓。她抬头看见是穆杰正笑呵呵地站在自己身前
“你也来打电话?”
“我来寄信。挂号信得到柜台办理。在那边看到你在低头想事儿。要打长途?”
“嗯。”
“急吗?”穆杰关切地问。
“嗯。我最好在午休前把电话打去我爸妈的单位,晚了怕他们中午回家了。”李敏觉得告诉他实话也没什么。
“你今晚夜班,下午休息。怎么不下午来打?这都快中午了。”
李敏摇头:“人手不够,下午得回科里看家。”
穆杰连连点头。“是省内吗?”
“是。科里才排出的双节值班,写信回去说不回家过节来不及了。”
穆杰抬手腕看看表,说:“你等我一会儿。”
几分钟后,穆杰带着一个工作人员过来了。那工作人员客气对排在李敏前面的那些人说:“这位解放军同志有急事要先打长途,你们能不能发扬发扬风格?”
“行啊,没事儿。不差这一会儿。”
“解放军先了。”
“行啦,那你们去六号吧。”那工作人员把六号电话间指给穆杰和李敏看。
“谢谢,谢谢。”穆杰连连向周围的人和这个工作人员道谢,然后拽了李敏一把说:“咱们赶紧过去。”
“你和他说什么?”李敏悄悄问。
“你先去打电话,打完电话我就告诉你。”穆杰低声回答。
“你好,是纺织局吗?麻烦您帮我找下梁工,我是她女儿。”很顺利一下子就拨通了。
“梁工,你闺女的电话。”
“妈,是我。我们科双节的排班出来了,我今晚值夜班,2号全院大查房,3号晚上还值夜班,我就不回家过节了。”
“好。不方便就不用回来了。你工作忙不忙?手术多不多?”
“还行。我最近做了好多个手术。做了一个脑出血的,是车祸的。我是术者。”
“那人现在怎样了?”
“恢复得很好的。要不是等肇事方赔偿就出院了。我还做了一个胃穿孔的修补术,可惜那患者年龄太大都84了,术后第二天出现应激性心梗,转去内科ccu治疗,今早死了。”
李敏说着话半扭过身子,她想离背后的热源穆杰远一点儿,可她这样的动作恰好缩短了话筒与穆杰的距离。
长途电话2
穆杰还真不是有意去听李敏打电话的。只是这长途电话间比较狭小,估计最初设计的尺寸,可能就是以能容纳一个胖子转身为标准的宽窄。
从得知李敏要打长途、问明情况后,再看看排队等候的人数,穆杰就揣测出李敏在午休前排到长途电话间的可能性不大。估计李敏整个中午都要站在这里排队,好能等到下午她父母亲上班,之后再急急地赶回医院……
这可不光是排队还无法吃午饭的事儿,这中间的变数太多。如果她回去晚了,医院那边出了什么事儿,是不是要把她按脱岗处理?要是她父母亲下午晚去单位、甚至提前放假了呢?
表哥可把他病理室的一半人,都给提前放假了。
所以穆杰将得到的信息快速地整合分析之后,果断地拿出自己的军官证,用自己有急事要打长途的借口,请邮电局的工作人员帮忙给自己插个队。
现在这小小的电话间里——
不仅站了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穆杰,还有一个虽然苗条但也不算纤细骨架的李敏。对穆杰来说,哪怕是在狭窄的直不起来腰的猫耳洞里赤身裸体,都比目前这个电话间里自在。
因为他只要略微地吸口气,就能嗅到李敏发丝间的浅淡清香,似乎还混合了若隐若无的消毒水的味道。
消毒水的味道!
——只要闻到、就能让他沉沦到那场被抬下来的恶战追忆中的味道。
现在不过是换了一个人带了这个味道,最多是添上了一点儿洗发水的柑橘香味,他就觉得自己似乎从炮火纷飞的恶战里脱离出来了。
这令他憎恨的味道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他喜欢追逐的了?
做心理辅导的那医生果然很有料,他劝自己到内地走走,或许就能彻底地脱离了pdst,看来他说的是没错了。
但这味道好像不仅能让自己忘记那场血战、脱离pdst啊。
穆杰不用抽鼻子,就能感觉到那混合了柑橘的消毒水味道,在不停地往他的鼻孔里钻。一呼一吸之间还摇曳着令人兴奋的陌生刺激,这让他感觉到空间的温度在不断地向上攀升,甚至有往南疆七月40多度的高温天气飞奔的趋势。
——血脉贲张、心跳加速。
不好,不行,自己……他紧张地收腹挺胸屏住呼吸、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身体的两侧,整个人靠到电话间的小门站着。他只要背手就能旋开门锁出去,就能回避了李敏所带的味道,就能完全地躲开令自己可能失控的危险诱惑。
他把手握在门锁上,深吸一口气,转动了门锁,剩下的就只需要身体向后靠一点儿了。但这瞬间身体的感觉控制住他一向引以自豪的理智,让他明白心底的召唤——自己是舍不得出去的。
所以在这逼仄的空间里、在舍不得出去又无处可回避的时刻,穆杰能做的就是先屏住呼吸,等上不来气、迫不得已时,再像一条被扔到岸边湿地、濒临死亡的大鱼,缓慢地浅浅地张开嘴吸气。
每一口吸入的都是李敏的味道!这充斥肺腑的味道,开始让他在兴奋、幸福和难以忍受之间来来回回地徘徊。
这时他开始恨自己,怎么就不能变成不会呼吸的纸片人?他头一次对自己有了蔑视的看法,怎么就不能干脆点儿、服从理智的指挥推门出去呢?
但理智同时也告诉他自己:这个电话间是他拿着自己的军官证、以自己要打长途加塞得来的,自己得与李敏一起进来!但进来了马上就出去,还是会影响到地方对军人的看法……
小小的封闭的电话间里,近在咫尺的是自己心仪的女孩子,浮躁不定的思绪……穆杰不想自己出现失控,他当机立断地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电话的内容上。果然电话间的热度很快就降了下来,自己终于可以好好地喘气了。
“那确实怪不到你的。人生七十古来稀,能活到84岁已经高出平均寿命十多年了。红白喜事中,把丧事当着喜事儿来办,就是这样高寿辞世的情况。你没被死者的儿女埋怨吧?”
听筒里传出来的声音不同于李敏说话的清脆声。但隔着电话线都能感觉到说话者那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婉柔和的味道,还有那浓的化不开的对李敏的担心、关切。那感觉就像春日里的暖阳,温柔地抚摸着被积雪包裹了整个冬季的枯草;又像夏日里淙淙流出山林的清凉溪水,流过被太阳烤焦的山石、流过被艳阳晒焦的草地,留下让人喟叹的舒服和沁人心脾的熨贴。
这让穆杰情不自禁就在心里猜想说话人一定是有才学、明事理又很慈爱的母亲。他身不由己地往前倾斜了一点儿上半身,下意识地想把电话里的声音听得更清楚。甚至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妈妈——如果我妈还活着,是不是也会这样问我:工作忙不忙?有没有被埋怨?
“没有。患者家属没怪我和李主任。上午我给死者换药后,他儿子还给了我们一人一个红包压邪的。李主任把他的也给我了。李主任后来还说幸好不是在手术台心梗发作、也没死在手术台。”
李敏说完这话吐了下舌头,然后就在侧面的玻璃上看到穆杰倾向自己、认真听电话并略皱眉头思索的模样。
她轻咳一声说:“妈,我不说了,等下回回家……”
电话那边同时传来说话声:“梁工,门给你带上了,好好和你闺女唠吧。”
“好,好,谢谢你啊。敏敏,先别撂电话。妈问你一件事儿啊,你们同志有没有给你介绍对象的啊?”
“啊?怎么想起来问这事儿啦。我现在每天忙着哪,没空儿没空儿。”
“傻丫头,你转过年就26了。也该考虑个人问题了。”
“哪里26了,我还没过24的生日呢,又是我姥姥那虚岁的算法。出生就一岁,然后我还得过一年长两岁,我现在49了。不对,妈,按你的算法,我现在快52了。”李敏笑嘻嘻地耍贫嘴、惯常地用“胡搅蛮缠”来应对老式年龄的算法。
电话那边传来轻笑声和轻轻的斥责声。
“又胡说了。中国人算岁数,在娘肚子里那是要算一岁的。谁让你是腊月生的了,过年可不就要长一岁了,但也不是年年都长两岁的。
妈和你说啊,我们技术处的胡工,你见过的,他给你提了一个在省城工大读研究生的,比你大一岁,明年毕业,家就在省城的,父母亲也都是搞技术的。就是个子才过1米7,是不是矮了一点儿?
所以我想着问问你的意见,没立即答应他让那男的去省院找你,别的方面听着都挺不错的。那人家里听说你在省院工作,他爸爸妈妈可积极热心了。你自己决定要不要先见见人、处处看呢?”
“不要。那么矮。我穿上高跟鞋都快1米7了。”李敏一口否决。抬头发现穆杰的神情比刚才还殷切,她略有点儿不好意思,但这事儿真不能拖延,必须立刻、马上打消亲妈/的这个念头。
李敏急急忙忙地对电话说道:“他爸妈积极算什么啊。妈,我和你说今天早上我们科一个护士,才生完孩子两月吧,被他对象打成脑震荡了,吐了好几回。满脸血哧呼啦的,全身都是新伤套旧伤的淤青,听说他婆婆原来可喜欢那护士了。”
电话那端静默了,穆杰听得也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李敏却还在滔滔不绝地继续往下说着呢。
“妈,我和你说过我们科的那个陈主任,专业是神经外科的,噢,对了现在是陈院长,陈主任升院长助理了。他有出法医鉴定的权利,他认可了我写的首次病程记录。护士长还要报案呢。”
“行啦。你不想见就不见了吧。家里也不勉强你。不过你处对象这事儿,你多少得上点儿心,你高中同学人家都是四年制的大学,都比你早一年毕业,你同学里要有能谈得来的,你还是要好好考虑,毕竟知根知底的,是不是?”
“妈,我们班分在省城工作的那几个男生,”穆杰的脑袋快挨上李敏了,他两眼灼灼地盯住李敏的侧脸,想听李敏怎么说她高中同学。
“咳咳。”李敏看着玻璃轻咳一声提醒穆杰。
穆杰立即红了脸,非常不好意思地站直,三点一线地靠着门了。
“人家都有女朋友了。”李敏匆忙间用这一句结束老妈的念叨。
“哎呀,你看看你高中男同学都有对象了,你可别等25岁以后着急。”
“妈,再有俩月我就26了。”李敏嬉皮笑脸。
穆杰看着李敏与她妈妈隔着电话的互动,心里说她们母女的关系真好。
“那你赶紧处对象去,过年带回家一个,我可不养你做老姑娘。”
“嘿嘿,我去大街上随便抓一个给你?妈,好坏到时候你可不能嫌弃啊。”
“死丫头。”轻嗔的笑意从电话那端流淌过来。
“妈,我不说了。长途电话呢,你给我爸爸带个好,你们多多保重。”
“好。你也好好工作好好吃饭,早点给我找个好女婿。”
“嘿嘿。”
李敏撂下了电话,回转身体差点撞实到穆杰的下巴上。穆杰往后一仰头,反应极快地退出电话间。这也亏得他的手始终把门锁保持在旋开的状态。但就是这样,李敏的额头还是被穆杰下巴上的短胡茬扫了一下。
她抚摸着被胡茬扎得有点儿痒的额头,跟在他身后去结算电话费。
“六号电话间,通话时间22分钟2秒,收费33块1毛。押金是一百块,找你们66块9毛。这是你的军官证,这是你的工作证。”
穆杰有心替李敏出钱,但李敏早在排队前就交了一百块的押金。他把工作证递给李敏,把自己的军官证收起来,再次向工作人员道谢: “谢谢您帮我们提前了,不然等会儿午休就找不到人了。”
这长途电话可真贵。就算今年毕业的本科生长了月工资到70元了,这也快半个月的工资了。
“不客气。军民一家亲。有事儿就过来啊。”邮电局的工作人员非常热情。
李敏收了工作证和找回来的零钱,跟着道谢后才与穆杰并肩往外走。
“穆杰,谢谢你。不然我只能在这里站一中午了,等我妈妈下午再上班的时候打过去。”李敏说的是实情,她排队的时候就做好了这样的打算。
这样的小事儿不值得居功。穆杰笑着推拒:“不用谢我,是那几个排在你前面的人肯发扬风格,你该谢他们的。”自己很高兴能为李敏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儿。
“谢过他们了,现在谢你。我请你吃中午饭,怎么样?”
长途电话3
穆杰心花怒放,露出令人羡慕嫉妒恨的一口大白牙,满怀喜悦地应道:“好”。
心仪的漂亮女孩子,邀请自己一起吃午饭,这是穆杰快三十年的单身岁月里,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他略垂头、目不转睛地凝视近在咫尺的李敏,清楚地从她眼镜片的上方,看到李敏长长的睫毛在随着眼睛的眨动忽闪,也清楚地看到李敏额头上的细细绒毛。
不论是静止的绒毛,还是随着那双漂亮眼睛眨动而忽闪的睫毛,都如小刷子一般在他心上扫出痒痒的感觉。他的心情激荡,鬼使神差地补了句俏皮话:“你请客我出钱。”
李敏往上扶了一下眼镜,抬头与穆杰的眼神接触。她对他没有畏惧,只是像是强调某件重要事情一般,很认真地拒绝穆杰出钱的提议。
“不用你出钱。”
李敏是因为穆杰帮忙了才请他吃饭的,不欠人情是她的第一个想法。要是让穆杰花钱,那成什么啦?再一个她早就听军校毕业的高中同学说过军人的收入,就更不想让这个为国为民搏杀的功臣破费了。
“你只有津贴,每月都是固定数目。没有我们在地方赚的多,我们每个月有奖金拿的。”李敏尽量把话说的婉转,但事实就是事实啊,说出来多少还是有点儿伤人。
被个女孩子质疑自己的收入低?穆杰立即窘住了。
可事实上自己每月的津贴就是一百多块,嗯,还有些补助,但肯定是比不过做外科大夫的李敏。听表哥说过他们创伤外科的奖金挺高的,且外科大夫还有另外的红包拿。幸好李敏没直接说她挣的比自己多,真给自己留面子了。
但穆杰毕竟是多年领军的人了,瞬息的窘迫后他立即解释道:“我的津贴是不多,但军人吃用全是配给制。尤其我这几年都在南疆前沿,想花钱也找不到地方花。所以请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吃顿饭,还是请得起的。”
李敏听穆杰前面几句解释的还像回事儿,但最后一句话让她的俏脸立即飞起隐约可见的红晕,她翻了穆杰一眼娇嗔道:“你说什么啊。”
穆杰被李敏那一眼扫得简直像大腿再度中弹了,虽腿软了可还嘴硬地坚持:“我请你吃中午饭。就对面的那家,你看怎么样?”
李敏随着穆杰的手指看过去,立即在自己的心里说:不怎么样,看门脸就不是便宜的地方。在那里吃一顿,还不得用掉你一个月的津贴?
“穆杰,”李敏耐心地想说服他,“不说刚才你帮了我,就说你是保家卫国的功臣、战斗英雄,也该我请你的。”
“那有大男人让女孩子掏钱请自己吃饭的。我请你。”穆杰不肯退让。
李敏看穆杰坚持,转着眼珠拖长声音道:“你要再坚持的话……我就回食堂吃啦。”
还带这样的?不是说要请我吃饭吗?
但穆杰没敢提出异议。他想与李敏一起吃饭的欲望占了上风,故而只好立即投降:“好,听你的。不过我吃的比较多啊,你介意不?”
李敏从书包里抽出两个红纸封,纤长的手指捏着红色的纸包在穆杰的眼前晃了两晃,勾得穆杰想变身成那两个红纸包。
“就这么多钱,不够吃的话,就只好再给你买几个大馒头了。”
穆杰笑着问:“这就是你刚才得的压邪的?”
“嗯。”李敏点头,“这样的意外之财不可留。有你这样的战斗英雄在身边,百邪不侵。”
穆杰很高兴李敏发掘了自己的新能力。他迈开长腿跟着李敏往对面去,嘴里笑嘻嘻地应着:“那我是不是可以替代门神了?”
“门神是封建迷信。咱们是共/产/党员,不能信那个。最多在门上贴马克思、恩格斯。不对,那是外国人,得贴咱们中国人的。贴朱/毛?”李敏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穆杰配合着说:“哦,门外面是可以贴他们。”
李敏点头。俩人小心地看着车辆过马路。没想到穆杰悠悠又来了一句:“我的威力小,可以贴到你们宿舍的门里面,挡一挡从门边漏进来的。”
李敏停下脚步,斜睨穆杰一眼:“你想什么呢?”
穆杰扯一下李敏的书包带,带着李敏往前走。他态度很端正地说:“先过马路。”
哼!李敏哼了一声,微不可闻地嘀咕:想的美!就想登堂入室了?
穆杰的听力本来就很灵敏。再说中午这个时间段,马路上也不是车水马龙的时候。李敏的那声“哼”还有后面嘀咕的话,穆杰接收的很清楚。
“不是我本人,贴张照片也不行吗?”
“当然不行了。我们宿舍住着四个女孩子,贴你个大男人的照片像什么。”李敏娇嗔穆杰一句,到底留住了下一句,没说出来你想勾着谁看你的话。今早严虹流露出的对穆杰的赞赏,李敏可是看得明明白白呢。
人的心理就是这样,无论是人还是物,要是没人争抢、垂手可得,一般就不会觉得怎么稀罕。但凡有和自己差不多条件的人感兴趣了,微妙的心理变化,就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
穆杰没与女孩子打过交道,见李敏带着点儿不高兴地否认了自己的玩笑话,立即顺着李敏思路说:
“哎,你说的对!”穆杰带着歉意回应。“我一个大男人的照片,是不好贴到你们女孩子的宿舍门里。”
他完全不提是李敏先说他百邪不侵、才带出来当门神抵挡邪气的后话。
二人走到饭店门口了。
“欢迎光临。”迎客的小伙子把他俩引导到靠窗的位置,还殷勤地替李敏拉开椅子,然后满脸带笑地问:“大哥大姐,喜欢吃点儿什么?”
李敏笑问穆杰:“你想吃什么啊?”
“你点什么我就跟着你吃什么。”穆杰落座在李敏的对面,很认真地回答。
迎客的小伙子脸上笑着,心里犯嘀咕,难道是女孩子做主位要请客?他心里奇怪面前这漂亮女孩子和这军官的关系,但人却转向李敏推荐菜式。
“大姐,东北的名菜我们家都有。大哥大姐今儿来的巧了,正好大师傅今儿做了烤熊掌。那熊掌是先用咱家独特的调料腌透了,再刷一层咱家独特的酱汁上挂炉,绝对是外面酥脆内里汁液可口的。
红烧鹿蹄筋也是咱家的招牌菜,还有清酱大马哈鱼鱼籽。这几道招牌菜,我们家大师傅可不是每天都做的。赶巧碰上了,大哥大姐尝尝?”
“你看我俩像吃得起你们家这样招牌菜的吗?我们是穷人。”李敏笑嘻嘻地打断他的推荐,“你干脆点儿,给我们报些家常菜或者把菜谱给我。”
“看大姐说的,你们要吃不起还有谁能吃得起啊。”小伙子虽这么说话,但还是把迎他们进门后、就顺手捞过来的菜谱递给了李敏。
李敏一看菜谱的价格,当即就决定不让穆杰看菜牌点菜了。她自己哗哗哗地往后翻菜谱。
“小鸡炖蘑菇?这也是东北的招牌菜之一。好不好?”
“好。”
“溜肉段,可以吗?”这菜要过油,不年不节的也没人在家弄这个。
穆杰点头:“不错。”
“红烧刀鱼,可以不?”这个就是很家常的菜式了。可谁让这家的菜都很贵呢!有鸡有肉有鱼,李敏觉得自己点的菜挺合适的。
“可以。”穆杰看李敏望着自己、等着自己点头确认的样子特别可爱,便赶紧给李敏一个肯定的回答。连吃了几年的压缩饼干和各式罐头,现在吃什么都是人间的美味。哪怕这家饭店的味道不怎么样,对面不还有秀色可餐吗?
“再来一盘酸辣土豆丝吧。哎,我说你和后厨说要好好用刀切,别用擦菜板啊。要是敢端上来‘祖孙三代、四世同堂’的,我可不给钱啦。还有蘑菇要发好的,蘑菇蒂要剪干净了。溜肉段要三肥七瘦的,别糊弄啊。”
在四海酒家吃久了,李敏已经熟悉了点菜的小门道。下锅前差一点儿,出锅的味道就差了很远。
穆杰含笑看着李敏干脆利落地点菜,丝毫没有李敏该让自己看看菜谱的想法。他心里明白在这样的店子吃饭,里面的东西不会便宜。他只赞赏地笑看李敏的鲜活劲儿,虽不同于在表哥家的文雅和低调,但让人更欢喜了。
欢喜这姑娘长得漂亮、思想要求进步、工作努力上进,喜欢她行事大方又能拿主意,喜欢她的一举一动都能牵着自己的心跳。
自己这趟来省城,看来真是碰到天上掉馅饼了。
穆杰下决心一定要接住老天爷给自己的厚赐。
那小伙子听李敏唠叨了这么一串,愣了一下笑着说:“大姐,我一定让他们好好切。您就看我们家的门脸,就不是那些拿擦菜板糊弄人的地方。
大姐,您等我把菜端上来,你们就知道我们家厨房的刀工还有打理菜式的认真劲儿,准保是省城一顶一的好。
溜肉段就是要选三肥七瘦的才能下锅,有一块不是这样的,您不用给钱。绝对么不可能上‘祖孙三代、四世同堂’的土豆丝,也不可能上没发好、整理好的松树伞。
那不是砸我们家自己个儿的招牌嘛。
再点些儿别的不?”
李敏撇开那伙计不答话,手里却合上了菜谱,抬眼去看穆杰探寻他的意思。
穆杰很上道地点头:“这些就够了。”
“那大哥大姐,你们主食来点儿什么?
咱们店里有大米饭、包子、饺子、葱油饼、馅饼、金银丝饼、手擀面,饺子有猪肉芹菜馅、羊肉香菜馅、猪肉酸菜馅,或者大哥大姐点什么馅,我就去让厨房现调,绝对是现擀现包的饺子,不是买来冻在冰箱的。”
“大米饭吧。”穆杰回答。
“好嘞。要不要来点酒?有白酒、啤酒、红酒、洋酒?饮料有荔枝汁、芒果汁、菠萝汁,都是珠海出的。白酒有西凤、五粮液、汾酒、凌川,啤酒有扎啤,有易拉罐的雪花、青岛、喜力、百威、哈尔滨、蓝带,还有人头马,大哥大姐喜欢哪种?”
小伙子跟说天津快板似的,一点儿不打崩儿地又数下来一串。
穆杰从前天吃饭就知道李敏有点儿小酒量,故而他说:“来两罐雪花吧。不要冰的。”
“好嘞。大哥大姐先喝点儿大麦茶、嗑会儿毛壳,咱家的菜上得快,一会儿就来。”
小伙子丝毫没因为李敏只点了家常菜就甩脸子,反而极其热情地给他们俩人倒上大麦茶,又端来一盘饱满的葵花籽,方笑着离开了。
公道
王大姐与温暖她婆婆离开创伤外科就往ct室去。王大姐在心里怀疑创伤外科的老少护士们,都偏着温暖呢。
尤其是给温暖开ct检查单的那个大夫。
她要好好看看到底是谁为了挣那几十块钱的提成,就把小事儿弄成大事儿、就敢给本院的护士开ct?要是给自己找到温暖不够做ct检查的证据,就别怪自己找院办、找医务科反映情况。
王大姐这么想也是有她的道理的。因为那份首次病程记录上的字,虽然写的不错,但看跟谁比——陈文强的字写的好,可是在省院有名号的。
李主任说了温暖不归他管。那字,怎么看也不像是上岁数的男人写的。梁主任的可能性也不大。应该是年轻人写的。王大姐读书不多,但小时候还跟着上过几年私塾馆的兄弟,正儿八经地拿着毛笔好好地练过字。
那字,没太多的功底。
王大姐从心底往外希望是管床的大夫把小事弄大了,希望是管床的大夫糊弄了陈院长开出了ct检查单。她同时也希望是创伤外科的护士们偏向温暖了。唯有这样才能在老同志面前证明自己没保错媒,把自己丢掉的脸多少捡回来一点儿。
“王家妹子,你说温暖要是还没做ct,是不是咱们就能退费啊!哎呦,那可是几百块钱哪,我只要这么一想就心疼,这心就跟扎了一把刀子似的。她怎么就这么舍得糟禁钱呢?”
“我们去ct那边看看再说。这孩子你就这么抱着了?医院里病人来来往往的,可别给孩子传染了什么病。”
“唉。我这不是想着温暖看到孩子,给孩子喂一顿,我们俩顺便再劝劝她,也就能让她抱着孩子回家去了嘛。唉,我这大孙子虽然不重,但抱久了两只胳膊还是挺酸的。”
温暖她婆婆把爱孙换了一个方向,有点儿发愁地向王大姐讨主意。
“我也没给孙子带奶瓶和尿布,这屁股可别熥出湿疹了。现在怎么办好?我把孙子送回家去,这边还不得做完ct了?哎呦,我这心难受的,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简直就是来讨债的冤家。”
王大姐叹气:“一会儿去妇产科,买几块尿戒子吧。”
“哎呦,妇产科的尿戒子都是新的。谁家那么祸害东西,给孩子用新布做尿戒子。温暖生孩子的时候,我就想退了那几块尿戒子,接过那产科的护士长把我撅回来了。说‘谁家都是只剩一个孩子,怎么别人家用新的,你孙子就要用旧的?’说我是想孙子出生就不如人吗?
这小话说的,骗钱还要绕上我孙子。”
“那你到底要不要去产科买尿戒子了?一会儿你孙子没换的尿你一身,再熥出湿疹了,你可别抓瞎。”
“先去找她妈妈吧。或许直接回家就不用了呢。”
王大姐气得咬牙。隔了一会儿,她又憋不住开口说道:“你回家也劝劝你儿子吧。这省城又不是深山沟的农村,打媳妇是稀松平常的事儿。现在这是在省城里,小两口吵架没什么,但怎么也不能动手打人的。
还有你那些什么男人在外面干了一天活的话,说的就没意思。人家温暖有工作,休产假的工资也够自己吃饭的。这孩子是你亲孙子,该给媳妇下奶你不给她炖汤,吃不饱就长不好,等往后孩子长的矮小,还不是你们老钱家为难。”
作为介绍人的王大姐这么不留情面地说话,温暖的心里不得劲,但也只呶呶嘴没回话。
一来哄温暖回家还得靠王大姐帮忙。
二来万一这事儿兜不住了,要去温暖奶奶那里,与温暖叔叔姑姑打交道,都少不了王大姐这个介绍人。
再一个她还就不信温暖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就不拿钱出来下奶了。
王大姐见温暖婆婆对自己苦口婆心的劝说没什么表示,就有点儿不高兴了。
“我说了你别不当一回儿事儿。你不都看着病房里那些护士怎么对我的了?你们家这么干,带累得我在外科也没面子。
你看吧,不等今儿中午下班,全院差不多就会知道我保错了媒、温暖被打的住院了。唉!我以后再怎么回省院走动啊。”
“哎呀,都怪温暖这小……”温暖婆婆在王大姐的注视下,到底没敢把脏话骂出来。“谁家小两口还不拌个嘴吵个架的,怎么就她歇里得跟个玻璃人似的碰不得了?”
眼看着王大姐脸色越来越不好,温暖的婆婆赶紧赔笑道:“这事儿说到底还是连累你了,王家妹子,我先给你赔个不是。唉,老钱家丢脸丢大发了。”
“你呀,唉,光想着你们老钱家丢脸了。你看着吧,今天后这省院谁都会知道温暖被她对象打住院了,温暖才丢了大脸呢。你啊,别想着你儿子就没事儿了,你儿子的人性啊,你才该操心想想怎么办呢。”
“关我儿子什么事儿?”温暖的婆婆诧异地问。
“省城是大了点儿,你就没想过你儿子打媳妇这事儿,会传回他的工作单位吧。各单位里的妇联干部,人家三八节是要坐到一起开会的,能没有联系吗?
能舍得把才生了儿子的媳妇打到住院,谁还能信你儿子是个讲仁义的?”
“以后你儿子他单位但凡有点儿什么好事儿,他单位的妇联干部说个一句半句的,单凭你儿子这不仁义的为人,还能有你儿子的份吗?””
温暖婆婆的脸色终于变了,牵涉到自己儿子的前程了,她开始正视儿子打媳妇这事儿了。
“哎呀,大妹子,你看这事儿搞的,一会儿你帮我劝劝温暖。我回去一定让老头子捶那小子一顿,给温暖出气。这样行不行?”
王大姐叹气,钱家果然是没见识的。然后她把自己刚才的郁闷,通过数落温暖婆婆来发泄了。
“你们家啊,这是欺负人温暖家没人啊。是不是?这是温暖的弟弟太小,要是换个有成人哥兄弟的女孩子,人家还不得到你家砸一通,给自己姊妹撑腰啊。”
“没有的事儿。我们可没有欺负温暖家没人的意思。”温暖的婆婆矢口否认,“不过是小两口打架,怎么就说到欺负老温家没人了。没有的事儿。”
“他钱婶子,咱们俩打开天窗说亮堂话吧,换个家里有支撑的人家,小舅子不把姐夫打到讨饶,这事儿就不算完。对不对?”
北方的习俗,小舅子打姐夫,做姐夫的是不准还手的。且打了也白打。
“你说要是温暖她爸爸在家,她弟弟能到你家讨公道,你儿子敢不敢动手打她?”
“她爸爸在家,她还给娘家这么塞钱?那就打死也不多了。你不知道,她死犟着说科里那些同志没给她礼钱,结果还是她带着孩子挪尿窝,我翻到她记往来账的本子还有礼钱单子,才知道这么回事的。六百多块,六百多块啊。”
“六百多块怎么了?你还翻儿媳妇的东西了?”王大姐站住,深觉自己对眼前这个人的认识还不够,她被温暖的婆婆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温暖的婆婆略带点儿尴尬说:“我不是要翻她的东西,这不是要好好地清扫一遍月子房嘛。”
王大姐怀疑地摇头:“你清扫月子房,还清扫到看人笔记本上记什么啊。”
温暖的婆婆老脸一红:“我就那么顺手一翻,就看到了。不然那知道这个吃里扒外的把礼钱都送回娘家了。好不好的就让我们老钱家背了一千来块的饥荒。大妹子,你说人家给了二十礼钱,下回遇上事儿了,不得还回去三十啊。”
“呸,高什么!一个月不过二百多块钱的奖金。”温暖婆婆撇嘴。“当初结婚前说好的每月允许她给她奶奶100块,我哪个月没让她给了。可她休产假,工资还没开到一百,又没有一分钱的奖金,难道她弟弟妹妹开学,让我给她填补空窿吗?”
“我和你不说外道话。我当初看好温暖,也是你们省院护士赚得多。可没想到要娶人进门了,还有这每月掏一百出去的条件。这简直就是个无底洞的娘家。”
王大姐顿时闭嘴不言。给温家那一百块钱的事儿,也是她出面去谈的。不然温暖的弟弟妹妹怎么活?
当初自己出面去找温暖的奶奶保大媒,也是因为钱家与自己的婆家有转弯抹角的亲戚。自己也想着退休在即了,儿女都没有在医院工作的,要是温暖嫁到钱家,自己以后回医院看病找温暖,做什么事儿有个人搭把手,不也是便利么。
可谁能想到老钱家守着个金饭碗却算计那三瓜两枣、就只能看到眼前的这点儿有数的钱呢!想想温暖才二十岁出头,把儿媳妇的心拢到婆家,以后用得着温暖这个护士的日子在后头呢。哪里是只值600多块礼钱的事儿……
一家子蠢人。
王大姐无心也无力再去与温暖婆婆辩驳,那一百块钱也就给到温暖她弟弟工作。她心灰意冷地叹道:“咱们如今就盼着温暖的伤势不重吧。”
能把自己的面子全乎就念佛了。
等她们俩到了ct室一问,护士翻着桌面的检查单说:“你们是温暖的家属啊,她进去做检查了。刚才又吐啦。吐得平车、地板上都是,陪她来的护理员收拾了好一会儿呢。你们看着怎么谢谢护理员吧。那护理员说还没收到陪护费呢。”
温暖的婆婆立即就说:“这金贵的,还请人陪护了。”
王大姐扯了温暖婆婆一把不让她说话,自己只看着ct室的护士问:“温暖伤的怎么样啊?重不重啊?”
“你问温暖的伤啊,挺重的。人模样都认不出来了。护理部和工会都来人了。”
“不是工会,是妇联。妇联还说要找她对象的单位呢。”边上的另一个护士纠正她。
温暖婆婆的身子晃几晃。
王大姐扫了她一眼,眼里全是警告。
“反正就都是院办那层的人。温暖进去好一会儿了,也快出来了。你是她妈妈吗?你看着温暖可得挺住了,别把孩子摔了。”
“这是温暖的孩子?男孩女孩?怎么把孩子抱医院来了?她婆家不要孩子了?要我说啊,温暖就别过了。孩子这么大点儿,还休产假呢,她对象就把她打得这么惨,这日子什么时候是头啊。”
“哎呀,你们年轻,谁家过日子还没有个锅碗瓢盆碰着的时候。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温暖的婆婆出言拦住抱不平的小护士。
“你是不是温暖的亲妈啊?你没见到温暖被她对象打得有多惨。你还想她再挨打啊?”
“是啊,你要看见了就不会说不毁一桩婚了。要我说她对象那人,就该温暖她爸和她哥兄弟狠狠地收拾他一顿。看他往后还敢不敢动手了。”
“你可拉倒吧。都打成这样了,孩子也送给娘家妈了,人婆家就是不想要温暖和自己儿子过了。”
“不会吧?咱们省院的护士多俏啊。不说一个护士百家求吧,十家总有的了。就温暖那小模样,在咱们医院找个大学毕业的大夫也可以的。还有外科的奖金可是咱们院最高的,她婆家会舍得?哎,温暖她对象是什么人啊?”
临近午休又是双节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不仅是今天的门诊量减少了,影像这边已经没什么人排队了。
俩护士忙了一上午,终于有空说闲话了。可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插向温暖的婆婆,让她感到后悔、让她遍体生冷,让她开始发现撺掇儿子收拾媳妇不是什么好事儿。
※※※※※※※※※※※※※※※※※※※※
*挪尿窝,也是习俗之一。满月后,产妇抱着婴儿回娘家住些日子。
自在
黄色的大麦茶,带着特有的焦香味。穆杰把茶杯端到鼻子下轻嗅,感觉像极了幼时在瓦片上烤出来的麦粒香味。
李敏也端起轻薄的白瓷茶杯。她慢慢吹着滚热的大麦茶,盯着茶杯里泛起的一圈圈细小的涟漪看。氤氲的茶气升腾,在她的眼镜片上罩上一层雾气。李敏摘下眼镜搁到一边的桌子上,然后从书包里翻出眼镜盒,就着雾气的水润,用眼镜布细细地擦拭镜片。
穆杰的大手捏着细小的茶杯,他轻呷滚烫的茶水,双眼凝视在李敏那十根灵活的手指上。一个认真擦眼镜片,一个认真地端详擦拭眼镜片的人。
俩人谁都不说话。
局部的空间中流淌着莫名的安宁祥和的情愫,无声地将俩人与周围环境的喧嚣隔离开来。
等李敏把眼镜带好,穆杰开口打破了俩人之间的静谧。“戴眼镜很麻烦啊。”他的话音里没有嘲笑,只有同情的感慨。
李敏把擦好的眼镜带上,自我解嘲道:“小时候字还没认全就抱着小说看,大概小学三年级就近视了。我特别羡慕那些大学毕业视力还1.5的人。”
穆杰笑笑说:“我小时候在乡下长大,每天就跟在我哥哥们的后头傻玩,最高兴的事儿就是秋收的时候。挎着小篮子拣拾高粱穗、麦穗、黄豆粒等。然后寻个背风的地方把瓦片架起来,用高粱根等烧火,等麦粒烘熟了,就抢着往嘴里塞。”
“烫不烫啊?”
“烫啊。烫手烫嘴还烫舌头。可往肚子里垫点儿总好过饿着啊。”
“那你还能长这么高?”
“不高怎么叫山东大汉呢。”穆杰笑笑接着说:“我奶奶说我生下来的时候,哭起来就跟个小猫仔叫,她生怕我跟村子里的孩子一样养不活,常常会额外塞点吃的给我。”
“看不出来。”
“是吗?我小时候其实很瘦小很单薄,三年/自/然灾害年间出生的人,能活下来都是运气了。后来抓革命促生产的时候,我爸妈回到县城里教书,家里不缺吃的了,正赶上我开始长个,两三年就拔了起来。”
“一年最多长多少?”
“最多的一年差点长了15厘米。”
“腿疼吗?”
“疼。天天夜里疼醒。做梦都能感觉到整个人在往长里拉。春天还在第一排坐着呢,秋天就移到中间。每学期都往后移点儿。等到九年级的时候,我就坐在倒数第二排。后来上军校了还长了几厘米,才有现在这么高的。”
“现在是多高啊,1米82?83?”
“你看的真准,1米82.5。”
李敏撂下茶杯一笑,伸出左手并拢几根手指,右手比划着说:“这是4厘米,这是7厘米。”然后两手垂直,加上右手的大拇指,再两手并到一起:“这是10厘米,18厘米。随身携带的尺子。我们实习妇产科量脐带长度的。”
穆杰笑,手指着桌子说:“这桌子长宽高是多少?”
李敏赧然,“我试过很多次,只能看准人的身高和体重。看物总是偏差很多。”
迎客的小伙子端上来两碗小米粥,“大哥大姐,这是咱们家送的。尝尝东北的新小米。”
“现在就有新小米了?”
“大哥,要不怎么说你们今个儿来的巧呢。昨天还是陈小米呢。满省城就我们家独一份是新小米熬粥的。”
“闻着就很香啊。”李敏赞一句。
“那是,我们家的东西都好吃。”小伙子得意地补了一句,应着别的客人招呼走了。
穆杰继续刚才的话题说:“能看准身高体重就不容易了。”他伸出大拇指在面前一晃,“这边人行道的宽度应该是6米,对面的应该是7米,马路的宽度是15米。这桌子是1米2长,80高,70宽.”
李敏露出惊讶和仰慕。
“我们在军校特意练过的。炮兵和狙击手估算距离最厉害,他们的考试会实地考距离估算的。”
“在战场上用得到吗?”
“当然用得到啊。我是领着一个连的人上去的。距离多远开枪,”穆杰继续加茶水,“距离多远开枪的效果最好,关系到我的战功啊。”穆杰露出开玩笑的模样。
“第一次打死人的时候,你怕不怕?”李敏好奇地问。
“怕。怎么会不怕!错了一点儿,我那二百来人就完了。后来指挥的人更多了,就没空去想怕不怕的事儿了。你做手术怕吗?”
李敏莞尔:“那不一样的。我们先是做动物实验,然后见习。就是参观别人做手术。等到实习的时候能上台了,先从拉钩暴露术野做起。从一台手术下来能捞到打几个结、到被允许上止血钳子、动针缝合、动手术刀等中间有一年多的时间过渡呢。”
“我们也是从打靶开始练的。”穆杰在李敏无声的怀疑的质问目光里败下阵来。他承认道:“从打靶到向活人开枪是要命的跨越。可是我不把敌人打倒打死,死的就是我的士兵和我自己了。”
饭店的小伙子端着菜过来了。
“大哥大姐,你们的溜肉段、土豆丝。”
“谢谢。”
“大哥从前线回来休探亲假的?”
“嗯,回来休个探亲假。”
小伙子放下菜盘,搓着手兴奋地说:“检兵的时候说我不合格,不然我早上前线立功了。我得和老板说说去。我们老板最敬佩你们了。上回英模报告团来省城,我们老板停业一天宴请战斗英雄们。”
“别。你让我们安静地吃顿饭。”穆杰抓住兴奋的小伙子,在他耳边低声说:“别打扰我们,就是帮忙了。”
小伙子在穆杰的眼神里看到认真,然后迅速地在“别坏了我的好事”叮嘱中,悄悄地溜走了。再过来上菜也就是安静地搁下菜就离开。
“你和他说什么了?”
“我让他别打扰我们吃饭。他家的菜做的很不错。这个溜肉段,我就做不到这么好。土豆丝也切不到这么均匀。”
“你会做菜?”李敏吃惊了。
“会啊。我妈活着时身体不好,我哥就带着我们帮我妈做饭洗衣服,我爸帮我妈批改作业。”穆杰的眼神有点儿悠远。”
信息量有点儿大。
“你妈妈?”
“我妈妈去世十多年了。”
李敏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想到自己刚才在电话里高高兴兴地和妈妈嬉皮笑脸地瞎扯,穆杰在一边倾听的模样,她愧疚地说:“对不起。我刚才打电话没……”
“有什么对不起的。哎,你妈妈说话的声音真好听。一听声音就知道她是性格很好的人。”
“是吗?!我那些同学也这么说。他们也喜欢和我妈妈聊天。很少有人不喜欢她的。我初中的数学老师说她像《玉色蝴蝶》里的王丹凤。你知道王丹凤那个演员吧?”
“知道。我看过《玉色蝴蝶》那个电影。”穆杰试探着问:“你长的不像你妈妈?”
“是啊。不像。”李敏很遗憾。“我要是像我妈妈就好了。我姥姥从小就说我丑,不像她们家的人。”
“哪里丑啦。我看你很漂亮的啊。”穆杰放下筷子很认真地看着李敏说。
“那是没和我妈妈站在一起。我姥姥家里的人都漂亮,我妈还是他们家最丑的。我小姨最漂亮,比我妈妈漂亮很多的。”
穆杰想不出比王丹凤还漂亮的人是什么模样,他很认真地对李敏说:“你这样就非常好。你是靠脑袋靠技术吃饭的,不用长得像电影明星那样。”
李敏手里的筷子灵活地夹下来红烧刀鱼块的一排鱼刺,点着头说:“你这话我爱听。我一直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虽然我妈妈也是靠技术吃饭的。但我不和她一个行业一个城市,就没人能把我和她放到一起比。不然总顶着那句遗憾的‘你长的像你妈妈就好了’,能把我憋屈死。你说是不是?”
穆杰咧嘴大笑。幸好周围的这几桌东北人,哪桌都是在热热闹闹地喧哗拼酒,才没招惹别人注意。
穆杰笑够了,才对李敏说:“外表很重要吗?我没觉得啊。应该是内涵更重要。”
李敏翻他一眼,“比如我像她,”窗外走过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拉耷着眉眼、嘴角下垂。“你愿意和我对面吃饭吗?”
穆杰尴尬,实话实说道:“幸好你不是啊。”
“还不就得了。首先是外表得过得去,然后才是内涵。没有外表谁会给你机会展示内涵的。要是你只要1米7那么高呢?”
穆杰想到李敏在电话里拒绝的那个工科研究生,叹息道:“幸好我长到了1米83。”
“不是82.5?”
“还穿鞋了呢。”
俩人说说笑笑地吃着中午饭,穆杰会讲一点儿南疆的气候、特色的水果,再穿插一点儿战地能说给李敏的事儿。李敏也会挑拣着把临床的事情儿讲给穆杰听,彼此都感觉很自在。然后自然而然地说起护士被家暴的事情。
“你们科那个挨打的护士,她对象太不像话了。居然向女人动手。我们当兵的那些能娶到媳妇的,都恨不能打个板把媳妇供起来。”
穆杰在李敏不解的目光里做解释:“当兵的一年有一次探亲假,虽然说是双探亲,但还是有10个月的时间不能见面。
若是在城里,有老人帮着带孩子的还好点儿。可若是在农村,现在土地都分到各家各户承包了,不说种地的事儿,家里少了烧柴、要挑水等力气活,哪怕是登高要换个灯泡呢,都得女同志自己干。
让女同志一个人把整个家都担起来,想想就太亏欠人家了。”
穆杰晃晃脑袋,强调道:“所以,我那些好不容易才娶到媳妇的战友,可不得打板把媳妇供起来么。”
李敏看着侃侃而谈的穆杰沉默——他什么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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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
穆杰好像窥视到李敏沉默的原因,他把两边好剔鱼刺的刀鱼段挑出来,夹去李敏的碗里,又给李敏的玻璃杯里加了一点啤酒。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和别的军嫂一样那么辛苦为难的。”穆杰咔嚓一声咬断了鸡骨头,好像要嚼碎阻碍在自己和李敏跟前的空间障碍。
李敏提醒他:“别把牙齿咬崩岔了。”
穆杰吐掉鸡骨头,喝了一口啤酒说:“她们之所以会那么辛苦,是因为以前的连长都是从士兵、副班长、班长、副排、正排、副连一点点升上来的,升到连长基本过三十岁了。可是部队规定要营级以上的干部,其家属才能随军。
而我们这些军校本科的,毕业了就是副连级,下到一线领兵,转年就是正连级。如果我不去读研究生,现在也能是正营了。你明白吗?”
李敏点点头。
穆杰凝视着李敏说:“刚才听你打电话,我觉得自己应该很快就能摆脱pdst的困扰。我准备在半个月之内就归队。我要提前回到前线去建功立业。你给我五年的时间,我一定调回到省城军区驻扎,可以吗?”
李敏没急着否定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抬眼盯着他问:“如果调不回来呢?”
“那就……我就再考试。”穆杰拿出破釜沉舟的架势,气势豪迈地说:“我去考计算机通讯的硕士,或者是考指挥系的博士,我一定能回来的。”
知道你们这些在恢复高考的头几年里,能考上重点大学的都是真学霸!可你用得着这么炫耀、这么傲气吗?
李敏咽下这句揶揄,只反问他:“那你不是要回地方了?”
“不用。省城军区也有文职的技术位置。”穆杰见李敏不理解,就给她解释道:“军队和地方院校的有些专业设置是一样的。军队也招地方院校毕业的大学生,像计算机、无线电通讯等。”
“像我这样有十年以上一线带兵、实际指挥经验的中校,在哪个军区都是稀罕的。做一个师级作战参谋绰绰有余,机会好的话,可能会更高或者有实职。最差还可以去军校做教师,我是有实战经验的硕士,军校里这样的没几个。”
穆杰仰头喝了一大口啤酒。
“我对当将军的事情,不像拿破仑那么孜孜以求。指挥多兵种协同作战,得军区司令级别以上才有可能。要做到那一步,在现代这个和平的年代,不是我这样出身的人,仅靠自己的努力能达到的。”
“你说的多兵种协同作战是不是海陆空一起行动?”李敏按着字面的意思去理解,并直白地问:“你不想当将军的话,为什么要下连队带兵去前线?你是向往做指挥多兵种协同作战的军区司令吧?你心里到底是喜欢带兵打仗还是喜欢做专业技术?”
穆杰咧嘴讨饶:“真不好糊弄。敏思捷行。你这么聪明做什么。”
李敏不应声,下意识地戳着穆杰夹过来的那块刀鱼。
“我猜你是喜欢带兵的。不然毕业后可以直接做文职。我有几个念军校的同学,就有在南京学通讯专业的,他们毕业了可没下基层上前线。你是想当将军的是不是?”
穆杰回避。
但李敏盯着他不放。
他只好说:“理想和现实之间的鸿沟不是靠个人努力就能跨过去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的。就像你曾经的理想是像林……”
“林巧稚。”李敏给他提词。
“对,林巧稚。你现在不也在外科干得很高兴很开心吗?要是给你机会去妇产科,你现在会去吗?”
“不去。”李敏这回很干脆地回答。
穆杰点头。“理想也会变的。我读军校的最初目的,是为了能免费上大学。后来突然萌发了要成为朱可夫、隆美尔那样元帅的想法。
在前沿阵地这几年,越发地认识到,可只有二战那可遇不可求的时机才有实现的可能。没有国际形势配合,想成为一代名将不可能的。总不能天天祷告第三次世界大战开始吧。”
李敏被他说的笑起来,“要是天天祷告有用呢?”
“那也不能为了一己之私……”穆杰也摇头失笑。“现在世界和平是大趋势,短兵相接的局部小型战争不会少,但军队的发展和地方一样,要靠先进的技术力量。捡起老本行也还是有前途的。
来,吃菜。你那块鱼肉都碎的可以做鱼丸、包饺子了。”
“朱可夫是谁?我只知道拿破仑。”李敏吃了几口又问穆杰。
“苏联的大军事家,是最优秀的二战著名将领之一。他善于指挥大兵团作战,属于韩信那种‘多多益善’的元帅。”
李敏点头表示自己明白韩信的“多多益善”。
“朱可夫指挥了莫斯科战役、列宁格勒战役、斯大林格勒战役、科尔斯克战役、白俄罗斯战役还有柏林战役,可以说苏联对纳粹德国的一系列战役都是他指挥的。
他从士兵到元帅,每一步都立下了赫赫战功,一生几乎没有败绩。但要是没有‘二战’那么恢弘的战争场面,他也就是一个普通人。”
“我们学世界历史没学到这些。”
“这些都是很专业的军事历史,我也是读军校的时候才学到的。”
“隆美尔呢?”
“是纳粹德国最优秀的陆军元帅。他在担任非洲军团长的时候,只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转败为胜,彻底地扭转了北非战局。他生前死后都凭其军事才能,受到纳粹德国和联军将领的赞誉推崇。连丘吉尔都盛赞他是‘一位伟大的将军’。”
穆杰的脸上出现迷醉一般的模样。
“他的《infantry attack》或者说是《 attack》是非常有名的军事教科书。二战时候有人把它译成中文《士兵进攻》。此书在现代热/兵/器步军作战的地位,堪比中国古时的《孙子兵法》。
这是他关于步兵的教科书,但他对怎么使用装甲坦克、指挥多兵种协同作战却有独到的战略眼光。要是联军在诺曼底登陆时候,希特勒采用他的意见布防,联军的空军就没可能把西线的德国精锐装甲师阻隔住,巴顿袭击德国腹地的计划或许就不会那么顺利。”
穆杰端起玻璃杯朝李敏晃晃,李敏与他碰下酒杯。
“我干了,你慢慢喝。”
李敏嫣然一笑,喝了一口。穆杰在李敏的注视下把半杯啤酒都喝了进去。
“我自己来吧。”穆杰伸手接过李敏手里的易拉罐,“嘣”的一声拉开,慢慢将啤酒沿着玻璃杯壁倒进自己的玻璃杯里,浅浅的一层白色泡沫漂浮在金黄的啤酒上面。剩下的一点儿,穆杰倒给李敏。
“福根给你。”
“谢谢。再要两罐啤酒?”
“这些够了。改天我把自己翻译的《 attack》中文本拿给你看。我是从转译为英文本的《 attack》翻译过来的,与隆美尔原作的德文翻译本,可能在译文方面会有少许的差别。你不带兵,这点差别没什么影响。”
“你很厉害啊。”
“我还差得远呢。隆美尔也是教师之子,我希望自己这辈子能追随他的足迹。”
“你崇拜隆美尔胜过朱可夫。”
“是。我更佩服隆美尔的勇气和担当,宁可服毒自杀,也要保护妻子和儿子。”
“我看过小说《第三帝国》的部分,很小时候偷看到的。爱娃最后在地下暗堡里随着希特勒一起自杀了,然后戈培尔命令用汽油焚烧了他们的尸体。好像戈培尔还拒绝了希特勒让他送走自己的孩子的命令,最后戈培尔和妻子还带着他们的六个孩子一起服毒自杀了。
好像这些日耳曼人都视死如归的,怎么看都比咱们文/革期间的大义灭亲、断绝关系来的更至死不渝。隆美尔也是这样吗?”
穆杰摸下脑门、捋了几下板寸,到底是女孩子,连二战、第三帝国也能给她扭到另一种的观点去比较。她到底是怎么入的党啊!
“隆美尔是牵涉进刺杀希特勒的事件里。希特勒派人送毒药给他,言称他自杀就不追究他的妻子和独子,否则他就要上军事法庭。他自杀的三天前,刚好遭遇联军飞机轰炸,他的座车被炸翻,他受了重伤。
我没看过《第三帝国》。希特勒的死有很多种传说。军校图书馆是不是有这方面的书,我也不曾留意过。
咳咳,我基本不看小说。以前在乡下是没有机会,后来是为了考大学、考研,也没空看专业课以外的书。”
李敏叹息一声,“我也好久没看专业课以外的书了。我现在最大的消遣就是偶尔去给自己买几件衣服了。唉,每天忙的不得了,还什么事儿都没干上,时间都到哪儿去了呢”
穆杰好笑地看着轻皱眉头、叹息时间去哪儿的李敏问:“你明天下夜班有什么安排吗?”
“要是今晚没什么事儿,明天上午就先拆洗被子。下午还有力气就去逛街,买几本专业书,再买几件衣服,秋装上市了。晚上就在宿舍看书了。这几天晚上都没怎么学习,希望今天下午和晚上没急诊,有空儿能补上点儿。”
“那你上夜班一般怎么吃晚饭?”
“一个宿舍的互相帮忙呗。我和你说省院这点儿很不友好,晚饭5点半开,正好是接班的时候。不像医大附院那边的食堂是24小时开着的,可以随时去吃饭。唉,简直是难为我们这些不能在宿舍做饭的人。”
“今晚我给你送饭。”
“?”李敏吃惊地瞪大眼睛。
“我在我表哥家也给他们做饭的,多下一碗米,顺便就把你的份带出来。”穆杰说的再自然不过了,“让你也看看我做菜的手艺。”
李敏摇头想表示反对。
“你先别急着反对。你知道我为什么到省城吗?因为我闻到消毒水的味道,就会控制不住地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一战。我明白自己得把这关过去。所以特意到我表哥家,希望他们夫妻的职业能对我有所帮助。
李敏,刚才在电话间里,我闻到你身上的消毒水味道,反而没有平时那种联想了。如果我去你们科里还和刚才的感觉一样,今晚也能踏实地睡觉,你说我这什么pdst的,是不是就彻底没事儿了?
你就帮我做个测试呗。”
穆杰的请求很诚恳。
帮不帮?面对为国为民的战斗英雄,李敏觉得自己很难拒绝穆杰的请求。可自己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穆杰呢。
让他给自己送饭,俩人的关系岂不是、岂不是……
“我说了明天下夜班再想你提议的。”
“李敏,除了我暂时不能在省城,你对我还有哪里不满意的吗?”
“我又不了解你,怎么知道你哪里不好?”
“那我们这段时间多见面多接触,你就有机会多了解。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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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二战期间的名将,除了文中提到的还有巴顿、曼施坦因、海因茨、艾森豪威尔、尼米兹等……看起来就像《三国演义》里的人物一般,群星璀璨,令人目不暇给。
海因茨.古德里安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提倡将坦克与机械化部队使用于现代化战争的重要推动者。在他组织与推动理论下,德国建立了一支当时作战最具效率的装甲部队,24小时占领波兰全境,屡屡取得胜利,是联合兵种作战和前线指挥等战争型态发展的推动者。是“闪电战”的创始人。
但成也萧何败萧何,联军在诺曼底登陆的时候,他在与隆美尔分歧中获胜,导致了德国西线的精锐装甲部队被联军飞机拦截,没能发挥作用。
等待1
王大姐和温暖的婆婆到底把做完脑ct检查的温暖等出来了。陪着温暖的有护理部廖主任、省院妇联的一个干事,还有共青团的书记小高。
王大姐一看到平车上的温暖,立即就推搡了温暖婆婆一把。
“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你说的小两口吵架。”她上前搂住温暖、挤下一滴眼泪,哭嚎起来:“温暖嗳,我的好孩子啊。你可是受了大委屈了。我对不起你奶奶啊,不该给你说这样的人家。”
护理部的廖主任上前不客气地把王大姐拉开。
“你不要猫哭耗子假慈悲了。你一早去她们护士长家里怎么说的?你快放开温暖吧,她一动就头晕、恶心得厉害呢。”
“哎呀,廖主任,你可不能这么说啊。我这不是才见到温暖嘛。前面温暖她婆婆和我说的什么,我就信了什么。是我糊涂了。温暖这么懂事的孩子,怎么可能俩口子只吵嘴就到医院来呢?!温暖你不会怪上你王姨了吧?”
温暖想摇头,但身体的不适制止了她的动作。
温暖的婆婆抱着孩子挤上来,“大宝,看看,快看看,你妈妈在这儿呢。温暖啊,大宝一直哭着四处找你,这一上午都饿的没劲儿哭了。
唉,温暖,你也别委屈了,我回去就让你爸好好削你对象一顿,让他给你认错,保证以后再不敢跟你动手了。你看行不行?”
温暖伸出手想去抱孩子。可孩子看到鼻青脸肿、模样狰狞的温暖后,不仅不跟温暖抱,还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小婴儿丝毫不知道自己嘶哑哭声里的惶恐、害怕,变成了扎向母亲心头的尖刀。温暖看见自己儿子的这般模样,忍不住又抽抽噎噎地开始哭起来。
“看把孩子吓成什么样了,你快把孩子抱开吧。”娃娃脸的小高长着一双笑眼,她的嘴角那怕是在面带愠色的生气状态,也都是像笑着一样向上翘着。
“让温暖给孩子喂点儿奶,大宝饿了一上午了。”温暖的婆婆抱着孙子不肯退后。小高上前要抱开孩子。
“喂什么奶!”护理部廖主任气愤了,“温暖上午挂了滴流,不能给孩子吃奶。母亲用药期间,孩子不能吃母乳的。”
“啊?那我大孙子可不是要一直饿着?”温暖的婆婆懵了一下儿,立即急赤白咧地问廖主任。她一手抱孙子,一手把小高扒拉到一边。“你别碰我大孙子。”
廖主任伸手扶住小高。 “没办法。谁让你儿子没事儿找事儿打媳妇了。大过节的让我们也不得消停。你赶紧让开,我们得送温暖回病房去。”
她很不高兴。过节偏遇上这样的事儿,只能把召集护士长开会、强调假期安全的事情先放下,当仁不让地和妇联、团支部一起出头。谁让此事的影响太糟糕、护士在医院的数量不仅是大夫的好几倍、而且是临床的不可或缺的力量呢。
王大姐拉了温暖婆婆一把,“她钱婶子,你让开路,让人家把温暖送回病房。这中午了,领导们也得回去吃饭了,咱们不能总呆在ct室这边的。”
温暖的婆婆抱着孩子让开路,一边哄着爱孙一边亦步亦趋地跟在平车后面。ct室的大门在她们身后关上了。
饭店里,李敏与穆杰看着眼前这五十多岁的、有些肥头大耳趋势却态度诚恳、殷勤的老板,俩人都感觉不好意思。
“你不怕我们是骗子吗?”
那老板摇头,伸手去拍穆杰的肩膀:“兄弟,看你把这身衣服穿出来的气势和脸色,就是在南边见了不少血的。别和我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话,咱们也算是战友。
我最早是在熊瞎子岛那边当兵的,六九年发生珍宝岛那事儿时我已经回省城了。虽然没赶上趟,但看人的这点儿眼力见还是有的。
喜欢什么稀罕吃点儿什么,你在省城这期间就带着大妹子尽管过来。老哥哥别的帮不了你,做点好吃的还是拿手的。”
说着话还朝穆杰夹夹眼,站在他身后的那小伙子,局促地看着穆杰和李敏。老板答应了不去打扰,可到收饭钱的时候,老板要过来说几句话,自己这?也不算是打扰了吧。
李敏脸红,这人怎么这么说话呢。自己难道是吃他点儿东西,就……
“您不收我们的饭钱,以后真不敢来您这吃饭了。”穆杰见老板实在不肯收钱,从背包里拿出笔,撕了一张纸写上自己的名字和番号等。
“先谢谢大哥了。等我从南疆回来再来找大哥喝酒。”
“我是省院的外科大夫,我姓李,有什么事儿你可以去找我。能帮上忙的事儿我不会含糊。”李敏学着梁大夫说话。让她说心里话,虽然这里的饭菜比四海酒家贵了不少,但味道真的很不错,偶尔来吃一顿也吃的起。
“女外科大夫啊?失敬、失敬。我姓鲍,鲍鱼的鲍,我当了五年的兵,在部队就做了五年的饭,又在省政府做了二十多年的大师傅,赶上政策好这家传的手艺也不能丢,就开了这么个店子。妹子有空就过来啊。”
老板对李敏抱拳,李敏脸上飞红,笑着摆手。那老板的胖手在穆杰肩上大力一按,“兄弟好眼光,老哥哥看好你。加油哦。”
出了饭店,李敏捏着那两个红纸包说:“看,想花出去都不容易。 ”
穆杰失笑,他真没想到世上会有鲍老板这样的人物。
“那你准备怎么办?”
“给你拿去买书吧。买你军事方面的专业书,这样还是回馈给中国人民了,如此方能不辜负了鲍老板的心意。”
“行。这钱今儿个先放你那儿,明天你带我转转省城?”
想到已经被穆杰说服到创伤外科试试消毒水,也算是变相地同意了他送晚饭,自然就不再差带他去书店了。
“明天也不敢保证能去得了。要看今晚的夜班情况,还有力气就去。”
“好。”
穆杰陪着李敏走到接近医院东门的地方,然后他要转向去家属住宅区。李敏走进东门的时候回头张望了一下,果然穆杰驻足在不远处看着自己呢。
她向穆杰招招手,脸上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回到科里。
“哎呀,李大夫,你可回来了。温暖那边吵着要找你,闹了一个中午了。”吕青等李敏换好白大衣才招呼她。
“脑ct做完了?脑袋有事儿?”李敏立即紧张起来。温暖现在是归她管的病人。
“ct没什么事儿,是她婆婆抱着孩子在病房里哭,闹着要她回家呢。”
“噢。这样啊。吕姐,这事儿得护士长去管。”李敏下意识地躲避,都不用动脑想,能教育出把媳妇打成那样的儿子,本就不是能够以常理论的人。她不想过去与那刻薄面相的老太太交涉,万一老太太撒泼,与自己吵起来,输赢都是自己难看。
李敏抬腕看看时间,还没到下午上班的时候。
“中午谁在科里值班?没人去管管?”
“梁主任啊。他说不管,让温暖的婆婆闹去。闹到温暖寒心了才好呢。”
“他在值班室睡觉?”
“是。他让我告诉你下午自己找个地方,有事儿能找到你就可以。要我说就是温暖的那个介绍人王秀芬在整事儿。那人是普外科的退休护士,大概她与温暖婆婆说了什么ct检查有提成的,所以温暖她婆婆过来找你好几趟的。”
李敏想想,把《外科学》拿出来,对吕青交代去向。
“那我去儿科病房了,看看那个脑膜瘤术后的孩子,麻烦你和梁主任交代一声。
温暖她婆婆再闹,就让护士长去警告她。在大病室里吵得其他患者休息不好,就把温暖挪到单间病房去。
至于温暖回家的事儿,得看温暖的病情转归,唔,得陈院长批准才能出院。”
吕青叽叽地笑起来,单间的收费可是大病房的几倍。她笑着回答道:“行啊。等护士长来了我转告她。”
李敏抱着《外科学》和笔记本去儿科的特护病房。透过大玻璃窗,见李主任靠在一张空置的婴儿床的栏杆上打盹,一个儿科护士在写记录,俩插满管子带着心电监护的孩子,一个安静地躺在婴儿床里,另一个躺在保温箱里。
李敏在隔间换了白大衣、拖鞋,悄悄地拉开内间的门。但还是惊醒了李主任。
她很不好意思,隔着口罩说:“我过来看看。”
李主任点点头,又去打盹了。
李敏先看俩孩子,然后和护士要了病历,一边看一边抄写,最后把护士的监护记录也抄写下来。将将抄写完,她觉得时间还没过去多久呢,儿科护士拉了下她的衣袖。
“李大夫,你们科电话,梁主任让你去门诊,有肠梗阻的。”
“好。”李敏收拾东西,准备与李主任说一声。不想李主任摆手让她直接离开。
李敏才出了电梯,正遇上梁主任跟着平车推的患者回来了。
“不用过去门诊了,患者要求住院。”
李敏只好跟着一起回转去护士办公室。
吕青迎上来说:“哎,李大夫,你不是去门诊了吗?怎么回来了?才门诊又来电话说又来了个阑尾炎的女患者,我还说你去门诊了。”
“遇上梁主任带这个肠梗阻的患者回来。那我这就过去门诊?”前一句是回答吕青,后一句李敏是问梁主任。
“行,你去吧,赶紧的。这个患者我来安排了。”梁大夫这面打发李敏去门诊,转头问吕青: “王大夫呢?”
“王大夫下夜班,刘大夫说他去普外科那边了。”
“打电话让他回来接患者。”梁主任嘟囔着:“他们那个治疗组的大夫一个都不见,简直是欠收拾。”
等待2
李敏匆忙赶到门诊,先就听到孩子的哭声,她的脚步立即就是一顿,难道是小儿阑尾炎?女孩子?听这哭声不像有病啊。跟着就听见哄孩子的声音。
“乖啊,不哭啊。奶奶肚子疼奶奶都没哭呢。不给你扎针。”孩子的哭声瞬间又拔高了几度。
李敏在心里笑,哄孩子的人怕没想到孩子只听到“扎针”了。她走进诊室就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胖老太太,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幼童在哄。
坐门诊的居然是那个进修大夫、旁观了割腕自杀患者急救的那个。
“李大夫,你来了。哎,你赶紧把孩子撂下,让李大夫给你检查一下。”
那老太太一边哄着哭得鼻涕眼泪满脸的孙子,一边对李敏说:“你就是李大夫啊?我就是肚子疼。这不孩子没人带,想着是人老了赶上换季不舒服,先就在家挺着了,唉,挺不住了只好来医院。
可你们的内科门诊问了几句就让我上外科,外科这大夫偏说我可能是阑尾炎,让我等你还有个什么主任来看。我说就拿点儿消炎药就行了的事儿,他偏偏和我整这么多麻烦。早知道这么啰嗦,我就到药店花钱买点儿消炎药了。”
“药可不是随便吃的。”
“可不是咋的。我知道不能随便吃,得你们大夫开的,单位才给报销。不然我干嘛上你们医院花挂号费看病,还等了这么久啊。”
李敏发现自己一句,这老太太就是一串话,也是自己惹不起的那类人。她掏出自己的钥匙串逗孩子,那上面缀了一个绿莹莹的玻璃小葫芦。那孩子眼泪还含在眼圈呢,就立即止住哭声伸手去抓,李敏借机帮着老太太把孩子往推车里引。她握住钥匙串采问病史,单把小葫芦给孩子拽着玩。
“你肚子疼多久了?”
“前天就开始有些不舒服。跑了三趟茅房,也没拉稀。我和你说我这阵子不知道为什么便秘了,什么多吃青菜、水果、喝蜂蜜水,我都试过了,好几个月了,都没啥用。昨天吃什么也不想吃,就觉得胃口不舒服。”
老太太在左上腹胃区划拉了一下,然后就捂住右下腹,“然后今儿早晨吧,我就对付着捡了我孙子的半碗鸡蛋羹和半碗粥吃了,吃完还是不舒服。大概是九点多钟吧,就开始这里疼。疼得我连中午饭都没吃。”
“怎么个疼法?”
“就是一直痛,越来越重。我这不是还要带着他嘛,这孩子上午得睡一觉,我也不好来医院。等给他喂完中午饭了,我就觉得疼得更受不了了。你说我不会是阑尾炎吧?听说那阑尾炎可得做手术的。”
李敏看着她凸出的肚子觉得很违和,有一种奇怪的说不出来的感觉。
“你到那床上躺着,我先给你检查一下。”李敏转头叫那个进修大夫:“你来拿着我的钥匙,看好孩子别让他往嘴里放。”
“好。”
那进修大夫应答的很痛快。他怀疑老太太是阑尾炎,明显的右下腹转移痛病史。
老太太躺在诊疗床上一掀起衣襟,李敏立即就明白自己觉得老太太肚子的违和感是为什么了。一条黑线从肚脐升到剑突下方,下宽上窄。腹部皮肤一道道轻浅的细细的紫色妊娠纹,就那么堂而皇之地在向李敏打招呼。
这老太太是怀孕了?还是初产妇?得了阑尾炎了?李敏觉得一万头乌鸦从脑门飞过去。
“你以前胖吗?”
“还行。就这几个月一天比一天胖,我估计就是捡孩子吃剩下的饭菜胖起来的。你说这人吧,越胖还越容易饿。这小半年吧,馋得我看啥都想吃。有人说我是糖尿病。我问了人家糖尿病都是越吃越瘦,不是我这样能吃胖的。”
李敏不理会老太太的唠叨,她搓热手,把老太太的腹部整个细细地摸了一个遍,心里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这里疼吗?”
“不疼。”
“这里呢?”
“也不是很疼。”
“这里?”
“有点儿疼。”
李敏猛一抬手。老太太立即叫到:“疼。哎呦,怎么你抬手我还疼了?”
李敏掏出听诊器,捂着听头问:“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54。”
“什么时候绝经的?”
老太太顿了一下,“好像过完春节还来了一次呢,也没多少,再就没来了。”
“具体哪天来的记得吗?”
老太太哂笑:“哪还能记得了。都这么大岁数了,让我说早点不来还好呢。我这一天天的围着我这孙子转,偏一把子年纪还来那玩意儿,腰酸背痛的有什么好。”
“你是54周岁吗?属鼠的?”
“不是。我才不属鼠呢。” 老太太撇着嘴,满脸不屑属鼠的模样。然后神秘地强调道: “我属虎!正月里的虎,我奶奶最不喜欢女孩子了,都说我是好福气的虎了。”
“那你是38年2月出生的?应该是52周岁吧?”
“不能说52岁。”老太太正色纠正李敏。“有福气得藏起来,也不能说虚岁是53。”老太太在李敏惊讶的表情里得意地悄悄告诉她:“属虎的女人不好嫁人,有福气的月份更不能给别人知道。”
这都什么奇怪的说法、算法!真令人绝倒了。
李敏莞尔一笑:“你先别说话,我给你听听肚子。”
李敏把听诊器在老太太肚子上移动了几个位置,终于找到能清楚听到胎心的地方。她抬起左手腕露出手表,盯着秒针开始计数胎心率。李敏认真地数着胎心率的皱眉模样,让老太太开始不安起来。
等李敏拿起听诊器,老太太语含忐忑地问:“闺女,我没事儿吧?我孙子还得我带呢。”
“你孙子?是你亲孙子吗?”
老太太立即变脸了,勃然大怒地责问李敏:“怎么不是我亲孙子了?”
李敏看老太太要吃人的模样,忍不住开口为自己辩护道:“可是你肚子上的妊娠纹,显示你这是第一次怀孕啊。”
“啥?你说我啥?我怀孕了?”老太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李敏的手,捏得李敏嗷嗷痛叫:“疼,疼!哎呦,快松手,你快放开我的手。你捏断我手指啦。”
李敏痛得跳脚,急忙甩开听诊器用右手抢救自己左手的几个手指。
“哎,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啊。”老太太开始给李敏搓揉手指。“那个闺女啊,你说我怀孕了?是真的吗?”
“这事儿我骗你做什么?”李敏蜷曲左手指再甩着左手止痛,右手按住她膨隆的肚皮,马上就见另一边鼓起个小包。“看着没?我按的这里是他的屁股。起来的小包是他的手。”
李敏手下加力,一处又一处接连鼓起来。
“刚才起来的是宝宝的手,这回是小脚儿。宝宝在和我们打招呼呢。你平时没感觉到胎动吗?”
老太太立即哽咽起来,顾不得自己躺在窄窄的诊疗床上,直直地来个仰卧起坐、起来摸肚子,吓得李敏赶紧去扶稳她。
“你慢点儿、慢点儿。我可扶不住你这么大的块头。你别摔下来啦,这床窄。”
“闺女啊,你说我这是真怀孕了?”老太太抹下眼泪就用带着眼泪的手抚摸肚皮,另一手死死地揪住李敏的袖子发问,眼神里饱含的情绪让李敏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语去描述,是震惊?是喜悦?是悲哀?是心愿得偿?她从来没在一个人的眼里看到过这么复杂的情绪。
这让她决定更小心地对待这老太太了。
“这么地吧,我先带你去做个b超。b朝能看到孩子发育的程度,也能看到孩子到底是几个月的大小。你看到孩子你就会相信我说的是真话了。”
李敏把老太太小心地扶起来,接着又说:“得赶紧给你家人打个电话。来人把这小孩子先接走,医院里都是病人,别把小孩子传染上什么病。
还得来个人护理你。你这肚子吧我摸着得有七八个月了。不过这么摸着的月份做不得准。你记不得停经的准确日子,我也推算不准孩子到底什么时候出生。”
正带着孩子的那进修大夫听得目瞪口呆,然后在他愣神的一瞬间,李敏的钥匙串就被孩子抢过去了。那孩子把玻璃小葫芦往嘴里塞,吓得看到的这一幕的老太太和李敏赶紧喊:
“别吃。”
进修大夫一惊,快如闪电地伸手捏住了孩子的鼻翼。那小孩子呜呜了两声,不得不张开嘴,由着他顺利地把玻璃葫芦抠出来。李敏接过钥匙串,顾不得葫芦上的口水,立即把钥匙串塞回白大衣的兜里。
孩子从坐着的推车上站起来,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进修大夫手忙脚乱干巴巴地说着“别哭啦,别哭啦”。丁点儿的用都没有。而老太太似乎没听到孙子的哭叫,慢腾腾地捧着肚子下床,还只趿拉着鞋子就开哭了。
“呜呜呜。老天爷终于开眼了。呜呜呜。我怀孩子了。呜呜呜。老于家你们对不起我啊。我不是不能生啊。”
李敏和那进修大夫对视一眼,俩人都处于懵圈的宕机状态了。门诊护士跑进来。
“怎么了?怎么了?你有病治病哭嚎什么呢?你看你把小孩子吓的。”
“你才有病呢。你咒谁有病啊?哎呦,我肚子疼哦,疼死我喽。”前半句老太太还梗着脖子叫,后半句就捂着右下腹弯下腰,滑稽得不要不要的。
进来的那护士愣了一下,然后用手背虚虚地掩嘴笑起来,差点笑出声来。
“李大夫,她这是?”
※※※※※※※※※※※※※※※※※※※※
初产妇的妊娠纹是紫色的,经产妇则是白色。
怀孕的腹部和普通的胖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这个高龄产妇的儿子据说一直很健康,他三、四岁的时候,我还见过他一次,很活泼也很聪明。
等待3
李敏向那护士招手,把她叫到自己跟前。即便如此,她也不得不提高说话的声音。
“你去给我推个平车过来。她是38年出生的,第一次怀孕,现在怀疑她有急性阑尾炎。需要先去做个b超。”
护士眨着眼睛看李敏,好像听明白了又反应不过来李敏说话的内容。
她这般反应落在李敏的眼里,让李敏忍不住开始气急,顾不得老太太对年龄的忌讳,在她的哭叫声里直接气急败坏地说:“52周岁初次怀孕,妊娠30周左右,还得了急性阑尾炎。我要平车推她去做b超。你再给医务处打电话,让他们下来一个人帮忙看孩子。听明白了吗?赶紧去。”
然后李敏又转向那老太太说:“你不要哭了。”
老太太根本听不进李敏说什么,兀自高亢地边哭边唱边骂边嚎,震耳欲聋的哭叫声,刺激得李敏觉得自己要跟着她一起精神失常了。
李敏无法,左右看看后抓起桌子上的病历,往桌子上使劲地拍,“啪啪啪”,终于盖住了老太太和她孙子的“二重唱”。那祖孙二人看着这样的大夫,都停住了哭号,转过脸来注意李敏。
趁着祖孙俩难得的安静瞬间,李敏喝道:“年蔻,你别哭了!”眼看着老太太咧嘴又要嚎,李敏横横心威胁她:“你再哭?再哭会把孩子哭掉的!”
老太太才出嘴的半声哭叫,就那么半张着嘴戛然而止了。她抖着双手搂住了自己凸出来的肚皮,开始打嗝,一声连着一声地嗝啰着。那护士也醒过味来,转身跑了出去。
进修大夫一边拉着小孩子,一边对老太太说:“你做深呼吸。”
老太太茫然地看向他。
他只好耐心地示范:“跟着我做。先这样慢慢地往外吹气,越慢越好。再慢慢地吸气。”
老太太一边学深呼吸一边继续打嗝。
李敏飞快地在门诊病历上龙飞凤舞地划拉起来,字字张牙舞爪狰狞凶恶,好像要爆出纸面择人而噬。
她头也不抬地对那进修大夫说:“拿b超单子给我,还有化验单、住院病历首页、医嘱单。”
那男大夫指着办公桌说:“全在中间那抽屉里,你自己拿。我怕他从车里摔出来。”
李敏看一眼在自己摔病历后、被吓得有点儿愣怔的孩子,心下叹气却也顾不得去哄了。转过去气势汹汹地拉开中间的抽屉,翻找起自己需要的化验单。
平车推来了,李敏的文字工作也写的差不多了。在初步诊断那一栏,她填上:急性阑尾炎!孕30周?
大大的惊叹号,力透纸背!那问号也好像分秒要爆炸般地迫人眼目。
该开的化验单都填写好了,卢干事惊慌失措地跑进来。“李大夫,门诊护士说你们外科这儿有老太太……”
“呶,就是她。38年2月出生的,第一次怀孕,急性阑尾炎。她带着这孩子来看病,我得收她住院,这是她的医疗证,需要你在住院病历这里签字、再去跟住院处要个住院号。我现在得带她去做b超,你把住院号报到b超室。”
李敏噼里啪啦地一串话迎面丢给卢干事。但因为卢干事心里有了准备,他倒还没有懵。只上上下下地打量眼前的老太太一遍,然后回头问李敏:“你没弄错吧?”
李敏扬脖,把下颌抬起来傲然道:“错了扣我一个月奖金。对了,”
“对了,是你应该做的。”卢干事飞快地接了下句,然后得意地看到李敏被噎住。他顿时觉得在李敏这里受过的、所有的不顺都顺畅了。于是他抽出钢笔,笑眯眯地在李敏的指定位置上签了字。
李敏等他签完字,低低地嘟囔一句“官僚”。卢干事硬是笑着假装没听见。
他签完自己的名字,拿着老太太的医疗本翻看了一下子对老太太说:“赶紧把你家老伴儿的姓名、工作单位、电话给我,我打电话通知他来医院。还有这孩子父母的联系方式。这么大的孩子我可怎么带!李大夫,你尽给我出难题。”
看着卢干事为难,李敏觉得找回场子了,她笑嘻嘻地说:“我不好把他往住院部带的,你也知道外科虽然比传染科、内科好点儿,但总是比不上你们院办那层楼来的干净啊。你带不了就去找护理部的人帮忙呗。”
卢干事见李敏提到护理部,再看看哭个不停的小孩子,叹口气说:“去护理部,我也得跟着。唉,护理部是不会接手这事儿的。”
“能帮你哄一会儿你也轻松啦。你还想护理部全包圆了啊。”门诊护士是不惧医务处的这个小干事的,一句话就把他噎了回去。
平车有点高,门诊护士扶着车,卢干事和进修大夫俩人搀着老太太,李敏在车子的另一侧接着,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把她弄到平车上躺好。
刚才哭得委屈的小孩子,一直大张着嘴巴看着屋子里不搭理他的这些穿白大衣的大人们。等卢干事过去推他的小车、要带他要走的时候,他才又在车里不甘地闹起来。
李敏推着老太太快走到b超室了,老太太才翻过味来问她:“我孙子呢?”
“医院给你管着呢。就是刚才向你要电话的那个卢干事在替你带孩子,等你家来人了去医务处接孩子就可以了。”
“那我这阑尾炎会不会影响孩子?”
李敏在老太太的目光里无处可遁,“我会努力让他不受影响。但你要听我的。”
“好。我都听你的。你说我要怎么做吧?”
“不能激动。不能像刚才那样又哭又喊的。你太激动了可能会引起早产的。”
老太太立即红脸了,“我再不激动了。闺女啊,你不知道这孩子我盼了三十多年了。早知道我自己临老了能生自己的孩子,我干嘛过继了别人家的,给别人养儿子啊。”
这话可让李敏没法回答,恰好b超室到了。她蹬下平车的车轮固定锁,叮嘱老太太道:“年蔻,你在车上躺着别动啊,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叫人开门。”
李敏拿着b超单子进去一说,值班的大夫和护士就都出来了。52岁的初产妇,太稀罕了有没有。
几个女人像捧凤凰蛋一样,把老太太连人带车弄进去。
“你在车上躺着好了。”值班大夫吩咐护士把诊察床移开,自己弓着身子操作机器,还把屏幕转过来给年蔻看。
“你看,这就是你肚子里的孩子,这是胎头。”b超大夫移动光标左测量。“双顶径7.5 厘米。看这小模样多招人稀罕。这是手指。这是在吮手指呢。”
“羊水深度5.7 厘米,这个深度也正常。胎心率等等我数一下啊,每分钟 156次。孩子发育的很好。看这样子孕周该到30周了,应该是30周到31周之间。李大夫,你这摸的挺准的啊。”
李敏一笑,实习产科的那俩月,不管在门诊还是在病房的,她把能见到的孕妇肚子都摸了,她都记不清住院的产妇一天要摸几遍了。今个儿最开始也就是被老太太的年龄影响了,才没有立即判断出老太太是怀孕了。
“胎盘种植在子宫后壁上?”
“是啊。要是在前壁,早俩月就能显怀了。她周围的人或许就回怀疑她怀孕了。”
李敏连连点头:“你说的是。后怀再加上这年龄,怪不得没人联想到她怀孕了。”
“老太太,孩子都挺好的。你放心了。”b超做完了,胎儿发育的挺好的,b超室里的所有人都放下心了。
仍然还时不时打个嗝的老太太,把对孩子的焦急略缓缓后就追问李敏:“那我这阑尾炎,得怎么办?”
“一会儿我推你回去外科病房,让护士给你抽血做个血常规等检查,看看炎症的程度。如果可以就保守治疗,如果炎症很重就得早点手术,免得抗生素控制不住阑尾的炎症。一旦阑尾发生穿孔引发了腹膜炎,也会刺激子宫收缩导致早产的。”
“那用抗生素会不会对孩子不好?你给我用好点儿的消炎药呗。李大夫,你看我这盼了三十多年才有的这个孩子,你帮帮我吧。”
老太太在嗝啰声中抓住李敏的左手。李敏赶紧叫:“别使劲。我这手刚才都被你捏肿了。再来就没法给你做手术了。”
老太太讪讪地松开李敏的手,“我没使劲。我才也不是故意的。我再给你揉揉吧。”
老太太的力气太大,揉也疼的。李敏自己曲张手指,还要笑着安慰她:“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没事儿。”
边上站着的护士看着李敏甩着发红的左手指、还得这样和患者互动,忍不住就发笑。被做b超的大夫横了一眼后,悄悄地离开了。
屋里的这些人谁看得出老太太的情绪不稳定,但这时谁也不敢主动开口去劝,万一话没说好、惹得老太太激动了、诱发早产了呢?
李敏一边动手帮老太太擦肚皮上的耦合剂,一边耐心地安慰她说:“你放心好了,我一定挑选最适合你、还对胎儿没有副作用的消炎药用。记得我刚才说的话没有?你不能激动的。
等到病房了,我会再找产科大夫过来给你做个会诊,看看胎儿的情况。”
老太太热泪盈眶,粗糙的双手不停地颤抖着,左一把右一把来回地抹眼泪。b超大夫抓起半盒纸巾递给她。
“你别哭也别着急。李大夫会让你们母子平安的。我和你说即便孩子现在生下来,7个多月了也完全能活的。你明白不?”
老太太点头。大家都看得出她在极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李大夫,我记得你先前的吩咐呢。我不激动不激动。都说在娘肚子呆够十个月出来,才算是瓜熟蒂落。你帮帮我别让孩子早产了。”
“好。”李敏替她整理好衣裳,准备推她离开。
b超室的人帮着李敏劝老太太。 “老太太你可不能哭,你现在哭,孩子出来就愁眉苦脸的。你得笑。孩子生出来才好看。”
老太太含着眼泪否认:“我没哭,我这是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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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4
柴主任一手提着用网兜子装满的各种蔬菜和水果,另一手掐着别着翅膀的一只活鸡,笑眯眯地站到五楼自家的门口。他站在门外深吸了一口气,闻着自家屋子里飘出来的香味,咽了口吐沫。等自己喘匀气了,才开口叫道:“穆杰,穆杰,给我开门。”
穆杰扎着围裙过来打开门,然后就立即说:“回来啦。我锅里还煎着小鱼呢。”话音未落,人影消失了。
柴主任只好任由自家的大门敞开着,先走到餐桌那里放下水果,然后把菜放到厨房指定的架子上,空出一只手回来关上门,再提着那只已经放弃挣扎的鸡到厨房。
“小杰,你看我买了一只阉鸡。今晚炖鸡汤怎么样?”
“我都做了饭菜的。就剩锅里这点儿小鱼,等会儿就煎好了。要炖鸡汤的话可来不及了,这都到几点了,明天再做吧。”
“来得及的。才你嫂子快五点的时候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有手术,她要上台做麻醉,让我们俩先吃呢。”
“什么手术啊?哪科的?”
“她没说我也没问啊。怎么又想知道我师妹的事儿?”柴主任提了菜刀往阳台去。“你说这鸡血要不要留啊?”
“随便你啊。我说了给你师妹送晚饭。”柴主任在阳台的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把手里的菜刀和阉鸡飞出去。被别住翅膀的那只鸡抓准时机开始挣扎起来,咯咯的叫声让穆杰从厨房那探头看过来。
“二哥,你行不行啊?”穆杰探头出来看柴主任把那只不肯就义的阉鸡抓稳了,他又立即缩回厨房了。
“嘁。怎么说话呢!我这不是被你吓着了吗?我师妹同意你送饭了?”
穆杰含着得意的声音在厨房里传出来:“是啊,同意了。我说你那鸡等会儿再杀了,这边还没烧水呢。凉了不好拔毛的。”
“你帮我烧一壶热水。我先把鸡血控干净了,把大的鸡毛拔了。”
穆杰只好把煎鱼的锅调到最小火,先去接了大半壶的凉水在一个炉盘烧上,再继续煎鱼。
几分钟之后,穆杰将小鱼都捡到盘子里,把大勺刷干净,解下围裙问柴主任:“手术室电话多少?”
“直接拨375就可以?你想干嘛?”
“我问问嫂子上的是哪科的手术呗。”
柴主任立即说:“求我就教你一个诀窍。”
穆杰放下电话走过去,“好,我求你教我。”
柴主任正对着垃圾桶控鸡血,见状忙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你现在是秀才遇到兵了。我想教你呢。”
“好好,你厉害。”柴主任笑着告饶。“得亏你去当兵了,不然就凭你从小就这样的兵痞作风,可怎么娶媳妇?”
穆杰的两只大手攥的咔咔直响。
“好了,我说我说。你既然要送饭就别管我师妹是不是上手术了。家里有保温桶,我给你嫂子留饭都是装那里的。在第三个柜门那儿,打开就看到了。你提着保温桶去办公室等,不是更显得有诚意嘛!”
穆杰依言走去厨房翻保温桶,柴主任边拔鸡毛边以成功者身份介绍经验。
“我和你说我当初追你嫂子时,除了最后一年的实习不在一个城市错开了,五年大学我可是给她打了三年多的开水。最开始她家没买洗衣机的时候,你嫂子的被套、床单、外面的厚衣服、裤子全都是我洗的。”
“看不出来啊,你还这么贤良啊。二哥,你会用搓衣板吗?被套你能洗干净吗?咦,你这保温桶倒是稀罕物啊。”
“那可不是咋的。我托在日本留学的同学带回来的,这两保温桶我欠了老大人情了。那时候住单身宿舍,弄这俩保温桶是为了你嫂子下台晚了、回来有口热乎的饭菜吃。
那搓衣板算什么啊,谁学不会。一遍洗不干净就再搓一遍呗。怎么着我也比你嫂子力气大,你说是不是。
贤良不贤良的话先别提。我和你说要是搞对象的时候,咱们就拿出农村那些老爷们儿等着人伺候的架势,你说就我这样人才不出众、相貌不出奇、扔到人堆里找不到的人,想找一个家在省城、愿意嫁我的,你想可能吗?”
“是不可能。二哥,你是不是心眼太多了才没我高?”
“去!你心眼少吗?”
穆杰嘿嘿一笑,“那是,我要少了丁点儿的心眼,坟头的草不知道长多高了。”他把洗好的两个保温桶里外擦干净,开始一样样地往里面装饭、装菜,最后又拿早预备好的小饭盒装了一半晾凉的小炸鱼。
柴主任提着不再流血、拔过长毛的阉鸡,过来水池这面浇热水烫毛。他看着穆杰装了半保温桶的牛肉烧土豆,就问他:“你装那么多干嘛,李敏能吃得了吗?”
“我们俩人的啊。难不成我还在家里陪你吃饭啊。”
穆杰回话的神态非常理所当然,柴主任抽抽鼻子,这土豆和牛肉烧的真够味。他“哼”了一下说:“小杰,你这是想一步到位啊!不过我劝你别想的太美了。万一这步子迈的太大,弄得我师妹反感你了,那不是把事儿搞砸了?
你还是乖乖地只装她一个人的份,慢慢来吧。”
“不用。我们中午一起吃过饭了。”穆杰把保温桶装进布袋子里,提到餐桌上搁着,自己回屋去换衣裳。
柴主任品味着穆杰的话,提高声音问进屋的穆杰:“你们中午一起吃饭啦?”
穆杰敞着怀、提着换下来的衣服出来了。“是啊。二哥,既然你会洗衣服,我这衣服做菜弄得都是油烟味道,你帮我洗洗啊。”
柴主任不置可否,笑着骂穆杰:“你这么大的个子,哪来的这么多心眼和福气。你赶紧滚吧,别在我跟前碍眼了。”
穆杰笑着扣衣服,“这阉鸡挺肥的也够大。二哥,我跟广东的炊事兵学了做鸡,你看看鸡肝鸡心鸡肠子等鸡杂要不要留出来做个生炒?还有,你用一半的鸡炖汤。有木耳泡点儿,香菇泡几颗,再预备点红枣枸杞,回头我给你做个木耳香菇蒸鸡。保管嫂子和李敏都爱吃。”
柴主任点头应了,看着美滋滋的穆杰提了布袋子走,追问了一句:“带筷子了吗?”
“带了。羹匙也带了。”
送饭不带筷子和羹匙,这不是和上战场忘记配子弹夹一样了。柴主任只听到“带了”。然后就是轻松的下楼的脚步声,但这脚步声也很快在楼道里消失了。
年轻真好!
柴主任一边拔鸡毛一边感慨,但他突然想起自己没到三十的时候,就是二十岁也没有像穆杰这般地有活力过。
他嗤笑一声,按下对自己不满意,摇头晃脑地做自我安慰:“不同性格的人有不同的活法。我这样现在不是活的很好嘛。那李敏看着也是个挺要强的人,穆杰啊,你俩还有的磨呢。”
可他却忘记了自己的妻子也只是外柔内刚的要强人。
穆杰特意绕道门诊大厅再往病房去。进了医院的门诊大厅,他微不可查地攥紧了手里的布袋子。等走到电梯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不是在秋天里了,后背开始冒汗了。
“多少楼?”电梯工上下眼地打量这个穿着军装的高大男人。
“十一楼。”
“去创伤外科?”
穆杰点头。
电梯门关上了。但在这个狭窄的封闭空间里,穆杰感觉到消毒水的味道迅速地把他包裹起来……感觉到看不见的压力开始层层地裹紧自己……他咬着牙、攥紧拳头做深呼吸,按着心理辅导医生的要求,闭上眼睛去想那些让自己感觉美好的事情。
头一个出现在他眼前的就是李敏娇俏地横了自己、让自己腿软的那一眼。
五彩缤纷的泡泡从眼前飞过,非常像刘晓庆主演的那个电影《小花》中的赵小花与哥哥重逢的那个场景。
穆杰沉醉在泡泡里,忘记了身体的紧张和不适。
“十一楼到了,你下不下去?”电梯工看紧闭双眼、似乎魂游天外的穆杰,迫于穆杰的军装和大块头,不得不开口放缓和了声音来提醒他。
穆杰带有绮念的冥想被打断了。
他睁开眼,刚才那美好的感觉消失不见了。同时消失的还有后背的冷汗。
“谢谢。”穆杰道谢后大步走出电梯。
他在电梯间停顿了一下,整理下自己的心情。几次深呼吸之后,他凝重的面部表情略略放松了一点儿,要不是在医院里,他觉得自己可能会失控般地喊出来,原来克服消毒水诱发的pdst,就这么简单、这么容易啊。
穆杰直接去大夫办公室,轻轻敲敲门,没有回声。他拉了一下门,发现门是从里面锁死的。这时候他身后走过的一个人说:“你从护士办公室那边可以进去的。”
“好。谢谢。”
穆杰刚迈进护士办公室,身后就传来喝问:“你找谁?交班期间办公室没人,你不知道吗?”
穆杰回头,见一个非常漂亮的小护士,虽然穿着白大衣并努力作出一幅严肃的模样,但掩盖不了她的小娃娃本质。
“我找李敏,给她送晚饭。”穆杰把手里的布袋子提高到那小护士的眼前,晃了晃给她看,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炸鱼的香味一下子就窜进了小护士的鼻端。她下意思地抽抽鼻子,跟着有些不好意思却迅速地绷起脸,换上了审问意味的表情:“李大夫去做手术了。你是她什么人?”
“珊珊,让你拿盘钥匙你走哪里去了?快点儿哦,等着开药柜呢。”配药室那边传来呼叫。
“哎,我就来了。”喝住穆杰的小护士脆生生地应了一句,然后上下打量穆杰。但穆杰坦荡的眼神和身着军装,显然给他增加了不少的可信度。小护士便说:“你可以先在这里坐着等。但不能动办公室里的东西。”
“好,谢谢。”穆杰从善如流地大马金刀地做到长条椅子上。那气势让从抽屉里拿出盘钥匙的小护士,不禁停住脚步又多看了穆杰几眼。
“不着急送钥匙啦?”
小护士一跺脚,横了打趣自己的穆杰一眼,“哼”了一声出去了。穆杰哑然失笑,点点大的小毛丫头,还敢给自己眼色看。
※※※※※※※※※※※※※※※※※※※※
《小花》是刘晓庆1979年主演的电影。根据长篇小说《桐柏英雄》改编。
在这个电影中,导演黄健中、张铮加了以前没有的一些“蒙太奇”的方法,一扫十年样板戏的单调乏味,让广大的观众耳目一新。
主演刘晓庆、陈冲、唐国强等也迅速成为那时期家喻户晓的大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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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5
谢珊芊快步往处置室去。她手里提着的盘钥匙伴随着她的脚步哗啦啦地作响,她也不管护士小姜上一眼下一眼拿着医嘱本在摆药,神神秘秘地凑到她跟前说话。
“姜姐,你知道我刚才看见谁了?”
“我怎么知道你看见谁了。”护士小姜拿着医嘱本在给摆上处置台的大输液液体写病室、床号、姓名以及要加入的配伍药剂。
“你赶紧把柜门打开,我这面的盐水和葡萄糖都摆好了、也写全了,你再仔细核对一遍。我和你说你再这么贪玩,”
“我看见有个穿军装的人,来给咱们李大夫送晚饭了。那人绝对是李大夫的男朋友。气势好吓人,”谢珊芊自顾自兴奋地说着,还伸直胳膊哗啦钥匙盘比量穆杰的身高:“有这么高。”
小姜的数落立即就停了,同时也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她揪住哗啦钥匙盘的谢珊芊问:“给李大夫送晚饭?她男朋友?你没弄错吧?没听说过李大夫有男朋友了啊。
谢珊芊也皱着眉头说:“是没听说啊。不过我看那人应该是个好人,就让他在我们护士办公室里等了。他带的炸鱼味道挺香的。不像来骗人的。”
小姜曲手指将食指第二关节的指背在谢珊芊的额头上敲了一下,抓过她手里的钥匙,恨铁不成钢地说:“就记得吃。给你,把我才摆完的这些核对一遍。”
谢珊芊笑着吐了一下舌头,乖乖地接过医嘱本从头去做复核的工作。小姜打开药柜拿了几盒不同的针剂出来,将里面的安剖瓶小心地拿出来,拿一个仔细看一遍名称,然后对照输液瓶上的标签,将药剂摆在相应的位置上。余下的又放回药盒里送回药柜,再拿出其它品种的几个药盒子,顺手把门锁挂到柜门上。
俩人默不作声地认真干活。
好一会儿之后,提着换下来输液瓶的护士小陈进来了。她把空瓶子放到固定处,然后发问:“我看办公室里坐着一个穿军装的,那人你俩认识?”
小姜不做声,闷头做自己的事儿。
谢珊芊抬头说话。“是给李大夫送晚饭的。哎,你说会不会是李大夫的男朋友啊?”
“那得问李大夫。能来送晚饭也该八九不离十了。姜姐你说是不?”
小姜忙完手里的活,锁上药柜才慢悠悠地说:“是不是的,等会儿你俩问李大夫就好了呗。珊珊,你核对完了没有?小陈,那个肠梗阻术后的怎么样?”
三个护士里,小姜作为护师,对这俩护士来说属于上级,她要负责今晚创伤外科的护理工作。
“就完了。”谢珊芊又低头认真地核对医嘱本与小姜摆上的药品。
小陈笑着回答:“肠梗阻的那个现在没什么异常,看着挺好的。哎,姜姐,你说那个怀孕的老太太会怎么样?啧啧,52周岁了哎。听说她孙子都满地跑了。”
“你操心那么多做什么啊?你赶紧回去看着那个肠梗阻的。我说今晚要是再来急诊,咱们三个就谁也不用睡觉了。”
小陈撇嘴道:“就这么地我也不用睡觉了啊。但愿这个肠梗阻的一夜平安无事。姜姐,我是想说上回那个都快生了做了引产,这个老太太,管计生的会不会也来给她做引产啊?”
小姜坚定地说:“不会的。”
“为什么?”
“上回那个引产是她都生了俩女儿了。这回这老太太是初产,你动脑筋想想,她多大岁数了,自己能生下来么?还引产呢。”
小陈摸摸胸口,“是呵。这老太太怎么也得剖腹产的。我估计妇产科上回出了那事儿,这回没人肯用雷夫诺尔引产,计生那些人要是给她引产,等着一尸两命吧。”
小姜往外推小陈,“赶紧回监护室去。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话都敢往外说。要是惹出来什么祸了,小心护士长不要你了。”
“再不说了。我就是问问你,好姜姐,别给护士长知道。求你了。”
“能管好你的嘴不?”
“能,能。”
“赶紧回去吧。”
“小陈,叫我谢姐姐,不然我告诉护士长。”谢珊芊核对完,在墙上挂着的单日医嘱核对表格上签名。
小陈过去膈肌她,“说,谁是姐姐?你个毛丫头,敢在我面前充大辈儿。”
“好好,你是你是。姜姐救我。”
“你俩再闹,把台上的药碰掉了,小心护士长生气、罚款,把你俩都赶出去。”
提起护士长俩小护士都蔫了。外科虽然累很多,但是奖金高啊。真被罚款了或是撵出外科可就没脸了。
俩人讪讪地住了手,开始抽吸注射用水稀释安剖瓶里的药剂,再分别加入盐水和葡萄糖液体里。
手术室里,李敏和梁主任都是一脸的凝重。
刘主任站在年蔻头部,细心地给年蔻掖着一次性无菌帽边露出来的鬓边头发,细声细语地安慰她说:“你要能放松心情,我就可以少给你用点药。是药都有三分毒性,对孩子都是有害的,你明白吗?你要是紧张、害怕,你就告诉我,我用药让你睡觉。”
“我明白。我不用睡觉。我不紧张也不害怕的。”老太太一脸的坚强刚毅。
梁主任往头架那边扭转身体,看着老太太的眼睛说:“我们做手术的时候,你会有感觉的,但是不会疼。要是你有什么不舒服了就说话,一定要告诉我们,千万不能硬挺着。记住没?”
“记住了。我知道怕引起你们说的宫缩。我会说的。”
李敏站在术者的位置,她的神色不轻松。同样紧张的还有妇产科的苏颖,她被梁主任临时叫到了手术室,预防手术中患者出现意外,好能及时实施剖腹产手术。
苏颖站在年蔻的视线能看到的头部另一侧,给老太太吃定心丸:“你放心,整个手术过程,我都会看着胎心监护仪,帮你看着孩子的。”
下午就是她过来给老太太做的会诊。如今梁主任叫上她,有老太太与她熟悉了,也有她性格偏柔和,适宜安慰患者有关。
“嗯嗯,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李敏一手纱布一手大圆刀片,紧张地问刘主任:“可以了吗?”
刘主任点头说:“可以了。”
梁主任就说:“按你平常的来。从这儿到这里。一层一层地来。”
“是。”李敏沿着梁主任刚才用刀尖画下的白痕、现在有特意用止血钳子的指示,轻轻地切开了皮肤。
这个腹部的切口比普通阑尾炎手术长了有3厘米。但是其偏厚的脂肪层,还是妨碍了梁主任和李敏的操作。俩人小心翼翼地一点点、一层层地分离各层组织,尽量予以患者最小的刺激。
梁主任还时不时地问年蔻:“疼不疼啊?要疼就让刘主任给你加麻药。”
“不疼。你们做吧。”
千幸万幸,打开腹膜后非常顺利就找到了阑尾。李敏按着要求做了荷包缝合、切除阑尾、用石碳酸腐蚀残端后将其包埋。
切下来的阑尾长度超过了6厘米,粗接近1.5厘米,表面水肿严重、布满白色的脓胎,个别的地方有点点的黄绿色。
梁主任用止血钳扒拉切下来的阑尾做仔细检查。感慨地说:“幸好现在做了手术,不然逃不脱今天夜里穿孔了。用温盐水冲洗腹腔,把我带来的那两支进口青霉素溶解了。”
等李敏冲洗了腹腔后,梁主任又检查了一遍,然后把青霉素药液注入腹腔的局部。
“关腹吧。”
李敏轻松起来了。她按部就班地一层层缝合,连患者都感觉到手术室内的轻松气氛。
“梁主任,我的手术做完了?”
“快了。李大夫在给你缝合呢。”
“谢谢李大夫啊。这么年轻就能给人做手术,真厉害啊。”
李敏被她说的有些不好意思。
“梁大夫也是我这个年纪开始做手术的。苏主任也是的。但没刘主任帮着我们,什么手术都做不了。”
“哎,哎,是啊是啊,你们都厉害。我遇上好人了。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在老太太连声的感谢中,李敏缝合了最后一针。
梁主任拿着大镊子对合皮肤。
“老太太,你这刀口比别人长了一寸的。你知道为啥不?”
“李大夫说我肚皮上肉多,口小了不好找阑尾,手术时间长了影响孩子。”
“你明白就好。别拆线以后嫌弃我们把刀口开大了。”
“不嫌弃不嫌弃。我都这么大岁数了,刀口大小能怎么地,还有人看我肚皮啊。”
苏颖便说:“老太太想得开。以后剖腹产的刀口比这个长呢。”
“没事儿没事儿。只要孩子好就行了。”
术后过床,算上巡台和器械护士,六个人吭哧着把老太太移到平车上。
这是今天的第二台急诊手术。
下午她把年蔻老太太收入院以后,先给老太太做了青霉素的皮试,以及所有的术前抽血检查,飞给妇产科一个会诊单、向护士长交代好要用进口的青霉素静脉点滴之后,就匆匆跟着梁主任和刘大夫上了肠梗阻手术。
这是一例很奇怪的肠梗阻。手术中发现有将近半米的、靠近回盲部末端的回肠颜色可疑,因为考虑到局部有坏死的可能,用温热的盐水纱布捂了二十多分钟,也没有恢复正常颜色。更奇怪的是找不到梗阻和坏死的原因。
最后只能切除坏死部分的肠管,下了引流推回病房。
梁主任的情绪很不好,沉着脸一言不发地领着刘大夫和李敏回病房。
刘大夫就问李敏:“最近收了几个癌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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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6
李敏见刘大夫问的认真,就细数最近收进来的肿瘤患者:“最近这周有胰腺癌、乳腺癌、直肠癌。这个月的还有一例不能手术的肝癌。”
刘大夫叹息道:“你说那些是你自己管的病人。你忘记数科里的了。咱们科在这月初就陆续做了两例胃癌,还收治了前列腺癌、骨肉瘤,陈院长的那个脑膜瘤,还有李主任那个窒息的肺腺瘤。梁主任,我总觉得这个肠梗阻的病因,没准儿就是小肠的什么肿瘤。”
梁主任被刘大夫给逗笑了,他笑着斥了刘大夫一句:“你胡勾八扯也得有个撇,癌症这玩意还能这么凑数?!”
“唉。你别不信啊。我的直觉都很灵敏的。你看着吧,我数了无数次,收患者还就是这规律。要是肿瘤病人进来一个,跟着会进来一串的。就像那几天的开颅,前面开了一个,后面就是一串。还有李大夫你今晚小心了,可能不是一台急诊。”
李敏开玩笑:“刘大夫,要是应了你的乌鸦嘴,今晚的急诊我就把你从家里提溜来。有几台找你几次。”
刘大夫赶紧拱手求饶:“别找我。让我好好睡一觉吧。我都开始秃头了。”
“不找你找谁?”梁主任呛他。“小李别可怜他,要是今晚再有急诊手术,一定是他这乌鸦嘴招来的。”
刘大夫豁达地耸耸肩:“只要有钱赚,找就找吧。我不怕干活就怕没钱啊。”
有了刘大夫的插科打诨,梁主任信没信刘大夫的话李敏不清楚,但刘大夫这番话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梁主任总算不再满脸阴霾、阴沉晦涩了,他转而关心起才收入院的那个老孕妇。
这让跟随他工作的李敏悄悄松口气。
回到病房他就带着李敏去看怀孕的那老太太年蔻,老太太的腹痛症状没有加重,但也没什么好转。年蔻的家属已经到了,同病室的人都在积极地关注着老太太,每个人的表情虽然都不同,但都传达出这么大岁数还能怀孕的看稀罕心理。
梁主任还是很耐心地安慰了老太太几句,然后回办公室再看刚回来的、年蔻的各项急诊化验单,立即拍板决定手术。
“wbc1万3,中性粒87%。咱们得趁着老太太现在的精神头还好,有体力能扛得住手术,急诊切除阑尾吧。”
李敏立即开始忙起来。她先电话通知手术室要做急诊阑尾炎手术,还专门打电话去麻醉科,把患者的特殊性详细告诉给麻醉科的周主任。然后她去3病室,把老太太的老伴儿和儿子招呼到办公室来,没想到老太太的儿媳妇也抱着孩子跟过来了。
被老太太哭着叫骂的老于家的现在当家人老于,看着就是一个憨厚的老实人,下午接到电话就过来了。才听护士长说他见了老太太以后就笑傻了。他们的养子是老于兄弟的儿子,小夫妻俩听说大娘兼养母怀孕了,吃惊之余也很快赶到医院。
“梁主任,我妈没事儿吧?”小于的担心溢于言表。他襁褓中就被抱给了大娘,三十来年养母对他很不错。在大爷大娘家里作为独子在城里长大,他的生活可比在农村的、他的那些同胞兄弟姐妹过的好太多了。可她媳妇抱着哭肿眼睛的孩子始终沉着脸。
“应该没什么大事儿。你妈妈现在的血象提示阑尾炎症比较重。”梁主任看着李敏写术前交代,自己则耐心地给他们父子讲解手术的必要性。
“如果不手术,一旦阑尾穿孔引起腹膜炎,很容易刺激子宫收缩诱发早产,那就需要急诊做阑尾切除术还有剖腹产手术。但在有腹膜炎的情况下手术,很容易引起其它感染的。比如术后的宫腔内感染等。”
“那孩子剖腹产出来是活的吗?”小于的媳妇发问了。
“你妈妈怀孕估计有30周以上了,7个半月大的早产儿,就是放在几十年前,也不少能养活的。”面对老太太媳妇明显含着其它意思的问话,梁主任表情平静语气和缓。
“那现在这个计划生育了,还允许我婆婆生这个老二吗?”年轻女人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开始张牙舞爪了。
老于就开始瞪眼,“怎么不让生了?你妈这是生头一个。”
“那我对象算什么?他不是你的儿子?不是独生子?我们按政策原本可以生二胎的。现在呢?说好了再生了老二跟我的姓,你们老于家、老于家欺人太甚。”
年轻女人先是满脸纠结、焦急地问梁主任,然后很快被老于的态度激惹得有些失控,愤怒让她脸上染上了薄红。
小于尴尬,立即说自己媳妇道:“你先别说那些。我妈这岁数能生个弟弟,是她盼了一辈子的事儿。”
老于立即表态赞同:“可不是咋的。这是老于家祖宗保佑,这是我们老俩口一辈子行善积德的福报呢。”
“那我们怎么办?我们还可以生老二吗?我们以后住哪儿?就两室的房子。”女人顾不得是在大夫办公室,立即尖声问小于。随后不等小于回答就像是自然自语地在嘀咕、偏偏声音“低”到每个人能听清的程度:“她行什么善、积什么德了!”
梁主任皱着眉头,“小李,我去让护士备皮。”他甩袖子就出去了。
小于脸红脖子粗沉声呵斥她:“你带孩子回家去。这事儿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你说话算数吗?你能伺候月子吗?你妈妈一天到晚看我不顺眼。我下班回来就做饭,难道结婚这几年你做饭了吗?这还没等老呢,就得我伺候她了。不仅要伺候老的、还得伺候小的……”
小于立即一手搂着媳妇和儿子,一手捂着“呜呜”还想说话的、他媳妇的嘴出去了。
李敏站起来招呼脸色难堪的老于:“于师傅,这是梁主任刚才给你讲解的术前交代,麻烦你看一遍签字,我们好去手术室了。”
术前被老太太的儿媳妇闹了一场,弄得谁都不痛快。好在小于念着养母对自己的好,术前把一切打点的很明白。末了李敏推着老太太要进手术室了,他还拉住李敏说话。
“李大夫,我妈虽然不是生了我的亲妈,但这三十来年她也是把我捧在手心长大的。我妈就拜托给你了,麻烦你了。”
老于轻咳一声,“行啦,你有心你妈都明白的。让你媳妇带孩子回家去,我们爷俩在外面等。”
明天就是“十一”了,今天下午各科除了急诊手术,都没有安排择期手术。所以空荡荡的手术室门外,只有于家父子俩焦急地在门外守候着。
这期间还有一个与他们同样陷入焦急状态的人,就是坐在创伤外科护士办公室里的穆杰。
穆杰闻着与野战医院相仿的味道,闭着眼睛开始回想自己从小到大的快乐事儿,用以抵抗再度出现在自己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血肉横飞的残酷战场。
敌人突然增加的边境对恃的军力和火力,炮火中受伤的战友□□声渐渐变小,硝烟中能看到被炸飞到半空的肢体……
穆杰痛苦地抓紧长条椅子,脸色越来越苍白。
慢慢地他额角的汗水滴答了下来,后背的衣服也汗湿了。走回办公室的小姜一眼就发现了他的不对,跟在她后面的谢珊芊跟着也发觉了。
“姜姐,他这是低血糖了?”
“不像。喂,你怎么了?”小姜提高声音问穆杰,然后快步走过去。
穆杰的思想被小姜的问话声打断,他从沉湎进去、就不可拔出的战争场面中陡然被唤醒出来。他睁开双眼看向说话的小姜,没等小姜有什么反应,他眼睛里的血红,就把谢珊芊吓得惊叫起来。
穆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明白自己用从小到大的快乐事儿、抵抗不了pdst带给自己的阴影。他只好强迫自己开始去想李敏头发的味道、去想李敏娇俏的笑容、去想李敏潋滟的眼波、去想李敏追问自己是喜欢带兵还是喜欢搞技术……
他慢慢平静下来。
再睁开眼睛,眼底的血色已经差不多消失了。
“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了。对不起,吓着你们了。” 刚才纯粹是他不想完全地依赖、依靠李敏才造成的。
“我们能帮你做点儿什么吗?”小姜看着穆杰的状态不是很好,从护理的角度关切地问他。
谢珊芊完全没了刚才审问穆杰的强硬,她跟着疑惑地问:“需要我们做点什么吗?李大夫他们在做手术,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回来的。”
穆杰闭闭眼睛,再度睁开后又好了一些。“李大夫的办公桌在哪里?”
“里间对着门、靠窗的那个位置。”谢珊芊走过去打开日光灯,把李敏的位置指给穆杰看。
“我过去坐坐可以吗?”
小姜点头,嘴里却问他:“李大夫知道你给她送饭吗?”
“知道。她有手术,我可以等她。我用了保温桶的。”穆杰提起袋子示意给小姜和谢珊芊看,然后在俩人的注视下走到李敏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下来。
李敏的桌面很简单,墨水瓶和别人桌面的是一样的,但没有烟灰盅,只有靠近窗角的那端有一个细颈的白瓷瓶,里面插着三两只高低错落的雏菊花。
穆杰伸手把细颈的白瓷瓶拿到手里把玩,发现这细瓷瓶竟然是酒瓶子。他哑然失笑下又发现他以为是假花的雏菊竟然是真的雏菊制成的干花,还带着清淡的柑橘味道。
李敏喜欢柑橘的味道?
穆杰转着菊花枝,嗅着干花上的柑橘的味道,思索着自己刚才的失败的。他就是突然想试试不靠李敏去抵抗pdst成不成。
答案是不成的。
走廊里传来碌碌的车轮滚动声,伴随着迎出去的那俩护士的说话声。
“回来了。监护室准备好了。”这是那个年长护士的说话声。
“哎呀,李大夫,有人来给你送晚饭嗳。可高了,是个军人,在你的位置坐着呢。”
是那个小娃娃的护士在打报告。
雏菊枝上的浅淡味道钻进了穆杰的鼻孔,也在变相地提醒他刚才发生的事情。穆杰兴致索然地把酒瓶子放回原处,又细致地调整角度,使得瓶插的雏菊花像没动过一样。
穆杰等了好久,才听到李敏的脚步声。他睁开眼笑笑,站起身迎接走进来的李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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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13w4
这期榜单轮空轮空轮空
终于也轮空过了
在此留念
泪奔
**按计划生育政策,双方都为独生子,他们婚后可以生育二胎。后来放宽到单独。现在是全面放开二胎了。
试验1
明亮的日光灯下,李敏看着眼前站得笔挺的、高壮的穆杰。直觉让她怀疑穆杰的状态似乎有什么不对,但李敏又不能马上判断出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做完手术啦?”穆杰笑着抢先开口,意图分散眼前这个满脸怀疑、似乎在探究自己的女孩子的注意力。
“喏,饭菜都在这儿了,等着你给我的打分呢。”
“哎呀,辛苦你了。”李敏把目光转向办公桌上的那个大布袋子上。“刚才去监护室安顿那个才下手术的患者,你等了很久了吧!我去洗个手就来吃饭。”
李敏没开口问穆杰发生了什么事儿,让穆杰暗暗松了一口气。但他的心旋即又提吊起来。因为李敏与他招呼一声之后就转身离开。那苗条身姿的轻巧一踅,带着白大衣的下摆画出一片小弧形,令他的视线跟着李敏移动的同时,忍不住把李敏的软腰、长腿和衣摆滑动的美妙瞬间牢记到脑海里了。
他闭了下眼,有些兴奋又有些失落。
兴奋不仅是因为自己用有关李敏的记忆片段,就可以彻底抵抗pdst。还因为他以为经历过在南疆的这些年残酷战事后,已经失去了正常年轻男人对女孩子、对平和宁静生活的向往。
失落的是不能靠既往生活的快乐片段抵抗住pdst。竟然三十来年的蓄积,还抵不上认识三天的一个女孩子!
是自己的心理素质不够强大么?穆杰想到战后这几个月有意找到的、有关pdst方面的心理学书籍,他对自己这样的软弱心理状态非常不认可。
护士办公室传来哗哗的水响声。
穆杰猛地几步走过去,说:“我也洗洗手。”
李敏笑着侧开一步,让出一半的水池。“你来多久了?刘主任没给柴主任打电话、说今晚有急诊手术么?”
“打了。我没来多久。想着饭菜早做好了,来你们科里等你也是一样的,离你还近点儿。”
俩人并肩洗手,穆杰的鼻端全是李敏那混合了消毒水、酒精和柑橘的味道,他发现李敏白大衣上的消毒水味道最浓烈。他微不可察地叹口气,自己的嗅觉越来越灵敏了!这样下去,都可以试着去替代警犬了。
“给你肥皂。”
穆杰赶紧张开大手接住从李敏手里滑落的小肥皂片,看着满手泡沫的李敏,他再度将心神放在控制自己情绪上,却没留意到他的最后半句话,成功地让李敏平静的脸上飞起了红晕。
梁主任从外面走过来,说:“小李,我们先吃饭去了,回来给你带些吃的啊。哎呦,穆杰,英雄来了啊。”
“梁主任好。我过来给李敏送晚饭。”穆杰坦然地向梁主任问好,顺便说出来自己过来的目的。那神情好像送晚饭的这种事儿,他做的不是第一次,而是十次、百次、千次般地自然。
“那好,那我们就不给小李带份儿了。”梁主任笑着看看面颊飞红的李敏,转身招呼老于一起走了。
老于跟在梁大夫后面走了几步才问:“那个军人是李大夫的对象?看着挺可靠的啊。”
“应该是吧。你看着也挺好?”梁主任点点头,心里则说,那人差点成了我女婿的候选呢。
“是挺好的。挺高的大个,身子骨也壮实。看着和李大夫满配的。”
“那是。军校毕业的大学生。等回去部队就是副团长了。在老山前线靠着战功升上去的。”
“哎呦,那可是战斗英雄啊。”老于啧啧称赞道:“好,好。年青有为啊!可惜我当了那么多年兵,穿上军装也没去成朝鲜前线,就跟着大练钢铁、修路,到头来一枪没放就退了伍。咱们要是能请他来,一桌喝点儿酒都好。”
“今天李大夫夜班,他可不会舍得跟我们出来喝酒的。”
“是是,梁主任你说的对。当兵的好容易有个假期,那是一门心思全在媳妇身上呢,哪里能分出心思应付我们这些糟老头子。”
“嘿嘿,可不是咋的。咱倆都是有自知之明的。当兵的不容易。”
“是啊。当兵不容易,做军属更难。”老于赞同地笑着点头。“可也有好处。
我当兵的时候,一个月就几块钱的津贴,虽少但部队啥都发,我还能往乡下寄回去一半。那一半津贴就够我妈买盐、买油、买个针头线脑、火柴的,也让家里能攒出给我兄弟们娶媳妇的钱。我妈常念叨那是支持一大家子的活钱呢。”
“那时候什么都便宜。我一个月十块钱就读完了大学。”
“是啊,那时候什么都便宜。娶个媳妇几十块钱就够了。哪像现在,没个三千、两千的,媳妇娶不进家门。就是不知道现在当兵的那点儿津贴,或许团长的津贴高,能够娶媳妇、养活媳妇和儿子的?!”
梁大夫哂笑:“现在就是在农村过日子,也不指望当兵的那点儿津贴养家喽。再说了咱们李大夫能干,她养得起自己、将来也能养得起孩子。”
老于陪着呵呵地笑了两声,“那咱们的战斗英雄可是好福气啊。要我说这样的媳妇可不好找,别说当副团长了,就是当了师长也得把人家李大夫打板供上。”
梁主任哈哈大笑着迈进电梯,回头对老于说:“于师傅说的对。钱就是给咱们男人仗腰杆子的。挣不回来养媳妇养孩子的钱,就得对着媳妇弯腰啰。”
李敏撕了几张空白的检验单黏贴纸,在办公桌上铺了一层。穆杰打开两个保温桶,往外摆饭菜。
一个保温桶里装着大半的土豆烧牛肉,上面的小盒子上放着十来个已经浇了汁的茄盒。另一个保温桶里装了大半的米饭,上面的小盒子上放了一点儿蒜泥茄子。再打开的小饭盒里装的是炸小鱼。
李敏看着装得满满的保温桶,想想学校食堂里那些靠在一起吃饭的情侣们,她有点儿发憷……自己真做不到与穆杰挨的那么近。
她禁不住就嘀咕了一句:“用什么装饭呢?”
穆杰笑着把小鱼逐个夹到饭盒盖子上,用羹匙往小饭盒里舀饭,说:“你用这个吃饭。”
李敏感觉穆杰这样的安排真挺体贴人心的。挺好的。
“好。够了。”
穆杰也不勉强给她多添饭,将手里的饭盒递给她。一起喝过一顿酒、还吃过一顿午饭,穆杰觉得自己差不多也摸清了李敏的饭量。
俩人算是挨着坐下来。穆杰只要略微倾斜下脑袋,就能更清晰地感觉到李敏身上的味道。他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他先给李敏舀了一大匙的牛肉土豆,淋漓的汤汁让李敏立即把自己手里的小饭盒递过去。
“先尝尝这个牛肉炖的怎么样。”
“唔。很好吃。又香又烂糊,土豆也进去味了。这汤汁拌饭都可以了。”李敏边吃边赞。“穆杰,真没想到啊,你还有这样的好手艺。”
穆杰得意地一笑,又夹了一个茄盒给李敏。
“我看那天晚上你挺喜欢吃这个的,尝尝我做的和大师傅的那个好?”
李敏夹起茄盒细细地品着,等整个茄盒都吃完了,才点头说道:“你做的茄盒肉馅更有嚼劲,不像大师傅的那么咸,好吃。那个土豆牛肉也是一样的,都不咸的。”
穆杰哈哈一笑,自己早发现了李敏吃东西的咸淡轻,那天晚上稍微咸一点儿的菜都不吃第二口。今天做菜就少放了一点儿盐,果然没错。
“你也吃啊。”
……
小小的扒皮鱼仔,炸到鱼骨都酥脆了能直接嚼着吃的。虽然在饭盒里闷久了,不复其刚出锅的时候,但由于穆杰是挑了凉透的装盒,吃起来也还是很不错。
“这个是怎么把味道炸进去的?” 李敏吃完饭,捏着小鱼当零食吃。
“先腌透了再炸。喜欢吃我再给你做。”
李敏红脸不说话。
“这个蒜泥茄子不好吃吗?”穆杰注意到李敏就动了一筷子,夹了那点儿还不够半口呢。
“嘿嘿。茄子除了茄盒这种做法,”李敏不好意思,“我不喜欢吃茄子。”
“炖大茄子、烧茄子都不吃?”原来刚才那筷子茄子是给自己面子的?
“嗯。我宁可光吃饭。小时候为不吃茄子没少挨我姥姥训。”
“不吃就不吃吧,夏天还有很多别的菜呢。”
“是啊。夏天没事儿,可冬天就难了,我不吃酸菜。”
穆杰这回吃惊了:“为什么?”
“齁死人了。吃一回嗓子能紧十天,受不了的。”
也是的。渍酸菜要加不少大粒盐的,不加又会烂缸。
“那不吃也就不吃了。还有白菜、土豆、萝卜、粉条什么的呢。”
“是啊,可以吃白菜土豆呢。”
今天中午就没吃小鸡炖蘑菇里面的粉条,估计那萝卜也是不吃的。他试探着问了一句:“粉条呢?”
“粉条啊,原来吃的。可是被科里那几个大夫说的,那圆的粉条,像不像蛔虫?”李敏看着穆杰匙羹里的大米饭,咽下了蛆芽的比喻。
穆杰被圆粉条像蛔虫的说法弄的一愣,没等他回过味来,外间小护士喊李敏了。
“李大夫,”谢珊芊憋了好一会儿了,这时候听李敏在聊天,猜测是吃完饭了,忍不住在外间喊她。
“什么事儿?”里外间的门一直是开着的。李敏捏了两条小鱼走出去,往小姜嘴里塞了一条,又给谢珊芊嘴里塞了一条。
“好吃不?”
谢珊芊嚼着小鱼把李敏拽的低下头,趴在李敏的耳边含含糊糊地说:“刚才他满脑门都是汗,睁开眼睛是血红的,好吓人。”然后放开李敏道:“这小鱼炸的有味道,真好吃。”
小姜咽下小鱼仔对李敏讲话。
“他做的饭菜?”
李敏笑着点点头,“好吃吧?”
“嗯。别听珊珊胡说。她懂得什么。你回去吃饭吧。珊珊你去看看阑尾炎那个老太太。”
谢珊芊乖乖站起来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姜姐,我没胡说,你也看到了。”
李敏笑着安抚她:“我知道他怎回事儿,谢谢珊珊啊。”
李敏走回办公室,看穆杰已经吃好了在收拾保温桶。
“你后背都湿了。”
“嗯,刚才出了不少汗。”
李敏沉默了一下问:“是想起了前线的战事?”
穆杰丝毫不回避地答道:“是。心理辅导医生让我在遇到这样情况的时候,就想快乐的事情去抵抗。我把从小到大的高兴事儿都想过无数次了,没用。”
他倾下身子靠近李敏的脸说:“可只要想你,就能轻松地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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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晚上和寒少散步
边走边聊
帅哥果然是最好的安慰剂、疗伤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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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验2
李敏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次红起来。她向后弯腰,回避穆杰带给她的空间压迫感和男性身体汗味的刺激。
她的回避立即提醒了穆杰,自己的行动急迫了,让李敏防备了。他马上挺直身体又后退了一大步,带着椅子歪扭得差点倒地了。他伸出长臂捞住趔趄的椅子并将其扶稳了,其实他心里更想去扶向后折腰的李敏……
等李敏站好了,穆杰略带着歉意说:“是我造次了。”
李敏略略摇头错过这一节,转而问穆杰的pdst症状:“你每次都是同样的诱因、出现同样的症状吗?”
“差不多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现在发作的时候,只要外界有丁点儿的声音,就能打断我、唤醒我的。说起来也没什么大的妨碍了。”穆杰装出一幅很轻松的样子。
李敏狐疑地看着他,揣测他的话有多少真实度。
“从来都是消毒水的味道诱发的?”
“目前全是了。但是我来的时候在电梯里已经找到怎么对付的办法了,立竿见影非常有效。”穆杰说的很认真、信誓旦旦。
但站在他对面的李敏,却皱起了眉头,指着他汗湿的衣服,问:“那你怎么成这样了?”
穆杰尴尬地为自己遮掩:“那是我没用新方法。想再试试老办法是否也能起到同样的作用。”然后他在李敏的注视下有点儿心虚地嗫嚅:“我想试验一下,看自己是不是能不受消毒水的影响、能不能彻底脱离pdst了。”
“老办法没用。”李敏肯定地说:“你还是没脱离pdst。”
“是没用。但新方法是……”
李敏却打断他道:“我明白你的想法。你看我说的对不对:新方法有效你却不用,是不是你自己潜意识里需要战争那场面的刺激、要寻找受伤的感觉?难道你内心深处有受虐的倾向,是你以前没发现的?”
李敏问的很犀利,这问话也是建筑在中午穆杰说他也读了一些心理学书籍的基础上,包括柴主任他们的第一版《医学心理学》,他这几天也细细地读过了。
穆杰以为李敏会听自己描述是怎样地想到她对抗了pdst,却没想到李敏没有和军中的心理辅导医生一样细致地跟着自己的思路做询问。
反而她虽然在说着疑问的话,神情却是给自己这样一个肯定的、“受虐狂”的“诊断”。亏得自己这段时间看了不少心理学的书籍,多少了解一点儿受虐倾向的含义。
他立即沉下脸,很严肃地反驳李敏道:“我怎么会有那样的倾向?我就是想反复试验下,寻找出更多的方法。”
李敏的眼睛盯着穆杰,她发现自己现在一点儿也不怕穆杰了。
“有效的方法不用多,一个就足够。像我们临床治疗结核,就是现成的一线抗结核药配伍使用,不行了换二线的抗结核药上。像已经在中国灭绝的天花,也是只用一个方法的。”
可转念的功夫,李敏又柔和了口气、笑意盈腮地说:“你的试验结果出来了,衣服是湿透的。我不信你不记得每次陷入pdst后的结果。所以我说你内心有受虐倾向还是站得住脚的。是不是?”
跟着她犹豫了一下,把到了唇边的、心理学分析的自我、本我、超我的专科术语留下,换上另外的一句话:“现在这天气,晚上已经很凉了。你这样,还是让柴主任给你送件衣服吧,感冒了就不好了。”
“没事儿。我身体好。南疆下冻雨的时候,比这个难挨。一会儿体温就把衣服烘干了。”穆杰对李敏肯转换话题很感激,他怕了李敏咄咄逼人的分析了。
李敏想了一下说:“要不你先穿我夏天的短袖工作服,这个用风扇吹吹?总比湿衣服熥在身上要好。”
穆杰的犹豫一闪就消失了,能穿上李敏工作服的诱惑,让他舍不得拒绝李敏的提议。故而他默默地点点头。
李敏走到靠墙的那一排更衣柜前,打开自己的柜门,抽出隔层下面压着的短袖白大衣,递给穆杰说:“你应该能穿上的。原想着夏天穿宽松点儿凉快,我就领了女款最大号的。今年天凉,我上班就没穿过短袖的。你先换了,我去找电扇。”
然后她带上门出去了。
等李敏再回来的时候,看见穆杰已经在洗手池那里、套着自己的短袖工作服、敞着怀在冲洗饭盒了。看着穆杰肩膀那里绷得紧紧的,时刻要绽破线的样子,她费力地憋着笑,洗手接过饭桶。
都收拾好了她对穆杰说:“你跟我来,把你的背心和衬衣挂去换药室。晚上那里没人去,开着窗再用风扇对着吹,一会儿就能干的差不多了。”
“好。”穆杰拿起自己脱下来的湿衣服,跟着李敏往换药室去。
打开门,穆杰在门前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消毒水的味道差点没把他熏个跟头。
“你才倒的消毒水?”穆杰站在李敏的身后问。
“是啊。一盆呢。”
“你故意的?”
可不是怎么的。装了大半盆的消毒水就放在窗口附近,不远处的落地风扇还在摇头晃脑地吹,整间屋子都是浓烈的味道。
李敏进去从输液架上拿下来两个衣架,分给穆杰一个,同时接过穆杰手里的衬衫,撑起来后扣上两粒口子、挂去地中间的输液架上。穆杰跟着把手里的军绿色跨栏背心也挂到衣架上,然后却递给李敏,脚下一步不动,显然是不愿意走进换药室。
“我这两件衣服拿回去洗,怕是洗衣服的水,都能当消毒水用。”
“我觉得你今天该穿这两件衣服睡觉。”李敏笑吟吟地问穆杰。“要不你今晚睡值班室?我把这盆消毒水端去给你做伴儿?”
“你这是要以毒攻毒?你不怕毒死我?”
“不怕。除了味道呛人一点儿,毒不死你的。你身经百战,心理素质强,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是不是?再说你不是刚得了能自救的新方法嘛。”
李敏把屏风推开,露出诊察床。
“或者你愿意,在这里睡觉也成。你先过来这里坐,我在换药室守着你,一旦你有什么不对,我会喊醒你的。”
穆杰的注意力都在李敏那一张一合的红唇上,心里想着难怪这女孩子能当外科大夫啊!她怎么比部队的心理辅导医生还下得了狠心?就不担心我在这样浓烈的消毒水味道里会出事儿?
他心里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了出来。
李敏被他问的愣神了一瞬,然后马上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不是你刚才说过的,只要有一点儿的动静惊动你,就能把你从沉湎到战场的想像中叫回来吗?
我想着自己在你边上看着你,发现你有不对劲就喊醒你,然后你就可以用才找到的新方法对抗了,是不是?”
然后穆杰看到李敏走向自己,等到了自己的身边后,他发现李敏说话的声音放得有点儿低,声音里似乎充满了诱惑:“你愿意再试试吗?我就站在你身边守着你。”
她要催眠自己!她在催眠自己!
穆杰低头与李敏对视。
顺从她的意思吗?让她催眠自己吗?他俯视口罩、帽子全副武装的李敏,他能看到眼镜片后、那双美目里对自己的关切。
——突然间,他觉得吹过来的消毒水味道也不算什么了。
他大步向前走进了换药室,按着李敏的示意走到诊察床前,兜起白大衣的下摆,果断地脱鞋在诊察床上盘膝,像既往在野战医院做治疗那样微微合上眼睛。
李敏站在诊察床前,身体略倾向穆杰,眼睛紧紧地锁在穆杰的脸上,轻轻地哼唱起“sailing”。
we are sailing
we are sailing home again
cross the sea
we are sailing salty waters
to be near you
to be free
……
李敏戴着厚厚的医用口罩,声音有些含糊,听在穆杰的耳中却仿佛是天籁一般。他想着李敏是从we are sailing唱起,一颗心更加滚烫起来。
浓烈的消毒水味道顺着敞开的换药室大门,飘散到病房的走廊里。从走廊上经过的人跑去护士办公室抱怨。
“你们怎么大晚上的弄了那么重的消毒水味道啊。太呛人啦。”
小姜从护士办公室走出来,顺着味道找到了换药室。她站在门口看看认真专注的李敏、再看看坐在诊察床上盘膝阖眼的穆杰,把闻味赶过来查看的小陈和谢珊芊都带走了。
“换药室今晚消毒呢。你俩让患者把各个病室的门都关好。”
小陈和谢珊芊明知姜护士说的不是那么回事,还是立即带上口罩,挨屋去通知了。
坐在诊察床上的穆杰,沉思的表情却极安宁。他抽抽鼻子,吸进了更多的消毒水味道,可是这一瞬间,他奇怪地发现:自己居然能够以置身事外的态度、面对多少次让自己失控的肢体横飞的场面了。
几分钟后,李敏看穆杰一声不响,生怕他陷入困境不能自拔,忐忑地开口唤道:“穆杰,穆杰?”
穆杰睁开眼,双眼澄澈神志清明,他觉得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在他的胸腹间激荡。
“李敏,我没事儿了。我现在能够平静回想、看着战场上的情景了。”
“真的?”李敏不大敢相信。
“要不我就着消毒水在这儿睡一夜?”
试验3
“在换药室睡?那可不行,这味道太呛人了。你看我把这窗户门都打开、空气都对流了还辣眼睛。”李敏假装刚才提议在这换药室睡一夜的人不是自己,略略仰起脸、扶了一下眼镜向穆杰打趣:“我怕把你呛出肺炎了,对不起全国人民啊。”
她走到窗前拿起事先准备好的一个白搪瓷盆,严严实实地扣在装消毒水的盆子上。然后转回头摘下口罩说:“穆杰,你先歇一会儿。等你缓过精神了我们再试试,怎么样?”
“行啊。”穆杰看一眼李敏身后洞开的窗户,就赶紧闭上眼睛。他的心里又留下一幅刻骨铭心的画面,深邃的夜空衬托着眼前这个仿佛天使般、含着如花笑靥的女孩,她满脸关切地看着自己。
他默默地在心里发狠:“m的,等老子回去南疆,把这血海深仇痛快地报了以后,就可以回内地天天看着她了。”
穆杰从诊察床上跳下来,蹬上皮鞋就往外走。这换药室他是一分一秒都不想多停留。李敏也真是够狠的,这屋里的消毒水怕是没有稀释吧?
太呛人!
真的很辣眼睛啊!
李敏自己也知道消毒水的浓度有点儿大。她把换药室的门大敞着,领着穆杰往值班室去,边走边交代他:“你到值班室躺一会儿,试试能不能睡着。我写完手术记录就过去看你,怎么样?”
“好。”
李敏推开值班室的门,按下日光灯的开关,指着屋里的两张床说:“今天是周一,白天才换过了床单被罩,都是干净的,你可以放心躺。门就不关严了,可以吗?”
“你担心我睡着了出事儿?”
“是。”李敏回答的很肯定,然后又安抚性地解释道:“要是我一会儿忙起来了,护士也好进来看你。”
“那你晚上在哪里休息?”
“我在办公室的桌子上睡,和护士里外间的,我睡的更好。你不是看到我的更衣柜里有床被子嘛。这倆床你随便躺,哪张都可以。”
穆杰走到里面的那张床前,把自己整个人往床上一扔,深深地长出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消毒水的味道。李敏显然是闻久了消毒水习惯了,不,她应该是故意要用这么强的浓度来刺激自己的。
“你好好躺着,把被子盖上吧。”
“嗯。”穆杰很听话地蹬掉皮鞋,抬起脑袋抽出棉被,粗鲁地往身上拽被子。刚才耗费了不少的精神,这会儿能躺在床上休息,这感觉真挺好。
李敏看不过眼上前去帮忙抻被子,穆杰也任由李敏帮着、盖好了被子。
然后李敏顺手将放在两张床之间、床头柜上的台灯拿走,在靠门的那边墙插上电、将灯光旋到最暗后、才将其放到地面充当夜灯,离开前顺手将日光灯给关上了。
至始至终穆杰都瞪大了眼睛,目光紧紧地追随着李敏的身影。他希望李敏能回头看看自己、与自己说几句话。但直到值班室里完全暗下来了,他也只是凝视着往外走的李敏的身影。
没等到李敏回头与他说话,他也没开口叫住李敏,当然他也没舍得收回眼神——她还有工作要做。
差不多全黑的值班室里,只剩下穆杰自己的、清晰可闻的呼吸声。也不过瞬息的功夫,他就不见了生机勃勃的样子,遮掩不住的疲态在他脸上出现了,人也慢慢地、好像不甘地阖上了眼睛。
“李大夫,刚才你在换药室里,他是有什么病吗?”谢珊芊关切地问。
“嗯。他从老山战场上因为负伤、下来修养了几个月,他有轻度的pdst。”李敏把盘钥匙交给小姜。“换药室的味道有点儿大,等散了味道再锁门。今晚我可能还用换药室,那盆里的消毒水你们别动。”
小姜收了盘钥匙点点头。
“那是什么病?”谢珊芊急急地追问。卫校没讲过pdst啊。
“是创伤后压力症候群的简称,是一种心理疾病。就是在一定因素的诱发下,会反复陷入身体受到伤害、生命受到威胁的应激状态中。”
李敏给谢珊芊简单介绍下pdst,看着她还有点迷惑不解,就继续说:“刚才你们看到的他的表现可能就是一次发作。但对他来说,就是重新被置于炮火纷飞的战场上了。我才在换药室是给他做个试验性的治疗。”
“我看他在换药室的状态挺不错的啊,没像刚才在这儿坐着的时候,又是攥拳头、又是满脸流汗的、很紧张的模样。这种精神疾患有没有特效治疗李大夫?”小姜很关切地问。
李敏摇头。“常见的有催眠治疗等数个办法。要说特效的,我还真没听说过有。咱们都知道越是治疗办法多的,就越是哪个法子都没有绝对效果的。
我看那pdst最后要靠的还是本人。诱因多重复几次,心志坚定的,熬过去了也就痊愈了。我让他去值班室休息,等一会儿缓过来劲儿再多试验几次。你们有空儿隔个十分八分地,就帮我过去看看他。”
李敏抽出病历夹,“我得把那老太太的首次住院病程记录、手术记录都完成了。今儿睡觉前得写完她的大病历,不然明天下夜班我也走不了。”
“行。我记着这事儿了。你去忙吧。”小姜满口答应下来,“不管怎么说在老山前线受伤的,都是咱们老百姓的功臣。”
李敏写完首次病程记录起来去看穆杰,经过护士办公室的时候谢珊芊说:“李大夫,我刚才去值班室看过了,那人睡的都很安稳,没有出汗也没有皱眉攥拳头。”
“麻烦珊珊了,谢谢你啊。”李敏转身回办公桌前继续工作。
等李敏把手术记录也写完、再过去看穆杰的时候,她拿起台灯就发现穆杰已经醒了,暗夜里轮廓分明的脸上,线条冷峻。他瞪着一双大眼睛,好像要一跃而起的猎豹。
穆杰看到是她,喜悦立即从他眼底漫延上来。他露出招牌的白牙,发自内心的笑容很有感染力。
“你写完手术记录了?我还以为又是那个小娃娃脸的护士进来了呢。”
李敏把手里的台灯旋到最亮,想让穆杰先适应光线的变化。“你说珊珊啊。你怎么知道她进来了?你先闭眼,我开大灯了。”
穆杰嗤笑一下,听话地闭上眼睛。
“我在前线养成了习惯,任何时候睡觉,都要保持警惕性啊。那小丫头蹑手蹑脚地溜进来,凑到我跟前来观察我。我要是真睡着了,她凑那么近,我还不得失手掐死她了啊。”
李敏惊讶了一下,“你别吓唬人啦。还失手掐死她!珊珊做事儿很认真的。是我让她们隔个十分八分的就过来看看你。你刚才睡着了吗?”
穆杰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抻抻懒腰看了一下手表,“睡了,还睡的很实。这会儿觉睡的,可是比既往睡了一宿都解乏。”
“如果让你把门在里面锁上,你会不会就能睡得更踏实了?我不该让她们来看你的。”李敏满脸歉意:“都怪我没考虑周全。”
“你不用怪责自己,也不关她们的事儿。”穆杰把被子像在军队那样叠成了豆腐块。“我就是那习惯了。一千来人的性命、生死成败都在我肩上扛着的,分分钟不敢轻忽。”
“可总睡不实对身体不好。”李敏皱眉。
“是不好,我知道。可现在不是年轻嘛。这时候不拼一拼搏一搏的,等以后回首往事岂不是要为自己的碌碌无为而悔恨了。我刚才真睡的挺好的。从领了正营之职,还没睡过刚才那么香的觉呢。”
李敏眯眼去看穆杰的脸色,好像是比刚才精神许多。
“那你觉得自己现在的体力、精力恢复的怎样了?还能再试试吗?要不今晚就先这么地了,我3号晚上还是夜班呢。”
“没事儿,我可以的。一鼓作气再而衰。”穆杰把李敏的短袖白大衣拢到胸前,尽量遮住自己暴露出来的胸肌、腹肌。
李敏觉得不放心,便劝穆杰说:“咱们还是慢慢地一步一步来好不好?pdst不是急症。”
穆杰想了想还是拒绝了李敏的提议:“我想早点儿回去南疆。刚摸索到对抗的方法了,不趁热打铁怎么行。我越快解决这个隐患越好。不过你就不用陪我过去闻味了,我得试试自己一个人去面对。这pdst早晚我还得靠自己挺过来的。”
李敏在心里叹息一下,穆杰为此看了不少心理学的书,自己都没有他理论丰富,更别提亲身体验了。
“我还是去看着你好一点儿,遇到意外可以叫醒你。”
“你今晚不是还有计划要看书的吗?”
“不差这一会儿的功夫。”
俩人说着话走到了换药室,李敏推开虚掩的门,按亮日光灯,穆杰再度在诊察床上盘膝坐好。
但他再次提出让自己独立试试:“十分钟,就十分钟。我要是抗不过去,你再出声叫醒我。”
“好。”
李敏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的反应。随着时间的流逝,李敏看到穆杰慢慢地开始皱浓眉、攥拳头了,神情也由开始的平和变得凝重、继而紧张起来了。看着穆杰出现这样的连续变化,李敏不仅开始担心,同时也在心里泛起了失望。
好在她神志清明,那失望立即就被理智压下去了,她自我宽慰:上一次的试验是误打误撞碰上的;pdst就不是一次能治好的。
穆杰的拳头攥出了声音,李敏一看手表时间已经接近10分钟了,她觉得自己应该干涉了。但李敏没有直接喊醒他,而是轻声地哼唱起穆杰前几天吹的口哨《小路》。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
李敏的嗓音属于清脆响亮的那一类,但她此时刻意压低了声音,把这曲《小路》拖长了节奏唱出来,倒是唱出了一些不同的味道来。
在低柔和缓的歌声中,穆杰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保全1
四海酒家里,梁主任和老于作为同龄人,他们俩找到很多共同话题,聊的非常投机。俩人推杯换盏,真应了那句“白发如新倾盖如故”。而小于也是个活泛人,开口大姐、闭口妹子,一会儿的功夫,就把刘主任、苏颖还有手术室的那俩护士哄得高高兴兴的。
慢慢地小于和她们几个的话题,就从怎么照顾高龄怀孕的老太太转到了计生那边去了。前些日子引产的那件事儿,就不可避免地被提出来了。
等手术室那俩年轻小护士说要去看电影离席之后,小于趁着热乎劲,问苏颖和刘主任讨主意。
“苏姐、刘姐,我也不瞒你们,我妈是我大娘,我妈肚子里的这个,不会被算成二胎吧?”他忧心忡忡的关切模样,丝毫没掺杂有半点儿的虚假。
“有你矗在这儿,怎么不是二胎?”苏颖直接回答了这么一句。
刘主任也加了一句:“看你在户口本上与你大娘的关系了。要是母子,这就是二胎。”
她和刘主任是一届的同学,今天的手术顺利,又有这么一个能说会道、面相诚恳、殷勤的小伙子劝酒布菜,加上俩人坐在一起聊得开心,都喝了不少酒,说起话来都比平日里直截了当了。
小于闻听此言,脸色立即就变了,与梁主任唠得热乎的老于也变了脸。
“梁主任,不会吧?”老于突然哑了嗓子。他虽这么问,但他心里明白苏主任、刘主任说的是真话。一股绝望的情绪从他心底升起,死死地攫住他的脖颈,令他难以呼吸。
刘主任也喝的差不多了,见状就笑着说小于:“快给你苏姐倒酒,让你苏姐姐指点你。”
苏颖乜了刘主任一眼,“难道你就不知道该怎么做吗?”
刘主任掩着嘴笑:“一事不烦二主。过两个月不是还得你做剖腹产嘛,我看年蔻今天挺相信你的。”
“我看她也信你的啊。要是我给她做剖腹产,那我一定拽着你给她做麻醉。”
“行啊,我没问题的。”刘主任的脸颊染上酡红,她端着啤酒杯笑意盈盈地回答苏颖。
老于站起来抢过儿子手里的啤酒瓶,给刘主任和苏颖倒酒,也给梁主任满上,又让儿子小于再开啤酒。
“梁主任、刘主任、苏主任,我老于也是几十年党龄的老党员了,这辈子党号召什么、我从来都是紧跟着党的要求去做什么。我把自己的好年华都献给了军队、献给了我们的党和人民,我这一辈子就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儿。
但这个孩子,这个孩子。”老于的大手在左右眼角搭了一下,然后双手从下往上推抹了一把脸,把眼角的泪水都拭了去。可是继续涌出来的眼泪,让他擦也擦不尽。
“要是我老伴肚子里的这孩子出了什么事儿,我怕最后就是母子俩条命了!我这辈子对不起的人,就只有年蔻她一个。唉!”
老于叹息一声,抓取了一叠纸巾胡乱地擦脸。
“那些年我当兵在外,都是她一个人在家撑着。我娶了人家进门,可工程兵修路这事儿,天南海北的,到哪里不是在赶工期、‘五一’、‘十一’、党的生日都要用进度献礼的。
人家大禹治水是三过家门而不入,我是成亲后就再没机会回过家……呜呜,她上哪儿有孩子去。”
梁主任看老于太激动,拍拍他的肩膀,按着他坐下。
“老于,别这样,慢慢说、慢慢说,这天下就没有过不去的坎。我下放的时候,底下公社里常听到‘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说法,来,擦擦脸,多大岁数了,看让孩子们笑话你。”
老于接过梁主任手里的纸巾,胡乱地抹了眼泪、清理了鼻涕,咳了两声清嗓子,又继续说。
“可等我回到地方了,唉,我妈啊,那些年就因为我老伴儿没生孩子,没少刁难她这个大儿媳妇。正好他出生,我妈看我弟弟家孩子多、太困难了,就说我们没孩子,把他”
老于一指小于,“把他塞给我们养,说屋子里有个孩子就能热闹。热闹起来了,后面的孩子就来了。我们两口子也盼着屋子里有孩子气,就能带来弟弟妹妹的。
可盼了一年又一年……
唉!
梁主任,我分到地方就把我妈从乡下接到我家,不瞒你说,我妈那些年都在我家养老,这也都是应该的,最后也是在我家走的。你们让我儿子说,他奶奶对他妈怎样?我老伴儿那么伺候我妈,到最后都没换来一个好字。
那就是为了她没生孩子的这事儿啊。我妈那些年……
唉!她那些年没少被我妈挑剔。弄得好好的一个人也改了性子。现在对儿媳妇是变本加厉、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我能说什么。
唉!总是我们老于家先对不起她。”
老于哽咽着说完,眼泪是抹了一把又一把地停不住,弄得在座的人都不怎么好意思了。婆媳问题在中国的家庭里本来就是千古难题,何况里面还掺杂了年蔻三十多年没生育的事儿。
老于指着儿子说:“要不是还有个他,我总拿他说话,怕后面再娶的对他不好,怕我这个家早就散了。”
说着话儿,他站起来朝在座的人作了个罗圈揖。
“管好管赖的,你们帮忙出个主意。你们放心,出了这个门,就没这回事儿,我老于这点儿担当还是有的。否则老天就罚我,让我真的断子绝孙。
我真不能让她憋屈了一辈子,到了五十多岁,老天意外地给了她这个孩子,我却眼看着护不住。要是她就没怀上、从来没有过希望也就算了。可这孩子都七个多月了,要是和你们前面说的那样,她可就真的活不起了。”
苏颖看看梁主任,梁主任就说:“老于给你俩倒了酒,你俩可得给人家兜住底。这二胎……”梁主任的话,意味深长。
“要是解除小于的收养关系,哪里还有什么二胎!”
石破天惊的一句!
梁主任一拍饭桌,“老于你听听,你听听!现在就看你舍不舍得这大儿子了。怎么也养了二十多年了,是不是?可你那儿媳妇下午在咱们科闹得也恁不留情面了。这样的婆媳关系,这日子过起来……”
小于站起来激动地说:“爸,爸,是我不好,我没教明白媳妇,以后也没脸再管你叫爸了。”
“你这小子倒是上道啊。老于啊,你这大儿子可真没白养,明白事儿也知道轻重。我说小于,不论你是叫大爷还是叫爸,对计生办来说都不是决定因素,人家看的是户口本!你们父子得抓紧时间,先去公安局掰扯明白了。”
老于向梁主任等人端起酒杯:“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大恩不言谢,我干了你们随意。”
“哎,谢什么啊。来,喝酒、喝酒。”
刘主任喝了一大口,搁下酒杯就说:“小于都结婚有子了,解除收养关系不那么好办吧?”
老于看小于抢着给大家倒酒,笑着说:“我还有一些战友在公安局工作,只要是有一丝的可能,还是有希望的。就是啊,儿子,爸不是不要你了,你明白不?”
小于在给老于倒酒,闻听老于这样问他,抬起脸眼睛亮晶晶地不见一丝浮华:“爸,我明白的。这些年你和我妈待我那就是亲儿子,我都记在心里呢。就是改口叫大爷,你也还是我爸。不过咱们父子俩得先保住我妈肚子里的孩子,那是我妈的命根子,有他才能保住我妈。”
穆杰在李敏的歌声停下后立即张开了眼睛,他先看看了表,然后问李敏:“我这次坚持到十分钟了吗?”
“差不多,非常接近了。”李敏走过去把两个盆扣好,然后招呼穆杰出去说话。
“我看你开始的五、六分钟都很平静的,后来才慢慢紧张起来的。”李敏带着穆杰往办公室去,她感觉到穆杰现在的情绪很放松,此时应该是打破他心里防卫、让他倾述的最好时机,自己得抓住了。
“是。开始的时候我还能和上一次一样,能用置身事外的态度去看战场。后来,”穆杰站住,神色非常痛苦,“后来我看到跟我搭档很久的指导员,我看着他被炮弹炸飞了。要不是通讯兵及时扑倒了我,我可能也和他一样尸骨不全的。”
李敏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用手势示意穆杰进去。可穆杰却握着门把手对李敏说:“你知道吗,那个通讯兵才到南疆半年多。19岁啊!他为了保全我,听说后背被炸开了一个血空窿。”
穆杰的眼睛红了起来,像充血了一般,神情跟着变得狰狞起来。李敏被吓得往后退了半步,然后她立即认识到自己不该后退,就伸出手拽着穆杰进办公室、示意穆杰坐下,自己又拖了一把椅子做到穆杰的侧前方、向着穆杰倾斜了身体问:“现在那通讯兵怎样了?”
“他留在南疆了。永远地留在南疆了!”
穆杰伤感地闭上眼睛。说不出的伤痛和疲惫,好像从他身体的深处泄露出来。
永远地留在南疆了?
李敏愕然一愣,随即明白通讯兵是牺牲了。她受穆杰的情绪牵引,感到穆杰的悲哀同样地攫住了自己。
穆杰和李敏都不说话,俩人四目相对。遏制不住的悲哀如涨潮的浪头,把穆杰卷向了无边无际的苦海。
淹没了穆杰后,又气势汹汹地扑向了李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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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全2
李敏作为局外人,率先从悲哀的苦海里醒悟过来。
她并没有受过心理治疗方面的训练,《医学心理学》只是考察课。但她凭直觉发现自己跟着穆杰的情绪走,就不可能对穆杰的pdst有任何帮助、也不可能起到治疗作用。
认识到自己的不对,她开始收敛自己的情绪,用所学过的、那点儿微薄的心理学知识、按照基本的治疗原则、全力去做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尽量用开放性的问题,诱导、鼓励穆杰说出埋在心底的事情,说出他的愿望。
——只有穆杰愿意交流、只有他肯说出心底的隐秘,才算打开治疗pdst的大门,他才有彻底治愈的希望。
“想起留在南疆的战友,你最想做什么呢?”李敏抛出又一个开放性的问题。
“报仇。”穆杰睁开眼,李敏的这句问话如同打开他身上的某个开关。不用李敏再提问,他就激愤地滔滔不绝地往下说了。
“我受伤的那一战,我的营不算轻伤的,就损失了小一百人。有和我搭档多年的指导员,有为救我而死的通讯员,还有……”穆杰的双手抓住了桌面,他手背的青筋暴露,神色痛苦难以纾解。
李敏伸手轻轻拍拍他的手背。用眼神安抚他慢慢说话。
好一会儿之后,穆杰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反手抓住李敏的手。
“那一战若不是加强连在正面拼死顶住了,侦察连也按着我的意思去打,还有,还有要是没有炮兵的及时火力支援……
李敏,你知道吗?你能想象出来吗?
我的营要是有一个连退缩了,我的营要是有一个连队丢了一小块阵地,那就是全营败了。就是等于让老山有了一个溃口,让侵略者有了长驱直入内陆的通道。”
李敏尽量平和自己的情绪,慢慢点头表示自己明白穆杰说话的意思。
她跟着又问穆杰:“那你的阵地后来怎样了呢?”
穆杰仰起脸,立即换上了一种斗志昂扬的胜利者的骄傲模样。
“我的阵地当然固若金汤。任何侵略者都别想突破我穆杰守卫的阵地。”
穆杰这时的熠熠神彩,比李敏梦里勾画的、披有五彩霞光之衣裳的“万浩然”更有吸引力。但李敏没忘记这时候自己的身份是医者,是要帮助穆杰摆脱心理疾患的大夫。
“那么,穆杰,你认为牺牲的战友付出生命的代价,守住阵地值得吗?”李敏小心斟酌着尽量选择能引起穆杰共鸣的问题。
“当然值得。我们去前线作战就是要保卫祖国的领土,保卫祖国的边疆。寸土必争、寸土不让。我们这些有幸上前线的人,谁都知道自己可能面临牺牲。全营包括我自己在内,早早就都写好了遗书。”
他停顿了一下才低声说:“我的营我的兵就没有怕死的孬种。但我若是不能为牺牲的战友复仇,我这个营长就愧对他们了。”
李敏同仇敌忾地表态:“对,一定要复仇。”
穆杰轻笑了一声,仰头吟出半句诗:“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李敏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半句,“这是你的志向?”
“自然。”穆杰整个人焕发出耀眼的光芒。
李敏竖起大拇指称赞:“好男儿!真英雄!”
穆杰听到李敏的赞誉,略略不好意思:“这诗你怎么知道?”
李敏笑:“我小时候抓到书就看,那时候记忆力也好,无意中就背了下来。”
穆杰带着点扭捏说:“我是大三要结束了,才知道李贺的这首诗。除了语文课本上的,我都不知道。”
“所以你不近视,你可以考军校啊。大展好男儿为国守疆、真英雄卫民平安的风采。”
穆杰愣了一下说:“李敏,你该去军校做辅导员、或者做战前动员的指导员。”
李敏自嘲:“我要能通过军校的体检,我就报空军飞行员。我最小的时候特别想开飞机的。”
穆杰哈哈一笑。“你倒是有志向。我从军是意外。和你说过的只是想读免费大学,包吃包穿最好了。那除了军校就也没什么别的了。”
“上前线的事儿,最开始是没有想过的。
79年对越的那场战事,我没有赶上。但是从前线下来的英模团,到学校做了很多场巡回报告,然后每年都有指挥系毕业的师兄们踊跃参战,去了发卡山、者阴山等地。
有的人就永远留在了那里。
我最好的一个朋友,他比我高了一个年级,我读大二的时候,他看我个子够高、耐力够好,也敢抢敢拼的,就手把手地教我打篮球。后来我们总是一起去打球,在学校训练时是互相‘盖帽’的对手、校际赛场上就是互相掩护的队友。
他,在我大四快毕业的时候,他就留在了发卡山。”
穆杰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几不可闻,哀伤再度浮现在他的脸上。而李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穆杰,心里提醒自己不要去管被捏疼的手,脑子要跟上穆杰的思路、要继续提问题。
不等李敏说话,走廊里传来碌碌的平车声音,跟着是大嗓门的急喊狂叫:“大夫呢,大夫呢?”
李敏不由自主地就往医护办公室间、那打开的门处回头看。穆杰也被影响,他立即从打开心扉的倾述状态,回复到威严、肃穆的状态,整个人像带上了面具。
更像披上了一层盔甲。
李敏明白今天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她心里非常遗憾,不知道以后何时才有这么好的机会。
“去吧。你去看看。我去值班室。”穆杰率先站起来,沉着冷静地告诉李敏自己的决定。遗憾的感觉、没被重视、甚至被轻忽等说不出口的种种混杂情绪,让穆杰决定立即逃离李敏才能维持住自己的形象。
他心里也在遗憾被突兀而来的患者打断的治疗。能与李敏说这些没对任何人说过的心里话,是他始料未及的。但他现在就想向李敏说、就恨不能将心里埋藏多年的话都倾倒出来。但李敏她——她选择了新来的急诊患者!
“那,那你先再歇会儿,我一会儿去看你。”
穆杰点点头,李敏打开办公室的门,要送他去值班室。穆杰伸手拦住她。
“就那个房间,我知道的,门没锁的。”
李敏点点头就转回办公室去看护士接诊。
躺在平车上的患者和送人来的陪护,还在直着嗓子叫:“大夫呢?大夫呢?让你们值班大夫赶紧来啊。”
李敏上前问道:“怎么了?哪里疼?”
“我们要找值班大夫。”
“我就是。你怎么了?把住院病历给我。”
躺在平车上的汉子扭曲着脸,从牙缝里憋出几个字:“你们省院的男大夫都死光了?”
李敏看看护士小姜,小姜也看李敏,俩人的眼神里交换着同样的信息,这人怕是有专科问题呢。
李敏咳嗽一声,这事儿自己没办法回避。“今晚是我值夜班。姜姐,给普外科打个电话,请值班大夫来一趟。”
普外科值班大夫来的挺快,这也是一个住院大夫,比李敏早参加工作一年。他带患者去换药室检查后,回来就对李敏说:“你请泌尿专科的杨大夫来吧,我没下过膀胱镜。”
“是怎么回事儿?找杨大夫来,我也得有足够的理由啊,先得知道够不够急诊找人的标准,再一个我得写急诊找人报告的啊。”
“这个,这个,唉,算啦,我来做吧。”这年轻的男大夫憋得脸通红,摆摆手自己抓起了电话。
小姜抓起男大夫撂在桌子上的住院病历首页,然后用意味不明的口气对李敏说:“门诊的诊断真稀罕啊。”
李敏凑过去一看,门诊诊断是“膀胱异物、直肠异物。”
陪护的人“嗷”的一声,把李敏和小姜都吓了一跳,扑上来把住院病历首页抢走了,交给躺在平车上佝偻着身子的男人。
李敏瞪眼,向躺在平车上的患者伸手:“把门诊病历给我。怎么知道有异物的?有x光片子什么的吗?这些个‘异物’怎么来的?多久了?是什么?”
患者手里紧紧攥着的门诊病历等,不说给李敏看,反而把这些东西捂在下腹部,小姜上去拽他也不松手,最后干脆一闭眼睛不搭理李敏他们了。
陪护瞪了李敏一眼,“大姑娘家的,怎么什么事儿都要打听?注意点儿脸面。”
李敏气结,“我是今晚的夜班大夫。你们来住院,管大夫性别什么事儿。”
那男大夫撂下电话,他挺尴尬地想说话,患者和陪护却异口同声地叫道:“不准和她说。”
李敏气得变了脸色,她深吸一口气,对普外来帮忙的大夫说:“我得写住院的首次病程记录吧,他们连病史都不告诉我,你看这情况是不是把患者接你们科比较好?”
“我们普外科也没人会下膀胱镜啊。杨大夫一会儿就来了。那个我先回去了。”
陪护一把抓住他胳膊:“哎,你可不能走。咱们老爷们的事儿,怎么也不方便给大姑娘和小媳妇知道的,是不是?”
李敏和小姜面面相觑,珊珊缩着脖子装隐形。
“病不讳医这词你们知道吗?到了医院还分男女,愿意等杨大夫,随便你们吧。要是耽误了治疗时机,姜姐,你在接诊记录上把这些写明白了。”
“好。我会如实记录的。”
李敏真有些生气了,刚刚把穆杰的心扉打开一点儿,好容易看到治愈他的一丝亮光,就被这俩人的大呼小叫给打断了。这是夜里的急诊没办法,但这是俩嫌弃自己性别的男人啊。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嫌弃自己这个外科大夫是女的呢。
故而她气哼哼地说:“姜姐,我去值班室了。”
“好。”
“那你在这里等杨大夫?”李敏问那普外科的大夫
那男大夫也想走,但他的衣袖还在陪护的手里攥着呢,只好无奈地点头应下了。
李敏离开后,他就对小姜说:“正常接诊,另外给他做个普鲁卡因皮试、青霉素皮试。等杨大夫来了给他下膀胱镜。”
小姜从抽屉里拿出体温计和血压计,她把体温计甩到36°一下,递给陪护说:“你帮他夹到右侧的腋下量体温。你平躺过来,得量个血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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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越自卫反击战(中国官方称为中越边境自卫还击作战或对越自卫还击保卫边疆作战,在民间被习惯称作对越自卫反击战,越南称之为1979年北部边界战争或越中边界战争,国际上则又将其视为第三次印度支那战争的一部分)。
**是1979年2月17日至3月16日爆发在中国和越南之间的战争。**
***先是越南在苏联的支持下,对中国采取敌对行为。***
中国采取反制措施,在短时间内占领了越南北部20余个重要城市和县镇,一个月之内便宣布胜利,撤出了越南。
****越南在中方撤出之后,宣布越南取得了战争的胜利。****
这场战争令中越两国关系进一步恶化直至最低点。
进入八十年代后两国继续对抗,在罗家坪大山、法卡山、扣林山、老山、者阴山等地区又相继爆发了边界冲突,时间持续达十年。
*****九十年代苏联解体后,两国关系逐步恢复正常,陆地边界也最终划定。*****
通过十年边境战争,中国打击了越南自越战胜利后膨胀的信心,维护了中国西南边疆的稳定,同时促进了东南亚的和平局面,并为柬埔寨问题的最终解决打开了道路。对越南方面来说战争的影响是持久的,国力遭到了长期消耗和破坏,最终不得不改弦更张。
1979年,中国军队在撤退回国的过程中回收了此前援助越南的大量物资,并沿途摧毁了越北地区的军政设施、公路、铁路、矿山。
……
**前苏联解体时间**
在苏联解体之前,立陶宛于1990年3月11日率先宣布独立,其他共和国也纷纷加以仿效,先后发表了宣布恢复或收复主权的声明,并开始制订实现独立的步骤和措施。8·19政变后,除俄罗斯外的各加盟共和国全部宣布独立,在俄罗斯境内的鞑靼斯坦、车臣、西伯利亚等地也出现了要求独立的主张。
各加盟共和国独立时间如下:
立陶宛:1990年3月11日格鲁吉亚:1991年4月9日爱沙尼亚:1991年8月20日拉脱维亚:1991年8月21日
亚美尼亚:1991年8月23日乌克兰:1991年8月24日白俄罗斯:1991年8月25日摩尔多瓦:1991年8月27日
阿塞拜疆:1991年8月30日乌兹别克斯坦:1991年8月31日吉尔吉斯斯坦:1991年8月31日
塔吉克斯坦:1991年9月9日土库曼斯坦:1991年10月27日哈萨克斯坦:1991年12月16日
俄罗斯:1991年12月25日宣布国名由“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更名为“俄罗斯联邦”
苏联解体的具体时间是: 1991年12月25日19点38分。
保全3
值班室的门一直都是开了一半的状态。这边吵吵嚷嚷地要请会诊、推着平车在换药室、护士办公室之间来回,穆杰都站在值班室的门口都听得清清楚楚。现在他听到李敏过来的脚步声,立即就把门打开,迎李敏进来。
“是什么患者啊?”怎么敢拒绝大夫看病。
“异物癖患者。那患者死攥着门诊病历不给护士,还连病史都不说。咦,你把衣服换回来了?干了吗?”
李敏注意到穆杰已穿回原来的衣服,自己的那件短袖白大衣被折叠的像刚从库房领出来一样,平平整整地放在穆杰没碰过的那张床上。
“差不多可以了。我想着要是新来的患者要去换药室,看见晾着我的衣服就不好了。这件我带回去涮涮你再收起来。”
李敏把叠好的短袖白大衣一卷,“我拿回去自己洗好了。反正明天也要拆洗被子的。”
穆杰没与李敏抢,明天的事情他早有了计划。他心心念念在才听到的患者身上。
“异物癖是什么?怎么还不给你看?”听了这么久,那只叫好奇的小猫在他心里窜来窜去,早就按捺不住了。
李敏咧嘴,给患者保密是应该的,但那患者抗拒自己给他诊治、自己不是他的经治大夫就不涉及私隐保密了。
“门诊诊断是膀胱异物、直肠异物。这就是个想把自己身体当盒子,多藏些稀奇古怪宝贝。现在身体呛不住了,不得不来医院把那些宝贝取出来的变态。”
穆杰听说诊断就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再见李敏脸不变色地说了这一串,不由地就尴尬起来,他立即遮掩自己的窘态带着关心问:“他不用你看病对你有影响吗?”
“没有。他没有生命危险,就不会对我有什么影响。要是一会儿出现休克什么的,我就顾不得他的意愿了。”
“那你现在准备做什么?”
李敏一拍脑门,“我今晚的事儿多着呢,都被他气糊涂了。那个怀孕的老太太,她的完整大病历我还没写呢。我得赶紧去写完,不然明天下夜班都不能走的。”
“我过去陪你写?”
“你不再躺会儿、休息一下儿?”
穆杰摇头,上前拉开值班室的门。李敏见状一边往外走一边掏钥匙。她打开办公室的门,先从抽屉里拿出《医学心理学》的教材递给穆杰。
“你看这个吧。”
“好。”穆杰接到手发现这是第二版的心理学教材,第一版的教材他在柴主任家里已经翻过很多次了。但这改动不大的二版教材,他仍然看得很认真。
当初在大腿的伤势基本痊愈、他第一次出现pdst症状的时候,野战医院就积极给他进行干预治疗。可是在部队的心理医生那里,他总是有意识地对抗医生的催眠,他不想在被催眠的状态下失去自我控制。
现在看着书对照李敏刚才那明显很初级的稚嫩催眠治疗,慢慢他发现书里说的与李敏刚才在自己身上做的,只能说大原则上没走形,但具体起来,穆杰仔细回想确认李敏的做法很激烈。
别人是拿着一捧枣子哄人,最多是打一棒子还给颗枣子。李敏则是劈头盖脸地打一顿棒子!把人先打懵了,再扔到大枣堆里……
抬头看看认真在写病历的李敏,皮肤细腻白嫩,侧脸轮廓清晰,微翘的鼻头,颜色红润亮泽樱唇,似乎在诱惑着自己、让自己控制不住地想……
穆杰低头闻闻自己的衣裳,真的还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与电梯里混杂着其他的味道相比,还是自己衣服上的更清晰点儿。刚才换上衣服自己就发现了,可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安。现在自己对衣服上的味道,不刻意去闻都感觉不到了。
低头看了一会儿书,慢慢又翻了一页,穆杰想明白经过高浓度消毒水的连续刺激后,自己对这样浓度的消毒水,已经没以前那么敏感了。
要是在野战医院也这样,自己最多是绕开消毒水味道浓厚的地方,可能根本就不会发现有pdst潜匿在心底,最可能的就是直接返回部队了。
以毒攻毒有效!她也真敢干啊!穆杰怎么也想不出看起来这么秀气的女孩子,行事怎么会是这么激烈、大胆。
哼!也幸好遇上自己这个心理素质算强的、算是抗折腾的人。要是换个心里脆弱的、被她用那么浓烈的消毒水刺激,别说诱发pdst后再用歌声安抚了,可能是直接崩溃了吧。
那自己现在——这是好转了吧?今晚要不要再去试试呢?看看自己能不能挺过十分钟、挺过十五分钟?挺不过去听她唱歌,也很不错啊。
外间传来杨大夫的说话声:“小黄,怎么是你找我来?小姜,咱科谁值班?”
“李大夫。”小姜面无表情。
“唉。杨大夫,不得不找你啊。患者不让李大夫看病,我被叫过来会诊。但我从来没下过膀胱镜。”黄大夫把患者手里的门诊病历拿过来,连同卷起来的x光平片。杨大夫看完门诊病历又看x光片,沉默良久一言不发。
“杨大夫,我疼死了。这一天都没怎么敢撒尿了,也不敢吃饭、喝水。”躺在平车上的患者呻/吟着、向杨大夫求援。
杨大夫手里擎着x光片子皱眉:“你这事儿弄得,啧,啧,可真挺难整的啊。咱们先丑话说在前面啊,这里面的东西我只能说先下膀胱镜试试看。要是长到肉里了,就得开刀。反正不管怎么说都挺棘手的。
你看这个是女孩子的发卡吧?像这个往外取的时候,一定会刮伤尿道粘膜的。就是顺利取出来了,你得多带几天尿袋。不然尿道粘膜粘连到一起就更麻烦了。还有你这直肠里的东西,要取出来得用肠镜,都不好整。唉。”
“哎,哎,杨大夫求你帮帮我哥了。”陪护拽杨大夫的袖子。
“你哥?你亲哥?”杨大夫的眼光在俩人身上来回移动。
“嘿嘿,义兄。拜把子的兄弟。”陪护涎着脸说:“我们不会让杨大夫大晚上白来忙乎的。”
杨大夫话说完了,见陪护一幅了然的神态便点点头。
“小姜,你找下李大夫,让她准备一起去做手术。”
不等小姜回答,躺在平车上的患者叫起来:“杨大夫,你给我做吧。”
“我一个人做不来,得两个人一起上手术。”
“这不是有黄大夫吗?就别让女大夫沾边了。”陪护很机灵地提醒一句。
“黄大夫是普外科的,请他帮忙做手术,就得让李大夫帮忙看普外科的病房了。你们想好了,这可就是三个人了。”
“行。三个就三个。”陪护立即应了下来。
“小黄,你先打电话给手术室告诉她们准备膀胱镜和直肠镜,一会儿咱们过去的时候再把手术通知单带去。我把术前签字准备好了就带他过去。小姜,给他备皮、做术前准备。”
黄大夫立即抢着说:“我去备皮。”
杨大夫点头,把所有资料往小姜递过来的病历夹里一塞,转身进大夫办公室。
他一眼就看到伏案书写病历的李敏。“呦,李大夫原来在这儿躲清闲呢啊。外面的患者你怎么不抢了?”
穆杰听着杨大夫这不是好语气的话,立即抬头绷脸盯住了杨大夫。杨大夫突然觉得屋子里的温度一低,随即便有芒刺在背的很不舒服的感觉笼罩住他。
他的视线从李敏那儿转到穆杰那儿,立即明白这不舒服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了。他这些年能在省院立足,自然有他自己的一套趋利避害的衡量。
这个穿军装的年轻人不好惹!
杨大夫马上换了一种态度问李敏:“李大夫,这谁啊?你对象陪你来值班?”他以关心李敏的老大哥口吻说话了。
李敏的脸一红,可没等她说话,穆杰就站起来伸出手说:“你是杨大夫吧?我姓穆,在籍军人,回来休个探亲假。”
李敏看俩男人握手了,也就站起来补充道:“杨大夫杨卫国,泌尿外主治医。穆杰,陆军中校副团长。”
“哎呦,这么年轻就是中校副团长了啊。失敬失敬。”
“也不算什么。在前线靠军功升的快。换谁在老山战场上也都能立功的。”穆杰说的轻描淡写。
但这话落在杨大夫的耳朵里就不同了。在老山立功?有种!m的,怪不得李敏这丫头手那么黑,原来她对象是这么样的一个人啊。
“哎呀,你是战斗英雄啊。改天一起喝几盅。”杨大夫拍拍手里的病历本,言下之意是今儿现在有事儿要忙。
穆杰也没把他的客气话当真,笑着点点头,与李敏一起坐下,俩人继续写病历、看书。
杨大夫看看这眼前极其相称的俊男美女,心里为自己哀叹一声,坐到李敏的斜对面,打开抽屉找出病例纸开始工作。
不等他写完,那患者的陪护走进来,坐到杨大夫身边欲说话。李敏阖上病历站起来,扯了穆杰衣袖一把。“走,我们出去说点儿事儿。”
穆杰立即拿着书跟着李敏离开办公室。
李敏带着穆杰走到电梯间,空荡荡的电梯间,只有日光灯发出惨白的光。
“什么事儿?”穆杰见李敏只看窗户外面不说话,等了一会儿便开口相询。
“没什么事儿,就腾地方给患者家属和杨大夫说话。”
“噢。那杨大夫对你似乎有什么意见啊?”
“是啊。严虹上回差点把他砸死。”李敏就把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情说给穆杰。
穆杰攥拳,“我该好好教训他一顿,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千万别,那事儿的后果他是哑巴吃黄连,已经挺憋气的了。我不落单量他也没机会怎么地我的,再说了他总敢以身试法吧?”
穆杰不放心:“你们是一个办公室,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防不胜防。”
“还有国法院规呢。他不喝酒的时候还算是个正常人。再遇到他喝过酒的时候,我躲远远的。他也不会轻易就把自己的一辈子赔进去的。”
穆杰沉默,他总觉得自己该做点儿什么提醒下杨大夫。
保全4
办公室里,杨大夫已与陪护说完话、也签好了手术同意书。他笑眯眯地喊小黄进来。当着陪护的面说:“这是你的那份儿。你跟普外科夜班护士打个招呼,有事儿让她们找李大夫。”
黄大夫很高兴,笑着连声应允,自去往普外科打电话。
杨大夫走出去,把临时医嘱的折页翻给小姜看:“肌注10mg安定,0.5mg阿托品。”
黄大夫把电话撂下对杨大夫说:“普外那边我说好了,有事儿会找李大夫的。”
杨大夫点头,“术前用药给了就把他推手术室去。我先过去了。”
黄大夫欲言又止,就在他犹豫的瞬间,杨大夫离开了。
李敏和穆杰站在电梯间开着的窗前,俩人中间的距离有一步远,但从杨大夫的角度看,俩人的身体好像就是贴合在一起了。他“哼”了一声按下了电梯的按钮,又加重声音咳了一下。
穆杰转过身对他笑笑,但杨大夫莫名就觉得那笑容有点儿渗人,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呢,穆杰瞬息就到了他跟前,两只大手已经如钢爪般掐牢了他的肩膀。
俩人差不多高的个子,看起来似乎还是杨大夫的块头更大了两圈儿。
肩膀上传来的痛楚立即让杨大夫矮了半头。他那俩胳膊也无力地垂了了下去,他疼得哎呦一声,想抬起左膝自卫,陡然发现穆杰的膝盖等在那儿呢。
杨大夫不得不顺着穆杰的手劲向下屈膝、塌腰,识时务的他嘴里不停地告饶:“穆兄弟,松手快松手,我马上要去做手术,是急诊手术 。”
穆杰松了几分力,寒声问他:“知道为什么吗?”
“知道,知道。我以后躲李大夫远远的。”杨大夫与穆杰四目相对,穆杰眼里的腾腾杀气,让杨大夫觉得从尾椎往后脑勺上冒凉风。
“哼。知道就好。”穆杰几乎抵在杨大夫的耳边低语:“李敏是我未婚妻,你别忘了我在老山冒着生命危险在干嘛呢!有点儿什么事儿,部队和地方都不会轻饶你。”
“是是是。”
电梯来了,穆杰把杨大夫往里一推。杨大夫踉跄了几步撞进了电梯。他惊惶回身立即按下了关门的按钮,却看到穆杰目光阴鸷紧盯着他。
穆杰拍拍手,他满意地看到杨大夫吓得变白的脸色。
电梯门在穆杰的笑声里关上了。等穆杰再转过身来,他发现李敏的嘴角上翘、脸颊上的笑涡隐隐地望着自己。
“走啦,咱们回办公室去。”穆杰朝李敏伸出手,“不是有病历还没写完么。”
李敏看着穆杰伸出来的大手犹豫了一下,然后把刚才穆杰塞到她手里的书,换了一只手拿着,迟疑地将自己的另一只手递了过去。
穆杰立即将李敏的手紧紧抓牢。褐色的大手干燥、温暖、宽厚、结实、有力,立即将李敏那骨肉均停、才抹了凡士林的、滑腻腻的凉手包裹起来了。
黄大夫拿着病历,领着陪护推着患者过来电梯间,恰好看到颜色、力度、大小对比鲜明的男人的大手包握着李敏的手,俩人并肩缓步、向他迎面走来。
黄大夫眼神蓦然转暗,心里泛起说不明道不清的酸楚滋味,原来还以为同在外科的自己比别人更有机会呢。但他还是颇有风度地朝李敏点点头说:“李大夫,普外科那边就要麻烦你帮忙看一会儿了。”
“行。我拿不准主意的,就往手术室打电话找你。”
“好。”
医疗电梯下来的很快,黄大夫领着患者进去了,回头就瞥到牵着手一起往病房去的男女背影。
黄大夫领着患者到了手术室,将患者交给出来接人的巡台护士,他便去更衣室,却见杨大夫穿好了洗手服的裤子、赤/裸着上身站在镜子前面,嘴里嘶嘶地吸着凉气,脸色不怎么好看。
黄大夫扫了一眼杨大夫的肩膀,假装没看到他双肩上的指痕,自行去换衣服。等他换完洗手服了,见杨大夫还没动,就提醒一句:“杨大夫。”
“嗯。好。”杨大夫把洗手服一套,活动下双肩觉得自己还能抓稳膀胱镜,皱着眉头率先出门,气哼哼地打开帽子桶,抓了帽子扣上又去抓口罩。
“杨大夫,刚才在你们科一直没得说话的机会,我给患者做检查的时候,看到他□□上、靠近□□的三分之一处的侧背面,有几个大小在0.5厘米左右的溃疡创面,不注意看都没法发现。我反复问那患者,他吱吱唔唔的也不想说清楚。”
杨大夫立即回头盯住黄大夫,尚未带好的口罩在他脸侧当啷着。他变色喝问道:“你说什么?你怎么不早说?莫非你没看出那俩人的关系?”
黄大夫往后瑟缩下身子,嗫嚅道:“我最开始检查的时候,真没有想到那方面去的。”
“你那脑子长来做什么用的!”杨大夫气急败坏地呼喝黄大夫:“去,赶紧告诉手术室的护士先抽血,一会儿按特级防护做手术。你把aids、梅毒、甲肝乙肝丙肝什么的都查了。”
“是是。”黄大夫瞬间失去了小一半的精气神,垂头丧气去找护士了。
等他开好化验单、走完刷手、泡手的流程进到手术间,患者已经以截石位被铺好了无菌巾等在手术台上,隔着头架在与杨大夫哀求什么。杨大夫已经穿好手术袍准备下膀胱镜了。
“杨大夫,我求求你,我这病情不要和他说好吗?”
“你俩是啥关系你自己心里不明白吗?你不告诉他还不得传染给他吗?不对,他应该是早被你传染完了。”
“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得这病啊。”
“你说这话我肯定信。但你病了得先治疗,瞒着传染给别人,你们的圈子就那么大,最后岂不是人人逃不脱的。”
“是,是,我该先治病。也不知道是那个缺了八辈子德的传染给我的。但你别告诉他,等我自己这俩天和他说。”
“这没问题。他明天也应该抽血做全面检查。然后做全面治疗。”
“可不可以让他晚几天啊?不然你看我做完手术,连个端水买饭的人都没有。”
杨大夫犹豫了一下,说:“晚几天也没什么?小黄,过来扶着。麻醉可以了不?”
“可以了。”
“那我就下镜子了。”
“下吧。”
杨大夫小心翼翼地操作着膀胱镜,隔了一会儿,钳夹出来一个带脓的“细密夹子”,是女子用来别细碎的头发的。脓血差不多把夹子裹的严实了。
“叮”的一声,夹子落在不锈钢的污物盆里。
“给他看看,然后倒点儿盐水冲干净了。”杨大夫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m的,再弄不出来,自己就得认为这玩意已经与尿道粘膜长到一起了。
盐水冲洗掉大部分的脓胎,然后落出被腐蚀脱落掉部分黑漆的、“细密夹子”的本来面目。第二枚、第三枚依次被取了出来。
杨大夫直了一下腰,看看阅片器上的x光片子,对躺着抹泪的患者说:“尿道里的这三枚夹子取出来。我和你说回去你得多带几天尿袋,起码一星期的,这期间要多喝水,不然尿道粘膜黏连了,以后尿道狭窄,你就遭罪了。别说什么快感,撒尿都费劲,知道吗?”
“是。”
杨大夫弯下腰继续。膀胱里不仅有夹子,还有暗影——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m的,玩也不是这么玩的!想到刚才问了这患者很久,这糟心的玩意都说不清到底塞进去什么、也说不清塞进去多久了,杨大夫火大的同时更觉得心累。
快一个小时了,杨大夫疲惫地直起腰,看着污物盆里东西他有点儿发傻。里面有12个“细密夹子”,这估计是一板都塞进去了。自己女儿小的时候,曾经带孩子去购销社买过这种夹子,似乎就是12个一板的。
除此之外,里面还有高度怀疑是脱了皮的绿豆粒。
杨大夫觉得经过今天这个手术,自己使用膀胱镜的技术上了一个台阶,尤其是膀胱镜下取异物的本事,全省也没多少人能和自己比肩的。
他真没有想错——这样“藏宝”的患者,全省也找不出来几个的哦。
“弄10支庆大霉素加1000生理盐水冲洗膀胱。”
巡台护士答应一声去敲安剖瓶了。至始至终都在扶着膀胱镜的小黄,僵直的不仅是双腿,还有直不起来的腰了。
杨大夫看看努力要站直的黄大夫,想了想到底不愿意把年轻人得罪了。就对小黄说:“扶膀胱镜是个苦差事,要不是这患者坚持要你帮忙,就是我们科的李敏干这活儿了。
来,你看看:这里就是膀胱三角区。这是输尿管在膀胱的开口。我们做膀胱镜,一定要避免损伤输尿管在膀胱开口处的损伤,不然引起狭窄,会导致肾脏的系列病变。”
黄大夫在他的指点下,笑逐颜开,自己算是没白来一趟了。
“下镜的时候要注意尿道与耻骨联合的关系,和下导尿管一样,在这个位置把□□扶直,保证直立状态,顺着解剖位置往下,不能硬往里捅。
还有一个就是要有足够的润滑油。处置包里密封的那点儿根本就不够。要想顺利,就一定要额外用石蜡油再沾一边。”
黄大夫连连点头,虚心地接收杨大夫的指点。他受教的虚心模样,让杨大夫很受用。然后就免不了地多说了几句。
“你沾石蜡油的时候,别管护士怎么说,就是滴答一地、浪费了一点儿,那也比你下尿管的时候生涩、损伤尿道粘膜强。记住,越是年龄大的人,尿道粘膜损伤引起狭窄就越难善后。”
“杨大夫,给你庆大药液。”
“好。小黄,来,你往里膀胱里打药。”杨大夫自己扶着膀胱镜,给黄大夫机会上手操作。
“谢谢杨大夫指点我。我还真不知道下导尿管这么多说道。咱们省院在泌尿这里,你是第一位了。”黄大夫很高兴可以松手干点儿别的事儿了,嘴上开始奉承杨大夫。
杨大夫被捧的心情好好,就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
“遇到老年前列腺增生、排尿困难的,千万别急于求成,上来就下17号的导尿管。那是给自己找难堪了。那个太粗,一个是下不进去,再一个患者憋尿久了,精神紧张,平滑肌也会痉挛的。千万别用尿道探子试验。
要去儿科要一根最细的导尿管。先下进去把尿导出来,然后你每天给他换粗一个号的,一周下来也能承受13号以上的导尿管了。”
这就是杨大夫的经验了。黄大夫把1000ml的药液打进去以后,杨大夫慢慢把膀胱镜退了出来。
“给我根15号的导尿管,多抹点儿石蜡油。”
“行。你看着啊,杨大夫。”巡台护士用弯盘盛了沾满石蜡油的纱布递过去,“需要多少你自己抹。”
“好,谢谢。”杨大夫自己是术者的时候,他倒是能收敛精神不与小护士调笑了。
导尿管顺利下进去,他用小弯止血钳子夹住尿管,看着黄大夫把尿袋连接好了甩下去,巡台护士蹲在手术台下把尿袋挂好。
“这庆大药液在膀胱里要保留15分钟到30分钟最好。”
黄大夫点头。然后问巡台护士:“直肠镜准备好了吗?”
巡台护士就回答道:“还要再等十来分钟的。”
“嗯,那就等会儿。够15分钟了,再把药液放出来,然后下直肠镜。”
保全5
黄大夫带着患者进了电梯后,李敏就想把自己的手从穆杰的大手里挣出来。穆杰心里满是遗憾,暗恨创伤外科这地方的邪门,一次两次不管在做的事情多么重要,都在刚有点儿进展的时候被打断。
但他更明白自己对李敏要稳住了、不能急。所以在李敏要挣脱手的时候,他只假模假样地略微用点儿劲就松了手,然后奉上了一幅被伤着的表情。
直到李敏红着脸、斜乜他,他才收回那幅装出来的受伤模样、换回了正常的表情,默默跟在李敏的身后回到办公室。
俩人仍是一个写病历、一个看书。但好像有那么点儿不同之前的情愫,萦绕在俩人之间了。
李敏写完老太太年蔻的病历,阖上病历夹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入院的那个患者拒绝自己还好呢,难道自己愿意接诊那样的变态吗?但她从来没见过用膀胱镜取异物,这么稀罕的病例错过了,她心里还是拱痒痒地不怎么得劲儿。
“写完了?”穆杰合书问李敏。
“嗯。”李敏看下表,已经快九点了。 “晚上九点病房就要上锁了。”
言外之意是穆杰该回去了。
穆杰看着李敏却说:“我今晚睡你们值班室可以吗?反正那屋今晚也没人睡。”
“不知道杨大夫回来会不会在值班室留宿呢。”
“今晚啊,他绝对不敢跟我一屋睡的。”穆杰说的很笃定。他满脸嫌弃地说杨大夫:“那个孬种,一下子就认怂了,白长了那么高大,丁点儿的实力都没有。”
李敏想到杨大夫被穆杰吓的那个样子也觉得非常可笑。她站起来对穆杰说:“我得与护士一起去查房了,得让那些探视的人离开。”
“我跟你去呗。让我看看地方医院怎么维持夜间秩序,好不好?”穆杰明晃晃地利用好奇的借口。
李敏犹豫了几秒,然后就在穆杰灼热的眼光中败下阵来。她的脸又红了。最后到底没能拒绝穆杰的好奇借口,别过脸细声细气地哼哼道:“那就去吧。”
穆杰听到“那就去吧”,他立即觉得这几个字在秋夜里有能唤回春天的征兆。他发现在刚才那片刻的拉手后,李敏现在对自己的抗拒消融了许多。自己得抓紧每一个可能的机会跟在李敏的身边,尽快让李敏答应做自己的女朋友。
他甚至怀疑自己做出提前归队的决定是不是仓促了。
这样犹三豫四的思想是穆杰既往不曾有过的,他矛盾的心态体现在对着娃娃脸的小护士的假意微笑上,皮笑肉不笑还伴着魂不守舍,吓得谢珊芊哧溜一下躲到了小姜的后面,不敢与他目光相接。
每天晚上往外赶探视者,是一件不那么招人喜欢的事儿。小姜板脸挨屋撵人,李敏和谢珊芊站在她后面助阵,实在是李敏和谢珊芊俩人拉下脸也都不是狠角色的缘故。
但她们今天的赶人的事儿做的格外顺利。
小姜转回头对李敏说:“有你家那谁在后面跟着,探视的都被吓唬走了。”
李敏脸红,嗔怪她说:“姜姐,什么叫我家那谁啊。他姓穆,你可以叫他穆杰穆营长穆团长穆少校穆中校。”
小姜莞尔:“哎,到底是营长还是团长啊?少校和中校也不是一回儿事的。珊珊,李大夫不认那是她家的,你要不要领回家去?”
谢珊芊一吐舌头:“我可不敢,他太可怕了。”
穆杰就跟在她们身后三五步处,听着女孩子们叽叽喳喳说到他,他笑眯眯地还凑近了一点儿,冲着回头偷看自己的谢珊芊龇牙咧嘴。谢珊芊嗖地一下就窜到小姜的身边,再不肯和李敏并排走了。
穆杰跨前俩大步,装着挺委屈地的样子对李敏抱怨:“你看那小姑娘胆子多小点儿。我就对她笑了笑,一个字都没说的。”
李敏斜睨他、对穆杰这么逗谢珊芊她不太理解:“她是科里最小的,挺爱笑也挺招人喜欢的。你别把她吓坏了。”
穆杰吓跑了谢珊芊达到和李敏并排走的目的了,立即就应道:“好,不吓唬她了。我就逗她玩呢。”
他们这行人走到11病室,一拉开门就发现室内的气氛有些诡谲,差不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温暖那儿集中呢。
小姜板着脸说:“今天的探视时间到了,除了办好陪护证的留下一个人护理患者,其他人请离开了。”
因为是假期,能出院的都出院了,偌大的八张床病室,就剩了温暖、交通肇事中脾切除的那女孩子、开颅的那个老太太,还有今天从监护室移过来的那个乳腺癌术后的。
李敏一看全是自己管的患者,就笑眯眯地站出来说:“今晚是我夜班,你们都放心地回去吧,明儿再来。”
除了温暖这床,其他床的患者陪护和探视者都陆续站起来了。小姜又说了一遍,对着的就是坐在温暖床前的那几个人。
“温暖,探视时间到了,你家留了谁护理你?只能留一个人的,其他人请回吧。明天再来。”
一个看上去面容愁苦的老太太,从温暖的床边站起来,勉强笑着慈爱地对温暖说:“好好养伤,我带你弟弟先回去了,让你妹妹在这儿陪你。”
被老太太提到的温暖的弟弟妹妹,一个扶住老太太即刻往外走,另一个则说:“奶,你明天不用过来了,我在这护理我姐就够了。”
但坐在床边凳子上的男人却粗声憨气地说:“你也回去吧。今晚我守着她,明儿一早就办理出院,你们不用再来医院了。”
小姜回头看李敏。
李敏只好出面直接对那男人:“温暖的伤势还没有好转,暂时不能出院。探视的时间到了,护理证上写的是谁,就留谁在这儿陪护。”
那男人蹭地一下站起来,怒气冲冲地用手指着李敏道:“你是谁?你算老几?我是温暖她对象,我说明天出院就明天出院。”
这男人大概喝了一点儿酒,脸色红的不太正常。他从下班回家就被父母念叨温暖住院的事儿,他就觉得心里憋了一股火。吃了晚饭不得不过来医院看温暖。
没想到对他从来都唯唯诺诺的温暖,干脆闭着眼睛不看自己;连一向对他关怀备至的温暖的奶奶,也不怎么愿意和自己说话了。而温暖的弟弟和妹妹,更是用看仇人一样的眼光对着他。
不仅如此,就是同病室的人也都面带异色地打量他。这让他在看到温暖脸上的青肿时,心里难得的那点儿愧疚,也都立即烟消云散了。
不等李敏说话,老太太回身把男人指着李敏的手指扯下来。
“孙女婿啊,这都是温暖的同志。可不兴拿手指着人说话,别人会笑话你爸妈没教好你的。走吧,咱们回去了。这是温暖工作的地方,咱们可不能再让温暖丢人了。”
“你?”男人本来就染了酒色的脸,越发地涨红起来。老太太这是一句话,是把自己和爸妈都骂进去了。
什么叫不能再让温暖丢人了?谁让她丢人了?是她自己偷钱给娘家,是她在做贼、是她自己丢人在先的。
但男人看着颤巍巍的老太太,也只使劲地往下咽吐沫没回嘴,转而粗声粗气地问闭目躺着不语的温暖。
“温暖,你是让我在这儿?还是留你妹妹?说话!”
温暖在被子里瑟缩了一下,仍旧不睁眼也不说话。
“姐,我留下好不好?”
“好。”温暖终于往外吐了一个字。
所有人都听得很清楚。男人觉得自己更没面子了。在家就说过自己没必要到医院来的。看吧,果然没有说错的。当着外人,自己劝了温暖几遍让她回家,她都不给自己回一个字。这娘们现在是给脸不要脸、蹬鼻子上脸了。
真就被自己妈说中了,是打轻了、还欠揍呢。不然她怎么敢偷着拿钱回家、怎么敢跑出来住院?
可惜不能再动手了。
男人起身俯在温暖的耳边,不知道嘀咕了几句什么,反正温暖不搭话,只颤抖着往被子里缩。这让男人终于挂不住脸了,悻悻地起身往外走。
温暖这床的探视者往外走了。小姜又对住院患者和留下的陪护们交代了几句,打头离开了11病室。
穆杰朝那气哼哼往外走的年轻男人那边呶呶嘴,问李敏:“就这个人?”语气极其不屑。
李敏点头,看他和温暖相处的情景,她猜测应该是的。
没等穆杰再说话,小姜就回头说:“李大夫,你说温暖是不是傻啊,这辈子才刚开始,她对象就不把她放在眼里了,还过个什么劲儿呢。要我说打媳妇的男人,一天也不能留,早离婚早好。”
穆杰愣了一下,这倒是个妙人!
他压低声音在李敏的耳边道:“她这是说给我听呢。”然后提高声音说:“只有那些在外面没出息的男人,才会用回家打媳妇来证明自己是个男人。你放心,我要是朝你动一根指头,我就是个猪狗不如的。”
小姜抿嘴笑,这人倒会抓机会表决心。
李敏嗔怪他一样:“胡说什么呢。工作呐。”
温暖对象听见了穆杰这些话,扭回头看说话的人是穆杰,愣了一下。想着刚才这人站在病室门口的眼光,评估一下自己与穆杰身体的差异,觉得自己要是与穆杰打起来,很可能是单方面被殴,就朝着小姜“呸”了一声,嘟囔了一句:“尿盆子生豆芽,都吱嘴了。”
他这话是奔着小姜这挑事儿的“软乎人”去的。
没想到穆杰赶了几步,长臂探出去就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人拽得直踉跄,嘴里喝问他:“骂谁呢?”
李敏暗叫不好,赶紧地追上去。没成想温暖的对象没敢回东北经典的那句找茬打架嗑: “谁接话了我就骂谁”——
反而是怂怂地来了一句:“我没说啥啊。”
这与李敏追过去说的:“别动手打架”同时。
穆杰一甩手,把人甩了个趔趄。“瞧你这熊色(shai)样儿。孬种。”然后回头向李敏邀功般地强调:“我听你的了,没动手打架。”
李敏看温暖对象趔趄了好几步才站稳,然后头也不敢回地揉着胳膊走了,便劝穆杰:“真打起来对你影响才不好呢。”
穆杰一脸的不以为然。
李敏忍不住就说:“难道你在部队一言不合也动手吗?”
穆杰咧嘴笑:“在部队还真是 ‘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但有资格和我‘一眼不和’的,就只有几个平级的正营长。你放心,没事儿的。部队上下级之间严明着呢,再说还有团政委看着。”
李敏哭笑不得,这时候还得去查其他病室,只笑笑把这件事儿先记下。
保谁1
温暖的妹妹跟随在她们身后。她本想问问温暖的伤情,听他们这么说话,在见了跟在李大夫身边的、那个魁梧军人的一番动作,鄙视自己姐夫“欺软怕硬”的同时,也默默停下脚步。
她回去把板凳拖到温暖的床前,发心几乎顶到温暖的脸上,憋了一会儿,还是把走廊里发生的事情,都告诉给自己的姐姐。
温暖的睫毛颤了又颤,始终没有说话。
她妹妹又憋了半晌,才闷闷地、哽咽着对温暖耳语:“姐,你离婚吧。”
“那大宝,大宝就和我们一样没妈了。”温暖的眼泪再度奔涌而出。
“没妈怎么啦?我们没有妈,我们不也长大了?奶对我们不够好吗?”温暖的妹妹不服地争辩。
温暖泪如泉涌:“你不懂的,温柔。我现在还记得妈走之前,抱着我一直哭、一直哭……那时你小,你还不记事呢。”
小姑娘凶巴巴地把毛巾塞到她手里,更不甘心了:“我不记得才好呢。姐,大宝他奶带着大宝,不会比奶对我们差。你不要在他家挨打了。
姐,你听我说,等我开始实习了,也可以挣钱的。到时候我们俩养温泉一个,怎么都养得起。”
温暖只是哭着摇头,被妹妹缠得没法了就说:“你和奶说吧,是奶让我结婚的。我听奶的话。她要是让我离婚,我就离。”
温柔重重地哼了一声:“那我就和奶说去。我不信奶会舍得你挨打的。”
在今天下午才做完肠梗阻手术的那个患者所在的监护室,李敏默许患者家属留两个人陪护,还对在监护室上夜班的小陈说:“有什么事儿就按铃别耽误了。”
小姜过去检查小陈的术后记录和术后医嘱的执行,李敏简单查看下,看到患者的生命体征平稳、腹部敷料清洁,一切在可控制范围内,率先离开了监护室。
她不愿意在这个肠梗阻的患者这儿多停留,这人的病情让她有无处下手的茫然和困惑。梁主任没找到梗阻病因的沉重,刘大夫开玩笑说的那些话,都让她轻松不起来。
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肠梗阻的?这回切掉了坏死部分的肠管了,以后还会不会再出现梗阻?会不会再继续出现肠管坏死?
李敏觉得患者家属目前还没想到这么问,但他们早晚会问的——只要再度出现肠梗阻,不得不手术,不得不切除肠管。
会是癌症吗?原发病灶在哪里?
李敏在心里问自己,把躺在那儿患者能做的筛选肠道肿瘤的检查方法捋了一遍,她没发现哪一种更适合。
感觉到李敏情绪变化的穆杰,揣测着问她:“这个患者的病情很严重?”
李敏黯然:“今儿下午切除了一米左右的小肠。到现在还没有找到病因。最主要的是没有方向、也没有适合的方法。”
“会死人吗?”
“如果后期继续发生类似的事情,会死的。”
“就是什么都不发生,最后也都会死的。比如寿终正寝。”穆杰说话更像是要抬杠,不像要安慰人。
李敏想挠穆杰一把,这人!
谢珊芊却回头笑着说:“好好活八十年,与反复进医院四十岁就死,差别还是很大的。”
小姜不理他们,推开年蔻住的那间监护室,然后刻意地咳了一声,里外的说话声都立竿见影地停了。
谢珊芊回头朝李敏吐了一下舌头,张张嘴,虽然没发出声音来,但从口型也能读出:护士长!李敏点头,心里认可谢珊芊的说法,小姜将来一定会是护士长的。
李敏径直去看年蔻。麻醉的时间还没有过,没有枕头还要将头部偏向一侧地躺着,这让年蔻很不习惯。在老于父子没回来之前,她已经把护理员折腾的要撂挑子了。幸好小于提前给了护理员三倍的看护费,才勉强留住人。但人护理员也说了,这头一个24小时干完之后,给多少钱也不伺候年蔻了。
高龄怀孕的年蔻,在不知道自己肚子里揣了一个时候,就不是个消停的人。切除阑尾后的体位要求、不能吃喝的规定,让她烦得不想忍耐却不得不忍受。
最难忍的是要平躺在床上。她都想不起来自己有多久没平躺了。但现在她只能通过屈曲双膝以降低腹部的胎儿对胸腔的压迫。那半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喘气的模样,像极了一条被迫上岸的大鱼。
“李大夫,我什么时候能喝水吃饭啊?”年蔻听完不给枕头的解释,开始问吃喝。她不仅是嘴巴干渴,她极力想在李敏跟前隐藏自己快失控的情绪。
“排气以后。”李敏假装当没看到她情绪的不稳定,按着顺序做检查。
等李敏听完胎心率,年蔻又开口央求:“可我嘴干,很渴。就少少喝一点儿水,行吧?”
“珊珊,去隔壁拿几个棉签过来。老于师傅,一会儿你可以用棉签沾水,给她润润嘴唇。排气之后你去告诉我们一声。吃喝什么的,得等我听到你的肠鸣音正常,肠蠕动恢复了才可以。”
年蔻失望地嘟囔着要渴死了之类的话。老于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嘴里应着李敏、安抚老伴儿:“好。谢谢李大夫。你先别急,咱们听李大夫的。”
老于他们今晚聊得投机,这顿饭吃的时间就比较长,最后尽兴而归的他们父子俩才回来没多一会儿。他脸上的酒气让躺着没处躲的年蔻很膈应,忍不住斥责老于。
“你离我远点儿。你这一身的酒气,熏着我儿子了。”老太太很不满意,“我才手术躺在病床上,你们爷俩吃个饭就去了那么久,真不是东西!”
老于看看李敏讪笑下退了开去。
珊珊拿了棉签过来,碍于小于这父子俩都是这同样的模样,相比之下,还是临时请的看护能凑到她跟前。但是年蔻不稀罕护理员,老于只好捂着嘴又上前。李敏拿着沾了水的棉签,给老于示范怎么给老太太润唇。
年蔻使劲地咂吧棉签里的那点儿水不撒嘴,李敏觉得好笑的同时也劝她说:“你还有不少瓶滴流呢,我给你的液体是足够的。你不用这样,你这是张嘴喘气才觉得嘴干,不是真的口渴。”
复又转过头对护理员说:“少给她点儿水润润唇就可以。她这是心理作用,不是真渴。”
再吩咐老于:“你记着时间,等够了术后4个小时的时候,你去办公室找我,我再过来给她检查一下。”
最后李敏看着小于等人不动弹就明知故问:“今晚你们谁在这儿护理?”主要是才收过小于的红包,不好意思直接开口撵人。
“我在这儿。儿子你去把你媳妇和孩子接回家。明儿也不用着急过来,梁主任说了,医院食堂的早餐还不错的。”
“爸,还是我留在这儿吧。万一夜里我妈有什么事儿,你也掫不动的。”
“去。我怎么就掫不动了。我还没那么老。再说这不是还有护理员帮忙呢。”老于不满地瞪儿子一眼,“你赶紧送你老丈人和丈母娘回去,把媳妇和孙子接回家。”
小于顺势站起来,对一边坐着一对也有五十多岁的夫妻,说:“爸,妈,我送你们先回去了,医院要锁病房门了。”
刘主任满身酒气地回到家。柴主任笑着把人接进门,嘴里抱怨道:“怎么喝了这么多的酒?也不打个电话让我去接你。大晚上这么黑的,出点事儿怎么办!”
“我和梁主任、还有苏颖他俩一起回来的。”
“噢。”柴主任放下心。梁主任和他们住一栋楼,而苏颖和他们楼上楼下的。“下回记得给我电话,免得我在家也是担心你地干等。”
“好。”刘主任歪在餐桌的椅子边,瞧着果盘里的玫瑰紫葡萄,突然间觉得很稀罕,一颗接一颗地揪着吃。
“我今儿炖了鸡汤。鸡油我都撇出去了,你等会儿再吃葡萄,我给你盛一碗鸡汤喝,盖盖酒气。”
“好啊。老柴。”刘主任看着丈夫往厨房去,站起来跟在他后面嘀咕“老柴你真好”。
“那是。给你,温乎的,这时候喝正好。”柴主任把鸡汤递给她,又拿了一个羹匙放汤碗里。
刘主任接过汤碗,就站在厨房里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
“今儿这鸡汤的味道好。”
“我今儿炖鸡汤就只加了姜,没加别的。你不喜欢的那些花椒大料桂皮什么的,都没加。好喝吧!”
“好喝。哎,我听梁主任说穆杰给师妹送饭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没啊。今晚他还准备了牛肉烧土豆,炸了小扒皮鱼。我觉得那小炸鱼你会爱吃。”
柴主任又端过来一碟子炸鱼。“味道不错,你尝尝。我倒没想到穆杰做菜比我还上心。”
“大厨都是男的。”刘主任搁下空汤碗,捏着小鱼吃的很惬意。“这里也有花椒大料的味道。”
“不喜欢就算了。”柴主任在洗好汤碗擦手。
“也没有不喜欢,就是觉得今天这小炸鱼儿很特别。”刘主任说着又伸手捻了一条小鱼。两寸余的小扒皮鱼,连头带尾包括鱼骨头都炸的酥脆了,却还没有裹进去太多的油,好吃!
柴主任看媳妇吃的惬意,便自然而然地说:“我吃了两条也觉得挺好吃的。我明儿问问穆杰怎么做的,什么时候想吃了我就给你做。”
刘主任连连点头,然后说:“老柴,我怎么老觉得梁主任对穆杰还有点儿舍不得呢。”
柴主任不以为然地说:“他能有什么舍不得的。他们那些老家伙人老成精。听到穆杰人在前线,心里是舍不得自己闺女吃苦做军嫂,更怕的是穆杰有个三长两短的。明白吗?
穆杰那是我表弟,虽然我也盼着他能和李敏成了,但我还得说句良心话:别看他回去就能升副团中校什么的,要是李敏的父母知道了,十之八九也会反对他们搞对象的。你说是不是?”
刘主任又掐了一根小炸鱼慢慢地咬着,想了一会儿笑着说:“哎,可不就是你说的这回事儿。老柴,你说你表弟在师妹那儿能不能有戏啊?”
柴主任笑笑:“他说今天中午就和李敏一起吃饭了,晚上李敏还允了他送饭,这么晚还没回来,怎么也有了六成吧。”
夫妻俩相视一笑,刘主任拍拍手说:“还给不给他留门?”
“你先睡,明儿还要去接孩子呢。我再等他一会儿。要是十点还不回来,就不给他留门了。”
※※※※※※※※※※※※※※※※※※※※
单纯就硬膜外麻醉的手术而言,如术后病人返回病房时情况稳定,没必要去枕平卧。
但联合静脉镇静、镇痛药物强化麻醉效果时,手术结束病人虽然意识清醒,但可能静脉中还有一定量的药物残余。
这种时候建议行去枕平卧,以保证良好的通气,必要时还可吸氧。
文中这个孕妇在做阑尾切除术的时候,为了避免手术激惹出现早产症候,是联合用药的。
术后平卧4-6小时,可避免并发症头痛以及恶心呕吐呛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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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谁2
“李大夫,我们就再说三五分钟的话就走,你看就三五分钟的,不会久的。”结实得像个肉球的女人,没有顺从小于的意思往外走,反而拦住要出去的李敏等人。
李敏看看小于,再抬手看看表,说:“九点之前必须离开。”
小于代替她丈母娘点头,“说几句话就走。”
李敏接着说:“我们要锁病房门。科里这么多术后的患者,必须要保持安静的。尤其是年蔻,”她指指床上的老太太,“她这么大的岁数了还怀着孕,这才做完手术两多小时,更需要早点休息的。”
“好,好,我们明白,就几分钟就走,不耽误你们锁门。”
李敏点点头与小姜和谢珊芊一起离开了。
下一个是去看骨肉瘤术后的那男孩子。他的父母亲都陪他留在监护室里。本来今天下午也应该把他移出监护室的,就因为他的状态不好,最后没有移他。
“今儿李大夫夜班啊?” 患者的母亲非常憔悴,夫妻俩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却遇上这样的事儿。但在儿子面前还得努力撑着。
在这里李敏和小姜都没强调只留一个人,只吩咐了几句有事儿就去办公室找人就准备离开。躺在床上的男孩子却叫住了李敏。
“我会死吗?”
李敏愣神一下才回答:“不会。”
“你撒谎。所有人都会死的。你和张主任一样骗人。”
男孩子的父亲圆场说:“李大夫,他才……心里难受,你别和小孩子计较。”
李敏笑着对焦虑愁苦的男人点点头,又对男孩子笑笑。她直接对患者的父母说:“晚上有什么事儿就去办公室找我们。”然后就要退出监护室。
不是自己的患者,尤其是想法在病情之外的患者,实习老师早就耳提面命过无数次:“别人的患者第一不会服你们的管,第二服了你们管的,可能就会影响你们与经治大夫的关系。所以你们可以关注病情,不要自找麻烦参与其它的事儿。”
不曾想躺在病床的男孩子突然坐了起来,尖锐地喊道:“我恨死你们了。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早点去死?呜呜呜,我再也不能打篮球了、我永远不可能去nba打球了。”
男孩猝不及防的哭喊使李敏不得不停下来面对他的失控。
“你哭什么!”站在门口的穆杰抢在李敏之前斥道。“你只是失去一条腿,你怎么好意思哭?我的通讯兵才19岁,就在老山前线被炮弹炸死了。他要知道自己的死,换回来的就是你这样的孬种哭,哼,他会爬回来掐死你。”
穆杰说的杀气腾腾,满脸的不屑溢于言表。
男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嘴里呐呐道:“老山前线?”
“是啊。你信不信为你这熊样儿,那些烈士都会觉得自己白死了?”
男孩子张着嘴不说话,眼睛定在穆杰身上不动,突然间蹦蹬地往床上一躺,扯过被子盖上脸,然后又迅速掀开被子坐起来,面红耳赤地喊:“你不用瞧不起我,我不会再哭了。老师来说过张海迪。她只能坐轮椅还自学呢,我以后装上假腿还能回学校上学。”
谢珊芊笑得跟朵花儿似的捧场,“对啊,对啊,你说的太对了,你还可以去参加残奥会的篮球赛呢。”
小姜立即拽着她往外走,身后是男孩子的坚定声音:“妈,我去不了nba打球,我还可以参加残奥会。”
剩下的几个病房,清理探视者进行都很顺利了。
李敏拉开与护士的距离,悄悄对穆杰伸出大拇指:“你厉害。”
穆杰严肃地摇摇头,很沉重地说:“让他去野战医院看看那些缺胳膊、少腿的伤员,他就不会只惦记着打篮球这一件事、好像不能去nba就活不起了。”
是啊,穆杰说的太对了。截肢对这十五岁的男孩子来说是灭顶之灾,但怎么能与仍然在前线炮火里、与战场上那些缺胳膊少腿的伤员比?那些在前线英勇作战的解放军战士,也没比他大几岁的。
相提并论都玷污了那些最可爱的人。
回到护士办公室,李敏就给普外科打电话,问问要不要自己过去查房。电话响了半分钟都没人接听,她便放下电话。一定是普外科的护士查房去了。
“珊珊,你再去年蔻那里看看,提醒他们探视的该走了。”小姜拿着盘钥匙要去锁门了。
李敏回到自己的座位,拿出《外科学》准备好好看看有关肠梗阻那部分的内容。穆杰很自然地把椅子拉近李敏,拿起《心理学》去读。
一页书还没看完呢,谢珊芊跑了进来。“李大夫,你快去看看那老太太,她说肚子疼。”
李敏立即站起来,“你别慌,是阑尾术后的疼还是别的。”
“孩子,是孩子。他们吵起来了,老太太气得。”
李敏把听诊器抓在手里往外走,唉,这个夜班值的累啊!心累!
监护室门口,小于再往外推他丈母娘,他老丈人在边上喊的凶,但他扎撒手的模样不说帮忙吧,那一举一动在李敏看来还有帮倒忙的嫌疑。
李敏回头对跟过来的小姜和珊珊说:“开门,先把他们仨送出去。”
女人扭着身子不仅不肯走,还想再进监护室去,嘴里尚不甘心地嚷嚷:“怎么就不让人说几句实话了。”
李敏变脸,厉声提醒她:“你别在走廊里喊,影响术后的重患休息。”
那女人扭头就朝李敏喊上了:“什么术后的重患,一个阑尾炎手术罢了,你吓唬谁啊。”
李敏指着另外的监护室的门说:“这里是一个十五岁骨肉瘤截肢术后第三天的。这里是今天下午切除了一米多肠子的。这间病室里有胰腺癌术后的。再往里还有乳腺癌、直肠癌术后的。都是这几天做的手术。你再喊一声,看这些患者家属会不会出来跟你理论。”
她男人马上上前假装呵斥她:“那么大声说话干什么。有话好好说。”然后推着她想回去年蔻所在的监护室。
小于堵在门口。
“哎,小于你让开,别堵着门。”两口子一个说话,一个扒拉小于。
“爸,妈,我送你们回去,都到点儿了。”
“你,你小子别忘记了当初娶媳妇时候答应的事儿。你媳妇肚子里,现在怀的可是你儿子。”女人的手指快点到小于的鼻子上了,她的音量也没低下去多少。
小于的老丈人也说:“小于啊,你可别做糊涂事儿,你千万要分清楚,到底是自己的儿子亲还是堂弟近。”
“是啊是啊。”小于的丈母娘见老伴儿说不动小于,伸手开始使劲推打立在门口岿然不动的小于胸脯,嘴里抱怨着:“你这孩子怎么这时候分不清里外拐了呢。那是你儿子啊。你赶紧把门让开,我和你大娘说几句话就走。”
“妈,你也说了那是我大娘了。小玲肚子里的孩子,和她没关系的。”小于被他丈母娘推打得摇来晃去,他哀求着、极力阻止岳父母进去,声音里的苦痛溢满出来。
李敏进不去监护室,在门外干着急。她提高了一点儿声音,对那两口子说:“过了探视时间你们不走还在病房吵闹,我让保卫处来人了。回头让你们单位到医院领人。”
小于看李敏的模样不像作假,就虚张胳膊想推着女人往外去。
那骨肉瘤截肢的男孩子的父亲听见吵嚷声音出来。他见大夫护士着急,立即就呵斥那女人、声援大夫护士:“吵什么!这是医院。要吵你们回家吵去。”
肠梗阻的家属也出来捋起袖子说:“你们要打架是不是?我媳妇儿才睡着一会儿,就被你们惊醒了。”
小于赶紧四处赔礼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就送他们走。”
那两口子眼见着占不到上风,既不肯走也不肯认错,只对李敏说:“我们进去说几句话就走。”
“不行。到九点了。”李敏立即拒绝。她见俩口子还不想动窝儿,便对谢珊芊说:“珊珊,你去打电话让保卫处来人。”
“爸妈,我们先回去。等保卫处来人了,明儿找单位,谁脸上都不好看。”小于急得简直要撞墙。
可他岳父母并不买账,尤其是他丈母娘明着是对小于说话,实际是对着监护室里的老于俩口子。“你们娶媳妇的时候,答应好好的,让老二跟我们家姓。现在我们家闺女又怀了,可你家儿子还是独生子吗?你多大岁数了,居然要和媳妇一起生孩子。”
她老伴儿拽她的袖子,“说这些干什么?赶紧走,护士回去打电话了。”
女人一瞪眼,“她五十多岁的人了,她没羞没臊的要生孩子,怎么兴她做不兴我说啊。”
李敏的眼睛望向监护室出来的那俩男人,俩人接到李敏的求救立即上前,一人掐了女人一只胳膊,把这个结实得像个肉蛋的泼妇,提溜的脚不沾地往电梯间那边去了。
小于对李敏不好意思地说声对不起,就被他老丈人拽着跟过去了。
李敏顾不得看着他们这几个人,抬脚进了监护室。
就见老于抱着年蔻在哄:“你不能生气、千万不能生气,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能生气。那不要脸的泼妇,就是故意要气你的。儿子的事儿,我和他都上商量好了,明儿我就找人办。”
“我不气不气。哎呦,李大夫,我肚子疼,一抽一抽地疼。”
“你先放松一下。来,跟着我做深呼吸,慢慢往外吐气,好,再慢慢吸气。对啦,我给你检查一下。”
李敏不去考虑年蔻怀孕是否符合计生,她只知道不能让年蔻因为胎儿丢掉性命。
保谁3
李敏发现今晚夜班的事情真是多。估计就是刘大夫那乌鸦嘴招来的。不说最先的那个“异物癖”的患者;然后是年蔻被她亲家母气得肚子疼;没等产科夜班大夫过来会诊,门诊又给普外科收进来一个上腹痛的患者。
她接了电话赶紧去普外科。
——这个患者是吃多了撑的!
单位发过“双节”慰问金,一伙工友大家凑份子出去吃喝。这位不是喝多了酒,而是吃多了菜,撑的无法站直,然后在家吃了几颗大山楂丸后不见效,最后来医院了。
护士看着医嘱单问李敏:“胃肠减压?我看直接用压舌板帮忙,扣嗓子眼催吐来的更快。”
“他要是舍得吐,就不会来医院了。”这么瘦的人能把自己吃到撑,李敏可不敢小觑任何心理偏执的人。“你赶紧给他做胃肠减压,先把食物抽吸出来。要是出现堵管,别拿生理盐水冲洗,换管。”
“下管那过程可不舒服啊。”普外科今晚值班的护士跟小姜差不多的性格,不紧不慢还挺有自己的主意。
对着不认识不配合的护士,李敏不仅要把自己的治疗意见交代清楚,还要解释明白。
“冲管的盐水可能会加重他的胃负荷。我估计他的胃现在就是快吹爆的气球,可能冲管的那50 ml、也许20ml的生理盐水,说不定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再一个催吐也会增加胃部的压力,也可能导致意外发生的。”
护士见李敏这么说,只好站起来去下胃肠减压。
患者家属站在办公室听完李敏和小姜的对话,开口问李敏:“李大夫,不把吃进胃里的东西抽出来可以吗?这抽出来不是等于没吃着、还白遭一回罪了?”
李敏耐心给她做解释:“他现在的情况是吃多了导致急性胃扩张,后果非常可能会把胃撑破的。就像我才说的那样,像吹多了气的气球。哪怕他只是站起来排尿使一点儿劲、或者是打个喷嚏让腹压增加了一些等,都有可能会引起胃破裂。
现在我们采取主动的方式,用胃肠减压管把胃里面的食物抽吸一部分出来,就是免得他的胃突然被撑破了;或许现在也可能就破了。”
“现在可能破了?”女人吃惊地瞪大眼睛,尖叫出来。
“非常有可能的。”李敏一本正经地点头,“即便是可能破了,他暂时还没有生命危险,也没有手术指征,我们能做的就是减少他的胃壁承受的压力。”
“哎呀,那怎么办?”女人急起来。“说了他多少次了,少吃点儿、少吃点儿,可他这人在家就舍不得吃东西,出去就怕吃少了亏着了。”
李敏被她这样的说法逗得几乎要笑出来,只能借着伸手扶眼睛,遮挡溢出来的笑意。
“如果他的胃被撑破了,出现腹膜炎等危机生命的体征,那我们就要急诊做手术,把破裂的地方修补上。不然胃里没消化的食物和胃液,从破裂的地方漏进腹腔里,那会要人命的。”
女人被吓得变了脸色,亦步亦趋地跟着去下胃管的小姜回去她丈夫身边。李敏匆匆去写完首次病程记录,又检查下自己的长期医嘱和临时医嘱,确认没什么要修改的,才去病室看那做胃肠减压的患者。
病室的空气里弥漫着腐败难闻的味道,护士脚下的盆子里抽出不少尚未来得及消化的胃内容物,里面还扔了两根鼻胃管。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李敏隔着口罩都觉得自己要呕了,便说正在操作的护士:“记下数量,把这些先倒掉。”
负责做胃肠减压的护士戴了双层口罩,见李敏这样说,就先把负压吸引器与鼻胃管相连,自己端着搪瓷盆出去了。
“我难受,我难受的要死了。”患者脸色灰败,一幅活不起的模样。状态比刚才在护士办公室差了很多。
“哪里难受?”李敏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
“我心里难受啊。”患者拖着长音诉苦。
李敏赶紧掏出听诊器听心音。前胸、后背听完了,心音没什么异常。李敏担心他已经出现了胃破裂,又给他做了一次腹部检查。
都没什么事儿啊!
腹部症状好像比刚才减轻了一点儿。
患者的妻子在一边说:“吃进去的都被护士抽出来,他难受的是那个。”
李敏闻言看患者。不想那患者直接点头承认了。
“我亏死了,今晚一人要出45元啊。我现在肚子里都空了。呜呜……”
端着搪瓷盆的护士回来了,她拿起100ml的大注射器要继续。
患者伸手挡住她,含糊不清地央求:“能不能给我留点儿啊?你都抽出去我就白吃了。你给我留点儿吧。”
护士看李敏:“李大夫,你觉得呢?”
“抽。这才多一会儿,你看看他那负压吸引盒子里,不抽怎么行。”
就这么十几分钟的功夫,负压吸引盒底就是一层了。
护士继续操作。
“有什么事儿你给我打电话吧。我们科下午收了个五十多岁才怀孕第一胎的阑尾炎,傍晚做了急诊手术。过你们科之前她肚子疼,我给请了产科会诊。我得回去看看了。”
“好。李大夫你去忙。有事儿就打电话找你。”
出了普外科病房,李敏发现穆杰站在电梯间在等自己呢。
“什么病人啊?”穆杰见李敏出来立即迎上前问。
“急性胃扩张的。同事聚会aa制,他怕吃亏了,就吃了很多。”
晚上这个时间住院病房没什么人走动,电梯很快就到了,穆杰自然而然伸手拉李敏进电梯,提醒她注意脚下。
“小心点儿。怎么什么人都有啊。还能把自己撑住院了。”
李敏心头撞鹿,不自然地抽抽手,没抽出来。
“是啊。今晚怕是才开始呢。不然你回去柴主任家去睡觉吧。”
“不用。我陪你。反正明儿也没有什么事儿的。”
安安静静的电梯里,只有他们俩个人。穆杰盼着电梯就这么一直上下、永远不开门才好。可就是俩人说这几句话的功夫,就到了11楼。
李敏回到创伤外科就去监护室看那怀孕的老太太,见谢珊芊正给她换滴流呢。
“产科来会诊了?”
“来了。给开了保胎的。说是过一小时再来看看,要是不行就得准备剖腹产了,让你把术前准备什么的先弄好。在病历上留了会诊意见。
还留话说她们妇科、产科,虽然都有人值夜班,但今晚有好几个产妇看样子马上就生了。就是年蔻要做手术,也得另外再找人来了。”
李敏过去给年蔻听听胎心,又把手放在她的肚皮上仔细感受胎动和宫缩。小一刻钟的功夫,才对老于夫妻俩说:“我估计你再继续这么紧张,十之八九要做剖腹产了。”
年蔻的眼泪一直就没有停下来过。
“李大夫,我也不想这样啊,可我就是觉得气得慌。什么叫我这么大岁数了还生孩子,我怎么就不能生孩子了?我怎么就没羞没臊了?”
“别哭,你别哭。咱们往后不和他们往来就是的了。”老于握着老伴儿的另一只没输液的手,紧着安慰哄人。
李敏也不知道再说什么才能安慰到年蔻。
她回去办公室就就去看年蔻的病历,翻看产科的会诊意见。等翻到年蔻下午做的血型报告单,李敏就愣住了。
她立即问小姜:“这化验单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送年蔻去手术室时候,还打电话问过化验室年蔻的血型呢。他们只说给我找的,然后就没了消息。”
小姜走过去看了一下说:“我们接班以后送过来的。化验室的人说压在下面了,快下班的时候写交班,才发现这张写着急诊来着,特意给送过来的。
我还以为你在手术室早知道这结果了呢。
这不今晚一直忙着没停下来,我就忘了跟你说。刚才你去普外,我得空就帮你贴上了。稀罕吧?!”
李敏的嘴唇有点儿抖了,“稀罕,太稀罕了。姜姐,今晚大家都有事儿干了。过完节也有事儿干了。这事儿你今晚得帮我补一份报告,明天交给陈院长。”
小姜愣了一下问李敏:“用得着吗?”
李敏肯定:“必须的。你现在与血库联系一下,下午我曾给年蔻开过备血单子,是400cc血。你看在这临时医嘱单上有的,我写的明明白白的。你问问血库有没有收到给年蔻备血的申请单。我开的。”
穆杰在大夫办公室听着李敏的说话声不对,走出来问道:“稀罕什么?”
“怀孕那老太太的血型。”李敏指着化验单给穆杰看。“ab型,rh(-)。ab型血的人,传说中的‘熊猫血’。
汉族ab型血的人比较少,占人口比例的不到10%。而rh(-)的汉族人,又占ab型血的5%不到。这就意味着汉族人有这样的血型非常少,一旦需要输血了,很难找到供血者。”
李敏的脸色很难看,要是今天下午做阑尾炎手术时不得不做剖腹产,血库没有ab型,rh(-)血,算谁的责任?
穆杰笑着说道:“我也是ab型,但是rh(+)。我在野战医院住院的时候,给我做手术的医生还说我运气好,幸好不是阴性的,不然还找不到那么多的血输给我的。”
“你输了很多血?”
“不多,一两千毫升吧。”穆杰摊摊手,“医院备的ab型血就那么多,都输给我了。后来我醒过来了,就坚持不要了。”
他边说话边看李敏的脸色,小心地加了句解释:“我现在挺好的。你今早不是看到我跑步了?我上个月就慢慢恢复训练了。现在什么事儿都没有的。”
小姜在打电话,这时回头对李敏说:“咱们医院血库里没有ab型rh(-)血。他们说立即和中心血站联系,但是这种血取了血就要输的。咱们科送去的备血单子他们查到了,但是今天傍晚都乱糟糟的,夜班说会把这事记下来、报给他们主任的。”
“和他们说去取血前给我们科打电话确认一下。我再找产科来看看,要不要马上剖。唉,希望中心血库能有rh阴性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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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话一则:
吃自己的,别饿死就好;
吃朋友的,吃饱了就行;
吃公家的,别撑死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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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这个急性胃扩张的病例,在荒年的春节出现的比较多,现在临床很少见到了。
***
ab型血是abo血型系统分类方法的一种血型,分为大家熟知的a、 b 、o 、ab四种血型。
rh是独立的另一套血型分类系统,分为阴、阳性。
该种方法是以红血球表面是否有一种特殊的粘多糖即rh抗原做标识,有就是rh阳性,否则为阴性。
输血是以同型血为原则。
一般遇到ab型血,不用临床另外开单子,化验室都会加验一下rh分类。
rh阴性血的人常在无意的输血中被致敏,再次输入阳性血就会引发急性的输血反应。
保谁4
老于站在护士办公室门口有一会儿了,李敏和小姜的对话他也听到了一部分。听李敏说要再找产科大夫来会诊,就走进办公室。
“李大夫,找产科的苏主任可以吗?今晚她应了我们给我老伴儿做剖腹产。”
“行啊。那就打电话给她了。”
这倒省劲儿了呢。
李敏翻看电话簿,把妇产科那几个电话都仔细看了两遍后,为难道:“这里没苏主任的电话。得去她家里找。”
小姜在一边说:“得看普外科的,她对象比她先提的主任,应该是记在她对象名下的。”
李敏把电话薄塞给小姜,省院里这些一对对的夫妻、父子等关系,她现在还对不上几家,更别提那些联络的姻亲等人了。
小姜接过电话薄翻到普外科,一边拨号一边说:“你在省院干久了,就知道这里左一家右一家的两口子关系,谁和谁又有亲戚了。”
苏颖来的很快,她甚至没换白大衣就直接到了创伤外科。李敏怕年蔻出什么意外,差不多隔一会儿去年蔻那里转一圈。苏颖过去要了李敏的听诊器,仔细听了胎音又给年蔻做了检查后,才直起腰对老于说:“准备做剖腹产吧。等会儿你到办公室去签字。”
到了这时候,老于有点儿挪不动脚步,今天他受了太多的刺激了。他追在苏颖和李敏的后面,忧心忡忡地问:“苏主任,我老伴儿和孩子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李敏对苏颖摇头,苏颖看李敏的样子心知有疑,就一边往外走一边对老于说:“你老伴儿目前的身体状况,想自己把孩子生下来是根本没可能的。你理解吗?”
老于点头。“理解理解。这个我们都明白的。她年龄大了,必须得剖腹产。可我就是担心,怕她们娘俩有个什么意外的,唉,我这心不知为什么突然间七上八下的了。”
老于的脸上已经不再是下午初见时的镇定了。
苏颖叹息一下说:“我理解你的心情。实话和你说,剖腹产是万不得已时候的选择,可就是剖腹产也不是百分之百安全的。目前的统计数据,是现在每年仍然有超过万分之三的死亡率。就是发达国家也超过了万分之二的。这个死亡率是怎么努力都降不下来的。你能理解吗?”
老于比较懵,“万分之三?”他嘴里念叨了几遍后,脸上充满热切的希望问:“是一万个人里死三个吗?”
这不是苏颖想要的反应。
“老于,你说的没错。是一万个人里有三个。但这事儿落到谁的身上,都是百分百的。还有那些麻醉意外、术后的各种感染。
我们也算是熟人了,我不拿假话诳你,任何手术都没有人敢打包票,敢说百分百没有意外的。”
李敏在旁补充:“不光剖腹产,就是阑尾切除术,也有接近剖腹产的死亡率。所以下午要等你签了手术同意书,我们才能做手术。
不过,于师傅你要相信我们,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做好手术、避免那些危及患者生命的意外。”
老于木了一会儿,眼睛终于又转动起来了,“我明白,我信你们。求你们帮我保住老伴儿和孩子。我这辈子亏欠她太多了。”
老于双手合十,对这俩年轻女子拜起来。李敏赶紧侧身躲避,苏颖伸手架住老于。
“老于,你别这样。你放心,你说不说这话,我们做大夫的,都会努力保住大人和孩子的。你先回去安抚住年蔻的情绪,我们要做术前准备了。”
“好好,你们先忙。”
离开老于有段距离了,苏颖问李敏:“师妹,年蔻可是有什么不妥?”
李敏便把她的血型之事说了。苏颖立即忍不住皱起眉头。
“这事儿可就有难度了。有的孕妇剖腹产失血量不多,术后都不用输血的。可有的就不好说了。真的要用血的话,400毫升未必够。”
“血库说中心血站那里就只有那么些。如果要用,得立即取回来。”
苏颖明白李敏的提醒,点头道:“行,这事儿我和血库去说。你帮我把手术准备做了。我回产科看看,另外还得把麻醉刘秀玉找来配台。”
李敏答应了去做术前准备,苏颖匆匆忙忙地走了。在她心里,除了麻醉科的周主任,她也就相信自己的同学刘主任了。
苏颖才离开不久,杨大夫和黄大夫就带着膀胱内异物的术后患者回来了。
杨大夫向小姜交代这个术后患者的注意事项,黄大夫就问李敏:“李大夫,普外科那边没什么事儿吧?”
“原住院患者都没事儿,门诊才收了一个急性胃扩张的,是晚上会餐吃撑了。我让值班护士把他胃内容物抽出来,我离开时已经抽了不少出来,还下了持续胃肠减压。把那些可能要急诊手术的临时医嘱都下了。”
“那谢谢你啊。”黄大夫谢过李敏对杨大夫说:“这个异物的病历我来写,手术记录还是要麻烦你了。我回去看看才收入院的。”
“行,你去忙吧。这个术后的暂时不会有什么事儿。记得先写好首程,免得麻烦。”
“是,是。我现在就把首程先写了再走。”
杨大夫见黄大夫识趣,朝李敏和穆杰点点头,换下白大衣离开医院。
“你们夜班都是这样?尽是些稀奇古怪的病人夜里来急诊?”
“也不全是的。今晚比较特别。”李敏对上穆杰的关切,下意识地辩解:“那个膀胱异物的我是第一次遇见,怀孕的老太太也是第一次遇见,吃撑了的也是第一次遇见……”
“你今天的病人都是第一次遇见吧?早一点那个切除肠子的,还有再早一点家暴的。是不是?”穆杰带着点唏嘘的口吻感慨:“真不容易。尽是第一次遇见的病人。”
李敏一想可真是这种情况。立即就说:“我盼着今晚不要再来急诊了。”
黄大夫几下子划拉完首程,把病历夹一扔,说:“李大夫,一会儿那急性胃扩张的,要是需要手术你想不想上台?”
“上。我前几天才做了一个胃穿孔修补术,这回正好复习巩固一下。”
“你做术者了?”
“是啊。”李敏有小小的得意。
“那要是需要手术,我就找程主任来,让他给我们俩看着,怎么样?”
“好啊,先谢谢你提携了。”
“客气什么。做师兄的不提携师妹还提携谁呢。”
李敏这才知道黄大夫与自己也是一个校门出来的,她笑笑看着黄大夫回去普外科了。
“你在这医院里有很多师兄啊。看起来他们对师妹的都挺关心照顾的。”穆杰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李敏。
李敏才把剖腹产的手术风险告知写完,正在翻笔记本看剖腹产的术前、术后医嘱,核对自己是否把相应的注意事项都写完全了。听见穆杰这样问,便头也不抬地回答:“医大从83年开始扩招,哪年不毕业几百人?这些年累计分到省院的,怎么也应该不少于二三十吧。
可你看我都上班俩月了,还是因为给师姐刘主任写了那个证明、才对上柴主任这师兄谁是谁的。你信什么师兄会无缘无故就关心照拂师妹的话?
还是那句天上不会掉馅饼,要掉只能掉陨石。”
穆杰带着点儿尴尬地轻咳一声:“你的警惕性很强啊。”
“是吗?我想除了亲爹亲妈,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对自己好。你说是不是?”
“那你信不信一见如故、一见钟情、生死之交?”
“信啊。但这些个‘一见’的背后是要付出同等的回报。”李敏放下手里的笔记,侧头认真地对穆杰说:“即便是父母亲对儿女的好也要回报的。小时候要乖、要成绩好、要各种好,要一直在同学中领先,你能理解吗?”
穆杰沉重地点点头:“所有的得到都要有所付出。”
李敏莞尔,她与穆杰开玩笑道:“就像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李大夫,产科苏主任的电话。”谢珊芊喊李敏。
李敏赶紧过去听电话,丢下对“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纠结的穆杰。
“苏主任,我是李敏。”
……
“那年蔻术后是留在外科还是转去你们产科?”
……
“好,我明白了。术前准备我都做好了,签字的事儿等你过来看看手术同意书。”
……
“行,我明白了。”
李敏搁下电话对小姜说:“姜姐,年蔻的手术要等血库把血取回来。”
小姜在医院工作久了,自然知道年蔻这样患者的手术是变数最大的了。她叹息一下说:“她那亲家母是成心不想让她好的。”
“是啊。我们看她那么客气要多留一会儿说话,谁能想到事情变成这样了。”
“和我们留不留的无关。幸好是晚上要撵人。要是白天在监护室里吵起来,明天白班也就比今天多俩护士,事情多了不知道多少呢,两边的患者家属未必会愿意出来帮忙的。”
谢珊芊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今天夜班把孩子剖出来了,等放完假上班,计生那些人知道了也没用了。”
小姜敲了她一记,“胡说什么呢。没听那胖老太太说她闺女又怀了嘛。按政策她闺女是可以生二胎的,现在她闺女生不成二胎了,出生的人口总数还是没有变。”
谢珊芊听小姜这么说,眼睛转了又转,总觉得哪里不对。但看看小姜开始登记年蔻的术前医嘱,便聪明地闭了嘴,过去帮忙做事儿。
刘主任觉得自己没睡着多一会儿就被叫醒了,以至她揉着眼睛看着叫醒自己的柴主任有些发懵。
“秀玉,苏颖说让你赶紧去医院上台。你起来穿衣服,我送你过去。”
“你说什么?”刘主任的反应还是没跟上来。
“就是那个怀孕的老太太,今天傍晚做了阑尾炎切除术的,她要早产了。苏颖打电话让你赶紧过去做麻醉。”
“啊?啊。”刘主任坐起来穿衣服,“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就要早产了?”
柴主任知道这样的话是不用自己回答的,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说:“苏颖才在电话里念叨,说她和你说好的、答应了患者家属的,她做剖腹产手术,你帮着给她麻醉。你们科夜班没留够人手吗?”
“留了。一个主治医带个住院医值班。不过我答应了患者家属,剖腹产的时候我去做麻醉。几点了?”
“快十点半了。我才躺下就听着电话响个不停。”
夫妻俩穿衣服的动作都很快。
“你把手电筒给我就好,你不用送我过去了。”
“那怎么行!我不送你过去,呆在家也是担心你。反正睡不着了,就去手术室等你好了。”
夫妻俩说着话就锁门下楼了。他们把孩子送去姥姥家,也是因为夜里时不时的就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柴主任不止一次后悔过,自己该早早和妻子交换工作的科室。
无奈刘主任喜爱麻醉,前些年说什么也不肯和自己换,现在想换也没可能了。
※※※※※※※※※※※※※※※※※※※※
有关围产期的死亡率,唉!提起来仍是令人伤心绝望的事情。
多少年过去了,就是到2019了,还是存在儿奔生娘奔死的情况。
无论全球那么多产科医生和从事基础研究的人怎么持续地在努力,也仍然没有取得更理想的成绩。
而阑尾炎的术后死亡率,也是令人摊手无奈……
唉,世界上没办法的事情很多。
保谁5
电话铃声又再度响起来。
谢珊芊一抓起电话就听里面急急地说: “麻烦找下李大夫,我普外科黄大夫。”
“李大夫,普外科电话,黄大夫找你。”
李敏起身过去接电话,穆杰的眼神跟着落在电话听筒上,他很想知道那个黄大夫和李敏说什么。
“喂,黄大夫,我是李敏。”
……
“好,好。我这就去手术室。”
李敏撂下电话再拨去产科找苏颖。
“苏主任,刚才普外收的急性胃□□要急诊手术。我先过去手术室那边了。年蔻的东西我准备好了在病历里夹着。夜班护士已经在做术前准备了。”
……
“具体是单纯的修补还是做胃大部切,还不知道呢。要看普外程主任的意见。要不手术结束了给你电话?”
……
“好,谢谢师姐关照。”
李敏放下电话就告诉小姜:“普外那个急性胃□□推手术室去了,我立即过去。年蔻这里苏主任马上过来。”
“行,你过去忙吧。从手术室回科里记得先打电话叫门。”
“好。”李敏过去收拾自己桌面的书和笔记,同时对穆杰说:“我得去手术室了,刚才那个胃□□的得手术。你去值班室睡觉吧。”
“要很久?”
“也许两三小时吧。具体也不知道。要是快的话,科里还没事儿,就能看看苏主任做剖腹产。反正不会很早回来的。”
穆杰跟着李敏往外走,“我送你去手术室。回来我睡在值班室”
不等李敏按电梯,医疗电梯眼看着下到11楼了。李敏便说:“医疗电梯里有24小时值班的人。你回去吧,护士等着锁病房门呢。”
电梯门打开,电梯工对李敏说:“李大夫,黄大夫才带患者进了手术室,让我过来接你呢。”
“谢谢你啊。”
李敏踏进电梯,电梯工按下关门的按钮。李敏与穆杰招招手,电梯阖上门上行。
李敏飞快地换好洗手服,经过刷手的地方发现是李主任在泡手。她诧异地问:“李主任,怎么是你来了?黄大夫说找他们科主任的。”
“他们科程主任知道我今晚在儿科,就央我替他。你看了腹部平片了吗?”
“还没有。那个患者我接诊就给他下胃肠减压,同时开了床头片。后来黄大夫回去,我向他交代了病情。然后我们科里一直有事儿,就没过问这个患者。”
“科里有什么事儿?”
“下午收了一个52岁初次怀孕的阑尾炎患者,傍晚和梁主任一起做的阑尾切除术。”李敏一边刷手一边回答李主任的问话。“九点多她出现腹痛,请了产科会诊,在准备做剖腹产手术呢。”
梁主任看看自己泡手的时间到了,就一边擦手一边问李敏:“胃穿孔的单纯修补术你做过了,要是一会儿得做胃大部切,你敢做不?”
李敏兴奋地点点头。然后又说:“我怕黄大夫会不高兴的。”
李主任笑笑没再说什么,先进去手术间了。这孩子的品性自己没看错,没有见了好处就忘乎所以、不管不顾地扑上去。
李敏正在泡手呢,黄大夫铺完手术单子出来了。
“师妹来的挺快啊。”
“医疗电梯过来的快,得谢谢你留话。”
黄大夫笑笑,看着电子钟转动的秒针到时间了,起身拿纱布巾擦手。
“师妹,你们科李主任会不会放手让我做术者?”
李敏也到了时间,“这我可不知道。你和他一起做过手术吗?”
黄大夫脸色黯然下去,晃晃头说:“算了,师妹你争取做术者,我来做一助吧。他没见过我做手术,不会放心我做术者的。”
两人前后脚到了手术间,李敏抓起手术袍抖开,边穿边问靠墙站着的李主任。
“李主任,我站哪儿?让巡台护士给我摆个脚凳。”
“你站术者的位置。小黄做一助。”
麻醉师在苦口婆心地劝患者:“你别哭了。你这么多的眼泪,流出来就不是你的了。”
器械护士闻言“噗哧”笑出声。
“我的胃啊。切下来的也不是我的了。”患者哭得有点儿失控。
“你赶紧让他睡觉吧。”巡台护士立起眼睛发命令。
“好。”麻醉师马上加药。
要说手术间的权利,巡台护士是很大的,任何人包括手术大夫都得仰其鼻息。除非做到科室大主任的地位了。
等黄大夫和李敏都穿戴好了,李主任要了手术刀,反手用刀尖在患者皮肤上划线,对李敏说:“就这样了。你运气好,这个患者消瘦好做。”
“是。”李敏接过手术刀,抬头问麻醉:“可以了吗?”
“可以了。”
麻醉大夫静脉给药让患者睡着了。不然这人不仅哭自己今晚白吃了,还得继续哭他可能要被切下去的胃。那就不仅是护士抗议,没看李主任也不满地扫了他好几眼么。
这患者哭哭啼啼的好没道理,像谁愿意给他做手术而不想睡觉似的。
产科的待产房,苏颖与值班的产科、妇科大夫,三人凑到了一起。几个产妇在家属的搀扶下,哼哼唧唧地在走廊里来回走动着。
“今晚也不知道怎么了,我才给她们几个又做了一遍检查,不仅是所有人的宫口都开的慢,那个开了四指的怕还会是枕横位。唉,愁死我了,我真怕这几个产妇都不能顺产。”
说话的今晚产科的夜班赵大夫,医专毕业三年了。而妇科值班大夫大约四十多岁往五十数的模样。她歪靠在椅子上,头一点、一点地魂游天外在打盹。
苏颖实在看不过她那太明显的、事不关己的模样,轻轻推了她一把:“张姐,你别睡了,要做剖腹产了。”
“你俩做就可以了。千万别拉着我,让我消停地睡一会儿。今儿连做了两台次全切,小苏,我不是你这个年纪,我真很累了。再说我现在是轮到妇科去了。”
“那怎么行!你看看分娩室这样子,咱们仨肯定得留一个人在这儿守着这些待产的,不能全交给助产士,是不是?小赵现在是产科这面的,自然得她留下来。”
“唉。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最近你们产科收的产妇也太多了。”
“划到咱们省院生孩子的,门诊能不收啊。这一波都是想孩子‘十一’过生日、与国同庆的。还有今晚俩值夜班的助产士,这么多产妇,你认为再拉走一个去手术室接孩子,可能吗?”赵大夫积极为自己留下更多的人手。
“哎呀,小苏,我就是跟你去手术室也不够人啊。还是差了一个接孩子的。你赶紧找人,别耽误事儿了。”张大夫也不含糊。
苏颖叹口气:“我是今天的二线班。你说还找谁来?找主任来?她明晚夜班。陈姐昨晚也没休息。唉,从刘主任休息,变成三个人轮值二线班,这轮班都要累死我了。”
“那怎么办?怎么地咱们也是差一个人的。必须得有人在台下接孩子的。”张大夫很冷静。
苏颖再度叹气:“创伤外科的李主任今晚在手术室做胃的手术,他们已经开台了。咱们就看他们那台手术快不快了,他们有三个人,实在不行就叫一个过来搭把手。李主任这人肯定没那么多话的的,然后你接孩子,怎么样?”
“行啊,我也没问题,都听你安排了。”不叫自己上台,张大夫松了一口气。站了大半天了,真不想在手术台熬一宿。以后得建议产科和妇科彻底分开,各值各的班。
拜这个胃穿孔患者消瘦的福气,前面暴露术野很顺利,步骤和上次的胃穿孔修补术一致,李主任无可无不可地拿着小弯,看着李敏和黄大夫操作,偶尔提醒他俩几句。
但打开腹膜就看到腹腔内已经有少量的渗出液,还好没见到有食物残渣。
黄大夫就说:“幸好师妹让护士把他吃的东西都抽出来了。不然食物残渣漏到腹腔里,妥妥的腹膜炎。”
李主任拉着钩开口订正黄大夫:“胃液已经从穿孔的地方进入腹腔,他已经腹膜炎了。”
“是。我说错了。”黄大夫态度非常好。这人有话痨趋势,上台就不停嘴地说话,李敏觉得他是太紧张了,不说的话很可能是不知道怎么干活。
“这患者本来还好好的呢。可护士才给他抽完了胃内容物,他就偏闹着要去厕所小便。他对象说他在厕所绊了一下,人是没摔倒,但是卡小便池上了。等回来正好赶上床头点片。师妹看到他膈下的游离气体了吗?”
“看到了。”片子就插在阅片器上呢。
“没肋骨骨折吧?”
“片子上看到的肋骨没发现有骨折。回头我再给他好好检查一下,看看有必要就给他拍个胸片。”
麻醉大夫兴致勃勃地插嘴:“这么说他是在便池上把胃磕漏的?我的天,这可是我十几年第一次见到的穿孔原因。”
“他有前面吃多的底子。又没什么腹肌,别说撞一下了,打个喷嚏都能的。”
李敏与黄大夫都是一个模板教出来的学生,俩人虽是初次配合,但是在李主任的监督指点下,倒也是顺利地将胃前壁的破裂口暴露出来——在游离部左下。
李敏满腔的热切希望能做个胃大部切除术的术者,而今如同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她看看李主任,等李主任开口决定术式。
黄大夫也是一脸的失望。
李主任轻描淡写地说:“检查其它部位没有破裂口,就全层缝合吧。”
※※※※※※※※※※※※※※※※※※※※
住院医嘛,就恨不得做些翘翘脚能够得上的手术。
比如这个吃撑的,如果做了大部切,嗯,就好了……
保谁6
苏主任突然走进这个手术间。
“李主任,你们这台做怎么样了?”
“开始关腹了。”
“那把我师妹借我好不好?我们科今晚有些不凑手。”
李主任愣了一下后问:“你们科没二线班?”
“今晚我二线。唉,从刘主任休息,就成了三个人轮值二线班。可今晚待产的这些个产妇看起来都很可能难产,所以产科值班的就得和助产士一起在待产室那儿守着,妇科值班的过来手术室这边接孩子。”
“你们主任就没个安排?”
“有安排也没用啊。临近‘十一’,这些天生产的人越来越多,每天都4、5个甚至7、8个地生。待产的都只能住在走廊加床,顺产的24小时内出院。明天我们科和平时一样上班,再也抽不出谁来了。所以我也是没办法,才想着跟你借我师妹过去给我搭把手了。”
“小李,想去吗?”李主任不替李敏做决定。
李敏点下头,“把这个缝完地吧。”
“让黄大夫关腹,你过去吧。”
“好。”李主任发话了,李敏立即就把手里的持针器、大镊子交给黄大夫。转身就下了踏脚凳、解开手术袍,跟着苏颖离开手术间。有李主任在,自家科里的事情都不用再交代的。
手术台上的产妇不是年蔻,是没见过的另一个年轻女人。
“师妹,她的情况比年蔻危急。枕横位,宫口开全了,试产失败。咱们俩先做,一会儿有人过来接孩子。”
“那我去泡手回来消毒。”
刘主任边做硬膜外麻醉边说:“苏颖啊,你今儿这事办的这可不怎么地道啊。打着年蔻要手术的旗号,大半夜的把我从被窝里揪出来。”
“哎呀,本来是为年蔻的事儿找你来做麻醉的。你们科除了周主任,我就只信你了。可没想到她产程进展突然加快,然后还枕横位嵌顿住了。这不是母子两条命,要救命嘛。”
“你真要救命,可以局麻做手术啊。”
“哎,哎,咱倆可是同学,不能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我啊。反正你来都来了,就当帮我忙了呗。再说她这是胎头嵌顿,必须得是硬膜外。回头我请你烫头发,可以了不?”
“行吧,那咱们可先说好了啊,去八佰伴烫,我点哪个是那个。”
不等苏颖答话,被苏颖和刘主任扶着翻身的产妇说:“我在八佰伴有五折卡,回头让我对象拿给你们。”
“那就先谢谢你了。”苏颖松了一口气。
李敏进来拿着卵圆钳子和弯盘,准备夹棉球沾酒精、碘伏给产妇消毒。苏颖在产妇的剑突下、肋中线、大腿中部划线,“这个区域都要消毒。”然后在脐下到耻骨联合上划了一条。
“直切口。”
李敏愣了一下:“不做横切口?”横切口是现在流行的美容切口。
苏颖摇头:“用不着。那个就是外面好看,妨碍进去后的操作。今晚只有咱倆,救命要紧。”
“好,我明白了。”
苏主任交代清楚便出去刷手,刘主任安装头架,李敏开始消毒。
“你很年轻啊。”产妇见苏颖交代李敏消毒部位,不禁就开始紧张。又见李敏太年轻便搭讪着问:“你是妇产科的吗?”
李敏摇头。
“那你做过剖腹产吗?产妇开始为自己担心起来。
李敏边干活边答:“做过。最多一晚上做四台。”
“那我怎么没在产科见过你?我住院好几天了。”
刘主任替李敏回答道:“她是外科大夫。你别不信她,开颅她都做了好几个了。刚才苏主任从那边做胃手术的台上把人借过来的。”
“哎呀,女外科大夫啊。”产妇惊叹。
李敏隔着口罩对她笑笑,莫名就安抚住了产妇。
“先别说话了,我给你量个血压。”
李敏很快完成消毒,对着巡台护士喊:“洗必泰。”
“哎,来了。”巡台护士给李敏夹了两个大团的洗必泰纱布棉球。“李大夫的动作就是快。”
刘主任拿着针头试探麻醉平面。
李敏消毒后将卵圆钳子、弯盘,放去规定的地方,就开始铺手术单子。前面的中单和小单都铺好以后,她按规定将最后一层大孔单子,留给还没有刷手回来的苏主任。
“都做好了?”
“嗯。”俩人擦身而过。
苏颖进到手术间抓起手术袍抖开,巡台护士过去帮她系带。
“师妹的动作好麻利。”
“那是。我看她越来越向外科那些手脚快的看齐了。”
“和她一起来的分到我们科那谁比呢?”
“看你问的。要不是她更麻利一点儿,就不是她去外科了。”
器械护士和苏颖一起把大孔铺好,李敏这时候回到手术间。
“给我一个踏脚凳。第二高的。”李敏一边抖开手术袍,一边对巡台护士说。
这个器械护士,没与李敏配过台,她给李敏准备了一双六号半的手套。虽然只大了半号,不影响手指的灵活度,但打结时就容易把长出来的那点手指尖扎进去。
“麻烦给我换一幅六号的手套。有新的没?”新手套比旧手套会略紧一点点,但这个一点点就恰好与李敏的手指相配。
苏主任已经站在了最高的踏脚凳,等会儿她要取孩子的,高度不够不好使劲的。她在等李敏上台。
“可以了吗?”
“可以了。”
“打电话让产科张姐赶紧过来。秀玉,让产妇先睡一会儿。”
巡台护士和刘主任一起忙起来。
李敏发现苏颖的手很快,她差不多要全力以赴才能跟上苏颖的动作。
“这里是腹膜反折处,推过去,就在这里了。刀!”
器械护士把装了尖刀片的手术刀递过来。
“大纱布。卵圆钳。小弯,吸引器。”李敏跟着要自己顺手的东西。
“小苏,到哪儿了?”张大夫全副武装进来了,“我没来晚吧?”
“没有,准备切开子宫了。要是上面取不出来,你得在下面把胎头往上推。”
李敏踩响脚下的吸引器,贴着苏颖切开的子宫壁开始吸收混着血液的羊水。
“张姐,你赶紧推,这面扣不动胎头。”
巡台护士协助协助器械护士把器械台移开,张姐撩开手术单爬到下面。不等苏颖发话,李敏就把吸引器头移开,只吸从子宫腔里出来的羊水。
“好了。可以了。”苏颖三根指头虚掐着胎儿的脖子,把新生儿提了出来。
李敏赶紧把吸引头插进宫腔里。伸出一只手喊道:“小弯,再来小弯。”
李敏在胎儿脐带1厘米多点儿的地方上了一把小弯,然后间隔1厘米又上了一把,苏颖一手托着新生儿的屁股,一手擎住新生儿的头颈部。等李敏的两把止血钳子上完,她替李敏喊:“刀。”
手术刀拍到李敏的手心。李敏沿着两把小弯止血钳、靠近母体一侧割断了脐带,张大夫把新生儿接了过去。
至始至终李敏的右手都在控制着吸引器。
俩人现在的工作是完整地取出胎盘、再缝合子宫。
“催产素。大圆针7号线。”
台上忙着亲娘,才取出来的新生儿“哇”的一声,跟随着拍打脚底的刺激哭起来。
才小睡了一会儿的产妇这时激动地问:“能把孩子给我看看吗?”
刘主任安慰她说:“先别急,张大夫帮他清理口腔呢。”
张大夫在那边喊道:“7斤4两。马上抱给你看。”
李敏在台上根本没功夫往孩子那边看,她甚至没空去看那是男孩还是女孩,两眼紧盯着手下的子宫。看着子宫收缩速度、出血都正常,她和检查完胎盘回到手术台的苏颖,都放心地舒了一口气。这第一台手术很顺利。也算是为后面接着来的年蔻那台热身了。
“小苏,我抱孩子先回去。让外科把那个产妇送过来?”
“行,你去吧。”
“来,给你看看你的宝贝儿子。你今晚开了一个好头儿,后面能跟来一串的小子。”张大夫把新生儿抱去产妇跟前给她看了一眼,然后喜滋滋地抱着孩子走了。
等她和李敏缝到皮下脂肪层的时候,巡台护士进来说:“外科的那个产妇送进来了,在9号手术间。”
苏颖立即说:“先让她在平车上躺好。等一会儿我们一起过去。”
“苏主任你先过去吧,剩下的我自己就可以了。”手术进行到现在,有没有苏颖在台上,都没什么影响了。
“那我就过去了。你给她对得漂亮点。”苏颖下午才看过李敏做阑尾炎,她信得过李敏的操作。
“好。”于是这手术间就只剩下李敏、器械护士还有产妇了。
李敏缝一针就用持针器打一个结,自己立即剪短线结。三五针之后,器械护士对她说:“谢谢李大夫。”
“不客气。我这边差不多是一样的。”
“我这边就差很多了。”器械护士倒出手开始擦拭用过的器械,“我这边给你预备好了一针。”
“嗯,够了。” 李敏又给引流管固定了一针,然后把持针器、线剪刀扔到产妇的两腿之间,“给我一把小弯。”
“李大夫喜欢用小弯对皮?”
“是啊,我觉得小弯用起来顺手,比大镊子省力,控制住力气也不会损伤皮肤。好了。”李敏把敷料盖在产妇的肚皮上,一手按住另一手开始掀手术单。
“巾钳子。”器械护士急急叫了一声。
“给你。不把大单子掀掉,也不好卸巾钳子。”
四把巾钳子依次被李敏用左手解下来,扔到产妇的双腿间。器械护士赶紧把巾钳子收过去,移开器械台。
“李大夫,胶布撕好了,在麻醉的小桌那儿。”
李敏摘了手套把产妇腹部的辅料固定好。苏颖带着一个年轻的麻醉大夫、巡台护士推着平车进来了。
“来,咱们几个人给她过床。”
“一二三。起。”
“我的妈呀。”巡台护士叫了一声,“差点扭到我的老腰了。”
看着产妇被盖好被子推出去,苏颖给李敏解手术袍的后面系带,器械护士转到苏颖后面给她解。俩人三下两下扒下袍子,扔到走廊标有“手术袍”的污物桶里。
“师妹,走,咱俩去泡手,年蔻已经在做麻醉了。”
手术间里,年蔻在与刘主任哭:“刘主任,要是一会儿手术不顺利,你们不用为难,也不用去问我老伴儿保大还是保小,直接保住孩子就是的了。”
李敏和苏颖前后进来,苏颖立即就对她说:“做剖腹产就没有保大保小的说法。你安心躺着、等着看你的宝贝儿吧。”
李敏一边消毒一边说:“要是知道你今晚得剖腹产,傍晚就不给你做手术了。这事儿整的,一天在肚皮上切俩口,太难看了。”
年蔻被李敏说得笑起来:“我都多大岁数了。能够平安生下孩子,两个刀口算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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剖腹产手术基本不存在保大保小的问题,只有先保住大人了,孩子才有存活的可能。
至于孩子离开母体以后,大人归产科负责,孩子归新生儿病房。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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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谁7
苏颖从李敏上了手术台,眼睛里就少了一点儿温和。她低声对李敏说:“师妹,年蔻这个岁数很容易出意外,咱倆得速战速决,先把孩子取出来。”
“好。我听你的。”
“秀玉,可以了吗?”苏颖扬声问刘主任。
“可以了。要不要让她睡一会儿?”
苏颖摇摇头,“少用点儿药,给后面留点儿余地。”
刘主任点点头,明白她说话的意思是怕给年蔻用多了药,影响之后出现的意外情况的抢救用药。嘁!真是没必要的担心。
“年蔻,我现在就开始动刀啦。像下午李大夫给你做手术一样,你能感觉到但是不会疼。要是疼了的话,你告诉刘主任给你加药啊。”
“我不加,不加。用麻醉药多了对孩子不好。你们别管我了,保住孩子就行。”然后手术就在年蔻一直哼唧声、念叨声中开始了。
“小弯,小弯,小弯。”李敏不停地伸手要止血钳子。苏颖往前面赶,她缀在后面止血。虽然年蔻的凝血时间正常,可才切开皮肤,皮下脂肪层的出血就用掉了十六把小弯止血钳。
“没有小弯了,都在你们台上了。”器械护士提醒李敏。“要不你结扎血管吧。”
“秀玉,血压多少?”苏颖不得不停止想分离腹直肌的动作。
“一号线。线剪。”李敏用手碰一下苏颖的手背,示意她帮自己提小弯。这么多的止血钳子挂在皮肤和皮下,会影响下一步的操作的。
“高压160mmhg。你俩得先止血了。”刘主任开始加药控制血压,并让巡台护士把那400cc的救命血加温准备输血。
“我俩这不是在结扎出血点呢嘛。”术野里全是渗血点,这让速度本来就不慢的苏颖和李敏,不得不先结扎那些出血点,然后再度加快动作。
“把孩子取出来就好了。”苏颖是在对李敏、也是对自己说话。
“我的妈呀。”张大夫站在李敏的身后叹气、惆怅万分地说:“小苏,你这速度我现在是跟不上了。幸好今晚有李大夫给你搭台。”
苏颖回她道:“你那么丧气干嘛!我才到产科时,还是你手把手带我接生、带我上剖腹产的呢。我师妹是外科大夫,自然比我们妇产科的人麻利。”
年蔻有些紧张地问:“是不是孩子有什么不好?”
刘主任把手搁在年蔻的额头上,轻声地安慰她:“孩子马上就出来了。苏主任都说了大人和孩子都保。你安心等着,啊。”
……
吸引器嗡嗡作响,苏颖从一片血水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新生儿。这是李敏见过的最小的新生儿。
“零点10分。年蔻你家这孩子可以叫‘国庆’了。”刘主任看着手术室上的电子钟,告诉年蔻。
“孩子怎么不哭呢?”年蔻急起来。
“张大夫给孩子清理嘴里的东西呢。你别着急。”刘主任安抚年蔻。
“别着急,马上就哭给你听。”张大夫将新生儿口腔清理干净,提起新生儿细小的脚踝。“啪啪”就是两巴掌,如猫仔一般的细弱哭声响了起来。这个孩子比刚才那一个的声音可弱了不少。
“男孩。7分。体重5斤1两。”张大夫把孩子搁到体重秤上,喜出望外地报告给所有人。
“是儿子?快给我看看。”年蔻激动起来,跟着自怨自艾道:“才5斤1两啊,这么小?都怪我。都怪我。我就不该跟那黑心的动气。”
刘主任赶紧压住她的胳膊,“你可别乱动。一会儿收拾好了,就抱过来给你看。”
“怪你什么啊。这孩子什么时辰出生,都是命里注定的。他啊,就该着是赶上国庆节面世。哎呀,你家这孩子长的真挺不错,眉眼很周正呢。大了一定是一个帅小伙。来我报给你看看。”
张大夫一边给新生儿做清理,一边扯着嗓子与年蔻唠叨,整个手术室都是她兴奋的声音。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啊。”
“我和你说别看孩子现在小,俗话说有苗不愁长。你好好地用心喂,用不上半年就和满月出来的孩子不差什么了。”
张大夫抱着孩子在头架的另一边与年蔻唠叨,这真是李敏从来没见过的事儿。通常接生后,把新生儿给母亲看一眼就抱走了,今儿可真是够特殊的了。
李敏瞟一眼喋喋不休的张大夫,就把注意力收回到手术台上。她和苏颖利用胎盘从子宫剥离的这段等待时间,清理术野的一些出血点。该结扎的结扎,该缝扎的缝扎。终于将视野清理的能看了。
“血压多少?”
“140。我刚才给了一点降压药。”
苏颖点点头。
她和李敏站在手术台上,等着肌注了催产素之后、胎盘从子宫壁剥离。又等了几分钟,仍是没有任何动静。苏颖便对巡台护士说:“用注射器给我抽10u催产素。”
巡台护士的动作很快,拿着安剖瓶给器械护士看,敲开、抽好药液的注射器递给了器械护士。
“师妹,把脐带提起来。”苏颖将催产素注入脐静脉。
“没事儿吧?”李敏担心地小声问苏颖。
“应该没事儿,只要不是种植胎盘,应该能剥脱下来的。”苏颖也很紧张,但今天下午做的b超报告她看过了,并没有提及有胎盘种植之事。
一分一秒,好像一天那么漫长。
张大夫抱着孩子又转回手术台这边,低声对苏颖建议道:“不行就切了吧。”
是啊,如果胎盘再不下来,现在争取切除子宫还主动一点,不然等会儿大出血了,年蔻又是“熊猫血”……这是术前交代里,李敏都已经写过的内容了,根本不需要再去征求老于的同意,而且年蔻的年龄已经到了绝经期。
“切吗?”李敏抬起头,透过眼睛看苏颖。
“再等两分钟。我试试能不能把胎盘剥下来。”苏颖看似缓慢却坚定地沿着子宫切口伸手进去。“自然产也会遇到胎盘延迟剥离的情况。有时候也需要助产士帮助剥离的。只要记得用抗生素就可以的。”
她像是给李敏讲解,更像是在说服她自己。“一般来说在脐静脉里直接注入催产素,都能很快收到不错的效果。”
张大夫抱着孩子不肯离开,极其担心地问:“能剥下来吗?要不要我洗手上台?”
“你先等等。再给她肌注15u的催产素。”
……
“拿盆来。”
“来了。”巡台护士端着污物盆站在苏颖的侧后方。
苏颖两手端出了胎盘,李敏马上将两块盐水大纱布填塞到子宫腔里。张大夫放下孩子去检查胎盘。她仔细看了两遍,欣喜地对苏颖说:“胎盘完整。”
“好。秀玉,血压多少?”
“140/80mmhg。心律82。”
苏颖抬头看看输液架,那400cc的救命血已经快输完了。
“咱们看看子宫的情况。”
两块大纱布被苏颖用大镊子钳夹出来,李敏踩着吸引器尽力给她创造一个良好的术野。
“行了,缝合子宫吧。”
“不切了?行吗?回去再出血可就更麻烦了。反正她都52岁也该绝经了。”张大夫很担忧。
“现在看着还行。能不切就不切了。今儿下午她都做了一次手术了。如果能保留子宫,她的创伤小很多,恢复起来也会快点儿,毕竟她不是二、三十岁的人。这与她是否到了绝经年龄没关。”
苏颖坚持不切子宫,张大夫看自己留在手术间也没什么用,就说:“那我带孩子回去了。”
“嗯。放保温箱里。记得让儿科过来看看。”
“是。”张大夫答应一声,抱着孩子离开了。
“怕不怕,师妹?”
“怕。”看着苏颖的手术袍袖口全是血污,李敏在心里暗叫了声:好险!胎盘要是手剥不顺利,今晚可就要做子宫切除了。
苏颖一边缝合子宫一边说:“产科的剖腹产就是这样了,手术不大,放手让你做,你应该也能拿下来。但这不大的手术,好不好的就是关系到母子两条命。
妇科那边最大的手术也就是子宫附件全切。等你在外科呆久了,可能会觉得妇产科手术好做。
像遇到像年蔻这样的,这个年龄的,不行就切除子宫保命了。
难就难在育龄期的那些。现在都是一个孩子,切除子宫与输卵管结扎的绝育还不同,那个还可以做输卵管再通的吻合术。但是切除子宫,是没有后退之路的。你明白吗?”
“明白。”
育龄期不得不切除子宫、而后独生子女出现意外、想再生育就不可能了。
李敏穿着手术袍把年蔻推出手术间。柴主任坐在外面在打盹。听着声音他睁开眼睛,上来帮李敏解手术袍。
“手术做完了?”
“做完了。刘主任马上就出来了。”
“你怎么跟着上剖腹产了?”
“产科最近生的多,昨晚不凑手了。”
刘主任这时候出来说:“老柴,我换了衣服就走。”
“好,不急。”
苏颖这时候换好了衣服,站在门口说:“师妹,把车推过来吧。然后你得去产科一趟,帮我看看上一台做了手术的那个。”
“好。”李敏挪动双腿去更衣室。这时候她是非常想回外科睡觉的。
她到了产科就被苏颖拉着去看才做完手术的那俩产妇。前一个年轻,一切看起来都很好。但年蔻的精神和脸色就差了很多了。
“老于,你老伴儿失血比较多。省城昨晚能找到的血都给她用了。等她排气后恢复进食了,你给她好好补补。”
“好,好。我听你们的。”
“那个孩子就先别让她喂了。我让新生儿那边给孩子喂奶粉。”
“好,好。”
“那怎么行呢。我得自己喂儿子。”老太太急起来。
“等你伤口长好的了,再说喂孩子的事儿。要是能行,今天中午的时候就下地绕着床转一圈。不行也不勉强。晚上我再来看你。”
老于千恩万谢地把苏主任和李敏送出来。
回到产科办公室,张大夫把一个信封递给苏颖说:“呶,在这儿呢。小李啊,没想到你还真能给咱们苏主任搭上手。要不是你帮忙,老姐姐我可就要累惨了。昨天白天我做了两个次全切的。要不你来妇产科怎么样?”
张大夫抓着李敏的手,亲热的不得了。就像她说的,如果李敏不去给苏颖搭台,她就得自始自终跟着苏颖一起做手术,产科值班的赵大夫来回跑着接孩子。将待产室那边完全交给助产士,平时也都是那么操作的。可谁想到昨晚不能顺产的产妇都赶到一起了呢。
“三一三十一。昨晚都辛苦了。赵大夫她们产房顺产那边,就与咱们没关了。好了,师妹你回去吧。拖着你跟着辛苦了大半宿的。”
李敏这才明白苏主任叫自己过来产科的目的。
“师姐,昨晚都是你做主刀,我怎么好意思。”李敏不肯接。
“给你你就拿着。这一科一个规矩,你师姐在妇科带组后从来都这样。”张姐拦住李敏的谦让。
苏颖不这么做,怎么可能那么快地就收服了妇科一个组?产科这个组也快了。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师姐,谢谢张姐。我先回去,你们有事儿尽管喊我。”
“回去吧。有空来看看年蔻,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这也是在指点李敏了。
“是。谢谢师姐。”李敏答应一声,疲惫却高兴地离开了妇产科。
※※※※※※※※※※※※※※※※※※※※
新生儿评分又称apgar评分法、阿氏评分,是孩子出生后立即检查他身体状况的标准评估方法。在孩子出生后,根据皮肤颜色、心搏速率、呼吸、肌张力及运动、反射五项体征进行评分。满10分者为正常新生儿,评分7分以下的新生儿考虑患有轻度窒息,评分在4分以下考虑患有重度窒息。大部分新生儿的评分多在7- 10分之间。
嫌弃1
在李敏的身后,张大夫对苏颖说:“小苏,你这师妹看着挺懂事的,手脚也麻利,还有刘主任那事儿也敢仗义。要不你跟咱们李主任说说,让她出面把你这师妹弄过来。有个三两年的,咱们组的力量就不比别的组弱了。”
“行啊。我下午看她做阑尾炎手术时,我就有这念头了。她过来,咱们组就不弱了。就怕医院不放人。”
“院领导尽扯淡。什么外科非得有个女大夫。那外科手术又不像咱们妇产科,最大的手术不过是子宫全切,三小时怎么也下来了。他们外科三小时的手术常见,五六个、七八个小时也不是没有。那根本就不是女人能干得动的活。”
“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不是院长的闺女、亲戚,他们会在乎哪个女孩子去外科吗?张姐,你去新生儿那边帮我看看,我把这俩手术记录写了就回家。”
张大夫揉揉眼睛站起来。“行啊。我去新生儿那边看看。不过我看你还是别回家了。万一小赵那边不顺利,还是要把你找回来的。净弄得家里也睡不安生。在科里挤挤算了。”
“唉。挤挤就挤挤吧。这二线班还不如参加大倒班呢。”三个人轮值二线班,产科妇科兼顾,哪里有五个大夫轮值一线来的舒服。但升了副主任,也不可能继续轮值一线了。
没一会儿,张姐就回来了。“小苏,那俩新生儿都不错。我看小赵那几个可能都难顺产的。”
“再观察观察。剖腹产是万不得已的事儿。”
张大夫点点头。“哎,你说这都计划生育了,怎么现在生孩子的人,比我刚上班那时候还多呢?而且这做剖腹产的也越来越多了。”
“你刚上班那会儿,还有不少人是在家里生孩子的。现在做剖腹产的多了,也和现在这些年轻一代运动的比较少有关吧。”
“也是的。我参加巡回医疗的时候,还真就见到有人把孩子生在田边地头的。啊,你说都什么年代了,又不是旧社会的。”
对张大夫这样感慨的话,苏颖就没有同样的感受了。不过十年的差距,俩人像隔了深深的代沟。很多事情苏颖都不理解,她也不想理解。
她觉得自己出生的年代真好!恰恰好就在九年中学读完的时候赶上了恢复高考。
凌晨,李敏被小姜推醒。“李大夫,醒醒。妇产科电话。”
李敏坐起来把眼镜戴上,“妇产科?”
“是,苏主任找你搭台。让你赶紧去手术室。”
李敏晃晃脑袋坐起来,看一下手表才4点刚过,她把被子胡乱塞进衣柜里后,走到护士办公室那边掬起几把冷水洗脸。冷水的刺激,立即让她完全清醒过来了。
谢珊芊在办公桌上睡得呼呼的。小姜拿着盘钥匙跟在李敏身后,她等着给李敏开门呢。
李敏匆匆赶到手术室,就见妇产科的几个女大夫在往女更衣室去。原来苏颖、张大夫和赵大夫也是带着产妇刚到手术室的。
“师妹,这两台剖腹产要一起开。等会儿你和张姐一台。行不?”苏颖边等李敏换洗手服,边与她交代等会儿的手术安排,俩人一起去刷手。
“行。我听你安排。”
“我和你说啊,我刚毕业的时候,不论是接生还是做人流术,都是张姐手把手带我的。我看你动作蛮快的,一会儿你去做术者,让她给你在边上看着。敢不敢?”苏颖的话里信息量比较大,李敏听说让自己做术者,立即兴奋得不见半点儿睡意了。
做术者?好啊!没什么不敢的。实习的时候她就跃跃欲试地想做剖腹产的术者呢。只不过是带教老师不肯放手罢了,李敏丝毫没觉得是自己的水平不够。
“到取孩子的那步,你记得让给张姐取。”苏颖还是不放心。“你没取过孩子,下手不好掌握轻重的。”
“好。”李敏很明白取孩子那一步的重要,赶紧郑重地应下来。
“我就在你们隔壁,有什么事儿就喊我。”
“是。”李敏一边刷手一边认真听苏颖的吩咐。
已经泡手的赵大夫就说:“李大夫,今儿个亏得是你值班,不然我们就得再找人。那些外科大夫才不愿意掺和我们妇产科的手术呢。人家嫌晦气。”
李敏笑笑不接话。
“晦气?哪个人不是这么出生的!说来也怪了,产科这一夜就一个顺产的都没有。小李,我们才做完一个剖腹产,到科里就发现这俩产妇,哪一个都拖延不得。” 张大夫从泡手桶直起腰。
“这嵌顿的事情,有一就有二。子宫收缩乏力,赶上了就是一串,也是没办法的。”
李敏赶紧说话:“张姐,你先穿衣服吧,我马上去消毒。”后进就该早早摆出应有的姿态。
“好啊,那我就先穿衣服了。”张大夫擦手后就半举着双手进去了。
赵大夫紧随其后,不过她得去消毒。苏颖现在是副主任了。
苏颖见她们俩背影消失了,才对李敏说:“师妹,只能你和张姐一台。张姐那人挺好的。你略微放慢点儿速度,她也能跟上的。赵大夫和我不是一个组的,必须我和她一起做手术。”
“好。”李敏看着自己的时间到了,踩下擦手巾桶的联动装置,抓出两块纱布巾擦手。“师姐,我先过去了。”
“去吧。就按上两台那么做,我信得过你的。”
张姐的动作真像苏颖说的那样是有点儿慢。这样稳当的动作,对择期手术没什么影响。遇到急诊手术了,确实让人急得有点儿牙根痒痒。但是这人做助手的态度很正确的,手术顺序、思路也都清晰,该做什么也能做到位,只要李敏放慢一点儿速度就可以了。
“张姐,要不要过这面来取孩子?”下面就要切开子宫了。
“好。换吧。我左手使不上劲儿。”俩人交换位置,“一会儿缝合子宫的时候再换回来。”
“不用,我那面都一样的。尖刀。”李敏朝器械护士伸出左手。
器械护士把尖刀刀柄拍到李敏的手心。
“张姐,你先拿着吸引器。再给两块盐水大纱布。小弯钳子给我两把。”
张大夫提醒李敏道:“刀进浅点儿,别划到孩子了。宁可不能一层切开子宫。”
“嗯。我知道分寸。”李敏左手执刀,小心谨慎地划下去。
全层切开10厘米。张大夫的心简直跟着提溜到嗓子眼了。
李敏把刀丢给护士,抢过张大夫手里的吸引器开始吸混合血液的羊水。
“张姐,你赶紧的。”
张大夫也没含糊,立即下手进子宫扣胎头,须臾就用食指和中指含在胎儿的脖颈处,将胎头提溜出来。
李敏见张大夫一手掐着下颌、一手擎着屁股把新生儿从子宫弄出来,立即上了俩把小弯止血钳子,然后切断脐带。滑溜溜的新生儿被张大夫交给张着襁褓等着接孩子的助产士手里。
助产士把新生儿抱去一边清理口腔秽物。几巴掌之后,新生儿响亮的哭声与产妇低低的抽泣混合在一起。
“去跟苏主任说一声,孩子取出来。10分。”张大夫吩咐巡台护士。
一会儿巡台护士回来,笑着对检查胎盘的张大夫说:“我过去的时候,苏主任她们也是刚取出来孩子。那孩子9分。这俩孩子前后没差了3分钟。”
“是吗?那咱们这台比她们厉害。”张大夫洋洋自得,“我们这台消毒比她们晚、开刀也比她们晚。”她绝口不提苏主任把好做的产妇交给她的事儿,自顾自检查刚刚剥脱下来的胎盘。
仔细地翻查了两遍后,她兴奋地一拍手对李敏说:“胎盘完整。小李,咱们可以缝合子宫了。”
俩人检查子宫出血无异常后,按着正常程序开始缝合。
“一晚上五台剖腹产,连续剖出5个男孩子。最近的新记录。”缝完子宫,张大夫轻松了。
“第三台也是男孩儿吗?”
“是。五个全是男孩子。这波的势头就是这样了。看今天白天转不转了,转了风向会接连生数量差不多的女孩子的。我和你说,现在这些人生了男孩子都高兴,等过个二、三十年,我看他们都上哪儿去娶媳妇。”
李敏不管张大夫的那些唠叨,偶尔应一句半句的,张大夫就能自己说下去。她的注意力集中在缝合上,不敢有丝毫的轻忽。间或看着张大夫跟不上自己的速度,就提着线剪刀给她剪次线,然后上一针、下一针地缝,抽空儿再打几个结。
“小李啊,你天生就该吃这碗饭的。你这手灵活得我都嫉妒了。”
“也没什么,我很小就跟着我姥姥做针线的。”
“那你自己缝怎么样?我去把医嘱下了。”已经缝到脂肪层了,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行啊。”
张大夫立即摘了手套去下医嘱,李敏自己在手术台上做缝合,速度也差不到哪儿去。
等两台手术的产妇都推回产科安置好,电子钟已经指向5点30分了。
“师姐,我回去了。”李敏满脸的疲惫之色遮掩不住,她觉得自己脚下发虚,很想立即倒头就睡。
“好。”带着两个明晃晃黑眼圈的苏颖,与李敏挽着手往电梯间去。她把李敏送到电梯间,满脸热忱地说:“师妹,昨晚你可帮了我大忙了。想不想来妇产科?”
李敏勉强回给她一个笑脸:“我哪有选择的权利。”
“行。我明白了。等过完节我和主任说说,看看她能不能说动院长。”
“谢谢师姐。”李敏见电梯来了,对苏颖道谢后走了进去。
创伤外科的病房门已经打开了,卫生员已经开始打扫卫生。电梯间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
“李大夫夜班啊?”
“是啊。这么早?”
“不早啦,咱们早班是五点开始上,不然到八点的时候做不完卫生的。”
“辛苦啦。”李敏朝卫生员点点头,走过了她。
“回来啦?”穆杰拉开值班室的门,站在门边看着李敏笑。
“是啊。终于能回来了。累死我了。一步都不想走了。你昨晚睡的怎么样?”
“挺好的。一夜无梦。”
“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你看我都能坦然看着她用消毒水拖地了。这味道可比昨天在电梯里的大,也比你们走廊里的味道大。”
“比换药室特意准备的那个呢?”李敏揶揄。
穆杰看着李敏促狭的笑模样,忍住自己想要捏一把笑靥的冲动,上前拉住李敏的手。油腻腻的,冰冰凉。
“怎么这么凉?抹了多少油啊?”
“早晚都这样,等中午就好了。不抹不行啊,肥皂刷手后再用酒精泡,很伤皮肤的。”
穆杰怜惜地摇头,又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关切地说:“那早晚就多穿点儿,别感冒了。”
“嗯。”
“我回去了。八点把早饭给你送宿舍去?”
一句话成功把李敏难住。她回避穆杰的眼光,支吾道:“不用了吧……”
“嗯?不用?”穆杰手上略加点儿力,李敏抽了一下没能把手抽出来,就左右看看找借口:“严虹今儿也在呢。你过去怪不方便的。”
“你今儿不是要拆洗被子吗?我帮你洗了。”
李敏瞪大眼睛,这、这、这……
“我当了那么多年的兵,洗被子、做被子不在话下的。”
“可我今儿实在没力气拆被子了。下夜班我要补觉,后天再拆吧。”
“今个儿是大晴天,早上拆洗了晚上也就干了。后天可未必是这么好的天气了。好了,就这样说定了,我先回去了。你能不能准时下班,记得往你师兄家里打个电话。”
“好。”每年十一之后一般会连着几次下几天雨的,然后就是雨夹雪,进入寒冷季节。
北方的天气就是这样的。这也是李敏要赶在十一期间拆洗被褥的原因。如果能回家,她就提着拆下来的被套床单回去用洗衣机洗。现在什么时候能回家不好说,自然得抓紧时间拆洗了。
能今天做好的事儿,就不拖延到没保证的后天了。
嫌弃2
杨大夫睡得正香,突然被悉悉索索的声音惊醒。他揉揉眼睛坐起来,见到媳妇站在门口背对着自己,估计在翻自己的裤兜呢。
他立即就觉得心烦的厉害,使劲地咳了一声。女人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失手扔掉了手里的裤子。铁质的皮带扣,在水泥地上发出更大的声音。
女人转回头捂着胸口抱怨:“你干什么啊?吓死我了。”
“你还有怕的!我还想问你在干什么呢。做贼哪?!”
“你说谁做贼?”女人回身弯腰捡起裤子,当着杨大夫的面,光明正大地在他的裤兜里掏摸,结果只摸出一个简陋的打火机、还有一包才开封的红塔山。另一个裤兜里摸出一块用过的、浅灰蓝格子的男用大手帕。
她气哼哼地把东西塞回去,把裤子扔到被子上,对着杨大夫伸出手:“钱呢?”
“什么钱?”杨大夫装糊涂。
“昨晚小半夜的找你去医院,是去做手术了吧?怎么可能没有钱!”女人理直气壮地提高了声音:“拿来。”
“我该你的啊。没有。”杨大夫心气不顺,靠着床头抻了下懒腰,然后往被子里溜。“好容易今天放假,大家伙都能睡个懒觉,你可别吵得楼上楼下不得安宁,让别人家来敲门。多少注意点儿公德,别让人指着后脊梁骨骂。”
女人被杨大夫不阴不阳的语气激恼了,“嗷”地一嗓子打开叫骂的开关:“没有?杨卫国你个王八蛋,你把钱给哪个狐狸精了?给哪个骚娘们了?”
杨大夫知道自己这早觉是彻底睡不成。
他掀开被子去抓被女人扔在床上的裤子,一边往腿上套一边说:“你要是不想过了,就明白地说出来,用不着搅得四邻不安。这栋楼都在医院上班,你不嫌丢人,我还想要脸呢。”
“杨卫国,你还知道丢人、要脸啊!我辛辛苦苦地给你们老杨家生儿育女二十多年,”
“是我一个人的儿女?不管你叫妈?不给你养老?你要嫌辛苦,我也不留你在老杨家当长工,哪儿好你就上哪儿去。你随时可以走。”
“杨卫国,你个没良心的。当初要不是我爸,你能去公社教书吗?你不得和别的青年一样锄大地、挑大粪?你当初得了便宜,现在想起来卖乖了。”女人掐腰指着杨大夫骂起来。
杨大夫被媳妇这样指着鼻子掀底也气起来,顾不得儿子站到门口了,抓过门上挂着的、昨晚穿过的衬衫、忍着勾起来的心火,开启嘲讽模式:“是啊,你爸厉害!要是没有你爸、你姨夫,我用着娶个农村媳妇吗?
你当我一个城里的下乡知识青年,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头有个头,娶不到城里下乡的女孩子?
你撒泡尿照照镜子,好好想想你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你配得上我么?
哼!你当谁愿意娶你啊!是你爸利用职权逼婚。你可要点儿脸吧。我还得了便宜现在来卖乖呢。哼!”
女人被戳中了痛点。
当初是自己先看上了杨卫国的好模样,可杨卫国也没说不搭理自己、严词拒绝自己啊。自己年轻的时候是长的不那么漂亮,可也不磕碜。一个大队的小伙子,哪个不围着自己打转?凭自己看上了谁,谁家不欢欢喜喜地迎娶,不得打板把自己供起来。
哪有不愿意娶自己的事儿!
倒是自己的父母亲和全家人都极力反对自己找了杨卫国。说他是个银枪蜡样头,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任何庄稼活都不会干,一年到头挣的那几个公分,都不定够他自己的口粮,更别说养家糊口了。
最后还是自己不顾全家人的反对,在家里闹了又闹。闹到后来不吃不喝的,才逼得母亲说服了父亲,找了在公社中学做校长的表姨夫出面保媒,做成了亲事后把杨卫国弄去公社中学教书。可这王八蛋那年才上卫校就想同自己离婚……
女人越想越气,恼羞成怒地叫道:“杨卫国我和你拼了。”奔着杨大夫就扑了过去。
楼上的邻居顾大夫是骨科的主治医,听见楼下又传来哭喊叫骂,他往被子里缩缩。嘟嘟囔囔地说:“老杨这是怎么了?才出院几天啊。怎么又捅了马蜂窝。”
他媳妇扎着围裙从厨房过来,“老顾,你起来,楼下又吵吵起来了。你赶紧过去劝劝。”
“我不去。”他媳妇听见他不去,立即掀开被头、点着他脑门道:“老大昨晚快十一点才关灯睡觉的,一会儿起来还要复习功课、准备期中考试。你知道不知道没有好高中,就没法考上好大学?你不过去劝,让他们吵一上午吗?”
老顾万般不情愿地从被子里出来,“老杨他媳妇无事生非的能耐,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什么好劝的。一个是老杨把钱都交给她;再一个是老杨的眼睛不能看女的。上到六十岁,下到十六岁,都是他媳妇防范的目标。”
“你哪来那么多废话,赶紧去把他两口按住了。我去看看孩子,可别被他们吵醒了。你痛快点儿,想等过会儿别人上咱们家问你,他两口子吵架你为什么不去劝吗?”
顾大夫是劝架的主力军,因为他力气大、能拖动杨大夫。
“好好,我这就去。妈的,我怎么这么倒霉和老杨他们家楼上楼下了!一年365天,有65天不吵架都是好的。”
他媳妇递了件干净的旧衬衫给他。“穿这个过去。”
顾大夫的脸立即抽抽起来,“这件不结实。”
“穿上。”女人拉下脸,想想又变脸哄道:“你听今儿这动静,免不了又要动手的。不撕坏一件两件衣服,他两口子不会消停地听人劝说的。可这一件衣服撕了。”
顾大夫认命地套上旧衬衫,看着衣服上补了数次的口子,他在心里叹息:这件衬衫被老杨媳妇撕了不知道多少次了。每次自己媳妇都粗针大线地连巴连巴。唉,都说骨科手术粗糙,缝皮还不如女人的针线活,得让他们看看自己的这件衣服是怎么补的。
“你快点儿!”他媳妇不耐烦地催促他,“楼上楼下的,去晚了也没意思。”
“好好。”顾大夫趿拉鞋子出门下楼了。在杨大夫家门口,遇上杨大夫的对门正举手要敲门。就在俩人打招呼的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楼下的两户邻居、他自己的对门邻居也到了。
五个大男人相视苦笑。小吵一三五,大吵二四六,逢年过节一定要动手。这日子还过的什么劲儿啊。
“老杨,开门。”
“老杨,开门。大过节的,孩子们都睡觉呢。”
就这叫门声,混着屋子里的叫骂声,楼上楼下的孩子们都被惊醒了。
“妈。”小姑娘不耐烦的娇嗲叫声传出来。
杨大夫对门的是呼吸内科的丁大夫家。这栋楼都是主治医师。丁大夫的媳妇是在病案室工作,听见女儿的叫唤,立即走去女儿的房间。
“我爸呢?去没去劝架啊。好容易今儿不上学,想多睡一会儿都不成的。”
“去啦去啦。睡不着就起来吧。马上就期中考试了。”
“我不。我作业都做完了。我要再睡一会儿。”女孩对着母亲耍赖。
“赶紧起来,别等你哥回来检查你作业说你糊弄了。你这时候不多用功,以后怎么能考上好大学,”
“怎么可能有好工作。妈,我耳朵都听出膙子了。你快饶了我吧。我肯定给你考个好大学,比我哥的好。”
“你啊。能比你爸爸那个大专强,我都要烧高香了。还想比你哥哥好?那得你们老丁家的祖坟冒青烟。”
“妈,你又看不起人。我怎么就不能比我哥考的好?我学习成绩一直比我哥好的。”
“女孩子小时候比男孩子听话,上课认真听了,自然成绩就好。可等功课难起来,你看看多少男孩子是在高二时候成绩上去的?不说你班级的,就说你哥哥,”
“好啦好啦。又来男孩子有后劲那一套了。烦死了。我起来了,你出去,我穿衣服。”
“怎么和妈说话呢?”
“好好,是我不对。亲爱的妈妈,我要起床换衣服了,能不能麻烦你回避一下?”
来杨家拉架的几个男人,在小杨和他妹妹抱着他妈妈的情况下,顶着被抓伤的风险,把杨大夫从癫狂的女人手里解救出来。杨大夫摸着脖子上火辣辣的那几条檩子,直门地抽凉气。他妈的,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下去了。
丁大夫就叹息道:“老杨,这又是为什么闹起来?大过节的,不说咱们想多睡一会儿,谁家孩子不起早贪黑地上学,终于盼到‘十一’能多睡一会儿了。唉。”
杨大夫抱拳赧然向大家道歉:“唉。对不起诸位了。好好的一个早晨,搅和了大家的好觉。这女人,唉,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顾大夫听够了他这样的说法,忍不住开口说道:“老杨啊,这话论理我不该说出来。可你也该和你媳妇好好商量下,能过就好好过,不能过也别互相难为了。咱们也都是黄土埋半截的人了,谁还能再活个四十年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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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这里+壹
嫌弃3
卧房里,老杨的一儿一女守在母亲的身边,楼上楼下的阿姨谁都不登门劝架的,因为自己妈上来那劲儿逮谁骂谁狐狸精、骚娘们。
“妈,今儿到底为什么又吵起来了?”女孩儿到底还是偏向自己的亲妈,拿着打湿的白毛巾、怜惜地递给哭得鼻涕眼泪糊满脸的亲妈。
女人接过毛巾,擦了眼泪之后,又满脸胡乱地抹抹,最后接过儿子递过来的手纸擤鼻涕。可才擦下去眼泪不停地往外涌。
好一会儿之后,女人才略微平静了一点儿,哽咽着说道:“你爸昨晚去做手术,回来都十点多了。今早我问他拿钱,他居然说该我的啊!你哥都听到了,让你哥哥说他那说的是人话么。”
女人想到自己丈夫当着儿子说的那番话,忍不住又抽噎起来。怪自己,就怪自己!当初那婚事就不该自己家去提。要是听父母的话,这时候岂不是可以还一句:是你们老杨家千求万求我进门的!
“妈,也不是个个手术都有钱拿的。现在医院都开始整顿医疗作风了。收红包不仅要退回去,还要挨批评、扣奖金的。你别把红包当正常工资了。”小杨开口相劝。
“你懂得什么!”女人直不愣登地把儿子撅回去。“那么晚把你爸找去做手术,那就是非他不可的手术!不然他们科里可是有四个主任呢。怎么会找他去?怎么可能没有钱?”
“妈,万一真的就没有呢?”女孩儿帮着哥哥说话。现在不把亲妈按下去,一会儿等邻居走了,爸妈还会接着吵,这一天就算完蛋了。
“你俩知道什么呀!我在医院十几年了,我比你爸还先到省医上班的,有什么事儿是我不明白的?!要是别的择期手术,你爸说没有钱,我还信他几分。但昨晚那情况,要是没钱你爸绝对会把患者转院的。”
兄妹俩一起沉默了。自家老妈说的好有道理,让人无法反驳。
女人抽泣了几声,抓过儿子手里的那卷卫生纸,粗鲁地揪下一截,又擤了下鼻涕。
“你俩现在就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啊。好像你亲妈我是掉钱眼里了,每天只认得钱,每次为钱和你爸吵。可我不把钱要到手,给你们兄妹俩攒着,到时候你拿什么娶媳妇,啊?拿什么给你办嫁妆,啊?”
女人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忍不住就提高了声调,顾不得邻居们还在厅里呢。
“现在谁家姑娘出门不得陪嫁一台电视机。那个三洋的彩电要3380元。索尼的更贵,要3880。还要求人才能买到。难道嫁女儿就陪嫁一台彩电就够了吗?别的四季衣服、被褥、毛毯等,没一千、两千的,那脸上好看吗?”
“妈,”女孩儿拖长声音,“我还没过十九岁的生日呢,你急什么啊。”
“哪里是光为你。家里就你一个吗?”当妈的认真地掰着手指头算起来。“你哥比你大了三岁多呢。你当娶媳妇是你爸那样跟入赘似的吗?要给新娘过彩礼,现在都不讲用现金了,要直接买三金——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少了一样都是大家伙眼里的笑话。少不得三千块的。不然那份量也还是大家伙眼里的笑话。”
“我哥还在读书,他连对象都没有呢。”
“你懂什么。谁能屎糊□□儿了,才去挖茅坑啊。谁家养儿子养女儿的,不得提前把钱准备好。不然等着要过财礼了说没钱,那是人干的事儿么?
要是你哥哥和我们一起住还好,不然还得准备一套家具,三十六条腿,少一条都是笑话。还有冰箱,洗衣机也不能少。我看上个月我们这楼一单元的那谁家娶媳妇,双方都是医院的,就是这样准备的。再有你哥哥结婚穿的礼服,一套料子起码又要几百块。里外三新的两套,再算上锅碗瓢盆什么的,少了哪样能行?”
“妈,你和我爸这么吵架,这几年吵得全院有名了,满医院里谁家敢嫁姑娘到我们家来。”小杨早不耐烦亲妈每次吵架后都这样的诉苦了。“你就是买两台索尼电视给妹妹陪嫁,你整个医院问问,谁家愿意娶妹妹?谁家又愿意自己姑娘有你这么样厉害的婆婆?!”
“你嫌弃我?你是我儿子吗?都说狗不嫌家贫,儿不嫌弃母丑。我白养你了。”女人尖叫起来。
“哥,你怎么和妈说话呢?”做女儿的搂住亲妈的胳膊,连着给哥哥使眼色。好容易把亲妈按下去了,怎么又在拱火了。
小杨当没看到妹妹的眼色,他决定和自己妈好好说说道理。这也是他在心里筹划很久的了。
“妈,我真没说假话的。”小杨读的是省城医学院的大专,前几年升上来的四年制大专,学校正在办专升本,他现在已经开始实习了。在外地实习的这两个月,在听多了基层那些护士们的八卦后,自己觉得比以前真的有很大的进步。不单单是书本上的。
如今趁着有个小假期回家,对自家父母这样不靠谱的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他不再是以前那种简单地觉得出门抬不起头,他现在还觉得自己身为长子,应该积极改变家里这样的风气。
“你要是为妹妹好,你以后就别和我爸吵了。不然以后没人敢娶妹妹的。”
“哥。”做妹妹的不依地跺脚。
“我说的都是实话。妈,你还记得上回舅舅和舅妈过来给表弟准备聘礼,舅妈说的‘买猪看圈,娶媳妇看娘’。谁家娶媳妇不看看丈母娘是什么脾气?你总和我爸爸这样吵,真没人敢娶妹妹的。”
女人的脸拉耷下来,但是儿子说的在理,她无法反对,就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儿子大了,居然要给自己做说教了……想到以后还要靠儿子,她把自己所有不满的情绪先收了起来。
小杨接着说:“妈,你细想想我的话。你娶媳妇之前,要不要打听亲家母的为人处事?莫非你愿意娶个天天吵着过的人家长大的闺女?
你不会愿意的,是吧!所以你不改,我妹妹找不到好人家的。”
女人的脸色剧烈地变化起来,伸手掐住儿子的胳膊,“你别咒你妹妹。”
“那你愿意娶个天天吵着过的人家长大的闺女做你儿媳妇?然后看着她跟我小吵一三五,大吵二四六呢?时不时地在我脖子上抓几道檩子,让我没法出门见人?”
“她敢抓你脸?我打不死她我跟她姓。”
“妈,人就是那样家庭长大的,就是那样的性子,那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知道吧?要是谁家做婆婆的打儿媳妇,那人家娘家还不得上手往死里打我?除了离婚,还能继续往下过了吗?”
女人张张嘴,到底没说出什么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说她总行吧?”
“我奶让你别和我爸吵架,妈,这些年你听了吗?”
女人讪讪地松了手,下意识地给皱眉忍疼的儿子揉胳膊。看着眼前人高马大的儿子,她惊讶地发现儿子的上唇已经有黑黑的一层小胡茬了。这不再是拽着自己衣襟不敢撒手、磕磕绊绊哭着叫妈妈的小娃娃了。
“你以后要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别像我和你爸这样。”
“妈,谁不想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呢。可你和我爸这么吵,哪有好人家的姑娘敢嫁给我?”
“都是你爸不对。他不好我才跟他吵的。”女人抬起头为自己争辩。然后用没什么说服力的小声去安慰儿子:“你是好孩子,你不会和他一样的。”
“是吗?儿子不像父亲、女儿不像妈,这话妈你信吗?”
女人在儿子的目光里低下头。儿子说的好有道理!
“可是”
“妈,没什么可是。谁也不想一辈子都过吵吵嚷嚷、打打骂骂的糟心日子。我爸要是不好、你就别和他过了。等我和妹妹结婚的时候,他有钱能不出吗?
你也别说我爸和你离婚了,会再找个年轻的生孩子,有钱也不给我们兄妹的话。有我和妹妹在,我爸哪怕找个没生育的大姑娘,计划生育办按政策也不会再给他们指标的。在省医超生,那要开除公职的。
你现在有工作,以后还有退休金,不管多少也够你吃饭的。等你老了我和妹妹照顾你。你又不是离开我爸就活不下去了,干嘛非要这么吵着过呢?”
女人看着眼前与丈夫年轻模样相仿的儿子,憋了好一会儿,才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我不甘心呐。我这二十多年都喂了狗啦。”
……
外面的几个大男人都被里屋女人突兀爆发的哭叫吓了一跳,随即看向杨大夫的眼神都不怎么对劲。
“咳咳。老杨啊,”丁大夫先开口劝和。
“怎么说嫂子也跟你二十多年了,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的。咱们这些人现在虽然是主治医,算是事业上小有成就,可这背后要是没有各自媳妇稳固大后方,咱们这些年是不是也不能一心扑在临床上,我说的没错吧?”
“唉。”杨大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也是没办法,也不想日子过成这样子。唉。”
顾大夫跟着开口相劝:“老杨,咱们出去进修的时候,一走两年,虽然还是在省城,可也只能抽空回家看看。那时候可没有主治医这楼的好条件。筒子楼的艰苦时候,你家不是好好的嘛。现在日子好了,孩子也大了,应该更好啊。”
“是啊,老杨,孩子都大了,改明儿个说起亲事来,父母亲是离婚的,多少对孩子也有影响。是不是?不看别的,就看你儿子的份上,你就让让吧。”
“我听说你家儿子已经开始实习了?是不是明年也到省院?准备去哪科啊?”
“对啊,看孩子的份上了。我同学在医学院带队出去实习,听说你儿子干的还不错。”
提到儿子,杨大夫一扫颓废,脸上终于带出一点儿笑容。
“那小子还算用功。明年要是能进省院,还得各位帮忙教导。至于去哪科得看医院领导分配了。”说着话,他又给大家转圈地揖手。“今儿是我不好,扰了大家的美梦,晚上都过来喝两盅,我给大家赔礼。”
“老杨,邻居住着,你这就是见外了。”
“就是,就是。”
“哎,你们可都要来,不来就是心里还在怪我呢。”
“好好,晚上我们都来。”
劝架的几个男人知道,这次就算过去了。老杨这人吧,有时候就恁会做事儿,要是这份伶俐多少分他媳妇一点儿,也不会过成楼里的笑话了。
※※※※※※※※※※※※※※※※※※※※
人生百态,这里+壹
嫌弃4
刘主任是被电话铃声惊醒的。她从枕头下面摸出手表,看看时间差一分钟八点正,立即抻了几下懒腰坐起来。这时候已经不早了,今儿个要回娘家看孩子呢。
正想起床呢,就听柴主任的说话声,然后是自家的防盗门阖上的声音。
“老柴,老柴。”她穿好衣服,叠完被子拉开窗帘,边往外走边喊:“谁的电话啊?”
“李敏的。”
“师妹有事儿?”
“和穆杰有约。告诉穆杰她下夜班了,要回宿舍了。穆杰给她送早饭去了。”
刘主任听见电话与自己无关,便往洗手间去。隔了一会儿洗漱好了,一边往手上抹东西一边说:“你表弟行啊。这才几天的功夫啊,师妹下夜班都告诉他了。”
“他准备月中就回去南疆,时间有限,自然要抓紧点了。咱们也吃早饭吧。吃完赶紧走了。”
刘主任坐到餐桌前,看着黄橙橙小米南瓜粥、一口一个的小花卷、一碟子香菇木耳撒了绿色葱花的大盘蒸鸡、切开的咸鸭蛋,看着就让人食欲大振。便对柴主任说:“又是你表弟做的早饭?”
“是啊。那小子昨晚让我发面,幸亏我没忘记了。”柴主任夹了一个小花卷塞嘴里。
“你告诉他我们中午、晚上都不回来吃了吗?”
“告诉了。我还说咱们今晚未必回来睡,让他不用管我们。”
刘主任点点头,“我3号晚上夜班,明天上午的查房我和老周说过不去了。我这回要好好陪孩子玩三天,不然娇娇又该说我不要她了。”
柴主任点点头,“要不你和爸妈说说,让他们冬天就搬这面来住吧,我们家也住的开。”
“说了很多次了。他们不想过来,说还得看我弟家的宁宁。再说了,咱家虽大,可我弟他们过来也还是住不开的。”
“到底是咱们楼房这面的条件好一点儿。不如今年冬天就让你弟他们两口子,每周日过来看孩子。临时挤一晚上也还是能凑合的。”
“算了,多一事儿不如少一事儿。我和你说我爸妈要是过来住了,万一那个朝南的大房间被我弟他们占了,等明年开春回去的时候,没的找不自在。再说那边也都是老邻居,他们还是喜欢有个说话的老同事。”
“但明年娇娇该上学了。”
刘主任叹口气:“明年上学的时候接回来吧。咱们这面的学区好。我们俩早晚也能看看孩子的功课。反正你也不倒夜班的。”
柴主任点点头,把自己可能会有夜找会诊的事情咽了回去。车到山前必有路。先把女儿接回来,不行晚上就把她锁家里呗。
……
严虹看看穆杰摆在桌面上的早餐,真的可以用活色生香来形容。再看看自己在食堂帮李敏打回来的那份,简直没法比,故而嫌弃地撇撇嘴。
“敏敏,要是你告诉我有人给你做早饭,我就不给你带饭了。”严虹给李敏买的早餐是一份大米粥、半个馒头,一份撒了几颗白芝麻的苤了丝小咸菜,最好的就是那个称得上优质蛋白、能够被人体全吸收利用的煮鸡蛋。
这是她们每天早餐的惯例。
李敏夹起一个小花卷,递去严虹的嘴边:“尝尝,好吃不?”
一口一个的小花卷,有油有盐有葱花,自然比干馒头好吃,多少也能消去一点儿严虹心里的不平衡。
穆杰笑着招呼道:“一起再吃点儿?”
严虹摇摇头,“在食堂吃过了。你们慢慢吃。”她端起装着被面和床单的洗脸盆,把刘娜的塑料洗脸盆叠摞在下面,把洗衣粉和搓板放在最上,对李敏说:“我先去洗啦。你过来关下门。”
李敏跟在严虹的后面去关门,严虹朝她夹夹眼,满意看到李敏脸色涌上羞涩,才抱着洗衣盆往水房去了。
南瓜小米粥的味道很不错,配上葱花点缀的小花卷,咸鸭蛋,香菇木耳蒸鸡,这可以说是李敏见过的最丰盛的早餐了。
穆杰拿过李敏的饭盒,把白粥端到自己的面前,“我尝尝你们食堂的大米粥。”
“如何?”李敏带着促狭意思问穆杰:“是不是有一股涮锅水的味道?”
“剩饭掺里面了,也就这味道了。真没有我们军营里做的好吃。”穆杰不在意地拿起那半个馒头,一口咬下去小半。“这馒头做的好,发到时候了,揉的也很有筋头。”
“省院的食堂就馒头做的最好了。别的还不如大学食堂。我们平时的早餐就是这些,雷打不动的。像你这样做法,在家也没有这样吃早饭的。”
“哦。”穆杰赞同地点头。“昨晚我都做好饭菜了,我表哥才买了一只阉鸡回来。我让他留了一半,本来打算留到今儿中午或者晚上做的。结果今早他说他们两口子要去岳母那里看孩子,中午、晚上都不回来吃饭,我就改在早晨做了。平时我们的早餐也和你们这儿差不多。”
吓,还以为军队的早餐就是这样奢华、抑或是穆杰习惯吃有硬菜的早餐呢。
穆杰西里呼噜地喝了几大口白粥,吃了几口咸菜丝,把剩下的馒头也都吃了。
“最早我当连长的时候,炊事班的班长是广东人,喜欢变着花样地整些稀罕吃食。我看战士们都喜欢他调的包子馅,但偶尔蒸一次包子,能把炊事班累个半死。
我就排班每天派两个班,轮流去炊事班帮忙。三个月下来,参军前没摸过菜刀的,不说蒸馒头、蒸包子做的都合格了,弄几个响当当的硬菜,像红烧肉、狮子头等各个都能行。”
李敏讶然,部队里还这样的?
穆杰假装没看出来李敏心里的疑问,三口两口把大米粥喝完,然后从保温桶里往外倒小米南瓜粥。
“这些给你,够不够?”
“够了。”
“我要不倒出来,你是不会喝这个粥的。尝尝味道如何?”
南瓜的软糯、小米的香甜……“很好。家里一般也就大米粥、小米粥,还没吃过这样的粥。”
“北方一般不做这样的粥,一般家里也就是做大米粥、小米粥。我才和你说的那个广东籍的炊事班长,他能变着花样整出十几种粥,这还是他说我们驻军的地方太偏僻,买不到足够的食材。
他还专门编了一本菜谱,全国各地的都有,全是家常菜。差不多人手一个手抄本。”
穆杰在李敏诧异的眼光中解释道:“这对大家是好事儿。当兵在外,常年不着家,好容易有个探亲假,要是能把一日三餐做出花儿来,是不是也能哄在家的老婆孩儿高兴?!”
李敏手里的筷子就顿了一下,总觉得穆杰说的好像哪里不对劲。可穆杰还洋洋自得地往下说。
“我最初带的那个连,是家属意见最少的。因为我的那些兵休探亲假,各个都能把媳妇哄得好好的。”
李敏忍不住评了一句:“是因为你那个连是厨师进修学校?”
穆杰咧嘴笑:“艺多不压身。早先学会做饭菜的,后来也有在战场上丢个胳膊、缺条腿的。虽然他们拿了伤残证有抚恤和补助,但靠着小张的菜谱和那糊弄人的手艺,回家乡后开个小饭馆,比其他连队单靠补贴的伤残士兵过得好。更别说那些好胳膊好腿、全头全尾回去地方的了。
我跟你说还有几个绝顶聪明的,不过那都是81年没考上大学的高中生。他们跟我学了一部分通讯电路知识,竟然退伍后开了电器修理部,每月收入比我当正营的津贴还高呢。”
“听说81年那年挺难考的?”
“怎么也比77、78、79那三年好考。他们81年的那个‘难考’,是因为参加高考的人,是从77年之后开始读中学的,整体水平提高了。可国家从81年就开始扩招了,算什么难考。”
“你成绩好,早早考上大学了,是不是很骄傲?”
“有什么值得骄傲的。”穆杰不以为然。“不过是把别人看电视、玩耍的时间拿来学习了罢了。‘人前显贵,人后遭罪’。中学的功课就那么点儿的内容,功夫下到了,自然能考个高分。我听表哥说你昨晚的手术做的很漂亮?”
李敏矜持地点点头。“也算不得很漂亮吧。我原来准备去产科,在医大读书时,有实验就挤上去练基本功。在基本操作方面曾下了不少功夫的。”
“是啊,在哪地方下功夫,就在哪儿有收获。”
俩人把早餐吃的干干净净的,李敏一边收拾一边说:“我拿去水房洗。”
“不用。你把被子拆了,我拿去我表哥家洗衣机里洗,脱了水干的快。”
“不好吧?”李敏觉得自己与刘主任没那么熟,就这么贸贸然地由着在人家做客的穆杰拿过去……
“有什么不好的。我和表哥说过了。我拿走洗,你能好好补个觉,等中午我再来找你。咱们下午出去逛逛省城,晚上回来也就干了。怎么样?”
很合理的安排。
严虹把洗好的被套床单晾晒好了才回宿舍,敲敲门,屋子里没有半点儿的回应。她摇摇头掏出钥匙开门,同时在心里喟叹:今儿这么好的天气,看那俩的模样,怎么可能留在宿舍里拆洗被子。幸好自己早有准备带了钥匙,不然岂不是进不去门了。
可她开门进去就发现李敏床上的帘子拆走了,人也只盖了光秃秃的棉絮睡着呢。她放好盆子和搓衣板、洗衣粉,凑到李敏床边一看,呵,连枕巾、枕套、床单、被面都拆走了,睡着的李敏眼窝下是淡淡的青色。
估计昨晚是做了一夜的手术。
严虹默默转回自己的床边坐下,心里直犯核计:看来李敏的东西被那个军人拿走去洗了。那就是李敏认可与他的关系了。自己是该留在宿舍呢还是按着原计划上街?
留在宿舍吧,难免一会儿要充电灯泡;可是自己离开吧,一会儿那人回来送东西,李敏就这么睡着……
好像也不怎么好。
严虹使劲往手上抹凡士林,左右为难了一会儿,她站起来想给自己倒点儿热水喝,一下子看到李敏的床下,她的洗脸盆等都好好放着呢。她立即放下热水瓶绕过桌子,去摸李敏背包的外层
——太好了,门钥匙在李敏的包里。
她顾不得喝水,三下两下收拾好自己的小背包。她要按着原计划逛街去。走到门口了,她又走回来写了一张纸条,压在了李敏的水杯下面,施施然锁门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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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这里+壹
琉璃1
李敏是被穆杰的敲门声叫醒的。她应了一声,立即起来穿好衣服,对着镜子照了一下子,看到自己的头发有些凌乱,就拢了拢归到左肩的一边去,然后从书包里摸出钥匙,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打开门。
穆杰满脸含笑地站在门前,手里仍提了那个装有保温桶的布袋子。李敏把门大打开,往后退了两步,请穆杰进来坐。
“我先去水房洗脸。你要不要喝点水?”
“你去洗脸,我自己来吧。”穆杰把手里的布袋子放在长桌上,坐到吃早餐的位置。然后把保温桶往外拿。香味慢慢地溢出来。
“那好吧,你要喝水自己倒。那个白色的陶瓷杯是我的。”李敏从自己的床下端出洗脸盆,把毛巾围在自己的脖子上出去了。
“好。”
等李敏洗完脸回来,穆杰已经把中午饭摆在桌子上。比乒乓球大些的白菜苗丸子汤,白菜苗炒土豆条,白米饭。
“你的水杯下面压了纸条。”穆杰等李敏放好脸盆后提醒她。
李敏从枕头下面把手表摸出来带上,抓起来纸条一看,“是严虹留的。她说中午、晚上不用帮她打饭了。”
穆杰点头,心里觉得李敏这舍友还是挺知趣的。他把丸子汤舀到李敏的饭盒里一部分,对李敏说:“本来要做扬州狮子头,可一想那么大个的,估计你吃了狮子头就不用吃饭了。我就变通了一下,做了这个改良版的小狮子头。材料是一样的。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李敏看着菜汤里飘着的翠绿白菜苗,闻闻味道,小心地舀了半匙汤品了下:“鸡汤?”
“是啊。昨晚炖的鸡汤,我表哥留了一大碗。那个白菜苗是焯水后加的,这样鸡汤的味道就不会被菜苗的榨菜水味道的盖住了。”
李敏小心地捞了根菜苗,慢慢地嚼了,“清脆甘甜。”她除了点头还是称赞:“味道好,这颜色看着就很漂亮。”
她又连汤带水地舀起一个丸子,一口咬掉小半拉,略微有点烫。用舌头呼噜了两下,才慢慢适应了温度。
“有肥有瘦,不柴不腻,比食堂的丸子好吃太多了。”
穆杰听李敏这样评丸子汤,期盼的眼神变成满足的笑意。“喜欢就多吃点儿,我炸了一盆的丸子呢。看看我这土豆条,切得如何?”
李敏脸一红,斜睨穆杰:“是为昨天中午说的话儿?”
“你讲的有道理啊。土豆丝要是切的不均匀,粗的粗细的细,说四世同堂也不为过。那样不仅下锅不好把握火候,最后肯定也不好吃的。”
李敏莞尔一笑:“那就是一个基本的刀工练习。”
穆杰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与李敏开起玩笑来:“我缺少最基本的刀工练习,这点儿的自知之明我有的。所以我选择切土豆条,比土豆丝容易多了。这个是等土豆条炖进去盐味了,再加的焯过水的白菜苗。学广东人出锅前滴了点儿酱油,白菜苗不变色还有咸淡味。”
“你真厉害。本来就聪明,做个菜还这么用心,难怪这么好吃。”李敏顺着他的话称赞他。
穆杰大大方方地接收了李敏的称赞:“我当然聪明了。”然后就一本正经地开始胡说八道:“给你做菜自然要用心的。以后有机会,我好好练练,肯定能切除均匀的土豆丝。你坐等着吃就好了。”
李敏不接话,夹了穆杰舀给她的土豆条慢慢吃。但她翘起的嘴角,落在了没错过她一丝表情的穆杰眼里。
自己今天还需要问她考虑的结果吗?
看李敏越来越自然地吃自己做的饭,应该不用了吧?!
穆杰听从李敏的劝阻没跟去刷饭盒。他站在窗前往楼下闲看风景,突然间看到那个叫严虹的女孩子,提着几个袋子走进了视野。他想了想转身离开窗前,拿起李敏搁在桌子上的钥匙出门,去水房找李敏去了。
李敏一边轻声哼着歌一边洗饭盒,穆杰进去水房就哗啦着钥匙,成功地引起李敏回头。水房很大,像大学宿舍那样,左右各两排水龙头,水龙头上方固定了木隔板,可以用来放漱口杯、肥皂盒等。李敏洗好的那俩保温桶也放在上面呢。
“我过来帮你拿东西。”穆杰伸手去拿洗好的保温桶。
李敏已经在刷最后一个饭盒了,她把饭盒盖里的水倒掉,把羹匙等装到饭盒里,仰起脸问穆杰:“锁门了?”
“没锁,就带上而已。我想着你也快刷完了。”
“嗯。”
严虹掏出钥匙开门,发现门没有锁。她故意把门钥匙在门锁里转了几圈,然后才打开了门。咦,屋子里没人。
窗户大开着,饭菜的香味还没散。
严虹扫了一眼李敏放饭盒袋的地方,见其空空地与一个眼生的袋子挂在一起,就猜到李敏是刷饭盒去了。她把手里的几个袋子撂下,洗手换衣服。才扣出一块凡士林,就听门外停住的脚步声和李敏的说话声。
“中间那个钥匙是开门的。”
门开了,李敏端着两个饭盒走进来了。
“哎,彩虹儿,你回来了。吃饭了吗?”
“我在外面吃了冷面。”
“你都买了什么?街上人多不多?”李敏放下手里的东西,找了干净的纱布,接过穆杰手里的保温桶擦水。“你先坐这儿吧,我擦了水再装起来。”
穆杰接过李敏手里的纱布,“我来擦。”
“那好吧。”李敏立即递给穆杰,转去严虹那边。“买了什么,我看看。”
“街上的人可多了。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人。你看,我买了一件小鸭的羽绒服。去年我看有人穿的。我还特意去问了是260块,今年就320了,和靴子一样。还买了两件高领衫。都是白色的,29元一件。这两天就可以衬在白大衣里面穿了。还买了一双靴子,我想着靴子你也会喜欢的,可是我带的钱不够买两双的了,就没给你买。”
“这款羽绒服我去年买的是深绿色的,特别暖和的。里面穿一件绒衣就差不多能过冬了。”
严虹买的羽绒服是大红色的。
“是吗?那咱倆一起出去的时候,一红一绿可够得上唱戏的了。我觉得这款正好能遮住膝盖,下面配这个黑色的长筒靴,是不是可以?”
“这靴子好看。”差不多7公分的方根,新款的方头靴子,皮质细腻、颜色黑得让人心醉。“在哪儿买的?我下午去买一双。”
“中兴4楼的柜台。柜台号我记在鞋盒子上了。他家今年还有个新款低跟、长度到脚踝的军勾,款式和这个差不多,我觉得那个更适合我们上班穿。”
“那你买这双不准备上班穿的吗?”李敏爱不释手地摆弄着一只靴子,嘴里随意地问严虹。
严虹犹豫了一下,“我估摸要是去门诊的话,穿一天还行。在病房还是不成的。穿去手术室,那么小的临时更衣柜,放了靴子没地方搁别的了。放科里更不行,我们科办公室里人来人往的。其实我也犹豫了好一会儿,那双上班实用,但这双我觉得更好看。”
“那你干脆就把那个也一起买了呗。不过这双我觉得也挺实用的。你想我们晚上在宿舍看书,要没有个长靴,也冻腿啊。”
严虹叹口气,“我今儿不是没带那么多钱去嘛。你下午要是去买靴子,就帮我买一双。”
“行啊。”
“帮我买38的。冬天还是大一码好,能多垫一双鞋垫。记得问他家要赠送的毡垫。喏,你看,就是这样的。”
“好啊。你就要一双短靴,是吧?”
“嗯,我先给你拿钱。买两双会便宜十块钱的。我要不是先买了羽绒服,可能就是买两双靴子回来了。”
“你也不用遗憾的,我下午去就给你带回来了。”
李敏拿着一只长靴,上下左右欣赏了好久,才终于搁下了靴子,指着羽绒服说:“不知道小凤是不是也喜欢这款?”
“她穿不起来。这款只适合我俩这么高的。刘娜应该会喜欢这款式,可惜只有红色绿色这两种颜色。”
严虹把靴子收进鞋盒子里,转身从包里掏出一个蓝色的“妮维雅”递给李敏。
“妮维雅在做活动,我就买了一盒。”
李敏接过去旋开了盒盖,闻了闻说:“还是那么香。前年我妈给我买过一盒,擦手很滋润,擦脸就太油了,会弄得脸上起闷头的痘痘。”
“你试过不把脸上的水擦干了用吗?”
李敏摇头。
“我们擦凡士林不是也觉得油腻、不好推开,都是趁着手上水没干的时候抹。要是这个也那么试试,或许能行呢。我觉得玉兰油冬天用,还是不够滋润。永芳就更干了。我看她们有用绿丹兰或绵羊油的,我没觉得那个好,满脸放油光的。”
“美加净的珍珠霜可以啊。那个我用了很久了。”李敏指指自己床头隔板上的红色塑料瓶。“比这个妮维雅便宜多了。不过,要是你试验带水擦、一周不长闷头的痘痘,我也去买一盒。”
“行。你等我的试验结果吧。”严虹又从包里掏出羽西的三色眼影粉等。“看。我还买了这些。她家的唇膏,无色的这一只可以用来护唇或者做打底,大红的这一只,当‘十一’送给自己的礼物了。还有这个眼霜,我试了一下挺舒服的。我没看过你用羽西的产品,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她家的东西,就没有给你带。”
“这个眼霜我用过,挺适合秋冬的。这个三色眼影粉,我也想了很久了,一直都没舍得买的。她家的唇膏也好用。你是先买的这些?”
“是啊。一楼的化妆品柜台都在搞活动。你要买的话,把羽西的积分卡拿去,咱倆可以一起攒积分,好像积分能换东西。她家的‘粉条’看着也不错。只是今天人太多,售货员太忙,不好试验色号。不过也幸好没试,不然我只能在羽绒服或靴子中买一样了。”
“那你还要‘粉条’吗?我下午帮你带一个。她家的‘粉条’有三个色号,一个给皮肤黯的用的,这个你用不着。一个中性,适合大多数人,能些微提亮一点儿肤色,看起来挺细腻自然的。还有一个偏白,擦上去和日本女伎似的。”
“买中性的。我本想买羽西的收敛水,那个功能是收缩毛孔的。算了,还是等我老一老,脸上的毛孔出来了再买了。”
李敏翻看严虹的购物小票,“哎呀,羽西的眼霜比去年涨了5块钱。”
“那个无色的唇膏也涨了几块钱。每年都会涨价。你说十年后这小小的一只,会不会涨到百元以上啊?”
穆杰兴致盎然地关注着俩女孩,看她俩在自己对面巴拉着那些小东西、嘀咕着那些他从来不曾接触过的世界。在听到一双靴子要320元,他忍不住在心里叹一下,要两个月的津贴才够买一双靴子的。
好在这靴子看着挺结实,应该能穿不止一年吧!
及至听到李敏建议两双都买,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上衣兜里装的钱——半年的津贴,应该够她今天下午花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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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医院这一站是始发站的下一站。他们在中午这个时间段出来,等车的人不多。站了一会儿才来车。但好处是明显的,车厢里只有零散的几位乘客坐在中后部。李敏上车就往最后一排去,穆杰买完车票就坐到李敏的身边。
“怎么坐到角落里?”
“这路车的终点是火车站,经常会有赶火车又带了很多行李的人。”李敏把石榴红的书包挪到双膝上,小声对穆杰叮嘱:“听说这条线有偷钱包的,就是在车厢里挤来挤去、没拿什么东西的。我们要是坐前面一点儿,等上来老人和抱孩子的,不仅是让座的事儿,让座后站在车厢中间也不安全。”
“想得满周全的。”
“嘿嘿,听科里那些常坐这条线的护士说的。人小偷的专业是偷钱包,咱们的专业不是反扒的。以业余对专业,怎么也是防不胜防的。”
穆杰被李敏的专业和业余的比喻逗笑了,附和她道:“是这回事儿的。”
“那当然了。经验总结:业余选手最好不要去专业的跟前找虐。所以惹不起就提前躲好啦。哎,你要不要眯一会儿,我们也要坐到终点站的,差不多要一个小时呢。”
“我昨晚睡的很好。”
李敏以手遮嘴打了一个小哈欠。“我昨晚也睡了有两三个小时的,又睡了一上午。可能是因为今早4点被叫起来的,总觉得一上午怎么也没补够觉。或许是每天都要睡午觉吧,到这点儿了就困。”
“那你睡吧,一会儿逛街也有精神。”
李敏点点头,把眼镜取下来放进眼镜盒里收好,脑袋向右一歪,靠在车窗框子上闭上了眼睛。公交车开开停停,穆杰的眼睛始终盯在李敏的脸上。可直到下车,都始终没得到一个与李敏拉近距离的机会。
在售票员大喊的“终点站到了”声音里,穆杰发现刚才还摇摇晃晃的李敏一睁开眼睛,就变得非常精神起来。
“走,我们也下车了。”
火车站的公交站场很乱,往来的人也很多。李敏小心地把书包搂在身前,穆杰侧身伸开胳膊护着她往外走。费了不少劲儿,才离开喧嚣拥挤的人群,走到外面的马路上。
李敏看看方向说:“往这边走。”
“你每次上街都这样?”
李敏摇头,“往常火车站的人没这么多。今儿个比平时多太多了。早知道这样,我们就在中途换坐有轨电车,距离太原街更近一点儿。从这里过去我们要走接近两站地。要不要到马路那边再坐一站?”
“你需要吗?”穆杰征求李敏的意见,见李敏摇头,他就说:“两站地也不远,咱倆就走过去吧。”
步行街上的人太多,摩肩接踵。俩人只能顺着人流,跟着往前蹭。穆杰伸出右手,把李敏虚虚地揽在自己的身边,挡住行人可能的碰撞。李敏双手抱紧身前的书包,红着脸默许了穆杰的动作,俩人时不时被拥挤的行人挤到有身体的接触。
“这快赶上王府井那条街热闹了。”穆杰不由地喟叹一句。“我上个月去王府井的书店,那天赶上是周日,就是这么多人。”
“平时省城没这么多人的,可能是因为‘十一’放假了。”
俩人终于挤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却见商场前面搭了舞台,唱歌的小伙子很卖力地吼着《冬天里的一把火》,他身后的十来位伴舞也动作整齐地跟着使劲。
怪不得人流移动困难,原来都挤到这里看歌舞表演呢。
“你要在这里看表演吗?”
“不看。咱们进商场买东西了。”
穆杰仗着自己个子高,四处扫视一遍,就低头对李敏说:“咱们靠左边进商场吧。”
“好。”
穆杰揽着李敏往左前方挤,等挤出人群进了商场才发现,商场里的人没有太多,都在外面围着舞台呢。
一楼的香气扑鼻,李敏快走几步,转到楼梯那边指着楼梯说:“我们先上四楼买靴子。”
“好,我听你的。”穆杰遗憾地把胳膊收回来,与李敏并肩上楼。
“你有计划买点儿什么吗?”
“没有。我不需要买衣服。你都有什么要买的?”
“先买靴子,然后逛一圈看看再说吧。”李敏记着严虹提供的柜台号,直接奔去。
“这款长靴,你给我那双38的试试。还有这款,也要38的。”
冬季的长靴刚上来,柜台前也没什么人,售货员翻检出李敏要的靴子递给她,赞了李敏好眼光之后,向她介绍道:“这是今年的最新款。今儿上午就没少人买。”
“好看吗?”李敏问穆杰。
“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
李敏嗔了穆杰一眼。
售货员笑着说:“你对象说的不错,这靴子你穿着是很好看。长靴最挑腿型了,非得又长又直的小腿,穿长靴才好看。这靴子你穿上,有锦上添花的派头。”
“真的好看?”
穆杰发自内心地的赞道:“是。是要腿型好,才能锦上添花。”
“给你开票啦?”
“等等,你把那只靴子也给我,两只我都穿上试试。”
“把你手里的短靴给我。给你纸盒盖,你踩在纸盒上,别弄脏了鞋底。”
两只靴子一起穿上,不仅李敏,就是穆杰也感觉到她高了不少,好像人也起了明显的变化,似乎更精神了。
“开票吧。这双靴子要了。”穆杰对售货员说。
“短靴要不要试试?买两双每双便宜十块钱。”
李敏把长靴脱下来,仔细检查皮质,又伸手进去摸了靴子里,完了以后穿上短靴,在纸盒盖上跳了几下说:“除了减十元是不是还有送毡垫啊?”
“送啊。你这两双都要的话,我可以一双鞋送你两双鞋垫。这羊毛的毡垫,冬天最暖和了。三九天站雪地里都不怕冻脚的。”
“行啊。这双靴子我要了。这短款的你给我拿两双吧,都要38的。”
“写到一张票上行吗?”
“行。”
“收款台在左边,走过去转两个弯儿就能看到了。”售货员很高兴。
“我去交款。”穆杰伸手抢过小票。
“这怎么行!”李敏的脸立即红的和煮熟的虾子一样,提上运动鞋就站起来去抢小票:“我自己买。”
穆杰把手扬起来,问李敏道:“是不是我还没资格给你买鞋?”
“不是那意思。”李敏见穆杰的神情严肃,急急地辩解了一句。
“哎呀,你对象想给你买,你就让他买了。”售货员劝李敏。
“他们津贴很少的。”
“和多少没关,那是男人的心意。小姑娘你还不懂呢。你对象心里有你,才想着给你买东西。这男人挣钱不给自己的女人花给谁花呢。”
穆杰对售货员笑笑,伸手揽住李敏的肩膀,簇拥着她往收款台去:“走,我们去交钱。你同宿舍的那个,你给她交钱。”
“穆杰,这钱真不能让你出的。你津贴那么少……”
“嫌我挣的少?”
“不是。我是说,唉,其实我工资还没有你津贴高呢。这不是外科和妇产科手术多奖金高嘛,不然也不会这样花钱的。”
“想的够明白嘛。但我今天想给你花钱啊。没听刚才那位大姐说‘男人挣钱不给自己的女人花给谁花呢’,是不是?”
“谁是你的女人啊?”李敏气势不足地反驳穆杰。
“你啊。难道你没看上我?”穆杰满脸的受伤表情,停下脚步盯着李敏问:“是我哪里不够好?”
俩人之间的距离只有还没有一个拳头远,呼吸几可相闻。
“不是。”李敏费劲儿地憋出两字。
“那是为什么?”
“我不能花你的钱。我妈妈说不能随便花别人的钱。”
穆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叠得整齐的十张粉红票,塞到李敏的手里,认真地说:“我不是别人。财政大权归你。以后我每个月把津贴寄回来给你,是花还是攒着,都由你做主。”
李敏觉得塞进自己手里的钱,像炭火一样地烤手。她想还给穆杰。但抬眼看到穆杰凝视自己的火热眼神,盛满了深不见底的热烈情义。
这样的眼神让她不由自主地就愣了一下子,行动间就慢了一拍。穆杰抓住这一瞬间,揽着李敏的肩膀往前走,嘴角忍不住溢出了笑意,自己再不是没人管着的人了。
“排队的人还不少呢。”俩人站到队尾。
“那个你是开玩笑吧?”李敏还没有从穆杰刚才的话里出来。
“不开玩笑。回去我把这两年攒下的津贴都寄给你。以后的也按月寄给你管着。”
李敏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半天才迸出一句:“你不再想想吗?万一以后后悔了呢?”
“没有万一。我会好好表现,不让你有后悔的机会。你也用不着再犹豫了,我真的挺好的。”穆杰信心满满、认真地看着李敏的眼睛说话。
排在李敏前面的女孩转过头,上下打量他们两眼,她的同伴拽了她一下,她顿觉自己失态,不好意思地笑笑转回身去,与同伴咬着耳朵说小话儿。
“那个当兵的气势好足。”
“不是兵,他是军官。衣服不一样的。”
李敏始终红着脸,后面又有了过来排队的人。前面后面挨得都很紧,她便不再说话。穆杰也沉默不语,但揽在李敏肩膀的手,也始终没有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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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杰一手提着三个绑在一起的鞋盒子,另一手与李敏十指相扣。肩背挺直的两个人,硬是在这熙熙攘攘的商场里走出不同的味道来——格格不入的违和味道。
直到俩人下楼梯、经过三层半那处的大镜子。
“你还是换身便装吧。” 李敏瞥一眼镜子中的自己和穆杰。
“我这就是军便装啊。”穆杰朝镜子里脸色绯红的李敏眨眨眼。
李敏别过脸,使劲想把穆杰的手甩开,“你是军人啊。拉手、再提这些购物袋,会影响我们最可爱的人,在全国人民面前的光辉形象。”
穆杰板起脸,摆出杀气腾腾、威风凛凛的模样:“这样可以吗?”
李敏“噗哧”一笑:“是啊。这才是英雄该有的样儿。”
穆杰闻言立即把双肩垮下来,“怪不得以前那些同学周日离开学校的都换成便装了。”
“你不换便装离校?”
“不换。”穆杰脸色转黯,“我基本不出校门。读本科时每个月9元津贴,买了必须品就不剩几个了。所以我从上了军校就是军装,再没有穿过便装了。就是有数的那几次离开学校,也是坐着学校派的车去参加比赛。”
“那现在咱们去给你买一身便装如何?肯定比你穿军装逛街自在的。” 李敏提建议。“我还没看过你穿便装是什么样呢。”
“要买吗?我月中就归队了,也穿不上几天。”穆杰犹豫。
“留着以后休假再穿呗。你跟我来,咱们到五楼去看男装。”
半个小时后,穆杰从试衣间里走出来。他已经换上了与李敏同款黑色的彪马鞋子、黑色的小直筒牛仔长裤和一件石榴红的长袖t恤。
“感觉怎么样?”
穆杰动动肩膀抬抬腿,实话实说道:“有点儿不太习惯。”牛仔裤差不多算是紧绷在腿上,有点儿迈不开腿的别扭感觉。
站在一边的售货员笑着说:“你穿的这个款,弹性是所有牛仔裤里最大的。牛仔裤就要紧绷在身上,太宽松了就显得像工作服了。按你的身材,该穿小一码,效果更好。不过你应该另配一条皮带,就能和你这身衣服搭到一起了。试试这条吧。”
穆杰迟疑了一下子,李敏觉得售货员的眼光不错,积极地接过去,递给穆杰示意他自己去换上。穆杰转身进了试衣间。
“你对象身材真好。你看是不是比我们levis的那模特更帅。你们要是上午来,我们大区经理正好巡视到我们这儿,说不定会请你对象拍牛仔裤的广告呢。”
“你开单吧,裤子、皮带都要。”李敏笑笑,就是上午来,给多少钱穆杰也不会去拍广告的。
“好嘞。小姐,你还看看要点儿别的不?”
李敏摇头:“不用了。”男装好贵,稍微看上眼的t恤一点儿的,就要两百多块钱。
“国庆节有九折啊,平时我们levis是一点折扣都不打的。”
“这些就够了。”一条牛仔裤就几百。但不得不说人家的版型和材料是真的好。
等穆杰再从试衣间出来,换了一条皮带的结果不仅是个人的整体谐和了,整个人也与商场的大环境和谐了。
“就这样穿着走吧。晚上回去了再洗。”
“好,听你的。”
穆杰手里的袋子又多了两个,里面是他换下来的衬衫长裤和鞋子。他从心里乐开了花,觉得这样非常好。小时候妈妈身体好着的时候,家里所有的钱就由妈妈掌管着,由妈妈安排全家的衣食。后来妈妈病的起不来了,家里仍旧是买什么之前,都要问询一下妈妈的意见……
“你在想什么呢?”
“我想现在这样真好。我都不想归队了。”
李敏停住脚步,嗔怪道:“你是英雄嗳。你要保家卫国的。”
……
“我就那么一说。”穆杰为自己往回找。不知为什么突然后悔要提早归队了,甚至后悔自己的计划是五年。“现在咱们去哪儿?”
“去三楼。”
李敏又给自己买了两件高领衫,浅浅的粉色,胸前绣着一个戴着宽檐帽子的少女。给穆杰买了两双运动袜。
“给我两个了,你一只手拿太多勒手还不方便。”
“还行。你看我这么卷了一下。”穆杰用装裤带的小塑料袋,把袋子的提手缠绕到一起。“你看,这样就不勒手了。你看好自己的书包。”
好吧,书包里的钱最重要。
“我们去一楼了。”
“嗯。”
羽西专柜前还是有很多人,李敏逮住机会坐上高脚凳、叫住一个售货员,让她把自己需要的东西一样样地挑出来。
“小姐,这些你都要?”
“都要。你开单吧。唇膏你拿过来,我要选一下色号。”
售货员立即把唇膏的样板架移过来,一个个地抽出来给李敏看。看到差不多的眼色,李敏就留出来,最后她手里掐了五只旋开的唇膏,回过头去很认真地问穆杰。
“你认为那个红色好看?”
穆杰瞪大眼睛,看了又看,他分辨不出来这差不多的红色,涂到嘴唇上到底有什么区别。
“看着都差不多啊。有必要弄这么多红色吗?”问完之后他就后悔自己说了蠢话。
“差很多的。”售货员看在李敏买了很多东西的份上,耐心给穆杰做辅导。“这一支是石榴红,这是朱砂红,这一支是玫瑰红。”
她拿着唇膏在李敏的手背涂出颜色,又拿过另外两支开始涂。“这个是珊瑚红,这个是棕红。”
穆杰抹了一把脑门上冒出来的细汗,为自己刚才的蠢话做补救。“这个棕红看起来怪怪的。涂上去会不会显得暗?”
售货员看一眼李敏的态度,立即把棕红这一支送回架子上,继续给李敏他俩人做讲解。
“珊瑚红偏橙色一点儿,适合白天,显得人更有活力一些。朱砂红颜色深适合晚妆,显得正式。今年这款朱砂红的唇膏颜色,接近去年出的那款大红色。
而这支石榴红的唇膏,要是涂了无色的打底,就是最接近自然的唇色,不注意看起来像是没上妆似的。玫瑰红偏粉紫色系一些,要不你在唇上涂一点试试,我觉得玫瑰红很适合你的肤色的。”
“这支石榴红如何?”李敏从售货员手里检出一支问穆杰。
这一串的红色下来,穆杰已经完全分不清哪支是什么红色了。但他记得售货员刚才涂抹的顺序。
“敏敏,你考我?你拿的这支应该是珊瑚红吧。”
李敏笑着揶揄:“看,你是分的多清楚。我要那支石榴红。这是积分卡。”
“玫瑰红我建议你试试。真的,小姐,你要相信我的专业眼光。你等我把唇刷好好擦擦给你试。”
售货员小心用湿纸巾擦掉李敏原来的唇膏,用唇刷把石榴红轻轻地涂在上唇。
“小姐你看,是不是自然到像没涂唇膏的?显得气色特别好。要是无色的打下底,会显得更滋润自然。我们经理来讲课的时候形容:就像早晨含苞待放的月季花瓣。”
穆杰探头过去看,边听边连连点头,现在就像含苞待放的月季花瓣。
售货员移过来镜子给李敏照看,等李敏看过满意地点头后,在她的下唇涂上玫瑰红的唇膏,再把玫瑰红唇膏又在上唇刷了一遍,彻底覆盖石榴红的颜色。
“小姐,你看,是不是很漂亮的唇色?石榴红先打出自然的唇色底子,再涂玫瑰红,比单涂玫瑰红还适合你。而且上唇和下唇有这么一点点的色差,更显得唇形饱满轮廓清晰。”
“是吗?”李敏对着镜子照了一会儿,转头问穆杰:“好看吗?”
穆杰本来就盯着售货员给李敏涂唇膏,觉得那唇刷笔好像把红色一下下刷在自己的心口上。如今李敏坐在高脚凳上仰头要自己看效果——他觉得这么涂抹之后,确实是显得嘴唇饱满轮廓清晰。那翕动的樱唇,鲜艳却不突兀的颜色,让他不由自主地喉咙发紧。
“好看。这样比原来好看。”
“那好吧。石榴红和玫瑰红都要了。那个唇刷也来一支。”
“唇刷有单的,也有成套的。你看这套装里还有粉刷、腮红刷、眼影刷、睫毛梳,这一套非常好用的。”
“眼影粉里不是有刷子了吗?粉刷就不用了。我要单只的唇刷就可以了。”
“好。你等等我给你刷一点眉粉。”
虽然人多,但是小姑娘还是愿意给买了很多东西的李敏提供尽可能多的服务。她不仅刷了点眉粉,还用咖啡色在李敏的上睑轻扫了一下,用白色在眼窝扫了扫遮住了李敏眼下的淡淡青影。
“小姐,你以后就可以这么化妆,九分就接近十分了。要是再打上粉底,用这个白色和咖啡色略微修饰一下鼻梁的轮廓,”售货员边说边操作,突然惊叹道:“哎呀,小姐,我发现你特别适合上妆啊。”
“谢谢。”李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很高兴,白色和咖啡色混合,遮住了常年戴眼镜在鼻梁上压出的凹陷痕迹。她不禁就赞道:“你的手真巧!下回我找个人少的时候来。”
“好呀,欢迎你来找我。我单月是上午上班,双月是下午2点上班。别的还要不要?我们家的这个大罐的护肤油不错。这么一大罐500克才48元,是瑞典配方。往常冬天基本是上货就空,今天是‘十一’提前上货了,不然还没有呢。”
“和凡士林油膏比起来如何?”
“当然比凡士林油膏好了。这个不会腻乎乎的、蹭得哪儿都是油,自然手就不容易脏。要是冬天有裂口的话,擦了这个再用胶布贴几天,也很快就好了。你擦一些试试就知道了。”
售货员从抽屉里去取一块湿纸巾,殷勤地把李敏手背的唇膏擦干净,然后把护肤油的大罐子盖旋开,给李敏挖了一块尝试。
霜状的护肤油够滋润,质地又不像凡士林那么油腻,涂在手上的感觉是挺不错,而且和凡士林一样没什么味道。
穆杰在李敏闻过之后,探头下来问:“是什么味道?”
李敏抬手给他闻。
“没什么味道啊。”他伸手将李敏的手握住,“不那么油了。”
“是啊,我也觉得没那么油腻。那就加一罐吧。”
“日霜和晚霜要不要试试?”
“暂时先不要了。”
“小姐,你已经够了480块,有个满额赠礼,是20ml的爽肤水。”
“谢谢你啊。你不说我都不知道还有礼品拿。”
“满额赠品只有今天的促销有,明天就没有了。小姐,你的积分卡收好。”
交款回来,李敏把售货员打包的东西拿出来,将所有的包装都拆掉再装回塑料袋里塞进书包。可那一罐子护肤油塞进去,立即把书包坠的变形了。
“要不把那罐子拿出来我来提着吧,你背着怪沉的。”
“装衣服的那个塑料袋提不住。”
羽西专柜的售货员看看魁伟的穆杰,找了两个大的塑料袋,把两个装衣服的塑料袋略微卷口套进去,然后对李敏说:“我们家的塑料袋结实,这回装那罐护肤油没问题了。”
李敏把护肤油罐掏出来,塞到塑料袋底部,用手拎着试试说道:“这个我来提。我们回去吧。”
穆杰待要去抢,李敏握住了他的右手,穆杰愣了一下,然后立即裂开嘴笑起来,李敏主动与自己牵手了嗳!
于是一个提着四个鞋盒子,另一个斜跨着书包,提着沉甸甸的大袋子,俩人手牵手离开了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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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个基友的文
《[红楼]娶妻如玉》by朱大概 把黛玉宠上天
琉璃4
杨卫华看着眼前摆的那一对琉璃花瓶,在欣赏的同时,还是压下欢喜对来人说:“汪春艳,这花瓶是好看。你说的事儿我也记下了,回头我会跟我对象说的。但这花瓶你拿回去吧。”
汪春艳是个面目姣好的中年女人。比起脸上隐带愁苦的杨卫华,她好像莫泊桑的小说里描写的“羊脂球”。她向杨卫华半倾了上身,灵动的双眼未语先笑。
“卫华,我知道你喜欢这些精巧的东西,特意踅摸来给你的。就是没有我妹夫的事儿,这东西也是要送你的。难道我们同学一场,我就是空手上门你还能不帮我不是?这花瓶和他们的事儿无关。”
杨卫华听得女人这么说,积压在心底的旧事也翻腾出来了。原来在一个大院里住着的时候,汪春艳没少与自己争风头。在学校里更是无所顾忌了。
如今汪春艳低头求到自己了,她心喜的同时还能压住自己,故作矜持地点点头,说:“你要这么说,我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就是就是。老邻居老同学的,见外就不好了。”
杨卫华赞同地点点头,“那,这么地吧,3号我值白班,等五点多钟快下班的时候,你让你妹妹带着所有的检查材料去眼科门诊找我。我带她去我家,让我们家大志给你妹夫办个急诊入院。3号晚上住进去,4号早晨就可以抽血,也方便安排白天做其它检查。”
“那谢谢你,卫华。这事儿就拜托给你们两口子。”
“不客气了。”
女人又恭维着说笑了几句,然后告辞离开了。
等来人走了以后,杨卫华的母亲从楼上走了下来。
“卫华,老汪家的人你少搭理。她妈妈就不是个好东西。当初硬生生地插进你汪叔叔两口子中间,要不是你汪叔还有点儿份量,不顾廉耻地护着她妈,她妈就得在十几年前被挂串鞋子游街的。”
“我明白。我不会与他们姐妹多往来的。”
“你明白就好。你汪叔这几十年,遇到提职等什么好事儿,别人就把他生活作风提溜出来做靶子。不然当初进城时他与你爸爸平级,现在怎么会跟你爸爸差那么远。”
杨卫华被母亲这一番话,说得一点脾气都没有,刚才汪春艳讨好自己的愉悦都消失不见了。她揉揉眉心应道:“我知道了。我也没想到她会来找我。小学毕业这么些年了,她不报自己的名字,我都记不得有这么个人了。”
“她找你什么事儿?”
“她妹夫在区医院检查怀疑是胃癌。想找大志做手术。”
“那就让她们去医院找去呗。”
“嗯。”杨卫华不想和自己妈多说,免得又招来别的挑剔和教训。“妈,我上楼看小志写作业。”
“不是他爸在看他写作业吗?你心里得有点儿数自己该干什么。你要抓紧点时间复习功课、还有要好好学英语。我都给你打好招呼了,一月份考试,只要不是差的不多,就可以读在职研究生。”
“好。又让妈费心了。”
“行啦。你是我闺女,我不为你费心为谁费心。”
“那我上去看书了。”
“去我房间看书吧。”
“好。”杨卫华顺从地答应了一声,拿了一个琉璃花瓶摆到一边的博古架上。
才过了正午的太阳,仍旧是炙热的还带着一丝儿耀眼的火辣。五彩斑斓的琉璃花瓶在这样的阳光照射下,显得更加璀璨夺目了。
杨卫华想了想从茶几上的花瓶里,抽出边上的一只平淡无奇的白色百合花,插进琉璃花瓶里。有了这支百合花的加入,宛如绚烂的色彩得到点睛之笔。
“妈,你看这样行吗?” 琉璃这样的东西,不仅自己喜欢,母亲也喜欢的。
“行。不值几个钱的东西,就放那儿吧。你赶紧上去学习了。”
“好。”杨卫华拿起另一个花瓶,在母亲的注视下,拿起沙发上的书上楼了。
杨卫华经过自己房间的时候,门开了,王大夫笑着招呼她:“卫华,小志写完算数作业了,他想出去玩,我带他去南湖公园。”王大夫的眼睛落到妻子手上拿的书还有花瓶上,但他还是问道:“你去不去?”
“我不去了,好容易放假一天,我看会儿书。你带他出去小心点儿。国庆哪儿的人都多。”
“嗯,你放心,我会带好他的。他又不是三岁两岁、怕丢的时候了。”
“妈,你不去吗?”小志从王大夫身后钻出来,小小的眼睛里满是期盼。
“妈妈得看书复习功课,一月份就要考试了。”
孩子兴奋的脸立即就黯淡下去。
“等妈妈考完试带你去玩。”
“好吧。”孩子垂头丧气地应了。“那你在家好好学习吧。”
王大夫带着孩子下楼。
“妈,小志写完算数作业了,我带他去南湖玩玩。”
“嗯。注意点儿安全。让司机送你们过去了。”
“谢谢妈。”
妇人微微颌首,径自去打电话。然后回头对姑爷和外孙说:“司机马上就到门口了。他把你们送到就回来,免得用车找不到人,你们自己坐公交车回来吧。”
“好。那我们就先过去了。”
“姥姥再见。”
“再见。乖,听你爸爸话,别乱跑。早点回来吃晚饭。”
父子俩大手牵小手离开了。妇人在后面看着叹气,到底是亲生的父子,怎么也还是有血缘在那儿放着呢。
***
“姐,杨卫华真答应了?”
“答应了。”看着眼前几天功夫就憔悴了不少的妹妹,当姐姐的心里也难受。“除了她,我也找不到别人能帮忙了。”
“哼,妈就是不肯让爸开口帮忙。还不让我和爸说。要是他能开口和杨卫华他爸爸说一句话,说不定会得到更好的大夫呢。我就知道她记恨我没听话。”
“你也知道自己没听话啊。你和爸说也是自讨没趣。爸不会拉下脸为你的事儿求人的,爸什么事儿都听妈的。我和你说,这事儿就连你姐夫都不会伸手帮你的。”
“姐,他们都盼着我对象死呢。”
“说什么胡话呢。你也别和他们说我出面找了杨卫华。不然妈闹腾起来,我也吃不消。以后别想我再帮你丁点儿的。”
“我知道。”
“唉。你说让我说你什么好。你当初听妈的话多好。偏要自己嫁给这么个人。”
“姐,你不看看爸妈当初选的什么人呐。还不如姐夫呢。”
“你姐夫怎么啦?这些年你还少从我们家得好处了?”
“哎,姐,你别急别急啊,我不是说姐夫不好,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唉,”年轻的女人轻颦双眉,好看的脸蛋在愁云的笼罩下更让人怜惜了。
“姐,你就当我那时候年轻不懂事儿呗!其实我孩子出生了我就后悔了。唉!可你妹夫待我,你也知道的,就差打个板把我供起来。不然,我也不会给你添麻烦。”
“唉,你个大傻瓜。”女人伸出手指点到妹妹的脑门上,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秋云,你说你啊,眼看着就到三十岁了,脑子里还是一堆糨糊。
那男人要是没半点儿出息,回家还不小意温存地把媳妇哄好了,哪个女人傻透腔了,还和他过日子啊!”
“也不能说他没半点儿出息吧。”做妹妹的不甘心,张嘴为自己丈夫争辩。“他这几年出去开小客,不也让我和孩子穿的光鲜、吃上细米白面了!家里该有的也都置办差不多了。要不是他这回病了,我们就准备买房子了。”
“哼!买房子?你傻不傻啊?当初你要听爸妈的话,结婚就能住进楼房。”
“可让我像你那么供着、哄着姐夫,还要当后妈,我真做不到。姐。”
“哼!我哄着你姐夫怎么了?我当后妈怎么了?”妹妹的一句话刺到姐姐的心坎上了。
“你说我这些年,是风吹着我了、还是雨淋着我了?哪里有个新鲜东西,我这里是落下了还是慢了半拍了。不强过你顶风冒雪跟在小客车上卖票?别忘了你们家的小客,还是你姐夫出面给你们淘换来的呢。”
做姐姐的也捡着妹妹最狠的地方捅刀子。做妹妹的在姐姐的一番数落下,终于落下伤心的眼泪。
“哭!你现在知道哭了。谁不想嫁个长得好的,谁又不想自己的男人有本事。啊?
用咱们姥姥的话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自己前辈子积没积够德。老天算是照应咱们娘们了,给了咱们这还算不错的长相。不然你说妈嫁得了爸?还是我能逃得掉下乡锄大地?”
“哭,你再哭我不管你了。早干什么去了。光看男人的脸,那脸能顶着过日子吗?”
做妹妹的哭了一会儿,自己掏出手绢讪讪地擦干净眼泪,不敢和姐姐再较劲了。因为除了姐姐这里,她再也找不到能帮自己的人了。
“姐,我听说做手术还要额外给手术大夫红包,是不是啊?”
当妹妹的服软换了话题,做姐姐的也换了说话的态度。“当然了。不然那些大夫一个月就一百多块钱,早就没人肯做外科大夫了,内科不是一样当大夫。”
“那要给多少呢?”
“我回头问问你姐夫了。杨卫华她对象在医大进修了两年,听说在省院干的不错。听杨卫华那意思以后能提主任的。也就是你了,换个人我才不会去求杨卫华的。她妈妈压根就没瞧得起咱们家。”
“姐,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
“你知道我是为了你好就行。你心里可要拿好主意了。这癌症啊,拖到最后一般都是人才两空的。你们家攒下那点子家底也不容易。你对象没个单位,这药费也处报销的。”
“姐,姐,姐夫他们单位那儿……”
“你当是别的病啊。头疼脑热的,用你姐夫的名字也就算了。那是癌症!你姐夫单位要是知道他胃癌了,他就立即得让位置了。”
“那,那也得给他做手术,我不能看着他死。”
“你倒是有情有义的。不过我提醒你,等他死了,就你那婆家,你得搬回家住吧?小心爸妈这回给你找个五六十的老头子。还不如原来那个呢。”
“姐,你还是我亲姐吗?”妹妹的声音尖利。
“哼!我要不是你亲姐,我管你这么多年?和你说这么多?你不得提着猪头也找不到庙门?”
妹妹一句话,又把当姐的激怒了。小样滴了,原仗着嫁了个年轻、长得又不错的男人,老是显摆自己过得好,看,报应来了吧。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自己前辈子积够德了没!
做姐姐的终于出了在“宿敌”面前、却要低三下四讨好的恶气,看着痛哭失声的亲妹妹,转头又开始提点、哄起妹妹来。
“你啊。我看真是白活了。八年前你知道生米煮成熟饭,先怀了孩子再把自己嫁了。现在反而越活越回楦了。真是越大越没出息了。
你不会找个有本事的,先把自己嫁了?莫非你还等着爸妈和你姐夫联手给你找人啊?”
动摇1
商场外面的演出已经散了, 人流减少后,步行街露出本来的面貌。灰白的方砖上残留着各式各样的污渍,雪糕纸、瓜子皮等各种垃圾随处可见。几辆勉强能看出原本是绿色的保洁车里,都堆了不少的垃圾。几个帽子口罩武装严实的环卫工, 边躲避着行人、边忙碌地在清扫步行街。
可是前面扫干净了,在他们的身后还是不断地出现新的垃圾。偶尔还有年轻的父母亲指着下水道, 让幼童往里面嘘嘘。
而街道两边的橱窗里都竖立着各式各样的模特,这些模特的身上都换上了秋季的新款服饰, 吸引着在步行街徜徉的众人眼光, 无声地在诱惑着、招呼着人们进店去试试、去尝尝鲜。
遛达逛街这样的事儿,对穆杰来说是太新鲜了。他两眼似乎忙不过来地左顾右盼,幸好个高腿长,才跟得上匆匆往前疾走的李敏的脚步。
“我们现在去哪儿?”
李敏看了一下手表, 四点多了。
“我们回去。五点半食堂开饭, 晚上六点要去水房打开水。今儿个是假期,可能供热水的时间要短。再说还得缝被子呢。”
“好, 那就回去。这些店子你都去过了吗?”
“以前去看过。”
“我看你怎么只奔着几个柜台去买东西?”
“他们那几家的风格我比较喜欢也适合我。长期验证下来属于质量信得过、价格也不算虚妄的。所以我都是到这几家直接挑了自己需要的, 不用多费心思也节省时间。”
李敏见穆杰似乎不太理解, 就继续解释道:“我们医大就在这个商场的东北方向,从宿舍走过来用不上半小时。这个商城的大部分柜台都是出租给个人经营的。谁家的东西实惠,谁家的价格虚高,老板是不是好说话, 东西好不好, 基本都有口碑的。”
“噢。原来这样啊。”穆杰点头, 把李敏的买东西习惯记下来。接着问道:“你常来逛街吗?”
“不怎么常来。换季的时候,一定会过来这里一两趟。偶尔我妈妈到省纺织厅出差,也会顺便来看我,带我到这里添件衣服什么的。平时都是去批发市场,那里便宜,逛起来也更有趣。”
改天跟你去看看批发市场吧,这里的衣服好贵。”钱花得穆杰挺心疼的。一条牛仔裤就要几百块。那一千块都不够自己这一身的。
“这边虽然贵了一倍有余,但品质好、质量有保证。遇上什么质量问题,可以回来找柜台、找商场。一分钱一分货,基本不会错的。
你像我身上穿的这条牛仔裤,就是批发市场买的,百、八十块钱。可能只穿个一两年、甚至不到一年就变形了。也可能明年换季的时候,我不喜欢了,就压箱底了。但是你这条就不会的。
levis是世界大牌,这个小直筒牛仔裤型,有很多年历史了,是经久不衰的款式。”
穆杰见李敏这样说,越发觉得自己不该穿这条这么贵的牛仔裤了。他闷闷地说:“我应该买你这种百、八十块钱的牛仔裤穿。你天天穿便服的人,才需要这样几百块的。”
“我有一条和这个同款的。我是几十块和几百块混着穿。免得只贪便宜被人看不起。先敬罗衫后敬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再说我们不是读书那时候了,选择好一点的好东西,穿的久一点儿,平均下来也不算贵了。”
“挺有道理的啊。听说医科学习很忙的,你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听我姥姥和我妈妈说的。有本服装杂志叫《上海服饰》,也讲了很多类似的道理。”
“噢。”这样啊。要是自己的那个姐姐活着,妈妈是不是也应该和她讲这些呢?是不是也会看时装杂志呢?穆杰眯眯眼睛,回避午后有些灼/热的日光。
“我们一会儿回去有三个选择。第一是坐小客儿回去。在火车站附近,但不用走到公交车站场里面。”
“小客有什么说道吗?”
“小客儿开的比公交快,一般人上满了就走,在省医宿舍那边可以停车,回去可以少走几步路。就是票价比较贵,1个人要1元钱。”
“第二个呢?”
“第二个就是在前面做有轨电车,要在中途换车,有好几路公交能到省医。第三个就是来时候坐的那路公交车,始发站应该能有座位,但就是火车站的人太多了。”
穆杰想了想火车站那边的人流,就说:“咱倆要是坐公交车的话,一人2毛钱就够了。你走里面,我护着你,不会让人撞到你。怎么样?”
李敏犹豫了一下,她和严虹平时出来也都是来回坐公交的,始发站抢不到座位就再等下一班,犯不着去多花坐小客车的钱。
可看穆杰,如果他肯去抢座,俩人是不用去等下一班。
李敏吞吞吐吐地把情况一说,穆杰笑道:“你以为我是雷锋啊!就是雷锋也是给老弱病残让座位的。但那不意味着军人,要对所有的身体健康、年轻力壮的青年人谦让。
你再看我现在这身衣服,抢座也不会丢了谁的脸、有什么不好的影响。走吧,咱倆到火车站坐公交车去。”
有了穆杰在,李敏被他护着顺利上了车。俩人仍坐到了最后排。不过片刻的功夫,车厢里就上了不少人。有了带很多行李上车的,立即就把过道堵塞了。后半截车厢空着,前面的人移动不了,任凭售票员怎么喊,也没人肯站出来移动下包裹。
穆杰看不过眼,站起来对售票员喊道:“你想怎么移,我来帮你。”
“把这几个大包,挪到最后面去,不然堵着过道,别人上不来,一会儿下车都成问题。”
“好。”
穆杰挤过去,提起一个大包喊道:“这谁的包?自己不过来搬到后面,我扔下去啦。”
立即就有人站起来应道:“别动我的包。”
“你堵路了。售票员喊了那么久,你没听到啊?”
“管你什么事儿。”
“咦。你没看到还有人上不来车吗?”
“那管你什么事儿?”说话的人看起来三十左右岁,面相不善地开始梗着脖子了。
穆杰掏出军官证,把封皮上的国徽对他一晃,沉着脸厉声喝问:“管不管我的事儿?”
那人吓得立即就缩回脖子了,低声吩咐同伴帮着占座位,自己去挪动阻路的大包。跟着又站起来两个人,跟在他后面乖乖地把大包移到车厢的尾部,由穆杰帮着将东西举到最后一排座位的后面。
“会不会丢啊?”
“怕丢自己站这儿看着。”穆杰没什么好声气地提起自己座位上的鞋盒子,自顾自坐下不搭理那几个人了。
那三个人商量了一会儿,其中两个人换到后排来坐着了。
售票员一边向后面的乘客卖票,一边连声地向穆杰道谢。
穆杰没当回事儿地摆摆手:“不用谢,应该做的。”
李敏等售票员离开了,悄悄对穆杰竖起大拇指:“厉害啊。这几个大包不移到规定位置,司机就不会开车的。犟到最后他们也会移的,但这么顺利,全车的人都应该感谢你。”
“嘿嘿,应该的。”
公交车立即上满了人,很快就驶离了站场。
火车站的人很多,不时有人不顾往来的车辆,冒着生命的危险在公交车前面窜来窜去。
而穆杰也终于在公交车的连续急刹车时逮到了合适的机会,他及时地伸手揽住了往前抢身的李敏、避免了她磕到头。然后他借势伸长胳膊,如愿地将人圈到自己的身上靠着。
“这样安全点儿。”
***
穆杰把李敏送到寝室门前,对她说:“你把保温桶拿给我,我就不进去了。我回去把被里、床单什么的收一下,顺便做点晚饭,你等我一起吃。”
李敏拿着钥匙说:“眼看着就到五点半了,不如你和我一起去食堂吃饭吃吧。吃完饭你再回去收东西。累了半下午,今晚就别做饭了。”
俩人正说话呢,房门从里面拉开了。冷小凤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说:“进来坐呀,我去接班了。敏敏记得帮我打饭。”
严虹在她后面说:“我帮你打了。你赶紧接班去吧。”
李敏和穆杰让开门口的位置,冷小凤朝李敏挤挤眼,笑着下楼走了。
“哎,敏敏,我要的东西都买了没有?”
“买了。”李敏拽一下穆杰,穆杰跟在她后面进了宿舍。
“彩虹儿,赶紧打水来。洗完手给你看。”
严虹指着边上的脸盆,“早打好了,用多少自己倒。”
李敏把自己手里的塑料袋搁桌子上,摘了书包也放到桌子上,接过穆杰手里的鞋盒子串,递给严虹说:“呶,我的和你的,都在这儿呢。”
严虹笑着去解绳子,李敏和穆杰洗手。
“敏敏,你买了几双鞋子啊?”
“我自己两双靴子,一长一短,和你都一样的。给穆杰买了一双彪马。”
“在中兴买的彪马?”严虹震惊极了。
“是啊。折腾去批发市场,时间也不够啊。”李敏撤了毛巾与穆杰一起擦手,“你看我买三双靴子,那家送了六双毡垫。都在各自的鞋盒子里呢。”
“哎呀,我亏了,少了一双毡垫。”严虹拿着短靴叫道。
“你还多掏了10块钱呢。”李敏跟着落井下石。
“唉,可心疼死我了。十块钱和一双毡垫哪。”严虹做了一个夸张的捂着胸口的动作,“完了,我心绞痛了,心梗了。”
李敏用自己的水杯续了半杯热水,递给穆杰说:“你先喝水。”然后把书包打开,掏出羽西专柜买的那些东西,把严虹需要的挑拣出来给她。
“给你‘粉条’。”
严虹接过去说:“购物小票给我,一会儿吃了晚饭我把钱给你。”
“不急的。你今晚不值夜班了?”
“我明晚的夜班。”严虹伸手扒拉李敏的战利品看,“哎呀,你买唇刷了 ,我怎么忘记买这个了?!还有这个爽肤水,怎么是20ml的?没看到有这个包装啊。”
“这个是满额的赠品。”李敏看严虹扒拉了一遍后,把自己买的高领衫给她看。“我买的浅粉色。”
“嗯,挺好的。这样咱倆就不会混淆了。”
穆杰把水杯给李敏,李敏看看换了左手拿杯子,喝完半杯水后,又倒了半杯热水进去。提议道:“咱们去吃饭吧。”
“好。回来再拿热水瓶?”
“都拿过去吧。然后你下来接我呗。”
“那也行。走吧,早点去站前面,省得排队了。”
动摇2
严虹和李敏打了开水回来, 她就去给冷小凤送晚饭,穆杰回去收拾白天晾晒的被面等。依着穆杰是想帮她们打开水,但是李敏催促他赶紧回去把东西拿过来,争取八点之前缝完好看书的, 他只好恋恋不舍地提着保温桶走了。
严虹在儿科那儿磨蹭的比较久。冷小凤边吃饭边向严虹打听李敏的事情。
“没听敏敏说她有男朋友了,这个是什么人啊?”
严虹摆出一幅生无可恋的模样说:“今早我看到他俩一起吃早饭, 然后我去洗被子床单啥的,回来看到李敏盖着棉絮睡觉。等我中午回来, 他俩在水房洗饭盒。然后人俩就去逛街了。”
“那肯定是她男朋友了。你看今天的三顿饭都和敏敏一起吃的。哎呀,不对啊,你说敏敏盖着棉絮睡觉,那岂不是那男的帮敏敏洗被面什么的了。”
严虹下意识地捂嘴, “天, 小凤, 你不说我都没想到啊。你说一会儿我回去问问李敏, 她会不会生气?”
冷小凤想了一会儿说:“算了, 还是不问的好, 免得敏敏觉得不好意思。等她要征求咱们意见的时候再说。”
“好,听你的。”严虹果断地结束了这话题。“你赶紧洗饭盒,我要回去了。”
“嗯。明早还要麻烦你把饭带给我。明天上午大查房。我们科不到中午是不会下班的。”
“没问题。”
严虹在心里庆幸冷小凤没有再继续追问。等冷小凤刷完饭盒以后, 她就拿着饭盒去妇产科, 想在科里看会儿书, 等下小夜班的护士一起回宿舍。可是产科办公室人来人往, 病房的走廊里, 还有十来个已经进入产程的孕妇在遛达。只看这些产妇,严虹就为今晚夜班的助产士和同事、还有明天值夜班的自己掬了一把同情泪。
都赶在国庆生孩子。
产科这么忙,唉,还是别想能在办公室看书了。
她也不坐电梯,一步一步走楼梯下楼。心里想着省院到底不是在医大的时候,有教室、阅览室能去,还有校园和操场能遛达。可天已经黑透了,再逗留在外面也不合适,无处可去的严虹,只好捏着鼻子回宿舍。
严虹在心里念起刘娜来。要是娜娜今天也在,就可以一起去五官科病房看书了。
***
“你是说10%吗?”舒院长不动声色地反问对面的中年男子。
“是的。我已经向公司打了申请报告,如果省院确定下来了,公司出面邀请你去美国考察。”
“单我一个人去考察还是不可以的。这事儿必须还得有主管人员参加。”
“最多只能再加1到2个人了。之后我们公司会派工程师过来做培训,还有我们会提供一年的免费维护。”
舒院长沉吟了一会儿说:“但是我们不能一次性付全款。如果第一年免费维护的时候,每个月出现一次的停机,我就只好退货了。”
“这个……”来人不敢应这样的退货条件了,委婉地劝道:“舒院长,你也知道这是二手的磁共振。”
“你站在我的角度想想,第一年免费维护的时候,你们都不敢保证质量,跟着第二年第三年呢?这磁共振买来就肯定要用个十年八年的才能更新换代,是不是?”
言外之意不用舒院长多说,来人与他心领神会。
“那这样吧,我再回去和公司商议一下。”
“那,我就等你的消息。就是一条,质量必须有保证。我这里不是你们一家的供应商。”
舒院长站起来,来人只好在舒院长这明白的送客动作起身。
等来客走了以后,舒院长对里屋喊道:“老楚。”
“哎。走啦?谈的怎么样?是10%吗?”女人一边收拾茶壶、茶杯一边问自己的男人。
舒院长点点头。“但是他们不能保证质量。连第一年每一月低于一次的停机率都不敢保证。”
“那可不行。那会把你填进去的。”女人说的很严肃,实际内心却动摇了。“但是10%啊。别的几家没这么高的回扣。”
舒院长揉揉眉心,“不急,慢慢谈,不是还有几家嘛。要是机器总出事儿,说不得就有哪个看我不顺眼的,想纪委写匿名信检举我了。最后查不查得到实证不说,反正会惹得一身骚。”
女人思及既往那刻骨铭心的顺口溜:“花个八分钱,把你查半年;花上一毛六,把你折腾够”,不由就沉默下来。不用丈夫多说,她也明白要是有人连着往纪委投检举信,丈夫的院长很可能就当不成了。
“算了,还是像ct似的,质量放在第一位。”
舒院长点点头,放过这个话题。问妻子道:“后天咱们去陈家过节。东西都准备好了吧?”
“烟酒什么的,你上周都先送过去。我准备后天去买几样新鲜的应季水果,再买条活鱼、青菜,拿两盒月饼。怎么样?”
“好。这些你看着安排就好。咱倆吃完早饭就过去。”
“行啊。”
这些年过八月节也都是这么过的,但每年自己男人都要这么问上一回、安排一次,唉!但怎么也比去京城过年舒服。
***
药剂科范主任的家里也来了客人。但范主任显然心情不那么好。
“你看你,今儿是国庆放假,咱们就不谈工作了好不好?老吴啊,你都准备了什么菜?”
吴主任在厨房里不高不低地答应了一声,范主任站起来说:“我过厨房看看。这平时也没空儿的,也就节假日给孩子们做顿好吃的。”
“那范主任您忙。节后我再去您办公室拜访您。”
“好好。节后有事儿就去办公室找我好了。这东西你带回去。”
“范主任,多少给我留点儿面子,这是我和公司的心意。”
“那这次就算了。下次这样我可就一定要你拿回去了。”
“好好。这里面的月饼,是我单独为您准备,你看看合适不?不合适我再换。”来人不卑不亢地交代了礼品,然后伸手虚拦送自己到了门口的范主任,意味深长地笑笑,转身开门走了。
系着花围裙的吴主任从厨房出来,看到茶几上摆放着一个大大的水果篮,里面有一瓶红酒、一大把香蕉、几个颜色鲜艳的大苹果、还有颗粒饱满的葡萄。边上靠着一个纸袋,上面印着“庆和园”喜庆中秋佳节的金字,里面应该就是月饼了。
“这庆和园的月饼家里可好几盒了。一会儿打发吴冬给他姐姐送两盒过去。”
范主任弯腰提起月饼袋子,“我先看看再说。”
果然没出她的所料,月饼盒子里是排放整齐的粉红币。
“这么多?”吴主任吃惊地瞪大眼睛,继而担心地问妻子:“行不行啊?别把你陷进去了。”
“他们公司是做代理的。世界各国的药品都有。有一些品种已经在省院用了不少年了。我原不想搭理他们这个茬……算了,如今只不过是换个进药的公司罢了。”
“不会有事儿吧?”
“能有什么事儿?他们这回求的是先叩开省院的大门。我捡几个正在用的药品,让他们压压价格先进来。”
“那以后?”
范主任勾唇一笑:“以后再说以后的事儿了。哎,对了,老吴,你们科才分去的、那个医大的女孩子怎么样?我觉得咱们家老二要是找个医大毕业的媳妇,什么退婚的气我都没了。”
吴主任就着妻子的话想了一会儿,觉得冷小凤陪自家长子也没什么不好的。小姑娘性格偏软,也没什么脾气,看她与科里的大夫、护士乃至患者家属也都处得来。于是,他就解了围裙扔给范主任。
“你说的是冷小凤?那女孩子我看着脾气软和,人也长得挺不错的。就是不知道人家有没有对象。还有能不能看上咱们家吴冬。”吴主任抢先把丑话说在前头,“万一人家嫌弃吴冬是送出去学的大专,那就没意思了。”
“看你说的。我不是因为冷小凤在你眼皮子地下,你了解这姑娘的脾性和为人嘛。不然我还就不惦记她了呢。一起分来咱们医院的、医大的那些个女孩子,像内科、外科、妇科的那几个,不是都挺不错的嘛。”
吴主任摸摸光脑门上的油汗,觉得自己媳妇真敢想。“创伤外科的那个李敏,你就别考虑了。她现在都能和老陈、老梁他们一起上台手术,我冷眼看着那是个特别要强的烈性子。你记得上周她在手术室踹人不?动手快还狠,咱们家吴冬不是她的个。”
“所以我先考虑你们儿科的那个啊。要是真的能成,时间上也够你把她推到儿科副主任的位置了。”
吴主任看着侃侃而谈的范主任,出声打断她道:“老范,那样的话,两口子之间的差距就更大了。岂不是吴冬一辈子都不如媳妇?走出去多没面子。”
“嘁!光比家里的媳妇强,难道就有面子了?!
你看看原来找的那个,还不如咱们家吴冬呢,上回我还没有怎么地呢,人家就退婚了。这也幸好还没结婚,不然咱们就擎等着人财两空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唉,咱们家吴冬……唉,你不怕儿子以后玩心眼也玩不过媳妇、被人连皮带骨地吞了?”
“咱们院多少本科生?以后估计还会进研究生,你就不担心儿子在你我退休后,被连皮带骨地吞了?”
“好好的咱们家吴冬也不是惹事的人,谁来欺负他做什么!”
“老吴,我说你怎么就不能多动动脑筋想长远一点儿呢?你想我要是进不到正高,55岁就得退休,满打满算不过是6年时间了。
咱家吴冬再是不惹事的人,你说等我退休了之后,隔不三年你也退了,省院能没有不针对他的人吗?咱倆当了这么多年的主任,敢说从来就没得罪过人吗?
要是儿媳妇是儿科的副主任、或者是哪一科的副主任,是不是人家想对吴冬使绊子,多少也要顾忌三分?”
吴主任连连点头,还是媳妇心里有章程啊。
“那个,你看让谁去说媒好?咱们家吴冬可不如人家,这媒人可得找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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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这里+壹
动摇3
“你啊。一辈子谨小慎微的。不论做什么事儿,先自己吓唬自己。咱们家吴冬不就是学历上差了一点儿吗?
我和舒院长说了,让他和小赵一起去进修两年,去南京,是专升本,那是国家承认的本科文凭。等他回来、在我退休前,怎么也能进完中级了。”
“舒院长同意了?”吴主任的眼里立即迸出异样的光彩。
“早同意了。”
“那可太好了。什么时候走?”
“明天下午和小赵一起走。医务处的章处长已经与那面联系好了。4号就跟着一起上专业基础课。你不是知道我今儿个上午接了一个电话嘛。说的就是这个事儿。”
吴主任立即很狗腿地对妻子竖起大拇指:“老范,你真行真厉害。这事儿要是换了咱们省院任何一个科的科主任,就是老陈都未必能行。”
范主任很矜持地笑笑,“别的人未必能行,但陈文强啊,那是和舒文臣穿一条裤子的人。我觉得他不用开口,舒文臣就能给他办了。
哎,对了,说起老陈,我想起来一个事儿。以后遇到你们科该转院的你就转院,别像这个脑膜瘤的孩子似的,勉强留下来,闹得人仰马翻的。万一有个什么差池了,患儿父母不说什么,也是你让老陈脸上过意不去了,难免就让舒文臣积了不痛快。”
吴主任不甘心地为自己争辩道:“我那也是为了省院考虑。咱们省院要是没有儿外科立起来,单就儿科而言,比区医院、市医院又能强到哪里去?”
“老吴,不是我说你,你想想是孩子们的前程重要,还是你那个儿外科重要?老三从军队复员,要不要进省院?要是因为你让陈文强丢脸、塌台了,你信不信最后倒霉的是咱们两口子?是咱们的儿子、女儿?”
吴主任呶呶嘴,满心不乐意,但心里明白妻子说的不是假话。他只能垂头丧气地答应道:“行啦,我知道了。不过你找机会和舒院长说说,咱们儿科也需要引进些儿外的高年资主治医。早点把儿外立起来,对省院有百益而无一害。纯粹的小儿内科,赚不到多少钱的。”
“行。这事儿我得机会就和舒院长提提。你也趁着脑膜瘤那个患儿还在你科住院、陈文强顾不过来的时候,让他与老舒说说。他的话在舒院长哪里比谁都有用。”
“好。明天他肯定要过去查房的,我就抓紧时间和他说。哎呀,这时候了,得赶紧做饭了。”
“我和你一起。”范主任把月饼盒子拿回主卧收好,回来把花围裙系到身上。
吴主任在前面往厨房走,走到厨房门口回过头来问:“那个你觉得媒人找谁好?吴冬明天下午就走,要寒假才能回来呢。”
范主任沉吟了一下说:“找谁?我觉得找谁都不妥当。我看不如咱倆去和她说。明儿大查房,她家里是外地的,一会儿咱倆去宿舍找她去。”
吴主任想了一下道:“她今晚夜班的。”
“那更好了。吃了饭让吴冬跟我们一起去儿科,先和她打个照面。然后我再去跟她说。只要冷小凤是个明白人,她就不会拒绝我。咱们家吴冬也不是拿不出手。”
还可以这样?吴主任彻底石化了。
***
傅院长家里的那位客人是常来常往的,与其关系显得很熟络了。俩人神色轻松地下象棋,最后傅院长将棋子一划拉。
“不下了。再下就是你让着我了。”
“那也未必啊。”对面的客人四十左右岁,五短身材,理着个小平头,一看就是精明强干的人。
“未必什么啊。我还没有这点儿自知之明!你也太小看我了。”傅院长往沙发上一靠,搓热了双手捂眼。
“咳咳,傅兄,我哪里敢小看你。我这不是上门在求着你呢嘛。”客人说着求人,但神情间却也不见什么低三下四的。
“你求的事儿我做不了主。”傅院长的手都没拿下来,直接封门。“我跟你说了多少回,省院现在没钱。省厅每月拨下来的工资款,都不是足额的。你别看省院每个月流水,收支两条线,赚多少我们得上交多少,然后等拨款发工资奖金的。”
“我倒也没想着你做主担责任。但是傅院长,要是这件事儿由你提出来,可是名正言顺的。”
“你说的轻巧。我提了院里也未必会通过。没钱的时候,我就别去自找没趣了。”傅院长丝毫不动摇。
“傅兄,不瞒你说,有了你这个名正言顺,我就好运作了。不然你们省院基建的钱收不回来,我拿什么给工人开工资。我都多少天不敢回家住了。”
“那不正可了你的心嘛。”傅院长揶揄来人。
“哪里哪里。”来人谦虚起来,“谁不想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的。”
“那是别人不是你!你要是尽和我玩虚的,下回就别进我家了。好容易有个假期,我还要陪陪媳妇和孩子呢。”傅院长放下手假装变脸。
“是是。我实话实说吧,只要你们省院立项了,我就可以借着你们省院新项目的名头,从银行低息贷款或者是免息贷款。”
“哪有什么免息的事儿。别胡说八道的。”
“看你,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明人不说暗话。反正到时候你们省院还不上贷款,是银行求爷爷告奶奶的,只要你们肯还本金、没出了坏账,他们也就满足了。这还不是无息贷款是什么?
至于这中间怎么个操作,不用你费心,也不用你担责任,咱们先搁置了不提。你帮着兄弟先在院务会上提出来,有立项就有贷款,你们可以用贷款先还了之前的欠款,然后”
“然后再继续欠账?”
“唉,我也是没办法了啊。我江砚给你们省院垫支了1000多万。这个银行追我要钱,再还不上,利息都够逼我跳楼的了。14%啊!哥,你真得帮帮我,拉兄弟一把了。”
“不是我不帮你,省院才建完住院大楼,还建什么?”
“建宿舍楼啊。这个哪怕去省厅,你们也好立项的啊。”
“切,你也不看看省院的情况就瞎嘚嘚。眼下这个各科主任住的楼、还有那一栋主治医住的楼,都是这两年建的。哪里还可能再建新楼。你当建新楼不花钱啊?医院真没钱的。”
那叫江砚的男子凑近傅院长说:“集资啊。集资盖楼,现在多少单位是这么干的。主任、主治医都有新房子了,住院医和护士们没有啊。谁想住新楼谁就掏钱,不然就等医院有钱了再说。”
傅院长坐直身子,然后又靠回去。“那有容易的事情。你当是三万、五万就能盖起来一栋楼啊。”
“你看你,这就外行了不是。我给你算笔帐,你就明白了。首先医院的地皮不用花钱,咱们就省了一大笔。跑宿舍楼批文的事儿,对别人难,对省院来说,公对公的,就没有不开眼的想给你们设绊子的,兄弟说的没错吧!
咱们也不往大了盖,一栋楼六个单元,反正都是年轻人,盖七层就84户。面积选择60到70平米左右的两室一厅,厅出阳台,一阴一阳两卧房。想要面积大点儿的多掏个几千。起步一套一万块二,最多不超过一万五。兄弟我一分不赚地把七层楼盖完,你看怎么样?”
“应该说集资款就够你建楼的。你的目的就是为了从银行拿贷款?”
“是啊。不然我光在家里坐等着你们医院还我钱,我还不得等到猴年马月去啊。你们能攒下钱吗?”江砚振振有词地反问。
“可这一栋楼贷不出来1000万的。”
“谁说只盖一栋了。咱们是一栋一栋地盖,但直接报给银行的计划就是三栋,不,五栋。连独身宿舍都推了重建。我听说独身宿舍那楼是五十年代的呢。根本不用你们医院掏出一分钱,就能解决所有医护人员的住房问题。”
傅院长明显听进去了江砚的话。江砚见状立即趁势又添了一把火。
“银行那边也会愿意的,因为最最重要的是:银行的钱都不用出门,我直接就转回给他们。”
江砚这番话明显地打动了傅院长,这等于是……他开始仔细考虑江砚的提议可行性。末了,他嘴角勾起讽刺性的笑容。
“那你和省院的帐目就差不多清了。”
“你不愿意?不过是由借我江砚个人的钱,变成了借银行的了。我这一两年往你家里跑了多少趟?老哥哥不烦我,嫂子也该早腻烦我了。
现在变成公对公的了,银行就是找你们省院要钱,那也得两年、三年以后的吧?咱们大家谁都能喘口气。
傅兄,你放心,这事儿对你没害处的。盖一栋宿舍楼用个两百多万,到哪儿审计都能过去。兄弟我能落得了一个大子进口袋,就肯定分你一半。”
傅院长一笑:“还是一栋一栋地来吧。稳妥。”
“别呀。那我不是要白给银行贷款利息了。”
“咱们先小人后君子,把丑话说在前面。要是你得了1000万,回头新楼盖的质量不好,我都不说你不盖了就跑了,我找谁接手去?我怎么对交了集资款的省院职工交代?”
“我往哪儿跑啊?省院还有零头二百多万呢。这都是我最后的利润啊。”江砚叫苦不迭。
傅院长坐直了拍拍来客的肩膀,笑着道:“江砚啊。你要是着急,明年你就把五栋楼都盖起来。我可以先贷款二百万盖第一栋,每栋都预支,你看这样总可以了吧?”
叫江砚的来客苦着脸,对着傅院长摆出个欲哭无泪的表情。
“你放心,这事儿我会和舒院长好好商议的。节后你等信了。”
“那就多谢傅兄肯救我于水火中了。”
傅院长笑笑不语。自己在副院长的位置上,不敢也不稀罕额外得多少,舒文臣那儿不会亏待自己。但这江砚的滑头或者说是诡计多端,他早领教过了。
用无利不起早来形容江砚是最恰当的。要说江砚游说他这一下午打动他的,真的就是能让医院不掏钱地解决所有职工的住房问题了。
也未必要建全是60-70平方的房子。
陈文强提议引进胸外科、小儿外科的高年资主治医,那就要准备起码4套主任级别的住房。有三房一厅的,就得划出来一房一厅的。
这一房一厅就可以给那些想要房子、又实在掏不出钱的人。
他转念想到2000元/平米,说不上贵但也不便宜。换句话说40多平方的一房一厅甚至可以多建一些,那就是一梯三户了,具体要建多少……
建多少合适呢?
他一拍脑门,暗啐自己糊涂了。只要舒院长同意盖楼,让想买集资楼的人填表,交给院办统计一下不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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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这里+壹
处在不同的阶层,不同的工作岗位、不同的生活状态,要考虑的事情是完全不同的
但根本目的还是一个,让自己能活的更高
心里的
物质的
动摇4
送走江砚,傅院长反复、仔细考虑了几遍后才操起电话。
“喂,老舒啊,在家呐。”
“在啊。过来坐坐?”
“好。”
俩人搭档有几年呢,很多事情也算得上心有默契的。只一会儿的功夫,傅院长就坐在舒院长家的沙发里,把江砚的那番话和自己的考虑,通盘说了出来。
舒院长仔细想了一会儿说:“老傅,这是一件大事儿。首先集资盖房的政策,咱们得先从省厅拿到手。然后看看别的单位都是怎么操作的。宁可慢一点儿,也要稳一些,千万不能出差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不就是费保德一直想管我手里这摊子事儿嘛。”
“是啊。退一步想想,给他抓到机会了,以他无事生非的秉性,非得闹得你辞了院长的职务才会罢休。咱倆也算是一条藤上的瓜,没有你,我做什么也都是束手束脚,咱倆对省院的长期规划,也没可能实现了。
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不盖新楼、不把职工住房问题放心上。”
“我理解你的意思。这样吧,节后上班,我去查查集资建房的政策,同时把其他单位的操作也好好打听下,你看如何?”傅院长负责医院后勤这一大块,自然把盖集资宿舍楼的事儿放在心上。
“那就辛苦你了。这中间你就把院里的小车开走办事。”舒院长积极表示对此事的重视和支持。
“那你出门怎么办?”傅院长领情。做救护车出门是万般无奈的时候才能做的事儿。
“我出门再说呗。怎么咱们也得有个轻重缓急。实在不行就打出租车。先可着你来。”
“要不就再买一台小车吧。咱们院不是还有一台指标吗?”傅院长投石问路。
“等等再说。再买了车,也没有合适的小车司机。这小车司机可得个靠得住的人。”
傅院长心里落了底,舒文轩还是想买小车的了。本来就是的,费保德的儿子开小车,怎么想都是让人心里不舒服的。
舒院长颓然地一摆手:“算了,等等再说。你得空问问财物处那边,有没有买车的款。”
“行。”傅院长满口答应。
“那个户型填表的事儿,我让院办去做调查。估计四十多平的买的人要多。”
“对,你说的有道理。一房一厅三口之家住,还是可以的,怎么也比那二十平方米、没有洗手间、在走廊做饭的筒子楼要好。咱们要盖新楼的话,就先拆那两栋筒子楼。住房最紧张的人,都窝在筒子楼里呢。”
“可惜咱们这里不是南方那温度,要是一年四季不上冻,或许三五个月,筒子楼里的年轻人,都能搬到新居了。不过今年已经这时候,还是等等吧。不然筒子楼里的那些人,冬天也不好挪动。明年出了正月扒筒子楼,化冻以后动工比较合适。”
“哈哈,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样明年一年起码能起来三栋楼。”
“那你可是咱们省院职工的大救星了。”
“岂敢岂敢。”
俩人哈哈大笑。
*
严虹慢腾腾地回到宿舍,发现寝室门是虚掩着的。她知道是李敏给自己留的门,就大大方方地推门进去,却见李敏和穆杰正在行被子。严格来说是穆杰在行被子,李敏站在一边看。李敏的床帘等都挂好了。
有人帮忙就是快啊。
“错了。不是which predecessor of ours。”
“是吗?”李敏抓起被子上放的书,听见开门声回头,发现是严虹回来了。
“彩虹儿,你回来了。”
“嗯。你干嘛呢?背英语呐。”
“嘿嘿。闲着也是闲着。”李敏在和穆杰比赛背新概念的第三册,看谁记得牢。“你被褥都缝好了?”
“被子行完了,褥子还没呢。我现在缝,你继续背。”
李敏点点头,翻书查找自己刚才被穆杰指出来的地方,一看果然是自己记错了。但她轻轻地“哼”了一声,眼睛一转计上心来。她故意把整句念了一遍,在 which a predecessor of ours加重语气,然后对穆杰说:“这句话我刚才就是这么背的,我没错啊。一定是你听错了,再不就是你记错了。”
穆杰停下手里的活,想一下李敏才背的内容,直起腰居高临下地看着李敏,直把李敏看得心若撞鹿、回避他的视线了,才若无其事地弯腰继续缝被子。犹自在自个的心里说:“哼。比你调皮捣蛋的兵,我见得多了。这点儿小伎俩,还敢到我跟前使?!”
穆杰的这番表现让李敏自觉很没意思。她把书往床上一扔,嘟着嘴气哼哼地说:“不背新概念了。咱们背唐诗或者宋词吧。一替一首,不准用语文书上的来糊弄。”
穆杰一下扎到手了,幸好皮厚也是他反应快,才没有出血。背课本外的唐诗宋词?
他直接投降。
“我认输。咱们改背主席的诗词。你说上句,我接下句,接不上来就算我输。行不行?”
严虹背转身子缝褥子,想想又把带上耳机听英语,免得那俩人嘀嘀咕咕的声音钻进自己的耳朵里。听又听不清的,真的好别扭啊!要是以后人人都带男朋友来宿舍,只要这么一想,严虹就觉得头皮发麻。
——那这寝室就没法呆了。
李敏看严虹戴耳机,就不再说话了。不等严虹缝完褥子,穆杰这面把被子都行好了。“验收看看怎么样?”
“漂亮。针脚匀称,你可以去门诊做缝合了。”李敏把被子叠好,示意穆杰看戴着耳机的严虹。“我送你下楼。”
穆杰再是没有与女孩子交往过,也发现李敏是有点儿不高兴了。为什么?刚才还好好的啊!但是李敏示意他离开的理由,让他不好意思在女孩子的寝室赖下去。
他只好从善如流地站起来说:“不用你送我下去了。二楼、三楼没有灯的。”
“那好吧。我送你到门口。”
李敏走在前面伸手把门拉开,示意穆杰出去。生死关头的感觉,让穆杰心头的警报拉响。他直觉今晚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赶紧在李敏耳边低身说道:“你出来一下,我和你说几句话。”
穆杰说话的热气,呼在李敏的耳边,让她原来想把穆杰利利索索赶走的主意有了动摇。李敏抬手看表,可那表盘的指针倾斜度是给穆杰看的。
“我该复习功课了。”该说的话、该有的态度,还是得有的。
“就几句话,很快的。”
穆杰抓住了李敏犹豫的瞬间,簇拥着半推半就的李敏离开寝室门往楼梯去。
“你生气了?”穆杰的问话单刀直入。
“没有。”李敏哼唧着不看他。
“你在说假话。”穆杰马上一针见血地指出来。要是真假话自己都辨别不出来,也就没脸在部队领兵了。
“没有。”李敏梗着脖子坚持。
“我的判断从来不会错的。”穆杰对自己很有信心,可是面对死鸭子嘴硬、就是不认账的李敏,他有种老虎吃天无处下口的感觉。
“哼。”李敏回了他一个鼻音。
“为什么?”
“不为什么。”
穆杰简直被李敏这样的回答气得鼻孔要冒烟了。他暗自警醒自己,李敏不是自己手下的兵,自己不能对她下命令,这里也没有教导员跟在后面扫尾。
他扭头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提醒自己要学教导员来行事,一定要耐心,耐心,耐心。今晚必须得问出李敏的不满之处,否则这一天不仅可能是白忙,看李敏这样子是要后退了。
他觉得老天简直是在和他过不去,刚刚努力出一星半点的成绩,让李敏默认了和自己的关系,就整出个她为什么生气,自己都不知道、还问不出来的窝心事儿。
“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但是我想,”穆杰深呼吸,“一定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才惹你生气的。”
“所以呢?”李敏扭过脸。
看到李敏扭过脸,穆杰心里大喜。赶忙说道:“我先向你道歉。请你看在我是首次犯错的份上原谅我。然后请你告诉我错在那儿了,我保证以后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穆杰的态度非常诚恳。但他真不知道自己无意中打开了生门。
“唔,”李敏停顿了一会儿,还是给了穆杰一个满意的回答:“那就原谅你这一次,但是错在哪儿了,你要自己想出来。想出来再来找我。”
“哎,你别走啊。”
“我得回去复习功课了。”
“好吧。”穆杰放下胳膊说:“明早我给你送早饭,你想吃什么?”
“明天全院大查房。早晨跑步后到食堂吃早餐。”李敏拒绝得很干脆。
“那明天中午一起吃饭吧。”穆杰见李敏还有要拒绝的意向,赶紧补充道:“你看我只有不到半个月的假期了。”
“但你明天中午要带着答案来。”
“好好,那说定了啊,我明天中午给你送到宿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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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小凤把严虹送走以后,抱着一摞病历写查房记录。比起不能回家的李敏和严虹,她觉得自己昨天回家是非常明智的。不然即便是哪个周六下夜班呢,也还是和现在一样。想到在家里住了一晚,想到父母对自己的期盼,她愉悦的心情顿时蒙上了一层阴霾。
写着写着她就停了笔。摘了眼睛发愁。现在自己这点儿子工资和奖金,自顾不暇。可爸妈都希望哥哥的婚事自己能拿出一笔钱,更希望自己能够以后能够贴补家里。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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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概念第三册56课的一句话
原文:sometimes we go upstream to a favourite backwater, sometimes we have our party at the boathouse, which a predecessor of ours at the farm built in the meadow hard by the deepest pool for swimming and diving.
委屈1
冷小凤叹气之后继续低下头写病历。明天的大查房, 不能让主任挑出丁点的错误来。有时候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吴主任这个人,不说没有医大附院的儿科教授水平高,居然连一些儿科杂志,本来是医院公款订的、该放在阅览室的, 也被他锁在抽屉里不给儿科的医护人员看,是怕别人看了超过他?
简直莫名其妙。现在在儿科,不仅最新的中字头杂志从来看不到, 好容易有份省级的, 起码也得是三个月、甚至半年以前的了。
然后还像葛朗台一样, 当做施舍一般地“借”出来。要知道那是省院出钱定的。
真是岂有此理!
这些愤慨, 冷小凤只存在心里, 她明白自己在儿科的地位,连同科其他大夫对此事的抱怨,她都不敢参与。
她只能在无人的时候, 默默地期冀:等自己有了钱,一定每份儿科杂志都定。
等自己有了钱,唉!
想想严虹今天买的那红色的羽绒服大衣、皮靴、还有那些化妆品, 想想李敏傍晚提回来的那个大塑料袋、还有成串的鞋盒子, 她一定和严虹买了一样的靴子,还不止靴子;那个大塑料袋里,估计也是和严虹一样的大衣。
冷小凤想的心口泛起酸涩,她的眼里出现了委屈、不甘和后悔。
同是住院医师, 自己差她俩哪儿了?
自己就不该读什么儿科系。应该去临床医学。
可怪谁呢?怪医大最好的专业是儿科系吗?
她觉得很迷茫, 不知道前路在何方, 更不知道自己何时能摆脱了困窘的经济现状。
走廊里的说话声,从半开着的办公室门传进来。
“主任来了。范主任好。” 是值班护士的说话声。
“嗯,今晚有什么特别的事儿吗?”
“没有。今晚科里都挺顺溜的。就是那个脑膜瘤术后的孩子,还有那个颅脑挫裂伤的也都挺安稳的。”
“唔,那就好。今晚谁值夜班?”
“是冷大夫值夜班。主任找她有事儿?她在办公室呢。”
“我没啥事儿。饭后一家子出来遛达溜达。这不是想着科里还有俩重患不放心嘛,就拽着她们娘俩跟我到科里看看。你忙去吧。”
冷小凤被说话声打断了遐思,她收回心神,有心走出去和主任说话吧,又觉得那讨厌的吴主任不值得自己去和他说话。
于是她专心写起病历。
“小凤值夜班啊?”吴主任突兀的声音,吓了冷小凤一跳。一笔划出了格子外。这让冷小凤欲哭无泪。这一页纸眼看着白写了。
“赶紧用粉笔吸吸钢笔水。”吴主任提醒冷小凤,没想到这孩子工作这么专心。
冷小凤手忙脚乱地抓起桌面上的□□笔,小心地将出格部分的墨水吸掉,又蹭了蹭,还好还好。她出了一口长气,不用将快写满的一页重写了。
“主任来了。范主任好。”冷小凤站起来问好,略带些奇怪地看了一眼他们身后的小伙子。这就是那个被退婚的吴冬?
——看起来斯斯文文的,长的还不赖。怎么就被退婚了呢?
“你今晚夜班啊?”
“是。”一家三口站在自己面前,冷小凤没话找话:“主任有什么事儿吗?”
“没事儿。我们吃完饭溜达呢。吴冬,这是我们科冷大夫冷小凤,医大儿科系毕业的。正经的高材生。”
吴冬略微腼腆地向冷小凤笑笑:“你好。”
“吴冬,我大儿子,在药局上班。明儿去南京进修。专升本。”
“恭喜啊。”冷小凤笑呵呵地向吴冬道喜。专升本?南京药学院比省城的药学院还好。真是再努力也不如会投胎啊。
“是带工资去读书吗?”
“是。他读专科也是带工资读的。”吴主任笑着补充了一句。“脑膜瘤那孩子谁看着呢?”
“接班的时候我查房,是陈院长在。”
“那我过去看看,吴冬,跟我过去给你陈叔道个谢。”
吴冬朝冷小凤笑着点头,跟在父亲的身后离开了。
“冷大夫家住的远吗?”范主任不仅没走,反而拉了个椅子,在冷小凤的侧面坐了下来。
有关范主任,冷小凤耳朵里灌满了她的传说。她对范主任是高山仰止的敬畏。如今见范主任一幅要与自己聊天的架势,就收起钢笔,认真地回答她的问话。
“不远,坐火车要2个多小时吧。”
“家里都有什么人啊?”
“奶奶,爸妈,哥、姐还有一弟。”
“你爸妈都做什么工作啊?”范主任的语气非常平和。
“我爸妈是工人。”冷小凤看范主任一幅要查户口的模样,她也知道自己要面临的是什么。罢了,自己家的情况档案里都有写,怕是省院里想做媒的人,要知道的都不用来问自己的。
“我姐姐是护士,早结婚了。我哥哥读了省城的医学院,前年回去市院做内科大夫,可能明年结婚吧。我还有一弟在省城的医学院读大三了。”
“哎呀,你们四兄妹都学医了啊。”
“是。我妈身体不好。我姐姐当初没考上医士班,我哥就跟着考医科了。后面也就跟着学医了。”
“还是你最出息,考的是医大。”范主任笑得很慈祥,由衷地夸赞冷小凤。
冷小凤抿嘴笑笑不语。
“小凤啊,你对自己未来有什么打算吗?”
“我?未来?”
“是啊,来省院上班二个月了,觉得省院怎么样?”
“挺好的。”
“准备在这里干下去了?”
“范主任说笑了,不在这里干下去,还能去哪儿?”
“嗯,也是。外地留到省城,首先住处就是大问题。你们宿舍几个人?住的还习惯?”
“4个。还都挺好的。原来也是同年级的同学。”
“你们几个都有对象了吗?”
冷小凤笑着摇摇头,突然她想到今天与李敏一起回宿舍的男子,便说:“就李敏有男朋友。”
范主任很感兴趣地问:“是吗?是什么人啊?”
“不清楚。头一回看着,我就来值班了。不过个子挺高的,看起来有1米8多。”
“小凤也要找个那么高大的?”不知不觉范主任把冷大夫的称呼换成了小凤。
冷小凤赶紧摇头,“我又没有李敏那么高的个子。差不多就可以了。”
范主任拖长音“噢”了一声,然后倾身向冷小凤的方向问道:“小凤想没想过找个什么样的男朋友啊?”
冷小凤红了脸,她不觉得自己和范主任能进行这么亲密的对话。她支吾着不肯回答。
但范主任替她说了。
“我觉得你留在省医工作了,要是你未来的公婆是在省院工作,又都是科主任,家里经济条件不错,人口简单,是不是对你未来的生活质量、工作都有保证。
当然,男孩子也必须有个本科的文凭。是不是?”
冷小凤在范主任的凝视下,不得不小声而又认真地承认范主任说的很有道理。
“公婆能做主任,说明业务水平和为人就不会差。小伙子能有个本科文凭,说到哪里你面子上也过得去了。要是有这样的面子、里子都兼顾的好事儿,小凤你想不想考虑考虑?”
冷小凤不傻,她立即联想到吴主任两口子带吴冬过来的可能性。她呼吸急促起来,想到这个可能,她看着范主任说不出来话。
“我就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唉,能考上医大的,哪个不聪明呢!”范主任慈爱地看着冷小凤,陡然抛出今晚的最强一击——
“小凤,你觉得我家吴冬怎么样?”
怎么样?冷小凤觉得自己呼吸不了了。
范主任看着眼前紧张得失态的冷小凤,不言不语地留出足够的时间,让她消化自己提出来的事儿。她等冷小凤的神情慢慢接近正常了,才开口继续说话。
“原本吴冬是要今天结婚的。因为前阵子那个引产的事儿,牵连了很多人,你也知道药剂科的采购和库管最后都被抓紧去了。我也被公安叫过去问话,所以那家就想推迟婚期。你明白他们要推迟婚期后面的含义吗?”
“是怕你被判刑?”
“对,你真聪明。”范主任停顿了一下,看着冷小凤笑道:“你们儿科很少有红包,是不是?”
“是。”
“但是药剂科不同的。进哪个医药公司的药,进多少,什么时候打回款,说道多着呢。即便被叫去问话,我也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可那样的人家,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婚事退了也好。天知道人这一辈子会遇上多少坎。谁不期望有个同进同退的亲家。你说是不是?”
“是。”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所以吴冬退婚的事儿,我们家没什么为难的。订婚的金项链就白送给女方了,礼金六千元,还是介绍人做主拿回来三千。
我们家就是碍着女方的名声,不能弄个大喇叭或者在省院的布告牌上贴个声明,倒好像吴冬做了什么错事儿似的。罢了,想知道内情的人,怎么都能弄清楚的。
我们到了现在这个地位,不想在省院、在同行面前丢脸,也就只能把吴冬送出去学习,避避风头,先吃个哑巴亏了。
不过这样也有好处,不然舒院长怎么会同意让吴冬去学习?所以,这面子上是看着吃亏了,可实际上我家吴冬还是占了大便宜的。你说是不是?”
范主任的话让冷小凤忍不住点头。
“所以吧,你要是觉得吴冬还可以,我们这家也不错,明儿吴冬下午去南京,你要有空的话,我希望你能露一面。”
冷小凤低头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让我想想。”
“对。这是终身大事儿,得谨慎地想想。吴冬的姐姐吴雅在妇产科上班。我明儿个让吴雅来找你,你告诉她就可以了。”
冷小凤微不可查地点点头。范主任站起来,拍拍冷小凤的肩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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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面子还是要里子?
委屈2
柴主任听完穆杰的一番话,痛心疾首地指着穆杰说:“李敏没当场撵你滚蛋,真是好性子了。”
穆杰不解地瞪眼:“我做错什么了,还撵我?”
“哼,这样的事儿要换你嫂子身上,她绝对能三天不搭理我。不对,我在大学敢这么干,绝对娶不到你嫂子。”
“嫂子不像不讲理的人啊。”
“你啊你,你这是在男人堆里呆傻了。哪个女孩子在人前不是通情达理的温婉模样?人家女孩子是不拿你当外人了,才不和你讲理的。”
柴主任终于被穆杰的不开窍气着了,恨铁不成钢地继续贬斥他。
“可你做什么要死脑瓜骨不开窍地和个女孩子较真啊?!她说她是那么背的,那她就是那么背的,不是也是。这与李敏是不是个要强的性子无关。你当时就应该说是自己记错了、听错了。”
穆杰愣了一下,然后没什么底气地为自己辩解:“我没记错。是她背错了。”然后在柴主任的鄙视目光中,声音渐低下去。
“你还犟嘴。小子,看在我妈喜欢你的份上,我教你一个乖。女孩子说你错了,那就是错了。除非你不想和她处了,才能争论对错。记住没?”
“记住了。但这样不是没了对错、没了原则了?”
“你呀,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这做男人的首要原则,就是不能跟媳妇或者女朋友争对错。你想想,现在是你在追李敏,那你就必须得把腰弯下去。你梗着脖子争赢了对错,人李敏恼火了,不和你处对象了,”柴主任一摊手,“得,最后还是你输了。那你还要不要和她较真、讲原则?”
“哼!你连这个么小小的测试都不能通过,还好意思领导千多号人呢。不是你的兵个个都跟你一样直来直去不拐弯吧?
不过你可要记清楚了,她不是你手下的兵。你要敢继续跟女孩子讲原则、争对错,你就等着自己个一辈子孤独终老吧!”
穆杰本来就不高的气势,被他亲亲的表哥彻底打下去了。
孤独终老?自己才不干呢。想想今天下午半靠在自己怀里的温软,他忍不住开始后悔,自己干嘛要和她较真呢,不就背错了一个词组嘛,她后来也知道正确的是什么了。唉,弄成现在这么个道歉了、还不算完的局面。
“那我明天怎么办?” 穆杰认真地向柴主任讨主意。“李敏要我明天中午给出‘错在哪儿’的答案。”
“能怎么办?你自己没事儿找事儿,纯粹是活腻歪了。别人要追女孩子,恨不能五体投地,你还高高在上标榜你能耐、你厉害、你记性好。哼!你怎么上去的怎么下来吧。自己想去,我还就不信你能考了400分的脑袋,想不出来李敏要的答案了。”
穆杰生气:“你?”自己就不该向他请教。
柴主任冷哼:“好好想想我才说的话,答案都告诉过你了。你还等我一个字不落地给你写好了、你照样背啊。”
穆杰冷静下来,把柴主任才说的话从头到尾回想一遍,期期艾艾地试探:“我明天是不是要这样说:她做什么都是对的。要是我认为她不对,那就一定是我错了?”
柴主任终于欣慰地笑了,赞赏地去拍穆杰的肩膀,“好小子。真是一点就透。这话不是光嘴上说说,还是要做到的。等你做到了,幸福的日子就不远了。”
“啊……”穆杰大叫一声。
柴主任赶紧喝止他:“闭嘴。你要邻居以为我们家出事了?”
穆杰叫了一半被喝止,梗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地抻脖。末了讪讪道:“我洗衣服去。”
“去吧,去吧。这一身穿着真挺不错的。八分的人才有九分了。”
穆杰被柴主任说的脚步一顿,这身衣服都是李敏给自己挑的——显得自己非常精神。这么想想,自己真混蛋了,今晚。穆杰少了些精气神,拖着脚步去洗手间了。
柴主任看着穆杰的背影,终于失去了平日里的趾高气昂,在心底美了吧唧地笑起来。多少年了,终于亲眼见到他像斗败的小公鸡了。看他吃瘪一回,比涨了半级工资都开心啊。他等洗手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了,立即迫不及待地操起客厅里的电话。
他要打去济南,与穆杰的亲哥好好说说。
不是说一个快乐俩人分享,就变成了两个快乐了嘛。
相信用不了多久,亲戚们都会知道穆杰吃瘪这回事儿,一个人的快乐会变成更多人的快乐。
他丝毫不考虑李敏最后会不会选择穆杰的问题,他自觉依着自家表弟的人才,天底下就没几个能比得上的。
*
冷小凤在范主任走了以后,强自镇静地把其余的病程记录补好,然后就呆呆地望着窗外发傻。她捏着手指头不知道该怎么选择。从到省院参加工作,她就摆脱了在医大女生中泯然众人的形象。
虽然算不上脱颖而出吧,总算是有男生的眼光落到自己的身上了。不管同宿舍的她们仨,怎么瞧不上、回避向她们这几人献殷勤的男大夫,冷小凤还是早有了要在这些人里挑选一个的想法。
她冷眼看着那些如同开屏孔雀的男人,眼睛盯在收入高的科室上,像ct室的龚师兄,还有历年分去普外、骨外科的。可是不等她看准哪一个呢,范主任来说吴冬了。
她真的在为难!
冷小凤来来回回地绞着手指,犹犹豫豫地拿不定主意。那些同校毕业的男生,她并不知道各人家里都是什么情况。要是自己看好的人,是和自己家差不多的、甚至不如自己家的,想到父母说的,要自己记得今年冬天给弟弟添衣服,冷小凤的心就抽抽地疼。
自己不是舍不得给弟弟买衣服。可是自己的羽绒服都穿了五年了。还是自己上大学那年姐姐给买的。
想到姐姐这些年给自己的关怀,冷小凤的眼里添上了一抹感激和怜惜。
那时候姐姐也才工作。
这让冷小凤想起五年前,比比自己如今的境遇,她愧疚的眼泪就涌了下来。自己那时候只有得到新衣服的欢喜,却没有想到刚毕业的姐姐比自己更需要好衣服、更需要打扮得漂亮点儿。
自己今年还是不要买羽绒服了。给弟弟买吧。
做了这个决定后,冷小凤又是委屈又是心痛,她摘下眼镜,趴在窗边轻声地哭泣起来。
*
严虹和李敏默不作声地坐在桌子对面看书、写字。闹铃响起,李敏先从书本上抬起头,对严虹说:“我先烫脚了。你呢?”
“我也烫脚吧。今儿也走了好几个小时。”
两个人一会儿就弄好了烫脚水。严虹嘶嘶地抬脚,看李敏神色平静,就开口问她:“敏敏,你定了和那人谈朋友了?”
“嗯。我觉得他没什么不好的。你觉得呢?”
“我又不了解他。这事儿全看你自己的。除了他不在省城,我也没看出他有什么不好。”
李敏一笑,把穆杰的那个五年计划压在肚子里。她心里还有另外的想法,但她不想和严虹说,和任何人都不想说。
——穆杰这几年不在省城更好,自己可以全力以赴地将精力用在工作上。
就像刘主任说的那样,二十八岁结婚,三十岁前生孩子。到时候主治医师也进了,什么都不耽误。至于生完孩子以后,学刘主任把孩子交给自己妈带,反正那时候自己爸妈也退休了,哥哥的孩子也上小学了。
要是穆杰能调回省城的军区来,孩子还不用送回去呢。实习的时候,听人说妇科住院总就从乡下请了小姑娘来家带孩子、做家务,包吃包住每个月才50元。条件就是孩子长大后,要给找个工作。
记得妇产科的那几个大夫特羡慕她,找工作还不简单,各个科室都缺少护理员的。这种临时工的活儿,科室里的护士长欢迎着呢。
李敏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觉得依样画葫芦不难。省院大部分的护理员都是农村来的,不信她们中找不到一个有合适亲戚、愿意进城带孩子的。
难就难在自己要在半个月内确定——穆杰是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个人,也省得误人误己。
“敏敏,你了解他吗?”严虹打断了李敏的沉思。
“不了解啊。反正我现在感觉他那个人不坏,聪明、上进,更多的我也不知道。我想处多了就能了解啦。”李敏想起穆杰,不知不觉地嘴角就带出了笑意。
“那你现在喜欢他了?”李敏的笑意没逃过严虹的眼睛。
李敏犹豫了一下才说:“应该有点儿吧。”
“我看他穿便装比穿军装更帅。你也真舍得。”
“我有什么舍不得的。穆杰把他身上带的一千块硬塞到我手里,你说咱们要花这种关系还未完全确定的人的钱吗?”
严虹吃惊地瞪大眼睛:“你拿他的钱给他买的?”
“不可以?看他穿军装和我走在一起,和周围格格不入的,就给他换了便装呗。我还添了不少呢。”
“你傻啊!你添了多少?”
“你才傻呢。”李敏笑着回了严虹一句,提起暖壶又加了一点儿热水。“你要不要?”
“我自己来。你可真舍得啊。关系没确定就给男人花钱,倒贴也不是这么个贴法的。”
“彩虹儿,别说的那么难听。什么叫倒贴啊。他变着花样做饭,难道那手艺、心思不值得我添那点儿钱?还没有男人肯为我费心做过一顿饭、记住我最爱吃的是什么呢。”
“就咱们省院那些单身汉,你喊一声,看看有几个不愿意的?”
“可他们都没有穆杰身上的气势。你说是不是?”
严虹手一抖,热水就倒得多了一些。她放下热水壶,试探着把脚伸进去,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敏敏,我看你不是嘴巴上说的‘应该有点儿吧’,你小心自己陷进去了还不自知呢。”
“有可能啊。那就是身在此山中了呗。但咱俩摸着心口说话,你说穆杰这样的人,值不值得陷进去?”
严虹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点头说道:“值得试一试。”
“那不就结了。哎,我觉得今天烫脚特别舒服。可以敞开了用水。”
“今天是咱倆人用4壶热水,自然可以多倒点儿了。”严虹抬起烫得发红的一只脚,“等我有了家,可以随便烧热水了,我要把整壶热水全用来烫脚。”
“你现在就够1°烫伤了。要那样就得进烧伤病房了。”
俩人说说笑笑地收拾了上床睡觉。洗得干干净净的被褥,充满了阳光的味道。李敏很快就进入香甜的梦乡。
*
儿科值班室里,冷小凤躺在值班床上,在黑暗中瞪着眼睛睡不着。
她还在想范主任的提议。
答应吧,自己以后的生活就会上一个台阶。吴家的条件,比自己家好太多了。但就是吴冬那么得来的“专升本”,也只是说给不知道的人好听罢了。
真答应了,冷小凤都能想出来刘娜的讥笑是什么样子的。唉,今晚不值夜班就好了。要是在宿舍,是不是能与李敏、严虹商量,问问她们的主意了?
※※※※※※※※※※※※※※※※※※※※
1979年的时候理科还没有加考英语和生物。
考生总分在300分以上的,基本就能够重点大学的录取线,各省分数线有差别。
79年的录取率是6%总数28万,是中国恢复高考后的第二个低录取率的年头。(77年27万5%)
80、81年虽然也是28万,但由于报考人数少,录取率分别是8%、11%了。
到了2018年,全国录取率最低的省是79.51%,最高是94%。
委屈3
清晨跑步,李敏没有看到穆杰,心里不知为什么有点儿不痛快。这点儿不痛快,直到戴好白帽子字了,才算是彻底摆脱了。
今天是张正杰受伤后正式恢复工作,他心情不错地、笑眯眯和所有打招呼,连走廊里拖地的卫生员都没有错过。等到开始查房的时候,他甚至建议陈文强:
“陈院长,今天是假期,院里规定咱们必须要大查房,也是为了医疗安全。我看不如这么地,你查你那个治疗组,我查这面的。查的少也能仔细,还能早早完结了,然后再看看有什么要一起商量的,好不好?”
当然好了。
但这等于张正杰主动将自己的主任权限减少了一半。
陈文强的查房就偏向实用了,重点放在乳腺癌和直肠癌那俩术后患者身上,有事儿说事儿,相关的地方会提醒李敏回去看书、查资料。至于李主任和梁主任,他俩都曾经做过他的带教老师,他没有略过不看,但也只是三个人商量下而已。
还不到九点半呢,他们这一组就完成了查房。
回到办公室,李敏把二十来本病历都抱了来,扔到桌子中间,这是他们这组现在负责的所有患者。梁主任叼着红塔山,边翻病历边对李主任和陈文强求救。
“30号下午做的那个肠梗阻,到最后我也没琢磨出来是原因导致的。那个患者我交给了刘大夫负责。等会儿他们查房回来得讨论讨论,不然我这心里总是不落底儿。”
但显然李主任和陈文强也注意到这个患者了。
“术中探查什么异常也没见到?”
“是啊。”梁主任一向很和蔼、不在乎的脸上,难得地见了愁容。“能探查的地方,我都仔细摸了,还就没发现什么异常。术中看到的就是有将近半米的、靠近回盲部末端的回肠坏死。”
“那就得等些日子,等他能承受钡灌肠了做个全胃肠钡餐,再加个结肠镜检测。”
“做个血管造影,是不是有必要?”
“那个,我也注意了这段坏死肠管的供血血管,没发现他那部分肠管的供血有改变。”
梁主任把帽子摘下来,扔到抽屉里,转过身对李主任说:“那天从手术室回来,小刘开玩笑说可能是肠道肿瘤,你还别说,我总觉得他怀疑的有道理。虽然不是那么回事儿,不然解释不了梗阻的原因。
病史是我亲自问的。右下腹隐痛有半年多了,反复在区医院按照慢性阑尾炎保守治疗的。多次给与抗生素,最近连先锋6都给用了。患者从生病后就进食减半,瘦了十几斤。
前天腹痛加剧,昨天早晨有呕吐,区医院动员他做阑尾切除术,他不肯在区医院手术。下午急诊过来的。查体的体征并不支持阑尾炎的诊断。手术前我怀疑他不是阑尾炎,所以给患者家属交代的是做剖腹探查。”
“阑尾有事儿吗?”
“没有。光溜溜的很正常。幸好没按阑尾炎做术前交代。”
李主任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做个肠系膜上动脉的造影吧。如果真的是肿瘤,加强也有助于显影。”
“你也倾向与肿瘤?”
“排除法。找不到原因的梗阻,只能一项项地逐一排出了。”
“对了,他昨天早晨的呕吐物,说起这个我就上火,那患者对着自家马桶吐的,边吐边冲水。吐的是什么,居然告诉我不知道。”
梁主任说道这里,愤愤地将手里的烟头按熄在烟灰盅里。
呕吐的性状、颜色、味道,对判断具体引起梗阻的部位是非常有帮助的,甚至对判断引起梗阻的原因也有一定程度的帮助。
陈文强同情地看着他,安慰他说:“一会儿等他们那组查房回来,咱们一起商量商量吧。小李,跟我先去看看儿科那俩孩子。”
李主任拦住他说:“等会儿去吧。我看他们那组也没什么患者,应该很快回来。”
“我赌一条烟,我从儿科回来他们也未必回来。”
“不要老皇历看人。没了小李在那组,他提问谁?胰腺癌和刚才肠梗阻那个,他能问出什么来?”
“前晚收的那个异物癖,还有之前的那个骨肉瘤,这俩就够。”
李敏看李主任不再拦着了,立即收起钢笔跟陈文强走。
*
“小李,我听说你和穆杰昨天去逛街了?还买了不少东西?”陈文强笑眯眯地问。
李敏吃惊地看着陈文强,跟着就红了脸。“院长你听谁说的?”
“咱们医院认识你的人,比你能认得的多多了。你就说你有没有吧?”
李敏带着羞涩地点头承认:“是啊。”然后态度明朗地补充了一句:“今儿下午还去。”
“你准备以后随军?”
“不。”李敏立即晃着脑袋否认。“他很快就会调回省城了。”
“要是调不回来呢?你记得妇科刘主任吧?她一个人带俩孩子可辛苦了。”
李敏迟疑了一下还是认真地回答道:“再过三年我爸爸妈妈就都退休了。不怕地。”
“你父母亲同意了?”
“还没有和他们说呢。”
“你最好先征求下父母的意见。”陈文强语重心长地说。
“是。”
*
儿科监护室里有四个患儿,李敏换了白大衣,跟在陈文强的后面进去。发现脑膜瘤术后的小女孩恢复的很好,一天多不见,就觉得她脸上的肉多了起来。
陈文强低头把自己的左右食指伸到小姑娘面前,小姑娘拽住他的两根手指想坐起来,坐到一半又倒了回去。边上的护士伸手接住她。
“今天早晨就想坐起来了。”
“嗯。恢复得挺快的。能坐就让她坐,免得躺久了出现肺炎什么。还是要常给她叩背。”
“是。”
对光反射正常,肌张力也接近正常,视线能跟随陈文强手里的博浪鼓移动。
“这孩子好好看着,多费点儿心。要是没什么事儿,节后就可以移出去了。”陈文强交代护士。
“放心吧,院长,我们都小心仔细着呢。”
脑挫裂伤的那个新生儿,胸前贴着电极片,侧躺在玻璃罩的保温箱里。头发被剃得干干净净的,药液正通过头皮针缓慢地滴入体内,边上的心电监护在闪烁着。陈文强走过去,明显地叹息了一声,隔着玻璃罩看看孩子,伸手检查瞳孔对光反射。
“这孩子有什么变化吗?”
“没什么变化。不过夜里哭了几声,梁主任过来调整了医嘱。”
“能哭出来了?”
监护室的护士把医嘱本递给陈文强看。
“唔,就按梁主任的来吧。这也是个小可怜儿,你们多注意点儿。这怎么又多了一个?”
“是产科今早送过来的。和那个一样是早产儿。不过这个是7个月顺产的,刚到4斤半。”
李敏走过去看看年蔻的儿子。小家伙把拳头塞手里咂得滋滋有声。
“这睡着还吃啊?”
“这是又饿了。这孩子以后肯定长的好,吃了睡睡了吃的,一点儿也不闹人。”护士走过来看了一眼,然后从一边的保温箱里拿出一个标记3号的奶瓶,里面有30毫升的奶液。奶嘴刚碰到他的唇边,他立即就撤了拳头,换了吮吸的目标。
“这孩子是嘴壮,以后肯定长的结实。”陈文强接过奶瓶扶着,眼里都是对小家伙的怜爱。“这是那个母亲做了阑尾切除术的?”
李敏刚才看手牌的动作,没错过陈文强的眼睛。
“是。他家给孩子取名为于化龙。”
“哈,父母亲的愿望可不小。”
俩孩子差了不到30小时,可他们的活力明显就差了很多了。护士拿过另一个奶瓶,里面装了大概不到30ml的水,塞进这个新生儿的嘴里。
然后她对李敏解释道:“这孩子今天中午才能吃奶,先喂点儿温乎的葡萄糖水。麻烦李大夫把另一个奶瓶给1号床。给她就可以,她自己能抱住奶瓶了。”
李敏把1号奶瓶递给脑膜瘤术后的小姑娘,站在她床边看她吃完。回头看到才进来的早产儿吃吃歇歇。那边于化龙早吃完了,陈文强把孩子抱起来轻轻地拍出奶嗝放下,这面的早产儿才吮吸了一半的葡萄糖水。
*
李敏跟着陈文强离开儿科等电梯,吴主任匆匆忙忙小跑着过来,嘴里喊道:“陈院长,陈院长。”
“电梯没到呢。老吴你有急事儿?”陈文强挺吃惊的。自己一天来儿科至少三四趟,有什么事儿值得他这样?
“唉,这不是昨晚没看到你嘛。我寻思为这俩孩子,你和老李、老梁没少往这面折腾,不如节后咱们就赶紧找几个成手,把儿外科立起来。”
“老吴,招人我没意见。但省城的人还好说,不然不得有户口指标啊。还有招人你不得给人预备房子啊。起码是主治医师楼吧。要是儿外的主任,就得预备三室一厅的房子。没有这些,呵呵……”
陈文强眼看着吴主任垮下脸。“哎,陈院长,上回说招人成立儿外科,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我可都递信给同学要人了。”
“这不得全盘考虑问题嘛。你招人来,可要注意年龄了,男的副主任医师级别的,得在50岁以下。还有儿外科放在哪儿?你这儿科到了秋冬就走廊加床了。”
“陈院长……”吴主任委屈起来,“你和我打官腔?”
“你看我像官吗?我这是实话实说。你总得先掂量好儿外病房放哪里吧?不然人弄来了,没病床的话,干闲着啊。
不过你放心,我会记得你这事儿。等医院起新宿舍楼时,我会给儿外争取留4套房子。可以吧?”
“可以什么?省院什么时候能再建宿舍楼?!”吴主任委屈极了。
委屈4(二合一)
李敏跟着陈文强回到科里,果然张正杰那一组还没有回来。李主任和梁主任已经写完了查房记录,正翘着腿在喷云吐雾。
李敏把窗户大打开,与门形成对流,然后才坐下去继续写主任查房记录。
“小李啊,你到冬天怎么办?”梁主任还是那么笑眯眯的和蔼可亲模样。
李敏抬头看看梁主任,想想笑着说:“到护士办公室坐着呗。”
李主任却问陈文强:“儿科那边没什么事儿吧?”
“没事儿。脑挫裂伤那个恢复的还挺快的”
“我今儿个值白班。你俩今天就不用再过来了。”
“那好。”陈文强高兴。“那我晚上九、十点钟再过去看一趟。”
李主任便说:“儿科这俩孩子出院了,你可不能再这么整了。要不你就把神经外科弄起来,要不你就把儿外科弄起来。我这把老骨头可陪不动你折腾。”
陈文强讪讪地赔笑道:“这个脑膜瘤的是意外,意外。要不是咱们科没有护理小孩子的经验,把她移到咱们科是很适合的。那个脑挫裂伤也是一样。”
“那你就先弄神经外科。看从哪儿挖两个主治医也就够了。本科毕业,别超过40岁最好。”
梁主任插嘴道:“哪医院40岁的主治医,还是本科毕业的,不是在本院挑大梁的。没那么好挖人的。”
“总有人想往省城来啊。咱们省院这地方不错。挖不到两个,挖到一个也可以啊。老陈是管外科医疗的院长了。科主任早晚是挂名的事儿,副主任基本是在行使主任的权利。我不信没人想来。”
“老李,你就忘记了这么一点儿了,小医院根本就没有把神经外科单独立出来。咱们要的是成手。那就得是大医院。依我看倒还不如回去咱们母校找找。77、78年上大学的,说不定真能挖来人。”
“母校恐怕也不成。那些年拆得七零八碎的,教学质量比不得我们读书那时候了。别说77、78招的学生不怎么地,就是去年的招生分数,都是擦着本科录取线的。能有什么好学生。勉强弄一个过来,眼高手低的,还不够怄气的。”
陈文强这番话讲的算是非常有道理了。李主任和梁主任都低头不语。任谁看着母校江河日下,虽然原来也不怎么出名,但好过现在这样啊。
陈文强又接着说:“现在的学生处主任是我大学同学。他这几天联系我,希望明年我们省院能接受他们的实习学生。”
梁主任立即就赞同道:“这事儿好。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五年制的医学院。教学质量再下降,也比卫校的医专、四年制的大专好。这事儿你得赶紧和舒院长说,越快定下来越好。最好整个年级都过来实习,然后咱们冷眼看一年,就可以选一些不错的苗子留下来了。”
梁主任越说越兴奋:“老陈,这事儿你可别含糊了。节后就赶紧去电话。”
“那我明天和他说。可是学生来了住哪儿?他们一年级也有300多人,咱们起码得预备两百人住的地方。”
“让老舒再建一座筒子楼呗。单身宿舍好建,没那么复杂的上下水、有不用考虑厨房通风的。”
李主任就建议道:“或者你可以跟他们试探一下,借一个神经外科的主治医,成手的,哪怕是轮换呢,过来帮忙两年。咱们的神经外科架子就能先搭起来了。”
陈文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跟着又开始犯愁,宿舍楼啊,那么好建的。
*
李敏差不多把所有的查房记录都写完了,张正杰带着他那个治疗组回来了。王大夫的脸色和便秘了一样,刘大夫脸黑得堪比锅底,杨大夫是一脸不在乎的滚刀肉模样。
但哪个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他仨是非常不高兴的。
张正杰却是一脸满足的笑意,乐呵呵地进来就问:“老梁,那个肠梗阻的患者,你是术者,你觉得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梗阻?”
梁主任一耸肩道:“我正在愁这件事儿呢。不知道你有什么高见?”
“高见到没有。这是普外科的专业活儿,我哪里懂。我让小刘请普外的程主任过来会诊看看。”
“行啊。我没什么意见。是刘大夫管的患者。”
“陈院长还有什么事儿没?”
“我没儿什么事儿。”
“小刘,会诊的事儿你盯着。咱们其他人现在就下班吧。”张正杰手一挥,“可以回家了。”
李敏抬腕子悄悄看下手表,十点半不到,我的天,大过节的把大家折腾来是为什么?但张正杰的话音甫落,杨大夫已经脱了白大衣洗手去了。
“小李,听说你昨天和你男朋友拉手逛商场去了?”张正杰拿着脱下的白大衣,笑眯眯问抱着高高一摞病历夹往外走的李敏。
有了陈文强刚才那番话的垫底,李敏微微红了脸,但还是很大方地点头承认:“是。”
“听说是军人?”
“是。主任怎么知道的?”李敏挑眉仿佛不认识张正杰了。
“省院有人看到了呗。什么时候请咱们大家喝喜酒啊?”张正杰的视线与穿了高跟鞋的李敏差不多平齐,他看着挺认真的双眼里,明显带有打趣的意味。
李敏羞窘,抱着病历跺脚就走,再不肯搭理张正杰了。
李主任在一边嘲笑张正杰:“你老大不小的往四十岁数的人了,把人小姑娘逗害羞了,你可真好意思。你还有个长辈的样子吗?”
张正杰被李主任那话里的“长辈”说的没话答了,嘿嘿笑两声,挂好白大衣洗手去了。
李主任摇头对陈文强说:“咱们省院这些人啊,都是没事儿闲的。昨晚住我家楼下的那个内分泌的那谁,就上我家和你嫂子嘀咕这事儿。
还说早就看好小李了,就是因为小李上次踹人的那事儿吧,觉得她性子太烈。想再等等,好好品品小李的性格、看看小李的为人,没想到小李有对象了。后悔没早点下手,遗憾得不得了。这都是些什么人啊。”言语间甚是不屑。
陈文强咳了一声,挺尴尬地支吾:“大家伙可能是关心她呗。”咳,他才还问了李敏这些呢。
梁主任为陈文强圆场,“你今儿不赶着回去看你父母了?还不走?”
“走,这就走。”
“你今晚就不用去儿科了,我过去看看。有事儿给你打电话。”
“好。那就谢谢了。”
梁主任今天是下夜班,他等到这时候也就是为了大家能讨论下肠梗阻的那患者,没想到张正杰开口就是质问,m的,真是不爽,他爱找老程会诊就找吧。
看他能会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
在梁主任的心里,他就没觉得程主任比他高明。至于血管造影和全胃肠钡餐检查,不用别人提,教科书上标准检查程序,自己能不知道吗?
但患者可是不会按着教科书的标准生病的。越是病因不明确、难以诊断的,越是问题严重的。
*
不同于李敏轻快离开医院的脚步,梁主任是拧着眉毛出了创伤外科。然后他迎面碰上了来会诊的程主任。
“哎呀,老梁,我还要找你呢。”程主任很热情。
“你找我什么事儿?要提前把科主任的位置给我啦?”梁主任气不顺,开口就顶着程主任的要害说话。
“你看你,急什么啊!除了你还能有谁配那位置。”程主任轻咳一声,安抚梁主任说道:“我准备把今年干完了,然后咱倆一起和老陈说说,年后你就过去,成不成?”
梁主任明白老程是不想错过最后一个手术季的收入,想了想怂恿程主任:“要是你现在把位置让出来,我过去后向老陈争取个返聘给你,你觉得划算吗?”
程主任大喜,拍着梁主任的肩膀说:“那就一言为定。我这就找老陈说去。”
说通主管外科医疗的陈文强达成返聘了,舒院长是不会反对陈文强的提议。能返聘可是比这5个月的收入高太多了。
“老陈走了。他昨天白班,今儿去看他父母亲。”
程主任如遭了冷水泼头,兴奋劲立即就下去了,极为失望地说:“那就得等4号上班了。”
“是啊。你要着急就先和老陈说,我再找他。反正大家都一个楼住着的。”
“成。不过你别指望我再上台了。我这心脏啊,越来越不成了。心肌缺血心绞痛,稍微累一点儿就得含硝酸甘油。我都怕自己那天心梗了。”
“你白天坐办公室里看家就成。二线班最多到九点,如何?”
“那绝对没问题。唉,我也是没办法,这孩子一个个的都不争气,我要不多挣几个,唉……”
“都一样、一样。我还不是得贴补闺女和外孙。”电梯上来了,梁主任反而不着急回家了。他往窗口那边领程主任过去,掏出根红塔山递给老程主任说:“真的。来一根?”
“不行。我这心脏早就受不了尼古丁的刺激了。”程主任摆手不敢接。“内科说我必须要忌烟。舒院长也这么说。”
梁主任就把烟拿在手里摆弄着没点火。
“那个老程啊,前几天老李和我说了你们科小汪的事儿,我先谢谢你。”
程主任听着梁主任的口气不对,立即就问:“可是小汪有什么不妥?”
“我找人打听了一下,他在大学有个处了4年半的同进同出对象,毕业前才分手的。”
程主任愕然,然后涨红了脸,拍着大腿说:“这狗日的!我问他有没有对象,他说处过一个同学,后来因为对方是委培的、必须要回大庆油田就分手了。我就没接着问他处了多久。
看这事儿搞得,险些就误了大侄女了。怪我怪我。五年大学处了4年半,可不是那处了一年半载能比的。”
梁主任盯着程主任的表情看,见他是真不知道,就拍拍他的肩膀说:“别激动,别激动。这也算不得什么,谁能想到如今的年轻人处对象,和咱们那时候不同呢。”
“是啊是啊。咱们那时候,要是处了一年,不,处了半年以上不奔着准备结婚的,非得被人家说成耍流氓不可。这可是四年半。唉!幸好你打听仔细了。”
这不是废话嘛!谁做父母的给自己的闺女张罗相亲的对象,不提前把对方的基本情况打听清楚了。
“老梁,这个咱们不提了。”程主任非常不好意思,亡羊补牢地想做成这个媒人。“我跟你推荐我们科的另外一个大学生,也是医大毕业的小黄。他去年毕业的,这人的个人条件和小汪差不多,灵性、悟性虽不如小汪,但胜在人肯吃苦、肯努力。也是踏实上进、知进退的人。
我看他到普外这一年多,还是个比较敦厚的。要是你愿意扶持一下,假以时日还是能够成为一个不错的主治医。”
梁主任点点头,再往上能不能成为独当一面的科室带头人,不仅要看后天的努力、还要看先天的灵性、悟性,不是谁都能做个出挑的外科大夫的。至于运气,那就看命里有没有了。
“那我先谢谢你,老程。再找人打听打听小黄,然后再找你。”
“好。那个老李前天晚上带他做了一例手术,胃穿孔修补,你可以问问老李,小黄的操作技能是不是扎实。”
“行,我去问老李。你是过来会诊吧?”
“是啊。你们科刘大夫给我点名开了急诊会诊单。我还纳闷呢,你在这里要我来会什么诊。可又不能不来的。”程主任把会诊单展给梁主任看。
看着上面明晃晃的请普外科程主任紧急会诊的红字儿,梁主任都能想像出刘大夫的不满样子。刘大夫这是给张正杰挖坑呢。
“你先去看看患者,我去办公室等你。”梁主任陪老程往回走。
程主任立即就觉得这肠梗阻的患者,怕是真的有什么不能说道的了。他拿着会诊单去护士办公室,先把病历看透溜了再说。
*
李敏回到宿舍,发现严虹和冷小凤都在,寝室里还坐着一位客人,恍惚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年轻女子见李敏开门进来,脸上带着笑容站起来招呼。
“李大夫回来啦。”
“是啊,你坐你坐。”李敏看冷小凤有些扭捏,就挑眉看严虹。这人认识自己,自己却只觉得人很脸熟。
“这是我们科的助产士吴雅。她爸爸是儿科主任。”
“噢。怪不得我觉得眼熟呢。我这几天没少跑儿科。”李敏放下书包,却又觉得奇怪。吴雅与严虹同是妇产科的,却坐在了冷小凤的床上。
难道是冷小凤的客人?
“李大夫前晚帮我们科做剖宫产,还是我上你那台接的孩子。李大夫没注意我了。”吴雅的声音很柔和,笑眯眯的样子让人觉得很舒服。但是这人上挑的眼角,莫名就让李敏想起扮演王熙凤的那个演员。
对了,有点丹凤三角眼的味道。是像她妈妈范主任了。
“哎呀,前晚太紧张了。头一回做剖宫产的术者,哪里顾得上别的。”
严虹立即惊叹道:“哎呀敏敏,你做剖宫产的主刀啦!你太厉害了。”
“赶巧的事儿。苏主任说你们科最近连着生,都累得爬不起来了。她二线班,给我们科那个53岁怀孕的阑尾炎术后的会诊,得急诊做剖宫产就把我拉上台了。后来凌晨4点要同时开两台,比较急,我是赶鸭子上架,孩子是张姐取出来的。”
李敏向严虹仔细解释,她不想严虹为这事儿有什么不痛快。
吴雅也跟着说:“前天晚上连剖了五个,不到六点钟差不多同时还顺产仨,可把我们忙乎坏了。听说昨晚夜班也是七八个,产后加床差不多紧挨着了。”
严虹叹口气:“我今晚的夜班。”
“那肯定一夜不得睡了。我出来时候见又收了好几个待产的。我看那几个上半夜都能生的。”
“上半夜怎么生都好。最怕凌晨三四点钟被喊起来做剖宫产。”
吴雅抿着嘴笑,“凌晨三四点钟生孩子的最多呢。我们轮到夜班,基本都是一夜不能合眼的。”
冷小凤加进来说:“今天早晨有个早产的送我们那儿了。才四斤半。”
“我上午过去查房的时候看到了。那孩子看起来好弱啊。怎么就早产了呢?”李敏加入谈话。
“产妇在我们科住了三个多月保胎,最后还是没保到足月。”严虹叹息。
“为什么?习惯性流产?溶血?那孩子看起来肤色没什么异常啊。”
“产妇之前做过几次人流,后来想生也保不住了。”吴雅给李敏解释。“那也是个傻子。不想生就上个环呗,一次次遭罪,何苦来的!”
“吃避孕药也可以吧?”冷小凤问。
“不行。”严虹和吴雅同时开口反对。
严虹笑笑让吴雅说。
吴雅便柔声地给冷小凤解释:“我看很多人吃避孕药会发胖,脸上会出色斑。然后要停药半年之后才能怀孕。万一在这半年期间怀孕了,孩子肯定不能要的。人流后,又是最好半年再怀。
这一个又一个的半年,实际上是挺难做到的。另外一个就是有很多继发性不孕的人,就因为第一胎做了人流引起的。”
这个道理李敏都知道。她看吴雅那样子是生产之后,便问吴雅:“那你觉得那种避孕最好?”
吴雅抿着嘴笑,扔出一个大雷震呆了仨姑娘:“不做了。”
严虹笑着戏谑吴雅:“你就是这么避孕的?”
这回换吴雅脸红了。
“安全期是最不可靠的参考。在计生办领的避孕套不如药店卖的好。其实那个‘t’型环不错的,除了要五年更换一次,比混合花轻,月经改变也不多。严大夫,等你去计生门诊轮转过了,这些就都知道了。”
有道理!严虹频频点头。她回头问李敏:“你下午有什么安排?”
“下午去书店看看。要是时间来的及,我想再配一副眼镜。这种树脂片子,时间一久就发黄,用起来不如玻璃镜片好。”
“但玻璃的太沉了。”
“我想上台戴玻璃的,平时就戴树脂镜片的这个,也省得鼻梁都压趴了。”
“那你帮我带一副玻璃的,你等等我给你上个月的验光单。”
*
一直犹犹豫豫的冷小凤,听着严虹和李敏讨论再配眼镜的事儿,那困窘自己的经济问题如大石一般压垮了她最后的坚持。
她咬着嘴唇做出了决定,“吴雅,吃完午饭你来找我吧。”
“好。”吴雅欢欣地答应一声,然后压低声音建议冷小凤:“要不你和我一起过去吃午饭吧?”
她说着话跟着移动身体,凑近冷小凤的耳朵,在她耳边轻声嘀咕道:“我老弟休了探亲假,后天回部队。中午一家子人一起吃个午饭,算是给我二弟、老弟一起送行。”
冷小凤的脸立即红的如同要滴血一般,什么教一家子人一起吃个午饭呐!她连连摇头不肯。
吴雅却亲热地揽着她胳膊说:“你看我二弟一走就要寒假才能回来。这下午还有几个小时,你们一起说说话,互相间也能多了解一点儿,是不?总比半年后发现两个人聊不来要强啊。”
冷小凤就有点儿迟疑,但还是摇头不肯。
吴雅就把身体完全靠过去,揽着冷小凤的肩膊,非常亲切地对她说知心话。
“小凤,吴冬虽然是我弟弟,但我也要说句公道话,信不信的你自己揣摩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为自己好,也得先了解下我弟这个人,再决定处不处对象吧。一顿饭算不得什么事儿的。要是你觉得和我弟处不来,千万别勉强自己。咱们省院那么多单身大夫呢,你还有很多的选择。
但要是你就这么应了,过后再后悔,一年小二年大的,你白耽误半年,对不起的可就是自己了。”
冷小凤被吴雅这番听起来非常赤诚的言语打动了。她想了想就顺着吴雅拉她的劲儿站起来。还好她没忘了和严虹、李敏打声招呼。
“彩虹儿,敏敏,我出去一趟,中午吃饭就不用等我一起了。”
“行,你去吧。”李敏答应了一声。
严虹对吴雅说:“有空来玩儿。”
李敏也跟着对吴雅说了这么句“有空来玩儿”,然后俩人送她们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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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这里+壹
委屈5(二合一)
严虹关了门就把脸拉耷下来,讥讽地“哼”了一声说:“没见过眼皮子这么浅的!上赶子把自己卖了的。”
李敏愕然,“你说什么啊?什么上赶子把自己卖了。”
“我今早给冷小凤送早饭,她和我说昨晚范主任他们俩口子带着儿子吴冬去找她了。”严虹满脸的不屑,声音冷得像含了冰碴。
李敏先是不理解,然后瞪大眼睛问:“就是那个应该昨天结婚、后来因为范主任被退婚的那个吴冬?在药局工作的?”
“是啊。除了他还能有谁!这一家子都是不要脸的。”严虹忿忿不平地骂了一句。“今天我们科下班早,我就过去找小凤,正看到吴雅和她说话,看小凤那样子是拒绝了吴雅。可我这么一过去吧,吴雅就跟着我们回来了。”
“然后呢?”
“然后没说几句话呢,你就回来了啊。”
“小凤原来不是不同意吗?可怎么突然间改主意了?”
“还用说,哼!你是没留意到,我俩每次买东西,她都酸溜溜的。就是娜娜有时候都羡慕你花钱。”
“羡慕我?你比我买的少了?”李敏瞪她。
严虹眼波婉转,嘻嘻笑着讨饶:“好啦,是我说错了,她是羡慕咱们俩。你看你厉害的那样。”
李敏轻捶了严虹一下,“长个记性。我厉害什么了。那是不是咱倆做了什么又刺激到她了?”
“配眼镜呗。上个月咱倆不是配了副眼镜嘛。你忘记她和刘娜也和我俩一起去的了?”
“可她俩都没配啊。”
“刘娜的眼镜是上班前换的新的。小凤的是攒实习费换的。我记得咱倆选的是最贵的镜片,小凤当时就说够配两副眼镜的了。玻璃镜片又比树脂片还贵的。”
“那她也用不着啊。她弟弟明年就实习了,哥哥姐姐都工作了……唉!她这又是何必!”李敏连连为冷小凤惋惜、替她不值。“医院那么多单身的医大毕业的,不说医大的男生,就是其他医学院本科的也不少。娜娜上回不还说冷小凤愿意和那些男生搭话嘛,她怎么不从那些本科生里的选?”
“要怪就怪刘娜多事儿。要不是她总摆出瞧不起那些男生的模样,或许冷小凤早就选好人了。”严虹口不择言地开始抱怨起刘娜。“她是自己有了好去处,然后就耽误了小凤。我告诉你敏敏,刘娜她姐姐是医大留校的研究生,给刘娜介绍了她的师弟,刘娜都见过人了。病生的研究生,明年毕业。”
这消息大大地刺激了李敏。她带着点儿委屈和不平衡地对严虹说:“彩虹儿,你看咱们一个屋住着,枉我还以为咱们都挺要好的,她俩什么事儿怎么我都不知道。”
“你那么忙,哪里有空儿关注别人的事儿。你算算你自己,哪天不是“上班看病,下班看书”?再说你什么时候有闲心和我们唠闲嗑啦?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的。”
“我现在不是在和你唠闲嗑吗?说,你是不是也在外边有人了?”李敏诈严虹。
严虹脸红,李敏越发地不肯放过她,窜过去就想抓住严虹,严虹绕着桌子躲避,李敏不依不饶地在后面追逐。
追了大半圈没抓到严虹,李敏停下来放狠话:“彩虹儿,你要不和我说实话,我就和你断交。哼!我什么都告诉你了,你居然还和我隐瞒。”
“哎呀,也还没定下来呢,我怎么和你说。”严虹停下来赶紧告饶:“这人你认识的。”
“哼!我没确定时,也告诉你了。你老实交代:姓名、身高、年龄、籍贯,学校还有专业?对了,我认识?”李敏笑的有点邪:“那性别呢?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笃笃笃”的敲门声传来,严虹立即就朝李敏夹眼,“你说是小凤回来了,还是穆杰来找你?”
李敏看了一下手表:“哼,先放过你。等晚上送饭的时候再收拾你。”
“你今晚不用给我送饭。”
正在镜子前面匆忙晃着的李敏回头问:“有人给你送饭啦?”
“反正不用你。你好好逛街去吧。”严虹笑得很促狭。
李敏瞪了她一眼,赶紧去看门,果然是穆杰站在门口,手里提着装保温桶的布袋子。
*
穆杰敲门前就听见屋子里嘻嘻哈哈的女孩子追逐声、笑闹声,伴着板凳的碰撞声。他站在门前等了一会儿,等屋子里的声音静下来才举手敲门。
“进来吧。”李敏笑呵呵地招呼穆杰,好像昨晚的事情没半点儿影响。
严虹拿起饭盒袋走过来对李敏说:“别忘了给我带眼镜,镜架和你一样的就行。”
“一起吃点儿吧。我今儿个带了你的份儿。”穆杰向严虹打招呼。
“不啦。”严虹说着话就走了出去。
穆杰关门,回头就看见刚才还笑得云淡风轻的李敏,转瞬间就没了笑容。得,这是昨晚的事情还没过去,准备和自己要“答案”,刚才是当着舍友的面给自己留脸呢。
可这样表演“变脸”的李敏让穆杰心中暗生欢喜,如此就不怕李敏把自己彻底扫地出门了。
“咳咳。敏敏,昨晚是我听错了。”穆杰决定主动出击。反正决定“认怂”了,还不如干脆一点儿。希望李敏看在自己态度好,能高抬手让自己轻松过关了。
李敏不说话,学他昨天看人的眼光盯着他看。这严肃的小表情落在穆杰的眼里,令他差点儿绷不住地笑起来——没什么威慑力啊。
但他转瞬间想起自己今天该先干什么。
“昨晚是我错了。以后要是再遇到这样意见不统一的事儿,那也一定是我错了。”这话说出来,穆杰就注意到李敏紧绷的脸色有点儿松动。
老天,表哥不愧是表哥,他告诉自己的真是金科玉律啊。
他心里为之放轻松,下面的话说得就说的更顺畅了。
“敏敏,以后咱们定两条家规:第一条你说的都是对的;第二条如果你错了,就参照第一条执行。好不好?要是我以后再犯错,你就用今天我说的话提醒我。”
“你还想再犯错?”
“不想不想。但我也不是圣人啊,犯错是免不了的,所以才需要你时刻地盯着我。”
“谁有空儿时刻盯着你?!”李敏斜睨穆杰一眼道:“还有那什么规矩,你怎么自说自话地定家规?谁要和你定?”
“我给我自己定的规矩。你监督我做到就是了。”穆杰见李敏的脸色基本放晴,知道自己算是闯关成功了,赶紧转移话题。他把手里的布袋子放到桌上,把保温桶拿出来说:“今儿上午我琢磨着包了几样饺子,你尝尝喜欢吃哪种?”
“都有什么啊?”李敏见穆杰愿意配合自己玩闹,开心过后感兴趣地凑过去问。
“猪肉芹菜馅的、香菜馅的、黄瓜鸡蛋馅,还有茄子馅、茴香馅的。”
“茄子馅?”李敏震惊了。
“是啊,我看你还算喜欢吃茄盒,就用拌了一点儿茄子馅。你尝一个喜欢不?这个小饭盒里有醋。是陈醋。”
“为什么用陈醋啊?”
“饺子蘸陈醋比蘸白醋好吃。但陈醋里面有咸淡,饺子馅我就调的淡一点。来,尝一口试试,不好吃就把剩下的给我。”穆杰给李敏夹了一个茄子馅的饺子,极力劝她试试。
小小的白饺子像元宝一样,玲珑饱满。既不像蒸饺的皮子那么干,又不像水饺那样连汤带水的。
李敏小心地蘸了一点儿陈醋,咬掉半个饺子,仔细地品尝味道,唔,能吃出茄子的味道来,但是与茄盒一样好吃。
“好吃。”另外半个也进了嘴。“你这饺子包的好漂亮啊。”
“是吗?我自己也觉得好看。这个茄子馅的同香菜馅的、黄瓜鸡蛋馅、茴香馅都是连蒸带煮的,芹菜馅的是蒸饺。”
“怎么连蒸带煮?”有蒸饺有煮饺,连蒸带煮的做饺子法子,李敏还是第一次听到。
“煮两个开,然后捞到蒸屉上,视里面的馅料不同,再用开水蒸2到3分钟。这样既有水饺的汤汁风味,还有蒸饺的把味道锁住的效果,又不会被水汽影响了口感。”
每样馅料品尝一个后,李敏眉开眼笑。
“穆杰,你可以开家饺子馆了。除了土豆丝,我最爱吃的就是各种馅的饺子。”李敏吃高兴了,就把自己的喜欢告诉给穆杰。
穆杰看着李敏的眼睛都是宠溺的笑,和大哥家的小侄女一样,喜欢吃饺子。诸不知饺子是非常好做的。
他伸手在李敏的长头发上捋了一下,“你喜欢吃,我有空儿就给你包。多吃点儿是对厨子的最大赞美。”
他是通过很用心的观察、从茄盒到丸子看李敏的反应,推算出李敏应该喜欢吃带馅的东西,果然不错。
“嗯嗯。”李敏吃了茴香的换黄瓜的,然后再夹一个芹菜馅的蒸饺。她顾不得嘴里有东西不能说话的规矩,含着饺子对穆杰说:“你要在省城就好了。”
“我争取早点调回来。”穆杰靠近李敏一手用筷子给李敏夹饺子,另一手搂到李敏的腰上。
李敏扭了两下,差点儿从窄窄的凳子上掉下去,但穆杰的手有力地搂住她的纤腰,偏他还一本正经地低声说她:“好好吃饭,不要扭来扭去的,小心摔倒了。”
李敏脸红,她觉得自己脸上的温度能煎饺子了。她期期艾艾地说:“你好好吃饭,手要扶着碗。嗯,扶着饭盒。”
穆杰从善如流地把手缩回来,像没事儿人一样继续吃饺子,心里却如擂鼓一般激荡起来。刚才搂抱住李敏纤腰的左手指滚烫,那柔软又有弹性的感觉,就像昨天早晨揉好的蒸花卷的发面。
*
李敏搁下筷子,哎呀,真好吃,肚子饱了眼睛没饱,太丢人了。
“怎么不吃了?”穆杰诧异。
“吃饱了,已经到食管中段了。” 李敏站起来不再看桌子上的饺子,眼不看心不烦嘴不馋,不馋!
“你也没吃多少啊。再吃几个。”
“不行。”李敏往门边走,走到门那里又转回来。“穆杰,我再吃就得到医院开酵母片了。你下回不准再做好吃的了。我这么吃下去,很快就会120斤、然后130斤,胖得买不到衣服穿。”
“你不胖啊。”
“那是我没像今天吃这么多。我今晚不能吃饭了。”李敏来来回回在屋里转悠,真丢人!居然吃撑了。
“下午多走走就好了。”穆杰见李敏放下筷子,就开启了风卷残云的吃饭模式。
“哎,你慢点吃,细嚼慢咽才有利于身体健康。不嚼碎了就吞进去,会增加胃的负担。”
穆杰见李敏这么提醒自己,就放慢进食速度,“在部队养成的坏习惯,”他晃着脑袋说:“吃饭简直是嚼都不嚼,直接倒进胃口里似的。”
“年轻的时候不觉得,上岁数了胃病就找上来了。能细嚼慢咽的时候,最好还是慢慢吃。”
“好,好,我慢点儿吃。”
穆杰边看李敏遛达边吃饺子,他认为即便不用蘸醋,饺子的美味也不会降低半分。古人真厉害啊,秀色可餐这样的词语都能想出来。看来自己该找时间读点儿诗词什么的了。
“你想什么呢?连醋都忘记蘸了。”李敏注意到穆杰一个饺子接一个饺子地往嘴里塞,根本就没有蘸醋。今天的饺子馅很淡,不蘸点儿醋会差了很多味道的。
“看你啊。秀色可餐。”穆杰脱口而出心里的想法。
“哎呀,你这人!你这人!”李敏跺脚不依,然后拎起两个空暖瓶冲出门去,丝毫不理会穆杰在后面喊她。
穆杰摸摸鼻子坐下来,李敏没带钥匙就走了,自己显然不能离开了。他收回心神开始慢慢地品尝饺子的味道。可是没有李敏在屋里,几种馅的饺子吃起来似乎一样的味道。
*
坐在吴主任的家里,冷小凤看着笑容可掬的主任,似乎自己都不认识这个人了。没多一会儿,范主任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不少的菜和水果。
“老吴,大雅,你俩到厨房帮忙。吴冬,你陪小凤说说话。三啊,你过来把水果洗了。”
吴家的人立即动了起来。
吴冬从心里往外真想对亲娘说声“谢-谢-妈”。从姐姐说说笑笑地带着冷小凤进门,他就觉得如同在梦里一般,手脚放哪儿都不自在,更别提上前与冷小凤完整地说句话了。
幸好有父亲和姐姐在,不然他简直想跳窗逃了。昨晚他还以为母亲是开玩笑,让南下学习的自己能安心;是为了让自己不再想退婚的事情,今天姐姐就把冷小凤领回家了……
他掐了自己的大腿好几次,试图把自己从美梦里叫醒。
“小凤姐,你们吃水果。”满满一大盘子洗好的葡萄、苹果端到冷小凤跟前。吴冬的手里被弟弟塞了一把水果刀。
“哥,你给小凤姐削皮。”
“三呀,你过来把香蕉端过去。吴冬,把你攒的那些邮票,带小凤过去看看。”
提到邮票,吴冬终于找到自己能说的话了。
“我从小喜欢集邮,第一张猴票我都有的。你要不要看看?”
“好。”冷小凤看到吴冬掐了好几次大腿,心里还想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及至吴冬邀请她去看邮票,也算是解脱了吴家人都去厨房、俩人面面相觑无话可说的尴尬局面。
吴冬的房间粉刷一新,大衣柜是新的,床、床头柜、梳妆台,触目皆是新的。但是屋子里没有一丝半点的红色痕迹和办喜事的欢快。
双人床上是半旧的印花床单,被子等也都是平常的蓝色线缇的背面,像军营里那样折叠得整整齐齐的。
吴冬见冷小凤的目光在打量完屋子里的家具后,落在豆腐块一般的被子上,就对冷小凤解释道:“是我弟叠的被子。他参军三年了。说是军营里的习惯。”
“叠的像豆腐块。我们军训结束都没达到这样。”
“你坐这儿吧。”吴冬把冷小凤引导到梳妆台前的皮凳上坐。
皮质的梳妆凳,初坐上去有些凉,但慢慢皮凳的柔软和恰到高度的靠背,就让冷小凤感觉到这梳妆凳的好处。
她靠在凳子上看着在大衣柜里掏摸集邮册的吴冬,要是自己哥哥要是能有这么一套家具,是不是婚事就能顺遂些?
吴冬整整抱出来五本大大小小的薄厚不一的集邮册,摊在床上指着给冷小凤解说。
“这一本是单张的纪念邮票,这一本是历年发行的普通邮票。这本是整联,这本是四联票,这本是我爸我妈和亲戚朋友们帮我要的、盖过邮戳的,多数是海外邮寄回来的。”
冷小凤听着连连点头,拿起最薄的一本翻开起来,心里赞吴冬的邮票分类很有条理。既往在医大读书时,同班同学也有个集邮的,他是所有的邮票塞到一起,乱糟糟的看不出个所以然。
“那个是猴票?这个吗?”
“是啊。这张猴票是80年发行的。名字是《庚申年》。是中国资深邮票设计专家邵柏林根据画家黄永玉的画作设计的。你看着造型和后面81年发行的鸡是不是好看很多?”
吴冬虚指邮票,转身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一个专用的无齿小镊子。
“我拿出来给你看吧。”
“不用。就这样看就好了,来回拿会脏、也可能会折的。”这点看邮票的只是冷小凤听集邮的同学说过。
吴冬见冷小凤不是一点也不懂,立即就高兴起来。他虚指着手底下猴票说:“这一张,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当时是8分钱一张。你猜现在是多少?”
“多少?8块?”
吴冬得意地笑起来:“超过200块了。以后会更高。”
“哎呀,涨这么多啊。”冷小凤捂嘴,差点尖声叫出来。涨了两千五百倍!
“我还有四联和整联的呢。这个猴票是中国第一张生肖票。不论是设计还是印刷工艺,都比后面出的生肖票要好。”
“那你会卖吗?”
吴冬立即摇头:“不会。给我孙子留着。到时候说不定还1万元一张。你看这本,这是整版的64张。”
“那到时候岂不是64万了?”
“岂止啊。没准是120万。我和你说单张的价格不如四联的,四联的不如整版的。这个不是简单乘以4、乘以64的问题。我和你说当初为了买这个整版的,我姐我弟的零花钱压岁钱都借给我了,然后我爸说我乱花钱,要不是我妈拦着,我爸能把我打个好歹的。”
说及这些,吴冬少了很多的拘谨,脸上有了年轻人应该有的光彩。他见冷小凤切实在听自己讲话,就兴致颇高地继续讲下去。
“因为这俩年猴票涨得快,市面上出现不少假票。你知道怎么辨别真假猴票吗?”
*
厨房里,范主任正拉着女儿问话。
“你怎么把小凤哄来的?”
吴雅便把这一上午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末了对亲妈表功道:“妈,你看我可以吧?”
“做得好。你俩弟弟要是像你这么灵活,我这辈子就一点儿也不用担心了。”
“妈,她为什么肯跟姐姐来了?”
“她是谁?”范主任嗔怪小儿子。
小伙子不好意思地挠挠板寸的头茬子,赖皮赖脸地涎笑:“小凤姐。我说错了。妈,人还没进门呢,你就不要老儿子了,你太偏心了。”
“以后也不要你哥的,好了不?赶紧去把你姐夫和你外甥接来。”
“好。”
等小儿子走了,范主任才对女儿说:“大雅啊,这冷小凤肯跟你过来,怕是被李敏和严虹配眼镜刺激到了。以后啊,严虹有十样东西,你就带着她去买五样,明白吗?”
“明白。等会儿你跟冷小凤一起去送你弟弟,回头带她去中兴转转,问问那俩过节都买了什么,斟酌着用你弟弟的名义也给她买了。”
“行。我就说吴冬吩咐我的。妈,你放心,我会办好的。”
“大雅,我和你妈房间的衣柜抽屉里有才发的过节费,那四百块你都拿去。别不舍得。”
吴雅一愣,四百块够干什么的!范主任一捅女儿,吴雅立即就说:“好,我去找去。爸,那四百块得给我一半。”
“行行行,你俩一人一半。”
母女俩别过脸相视一笑,吝啬的铁公鸡终于拔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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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的思念里是那个买猴票的少年。
饿着肚子也要集邮的少年。
愿你在天国安息。
愿你的猴票,最后能落到你侄女的手里。
选择1(二合一)
李敏和穆杰收拾好了以后就往公交站场走。李敏边走边向他解释:“我们多走一站地去始发站坐车好有座,去中街那儿逛街的人多。”
“好,顺便也活动下消消食。”
“都怪你。做那么好吃,还带那么多来。”
“是,怪我怪我。我昨天看你和你那室友处的好,今儿就按你的饭量也给她带份了。”穆杰今儿真按着李敏的饭量给严虹带份了。他自己也撑着了。
李敏嗔他一眼,略过这个话题,和他说下午的安排:
“我们去鼓楼,那里有省城最大的新华书店,各类的书籍都比较齐全。你可以去挑军事类的书。我要先去亨得利眼镜店配眼镜。然后我们看怎么约定个时间碰面。要不你看完书去眼镜店找我?要是我先配好眼镜了,就去军事书籍那里找你。怎么样?”
不怎么样。
穆杰握着李敏的手,调整自己的步幅并配合李敏的频率,他不想与李敏分开行事儿。
“我陪你配眼镜。一个人站着排队多没意思,俩个人还可以说说话儿。”
“如果人多,可能要排队很久的。你不如去书店看书了。”李敏拍拍自己的书包,“我带了新概念第三册可以看的。”
“你背,我帮你看着。唔,你也可以帮我看着啊。再说到书店看书,我可以在你上白班的时候再去的。”穆杰挑眉,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我不想跟你分开。一刻都不想。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李敏脸红,斜睨了穆杰一眼:“我不想。”
穆杰被李敏那一眼看得心脏一缩,他反问李敏:“是不想和我分开吗?” 从中午自己说出秀色可餐、李敏慌忙逃走的行动中,他发现逗逗她、看她脸红、娇嗔自己一句,是人生从未经历过、从未有过的乐趣。
李敏的脸更红了,一甩他的手猛地就往边上走。
“哎,小心一点儿。看踩吐噜了崴脚。”
人行道上的一块地砖,不知怎么少了小半块,然后还洼下去了不少。这要是没注意踩到了,还真可能崴了脚。
穆杰伸手抓住李敏的肩膊,几乎把人提溜起来。俩人之间只有半臂的距离。
长长的发丝被风吹的飘舞起来,从穆杰的耳畔、脸颊、唇边划过,这痒痒的感觉,让他本来就欢快跳跃的心加速悸动。他很想将那几根发丝抓到手里,仔细嗅那带着柑橘味道的清香。甚至想舔舔那飘舞的发丝下,变成了粉红的耳垂味道。
咚咚咚,穆杰觉得自己的心又如擂鼓一般在敲响。午饭后看着李敏对着小镜子涂唇膏的感觉又来了。咫尺之遥的粉面樱唇,就是昨天下午的在商场里描画的妆容。刚才看着李敏一样样地往脸上涂抹的时候,他就在想要是李敏去画画,应该也能画出名堂来。
他记得非常清楚,那个叫什么“粉条”的,在李敏灵巧手指的舞动下,几分钟出来的震惊效果。要不是眼看着她涂抹上去的,他简直不敢相信一个人,能够在瞬间换了一个皮肤的表相。
大变活人啊!
虽然不抹那个粉条也很好看了,但这样的化妆技巧使出来,让他对女孩子多了一分认知。不知道街上那些漂亮脸蛋是不是都是这么抹出来的?
要是她去做昨天那个售货员的工作,也绝对能做好。
还有唇膏,昨天那售货员给她涂了两层红色的,但今天李敏先涂了一层无色的,偏自己还傻傻地问:涂无色的做什么。
如今在阳光下看,晶莹、水润的自然红色,不像珊瑚也不像石榴,像小侄女爱吃的果冻,他突然涌起了去尝尝的念头。
穆杰开始喉咙发紧,口干舌燥的感觉又来了。他立即松开李敏的胳膊,改为与她拉手走。
“好了,我不逗你了。你小心别崴脚了。不然我只好把你背回去,就没法配眼镜了。”
“好坏都是你。”李敏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穆杰宠溺地看着她笑。俩人这样牵手走,拉开了一点儿的距离,穆杰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不再口干舌燥、也不再心跳过速、也不再想入非非了。
可是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愿望,是不想这样正常地走路的。理智约束着他的向往,但心底好像有个小魔鬼在煽动、在蛊惑自己:去尝尝那果冻,去吧去吧。
好好吃的!味道真的好极了……
俩人在始发站上车,穆杰跟随李敏坐到后面。这回他熟稔地伸过胳膊、示意李敏靠过来:“你睡吧,我看着站牌,到了鼓楼那一站叫醒你。”
“你不睡会儿吗?”
“我不睡,我没有午睡的习惯。”傻姑娘,在前线的人怎么可能有午睡的习惯?战事激烈的时候,自己还曾有过两天两夜不曾合眼的记录呢。
李敏有些不好意思,不肯靠过去睡。
“这公交车说不准什么时候急刹车,像昨天那么差点儿碰到头就不好了。睡吧,说不定一会儿排队要很久的呢。”
李敏想想每次去“亨得利”排的长队,再想想每次逛街后的疲惫,小心翼翼地、轻轻地靠在穆杰的胳膊上阖上眼睛。
洗过之后的t恤上,留有淡淡的李敏不太熟悉的洗衣粉味道。她使劲抽抽鼻子,仍是没分辨出来是什么牌子的洗衣粉。但这味道混合着年轻男人特有的干净的体味,在明亮的阳光下,不知为什么让她感到很安心。于是她在开开停停、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恬静笑靥安然沉睡。
穆杰侧脸看着睡沉的李敏,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形成扇状的浅浅阴影,鼻梁上有长期戴眼镜压出来的凹痕。这痕迹虽然用粉细心地遮盖了,但刚才带着眼镜走了二十来分钟,又显现出来。
这不是白忙乎了?!
一会儿等她醒了要不要告诉她呢?
还是不要了吧。
穆杰想不明白这块还要被眼镜遮住的地方,有什么必要去遮掩,索性不再去想。只专心去嗅李敏发丝间的、淡淡的柑橘味,好像没什么消毒水的味道?他半眯着眼睛、略歪歪头,将口鼻贴近李敏的长发。
从车厢的前面看过来,就是沉睡的女孩子恬静的睡颜,而她靠着的年轻男子也有些昏昏欲睡了……
公交车离站开的很突然,车上的人都被晃了一下子,跟着又是一个急刹车,车厢里的乘客就纷纷抱怨起来。穆杰单手搂紧不安的李敏,借机拉开一点儿与她的距离,嘴里安抚她:“急刹车,急刹车,没事儿了。你放心睡。”
李敏呶呶嘴,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反正心头燥热的穆杰没听清楚。但他拉开的那点儿距离,又被无意识靠过来的李敏填补上了。
穆杰不敢再想怀里的香软,也不敢再闻飘浮在鼻端的发丝味道。他极力地扭转脸去看外面的街景。牛仔裤紧绷在身上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真想不明白这东西怎么那么贵。
但穿上照镜子,那显得自己一双长腿笔直有力、超过触目能及的所有男人,甚至可以与这牌子广告上的模特相比的效果,让穆杰当场就痛快地接受了这裹腿的不适。
……
道路两旁的杨树,不停有黄透的大叶子飘落下来,被午后的阳光照成暖融融的金黄色。还有一些带着少半青绿的黄叶,被阳光映照得变幻出深浅斑斓的美丽,也打着旋儿混在纯金黄的叶子里落下。
穆杰突然觉得腿上的伤处有点儿发痒,他不禁就伸手去按了按,然后又使劲地掐了一把,才缓解了那无法抓挠的痒。这让他想起那些受过伤的老兵和野战医院医生的告诫:以后有个阴天下雨什么的,只要变天了,这伤腿就都会有感觉。
自己的身体加装了天气预报的功能?
想到西南的连绵阴雨天,穆杰加重了手下掐腿的力量。罢了,有失有得的事儿,如今拼命才挣得的局面,也容不得自己后退。
想到前线,想到要重新带兵,要带着那些修整了几个月的战士,带着补充上来的、自己不熟悉的“新”兵,穆杰的一颗心就开始忐忑着飞向了西南。他虽搂紧了李敏,却再也不觉得自己提前归队的决定有遗憾了。
自己能争取到的只有这两个月的时间,要在这俩月里,把三个营补充过来的那几百官兵都做个初步的了解。
然后就临近了自己所在的团,再度换上前线的时间了。
还有要额外注意的那另外两个成建制的营,以前是不归自己指挥的。现在自己也要尽快熟悉那些兵、那几个正副连长和副营长。
如今自己升了半级,但自己上面还有正团长,要与这由副团长升上去的团长重新磨合、重新定位彼此之间的上下级关系;要与留任的那个副团长建立新的平级模式;要与三个营长磨合;还要与团政委建立新的工作关系模式……
要做到了如指掌,才能进一步做到胸有成竹,才能在指挥他们的时候,如臂使指……
如臂使指?自己好像有点儿奢望了。这不是自己做营长说了算的时候,穆杰禁不住怅然起来。
难怪人都说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啊。
穆杰的心思又转回到李敏的脸上。樱唇如诱人的果冻,时时刻刻在引诱他去尝尝。而刚才的难堪和尴尬,让他不得不警醒自己,不能看不能想不能闻。
他不得不再度扭过头看街景。
简直是煎熬人、考验人的意志啊!
*
吴家的丰盛午宴已经结束了。冷小凤在午宴上得到了从未体验过的关心、体贴和照顾。这就像前两天在自己家,全家人对自己的未来嫂子那样。她羞怯、忐忑、到心安理得地接收这一切,好像在瞬间就完成了过渡。
她信自己的眼光,认定吴冬是个好相处的人。如果他肯把对邮票的耐心分给自己一半,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
饭后,她抢着去洗碗,吴冬在边上给她打下手。
“你吃饱了吗?”
“吃饱了。”
吴冬也注意到冷小凤在这两小时之间的变化。他觉得过去所有人在自己背后的议论、指点,退婚带来的难堪,夜深人静的煎熬……都在冷小凤冲洗碗碟上的洗洁精时,跟着泡沫一起去了下水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去南京会好好学习的。你在省院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儿,就去找我妈妈。”
“为什么不是找你爸爸?你爸爸是儿科主任,我的顶头上司。”冷小凤打定主意与吴冬相处,就把自己的心里想法告诉他。
“如果你有什么东西想给我爸爸、或是与他交换的,你可以找他;要是你想寻求帮助,找我妈。找我姐也好使。我弟明天就回部队了,他要在省城,喊他做什么都可以的。”
“喊你呢?”
“我要是在省城,自然为你做什么都可以的。”
冷小凤转过脸,看着吴冬的眼睛说:“你最爱的是邮票吧?”
“是。”
“如果让你在我和邮票之间,只能选择一个,你怎么选?”
怎么选?
吴冬觉得冷小凤好像递给自己一把尖刀,一边是自己爱了十二年的邮票;另一边是带给自己希望、能让自己重新坦然走到省院同志面前、甚至更骄傲地走到省院所有人面前的女孩子。
矮小、温柔的团团脸女孩子,脸上似乎还带有一丝稚嫩,像那些才从卫校毕业的小护士。她严肃地仰着脸、瞪着大眼睛、抿着嘴,在等着自己的选择——
捅死哪个都舍不得!
他闭闭眼睛,再度睁开的时候,眼底是一片清澈。
“小凤,我家现在不缺钱花。就是以后邮票再升值,那也是留给孙子辈的。若是你想保管,结婚以后就交给你了。”吴冬生怕冷小凤不高兴,还接着补充道:“一会儿我把定邮票的本子给你,年底你去姐夫他们单位,把这一年的邮票领回来。对了,每年十一月初预定下一年度的,你记得到时候拉着我姐姐一块去,让她交预定款。”
冷小凤欣慰地笑笑,继续若无其事地冲洗碗碟。那么贵重的东西,自然得结婚以后,才能交给自己保管了。
但是吴冬交代的让他姐姐出预订款,让冷小凤的心里涌起暖流,这是个明白人,没让自己垫付。她没话找话道:“你姐夫在邮局工作?”
“是啊。我常去买邮票,我爸跟看贼一样地盯着我。后来还是我姐夫的爸爸,给他讲了很多集邮的好处,说集邮也是变相的攒钱,他才不阻拦了。
后来我姐夫他爸爸与我爸相交莫逆,俩家相处的也好,就成了亲家。”
“噢。是这样啊。”
“你知道他拿什么事儿说服我爸爸的吗?”
“什么事儿?”
“□□期间,曾出了一张纪念邮票,名字是‘祖国山河一片红’,这张邮票上的台湾是白色的。虽然上面立即就下令回收,但还是有少量邮票流了出去。数量非常少。那张邮票在很短时间内,在国际上就涨了几十万倍。有价无市。”
“这么厉害?”
“主要是政治因素。清朝有发行过一张邮票,现在称其为‘龙票’,因为存世稀少,也是有价无市的。或者说有卖的我也买不起,那是大收藏家的事儿。
我收藏了一张介绍龙票的剪报。有空儿拿给你看。”
“好。”
冷小凤将洗好的碗摞去一边,吴冬慢慢擦水后收进碗橱。
当冷小凤要去刷锅时,吴冬拦住她说:“你来擦水,那锅太油了,我来刷。”
“你会刷吗?”
“怎么不会。家里这些重活儿、脏活儿都是我和我爸爸分担的。把围裙给我吧。”
“都有哪些是重活儿、脏活儿啊?”冷小凤解下围裙递给吴冬。
“买菜勉强能算上。买粮买油买肉买鱼一定是。洗衣服、拖地、做菜、刷锅。”
“哪还有轻活儿了吗?”
“有啊。叠被子、收衣服、做饭、洗碗、擦灰。”
冷小凤莞尔,这可比自己家的男人什么都不做好太多了。
“东北男人很少像你家这样做家务的。”
“我爸是上海人。那边男人做家务是传统。我叔比我爸做的还好呢。”
“倒没看出来主任是南方人。”
“他来东北久了,我妈妈当初压着他跟广播学说话,口音什么的就改掉了。”
“怪不得主任的普通话讲得字正腔圆的。”
*
客厅里,吴主任按耐不住几次想探头去厨房那边看看,几次都被范主任强按下去。
“就是饭碗多几个,也用不着刷这么久啊。”吴主任小小声嘀咕。
“爸。我哥和小凤姐说话呢呗。要不咱们这么多人在家,他俩也不好再回去看邮票了。”
“就你什么都明白。”吴主任笑着斥老儿子。
“爸,老弟说的有道理,你是关心则乱了。”
“三儿呀,你和你爸把你外甥送回去吧。你姐夫也该去值班了。”范主任给拌嘴的爷俩派活儿。
“我哥的那些行李怎么办?”
“医院出车送他们去车站。一会儿我给车库打电话,让司机上来帮忙拿一下,小东西我和你姐姐帮着拿下去就是了。”
吴雅站起来说:“你和你姐夫帮忙把你哥哥的那大箱子拿下去,我去个洗手间就到下面看着。妈,差不多该让司机过来了。孩子就先放在这儿让他睡。爸,你和我妈帮我看一下午呗?我俩晚上过来吃了饭再抱回去。明天就不过来了。”
“行啊。”吴主任抱着怀里睡得正香的外孙儿回主卧房。
范主任点点女儿的额头:“你呀,哪里都得听你的。”她虽这么说,还是过去打电话去了。
那边郎舅俩把一个行李箱拖出来。
“三啊,我自己拿就行,也没多沉的。”
“你别闪腰了。我姐会骂我的。还是咱倆抬吧。”
*
车到鼓楼,李敏被穆杰摇醒。她从书包里掏出眼睛戴上,跟在穆杰的身后下车。过了马路走近亨得利眼镜店。三层的老式小楼,在二楼和三楼之间悬挂着黑底的大招牌,上面的金字被太阳照得耀眼。灰白的汉白玉建筑基石,还有门口被摸出润泽光泽的台阶,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老字号骄傲的历史。
“眼镜店里的人可真多啊。”
多的是带孩子来配眼镜的父母。穆杰看看人头攒动的拥挤,什么时候戴眼镜的人这么多啦?记得自己上学的时候,同学里没有近视的啊。
“咱们上三楼。”李敏在先,穆杰紧跟。狭窄的木楼梯,陡直。要是有两个胖子迎面,非得有一个退回去不可。
三楼的人就少了很多了。
李敏等了好一会儿,才逮住了一个刚空闲出来的营业员,赶紧对他叫道:“你好,我想要玻璃镜片。近视的。”
“这边。”营业员示意他们跟着走。隔着柜台绕了小半圈,营业员停下说:“这里都是玻璃的。有国产的、日本和德国进口的。玻璃的透光率好、稳定,但是偏沉、碎了容易伤着人。”
“我知道。我要戴上手术台的。”
“做手术用的啊。那你是多少度?要不要选加膜的?加膜的一幅镜片要加多一百块,但是更不容易磨花,这层膜加在靠眼镜那侧,万一碎了,碎片也粘在膜上,基本不会伤到眼睛。”
“要加膜。这是验光单,上个月在这里配的眼镜。这两个验光单子都要再配一副玻璃镜片。”
“你想要那种镜片?这个国产的,最便宜,一副眼镜不到一百块。这个是日本的,介于国产和德国的之间。这两种都是德国进口的,价格贵,但是度数准,透彻,是所有玻璃镜片中最好的。
你看这蓝汪汪的像是在水里,这绿油油的像是在森林里。这两种镜片,哪怕戴的时间长了,眼睛也不容易疲劳。”
“选德国蓝色的。镜架要最轻的。有哪些种?”
“这几款都不错。都是进口的。又轻又结实,但我觉得不如你脸上戴的这半框的好看。不过玻璃镜片必须要用全框的才安全。”
“两幅都要这种框。都加膜。”李敏选了浅蓝灰的板材框,戴上给穆杰看。
“怎么样?好看不?”
穆杰实在分辨不出来。遂建议她:“要不你挨个试试?”
李敏把几种颜色的板材框逐一对着镜子试,“这个吧。这个浅紫蓝色也和镜片的颜色接近。”
“行啊。两副框都一样颜色吗?我给你开单子,到那边交款后再拿给我。”
“要一样的。什么时候能取?”
“你要不着急就多等几天,等店里休假的老师傅回来给你磨。稳妥点儿吧,怎么都要一周以后才能取。行不行?要是着急,今天多等一会儿也行。我找经理给你批一下,加个塞。不过现在这些年轻师傅,一般都是磨树脂镜片熟练。”
“等吧。反正我还有一副备用眼镜。麻烦你让老师傅帮我好好磨,这两副眼镜都要戴上台去给病人做手术的。”
“好嘞,你放心,我在这单子上做标注。做手术可是救人性命的事儿。我们店你就放心吧,百年老字号了。你过来取燕京之前打这个电话问一下,报上这串号码,就能查到做好没有。”
“好,谢谢你了。”李敏接过取镜单、装到自己的镜盒里。她这眼镜盒,同时还担任着大额钞票的钱包功能。
两副眼镜一千块出去了,穆杰假装没看到价钱。
*
俩人出了眼镜店往不远处的书店去。与此同时,冷小凤与吴雅手挽手笑着从中兴商场离开了。俩人各提着一双装有长靴的鞋盒。
与严虹和李敏买的靴子是一个牌子。
选择2(二合一)
李敏在书店买了《神经外科解剖学》、《神经外科手术径路》,《磁共振成像原理附病例解析》以及《ct 影像解剖学 》、《ct影像诊断指南》。预定了一本《最新临床用药指南》第二版,要预付全款。最后还给严虹代买了一本《产科重症监护手册》。
穆杰看着哪一本都要百八的专业书,叹口气对李敏说:“当大夫真不容易。”
“是啊。单靠教材讲的那点儿是远远不够的。上周连着做了几例开颅,我觉得自己该对神经外科投入多一点儿的精力。今天上午去看了脑膜瘤术后的那个小姑娘,她恢复的很不错。”
说到脑膜瘤的患儿,李敏兴奋起来。
“陈院长说了要是没什么意外,后天就转到普通病房。”
“那太好了。”
“穆杰我跟你说,第一次带上单目镜做手术,就只有4倍的放大倍数,但那感觉也太美妙了。原来不甚清楚的纤细的颅神经和血管,也都变得清清楚楚。可就是只有一只目镜,让人恼火。”
“你是说一个眼睛里的视野是放大4倍的,另一个眼睛里的没放大?像单筒的望远镜?”
“是啊。”李敏忍不住开始抱怨:“我们做实验早都是双目镜的显微镜,遮上一只眼睛我更不习惯了。都不能判断我手里的止血钳子,到底距离术野里的血管有多远。
也不知谁定的设备,简直拿大夫和患者开玩笑。
两只眼睛反应、判断都更快、确定位置更准确,偏只给一个眼睛的。你不知道我戴上那目镜后多紧张,生怕碰到不该碰的地方,也怕跟不上陈院长的速度。”
“陈院长什么反应?”
“你指得是戴单孔目镜?他好像已经习惯了。”
“要不你把自己的不适应和他说说,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好建议。要是没有,你就多戴几次练习适应了?”
李敏连连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看看怎么把那目镜借出来练练了。
*
穆杰提着李敏的那重重的几本大部头,在军事区逛了一大圈却什么都没有买。“这里的书,王府井的那个书店都有。需要的我在京城买过了。”
“那就回去吧。那钱你带回去给战友加餐。”
“好啊。去哪里坐车?”
“咱们往那边总站走,一站多地不到两站的,比咱倆一路站回去强。那些书提着也很沉的。坐车也要快一个小时呢。”
虽然几本书都由穆杰提着,但李敏也知道那份量。
“好啊。我听你的。”穆杰立即跟着李敏往总站走。
李敏这两天不知听了多少遍那几个字,她才不信穆杰是没有主意的人,不过是用这样的玩笑话、小事儿哄自己高兴罢。但不管怎么说,李敏觉得这几个字听到耳朵里,还是心情愉悦的。
她与穆杰手牵手,背着阳光往东走。一路上见到不少在道路两旁等公交车的人,每路车的站牌子下面,都聚集了不少带着大大小小孩子的家长,多数人手里还提着大包小包的。自己和穆杰这个年龄,实在是不好意思和他们抢着上车、更不可能有位置坐了。
“任何时候来鼓楼,都是有这么多人。所以不是非来不可的时候,我是不来这里的。”
穆杰点头,“那个书店办理预购的店员,与你很熟啊。”
“他啊,与谁见第二次面的时候,都能说出上一次见面的情景。如果你明年来找他,他就会说:我记得你,你陪李大夫来定过《用药指南》。”
“噢?他有这么好的记忆力,去做侦察兵就好了。可惜他那眼睛有点儿问题。”
“他那是斜视。小的时候早点戴眼镜或者做个眼科小手术,纠正一下就好了。”
“现在戴不可以吗?”
“基本没可能靠戴眼睛纠正了。可以手术治疗的。我和他提过一次。他说这么些年也习惯了,不耽误吃不耽误上班的,不碍事儿就不想手术了。到底是眼睛啊。”
“到底不好看啊。”作为英俊倜傥成员组的代言人,穆杰很为他惋惜。
李敏却笑着说:“他还对严虹说呢,媳妇都娶到手了,更不用做了手术了呢。”
穆杰哈哈大笑,“这人倒是实在。”
*
俩人在公交车上晃悠了快一个小时,才回到省院。下了公交车,穆杰就对李敏说:“我包了很多饺子,放在冰箱里冻着呢,一会儿给你送点儿来。”
“不要。千万不要。我今晚一口也不能吃了。你不要拿美食来诱惑我,万一胖了,我以前买的那些衣服,就都穿不进去了。损失太大,我承受不起。”
穆杰见李敏不像是说假话的模样,只好耸耸肩说:“要不晚上出去多跑两圈?”
“明早跑吧。现在已经有点儿累了。咦,今早怎么没见到你跑步呢?”
“我和那谁往早市那边去买菜去了。”
“柴主任也跑步?”
“他骑车,我跑。回来的时候正好让他驮菜。”
俩人说着话就到了寝室门口。李敏掏出钥匙开门,只转了一圈门就打开了。屋里有人。李敏当先推门进去,见冷小凤俏生生地站在地中间,才套上的那双高跟新靴子,有一只拉链还没有拉好。
“回来啦。敏敏。”冷小凤拉上新靴子的拉链。“这是谁呀?你还没给我介绍呢?”
“穆杰。冷小凤。”
俩人相互问好后,穆杰把那几本书拆开包装绳,放去李敏的书架上。
“敏敏,是你男朋友?”冷小凤追着李敏问。
穆杰的耳朵几乎竖起来,他就想听听李敏的回答。
“是啊。”李敏应了一下,立即就转了话题:“这天穿靴子,你不热吗?”
“我试试而已。那售货员说有什么不对的,可以拿回去换。我和吴雅一人买了一双,便宜了十块钱还送了两双毡垫。你看我穿着怎么样?”
冷小凤真的很高兴。这么贵的靴子,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能拥有。
“漂亮,特别好看。”李敏真诚地夸赞。
穆杰听到那个简单的“是啊”,回头就看到李敏带着娇羞和骄傲的神情,这几天勉强李敏认可自己的努力,一下子就见到了成就,他乐得仿佛和授勋那天一般。激动、悸动等种种的兴奋,让他有一脚踏进云端的感觉。
“穆杰,我们去洗手。”李敏搁下书包,从床底下拿出脸盆和香皂盒。
“好。”
“小凤,我没带钥匙,你等我回来再走啊。”
“我不出去的。你不用着急。”
*
屋里只剩了冷小凤一个人。她穿着高跟靴子踱到李敏的床前,看着李敏书架上新添那几本书,眼里又涌上羡慕。
她伸手把李敏书架上、医药代表送李敏的、那个白色带红十字的小药箱抱在怀里。打开见里面的大格里,整整齐齐地放着羽西的三色眼影盒、两支粉条、两只睫毛膏,分别为羽西和娇兰的;
该放体温计的地方,摆有眼线笔、唇线笔、两支眉笔和眉梳,还有一支新唇刷。大格里还放有她熟悉的、没用多少的娇兰香水午夜飞行,以及一瓶新买的羽西眼霜。
刺目的是那一排唇膏——羽西的就有4支,其中三支是新添的。
冷小凤只觉得“轰”的一下,热血涌上她的脸。没想到李敏昨天买了这么多的羽西产品。
她小心把李敏的东西原样放回原处,恋恋不舍地又看一遍李敏的书架,低着头回到自己的床前。她在心里暗暗安抚自己:那本《ct影像诊断指南》自己暂时还用不到,其它的那些上千元的专业书都和自己无关。
可再怎么安慰自己,得到新靴子的快乐一下子就不见了。
她怏怏不快地把靴子脱下来,也没心情等李敏回来,好给李敏炫耀才买的羽西新唇膏。她退回床上想拉上床帘,又下地把暗锁锁回去,让李敏在外就能推开门,听得李敏回来的脚步声,她“唰”地一下,把床帘合拢了。
严严实实没有一丝缝隙。
李敏走在前面,手里拿着毛巾和香皂盒,穆杰在后端了大半盆的凉水。俩人进门见冷小凤拉上了床帘,就都是一愣。
穆杰放下水盆提起饭盒袋,对李敏说:“我先回去了。”
李敏从书包里摸出钥匙,跟在穆杰的身后出门,在门口把暗锁状态恢复,才轻轻地在外面锁上门。
她送穆杰到了楼梯口。穆杰伸手拦住她说:“不要下楼了。晚上真的不吃了吗?”
“不吃了。”
“饿了怎么办?”
“喝水啊。”
穆杰表示自己不能理解。“明早想吃什么?”
“你明早过来和我一起去食堂吃早饭吧。你不用很早来的,我们7点10分到食堂就可以了。”
这是要告知省院的那些单身汉她有男朋友了?!
刚才那简单的一个“是啊”,已经在穆杰的心里种上了狂喜的种子。但跟着因为寝室、水房都有人,他不得不把自己的喜悦压下去。如今这个邀请合着那个被强压下去的“是啊”,在寂静无人的走廊里,如同滚雪球一般把他的喜悦放大了无数倍,变成了不可抑制的狂喜。
“好,我听你的。”穆杰说完这两日的口头禅,然后像要做贼一样,快速往四周扫视了一圈,他看着空荡无人的楼道,突然伸手把李敏搂到怀里。
“敏敏,敏敏。”他好像是无意识地在呢喃李敏的名字。
他觉得自己能够在最好的青春年华里,心无旁骛地努力,是因为这个女孩儿没出现;他觉得自己从南到北几千公里,就是为了遇见这个让自己魂牵梦绕的女孩儿。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让自己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时刻就想把她揽到怀里、揉进骨子里的女孩儿
此时此刻的喜悦,让他感觉像心田里瞬间开满了鲜花。而花丛中就是这个诱惑了他五天、让他心神不宁了五天、让他魂不守舍了五天、让他在每天清晨顶着表哥的嘲笑眼光、尴尬去洗内衣的精灵。
他低头凑向那果冻一般的樱唇。
果冻一般柔软的感觉。真像极了小侄女的果冻啊。软软的清甜的。他曾经在小侄女的邀请下品尝过一次。但怀里女孩儿的双唇,还微微有点儿凉,像极了才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果冻。
双唇接触的瞬间,穆杰注意到怀里的女孩子略带惊讶的表情、紧张得睫毛都在颤抖了,但她却任由自己搂紧了她的身体、任由自己的唇印在她的唇上。
李敏阖眸轻轻地伸出手臂环抱向穆杰的腰部。在李敏的双臂碰上他的腰侧、及至手臂搭上他腰背的瞬间,穆杰受到了更强的刺激。
李敏这顺着本心的、自然而然的动作,让他明白在这由自己发动的追逐里、不是自己始终在唱独角戏;他钟意的、倾心的女孩儿,不是一直在逃避、在抗拒自己;这一个小小的动作,让他明白怀里的女孩儿给了自己恰当的、足够的回应。
这种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刺激类似触电,让穆杰更加激动起来,他感觉全身的皮肤都在瞬间绷紧,他觉得全身的血都沸腾起来,所有的感觉都在向唇部集中,叫嚣着让自己加深与这柔软微凉的樱唇接触。
这也让他本能地想把人搂得更紧、想得到更多更多,让他忍不住想向那块清凉甘甜的深处探寻。
“吱嘎”门推响的声音。三十多年的单身宿舍楼,每一间房门的开阖,都免不了要发出这样的声音。刚刚靠到穆杰胸前、感觉到滚烫温度的李敏,立即如同受惊的小鹿一般想推开他。
但穆杰的手臂如同钢铁般禁锢了她的身体。
“有人出来了。快放开我。”李敏急得声音都在颤抖。
穆杰不是没听到门响,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用舌头寻找那让自己的火热身体向往的清凉中。李敏的话如当头棒喝,让他立即松开了自己的手臂。
果然是有人出来了。沓沓的拖鞋声由远而近。
李敏慌张起来,转身就往寝室逃。那匆匆的脚步,表明她已经顾不得走廊地面的坑坑洼洼了。穆杰站在楼梯口,看着李敏如受惊的兔子般逃窜,那突然歪斜了一下的身影,让他本能地想追过去扶住她。及至看到李敏的胳膊,在空中胡乱地挥舞着、挣扎着扭了一下纤腰站稳了。
还好,没有崴到脚。穆杰的一颗碰碰乱跳的心,由嗓子眼儿回去本来的位置。他刚刚迈出去的脚步也收了回来。
可他的心是想追过去的,哪怕再与她说说话也好。但寝室里那合拢的床帘,打消了他这个念头。
他站在那里等着李敏回头,只要回头看自己一眼就下楼。可慌张到用钥匙找不到锁孔的李敏,被从里面打开的门拉进去,只来得及给他一个惊鸿回眸的侧脸。
开门的是冷小凤。她在帐子里闷头掉了两滴眼泪后,立即想到自己的做法太欠考虑了。这不是撵人吗?这是要得罪李敏啊。她匆忙换好了衣裤下地,把穿了一晚一天的衣服塞盆里,抱着盆来到门口。
悉悉索索的钥匙响动在门外,可是就不见门锁被打开。
冷小凤忍不住打开门,伸手把李敏拽进去。“敏敏,你怎么啦?做贼了?”
李敏的手还在抖,与抖动频率差不多的是她心。她勉强镇定自己,居高临下地睥睨了冷小凤一眼,本能地回了她一句:“你才做贼了呢。”
冷小凤看着李敏涨红的脸、还有都不正眼看自己的眼神,往后退了一步。果然李敏生气了。她略咬唇,心知必须要立即解开与李敏的这个结,不然自己没法在这寝室住了。
“敏敏,你生气啦?你知道我昨晚值夜班的,下夜班也没换衣服。你刚才回来的时候,我也是刚进门没多一会儿。所以我才趁着你去洗手间,到帐子里换衣服的。”
李敏的心思现在哪在这儿啊,朝她摆摆手,就往自己的床边走。“我没生气。你去洗衣服吧。”
冷小凤含糊地应了一声出去了。
李敏经过镜子,看到镜子里面的自己脸颊红的像要滴血。她伸手摘下眼镜,拿起镜子仔细端详自己。却见镜子里的人双眸水润,闪烁着激动、快乐、兴奋的光芒。
唯一的遗憾是唇彩有些脱样了。
她暗暗地懊丧起来,一定是在街上走的太久,不知道什么时候碰着了。哎呀,中午的把鼻影和唇妆都弄得好好的啊。怎么鼻影一点儿都不见了。
哎呀,自己这个乱糟糟的样子,一定都被穆杰看得光光的了,丑死了。
他怎么也不提醒自己一声。哼!李敏气哼哼地把镜子扣回去,心说以后再化妆,可得随身戴着小镜子和眼影唇膏什么的,要时刻小心、及时补妆了。
楼下又响起了悠扬的口哨声《九九艳阳天》。李敏顾不得再想自己的妆容,也顾不得戴眼镜就扑到了窗口。她迅速地趴在双层窗户的木框上,顾不得那些粗糙的木刺,可能会剐了她心爱的黑色羊毛开衫。
她的眼睛里只有站在夕阳里的、含笑的穆杰,一手提着装保温桶的布袋子,另一手在看到李敏出来后,立即向她做了一个飞吻的动作。李敏羞的立即缩回头,等她再把头伸出去想看穆杰时,穆杰的口哨声和人影都消失了。
穆杰端进屋的大半盆洗脸水,静静地照出妆容不整的俏脸。李敏找了一支圆珠笔别住挽起的长发,对着水盆晃晃脑袋:钗横鬓不乱。她的手指在水面轻划,点着水里的人影笑着自言自语:“鬓挽乌云香腮雪,一丛梅粉褪残妆。”然后细致地将脸上的脂粉清洗干净。
她对着镜子先把羽西眼霜薄薄地点了一层,然后再把美加净珍珠霜,仔细地涂遍全脸。末了看着镜子里脸颊红红的自己,微微一笑,真应了后半句的“涂抹新红上海棠”了。
李敏往自己的杯子里续了一些热水,一口、一口地慢慢喝尽,然后给杯子里又倒了半杯热水。把钥匙塞进牛仔裤,打开门端着盆出去,回身用脚勾上了门。
冷小凤和另外几个人在水房里洗衣服。李敏躲开冷小凤的那侧,在水龙头下把洗脸盆清洗干净。她正想端着半盆水回去,冷小凤叫住她。
“敏敏,把你的洗脸盆借我投衣服吧。”
“行啊。”李敏把洗脸盆给了冷小凤,空着手回去寝室。她反手锁上门,拉上床帘,开始换衣服。但跟着她的手就僵住了。
冷小凤刚才说谎了!这一认知比看到冷小凤用拉上床帘的行动撵穆杰更让她气愤。——什么她在床里面换衣服,谁换衣服能不锁门,反而把暗锁打开、推门就能进来。
李敏冷笑着换了一身轻松的运动服,然后到门口把反锁的门锁打开,保证外面的人用钥匙能开门后,开了灯缩回床上,抓起下午才买的新书,靠着被子看起来。一会儿的功夫,她就把对冷小凤的不满抛到脑后,认真地沉浸在《ct 影像解剖学 》这陌生的领域里。
*
穆杰心潮澎湃,一路吹着口哨回到501。柴主任听见穆杰的口哨声,拿着一本厚厚的书走出来,他看到穆杰就忍不住地笑起来。
“穆杰,你挺美的啊。”
“是啊。表哥,我告诉你啊,大事儿已定啦。明早我和李敏一起去你们职工食堂吃早饭。”
“昨儿个你们不是去过了吗?前天你也去过了,有什么稀罕的。”
“那怎么一样呢!昨天还有她宿舍别的人呢。”穆杰把保温桶放到厨房,兴奋地喊柴主任:“二哥,晚上给你煮小米南瓜粥如何?”
柴主任拿着书走到厨房门口,“是给我煮吗?我是顺带着的吧?”
“看你说的。你吃不吃?不吃我就不煮了。李敏说她今晚不吃饭的。哎,二哥,你说这不吃饭行不行啊?人是铁饭是钢的。”
“行,怎么不行。女孩子都怕胖,三天两头就会饿自己一顿。十天半拉月的就得量量体重和腰围。别说一顿不吃,就是连着三天不吃也不稀罕。那小米粥你还是煮吧,再蒸点儿芹菜馅饺子。我今晚不过去老丈人家,得留在这面值二线班。”
他看着高大魁伟的穆杰,终于憋不住地笑起来。
他的表情落在穆杰眼里,让穆杰诧异下在心里升起了怀疑:“你这笑可不是好笑。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柴主任憋不住还在继续笑。
穆杰恼火了,伸手抓住柴主任的前胸衣服:“好好说你笑什么。不然你现在是秀才遇到兵了。”
柴主任打掉穆杰的手说:“你是高级知识分子,别整兵痞子那套。我问你你就是这么一路回来的?道上没遇上什么人?”
“遇上了也没人认识我。怎么,我脸上开花了。”穆杰伸手摸摸自己的脸。
“去洗手间照照镜子去。你还美呢。嘴上都带幌子了。”
穆杰三步两步地窜进了洗手间,他对着镜子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嘴唇,像上了一层薄薄的红色亮釉,但两边嘴角的遗漏,恰好在自己的嘴上映出了李敏唇形的大小。这种不均匀的红色光泽,可不是带了幌子吗?
他半倾着身体,脸快贴到镜子上了。他用手指头虚虚地勾划着唇上红色的轮廓,勾了一圈反向又划了一圈,但就是舍不得将口红擦掉。
他心里眼里甚至镜子上,满满都是果冻般的樱唇,还有那香甜微凉的感觉。他一手捂住又开始砰砰乱跳的胸口,一手的食指开始在镜子上描画,因为他怕自己不小心擦掉了嘴唇上的红色。
柴主任走过来,把穆杰春心萌动的蠢样,看了个完全。忍不住开口嘲笑他道:“你还不赶紧洗干净了,这幌子带着好看啊!还是你舍不得擦掉?”
穆杰头也不回地继续照镜子,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嘴唇上的红色怎么好看,理直气壮地呛声道:“我干嘛要洗?我就是舍不得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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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飞行vol de nuit
1933年,雅克·娇兰创作了此款香水。
这款香水的灵感来自于他的朋友法国作家安托万·圣埃克絮佩里(antoine de saint-exupéry)所写的一部小说。
午夜飞行香水是献给具有冒险精神的女性,如同当时著名的女飞行员海伦·波切(hélène boucher)一样,血液中流淌冒险的激情,内心却清晰地知道如何在男人世界中立足,以女性之美征服世界。
好像这款香水已经很难找到了。
***
唐朝诗人王淇的《春暮游小园》
一丛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靡花事了,丝丝夭棘出莓墙。
这里把前两句拆开引用了。
选择3(二合一)
冷小凤洗完衣服回来,见李敏沉浸在书本里,便默默地把衣服晾晒了,然后拿着李敏的洗脸盆出去端回来大半盆的清水,一半倒进她自己的脸盆里,然后将两个半盆的清水挨放着。
“敏敏,快吃晚饭了。一起去吃饭啊。”冷小凤看看时间,忍不住发出了邀请。
“你自己去吧。我中午吃多了。”李敏看了冷小凤一眼,然后又把精力集中到新书上。
“我给你带点儿粥?”冷小凤有些忐忑、小心地问李敏。
“不用,谢谢了。你赶紧去吧。哎,对了,我中午打了两壶热水,你记得打水。”这回李敏连眼睛都没抬了。
“好。那我吃饭去了。”冷小凤答应了一声。她感觉到李敏对自己生分,但她觉得这时候再说什么都是画蛇添足。她试试几个热水瓶,拿起了一个空壶,抓着自己的饭盒袋出去了。在她身后,李敏撇撇嘴下了床,怪不得刘娜总看不上冷小凤,看看她打水都只拿一个热水瓶,晾个衣服下面都不知道用盆子接水。沥沥拉拉的弄得一地的水。
真不知道她都在想什么呢。
她一边腹诽冷小凤,一边拖干净地上的水滴。把冷小凤的洗脸盆、洗脚盆,都摆在衣服下面接水。然后把自己的脏衣服按在洗脸盆里,带齐了东西,出门洗衣服去了。
晚上只有李敏和冷小凤在宿舍里,俩人闷头去看各自的专业书,谁也不抬头说话。好像是在阶梯大教室里的感觉一样。无论是李敏还是冷小凤都没去动闹钟、设置休息时间。
起风了,风吹得窗户在摆动。跟着雨点噼啪地落下来。李敏离窗户近,她站起来关好两层玻璃窗,顺手看了一下手表。快十点半了。烫脚。她兑好热水、戴上耳机、开始烫脚。冷小凤默默地跟着李敏的行动,也戴上耳机烫脚。
*
501里,穆杰把手里的书阖上,跟柴主任一起把家里的门窗都关严实。
“你腿疼?”柴主任早注意到了穆杰一直在按、掐伤腿的动作。
“也算不上是疼。反正就是酸酸痒痒的感觉不舒服。”
“唉,你这还是年轻啊。你真没伤到骨头?”
“擦着骨头过去的。好像刮伤了一点骨膜吧。”
“你啊你,这样你还跑什么步。伤筋动骨一百天。”
“二哥,我过了一百天了。我这样再躺在床上还不得招人嘲笑的。好胳膊好腿的。”
柴主任为自己表弟叹气。那表面的荣光都是拿命换来的。
“我说穆杰啊,你下次修探亲假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既然你和李敏定了要正式处了,是不是找个时间去见见她父母?”
穆杰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我看看吧,先巩固巩固。再看走之前、有没有合适机会向她提。”
“你别觉得见父母是小事儿,要是她父母否决你了,你这事儿就悬了。但你要不去见她父母,以李敏的年龄,她父母必然要张罗给她介绍对象了。”
柴主任的这话穆杰是深信不疑的。那天打长途电话,他无意中听了一个全场。如今自己在李敏父母那里最难过去的应该是要重返前线吧!
可是自己不能不回去的。
——不然那血海深仇会一辈子沉甸甸地压在自己的心头,让自己寝食难安。而且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也马上到了收获的时候了。
柴主任看穆杰的样子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问了一下,李敏的父母好像都是工程师。如果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或许他们未必会很反对你们的。”
“希望吧。”穆杰没少见那些被对象、被青梅竹马分手的战友。他摆出一个奄奄一息的悲哀表情,然后又满怀期待地抬起头问:“表哥,你以后会把娇娇嫁给我这样处境的军人吗?”
柴主任犹豫了一下,再想开口说话的时候,穆杰抬手阻住了他。“表哥,你不用安慰我。”柴主任那刹那间的犹豫表情,穆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的情绪可就真有点儿低落了。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果她父母反对、如果她听从父母意见,我尽力争取了也不能挽回,那我余生想起来也不会后悔。
但我回去就不是五年前那个需要带兵往前冲的连长了。虽说我还是在第一线,但是危险度已经大大地降低。要是我这个级别的人捐躯在西南了,怕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小打小闹、小规模的、简单的狙击战了。”
更多的,穆杰就不能与表哥透露了。西南战场早就是国内各军区轮换进行实战练兵的阵地。他是因为考上研究生未分配回原军区、才有机会再度踏上那片热土。而他所在的军区,能在西南停留多久、能不能有机会在西南再停留两年,都是未知数。
想建功立业,也得有那个机遇的!
“睡觉吧。”
“你先睡吧,我再看会儿书。”柴主任有些后悔自己说了那话,还不如让穆杰好好高兴一宿呢。但思及穆杰最后那句话,隐隐又觉得穆杰很有机会。毕竟那场自卫战已经是建国后最大的一次了。柴主任不觉得最近二三十年还会再来那么一次。
*
第二天早晨起来,李敏发现夜里不仅下了小雨,而且气温还降了很多。她自己出去跑了一圈,发现早锻炼的人,还没有平时的一半多。
洗簌过后,她开始犹豫起来,穿什么好呢?最后她选了那件鸡心领的红色开司米羊毛开衫,戴了母亲送给她的细的不能再细的一根黄金颈链,配了黑色纯毛料的一步裙,肉色丝袜,黑色的细高跟鞋。就是手里要提的饭盒袋和整体的形象不搭配。
6点50分了,冷小凤看着站在镜子前面还在化妆的李敏敦促道:“敏敏,差不多了,够漂亮的了。吃饭去啊。”
“你先去吧,我要等穆杰过来了一起去。”
由于有昨天拉上床帘的事儿,冷小凤也不好意思深问穆杰是什么人,便讪讪地拿着水浒和饭盒袋自己走了。
李敏又在镜子前面消磨了一会儿,拉开窗户往楼下看,却看到穆杰已经站在楼下了。她看看手表,差1分钟7点。想想拿出娇兰的香水,在耳后、手腕处分别点了点。然后探身出去朝楼下喊:“哎——”
穆杰本就盯着李敏寝室的窗户呢,见她探下头就缩回去,想着她会马上下来,那想到李敏会朝自己招手、让自己上去呢。
可这招手像冲锋的号角响起,他立即往楼梯那儿跑去。李敏只来得及把自己的小小化妆盒收拾好,外面就传来了叩门声。
李敏拉开门,穆杰呼吸有点儿急,带着丝丝的凉气立在门口。他一眼扫清了屋子里的情况,四个床帘都敞开着,没有别人。就一步跨进了寝室,回脚将屋门踢上,长臂一探就把眼前这惦记了一夜的可人儿搂到怀里。
“敏敏、敏敏,如今我可算理解为什么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语了。”穆杰呼吸的热气就在李敏的耳畔,醇厚的声音像要蛊惑李敏。
李敏被他锢得肋骨疼。她用双手抵住他的前胸,把自己的身体拉开一点儿距离,红着脸问他:“你怎么来这么早?”
“我想你了。”穆杰应了一句,就忍不住低头去探寻女孩的樱唇,继续昨天被打断的那个浅吻。
……
直到李敏喘不过来气、呜呜地挣扎起来,穆杰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的嘴唇,人却被他紧紧搂在怀里。
“别动。让我抱一会儿就好。”
李敏伏在穆杰的肩头,手指下隔着t恤都能感觉到穆杰强健有力的心脏跳动。在这静谧中,她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她觉得自己现在的心律一定增加50%以上了。
热血涌上俩个年轻人的脸。
俩人的心跳都非常剧烈。穆杰身体的异样,更让俩人都感觉到不自在和尴尬。走廊里的开门声、关门声、脚步声,由密集到稀疏,再到后来完全没有了……
俩人就那么紧紧地搂抱着。
又靠着门站了一会儿,李敏抬腕看了一下手表,说:“我们去吃早饭吧。”
“好。”穆杰靠着门,不错眼珠地盯着转身去拿饭盒袋的李敏。有点儿凌乱的黑色长发散在红色的毛衣上,紧裹着身体的黑色短裙、款摆的纤腰、裸露的小腿,细细高高的鞋跟,好像一步步都踩在他的心尖上。
这样的背影、这样的视觉刺激,加深了他尚未完全消散的激动。他接过李敏的饭盒袋,忍不住再次把人搂在怀里,深吻下去。
俄久俩人再度分开,李敏伸手指抵住穆杰的嘴唇,“不许再……”
“好。听你的。咱们吃饭去。”穆杰主动打开门,但看到锁门的李敏光着的俩小腿,忍不住开口提醒她:“今天降温了,外面挺冷的。”
“嗯,我知道。早晨出去跑步发现了。所以我特意换的这裙子。这是毛料的,厚实、暖和。”
再厚实、暖和也只遮掩了大腿啊。膝盖还露在外面一大半呢。
“我穿了羊毛衫的,不会冷的。咱们走吧,再不去,早餐就凉了。”
小腿露着,管穿毛衣什么事儿。穆杰实在想不明白这里面的逻辑。
*
俩人去食堂的时间有点儿晚,一路上不停地遇到从食堂吃完出来的人。认识不认识李敏的人,都能看到她挽着一个陌生的英俊男子、且俩人的十指醒目地交扣在一起。细心的人还会发现李敏微肿的双唇、那男子发自心底的、愉悦的刺目笑容。
都是成年人,看了这些哪里有不明白这俩人关系的。
“小凤,那是李敏的男朋友?”
“是。”冷小凤对这样的问话,只有一个简单的回答。
“哪儿的?气势好足啊。”
“我也不清楚。”
“你还不清楚?你们一个寝室住的。”
“真不清楚的。骗你们做什么。李敏也没要我保密。我们这俩天上下夜班错开了,所以不大清楚。要不你们谁回去问问吧。”
大家都提着热水壶想打开水,谁愿意走回去讨人嫌呢。但李敏有男朋友的事儿,在早饭后,该知道的就都知道了。
*
“冷不冷?”穆杰舍不得这十指相扣的感觉,但又想把李敏微凉的手包裹起来。
“不冷。往年这个时节也是这么穿的。”李敏小心翼翼踩实了,才敢迈出另一步。
食堂的地面是水磨石的,踩湿之后特别滑。该死!今儿个不该穿高跟鞋出来,忘记食堂地面的德性了。她把身体的一半重量压到了穆杰的胳膊上,敛声屏气地慢慢移动。穆杰接受到李敏紧张的信号,立即就近把她安置到空桌坐下。
“我去买饭,你吃什么?”
“半个馒头,一个鸡蛋。你拿这个饭盆装一份粥。”
“好,我知道了。”穆杰拿着饭盆饭盒、捏着李敏用花花绿绿的塑料纸折叠的小钱包走去窗口。
“一份粥,一份咸菜,两个鸡蛋,三个馒头。”
李敏的饭盒里只有一个羹匙,那一双筷子还是穆杰昨天特意留给她的。两个人开始花样地换着使用羹匙和筷子。你用羹匙喝粥,我用筷子夹咸菜丝,然后再做交换。彼此默契的配合,宛如这样做了无数次。
同样是一锅熬出来的白粥,竟然让这俩人吃出琼浆玉液的美好来,把周围所剩不多的看客噎得直伸脖。m的,不是都说创伤外科的那个女大夫没男朋友吗?可看这俩人吃饭的架势,还不知处了多久呢。
*
舒院长和妻子早早就到了陈家。这个院落就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里面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甚至哪块檩子是后换的、有什么特点,他都知道的很清楚。在他的心中,陈家养父母是比自己亲生父母还亲的人,陈文强也比那些同胞的哥哥姐姐不差哪儿,陈家就是他自己的家。
不过他是相对寡言的人,不喜欢把自己的私事往外说。很多人以为他与陈文强的关系仅止于是好同学,好到能穿一条裤子的好同学。实际他俩小时候的衣裤都是一样的,有没有混穿过,估计他们自己也是不知道的。
“小舒回来啦。”陈妈妈每次见到他,用的都是回来啦。这让他更觉得亲切。
“嗯,回来了。我和老楚看市场有卖花鲶子,还特欢实的,就买了一条。中午让文强给您炖花鲶子吃。”
“那可好。小楚快进来吧,小尹一早就惦记着你呢。连你侄女都说,要是你在她就可以现在吃葡萄了。”
“陈妈妈,我这又带了葡萄,侄女想吃就给她吃呗。”
“小尹说她吃了水果就不吃饭了。还说葡萄含糖高,他是大姑娘了,要学会控制体重。”老太太唠唠叨叨地说了一串,满脸都是慈爱的笑容。“这也就是亲妈,你们都看着小尹生的我孙女。要不然连葡萄都舍不得给孩子吃,还不得让人说是后妈虐待孩子啊。”
陈文强两口子走出来。小尹上前接过部分蔬菜和鱼,俩人往厨房去,假装没看见老太太把水果袋子里的葡萄拿出来了。
“陈妈妈以前不这样啊。”
“最近开始惯孩子的。也不管孩子要求对不对,要什么给什么。”
“也没什么影响。高三就没什么假期了,明年大一岁,怎么都明白事儿了。”
“是啊,我就盼着她早点明白事儿。这几个孩子,各个都懂事,唯独到她操不完的心。”
“老小呗。要没你家闺女在,我家那俩在家里也混着呢。一说给妹妹做榜样,就不用再多说一句了。”
俩个女人碎碎地说着孩子,预备中午饭。老太太悄悄洗了一盘葡萄送去孙女那儿。写大字的老爷子从眼镜上方看了一下,继续练自己的大字。舒院长和陈文强坐在老爷子的书房里聊天。
陈文强就与舒院长说起母校的事情。舒文臣等他说完了才斟酌着说:“老邱给我打电话,我说你现在管着医疗,让他和你联系,我还真不知道是为了明年的实习生的事儿。”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觉得接受他们的学生来实习,顺便挑些好苗子。让李敏这样的多几个,三年以后咱们外科基本就能建全乎了。”
“你倒挺欣赏李敏啊。”
“她最近跟我上了几次手术,我熟悉啊。我和你说医大今年分来的这些,我问了各科主任,反应都很不错。比其他学校的本科生强出不少。实习的事儿,你是什么意思呢?”
“宿舍楼。”舒院长轻拍木沙发的扶手,最后决定先给陈文强透点儿信。就把江砚找傅院长的事儿,挑能说的告诉给陈文强。
陈文强立即急急地说道:“那咱们就申请先建单身宿舍。”他拽着舒文臣到老爷子的书案前,抓了一张纸,提笔在上面画。
“你看省院现在的单身宿舍,咱倆都去过的,一层楼阳面可以有12个房间每屋8人,北面9个房间,两个厕所两个水房。还有一个正对楼梯的大房间,这个咱们直接在中间砌墙,变成两个偏小一点的房间,这就能装下168个学生和4个带教老师。
依我看咱们就在目前的单身宿舍楼前起一座6层楼,现在单身的医护、进修的医护、还有实习生都能装进去了。
然后把筒子楼里的住户搬去现在的单身宿舍,和那些在单身宿舍占房子的一起住。接着扒了筒子楼,在筒子楼的那地方建职工宿舍楼呗。”
舒院长略皱眉头,仔细想想陈文强说的也不算错。“六层的宿舍楼盖完,起码就明年五一以后,再扒筒子楼,我怕上冻的时候,第一新楼未必能建完,第二未必能干到够入住的标准。”
“怎么要等到五一才能建呢?明天就让基建队进场,先在宿舍楼前挖地基,怎么上冻以前最少也能建好两层了。是不是?等明年开化了,再赶一赶,还不在清明前建好了啊。”
老爷子搁下笔说:“小舒,你看他几十年一直是这么急性子。不过我这回支持他。这事儿值得抓紧办。要是你们申请批文不顺利,就和我说一声。
如果今年能赶出来一个月,明年就宽裕一个月。住单身的那些年轻人不怕的,但是拖家带口子的,要是房子没干透,还不是过去能烧大炕的时候,明年很可能就不能搬进新房子了。”
舒文臣赶紧就说:“申请建独身宿舍,安置实习学生和来省院进修的医护人员,省厅应该不会有什么阻碍。万一遇到危难我们的,一定会和您说。不过在筒子楼旧址建集资楼,就要看政策是否允许了。”
老爷子是一个思想开明的人。他沉吟了一会儿说:“现在好多单位都没什么余力建职工宿舍。这几年工资涨了不少,奖金也发了不少,依我看这集资建楼的事儿,早晚会放开。
你们倒不如以试验的名义递申请,还容易批准些。”
陈文强就说:“先建单身宿舍楼,这个没什么可说道的。集资楼的可以元旦后再申请。或许明年有新政策了呢。”
舒文轩笑笑,觉得陈家父子说的很不错。今年能赶一个月,明年就多出来一个月的时间。午饭后他就给傅院长打了电话,让他通知江砚做好进场的准备。然后他又通知院办主任,明天上午开院长办公会议。
*
陈文强见舒文臣把事情都布置下去了,立即就把自己想弄儿外科和神经外科的事情说了。这事儿不仅需要跟省里要进人的指标,还要在新宿舍楼里留出足够的房间。
“文强,你的神经外科准备放哪儿?”
“先放在创伤外科里呗。我准备明年老梁去了普外科接老程任主任后,创伤外科基本就不再接收普外的患者。”
“那你的儿外科呢?”
陈文强呲牙。“胸外科好像都比儿外科好弄起来。”
舒文臣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想法,感情他前几天不停地往儿科跑,儿外科就是个幌子——俩患儿都属于神经外科的病种。
什么时候陈文强也开始有心计了?一定是当了院长助理以后的事儿。舒文臣不由地为自己给他争取来的官衔感到自豪和骄傲起来。
看吧,果然到了哪个位置上,就会从哪个位置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关于先建独身宿舍的想法,明显就更适合省院现有的局面。跟着舒文臣又为陈文强惋惜,儿外科还是要建的,不然省院还是名不符实的省级医院。
可到底该怎么建,是先把儿科移出去建儿科中心、还是把内科移出去建内科中心,舒文臣觉得自己还要多考虑一段时间。
毕竟内科的肿瘤治疗、心血管系统方面的疾病,占据了越来越重的份量。
选择4(二合一)
等李敏和穆杰慢悠悠地、配合默契地吃完早饭,食堂里已经不剩什么人了。
“拿回宿舍再洗。得赶紧去打两壶开水,不然来不及了。”
“好。我背你下楼?”穆杰跃跃欲试。
“不行。让人看着像什么样啊。”李敏今天的脸颊,始终如涂了胭脂一般。“我忘记食堂的地面沾水就滑了。”
出了食堂,两人加快了脚步。到了宿舍楼,穆杰看着李敏又是小心翼翼地看着落脚点,那谨慎的模样,让他担心之余也好笑。觑着没人,他一把将李敏抱起来。
“哎呀。你”李敏吓了一跳。
“这样还快点儿。”穆杰抱着李敏径自上楼。
李敏搂着穆杰的脖子,坏心眼地提醒他:“五楼呢。”
“抱得动你,不会摔着的。”穆杰横在李敏腿弯的手还提着饭盒袋,随着他脚步的加快,里面的羹匙叮当与饭盒撞击着给他伴奏。
楼梯没人,不等于五楼的楼道里没人。穆杰假装没看见,李敏窝在他怀里,使劲勾住脚上的鞋子免得掉下去了。俩人就这么到了寝室门前。
李敏两脚着地就赶紧用钥匙开门,好像后面有饿狼在撵她似的进了屋。穆杰把桌子上的水壶掂了掂,拎起一个的半壶的问李敏:“这里的水倒哪儿?”
李敏赶紧将几个水杯摆好,“平均分。”
热水都倒进水杯,李敏也换好了运动鞋。俩人拿着三个暖水瓶下楼了。
*
等他们提着满壶的热水回来,严虹带着一个年轻男子坐在宿舍里喝水。那人李敏果然认识。是她们去外地实习时候的、那里的普外科带教老师,也是医大毕业的。
“潘老师好。什么时候来省城的啊?”
“昨天到的。听严虹说你当外科大夫了?可以啊。实习时我就觉得你的基本操作是这一期最突出的。这是你男朋友?”
“是。穆杰。这是我们实习时候的外科老师,潘老师。”
“潘志。”
俩大男人握手问好。
有了潘志在,虽然刚下夜班的严虹一脸疲惫,但穆杰也没有马上离开。
“昨晚生了几个?”李敏问严虹。
“十二个。就一个剖腹的是男孩。其余十一个顺产的全是女孩子。”
“哈哈,风向换啦。”李敏想起产科那生孩子一悠一悠的总结就想笑。
“可不是怎么地。有个想生孙子的老太太,听说前面已经生了好几个女孩子了,居然跑到办公室问我能不能让她儿媳妇晚点生,好生个男孩。今早儿还在哪儿遗憾,没让儿媳妇做剖腹产呢。不然准保也是孙子的。”
“你怎么说的?”李敏饶有兴趣地问。
“我要有那本事我还不上天了啊。”严虹悻悻。她接着问李敏:“我给你留的纸条你看了没?”
“什么纸条?我没看到啊。在哪儿?”
“放你枕头下面了。”
李敏赶紧伸手去枕头下面摸,严虹在她刚展开纸条就走到她身后。李敏迅速地读完,回头看了潘志一眼。
“你别想让我就这么放过你。”李敏对严虹做个凶巴巴的表情。
严虹搂住李敏小声恳求:“这不是节前才接到他的信要来嘛。其实这事儿我也一直在犹豫着。然后你30号夜班,1号也没机会。不,我说错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起。好敏敏,你看在我都坦白的份上,从宽处理好不好?其实我现在也没确定呢。”
“哪儿不合适?”
严虹叹口气说:“进省城难啊。找时间我和你细说。他除非考研,再就是调进咱们医院这条路了。但他连续两年都没考上了。你觉得该怎么办?”
“那他想怎么办?”
俩女孩子挤在床头那块儿,拿着一张纸条叽叽喳喳地咬耳朵。那纸条明显与潘志有关系。饶是穆杰自诩听力视力都是一流的,但是不会读唇语,仍旧是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潘志却坦然笑着对穆杰说:“她们女孩子的要好,那是什么话儿都能商量的。如果是你我被这样的好友投了反对票,那是比父母反对都严重的事儿。”
穆杰故作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难怪自己觉得哪里不对劲呢。李敏他们这一届还有不少男同学分到这家医院,他一个男老师怎么就一大早来女生寝室了。原来潘志在这屋里和自己是一样的身份啊。
他拿出侦察连的精神,没用几分钟就把潘志问个掉底,连潘志为自己进省城发愁的原因都问明白了。
无它——英语太差,毕业时考研就拖了后腿。最近连着两年考研都折戟在英语上。
穆杰嘴角抽搐,简直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好。就考研的那点儿英语要求,这得多不开窍的脑袋,才能七八年都学不透一门功课啊。这人还就比自己小了一岁不到。
潘志好像看透了穆杰的内心,苦笑着对他解释道:“我家虽在镇子上住,但我们兄妹几个都跟着我妈妈,属于农村户口。我当年是从县中学考上医大的。我们中学在县里排不上号,81年还都没有正经学校毕业的英语老师。到高三了,给我们派了一个退休的俄语老师来给我们上英语课。
幸好81年高考英语总分只有30分,我闭着眼睛乱选,也得了几分。也幸好那时医大的分数还没抬起来,比省师范的还低,只要够本科线就能进去。可之后上了大学我就一直被英语拖后腿,怎么也追不上。”
穆杰理解他说的状况。他自己在大学教书的亲哥也是因为英语的原因,才没有继续深造。可自己也是上大学以后,从26个字母开始学的。但这话就不能说,太容易刺伤人。
唉!谁都有为难的科目。
*
“你要不要睡一会儿?”李敏问严虹。
严虹为难地回头看了一眼潘志,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先与李敏说潘志要问的事儿。
“我说你一夜没睡,上午就好好补觉,让潘老师在这看书。我和穆杰也坐在寝室看书,中午一起吃饭如何?”
外面天阴阴的,李敏想留在寝室里看书,她不想出去、出去了也没地方可去。下午她还想睡一会儿,晚上要值夜班的。她看严虹有点儿舍不得潘志离开的模样,正好自己也不想穆杰离开,现在留下了潘志,下午也就能留穆杰。于是就提了这么一个对双方都好的意见。
“好。”一夜未睡,严虹真觉得自己有头重脚轻之感了。“中午让他请你们到外面吃饭。”
“行。四海酒家,好好宰他一回儿。谁让他做老师的勾引女学生了。给你,这是我昨天给你带的书。只是眼镜要久一点儿才能取,能磨玻璃镜片的那老师傅休假去了,这个票你收好。潘老师是普外科的,我这书架上的书,随他找一本看吧。”
“回头我再给你钱。谢谢你,敏敏。你真太好了。”严虹抱住李敏。
“去,别抱我。抱你的老师去。你当我不明白啊,你还假装说犹豫。小骗子。”李敏挣脱严虹的搂抱,伸手扭住严虹的两腮往外拉。
“哎呦,疼疼。快放手。我错了。”严虹的两手急扒李敏的手求饶。
俩男人立即把视线转过来,不知道俩女孩子怎么动手闹上了。但一看就是严虹理亏在先的表现。
李敏松了手,不理揉着脸蛋喊疼的严虹,对穆杰招呼道:“咱倆去洗饭盒。”
*
“穆杰,你上午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要是你不方便我在这儿,我就回去我表哥家,晚上给你送饭。”
“那倒不是的。”李敏就把自己和严虹商量的事儿说了一遍。连她所知道的潘志的为人、能力都告诉给穆杰。对于李敏安排的在宿舍看书,他没有任何反对意见。可惜就是还有俩大活人在,不得再亲芳泽。
“想什么呐。”李敏用胳膊肘撞他一下,这幅神不守舍、魂游天外的样子,哪有初次见面的威慑威势了。
“想你呢。”穆杰见水房没人,俯在李敏的耳朵边说了几句,李敏瞬间连耳朵带脖子都红了,然后拿着洗好的饭盒先走了。
穆杰笑笑,快速把饭盆等洗了,赶紧追了出去。还好还好,李敏在走廊里一步只移动三寸地等着他一起进屋呢。
*
被李敏和严虹都忘了提起的冷小凤,早饭后才回到宿舍,就被找上门的吴雅缠住了。
“小凤,到我家去看书吧。我爸爸书房里的儿科书多着呢。一会儿你们寝室回来人,你想安静看书都做不到的。”
三说两说的,吴雅字字句句都能说到冷小凤无法反驳的点子上,最后冷小凤只好换了衣服,又跟着吴雅走了。
到了吴家,冷小凤才发现吴家父子都不在,只有范主任一人坐在客厅的窗前在看书。
“小凤来了啊。”范主任从摇椅上站起来,招呼冷小凤。杏黄的新开司米羊毛衫,洗得发白的旧牛仔裤,半旧的白色旅游鞋和裤子一样是干干净净的。就是手里的旧书包,也是洗得干干净净的。她心底暗生好感。除了个子偏矮一点儿,娃娃脸的冷小凤,整体蛮招人喜欢。
“范主任好。”冷小凤显得很拘谨。
吴雅给冷小凤倒了一杯水,如同连珠般地说道:“妈,小凤要在宿舍里看书。她们那宿舍楼都几十年了,无论那屋开个门、楼道里走个人,别的屋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哪是学习的地方啊。我死拖硬拉地才把她拽过来。
书房里我爸那么多书,我们都不是儿科专业的,我爸那些宝贝早晚都是小凤的,还不如在家看书了。妈你说是不是?”
范主任笑着点点头:“小凤啊,你要看书学习就过来。你们主任别的没有,这些年的儿科专业书、临床杂志攒了不知道多少。哪怕是最新的儿科杂志,他这里也是一本不缺的。
这干临床啊,就是一个经验总结。有空儿你把80年往这么十年的儿科杂志上、提到的疾病和病例总结,全部都仔细地看熟了、琢磨透了,这水平就只比主治医高,不比他们低了。你跟我过来看。喜欢看哪本就先偷偷装一本在书包里,看完了再换,你们主任也不能每天点数的。”
吴雅却对范主任说:“妈,你和小凤看书我就不打扰了。我回家带孩子了。”
“你等等,去把我床头柜上的那两条丝巾拿过来。你和小凤一人一条。”
吴雅笑嘻嘻地答应了,跑去卧房拿丝巾。冷小凤更拘谨了。她红着脸推辞:“范主任,昨天吴雅姐给我买了不少东西了,我不能再要了。”
“傻孩子。这算什么哪。我这辈子就生了一个闺女,然后你姐姐又结婚了。往后啊,你得空儿了就常过来,有她的就有你的。你要不过来,我可不给你留啊。”
吴雅拿着两条丝巾过来。“小凤,你喜欢哪个。”
冷小凤抿嘴笑而不语。但她眼里的向往和欢喜,都落在了范主任母女俩人的眼里。
吴雅就抖开洋红色为基调的那条,三下两下给冷小凤围上,然后拖着她的手到镜子前面。“小凤你看这条怎么样?我觉得这个红衬你的脸色,而且这上面的黄色,又比你身上的羊毛衫只浅了一点点,正好能配到一起。妈,你说是不是?”
“是。搭配的是挺好的。”范主任赞了一句。
镜子里的小姑娘的脸红了,在丝巾的映衬下显得更娇嫩了。水汪汪的眼睛里,好像氤氲了什么。
“妈,那这条蓝绿的就归我了。我回家换件衣服再戴。”
“行,你回去吧。今儿个阴天降温,也不知道还下不下雨,别把孩子往外抱了。”
“嗯,肯定不往外抱。他奶奶看得紧着呢。”
吴雅走了,冷小凤独对范主任就更紧张了。但范主任给她找了最新版的《儿科急诊学》。
“先看这本吧,把这个吃透了,收进来什么急危重症患儿、你都不麻爪之后,在科里的地位自然就上去了。不过这本你不能拿走了看,你们主任每天都会翻翻的。”
冷小凤小声地道谢。范主任安顿她就坐在书桌前看书,叮嘱她觉得暗就开灯,然后就回去客厅窗前,窝在摇椅里继续看她自己的《最新临床用药指南》了。
俩人一个在书房看书,一个在客厅看书,整个屋子里静谧无声,落针可闻。许久以后,范主任才揉着发酸的脖子从书本上抬起头。她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似乎才想起冷小凤在书房里看书呢。她拍拍脑门嘲笑自己:一看到有用的,就忘了家里的正经事儿。这么重要的事儿都能忘了,可见自己现在是老糊涂了。
她去厨房洗了串葡萄放到餐桌上,再去书房喊冷小凤。
“小凤啊。看了俩多小时了,休息一会儿。出来喝点儿水。”
冷小凤恋恋不舍地把书放下,跟着范主任出来。
“今年的葡萄甜,来,尝尝这个巨峰好不好。哎呀,我忘记你们小姑娘都喜欢酸甜的玫瑰香了。我再洗一串玫瑰香去。”
冷小凤有了昨天中午的洗碗过程,就跟着范主任去了厨房。“我来洗吧。”
“行,你洗吧。”范主任利索地把东西交给冷小凤,自己站在边上与冷小凤闲聊。“你们主任一早带吴冬他弟弟去了批发市场,他想买些吃的给首长和战友带回去。他们爷俩从那边直接去火车站。你们主任要送他上火车的,最快也得下午两、三点才能到家。今儿个中午就我们娘俩在家,你喜欢吃点什么,我来给你做。”
“我……”冷小凤非常不好意思。她想说自己回食堂吃,但在范主任慈爱的、盼望的眼神里却干嘎巴嘴说不出口。
范主任继续说道:“家里也都是平常的东西。为过节准备了不老少,可是这转眼的功夫,家里就剩我老太婆一个了。凤啊,今天中午就和我一起吃饭吧。”
范主任的哀兵政策立即就得到了冷小凤的点头允诺。
“不过我也不太会做饭。你不要嫌弃我做的不好吃啊。”
冷小凤赶紧摇头。“我不会做饭。以前是我姐姐帮我妈妈,后来姐姐读卫校去了,我也上高中住校了。只有这两年的寒暑假回家,才勉强给我妈妈打个下手。”
范主任倒没想到冷小凤这么说,但她还是和蔼地笑着对冷小凤建议:“那咱倆包饺子吧。省得炒菜咸了淡了的,不好吃还麻烦的。过节包饺子也应景。但今儿个是中秋节,这家里人要是少了吧,不仅没了过节的气氛,更让人觉得凄凉了。”
范主任管说,冷小凤管点头,俩人一个吃巨峰一个吃玫瑰香地聊着天,还聊得挺好、气氛蛮融洽的。
“凤啊,咱们再看会书,十一点半开始包饺子,好不好?”
“好。那我进去看书了。”冷小凤挂念着看得正入迷的急诊抢救病例,立即站了起来。
“去吧。好好学。”范主任摆手让冷小凤去看书,自己去厨房先和面、再拌馅、择芹菜。肉馅是老儿子出门前剁好的。芹菜也是他一早跑去早市买的。
这孩子,离家三年到底懂事儿了。
部队果然是锻炼人的最好地方,也不愧大熔炉的称号。任在家怎么不爱学习、怎么调皮捣蛋,扔进去三年都脱胎换骨了。想到老儿子把高中课本都带走了、还要在部队里考军校的打算,这前后明显的变化,让范主任的脸上情不自禁地带出了微笑。
自己进去一晚,这个家反而更好了。这十天啊,三个孩子哪个都有了长足的进步。自己真不用像以前那么担心孩子长不大、不担事儿啰。
***
四海酒家的老板很给李敏面子,给他们四人安排了一个小包间。还很热情客气地说:“李大夫喜欢吃什么,我让大厨亲自给你掌勺。”
潘志把菜牌交给李敏,“李敏你来点菜,不用为我们省。”
李敏挑眉看严虹:“都你们啦。”
严虹不甘心地抱怨:“敏敏,你都掐过我了。”
李敏笑笑放过了这一茬,转而与穆杰商量着点了两荤一素,俱是四海酒家做的不错也很实在的菜。潘志看看又添了一个红烧鱼,又让严虹点。
李敏赶紧说:“潘老师,够了够了,我们就四个人。”
“那就再加个酸辣土豆丝和糖醋里脊。严虹说你爱吃这个。穆杰,酒水咱们喝什么?”
穆杰若有所思地看向李敏,这潘志是冲着李敏来的吧?这好像不是普通的随便吃个饭了。
但李敏从潘志叫出酸辣土豆丝,就再不肯说话啦。虽然潘志是她们到外地实习的那家医院的住院总,但带她们那四人实习小组的带教老师还挺认真挺负责的。所以她在实习时与潘志的接触并不多,也没有任何超过师生关系之外的接触。她不觉得潘志有知道自己偏爱什么的理由。
李敏的回避和穆杰若有若无的防备,都落在有心的潘志眼里。严虹见李敏不肯说话,就伸手拉拉潘志的衣袖。于是潘志也不再勉强,笑呵呵地自圆其说:“六个菜图个吉利,六六大顺。”还与穆杰商量着要了六瓶啤酒。
不同于毫无准备的李敏和穆杰,潘志这次来省城是早就做好了要与李敏好好聊聊的准备。只不过1号晚上,他被几个老同学灌醉了,昨天才到省院这边。幸好他前面写给严虹的时间就是2号到省院找她。
等见了严虹以后,潘志才知道李敏的具体现况。忍不住倒吸几口气:毕业才多久啊,李敏居然有机会做胃穿孔修补术、还能开颅了,特别还跨科去做了剖宫产的术者。
多好的机遇啊!真是同人不同命!
然后他没费吹灰之力,在严虹的空闲时间里,顺带知道了穆杰的情况。
好让人羡慕的一对。但这种情绪一掠就过,他再不是刚上中学那时候了。生活早教他明白了“与其临渊慕鱼、不如退而结网”。所以他这次来省城,是为了自己能进省院探路的。
他不甘心在那个烟雾笼罩、连卫星在地球上都找不到的城市里过一辈子。所以他大学毕业以后,哪怕面对别人介绍的、再好条件的女孩子了,他也不肯处对象安家。他要考回到省城、要留在省城、做省城人。让那些嘲笑他是农村户口的县中学的那些同学,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他还是81届那个最优秀的、唯一考上本科的佼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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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的新生儿落户政策没修改之前,孩子的户口都要随母亲。
即便父亲是城镇户口,但母亲是农业户口,孩子仍然属于农村人,得不到商品粮的供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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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标题党了。但是这个医科五年制的实习学生,年龄在22周岁以上了。不违法。在附属医院和教学医院,常见这样的事情。辅导员和女生谈恋爱的也很多。现在仍是幸福快乐地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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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1
潘志和严虹是老乡,一个县里出来的。不过严虹是在县一中读书、全县最好的重点高中,父母亲也在县政府上班。因着这一层老乡的关系,在严虹过去医大教学医院、也就是他所在的那家市医院实习外科的那半年,他利用普外科住院总、教学秘书的身份,给了严虹很多的关照,比如安排适合的手术上台、在实习考核上有偏颇、以及写实习鉴定。
严虹原以为她毕业后还要“哪儿来回哪儿去”、回到那个卫星都找不到的重工业污染城市。所以在实习的时候,她对额外照顾自己的老乡潘志、清秀的外科住院总留了心。她想着自己以后回到家乡、要是能留在市医院,那潘志无疑就是一个好选择。但单身的潘志除了在工作、生活等方面照顾她,就是勉励她好好复习功课,准备考回医大读研。
她也没想到自己会因为实习成绩好、意外被留在省城。她更不知道自己也是因为省院需要外科女大夫、而留下来的候选者之一。
从她得到派遣函,用学生时代的那最后一个假期回家探望父母、顺便去市医院看潘志后,潘志就对她热情起来,差不多每周都会给她写一封信。她不是没想过、也不是没想明白这里的道道,可这些她宁愿留在心底,也不想和任何人说一句。
*
不等上菜,潘志就开始向李敏打听省院外科的事情。从各科主任到大夫,尤其着重在陈文强这个负责外科医疗的院长助理身上。
潘志这么急迫的举动,让穆杰多少放下了心。一个人有所求,又知道把自己的所求明明白白地摆在台面上,虽然吃相难看了点儿,但怎么也比暗地里画圈、让他周围的人防不胜防要好很多。
穆杰一想到潘志是为了与李敏做同事而来,不由自主地就有些厌烦。在他心里,潘志这人削尖了脑袋地往省城钻,虽说人都要往高处走,他理解他的追求,可是对比自己那些递交血书上战场的学长和同学,他不想与他深交。
偏潘志还在那里拉近与李敏的关系:“李敏,你实习那时候,我是外科的教学秘书,帮着安排一些杂事罢了。我并没有直接带过你,以后可别再叫我潘老师了,还是叫师兄吧。”
严虹在一边跟着紧点头。
叫师兄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李敏从善如流地改口称其为潘师兄。然后把自己知道的外科所有的人和事儿都合盘端出。但她本就是一个上班才两个月的新人,又不热衷人事的交往,比严虹能告诉给潘志的也没能多很多。但潘志这人在市医院那般复杂的人事关系里、游刃有余地呆了四年,他还是从李敏的话里提炼到有用的信息。
潘志问完他自己想要的,见穆杰也不那么防备他了,心里笑穆杰当兵久了太直白,心里想什么脸上就露出来了。但还是用歉意的口吻解释:“穆兄,让你见笑了。我今年考研失败,也是三而竭了。我是没勇气再试了。好在我才通过了中级的答辩,差不多新年前就能拿到中级资格证书。也算是有了一个调动的基本资格。
我打听了一下,往省城调需要有指标的。每年上半年的指标偏松快儿一些,到下半年就基本冻结了。正好我到明年七月也够了五年,单位也不会再强制地留我了。
唉,你在军队不知道,像我们这样属于“哪来哪去”地区的,即便考研了,都有可能被单位要求签下毕业了要回去完成五年工作的保证,不然考研的介绍信是开不出来的。”
穆杰直接点头说自己不懂地方的这些。
*
菜上的很快,味道也很不错,老板确实让大厨动手了。几人说笑着边吃边喝,气氛也还算是融洽。严虹一直笑着看潘志向穆杰、李敏劝酒,时不时地帮腔几句,换回李敏给她斟满啤酒。
“彩虹儿,你今天下夜班,你可以敞开喝。我今晚值夜班,要是带着酒气接班就不好了。”
至于穆杰,他直接以身上有伤、还在恢复期,任潘志舌灿莲花也不为所动没,只喝了一瓶啤酒就不肯再喝了。李敏便一次次地给潘志斟酒,或者撺掇严虹喝酒给潘志斟酒。反正六瓶啤酒潘志喝了一半多,潘志和穆杰都没什么事儿,李敏和严虹俩却面若桃花、红霞满面。
俩人都不是有酒量的人。
穆杰看李敏高兴,也不去阻止她。但他按住还想叫酒的潘志,“李敏今晚值夜班,就这些吧。”然后对李敏说:“吃了饭你得好好睡一觉,晚上值班呢。”
“嗯。一定睡。还不知道晚上会不会有事儿呢。”李敏现在是挺高兴的,因为严虹昨天在她枕头下面放的纸条,抹平了冷小凤用撂床帘来撵穆杰带给她的没脸儿和伤害。让她觉得严虹还是重视自己的感受、重视与自己的关系。放下酒杯,她开始与严虹叽叽喳喳地咬耳朵说悄悄话。
“刘娜知道不?”
“不知道。我和谁都没说的。你先帮我保密啊。”
李敏连连点头,然后趴在严虹的耳根说:“那你准备用什么借口找院长调他啊?”
严虹的脸更红了,用肩膀撞了一下李敏说:“你都知道的还问我。”
“那你爸爸妈妈见过他了吗?”
“他想等这面的调动有点儿眉目了,等过年的时候去见我爸妈。不然就现在这样过去,我爸妈肯定不会同意的。”
“要是刘娜问起你呢?”
严虹支吾了一下,见躲不过去了才说:“那我就说是这几天放假的事儿吧。和你一样。但你最好别和她说,他明天就回去了。”
“可是刘娜今天下午、最多傍晚就回来了啊。或许我们回去的时候,冷小凤和她都在了呢。”
李敏的话提醒了严虹,她想了想转脸对潘志说:“我们吃了饭就去买东西吧。晚了怕商场都关门了。今天是八月节呢。”
潘志连连点头。
李敏见严虹什么都打算好好的了,遂不再问,认真地捧碗吃菜。
*
其实潘志今天想问李敏的就是陈文强的日常。他想从陈文强的日常推出其为人以及对想调进省医的大夫,会是个什么态度。吃罢饭以后,他就与严虹商量去陈文强家里拜访的事儿。
李敏就直接给他意见道:“听说他父母亲年龄大了,还没和他住在一起,平时周末他都是全家过去的。今儿个也肯定要陪父母过中秋节了。
但是就不知道他今晚会不会去儿科查房。虽然那个脑膜瘤术后的患儿,要是没有什么意外的,明天会转到普通病房,可还有一个脑挫裂伤的患儿呢。反正今晚不是陈院长、就是李主任,再不就是梁主任,他们仨肯定会有一个去儿科查房的。他们不会我相信我能应付得了脑挫裂伤那患儿。”
这最后的那句话,李敏要不是喝了酒,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的。即便要说,也很可能是——他们不放心脑挫裂伤的患儿,一定会过去看看的。
穆杰见李敏说话失去平时的准头,而潘志又不像能听进去李敏意见的样子,就拽着她说:“你喝了不少酒,咱们回宿舍也是一样聊天。”他想提醒李敏该回去睡午觉了,但话到嘴边还是换了个说法。
潘志出去结账,严虹收起笑脸忧心忡忡地对李敏说:“省院今年进了这么多人,可见还是很需要人的。希望他这次来省城不会失望,不然可就真麻烦了。”
李敏却回答她:“你都听说了普外的程主任要退休、梁主任要做普外的主任,你们要不考虑去找梁主任,梁主任与陈院长也说得上话。潘师兄的专业又是普外的。”
“我和他说过了,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呢。我再和他提提吧。”严虹轻颦秀眉,脸上少了刚才的欢快。如果潘志不能顺利调进省医,俩人的感情前路可就不那么美妙了。
“或者你不如跟苏颖说说,我听说苏主任她对象是普外的副主任呢。”
严虹脸上显出不自然来,她顾不得穆杰在场,拉住李敏的双手说:“敏敏,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但我不想在潘志调进来之前让科里的人知道这事儿。”
李敏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喝多了,她眨着眼自觉大脑反应不过来严虹说话的意思了。
“他昨晚不是去找你、给你送饭了么?”你科里的人还能不知道?
“我昨晚吃的月饼。”
严虹没说哪来的月饼,李敏这下就更加搞不懂严虹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穆杰看不过眼李敏因为一点儿啤酒就思维迟钝的呆样儿。潘志在和不在、严虹是两个态度,明摆着她对这段感情是有所保留了。他不愿意李敏再费力用脑,忖度外面的结账应该差不多了,就站起来领先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看李敏,伸手去握李敏的手,他怕李敏那细细的鞋跟崴了脚。不仅低声提醒她注意脚下,甚至还想扶住她走 。
严虹突然在后面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她穿这高跟鞋都能跑步的。你真不用那么担心。”
刚刚拉开包间门的李敏,将身体的重量递到穆杰的手里,回身向严虹笑:“彩虹儿,你今儿个也像我这么穿了,潘师兄也会和穆杰一样地。”
严虹隔空点了李敏一下,她俩谁都干过穿高跟鞋上班、然后还要快跑的傻事儿,之后才有了在科里多放一双便鞋的习惯。
午饭2
天越发地阴沉了,好像要有大雨一般,一反这个季节的常态。
严虹和潘志没有回宿舍楼就直接走了。李敏带着穆杰从医院的后门进去,然后从医院的院子里穿到东门那边,再去单身宿舍楼。比从外面走,算起来是走了三角形的斜边了。
“敏敏,以后别穿这鞋了吧。”医院的院子也不是那么平整的,看到李敏时刻小心地注意着脚下,穆杰憋在心里很久的话还是说了出来。
“你不懂。”李敏的书包也被穆杰揽去提着了,她自觉手里缺了东西不得劲,就把眼镜摘了下来在手里提着。为了强调一下自己说话的份量,还要挥舞一下。“有一期上海服饰上写了:一个是香水,一个是高跟鞋,这是女人的秘密武器。”
秘密武器?穆杰不能理解。李敏这是醉了?醉了!一定是醉了。
但他只略沉默了一下,就想明白了女人的秘密武器要对付的是谁。想想自己早晨的表现,情不自禁地联想,败在这秘密武器下的男人应该不是少数。
但思及李敏喝的那点儿酒,穆杰忍不住就有些担心地问:“敏敏,你平时在外面喝酒吗?”
“不喝。我不喜欢啤酒的味道。任何酒都不喜欢。我只喜欢闻刚出锅的千山原酿。你知道吗?刚出来的千山酒是甜的,甜甜的酒蒸汽,只能闻一点点的。闻多了会醉的。”
“是吗?你怎么知道会醉的?”
李敏愣了一下,有点儿答不出来了。她觉得大脑的思考能力变慢了。告诉他自己闻味儿醉过?不好。于是她不理会穆杰的提问,只顺着自己思路、凶巴巴地强调:“告诉你会醉的,你就记住会醉的,不要再去闻味儿。”
“好,我记住了。”穆杰有点儿哭笑不得。李敏和严虹俩人加起来没喝掉两瓶啤酒,这算什么事儿!
“敏敏,你以后出去吃饭,不管和谁一起吃,都不要喝酒。你坚持不喝,谁也不会按着你一个女孩子硬灌。要是有人灌酒,你要立即离开。知道吗?”
“知道。我爸我妈早告诉我了。今儿个不是你在场,我高兴才和严虹喝酒的嘛。我告诉你啊,我泡手都是把脸扭开、尽力不去闻酒精的味道。那可是70%浓度的酒精。可惜皮肤也能吸收酒精的,等于变相在喝酒。”
穆杰听了这话心里欢喜又发愁,嘴里却只能劝导:“你以后一定要坚持住了,出去吃饭要滴酒不沾。”
“嗯嗯。那天在刘主任家是例外了。因为那是千山酒。”
穆杰想起李主任对千山酒的情怀,心里把千山酒列入需要好好调查的重要事件。
没多远的路,俩人漫漫地说着话就走到了。到了宿舍楼下,李敏眼睛清亮,她向穆杰要书包。
“宿舍里没人,就不邀请你上去了。”
穆杰一愣,心道这时候对自己倒提防起来了。
“我送你上楼,不进屋。可以了吧?”
李敏犹豫了一下说:“说话算数?”
“一言出口,驷马难追。”穆杰伸手与她碰掌。
“那好吧,你快点走。”李敏要赶回去上厕所。啤酒真不是好东西。以后还是不要喝的。
*
冷小凤与范主任一起包饺子。擀皮这种事儿,冷小凤勉强能支应,但就是常常会出现黏连、然后废掉了、重新揉成面剂子的情况。范主任坐在面案边上包饺子,既不开口指点她该多撒布面、也不开口嫌弃她擀皮太慢还不圆,只不过把包饺子的速度放得非常慢。
终于,冷小凤自己找到了要多撒点布面、才能解决黏连的出现。然后她红着脸小声对范主任说:“我擀的太慢了。”
“不慢。你看还有好几个搁那儿呢。”
冷小凤看看那几个不那么圆的,伸手把最难看的一个团成剂子重擀。反复了再反复,当范主任以为自己今天中午要接手擀饺子皮、才能吃成饺子的时候,冷小凤终于能够擀出来圆圆的、中间鼓起、边上均匀的薄皮。
“你这孩子啊,太认真了。连一个饺子皮都要做到尽善尽美的。”范主任的话和她的表情完全是两回事儿,甚少受到这样夸赞的冷小凤,不禁就有点儿红了眼圈。
她低头不给范主任看到自己的表情。
范主任假装没看到冷小凤的表情,仍旧还是那个速度、慢慢地把手里的饺子皮捏合完。拍拍手站起来说:“凤啊,我去准备蒸锅。”
“嗯。”
冷小凤带着鼻音答应了,然后在范主任的身后,偷偷用手背抹去涌上眼里的泪水。等范主任拿着头大蒜回来的时候,冷小凤的脸色和神态已经恢复了正常。
范主任不再包饺子了,她慢悠悠地剥蒜,看着冷小凤把所有的面皮都擀好之后,自己动手包。有一些压在下面的,多少就有些往一块儿黏了,可是冷小凤这个经验不足的,仍是捡上面最后擀好的饺子皮来包。
这孩子果真是没干过什么家务活啊。但范主任的感慨立即就哽在了喉咙里——她发现冷小凤在努力模仿自己的包饺子动作和包出来的形状。
唉!这是个有心的孩子。自己家这是捡到宝了。
范主任慢慢地剥出了几个蒜瓣,她剥得非常慢。不言不语地看着冷小凤把黏连在一起的饺子皮回炉重新擀,然后再笨拙地慢慢包上。等冷小凤差不多包好了,才问她:“凤啊,这些够咱倆吃的不?”
“够了吧?”冷小凤也叫不准,住校以后她就很少吃生蒜了。
“嗯。你说够了就够了。”范主任立即不再剥了,拿过擀面杖和蒜瓣去厨房冲洗,回来就一手护着小碗口,慢慢压开蒜瓣,再轻轻地捣起来。
等冷小凤包完了,这边蒜也捣好了。范主任去厨房打开液化气罐烧水。
时针和分针合到一起,早过了午饭的点儿了。
*
整个吃饺子的过程,冷小凤都极力在向范主任看齐,学范主任把捣出来的蒜丝,从酱油醋的碗里挑出来、放在咬了一口的饺子上。
“是不是这样吃别有一番味道儿?”范主任笑眯眯地问跟着自己学的冷小凤。
冷小凤点头,咽下嘴里的饺子后,思索着慢慢说:“这样不仅吃到芹菜馅的味道,还能品到醋的味道、香油和咸淡味儿。下面饺子馅的味道也比上面那口的好吃。”
范主任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冷小凤是认真品了这样吃法的好处了。实诚孩子。
“是啊。我觉得这么吃才好吃。不过我只在家里这么吃。出去到外面,也和大家一样,那么蘸着吃。哎呀,那简直是对不起饺子馅和这些酱油醋了。”
冷小凤被范主任说得笑起来。
“你可别笑我。在外面啊,要是稍微有一点儿不和群、不随大流的,就难免被别人拿来说嘴。有的话,过后知道了想去杀人。但那些长舌妇背后讲究人的话,多数是放屁。我说的粗俗了。呵呵。”
范主任歉意地笑笑:“可是更多的时候啊,咱们就随大流好了。不是有句话叫做哑巴吃饺子,肚子里有数嘛。咱们回家关上门,怎么喜欢怎么来,你说是不是?”
冷小凤忙不迭地点头:“是,您说的是。”
“还有啊,这过日子要都听别人的嘴巴,自己也就不用过日子。我记得那个新概念第二册有篇课文是约翰的帽子,你学过吧?”
“学过。您还学新概念?”
“当初为了进中级不得不硬着头皮把丢掉十几年的外语捡起来从头学。我们读大学时学的是俄语,可中级、副高只考英语和日语。听说日语是进门容易、越学越难,我和你们主任就选了英语。
那时候,用的是许国章的英语教材。我们俩从26个字母开始学,轮番去上课。一个是他要倒班,再一个家里总得有个大人在家做饭。等要进副高的时候,学的就是新概念了。可我俩进完副高了,才发现孩子们都被耽误了。
最后还是你大雅姐姐是女孩子,多懂事儿一点儿,自己考上了卫校。而吴冬和他弟弟是真的混了个高中毕业。吴冬还好一点儿,高中认真读了,他弟弟调皮捣蛋的,没办法只好送去当兵了。”
范主任的这番话,冷小凤不知道该怎么接、怎么说才能安慰到她。憋了好一会儿,她干巴巴地说:“吴冬这回去读书,毕业也是本科的。”
“是啊。吴冬是很有上进心。大专的成绩也很不错的。就是他弟弟这回走的时候,都把高中课本带部队去了。我也不盼着他怎么出息,能平平安安的,能不能考上军校都是次要的了。”
“能考上的。”
“那就太好了。我现在看着你啊,就不再操心吴冬了。他从小就是省心的孩子,要不是上个月被牵连,”范主任摇摇头,“也好,患难见真情。凤啊,我不和你说外道话,你昨天肯过来,让吴冬能安心去学习。就是我和你们主任明儿上班,都觉得心里舒了一口气。
但要是谁去你跟前说点儿什么不中听的,你不用忍着,谁都不用忍。这省院啊,还就没有我和你们主任要退让三分的人。”
冷小凤有点儿没跟上范主任的思路。
“咱们是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不错,可遇到上门欺负咱们的人也不用退让。这人过日子啊,有的图面子好看,有的图内里实惠。万一遇上打着为你好的旗号、给你出主意的人了,你就想想约翰的帽子。能记住吗?”
冷小凤赶紧点头。她这回是明白范主任说话的意思了。
雨夜1
李敏在闹铃声中坐起来。这一下午寝室就没有回来人。看着外面阴沉得分分秒秒就要降下大雨的天空,李敏在床上呆坐了几秒就迅速行动起来。赶在大雨前到住院大楼,哪怕提前一小时接班也好过淋雨。
等她都收拾好了要出门,严虹跑得气喘吁吁地扭开锁进来了。
“彩虹儿,你怎么了?”李敏还是头一次见到严虹这样难看的脸色。
“没事儿,就是昨晚一夜没睡、今天没补够觉累的。”严虹搪塞。然后又兑了些热水到洗脸盆的存水里,用香皂仔细洗手。
“真的?那我就接班去了。眼看着天要下大雨了。你有事儿去科里找我啊。”外面的天更阴了,天气不允许李敏留在宿舍里与严虹细细说话。
“好。你去吧。带雨伞了吧?”看着外面的天色,严虹也不好意思张开嘴让李敏晚会儿走,谁知道这场大雨什么时候会下来、下多久呢。她藏起来自己要倾述的欲望,低头仔细地用香皂泡沫搓手,连每一个指甲缝都不放过。
“带了。”李敏拍拍粉色的书包,摸摸钥匙在包里,就匆匆地离开寝室。
“碰”一声门关上了。严虹禁不住抖了一下,慢慢脸红起来。俄而一颗的泪珠砸进了盆里。她默默地洗完手,锁上门躲回床帘里换了衣服,然后钻进被子里。不管跟着就响起的叩门声。不知过了多久,大雨哗哗落下了。噼里啪啦的落雨声,完全压住了外面逐渐加重的叩门声。
*
汪秋云将自己的丈夫安置在外科门诊的候诊区坐着。
“我去找杨姐,然后再去她家和她对象一起回来,很可能要晚一点儿。我看着这天就要下大雨了,你先在这里等我吧。”
“你把伞带着,别感冒了。”黑瘦的年轻人面色疲惫、眼神惶恐,从得知自己可能是胃癌,他的精神就垮了下去。但笔挺的鼻子和浓眉,还是显示出他曾经有过的英俊。
“行,你放心。我姐姐和她是同学,早说好了的。我办好住院手续就来这儿接你。”
“杨姐。我是秋云。”汪秋云看眼科诊室里没人,就走到略略有些眼熟的杨卫华跟前。
“是秋云啊,要是在街上我可真不敢认了。比小时候可漂亮多了。你还得等我一会儿,我要五点半才能下班。你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好。”汪秋云顺从地坐了下来。
即将大雨的天气,眼科门诊室也没有患者,杨卫华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汪秋云聊天。“东西都带齐了吗?”
“你让我姐告诉我的那些都带了。他所有的检查资料都带了。”
杨卫华点点头,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操起电话:“大志,我跟说的那汪春艳她妹妹来了。一会儿我下班带她回去?”
……
“行。那我在眼科这儿等你。你记得把小志的厚衣裳带着,我怕明儿个要降温。”
……
杨卫华撂下电话,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喂。妈,是我。那好,那我到点儿就下去。
杨卫华只好又往家里打电话:“大志啊,你先别过来了,我妈说让司机过来接了,就到医院了,我回去接你,给孩子找衣服吧。”
“那好。”王大夫悻悻地撂下电话。看看家里冷清清的没有一点儿的过节气氛,忍不住心头开始烦闷。每年的中秋节都得在杨家过,自己又不是上门女婿,杨家母女太过份了。如今还这么不明不白地就搬去了杨家住……可这些他都得压在心里不能说、也不能显露一点儿的。
*
一会儿的功夫,楼下响起了汽车喇叭声,然后是轻重不一的高跟鞋敲打楼梯的声音,从半开的大门外传进来。王大夫听着声音、估摸着站去门口,脸上是温和耐心的、毫无芥蒂的微笑。
“回来了。今儿患者多不多?”
“还行。下午就没什么人了。秋云,这是我对象,叫王大哥还是叫姐夫随你。”
“姐夫好。”秋云奉上甜甜的讨好的一笑,“要麻烦姐夫了。”
“没事儿,检查什么的都带来了吗?”
“你和秋云在这儿看,我去给孩子收拾几件衣服。”
王大夫接过秋云手里的塑料袋,先看病历、然后看各种检查报告、ct。
“没做胃镜检查?”
“没有。我们去医大附一院问了,胃镜检查都排到半个月以后了。”
“那你们这ct片子得借出来,我不能只看这报告的。还有这胃镜检查,明后天我看着安排一下吧。”
杨伟华提着一个大袋子出来了,”大志,胃镜你也可以做啊。”
“是。但我也得和腔镜室那边打声招呼,要是人家排的太满,说不得我就得求他们、利用晚上的时间加班了。”
“那麻烦姐夫了。”
“我倒是可以。就是做胃镜这事儿,还得有护士配合,做完之后胃镜消毒什么的,这活儿都得人家护士干。我就是想把这些都收拾利索了,人腔镜室也不会让我乱插手的。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汪秋云连连点头。
“那咱们走吧。卫华,你去我妈那儿接了小志就先回去吃饭,我把这事儿整完,要是太晚就不回去了,明天白班的。”
“我给你找的事儿,不然你今儿也不用过医院来。我接了小志再过来接你吧。”
“那今天我也得去我妈那边看看的。你先带小志回去陪你爸妈过节。”
杨卫华知道王大夫不想和自己爸妈过中秋节的,话都说道这份儿上了,她抿着嘴冷淡地点点头。两口子锁门,带着汪秋云下了楼。
“你上车走吧。趁着这雨还没下来,我走去医院就可以了,几步路的事儿。”
“那好。”杨卫华不再劝她,钻进小车里。小车一溜烟不见了。
*
“姐夫,我给你添麻烦啦。要是没我们这事儿打岔,你就可以和卫华姐一起回家过节了。”汪秋云娇嗲地把一句话说出三叹加九折。
“不关你们的事儿。”王大夫温和地笑着。对汪秋云这样娇嗲的年轻女人,他被勾得心里有一丝痒痒。无关品性,这是正常男性看到漂亮女人向自己讨好地撒娇的本能反应。何况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妻子把给患者办住院的时间定在她下班后,也是不想自己在她父母跟前碍眼。
“真的吗?那我就安心了呢。”汪秋云眼波潋滟,侧脸看向王大夫。眼波里好像藏着溺毙男人的温柔。可好巧不巧地她的高跟鞋的鞋跟,这时在花式地砖上别了一下,她身体一歪下意识挥舞的胳膊,就被王大夫伸手来扶住了。
“这路!”汪秋云抬了一下脚,□□的鞋跟晃晃悠悠、摇摇欲坠,没办法走路了。
俩人就卡在医院和宿舍楼之间了。
“姐夫。”汪秋云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眼泪含在眼圈里欲坠不坠,让王大夫不得不应下她后面的请求。“你帮我找双姐姐的旧鞋子吧,不要的旧鞋子借我对付一下。好不好?”
“那个我去找鞋子可以。可这天你也不能在外面等啊。这大雨眼看着就要下来了。”
汪秋云的眼泪落了下来,捧着手里的暗紫红色漆皮鞋子,呜呜咽咽地哭:”这鞋子是节前在批发市场买的,花了快100块呢。才穿了没几天。呜呜呜。”
杨卫华也有双这样的鞋子,叫什么“女人王”。
“这鞋听说300来块呢。你这不是买到假货了吧?”看着娇滴滴哭得人心难受的女人,王大夫有些麻爪,这样的事儿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现在可怎办好?”
汪秋云心说我去批发市场买、就是贪图那里便宜啊。我知道是假货的啊。她咬着嘴唇脱下了另一只鞋子,“我跟你走回去。”然后拎着两只高跟鞋、光着脚领先往回小跑。
“哎,你小心扎了脚。”王大夫看着前面女人的细腰在摆动,忍不住跟在后面大步急追,心里不禁有点儿佩服这个能狠下心的单薄女人。
等到了王大夫他们楼下,稀疏的大雨滴开始降落。
汪秋云站稳,伸手扶住楼门忍着疼、强做坚强地流着眼泪说:“姐夫,我真扎到脚了。”她抬起脚,磨破的丝袜显出一片泅湿的血痕。
王大夫不禁就有些头疼,”你这得赶紧处理了。不然感染了可就是大事儿。得了破伤风就更麻烦了。”
汪秋云点点头,”一会儿到医院再说吧。”
“你跟我上楼。我家里有双氧水,赶紧冲冲。破伤风杆菌是厌氧菌,及时处理应该没什么事儿。”
“好。”汪秋云答应着就跟着往楼上走,才踏上一阶就忍不住疼得变了脸色。
王大夫明白这是扎脚的东西镶嵌在脚底板呢,他只好退下来,将汪秋云抱起来上楼。
“哎呀,姐夫。”汪秋云小小地挣扎了起来。
“别吵,这楼里都是医院的同志,让人看着像什么,解释起来也麻烦。”
汪秋云立即闭嘴,很配合地伸手搂住王大夫的脖子,将脸埋在王大夫的脖颈处。女人呼出的热气,烘热了王大夫的胸膛,升高了他的体温。
雨势大起来了。哗哗的大雨,好像老天爷踹翻了救火的蓄水缸,把天地间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
王大夫把汪秋云抱进门、又抱去洗手间,看她忍着疼自己冲洗干净两只脚,然后又把人抱到餐桌那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他仍觉得亮度不足,又回去书房把台灯拿了出来。然后他让汪秋云抬高脚,可再抬高他还是没法处理脚底。
要是在换药室的诊疗床上,这个伤势趴着就好处理了。王大夫自言自语地说:“你得趴着才行。”
然后他直起腰想把两个餐椅并到一起,不想汪秋云红着脸一下子站起来,单脚往卧房那边跳。
“哎,哎,你别滑倒了。门口有水呢。”
可就应了王大夫这句话,女人在洗手间门口脚下一滑往后就仰。急急赶过去的王大夫只来得急拽住她的胳膊,也就是这么一点儿力,免去了她跌伤尾椎的风险。
“摔着哪儿没有?”王大夫两手掐着女人的肋下将人拽起来,大手向前移动。
女人揉着屁股,哭唧唧地说:” 还好,没摔实。不过肯定也青了。”然后她还要单脚往屋里蹦。
王大夫尚未松手,女人往前跳的动作被拉住,身体先前冲了一下就往后来,脑袋往后一仰,撞到了低头的男人嘴唇上。
疼得王大夫缩手就去捂嘴,被他掐着肋下扶着的女人,身体在向后的力量陡然撤去后,失去支撑顺着男人的身体往下哧溜,一屁股坐到了他的脚上。
连着的哎呦声,谁都吃痛了。
跌坐在男人脚上的女人略侧了身子,想抓着他的衣襟站起来,可是她的手一划拉恰好抓住了不可言说之处,没等她站起来,男人已经弯下腰了。
“哎,你快撒手。”王大夫的尾音都颤抖起来了。
“姐夫,你扶我一把,我使不上劲儿。这只脚好像扭了。”汪秋云一手拄地一手揪着王大夫,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姐夫,疼。”
昏暗的小走廊里,洗手间的白炽灯泡发出昏黄的光晕,笼罩着激动起来的男人和媚眼如丝娇滴滴在哭疼的女人。
“哗”,倾盆大雨成了天地间的唯一声源……
没有开灯的卧房里,床上翻滚着两具不着丝缕的人,雨声盖住了女人的娇喘,也盖住了男人急促的呼吸。
※※※※※※※※※※※※※※※※※※※※
*有个成语是引狼入室,放在这里合适不?
**有奖问答,严虹为什么要仔细洗手,答对了送红包。截止到今天零点。
雨夜2
杨大夫的脸色和外面阴沉的天色差不多。在他对面坐着的小杨也很沉郁。父子相对而坐。小杨因为和妹妹商量好,要在这三天假里和父亲好好谈谈后,这几天他一直如坐针毡,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和父亲说。
明显家里的争吵,母亲要承担的责任更大。父亲已经把工资、奖金全部上缴了,但母亲要求的是每一个手术都得有收入交给她。这在已经踏入临床实习的小杨看来,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不说不是每个手术都有额外的收入,做男人的,钱包里怎么也得有几百块钱压腰不是。
可不管心里怎么想,他还是想自己的父母能够好好过日子,他还为自己和妹妹争取一下,争取有一个完整的家。他可没少听到背后议论某某人离婚的闲话。
“爸,”小杨终于耐不住开口了,他还是想劝父亲让让步。“你就不能看在我和妹妹的份上……”
“能啊。我这些年不就是看在你俩的份上嘛。这楼上楼下的邻居,我要是跟谁家的媳妇点个头儿、说句吃饭没的话儿,你妈妈就能找上人家堵着门骂。在医院里也是这样。你觉得你妈妈正常吗?儿子,等你明年进了省医工作就知道,全医院的女人没有不‘怕’你妈的,包括唐书记。为什么?”
小杨难堪地低下头,自己妈撒泼起来,还是像姥爷家的那些舅妈、姨妈们一样,可那是农村啊。
“我妈妈是农村长大的,可能是这些看多了。”
“儿咂儿,你不要以为农村妇女就是这样的。咱们上下左右的邻居,农村出身的人少了?你妈她看谁怀疑谁,看谁都认为我和人有事儿。她是这里有事儿了。”杨大夫敲敲自己的脑袋。
小杨沉思,觉得父亲说的话有一定道理。自己妈妈这样子,怎么也不能说是正常人的。但要他承认母亲是精神病患者,他还是不肯的。最多算是心理疾患。
是心病就得心药医。
“爸,或许没你说的那么严重。你好好和我妈妈说说呗。”
“这些年我少说了吗?有用吗?来劝她的女人都是别有用心的,都被她骂走了。早些年还有书记说她几句,现在有人搭理她吗?人都是把我拉走,让她自己去喊叫了。
儿咂儿,你爸我也为难。咱们看着省院从一个5层的住院楼变成17层高楼,咱家也从筒子楼里搬到这主治医楼。日子应该越过越好,家里该有的,我一点儿也没屈着你们娘仨吧。是不是?”
小杨点头:“在筒子楼里也没委屈着我们。”
“那是有你们姑姥爷照顾,我才弄到了阳面的房间。这个我们现在不说它。我们就说说省院的发展。
省院在普外、骨外后又整了一个创伤外科。那几年盖住院大楼的时候,你姑姥爷建议我去进修泌尿外科,说省院没这方面的专业人才,但依着省院的发展规模,这专业迟早得像医大那样独立成新科室。
虽然现在这专业还就是我一个人,但我想依照今年进人的速度,用不上多久就够人手分科了。你说你妈妈就这么去得罪人,我能争取到这科主任不?泌尿外科给她吵几回,护士们还敢跟我一起工作不?医院能让我当那主任吗?”
小杨下意识地晃晃脑袋。“可是爸,你进修那两年都是我妈在家照顾我们。”
“你觉得你妈妈很辛苦,是不是?筒子楼里的别人家烧蜂窝煤,咱们家烧液化气罐。还记得那个单缸的洗衣机不?你妈妈手洗过几件衣服。哼,这样的日子,她还嫌过的辛苦,她怎么不和仍在农村下大地、得养猪养鸡、烧大灶、用冷水洗衣服的那些妇女比比。
哼,你妈妈这些年的精神头都用在和我吵架上了。你看看她做饭有没有比你那几个舅妈好吃?要不是怕她去食堂闹,我宁可去吃食堂。”
小杨哑口无言。他从不知道父亲心里藏了对母亲这么多的不满。
“儿咂儿,等你进了临床就知道了,各科的奖金是和业务能力、行政级别双挂钩的。给科主任的红包,能和普通主治医一样吗?不说科主任的奖金等收入可比现在高一截子,就是房子也比现在这主治医楼多一间屋子。”
“你妈继续这么作,不仅是我没法更进一步,” 杨大夫冷笑:“就是你将来也不好找对象。你说谁家姑娘受得了这样性子的婆婆?看着你妈这么闹,你妹妹能嫁出去不?我们爷俩给你妹妹预备多少嫁妆都不成,没人敢娶你妹妹啊。唉!愁人啊。”
门外传来撕扯声。杨大夫提高声音说:“我为你们兄妹俩着想,忍了这么些年,你妈要是多少能为你俩想想,她就不该再在省院出现了。”
“砰”门被推开了,女人胸口起伏,抖着手指着杨大夫说:“你,你,我不在省院你就顺心如意了,是吧?我劝你还是死了这份心。”
复又指着儿子说:“我白养你了。你这小白眼狼,生下来就该掐死你。”
然后她收回来的胳膊肘,撞到了站在她身后、拼命想拉她去另一个房间的闺女身上。
“妈,你让我哥好好和我爸说会儿话,就怎么不行了?我一会儿还得回学校,我哥也得回去。爸,妈,你俩就不能让我和哥放点儿心吗?给我俩留点儿脸吗?省院谁家的爸妈像你们这样总吵架啊。”
女孩抽抽噎噎地哭诉:“你们光顾自己吵的痛快,有没有想到我和我哥从小被人指点的难堪?你们再这么吵、再这么吵一次,我就去海南,我再也不回家了。”
“你去海南?去海南干什么?”女人不挣扎了,抓住女儿的胳膊问。
“我给你找个有钱的姑爷!管他七十岁、八十岁,省得你天天因为钱和我爸吵。”
“我那是为了自己么?我要钱干什么用,你兄妹俩不知道吗?”
“妈,你再大声喊一句,我立即就去海南。”
女人气得发抖,手指点到女儿的额头上:“小白眼狼,你和你哥都是白眼狼。我白养你们了。”
女孩转身就往门外走。女人吓得赶紧拖住女儿的胳膊,压低声音叫道:“我的小祖宗哎,我这么大声音可以了吗?”
女孩破涕而笑,嘴里嘟囔道:“早这样不就好了。”
女人不甘心地指着男人道:“我也不想跟他吵。可你俩看看他什么时候对我有好声气了?在外面但凡看着个平头正脸的,那笑得就跟二傻子似的。都不够全院丢人的。当着孩子我不稀得说你,你当你摸小护士的手我不知道啊!”
杨大夫按熄手里的烟,冷笑着说:“你俩看看,这会儿我说了一句话没?她要不没事儿找事儿地吵起来,你妈妈她是不会好好和我说一句话的!
你俩兄妹也大了,说个公道话,家里哪次吵架是我挑起来的?我一天到晚在医院里劳心劳神,回到家恨不能拽着猫尾巴上床歇歇。可你俩说这家里还有个清静休息的时候没?
唉,你们俩也大了,也都明白事儿了,就你妈这么没日没夜地吵,要是哪天我在手术台上出了医疗事故、被抓进去坐牢,是不是也很正常?那样就对了你的心了,是不?”
女人恶狠狠地点头。
“然后你儿子女儿顶着有坐牢的亲爹名头,就能有好婚事儿了?”
女人张张嘴,所有的凶狠只剩下徒有虚表的不甘心。“我儿子女儿不是你儿子女儿?你自己在手术台上不小心……”
“你俩听听,这是人话么?你妈这是在讲道理的么?就是明天仍有择期手术,她今晚仍能吵半夜。这些年我多少次为择期手术躲去值班室睡了?但我现在就没法去了。科里今年分来了一个女大学生,人家年轻,不像原来的范主任,能半夜自己回家。”
“你?你竟心疼起那新来的女大学生了。你当我没见过那个小□□,上班把嘴抹那么红,不是想勾引男人是想干嘛!妖里妖气的、不是个好玩意。明天上班我就去抓烂她那张脸。”
“行,你去吧。别说你不知道她一脚踹倒那老太太掉了几颗牙啊。我告诉你一句,她对象是军人,不是在大城市当兵的那种军人。对了,李大夫今晚夜班,你可以现在过去看看她对象,再摸摸心口你敢不敢和她动手。哼。人家打不死你。”
“你,你一颗心就偏到那些小狐狸精小□□们身上。”
“你俩听听,你妈这说的是人话吗?你们兄妹俩往后到省院工作,就看你妈在家这样撒泼,没看到她在医院和陪护在走廊干架。护理部是不是要扣你奖金?”
女人缩缩脖子,然后立即理直气壮地说:“你们烧伤病房那小三儿,怎么住院地?亏得她还有脸做手术呢。”
“她为啥住院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们是医院,就是杀人犯没到枪毙的时候,人公安局送过来了,我们也只管治病。”
女人不屑地撇嘴,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儿咂,闺女,不是我不想好好过,是你妈这人的想法,唉,这天下就没人能和她过到一起去。
唉!闺女,你要闹着去海南,我也不拦着你去。但你得把卫校的文凭拿到手。哪怕去海南做个护士也好。”
杨大夫黯然:“罢了,你们俩最好都去海南吧。守着你妈在省院这么作,你们这辈子也没好。”
“杨卫国。你要敢把孩子弄走,我跟你拼了。”
哗哗哗的大雨声,盖住了女人声嘶力竭的喊叫。
※※※※※※※※※※※※※※※※※※※※
人生百态,这里+壹
雨夜3
倾盆大雨里,张正杰把自行车靠墙放好,被浇的跟个水鸭子似的推开了门。
“哎呀,你怎么冒雨回来了?看淋成什么样子了。我以为你怎么也得等雨停了才能离开医院。妈才说今儿要晚点吃饭。你赶紧进来换衣服。”女人从厅里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金丝边眼镜。
“嫂子她们在吗?”张正杰站在门口问,他的脚底下瞬间就流出来一道蜿蜒的小溪。女人急忙拽了一条旧衣服撕成的抹布扔到他脚下挡水。
“吃了中饭妈就让她们回去了。怕晚上下雨,也不好等公交车。你快把湿衣服脱了,我给你煮点姜汤去。”
张正杰立即在门口就扒衣服, “你先给我拿个盆,不然弄一地水还得收拾。”
女人立即快步走进洗手间,不仅拿了一个大盆出来,还给张正杰拿了一条毛巾。
“擦擦头发上的水,别着凉了。”
“媛啊,是正杰回来了吗?”屋子里传来苍老的问话声。
“妈,是我回来了。” 张正杰提高声音,快手快脚把自己扒得只剩了一条四角短裤。
“怎么今儿回来这么早?这还不到六点呢。你不是没下班就提前走了吧?”老太太走了出来。眼睛浑浊,干净利索的短发已经呈银灰色了,但是腰板却挺得像一棵老白杨树。
“我哪能干那事儿呀,妈。”张正杰端起盆,金媛伸长胳膊拿毛巾要给他擦头。老太太出来这一问话,张正杰两口子换了手。
“是我们科才分来的那个小李,今儿个不到四点半就来接班了。不然可真要在医院等雨停了。我都快到家了,这雨下来了。到底还是没躲过去。”
“小李可真不错,这大过节的提前去接班。”金媛端着盆说话。
“年轻人,没家没口没拖累的,多干点儿不算什么。”张正杰满不在乎地擦头发。
“瞧你说的,好像人家应该似的。要我说小李那姑娘就是不错,我们科好几个人和我打听她呢。明儿个你问问她有对象没?”
“行啊。那你可睁大眼睛帮小李好好挑挑,别什么人都给搭个儿,不然以后过不好,咱们脸上也不光彩。”
张正杰三下两下把头脸的雨水一抹扯,毛巾瞬时就湿透了,然后他抬手把湿毛巾扔到盆子里。
“你快别站在门口说话了,赶紧去冲个热水澡,别感冒了。”老太太急起来。
“好好,我这就去洗澡,小媛,给我拿衣服。”张正杰下命令,但还是接过洗衣盆往洗手间去。
“哎,这就给你拿。”
金媛跟在端着一盆湿衣服的张正杰身后走,老太太进了厨房开始洗姜。
*
“妈,我来吧。”金媛很快进了厨房。接过老太太洗好的那一大块姜开始削皮、切丝。
“你说的那小李是上次和正杰一起护着刘主任的那个?”
“是啊。妈,那姑娘长的好,性子也飒棱痛快,你要看着了一准投缘。”
老太太笑:“我就喜欢你和你嫂子这样的。再飒棱和咱们家也没缘分。楠楠往后你看着给我娶个投缘的孙媳妇就成。”
金媛笑:“妈就哄我。原来不知多嫌弃我性子弱、爱哭呢。”
“正杰那跋扈的性子就得和你这样的互补。我不嫌弃你他能家里家外的都那么护着你、养成习惯啊?你呀,都几十岁了还想不明白。快把火调小点儿,扑锅了。”
金媛好脾气地笑笑,立即把煤气灶的火调到最小了。
“妈,这个月你就过我们那边去住呗。省得上冻了,正杰还得骑着车子来回跑。大冬天一哧一滑的,你不也不放心啊。”这话每年到秋冬了,都要提出来多说几回的。
“不去。这院子我住了大半辈子了。你嫂子说她们娘俩还是每周末过来,等你大侄女明年上大学了,她就搬回来和我一起住。”
金媛叹口气,大嫂有计划搬过来陪婆婆,那就再挨一冬天吧。反正这么些年也都过来了。婆婆在这面住也不是没有好处,自己看父母亲也便利不是。
*
“爸,我别的作业都写完了。就剩一篇周记了。老师让我们写赏月。可是这天下雨,也没月亮啊。”
“照实写呗。”张正杰刚洗完热水澡,外面的大雨也停了。他捻了块月饼几下就塞肚子里了,然后抱着老妈和媳妇的爱心姜汤,坐在沙发上喝得满头冒汗浑身发热。
“交不上周记,老师要找家长的。”男孩子的眼睛叽里咕噜地转着,狡黠的目光里藏着他小人的盘算。
张正杰哪里会看不明白儿子的小算盘,他伸手在儿子光洁的奔头上,轻敲个爆栗子。“又不是光你奶奶家这块儿下雨。今晚省城谁都看不到月亮的。老师要找家长让你妈去。”
“那你回头不能因为没写周记打我。”
“ 好,不打。”张正杰摸摸儿子的头发,郑重地允诺。
“噢——耶。”小男孩兴奋地叫了一声,跳起来去抓爸爸手边的遥控器。“没有作业了,我可以看电视啦。”
张正杰手边的遥控器被儿子抢去,他眼神慈爱地看着儿子快速地按着频道键,耳边是厨房里的锅铲声音,鼻端是厨房里飘出来的香气。
人生嘛,就得是这样的。
*
大雨小了,渐渐停了,零星还有些雨丝从天空飘落。冷小凤举着一把大大的黑伞,脚下穿了一双红色的橡胶雨靴,斜背着书包蹚水走回到单身宿舍楼。她在宿舍楼边上的水坑里涮雨靴上的泥巴,涮着涮着高兴起来,把雨伞斜搭在肩膀上开始蹚水玩。
这是早二十年她就想做的事儿。
她玩的非常专注也非常开心。
刘娜背着鼓鼓的书包,还提着一个大包,从远处走过来。她进了宿舍门后,回头喊道:“冷小凤。”
“啊。”专心蹚水玩的冷小凤被吓了一跳。
“我看着像你。你几岁啦?”刘娜讥讽了冷小凤一句。
冷小凤讪讪地往宿舍楼道走来,“你回来啦。没被大雨淋着啊。”
天色已经暗下来,雨后的天空如洗过一般地干净,丝丝凉爽的空气,让人忍不住想多呼吸几口,深呼吸几口。
“下大雨的时候我刚上公交车。”
“好运气。我帮你提?”冷小凤收了大伞,斜背的书包转到了腹部。
“不用,我自己拿就好。医院今晚没什么活动?”
“听说6点在大会议室那边有舞会,但下了这样的大雨,应该没什么人过去了吧。”
“李敏和严虹在楼上?”
“应该在吧。”冷小凤出去了一天,也不知道她俩在不在。
“你从哪儿弄的这把大伞啊。黑不出溜的。”
“借的。”
“不好看。”
“折叠伞好看,雨大点儿就把人浇湿了。这个不好看,可够大够结实,能遮住雨,大风也吹不翻。这是要好看的面子、还是要实用的里子的事儿。” 这是范主任的原话。
“哎呦,三天不见,你成哲学家了。”
冷小凤笑笑,不接刘娜的话了。她觉得自己最想要的是里子,实用的里子。心里有了主张,她觉得再理刘娜没意思了。
俩人默默爬到五楼,看到她们的寝室门前站了个瘦高的男人在敲门。
*
“你谁啊?找谁?”刘娜上上下下打量那人,然后不客气地问话。在冷小凤这里遇到的憋屈,她发到来人身上。
“我是潘志。”潘志不急不恼笑着说话。“我比你们早几年从医大毕业。你是刘娜、你是冷小凤吧?俩位师妹。我是来找严虹的。”
冷小凤掏出钥匙要开门。刘娜按住她的手。她盯着潘志问:“你来挺久了?”
潘志被问的为难,末了还是不好意思地回答道:“严虹和我生气了,我在这里站了好一会儿了。”
“下大雨之前来的?”刘娜看他既没带伞、衣服也没湿,就猜着追问了一句。
“是。”潘志惭愧,现在这女孩子怎么一个比一个精啊。还是严虹好。
“那你在外等着。我们从来没听说过你。要是严虹不愿意你进去,你跟我们进去了算怎么一回事儿。”刘娜像对待医从性不好的患者那样,声音里没一点儿的温度。
潘志一愣,这刘娜也太不饶人了吧。但这时候还只能站在门口等。
刘娜看着冷小凤开门进去,然后很警惕地跟进去,把潘志关在了门外。
*
严虹的床帘是合拢的,冷小凤开灯。
“彩虹儿,你在吗?”刘娜搁下大包就问。
床帘里传来闷闷的回答:“在。”然后就无声无息了。
刘娜和冷小凤摘了书包各自洗手,俩人都收拾好了,刘娜走到严虹的床前,问她:“彩虹儿,那个潘志下大雨前就站在寝室外面了。雨刚停没多会儿,要不要撵走他?”
“不用。你们吃饭去吧。”严虹的声音不仅闷、还有点儿哑。
刘娜和冷小凤对视一眼,这还是没真生气,罚站呢。
“那走吧,咱倆吃饭打水去。”
“我吃过了。”冷小凤不想下楼,早晨打过水了。可看着严虹紧闭的床帘、想起门外站着的潘志,她还是提起了一个水壶,把里面的水倒进几个水杯。
“我再去打壶水吧。”
刘娜挨个水壶提了一遍,最后把一个暖瓶里的剩水倒入洗脸盆,然后提起这壶和饭盒袋。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对着严虹的床方向提醒:“彩虹儿,一会儿出来吃饭的人,可都看到他守在咱们的门外啦。”
严虹闷闷地“嗯”了一声,床帘里立即传来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动静。刘娜笑笑推冷小凤打开门,对仍然站在门前做卫兵的潘志夹夹眼。
“潘师兄,精诚所致金石为开。加油啊。”
“谢谢师妹。”潘志还真听到刘娜对严虹的提醒了,他从心里往外感谢刘娜。
雨夜4
滂沱大雨里, 一辆白色的面包车打着双闪开进医院急诊区。紧急刹车后车门打开, 司机跳下来朝着没什么人的急诊大厅喊:“快来人救命啊。有人被撞死啦。”
过节又下雨的缘故,急诊大厅里没有什么患者。这一句高喊立即就惊动了所有人。
……
李敏接了门诊的电话就往急诊跑,跑到急诊已经气喘吁吁。急诊护士在量血压,发现b超大夫正往躺在平车上的患者腹部挤耦合剂。
“肝区有积液, 脾窝有大量积液。肝脾都有破裂。”
“90/60, 心率101。”
李敏扯着嗓子喊:“抽血,做血交叉。开液体通路,糖盐水,扎脚上。右旋糖酐皮试,记时间。”患者的左臂肯定是骨折了, 右臂要留出来量血压, 只能在脚上输液了。
“让让,我拍几张床头片。”x光机推过来了。
李敏让开位置, 抓住一个护士说:“给普外和骨科打电话, 让值班大夫赶紧去手术室。”
门诊大夫将一把检验单子塞给她:“李大夫, 你看看还缺什么不?”
“给手术室电话, 准备剖腹探查。让医务科值班的下来签字。”李敏也顾不得和自己说话的是谁, 赶紧把事情吩咐下去。她心里着急, 不知道普外今天是谁值夜班,这患者肝脾都有损伤,千万不要是黄大夫或者是自己的同学, 转院和找人都来不及。
几张x光片拍完, 李敏也看完手里的单子, 塞给那门诊大夫说:“都全的。收创伤外科。要医疗电梯。”
“李大夫,在临时医嘱这里签字。”急诊护士拽她。
“好好。”李敏扫一眼确实是自己才喊的那些。一头一尾快速签上自己名字,中间潦草地画了大s,就塞回给护士。
“20ml可以吗?”
“可以了。”
等护士抽完血,李敏把这几页抢救医嘱往患者脑袋底下一塞,推着平车就往电梯那边跑。一个急诊护士跟着她跑,还得注意两个输液瓶。
进了手术室,李敏得知普外是谢主任值夜班,已经在更衣室换衣服了,她的一颗心算是放回了肚子里。她飞快地更换洗手服,出了更衣室就看到卢干事站在厅里,和一个穿着洗手服、瘦高戴眼镜的男子说话。
这应该是谢副主任——产科苏颖的丈夫。
卢干事带着笑不停地点头,“谢主任,你放心去做手术,这些事情我都按照你的要求处理。”他对谢主任的态度与对那些老主任以及对李敏是完全不同。
李敏朝他俩点点头就往洗手间去。偏卢干事开口叫住她。谢主任朝李敏微微颌首走了。
“李大夫,这患者是收你们科吗?我听说肝脾都破裂的可能性大,还是收去普外科比较保险点儿。”
嘁,这可是涉及到一大笔住院费的收入。
李敏皱紧眉头说:“卢干事,医院怎么规定怎么来。不然你问问陈院长,他管外科医疗。或者打电话问问张主任。这事儿我可不敢答应你。你和他们说吧。我要刷手了。”
李敏撇下卢干事径自走了,急诊手术谁耐烦和你说这个。因为预计这手术的时间不会短,她先去了一趟洗手间先排空膀胱蓄积,然后匆匆去刷手。
*
刷手间里,一个高大魁梧的年轻医生,正拿着洗手毛刷好像刷的不是自己的胳膊。李敏看着就觉得肉痛,忙别过眼不去看。谢主任见李敏进来,迅速转身把正系着的洗手服裤带系好,还急忙去拿洗手刷,打岔问道:“你是李敏?是你去急诊接的患者?”
“是。”李敏噼里啪啦把自己知道的有关患者的情况和自己在急诊的处置作了汇报。
俩人刷完手前后脚挨着去酒精桶泡手。
“谢主任,我去消毒。”金大夫边擦手边请示。
“嗯。金大夫,消毒范围从双侧乳/头连线到大腿中部,两侧到腋中线。”谢主任只所以与李敏过来刷手的速度差不多,是他才又去手术间给患者做了简单的查体。
*
李敏早了谢主任几步进了手术室。见患者的左前臂已经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被临时固定了。患者的两只脚上都开好了液体通路,已经做好全麻插管,刘主任和另外一个麻醉科的值班大夫在做麻醉操作。
放射线科的值班大夫拎着湿淋淋的片子站在门口说:“有颅骨骨折,暂时没发现有颅内出血。肋骨没事儿。等左前臂的正侧位片干了,给你们挂到阅片器上啊。”
“好,谢谢。”李敏看金大夫消毒,忍不住着急,能不能快点儿啊!“给我件手术袍。”
器械护士刚打开剖腹探查包,巡台护士用卵圆钳子夹开另一个包裹,喊道:“谢主任、李大夫,这里。”
谢主任上前就抓了一件手术袍套上,李敏跟着也抓了一件。俩人各找地方抖开袍子往身上套。而
金大夫终于把把弯盘和卵圆钳子送到指定地方了。
手术间的门被金大夫撞开,来回大幅度摆动几次后,才慢慢静止下来。
谢主任抖开手术袍穿上,嘴里问刘主任:“小刘,血压多少?”
“80/50,心律115,血氧饱和度87%。”
“糖盐水给快一点儿。追血库,看看配血怎么样了。右旋糖苷试敏时间到了没有?”
巡台护士放下正在核对的器械,赶紧调快输注的液体速度。然后出去给血库打电话。回来看了一眼试敏的时间记录,对谢主任说:“还差3分钟。不过看样子不像能过敏的。”
谢主任看看忙碌对数的巡台护士和器械护士,自己去器械台上挑了一副手套,器械护士瞪着眼睛朝他尖叫:“别弄脏了我这里。”
谢主任走去一边戴手套,假装没听见小护士对自己的叫喊。
巡台护士赶过来给谢主任系手术袍的背带,然后是李敏的。李敏等器械护士递给自己手套,就比谢主任慢了一步。她不顾器械护士在给自己系袍子带,拖着器械护士过去手术台前、与谢主任铺最后一层手术单:大孔单。
她穿的手术袍很大,拖拉到脚背,器械护士提醒她:“李大夫,你一会儿小心点儿,别踩到自己的手术袍绊倒了。”
这样的提醒多数是没用的,要不了多久就会扔到脑后,但是巡台护士还是得说。
金大夫用后背靠开门进来了。可剩下的那件手术袍很小,高大的金大夫穿上手术袍,那袍子可怜兮兮地吊在小腿中间。幸好够宽够肥,才不至于锢住他肩膀、影响他行动。
巡台护士就说:“你俩怎么穿的衣服?”
器械护士的矛头就对准谢主任:“都是谢主任上来就乱抓,搞得我顾不过来看衣服包了。洗手啦。”
仨人六只手伸到递过来的盆里。下面是个大污物盆,水花溅起,每个人的脚上都没有幸免。
谢主任不搭理指责他的小护士,问李敏和金大夫:“你俩谁做一助?”
三人从来没一起做过手术,谢主任故此有这么一问。但金大夫是去年分来的、外省的5年制本科生。这么问已经是提拔李敏了。
“我来。”李敏不等骨科的金大夫说话,立即就把准备好的脚凳踢到一助的位置,踢着手术袍站上去了。
“小刘,行了没?”谢主任要了手术刀、纱布拿在手,扭头问刘主任。
“行了。”
一言甫落谢主任的刀已经落下了。他没有划线而是直接就选了经腹正中的剖腹探查大切口,李敏跟在他后面用纱布按压、上止血钳子等。俩人动作太快,才到皮下就把金大夫挤得插不上手了。
“李大夫最近做过什么开腹手术?”
“跟梁主任、陈院长上了脾切除。跟李主任做了两例胃穿孔修补术。”李敏挑着与这台手术相近的回答,左右手上止血钳子的速度丝毫没有减慢。可能是患者腹腔内失血较多,切口处的出血点并不多,也不见什么渗血。
“老谢,你师妹谦虚呢。她说的胃穿孔实际是她做术者。”刘主任倒出手,在边上补充:“那个胰体尾癌,她还挤了王大夫的一助,是不是啊师妹?”
李敏腼腆:“不是有意的。”
“哈,那我今晚的运气不错啊。我就说我们家苏颖怎么敢让才毕业的师妹跨科帮做剖宫产呢。”谢主任的动作很快,他有十来年的临床经验、又才过三十岁,正在接近外科大夫的黄金期。
高大的金大夫又往器械台那边靠靠,他很久没与女生并肩做手术了。他始终保持与李敏的衣袖不接触,又想给李敏倒出更多的位置来。
器械护士徐丽立即护着器械台喊起来:“别往这面靠。撞翻器械台了。”
金大夫挺尴尬地略斜站着。极力想收缩自己的体型好少占点儿空间。他更紧张的是从毕业实习后他就没接触过普外的手术,这一年多在骨科也没什么太多的上手机会。看着李敏能跟上谢主任的动作,他眼花缭乱的同时开始惭愧起来。
“右旋糖苷不过敏,挂上了。”
“好。再催血。要快,”巡台护士忙得脚打后脑勺,又出去打电话。
*
“腹膜保护巾。尖刀。”
“吸引器。给你拿好。”李敏要过吸引器,从小弯止血钳上穿过去,然后将小弯夹在大孔上固定住,调整长度后,将其交给金大夫,然后把下面的一截甩下去。巡台护士蹲下去连接负压吸引罐。
“金大夫,你踩下试试。”巡台护士四十多数了,看出金大夫的尴尬,小声温和地提醒他。
“跟上,从刀口这里吸。”轰隆隆的吸引器响起来了,手术间里的说话声都得大起来。随着吸头插进腹腔,黑红的血液流进了吸引罐里。
术前急诊b超发现肝区有积液,脾窝有积液。最可能的就是肝脾破裂。好在患者的一般状态还可以,也没有胸腔的损伤,不然这台手术真不是谢主任今晚能拿下来。
“这里。”谢主任夺过吸引器,右手要“尖刀”,他更喜欢用尖刀挑、用刀柄钝性剥离。一把手术刀被他颠来倒去用出花儿来。
李敏趁着谢主任把脾蒂暴露出来的瞬间,撇下小弯伸右手进去掐住,又伸左手:“卵圆钳。”她怕小弯掐断脾蒂。
“掐住了?”谢主任对李敏敢用手掐脾蒂,又是欢喜又是紧张和担心。
“是。”李敏给谢主任做了肯定的回答。
术野里破碎的脾脏,让人触目惊心。随着脾蒂被掐住了,术野里的出血量开始减少,但是还是有鲜血在往外冒。
“赶紧催血。”谢主任急躁起来,额头再次见汗。肯定不只是脾脏破裂。一会儿要缝肝,再没血患者就得交代在手术台上了。
……
经过上一次切脾,李敏跟上了谢主任的切脾进程。谢主任很快将碎成几块的脾脏捧了出来。
*
“血来了,血来了。”巡台护士兴高采烈。
“加温加压灌进去。金大夫拉钩往这么点儿,把吸引器给李大夫。”检查到肝脏的破裂处,谢主任额头见汗。他用手术刀的刀柄敲拉钩,吓得金大夫手忙脚乱不知该怎么做了。
谢主任没法,只好扔了手术刀,左手持着吸引器给金大夫摆拉钩的位置。叮咛他加小心:“你手下是肝脏。”
“是。”金大夫觉得自己很委屈。前年秋天在普外实习的,隔了两年了,再被拉到普外手术台上拉钩,明显是不能记得该干什么了啊。唉!这脸丢的!
难道是自己的日子太舒服了,老天看不过眼了?
“尿量多少?”谢主任摆好拉钩的位置问巡台护士。
“将近200。黄色。”
“测个尿比重。”
谢主任捡起手术刀,继续用刀柄沿着肝脏的破裂处做剥离。
雨夜5
李敏可不敢下手去碰肝脏, 她左右手各拿一把小弯, 只要谢主任暴露了出血的血管,她立即就准确地上一把止血钳子。然后她不停地扶稳小弯、抓起谢主任扔下的吸引器、给他的钳带线结扎创造合适的位置和术野,等谢主任结扎血管后就伸过去线剪刀剪线。
她两手将几样器械来回交换,忙个不停。谢主任对李敏能跟上自己做到这一步, 是谢天谢地的大欢喜。
“李大夫, 往左回头,擦汗。”巡台护士先发现李敏额头有细密的汗珠。
“你不用这么紧张。”谢主任开口劝慰她。李敏能跟上,谢主任感觉轻松了很多,不然这个手术绝对能让他下不来台的。擦了几次汗之后,他已经稳定下来。
“这里, 上止血钳子。”李敏侧头擦汗的瞬间, 就落后了一步。李敏赶紧收敛心神,跟上谢主任的手术刀柄指向。
“拉钩往后一点儿, 轻点儿。”谢主任的刀柄敲击金大夫手里的拉钩。
李敏和金大夫都紧张极了。俩人都是第一次上这样的手术。手术台上基本只有谢主任要钳带线、吩咐倆小大夫的话语, 以及时不时响起的、清脆的器械敲击声。
……
随着手术的顺利进展, 一根根的出血血管结扎妥当后, 术野里的鲜血涌出量明显减少。谢主任终于将那块稀碎的肝左叶下段用手术刀柄完全剥离了, 李敏用纱布接住破碎的肝脏捧给器械护士。谢主任检查创面无明显的活动出血点之后, 用大圆针将这段肝包膜揪到一起缝合。
“明胶、凝血纱布、止血粉。”谢主任把这三样按在肝脏这块创面上,然后开始检查肝脏的其它部分。“老天保佑!”他轻叹了一声。
“血压,心率。”
“90/60, 110。进去1200全血了。”
“继续输血。小李, 你备了多少血?”
“2000。还有4 u 红细胞。”
“都输进去。尿量多少了?”
“接近800了, 比刚才颜色变淡了。”
“再测尿比重。”
肝脏还有几处小破裂在出血,但没有像刚才那一块那么破碎的那么厉害。俩人尽可能地缝扎后,仍是明胶、止血粉、凝血纱布处理破裂口。
除了横结肠,幸好再无其它肠管破裂。
卢干事戴严实了口罩帽子探头进来。
“老谢,怎么样了?”
“快做完了。家属来了没?”
“来了。那面包车是见义勇为。发现他被一辆黑色的桑塔纳撞了,就把他送医院来了。他开始还能说话呢。交警也来了。”卢干事说的挺轻松愉快的。“这货大雨天骑摩托车和汽车抢道,啧啧。连人带车被撞飞了,肚子顶到摩托车把上受的伤了。这下够他受的。图什么呢?”
“赶回家过节呗。那桑塔纳找着啦?”
“应该逃不掉吧。面包车看到那车牌号后两位数了。现场还有别的目击证人呢。反正有人出医药费就好。”卢干事说了几句话就退走了。这是家属找了认识的人委托他进来看看情况。
*
手术室外已经聚集了十多位等候的亲戚了。卢干事一出去,立即就被这些关心伤者的亲属们包围起来。
“卢科长,我儿子怎么样了?”一位五十多数、穿着中山装却敞着领口,看着是个小干部模样的男人率先发问。
“手术快做完了。我和你们说术者是咱们省院数一数二的普外科谢主任,但凡你儿子有一丝的抢救可能,他都会尽力抢救的。你们放心吧。还有别叫科长,我就是一个小干事。”
男人却没理会卢干事的最后一句话,握着他的手连连说着感谢的话。他边上一个与他模样和个子相仿的男人开口了。
“卢科长,我弟这事儿正赶上晚饭时间。我在你们医院后面定了一桌,一会儿麻烦你召集上手术的一起去垫垫肚子吧。”
卢干事赶紧摇头:“我今天是医院总值班的位置,谁能上班时间溜出去吃饭,我都不能的。你们再等一会儿,等刘大夫把他骨折的胳膊打了石膏就能推出来。”
卢干事想赶紧回去值班室,不要院里有事儿找不到自己。偏还有人拽着袖子问他:“术者是谢大夫,助手呢?听说助手也很重要的。”
“助手是创伤外科的李大夫。”卢干事见人还不松手就赶紧多加几句:“老红军的开颅手术、咱们医院妇产科刘主任的开颅手术她都上台了。要是助手不行,谢主任早就打发人找程主任来了。现在手术都快做完了,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趁着问话的家属松了衣袖,卢干事赶紧从人群里突围出去。
*
缝补过的肝脏让李敏看着心发慌,不知道这样的缝合会不会有后继的出血。谢主任好像看穿了她的担心,安慰她道:“今儿这肝脏已经缝的很妥当了。剩下的就是听天由命了。该井里死的河里死不了。”
与切脾、缝合肝脏的难度相比,吻合横结肠就显得平淡太多了。等腹腔再找寻不到破裂口时,李敏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经汗湿了。然后在23°c恒温的手术室里,她觉得后背凉凉的。
“温盐水,冲洗腹腔。金大夫踩吸引器。再看看尿量。”谢主任的洗手服汗湿的比李敏还厉害。但是这台手术能顺利完成、患者没交代在手术台上,他心里把一半的功劳归到李敏这个助手得力上。至于患者的肾脏是不是有损伤,虽然暂时没有发现,术后还得继续观察。
“李大夫,你记着明后天给他做一个ct。着重看看双肾区有没有血肿。”
“好。”
*
“哎呦,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了。”刘大夫边系口罩带子边笑嘻嘻地走进来。李敏直到刘大夫走到谢主任身后,才抬头瞥了他一眼——他的脸色红得不正常。
“你怎么才来?”谢主任很不满意。
“唉,别提了。你们拉人就上台手术,什么术前交代都没有,老卢虽然签字了,看我过来就拉我补呗。我x,这大过节的,我又不是轮二线班的人,不值班就回家过节呗。倒是你怎么今晚值班了?”
“我这位置,万家团聚的时候,就是我义不容辞的值班时刻。”手术结束了,谢主任也有心情开玩笑了,他义正辞严地表决心。
“嘁,装什么装,想想你做主任多拿奖金的时候。”从这话听出刘大夫与谢主任关系不错。“今晚我家里人多、喝的热闹。我们科张主任在他妈妈那儿过节呢,比我离医院还远。他打电话让人找我过来。其实骨科那么多人,谁过来做个骨折复位、固定不是一回事儿。”
“你要再不来,这患者我就接普外去了,明天让骨科正骨也来得及。”谢主任怼他,“看你们张主任和护士长怎么收拾你。”
“喂,谢逊,咱倆没仇吧?我还帮你追过媳妇儿呢。”刘大夫边看片子边与谢主任怼嘴。“你不要儿子满地跑了,就不记得我这大恩人了。”
“切,你不掺和我还能早点儿进洞房。”轰隆隆的吸引器声响中,谢主任和刘大夫直着脖子喊。“金大夫,你与刘大夫去整骨头,我和李大夫关腹。”
金大夫如释重负离开了手术台。
谢主任仔细检查腹腔后,下了两条引流管。“师妹,你过来这面关腹。左面给他们倒出来。”
李敏听话转身要下踏脚凳,却一脚踩到自己的袍子边上。幸好她腰僵、腿硬得重心移动缓慢,才没有摔倒。她将双手插进腹前的衣兜,从里面把袍子提高、提远与双脚的距离,才慢慢走下踏脚凳。刘主任便喊巡台护士帮她把踏脚凳给搬过去。。
李敏站去术者的位置,独自去完成剩下的关腹工作,谢主任下医嘱、与刘主任聊天。
“行啦,师妹。咱们先去洗澡。这里交给他俩。”谢主任下完医嘱,看李敏把敷料铺到患者腹部了,立即喊她离开。
俩人不仅手术袍都从腹部湿到脚下,洗手服也汗湿透了。精神放松下来后,再在手术间呆下去,很可能会感冒的。现在手术间里有刘大夫和金大夫在正骨后打石膏,不用他俩守着患者的。
李敏从更衣柜里拿出备用的内衣裤,提着装有沐浴露洗发水的小篮子去淋浴间。她看着腹前被血水浸湿的洗手服,暗道今晚必须得好好洗洗。唉,防不胜防的又得扔一条内裤了。
*
在大雨落下的时候,柴主任已经说服穆杰,先在家和他享用晚餐。
“这雨下不了多长时间,一会儿等停了雨,咱倆一人一个保温桶,装大半碗的小米粥、十个八个饺子,最多加两筷子青菜,足够足够了。再多也是剩回来。”
穆杰想了下李敏的饭量,不得不承认表哥说的有道理。
“你们医院这个晚饭时间不对啊。这要是住单身宿舍或者家离得远的,岂不是值夜班的就没晚饭吃了。”
柴主任不以为然地一笑:“也就是我们这些人分来以后,才有你说的这种情况出现。之前啊,哈,医院有十多年没怎么进人了。该管这事儿的人,自己早就不值班了。”
穆杰皱眉:“那这事儿岂不是院领导装不知道?”
“自然啦。夜班接班时间是五点半,食堂五点半开饭。要是能五点开也行啊。我们刚分来的时候就提过无数回,没用。后来我才知道食堂那些人,他们自己要五点半吃饭。让他们提前吃或者等医护人员吃完再吃,他们怎么肯?!”
“然后你们就这么地忍着啦?”
“不忍又能如何?单身的小大夫和刚上班的小护士,在医院是最低层。连卫生员都敢吆喝哪那儿不对。但忍也不是白忍的。凡是后勤、食堂的人去门诊或是住院,他们报复的机会就来了。”
穆杰瞪大眼睛,全是问号。
“你别那么看我。这十来年发生了好多次了,各科主任都知道的事儿。只要不过分、不弄出医疗事故,随便那些小大夫和小护士怎么整。”
嚓,这省院怎么听着怎么让人不安心、不放心呢。
“要不以后让你嫂子给李敏送晚饭?”
“不用。她们宿舍里互助。就是这保温桶,你看看能不能……”
“给你拿去一个没问题。”柴主任很大方。
“谢谢二哥。”穆杰咧嘴真诚道谢。
“你赶紧给我闭嘴吧,我一看你的牙就心里梗的慌。”
“嘿嘿。我看街上的广告有贴瓷片的。你这么在意就贴上一层呗。”
“你知道什么,那贴的都是人民币。有那钱,我给娇娇买钢琴去。唉,现在这孩子真不好养乎了,一台幸福钢琴要4千多块。一节课要20元。还要上舞蹈课、美术课。”柴主任摸着日渐稀少的头发,喟叹:“幸好是只生一个孩儿。”
“小提琴便宜啊。”
“外行了不是。小提琴也不便宜,好一点的比钢琴贵多了。”
穆杰有点儿受打击了。他的反应取悦了柴主任。
柴主任揶揄他:“加把劲儿,把李敏娶到手,以后养孩子不用你担心开销了。”
“庸俗。我是看好她这个人,又不是因为她能挣。我有同学去了外企,和我一个专业的,一个月上万的收入。”
“羡慕不?”柴主任纯粹闲的没事儿干了,开始撩闲。
“羡慕他?你也把我看得太低了。我和你们的追求不同!”穆杰的不屑把柴主任也包含进去了。
柴主任讪讪。隔了一会儿,他转移话题:“雨小了,咱倆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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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6
穆杰到了创伤外科,正好这晚值班的护士还是小姜和谢珊芊的组合。
“李大夫做手术去了。”谢珊芊这回不怎么怕穆杰了, 但说了一句就要走。
“什么手术啊?”穆杰尽量放缓了声音追问。
“摩托车肇事的, 听说很重。冒着大雨被送来的。普外科和骨科的值班大夫都去手术室了。”更多的她就不知道了。她和小姜正忙着检查监护室, 准备迎接下了手术台的重患。
穆杰想想就抓起电话, 要了麻醉科。
“喂。”
……
“那好, 我这就过去找你。”
*
这是一间小病室, 只有4个人的床位, 平时都是用来安置从监护室出来的术后或者重症转好的患者。如今因为过节的原因, 这病室就空置了。还是王大夫求了小姜说这个癌症患者节后就安排手术,才开了这间小病室让汪秋云对象住进来。
汪秋云等王大夫问过病史、做了细致的查体后, 她把丈夫安顿在病床上躺好,就去护士那里买塑料盆、毛巾等日用品, 然后又垫着脚忙碌着去打热水、回来看自己男人脸色不对, 又想去向护士借体温计。
“秋云,你别忙了。我没什么事儿。你坐下歇歇, 我有话和你说。”
汪秋云坐到床头,伸手去拉丈夫的手。男人的手瑟缩了一下,然后任由女人拉住了。但他的眼睛却回避妻子、直瞪瞪地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好像上面有花儿似的,不肯把眼神挪回来。
“你这是怎么了?我不过是离开那么一会儿。”汪秋云娇嗔。
男人叹口气, 转过头看着汪秋云,没有半点儿表情地叹道:“胃癌, 那是癌症啊, 多少人治到最后不都是人财两空了。我不做手术了好不好?咱们回家, 我还能给你和闺女多剩几个。不然你和闺女以后可怎么办呢?”
“柱哥, 我不想你死。”汪秋云将自己的脸埋到自己与丈夫紧握的手掌里。“这世上就你一个人真心对我的。你要死了我也活不成。”
“那闺女怎办呢?没爹没妈的,你打算让她去孤儿院么?”
“柱哥。”汪秋云哀哀切切地叫了一声,眼泪立即如决堤一样出来了,连话都不成句了,却字字如带血的刀子一般捅向男人:“闺女、咱们的闺女,能去孤儿院还是好的。我就怕她奶奶会把她藏起来,等她大了卖了她,给她那几个孙子换彩礼啊。”
后面几个字的恨意,简直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男人的另一只手就攥紧汪秋云的手。忽而他又打开手,伸手去轻抚汪秋云的肩背,那手要多温柔就有多温柔,但再说出来的温柔话可就比冰碴子更冷更锥心了。
“秋云,那车不值几千块,我们把那车的运营许可连车一起卖了吧。我死之前和你办个离婚手续,把孩子的抚养权给你,我妈就没法怎么地咱们闺女了。但你要保证让王大夫好好待我们的闺女,像亲生的那样。”
汪秋云吃惊地抬起头,糊了一脸的泪水、眼角上挂着欲坠未落的眼泪,她张着嘴待要说点儿什么,可是急切间她却不知说什么好。
男人把她的手移到自己的胸前摩挲着用力握紧,他的心也跟着疼得直抽搐。
“秋云,咱倆好了是不是十一年八个月零十三天了?那时候你多大,你还记得吗?那时咱倆上九年级,你被你爸妈给你姐找的对象吓住了……
如今咱们闺女也要上学了,你这模样我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了?你当我是瞎了还是死了?这些年我把你捧在手心里,宁可和我家里所有人闹翻,也不让你委屈一点儿。
你多少也等我死了再跟别人啊。”
男人悲愤不已,恨恨地将汪秋云的手甩开,厌恶道:“你身上带了他的味道了。”跟着背过身去。
汪秋云愣了一下,立即就趴在男人身上,抱紧男人哀哀地哭起来。男人甩了两下没甩下去她。
“柱哥,柱哥,现在也就我姐姐肯帮我们找了王大夫,我娘家亲爹亲妈都在袖手看热闹呢,他们就等着你有个好歹了,把我嫁个老头子好给他们拉关系。你爸妈和你哥兄弟们也等着你不能开车了,好把那车白拿过去。你哥昨儿个要车的时候,你也在场的啊。”
汪秋云换了一个恶狠狠的语调继续说:“可我就是不想你死!凭什么别人都能过的幸福美满,咱们俩就要从夏天卖雪糕、冬天卖烤地瓜做起来?
柱哥,我真不想你死啊!我就想你能像先前活的那么精神,像在学校里那样,哪怕穿着打补丁的衣裳,走到哪儿都放光。我就想让咱们一家三口/活在一起。我就想找个好大夫给你做手术。我才抹下脸去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儿。”
女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男人恨恨地捶床不语。
“柱哥,你听我说,那王大夫的媳妇是大学生、是大夫,她父母亲都是当大官的,比我亲爹大了不知道有多少。王大夫能从医院食堂去读书,全靠了他奉承他媳妇。一个靠着老丈人的人,必不会舍得自己的前程、也不会舍得他媳妇。他要不想这事儿露馅了,他就得好好地给你做手术、好好地帮咱们省钱。”
男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柱哥,我都是为了你和闺女啊。你要不理解我的心,我就从这十一楼跳下去。”
女人毅然决然地从男人背上离开,突然站起来的动作,让她忘了躲着脚板的扎伤。伤处受力引起的疼痛,让她忍不住轻声哎呦了一下,身子往病床上歪斜,然后就被转身过来的男人拉住了胳膊。
“秋云,你?”男人两只眼锁住妻子的表情。
汪秋云惨然一笑:“柱哥,你不信我?别说我现在是扔了二十往三十数的人了,就我现在是十八岁的黄花大姑娘,你说人王大夫会不会舍弃他仰仗的老丈人家娶我?现在住院做手术,哪个不送红包啊!可咱们俩这几年辛辛苦苦赚的那点钱儿,我还要留着给你做完手术养身子,还要留着给咱们闺女买花裙子。
我就是想让大夫给你更用心地做手术。呜呜呜……你要不信我,等你要撒手的时候,我就带着闺女咱们一家三口一路走了吧。”
男人不错眼珠地盯了妻子半晌,末了所有的屈辱和不甘化作了一声长叹:“唉,秋云,是我的身体不争气,委屈你了。”
一语出,两口子抱在一起悄悄地哭起来。
俗话说: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如今他们家正好应了这句话不说,边上还有虎视眈眈、时刻要抢锅砸灶的哥兄弟,以及双方那都没按好心眼儿的亲爹娘。
屋漏偏遭连阴雨,似乎也适合用在这两口子身上。
*
李敏在更衣室里眯着眼若有所思地慢慢擦头发。好好地洗过一个热水澡,刚刚手术的紧张和疲惫被赶走了大半。因为刘大夫他们得等石膏干了才能移动患者。所以她得以趁着这功夫慢慢回想刚才的手术细情。
她的头发快干了,徐丽收拾完器械过来换衣服喊她:“李大夫,刘大夫与金大夫推着患者回去了。谢主任在门口等你呢。”
“师妹,一起去吃点儿东西?”患者在术后已经清醒了,抢救成功让谢主任心情很愉快。他在手术室门外和一个陌生男人相聊正欢呢。
“你去吧,我回科里看着患者。”
李敏与谢主任并肩往电梯间走去,那男人跟在谢主任的另一侧,自来熟地劝李敏儿:“李大夫,一起去吃点儿垫垫呗。”
李敏笑着摇头:“除了这个术后的,外科还有那么多住院的,我们可不能都走了。”
“那给你带点儿什么不?我们去四海酒家。家属早定好了。” 谢主任也不勉强她,总得有人留下看术后的患者,外科病房不能走空了不留人的。
“带两串葡萄回来就可以了,今晚护士有的忙呢。”到了十一楼,李敏下电梯。
“行,没问题的。有事儿你就往四海那边打电话。”
“好。”
*
“听说这女的给老红军开颅了?”等李敏离开了,那男人向谢主任求证:“那卢干事说的。”
“那就错不了。你可别小瞧她。刚才她在急诊室主持了术前准备,给我省了十分钟不止。手术要是没她帮忙,你那亲戚有一半以上的可能要撂台上了。”谢主任这是心里话,要是李敏和金大夫一样,不找其他人来帮忙,他估计自己会在手术台上哭出来。
“你可别忽悠我。谢逊。她这么年轻的。”与谢主任相伴而行的男人与他是熟人,与患者有转弯抹角的亲戚。手术快结束的时候,被人从家里喊了出来。
“我忽悠你做什么。手术室里六七个人呢。你随便问去。我和你这么说吧,就是手术前知道与你有亲戚,我也还得这么做手术。大过节的,找谁都没她直接上台给我做助手来的快。也像你说的她到底是太年轻了。要不是你弟妹前几天和她一起做过手术,我也不敢放手用她的。
噢,对了,你别忘记和你那亲戚家说术后是她管床的。”
“嗯,我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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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 这里+壹
想法1
李敏回到科里, 先奔监护室。仍旧是护士小陈在监护室里守着。李敏看到她略微放下心。她先看心电监护上血压和心率等基本项目都可以, 再看尿量、颜色,还有护理记录,然后开了几张化验单。
“急诊查这几项。今夜就辛苦你了。引流量要是有变化就马上喊我。”
“行。你放心。肯定帮你看好他。”小陈从一边的处置台拿了试管,从输液的滴流处采血, 然后连化验单一起交给患者家属。
“送去门诊二楼的化验科。然后你回来就可以。”
李敏回到办公室, 谢珊芊见了她就笑嘻嘻地指里间。李敏脸红,知道谢珊芊的意思是说穆杰在里间等自己,她瞟一眼电子钟,高兴之余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点的心虚:这么晚了啊!
“回来了?”穆杰无所事事地坐在李敏的位置上,对面还有奋笔疾书写病志的王大夫。
李敏进来, 王大夫连眼皮都没抬。
“嗯, 来了很久了?”李敏觉得自己不过是大半天没见穆杰罢了,不知为什么现在看到他心里就觉得高兴。
“才从麻醉那边过来。我找老柴聊天去了。吃饭吧。”穆杰看着李敏眼仁都带着笑。柴主任刚才带他偷偷去看了李敏做手术, 还给他做了讲解。虽然什么也不懂, 但看柴主任的表情和讲解, 就知道李敏做的很棒。
李敏这一刻的心情也非常好, 朝着穆杰就甜甜地笑了一下:“我先去洗手。”
穆杰觉得心神一荡, 看着穿着白大衣出去的李敏背影, 恨不能追过去伸手去把人搂回来。
“累不累?”穆杰给李敏递筷子。
“还行,我是助手,跟上术者就可以了。”李敏接过筷子夹饺子, 另一手抓着羹匙舀粥喝。
俩人头挨着头, 几乎用气声在说话, 那感觉好像是在学校的图书馆说悄悄话。然而还是让对面的王大夫顿时觉得自己有点儿多余了。
王大夫今晚没吃晚饭,这时候差不多也快写完大病志了。香味引得他抬头,看着李敏的那几个饺子,他觉得饥肠咕噜噜地开始欢叫。他低头阖上病历,拿着东西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等他在外间写完了再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李敏要把最后一个饺子塞给头脸快贴上的穆杰吃。
“这么晚了,我吃多了会胖的。你替我吃了吧。”
穆杰看王大夫进来,立即低头吃了最后那个饺子、又把剩下的那点儿粥都划拉到自己嘴里。然后压低声音说李敏:“夜里饿了还喝水?”
李敏笑着点点头:“喝水。”然后拿起羹匙和筷子,穆杰拿着保温桶跟在后面往外走。他对这个男大夫有说不出来的奇怪感。
——自己进办公室做到李敏的位置上,他只抬眼看了一次就埋头写自己的病志。李敏回来连眼皮都不抬,怎么感觉不像一个办公室的同事,比陌生人还不如呢?
王大夫看着前后离开的俩人不知怎么想到那句:只慕鸳鸯不慕仙。他心绪翻涌突觉怅然。不知怎么就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从来也都是自己围着杨卫华转……但她就从没这样亲亲密密地回应过自己。
怅然的情绪让他想起进修的时候,遇到的那个医务科的马列主任老太太。想到妻子要是从政了,可能在家也是那幅公事公办的模样,顿时觉得妻子一直是个冷淡眼科大夫也还过的去。
他突然又想到才收入院的那个胃癌患者,总觉得那患者虽然虚弱、但是眼神犀利得不得了。这让他在团团烟雾里回味起刚才与那年轻、有激情的女人性事时,没来由地突然惴惴不安起来。
*
严虹在刘娜和冷小凤走了以后,到底还是把潘志放进了寝室。她别别扭扭的态度,让潘志忐忑之余也心喜不已。
——自己看中的女孩儿果然没有错。咳咳,就是那句纯洁得像天使一样。
“彩虹儿,下午是我不对。我道歉。我就是喝多了晕头了。我以后再不会了。其实我也就对你一个人这样了,你要对我负责啊。”潘志前半句说的很郑重,后半句瞬间就拐弯了。
严虹的脸色随着他的话一再变化,听到最后涨红了脸,指着潘志说:“你出去。臭流氓。”
潘志却握住严虹的手指,拉到自己的嘴边亲了一下,涎皮赖脸地说:“流氓也只和你一个人耍。”
“你,你,”严虹气得说不出来话,想把手指抽出来却没能如愿。另一只手上去帮忙,结果两只手都被潘志攥住。她痛心疾首地恨恨道:“你怎么是这样的人!你还想不想做正人君子了?”
“啊?这和正人君子有什么关系啊。你学医五年、在妇产科这么久,难道你以为孩子是在正人君子、衣衫完整的两口子之间做分子运动出来的啊。”
潘志的惊讶表情配上他说话的内容,怎么看怎么欠扁。
严虹这时就想挠他一把解恨。
“好好,我错了。我真心认错,你别生气了,以后再不了。”潘志觑着严虹有点儿真气着了,立即端正态度,把严虹的手拉到自己的心口窝处诚恳地认错。
“你保证?”严虹这回顺利地把两只手都抽回来了。
“保证。”潘志郑重地答应了。但他看见严虹脸色缓和了,便上前一步抱住严虹,在她耳边轻轻说:“你都验明正身了,以后要对我负责。”
严虹的脸腾地如火上浇油了一般,再度炽热起来,她的脸红得宛如要滴血。严虹扭过头双手按在潘志胸前,把他尽可能地推离开自己,同时气道:“你还说?”
潘志委屈:“难到你不想对我负责?还是咱们只做不说?”
严虹气极了,她想挣脱潘志的搂抱。
“好啦好啦,我认错、我认错。再不说了。不逗你了。咱们先去吃晚饭,然后去陈院长家看看。大雨停了,他吃完晚饭也该回家了。咱们去试试陈院长是个什么意思,好不好?”
潘志说正事,严虹便不再挣扎了,气咻咻地说:“我不想吃晚饭了。”
“那怎么行?夜里会饿的。”
“我减肥。昨晚吃了大半块月饼,那热量太多了。要吃你自己去食堂吃吧。”
“可你昨晚接生一夜没睡啊。”潘志真搞不懂明明不胖的人为什么口口声声要减肥。
“你放开手,我给你拿饭票。你自己去食堂吃了。”严虹没完全消气。
“唉,”潘志叹口气,怅然道:“你不去我哪里吃的进去啊。”
严虹赌气道:“那你不吃就算了。你让开,我倒水去。”
潘志松手,“我来我来。”他端起水盆走到门口,然后回头示意严虹给他开门。
“记得再打半盆水回来。”严虹走过来给他开门,叮嘱他一句。
“好。”潘志答应的挺痛快。这么点儿罚站算什么,还是在寝室门口的。听说那些读理工科的男生,人家都是大雨天、大雪天、大太阳底下的,在女生宿舍楼外罚站的呢。
严虹说了不去吃饭就不去。潘志只好陪着她饿一顿、还要积极帮忙洗衣服。等刘娜和冷小凤回来说起医院舞会的事儿,潘志跃跃欲试地怂恿严虹也去。
“去看看呗。今儿个过节呢。”
*
医院的大会议室里,大部分凳子都挪去走廊,长条桌靠墙摞起来了,屋角的射灯被罩了一个红蓝黄橙紫的罩子,随着灯罩的旋转,会议室里的灯光有了斑斓的变化。这使得整个会议室脱离了白日里庄严肃穆的成份,营造出五彩霓虹的迷离、暧昧的气氛。
音响里放着“月朦胧鸟朦胧”的舞曲,女声深情的演唱,更让这些在舞曲中徜徉的年轻男女们、忘记了平时工作的紧张、忘记了生活里的烦恼、忘记了中秋节不得回家团聚的遗憾。
灯朦胧,人朦胧,秋虫在呢哝。
冷小凤一直在跟龚大夫跳舞。
“师妹今晚更漂亮啦。”龚大夫心情非常好,今晚他紧跟在冷小凤身边,冷小凤休息他也不离开,俨然一副护花使者模样或是俩人鸳梦已缔的状态。
冷小凤矜持地抿嘴不语。
严虹和潘志也加入到这伙年轻人中,随着人流踏着节奏慢慢地挪动着。
一曲结束之后,严虹拉住冷小凤,把她拽到一边说话。“小凤,龚大夫的心思你不明白吗?”
冷小凤问严虹:“他什么心思?大家就是跳舞而已。你不要想多了。”
“怎么是我想多了?你问问注意到你们的人,他那么跟在你身边还用明说吗?”
冷小凤摇头:“彩虹儿,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就是和他跳几支舞。这都什么年代了。”
舞曲再度响起来,“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
龚大夫上前请了冷小凤跳舞。“那严虹和你说什么了?我看你怎么有点儿不高兴的。什么年代了怎么了?”
“没说什么。我们就是跳了几支舞而已。严虹紧张了。”
“我们跳舞,她紧张什么?”龚大夫往严虹那边看了看,要是没有潘志如护花使者一般守着严虹、没有严虹与那男子的回应互动,光听冷小凤的这说法,他都得以为严虹对自己有意思了。
“还跳吗?”潘志见严虹的情绪不高,在她耳边问。
严虹看了一下手表,旋转的灯罩让人有点儿眼花。“八点多了。咱倆过去看看?”
“好。”正事要紧。潘志拉严虹的手往外走,严虹挣了一下没挣脱他的牵手,也就默认了。俩人手牵手地离开舞会,于是在舞会里的人都知道妇产科的严虹有男朋友了。
想法2
严虹和潘志早就打听好陈文强家的单元号和楼层, 她和潘志直奔主任宿舍楼走去。当看到陈文强家没有开灯, 俩人失望之余希望是弄错了,确认后又不死心地又绕着主任楼走了一圈,然后再次确认了单元号和楼层——
果真是没有人。
主任宿舍楼的泰半人家灯火通明。家家户户看的电视频道基本一样。这些声音汇到一起,让楼下的俩年轻人倍觉节日的凄清和空凉。
“要是在*县, 我现在应该也是和爸妈一起看电视呢。”严虹有些伤感。她抬头看天, 想把眼底的湿意逼回去。可是高远透澈的夜空里,不知什么时候有了微微的星芒,向她悄悄地眨眨眼,让她眼里的泪意更甚了。
潘志揽着严虹的肩膀,把她带离主任楼的灯火往楼空的阴影里去。他将女孩子搂在怀里, “是不是有些凉了?我们回去加件衣服, 或许他就回来了。”
严虹闷了一会儿,悄悄将眼泪在潘志的肩头擦掉, “还行。不回去了。”她抬眼问潘志:“你说陈院长会是什么态度啊?”
经过下午的事情, 尴尬、羞恼之余的她不觉得自己还有与潘志分开的可能了。
“要不我们去找苏颖吧, 他们两口子都是科室的副主任, 他们要是愿意帮忙说话提出要人, 你说陈院长是不是会给他们一些面子?”
潘志低头看怀里女孩儿熠熠闪动的眸光, 心想自己下午的举动虽唐突了些,看来效果还是很好的。他在严虹耳边轻啄了一下,将她半转了身体, 用自己的后背给女孩儿挡住夜间的凉风。
“要是陈院长这里说有下面的主任递要人申请更好, 咱们再去找他们。不然普外科现在有八九个大夫, 虽然老老小小的半数不顶用,可要是陈院长不想进人,是有现成的推拒借口。能少搭一个人情就少搭一个吧。”
严虹忧心忡忡:“要是实在不行的话……”
“不会有那样的事儿。彩虹儿,你都能留到省城了,我坚决不会同意你回去的。回去做什么?忘记我们在县城里考出来的艰辛了?医大的分数逐年抬高,只要想想我们的孩子,在那样的环境里,没有好老师、以后高考会遇到的难关,我就不觉得现在等人有什么为难和不甘心的了。”
严虹呶呶嘴,嗫嚅:“可回去也是在市内,不是回县里啊。”
潘志笑笑,更坚定地为自己和严虹鼓气:“那也是卫星在地球上找不到的城市,还是比不上省城的。我们要在省城里扎根,要让我们的孩子在省城最好的学校读书、有最好的老师教导;要让我们的孩子去我们小时候没有听说过的少年宫去学画画、学弹琴。不再像我们那样被嘲笑——‘地球上都找不到的地方考来的。’你说是不是?”
“是。”严虹被慷慨激昂的潘志说得热血沸腾。她记得自己初入大学时候,被省城考上的同学暗地里嘲笑的事儿。
俩人又静默了一会儿,严虹打破沉默:“你说陈院长会帮我们吗?”
“从你说的他处理杨大夫那事儿看,他应该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人。我看你一屋住着的李敏也推崇、尊敬他的。我们所求之事,也不算是为难他。再说省院的普外科连着进新人,难道我不比那些刚毕业的更顶用?大不了我就花些钱而已。”
严虹就追问道:“要花多少?很多吗?我这俩月都买东西了,好像没几百块了。”
“应该不会很多。不用你掏钱。你放心,我在普外干了四年,这点儿积蓄还是有的。”潘志微笑着搂紧严虹的脊背,在她额头轻吻了一下给她安慰。
他慢慢抚摸着怀里女孩儿长发,一下又一下。这一瞬间让他觉得吹到后背的夜风不再凉、让他觉得岁月静好,就这样站到老去的那一天,心里也是愿意的、肯的。
*
李敏洗完保温桶,就朝小姜要盘钥匙。
“姜姐,我要用下换药室。有事儿去换药室喊我。”
“好。”
穆杰跟在李敏的身边说:“我没事儿了。刚才在手术室都没感觉了。”
“那是不是有柴主任和你聊天、分散了你的注意力啊。要是我把你一个人留在换药室呢?”李敏打开换药室的日光灯,将小半瓶消毒水倒到地面上,用笤帚扫开。“你自己在这里试试?十分钟我进来找你,怎么样?”
“行,那我就试试。”穆杰到诊疗床上盘膝而坐,抬头朝李敏笑笑。“我没事儿的。你十分钟后再来就可以了。”
李敏慎重地点点头,将门帘挑起来,关上门走到门外站着。透过玻璃窗,她朝穆杰摆摆手。
穆杰看着只隔了一层玻璃的李敏,觉得心里暖暖的,她在时刻盯着自己的反应呢。只这么一想李敏对自己的关心,他就觉得一颗心完全安稳下来。
他轻轻阖眼,这次他不是被消毒水勾起回忆了,而是主动去想那日激烈的战事。
*
功夫不负有心人,俩个年轻人等了快有一个小时了,远处传来小汽车引擎的声音。但是没等到主任楼,汽车就在楼道口停下了,从车上下来了四五个人影。
说话声清晰可闻:“谢谢你啊,小张。”
“辛苦啦,大过节的又跑了一趟。”
“没事儿的。舒院长、陈院长再见。”
趴在潘志胸前的严虹猛地抬起头:“是舒院长和陈院长他们回来了。”
潘志忙放开严虹,一个人影顿时变成了两个,引起了舒院长这一行人的注意。
“谁在哪里啊?”陈文强随口朝暗处发问。这块也不是什么公园、省院今晚还有舞会,即便是这楼里谁家的小儿女谈对象,也不会跑到主任楼下在自家爹妈眼前这么搂搂抱抱吧?
严虹握紧潘志的手迎过去。
“舒院长好,陈院长好,我是妇产科的严虹。这是潘志。”
舒院长点点头,就着宿舍楼的灯火将严虹和潘志看得很清楚。潘志?好像省院没这个年轻人。但看着这人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模样,与严虹十指相扣,该是为潘志的事儿来的。
陈文强因为严虹用椅子砸晕杨大夫的那事儿,对她的印象很深。“噢,你对象?”
严虹害羞但肯定地点点头。
“来这儿等我们吗?”舒院长问。
不等严虹说话,陈文强就回头说:“小尹你带女儿先回家,我一会儿回去。”
“老楚,你也先回去吧。”
等两个女人带着那个大女孩子一走,陈文强就问:“严虹,什么事儿?”
严虹咬下嘴唇说:“潘志他也是医大毕业的比我高四个年级刚通过普外主治医初审想调到我们省院普外来。”
她很紧张,这么一长串的话,基本没有断句就吐噜出来了,幸好她的语速不是太快,吐字也清晰,舒院长和陈文强都听清楚了。
舒院长笑了,看这严虹紧张的。但一句话能把所有事情交代的清楚明白,也算可以了。
“普外啊。”陈文强有点儿惋惜。“要是胸外的就好了。今年普外进了两个新人,去年,老舒,全年也是两个吧?是不是都是医大毕业的?”
潘志和严虹都没吭声,静静地等舒院长说话。
舒院长笑:“是不是医大的,你这管外科医疗的院长,你问我?潘志是吧,你毕业后分去哪里工作啦?”
潘志报上自己工作的市医院,然后补充道:“那也是医大多年的教学医院之一。我去年7月开始做住院总,同期开始担任一年的教学秘书,负责医大过去的近百名毕业生的外科实习教学等工作。”
潘志的这一串话引起了舒院长的兴趣:“你这可是成手顶人用了啊,你们医院肯放人?”
潘志带着点激动地回答:“明年七月我工作就满5年了。符合政策。”
陈文强则对他做过教学秘书之事儿感兴趣:“要是过来得先做一年的教学秘书,你愿意吗?”
“愿意。”潘志握紧严虹的手,立即给与很肯定的回答。
舒院长不用去看陈文强的表情,就知道他也动心了,单凭做过一年教学秘书,就正好是省院目前需要的。何况潘志还有四年普外工作经验、已经通过主治医初审呢。
他笑笑说:“老陈,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先上去了。别忘了明天开会的事儿。”
“嗯,我记得呢。这样吧,潘志,你明早八点半,去创伤外科找我,把你的资料给我一份。”
“是,谢谢陈院长。”潘志声音里的激动掩饰不住了,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
“舒院长再见。陈院长再见。”严虹见两位院长就这么走了,小小声地说了一句。
“再见。”舒院长对俩个年轻人笑笑。
“早点回去吧。”陈文强对俩个年轻人说了这么一句,转身往自家所在的单元去了。
严虹和潘志等两位院长消失在单元里了,俩人手拉手快跑起来。一直跑到快到单身宿舍楼下了,俩人才停下来,激动地拍掌欢呼“耶”,然后又抱到了一起。
“太好了,太好了。”潘志在严虹的耳边呢喃。“没想到这件事儿这么顺利。彩虹儿,彩虹儿,你什么时候能回家?”
回家?严虹愣了一下,然后意识到潘志的这个回家意味着要见家长了。
“我才工作不好请假的。春节前肯定要回家一趟。要不元旦?”严虹略有些为难。
“好,我等你回去。你可能要准备四天时间,来回各一天,你也到我家去一趟。”
严虹听明白了潘志的话,羞怯但还是认真地点头:“好。”
“彩虹儿,等明年七月,明年七月很快就到了。”
俩人就站在宿舍楼下对视:你看着我傻笑,我看着你也傻笑。半晌之后,潘志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的厚信封,卷卷塞到严虹的手里。
“彩虹儿,原本我想你1号值夜班,2号晚上咱们去拜访管医疗的院长。今天就能陪你去中兴或者中街转转,给你买几件衣服的。可惜不凑巧。我明天得回去了。你找李敏陪你去买,喜欢什么就买什么,挑好的买,下次见面穿给我看。”
严虹觉得手里的信封滚烫,下意识地想推拒了。潘志在她耳边嘀咕:“人你都要了,这钱是嫁妆。”
严虹气得跺脚,红着脸拧了潘志一把,但还是将信封收了起来。
“快十点了,我送你上楼。明天还要上白班呢。明天要是来不及,我就不去妇产科找你了。”
严虹记得回去的火车时间,点点头说:“你回招待所把陈院长要的东西好好写。你那儿有合适的信纸吗?你等我一会儿,我上个月买了一本。你代笔来了没有?要不要抽钢笔水?”
潘志到底在寝室门外站着,等到严虹给自己送出来半叠信纸和她最
想法3
陈文强回到家就抓起电话要打给舒院长。女儿在边上对妈妈说:“你看看我爸爸, 回家就打电话。”
“他才装电话新鲜两天呗。”
院领导免费装电话,各科主任要自己掏500块。副主任要1000块。陈文强当初就拧着劲儿不掏钱——“急诊来找属于公事,凭什么要我自己掏钱。”气得费院长暴跳如雷。
但碍于陈文强刚被拿掉大主任、开颅又只有他陈文强一个人能拿起来,最后也就由着他不装了。反正神经外科的患者也不多。
这回他升为院长助理, 舒院长当天就把电话给他落实了。
陈文强笑笑不理会这娘俩的打趣,只管低头闷笑拨号码。那边电话已拿起来,他就说:“老舒啊, 刚才那年轻人你觉得如何?”
“你看着好用就行。”舒院长在电话那头笑, 就知道他会打电话来的。
“这有什么不好用的。正好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来。明年老邱那边送实习学生来, 教学秘书这工作有熟手接着, 咱们大家都能轻松不少。可惜了是普外专业的。”
“普外也没所谓, 本来刚毕业分去外科的,就该在普外待两年打基础。等明年潘志过来,人多了就把前年、去年分过去的小大夫, 选个人送出去进修一年胸外,不是什么事儿都解决了。”
陈文强一拍大腿:“你这主意好。在普外两三年了,送出去俩个进修胸外正合适。要不然节后我就跟老程商量下先选一个送去进修胸外?再跟老邱要一个成手或者先借一个, 三、四个人也就把胸外的架子撑起来了。哦, 那泌尿外那专业也缺人,干脆也送出去一个,不能只杨卫国一个人的。”
“这些你看着办吧。记得弄个书面计划出来。来得及就放在明天的院务会讨论。”舒院长露出欣慰的笑容来,陈文强终于肯积极主动地考虑外科事务、人员架构了。至于他会不会连夜伏案写计划书, 舒文臣一点儿不怀疑的。
就那个从小到大的急性子, 肯留事情到第二天去做才怪了呢。
*
王大夫把胃癌患者的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 换了白大衣要回家,无意中往走廊里一扫,却发现李敏站在换药室的门口,两手相扭、抻脖踮脚的很紧张地往门里看。这让他觉得非常奇怪,就好奇地走过去。
“李大夫,你看什么呢?”
王大夫的问话把李敏吓了一跳,她看了王大夫一眼没说话。可不用她说,王大夫也看到刚才那军人盘腿坐在诊疗床上呢。
“他这是干什么?”
“ptsd。治疗呢。我们组陈院长和两位主任都知道。”
王大夫愣了一下,一时没想起来ptsd是什么。但一听说他们那组的人都知道,立即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
李敏不错眼珠地盯着穆杰的反应,隔一会儿就低头看看手表,她既希望穆杰就是眼前所见的这么平静,同时又担心穆杰这样是进去太深而反应不过来。等时间一到,她立即拉开门走进去。几步就到了穆杰的面前,紧张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穆杰,穆杰?”
穆杰在李敏呼喊中睁开眼。双眼如幽深夜空里最灿烂的星辰,紧紧锁住担忧望着自己的眼前人。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泛,好像是没认出眼前的人是谁,但旋即就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灿烂的笑意似乎一下子攫取了李敏的魂魄。
“你没事儿吧?”李敏前倾身体很担心地问他。
“我没事儿。”穆杰晃晃脑袋,似乎想要赶走什么。他伸手去握李敏的手,把人拉近自己。然后声音有些暗哑地、好像梦游似的说着话。
“我看到在那场战事里牺牲的战友,我也看到自己了。看得非常清楚,就好像是在看电影。”他又晃晃头:“敏敏,像是在看战争片一样。就是我们这方都是我认识的人。而我后来是被救的人。”
穆杰的声音越来越轻,到后来都有些发飘了。虽然他嘴巴上说没事儿,但是微微有些抖动的手、额头上微微可见的毛毛汗、鼻尖上细微的汗珠,都暴露了他的真实情况不是说的那么轻松。
李敏掏出一块干净纱布,给他轻轻蘸拭额头和鼻尖的细汗。
“你这次的反应比前几天好很多很多了。能够正视事发现场,说明你的内心已经开始接受那件事儿也准备走出那件事儿了。凡事欲速则不达,今儿就这样了。下来活动活动吧。”
穆杰想把李敏往怀里带,李敏赶紧阻止他的动作,“脏。我这衣服上不知多少细菌呢。”
穆杰收手,慢慢穿鞋下地,跟着李敏往外走。
“这屋里地就这么样了?”
“没事儿的。明早我让卫生员再拖地就可以了。”
李敏把穆杰带去值班室休息。仍将他安顿在靠床的那张床上,又把窗帘拉上,旋暗台灯,把日光灯关了。
“能睡一会儿吗?”
“我试试。”
“好。那我回办公室了。这值班室是病房改的,有事儿按这个呼叫铃,我就过来。”李敏转身想离开。白大衣的衣摆却被拽住了。
“敏敏,陪我待一会儿。”穆杰的声音里含着软弱和乞求。
李敏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把白大衣脱了挂去门上,然后拿了一个凳子坐到穆杰的床头边。“我在这儿看着你。闭上眼睛,睡一会儿歇歇。”
穆杰拽着李敏的手,不知不觉地就用力攥着了。然后他在李敏犹如催眠一般的“睡一会儿就好了,睡一会儿就好了”的呢喃中阖上了眼睛。
*
严虹看着潘志下楼的身影不见了,才按着怅然又激动的胸口转回寝室。她机械地端着盆去水房洗漱,然后旁若无人地烫脚,好像刘娜和冷小凤俩个人都不存在一般。
刘娜实在忍不下去了,拍拍书本叫到:“彩虹儿,回魂了。”
“什么事儿啊?”严虹被刘娜从自己的思绪里叫醒,不怎么有兴致说话。
“我就想问问你那个潘志啊。”刘娜憋了这么久了,真是忍不住了。“你刚才往枕头下面塞了什么?”
“人民币。”严虹有些没回魂儿,直接说了答案给刘娜。
“啊?”
严虹在刘娜惊讶的反应里觉出了自己的不对劲,她略带腼腆的笑容说:“他明天要回去 ,让我自己去买几件衣裳。本来我要了1号值班的,可是被换到2号了。然后昨天一夜没睡,今儿就什么也没做成了。”
刘娜逮着自己关心的问:“彩虹儿,你还没说潘志是哪儿的呢。”
“比我们高四个年级,也是医大毕业的,我们是一个县的,他毕业回去*市医院在普外科做大夫。”
“啊?我记得你去年是去那儿毕业实习的,是不是?”冷小凤也凑过来。“哎呀,你们是师生恋啊。”
严虹脸红。“才不是什么师生恋呢,他又不是医大的老师。早在同乡会我们就认识。”
“彩虹儿,我高中同学有好几个是‘十一’结婚的。你的同学呢?”刘娜生硬地换了一个话题。
“我没回家。就是有应该也不多了。我在医大期间不少没考上的女同学都结婚了。”
“彩虹儿,他给你多少钱啊?”冷小凤捡自己关心的问。
“我还没看呢。”严虹对上刘娜和冷小凤都好趣的眼神,回手从枕头下面摸出信封。她这时候已经冷静下来了,这钱应该是潘志准备要给陈院长的。事情顺利就给自己了。
“哇,这么多!”那厚度让冷小凤瞪大眼睛。就连刘娜也同她是一个表情。“两千?还是三千?”
严虹打开信封,抽出崭新的一叠,然后三个女孩儿都呆住了,全新的五十张!
冷小凤费力地做吞咽动作,小心翼翼地问严虹:“这是你们订婚的礼金吗?”
“你订婚啦?”刘娜也很诧异。
严虹闭眼想了一会儿,自己与潘志不会有什么改变的了,应该算是了。她睁开眼点头。
“你爸妈见过他啦?”刘娜觉得严虹给自己的刺激太大了,几天前她还说自己没有男朋友呢,怎么就订婚啦?
“我爸妈只要求人品好、对我好、是大学生就可以了。”
“那你会很快结婚吗?他可不在省城啊。”冷小凤追问。
“应该不会很快结婚。他明年还要考研呢。”严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刘娜和冷小凤说假话,反正她凭直觉认为自己应该就这么和刘娜说。
刘娜快速地在心里盘算了一下。 “那他不划算啊。比我们高四年,现在该准备进主治医了。这时候考研岂不是耽误了?”
严虹略带骄傲地说:“他已经过了主治医的初审了。下个月有个答辩。”
刘娜点点头。“要是这样就好了。进了主治去读研,虽怎么算还是怎么亏,不过读研从长远来说还是有用的。小凤,我看你今晚一直在和ct室的龚大夫跳舞,你俩什么意思啊?”
“就是跳舞了。”冷小凤走回自己床。“没什么别的意思。”
“你当医院这些人瞎啊。你要是不想和龚大夫,你这样和他跳舞,别的男生会认为你俩是男女朋友了。”
“娜娜。小凤有男朋友了。”严虹看不过冷小凤的窘迫,一边擦脚一边开口给她解围。
“谁啊?小凤,我们认识不?”
“吴冬,药局的。你认识吗?我们儿科主任和药剂科范主任的儿子。”冷小凤转身看着刘娜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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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这里+壹
推推小朋友的文:
《目标是世界核平》[快穿],作者冬喵,一句话简介:boss男主将反派教育成五好少年的动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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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晋江很长时间都没有榜单,这些小朋友曾帮我推文……
想法4
刘娜嘴里像是塞了一个鸡蛋,她光嘎巴嘴说不出来话。好一会儿,她才阖上嘴巴,坐回去自己的床上。半天迸出来一句:“小凤,龚大夫哪里不好?”
冷小凤看着刘娜,感觉刘娜的脑子似乎有问题。
“娜娜,龚大夫要是好,你节前为什么那么……”蔑视两个字冷小凤说不出来,心里却开始恼恨刘娜了。要不是刘娜横在那里,自己说不得当时就会对那些男生中的某个反应热烈一点儿,无论是龚大夫还是普外的那几个。那样就轮不到后来因为担心得罪吴主任而不敢坚持拒绝了。
严虹端着水盆出去倒水,等她回来的时候,冷小凤已经换了睡衣倚靠在被子上,而刘娜还是她离开的样子。
严虹把自己床上装钱的信封收好,心里犹豫要不要明早去趟招待所或者是创伤外科,堵住潘志把钱还给他。自己毕竟没有正式和他订婚呢。她只顾想自己的事情,直到冷小凤开口问刘娜。
“刘娜,我就想问你一句,咱们省院的那些年轻大夫们哪里不好了?怎么我和谁说话,你都是一幅既瞧不起我也瞧不起他们的样子?现在我选了吴冬做男朋友,你又来说龚师兄不错。你到底想干什么?”
刘娜过去把寝室门反锁,然后有些愤愤然地回答说:“小凤,我那是反对谁来搭个你你都搭理,那样对你的名声不好。我那也是为你好。我并不是反对你在那些考上的本科生里找男朋友。我听说吴冬的大专都是医院送出去学的。”
“刘娜,你这话说的就奇怪了。我不搭理人家我怎么知道谁是什么性格?还有吴冬现在已经送出去学本科了。”
“送出去又如何?他那本科和我们这些考上的人一样吗?”刘娜生气冷小凤的不争气。“你知道不知道吴冬前面找的对象是什么人?他一个大专都没考上的人,凭什么就敢觊觎我们堂堂正正考上的本科生?”
“不一样在哪儿?药局的平均奖比儿科多。送出去学的本科月工资也和你我一样多。” 冷小凤从床上坐直,一反平日里处处回避刘娜的态度,尖刻地反击她道:“凭他家爸妈挣钱多,日子过得比我们家好。我除了有个本科,还有什么?”
“他妈挣得多,那钱是好挣的吗?你别忘了上次范主任被警车带走了。”
“可她平安无恙地回来了啊。刘娜,你要不服气,你去医大药理科问问那些讲师、教授的,让他们去做药剂科主任,他们肯不肯?”
刘娜沉默。有关药剂科的事儿,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严虹插话问道:“小凤,你认准吴冬了?”
“不认准了有什么办法。”冷小凤的情绪只低落了瞬间,然后就如小公鸡炸毛一般对刘娜说:“刘娜,要不是你横在那里,我很可能就在吴冬她姐姐来找我之前确定男朋友了。那样我就直接可以拒绝吴雅还不得罪我们主任。都怪你。”
冷小凤捂着脸开始哭起来。
刘娜愣了一下,站起来对她说:“小凤,你讲点儿理不?你要真不愿意的话,你大可以和吴雅说实话。甚至你怕得罪你们吴主任,也可以和吴雅说你才处了男朋友啊。等关系稳定了,就公布的啊。”
冷小凤的哭声就突然大起来,严虹走过去轻拍冷小凤的后背,等她平静了一点儿才说:“你要不愿意就不要勉强自己了。时间拖久了,就更得罪你们主任了。”
冷小凤哭得直打嗝,“你们知道什么,前天我值夜班范主任特意去儿科问我。呜呜呜,要是我有男朋友,要是……我就和她说了,就没有后来吴雅再来找我的事儿了。”
“那你到底是愿意和吴冬处还是不愿意啊?”严虹耐着性子问冷小凤,她觉得冷小凤昨天突然答应下来是因为自己和李敏说配眼镜,是被自己和李敏的花钱刺激到了。现在是迁怒刘娜呢。
刘娜也认真地看着冷小凤,想听听她怎么说。
却不料冷小凤仰起头对严虹说:“我觉得吴冬没什么不好的。退婚的事儿是因为女方看范主任被抓了,所以医院补了他一个读本科的机会。”
“那你就是愿意和吴冬处了。那怪我挡着你什么事儿了啊!”刘娜为自己抱屈。然后又接着说:“小凤,不是我说话故意让你不高兴,实在是吴冬的本科到底还是与我们这些正格八经考上的本科不同。你想想要是往后你们班的女生都找了正经本科或以上的,你回去参加十年、二十年同学会的时候,你不会觉得难堪吗?”
刘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喜欢朝冷小凤泼凉水。
“哈,那时候有人会来问我吴冬是考上的还是送出去读本科吗?一年级几百人,除了我们儿科系的两个班同学,外班有几个认识我的?就是儿科系的会有几个关心我和什么人结婚吗?”冷小凤接着变了脸色、尖刻地对着刘娜嘲讽:“除了我们省院的这些人,谁又知道吴冬是谁、我是谁。”
“小凤,你别急,娜娜也是为你好。”严虹在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俩人间劝和。“只有好朋友才会提醒你想这些十年二十年以后的事儿。不然你问问隔壁寝室的,谁在乎咱们几个找什么样的男朋友,是不是?”
“她要为我好,哼。当初就不该拦着我。”冷小凤虽气哼哼地说着,声音却慢慢地低下去了。迁怒刘娜有什么意思呢?范主任都把话说的明明白白的了。分明是自己前天晚上贪图范主任能给自己介绍个家境好的,而没有想到与他们两口子同来的吴冬身上。
要是……
冷小凤沉着脸接过刘娜拧的湿毛巾敷在眼睛上,心里明白要是再来一次,自己还是不会拒绝吴冬的温和、关心,最后还是不会舍弃吴冬那些邮票的诱惑……
“算了,我现在说你什么都没用了。谁的路都是自己选的,谁的日子也都得自己过的。我现在选择了要吴家的里子,不想要你说的那些正格八经考上的本科生的面子。要是和我家一样穷的本科生,我还要一直算计着过日子吗?你俩就当我是这些年穷怕了,心里就贪图吴家日子过的滋润、贪图吴家老小把我捧在手心里当宝吧。”
冷小凤的这些话让刘娜想到下午她说的面子、里子等,待想张嘴说些什么,她被严虹横了一眼,便把那些困难是暂时的话憋了回去。
冷小凤把心里话说出来,觉得自己的憋屈消散了很多,但她觉得不刺刘娜几句还是不愿意放过她。于是倚靠在被子上哼唧:“刘娜你别说我有嘴,等轮到你自己你就知道了。你不赶紧找个男朋友,等省院那些人给你介绍对象,哼,省院有太多送出去学习的本院子弟呢。可本科的就吴冬一个。有你得罪人的时候。”
冷小凤话里的幸灾乐祸丝毫不加掩饰地扑向刘娜。
“我姐给我介绍了她师弟。”刘娜被冷小凤激得说出不想说的话。
冷小凤一把扯下盖眼睛的毛巾,对着刘娜尖刻地开始嘲讽:“研究生?怪不得你总瞧不起省院的这些本科生呢。你姐是病生专业吧?可是病生专业的研究生,能留在医大做老师还好,留不住呢?去哪儿?检验科吗?就医大的病生老师,一个月赚几百块,够不够严虹和李敏的一双靴子?一个月能不能赶上她俩一周赚的多?”
刘娜没想到平日里显得有点儿懦弱的冷小凤突然变得这么牙尖嘴利了,但她真就不知道病生的研究生不留校能去哪儿。尤其是够不够严虹和李敏的一双靴子、一个月能不能赶上她俩一周赚的多,刺激得她不想对冷小凤忍让了。
“去哪儿他一个医大正经考上的研究生,也比没经过高考的、连大专都没考上的本科生强。”
“那也未必啊。你过日子能把研究生仨字顶脑门当钱花啊。”冷小凤看刘娜还想与自己强辩,想起范主任说的“约翰的帽子”,便不想与刘娜相互捅刀子了。她又把眼睛蒙上,不过这回毛巾盖上的地方多,让她的声音有点儿闷。
“敏敏处了一个当兵的,你又该怎么说?”
“什么?”刘娜的表情简直像挨雷劈了。“小凤你开玩笑的,是不是?”
冷小凤拽下来毛巾,气咻咻地说:“谁和你开玩笑了。敏敏今天和他手挽手去食堂吃早饭,医院好多人都看着了。回来的时候,那人把李敏抱到寝室门口,五楼好几个人也看到了。在舞会还问我来着。”
刘娜看严虹,严虹摊摊手表示自己不知情。刘娜自我解嘲道:“哎呀,我怎么觉得就过节这几天的功夫,咱们寝室变化很大呢。”
冷小凤把毛巾朝刘娜扔过去,刘娜接着放到她自己的洗脸盆里浸湿,然后拧的差不多了交还她。
“你快好好敷眼睛吧。反反复复拿下来,看你明天眼睛肿了,上班丢人不丢人。”
“都怪你,都是你招惹我。”冷小凤抱怨。
严虹见俩人气势都下去了,便走回自己的床摊开被子说:“今儿早点儿睡吧。我昨晚一夜没睡,白天也没怎么补觉。”
“好,睡觉。”刘娜今天下午坐车、晚上跳舞也很累了。她替冷小凤关了灯,然后想想对冷小凤说:“小凤,你要是想和吴冬好好处,就与龚大夫远点儿吧。那对你影响不好的。真的。”
“嗯。我知道了。”冷小凤恹恹地应了,隔了一会儿又坐起来打开灯,把毛巾晾好。她一边摊被子一边对刘娜说:“你不去问问李敏?”
“我又不是她的什么人,我操心人家那么多事儿做什么。”刘娜的情绪不高,冷小凤怪责她的话还是影响到她了。
严虹躲在床帐里说:“李敏前阵子不还念叨过——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咱们这关系是不是得五百年以上的缘分了?娜娜你不要再说这种冷心凉肺的话。”
“好,再不说了。”刘娜想起姐姐对自己的叮嘱,便对冷小凤说:“小凤,我今晚和你一起睡好不好?”
冷小凤奇怪:“和我一起睡?你要干啥?”
“我和彩虹儿睡过一张床、有过千年修得的共枕眠了,今晚和你共枕,明晚和李敏共枕。”
冷小凤啐了她一口,探出手关灯,“我才不和你共枕眠呢。去找你那病生生病的研究生共枕眠吧。”
严虹在床帘里为冷小凤叫好:“小凤说的对。想随便和别人共枕眠,娜娜,你还是赶紧上床睡觉比较快。”
刘娜听冷小凤的声音不像是还在恼自己,也不顾严虹说她做梦,嘿嘿笑两声拉上了床帘。
她们寝室头一次不到十点半就熄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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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这里+壹
想法5(二合一)
李敏被穆杰攥着双手。看着穆杰渐渐沉睡, 她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却换来穆杰不安的眼球快速转动,她只好任由穆杰攥着自己的手,在昏黄的台灯光晕里,用目光一点点地描摹穆杰的五官。
稍微长了一点儿的板寸, 仍是根根直立。那浓黑发亮的头发, 让她想起“黑又亮”的皮鞋广告。这样的头发要是留长了,肯定会比飘柔的那个长发广告要好看。
可惜现在没男人留长发了。
不然梳个英雄髻,或是簪上几朵花,会不会比小李飞刀李探花更有风流气韵?或者是能闭上年轻的黄药师?要不干脆学上海滩里许文强的那身打扮,用礼帽、风衣、围巾去试试给穆杰换个形象?比比周润发, 看谁的气质更倜傥。
李敏在心底把穆杰套进这样那样的装束里, 可想来想去的,觉得还是罗伯特·泰勒穿军装的样子更适合穆杰。她遗憾pla的军装没有纳粹党卫军的威风、漂亮, 让穆杰这样的明珠蒙尘了。
可那军服再威风, 她也不肯将穆杰套进去想象一下。
然后她依次用目光去描摹他宽阔的额头。都说“奔儿头”大的人聪明, 穆杰这是比别人多了五分之一的聪明了?
李敏胡思乱想的自己想发笑。
睡着的穆杰面部表情不那么紧绷了, 但其脸上就少了些平时的凌厉气势。李敏仔细观察, 发现了原因:穆杰的嘴角自然状态下是有着一个略微上翘的弧度。这点点的弧度让他笔挺的鼻子、棱角分明的下颌, 在睡梦里有了几分温和的笑意。李敏情不自禁将其与平时的抿嘴板脸的模样比对,最后想等穆杰醒了问问,他是不是因为知道自己是笑面才故意总板脸啊……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
谢珊芊的清脆如黄鹂鸟的声音、特意放软和了在门外跟着响起:“李大夫, 你在不在休息室?来住院患者了。”
“在。”李敏轻轻回应了一声, 立即就惊醒了穆杰。
“我睡了很久?”穆杰这回很平静了。
“才睡了不到十分钟。来住院患者了, 我要过去看看。你再睡一会儿吧。”李敏站起来。
“好。”穆杰松了李敏的手,略显疲惫地再度闭上眼睛。
李敏给他拉拉被子,转身走到门口,摘了白大衣边穿边出去了。她不知道穆杰在她身后睁开眼睛,一直在凝视着她走出去的背影。
穆杰瞪大眼睛继续盯着门,眼神却没有焦距。这一会儿的小睡,让他恢复了不少精神。他开始回想这次的治疗过程:这次是自己主动去回想、去看那天的战争场面,主动地沉浸到当日的战场上、却出乎意料获得了居高临下的视角,当日很多没有没能顾及到的、过后总结也没有从那个角度去考量的事情,一点点地闯进了他的心里。
不论是老山还是者阴山的地理环境、气候,都不适合侦察连的战士长期潜伏。怎么才能及时探知侵略者的行动、将之发回给各个高地驻守部队提早警惕、做出有针对性的快速防范,才是痛定思痛后、该做的亡羊补牢之事儿。
——如果有更先进的设备,让侦察部队能早点获悉敌军是组织了多大规模的进攻、携带了什么程度的重武器,是不是在阵地上驻守的战士们,就能能够早一点儿得到后方火炮的支援?是不是那些熟悉的身影就不会牺牲了?
——如果有更先进的设备、能够适应老山这样复杂地形应用的预警……
——如果有更先进的设备,能准确分辨出伪装的人和森林里走兽的差别……
——如果有更先进的设备,这想法突然像野草一样,开始在他的脑海里疯狂生长、攻城略地。
*
创伤外科才收进来的是俩骨折的患者。仍旧是摩托车肇事的。原因却是和别人不相干,是他们骑摩托的速度偏快,在潮湿的马路上转弯时发生了事故。
门诊已经给拍了x光片子,骑手伤势轻一些,单纯的右臂鹰嘴骨折、右踝外侧骨折,身体大面积的软组织挫伤。
可后面的乘客就有点儿惨了。
他没有带头盔,甩出去的时候右肩先接触到地面。好在危机时刻,他自我防护意识不错,本能地用两只手臂护住了脑袋。所以在有右前臂骨折、右肩胛骨尖峰骨折以及右侧三根肋骨骨折外,即便有大面积的软组织挫伤,但没有颅脑的损伤。
李敏简单查看伤势后就往四海酒家打电话找刘大夫。将患者大致的病情和骨折一说,刘大夫立即表示马上回来。
“我们骨科专业的刘大夫马上过来给你们处理。你们去个人拿这几个片子号,去放射科把刚才的x光片子借回来。一会儿刘大夫给你们做骨折复位的时候要用。”
李敏把相应x光的片子号抄录下来,交给他们的陪护,又提醒了一句:“快去快回,可能要交押金,赶紧把片子借回来是正理。”
没想到陪护的男人却很拧,梗着脖子朝李敏喊:“干嘛要收押金?是你们大夫自己要用的。”
“你们这个拍片是急诊点片,为了快就只有一套片子。收费和普通门诊收费也不同。”
“为什么只有一套片子?”
这是个很轴、且只听半截话的人。向这种人解释的越多越麻烦。
“那你想不想给他俩做骨折复位了?”李敏不理会他的问题,直截了当地问他。
开摩托的那骑手是知道自己的陪护是什么性子的。他见其与值班大夫杠上了,立即坐在长椅上抬左脚踹那人:“二愣子,让你去就赶紧去。哪那么多的废话。”
“要押金啊。”
“你兜里没钱怎么地?押金怎么啦,把片子还回去不久退给你了?”
“凭什么要啊。”
“你去不去?”骑手立瞪眼睛了。
“去,这就去。”那二愣子嘟嘟囔囔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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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主任和金大夫都是今晚的夜班,俩人不肯喝酒,已经喝过一顿的刘大夫也不肯再喝,所以他们纯粹是吃饭。
接了李敏的电话,刘大夫笑嘻嘻地说:“散了,回去干活了。”他领头站起来往外走。
陪谢主任的那男子就说:“刘大夫,今晚你可辛苦的了。是不是值班大夫做不来就要找你们啊?”
“基本是这样了。跨科的事情,还是找专科的大夫来处理比较好。”
另一个男子则接话道:“那你们今晚值班的那个女大夫可自在了。这普外科的找谢主任,骨科的有你刘大夫。”他对席间谢主任说的话不怎么信。
刘大夫却认真地说:“你该庆幸你那亲戚没用她出手,她的专业方向是神经外科的,专管开颅。上周开颅就做了五次。”
“有这么多?那你们不是要把神经外科单立出来了?”谢主任怀疑。
“我给你数:干诊那个老红军脑出血,妇产科刘主任小动脉瘤渗血,交通肇事脑出血的一个,还有儿科那个巨大脑膜室肿瘤,那孩子开颅手术做了两次。”
“术后怎么样?”谢主任关心的是这个。
神经外科的开颅手术是很容易做的。打开止血算什么?难在肿瘤和术后恢复上。要是只管开不管术后恢复、甚至开颅后患者的生命质量没保证,跟个植物人似的躺着等死,那还不如不开、甚至不如早点儿死了算了。
“你问我别的不清楚,他们这五例我还真就仔细关注过术后恢复情况。
干诊的那个听说早能下地挪几步了,后期就是康复训练;刘主任那个是意外,是走着出院的;交通肇事的那个还在我们科里住院,估计赔偿谈好了也就走出去了。你一会儿你可以去看看。
剩下儿科的那个,我都想去看看了。听说那肿瘤浸润了好几对颅神经,一直到延髓都有肿瘤。但那孩子才做的手术,还在重症监护室。只能等她出监护室了。”
谢主任若有所思地赞道:“陈院长果然厉害。看来神经外科单立会很快了。”
金大夫跟在刘大夫身边问: “她定神经外科了?他们今年分来的这些新人定科可真快。”
“应该吧。不然咱们骨科她一个女孩子干不来,泌尿外不可能,胸外也不可能,普外老谢你们科里有那么多人,也就神经外科缺人手了。陈院长还很愿意带她上手术。”
“我怎么听说老李和老梁也愿意带她上手术呢。我觉得应该把人放在普外科才对啊。普外科需要女大夫,神经外科无所谓的。”谢主任这话完全是出于公心的。
刘大夫诡谲地一笑:“陈院长特意把他和大王换了,现在他们四个人是一个治疗组的,普外的乳腺癌、直肠癌什么的也做。她在这面比在你们普外上手的机会多。但我想李大夫不傻就肯定会选神经外科。”
“她自己选没用啊。得院里同意的。”
“你傻了不是?陈院长就是管医疗的外科院长。还要那个院领导同意啊?”
谢主任点头,电梯向上升起。
金大夫闷闷地说道:“李大夫运气真好。”
“那是。要换你,你们自己说是愿意和我这样的糙老爷们搭伴上手术、还是愿意和年轻漂亮的大姑娘一起干活儿啊?”
电梯里的男人们顿时心领神会,心照不宣地一起发出你知我知的笑声。
金大夫在刘大夫的身后小声提醒道:“刘大夫,这么说李大夫不好。”
刘大夫回身拍了金大夫一下,“小子,我说她什么了。啊?你毛都没长齐就想做护花使者啦。我哪一个字不能放去桌面上啦。”
金大夫在有些醉意的刘大夫的眼神里败退下去。
“你赶紧出去。我看你今儿个是喝多了,那这么多的混账话。” 谢主任往外推刘大夫:“我告诉你啊,你嫂子稀罕这师妹呢。这话传到你嫂子耳朵里,看你嫂子不和你媳妇一起收拾你的。那谁不在,你竟然充了他那口花花的角色,你这是近墨者黑了?小心养成习惯了。”
然后踏出电梯的谢主任又回头对金大夫说:“小金,你别搭理他这个醉鬼。”
金大夫借着谢主任给的台阶就下,笑笑当没发生刘大夫朝自己瞪眼睛的事儿。单凭刘大夫肯招呼自己一起来处理新收入院的骨折患者,就是拔擢自己的好前辈。过来学东西挨几句吃哒算什么。怎么也比自己呆在骨科病房与小护士聊天或者看武侠小说好。
——谁没一个上进心呢。
*
这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回到创伤外科,立即把护士办公室塞的差不多了。谢主任把葡萄放到护士办公桌上,“给,你们李大夫帮你们点的。”
小姜不客气地接过来说:“谢谢你呗。珊珊你留在这儿,我去监护室换小陈回来吃葡萄。”
谢主任则扬声对里屋写病历的李敏喊:“师妹,葡萄给你带回来了。”
这么多人闹哄哄地进来,李敏早听到了,但是那个肝破裂患者的首次病程记录还有一点儿没写完,她就想写完了再出去。谢主任这么喊了,她只好搁下笔出去说话:“谢谢师兄啦。”
谢逊回了一声不客气,问起刚才肝破裂的那个患者。陪在他身边的男子捉住这空档儿,将手里提着的塑料袋交给他,里面是谢主任的白大衣。
“我才过去看过,生命体征平稳,引流量没什么明显变化,尿量与输入的液体量比例也挺好的。我回来就让护士抽血急诊查了生化等项目,过一会儿我问问检验科看看结果。现在再去看看?”
“我自己去好了。你们这面忙着呢。”
“那好。手术记录我还没写完呢。我就不陪你过去了。”
李敏转身欲回去写病历,刘大夫对着日光灯在看患者的x光片子。等到肋骨骨折的那一张,他停了下来问李敏。
“李大夫,你看肋膈角这儿?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呢。”
“你们进来的时候,那陪护才把片子拿回来。我还没看着片子呢。”李敏接过片子,皱着眉对着日光灯看,5、6、7三根肋骨的骨折线清晰可见,也没有明显的移位。但这肋膈角……她拎着这张片子回办公室,打开了阅片器。从兜里掏出卷尺拉开呈一条直线去衡量阅片器上的肋膈角。
“这样就一目了然了。”金大夫小声说话,他还没想过卷尺可以这么用。
“如果是这次外伤血管破裂造成的,”刘大夫摩挲着下巴在迟疑,“这些量还可以,再多一点儿,咱们就得考虑下胸瓶引流了。”
“从他拍这张片到现在,怎么也过去一个多小时了。我看马上去做个胸透保险。要是有变化,也该出现了。”
李敏去翻架子上的x光透视单,金大夫人高手臂长,赶在李敏前面将一叠透视单拿到手里。
“我来开。”他要过患者的门诊病历,提笔刷刷地开完透视单。“我带他去做胸透。”
“行。今晚辛苦你了。看好患者别咳嗽、别使劲儿。”
金大夫连连点头。跟着刘大夫一起出去跟患者交代病情去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他们和患者在开着门的里外间,他们的说话内容患者听得清清楚楚的。
李敏赶紧趁这功夫儿,把肝破裂那个患者剩下的首程写完,再去写手术记录。然后在心里哀叹一声,千万不要有血气胸,千万千万不要出现损伤性窒息。今晚监护室有那一个重患已经够啦。
金大夫推着患者走了。刘大夫过来问李敏:“李大夫,这俩患者你要哪个?”
李敏苦笑,实话实说道:“哪个都要不起,你自己留着吧。我现在已经管了十一张床,有心无力。”
刘大夫啧啧有声:“还想你帮我写一个大病历呢。”
“刚才的那肝破裂的别说大病历了,手术记录还没写呢。你看,”李敏把手里才写了几个字的病历悬空给他看。“真没写呢。这一会儿又多了两个首程压着了。你就看谢主任都来守着那个术后的,我今晚能轻松吗?这要是血气胸什么的,搞不好你今晚都得留在这儿了。真不是不帮你写啊。”
“那就算了。一会儿让金大夫写了。”刘大夫也不强李敏所难。
“噢,对了,刚才肝破裂的那个左臂石膏固定的记录,得麻烦你写一下。”
“行。我现在就写。”
陪护的那个二愣子等刘大夫和李敏说完话,站在门口喊:“刘大夫,我哥你们就扔在这儿不管了?”
刘大夫才抽出笔在病历上写了年月日几个字,就不得不在这震耳欲聋的喊叫声里停下笔,回头耐心地解释道:“你哥这伤不那么急。才推去透视的是你弟吧?他才重呢。等他胸透的结果出来了,需要立即处理的。要是我这面在给你哥哥打石膏,那是不能打一半就扔下的。到时候顾哪个?”
“哪个都得顾啊。”那二愣子噎得刘大夫直倒气,偏他还眨巴眼睛指着李敏说:“不还有她吗?”
“你别指望她。她是管开颅的。脑子里面出血了归她管。”
那二愣子缩缩脖子,骑手喊他一句,把他叫回去让他坐好别那么多废话。
可事情通常是怕什么来什么的。李敏这边刚把手术记录写完,金大夫的电话就过来了。谢珊芊接了电话就过来对刘大夫报告:“刘大夫,金大夫电话。”
“喂,是我。”
……
“行,我知道了。带患者回来吧。小心一点儿。”
刘大夫搁下电话,面色有些凝重。“小陈,你去换小姜回来,让她准备做胸腔引流。”刘大夫头也不抬地吩咐下去,然后奋笔疾书要写完刚才的石膏固定记录。
“m的,今晚得去普外找宿了。李大夫你记得在加班那里给我签字。”
“行,没问题的。你可也以住咱们值班室的。”李敏开始写大病历了。“我不在那值班室睡觉。不过我男朋友今晚占了一张床的。”
“能有个地儿给我躺躺就念佛了。咦,李大夫有男朋友啦?”
“嗯。”
“哪里人?”
“中国人。”李敏埋头继续写病历,这样子明显是不想多说。
刘大夫便也不再多问,谁要写的东西都不少的。
谢逊过来了。“大刘,忙怎么样了?”他纯粹是看了患者之后没事儿了,想过来闲聊天的。
李敏把手术记录抽出来递给他,说:“谢主任,麻烦你看看刚才那个手术记录,要是哪块儿写的不对,我立即重写。”
刘大夫把手术记录也塞给他:“一块看看吧。”
“去。你捣什么乱呢。你个主治医,有什么事儿你自己担着,我又不懂你骨科的事儿。”
“见外了不是。我跟你说刚才那肋骨骨折的患者,发生血气胸了。一会儿金大夫推回来人,你得和我一块下胸瓶做引流。”
谢主任点头:“可以啊。小事儿一桩。”
他捏着李敏的那两页手术记录仔细地看过,赞赏地递回去。“师妹记录的很详尽。很好。这样的手术记录,上法庭都不怕鸡蛋里挑骨头了。”
李敏笑笑接了那两页纸,小心夹到病历夹里。“谢谢师兄夸奖啊。”她是冲着苏颖对谢逊呢。
谢逊点头去看刘大夫塞给他的左臂外固定记录。嘴里说不管,实际还是看得很认真的。
走廊里传来平车的碌碌声音,刘大夫立即站起来说:“我过去看看。小姜,开间小病房。”
刘大夫说着话往外走,那二愣子一下子拽住他的衣袖。
“我哥怎么了?”
“你哥?”刘大夫瞟一眼坐着的骑手。
“他是问去做检查的。我们都是他哥。”骑手在边上补充。
“血气胸。就是断的肋骨扎破了一点儿肺子。”
“严重不?”
“严重。麻烦大去了。”刘大夫还要再说,小姜在喊他了。“刘大夫,要不要做普鲁卡因皮试?”
“做。我这就下医嘱。”
谢主任出来从金大夫手里拿过胸透的报告单,又接过患者那只好手拎着的湿淋淋的x光片子。看了以后皱眉问:“他刚才又磕着了?”阅片器开着灯,其上的x光片子还好好插在那里呢。
金大夫脸红,小小声说:“我要扶着他起来的,可他自己偏偏自己逞能。不等我过去就在车沿碰了一下。他自己碰的。”
谢主任扶额,想开口骂人,但顾忌患者都在,生生把他自己憋出了惊天动地的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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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这里+壹
生变1(二合一)
“王大志, 你就这么点儿的出息?!”
因为雨天, 家里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杨卫华一进屋就闻到了熟悉的栗子花味道,等见了卧房大床上的凌乱,她先是腿软了一瞬,跟着胸口绞痛的让她难以呼吸。她紧按着胸口告诫自己别生气、别生气。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 才把卧房的门拉上, 扶着墙走到沙发边,再没有力气支撑住自己发飘的双腿,一下子瘫倒在沙发上。
她瞪着眼望着天花板,只觉得白花花的天花板好像那年大雪的雪地……可那个背着自己在雪地里跋涉的英俊青年,那个信誓旦旦追求自己的上进青年,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眼泪不知不觉地流进了她的鬓发里。
*
王大夫进门看到妻子躺在沙发上流泪, 心里顿时暗叫了一声不好。可没等他说些什么,就被妻子用目光叫到了卧室门口。面对妻子指着床上痕迹的冷笑, 他除了张口结舌就是目瞪口呆。整个人宛如被雷劈了一般, 懵糟糟地找不出该说的话。
他真没想到妻子会杀个回马枪。
他以为杨卫华带孩子回去岳父母那里过节、今天夜里就不会再回来了。自己写完大病历再回家收拾都来得及。他那里能想到岳母以其对汪秋云她母亲的认知、断定女儿留了女婿给汪秋云会出意外, 果断招呼司机在饭后将杨卫华送回来了呢。
面对妻子的冷笑, 王大夫尴尬之余张嘴想为自己辩解:“卫华, 你听我说, ”
他想说俩人结婚有十年了,总是聚少离多。这些天夫妻俩被岳母强接过去住,让他说句心里话, 岳家是哪那儿都好, 可住到岳家别说和媳妇做点儿什么, 就是小便他都不得劲。所以正当奔腾岁月的他,被汪秋云那么一拽,就弄出了不可收拾的这样现场了。
杨卫华等了一个来小时才等回来王大夫,这中间她生气、她心疼、她好想捅王大夫几刀、也好像给自己几刀,末了等见了人,才觉得什么都不想和他说了。
果然母亲说的是对的:狗肉上不了台面的。
“咱们俩好合好散,明天开了介绍信就去办离婚手续。孩子我带走,以后改姓杨了。也不用你出什么生活费。你就当没有过这个儿子。”
“卫华,你……”王大夫从来没见过妻子这么冷静的一面,他立即有些懵了。但习惯和自保的本能,让他立即开口认错、求饶过:“我错了,卫华,我保证再不会了。你,你不用这么绝情。你听我解释,”
“王大志,你什么也别说,免得我看不起你。”
“卫华,你听我解释。”王大夫从来就没有过离婚的念头,他现在就想和媳妇说明白傍晚自己是……是中邪了。
不然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呢。
“解释什么?”杨卫华的声音逐渐拔高。“从72年的春天开始到今天,你从一个伙房的帮厨晋身到普外科的主治医,从人人不放在眼里的、侥幸分在省城医院的农家小子,变成受人尊敬的外科大夫。这些年我爸妈对你不够好吗?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王大志,十八年啊,我在你身上花的心血就是拿去喂狗,狗也不会转回头咬我这么狠啊。”
女人声嘶力竭的话喊出口,王大夫立即就抿嘴不言了,好像刚才急着做解释的那个人凭空消失了。
杨卫华犹自不知地指着王大夫在继续数落他:“你简直是白眼狼。当年那么多人都阻止我和你搞对象、劝我不要嫁给你,我是猪油蒙了心了,那些比你前程光明远大、比你有出息、比你家世好一万倍没考虑……不顾一切没要你家一毛钱就和你结婚。这些年,送你读完中专读大专,读完大专去进修,普外不够再进修腔镜。我爸妈这样扶持你,我家哪里亏待了你?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什么没给你什么啊。啊?”
“我要回去普外科,做普外的副主任、做主任,给我了吗?”王大夫语气发凉,不说理直气壮吧,可也好像他没做错什么事儿似的。
“你凭这个床单要我爸给你谋普外科的主任吗?你还有心吗?你还要不要脸啊?”
王大夫沉默不语。
女人仿佛积蓄了太多的怨气要发泄。
“王大志,我告诉你我爸早就给你想好了该怎么往院长的道路去。你才37岁,你急什么啊!咱们省院的哪个院长年纪小了?我爸不过是想多看几年你的为人,在他退下来前,一定会把你和妹夫扶上去的。呵呵,呵呵……”
杨卫华想到母亲的阻止,不知道该说是他升官的愿望没达成就露出了深藏不露的本来面目呢,还是母亲阻止提拔他做科主任导致他今天做出这样的事情。
可无论什么原因,她觉得眼前的男人让她恶心、后悔、愤怒……
王大夫冷笑:“现在别和我说什么院长的事儿。我进修回来两年多了,一直在创伤外科晃荡,居然还要听张正杰的摆布,你爸不知道吗?我上个月还反复和你说过要去普外的事儿,你爸管了么?”
“创伤外科怎么啦?梁主任不是比程主任技术高?你用点心跟梁主任把关系搞好了,他接普外的大主任、你跟着回去做副主任,怎么就不行啦?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就非要越过梁主任做普外的大主任呢?你担得起普外所有的事情吗?”
“远的不说肝癌切除不说了,近的那个胰体尾癌,你摸着胸口问问自己,你做得下来吗?你到底凭什么和梁主任争——凭你的学历还是技术?”
王大夫的脸色就在女人的激愤话语里变幻——白、红、黑来回变。
“张正杰都知道抓紧机会去创伤外科,你比张正杰还强吗?你最初为什么要拒绝给陈文强做副手啊?样样还都得我爸给你讲明白啊?就算创伤外科是没挂牌的急诊科病房,他一个工农兵大学生肯去做副主任,你用脚趾头去想,也能想明白他可能是在谋求以后立个骨二。
你在医大进修那么久,难道不知道四病房和八病房是并驾齐驱的普外科?
算了,事到如今我还和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杨卫华抹一把就没断过的眼泪,停止了有损自己形象的、带点儿歇斯底里的喊叫。
*
可王大夫看杨卫华对自己又喊又叫后开始哭,心里莫名地落回底了。闹一阵子、哭出来就好了,剩下的就是自己去哄哄,这事儿按照夫妻吵架的流程就走到结束的步骤了。可惜今天那最后一步是不能走的。
他这么想着,脸上就露出了平和的微笑,上前半步揽住杨卫华的腰,一边对着杨卫华的耳朵说话,一边把人带离卧室现场:“卫华,我错了,你再给我一个机会,我再不会了。”
杨卫华气急败坏地死命挣扎,对着男人又打又踹:“王大志,我告诉你咱倆没可能了。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和汪秋云滚了床单,汪春艳明天就能让我所有的同学都知道?然后她妈更会找去我妈那里炫耀。你让我在同学中、让我爸妈在大院里可怎么再抬起头?”
王大夫任凭妻子打骂,直到她力竭,才把人搂到沙发上坐下来,在她耳边轻言细语地呢喃。
许久以后,女人平静下来……
王大夫站起来说:“我这就回去科里与她好好说说,有她男人胃癌压在那儿,她不会说出去的。”
杨卫华不置可否,只是眼泪好像流干了,整个人木木的在发傻。王大夫交待了自己的去向,立即转身大步出去了。就在铁门的碰撞声尚有余韵的时候,电话铃声响了。
一声接一声的,好像没人接起就会永远这么响下去似的。
女人挨不过去,终于把电话拿起来。“妈,是我。”她的声音有些嘶哑。
……
“没有。我刚才睡着了,忘记盖东西,好像有点儿着凉了。”杨卫华抽抽鼻子。
……
杨卫华的脸色随着母亲的电话慢慢变得苍白起来,她再也没想到母亲隔着电话线,就能猜测到、甚至说是看到了自己家发生的一切。
“妈,我不回家。”杨卫华的眼泪再度下来了。“凭什么我的家要让给别人啊。呜呜呜。那还不够汪春艳姐妹俩笑话我的。”
……
“好吧。”杨卫华颓然放下电话,心痛了一回、发泄了一气,她本来已经准备将这事儿翻篇的,却不由自主地、再次屈服于母亲的“讲道理”之下。
*
王大夫到科里就往小病室去,他想把汪秋云找出来先透个话儿,让她别把事情让她姐姐知道了。却不想小病室里挤满了人。他回去办公室换了白大衣再度过去时,却见谢逊和李敏并肩出来了。
在王大夫眼里,虽然谢逊这人没比他小几岁,却因为赶上好时候、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就考上的医大,毕业就分到了省院外科,他那时候的水平也没比卫校医士班毕业的自己高多少。
可等自己去医专学习三年回来,他却在临床技能甩开了自己。更让人生气的是,等到后来和自己一起去医大进修那两年,医大的那些主任和教授,给了他更多的上台机会……
他回来能顺利地得了普外副主任的位置,而自己却在普外科连个站脚的位置都没有。实打实是他王大治的眼中钉、绊脚石,夸张点儿就是他的“生死仇敌”。
谢逊早就心知肚明王大夫对副主任位置的惦记。也知道这人到现在仍是贼心不死。私底下没少与柴主任笑话过王大夫的不知量力。连小学都没好好呆在教室里读几年、正经大中专也都没考上过、技术也没比自己强的蠢货,他哪来的底气敢妄想普外科的主任呢!
但这些不妨碍他见到王大夫油然而生的好心情啊,尤其是才成功做了一例肝破裂的抢救。
他笑着和王大夫打招呼:“大王,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我过来有点事儿。你过来会诊?”会诊是王大夫能想到的最直接、最可能的原因。但是去今晚才开的小病室……
“不是会诊。今晚我要住在你们创伤外科了。傍晚下大雨的时候收了一个摩托车肇事的,肝脾破裂。做了脾切术、肝脏左叶下段切除以及横结肠修补术。我担心他可能有肾脏的损伤,不得不看着。噢,对了,就是那阵子大雨还没停的时候送来的。”
王大夫的就是脸色一变,这个交通肇事急诊入院的患者王大夫是知道的。他在停雨后心满意足回到门诊的时候,听说李敏带着患者去手术室了。等他把那胃癌患者的所有手续都办好、还往手术室打过电话,听说是谢逊做术者,就没过去看。
——肝脾破裂、肝段部分切除术啊,可遇不可求的手术啊!要不是汪秋云鞋子坏了,自己就恰好能碰到的患者,这是李敏现在不敢碰的手术级别……
谢逊满意地在王大夫的脸上看到错失手术的懊丧后,还跟着往死里补刀:“那手术亏着李大夫能担得起一助帮得上忙,不然我未必能够拿得下来呢。”
王大夫点点头,没再与谢逊说话,转而问李敏:“那个小病室怎么那么多人?又收了什么患者了?”
“也是摩托车肇事的,两个骨折患者,不过有一个发生了血气胸。才谢主任和刘大夫俩人给患者下了引流。刘大夫在做骨折固定和观察呢。”
听说刘大夫来了,王大夫便说:“你们忙吧。我正好要找刘大夫。”
*
王大夫和谢逊错身,李敏发现俩人的脸色呈鲜明的对照。
“谢主任,你今晚要留在我们科?”
谢逊认真地点点头,“我觉得今晚好像不能消停,咱们还是先做好一夜不睡的准备吧。我和刘立伟说了要他也别回去了。要不,你先去眯一会儿?”
李敏感到有些为难了,穆杰还在值班室休息呢,她不怎么想谢主任留在创伤外科。可谢逊见李敏把自己的话当真了,立即哈哈地笑起来。
这师妹……她不知道刘立伟把值班室有人告诉给自己了。哈哈,回去好好与苏颖说说。
“我回普外了。有事儿你打电话好了。刚才逗你玩的,别当真。不和你男朋友抢床。”
谢逊扬长而去,留下李敏在走廊里恨恨地跺脚。穆杰拉开值班室的门出来,正好看到李敏跺脚的模样。
“敏敏!”穆杰向李敏招手,露出他招人恨的一口白牙。
李敏立即奔过去,“休息过来了?”
“嗯。没事儿。怎么了?”被谁逗炸毛了
谢逊却从电梯间转回来,因为他忘记和李敏说要多监测尿常规、注意尿比重的变化了。这会儿见李敏与一个高大魁梧的军人拉着手站在值班室的门口,心下了然的同时笑呵呵地上前招呼。
“师妹。”
“谢主任还有事儿吗?”李敏收起了笑脸。
“不叫师兄了?”谢逊做出假装儒雅、关心备至的体贴模样,那笑容看着就是包藏祸心、碍眼异常的。
李敏想想笑起来,给他俩做介绍:“谢逊,柴主任的大学同学。穆杰,柴主任的表弟,他亲姑妈的小儿子。”
谢主任一愣,然后哈哈一笑伸手向穆杰:“你好。我在普外科工作,大学和老柴一个宿舍住的。我妻子苏颖在妇产科,和刘秀玉是同学,她很喜欢师妹的。”
穆杰笑着也伸手与他相握,“多谢你们平时关照敏敏。”
“应该的,应该的。老柴他可以啊,把我们医院最好的一朵花摘去自家了。明儿我得好好敲他一顿酒去。哈哈。”
谢主任向李敏挤挤眼往电梯那边去了。再次忘记了要告诉李敏监测尿液的事儿。他回到普外科就给柴主任电话。
“老柴,你小子可以啊。你不傻啊!有什么好处都往自己家划拉。”
……
“我才在创伤外科见到你表弟了。一顿酒?”
……
“行啊,就这么说定了。”
撂下电话,他想起来刚才忘记和李敏说什么,赶紧又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是小姜。谢逊知道小姜稳重不会误事,便把要监测监护室那患者尿液的事儿交待给她,但还是提醒她别忘记告诉李敏。
“嗯,我记得了,你放心。”
小姜放下电话,就写了一张纸条,拿在手里去找李敏。
“李大夫,谢主任的电话,说要你注意监护室那患者的尿液变化,刚才忘记和你说了。”
李敏接过纸条,看了一眼说:“嗯,我知道了。姜姐,麻烦你给检验科打个电话问问,咱们科才送过去的那几张急诊验单该有结果了。”
“好。我这就去。”
一会儿的功夫,小姜把检验科的结果抄录给李敏拿过来。
“检验科说他们没人,让我们自己去取报告。”
李敏接过检查结,看了一下对小姜说: “我去和患者家属说,让陪护再跑一趟,顺便再做一次尿常规。”
李敏抽出一张化验单,填写好了站起来对穆杰说:“你先在这里看书,我去趟监护室就回来。”
穆杰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李敏走到护士办公室,谢珊芊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尿杯。李敏拿着东西去监护室递给小陈。
“他的陪护呢?”
“去厕所了。”小陈接过尿杯,蹲在床边从尿袋里往外放尿取样。
“等人回来让他去送标本,再把上次的结果取回来。”
李敏正在交代给小陈呢,陪护推门进来了。
“李大夫,有事儿吗?”
“患者没事儿,你得帮忙再去检验科跑一趟。”
“好嘞。”陪护接过小陈递给他的化验单和尿杯,匆匆就往外走。
*
小病室里,刘大夫带着金大夫在给两个骨折的患者打石膏。几个热水瓶搁在墙边,塑料盆里浑浊的热水散发着热气,刚才里面浸泡过石膏绷带。处置车上放着半卷宽胶布。
已经做完闭式胸腔引流、固定了肋骨骨折的患者,萎靡不振地看着自己右臂才打好的石膏绷带,把自己的不舒服全赖到半坐位让他很不适应上。
“刘大夫,这半坐位我受不了了,我可以躺下吗?”
“不可以。”金大夫抢着回答。“要不是你刚才自作主张、等我扶你下平车哪有这么多事儿。”
“那你干嘛送我回去再透视、拍片的?”
金大夫这想起来后面的胸片是自己签名借出来的,便问刘大夫:“后来那张胸片在你哪儿?”
“在阅片器上插着呢。把这个石膏打完了你再送回去吧。”刘大夫招呼那个陪护的,“你去把这盆水倒厕所里,下面的石膏沫子别倒水池,倒垃圾桶里啊。”
“为什么啊?”
“那石膏凝固了会把厕所堵了的。”
“那管我什么事儿?”
金大夫只好上前端过水盆,没好气地说:“堵了,往小的地方说,是这层楼的厕所都没法用。往大了说,这栋楼的厕所都没法用了,千来号人住院呢。”
“那管我什么事儿?”
王大夫笑眯眯地看着梗脖子的那位,觉得一晚上的气不顺都纾解了不少。
金大夫心里明白不能和这种四六不通的人说话,端水盆出去不再搭理他了。刘大夫在后面对摩托车骑手劝道:“你们俩换个陪护吧。不然明儿个就找护士长雇个护理员。”
“唉,我兄弟一根筋,说话不中听你们别介意。”
“不是我们介意的事儿。那厕所堵了是什么好事儿?你看看他说的那管他什么事儿,难道你俩不好下床他不要去倒屎倒尿?堵了他往哪里倒?哎,大王,你怎么来了?”
“我过来有点事儿。你这儿怎么这么热闹?”
“这俩下雨天飞车,拐弯时候自己把自己甩出去了。”
说话的功夫,金大夫提着空盆回来,他往盆里倒了大半壶热水,试了试水温,转身去拆石膏绷带卷。
“刘老师,先固定右踝还是右臂?”
“先右踝吧。”
*
王大夫看着他俩专注给骑手打石膏,便转头往1号床望过去,在他的视线里只能看到汪秋云夫妻的后脑勺:汪秋云面朝墙睡在床里、夫妻俩在一个被子里安静地成弓状叠抱在一起呢。
病室里的喧闹丝毫没影响到这俩的好眠。
他不由地在心底生出了暗恨:自己向杨卫华做小伏低、哄了半天才哄转过来,回头却看到始作俑的汪秋云居然没事儿般与她男人头挨着头相拥而眠……
这算什么事儿!
他握紧双拳、指甲扎得手心疼,心里不由升起了另外一种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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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这里+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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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本《彼岸繁花》写到96万签约,100万字入v,这一本618500字,下一本是不是可以20万v了呢?捂嘴笑
突然间v了,自己也没想到,今天有加更,共计是12000字。
再次感谢一路给我鼓励的读者、亲友,也在此谢谢追文催更、督促我别懒惰的亲娘。
愿我到84岁仍有这样的生活激情。
生变2(二合一)
刘大夫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完了, 带着金大夫回办公室。金大夫很客气地推着处置车向小姜交代用过的物品。
小姜耐心听完以后说:“刘大夫, 记得补个处置单。”
“好嘞。”刘大夫的酒气全消,见李敏的桌面上放着那两个摩托肇事的病历,拽过去说:“李大夫写完首程了?”
“写完了。你拿走吧,我在写监护室的大病历呢。”
三人遂不再多话, 每人自顾自地埋头狂写。
金大夫率先完成两个手术记录, 李敏跟着也完成了肝破裂的那个住院大病历,刘大夫伸直胳膊叹道:“m的,我还有一个大病历,要了命了。”
金大夫腼腆地笑笑开口说话了:“刘老师,你说我申请到你们科来成不成?”
“什么?”刘大夫吃惊的眼睛快瞪出来了。伸手去摸金大夫的脑袋:“没发烧啊。”
李敏站起来拿着病历往外走, “刘大夫, 我先去值班室啦。”
“好,好, 我一会儿去骨科睡了。有事儿你电话我。”
*
金大夫看李敏出去了, 才叹口气说:“刘老师, 我在骨科虽然独立拿床, 但不瞒你说, 比实习的时候好不了多少。我都上班两年了, 可今儿跟谢主任和李大夫一起做手术,才发现自己连实习时候的水平都没有了。”
“那就想上我们科来?”刘大夫掏出烟,“抽不?”
金大夫想抽却摆手拒绝, 他掏出自己的烟:“你的烟太好, 我怕抽习惯了, 不爱抽自己买得起的了。”
刘大夫也不勉强他,心里对他能放正自己位置满意。他深吸一口,吐尽了烟雾后才说:“你别跟李大夫比,有的人基础好、运气好、入门快。你就是来我们科了,我这么和你说吧,如果分去李大夫他们那一组,你和她一起上手术,你就是拉钩的角色,哪怕给你一助的位置,也会被她抢去的。你认不认?”
金大夫点头承认:“我怕自己拉钩都找不准合适的位置。”
“这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就是上台少了、拉少了。我们科的王大夫,刚才你也看到了,他做胰体尾癌的一助,曾经都被李敏抢了手术。当然有梁主任偏向李敏的原因,也与他自己不争气有关。这里的事儿太多,你不是我们科的也没必要知道。
可你想要是到我们科,我和你说句大实话,用不了一周你就会崩溃的。因为主任查房会让你在患者面前想找个地缝钻。”
金大夫吃惊地瞪大眼睛。
刘大夫一口狠吸,烟卷眼看着小了不老少。他惬意地吐出一口浓烟,走到窗前把烟灰弹到窗外,转回来又接着对进大夫说话。
“我和你说两个月前,李敏才到我们科的第一周,第一次的主任查房,张主任就问了一个冠状动脉的溶栓问题,哈,问住李大夫了!都快把她眼泪问出来,还是陈院长说话岔过去了。回到办公室,李大夫就向陈院长、李主任他们请教,你猜陈院长怎么说?
他说这问题得去问舒院长,他是省院心血管方面的专家。咱们外科是以手术治疗为主。要能把尿激酶用药的试验结果和临床统一起来,搞得和内科大夫一样明白,去内科好了。”
金大夫嗫嚅:“尿激酶啊,我在骨科也没用过。”
“是啊,我在外科十一个年头了,我也没用过。后来陈院长从舒院长那里拿了一本杂志过来,才知道那个问题是今年第三期中华心血管内科上刊登的一个心血管内科硕士的毕业论文。
那是张主任给李大夫的下马威。m的,尿激酶溶栓有用,心梗还不死人了呢。
所以,你想过来咱们科,首先要做好查房怎么过关的思想准备。
再说上手术的事儿——你可能还是拉钩。甚至要拉到张主任变成张院长退休。我们组四个主治医,惯例是谁的患者谁主刀,然后基本是张主任做一助,你说你来了不是拉钩是干嘛!他才34岁,你算算你得拉到什么时候去。”
金大夫听了这番分析沮丧到极点。
刘大夫拍拍他的肩膀说:“冲着这天底下你是第一个叫我老师的人,我教你一个笨法子。回去先把外科学教材全背下来,把解剖学、局解也都背下来,晚上没事儿就别在宿舍混,到外科门诊看看,有什么事儿就搭把手,有手术就跟着上,像今晚这样,多干点儿也多学点儿,说不定哪天就练出来了。”
“是。”金大夫明白这是让自己再回到实习的蹭手术状态去,可是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找不到什么可行之路了。
刘大夫与金大夫聊了一会儿天,一边抽烟一边完成了一个大病历之后就决定去骨科讨宿。经过值班室,他使劲敲门。
“李大夫,李大夫。”
小姜拿着盘钥匙去给他开门,见状不屑地说:“你做什么损啊。”
李敏却应声拉开门:“什么事儿,刘大夫?”
刘大夫朝她笑笑:“我过骨科那边,那俩骨折的有什么事儿,电话找我吧。”
穆杰站在李敏身后几步远,目光深邃地盯着刘大夫看。刘大夫被穆杰看得毛骨悚然,朝李敏摆摆手,看小姜已经打开了病房大门的锁,立即赶过去了。
“刘老师,李大夫那男朋友看你的眼神可不善。”
“是吗?你也察觉了?我就是想与李大夫开个玩笑。你认识他?”
“今早李大夫和他一起去食堂,住宿的基本都看见过他了。挺登对的。”
“是挺登对的。”刘大夫耸耸肩,想把刚才的不适感甩掉。
电梯来了,俩人走了进去。
小姜回到办公室,看看时间已经快半夜了,招呼谢珊芊点蚊香,自己去把大夫办公桌上的病历都抱出来,又拧了抹布把办公桌擦了两遍。
“珊珊,咱倆再去查一圈,没事儿就回来睡觉。”
*
王大夫回到医院转了一圈,什么也没做成就又回家去了。家里还是他离开的样子,灯火通明中却好像失去了什么。他转了一圈没找到原因,想着是因为儿子不在家,杨卫华到儿子的房间睡觉去的缘故吧。
他认命地回去主卧房,把床单几下扯下来塞到洗衣机里,却也不再找床单铺上,胡乱地裹了被子对付了一夜。
第二日,王大夫被刺耳的闹铃声惊醒,想到今天要上班,不知为什么心里很不得劲儿。赖了一会儿,他还是爬起来,却见家里没一点儿生气,杨卫华没做早餐。
和自己赌气?随便她吧。
王大夫洗漱、刮脸,把自己收拾利索后,又回去换了一身衣服。走到厅里发现杨卫华穿戴整齐地在等他呢。
“今早八点半去院办开离婚介绍信。你别去晚了。我今儿调休,然后咱倆上午就去把手续办了。户口本什么的在我这里,孩子我带走。”
王大夫愣了一下,杨卫华一夜之间又变回去自己陌生的冷静模样,让他很不习惯。但他决定顺着自己的心意不再去哄她了。只平静冷静地问道:“你想好了?”
杨卫华脸色发白,青色的眼圈、略微红肿的眼睛,表明她昨夜睡的很不好。但对王大夫的问话,她却沉默着点点头。
“好吧。你要决定了我还是听你的。离就离吧。我今儿下午去后勤看看有没有单身宿舍,找到床位我就搬走。”
这套房子是分在杨卫华名下的,当时她已经晋升了主治医师,而王大夫在医大进修,尚未晋中级。
“可以。找不到你还可以再住一段时间,等进修的走了,会倒出床位的。反正这房子我不回来住的。”
“嗯。那我谢谢你了。”王大夫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快步几乎算得上是跑着下了楼。等到了楼下,呼吸着早晨清冽的空气,闻着各家各户的早饭香气,泪水开始出现在干涩了不知多少年的眼圈里。
自己哄了杨卫华18年。从认识她的第一天、知道她家里的背景就积极找寻机会接近她……做小伏低地哄了她18年,半点差池不敢有的18年啊!最后被扫地出门了……
后悔不?王大夫扪心暗问自己。
但一个声音立即从他心底坚决地回答:不后悔!
他很明白杨卫华昨夜没说错,要是没有她和她父母拉拔自己,自己现在最好就是省院食堂一个油腻腻的掌厨罢了。
可自己这些年把她顶脑门上的伏低做小,哄杨卫华和他们家的所有人高兴,哪又是什么呢?自己什么也不图?呵呵……
饥肠咕噜叫的王大夫王大夫再次冷笑了两声,心里打定主意:从今往后,要找个人来哄自己高兴!
没了杨家的扶持,自己不就是去不了普外科嘛!不就是当不了普外的主任嘛!大不了以后就在创伤外科混了。谁能把自己怎么样!创伤外科的手术量大、各科都涉及,没准十五年以后,自己也能有梁主任的能耐。
m的,老子还就不信这个邪了。老子就不信比不过你们科班出身的了。
想到不用再看人的脸色凑趣,王大夫眼里的那一点儿潮湿、心里深处对自己的那一点儿怜惜,统统在瞬间变成了熊熊的火焰,他迈开大步往医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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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早的医护交班、查房重点都在昨夜收入院的三个患者身上。护士交班就念了有十分钟,李敏特别强调了监护室的重患情况。
然后张正杰开始提醒创伤外科的所有医护人员:“国庆节过完了,八月节也过完了,现在该收收心好好干活了。今年就剩这最后三个月了,编筐编篓全在收口。最后这三个月干得好,年底的先进科室就跑不了,每人也能多分点奖金。光荣榜上还能够继续有咱们科的大合影,这是又有面子又有实惠的事儿。都听明白了吧?”
“明白了。”
“都没吃早饭吗?”答应的声音不够大,让张正杰很不满意。
“明白了。”梁主任都笑眯眯地开口了,何况别人呢。其中以下夜班的护士声音最响亮。
早会开完后,张正杰领头要去看昨晚的那个肝破裂、脾摘除的患者。李敏夹着病历跟在后面,却被张正杰叫过去问病情。
没等李敏说完就到了监护室,推开门就见普外科的谢逊谢主任在看护士的护理记录。
“张主任查房?”谢逊拿着护理记录说话。
“你怎么来了?”张正杰很吃惊谢逊拿着护理记录看。
“昨晚我做的手术,过来看看患者怎么样了。”
由于谢逊在看肝破裂的患者,张正杰没继续细问李敏就走了出去。梁主任却抓着李敏仔细询问手术中的情况,连血管结扎的细节都不放过。
李敏有些为难,一边回答梁主任的提问,一边不时回头看谢逊。
“你看他干嘛?”梁主任不满。“他就是术者,这患者现在我们科,得咱们仨得替你守着这患者。”
陈文强立即说:“要守你自己守,我今儿还有不少事儿呢。一会儿要开院务会的。”
李主任便说:“你去开会吧,我去儿科查房,回头这里我和老梁俩轮番守着。”
谢逊笑笑对梁主任说:“普外昨天夜里没什么事儿,今天上午我也没安排择期手术,上午我在这儿看着。本来我昨晚就想住在你们科的,但我师妹不留我。”
“留你干嘛,就一个值班室的。口花花的年轻人不招人待见的,知道不?”梁主任看谢逊逗李敏,有些不满地开始怼他。
眼看自己要过去普外了,这谢逊以后就是自己的助手,他有点儿想趁机给谢逊个下马威的苗头。
谢逊过来就是要讨好梁主任的,见他说自己反笑起来了。在创伤外科这面,只有李主任和师妹在,给点儿难堪也不能伤筋动骨。总比他到普外了,当着大家伙的面,对自己吹毛求疵要好接受。
“是啊,所以我就回普外睡的。这不一早又赶回来了。赶回来给您老做住院大夫跑腿用。”
谢逊放低了身段,梁主任倒不好意思朝他吹胡子瞪眼睛了。听完李敏的汇报,他明白要是自己做这个手术,差不多也就是做到这样了。
他点点头说:“你俩这手术做的不错。一会儿给他做个腹部ct,看看缝合后的肝脏还有肾脏的情况。要是没事儿的话,大家也都好放心。ct按急诊做。”然后领先出了监护室,留了谢逊“你在这守着啊。”
他们在监护室停留的久,那边不仅把俩骨折的患者都已经查完了,还查了好几间病室了。张正杰见他们从监护室出来,挺胸抬头地喊李敏:“小李,你那几个出院的,有没有办好?”
“办好了。病历都整理好交给护士长了,患者也交代过了,等拿到出院带药就可以了。”
谢主任推开监护室的门喊李敏:“师妹,记得把ct单子早点送过来啊。”
“好。这就去开单子。”
梁主任就问:“小谢你怎么对这个患者这么上心?”
谢逊笑笑说:“这患者的亲戚和我是朋友。”
梁主任一摆手:“那行啦,这患者你来查房吧。我和老李就不掺和了。”
谢逊哭笑不得,还带这样甩锅的?但对上自己未来的顶头上司,他还是笑着答应下来。“那我就每天过来,梁主任别嫌我麻烦。”
“不嫌不嫌。干活不用给钱,来三趟可以、五趟更欢迎。”梁主任恢复了笑眯眯的样子,和李主任并肩背手地走了。
罗大姐喊拿着ct单子出来的李敏:“李大夫,这些换药碗都是你用的?”
李敏赶紧疾走几步过去:“罗姨,我们这组今天需要换药和拆线的,今早都做完了。你对对数,我用完都记录了、也签字了。”
“那行啦,没你的事儿。我还想着呢,怎么就多了那么多用过的换药碗。”
梁主任就对李主任说:“你看,小李就会替咱们这些老家伙想着这些事儿。不管多大的活儿,让人心里舒服。”
李主任也赞赏地点头:“是舒服。不过这样的活,你往后也不用干了,你看人小谢不是挺积极的。你以后别对人家那样。”
“我对他哪样了?”梁主任不太服气。
“你这是许做不许说的臭毛病又犯了。我不和你在这磨牙,我去儿科了。”
梁主任得意地笑笑,带着追过来的李敏把自己这组的二十来个病人余下的都检查了一边,出来的时候见谢逊带着陪护往电梯间去。
“ct联系好了?”
“嗯。我给他们打了电话。那边说第一个做完就给我们做。”
梁主任点头提醒谢逊:“搬动的时候小心点儿。”
“是,梁主任您放心,我全程看着。”谢逊的态度让梁主任很满意。
*
程主任好不容易逮着陈文强,不管陈文强正在和身边的年轻人说话,拉住他便说:“老陈,我找你好几天了。”
“你找我干什么?我又不是脸上长花的大姑娘。”陈文强揶揄他。
“多少年的老黄历了,你还说这个做什么。我和你说几句话,就一会儿的功夫。行不行?”程主任拉着陈文强不松手。
“行。你先等我一下。我交代几句。小潘,你这资料我今儿就提交院务会讨论,回头我会告诉严虹,让她提交个解决两地分居的报告。你放心回去,有空做个实习教案安排。”陈文强翻到后面找到电话,“教案的事儿,下周我给你打电话。”
“好。谢谢陈院长。那我就回去等您的好消息了。”潘志克制自己的兴奋,向陈院长微微鞠躬,又朝程主任点点头离开了。他是一早就混在上班的医护人员一起进了电梯,在11楼的电梯间等了快半小时的。
事情办完了,他看一眼满员的电梯,走向另一边的楼梯。
*
程主任疑惑陈文强的教案和态度,就开口问道:“这是什么人?”
“医大临床医学毕业的,普外的主治医,想调到咱们医院来。”
“普外都多少人了?还进人?”程主任吃惊了。
“对了,你挑两个住院医出来,一个送去进修胸外科、一个进修泌尿外科。还多不?再多送一个去进修烧伤。”前面陈文强说的很正经,后面就是和程主任在开玩笑了。
程主任咧嘴:“我看烧伤就先免了吧。普外送出去俩就有点儿紧张了,三个可能要玩不转了。”
“那就先送两个,你看看谁合适。要工作了两三年以上的,免得过去了从基本操作学起。不说过去挨骂,也学到实际东西。你最好今儿能把人名给我。”
“行啊。”电梯到了,陈文强跨进去,程主任也跟了进去,他自己的事情还没说呢。
“老陈啊,让老梁现在过去普外怎么样?”程主任这回的态度就带着祈求的味道了。
“你想干嘛?”陈文强立即提高警惕。
“我这不是干不动了嘛。”程主任心脏不好的事儿,在院里是公开的。
“你要提前退休?”陈文强皱眉,这可出乎他的预料了。
程主任咧嘴:“我可没那么想。就是让老梁早点儿到位,我帮他看个摊还可以。”
陈文强想想程主任看摊的意思,摸着下巴说:“这可得好好想想,得统筹安排一下。不是老梁简单过去普外就可以的。”
“老陈,你和我打官腔?”程主任不满了。他比李主任的资格还老呢,只不过没带过陈文强而已。
俩人一前一后出了电梯。
陈文强站住说:“老程你别胡说八道的,我和你打什么官腔。实话告诉你,老梁过去的事儿我有打算。因为老梁过去以后,这边就不再收普外的择期手术患者了。所以我准备借个胸外科的主治医过来。你总得等我弄来人了,再让老梁过去吧。”
程主任着急道:“梁主任过去了,你这面还收什么择期手术啊!再说了,我还有几个月也就满60周了。你还差这几个月吗?”
程主任这话让陈文强反感了。眼看着到年底了,自己现在同意梁主任过去、再不收普外的择期手术,岂不是创伤外科整体收入要掉一截?自己不是立即要把创伤外科的人都得罪光了?
“老程啊,你的身体差不差这几个月?你要不差就坚持几个月。要差你就提前退休或者病假,哪怕你人回家这面按全勤算,我都能和院里给你争下来。
但普外科病房看摊太难了,你说你现在每周才上几次手术?大手术都是谢逊明为一助实际他是术者你在一边看。所以院里才对这面收直肠癌、乳腺癌、肝癌什么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要是想弄个退休返聘,在普外肯定是不成的。我看怎么给你在门诊弄个位置。成不成?”
门诊啊!每天闹哄哄的。
程主任摸摸胸口:“你让我再想想吧。”
“行,你再好好想想。我劝你要是身体不行,也就别勉强自己了。你好好活着,家里不是还多一份你的退休金用?
孩子的事儿,你也别太上火。只要肯下力气干活,制剂室那边今年秋天还要招人的。你在省院干了三十多年,不照顾谁也得照顾你的,你说是不是?”
程主任连连向陈文强道谢。“唉,我那几个孩子,算了,你去开会吧。回头我再和你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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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这里+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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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半个月有点儿存稿,故加更
昨天12000+,今天13000+,明天还是13000+
生变3(二合一)
陈文强赶到会议室时, 别的人已经坐好了。所幸没吃到多久,又碍于他在临床第一线工作,肯定要查房之后才能来,在舒院长出口招呼他赶紧坐下以后, 也没人提醒他要准时来开会。
这次是唐书记主持会议。她等陈文强坐好后便对他说:“陈院长,全院的工作中心是临床,其中的重心又在能赚钱的外科。你们别笑我只看钱, 因为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外科不赚钱, 咱们院办所属的各科室, 别说平均奖, 就是工资都不能全开。财务王处长今年跟我抱怨不少次工资都没有全额拨下来了。眼看着到年底了, 咱们得先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新的计划能增加外科的收入?”
唐书记这么问陈文强,也是两节期间费院长给她打了无数电话之后的决定。费院长反复强调自己不是与陈文强过不去, 因为到年底了,一个是全院职工等着过个肥年,在一个也要给全院职工一个明年的期望吧。要是陈文强没什么准备, 可要被她——实际被费院长问住了。
费院长见唐书记终于愿意帮自己出面去问询, 忍不住在心里笑起来。他就不信这个一心扑在临床手术上、手术刀尚有余温的倔巴头子,能从全院的角度考虑怎么赚钱。
陈文强愣了一下子,没想到要自己先发言。他略紧张地去打开手里的牛皮纸档案袋,平时在手术台上灵巧无比的一双手, 这时候肉眼可见地笨拙地解着缠绕的线绳。来回绕了几次, 才把档案袋解开, 坐在他边上的傅院长极力忍耐,才忍住要去帮他的欲望。终于陈文强抽出一叠子资料,轻咳了两声开始说话了。
“第一:把胸外科、神经外科在创伤外科的现有基础上先建起来。”陈文强照着自己写好的稿子,一字不错地开始念。声音里的干涩、紧张太明显了。
费院长在陈文强不得不停顿下来去喝口水的时候插问了一句:“为什么不是外科急诊的急诊部分?急诊与医院的名声、社会影响等关系更密切。”
陈文强轻咳了一声、怒气冲冲但还知道压制地怼回去:“那你先说吧。你是管医疗的院长,我只是院长助理,你先谈怎么建外科的急诊部分,我协助你完善计划。”
陈文强顶的很有道理,所有人看看费院长,再看看陈文强都陷入沉默中。唐书记也不吭声去打圆场。她在心里恼火呢:我才说了要陈文强就钱的问题说计划,这还是你双节期间反复想我游说的、是医院收住医护人员军心的关键点。现在陈文强开始说计划了,你却偏转移会议的讨论主题要谈医院的名声,虽然你是给陈文强设绊子,但也是在和我这个主持会议的故意捣乱在拆台嘛。
费院长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却不觉得有什么为难的。他没有写什么外科急诊建立的计划,那东西在院务会讨论过无数次了,他闭着眼睛都能讲出1234567来。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稳如泰山地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水,准备大讲特讲个一上午。
舒院长却抢在他之前开口问道:“老费,你的书面计划呢?”
费院长愣神一下才回答:“我都装在脑子里呢。”
“你准备讲多久?”舒院长平和自持、不喜不怒地冷静追问。
费院长想了一下说:“一、两小时吧。”
“你讲一、两个小时,写出来就要三小时以上。但我对院务会早有要求:每次院务会之后要把提出来、讨论过的书面计划,复印了发给所有人,哪怕是院务会通过和否决的提议,每人都要逐条签上各自的意见,下班前交上来的。你这样让后面的工作怎么做?你下次开会记得提前准备好书面计划。”
舒院长的态度让费院长不敢造次,他立即答应道:“好,下次一定提前准备好。那这次就……下不为例?”费院长略靠向会议桌,积极为自己争取说话的机会。
不想舒院长却没给他机会。
“你是医务处升上来的老院长了,你也主持过不少次院务会,我可有过允许过没工作计划就发言的前例?今个儿给你开了下不为例,那以后唐书记、傅院长提出下不为例,我给不给发言的机会?这样会使院务会流于形式的。咱们省院是做实事的单位,每次开会必须要解决个人主管部分的实际工作问题。”
费院长碰了一个硬钉子,顿时不吭声了。
*
唐书记便接过去继续主持会议,“陈院长你接着说。”
陈文强点头,他本来有些紧张的。这是他第一次在院务会提交工作计划。要是没有要求先书面的话,他也会写成书面意见照着念的,他怕自己中间忘记了什么,就得等下一个月了。可与费院长怼了那么一局后,他反而可以部分脱稿了。m的,我就当你们是实习生了,在我主管的外科部分,你们都是科室里的大夫。能提问不能决策。
“第一:我想把胸外科、神经外科在创伤外科的现有基础上先建起来。鉴于医院已经铺陈开的普外科现况,我准备往这两个专业尽快各补充两位主治医。
如果实在不能找到合适的人选,我就准备在省级医院或者是各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借调主治医,同时我还准备从普外科抽调两位高年资的住院医,至少要两年以上资历的住院医师,去医大进修胸外科。
大家看看怎么样?”
费院长作为主管医疗的院长便先开口问:“都去进修胸外科吗?我认为不妥。不管胸外科能调还是借到的主治医是一位还是两位,我认为都是先送去一个去进修胸外科比较好。
另一个抽出来的人不如去进修泌尿外科,泌尿外科只有杨卫国一个人,工作也不好开展。等进修大夫回来,两、三个人也能把泌尿外科拉开半拉架子了。”
他说完环视一遍所有人,见院办秘书奋笔疾书地在埋头记录,嘴角就噙上笑容。他就是不爽陈文强这个助理实际上夺去了自己的外科工作内容。眼看着转年又要向各医学院甚至医大要毕业生了,现在不积极把陈文强压下去,到时候还能插手外科的工作吗?
陈文强低头看自己准备的材料不语,心里佩服舒文臣把费保德的心思抓得可真准啊。
章处长便说:“相比泌尿外科,还是胸外科和神经外科收入更高。胸外科是要送一个去进修的,我倒觉得该送另一个去进修神经外科。”
傅院长见大家看自己了,便说:“我对外科不熟悉,但我觉得泌尿外科的患者数量与神经外科的比起来,目前好像还是前者多一些,我认为选送去进修泌尿外科好。”
院办秦主任见轮到自己表态了,便对大家说:“具体进修哪科,还是费院长和陈院长管医疗最了解基层问题所在。”
这是个滑头。从院里准备设立院长助理,他就孜孜谋求此位,可惜花落别家。但让他明面上反对陈文强,他是不肯的。
唐书记转脸问舒院长:“舒院长,你的意见?”
“我支持费院长。”舒院长仍是云淡风轻的平和冷静。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费院长矜持地点点头。陈文强咳嗽一声说:“那就一个胸外一个泌尿外,回头我让老程从普外科尚未进主治医的高年资住院医里选人,下班前报到院办。”
谁也没想到陈文强不仅没与费院长争吵,反而很干脆地同意了。这情况也太他m的诡谲了。大家的目光不由地从陈文强脸上转移到舒文臣的脸上——难道是因为舒文臣说什么、陈文强就听什么?
唐丽用圆珠笔敲敲会议桌,对负责记录的团委书记小高说:“小高,记下来通过的决议。”
“是。”小高扬起桌面的另一张纸,示意给唐书记看。
“好。陈院长你继续。”
*
“第二件事,是有关妇产科才分来的住院医严虹的。”
所有人的注意力再度被陈文强攫住:才分来的女大夫能有什么事儿?
“她对象是医大毕业的主治医,在*市普外科工作了4年多了,她申请医院照顾两地分居,将她对象调到我们省院。”
“普外科连着三年进人,前年是三个,去年今年分别是两个,普外不缺人。”费院长反对的理由看起来很站得住脚。
陈文强一点不让立即接上话:“老程明年过完春节退休。”
“但老梁过去做普外主任,是八月的院务会通过的。对了,我忘记你那时候没资格参加院务会,所以不知道这事儿,看来咱们的会议保密工作做得还是非常到位的。”
费院长的态度和说话的语气令人反感,舒院长悄悄收紧桌面握着茶杯的手指,另一只放在腿上的手已经攥起成拳头了,他担心地看向陈文强,怕他受不了费院长的故意挑衅被激怒。陈文强受不得刺激的性格被费保德早吃透了。
陈文强收到舒院长的关心,他朝舒文臣微微点头,放慢语速说:“普外科虽然现在有十一人,但要送出去两个进修,现在增加一个主治医,恰好能保证两个医疗组的正常工作。且前年进来的三个人中,只有一个外省的本科生,另两个是省城医学院的四年制大专生。
我不是看不起他们,但咱们在座的这些人,从临床第一线出来的人占绝大多数,我们扪心自问、摸着良心说话,他们仨捆一起,能不能顶上一个医大毕业四年多的主治医用?”
还好、还好。舒文臣放下心,陈文强知道与费保德讲道理,没蘸火就着,说明他够资格坐上这个桌了。但能不能坐稳、把住会议走向,还任重而道远啊。
“六十张床位用不了十个人。”费院长强调:“八个人就正好。”
“那为什么普外科今年又进了两个?”陈文强逼问。
费院长卡壳了,他能说自己在分来的新人那儿得到分科的好处?他顿了一下迅速组织好语言说:“主要是为了以后开展胸外科、神经外科、泌尿外科的工作培养基础人才。今年新分去的那两个大学生,现在还顶不得人用,普外现在实际是九个人。”
“那你的意思是说今年新来那俩不算干活的人数?那现在送走俩能干活的去进修,岂不只有七个能干活的了?按你说的八个人正好,七个人60张床位,工作压力就超标了。外科临床要是出事了,社会影响可不小,算谁的?算你的吗?”陈文强讥讽的态度和语气真不怎么地。
“陈文强,你主管外科临床工作,外科出事儿你推到我头上?”费院长理直气壮地拍桌子。
“你不承担责任你就别管我在外科怎么用人。”陈文强掷地有声,论气势他从来就没怕过谁。
到底还是吵起来了。
*
唐书记赶在费院长再度开口之前说:“注意开会的态度。我们现在是讨论问题。刚才在议的是——有没有必要调进一个普外的主治医、加强普外的技术力量。
但我建议大家换个角度考虑问题:妇产科从李主任算起,一共只有四个大学生。虽然严虹是新分来的妇产科大夫,但是咱们要不要考虑解决其两地分居的问题?妇产科也是天天在生死边缘奋斗的科室,容不得我们轻忽临床大夫的家庭生活。”
唐书记是护理出身,陈文强和费院长的一席话,她听明白后是站陈文强的。
故而她旗帜鲜明地说:“我认为不管普外是否需要人,我们只看严虹、从临床工作来考虑问题。咱们今年这时候不定下进人的计划,提前报去省人事厅,明年这时候可能就要面对严虹挺着大肚子来找我们哭诉的局面。这会影响我们相关同志的工作,也影响全院职工的思想,更影响妇产科工作的安全。”
院办秦主任和医务处章处长立即就明白唐书记话里的意思。现在否决了陈文强的提议,到时候严虹找院里来哭的时候,被动的绝不是费院长,而是唐书记和他们俩了。尤其秦主任的工作内容里还兼着省院人事处的部分职能。
所以秦主任立即表态:“我认为应该要这个人。不管怎么说也是中级技术人员,医大毕业的普外科的主治医,过来就能顶人用的。”
“以后不是还要送人去进修神经外科吗?依着费院长的计划还要从普外选人,倒不如现在先进个主治医。普外的手术量可是咱们省院最多的。一定要保证普外科的技术力量。”章处长可开口了。最后那句话可是费院长今年往普外科又送两个大学生时候说的。多少有点儿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意思了。
差不多每个人都发言了,严虹的事情不解决好,在医护人员中的影响太恶劣,何况她对象又是个外科主治医呢。
傅院长等其他人说的差不多了就表态道:“我觉得唐书记的提议好,咱们主要是考虑严大夫的工作分心不得。就是严大夫的对象不是临床的,不是中级技术人员,咱们也不能等严大夫进了中级以后才考虑调动配偶的工作。过分循规蹈矩,会寒了临床第一线医护人员的心。先把人调进来,对我们省院有益处没坏处。”
舒院长点头赞同傅院长的意见。
唐书记便说:“那就通过了。会后秦主任记得与陈院长配合发商调函、到省厅要进人计划。”小高扬起会议记录,她点点头。又看陈文强在工作计划上勾了一笔,估计下面还有内容,就示意他:“陈院长,你接着说。”
*
“好。这第三条呢,我就从省院在全省的影响考虑的。看看怎么与省内的几家医学院联合,争取在明年的新学期就跨入教学医院的行列。这对我们提高整体技术实力、扩大接受进修医生的范围,也是有帮助的。”
这个提议倒是没人反对了。这也是陈文强没参加过既往三个月的院务会,不知道这个意向是已经通过的提议。
省城医疗口占主导地位是是医科大学。但医大除了有三个附属医院外,在省城有数个教学医院、在外市地也有数个固定的实习地点,省内另外两家医学院和几家医专、数个卫校的医士班,倒是分头曾与省院联系过医学生和护士的见习、实习的事情。可省院前几年盖住院大楼,没条件就没承接这事儿。
前年春节后省院开始正常运转,也开始恢复接受进修大夫和实习护士,但因为接受大批量的医学生实习比较麻烦,不仅要提供住宿的地方,还要安排带教老师、还要扩展吃饭的食堂。要解决的事情太多,教学医院的计划就搁浅了。
唐书记能从女性众多的医院脱颖而出,自有其独到的特点。她见大家沉默不语就说:“陈院长这条建议有反对的没有?”
等了一会儿没人吭声,她立即对充当会议记录的团书记小高说:“全体通过。陈院长,咱们准备接受那家医学院的学生?接受多少人?住宿?带教?食堂等你有什么计划?”
陈文强叹口气,很尴尬地说:“不是我们想接受谁、接受多少,而是我们目前只有外科和妇科才能满足医学生的实习要求。
内科不符合要求的情况有点儿复杂。比如内分泌还在消化科里没单立出来,我与*州医学院沟通时,勉强把这个过关了。但是咱们没有血液内科,肾内科的规模目前也不够。儿科远远达不到教学医院的实习标准,只够做医疗系学生的见习的,距离医学院设立实习点的要求差太远。”
费院长立即就说:“实习学生过来怎么也要得等明年的7月下旬吧。咱们有将近十个月的时间,先扩大肾内科;然后看怎么能商调、借调到两位血液内科的主治医,把血液内科搭起来。”
陈文强咬牙才把光有血液内科、但是新科室没足够病例数累计等,哪家医学院也不会勉强设立的这样的实习点的话吞到肚子里。
他只说:“双节期间我反复与医学院沟通过,明年春节后,医学院就要来考察住宿、带教、食堂等方面,最迟要在五一前达到标准。实际留给我们的准备时间,只有短短的七个月罢了。”
不想费院长却追着陈文强问:“儿科哪里不够条件了?”
陈文强摊手靠回椅背道:“主治医师的资质。教学医院不是光想就可以的,还得达到软件和硬件的双标准线。我们的儿科只有吴主任一个本科的,噢,我忘记了,今年还进了一个本科生,但其他的主治医都不是本科的。”
费院长在工作笔记上记下这一条,然后问舒院长:“那咱们是不是看怎么挖两个本科毕业的主治医过来?但要主治医得给人住房啊!傅院长,你怎么说?”
傅院长敲着自己的笔记本说:“大家都同意往教学医院使劲,我提醒一句,食堂的问题虽然是老问题了,咱们下决心能够解决好。但实习学生的宿舍楼在哪儿?”
“把单身楼里的住户移出来?”
“移到哪里去?单身楼里的那些住户,有大夫有护士,都是三、五年内就够中级的年轻人,咱们要不解决他们的住处,可能两三年内,最多等他们晋完中级职称,就会被别的医院挖走了。你们别忘记了区医院用一套两居室做诱饵,从咱们这里挖走过主治医的旧事。”
傅院长一句话给所有人提了醒。住在筒子楼里的那些人,也是不能轻忽的。留给院里的时间,不超过两年的。
秦主任轻声提议道:“最好明年能再建一栋主治医师楼,让三年内能进中级的医护人员看到希望,不然留不住人啊。现在想要医大的毕业生挺难的,真因为房子走几个,咱们可亏大发了。”
“那就是说,我们除了要建学生宿舍楼之外,还得再建一栋主治医宿舍楼了?钱呢?”财务处的王处长有点儿着急。
所有人都不吭气。省院还欠了1千多万,但磁共振是必须要在今年底明年初得进的,透析中心也必须要扩建、增加透析机,最好再进一台ct……这些都是贷款也必须要做的头等大事。
一本万利的啊。
*
王大夫等查完房之后立即对张成杰说:“张主任,我有点儿事儿,得出去一趟。我那些患者都安排好了。”
“行,那你忙去吧。”张正杰笑着放行。
可今天查房用的时间比较长,王大夫紧赶慢赶到了院办,已经接近九点钟了。杨卫华等的不耐烦早走了。
王大夫知道杨卫华肯定会认为自己不想离婚,所以就没准时到院办开介绍信。他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来杨卫华再见到自己会是怎样的一幅冷漠态度、蔑视眼神和尖酸刻薄的语言……m的,早办完离婚手续早了,省得自己还总得看人家的眼神和脸色过日子。他虽然心里拿定了主意,但还是在院办的那条走廊里茫然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想去眼科碰运气——万一她还在医院呢。不想才到电梯间,就碰上杨大夫两口子。
这两口子一起行动——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是天上掉钞票了?
杨大夫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咧嘴笑了笑,那笑容让王大夫觉得他好像捡到钱了。不过王大夫也没多想,反正他们两口子总有一个不高兴的。他媳妇那气哼哼的、活像别人欠了她八百吊的模样,也就杨卫国能受得了吧。
王大夫沿着楼梯一路溜达到眼科门诊,果然一眼就找到穿着白大衣在忙碌的杨卫华。要不要上前去叫她呢?王大夫犹豫了那么一瞬间。接着就看到眼科过来好几个患者,他便知道上午杨卫华难抽身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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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这里+壹
生变4(二合一)
唐书记看小高已经记录了陈文强的话。轻咳了一声对陈文强说:“陈院长还有什么提议?”
陈文强翻翻自己手里的那叠资料说:“我的意见是在单身宿舍楼的前面, 再盖一栋单身宿舍楼。如果现在动工,抓紧点儿的话上冻前应该能打好地基,等清明就可以盖完两层。五一前后让有意把我们省院设为教学医院实习点的医学院来看看、咱们是诚心实意地为过来实习的学生做了足够的准备。”
财务处王处长立即说:“盖个二层的单身宿舍楼要不了多少钱,我去问问银行贷款。”
费院长则道:“我的意见是盖五层, 最好是盖七层,免得到时候不够用的。一方面我听廖主任说不少家在本市住的护士抱怨,遇上下雨下雪的天气, 下小夜班之后没地方暂时歇脚,上早班的就更难准时到医院。”
护理部廖主任立即补充:“还有护士八个人住一个房间也不太合适,最好是俩人一个房间。我知道这样不可能。但最少保证四人一间吧!不然一个房间里有小夜班、有早班、有白班、有上夜班的、还有下夜班的,相互之间再怎么谦让, 也难免会因为上班时间的不一致而彼此影响, 搞得谁也休息不好。
另外我认为还应该给每个科室都预留几张床位,留给那些虽结了婚、家住的比较远、通勤困难的护士,至少两张床, 作为她们下小夜和上早班的公共休息床位。要知道没有护士的配合, 临床医疗工作也难收到满意的效果。”
费院长得到廖主任的支持很满意。他矜持地点点头,继续说道:“我之所以要盖五层甚至七层的单身宿舍,还有一个原因是今年院里进了不少大中专生, 都充实到了各科的临床第一线。这些年轻人一般都在23岁左右了,未来两三年这些人会陆续结婚, 咱们没钱建新宿舍楼, 筒子楼总得给他们一家一个单间吧。不如就先做好计划, 把老单身宿舍楼留出来, 预备给那些要结婚的本科生住。”
舒院长看向傅院长:“老傅,你怎么说?”
“我认为费院长的七层楼提议比较适合,廖主任说的更有道理。毕竟咱们得顾全所有的职工,休息好了工作时才能精神饱满。最重要的结婚能有个单间,多少能避免人才的流失。”
舒院长看向唐书记,唐书记立即说:“陈院长的提议很好,傅院长赞成费院长的修改,大家对建七层的宿舍楼,有反对意见没有?”
不用自己掏钱、也不用自己去筹措建楼的资金,没有人反对医院搞建设。只是王处长忧心忡忡地看着都赞成建七层楼的舒院长等人,七层啊,可不是两三层啊!
*
陈文强合上自己的那叠资料,心落回了原处,嘴角带出来笑意。不管单身宿舍楼是建六层还是七层,能通过了就好。看着赞同自己意见的众人,还有自以为修改了宿舍楼计划、得到更多人支持的费院长,陈文强的脸上露出了甚少出现的、高深莫测的笑容——
这就是舒文臣所说的“有准备地、给别人留出提合理化建议的余地,抓住大目标放弃小地方的纠缠?”
他感觉自己好像撬开了点儿什么,开始领悟到一丝要怎么去处理医院的行政事务了。
有了陈文强的这些个提议在,接下去都在讨论单身宿舍楼该怎么分给即将结婚的年轻人。唐书记看舒院长笑眯眯地听着没有要打断的意思,也就没叫停这些背离会议主旨的讨论。
及至大家再也说不出什么新意了,舒院长拍板对负责后勤的傅院长和财务处的王处长说:“你俩把手头的其它事情放放,先把这事儿抓紧办好。时间不等人,得在上冻前打好地基,能多盖一层是一层。”
然后他对费保德说:“费院长,你关于肾内科、血液科、还有儿科的建议非常好,也抓紧去办。章处长和秦主任你俩协助费院长,与省级医院多联系、也多跑跑医学院,尽快把需要的主治医落实了。”
仨人点头应承。
费院长就问:“肾内科要人,透析那里什么时候扩建?”
“下周的院务会在讨论这个。你提前做好准备,可以吗?”舒文臣的态度温和亲切、无懈可击。
费院长又碰个软钉子,但这也是所有人都要遵守的工作程序,他不高兴可也没办法,只好闷闷地点点头。
*
唐书记喝了一口水,接着主持会议。院务会进行到现在,她发现自己走眼了,以前怎么就不知道陈文强这么有能耐呢?这几个提议都是切实关系到医院发展的,所以她决定要盯紧陈文强,争取在这次院务会把教学医院实习点的事情落实了。
“陈院长,刚才我们讨论通过了你提出的实习生住宿问题。接下来的带教、食堂,这两件事医学院都有什么要求?”
“带教老师方面,医学院的要求就一条,要求本科毕业的主治医师带教。”
“这点儿就是医科大学也做不到的。你得和他们再谈谈。内科不是本科毕业的主治医不少,这会让他们失了脸面,影响工作情绪的。” 章处长的话代表了很多人的心里想法。
“我也是这么想的,沟通后都觉得不足的部分换成了本科毕业的住院医师、或者主治医师级别的大中专生,通过讲师资格认定考试去补缺额也可以。”
“讲师资格认定考试?这不是让人很尴尬吗?”
“没办法,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考试。来看宿舍、食堂的时候,同时由他们出题考,考卷带回去批改。外科想带教的临床大夫,凡没有同时满足本科和主治医这两条件的,都要参加外科的考试,考的内容就是《外科学》的950多页的内容,哦,还有《局部解剖学》。
考试也不白考的,考试合格者发给医学院的讲师聘用资格证书。这是能得到部里认可的技术资格认证。拿着这个资格证书,不仅顶中级职称用,还可以去大学教书的。”
“那内科和妇产科考什么?”
“妇产科考《妇产科学》、内科就考《内科学》,都要加考《病理解剖学》,内科也可以用《病理生理学》代替病解。这也是对学生和患者负责,是不是?”陈文强看一眼费院长,抢在他开口之前说:“至于儿科的考试内容我就没有多问了,咱们差的太多,两个本科毕业的主治医都没有呢。”
所有人再度陷入沉默。真不是他们看低本院那些不是本科出来的主治医,实在是鱼龙混杂、浑水摸鱼的人太多了。高中毕业进省院工作的、多年工作后从护理改医疗的,按照国家政策是符合晋升主治医了,让他们参加理论考试,十个有十个不能通过。
“有复习范围吗?”费院长有点忐忑了。他怕内科通过不了考试。妇产科反而没什么需要担心的——李主任和苏颖不用考,刘主任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上班,剩下的陈大夫那也是好强的不得了的人,不用担心她考不过去。至于才毕业的严虹应该不怕考理论的。
“有啊。考试范围就是上面说的那几本教材。百分百不会超的。但不用我说你们也都知道,患者又不会按老师划定的重点和这本书的范围生单一的疾病。外科疾病同时混杂内科和妇产科的,也是很常见的。到时候肯定会有一道大题是考综合疾病的。”
最后这句话无疑雪上加霜了。
陈文强犹自不觉地继续加码补刀:“我提醒大家一句,按咱们医院取消规培的做法,这些医学生参加工作后就直接有处方权、要直接面对患者的,你们谁敢保证他们实习时候没接触到的疾病,工作中不会遇到?
没有一个好的实习老师,将书本和临床实践整合起来一对一或者一对二地教导,那咱们宁可别去争取实习点这事儿。毕竟人命关天是不是!不然万一在咱们省院实习的学生哪个出事儿了,到时候说一句实习老师怎么、怎么地的话,咱们省院会丢大脸的。”
费院长觉得众人看向自己的目光犹如实质,让他不仅感觉芒刺在背,而且断定自己今年夏天是真的昏头了,做什么要取消基本轮转呢?时不时就被提溜出来讽刺两句。
舒院长就提议道:“不如把考试内容先通知给各科主任,各科大夫中想带学生的就先准备一下,元旦前咱们自己做一次摸底测验?有三个月的时间,怎么还不把两本书背下来了。”
背书?《内科学》比《外科学》更庞杂的内容,让这些已经平均年龄在四十左右甚至更大的人去背?别说三个月,就是三年,也没有几个能背下来的。
*
唐书记不管别人对舒院长的提议、抱着多么惊讶的态度议论,她只问陈文强:“陈院长,比如你们创伤外科,最多同时可带多少实习生?”
陈文强想了一下说:“要是张主任他们五个人都通过考试,最多可以带八个。因为咱们不仅要对学生负责,也要对潜在的患者负责,外科一人带一个学生比较好。多了不好带上台参加手术的。但内科、妇产科、儿科可以一个人带两个学生。”
“李敏也能带学生?”章处长也不知为什么就是讨厌李敏。
“她要带学生得通过考试。不过我听说她把《妇产科学》那本书背下来了。不知道能不能背下来《外科学》那本,要不你去考考她?”
“外科不还要看动手能力吗?要完成相应级别的手术才能够认定达到主治医水平的。”
陈文强看白痴一样看他:“你去手术室问问她都主刀过什么级别的手术吧。我就担心她达到主治医水平了,明年这时候申请破格晋升主治医,你们没理由拒绝。”
费院长立即说:“动手能力,就是外科手术级别必须达到;专业外语要通过考试;还得有一篇省级论文。管理患者的总数也要参考的。缺一不可。晋升是一件严肃的事情。”
能力是否达到,外科要按能做下来的手术级别评定,和论文的要求一样,那是硬指标;至于专业外语考试,对这些刚毕业的大学生来说,简直轻松得像小菜一碟;剩下参考指标——管理患者的总例数,那是虚的,按照申报者所写的完整大病历数目来计算的。
陈文强想起李敏刚进科的时候,被科里那些人熊的每天最少要写一份完整住院病历的历史,笑嘻嘻地说:“她一人管12张床呢。一年写过的大病历,五百都算少的了。”
舒院长不赞成地朝陈文强微微摇头。题外话不要拿在这种院务会上说。明年这时候的事情还遥远着呢。
陈文强收到他的暗示,立即低头不语了。
众人都在心里开始计算各科符合条件的带教人员。末了颓然叹息,目前看来还真就是外科和妇产科软硬件先达标了。
唐书记叹息一下道:“这样看来,咱们省院明年最多就能接受几十个学生了。是不是?”
陈文强算了一下说:“目前看内、外、妇科的情况应该是这样的。要是通过考试的人数多一些,还会有增加的。但第一次咱们也没什么经验,人数少一点儿,学生出科的考试成绩好一些,咱们后年提出要增加实习生的时候,反而会更容易被医学院接受的。”
费院长低头琢磨了好一会儿说:“儿科还是不要错过这次机会了。不然会显得咱们省院的儿科瘸腿了。老傅,主治医的二室一厅你看能准备两套不?”
傅院长立即摇头。
费院长不放弃地说:“儿科这次掉队了,以后想在和其它科室齐头并进就难了。任何时候提起来,咱们省院儿科都要被垫舌头。不如就一次过去,哪怕一次在儿科实习的学生也只有八个呢。”
傅院长皱眉好一会儿说:“我从哪儿给你变出来二室一厅来?要盖也是盖一栋宿舍楼的。那就得跑省厅要盖宿舍楼的指标。”
“再盖一栋主治医师楼也就是这三二年内的事情,现在去跑,或许明年底能跑下来。总得给挖过来的主治医一个希望不是?还有胸外科、神经外科不也缺人嘛。你要太为难了,咱倆就换换负责的工作内容,如何?”
傅院长被费院长逼得无处可退,只好说:“我试试看吧。”
“舒院长,内科大夫那里,还得你这专业人士出头,不然就每天晚上在大会议室开课?把内科学串讲一遍?虽然是临时抱佛脚,但总比他们自己在家不知道该学什么、学不进去好。你说是不是?”
费院长这也是拼了。陈文强的外科没问题,要是实习点拿到了,只有外科和妇科接受医学生实习,内科和儿科都不够条件,那自己的面子也就落下一大半了。
舒院长想了一下说:“每天还是比较难。要不就一三五晚上各俩小时吧。内科三大三小,我讲心血管和血液病的部分,其它部分就由呼吸和消化的科主任来主讲。《病理解剖学》就让柴主任讲。想考《病理生理学》的,那就自己复习吧。
这周院办统计好要上课的人数,看看有多少人想参加考核。再确定是在大会议室还是小会议室上课。”
舒院长的提议立即通过了。
*
“陈院长,外科要不要安排讲课?”费院长想外科一起补课。
陈文强立即晃脑袋说:“不安排。局解是每个外科大夫的基本功。剩下就那么一本《外科学》,背不下来就别在外科混。觉得自己不能通过考试也别报名,丢人现眼不说,勉强通过了还容易误人子弟。”
舒院长恨不能把陈文强的嘴堵上。这么说话不是把内科所有参加不可的人都得罪了吗?这厮果然装不了三分钟!他轻咳一声说:“唐书记,你看还有什么事儿吗?”
唐书记摇头。今天陈文强提出的事情太多了,全院一下子就要忙半年,其它的以后再说了。
舒院长就转头说:“秦主任,你们院办立即通知内外妇儿各科的行政主任,十一点到这小会议室开会。老费、老陈你俩把考试的事情商议一下,一会儿老费主持会议和各科主任说。小高,会议记录送我办公室去。散会。”
众人陆续走出小会议室,留下费保德和陈文强俩面面相觑。商量啥?他俩不动手打起来都是好的。
*
可留下的费院长毕竟在医务科做了多年,担任副院长的时间,论月都比陈文强的天数多。他喝了几口水,清清嗓子对陈文强说:“你确定外科不补课?”
陈文强点头。“我算了一下,骨科那边的本科生老少加起来有六个,普外那边也是同样情况,再加一个潘志,他们那两科老的不用考试,小的不用担心通不过考试。
还就是创伤外科这边弱了一点儿。可是除了张正杰这个工农兵的大专生,可以去考考,那仨主治医通过考试的几率都不大。补课也没用。”
费院长静心揣摩一下陈文强的话,觉得他说的很对。但陈文强跟下来的话,让他也产生捂住他嘴的念头了。
“我有给他仨补课的精神头,不如去挖两个胸外科和神经外科的主治医,或者提溜李敏多做几台开颅手术,让她早点达到神经外科的主治医师水平。你管好内科儿科就行,外科这面不用你操心的。”
听听,陈文强他说的这是人话吗?
但费院长这时候不想和他生气、也不想和他吵,一会儿的会议要自己主持呢。他压下心头不停往上拱的小火苗,站起身说:“我回去办公室拿点儿东西。”
陈文强立即起身说:“我上趟厕所去。”就先了费保德一步出了会议室。
陈文强到了舒院长的办公室,就被舒文臣按着好好表扬了一番,知道陈文强脸红了,舒院长才笑笑说了一个但是。陈文强立即告饶。
“好啦,我知道了,下次不说那些戳人心的话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想问你那个临床带教的资格问题。你折腾这么一番是图意什么呢?”
陈文强被舒院长问的愣神,拍着脑门笑笑,含糊地想蒙混过去:“考考怎么地了?免得误人子弟,拖累省院名声啊。”
“别和我打马虎眼。院务会我不戳穿你,你赶紧给我说实话。”舒院长不与陈文强说笑了。
陈文强一看蒙混不了,叹了一口气说:“老邱只说主治医师以下的想带学生要考核,可是咱们省院这几年进的主治医师都什么货色啊。不说别的,就说按着那条‘高中毕业后在临床连续工作满二十年可以晋升中级职称’,这不是坑人吗?
按着这一条标准晋升的那些个人,明年马上退休的就不管了。我数了一下还有不少没到退休年龄的。
若咱们以他们的理论水平不够,让他们不带实习生、放弃带教费,你觉得能行得通吗?带教费一年下来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何况还有一个大学讲师的资格证。”
陈文强这考虑舒院长赞成。
“但院里不拿出一个强硬的标准出来,怕是那些人会搅得咱们日夜不得安宁的。所以我对老邱没说瞎话、也没对他瞒着这种情况。我对他说考试越难越好,筛掉基础理论不过关的,剩下的人少一点儿,哪怕一个人带俩学生呢,教出来的学生也对得起国家拨下来的实习费。”
“分数面前人人平等。带实习生是名利双收的事情不假,但”陈文强把所剩不多的红塔山烟蒂按熄在烟灰盅里。“那些最后没有通过考试、没资格带学生的人,就是名和利都没有也怨不着任何人。你这提前补课,还可以给内科那些不求上进的提前找块遮羞布,借口没空去听课,所以就没去参加考试或者考试成绩不理想了。”
“我呢,还想借此事刺激一下那些没晋升中级的本科生,提醒他们别忘了不常用的教材内容;那些正经大专毕业的,如果有上进心的话,每年这么考一次,是不是他们的理论水平会接近本科生一些?
至于那些医士班毕业、混上中级职称的不少就等退休了。先随他们去吧。凡是这次没参加考试的,等过几年本科生多起来,我就把他们送到分院或者区医院去。就像前几年医大在附属医院的淘汰工农兵大学生那样。”
电话突兀地响铃,打断神采飞扬滔滔不绝的陈文强。
舒文臣接了电话后说:“你们科的那个护士不是被家暴了吗?公安局派人来看你的刑事鉴定。”
陈文强接电话。
“嗯。好。我这就回科里。”
“我回去了。让老费和那些科主任传达考试的事吧。”
陈文强交代一句就往外走。舒文臣看着风风火火的陈文强点点头,这人骨子里的坚持与他父亲一样。但愿他进入官场的十年后,仍然能保有这片赤子之心。
*
费院长等陈文强出了厕所往舒院长的办公室去了,才去厕所放松。一阵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脆响后,他在心里已经把一会儿要讲的内容整理好了。他哪想到开会时间到了,陈文强却没有出现。
“小高,去舒院长办公室看看陈院长在不在?”
小高答应一声站起来要去看。
张正杰开口说:“费院长,公安局过我们科调查案件,他出了伤情的司法鉴定,回去配合调查了。”他来院办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了陈文强。
费院长点点头,小高坐回去拿起笔拉开记录的架势。各科主任也知道费院长的屌性,装模作样地摸出笔记本开始准备做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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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这里+壹
流言1(二合一)
随着各科主任把费院长的指示带了回去, 犹如在省院的那些不是本科的主治医、尚未晋主治医的本科生中投入了一块巨石,在把这些人打蒙的同时,也勾起了另外一些没资格参加考试者的酸话。
但是谁说什么也没用。教学医院的好处是个人都知道,那个讲师资格证的好处谁也都懂, 但是条件也真苛刻。
失望难受的第一波人,是那写还没晋主治医师的医专毕业生、医士班毕业生;然后才是更大的压力扑向那些晋了主治医却不是本科毕业的。
去不去考试?不去不甘心。
去了有用吗?
费院长明明白白与各科主任说好了,这是陈院长联系的事情, 而且目前只有外科和妇产科满足条件,内科和儿科能参加考试已经是他额外争取来的了。那么多的人才开完院务会,费院长犯不着为陈文强隐瞒、也没心情替他隐瞒一二。
但去了没考上呢?却是实实在在摆在众人面前的压力。
张正杰的心情也在上面的那些中。他甚至在揣测陈文强是不是要借这个机会,让自己这个医疗小组丢脸一年、甚至更久。今年没通过考试、没资格带实习生, 要是以后都不再举行考试了、就以今年的为准了呢?
外科满足条件的人本来就不少,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来越多——三五年内,那些本科毕业生都会拿到中级职称晋升为主治医师。
*
他一路绷着脸、心情沉重地回到创伤外科。见刘大夫在写病历,刚才说有事儿要忙的王大夫, 也在写病历;甚至在查房后请假要休息一天的杨大夫, 腮帮子上贴了一张创可贴,也在气鼓鼓地写病历。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仨人什么时候不是踩着时间要求写病程记录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正好你们仨都在, 我和你们传达下费院长的指示啊。”见三人都立即抬头看自己,张正杰点了一根烟, 掏出笔记本把费院长的原话念了一遍, 然后点着烟, 深吸了一口, 压下内心的烦乱问:“科里除了他们三位,咱们都是有考试资格的。你们仨怎么想?”
王大夫一推病历本说:“你们去考吗?”
刘大夫很干脆地说:“我不考,你们愿意考你们去考吧。”
张正杰探身看向刘大夫:“你是怕考不过去?你才三十出头,我估计内科那些四十多的大部分都会参加补课的。”
张正杰愿意刘大夫去考的,自己这边的治疗小组要是有四个本科实习生,很多文字上的基本工作就可以交给他们完成不说,带教费虽然不多,但少干活了多拿钱,相当每个人都涨工资了,何乐而不为呢?
“主任,你算没算咱们省院骨科那边都多少个够资格的?咱倆就是考过去了,然后让学生再实习一遍骨科吗?”刘大夫的脸上全是嘲讽,“我一个中专毕业生,去给人家本科生做毕业实习的带教老师,我自己有多少脓水别人不知道,我自己还不知道吗?我多少也要点儿脸,别误人子弟了。”
“话不能这么说啊。实习的要点是动手,是要把书本的那些知识与临床结合起来。你也工作十年了,就临床实践经验绝对够带实习学生的。”王大夫将半支烟夹在手指头上,很严肃地说着:“要按你的说法来算,除了普外那边够资格的,轮到咱们科岂不是就只有陈院长和李主任能带学生了,连梁主任的普外专业都重复、该归到不可以那堆里了,是不是?”
“普外程主任就退休了,梁主任到时候过普外当主任了。”刘大夫戳了给自己讲道理的王大夫一刀。这些话谁不明白,到我跟前装什么大尾巴狼!
张正杰假装没发现他俩话里的明枪暗箭,有些沉重地说:“咱们科也不全是骨科的患者啊。要通过实习点的考核,我估摸咱们科明年会偏向神经外科、胸外科、泌尿外科的。”这是医院发展的大方向,不是自己与陈文强理论创伤外科往哪里去的时候了。
“那咱们改专业?胸外本就是普外的分支,泌尿外科也是普外的分支,”王大夫假装琢磨起自己的专业来,然后像是忽然间想到了问张正杰:“哎,主任,李大夫还没定科呢,她是不是不用考了?”
张正杰没回答王大夫,李敏考不考的自己怎么知道。但以李敏的个性,她应该不会放过这样的考试的。应该说有那个相当于中级技术职称的讲师证在前面吊着,今年和历年毕业的本科生、嗯,没进中级的都会参加考试的。
他心里这么想着、也就这么说出来了。
王大夫叹息一下道:“那这个考题就不会简单了。咱们这些人哪里能考过那些刚刚本科毕业的大学生。”
实话是最有杀伤力的。
王大夫说的在理,张主任的说法更站得住脚,刘大夫听来听去的就更没底气去参加考试了。但他抬眼看到对面岿然不动、沉稳如山的杨大夫,带着点儿羡慕说道:“老杨你即便去考,也不必担心的,泌尿外科就你一个的,怎么也得给你过关的。”
王大夫也跟着说:“主任,还是老杨的专业好,选了泌尿外科。蝎子粑粑独一份。哎,要是老杨考不过去,那岂不是泌尿外这部分,学生都没法实习了?”
张正杰夹着半截香烟点着他俩说:“你俩可长点脑子吧。除了开颅咱们四个没摸过,但是泌尿外科的手术咱们科有谁拿不下来、谁带不了实习学生啊?这个李大夫除外。
咱们科面上泌尿外科就老杨一个,但老杨你若敢说一句不考、你信不信他们三个副主任医师,立即就能兼起泌尿外科的实习教学来?”
杨大夫本来还笑呵呵看热闹呢,被张正杰这么一说立即把自己那奇货可居的想法抛弃了。他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唉,谁让咱们77年高考差了老关他们一大截呢。这不就过来找补后场了。考吧,考上了有讲师的资格证,改天不想做手术了,拿这个去卫校混个老师当。”
“与其那时候去卫校,我还不如毕业时就留在卫校当老师了呢。”刘大夫对杨大夫的说法嗤之以鼻。
“你要舍得外科的收入,你就不会惦记摸缝儿地找路子进省医了。”张正杰揭短,他对刘大夫是从来不假颜色的。“咱们考过去了,就有给本科生做老师的资格了。m的,老子当初要不是被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了,77年78年就是头拱地也能考上个本科。一把子年纪了,还得拉下脸和才毕业的小嘎豆子们一起考试。”
王大夫看不得张正杰的假装不在意工农兵大学生的得意,便说:“我怕这次考试是头一关呢。我在医大实习的时候,碰巧遇上他们那次筛选考试,凡不是正经本科毕业的,都要参加统一考试。那年医大三个附属医院几百临床大夫参考,最后就普外科一个姓廖的、真的就他一个通过了内外妇儿的综合考试和专业考试。没通过的都被派遣到咱们省院或者市医院甚至区医院,再有背景和能力都没用。”
王大夫没提有背景的人就是他媳妇杨卫华,也是因为那个一刀切的考试没过关,才没能在医大留下的。
他们四个都在医大附院进修过,王大夫说的事儿他们也都知道。只要想想医大附院和下面市医院、区医院收入的差别,各人的后背都冷汗涔涔,容不得他们多思多想,也容不得他们后退。
*
“你是说我们省院以后也会把咱们这些不是本科出身的都淘汰了?”刘大夫紧张地发问,那还真不如留在卫校做老师了呢。现在市医院哪里还有他们医士班出身的人位置,就是区医院也没有好位置了。
“我可没那么说。”王大夫避而不谈了。
张正杰把手里的烟灰弹掉,敲着桌子说:“小刘,你用脚趾头想吧——只看省院每年都有医大、各级医学院的本科生源源不断地分过来,三五年后就能担负起日常的诊疗工作。
我要是院长,放着基础知识扎实、听话的年轻人不用,却用你这样资格老、能力一般、拖家带口、麻烦事儿一大堆的?要你是院长你会吗?”
王大夫适时地接话道:“现在可是老陈管外科。要还是费院长吧,可能还不会这么做。”
费院长做医疗院长的话,虽然很多事儿不符合医疗常规,但是“求”到他头上,他还真就不会难为谁。当然你不能空两爪去“求”他了。大家顺着王大夫的话一想,就发现陈文强对李敏的欣赏好像能找到原因了。
——本科毕业、上进、认真干活的。
杨大夫重重地吞了一口气,坚定地说:“考。没有退路了,咱们一起去考吧。”
不考怎么办,儿子明年想进省院,他还想把儿子弄到普外去练两年,这时候不参加考试就是明着与陈文强对着干。自己得去考,哪怕陈文强不待见自己、哪怕最后没考过,虽丢脸、但不是态度有问题啊。
哼!当谁看不出陈文强想借机整治全院这些非本科出身的了。当谁没进修过啊,医大也不全是主治医师带本科生实习的!
憋气归憋气,a大还是k大的道理,他还是懂得的,更何况自己连个人物都没混上呢。他拉开抽屉,掏出他那本七成新的第一版《外科学》,大手上下摩挲了一遍,叹气道:“这本书我儿子记得的都比我多。就怕三个月累死了,我也背不下来的。唉!还有本《局部解剖学》。主任,说了局解怎么考没有?”
张正杰摇头,他都不想说还有一道综合题了,是外科、内科、妇科的混合题。要是出题的人失心疯了再加上一点儿科的内容,想到儿科的按公斤体重用药,他就觉得自己溺毙在最后综合题里的可能性更大。
王大夫觑着张正杰的表情不好,眼珠一转说:“主任,咱们外科不补课,但这么厚的一大本《外科学》,干背也太难为人了。要不咱们找谁私下给咱们讲讲,你看怎么样?”
*
张正杰心里烦乱地把烟蒂丢到纸篓里,没熄灭的烟头在空中的飞行,让其残余部分变得光亮了。那烟头掉进纸篓的乱纸球中,迅速将其纸球引燃,一缕青烟慢慢从纸篓里缓缓升起来。
王大夫走过去靠坐到张正杰所坐的办公桌的位置前面,遮挡住他的视线,继续说:“咱们找谢逊怎么样?他是医大毕业的主治医,他们科也有得考试的,主任出面把大伙儿凑一起,请他给大家伙讲讲得了。”
“外科不补课是陈院长的提议,你愿意找他你私下找吧。我可不想和老陈对着干。”张正杰立即摇头拒绝。
“要不刘大夫你去找呗。你和谢逊是同学,你俩又没去开会,不知道是陈院长说的外科不补课,算不上和他对着干的。真的,你去找肯定能行。”王大夫笑着蛊惑刘大夫。
刘大夫抬头想说话,就见杨大夫在王大夫的背后向自己摇头,就笑着道:“我空口白牙和人家说这事儿?内科一三五每晚两小时补课,人谢逊拿这时间去做手术是多钱?我可没这么大的脸,你要去你去。”
“我去请不来谢主任啊。”王大夫一脸遗憾。“你俩是同学,咱们科就你和他交情最好,主任你说是不是?大不了咱们科请他吃饭呗。”
张正杰想了一会说:“其实要是指背书参加考试,我觉得李敏比谢逊更合适。李敏才毕业,谢逊把书本都抛开多少年了。让小李没事儿在科里给咱们讲点儿,就咱们五个人,还可以说是一起复习,就是老陈知道了,也不会怎么地咱们谁的。”
杨大夫轻咳了一声站起来,把病历等都划拉到一起说:“那你们去找她补课吧,我自己回家背。”
刘大夫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便逗趣道:“老杨,你这可不对劲啊,要是往常有这样借口,你还不光明正大扑上去了?莫非你觉得李敏那对象很吓人?”
王大夫看着反常的杨大夫,想起他那晚头部的伤,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但刘大夫提起李敏的对象,他立即跟着道:“大刘你可真没说错。那人可比妇产科刘主任她对象看着凶多了。那眼睛朝你一瞥,说句不好听的,就跟小时候在动物园里第一次看老虎似的。别看急诊常见到的那些抡刀动棒、砍得头破血流的混子们狠,我估计到了他跟前都不是个儿。他绝对是没少见过血的。”
王大夫嘴里的没少见血,谁都明白是没少杀过人的意思。
杨大夫抱着病历走到门口,回头对张正杰说:“主任,我下午休息,有事儿打发人去家里找我了。”然后他对王大夫说:“你眼神真好。他就是正在老山前线打仗呢。”
“行。你回去吧。今晚是小刘夜班是吧?”张正杰脸色转难看了。
“是啊,今晚我夜班。”
王大夫看着抱着病历出去的杨大夫背影,听着水池那边响起洗手的声音,凑近了张正杰说:“大杨是不是在李敏对象那里吃亏了啊?”
*
不等张正杰说话,护士长拔高八度的声音响起来:“你们谁把烟头丢纸篓里了?给你们六个烟灰盅了,每人桌面都有一个还不够吗?”
仨人回头往纸篓的方向看,虽然没着火吧,但纸篓里的烟雾也不小了。张正杰赶紧走过去,提起纸篓往厕所去。王大夫笑笑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继续写病历。
护士长很生气,变了脸色说屋子里的三个人。
“你说你们都老大不小的了,怎么就乱扔东西祸害人呢。这要是晚上着火了,可怎么办?”
杨大夫边脱白大衣边说:“不是我扔的,护士长。我都把烟头按熄在烟盅里,烟灰都没上桌子的。”
“那是你还是你?罚款十块。”护士长问刘大夫和王大夫。
王大夫笑嘻嘻地说:“护士长管主任要钱去。”
张正杰正好踏进门,听见王大夫这话,就知道前面护士长在发威了,他讪讪地掏出钱包、抽出十块钱道:“是我不小心。呶,我认罚,下回不会了。”
“哼,你看我不和你媳妇说的。”护士长收了十块钱,脸色阴晴转换。“我也不是为了罚你们钱,但你们也得小心,万一着火了怎么办?这是十七层,不是原来的五层楼,跳楼还能逃生,”
“好好好,我错了。”张正杰赶紧截住护士长的唠叨,讨饶道:“你可别和我媳妇说。求你了行不?上班你唠叨了这么些,下班她再唠叨,我今晚儿就没法活了。”
“怕唠叨你就别往纸篓里扔烟头呗。”护士长也笑。
“不扔,再不扔了。”张主任点头哈腰笑着把护士长糊弄走,坐回去叹了一口气埋怨道:“你们仨刚才也不提醒我一下。”
“主任,我都被你说的考试吓懵了。要是注意了肯定会提醒你的。”刘大夫对张正杰说。
杨大夫锁好衣柜门,双手插在裤兜里,说:“钱都给护士长了,还想这事儿干嘛。刚才我要是注意到了也会提醒你的。我先走几分钟啊。”
“是啊是啊。”王大夫附和着合上一本病历,又翻开另一本。“大杨怎么知道李大夫对象在老山前线啊?主任,大刘,你俩知道不?”
老山前线那也是张正杰心里不能触碰的伤。单这几个字,就让他想起在老山捐躯的长兄、继而去世的父亲,还有带着侄女的寡嫂,以及任何时候都回避提起丈夫和长子的老娘。他压抑自己的激荡心情掩饰说:“我去监护室看看。小刘,你那个肠梗阻的患者,能做检查了,你也多用点儿心。”
刘大夫点点头,张正杰走了。
*
王大夫写完几本病历的病程记录,弹给刘大夫一根烟,自己也点了一根,抽了几口才说:“你看看老杨和主任,这俩人今天真他m的奇怪。就刚才提起李大夫的对象,老杨和主任那脸色都跟那什么似的。老杨咱倆就不说他了。要不是主任俩口子感情好,还不得以为他对李大夫有什么想法了。你看他刚才的那脸色,那个难看的。”
刘大夫喷出一口烟说:“是挺难看的。不过要是主任有什么想法,也不会把你换过来了。要知道之前李大夫在我们这组那两月,主任很多时候还挺照顾她的。”
“哈哈,怪不得呢,啥事儿没有他脸色怎么会那么奇怪。”王大夫好像发现了秘密一般打着哈哈说的很得意。“我和你说,换组才是真的照顾她的。你细想想,不换组的话,在这面和他干骨科啊?那骨科是女人能干得了的吗?
你再想想,李大夫过去那边,这几天她跟老梁他们多上了多少手术了!外科大夫的手术好,那还不都是用患者喂出来的。她去那边跟陈院长开颅,才是有发展有前途的选择呢。”
刘大夫看看手表说:“差不多下班了,咱们也洗手走吧。”
大夫和护士办公室是各有开门处的套间,但除非大夫这面做什么术前讨论和死亡讨论,一般与护士那边的间隔门都是敞开的。他们这边说话,护士那边听的是清清楚楚的。
今天仍是这样。
于是还没到中午下班呢,张主任过去两个月照顾李敏、然后李敏的对象来了、张主任脸色很难看的说法,在创伤外科护士中悄悄弥漫开了。
*
监护室里,梁主任和谢逊都在。张正杰隔着门见了他们俩便往另一个监护室去,那里有刘大夫管的那个肠梗阻患者。他虽然恢复了肠蠕动,但是梁主任不同意他进食。今早张正杰带人去查房的时候,那患者从头叫到尾,说饿得要跳楼了。
张正杰心里好笑,瞧那贪生怕死的模样,真敢为饿了几天就跳楼,也就不会躺在监护室里插那么多管子了。他在走廊转了一圈,就回去自己的主任办公室。
很小的房间,只放了两张办公桌,最里窗边靠墙的地方有一个对开门的、半旧的铁皮书柜。
每层楼都有这么一个房间的。原来各层都将其作为医生更衣室兼卫生员的临时休息点。但是由于某个卫生员和某科大夫,在这种房间里发生了说不清的事情后,院里统一取消了卫生员的临时休息点儿。
各科就改了这房间的用途,五花八门什么用途都有,其中用来做主任办公室的最多。但呼吸内科关主任最特别,他就在这种房间里放置了两个上下床,给下小夜和轮值早班的护士做临时休息的地方。创伤外科的护士长也想学来着,磨叨了好几次,但张正杰还是坚持将这两米多宽的细长条,改做了主任办公室。
每次看到门上的牌子:主任办公室,他就从心底升起抑制不住的点点骄傲来。因为陈文强不愿意与他坐对面桌,从他将这房间改为主任办公室后,基本就没来这里坐过。横竖比一比省院的工农兵大学生,唯有自己才有这样的单间办公室。
虽小,但这是属于一个人的地方。
张正杰最喜欢在这个房间的独处感觉。他从抽屉里翻出《外科学》、《局部解剖学》,但他没有马上打开看,闭眼沉思了一会儿,想到接下来明天的那几台手术、还有马上到来的手术季,与元旦前的模拟考时间重叠……
他沉思了一会儿,果断决定在这段时间内舍弃一部分手术,通知门诊不收骨科的患者了。嗯,除非是必须收到创伤外科的。不做术者、也少去做助手,利用所有的时间背书,先把这个考试拿下来。
下定决心后,他翻开《外科学》,用心地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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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 这里+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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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大还是k大的道理————这里的“a”读“尖儿”,“k”读“凯”,是北方打扑克的发音
流言2
严虹等人吃完午饭回宿舍, 就见李敏悠悠哉哉地坐在宿舍里喝水,几个热水瓶都打好了开水。
“辛苦敏敏啦。”
“不辛苦,穆杰帮忙打的热水。”四壶热水的重量对他是小意思,但李敏终于享受了一把有人帮忙打热水的荣光。
“敏敏, 穆杰是什么人啊?你还没给我们介绍呢。”刘娜端着一缸子热水,一边吹热气一边问。一上午口腔科补牙的患者一个接一个的,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 更别提喝水了。
“是啊,敏敏说说呗。”冷小凤假装和李敏的不愉快没发生。
“病理科柴师兄的表弟,军校毕业的。”
“在省城军区吗?”
“没有。以后会调回来的。”
“那你不是先要两地分居啦?”
“娜娜,别乱说啊, 还没结婚算什么两地分居啊。”李敏嗔怪刘娜。
刘娜笑笑把水杯搁下, 同时也把这话题搁下了。她那明年毕业的研究生男朋友是亲姐给介绍的,病理科柴主任出面给自己表弟做媒人也很正常。严虹一边捧着水杯喝水,一边在朝李敏挤眼, 她没想到李敏会把柴主任推出来。不过这么说也好, 能省很多麻烦的。
冷小凤心里羡慕李敏在省院比自己招眼,却也想通了吴家是自己最适合的选择。她跟着刘娜搁下这话题,却带着一丝修好的意思对李敏说:“敏敏你今天下夜班, 不知道医院出大事儿了呢。咱们省院要做教学医院、带实习生了。”
她巴拉巴拉把吴主任讲的那些话,一字不漏地复述一遍。末了问道:“敏敏、彩虹儿, 你俩考不考?”
“考。”俩人异口同声地回答她。
“那个讲师证相当于中级啊。干嘛不考!考到了对以后进中级应该也有帮助啊。”李敏问严虹:“你们科有几个要考的?”
“我没问。够资格的应该都会去考的。每个月的带教费虽不多, 也几十块呢。我们科护士长天天念叨蚊子腿再小也是肉, 一块纱布都盯得紧紧的。我们科那些人都被养成一个棉球都不能浪费了, 何况这两级工资呢。我猜你们科够资格要考的人也不会放弃吧?”
“嗯。估计他们都会去考。创伤外科的病种那么杂,什么患者都收治,对他们那几个主治医师来说,应该也没什么难的。局解有是天天能用的,应该都去考试的。”
“吴主任传达费院长指示还说考卷要拿回去医学院阅卷的。”冷小凤补充。
“倒挺正规的。我们李主任就没说这么细。只大概说了有这么回事儿,让各人自做准备,但不要耽误了本职工作。不过妇产科也没什么准备的,得空多看看《病理解剖学》呗。反正病解也是妇产科的专业基础课。”
报考妇产科的研究生,专业基础课考的就是病解。对时刻准备着的严虹来说也不是难题。
刘娜羡慕地看着这仨摩拳擦掌的室友,叹息道:“口腔科没有实习生啊。光看着你们涨工资了。不行,等你们拿到带教费得请我吃饭。”
“好好好,咱们仨一起请你。”
四人说笑一会儿就张罗午休。
“潘师兄走了?”李敏小声问过来拉窗帘的严虹。
“嗯。回去了。”严虹回头看刘娜和冷小凤都拉上床帘了,她靠近李敏悄悄在她耳边说:“陈院长说今天的院务会已经同意调他进省院了,让我写一个解决两地分居的申请报告。”
“恭喜你啊。”李敏看着严虹熠熠生辉的笑脸,抱住她由衷祝贺。
“先别说出去啊,免得节外生枝。”严虹郑重叮嘱李敏。
“好。”
严虹拉好窗帘,退回自己床上了。她愿意和李敏分享这些,也是因为最近这十来天的变化,让俩人不知不觉间走的近了。潘志早晨去产科露了一下脸,因为自己太忙只与他招呼了一声,眼看着他也是恋恋不舍地离开……
怅然的情绪让严虹觉得有点儿难受,她盼望着元旦能够早点到来。
*
江砚这时候却坐在傅院长的办公室里,看着王处长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咧嘴苦笑。
“我们就贷下来200万,还不是一次性到位的。这头一笔的50万,银行那边说明天就可以拨下来的,我也不难为你,直接专款专用。够有诚意了吧?”王处长真不想把这50万就这么直接拨款过去,奈何舒院长要求了,说宿舍楼的进度和质量不能有半点儿含糊,她也就只能捏着鼻子、捂着心口拨款了。
傅院长点头:“江砚,你抓紧点儿,下午就去单身宿舍楼前那块空地测量,上冻前能干多少干多少。”
“谢谢你啊傅院长。也多谢王处长帮忙。下午我就先让人做测量,那单身宿舍楼的图纸?”
“就按现在这个来。六层变七层而已,最容易不过的了。但是你一定要给我保证质量啊。稍微差一点儿,后面的宿舍楼、内科、儿科中心等,你就别想沾手了。”
“你们放心吧。那十七层的住院大楼,我可是比照能扛了唐山地震的标准建的。原来的图纸有吗?要没有我今天下午就安排人先把单身宿舍楼里外测量了。”
傅院长想骂江砚扯淡,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郑重地对江砚要求道:“这宿舍楼是省院的工作重点,你要认真点,保质保量地及时完成了。老图纸早就没了,你就先测量单身楼的数据,一模一样的,用不了多少时间的。”
虽然筒子楼是最好建的,但江砚不想与傅院长这外行讨论这些,另外他心里真不怎么满意,1千多万的欠款拖着,还弄出来一个单身宿舍楼,且只有五十万。但他脸上还是带着笑、站起来招呼道:“中午一起去用个便饭?”
傅院长立即摆手拒绝,王处长也跟着表示回家有事儿先走了。
等王处长出门,江砚一屁股又坐下了说:“傅院长,怎么是先盖单身宿舍楼了?”
“赶上了呗。这宿舍楼盖完就接主治医师楼,我下午就去省厅询问职工宿舍的政策。够你忙乎的。舒院长还有心建儿科中心和内科中心大楼。你动作快点,明年把宿舍楼都弄好。这边财务你不用多管,我会给你盯着的。”
这也算先给江砚画个大饼的安慰了。可江砚怎么能满足呢?但傅院长将手指竖在唇边,他只好把要说的话,先咽回去了。
*
中午的时候,李主任在科里值班。上午在儿科看那俩属于神经外科的患儿都挺好的,尤其是脑挫裂伤的那个,居然能一气喝完20ml奶了,他兴奋之余就不想睡午觉了。自己还劝慰自己,中午不困更好,攒到晚上一起睡,免得夜里睡不着。
他把自己管的那几张床的病历夹子找出来,戴上眼镜仔细看李敏写的换药记录。没看多一会儿呢,就听外面值班的小护士嘀嘀咕咕地在说什么主任和李大夫的,声音还越来越大。
李主任听不清楚就拿着眼镜出去问:“你们说什么呢?李大夫怎么了?”
外间的护士办公室,不仅有两个值班护士,还有一个卫生员。仨人说的正兴奋呢,眉眼间全是那种不能言说的兴奋、不屑和鄙夷。
见李主任从里间出来发问,卫生员支支吾吾要走,俩护士也讪讪地假装有事儿要忙。李主任本来只是中午闲的无聊,但见这仨人的表情,他便知自己猜测的没好事儿怕是真的要不好。经历多年生活磨难和屡见风霜的他,太清楚留言的杀人不见血了。
哼,要是没听说也还罢了,碰上了不刹住这股歪风,不说会委屈了小李这么上进的好姑娘,也对不起为国守疆的穆杰。
“你不说清楚了,我这就叫护士长来撵走你。我看省院哪科还敢收留你做卫生员。还有你们俩,年纪不大居然爱扯老婆舌,我找护理部廖主任来和护士长说话。”
卫生员本就是临时工,能塞进奖金可是比内科、甚至比院办的平均奖还高的创伤外科来,那也是走了门路的。听李主任要把自己赶出创伤外科不算、还要让自己在省院待不下去,那卫生员立即就怂了,赶紧跟李主任认错。
“李主任,这也不是我们瞎说的,是王大夫和刘大夫说的。上午快下班的时候,在办公室的护士都听到了。”
李主任听说王大夫掺和进去了,心里的小火苗瞬间熊熊燃烧起来。那王八犊子就不是什么好货。自己才回到省院时,毛还没长齐的他就没少下绊子。在创伤外科这两年更是阴阳怪气地挖坑设套的。
“胡说八道。哪有这样的事儿。你们等着我喊主任、护士长过来,再找王大夫、刘大夫过来对质。”
仨人对上陈院长都要尊敬礼让三分的李主任,除了吓得面如死灰、瑟瑟发抖,也知道开口讨饶没用。谁都知道李主任最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正直人。
*
张正杰中午吃完饭,就守着饭桌拿着外科学开看,他媳妇把饭碗捡去厨房洗了,贴心地给他泡了一杯茶,勒令孩子回屋玩。
“楠楠,你赶紧回屋睡觉,睡不着就在自己屋里玩,不许出声,你爸要看书准备考试呢。”金媛把儿子哄进他自己的房间带上门,然后出来悄悄把客厅的电话线拔了,再回去卧房休息。
屋里厅里都静悄悄的,只有张正杰偶尔翻动书页的细微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卧室里分机的铃声响起,打破了这一室祥和的静谧。
电话是护士长打过来的。
金媛越听脸色越难堪,到最后便说:“小静啊,你科那些人是得好好收拾了。就像李主任说的那样,别说人李大夫的对象是从战场上回来休探亲假的,闹大了影响不好。就是普通的一个科室的同志,也不待这么背后嚼舌头造谣生事的。人李敏可还是没结婚的大姑娘呢。这没仇没怨的,败坏人家大姑娘的名声,图意什么呢?你可得给李大夫做主。得好好问问。”
……
“这事儿我家正杰被搅合到里面了,可不就得你给李大夫出头吗?”
……
“我信得着你。你要还不行,外科就没有能镇住场子了。……我要是你们科杨大夫他媳妇的性子,往后我家还能有安宁的时候吗?”
……
“正杰在看书呢,我这就和他说,我和他一起过去科里。他本来还想下午在家休息呢。”
*
穆杰掐着李敏同寝室里的人、下午去上班离开的时间,提着一串洗好的葡萄敲响了宿舍门。李敏笑着去开门让他进来,然后俩人对坐在长条桌的两端,各捧着自己的书开始看起来。他们背后的上下铺,完全像是图书馆里摆放的空置长桌一样。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来,李敏看一下桌面的闹钟,两点多,来找自己的?她嘴里应了一声过去开门。
拉开门,李敏就愣了一下,然后立即欢笑着扑上去叫了一声:“妈,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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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 这里+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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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3
张正杰木呆呆地听完自己宝贝媳妇的话, 脑子里有些转不过个儿来。他愣了好一会儿找回自己的思想,开口期期艾艾地问道:“你才说的事儿是我吗?我对小李有意思?那意思是我理解的超出了正常范围的、主任该关照才分到科里来的新同志的那意思?”
绕口令一般的话,但他媳妇听懂了。而他这样的呆样,也取悦了从接电话就不高兴的女人。
“小静打电话过来说的。这事儿是李主任听到护士和卫生员在议论, 当场抓了现行的,再不会弄错的。咱倆一起去你们科看看吧,本来下午我还想把家里换季的东西都好好整理一下呢。”
金媛不高兴, 双节都在婆婆那儿陪着婆婆过节,自己家什么都没整理,扔的批了片的。
张正杰一拍桌子站起来道:“去。这就去科里。我倒要看看他们的龌蹉心眼儿都在想什么。”
他从来自诩为站得端、行得正、是品行兼优、无懈可击的正人君子。虽然他小时候没少看到过被挂了一串破鞋子批斗和游街的人,但他真没觉得这样的事情有朝一日会与自己有关。他当即三下两下收拾了手提包, 把外科学和局解都塞进去, 跟在少见没什么笑容的亲亲媳妇后面、斗志昂然地下楼去了。
“正杰,我和你先说好,你一会儿可不能动手的。”到底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又是鹣鲽情深的夫妻, 金媛先就一口叫破了张正杰心里的打算。“这事儿咱们占理的, 不管王大夫和刘大夫怎么说,你们往后还要一个科室工作的。你说是不是?”
“不是。敢在背后编排老子,我不把他俩打个满地找牙, 别人不会引以为戒的。你不明白,这事儿是黄泥巴掉裤裆, 怎么解释都没用。打服了再讲道理才有用的。”
“我劝你怎么就不肯听呢?人李主任就怕事情闹大了, 还和小静说好好查查。”
“是应该好好查查的, 他们是不是只在科里说了?你说这事儿要是出了科, 等到部队派人来找我谈话,你说我得多被动?也怪费院长无事生非,干嘛偏要弄个女孩子来外科?”
“你讲点儿道理,分明是王大夫刘大夫和你们科室的那些护士下作。对不对?”
“对。”张正杰看媳妇真的恼了,赶紧改变口风。至于一会儿打不打的,归自己的拳头说了算。
刘大夫比较惨,他今晚是夜班,午睡的时候特意告诉媳妇不要叫自己。结果睡的正香呢,被车库里专门负责找急诊的人死命地拍门惊醒了。他还以为有急诊手术呢,一路连跑带颠地赶过来——却面对的是要对质这样的事儿。
“那个,护士长,我没说什么啊。”他急齿白咧地为自己辩解。“真他m的倒霉,我不过是听王大夫说几句话,还打断他继续多说来着,怎么就把我牵涉到这样的事情里了?”
他觉得自己很冤。
很快,除了王大夫都到齐了。
护士长很火大,“主任,我打电话找王大夫,他家没人接电话。派人去找家里也没人,眼科杨大夫下午也休息了。”
*
“我怎么来了,你这都一个月没回家了,我不放心就过来看看啊。”母女俩抱在一起的亲昵,让紧张绊倒凳子的穆杰顾不上嫉妒了。
长条桌边看书的穆杰,原老神在在地欣赏着去开门的背影,心说这也不问问是谁就去开门,胆子可真大。他可不知道李敏是因为他在才敢这么做。及至听到李敏欢叫的那一声“妈”和后面熟悉的说话声音,他立即紧张起来。
略慌乱的动作带翻了凳子。他赶紧扶稳凳子站好了,做个深呼吸准备迎接“梁工”。
屋子里凳子的动静提醒李敏,她往后一回头,立即就脸红起来,挽着母亲的手臂往屋子里走。
“妈,你去科里了?”
“傻丫头,你忘记节前打电话说3号上夜班了?我想你就是下夜班有手术,这个时候也差不多回来了。这是?”五十左右的中年女人,柔和可亲的神态掩去了岁月在她姣好颜色上的痕迹。只看到自己女儿和这军人不自然的神态的一瞬间,她就明白了眼前的军人和女儿的关系。
“啪”穆杰立正行礼:“阿姨好。”
挽手走过来的母女被他吓了一跳。
“妈,他叫穆杰。”李敏羞意上脸,小声地在母亲耳边说悄悄话。“我给你给端水洗手,葡萄很好吃的。”
“穆杰,坐吧,别行礼了。”女人笑着招呼穆杰坐下,然后看着女儿像做贼了一样,拿着洗脸盆溜出去了。
穆杰有点儿发懵,李敏怎么就跑了呢?
“坐吧,坐下说说话儿。”年轻人高大魁梧,相貌周正,军装也与他的气质很相配。不错。
女人的声音比电话里还好听,但如沐春风的感觉还是消融不了穆杰的紧张,他听话地坐到凳子上,好像要接受首长来检阅的新兵。
“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们没听敏敏提起过你,你们认识多久了?”女人笑得更温婉、更和蔼了,循循善诱的语气像嫂子哄小侄女一样。但穆杰却觉得一下子被捏住了七寸。
——说认识一周了?他支吾,觉得好难答出口。
女人见穆杰没有立即答话,就猜测他们认识的时间应该不长。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
这个问题好回答。穆杰从容了:“在我表哥家认识的。我表哥是省院病理科的主任,表嫂是麻醉科副主任,那天他们请敏敏科里的同志去吃饭,正好我过来省城这边串门。”
“噢。是这么认识的啊。就是刘主任他们麻醉科出事故那天吗?”
“是。”穆杰盼着李敏赶紧回来,可是越盼越不见人影,她这是去一楼打水、还是去铺设自来水管道了?
穆杰的窘态和紧张全落到对面笑吟吟打量他的女人眼里。眼神清正,虽紧张窘迫,但还不是一般的毛头小伙子能比的,至少比自己那差不多年龄的长子稳重多了。
女人笑吟吟地仔细打量穆杰后才含笑道:“别看敏敏在外面挺担事儿的,她在家呀,就是这般小丫头样儿。可谁让我们家就这么一个女孩儿呢。从小到大她爸爸都把她当掌上明珠捧在手心里,哄着、惯着。哥哥弟弟也都让着她,宠的不像样。要是她有什么做的不好的,你可别和她计较。”
“我不和她计较。不,是敏敏都挺好的。”穆杰咬舌头提醒自己小心,他只恨自己稍放松一点儿就说错了话。
“那就好。她有什么不好的你和我们说。其实啊,我这些年也说了她爸爸和她哥哥弟弟无数次,让他们不要惯坏了敏敏,免得以后找对象、嫁人了,没人肯像他们父子那么待她,不是让她容易失落、容易对丈夫产生不满吗?”
“我会都让着她的。让她和以前一样。”穆杰信誓旦旦地保证。
女人挺满意穆杰的回答,跟着好像看穿到穆杰的心底,笑着继续解释道:“你现在不用着急,她这是不敢回来了。”
“我去找她。”穆杰蹭地一下站起来。
“不用去找,正好咱倆先聊聊天。”
穆杰只好坐下来,然后就进入了你问我答的模式。在穆杰把自己包括在内的直系亲属都详细地介绍了一遍,再继续说下去就该要问到自己几岁不尿床的时候,李敏终于端着水回来了。
“妈,你等我兑点热水再洗手。”
穆杰替李敏倒热水,“可以了吗?”
“可以啦。”李敏在水盆里一划拉,“这温度正好。”
小姑娘羞得脸蛋红红眼神乱飘,就是不敢去看穆杰和她自己的亲妈。穆杰更趁着李敏拿毛巾给她妈妈擦手的时候,端起水盆说:“我去倒水。” 三步并作两步出去了。
穆杰一走,李敏妈妈就笑得忍不住了,点着李敏的脑门:“敏敏啊,你去哪里打水啦?你说穆杰倒水是不是也要这么久啊?”
“妈——”李敏不依地搂着亲妈撒娇,“妈,你看他行不?”
女人绷住了不吭声,直到抱着自己撒娇的女儿脸色由红转白、眼底汪出水汽了,才笑眯眯地说:“那要看你自己喜欢不喜欢啊。”
“妈,你同意啦?!”李敏喜出望外欢快地拔高了声音,“知道我和他谈朋友的人,都担心他不是在省城这点的,妈,你不这么担心吗?”穆杰要推门的手就是一顿。
“他有头脑、有能力、对自己也有规划,看起来实现的可能性也比较大。就是你自己要做好吃苦的准备。两地分居的军嫂不是好做的,即便他以后调回省城的军区,也是帮不上你什么忙。”
“嗯嗯。我知道,我不怕的。”李敏抱着亲妈撒娇。“反正到时候你和我爸也不会见死不救、撒手不管我的。”
“你这孩子,怎么什么话都说。快去看看穆杰往哪儿倒水去了?”
“嗯——不去。他一会儿自己会回来的。妈,我都可想你了。本来双节想回家的。可我们科主任安排我3号值夜班。哼,本来我应该明晚才值下一个夜班的。小日本鬼子。”
“又胡乱给别人起绰号。再不许了。”
“我就和你说说,真的,妈,我和一屋住的人都没说。和任何人都没说。那人就是一个工农兵大学生,老想显着他自己有多厉害似的。一肚子歪歪心眼儿。什么叫我还没结婚就多值几个夜班啊。”
穆杰站门外在心里想和我也没说这话。他是真的不知道李敏对他们科主任有那么强烈的不满。
“是吗?没说就好。但你也该想想你们骨科不少大夫吧,怎么就他过来创伤外科做主任了?不厉害能做科主任吗?他总有自己的长处。看人要学人的长处,取长补短才能有进步。”
“我都够好的了,没有需要补的地方了。”
这样说话和前几天错了不认账的李敏重叠了,穆杰在门外听得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又不谦虚了。”嗔怪的语气里含着浓得化不开的亲昵和宠溺。
“嗯——”又是拉长的撒娇声,让穆杰听得心里痒痒的。看来自己与李敏的距离还不够近啊,她就没这样和自己撒娇过——得好好琢磨下怎么能让敏敏和自己这样。只这么一想,穆杰就觉得心情澎湃。
“妈,你今晚住下吧?”
“不了,我就过来看看你,什么都挺好的,我一会儿就回去了。明天还要上班呢。”
“妈。你来都来了,怎么连一晚都不住啊,反正你还有年假的。就一晚好不好?我还有很多话要和你说的呢。”
“都多大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离不开妈。你同学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
穆杰手里提着空盆悄悄往水房走,自己觉得该在水房多站一会儿,给母女俩留出说话的时间,他也需要时间捋捋自己。
他怎么也没想到就这么顺利通过了李敏母亲的这一关。
流言4
护士长火大, 张正杰的火更大。凡是上午快下班的时候听说了这事儿、还掺和进去说了几句的人,除了王大夫都到场了。
护士长可没管谁上夜班的。人叫过来之后,就一个字“写”,把自己听到的、又对谁说了的、谁对自己说的、说的什么都写出来。
然后收齐了一对照, 她喊吕青挨张纸念。
事情的最后还是指向了王大夫和刘大夫。可是刘大夫话里那“照顾”解释起来,就和王大夫意有所指不同了。他俩是祸根不错,但护士们跟着掺和就属于长舌妇唯恐天下不乱了。
护士长气得脸煞白, 她痛心疾首地数落着自己手下的兵, “你们听风就是雨的。你们那个过来创伤外科的时候, 我没和你们谈过话。我是不是早就警告过, 女人堆里最怕的事情就是口舌是非, 可你们哪个记着我说过的话了?不愿意在创伤外科干,你们可以申请调去门诊。急诊科最缺基本操作过了关的护士。
还有刘立伟,你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 卫校毕业就来省院的,难道你不知道主任脸色难看是因为提到老山了吗?主任的大哥就是在老山牺牲的,然后他爸爸跟着就去世了, 主任在外地实习都没赶上见最后一面。”
刘大夫立即傻眼了。这事儿主任藏的深啊, 自己真从来没听省院有人说起过啊。
“主任对不起,对不起。”刘大夫尴尬得不行,他连连道歉。
“你们这些护士还记得护理这一行的传统吗?老人带新人,哪个老护士没被我嘱咐过要好好带刚参加工作的新人?怎么护士可是新老之间照顾, 大夫就不行了?
还有你刘立伟说主任照顾李大夫什么的, 你刚进外科的时候, 那些老大夫、老主任没照顾过你吗?怎么到你刘立伟这儿了,就兴别人照顾你,咱们主任工作了十多年了,就不能照顾新来的李大夫了?咱们还是不是一个科室的同志了?”
刘大夫被护士长数落得脸色赤红如煮熟的虾子。但护士长说的在理,他一句话也反驳不了。他以前也曾奇怪过很少大喊大叫的护士长,怎么就能压住外科的护士们。如今才体会到护士长是讲理,能讲到自己想找个地缝儿钻。
张正杰等护士长歇气的时候,才咳嗽一声表示自己要说话。他气势汹汹地将矛头对准了始作俑者:“小刘,你给大家说说,我过去两个月怎么照顾李大夫了?”
怎么照顾李大夫了?——刘立伟再度张口结舌。说主任让自己替李敏给男患者消毒?这话儿能说出口吗?可别的地方,真也找不出什么照顾啊。
金媛双手紧紧地握住张正杰的一只手,她不敢撒手,她怕张正杰突然冲过去给刘大夫两拳。别看刘大夫长得高大壮实,论打架张正杰可以让他一只手。
*
梁主任过来听了一下就去监护室看那肠梗阻和肝破裂术后的去了。李主任却自始自终在看着护士长数落那些护士。要梁主任说这些人就是最近手术少了,闲的。要是患者多到忙得脚打后脑勺的,看看坐在护士办公室里承担责任护士的人,还能不能有心情去听里间大夫们说闲话了。
半下午的时候,陈文强过来了。他听了此事着落在王大夫身上,便说:“往眼科杨大夫的娘家打电话,看看是不是往那边去了。”
护士长从眼科要到号码打过去,然后没说上几句就撂下电话。
“院长、主任,杨姐说她和王大夫刚才办离婚手续去了。他们以后再没有关系了。”
金媛就摇着张正杰的手说:“算了算了,他大概是受刺激了。咱们回去吧。”
张正杰只来得及“哼”了一声,便被媳妇拽走了。
护士长就威胁自己的那些手下人:“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以后谁再提一个字,我不管是谁,只管把人送去急诊科倒班去。”
陈文强凉凉地说:“急诊也不要喜欢嚼舌头的人啊。把关系送去八院得了。这个我还能做主。散了吧。”
八院是省城的精神病院。在此事儿中说嘴比较欢的那几位,都被吓得变了脸色。
罗大姐点着刘大夫说:“你得空去谢谢主任媳妇吧,才逃过了一顿好打。你傻不傻啊,不知道王大夫惯常会挖坑坑人的。你听听护士写的人家说的□□——要不是主任俩口子感情好,还不得以为他对李大夫有什么想法了。我告诉你,人家这是先把自己摘除的干干净净了。”
刘大夫在吕青念那些护士写文字时,就在反复想自己说过的话。经罗大姐这么一说,更觉得自己是顺着王大夫话进了他给自己挖好的坑。他懊恼地拍拍额头,惭愧得没脸见人。
一场风波刚起就消弭于无形,事情就这么翻过去了。
*
李主任和陈文强对坐着抽烟。
“老陈,还记得你那年的事情不?”
“你是说在太平房里上吊的那位?”陈文强立即就想到李主任问的是什么了。那是自家老大刚出生没多久的事儿。
“是啊。咱们这些人当时都傻啊。眼看着人好好的一个大姑娘,就那么被泼脏水,被挂着一串鞋子游街,然后就那么吊死了。”
陈文强的脸上显出不得劲来。那时候自己年轻,当时还真信了那些传言。虽没有掺和跟着说什么,但也没有相信当事人喊冤的。前后不过半个月的光景,当事人就不堪舆论的压力,在游街受辱后上吊自杀,遗书上就一句话要求尸检证明自己是处女。
可是证明了又有什么用?
陈文强应道:“那真是作孽啊。当年的事情,你也别自责了,就是你我站出来也没用。不像今儿个你早早发现了,来得及制止的。”
“可能也是因为自己有儿有女、又是这把年纪的人了。我是发现自己越来越见不得这样阴祟搞人的下作手段。你说那王大夫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他总觉得别人不如他。
在咱们这组吧,他总脱岗,有事儿就找不着他;换去那组吧,他又无事生非地搅。
最开始在八月带小李上手术,我是看那孩子谁让做什么都闷头去做,叫她帮我去拆线就去,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
陈文强笑笑:“我带她上手术纯粹是因为她尊敬你、帮你做些琐碎的事情。要是她和王大夫一样对你,就是基本操作再好,我也不会给她机会的。后来是看她能跟得上、对你和老梁也是始终如一地尊敬。”
“王大夫这么对她,是惹不起我们?”
“是不是的有什么所谓。明儿我问问眼科的杨大夫,如果真的离婚了,他也就没什么凭仗靠山了。我和你说,最开始把他放到咱们创伤这面来,我听说费院长是有扶他去普外科做主任的意思。但谢逊的文凭和能力都强了他一大截,实在是他比不过谢逊,才提拔谢逊做了副主任。他来咱们科是过渡的。但是谁也没想到老舒抗住了费院长要撸了我这行政副主任的事儿。。”
李主任笑了笑,他是省院的老人了,虽然中间缺失了十来年,但是这期间人际关系的弯弯绕绕是知道的。
“是不是真离婚了也瞒不了多久。哎,我听说今年制剂室还要招人,定下来没有?”
“今天开会没说。你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制剂室虽然辛苦点,可也比外面打零工稳当、挣的也多。你要是想,就先把年龄超了的调进来。限制在25岁的。”
“会不会让你为难啊?我家老大老二都超龄了,还只有一个名额,让谁进不让谁进?前些年只说要初中毕业的,我就让他们打零工好有空把小学、初中的功课都补了。前年底招人提出来年龄限制……”
一筹莫展的悲哀爬上了李主任的脸。“老陈,你说我怎么张开嘴和仨孩子说超龄这事儿?唉,他们娘们几个那些年,可都因为我吃够了苦头。”
“我名下有一个指标,我家那老二明年看着也能考上学校,那指标就给你了。”陈文强说的很干脆。
李主任的眼角立即湿润了,他微微点头道:“那我先谢谢你了。这起码能安置好两个了。”
陈文强想想说:“李敏那里我和她去说。我看过她的档案,她哥哥大学毕业已经工作了几年,弟弟在读工科,和咱们省院无关。我去跟她把那个指标要了。”
“别,那不好。才出了这事儿,那像什么了。再说她刚进医院,制剂室照顾给家属的名额排到谁头上,也不会轮到她这个才进省院的。”
“你怕人说挟恩图报是吧?那也是应当的。你今儿个要不是当时就出面喝破这事儿,不用到今天晚上,那闲话就能在省院那群老娘们嘴里传遍了。
等到她对象要求部队出面来调查,哪里查得清谁是始作俑者,到那时候医院领导才被动呢。我就用这个理由到院务会说去。李敏那里我自有别的法子去安抚小年轻的情绪。至于你家那老四,”
李主任把烟蒂按熄,朝陈文强拱拱手,“老四是姑娘,明年就开始实习了。有你帮着给她安排个差不多的科室,不是什么难事儿。老陈我谢谢你。我这辈子啊,救人多少没数过,但我知道对不起的就是那几个孩子。”
*
穆杰在水房里往窗外看,直到李敏过来找他。
“穆杰,回去啦。”李敏笑着朝他伸出手。
穆杰觑着水房没人,伸长胳膊把心里欢喜的女孩儿揽往怀里,在她光彩熠熠的额头轻啄了一下说:“下决心要吃苦了?”
“你偷听我和我妈妈说话?”李敏抬起头瞪大眼睛。
“不算偷听啊。我正好走到门口听到了。然后我就避到这儿,给你们留出讲话的空间。走吧,我们回去了。”
穆杰拉着李敏往回走,他觉得自己的心里漾满了幸福,满得要从他的脚步、从他的眼角、从他的板寸溢出去了。
“敏敏,我以后都会让着你的,像你爸爸那样把你当掌上明珠。”
李敏又脸红了,她飞快地睃了穆杰一眼,吐字清晰道:“你说话算数啊。”
“算数。我说到做到的。”穆杰正色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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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 这里+壹
*
王大夫因婚姻变化,让他逃脱了造谣生事的被谴责
流言5
科里下午发生的这些事儿, 李敏一无所知,她缠磨了半天也没得到母亲同意留下住一夜,反而被要求:“等周日休息,你和穆杰回家吃顿午饭。与家里人见见面认识一下。不然等他下次休假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穆杰很干脆地替李敏应了。然后与怏怏不快的李敏一起将坚持要回去的梁工送去汽车站。看着公交车在视野里消失了, 他感觉自己好像踩在云雾里。就这么轻松地获得了去敏敏家的机会?这与表哥传授的信息差别也太大了。他使劲地掐了自己一把,疼痛让他明白自己不是在做梦。
“敏敏,别不高兴了。大后天你就可以回家了。”穆杰劝慰李敏。
“我们就算做早班车回去, 下午也得往回来的。在家也待不了几个小时。”李敏没什么兴致。
“要不你后天晚上回去?能在家住一夜的。”穆杰积极给李敏建议。
“我很可能是6号值夜班的, 按着现在的值班顺序。”李敏越发地情绪低落了。
这样, 穆杰也没办法了。
*
吃晚饭的时候, 严虹给李敏带来陈文强的口信。
“敏敏, 陈院长让你和穆杰今晚抽时间去他家里一趟,说有事儿找你们。”
“找我们?”李敏奇怪极了,“他说了是什么事儿没?”
“没说。”严虹也疑惑, 李敏今天下夜班,怎么陈院长还要叫穆杰一起过去。
李敏看看与自己一起吃食堂的穆杰,他也是一头雾水的, 就先应下严虹的口信。
严虹扫了一眼穆杰, 低低声对李敏说:“我的报告交上去了。陈院长问起现在发商调函,会不会对潘志的中级答辩有影响,我说不知道。”
“陈院长怎么说?”
“他说他有潘志的电话,他自己打电话过去问。我没想到陈院长这么认真负责的。”严虹的眼睛里全是对陈文强的感激。
刘娜和冷小凤端着饭盒过来了, 龚大夫也跟在她们后来过来。
“师妹, 这位是?”龚大夫的目光转向李敏问。
“我男朋友穆杰。这是ct室龚大夫龚师兄, 比我们早了两年毕业。”
龚大夫挨着冷小凤坐下来。冷小凤如坐针毡,碰碰刘娜的胳膊向刘娜投以求救的目光。但刘娜假装没看到。
李敏看不过龚大夫被蒙在鼓里,就问道:“小凤,吴冬到了南京吗?”
冷小凤对李敏报以感激的一笑:“到了。昨晚打电话回家了,吴主任今天带他口信说都已经安顿下来了,今天就跟着本科生上课。”
严虹立即跟进说:“那你就该彻底放心了,不用再担心吴冬了。”
俩人这么一说,龚大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简直在这桌坐不下去了。他看看身边坐着的冷小凤,不知道这个女孩子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如果她已经有男朋友了,明白告诉自己或者暗示自己一下很难么?
刘娜看龚大夫窘迫的筷子都递不到嘴里了,就开口对龚大夫说:“龚师兄,你记得徐强吗?他说和你是一个大班的。”
“哦?噢,记得。他好像在医大读基础的研究生。你认识他?”
刘娜点点头,“我听他提起过你几次。说起你分在ct室,还说改天有空过来找你。”
龚大夫简直要对刘娜说声谢谢了,这一句话就说明白了她自己和徐强的关系。
“好啊,你和他说他过来我请他喝酒。”
“那我先替他应下,说声谢谢了。”
然后严虹也加入了谈话,李敏问了几个ct的小问题,算是给龚大夫解了围、混了过去。
……
冷小凤最先离桌:“敏敏你们慢慢吃,我回去有点事儿。”
“行啊,你先回去吧。”刘娜总算记得她亲姐姐的劝告,没再对小凤冷嘲热讽。
等冷小凤一走,龚大夫遮掩不住沮丧、收拾了饭盒,强打精神道:“师妹,今儿个谢谢你们了。让你也看笑话了。”
穆杰摇摇头,没有说话。
严虹看着龚大夫的那样子很不忍心,就说:“你不要怪小凤,也不是很久的事儿。”
“那是什么时候?”龚大夫不死心地追问。
“前天,10月2号。”李敏替严虹回答,干干脆脆地让龚大夫死心也就好了。“你真不要怪小凤,1号晚上她夜班,吴主任一家三口去找她。要是你早一天和她说,她也有拒绝的借口。”
龚大夫点头,要怪只能怪自己双节假期回家了。他这顿也没往嘴里划拉多少饭,就强打精神与李敏等人告辞了。
“敏敏,你过去吧。饭盒我给你带回去,晚上不用你打水的。”严虹见李敏和穆杰吃完了,赶紧催促她。
“好。”李敏也不客气,将饭盒塞到袋子里,与穆杰拉手离开了。
穆杰则一直在心里庆幸自己的果断。看吧,一个医院的,就差这么两天就错失了良缘。
*
李敏和穆杰在外面溜达了一大圈才去陈文强家,目的好错过他们家的晚饭。果然他们到了的时候,陈文强家的饭碗刚刚捡下桌。
“我找你们来是有几个事儿不好在科里面说。”陈文强开门见山把下午的事情说了。然后就看到李敏惊诧不已的气愤,倒是穆杰的脸色没什么明显变化,还能笑着向陈文强道谢、感谢他对李敏的维护。
然后穆杰问陈文强:“陈院长,我和敏敏是不是要去李主任家里道谢?”
“随便你们去不去的。他家的情况有点儿复杂。不去也行。”
“那我们就不去了。”穆杰立即领会了陈文强的意思。
接着陈文强又直说他对制剂室名额的安排问题,这个穆杰就不好替李敏表态了。
李敏如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同意陈文强的安排。她很干脆地说:“陈院长,就按你说的办。我哥哥已经工作了,我弟弟学的工科也不会来我们省院。那制剂室的名额我用不着。您需要我做什么,我按您的要求做。”
陈文强很满意李敏的态度,“那就说定了,到时候需要你填表,我会拿给你的。李主任这辈子不容易,但他这人就吃了心眼太正的亏了。害得几个孩子小时候吃了很多苦,唉。咱们不说他。”他接着看向穆杰说:“虽说这是省院给职工的照顾,但也有人把名额给婆家小叔子小姑子的。正好你在省城,所以就和你也说一声。”
穆杰笑笑说:“我们三兄弟都读了大学,也不需要制剂室这份工作。”至于那异母弟弟,别说是李敏单位的福利,即便是部队的,也根本不会在他的考虑中。只看他现在不过十二岁,就被继母教导出不顾异母哥哥多少年才回家一次、当天晚上就往外赶人走的行为,他将来就是沿街要饭,自己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制剂室的名额得到的顺畅,陈文强心里就舒服起来。多少年了,他一直没忘记李主任当年给自己做规培时的认真负责,如今总算能报答他一二了。
“另一件事儿,就是今天开院务会时,话赶话说到的。我才想起来你可以在这中间捡个便宜。
一般来说你们本科生是四年进主治医师,这是指院里有足够中级指标的情况下。现在你们这批本科生被院里取消了规培、直接到临床管理患者,较真一点儿来说,你们完成三年的住院医师工作,就可以申请晋升主治医师。”
陈文强见李敏懵懂的样子、但很认真地听自己说话,就很欣慰地往下说:“我建议你明年六月参加专业英语考试。然后申请提前一年晋升主治医师。”
李敏激动地捏紧穆杰的手指,兴奋地问:“咱们省院可以破格晋升吗?”
“当然可以破格晋升了。不过有些硬件条件要达到:第一是要有主治医师级别的手术能力,这个要担任术者才算。第二要有一篇省级以上刊物发表的专业论文。第三是专业英语考试要过关。还有一条是管理患者的人数,这个是参考指标,一般看你写的完整大病历数。”
陈文强说毕,李敏赶紧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我听老梁说让你把那个胰腺体尾部癌症的手术做病例报道写,你写了吗?”
“梁主任已经看过初稿了。准备明天把梁主任修改过的、今天誊写过的二稿带去。”
“这就牵涉到一个你的专业方向,你是准备以普外科为专业还是神经外科为专业?”
“我可以选吗?我选神经外科。”李敏立即绷不住了,要不是穆杰拉着,她可能会站起来。
李敏的急迫让陈文强露出满意的微笑。
“我们前几天做的那例巨大室管膜瘤手术,不论从患儿的第一次手术,还是肿瘤本身,都值得你写成病例报道,不亚于胰体尾部癌修改术式。上中字头的国家级刊物要看运气,上省级的神经外科杂志是够份量。你抓紧点儿写出来,咱们先往中字头的投着试试,争取明年一季度、不成二季度能够刊登也来得及。”
“是,我这周就先写好初稿给您过目。”
说完这些陈文强的脸色更轻松了。
“至于主治医师级的手术术者,上周你做的那个颅内血肿清除术,已经是二级手术,属于低年资的主治医师手术。但未来一年你要在神经外科手术多加码。”
“是。”李敏紧张兴奋。
“至于大病历嘛,每天写一个累不死人的。”陈文强给李敏布置日常要增加的工作量。
“是。我明白,我会做到的。谢谢老师。”李敏乖巧地改口。
“行啦,回去好好准备讲师资格考试吧。别等明年晋级的时候给我丢脸。”
穆杰站起来对陈文强再三致谢后,拉着李敏的手离开陈文强家。
*
破格晋升他经历了几次,如今倒是看李敏的兴奋勾起了自己昔日的回忆……
“怕不怕?”穆杰问她。
“怕什么?”李敏觉得穆杰问的奇怪,便立即反问他。
是啊,有什么好怕的呢。她已经做过低年资主治医师级别的手术了,剩下的几项都是很好完成的。李敏把这里的门道细细说给穆杰听,免不了就要说几句费院长取消规培的事儿,以及他和陈文强之间的恩怨情仇。
“哈哈,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真是给你捡了便宜了。利用好这个机会啊。”
“嗯,我不会错过的。”
李敏信心满满、斗志昂扬,穆杰也给她打气鼓劲。他把李敏送到寝室门口,看着李敏进屋了才离开。
*
夜幕沉沉,李敏的母亲在烫脚,她边上的男人约莫五十多岁吧,很体贴地提过暖水瓶,添了些热水后坐了下来与她继续聊天。
“你就这么同意了?”
“不同意有什么办法呢。咱们自己养的闺女是什么性子自己知道。穆杰那小伙子确实很优秀,你看了也会喜欢。这要是咱们反对,你闺女以后要这样条件的,咱们上哪儿找去。
再一个咱们反对有用吗?我那么让她报师范,她都不肯听,偏要学林巧稚当又苦又累的妇产科大夫,还好省院把她分去外科,我也不用担心她学着人家单身一辈子了。我看她现在是切切实实地喜欢外科了,那小书架塞满了外科的参考书。唉,女大也不由娘啊。”
女人叹息着轻轻搅动盆子里的水,一丝可见的忧虑,爬上她仍旧姣好的面容。老夫老妻几十年,做丈夫自然猜得到妻子的担忧是什么。
“你要同意了,我就写信给几个老战友,问问穆杰在部队的事儿。他这晋升的也太快了,别是什么冒充的骗子。”
“是啊,你好好查查。写信太慢,你明天多打几个电话,问问谁在石家庄陆指有关系,安排时间过去一趟,早点儿调查清楚了也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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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 这里+壹
*
李敏妈妈没有反对穆杰的原因,本章讲清。
紧张1(二合一)
早交班后, 杨大夫揪着王大夫问:“怎么大家看你的眼神那么奇怪啊?”
刘大夫下夜班,他默默地挂上白大衣,沉着脸离开了办公室。
“小刘也这么奇怪。我不过是一天下午休息,怎么你们都怪怪的, 发生什么事儿了?”
“我昨儿下午也没来上班。”王大夫强自镇静,这么多人用奇怪的目光看着自己,一定是自己离婚的事情给科里的人知道了。
m的, 离婚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吗?别人捂着遮着还来不及, 她就等不及地告知创伤外科了。难道那女人真是要赶尽杀绝, 一点儿活路都不给自己留了?
杨大夫这人不傻, 他猜到事情与王大夫有关, 但见刘大夫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就走了,直接想到事情一定还与刘大夫有关。但早会后要赶紧更改医嘱、然后带患者去手术室的,他遂放在与自己无关的事儿, 去忙该干的了。
*
李敏今天要跟着梁主任做那台直肠癌的手术。在这个大手术之前还要先跟李主任上一台甲状腺(腺瘤)部分切除术。这样的手术安排,也是很常见的。唯一的不好就是午饭又得推到下午去了。至于几点能吃上午饭,要看直肠癌做的顺利与否了。
李主任在刷手的时候, 就把甲状腺解剖仔细考问了李敏一遍, 然后又详细交代她手术中的要点,最后上台的时候,把术者的位置直接给了李敏。
“你做,我给你看着。”
经过那例巨大室管膜瘤手术, 李主任问过陈文强上次带李敏做二次甲状腺大部切除术的情景, 所以他是放心也放手让李敏去做主刀。很多时候外科小大夫就是缺少手术的机会, 才导致很多低年资的住院医,不能承担二级手术。
在李主任看来,经过外科实习的正规本科毕业生,进入外科工作以后,只要上级医师认可了他的基本操作技能、解剖过关,直接做二级手术是完全可以的。
什么低年资住院医和高年资的区别,除了个人的努力、再就是靠上级医师提供机会了。而现在这个甲状腺腺瘤的手术,恰好属于李敏翘翘脚可以主刀的手术。
梁主任搬了一个脚凳站在李敏的身后,完整地观看了全部的手术过程。等李敏皮下缝合的最后一针固定在橡皮疙瘩上。他开口对李主任说话了。
“老李,我说她行她就行,没错吧?”
“唔,你说的没错。小李这手术做的比我自己做还仔细,做多几例就能快起来了。”李主任的话是安慰患者的。
梁主任得到李主任的肯定,像小孩子一样挺得意地笑。他伸手帮着用胶布固定切口敷料,抬头问李主任:“老李,连台的直肠癌手术,老陈问你上不上?”
“不上。明儿要做那个食管癌呢。谢逊他们今天也是手术日,他倒不出空儿去看肝破裂那个术后的。我今儿个回科里看家。你们仨做直肠癌足够了。”
“随便你了。我可把你写成一助了。”
“嘿嘿,”李主任笑笑摘了手套,在梁主任的帮助下脱手术袍。“你每个手术都写我是一助都没问题,多分我几个手术费我高兴着呐。”
“小李,三助可没几个手术费啊。”
李敏听梁主任喊她,抱着一大堆手术单子回头,及至听到的是这样的话,立即回头当自己没听见梁主任说什么。
“老梁啊,好好地你来挑拨我和小李的关系,我看你这是三天不打要上房揭瓦了。我们五百年前就是一家,你这点儿小伎俩没用的。”李主任把手术袍往屋角一扔,换回来巡台护士的尖叫。梁主任莫可奈何地摇摇头。
“你叫也没用,他这是几十年的老习惯了。你有叫的功夫帮他把手术袍丢桶里去。来,过床了,让李主任把患者带回去。”
*
这个患者由巡台护士推出去,交给换好衣服的李主任带回创伤外科。那边陈文强已经带着直肠癌的患者过来了。患者就是节前李敏给她做肛诊的胖老太太。只短短几天的功夫,她脸颊上的肉就下去了不老少。她见了李敏就要从平车上坐起来,吓得李敏赶紧制止她。
“别动。”李敏上前扶住车子。“摔下来不是闹着玩的。”
“李大夫,我这手术你也上台吧?”患者的焦急溢于言表。
“上台。消毒全是我做。等关键部位了是梁主任和陈院长才来做。你放心,他们看不着你露出身体的。”
“那就好、那就好。”老太太/安心地躺回去了。
巡台护士笑着朝李敏夹眼,不露身体怎么做手术?李敏哄死人不偿命呢。
李敏知道她笑的是什么,“她不过是求一个心里安慰罢了。能照顾到就照顾一点儿呗。”
这台手术术前已经早做了讨论,由于患者强烈要求保留肛/门、恰好肿瘤距离肛/门的距离在7厘米处,也符合选择保留肛/门的条件,为此,梁主任还带着李敏与老太太认真地谈了一次话。老太太坚定地表示:“人工肛/门?那我不手术啦。我出院!我回家天天吃肉去,能活几天算几天。”
遇上这样有坚持的、把自己的追求和眼前的生活质量看得比生存长度更重要的患者,做大夫的就只能尽力满足她了。所以术前就定下了保留肛/门括约肌的结肠肛管吻合术术式。
梁主任出面,周主任安排刘主任给患者做全麻。
李敏在巡台护士的帮助下,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给患者摆好膀胱截石位。再度洗手后,端着弯盘、靠墙站着等刘主任的指令。刘主任一边往输液壶里加药一边说:“狡性孩子多吃奶,可是一点儿也不错的。你看这偏不要男大夫的,连麻醉我都没带新人进来。师妹,你可以消毒了。”
李敏端着已经沾满碘伏的三个大纱布棉团弯盘上前开始消毒。刘主任笑眯眯地调整手术台的倾斜角度,使得手术台成头低足高的位置,然后俯在麻醉桌做记录。
*
“师妹,你妈妈昨天来了?”
“是。过来看看我。”
“听说后天你带他回家?你妈妈要求的?”
“是。”李敏飞了刘主任一眼。“下台了再说。”
“好好,不说了。”
这个腹部的消毒和正常的腹部手术一样,但是会□□消毒就比平时的腹部手术要求严格了。李敏还要用洗必泰进行全□□的消毒,并且要在宫颈处留下指示物,因为术前的b超和腹部ct、妇科会诊,都显示子宫后壁有被肿瘤侵蚀,这次手术还要行子宫次全切除的。
足够的会□□无菌保护单,重新更换导尿管,李敏一丝不苟地认真完成了,梁主任才放心去刷手。
陈文强先带着李敏先上台,俩人一右一左。陈文强在患者脐上10厘米处用小弯夹了一下,然后用大圆刀背尖从肚脐左边相绕,一直到耻骨联合的上方,划出一条白线给李敏。
“一会儿按着这个来。”
“洗手。”徐丽吆喝一声,叫住准备戴了手套要上台的梁主任,陈文强和李敏也赶紧又下台过去洗手。
“我说你们仨都做了多少次手术了,还没洗手就准备开了,啊?”小姑娘即便装凶,细声细语的也不讨人嫌。
梁大夫笑嘻嘻地说:“咱们就非得等你吆喝呐。”
“是啊,你这老头就等着小姑娘招呼你呢。”
“你不也是小姑娘招呼一句,就乐得找不着北了。”
李敏充耳不闻他俩和徐丽的斗嘴,拿着手术刀问刘主任:“可以了吗?”
“可以。”
梁主任和陈文强立即用纱布去帮李敏绷紧患者的腹部皮肤。李敏握着手术刀,按着陈文强划下的白线、在陈梁俩人用纱布绷紧的皮肤间,一次划开皮肤的全层。
“小弯。”
“电刀。”
“用电凝。”
“1号线,线剪。”
三人立即开始忙乎起来。当李敏切开皮下脂肪后,发现这患者大概是由于营养状态比较好,毛细血管网内的血流非常丰富,于是小的渗血她干脆就用了电刀,只有小的动脉血管才用1号线结扎,以加快手术速度。逐层直达耻骨联合到腹膜,前面这些层都由李敏来打开。
梁主任打结、陈院长剪线。
“小李这开腹是越来越熟练了。”
“你教的好。”陈文强罕见地捧了梁主任一次。
梁主任愣了一下,才得意地说:“那是。自然是我教的好。不过你这么说,是不是有什么别的企图?”
“有啥?谁不是从普外练起来的。”
梁主任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你和老李说的那事儿落实了?”
“落实一半了,剩下的要院办秦主任去做了。”
“行啊,你老小子蔫蔫的干事到麻利。老李这辈子教出你这个好学生,是得大济了。”
“你也一样,有机会你也不会含糊的。”
“ 我怎么总觉得你今儿个不对劲呢。来啊,膀胱内注水。”
“500ml够了不?”
“够了。”梁主任慢慢把充盈的膀胱往下推移,“放水,慢点放。对啦,就是这个速度。腹膜保护巾。”
两块拧湿的大纱布垫扔到手术台上,李敏和陈文强将切开的腹膜止血后夹上纱布垫左右反折。
“还不错啊,没看到有腹水。洗手。”梁主任准备探查腹腔了,这回洗手不用器械护士喊他了。
“肝脏没摸到转移。”梁主任一边看一边摸,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大网膜无转移结节,胰腺、脾、胃都没事儿。”
“再给我一点儿水洗手。这手套的质量真不怎么地。给我换个新手套来。这么大的手术,连副新手套都舍不得给我用,徐丽啊,李亲亲那里我可要告状了。”
徐丽抿嘴笑:“这儿有一副新8号你不拿,偏去带那副旧的。你爱找谁告状就找谁去。”
梁主任不以为忤,换了手套又上台,嘴里嘟囔着:“胖人就是一肚子的油。摸哪儿都腻乎乎的。”
陈文强早把李敏招呼去对面站着了,听他这么嘟囔就说:“你赶紧探查,免得术后并发症多。小李,给你梁主任提醒下都有什么并发症。”
李敏知道这是又来考自己了。
“首先是膀胱截石位容易出现腓总神经损伤、下肢深静脉血栓,还有小腿筋膜腔高压综合征。手术的时间越长,发生这些并发症的可能性越高。”
“听着了吧,老梁,赶紧抓紧时间干活。油腻腻的算什么,没沾到结肠和直肠,不会带过去肿瘤细胞就可以。”
“老陈啊,你没注意到小李今天把这患者的小腿抬高了吗?”
巡台护士接话道:“你们科就是啰嗦,人家普外那边做直肠癌摆体位,都没像你们要求这么多。”
“这你就不懂了。你们女孩子平时就细心,这么大的手术还不得给患者摆个最漂亮的姿势啊。小李,给她讲讲这姿势漂亮好在哪儿。”
“抬高小腿为水平位,可以避免和降低腓总神经受压而损伤,也可以减少腘窝处直接承受到的压力,从而改善小腿的静脉血液回流,降低血管内的压力,防止血管内出现的内皮损伤导致血栓形成,进而减少小腿筋膜腔高压综合征的发生几率。”
“看着了吧,咱们一个抬高小腿就避免了这么多的术后并发症。这才是外科要女大夫的真正用意。普外那些大老爷们光想着切除肿瘤,这些术后并发症也是要命的。”
“有用没有啊,李大夫?”
“理论上是有用的,实际效果要看术后。能不能推广,得做两种截石位术后并发症的统计。”
梁主任一边参与问答一边做腹部探查,最后又换了一副手套说:“我就说患者不会照书生病的。你们看看吧,她这直肠癌就侵犯了子宫侧后壁了。m的,这怎么过去的呢?”
“子宫后位?子宫下垂?抑或是喜欢憋尿?”
“别扯淡了。好在这一块的大血管都没事儿。神经丛也没被侵犯。老陈,你看咱们这样如何:把肿瘤下4厘米范围的肠管全部切除,再做一个子宫次全切,扫荡一下盆腔的淋巴结,吻合、收工。成不?”
“我看可以。小李你看呢?”
“我?”李敏笑笑:“按梁主任的意思来了。”
“看,小李都同意你了,赶紧的自动拉钩,大纱布垫,纱布带。”
李敏看着梁主任和陈文强操作,向巡台护士要“5-fu 250mg两支。”
“准备好了。”
梁主任伸手,徐丽将注射器交给他。梁主任找到肠系膜下静脉注射一支,又向直肠腔下段注射一支。
游离乙状结肠很顺利。李敏提着两根游离出来的输尿管,看着梁主任和陈文强游离并显露出肠系膜下动脉的根部。
“这一个就是乙状结肠动脉的终末支,咱们在这下面结扎切断直肠上动脉、然后是肠系膜下静脉。有几种不同的方法结扎,小李自己术后去背。”
“是。”几种不同方法李敏已经背熟了,她明白自己现在重要的是去看,去记住梁主任的操作和实习时见到的不同处,然后有空再慢慢琢磨了。
扫清左右髂总动脉前的脂肪淋巴组织后,陈文强建议道:“先切了子宫附件吧。”
“也行。反正这一块必须要都切除的。小李,做过子宫次全切没?”
“做过二助。”
陈文强往边上一退,“这回给你做一助。那个小刘刘主任,把你的圆凳借我坐一会儿。”
刘主任立即把自己的圆凳推过去。“坐吧,随便坐,坐到手术结束都没事儿。”
“想帮你师妹抢台啊?”
“我师妹还用我帮啊,你都主动让出来了。”手术顺利,患者麻醉后也很平稳,刘主任有心情与陈文强闲聊。“你们做子宫次全切,不要妇科上台?”
“要她们干什么?咱们老梁这些手术全能拿下来。他啊,除了不能生孩子,就没他不会的。”
“但我能接生啊。给两根导尿管。”
梁主任的动作很快,李敏只能跟着他的方向往下追。膀胱很快被推开,缝扎、断离子宫圆韧、沿着子宫两侧剪开阔韧带后叶就到了子宫峡部,处理好子宫的动静脉、卵巢悬韧带,梁主任就要上中弯止血钳了。
“我从这面,你从对侧上。”
陈文强站回到到原位,盯着李敏手里的中弯,眼看着那把中弯到了合适的位置,才又退了回去坐下。
“尖刀,大纱布垫。”
李敏用纱布垫把两把中弯下被游离出来、将要离断的组织包裹好,示意梁主任可以动刀了。
“石碳酸,肠线。”
巡台护士用不锈钢盆接走李敏纱布包裹的子宫附件,梁主任飞快地将子宫残端包埋,陈文强站回到原位。
“老梁,你要不要歇会儿?”
“不用。病历里夹了病理申请单,把刚才的子宫附件送去做病理。”
“好。”巡台护士答应了一声,接过刘主任递过来的病理单,“看你们外科做子宫切除就是爽,这才多一会儿就切完了。”
“那是。咱们老梁可是普外的大拿。”
李敏往侧边退让,看着陈文强和梁主任俩人按照全直肠系膜切除术tme原则游离直肠系膜到肿瘤下端超过4厘米停住了。
梁主任抬起头说:“也就能到这里了。”
“那就到这里吧。尖刀,肠钳,直角钳子。准备新洁尔灭灌洗。”
乙状结肠被离断,一盆接一盆的新洁尔灭液从乙状结肠残端向直肠那边灌。
“老陈,你看小李这肠道准备的挺不错的啊。”
“唔,是不错。”
“这患者配合。住院以后让吃什么吃什么。昨天晚上还加做了两次灌肠。”
“难怪呢。换生理盐水。尖刀。”
再次冲洗直肠后,梁主任直接把手里的不锈钢盆垫到要切下来的那些组织下面,将直肠远端离断。
“送去做病理吧。”
巡台护士接了标本离去。
*
梁主任在腹前擦擦手,“老陈,你来吻合?小刘,把你的凳子给我歇歇脚。”
梁主任退下去了,李敏转了一圈站去梁主任的位置配合做吻合。能走这么一圈真好,两条腿都要站麻木了。
“圆针1号线。”陈文强在结肠直肠两侧各缝合一针,将线结打在肠壁内侧,然后他一手提着一个,“小李,先缝合后壁,做全层缝合。”
梁主任站起来看了李敏缝合几针后又坐回去,“老陈啊,让你做缝合你交给小李做,你说你拿着二助的钱却干着一助的活,欺负小李这个三助,你好意思吗?”
“是不好意思。要不你来提溜着。”
李敏把前后壁都做了全层缝合后,再换0号线做浆肌层间断缝合一周。
“老梁,过来检查一下。”
“行啊。”梁主任站起来要了生理盐水灌满腹腔,“打气。”
巡台护士赶紧上去忙乎,等了一会儿,不见气泡从腹腔冒出来。
“行啦。可以了。吸引器。冲洗。准备5-fu盐水冲洗。”
几遍生理盐水冲洗后,梁主任开始指导李敏逐层缝合,而陈文强直接下台去下医嘱去了。
“梁主任,你和陈院长这手术做的可舒服啊,俩人来回休息。”刘主任抄手开玩笑。
“那是啊。不然李主任怎么不来呢。他怕我们俩都跑了留他和小李收尾。给我个硅胶引流管。”
陈文强却说:“上仨、上四个也是两个人操作俩个人拉钩。咱们这台手术定下了只从腹部做,有自动拉钩,这样最合适了。”
“累不累,小李?” 梁主任一边看着李敏缝合,一边将硅胶管剪短,放置到盆腔,从左下腹另钻孔引出。
“累。腿都木了。”李敏实话实说。
“咱们这台手术算是好做的,哪那都顺当。那年做的那台直肠癌,老陈记得多久不?”
陈文强头也不抬地说:“八个半小时。我都想给自己下个尿管了。”
除了年龄偏大的巡台护士吃哒了俩老头一句,别人全当没听见。
……
“老陈,过来帮忙了。”
器械台移走,三四个人一起把患者的双小腿从截石位移动到恢复的手术台上。六个人一起动手才把胖老太太抬回到平车上。
梁主任捂着后腰说:“再来几个这样的,我非得腰脱了不可。”
陈文强把下完医嘱的病历本塞到患者的脑袋下说:“小刘送患者把这个交给护士,我们冲冲澡再回去。”
徐丽就问道:“陈院长,这都两点了,有没有饭啊?”
“让你刘主任问家属了。”
李敏赶紧说:“术前家属说在四海酒家定了中午饭,我点了你们爱吃的。要不我出去问问有变化没?”
刘主任就说:“师妹洗澡去吧,我问一句好了。”
*
这天的工作日记上,李敏记了这样几句话:梁主任和陈院长的手术既遵循了教科书的基本原则,又有随机应变的灵活,像胰体尾部肿瘤的左翻,像今天手术步骤的更改。手术器械的使用也如此。
陈文强在颅脑手术舍弃剥离子等喜欢用文氏钳,普外谢逊在组织分离中手术刀的使用……
在规范的实习中,这样是要被老师禁止和训斥的。
但在实际工作中、在以后的岁月里,随着李敏与其他科大夫接触的增多,她更加认识到不管是什么学历出身,那些独树一帜、各领风骚的各科主任,他们每个人的工作方法和为人都有独到的特点。
——鲜有雷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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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肝移植手术,晚上7点半开做……
紧张2(二合一)
这一天工作结束的时候, 李敏吃到穆杰准备的晚饭时已经快九点了。好在直肠癌术后大家一起吃的一顿饭很实在,真的就是简单的吃饭,连一口啤酒都没人喝,因为科里有一个三岁患儿的急性肠套叠等待手术呢。
这孩子刚过完两周岁的生日没多久, 曾因为反复发生肠套叠住院了好几次。患儿的父母亲都在本院工作,信的就是梁主任,不仅不肯转院也不肯去普外科住院。李主任尽力劝说转院手术无效后, 只能将昨天发病、保守治疗无效的患儿收到创伤外科了。
“灌肠复位无效, 加压也无效。”梁主任搓着手说:“你家这孩子我给他复位有三次了吧?”
家长点头。
“这么反复发生肠套叠, 我以前交代你们避免的那些原因都做到了没?”
孩子的父母亲都是内科的大夫, 连连点头回答:“孩子是他奶奶带着的, 每一样每天都按着你说的去做的。”
梁主任沉吟了一会儿说:“那就只好准备手术复位了。老李帮忙作个术前准备,我们几个去吃顿中午饭马上回来,很快的。”
患儿家长再着急也得放人去吃午饭, 这都下午两点多钟了。再一个他们还想等等看,看孩子在加压灌肠后或许就能恢复了呢。
“老陈啊,小儿外科还是得赶紧弄起来。”
“放哪儿?外面看着咱们这十七层大楼挺像样、各科的病房也增加了不少, 可实际上那么一分, 真的是不够用,哪里能腾挪出来小儿外科的地方?再说了,小儿内外科还要放在一起的。”
“你把非手术科室移出去不就得了。”
“说的轻松。再盖一座十七层?不又得三年才能用上。”
“用不着盖那么高啊!十层,不, 八层就够把内科等都移过去了。没手术室还少了十层, 用不了一年就能用上了, 还省钱。”
“你现在说八层够,用不了多久就不够了。内科三大三小,我看医大附院把肿瘤内科都独立出来了,十层以后也就够内科他们自己用的。这面的十七层,真把外科各科室都独立出来,也没儿科的地方。”
“到时候再建儿科中心呗。一口不能吃成胖子,把内科移出去,三年五年内的这十七层对付着还能够用。”
李敏一边刷手一边听他俩嘀咕,他们考虑的这些事情距离她太遥远,她着急的是刚才都来不及再翻书看一眼肠套叠的内容。
但梁主任似乎看穿了李敏的忐忑,在她消毒的时候偏不放过她地提问:“小李,幼儿肠套叠发生的原因都有什么啊?”
“有先天解剖结构的原因如肠管活动范围比正常的大;也有病理的原因如肿瘤、息肉;还有一过性的生理原因如胃肠功能紊乱,还有一种可能是蠕动异常,与进食和运动有关。”
两三岁的患儿在全麻后仰躺在手术台上,膨胀的腹部更显出他的羸弱。这可怜的孩子。
“小李猜猜这是那种类型的套叠?”
李敏回头看了一眼阅片器上的x光片,笑着将消毒的弯盘和卵圆钳子送到指定处。“梁主任给我送分呢。这是回肠盲肠—结肠型。”
李敏快速铺好手术巾,然后再去泡手一分钟、回来穿手术袍、戴手套。等她站到手术台,梁主任和陈文强在这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打开腹膜了。
视野下的肠管颜色很可疑。
“温盐水纱布。咱们先试试能不能复位吧。”
巡台护士立即准备温盐水。
捂了一会儿换纱布的时候,陈文强看着肠管叹息道:“即便你这次复位了,我看这孩子下次还是逃脱不了肠套叠。你看他这块的肠系膜,这是解剖结构上的问题。”
梁主任侧了一下身子,让患儿的父亲看陈文强所指的地方。
“这就是孩子反复发生肠套叠的原因。我可以先用手帮他复位了,再用点药试试肠管是不是还有救,但难保下次不再发生。你看是等肠管颜色恢复了,还是咱们现在将这段肠管切除了?”
李敏这才明白为什么不等自己回来就开腹手术了。原来患儿的父母亲早进来手术室在看手术了。
患儿的父亲闭了下眼睛,“切除吧。不然这次术后大概率会黏连的,再次手术更难做了。”
“好。那咱们就切了。”
患儿的母亲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
“小刘,送她出去。”陈文强发话,不等刘主任过去,患儿的父亲把妻子搂抱着推了出去。
手术间门外传来低低的安慰话语:“不让你进去看手术,就是怕你难过。你这样让陈院长、梁主任怎么给孩子做手术?”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关腹了,夫妻俩也没有再回来。
“这孩子的术后?”
“送儿科去,让儿科出人看吧。咱们科不少台肿瘤手术,抽不出来专人护理他的。”
“你这样是逼着吴主任自己找儿外的大夫啊。”
“别瞎说,是他自己要建儿外科的。”
*
虽然把患儿送去了儿外,该李敏写的大病历她还是要写的。她写完直肠癌的手术记录,跑去儿科坐在冷小凤的对面写病历。
“敏敏,晚上要给你打饭不?” 冷小凤想与李敏修好。
“不用。谢谢啦。穆杰说他今晚包饺子。”在外人面前,李敏与冷小凤还是这两个月来的一贯友好状态,但她俩都知道有什么是不一样了。
“哎呀,你有口福了。”冷小凤故意带着一丝羡慕语气夸张地说:“我听说穆杰包饺子很香的。”
“你也别羡慕我。等吴冬回来,你让吴冬给你包饺子呗。他很快就放寒假了。”
冷小凤笑笑低头。
恰好吴主任走进办公室听得李敏这句话,立即就说:“哪里要等寒假那么久,小凤,晚上过去帮你范阿姨包饺子。”
“好。”冷小凤答应的很干脆。
办公室里的大夫们看看主任、再看看冷小凤的状态,果然姜是老的辣,主任这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
要下班了,李敏总算把一天的工作内容忙完,交班日志也写好了,就等王大夫过来与他再做一个口头的交接。电话响了。
“李大夫,王大夫找你。”
“喂,我是李敏。”
……
“好吧。你尽快了。”
“什么事儿?”陈文强问李敏。
“王大夫说他要搬到单身宿舍住,正搬东西呢,让我替他上一会儿夜班。”
“他不能下夜班再搬?”罗大姐洗完手撇着嘴说:“昨儿个他还那么编排你,今儿个就想你帮他替班,这人的脸皮也真能张开嘴。他就是欺负你年轻面嫩不好意思拒绝他。李大夫,你就等着看吧,他仨小时能过来算是快的。”
李敏不得不替班本来就挺无奈的,罗大姐的唠叨她也只能默默听了。不然怎么办?难道说几句自己不想替班吗?刘大夫下夜班走了,自己不想与杨大夫说话,剩下的四位都是主任——请哪个替王大夫值班?
她只能趁着大家不注意打去柴主任家里,把替班的事儿说给穆杰知道,然后告诉他:自己离开科里的时候,会打个电话给他的。
*
王大夫这一会儿是真的在忙。
因为昨天中午下班时,他被杨卫华堵住。杨卫华扬着手里的介绍信告诉他:“离婚介绍信我开好了。下午两点整,咱们在民政局见面,今天就把离婚手续办好。”
对于自己不在场,杨卫华就能从院办开出来两份离婚介绍信的事儿,王大夫不想多说一个字。他只面无表情地淡淡地应和:“好啊。你要不怕不后悔,想离就离吧。”
他没回家午休,在外面找了个小饭馆随便对付了几口,然后就去民政局等杨卫华了。俩人的离婚手续办的也很顺利,民政局的办事员居然没有劝说他们一句话,去了就填表盖章。王大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办好手续他便去省院的后勤处找单身宿舍楼的管理员。他相中了进修大夫住的那个四人间。递上烟聊了几句后,他就开门见山地提出要住到那四人间去。
“那屋子里已经住了三个人了,你真要和他们一起住?”管理员平时与王大夫这种主治医没什么联系,想建立良好的关系都没机会,如今机会送上门了,他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那你能不能看看怎么把他仨移出去?”王大夫说的非常客气。“过来进修的,最长的也就是一年,他们这些男人也就带几件换洗衣服、几本书,东西少搬起来也容易。
再说了你看我自己一个,如果非要占个大房间没必要不说,也给你添麻烦不是?这个小了三分之一的半拉房间最适合我了。等什么时候医院再盖宿舍楼,我也够资格分房子的。”
管理员觉得王大夫说的很有道理,然后用了半个下午、一个上午的时间,真把那三个进修医生塞去了不同房间里。
王大夫是今天快中午才得了消息,他找了两个患者家属帮他搞卫生,然后就自己一趟趟地往里搬东西。虽然时间安排的挺紧张的,但他确实也像罗大姐说的那样,明天下夜班再搬家不也行吗?
行不行呢?在他看来是不行的。因为明天下夜班的上午他有择期手术,下午四点钟安排了给汪秋云的丈夫做胃镜检查。
但这在杨卫华的眼里是没必要的——她已经把常用的东西搬回娘家了,那间两室一厅的房子,如果可以的话,她不想再迈进去一步了。
*
李敏只稍微想了一下王大夫对自己开口的原因就明白了,杨大夫与王大夫的前妻是同族的堂兄妹,科里除了自己他是不好找别人替班了。
可能他是选择性地遗忘了昨天和刘大夫说自己的那些话吧。李敏只能这么想才能安抚住自己厌烦他的情绪,然后一边看书一边等王大夫过来接班。
这一等就等来了内科的急诊。
内科送来的急诊患者是脑出血,ct片子已经拍好了。女性,六十五岁,有高血压病史二十多年,有冠状动脉粥样硬化、心肌供血不足,有心律不齐以及糖尿病史十余年。血压和血糖控制的都不太理想。但看ct片上出血的血管和周围脑组织的受压情况,如果不立即手术止血,等待患者的就将很快出现脑疝,那就只有往生的那条路可走了。
这病人的一般条件真是棘手。
李敏做完查体向患者家属做病情交代,患者的女儿却打断她说:“内科大夫与我们说过了,我妈必须得马上开颅手术止血。你看我妈什么时候能做上手术?能不能快点儿?”
哈,这样急着要求手术,倒是省去交代必须要做手术的麻烦。但是患者的一般状态会给术后造成的麻烦,李敏必须要交代清楚。
12345……
“这些如果你们家属都明白、也能接受,就在这里签字。我立即做术前准备。”李敏一边写一边交代。
几只手一起伸过来抢:“我签。”
“别抢!撕烂了我还要重写。配偶或长子做代表签字就可以。”
拿到患者家属的签字,李敏飞快地填写临时医嘱单交给护士:“做术前准备。”她自己则给陈文强打电话,把患者的基础疾病详细地汇报了。
“行啦,我知道了,我让老周过去给咱们看台,你先做术前准备吧。”
撂下电话,李敏就告诉患者的儿女:“陈院长马上过来给你妈妈做手术。他是省院神经外科的专家,在省城也是很有名气的主任医师。只要有抢救过来的可能,他一定会不遗余力的。”
都交代好了,李敏去换药室看护士做术前准备。患者就躺在推她过来创伤外科的平车上,一架屏风遮挡住大半的视线。
“皮试做了,尿管下完了。现在就备皮。”值班护士见李敏进去就赶紧汇报。
“我来备皮,你帮我多弄点肥皂沫。”
李敏拿起剃刀,在患者的头部先摸上大量的肥皂沫,然后努力保持剃刀与头皮的垂直,刚剃下第一缕头发,患者的儿子就不由分说地上来抢了剃须刀过去。
“李大夫让我来,这不是你们女人会做的活。你干我们不能做的去。”
李敏不敢和他争抢剃须刀,只好放弃从护士手里抢来的剃头活。算啦,你愿意给你妈妈剃头就剃吧。
“剃干净些,也小心点儿,别划破了头皮。”
*
陈文强是炒完菜才过来的,李敏已经把术前准备都做好了,正要带患者去手术室呢。他先到科里,是要看李敏的准备工作做的是否完善。
等陈文强检查过了,李敏才推着平车往电梯间去。患者家属五六个人围在陈文强身边。
“陈院长,是你给我妈妈做手术吗?”
陈文强捏着ct片子,诧异地回答:“是李大夫做啊。”
“她那么年轻?”
“陈院长,你才是神经外科专家。”
“你可不能……”
患者的几个儿女围着陈文强七嘴八舌,表达他们对陈文强不做术者的不满。
“年轻怎么了?你们去干诊看看那个住院的老红军,他半个月前的脑出血就是李大夫给做的手术。人老红军比你妈妈出血部位还深、还不好做手术呢。现在自己都能扶着人慢慢走了。你们可以去看看的。”
李敏回头看着侃侃而谈的陈文强摇摇头,那手术自己是助手。
陈文强倒也没继续忽悠患者家属,反摆出推心置腹的样子对他们说实话实说了:“一会儿我给李大夫做助手,万一有什么我就接下来做术者。这样你们放心了吧?”
患者家属果然放心地让他进更衣室了。李敏等手术室出来人接了患者,便要从另一道门跟随陈文强进手术室。
患者的儿女又围住李敏,“李大夫不是我们不相信你啊。”
“我妈妈就拜托你了。”
“好好,我会认真负责的。”
手术很顺利,对着ct片子找到出血的血管,上几个银夹,就有效地止住了出血,再检查没有其它出血、渗血的血管就可以了。但是患者术后能不能在那么多的基础疾病中康复,就是一个非常严重的挑战了。
术后陈文强向患者家属交代病情可能的转归,李敏在一边下医嘱。
“手术是非常顺利和成功的。明天再拍一个ct片,你们能看到今天的出血部位,已经很漂亮地止血了。现在你们留一个人在这里护理,八小时一换班。你妈妈这事儿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下地的事儿,你们要有长期照顾她的准备。”
患者的儿女一一答应,自行商议留人护理的事儿。
陈文强对这个手术是心满意足的。“小李,我回去了。等王大夫过来,你记得让他重点关照这个术后的。”
“是。”李敏也很开心,她爽快地答应下来,将医嘱交代给护士,让护士照看仔细一些。
等李敏从监护室出来,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办公室,却看到穆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桌面上放着保温桶的布袋,看她进来露出令人羡慕嫉妒的一口白牙。
“累了吧?洗手吃饭。”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让李敏感觉自己的疲惫好像一下子飞走了大半。
“你来了多久了?”
“才到了一会儿。蒸饺子前我问了手术室,算了你下台的时间过来的。好吃吗?我今天换了西葫芦馅的。”
“嗯,很好吃。你再吃几个?”
“我吃过了。”
李敏真是很累了,顾不得时间已经很晚了,将穆杰带过来的十个饺子吃了八个,然后又喝了几口粥,把土豆丝也吃了一半。
剩下的?
“倒了怪可惜的。”
穆杰拿过李敏的筷子和羹匙,三口两口的把剩下的饺子、粥、土豆丝、都划拉进他的嘴里。举着那块蒸排骨极尽诱惑地对李敏说:“今天排骨很好吃的。我蒸的很嫩的。尝一口?就一小口不会胖的。”
李敏很犹豫。
“一小口没事儿的。”
李敏扛不住穆杰的蛊惑,就着他的筷子咬下了一小口。她慢慢地嚼着、品尝着,点头称赞道:“是很嫩很好吃。明天中午再吃?”
“行啊。明天中午你有空吃吗?”穆杰把脆骨咬得咯吱响。
“小心崩了牙齿。明天要上那个食管癌的择期手术……”李敏到底不敢说自己能有空去吃蒸排骨。
“我的牙齿结实着呢。”穆杰在李敏的头顶上揉了几下,满眼都是宠溺的笑意:“等哪天你没安排大手术的,咱们中午就蒸排骨吃。”
王大夫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对刚离婚的他来说简直不能更扎心了。他开口打断情意缠绵的情侣互动。
“哎呀,李大夫不好意思啊,让你替了这么久的班。”
“没事儿。我还以为你今晚这么晚没过来、是要和我换明晚的夜班了呢。”
王大夫看一眼手表,“随便你了,你要想换咱倆就临时换一个。反正咱们明天也都有择期手术的。”
“那就换了吧。今晚我上夜班,你明晚上了。”都已经九点了呢。
可李敏哪想到王大夫眨眼就换了说法:“哎呀,那怎么好意思啊。你前天才值过夜班的,明儿个还有择期手术,今晚还是我值夜班吧。”
说的好像很照顾李敏似的。
“行啊,那就不换了。”李敏懒得和他再费口舌,权当自己今晚过来做了一个急诊开颅手术了。她收拾起保温桶对穆杰说:“你等我一会儿,我得把刚才的那个开颅的手术记录写了才能回去。”
“好。你现在写了,我拿过去简单洗洗。”穆杰接过保温桶等拿去外面的水池冲洗。
李敏便对王大夫交待:“儿科有个肠套叠的,是下午做的手术,患儿父母亲都是内科的,一会儿你得过去看看。监护室里有一个脑出血的,是才做完手术的。我们这组今天还做了一个甲状腺部分切除和一个直肠癌根治术的。交班本上我都写清楚了。”
“行,我先去看一圈。那个你才做了开颅手术?是和陈院长一起做的?”
“是啊。高血压导致小血管破裂。”
“那我给你俩报加班?”
“好啊。”王大夫愿意填写加班表,就不用值班护士再与护士长说了。王大夫这个卖好,对李敏来说是无所谓的。
王大夫出去填写加班表,写完之后他就觉得自己不欠李敏什么了。要不是自己让李敏替班,她哪来的机会在这个时间点上开颅的手术。他心里这么想的、在写完加班表之后、拿过来让李敏确认签字时,就把这话说给李敏知道,言外之意嘛……
李敏很诚恳地对他说:“其实我是该谢谢你的。今天的手术陈院长让我做了术者。这可是神经外科的二级手术,是低年资的主治医师才能做术者的手术。而且这患者的基础疾病很多,陈院长特意招呼麻醉周主任过来看台的。”
李敏得偿所愿地在王大夫的脸上看到一丝愕然,然后就是他惯常的皮笑肉不笑的“真诚”表情,“那恭喜你啊,能做主治医师级的手术了。”
李敏的快速进步,戳中他在外科郁郁不得志的这两、三年的酸楚。他是三年前晋升的主治医不假,但还算不上、够不到高年资的主治医行列。
“谢谢。”李敏有点小得意地笑着说:“我已经是第二次做这样手术的术者了。那个车祸的刘秀明,也是我给她做的开颅手术,昨天就办好手续出院了。”
穆杰回来把保温桶装好,擦了手在李敏头顶又摩挲了一把,亲昵地笑着说她:“赶紧写手术记录。外面的月色这么好,你早点儿写完了,咱们可以一起在月下多散一会儿步。”然后他抬头笑着对王大夫说:“小女孩儿就喜欢显摆自己能耐,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李敏捂着自己的长发,不满地斜睨了穆杰一眼,嗔怪他道:“你别弄乱我的头发了。”
王大夫被二人的亲昵噎得心口发堵,他默不做声地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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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 这里+壹
紧张3(二合一)
手术季的说法挺不符合自然规律的, 难道人们生病还会避开节假日、共同选择某个时间段吗?可现实生活还真的就是这样的。
双节后的创伤外科由直肠癌拉开了手术的序幕,然后跟着就是食管癌,以及正在做术前检查的各种癌症。6号早晨听护士交班,有一种进了肿瘤外科的感觉。幸好上一个24小时还有脑出血、阑尾炎以及肠梗阻等患者, 才让医护们的错觉没变成现实。
紧张起来的创伤外科,让张正杰在6号早会就把下周的六个工作日安排了五天的择期手术。但数一数单4、5、6这三个晚上,每晚的夜班就没少了两台急诊手术。这些急诊手术凑热闹地一般挤了上来, 立即就让创伤外科的空余床位减少了,也使得护士们的工作量急剧增加。
大手术患者和急诊术后的患者开始增多,让护士长在欣喜收入要增加之余,也开始为护士的小夜班、早班的休息之事烦心。她跟在张正杰的身后进了主任办公室, 坐在陈文强从来不肯坐的位置磨叨张正杰, 让他把主任办公室让出来,给小夜班和早班的护士做临时休息的地方。
“主任,你别舍不得, 现在科里人手这么紧张, 多两个护士在科里休息,万一实在不够人用了,也能抓她们顶会儿班的, 你说是不是?”
张正杰是想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好好看书的,为此不惜放弃了手术。可护士长不达目的不肯离开的磨叨架势, 让他不得不认真考虑这项提议的益处。唉, 反正躲在主任办公室也看不了书, 他只好向护士长投降让出主任办公室, 改去琢磨怎么利用值班室看书。
值班室也不错——那仨老头除非睡觉、都不喜欢到值班室来,李敏白天基本不进值班室,甚至夜班都不愿意到值班室睡觉。至于他那一个治疗小组的另外仨主治医,今天上午要一起去做一个前列腺癌的择期手术。
张正杰要求把值班室的床头柜挪出去,将他和陈院长的办公桌搬进了值班室,这么样的调整,让值班室变得与众不同。
护士长撇撇嘴,招呼护理员和卫生员按着主任的意思去摆放。管你怎么摆,护士休息的地方有了就好。
李主任看着在主任办公室和值班室来回忙碌着抬桌椅的那些人,笑着对陈文强说:“你这个考试啊,最好每年来一次。用上个三五年,咱们省院的医疗技术水平能不能上一个台阶先不说,但是理论水平肯定会大幅度地提高了。”
“那是自然了。”陈文强得到这样的肯定,暗自为自己提出的苛刻考试计划得意。
“小李忙完了没有?”梁主任招呼在病历车上翻找的李敏。
“忙完了。我找护士确认术前用药,就可以带患者过去啦。”李敏答应一声,抱着病历疾走如飞。
“好嘞。老陈,你真不去?”
“不去。你们仨去吧,我看家。咱们组的术后患者多。”
“那行,我和李主任就去手术室了。”
“去吧,去吧。”陈文强等办公室只剩他一个人了,就把李敏交给他的那例室管膜瘤的病例总结报告从抽屉里找出来,走到窗边认真地读起来。
他没想到李敏今早就能把初稿交出来,但他仔细地看了一遍后,发现只有极个别的地方做个简单的修改就可以投稿了。于是他掏出红笔认真地改起来。
而李敏之所以能这么快地交上初稿,源于她随身携带的便签本和工作笔记——那上面关于这个患儿的事情,记录得比病历还详尽。这个患儿在手术前,李主任、梁主任、儿科吴主任以及胡主任,都有针对该患儿ct片和病情的讨论、分析。当然初稿上陈文强的会诊分析、以及后来他对这个患儿做术后查房时,他对李敏的那些指点等占据了重要的位置。
陈文强越看越满意,然后他对护士长交代一声去院办了。他带着患儿的x光片子、还有术前术后的ct片,去找院办的打字员,看着她将这份修改后的初稿打印出来,自己将几份片子复印了、且在其上用红笔将重要位置圈住了做了注释,然后才满意地去医务科登记、盖章,装入带有医院名称的信封,直接发给神经外科杂志。
他相信自己这些补充,加上这份病例报告术前的详尽分析、术后有效治疗的记录,能够让这篇文章顺利得以刊登。
*
手术室里,李主任站在主刀的位置,信心满满地稳妥向前推进食管癌的手术进程;梁主任作为助手的配合让李主任如虎添翼;至于李敏终于站回了她该站的位置——拉钩。其实拉钩也用不到她,从自动拉钩撑开第六肋间的弧形切口、切开胸膜后,她就插不上手、改为参观手术了。
胸科手术真的让个子矮的人真伤不起啊。手术间最高的踏脚凳被李主任站了,她从隔壁搬来的那个被梁主任站了,两个次高的踏脚凳摞在一起,她还只能顺着摆放——算了,远远地看着吧。真要把踏脚凳踩翻了、扑到手术台上,那会闯出大祸的。
开胸呢。
《外科学》的教材上只有对食管癌只有简单的三页介绍,是图文并茂、也有提纲挈领的作用。但对具体的外科手术治疗,那就真是一言带过,吝啬得只给了四行字。
而梁主任还笑着怂恿李主任:“你看咱倆在这忙乎的够呛,咱们李大夫却看的发闷,不如让她给你讲讲食管癌的发病原因吧。”
“好啊。小李,给我念叨念叨。反正年底你也得参加考试的。先来病因分布、病理分型吧。”
李敏只好老实地按要求回答问题:
“我国食管癌因地区的不同发病原因也不同。总的来说男子发病率高于女性,北方多与南方,常见发病年龄在40岁以上。流行病学调查北方发病率约在7/10万,与热食、饮酒、吃酸菜、进食快有关。
河南省有一县的发病率最高在67-130/10万之间,是与饮食中酸菜感染霉菌有关。太行山的发病率偏高,与土壤和饮水中含有的微量元素钼缺乏有关。”
“记的不错。病理呢?”
“根据细胞学分为鳞癌和腺癌。
根据形态分四型。髓质型,癌肿浸润食管壁各层及全周,食管肥厚,恶性度高,手术预后不好。但此型发病率占一半以上。第二种是缩窄型,癌肿环形生长,故早期就会出现食管缩窄、吞咽困难的临床症状,因此患者就医早、术后疗效也好。第三种蕈伞型,向食管腔内生长,也会早起出现梗阻症状。此型发病率在5%-10%。最后一种是溃疡型,发病率在5%左右,肿瘤是向肌层生长,出现梗阻吞咽困难症状比较晚、且症状也偏轻。一旦就医多数已经是中晚期甚至晚期了。”
“咱们这例呢?”
“咱们这例胃镜报告显示是溃疡型。但是不知道癌肿是否有浸蚀透食管全层。”
“预后你觉得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李敏答了以后觉得有些不好,忙补充道:“这患者虽然查体没发现有淋巴转移,b超没发现肝脏变化,但是根据胃镜检查报告,肌层基本被穿透,癌肿发生在中下段,很可能有腹腔转移。但也有好处,癌肿发生的部位比较低,可以完全切除。”
“听到没,老李,小李不仅安慰你这癌肿好切除,还提醒你小心腹腔转移呢。”
“所以我选择了左胸径路啊。既好切癌肿也好扫清淋巴结,游离胃也方便。小李,左胸径路还有什么好处?”
“手术需要的时间短、创伤小、并发症和死亡率都低。”
李主任和梁主任俩人合作默契,上到主动脉弓、下到贲门的食管很快游离出来了。然后剪开膈肌、探查腹腔、游离胃、贲门、断离食管、最后吻合。
“咱们省院真得买吻合器了。靠咱倆这么一针一线的也太慢了。”
周主任也跟着赞同梁主任的意见。“是该买了,你们早一刻钟完成手术,麻醉这面的压力也小一点儿。”
“你得说对患者更有利一些。”
周主任点头同意:“老李你提申请呗,我看陈文强驳谁的也不会驳你的。”
“钱呢?你俩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就因为我知道他不会驳我的申请,那我就更不能轻易提要求的。你俩知道不?”
*
舒院长头疼地看着陈文强,“你知道我轻易不会驳了你的。”
“是啊。”陈文强很理所当然地点头。“老李入狱的那事儿,咱们眯着良心眼子都推到那十年的浩劫上了,这也就算了。但是他家那四个孩子从小到大可没少吃苦头,读书都被耽误了。前年、去年我就动员他先把老大弄进来,他说什么也不肯,反而和我说孩子的初中文化课还没上完,没有初中毕业文凭什么的。
这死脑瓜骨的犟劲。
制剂室搬输液瓶要什么初中毕业的,小学毕业就足够了。可你知道他这人,真的是认真地在遵守院里的规定,托人弄景地把俩二十多的儿子插班进初中补习啊。
唉,我都替他的想不开发愁。
他家老大今年快二十七八岁了,老二小了老大两岁多,都没对象呢。那些年小哥俩一起捡破烂、帮着养弟弟妹妹。他78年出来恢复工作了,但他一个人的工资也养不了六口人,两个大孩子仍在外面打零工。他能把两孩子都教导好、回去学校通过初中毕业考试,唉!他和孩子这些年付出的心血、承受的压力啊。”
舒院长的言外之意是要他别轻易提申请的,没想到惹出陈文强这一串话来。他皱着眉头敲着手底下的报告,沉吟了好一会儿还得想办法给陈文强“擦屁股”、同时还要给他讲道理。
“我理解你对李主任那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想法。但你想把老李的三个孩子一起弄进制剂室的安排,我跟你说真的要仔细考虑的。你看这样好不好,我那个指标一直没用,这次就用我那个给老李进一个孩子到省院。”
陈文强立即笑起来,两手一拍道:“那太好了。”
“照顾安排省院职工子女工作、尤其是进制剂室的指标,那必须得是副主任医师以上职称、且子女在25岁以下才可以的。这是硬标准。所以,老李那仨儿子,只有在25岁以下的那个才能进制剂室,超龄的那两个去后勤另外安排。”
陈文强立即就不干了:“后勤也就制剂室的奖金高。维修什么的都是挣基本工资,没多少奖金好拿的。”
“医院这规定是对所有人的,你我都得按规定执行。我说你别不把规定当回事儿!
等你坐到我这个位置上,就能尝到按着规定、政策办事的好处了。不然今儿呼吸科的人来找你求情、明儿消化科的主任还找你诉苦,每个人都有具体的困难需要你非得去解决不可。你全都应承下来是做不到也做不完的,但是你只要有一个没帮到,后续的麻烦就没完没了。
你能理解我说的意思吗?”
陈文强点头:“理解,但是”
“没什么但是。咱们到了院领导这层,就更得要以身作则。不然瞪着两眼盯紧院领导身上的职工——只要有院领导带头不守规矩,职工肯定跟着胡搞乱来的,没有人会再遵守规章制度,医院最后肯定会乱成一团。”
“我知道这些。”陈文强不怎么高兴,事情只办成了一半!他顾不得舒文强对他的婉转批评,上前把李敏签名的那张申请表,从舒院长的手下挑拣出来。
舒院长摇头叹气,“我说你也别单盯着制剂室。虽然制剂室现在的奖金是后勤里的头一份,但初中文化程度进去,基本就是一辈子卖力气搬输液瓶的。
你和老李商量一下,符合年龄标准的那个进制剂室,剩下送一个去食堂洗碗、再送一个去汽车班洗车。这样即便是一年进省院仨孩子,但咱们省医的副主任医师指标每人就一个,你我愿意给他,也不会招来群众的反感。”
“洗碗、洗车?”陈文强立即就呆住了。他急忙忙地将手里的小半截烟按熄,向舒院长嚷嚷起来:“小舒,老李那可是我的老师啊。当年我刚进临床时,他差不多是手把手地带了我两年呐。”
舒院长在陈文强喊出洗碗洗车后,立即就将食指竖在唇前,陈文强的声音立即就下来了,但他满脸是受了伤害的表情。
“小舒,那俩孩子小时候,你也带过他俩玩的,就让他俩这辈子洗碗洗车了?哪怕去制剂室搬一辈子的输液瓶呢。”
“唉,你呀你呀。不这么地怎么办?全院职工的眼睛都看着呢。你和他好好说,先去洗碗洗车,然后我会让傅院长和后勤那边打招呼。好好表现一年,争取当上先进工作者,就方便下一步调动工作岗位了。在食堂的,就用心学一手好厨艺、去汽车班的学会修车或开车,都是有一技傍身的,这才是为儿女做的长久打算。”
“好。听你的。”陈文强眉开眼笑了。“我就这么和他说:老大更能煞下心吃苦,先去食堂洗碗然后再学炒菜;老二灵活些去车库先洗车后学修车或修车;老三年龄小,先去制剂室卖力气干三年,下班还可以补习高中的功课。
我跟你说他家那老三也是个有刚性的好孩子,老早把初中读完了,硬是在老李去进修的时候,自己去火车站当抗大包挣钱,也要换他大哥二哥回去读书。”
陈文强把自己都说感动了,最后不胜唏嘘地喟叹:“唉,老院长那事儿啊,干的不地道,坑苦了老李一家子啊。”
“别再提旧事了。人死帐消。他当年对你我没少照顾。咱们就只念他活时的好就够啦。我把这事儿周全了,你就把他对老李的那些翻过去,行不行?”
“行。”陈文强爽快地应下了。
“你记得和老李把我的意思说全了啊。”见陈文强点头,舒院长才继续往下说:“你告诉老李:等他那老三拿到高中毕业证,要再去考卫校、医专的在职进修,晚点儿不怕,只要你我还在省院这位置上,不管他以后是选中医按摩,还是往上自修个大专什么的,都比在制剂室搬一辈子输液瓶强。”
“是是,你安排的太好了。”陈文强心花怒放:“我就知道这样的事情就得你来谋划的。”
“我也是看在你的份上。别的人你看我管了一个没?!”
陈文强被舒院长这句话说的更高兴。
舒院长肯为李主任的仨儿子谋划这么多,一是看陈文强,再也是看李主任能坚持让孩子真去读初中。二十多岁坐在初中教室里的压力……他相信幼年经历磨难、二十多岁还能去读初中的李家孩子,不管以后在哪个行业,也都会有出息的。
至于自己,费点儿脑子就费了吧。陈文强是自己的兄弟,自己就该拉着他、推着他、托着他、让他平安顺利,才是对陈爸爸陈妈妈尽了孝心。就像自己那几位身居高位的同胞兄姐们一样,他们总要想方设法填补给自己一点儿,才觉得能减少父母亲对自己的愧疚。
“秦主任给你收拾好了办公室,我看过了,都备得挺整齐的。你过他那儿去拿钥匙,和人家客气点儿说话。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有很多事情得院办协助。别管他和费保德的关系远近,只要他能按着你的要求、办好你吩咐的事情。明白吗?
还有你一定要把你那看不起从临床退下来的这些人的小心思收好,别让后勤、机关的人发现了。有的人天资就只能做传达室的那份工作,有人就只能在你们科做护理员。你要是把关系弄僵了,他们出工不出活儿,惹出来的麻烦会耽误你的正事。”
“行,我一定不露出来瞧不起他们的心思。”陈文强早习惯了比自己不大几个月的舒文臣这样的提点。“那没事儿我就回去科里了。”
*
这个食管癌术后的患者,李主任说要亲自管理。所以在四海酒家吃了饭以后,李敏就得以回去宿舍休息。她怕自己睡一觉醒了就忘记了手术的细节,先把手术记录详细地记录到工作笔记上,完事儿了再看时间才两点多。
她蒙头大睡了两小时,在闹铃声里坐起来,收拾了几件衣服,想想又把枕巾也拽出来,然后把随身听扣到腰带上,好带着耳机听新概念,都准备好了,才抱着这一盆衣服等去水房洗。
穆杰把电话打去麻醉科找刘主任,刘主任笑嘻嘻地调侃他两句,最后还是告诉他:“我师妹午饭后就回宿舍了,你再晚五分钟打过来,我就打回家了。晚上做了什么好吃的啊?”
“你回来就能看到了。”穆杰放下电话就往保温桶里装饭菜,赶到宿舍正好见李敏抱着洗好的衣服回来。
穆杰接过洗衣盆,将手里的布袋子递给李敏,“睡觉了吗?”
“睡了两小时。李敏掏钥匙开门。“怎么想起来送这儿来了?”
“我怕送去办公室,你又去做急诊手术了。还是吃了再去上班好。”
有穆杰帮她晾衣服,李敏就不需要再来回挪凳子、脱鞋穿鞋地上上下下地倒腾。而且穆杰的手劲也大,衣服、枕巾经他手再拧一边,快接近洗衣机的脱水效果了。
穆杰晾好衣服,李敏把饭菜也摆出来了:二米饭、淮山豆豉蒸排骨、土豆片炒青椒、西红柿鸡蛋汤上飘着零星的碎葱叶。
很家常的两菜一汤,却是色香味俱全,勾得人食指大动、胃口大开。
“今天晚饭吃的早,你可以放心吃。没准今晚夜班要做手术,又要很晚才能睡。”穆杰给李敏夹菜劝她多吃点儿。
“嗯。”李敏每样都吃了三口,然后叹息着搁下羹匙。
“穆杰。”
“什么事儿?怎么就不吃了?”
“要是你天天这么做饭,我以后不是200斤的大胖子、最少也得150斤。真的。”李敏强调。
“不会的。你早晨跑那一圈距离也不短,外科做手术也是重体力劳动,想胖也胖不起来。”
李敏摇头:“中午就吃了不少,晚上真不能再吃了。吃习惯了会把胃口撑大的。你替我吃了吧。一会儿要再去手术室,我就量个体重。”
“吃完晚饭去称体重,肯定比早晨空腹重了。人生在世吃穿二字,首要的事儿是要吃好、吃饱。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穆杰蛊惑李敏再吃点儿。
“嗯,你说的有道理。那咱们就这么定啦,你在吃上下功夫,我往穿上多努力。”李敏笑嘻嘻地和穆杰开玩笑,但是不想再往嘴里吃饭的态度很坚决。
穆杰看李敏说什么也不再吃了,就开始风卷残云般往嘴里倒饭菜。
“哎,哎,你慢点吃,慢点。” 李敏赶忙出声制止他,“食物不嚼烂会增加胃肠负担的。时间还来得及呢。”
穆杰见李敏着急拦阻自己,立即放慢速度,细嚼慢咽地吃起来。他还认真地向李敏解释:“从军校带出来的习惯,这十二年都这么吃的。”
“对身体不好。”李敏轻蹙秀眉,使劲揉手上的那一坨凡士林油膏:“要是条件允许,你还是不要再狼吞虎咽了。”
“好。听你的。”
穆杰吃完将保温桶收好说:“时间差不多了,你去接班,我带回去洗。”
“嗯。如果没有意外,我大概用40分钟左右能查完房。”
“那我六点十分去你的座位上等你。”
俩人手拉手下楼。宽厚结实的大手温暖有力,将白皙腻滑的凉手握得紧紧的。到了宿舍楼门口到底还得把手松开了,一个要往医院的方向疾走,另一个恋恋不舍地看着心上人的背影不肯转身。
※※※※※※※※※※※※※※※※※※※※
*注:
文中引用的食管癌普查数据是1990年之前的。
现在河南林县的发病率已经超过478/10万人口了。
全国最低的和田于田县发病率是2/10万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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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文没有金手指,都是常见的疾病,以后慢慢会有一点儿比较罕见的病例
跟着女主在临床慢慢成长了^-^
紧张4(二合一)
李敏到了科里就翻看交接班本, 张正杰却叫住她叮嘱道:“小李,我交代了门诊,今晚如果不是有重大交通事故、如果骨科能收的话,就不往咱们科收骨科患者了。要是有需要急诊手术的普外科患者, 你收患者前先去看看,术后要进监护室特护的,交给普外科收过去。”
李敏诧异。
张正杰却打开窗户说亮话道:“咱们的几个监护室都用起来了。三个烧伤病房也挪用了一间。再有重患进来咱们也没地方安置的。等周一把昨天、今天手术的移出去, 才能考虑再收重患。”
“嗯,我明白了。”
即便移出去了,再收急诊重患的可能性也不大,两个治疗组都有安排择期手术呢。
连着两天的择期大手术和急诊手术, 迅速就占满了那几张有限的监护室床位。这让往常能在监护室住三到五天的患者, 现在只能停留两天,一旦生命体征平稳、无术后并发症等,就要转到小病房去。至于想在小病房待到出院的患者, 除非是重症的, 像昨天那个甲状腺腺瘤术后的,最迟后天早晨就要转去八人间。
*
李敏先去看了监护室和烧伤病房里的那几个大手术术后的患者,然后跑去儿科看肠套叠术后的那孩子。不过一天的功夫, 当妈的就迅速地憔悴下来。
六个大人护理一个孩子,怎么就这样了?
“没办法。小孩子病了只认妈妈。”内科米大夫向诧异的李敏解释。“孩子揪着母亲的手指头不肯松。幸好这孩子还能听进劝说, 肯让他妈妈吃饭、上厕所。”
“没哭吧?”
“倒是没怎么使劲哭闹。”
“哄住他, 别让他哭。怎么这一周也得糊弄过去了。”
“是啊。”
“李阿姨, 我要几天能好?”患儿的口齿伶俐。那眨巴眼睛要哭不哭的表情, 让李敏从心里往外地生出对他的怜惜。
“你要像今天这么听话,明天早晨阿姨过来给你换药、就让你爸爸帮你看看肚子上长好了没有,好不好?”
“好。我想下地玩。”
“今天还不可以。要等肚子长好了。”
小男孩立即撇嘴要哭,当娘的赶紧躬身去安慰儿子。
“孩子很快就恢复了,王姐你也要保重自己。”
王护士苦笑了一下,“他睡着了我也不敢离开,我一动他就醒了。去趟厕所都要先商量他。”
“这几天只能多哄着了,不然小孩子哭起来腹压增加,外面的切口破裂还好处理,就怕内里绽开了都不知道。”
六个大人都愁眉苦脸的。
“王姐,晚上有事儿打电话我就过来,我要去看看另外俩孩子,然后就回去了。”
“好,你回去忙吧,听说你们科这两天做了不少手术了。”
“是啊,我先回去了。有事儿打电话。”
看完这个肠套叠的孩子,李敏去看那个室管膜瘤术后的患儿。小女孩脸上又长了一点肉,整个人看着精神了很多,在母亲的教导下一字一字地跟着说:“阿姨好。”
“这孩子真聪明。”
“可不是怎么地。就因为这孩子太聪明,教点儿什么一学就会,之前在家吐成那样,邻居的老太太就说我们家福分不够,太好的孩子留不住。”患儿的母亲抹去眼角的泪水,“可算是好起来了。不然我都不想活了。”
李敏笑笑,给孩子做了全面的生理反射和肌力检查。
“你看,她现在每天都在恢复中。”
“是,是,小手越来越有劲了。”
最后是那个还在新生儿病房里的孩子。
“她今天怎么样?”
“五点这顿一气吃完了差不多30ml奶。看起来恢复的很快。”
这孩子李敏不敢上手去碰,她只在隔离罩外面看看,陈院长晚间还会来查房,等陈院长来吧。但她出了监护室就被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拦住了。
“大夫,我女儿怎么样了?”
“你女儿?”李敏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她女儿就是躺在隔离罩里的、那个脑挫裂伤的新生儿。
“孩子恢复得挺好的。五点才一气吃完30ml的奶。”李敏赶紧把护士的话转告她。
女人热诚地向李敏道谢,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奶瓶。“这是我在儿科处置室才挤出来的,麻烦李大夫你帮我送进去,好不好?”
“你下午没送?”
新生儿病房有规定的,每天可以送奶两次。
女人的眼睛里立即涌上了眼泪,哽咽着乞求道:“我没护住她,害她出生就遭这样的罪。连抱抱她都不能,也就能让她多喝几口奶了。李大夫,你帮帮我好不好?”
李敏下意识地接过奶瓶。半瓶温热的奶。
“你住哪儿啊?你得好好坐月子啊。你女儿过一阵子出院了,还得指望你呢。”
“谢谢你,李大夫。”女人仰起还带着浮肿的脸,笑着说:“我租了你们省院职工的房子住。问了今天是你查房,就赶在这个点儿过来的。我这就回去了。谢谢你啊。”
李敏朝她点头,转身又去新生儿病房。这回她没再进去了,只在隔离的玻璃窗那里打手势给里面的护士。
“李大夫什么事儿?”里面的护士开了对讲。
“脑挫裂伤那孩子的母乳,你帮忙拿进去一下。”
“好。你等等我把她喝完的奶瓶拿给你。”
两个小奶瓶装在塑料袋里递出来。
“你和她说好好做月子吧。一天走过来好几趟,以后会脚后跟疼的。”护士也怜惜这女人的。
李敏笑着答应下来,转身出去把空奶瓶交给眼巴巴一直盯着自己看的女人。忍不住劝她道:“你回去好好躺着吧。护士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嗯。谢谢你李大夫。”女人再三道谢,在帽子外面包紧了头巾,带上口罩帽子离开了。
*
李敏回到创伤外科,看一眼穆杰还没到,就去把病房里所有的患者查了一遍,该换药的换药。等她再回到办公室已经快七点了。她挑拣出自己管的那些患者的病历,抱进办公室。
穆杰在她的位置上坐着看书呢。
“过来很久了?”
“是有一会儿了,我看到你在给患者换药。”穆杰扬扬自己手里的书,“我在这儿看书也一样。”
于是俩人一个继续看书,一个开始写病程记录。
时间过得飞快,李敏把病程记录写完也八点多了。她把病历夹子抱回去护士办公室插好,感觉自己都有点儿不适应今晚的安静了。
多久没有这样安逸的夜晚了!
“再去换药室试试?”李敏问穆杰。
“好啊。”这几天穆杰独处时没少反复去思考那场最后的战事。在那场战事中,自己率领的整营指战员已经做到了最好。剩下要解决的事情,就是怎么能够早日做出来足够先进的预警设备。
穆杰坦然地坐在诊疗床上,默默地再次回想那场战事。可能是这几天反复“倒带”看的次数太多了,他居然觉得自己太冷静了——少了第一次回想这场战事的激动、心悸和那种强烈要去复仇的渴望。
“穆杰?”李敏在门外观察了十分钟,她看到穆杰很冷静,就把时间延长了。直到走廊里传来平车的碌碌推动声,才把她从全神贯注的观察中惊醒了。
——肯定是收新患者住院了。要赶紧叫醒穆杰的。
穆杰应着李敏的呼唤睁开眼睛。他眼底一片平静。那平静让李敏误以为他刚刚是在小憩、或是在打坐。
“你没事儿吧?”李敏伸手去摸穆杰的脉搏。
穆杰安然地把手伸过去,笑着看李敏数自己的脉搏。
心律每分钟56次。
“你没事儿啦?”李敏惊讶,狂喜让她激动得声音发颤。
“没事儿了。”穆杰反手握住李敏的手,另一只手在李敏的头上揉了几把。“我的好姑娘!多亏了有你。这几天我反复想了很多次那场战事,开始的时候还可能会有些反应。我一旦认识到了就开始想你,然后就可以从ptsd的状态中抽身出来。
大概我这几天反复的太多了,现在已经麻木到没反应了。”
穆杰说的轻松无比,李敏可记得他前几次治疗中的反应。这人真是胆大妄为!
眼泪沾湿她的睫毛。
“你一个人的时候……”
穆杰傲气地一笑:“我要是真的被这ptsd拿住,我也就不配当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少校了。好了好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啊。”
李敏仰头望天花板,把眼里的泪意逼回去,然后才看着穆杰的眼睛说:“你看了那么多心理学的书,当知道独自一个人去做试验是很危险的,加重症状的可能性非常大。”李敏后怕地提醒穆杰。
“你放心,我心里有分寸的。这症状困扰我也有段时间了,我总要在归队之前彻底摆脱上场战事的影响,才能轻装上阵的。”穆杰的声音柔和,但语气里却含有坚定不移的执着。
李敏看着这样的穆杰,更多要责备他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娇嗔:“你这鲁莽的傻大胆啊。”
*
李敏这一夜差不多又是没怎么睡。
与接班时的平静截然相反的是:在连续来了两个急性阑尾炎之后,又来了一个急性胆囊炎的患者。这患者的症状很重,看起来不像能保守治疗的。
阑尾炎李敏叫了普外科的夜班大夫、恰好是自己同系的汪洋一起做了,但到这个怀疑会很快穿孔的急性胆囊炎了,他俩可就是没资格、也没胆量去做了。
虽然胆囊切除术和阑尾切除术同是一级手术,但由于胆囊解剖位置的特殊,主要是术中一旦出现不可逆的胆总管损伤,手术分分钟会升级。所以这个一级手术必须要有上级医师看着、允许了,他们才能动手。
“找谢主任来吧。”李敏打个哈欠,“这都12点了,也不好叫我们科的梁主任来。”
“行啊。收到你们科的患者却找谢主任来做手术,你不怕你们主任说、不怕谢主任不高兴你就叫他呗。”
李敏翻个白眼给他、自己去打谢逊的电话。张正杰巴不得考试前没任何事情打扰他呢。当谁看不明白——下周的那些手术单子,他们组哪个都有手术,唯独他不上台。
但叫谢逊而不是叫梁主任来,明儿个见到梁主任说一声自己喊了谢逊,对谢逊只有好处的。她这时还不知道陈文强正在酝酿着外科统一的新值班编排。
李敏定了要手术,汪洋只好配合她做术前准备。俩人一个下医嘱、一个开检验单,配合得挺好。
“我在病房写首程、等谢主任过来,你带患者去做个急诊b超。看一下再手术稳妥。把心电图也做了。”
“我带他去做b超没事儿,那试敏怎么办?”汪洋瞥一眼临时医嘱单,抓心电图单子开写。
吕青不耐烦汪洋的啰嗦:“到时间你就看一眼。如果不能判断是不是过敏,你就在他手臂上划个试敏结果的圈。你赶紧推患者过去,我这边要是来得及,我自己过去看。”
“吕姐不要这么凶嘛。”汪洋笑嘻嘻地拿着两张检查单站起来,伸手帮着患者家属调转平车方向。他不在意吕青的态度。老护士看新大夫全是这德性。
“赶紧去。快点儿回来我还要备皮、下尿管的。”
等汪洋不见影子了,吕青才说:“普外科的老护士可烦他了。”
李敏把手里的手术通知单添上术者、助手,然后抬头问:“为什么啊?”
“他向那些老人打听各科主任家里的情况呗。”
李敏挑眉看吕青。
“你不懂这里的道道,他那是在选老丈人呢。”
李敏一笑将手术通知单推给吕青。“我得把首程和术前交代写了,这个你帮我通知下手术室。”
“好。你去忙吧。”
等谢逊赶到的时候,李敏正好忙完文字准备工作,汪洋带患者去做b超还没有回来。谢逊打着哈欠听李敏汇报病史、查体,同时翻看化验单、临时医嘱单。
“谢主任,已有的检查都在这里。还有凝血检查等,待会儿化验室也能出结果了。”
“行啊,都挺齐全的了。我去b超室看看。”
不等谢主任出去,骨碌碌的平车声响起来了。吕青的声音跟着传过来:“推到换药室这边来。我要备皮、下胃管、尿管。”
李敏赶紧出去招呼患者家属:“你们来一个人签字,父母、配偶、长子任意一个都可以。”
患者五十多岁了,虽疼得受不了,但还有心情和大家开玩笑:“我爸我妈串门去了,呆的挺好不能回来了,他俩可没法来给你签字。你别看她老,这是我媳妇儿。”
女人在他胳膊上轻拧了一把,他哎呦呦地喊:“疼死了,你要谋杀亲夫吗?”
“又耍贫嘴,疼死你算了。老大,你过来和我一起签字。”
汪洋把b超单子递给谢逊:“谢主任,b超室方大夫怀疑是蛔虫。”
“方大夫夜班?”李敏问了一句,捂着胸口暗自庆幸不是自己带患者去做b超。
谢逊笑着说:“怪不得你去了那么久。这还真就可能是蛔虫啊。师妹过来看看。”
b超显示:胆囊大小85x47mm,张力明显增加,胆囊壁光滑略厚接近3mm,胆囊内可见屈曲盘旋可移动条索影,粗细均匀约4-5mm。
“你对象喜欢吃生东西?”谢逊问患者媳妇。
“是啊。说他几十年了也死性不改。夏天生黄瓜不洗就往嘴里塞,香瓜更是从来擦巴擦巴就塞嘴里,还总说洗过的香瓜没味道了。他这是?”
“目前怀疑是蛔虫钻胆囊里了。具体是不是,要手术看了。你们跟李大夫把手术同意书签了,我们就推他去手术室。”
患者长子很痛快地说:“在哪里签字?我来。”
李敏想和他说说手术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他却摇头说:“我媳妇剖腹产的时候,你们大夫就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我赶紧签了你们好给我爸做手术。老爷子快疼死了。”
看都不看李敏写的什么就签字了!这样的人也有?
姜麻值夜班,他笑着调侃谢逊大半夜的被找来做手术而不得抱媳妇好好睡觉。
谢逊笑着揶揄他:“是你抱不着媳妇睡觉吧?我在家里睡了一觉才来的。”
“腿软了没?还能站住不?”姜麻把话题升级。
“你可闭嘴吧。我师妹在呢。回头向苏颖告状,我会挨收拾的。师妹啊,大半夜的我就不让你了,快点做完还能回家睡个懒觉。”
隔着口罩眼睛,李敏笑着将自己明白他的意思表达过去。然后谢逊就站在术者的位置开动了。手术进程非常快,她需要集中精神,才能跟上谢逊的动作。
谢逊的动作太快了,这让李敏怀疑他对肝胆这部分解剖的熟悉,大概像是对自己的掌纹。
……
胆囊很快被谢逊暴露出来。肿大的胆囊壁,像一个拉长的没腰葫芦。肉眼可见肿胀起来的囊壁,随着里面东西的蠕动在波动。
“给两夹子。我先把肝总管、胆总管都夹上。准备吸引器。”
“老谢,你准备怎么办?”姜麻从头架那边探头问。
“瓮中捉鳖啊。两头堵上了,把它吸出来呗。这胆囊有用,能不摘就给他留着。汪洋,试试吸引器。”
汪洋把吸引器头在手心里攥住,“可以的。”
李敏轻声提醒他:“把吸引器头拧下来。”
“就是,还是师妹理解我的心啊。你帮我提着胆囊壁,要轻,别钳漏了。汪洋,踩。吸引器给我。纱布垫、尖刀。”
谢逊垫好纱布,一手用尖刀在胆囊底划开一个能容纳吸引器头的口子,一手随即把吸引器头塞进去,轰隆隆的响声里,胆囊迅速憋下去,他也随即把吸引器头抽出来了。
巡台护士立即叫道:“出来了,谢主任。汪洋,别踩了。”
她把吸罐捧起来给大家看,果然一条蛔虫在不多的胆汁中蠕动呢。
“你说这蛔虫也厉害啊,这么大的人我都麻翻了,它在胆囊里还没事儿。”
“你那麻药进患者的身体里了,又没打进蛔虫的体内。小圆针0号线,再给我准备根7号的导尿管。”
谢逊在切开的胆囊口处,做了两层荷包缝合,中间紧紧夹住那根引流胆汁用的导尿管。简单冲洗腹腔后,放引流条、关腹。
“行啦,咱们准备收工了。师妹记得过两天给他驱虫,多查几次便。”
“是。”李敏赶紧答应下来。
“其实咱们不放置这导尿管,直接把胆囊底缝合了也成的。但这么做会更稳妥点儿。你俩是不是很失望啊?”
原来以为会做胆囊摘除呢,最后只做了一个胆囊造瘘。有点儿雷声大雨点小,说不失望是假话了。
“老天爷让人体长胆囊,自有用意在。这胆囊给他留着对他只有好处。”
“那是,不留着胆囊,下次蛔虫可能直接钻进肝脏里了。”
开始缝皮了,谢主任撒手让李敏和汪洋操作。自己拎着线剪和姜麻聊天,俩人一唱一和好像嘴上没了把门似的,说些半真半假的、吓唬患者的话。
但这个硬膜外麻醉下意识清醒的患者受不了啊。他立即叫道:“我再不吃生东西了。”
“没事儿,你媳妇儿喊你几十年你都不改,做个手术你就改了,不是显着你大老爷们胆子小怕开刀了?” 姜麻起哄。
“就是的,吃吧吃吧,顶多咱们不睡觉,再给你捋一遍肠子。你这胆囊里都有这么大条的蛔虫了,肠道里肯定也少不了。也许你哪天喝醉了呕吐的厉害,还能吐出来几条蛔虫呢。”
呕,听着就要恶心死人了。
巡台护士把蛔虫倒出来,拿着污物盆给患者家属送过去了。这面有三个年强力壮的男人抬着患者过床,李敏终于可以单举输液瓶了。
*
好在这个夜班的下半夜,在没有急诊患者了,但李敏只睡到五点就爬起来。她要把那两个阑尾炎术后的、还有这个急性胆囊炎术后的住院大病历写完,自己不写,白班是梁主任,让梁主任写大病历就没意思了。
写完病历她查房一圈,回来写了交班,梁主任就来接班了。她赶紧先把昨天半夜找谢逊做手术的事儿说了。梁主任笑着点点头,心喜李敏和谢逊的懂事、识做,然后俩人同去儿科看了那仨小患者。
等李敏离开医院的时候已经快八点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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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 这里+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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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吃未洗干净瓜果蔬菜还是有风险的。
尤其现在的有机蔬菜被追捧到一个非常那什么的高度,清洗就成为入口之前非常重要的一关
紧张5(二合一)
李敏和穆杰为了赶时间, 搭乘一块钱的小客赶到火车站,这个点儿就只有不对号入座的短程通勤车了。俩人紧赶慢赶跑着上了火车,发现中部车厢的人还挺多的,根本不用奢望能找到空座位。这通勤车的所谓座位, 都是靠着左右车厢壁、各有一排钉牢的木条硬凳。
穆杰拉着李敏从中部车厢往后走,一路所见皆是下夜班的工人。女人多数三五成群聚在一堆说话,手里还一点儿没闲着地织毛线活。男人则是一小群一小群地聚在一起高谈阔论, 车厢里堪比菜市场一般地热闹。每一节车厢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情况。
俩人走到最后一节车厢了,才在这个加挂的车厢里、找到可能坐着的位置。
角落里一个闭眼假寐的壮汉在放长条,那人枕着手臂,仪态悠闲地看着规规矩矩靠着车厢壁坐着的、和他一样是下夜班的乘客。当他看到穆杰往他这面走过来时, 他立即闭上眼镜, 假装自己睡着了。
“喂,醒醒。”穆杰上前推推他肩膀。“让个位置坐。”
那人死闭着眼睛装没听见。穆杰手上加力扯着那人的肩膀,将他拽了起来。“哥们, 商量一下, 给我们让个坐的地方。谢谢啦。”
李敏背着书包,看着穆杰和那个人大眼瞪小眼地较劲。穆杰嘴里说着“商量”的客气话,手里的力气却没有松。那壮汉和穆杰对恃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大概是迫于穆杰的魁梧身体和浑身不容小觑的气势,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双腿挪下来, 给他们俩人让出了一些位置。
穆杰就揽着李敏坐在那壮汉让出来的地方, 然后帮她把风衣的帽子扣严实了。“睡一会儿吧。到站了我喊你。”
李敏摇摇头表示自己睡不着, 她趴在穆杰的耳边悄悄说:“要是我一个人坐车回家, 我宁可去那些打毛衣的那些女人边上站着。”
穆杰失笑,单身女孩子出门,自然得那样才安全了。但今天有自己在场,肯定要找个位置给敏敏坐的。其实他对自己站两小时是没什么所谓的,但是他可舍不得累了一夜后的敏敏也这么站的。
“睡一会儿吧,昨晚没睡多几个小时的。”穆杰把李敏的手握住,马上就被她的潮湿发凉的手心转移了注意力:“你这是——紧张了?”
李敏赧然。
“我都没紧张呢,你怎么紧张了?”
李敏靠在穆杰的肩膀上,幽幽叹道:“我爸爸是抗美援朝的军人,他见了你一定会喜欢的。你有什么好紧张的呢。”
“真的?那这样我心里就轻松点儿了。咦,我记得你说你爸妈都是工程师的。”
“是啊。他是高中毕业去参军的,大裁军之后他又去考大学了,后来就和我妈妈是同学。”
通勤车晃晃悠悠逢站必停。李敏和穆杰说了一会儿话,到底撑不住夜班连台手术留下的疲惫和困倦的压力,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穆杰等她睡熟了,慢慢把人移到怀里搂抱着,示意刚才躺着的那人拉下窗户、往车厢中间去挤挤。他自己则慢慢地把李敏的双腿搬到长椅上。
“哥们,你可真行。不让我躺着,要了位置……”让出位置的男人揉着眼睛不满地嘟囔。“你让让,往那边挤挤。”壮汉让挨着穆杰坐的男人挪位置。一排人慑于穆杰和壮汉俩气势的无形压迫,到底互相间靠近了一些,给壮汉挪出来一个挺大的空位。
穆杰等那壮汉在自己身边坐好了,才侧脸低声对他说:“你知道什么!她昨晚在医院值夜班,连做了三台急诊手术,一夜没怎么睡的。”
“大哥,我昨晚上夜班,也没怎么睡啊。”
“你个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好意思和个小姑娘比!靠着睡了。真困——别说坐着能睡,站着、走路都能睡着。”穆杰沉下脸呵斥他。
那人被穆杰的气势震慑了,到底不敢再抱怨什么了,呶呶嘴靠着车厢壁打瞌睡了。穆杰则暗暗庆幸自己今天听了李敏的话,穿了便装出门。
*
李敏窝在穆杰的怀里睡得天昏地暗,直到穆杰低声叫她:“敏敏,快醒醒。下一站就到了,起来活动活动,免得一会儿风吹着了感冒。”
“唔,再睡一会儿,我还困着呢。”现在车厢里的乘客不多了,两边的长凳都没坐满人,李敏翻身换了一个方向,穆杰赶紧伸长胳膊在她的后背挡住,可别摔下去了。
穆杰见李敏不肯起来,只好让李敏继续躺着睡。在透过列车车窗看到已进入市区的时候,他立即把李敏掫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醒醒神儿。
“唉,你这夜班值的也太辛苦了。”
李敏靠坐在他肩膀上、捂着嘴打哈欠,嘟嘟囔囔地说道:“哪科都差不多的。产科也基本是一夜不睡,我昨晚好歹还睡了三小时呢。”
穆杰开始捏李敏的指尖,一个挨一个地捏过去给她提神:“你平时不用这么频繁地值夜班吧?”
“不用,基本一周一个。3号那个是主任硬派的。”
李敏气哼哼地把张正杰关于值班的言论一说,穆杰心疼地安慰她说:“下回再这么排班就得明年的了。到时候我们领证了,他就不会再这么安排了。”
李敏一下子精神了,瞪着眼睛看穆杰:“你说什么?”
穆杰不退让地看着她,坚定地说:“我们明年领证。”
李敏摇头。
“为什么?”
“等我二十八岁再说吧。”
穆杰还想细问,火车进站了。他只好跟在李敏的身后,走出冷清的小站。
“只有三站地,很快就到了。”李敏拉着穆杰坐在公交车中间的双排座位上,一路指着周围的建筑给穆杰介绍她成长的城市……
然后好像是眨眼间:“我们下车了。”
三站地这么快?穆杰不由自主地开始紧张起来。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下了公交车,李敏就朝右边的六层楼挥手,然后就拉着他的手走进了两楼之间的空道。
“如果我妈妈刚才在阳台上,她就能看到我挥手了,也能看到我们了。”李敏笑嘻嘻地说的太轻松,但穆杰却觉得自己的心跳开始加快了。
俩人才上到三楼半的时候,楼上就传来欢快的童稚欢呼声:“姑姑,姑姑。”以及年轻女人阻止孩子的声音:“姑姑马上上来了,你不要光脚往下跑,看摔着了。”
李敏笑着对穆杰说:“是我小侄儿。”然后拽着穆杰加快脚步上楼。
一个胖乎乎的幼童,穿着蓝毛衣背带裤子,被一个站在门口的年轻女人抱在怀里,但他极力地挣扎着、扎撒着双手往外扑:“姑姑,姑姑,抱。”
“哎呦,阳阳想姑姑啊。”李敏摘了书包回身递给穆杰,又站在门口脱风衣,嘴里哄着孩子说: “等姑姑把风衣脱了就抱你啊。”
少妇抱着孩子往后退,不让儿子扑李敏。“敏敏你别堵门,你赶紧进来。好让穆杰换鞋子。”
“嫂子,这是穆杰。”李敏又回身给穆杰做介绍。
不等俩大人说话,往李敏怀里挣的小胖子就叫道:“姑父。”
李敏妈妈走过来,伸手去抱胖小子:“你倒是挺认人的。穆杰快进来。阳阳,你姑姑没洗手没换衣服,脏着呢。咱们不要她抱。”
她把孩子抱开,穆杰在向她问好后,得以跟着李敏顺利地换鞋进门。
老式的三室房子,严格说是两室一厅。干净简朴的白色四壁,靠窗前有一个斑驳的水曲柳的大写字台,上面摞着不少折页的书和笔记本,一看就是匆忙间堆积起来了。然后是一个长沙发,屋角有一台黑白电视机。
最醒目的是地中间那已经完全打开的折叠大圆桌了,上面林林总总放了好几个热气腾腾的大盘子大碗。厨房里抽油烟机轰鸣着、锅铲与大勺也在叮当地奏鸣着。
“坐的那趟通勤车?”李敏的妈妈把孙子递给洗完手的李敏,接过儿媳妇给穆杰倒的茶水递给洗过手、脱下风衣的穆杰。“这是敏敏她老家邮来的茉莉花茶。是老家亲戚自己家窖的,尝尝怎么样?”
“是啊。差点儿没赶上呢。”李敏回答母亲的问话,抱着孩子站去穆杰的身边。她掂掂怀里的小胖子,与小胖子顶门后说:“比上个月重了。告诉姑姑,你在家听奶奶和妈妈的话没?”
小胖子抱着亲姑的脖子连连点头:“听话了。”
“我看你俩没在11点之前到家,就猜你们得做这趟通勤车了。是不是不适应啊,穆杰?这趟车个个车站都要停的。”
“我还好。就是敏敏会比较辛苦,她昨晚有三台急诊手术,后半夜也就睡了三小时左右。”穆杰轻呷一小口热茶,清馨的茉莉花香气在口腔里来回盘绕,他脱口赞道:“好香。”
“是香。敏敏他爸爸喜欢这茶。”梁工回身把穆杰的擦手毛巾交给儿媳妇,走到厨房门前,敲敲门提高声音说:“老李,敏敏和穆杰到家了。你们爷俩做好了没有?”
“马上就好了。”片刻后,厨房门从里面拉开了,一个和穆杰年龄相仿的男子,扎着女式的细格子围裙,一手端着一盘菜走出来。“妈,我自己端就好。我爸在找玻璃杯呢。”
“杯子都摆好了,老李,你还上哪儿找。”抽油烟机停了,厨房里的说话声清晰可闻。
“噢,是吗?那我就不用找了。洗个手就好了。”老两口说着话随后一起出来了。
年轻男子将两盘菜在大圆桌上放好,才笑着与穆杰打招呼:“穆杰过来坐吧。敏敏说你做菜很好吃,今个儿尝尝我和我爸的手艺。”
小胖墩又往这男子的身上扑,“爸爸,抱。”
“不抱,爸爸身上都是油烟的,让你妈妈抱。”男子说着话自己解下围裙。李敏父母亲从厨房出来,李敏示意穆杰上前。
“叔叔好。”
“好好。穆杰,过来坐、过来坐。到家啊就别客气。我和你哥也不会做什么大菜,都是些家常菜。好吃不好吃你别挑,这是我们家欢迎你的一点心意。”
满满一桌子的菜,散发这诱人的香味。
穆杰赶紧说:“谢谢叔叔和哥了。”
一家人团团围坐。
“穆杰喜欢喝点儿什么?白酒还是啤酒?”
穆杰谨慎地说:“都可以。我表哥帮我准备了两瓶76年的千山酒。不知叔叔是不是喜欢。”
李敏的父亲愣了一下,然后笑逐颜开:“你们怎么知道我喜欢千山酒,是不是敏敏说了什么?”
穆杰看着李敏避重就轻道:“她说刚出来的千山酒是甜的。”
“哈哈哈。没和你说甜了以后会醉?75年我在千山酒厂做设备改造,重开产的第一次出酒她过去凑热闹,把原酿的酒当糖水喝了好几口。幸好喝的少啊。”
穆杰顿时明白了,笑着示意李敏把自己背包里的千山酒拿上来。
李敏爸爸抚摸着酒瓶感慨:“76年的酒好啊。后面的高粱越来越差,唉。也没法说用化肥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了。现在酒厂的人不思进取,还往酒里勾兑酒精,好好的一个省优品牌,硬是被整得江河日下、一年不如一年了。”
“老李,你快别说这些了。俩孩子才到家,这还没吃饭呢,等吃了饭再说。”李敏妈妈拦住他爸爸的唠叨,做主让大家喝啤酒。
“敏敏,把这千山酒替你爸爸放里屋供起来。76年的千山酒可少见到了。”李敏把侄子交给嫂子抱,笑眯眯地把两瓶酒都拿里屋去了。
李敏的哥哥开了两瓶啤酒,穆杰赶紧站起来抓了一瓶给二老倒酒。
“好好,够啦。敏敏你少喝点儿啊。”
“嗯。”李敏答应着用筷子蘸了一点儿啤酒,点到好奇巴望酒杯的小胖子舌头上,小胖子立即吧嗒、吧嗒嘴露出个笑容,在他母亲的怀抱里开始朝李敏卖萌:“姑姑,还要。”
“可不得了,这将来得是个小酒鬼了。敏敏,你可别逗他,他现在是什么都好奇,逮什么要什么。”李敏妈妈发话,阻止她再给孩子尝啤酒。
“奶奶说你太小不能喝,你等以后和你爸爸一样高就可以随便喝了。多吃点儿饭,很快就长高了哦。”
小胖子被亲姑哄得真以为多吃饭很快就能长高了,他自己抓羹匙舀了一大口饭,颤巍巍地往嘴里送,小夫妻俩赶紧照顾孩子去了。
两瓶啤酒分到六个人的酒杯里,李敏爸爸端起酒杯说:“咱们自家人喝酒,就不说别的了。来,我祝你们四个工作顺利。”
李敏看看自己的亲爸,再看看自己的亲妈,心里有万般的疑问却不能在这时候说出口。难道爸爸一句也不问穆杰、就这么同意了?这不符合爸爸平时处事的习惯啊。
要不是几年后妈妈给她掀开谜底,她做梦也想不到——一份带有穆杰照片的传真件,就静静地躺在不远处写字台那个上锁抽屉的底层。传真件的下面是几页她爸爸亲笔记录的长途电话内容:从穆杰上高中到他负伤进野战医院的经历,着重详细地记录了他最近五年的表现。
穆杰这次在李敏家只停留了三个小时。从踏进李敏家的家门,一直到他拉着李敏被全家人送上公交车,他都仿佛踩在云端里。不仅是李敏的父母亲、就是李敏的哥嫂、小侄子,都在见面的瞬间就把他当作自家的一份子。
每个人对他都没有初次见面的客气、也没有表哥吓唬他的“审问”出现,更没有故作熟稔的亲近,好像他与这个家里的人已经认识了很久一样,好像他与李敏就应该在这个周末回家吃顿团圆饭,补上国庆节和八月节未能回来的遗憾。
温馨的家庭氛围,让他在列车上、在李敏再度趴在他怀里睡熟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想起离世多年的母亲、想起小时候一家人在乡下的快乐过去……不知不觉间,他的眼底就湿润了。
——从父亲再娶,俩哥哥在异地求学,孤独就包围了他。虽然还与父亲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但父亲的存在已随着继母的怀孕变成象征符号了。而他上了军校后,基本都是靠着努力学习、拼命运动,好给自己争取到更大的空间。最后总算是有几个学长看好了自己,向自己伸出友谊之手。而后也是在学长的指引和帮助下,咬着牙跌跌撞撞地摸索着前进。
他太需要父辈给予的指引,也太渴望有母亲的关爱。一顿丰盛的午饭,李敏家人对他的接纳,让他觉得这些年缺失父母亲关怀的遗憾烟消云散了。
后来的岁月里,他也经常会回想起与李敏父亲的这一次短暂谈话。很多都是他离开南疆后才逐渐认识到——要建立从宏观看问题的心态。人脉也要从年轻时就的开始经营起来,更重要的是不仅战友需要经常联络,分布在各行各业的同学,也不能断了联系。
*
李敏带穆杰回家的事儿,严虹是提前知道的。她还特意去帮李敏去给穆杰买了一件黑色的风衣。等穆杰在周日的早晨过来帮李敏拿风衣的时候,她将两件风衣一起装到书包里交给穆杰。
刘娜等穆杰离开了问:“彩虹儿,敏敏要回家?明天返白班,她不是下午就得回来。”
“是啊。她妈妈今天让她回家一趟。听说穆杰月中就要返回老山战场了。”
刘娜的眼睛一转,想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心里升起对李敏和她父母亲的敬意。冷小凤也在转瞬间想明白了严虹的意思,她深为李敏与自己疏远的事儿感到遗憾。
“敏敏是不是要带穆杰回家啊?好快啊。”
三人沉默。从李敏公开她有男朋友到带人回家,快得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而最不敢让人相信的是穆杰居然是还要回老山前线打仗的军人。
屋子里的气氛凝重得让人呼吸受限。一时间仨人各自收拾自己的事情,没了说话的欲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走廊里的说话声和欢笑声由远及近,这欢声笑语同时也打破了她们三人间的寂静。
“彩虹儿,你什么时候回家?”刘娜首先开口问严虹。
“我得等产科这波生孩子的劲头下去以后的,不然我们主任不会给假的。”
“你和谁串个周五的夜班呗。两天回家也够了。”冷小凤建议她。
“周五下夜班可以连休息两天,谁排到了也都是舍不得和别人换的。我才去妇产科几天,万一开口被人拒绝了,我可就太难堪了。”
严虹说的是实情。她们这样的小大夫,从来是被挑剔着换班的。要是她们张嘴,碰个软钉子正常,就怕别人在后面说些什么闲话。
冷小凤放下书包问:“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家啊?你从上班还没回去呢。”
“恐怕要等到元旦的时候再说了。”严虹实际上等的是潘志通过主治医答辩、等的是省院的商调函能拿到潘志的档案、等的是省院报去人事厅的消息。有这些她才好回家见父母,才好和父母说潘志,才能够让父母不会因潘志家的原因,反对自己和潘志的事情。
刘娜却劝她:“你要是元旦回家了,春节就不能回家了。你不如早早去和主任商量,看看能不能在春节前回家一趟,三十在家过了,初一回来值夜班。”
严虹摇头:“除非轮到我初一的夜班,不然我和主任说调班是在难为主任,谁都想在家过三十的。哎呀,你们都知道妇产科这个女儿国,不是我看不起自己,女人扎堆的地方就是麻烦的。什么事儿都要更小心、更细心,要完全按着规矩来才行。不然哪个都不是吃素的。我们主任又最不喜欢麻烦了。”
“那小凤,你要带吴冬回家吗?”刘娜转问冷小凤。
冷小凤没想到话题转到自己头上,但刘娜和严虹与她态度缓和了,她也愿意这么保持下去。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吴冬他爸妈是那么希望的。我想等吴冬放寒假回来、再商量回家的具体日子。我哥哥可能在春节前后结婚的,到时候我得回去的。娜娜你呢?”
“我?我无所谓啊。带不带回家都一个样。人是我姐选的,我爸我妈从小就把我交给我姐带,我什么事儿都是我姐管我。”
“哎呀,这不是长姐如母了!”
“是啊。我记事就是我姐姐带我睡觉,给我洗衣服背我上学。我奶奶照顾我弟弟。等我奶奶死的时候,我都跟着我姐住校了。反正我是觉得我姐比我爸妈亲。”
刘娜的话里藏着对父母的别样情愫,但是严虹和冷小凤都假装没听出来。俩人反而还附和着赞刘娜有个好姐姐。
“我姐对我也挺好的。她卫校毕业那年,我上大一。我在大学穿的那件羽绒服就是我姐给我买的。读书这几年,也多数是我姐姐给我买衣服。”
“你姐结婚了么?”
“我姐姐快三十了,我外甥明年就上小学了呢。”
“那你爸妈不是要很大岁数了?”
“我妈妈明年就五十周岁了,我爸比我妈大了一岁多。”
“你妈妈生孩子好早。”
“不早啊。原来婚姻法是女的十八岁可以结婚的。我姐是老大,我妈还是二十岁生的我姐呢。”
“我姐就比我大了不到三岁,可我妈早过了五十岁了。彩虹儿,你妈妈呢?”
“我妈妈也五十多了。你俩今天上午准备做什么?”
冷小凤愣了一下说:“我去吴冬家看书。我这就走了。”她提起刚才收拾好的书包,准备出门了。
刘娜略尴尬地对严虹笑笑说:“我去医大了。”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严虹把李敏给她带的那本《产科重症监护手册》,从小书架上拿下来,叹口气又放回去。转头从书包里翻出《病理解剖学》看起来。
年底的考试可不能疏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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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 这里+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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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热的广州啊,白天太阳,晚上蚊子,去年7月、8月单更避暑,今年豁出去了坚持双更
……握紧双手告诉我自己,让汗水留给回忆
流光1
接下来的一周, 李敏和穆杰俩人都刻意不提分别在即之事,但俩人开始尽量凑在一起。要不是碍于李敏要上班,便要有同进同出的架势了。这期间穆杰也像大学男生那样,每天帮这几个住在一个寝室的女孩子打四壶热水;晚饭他都是在柴主任家里做些好菜带过来, 与李敏一起到食堂吃。偶尔也会多带点儿送给另外三个女孩子尝尝味道。
而严虹和冷小凤如果不上夜班的话,都会跟着刘娜去五官科病房看书,直到晚上十点半才回宿舍睡觉。仨人心照不宣地把寝室让给了李敏留穆杰说话儿。
但李敏在寝室里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全神贯注地看书, 看自己才买回来的那些神经外科学、影像学的专业书。穆杰每天晚上就陪坐在她身边看英语、做练习, 俩人甚至很少说话, 就好像是大学里坐在图书馆学习一般。只是偶尔会抬头对视一眼,便都不得不立即把各自的眼睛移开。
俩人都明白前程有太多的变数,他们还有太多的东西要学、还有太多的知识待储备进自己的脑子里。只有做到120%的准备, 才可能在机会来临的时候,奋力抓住得到飞跃。
每天晚上,穆杰都等到她们仨人回来才告辞回去。
*
“敏敏, 穆杰给你做了那么多好吃的, 你怎么没吃胖啊?”严虹趁着李敏的夜班和自己对上了, 在手术室更衣间里捏着李敏的脸蛋往两边扯。
“疼。”李敏抬手打下严虹作乱的双手。
严虹把李敏拖到镜子跟前,怜惜地说:“你照照镜子看自己,你这都好几天脸上没见什么笑容了。你呀,这么严肃做什么。你就该爽快一点儿,该说该笑该哭该闹的, 不是挺好的。”
李敏却回避严虹话里的意思说:“你别担心, 我啥事儿都没有的。就是我们科最近手术特别多, 每天二台择期手术一大一小;还有年底的考试,你有压力我也有啊。外科学很多部分我都没仔细背过的。”
“不是因为穆杰要走?”严虹关切地问李敏。
李敏摇头否认。
“敏敏,你本来就是很乐观爽朗的性格,你要一直这么情绪消沉,你说穆杰回去上战场了,是不是还要担心你啊。”
响鼓不用重锤,严虹一句话惊醒了李敏,她反手抱住严虹说:“彩虹儿,谢谢你提醒我。”
严虹拍拍李敏的胳膊,但李敏只抱了她一下就松开她,别过脸穿着洗手服出去了。但严虹注意到李敏借着挑门帘的时机,抬手在眼角拭了一下,便把自己想明天下夜班去取眼镜的话咽了回去。等穆杰走了再拖李敏去吧,顺便逛街买买买。
买东西才是最能消解忧愁、最令人开心的事儿呢。
*
这晚的急诊手术仍旧是普外科的病种——胃溃疡多年饮酒后穿孔,上台的是谢逊、李敏和骨科金大夫。
谢逊还是很关照李敏和金大夫的。反正这一夜也没什么事儿,他就把术者的位置给了李敏,让金大夫做了一助,自己站在一边不时出言指点几句。由于金大夫拖慢了手术进程,下台的时候,产科已经做完了两台剖腹产了。
“谢主任、李大夫,谢谢你们。是我太慢了。”金大夫愧疚的不得了。
“没什么,你多做几个就好了。”
“那我来写住院病历吧。”金大夫觉得自己得有点儿积极的态度。
“不用你写住院病志。要不你帮忙写手术记录吧。”
“好。我这就写。”金大夫更感谢李敏,他再次向李敏道谢。
“你不用谢我,谢我师兄了。是他肯给我们俩机会,你写完手术记录记得给谢主任检查啊。”
谢逊却不置可否地一笑,把解下来的手术袍扔进脏衣服桶,带着三分傲气冲澡去了。对李敏,他秉承能提携就提携一把的原则,因为李敏的专业方向基本确定是神经外科了。哪怕李敏的综合素质不错,哪怕李敏再改专业为普外科,对他都构不成什么威胁、他也犯不着在乎。
因为他谢逊今年就可以申请提前一年破格晋升副主任医师了。
而他深入了解一番骨科金大夫比实习学生强不了多少的外科技能后,忍不住为他扼腕叹息,糊涂虫啊,活该!
但由于有三人小组这个绑定,谢逊还是要给金大夫机会、还是要把这人训练出来,不然以后遇到大手术、金大夫仍旧是一个摆设的话,赶上李敏身体不舒服,自己累吐血、或者下不来台也是自己倒霉。所以谢逊早早就打定主意,能放手让俩人做的活都放手。
这个小组唯一让人心里不舒服的就是每个夜班都是周六。可是他谢逊资历太浅,没有资格在那些行政主任、副主任医师跟前说话。不过等程主任退休、梁主任过来普外,势必由八组轮班变成七组。熬一熬,挨一挨,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到时也就好了。
*
三人绑定的值班小组是省院外科主任们认可出台的新事物。自从发生中秋节那个交通肇事患者肝脾破裂需要急诊手术的事情后,陈文强就在琢磨怎么把外科的排班、包括门诊夜班在内统一地管起来,解决夜班急诊的隐患。
想了几天后,他把外科的正副主任都叫到一起开会。
“我把大家叫到一起商量夜班排班的事儿,原则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咱们外科几个病房还有门诊,以后安排夜班大夫,每晚必须要有一人能够挑大梁。不说像八月节那晚,有像小谢这个主治医师、能使出副主任医师的能耐,带着刚上班的和工作一年多点儿的住院医,去做肝段部分切除术,起码得能够把所有的外科急诊先接下来,为梁主任或程主任赶过来做手术赢得时间。”
陈文强这话说得在理。几个外科主任都点头赞同。前几天要不是有谢逊在,那患者可能就会交代了。即便是谢逊,如果是平时的择期肝癌手术,需要做肝段切除的,程主任都不会放心让他去做的。
那晚是个意外。也让谢逊上了一个台阶,被认可了有做肝段切除术的资格。
“你们既然都赞成,我就往下说了。现在创伤外科这面还算好,只有李敏李大夫一个新人。你们骨科和普外这两年进的新人太多,必须要调整他们的排班顺序去配合其他科的副主任医师,以保证每个夜班的技术实力。”
大家静默了一下,立即就想明白了陈文强话里的意思。既然陈文强早前做外科大主任的时候,因为各科的条件不具备而没有设置二线班、总住院,除了程主任这个身体实在不好的,别人对每周轮值一个夜班并不觉得为难。
而现在陈文强升任院长了,还依旧没有不值夜班的想法,如今又从全院临床安全的角度提出这样有价值的值班方案,明面上是各科主任、副主任医师要跨科值夜班、身上的责任加重了,但同时也意味着他们的收入要增加了,不就是继续值夜班吗?
值得!
张正杰就说:“我们科的这三位副主任医师的排班,你们两科看着往上安排年轻大夫吧。但是我们科后面这几个主治医,包括我在内,我们受限于专业,”张正杰微微脸红地咳嗽一下,才继续往下说。
“我说实话吧,我这个人前十年没有做过太多的手术,我实际操作能力未必比我们科李大夫强多少。我不知道你们骨科和普外别的主治医怎么样,反正我们几个主治医的水份太多,我们都做不了肝段切除术的助手。”
程主任有点吃惊,张正杰什么时候是往后退的人了?这不是把王大夫也拉下水了么?他忍不住就问张正杰:“那你的意思呢?”
“程主任,我和你对班怎么样?你们骨科那面可以加一个新人。咱们这一组就要靠你了。”
程主任立即就同意。这样安排对自己没什么坏处,遇急诊让张正杰做主力干活,自己看着就好了。张正杰这样的贬低自己有他的打算,他想得明白自己要是挑了夜班的大梁,然后离被踢去做急诊科主任也就不远了。
而陈文强也没出声反对他,有自知之明好过耽误了抢救患者。
“谢逊这一组,咱们这面就还是出李敏,你们骨科呢?”
骨科向主任立即说:“我们科就小金吧。我看他们仨上次配合的挺好,那么大的手术都拿下来了。”
其实向主任心里很明白金大夫的半斤八两,那晚的手术他应该是纯粹的拉钩去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怪谁?只怪他自己不识好歹。以后是什么造化,也全靠他自己扑腾了。
商议好排班次序后,陈文强做总结:“如果谁要换班,一定要找同科同技术层面的。比如我可以找李主任、梁主任调班,但不能找李大夫、刘大夫等。程主任可以找小谢换班,但不能找你们科其他人。老向,你们科也是一样。不然出事儿了,我可把丑话说在前面,谁调的班谁负全部责任。你们也回去跟科里的大夫说明白,不是死爹死娘、也不是孩子要抢救的话,就别轻率地换班了。”
这样的一番安排后,不说这几个主任明面上赞扬陈文强一番,就是暗地里也要说陈文强管外科医疗,是真的用心管到点子上了。
*
费院长得知此事后,立即就妇产科的夜班找李主任商议,却没想到被心里正烦乱的李主任毫不留情地撅了回去。
“我们妇产科原本的二线班四个人挺好的,要不是有张红琪那事儿,刘主任何至于休假在家。你不懂妇产科的事情,就不要乱插手了。”
费院长气得脸红脖子粗的。
“你以为我想插手你们妇产科排班吗?你要能安排得好好的,怎么会有李敏那个才毕业的小大夫跨科做剖腹产?怎么会连着死了两个产妇?”
李主任这个从来都温柔说话的人,立即变脸连珠炮一样地怼过去:“遇上两个产妇必须要同时做剖腹产的,白班我可以同时开两台,夜班怎么同时开两台?难道你能安排出来四个大夫值班吗?你到协和去看看,看看她们产科的夜班,是不是同时安排了四个大夫。
全国就没有一家医院,不是我这样安排的。”
李主任说着、说着站起来,指着费院长道:“连着死俩产妇怎么了?是产科有哪里做错了?我管的产科每年的死亡率都低于全国的平均数。你想一个产妇都不死,你去协和问问她们能不能做到!要是你能做到我让贤,全国所有医院的产科都会以你为骄傲、都会向你学习的。”
费院长脸色来回变幻,被李主任气得说不出来话。
李主任不耐烦地摔门走了。产科最近每天平均出生二十几个孩子,不得不做的剖宫产外,还要再做几台不想自己生、各种门路闹着要剖宫产的,正事儿都忙不过来,谁有空搭理一个外行来指点怎么排班的事儿。
*
李主任出了费院长的办公室就找舒院长。
“舒院长,你能不能与费院长说说,别没事儿找事了。临床我都忙不过来,还要听他瞎折腾。是不是看着产科这几天太安静了他不安心啊,巴巴地把那俩死亡的产妇提溜出来说事儿。”
这话说的可就太诛心了。
舒院长赶紧安抚李主任:“老李,坐下慢慢说。省院还有什么事儿值得你生气呢?快别气了,这都不是温婉的美人形象了。来,喝茶。我得了半斤内供的好茶叶,是你喜欢的白茶。正准备给你送去呢。”
李主任的脸色缓和了一点儿,仍带着火气怼道:“你送白茶给我有什么用。我要的又不是白茶。”
舒院长立即就尴尬地顿住手,令人渴慕的斯文儒雅和从容气度,宛如被撕去了一层,落出深埋的伤心、不得已等复杂的表情。
“小李,我”
李主任出声打断舒文臣:“我知道你不得已。知道你是指腹为婚,知道老楚她母亲对你父母有救命之恩,也知道那些年老楚她父亲对你的保护。我说了什么吗?我和你要过什么吗?”
“是我对不起你。”舒院长低声哀求。
李主任擦拭一下眼角,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眼看着五十岁黄土都埋半截了,再说这些对得起对不起的话,有什么意思。反正你没耽误结婚,我也没晚了嫁人,谁也都没耽误生儿育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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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 这里+壹
流光2
这么犀利的李主任, 简直刷新了她几十年在舒文臣面前的印象了。他默默地给李主任泡了一杯茶,然后轻轻放到茶几上,看到氤氲的蒸汽在李主任的眼镜片上形成了雾气,又体贴地把纸巾盒推过去给她。然后他坐到与李主任的位置成直角的单人沙发上。
等到李主任擦干净镜片带上眼镜了, 他才慢慢开口劝道:“如果工作的压力太大了,你不妨先休息一天。别把自己逼得太狠了,身体要紧。”
“休息一天那些工作就没了?回来还不是得我自己处理。”李主任失去了平时的冷静自持。
舒文臣见李主任的心情极坏, 便试探着问道:“真的是为那俩个产妇的事儿吗?你放心, 与公与私我都会处理好的。”
李主任想了一下犹豫道:“不会的吧?”她突然有点儿叫不准自己为什么今天的会失控。但她跟着就直言不讳地说出内心的想法, 这想法到哪里她都可以说出去的。
“她们的死我虽然惋惜、心里不舒服,但我看过值班大夫的病历记录、医嘱处置,并没有什么做错的地方。我委托了董主任去和家属谈话, 建议家属同意尸检。由法医或者第三方去做。尸检不仅能明确临床推断的肺栓塞诊断没有错,还能够让后人更谨慎,不要动不动地就因为怕疼、就托人走关系做剖腹产。”
李主任呡了一口茶水接着说:“至于后面那例先心病合并妊高症的产妇, 在临床上是不允许妊娠的。乡卫生所发现产妇不对时往县里转, 县医院见病情危重不敢收, 产妇在转院的路上就已经不行了。这个死亡数算到我们省院真是亏得慌。”
说到专业上的事情,李主任慢慢冷静下来。
“明年针对县里及各乡的产科大夫、助产士的培训、进修,麻烦你去省里开会再多提提。多拨些资金下来,最好让基层这些人能够轮换着免费来进修半年。产妇如果在基层耽误了,等送到我们省院多数都太晚了, 就是神仙也回天乏力的。”
“好, 这事儿我记下了。以后一定会向省厅多反映几次。有关这个先心病产妇的病历, 你让谁给我送来,我也仔细看看,向上反映的时候也好做到言之有物。还有对基层对口医院的医护人员的培训进修,我也会督促章处长、秦主任抓紧。”
李主任深呼一口气,又端起茶杯嗅茶香,轻呷一口后她说:“我可能就是烦费保德没事儿找事儿。好好地非叫我到他的院长办公室来,然后居然给我说什么妇产科值班的事儿。他一个半外行,也不想想妇产科的大夫就那么些个人,妇科与产科虽然分开了,但要先刨除门诊、计生和二线班呢。妇产科的大夫们四天、五天就一个夜班,谁都很累的。唉,要不是老刘掉队,我还能轻松点。”
李主任把事情说出来,舒院长也皱着眉头附和她,但接着他把陈文强协调外科排班的事宜说了一遍。
李主任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呢。我说他一个从来不懂临床的人,怎么想起来妇产科值班的事儿来。要我说让陈文强来做管医疗的院长比他合适多了。他就适合去打杂。”
舒院长失笑,费保德是只适合打杂,但暂时还不是搬开他的时机。李主任对陈文强的认同让他很高兴。他那人聪明是够聪明,但凡他想做好一件事儿,那是绝对能做到最好的。
李主任又接着说:“其实咱们产科以前也没这么多产妇的,妇产科从来是混在一起值班。这不是十七层大楼起来了嘛,划到咱们省院生产的地段孕妇也增加了。再加上有一些没有报销单位的,也愿意过来我们这儿生产才这样的。”
舒文臣就安慰她说:“明年再来毕业生,让你先挑两个好的。可医大毕业的挑,好不好?”
“那就说定了,你到时候可不能反悔啊。”李主任宛如小女子一般盯着舒文臣。
“不反悔。我在这个位置,这么点儿事儿还是办得到的。”
李主任展颜微笑:“产科夜里同时开两台手术的机会很少的。但早先在老楼的时候,有时候我们忙不过来,像老梁就没少帮忙。他费保德又不是不知道,今儿个何必拿李敏出来说事儿?”
外科帮产科做手术的事儿,已经是省院这几十年的老传统。不仅是急诊剖腹产,就是有些妇科肿瘤黏连的厉害,普外也曾救过台。舒文臣早就知道这些。
于是他立即表态说:“找当值的外科大夫帮忙是应该的。他可能是顾忌李敏刚毕业,担心李敏技术不过关,怕出事儿罢了。”
“我也担心的。不过我事后也问了苏颖。苏颖说她上半夜带着李敏就做了两台剖宫产,安排李敏做术者的那台剖宫产,她也考虑了李敏是才毕业的,还特意叮嘱了张大夫取孩子。苏颖那人你也知道的,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做事稳重、有原则、但性子也合人。
这两天她跟我磨了好几回,想要李敏过产科来。老舒,外科大夫那么多,也不差李敏一个,不如把李敏给我们妇产科了呗。”
*
李主任的要求立即让舒院长卡壳了。他思考了一会儿,才和缓地对李主任说:“我们今年去医大挑人的时候,舍弃了两个指标和学生处做交换:要挑一个女外科医生。首要的条件就是外科、妇产科实习成绩要好。这个好指的是上过的手术种类、数量、还有担任助手的位置、带教老师的评语等。
这些方面综合考评的结果,李敏和严虹差不了多少,两个人都是作为外科女大夫的人选来省院的。最后挑了李敏去外科,是因为她《局部解剖学》这科的考试成绩比严虹略高了几分,需要动手做实验的那些科目成绩、动手率也偏高了一点点。
难道是严虹不适合妇产科的工作吗?”
“严虹挺好的,没有不适合妇产科。”李主任立即听明白舒院长是要自己二选一了。虽然严虹比不上能做肝段切除术助手的李敏、现在还不能胜任剖宫产的术者。 “她工作很认真,基础知识扎实,手术也能跟得上,人聪明听话,也从来不在科里咬尖儿整事儿。”她压下对李敏的喜爱,决定等明年挑新人了。
舒院长见李主任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在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陈文强找打字员打印论文的事儿传遍了机关,他把李敏往神经外科培养的意图,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若李主任这时候坚持要李敏,最为难的可就是自己了。
“工作上的事情,你别有太大的压力。你再着急上火的,今天的做完了,明天的还是继续有。总要保重身体,才能应付得了日复日年复年的工作。”
舒院长把一个精美的木头盒子从书桌下面掏出来,打开给李主任看,里面是五个小小的锡制茶叶罐,非常精巧可爱。
“就这么多,你自己拿回去吧。”
“我不要。”
“我又不喝白茶。这是特意为你淘弄来的。”舒院长将木盒塞给李主任,然后退回自己的位置上坐好,抿嘴凝视着眼前人。
俩人默默对视了几十秒,李主任整理好自己的面部表情站起来:“我回去了。”
“嗯。你好好保重自己。”舒院长基本恢复了温文儒雅的风度,温和地叮嘱李主任。
“你也多保重。”李主任黯然喟叹,拉开门回头看了舒院长一眼。
近在咫尺的俩人,分明伸长胳膊就能拉到手,却仿佛中间有天涯那般遥远的距离。好像用尽一生的努力,也不能触摸到对方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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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堪回首,那时年少!
舒文臣踏进大学校门、见到李淑慧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此生沦陷在她的眼波里了。但是指腹为婚之事,岳父和陈爸爸冒着风险把他送到这所名不见经传的医学院,楚家对舒家的情义……容不得他有半点儿的异议。
发乎情止乎礼。舒文臣始终记得陈爸爸对他的教导。即便他没想到李淑慧能来省院工作,即便是认识三十多年的老同学了,硬是连对方的指尖都没有触到过。
三十年的时光流逝过去了,俩人就像关系最平常的同学,更像关系最平淡的同志,就这么你干你的内科大夫,我做我的妇产科医生;你到时候成婚娶妻、我到年龄嫁人安家;你当你的院长,我做我的妇产科主任。偶尔会在医院里碰头,也就说说工作上非说不可的事情。
甚至只点点头擦肩而过。
——知道你身体好、工作好、日子过的也很好,足够了!
像今天这样的谈话、掀开俩人内心深处要隐藏到下辈子去的秘密,却是从来没有过的。这让李主任回去妇产科冷静下来以后,不仅懊悔自己的失态,还不得不悲哀地承认自己老了!
老了,老了,更年期来叩自己的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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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 这里+壹
流光3(二合一)
李敏把双层窗户都关严实了, 可是躺回床上又忍不住坐起来。恨恨地捶着枕头说:“天,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严虹打着哈欠走过来,笑眯眯地递给她两团无菌棉,“塞耳朵。我就知道你没有准备的。”
窗外挖掘机在打地基, 轰隆隆的声音分分秒秒能让人暴走或崩溃。
“彩虹儿,我快疯了。万一我就义了,你要记得在墓志铭帮我刻上杀手为挖掘机。”
严虹大笑:“那儿就那么严重了。你塞上耳朵会好多了。其实咱们这俩月白高兴分到阳面的寝室了, 现在被吵得下夜班没法睡觉。”
“是啊, 世事难料。”李敏困得打哈欠:“下夜班没法睡觉会要了人命的。”
“那咱们也没地儿可去。塞耳朵睡吧。我昨夜还是一夜没睡呢, 还不如你睡了几个小时呢。”
李敏无奈用棉花把两耳朵堵上,然后又拽了枕巾包脑袋上。整个上午一直迷迷糊糊的,直到穆杰敲门, 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好像是睡着了。
李敏穿着睡衣裹了风衣去开门,拉开点儿门缝小声对穆杰说:“你在外面等我一会儿,严虹也下夜班在睡觉呢。”
“好。”穆杰轻轻拉上门, 退后一步等李敏。
“敏敏, 你去吃午饭吗?帮我带点儿回来。”
“哎呀, 把你吵醒了。”李敏胡乱洗了几把脸,挖了点美加净往脸上抹。然后快速套好高领衫、换上牛仔裤,穿了风衣。
“你想吃什么菜?我用保温桶给你带回来。”李敏注意到穆杰提着保温桶呢。
“你看着买就可以,我马上起来,一会儿拿热水瓶下去。”
“行, 我们吃完饭过去接你。”李敏答应着拿了自己的饭盒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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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杰提着的保温桶里装着红枣乌鸡汤。他早晨特意和柴主任跑去另外一个菜市场买的活乌鸡。上午掐着时间用小火把半只鸡炖到骨酥肉烂, 然后盛到两个保温桶, 提出来一个,留下一个给去看孩子的柴主任两口子晚上回来吃。
“咱倆今儿买一份青菜,再加上一斤米饭就够了。我还做了刀鱼。”
李敏笑着点头,掩嘴打哈欠,与穆杰站得很近。他们今天到得早了点儿,食堂还没有开门呢。应该说食堂到了点儿还没有开门。准备上中午班的人,已经在食堂门外排了队。他俩识趣地站在队伍的最后面。
“上午是不是没睡好?”李敏眼下都是青色的,让穆杰看的很心疼。“下午过去睡吧。”
李敏立即晃头。要是自己的哥哥家过去睡也就算了。
“我下午回科里去睡觉。原来的主任办公室让护士长放了两张上下床,给上小夜班和早班的护士做临时休息的地方,白天没有人的。”
穆杰给李敏拢拢风衣问她:“冷不冷?你上午怎么没去呢?”
“不冷。上午换了睡衣就不想再折腾起来了。那谁备了棉花团,我堵着耳朵后来也睡着了。”
说话的功夫就过了十一点半了,食堂终于开门,蜂拥而进的医护人员立即站到那几个打开的窗口处排队。
有人就抱怨:“明明中午值班是医院安排的,可这提前半小时吃饭,看食堂这些人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好像咱们吃饭是白吃了他家的饭菜一般。”
“别看他们。影响食欲也省得消化不良。”
“不就是他们不能十一点半吃饭了呗。m的,这个中午班提前吃饭的事儿,倒像他们做了多大牺牲、施舍给我们的。”
因为今天晚开门了几分钟,抱怨声嗡嗡不绝。然后突然间在一个卖菜的窗口处发生了争吵,没一会儿还动手打了起来。
李敏在隔了一个的窗口目睹了事情的起因,但她打了自己的青菜和米饭后,就赶紧一手饭盆一手饭盒地躲开。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在食堂发生这样的事情了,上回发生打斗时,她贪看热闹,差点被打翻了饭盆。
“怎么了?”穆杰挺感兴趣地问。
“那个不知道哪科的大夫,买了一块钱的肉菜,打菜的大师傅居然只给他舀了一片肥肉,然后还骂他馋嘴。”
穆杰简直理解不了食堂这些人的逻辑。这些属于后勤的人员,难道不是应该保证一线的医护人员吃的及时、还要吃的好?怎么还倒骑到医疗第一线正经干活人的脑袋上了?
李敏笑着给他解惑:“这些人都是省院职工的亲戚。每个职工有一个照顾的指标,只要有了初中毕业文凭,进食堂这样的地方是不需要考试的。”
“所以这些人干不好也不能开除?”
“是啊。批评没用,要是扣他们的奖金,他们就会在我们这些非吃食堂不可的人身上、变本加厉地找补回去。”李敏看穆杰皱眉,停顿了一下又宽慰他说:“其实我们食堂还算可以了。比外面的小饭馆干净也便宜,种种不好也就是不能和大学食堂比罢了。”
地方上的事情,穆杰没留意过也没接触过。他只默默地把这件事儿放在心里,想着该怎么改变李敏吃饭的事儿。他把剃了鱼刺的刀鱼,夹到李敏的饭上。
“吃鱼。今天的刀鱼很新鲜的。”
“嗯。”李敏笑眯眯地夹起刀鱼,放到嘴里就发现和她爸爸做的味道很接近。“穆杰,你什么时候和我爸爸学做鱼了?”
穆杰笑笑把李敏脸庞的长发捋去后背,“我猜的。北方糖醋鱼和南方的做法有差异,我今天选了南方的做法,用黄酒去腥气,没用白醋。好吃吗?”
“好吃。我最喜欢我爸爸做鱼了。我爸爸做黄花鱼之前会把那些调料煮成汁,然后把洗干净的黄花鱼浸泡几个小时。他说黄花鱼肉结实,不好入味,要是在黄花鱼身上切几刀,又破坏了上盘的完美。”
李敏吃着刀鱼、说着黄花鱼,脸上的满足和向往的表情,让穆杰怎么看怎么觉得看不够。他决定明天早晨去看看有没有新鲜的黄花鱼,试试用调料汁先浸泡入味的新方法。
他们吃到一半了,打架也在食堂管理员出面调节后平息了。坐在他俩身后那桌吃饭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别看他今儿打赢了,回头再想在食堂吃饭就麻烦了。买个馒头,那些人都能给他挑个最小的。”
“买粥就直接是上面的一层稀米汤了。”
“那食堂管理员到底是谁家亲戚,院领导也不管管?将食堂管成这样,早该撤职换人了。”
“费院长老伴儿的堂叔。”有消息灵通的人士透露内情。
“咦,费院长家不是三个孩子都在医院上班吗?他老婆怎么还有亲戚在医院?”
“你问我?我问谁去?估计院领导是每人有两个指标吧。不然人干嘛操心全院的事情啊。”
“这可不行。要是院领导可以照顾两个家属,这事儿怎么也得和全院职工说一声吧?”
“你慢慢吃,我去给严虹打饭。”
“等等,我把这鸡汤倒出来,你直接用保温桶。再喝几口鸡汤,上面的浮油我都撇出去了。”
李敏又坐下来喝了几口鲜美的鸡汤。
“我得赶紧过去,不然一会儿吃中饭的人都来了。”
李敏把保温桶涮了涮,就给严虹打了二两米饭,一份木须肉。看看这些已经够严虹吃了,就再没有给她买别的菜了。
俩人十指相扣往水房走。
“敏敏,下午你回科里睡觉,晚上可能要睡不着了,不如我们下午去取眼镜。来回坐车你都可以睡觉,晚上也不耽误看书。”
“行啊。不过我要和严虹说一声,眼镜是没法给她代取的,师傅要现场调镜腿。”
俩人到的时候,严虹已经灌好了两瓶热水了。穆杰提起两瓶热水,站去一边等她俩。
李敏把饭盒袋都给了严虹,让她先回去,自己去灌剩下的那两个热水瓶。
“都给我吧。”穆杰把四个热水瓶拎到手里,半眯着眼睛迎着秋日中午暖阳还算热烈的光芒,与李敏并肩往单身宿舍楼走去。
*
这是俩人第三次逛街了。依旧是走到公交站场去坐始发车。但上车以后,穆杰就把李敏揽到怀里搂着道:“睡吧。好好睡一会儿。”
“嗯。”李敏乖顺地伏在他怀里睡觉。
睡着的李敏却不知道穆杰盯着她的侧脸舍不得移开目光,恨不能把她的模样印到眼里、刻进心里。他下意识地一下下地捋着怀中人的长发,心里充满酸涩的、说不出口的舍不得。明天下午就要走了……他希望这24小时能变长,也希望时光就停驻下来,但他更希望在李敏睡醒的时候,自己已经完成了五年规划。
俩人取了眼镜,又去书店转了一趟,李敏预定的《最新临床用药指南》到了。穆杰掂量着这比看惯了的《外科学》还要厚两倍不止的大部头,看着这书的价格和自己一个月的津贴是同样的数字。他深觉学医的人太不容易了。
“这本书也要背吗?”
“不用。外科用药简单,但有这么一本做参考书,叫不准的时候可以翻翻。院里的阅览室有这本书,但是只能在那儿看不能借回去。真要用的时候也未必有空去阅览室。”
*
回程的时候俩人转去火车站售票处,李敏抱着书看着在军人窗口购票的穆杰背影,咬着唇轻轻拭去眼角的一滴泪。
穆杰回身正好看到李敏的这动作。但他假装没看到,把火车票拿给李敏看。“售票员说这趟车只剩保留座位了。要不是我有军官证,就得等后天了。”
这是直快去北京的列车票。穆杰要在北京火车站转签后天中午的火车往西南去,顺利的话后天这时候穆杰就已经在往西南去的列车上了。
“到北京换车以后补卧铺吧,要两天呢。”
“到时候看吧。”穆杰没有补卧铺的打算。自己年轻力壮的,按规定就是乘坐直快的级别。再说已经有座位了,总比上两次乘坐闷罐子专列去西南要舒服的。
“我们去买点罐头还有水果什么的吧,你可以带到路上吃。”李敏没坐过长途火车,也不知道该准备什么,但她不想自己伤感的情绪影响到穆杰的心情,便转了话题。
“好啊。随便买点儿就可以,两天很快就过去了。到南边水果就很多了。火车停靠的时候,不少人挎着篮子在站台上卖吃的,像茶叶蛋了、芭蕉啊、砍成一段段的甘蔗啊,有时候还有卖芒果的。”
穆杰好像不在意地揽着李敏往公交车站去,边走边说长途火车沿途车站卖东西的事儿,但说着、说着他就抿紧了嘴巴,哽噎在喉的酸涩,让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
食堂发生打架的事儿,立即就传回到周日在家休息的省院各位领导耳朵里。
费院长听说以后气得攥紧了拳头。那食堂管理员说是他媳妇的堂叔,不过是恰巧姓杨,其实是他的远房堂舅。当年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对他资助最多的人。他在去了医务科之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从乡下弄进了省城,成为省院的正式职工。
但这个高小还没读完的人,种地是有一把子力气,别的能力真的就没有了。
费院长把他安排进食堂工作,原是想让他学会炒菜,往大厨的方向使劲,成手了也能利用休息的时间去给办红白喜事的人家掌个勺,贴补一下他带进城的一家老小。但是这个善良的汉子,憨厚到脑子不会转弯,连简单的大锅菜都掌握不好咸淡,更别说小炒了。
这曾经让费院长很伤脑筋。最后还是杨卫华的母亲给出了个主意。
“炒菜学不好、学不精,那就去做舍得花力气的揉面吧。白案师傅也不比红案差。”
白案不比红案差,那说的是真正的点心高手。像他这样除了力气没有脑子的人,是达不到那个高度的。但怎么不都比洗菜、洗碗、烧火这样没技术含量的工作好,是不是?
憨直、舍得下力气的人,在哪个不太需要智商的岗位上,只要给他日积月累的时间,都能做出好成绩。杨师傅的经历特别符合这句话。
二十来年过去,他慢慢由白案组的被吆喝角色,成为白案组的组长,进而成为主食组的组长。他在这个位置上做的很出色,还当了好几回的先进工作者。省院食堂现在面案上数得着的好手、都是出自他的门下。省院的馒头能有口皆碑,功劳亦要归在他的身上。
可是当他论资排辈、在费院长的推动下登上食堂管理员的位置后,费院长很快就发现他堂舅没有管人的能耐。上任的三把火没烧,反而把他自己的长子弄去食堂采购员的位置上了。所以食堂这几年混乱的现状,要说有一半得归在他身上,那也真的是没有委屈他的。
但傅院长为什么没有去深究费院长心里的这个善良恩人以及众人眼里的憨厚汉子,因为杨管理员明年要退休了。
费院长与傅院长反复沟通后达成了一致,不撤他堂舅管理员的职务了。这样等他明年在科长的职位退休时,能多拿到5%的退休金。
*
除了恼火的费院长,其他接到打斗消息的院领导,都暗自庆幸食堂打架这事儿,是发生在周日值中午班的医护人员提前去吃饭时。要是发生正常的午餐时间,很可能会循前例演变成一场大混战。到时候不仅下午的工作要受影响、省院也要被主管部门点名批评,尤其是舒院长和傅院长,逃不掉主管部门的点名批评。
周一的院务会上,讨论了本周的重要工作后,舒院长就很不高兴地提起了这件事。但他并没有难为开了一上午会议的机关诸人。
“现在大家都回去午休吧。秦主任下午先去食堂调查一下打架的原因,然后问清楚打菜挑事儿的是谁家的亲属。咱们有必要考虑制定新的规章制度了。章处长,你去问问那打架的大夫,与食堂之前有没有什么的纠葛。然后下班前把情况汇总到我那儿,咱们再开个临时院务会,讨论一下食堂的管理工作。”
舒院长一锤定音,众人都如释重负。
中午不休息不吃不睡的,只有临床才会经常有。让他们这些在机关坐久了的人,不吃午饭、没有午休地讨论重要事情还可以,要是取消午休去讨论因为食堂打肉菜、只给了一片肥肉而引发的斗殴事件,真的是太勉强众人了。
*
傅院长回家吃完午饭就去了食堂,找到管理员和昨天中午挑事儿的打菜师傅。
那打菜的师傅很年轻,见了傅院长便愤愤不平地说:“我上个月下旬一直不舒服,想趁着下班后在门诊输液,结果那大夫连退烧针都不肯给我打。害得我变成重感冒不说,前前后后在家休息了小半个月才好。
我不光没了九月份的全勤奖,十月份也拿不到全勤奖,休息这半个月都只能拿病假工资。里外算起来多少钱,我不找他出气我找谁?!”
秦主任这时也到了,俩人一起听完了食堂师傅的抱怨,深感这就是冤冤相报、没完没了的又一次冲突。
“你保留了上次生病的门诊病历了吗?”秦主任开口问他。“如果他没有按照治疗原则,给你恰当的符合医疗程序的诊断、治疗,我会提请费院长、舒院长考虑对他的处理。”
那师傅立即从自己的衣帽箱子里翻出病历。
傅院长却觉得秦主任的说法有问题。要是等看了病历再说这师傅不够输液标准的话,未免食堂师傅会闹腾说他们偏心向着临床大夫了。
于是他便说:“也不是所有的感冒都要输液的。临床有治疗标准。比如体温在38.5°c以下,口服退烧药、甚至多喝热水就可以。口服退烧药无效才肌肉注射。如果检查血常规发现白细胞计数都正常,一般也不用输液的。把你的门诊病历给我看看。”
傅院长伸出手了,那师傅却把拿着的病历手往后缩。秦主任上前一把抢过去,翻看了几页说:“你这次感冒就只有一天超过38°,谁给你出的主意要输液?谁给你下的重感冒诊断?”
“我们组的那些人都说我得输液。我浑身没劲儿,吃饭都恶心。不是重感冒是什么?”
*
傅院长听了这话,知道这人是被食堂的“老人”当枪使了。他仔细查看这年轻人的脸色,不知为什么心里觉得不托底。“你是什么时候进食堂的?今年下半年的体检你做了吗?”
杨管理员忙道:“他是去年秋冬那批招进食堂的,分到食堂前的体检我不知道,今年的体检还没做呢。”
别看秦主任已经混成一个社会的老油条了,但他是有自知之明的人。他很早就发现自己做临床工作不是那块料、根本就看不到星点儿的前途,所以他早早地就在院长办公室谋了职位。从干事开始,用了二十年的功夫,一点点晋升到院办主任的位置。若不是陈文强横空夺去院长助理的职位,他是磨刀霍霍觊觎那职位很久了。
遗憾的是舒院长一直没就院长助理之事儿表态。
但他这些年在院办主任的位置上练出了明察秋毫的本事——哪个领导心里在想什么、希望什么,不用明白地说出来,他基本就能抢先把下一步的事情给办到了。
现在也是这样的。
秦主任拿出对院办工作人员的态度,笑眯眯地对那年轻师傅说:“这么吧,你跟着我和傅院长过门诊去,我让相关科室给你做个免费的全面检查,看看是什么原因引起的重感冒。要真是那内科大夫耽误你的病情,我一定为你做主,扣他的工资来补上你的奖金。”
“我歇了半拉月,早在家里都躺好了,你们还能检查出来?”年轻人也不傻。
“这你就不知道了。咱们省院内科打头的是舒院长,但呼吸内科的关主任技术也非常高超的,他们就有办法检查出来的。”秦主任说的很是那么回事。“你可省院认识不认识的人都问问,内科是不是舒院长最厉害?”
这事不用问谁都知道的。于是秦主任成功地把年轻人糊弄住了,也没有问他是谁的亲属。那个检查的时候可以慢慢问,再说职工档案上也有的啊。不着急。
然后杨管理员就看着傅院长和秦主任带走了人。
老杨直觉这事儿不对头,就像他年轻的时候,凭直觉认为费家的孩子会出息、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扛起资助费保德的大头花销一样。他最信自己的直觉了。所以最后那么多曾资助了费保德的人家,属他的收益最大。现在十里八村仍传颂着他宁可饿着自己的孩子、也要资助费保德、费保德进省城后也把他拉拔进城当官的佳话。
但他现在就求一个平安退休。万事看在眼里、嘴上什么也不多说。反正只要食堂不出现集体腹泻、中毒事件,自己的工作就说的过去。今天打架的事儿也赖不到自己的头上,食堂的职工与医护人员那年不打几次,昨天那场只涉及两个人、还是规模最小的呢。
于是他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了,只是在心里多提醒了自己几遍,平安地混到明年退休、让老儿子接上班,这辈子也就圆满了。
至于食堂这几年的乱相,他明白不?他心里清楚着呢。但是以前那十多年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啊。自己接手做管理员就要收拾那些赖到骨子里的馋鬼?
不,老杨他不想做。
去干这样得罪人的事儿,等自己退休了,不是给在食堂采买的大儿子、即将接班的老儿子埋下祸根了嘛。
其实他更想提前点儿退休的,但他从心底往外舍不得那每月5%的退休金。5%啊,那是半级工资呢。让俩成家的儿子,每月给自己半级工资的钱数儿,别问他们舍不舍得、能不能做到,他们不来跟自己要半级工资就是好的了。
唉,别看自己养他们长大、又张罗着给他们找了工作、娶了媳妇,还真不如费保德一个给自己回报的多。算了,自己的梦自己圆,还是耐心地再等几个月吧。
人老啦,又没什么赚钱的能耐,就更得保住自己的每月到手里的钱数啊。
还没到下午上班的时间,傅院长去内科门诊亲自开了检查单,秦主任叫了急诊的护士来采血,又给x光打了电话,让值班大夫给做胸透。
在副院长和院办主任的直接干预下,还没到下午三点,这食堂师傅的体检报告就到了舒院长的桌面了。
“秦主任,你通知下去咱们现在开院务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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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 这里+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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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堂打菜师傅的饭勺啊,一言难尽……
离伤1(二合一)
李敏送穆杰去火车站。
离愁紧紧地攫住这对初涉爱河的年轻人心脏, 让他们这一路十指紧扣、不肯松开瞬间,也让他们心痛得说不出一句告别的话。
穆杰真不敢开口说一个字,他怕自己的开口会让缀在李敏睫毛上悬挂的泪珠儿落下来。他就那么默默地站在待发的火车车厢门口的一侧,恋恋不舍地搂着怀里的心爱女孩, 在那些扛着大包小包、焦急地往车厢里挤的乘客中,这一黑一红的两件风衣的主人,成为站台上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喂, 你还上车不?”站在车厢门口的列车员喊穆杰。她从穆杰脚边的军用包, 判断穆杰是远行的人。“你再不上来我就关车门了, 没听到都吹哨了吗?”
列车员的大嗓门喊醒了这对不舍得分离的情侣。穆杰朝她点点头,回身在怀里女孩的发顶心亲了一口,又使劲地搂了她一下, 声音暗哑却坚定地说:“等我回来。”
“嗯。”李敏的眼泪随着这个字扑簌簌地成串滚落。
尖锐的哨音再一次响起。没时间给穆杰去替李敏擦眼泪,他匆匆在李敏脸上抹了两把,提起旅行包转身三步两步就跳上火车, 列车员立即收起踏板开始关车门。
穆杰站在她身后, 望着李敏不肯移动脚步。李敏摘下眼镜, 胡乱地摸着脸上的眼泪,想看清近在咫尺却即将变成天涯远隔的穆杰。
看惯生离场面的列车员大声呵斥站在自己身边的穆杰:“让开点儿,别碍事,赶紧往里走。往里走,回自己的座位去。”
火车拉响了汽笛。李敏朦胧的泪眼跟着穆杰, 穆杰攥紧替李敏擦眼泪而潮湿的手掌, 俩个人一个车上一个车下地凝视着对方。
列车员边关车门边向李敏嚷:“站远点儿, 火车要开了。又不是以后见不着了。”
火车开始移动了,车厢门关上了。那道门和列车员的身体联合隔绝了李敏和穆杰的视线。
负责管理站台安全的巡检员,吹出连续不断的急促尖锐哨音飞快地跑过来。他挥舞着黄旗将李敏拦住,用黄旗逼李敏往后退。
他不仅用看神经病的眼光看李敏,嘴里还非常不满意地叱责她: “往后站,站到线外面去,不许跟车跑。又不是上战场,有什么好哭的。”
火车启动后越来越快,穆杰在火车移动、看不到李敏的瞬间就往车厢里去,他把旅行包顺手搁在小桌上,顾不得两边乘客的反应,两手一起使劲、抬起车厢里的第一个窗户。他探出脑袋往回看,却只看到那红色的身影越来越小……
模糊视线里的火车消失了。李敏回过神,朝着安全员崩溃地大哭:“他就是回去上战场啊!”
*
李敏差不多是一路哭回了省院。回到宿舍的时候,恰好严虹要和刘娜背着书包要去五官科病房看书。
“敏敏,你这是怎么了?”严虹把李敏拉进屋,背着书包给她拿毛巾擦脸、脱风衣。刘娜撂下书包给李敏兑水。俩人七手八脚地忙乎了一阵儿,才把哭肿眼睛的李敏唤回神儿。
“我没事儿。就是有点儿不舒服。”李敏勉强打起精神为自己的失态做遮掩。
“穆杰呢?他哪儿去了?怎么让你自己这么回来了?”
“他欺负你了?”
“他坐火车走了。”李敏的眼泪又下来了。
严虹和刘娜对视一眼,这是去送穆杰去了?
“你从火车站回来的?”
“嗯。”
俩人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话能安慰到李敏了,穆杰回南疆是要上战场的,是有生命危险的。
“娜娜,你弄点儿凉水给敏敏敷眼睛。”严虹端着李敏的白瓷杯给她喂温水喝。
“敏敏,你敷敷眼睛,不然明天会肿的没法上班的。”刘娜拧了毛巾按到李敏的脸上。 “你可别哭了,再哭,你再哭”刘娜跺脚,“我和你一块儿哭了。”
“嗯。我也不想哭的。”李敏抽噎着回答刘娜,接过凉毛巾擦脸,然后就着严虹手里的瓷杯,使劲灌了几口水,却不防备地呛进了气管里,她咳了一会儿才恢复。
“彩虹儿,不用拍了。我没事儿了,你俩看书去吧。”
“我们今晚在寝室看书了。”穆杰都走了,大晚上的能留在寝室里看书,怎么都比去病房值班室舒服啊。
因为有严虹和刘娜坐在桌面看书,李敏敷了一会儿眼睛,端着洗脸盆拿着毛巾出去了。
“严虹,李敏没事儿吧?”刘娜挺担心李敏的。
“应该没事儿。你看她还知道带钥匙、小声关门呢。也许洗脸回来就好了。”严虹安慰刘娜,但她的担忧语气让刘娜并不相信她的话。
“唉,敏敏怎么找了这样的男朋友啊。瞧这揪心劲儿的。你看着吧,这是第一天分开,穆杰还在火车上。要是以后算着日子穆杰该上战场了,你说她还能上手术台、拿稳手术刀吗?”
“应该可以的。敏敏不是那种因为私事儿就干不好工作的人。”严虹坚信这点儿。自己也在潘志离开的时候难过了几天,然后还不是很快就恢复了“上班看病、下班看书”的旧日轨迹了。
李敏洗完脸再回来基本就不见什么外泄的情绪了。只有红肿的眼睛提醒严虹和刘娜,她刚才哭的有多么可怜。而肿痛的眼睛也在李敏要看书的时候,提醒她才刚哭得多狼狈。她无奈地搁下书本,拧了毛巾敷在眼睛上,带着耳机练听力。
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严虹抱着自己的枕头掀开李敏的床帘。
“敏敏,我陪你躺一会儿。等你睡着我就回去。”严虹学李敏前些天安慰自己的做法。
李敏把枕头往里移,给严虹腾位置,突然发现枕头下面有个信封,刚健有力的两个大字李敏,然后小了一多半的亲启两字。
“穆杰给你留的信?”严虹抱着枕头站在床边。
“嗯。你上来,晚上凉。”李敏回手扭亮书架上的小台灯,自己又往里挪动,掀开被子让严虹进来,然后就着台灯读起穆杰的信。
一封信读完,李敏就记得最后的几个:如果没有消息,就代表我很好。
严虹觑着李敏的脸色,拉她躺下,把她手里的信纸按原样折好塞进信封,放在她枕头边上,顺手关了小台灯对她说:“闭眼睡觉吧。明天是你们科的手术日。”
李敏顺从地闭上眼睛。大概是今天心情起落太大、精神疲惫的缘故,她很快就睡着了,根本不知道严虹什么时候离开的,更不知道刘娜和严虹因为担心她、俩人守了她好久才去睡。
*
第二天的早晨三人按时起来却发现外面淅淅沥沥地下小雨,根本没办法出去跑步的。洗漱回来,李敏站在镜子前面仔细端详自己的眼睛,眼皮还是有些浮肿。
“再接点儿凉水好好熥熥,等到上班的时候就不明显了。反正咱们都戴眼镜,还能遮挡一点儿。”刘娜看李敏在镜子跟前不肯移步,好心地提醒她。
“唉。我这人是感性性格,不管多大的事儿,特爱哭,真讨厌。”李敏自嘲,把洗脸毛巾搭在眼睛上,两只手按住毛巾做下蹲。
“你小心别磕着脑袋了。”严虹一五一十地数着,抽空提醒踉跄站起来的李敏。
刘娜先做完一百个,她站去窗前说:“彩虹儿,宿舍前面的施工,把去食堂的路挖断了,一会儿可就不好走了。”
“我有水靴,一会儿我去打饭了,你俩顺着宿舍楼去打水好了。”
“行啊。”李敏做够数站起来,又走回镜子跟前看眼睛。
“听说用热鸡蛋滚一滚有用,要不待会儿给你买两个鸡蛋?”
“有用吗?”李敏怀疑地问。
“试试呗。没用就早晨吃一个,晚上吃一个好了。”
“那就试试了。彩虹儿,那你就给我买两个煮鸡蛋。你拿保温桶去打粥不容易撒的。”
*
刘娜把窗户大打开,冷风裹着细雨扑面,令猝不及防的刘娜使劲打了一个大喷嚏。
“果然是一场秋雨一场凉。娜娜,你不关窗就去穿多一点,这个季节感冒了,可不容易好的。”
刘娜离开窗前对李敏说:“你知道食堂打架的那师傅,他的‘感冒’是什么病吗?”
李敏诧异地摇头。
“我听说是结核。不是单纯的感冒。青春期结核。医院昨晚就把他送传染科住院了。”
“不对吧?他要是结核得去专门的结核防治所,咱们省院不会留他的。你要说他是乙肝,留在传染科住院还差不多。”李敏立即怀疑了。
严虹赞成李敏的意见。“娜娜,敏敏说的没错,结核病是呼吸道传染病,咱们省院这么多患者,哪里经得住他这个传染源存在。”
“青春期结核一般没有自觉症状,也很少出现咳痰,传染力很弱的,基本可以忽略不计。结核一般到后期咳痰、痰里携带结核杆菌的时候传染性最强。”李敏再次补充。
刘娜捂脑袋,假假地求饶:“让你俩这么一说,我都怀疑自己是否读了医科大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了。我们当初学传染病的时候,敏敏,那老师怎么说来着?”
李敏拿腔拿调地模仿起来:“你们不要通过考试就把书本扔了,过几年抱着孩子来找我。老师,快给我闺女看看这是怎么了?怎么出了这么多的疹子。儿科还让去传染科,那传染科是孩子能去的吗?”
严虹笑弯了腰:“敏敏,你学的真像。不对,是那个传染老师学妈妈说话最像。他是老头嗳。”
三个女孩笑成了一团。
刘娜笑了好一会儿说:“我们也上了传染病的课,可惜是一个才毕业的女老师教。每次上课都照本宣科,本来不困也把大家读得睡着了。一本书让她念完,就记得趴桌子睡觉了。不过好在考试的时候,她给我们划了重点,差不多人人都能70多分。”
“啊,你们口腔系太幸福了。你们和我们一样的考题,我们系有不少人因为不重视这门课,被逮住补考了呢。”
“谁让你们不学口腔了。她还告诉我们记住一句话:遇到出疹子的患者,一定带好口罩、别直接用手接触、赶紧转给皮肤科会诊去。”
“哎呀,连你们工作后的事情都替你们想好了,她对你们也太好了。”李敏和严虹羡慕嫉妒地问:“这老师姓什么?”
刘娜一摊手:“忘记她姓啥了。”
三个人又笑成一团。大学里有太多的老师只讲几章的内容,甚至还有讲单章的,真记不住那些没有特殊点的老师,但像刘娜能把有特点的老师忘得这么干净的,倒还是真的罕见。
*
由于分工协作,刘娜和李敏把四瓶开水提回来的时候,严虹也把早餐打回来了。
“哎,我和你们说个事儿啊。今儿有十来个护士在食堂给早班的那些人抽血。听说院办秦主任一大早六点就去食堂那儿看着,监督他们不能吃饭的。食堂今天不是早班的,上午都要去门诊抽血做检查。所有人必须在今天完成体检。你俩说咱们是不是别吃这早餐,也到科里先抽血验个乙肝啊。”
“彩虹儿,你怀疑那个人不是结核是乙肝?”
李敏和严虹立即用看智障的眼光看刘娜。
“感情我和敏敏之前说的那些话,你没往心里去啊。我告诉你肯定不会是结核的,院里那么说是安稳咱们这些住宿吃食堂的人呢。”
李敏犹豫了一会儿说:“咱们今儿不能去抽血验乙肝的。昨天那师傅是不是乙肝,瞒也瞒不了多久的。咱们今天凑这个热闹,倒显得是咱们要领头扒开医院想捂着的秘密,给医务科和院领导知道了,会认为我们想拆台,没咱们什么好处。”
刘娜叹气道:“别的领导我不知道,那个医务处的章处长看我们这些大学生眼里都有鳖。”
李敏和严虹会意地一笑,摆开饭盒准备吃早餐。
“敏敏,你的俩鸡蛋。还有些烫手呢。”
李敏赶紧剥开鸡蛋皮,仰在床沿上一手一个鸡蛋在眼睛上滚。
刘娜喝着粥说她:“你不嫌这么仰躺着腰难受吗?”
“不难受啊。我大二的时候上艺体课还能弯腰呢。现在老胳膊老腿了,弯个90度还是可以的。”
滚了十来分钟,严虹喊李敏:“赶紧吃饭吧,不然来不及了。”
李敏还是先照镜子,点头笑道:“你俩看是不是看不出来了?”
“嗯嗯,看不出来了。粥也凉了,馒头也不烫了,就着你那两鸡蛋赶紧吃吧。”
等三人今天刷完饭盒回来,发现比平时还早了几分钟。李敏就说:“我们科今天是手术日,我现在去科里了,你俩走不走?”
刘娜摇头:“我等45再走。门诊去早了,那些卫生员在拖地,站哪儿都碍事。”
严虹抓起书包说:“敏敏,我和你一起走。我管了5个剖宫产术后,今儿个得先去看看。”
*
俩人出了宿舍楼,严虹悄悄对李敏说:“潘志他昨天通过论文答辩了。最快要月底能拿到主治医的资格证书。”
“恭喜你啊。他给你打电话了?”
严虹摇头,“他给陈院长打电话,说实习生的事儿,顺便说了一句。陈院长说他会把这事儿办立整的。敏敏,我真没想到他这么好。”
李敏嘿嘿一笑:“那是我老师,自然好了。”
“你定了神经外科专业?”
“差不多吧。除了普外,我干其它专科也不适合。陈院长给我机会了,我自然要抓住机会好好学了。”
*
李敏和严虹走进医院电梯间的时候就发现气氛有些不对,那二十多个来体检的食堂职工,居然人人都戴着一个口罩。
严虹轻捏了李敏一把,示意她看那些人。李敏小声提醒她说:“你小心点儿,万事别出头,你家潘志还没调过来呢。”
严虹看着李敏点头,用眼神表示自己明白她说话的意思,匆匆出了电梯。
李敏先去查看了一圈自己这个组的所有术后患者,然后就到了早会时间,连想去看看今天要做手术的肝癌患者都没得空儿。这个肝癌手术预计由梁主任主刀,患者家属也是打听过梁主任的技术水平和为人,才托人住进的创伤外科病房。术前检查李敏与梁主任一起完成的,其它术前准备昨天上午也都安排好了,即便如此李敏还是为自己昨天晚上没来科里转一圈感到懊悔。
早会的气氛有点儿怪。李敏借着扶眼睛,偷偷在所有人脸上睃了一圈。张正杰沉着脸,陈文强也沉着脸,护士长也沉着脸,夜班护士的脸色也多不对,连罗大姐都少了一点儿万事不在乎的悠闲神色,王大夫和杨大夫俩人好像是宿醉未醒的模样。
“护士长,交班。”张正杰罕见地对护士长也抹搭下脸说话。可护士长瞟一眼电子钟,虽然还有差不多一分半钟的时间,仍顺从张正杰的意识、示意夜班护士开始交班。
昨晚的夜班倒是没有收什么急诊患者,各个术后患者的情况也都很平稳。唯一麻烦的事情是今天凌晨王大夫管理的病床出了大事儿——胃癌术后的患者邵铁柱,也就是汪秋云的丈夫跳楼了。
夜班护士念完这件事,惯例一句“护士交班完毕”,仍让大部分不知那患者为什么跳楼的医护人员,处于怔忡状态中。
李敏简直被震呆了,她看向王大夫,显而易见王大夫也是才知道这消息。他都变磕巴了。
“主、主任,那患者、患者胃癌术后一直好好的啊。”王大夫费力地抻脖子,身子前倾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来回看着陈文强和张正杰说话。
“病理报告回来了,中分化管状中期胃癌,虽然有周边组织浸润,但手术做的很成功、周围淋巴结扫荡的也很干净,术后五年生存几率很大的啊。这患者才拆线啊。”
王大夫脸上的遗憾不作假,但他脸上的后怕更明显。他战战兢兢地问:“这患者为什么自杀,有没有留下什么书信遗言的?”
“和他的病情无关。”护士长看王大夫那样也可怜他,况且这患者死亡原因也一定要全科的医护人员知道。变把与陈文强、张正杰商量好的话告诉给所有人。
“他在住院前就准备卖了自己开的小客车,连同营运资格证。昨天上午办好了过户手续,然后他把所有的钱给了他媳妇和女儿,两口子昨天下午还办了离婚手续,孩子也归他媳妇。听说这离婚协议还有什么条件的。具体我们就不清楚了。那是人家两口子的事儿。
但是他哥兄弟昨天傍晚为小客车的事儿来病房闹了很久,还是陈院长看叫保安没用,就叫了派出所的人把他哥兄弟都带走了。今儿一早,他父母亲来找他,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他留了遗书跳楼了。”
嘶……这事儿整的真让人牙疼。
“这该算是他父母逼死他的吧?”罗大姐开口。她资格老,换个人在这时候说话,肯定会挨张正杰和护士长的呵斥。“不过对咱们医院来说,幸好他留了遗书呢,”
这话说的显然是知道遗书内情了。
张正杰见护士长交代了大部分的事情,等罗大姐住嘴了,才接着护士长的话往下说:“死者母亲在上班前又来科里闹腾了一场,说咱们这高楼没有加装铁丝网,让他儿子有便利的寻死机会了。现在人在院办,老两口要医院赔偿。据说那数额是他儿子开二十年小客车的收入数量。”
给自己开小客车一定很赚钱,哪怕赚多少大家都不知道,但这样狮子大开口、还在他儿子是胃癌的术后能不能活二十年都难说的情况下,人人都觉得这对老两口也不怎么地。
“咱们这儿又不是精神病院,加什么铁丝网啊。”
“就是啊,来住院的人都奔着能活的,把人装笼子里算什么啊。”
“加装了铁丝网,脑子怎么想出来的呢?如果发生火灾怎么办?”
众人的议论说到这里了,张正杰看陈文强等他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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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认怂。
生离死别的场面,就只能写出执手相看泪眼无语相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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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重点:“如果没有消息,就代表我很好”,是因为纪律要求、不能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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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楼这事儿吧,真挺牙疼的。
那是一个红斑狼疮的患者自杀后,还真有人建议上铁丝网。
最后因为消防的原因没通过。
离伤2(二合一)
陈文强咳嗽一声, 等所有人都不说话以后,才学舒文臣的做派慢慢开口道:“昨晚的事情大家知道就好了。这个胃癌患者的自杀和我们创伤外科的医疗工作无关。至于具体会怎么处理,相信医院一定会顾及各方面的因素综合考虑的。
我希望我们科的同志不要参与议论这件事儿。
张主任,今天我们这组的大手术是肝癌, 梁主任做术者,李主任和小李做助手。你们那组,王大夫和杨大夫你俩醒酒了没有?”
后面那句话已经疾言厉色了, 就差问他们俩能不能上台了。
“今天的患者是刘大夫管的睾wan癌, 不行就调整一下上台的人。”张正杰的不屑之意遮掩不住地也泄露了出来。他的言外之意就是睾wan癌的手术由陈文强、他张正杰和刘大夫做了。
王大夫立即磕磕巴巴地说:“院长, 主任,怪我,是我心里不舒服才拖着老杨喝酒的。要不咱们那台晚个半小时二十分钟的, 我俩洗个冷水澡也就都没事儿的。”
不上手术怎么行!患者昨天就给了红包了。王大夫搓手向陈文强露出告饶的表情。这个季节洗冷水澡,王大夫也是够拼的了。
张正杰看陈文强等表态。
陈文强心软了:“那你俩可要保证手术质量,出了事儿自己负责。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是是是。”王大夫和杨大夫俩同时答应了。
“张主任, 你们组的手术你们自己安排了。还有事儿没?没有?小李, 去准备带肝癌那患者去手术室。这都快八点二十了。”
“我看家。”张正杰在收到杨大夫也告饶的表情后, 立即表明自己的态度。他早已经下了决心,除了自己那四张床,其它任何手术能不上就不上,全部精力放在《外科学》和《局部解剖学》上,怎么也要先通过院里的考试。哼!也只有杨大夫和王大夫这样不求上进、不在乎脸皮的, 才会在这时候浪费大好时间去醉酒。
“那你在科里多辛苦。术后的患者挺多的, 你加点儿小心, 哪个也别疏忽了。我先去儿科,然后去院办。有事儿打电话找。”
陈文强今天下夜班,但是食堂体检的事情他得关注、跳楼那患者的后续,他还要参与处理。于是说好的上肝癌手术的人便少了他。但他有老梁、老李再加肝段切除术能帮上手的李敏,他们仨拿下这台肝癌手术还是没问题的。
“散会。”张正杰很有气势地一挥手结束了早会。
李敏赶紧去找待手术的肝癌患者的病历,然后招呼处置班的护士跟自己去病房给术前用药。李主任和梁主任向李敏招呼一声,俩人先去手术室了。
*
早会一散,杨大夫就搂着王大夫的肩膀说:“大王谢谢你啊。昨晚的事儿怪我。我他m的现在就恨自己怎么长了这张脸、又长了这么高,我要是矮个10厘米,丑上一半儿,是不是就不用在下乡的时候娶那泼妇了。”
罗大姐在百忙中回头怼他一句:“那你就得种大地去了。你77年能考上医士班,你摸着良心说那和你在公社高中教书没关系吗?”
杨大夫气结。“你知道什么?非得她今天来抓你的脸你才知道厉害,是吧?”
罗大姐摇头:“你啊,还是没想明白你媳妇怎么变成现在这模样的。你现在嫌弃自己媳妇是泼妇,你看看老陈和咱们主任,谁不是把媳妇捧手心里。当初在平趟房住的时候,人小尹冬天从来都是陈文强生好炉子、烧好水才起床的。你有这样吗?你对她好,她能变泼妇、看谁都是狐狸精吗?”
罗大姐怼得杨大夫没话说。她哗啦钥匙盘往出走,嘴里还说身边的几个小护士,“你们几个都长点儿心眼儿啊,挑男人别光看个头和脸,得挑院长和主任这样的。等二十年的日子过过了,你们就知道我这话是金玉良言了。”
小姜就说:“还用二十年,不等生完孩子就知道男人是不是还把你捧手心了。”
“哎,温暖姐出院了,是回家了还是回她奶奶家了?”
“回她奶奶家了。我和陈院长陪着她在法院办的离婚。好啦,你们这么聊天,是等我扣你们奖金呢,是不?赶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那么多术后的,大输液摆好了没?药品摆上没?核对没有?” 护士长把手里的钢笔收起来,态度温和、说话的语气也好,就是内容吓人。
小护士们立即作鸟兽散、去各自的岗位了。
*
太平间的外墙处,汪秋云头上扎着孝带,穿了一身白衣,带着一个和她一样打扮、却异常漂亮的小姑娘在烧纸。
“妈妈,爸爸是死了吗?”小姑娘说话糯糯的,让人看着就心生怜爱。
“是。”汪秋云的眼里一串连一串的。要是早知道丈夫有死意、有这样的安排,自己何必往前走那么一步,让他临死心里都还有那么一个结。她在心里暗暗发誓:柱哥,等我把女儿养大、给她找个好人家,我就去找你。
“妈妈,死了就是再也见不到了吗?妈妈,我不要爸爸死。我要爸爸。” 小姑娘咧嘴娇娇地哭起来。
汪秋云搂着女儿哀哀地哭起来。
“我就知道得上这儿来找你。”汪春艳出现在哭得快断气的母女俩后面。伸手把一叠叠的黄纸扔进要熄灭的火盆里,然后抓起扔在一边的木棍,挑着黄纸让火盆里的纸张透气、燃烧的更快。
“秋云,烧完这些纸,你就赶紧带着你闺女躲起来吧。”
“姐,后天出殡,我想带着珍珠去送他。”
“送什么送!”汪春艳断然否决。但见妹妹的脸色,她到底还是心疼这个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放缓和了声音劝说道:“邵铁柱临死把钱都给了你,你想想你婆家那些人能放过你吗?后天火化时他们还不得在殡仪馆等着你?你以为你有那协议就能保住珍珠归你啦?抢了珍珠问你要钱你不给?”
“姐。他说这样可以的。”汪秋云嗫嚅。
“你又傻了不是?她奶奶现在抱走孩子,就对大家伙儿说老儿子死了,舍不得这唯一的孙女被你带走,你看大家是不是会劝你把珍珠给她爷爷奶奶?会不会劝你不带孩子改嫁,才能过好日子?”
小女孩听得半懂不懂的,抱着母亲的脖子继续哭:“妈,我不去奶奶家,哥哥们欺负我,揪我头发。”
“好,咱们不去奶奶家。”汪秋云搂紧了女儿,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脊背安抚她。“姐,我不想再嫁人了。”
“由得你么?还是由得我?”汪春艳看着妹妹哀伤的脸,只能耐心地劝她说:“要是由得我我就同意你。可是秋云,你这么年轻,珍珠又长了这么个模样,等她再长大一点儿,你不改嫁你护得住她么?你连自己都护不住的。
你听姐姐的话,先带珍珠躲起来,这两天别被她奶奶看着了。你要记得邵铁柱最想你们母女俩好好的了。别的事儿,完了再说。”
“嗯。我听姐姐的。”汪秋云不傻,知道现在最该躲着的就是女儿的亲奶奶。她低声答应着,搂着女儿站起来。“珍珠,我们进去最后看爸爸一次好不好?”
“你作死啊!她这么小,怎么能进去看?你要把她吓个好歹的吗?那是十一楼啊。”
“姐,我刚才都给他擦洗干净、也换了衣服了。他脸上没什么,珍珠不会害怕的。”汪秋云看了尸体就知道,丈夫是临死也记得爱惜自己喜欢的那张脸。整个人都摔得要零碎了,但是口鼻除了有血,就没有别的伤。太平房收敛的老张是祖传做这行当的,他说这是用后脑勺和整个后背先着地的。
“你不怕吓着孩子了,就随便你了。”汪春艳气得直叹气。
自己这妹子从小就主意正、又喜欢争强好胜,亲妈为板她的脾气,不知掐了、拧了多少回,给她吃了多少苦头都没效。可自己结婚那事儿,立即就把她吓破胆了。唉,在外挣扎了十年,落得这样的下场,白受了十年的苦啊。
她继续往盆子里扔纸,嘴里嘀嘀咕咕地念叨着:“邵铁柱啊邵铁柱,你别怪我一直看不起你的。你个工人家庭出身的穷小子,没钱没权没能耐的,就该找个和你家境差不多的蠢笨女人,摔锅打碗、磕磕绊绊、吵吵闹闹地过一辈子的穷日子。
可你非不甘心,你要白娶个漂亮的媳妇。但天底下哪有这等便宜事儿,让你这样的穷小子轻易就达到心愿的?你要知道漂亮女人那都是老天爷给有权有钱有能耐的男人预备的。老天爷给女人一张漂亮脸蛋,就是为了他偏爱的那些有能耐的男人。
我知道你一直在我和较劲,想证明自己有能力给秋云过上好日子。饥一顿饱一顿地开车赚钱,辛苦钱是那么好赚的?看吧,胃溃疡变胃癌了不是?
这是老天爷嫌弃你不明白事儿捞过界了呢。你也别记恨老天爷,你想想你爸妈、哥兄弟们,就连他们都看不得你赚到钱、能过上好日子呀。
所以啊,你拿着这些冥币去阴间好好贿赂管投胎的,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吧。不管是有钱还是有权,再不济也要能把你当心肝宝贝地宠着的。千万不要再是这辈子这样的,那已经有了好几个儿子的人家,哪里会在乎多你这个带把的。
我说了你小十年了,你也千万别记恨我。你摸着良心想想要没我帮忙,你连个烤地瓜的炉子、三轮车都买不起。难道你俩冬天也抱着箱子卖雪糕不成?
唉,事到如今我也不再说你了。虽然你拖着我妹妹陪你遭了十来年的罪,可我看在你最后还知道把钱都给我妹妹的份上,人死账消,以后真的不再说你什么了。你放心,秋云和珍珠我会帮你看着的,那是我亲妹子亲外甥女。我不会和你家那些狼心狗肺的爹妈、哥兄弟一样只认钱。这些冥币你拿着好好花用,到阴间你再不是穷鬼了。”
汪春艳嘴里唠唠叨叨,手底下的动作也不慢。她把秋云准备的黄纸都烧完以后,又从自己提来的黑色塑料袋里,掏出两大捆花花绿绿印着十亿百亿面值的冥钞,还有金纸、银纸叠的元宝等物。这是真金白银买来的,可比汪秋云烧的黄麻纸贵多了。
她扯开纸绳,把冥钞抖落开,一小叠一小叠地往火盆里扔,间或扔进去一块金砖或者几个金银元宝。等她把的所有祭品都烧完后,才注意到汪秋云带珍珠还没有出来,只好硬着头皮进去敛尸房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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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秋云抱着女儿摇摇欲坠地站在邵铁柱的面前。白色的盖尸布被她掀到脖子处,汪春艳扫一眼就见邵铁柱是与妹妹说的那样,脸是没什么改变,但是稍微留意下帽子下面,就会发现他的脑袋是瘪的。
“秋云,你看了好半天了,我跟你说珍珠可受不了这里的阴气。赶紧走吧,把孩子给我抱着。”
“姐,我就再看一眼。”汪秋云抱着孩子躲闪了一下,含着眼泪哀求汪春艳不肯挪步。
“你都看了多少眼了。你是要让他不安心么?我可告诉你啦,人死的头七天,魂儿都没散呢。他这才死了几个小时。你让他看着你和闺女这么哭,他能安心走么!你乖乖跟我出来。
我和你说老邵家没得着他一分钱,看样子他家也不会管他的身后事儿,我和你姐夫说过了,他今儿上单位请个假,回头会替你办妥当的。。
汪春艳把白布单子扯上来盖好脸,死拉硬拽把妹妹拖了出来。
“你啊,以后找机会去创伤外科谢谢那个的陈院长。昨晚是他出面打电话给公安局,把邵家的那些人都送派出所了。不然能容你在这儿安静地给他烧纸吗?我听说他爸妈在院办闹腾呢,别一会儿过这儿看着你了,那你就麻烦了。”
汪秋云吓得立即变了脸色,不用她姐姐再拉就自己走路了。“姐,要不你和姐夫说说,把他们关多几天,我也好搬家。”
“你姐夫可没这能耐。要我说那些人也该多关几天煞煞性子,也吓唬吓唬别的人,不然谁都敢来医院病房闹腾了。”
汪春艳抱着小姑娘往上颠了颠,皱眉道:“怎么又瘦啦?你上点儿心带孩子,别指望着咱妈。我们小时候怎么长大的,你忘记啦?”
“嗯,嗯。我今儿就把珍珠带回家住。”
“珍珠,你以后要听你妈妈的话,知道不?”
小姑娘乖顺地点头,任由汪春艳抱着走,汪秋云拽着姐姐的衣服袖子踉跄地跟着。老张在后面叹口气锁上太平间这间敛尸房的门。
唉,人啊,活着死了都不容易啊。
*
这话真的没说错。活着的也不容易。不管是手术台上躺着的,还是站在手术台边忙乎的。
“老梁,你歇一会儿,我和小李慢慢来。”李主任转身下台,从器械护士那边绕过去,他的行动显示这要求不是商量梁主任,而是让他立即退让、交出术者的位置。
“那好,那我就歇一会儿。” 连续擦汗的梁主任立即退后两步,把术者的位置让出来。
他知道老李是为自己好。八月的那个肝癌患者,手术挺勉强的,但术中出事儿的情况和现在差不多……老李这是怕自己的心里有阴影过不去啊。
这个患者49岁,职业是老师,初中教语文的,嗜酒多年,很推崇李白斗酒诗百篇的行事风范。落在具体的生活中,便是恨不能早晨起来也灌半斤二锅头的主。只是工作性质不允许喝到半酣去上班,他才改成每晚在家喝。
这几年他在课后开了补习班,收入增加了,喝起酒就更有底气了。不知在哪里给自己整了一条固定的白酒渠道,每天临睡前没有半斤酒,那就是不想见明天的太阳的架势。去年教师节前夕体检,他被发现有中度的肝硬化而不得不戒酒半年。
戒酒半年,他自觉身体恢复了。今年春天又恢复了饮酒的老习惯,且每天还不止半斤了。他变本加厉地喝起来,大有补上这半年少喝的趋势。
可这喝着喝着呢,人就开始越来越瘦,肝区隐隐出现的不适慢慢转为不可忽略的疼痛。十一后到省院检查,b超立即给了肝癌的诊断。收入院做ct检查,发现他的肝脏就像葡萄串一样,密布了大大小小的占位性结节。最大的直径接近5厘米,除了酗酒带来的小结节,100%可以确定是结节性的肝脏占位性病变了。
b超是梁大夫带着李敏找况主任给做的,那些小结节在b超探头下看的人眼晕,但很难断定是酗酒的还是弥漫性的肿瘤。但做了ct增强,效果就截然不同了。
这个肝癌的手术做还是不做,在小组讨论的时候,陈文强就提醒梁主任。
“如果把肿瘤边际5公分的肝脏组织都切除,我看得把他整个右肝脏切掉了。虽然现在有医院开始做肝肾移植了,但咱们省院没这方面的技术实力。要想避免术后肝脏功能不足,肿瘤周边就只能切除3厘米,最多3厘米。剩下的还要看他的命,真出现肝昏迷也办法。”
陈文强提醒冒险接这个手术的梁主任。八月的那例肝癌手术,患者术后出现肝昏迷,继而死亡。
梁主任哪里不知道这例手术的厉害,“我的意思是右肝得全切。你看这些‘葡萄粒’,这些绝对不是肝硬化的结节。左肝虽有结节,但我倾向那些小结节是嗜酒引起来的,而不是肝肿瘤。”
“我也是基于左肝是嗜酒的结节才这么说的。右肝这里不给他多留一点儿,我担心术后肝脏功能受影响。”
李主任点着ct片子说:“他目前只有少量的腹水。左肝这些如果是嗜酒造成的结节,患者可能还有生路。但若是也是肿瘤,咱们这个手术可就是催命符了,术后他即便是清醒的,也活不了三个月。当然了,有右肝的这一串肿瘤存在,他如果不做手术,生存期也就是半年左右,不会超过一年的。”
最大的那个5厘米的肿瘤在右肝前叶正中的位置,从ct图像看,靠近肝中裂,但其周围还有不少的“葡萄粒”,梁主任虽说想把右肝全部切除,到到底能不能顺利地将右肝切下来,还要看书中的具体情况。
虽然大部分肝癌中期因疼痛来就医的患者,有80%以上的都不会有一年以上的生存率,但毕竟有20%的人在术后能活过一年的。
*
术前梁主任带着李敏把这些与患者家属做交代。
患者的妻子哭了一会儿就说:“我早有心理准备,他这是往肝癌作死呢。不用瞒着他的,他自己心里也有撇的。”
患者听说以后,当着他俩的面就开始掉眼泪了。
他妻子却说:“你不是不怕死吗?我劝了你多少回不要喝酒、不要喝酒,你就是不肯听。让你早点来看也不肯,拖到现在……”
女人说不下去了。
男人抹掉眼泪却说:“生死有命,让我喝水不喝酒,我还不如早点死了。我也没拖多久啊,这不女儿‘十一’结婚了,我就来住院了嘛。
梁主任,我儿子明年考大学,能不能让我活到高考结束?哪怕是7月9号下午呢。”
梁主任叹息着把他的可能生存时间与手术的关系都细细地说了。
“我知道你是明白人,要是换个想不开的人,我也不会和你说这些。如果按着我的思路手术,很可能会出现肿瘤切干净了、没有复发的风险了,但剩余肝脏功能不足、术后陷入肝昏迷醒不过来。因为你左肝叶也纤维化了。
如果这一关过了,还有更可怕的,就是左肝叶的那些小结节,不是嗜酒造成的结节,而是肝癌结节。你们能明白我说话的意思吗?”
李敏从衣兜里抽出便签本,三下两下勾勒出患者的肝脏结节分布。她拿着这半页纸指给那夫妻俩看:“这就是梁主任说的你右肝前叶中部的肿瘤,这个大小有5厘米。
这边是左肝叶。正常来说肝脏的代偿能力是很强的,切掉右肝,剩下的这小部分的左肝完全能没满足身体的需要。
可是你左肝纤维化和结节的出现,我们不敢保证切除右肝后,左叶能起到足够的作用。”
那男人接过李敏递给他的那页纸,看了一会儿说:“媳妇儿,我不做手术也就半年活头。要不咱们赌一把,看看我是不是那20%?”
“赌。”女人斩钉截铁,跟着李敏就去签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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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 这里+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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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黑板:
人体肝脏再生、代偿的能力是很强的。25%的正常肝脏组织,基本就能维持生理功能。
万一遇到切掉半肝的事儿,不用担心不用怕。
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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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7天三更,下午还有一章(第1天)
离伤3
昨晚醉酒的事儿, 王大夫出面揽了过去,是因为杨大夫才是今天手术的术者。要是杨大夫不能上台,难道把到手的钱退回去不成?
其实昨夜的浇愁酒,实际是杨大夫夫妻俩的事儿。
杨大夫昨天晚饭后就在家捧着书用功。等到要睡觉的时候, 他媳妇开始冷嘲热讽:“这可多少年没见你这么上进了。莫非你想去大学做讲师啊。”
“你懂什么!”杨大夫听她说话就心烦,不耐烦地噎回去。
可他这不想搭理人的模样以及看不起人的说话语气,顿时激恼了女人。女人“嗷”地叫了一嗓子, 就想开骂。
杨大夫立即抓起手边的垫子, 赶在她撒泼前塞到她嘴里, 恶狠狠地对她说:“快十点半了,邻居们早都睡觉了。你今晚敢喊一声,我明天就把你爹、你嫂子们的娘家爹都请来。还有你那些姑父、姨夫、姐夫的什么亲戚都请来。你看我敢不敢?”
女人立即就萎了。杨大夫见一场大战消弭于无形了, 可也不想在家里待了,拿了两瓶白酒就跑去单身宿舍王大夫那里了。
*
“大王,你说你怎么这么好的运气呢?卫华怎么就肯和你离婚了呢?”
这话是往王大夫心上捅刀子了。他是被赶出门的好不好?
“你是不想离婚, 你若真想离婚, 早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王大夫想用启罐头的水果刀捅杨大夫了。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不会说话就别出门,怎么半夜上门找打架来啦。
“我怎么不想离婚了。过节期间我儿子女儿劝动那泼妇同意离婚了。过完节上班我和她一起去院办开介绍信,m的,白在家都说得好好的了。临到较真了,他m的院办管劳资的那死□□娘们多嘴, 就劝她一定要好好想想再开介绍信。”杨大夫露出要掐死人的狰狞模样表情来。“你说管她什么闲事呢。可就那么一句话, 就让她借坡下驴了, 不想去办离婚手续了。”
“你若真想离婚,你还可以去法院起诉啊。这个不用单位介绍信、也不用谁同意,你自己坚持就可以了。我和你说现在你儿子女儿都同意了,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我告诉你万一过段时间你儿子女儿变卦了,你就得和那泼妇凑和上一辈子吧。”
杨大夫被王大夫这话“安慰”得抱着白酒瓶子咕嘟。半瓶白酒快速下去,杨大夫少了平时对王大夫的谨慎和保留。他深以为王大夫说的很对,那娘们要不想悄悄离婚,自己真就去法院起诉她了。
“来,你吃点儿东西,这么喝酒可不成。醉不醉的不说,会伤身体的。”王大夫早想明白了,科里唯一还对他未改态度的就剩老杨了。
杨卫国拍着额头自怨自艾:“你说我怎么那么倒霉呢?我真羡慕你能干干脆脆离成婚了。我跟你说你也是早就该离了。就我那堂婶,那看谁都是抬不起眼皮的样子,也就你能忍她十几年。当初我去她家一次,回来三天吃饭都不香。”
“我那是没办法啊。你堂婶那人稍微使个绊子我就爬不起来了。就像这回我们离婚,介绍信不是我去开的,离婚的办事员连我姓名都没问。”王大夫也喝了小半瓶酒了。离婚之事他唯一后悔的就是:费院长让自己去做创伤外科副主任的时候没应承。如今看来这辈子想做主任就得自己往上拼了,不然就是个听呵的主治医师到头了。
“老杨啊。费院长对你可够好的了。”
“事儿也没少派给我。m的,找他看病的都推到我头上,从进修回来我不知道在各科室,为他搭了多少人情了。”
“那些都是次要的。你看着前面的地基没?那还要起一个六层还是七层的单身宿舍,你现在离婚手续办好了,没准能要来一个我这样的房间,再晚,黄瓜菜就凉了。”王大夫开始给杨大夫摆明赶紧办好手续的眼前利益。
杨大夫打了一个酒嗝说:“我和你还不同,我家那个两室房子是分在我名下的。离婚了房子归我,但我得给她在筒子楼找个单间。”
“筒子楼哪有单身宿舍楼干净。筒子楼的过道那就是家家户户的厨房。那走廊地面八百年都没扫过,更别提拖了,味道都和这楼的不一样。我和你说,每层都有我这种房间,住这个比筒子楼好。”
“你以后就住这里,不结婚不娶媳妇啦?”
“结啊。怎么可能不结婚了。这回我得找一个逢迎我的。嗯,就是柔情似水的性格。我巴结你们老杨家姑娘十几二十年,那种日子我过够了。”王大夫也有酒了。
俩人是一人一瓶白酒抱着喝,小桌上摆着的下酒菜,有杨大夫带来的花生米、王大夫预备午餐肉罐头还有哈红肠。虽简陋但架不住俩人喝了半斤酒之后,多多少少打开心扉开始说起心里话了。
俩人各说各的不容易,喝到夜里1点多了,还是王大夫提醒明天有择期手术,杨大夫才摇摇晃晃地回家了。
*
陈文强冷眼看着在会议室里哭闹的这一对老两口子。六十多岁往七十岁上数的人了,不知怎么就让人升不起半点尊敬之意来。他甚至很想对这俩为老不尊的人大喝一句:一把子年纪活到狗身上去了!
这俩人在医院吵闹的目的是为了钱。因为他们儿子在医院跳楼了。可是俩人看到冷眼的陈文强,仇恨的目光就像淬了毒。
——仨儿子都被关派出所了,就是这个陈院长打的电话。
老太太率先朝陈文强嘶哑地喊道:“你赔我老儿子的命来。”
“向我要命赔?邵铁柱术后一直好好的,为什么昨天他那几个哥哥过来、今早你们做父母的过来了,他就跳楼了呢?我还想问问你们呢——他住院这十几天,你们家人为什么从来都没过来探望他?”
“他住院不是有你们大夫治病、 有他媳妇照料吗?”
陈文强止不住自己厌烦和冷笑:“这也是亲爹亲妈说的话?是人话吗?要不要点儿脸了?你儿子那是胃癌,胃癌!”他气得变声强调:“自己儿子九死一生躺在手术台上,谁家爹妈、兄弟姐妹、亲戚什么的,不是几十人等在手术室外面?怎么你们老邵家一个人影不见?”
夫妻俩被陈文强问的哑口无言,转过头又朝向章处长,只拽着章处长的衣袖要儿子。
章处长为难地向陈文强求救:“陈院长,你看这?”
“这什么?我有那起死回生的本事?你要做得来医务处的处长你就做,做不来你趁早让贤。”
章处长的脸被陈文强数落成猪肝色。
那晓得陈文强还没有停嘴的意思:“你这人也是的,有理的事儿还能让人揪着你的衣襟,跟你做了什么亏心事、欠了人家谷子还稗子似的。”
董主任见陈文强转身要走,虚虚拦了一下说:“陈院长,舒院长要你过来……”董主任另外的话没说出口,舒院长要陈文强试试怎么给这俩老人讲道理。
陈文强深出一口气,不耐烦地说:“打电话给派出所,让公安局来处理。那是自杀。死者邵铁柱跳楼前与这对夫妻见过面、还发生争吵了,我们有理由怀疑他们俩逼死了邵铁柱。”
老太太指着陈文强说:“我跟你拼了。你不赔我儿子,我撞死在你家门板上。”
“撞死我家门板上就能掩盖你们逼死儿子的事儿了?你儿子有遗书呢。”
“谁家儿子做父母的说几句都不行了?要不是你们医院那么高的楼没个遮拦的,我儿子会跳下去吗?我没看着遗书。那肯定是假的。假的。”老头强调地朝陈文强喊。
“看看,就你们这样的混账玩意儿也配做人父母?儿子胃癌手术不来看,来就‘说’得儿子跳楼自杀了,回头还在医院放赖。我和你们仨说,你们医务科要是处理不了,就自己申请换岗吧。”
陈文强甩袖子去自己的办公室,嘴里还不耐烦地嚷嚷:“当临床没手术要做了么!”
*
费院长拉开自己办公室的门,站出来对陈文强说:“你这样的态度,弄到社会上去,会影响咱们医院的名声。”
“因为咱们没满足无赖的要求?”
“你别一口一个无赖的,那怎么也是那么大年龄的人了。你是高级知识分子,多少该知道怎么尊重人。”
陈文强气笑了:“我尊重他们什么?虎毒还不食子呢!他们比得上畜生么?”
“你这态度就更不对了。别管人家做父母的怎么对孩子,那是人家生养的儿子,是亲生父母。”
“这样的行为配做人父母吗?老费,你不是不知道他们在儿子胃癌手术期间都没来过医院、来了医院就朝儿子要卖车的钱吧?
老费,你给我说说,这老两口有退休金,儿子卖了自营运的车做手术,然后还有后期化疗什么的要花钱,凭什么要把钱交给这对狼心狗肺的爹妈,啊?”
“你怎么知道他爹妈拿了钱不给他治病啊?”费院长不后退。
“死者几岁?上托儿所吗?保命钱还得交给爹妈帮着管?”
“不管怎么说,他们那么大的岁数才失去了儿子,你尊重他们也是应该的。”
“哼!我只尊重有自尊的人。你看他们现在的行为有点儿自尊吗?或者你认为他们找医院赔儿子的行为是正当的、有道理的?”
“这个到底是你们创伤外科的工作没做好,才在你的夜班发生了患者跳楼事件……”这后面这句话才是费院长想说的。
这是陈文强送上门来的机会,不趁机弄掉陈文强这个院长助理,都对不起自己的。m的,这一个来月看陈文强折腾的这一出那一出的……提起管医疗的院长,省院这千来号的职工,现在还有谁记得自己是管医疗的院长了!
“老费,你他m的这是不准备讲理了?好好,我本来还想息事宁人、让医务科和他们慢慢磨呢。现在我让你看看哪里能讲理。”
陈文强推门进屋,砰的一声响,那开门的动静像是砸在费院长的脸上。然后就听陈文强的声音在喊:“派出所吗?我是省院陈院长。我们省院创伤外科今早跳楼的那个死者……啊,对,逼他跳楼的他父母在院办闹腾呢,影响了我们正常工作。”
……
“好好,麻烦你们了,谢谢你们啊。”
陈文强拔高不老少的嗓音响遍了走廊。斜对面开着门的小会议室里的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他在报案了。
他搁下电话冲出来对站在走廊里的费院长喊:“费保德,那跳楼自杀的患者是他父母逼死的,有遗书在公安局呢。亲爹亲妈逼死了人,找医院要赔偿,你他m的有钱你掏自己的腰包给这对老不要脸的。”
舒院长气得在办公室里捶桌子,这货怎么就是不长进、一激就着呢?这时候说这些做什么!坐在他对面汇报工作的傅院长和王处长,小心地彼此看看,心里都明白费院长又想整治陈文强了。
院办走廊寂静无声。连在小会议室里拽着章处长哭闹的老夫妻俩都闭嘴了。谁也没想到陈文强又报案了。其实不仅费院长,就是舒院长也不想患者跳楼的事儿弄得太多人知道。不说上级部门会来调查,社会上的舆论对省院也不好的。
真的是对医院的名声有影响的。
但这事儿发生在外科、还发生在陈文强值夜班期间。作为负责外科医疗工作的陈文强,怎么都避不了。舒院长原希望董主任能迎住陈文强,给陈文强说明白这里面的道理。没想到章处长对付不来死者的父母,拖着董主任陪他做死者父母的工作。
让董主任说心里话,这老两口就是希望能从医院讹一笔,不管多少都可以帮助他们摆脱逼死儿子的名声。但医院真的是一分的安慰金都不能出的。只要慢慢地把医院的态度透露给这老两口明白:再闹就送公安局也就完了。
没想到陈文强前面被这对不要脸的死者父母逼迫、跟着又被费院长激惹得上来愣劲儿了,又拿出那种老子行事坦荡荡、万事不怕人的混不吝光棍行事风格。
董主任在心里羡慕陈文强的命好。早些年他因为这脾气惹事儿,就被调离省城去了南方。来来回回地避祸几次,硬是毫毛无损。二十年下来,真是城头变幻大王旗,他自岿然不动、秉性不改啊。
费院长权当没听见陈文强的叫喊,阖上办公室的门无声地笑了。遇上这样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惹祸根苗,他倒要看看舒文臣有什么招、怎么应对上级部门的调查!
过了好一会儿,这一对老夫妻相互搀扶着往陈文强办公室来。“我们不活了。我们撞死在你身上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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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 这里+壹
脸面1
今天的肝癌右半肝切除术属于四级手术, 手术难度非常大,做的也异常艰难。
重度硬化后的肝脏像额头皮包骨的触感,这是内外科老师在讲课时都说过的。可在李敏手下的肝脏,不光是有这样的硬度, 还能摸到大小不等的结节。那感觉就像是隔着薄被子,去摸下面掩藏的乒乓球、还有无数个大小不等的玻璃球混杂在中间。这些球体的空隙除了硬化的纤维组织,才是健康的肝细胞。
“这感觉记住了吧。不是单纯的额头样硬。”李主任提醒李敏。
“嗯, 记住了。”李敏点头。
“和那晚缝的正常肝差别很大吧??”梁主任倒出空也会教导李敏几句。无奈今天的手术中,这样的机会不多。
“是很大。那个的肝脏是很柔软的。真的像嘴唇一样。”李敏明白梁主任问的是雨夜那晚、谢逊主刀的肝脾破裂,但她立即联想到的是穆杰的唇,温暖、柔软、略略干燥。但梁主任跟着叫擦汗, 令她马上收回自己的联想。
梁主任偏头叫护士, 巡台护士赶紧拿纱布过去擦汗。
……
这个手术打开腹腔后,就开始让梁主任尝到了厉害。也让李敏积累了患者的凝血时间等都在下限阈值时、手术创面最可能发生的情况:出血、渗血。这还是他们术前给患者输了血小板等、进行了支持疗法、以改善一般状态之后的结果。
可取得的成效是太小了,与梁主任心里的最低预期也有很大的差别。但不管怎么样, 手术创面的微小血管是必须要妥善处理好的, 否则一会儿单创面的渗血,就会把整个术野汪成红呼呼的一片、再把血压也拽下来。
而伴随肝硬化肝脏结构改变而出现的门静脉高压,还导致了血管的脆性增加、肝内血管结构的紊乱, 让这个本来就需要结扎诸多血管、肝管的手术,翻倍地增加了难度。
分离右半肝的初始、上翻肝脏的这一过程, 出血点之多, 令梁主任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但他只坐了一会儿就站起来说:“老李, 你歇歇, 我继续来。”
“行啊。”李主任下去休息了。
李敏趁他俩交换的时候,轻轻移动了几下脚步,活动站得僵直的双腿。隐约的腰酸、小腹坠坠的抽痛,让她明白自己的周期到了,术前做的准备看来不是无用功。
她现在的工作与谢逊那晚同做肝段切除术时差不多。拿着小弯和吸引器,线剪刀也挂在手指上,首先要保证术野清晰、然后跟上俩主任的手术进程上止血钳、最后在主任缝扎结扎血管后剪线。
三个人在台上的时候,李主任会用一只手拉钩,现在只剩下俩个人了,就要完全依赖自动拉钩了。说真话,术野暴露欠佳。
这就不是俩人能干的活儿。
周主任适时地建议道:“这要是有个实习学生就好了。”
李主任占了他的圆凳就很自觉、很及时地回答他的提议:“把你们科今年毕业的本科生借一个上来拉钩。”
周主任赶紧讨饶:“是我多嘴。老李你别和我一般见识。”开玩笑了,这样的肝切除术也是随便能上台拉钩的么?
李主任笑笑放过周主任。但他也就歇了十几分钟,就再度站到手术台上。三人一起干活,术野立即变敞亮了,梁主任的动作也加快了一点点。
*
“还是肝脏手术做少了啊。”梁主任自嘲。
“你已经不错了。求全责备自己做什么。”李主任太明白老梁这个人了。他才不是那种表面笑嘻嘻的老好人。他就和自己现在一样,为了老婆孩子能过安稳日子,把曾经的刚烈和坚持都藏到内心深处了。免得让老妻天天提醒不要记吃不记打。
梁主任敲敲李主任的拉钩,“老李,再往后一点儿,暴露的不够了。”
李主任立即摆正拉钩的位置,心里扇自己两耳光,老了老了,手术台上还走神儿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幸好切除胆囊、利用胆囊管残端插入t形管、行胆总管造瘘这第一步总体还算顺利地完成了。
……
梁主任一边干活一边问李敏:“咱们这是到哪儿了?”
“暴露第一肝门呢。”
“这个?”
“胆囊动脉。”
分离、结扎、切断右肝管,肝右动脉后,门静脉右支让梁主任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老李,做他一个人的肝,赶上做两个了。m的,这位置这么深、血管还这么脆,”
“静脉压力还大。但是,”李主任悠悠地接了一句:“你有的选吗?患者的医疗单位在省医,他就是去普外科住院,最后的手术还要把他转过来给你做。谢逊现在还不够资格、做不了这种的肝癌切除术,老程站不下来,剩下的那些还不如他俩。省院就看你的呢。”
李主任激将了。
“小李,怎么办好?”梁主任问李敏。
“手术学上说遇到这样的情况,可以先结扎门静脉右支,暂时不离断。等右半肝完全分离后再处理。”
周主任嘲笑梁主任:“老梁,你带小李上台是为了让她给你背书吗?要不要我弄本手术学在这边给你念?”
“你还真别说,我刚下放去公社医院的时候,那时候正遇上他们做急腹症的,胃穿孔一天了,人休克了,不得不急诊手术。还真是有人在一边捧着书给术者念手术步骤的。”
“哎呦,那不是白给你的立威机会?”周主任夸张地叫起来。
“那可不是。不然你当我在下面的日子怎么过好的。不是我吹,县医院除了我,每一个敢说从头到脚的手术都能做。刚下去那时候啊,我家老三才几个月大,她妈一股火就回奶了,全仗着吃百家奶养活的呢。小李,这块要注意避免什么副损伤?”
“肝短静脉和右肾上腺的血管。掀右肝的时候,避免撕裂汇入下腔静脉的肝短静脉和右肾上腺血管。”
梁主任对李敏能撑住助手的位置、让自己和老李轮替着休息,还真的很愿意教导李敏的。周主任见梁主任注意力在教学上,也就不再插科打诨了。
……
肝右后叶翻向左侧后,梁主任让李敏绕过来接了术者,吩咐她小心地分离、切断右肝冠状韧带后层残留部分和肝肾韧带。
能绕着手术台转大半圈,李敏觉得自己一下子轻松不少。而周主任则捏一把汗——这老梁也太敢放手了。
李敏很兴奋,更仔细地处理术野里的小血管。
“你这里为什么不用电凝?”
“我担心术后出现电凝处再出血。还是结扎一下放心。”李敏扑棱一下手里的残线,蘸血的橡胶手套要干没干的时候特别粘线。她拽了块湿纱布擦干净手套,伸手对护士喊:“0号钳带线,结扎。”
肝短静脉的几个分支血管非常细小不说,血管壁又极薄。李敏按照手术学的要求,尽力靠着肝实质这面、远离下腔静脉结扎血管。她处理好肝短静脉分支后,极力平静自己又走回的一助位置,看着梁主任离断的肝短静脉和下腔静脉,又在下腔静脉的残端缝扎了一道。
手术缓慢地向前推进。一步一步都非常扎实。
第二肝门分离的非常顺利、肝右静脉暴露的也非常好。而即便如此,梁主任也采取了稳妥的做法,在肝右叶实质内分离结扎肝右静脉。
李主任看着术野里开始变色的右肝与欲保留的肝脏形成区别,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赞赏地对梁主任说:“你今天的手术稳扎稳打,出血少,做的好。”
“我自己也这么觉得的。慢一点更稳当,最后算起来不仅省了不少事儿、总体还快了呢。”梁主任臭屁起来。“小李,咱们以后专做肝脏如何?”
李敏看着术野里因为缺血变得灰暗的右半肝与欲保留的肝脏形成鲜明的对比,避而不答梁主任的问话,转而问下一步:“用手还是刀柄?”
“刀柄吧。”
护士立即将一把装有尖刀片的手术刀柄打到梁主任的手心。李主任拿出拉钩,调整自动拉钩的位置,嘴上不忘提醒梁主任。
“慢点啊。”
梁主任点头划开肝被膜,李敏跟着李主任上止血钳,钳夹肝实质里的小血管和肝管。等变色的右半肝离断下来,三人都出了一口长气。
m的,虽然手术顺利,可刚才也还是很紧张的。
李主任和梁主任开始检查肝脏离断面的血管、肝管等处理情况。李敏缩回手,小幅度地收收双肩,放松一下紧张的背部,跟着也慢慢左右脚交替支撑身体、舒缓一下僵硬的双腿,突然间却感觉到身下忽悠出一股热流,天,这一下的量还不小。
幸好手术到了收尾阶段了。
“小李,你来把刚才切断的镰状韧带和肝圆韧带固定在原位。”梁主任在和李主任检查完无小血管、小胆管遗漏,用大网膜覆盖了创面,拍拍手下台抢了周主任的圆凳。
“老梁,你也好意思自己坐。老李还在台上站着呢。”周主任揶揄他。
梁主任坐在圆凳上伸腿,一脸不屑地回击道:“你知道啥?我歇这两分钟,剩下的就不用老李再辛苦了。”
果然李敏固定好两个韧带后,梁主任回来、李主任摘了手套下台了。梁主任看着李敏程序化地处理好后面的关腹步骤,手术顺利结束。
“那些纱布别动。我要用。”李敏喝止徐丽,交换个俩人都懂的眼神。徐丽忙伸手帮李敏解开手术袍的系带,李敏匆忙摘掉手套脱长袍,抓着那叠纱布就冲出去了。
李主任和梁主任就是一愣,小李今儿怎么了?连患者过床都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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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 这里+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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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7天日三更第2天
脸面2(二合一)
隔了几个门的手术间里, 王大夫痛快地先去消毒,站到二助的位置上,今天的主刀位置属于杨大夫,一助的位置属于管床的刘大夫。睾wan癌这事儿, 王大夫别说自己做术者,他连同类的手术都没有看过。光靠背手术图谱是不能做好手术的。
这个患者很年轻,只有26周岁, 已经有了一个1岁多的儿子。他是因为自己发现睾wan处坠胀肿痛并逐渐加重,以为自己在外野游这一年多得了性病,便瞒着所有人去街边的小诊所治疗了一个多月。花了几千块钱,也没见到什么效果。幸好小诊所的大夫是只要钱不要命的, 很快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这个还没完全丧失良心的蒙古大夫, 便提醒他到大医院做个病理、然后再回去继续治疗,他这才有幸躺到了手术台上。
“这人怎么这么傻呢?街边的小诊所能信吗?”
“他该庆幸那诊所的大夫不够黑心。这腹股沟肿大的淋巴结做个标识,送去做冰冻切片。”杨大夫自觉呼气开始发烫但又觉得后背发凉, 心里明白时间还允许他在脑袋发晕前完成这台手术。他算是尝到宿醉未消、秋天洗冷水澡的恶果了。
自己这算不算掉王大夫的坑里了呢?
“大王, 你冷不冷?”杨大夫抱着侥幸的心理问王大夫。
“还行啊,这手术室不是一直恒温吗?”王大夫回答的很自然,然后又非常关心地问杨大夫:“老杨, 你洗凉水澡冻着了?怪我!这事儿全怪我。昨晚就不该陪你喝酒,今早更不该在陈院长和主任跟前提什么凉水澡醒神的。”
“怪你做什么?”杨大夫知道自己没法怪王大夫, “亏得你昨晚陪我喝酒呢。不过我估计今晚可能得发烧了。”
“今晚可是你夜班的。”刘大夫想起上个月杨大夫住院的事儿, 心有余悸地提醒道:“今天咱仨谁也别喝酒了。大王, 你把好关。老杨被扣了奖金, 再惹恼陈院长就完蛋了。”
“你放心吧。你俩都说不喝酒了,我肯定不会喝的。不过你们要说话算数啊,别一会儿见了酒就忘了这会儿说得话。”王大夫答应的非常痛快。
“我他m的今晚得输液了。大王,这冷水澡啊,可不是二十年前了,折腾不起了。”是不是掉坑里了,也怪不得人王大夫,是自己找人喝酒的。又在院长面前替自己扛了一悠。唉!杨大夫叹口气加快手下的动作,迅速清扫腹膜后淋巴结。
“这个也送病理。行啦,咱们准备收工了。”
麻醉大夫见患者还剩下一个□□便问道:“这个留着会不会癌症复发啊?”
“一般不会的。睾wan癌多是单发不说,接下来他得放疗、化疗呢。他年轻,身体底子好,扛过六轮放化疗的几率大。就是想复发也发不起来的。但如果远处已经有转移了,就不好说了。”
杨大夫这时候开始强撑了。
“那还行吗?”麻醉大夫年轻,看他们做这个手术,就觉得胯/下凉飕飕的。
“有一个睾wan在,就不影响性功能和生孩子。但是放疗结束的一年内还是不要生孩子的好。其实也用不着这么久的。根据精子产生的时间,理论上三月足够了,但谁也不敢拿自己孩子尝试的。万一精子就畸形了呢。”
刘大夫接话道:“他有儿子了,不用再生孩子了。他这话儿只要还好用就可以了。关键是要看腹膜后淋巴结是不是有肿瘤转移。”
“该!报应。” 巡台护士年龄有四十多岁了,她啐了一口。“他要是不到外面找那些站街的,怎么就会怀疑自己是得性病了呢。”
“这个咱们可管不着。来了咱们就得给人治。他也算运气了,小诊所再拖晚他几个月,他也就不用治了。”
*
杨大夫做完手术,自觉头重脚轻的,但他还是跑去冲了热水澡。回科里灌了一大缸子热水后,自觉精神还是欠佳,罕见地没有去吃饭,一头扎倒在值班室床上,不管张正杰坐在值班室里看书,把两床被子都盖身上开始捂汗。
张正杰见他那模样就知道是洗冷水澡着凉了,心说他活该,但还是叮嘱刘大夫让四海酒家先给他送点面条过来吃,然后又找护士长给准备感冒药,回头亲自又打电话去四海酒家,让老板煮一锅浓姜汤,和面条一起送过来。
杨大夫吃了面条后吃药、跑去厕所放水,回来又喝了半锅姜汤,半点汗没出不说,趴在被子里还觉得更冷了。他咬着牙打着哆嗦向张正杰道谢。
“谢什么。咱们是一个科室的同志,互相帮一把还是应该的。就是你今晚的夜班不好办啊。”才制定出来的夜班政策,真让人生病都不敢了。一换就得换4个人,再说现在换夜班也有点儿晚了。
王大夫和刘大夫出去吃饭,因为没喝酒回来的很快。他见杨大夫的状态确实不怎么地,便说:“主任别张罗换班的事儿了,我今晚过来科里睡。”
“那成,那你就辛苦点陪老杨一起值班了。”张正杰对王大夫背后造谣的坏印象少了一丢丢。
*
张正杰没法在值班室看书了,就去供应室找杨大夫的媳妇。怎么着晚饭前后伺候照顾她男人的事儿,不能让科里这些同志包了吧。
“杨嫂子,你家老杨发烧了。才下了手术,就吃了点烂面条子。现在盖了两床被子,还在科里值班室发抖呢。”张正杰知道他们夫妻这些年闹的很不像话,但两口子一起过了二十多年的日子,老揪着老杨上卫校想做陈世美那事儿不放手,孩子都这么大了,让他说真要不想过了,就干脆点儿离婚。
可张正杰那想到杨大夫媳妇张嘴就把他撅回来了。
“烧死没有?烧死了我去给他收尸。”
这把张正杰难堪的啊,供应室那么多人都看着他啊!从小到大就没谁敢这么不给他张正杰面子。他气得勃然变色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恶毒呢。你自己对象发烧你不去护理,还盼着他被病死了好收尸。你要不是个女人,就你这么恶毒地说话,老子定会让你半个月爬不起来。”
供应室的全是没什么文化、不得不安排照顾进后勤部门的职工家属。这些人的素质算得上全院的最低之流了。当即就有女人笑起来。
“张主任啊,她对象发烧起不来,你再让她半个月爬不起来,你可真会找时间啊。”
“哎呦,张主任,杨大夫和你可是一个科的同志,这你怎么也得叫一声嫂子吧。”
这些四五十岁的女人,围着张正杰开始笑闹起来。尺度越来越大,下线越来越低,张正杰即便在手术室里会参与讲些荤笑话,但还真没有一个人面对一圈“不要脸”的女人经验。
他气得握拳道:“你们这些女人,还记得自己是女人吗?”
“切,儿子都娶媳妇了,你来教咱们这个?要不咱们教教你什么是男人?”
张正杰败退。但他没忘自己过来的目的。“杨嫂子,你得空去照顾你家老杨,科里手术多,谁手里都一大摊子工作呢。”
杨大夫媳妇在众人调笑张正杰的嬉闹氛围里,掐着腰大笑:“我管他死不死。我还伺候他?伺候好了让他有力气去找小妖精啊。我说张主任,你把你们科的那些小妖精你管好了,谁要是敢趁老杨生病往前凑,老娘我不挠她满脸开花,我是她生的。”
张正杰见她油盐不进、不分好歹,恶狠狠地回她:“你男人病人你不去照顾,还在这放狠话。别说长的人模人样的杨大夫,就是个带把的男人,天天对着你这样肥壮的泼妇,就没有不想另外找人的。”
杨大夫媳妇“嗷”地叫一声就想扑张正杰。张正杰摘了眼镜握起拳头,m的,这泼妇怎么跟谁都想动手。可是供应室的女人懂得看脸色不少,立即便有拦人的出来了,抱腰拽胳膊的,硬是让杨大夫媳妇动不了一步。
等张正杰摔门出去了,有那息事宁人的就说话道:“杨嫂子还是去伺候你家对象吧。今儿个活差不多干完了,一会儿主任回来也不会为这一个多小时扣你的全勤奖。”
还有人说:“你们就这么把张主任笑走了,往后不去他们办事了?”
“这不是有杨嫂子嘛,咱们非要去创伤外科,那就找杨大夫啊。”
“杨嫂子,你还是过去看看吧。真要是几天不能上班,他们科还不扣他全勤奖啊。”
“他这仨月的奖金早扣完了。那王八蛋还想和我离婚的,我伺候谁也不能去伺候他的。”
*
供应室的主任回来,见这些女人凑合在一起说笑呢,不等她开口问就有人把前后的事情说了一遍。
“唉,我说你们这些人啊,就不盼着别人好。你们好好的闹张主任干什么?愿意闹,回家闹你们对象去。还有那个杨大夫病了,桂芬姐你就该立即跟张主任过去照顾他。你这时候不过去显摆你体贴人、贤惠,是个好媳妇,那男人能和你和好吗?”
“他会跟我和好?”被主任一说,杨大夫媳妇犹豫起来。
供应室主任把她叫进隔壁的小办公室。“桂芬姐,咱们也一起工作十年开外了。我呢一向是劝和不劝离的,但谁家过日子不图个俩人知冷知热互相照顾的?上回杨大夫住院你就没去护理,这回你再不去,我可和你说,杨大夫非要和你离婚也站得住脚的。”
“那王八蛋从来就是想做陈世美。”
主任扶额叹气。“你怎么就不开窍呢。男人功成名就还不想换媳妇的,满天下就没有几个。”
“糟糠之妻不下堂,想换媳妇的就该狗头铡砍了。”
“你当看戏啊。那狗头铡都是戏文。过去男人功成名就不换媳妇、讲究糟糠之妻不下堂,但人家会纳漂亮的小妾啊,还不如现在婚姻法准许离婚呢。
你要实在不想去照顾你对象,我就不劝你了。咱们又不是挣不来吃饭穿衣的钱,落个自己个儿清静,也不是过不下去日子。强过丢人现眼地吵吵闹闹。
行了,你出去吧,下班前这一个小时我给你假,不算在全勤奖的考核里。”
杨大夫媳妇磨磨蹭蹭地出去了,她还不想离婚、她有心去创伤外科看看,可操作间一起折纱布、打包手术衣的同志,见她迟疑的脚步就开起玩笑来。
“就说一夜夫妻白日恩的嘛,怎么可能男人病了不心疼的。芬姐,你快赶紧去照顾杨大夫吧。”
“就是啊,女人就是心软。任凭那王八蛋平日里怎么对不起自己、不待见自己,等他有个头疼脑热的,还得巴巴地上前当个小丫鬟去伺候大老爷。”
“我家那口子敢平日里不把我当回事儿、有事儿了等我伺候?我不给他喂点儿耗子药,我就对得起他。我还伺候他?做他的清秋大梦去吧。”
“你厉害啊。所以你家那口子把你捧手心上啊。芬姐你赶紧去当小丫鬟吧。”
“不去。我才不伺候那王八犊子呢。”杨大夫的媳妇不知和谁在较劲。
十来个女人见她真不动窝了,也就闭嘴不在说这件事儿。只不过距离她远的,悄悄凑到一起说小话儿。
“这个憨子。谁讨到这样媳妇是祖上没积德啊。”
“是啊,换个人谁不是嘴巴上说的狠,腿跑的比谁都快。”
“那是。换你能比张主任还提前到外科。这时候早斟茶送水地干完活了。”
*
张正杰憋了一肚子气回科里。看着扎堆聚在一起的护士们就厌烦地说:“一堆女人凑一块儿没什么好话!”
护士长立即不干了:“主任,你在哪儿受了气,回来朝咱们撒气来了?科里这么多大手术术后的,每天下班前必须要核对一遍医嘱的执行情况,这是工作流程。”
张正杰讪讪,护士长厉害起来也不是好惹的,她会朝小媛告状的。他摸摸鼻子意识到自己找错了撒气对象,悄没声儿地进大夫办公室了。
围住在一块的护士互相看看想笑又不敢笑,在护士长眼睛扫视过来前,立即低头继续被打断的工作。
刘大夫在写手术记录。
“你们刚才那手术顺利吗?”
“那个?”刘大夫抬头,他们仨先做了一个大隐静脉曲张的,然后才是睾wan癌这例。
“和我打马虎眼?自然是后面这台睾wan癌了。”张正杰掏出烟弹给刘大夫一根。
“都顺利。前面那台是王大夫的患者,他自己主刀。后面这个是老杨主刀,淋巴结扫的挺干净的。”
“他们那组肝癌的呢?”
“回来了啊。就刚才你才走就回来了。他们仨现在去吃饭去了吧。”刘大夫叼着烟准备继续写手术记录。
张正杰却还想问他呢。
“肝癌那手术做的顺利不?你没过去看看?”
“我过去看什么?去讨人嫌啊。”刘大夫把病历本一推,反正手术记录快写完了,就陪张正杰聊会儿呗。
“手术是梁主任主刀的,术前他们组讨论术式都没喊咱们,主任你说我过去是不是讨人嫌?还有老杨这手术做到一半就开始发烧,术后大王去照顾他了,我不得把病人弄回来安置好啊。虽然麻醉科会帮着送人回来,但术后医嘱等我得自己下啊,这是我管的病人。”
刘大夫说的很有道理,张正杰点点头:“那你接着写手术记录,我去看看肝癌术后的。”
“嗯。”
张正杰这回没从护士办公室走,可他才拉开门,就听刘大夫在他背后说:“主任,考试前你真的不准备上台了?医学院来考试要明年春天呢,算起来可是有六个月呢。”
张正杰的脚步就顿住了,他握着门把手回头看刘大夫。
“主任,我也是为你好。你再这么做一周,就会传得整个省院都知道、你为了考试手术都不做了。”
“刘立伟,整个省院里传的难听又怎么我了?我要是年底在院里的摸底考过不去,我在李大夫跟前还有面子吗?以后是能考问她什么理论、还是能够有脸说这病那病的治疗原则或是该怎么治?
要是过不去明年医学院的考试、拿不到讲师资格证,你说我这主任还有脸当吗?这时候丢脸不过是半年。不然,你信不信咱们得丢脸半辈子?”
*
四海酒家的老板进来打断屋里吃饭的人。他今天真不喜欢创伤外科的这些大夫了——两桌,居然没喝一滴酒。全是实实惠惠的下饭菜,让他赚什么呢。但这些人又是衣食父母,隔壁的隔壁装修的很热闹。
唉,竞争的又多了一家,还是得捧着他们来。
“那个李大夫啊,你们科张主任让你听电话,急诊。”
李敏愣了一下:“叫我?不是李主任?”
老板点点头:“外科女大夫就你一个,我不会认错人的。张主任说的很清楚。”
李敏点头,很小心地站起来。“李主任、梁主任。”
“行啦,你听电话去吧。”
“喂,我是李敏。”
……
“好。我马上回去。”
李敏让老板向吃饭的人交代一声,自己匆匆往医院走。心里却一直在疑惑是什么患者,要劳张主任单点自己回去。
回到科里见一堆人围在办公室里呢。不知谁喊了一句:“李大夫回来了。”霎时间人群闪开一道缝,让李敏看到中间的平车。
这样的盛遇让李敏有些发窘。但很快车里的女孩子引起了她的注意。小姑娘的右小腿露出来的部分红肿,上面还有部分膏药的残留的痕迹。右侧外踝还贴着膏药。
扭伤吗?这属于骨科的事儿啊。李敏朝平车边的唐书记点点头,看向车边站着的张正杰。
“小李,这孩子是咱们唐书记的女儿,前几天崴脚了。然后这两天喊小腿疼。在门诊还不让咱们这些男人动手检查。这不就只好把你喊回来了。吃完饭没有?”
“吃了几口。唐书记,我先去换白大衣。”李敏朝所有人点头示意。就是这些娇惯的女性,让自己成为外科大夫的。这都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了,一个脚扭伤还不让男大夫检查。要是遇到男妇产科大夫,她们是不是不生孩子了?她又累又饿肚子还不舒服,免不得就心气浮躁了。
等她换了白大衣出来,小姑娘从平车上跳下来了,嘀嘀咕咕地和她妈妈撒娇:“我不要男大夫检查。我要先去厕所。”
“能走吗?推个轮椅来吧。厕所挺远的。”不知是谁这么建议了一句。
但小姑娘似乎不领情,撅着嘴不怎么配合,可还是在唐书记的劝说下,坐了轮椅去厕所。
李敏从张正杰手里拿过门诊病历,上面光秃秃的,就只有主诉:崴脚4天,疼痛加重2天。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真是活人惯的。
“主任?”李敏看张正杰,她下意识地认为张正杰应该知道的更多。
果不出她所料,张正杰点头对她说:“我们去换药室门口等。”出了护士办公室围着的人群,张正杰直说:“那小姑娘前几天穿高跟鞋上学,然后在走廊崴脚了。高跟鞋是‘十一’买的。”
“前几天?前到那一天?上周六吗?”
张正杰摊手:“这些等你去问了。我什么也没问出来。唐书记也一点招儿都没有。哼!”这声“哼”是给唐书记的。“一天到晚和稀泥,结果孩子这样了,大人还是没个章程。”
李敏不知该怎么接话,沉默着打开换药室的门。
“主任担心什么?静脉血栓?去做个b超或者血管造影就可以了啊。”
张正杰搓手:“这不是问不出明确的病史、还不让查体,是不是有血栓、血栓在哪个位置都一点儿着墨处都没有吗?怎么写b超单子?造影单子也没法填写啊。就是造影后发现有血栓,也要根据受伤的时间推断血栓形成多久了,是采取溶栓治疗还是手术治疗的。”
李敏理解地点头:“不写病史还不如让唐书记就这么带人去检查呢。”
“血管造影没病史、没查体不成啊。那个是有创检查,需要唐书记签字意见书,少一样都不成的。”张正杰可不想在这样的事情上栽跟头。
“唐书记就没问出来?”李敏觉得很怀疑。那是亲妈啊,闺女还会对亲妈隐瞒什么吗?
张正杰摇头,养出这样的闺女来,唉!“幸好咱们医院还有女外科医生。”
李敏失笑:“随便找个内科女大夫也行啊。”
“唐书记回家提过你,她挺信服你的。不然我干嘛这么急着叫你回来?没吃饱吧?”
“嗯。才端起来饭碗。”李敏看唐书记已经把女儿推过来,就匆匆对张正杰说:“我努力试试吧。主任,你把人都带走,我自己给她做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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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 这里+壹
脸面3
小姑娘虚岁16, 刚上高一,很娇气地捂着脚提要求:“李大夫,我很怕疼的,打针都怕。你别弄疼我好不好?”
李敏笑:“我也怕打针的。我先不碰你的腿。你和我说说崴了多久了?崴了几次了?”
后面的问话, 李敏纯粹是根据自己的经历来问的。读高中的时候,教导处严禁女生穿高跟鞋,但是私底下还是有不少女生穿。然后躲避检查的时候, 就有人跑得太慌张以至崴到脚了。她自己穿高跟鞋能跑得快,也是这么练出来的。
女孩子脸红,扭捏着说:“我才买了半个月高跟鞋,穿久了就不会崴脚了。”
傻孩子, 现在不处理好你就可能没以后的。
李敏决定换一个问法。
“‘十一’当天是穿回家的吧?”
“是。”
“崴脚几次?”
“没几次。”
“三次还是五次?”
“两次, 我就脱下来了。”
这个回答应该不是假话。
“那么2号崴脚几次?”
……
李敏像审贼一样挤牙膏般地问病史,唐书记和张正杰趴在换药室的门玻璃上,幸好有屏风挡着, 小姑娘看不到他俩偷偷拉开的门缝。
张正杰心说这样问病史自己还真就做不来。唐书记却不由自主地点头赞赏李敏的作为。
……
“这么说, 这半个月的时间里,你穿高跟鞋平均每天崴脚在2次以上了?”
“没那么多的。有好几天我都没穿去学校。这个星期天在家也没穿。昨天和今天也没穿。”
“是脚踝疼不能穿,对不?”
女孩默认。
“你上周六最后一次崴脚是下楼梯吗?”
“哎呀, 你怎么知道?我和谁都没说呀。”小姑娘眼圈发红了,“放学的时候不知道谁在后面推人, 其实就两级台阶, 我们高一在一楼的, 就把我挤倒了。本来之前都好了的。”
“然后呢?”
“然后我回家用凉水敷了, 睡觉前又贴了麝香虎骨膏,可是,可是昨天早晨疼得我不敢下地。”
“昨天怎么没来医院呢?”
“昨天我妈妈不知道我没上学。今儿老师打电话了,我妈妈回家逮着我了。其实过两天也就好了。”
小姑娘嘴里说的轻描淡写的,但她看着李敏的眼神,却明显地表露出她内心的期盼。
李敏点点头:“现在让我看看你的脚踝和小腿。裤子能挽上去吗?”
小姑娘摇头。躲在屏风后面很配合地往下脱窄脚牛仔裤。怪不得不肯让男大夫检查,小姑娘里面就穿了一条小小的三角内裤。
“你等等,我向护士长给你要一条新的病号裤子穿。”
“谢谢李姐姐。”小姑娘乖巧地道谢。
不用李敏多说什么,护士长很快就把一条新裤子送进来。新裤子套上了,小姑娘也不反对张正杰进来帮李敏给她做查体了。李敏有点儿窘,自己想错小姑娘了。她尽量放轻动作,免得带给小姑娘更大的疼痛和损伤。
“右脚各足尖轻微麻木,右踝外侧肿胀,触痛明显,沿着小腿外侧至小腿腓肠肌中部红肿、触痛明显。”李敏报上查体,然后问张正杰:“主任,我去开b超单子和造影单子?”
“张主任,李大夫,你们怀疑是什么?”唐书记很焦急地问。
“静脉血栓。”张正杰和李敏异口同声。
“很严重吗?”
“目前看还可以。就是担心栓子脱落、栓塞了重要脏器。”李敏给唐书记做解释:“b超和造影能确定诊断是不是有血栓形成,然后根据检查结果确定是溶栓还是手术取栓。”
唐书记不是一点儿也不懂临床的事儿,李敏的简单解释立即使她脸色变白。
“疼不疼啊?”小姑娘还不知道厉害呢。
“b超不疼的。”李敏安慰她。
“小李,辛苦你了。今天做肝癌这样的大手术,连午饭都没怎么吃好。我让护士长给四海酒家打电话了,一会儿李主任他们回来会给你带饭的。”张正杰出言打断李敏的解释。
说话的功夫,李主任他们回来了,果然给李敏带了饭。于是后续的检查和治疗,张正杰顺理成章地接过去了。
李敏拍拍手,接过饭盒回去办公室吃饭。
*
梁主任对这个肝癌术后的患者投入了极大的关注。李敏只吃了几口饭,就不得不收起了饭盒,因为梁主任拿着病历去监护室去了。她无奈只好带了一些格式纸张跟去监护室,一边守着患者一边写手术记录。
从到这个治疗组她就主动承担了所有的大病历。好在三位老主任不会看着她自己忙,常常会伸手帮她开一些检查单、也会帮她贴化验单。至于检查医嘱,那基本是他们仨每天每个人都会做的事儿。有时候李敏都想给他仨分分工,免得一份医嘱劳动三位副主任医师检查。
他们组的这二十多位患者,肯定是全院最受重视的患者,没有之一。干诊病房的老干部都比不上他们。
等李敏写完手术记录已经接近下班的时间了。
“梁主任,你检查下手术记录,看看有哪儿不恰当的,我重新写。”
梁主任掏出眼镜,仔细看过以后说:“都可以。他们那组今儿个做了一例大隐静脉的,你记得有空去看看。”
“是。”停顿一下李敏问:“梁主任,你还有别的事儿吗?”
“没有啊。”梁主任见李敏这么问自己觉得很奇怪。
“梁主任,我今儿个不怎么舒服,先回去啦。”李敏看梁主任一幅打算在监护室继续守着的架势,赶紧表明自己的状态。
梁主任愣了一下子,立即恍然道:“那就赶紧回去歇着吧。回去别沾冷水,记得弄个热水袋抱着。你们这些小姑娘啊,平时穿多点儿跟受刑一样。”
李敏面红耳赤,逃一般地出了监护室。
梁主任还与患者媳妇说呢:“小李和我那在财务工作的三闺女差不多大。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冬天居然不穿棉裤,唉。”
患者媳妇就说:“我家闺女上个月满的23周岁,就‘十一’出嫁的那个。这些年啊,为穿棉裤的事儿,没少和我打饥荒。这几天降温,像咱们这个年岁的,谁不穿上薄秋裤啊。昨天给我儿子送衣裳,他还嫌我麻烦,估计那薄秋裤也不会穿的。唉,这些孩子们哪,我还看到校园里还有好几个穿短裙的小姑娘呢。她们不冷我都替她冻得慌。”
梁主任找到共鸣者,开始聊起孩子的不听话、养女儿的不容易。在一边负责做特护护士边听边翻白眼,最后忍不住说:“梁主任,大家都不穿就自己一个人穿,不显得自己怕冷、窝囊啊,那多没面子啊。”
“哎呀,你们小人儿懂得什么。为这些虚假的脸面事儿,最后耽误了自己的身体。”
*
李敏换了衣服背着书包离开科室,迎头碰上气咻咻的陈文强。
“老师。”李敏赶紧恭敬地站住问好。
“嗯。”陈文强看见李敏倒是把面部放松了,但也没什么笑模样地问:“肝癌那个怎么样了?”
“手术还算顺利,术后也基本正常,梁主任在监护室里坐着呢。”
陈文强听说梁主任在监护室坐着便说:“明天早点儿来,咱们先去做削痂,给后面的肺癌多留点儿时间。”
“是。”李敏很干脆地应了,然后问陈文强再没事儿,便加快脚步回宿舍。
李主任坐在办公室里检查他们那组的病历,见了陈文强脸色不好就问:“你又和人吵架啦?”
“不是我愿意吵架。老费口口声声说今早跳楼的那个邵铁柱他爸妈年龄大了,要尊重他们不。我呸,能逼死自己亲生儿子的,还想在医院讹诈一笔的我不把他们送进去,我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李主任心里叹息,这陈文强就是没吃到真正的苦头啊,还是这么耿直,想啥说啥。“舒院长怎么说?”
陈文强的脸不自然了一下,然后就说:“我都报案啦,他自然会让秦主任跟进这事儿了。”
这真是命好,什么事儿舒文臣都给他兜着。
“那你还气什么呢?”
“费保德眯着良心眼儿说患者跳楼和我们科室有关系。这他m的不是扯淡么。难道咱们科的患者还要24小时特护不离身?他给够护士,我就给每一个住院患者安排了。他nn个腿的,那邵铁柱投胎的时候运道不好,投生到这么一家人家,怪我们科什么事儿。”
他俩说着话呢,张正杰带着做检查的小姑娘回来了,他下了术前医嘱就找李敏。“咦,陈院长、李主任都在啊。小李呢?”
李主任就说:“跟老梁一起呢。”
陈文强看看李主任没吭声,心说难道老李刚才没看到李敏换衣服回去吗?
张正杰找去监护室不见李敏,就问梁主任:“小李呢?”
“不舒服,我让她回去了。”梁主任把事儿揽下来。
“那个唐书记的女儿得立即做取栓,这小李不在可怎么好?”张正杰真为难了。
梁主任不满:“李大夫今儿上了这么大的肝癌手术,累到最后连患者都没抬,才吃了几口饭就让你叫回来了。明儿还有削痂和一个肺癌手术呢。她到底不是那些男孩子。”
“我不是那意思。”张正杰也明白梁主任说的是什么意思了。他笑着解释道:“这不是那小姑娘消毒不太好办嘛。”
“去妇产科找一个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让唐书记自己找人、要不她就自己给闺女消毒。”梁主任可是看着张正杰刚才赶李敏去吃饭、自己在唐书记面前“抢表现”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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崴脚——静脉小血管破裂——血栓形成——脱落——肺栓塞——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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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面4
舒院长这回跟陈文强是真的生气了。他打电话吩咐陈文强留在院长助理办公室里等自己, 然后就继续听傅院长和王处长向他汇报完银行贷款和内科中心立项的事儿。
经过反复考虑,他倾向先建个八层的内科中心。三大科三小科一科一层楼,肿瘤内科也要预留出位置。
傅院长倒是想的比他超前。
“舒院长,前几年建这个十七层住院大楼的时候, 我记得那时候说足够用二十年的了。可这才三年就不够用了。我觉得三大科用不了多久可能一层楼就不够了,不如建十二层的?”
“十二层耗时太久了。临床等地方用呢。”
“要不咱们学医大,先建几层来用着, 然后上面继续施工?我看医大这么做挺好的。”
是挺好的。
“但施工安全问题是翻倍增加了。”舒院长看向傅院长。
“这个你放心,咱们全按照医大的来。可是这样的话,贷款的事儿和立项又得重新做了。”
“这样你们俩就更辛苦了。内科大楼要赶在上冻前挖好地基,明年五月内科就可以陆续迁过去了。这事儿对省院的影响不亚于这座十七层的住院楼。”
傅院长和王处长应下。王处长见傅院长不挪窝, 明白他和舒院长还有话要说, 便立刻站起来告辞出去了。
“老傅,陈文强刚才嚷嚷的这一通,你什么意见?”舒院长皱眉。
“这事儿我看责任在医务处。章处长要是有老董的八成能耐、或者是五成, 就用不着找老陈上来。而且这跳楼的事情是捂不住的, 还不如等警察带走那对老夫妻就向上级报告,因为遗书早在咱们知道前,老陈就交给来侦看现场的警察了。”
“我已经给主管部门打过电话汇报这事儿了。我让他上来就是想让他看看老董是怎么处理这事儿的。唉。”舒院长这一会儿已经消气不少了, 他满脸遗憾地叹气:“他这么愣怔,对上费保德, 早晚还要吃亏的。”
“有你在, 老陈不会再跌跟头了。再说他现在是院长助理了, 和费保德是一个级别, 不是老费轻易能动得了的。”上一回费院长能够成功拿掉陈文强的外科大主任,主要原因是你舒文臣做一把院长时间短、立足未稳。但他把这一句话吞回肚子里没说出来。
傅院长未说出来的话,舒文臣这样的心思细腻的人怎么可能想不到。所以傅院长的话不仅没起到安慰作用,反而让他觉得更堵心了。
“你说要是秦主任去处理这事儿,结果会是怎么样?”
傅院长立即就猜到舒院长的想法,“我想就是赶不上老董,也差不了多少的。你是想把他和章处长换换?”
过几年费保德退休,医务处的处长和院办主任都有升为院长的可能。但是谁能上位,还真不好说。院办主任与院长日常事务的接触、联系显然更密切些,医务处在处理临床事务上显得更重要一些,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区别,但现在从上到下,各个行业都开始推行集体决议、一把手负责制,那就主要看舒院长的意思了。
在省院的工作上,舒院长最倚重的还是傅院长,别的人真的要退一箭之地或者更远的。他丝毫不隐晦自己想法,略带着些平淡嫌弃的口吻说:“你向秦主任透个风,先探探他的意思。让他想好后来找我。不论上次引产之事,还是这次的患者跳楼,虽说都与咱们省院无关,但还是抹了咱们一脸黑。”
“行。我这去和秦主任说说。不过我怕章处长过来院办这边,院办的事情太杂了,也不知道他喜欢按部就班处理事情的性子,能不能适应院办的工作。”
“能适应最好。不然咱们省院继续再教育这部分工作,也该成立医教处,从院办和医务处里剥离出来了。”
傅院长深出一口气,章处长从舒院长提到院长的位置,就旗帜鲜明地占舒院长,也如愿以偿地做到了医务处的处长,可是想再进一步是不可能了。这样的工作安排计划,还不如与一直费院长往来密切的秦主任。可见一个人的工作能力更重要啊。
“行,我和秦主任说说。要不留用董主任?”
“行政岗位退休返聘对职务级别有严格限定。明年留他了,过几年是不是要留费保德?要不是董主任到年龄了,也轮不到费保德做处长、继而当院长。”
“是啊。老董这早生五年是误了一辈子的大事儿了。老陈这事儿你也别上火,费保德这人就得老陈这么怼他。不然他这人会把整个省院的风气弄得一团糟的。”
“但他总这样不还是不行。”舒文臣揉着眉心后悔,后悔前些年让楚家帮忙把他弄去南方,遇到势头不好又弄回来。就该早点儿让他吃够苦头,看老李、老梁不都改了脾气么。
*
陈文强从接了舒文臣让他在办公室里等着的电话,就知道舒文臣是真的和自己生气了。这是要关自己禁闭、晾着自己、等自己承认错误呢。
在屋子里冷静了一会儿,他就想明白了舒文臣要自己当着医务科几个人的面、与死者父母谈话的意思了。这是给自己选好了机会和舞台,要自己给章处长上课、教导他如何处理医疗纠纷、让自己在章处长面前立威呢。
他使劲拍了一下脑门,懊悔自己把事情办砸了。然后他几次伸手摸向电话机,然后又情不自禁地放下。
都五十来岁的人了,还为自己的急脾气向小舒认错?太也没面子了。
可是不认错,就这么回科里,一走了之。他还真不敢——哎呦,那么干的下场,他觉得自己承受不了来自小舒和父母的压力。
可在办公室里等的越久、就越让人沉不住气啊。
他开始盼着急诊能收个颅脑外伤的患者!开始盼着张正杰处理不来科里那么多术后的!他开始盼着有人找自己,哪怕闲扯淡磨牙呢。
就是程主任、吴主任找自己磨叨,也好过在空荡荡的办公室坐着干等啊。
……
陈文强等得无聊,开始仔细打量自己的办公室。
因为他不常过来这间属于他个人的院长助理办公室坐,所以屋子里也没有放什么报纸夹、杂志架。抽屉没上锁,卷柜空荡荡。带字的东西,除了一本风景画的挂历就没别的。
这挂历还和自己家里的是一样的。
他开始后悔没放几本专业书在办公室了。
下意识地摸出盒红塔山,想想又没敢点火。平时抽烟没什么,小舒还整箱地自己送烟。但这时候他怕舒文臣看自己抽烟解闷会更生气。
他就是想要自己闷着、反复想错在哪儿了。什么臭脾气,几十年了,整治人的法子就没改过。
*
李敏回到寝室就赶紧处理个人卫生,都忙乎完了,才如释重负地瘫在床上,抱着热水袋在被子里佝偻成一团。刘娜和冷小凤吃完晚饭回来了。
“哎呦,敏敏你先回来了。怎么没去吃饭啊?”冷小凤先进来,看到李敏在床上很吃惊。
“下午四点才把中午饭吃到嘴里。”李敏有气无力。
“怎么了,周期到了?”刘娜凑过来问。
“嗯。月月28天。”李敏满是羡慕地对刘娜说:“还是你好,35天一个周期,一年比我少三次。啊啊啊,我不活了。”她夸张地捶床,假装很生气。
刘娜和冷小凤笑得不得了。
冷小凤给李敏的杯子里加了一大匙红糖,倒了大半杯热水搅合开了后,端过去对她说:“起来喝点儿红糖水吧。免得肚子疼。”
“我刚才喝过了。”李敏不想起来。
“再喝点儿呗。”刘娜挨个水杯倒水,她也劝李敏,“赶紧喝完了,我再给你倒一杯水漱漱口。我俩要去打水了。”
李敏只好坐起来接过红糖水,边喝边问起严虹:“彩虹儿怎么没回来?”
“她说唐书记女儿要手术,她去消毒。唐书记女儿不是挺小的吗?怎么做上妇产科手术了?”
李敏赶紧为小姑娘做解释:“是挺小的,刚上高一。才穿高跟鞋不会走路,崴了好几次脚。右踝的小静脉破裂,在小腿腓肠肌中部静脉形成了血栓,下午我没吃饭就给她做接诊来的。后来她去做检查,我肚子不舒服就回来了。”
冷小凤为李敏抱憾,这么好的在书记面前露脸的机会错过了。但她在范主任的影响下,如今已经学会说话前先想想了。她换了两回气,才关切地问李敏:“敏敏,今天的肝癌手术挺辛苦吧?”
“是啊。特别辛苦。我还第一次上这样的半肝切除术,结果没做多久发现好亲戚来造访。幸好我提前做准备了,不然真□□烦了呢。”李敏把剩余的红糖水倒嘴里,早晨打的热水,现在已经不那么烫了。改天查看下是哪个热水壶不保温了。
刘娜又给李敏倒了半杯热水漱口的,剩下的一点儿她倒去洗脸盆里。李敏一天就没怎么喝水,她捧着水杯咕嘟咕嘟都灌进肚子里了。
*
“小凤,咱倆去打水啦。”
“嗯,走吧。”冷小凤自然地提起两个暖水瓶,跟着刘娜出去了。
经过范主任不动声色地套问冷小凤寝室内的事情,她已经把对冷小凤的开导放到工作的前面。这孩子稀里糊涂的长到现在、反而能考上医大,她深深怀疑冷小凤和自家养的孩子,是老天爷开了什么玩笑。都是缺少父母教导的,怎么冷小凤就知道用劲在功课上呢。
虽然开导冷小凤要顾及更多的东西不能直说,虽然教导她一个花费的心思,快赶得上教导自家的三个孩子,范主任还是在老伴给冷小凤讲解临床病历后,用闲聊天的方式,说起自己年轻时住单身宿舍、与舍友互助生活结下的深厚友谊,说起这几十年来那些同寝室伙伴们互相给予的帮助。
冷小凤很快就明白范主任说话的意思,也聪明地修正自己的平时做法、争取与大家一样,同时有意识地开始改善与李敏、严虹、刘娜关系。
四人的关系变得亲密起来。
*
李敏连着灌了两大杯红糖水,又喝了不少白开水漱口,在床上没躺多久就觉得膀胱压力到了极限。万分不情愿地爬起来去厕所,回来的时候见严虹在往外掏东西。
“什么宝贝啊?捂得这么严实。”
“花王卫生巾。我才在科里说你上肝癌手术,站了五六个小时累得回来休息。我们科的大夫说起会不会露馅的事儿。一个待产的办住院,就掏出来这么一包让我送你,说她从日本带回来。你看,这一大包全是夜用的。上手术台站六小时也绝对够用了。”
李敏接过去看看,省城市面没见过。
“这个看着就比纸尿裤舒服。我和你说往常我不是在纸尿裤里再垫卫生巾么,但我今天没穿那个纸尿裤。那个窝窝囊囊的一大团,会从后面看出来的。我上手术之前要了两块大纱布。下台时候剩的那几块我也没放过。幸好我准备充分。哎哎,不对啊,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周期来了?”
严虹抿嘴笑:“我去手术室给那小姑娘消毒,听你们科主任说的啊。啧啧,他心疼你那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什么人呢。”
严虹话音未落见李敏变了脸色,立即抱住李敏就改口:“我和你开玩笑的。刚才那句话是我胡说逗你的,张主任什么也没说。他就说了今天肝癌手术难度大,你累的够呛回来休息了。是唐书记去我们科找我消毒,我一想自己的日子快到了,你也该是这么回事儿。”
李敏才不信张正杰没猜到呢。这么点事儿弄得谁都知道了。她抓着卫生巾捂脸哀嚎:“彩虹儿,我没脸见人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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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经期连站五、六小时以上是非常辛苦的,谁不信可以试试^_^
落雪1
第一场小雪飘落的时候, 省院决定给宿舍区供暖了。要求单身宿舍必须在送气的第一天留人在房间里等待,免得出现热水泄露事故。
适逢周日休息,刘娜一早就开始梳洗打扮,冷小凤含着笑认真地给她画眉。画好后, 退后一步仔细端详了一下:“可以啦,够漂亮的啦。今天路滑,你再打扮外面该撞车了。”
刘娜说了一声谢, 笑眯眯地去穿宝蓝色的呢子大衣。
“小凤,我上回看医大西门那条街的那个美容院开了纹眉的项目,我想把眉尾这块纹上,你说怎么样?”
“她家的双眼皮做的挺不错的。但是纹眉就不知道了。我觉得你不用去纹, 敏敏上次不还说你‘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乎’吗?你就当留给徐师兄的乐趣呗。”
“又没好话了。敏敏把你教坏了。”
冷小凤笑着摇头不认账。
“你留在宿舍等试气?”刘娜仔细地对着镜子系丝巾。
冷小凤摇头:“严虹昨天说不用我守着的。她下夜班在寝室不出去的。”
“这你都信?她俩谁的夜班都不会轻松。我看你上午还是留在寝室里好。敏敏上次下夜班就留在她们科里睡觉的, 要是前面的工地今儿还施工,我估计彩虹儿也会去她们科补觉。要不你等吃中饭她俩回来、或者中饭后你再去你们主任家,她俩下午不会睡觉也不会去逛街的。”
“行啊。那我就中午饭之后再去。你放心去会情郎吧。跟个小管家婆似的, 就没有你不操心的地方。”
在穿高跟鞋的刘娜面前, 冷小凤只有踮起脚才能够得着她后脖子处的丝巾。摆正丝巾的位置,她拍拍刘娜的肩膀,笑着提醒:“可以了。吃东西之后记得补唇膏。”
刘娜睨了冷小凤一眼:“真唠叨, 看我堵上你的嘴。”
她假装要亲冷小凤,冷小凤赶紧推她:“快走快走。哪里学来这么个痞子作风?就是吴冬不在省城, 我也不和你个女疯子接吻。”
“你说谁痞子, 啊?”刘娜伸手膈肌小凤。
冷小凤想绕着桌子躲:“谁痞了、你和谁学的, 自己心里明白啊。”
刘娜动作迅速地抓住冷小凤的胳膊。
“好了好了, 我说错了。今天公交车开的慢,你再不走徐强该着急了。站到医大挺累的,你还是去始发站坐车吧。”
“嗯。”刘娜见冷小凤讨饶也就松了她,给了她一个飞吻,背着书包施施然地回医大了。
*
北方的秋天很短,好像眨眼间的两、三次降温之后就开始了落雪。这第一场雪还算不得纯粹的雪,因为在空中飘洒的雪花,接近地面就变成了雨水。
这场从下半夜开始的雪,到凌晨的时候就使得部分路面结了薄冰。空中不停地还有雨夹雪降落,马路表面化开的雨雪遮掩了下面的薄冰。最容易出现跌伤的路面,就这么地让躲避汽车溅起来的泥点、匆匆骑自行车赶路的行人接二连三地中招倒地。
部分在滑倒过程中下意识去挣扎的人,他们手掌触地后手腕受伤,爬起来后发现腕部的伤势不是单纯的挫伤,只能忍着疼、抱着手腕急诊来院就医。
门诊的电话让李敏不得不叫了金大夫到门诊帮着接诊、处置骨折的患者。
谢逊是此时的外科门诊加病房的责任人。他抱着双肘冷眼看他俩在处置室打石膏,抿着嘴一言不发。他心里其实很反对金大夫进行这样的操作,因为他自己也叫不准金大夫那些骨折复位等做的是否正确,可最后的责任却是要落在他身上的。但金大夫在骨科已经举步维艰了,如果夜班还捞不到什么动手机会,用不了几年这人就完全废了。
多数的腕骨骨折易发生在这个季节摔倒的中老年人身上:跌倒,肘部伸展,前臂旋前,手掌着地致伤。简单地说就是倒地前想用手掌支撑身体,手腕处成为着力点。
只要不是移位严重的粉碎性骨折,金大夫是敢上手做简单的复位和固定的。李敏是帮他泡石膏绷带、处理浅表擦伤的角色。创伤外科没有病床留给这样骨折的患者,他们将在急诊留观,没事儿了很快就会离开的。
“金大夫,这些个固定后立即透视、点片么?”李敏觉得这个患者骨折移位比上一个大,她担心复位不好会引起后续的麻烦。
“行啊。”金大夫顺口答应,他忙得不可开交,兴奋得脸上微微泛红。
李敏便按着透视单子再开拍片申请单。几个患者穿成串地在急诊室走廊坐着,等着金大夫带他们往放射科去复查。
后面还不停地有伤者进来。
梁主任来的非常早,他过来看到急诊室的忙碌情景,就对金大夫说:“走,跟我去放射科,在x光下做几次手法复位,你就能摸到这种骨折复位的要点了。”
李敏假借收拾东西往后躲,谢逊却笑着闪开、让李敏暴露在梁主任的视线下。“师妹,你不躲梁主任也不会带你去的。”
梁主任也没想带李敏去做x光下手法复位,但他却也没轻易饶过李敏。
“小李不去放射科可以,但是基本要点还是要掌握,年底或许要考这个的。还有你谢逊,分科太早就不是什么好事儿。barton骨折要点是什么?处置的要点呢?”
谢逊从毕业就没关注过普通外科之外的疾患了,他侧头看李敏说:“师妹你答啊,梁主任等你呢。”
“barton骨折伴有腕关节脱位,首诊要注意与单纯的腕关节脱臼相区别。在x线下可见典型的骨折移位。不论colles骨折、smith骨折还是barton骨折,谨慎点都要拍片处理。今天是因为要下夜班了,金大夫才用透视代替拍片、复位固定后再拍片。”
“小金啊,你看李大夫为你辩解呢。你这复位后最重要的就是拍片验证效果。不然等明天上班复核,发现骨折处异位需要二次复位,你说到底是患者再次受伤了还是你复位不到呢。要学会保护自己。”
金大夫闷声应了,向梁主任微微鞠躬。他现在处于住院医的位置,骨科隐隐对自己的排斥他早发觉了,但他无能为力。
“好啦,咱们走吧。先透视检查复位成绩,不好就立即x光下复位再点片,一举两得。”梁主任打头、后面跟着高高壮壮的金大夫。
等梁主任走到诊室门口,谢逊大声说道:“谢谢你梁主任。”
梁主任回头笑笑了,也没说什么就带着人走了。
“谢师兄,梁主任那人很好的。”李敏边收拾东西边对谢逊说。“他平时不会这么早来接班,今儿完全是因为知道我们仨应对不了骨折。”
“是啊。”谢逊动手帮忙,他声音有些发闷、但发自内心对梁主任的钦佩一点儿也不少:“这些老家伙们,各个人哪科都不含糊。我看骨科向主任也能做了肝切除。”
谢逊深出一口气。跟同期毕业的同学比,自己是远远走在前头了,哪怕是留在医大附属医院干普外的那几个他也不惧。本院的年轻一辈,即便把早十年的工农兵大学生全加上,他谢逊自称第二,也没人敢称第一。可是对上陈院长他们那一代,他莫名就感到心虚,常有那种错觉,那便是自己在普外科努力的越久,离他们的距离就越远。
即便这样,他不想跟着梁主任去学x光下手法复位骨折。他认为在病种繁多的外科,自己要把全部精力集中在普外上,把普外专科做好已经不容易了。贪多的下场是往往是样样通一点儿、样样也松的稀里哗啦,就像基层县医院过来进修的那些外科大夫们一样。
“最厉害的还是陈院长。骨科普外的手术他都能做,别人没他开颅厉害。”李敏推崇陈文强,想想又补充道:“要说全面还是梁主任,他还会接生呢。”
“哦,这个我知道。早听说过手术室护士长难产,是梁主任帮忙接生的。现在梁主任在手术室洗澡,毛巾香皂洗发水什么都不用带,护士长给他备全了一套呢。”
李敏抬头看看处置室就自己和谢逊,想想“十一”期间科里的那些闲话,小声提醒谢逊:“谢师兄,后面的话以后再不要说了。被别有用心的听到,不定会编排成什么样儿呢。梁主任这么好的人,被人嚼舌头不值得。”
“你是怕人家说主任照顾你吧。”
李敏惊诧地看谢逊,连手里卷好、要收的石膏绷带都忘记往盒子里塞了。
谢逊见吓着李敏了,就慢悠悠轻松地解释:“省院啊,有什么事儿不用广播,全院都能知道。但大多数的时候,那些不靠谱的话儿,没什么人当真的。要不然全院还不乱套了啊。谁都不瞎也不傻的。你们科院长和主任下力气封口的事儿,别人就是私下说说,也怕被陈院长逮住,刨根问底问到个人头上去的。”
李敏简直不知道自己该说点儿什么好,半晌才喃喃道:“陈院长做事是很认真、也很较真的。”
所谓谣言止于智者,李敏是不相信的。她更信造谣和传播者怕的是追查、扣奖金、处分、写检讨贴到布告栏上丢人。
比如前不久查出来的食堂的那个慢性迁延型乙肝患者。同期的严格体检,还剔除了好几个不适合在食堂工作的其他传染病携带者。哪怕是脚癣都被调离了食堂。该住院的住院、该回家休养的回家……最轻的也是调去后勤,打扫露天地的卫生。
这中间就有几个不满被调离岗位的嚼舌头,就被陈文强花了大力气顺藤摸瓜地查出来了……然后整个医院的气氛为之一清。
但是傅院长因为管着后勤工作,为此也付出了代价——除了基建的部分,其它事情都移交给费院长负责了。
可费院长并不满意,他心里只想要基建那部分。但是时机不到只能慢慢等了。至于他想将医疗工作全部移交给陈文强,舒院长至始至终就没有松口。
“老陈才做院长助理不到一个月,全面接手医疗管理还成。毕竟你在医务科工作了多年,你比他更熟悉省院的意料工作,省院还需要你负责临床医疗管理。”
“可是我怕事情一多,疏忽了哪头就不好了。”费院长以退为进。临床工作才是省院的重点。他言外之意,舒院长立即明白了。
“你要担心管理不过来,我把内科接过来好了。”
费院长明白这是舒文臣能做的最大让步了。跳楼事件没能拉下陈文强让他很遗憾,但食堂之事让他如愿插手了后勤,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
傅院长很受打击,但舒院长却和他说:“食堂的那些事情也不怪你。老费愿意去管就让他去。明年医学院来考核的时候,食堂必然要大动的。我这头医疗仪器的事情也很多,年底还要出国考察,你少管点儿杂事,也好脱身去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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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落雪2
放射线科, 梁主任一边操作x光机,一边指点着上面的图像给金大夫做讲解。“挠骨下段3厘米内的骨折,最常见的就是这种colles骨折。跌倒时人体本能去救护自己,造成前臂旋前, 腕关节背伸,手掌着地。然后地面返回来的力量,传导到在这个地方, 这是挠骨茎突的薄弱点,很多骨折就发生在这里。”
金大夫乖乖地的点头。在x光下看骨折后复位的患者,让他立即形成了一种直观的立体三维图像。他觉得好像既往摸不着底的迷惘,一下子就有了拨云见日的可能。
“这个复位做的不错。”梁主任点片后关了机器, 叮嘱患者道:“一会儿麻药过劲了你可能会疼, 让门诊大夫给你开跌打损伤的红药,里面有止疼的成份。一定要保持这个位置不能移动。”
“是是,谢谢梁主任、谢谢金大夫。”患者千恩万谢地捧着手臂回急诊留观去了。
“下一个。”
“下一个。”
几个患者复查后基本都得到了梁主任的肯定。从到了省院后不久, 他就再没有听到别人对自己的肯定和指导了, 这番肯定让还在x光下受线的金大夫,整个人都有些醉熏熏地飘起来的感觉了。
……
“这个不行,你把石膏拆开了。”梁主任见金大夫要去找东西拆, 立即从兜里掏出胶布缠裹的大圆刀片,在石膏绷带的两层划下去, 把整个石膏筒一分两半。“照这样自己做一个刀鞘, 小李随身都带着的。”
“是。”金大夫看李敏用过, 但没想到这个废弃的大圆刀片还有这样的使用方法。
“你看这, 这个地方的移位,要在这里用力,将这一小块断骨略偏点儿往里使劲。看,这不就与挠骨断端对好了。”梁主任把着金大夫的拇指使力,连着患者在内,三人眼看着屏幕上错开的骨头基本算完全对上了。
金大夫此刻对梁主任的感觉简直是再生父母了。碍着患者还在,他用低低的声音向梁主任道谢。
患者任金大夫用纱布将切开的石膏托从新固定到手臂上,嘴里却在感谢梁主任。“要是没有梁主任你,我这手就要废掉了。”
“废掉是不可能的,我们最迟明早要给你拍片做复查的。你这骨折移位和前面的那些人不同,也怪不得金大夫。另外我还得提醒你,别看我现在给你复位对得这么好,明天复查还是有可能再发生移位的。若那样就要手术了,在这里穿个钢针做固定才行的。不然才是真的可能废了。”
“哎呦,真不好意思,错怪金大夫了。”
“没事儿。”金大夫给患者重新固定了石膏。
梁大夫等这个患者走了以后对金大夫说:“遇到骨折第一次透视,出现这样的图像,或者是放射科给你画出这样图示的,你要立即拍片。然后拿着片子跟患者讲明手法复位和手术固定的区别,手术内固定的必要性,不然可能会埋下医疗隐患。万一几个月之后闹起来,即便不定性是医疗事故,也会惹了一身骚。门诊病历和片子就是洗脱你的依仗,”
“谢谢梁主任,谢谢你教导我。”人高马大的金大夫哽咽了。
“没什么,再叫下一个吧。”
*
梁主任带着金大夫在放射线科忙到快8点了,李敏又给他俩推过来一个救护车接回来的患者。这是骑自行车在结冰路面上滑倒、直接跪到地上的56岁男性患者。但是比较倒霉的是,他摔倒后站不起来,在结冰路面坐到屁股底下的冰都化了,救护车才开到他受伤的地方。
左膝关节先着地,李敏怀疑他有髌骨骨折。另一个冻感冒了,这个就先放放再处理了。
“膝关节不能伸直、不能负重站立,局部触痛明显,但未见到明显横行凹陷。”李敏向梁主任很简单地描述查体得到的资料,又轻声补充道:“患者对疼痛敏感,抗拒查体。我就是想用两个手指去触碰他的膝关节,他都叫得像我用刀割他的肉了。”
李敏对着患者的表现挺不满的,还没退休、够不上老人家,怎么也算个男子汉大丈夫吧,歇厉的过分了。
“嗯,小金给他透视、点片。”梁主任让金大夫把患者推进检查室。这一会儿的功夫,金大夫已经学会了操作x光机。
“梁主任,那我回科里了?”
“回去吧。有事儿我喊醒你。”
“好。”梁主任对有事儿的定义,李敏觉得比较靠谱。
*
李敏先去妇产科。严虹按着俩人约定好的,买了推进科里的早饭,虽仍是馒头鸡蛋粥这几样,但妇科值班室只有她们俩,还是能舒舒服服吃早饭的。
“吃了饭你没事儿吧,跟我去护士那边睡觉了。我看外面的雨夹雪基本停了,宿舍前面的施工会继续的。”
宿舍前面的在建的新楼,每天天亮就开始施工,晚上点着不少两百瓦的大灯泡子,差不多干到快九点了才收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施工队不仅打好了地基,而且眼看着预制板和红砖混建的两层楼起来了。
“我应了小凤回去等试气,得回宿舍去。”严虹见李敏有些茫然,就提醒她道:“你忘了昨天通知说今天试气啦?刘娜每周日都要回医大,小凤也要去吴主任家。”
“哎呀,我真忘了呢。不过你放心,娜娜会让小凤留在寝室等着试气的,不信你往吴主任家打电话。”
“万一她去了吴家呢?我叫她回宿舍怪不好意思的。”
“你现在先打电话过去,她肯定不会去这么早的。我猜即便她去了吴主任家,也会立即回宿舍的。她这一个月变化很大的。”
冷小凤这一个月的变化有目共睹的。既往那些隐晦的占点儿小便宜、少干点活的小毛病越来越少见到了,整个人从里到外想与大家处好的努力,让人不再下意识地想排斥她了。
严虹觉得李敏说得有道理,便说:“那我试试吧。”
李敏把饭盒带回去创伤外科洗,没一会儿严虹就带着自己的值班被套过来了。
“敏敏,接电话的是范主任,她说小凤要是过去了,会立即让她回去等试气的,让咱俩放心补觉。我和她说咱倆打了午饭就立即回寝室,换小凤过去她家。”
“那太好了,咱们睡觉去。我下午得去趟邮局,把钱取了。”
“那你自己去,可要小心点儿哦。”
“嗯。我取出来就存到边上的银行里,不带现金回来。”她俩说的这笔钱,是李敏早几天收到的穆杰汇来的。附言也只有寥寥的几个字:一切安好,勿念。李敏估计这笔钱是他全部的津贴结余了。
她们俩安然地睡了一上午,却不知道将有一场弥天大祸,降临到这家百废待兴、欣欣向荣的医院。
*
周日是省院各病房试气一周后开始正式供暖的日子。一些科室的暖气经过一周的反复调试,热度达不到要求的多数都得到了整改。像烧伤病房、分娩室、儿科,尤其是新生儿病房的暖气,这些地方更是水暖班检修的重点。
可是谁也没想到傍晚快下班时分,待产室的一组暖气片却突然爆裂了。几分钟的功夫,妇产科走廊成为一片汪洋。
在待产室等候的产妇,基本上都是一、两小时内就要生产的。暖气片的爆裂,吓得有个产妇在一片尖叫声里喊护士:“快来人啊,我觉得孩子露头了。”
急产了?
产房里立即出来两个助产士,把这尖叫露头的产妇半搀半架地弄进了分娩室。这样的处理结果,让其他产妇也有样学样地喊起来。
待产室的暖气热水流去走廊,待产室的尖叫声让在门外等候的家属慌了,他们不顾护士的阻拦往里闯。
场面失控了。
等作为总值班的、现任的医务处处长、原院办秦主任带着保安赶到妇产科,却发现梁主任已经基本控制了局势——他让人闭掉了妇产科整层楼的暖气进水,通知水暖班过来抢修,同时叫了创伤外科、普外科的卫生员过来,与妇产科的卫生员一起清扫走廊和待产室。
秦处长连声对梁主任道谢,和妇产科大夫一起把待产妇的家属劝离待产室,好让卫生员清扫待产室的地板,这时水暖工们提着工具等也过来了。
兵荒马乱的妇产科里,最狼狈的是待产室和分娩室的地板。原来纤尘不染、可以光脚走的地方,现在踩出来不少的泥水脚印。
接到消息赶来的李主任几乎要跳起来:“赶紧擦,快点儿擦干净了。”
副主任陈丽萍和苏颖拽了废弃的中单,一起跪在地板上擦洗那些泥水脚印。平素就极为要强的陈丽萍,嘴里恨恨地说:“一定要追查后勤的责任。”
“先别想那么多,先顾好今晚这些受惊吓、可能会急产的产妇。”李主任直起腰,看着基本恢复的地板说:“擦待产室去,一会儿将分娩室关闭了消毒。”
值班大夫就说:“主任,这还有好几个要生孩子的呢。”
陈丽萍急得变脸抢白道:“等我们收拾了待产室,不会耽误任何产妇生孩子。”
*
省院的水暖工还是挺靠谱的,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换掉了爆裂的暖气片,整层的妇产科恢复了供暖。他们心有余悸地向秦处长解释:“幸好是在待产室,要是其它更重要的地方就更麻烦了。”
有家属就很气愤地说:“待产室不是最重要的吗?吓着了多少大人不说,在待产室里的都是要生孩子的呢。”
这就是水暖工不会说话引发的争吵了。
“意外,意外。今天的事儿是意外。大家让让,让我们把待产室收拾好了,让你们的亲人能够有个暖和、干净的房间休息。”
秦处长好说歹说安抚住家属,示意那些水暖工赶紧离开,和梁主任一起把所有人连推带劝地弄到妇产科的电梯间。
走廊有不少加床,这些都是待产的产妇在住着。惊惶之下,叫大夫喊护士的嚷嚷,一直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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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膝盖跌伤的,怀疑是髌骨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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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儿的背景是几个水暖工检测产房的暖气片没有更换靴子,然后引发了院内感染。
记得当时有一篇报告文学《托起黑色的太阳》,说的就是这件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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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7天日三更第4天
恐慌1(二合一)
李主任和陈丽萍、苏颖昨夜都滞留在产科, 她们抓紧每一个可能的时间段,将待产室和产房进行消毒。消毒、接生、接生、消毒。但暖气片爆裂一事,使得住在走廊待产的、受了惊吓的产妇,有好几个提前发动了。
当第一道曙光降临的时候, 新的一周带给她们的不是欣喜,却是惨烈的院内感染先兆。
昨天傍晚分娩的数个产妇,产后——确切地说应该是今天查房的时候, 先后有七人出现了上呼吸道感染症状,轻重不一。产妇的家属开始抱怨昨晚的暖气片爆裂事件,抱怨停了半个多小时的暖气,把大人和孩子冻着了。
产科大夫各自竭尽所能地安抚刚生产的产妇和家属, 尽力给这些自然产之后的产妇以保暖、增加热饮等物理治疗手段。毕竟产妇就要开始哺乳了。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 走廊里待产的产妇、也有几人在临近中午的时候出现了类似的症状。最可怕的是新生儿——已经开始喂母乳的新生儿中,同样也出现了上呼吸道感染的症状,包括了剖腹产术后也送到新生儿室的孩子。
*
“昨天傍晚到今天中午, 共计有23名正常产的。其中现在出现上呼吸道感染初发症状的产后人数有7个, 待产的是3个,新生儿6个。1个新生儿是剖宫产的。”苏颖沉重地把最新统计数字报给李主任。
李主任两手攥成了拳头,略略紧张地说:“请呼吸科急诊会诊。”
陈丽萍立即就去打电话了。
苏颖有点担心地说:“咱们要不要向院里汇报一下?”
李主任惨笑:“这么大的事儿, 秦处长昨天比我们先到的,怕是院领导一早就接到他的报告了。”
“但是上呼吸道感染的事儿, 院领导未必知……”
“等内科会诊之后再说。”李主任疲惫地搓手、捏指尖。五十岁的人了, 平时保养的再好, 一夜不睡也难免就显得脸色憔悴了。但她的人却挺直脊背地坐着。
陈丽萍放下电话就说:“主任, 关主任说他马上过来。”
“好。”李主任接过苏颖为自己倒的热水,慢慢地小口地喝着,可是喝进去的水,立即被心中炙热的火蒸发了。
她们仨还都没吃早饭呢。
*
关主任来的很快。他是66年下乡的那批老高三。77年恢复高考的时候,他家的老二都读小学一年级了。已经当了生产队长的他,再没有想到这辈子还有考大学的机会。接到高考的通知,他和妻子就开始拼命地复习功课。三个月不分昼夜的努力,他终于如愿地考上了医大。但是他妻子却因为流产后体力不济,在最后的关头晕在考场上折戟了。
这俩口子也是狠人中的狠人了。
他为了让妻子能够专心再考,自己带着俩孩子一起去上大学。多数时候是俩孩子挤着睡一张单人床,他自己不是睡桌子就是窜寝室讨宿。后来虽然晚了半年、她妻子还是在78年考上了医大的附属卫校,一家人在医大校园得以团聚了。再后来就是夫妻俩各带一个孩子睡觉。直到他妻子毕业分来省院,他在第二年跟着也来了省院,一家四口才在筒子楼里再度有了家。
现在护理部任职的廖主任就是他的妻子。而他家的俩孩子都在京城读大学呢。
*
关主任把所有产妇和患病的新生儿检查一遍后,立即冷静地把李主任叫到一边。
“李主任,我怀疑这不是普通的上呼吸道感染。咱们首先要做好隔离,把已经发病的、生产过和未发病的产妇,不管有没有生产的,必须严格隔离开。新生儿也必须按照这标准严格隔离开。还有这些待产的,该怎么安置?你看看是不是通知门诊不要再收产妇住院了。具体咱们还是立即请舒院长、陈院长过来。”
李主任的心像拧劲了,那些七上八下、令她忐忑不安的念头,霎时间全都冲了上来。她请关主任来会诊,还是抱了一定的侥幸心理,希望事情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而现在,她必须要拿出主任的决断来应对这场生死危机。
“苏颖,你按关主任说的去通知舒院长、陈院长。陈丽萍,你去门诊高诉她们暂时不要再收产妇。”
“主任,划到咱们省院的产妇,不收让她们去哪儿?”
“去哪儿再研究。总比收进来奔死好!”李主任抬高声音。这是自己在妇产科能做了决定的吗?“这得省厅和市卫生局协商、安排的。”
李主任变了声气的话出口,陈丽萍愣了一下,她的脸上立即不见了平时的桀骜之色。她不懂自己主任担心的是什么,但看苏颖已经电话通知了舒院长,然后再给创伤外科留话、让陈院长也来妇产科了,她便立即说:“我这去门诊坐班。等主任你的电话。”
“去吧,把门诊控制住了,好好讲明白道理。上面会尽快给地段产妇安置接收医院的。”
陈丽萍答应一声:“主任放心。”匆匆地去产科门诊了。
*
等陈文强下了手术台、到了妇产科的时候,妇产科已经如临大敌地进入了半隔离状态。舒院长在产科现场办公,儿科吴主任也将染病的新生儿隔离开进行治疗。关主任忙得抬头看人的功夫都没有,所有出现症状的产妇都由他亲自诊治。
陈文强看舒院长在讲电话,立即就带上门轻轻退了出来。他在妇产科转悠了一圈,终于在防火通道那儿,找到面色苍白的妇产科李主任了。
“哎,老李,这怎么回事儿?”陈文强还没来得及问任何人。
“老陈,昨晚待产室的暖气片爆裂之后,里面的待产产妇受到惊吓,太多家属涌进了待产室。后来秦处长和水暖工也出入待产室。我昨天夜里就怕出现意外,反复利用产房间歇时间来消毒。可是……”李主任面对老同学,忍不住哽咽起来。
“今早有数个产妇出现急性发热、流涕、咳嗽、咽痛、以及全身不适。关主任根据这么多产妇的上呼吸道感染症状,怀疑她们不是冻感冒了。”
陈文强立即瞪大那对不算大的、单眼皮的眼睛,吃惊得差点喊出来:“难道是呼吸道的病毒感染?”
李主任悲哀地点点头。“我最担心出现症状的新生儿。现在已有11个新生儿出现症状了。吴主任说有一个体弱的,可能要不大好。咱们医院救治不了这么多的患儿,舒院长在和医大附院联系呢。”
“你关了产房没有?”
李主任摇头:“有两个产妇正在生呢,移动不了。”
“那待产室关没关?”
李主任潸然泪下,心碎地哭道:“我才去看过的,三个待产的马上就得上产床了,都移动不了啊。”
“唉!”陈文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想问什么时候发现有感染的,但又觉得李主任的状态不适合自己这么逼问。就换了话题问她:“门诊停了没有?”
“停收产妇了。”
“那就好,那就好!得让秦主任马上向省厅汇报的。”
“舒院长让费院长带秦处长去省厅了。”李主任的心简直是在油锅里反复煎着呢。“我昨晚立即在病房消毒、进行补救,重点是待产室和产房,怎么还是出现了这样大面积的院内感染呢?”
“唉!有时候好多事儿不是人力能左右的。你已经尽力了,就不要埋怨自己了。检验科过来没有?”陈文强干巴巴地安慰李主任两句,就问起病毒检测。
“关主任叫他们来了,也看着他们取样了。”
“那就好,那就好。剩下的就等着对症治疗。”
*
舒院长找过来,对着陈文强和李主任招手:“回办公室说话。”
“老陈、老李,省厅发话了,医大附院也积极表态要支援咱们。我已经和他们说了先把新生儿转过去。他们正在腾新生儿病房,救护车已经派过来了。老李,你通知家属去儿科看孩子。咱们去不了那么多的医护人员,让患儿父亲抱孩子转院。”
“好。”
“老陈,你去儿科帮帮老吴。这么多患儿一起转院,还都是刚出生的。别出了什么差池。让他们把患儿的病历等做好记录,手环等不要出错。”
“好。”舒文臣稳当,陈文强就不慌了。
他立即从应急通道去儿科,却见新生儿病房外面乱糟糟地挤了几十号人。好在医务科和保安都在,尚能维持住秩序。
“陈院长。”卢干事看到陈文强立即朝他招呼。
患儿的家长立即朝他围拢过来了。
“陈院长,我家孩子怎么办?”问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我家孩子出生不到一天啊,啊。”有激动的家长哭起来。
陈文强立即举高手往下压:“听我说,医大附院已经派了救护车过来了,我们要把一部分患儿先转过去。”
嗡嗡声再度响起,医大附院的儿科是省里,不,是东三省最好的儿科了。部分家长立即喜极而泣。
“孩子有活命的希望了。”
可是接下来就有人想到会先转院哪些孩子了。
有家长激动起来,揪着陈文强要求先转自己的儿子。“陈院长,我家三代单传,千倾地里就这么一根苗,你先把我儿子转去医大吧。我求求你了。我以后每天给你上三支香。”
陈文强黑脸,自己还活着呢,什么每天给我上三支香!
“生儿生女都一样,凭什么先转你家的孩子。陈院长,我媳妇不能再生了,先转我闺女吧。”这是剖腹产术后的家属。
*
救护车来的很快。儿科护士长从办公室里冲出来,跑到新生儿病房门口见到被围住的陈文强。
“陈院长,门诊来电话,医大附院的救护车过来了,一起来了六辆车。随车的大夫马上上来接患儿。”
这消息犹如火上浇油,让围着陈文强的家长更激动了,这岂不是只能转走六个孩子了?
陈文强朝护士长喊:“让咱们省院的那两辆救护车也做好准备,一起跟去医大。别吵,都别吵。一台车上三个孩子,孩子父亲跟车过去医大。”
啊?
啊!所有的孩子一次都能转走,这些家长们立即安静下来了。
“叫医疗电梯。”陈文强吩咐护士长,他自己脱身进去新生儿病房,敲敲玻璃窗,把吴主任叫了出来。
“医大附院来接转院的孩子了。你按患儿病情的危重程度送出来。记好手环和所有病历资料。”
“陈院长,这么多患儿来不及啊。”
“你只管负责这里面患儿的病情就行,让那俩护士负责登记手环。” 新生儿手环上是母亲的名字。
陈文强出来就抓住护士长:“叫几个写字快的来登记父母亲名字。再给我几张纸,拿印泥来。一会儿孩子父亲抱孩子之前,必须要父母亲名字对上,再留个手印。”
陈文强短时间内能想到这么多,已经是很周全的了。
聚集在儿科走廊里的人立即分成了好几堆,赶紧向儿科大夫登记夫妻名字和新生儿性别。
*
在最后一个患儿抱走后,吴主任颓然地向陈文强抱怨:“你把患儿都转走了,你是不相信我吗?”
陈文强立即翻脸:“你告诉我刚才哪个家长会愿意把孩子留下?你以为这波感染就到此结束了?妇产科新生儿室的那些孩子都可能被感染了。你儿科这些孩子能不能逃过,要看你们跟着的消毒预防措施了。”
吴主任的脸色随着陈文强的话变幻,他丝毫不觉得陈文强对自己的态度恶劣,反而很认真地说:“老陈,你放心,我这就把儿科病房彻底消毒一次。”
“行,你忙吧。我回去妇产科那边看看。你小心产科再送孩子过来。”陈文强舔舔干裂的嘴唇、嘶哑了嗓子提醒吴主任。
“我今儿个留在新生儿这边守着。”吴主任向陈文强保证。
“那好那好。辛苦你了。”陈文强的态度立即温和下来了。
他仍是从消防通道回的妇产科,却在妇产科的半层楼梯处,看到舒文臣在哄劝哭得抽噎的李主任。他的眼睛简直要瞪出眼眶了,却把舒文臣向他做的摇头不理会动作当作看不见,三步两步窜了上去。
“行啦,老李,你哭什么啊。我刚才不是和你说了,有时候好多事儿不是人力能左右的嘛。你昨夜都尽力补救了,那暖气片爆裂、患者家属冲待产室,也不是你想看到的。有水没有,给我找一口,我下了手术连口水都没喝,现在嗓子都要冒烟了。”
李主任戴上眼镜,强自镇静地说:“过来办公室吧。我昨晚到现在也就只喝了几杯水。”
“这怎么能行?临床上还得靠你们俩,你俩想让我唱独角戏吗?”舒院长领头回到妇产科办公室。
费院长很疲惫地靠在墙角的椅子里,好像直不起自己的脊梁了。见了他们一行人进来,却立即站起来问:“老陈,孩子都转走了?”
“是。省厅怎么说?”
“先抢救。咱们省院地段的孕妇,也都划去临近的几个市政医院待产。可能产科病房要关闭一段时间。晚上的时候,医大附院会整理出成人病房,一会儿咱们再商量一下是将感染的产妇都转走,还是部分的转走。这是我能争取到的最大支持了。别的事儿然后再说。”
陈文强点头表示明白,关闭一段时间做彻底的消毒那是必须了,后面的工作更是少不了要走的程序。
舒文臣理解费院长这次去省厅之行的难处,刚才费院长已经向自己汇报过了。他愿意让费保德这时候出面活动,也是看他在有事儿的时候,会先把个人利益放一放。也是费保德运气欠佳,他才接手后勤,就出了这样的一件事儿。
“咱们今天就得做自纠自查的,以后的工作重点是做好预防工作,不能在其它科室再爆发院内感染。秦处长,章主任,这事儿你俩和护理部的廖主任一起,要做好全体医护人员的思想工作。今天下班前在全院做一次彻底的消毒。”
“好,我们这就去办。”秦处长应了下来,与章主任和廖主任一起出去了。
“老陈,你和李主任还有陈丽萍、苏颖一起去食堂吃饭,我和老费现在这儿坐镇。”
陈文强立即说:“好。”
有舒文臣动脑,他听从安排已经成习惯了。李主任根本不想去吃东西,苏颖和陈丽萍一左一右把她拽了出去劝。
“主任,你都一天没吃饭了。这事儿还不知道得几天才能弄好呢。你病倒了,科里不是得乱套了。更给院里添麻烦了。”
*
连着两天严虹都是很晚才回到寝室。这天回来更晚,人也像游魂一样,洗漱完了就躲在床里哭。李敏几个都同情地围着她,除了卷卫生纸给她擦鼻涕,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妇产科的院内感染并没有控制住,产科接近封闭了,患病产妇人数还在增加。
“彩虹儿,来擦擦脸。”冷小凤投了湿毛巾递过去。“我们科的新生儿病房今晚又接收了好几个,是我们主任在亲自守着的。”
李敏叹口气:“彩虹儿,我听陈院长说,他今晚要在产科守着。让舒院长守白天,费院长明儿个还得往省厅和医大跑。”
严虹擦擦脸,囔着鼻子说:“我们主任被送去干诊了。苏颖不让我们打听。附一院呼吸科主任白天过来会诊,在产科呆了大半天,留下两个主治医,和关主任一起在病房守着。产科病房改呼吸科病房了。我明天开始放假。”
严虹给的信息量有点大。“为什么你放假啊?”冷小凤奇怪地问。李敏和刘娜也奇怪。
“我们产科这面除了主任,大夫都放假了。嫌我们留在那儿也帮不上忙。”严虹抽着鼻子更委屈了。
“其实院长也是为你们好,呼吸道传染病,你们这些人心焦、休息不好、抵抗力差,病倒了哪个不是乱上添乱。”
“我想去看看主任,苏颖不让我去。”
“不去就不去吧,去了你能说什么?你们放多久的假?”冷小凤问严虹,然后跟着建议她:“要是三天以上,你不如回家看看。你从上班就没回去过呢。”
严虹闷闷地嗯了一声,“我回家,明儿一早就回去。我和苏主任说了,没事儿我就周日回来,有事儿她会给我打电话,我立即回来。”
*
李敏等严虹情绪平稳了以后,抱着枕头去了严虹的床上,悄悄地问她:“潘志的商调函发出去了?”
“发出去了。”严虹往床里挪,她的脸上没有往日说起这事儿的熠熠神彩了,满是怅然地道:“我明天突然回去,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空回家?”
“有没有空你也要先去他那儿看看啊。或许他能窜个班、请一、两天假,你回去一趟不容易。咱们虽说是有探亲假,但看科里平时那么忙,怎么可能休成?
潘志那边普外科情况咱们都知道,他舍得在手术季回家休息几天,别人都会高兴的。或许他不用休探亲假呢,哪个外科大夫谁会少了代休。你做好他和你一起回家的准备吧。”
严虹点头,她早就想家了。带潘志回家,父母亲对潘志这个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可是潘志他们家就出来他一个,父母亲大概不会看上他家。
“敏敏,你带穆杰回去,你爸爸妈妈怎么说?”
“他们什么也没说啊。我和你说我至今都觉得那天是在做梦一样,进屋就洗手吃饭,好像穆杰去我们家很多次了。你要不要明天下火车先给你妈妈打个电话,把潘志和他家的事儿先说一下?”
严虹想想道:“先说一下也好。”接着她把自己担心说了一遍。
“你别想这么多了。这事儿交给你爸妈和潘志去谈吧。睡觉,不然明天潘志看你挂这俩黑眼圈,该认为你不漂亮了。”
李敏抱着枕头回自己的床,她也非常困了。白天高强度地忙了一天,组里少了一个人,好像一下子就多出来无数的工作,明明陈文强在组里也没做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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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这里+壹
忘记这件事的具体后续了,但死亡是没能避免的。无论是产妇、孩子。
实际院方做出反应没有这么快,是在感染大规模爆发后,才根据检测出来的柯萨奇病毒结果,逆推出水暖工穿靴子检测暖气片带进来了感染源。
来源于生活,却被美化了,大家知道就可以了
恐慌2
妇产科的恐慌还没有对外科的患者数量造成什么影响, 但是住院患者里开始有人在抱怨,每天早午晚的拖地就算了,紫外线灯还要消毒两次,蒙着脸也不舒服啊。
不舒服也没办法,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省院是承受不起再来一个科室的院内感染了。
这样的共识表现在创伤外科的早会。无它,只因为创伤外科的患者和病种太杂,往来探视的人员太多。所以张正杰在得知妇产科时间的始末后, 就一直在用心琢磨,怎么让创伤外科避免陷入这样的危境。他和护士长商量后,俩人决定占用早会的时间,解决探视人员过多、容易带来感染的问题。
“咱们科现在术后的患者很多, 来探视的人更多, 说不准哪个探视的是感冒初期。万一传染了一个术后的,很可能的结果就是小病室的四个人都逃不掉。然后就蔓延去各个大病室、甚至全科了。我这不是危言耸听吓唬谁的。妇产科就是这么来的。所以,我建议今天大家就要和患者宣讲, 除了陪护别见探视的人。”
这好像挺难的哦。
“如果探视的人想问术后患者的情况?”
“护士办公室用对讲, 喊陪护过来护士办公室说明情况。”张正杰顺着说下去,越说他越觉得这法子可行。
但护士觉得额外增加了工作。面对主任和护士长的双层压力,也要反对增加工作内容。
“要是这么做, 咱们这件办公室从早到晚还不得全是探视的人员来问话啊。光给他们喊人就得配备一个专人了。”
“再说他们全在护士办公室说话,咱们还怎么做事情了?”
“别说整个病房的探视者都来这屋, 就是来五个探视的, 再加五个陪护的聊天。咱们这屋里转身都难。万一要缺了什么东西呢?医嘱本少一页都麻烦。”
张正杰耐下性子劝说护士们:“你们想想妇产科, 要不是待产室那么多家属一下子涌进去, 产科未必会发生院内感染,也不会到今天这地步。现在妇产科都不收患者了,留院治疗的这部分人,她们的药费得由医院承担,但还在值班的护士奖金是不用想了,也就拿个基本工资和防感染补贴。够你们干嘛的!那个小谢,你能开多少钱?”
谢珊芊的笑脸立即不见了,自己是才上班的小护士,没有奖金的话,那点儿钱都不够自己吃食堂的。
“所以为了咱们大家十一月能够继续有奖金,你们护理这部分不仅要完成每天的治疗工作、做好每天的消毒,还一定要把住病房大门,各病室不能放进去一个探视者。”
“那主任,咱们是不是派卫生员一个守防火通道、一个守病房门?”护士长试探着问。
“我看行,老李、老梁你们认为怎么样?”张正杰觉得护士长的提议很好。
梁主任看李主任不表态,就接话表达自己的意见:“探视证也是个问题。那些移到大病房的患者,他们不用家属24小时陪护后,这些陪护的人员可是每天在外面挤了公交车过来的。”
剩下的不用多说了,在现在这样的急速降温的初冬季节,封闭的公交车厢里人挤人,绝对是呼吸道疾病的一个重要传播途径。可这个传播途径又是张正杰没法切断的,他们这些人能做的就只剩下保护易感人群了。
“梁主任考虑周到。那咱们今天就不准八人间那些陪护进病房,让咱们科里的护理员给他们递东西。要是受不了咱们科的严格管理,办理出院、或转院去区医院。”张正杰立即果断立下新规矩。
转去大病房的患者基本都是病情平稳待拆线出院的、再不就是需要慢慢将养的,临床护理也都相应地降为三级护理了。在医大附院,遇到床位紧张的时候,这样的患者是直接转到对口的区医院的。
外地的患者,可能就去附院边上的小旅馆再住几天。这种的小旅馆的单间,可比医院的八人间贵多了。但是也有好处,单间能休息好,小旅馆又离医院近,遇到病情突发变化了,还可以直接用平车推到医院病房急救。
最重要的是有护士在小旅馆值班啊。
没办法,床位不足,患者还不肯在痊愈前返乡,无奈之下就催生了这样畸形的“小旅馆”。
省院的床位不像医大附院那么紧张,但是张正杰在这种时候提出修改探视制度的意见,确实很符合实际情况。于是早会散了以后,本该九点允许患者家属进来探视了,病房门是锁着的,临时取消探视立即让患者家属群情激愤。但有住院久了的家属灵机一动,不声不响地离开,想从防火通道那边溜进病房,结果发现创伤外科的防火通道门那里,还是一样有人把守。
于是在创伤外科病房门处吵闹不果的家属,找医院领导去告状了。
*
医务处在焦头烂额处理妇产科之事的基础上,又不得不分出来卢干事,让他处理创伤外科的投诉。
卢干事这几天完全是跑腿不露脸的干活儿,人累还没有相应的尊重,自然就挺恼火的。现在多了这么一桩事儿,他听完患者家属的投诉后,立即实时处理,当面拨通电话,用免提。
“创伤外科吗?你们科张主任在不在?我是医务处小卢卢干事。”
“张主任手术去了。”
“陈院长呢?”
“昨天在妇产科值夜班,今天没回来。”
“护士长在不在?找护士长了听电话。”
“护士长,卢干事找你。找了主任和院长都不在。”电话里的声音很清晰。
“卢领导什么事儿?”
“我哪里敢当你的领导啊。这不是你们科突然不让探视了,患者家属都告到医务科了嘛。你看我本来就够忙的了,你们科怎么又整这么一出……”
“我们科也是没办法啊。你去门诊看看,从下雪那天开始,这几天感冒发烧的增加了多少?急诊科输液都没坐的地方了。你想想我们科,除了大手术术后的患者就是准备做手术的,他们是最经不得一点儿感冒发烧的了。
那些探视的人不少是坐公交车来的,又是必须从前面大厅过来,他们是健康人,但保不住他们身上不携带病原菌啊,万一把我们科那个传染感冒了,这天又不能开窗换气的,万一病一个,第二天就可能是一整屋的八个了。
卢领导,要是有一个病室全发烧了,是不是咱们科也得闭门了?”
“那你们也不能突然就不给探视了啊。”一个家属在话机边嚷嚷起来。跟着二十来个人也都一起喊叫起来。
“怎么今天也得让我们见见人吧。”
护士长听得电话里这么清晰的吵嚷声,立即明白卢干事用了免提。她沉默了一会儿,等电话里的声音静下来以后才接着说:“卢领导,你想让他们进来探视是不?那你保证如果发生了院内感染你负全责,你写个承诺、声明什么的,你再带这些患者家属过来,我立即把病房大门打开。我还有事儿,你拿声明承诺什么的过来吧。”
护士长撂下电话,把皮球踢回给卢干事了。小样儿,还敢用免提阴我?!
所有的家属开始催逼卢干事:“你就给她写一个呗,我们这些人天天去创伤外科,也没见那个患者就感冒发烧了啊。”
卢干事做临床不行,但他在智力上是没有缺欠的。眼前这些人激动地催着他写保证、承诺,他是疯了才会为满足这些人写这个东西的。
他咳了几声,等众人安静下来了,他才慢慢说道:“人吃五谷杂粮,让我保证创伤外科的患者不会感冒发烧,这个季节我都不敢保证自己明天是不是能不感冒。你们谁敢保证自己没携带病原菌,我带你们去检验科查查看。”
卢干事晃着脑袋不同意,不肯写的态度很明朗,理由也很充分。
屋子里到底有人是不甘心的,冲着卢干事喊:“我就进去看一下,怎么就把他们传染病了,我又没生病的。”
“这个呼吸道传染病,不是你生病了才能传染的,比如,你做公交车或是骑自行车过来,你这一路总要和别人接触吧。万一哪个感冒的人,对着你的头发、衣服喘气了,你就被迫携带了病原菌。你身体强壮没问题,可是才做完手术的患者就可能因此发烧了。”
卢干事发挥坐机关的特长,喋喋不休地大讲特讲呼吸道传染病的特点,还有感冒双球菌本身就在人体鼻腔寄存,条件适合了就会大量繁殖。即便探视的人没携带其它的病原菌,但出来进去地开门,让病室温度下降,也可能让这些病原菌得了机会的。
当然少不了术前术后发烧感冒的危害,直把这些来投诉的家属念得晕头转向了,他仍意犹未足地喝了茶水想继续说。
……
挤满医务处的患者家属悻悻地离开了,可卢干事却觉得自己看到了一点儿不一样的东西。他立即拿笔把刚才这些话记录下来,然后仔细润色后誊写一边送去妇产科。
“舒院长,秦处长出去了。我才接待了创伤外科要求探视的家属,然后归纳了这篇文字,您抽空帮忙看看,是不是对目前预防院内感染有帮助?”
篇幅还不算太长,舒院长立即接过来看了。稍微改动了一部分说:“你拿过去给谭主任,这个月的医院宣教专栏,立即换上你这篇文章。就说我说的让他立即去办。”
卢干事看着下面舒院长批示的印发所有临床科室,抿着的嘴角溢出了笑意。
*
创伤外科的做法立即被其他科室仿效。
章主任后知后觉但立即抓住让病房更有秩序的关键。他雷厉风行地指使保卫处,在住院部的电梯旁加派了工作人员做守卫。有探视证的能上去,但是去了也就是隔了病房的玻璃门与住院患者见一面。没有探视证的,连电梯都上不去。通往住院部的防火通道那儿,也一样有24小时在值班的保卫处同志。这些人基本都是转业兵,领导的指示他们执行的非常彻底。
门诊部与住院部严格地分割开了。
效果在午饭后就显出来了,病房各楼层的电梯间马上就少了很多探视不成、逗留在那儿闲扯、抓机会混进病房、与卫生员吵架的人。各病房的秩序焕然一新。随之而来的是各科增加的专业护理员的身影。
不停地有人在喟叹:“咱们省院现在和传染病院是一样的了。”
但为了能正常工作、发工资、拿奖金,医护人员没有什么人不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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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7天日三更第5天
*控制传染病的方法:
1消灭传染源——这个太难,鼠疫消灭老鼠可以,可是已经传染到人了,人成为传染源之后,只能救,没法消灭
2切断传播途径——将染病的患者与正常人隔离。
3保护易感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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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道传染病可以用戴口罩来回避防护,医用口罩有效。
最好是防毒面具。开玩笑的。
烟雾病
手术室护士长终于等到陈文强结束手术了, 她急急地问道:“陈院长,你知道今天全院改了探视制度吗?”她这么问是因为有亲友打电话、问及省院改了探视制度的事儿。
陈文强疲惫地摇头: “我昨晚在妇产科守了一夜,今天没回科室就直接过来了。”
他所言非虚,昨天是在妇产科守了一夜。还是第二夜。虽然不用他到床头看患者, 但是为了保证让医大附院呼吸科过来帮忙的主治医工作便利,他是在妇产科办公室里坐着的。后半夜实在困的厉害了,他才裹着值班用的军大衣, 趴在桌子上打个盹。连暖气片跟前都没有去。他自觉妇产科里的暖气片都不安全,也琢磨了明年该怎么把全院的暖气片都大检修一次。
连续两夜没能好好休息,偏偏赶上今天这台手术出现意想不到的事儿,让他一度以为要卡在手术台上了。
这个患者是经神经内科转诊过来、必须要做手术治疗的“烟雾病”。
烟雾病就是原发性颈内动脉末端进行性狭窄、闭塞及脑底出现异常血管扩张网所致的脑出血或缺血性疾病。病因不清, 十年前(1980年)由日本首先提起该病。陈文强花了很大力气才得到很少一点儿的这方面的相关资料。
外科治疗说起来很简单, 就是解决供血问题。
但也是有条件限制的,那便是出血型的——要清除血肿、做外引流;出血恢复期和缺血型——将颅外动脉的血液直接供应缺血的脑组织,建立侧枝循环。
侧枝循环的建立说的挺简单的, 做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的。
比如陈文强今天尝试开始做的术式, 患者也是他挑选了两年才动手的病例。是缺血型的烟雾病。患者正值壮年,只有40岁,却出现间断性头晕2年、右侧肢体乏力、言语不清一周入院。全脑血管造影发现双侧颈内动脉末端闭塞, 大脑前、中动脉变细。具体是左侧大脑中动脉起始段闭塞,右侧大脑中动脉变细。
ct影像结果也与临床查体相符合。所以陈文强根据患者的年龄、病情等反复考虑, 决定尝试做左侧颞浅动脉-大脑中动脉吻合加脑膜翻转、颞肌贴敷术。为此这他还抽了一下午的时间、带着李敏去实验室里, 反复练习在显微镜下的血管吻合操作。实验体就是剃毛之后、离断的老鼠尾巴。
可他万没想到充足的准备、千挑万选的病例, 前面都进行的非常顺利时候, 却在手术的最关键部分,血管吻合时,40岁的壮年男子居然出现了5、60岁人的血管硬化情况。
术中是用直径10-0(22um)的尼龙线做血管的吻合,居然第一针就发生了血管撕裂。这要是李敏固定血管的钟表镊子有了任何移动,陈文强都会毫不留情地立即把她撵下台,换成一直陪在边上的梁主任上台。可是他从目镜里清楚地看到李敏钳夹的血管没有半丝的移动。
他自己的手用了多大的力气,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
“老梁,”陈文强不敢移动自己的头部、免得回头还要重新找术野,他嘴里抱怨:“这血管太脆了,根本不是40岁人的血管……”
梁主任看到撕裂的血管,心里也犯难:术前反复斟酌了好久、好容易确定了入路、挑选到这条直径达到1.5mm要求的血管,难道就这样放弃了?前面的游离可都是为了这条血管能做吻合的准备啊。
“换了会不会和这个一样?”既然是血管脆,就可能是全脆,再换一根还未必有这样的直径,供血范围等也要重新考虑……这根本就是华山一条路的事儿,没的换之语,梁主任没直接说。
陈文强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了。“之前的检测可没发现他血管是这样啊。”
“是啊。这样的血管不闭塞,稍微激动点儿也是容易出血的。要不换小李试试?女孩子手轻。”
坐在一边成木头人的李敏简直要吓傻了,这是大脑中动脉哎!李主任你要不要这么坑我啊?
陈文强却立即说:“小李,你试试。在这针的对侧做全层缝合一针。像吻合结肠-直肠残端那样做。”李主任的建议他下意识就照做。
李敏只好向器械护士要过直形持针器。在五倍的放大镜下,直径75um的缝合针,虽细小但也还看得清楚。她慢慢地用尖端只有1mm的钟表镊、把缝合针的后1/3递到持针器张开的2mm小口里夹好,然后她选择了忽视陈文强对血管壁的牵引,采用穿过一端血管壁拉出缝合针及线、重新固定缝合针、再穿另一端的血管壁的做法。
等她把尼龙线完全拉到合适的位置,用打结镊子完成操作,陈文强与她一样做了长出气的动作。如果是位置不好的血管,李敏这样的吻合可以。可现在断端对齐的血管这样吻合,换个时候他就要骂人:想缝到猴年马月啊!
然而这一针成功了,血管壁没有撕裂!
梁主任在陈文强剪线后大赞一声:“好!小李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老陈,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李主任站在他的身后“提醒式”地问了一句。
“是没怎么睡。”陈文强有些不好意思。今天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新术式。他昨晚不该值夜班、或者说他该去妇产科值班室睡觉的。不对,他就不该替换舒文臣,该让他三天三夜不休不眠地连轴转?!
但接着李敏提高声音喊他,让他从这样的那样的不该里回过神。
缝完这一针,李敏就将空持针器递还给器械护士:“老师,我手指……缝不了第二针。”
果然,李敏的右手食指在微微抽动。
“你这是太紧张了。放轻松些。就是再撕裂了,有我前面那一针在呢。”陈文强的嘴巴是这么安慰李敏,但他还是自己接了持针器,缓慢坚定地全层一针缝合下去了。
一针成功!
他认识到不是血管脆到不能吻合,而是自己心气浮躁了。
“小李,把这边缘修剪一下。”
“是。”直头剪刀总长也是8厘米,剪刀刃头却只有5mm长,只能用前面的一半来修剪血管。这就意味着最多只能张开3mm。这些大小只有8厘米长、最多10厘米的显微器械,看起来很适合李敏的手指拿捏,但她也只小心地张开2mm的大小,慢慢将撕裂的血管边缘修齐整。
慢得陈文强心急到皱眉。但他想想还是缝合几针后,交给李敏做进一步的吻合。“你像刚才那样也可以,不怕慢,别撕裂就好。下一针的针距和我前面的针距要一样。”
“好。”李敏接过持针器,这么玲珑的器械让她感觉很趁手。缝合几针后,她再度交回去。m的,太紧张了。这不是告诉自己当结肠-直肠残端全层吻合就可以的。
俩人来回交替地吻合血管,麻醉周主任心里为陈文强叹息,果然是岁月不饶人啊,要是既往陈文强年轻的时候,哪怕一夜未睡,他也不会将这么重要的地方让别人缝上一针。
不对,那时候陈文强也没有做神经外科的,他是第一次从南方回来才改将神经外科做专业的。
哼,这老小子运气真好,换了别人不死也得被扒层皮,唯独他来来回回南方北方地避祸——
他自己嘴巴惹的祸!
*
最重要的血管吻合好,后面的脑膜翻转、颞肌贴敷等虽有难度但压力相对就小多了。但术中还要监测吻合后的血管是否通畅、吻合后的血流量、血流方向、脑电波等。
手术结束,李敏下意识看了一下时间,时间已经过去五个小时了。
“吻合花费的时间最多。这个术式是新术式,做多了就会快起来。”陈文强安慰李敏。
“是我不敢一针穿透血管壁。我太怕撕裂血管了。”李敏为自己拖慢手术进程抱憾。
“这样怕点儿也好。”陈文强现在却觉得李敏的谨慎是应该的。要是她在自己之后也撕裂了血管,则术前那么多的准备可能就要被放弃、将被迫选择第二套方案。
“咱们做神经外科的,就怕傻大胆,哪地儿不管什么都敢上手,那是绝对不可以的。下回咱们试试直接将颅内颅外的血管吻合,我总觉得万一颞浅动脉原供应区出现头皮坏死是个麻烦。”
陈文强自己上手给患者做包扎,动作极其温柔地放敷料,那样子像对待他的心肝宝贝般仔细,嘴里却唠唠叨叨地说着手术的事儿。
李主任知道陈文强的秉性,见他这样就知道他还没有从这台手术中走出来。有梁主任陪着他哼哈地应答就足够了。
他转头问李敏:“小李对显微外科的器械用的很顺手啊。”
李敏摘了手套给陈文强递东西,她笑笑回答李主任的问话说:“以前做动脉插管试验,就是用显微外科淘汰下来的镊子、剪刀和持针器。前阵子陈院长帮我借了显微器械练手感。”
还有一个变化是今天器械护士给李敏准备了双目镜。关于目镜的事儿,陈文强习惯了用单目镜,但李敏强调:“读书的时候都习惯用奥林巴斯双筒的,单筒的我总觉得自己不能很快判断距离。”
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陈文强很爽快地允许李敏用双目镜了。
“这可是咱们陈院长的宝贝。全院就这么一套,谁都不许碰的。前天消毒的时候他挑选器械,那样子像防贼似的。喂,陈院长,你数数丢了什么没有?”
陈文强不理会护士长的揶揄,对器械护士说:“东西给我收拾好了,别丢了什么。这一套是托人从德国带回来的,赊账的。咱们省院还没给钱呢。”
这都可以?李敏诧异极了。
护士长撇嘴:“你要用什么舒院长都能给你找来,你用不着把这些当传家宝一样。”
“还传家宝呢,儿子没学医,女儿也不想当大夫。我传谁?”
“呶,你边上管你叫老师的。那可是咱们老李家的小姑奶奶,这套东西她用的挺顺手的。”
陈文强闻言则高兴地说:“等我十年后退休,这套东西早用淘汰了。小李,用不上三五年,就会有更好的出来。”
陈文强盯着器械护士一边搽拭一边收器械。器械上的血迹等要及时擦掉的,术后还要再擦洗一遍才能送去消毒。
明天那个动脉瘤的手术还要用这套器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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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眼科老大哥,第二职业就是修手表。只有他手掌一半大的镊子、螺丝刀等,在他手里乖巧的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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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烟雾病的手术方式是多样的,大致分为直接血管搭桥手术、间接血管搭桥手术和联合血管搭桥手术。
有效治疗烟雾病的是联合血管搭桥术式。
要从大脑表面找到适合做吻合的血管,这部分是要用神经外科的显微器械。
——精贵、也贵得离谱,摔一下就废了。
***烟雾病手术的风险在术中术后的血压管理,麻醉的诱导和苏醒。难度在术前血管的挑选、判断、吻合。
转诊
术后去四海酒家吃饭, 作为主刀的陈文强不喝酒,请客的人就让老板上省城这两年推崇的饮料:珠海生产的荔枝汁。而陈文强的心思不在吃饭上,他三口两口地扒拉完一碗饭,说:“我回科里看患者, 顺便睡会儿。搞不好今晚我还得值夜班。”
李主任就说他:“老陈,你也注意一点儿,就是在妇产科那边守着, 也不能一夜夜地不睡。你要还是像今天这样,嗯,像今天这么地连轴转,明天的那台动脉瘤就先延期吧。”
李主任说这话时, 陈文强立即坐直了, 他等李主任说完就立即应道:“我今晚一定会睡觉的。要是不能,明早我就取消手术。”
李主任点头,陈文强向大家招呼一声:“你们慢慢吃。”独自一个人提前走了。
患者家属就说:“李主任, 陈院长对你很尊敬啊。”
李主任但笑不语。
梁主任接过话说:“陈院长是守老规矩的人, 不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也差不了太多。我和老陈都在李主任手下规培了两年,是过去那种师傅手把手教学生的模式。喏, 就像小李现在跟陈院长学习差不多。是不是啊,小李?”
李敏笑着点头:“是。”
陈文强把他修改过的室管膜瘤病例报告原稿退回给她自己保存, 上面红笔圈改的部分, 显示陈文强很用心地看过了。偏陈文强说已经让打字员把修改稿打印成文, 还把所有的x光片、ct片都复印了、并办好手续投出去了。
即便是自己的父母, 也就做到这种程度的扶植呗。李敏觉得叫陈文强老师很应该,学陈文强尊敬李主任也应该。
迟到的午饭很快就吃完了,李敏跟在李主任和梁主任身后往医院走。李主任突然回头说:“小李你那手抖的借口,下次可不兴再用了,不然手术室会传出不好听的,影响你以后的发展。”
李敏羞赧,不好意思地应道:“下次再不会了。”
“你说小李做什么。够难为她的了。我说老陈这么熬可不是事儿。临床上万一出点儿差错,什么辛苦都抵挡不了责任的认定。”梁主任开口为李敏说话,同时转移了话题的焦点。
“唉。他不这么挺着有什么办法,你说他这个院长助理还有退下来的余地吗?”李主任叹息。
是啊。陈文强从行政主任的位置退下来,那伤心和难堪他俩不都看在眼里了。
“如今这局面啊,挺过去就好喽。”
李主任的叹息,大家都明白,妇产科的事儿说到底是意外,妇产科的主任当晚也采取了补救措施,如果感染者的病情不出现恶化、人数不再增加……最后也不会怎么地省院的。
*
他们回到外科病房,见陈文强在监护室里裹着军大衣、靠在暖气片上睡着了。房间里有患者、有护士、还有两个家属在,除了监视器的偶尔声音,就连病房的走廊都是安静的。
“回去吧。”李主任轻声说了一句。
“这老小子也太拼命了。我还以为他会去值班室睡觉呢。老李你回去歇着吧。我带小李查一圈。”
“值班室他们一组人在看书呢,依着陈文强的性格,他是不会进去睡觉的。”李主任一言戳破陈文强。
又四点多了,李敏觉得这一天天的时间过得太快了。她跟着梁主任把二十多个患者全查了一遍,该换药的换药,该修改医嘱的修改了,写完病程记录,这一天快到下班的时候了。
陈文强揉着惺忪的睡眼,裹着值班的军大衣晃悠到办公室。看着李敏往病历车里插病历就说:“先别插,我看看。”
李主任开口拦住他说:“我和老梁都看过了。快下班了,你还是去值班室睡觉吧。”
“嗯,那可好。谢谢你俩啊。”陈文强裹着大衣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问李敏:“明天手术的那个,”
梁主任截住他的问话:“那个我带小李查过了。你要信不着就自己再去看一遍。”
陈文强讪讪一笑:“信不着谁也信得着你的。”
*
可是接下来的发展,省院的任何人谁都没想到,第二天省里派下来联合工作组对省院进行全面的医疗质量检查。
费院长因为接手后勤的工作了,首当其冲被叫去工作组问话。然后是傅院长、舒院长,再是妇产科事发当天的值班人员,最后才轮到当晚的总值班秦处长、院长助理陈文强以及呼吸科关主任等其他人。
舒院长不担心别人,他只担心陈文强一个搞不好就跟调查组的人吵起来。但他不能在会议室门外站着,他该去妇产科坐镇还是去了妇产科。
调查组在省院仔细询问了相关医护人员、水暖工,后来又找了在场的患者家属——冲进待产室的那些人。调查足足进行了一周后,才在鹅毛大雪纷飞的周六的早晨撤离了。
这一周李敏一直很担心陈文强的状态——晚上要去妇产科坐镇、白天上台,她恨不能提醒陈文强把那后面那两台开颅手术延期。但李主任出面给舒院长打了电话,最后变成陈文强晚上九点去妇产科,算是为他争取了差不多的睡眠时间。
妇产科那面是离不开省院院长的坐镇——支持临床大夫放手诊治的态度。这样的态度不仅是给上级看的,也是为了让患者和家属安心。因为此次院内感染没有特效治疗药物:是柯萨奇病毒感染,只能进行对症治疗。
可这样的努力和付出并没收到满意的效果,随着有新生儿死亡的消息传回来,转去医大附院icu的成人危在旦夕的消息,每天也在往回传。
愁云笼罩在陈文强的脸上。哪怕是一个简单的动脉瘤钳夹手术,李主任都要陪着、站在他身后看着。
*
周日仍是大雪纷飞,省院的救护车就在漫天大雪里驶离了省院。旋转闪烁的车顶灯,来来回回摆动的雨刮器,伴着“避我避我”的鸣叫声,在基本没有什么行人和车辆的街道上,跟在医大附院的救护车后面缓慢地融进了冰天雪地里。
从感染发生的第一天,省院这些天就先后往医大附院转诊了一批又一批的、出现发热症状的新生儿,然后是生产后病情越来越重的成人。虽然病情危重者及时转去了医大附院的icu治疗,但就是这样的努力,仍是没能从死神手里夺回产后感染者的生命。
从昨天早晨开始,省院和医大附院配合,加快往医大附院转诊患者的速度。舒文臣为此已经一天一夜没阖眼了。医大附院为此也做了好几天的努力,才准备出专门的病房收纳这批柯萨奇病毒感染的产后患者。因为省厅指示要把省院的妇产科腾出来全面消毒后重新开诊,周围医院的产科都无法再继续承纳从省院地段分过去的待产妇。
省院的各级领导,以舒文臣为首,冒着风雪站在十七层大楼的门前,目送最后这批载着妇产科感染者的救护车离开。
“老舒,回去吧。”费院长开口劝矗立不动的舒院长。
费院长这周连着去省厅汇报情况、配合调查组的询问、跑医大做外联斡旋,陪了不少笑脸、挨了不少的白眼不说,他心里还憋屈了一股火:才接手后勤,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要不是从水暖工的水靴上取样,在实验室培养出了柯萨奇病毒,他都得以为是自己被舒文臣推出来顶罪的。
罪魁祸首很显然是后来进去抢修暖气片的省院水暖工。在费院长的脑海里已经形成了这样的链条:
水暖工接到消息就赶往待产室,不得不趟着爆裂暖气片后流了遍地的温水,进去待产室做抢修。然后他们靴子上沾染的柯萨奇病毒,就挥发在妇产科的走廊、待产室了。而李主任他们针对产房和待产室做数次消毒,却没法对妇产科走廊进行全面的消毒。
换句中立的说法:她们没法对已经在走廊里沾染了病毒的患者家属采取任何消毒措施。从而让与产妇接触最密切的人,成为了产科流动的传染源。
他这样的推论,也从妇产科感染和未感染的产妇、新生儿身上逆推证明是正确的。有两个大病室的产妇,没有一人感染,她们的新生儿都带在身边,也无一人感染。
——因为产科的医护人员都忙着接生和消毒去了,就没有将这些送出来做母乳喂养的孩子收回去。第二天白班的慌乱中,她们中的大部分人,趁着病房还没完全封锁隔离的时候,就带着孩子偷偷出院了。
留在新生儿室的孩子,则基本没有逃脱病毒感染的。这些孩子在隔日的早晨曾经母乳喂养,然后又收回到新生儿室。这些孩子不仅接触了可能感染病毒的母亲,更是与彻夜守在妇产科的新晋父亲等亲属有过密切接触。
“好,回去吧。半小时以后在小会议室开讨论会。”舒院长沉默了良久,才沉重地回应费院长,带头向院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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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萨奇病毒是一种肠病毒,分为a和b两类,是一类常见的经呼吸道和消化道感染人体的病毒,感染后人会出现发热、打喷嚏、咳嗽等感冒症状。
妊娠不同时期柯萨奇病毒隐性感染对胎儿畸形、新生儿心脑疾患、母-儿垂直传播及剖宫产率无明显差异,这可能和应用干扰素及抗病毒药物有关。同时也提示孕妇产前定期柯萨奇病毒的筛查,对控制此病毒的发展及传播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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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萨奇病毒a型感染表现为上呼吸道感染,潜伏期1-3天,起病急,流涕、咳嗽、咽痛、发热,全身不适。典型症状为疱疹性咽峡炎,即在鼻咽部、会厌、舌和软腭部出现小疱疹,粘膜红肿,淋巴滤泡增生、渗出,扁桃体肿大,伴吞咽困难,食欲下降。
柯萨奇病毒b型感染引起特征性传染性胸肋痛即所谓bornholm′s病。可合并脑膜脑炎、心肌炎、发烧、guillain-ba-rré综合征、肝炎、溶血性贫血和肺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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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儿全身感染
急骤起病,拒食,呕吐,惊厥,呼吸困难,紫绀,心律失常,心及肝脏可急剧肿大。死亡率极高。
尸检可见脑炎、心肌炎、肝炎、胰腺炎及肾上腺病变等。
目前尚缺乏有效的抗病毒药。基本是针对临床表现进行对症治疗。
风俗
周日午饭后, 严虹顶风冒雪地回来了,手里提着的那个大袋子,散发着炒好的松籽、榛子的香味。她一进门把李敏吓了一跳。
“哎呦,你这是闯关东回来了。”
李敏赶紧上手接过严虹提着的大袋子, 然后从匆忙摘手套、再摘眼镜的严虹手里接过她的眼镜,小心地放去她的书架上。严虹脱大衣、换鞋,李敏给她准备洗手水, 又把她喝水的杯子给烫烫,从甄别出来的那个不怎么保暖的壶里给严虹倒水喝。
“这个壶里的水不那么烫,你可以直接喝的。回家呆的舒服吧?”
严虹笑眯了眼睛,把脱下红色呢子大衣抖抖雪挂好, 捧着热水杯笑得十分荡漾。“我也没想到苏主任给我电话, 说我可以在家多待一周。我昨天晚上给她打电话,她还说可以继续在家休息。我这不是没带书回去么,不然我还不会回来的。”
李敏狐疑地看着她, 绝对不止这些的。“说, 你还遇到什么好事儿了?”
“她俩呢?”
“去医大和吴家了。”
“我的天,这么大的雪也不错过?!”
“快说,你有什么好事?”李敏心痒痒得不得了。
“我们昨天摆了订婚酒。”严虹笑吟吟地抛出心底隐藏不住的喜悦。
“哇, 彩虹儿,恭喜你啊。”李敏上前与严虹击掌。严虹漂亮的双眼闪烁着夺目的光彩, 她抱住李敏轻声呢喃:“敏敏, 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的。”
“但你喜欢潘志, 他也喜欢你, 是不是?”
“是。”
“那不就得了。你都写了申请,医院也发了商调函。等他调过来的时候,你可以对大家说你都摆过订婚酒了,不是挺好的。哎,你爸妈就同意你们订婚了?”
“嗯。他们医院已经把他的档案寄过来了。我爸妈见他工作安排好了,反正他那个人也还拿得出手,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了,是不?”严虹见李敏很认真地看自己,就补充了几句:“他是请了探亲假和我一起回去的,我父母同意了,我就和他去他家见了他妈妈,然后他就把他家人都喊了回去商量事儿,找了我舅去他家听了他们家兄弟对赡养他父母的安排。”
“找你舅舅过去听?那你在没在那儿听啊?”李敏觉得很奇怪就插话问,然后殷殷地等严虹回答。
“我当然也在了。潘志的那些兄弟姐妹都结婚了,人人都带着另一方的舅舅去的。”严虹看着李敏诧异的神情就给她解释:“风俗习惯。舅舅都愿意为自己外甥外甥女出头,说了什么过头的话儿,又不会把亲戚关系搞僵了。”
“哇,你们那地方的人真聪明啊。那他们家怎么安排的?”李敏赞叹一句接着问。
“基本算是大家平摊吧。他们家人挺讲道理的。他大哥两口子带着俩孩子、和他父母一起住的那四间瓦房,是他工作后出钱给他爸妈盖的,然后他爸妈就说二十年内不用他再给家里钱了。平时就由他大哥大嫂照顾,最后那房子归他大哥。
要是二十年后他们还活着,就大家都出一样多的钱。其实也没多少钱,一家一月二十块钱的赡养费。生大病的时候,大家平摊医药费。”
“嗯,他家是挺讲道理的。”
“是啊。他父母还不到六十岁,身体都很好,他爸爸现在还能带他哥哥弟弟做泥瓦匠,在市里搞装修呢。他姐夫和妹夫也是泥瓦匠的,他们都一起干活的。”
“那他家经济应该可以啊。”
“就那样吧。也是这两年他在市里给他们介绍装修的活儿才好起来的。以前都是在乡下帮人盖房子,又累赚钱也少,干一年还没有干装修半年赚的多。听说他们这个装修队,在市里还干出来点儿口碑了呢。”
严虹笑眯眯地说着,早晨离家就没喝水,现在像大旱三年的土地。她又给自己倒了半杯水。敏敏,你看,这是他家给的金戒指。我们订婚他家给了两千块钱,说是哪个孩子结婚都是这么多。”
严虹转着手指上的戒指给李敏看。李敏哪里懂金戒指这些,除了赞一句“挺好看挺大的”就有点儿迷惑问她:“订婚就给结婚的这些了?”
“他和他家里说了明年结婚不回去摆酒了,旅行结婚。”严虹的脸上飞起红霞,笑得整个人从里到外散发着幸福的光晕。“昨天他家亲戚就都来了。我家亲戚、我爸妈的同事也都来了。”
“你决定明年结婚啦?预备什么时候啊?”
“还没想呢。到明年再说了。起码得等他调过来、还得有房子吧。”说到房子,严虹少了一丝笑容。“他们主任还留他呢,说他结婚医院会立即给两室一厅的新房子。他费了挺大劲才做通他们主任和院长的工作放他离开。”
“他们市院有盖宿舍楼吗?”李敏和严虹是在一个教学点实习的。
“没有。但他们主任那么说,想必是有办法的呗。”严虹笑着摇头:“别说两室一厅,就是四室两厅他也不会留下的。”
“可他过来我们省院,你们也就是能在宿舍楼里要到一个单间了。”李敏实话实说出口,觉得有些打击了严虹,忙补充道:“不过等以后再建新楼的,你们肯定也能分到两室一厅的,就像那个主治医师楼的新房子那样。”
“是啊,我也这么想的。”严虹脸上美美地笑着,眼睛里充满了憧憬和向往。“希望咱们省院会早点再盖一栋主治医师楼,我可不想住筒子楼,家家户户都拿走廊当厨房用。敏敏,你下午有事儿吗?”
“没事儿啊。你想干什么啊?”
“陪我去趟银行啊,我得把钱存上。我和我爸妈他们说了,春节未必能有假了,下次回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呢,他们就把订婚收的礼钱都给我了。”
“订婚还收礼钱啊?”
“我们昨天差不多就和结婚摆酒是一样了。明年不会回去再摆酒了,幸好我穿了这件大衣和靴子回去。”
红呢子大衣很漂亮,严虹买了就穿回去了。配上“十一”期间买的长筒靴,虽当不了结婚的礼服,但是勉强应付订婚还能过得去。
“行啊。”李敏立即答应下来,然后跟着惊叹出声:“我的天,你带了这么多现金回来的?”
严虹从装榛子的袋子里,抽出个毛巾包裹得像砖头的现金包。因为李敏给她看了穆杰的汇款单,便悄悄把自己带回来的现金数目告诉给李敏。
“赶紧的,咱倆立即就去银行。” 这包散发着炒榛子香味的钱,搁在宿舍里太不安全了。
“别呀,你先等我上个厕所的。”
*
晚上李敏和严虹都在泡脚了,刘娜和冷小凤才回到寝室。她俩见了严虹都非常高兴,尤其是听说严虹摆了订婚酒,更是笑着祝福她。最后还是冷小凤先问起订婚礼的事儿。
“彩虹儿,他家摆了几桌酒啊?”
严虹想了一下才说:“不全是他家出面摆的,是在县里和我家一起摆的。挺匆忙的,就摆了二十桌。”
“哇,匆忙还摆了二十桌啊。”
“他家兄弟姐妹多,还都结婚了,每家一桌还不够坐的。再加上他父母亲那辈的亲戚。我家也有不少的亲戚,还有我爸妈的同志。算起来人可不就多起来了。”
“彩虹儿,你这订婚酒的规模都赶上结婚的酒宴了。”刘娜也感慨。
“我们准备以后旅行结婚,不会再摆婚宴了。”严虹很认真地解释:“所以该请的人就都请了,酒席就多了点儿。”
“彩虹儿,你会很快结婚吗?”刘娜追着她问。
严虹摇头:“今年肯定不会啦。”
“那他家都给你什么了?”冷小凤憋不住还是开口问了。
“潘志前面不是给了五千块,不会再给了吧?”刘娜为严虹铺垫。“敏敏你笑什么,你是不是早知道了。哎呀,我要知道彩虹儿会下午回来,我吃完午饭就回来了。”
这话说的没一点诚信力,没人当真。可冷小凤还在催促着等严虹回答。
“他家给了两千块还有这枚金戒子。但他家那些亲戚加起来也送了不少,一份最少一百的,他爸妈也都给我们了。”
冷小凤倒吸一口气,那得多少啊!她羡慕极了。
“彩虹儿,你这是订婚哦,要是结婚岂不是更多了。”
严虹煞有介事地点头:“应该是的。”自家爸妈在那个位置上,就是自己结婚不摆酒了,知道消息的人还是免不了要送礼的。
*
李敏和严虹前后脚去倒洗脚水。
李敏边涮塑料盆边说:“你又何必这样刺激她呢。”在冷小凤面前不好提钱的事儿,提了钱,冷小凤肯定会失态。
“敏敏,我这样对她才好呢。她会把话递给吴雅的。吴家不就是用钱勾搭小凤的吗?那么他们就多出钱吧。”严虹没说的是她自己父母给她的钱顺着小凤的嘴,也有了来处。
留在寝室里的冷小凤这时满是羡慕地对刘娜说:“还是做外科大夫好。潘志上班早,自己也能攒下钱。”
刘娜顿时觉得一口气被噎住了,这冷小凤还是只改了面没改里啊。但她不想和冷小凤吵嘴,便假装没听见冷小凤的话。刘娜的沉默立即让冷小凤发现了自己说错话了,便冒冒失失地向刘娜道歉。
“娜娜,我不是说徐强……”越描越黑,冷小凤讪讪地闭了嘴。
“小凤,徐强就是不读研究生,他也比潘志完了两年工作。你看咱们省院前年毕业、分去外科的那些人,也不见得各个都比李敏挣的多。这钱呢,谁都盼着能多点儿,但也得有那个命。你说潘志要是被分去内科了呢……”
剩下的话,刘娜就打住不说了,走廊里传来李敏和严虹的说话声。
“娜娜,你说的对。是我想岔了。”冷小凤认错极快,让刘娜不好再沉着脸了。
“水房的北窗不知道怎么打坏了一块玻璃,窗台都冻冰了。也不知道明天早晨水管会不会冻了。”李敏搁下塑料盆、抓了羽绒服往身上套,“我去楼下舍管那里说一声。管他是用木板还是用纸盒挡一宿呢。”
冷小凤忙擦脚说:“敏敏你等我一会儿,我陪你一起下去。万一那老头喝醉了,你一个人可不好。”
“行啊。”李敏套上靴子,扣好帽子。等冷小凤穿好羽绒服,俩人拿着手电筒挽着手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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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娜在她俩的背后叹气。冷小凤就是这样的,时不时就冒出来一句堵得人心里顺不下去气的话。你要说她这人坏吧、讨厌吧,她很多时候还想的挺周全仔细,像刚才要陪李敏下楼,任谁再不能说她不好的。罢了,也就这么糊弄过去了,较真有什么意思呢,她的思想自己也改变不了,可能这就是姐姐说的看人要多看好的那面去相处的意思了。
严虹整理完自己的床铺,回头见刘娜若有所思的模样,就笑着提醒她:“娜娜,你的洗脚水凉了没?要不要加点儿热水啊。”
刘娜把脚从水盆里提起来:“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你啊。我好你说,晚上我换三路车之后有座,可是越坐越冷,要不是有这热水烫着,我明早天亮都不定能暖和过来。”
严虹给刘娜添了一些热水,刘娜将双脚又放回水盆里,惬意地来回搓着。
“彩虹儿,咱们得再买俩暖瓶了,那个贴胶布的,早晨打的热水,到傍晚都不怎么热乎了。”
“行啊。明天我得空去买。反正我们科还没恢复上班呢。”
“我昨儿听李敏说检测到是柯萨奇病毒污染了待产室了,a型和b型的柯萨奇病毒都有。她和你说了没有,转出去的新生儿有几个没抢救过来的?”
“说了。昨天开始把感染的产妇转去医大,敏敏都说了。”
沉郁的气氛在俩人之间缠绕,让严虹觉得呼吸都吃力。李敏不仅转告了她这些事儿,还把死亡患儿的母亲是谁都记录了。在那些死亡的新生儿中,就有自己亲手接到这个世界上的呢。
谁说产科很少死人的,严虹曾在心里算了一遍,从自己上班到现在才刚过百日,母婴死亡率都不止1‰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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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 这里+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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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7天日三更第6天
为难1
新的一周开始了, 上面给了省院三天的时间去完成全面消毒和检测工作,然后要在周四恢复接诊孕产妇等。于是院领导将工作重心放在妇产科的全面消毒工作上,直到检验科的孙主任去找舒院长抱怨。
“我们科的培养皿全给产科用了,费院长还要求一天给产科做三遍检测。那是人么, 需要按着一日三餐来么?其它科室还管不管了?我说你们这么整,难道是不相信现有的科室消毒制度,还是不相信我们检验科的取样、检测结果?”
孙主任个子不高, 白白胖胖的脸,皮肤细腻得像婴儿一般。有人私下传言他这样,是做了结扎的缘故。但是却没人敢到他面前提起这话。他年纪约莫四十出头,是个长着笑眼的中年人, 看起来更像和气生财的生意人。如果他能够更胖一点儿的话儿, 就与庙里的弥勒佛更像了,但他现在却仿佛怒目金刚一样。
“我和你说老舒,你放任费院长这么整可不行。该怎么做, 咱们严格按照程序来。你们院领导就是特殊时期不放心, 这几天我每天加做一次也就算了,还想便成以后的常规啦?这像话么?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孙主任也是检验科的老人了,他比舒文臣晚了几年上大学, 就是一个前脚离开教室去实习了、另一个背着行李进了校门。抛开他们是校友的这层关系不提,这俩人的脾气一个是温文尔雅, 另一个是和气待人, 总之这二十多年来在省院一直相处的很不错。
“来来来, 你坐下说, 慢慢说嘛,急什么呢。”舒文臣惯例地泡茶,推给孙主任喝茶消火。“你也知道现在院里是特殊时期,老费的心情你也要理解,他也是为了省院好,才不得不这么做的。”
跟在暴怒的孙主任后面、也想找舒院长当面聊聊自己不得不做出这样严格要求的费院长,站在敞开的门口听到舒院长这么说话,立即转身回去了。就知道舒文臣会顾全大局、会去做孙主任的工作。
临床的那些烂事儿是自己想管吗?自己根本就不想沾边的。如今却是破裤子缠腿抖落不掉,不赶紧抓住妇产科这事儿,让全院上下都知道自己继续管医疗,所有科室都会永无宁日、他舒文臣也没安宁日子过,怎么能够变换工作内容?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拿起电话,想想喝了几口水,然后拨通妇产科的电话找李主任。费院长的办公室门也开着的,他看着气咻咻的孙主任绷着脸离开了,惬意地一手擎着电话机听筒,靠在扶手椅背屈指轻叩桌面。
——孙主任到你舒院长这里发泄一通,你舒院长安抚好了。现在我再给你找一个李主任来。费院长深信李主任绝对会上来和自己吵的。区区的一个值班安排提议,就让她失去平时的文静自持、和自己吵了一场不说,还在舒院长那里抱怨了好一会儿呢。
哈哈,老舒,你就等着发疯的李主任来找你啊。
李主任在产妇连续出事后,急火攻心病倒,在干诊休息了好几天才爬起来。她痛定思痛,决心把妇产科收拾得和家里一样干净。连着三天全科的医护人员,包括她自己都变成了卫生员在搞卫生。现在的妇产科是焕然一新,干净得苍蝇想落下,百分百的脚都会打滑了。但没想到费院长扔了个大雷,最为难的事儿不是即将面对孕产妇和家属的质疑,而是要面对产妇入院后、家属陪护问题的争吵。
费院长想全面取消家属陪护——这他m的简直是异想天开。
果然未出费院长的所料,李主任在接了电话后,先是能够在电话里与自己讲道理,几句话之后就开始不耐烦,然后就冲到他的办公室吵。
“费院长,如果你想在妇产科全面取消陪护,那么就需要按照产科能接纳的产妇人数配置陪护,至少是1:1。陪护的工作内容可不仅仅是照顾产妇的生理,还有心理且以心理为主要工作,你能够做到这些保证,我立即同意。”
“李主任,你这说法就太勉强了。首先上级部门没给省院那么多的人员编制。再一个心理医师,咱们省院还没开心理科呢。你还记得咱们读书那时候吧,苏联产科就是不允许家属陪护的,更没有什么1:1的心理护理人员配置,人家不也好好生孩子了吗?”
“费院长,那是五、六十年代的苏联产科模式,你能照搬到中国来吗?你多少也想想国情,现在是独生子女政策,一个产妇入院,其父母和丈夫恨不能一起陪同住院的。”
“我们要坚持学习先进的科学技术经验,才能够促进社会的进步,才能更好完成上级和党组织交给我们的工作。”费院长打开夸夸其谈的思想政治工作模式,滔滔不绝的口号式宣讲,念得李主任头晕眼花,让她自觉又要回去干诊住院了。
她站起来打断费院长的经文:“行了,我回去就把费院长你的禁止家属陪护产妇的要求,贴到妇产科病房的大门玻璃上。但我要在下面注明,该要求由费院长提出,有不同意见请找费院长协商。”
“你……”
“我什么?你敢做不敢当吗?你放心,我在产科门诊也会贴上这样的要求。”
李主任摔门离开,径自去院办找打字员,然后拿着这两页纸去医务科盖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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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处长看了李主任递过来的禁止家属陪护的要求,看前面心里觉得没有家属陪护,医疗秩序是会好很多、麻烦事儿也会减少很多的。虽说最后在水暖工的水靴上检测出柯萨奇病毒了,难道那些陪护就踏上水暖工去过的地面?
但等他看完李主任后面的注释,唉!这是生怕费院长日子过舒服了,明晃晃要把费院长推到孕产妇和家属的对立面啊。虽然他略微能摸到一点儿费院长的想法,也想借着费院长的支持进一步,但也不能得罪了临床主任不是?哪个主任是软柿子好捏啊。看,遇到硬顶的了不是!
他压下心底的对费院长的同情,笑眯眯地开始劝说李主任。
“费院长这提议会减少临床感染发生的几率,虽然好,但一时半晌的患者家属也不容易接受。不如咱们限定家属的陪护人数,同时提出相对的无菌要求。比如让陪护家属换衣服、换鞋什么的。”
“那你和供应室说吧。要是他们能保证洗手服和无菌袍的供应,我没有任何意见。还有换鞋的事儿,你认为三九天在妇产科走廊里,适合穿拖鞋吗?不说拖鞋的消毒,就是陪护家属更换下来衣服鞋子,院里是不是要单独分配房间、再派人24小时值班守着?陪护非常可能要回家给产妇取东西呢。”
李主任越说越烦,索性破罐子破摔地道:“妇产科病房明天恢复全面工作,你们院里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需要家属更衣换鞋,你们就准备好东西和负责的人。我们产科的大夫和护士的人手,只负责正常医疗还不够人呢。
这个新要求你要是不肯盖章,有什么问题你找费院长商量去。有什么要求你秦主任,不,你医务科秦处长自己贴通知、自己派人执行,妇产科没任何意见。”
李主任说完话就走了,扔下那两张白底黑字的通知到秦处长的办公桌上。通知那俩黑黢黢的大字,与秦处长的双眼遥遥相对。
“董主任,你看看这通知。”秦处长递了一份给自己对面看报纸的董主任。“你看李主任这是怎么了?我从到省院工作,这些年一看到哪个护士、女大夫拌嘴什么的,就要抬出李主任,让那些人像李主任学习的贤良淑德。这,这,你看李主任的现在。”
秦处长痛心疾首,好像失去什么稀世珍宝般。
董主任面无表情地读通知,然后把通知搁回秦处长桌面不吭声。原来的章处长虽然咋咋呼呼没真本事很讨厌,但章处长从前在自己手底下,无论是做干事、做副主任,哪怕提到主任的级别了,也一贯是很乖顺的。也就是这一半年自己要退休了往后让,才让章处长出了头。
但是秦处长么?原就是费院长门下的一条狗。看吧,遇上点儿事儿,就沉不住气了。
不过费院长也厉害啊,这是逼着李主任找舒院长反应情况、让舒院长忙着给他救火么?李主任发火怎么了,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换我我也这么出通知、贴到门诊和病房去。
看谁难堪!
秦处长在董主任这里得不到回应,他拿董主任也没有任何办法,眼看着退休倒计数的老同志了,他就是不来上班,你还能把事儿做绝了,扣他的工资和奖金不成?
秦处长沉吟半晌,忽而说道:“卢干事,你把这个拿去给费院长看看。不,先拿去给舒院长看看。”
卢干事应声站起来,他早就想看看通知的详细内容了,但他看了一遍后很牙疼地对秦处长说:“这个送去给舒院长?”这明明是费院长惹出来的事儿啊。
“去吧,赶紧送过去,妇产科明天恢复收孕产妇了。”秦主任说话的内容不怎么地,但他对卢干事的态度还是很亲和的。
卢干事叹气,自己这么送去舒院长办公室,那不是给舒院长添堵吗?他磨蹭着出门,想着是不是先去费院长那儿看看呢,身后秦主任对董主任交代去向了。
“老董啊,我去费院长那里和他说说这事儿。你看家啊。”
“行,你去吧。”董主任应答的挺自然。
秦处长拿着另一张通知出门了。
等人都走了,董主任抒一口气,秦处长站费院长这么明显,舒文臣有的磨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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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婴分离的模式,曾经在产科占据了相当长的历史时间。后来提倡母乳喂养等,才慢慢取消了这种孩子生下来以后、统一放在新生儿室的管理。
国内很多地方都留下了前苏联的印迹,可以说是完全照搬也对。因为那时候国际对新中国封锁,只有老大哥肯援助我们嘛。
**
有本书《十日谈》,是前苏联的,产妇入院后没有任何陪护的,就是这样的母婴模式。
为难2
梁主任此时很为难。
他一手抱肘一手举着张x光片子, 面前的阅片器上还插着差不都的另一张x光片子。这是 “十一”前的那例小肠梗阻、不得不切除部分回肠的患者腹部片。
术后病理没发现异常。患者这才出院一个月,又再次因为肠梗阻住院了。
他的眉心拧成了一个大疙瘩。刘大夫也是愁眉不展的模样。但他仍坚持自己的观点。
“梁主任,我就觉得这患者的回盲部有问题。你看,两次梗阻都发生在回盲部以上的部位。我”
“你什么?根据呢?你说回盲部有肿瘤, 可是咱们该做的检查一个没漏,但是没有一点影儿能证明回盲部有问题。用什么支持把回盲部切了?”
刘大夫深吸一口气,坚持道:“患者这次出现梗阻, 要是再出现上次的肠坏死症状,难道咱们再切除坏死部分的肠管?再来几次不是把小肠都切完了?”
别说再来几次,第二次开腹手术还能做,第三次开腹的手术就很难做了。腹腔内的肠管肯定是黏连的一塌糊涂的。
张正杰见科里会诊嵌住了, 却问起李敏:“小李, 你觉得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肠梗阻?”
李敏被问得愣住 : “问我?”跟着连连摇头说:“我真不知道。”
“那你说说这个患者,若是交给你,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办?”
李敏无转圈余地, 只好硬着头皮说:“请主任会诊。”
“假如你是主任了呢?”
李敏想掀桌了, 疑难病例会诊,自己这样的小大夫不是只有记录的资格吗?却不料李主任也殷殷地看着自己:“小李,你说说看, 下一步该怎么做?”
“往京城送,找上级医院会诊。”李敏气咻咻地说了一句。
“要你是在京城, 接到这样的患者呢?”张正杰得到自己预想的答案, 却接着催问了一句。
“实话实说呗。京城的医院是全国最好的了, 医学又不是只有这例肠梗阻找不到病因的。”
杨大夫这时开口:“我觉得李大夫的意见有道理。咱们尽了全部努力也查不出原因, 现在往协和转诊也不丢什么人。”
李主任见所有人都表态了、众人的眼睛也看向自己了,便说:“老梁,我同意转诊。老陈,你的意见呢?”
陈文强搓手说:“我也同意。老梁你尽快拿个主意吧。谁也不可能治好所有的病。”
梁主任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为难地说:“转诊。小刘,你跟我一起与患者去谈话。”
*
办公室的门打开了,梁主任带着刘大夫先出去了。跟着日班的责任护士就进来喊王大夫。
“王大夫,外面有个女的找你,好像是‘十一’后跳楼那个邵铁柱的媳妇。我让她在电梯间等你呢。”
王大夫一愣跟着就皱眉,嘴里却说着:“她?找我有什么事儿?你没看错人吧?”
“那么漂亮的女人,一年能见到几个,谁会看错啊。”
王大夫听了这话,心里莫名有了一股骄傲,汪秋云是担得起漂亮这俩字的女人。但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又突然慌乱起来。
“我去看看。”
他快步走到电梯间,果然见到窗边站着一个女人,穿着烟灰色的长款羽绒服,围着藏青色的长围巾,带着同样颜色的毛线手套。虽也面对着创伤外科的病房大门,但她低头的神态,与周围急着探视、送东西的人群隔开了明显的距离。
他走了过去,惊动了正在低头沉思的女人。
“王哥,开完会啦。”柔柔的问话声,听着就让人心里舒服。
汪秋云的模样还是那么漂亮,但是眼神却萧索了很多。这样的眼神让王大夫心里突然觉得难受起来,邵铁柱那一跳使得医院最后免掉了他所有的医疗费用,自己的那些忙乎着节省医药费的举动都成了无用功,但搭进去的人情却是实实在在的。
“嗯,才刚是个患者的科里会诊。你过来有什么事儿吗?”
“能不能找个地方说话?”
周围等着进病房的男女开始注意他们了。可谁让汪秋云太漂亮了呢。
“那个,我今天事儿挺多也挺忙的,一时半会儿的未必能离开医院。那个,你有什么事儿,就在这里说吧。”
汪秋云很为难地咬着嘴唇,秋波潋滟的眼睛一转,到底还是说了几个字。王大夫立即如遭雷击,短暂的目瞪口呆后压低声音问:“你没有弄错?”
汪秋云不错眼珠地看着他,立即明白他的没弄错是有两个意思了。恐怕更重要的问自己“没弄错”,正是自己心里不想的。
她的眼泪立即涌了上来。但只低头咬唇说了一句:“那你就等明年夏天看吧。”然后匆匆往楼梯那边跑过去。
王大夫立即醒悟到这可不能让汪秋云走了,她要是走没影了,自己上哪儿找她去?他这时候也顾不得病房里还有很多事情了,立即缀在汪秋云的后面下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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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干事拿着那纸重逾千斤的通知,拖着脚步往舒院长的办公室走,到了舒院长的办公室门口,他抬手准备敲门却回头看到秦处长离自己也没有几步远,笑眯眯地等着自己敲门呢。
这让卢干事避无可避,心里暗骂秦处长比原来的章处长奸猾。可现在他没有退路,只好按着秦处长的吩咐敲门,把通知送给舒院长,但他进门后三言两语地立即就把秦处长全卖了。
“舒院长,这通知妇产科李主任留下后、我是想送去费院长那儿的。毕竟这事儿是费院长没通过院务会下的决定。但是秦处长让我一定送你这里来,他站在费院长门口看我敲门。”
然后,卢干事才细说这纸通知是怎么由妇产科李主任送过来的。
舒院长拿起那张通知仔细看了以后心里发笑,他温和地对卢干事说:“小卢,我知道这事儿了。你不用为难。”
“那舒院长,没事儿我就回去了。”
“嗯。去忙吧。趁着你们科董主任还没退休,遇到事儿就多跟他学着点儿。”
“是,谢谢舒院长指点。”
卢干事离开,舒院长当没事儿一般把那纸通知扣过去、压在笔筒的下面,继续看原文的mri资料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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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夫缀在汪秋云的后面,一直下到妇产科的那半层楼梯处,他才伸手抓住汪秋云的胳膊。汪秋云挣了几下没脱开,就不再挣扎,别过脸不看王大夫,一颗颗的泪珠滚下来。
“秋云,我没别的意思。你想想换谁都会那么问一句的,你说是不是?”
这话在理不?在。但是汪秋云就觉得心里难受。可是她明白自己就是再难受,也得把眼前的这个坎跨过去,自己不能含含糊糊地去做人流的。
“王哥,从他胃不舒服去医院检查算起,我们小半年都没在一起了。你若是不信,我就还是那句话,等明年夏天你再看吧。”
这话王大夫信不信的,汪秋云不去管。她从手套里掏出一张化验单,上面盖着妊娠试验的浅红色章,圆珠笔划出了+号。还有一张折叠得很小的b超报告单,上面写着“胚囊在子宫后壁,大小与停经周数相符。”b超单子上的照片上还没有见到心脏的影子,真的就是一个细胞团。
“我去妇产科门诊看过了。门诊大夫说要是不想要这孩子,这周就赶紧做人流,过了45天就不好做手术了。”
王大夫不用思考就明白汪秋云肚子里的是自己的孩子。上个月3号的事儿,到现在可不就是还没到45天嘛。但自己没有与汪秋云结婚的打算,所以汪秋云这胎还是早早做了人流为好。
于是他假装难受、费力地吞咽了一口吐沫,哑着嗓子温柔地说:“我这去门诊给你找找人,让她们给你做干净了,也好少挨点儿疼。那个你现在住在哪儿?术后有人照顾你吗?”
汪秋云哽咽着说:“王哥,你不喜欢这孩子是不是?”
“那个,不是的。”王大夫看汪秋云的伤心模样,立即就打消了给她宣讲计划生育的打算。孩子现在汪秋云的肚子里,自己怎么也得哄住了她,先把手术做了再说。
“我怎么会不喜欢呢。这孩子要是你能生下来,一定会像你这么漂亮的。我会把她捧在手心里、顶在脑门上。”
汪秋云闻言立即破涕而笑,无限欢欣地握住王大夫的手说:“真的会喜欢她?我觉得这个和我怀珍珠的感觉一样,应该也是女儿的。王哥,我跟你说,从我姥姥开始,再远我就不知道,全是生女孩儿的。我妈生了我和我姐,我姐生个两个闺女了,我要把这个生下来,也还是闺女。
我姥姥说我们姊妹长这么漂亮,不生女孩儿都对不起老天爷给的张脸。你说这算不算你们医生说的遗传啊?”
王大夫看汪秋云隔着羽绒大衣轻抚小腹,脸上全是为人母的骄傲、爱怜,堵得他不知该怎么把劝说这傻女人去做人流的话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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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 这里+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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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难3
费院长在李主任摔门出去后, 也没有站起身去关门,他在办公室里静静地听着走廊的动静。李主任的脚步声很轻, 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他摸不准李主任是不是去找了舒院长, 就想着万一舒院长找自己问话时,自己该怎么解释才最恰当、该怎么说才能让舒文臣将后勤的全部交换出来。
挺久的时间了, 久到他以为就要到午休了,可看看手表,不过才过去一刻钟而已。他轻吁一口气, 站起来给自己的茶杯里添了一点儿热水, 升腾起来的热气,让他的面目变得模糊起来了。
终于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但费院长侧耳聆听下,却没有打开眉峰:这落地的声音不是李主任。
舒院长的房门响起来敲门声、以及舒院长温和有礼的“请进”。跟着是自己的房门被敲响了。
“进来。”费院长的声音里传递出自己的高兴。他原打算一会儿过去舒院长的办公室, 看看李主任的后续呢。
进来的秦处长。
“费院长, 有个事儿要想你汇报。”秦处长大概在院办主任的位置、朝领导们“笑”的太久了的缘故, 做到医务处处长的位置, 怎么看怎么都少了一点堂皇的架势。
“噢, 小秦啊。快坐。过去医务科那边也很少见你过来了。”
“这不是妇产科那事儿拽的嘛。好容易要抖落清楚了, 李主任又整了这么一件事儿。”秦处长把通知放到费院长的面前。
“刚才李主任去我那里盖章,我就把通知扣下了。这像个什么体统。要是我还在院办, 我绝对不会允许打字员给她打印这东西的。”
费院长一目十行把通知看完,又认真地看了一遍,才笑得非常和气、笑容里也透出十分的亲近和信任说话了。
“小秦, 我就知道你是个明白轻重的人。这东西自然要扣下的。你有没有给舒院长那边送一份?”
“有。我打发卢干事去舒院长那儿, 看着他拿着这通知进了舒院长办公室的。”
“好。”费院长觉得自己一上午没有白忙了。“妇产科的事儿你有空儿就多去看看, 发现哪里不到位,你不好直接表态就和我说。明白吗?”
“明白。”秦处长见费院长再无话要吩咐了,就站起身说:“那这个通知?”
“放这儿吧。你去忙吧。”
费院长对妇产科李主任没去找舒院长很失望,对李主任弄出这么个通知来,又气又恨。但秦处长接下来的处理又非常合他的心意。他在秦处长走后耐心地又等了快半小时,没见舒院长那屋有动静,他想了又想,最后站起来拿着那通知、敲响了舒院长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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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夫的大手握着汪秋云冰凉的手,来来回回地在自己的手心里搓着给她暖手。“秋云,这几天下雪又降温的,再出门戴棉手套吧。看这手冻得多凉。”
汪秋云乖巧地点点头,仰脸望着王大夫的眼睛道:“我姐姐说手凉是没人心疼,没人给暖手。你看我现在就不凉了。谢谢你呀王哥。”
汪秋云的声音软软的、带着一丝隐隐的娇嗲,就像一根在风里飘荡的羽毛,虚虚地落在王大夫的心尖上。
“王哥,我先回去了。你穿的少,别冻着了。”
你现在回家?”不立即做人流?王大夫心里的那丝痒痒立即消退了,他垂下眼睛便看到汪秋云的眼仁盛满对自己的情义。不对,不全是情义。好复杂的目光啊。他终于理解书上描写的会说话的眼睛是什么样的了。
可惜自己读不懂这双妙目里的所有内容。
“那你这几天什么时候过来?我周五夜班,周五下午是可以休息的。周六要是没有特别的事儿,周六也可以休息的。”
“王哥,你不想要她活着是不是?是不是?”汪秋云仿佛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抽出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眼泪又下来了。
她捂着嘴呜呜咽咽地低泣:“王哥,这孩子,这孩子你就当留给我的一个念想吧。让我知道走投无路的时候,还有人肯伸手帮我。你放心,我跟谁都不会说这孩子是你的,不会牵连到你的。”
“这不是牵连不牵连的事儿。你应该也听说了计生那边抓的很紧,足月要生了都不放过的。”王大夫是真为眼前这女人着急:“月份大了引产很伤身体的。”
汪秋云惨然一笑:“王哥,我爸我妈给我物色的人,看上的就是我这个脸蛋和身体了,怎么会舍得我伤了身体?真到了那时候,也就只好让我把孩子生下来了。且这孩子又是个女孩儿,说是捡的也不难上户口。
我都想过了,过了害喜这三个月就好办了。像这热丧百日里我谁家也不去,到哪儿都说得出口的。接下去就到过年了,我不带闺女去任何人家里拜年,对别人对自己都好。”
“唉!你?”王大夫不知说什么才能劝得汪秋云改变心意。“计生哪里抓得不紧啊。秋云,我就是怕你显怀之后被街道发现了。引产可不同于瓜熟蒂落的自然产,那是非常伤身体的。咱们总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别人的身上是不是?万一到时候被街道发现了,吃亏的总是你自己的身体……”
“不寄托在别人的身上我还有什么办法呢?”汪秋云幽幽叹息。“若是我铁柱哥还活着,我还可以跟着他跑小客。他开车我收钱,就是辛苦点儿,几年下来我们也不白辛苦。唉。”
“是啊。你们那时候日子辛苦,可过的心里有希望。现在你带着一个孩子就够难的了,再多一个可不是百上加斤,是百上加千啊。你怎么撑得起来?”
王大夫这时候的焦急就不仅仅是因为这孩子是他的了。他是发自内心地为汪秋云想带着俩孩子的不靠谱想法着急。
“谢谢你肯为我着想,王哥。也不用我自己撑多久的。我就坚持到过完年,也就差不多了。我不瞒你说,我姐姐传话给我,我爸妈已经在物色人了。我让我姐告诉他们怎么也得让我给他守个一年半载的吧,总不能邵铁柱最后那么待我、可他尸骨未寒我就另外嫁人了,不然女儿长大了我也不好向女儿交代。”
汪秋云掰着王大夫的手指头数月份。然后在他的十根指头数完了才说:“我这人长得不胖,年后捡衣服穿得多的时候出去露脸相人,我不说谁也不会想到我怀孕了。然后剩下的那几个月,我猫在家里不出门,任谁想娶我也都得护着我把孩子平安生下来。等九月份我把自己拾掇得像样子了,过了十一再嫁人,对谁都好看。王哥,你说是不是?”
“可你带着俩孩子嫁人……”王大夫见汪秋云算计的这么细,听她像没事儿一般说出嫁人这两字,看着眼前这曾经触摸过的细腻脸蛋、被厚实羽绒服裹藏起来的曼妙身体,还有她曾在自己怀里那充满激情的反应,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里不得劲了。
“俩孩子怎么了?俩如花似玉的小女孩儿,一个或许对生父有印象,另一个从几个月大小就养起来,不是说谁养的和谁亲么?难道养大了还会怨恨继父?”汪秋云嘴角显出讥笑:“肯娶我的男人不会傻。等他们见了珍珠的模样就知道以后不会亏本。等珍珠她姐妹俩大了,嫁给哪个有权有势的做填房,不愁收不回养大她的本钱了!”
汪秋云抽了一下鼻子,抽出自己的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折叠整齐的手绢,一下一下蘸取脸上的泪流。
然后捂着小腹信心满满地说:“王哥,以我们俩的模样,我这小女儿不会比她姐姐长的差的。”
可自己亲儿子挑了夫妻俩所有的缺点组合的事儿,王大夫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咽下了没说。
“王哥,我认命了。我不和我妈对着干了。我从小就因为不听她的话,挨了不少掐不少拧。我中学毕业的时候,我爸我妈不是不能给我安排工作,他们就是气我没像我姐姐那么听话,自作主张嫁了自己中意的人。我在外面这些年吃苦,就是他们给的惩罚。”
“我现在认命了。我从今往后听他们的话了,安排我嫁谁就嫁谁。只要能让我这俩闺女去好学校上学、有好老师教就行。我以后会让闺女好好学习的,将来一定要考上医大,像你们科李大夫那样,凭自己就能有份让人羡慕的工作。
到时候我闺女就可以不重复我和我姐的路,堂堂正正地选个像李大夫对象那样的人。要是她学习不好,唉,那我也没办法了。不过她有个漂亮脸蛋,怎么也不会愁吃喝的。”
王大夫想说你都打算好了过来和我说这些,你这不是让我下半辈子一直要惦记着、自己有个长得漂亮的女儿,万一学习不好就要被嫁给有权有势的老男人做填房吗?
他很想说你这么安排自己的闺女就好了,我不想你生我闺女。但是他不敢。万一汪秋云闹起来,杨卫华她妈妈肯定会借着这件事儿把自己整的生不如死。不把自己弄监狱里去,也得搞掉自己的工作。
唉,王大夫为难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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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 这里+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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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7天日三更第7天
为难4
舒院长见了进来的费院长, 放下手中正看的那些磁共振仪器的资料,温和地笑着请他就坐,拿起通知对费院长说话。
“老费,才医务处的卢干事被秦处长派过来, 他送了这么一纸通知给我。秦处长也忙糊涂了,这事儿该直接给你才对。”
“我这里也有一份。”
“噢。那你是什么意思呢?想照贴了?不会吧?”舒院长的笑容里满是揶揄,但他的打趣却让费院长恼火起来。
“老舒, 妇产科的事情咱们不能轻忽了。上面还看着咱们呢。”
“那你的意思呢?就是在产科门诊和病房贴上这样的通知,来应对上级主管部门的监察?老费啊,”舒院长语重心长地继续说道:“咱倆在省院工作二三十年了,这通知贴出去, 患者家属能做出什么反应, 咱倆也都能猜个大概齐的。要是你得24小时面对孕产妇及其家属做解释工作,你能承担得吗?”
“我……”费院长气得抻脖,他拍了一下沙发扶手说:“后面那句话是李主任加的。”
“噢。那么你的意思是不加后面那句了?”
费院长默认。
“那不是你出了主意、却让妇产科全体女同志面对孕产妇家属的拳头?”
“没那么夸张的。谁好不好的就会动手打人。”
“打人咱们可以先放下不说。咱们退一步, 妇产科门诊的工作秩序你考虑过吗?门诊会不会乱成一团糟?病房会不会没法正常工作了?这些你想过吗?”
“只要门诊医护人员能够尽职尽责地跟孕产妇及家属做好解释工作, 我相信通情达理的人还是居多的。”
“那遇上不通情达理、讲不通的人呢,门诊护士会遭遇上什么,你可有想过?”舒院长不带半点烟火气的、温和的话语, 摆明了是不支持费院长的提议。“咱们的任何一项决策,必须有可执行性。你这样的通知贴下去, 不管有没有后面的那句话, 盖了章就代表是省院的态度, 可这事儿并没有在院务会上讨论过。”
舒院长这话是提醒费院长越权了。但他还接着往下说。
“要是门诊和病房因为你的这纸通知, 明天妇产科的工作瘫痪了,我想上级部门也未必就会理解你这样做法的目的、也未必会支持你擅自改变产科的工作程序。”
舒院长居高临下的态度,温和里夹着不容反驳的坚持:“就是协和医院的产科,目前也没有取消陪护制度。你是想开创全国产科护理的先河?”
“老舒,你要这么说的话,这妇产科我就不能再管了。你要知道我这提议完全是为了妇产科的工作安全考虑。这次虽然在水暖工的水靴上分离出柯萨奇病毒,但是我们不能否认,那些涌进待产室的陪护,也在此次感染中起到了不可忽视的媒介的作用。”
“老费,你这撂挑子的态度不对。” 舒文臣摇头,很明白地传达了自己的不满意。“内科病房我都已经接了过来,外科病房全交给了陈文强,你这医疗院长”
“舒院长,我脱离临床多少年了,我哪里还能够担负得起临床管理工作。”
舒文臣摊手:“这几年我每天都在勉强自己,不管多晚下班,回家之后一定要看10页专业书。你呢?我想你一定只会比我多不会比我少的。
虽然你在医务科的岗位工作多年,我也相信你还是没忘掉、丢掉书本知识的,别说内外妇儿,就是五官科、皮肤科,乃至放射线科等辅助检查科室的基本专业知识,你也和我一样不会轻忽的。不然每年的初级、中级职称评审,还怎么坐到评审委员会成员中间啊。”
费院长被评审委员会这句提醒打消了继续说话的兴致,他闷闷不乐地站起来,把两张通知拿走了。他知道自己要是再强调医学知识不足以担任管理临床的院长工作,舒文臣就会顺势要求自己退出初中级职称评审委员会。
舒文臣笑着看费院长轻轻带上房门离开,嘴角绽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费保德是想让李淑慧到自己这里哭诉吗?看来上两周不得不在妇产科坐镇,自己对李主任的些许关心,还是落在了有心人的眼里了啊。
唉,做人好难啊。以后还得要更加谨言慎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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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秋云从羽绒服的口袋里掏出口罩,慢慢地套在脖子上,整理一下围巾,强扯出一个笑脸,略眯了眼睛好像要记住王大夫的模样,深情款款地对王大夫说:“王哥,我回去了。你以后多多保重,对卫华姐好一点儿、更好一点儿。那天的事儿是我仰慕你、是我对不起她。可我没脸去见她、向她说声对不起。你也把那事儿压心底,就当从来没有过吧。”
王大夫现在明白了汪秋云柔软的表相下,是极其有主意的内刚性格,但他不仅不讨厌汪秋云的刚性,反而在心里涌起了不甘心的联想:自己要是在十八年前有汪秋云的刚性,是不是在食堂努力也能学会一门技能?是不是也会像杨管理员那样、哪怕揉馒头呢,最后不也是也能熬出头了?即便不能熬出头,是不是也好过在杨卫华面前做小伏低、在她父母亲面前卑躬屈膝十几年呢?
想到这里他伸手拽住戴上口罩的汪秋云,“秋云,你听我说,你不能听从你爸妈的安排。你是个有自尊心的人,一旦你服从他们的意愿嫁人,以后的日子你会觉得生不如死的。”
汪秋云的眼泪又占满了眼圈。她心底的呐喊在翻腾——我就是知道以后的日子会过得生不如死,我才来找你的啊。
“王哥,我不服从他们的安排又该怎么办呢?我连个正经的固定工作都没有,又没什么本事。他把运营证什么的都卖了,就是不卖我也没那本事接着开小客车赚钱。更早之前的卖雪糕、卖烤地瓜的赚钱法子,都不是我这模样的女人,一个人能独立干了的。
王哥,我说话不怕你笑话,我这个模样是福气也是祸根。那些年跟着他夏天卖雪糕,我不敢进去车间取雪糕。就是走街串巷卖雪糕,我都要故意往丑里打扮、免得惹事儿生非的。往后的日子要指着我自己带着闺女过呢。不说我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不会老成丑老太婆,我最怕的是我闺女大起来比我还好看……那我们娘俩还真难有平安日子的。
唉,我姐姐说的不错,漂亮女人都是老天爷给有权有势有能耐男人的奖励。我就是个奖励品的命罢了。像他就是不甘心做‘奖励品’,才连三十岁都没活到。我也是不甘心做‘奖励品’,你看不也遭了十年的罪?唉!不认命不行啊。”
王大夫的脸色来回变幻,他使劲闭下眼睛,一个从来没有过的想法随着汪秋云的话,在他心底升起并驱之不去——像自己和邵铁柱般样貌的人,难道是老天爷奖给有权有势男人的女儿的?难道自己也是奖励品的命,所以才那么容易地就得到了杨卫华的倾心?
他想把这样的念头从脑海里驱赶出去。但他跟着就想起年轻时候的“选驸马”流言、想到杨大夫的婚姻……难道自己现在还没有邵铁柱、汪秋云十年前就敢反抗“奖励品之命”的勇气吗?
他承认汪秋云是个漂亮的女人,虽不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可却是唯一一个从来都仰慕地看着自己、让自己从心底想帮她、现在又生出了要护着她周全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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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拉住戴好围巾欲离开的汪秋云,颤抖着声音问:“秋云,要不往后你就跟我过日子吧。我没权没势,但这十八年也练出了一点点的小能耐,也能保证让你的日子过得比以前好。你愿意不愿意?不愿意就算了。”
汪秋云呆呆地看着王大夫的脸,看起来似乎像是有点儿反应不过来他说的话,到他最后的“不愿意就算了”入耳了,她难掩狂喜地连连点头:“我愿意。我愿意!但是王哥,你还得靠卫华姐的爸妈提携,会不会妨碍你的前程?”
王大夫深呼一口气:“我早在‘十一’后上班那天就办了离婚手续了。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登基结婚。”
“登记结婚?王哥你对我太好了。”汪秋云这回是喜极而泣了,跟着她又换成忐忑不安的样子,觑着王大夫的脸色小心翼翼问:“是因为那晚的事儿吗?”
“是。所以我现在是被赶出来了,住在单身宿舍里呢。这么地吧,我今儿个虽然没有手术,但要处理的事情还挺多的,你先去我宿舍里等我好不好?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会回去的。”
“好,好。”
汪秋云接过钥匙、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地离开了。王大夫见她进了电梯,转身快速从楼梯跑上去,到了创伤外科的大门口,他呼哧呼哧地喘出大口的白气,略定定神儿、待呼吸平和了一些,才大步走进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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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你跑哪儿去了?我正找你呢。”杨大夫招呼他:“我这不是收了个‘前列腺增生’的么,腹部ct检查回来了,可怎么看也不像原发病灶。我反复追问病史,发现这患者便秘腹泻交替有好几年了。你看什么时候给他做个肠镜。”
“行啊。明天是手术日,我没闲空儿,你这患者还得做肠道准备。你看我周五值夜班,你再看看腔镜室是不是还有位置,要不在我夜班做都可以的。”
“那好,我就这么给患者安排下去了。你得空过去看看人。”
“好。”
王大夫把自己管的那八张病床的事情都处理好,差不多也就快到中午的时间了。杨大夫过来和他说:“大王,可能真得你夜班的时候做了。腔镜室那边都排到下周四去了。这么地好不好,你带患者去做结肠镜,我过来科里替你值班。”
“行啊。”
“那咱们就这么说定啦。”杨大夫掏出一根烟递给王大夫。
王大夫摆摆手拒绝道:“不抽了,我有点事儿要出去一趟。我去找主任说一声。”
“还说啥说的,眼看着就十二点了。走,洗手去。”
俩人一起出了电梯,王大夫就说:“老杨,我要去四海酒家买俩菜,你去不去?”
“去呗。怎么吃食堂顶不住了?”
王大夫笑笑不置可否地反问:“你那离婚起诉怎么样了?”
“被驳回了。”杨大夫立即没了生气。
“唉。官官相护啊。你说长得好看的女人,都嫁给了有权有势的男人了。那咱们呢?咱们是不是也算是被有权有势的男人换着法子圈住、成为给他们女儿的奖励品了?”
杨大夫顿住脚步,如遭雷击一般地呆立在那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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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 这里+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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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黑板:便秘与腹泻交替,以后会细说这个症状。
挣脱1
王大夫就那么静静地陪着陷入痴呆状态的杨大夫站在路中间。直到往来的人嫌弃他俩碍事, 出言招呼他俩:“你们在这儿等人哪?”
杨大夫才恍然如梦初醒。
王大夫若无其事地与打招呼的人点头,笑着说:“老杨,咱们走吧。再晚了人多,不好给咱们准备了。”
“大王, 你自己过去吧。我就不陪你去了。”杨大夫有些垂头丧气的。
“哎呀,都走到这儿了,你又何必呢。就这么一句话你就吃心了?我不是和你一样么, 还是被你堂妹踢出家门的呢。”
杨大夫被他拽着衣袖走了几步后才说:“行啦,你放手,我陪你过去就是了。”他打量着周围走路的人减少了,方长叹一声说道:“大王, 枉我平时自诩聪明伶俐、在省院慢慢也熬到在泌尿专科算个人物了……这些年我他m还以为自己在家里也占足了上风、颇有些不屑一顾那泼妇的意思。闹半天我就是个哄人家闺女开心的玩意儿啊。”
西北风吹着枯枝上的积雪纷飞, 在空中打着漩儿,向两人迎面扑来。十七层大楼的阴面,是终年不见阳光的。甬路和经常走人的地方, 已经铲除积雪, 变得干干净净了,但路边一个个落满灰尘的雪堆,好像在昭示着他们俩心底那些不堪回首的、经年蓄积的在岳家的卑微过去。
王大夫也被他把自己比喻做“玩意儿”, 弄的情绪有些低落了。他侧身背对西北风,使劲踢了几脚路边的积雪做发泄。然后恨恨地说:“老杨, 是咱们傻呗, 看不透呗。哈哈, 我比你还傻呢。管好管赖你是从开始就被人瞧上的、赖上的、非你不可的。
而我呢, 我是他m的自己主动、主动用热脸去贴冷pi股凑上去的,甚至还害怕你堂叔堂婶不高兴,这些年每次去他们家朝拜都点头哈腰、做小伏低、卑躬屈膝、摇尾乞怜,最后还是被你婶子一个电话就踢出来了。啊,呸。”
王大夫侧头,将被他踢飞、刮进嘴里的雪沫子吐出来,伸手把羽绒帽子扣紧,俩手揣兜里才说:“今年这雪可真大啊。”
杨大夫淡漠地点点头,他还没有从王大夫那句话的打击里完全恢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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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酒家没多远,从后门出去横过一条小马路就到了。挑开棉门帘子,扑面而来的热气让王大夫立即摘掉帽子。店里的客人不算多,角落里的桌子都空着呢。
“哎呀,杨大夫、王大夫你们来啦。今儿可有订桌?”店小二热情地迎上来。他是知道创伤外科今天没有席面的。
“今儿个就自己来点俩菜。你给我做一份小鸡炖蘑菇,再来一个糖醋里脊,八两大米饭,我要带走。那个饭盒下午你们去科里取成不成?”
“成啊。我这就给你下单。还要点儿别的不?其实你们打电话过来,我给你们送过去就成了,这冰天雪地的,哪里犯得着让你们自己冒着西北风出来啊。”小二边写菜单边热情客气地向王大夫说话。
“老杨,你要点儿什么?一起点了。”王大夫从里怀摸出一张粉红币。
“干嘛要带走啊?到科里就凉了。在这儿吃不是一样嘛。”
“宿舍里有人等我呢。我得给人送中午饭回去。”
老杨恍然大悟,不屑地呲哒王大夫一句:“我还以为你怎么那么好心要请我吃饭、或是给我带份了呢。我他m的又自作多情啦。那个照他点的那些给我减成半份,我带回科里自己吃。”
“好嘞,马上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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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人捡个角落里的桌子坐下来。
杨大夫转了转眼珠好像终于回到了人间。他压低声音道:“大王,我跟你说,要是没有你今天这句话,我这些天一直在琢磨被驳回起诉的事儿呢。我还真的被那女法官牵着鼻子走、按着她的思路想问题呢。
你猜我想的是什么?
我就想啊,难道真的是我这个人道德品质败坏、是个忘恩负义的陈世美?”
他使劲一拍大腿叹道:“我他m的就是个玩意儿,还妄想与人家陈世美比?那句欺男霸女,唔,我这词可能用的夸张了,但你说是不是那回事儿?她爹要不是大队长,我至于娶她这么一个要长相没长相、要身材没身材、初中课本都读不进去的村姑吗?你那是一句话点醒了我这个梦中人啊。大王,我谢谢你了!”
杨大夫向王大夫抱拳。
“谢什么谢,咱倆谁和谁啊。唉,我不瞒你说我还是被别人点醒的呢。”
“什么人有这样的高见,改天你介绍我认识认识。”
“好啊。以后有机会一定让你见见。哎,老杨,你说我当是要是不上赶子做小伏低去追你堂妹,我是不是就得在食堂轮大勺、揉馒头了?”
“能不能排到你轮大勺我不知道,但以你的机灵劲,早晚会混上炒大锅菜吧。等你到六十岁了,就凭你万事争上游的努力劲,未必会比里面那个大厨差。”
王大夫点头,认为杨大夫这话说的有道理。四海酒家的大厨师,原来就是省院食堂掌大勺的师傅。从小学徒做起,四十多年的光阴成就了他今天的厨艺,退休后被四海酒家的老板聘请了过来。
“听说老板一个月给他三千呢。他在省院食堂,一个月连三百都赚不到。”
“咱们省院一个月赚不到三百的人太多了。”
“可不是怎么地!往常报纸、电视没少宣传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状元,不用往高考的那一条独木桥上挤,原来我是不怎么信的。现在看着大厨师,我还真有点儿信了。”
“那自然了。哪行肯舍得付辛苦、悟进去了都得dei成人才。这四海酒家的这个大厨,那就是咱们的榜样。后悔没在食堂干了?”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好意思说后悔啊。都已经走到这儿了,只能继续往前走了。那个你还起诉不?”
“起啊。不过第二次起诉我至少还要等八个多月呢,m的。这见鬼的规定。哎,大王,我搬你那儿去住,怎么样?”
“过几天的吧,我想想给你回信。”
“你宿舍里到底藏谁了,别是个漂亮娘们吧。还点什么糖醋里脊,又酸又甜的娘们菜。”
“这什么屁话,你不是也点了半份糖醋里脊,不想想自己成什么了。”
杨大夫哈哈一笑,接过店老板送出来的两个棉包,顺手把大的那个给王大夫。
“二位可小心点儿提着,里面的小鸡炖蘑菇有汤,别撒出来了。以后有什么需要,打电话过来就行。”小二殷勤地过来,抢在老板的前面伸手,给他俩挑起棉门帘子,嘴里还跟着说有事儿打电话过来就成。
进了医院的后门,王大夫加快脚步,“老杨,我先回去了。你要想搬我那儿住,不如住到咱们的值班室。你有空儿多想想我这提议对你的好处。”
“行啊。你赶紧走吧,菜饭别凉了。”杨大夫笑着催促他。心里说他那提议还用多想么!搬到值班室去住,不就是在院里造舆论嘛。m的,回家吵一架再搬了。这王大志就是心眼多,眼睛一转一个主意。要是把自己换成他,可能在卫校的时候就离成婚了。
杨大夫边走边吐槽,逆着中午下班的人流回到了办公室。
“李主任,你回去吧,中午我在科里吃饭。”
“你不是下夜班么?”
“我下午在科里睡觉。免得被摔锅砸凳子的声儿吓醒。”
李主任点点头说:“那我就回去了。中午你加点小心,术后的患者多。”
“你放心吧。我昨晚才值了夜班,心里有数呢。”
李主任先去护士那边打电话,电话响了几声才有人接。“不用给我送饭过来了,我这就回去吃。”
*
汪秋云气喘吁吁地爬到顶楼,拿出在手心里攥得热乎乎的钥匙,开门进了王大夫的宿舍。进门看到靠墙摆放了两张上下铺的铁床。王大夫选了靠里的下铺住着,另一张下铺的床板上放了两个大纸盒,上面明晃晃地写着药名和生产厂家,其它的地方基本光秃秃地空着。汪秋云探头看看张开口的大纸盒,发现里面装着的是王大夫的衣裳。一箱内衣一箱外套,还分的挺严明的。
与床对面的墙边靠着半旧的一桌一椅,一看就是宿舍配置的。
她脱了羽绒服,露出里面穿着的一件藏蓝色的、手工编织的豆针毛衣,看着厚厚实实宽宽大大的,但不像是她自己的衣服。也可能这毛衣是以前穿过的缘故,袖口螺纹的地方重新换了毛线织补的,新旧的界限很分明。
她找了一块看起来是抹布的旧毛巾,去水房端了半盆水回来。提起暖水瓶,入手颇轻,晃晃里面没什么水声。空的!
她没办法了,皱着眉头小心地用两个指尖提着旧毛巾,将其浸入水盆里。犹豫了一会儿,白嫩嫩的双手快速提起冰冷的旧毛巾,闭着眼睛使劲地拧水。人被冷水激得打了个冷战后,无声地淌下一串串的热泪。
从和邵铁柱在一起,自己就没有沾过冷水。
从前在娘家的时候,更是没有洗过一件大衣裳,洗过一块抹布。洗手水都是热乎的。
如今……
汪秋云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水,咬唇将王大夫的屋子简单地整理一番。比如床单拉平、被子叠好,枕头也摆好,桌子上的凌乱东西规整了一下,擦一擦桌面和一边的那个空床板,地面的垃圾扫到走廊里,破毛巾搭到暖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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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这里+壹
*
昨天和寒少聊天。
寒少强调:现在已经不是30年前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了。
然后他又承认985、211甚至是清华北大的毕业生,占据了国内各大企事业单位的中上层。
矛盾吗?
不矛盾。
开出租车的动脑筋也一样能去给大企业讲次课,然后继续开出租车。
他对社会对人类历史的推动作用,到底还是比不上清华的核物理教授。
读书是有用的,读好更是非常有用的。
挣脱2(二合一)
王大夫进门就觉得自己的屋子像人住的了。
“饿了没有?我去四海酒家买了两菜。你看看喜欢吃不?”
王大夫把小书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划拉到一起, 叠抱去一边的空床板上。他把小桌搬到床前,把棉包里的三个饭盒拿出来,放到小桌上。饭盒居中,一左一右是菜盒, 他自己拉了椅子坐,示意汪秋云坐床上去。
“还挺热乎的。凳子上凉,屋子里也冷, 你把大衣穿上别感冒了。要不要洗个手?” 大饭盒里体贴地斜放了两双筷子,两个菜盒都装得满满的。
“在屋里穿羽绒服太热了。我洗过手了。这么多菜?挺贵的吧?”
“还行。四海那家饭馆就是我们医院外科的食堂。对我们来说,一样的菜价会多给一些。你尝尝这个糖醋里脊,酸酸甜甜的, 我看手术室的那些护士都挺喜欢的。”王大夫说着话, 看汪秋云不肯穿羽绒服大衣,就从纸盒里掏出一件自己的外套,递给她说:“你穿我这衣服吧。袖子挽起来就好了。”
汪秋云听话地套上王大夫的黑呢子中山装, 费力地伸出两手扣扣子。白皙的手在黑色的呢子映衬下, 形成强烈的视觉刺激。王大夫从椅子上站起来,隔着小桌子给汪秋云挽外套袖子,顺便把毛衣袖子给她放下来左手的。
*
热乎乎的饭菜吃进去, 让人从身体到心里都暖和起来了。不论是王大夫还是汪秋云,俩人的表情都缓和了许多、也自然了许多。
“吃饱了吗?”王大夫看汪秋云放下筷子, 关切地问:“是不和口味?”
汪秋云赶紧摇头:“很好吃。这些年我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糖醋里脊。”
“喜欢吃, 我下次再给你买。你现在住在哪儿?”
“在铁道那边的宿舍楼。租的房子。”
“靠近火车站?安全吗?够不够暖和?”
“还行, 是铁路局的职工宿舍。一个小两室的房子, 原来准备买的,现在改租着住了。”汪秋云的睫毛上挂上了泪珠。
王大夫立即想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了。他沉默了一下问:“你的户口在哪里?”
“还在城南的老房子里。是我姐帮我们买的靠近郊区的房子。那院子现在被珍珠的爷爷奶奶占去了。”汪秋云觑着王大夫的脸色,跟着又小心翼翼地补充说:“从他九月病重不能开车,我就给孩子办了长托。但是珍珠去了半个月,还是适应不了长托,又改放到我妈妈那里住了一些日子。我没敢让她爷爷奶奶看到孩子,我怕他们看到珍珠就不给我了。那院子没来得及卖,现在我的名下,但我和孩子的户口早独立出来了,户口本我自己收着的。”
“这个孩子你一定要生吗?”
“嗯。我觉得她会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不说珍珠一个以后会太孤单了,像我和我姐也差了好几岁,现在想想小时候那些事儿,不管我性子怎么拧,我姐再怎么生气,可还是会照顾我的。珍珠以后也会这么对待她的。”
王大夫沉吟了一会儿说:“我哥兄弟他们都是郊区户口,那属于农业户口。我老弟的儿子今年5岁了,按照政策他们今年可以有个二胎的指标。”
“你是说把孩子落户到他们家?”
王大夫点点头。
汪秋云摇头,看着王大夫的脸色说:“王哥,要是你弟妹愿意,咱们借她的指标做产检可以。真占了人家的指标,最后人家生不了二胎,就是你弟你弟妹都愿意,这人情也太大了,不好还。”
“是不太好还。我们省院有个政策,每个职工可以照顾一个家属进省院做工人。这个指标我家那些哥兄弟们争了很久了。我看给谁都影响和其他人的关系,这些年就一直放在那儿了。如今倒可以拿来换这个二胎的指标。”
“然后呢,你一个人的工资养四口人?不,不能换。我去工作,不能让你一个人压力太大。”
王大夫沉吟了一会儿说:“那我名下的指标就你去工作,这样我那些哥兄弟们,谁都没有意见了。二胎指标的事儿,咱们就得在珍珠身上做文章了。”
汪秋云诧异地问:“在珍珠身上做文章?怎么做?把珍珠送人?不不不,不行。”汪秋云说着话脸色白得像失血了一般。
“看你紧张的,不会把珍珠送人的。”王大夫见汪秋云极力地护着她的女儿,心里倒很认可她的坚持。“你放心就是带珍珠去做一些检查。然后拿到一个有先天性心脏病的证明,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合法地生这个了。”
汪秋云瞪着眼睛看王大夫,这种做法对她来说简直像天方夜谭一样,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这事儿我会安排好,你不要对任何人说,包括你姐姐。说漏了我和办事儿的人,可能就要丢工作了。我这么想,咱倆结婚的事儿,你也不要对任何人说。我们先开介绍信体检、去登记,然后你带珍珠来省院做检查,我会安排好一切,就和孩子感冒做的检查一样。剩下的,等你肚子里这个满月以后再说。你能明白吗?”
汪秋云连连摇头又点头:“我不明白,但我信你,你怎么说我怎么做。”王大夫是她要挣扎出被父母安排下半生泥潭的唯一稻草,是否明白不重要,能保住两个女儿,她选择相信。
“你开介绍信方便吗?”
“方便。我回去原来的街道开就是了。”
“那好。要是来得及你下午去把介绍信开了,明天过来做婚检。你不要去放射线科做胸透,算了,你什么检查都不要去做,你就把门诊开的检验单都给我,要不你还是放在这屋里吧。我明天有手术,可能要下午、大概三四点钟以后才有空,这说不准的。”
“嗯,那我就拿了检验单放到这儿吧。”
“行。我周五值夜班,周六早晨八点前,你过来我们医院,把户口本、介绍信都带着,在门诊打电话给我。只要是没有特别的事情,咱们上午就去登记。”
王大夫一边说一边把思路和事情理顺,看着汪秋云除了点头就是点头,他心里升起来从来没有过的被依靠、被需要、被信赖、由自己决定一切的感觉,甚至有那种无形中被束缚多年、终于挣脱开桎梏可以任意翱翔的轻松。再不是要做点儿什么,都要等杨卫华向她妈妈请示、然后听她妈妈怎么说、等她妈妈怎么安排的憋屈了。
“这把门钥匙你拿着。”王大夫把汪秋云放在桌角的钥匙推给她。自己拉开抽屉又取出一把钥匙,串到自己的钥匙环上。他看到糖醋里脊这菜有半饭盒没动,就盖上盖子推给汪秋云。
“这个你带回去热热,明天把饭盒带回来放屋里就可以了。”
“嗯。”汪秋云乖顺地点点头,从自己的衣服兜里掏出一个尼龙绸的袋子,将菜盒装进去,珍珠一定会喜欢吃这个菜的。
“秋云,我有一个儿子,今年九岁多了,上小学三年级。离婚的时候,归了杨卫华带。她说要把孩子改姓杨,让我当没有那个儿子。但我想如果机会合适的话,我还是想把儿子认回来的。他就在我们附近的试验小学上学。珍珠几岁?”
汪秋云边听边点头,心说儿子当然要认回来的了。自己当初生的要是儿子,那老太婆也不会对自己那么恶劣,柱哥也不会跟家里不往来了。
“虚六岁,明年该上学了。”
“孩子的事儿,”
“王哥你放心,珍珠还小,还不怎么记事呢。我会好好和她说的。”
“没事儿,别看孩子小,谁是不是真心对她好,接触过一两次小孩子就明白了。只不过我现在这里居住的条件差,不方便你们住过来。”
汪秋云懂事儿地说:“要不王哥你住过去?就是你上班会太远了。”
“住过去不大可能。你也要来医院上班的,到时候珍珠也得转到医院的幼儿园。我看看怎么换个大点的房间吧。不过可能要住到一楼或者后面的筒子楼去。噢,对了,你的中学毕业证在吗?报名的时候要有中学毕业证。进省院还有个考试,就考语文和数学,然后会根据成绩安排工作。”
“毕业证在,但是这些年都没有摸过书本了,怕是字都认不全了。”
“没事儿,每年的这个考试都是走形式。最差的工作不过是到食堂洗碗,到后勤扫地。先进来有个正式编制再说。”王大夫说着话笑起来。“秋云,你知道不,每年的报名截止日期是11月20号,考试日期是11月30日。你正好赶得上。”
“王哥,是不是我们只有17号和19号这俩天领证的空?”
王大夫点头。
汪秋云没想到自己会赶得这么巧,捂着嘴笑出了一滴眼泪,自己终于时来运转了吗?她假装抿头发拭去落下的泪水,站起来说:“王哥,那我现在得走了,先回家取户口本、再去城南的街道办开介绍信,回来还要去幼儿园接珍珠。”
“带钱了吗?要不就坐出租车吧。”王大夫掏出几张粉红币递到汪秋云的手里:“坐出租车,不然怕赶不及接孩子。”
“我带钱了。”汪秋云推脱。
“我让你拿着就拿着。别舍不得,这点儿钱我还有。走吧,我送你去医院正门,那里有等客的出租车。”
*
王大夫在医院门口找到一个面熟的出租车司机,直接和他定下了下午包车。他把汪秋云送走,转身就看到了一个多月没见到的儿子。
“小志。”王大夫激动起来,三步两步赶过去,抓住要跑的儿子。“你怎么来了?”
小男孩扭着身子挣扎,想脱离父亲的钳制。扭了几扭没挣脱开,但他咬着嘴唇就是不吭声。
“你妈妈知道你过来吗?”
小男孩摇头。
“你是来找爸爸的?”王大夫的语气里隐含着自己都察觉出来的激动了。他两手钳紧儿子的胳膊,生怕放松了一点儿儿子就跑走了。他咳了一下蹲下来,满怀期待地看着儿子的眼睛问:“你是来找爸爸的是不是?”
王大夫的激动感染了小男孩,小男孩别别扭扭地小声“嗯”了一下算是对父亲的回应。然后却激动地大声问道:“爸爸,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是不是为了刚才上车的那个女人不要我了?我姥姥说你跟坏女人睡觉了。你不是好人。”
王大夫气得咬牙,心里暗骂杨卫华她妈,什么话都跟这么点儿大的孩子说。
“爸爸就你一个儿子,不要谁也会要你的。”王大夫拿出对儿子从来没有过的耐心,蹲在路边的雪堆旁和儿子说话。
“你们班班长管你你听不听?”
“当然得听了。不听他的,他会报告老师罚站、找家长。”
“班长说得都对吗?”
小男孩摇头。
王大夫站起身,拉着儿子的手往医院里面走。“在我们家里,你姥姥是班长、你姥爷就是班主任。爸爸就是没后台撑着的后进同学。你明白不?”
小男孩点点头,这道理他明白。就像自己不喜欢去学校一样,爸爸也不喜欢去姥爷家。可他愿意去姥爷家,在姥爷家爸爸不敢训自己,姥姥就是和自己一伙的班长,姥爷就是偏向自己的班主任。要是姥爷真的是班主任就好了。
“你的手套呢?冻手不?”
“早晨扔车上了,忘记带了。”小男孩畏缩了,他怕王大夫像以前那样呲哒他。不想王大夫带他转弯进了医院院里的小卖铺。
“有手套没有?挑暖和的给我来一付。”
店老板看看才到王大夫手肘的男孩子,抱来一堆卡通图案的棉手闷子。
“这个,我要这个。”小男孩高兴地选了一对有米老鼠图案的手套,挂上脖子后见王大夫没有讨价还价很痛快地掏钱,就兴奋地拉着父亲的手试探着说:“爸,我还想要那个笔。”
老板假装没看出来小男孩要的什么款式的笔,立即将各种款式的笔,各挑了一支拿过来向爷俩推荐。“这几种都很好用的。”
王大夫看着儿子挨个摸的稀罕样,从来没有过的想法让他突然就说:“一样一支。”
小男孩好想害怕父亲反悔似的,立即把好几只彩色笔都塞进口袋里,拉上拉链说:“爸,我回学校了。”
“走吧,我送你回去。你出来老师知道不?”
小男孩摇头说:“我跟着吃中饭的人一起出来的。”
“你回家了?你妈妈给你准备中午饭了?”儿子从上小学就在学校吃午饭、睡午觉的。
“我妈今儿个上医大听政治,我以为回家会看到爸爸的。”
“你没吃中午饭?”
“嗯。我没有钥匙进不去屋,我喊了好久你也没出来给我开门。对面的张阿姨出来说你没回家,我想上你们科里找你,保安不让进电梯,楼梯也不让上。”小男孩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王大夫觉得鼻子酸酸的,没离婚的时候他挺不待见儿子的,长的不像自己,头脑也不像自己灵活……但这时候他却感到儿子和自己很近,他想把儿子抱起来,真的想把儿子抱起来,像第一次见到这个丑猴子那样,激动地抱怀里。
儿子还记得自己。还知道趁她妈妈去医大过来找自己……
“走,爸爸带你去吃饭。这段时间爸爸基本上每天都有手术,然后每个周五值夜班,”王大夫非常耐心地慢慢给儿子说自己的日程安排。
小男孩兴奋地插话问:“那爸爸你周六下夜班,可不可以去学校给我开家长会?周六的下午三点。免得我们班同学都说你和我妈妈离婚了、你不要我了。”
“好,我周六下午三点去给你开家长会。”王大夫心头一热,不管不顾地满口答应了儿子。
“爸,我在三年一班。我姥爷给我改名了,我现在叫杨毅。”小男孩觑着王大夫的脸色,很小心翼翼地说话,随之而来的是脚步也慢了下来。
“姓什么你都是我儿子,也都管我叫爸爸是不?你姥爷是大官,爸爸就是个普通大夫。唉,爸爸打不过你姥爷……儿子,咱们父子俩心里明白就好了。”
“爸爸,姥爷让我以后管他叫爷爷,管姥姥叫奶奶。我觉得姥姥比奶奶好,我不肯改,我妈妈哭了好几回,后来姥爷说算了。”
“嗯。你乖一点儿,别惹你妈妈哭、也别惹你妈妈生气。”
“爸爸你不生气我改名?”
“生气啊,但我现在没办法啊。只有等你十八岁考上医大了,你就有权利决定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了。”
“嗯,那我会好好学习考上医大的。等我改回来名字,不用我说他们都知道爸爸你还是要我的。”
*
王大夫带儿子进去四海酒家,招手让正忙的店小二过来。
“你看什么快,给孩子上点儿,他一会儿要去上课的。”
“好嘞,我这就去厨房给你看看。”
“爸,我想吃饺子。”小男孩看亲爹今天对自己特别耐心,顺杆往上爬地提要求。
小二回头看王大夫,见王大夫没反对,立即走去后厨问:“有蒸好煮好的现成饺子没?”
“这斤香菜羊肉馅的饺子是后面的包间要的。你要再另外给你蒸,哪桌要的?”
“你先给我半斤,外科王大夫带孩子过来了。”
“好嘞。”一盘20个饺子递了过来。
“王大夫,正好后面包间要了羊肉香菜馅的饺子,这你儿子吧?吃这个馅的饺子好不?”
“好。”小男孩还没吃进嘴呢,不妨碍他闻着香味就留出了口水,他站起来自己去够筷筒。
王大夫抽出一双筷子递给儿子:“谢谢你啊。能看出来是我儿子?你慢点吃,烫。”
小男孩点头,唆着舌头还往嘴里塞饺子,那像饿了几辈子的吃相,真不招人稀罕。
店小二笑嘻嘻地说:“这孩子的方模和你一模一样,等过几年长开了,就是我这样眼拙的,也都不用问了。”
“是吗?”王大夫端详起自己的儿子,越看越觉得吃相难看的儿子长得像自己了。
“那肯定是了。这孩子一看就是聪明相,长大肯定也能考上医大当外科大夫的。是不是在班级总考第一啊?”
小男孩羞愧得红了脸,美味的饺子这时候都不能弥补他成绩的不理想了,他搁下筷子、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没有。”窘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店小二一看自己捅篓子了,赶紧自我圆场:“没事儿,期末考第一就行了。”然后脚底抹油溜走了。
“爸,我期中、期中考了31名。”
儿子眼泪含眼圈的胆怯小模样,让王大夫心头火一拱一拱地难以压制。但他尽自己最大的可能,极力保持平和的语气说:“没事儿,今天就开始好好学习,上课认真听讲,期末争取有进步。”
出乎意料没挨呵斥,让小男孩幸福地笑成了一朵花。他抓起筷子一边吃一边说:“爸爸,我会今天就开始好好学习,期末考试一定会进步的。但我可能考不到第一,先考到第十或者先考到二十,下学期再争取第一,可以不?”
“可以。”王大夫没想到儿子还会自己给自己定目标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他发现自己好像不了解儿子了。便更耐心、更温和地哄着儿子说:“你设立这样的目标好。符合自己的实际。爸和你说,那语文啊最好学了,只要把生字都会默写了,再知道是什么意思,课文也都背会了,考试分数肯定会很高的。算数把九九表先背下来,不会的就问你妈妈。”
“嗯嗯。爸爸,我会努力做到你说的这些。但是妈妈没有空,她天天看书看到可晚了。”
“问算数老师呢?”
小男孩摇头:“我不敢。我怕孙老师说我。他可凶了。”
“等开家长会的时候,爸爸找你们孙老师说说,以后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去问他,他再不会凶你的。”
半斤饺子下肚了。小男孩摸着滴溜圆的小肚子,眼巴巴地问:“爸爸,以后你还能带我来吃饺子不?”
王大夫招手让店小二算账。
“以后我儿子自己过来吃,你先记个账,回头电话告诉我我过来给钱。还有一个饭盒,我下回过来拿给你。”
“行啊。”店小二从墙边拿了一个本子过来,翻开新一页说:“你们爷俩在这留个名。这一列是年月日,这列是叫了什么菜,到时候让你儿子自己填。骨科有好几个大夫的孩子,中午都过来吃饭,一月一结呢。不过人家孩子大些,都上初中了。”
王大夫带着儿子签名,然后把儿子送到小学门口。
“没事儿不要自己往出跑。冬天马路滑,汽车刹不住的。想爸爸了让你老师给爸爸打电话,爸爸过来看你,接你去吃饺子。”
“嗯。我会挑妈妈去医大、中午不回来时打电话。”小男孩攥紧王大夫的手不肯进学校。
“去吧,进去吧。”
“爸,咱们再站一会儿,就一小会儿,让我同学他们看看我爸爸没有不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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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 这里 + 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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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同事在生了一个儿子,就用这法子又生了一个女儿。
世上的事情……
摊手,没法说的
挣脱3(二合一)
王大夫迎着西北风、在冬日暖阳的怀抱里, 快步进了省院的这幢十七层大楼。他现在不仅没觉得西北风的刮脸、也没觉得阳光照在雪堆上的刺目,他就觉得后背是暖暖的,心里也是热乎乎的。
离婚的时候,杨卫华很坚决把儿子要走、还说了要给儿子改姓, 王大夫当时也没多少舍不得的想法。他那时甚至安慰自己:孩子跟着杨卫华,不论是生活上,还是以后的前程, 会比跟着自己好很多。
至于改姓什么的,也就是杨卫华他们家没有男孩子才耿耿于怀的事儿。
但是儿子今天中午偷偷跑出学校、目的只是想问问自己是不是不要他了,尤其是儿子请求他去参加家长会、站在学校门口拉着他的手,骄傲地跟同学介绍自己是他的爸爸、强调自己这个做爸爸没有不要他, 却让他受到极大的触动。
他站在实验小学的校门口, 看着儿子和同学一起走进校园,边走还边与同学炫耀他的那几支彩笔,他发现自己在心底是真的喜欢、愿意、希望这个有点儿笨的丑儿子, 还会再次跑到医院找自己的。
他看着跳动的电梯数字甚至还在想:儿子真的笨吗?他居然无师自通地能想到避开他妈妈来找自己。进不去病房就在医院门口等自己。是不是中午看不到自己, 他下午就不会去上课呢?想到儿子对他妈妈隐瞒了开家长会的事儿,王大夫顿时觉得以后要在儿子身上多用心了。
*
回到科里他发现气氛有些紧张,虽然已经错过了下午到岗的时间, 但他也没怎么在乎。外科大夫嘛,谁会较真迟到早退的事儿, 嗯, 不, 早会是不能迟到的。
他边穿白大衣边问值责任班的护士小翟:“咱们科今儿个有什么事儿吗?”
“精神病院送来了一个患者。”
“噢?什么问题?”
“自杀。”小翟言简意赅, 丢下还想问细节的王大夫忙自己的去了。
小翟这姑娘的个性是没人不怵的,但是护士长喜欢能干却少言的她。王大夫在墙上的住院患者一览表里没查到新入院的患者资料,再想去问小翟,忖度可能会收到的白眼,只好自己去病房里找了。
他想着几个监护室都住满了术后的。今天停了手术,也是因为科里需要缓解一天。王大夫奔着几个小病室而去,精神病院的起码会腾挪个小病室给他单人住吧。不想几个小病室转了一圈,都没发现那屋的患者有变化。正困惑却看到梁主任带着李敏从换药室出来了。
“梁主任,李大夫,听说收了一个自杀患者?”
“是啊。你来了正好。一会儿你和刘大夫带患者去做检查。”
“行啊。是什么问题?”王大夫调转方向,跟在梁主任身边问。
“重度抑郁症吃了小半床的棉絮后突发躁狂,还跌伤了脑袋。你俩过去看看他是否有颅骨骨折,然后咱们得急诊手术,把那些棉絮什么的取出来。”
王大夫只觉得自己背后冷汗涔涔。躁狂啊……
李敏在一边补充道:“患者已经注射过冬眠灵,基本处于半昏迷状态。精神病院跟来两个男护士,他们要在手术后把患者带回去。”
“我这就与大刘一起推患者去做检查。”
王大夫转身去取平车了。梁主任和李敏有点儿诧异,这人今天怎么变了很多啊。要是往常他不得先问问患者归谁管、一会儿的手术都谁上么?今儿怎么和实习生似的,什么都不问就去干活了?
他俩哪里会想到王大夫已经立志要学梁主任,不管能不能去到自己曾进修过的普外专业发展,都要把创伤外科的目前工作做好、竖立自己在创伤外科的新形象——因为他离婚后成为无依无靠的人了,不仅没资格挑肥拣瘦,而且马上要成为别人的依靠了。
*
王大夫推了平车去到换药室,正再做术前准备收尾活计的刘大夫挺意外他的到来,向他打个招呼说:“我还说我这就去推平车呢。”
王大夫笑着先朝李主任打招呼:“李主任也在啊。”然后才回答刘大夫说:“我送孩子去学校来晚了点儿,在走廊遇到梁主任和李大夫了。”
李主任点下头算是回应了。有王大夫来了,就不用自己参与搬患者了。这患者特殊,多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大夫上手协助,好过梁主任个老头和李大夫个姑娘。于是从来对王大夫不假辞色的李主任,今儿破天荒朝他微笑点头。
有了王大夫一起上手,刘大夫和跟过来的俩男护士一起,把软塌塌的患者过到平车上。为避免出现意外,患者还是被固定在平车上了。
“检查单呢?”王大夫见刘大夫两手空空便说:“我回办公室去拿几张空白的来。”
王大夫的积极让刘大夫刮目。他赶紧拦住王大夫说:“李大夫回办公室开检查单,梁主任去打电话要医疗电梯,咱们把患者推去电梯那儿就差不多正好了。”
罗大姐看着推患者出去的王大夫,把备皮、下胃管、尿管的处置包等收起来,转头对李主任说:“王大夫今儿这么积极,让我差点不敢认他了。”
“杨大夫今儿中午还主动帮我值班呢。”李主任走出换药室,回头为杨大夫说了一句好话。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罗大姐锁上门,跟在李主任的身后回到护士办公室,笑着打趣道:“这俩奸猾成性、轻浮好色,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最近科里太平着呢。”小翟很不喜欢罗大姐背后说人,沉着脸接过钥匙盘扔到抽屉里,咣当一声关上抽屉,起身要往外走。她觉得无论是杨大夫还是王大夫,拉下脸谁也不搭理就够了。左一个哭啼、右一个啼哭被杨大夫摸手了,怎么在自己跟前他们就没有敢越雷池半步、不敢来招惹自己的呢。
“他起诉离婚被驳回了,还不得老实几个月。”罗大姐觉得这才是杨大夫安静不惹事的根本原因。但她对小翟反驳自己的态度很反感,追了一句说:“你个小姑娘知道什么。”
小翟瞥一眼自鸣得意的罗大姐,不屑地走了。
吕青忙为小翟圆场说:“我看他媳妇多余和他继续过。这么个心飞了的男人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有什么舍不得撒手的。”
“还不是为了钱。他媳妇现在是为儿子女儿守着杨大夫这个摇钱树呢。怕杨大夫把钱花在别的女人身上呗。”
“杨大夫又不傻,挣钱不给儿子女儿啊。”吕青接过小翟的位置继续画体温,头也不抬地对罗大姐说:“要我说她儿子女儿宁可不要钱,也不会愿意看他爹他妈这么吵架的。”
小翟进来咳嗽一声打断吕青的聊天。
“吕姐。”
“什么事儿?”
“杨大夫在里间写病历呢。”
吕青的脸腾地就飞红了。
罗大姐则满不在乎地说吕青:“咱们也没说错啊。”
*
里屋李主任给杨大夫一根烟,安慰他说:“当没听见吧。”
梁主任也劝他说:“好男人必须要学会耳朵聋。不论在家还是在单位。百忍成金。”
“不忍怎么办?让我和一群没见识的老娘们吵架,我还真拉不下那个脸。除了一张嘴没别的能耐。”
杨大夫说话的声音比较大,不屑的态度让外间的护士都听得很清楚。吕青窘得不敢吭声,罗大姐的脸一红一白地来回交替,站起来冲到两间办公室的开门处嚷嚷起来。
“小杨,我说错你了么?”罗大姐换了称呼是要显摆自己的资格老了。
杨大夫“嚓”地按亮打火机点着烟,翻着眼皮不耐烦道:“背后讲究人是长舌妇的看家本事。被人听个正着了,不去查字典看看羞耻二字怎么写啊?”
李敏才送了检查单到电梯口,回来还没写了几个字的手术意见书,却见罗大姐被气得差点翻白眼了,只好站起来过去扶住她,又喊在看戏的小翟帮忙。
“小翟,帮我扶罗姨去晚班休息室。”
小翟挺给李敏面子过来帮手。俩人往外一推一拉半扶罗大姐离开。偏杨大夫在后面追了一句:“头发长见识短,只会搬弄唇舌造谣生非。”
“你说谁头发长见识短?李大夫比你差了?你个陈世美别以为自己多个把就了不起了。”
李敏见自己无辜被牵涉进去,朝吕青叫道:“吕姐,帮忙把罗姨扶走。”自己转身回去继续写自己的手术意见书。
爱吵吵你们就吵吧。
哪知道杨大夫现在就恨别人说自己是陈世美,他嗤笑罗大姐:“你倒是知道陈世美的不好了,你怎么不说说欺男霸女的勾当是谁挑头的?上回我就忍了你了,说什么我去公社教书得了好处了。哼。”
“哼!难道你没得到好处吗?教书不比种地轻松吗?你到底还是占了便宜的。”罗大姐抻着脖子继续指责杨大夫。“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得了便宜还卖乖,说的就是你。”
“我他m占什么便宜了?得了什么恩惠了?你多少站在我当年的位置想想,我就是一个普通的下乡青年,我敢不答应那婚事吗?你他m的要是有点儿脑子,你就该知道在大队长能够一手遮天的乡下,我敢说一个‘不’字,还能不能活到知青返城的77年?”
这话说的太夸张。但杨大夫真的拒婚了,肯定要被收拾、遭罪是可能的。
“可我看你他m的就没有长脑子。陈世美个赶考的举子,他一个男人能见到深宫里的公主吗?他敢拒绝皇家吗?他m的他是卖身求活命。你要有半点脑子你就能想到,他就是结婚的再早,俩孩子大的那个也是十来岁了,他得往三十数了吧。
公主多大?15、6岁的公主巴巴地要嫁三十来岁的穷进士?开封就没有年轻的俊美男子了?
哼!写剧本的不敢朝欺男霸女的公主和背后的皇帝嚷嚷,倒是柿子会捡软的捏,好显示你们这些人品德高尚,是不是?” 杨大夫越说越恼火了。
有关陈世美的事儿是不怎么经得起推敲的。
罗大姐立即避开杨大夫的事儿不说,捡了王大夫垫牙:“王大夫当初在食堂上班,咱们省院多少人看着他围着杨卫华打转。现在他离婚,说得上被欺男霸女了吗?”
“你知道个屁!”杨大夫的手指上夹着半支烟、一下下点着罗大姐,非常之不屑口气能把人气死。
“大王的离婚介绍信都不是他自己出面去开的,你当他是愿意离婚啊?登记处办理离婚手续的人,没问他一个字、没说一句调节的话。你满世界问问可有人做过调节工作、劝他们不要离婚的没?
哼,知道欺男霸女是怎么写的了吧?你就是个欺男霸女的帮凶罢了。”
这话越说牵涉的人越多了,梁主任站起来帮着吕青把面红耳赤的罗大姐给劝走了。
李主任突然觉得挺同情杨大夫的了。他走过去拍拍杨大夫的肩膀说:“唉,都有自己不容易的时候,好在你家那俩孩子还不错。老大明年该毕业了吧?”
“嗯,是明年毕业。现在外地实习呢。” 说起孩子了,杨大夫的脸色缓和了很多。但他还是忍不住怨气:“孩子早劝我们离婚了。我两次生病住院,谁看到她可有过来给我端一杯水喝?我他m的还陈世美呢。我比杨乃武里的小白菜也不差什么的。”
说着话杨大夫伸出大手捂住了眼睛,把到了喉头的哽咽和在心里翻腾了一中午的难受都藏起来。他不想让人看到自己一个大男人,人到中年了却对自己的婚姻、仍是无能为力的难堪。
刚才说的是爽快了,可未必不是把自己卖身求荣、攀附权贵、委曲求全的最不堪、最不能暴露的一面,掀开在科室同志的眼皮子底下。m的,自己白长的高高大大,实际没比上门女婿强。人家挨欺负是明面的,自己这二十多年都不敢回头想。
在农村是低声下气忍让那村姑的十一年、从上了卫校就被指负心、陈世美……然后时不时那娘们在家里就吵得四邻不安,好像这婚事她吃了多大的亏!自己是打头就受了欺负的那个,却要打落牙齿和血吞,完了还要背负个坏名声。
这还有天理了吗?
越想越憋气。
他开始在心里幻想:自己要是能像刘大夫那样晚生十年就好了!或者长得像关主任那么平淡、甚至像张正杰那样小矮个,是不是都可以避免现在这样的窘境。
*
没一会儿,刘大夫打电话回来了。
梁主任接了电话对李主任说:“没有颅骨骨折。”接着喊李敏:“小李,去手术室了。”
“梁主任,我留科里把这个大病志写了吧,一会儿再过去看手术,你和王大夫、刘大夫上台?”
梁主任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李敏能这么做。惊讶之余笑着说:“那好,我先过去了。”
“梁主任,这个手术同意书你带过去让他们签字。这个是手术通知单,你也得签字。”李敏从病历夹里往外抽准备好的资料。
李主任笑着问李敏:“怎么不去抢了?”
“这个患者一会儿要带回精神病院的。病历资料不齐整会很麻烦。我得趁他们手术这功夫把这些东西写完。”
梁主任接过手术同意书看过,俯身在手术通知单上签字,抬头与李主任相视一笑赞道:“小李懂事,你不用写这个大病历了。”
“是啊,是不用我写了。一会儿我和小李去看你们手术。”
等李敏写完病历跟李主任到手术室,手术已经进行到最震撼人的地方了。一团团沤在胃液里的棉花,从患者切开的胃里掏出来。味道之大,根本不是普通的无菌口罩能抵挡的。
墙上的阅片器上插着腹部平片,尽管早知道患者出现了腹膜炎、可能会有膈下游离气体了,但在膨胀的肠管里看到与胃里一模一样的阴影,李敏还是被震惊住了。
她忍不住侧头问陪护的那俩护士:“这人是今天上午才开始吃棉被的吗?”
那俩人这时候不像在换药室那么坚持了。其中一个嗫嚅:“今早查房发现他的被子被啃了。”
梁主任站在手术台上看王大夫和刘大夫动手,这时候忍不住叹息道:“有这张片子在,你们回去好好照顾他吧。他这事儿怎么看,也是你们的责任事故。”
“是是是。”俩男护理员的态度非常好,送到省院创伤外科这里来,就是院长指示奔着梁主任来的。虽梁主任大大方方地带他们进了手术室,让他们看到患者胃里的阵势情况,但看着王大夫操刀……他俩有些遗憾梁主任不肯做术者,可到目前为止,手术进程是很顺利的。
“一会儿得把肠子里的棉花什么的也掏出来,不然这肠梗阻解决不了的。”李主任走到阅片器跟前,仔细看了片子后说话。
“小李,病历都写好了?”梁主任问李敏。
“写好了。”
“想不想上台?”梁主任看李敏用手捂鼻子,就开始逗她。
“不上。”李敏赶紧摇头。这手术有什么好上的,一会儿味道更难闻。
从‘十一’后,创伤外科的手术量开始加码,每周六个工作日,基本上得五天有择期手术,夜班也经常要两三台的,科里人人都愿意减量一些,哪怕减为每周四个手术日也好过一点儿。
等看到王大夫开始寻找合适的“点”去掏“棉花”了,李敏立即跟在李主任的后面出了手术间。先回避一下,等会儿再进去吧。
*
他们才出来一会儿,陈文强在院办开完会过来了。
“老李,里面怎么样了?”
“胃里的棉花都掏干净了,开始掏肠管里的。我看着份量不少呢。够他们忙的了。”
陈文强点头说:“他们院长打来电话,希望咱们省院能把事情给兜着了。”
“那就兜着呗。兄弟单位的。还能看着不管了。”
“就是啊。精神病突发症状,护士人数不足,自然照看不来那么多的患者。我听那院长向老舒诉苦,说他们医护比将将1:2。每年分去的护士倒是多了不老少,但调走的也多。最伤脑筋的是现在的年轻人,基本就是宁可离职也不肯在精神病院工作的。不管是大夫还是护士。”
“那谁也没办法了。做医药代表也是一条路,不是以前那除了国家分配的工作,就没别的挣钱活命的时代了。”
陈文强附和地点点头,转而问李敏:“小李,你怎么没上台?”
“我刚才在写大病历、还有首程等。一会儿他们写个手术记录、术后转院小结就可以带走患者了。”
“小李懂事,不然就得我写病历了。你也得和他们说说,术后把这患者看好了。别再出意外了。”
“嗯,我会和他们说的。”
*
汪秋云是在幼儿园放学的时候赶到的。她庆幸王大夫包了出租车。她迈着小碎步快走到女儿的班级,教室里只剩了屈指可数的几个孩子了。珍珠正乖顺地背着自己的小书包,站在黑板前排队等她去接呢。
“妈妈,今天老师表扬我了,说我睡觉时听话。”
“嗯。乖。晚上妈妈给你做好吃的。”汪秋云拉着捂得严严实实的女儿,小心地看着路,慢慢地往家走。
幼儿园就在这片宿舍区的忠心区,离她们租住的地方很近。娘俩很快就回到家了。她们住在一楼北向的房子,大房间和厨房都朝北,小小的厕所没有对外的窗户,是个两居室没厅的套间,只有摆着单人床的那个小房间有个挺大的南窗。
汪秋云恋恋不舍地看着这套房子,这曾经是邵铁柱心心念念要买到手、然后不告诉他家人搬到哪里住的房子。要是顺利的话,元旦前就要搬走了。
她在半旧的三角电饭锅里下了一碗淘洗干净的大米,然后剥了小半颗白菜,切成细丝,把那半饭盒的糖醋里脊摊平到已经开始收汤的饭锅里,铺上白菜丝,再撒上一点点的酱油。
“珍珠,妈妈给你找个新爸爸,好不好?”汪秋云把这一切做完,边擦手边低头问始终缀在自己腿边的女儿。
“那我爸爸,我们不要他啦?”
汪秋云蹲下和女儿的视线一平,她的手轻轻搭在女儿的肩膀上,看着女儿的眼睛平静地说:“要。我们俩把爸爸记在心里,和谁都别说。谁问你你都假装不记得了。就是和你大姨也不能说。能记住妈妈的话吗?”
小姑娘认真地点头,回身指着大屋里墙上邵铁柱的遗像问:“那爸爸的照片?”
“妈妈会收好的。等你像妈妈这样大了,妈妈再给你。你在谁面前都不要提你爸爸,新爸爸才会像你爸爸那么对你好。”
小姑娘是懂非懂地点头后问:“那新爸爸会给我梳辫子、给我买花裙子吗?”
“会的。”汪秋云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想着什么时候、该怎么让王大夫学会编辫子。
电饭锅跳闸了,汪秋云打开锅盖,香味在小小的厨房弥漫,沁人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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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 这里+壹
*
冬日1
妇产科的工作依旧按照出事前的程序进行。上级主管部门组织了二十几位专家, 突击检查了妇产科病房的每一寸空间和所有的设施,最后认可了李主任的所有努力。
让严虹说暖气片爆裂之事儿本就是突发事件,现在的妇产科都能算上是省城第一整洁的了。可这骄傲并不能替代妇产科被取消了十月、十一月奖金的沮丧。且恢复工作的第一个周六夜班就是她的,现在她的青黑眼圈, 无声地在诉说着她又是辛苦了一夜。
严虹有气无力地一下一下慢慢地往嘴里舀粥。李敏看不过去了,就说她:“彩虹儿,你再不快点儿吃全凉了。”
“唉。我一夜没睡, 现在吃不进去啊。敏敏,你不知道我只要一想到这俩月没奖金,我吃饭都提不起精神的。”
“你们科又不是只你一个人没有奖金,你就当要少买一件大衣了。赶紧把饭吃了, 不要一会儿躺床上饿得睡不着了。”
“我真吃不进去。”严虹恹恹地没什么精神。
“要不你把馒头放暖气上温着?”
“不要。一股臭鞋垫的味道。”想到暖气片上烘鞋垫, 严虹赶紧往嘴里塞东西。
“装饭盒里呢,又不是直接放暖气上。”李敏比她先回来寝室,见保温桶里装有满满的白粥, 桌面上有两个鸡蛋, 暖气上的饭盒里还有有两个半拉馒头。她就先倒出来一半白粥,吃了自己的那份早饭。
她早已经洗完衣服了。要不是想着先上床睡觉、还得听严虹进来的声音,就去会周公了。她掂掂暖壶里还剩有的大半瓶热水, 想到不能灌热水袋了,就对严虹说:“彩虹儿, 咱倆中午得去打开水。她俩早晨打的热水被我洗衣服了。”
“行啊。我下午也得洗衣服。”严虹剥了鸡蛋塞嘴里, 看着李敏从凳子上下来, 给闹钟定时上劲, 她感慨道:“我现在是真盼着早点有自己的家。哪怕在筒子楼呢,也能有个烧开水的地方。你说我们五年大学都过来了,现在怎么就不能用凉水洗衣服了。”
“以前一屋住11个人,就那几个暖水壶,热水够喝就不错了。那像咱们现在,早中晚各四瓶热水敞开了用。”
“是啊。也就是咱们屋的人勤快,开始就养成了一起去打热水、一起用的好习惯。”严虹抱着保温桶喝粥,喝了几口又搁下保温桶说:“我有时候睡觉前就想给自己下个尿管,冬天上厕所真遭罪。哎,你知道不,娜娜说医大女厕所抓到了一个男的。”
“我没听说啊。怎么抓到的?”
有关医大女厕所里常有男人现身的事儿,传说了很多年了。因为医大是男女混合住一栋楼。基本是一层楼住一个年级。女生住东边,用东边的水房和厕所,男生用西边的。几十年都平安无事的。
到李敏她们这届入学的时候,因为学校破格接受了不少的委培生、定向生搞创收,且把这些学生和正常考进来的本科生混编,八个人一个房间的标准,在把储物柜移出去后、多塞了两张上下铺的铁床,变成11个人一间寝室,但一层楼还不够住的。
然后学校就把部分男生安排到一楼与后勤职工混居。一楼的原住人员很杂,不仅有刚上班的临床大夫,还有后勤职工,但基本都是女性。随着她们这届安排了不少男生住下去,一楼开始有后勤的男职工住进来了。
第一次女生厕所闹出有男人出现,嚯喽得整幢楼的人大半夜都起来了。保卫处也来了值班人员,查来查去的认定是从一楼的厕所或者是水房进来的外来人员。
但随着一楼的厕所水房上了铁栏杆,楼上几层还是闹了无数次女厕所进男人之事儿的。人心惶惶之下,没女生敢单独上厕所了。
保卫处把这事当大案去抓,可是这好几年过去了,也没抓到人。
*
“上周俩女生夜里上厕所,先出来的那个女生,被后来给抓到的男人吓住了,听说连叫都不会叫了。还是跟她一起上厕所的那个女生,拉开厕所门看到不对就拼命地叫,她才醒过味来跟着叫,惊醒了好多人。那男的最后就被堵到三楼女厕所里。听说从三楼往下跳的时候摔伤了腿,才没逃掉的。”
“是什么人?”
“具体是什么人就没听说了,反正一楼那些后勤的男的都搬走了。”
“那就肯定与后勤那些男的有关了。”李敏嗤笑一声。“不过是想着大学女生面嫩,挨了欺负就得嫁给他们了。快吃,我要往这边晾衣服啦。”
严虹把保温桶扣上盖子,抓了馒头坐回床上慢慢啃。关于面嫩的事儿,唉,不说也罢。
“哎,彩虹儿,你说那个做检讨的女孩子,以后会不会嫁给那个卖衣服的男的?”
“应该会的吧。不然她也不会去公安局承认俩人是搞对象了。”
这又是一件令人扼腕叹息的事儿。
比她们低一个年级的女生,在批发市场认识了一个买衣服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反正怀孕了好几个月被老师发现了。学校要开除她……然后那男的被拘留了,她又去保……她最后做了引产也没被开除,学校给了一个记过还是留校察看来着。
严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换了一个话题说:“哎,敏敏,你们科被她对象打住院的那个护士,现在怎么样了?”
“你回家的期间,她回科里上班了。之前是陈院长和护士长陪她去法院办理的离婚手续。听说她前婆家以允许她每月探视二次孩子、还不用她出抚养费,换取她撤诉了。”
“那挺不错的啊。”
“是啊,要是按她受伤的程度,一个轻伤害是跑不掉的,她前夫是要被判刑。”
“要判刑单位就会开除他了。”
李敏细细地往手上抹羽西护手膏,很怜惜地说:“她这婚结的,唉,图意什么呢!不过我看着她现在的精神头还不错,估计是自己也想开了吧。”
“不想开怎么办呢,还不活了啊。哎,你知道给咱们上x光课的那个老师不,他就老打他媳妇。他俩还是大学同学呢。”
“知道。也不知道他媳妇怎么就能忍得了。”
“那老师对人多有礼貌啊。我在实习的时候听说他打媳妇,简直不敢相信呢。”
“你说他媳妇是不是有受虐倾向啊,不然怎么一而再地挨打还忍着?换我,哼,我就先给他全麻了放倒,结结实实地请他一顿竹板炖肉,看他还敢动手不?!”
严虹笑得吃馒头都噎着了,李敏赶紧过去给她拍背,又递给她茶缸喝水。严虹顺过气坐起来,笑着揶揄李敏:“敏敏,穆杰的块头太大,芬太尼得多点。”
“嗯,是得比潘志的用量多四分之一。芬太尼起效快,能持续半小时,足够用了。一次纠正不了打人的恶习,多来几次就好了。”李敏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我没听说过潘志有动手打人的习惯。不过你说的那个全麻不靠谱,改天得向麻醉的刘主任请教一下怎么用药。不准备好气管插管和呼吸机,万一呼吸肌松弛,那不得窒息啦。”
“你看你还信以为真了。用什么全麻啊,颈动脉窦在那儿放着,解剖白学啦。有空琢磨那些不如离婚。睡觉啦。”李敏拉上床帘换睡衣。
严虹想了一会说:“敏敏,怎么能知道一个男人婚后会不会动手打人呢?你看咱们那老师,多有礼貌的一个人,从来都是文质彬彬的。”
李敏换好衣服钻进被子里,想想又坐起来,她拉开床帘说:“我们科的杨大夫,你看她媳妇那么吵闹,闹得全院都知道,他也好几次被他媳妇抓伤了脖子,但从来没听说他打人。但是我和你说啊,王大夫也曾经脸上带痕迹来上班过的。所以像x光老师那样的人、还有温暖她前夫那样的,估计很少。”
“希望吧。哎,你说我写信问问潘志怎么样?农村打老婆的人比较多的嗳。”
“不好吧。这事儿写到信上是不是看不到他最直接的反应了?或者你等见到他的时候,把温暖的事儿和最后的结果告诉他,看他怎么说。”
“嗯,也是。我带钥匙了,你睡吧。”严虹把剩下的一点馒头塞嘴里,端着洗脸盆和饭盒出去了。
*
她俩提到的王大夫这两天忙得脚打后脑勺。
他昨天顺利办完再婚登记,然后下午就去给儿子开家长会。同一个班级里还有其他孩子的家长是医院的职工,见他来开会也只和他点点头不好说什么。
有关王大夫儿子改名改姓的事儿,在小孩子的心里就是王大夫不要孩子了;在大人的心里,有的人会猜王大夫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儿;有的人就猜他还是为孩子的以后考虑。但是能连儿子改姓都认可了的,那也绝对也个狠人,要躲着点儿。
反正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吧,王大夫因为儿子改姓的事儿,成功地把班主任老师和家长们的目光聚集到自己身上了。
但他却不以为忤。大大方方在散会后找担任班主任的语文老师,把自己准备好的电话联系方式交给她。
“我儿子杨毅要是有什么事儿,麻烦你帮忙打个电话到我们科里。我要是没在手术台上,就会立即过来。要是上手术了,也请你和接电话的护士说是什么事儿,我下台后会尽快赶过来的。”
“好好。”班主任珍重地收起王大夫的电话。这样的学生家长,自己当然要留好联系方式备用,就是不知道杨毅他妈妈为什么会舍得和相貌堂堂的王大夫离婚。可惜杨毅这孩子模样长得不像他爸爸。
与班主任联系完了,王大夫去找算数老师。他等围着算数老师的人都散了以后,上前介绍自己,很谦虚地说:“我儿子杨毅的成绩不好,我和她妈在省院上班都忙,最近离婚后我儿子受了不少影响。他胆子小,不敢找你来问不懂的地方,以后还请你多关照关照。”
王大夫的话和着他手里的粉红币一起递过去,年轻的算数老师推拒几下,还是高兴地收下了王大夫的心意。
“你放心好了,我会多留意他,肯定会把他的算数成绩提高上去的。让他有什么不懂的就来找我好了。”仨月工资啊,太值得自己多关照杨毅了。
“那孩子就交给你了。”王大夫笑起来挺招人待见的,比冷冰冰的高仓健强太多了,比唐国强也不差哪儿去。
王大夫完美地了达到参加家长会的目的。
今天吃完早饭他就收拾好自己,他昨日与汪秋云约好今儿上午过去她那边,中午吃了饭带孩子去买件漂亮衣服。小姑娘嘛,还是很容易被漂亮衣服打动的。
可他拉开宿舍门,见到的就是抬起手欲敲门的杨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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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 这里+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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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杨卫华去找王大夫的事儿,让人觉得不理解,可实际上就那么发生了
冬日2
王大夫非常吃惊, 以至于他僵立在门口,不完全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话了。
“不请我进去?”杨卫华低声问。
“啊?噢,那你进来吧。”王大夫往后退了一步,侧身让前妻进来, 顺手把门关上问:“有什么事儿吗?”
他这间屋虽然是偏小的四人间,但由于正对着楼梯,一开门就能感觉到外面扑面而来的寒气。
杨卫华环顾一番简陋的屋子, 没话找话说:“这比你原来住宿舍的时候好多了。”话出口了,她立即捂住嘴。
“是啊。我那时候才分到省院食堂,能住到八人间都觉得比家里干净多了。下雨天不用踩着泥水上厕所,下雪天不会担心被风掀翻了茅楼顶。”
看吧, 果然是做过夫妻的人, 王大夫明白前妻不愿意去自己家的原因,杨卫华张嘴也会把他旧日的不堪顺口拿出来涮。
杨卫华倒没和往常那样坚持说自己说的是真话,她今儿不是来吵架的。她咬着嘴唇盯着王大夫看, 王大夫立即也察觉自己再说这些没什么意思了。
“你有什么事儿吗?”
“小志说昨天是你去开的家长会。”
“是。周三那天中午, 他从学校跑出来找我。”
“他说了,我知道的。”
“我不是把责任推到孩子头上。而是他改姓之后压力挺大的。他被同学嘲笑说他爸爸不要他了。”
“那么你是想要他的,是吗?”
王大夫有点摸不透妻子怎么想了, 他迟疑地问道:“那你的意思呢?”
“我可以让小志每周一三五来和你一起住。我和他说了,他也同意了。你认为怎样?他是男孩子, 这么大了, 需要父亲的教导, 不像是小孩子, 记不得自己的爸爸。”
王大夫被这突然的变故弄得有点儿措手不及。
“你看我这里,我这里的环境他过来住,我也没法照顾他。我带着他吃食堂?再说了,我现在每周五晚上要值夜班,他也不可能自己在这屋子里住啊。”
“你可以回去带他住。如果你值夜班不好调换,就换成二四六?”
“你妈妈是什么意思呢?”
“管我妈妈什么事儿。这是我们俩的事儿。”
“是吗?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又改主意要离婚了?不是你妈妈给你打电话了?”王大夫终于得了机会,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话问出来。
“你只说你想不想吧,我回去好和儿子说。”
“你认为孩子这样一三五、二四六的对他好吗?再说那房子是分到你名下的,我二四六再回去住成什么了。”
“那房子我不要了,你可以找后勤过到你名下。”
王大夫突然发现他猜不到前妻脑子里想什么了。但他直觉这不是什么好事,立即开口拒绝道:“我就住单身宿舍或者筒子楼也没什么,等过几年省院再盖房子,我也有资格申请主治医师楼。”
杨卫华抿嘴:“以再婚没房的名义申请吗?”
“自然。我不像你可以回去父母家住,尽管无论是单身宿舍还是筒子楼,都比我原来长大的那个土窝好,可我还是希望能住在自己名下的两室一厅里。那让我安心。”
“我说了那房子你可以找后勤过到你名下。”
“那你不如干脆一点儿说,你今天来想做什么吧。”王大夫可不认为杨卫华今天是来给自己送房子。
“我昨天中午下班的时候接到电话,你昨天上午11点20分和汪秋云去登记了?”
“是。”
“是什么?王大志,”杨卫华终于憋不住了,“王大志,我们才离婚多久,你就迫不及待地要和那个狐狸精结婚?你想过给我留一点儿脸了吗?”
“这怎么说呢。”王大夫把凳子给杨卫华拉过来,“坐下说话吧。”他自己把羽绒服一脱,靠坐在床上。眼睛却盯着杨卫华一字一句地道:“你妈妈让你把我赶出来的时候,想过给我留脸吗?”
“你?”杨卫华气结。“我一直在和我妈妈说要复合的事儿……”
“可是她不允许,是不是?”王大夫换上一种怜悯的语气,同情的语调想安抚住眼泪涌上来、再不能说话的杨卫华。
“卫华,时至今日我仍认为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生我者父母,让我再生的就是你。没有你就绝没有我的今天。”
“那你为什么与汪秋云登记?”一语出口,杨卫华的眼泪落了下来。
*
王大夫沉默了片刻。
“你就当是我对不起你吧。”他不愿意把自己属于“奖励品”的话说出来。说出来伤的也只能是自己,杨卫华这样的天之骄女是永远体会不到这些的。
“我让你脱离食堂、我让你再生,你就不想想怎么报答我?”
“想啊。我一直都对你很好,不是吗?”
“那你还能跟汪秋云滚到一起?”杨卫华咬牙切齿。
“那天的事儿真是个意外。”王大夫伸食指放在自己的唇间,示意杨卫华先听自己说。“那天我是第一次见到汪秋云,在那天之前我不认识她,对吧?”
“那你?”
“我和你说过了。”王大夫烦躁起来。“我他m的是个正常男人。之前不是我夜班就是你夜班,然后就去你父母家。你想想我们在一起时的,去你父母家又是什么样的。所以那天的事儿,我实话告诉你,说好听点的是我意志不坚定,不好听的就是精满则溢的动物属性。我中了她的算计——她就是想通过那事儿,让我给她对象减费用。他没有单位报销手术费。你现在明白了吧?”
杨卫华不明白:怎么能为了钱就……那与妓女又有什么区别了?
王大夫也不指望杨卫华能明白,她从小不缺吃穿长大的,怎么能理解挣扎生存的人对自身姿色的利用。说到姿色的利用,自己和汪秋云才是一伙的。自己与汪秋云才是同类人。
他现在就想一次与杨卫华把话讲透,以后除了孩子再别碰面了。
“卫华,我那晚又去医院,确实与汪秋云达成协议,给他们减掉能减的费用,换她守口如瓶。但是她对象的跳楼,医院领导免了他们所有的费用。我白做无用功了不说,还搭了不少的人情。
可是我没有想到,我不过是去了医院一趟,第二天早晨你就改变了主意。你告诉我是为什么,好不好?”
杨卫华抿紧嘴唇不吭声。
“你看你听你妈妈的话不要我了、不稀罕我了,她又满脸仰慕的表情来找我。我这人吧,你也知道我,我还真就是那种没有媳妇活不下去的人。所以,我和她这个年纪的单身成年男女,登记也不用问父母意见了。就这么简单,你能理解吗?”
能理解才怪!但是杨卫华知道王大夫说的是实话。
“我一直在和我妈妈争取让我们复合的。”杨卫华磕磕绊绊地说出这句话,她都不知道自己现在说出这样的话有什么意义,但是她不肯把这样的念头埋肚子里。“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像以前那么坚持呢?”
“卫华,这和以前坚持到结婚是不同的。以前只是你父母反对,而这次是你不要我,是你亲自去院办开的介绍信,对不?不一样的。”王大夫边说边摇头,脸上受伤的表情呈现在昔日自己愿意跪在她脚下的爱人面前。
遏制不住的内心痛苦,让他人不住想问一句:“你说心里话,从离婚到昨天上午,你有没有想过找我回家?如果不是得知了我登记再婚的消息,你今天会来找我吗?”
杨卫华垂下头。俄而不甘心地抬起头说:“你也没去找过我啊。”
“我是被你赶出来的。难道我那天晚上求过你、认过错,你都原谅我了后来翻卦不算数、还要我再跪下求你吗?”
杨卫华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王大夫苦笑道:“卫华,如果离婚手续办好后的这一个多月里我再去求你,你会与我不经过你妈妈的同意就复合吗?”
杨卫华犹豫着说:“或许会的吧。”
王大夫苦笑一下:“让我猜一下啊,你妈妈是不是在省府里给你物色了人选,除了没有我这个外表,别的甩我八条街,是不是?”
杨卫华点头。
“那我求你有用吗?你说实话。”杨卫华的点头不吝就是给了王大夫一刀。
杨卫华迟疑了一下。但这点点的迟疑,让王大夫肯定了自己为自尊所选的坚持、没有去找杨卫华要求复合是对的了。
“算了,这句话当我没问。在你和你父母眼里,我就是个没有自尊心、没有脸皮也要攀住你的穷小子。卫华,你发现没有,我们结婚十年,在一起也往二十年去数了,从来都是我弯下腰哄你,在你父母跟前摇尾乞怜,但你爸爸妈妈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
杨卫华想摇头,但是自己父母对王大志的态度让她不得不沉默。
王大夫见前妻还仍是秉承事实说话的心性,慢慢地又接着往下说:“在小志出生前,你爸爸从来只用‘嗯’、‘啊’,或者是点头代替与我说话。而你妈妈更是从头到尾把对我的蔑视,那怕当着小志的面,都不会藏起来半分。
所以,我们分手是必然的结局,那事儿只是一个引子。”
“难道我们每次回去你家,你妈妈不也是在挑剔我的?”
“卫华,你还是没明白,我妈妈的挑剔和你爸妈的看不上我是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哼,不过就是想用那些挑剔,来证明我不够好,配不上她那能留在省院食堂工作的儿子。”
“一个是居高临下的看不起,一个是要通过挑剔、想让你不要看不起她的。你觉得一样吗?”
“一样。”杨卫华一直认为王大夫的亲妈对自己的态度,是三十七年人生中,从来没遇到过的恶劣。
“你今儿来是与我说这些的?”王大夫把脸沉下来。杨卫华倔强地不吭声,但她紧扭的双手证明不是的。
王大夫沉默。他现在回想起杨卫华瞧不起自己家的所有人,其实与他父母瞧不起自己如出一辙。他瞬间想明白了一件事儿,自己靠外表在杨卫华这里得到青睐,与杨卫华她妈妈给她物色的那些再婚对象比,她在骨子里就没把自己和他们放到平等的位置上。
这个认识是他从来没有过的。
怪谁呢?怪自己高攀!怪自己依赖杨家的提携去读书、依赖杨家去进修、依赖杨家……幸亏自己没应下哥兄弟们的请求,去求杨家给他们安排工作,不然杨家得更看不起自己的。
一念到此,王大夫没有继续与杨卫华聊下去的心情了。他站起来说:“我今儿个还有事儿要做,改天再聊?或者以后有关小志的事儿,咱们就多聊聊。别的就不用再说了吧。”
“你要去找汪秋云?”
“卫华,我与汪秋云是合法夫妻,我去找她是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
※※※※※※※※※※※※※※※※※※※※
人生百态 这里+壹
冬日3
“奸夫淫fu。”杨卫华咬牙骂了一句。
王大夫把手里的羽绒服放下, 一步就跨到坐在凳子上的杨卫华跟前,伸手把她从凳子上拽起来,将人禁锢在怀里,杨卫华挣扎不出来、最后半推半就地窝在王大夫怀里, 抽抽噎噎地开始啜泣起来。
俩人少年钟情彼此、结縭为夫妻多年,这几年每次口角争吵之后,这样的拥抱、挣扎已经是床尾和好的前奏。虽然分开了一个多月, 但有些事儿已经养成条件反射了,屋子里的温度不可避免地升起来。
“唉。卫华,我们不能……不然才是奸夫yin妇了。”王大夫虽没有放开人,但俩人的身体已经脱离了接触。
失落、羞耻等不能言表的情绪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后悔, 让杨卫华的哭声大起来。
“大志, 我们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呢!”这些天对杨卫华来说过的也不轻松。她在心里把离婚之事捋了不知多少遍,最终不得不承认汪秋云之事只是一个引子。
——那些日渐增加的生活琐事,让她在面对了一天患者后、回家也得不到足够的休息;疲惫让她厌倦了俩人的亲密;两边家长的苛求、消磨殆尽了俩人的爱情;母亲用日复日年复年的提醒、父亲有意无意对他的防备, 终于让自己的天平缓慢地倾斜去父母那一边, 同意了搬回家去住……还有自己在王大夫去医大进修中就露出端倪的不信任,才是促成离异的根本。
“唉。卫华,你别哭, 你别哭好不好。”王大夫仍如既往那般地哄劝她。“唉,卫华, 我也不想我们是现在的这般模样。我一直想把自己变成符合你妈妈要求的人, 我也一直在努力让自己能成为让你爸妈都放心的人。他们让我去读卫校我就去……眼看着你去读医大, 我们在省城的两端, 只能在每个周末见面。”
王大夫怅然,但他慢慢地回忆、诉说着年轻的时候。
“你知道吗?我每次去医大看你、拎着你一周的脏衣服和书包送你走到大院的门口,那段时间是我们唯一能在一块儿说说话的。然后我要跑去赶公交、换两次车才能到卫校。下了公交车还要快跑,不赶在宿舍关门前进去,我就要找地方蹲一夜。
你知道吗?为了省下来回的公交车票钱,我即便饿着肚子也愿意走过去看你、陪你走回家。因为我知道你没有放弃我。”
杨卫华哭得说不出话。她知道那是自己爸妈想分开他们的第一步。明明医大就带了附属卫校的,却偏偏把他送去医专的卫校……
“后来你毕业了,我们被分开的更远了,我要去大连读医专。不知道的人都说你父母怎么怎么栽培我,可我们半年才能见一次。我能不去吗?卫华,我们那时候多难,你信我、我也信你,谁也不曾放弃过。可是卫华,你怎么就能狠下心去开离婚介绍信呢?”王大夫说不下去了。
杨卫华知道他想说什么,呐呐替他说出来:“你想说我听我妈妈的了?”杨卫华泣不成声。“她是我妈啊。”
王大夫想怼她一句,你还越活越回馅了,真是三、四岁的孩子听妈妈的话也罢了,你三十七岁啊。但他忍了又忍,放缓语气说:“卫华,你既然选择了听你妈妈的话,就按着你妈妈的安排走下去吧。你是她亲闺女,她总要为你打算周全、不会让你吃亏的。有你爸爸在位,起码十年内,你可以过得很滋润。十年以后就要看你自己的命了。”
“可我不想你和别人结婚。尤其是汪秋云。”杨卫华含着眼泪说出了这句话,情绪激动起来:“我和你说过汪秋云的姐姐和我别了那么多年的苗头。你这让我以后还怎么有脸见人?”
“那你就不应该自己去开离婚介绍信。”王大夫的语气转严厉:“卫华,你若不想离婚,谁还能强按着你不成?”
“我,我”杨卫华嗫嚅了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明白自己去开的那两份介绍信,才是最后割断夫妻情谊的刀、才是划在王大夫心头愈合不了的伤、才是自己抛弃他的决绝铁证。她开始恍惚起来,要是没有去开那介绍信、要是没有开成介绍信,他们是不是那天中午回家就复合了呢?
“大志,你说,要是过去这一个多月里,我去找你呢?”杨卫华透过模糊的泪眼看着眼前熟悉却表情陌生的前夫。
“卫华,你会吗?这些年从来都是我向你认错。你活了37岁了,你可有向别人低头了一次?”
相知甚深的夫妻俩,谁什么脾气、秉性对方都了如指掌。但凡谁想做什么事儿,怕是对方比自己还了解自己,还能估摸出那事儿的成功几率。
“你自己用心想想,院办的人为什么敢开两份介绍信给你,不就是想看我们的笑话吗?都想看我们风风雨雨快二十年,最后孩子快十岁了却落个劳燕分飞成仇的结局。”王大夫连连冷笑:“现在他们和你爸妈应该都满意了吧?!那汪秋云样样不如你、他前夫上个月在我们科跳楼又引起那么大的风波、她没有工作、还带着一个有先心病的女儿……我再婚的媳妇是她,呵呵。”
“她女儿有先心病?怎么这么大了还没有做手术,一个心脏病手术下来得多少钱,你就没想过吗?”杨卫华真为王大志着急了。“心脏病的孩子能和正常孩子一样么?你糊涂了不成?这不是雨天穿棉衣,越走越重了吗?”
王大夫把她按回凳子上坐好,苦笑着说:“我这是没办法啊。我要想在省院好好待下去,我就必须得是别人心里眼里活得非常艰苦的那个啊。
卫华,你想想当初我们能结婚是不是因为有了小志,你妈妈不得不同意。现在你我离婚这么久,该知道的人全知道了。你妈妈是什么态度,咱倆心里都清楚,你不可能和我复婚的,对不对?”
绕回来的话题,杨卫华只能沉默以对。
王大夫回身拿起羽绒服穿上,划好拉链,俯身对杨卫华说:“命中注定咱倆的夫妻缘分就这么多年吧。‘十一’那天去开介绍信时,我心里盼着有人能劝我一句,我立即就借坡下驴不离婚了。那天我去晚了没有见到你,心里全是高兴。可没想到还要跟你去办手续。我那时就想着要是有人劝我一句,我一定不会签字的。可是都没有!”
“唉!卫华,你我这辈子没缘分了,你不可能和我复婚,我自然要再婚了。我结婚的对象越低,眼见着往后的日子越过越惨,你妈妈心里的气就越小。对不对?”
杨卫华知道这话说得一点儿也没错。
“我要过的好,她很可能一句话就会把我调到分院去、然后从分院再扒拉到一个门可罗雀的区医院。在她心里,我要在区医院混到没手术患者、没房子、没媳妇、挣的那点儿工资连吃饭都不够才好。但娶不到媳妇这件事是不可能的。我再落魄,凭我这模样和个头,还是会有女人愿意嫁我。所以我得赶紧娶一个会拖累我、往死里拖累我的女人,你妈妈才不至于太生气,才愿意放着我在省院、看我挣扎。
卫华,你妈妈恨我,你知道吗?”
杨卫华沉默良久,她知道王大志说的都对,自己与他离婚是把他推到悬崖边上了。她抹去脸上的眼泪,小声说道:“我会和我妈妈说不动你的工作。那个小志的事儿?”
“我现在哪里有条件带着小志。是你妈妈派车送你过来的,是不?卫华,我才说过,你爸爸在位,你这十年都会过的不错。十年后要看你自己的命,看你再婚选的对象是不是对你有真心、是不是只是想借你爸爸的权势了。那二十年以后呢,就要看小志能不能立起来。我要在这十年内混得好,以后才能帮扶儿子一把。
如果你妈妈不来找我麻烦,我能够安稳做个外科大夫,以后或可以是小志的一个依靠。你懂我说话的意思吧?别让你妈妈给我下绊子了。我在省院没能去到普外科,现在已经很艰难了。说不定哪天创伤外科就被打包去急诊,我也就得在急诊科累死累活却赚不到钱、还无处可逃。我的学历就是我的硬伤。要是我能够,我也想像你这样去考研究生。”
“唉,你回去劝劝你妈,好好和她说说,就是她能给你找到再怎么有前程、有出息的对象,小志转年就十岁了,人家都不会把小志当亲儿子养、把他当亲儿子扶植的。
小志的未来不如也做个大夫吧。我们都知道他不那么聪明,能去上眼科当然好,不然到普外或者腔镜都可以。那才是他可能的出路和一辈子安身立命的存在。是不是?”
杨卫华明白前夫说的都对,她在心里暗恨自己总会被王大志三言两语说动摇了,然后又要回去与母亲哀求、拌嘴、各种嘴皮子上的官司缠磨不休。
*
“我昨儿在家长会后给了他算数老师500块,让老师注意他算数课。班主任那里我留了电话。想来小志这俩月在学校应该不会有什么难处。”
“你还知道为小志打算啊。”
“当然了,他改姓什么都是我儿子啊。还有一句是为你的,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和卫红两姊妹如果有什么为难的事儿、或者你们以后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让小志来找我。我还会和以前一样做的。这段时间我会常去实验小学与老师联系,你专心复习,我很盼着你能读研究生的。”王大夫的眼里不含一丝虚假。
“那与你有什么好处?”她仰脸看昔日的爱人,戳着他无利不起早的秉性问。
“你是小志的亲妈啊。你要是能留在医大当教授,将来小志去医大读书进而留在医大附院也便宜啊。”
杨卫华站起来默默地整理围巾,她明白自己和王大志的缘分已经彻底结束了。以后,以后有事儿让小志来找他——他是连见都不想见自己了!
至于亲妈说的让小志去他们再婚夫妻间捣乱的事儿,还是别做了吧。把王大治对自己的那些情分都耗干了,由着母亲把王大志逼得在省院立不住脚,不过是自己和妹妹有事儿的时候可能搭把手的人都没有,不过就是让儿子未来少了亲爹的帮扶。
*
昔日要死要活也要在一起恋人、曾经恩爱如一人的夫妻俩,如今一前一后出了单身宿舍楼,甚至没有互相看对方一眼,就一南一北地渐行渐远。
他们留在雪地上的脚印,不仅有其他行人的脚印覆盖、还有西北风不断吹过来的浮雪掩盖,很快就找寻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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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 这里+壹
冬日4
由于有杨卫华过来说了很久的话, 王大夫决定从省院东门穿到省院正门那儿、搭小客车或找个出租去汪秋云家了。昨儿汪秋云说中午包饺子,自己应该早点儿过去帮着剁馅。可现在都这个点了,王大夫不由就有点儿烦躁。
杨卫华她妈妈看来是不愿意放过自己了,把儿子补给他们家姓杨了都不成啊。这让王大夫很灰心。他不得不提起很多的陈年旧事, 以此换取杨卫华的怜悯。那无疑与扒开没有愈合的伤疤、露出下面血淋淋的嫩肉一样,这让他在疼痛之外还觉得自己年轻的时候很糊涂,看不清自己的社会阶层定位、不明白高攀太多、一旦失败后会踏空的风险是自己承受不起的。
幸好自己现在晋完主治医师了, 若是他父母实在不肯放手,自己就只能背井离乡去外省闯荡了。不过说句真心话,他是真不想离开省院去分院或者去外省,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 学历是硬伤。如果有本科学历……唉, 希望自己的话依旧能影响到杨卫华,也希望杨卫华劝说他妈妈有效。
才到省院东门处就看到陈文强在自己前面不远处,因为走得太急差点在尚未来得及打扫的甬路上跌倒。他赶上去几步扶住陈文强。
“陈院长, 你这是有什么急事?”
“啊, 王大夫啊,走,跟我去急诊那边。才李主任打电话过来, 急诊接了不少车祸患者,被失控的汽车撞伤的, 都是等公交车的。我让老李通知外科家里有电话的人了。m 的, 冰天雪地一哧一滑的, 车子也不检修好就往外开。”
陈文强这么一说, 王大夫就知道这时候只能去急诊救人了。去汪秋云那儿的事儿是提都不能提的。
俩人急忙赶到门诊,却见走廊里挤满了人。惊惶的表情呈现在这些人脸上,哀嚎声凄惨得让人想把耳朵堵起来。
“老李,伤者做了分诊没有?”
“两个怀疑颅骨骨折的送去拍片、做脑ct;骨盆骨折交给骨科值班的,向主任也应该过去了。”
没等李主任交代完,陈文强立即说:“我去看颅骨骨折的。”
陈文强转身就走了,王大夫便凑上前去,很尊敬地问李主任:“李主任,你看我做点儿什么?”
“有个胸腹受伤的,我让杨大夫带去拍胸片,另一个单纯腹部受伤的,交给普外科带去做b超了。你自己选吧。”
“我去老杨那儿,一会儿给你打下手。”
李主任愣了一下,朝他摆手:“去吧。”
就王大夫像李主任请示的这么片刻功夫,家里有电话的几个外科行政主任、副主任以及副主任医师就陆续赶过来了。
梁主任到了门诊就说:“老李,我让你家的那几个小子跑腿,去招呼咱们科没电话的杨大夫他们了。”
“嗯,没事儿,他们大小伙子跑跑不碍事。老杨昨儿个在科里住的,王大夫和老陈一起到了。也就差刘大夫和小李了。”
听说杨大夫住在科里了,梁主任愣了一下,跟进来的张正杰就问:“听说有骨盆骨折的?”
李主任同情地看着他说:“骨科主任来的快,和他们副主任,这时候该带着骨科值班的大夫去手术室了。”骨盆骨折的患者伤情严重,李主任看了一眼觉得张正杰未必能处理下来,先就给骨科主任大了电话。
张正杰扼腕叹息,心里明白骨科主任比自己先到的原因。他压下这些假装没任何不满地问李主任:“这边还有什么伤者是我能处理的?”
“那几个可能都有骨折,我看他们一般状态尚好,生命体征平稳,就先没做处理。小刘要是在家,一会儿也应该来了,你也有个帮手。”
“嗯,那好,我先去看看那几个。”
这么大的事情,随着梁主任打发李主任的仨儿子去主治医师楼跑腿、去单身宿舍楼喊李敏,周日上午没出门的外科大夫和进修大夫,很快就到了急诊这边。该去哪科的有哪科的主任认领走,不过半小时的事儿,急诊就只剩下不够住院标准的轻微擦伤或吓着的人了。
*
“老陈,今年底你可得给咱们麻醉科一个先进集体。我们麻醉科不论下夜班上夜班、该在家休息的,全体可都到了。”周主任把胸腹联合损伤那台交给他带的新人守着,自己挨个手术间做检查,生怕乱中出错。
“行啊,我要说了算给你们两个先进集体的奖状。老李那边开始了?”
“开始了,胸腹联合切口。王大夫和老李开胸,杨大夫和梁主任处理腹部。除了接去骨科的那个骨盆骨折的,就是他那个和你这个了。我跟你说,手术室外面都挤满人了。”
“嗯。那肯定的了。我们这个不算重,就是颅骨骨折的部位和碎骨碴子得清理赶紧,不然这些是祸害。内里的脑血肿也含糊不得,现在不开颅,估摸傍晚就会导致脑疝的。”
陈文强带着李敏看过脑ct片子后,确定了开颅的部位了,便放手让李敏去做术者。
周主任检查过麻醉没事儿后,便离开的他们这间。骨盆骨折是刘主任带人做麻醉,那台不用他管,但是张正杰要做的那台股骨骨折内固定,还是要去看一眼麻醉诱导。m的,自从赵大夫惹出麻醉那场乱子后,自己是对谁做全麻都有些不放心。俩月不到,平添了多少白发啊。
周主任很快转回胸腹联合手术这台看手术。要说杨大夫和王大夫俩人也是工作十年以上了,就是不如李敏在那边做手术十指翻飞来的好看。但杨大夫和王大夫的速度也并不慢,俩人稳扎稳打地配合李主任和梁主任,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该进胸腔进胸腔,该进腹腔进腹腔。
“老周,血压多少?”
周主任扫了一眼机器,又动手测了一遍血压说:“92/56。血氧饱和度90%。才挂的400全血快输完了。”
“你老小子又跑哪儿去了。咱们这台还不够你收心的?”
“唉,一起开这么多台,我不把全麻的都看一遍,我是真待不住啊。”
“你那是落下心病了。”
手术进行的顺利,李主任和梁主任也有心情聊天。但是杨、王俩人心里都有另外的打算,俱都闷声不响地埋头苦干。
周主任这人对王大夫倒是一直秉承中允的看法,认可王大夫利用一切的优势上进。他笑嘻嘻地说:“王大夫适合做胸外科。老李啊,你该长王大夫这么高,你看人家就不用你那么高的踏脚凳。我一直怕你把凳子踩翻了。”
“你当我想做胸外吗?我那些年不都一直在普外专业打转来着。”
“那是,你都把普外转出坑来了。”
“可78年按着我的头让我去进修胸外,我有什么办法。我是做梦都想自己再长高十厘米。”
“你也就做梦能长高了。”梁主任揶揄一句。
“杨大夫这个子做胸外也可以啊,老李你干嘛不把人划拉过去?”
“我说了算么?要能算我现在就把胸外开张了。”
普胸也是普外科专业分出去的、泌尿外科也如此,所以无论王大夫和杨大夫俩,谁对胸腹这块儿也不陌生。
今天伤者的胸部外伤不大不小,是断裂的肋骨戳破了胸膜、肺脏、和小血管。李主任和王大夫修补了肺脏、胸腔内破损的血管、胸膜,检查再无破裂漏气和出血、下了引流瓶,将肋骨断端咬平做了钢丝固定。
“关啦。”做到这一步,李主任就将余下的活交给王大夫了。
陈文强遛达过来问:“老李你们这面怎样了?”
“上面关胸了。下面还有的忙。”梁主任双手沾满鲜血、笑嘻嘻地接话。
肠管破裂好几处,脾脏也有背膜下的破裂,幸好肝脏没事儿。梁主任只能先摘除脾脏,然后与杨大夫一点点地处理破裂的肠管。
“王大夫,你去老梁那边。”李主任剪短最后一根缝扎线,要了一块大纱布先暂时覆盖胸部的伤口。
“来,一起伸手,把他放平了。”
李主任退后,陈文强跟着梁主任等一起给伤者换了一个体位。梁主任一边换手套一边说:“我还是第一次把患者侧身子切脾。”
“不然怎么办,他那肋骨的断端可是惹祸的根苗,万一左胸填塞了,事情更麻烦。”
患者重新摆放体位后,又有了王大夫的加入,梁主任这组的速度明显就快了起来。
李主任就问陈文强:“另外那个颅骨骨折的呢?”
“那个x光片看着是前颅底骨折,还可以观察一下,不用急着做手术。这个有碎裂的骨碴子刺透脑膜造成开放性损伤,这个紧急必须得先开颅。我让小李把开颅术后的送回去,再把那个 ct片子拿过来看看再说。”
“你心里有底儿就好。”李主任靠着墙坐在周主任让出来的圆凳上,陈文强站在他身边回答,见他再没什么要问的了。才转去梁主任的身后看手术。
“这他m的是怎么撞的啊。”
王大夫开口解释说:“这伤者是被撞倒候车亭柱子砸伤的。”
杨大夫接话:“那车在马路上打滑,失控后撞过来时,好多人都散开了。他也想跑,不过运气不好摔倒了,一翻身就被砸了。这患者透视、点片的时候还能说话呢。”
“他运气够好的了,不翻身可能就砸截瘫了。” 巡台护士很忙,但忙里偷闲也要说几句。
“截瘫应该不可能,脊柱的抗压能力比他肋骨强多了。” 守着这台的麻醉小伙子补充。
“那是他用怀里的东西垫了一下,要不然胸腹的伤绝对不止这程度。”伤者没了生命危险,梁主任笑着和手术台的
“他左前臂的骨折,一会儿还要让张主任他们来看看。”李主任提醒台上闲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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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雪后是交通事故高发期。等车、走路也危险
冬日5
李敏穿着洗手服就匆匆套上白大衣, 再在外面裹上手术室值班穿的公共军大衣,赶紧跟着姜麻送才做完开颅手术的患者回病房。出了手术室, 俩人却被密密麻麻围在手术室门口的家属们吓了一跳。
姜麻在前面护着输液瓶, 伸手阻拦推搡围过来的家属。 “都让让、让让。这伤者是王志伟,王志伟的家属过来一下。别人都闪开。”
听说不是自己的家人, 围着的人群闪开了。但有人不甘心地拽住李敏的衣袖问:“护士,我们家的那谁听说是骨折了,怎么样了?”
李敏把大衣袖子拽回来, 在胸前拢紧说:“我只知道这个伤者。你放心, 骨折的也有人在治疗了。”
姜麻在前面拖着平车,李敏在后面推,随着进入医疗电梯的还有这个伤者的几个家属。
开电梯的女工见了他们推进去的、头部包扎严实的伤者立即笑着说:“李大夫又做开颅手术啦。”
“是啊。你妈妈现在怎样了?”
“我妈妈挺好的。还常念叨你呢。她给你扎了两双鞋垫, 让我拿给你。”电梯工说着从自己凳子下面的袋子里掏出一个纸包, 塞到李敏穿的大衣口袋里说:“我妈妈的心意, 你别嫌弃土啊。”
这是那个直肠癌术后的胖老太太在出院后第二次送自己鞋垫了。鞋垫上面是手工刺绣的栩栩如生的鲜艳花朵, 配色之鲜艳、用针之精巧, 让粗通绣花的李敏不忍心下脚踩这堪称艺术品的鞋垫。
李敏笑着向电梯工表示自己的谢意:“替我谢谢你妈妈啊。绣的太漂亮了。”
说话的功夫电梯到了十一层, 这回改为李敏在外面拖,姜麻在后面推, 伤者也家属上手帮忙,平车顺利地进到监护室。
“你们家属帮忙过床。这边三个先上床,地下留两个。”有姜麻捧着伤者的头部, 李敏打量下围过来的家属, 让俩护士各举一个输液瓶, 六七个人上手,将伤者轻松地从平车上抬起来,她立即把平车抽了出去,伤者稳当当地移到床上了。
“可以了吗,姜麻?”
“可以了,你去忙吧,我在这儿看着。”姜麻今天就上这一台手术,推这个伤者离开手术间前,他听到了陈文强对李敏的吩咐。
李敏便问开门进来的护士长:“另外一个颅脑受伤的在哪个病室?”
“在17病室。陈院长怎么说?”
“我回来拿他的ct片子,再给伤者做个检查,看看是不是需要立即手术。”
*
17病室这个小伙子挺倒霉的。他还不是站在那儿等公交车的。他是骑着自行车路过,发现危机到来的时候,他加快速度蹬自行车想逃离灾难现场。可他逃脱了被汽车撞、被候车亭压,自行车却在雪地上滑到了,他的脑袋磕到马路牙子上了。
人是当时就昏迷过去了。根据事发时间和他急诊的记录看,昏迷的时间接近半小时。
李敏推开17病室的门,却见里面塞满了人。前阵子的探视不是管理的很严吗,这是怎么搞的?
“每床留一个护理,其他人请到外面等。”李敏只好发话维持病室秩序。
没人移动脚步。
李敏只好提高声音又补充道:“人多了容易诱发感染。请你们配合一下。”
“我们住进来这么久,都没有大夫过来看一下,说什么感染不感染,叫你们主任来。再不来我们就投诉他。”
护士长跟在李敏的身后进来了,见状很生气地说:“主任都在手术室做手术呢。”
“那我们就没有大夫管了吗?”见护士长进来说话,探视的人更激动。
“这不是李大夫来了嘛。你们又不听说李大夫的,一个个的把伤者挡的严严实实,光看你们了。一床留一个陪护,赶紧让出地方儿来,李大夫好给受伤的人做检查。”
屋子里的人听护士长这么说,不情不愿地开始往外走,但很快就自动自觉地完成了每床只留一个陪护的要求。
“护士长,还得你发话啊。”李敏朝护士长致谢。
“今儿收进来的患者太多,刚才接诊的时候都告诉过他们每人只能留一个陪护了。不行,今儿个这病房简直太乱了,你赶紧看2床,就是那个颅脑损伤的。我一会儿得把病房整理一下。”
李敏走到2床前,看了一下床牌,伤者只有23岁,诊断写着颅底骨折,头部外伤。他额头的外伤已经做了简单的清创处理了,但纱布渗出来的微微血迹,提醒李敏这是一个简单的、临时的措施。
“ct片取回来了吗?”
陪护看看手表立即叫道:“哎呀,到时间了。他m的刚才那么多人围着说话,让我把正事儿都忘记了。我这就去取。”
李敏扶额。
护士长明白李敏的心思,替她说道:“快去快去,等着ct片决定是不是要做手术呢。”
“好好好,我这就去。”
*
李敏上前给伤者做检查。见患者双眼窝隐隐泛出黑色,不停地用手纸擤鼻涕。
“入院前感冒了?”
伤者迟疑了一下说:“没有啊。可能我在雪地里昏迷的时候冻着了。但鼻涕里怎么有血呢?奇怪。”
反应迟钝了一点儿,思维还是清晰的。李敏看一眼他右侧鼻孔留出来的、清亮亮的液体里还夹着血丝,断定伤者是发生了脑脊液漏。
全面仔细的查体后发现伤者肌力等都正常,也没有病理反射。李敏就把他的床头摇高大约30°。吩咐他说:“你朝右边侧躺着。用纸擦鼻涕可以,但是不能用力擤。你这不是感冒的鼻涕。”复又对护士长说:“他这是脑脊液漏,必须得控制这病房的探视和陪护,免得他感冒了发生逆行感染。一会儿给他换头孢。”
“好。”
“我要开颅吗?”小伙子战战兢兢地问。
李敏安抚性回答他:“暂时不用。”
伤者立即放轻松下来,捂着胸口夸张地说:“吓死我了。和我一起拍片的就被拖去开颅了。我的妈啊,那脑袋是好开的吗?!”
“他那手术已经做完送回监护室了。我只是根据你目前的病情说暂时不用手术的。你好好这么躺着啊,最好不要移动头部。等你陪护回来,让他把ct片送去办公室。”
“哎呀,那我上厕所怎么办?”
“向护士长租个大便器,在床上解大小便。不能使劲。要是便秘告诉我,我可以给你开通便的开塞露。”
“那怎么行!我这么大的人,好胳膊好腿的。”
“如果你想做开颅手术,那你就下地折腾。但是我先和你说好啊,术后你还是要躺在床上解大小便的。”
年轻人哀嚎一声:“可要了我的命了。李大夫,就没有其它方法了。”
“目前还没有。”
李敏交代完自己该做的就往外走,门口那床的陪护拦住李敏说:“李大夫,你给我们看看呗。”
床头插着的诊断卡片写着:“左髌骨骨折。”
伤者很痛苦地说:“我栽了,跪倒在雪地上了。拍片说我骨折。但是我现在疼啊。”
李敏看完卡片问:“除了左膝还有其它的伤处吗?”
“手,两手都破了,火烧火燎地疼。”伤者苦着脸举起手给李敏看。
李敏点点头:“伤的是挺重的。我一会儿和护士说,看看能不能用双氧水给你冲洗下手掌,免得感染了。不过今天受伤的人很多,我们是要按着危重程度先救命,然后再处理不危机生命的伤势。你也听他刚才说了,和他一起拍片被拖去了开颅了。是吧?”
这伤者和他的陪护点点头。
“所以,你们的伤要等那些危重的做完手术再处理。如果这中间你们几个要是觉得伤情加重、或者有什么不好的感觉,赶紧按铃叫护士啊。”
另外俩个有都是骨折,见比他俩重的都没做什么处理,干脆就不吭声了。
*
李敏裹紧军大衣往外走,护士长跟在她后面掩上门,立即就对着围在门口的那些人说:“你们不能再进去了,里面有个脑脊液漏的,一旦逆行感染就是脑袋里面化脓了。我告诉你们,那会害死人的。你们都走吧,走吧。”
护士长站在门口不动,她身后便是虚虚掩上的病室门,走廊里的这些人面面相觑,涉及生死之事到底还是没人愿意害人。
对恃了一会儿,有人说:“护士长,我进去就和那里面的人说一句话就走。”
“是啊,我们交代一句就走。”
护士长拉开一条门缝,朝里面喊道:“你们三个陪护出来一下,他们要和你们说句话就回去了。”
“操,还带这样的。”
但是在护士长温柔的坚持下,等李敏拿到ct片的时候,创伤外科已经恢复了近段时间里的良好秩序。
李敏回了办公室便抓紧时间修改这伤者的医嘱,拿到ct片她看了一眼就下去手术室。不想伤者的父母在电梯间拦住她。
“李大夫,我儿子这脑袋到底是伤哪里了?”伤者的父母亲围着李敏、小心地发问。他们的脸上、语气全是对孩子的担忧和害怕。
“这里是额骨的骨折线,就是他右额头磕破的地方,这里是额窦,他鼻子里的出血就是因为额窦破裂。这里的这些是散在的出血点,这一块是形成了硬膜外的血肿,所以你家儿子这是把脑袋的骨头磕坏了,明白了吗?”李敏指着ct片给他们讲解。
“明白。那重不重、要不要马上手术?”
“因为从这个片子看,出血量比较少,暂时还不需要手术。我这就把片子拿去手术室给我们陈院长看,他是神经外科的专家。若是病情有什么变化,你们及时按呼救铃告诉护士。”
“好好,谢谢李大夫。”
伤者的父母坚持要跟着李敏去手术室,李敏劝说不果只好由着他们了。
*
各手术间的抢救手术基本进入到尾声了,陈文强挨个手术间巡察一圈,发现所有的伤者都没有生命危险,轻轻舒了一口气。他看过李敏拿的ct,与李主任念叨老天保佑之类的话。
“什么老天保佑,你不看看今天是不是所有人都到了。”李主任压低声音在陈文强耳边说:“幸好杨大夫今天在科里,不然够我忙呢。”
李敏见李主任和陈文强说悄悄话,便凑去梁主任那边看手术进程,几处破裂不堪修补的、坏死部分的肠管已经切除了,吻合都快做完了。但因为伤者持续有血尿,他们必须还要做双肾和输尿管以及膀胱的探查。
梁主任招呼王大夫和杨大夫换手套,自己往后退了一步说:“你俩接着做,我休息一会儿。”
王大夫便对杨大夫说:“你来。”
泌尿外科这部分就是杨大夫的专业了。如果梁主任不退,坚持要自己探查也说的过去。但梁主任退下、王大夫谦让,就是尊重杨大夫的专业技能了。
“好啊。”杨大夫很高兴地接过术者的位置。
李主任不放心地凑过去,见杨大夫已经打开了后腹膜。还好,右肾只有下极有部分挫伤。
“就这么地吧。现在尿毒症的人越来越多。这个肾脏还是尽可能给他保留了。回头给他用点儿肾毒性小的药物。”陈文强看了伤处发话,杨大夫和王大夫都没有发对。
梁主任坐在李主任倒出来的圆凳上说:“那你俩关腹吧。”
这要求对王大夫和杨大夫来说就是小菜一碟。
李敏见没有自己什么事儿,就对陈文强说:“陈院长,那我就换衣服回病房了。”
“行,你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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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降灾难……
科普相关:
脑脊液鼻漏的确诊一般根据外伤史和查体就可以。也可实验室检查漏出液葡萄糖浓度。
ct脑池造影能直接显示漏出通道形态、大小等。现在多喜欢用mri磁共振成像定位漏口更准确。
治疗一
*发生脑脊液漏的时候,偏向患测躺着,让脑组织沉落在破裂处,有助于自然愈合。
*及时擦掉漏出液,保持鼻腔干净通畅,避免堵塞后细菌繁殖,脑脊液逆流感染。
*脑脊液鼻漏超过24小时,就有合并脑膜炎的可能。
*脑脊液鼻漏引发的颅内感染一般是革兰氏阴性菌,故多用头孢类抗生素。
治疗二
*腰大池持续引流
*开颅修补
*内镜下鼻内入路修补——现在主要术式
*显微镜下鼻外入路修补
冬日6
这一次车祸在各科主任领头分担了本科室的重症患者后, 临近傍晚时分,所有的轻重伤者全部处置妥当了。
李敏跟着一起去四海酒家吃中午饭。这个点说晚饭太早、午饭又太晚, 或是礼拜天吃两顿饭的人家, 略略能沾点儿边吧。
陈文强很大方地说:“今天抢救都按加班算,误餐费按一人10块钱的标准发, 不够自己添。”
话音甫落引来这群外科大夫集体的哄笑声。
骨科向主任说:“陈院长,你也太小气了。咱们这些人一个电话就过来给你捧场子,忙了大半天就一人十块钱的误餐费, 你看看点哪个菜够?”
“点咸菜啊, 保准你吃不完还能带着走。想吃好的自己掏钱啊。”陈文强笑得见牙不见眼:“你们得庆幸食堂现在没空儿给你们做饭,要是早两小时,给你们一人一盆酸菜汆白肉, 大米饭管够吃, 也用不了十块钱。”
普外程主任就说:“老陈啊, 我宁可早两小时吃饭, 也不在这和你聚餐。来来来, 咱们普外这桌想吃啥就点啥, 回头把陈院长抵押在这儿,咱们拿着陈院长给的十块钱回家啊。”
张正杰立即喊饭店老板过来加菜, 笑着指着程主任说:“我们创伤外科没钱,今儿个普外买单。”
“你们创伤外科没钱,还谁有钱?”程主任可不认账。
四海酒家的老板笑眯眯地过来招呼伙计往上端菜, 对程主任说:“早有人给你们点好菜了, 但是陈院长说了不准喝酒。大家喝点儿什么果汁?”
“谁点的菜?谁掏钱啊?”
陈文强绷了好一会儿笑道:“舒院长批了每桌120块的标准, 差额他自己掏腰包补。我可先跟你们说好啊,想喝什么自己掏钱。”
舒院长自己掏腰包?
大家伙在自己的桌子上数数人头,每张桌子少的八个人、多的九个人。但架不住人多啊,麻醉科占了两桌,手术室是4桌,这一顿饭舒院长至少要填进去两百多块的。
虽不多,但也是破天荒的事情了。固然没有患者家属请客吃的好,因为涉及舒院长,也没人愿意在陈文强跟前讨嫌说院长小气的话。
不奢华,但端上来的大盘菜有鱼有肉,是比在食堂吃好太多了。且老板掂度着省院给的这些钱,基本就是成本价做了这么多桌的菜。
这时候就没人不开眼要酒喝了。大家速度吃完饭,赶紧回去歇歇好迎接明天新一周的工作。手术季哪科的择期手术都不少。但是今晚各科必须要加个主治医师或者副主任值班,免得靠梁主任一人带新人应付不来这么多的重患。
程主任就对谢逊说:“你回去吧,昨晚你夜班,今晚我在科里看着,明天是咱们科的手术日,你们都要上台的。”
“主任,你心脏受得了吗?不然还是我来吧。晚上一般不会有太多的事儿了。”程主任天天是揣着硝酸甘油上班的,谢逊怕他累出个好歹来。
王大夫却站出来说:“谢逊,我大概九点钟左右回来换你怎么样?”
这是好事儿啊!
程主任立即笑着允了谢逊先留在普外科增援,等王大夫九点过来接班。
张正杰却担心梁主任。“老梁,晚上我陪你吧。”
“不用,杨大夫住科里呢。”
杨大夫点点头认可了梁主任的说法。张正杰奇怪地看看王大夫再看看杨大夫,把自己的疑问吞回肚子里了。
*
王大夫说是晚上九点来接谢逊,是因为他下了手术后,看到科里的护士在小黑板记的电话留言——王大夫,有人在宿舍等你。
他猜是汪秋云过来了,别人没他宿舍的钥匙。但即便汪秋云带闺女过来,他也得吃点儿东西再回去,宿舍里是连口热水都没有的。
饭后他拖着疲惫的脚步爬到单身宿舍楼的顶层,掏出钥匙却发现门是从里面反锁死的。他轻轻敲门,里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立即开口说:“是我。开门吧。”
门拉开一条缝,露出汪秋云的半张俏脸。她见是王大夫回来了,立即送上一个大大的笑脸,把门大打开说:“你回来啦,累不累?”
“还行。你什么时候过来的?”王大夫说着话进屋,看到自己的床上坐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真的是比汪秋云漂亮嗳。
这孩子不仅取了父母的优点长,并且还自己有独到的优化组合。
“你是珍珠吧?长的真漂亮。”王大夫低头笑着问,忍不住跟着称赞了一句。
小姑娘点点头,称赞她漂亮的人太多了。眼前这人对自己的态度很友好,妈妈又和他很亲近地说话。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看向了自己的亲妈。
“珍珠,叫爸爸。这是妈妈给你找的新爸爸。本来今天下午要带你去买新衣服的。”汪秋云搂着女儿、笑着抚摸女儿的脊背。
王大夫搓手脱羽绒服:“我正好走到医院东门听说了有车祸,就不好过去你那边了。”
“伤了很多人吗?”
“嗯。好几个重患。幸好大家都没出门,一科分担几个就没事儿了。珍珠,中午吃饺子没有?”
“吃了,我妈妈包了很多饺子等你。”小姑娘没叫出爸爸,但是对王大夫的态度却不排斥。
“好吃不?是什么馅的?”
“好吃,是酸菜猪肉馅。你喜欢吗?”小姑娘甜糯糯地与王大夫一问一答。
“喜欢。”王大夫强调地点点头,然后说:“本来今天下午要带你去买新衣服的,现在虽然晚了一点儿,咱们现在去中兴还来的及。”
“你站了大半天够累的了。”汪秋云很自然地说着体贴话,然后建议道:“要不咱们下周再去吧?也不急在今儿个一天的。”复又搂着女儿耐心地哄劝、解释:“珍珠,今天爸爸去救被车撞伤的人很累了,咱们下周再去买新衣服,好不好?”
珍珠看看王大夫的脸色、有看看亲妈渴求的模样,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乖顺地点点头。
“答应孩子的事儿,怎么好食言。还是去吧。”王大夫虽疲惫但还是坚持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我也累了。”汪秋云抚摸小腹,笑着看王大夫说:“我中午包好饺子看你没来,就想是不是有什么急诊拖住你了。就出去往你们科里打了电话。”
“你真聪明。那就下周再去吧。”王大夫见汪秋云拿肚子里的那个为自己找台阶下,也就不再坚持了,他明白汪秋云的体贴、和她要把日子过好的努力,心里觉得暖融融的。
“后来我想着在家也没什么事儿,就带了珍珠过来。”
“妈妈给你带了饺子,在被子里呢。”小姑娘回身拍着叠起来的被子道:“妈妈说这样不会凉的。全带来了。”
汪秋云略略腼腆地说:“我没包太多,饺子吃新鲜的比较好。你吃了午饭吗?要不要尝几个?”
“好啊。”虽然才吃完饭,王大夫还是愿意再吃几个。
“我妈妈包的饺子最好吃了,比爸爸,爸爸你会包饺子吗?”
王大夫看着汪秋云拿饭盒的动作就是一顿,回身急促地拍了孩子一把,珍珠也立即改口了。这让他忍不住开始心疼这个还上幼儿园的小姑娘了,他立即就把珍珠搂在怀里说:“孩子小才会这么说的,我不在意你也不要怪她。珍珠,和爸爸一起再吃几个好不好?”
珍珠本来被汪秋云那一巴掌拍的要哭了,但因为王大夫出手快,立即把她搂在怀里维护,这让小姑娘含在眼圈的眼泪,转了又转憋了回去。她趴在王大夫的怀里说:“就够爸爸一个人吃饱的。我吃过了,不吃了。”但是她眼睛里还是流露出想吃的渴望。
王大夫打开饭盒,可真就是一个人的份量。他夹了一个饺子先塞给表情讪讪的汪秋云:“尝尝,凉没凉?
汪秋云顺从地张嘴吃了,好像刚才的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然后说:“正好,你赶紧吃。”
王大夫又夹了一个给小姑娘说:“爸爸刚才在外面吃了午饭,咱们现在一起吃饺子。医院安排的午饭。这筷子给你,我再找一个羹匙。”
后面的话就是对汪秋云说了。
饭盒的饺子也就二三十个,普普通通的酸菜猪肉馅饺子,让这新组合的三口之家吃出来山珍海味的美妙感觉了。
*
“秋云,今天的重患多,我九点还要去科里值班。我现在送你们回去吧?”王大夫虽是征求意见的口吻,但他站起来收拾东西的行动,却没有给汪秋云拒绝的余地。
但汪秋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他道:“你不是周五才上过夜班吗?”
“是啊。但是今天车祸不少伤患住院,要临时增加大夫值班。有机会在院长、科主任跟前挣表现,我就得多干一点儿的。”
汪秋云点头表示自己明白。“那你不用送我们回去了,跑来跑去也怪累的。我自己带珍珠回去就好。”
“我过去也认认门,明晚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过你那边去。”
“可是早晨上班不是要很赶?冰天雪地的,公交车很难准点的。小客车抢时间,开的太猛又不安全。”
王大夫嘶了一声,承认汪秋云说的有道理。然后他略带歉意地说:“我明晚可能还真就不能过去,后天有择期手术,必须要早点到科里的。万一早会迟到就不好了。我尽量吧。说不定又得周六下夜班了,才能倒出来空儿过去。下周的择期手术都排好了。”
出现这样的局面,实在让人很无奈。昨天王大夫就是快中午才离开医院,下午还要赶去给儿子开家长会,俩人在外面随便吃了一顿午饭,领了结婚证之后,汪秋云就回家了。
见王大夫这么说,汪秋云没有丝毫的不悦,非常体贴地说:“那好吧。都听你安排。”
她俯身给女儿拿鞋子,王大夫顺手接了过去,给珍珠穿上棉鞋。等汪秋云给珍珠带好帽子后,又帮着给珍珠系好围巾。他做的非常自然,待珍珠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
“我们到医院正门打出租过去。”
“我们不赶时间,出租车太贵了吧。”
“太阳快落山了,天凉下来了。万一等公交车吧你们娘俩哪个冻着了、感冒了都麻烦。我这么忙,是没空儿照顾你们的。这钱不能省。这几天你也别带孩子过来了,我抓紧找找人,看看能不能借套房子,在你考试前把家搬过来。你小心点儿,路滑。”
王大夫拉着珍珠走,后来索性把小姑娘抱起来。汪秋云犹豫了一下还是拽住了王大夫的胳膊走路,她怕摔倒了。
现在无论是从前面还是从后面看过去,这一家三口都和谐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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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 这里+壹
脑瘤1
随着寒潮一波未平另一波又带着大雪来肆虐, 省城的屋顶变成了由皑皑白雪在覆盖的冬日装扮。
省城的主要机动车道,早就分划好给相邻的各企事业单位负责扫雪。所谓的扫雪就是在雪停后的第一时间、趁着路上的雪还没被往来的车辆压实, 就推到道路两侧的马路牙子上, 以保证往来车辆不会在行驶中发生打滑、好减少交通事故的发生。
所以省城冬日的马路牙子上,随处都是左一次右一次降雪后、为清扫道路堆积而成的雪堆。往来的行人很轻松就能从颜色上分辨出来这些雪堆形成的先后顺序:灰蒙蒙的、看起来最脏的那些, 起码是两周以前的降雪了,最干净的则是今天的最新战果。
至于人行道,因为没要求打扫, 走人多的地方已经把积雪踩成结实的灰黑颜色了。不仅看上去脏污, 而且走到上面的时候必须多加小心,不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踩出个滑哧溜。
小则摔个屁墩儿,脏了大衣或者裤子罢了。不好彩的话, 可能就是尾椎骨折了。
除了尾椎骨折, 还有各种各样、纷沓登场的花样骨折, 像腕骨骨折:摔倒的时候手腕先着地;髌骨骨折:是跪倒的摔法, 膝盖先着地的;这两样是常见的。
而股骨干、股骨颈、骨盆骨折一般发生在年龄大一些、骨质疏松的老人身上, 以绝经期后的女人常见, 摔倒的时候一般是髋骨先接触地面;
至于脑袋着地比较狠、摔出来脑血肿要开颅的,绝不是一个半个的, 创伤外科的护士都习以为常了。
吕青还和李敏开玩笑:脑血肿你闭着眼睛都能清除了,是不?
造成行人摔倒的原因很简单,分神了——精神头没集中在脚底下。他们往往是被来自头顶的“袭击”分神而摔跤的。
因为在北方的冬季里, 少不了西北风的日日呼啸。没了树叶的白杨树, 光秃秃的枝条上挂满了积雪。这些积雪虽然被欢畅的西北风吹得纷纷扬扬, 但对武装严实地躲避在帽子、围巾、口罩盔甲下的行人没什么妨碍。可是说不定什么时候会从树上掉下来一大块冰冻的积雪,砸到行人的头上,那吓了一跳去顾头就忘记脚下的人,很容易就中招跌倒了。
又是一个周一,这天的早会都没开,全院职工就集体出动扫雪,半个多小时才收工。张正杰和护士长并排爬楼梯,他一手拿着金丝边眼镜一手提着推雪板,累得呼哧呼哧地向护士长说:“今年的雪来的早还急,一场比一场大,咱们那八人间病室得再加床了。”
护士长本来是极好性子的人,这时候也皱着眉头发愁了:“已经是床挨床了,再加可就得摞摞了。你看怎么把那些骨折后住院养着的办理出院吧。”
“那个愿意出院?你问出来了,我立即就给他办。”
“主任,你可不能这么说话啊。我跟你说,你不让大夫动员那些骨折的出院,门诊再给你收手术病人,我可用没床打发了。”工作压力大,护士长见主任耍赖,立即就硬顶回去。
张正杰没招,只好把大夫都召集起来开会。
“我和你们说,咱们科的床位满了,加床也没地加了。差不多的病情稳定的,要办理出院啦,尤其是骨折的。他们要是在科里养三个月,咱们大家伙儿过年就不用吃肉了。护士长可说了,门诊再收手术的,她就用没床打发了。”
梁主任嘿嘿一笑,年年冬天都少不了这一出的。
“标准是什么啊,主任?”刘大夫问。他的骨折患者最多了。
“住院一周,不,五天以上、复查骨折断端对位良好的。”
“那怎么回去?咱们科里还是帮着叫救护车?”杨大夫的问话也是有据可依,去年就是这么办的。
“叫吧。救护车费用打到住院费里。自费患者折半。”
于是这一天剩下的时间,两组就忙着动员符合条件的患者出院。可这样忙了半天,也没见病房倒出来几张床。走廊里还是住着待手术的加床患者。
*
现在的省院,不仅是创伤外科的床位紧张,在严寒的脚步将省城圈为禁地,寒流攻城掠地的战绩便是让门诊随处可见感冒患者,让呼吸科人满为患,让儿科小患者的哭声充斥了儿科病房和走廊。
冷小凤坐在儿科大夫的办公室里,她极力在幼儿的哭闹声中保持着沉稳、自然微笑,冷静地照开处方、写病例。她甚至开始练习在患儿的哭闹声中去听呼吸音、辨明心音。有什么办法呢,有些孩子进了医院就开始哭啼不休,见了穿白大衣的,不管是大夫还是护士,更是能瞬间再拔高几个八度,即便是哭哑了嗓子,也未见哪个孩子能饶过她的耳朵。
这样的结果“得益”于很多初为父母之人,他们平时吓唬孩子的拿手剧目便是:“再不听话,带你去医院打针。”
李敏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跟着陈文强到儿科的。一出电梯,铺面而来的哭声,让俩人都有些不适应。俩人先去大夫办公室,正对患儿家长做解释的吴主任见他俩过来,立即就把事情交给了冷小凤。
“陈院长,跟我到这边的办公室,资料我都准备好了。”
把主任办公室的门关上,虽然不能完全隔绝患儿的哭闹声,也让这里另成了一个桃源。这相对宁静的小空间,让陈文强和李敏轻舒了一口气。
“我这脑仁都要被你这些孩子哭炸了。”陈文强往办公桌上一坐,揉着太阳穴抱怨。
吴主任把患儿的门诊病历和准备好的辅助检查资料,从文件柜里掏出来。他应和着陈文强的抱怨说:“我这几天被患儿哭的,脑仁早炸裂不知道多少次了。”
“你都在儿科三十来年了,年年都这样还没适应吗?”
“唉,这几年不同以往啊。以前的孩子见咱们儿科大夫绷起脸,不说孩子害怕会降低哭声,大人也会哄着孩子别哭了。现在可好,一家一个宝贝蛋,哪个怕咱们板脸啊。还有这么多患儿,不快点看都不用下班了。但快起来动作不够温柔,家长都要到我这儿念叨几句。烦着呢。”
是挺烦的。
李敏站在陈文强身边跟着看门诊病例、然后是外院的辅助检查,最后是住院后本院的检查。
吴主任在他们边上介绍病情:“这孩子刚刚5岁半。足月生产,3岁多能表达的时候,曾对父母说过耳朵里响,在区医院检查没发现什么,就按正常孩子一样地生活。上个月感冒后,突然双耳失聪,听力完全丧失。辗转托人找过来我这里了,我怕外面小医院的ct不准确,在我们这儿复查了一个脑ct。昨儿个ct回报是右侧听神经瘤,我就把孩子收入院了。陈院长,你看看这能手术不?”
吴主任盯着陈文强,满脸是期冀之色。
陈文强拿着两份ct对照着比较。李敏跟在边上仔细看过,末了很怀疑地问:“确定是两耳都完全失聪吗?我在ct片子上只看到右侧内听道有扩大啊。”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呢。先头的ct和咱们拍的差不多。我给孩子检查是双耳失聪,还怀疑人家的ct有问题。昨晚想了半宿,也没搞明白孩子怎么会这么个反应。能手术吗?”
“单看这片子上显示的应该能。”陈文强先给吴主任吃了一颗定心丸,然后对他说:“我的想法和小李一样。咱们先去看看患儿,让五官科再做个听力测试再说。不然这个听神经瘤开颅手术,肿瘤剔除干净了,但孩子的右耳和左边是一样的反应才麻烦。”
*
吴主任在前面领路往病房去,陈文强一路琢磨患儿左耳也失聪的事儿。吴主任见陈文强不理会自己,便回头对李敏说:“小凤说你都是每个周六值夜班,这周日你们一起过我家吃饺子啊。你范阿姨汲的酸菜,省院有名的。”
“好啊,有时间就过去。”
陈文强拦住她说:“老吴,没多久就考试了,你还有心包饺子?你儿科参加考试的都准备得怎么样了?”
“唉,我是想她们够资格的都能通过的。但是《儿科学》这部分我能帮上忙,病理和病生我就无能为力,全靠她们自己了。小李准备的怎样了?”
“最近太忙了,都没什么时间看书的。”李敏先给自己铺垫了一句,“不过好在我们考的《外科学》和《局部解剖学》是天天要用的,压力还略微小点儿。”
“老陈,这次考试成绩真要贴榜吗?”吴主任是为自己科室的大夫打算呢,“真要是分数太低了,不是影响工作情绪吗?科里这么多的患儿,万一疏忽了哪个,都是大问题了。”
“这事儿我不清楚。你问老舒吧。”
吴主任不信陈文强不知道。但借他三胆儿,他也不会为这事儿去舒院长跟前多说一句话。
*
患儿放在新生儿病房的隔壁,虽然是照顾安排住入四人间的小病房,但是里面加床、挤满了六个患儿,连转身的位置都没有。
陈文强皱眉:“老吴,你这里这么紧张,孩子术后准备放哪儿?”
“再说再说。”吴主任领先往病室里面走,指着一个玩手指的男孩说:“就是这孩子。这是咱们省院神经外科的专家陈院长,这是李大夫。”吴主任向家长做介绍。
小男孩自顾自地玩手指,像是没听到他们的对话,丝毫不理会过来的这仨穿白大褂的。其余在输液的几个小孩子,已经有瘪瘪怯怯抽泣的了。只不过是白大褂们的眼神都没给他们一个,哭声没有变大而已。
陈文强仔细地端详着小男孩儿一会儿,伸手掐住孩子的双颊,“疼不疼?”
小男孩儿没什么反应。
陈文强逐渐加力,小男孩终于伸手去救护自己的左脸。陈文强松了右手但左手还在继续加力,过了片刻后,小男孩哭起来喊道:“疼。”
这一声疼勾起整个病室的哭声。李敏掏出便签本在记录,这时忍不住伸手去捂耳朵。却听陈文强在叫她:“看,悬雍垂左偏。”
李敏赶紧挤过去,弯腰低头往前伸脖子,看张大嘴嚎啕的男孩子暴露出来的悬雍垂。果然左偏了。这与ct检查相符。但更多的神经科专业体检,因为孩子的哭闹、蹬腿等不配合,查验不出来了。
“陈院长,吴主任,咱家孩子到底是什么问题。我这一天天的生不如死了。”孩子妈妈快哭出来了。
“小李,你来和她说。”
“我们刚看了他的所有检查资料,根据ct片子上的影像,判断是右侧桥小脑角区的占位性病变。目前考虑是右侧听神经瘤。但你们说孩子双耳都听不见,那我们就要再做一些必要的检查,以排出左侧潜在病变。”
“要做什么检查?”
“听力方面的相关检查、去医大做磁共振。”
“能查出来吗?”
陈院长点点头:“我们要尽快排查出左侧的潜在病变、找出他两耳同时失聪的原因才好做手术。不然就像我刚才与吴主任说的,右侧肿瘤剔除干净了,但是听力一点儿没恢复也麻烦。”
这里面的厉害,他们夫妻在抱着孩子求医的时候早听说过了。找到省医这里,也是因为连续几例的小儿颅内肿瘤术后效果都非常好。现在陈院长这么说,他们也只有听从安排了。
出了病室,陈院长就说:“纯音测听再做一次,脑干诱发电位、磁共振的平扫和增强也做安排吧。但我怀疑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儿自闭啊?你和孩子家长好好交流交流。我回头让小李把相关的检查单子给你送过来。这孩子术后你准备安排在哪儿?可不能跟流感那些孩子混放在一起。你最好今天就把他隔离开来。别检查结果适合做手术,但孩子感冒了不得不推迟手术。好了又得重新检查,你懂我的意思吧?”
“懂,懂。我这就按照你的要求安排。谢谢你啊陈院长,也辛苦你了李大夫,我让患儿家长半小时后去取检查单?”
李敏立即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然后跟着陈文强逃一般地进了电梯。
脑瘤2
第二天下午吴主任就打电话过来找陈院长。陈文强不在, 李敏听说是脑瘤那个患儿的事儿,就赶紧过去接电话。
“吴主任好, 我是李敏。”
“你和陈院长说一下, 那孩子我带去做了详细检查,是有轻度的自闭症。”
“好的。”
“今天做了纯音测试, 左边的听力是没有问题的。磁共振要等几天才能排到。”
“嗯。我都记录下来,等陈院长回来就转告他。吴主任还有别的事儿吗?”
搁下电话,李敏被张正杰拦住:“小李, 来来来, 咱们五个都得去参加考试。一起把书捋一遍?”
李敏诧异之下只好同意,可怎么捋,她揣着疑问跟着去值班室之后才发现, 张正杰的意思是要自己挑头把外科学和局解串讲一遍。
“小李, 你别不好意思, 咱们都是一个科的同事, 虽然比你大了不少, 但是这课本属你最熟悉了, 能者为师。”
“对对对,李老师, 来来,给咱们讲串讲一遍。”刘大夫紧跟张正杰身后。
李敏被他俩打趣的红了脸,杨大夫和王大夫也摆出书本, 认真地等李敏发话。
推却不过了, 李敏就说:“要不咱们这么来吧, 骨科部分主任和刘大夫串讲,胸外和普外这部分归王大夫,泌尿外科和烧伤冻伤这部分归杨大夫。前面那些我背下来的我先秃噜一遍,哪里错了或是没记的地方,你们帮我提个醒?”
“行啊。”张正杰立即同意了李敏这提议。心里暗忖李敏人年轻但会做事儿,这样下来自己几个人也就不用担找李敏补课的名头,还能达到最后突击的目的。
别的人见张正杰同意了,立即也就点头同意。考试的日子逼近了,听说还要把摸底的分数挂到院办那儿,谁不要张脸皮呢。
李敏翻开自己的那本外科学,从目录页开始讲自己记得的内容。半小时后,她口干舌燥地停下来。
“麻醉的内容下回再说吧,得歇一会儿了。”
杨大夫佩服地赞道:“光看目录就记得里面的内容,回头我得告诉我那老大,也学到你这种程度。”
“那可不容易。”王大夫说了这么一句后,把下面可能不讨喜的话咽了回去。他发现这些天与汪秋云在一起,每每自己说话不对她心气后,她都是用迷惘的眼神看自己。时间虽不长,王大夫已经开始有意识地纠正自己说话的习惯了。现在他就换了一种说法了。
“老杨,等儿子明年毕业的时候,要是也能达到李大夫的这程度,进咱们科是绝对没问题了。主任,你说是不是?”
张正杰点头。
杨大夫立即跟上张主任的点头问:“那咱们就说定啦?”随即还感激地朝王大夫看了一眼。
“要达到小李这样,嘿嘿……”前提是创伤外科还存在,他得能达到李敏这程度。
张正杰的言外之意杨大夫都明白,他是认真做了功课的。这时候他忍不住愁眉苦脸地说:“今年分外科的全是李大夫你们医大的,去年还有外省本科的,前年有大专的。唉,明年难啊。”
要不是费院长舍了外科的临床工作奔后勤,何至于呢?但再往前追究……算了,唉!
刘大夫推他一把说:“主任都给你开了活口了,回头让你儿子把外科学背下来,还有七个月呢。是不是主任?”
“是。”张正杰回答的很干脆:“你儿子把外科学背到李大夫这样,我估计老陈那里绝对没问题。”然后他把注意力又放回到考试上,他发现李敏把外科学掌握到这程度,抛开骨科的专业,自己要是带李敏这样的实习生,那绝对是心有惭愧的。
“局解呢?小李,局解你怎么学的?”张正杰认为李敏绝对不是死背书。听李敏这么串一遍,以前没注意到角落也都印象深刻了。
“画图。我习惯把局解的所有图例,解剖图、还有教材涉及的部分都背着画下来。这样上台能知道手底下是什么,怎么考也都是这些结构。”
张正杰等人若有所思。
王大夫叹道:“怪不得李大夫能这么快顶人用,我听说普外科你那俩同学都不如你呢。”
“你可别这么说,我就是背书罢了。再说个人有个人的学习方法,他们也是成绩好才能被省院挑中的。主任,下面谁串讲?”
接下来,张正杰讲了脊柱和骨盆,上次骨盆骨折的患者虽然没收到创伤外科,但随后张正杰在这部分下了很大功夫。而刘大夫讲了关节损伤,他想把自己的专业偏向这里;
王大夫则先讲了胸部,他是有意往普胸靠,对李主任非常恭敬,言外之意的后悔和讨好,让梁大夫好多次把看不过眼的陈文强拉走。
杨大夫讲的泌尿外科部分,是李敏最薄弱之处了,她一边听一边在外科学书上做纪录。有别于医大临床老师讲的符合课本的正统思路,杨大夫加了很多他自己的经验总结。
半下午下来,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收获很多。
张正杰感慨道:“以为自己都背下来了,但这讲完在翻书看,还是觉得有遗漏处。要不咱们每天下班前就凑一起学习?”
没人有反对意见。
于是在张正杰的组织下,创伤外科之后开始了每天下午至少一个小时的轮流串讲。
*
隔了一周的时间,吴主任才把那个脑瘤患儿的全部术前检查做齐了。陈文强万分嫌弃地说:“老吴啊,你这速度也太慢了。”
“唉,我有什么办法。就这mri还是托人加塞了呢。我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人要做磁共振。其实一定要做mri吗?有ct还不够吗?没有ct的时候,你开脑袋不照常做的很好。”
“你怎么不说没x光的时候,华佗照样要给曹操开颅呢?”
“嘿嘿,我就是那么一说。我知道ct在这块容易出伪影,磁共振的效果最好。”
“你都明白还和我打什么马虎眼啊!咱们临床做检查必须要详尽,开颅不是别的事儿,容不得半点含糊。再一个就是以前患者和家属的医从性,是咱们做大夫的说什么信什么。现在你不术前把123都说清楚了,到医务处投诉的人也不老少呢。”
吴主任忍不住说:“去医务处投诉的十个里面有九个半是扯淡的。”
李敏看着不远处站着的患儿家长,轻咳一声提醒道:“老师,咱们这周三、周四都是一大两小的择期手术。”
吴主任就明白了:“那最快也要周五了?”
陈文强想了想说:“真就得周五了。他这个手术术中的检测还挺有说道的,你去找找老周,看看是他还是刘主任跟台,别人我不大放心。”
“行,我去找麻醉的周主任。”吴主任带着患儿家长走了。
李主任提醒陈文强说:“周五咱们这组已经确定有一台肺脓肿切除的了,你还要加这台脑瘤?”
陈文强犹豫了一下说:“要不脑瘤这个八点开始做?我估摸两个班小时怎么也够了。周六咱们虽然只有一例手术,可我怕术后监护室排不开啊。前天老吴那混球去我家说,他要吧那孩子在术后放去新生儿病房,那不是开玩笑嘛。五岁有自闭症的孩子一旦混起来,护士可没办法。”
“那你放咱们科?咱们科就排的开了?”
陈文强就说:“烧伤病房的那女的明天出院。咱们就能多一间监护室了。”
“老陈,三间烧伤病房你准备挪用两间,你的胆子也太肥了。万一有事儿呢?”
“干诊了。干诊空了一小半呢。”
“说你胖你就喘上了,连干诊的主意你都敢打。我看你又是皮紧了。”梁主任拍拍陈文强的肩膀出去了。
李主任明白陈文强想把神经外科做起来的想法,但现实对理想的制约,多数是让人在现实面前、不得不屈服进而让步的。
“你还是和老吴说好,万一患儿在监护室期间有烧伤患者进来,得他出面向干诊借个房间。你别觉得干诊的老赵该你的。人情用了要还的,不然越来越薄。”
李主任说话,陈文强还是能听进去的。他立即表态道:“行,我先和他商量好,再下手术通知单。小李,术前交代准备好了吗?”
李敏把手术风险告知罗列的非常详细,整整两页纸递过去,李主任没看内容就笑着说:“老陈啊,小李是不想你做这手术啊。是不是小李?”
“李主任,我觉得这患儿家长可能要麻烦。”李敏把自己的直觉和担心向李主任坦诚。“他们家孩子左侧听力没有受损,孩子没反应是自闭引起来。若不是陈院长问起,家长就当孩子是内向性格对待,吴主任也不说去做相关的检查,这让我感觉很不好、直觉心里不托底。所以宁可手术前说的难听一点儿,好过术后有并发症,家长说些别的话。”
陈文强看李敏写的那些并发症也皱眉,但他在这方面本就是宁多不少、一定要先写好病历保护自己的人。治病救人是对的,但把可能的风险告知家长一点儿也没错。
“小李不想做这个手术?”陈文强顺着李主任的意思问。
“那倒没有。我就是对家长隐瞒自闭症病史感到心里没底,害怕患儿术后有事儿不能及时告知家长,又不像那个脑膜瘤的孩子,能放在新生儿病房,可以由护士做24小时监护。”
“那行吧,等明天就这么和家长交代。”陈文强从李主任手里接过那两页纸,笑着说李敏:“要是胆子小一点儿的,真就要被你吓得不敢做这个手术了。”
李敏也笑,希望患儿家长看到“面瘫、术后脑脊液楼可能要再次手术、颅内血肿可能要再次手术等”不要被吓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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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 这里+壹
脑瘤3
听神经瘤患儿的手术如期做了。吴主任还特意跟进手术间观看手术。由于术前定位准确、准备充分, 术中脑干诱发电位监测,也未出现需要停止手术的异常。
手术结束后, 吴主任对麻醉周主任和陈文强说:“要是能把这手术录下来就好了, 太完美了。”
“是啊。这手术太完美了。”陈文强看着李敏给患儿的伤口做包扎,也赞同吴主任的说法。“剩下的就看命了。”
可能这孩子的命真不好吧, 麻醉苏醒超过了预期,让周主任不得不一直守床边,直到快下班了才苏醒。
术后当晚就出现出现高热, 体温接近39°c , 值班的王大夫急查血象尚在正常范围,就给与了物理降温,但是没什么效果。
术后第一天早晨, 李敏上班就去看着孩子, 急查血象白细胞总数超过1万1, 立即开血培养的检查单, 然后去找陈文强商量做脑脊液培养。
陈文强看李敏围着患儿打转, 安慰她说:“这孩子就是应激反应太强烈了。脑脊液的检查等两天再说。血培养的结果要等72小时, 至少也要36小时呢,你着急也没有用。”
“我就是看这孩子可怜。昨天算是术后正常发热, 咱们勉强按小儿反应激烈的吸收热看,可今天体温超过39°,白细胞也上去了, 就是感染也没有这么快啊。”李敏愁的要揪头发。
她可怜这孩子的原因是他的父母亲在拿到自闭症和听神经瘤诊断后, 立即申请了二胎指标。虽没说放弃治疗, 但是对这孩子的热情,已经不如第一次在儿科见到的时候了。
该用的药、该给的能量合剂都给了。剩下能做的就是两到四小时一次的物理降温了。
周六下午是李敏上夜班前的半天休息时间。可实际上吃完迟到的午饭就不剩多少时间了,勉强够她洗洗衣服的,然后就要回到科里参加串讲的活动。可等到接班后,李敏耐不住就跑到监护室,指使做特护的护士给孩子做物理降温。
小陈老大不愿意,她不想动弹。“李大夫,一小时前才做过物理降温的,也没什么效果。说不定这就是感染了呢。”
“别胡说。怎么不盼着一点儿好呢。这手术儿科吴主任自始自终地盯着看呢,只说不能把手术录下来做教学用。哪来的感染可能。说不定他就等你出手,温度就降下来了呢。”
可真应了李敏这话,这次物理降温的效果不错,患儿体温在38.4°了。
“看吧,我就说等你动手呢。”
小陈对患儿体温降下来半度也觉得莫名其妙的。
“行啊,要是真等我动手的,我过两小时再给他做一次降温。”
等李敏做了个急性阑尾炎快九点的时候回来,患儿的体温度降到了38°。“阿弥陀佛。我就说要等你动手嘛。你看体温不是下来了。今夜肯定不会再升上去。”
“我知道你盼着是术后的正常发热,念佛是没用的。”
患儿的父母亲很消极地看着护士忙乎。李敏看不过眼就说他们:“要不就孩子妈妈今夜留在这里吧。”
孩子妈妈呶呶嘴说:“我昨天看了一夜,很累了。”
“今晚监护室就小陈一个护士在,你留下比较好。明天早点回去睡呗。”
患儿的父亲则说:“我看儿科病房那边,都不用父母陪护的。”
“那边是新生儿病房。主要是早产儿,和出生在一个月之内的。”小陈护士把你家这个五岁半了的话,在李敏的暗示下吞了回去。
“要是你们愿意都在这里守着,就守着吧。”这父母做的。“你们出去商量好了,留一个人在这里吧。”
小陈把这对夫妻撵了出去,关上门就对李敏说:“物理降温难么?我教他们,他们都不愿意动手,没见过这样的父母。”
“唉,他们拿到二胎指标了。”
“怪不得呢。行啦,李大夫你去忙,我在这里看着,没事儿就不喊你了。”
患儿的体温莫名其妙地就这么一路向下去了。而且降下去之后,整夜再没有升起来。
周日一早来接班的是李主任。李敏现在也搞不清周日的白班他和梁主任怎么交换的了。不过对她来说,有人来接班就好。
李主任换好白大褂就问那患儿的情况。
“那孩子体温多少?”
“昨晚接班的时候,护士给他做了一次物理降温,降到38.4°c左右。九点做了阑尾炎手术回来,体温在38°左右。然后午夜降到了37°,没有再发热了。”
“那就纯粹是术后的吸收热了。”
*
渡过术后高热这一关,患儿开始哭闹,谁也找不出是什么原因。然后哭着哭着开始呛咳。李敏看着孩子消瘦下去的小脸,和扎撒着两手不去哄孩子的父亲,只好把给自己侄子买的一幅48块的拼图拿给孩子玩。
小男孩看李敏拼了一遍后,伸手接过李敏打乱的拼图盒子。自己坐在病床上,慢慢地一块块试着拼凑。
不哭就好。李敏生怕他哭出其他的问题来。
小男孩玩的很认真,李敏给他换药都不抬头。果然自闭的孩子更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摆弄他能够弄得来的玩具。
“我们俩一起玩好不好?”
孩子抬头看看李敏,大概记得拼图是李敏拿给他的,犹豫了一会儿递给李敏一块。这是接纳了李敏的意思。
“这孩子去年春天感冒了一次,发烧后就变得内向,不仅不喜欢和小孩子玩,偶尔在家也像刚才那样无缘无故就哭叫,要等他闹累了才会安静下来。唔,也就他妈妈能哄了他好好说话。”患儿父亲看着李敏与孩子玩的好,讪讪地解释了几句,然后还补充道:“我工作忙,这孩子自小就只和他妈妈亲。”
陪着孩子玩了一会儿的拼图,李敏觉得这孩子的自闭,如果家长能够很好地陪着他游戏,或许会能够改善很多。她想为孩子争取一下,就叹息道:“你们再要一个小的,能带得了吗?吴主任不是和你们说了,你家这孩子是轻度的自闭症,趁着他还能够与人交流、抓紧治疗的话,这孩子还能够上和正常孩子一样长大?”
“得怎么治?”患儿父亲的态度不怎么积极,这句话只是出于礼貌问问。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跨专业了呢。不过你看我和他第一次玩,他就接纳我了。不如你问问吴主任,让他帮你们找个心理学专科的大夫。在系统治疗前,我建议你们多主动和孩子接近,陪他做游戏,不能等他哭闹累了安静下来。”
“好好,我们尽量吧。”
李敏看患者父亲的态度,就知道自己说了也是白说,他并没有听进去,更不可能照做。
唉,这可怜的孩子。
*
她有些情绪低落地回到办公室,就见杨大夫和王大夫俩一起给那个“前列腺增生”的患者家属讲解病情。
“他这个前列腺增生是需要做手术的。你们也是为了这个住院的。但是上周我不是给他预约了肠镜嘛,肠镜的检查结果回来了。大王,你和他们说。”
王大夫笑笑说:“你们得谢谢杨大夫问病史问的仔细,不然等到有肚子疼或者肠梗阻什么症状的再来医院,一个是结肠癌晚期了,失去最佳的手术治疗时机。再一个二次开腹,肚子里的肠管都黏连到一起了,碰哪儿那出血的,手术很难做。”
围着的几个家属都有点儿懵——怎么就成了结肠癌呢?
家属这样的态度,落在杨、王二人眼里是不奇怪的,任谁都难以自然地接受癌症的降临,然后跟上大夫的思路,听从大夫的安排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的。所以杨大夫在给这几位家属一段时间消化王大夫的话以后,轻咳一声再度开口了。
“是这样的。患者不管是什么原因进来住院的,我们一定要问明三餐饮食、二便、睡眠的。结果你家老爷子就说他一般是便秘几天、然后觉得肚子胀的不行了,跟着就会腹泻。他这个腹泻是一天内连着拉几次,拉到最后像脓鼻涕似的。他这样的大便习惯,我结合他这几年偏肉食的饮食爱好、退休了整天就坐着打麻将等,就给他预约了肠镜检查。”
肠镜检查的事儿,家属们都知道。他们也听说过老爷子便秘的事儿。但是几年下来,老爷子不用吃通便的药,看起来吃饭挺好、睡觉挺好、除了打麻将输点儿小钱不开心之外,就是这两年为前列腺的事儿折腾。
“怎么就结肠癌啦?”患者的老伴儿喃喃自语。
王大夫不理这话。接下去说:“我给他做肠镜检查的时候,发现他结肠有广泛的息肉。就像这张照片,他这种的息肉不老少。”
王大夫拿钢笔在空白的病例纸上给家属画结肠的走形。
“就在降结肠中部这里,有几个息肉,看着就和其它的不同。你们想啊,我既然给他做了肠镜,自然就要把可疑的息肉取病理。这个病理就是在显微镜下面看细胞。这一看,这是肿瘤就是结肠腺癌细胞,所以这不就把你们找过来了。商量商量这事儿该怎么办。”
“能切除吗?”
“能。结肠腺癌生长缓慢,发生转移也比较迟缓,这是结肠癌的共性。但你家老爷子这事儿有好几年了,咱们也不敢保证绝对就没有转移。”
“那我爸爸有没有生命危险?”
“目前看要是不动结肠这块的肿瘤,可能一年甚至不超过一年,他那便秘就会变成‘肠梗阻’。咱们这么比喻一下子啊。这就像一堆人要出门,三、四个人在门口卡住了,谁也出不去。但是后面的不停往前挤,他就肚子难受。当挤得力量越来越大,呶,一下子把堵门的推倒了,哗啦啦积攒几天的大便一起排出来了。等结肠这块的肿瘤越长越大,把肠腔堵死了就成肠梗阻了。积累再多、肠管再蠕动都推不过去,粪便都堆积在肠子里,也得来做手术。那时候可能早已经有淋巴转移、或者是周边相邻的脏器直接转移了。”
“那你们的意思,是我爸爸这次要做两个部位的手术?一个是切除结肠癌这块,另一个是前列腺?”家属里面还是有明白人,能抓住杨大夫和王大夫找他们谈话的重点和目的。
“是。”杨大夫给了一个肯定的回答。“前列腺增生不抠掉,老爷子遭罪。但结肠癌不切,可能只有一年的时间留给他。现在做手术,都已经不是早期发现的癌症了。”
“那我们商量商量啊。你们先别和我爸爸说,行吗?”
“行,你们尽快商量好,癌症这事儿多拖一天,对生命的危险度就大一些。”
“那要什么时候能排上手术?”
“争取这周吧。不过最快也得要周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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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了,亲们的营养液别留着了,浇到这里吧
谢谢啊
考试1
一边是正常的临床工作, 因为涉及患者的生命安危,不能有丝毫的含糊打马虎眼, 另一边是考试的日期一天天逼近。王大夫每次听了其他几人的串讲都觉得而自己心里的压力更大。他成了科里最沉默寡言的一个, 串讲的时候听得更认真,而轮到他讲的那部分, 谁都感觉到他准备的更充分。
王大夫早与汪秋云说过这次考试的重要,所以在汪秋云没搬过来之前,他只在下夜班之后与汪秋云见面。
“秋云, 房子我找好了, 但我没空收拾。唔,得等元旦的时候我才能倒腾出空儿来。元旦前那考试很重要,院里都在忙这事儿呢。不然你们这批人早就要开始上班了。”
“要不我自己慢慢收拾?”汪秋云试探着问。
“不用。收拾房子是个累活, 你怀孕呢。我和你说这冰天雪地一哧一滑的, 你也别来回跑了, 摔一跤不是闹着玩的, 元旦后我收拾完了过去看你。”
“嗯。那我就不过来了。”汪秋云顺从地应答下来。她在王大夫的眼里, 现在最大的长处就是不整事、乖顺听话。
吃完午饭他照例把人送到省院正门做出租回去。自己还要回去科里与张正杰等人一起把剩余的部分捋完。
对他的再婚, 创伤外科集体都装作不知道,连一贯操心所有人的红白喜事, 小到搬家要暖锅,大到结婚生孩子凑份子不拉下一个的护士长,与张正杰商量几次后, 都难对王大夫说一句新婚快乐。
也不知道这人是脑子进水了, 还是有什么把柄被汪秋云掐住了。这汪秋云的对象在创伤外科跳楼没多久啊。更糟心的事儿, 从放射线科传出来消息,汪秋云的女儿有先天心脏病,还是不好做手术的类型。
至于具体怎么不好做手术,就没人知道细情了。反正院办管计生的人,按着条条框框的要求,早给他们这对新婚夫妻办好了生育指标——他们可以在明年生一个孩子。
*
“敏敏,你们科王大夫结婚了?”刘娜非常好奇。
“好像吧。不过没听护士长说要齐份子钱。”李敏猫在床帘里换睡衣,三下两下折腾完立即钻进被窝里,抱着热水袋团成一团,“这天也太冷了,要是没有热水袋,我宁可不睡觉了。”
李敏显然是不愿意在这话题深入的。科里人人都回避这事儿,肯定是里面有什么问题了。
严虹就顺着李敏的话提议:“要不咱们一人再买个热水袋。勤快点儿,多打两壶热水就够咱们四个人用的了。”
“我看可以。反正咱们是一天打三遍热水,怎么用也是够的。”冷小凤也赞成,“热水袋里的水倒出来也能洗手洗衣服的。”
“隔壁和我们借了几次热水了?”刘娜提醒她们:“也不知道她们怎么想的。哼。”
这是比较尴尬的一个话题,要是想喝热水,偶尔倒一杯也就算了。可为了洗衣服借热水,然后还得她们要打水的时候,自己去取空壶,这就让人心里不舒服了。
但挑开说呢,又不怎么好。寝室里的四个人都有点儿脸皮薄,张不开那个嘴。这不正说着呢,隔壁来借过热水的又敲门了。
冷小凤还没上床,她离门近,只好过去打开门,一边问:“谁啊?”一边拉开一点儿门缝。
“哎呀,是我。冷小凤,你们中午打了热水没有?借我一壶。”
冷小凤把门打开,挺热情地说:“进来拿吧。李敏今晚夜班,下午要洗衣服,你给留一壶啊。”
“你们屋是喝啊还是洗衣服?”严虹坐在被窝里,脚踩在暖水袋上问。
“唉,这不是我们屋谁都没打水,想喝一口热水都没有吗?你们还用热水洗衣服啊!”来人这时候可就不好说借热水的实际用途了。
“天,”李敏从床帘里探出头来惊呼,“难道你们周期来了也用冷水洗衣服吗?不怕肚子疼啊?我可不敢沾冷水,万一在手术台上疼起来,可怎么做手术。”
刘娜去提一个暖水瓶,尴尬地笑笑,她拿起了个空壶。再换也只有个壶底。
“不好意思啊,”李敏笑笑,“我刚才把热水都用了,今儿晚上我又得值夜班,我明天打给你们仨啊。”
来人就更尴尬,刘娜连提三壶都是空的,哪怕最后的那个暖水壶里是满满的热水,她也不好意思借走了。这屋里的人也要喝热水呢。
“没事儿,我下午去科里喝热水。”
“在科里喝水也挺好的。我就都是在科里喝水。”冷小凤笑嘻嘻地说:“我们科里的卫生员打热水可勤的呢,任何时候去倒水,壶里都是满的。”
来人大概也是看出自己的行为不受欢迎了,讪讪地走了。
严虹从床帘里探头出来说:“幸好咱们灌了热水袋,把热水用掉了。”
四个热水袋就用了两壶热水,再倒去四人的杯子里大半壶热水,可不就不剩什么了。
冷小凤怅然道:“还是敏敏先应了她把热水用了。不然该以为我们不想借她呢。”
“她们真想喝水,水房现在还有热水,去个人打壶水也就是的了。实在太懒,买个热得快烧点水也成啊。”
“可别提热得快的事儿,这是老楼。去年有不知道的用热得快烧水,差点没把电路点着了,院里给了一个通报批评呢。”
今年她们入职培训的时候,后勤特别强调了这点儿,寝室里除了点灯,电褥子最好都别用。
“等明年搬了新楼就好了。”
“你还用盼着搬新楼住啊。你该想着潘志过来了,你怎么能分到新房子住。”
“你们还想睡午觉不?”严虹板脸,接着噗哧一笑说:“有条件的话,谁不想着能住的舒服点儿啊。小凤,其实你可以搬去吴家住的,吴雅和我说了好几次,让我劝你搬过去呢。”
冷小凤啐了严虹一口,拉上床帘,从里面传出来羞恼的一句:“我搬过去住成什么了?!别听她胡说。”
李敏蜷在被窝里笑笑,把吴主任请大家去吃饺子的话咽下没提。她现在仍然是上班看病下班看书的生活模式,只有猫在被子里的时候,才有想起穆杰的可能,然后胡乱在日记上划拉几句“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或者“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也就罢了。
起床了,该干什么干什么。那些“画满南墙画北墙”的事儿,得是无所事事的大小姐才有资格做的。
翻开她这段时间的生活日记,上面差不多把能记得闺怨诗词,写出来大半了。从最早的“西路蝉声唱,南冠客思侵”到最近的“雪照山城玉指寒,一声羌管怨楼间。”随着时间的流逝,更多的是感慨音信不通的“雁尽书难寄,愁多梦不成。”
小书架上压着穆杰唯一的一封信和那张汇款单的附言,看的次数多了,牛皮纸的信封都被摩挲的有些起毛边了。那句多少次在李敏脑海里出现“如果没有消息,就代表我活得挺好”的话,让李敏有时很恍惚。她有种自己回到了通信不方便的百年前甚至更前的感觉,有那种“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的错觉。但她是绝对排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之类的诗句。
她坚信穆杰会好好地回来的。
*
就在够资格参加考试的大夫们,每日为了自尊不得不绷紧心头那根弦、全力以赴的紧张复习中,省院的摸底考试时间到了。去到大会议室,李敏发现每个座位都放着插有人名的指示牌。再看上面的毛笔字,她认出来是陈文强写的,心说他可真有空闲啊。
——病历一个字不写,倒有空去写这么些人的名签。难道医务处和院办就没毛笔字写得好的了。
这是李敏没见识了。论起毛笔字,与陈文强同时启蒙的舒院长,在下了无数苦功夫后,自认在写字方面不如陈文强,更惘论省院的其他人。陈文强少年时曾自豪地说早出生百年,他可以靠卖字维生。早出生千年,就没王羲之啥事儿了。
为着这个不谦虚,还换来他老父亲赏他的一顿竹板炖肉。
今天的摸底考试由医务处和院办联合监督。秦处长站在讲台的位置,笑眯眯地招呼进来的各科大夫们:“来来,不知道自己坐哪儿的,到我这里来看位置。每个座位上,也都有名字的。”
章主任就绷着脸说:“不准换座,否则取消考试资格。书本不准带到座位上。不准带有字的任何纸张。”
卢干事站在门口处的头一排桌子前说:“这排是外科,下一排是内科。妇产科在最里面,儿科在妇产科的后面。李大夫,李敏,你在这个位置。”
李敏顺着他的手指看到自己的名字,往后面那一排名字看过去,脑子里突然形成个从低到高的队列,原来考试的座位是按个头排列的——自己是外科大夫里最矮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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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试2
拿到外科学的考试试卷, 李敏从头到尾先看了一遍,然后心底就托底了。考的范围广, 问的也略微深了一点儿, 总得来说没比大学的期末考试难太多。她摸出钢笔,很自信地慢慢答起来。
用不着着急, 得把字写漂亮了。陈文强肯定会参与外科阅卷,以李敏对他的认识,要是答卷的字不够好、写的再缭乱了点儿, 他绝对会把情绪迁怒到最后的大题里, 用扣分来表达他的不满。
卷纸发下后,大会议室里充斥了此起彼伏的惊叹。不用刻意去听,都是一些中年人的喟叹。
章主任拍着讲台喊:“不准出声, 谁再说话就按违反考场纪律记名字啦。”
理会他喊叫的人没几个, 嗡嗡嗡的说话声在大会议室里越来越大。这把他衬托得像个在舞台上拼命挣扎、却被喝倒彩的小丑。
秦处长走到考生中间, 加大声音喊道:“现在开始计时了, 到点就收卷。同志们赶紧答题啊。下面还要考局解和病理呢。”
“我们报的是病生。难道都考病理了?”
“报什么考什么。这个考试时间只有一个半小时, 过去五六分钟啦。”
嗡嗡声小了, 参加考试的那些中年人也明白,抱怨考题难不过是耽误他们自己答卷的时间, 没有任何用的。唉,难啊难,活了一把子年纪了还要再考。早知这样, 还不如前几年学英语、早点儿进了副高呢。
张正杰就坐在李敏的身后。坐下没一会儿, 他就想明白了这座次的促狭处, 撇着嘴在心里不以为然。哼!有本事你们跟拿破仑比身高、跟小平同志比身高啊。直到考卷发下来,他才收回了心神。看了一遍后,信心满满地开始答卷。
时间过得很快,李敏开始答最后一道大题时,外科的年轻本科生差不多都开始交卷了。从她身边走过的人,都会在她那里停留一下脚步,看看她答的怎么样。秦处长很快发现了这点,笑眯眯地站到李敏的桌前三步远处。
于是想停留细看李敏的卷纸是没可能了,但她卷面的干净、字迹的整齐,给这些年轻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让这些年轻人交卷后才想到陈文强陈院长会参与判卷,李敏的卷面这么好,肯定是陈院长有这方面的嗜好了。
哎呀,平时写字潦草到药局都不认得的、把“草书”习惯称谓为龙飞凤舞的人,开始拍着大腿遗憾了。
m的,这要全是选择题没什么影响。后面可是有不少简答题、问答题的。
有不甘心的便说:“卷面字迹要是占分,她们女生就划算了。”
“是啊,咱们大男人谁耐烦一笔一画地在那儿绣花。”说这话是骨科的大夫,今年十月参加了主治医师的晋级评定,十一月通过了,但他自诩是参加考试的这些人中最倒霉的——本科生,但十月报名讲师考试的时候,还不是主治医啊。
他曾在获得主治医资格后问过秦主任,不参加考试可以不?
秦主任语重心长地回答他:“这考试是陈院长牵头组织的。够资格不用参加考试的名单,早给了医学院那边了。你要不参加考试,岂不是明年拿不到讲师资格了。你自己想呢?难道你本科毕业的,还能怕这样的考试?”
怕不怕?自然是不怕的。但是又不想考研的,谁愿意没事儿拿着外科学和局解自己找虐啊。最烦人的是考试成绩要贴出来的,谁不要点儿脸呢。
可是已经交卷了,再后悔卷面的事儿就没什么意义了。不如把精力放到下科的局解考试上。
*
卢干事把所有人的试卷收齐,按着内外妇儿的顺序分别整理好,交给秦主任。秦主任抱着卷纸说:“我把这个送给舒院长。小卢跟我去取下一节的考试卷。”
与局解的考试卷同时发下来的有一支带橡皮的铅笔和一支红蓝铅笔。章主任使劲拍着李敏的桌子向这些外科大夫喊:“局解画图题要用红蓝铅笔标出动静脉血管,用钢笔标出神经,注意肌肉的走行方向。”
参加外科考试的这十几个人,立即就获得了内科等人同情的目光。——真惨,还得画图。有好事者往局解的卷子偷瞄了一眼,显然要画图的地方不是一处两处。顿时在同情这些外科考试者的眼神里,露出了藏不住的、幸灾乐祸的戏虐笑容。
该!让你们外科赚的多。考试不难点儿对得起你们挣的那些钱嘛。
除了创伤外科的这五位参考者,其余的这些外科参考者集体懵逼了。画图,画局部解剖图,照书还画不好呢,这简直是不想人考试及格了。
但站起来交白卷?没人敢啊。毕竟还有一半的考题不需要画图。
沉闷的气氛中,内科的人开始看他们自己的考卷。不画图,但是也不简单。
章主任看着大会议室沉闷的气氛顿时感到心满意足了。他琢磨着该怎么把专业课考试变成常例,免得这些个临床大夫总是不服管。
李敏看着局解题心里发笑,陈文强这是给创伤外科的人开后门呢。
看:普外科的画图题目是胃的血管、神经、淋巴,创伤外科两组都连着做了好几例胃癌。这个图要说有多难也还真的够不上,也可能就骨科那些人画不全。但也不能说题难了,毕竟没让骨科的人画肝胆胰部分。
骨科部分的画图题是前臂前区的深层结构和髋周围动脉网,这题目应该是在为难普外的人了。张正杰因为没做着那个骨盆骨折的伤者,第一次串讲的内容就是骨盆的结构、组织、血管等,后来李敏说起用画图背局解,张正杰还把髋关节周围血管的图提溜出来过。创伤外科这几个人应该都没问题。
李敏现在疑惑陈文强是怎么知道他们复习什么的。
那个前臂前区的深层结构,这题目可能是源于上周刘大夫做的一个桡骨开放性骨折。这题要不是特意地记过,想要不遗漏那些肌肉、肌腱、血管、神经,即便是骨科大夫也不容易。
剩下的一些局解题相对就很容易了。但内科等人都交卷离开了,外科还没有一个人站起来。秦主任都疑惑是不是外科的题目太难了。当他抱着卷纸去小会议室的时候,看上一堂专业课的考试卷纸已经判完了,就把自己的问题抛给陈文强。
陈文强接过局解的卷纸看了一眼,就分成三份给在座的向主任和程主任各一份开始判卷。他自己笑嘻嘻地拿了一份骨科的卷纸给秦主任看。
“你看他这局解的答卷,卷面的字是不是比外科学部分立整多了。咱们医院就没有哪个人是傻的。”
秦主任立即明白那些年轻人站在李敏身边看卷纸的意思了,他佩服这些年轻人各个心思灵巧,便笑道:“陈院长,我看局解部分怎么没有神经外科的题目?”
陈文强以目示意向主任和程主任说:“他俩都答不全的,我就不去难为别人了。”
程主任立即叫道:“老陈,你这前臂前区的深层结构这题,简直是难为我们普外科的大夫呢。”
向主任立即便说:“难为你什么了。我都十来年没沾手你们普外的手术了,胃区这题不是难为我们骨科?”
“我看你俩就是活人惯的,待明个儿你俩跟老梁换换地儿。”陈文强坐下来判卷,嘴上不依不饶。
外科部分的卷纸是他一个人出的。他承认出题是有偏颇,偏了创伤外科这些人,但创伤外科病种杂、接触的多,能力就比专科性质强的骨科和普外高,他们最后的分数高也说的过去。
前些日子他特意看了杨大夫和王大夫联手做的那台手术:降结肠癌左半结肠切除术、横结肠与乙状结肠吻合及前列腺切除术。手术做的干净利索,俩人配合的也很好,各自将自己专业技能发挥到极点。
可要是这患者交给梁主任做术者,老梁他能自己做到底。老李和自己也能做到。在座的程主任也能做到。向主任能不能他不敢打包票。但省院新一代的外科大夫中,就没有能完成这个手术的。包括才破格晋升为副主任医师的谢逊。
不可否认谢逊在普外科领域做的很棒,但骨科的基本手术,谢逊基本都拿不起来。十年内谢逊不努力拓宽在外科领域的技能,势必十年后他作为省院外科的领军人物,将导致省院外科各部分的壁垒会越来越强,再无可能出现一个能够与老梁比肩的人。
也不会有能做外科大主任的人。长此以往,遇到综合性的跨专业手术,只能各科出人联合做了。但到底不如一个人做术者,会有全盘考量来的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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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主任听陈文强这么说,立即答道:“我明年就到点儿了,不等熟悉了骨科就退休了,还换什么换。我倒地儿给老梁。”然后低头继续看卷纸不言语,这事儿已经和他无关了。要是早上十年八年,去骨科做主任他也不含糊。向主任那话不过就是在说他没机会和梁主任比试罢了。
向主任想了一会儿,却对陈文强说:“老梁真是人才。外科就没有他拿不起来的手术。咱们各科要是多几个老梁那样的人,慢慢就可以排出二线班,不用像老程这样要退休了还得值夜班。”
陈文强看卷子很快,他刷刷几笔把错的地方用红笔圈上,然后对向主任说:“全才的事儿是比较难。但是再遇到像唐山地震那样的事儿,咱们派去的医疗队,难道还能在做完腹部的手术时对伤者说:你在台上再躺一会儿啊,等骨科大夫做完那边的手术,倒出手再过来给你截肢。啊?”
对面改卷子的呼吸科关主任就说:“我认为陈院长说的对。呼吸科的患者合并心血管系统的问题是很常见的,万一再遇上合并有糖尿病的,难道还能为此就找人会诊怎么用降压药和胰岛素?跨科的问题如果不是很大,主治大夫一个人能解决,综合考虑会比会诊效果更好。”
舒院长也坐在小会议室里判卷子,闻言就提醒陈文强说:“你总想把急诊搞起来,若是今年能够再要来一批大学生,你们外科是不是能派主治医过去,把急诊住院总的工作担起来?”
程主任抬头说:“难。谢逊过去也担不起骨科的事儿。不过我看创伤外科的王大夫没问题。他本就是普外专业,在创伤外科又干了几年。刘大夫骨科出身的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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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科越来越细,真说不好到底是好还是坏
考试3
陈文强笑了笑说:“我们科除了李大夫, 谁都可以去急诊室担纲,但也就一人半年, 最多一人一年, 然后呢?按你的说法,其他人得到创伤外科轮两年, 然后再去急诊室了。”
不等程主任发话,向主任点头说:“陈院长,我认为这么说有道理, 这么轮转一下, 新人的培养会很全面。不过两年时间就太久了,不如就一年在创伤外科,然后半年去急诊, 然后骨科归骨科, 普外归普外。”
“你这是拿创伤外科做练手呢。”
“谁让你们创伤外科的病种最杂, 锻炼人的机会最多了。我认为外科再来新人就去创伤外科一年, 然后再说去普外还是骨科的事儿。”
程主任抬头说:“我倒觉得不如现在骨科与普外交换半年, 然后再去急诊。”
陈文强立即反对:“那不成, 老梁过去普外,再出一个去急诊的, 值班都没法排了。”
倒也是这个理。
陈文强见没人反对自己的话,便接着说:“这事儿回头再仔细斟酌一下。咱们外科的排班,这三月运转下来效果挺好的。暂时就先别动, 再等几个月吧。”
程主任明白等的是自己退休呢。陈文强要用自己退休的契机, 把外科急诊搞起来。他觉得陈文强这三个月的变化, 比过去的三年都大。眼看着他从一个普通的科室主任,逐渐变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外科院长了。
*
儿科吴主任早早把手里的病生卷纸改完,笑眯眯地看着外科这几个主任聊天。他就佩服外科这些人,干什么事儿都是一心二用的,手术台上也是嘴巴不停地东拉西扯,但是不耽误手里的活儿。
妇产科李主任看吴主任抱胛卖呆,就对他说:“你的都看完了?”
“看完了。病生有标准答案,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要多核计的。”
关主任抬头看吴主任说:“我这里有份就和标准答案不同的,给你看看,是不是人家说的有道理?”
吴主任接过去看看,把自己手里的病生卷子扒拉一遍,挑出与关主任递过来差不多的,两份对照着看了以后说:“哎呦,这俩差不多一样。这绝对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
他想看看是谁的答卷,无奈秦处长在名字那块贴了个数字,哪个人对应哪个数字,只有监考的那几个人才知道。
外科这面局解判完卷纸了,舒院长等人还凑在一起讨论病生的不同答案呢。陈文强挥手将局解的卷纸推给秦处长。
“老秦,登记成绩了。”
秦处长带着卢干事登记成绩。
章主任提醒舒院长:“外科的卷纸都判好了,开始登记成绩了。”
吴主任这时候鼓足勇气问:“舒院长,成绩还贴出来吗?”
“贴。每科试卷贴前三名的成绩。试卷发回给个人,标准答案发到各科。”
吴主任就长出一口气。
关主任就笑着安慰他:“你儿科的大夫考的都不错,不会不过关的。不过舒院长,每科取前三名,对外科和内科有意义,可儿科一共才三个人参加考试啊。”
李主任也笑了,“我觉得妇产科也不好贴前三,我们科只贴第一名吧。”
秦主任笑着说:“舒院长,外科的第一第二可都在创伤外科,第三是骨科的。”
程主任立即就不干了,他扒拉秦处长的登记本说:“我们科怎么会差呢?”
秦主任指着局解成绩说:“你看这个。”
程主任拉耷下脸子,前三没有普外的!这让普外多没面子啊。他试探着说:“陈院长,要不咱们外科也只贴一个第一吧。多少给普外科留点脸呗。你说是不,向主任?”
向主任立即点头:“是啊是啊。”他心里很明白,要是没有那幅前臂前面的解剖图,骨科的人总成绩丢脸着呢。能卖程主任一个人情,有什么不好的。
陈文强嗤笑他俩:“你们是看第一第二都在创伤外科了是不?”
俩人为了面子当然立即承认了。
章主任却说:“唉,你们打定主意真只取第一啦?第一可是李大夫李敏,女的嗳。”
向主任却说:“取三个,难道第一能变成男的不成?我看最好就取一个,好好臊臊这些不上进的男人。”
陈文强立即高兴起来说:“小李是几号?把她的卷纸拿来我看看。”
秦处长便让卢干事给陈文强找李敏的卷子。
程主任和他逗趣道:“老陈,你没提前透题吧?”
陈文强沉脸,突然又笑着说:“要不你和老向再各出一套题目,让那些本科毕业的年前再考两次?”
向主任关注李敏挺久的了,闻言笑着说:“要是考骨科实际操作,我们科的小大夫任何一个拉出来,或许都能考过李大夫。但笔试这事儿,我就不替他们找难堪了。”
内科这时候也整理好成绩了。
关主任说:“咱们内科第一是王怡然,也是个女孩子,今年医大毕业的。第二也一样。唉,这些男孩子真是令人发愁啊。”
妇产科李主任接话:“我们科第一是严虹,也是医大今年毕业的。老吴,你儿科呢?”
吴主任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儿,不用他说大家也知道是冷小凤了,他家的准儿媳妇。
舒院长看着大家说:“从准备把每个人的成绩都公布出来到只公布前三的,现在你们的意思是只公布第一名的?那奖金可就都归第一的啦。”
程主任笑着接话:“都给第一吧。”反正第二第三也没有普外科的。
他的年龄是在座中最大的,大家也知道他是为普外科没人上榜的缘故,故而也没人出头驳他的面子。秦处长见没人反对就记下此事。
章主任便与程主任打趣说:“各科考第二第三的,知道自己没了奖金还不得找你要钱啊。”
“集体决策,找我要什么钱?要是有人找我,我就说你章主任提议的。老陈,老向,是不是?”
向主任就问:“多少奖金啊?”
章主任立即就答:“第一名的奖金是100块,第二名50,第三名20。”
“要是第三名有200块的奖金,我说什么也得豁出去为骨科的小伙子争一争,取个前三名什么的。不过这第一名发170块的奖金,怎么感觉怪怪的啊。”
消化内科的许主任赞同他的意见:“添点儿凑个整数吧,好听。”
众人的眼睛都看向舒院长。
“那就200了。”舒院长拍板应了大家的要求,然后笑着说:“不过你们今天中午没有去食堂吃午饭的伙食补贴了。”
大家哈哈一笑,大礼拜天的,好容易在家休息一天,却被叫过来参加判卷,谁愿意去食堂吃午饭啊,遂都站起来准备回家吃午饭了。至于要发回给个人的考试卷,由医务科卢干事明天去做吧。
*
向主任从陈文强手里抓过李敏的卷纸,挑着仔细看局解的那几幅图,看了以后很服气地对陈文强说:“陈院长,李大夫这解剖图画的好。单这三个图,也把骨科那些小伙子甩老远了。”
程主任凑过来,一看是自己刚才评的卷纸,立即就说:“我才看这卷的时候还想呢,咱们外科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人才了,够给教材去画图的了。老陈,明年你可以让李大夫给实习生上课了。”
“我看也可以。”向主任看过李敏的局解卷子,认得了李敏的字迹,知道她的外科学答卷是自己评过的卷子,心里立即对李敏有了新的认定。他抖着手里的卷子说:“就凭这试卷,让李敏去做教学秘书,给实习生讲课绝对没问题。”
陈文强笑的满足,忍不住对程主任和向主任炫耀:“外科教学秘书有人了。妇产科严虹她对象明年调过来,那小潘从医大毕业也有四五年了,以前在医大的教学医院,就担任过教学秘书。”
程主任拍拍陈文强的肩膀:“陈院长,你这是空两爪进山门,不用点香上供,佛爷就应了你的愿望啊。”
“那是我命好,出生的时辰对,你羡慕不来的。”
三人说说笑笑一起出了小会议室,然后陈文强跟着进了舒院长的办公室。
*
“老舒,你觉得这么考一次,效果如何?”
舒院长哪里不明白陈文强求表扬的心态,笑着说:“等老邱三月份再考他们的时候,绝对要对省院刮目相看的。这功劳全是你的。”
陈文强笑的腼腆,推辞道:“哪是我的啊。都是临床大夫自己要求上进。再说了要没有你的支持,什么事儿也都办不成。”
舒院长笑着把成绩单推给陈文强看。“你们科张正杰这段时间挺用功的啊。我听说他基本不做手术了。”
“嗯,他为了这考试,这几个月是很少做手术。但他们那组的活也没减少,不过是他自己少赚钱,杨大夫他们没意见,谁管他呢。但你看他这不是考了第二名嘛,可见也是功夫用到了。”
舒院长沉吟了一会儿说:“你说他去做急诊科主任行不行?”
陈文强立即摇头:“他那人是很努力、很要强,但就是把他弄去普外干两年也未必能担得起急诊科主任。不说他那三年的大专,实际上课时间还不到两年,好多东西都没系统学过。他就是小学、中学都没好好上,和王大夫的情况一样,还不如杨大夫基础知识扎实。急诊科主任不能光会做骨科手术,其他科的事情,怎么也得……”
陈文强在舒院长的笑容里闭嘴不说了。除了梁主任,还真没有更好的急诊科主任了。但是把梁主任弄去急诊?
他心里不落忍。所思所想就在脸上表露出来,这样的表情落在舒院长眼里,那还猜不到他想的是什么呢。
舒院长不愿意为难陈文强,便说:“急诊科的事情以后再说吧。你和老邱借人的事儿商量的怎么样了?”
“胸外倒是能给咱们一个副主任医师,是66年毕业的。但是人家提出要个三室一厅的房子。”
“66年毕业的副主任医师、年纪应该不到五十岁,也不算过分要求了。胸科的手术都能拿起来吧?家庭情况呢?”
“我没细问,总得你应下房子的事儿啊。要不,我让老邱直接给你打电话吧。”
“又说傻话。老邱给我打电话,就没有转圈的余地了。这事儿你自己办好。抓紧一点儿,咱们在一月份把明年要调进来的人,一起报去省人事厅。”
陈文强知道舒院长说的有道理,便说:“我今晚就给老邱打电话,把事情整明白了。走吧,回家吃饭去,妈念叨你好几回了。”
“好啊。老楚和小尹先过去了?”
“我让小尹一早收拾好就给老楚打电话。再不快点儿,他们该等咱倆吃午饭了。”
舒院长伸手拿起电话机打去车库。
考试4
对于考试成绩只公布了内外妇儿的第一名, 绝大多数的参考者都在心里庆幸。庆幸自己不用在全院同志跟前丢人现眼。唯独张正杰拿着自己的考卷,看着上面的分数运气。要是与李敏差的很多, 也就认账了。但就差了那么几分就没了第一名, 他的脸色臭得像进嘴的肉、在舌头上变成了臭豆腐。
“小卢,外科其他人的成绩你知道吗?”张正杰想知道比自己分数高的有多少。
卢干事犹豫了一下说:“有些人的成绩挺不好的。所以就没有按着原计划公布所有人的成绩了。不过你考的不错啊, 就你们科李敏比你多了几分。”
“你是说我是总成绩的第二名?”张正杰的脸色可不怎么好。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考卷是陈院长和程主任、向主任他们仨判的。每个人的考卷都糊名了。”卢干事见张正杰的脸色太差,只好详细向他解释。“你们科的考卷都是程主任和向主任判的。不过你要是有什么疑问,你可以向陈院长提。”
向陈文强提?因为自己比李敏少了那么几分没得到第一?还不够丢脸的呢。再说了, 后面那道大题自己与标准答案对照, 被扣分也不冤。
“小李,把你的考卷借我看看。”张正杰喊住要离开的李敏。
李敏把自己的考卷从抽屉里掏出来递给张正杰。
“主任,我自己也没细看呢。那个标准答案你看完之后借我看看啊。”周一的事情太多, 她要自己这组术后的所有患者都换一次药、把可能出院的也提前做个准备。所以卢干事把卷子发下来, 她就锁进了抽屉里, 准备干活去了。
张正杰有点脸红, 标准答案在自己手里, 借李敏的考卷看有点儿说不过去啊。但王大夫拽了一把杨大夫凑过去看李敏的试卷。
杨大夫不明所以, 但看了一眼李敏的考卷立即说:“李大夫,元旦你这考卷借我拿回家, 行不?我给我家那俩孩子看看,让他们看看考试该怎么答卷。”
他是完全从家长的角度考虑事情的。
李敏略略不好意思说:“也就写的工整了一点儿。也有错的地方被扣分了呢。”
张正杰充耳不闻他们这些话,倒是对王大夫有眼力见不动声色地帮自己圆场、朝王大夫点头示意领情了。他把自己的考卷与李敏的对照、与标准答案对照, 末了叹息一声道:“小李这第一名真的是名实相符。你们仨的考卷呢?”
王大夫嘻嘻笑着展开自己的考卷对着标准改错, 自己与李敏也没差多少分, 看来通过医学院的考试、拿到讲师证是没问题了。而刘大夫则盯着李敏画的那张前臂前面解剖图与局解书上做对照。
杨大夫抢了李敏的外科学试卷在手,上上下下看了几眼说:“李大夫,你这几处错的地方,不仅用红笔划出来了,还给你订正了。这谁给你改的考卷,真够认真的了。”
张正杰头也不抬地说:“陈院长的字你不认识?”
“主任,这可不全是陈院长的字。”杨大夫较真。他考的不错,心里对自己是很满意的。
卢干事就说:“这红笔划线、订正的,不是程主任就是向主任。你们科谁的试卷陈院长也没沾手,陈院长避嫌呢。统计完分数以后,陈院长要了李大夫的卷子去改了。”
李主任看他们几个拽着李敏的卷子围着讨论不撒手,李敏窘意在脸、人要离开而不能,就为她解围道:“小李,今儿上午你不干活了?”
“这就去,就去。”李敏伸手要自己的考卷,杨大夫恋恋不舍地递回去,刘大夫更没有理由把着不还了。
卢干事就对李敏说:“李大夫,还有200块的奖金,你自己记得去财务处领啊。”
“考第一还有奖金拿?”王大夫夸张地叫了一句,“早知道我多用点儿功,200块呢。”
“知道你也拿不着。我比你用功不?我都没拿着那钱。”张正杰嘲笑王大夫的同时也嘲笑自己。
*
梁主任看李敏出去换药,李主任换了衣服要回家了,他无事可做就留在办公室与卢干事磨牙。
“我听说这次四个第一都是女孩子?”
“是啊。内科是王怡然、妇科是严虹、儿科是冷小凤。全是今年医大毕业的。医大今年毕业的这些女孩子真厉害啊,把她们前几年毕业的那些师兄师姐全盖下去了。”
“刚毕业的,自然书本知识记的好一些了。”
“就是了。”
张正杰可不同意这样的观点。“要全是考死记硬背,咱们输了也就算了。小刘,你前臂前面的那张图,你错了没有?我都标错了两处。骨科可是咱们俩的专业,怎么也比李大夫熟悉。”
刘大夫讪讪地说:“我那图也标错了。但是咱们真去手术台上了,谁还能把骨间前后动脉认错吗?”
张正杰笑:“那你怎么还错了。他m的,老子居然是跌在尺神经这儿了。”
刘大夫探头去看张正杰的考卷,见他把尺神经掌短肌支与浅支标反了,和自己一样是一错变成两错,忍不住佩服地说:“咱们凭良心讲话,李敏这图我刚才对着书比较过了,是一点儿也没出错的。至于上手术台她是不是认得这些神经和血管,那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梁主任把烟灰弹到地面,换回张正杰的提醒:“梁主任,别等护士长来罚款。”
梁主任讪笑:“忘记了,忘记了。小刘,你要是认为李大夫上台后不记得那些解剖,你带她做几次内固定术看看,看她会不会认错地儿?人家是女孩子,不愿意做骨科大夫罢了。”
“我知道你护着李大夫,那人家也不管你叫老师。”刘大夫笑嘻嘻地怼梁主任。顺利通过考试,拿到一个不错的成绩,刘大夫笑得嘴巴都合不上了。
杨大夫满脸羡慕:“等会儿李大夫回来,我得问问她是怎么学的。我儿子女儿要是能学她这样,我这辈子也就安心了。”
王大夫拍拍他的肩膀:“唉,为人父母都这么想啊。我儿子要能这样,我这辈子也放心他了。”
“这主意好,一会儿咱们好好问问李敏。”张正杰挺赞同杨大夫的提议。
他原对杨大夫一把子年纪了教不好老婆、害得他在供应室丢人耿耿于怀。但杨大夫接着就以消极的态度、以赖在值班室住、去凑法律规定的事实分居月数,让他更嫌弃、也更看不上眼。但这人记得自己做父亲的责任,总的来说还是有点良心的。
王大夫的儿子偏笨,大家早知道。王大夫的话也是肺腑之言。但是张正杰的儿子才上小学二年级,虽然调皮捣蛋得人嫌鬼憎的,没少被学校找家长,但那是试验小学全年级前几名的孩子,成绩是一等一地好。
若张正杰是真的想问问李敏是怎么学的,在座的人不怎么相信。但张正杰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就算李敏是才出校门、课本的知识还没有忘掉,可自己这几个月用的功夫是多少,他自己的心里再清楚不过的了。
他几乎把外科学这本书背下来了。
但却在最后那道大题上丢分了。冤不冤?不冤。那题本来就是综合了妇科和内科的,就是为了拉开分数的。妇产科是自己的短板,丢分有什么奇怪的?但李敏为什么能记得那么多的内容呢?
卢干事听够了他们的下巴嗑,扬扬手里剩下的那些考卷说:“我还没去内科呢,先走了,回头再聊。”
*
去给患者换药的李敏,走路的脚步都是轻松的。今天不是手术日,她特地换了长筒靴。挺胸抬头推着处置车去换药。没办法,一个大病室里住了九个患者,隔了一个礼拜天的休息之后,今天全部需要换次药、要检视伤口的愈合情况。不推着处置车装换药碗,今儿一上午就得在科里跑来跑去地遛腿了。
“李大夫遇到什么好事儿了?”这是胃癌根治术后的患者。
李敏才给他拆线,还让他看了伤口,愈合的不错,他很高兴。这一屋子的术后患者,每个人都恢复的不错,大家都挺高兴的。融洽的气氛让李敏乐意与这房间的患者分享自己的快乐。
“我们省院昨天考试,参加的人是大专毕业的主治医师和本科毕业的住院医师。分成内外妇儿四科来考,我考了外科第一名。”
李敏的话换来一片惊叹和赞扬。在表扬声里,她推着装满用过换药碗的处置车,高高兴兴地离开了这个病室。
她的心里洋溢着满足的欢乐,是那种付出后得到得偿所愿的满足和欣慰。这个第一是她满腔热忱去争取到的。为此她在这三个月里,任由外科占据了很多的该是英语的学习时间。从穆杰走了以后,她连逛街的小爱好都放弃了。而今天得知第一的消息,尤其是比张正杰分数高了那么几分,更让她很开心了。
快到午休时间,李敏才把所有的术后患者都换完药了。这中间,陈文强从院办开会回来,过来看了看监护室的患者,梁主任偶尔也会过来一趟,看看那几个从监护室转出来不久的患者。
这周又将有几个患者要出院,下午要把所有的病程记录写一遍……李敏感到自己要做的事儿忙不完地忙。
*
回到办公室,张正杰郑重地问起李敏的学习经验,李敏惊讶之余,想了想还是慢慢说道:“看书的时候专心一点儿罢了。一遍记不住就多记几遍。”
杨大夫不甘心地追问:“有些东西就是记几遍也记不住,怎么办?”他是为儿女问的。
李敏愣神:“我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儿啊。要说记几遍还记不住,可能是心里抵触要背的东西吧。”
梁主任在一边帮着李敏说话:“人是有差别的。有的人先天聪明一点儿,等长大了看起来脑子好使些;有的人先天就笨一点儿,学东西慢一点儿,但大不了以后选个适合自己的工作,能挣碗饭吃也就行了呗。”
张正杰就说:“梁主任说的有道理,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要不问问那些内科的大夫,有谁不想来外科多挣几个。可是也得自己能够干得了外科的活啊。
但要我说实在记不住,也就别难为自己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后面四海酒家的老板,哪个月挣得也不比咱们少。”
杨大夫对张正杰的话不以为然。“什么行行出状元,说是这么说罢了。让你去和四海酒家的那老板换位置,你看是老板愿意换还是你愿意?”
捆绑1
元旦有一天法定假。但是科里晚上有个会餐, 四点开始联欢,五点吃饭。李敏为了下午的工作不受影响, 午饭后就回到科里开写病程记录。偏杨大夫住在科里不去值班室休息, 还想与她继续探讨考试的事儿。
“李大夫,明天让我家那俩孩来向你请教一下学习方法, 好不好?”
“我明天回家啊。要不怎么午休都不休息,过来赶病程记录?”李敏看了他一眼埋头继续写。
杨大夫顿觉没趣,但他在李敏换病历的时候问:“你要考研究生吗?”
“暂时没这个打算啊, 每天上班都忙不过来的。”李敏奇怪他怎么会这么问。
“我听说大专也可以考研, 是吗?”
“是。毕业后要工作三年。”李敏看他认真,就继续说:“是你儿子要考吗?”
李敏有点同情他儿子了,还没毕业就被父亲关爱到要准备考研, 实验中学毕业的, 成绩差不多的, 怎么也能过了本科录取线。不管是本省还是外省的医学院都对男生降分数录取, 够本科线就能走上, 可他落到大专了, 那就是平时的成绩也很不怎么地,挨不上是高考失利。想考研究生, 挺难!
杨大夫踌躇了一下说:“医大的研究生挺难考吧?各科都有什么要求啊?”
“嗯,是难考。首先各科都要及格,未必是够60分, 跟当年的考题难度有关。英语的及格水平, 差不多就是能够过去六级。去年划线的总分要335分以上。听说有一个考生挺厉害的, 专业基础考到破天荒的96分、政治95分,总分400多,但英语没够及格线,最后调剂去其他医学院了。”
杨大夫的表情有点僵硬。六级考试啊,自家儿子四级考试都没过去。
李敏见他不再问了,便埋头写自己的病历。大专想考医大的研究生,难!不光是英语和专业课,还有一个天堑横亘——哪个导师放着本科生不收、收你个大专出身的啊。
不过这话不能说罢了。
*
李敏低头干活,杨大夫闷头抽烟,突然穿云裂帛的尖叫在办公室门口响起。
“好你个杨卫国,怪不得不回家住。原来在医院陪着小婊子啊。”
这样的叫骂声,李敏曾经听过一次,不用抬头她都知道是杨大夫的媳妇。她立即把手里的钢笔收好。对着护士值班室喊:“打电话给保卫处,叫值班的保安过来。”
杨大夫立即喝止叫骂不休的女人:“你乱说什么。”然后转身往外走。他的目的很简单:他走,他媳妇就该跟着走了。哪想到他媳妇却奔着李敏扑过来了。
“老娘今儿个就抓烂你的脸。看你个小狐狸精再怎么勾引男人。”
李敏气得脸色巨变,站起来就抓住了坐着的椅子背。她可记得这女人与烧伤陪护那场厮打的厉害、也记得严虹一下子砸晕杨大夫的利索。
而杨大夫看他媳妇奔着李敏过去,立即在心里暗叫不好,急匆匆转身、双手撑着办公桌就来个侧旋踢腿,那动作干脆利索漂亮的,李敏要不是太紧张了,都想给他叫声好。
他媳妇要是扑过来的动作慢一点儿,可能就被他横过来的双腿拦住了。偏偏他媳妇冲过来的速度太快,也可能是根本没想到自己的男人会横空来这么一下吧,恰好胸部就与杨大夫的双脚来了个亲密接触,那么肥壮的一个女人,立即就被踹得踉跄着后退、绊倒在椅子上,坐翻了椅子摔了个结实。
女人估计摔的挺重、撞的也挺疼,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嘴里大喊道:“杨卫国,你个杀千刀的,为了个小狐狸精敢踹我。我和你拼了。”
李敏见杨大夫拦住了他媳妇,立即放下椅子,跟着过来拽她的吕青离开办公室。吕青见李敏的脸色不好,就问跟她一组值班的小吴。
“小吴,她怎么进来的?病房的门没锁吗?”
“锁了啊,不信你去看啊。”
“我没有不信你。那她一定是从楼梯上来的。保安以为她是本院职工。唉。”
*
寂静的病房里只听到那女人的一句怒骂,然后就立即鸦雀无声了,吓得仨人赶紧往大夫办公室探头看,就见杨大夫伸手抱住软软往下跌的肥壮身躯。
“杨大夫,她怎么啦?”李敏虽厌烦这两口子,但看到那女人的状态,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没事儿,我给了她一下。免得她吵得整个病房都不安宁。吕青,你帮我把值班室打开。小吴,给我拿几条三角巾来。”
吕青赶紧去拿盘钥匙,李敏和小吴看着杨大夫半拖半抱地把他媳妇弄进值班室,也看到杨大夫的左腮帮子又被挠了两道。
小吴拉着李敏问:“李大夫,杨大夫要三角巾干嘛?”
“我怎么知道啊。”李敏见小吴不动,就推她一把说:“最多把他媳妇的手绑上呗。他还能勒死他媳妇儿不成。让你拿就赶紧去拿。不然一会儿他媳妇醒过来了,又得打起来。”
小吴被一会儿又得打起来吓着了,匆匆过去吕青那边要盘钥匙,给杨大夫取三角巾去了。
李敏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仍心有余悸,她摸着蹦蹦乱跳的心口,好一会儿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没想到杨大夫拉开办公室的门,站在门口对李敏说了一句:“对不起啊,李大夫。”
李敏摇头苦笑着答了一句:“没事儿了。”
“唉。”杨大夫叹了一口气,提醒李敏道:“你把这边的门从里面插上吧,省得她一会儿醒了又过来闹你。”
“好。”李敏往门那边走,杨大夫退了出去。她插上门,又转到与护士办公室连接处,站在门口对吕青说:“吕姐,我把这边的门也插上啦。”
“行啊,你插上吧。有事儿我喊杨大夫。”
李敏笑笑:“你还是喊我吧。去喊杨大夫,他媳妇可能又要骂人了。”
吕青笑笑,摇头叹气:“唉,杨大夫也是倒霉,他媳妇儿这么作了十几年了,就一点儿没消停过。”
小吴犹自担心地问吕青:“吕姐。杨大夫不会把他媳妇儿怎么地吧?”
“他要敢把他媳妇儿怎么地,他媳妇儿早就不会这么作了。”
*
两边的门都插上了,李敏再坐回自己的桌边,莫名就觉得心里安定下来。她开始先写监护室那俩患者的病情记录、然后是上午所有的换药记录,正准备为即将出院的患者写个小结备用呢,办公室朝着走廊那边的门被推动,跟着是掏钥匙开门的声音。
“咦,这门怎么插上啦。”是张正杰的声音。
李敏站起来去开门,打开门却见张正杰已经转进护士办公室这边了。李敏赶紧缀在他后面叫他:“主任,这边门打开了。”
张正杰的手搭在内外间的门把手上,正推门却推不开。回头看向李敏说:“你搞什么名堂呢?两边门都插上了。”
吕青在他身后说:“杨大夫媳妇中午过来闹腾了。”
李敏跑回去,从里面打开门,很委屈地对张正杰说:“我写病历,杨大夫来问我他家孩子学习的事儿,他媳妇不管青红皂白过来就骂人。没见过比他媳妇更不是人性的了。”
张正杰想到自己在供应室受的那场闲气,上下打量李敏问:“动手啦?”
李敏摇头又点头,“杨大夫把他媳妇截住了,打晕了弄去值班室了。”
小吴在自己腮边划拉一下说:“杨大夫这里被抓出血了。刚才去换药室消毒,疼得直抽气。连皮带肉的两条子,恐怕得留疤了。”
张正杰满心欢欣地提前上班,是准备布置大夫办公室迎新年呢。却没想到遇上了这事儿。唉!他叹口气,有心不去值班室吧,杨大夫又是自己科室的同志……
“行啦,我过值班室看看,小李你也不用把门都插上了。”
“嗯。”李敏答应一声,回去做自己的案头工作。
张正杰到值班室门前先敲敲门,等了一下,才听到杨大夫瓮声瓮气的声音:“谁啊?”声音里透着老大的不耐烦。
“是我,张正杰。”
门立即打开了,张正杰一眼看到杨大夫腮边的创可贴已经渗出血痕。他都替杨大夫觉得疼。“老杨,嫂子怎么样了?”
杨大夫侧身让张正杰进去。里面的乱象把张正杰吓了一跳。杨大夫把他媳妇的手腕、脚踝用三角巾给绑上了,嘴里塞了一条枕巾。
“你这是闹那一出儿呢?想干什么?”
杨大夫叹气:“大中午的她来病房吵闹,咱们科走廊多少加床啊。不说给患者看笑话,才从监护室换到小病室的、还有个心脏不怎么好的呢。万一被她闹出什么事儿来,不是没有过术后心梗的。”
张正杰知道杨大夫说的是李主任带李敏做的那例胃穿孔修补术的老爷子,后来心梗转去内科也没抢救过来。
“那你这准备怎么收场?”张正杰指着床上两眼要喷火的女人问。
杨大夫摇头。“我和她商量几次了,她要是能好好说话、不动手,我就给她松开。”杨大夫下意识去摸脸,伤口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那好,你们赶紧商量好,一会儿人家送酒、水果什么的过来,可要往这值班室里放的。别丢人丢到院外去了。”
张正杰转身就走,自己过来劝过了,尽到领导的责任也就是了。他虽然不赞成大媳妇儿这事儿,但觉得杨大夫的媳妇儿就是欠收拾,老杨就该学那些农村种田的汉子,一天照着三顿饭把人打老实了。哪有这样的做人媳妇的,男人生病住院不朝前伺候着,没事儿就抓得男人满脸开花……谁家想好好过日子的两口子是这么作的。
*
杨大夫等张正杰出去后把门插好,回来坐在他媳妇对面说:“张主任的话你也听到了吧?我还是这么和你说:你要是同意不动手、好好说话,就眨两下眼,我立即就给你松开。不然你看我这脸,这伤左一次右一次的,我也不在乎外人看到你这么个熊样了。”
女人眼睛冒火地盯着他。
“我跟你说我不是打不过你的,只是我不想学你哥哥们那么打媳妇儿罢了。你信不信我现在给你爹打电话,算了,你爹过来也得明天了。我这就回家等儿子和闺女回来,先让他们看看我脸上的伤,让他们评评你来外科这么闹是不是应该。
唉,你这人啊,不作到儿子女儿都嫌弃你给他们丢人现眼、不作到儿子女儿都想离开你远远地躲着,你是没完没了的。”
杨大夫站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把暗锁拨上,回头对躺在床上挣扎的女人说:“你等着你闺女来给你松绑啊。你好好等着啊。”
捆绑2
杨大夫转身就往外走, 没等他出去再关死门,就听到背后“咕咚”一声, 砸得脚下的楼板都跟着颤抖了一下。
他条件反射般地回头去看声音发起处, 见女人从床上滚了下来,卡在两床之间挣扎着起不来了。
他只好走回去, 看着女人肥壮的背影在两张值班床之间蠕动不停,但因为手脚被绑着而爬不起来。当他想伸手去帮一把的时候,女人肘膝关节支撑着身体拱起了后背, 然后她并没有继续往起来站, 反而掏出了嘴里塞着的毛巾,窝在哪里拼命地喊叫出声。
“救命啊,杨卫国要杀人啦。”
杨大夫气得火冒三丈, 真想一脚把女人踹倒在那儿了。可不等他有什么动作呢, 值班室的门被踹开了。张正杰闯了进来, 奔着他扑过来, 嘴里还喊着:“老杨, 老杨, 你可别冲动。”
谁实话,张正杰离开值班室心里一直吊吊的。他虽然不齿杨大夫在饭桌上的表现, 但是经过上次李敏和严虹联手打伤他的事儿以后,他是瞧不起杨大夫的。
——俩丫头片子都能打晕你,你还算个爷们么!
但供应室的那场闲气憋屈得他呀, 更看杨大夫不顺眼了。白长得五大三粗、仪表堂堂, 居然把日子过到这般模样。事情累计到一起, 要不是碍着他知道杨卫国与费院长的关系,他有的是法子整治杨大夫呢。
但今儿个中午杨大夫为了病房不出意外、把他媳妇捆上的事儿,他又觉得杨大夫心里还是明白轻重缓急的。可困着手脚较塞住嘴的这事儿,最后该怎么收场,他的心悬在半空中落不下去。所以他差不多是站在护士办公室的门口、盯着值班室的动静呢。
等他冲进值班室、抓住杨大夫的胳膊了,立即觉得自己进来的太冒失了,恨不能戳瞎自己的眼睛,看不到杨卫国媳妇在那儿蛊蠕的蠢样,却又不能不给杨大夫收拾烂摊子。
“叫什么叫。谁要杀人了?!”张正杰呵斥了一声,转身回去关门。
因为值班室洞开的门口已经有人在探头往里看了。怪事儿年年有,不如今天中午的多啊。午休开始就有个女人喊杨卫国的名字要拼命,现在喊杨卫国要杀人了,走廊的加床、病房里能走动的患者,基本都溜达过来看热闹了。
“行啦,行啦,都回去吧。两口子干仗没见过啊。没见过的回家比试去。能出来走了是不是?那就回家去,把病床让给别人住。”
张正杰两喊三吆喝的把值班室门口的人都撵走了。这时候也临近下午上班的时候了。护士长裹得挺严实地回来上班,她这一路走一路往下摘围巾收口罩的,见了张正杰在值班室门口发威,忍不住好奇地上前问他了。
“主任,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张正杰好像见了救星,立即把杨大夫的事儿说了。护士长目瞪口呆之余,立即摆手道:“还是你进去帮老杨吧,我可不想他媳妇找我吵。她不嫌丢脸我还嫌没面子呢。”
张正杰立即意识到自己找错了求助对象,他叹口气说:“那你看看谁能帮忙,我估计老杨自己个是对付不了。他要能行,早不会闹成这样了。”
“唉,我给供应室打个电话,让她们主任来把她领走吧。”
“行吧你赶紧打。赶紧把这老娘们弄走。老杨也是到了八辈子霉,娶了这么个祸害,在家作不够还到单位来作。m的,躲不起了。”
张正杰作为创伤外科的主任,他和护士长守在值班室的门口,哪怕走廊住着加床的患者,也不敢往值班室门前溜达了。
*
供应室的主任准点到了岗位,听说创伤外科的护士长打了两次电话来找她,立即就拨了电话回去。
“喂,小静啊,你找我?”
……
“好好,我这就过去。”供应室的主任撂下电话就往外走,心里恨的直骂,杨卫国这老婆就该打发去后勤扫地,这简直是个只长肉不长心眼的主。大中午的跑去外科病房闹,心里还有没有点儿撇了。
那是省院一线科室,院里做什么不紧着一线科室来。偏她这个缺心眼儿的,敢不知好歹去摸老虎屁股。
护士长站在电梯口等供应室主任。她见了来人,立即亲亲热热地走过去,揽着供应室主任的胳膊说:“马姐,我这也是没办法了。咱们可你知道,走廊都住满了人。她这么一喊……唉。你看,咱们科主任都在值班室门口守着呢。”
“哎呀,张主任,不好意思啊。我这就领她回去。”
“马主任来啦,就等着你呢。”张正杰皮笑肉不笑的。经过上次在供应室的吃瘪,他是怕了供应室这些老娘们了。“我说过老杨,有什么事儿回家弄明白,不然去工会找妇联,或者上法院也好,不能在咱们单位闹,是不是?咱们科里还有才做完手术、心脏还不好的呢。老杨要是不为那患者着想,我现在就找费院长、陈院长给他挪地方了。”
马主任不得不低下脑袋先认错:“都是我没管好,咱们自己能解决就别给院领导添麻烦了。芬姐,跟我回去吧。”
张正杰打开门放马主任进去,然后顺手又关上门。他仍旧站在值班室门口守着,他相信自己那番话里面的两口子都听到了。他扶扶金丝边的眼睛,露出电影里常见的日本鬼子的狡诈笑容,向护士长点点头。护士长会意地与他相视而笑,转身去忙自己得了。至于进去帮忙劝说,他俩是谁也没有那想法的。
马主任进了值班室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惊吓。她是真没想到杨大夫会这么对付他媳妇儿。手腕和脚踝被绑着,但中间还有一条带子连在一起。鉴于他媳妇的肥胖程度,没了枕头仰躺着出气都费劲,可他还把人给堵嘴了。
“哎呀,老杨,你们两口子是闹什么新花样啊?芬姐,下午上班的时间到了,你还想要全勤奖吗?”
“呜呜,呜呜呜。”
“行啦,我知道了。你赶紧跟我回去上班。你要是再来外科闹,我就和院长说供应室不要你了,哪儿好你去哪儿。人外科走廊里都住满了患者呢,你嗷嚎一嗓子,吓着人心脏病的,存心给院长找麻烦啊。”
马主任上手解三角带。
都解开了,女人掏出堵嘴的毛巾就想往杨大夫身上抡。马主任立即掐住她的手腕说:“芬姐,上班时间你打架,我可不管你和谁打、有没有理,耽误了供应室的活儿,我就扣你全勤奖。你不想跟我回去,也就不用再去供应室上班了。”
马主任转身往外走。原来看在杨大夫的面子上敬她三分,但杨大夫都一个多月不回家住了……哼,别看俩孩子都大了,他们要不离婚,自己把脑袋揪下来。
杨大夫冷眼看着他媳妇的嚣张气焰萎顿下来,蔫蔫地穿上鞋子、跟在马主任的后面往电梯间去了。及至电梯门阖上、没了他媳妇的身影,他才茫然地回到值班室,一头栽倒在那堆三角巾上。
*
“老杨,老杨。你怎么就这么趴床上了。要睡你好好睡,这大冬天的感冒了不是闹着玩的。”
许久以后,王大夫进来了。他推推杨大夫的肩膀,想把他喊起来。中午的事情他都听值班护士说了,估摸着他媳妇应该是想着孩子放假回来了,喊杨大夫回家的吧。
他在心里笑杨大夫媳妇的脑子太蠢。老杨都出来住了一个多月了,怎么可能回去?他手上加力,杨大夫被他推得装不下去了,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我没睡。你让我自己静一会儿。”
“那你把白大衣脱了盖被子。要不就起来把大衣穿上。”
杨大夫见自己静不了,无奈地翻身起来。他红了的眼圈,显示他刚才不是那么好过。王大夫假装没看见,把军大衣扔给他说:“你快穿上,别感冒了。”
“谢谢你啊大王。”杨大夫把军大衣披上,站起来收拾那堆三角带。
王大夫伸手与他一起整理。“啧啧,你祸害了这么多东西,罗大姐一会儿不得跟你喊啊。”
“她喊什么啊。送去消毒又不是不能用了。”杨大夫没什么好声气。
王大夫觑着杨大夫心情不好,对他这样的语气只能假装没留意到。转了一个话题问他:“明天手术的你准备好了?”
杨大夫把最后一块三角巾折好,慢条斯理地把所有的三角巾摞到一起卷起来。“我又不是李大夫有那么多患者要管,上午就把所有的事情弄利索了。你那边呢?”
“和你一样。不就十张床嘛,吃顿饭的功夫也就整利索了。你今晚回家不?”
“不回。”
“你不回去容易啊,你儿子和女儿来找你呢?行啦,你差不多就回去吧。”
“回去干吗?回去了不是白出来了?”
王大夫同情地叹口气:“我看你家嫂子那模样不像是能放手的。你不回去也别让她在孩子跟前整出别的什么事儿。还是跟你儿子女儿好好聊聊吧。你要是没地儿去,可以先去我那儿。”
“你明儿去找你那小媳妇去?”
“我跟后勤在一楼要了间北屋,明儿得收拾出来。你总住科里也不像话,你要想要我那屋,就赶紧去找人。”
“你哪天搬走?”
“明儿个要是能收拾好,明儿个就搬啊。我昨晚都去扫一遍灰了,就是这大冬天不能刷墙。”
“那我明儿帮你收拾去。”
王大夫喜出望外,朝杨大夫就拱手:“那我可就先谢谢你了。要是有你帮忙,一上午足够了。我那点儿东西,咱倆一趟就从6楼倒腾下来了。”
“大王,可是北屋,我听说冬天北墙上结冰,春天化水沿着墙皮往下流,你确定要住北屋?”
“你说的是挨着水房那间吧?我去看了,那屋夹在中间还成,原来住的人保持的也还好。凑合吧,总比我小时候住的狗窝强。”
王大夫这么说,杨大夫也就不好再劝了。其实他想劝王大夫搬回去住,他问过杨卫华他们原来的那房子准备怎么处理,那还是王大夫离婚没多久的时候,她那时候就准备交回给医院了。
杨大夫站起来,准备把卷好的三角巾送回换药室,大不了再听那老虔婆数落几句呗。不曾想王大夫向他伸手:“给我吧。我给罗大姐送回去。免得她又说些难听的。我不是当事人,她就是说几句,也没什么。”
杨大夫挺感激地把三角巾的布卷递给王大夫:“大王,谢谢你啊。”
“谢什么啊,你还没发现咱倆是一个队里的?”王大夫看杨大夫吃惊,便不甚在意地说:“你看李主任他们仨,从来都是互助互利的。咱们科里啊,也就是你能帮伸手帮帮我这个没能耐、没出息的了。”
杨大夫叹气道:“大王,咱倆彼此彼此。我看我现在被那蠢媳妇闹腾的还不如你呢。哎,我和你说卫华要把你们那房子交回医院了,你不如跟傅院长打声招呼?”
“费院长能同意吗?”
“我去和他说。你现在是主治医了,那房子你留着也符合规定,总比你去住筒子楼强。等医院要建新宿舍楼,还不知道猴年马月的事儿呢。”
王大夫踌躇了一下说:“那我真谢谢你了啦,能搬回去住,谁愿意住北屋啊。”他把三角巾又卷了卷,说:“我送了这个就去找傅院长。有什么信儿我回来就告诉你。”
“行啊,你去吧。你得了准信,我就去费院长那儿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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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am,6am,9am
旧房1
今天的省院弥漫着过节的气氛。各科室按惯例都会在今晚搞个全科聚餐和小联欢。院领导也会挨个科室走一遍, 除了向战斗在临床第一线的医护人员敬酒、说几句吉利话,顺带还会提个要求:不能疏忽了住院患者。当然了, 到了门诊, 也会提醒门诊要留够足够的人手。
王大夫掐着那卷三角巾在护士办公室找到了罗大姐。这时候的护士办公室的里外间,已经悬灯张彩开始布置了。刘大夫充当了被吆喝的主力, 在年轻小护士们的要求下,一会儿爬高、一会儿蹬低地悬挂各式彩带和彩灯。在小护士妹妹们的莺声燕语里,刘大夫很享受地干出了满头大汗。
罗大姐下午上班就听吕青和她嘀咕了中午发生的事情。护士们在干活之余, 也免不了拿杨大夫两口子来垫垫舌头。但碍于李敏正在里间办公室写病历, 倒是没谁敢提杨大夫媳妇这回对她发疯的事儿。
但李敏听着忙乎的护士们说杨大夫两口子的事儿,她就觉得心里憋屈、不痛快。那种如鲠在喉却不知说什么、跟谁说、想出拳却不知往哪儿打的感觉,气得她不仅写字下笔重得划破了稿纸, 连平时很认真地按着陈文强的要求, 把写病历当练字、一笔一画都很工整的钢笔字, 现在也快变得潦草了。
梁主任注意看了李敏一会儿, 然后与李主任摇摇头, 俩人沉默地在一边抽烟, 谁都没开口劝她一句。他俩都有和李敏年岁相仿的女儿,要是自家女儿遇到这样的事儿, 做父亲的不找杨大夫理论几句都说不过去。
张正杰看他们的脸色都不好,便知道是因为李敏中午被无故辱骂的缘故。要他说杨大夫的媳妇就是欠收拾。他觉得李敏身手挺利索的,今儿个中午要是能把她打一顿就好了。听吕青说李敏都把椅子提起来了, 那打倒杨大夫媳妇的几率应该挺大的。
他憋了一会儿, 还是把杨大夫捆了他媳妇的手脚、还堵了嘴的事儿说了出来。
李敏一反常态地恨恨接话:“他早这么做, 他媳妇也不会左一趟、右一趟地来咱们科闹腾了。哼!当谁稀罕她对象么?”
“是啊,比我爸年岁都大呢。”谢珊芊接话很快,“谁稀罕老模卡刺眼的啊!”
这话立即获得在大夫办公室里贴窗花的小护士们的支持。
“是啊是啊,他女儿也读的卫校,明年就实习了。那是师妹啊。”
“谁想要一个比自己小一、两岁的女儿啊。”
“他儿子比我们都大呢。”
“也别那么说,他要是美国总统,比我大二十岁我也认了啊。”
然后,这些青春正好的女孩子笑成了一团。
张正杰看着这些娇声软语的小护士,立即认识到原来觉得供应室的那些老娘们不好惹,现在自己科里这些小护士挤兑起人来也是很厉害的。
*
王大夫就是在这样的气氛里进来的。
罗大姐的心思全在杨大夫两口子中午的事儿上,故而也没对王大夫说什么难听的话,只叹口气把东西收了起来,那表情也不知道在可怜谁呢。
王大夫哪里管得了她是在可怜谁,能不和这些上岁数的老娘们对上,让他如释重负。他匆匆向张正杰交代了一声有事儿要去院办,就三步并两步地走了。
“跟狼撵了似的。”罗大姐在王大夫走了以后说了一句,然后又笑着问护士长:“王大夫再婚的事儿,咱们就这么装不知道?不好吧?”
“那你说怎么办?要是他媳妇是别的什么人还好说,偏偏是那谁……”护士长早从院办得知杨卫华开两份介绍信的事儿了。不光她知道,省院的人嘴上不说,私下里就没谁不知道这事儿了。为此,唐书记还特意把管着介绍信之事的院办干事叫过去好一顿批评。严令章主任要管好院办的事儿。章主任委屈得不得了,离婚介绍信开出去的时候,他还在医务处呢。
当然了,这些护士长另外得到的消息,她是不会在科里与罗大姐说的。至于罗大姐在什么地方得知的消息,她当不知道。
“管她什么闲事啊。又不是大王愿意离婚的。”罗大姐坐在护士长对面,手里把三角巾卷来回绕着玩。嘴里说着同情王大夫的话,但听着的人却明显感觉到幸灾乐祸的意思。
“大王这回可是雨天驮棉花了。咱们怎么也是一个科的同志,就在他结婚的时候先帮他凑点儿呗。一人三五十的,唉,也凑不出来更多、也帮不上什么大忙的。”
吕青看不过眼罗大姐又生事儿的态度,便提醒罗大姐说:“你要消毒的东西都送去啦?她们供应室今儿也要聚餐,别去晚了人家不乐意。”
罗大姐嘴里便说:“你不提醒我我还就忘了呢。今儿个上午李大夫推着处置车去换药,就没剩几个换药碗了。”话是这么说的,但是人却没有站起来去干活的倾向。
护士长便敦促她道:“那你快赶紧送过去。明天休息,后天上班又得用一大批换药碗。”
罗大姐被护士长催的没借口留下来聊闲嗑了,拉耷脸拿着那卷三角巾站起来、百般不愿意地去换药室了。
吕青在她身后叹气。暗忖人老了就是容易犯糊涂啊。她前几天还悄悄和护士长说呢,罗大姐是不是更年期到了,以前做事思维清晰、手脚利索、没像最近这几个月这样啊。
护士长理解吕青对罗大姐的感情,压着心火劝她:“算了,你也别想那么多,反正她很快就到退休年龄了。”
但护士长嘴上虽那么安慰吕青,她心里为罗大姐而生的烦恼却没有减少一点儿呢。因为罗大姐最近喜欢在科里没事儿挑事儿。
为此张正杰与她说了几次,让她与罗大姐好好谈谈,杨大夫和王大夫的私事儿与她无关,别把个人喜好带到工作中。上班就别提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儿,她又不是妇联和工会的。不想在创伤外科干了就提申请。换个年轻护士做她那份换药室的工作,好过她一个总无事生非的老娘们。
护士长真是碍于吕青的面子给罗大姐留脸,但是今天罗大姐又在张主任眼皮子底下想说王大夫的私事儿,唉,今儿个过节就算了,后儿个一定得找她好好说道几句了。
*
但即便不是妇联也不是工会的人,做事要考虑东家长西家短的也有。比如我们曾经兢兢业业管了好几年后勤那一大摊子杂事儿的傅院长。
虽然他现在交出了后勤的不少事情,但基建和分房这块儿还归他管。
见王大夫找到他的办公室,傅院长立即明白是为杨卫华把房子退回给医院的事儿。在杨卫华找他说了交房子的事儿以后,他深为杨卫华的任性感到无语。心说你要是不想要那套房子,离婚的时候就直接给王大夫不是挺好的么!何必看着王大夫在后勤求人、折腾出来个单间了,你又把房子交回给院里。
这不是诚心增加后勤的工作量、让院领导为难嘛!
这为难还不是一般的为难:这三年院里又有不少人进了中级职称,现在就倒出来一套中级标准的二室一厅,筒子楼住了那么多符合条件的,该给谁?另外年后就要把集资盖楼的事儿公布出去了,这套房子不及时分出去更是麻烦。谁有不花钱的房子住,会愿意掏真金白银住集资楼啊。
他把这套房子的潜在乱子念叨给舒院长听,舒院长便找了费院长过来一起商量。在觉得这套房子确实比较棘手、给谁都会引起其他人不满时,仨人很快达成一致:倒不如就给王大夫了最好。
傅院长就说:“那也得王大夫最先来申请啊。不然让其他同志知道、闹腾到要按评分分房的标准来……”
费院长立即说:“这事儿包在我身上。我让杨卫国给他透个信吧。”
看吧,王大夫还不知道他去要房子是几位院长商议好的呢。
*
等他坐在傅院长的办公室里,忐忑地把事情一说,傅院长想了想却说:“王大夫,你要这个房子我不反对,但我要提醒你一句,在你晋升副主任医师前、医院再盖房子你可就没申请资格了。”
王大夫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反正这套房子也是他从新房子住下来的。
他放低姿态恳求道:“我的事儿也不怕你笑话,那谁是在我前面晋升的主治医,房子是分在她名下的,所以离婚的时候这房子自然得归她的。现在她不要了,我在单身宿舍却真的也很不方便,下了夜班喝口热水都难。能搬回去住,我自是感谢傅院长你的。”
“光我同意还不成,现在费院长也分管了一部分后勤工作,你再找费院长去说说,他要是没意见,你就过来填申请表。”
“那我就先谢谢你了,傅院长。”
得到傅院长的这样的答复,王大夫挺高兴的。他立即过去费院长的办公室,再次以同样的理由说起房子的事儿。
没想到费院长却说:“王大夫啊,虽说这房子以前是你在住,但是现在杨卫华上缴回院里了。你要知道咱们省院这两、三年两口子一起进中级的也有几对,分房子却是有现成的评分标准,现在你再婚这位却是还没到咱们省院工作,我就是偏帮你,也不好太明显了。
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能让其他人服气、不会来我办公室闹腾,你说是不是?”
旧房2
王大夫见费院长的语气不怎么好, 但脸上却还挂着笑容的,便试探着提议道:“就说这房子是离婚的时候说好归我的?”
“那你还在单身宿舍楼折腾什么呢?”
王大夫见他不是真的恼了, 就顺着往下说道:“那不是卫华还有很多东西没收拾走嘛。夫妻一场我也不好去撵她啊。”
费院长鉴于自己儿女都不是读书的材料, 眼看着未来没有能成器的,这些年对王大夫也是颇有照顾的。曾经还想拉拔他、让他做创伤外科的副主任、给陈文强这个外科大主任做副手。可惜王大夫空有大志之名, 脑子里却没有大志实现得从小事儿做起的概念。他不理解要先上了科主任这个台阶的深意,居然拒绝了自己的提议。
他当时就怀疑杨卫华父亲的态度,怎么不把这中间的道理讲给王大夫……看吧, 果然是杨家有了外孙, 也还是没看上王大夫这个人。没用三年的时间,王大夫居然被杨家赶出来了。
哼!真是上不了席面的狗肉。
如今他见王大夫轻巧的一句话,就把事情就推到了杨卫华身上, 倒觉得王大夫这人的脑子也不笨。给出来的理由虽不那么中听、但也算能搪塞得到消息的其他人了。故而板着脸说:“我知道了。我会与傅院长沟通的。”
费院长虽板着脸打官腔、但还是和既往一样把他送到了门口, 末了还是叮嘱他有事儿就别客气。这让王大夫心生感慨:费院长没因他不是杨家的姑爷了、就翻脸怠慢了自己呢。
王大夫没在费院长这里得到准话, 与他来时的猜想倒相差不多。他回到科里立即去值班室找杨大夫, 等他把情况一说, 杨大夫立即满口答应:“我这就跑一趟费院长那儿。你在科里等我消息?”
“我还是和你一起上去吧, 我怕别人知道消息了,该围到院长那里要房子了。夜长梦多啊。”
“那行, 一起过去吧。”
杨大夫现在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事儿本就是费院长告诉他的。看来几个院长是故意要王大夫去提申请,自己就是个给他们传话的。但能在王大夫这里落到份现成的人情, 杨大夫觉得跑一趟也没什么问题。
等王大夫在傅院长那里办完所有的手续、拿回他熟悉的那几把钥匙的时候, 出了院长办公室的门, 他就沉默下来。
“不舒服了?”离开院办的那层楼,杨大夫用肩膀撞撞王大夫问。
“嗯。”王大夫没隐藏自己的心情,“这仨月我就像个丧家之犬。”
“别说的那么可怜。卫华早说过房子给你,你不是不肯要嘛。”
“我那是不敢要。我怕前脚答应了,她妈妈后脚就整得我生不如死。”
“你现在还不是要了?”
“这不同。这是院领导给我的。老杨,你说这房子不给我,给院里住筒子楼的谁,其他差不多条件的人都不会消停的,是不?”空口白牙地跑了两趟、然后就这么顺利地拿到钥匙了,王大夫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该领的人情得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到位。
“老杨,幸好你告诉我了,不然我还真就得住在小北屋了。等过完节你去我家,我给你做几个好菜。咱倆好好喝一顿。”
“好啊。”杨大夫立即答应下来,他觉得目前的自己与王大夫就是抱团取暖的两刺猬猬。太近了是不可能的,太远了也不成,目前这样正正好。平常谁遇到事儿了,另一个也都能搭把手。
*
俩人联袂回到科里,张正杰见他俩的脸色都挺正常的,就说:“你俩帮忙把库房里的吃的东西搬过来。”
杨大夫知道是因为自己在值班室找清静、张主任拦住了往值班室放东西,立即感激地对张主任点头说:“我这就去搬。”
王大夫则说:“你等我去把平车推过来吧。”
去年的新年就准备了十箱啤酒,两麻袋的水果等,今年不会比去年少的。果然没出王大夫的所料,小库房的门口被堵的下不去脚。
科里联欢的物质准备很充分。主任和护士长买了很多的桔子、香蕉、毛嗑、牛轧糖,表演节目的还有一块力士香皂做奖励。
三十多人分坐在两间办公室里,这时候就体现了这个套间办公室的优越性。朝向走廊的们关上了,套间的门打开了,虽然不如一个房间方便,但有护士长和主任坐在这个门口两侧,两个房间和一间也差不了很多。
李敏笑着和小护士坐到了一块。击鼓传花到她手里的时候,她站起来大方地唱了罗大佑的《恋曲1990》。
前面唱的还挺正常的,等唱到后面的“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时,李敏的气息悠长,把这段处理的高亢激昂。小翟一反冷冰冰的酷酷表情,拍着桌子叫好,站起来跟着李敏一起唱,最后变成了好几个小护士加入的合唱。
一曲终了,里外间的人都鼓掌叫好,把气氛吵的很热闹。张正杰和护士长把力士香皂发给每个参加合唱的护士。联欢嘛,要的就是大家一起参与的热闹劲。
*
四海酒家准时把菜送了来。张正杰站起来说:“咱们今年还是老规矩,一人一瓶啤酒抱着吹。先说好啦,谁要是怜香惜玉,那可就是替一瓶罚一箱、替半瓶罚半箱。”
叫好的、起哄的、真愁喝不了的、假装不能喝的表情都出来了。
护士长笑眯眯地补充:“咱们这啤酒可是花钱买的,喝到肚子里不算浪费。谁要敢给我往地下倒,那就倒一瓶罚款一百喽。”
“哎呀,护士长,我喝不下去一瓶啊。”有小护士娇滴滴地朝护士长嬉笑讨饶。
“可以找人帮忙啊。”张主任笑的不怀好意,大手往王大夫、刘大夫那边一划拉:“咱们可都做好准备了、等着帮忙了。”
罗大姐就说:“你们刚上班的不知道,主任说了半截话,那替喝啤酒不是白喝的,喝一瓶要亲一口。”
“啊……还这样啊!”
李敏和今年分到创伤外科的护士谢珊芊傻眼了,几个实习小护士也傻掉了。
小姜就说:“你们求小翟,求吕姐啊,她俩能喝。”
李敏隔着一个护士抓住小翟的胳膊央求:“小翟,你帮我喝半瓶。”
小翟翻白眼很嫌弃地说:“你是女的啊。你要是小伙子,我替你喝一瓶。”
那边吕青也直摆手说:“小伙儿亲我一口也就算了。你们毛丫头,我不稀罕。”
“哈哈哈。”欢笑声此起彼伏。
张正杰底气浑厚地喊:“为了1991年,创伤外科的同志们举瓶子。”
……
*
等到院领导走到创伤外科了,李敏手里的啤酒也只下去几口。
舒院长笑着说李敏:“小李啊,外科大夫就没有不能喝酒的。来来,我们走一个。”
李敏苦着脸说:“别,舒院长你先别喝。我喝不完这整瓶酒。我连半瓶的酒量都没有。”
舒院长回头找陈文强:“老陈,你这做老师的不合格啊,你看看你这学生,连我这院长敬酒都不给面子。”
舒院长脸颊绯红,眼睛发亮。陈文强随手一扒拉就把他按在座位上,夺过他手里的满瓶啤酒说:“你自己喝多了,还想别人和你一样啊,吃菜,你吃菜。”说着塞给他一双筷子。见他不知道去夹菜就又夺回筷子,伸长胳膊夹了好几片卤牛肉,一下子都塞进舒院长的嘴里。
小护士们看着平日斯文儒雅仿佛谪仙人的舒院长,被陈院长拉到凡间了,忍不住惊讶“哧哧”地笑起来。
陈文强却不以为忤,举起啤酒瓶子说:”来来,我代表院领导敬大家:90年辛苦了,91年再创新成绩。能喝的喝一瓶,不能喝的喝一口。”
创伤外科的医护们立即很给面子地站起来碰了啤酒瓶,办公室里的喧闹声要掀开屋顶了。
费院长和傅院长说:“这才是老陈的主场呢。你看他在内科跟锯嘴的葫芦似的,不喝酒也不说话。”
舒院长瞪着发亮的双眼,细细咀嚼着卤牛肉,含笑往每个人的脸上看。等陈文强敬完李主任、梁主任,又和科里的同志喝了两回,他站起来说陈文强:“小强,我留你在这儿喝酒?”
陈文强搁下啤酒瓶,喊秦处长过来和章主任一起搀舒院长。
“小舒,我说了你多少回了,不能喝就别逞能。像我这半斤八两不醉的人,平时不喝酒,是因为不想烟酒全好。你们赶紧搀住这个没酒品的。咱们还有挺多科室没走呢。”
院领导来的快去的也快。眼看着时间快到六点了,有人注意到李敏手里的啤酒还没下去少半呢。
“李大夫,赶紧喝啊。到六点肯定结束的。”
李敏双颊驼红,她自觉喝的不少了,但摇着手里的酒瓶子看,却发现至少剩了400ml呢。
“姜姐,必须得都喝完吗?”
“不用。”还没等李敏高兴,她立即语无波澜地说:“找人替你可以的。主任、杨大夫、王大夫还有刘大夫,他们四个都挺能喝的。”
“我喝完就走不回宿舍了。”李敏摇头,她的理智还在,知道替酒有条件的。
护士长立即说:“去护士小倒班的地方睡。李大夫,今晚那里就给你留一张床了。”
一语落地,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了李敏手里的酒瓶子上。
“赶紧喝啊,李大夫,还有七分钟了。”
李敏被这些人盯得眼发热、头发晕,她假装不知道大家看自己,抱着酒瓶子发傻。
吕青走到她身边说:“再吃点儿肉垫垫,你一口气把剩下的喝完,我送你过去休息。”
小半年下来,李敏对吕青还是很信赖,她夹了一块糖醋里脊塞嘴里,又吃了几片卤牛肉。然后站起来对吕青说:“吕姐,你一会儿扶住我啊。”
“行啊。”
“先谢谢了。”李敏双手抱着啤酒瓶,咕嘟咕嘟把余下的啤酒都灌了进去,然后把酒瓶子塞给谢珊芊,人朝吕青伸出手。
张正杰在吕青把李敏扶出去之后说:“怪不得小李出去吃饭,只喝一杯啤酒。真就这么点儿的酒量,真给外科大夫丢人。”
“以后咱外科再进女大夫,得让陈院长先测测酒量,没半斤酒不行。”
“对,再进女大夫,先考酒量。不然吃饭都没意思。”喝得差不多的杨大夫,开始兴奋起来。
王大夫知道如今不能再由着杨大夫耍酒疯,他等大家把手里的酒都喝了以后,对张正杰说:“主任,我带老杨去我那儿了。”
张正杰知道杨大夫的酒性,留他在科里肯定生事。立即就说:“行啊,你赶紧把他弄走,小刘你也去帮一把,这里不用你们管了。”
王大夫转回头就对酒气上来、双眼已经泛起色眯眯之光的杨大夫说:“老杨,走啊。你说了帮我打扫屋子的。”
他俩三哄两劝的把杨大夫拽离余韵缭绕的联欢会。
※※※※※※※※※※※※※※※※※※※※
人生百态 这里+壹
跨年1
李敏就着吕青搀扶自己的力量, 趁着意识清醒往厕所走。
“李大夫,你要去哪儿?小倒的休息室在这边。”吕青使劲拽她。
“上个厕所再躺着。”李敏坚持。
那也行。吕青搀着李敏往厕所去。
到了厕所, 李敏就奔洗拖布的池子, 打开自来水龙头,略洗洗手, 就开始抠喉。“呕”的一声,终于把胃里翻腾的啤酒和混合水果肉食等全吐了出来。吕青在她身后给她拍背,一边拍还一边说她。
“你这又是何必呢。回头挂个10%的糖加上5gvc, 保肝足够了, 干嘛这么难为自己。”
李敏两手捧着冰凉的水漱口,又用凉水清洗鼻腔,都整利索了才关了水龙头, 使劲拉水箱的牵引绳, 轰的一声响过, 整个水池和厕所的便坑都被冲了一遍。
“走吧, 我没事儿了, 咱们回去。”
吕青见李敏双颊的驼红有些吓人, 就有些后悔地说:“其实你就是把酒都倒了,护士长也不过罚100块罢了。”
“我也想啊。”李敏恹恹地坐在值班床上, “不是看着还有那么多的啤酒剩着嘛。万一我先倒了,护士长不是罚钱而是再给我一瓶呢?”
吕青乐了,递给李敏一瓶250ml的葡萄糖说:“喝了吧。我去给你拿几个桔子来。你这胃里空着, 晚上该难受了。”
“嗯。谢谢吕姐。”
强灌进去的啤酒都吐出来了, 李敏感觉好了很多。只是她没照镜子, 没看到自己脸红的模样。
*
吕青把李敏安置好了,回去办公室给她拿吃的。护士长就问她:“李大夫没事儿吧?”
“没事儿,刚才自己要求去厕所,进去就抠喉吐了。”
梁主任点点头:“应该。”然后立即抱着羽绒服走了。还不知道自己的老闺女今晚喝成什么样了,得过去看看。
两个办公室布置了半下午,可是收拾起来用的时间就不会那么多了。在护士长的分配下,彩灯、彩带什么的被收下来,好好地装进箱子里,留着明年再用的。整箱的啤酒可以退回去,空瓶也是有押金的。剩下的那几瓶啤酒,护士长对张正杰说:“明天谁值班?留给值班的人喝?”
“明天我来上白班了,我可不喝这个。夜班,夜班是杨大夫,给他留一瓶两瓶的没事儿,不能多。”
“嗯,我知道了。我和他们别的科串串,把整箱的退回去。”
上手清扫的人多,收拾起来也快,几个卫生员将碗碟装到准备好的大筐里,抬去交还给四海酒家,很快两间办公室恢复了原样。
陈文强一脸兴奋地回来了,“咦,你们收拾的这么快啊。”
“人多力量大。老陈,醉没醉?”张正杰情绪很好,“觉得多了就歇会儿,我先在科里陪你。”
“没事儿,你回去吧。”怎么可能醉呢,今晚哪科喝的都是啤酒,几泡尿就把那点儿酒精清除干净了。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除了值班护士,其他人就已经都走了。护士长把剩下的装袋水果放在办公桌上,招呼陈文强吃香蕉桔子解酒,又看着打开散味的气窗,交代值班的护士小翟记着关窗户,别把暖气冻裂了。
小翟点点头,就算是应下了。
吕青在一边说护士长:“赶紧换衣服,我等你呢。小翟夜班你还不放心什么啊。换谁都会记得关窗的,不然一会儿这屋子里冷的还能坐住嘛。”
“行啦,我就这么习惯性地叮嘱一句,引出来你这么多话。我看不是我先变老太婆唠叨了,是你比我先唠叨。”
俩人关系好,说话的功夫的,护士长换好衣服,与陈文强招呼一声走了。
张正杰按着电梯喊她俩:“快走几步。”
护士长拉着吕青跑了几步进电梯。
等电梯门关上了,护士长叹道:“咱们科每年都有喝吐的。要不明年就改改规矩?”
“改什么啊。大过年的同志们一起就图个乐呵,一瓶啤酒还能怎么地谁。练练就好了。你看小翟现在多能喝。别说半箱,就是一箱,我估计她也能喝完。”
吕青就说:“喝酒这事儿可不是练的,有人天生就能喝,有人沾酒就醉。”
“那你就是属于天生能喝的那波的。”
“是啊,我像我妈妈了。但我儿子像他爸爸,三口啤酒就能醉了。”
“你家孩子才多大点儿,怎么能给他喝酒?作死啊。”
“学校放暑假了,我也不能把他自己扔家里,就把他放到我妈妈那儿带,他自己偷偷喝的。没把我妈吓出个好歹来。”
张正杰家里有同样岁数的孩子,对此深有同感:“小一点的时候吧,把东西挂高或者藏起来就成了。可是八岁大的孩子是最讨厌的时候,不想让他干什么,他偏就干什么。说不定有□□在眼前,他们都能抓一把塞嘴里,试试是不是真的能药死人。”
他们仨的孩子都差不多大,仨人一路念叨着育儿的艰辛,出了医院大楼的东门,往宿舍区去了。
*
李敏忍着葡萄糖液的怪怪味道,把室温的250ml液体送进胃里。然后掰着吕青送来的桔子,一瓣瓣手动添加vc,等几个桔子都吃尽肚子里了,站起来在屋子里走几圈,看看自己的上铺没人睡,就躺回值班床上,来回打了好几个滚。
对面床上捧着小说看的实习护士就问:“李大夫,你怎么了?难受吗?”
“没难受。我就是让葡萄糖和桔子瓣混合一下,达到葡萄糖+vc的效果。”
小护士被李敏逗得笑出声来,“那还不如喝一口葡萄糖吃一口桔子了呢。”
这孩子话说的,显然是没喝过葡萄糖啊。
“葡糖糖不好喝,那味道很怪的。要是能行,我真一口水就一瓣桔子了。”
实习护士尴尬地卷手里的小说,“我没喝过葡萄糖。那个李大夫,你真不能喝酒吗?”
“嗯。我挺小的时候喝过一次白酒,然后再沾不得酒。这几年才略微好了一点点。你看书吧,我睡一会儿。一会儿你要是发现我平躺着了,记得帮我侧身啊。”
“好。我记住了。你睡吧。”
李敏把上铺的枕头和被子都拿下来,在下铺靠墙边放着,这样即便自己睡熟了,也基本只能是侧身躺着了。布置妥当了,李敏沉沉睡去。
睡得正香呢,李敏发现有人在推自己。
“李大夫,醒醒,醒醒。陈院长喊你去做手术。”
一听做手术,李敏立即就清醒过来了。她伸手挡住刺眼的日光灯光芒,“什么手术?几点了?”她从床上起来,体会了一下酒精确实对自己没有影响了,才开口询问。
“快十点了。才收进来的一个脑出血。陈院长说要是你觉得行就赶紧过去办公室,不行也不要勉强,他喊普外的值班大夫上手术。”
李敏放下遮挡眼睛的手,搓搓脸立即说:“我马上过去办公室。”
来喊她的护士立即就走了。李敏穿上鞋子,把上铺的枕头和被子送回去,自己睡过的床铺略微整理下,匆匆往办公室而去。
……
及至天光大亮的时候,李敏从手术室走出来,整个人是有点儿想呕的眩晕感。这跨年夜太特别了,刷新她的认知,不仅没有同学一起跳舞、打牌、聊天了,差不多算是做了一夜的手术。
先是一个五十多岁高血压的男性,明知自己血压控制的不好却敞开了喝白酒、喝到自己爆了脑血管的颅内出血。然后跟着来了个崁顿疝和两个阑尾炎。
脑出血的那位因为出血量比较大,到医院的时候已经陷入昏迷状态,急诊脑ct检查,保守估计出血量也远远超过了50ml,中线偏移,而且临床体征提示出血在继续。如果不立即行急诊手术,估计很快就会因脑疝而死亡。
李敏匆匆到了办公室时,陈文强已经在写术前交代,小翟在给患者做术前准备。患者家属没用李敏和陈文强多做解释就签了手术同意书。
在进去手术室前,陈文强与患者家属交代:“他很可能术后是植物人。你们可要做好心里准备。”
“做!”患者的老伴儿很坚决。
这样的手术,李敏在陈文强的指导下已经做了十来例了,有ct片指引出血部位,俩人很快就找到出血的血管,达到了清除淤血、止血的目的。
家属也知道预后不好,守着术后昏迷不醒的患者哭啼之余,还是感谢陈文强和李敏先救了命。剩下的能不能恢复意识,真的就要看命了。
这个手术让陈文强心情很不好,他看着李敏写手术记录,默默把神经外科住院病历的表格添上。
李敏写完手术记录,交给陈文强检查。等陈文强看完后,她忍了好久的话,终于憋不住拿出来问陈文强:“老师,你说这个患者是不是不手术好一点儿?”
李敏不手术的意思很明白,就是由着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一个是这样找死的人值得救治吗?另一个原因是明知道术后的效果不好,成为植物人的可能性有九成九以上,还要救治吗?
陈文强拧着眉毛说:“符合手术指征的急性脑出血,家属也理解术后会是植物人的可能性很大。但家属要求手术,咱们就没拒绝的权利。成植物人了,家属也怪不得医院。”
“可是他明知道自己高血压,还不知节制地喝白酒……”
小翟在边上替李敏把没说出口的补充完全:“自己作死谁也拦不住!但是咱们也不想辛辛苦苦做无用功。是不是,李大夫?”
小翟这冷言冷语的冷性人,主动开口说话,是因为她后来听说李敏抠喉把喝进去的啤酒全吐出来,有些后悔没帮李敏喝酒了。她原还以为李敏和那些撒娇的小护士一样,假装自己不能喝酒博眼球呢。
李敏在小倒休息室睡觉的时候,她还抽空去看过两次,见李敏睡的不安稳,还叮嘱明天上早班、趴在上铺休息的同志勤看着点儿,别发生醉酒后误吸。
跟着她的实习小护士,看看沉着脸的外科院长和大夫,伸手拉拉她的衣袖,用眼神示意提醒她:“翟老师。”
“嗯,我知道。”小翟还是那个酷酷的样儿。
陈文强点头同意小翟的观点:“是他自己作死。很多人就是这样,明知道那么干是死路一条,还就是想向阎王爷挑战,估计以为阎王爷是他亲爷呗。行啦,咱们不说他了,现在都到91年了,咱们抓紧时间去休息一会儿吧,最近的夜班事儿多。”
不等他们去休息呢,门诊打过来电话。
小翟接了电话说:“陈院长,门诊收了一个崁顿疝,估计嵌顿的肠管已经发生坏死了。给患者做了血常规和血型的检查,人已经送过来了。”
※※※※※※※※※※※※※※※※※※※※
*
高血压喝酒要悠着点儿,但自己作死谁能拦得住呢。
**
不能任由醉酒的人独自去睡。睡梦中呕吐,易发生误吸致死。
年前我家先生的同学,就这样去的。
可怜的是活着的人,他老婆没工作,大的孩子读中学,小儿子还没上学……
旧房3
王大夫和刘大夫半拖半架把不肯走的杨大夫弄进电梯后, 俩人都微微见汗。
“去哪儿?送他回家?不好吧?”刘大夫问。
“去我家。”王大夫掏出钥匙晃晃,他见刘大夫疑惑就解释道:“我家的房子那谁倒出来了。我今晚收拾收拾擦擦灰, 明天就搬回去住。”
“那可挺好的。”刘大夫由衷地为王大夫感到高兴, 顺着他的话问:“那谁就这么把房子给你了?”
“不然还怎么地啊。我这些年工资奖金红包全上交的,然后净身出户的。”
杨大夫拍王大夫一把, 很不满地问:“你还委屈啦?”
“没,没。我就那么一说而已。就是这房子不给我、我不也在宿舍里住着没说什么嘛。”
“知道就好。”杨大夫从王大夫和汪秋云登记,总觉得这里面会有点什么。但是平时他能控制住自己不问, 这喝了酒他就有点儿管不住自己了。
王大夫见他处于失控的边缘了, 也就顺着他唠嗑。跟个半醉的酒鬼有什么好说的呢。
三人都喝了不少啤酒,出了电梯就找洗手间放水。一阵“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合奏后,三人结伴往主治医师宿舍楼走。
到了王大夫的那个单元, 杨大夫说:“小刘, 你回家去吧, 我陪大王打扫卫生就可以了。”
“大王, 不用我帮手?”
“不用。你回去吧。”王大夫朝他挤眼。
刘大夫立即明白王大夫的打扫卫生, 是把杨大夫带离科室的借口。他笑笑与二人招呼一下, 就往自己家去了。
*
王大夫打开熟悉的门锁推门进去。扑面而来的热气浮尘、夹杂着无人居住的冷清萧索,一切是那么地熟悉, 又是那么地陌生。他仅仅打开门站在门口,眼窝就不由自主地已经潮湿起来。
杨大夫在他身后推他一把,问:“看什么呢?不认识你自己的屋子啦?”
可不是么, 现在这是自己的屋子, 不是自己原来的那个家了。
王大夫深吸一口气, 把自己起复动荡的情绪压下去,弯腰打开鞋柜找出自己的拖鞋,又给杨大夫拿了一双差不多款式同样大小的。低沉的声音有些发哑:“进来吧。”
屋子里挺长时间没人居住了,哪哪儿都落了一层浮灰。
王大夫先去厨房,拧开水龙头,从里面放出的是浑浊的自来水。放了好一会儿了,自来水才变清澈了。他洗了烧水的不锈钢水壶,点燃煤气灶烧水。然后打开橱柜,发现惯常使用的喝水杯什么的都在。
杨大夫里外屋转了一圈,发现王大夫家里的所有电器,都好好地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上。他走进厨房对王大夫说:“卫华可以啊,这些东西都给你留下了。不然你置办起来又得万八千的,还不一定能买到比现在这些强的。”
王大夫苦笑:“老杨,这要是我没在单身宿舍住这仨月,这些东西我一直就这么用着也没啥。你说她现在把东西留下了,她是心里舒服了,但我再婚了,新人用着别扭、送人舍不得、旧家电没人买、扔了更可惜。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杨大夫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把这房子给你了,比什么不强啊。指着医院再盖宿舍楼,三年五年都不用想的。你该往卫华的好处想,是吧?”
“是。你说的很对。”王大夫叹口气,但自己这三月欠了多少人情啊,最后都是无用功白忙乎。而始作俑者就是杨卫华往家里带了汪秋云。
他闷头不语去清洗喝水杯。杨大夫就把暖壶里残存的水底子倒掉,然后闻了闻说:“这壶几个月没用了?”
“从十一往这么差不多三个月吧。”
“我来洗吧。”
“嗯。那就麻烦你了。水开了,你记得晾两杯水,咱倆一会儿也好有水喝。”王大夫捡了一块擦桌子的抹布,仔细洗了之后拿出去擦饭桌。
杨大夫点点头,把羽绒服的袖子往上撸撸,一边洗杯子一杯打量厨房。等水烧开了,他先把暖壶涮了又涮,把几个洗好的水杯倒满开水烫着,才把剩余的开水灌进暖壶。
“大王,要不要再烧点热水?”
“不用。我放暖气里的热水。你可以把羽绒服放凳子上,凳子我擦过了。”王大夫的动作挺快的,这一会已经把餐桌的凳子擦好了。
“行啊。你家这暖气不好好放放水,也不会热乎的。”杨大夫出来脱了羽绒服,帮着王大夫开始擦灰。
*
他们却不知杨卫华当晚回到家以后,她母亲就向她说起房子的事儿。
“你看那就是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你上个月劝他去傅院长那里把房子更名他不肯,这今儿个又舔脸求着你们省院的傅院长、费院长,把房子给要回去了。”
“妈,小志还在呢,说这些做什么。”杨卫华看一眼儿子,见儿子似乎在认真看电视,没听她们的闲嗑,就喊儿子道:“小志,你的作业做怎么样了?”
“我算数作业在老师办公室写完了。语文作业写完了一半,剩下的是周记,明晚写。”
“拿来给我看看。”
男孩子不情不愿地把书包往他妈妈那儿一推:“都在书包里呢。”眼睛又转回彩电上的动画片上了。
杨卫华把儿子书包里的作业本都掏出来,耐心地一本本看过后,慢慢地整理好折页的地方,正想放回去呢,做姥姥的伸手了。
“给我看看。”
杨卫华把儿子的作业本递过去。
……
“不错啊,最近算数进步很大、字也写的工整多了。我说小志,你得把你这名字写好看一点儿,那是一个人的脸面。”
“嗯。”男孩子头也不动地答应了一声,是不是听清他姥姥说的什么,只有他知道、天知道。
*
杨卫华站起来,拉着母亲去餐桌那边说话。
“妈——,你刚才当着孩子说什么呢。我爸都说了省院明年就要盖新楼了,要是这套房子还在我的名下,与其等年后医院公布了集资政策,我再上交回去还得麻烦你们出面,不如现在交回去给他住。”
当娘的听女儿这么说,点点头道:“你早能这么用心想事儿,我也少为你操心。行啦,你赶紧上去看书啦。能够考上统招生,咱们也不用念在职的。”
“妈,你可饶了我吧。你当我27岁哪,我还考统招的,我能考上在职的就不错了。”
“你把心思全放书本上吧。明天就请假在家学习,也省得回去医院看他们那对奸夫淫fu。”离开男孩子了,当娘的说话就更直接了。“你那些东西就不拉回来了?”
“拉回来放哪儿?妈,你要吗?”杨卫华没有好声气。
“我才不稀罕呢。给你爸的那些穷亲戚也行啊。”
“给谁不给谁?平白得罪人就不说了,咱们闲着没事儿给自己找麻烦啊。”
杨卫华说的在理,她妈妈不高兴地皱眉。
“妈,你想啊,当初从那房子分下来装修到搬进去,什么都算上,也不过就是一万出头。那都是用了好几年的旧东西了,但王大志他肯定舍不得丢的,让他们接着用吧。”
做母亲的隔着餐桌点女儿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说的轻巧。那是外汇卷买的sony电视,不是人民币。还有洗衣机、冰箱呢。这些东西你拿一万块去市面买去,你看你能不能买到。”
杨卫华把儿子的作业本整理好了塞进书包里,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小志他爸这些年的所有收入也都在我手里呢。按着我爸说的省院上报的集资标准,我可以再买一套全新的两室一厅。”
“我就是心里不舒服,不想便宜给那个白眼狼。说他两句怎么了?也就是你还护着他、留他在省院当外科大夫,难道不该让他去分院、去区医院?”老太太明显不满了。
“我要还护着他,就不会自己去开离婚介绍信了。妈,我都听你的离婚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早二十年听我的就好了。”
杨卫华的眉头要皱到一起了,但她仍耐着性子说:“妈——你得这么想:要是换了咱们大院里的任何人家,人家都不会就这么顺当地把儿子给我,也不会任由我给儿子改姓更名。你和我爸不是总遗憾没儿子吗,现在有孙子也可以了。”
这话说到老太太的心坎上了。杨卫华看母亲的脸色缓和了,自己便不耐烦起来了。
“他工作的事儿,上回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嘛。你总说王大志是个善于钻营的小人,要是没了我爸和你的扶持,他能够钻营上去,对小志将来只有好处,那是小志的亲爹,总比姨夫、继父和小志关系近的。
你知道新房子我也不会去住的,就留在那里给小志好了。但要是我把那些旧东西都搬出来,扔给王大志一个空房子,即便有新房子空在那儿,那王大志又不是哑巴,万一和别人说点什么,传出来我们娘俩也是脸上无光。再说你不是还想小志过去住嘛,空房子小志怎么住?妈,往后你再别提那些破烂事儿了,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行啦,我不说了。往后再不说了。那事儿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杨卫华顿住了一下:“妈,我下个月考试,考完试就和你挑的人都见见。”
“那好吧。其实我觉得组织部的那个不错。”
“都听你的。我上去看书了。”
杨卫华拿着自己的书本上楼了,她母亲随后去了厨房。俩人谁都没想到对着电视的小男孩,心思根本就没在电视上。
——爸爸搬回家了,自己可以二四六回家,跟爸爸一起住啦!
※※※※※※※※※※※※※※※※※※※※
万字更第二天
跨年2
送来的这个崁顿疝患者也喝了不少酒, 大概是应了“酒是色媒人”之语,在酒后太高兴, 忘记他自己有斜疝的病史, 选择立位啪啪。啪啪的时候太用力,腹压增加使得肠管从腹股沟内环滑出来……
这患者之后在家曾积极采取自救措施, 包括平时很奏效的平躺屈膝体位、但不能使滞留在yin囊肠管复位后,才不得不来省院。偏他住的地方偏僻,想找个能打电话的地方叫救护车, 都走了挺老远的路。
等他进了医院被急诊送上了手术台、李敏切开疝环后发现:嵌顿的肠管颜色已经发生改变, 不仅触摸不到相应供血范围的动脉血管波动,加温也不能使肠管恢复颜色、蠕动,只能切除那部分变色坏死的肠管。
小手术变大了。
*
下了手术, 李敏顾不得已经是夜里三点了, 抱着病历狂写, 首程、手术记录、大病历。可惜大病历才写了一点儿, 来了一个阑尾炎的。
李敏问了病史、给患者做了查体后, 确诊为急性单纯性阑尾炎。
她敲响值班室的门。
陈文强听了李敏的汇报, 揉着眼睛说:“你带普外科的值班大夫先做手术。我一会儿去手术室看看。行不行?”
行,太行了!有陈文强过一会儿去看, 李敏还是有底气和小汪同学一起完成这个阑尾炎的。
普外这面的值班大夫是李敏的同学,虽然不是一个大班,但是因为其进大学就有了同进同出的同班女友, 也是在年级引人注目的人物。
小汪过来的时候, 李敏已经写完首程, 正一边写手术同意书,一边与患者家属做术前交代。
他看了一下李敏的术前交代问:“要局麻做吗?”
“嗯。”李敏抬头看了他一样,不走心地建议:“要不你再去做个查体?”
汪大夫也没客气,直接过去再问了一遍发病史,给患者做了一次详细的查体。等他回到办公室,李敏已经把所有的事情准备好了。
“你认为局麻怎么样?”
“可以啊。典型的急性单纯性阑尾炎。陈院长不在?”
“在啊,他一会儿就过去手术室。”李敏没说陈文强让自己带小汪先做手术的话。伤人。
汪大夫给患者做消毒,等他泡手再回来,看到李敏站在术者的位置上。他就问李敏:“陈院长还没来?”
“他让我们俩先做。”
事已至此,小汪虽不满意李敏站在术者的位置,但李敏要写大病历、患者术后也归她管,他只能退居助手的位置了。实际他心里是很不舒服的。他在手术室的这一会儿功夫,已经听说今晚陈院长不仅让李敏做了一个开颅手术了。
开颅的手术他是历来沾不上边的,他不攀李敏;
——可是刚才李敏做的那个一个崁顿疝、肠管切除术,那是实打实的普外科手术啊。
又不是李敏的夜班,她凭什么抢手术抢到自己的头上了,他想与李敏理论,但他知道陈院长收了李敏做学生,自己理论不出个什么来。他恨不能……哦,也不能把李敏怎么地。
他现在就盼着李敏赶紧结婚、怀孕、生孩子,然后自然从外科病房消失了、想抢手术也没可能了。
*
急性单纯阑尾炎没什么好说了,手术很顺利。李敏很开心。可是把患者送回病房安置好了,小翟却告诉李敏,陈院长自始自终都在睡觉,根本就没出值班室。
这时候要是有人来问李敏,带着同学做手术,爽不爽?——爽!
陈院长没过去手术室的感觉怎么样?——术中没想起他,术后想骂人。
真不如谢逊认真,人谢逊好赖是刷手换了手术袍、站在手术台边看着呢——那是随时可以救台的。可陈院长在值班室里睡觉,他就放心?他就能睡得着?
别管李敏肚子里有多少疑问,她用凉水洗把脸后,继续写病历。她要完成所有的病历,然后才能安心地回家。谁让自己留在病房睡觉了呢。接着她又自己安慰自己,只要患者收在创伤外科,陈文强是不会写夜班的大病历,任何病历他都不会写。
这些活早晚都是自己的,今天不干完,明天下午还是得自己干。早完早了。
还别说,陈文强他就真挺放心李敏去做阑尾炎手术的。他一直睡到李敏再度来敲值班室的门。
隔着值班室的门,李敏抬高声音汇报:“又来了一个阑尾炎,有板状腹了,你过来看看啊?”
陈文强这回没含糊,听了李敏的汇报立即就过来了。
问病史、查体后,他把李敏的术前准备、手术同意书都看了一遍,点点头说:“就按你这个来。我先去手术室。”然后拿着手术通知单走了。
患者家属见他走了,追着李敏问:“手术谁做啊?”
“陈院长啊。你不是看到了吗?”患者家属立即追着陈文强出去了。李敏朝护士办公室喊:“小翟,备完皮给她支安定,我下了医嘱的。”
一会儿,小翟带的实习护士颠颠跑回来看医嘱:“李大夫,翟老师要我抄医嘱单。”
李敏抽出临时医嘱单给她:“拿去给她看,不用你抄了。”
“谢谢李大夫,”小护士颠颠地又碎步跑了。
患者家属很快回来了,带着一丝小心说道:“李大夫,陈院长说这个手术是你做术者。”
“是啊,我和陈院长一起上台。要是打开腹腔,肚子里的情况比较复杂、手术比较难,那就是陈院长接手做下去,不然就一直是我做术者了。”
患者家属的表情很纠结,他不知道该盼着谁做术者好了。但当着李敏的面,他又不愿意说出李敏看着太年轻、露出怀疑李敏会不会做手术的疑问。
李敏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边写首程一边安慰他:“陈院长是我老师,适合我做的手术他自然放手。要是我做不下来的,他肯定会接手的。你要是太担心就去问护士,今天夜里已经做了三台手术了,开颅、崁顿疝部分肠管切除、阑尾炎,都是我做术者的。除了那台阑尾炎病情简单点儿,另外两例都不简单。”
患者家属只能连连点头说:“我们相信你。”
小翟带着学生把患者推回来:“李大夫,术前准备做完了,普鲁卡因皮试阴性,安定也给了。”
“好啊,谢谢你了。帮我要一下医疗电梯。”李敏把临时医嘱插到病历里夹好,对患者家属说:“走吧,咱们现在去手术室。”
*
医疗电梯是24小时有人值班的。电梯工见李敏又带了患者要去手术室,就笑着问:“李大夫,这是第四个啦。”
“是啊。这个做完就是白班的了。”
“你不是周六晚上夜班吗?”
“昨晚联欢喝了啤酒,我在科里睡觉,被陈院长叫起来做手术。然后一个就接一个的了。”
电梯工同情地说:“外科真辛苦。妇产科也一样,她们这一夜也做了四个剖腹产了。”
李敏点头配合患者家属把平车拉出电梯,她在心里喟叹,自己原来是想做妇产科大夫来着。如今看来不论外科还是妇产科,都免不了一夜不睡地干活。
原来自己就是个辛苦命啊!
“我媳妇去年,不,前年做了剖腹产的。”患者家属推着平车向李敏介绍。
“嗯,我知道的。”产育史是女性患者重要部分,再说患者腹部有那么一个剖宫产大疤痕,查体的时候明晃晃的,想装看不见都做不到呢。
“对手术有影响吗?”患者这时候也眼巴巴地望着李敏。夫妻俩的表情期盼李敏给他们一个否定的回答。
“你放心,有没有影响我们都会全力以赴给你好好做手术的。”李敏将平车交给出来接人的护士,她这时候已经没精力去安慰患者及家属了。
好困。
*
“你准备怎么做?”
李敏一边系手术袍的袖口一边回答:“我想取右直肌旁切口。切口预备长度是8厘米。”
这个切口就不是专门针对阑尾炎了,这是防着化脓性腹膜炎、腹腔脏器受累,适合进行腹部探查、在术中可根据具体情况上下延伸切口,算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明知选择。
陈文强点点头,看着李敏戴好手套洗手上台,他没有帮李敏用手术刀尖划下切口的位置。他没提要喊小汪同学上台,只让巡台护士准备了自动拉钩。
患者肚皮上的脂肪不算厚,但是产后的皮肤是松垮垮的。李敏在陈文强的帮助下,努力地用纱布绷紧、绷直她的皮肤,按着预定线切下去。然后结扎血管、一层层向腹腔进军。
……
窗外的天色已经透亮了,姜麻捂着嘴打哈欠说:“这一夜就没消停。陈院长,你和李大夫可是开门红啊。”
“我们有啥办法。来了急诊患者就做呗。”这一夜陈文强也没多睡多少。
“李大夫,今晚不是你夜班吧?”姜麻见陈院长不想聊天,就找李敏闲聊。他太困了。
“不是。”李敏已经逐层切开、准备进入腹腔了,朝器械护士喊:“大纱布垫。吸引器。”
器械护士和巡台护士都忙起来。
还好,打开腹腔后,大网膜向右下腹聚拢、将已经穿孔的阑尾包裹起来了。虽然有部分脓液溢出了大网膜的包裹、造成了腹膜炎,但是还没有对肠管和其它脏器造成明显的影响。
姜麻困得没话找话:“这女的可真能挺,忍到阑尾都穿孔了还不来医院。”
巡台护士接话说:“这女的刚才说呢,她生孩子的时候就是试产了一天,最后不得不剖腹产了。她这肚子疼,还以为是痛经,挺两天就好了。没想到吃止疼药不管用。”
李敏听得叹气,不想接巡台护士的话。这患者怕开刀漏了元气,结果却一次又一次进手术室。她小心地把已经穿孔的阑尾切除,尽可能地吸干净大网膜和腹腔里的脓液,反复盐水冲洗后,又在腹腔里留了6.0g的先锋6溶液。
把术后患者安置好,天光大亮,该写交班了。
李敏先查昨晚手术的,到了监护室,就见那开颅术后的患者仍旧是深昏迷的状态。她做了一番检查,忍不住对满脸期盼的患者家属摇头。
陈文强替她说道:“你们要做好他不能苏醒的准备。”
患者的老伴儿熬了一夜都站不稳了,抹着眼泪说:“知道你们都尽心了。但他辛苦了大半辈子了,唯一剩下的一个心愿是想抱孙子。哪怕他术后就这么活一、两个月,听听孙子哭也算是我们全了他的心愿。”
边上扶着她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开口道:“我媳妇的预产期就在一月中旬,昨儿个托人看b超说是个大胖小子。”
另一个男子说:“我媳妇生的闺女,我爸虽然也稀罕的不得了,但还是盼着有个孙子。陈院长,李大夫,拜托你们了。”
李敏立即明白患者昨晚的那顿酒为什么喝多了。这是乐极生悲啊!
※※※※※※※※※※※※※※※※※※※※
*
疝气患者在突然腹压增加的情况,会导致疝气发作、疝内容物增加,造成回纳困难
发生嵌顿后,如果不能顺利回纳,要及时到医院进行松解。
新楼1
李敏没能在元旦这一天回成家。她选择在陈文强下班前,去他的办公室打电话到邻居家, 请邻居转告自己的父母亲不能回去过新年, 然后就回宿舍蒙头大睡。等到快吃午饭的时候, 被严虹喊了起来, 整个人犹自昏昏沉沉的不想动。
“敏敏, 别睡了, 再睡你晚上该睡不着了。”
李敏抱着被子打哈欠。“其实我昨晚六点睡到差不多十点, 再加今天上午也没少睡的。啊!”伸个懒腰后, 李敏还是从被窝里出来。
“彩虹儿, 你下午有什么安排?”
“我等你呢。”
李敏斜睨她一眼,严虹立即就说:“逛街去怎么样?好久没出去逛逛了。咱俩还得了那个200块的奖金,买什么不好啊。”
“是挺好的。”
俩人逛到天快黑了, 才一人提着两个大袋子,挽着胳膊回来。走到岔道口遇到汪秋云, 她拉着一个穿着银色羽绒服、银色短靴的小姑娘,另一手提着四海酒家冬天的棉布兜。这是去四海酒家买了晚饭的?
“李大夫,逛街去了?”汪秋云未语先笑, 先开口与李敏打招呼。
“是啊。这是你闺女?眼睛真漂亮。”李敏有些尴尬, 不知道该怎么与她说话。虽然她与杨卫华也不熟,但是汪秋云与王大夫结婚,科里所有人都装不知道啊。
“珍珠,问李阿姨好。”汪秋云扯动小女孩的手。
“李阿姨好。”小女孩说话甜糯。虽戴着口罩, 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 但眼神清澈, 让人心生好感。
“李大夫,我搬到这边的主治医师楼2单元301了,有空过来串门啊。”
“好好。珍珠,再见。”李敏抽出手,向小女孩挥挥手,又与严虹挽起胳膊,俩人往宿舍楼去了。
*
汪秋云拉着女儿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说:“珍珠,你长大了要像刚才那个李阿姨一样,考上医大当大夫。记住没有?”
珍珠不理解妈妈的话,但是不妨碍她顺从妈妈的心意表示自己会听话:“记住了。”
等她们娘俩上楼见到王大夫,珍珠立即就扑到王大夫怀里说:“爸爸,妈妈要我学李阿姨。”
王大夫抱起小姑娘,看向撂下饭盒包,过来帮自己给孩子解围巾的汪秋云。
“刚才在岔道口遇见你们科李大夫,还有个和她差不多高,长的也挺漂亮的女孩子。”
“那应该是妇产科的严虹。李敏介绍你们认识了?”
“没有。她就夸了珍珠两句。她俩大概是逛街才回来吧。我让珍珠向她学,以后考医大做大夫。”
“嗯。珍珠明年上学好好学习,以后考医大,好不好?”
“好。”
王大夫放下小姑娘说:“都买了什么菜?”
汪秋云给女儿脱了羽绒服,解开自己的羽绒服拉链,回头看着王大夫笑着回答:“买了酱骨架、酸菜血肠,就是你点的红烧鱼是现做的,等的要久了一点儿。往后咱们还是在家自己做菜吧,太贵了。”
“行啊。今儿搬家够累的了。电饭锅里的饭也差不多快好了。”
王大夫让汪秋云去四海酒家买菜,是怕她被上上下下搬东西的人撞着,特意点了红烧鱼,也是要她避开点儿。
汪秋云笑眯了眼睛往里屋送围巾大衣等物,她没想过能这么顺利地搬到这套房子里住。所有的东西都是八成新以上、什么都不用自己花钱再买,太好了!姐姐说杨卫华傻的冒烟是有道理的。
三口人坐下来吃饭,才端起饭碗,电话铃响了。王大夫过去接电话。
“喂。”
……
“好啊,你妈妈同意,你明晚就过来住。你的秋衣秋裤这面还有。明天中午我就未必能回家,晚上下班了,我去学校接你。”
撂下电话,王大夫就不错眼珠地盯着汪秋云说:“杨卫华把这房子给我有个条件,让小志每周过来住三晚。我不是周五要值夜班么,就让他二四六回来住。”
汪秋云立即高兴地说:“太好了。珍珠,明天晚上哥哥过来住。你好好跟哥哥玩。”
“哥哥不会揪我的辫子吧?”珍珠害怕起来,一双大眼睛带着怯怯,在王大夫和妈妈脸上扫来扫去。
王大夫的一颗心都要被小姑娘的眼神融化了,立即安慰她说:“珍珠这么漂亮,怎么会有人舍得揪你辫子呢。爸爸明天会叮嘱哥哥,他不会揪你辫子的。”
得了保证的珍珠立即绽开笑脸:“谢谢爸爸。”
这顿饭王大夫吃的挺开心,他觉得如果儿子也在饭桌上,自己会更高兴。想到儿子会给自己打电话,他嘴角的笑就没有下去过。
“明晚做些什么菜呢?”汪秋云犯愁地绞着手指问王大夫:“小志喜欢吃什么?”
王大夫一愣,他也不知道儿子喜欢吃什么。但他转念间想到儿子吃羊肉饺子的开心劲,就说:“明晚咱们吃火锅,热闹。你去菜市场买现成的羊肉卷,他们给刨的,顺便再买两斤挂面,就不用煮饭了。算了,我明天下午去买吧,东西太多,你拿不了。晚上下班你去接珍珠了。”
不管王大夫说什么,汪秋云一律点头答应。这让他的心情更好。晚间安排珍珠睡觉后,新婚夫妻躺在宽绰的大床上,就是碍于汪秋云有孕,浅尝则止都没让王大夫减了丝毫的兴致。
他的高兴劲一直延续到第二天下午。
*
护士长下午去院里开会。傅院长向各科主任、护士长宣布了院里的集资房计划。所有人都被这消息打懵了。片刻的寂静后,立即像炸开锅一样朝傅院长开始提问了。
“傅院长,这有了集资楼,院里以后还盖正常的宿舍楼吗?”
“有钱了自然会盖的。”
参会的人都不傻,院里什么时候能有钱?内科中心大楼才起来几层?是贷款的!磁共振听说是贷款的;还要进第二台ct;使用快三年的住院大楼还欠了一千万出头……
章主任把表格排下去。
傅院长接着说:“你们各科先把这调查表格填好,院里的计划是盖两栋主治医师楼。全是两房一厅的结构。”
有人心急地抖着手里的表格问:“那这上面的三室一厅、一室一厅是怎么回事儿?”
傅院长笑着说:“先别急啊。两房一厅基本和目前是一样的格局,价格在1万2到1万5。就是说1楼和7楼一个价,2楼和6楼、3楼和5楼一个价,4楼最贵。同价格的楼层选朝向,还按咱们原来的分房方案先看分,分数相同就抓阄。”
“为什么会出来三室一厅和一室一厅,就是有的同志或许会嫌价格太高,又不想继续住筒子楼,那么一室一厅也够三口之家住的,省了三分之一的钱呢。”
“多出来的那一室贴补到三室那边?可真是好主意。”
“谁有钱谁可以住大房子了。”
“那可不是一笔小钱。多那二十平面,得多掏好几千呢。”
“起码4000块。”
“可是愿意多掏4000块的,会愿意去住1楼和7楼吗?”
卢干事和团委书记小高奉命记录各科的意见,俩人一前一后奋笔疾书。
“你们回去要跟住在两栋筒子楼里的同志们说清楚,不想买集资楼先改善居住条件的,今年新的单身宿舍楼建好以后,院里会把现有的单身宿舍楼翻新一下,给这部分同志住。”
傅院长晃着手里的表格说:“我们首先满足中级职称没有分到房子的,然后是初级职称的。原则上还是结婚了才有资格申请。当然啦,过了晚婚年龄未婚的通知,也同样有资格申请。一切按着评分标准走。”
“这个是预报表,周五中午前交给章主任。院办统计后会发正式申请表,那个表格添了以后就不能改了。”
“这集资楼什么时候能搬进去住?”
“肯定是今年给暖气之前。”
“什么时候交钱呢?”
“年后交。具体看新宿舍楼的进度。”
“那楼还不得停了暖气才能交工啊。”
“那岂不是‘五一’前要交钱的?这集资楼顾名思义就是拿到钱了才能建,没错吧?”
傅院长镇静自若,笑眯眯地看着大会议室里集中在前几排的主任们、护士长们和前后左右的同志高谈阔论,适当地对他们的提问给与回答。当所有人把自己的意见都发表出来,再没人能提出新的见解了,他才宣布散会。
供应室的马主任嗓门不小,她站起来笑着说:“咱们这些人说了这么多,可有谁去买集资楼?”
来开会的主任和护士长全体哄笑起来,他们不是住在主任楼就是主治医楼,哪个也不需要参与集资楼。
一语打消所有人的心头魔障,都高高兴兴地回科里传达医院最新指示去了。
*
张正杰没去手术也没去开会,他仍旧窝在值班室里看书。他就不信再用三个月的功夫,会超不过李敏。至于他那治疗小组,那仨都是主治医,未必就不如他,这事儿他心里明镜一般。而陈文强那组,临床的事情根本就用不着他操心。
等护士长开会回来,把傅院长的意思传达了,张正杰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大王这回可以买新楼了。要是还按原来的评分标准,他还能挑个不错的单元呢。”
护士长点点头说:“咱们科护士小姜够资格申请,还有几个住的远的、晋了护师的,也有资格申请。”
“李大夫也够吧?你问问她,还有这条够晚婚年龄的呢。”
护士长一拍手说:“李大夫绝对够了。和她一起毕业的那些男生可要气死了。男的晚婚年龄是25周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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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
新楼2
集资楼的消息一出,上班的医护人员就全散心了, 谁都没了心思继续工作。
护士长道:“你们没晋护师的就不用想了, 咱们省院这三、四年分来的本科生, 他们都是初级职称。还没有分到楼房呢。小姜, 还有小陈、小吴你们几个结婚的护士, 能不能申请上, 我建议你们试试, 住在医院这边, 也省得上下班折腾。”
小姜就说:“护士长, 你给我报上吧。省院这边的学区好,咱们医院是不是五一前就分房号啊?孩子可要过了五一就报名了。”
“那肯定了,肯定要分了房号才能交钱。小姜, 你报多大的?”
“二室一厅的。也没差多少钱,能给孩子自己一个屋。你给我报3楼、5楼那个价的。”
“哎呀, 姜姐不回家商量一下啊?”
“商量什么!咱们科奖金高,我挣得比他多,自然我说了算。”
护士们静默了一会儿, 然后立即叽叽喳喳地又说笑起来。
“对噢, 我们将来也可以买集资房啊。”
“那你可得攒钱了,起码五年不能买新衣服了。”
“我也想买个一室一厅。先跟我爸妈借点儿,好过住在八人间里挤。”
“别捣乱,你现在是护士没资格。”
“我怎么就没资格了?”
“你不到晚婚年龄、也没结婚, 除非够资格的人有不要集资楼, 有剩余的了。”
护士长一句话说得好几个小护士脸色转暗。
“李大夫, 你报不报名?”护士长喊李敏。
“报啊。就和姜姐一样的吧。”
“哎呦,李大夫你就好了,你可以报名集资楼。”羡慕嫉妒围上李敏。
“羡慕李大夫干什么?她都超过晚婚年龄了。再说人家读的医大,你们读的卫校。不想想人家吃了多少苦。”
*
李敏把手里的事情都忙完,便去找护士长。
“护士长,往年分房的评分标准你这里有吗?”
“有,你等我找给你啊。其实你挺划算的,一样是25岁的,读本科就比读医专和卫校的基础分高。”
李敏翻着手里的那几页纸说:“这不是还有工龄这栏制约吗?一年工龄算一分,初中15岁毕业,上3年或4年卫校,到25岁算工龄,”
“还是比你现在少了一分,你还没到25呢。看这,党员有加分,先进工作者,竞赛获奖都有加分。”
小姜也凑过来,和李敏一起边看边算。
“护士长,年前李大夫那个第一算不算竞赛啊?”
“当然算了。”
“那她就和我一样多的分了。你们大夫真划算啊,护士就没有考试。”
“你可别羡慕那考试了。内外妇儿多少大夫参加啊。咱们主任连手术都放弃仨月还没得着第一呢。是不,主任?”护士长调侃张正杰,她觉得张正杰这么拼考试,也有点儿太过份了。
“护士长说的对。别说全院护士都去考试,在咱们科你能考第一不?我看看小李能加多少分啊。”
小姜在一边说:“你不用算了,我都工作十来年了,她和我分数一样。肯定不会分到把北山的房子。”
小吴就说:“护士长,我想要1楼或7楼把北山的一室一厅,会多少钱?”她分数低,选择没人要的一楼、还是把北山的房子,能保证她买到集资房。
“也就8千块吧。你还是选两室一厅吧,孩子大了有个单独房间多好。依着咱们科的奖金,也要不了几年。”
“我倒是想孩子自己有个屋呢。那我婆婆还不得把大伯子、小姑子的孩子都带到我们家住啊。”
谁都知道小吴的婆婆为了拉拔大儿子和老闺女,与小吴的关系不那么融洽,为了学区,她婆婆还真能把孩子都带过来。
“把北山墙也不错,暖气总管是从北山墙上去的。一楼没阳台,但是一楼有个小仓房。”
“那更好了。我就要一楼把北山的那间吧。省得他们把阳台改成厨房,在厨房住人了。”
“可你家现在孩子小没问题,等孩子大了,自己没单独房间就不方便了。”
“起码十年内我方便了。别人住筒子楼,大人孩子一个屋都住了十几年,到时候我闺女上高中就可以住校了。”
小吴把事情想的这么周全了,谁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
王大夫把晚上吃火锅要准备的东西都送回家,回来就发现科室里在议论集资房的事儿。
刘大夫同情地看着他,安慰他道:“大王,你可想开点儿。”前天晚上还为他搬回到主治医师楼高兴呢,转眼就变成了这样子。思及王大夫说这些年的所有都交给了杨卫华,忍不住为王大夫扼腕叫屈。
“我没什么的。现在这301也是我从新房子住起来的。她就是再买房子,也是给我儿子留着的。”
王大夫的嘴巴虽这么说,心里到底不舒服起来。只是杨大夫今天下夜班,去他原来住的那个单间休息了,王大夫在心里盼望他不知道有集资盖楼这回事儿。
但是张正杰不知道王大夫搬回去了啊。他笑着招呼道:“大王,这回你可以在集资楼里选个三室一厅了。”
这话真扎心!当初王大夫要是应了做创伤外科的副主任,早就有了免费的三室一厅住了。
刘大夫怕王大夫呛不住,忙递了一根烟给他,说:“抽一根,大王。”
王大夫抖着手点燃香烟,使劲地抽了一口,一口下去小半截香烟,这让他觉得满嘴满肺都是苦涩的烟味。呛得他把拳头攥到骨节疼了,才忍住心头的一口血。他笑着对张正杰说:“我现在住回去了。怕是没资格买三室一厅了。”
张正杰愕然愣住。他真不知道王大夫搬回主治医师楼的事儿。他昨天主动值了法定假的白班,杨大夫提早来接班,他就过去老母亲家过节去了。他是因为科里两组都有手术,下午才没有在家休息,窝在科里看家,今晚他正常值夜班的。
可不等他对王大夫说句表示歉意的话,梁主任就在王大夫的对面极其轻巧地说了一句:“把二室一厅交了呗。”
王大夫立即变色道:“那不得花个两万块去了?”
“大王,你听我给你算这笔账。你今年有指标可以生一个。对吧?”
王大夫僵硬地点头。
“不管是儿是女,大了以后各有一间屋子也方便。十年八年内,你儿子过来你身边小住,你得给他留间屋子,也是你做父亲的记挂他。他越大就越明白你对他的心意。你细细想想我的话,是不是这个理儿?”
梁主任真的是从为他考虑的角度说这事儿的。他自己当初就是因为大女儿和二女儿的事情考虑的不周全,弄得现在大女儿不想回省城还是小事儿,对他行如陌路才是真伤透了心。
王大夫稍微一琢磨就想明白了梁主任的意思,立即就对梁主任说:“还真是你说的这个理。但是我这房子就这么交出去……”
刘大夫积极提议道:“要是你那房子能作价个万八千的,你添些钱换个三室一厅的也不错啊。”
“是很不错,但是院里能不能允许啊?”王大夫觉得五一前交款,自己凑到一万没问题。然后给暖气前交楼,也差不多能凑齐装修的钱了。至于家具和电器什么的,搬过去先用着,等以后有钱了再换。
“问问筒子楼里的人呗。要真是万八千的能搬到你哪儿住,绝对有人肯的。但是你要找评分高的,不然分个7楼的三房一厅就没意思了。是不?”张正杰赶紧开动脑筋,为自己刚才的冒失做修补。“咱们不说别的人,就挑两口子都在省院、晋完中级、科室奖金少的问。准包一问一个准的。”
张正杰的建议让王大夫眉眼一霁。
“主任这主意好。”张正杰的话立即获得所有人称赞。
“护士长,”张正杰喊道:“咱们省院哪科的奖金最少?”
“儿科和内科呗。再就是后勤管那些日常物品的、还有清洁的了。”护士长走进大夫这间办公室。“主任想干什么?怎么想起来问奖金了?”
张正杰立即就把王大夫的困境、还有梁主任的长远规划说了一遍。
护士长立即表态:“大王,这事儿你交给我,我今天就可以给你问个明白。至于是一万还是八千能谈妥,那就得王大夫你自己去谈了。”
王大夫赶紧先谢过护士长。
梁主任就劝他:“八千太低了一点儿,超过一万就没什么人肯了。”
王大夫立即频频点头,觉得科里这些对自己再婚不言不语、是不是心里把自己当笑话看的同志们,也不那么面目可憎了。
*
“小李买多大的房子?”梁主任转头问李敏。
“两室一厅的啊。”
梁主任立即摇头道:“不妥。”
李敏诧异极了。“有什么不妥?”
梁主任掰着手指头给他算:“第一你父母亲不在省城,他们过来帮你带孩子,你得给他们预备一个房间吧?”李敏的打算,陈文强说给了梁主任。
李敏脸红。还没结婚呢,怎么就当着这么多人说到带孩子的事儿了。
“第二你看咱们省院集资盖楼以后,心里要有以后绝不会再建免费房子分配的事情了。就是想建,这附近也没地方。等你十年后晋了副高,没三室一厅可分,你还不如一次到位。”
“我哪有那么多钱啊!”
在一边闷头抽烟的陈文强插话了:“小李你差多少?我给你凑点儿?”
张正杰一想前面还欠着李敏串讲复习的人情,拿借钱来还再好不过了。他也不怕李敏还不起,立即跟在陈文强的后面说:“多了没有,三千五千的我这儿也没问题。”
李敏想想每月的收入、还有穆杰那几千块钱在,立即眉开眼笑地说:“有老师和主任帮衬那可太好了,护士长,那我就改买三室的了。”
护士长立即说:“哎呀,梁主任说的太对了。不过添上万把块钱,我都想换个三室了。”
刘大夫也说:“是没添多少钱,应该换三室的啊。护士长多打听几家,我也换。”
王大夫见护士长和刘大夫都准备换,心里就更舒坦了。
张正杰就笑着斥说:“你们都是钱多得烧手啦?”
刘大夫笑嘻嘻地说:“留着钱下崽吗?能下出来我也就认了,不然真不如搬去三室的房子住得宽敞。”
“不知道老杨想不想换。他家姑娘儿子都大了。”
“他最应该换了。他儿子之前住校、周末就到单身宿舍挤,后来就回家当‘厅长’,他肯定会换。”
“那咱们创伤外科就五套三室的了。估计普外和骨科那边也不会少。”
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陈文强觉得有必要和舒文臣谈谈具体的户型配比、还有想改善住房条件的事儿了。
新楼3
李敏下班就去找严虹。俩人挽着手去食堂打饭,路上悄悄说起集资楼报户型的事儿。
严虹听了以后就说:“敏敏, 梁主任说的对, 这两栋楼起来了, 以后再盖楼说不定什么时候呢。就是想盖附近是真的没什么地方了。到时候我父母过来住几天, 也不能没有房间的。我原来和你的也打算一样是选二室一厅, 现在觉得直接到位也挺好的。”
“估计得二万以上呢, 你不和潘志商量一下?”
“不用, 我手里的钱够。你够不够?不够就先在我这里挪。我存着也没什么用。”
李敏很感激地说:“谢谢你先。但五一前交钱, 到时候才知道具体差多少。”
“哎,你装修可以让潘志他们家人来做。绝对保质保量的。你晚一些给他们钱也不少紧。”
“嗯, 中间有半年时间, 倒可以再攒上一些。可我听说装修好的房子马上就住人不好, 要空一段时间的。”
“你是说油漆味吧?”严虹陷入沉默, 想了一会儿才说:“油漆味是得散两个月的。”
“还有一个你想过没有,就是楼层的事儿。我今天从护士长那儿要了分房的评分标准,我们才毕业的差不多是够资格的人里分数最低的。”
“那我就选四楼了, 宁可多出些钱。不然可能我要住三楼,按分数把我分去五楼了。咱们现在利手利脚的没什么妨碍, 过几年抱着孩子怎么爬五楼六楼。”
“可四楼也没与五楼差多少啊。”
“那不是我想要二楼、三楼要不到, 只好加钱选四楼了。”
“潘志什么时候过来啊?他过来你们俩个人的分数,肯定有资格争一争三楼的。”
“六月底之前不可能过来。”为此严虹也感觉挺遗憾。“他们医院说了, 他到七月下旬才满五年, 提前十天半拉月的也就是了, 再多没可能了。”
“那他不还要把这面的教学秘书担着吗?”
“嗯, 与陈院长通电话了。没办法的事儿,我也想他一月份就能过来呢。陈院长和我说每年的调令基本上要六月份才统一发出来。然后下半年就没有指标了。”
“那你什么时候结婚呢?”
“等他调令下来的吧。他建议调令下来后,我把探亲假、婚假一起休了,我们去南方旅游。”
“7月份南方多热啊。”
“别的时候潘志也不行啊。本来他们单位肯放他就不容易了。他只能拿到调令立即办手续,趁着没到这面上班前休息十天半拉月的。实习生7月下旬就进医院了,我必须在那之前回来。”
俩人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很快吃完回去拿暖壶打水。然后俩人把宿舍的八个暖水袋灌上塞被窝里,把内衣等小件洗了再去打水。路上遇到隔壁寝室的打水回来,很奇怪地问她俩:“你俩不是才打了四壶热水吗?”
“洗衣服了。”俩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
快十点的的时候,刘娜带着一身的凉气回来了,脸色非常不好看。
“娜娜,你怎么了?”李敏和严虹都在看书呢,看她那样儿立即搁下书本。
“我去医大了。”刘娜一句话说完,就靠着门小声地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李敏上前帮她摘围巾手套,严虹帮她脱了羽绒服。俩人张罗弄热毛巾给刘娜擦脸,再递过去半杯热水让她喝下去,哄着劝着才让刘娜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
“娜娜,你是为房子的事儿吗?”李敏看着她伤心欲绝的模样,心说还是要从原因上疏导开。
刘娜点点头,跟着又哭开了。
“我要求的也不高啊。你俩给评评是不是。我和徐强说哪怕是一室一厅,不论是1楼还是7楼呢,俩家凑一凑的。可徐强说他爸妈连100块都拿不出来。他从实习就再没和家里要过钱,这几年全靠研究生那几十块钱补贴做生活费。去年还可以给导师打下手做课题,有点儿额外收入。现在忙着做自己的毕业课题……”
李敏看严虹,严虹很镇定地摇摇头。李敏明白她的意思是不想借钱给刘娜了。
刘娜哭了一会儿,擦干净脸、抱着一丝期冀地问道:“你们俩选了什么户型?”
李敏立即抢着说:“我明天打电话回家,看看我爸妈能给我出多少。然后再问问穆杰那边的亲戚。”
严虹也跟着说:“我要与潘志商量一下,看他手边还有多少钱,不够再跟我父母、他父母借。俩家凑呗。总不能错过这次机会,还住单身宿舍吧。”
“就是啊,总不能错过这次机会,还住单身宿舍。我姐说她能给我凑个两千块。你俩知道我们口腔科的奖金少,我就是省着花到明年五一也就能攒个1000多块钱的。可徐强家那边一分都拿不出来……”
刘娜又开始哽咽了。她抿嘴捋了一下长发去耳后,端起水盆就往外走,李敏忙赶在她前面给她打开门。
严虹叹口气,对关上门走回来的李敏小声说道:“读基础的研究生,就是毕业了也没多少钱。刘娜一直以她男朋友是研究生为骄傲……敏敏,不是我不想借给她,而是我怕她拿了钱还是看不起潘志。潘志前后考研四次都没考上,她早晚会知道的。”
李敏点头表示理解。刘娜曾经因为吴冬的学历挤兑冷小凤。要不是冷小凤翻脸,还不定怎样呢。
“在她的眼里那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你说咱倆要是分去内科呢?”
严虹对着李敏笑得灿烂。李敏立即醒悟到自己说错话了。“你是没问题,照样是三室一厅,我就得让我爸妈帮忙了。”
“内科的奖金也不算少的。一年下来怎么也得小两千块了。你还有穆杰给你寄来的那笔呢。”
“我要在内科,可能就无缘认识他了。说起来也是我那天写的那份证明,让刘主任没受到什么牵连才想请客。”
门锁转动,严虹过去想开门,却是冷小凤从外面进来了。她进屋就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饭盒。“范主任包的饺子,趁热乎尝尝。咦,娜娜呢?”
“去水房了。”
小饭盒里装了十来个饺子,真就是让大家临睡前尝尝味道的意思。李敏听着外面的动静跑过去打开门,刘娜端着半盆凉水进来了。
“小凤才回来啊。”
“嗯。这不是为这那集资楼的事儿嘛。”
“你怎么打算的?”刘娜立即问冷小凤。
“我和范主任说,”冷小凤舔下嘴唇,下定决心道:“我跟范主任说我想买一套二室一厅的,以后我弟弟留在省院就有住处了。我哥哥结婚,我想范主任先给我拿几千块钱。”
“天!”李敏惊呼一声,严虹与她同样,俩人同时掩住嘴巴。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过份?”
李敏看严虹,严虹看李敏,俩人不说话。
刘娜却很干脆地说:“不过份。从此往后你爸妈、你家不会再要求你任何事儿了。”
“小凤,你需要给你弟弟准备两室一厅吗?”李敏小心翼翼地问。
“就那么一说呗。后来我退了一步,要了1楼的一室一厅。我和吴主任说了,要最便宜的。我怕开始选了一室一厅,就没了给我哥哥的五千块了。”
仨人看着冷小凤,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冷小凤却不以为然地笑笑说:“我爸妈都是工人,我妈的身体也不怎么好。这些年我们兄妹四个读书,家里没借债就不错了。我本就是为了钱选的吴冬、选的吴家,这时候干嘛装什么气质高洁啊。”
“哎,娜娜你快尝尝饺子。今天的羊肉是我剁的馅,面也是我和的呢。娜娜,你哭什么啊。我说错什么了吗?”冷小凤看着刘娜嘴里含着饺子、脸上不停地有泪珠滑落,摘了眼镜后居然转身哭出声了,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我说错什么啦?”她向李敏、严虹求助。得到俩人否定的摇头后,冷小凤上前抱住刘娜。
“娜娜,你是不是为了集资房的事儿?其实你也不用哭,我是豁出去脸皮不要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事儿,是不是?”
刘娜擦了眼泪回头说道:“小凤,你说的对。鱼和熊掌是不可兼得,可我也不想你们年底都搬去新楼了,我还要在独身宿舍住;
等徐强毕业了,我们还要求人才能得到一个筒子间。
我每天要在转不过身的走廊里做饭、烧水,然后在自己家里都不能大声说话。我们科护士长说了,我们现在住的这个楼,就是以后的筒子间,给买不起集资楼的人留着。”
刘娜越说声音越大,严虹打断她说:“娜娜,你是不是做公交车回来的,先烫烫脚暖暖,好不好?”
李敏也劝刘娜先烫脚,有什么不妨一边烫脚一边说。四个人便各自准备热水,凑到一块开始烫脚。
*
刘娜把冻透的脚伸到热水盆里,舒服地“啊”了一声,然后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
“其实我最怕的是不知道要在筒子间里住多少年。你们也都知道主任楼和主治医楼,是前几年修建那个十七层的住院大楼同期的。就是舒院长他们,以前也是先住平房、再搬去老式的四层楼的宿舍,就是那种中间上楼、北边是露天走廊的那种,你们知道吧?”
李敏就说:“我知道那种老式楼:进门是厨房,然后是一个朝南的大房间,一铺大火炕能睡五六个人,但是厨房里有上下水。在七十年代,不用自己去挑水,很让住平房的人羡慕呢。唯一的遗憾就是和平房一样,要下楼跑去公共厕所。”
“舒院长他们在那样的宿舍楼住到盖主任楼。”刘娜面无表情地叙述这个事实。
李敏却说:“我小时候住平房的时候,很羡慕住楼房的不用去挑水,在家就能洗衣服了,我家也是后来搬去楼里住的。”
她的话获得冷小凤的认同,她家现在还住在平房呢。严虹用膝盖碰一下李敏,示意她闭嘴。李敏笑笑不说话了。三人听任刘娜把心里的憋屈都发泄出来。
“你们想想,五一开始挪地方,是不是买不起房子的先把南面的给占了?我不想读完大学了,要住在一年四季都见不到阳光的屋子里。还不知道要住上多少年,我……”刘娜捂住脸,眼泪顺着她的指缝往下流。
严虹回身提起一个暖瓶,“都抬脚,再加点儿热水。”
李敏等刘娜气息稳当点儿了,抱着想解决问题的心态问她:“娜娜,你一年能攒2000块吧?”
“那我得除了吃饭什么也不买。攒4年才够一室一厅。”
“你姐姐不是能给你凑点儿吗?”
“我姐去年毕业的,今年五一要结婚了。我姐夫还在读博士,他也是搞基础的。”
完了,没救了!她姐姐的那两千块钱根本就指望不上。
冷小凤看着刘娜快燃烧的眼神,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害怕了。她揣着小心地问刘娜:“娜娜,你想怎么办?”
刘娜咬了一下嘴唇,隔着小凤伸长胳膊来抓她对面的李敏的手,李敏赶紧递过手给她。“娜娜,你坐稳当了。”
“嗯。”刘娜往后挪了一些,然后目光坚定、热切、决绝地说:“敏敏,你帮我一把好不好?”
李敏愕然,我帮你?我自己还是泥菩萨过江呢。但她还是对刘娜说:“娜娜,你想我帮你什么?怎么帮?能做到的我绝不会退缩。”
“你和放射科的龚师兄龚大夫是不是很熟?”
冷小凤吃惊得差点踩翻洗脚盆:“你要和龚大夫借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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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何况还不是赵匡胤那样的英雄好汉呢……
新楼4
陈文强吃了晚饭就过去找舒文臣,与他说起科室同志对户型反响的事儿。
“老舒, 你说说现在这人, 啊, 三口之家住了两室一厅还觉得不够, 想住三室一厅的。不说别人, 就我们科的护士长和刘大夫, 他们两家要那么大的房子, 想在里面打滚吗?”
舒院长也没有想到创伤外科会要五套三室一厅, 但他也没有想到会有护士小吴的那种情况,买得起两室一厅、非要住一楼的、把北山的一室一厅。
他沉吟了一下道:“你们科杨大夫的儿女都大了, 两室的房子确实不够住。王大夫的情况比较复杂, 还真的得给孩子预备间屋子住。”
离婚的事情这两年开始多起来, 单靠妇联、工会做调节, 也就是拖个一年半载的,真要离婚的人那是挡不住、拦不住的。为了孩子将来的身心健康考虑,还真得在住房上多操心了。
对王大夫离婚即再婚之事, 陈文强既往有不同的意见,他一直以为是王大夫作妖。但后来知道是杨卫华一人开出了两份介绍信, 他对净身出户的王大夫就又同情起来。
“那杨卫华也是多事儿, 好好的非要折腾离婚,不然是不是这回新楼能多出一套房子?我看她这回也是要再买一套的架势, 急忙忙的把原来的房子给王大夫了。”
“她再买也是符合咱们医院的政策, 咱们也没办法拦着她不让她买的。她父亲在省里可能还要往上走一步, 咱们省院今年可就放了她一个人去考在职研究生。”
有关区别对待的事儿, 不用舒院长与陈文强多说。陈文强这些年作为受益人,对此再说别的话,那可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
“可咱们原来计划的户型是以两室为主,多出来这么多想住三室的,岂不是要重新调整户型设计?”
舒文臣见陈文强肯在这样的事情用心,便打了电话叫了傅院长过来一起商量。傅院长过来边把白天开会收集到的意见反馈,也都详细地做了告知。
最后傅院长开玩笑地说:“老陈,你们外科收入高,最后可能十套二十套的三室一厅还不够呢。”
思及骨科和普外科的大夫年龄组成,陈文强认为傅院长这话不是玩笑。“老傅,你说的对。我看不光外科有这个需求,就是内科那些住在主治医师楼、家里孩子大起来的,或许也会要调换三室的。你们说就由着他们这么调换吗?”
傅院长立即表态道:“由着他们去。集资楼按交钱多少选楼层,如果同一层选择的人多,按住房评分来,分高的先选单元;分数相同的抓阄决定选房的次序。”
这是省院分房多年累积下来的经验,这样可以减少同志间的矛盾。
舒院长赞同道:“这事儿咱们院里不好揽过来的。有人住在三楼,装修的不错,认为自己房子值一万。难道咱们院里拿过来,给他找认可一万的人接手?让他们私下里去谈,好坏咱们按着章程做事儿,对所有的同志一视同仁。”
陈文强是极信服舒院长的,他见舒院长和傅院长意见统一,立即也就放下了心里的疑虑,转而说起调胸外科副主任医师进来的事儿。
“咱们急需的人才,这个两万块得怎么收?”
傅院长也看向舒文臣,等他拿主意。
“如果可能还是无偿比较好,老傅你注意一下成本,实在不行就得半价了。不光胸外科、还有儿外科、内分泌、血液等科室都需要副主任医师以上的学科带头人。
咱们至少要留出六套或以上的三室一厅,两室一厅也要留足这个数,才能把这几个科室撑起来。
等周五看各科报上来的数据吧。如果要三室一厅的人多,除了找住房不紧张的同志谈话,再调高价格。比如二万起步,价差是两千块。”
“那四楼可就是二万八了啊!”陈文强惊叹出声。
“想要超标准住的好,自然要多出钱。这集资楼说穿了,目的是解决省院职工的住房问题。要了集资楼的人,十年之内不能调离医院。无论什么时候离开,房子由医院折价收回,再按评分标准分配给符合条件的同志,与既往调走收回免费住房保持一致性。”
陈文强白楞舒文臣一眼:“十年后咱们也快退休了。你还想那么远?”
舒文臣温和地笑着说:“咱们不是还常常提起老院长么。难道后人不会提起我们今天做的事儿?先立好光明正大的规矩,后来者才会认可我们的。”
*
范主任推了吴主任一把:“老吴,关灯睡吧。”
吴主任很不痛快,别别扭扭地抱着肩膀不肯动,半晌儿才憋出几个字:“小凤做么做,太让人伤心了。”
范主任不以为然道:“有什么值得伤心的!要我说冷小凤是个明白人,既然看着咱们家的条件好,这时候就大大方方地开口,真让我高看她一眼。要是她这时候憋着摆清高,我倒要想是不是给咱们家吴冬换人呢。”
“你,你怎么能这么想?这里外可就是一万多块钱出去了啊。大雅也得买集资楼吧?她才上班几年,他婆家虽然能给他们小两口出一部分,咱们不也得照样拿相同的?小冬这里,你又打算给他买三室的,三儿回来就和我们住,这我都同意,可是钱,钱啊!”
吴主任捧着心口,如西施一般地蹙紧了眉头。
范主任赶紧给他揉心口窝:“老吴,老吴,你可不要吓我啊?我给你拿硝酸甘油。”
吴主任忙拉住范主任,“不用,不用。我这边床头柜也有。”
硝酸甘油含到舌头下面了,范主任略放心了一点儿,忍不住就数落他说:“你看看你这点儿出息。从十一往这么地,你这都在家含了几次硝酸甘油了。你至于么,不就是那么一点儿钱吗?”
“那是一点儿钱吗?买双靴子就320块。还有那什么口红、眉笔,那什么把眼睫毛拉长的。又不是唱戏的,用得着吗?元旦和大雅出去那一趟,又是小一千块钱啊。”
“那不是小凤得了第一吗?”
“儿科就三个人去考,她考第一有什么稀罕的。考不到第一才没脸呢。你还奖励她两百块。她都收起来没花,这个考试你算算里外就她赚钱了。”吴主任很不满。
不能跟女儿把花出去的钱要回来,心里堆积的委屈就不说了。吴主任不仅是心疼已经花出去的钱、还有未来无数将要花出去的钱,让他觉得刚才含的硝酸甘油都没用了。
*
“老吴啊。”范主任拉开长谈的架势。
“我不听。”吴主任钻被窝里,把脑袋严严实实地蒙上了。
范主任气笑了。她伸手扣不出来吴主任的脑袋,就笑着说:“哎呀,不好,我今晚吃多了,肚子里面叽里咕噜地响。”
吴主任立即把脑袋从被窝里探出来,不满地说:“几十岁了,还有心情搞这一套。”
“你都几十岁了,难道还看不穿钱不花,放在那儿就是一张纸,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那能一样么?那是你担着干系挣来的钱。怎么也轮不到冷小凤还没进咱们家门、就惦记着贴补她哥哥弟弟吧!”
“老吴,要是咱们花两万块,不,花四万块,能让吴冬当初上重点高中、顺利读上医大,你舍得不?”
“十万我都舍得。”吴主任掷地有声。
“那不就结了。小凤可是实打实考上医大了,她们这届还比男生高了几十分。她要不是成绩好,能留在省城么?人家父母养大这样的闺女,咱们出个几万彩礼算什么!你想想咱们吴冬度读书时的精神头,还有这几个月往家打电话的情绪,要是没有小凤,你以为可能吗?”
“那也不用给几万的彩礼。现在多数是3000块,超过5000的都少。”
“吴冬前面预备结婚的那个,可是过了6000块,还有一条金项链呢。难道小凤不值得比她翻番?你想想小凤给咱们夫妻俩长的脸,是不是比十万块贴脸上还好看?”
“可是结婚还要花一笔。”吴主任嘟囔了一句,但是明显情绪好多了,手也从胸口移开了。
“想省钱就只好不娶媳妇或者别挑好的娶。”范主任打趣老伴儿。
吴主任这人就是小抠,就是舍不得花钱。年轻的时候俩人没少为花钱的事儿干仗,后来慢慢扭转他舍得在自家人身上花钱了。他现在的纠结点在冷小凤还没进吴家的门。
“要不咱们请冷小凤的父母过来一趟,给他们订婚。”
“订婚有什么用。上次都准备摆酒结婚了。”
“你怎么和个孩子似的。咱们过了礼金,就让吴冬和小凤先登记。不用像上次那样挑日子,要9月29登记。等明年吴冬毕业回来,再好好挑个日子办婚礼,正好容空儿把房子装修了。”
“好。”吴主任叫好的同时,在范主任的腿上使劲拍了一巴掌。
范主任疼得一呲牙,但她懒得这时候节外生枝,便问道:“过多少订婚的礼钱合适?”
吴主任犹豫了一会儿说:“一万?”但觑着范主任没有表情的脸,立即说:“以后她弟弟留省城进省院还得咱们搭人情呢。”
“咱们是白搭人情?”
“嘿嘿,嘿嘿。”吴主任干笑。他明白冷小凤的弟弟进入临床,对自家在省院的好处是不用言说的。他也知道自己不如媳妇虑事周全,这时候也就干脆地退让了。“你说过多少就过多少吧。小凤不是说他哥哥结婚要和吴冬一起回去嘛,这登记了回去也方便。”
“那我就过个整数啦。”
吴主任激动地握住范主任的手问:“你说的整数是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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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
新楼5
严虹有些紧张,她下意识地觉得刘娜的请求不是那么好完成的。
“我才不会和他借钱呢。我干嘛要借钱买房子啊。”刘娜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儿。
李敏开始发懵了:“娜娜你的意思是?”
自己为了患者急诊拍片的事情, 是常去ct室的。有时候未必是要找龚大夫, 也可能是找胡主任或者ct的另俩位师兄, 端看是谁值班了。
刘娜很冷静:“敏敏, 你帮我先问问龚大夫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李敏点头。她觉得自己不能跟上刘娜的思想。严虹跟着点头, 她觉得这样的刘娜, 才符合她平时以研究生男朋友为骄傲的本性。
“如果没有, 你再问他其他的事情。”刘娜开始搬手指。“第一家庭情况, 第二他这次准备买什么房子。”
“你可要想好了。”冷小凤适时插入的提醒是李敏正想说的话。
刘娜再度往脚盆里添热水,神色冷静得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我想好了。我往医大跑了四个月, 最近也和我姐说起过他毕业去向的事儿。我姐说他不能留在医大, 最可能的去向是省城的医学院。省城医学院的住房条件还不如我们省院呢。等我们省院这两栋集资楼建起来, 医大的教工宿舍也不如我们省院的。”
李敏把脚从水盆里拿出来, 从屁股下面抽出准备好的擦脚巾开始细细擦脚。
“行啊,就这三条吗?明天早餐的时候,我帮你问好。”
“敏敏, 如果他是夜班呢?”严虹提醒李敏。
“我现在去楼下往ct打个电话,看看他是不是夜班。”
严虹没想到自己对李敏的提醒还促使李敏现在去问了。她只好说:“刘娜, 你要不要再好好想想?”
“彩虹儿,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不用再想了。谢谢你。”刘娜很平静地摇头, 接着掰着手指头说:“周五就要交上去了, 其实我没有多少时间做选择的, 你们说是不是, 小凤?”
冷小凤为难但还是顺从地点头说:“今天是周二,只有明天、后天两天的时间。”
“是啊,只有两天的时间。如果龚大夫有女朋友了,我还得麻烦你敏敏,帮我去外科别的年轻大夫。”刘娜忍着眼泪看着李敏。
“行。我帮你去问。”
“敏敏,我就知道你肯帮我去问的。我今天从医大出来,在公交车上想了一路。我不想费尽力气读了十几年书以后,还要回到我小时候的生活状态。”
刘娜说的很平淡,但眼神越来越坚定,那些话仿佛在给她自己鼓劲。
“我记事就和我姐姐住在北屋,中学住校是北面的寝室,上大学虽然对换寝室,也还是又住了两年多北面。我恨透了不见阳光的北屋了。”
谁都可能因为心里过不去的坎,从而形成偏执。这是李敏那阶段恶补心理学留下的认识。
“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娜娜,”李敏开始把刘娜当成有心理疾患的患者来对待了。“如果你得到两室一厅后,你会不会又觉得付出的代价不值得呢?”
“怎么会不值得呢?我努力了十几年,要的就是睡醒了,有阳光照到脸上啊。”
李敏开始穿袜子穿靴子,严虹紧忙擦脚说:“敏敏,你等我陪你一起下去。”
“好啊,你别急,我先把水倒了。”
等李敏倒水回来,严虹已经穿好靴子了,俩人套了羽绒服往外走,冷小凤端着洗脚水跟她俩一起出门。
“敏敏。”
“小凤,你小心点儿,别把水泼裤子上了。”严虹扶门提醒冷小凤。李敏站在阴影里回头,她把食指竖起,示意冷小凤不要说话。然后挽着严虹,拿着手电下楼了。
刘娜的情绪明显不对,但是想到刘娜描述的在北屋居住多年的痛苦,严虹未必能理解,可是住平房长大的李敏能体会到她的心情。冬天的北墙会结冰的。
*
“看你紧张的这样子。老吴啊,你认为我给的整数会是多少?”
吴主任陷入烦恼中,他揪着头发说:“你都同意给她出一室一厅的钱、还有她哥哥结婚的5000块了,这整数”他侧脸看范主任,小心地问道:“两万?”
范主任一拍棉被,鼓励地赞道:“果然咱倆这几十年的夫妻是心意相通的。反正都已经给了,一次做的漂亮。我明儿个就和小凤说明白,给她哥多少就给她姐多少。等订婚跟她家见面时,我也要和她哥姐说好,往后她父母就要她哥姐多照顾了。他弟弟要是能留在省院,也不用她爸妈操心,她冷家从此就当没这个闺女吧。”
别看吴主任对200块钱都能心疼得要含硝酸甘油,这时候倒是想的明白。“要是这样的话,这两万花的也值得。”
“小凤是个明白孩子,会理解这些的。哎,老吴,我想咱们吴冬的那套房子就要一楼。”
“一楼潮啊。”
“我这么想的,等你以后退休了,就拿一楼的房子开个诊所。咱们这房子换给吴冬他们住。你说怎么样?”
“行啊。不然我担心他们不喜欢一楼呢。”
“那就直接换过来好了。大雅的那套我也想她要一楼。最好两套挨着。”
“你跟大雅商量吧。”吴主任伸手关灯。“睡吧,挣多少咱倆也没花几个,都给这几个孩崽子了。”
“咱们忙这一辈子,不就是为了这仨孩子嘛。”
*
真给严虹蒙到了,ct室今晚是龚大夫值班。
李敏掐着听筒,觉得要出口的话比较难说,但她还是鼓足勇气问道:“龚师兄,方便说话么?”
……
“是这样的,有人托我问你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
“说真的,不是开玩笑的。你要这样我挂电话了。”
……
“好吧。既然你赌咒发誓,我就信了你了。后面还有两个问题,第一是你的家庭情况,第二是这次的集资楼你准备买哪种户型、楼层。”该说的话都说出来,李敏觉得自己轻松了。她不等对方回答,突然加快语速道:“你写纸上吧,我明早7点40前过去拿。”
……
“嗯,就这样。更多的不能透露,要看你的那两个回答呢。明天见。”
李敏扣下电话,长出了一口气。伸手给严虹道:“彩虹,我心率得有150了。”
“走吧,咱们回去吧,也该睡觉了。”严虹站在李敏身侧,龚大夫在电话里说的内容,她都听得很完整。
“嗯。”
宿舍楼的楼梯不适合任何谈话,俩人沉默无语地回到寝室。进门李敏就对刘娜说:“龚大夫说了他没有女朋友。我让他把后面的两个问题写到纸上,明早7点40过去拿。娜娜,明早你自己去拿吧。”
刘娜抿嘴点头:“谢谢你敏敏。”
严虹就在边上补充道:“娜娜,我建议你啊,要是看完他那两条觉得满意,你就直接告诉他你的态度。他与徐强可是同学呢,你想好了。”
“嗯。我会处理好的。”
李敏脱了羽绒服,走过去抱住刘娜。
“娜娜,龚大夫不合适也不怕的。外科还有其他大夫呢。我还可以帮你问别的人。”一个寝室住了五个月,虽然大家各有小脾性,但是每个人也都能退让一步照顾其他人的情绪,努力让这个小集体的别人也过得舒心,李敏不觉得帮刘娜问问骨科的金大夫是什么难事,也不觉得问问黄大夫、小汪同学有什么为难。
三个人协力合作把刘娜送上床,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刘娜叹息道:“要是你们仨都不结婚,我和你们这么住一辈子,我也愿意的。”
小凤笑着说:“你这话先跟潘师兄去商量吧。”伸手替刘娜拉上床帘。
严虹嗤笑冷小凤:“你自己都巴不得住新楼呢,找潘志商量什么啊。敏敏,咱倆漱口去。”
*
李主任和三个儿子围坐在客厅里。他仨本来能够年前上班的,因为省院这段时间这事儿那事儿的,拖到了安排今天才报到,要连着培训三天,然后再分配工作岗位。
“爸,咱家这回就一套房子都买不了吗?”开口说话的是老三。随着大哥、二哥和自己的工作都有了正式工作,来家做媒的人也多起来。自己还可以再晚几年,但是大哥、二哥都该结婚了。
李主任郁气满腹地点点头说:“上班好几年的护士,都不一定有资格买。等集资楼交了,咱们到宿舍选俩个单间,这个爸还是能做到的。”
老大和老二幼年就经历颇多的挫折和磨难,反倒能够想的开。像老大这时候就先开口安抚老父亲道:“没事儿,爸,你也别上火。我们哥仨这下子都有正式工作了,眼见着家里的日子一天天地好起来,就是去宿舍楼住单间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儿。省院哪个大夫没住过呢。是不?”
老二也跟在后面说:“要是那非得新楼不可的姑娘,咱们家也伺候不起,随便她们去找能买新楼的人家吧。”
“老三,你别那么着急。我就是去食堂洗碗也没什么。后面四海酒家的那个大厨,还是从食堂扫地做起来的呢,现在一个月好几千地挣着。等哥学到手艺了,到时候再买新房子。想买什么新房子买不了。”
“那得猴年马月去啊。”
“你怎么就不看好哥哥呢?事在人为。前头有榜样,我照样跟着学也就是了。我可是洗菜、切菜、炒菜的熟手,只要在食堂有机会,用不上三五年,我绝对可以上灶台做大师傅的。”
“是啊,老三,陈叔过来把话都说透了,你不要想一步登天的事儿。陈叔说了你去制剂室那边还得补高□□课,你可别不当一回事儿。”
李主任遮住眼睛,任由长子和次子劝老儿子。唉,他也就是年轻,还气盛了一点儿。再过些年,也就不会这样了。
新楼6
汪秋云等珍珠睡熟以后,她小心地把孩子移到一侧, 看着王大夫蹑手蹑脚地回来, 立即掀开被子说:“快进来, 凉着呢。”
王大夫轻手轻脚上床, 小心地与汪秋云隔开点儿距离:“我身上凉, 别冰着你了。今晚你辛苦了。”
“看你说的。”汪秋云嗔笑他, 眉眼间的风情让他心神荡漾。但是珍珠睡在大床上呢。唉!
“小志睡着了?”
“睡着了, 睡得挺香的。”
“他今晚吃饱了吗?”汪秋云这时候绝对是关心继子如亲女的好妈妈做派。
“肯定吃饱了。平时他吃不了这么多的。”夫妻俩开始依偎在一起说悄悄话儿。
“我也没有带男孩子的经验, 你替我跟孩子说一声,有什么我没做好或没做到就说出来。好不好?”
“你不用太分心照顾他, 你先照顾好自己和珍珠。”
“那怎么行呢。这孩子虽然不肯管我叫妈妈, 但我得担起做妈妈的事儿。你看他照顾珍珠多耐心, 多有哥哥样。”
王大夫笑的挺开心的, 他从来没想到儿子在小姑娘面前这么伶俐,居然会给珍珠涮羊肉、帮珍珠调芝麻酱。“小志比她大了四岁呢,照顾她也应该。”
汪秋云拍拍王大夫的手背说:“我就说肚子里这个是有福气的。不仅有珍珠这样的姐姐, 还有小志这样爱护妹妹的哥哥。但不管怎么说,往后珍珠和这一个都得靠着小志这个哥哥呢。”
“那也是珍珠招人稀罕。我看没有不喜欢珍珠的。今早我送她去幼儿园, 老师也挺喜欢她的。”
“那是小志这孩子你们教的好、心善, 不然多少这么大的男孩子,喜欢没轻没重地揪小女孩儿的辫子。珍珠那几个堂哥就是的, 每次我们看着都看不住。小志这样的, 才是好孩子呢。”
王大夫一下下地捋着怀里妻子的长发, 嘴角噙笑。想到自己去接儿子时的那些许诺, 果然是很值得的。“小志说他姥姥给他找了老师在周日补课,再过来要期末考试以后了。我们这面房子小,他不好复习。”
“嗯。快期末考试了啊,到底还是孩子的学习重要。王哥,今天说的集资房,咱们能换大一点儿的吗?”
“我也正想和你说这事儿呢。咱们必须得换大一点儿的。得给小志留个房间,珍珠大了也得有自己的房间。今儿个下午听说了这事儿,我就委托了护士长,看看筒子楼那边谁资格高、还不够钱买新楼的,咱们就把这个折价万八千的给他,再添些钱换成三室一厅。”
“那可太好了。我这还有一些存款,咱们就先挪出来把房子换了。”
“暂时还不用钱。要五一前才交款呢。睡吧,明天你也要上班了。”
“要先培训三天,然后再分配岗位。也不知道怎么培训。”
“反正不管做什么,动力气的事儿,你就别忘前去。放射科、核素那些地方,我和你说过的你都别过去。动脑子算数的事儿,你别怕,要积极表现自己。这培训除了讲省院的规章制度,也是个人能力的一个测试。除了定好了岗位的人,其他人基本还是按照能力分配的。”
“嗯。要这样我就放心了。”汪秋云说话的时候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她勉强回答了一句,甚至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就沉入梦乡。
王大夫伸手把床头灯关了,在黑暗中摸索着把被角掖严实。他想到现在住着的两室一厅还能够折个万八千的、还有杨卫华留下的所有家什、生活必需品,当初被迫净身出户的窘迫感和压抑不敢出口的怨恨,这时候全都是对杨卫华的感激。
感激她知道要盖集资楼了,把“旧房”给自己抵钱;感激她用儿子过来的方式,提醒自己要抓紧机会换三室一厅。
可好好的夫妻怎么就走到了分手的地步呢?
黑暗中王大夫瞪大双眼,任一颗硕大的泪珠滑下眼角,从鬓边流到耳朵里。满室宁馨静谧衬托着他不合时宜的伤感,让他在愧疚中阖上眼睛努力去寻梦了。
*
杨大夫的媳妇找到七楼,呼哧带喘地立在门口,好一会儿她才平息了自己呼吸,抬手重重地敲门。杨大夫正在看书,听见这么重的叩门声心里就觉得不好。开门见了门口站着的人,所有的不安立即落到了实处。他吓得简直变了脸色,伸手把人拉进屋里,厉声警告道:“你要是敢在宿舍吵,我就把你捆到天亮。”
吃过一次亏,杨大夫媳妇明显是长了心眼。她离开杨大夫几步,两手抱着脖子说:“我过来是想和你商量事儿的,谁想和你吵架啊。”
“那你小点儿声。你别忘记了这宿舍的墙不隔音。”
女人的脸就是一红。杨大夫心里明白她是想起来原来住筒子间的事儿。要是谁家小夫妻夜里的动静大一点儿,第二天邻居们会看到那夫妻俩脸红。因为筒子楼里住的孩子们可都不小了。
“说吧,你有什么事儿。”杨大夫克制自己见到她就烦的情绪。
“咱们是不是得换一个三居室的房子?儿子每次回家都住在沙发上。”
“他今年就毕业了,闺女7月开始实习,他俩一起在家能碰上的机会不多。到时候让儿子去值班室混一晚、或者在宿舍楼里给他找张床,跟我对付一晚也成。”
“那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的。你我又不是没住过单间。”
“你什么意思?”
“很简单啊,我在这里住到下半年,法院会根据我们已经分居的事实,判决我们离婚的。到时候那房子是省院分给主治医的,我自然就要搬回家住了。儿子毕业了有张床,结婚了在筒子楼里混个单间,等他晋了主治医,会有两室一厅给他住的。”
“杨”女人只喊出一个字,立即被跨步到面前的杨大夫吓住了。
“你以为我不舍得打你是不是?你喊啊?”面目狰狞的杨大夫非常吓人。
女人吓得白了脸,下意识地摇头。
“我和你说,这婚我是离定了。我这才四十出头,住院两次你都没上前,我还指望你什么。”
男人提起住院的事儿,女人早被法院教训的知道那是自己的理屈处,她早后悔了。但这么些年下来,她就没说过软乎话。她张张嘴说了一个我字,就没了下文。她说不出认错的话,也说不出安慰人的话。
“还有事儿没有?没事儿你就回去吧。”杨大夫不耐烦了。
女人低头告诉自己不能与杨大夫吵架,再吵除了吃亏没什么好处。她站在那儿不吭不响,在杨大夫的耐心告尽就要开口赶她走的时候,突然看到大颗的泪珠一滴一滴地砸到水泥地上。这把他到了唇边要撵走女人的话咽了回去。
她抹了一把眼泪,抬头问杨大夫。“到那时候,是不是我就得住在这里、住到死了?杨卫国,我给你生了一儿一女,二十多年就落个这么样的下场,你亏心不亏心?”
“那你想如何?”杨大夫挑眉问。
“这次集资房,你得给我买个两室一厅的。”
“家里的钱都在你手里,你要够资格,你愿意买就买呗。”
女人深吸一口气,说道:“不够。你要是能给我添几千块买两室一厅,我明天就和你去办离婚手续。”
杨大夫抬起头,奇怪地上上下下打量女人几遍,直到把女人看的局促不安了,他才说:“我就是有这笔钱,不会也不可能这么给你的。你要是真的肯办离婚手续,我就是借钱也会给你凑五千块。你别说信不信的话,我可以把钱先放到女儿那里。你看怎么样?”
“那你明天把钱放到女儿那里,我们后天就去办手续。”
“行啊。我这两天都有手术,都要下午才有时间。不过后天就要报名了,你确定后天下午去办手续、回来还来得及?这么地吧,我看你不如明儿个中午给闺女打个电话,让她下午来省院一趟,我大概三点钟能倒出空。我把钱交给闺女,咱们就去院办开介绍信、接着去办手续。”
“好。”女人干脆利索地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
“我建议你最好别打其它主意,这次集资房可是你的机会,不然你以后就要住在这儿了。”
女人回头看了杨大夫一眼,破天荒地没有回嘴,径直下楼走掉了。女人这样不吵不闹的举动,倒把杨大夫闪了个够呛。害得杨大夫躺在冰冷的单人床上,在缩成一团睡不着的同时,不仅后悔从值班室搬到宿舍来住了,还不停地琢磨女人的话,到底有多少可信度。
把钱交给闺女的事儿,他到不担心闺女偏向她妈,就是从来都是硬拧的人突然松口了,让他心里感觉不托底。
*
第二天她们四个还是顶在食堂开门的点儿进去吃早饭,饭后严虹和冷小凤提着暖瓶去打热水,一切似乎都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但李敏拿着严虹和冷小凤的饭盒叫刘娜:“娜娜,赶紧的。”
刘娜眼睛还略微有些肿,时间太紧了,李敏拽着她往宿舍去。
“快点儿,不然一会儿上班的人都去了,给大家看戏吗?!”
刘娜不吭声,但脚步加快了。俩人上楼匆匆洗好四个人的饭盒,李敏把羽西的大眼睛眼影盒翻开,挑了一点棕色的眼影粉,小心地在刘娜的眼睑上轻涂了一层,嘴里不忘提醒她:“今儿个记得不能抹眼睛啊,花了妝会很难看的。”
又用棉签挑了一点儿无色唇膏,涂在刘娜的嘴唇上。“你自己再涂一层唇膏,这样不会干,看起来也滋润自然。”
刘娜任由李敏摆布、听从李敏的吩咐,等李敏把饭盒收进书包,开始穿羽绒服了,她也缓过神了。一边穿呢子大衣一边问李敏:“敏敏,你说我这样是不是比小凤还不如?我这不是为了钱……”
“娜娜,你是为了睡醒了有阳光照在脸上。”
“对。”刘娜快速扣上大衣扣,戴上绒线帽子,李敏伸手帮她系围巾。“为了我的孩子不再像我那样住北屋。敏敏,我们班留校做辅导员的那个,你知道吗?”
“知道啊。他男朋友跑的挺快的。”俩人俊男美女的组合,在校园里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李敏拉上门要锁,严虹从楼梯那儿冒头喊道:“别锁门。”
李敏把门打开,方便提着两壶热水的严虹进屋。她不忘对严虹说:“记得下午把饭盒放寝室。”
“好。”
俩人下楼后,刘娜用手遮着嘴巴说:“她十一就结婚了,对象是校部的秘书。”
“不是原来那个田径队的特招生了?”
刘娜侧转身体,避开迎面的西北风说:“她想留校啊。不然她得回去三线的。”
“嗯,我理解。”
“敏敏,你不担心凑不够钱买集资房吗?”
“不担心啊。我爸妈会给我凑一部分。穆杰去年秋天就把他前几年攒下的津贴都邮过来了,我自己这几个月也攒了不少的。”
“敏敏,我真羡慕你和严虹。”
“有什么好羡慕的。你不是没看到我俩累成狗的时候。每次值夜班都是整夜不睡,至少两三个手术。”
“我是羡慕你俩家里都能帮上忙。”
李敏站住对刘娜说:“你看我爸妈现在是工程师挺不错的,可他们家庭成份都高,不说那些年夹着尾巴、大气不敢出,就是我自己都是上小学三年级了,才戴上红领巾、当上红小兵的。你明白吗?”
刘娜点头,表示自己明白。“走吧,这里是风口。”
自己父母是工人,在七十年代她还是看过那些出身不好的同龄人,在学校里怎么万事陪小心、溜边儿的。
提价1
龚大夫昨夜辗转反侧,他知道李敏不会拿他开玩笑, 所以他把去年分来医院的本科女生, 从头到尾猜了一遍, 一直在猜想李敏会给他介绍的是哪个。一颗心忽上忽上的同时, 他也按着李敏的要求把那两条整齐地写好了。且一大早就把自己收拾的挺利索, 连白大褂都换了一件干净的, 就等着李敏过来了。
李敏陪刘娜走到ct室门口, 对刘娜说:“还需要我陪你进去吗?”
刘娜摇头。
“按彩虹儿说的去做吧。”她对刘娜比划了一个电话的手势, 然后推刘娜转身,看着鹅黄呢大衣的婀娜背影往ct室里走了, 才赶紧往电梯那边去。手术日的事情多着呢。
*
等她查完房回到办公室要开早会了, 护士长笑着说:“李大夫, 刚才口腔科刘娜给你打电话, 说是事情成了。什么事儿啊?”
“她买房子的事儿。”
“是不是你们这届女生都买?”
“和我一个寝室住的都买,别人我不知道。”
“哎呀,李大夫, 你们同学可真有钱啊。”
“爸妈亲戚帮忙凑呗。不然怎办。这回盖完集资楼,下回不定多少年再盖、有没有地方盖都两说呢。所以借钱也得买了。”
李敏笑着与几个闲聊, 直到护士长说:“到时间了, 交班吧。”
一室顿时无语,三十多人都认真地听护士交班。然后是夜班大夫张正杰主任交班。
“昨晚科里术后的患者都无任何异常。昨天夜里未收急诊患者。今天待手术的患者也无异常, 交班完毕。陈院长, 你们去手术, 我在科里看家了。”
刘大夫在他身边翻了一个白眼, 这人为了复习考试,夜班的急诊都分流去骨科和普外了。换了别人这么干,他早就得嚷嚷不想在创伤外科就滚蛋。
“行啊,那咱们该干啥干啥吧。”陈文强不是不知道张正杰目前的心思不在临床工作上,但他那人,唉,算了,睁一眼闭一眼随便他了。就当他和老程一样是上不了台的样子货了。
*
下午三点多点儿的时候,杨大夫吃完午饭回来,被护士长拦住说:“你媳妇和你闺女在值班室等你呢。”
“来了多久了?”
“没几分钟,三点整到的。你可小心点儿,别让她在病房吵起来。”
“嗯,我知道了。护士长,我有事儿出去一下。”
“和主任说。”
“主任今天下夜班。”
护士长转脸在黑板上写了杨大夫外出几个字,看到今晚是刘大夫的夜班,立即就说:“那你们可要留好人。”
和他一起回来的王大夫就说:“老杨,你有事儿去忙,我在科里看着。”
“那好,那我就忙自己的去了。”杨大夫在更衣柜里掏摸一阵子,往羽绒服里怀塞了些东西,然后过去值班室。
“爸。”杨大夫的女儿听见敲门声过来开门。
“下午有课没?”杨大夫看到女儿的表情,绝对是一个好父亲。
“有一节,我上完课过来的。”女儿和爸爸的关系一看就是很好。
“没耽误课就好。”然后他走进值班室,看着办公桌后面坐着的女人说:“小芬,你这回不是像十一那次吧?”
“不是。”
“那好。闺女,这钱放你那儿,这是五千块。”
女孩子挺无奈的,谁家爸妈像自家这样啊。但是她知道自己劝不动任何一个,只能伸手接过带有她爸爸体温的那摞粉红币。离吧,离了以后就不用再吵架了。
“闺女,替你妈好好数一数。”杨大夫笑着提醒女儿。
“爸。”女孩娇嗔一句,把钱收到书包里。
“走吧,现在去院办了。”女人昂首挺胸地打头出去了。父女俩对视一眼,默默地跟在后面。
因为有上次给杨卫华开介绍信挨批的事儿,负责开介绍信的顾干事,翻来覆去地劝说他们不要离婚。
最后杨大夫不耐烦了。“你就说你开不开介绍信吧?杨卫华她一人来开两份介绍信,违规的事儿你都敢干,你是巴不得要拆散人家夫妻。我们这过不下去了,你反倒拿捏着不肯开介绍信信。你说说你到底想敢什么?咱们是不是到舒院长、唐书记那里说道说道?”
开双份介绍信的事儿最后是被唐书记给压下了。不然轻着通报批评、重者调离工作岗位。杨大夫这样喊开了,章主任就不得不出来了。
“杨大夫,她也是为你们好。按规定都是劝和不劝离的。”
“她劝过了,我们知道了。现在可以开了吗?”
“小顾,给他们开吧。”章主任知道他们两口子的状态,绝对是全院最该离婚的一对。和他们住邻居的那几家,包括整个单元的人,都不知道抱怨过多少次了。
小顾这人怎么这么做工作呢!该开的不开,违规的事儿却单子比谁都大。章主任觉得有必要趁着杨大夫喊开了的机会,给小顾整整规矩。最少是全院通报批评了。
*
杨大夫捏着怀里好不容易得来的离婚介绍信,出了医院就上出租车,他要赶时间,别等他们到了婚姻登记处,人家下班了。好在办理离婚的工作人员,虽然到了快下班的时间了,还是先问明他们夫妻俩是否是自愿离婚,然后还对女人说:“你不要担心害怕,国家有法律的。”
在她的眼里,相貌堂堂的杨大夫,一看就是要抛弃人到中年、姿色不在的媳妇的负心汉。
女人却开口道:“是我要离婚的。”
“你确定?我给你办了离婚手续,你后悔可就没用了。”
“我不会后悔的。”
好良言难劝该死鬼。办事的工作人员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杨大夫整个过程都在咬牙忍着。
“家产分割呢?”
“我们家的钱都在她手里,随便她了。”杨大夫回答。
“我拿了钱也是准备给儿子娶媳妇的。”
女人话音提高,杨大夫立即不吭声。办事员一笑,算是看明白他们这桩婚姻是谁占优势了。
“孩子呢?怎么赡养?”
“儿子7月份就毕业了,闺女今年7月实习,我出生活费。”杨大夫不介意自己养儿女。
“咣咣”两声,铜印盖上了。红本子收回换了绿皮本。夫妻俩办好手续见到等在外面的闺女,一家三口都觉得很尴尬。
女孩张张嘴,还是没问出“你们办好离婚手续啦”。杨大夫看破了女儿的心思,从怀里掏出自己的那本离婚证给闺女看,然后招手喊出租车。
“你身上带着钱呢,咱们赶紧回去。一会儿在银行门口和你妈下车,把钱存上。”
“嗯。”女儿拉着不辩喜怒的妈妈坐去后面。
*
母女俩存好钱、出了银行的大门,做闺女的就说:“妈,我回学校去了。”
“嗯,你回去吧。”
“你自己在家也要好好的啊。”做闺女的到底还是不放心亲妈。
“你放心好了,我没事儿的。”当妈妈的大大咧咧浑然是没把离婚当回事儿的态度,脸上甚至呈现出若有若无的欢喜。
做女儿的从记事起就把亲妈的行为看在眼里,怎么会相信她会为了离婚会高兴。现在的当妈妈的表现得越不在乎,做女儿的就越不放心。忍不住就做了一把贴心小棉袄,开口安慰道:“妈,你有工作,这回也有了自己的房子,我7月份就开始实习了,等房子下来了,我以后就跟你住一块。我陪你。”
女人拍了自己闺女一把,说:“瞎说什么呢,那房子你就别想去住了。那是给你哥哥留着结婚用的。你还和妈住家里。”
女孩惊讶,攥着她妈妈的手使劲:“你骗我爸的?你不是真想离婚的?”
“我干嘛要离婚啊。我又没傻。医院的人都说了,这回不买集资房,以后就没机会了。我问过费院长了,我和你爸爸离婚了,我就有资格买房。你哥哥现在这年龄了,家里不给他预备好房子,哪里会有好姑娘愿意嫁给他。他们结婚以后就在新房子住,不和我们住一起,别管我和你爸爸怎么吵,不会耽误他娶媳妇。”
“妈,我爸知道你的打算吗?”爸爸能接受假离婚?怕是爸爸宁死都不会和妈妈复婚的。
“不知道。和他说正事没用。他心思就不在家里,都在医院那些小妖精身上。我和你说,他这些天不回家住,都是在医院陪他们科才分去的那个女大学生。”
元旦的时候杨大夫对儿女说了那天中午的事情,除了接受亲爸对自己学习上的期盼,俩个孩子都对自己的妈感到无力。
这时候做闺女的就劝亲妈说:“妈,我爸不会的。”
“不会什么?我逮着他了。一个写病历,一个抽烟陪着的,哼。”
“妈,你说我找个42岁、有儿有女的男人,怎么样?”
“你疯啦还是傻啦?世上就没有好小伙了?闺女啊,咱家不富裕,可你也别看人家有钱,就被老男人口花花地给哄住了。你告诉妈是谁,妈去挠烂他的脸,老的和你爹一般大了,怎么就敢不要脸勾引小姑娘呢……”
女孩子见自己妈越说越不像话,开口打断义愤填膺的亲妈。“妈,你认为李大夫能考上医大比我傻吗?你看她像疯了吗?她会看上我爸这么老的男人吗?”
“那也难说,你爸走出去也人模狗样的。”女人在女儿的逼问下,不敢看女儿干净的眼睛,讪讪地回避女儿看向远处。
“和我哥哥比呢?省院就没和我哥哥差不多的小伙子了?省院就没有比我爸爸年轻十岁还有能力的男大夫了?”
女人沉默了。
要说自己儿子能在省院排第一份,那是匿着良心眼儿说瞎话了。比杨卫国年轻十岁、有能力的男大夫就更多了。
“所以妈,你别再瞎想了。人李大夫挣的不比我爸少,比我爸小了二十岁,怎么能看上我爸爸啊。我爸不是说过了人家是军婚的。你可别整到部队来省院找你,把你自己的工作弄没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你赶紧回学校去吧。”
“妈,你还没答应我呢。要不我给我哥写信让他回来劝你。”
“还有没有点儿轻重了,你哥哥在外地实习容易吗?我不会再去创伤外科了,行了吧,我的小姑奶奶。”
“那你答应我也别在其它地方找李大夫闹。我哥毕业了还想进省院的外科呢。妈,你要是找李大夫闹,你别忘记现在是陈院长管外科,他是李大夫的老师。”女孩子搬出她爸爸讲的这些吓唬自己的亲妈。
——“你要是惹恼了陈院长,你就耽误哥哥一辈子了。”
“好好,我答应你。赶紧的,车来了。到学校好好学习。”
“嗯。”女孩被母亲推上公交车。回头看到母亲彪悍地往出挤,引起一片的抱怨。她忍不住眼神黯淡下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亲妈。
想起今天下午的事情,女孩皱起好看的眉头纠结万分:该不该告诉爸爸,离婚之事是妈妈另有图谋呢?该不该告诉哥哥,妈妈和爸爸这么顺当地离婚了,是为了给他买房子呢?
要是爸爸再婚了,她简直不敢想自己亲妈会作成什么样。但有一件事儿她可以肯定,在哥哥毕业前,妈妈绝对不会现在住着的两室一厅还给爸爸的。
*
但是杨大夫可不这么想啊。他下班以后就直接回家,对着已经离婚的前妻说:“你收拾收拾,搬去单身宿舍,这房子现在是我的了。”
“太高了,我爬不动。”
“和现在也没差多少。”
“这是四楼,怎么叫不差多少呢。除非你给我换到四楼去。”
杨大夫恨得牙根发痒,但他知道和这个女人讲道理是没用的。他深吸一口气道:“你以为我不能给你换到四楼了?走,拿好你的东西,我现在就送你去四楼住。”
一直都觉得是杨大夫对不起自己、万事都是自己有理的女人,这会儿突然说不出来话来。
杨大夫不耐烦地催促她:“走啊。什么条件都答应你了,你怎么还不动窝?”
女人站在那里就是不动,她虽然只囫囵半片地混到小学毕业,不代表她真傻、不代表她对人情世故的基本道道看不懂。她知道自己要是搬出这个门了,就再没有回来的可能了。
“很多东西呢,也不是一时半晌能收拾好的。再说那房子不是还没买呢嘛,你一个大男人住独身容易,我怎么也得等那房子下来吧。”
“你还要等房子下来?”杨大夫话里的每个字都带着冰碴。
女人觉得等房子下来这借口太好了。她立即就顺杆爬:“是啊,房子下来我立即搬走。”
杨大夫简直气爆炸了。“行,你就赖在这里吧。我告诉你赖着也没有用。我这房子换给别人了。”
“换给别人?你什么意思?”女人吃惊瞪大眼睛问。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杨大夫摔门走了。他就知道这女人不会消停地搬走的。他原本不想换房子的,现在看来是非换不可了。
夫妻二十多年,杨大夫自忖到这时候还猜不出来她心里的那点儿小九九,自己这四十二年就白活了。
——因为这女人压根就没打算搬走。
※※※※※※※※※※※※※※※※※※※※
第五天
提价2
晚饭的时候,李敏先回宿舍拿了保温桶和严虹的饭盒, 等她买好饭菜往惯常的角落里去, 却发现龚大夫和刘娜坐在一起吃饭呢。
不等她改换方向, 龚大夫向她招手:“师妹, 这边。”
李敏只好端着饭菜过去, 刚坐下就见冷小凤端着饭菜拐弯了, 跑去离他们很远的位置。
“谢谢师妹啊。”龚大夫很感谢李敏昨晚替刘娜给自己打电话。
“不客气。我是冲着娜娜的。”李敏假装没看到刘娜羞窘的模样, 只与龚大夫说话。
“龚师兄, 集资房你准备选什么户型?”
“二室一厅。”
“楼层呢?”
“选三楼五楼那种。到时候看分房的评分是几楼了。”
“你和娜娜加起来,分数就高了, 应该能拿得到三楼。”
“是啊, 我们也这么想的。师妹准备选什么户型?”
“看我家能帮我凑多少吧。”
“你们外科奖金高, 听说不少人都选的三室一厅。以前分了两室的, 都在找人换资格呢。”
“他们工作时间长积蓄多,有条件自然想住的宽敞一点儿。其实你们ct室的奖金也不少啊。”
“还行吧,但和你们外科是没法比的。我这上班快三年了, 也就勉强够买个两室的。”
“那也不错了。”科室之间的差异是客观存在的。医学院的男生绝大部分想选外科,可有机会成为外科大夫、适合成为外科大夫的只有极少数人。
李敏笑笑加快吃饭的速度, 她可不想在俩人之间充电灯泡。刘娜自始自终只看着李敏和龚大夫说话, 闷头不语吃自己的。看李敏差不多吃完了,她才说:“你要去给严虹送饭吗?”
“嗯。”
“你饭盒给我吧, 我拿回去打完水就洗。”
“行。”李敏把剩下的几口粥划拉到嘴里, 把饭盒塞袋子里交给刘娜, 自己提着保温桶和严虹的饭盒走了。她们这样的互助已经习以为常, 但是对龚大夫来说却是很新鲜。
他很羡慕地说:“你们处得真好。”
刘娜点点头:“换个人不会在昨晚那时候给你打电话的。严虹陪李敏去的。”
龚大夫却深情款款地看着刘娜说:“你自己给我打电话也可以啊。”
刘娜不自在地别过脸,不做回应不说,反而督促他:“你快点吧,我还要回去打水呢。”
“好啊好啊,我这就吃完了。我陪你打水。”
*
李敏见到严虹就说起晚饭的事儿。严虹一边吃饭一边说:“中午龚大夫就打了四壶水。娜娜陪着走了一趟。”
李敏震惊:“这也太快了吧?”
“我问了和龚大夫一起分来的人,她们说龚大夫坚持要找医大毕业的女生,所以这两三年就……像个花蝴蝶似的,你明白的。”
李敏笑着点头:“明白。娜娜这朵花儿自己凑上去了。但我看娜娜和他相处不怎么自然啊。”
“慢慢就好了。别看小凤总去吴家呢,你想想她又和吴冬相处了多久。”
“也是,还是你好,怎么也与潘志认识了好几年了。”
严虹被李敏打趣的不自在了,“也没那么久啦,只和她们那么说罢了,你都知道的。”
李敏笑笑,换了话题。“你说龚大夫要是知道我们这样的打水惯例,会不会盼着你家潘志早点调过来?”
“吴冬很快放假了。”
“也是。”
于是俩个女孩叽叽咯咯、占了大便宜一般地笑起来。
*
周五各科把申请集资房的名单报上去,周五下午舒院长就召开了临时办公会。
他让章主任把统计出来的数据给参会人传看,隐含不悦地说:“我们这次建集资楼,说到底是为了改善仍旧住在筒子楼里的部分职工居住条件,让他们能够休息好、也能更好地投入到临床第一线的工作中。
两栋筒子楼就占那么大的地,我们已经把六层的计划改为七层,可现在报上来这么多的三房一厅,远远超过了我们原来预计的套数。”
舒院长停下来环视众人,陈文强早知道他的心意,立即就说:“这么多想住三室一厅的,咱们省院条件有限,提价吧。”
章主任用手指弹着统计数据说:“按这上面的数据,外科除了不够资格申请的,这回可全是住三室一厅了。这个影响可不好。”
各科护士长交名单的时候,被章主任要求补充了调换资格的名单。
“既然外科大夫有钱,想住超标准的三室房子。我赞成提价。”费院长也开口了。跟着赞同的人越来越多。
舒院长等大家差不多达成共识了,便说:“个别同志确实是有困难,我们不是不能理解。可是这批住房申请者里没有副高职称的,我们就只能一视同仁地对提出超标准住房的所有人提高定价。大家议议多少合适?”
“两室一厅的四楼是1万5,楼层差是1千。我建议三室一厅四楼是3万5,楼层差是2千。”费院长放下茶缸抢先提出新价。
“3万5?”这价格震呆了所有人。
“这样恐怕没人申请三室一厅了吧?”
“三室一厅本来就是只有副高和各科主任能住的。你们看看今年才毕业的外科大夫,创伤外科的李敏就申请了,她是副高还是科主任?要我说,没结婚的就没有申请资格。”
章主任顺嘴把李敏提溜出来做靶子,陈文强立即就不干了。
“章主任,你这么说就没道理了。读卫校毕业早、结婚早,你的意思是不该读5年制的医大了?”
“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说起码结婚了才有资格申请住房。”
“那林巧稚要在咱们省院,是不是退休了还要住在单身宿舍里啊?”
这不是抬杠么?
但林巧稚那事儿就摆在那里是事实!章主任又没足够的底气与陈文强硬杠。费院长都杠输了,自己算哪一号人物啊。所以尴尬中,他只好向唐书记投以求救的目光。
唐书记适时地插话道:“咱们省院分房子近年一直以晚婚晚育为标准。违反计划生育就要扣分数。如果李大夫够晚婚年龄、按照评分标准她够分数了就有申请资格。咱们今天开会不修改住房评分标准,只讨论三室一厅提价多少合适。”
陈文强见唐书记支持自己便不再做声,章主任也知道自己的说法站不住理,临时修改分房标准是不可能的,也安静下来了。
参会者很快达成共识:“有必要限制三室一厅的套数,不然无法满足所有够资格申请的同志。”
“费院长的提议很好,但我看提到3万就差不多了。”
“对啊,那些小年轻赶上好时候了,毕业就能住两室一厅还不满足,还要住三室一厅,这让奋斗了一辈子的各科主任和副高算什么了。应该3万5。”
“费院长的标准正合适。”
“举手表决吧。”
费院长矜持地看到自己的提议最后获得了全体与会人员的赞成。章主任在散会后,立即兴高采烈地让院办干事通知各科护士长来开会,通知她们三室一厅调价之事,并要求在明早八点半再报一次申请。
*
回到外科,护士长就先对李敏说了此事儿:“李大夫,四楼3万5一套,楼层差2千,你还申请三室一厅吗?”
李敏愣住:“怎么提价这么多?两房一厅的四楼才1万5啊。”
护士长把章主任开会说的原因一句不拉地说了遍。
梁主任就说李敏:“该买就得买。别为了提价了就舍不得,这房子少说要住十年八年的,一个月不过多加了两百块。”
“梁主任你说的太轻松了。”护士长算计两口子的工资和奖金收入,末了不得不叹息着放弃换房的打算。“原来以为最多再加一万,凑合凑合再借点儿,现在可换不起了。”
“是啊,也加了太多了啊。”李敏有点儿发愁了,“这是要一次性付清房款,又不是可以分开十年交。”
李敏的话说乐了围着卖呆的。
“要是可以十年付清,咱们都可以买了。”
护士长一句:“你们都没事儿干了?”
护士们立即散了。
陈文强这几个月没少带着李敏一起手术,单是开颅李敏做术者比他都多。他对李敏的收入有个大概的猜测,故而他在边上说:“明个儿早晨才报院办呢,回去好好想想。我觉得老梁的话有道理。”
李敏明白了陈文强的意思,立即就说:“嗯嗯。护士长,我回去想想明早再告诉你了。”
*
严虹得知消息提着饭盒袋子来找李敏,与李敏在电梯间走了一个碰头。严虹就挽着李敏走到窗户跟前、避开下班等电梯的人群,悄悄地说:“敏敏,我还是想要四楼。你呢?”
“我就得向你多借点儿了。你敢借我吗?”
“有什么不敢的。我给我妈打过电话了,我妈妈说70年她一个月才开52块,80年就不止100块,现在我一个月奖金都不止200块,她支持我买三室的。”
李敏把梁主任的每个月200块的说法告诉严虹。“我也倾向买三室一厅的。但我们科退了三份,只剩我和王大夫要三室的了。”
“我们科也是这样,大部人都退了。就剩我和吴雅了。”
“吴雅买三室的?”
“是啊。她要了一楼的,估计吴冬那儿,范主任也会买三室的吧。”
“你说小凤和娜娜今晚是不是又要不舒服了?”
“那也没办法。就是娜娜那里……”
“口腔系比咱们医疗系学的轻松,口腔科的工作也比外科和妇科清闲。”
“对啊,鱼和熊掌那有兼得的。”
电梯往复几趟,已经没什么人了。俩人手挽手进了电梯,一路继续窃窃私语,等到了食堂却见刘娜和冷小凤已经吃完饭出来了。
“你俩怎么才来?”
“彩虹儿去找我,被我耽搁了呗。”李敏笑着回答刘娜,与跟在她俩身后龚大夫打个招呼。
*
但是这个提价的事情,给王大夫的打击却是巨大的。他再没有想到自己当年的一个任性,现在就要添上两万块钱。
可是不花又不行。儿子和珍珠不能住一个卧房,汪秋云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的呢。王大夫考虑了一夜,周六的早会前咬牙对护士长说:“我还是得买三室一厅的。”
护士长挺同情王大夫的。
“李大夫,你呢?”护士长问李敏。
“我还和原来一样。”
刘大夫退了,但他阴沉的脸色像锅底一般。杨大夫也退了,提价太多换不起。
张正杰就说:“那就这样吧,咱们开始交班。”
提价3
对比两室一厅的集资价,三室一厅的大幅度提价, 在心理上就影响了太多人的选择。各科护士长不得不往来穿梭筒子楼、或者电话告知正在值夜班、原来住在筒子楼里这回申报了三室的人, 退出交换之事儿。
差不多每科的报表都要重新填写。唯有创伤外科的没有变动, 原来只有李敏申请了三室的, 现在也还是只有她一个。
费院长特意过去院办, 看章主任整理新的申请表, 然后笑眯眯地背着手回去自己的办公室。这波年轻人太狂妄了, 心也太野了, 才毕业就想住三室一厅的房子?哼!
费院长想起自己这大半辈子住过的、能看见星光的茅草顶土坯房;再想想自己住过的筒子间,为发扬风格不得不住靠近厕所、敞开走廊的楼房……
工作了三十年, 终于能住到院长规格的楼房了,却要看着才毕业的大学生, 堂而皇之地申请和自己一样规格的住房。
这不行。花钱也不行!
自己要提醒陈文强、提醒唐书记, 医院是救死扶伤的革命阵地,不能允许外科大夫收红包;不能允许他们在革命群众遭逢身体不幸的时候, 再被他们这些觉悟不高的外科大夫雪上加霜。
那会影响了省院的名声。
费院长沉思了一会儿,转身去找唐书记,要在全院开展思想教育工作。
*
唐书记很赞成费院长的提议。“老费,你这建议好。要不下周一的院长办公会议, 你就正式提出来。”
“这属于你的工作范畴,还是由你来提比较合适。”
“不不, 你不能这么说。你想到这事儿先告诉我一声, 就已经是我的工作失职了, 我再拿着你的提议当自己的, 那我成了什么人了。”
“我们俩一起工作多少年了,我是在乎这事儿的人吗?”
唐书记笑笑坚持道:“你不在乎我在乎啊。都是工作,谁提都一样。”
她在心里则说,你这是针对手术科室那些想买三室一厅的临床大夫去的啊。要是上级有要求也就罢了,可你现在推我出去得罪全院的大夫,我图什么呢?昨天章主任就单提出来李敏做话柄,被陈文强把林巧稚搬出来噎得没话说……
对付临床大夫的事儿,自己还是少挑头。人吃五谷杂粮,谁能保证自己不生病。像上回自己闺女崴脚,亏得李敏耐心好,一点点地问出来。还知道给小姑娘要条新的病号裤子。要不是碍着自己是院领导,自己都想给李大夫塞几百块。手术自己科室去看了,那么长的血栓,万一脱落了,妥妥是会造成肺栓塞的。
费院长见唐书记不肯出头,转身去找舒院长。
舒院长听了他的意见则说:“老费,你的提议好。你和唐书记商议一下,拟个章程怎么在全院开展医护人员的思想教育工作。”
舒院长不接招、唐书记不配合,费院长就不大高兴了。
“老舒啊,你是不是怕陈文强负责外科医疗,让他约束外科大夫不收红包、他难开展工作啊?”
“你这说的哪里话。你做医疗院长那么久,陈文强接手外科的时间还不到你的零头,难道他改了你这些年的规矩了?鼓励外科大夫向患者索要红包了?”舒院长还是那幅谪仙般的不温不火。
费院长气结。“老舒,你就是护着陈文强也不能这样吧。”
“我护着他做什么。他是神经外科的副主任医师,还是省神经外科协会的理事。他去哪儿也不愁做不了神经外科的主任。但是咱们省院没了陈文强,神经外科的手术就不能开展了。三甲医院的事情,是三级甲等还是三级乙等,与外科能开展的手术直接挂钩。”
提到三甲医院挂牌的事儿,费保德不由就坐直了。
“是与外科开展的手术挂钩,但是也不能只抓业务,不管思想品德了,是不是?”
“所以我让你和唐书记商量个章程出来,好在全院开展思想政治工作,努力提高临床医护人员的思想品德。”
*
周六李敏照例上夜班,严虹给李敏送饭以后,没过多久又抱着值班被套等又过来外科病房。
“敏敏,小凤今晚也夜班,娜娜去她姐姐那儿了,我今晚和你睡。”
“行啊,那咱倆就去睡值班室。”
李敏带着严虹去值班室,然后开始往值班室倒腾东西,最后还抱了病历过去写。严虹与她对坐,俯在张正杰的办公桌上看书。
等李敏写完病历了,严虹把书一合说道:“娜娜疯了。”
“什么意思?”
“她去医大前和我说,她今晚要带着龚大夫去与徐强摊牌。”
“这,这,他俩可是同学啊。”李敏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刘娜的行为,呐呐道:“真可能是疯了。”
“我劝了几句没劝住她,龚大夫过来敲门,我就上你这儿来了。”
“或许龚大夫不会陪她去医大?”李敏提出侥幸的可能。
“她说带龚大夫去见她姐姐,龚大夫怎么可能不去?唉,徐强也不容易。但娜娜何必把事儿做绝了呢。我跟你说,省院新组合了不少对,有些人是很热门的。”
李敏阖上病历,摘下眼镜用食指的指关节揉太阳穴,很配合地问:“都什么人啊?”
“基本就是够资格申请集资房的那些单身呗。”妇产科都是女的,分成大夫、助产士、护士、卫生员几个组成部分,其中有几个特别热衷闲着没事儿瞎聊的。经过她们的嘴,有些话传起来是面目皆非了,但不能否认她们的消息是很灵通的。
“亏得你那天晚上就去给龚大夫打电话了。我和你说外科够资格买房的大夫,周四就不剩了。和你一起值夜班的那个骨科大夫,你知道他和谁处对象了不?”
李敏放下手,特感兴趣地问:“和谁?我认识?”
“你认识她爹。”
“我们科的?是梁主任?”
严虹拍手道:“可不就是么。你怎么猜的这么准!”
“上回下大雪,就是去年刚入冬,夜里下的那场雪。梁主任一大早就过来接班,然后带金大夫去x光下正骨。我当时就觉得有点儿奇怪。当时不过以为是梁主任热心提拔后辈,也没往那边想。我还以为他会选普外的那几个未婚的呢。”
“你傻了不是?普外那几个里。咱们的同学就不说了,之前毕业的为啥这么久还没处对象,那都是有问题被筛选下来的。”
“什么问题啊?金大夫好像是前年毕业的啊。”
“听说他进省院不久就拒绝了院里某个人的保媒,然后他就在骨科被孤立了。毕业的头一年基本是看手术……还就是外科重新编组值夜班,他才捞到机会动手了。”
“天,太可怕了。”李敏心有余悸。“怪不得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他像我们刚上临床实习那时候呢。不过他这几个月进步可很大啊。我和你说,最近谢主任没少表扬他。有时候还让我适当让让他、给他动手操作的机会。我怎么好意思不让?他比我先毕业的。”
严虹一指头点到李敏的额头,用看蠢人的眼光说:“媒人就是谢主任两口子。”
“咣当”一个大雷扔到了李敏的头上。想到谢逊既往“巴结”梁主任的那些行为,李敏恍然大悟道:“彩虹儿,我是真服了这些人了。怪不得早前别人都说我们读高中是在象牙塔里,读大学是半只脚踏入社会。我可能一直是在真空里了。”
“你现在确实是在真空里。你别不服气。你看我给你说,你们科护士聊天你过去听不?”
“我哪有空听啊。我自从换组,这一天天的差不多要管三十张床。前阵子还忙着那个摸底考试。最近手术多,很多不等拆线,术后五天没事儿就停药出院,愿意去区医院住的,要给办转诊。基本每天都有出院的。你看我的手,写字写的。”李敏伸中指第二指节给严虹看,有点儿变形了。
“挺辛苦。那你们科大夫聊天,你参与吗?”严虹好整以暇继续问。
李敏立即摇头:“他们聊聊就下道了,我躲还来不及呢。除非是病例讨论,那个我也是汇报病历、要不就是记录的角色。”
“敏敏啊,你这样可不成。等冬天搬家了,你不是连个说话的人儿都没有了?”
李敏这才认识到刘娜说的话有道理:“彩虹儿,要是咱们四个能一直这么住着多好。上班各干各的,下班一起吃饭、聊天、逛街。”
严虹不屑地戳李敏:“你那是穆杰不在省城。他在省城时,你是不搭理我们仨的。哼!色迷心窍、见色忘友。”
李敏回想自己那段时间的行为,确实是有点儿“见色忘友”了。她嘿嘿地讪笑道:“那不是穆杰就要回西南了嘛。唉,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严虹见李敏的情绪急转直下,忙安慰她道:“不是说了没消息,就是平安无事嘛。哎,我说你们科今晚怎么这么安静啊。这都快九点了,没见有什么急诊来。”
李敏笑着领了严虹的心意,也配合着转话题道:“怎么可能没有,越是前半夜安静,后半夜的事儿就越多。收拾收拾睡觉。”
“这才几点啊,你就睡觉?”
“现在不睡,下半夜我可能没机会睡了啊。有一次困得我泡着手都睡着了。我不信你没那样的时候。”
“我值夜班基本就是一夜到天亮。我最怕刚睡着就被喊醒了。”
“那你在这儿可得做好准备,才睡着就被护士喊醒。有时候遇到性急的患者家属,他们还会砸门的。”
严虹想了想说:“要这样我下回可不来你们科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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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教育
鉴于集资房提价, 绝大部分想换三室一厅的人,在衡量性价比后,自动放弃了计划。他们宁愿仍住在二室一厅的主治医师楼里,也不愿意花两万多块增加一个房间了。
想花这个钱的人, 也不是能花成的。像范主任被舒院长找去谈话后,在妇产科做助产士的吴雅,就改为申请四楼的二室一厅;吴冬那份, 范主任也代改申请四楼的两室一厅。
坚持不改的李敏和严虹被分别找去谈话。
唐书记被院里委托、章主任积极申请作陪,李敏很恭敬地坐在他们的对面,听了五分钟章主任的“教导”后, 李敏开口问了。
“章主任,有个问题我不太明白, 我申请三室一厅违反医院规定吗?”
“这不是你申请三室一厅的事儿,是你收患者红包的事儿。”章主任很严肃。
“你有证据?”李敏的脸色和声音都不怎么好了。
“你没收红包哪来的钱?就是你们创伤外科奖金高, 也不够你买三室的。”
“我抢银行不行么?”李敏也恼了,直不楞登地撅回去。
“你这是什么态度?”章主任气得变了脸。
“章主任、李大夫, 你俩都别激动。有话慢慢说。章主任也是关心你。”唐书记安抚李敏。
“我就想问问其他同志买楼, 是不是都要被问问钱从哪儿来。”李敏的气势不见降低。章主任很早就看她不顺眼,她不是没感觉、不是不知道。
“那倒没有,不过你和严虹比较显眼。”唐书记接过话儿,“三万五不是小数, 我们也是怕你年轻, 担心你为了凑集资款, 会向患者索要红包。”
李敏平复一下情绪, 看着唐书记慢慢掰着手指说:“开始我也只想买两室一厅的,后来改了主意。你看我给你算我自己是怎么能挣到这三万五的。
我上个月做了80例以上手术,手术补贴超千元。你们不要以为手术补贴多。一个局麻的阑尾炎只有几块钱,三级四级的手术就会多一些。我每天大大小小的至少三台手术。每个周六我都要值夜班,我已经连续三个月没有休息一天了。”
李敏突然觉得自己很疲惫。“创伤外科的奖金高,听说十二月份更会创纪录。但这样没有休息地高起来,谁羡慕谁过来创伤外科做大夫吧。”
唐书记赶紧开口安慰李敏:“外科收入高,但也真的是很辛苦。”
“是啊。辛苦的要命。三万五是很多,可我凭医院发的工资、奖金和补贴,两年就能攒出来三万五,我怎么就不能买三室的呢?我不过是把明年的钱先用了罢了。”
“那你借钱也得有处借吧?省院这么多人都要买集资楼的。”章主任追着问。
“有人愿意借我,我才敢买三室的啊。像我们科张主任、还有我老师陈院长都愿意借钱给我,多了没有,一人三五千可以;我爸妈就我一个女儿,他们有能力也愿意贴补我;另外柴主任是我男朋友的表兄,他主动表示可以支援我三千;还有我男朋友的俩亲哥,我自己的亲哥,每人三五千的不是问题。
我男朋友的情况,你们也应该听说过一点儿。他是柴主任的表弟,军校毕业后一直在老山前线打仗。他现在是少校副团长,国家包吃包穿,他的津贴也没处花,就把这些年的津贴都邮给我了。这是我最初买房的底气。”
从李敏正式说出男朋友在老山前线,章主任就收敛了不耐烦的神色,转而换了一副表情。他放缓语气劝李敏说:“既然你男朋友不在省城,你也没必要要那么大的房子。是不?你是党员,要考虑给群众造成的影响好不好。”
“多的那间屋子,是预备我爸妈过来帮我带孩子的。我又不是那些身强体壮的男大夫,他们回家可以什么活都不干,我一天三台手术做下来,回家是什么活都干不动。我爸妈会长期住在我家的。”
李敏句句在理,唐书记和章主任见状知道不可能劝转李敏改户型,只好让她回去了。
*
晚上回寝室,李敏和严虹碰面,就说起被找去谈话的事儿。
严虹就说:“我告诉唐书记和章主任,潘志做了五年外科大夫,本来就小有积蓄。我和潘志的工作都累,他父亲是包工头,愿意给我们掏钱买多一个房间,留着请人带孩子做家务的。”
李敏很羡慕严虹,“你真省劲儿啊。可惜穆杰他爸是个老师,我与他们啰嗦了好久。”然后李敏一拍手说:“彩虹儿,我知道交钱的时候怎么办了。我就用你这个‘包工头’的借口,说向你一个人借钱了。省得借他们别人省吃俭用的钱,这一份那一份的,你说行不行?”
“这有什么不行的。往后咱倆住对门,远亲还不如近邻呢。”
严虹说话总让人感到很舒服。
但李敏很疑惑:“我就不明白了,既然有这个三室的户型选项,怎么就不让人选呢?”
严虹也不懂。好在冷小凤晚上回来后,把范主任的话说给她俩,算是解开了这个谜团。
“范主任说这次的三室户型,是为了解决像你们科王大夫那样有实际困难的,再就是为了调进一些副主任医师准备的。”
冷小凤非常惋惜自己没有三室一厅住了。但是刘娜却舒服很多,不然她真接受不了同寝的她们仨都住三室,而自己却要以那种方式住两室的。
李敏觉得院里再有打算,自己已经在唐书记跟前说了那些话,往后退也没什么意思了,遂仍然和严虹假装不知道舒院长的计划,坚持要三室一厅的户型。
*
反正不知道院里又找了谁谈话,最后三室一厅户型的申请人数,成功地被控制在个位数。只一个单元就够了,符合舒院长最初的计划。
除了李敏和严虹,还有四个仍然坚持了最初所选的户型。其中一个是换给王大夫的。
普外和骨科各有刚晋升主治医的选了这个户型,内科有一个资深住院医,他们就像王大夫一样,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再婚,已有俩孩子不同性别、或者即将有俩孩子以上且不是一个妈生的。
等房号公布出来,一个单元共计十四户就只有六户有主。很多人先是戏虐他们那个单元的孩子不愁找人玩了,住在一楼、二楼的四户人家,加起来就有八个孩子。
之后就是议论选择三室一厅的李敏和严虹。因为她俩不仅是刚毕业的女大夫、俩人还都未婚、且很固执地不改申请表。最后还是改了,俩人得知可以选三楼之后,立即联袂去院办申请更改了楼层。
严虹高兴地去找李敏;“能住三楼,还能省两千块,再好没有的了。”
“我怕章主任不会同意啊。会拿着院里原来说的不能改做借口。”
“试试呗。三楼又没人。”
章主任不想给她俩改,还是傅院长发话:“三楼空着也没什么意思。给她们换了不影响任何人。”
章主任才不情不愿地给她俩换了楼层。
*
房号公示了三天,医院说什么的人都有。可说的最多的,也基本是集中在外科和妇产科有红包上面。唐书记把李敏的那套说辞讲与各科护士长,但是仍有人拿李敏和严虹说事儿。
费院长终于坐不住了,他趁着这个议论的热潮,在院务会上提出要加强临床大夫的思想品德教育。
省院开展了为期两周的提高思想品德活动。这活动的第一周是宣传,第二周就要求全体医护人员写保证书,保证的内容只有一件事:不收红包。
费院长在全院的职工大会上强调,全体党员和团员,一定要起到先锋模范的带头作用。
创伤外科去开会的只有护士长带着几个上夜班和下夜班的护士。为此费院长点名批评张正杰和护士长。
“创伤外科大夫和护士,怎么就没来几个人?”
护士长立即站起来笑着说:“费院长,我们科里有五个需要特别监护的重患,张主任留在科里看着他们还有其余的六十来个患者呢。我们科的七个大夫包括陈院长在内,从早上进了手术室到现在还没出来吃中午饭。
我们科里不管是今天上夜班还是下夜班的护士,今天下午都没有休息,全跟着我来开会了。你想要我们科的大夫和护士哪个扔下患者来开会,我现在就回去给你把人叫来。”
全场肃穆,所有人的眼睛都在费院长和王静的身上。
廖主任见状就赶紧站起来,给被噎得说不出来话的费院长圆场:“小静,先坐下,坐下。急什么啊!费院长就是没看到你科的那些大夫,不知道他们还在做手术呢,就是这么问一句罢了。”
护士长笑笑坐下了。这让以前认为创伤外科护士长绵软的人都大跌眼镜,最厉害的护士长也就是这样罢了。
张正杰和陈文强先后听说了护士长正面怼费院长之事,哈哈大笑赞扬护士长干的好。接着俩人又为写保证书的事儿发愁。这事儿陈院长不好出头,张正杰就把外科各主任和妇产科李主任请到一起。
他先开头道:“这也不是我想同院里对着干,实在是很难让大家做到。谁愿意干活比内科累,拿钱却差不多呢。咱们要是口是心非写个保证也不是不行,但这说一套做一套的也没意思,是吧?我年轻,你们看看怎么办好。”
“先让费院长写个保证吧。保证不以权谋私,不收受贿赂。”
“对,让他先以身作则,全院同志监督。他是老党员了呢。”
“m的,咱们挣那点子辛苦钱他看在眼里了。他往外科塞人,一收就是上万的,当谁不知道吗?”
“那咱们就谁都别写。我可说好了,要是你们哪科写了,别怪我老向翻脸。”
“这点事儿也值得你老向翻脸啊。只要咱们这几个主任不写,下面哪个大夫写了,就让哪个常驻门诊,回病房也不给他安排手术、他也收不到红包就是的了。”
“行啦,那这事儿就这么定啦。老费找你们谈话可得顶住了。”
“他又不是管咱们外科的院长。倒是李主任,你那边可不容易。”
李主任全程笑眯眯的,见大家都在看自己了,推推眼镜说:“妇产科收红包的事儿,我没接到产妇和患者的举报。要不要咱们大家都写一份保证书,保证不做违法乱纪的事儿?”
“对啊。这才是根本。我们科可没看到谁收红包了,我看到了绝对让他退回去。”
轰轰烈烈的思想品德教育,随后变成了虎头蛇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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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 这里+壹
有关红包的事儿,临床大夫的反应真不符合思想进步的要求
——摊手,我也没办法,事实就是这样的
如果这章被锁了,再改成其它样吧
过年1
集资房的热闹没持续几天, 然后接上了思想教育的热潮,可这些丝毫没有影响到临床工作。鉴于李敏每天下班回来,都累得跟一条死狗似的先瘫在床上倒气,无论是冷小凤还是刘娜, 不仅不羡慕她十二月份拿到两千多块钱了,连寝室的气氛也变得越来越融洽了。
“敏敏,你这也太累了, 跟院长申请换科吧。”
刘娜因为想要带着龚大夫与徐强摊牌的事儿,被她姐姐狠狠地收拾了一顿。但龚大夫知道她的打算、事后也没说她什么,反而跟李敏和严虹说:“娜娜是小孩子脾气, 请你们平时多包容她一些儿吧。”
让李敏和严虹说:幸好事情被她姐姐被拦下来了。不然这俩还是同学,这事儿传出去多难听啊。
冷小凤过来帮着李敏脱大衣、摘围巾, “怎么今天看你特别累啊?”
“赶上第二天了,又连做了两台肝癌。平时都不会这么安排的。”
“我看你平时也没好那儿去。”刘娜给李敏递过来一大缸子红糖水, “快趁热喝了吧。我上回来事儿时,站的腿肚子都抽筋了。”
“那是腓肠肌痉挛。学医的说腿肚子抽筋也不怕人笑话。”
“我看你这说话的精神头, 还可以再去做一台肝癌切除术。怎么现在这么多癌症啊?”
“以前应该也不少。过去的人脾气不好的少, 凡事能忍能挺;等到医院都是晚期,也没法手术了。现在来医院中期的比较多,自然是想早切除早了了。”灌下去半缸子红糖水,自觉恢复了不少精神, 李敏自己安慰自己:“很快就过年了, 到小年基本停择期手术, 就可以好好歇歇了。”
“今年的小年是2月7号, 还有半个月呢。”
“三十二年都弹指一挥间了,半个月很快过去的。”李敏把红糖水都灌进肚子里,把冷小凤换过的热水袋抱进怀里,按在小腹上,哼哼唧唧地说:“小凤,秋天房子下来了,娜娜和彩虹儿都有主的,你陪我去我那儿住呗。”
刘娜递热水给李敏:“再喝点白开水,别坏了牙齿。我说你是不是身体累极了,话就特别多啊。什么叫我和彩虹儿有主的。”
“莫非你们今年冬天不搬家?你舍得龚师兄天天这么打水,我们还怪不好意思呢。”
刘娜却悠悠然地笑着说;“他今儿个没抢到暖瓶。吴冬昨晚到的,今天的热水都是他打的。”
“哎,小凤,那你怎么还留在这儿啊。赶紧走,赶紧走!平时吴冬不在你去得挺勤的,怎么人家回来了,你反而不去了。”
冷小凤扭捏一下说:“我爸妈还有我哥姐今天都来了,一会儿都去四海酒家吃饭,我回来换件衣裳。”
“哎呀,”李敏激动起来,“小凤,那今儿个是会亲家啊。不过我怎么觉得有点怪呢。不是应该吴主任他们全家过去你家吗?”
“怪什么啊,”刘娜给李敏解释:“儿科这季节患儿多,吴主任走不开,所以吴家就特意请小凤她家人过来呗。你一天到晚忙得啥都顾不上,这些事儿你自然不知道了。”
李敏赶紧对冷小凤笑着作揖:“小凤,替我给你爸妈哥姐问好啊。”
“嗯。”冷小凤答应一声,把大红围巾挂脖子上出去了。
*
“娜娜,你呢?和龚师兄进展的怎样了?”
“挺好的啊,我说什么他就是什么呗。”刘娜笑得挺开心、挺满足,眼神里的光芒证明她所言是发自肺腑的。
李敏突然想起自己没见过徐强,好像徐强都没来过省院。每周都是刘娜去医大找他。刘娜她现在这样子,与她之前提起徐强的骄傲、与她每次从医大回来的疲惫大不同。
这心满意足、含羞带笑的光芒,让李敏想起辅导员说的那句话:好多女生都钦佩甚至崇拜能考上研究生的人,不过是新时代的另外一种英雄情结。其实很多研究生,除了在本专业做了一个课题外,遇事儿比不上在临床摸爬滚打了三年的同学。
那么刘娜属于硕士、博士的潜在崇拜者?不过看刘娜最近的笑脸,李敏觉得还是烟火气息浓郁的龚大夫更适合她。
刘娜把盆里的内衣等都提出来晾好,才又对李敏说道:“我这不是吃完晚饭要洗点儿小东西嘛,就让龚海回去了。他一会儿上来,我们去看电影,你去不去?”
“不去,不想充电灯泡。”李敏拒绝的很干脆。
“我们需要你照亮儿呢。”刘娜笑得挺招人恨的。
“我要有那精神头我就看会儿书。”李敏抱着热水袋毫不犹豫地再次拒绝。她把脚从床上挪到桌子上,伸手指按压脚背,很忧伤地说:“娜娜,我的脚肯定站肿了。今儿个从手术室出来,穿靴子都有点儿紧。”
“那你把脚架高、早点儿烫脚吧。”刘娜看看表,开始收拾东西,“我看小凤今晚不会早回来的。”
“你呢?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十点半之前肯定回来。彩虹儿夜班,你可以锁门先睡。”
“行啊,那我就先睡了。”
*
抱怨脚肿的不止李敏一个。汪秋云此时也在家里哎呦。
“王哥儿,你看我的脚怎么这么早就肿了?上回珍珠要生了才这样的。”汪秋云瘫在沙发上不想起来。
王大夫走过去扒下汪秋云的袜子去按她的脚背,看着很快恢复的皮肤,他不认为汪秋云的脚浮肿了。他沉吟一下说:“可是今儿个站久了。累着了?”
“或许吧,也没站多久。但就是半下午的就觉得棉鞋有点儿夹脚了。连带小腿这儿都不得劲。”汪秋云轻蹙眉头,纤细的手指捏着小腿肚,娇娇地诉说着自己的不舒服。
“也可能是坐久了控的。你把脚略抬高一些,好好歇一会儿看看是不是能缓解。”王大夫抓过一个靠垫,垫到汪秋云的脚踝处,自己上手给汪秋云揉小腿。他不想和汪秋云说,正常人下午下肢的□□会比上午多的生理问题。
“可我还没做饭呢。”汪秋云下班直接回家,是王大夫去学前班接的孩子。
“我去做吧。”王大夫也很累了,但是不忍这时候还让汪秋云去做饭,他自己拖着疲惫的双腿去厨房。好在冰箱里有现成的冻饺子,煮饺子还是很快的。
*
“爸爸今天也很累了,是不是?”珍珠跟去厨房,站在厨房门口问。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王大夫挺喜欢和自己亲近的珍珠。
“爸爸不累就会抱我上楼的。”珍珠说的很认真。“爸爸是不是又做了大手术?”
提到今天的手术,王大夫觉得自己这几个月对李主任的恭敬,终于收到了来自李主任的回应。他们那组第二例的肝癌手术,李主任破天荒地没去接替下台的陈文强,而是让自己上台了。更让他吃惊也没想到的、不过三个月没与李敏一起手术,李敏居然可以和梁主任一起做肝癌了——梁主任居然敢放手让李敏做肿瘤的部分游离,这样下去,说不定李敏会走去谢逊的前面。
所以他今天不仅是身体累,精神上前所未有的压力、紧迫感,也让他开始考虑往普胸使劲的可能性。同时他也后悔自己过去的三年,简直是白白浪费了与李主任、梁主任、陈文强同组的机会。想到李敏十二月比自己还不少的工资单,再想想那工资单背后的隐形收入,王大夫的心里像五味少了一个——甜。涩涩的后悔溢满肺腑。
王大夫烧上水,转回身蹲下来与珍珠平视,他发现珍珠的眼睛澄澈得如同一泓秋水,在偏暗的冬日厨房里闪耀着明亮的光芒,这孩子聪明、心思细腻、敏感。看着孩子仰望自己的孺慕眼神,王大夫想到自己肩上的重任……
“嗯,今天是做了一个大手术,所以爸爸累了。妈妈上班也累了,咱们今天就吃饺子,好不好?”
“好。爸爸,我会剥蒜的。我可以剥的很干净。”
“爸爸有更好的办法剥蒜。等爸爸剥给你看。”王大夫去阳台揪了两头大蒜回来,剥去蒜头最外一层,再用清水冲洗、掰成数瓣,然后用刀背将大蒜拍开,轻轻一扑棱,满满一菜板的蒜瓣,蒜衣就都脱落了。
“爸爸真厉害。”珍珠惊呼出声,然后跑去厅里。“妈妈,爸爸可厉害了。这么一拍,大蒜就剥好了。你快过来看啊。”
王大夫往开水锅里下冻饺子,耳边听着客厅那边继女珍珠的赞叹,顿觉劳累了一天,再在厨房里做点儿饭菜也不是不可以的。
汪秋云被女儿拽了过来,她看着王大夫用漏勺沿着锅沿轻轻滑动,搅动一锅的饺子顺着一个方向悠悠地转动,自在自然,没有一点儿勉强不愿意做的味道。便回头对女儿说:“珍珠去写作业好不好?”
小姑娘指着菜板上的大蒜瓣让妈妈看,然后跑出去写作业去了。
*
汪秋云走到王大夫的身后,两手悄悄围上他的腰,将脸贴到他的后背上。王大夫盖上饺子锅,两手握住妻子的手。
“去好好躺一会儿,一会儿饺子就好了。”
“王哥儿,你待我真好。我听说外科大夫回家都不下厨房的,没想到你还会煮饺子。”
“我会做的菜多着呢。等礼拜天给你做十个碟八个碗的。”
“不要,那你多辛苦啊。好容易有个礼拜天,你多歇会儿。唔,就做一个糖醋刀鱼,好不好?”
“好。”王大夫掀开锅盖,将下沉的饺子搅动起来,再次看到饺子顺水漂浮后,他才放心地盖上锅盖,处理菜板上那些大蒜瓣。
汪秋云始终不轻不重地挂在他后背上,看着他把蒜剥出来、再用擀面杖一点点捣烂、捣出浆液,中间还要往开了饺子锅里添水,忍不住在他后背上笑眯了眼睛。
“王哥儿,过小年回去要带些什么?”
“小年还得留在省院这边。我们得小年后才会封台。东西不用你准备,我们三十,今年三十是星期几?”
“星期四。”汪秋云早把王大夫上夜班的日子标出来了。
“若是没什么意外的话,按顺序我就要值初一的白班。三十去我妈那儿吃顿饭就回来。给我妈几百块钱,然后我那些侄子侄女等给他们一人五十。这些我都会预备好的。”
“过年会放几天假?”
“三十下午开始放假,初二大查房,人人都得到岗。初六就正式上班了。”王大夫又给锅里点了一次水,拍拍汪秋云的手说:“马上就好了,你把这个蒜泥和香油拿过去吧。”
“好。”
汪秋云端着蒜泥碗和香油瓶子走了,王大夫准备碟子盛饺子,他觉得有汪秋云陪着在厨房聊天,不知不觉就把事情干好了。端着两盘满满的饺子往饭桌上放,看着一大一小如花的笑脸等着自己,他觉得这点儿辛苦——值!
尸斑(二合一)
果然临近了小年的时候, 门诊的患者明显大幅度减少,科里也开始往下减手术了。除了急诊手术必须立即做,就是限期手术能推到年后的,不用大夫们多说, 患者也愿意在家好好过个年,择期手术基本推到正月十五以后。
护士长看着登记住院患者的小黑板,对张正杰说:“等到年后算这个月的奖金, 大家的脸上就好看了。”
张正杰安慰她:“就当是1月给二月背份的吧。”
因有陈文强在,向主任和程主任过来商议春节值班的事儿。没了主任办公室,张正杰将人请到值班室开小会。
仨主任都有意让新人值班。
陈文强听了一会儿却说:“咱们都放假回家, 遇上小年轻的处理不了的事儿,还免不了被电话叫回医院来。我的意思按排班顺序往前提, 初一轮到那组值夜班就提上来上白班,后面那组跟着值夜班, 这样谁在家都能安心过年。”
陈文强说的有道理,毋庸置疑的态度也表明值班的事情没得商量。
“那么年后呢?”张正杰开始记春节值班顺序。
“年后?管年后什么事儿?”陈文强看张正杰写到初五晚上是李敏值班, 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初六就是老梁那组、初七老李那组, 顺着往下排好了。排到谁是谁。”
程主任就说:“陈院长,我值班到4月中旬?”
“哦?”
“年后,我就出班了吧。你看行不?”程主任试探着说道。
张正杰点着手里的本子说:“程主任,你和我一组, 年后我们轮到礼拜天的白班。这出不出班的有什么意思。”
哦, 也是。
程主任边笑着说:“那我就站好最后一班岗了。”
陈文强却对他俩的话不表态, 按着自己事先的打算往下说:“年后咱们门诊、病房的大夫又到了轮换的时候了。轮换的事情, 现在也该提上议事日程。张主任,你和杨大夫、王大夫、刘大夫,你们四个商量一个次序,俩人一组过去急诊轮半年。3月1号过去。”
张正杰的脸色顿时大变。自己是病房主任了,还要轮转门诊吗?可是看陈文强在这么多人跟前说出他的决定,那是不给准备给人留提反对意见的余地、依着他的脾气也是不想做任何改变的架势。
和陈文强争辩?他不觉得自己有争赢了的可能。他不得不在心里算开了,现在过去急诊那边,三月底要考试!但是九月份过去,就要错过一年最重要的手术季。
自己最近这三四个月可没做几例的手术了……这到底什么时候过去,他开始纠结起来。
*
“老向,你们骨科要过来一个主治医;普外也要过来一个主治医。这一是要补创伤外科病房的空缺,再个是缺少骨科轮转的补骨科经验、缺普外经验的补普外,就去张主任你们那组。这规矩就先这么定下来,轮完主治医就轮高年资的住院医,省得谁都不爱去急诊。”
说完这话,陈文强笑起来:“创伤外科就是个变相的急诊病房罢了。每个人去门诊是一年,这大家都接受了。去急诊是半年,要先在我们这“急诊病房”半年,我想你们没什么意见吧?”
程主任就笑的有些夸张了。他附和道:“老陈,普外算我有九个人在病房,别的人好说,我去和老梁商量一下,让高年资的主治医先过来这边。可谢逊怎么办?他已经进完副高了。”
“让他自己选。”陈文强不想做个案处理的事儿。这是舒院长昨儿和他说的。
“老陈,外科现在这些人,差不多五、六年就都能轮过一遍门诊和急诊了。那你不会都轮完一圈了,再轮第二圈吧?”
“不轮第二圈也没办法。谁都不想定岗在急诊科、也不想定在门诊,可咱们是能关了门诊还是急诊?到时候或许真要从没去过急诊的副主任医师开始轮。老程,你不妨把这话告诉给谢逊了。
现在就趁着住院病房里,还有我们几个老不死的能带得动住院医值班,先让高年资的主治医去急诊、门诊,这样门诊病房两不误。”
程主任要退休了没所谓,向主任忖度骨科的那些大夫陷入了沉思。
张正杰适时插话说:“老陈,年后我先去急诊半年吧。看看是老杨还是大王和我搭档,这边骨科有两个人,也不耽误科里的工作安排。”
陈文强点头赞许道:“你俩看看张主任这风格,跟你们科里的同志都好好说说,我可不想看到谁闹情绪耽误了工作。”
程主任和向主任没想到商量春节排班却商量出来这样的事儿了。向主任立即想到3月份值班人员要重新做个微调,便同陈文强招呼一声回去了。
程主任却拉着陈文强说:“张主任3月去急诊,这病房值班可就要变动了。”
“骨科会来一个主治医,便让他顶张主任余下的空儿。”
程主任立即明白了陈文强的打算,讪讪地笑笑走了。
*
张正杰见人散了,就对陈文强说:“我和老杨先去急诊吧。梁主任在这边暂时还能把泌尿外科的患者收在这边。”
陈文强点头认可:“那就先按你的安排来。等老杨九月份回来,派出去进修的也快回来了。”
“可等梁主任过去普外了,咱们这边就少了人了。”
“不会少的。年后胸外会来一个副主任医师。”
“你是要先把胸外立起来了?”
“先立一个是一个了。不论是胸外科还是泌尿外科、神经外科,都得赶紧立起来。你也听说了三甲医院的认定标准吧?这三级甲等和乙等的收费标准就是不同的。咱们不能因为个人……是不是?你这创伤外科暂时不动,等秋天多要几个学生,内科搬走倒出来地方了,急诊轮好顺序,你看怎么把骨二立起来吧。”
张正杰觉得最后一句话是安慰自己的,但陈文强已经在院长助理的位置坐稳当了,能说这么一句安慰自己的话就很够意思了。他除了致谢也憋不出来别的,便去找杨大夫他们仨说去急诊的事儿。
*
李敏看到春节排班次序表,心里就乐开花了。她回去宿舍兴高采烈地对严虹说:“彩虹儿,我可以三十下午回家,然后初一下午回来上夜班。初二上午大查房之后就可以回家,初五下午再回来,你呢?”
严虹很沮丧,听李敏这么说她难受得要哭出来了。
“敏敏,我是三十的夜班,初二大查房是不能请假的,我初一就不能回家。然后我初三返白班,初五的夜班。我们是五组轮班的。我要初四才能回家,初五就得回来。”
李敏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试探道:“要不你问问潘志,他春节是怎么值班。他们市医院肯不定不会像我们这么紧张的,让他过来陪你呗。你十一月份回家的时候,就都打算好了过年可能回不去的。是不?”
“还是刘娜和小凤好。早早就能休探亲假了。”
“小凤那探亲假是有吴主任替她值班的。她这次是回去参加她哥哥的婚礼,下回还不定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是啊,冷小凤领了结婚证,探亲假就是四年一次了。看你们过年都回家了,我也想回去了。”
“要不你找初二的夜班,看看能不能换一下,初三一早回去呢。”李敏向严虹建议:“拿白班换夜班,过年好换吗?”
严虹摇头。沉吟了一会儿说:“敏敏,我想先试试换初一的夜班,要是能换成,我初二下午就可以回家了。初五回来,我可以在家好好呆两天呢。”
李敏惊讶:“可连着值两个夜班,你受得了吗?”
“初一宿舍就我一个人,我在宿舍睡一天。应该没什么问题。”
严虹这么说,李敏也想不出更好的话安慰她,便把自己科里关于排班的变故,当成笑话说给严虹解闷。
“彩虹儿,我跟你说,我们科的刘大夫可不高兴了。他说他去年三十就是夜班,今年又排他夜班。上班十年,已经值了五年的三十班。”
严虹忍不住就笑起来:“排班轮到哪天,全看命。那他这人的命可真不怎么地啊。”
“是外科喜欢欺负新人。我和你说,要不是陈院长这回出头了,我估计也是值三十班的。”
“不会吧?你们外科不是编组了吗?”
“嗯。可外科的那几个主任想打乱,被陈院长否决了。我听张主任说的,他还说我占了大便宜呢。”
“你是挺好命的,不用值三十的班。”
李敏莞尔,点着严虹道:“我还好命?你忘了我‘十一’加值夜班的事儿啦。陈院长那主要是从医疗安全考虑。各科都安排小年轻的值三十班,有事儿还不得科主任往医院跑,还不如就按着编组来了。”
“唔,也是的,这样大家在家也都安心过年了。要我说陈院长做的那个编组真挺好的。哎,你们那个刘大夫他三十的夜班后来怎样了?”
“他气得在科里发脾气,说开始是因为他没结婚,年年值三十班。等他结婚了,去年说他最年轻,要照顾老同志。今年规矩又改了,还要值三十的夜班,逮住一个人欺负还没完没了!反正闹得挺不愉快的。
张主任也挺生气的,说自己也值了不少没人想上的班。刘大夫就说他是‘学雷锋先进个人’,不多干点儿大家都不想干的,凭什么当先进啊。张主任气得脸色都变了。哎呀,那样子像是要吃人似的。最后还是杨大夫开口说和他换班,才算是把这件事儿压下去了。”
“你们科杨大夫没回家吗?不是说他前妻总去找他吗?”
“没回。不仅他前妻,就是他儿子、女儿都来科里找过他,他也没回。他说都办完离婚手续了,回去干嘛。我看离了也好,他媳妇太过份了。我和你说他发烧在科里打滴流,他媳妇都不过去照顾他,还逮谁骂谁的。哼!”
“我倒觉得他们俩口子一样不是好饼。你忘了他那回,就是以前那回……”
“没忘。怎么可能忘了?我现在能躲他多远躲多远的。不过他媳妇更可恨罢了。”
“现在不是他媳妇儿了,是前妻。”严虹一本正经地订正李敏。
李敏轻拍她一下:“嗯,你说的太对了。”
俩人相视而笑。
寝室里只剩下她两个了,俩人同进同出,还是“上班看病下班看书”的老步调。可等到腊月二十七、严虹下夜班的时候,创伤科里只剩了不到二十个住院患者了,妇科的患者也没有几个了,但产科的待产妇却没见减少。
中午李敏和严虹一起吃中午饭,得知她换成了初一的夜班,便说:“初一咱倆一起值夜班了。我给你带饺子来。”
“多老远啊,怪麻烦的。我听说食堂每年也会包饺子的。”
“麻烦什么啊。食堂的饭点儿你也赶不上。我把保温桶带回家,准保回来还是热乎的。”
*
年初一的夜班比平时安静了很多,但初二早会时李敏却有点儿魂不守舍。她的失常落在了所有人的眼里,要不是开早会的时候,她进去的太晚了,可能所有人就要围着她问了。
早会结束,护士长率先先开口了。
“李大夫,你脸色不对啊,昨晚夜班也没什么啊。”只急诊收入院鞭炮炸伤的了,没别的啊。
“嗯,科里是没什么。但是急诊那边,凌晨送来一个尸体。尸斑和尸僵都出现了,还要抢救。”
李敏干巴巴的一句话吸引住全科人的注意力。
张正杰看一眼陈文强问:“昨晚谁总值班?”
“舒院长。”
“那就没什么事儿的。小李,来,给大家讲讲,大年初一咱们先听个鬼故事。”
这什么人啊!李敏瞪张正杰一眼。
但看着所有人都围着自己,只好说:“差不多凌晨四点门诊来电话,说送来交通肇事的了,我就和骨科金大夫一起过去了。”
平车上的男人,头面部、嘴角还残留着凝固的血液的痕迹,身上的新衣服有些微的泥土痕迹。几个人动手移到到诊疗床上的时候,李敏发现这个人是僵硬的。她习惯地要了手电筒去看伤者的瞳孔,发现对光反射消失。她赶紧伸手去摸伤者的颈动脉搏动,指肚下的皮肤如冰一般,根本就摸不到任何搏动。她直腰的瞬间,看到伤者的嘴唇已经开始皱缩了。
太令她震惊了!
“打电话让总值班过来。把心电图机赶紧推过来。”李敏吩咐急诊室的护士。
拆开输液器的护士还有些奇怪地问:“不开液体通路吗?”
“先做心电图。”
李敏斩钉截铁地下命令,脸色是不容置疑地坚决。一个小护士跑出去打电话,另一个很不高兴地把输液器塞进撕破的塑料袋里,转身去推心电图机。
李敏拽着金大夫的衣袖不让他移动,金大夫阳气旺!得挨着他给自己壮胆。
金大夫觉得李敏的举动太奇怪了,就问她:“李大夫,有什么不对吗?”
李敏推他一把说:“你去把伤者的衣服解开,看看他的背部、臀部颜色。”
金大夫瞪大眼睛:“你要找什么?”前后联想下,他也注意到伤者的面部表情不对了。立即以口型问道:“尸斑?”
李敏点点头。
*
门外几个家属在门外低声哀泣,一男人掀开门帘问:“你们怎么还不抢救?”
李敏不知道说什么好。恰好小护士推了心电图机过来。她便让金大夫解开伤者的衣服,连接导联。果然没任何反应。
“你们什么时候发现伤者的?”李敏这时候顾不得许多了,对着掀门帘守着的男人问。
“你管我们什么时候发现的呢?人送进来,你们不给抢救,难道你们医院是要见死不救吗?”
金大夫这时候把患者的臀部皮肤露出来,他招呼李敏道:“李大夫,你过来看看。”
伤者的后背、臀部是大面积的紫红色,已经融合成片了。
李敏对那人招手说:“你过来用手按一下。”
“我按怎么了?”那人上手一按,紫红色消失了,他松手紫红色再度出现。
李敏躲去金大夫身后,拽着他的白大褂探出脑袋说:“这是尸斑。如果伤者死后是在露天地,表明他的死亡时间差不多是在6个小时以上了。如果是你们说的交通肇事,就存在肇事车辆没有立即将伤者送来医院的恶意逃逸,按规定必须报警的。”
那男人立即就愣住了。他扭头往外走,与进来舒院长差点撞上。
*
“舒院长。”李敏和金大夫忙开口打招呼。
“哦。李大夫,是金大夫吧?你俩夜班?有什么事儿吗?”
“门诊电话说有交通肇事的,我们就赶紧过来了。接诊发现对光反射消失、无颈动脉搏动、嘴唇皱缩。才心电图检查无波形。刚才发现这伤者已经出现尸斑、尸僵,死亡时间估计在6小时以上。”李敏赶紧向舒院长汇报。
金大夫收了心电图机要推走,李敏拽着他的衣袖不肯撒手,对着外面喊:“进来一个把心电图机推走。”
她话音一落,外面涌进来好几个男男女女,奔着舒院长就跪了下来。
“大夫,你救救他吧。他没死的。我们刚才找到他的时候,他还吐血了呢。你们看他嘴角不是还有血吗?”
舒院长让他们起来,要了金大夫的听诊器,在伤者的胸前仔细听,既没有心音也没有呼吸音。
“测了肛温吗?”
“还没有。”李敏立即叫护士进来测肛温。
“你们用了多长时间、在哪里找到伤者的?”舒院长把听诊器在手里绕来绕去,仍然是不温不火的温和语气问话。
开始掀门帘的那男人难掩悲哀说道:“我哥晚饭前修好了摩托车,说是出去试试就回来吃饭。我们从六点等到七点,寻思是摩托车没修好、坏半道上了,要推回家的。我们就没等他先吃饭了。结果快八点了他还没回来。我们所有人就拿着手电去找。在离家三里多远的大地,发现了他。我们还奇怪他试车不在马路上试,怎么跑大野地去了。那坑坑包包的,也不是试车的地方啊。”
“报警吧。搞不好是交通肇事后被抛弃到野地里的。”
“大夫,那你们先救救他啊。”
护士把肛表给伤者家属看。“他现在没有一点儿体温了。早在野地里冻僵了。”
伤者家属都沉默着。
“你们是什么时候找到他的,今早的4点?3点?还是昨晚的8点?”舒院长问。
“差不多快2点才找到的。”哭得最伤心的妇人,抽噎着回答。
“那怎么这么晚才送来?”
“这不是大过年的上医院不吉利嘛。遇上的车看他一动不动的都不肯载我们。我们拦不到车……”一个年轻点儿的女人回答。
李敏与金大夫交换一下眼神,再看舒院长。
掀门帘的男子就说:“总也等不到车,我们没办法就只好把他背来医院了。”
就见舒院长说:“其实你们到医院前就发现他死了,是不是?”
“没有。他没有死。”最初答话的那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哭喊起来,“他没死啊。啊啊啊。”她哀痛欲绝地拉长音哭了几声后,指着那男的说:“你偷的摩托车,年初一要了你哥的一条命。你侄儿才十岁啊,你对得起谁啊。啊啊——”
这话的信息量太大,超出了正常范围,必须要等警察来处理了。李敏和金大夫跟在舒院长的身后出了诊疗间,将伤者和家属留在里面。那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追在他们后面到了办公室,进门就跪倒在舒院长的跟前要去抱他的腿。
“舒院长啊,你可别报警啊。我就这俩儿子,这已经折了一个了。”
“你快起来。你们刚才是不是没看到摩托车?”
老太太点头。
“如果你们说的真话,摩托车是值几千块钱的,那么他可能是在马路上被撞,然后贪财的肇事者带走了摩托车、却把他丢弃到野地了。
如果不报警,就会放走了恶人,难道你想你大儿子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吗?”
老太太不想撞死大儿子的司机逃过惩罚,但又知道警察来查案肯定不会错过问摩托车的事儿。她真不想小儿子因为此摩托车被牵连进去。她茫然地抹着擦不尽的满脸泪水,嘴唇蠕动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任由护士把她搀扶起来、送去诊疗间和他的家人与一处。
*
李敏和金大夫跟着舒院长在门诊等到警察来接手此事,交待清楚接诊的过程、交上门诊病历,他们就可以回病房了。
她有点儿怕,上次在手术间里,因为窒息而亡的那个肺癌患者,护士长让她离才断气的死者远点儿,还是在她心里留下了印迹。
金大夫挺仗义地把吓着的李敏送回创伤外科。可早班的俩护士没空搭理她,她只能自己闷在护士小倒班的休息室里蜷成一团,闭上眼就是那个死者后背的成片尸斑……
*
李主任安慰李敏说:“这事儿和你无关。有舒院长在,他会把事情处理好的。”
张主任拍拍手说:“把死了几小时的人送来抢救不稀罕。等过几年,你去急诊会看到有的人在家死了几天才被发现。夏天尸体长了蛆虫都有可能。”
这话是安慰人吗?
梁主任就往回拉:“外科大夫就是出急诊,一般也轮不到跟着去接患者。”他见张正杰有不同意的意思,便接着说:“咱们的手术车装备和路况也不能在车上手术的,要外科大夫过去干嘛?你说的那都是农村以前的事情吧?”
“就是死人见少了。等你在临床干个十年二十年,见多尸体就不怕了。”陈文强一锤定音。
“那是,都像老陈你那年去唐山救援……”
护士长立即打断这越扯越远的趋势:“好了,别说死人的事儿了。大过年的也不忌讳一点儿,赶紧查房去。你们查利索了,咱们好回家过年。”
“有什么好忌讳的。也就是咱们这病房是新楼,以前那个老楼,哪张床上没死过人。别看咱们省院占的地方还挺大,要是把这些年的死者挨着放,都未必够地方平摆的。”刘大夫这话就很明白是吓唬李敏。
“刘立伟,你找死是不是?你等我告诉你媳妇的。”吕青为了维护李敏上来就是撒手锏。
刘大夫立即就麻爪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嘛。”
科里只有不到二十位住院患者,没用半小时就查完了。
张正杰大手一挥说:“查房记录写完就可以回家的。小李,你快点儿写。”
陈文强接过李敏抱着的那摞病历说:“给我吧。我们仨一人写三个,一会儿就写完了。”
“哎呦,陈院长,我可不敢查你。”
“没事儿,我写李主任查房。”
梁主任对李敏摆手:“去吧,回家过年去。多放点儿鞭炮,那玩意儿驱邪。”
※※※※※※※※※※※※※※※※※※※※
上班第一年的大年初一值门诊夜班,遇到的这例被转移肇事现场的车祸,哭的那个惨啊……
过年2
在家过年是很开心的, 李敏趁着哥哥带孩子陪嫂子回娘家、跟父母亲说起自己买集资房的事情。她父母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眼中都是了然的无奈。
——这闺女!
“你们书记找你谈话,你就该顺势改为两房一厅了。你要那么大的房子做什么?”
“哼,我就不改。他们让我去外科时, 也没征求我的意见。凭什么我要为他们藏着掖着的计划考虑。爸,你们说院领导在最开始的时候,是不是可以不提有三室一厅、直接找那四户私下商议?等交楼的时候, 有资格买的人都花的两室一厅的钱,谁还能去抢房子住吗?”
老夫妻俩对视一眼,这还是原来的那个心性, 什么都要敞亮地摆在面上。
“那样会有人说领导私下偏向那四户人家了。”
“我才不信现在这样就会没人说了。不是有好多人家的孩子住在厅里吗?”
“那些人家的孩子都是同父同母的,男孩子自然要让着姐姐妹妹住厅里的。你哥哥不也住了好多年。那不同妈生的孩子, 会让那个住厅里的,在心里觉得自己被亏待了。”
“那他们不提三室一厅的选择, 私下去和那几户说,才是真为那几户考虑。可现在这样, 医院里的同志谁知道他们怎么想啊。”
“那你知道了, 就该改回来了。”
“我就不改。唐书记找我谈话,她要这么说也行,可她纵容章主任上来就说一大堆医德医风的,好像我怎么不好了。哼。”李敏还在赌气呢。
“那你没收红包吧?”
“妈, 不是你这个说法的。我不收, 我和患者说我要有医德。那带着我做手术的院长、主任都收了, 成什么了?我还要不要做大夫了?”
这个问题就属于没法了……
“不过我觉得是不是现在这样才对医院领导好啊?有我这样坚持不改要住在三室一厅里, 领导以后可以说住不开也是咎由自取。他们给选择机会了,又没强迫的。他们那些领导要感谢我。”
*
李敏坚持不改,她母亲就想换个法子劝她改了。
“可三万三,那不是个小数目。”她皱眉发愁道:“咱们家虽看起来还好,但你们三个接连读大学,你哥哥结婚、生孩子,真也没剩下多少,怎么给你凑上这笔钱呢?”
“能凑多少凑多少。不足的就拉下脸找人借。咱们自己养的闺女,这时候就得想办法给她兜底,总不能让她到时间交不上集资款。”李敏父亲说得更认真。
李敏忙拦住父母说:“穆杰去年回去就给我邮来了5千元。”
“那不得是他全部的津贴结余了?唉,你这孩子,这钱怎么能要呢?他攒点儿钱容易么!”李敏的母亲嗔怪女儿。
“怎么不能要?”李敏不满地嘟嘴:“他不给我给谁?”
“你们还没结婚,你怎么能要他的钱!”
李敏嘻嘻一笑:“我帮他先收着,等他回来再说。”
什么叫无奈,对着这样的女儿做父母真的是很无奈。外边人都看着她很好,可只有父母为她的那些担心,没法对外人说一句……
“集资款你们不用担心的,我自己能够弄妥当的。要是我们省院的人说起来,你们就说是他那边的亲戚帮忙凑够了。”
“那你到底还差多少?我们也好出去借钱。”李敏的母亲知道女儿挣得多,但孩子上班以后就独立了,她没去过问是明白问了也问不出来。
“不差多少了。不用你们给我凑钱。”李敏把对唐书记和章主任的那番话说了一遍。做母亲的立即心疼了。
做父亲的却抢先正言厉色地提醒女儿:“你可千万别做索要红包的事儿。”
“我才不会呢。每次都是他们塞我白大褂兜里。又不是给我一个人,上台做手术的都有份。”
“那不给的,你也要好好给人家做手术。”
“那自然了,给不给都会好好给患者做手术。这点职业道德和良知我还是有的。”李敏叽叽呱呱把年前省院的思想教育活动、还有各科主任都没写保证的事儿说给父母亲。末了还说:“内科和外科肯定不一样的。不过是患者家属看我们太辛苦了罢了。”
李敏掰了一个桔子分给父母,又往自己嘴里扔两瓣。
“你们想啊,平时手术室一周给我们科四个手术日,基本是每天一个手术,偶尔两个小手术。进入手术季则变成一周是五个手术日,早上八点半之前进手术室,先做一个小手术,再做一个大的,出来差不多就下午两点来钟了。要是两个大手术,就更晚了。如果是一大两小和两大手术,时间上基本是一样的。然后我每天还有很多东西要写呢。”
“敏敏,不行咱们还是找找人,给你换妇产科吧。外科也太累了。”她母亲很心疼女儿。“唉,要知道你可能被分去外科,该早些找人的。不该光想着你成绩好……”
“妈,妇产科也不轻松的。她们夜班经常要做好几个剖宫产。就是没有剖宫产,待产的、生产的一个接一个,也还是整夜不得合眼的。我同寝室那个在妇产科的严虹就这样。”
“但总比你们外科轻松啊。”
“差不了太多。但妇产科比不上外科有意义。妈,我和你说,没有她们,这么多年人类也繁衍下来了。嗯,这说法不对,会死一些产妇和孩子。但是没神经外科,那些脑出血、脑瘤的患者就不可能活命。这不是一个数量级的事儿,没有可比性。”
“可你吃得消吗?”
李敏点点头:“还行。现在是神经外科没有单独立科,我们要做很多普外科的手术。以后单独立科就好了。爸妈,等我搬家了,你们帮我找个初中毕业的女孩子,小学毕业的也可以。会做饭或者愿意学做饭的就行。有这么一个人在家里,我下班就能吃上热乎饭,不用紧赶慢赶去打开水、洗衣服。要是我站累了,再让她帮我按按腿就够了。包吃包住我给她发工资。”
这话对李敏的父母冲击可不算小。
“可谁家会愿意孩子出来做保姆啊。再说小姑娘那会做家事,总得结婚十年二十年的才好。”
“先试试呗,能找到哪个亲戚家的最好。就一个要求得听话。找不到也没事儿。我估计严虹会从农村找,到时候让她帮我带一个。”
“我们还得三年才能退休呢。现在也没法过去帮你。”
李敏搂住母亲说:“妈,你们真不用为难。我哥我嫂子这面离不开人,就是等过几年阳阳上学了,也得人接送的。我们省院幼儿园就在医院边上,上下班顺脚的事儿。还有从实验小学一直到实验中学,也全在医院边上的。我想找个小姑娘就是图清静而已。以后忙不开了,再找有经验的人。我实习时的妇产科老师,她就一直请人帮忙的。”
*
李敏的哥嫂带孩子去老丈人家,要初五的上午才回来。她住在哥嫂的房间,而她放寒假的弟弟则每天睡在沙发上。老式的三房是没有厅的,实际是两房一厅的结构。
“敏敏,睡了没有?”李敏的母亲轻轻叩门。
“没有。妈,你进来吧。”李敏撂开手里的局部解剖学。
李敏的母亲拿着一个信封进门了。“敏敏,这是家里的所有存款。等五一前我们再给你凑上一些。”
“妈,真不用的。”李敏抱着母亲,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话。
“真的?”
“真的!我骗你做什么啊。我还不知道从家里拿钱不用还嘛。是真的不需要。这钱你留着给我哥交集资款的。我听说很多单位都开始集资盖楼了。”
“那你也先带回去,万一需要呢。房子也得简单装修下,现在都讲究铺地板、镶瓷砖的。”
“十月底才交楼,还早着呢。这么些个月早够我挣出来装修的钱了。妈,你要非要我拿着这钱,我以后就什么都不告诉你们了。”
“那我不是更不放心你了?”
“你有什么不放心我的啊!我上班看病下班看书,哪儿都不去的。妈,我和你说,医大的外科主任,养了个做护士的小三,整体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什么流行什么时髦就买什么,他还给小三买了一个小踏板。我们同学都知道的。
都在外科,我不管大小也是一个外科大夫,供自己花钱还是能做到的。”
唉,这样的女儿让自己说什么好!
“如果你也是在你们医院找一个,俩人一起也让我放心一些。”
“他们都没有穆杰好啊。”
“你不能光看外表的。”
“我也看脑袋啦。妈,79年才多少人考上大学啊。穆杰还是上大学以后才学的英语,上回我给你们看过他翻译的《attack》,我爸不也说他译的挺好吗?”
“唉,两个人在一起才叫过日子,那是光看这些条件的。得一个人发自内心地对你好,这辈子的日子才过的有滋味,才算不辜负了你自己。”
“妈,难道和我一个单位的,就能保证是发自内心地对我好?我不是那么非得要有个人对我好。林巧稚一辈子自己不也过得挺好吗?!”
李敏的母亲就觉得心脏一紧:来了,终于来了。这就是年少的时候读书太早、太多、太杂,不能完全消化的弊端。唉!名人传记也可能把孩子引导去别的方向……
“敏敏,妈就想你平平安安地有个普通人的幸福日子。比如说做个老师,每天轻轻松松的,一年还有两个假期。”
“我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提起我,谁不赞一句啊。等我三月份通过考试,就可以拿到大学的讲师证,做大学老师呢。”李敏抱着母亲开始摇晃。“妈,你放心吧。他对我好,我就和他好好过;他对我不好,我又不是要依靠男人吃饭的旧式妇女。你不用担心我的。”
“可万一他对你不好……”
“他对我不好,难道还能换回去我对他好?不想我对他好,他干嘛要和我在一起啊!”
“傻孩子,结婚的时候都奔着好去的。但是结婚以后,婚前没暴露出来的问题,才把人磨的最后不想在一起了。要不然哪来的离婚啊。你们婚前没什么时间相处……”
“白发如新,倾盖如故。我们总比过去那些入洞房才见面的人好。”
“那怎么一样呢。过去女人以男人为天,男人说什么女人听什么,你是那种性格的人么?”
李敏抱着妈妈的肩膀摇,“妈,我工作的事儿他不懂,他的事儿我也不明白。打开门各干各的工作。家里的事儿他愿意做主,我正好可以撒手不管啊。”
“又说孩子话了。过日子可不是你想撒手就能撒手。现在和你说什么你也理解不了。反正你要坚持的话,你先明白一个道理,军婚是没可能离婚的。”
李敏停下手放开母亲,看着母亲的眼睛说:“我干嘛要离婚啊,离婚的名头比寡妇可难听多了。我费那么大劲儿学医,整死一个人还不容易啊。”
“你,你乱说什么!你这脑袋里一天到晚都想些什么呢。”
“嘿嘿,跟你开玩笑的。妈,你别当真。穆杰这样的,虽然打着灯笼难找,但你闺女我也不是一捞一大把的人物,是不?妈,你就放宽心了。我会好好的。”
李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让母亲把钱收回去了。却不知父母亲为她的事儿,大过年的半宿都没睡着。上了年龄了,晚睡一点儿,脸上都会挂上幌子的。
“爸妈,你们昨晚是不是没睡好啊?我和你们说,我有大学同学不满意毕业分配,直接去医药公司做了医药代表。他们是三个月转正,工资一个月有600到1000,但是奖金就和销售业绩有关,有的人一个月能拿到3000多的奖金。你们要是实在担心我,我去做医药代表好了。挣的更多。”
“你好好地做你的外科大夫,就是给我们省心了。”
*
初五李敏的哥嫂带着孩子回来,一家人团团围坐吃了午饭,然后李敏就要回单位了。她妈妈把她送到公交车站,忍不住还要叮嘱她几句。
“如果吃不消就不要强撑了。”
“嗯。妈,你回去吧。等夏天事儿少了,周末我就回来。”
“好。”现在还是冰天雪地的呢。李敏的母亲满腹惆怅,毕业回家多好,偏留在省城了。从来是母行千里儿不愁,儿行千里母担忧。这只有百来里地的,也是让人放心不下。
“有事儿就打电话回来。”
“行。妈,你回去吧。不用陪我等车了,怪冷的。”
过年公交车少,母女俩唠了好一会儿嗑,仍然不见公交车的影子。李敏看母亲不肯挪动脚步,不忍让母亲陪着挨冻,只好上了招手即停的小客,花一块钱去了火车站。
挖坑
3月1号, 张正杰和杨大夫去了急诊,同天来了骨科顾大夫、普外的宋大夫,他俩与杨大夫是楼上楼下的邻居。
俩人都四十出头的年纪,均是工农兵大学生, 比张正杰早了几年毕业。俩人至今还没晋了副主任医师的原因是一直没有在省院认可的、省级以上的专业期刊发表过专业论文。
在专业期刊发表论文之事,省院是有严格指定的。各专业会议之后的、增刊上发表的行业论文,不计入职称晋升考核里。
这一条就难住了绝大部分的中级职称想晋升副高的医护人员。所以尽管顾、宋俩人已经工作了十几年、主治医任职年头够了、但进副高也遥遥无期, 只能捏着鼻子和年轻大夫一起参加考试、还要参与急诊轮转。
*
陈文强身上还有创伤外科行政副主任的职务,他代表全体医护人员欢迎顾、宋二人。
“张主任去了急诊,王大夫你是创伤外科的老人, 你来做医疗小组的组长,负责张主任不在科室期间、你们这个医疗小组的全部。
顾大夫和宋大夫要在创伤外科轮转半年。这半年里, 你俩的工作要有所侧重,普外的多去管骨科的患者, 反之亦然。因为咱们省院人手不足,暂时不能在急诊放个全套班子, 就需要值班大夫能处理得了大部分的急症患者。
王大夫和刘大夫也一样, 你俩下半年要去急诊,现在也把侧重点换换。”
陈文强对外科急诊会有这样的轮转安排,是每个外科大夫都没想到的——所有的主治医都要过创伤外科半年、急诊半年的这一关。但他从创伤外科开始,态度强硬坚决、张正杰又立即跟上赞成, 骨科向主任选人真花了心思, 便促成了今天这一幕。
骨科过来的顾大夫考虑到创伤外科的患者多、奖金高, 即便可能不如骨科也相差无几, 且陈文强的脾气有名地拧,真在这时候与陈文强硬拧,绝对会被舒院长打发去分院。
宋大夫在程主任和梁主任联袂找他谈话后,自然也不肯自己出头、让后面所有不想去急诊的人占便宜。
*
早会后,王大夫和刘大夫陪着他俩的去病房巡视一圈。病房只有三十多个患者,两组均摊、再分到每个人身上应该也没有什么压力。但实际上全科大夫除了李敏之外,谁都挺清闲的。
顾大夫和宋大夫看着李敏倒线一样在病房里窜来跑去的,很诧异地悄悄问王大夫。
“李大夫忙些什么?她有这么多要换药的患者?”
王大夫低声说:“他们那组的患者基本都是李大夫管。只有她管不过来的时候,陈院长他们才伸手的。”
宋大夫赞道:“李大夫能干。二十来个患者,就一个人忙乎?”
刘大夫不以为然地说:“前几个月她管的更多,手术提成比我和大王都多,是不是大王?”
“她手术上的多。”王大夫领人往值班室去,嘴上介绍道:“他们那组的手术,除了普胸部分,一般都是陈院长和李主任、梁主任他们轮番做术者、带李大夫上台做一助。
小手术就是她做术者。也不能说是小手术,像脑瘤开颅的手术,陈院长也会酌情交给她做术者的;脑出血的她做术者就更多。所以李大夫虽然很辛苦,但收入高、进步快。单论参加肝癌手术的数量,我是远远不如她的。”
这么解释就是说李敏的手术量大、所以收入就高了。
顾大夫点头道:“怪不得她坚持要三室一厅啊。谁娶李大夫可划算了。”他想换三室一厅的来着,凑凑也能够钱。但唐书记一找他谈话,为了孩子以后能进省院,他马上就改了申请。
宋大夫撞了一下王大夫的肩膀,伸出一个手指问:“听说肝癌目前的行情是这个?”
王大夫苦笑着咧嘴:“我哪清楚啊。我说上肝癌的数量不如她,那是夸我自己呢。今年过去俩月了,我就一月份上了二次,还是二助。”
顾大夫奇道:“她做一助,你做二助?”
宋大夫倒是知道实情。他替王大夫回答:“那是李主任让了机会给他。”
“是啊。不然我还摸不着肝癌的边。”王大夫摊手。站起来把值班室的气窗打大一点儿。“护士分患者会直接把肝癌的分给李大夫管,咱们怎么争都是没用的,梁主任在那组呢。
噢。对了,你俩过来我就提醒你们注意一件事儿:对咱们科的李主任,你俩一定要尊敬。像尊敬陈院长亲爹那样才行。你们既然来了这面,以后少不了有在一起喝酒的时候,就是喝醉了,也不要忘记这点。”
刘大夫在一边补充道:“这是大王的血泪教训。”
俩人也都风闻李主任是陈文强的规培老师,但不料王大夫、刘大夫能说出这样的话。赶紧谢过王大夫的提醒后,又问:“还有什么是我们要注意的?”
“那个我们科的李大夫认了陈文强做老师,专攻神经外科,你们知道这回事儿,就别把她当小大夫使唤,也别当小护士逗弄。她下手黑,老杨在她手里吃过亏。她对象是个军官,是柴主任的表弟,手术室的刘主任和柴主任是一家的,你们也都知道的。”
说起杨大夫,顾大夫和宋大夫都知道他的德性,喝醉了喜欢占点儿小便宜。但在李敏这里吃过亏,他们倒不知道。
刘大夫立即问:“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挺早以前的。陈院长还不是院长的时候。你记得老杨去年十一那次住院不?我当天晚上有事儿过来,张主任和陈院长说老杨醉酒在桌角撞晕了,我带老杨去做的脑ct,发现他的伤在这里。”
王大夫在自己的头顶上比量一下,说“就咱们那间办公室,他得怎么撞才能伤到这儿?还有他头发上都是菜汤味道。老杨受伤前后正赶上妇产科刘主任住院,院里事情多、张主任和陈院长封口了……你们知道这事儿,心里有个底,别哪下不小心招到谁了吃暗亏。”
刘大夫恍然大悟道:“怪不得老杨回避受伤的原因呢。我当时还琢磨过,那天他喝的也不算太多,还在普外睡了一觉,怎么能在办公室撞了脑袋?!”
“行啦,知道也别说。那小丫头咱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嘛。”王大夫郑重地对顾大夫和宋大夫说:“千万别说出去啊,这事儿关系到老杨的面子。”
俩人忙满口答应下来。
这时护士在走廊喊:“王大夫。”
王大夫立即开门出去,“在值班室呢。什么事儿?”
“找你的电话。哎呀,你们值班室要叫消防车了吗?赶紧把门开着,别把烟灰弄床上了。”
刘大夫走过去关门,嘴里答着:“知道了,那边开着气窗呢。”
*
他想起自己上回吃的暗亏,到底不忍心看曾在骨科对自己不错的顾大夫掉坑里。他趁着王大夫不在的这会儿功夫,把上次的“照顾”之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他俩听。
直把俩人听得目瞪口呆。
宋大夫拍着刘大夫的肩膀说:“小刘,要不是你提醒我们,我们回家和媳妇不小心多嘴叨叨两句,不用等明个儿天黑,全省院就都知道了。”
“那就掉坑里了。老杨不找咱倆拼命,咱倆也把陈院长得罪死了。”顾大夫心有余悸道:“我还想着儿子以后进省院外科呢。谢谢你啊,小刘。”
宋大夫就说:“刘大夫,你要不说这事儿,我俩可能就得罪了一圈的人。哪天在病理室、麻醉吃亏都不知道。”
“客气什么,我才到骨科时,你还手把手地教我正骨呢。”
宋大夫这才知道自己搭到便车了,立即说:“中午我请客,咱们去四海酒家吃饭。”
*
王大夫回来,宋大夫面不改色地继续说起肝癌手术的事儿。
……
“要不是有梁主任,咱们省院的肝癌手术就要停台了。程主任的心脏不好,早不能支持他做肝癌切除术。谢逊虽然也做一部分肝胆的手术,但我特意去看了两次梁主任带李敏做的肝癌切除术。实话说吧,谢逊距离梁主任还有段距离。”
至于他自己,早想试试肝癌了,但是程主任不放手,他没招的事儿就不说了。
“大王,你说梁主任那边再做肝癌,我和他说说能不能上台去拉钩啊?”
王大夫似乎是看穿他说的拉钩目的了,直言不讳道:“你要去拉钩,那还挺容易的。不过你要做好准备是真的去拉钩。别想从李大夫那里抢到一助的位置。我被她抢过好几回了,刘大夫知道的。”
宋大夫便说:“我看李大夫跟着梁主任做肝癌,他俩配合的挺好,我哪里插得上手、抢得了她的一助,还真的是去拉钩长长见识。
肝癌怎么说也是咱们普外大夫的一个能力水平标杆吧,也不能一直不争取做术者啊。
像我这样工作十几、二十来年了,哪个手术不是三助、二助慢慢熬上来的。像李大夫这样才毕业没多久、就能跟梁主任和谢逊做肝胆、跟着陈院长主刀开颅,倒是罕见了。”
顾大夫对李敏所知不多,听了宋大夫的补充,他笑着赞一句结束了这个话题:“这么忙还能考个第一不容易。我听说张主任为了考试封台了,是不是真的?”
“差不多吧。”刘大夫接话。心说张正杰为考试下了大功夫的事儿,到底谁都知道了。
“你们几个上回考的都不错。老向回去把我们好一顿埋怨,嫌我们给他丢脸了。说要是没有前臂那个解剖图的考题,我们还就不如普外呢。”
宋大夫笑:“合格了就行呗。我们科都栽在那图上了,老程也只嘀咕了刚毕业那几个小年轻,说他们还不如个女孩子。倒把我们这些人都放过了。四十岁了,能这样也是白天晚上看了两三个月熬出来的。老向还想你们争第一啊?”
“你们程主任是要退休了,所以他万事不在乎。我们向主任要不是有个第三,他能骂我们一早上。这三月底就要正式考试了,我轮过来也省得天天早会听他提这事儿了。”
“你们主任倒是上进。”
“可惜我们不那么争气啊。”顾大夫笑着回了宋大夫一句。俩人在一起在外科工作十几年,又是楼上楼下邻居处着,彼此什么脾性都了解的差不多。
王大夫说说笑笑地向他俩介绍了创伤外科不算复杂的人事关系,几个人回去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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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就是有那个随意挖坑的习惯,唉……
黄体破裂
天气回暖, 单身宿舍楼前的施工又恢复了。李敏和严虹再一次对上夜班、在李敏回到寝室后,俩人你看我、我看你莫可奈何。
轰隆的水泥搅拌机的声音,睡觉是不要想了。李敏又困又累也看不进书,提议严虹道:“陪我洗衣服去?”
“你晾哪儿?”
可不是怎的, 铁丝绳上挂满了严虹上午的战绩。李敏去摸摸暖气,只有温温的不冰手的热度。这是防着有倒春寒才没有完全停了暖气, 指望这个温度烘干衣服是没可能的。
严虹递给李敏一个洗好的苹果,说:“敏敏, 我现在盼着明天就到年底了。”
“什么?”李敏没跟上她的想法, “还有九个多月呢。怎么这么想?”
“你还记得我们逛联营公司看到的那款洗衣机,带烘干的?”
“怎么,你想买?6000多块呢!一个好的双缸洗衣机才是它的十分之一。”
“我宁可不买其它任何电器,我也一定买那款洗衣机。”
李敏慢慢地削苹果皮, 细细薄薄很均匀。她眼皮也不抬地问:“说说理由。说服我了就和你一起去买。”
“双缸洗衣机在洗衣服的时候, 咱们是不是得在边上看着、来回倒腾着脱水?衣服洗完了,厕所地面一地水。那个洗衣机把衣服丢进去以后, 洗好了拿出来, 干燥度在95%以上, 抖抖潮气就可以了,这个理由够不够?”
“分你半个。我才吃了午饭,吃不完整个苹果。”李敏小心地旋转水果刀,把苹果切断到只剩果核部分相连。等严虹伸手抓住了, 才把连接处切掉分开。
“很够。我觉得电冰箱也需要。还上次在友谊商店看到的微波炉, 好像是日本进口的。电视机买不买的我倒是觉得没所谓, 咱们这么多年没看电视,估计以后也不会有空看。”
“那微波炉我也喜欢,热个饭菜多方便。可咱倆没有外汇卷,只能想想罢了。”
“或许到时候就能换到了也难说。”李敏心不在焉地啃着苹果问:“你还想买什么?”
“洗碗机。”
“用不着。你不是要请人帮忙做家务么?”
“我和潘志商量了,他说住家里怪不方便的。”
“那你就不请人了?”
“就愁这事儿呢。你准备怎么办?”
“我还想你帮我带一个呢,我需要她住我家里。我自己住那么大的一房子,我还有点儿害怕。”
“这个没问题。我帮你找一个。”
“原来我想让小凤和我一起住,但她要住自己那个一室一厅。她说也不铺什么地板了,买张床、简单把厨房收拾一下,够她下夜班能烧水、煮面条就可以。”
“哎,小凤和你说了没有,唐书记找她谈话,让她把房子让给其他人,说她和吴冬登记了,不能有两套房子。”严虹把果核扔进撮子里,细调慢理地洗手。
“我哪有空啊。她什么时候说的?”李敏还是慢慢地啃苹果。
“就前两天啊。”
“周日吧?我加班写病历去了,你忘记了?我们最近的手术量和一月初差不多,今天能这时候回来都烧高香了。小凤怎么说?退房子?”
“她说一定要退房子,就和吴冬办理离婚手续。宁可以后非法同居,也不退房子。”
李敏噗哧地笑出声来,然后呛咳起来。严虹递给她水杯,喝了几口水,才压下去呛进气管的果汁。
“那房子是小凤为她弟弟预备的,她不会退的。最后怎么解决的?”
“唐书记让范主任去做冷小凤的工作,冷小凤不与范主任朝面。事情僵在那里呢。”
“这么僵下去,冷小凤她弟弟以后想进省院就难了。”李敏终于啃完了苹果,洗手、喝水。
“小凤说了,大不了让她弟弟回家,他哥哥已经在医院,多了她弟弟回去也是帮助。这房子是她婚前凭自己得到的。万一以后离婚了,省院十年八年不盖房子,难道她住单身宿舍吗?”
李敏走去窗口看外面施工的工地,残冬的暖阳在她脸上形成半明半暗的光影,闻听严虹的话,她急剧扭头问:“还没结婚呢,小凤怎么会这么想?”
“你信她这话?冷小凤她爸妈都用吴家的钱娶儿媳妇了。她离什么婚啊。”严虹不以为然。“再说了范主任不掏钱,她想买也买不了。”
李敏想了想问:“那你的意思是说她们在唱双簧?”
严虹看着李敏笑,那笑脸让李敏想掐她了。“我可没这么说。你知道就好了,千万别说出去啊。”
“我跟谁说啊。算啦,咱们不说这事儿了。昨晚转过去那术后的,怎么样了?”
“早交班护士提了一句都正常。没在苏颖管的那组,下夜班我就没过去看。”
*
她们说的是那例术后诊断为黄体破裂的患者。
黄体是排卵后的卵泡转变而来的,血管丰富。正常的黄体内会有少量的出血。如果出血太多,会增加黄体内的压力,发生自发性黄体破裂。
还有外力性的黄体破例。原因是腹腔内压力突然增大。这个腹腔压力升高可能由剧烈运动、用力咳嗽、排便引起。
外力引发的黄体破裂有一种特殊原因是性交,因器官充血导致黄体内张力升高,若对方动作粗鲁、下腹受到撞击,也会导致黄体破裂。
这属于妇科急腹症之一,好发在年青女性。要与急性阑尾炎、异位妊娠破裂鉴别。
那患者在快半夜的时候,因肚子疼被男朋友送进医院。内科怀疑阑尾炎转外科门诊。门诊以腹痛待查收入院。收进病房后,李敏去查体时,却发现其下腹部有浊音。她直觉不对,看血常规wbc等也在正常范围。找了谢逊再查体也没更多的发现——因为这女性患者在李敏跟前坚持自己未婚未育没有性生活,坚持与平时无任何不同。唯一特别的就是晚饭后觉得肚子疼,疼的越来越重。
……
所以谁也没往黄体破裂想。
而患者腹痛症状加重、血压还往下掉,他们只好以“腹痛待查”行剖腹探查术。打开肚子发现满肚子血,查到原因——黄体破裂。
叫妇产科来人接手,值班大夫过来就说:“谢逊,你做不下来我就喊苏颖来了。”
气得谢逊摔了止血钳子就下台走了。还是李敏带着金大夫把破裂的黄体剔除干净、止血、缝合。
*
“彩虹儿,那患者不说实话,也不知道她想坑谁。在我们科就我一个人给她查体,反复问她都坚持没性生活,坚持月经没改变。哪怕她说有过性生活史,我都会找你们做个妇科检查。
可她那么坚持,要是我再问都怕她会爬起来打我了。夜里要是你过去就好了,咱倆一起做手术就是了。金大夫还想跟谢逊一起走,让我和你们妇科那大夫做手术呢。”
“我昨晚在产房脱不开身,只好让护士去值班室找赵大夫。”
“可看那人的脸色,我真不敢和她一起干活。我威胁金大夫,他敢走我就去梁主任跟前告状去。把他说的脸一红一白的。”
“你就欺负老实人吧。那赵大夫是陈丽萍那组的。她自然没好话给谢逊了。再说妇科夜里一般都没什么事儿,她不高兴是肯定了。”
“怪不得呢。昨晚还有一事儿,她失血量在1000ml以上,要的血全输进去了。要是她肯和我说实话,就不会这样了。”
“你给她要了多少血?”
“800。”李敏看严虹吃惊地瞪大眼睛,不好意思地说:“本来我只给她要了400血的。但是护士给她做术前准备、下尿管之后告诉我,说她肯定不是没有过性生活的人。我怕她是宫外孕,看血压又在往下掉的猛,又来不及做其它检查,就又追加了400血。
其实我只想给她输400的,但是谢逊坚持。他是上级医师。估计明儿个陈院长要发脾气了。”
“那也不会把谢逊怎么样的吧。毕竟是那患者说假话在先。”
“他会说谢逊不该和患者怄气呗。但我觉得他是被妇科那大夫堵的。他夜班再把苏颖叫来,他们家孩子没多大吧?”
“4、5岁吧。”
“本来就该妇产科接台的事儿了,那赵大夫要是说你忙、不能过来,她好好和谢逊说话,估计也是我带金大夫把手术做完的。”
“没事儿找事呗。陈丽萍那人好强,带得她那组的人各个在哪儿都不饶人。她想压下苏颖,但她是工农兵大学生。或许等苏颖明后年晋完副高了,她也就没争的心气了。”
“你们妇产科这点真不如外科。其实外科那些人也讨厌,但是遇上事儿还是以患者为先的。”
“谢逊都下台走了,你还说以患者为先?你好意思!你信不信,要是连你也走了,把患者撂台上了,赵大夫就是自己一个人也会把手术做完的。
陈丽萍那组出来的,性子不好,嘴巴讨厌,但手上都有两把刷子,干活都可以的。
其实我就是分在苏颖这组了,也没怎么着她们,那赵大夫见了我也没好脸的。我平时绕着她走。”
“我要是敢把患者撂台上走了,陈院长能把我收拾死了。唐书记肯定取消我的预备期。”李敏嗤笑严虹的假想,郑重地说:“我就是头拱地,也得把手术做下来、还得做好。”
“我信你这个。即便是宫外孕,你也能做好,何况只是一个单纯的黄体破裂。谢逊也就是知道你带金大夫能做下来才敢走。”
“其实他一开始就没上手,就拿着一个止血钳子、站在手术台上,看我和金大夫做手术,只不过被赵大夫气跑了。”
“唉,这一跑就是他谢逊的麻烦了。”
“谁说不是呢。但他也没敢跑远。输血医嘱还是他下的呢。”
※※※※※※※※※※※※※※※※※※※※
鉴别诊断要点:
1.患者无停经史,发病往往在两次月经期中间或月经前期,□□后发病。 (该患者在这处说了假话)
2.腹部检查有明显压痛、反跳痛。内出血多者,叩诊有移动性浊音。(出血量不够多时,只有浊音。)
3.妇科检查,子宫正常大小,后穹窿触痛,附件可触及边界不清的包块,有压痛。
(未婚、无性生活史的女患者,原则上不能做妇科检查。非做不可,有另外一套签字程序。)
4.血常规检查:白细胞正常或稍高,红细胞及血红蛋白下降。(这里正常)
5.□□后穹窿穿刺可抽出不凝血液。(这个也得有性生活史的才做)
6.必要时行妇科b超、腹腔镜检查。(91年腹腔镜还没有普及)
食堂
好像转眼间的功夫就到了三月下旬, 积雪消融、春回大地。向阳的地方已经有嫩草拱出了地面,垂杨柳的枝条也开始返青。
内外妇儿各科的大夫们都紧张起来了,因为医学院来主持讲师考试、检查省院够不够做教学医院来了。
考察的第一站是食堂。
第二天上午,邱处长就把他这一行人的意见总结成文, 正式递交给陈文强。
“老陈,咱们遇到一个问题先解决一个啊。丑话我先说在前面,你们这食堂开饭时间不合适。你还记得我们实习那时候吧, 不说24小时不停火,起码上早班的人,不会饿着肚子上班。下夜班的人不会没饭吃。值中午班的人, 十一点能吃上饭。上夜班的也得在接班前吃饭啊。倒小夜班的都是年轻人,九点钟下班, 不给他/她们弄点儿吃的也不成。
还有大夜班的,多少也得给顿宵夜吃。十六个小时呢, 你说是不是?”
陈文强脸红,他翻着邱处长递过来的那两页纸, 立即说:“你提的对, 我立即找老舒研究去,肯定在你回去前把这事儿解决了。”
“好。我就知道你是干实事的。”
*
“老舒、老费,你俩看看邱处长提的意见。”
舒院长和费院长传看一遍,都暗自点头。食堂的问题由来已久, 一直是倒班医护人员意见最大的地方、也是临床和后勤矛盾最大的地方。
舒院长伸手给护理部打电话, 叫廖主任过来。又往食堂打电话, 让杨管理员过来。
“老陈, 卫校那边这样的意见我那儿也有不少,差不多是年年有提。”费院长对改食堂供餐时间的事儿模棱两可。
“上早班的护士是六点接班,是吧?”
“是。”陈文强勉强自己、告诫自己别发脾气。
“那食堂最晚要在5点半供应早餐。可吃早饭的不过十几个人;下夜班的多一些,但各科交班有快有慢,沥沥拉拉得最晚得九点、十点,才能去到食堂。还有中午班、晚班的事儿,这食堂差不多要从早上4点开始忙到晚上十点了。这让食堂的工作也难做啊。”
“那你的意思是咱们食堂不改、让医学院的学生适应咱们?”
“这也不是不行。卫校这十几年年年有实习学生,不是一直随着咱们食堂的就餐时间嘛。”
“那你要这么说的话,我可就这么回邱处长了。要是老邱他们也不考试、不看宿舍楼、立即就回去了,咱们省院办不成教学医院,你们可别怪我。”
陈文强站起来,上前去抓舒院长桌面的那两页纸。舒院长赶紧按住陈文强的手,嘴里劝他再商量,费院长也上前去拉他。
“老陈,你急什么啊。我还什么也没说……唉,你这急性子。我和你说,邱处长真走了,咱们这三级甲等就没指望了。咱们好几个科室,还等着医学院借人,先帮咱们撑起来呢。”
“是啊,老陈,你别急,咱们慢慢商量个都能接受的方案。”费院长也明白利弊所在,拉住陈文强赶紧劝。
看这火爆脾气!
*
廖主任敲敲门进来。舒院长把那两页纸那给廖主任看。廖主任边看边说:“卫校提了多少次意见了,咱们食堂是该改改了。”
陈文强气咻咻地接话:“他们俩就是嘴巴上想省院好,落到实处就不想下功夫。去看看临床内外妇儿那些多的大夫,一边是繁重的临床工作,一边还要准备医学院的考试。问问那些40多岁的工农兵大学生,这半年他们都多添了多少白头发?”
廖主任答道:“我们家老关为了备课,都白了不少头发呢。”
陈文强重重哼了一声,道:“回头要是因为食堂不行,我看你俩怎么和临床大夫交代。食堂!食堂是省院的祖宗啊!
不是后勤围绕临床服务吗?怎么到了咱们省院,就得是临床要看后勤的眼色吃饭?一切都要食堂那些大爷们舒服了、才有空儿给临床第一线赏口饭吃?”
“老陈,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怎么说给临床第一线赏口饭吃呢。要不是有临床收入,他们是没的工资发的。”
“那好。我问你,实习学生下夜班了,该不该给口热乎饭吃?”
费院长为难,m的,我就不该接后勤,想要的那份基建工作没到手,这些乱七八糟的杂事儿没完没了。
“各科早会结束时间不统一,食堂也不好一直等着吧?”
“那就给临床规定好,不管有什么危急重患,必须要在八点半结束,免得让食堂等着。行不行?”
肯定是不行的啊!
“还有上早班的,六点钟接班,饿着肚子干到中午,那就不是人能干出来的。那不成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了啊。”
舒院长略抽抽嘴角,想提醒陈文强说话注意点儿。
费院长按耐心气商量道:“不安排早班呢?”
廖主任立即反对:“那肯定不行的。遇上早晨要抽血的患者多、术前准备多的时候,早班还要临时增加护士呢。”
舒院长也觉得费院长这话说的太不靠谱了,不得不出声道:“老费,得保证临床医疗质量。”
杨管理员很快就来了,看完那两页纸立即就苦着脸说:“这早上五点半开饭,不得三点半就捅开炉子?我安排谁上早班啊。”
廖主任则说:“要我说早晨就十几二十个上早班的,食堂出两个人值班,四点半开始也不晚,也不需要弄太复杂、太为难的东西。煮鸡蛋要不了二十分钟,煮粥要不了一个小时,食堂每天早晨都蒸馒头,”
“那馒头是六点开始的。”
“一个人煮粥、煮鸡蛋、准备小咸菜,另一个人烙馅饼。你要是觉得干不了,我和我家老关明早去给你做一遍,一小时烙不出来40个馅饼才怪了呢。你看行不行?”
“廖主任,不是那么说,馅饼的肉馅要提前准备。”
“你们用绞肉机不是人力剁肉馅,别当我不知道。要说住家有时候冻肉来不及化,你们食堂可以头天晚上化好。还有你们那个苤了丝咸菜,也不是每天现做的。白粥在锅里烧着,偶尔去搅合,鸡蛋煮好了捞出来,一个做馅饼一个看锅,怎么不行?”
“这不得有人愿意干嘛。”
“你以为临床护士就都愿意倒班了?就都爱六点上班了?你要安排不来就换人去安排,都不愿意干到社会上招人来干。”
杨管理员就看向费院长。
费院长就只好说:“要不你问问食堂的人,看谁愿意上早班,从早上4点半上到11点半,正好解决了早班、下夜班和值中午班的事儿。”
“行,我回去问问。”杨管理员站起来要走。
廖主任开口说:“等等,把上夜班和下小夜的一起都解决了吧。”
费院长就问:“那就是还要两个人从三点半上到晚上十点半?”
“对,就是这意思。但是晚上要上夜班的人多,可能两个人要不够呢。要是食堂没人愿意,我们护理部调护士去食堂轮班。”
杨管理员摸一把额头的汗水,他觉得廖主任太咄咄逼人了,但他也知道关主任夫妻是全院最能拼的一对。“这么地吧,我先回去问问,现在都在准备中午饭呢。我一会儿就回来。”
*
杨管理员走了,廖主任撇撇嘴说:“管理得有能力,得把工作能分配下去、分派好。什么叫回去问问?要是哪科的护士长有敢这样的,我立即撤了她的职。”
陈文强连连点头:“他要归我管,我早把他撤了。”
费院长脸色变幻:“他上半年就退休了。”
“下任管理员是谁?”陈文强问。
“还没考虑好。这大小是个科级,不管正科副科的,也要院里开个会,才能确定的。”
“反正得选一个能干的,就这样的,早让出位置早好。”
对于桀骜不驯、不给自己留情面的陈文强,费院长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而廖主任当初带俩孩子,吃够了省院食堂高高在上的苦头,还曾经为食堂的事儿找当时的赵院长哭过。
“实在没人我就去食堂。”
“廖主任开玩笑了,你这护理部主任去当食堂管理员就是大材小用了。”舒院长拦住廖主任,他怕费院长按住廖主任去食堂。
陈文强接着说:“这事儿怪老傅。早就该把这不称职的管理员换掉。要我说食堂就按能力编班,不服从安排的工作人员、能力不足的就去后勤扫地,不想干的就辞职,咱们省院的后勤就是为临床服务的。再从社会招人,不信招不到愿意上早晚班的。”
杨管理员回来的很快。他进门就说:“晚班有三个人愿意。但是早班就只有刚上班不久的一个洗碗工愿意。我想试试他会不会做馅饼什么的。要是行,就让他先干着,以后再加人。”
舒院长看一眼陈文强,陈文强就问:“谁的家属?多大岁数?会不会做饭啊?要是一点儿不会,有些人做饭做菜是不开窍的。”
杨管理员脸红,他觉得陈文强是在揭自己不能上灶炒菜的老底。他咳了一下说:“是创伤外科李主任的大儿子。今年29,未婚。他说自己在家做了小二十年的饭菜了,但别人就不肯上早班了。
你们不知道,本来食堂上班就早,一部分是5点半,一部分是6点的。就这么地,还得调一个七点卖饭的、改成五点半上班。这人我暂时还没空去落实。”
廖主任叹口气,问:“你们食堂比临床护士辛苦?”
杨管理员却觉得自己已经很不容易的了。他在食堂二十年了从来就没有为早班预备饭的事儿,那么多年都过来了,现在怎么就不行了呢。
舒院长却说:“先试试,要是能行就提前转正。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就发两个人的工资和奖金。”
廖主任提议道:“我看也不用另外安排卖饭的人。各科护士长把上早班的人提前报到食堂,让他按人数在五点半之前准备好了,让他自己卖。”
杨管理员立即接口道:“这样好。”省得自己再安排人的麻烦了。
“那咱们什么时候去看看他煮粥烙馅饼?我觉得这事儿要赶紧安排好。今儿就能给邱处长回信最好了。”费院长这时候显得比谁都着急。
陈文强张手把屋子里的这几个人一划拉,说:“下午三点正,我叫上邱处长他们来考核的那几位老师,咱们都一准时到食堂,看看他一小时能不能准备出二十人的早餐。老杨,你安排一下。”
“行,我这就回去和他说。”
等人都走了,舒院长问陈文强:“你也太急了一些。李主任家的那孩子行不行啊?明天过去看也给孩子容个准备时间啊。”
“没事儿,他家孩子都会包饺子、包包子的。烙馅饼还不就把包子按扁了,勤翻腾别糊了呗。”
聘书
3月的最后一天恰好是周日, 上午八点开始考试。拿到考题,差不多所有的主治医都轻抒了一口气,不难,大部分都会, 考到70分是完全能做到的。就是最后的20分比较难,简直是不想他们让这些人得分了。
4道大题的第一道是统计学方面的问题,才毕业不久的本科生知道需要做方差运算, 然后根据结果回答是否有统计学意义。可是让那些工作多年的主治医来看,其中的大部分人不少没明白那问的是什么意思。
张正杰做到这题也眼晕了,他直接放弃了这5分的大题。再往后看是问内科心衰患者合并呼吸衰竭, 给了一组血离子、血气分析化验值,判断患者是酸中毒还是碱中毒, 然后回答相应的病理生理方面的改变。
这是考内科那些人的吧?
他推推眼镜,看李敏已经答完统计学那题了, 好像挺简单的几行字。但是那里的几个符号是他从来没见过的。他还想细看,前面传来监堂老师的提示:“还有半小时, 注意答自己的, 别东张西望看前排的啊。”
张正杰脸红,收回目光。他本想知道李敏会不会去答那道内科题、等着李敏提出发错卷子呢,并没想看统计学那题她怎么答。即便看到的那点儿,他也不会往卷子上写。几十岁的人了, 考试抄别人的还不够自己瞧不起自己的呢。
再往后看, 张正杰不想看了, 一道是妇科题、一道是儿科题, 各是5分。m的,这卷子满分是八十分啊。他收敛精神开始检查前面的那80分,不去想什么第一第二的事儿了,通过这次考试就是胜利。
其实不光张正杰,在座的大部分人都在发懵,除了统计学那题是相同的,在座的任何人都面临着其它三科的总计15分的题目。
去年刚毕业的就很爽了,那15分题目对他们来说不算太难,怎么也能拿到12分以上,统计学那题也是给他们送分的。但是难就难在前面的80分中,有一部分是临床比较偏僻的地方,想把这部分的20分拿全,可真是不容易。
*
陈文强的办公室里,他和邱主任对坐。
一份专业卷,一份专业基础,陈文强认真地看过以后,抖着空白卷子笑得见牙不见眼:“老邱啊,你怎么还和二十多年前一样促狭啊。”
“我这不是为了公平嘛。你们上次考试卷我看了以后,我觉得这些人带实习学生完全没问题。但是讲师么,不把他们考住了,他们会以为这聘书很好拿。我这也是为了配合你啊。”
陈文强一笑:“那我该多谢谢你呗?!我也是为那些早年毕业的主治医着想。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很上进的。但是临床经验有、理论上不推他们一把,他们想不起来去学的。”
“明年还想考?”
“怎么也得三年一考吧。反正这聘书也不是用一辈子的。再说再说。”
“好,都听你的。老陈,这回我可真要谢谢你。学校前几年开始扩招,我那时候还是副处长。他m的那些人顾头不顾腚,学生招进来了,去年才发现实习教学点儿不够。我这大半年忙得脚打后脑勺,尽干落实教学点的事儿了。眼看着要毕业实习了,居然想着能带8个学生的地方塞12个,这不是变相降低质量嘛。
我日他祖宗的。
他们也不怕自己以后遇到这样糊弄出来的大夫看病。”
“去年你要早半个月联系我,我就得全交给老舒了。也是你运气好,哈哈。这事儿咱倆是互相帮助。我要的那几个学科带头人,你别含糊了就是谢我了。实在不能放人给我,就借调过来,哪怕明年再换人都成。我们省院年底可能要参加三级甲等的核定。”
“行。没问题。我和校长、附属医院的院长已经沟通好了,胸外科的四月初就到。你那宿舍楼五一能交工?”
“你不是看到进度了嘛。五一就往里搬人了。我们跟着要建两栋职工宿舍楼,给暖气之前一定得完工呢。这一步赶一步都计划好的,哪儿都不能耽搁一天的。”
邱主任点点头,递给陈文强一根烟说:“还有一事儿,老陈,咱倆也不是外人,你给我透个底,明年你准备进多少新人,咱们学校准备给多少名额?”
陈文强沉吟了一下说:“你现在要我说省院明年进多少,这事儿还真就没想过,太早了。能给你们学校多少名额,实话说绝对要看实习学生的质量。那也是我和老舒的母校,我们自然盼着来的学生能多一些。去年老舒从医大要了十几个本科生,把能用的关系都用上了,才要来这么些个。为啥,不就是因为医大的学生质量高嘛。
我这么和你说,上次各科考试的第一你看到了吧,那四个都是医大毕业的。你们要是有这样质量的学生,有一个我要一个。”
邱处长咧嘴:“老陈,那几个女孩子在医大的入学成绩也是一流的吧?咱们医学院怎么和医大比?最低录取分数就差了五十分,医学院招进来的最高分,未必比医大最低分高多少。五年学下来,医学院的学生努力,他们也没放松啊。我说的没错吧?
你给我个实话,到底要不要,要多少,我得早点心里有个数儿,你不能让我一点儿着墨都没有、跟校长说你们没考虑这事儿吧?”
“现在说明年的进人计划,真是太早了点儿。我要说有,就绝对是糊弄你了。我看你回去做这么个工作:把要来省院实习的学生分一分,以后可能做内科大夫的,就来咱们这边实习内科、儿科,可能做外科和妇产科,就过来实习外科、妇产科。这样内外妇儿实习一年,让各科主任心里有底儿了,他们看好哪个报上来,科主任自己要的人,以后去科室也好开展工作,你说是不是?”
“你这滑头,你还是没给我个实数。除了考研和留校的,谁不想来省城医院工作?你让我怎么分配学生过来实习。”
“我没法给你啊。那些考上研究生的、计划留校的,你就别送我们这儿实习,免得占了我们考核其他人的机会。你就实打实送可能的学生来实习。基础一定要扎实,贵精不贵多,反正我们省院能带多少学生你都知道的,我这第一年绝对是一对一的带教。”
“行,那就先这么着。最迟你明年春节前得给我个人数。”
“那绝对没问题。我连外科的教学秘书都准备好了,人是医大毕业的主治医。”
“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潘志?”
“是啊,这人可绝对是为你弄来的。我那个学生李敏实习外科时,就是在他做教学秘书期间。够意思吧?”
“我怎么听说他和你们妇产科考第一的严虹是两口子呢?”
“他是普外科的,我普外大夫十一个,三十岁以下的五六个,不缺人。要是按照政策照顾两地分居办调动,起码要等严虹晋升中级以后的。”
“那个李敏是什么情况?我看她的局解答得特别好,外科学也不错。”
“那是老舒特别要的人。外科必须要有女大夫,有比例数在那搁着呢。”
“那你拐去神经外科,老舒不跟你急?”
“跟我急什么啊。李敏现在都能跟老梁做肝癌了。就是搁在医大附院普外,才毕业这么点儿时间的,现在也摸不着肝胆的边。”
“那你是想……”
“其实咱们都知道,设置外科女大夫与具体做什么专业没关,就是遇上一些棘手的事儿,需要她出面能办利索了就行,是不是?”
“嗯,也是。”
外面传来叩门声,陈文强喊了一声“请进”。章主任抱着几叠卷子进来。
“陈院长、邱处长,第一科考完了。”
邱处长接过卷子,很客气地说:“麻烦你啦,章主任。”
“不麻烦,应该做的。”
邱处长把卷子往准备好的袋子里塞,这些卷子要带回去批改的。
陈文强看章主任送完卷纸不动,就问他:“章主任,第二科开考啦?”
“还没,马上也就开始了。”
“第二科的题出的比较难,还要麻烦张主任你看的仔细点儿。”
章主任见邱处长这么说,立即客气了几句退出了办公室。
*
邱处长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本烫金的大红聘书,双手递给陈文强说:“这是给你的,我这次特意先带了来。”
虽说这聘书早晚都有自己的,但能先拿到,陈文强还是很高兴的。他眉开眼笑地双手接了过来,嘴里却还说:“谢谢你啊老邱。”
打来一看不是讲师,而是副教授的聘书,有点儿吃惊了。
“老邱,你这是……”
“所有副主任医师也聘的是副教授。但是你和别人不同——只要你愿意,明年就挂到咱们医学院招研究生。”
陈文强措手不及,忙推辞道:“你知道我这些年全在临床打滚,哪里有带研究生的能力。可别耽误人了。”
“话不是这么说,你可以先和别的教授合作带研究生,交流两年,你就摸到这里的诀窍了。”
这对陈文强来说绝对是天上掉馅饼了,他忙对邱处长连声道谢,表示自己会好好考虑这件事儿。
“你招临床的研究生,在合作教学头半年是去学校上课,之后就可以回来。要是对学习有把握,也不必在学校死守半年。那些公共科目是党史、英语等,期末回学校去考试也就是了。若你这面没有试验条件,可以去学校那面做,有条件也不勉强,答辩还是要去学校那边的。”
陈文强被他说的心头火热。
“这合作招研究生今年就给你一个人办了。我费了好大劲才说通校长把你加到合作办学里。这是要报部里批准的,后面还有一些资料要填写。呶,我都给你带来了。你五一之前填好,我下回过来带走。”
“哎呀,老邱,你这让我可怎么感谢你呢!”陈文强接过档案袋,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你明年多要几个学生就是感谢我了。我俩这么些年处着的老同学,我就和你说实话,我这学生处处长也做了好几年了,这几届的学生的分配工作要比以前好,我也能借机往上走走。不然,可就要在这位置老死了。你也知道,等临近55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咱倆同岁,眼看着翻过年就50了。”
陈文强点点头,道:“行,我知道了。我把这事儿放心上。你也把那些要过来实习的学生先筛选一遍、亲自掌掌眼,多了我不好说,一年十个二十个的,这么多科室一分,也就不见影了。
关键得成绩好,来了能顶人用。第一年、第二年打响了,以后就有例可循了。”
“行,我回去看看过来实习的学生成绩单,挑好的给你送过来。”
“不仅要文化课成绩好,还得动手能力强、愿意动手,我这是要临床大夫。”
邱处长看着陈文强没答话,等他进一步解释。
“这么跟你说,老舒去年去医大要人,从李敏的实习成绩查到各科成绩,还细看了包括生化在内的实验成绩。那个严虹就是局解成绩不如她,然后去了妇产科的。”
“对严虹可是因祸得福了。女孩子哪有愿意做外科大夫的。”
“神经外科不是比妇产科好?”
“那是她有福气遇上你了。”
这话让陈文强咧嘴笑起来。邱处长把陈文强捧得挺高兴,但他心里更高兴。明年能在省院拿到十几二十个名额,已经超出他的预料了。
剩下的就是这些学生去什么科室的了。
“检验科我是缺人的、病理科也缺人,你挑这两科单科成绩好的送几个过来实习。我抽空让这两科的主任见见人,看看他们有没有相中的。”陈文强哂笑:“虽然分去什么学生,科室主任都得接着,但给他们机会、让他们自己挑人,我这个管医疗的院长助理,是不是事情办好了、大家也都高兴?其实我跟你说省院就没有不缺人的科室。要不然李敏他们这届也不会取消了规培。”
“你们省院胆大,取消规培的事儿也敢做。”邱处长咂舌。这事儿他早知道,当初就被吓了一大跳的。
“那是我做医疗院长之前的事儿。换我可不会这么干。实习、规培是培养合格临床医生的必经之路。前人现成的成功经验那可是用患者换来的。”
“那就好那就好。让这些只经过实习的学生直接行使住院医权利,我真怕他们惹出事儿,不仅会坏了自己的前程、也会坏了学校的名声。”
石磊1
四月上旬末的早会前, 陈文强很兴奋地领一来位高高壮壮的、看起来更像是骨科大夫的人。交班前,他就向全科医护人员做介绍。
“石磊石主任,比我低一届、小一岁,副主任医师, 专业是心胸外科。以后就和我们大家一起工作,大家鼓掌欢迎。”
噼里啪啦的掌声响起来。
石主任笑着连连向欢迎他的同志微微鞠躬。
然后陈文强把护士长做了介绍就开始交班。早会后回到大夫办公室,陈文强开始给石主任介绍科里的两个医疗组:“李主任, 是我的规培老师,和你一个专业。梁主任是我半拉老师,15号去普外做行政主任。咱们都一个校门出来的, 他俩你叫老李、老梁都成,叫师兄也可, 不过咱们省院没有叫师兄的说法。”
“这是顾大夫,骨科的;宋大夫, 普外的。他俩过来轮转半年以后要去急诊。王大夫是普外专业,进修过肠镜, 最近胸外的手术上的也比较多, 现在临时做医疗小组的组长。刘大夫是骨科专业。他们四个是都是主治医,一个医疗小组。”
石主任很客气地挨个人握手。
最后轮到李敏了,石主任先笑道:“咱们外科还有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大夫啊!”
他说话的态度很亲切,眼神是长辈看晚辈的, 脸上也是光明正大的赞扬表情。李敏有些害羞地朝他笑笑。石主任见她不伸手, 也就向她颌首示意, 没勉强与她握手。
陈文强很矜持地说:“李大夫是去年医大毕业的, 和我一样偏神经外科一些。我学生。”
石主任忙赞道:“我听邱处长介绍了,两次考试都是第一,第二次还甩了第二名十几分。底子好、有前途。”
陈文强很谦虚地说:“暂时看着还可以吧。”
梁主任戳戳陈文强讽刺他:“那不是在夸你,你不用做这幅谦虚模样。”
“我愿意,你管得着。”陈文强反唇相讥。
梁大夫立时做出凶狠的模样,假模假式地挽袖子道:“老李,你看我替你捶他一顿。”
石主任立即明白他们几个关系不错,笑着看李主任怎么裁决。
李主任却看向李敏说:“小李,把3病室1床的术前用药给了,咱倆去手术室。这办公室倒给他俩,让他俩一绝雌雄。”
李敏答应一声出去了。
王大夫与陈文强等招呼一声说:“我们组有两台手术,先过去手术室了,回来再聊。”
“好好。”
“回来再聊。”
他们一走,梁主任嘿嘿一笑说:“老李,这回你的胸外科可以支起来了。”
“嗯,差不多可以了。年底前还能回来一个去医大进修的住院医。”这一句是给石主任介绍胸外科的未来了。然后他转头对陈文强和梁主任说:“我和小李去手术室,你们记得去接台。”
“好。”梁主任答应下来。
陈文强搓手问:“老石,你今儿上手术成不成?”
石主任点头说:“没问题。是什么手术?”
“胃癌,老梁的患者。”
“我去给梁主任拉钩应该没问题。”石主任一听是普外的手术、还是梁主任的,立即摆出自己明白应该站的位置是哪儿。
梁主任翘着下巴说:“你别听老陈的,咱们组的患者全是小李的。一会儿你要愿意和我去给小李拉钩,就一起上台看看。”
“李大夫行啊,就开始做胃癌了。”
“他给学生抢,我有什么办法。”梁主任做无奈状,然后对陈文强说:“我看你以后怎么办。”
陈文强不接茬,“那老梁你带老石在科里转转?我去院办把老石的那些手续办好。”
梁主任摆手:“你去忙吧。有事儿电话找你。”
陈文强在石主任的道谢声里把他留给了梁主任。梁主任便给石主任介绍起创伤外科。
“咱们科的行政主任张正杰轮去急诊了,半年。”
石主任点头但不解地问:“行政主任还轮转门诊?”
“他是工农兵大学生的主治医。急诊一直没人愿意去,他就带头了。”梁主任隐下陈文强“独断专行”之事。“科里还有一位泌尿外科专业的主治医杨大夫,他也去了急诊。都是9月1号回来。然后是王大夫和刘大夫,再就是顾大夫和宋大夫俩。”
“这创伤外科说起来应该算是急诊病房。神经外科、胸外科、烧伤的患者都往里收,这就是一个大杂烩。但因为有我和王大夫在,普外的患者也收。以后可能还是这样。但我估计往后你们这组,可能就只收神经外科和胸科的患者。不过也不好说。”
梁主任没把话说实。天知道陈文强哪天又想起什么新花样了。反正他想一出是一出的,舒文臣也不拦着他,随便他作天作地。嗯,这么说委屈他了。要是费院长继续管医疗,是没有陈文强张罗教学医院、起单身宿舍楼、立胸外科的魄力。
这些他就不对石主任说了,只细细介绍创伤外科的事儿。他认真介绍、石主任认真听,边听边点头,时不时插问一句自己不理解的。
“咱们外科是门诊病房联动排的夜班。我过去普外科,你就接我周三值夜班的位置。你要愿意,下周三我夜班的时候,你就来认认人,先熟悉一下。”
石主任赶紧道谢,表明自己下周三一准来上夜班。
“我这组一起值夜班的,门诊是主治医,普外的是住院医,骨科也是住院医。这个联动排班基本能保证各个夜班小组都有一个副高、一个主治。便是没有副高的小组,也是由几个主治医组成的。有的夜班有进修大夫,有的夜班就没有了,这个不一而足。进修大夫是跟带教老师走的,他们不独立值班。”
石主任立即赞道:“这样排班好,遇到有什么事儿,夜班就不需要找二线、三线班了。”
梁主任歪歪嘴笑:“我们省院外科就没设置二线、三线班。所有人都参加值班。”
对上石主任有些诧异的表情,梁主任给他解释道:“省院这几年发展的很快,年轻大夫多了,良莠不齐,暂时只能这样了。或许过几年,等这些住院医成长起来、能独当一面了,也许就改成二线、三线班的模式。”
“是是,医疗安全第一。”石主任附和。
“嗯。这是从医疗安全考虑的排班,是老陈去年升任院长助理、管外科医疗以后做的大好事。这对急诊患者好,对咱们大夫也好。除了开颅要找陈院长和小李,每组基本上就都能解决夜班急诊遇到的所有问题了。”
“陈院长费心了。”
“他那人啊,要是想做好哪件事儿,那绝对舍得下功夫去做成的。他有点儿性子急,有时候说话直,但绝对是个正人君子。”
石主任连连点头,表明自己记住了。
梁主任带着他回来,把病历车拽过来,把一本本的病历抽出来,“啪嗒、啪嗒”丢桌子上。
“这些全是我们这组的。你先慢慢看。”梁主任抽出一本病历写起来。
石主任看了几本说:“这字写的干脆、漂亮,都是李大夫患者?”
“嗯。胸科的手术,她基本不参加,不知道以后老陈怎么安排。咱们科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谁写的病历谁做术者。这是一会儿要做胃癌根治术的。”梁主任把手里写完的病历递过去。
……
护士长抱着一堆东西进来。她把白大褂什么的放办公桌上,把手里攥着两把小钥匙递给石磊说:“石主任,东西我全给你领回来,这是清单,你对对。这是更衣柜的钥匙,这个柜子的。办公桌我就不另外给你配了。等梁主任过去,他的桌子就倒给你用。你先等几天行不行?”
石主任赶紧说:“谢谢你护士长。我正好也没什么东西要放,这些放更衣柜里就可以了。”
石主任收拾东西,梁主任往手术室打电话。
护士长就问他:“石主任,你家搬来了吗?”
“没一起过来。她们等秋天房子下来了再过来,省得挺多东西的,搬两次家,这面也不好安排。”
“那你现在住哪儿?”
“昨晚住在招待所。陈院长说今天帮我安排单身宿舍。”
“你要吃大半年食堂了。”
“是啊,不过也没啥事儿的。我们大老爷们,出去进修、下乡抢险都吃惯集体伙了。”
过了一会儿梁主任进来,他见石主任已经换上白大衣了就说:“老李他们的甲状腺大部切快做完了,咱倆带胃癌的患者过去接台。护士长,有事儿往院办打电话找陈院长、或者打手术室找老李。
“行,我知道了。”
*
陈文强这时候在为石主任忙呢。那么多的手续,要是石主任去办,够他跑的了。他陈文强往办公室一坐,操起电话,办事的人就上门来了。
“那个陈院长,现在单身宿舍确实是没有单间了。你知道年后来了一批进修大夫,各科都有。妇产科还增加了不少来进修的助产士,他们基本都是8人一个屋了。”宿舍管理员挺无奈的。
“那让石主任住招待所?等到五一新宿舍楼交工?”
“要不先和你们科杨大夫住一屋怎么样?杨大夫那屋子小,只放了两张上下床,他一个人住着。反正也没多少天就到五一了。新楼下来,我掂对给石主任弄个屋子。”
陈文强琢磨一会儿说:“那好,我和杨大夫说去。”
杨大夫和张正杰轮班守在急诊,一替24小时。俩人也不觉得怎么辛苦。怎么也比总住院24小时负责制,一年不离开强多了吧。尤其是想到9月1好可以回去赶上年底的手术季,杨大夫就觉得出急诊好。
“杨大夫。”陈文强打断了他的遐想。
“陈院长,你来了。有什么事儿?”杨大夫赶紧站起来。
“有事儿和你商量。你是不是在单身宿舍楼自己住一个房间、里面放了两张上下铺?”
杨大夫直觉不好,但听陈文强的话,这是调查清楚来问自己的。
“是啊。我这不是办了离婚手续嘛。大王搬回去住了,我想总住科里也不方便,就和管理员要了那屋。”
“我不收你的房子,你紧张什么。咱们科今天来了新人,心胸外科的石主任石磊。他自己过来的,他家要等年底的新房子下来才搬过来。我就想着宿舍楼里没地方了,先让他和你住一屋,你看怎么样?”
“行啊,我没问题。等下午上班,我给你送去一把门钥匙。我身上就带了一把钥匙。”
“好啊,我在科里等你。或者你交给护士长也行。”
“好好。”
“急诊待得怎么样?”
“白天基本没什么事儿。晚上就不好说了。”
“辛苦了,你这儿是外科的第一关,好好干。”
“是是,我一定。”杨大夫的态度很好满口答应了,见陈文强要走,赶紧说:“陈院长,有个事儿非得求你帮忙不可。”
“什么事儿?”
“我大儿子今年毕业,我想他到咱们省院外科,这事儿就得你帮忙了。”
“在省城医学院的?”
“是是。但他学的很不错,动手能力也挺强的。”
“跟李敏比?”
“那是比不上。医大也没多少个比她强的啊。但是我儿子比普外去年进去的那几个要强。”
“真的?”
“自然是真的了。不然进科室工作一个月,还看不出来嘛。他绝对可以的。他实习的带教老师是顾大夫的同学,陈院长你问问就知道了,那孩子比我用功、知道上进。”
“要是你儿子有你说的那么好,就来外科呗。要是不行,咱们也别勉强。你看怎么样?”
“好好,谢谢陈院长。”
“你别谢我。是你儿子运气好。今年大专进外科还能商量,明年往后是坚决没可能了。而且现在进去了,要是在轮转期间发现不适合做外科大夫,还要做调整的。”
杨大夫连连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儿子果然运气好,碰上陈文强想往宿舍里塞人。陈文强的性子就是这样,不想欠别人一丝一毫的情分。而自己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真他m的不容易。
石磊2
石主任很快就融进了创伤外科的大家庭里。他不像李主任那样经常“苦大仇深”地绷着脸, 不像梁主任那样看谁都带着老好人属性的笑容,也不像在省院说话越来越有份量的陈文强那样“趾高气昂”,更不像张正杰那样浑身上下充满了桀骜不驯的迫人气势。
他是温和的、接地气的、邻家慈祥长者的亲切形象。
科里的护士们对他的评价很高。
连一直喜欢挑剔的罗大姐也反常地沉默着、阴郁着,或许是她从程主任的退休、联想到自己在省院也没几年了, 难受了?
程主任最后接受了去门诊坐长白班的“退休返聘”,这是梁主任私下替他求了陈文强、陈文强在院务会力争才得到的。
在陈文强家欢送梁主任去普外的聚餐上,李主任用筷子点着梁主任说:“你这是不识好歹还是以德报怨?他老程早该在你回省院的时候, 就让出主任的位置。他要么去门诊、要么提前病退。”
梁主任笑笑说:“老程也不容易。他家孩子多,只能进一个去制剂室,人头差点儿打出狗头来。别看他多当了三年主任, 把两儿媳妇顺利娶进门了,以后也还是不会过得比你家好。”
梁主任和程主任楼上楼下, 所以对程主任家的事儿,多少知道的多一些。
“他家那几个孩子啊, 大概他做事儿的所有不地道,都回应在那几个孩子身上了。包括他那俩大闺女, 也不怎么体恤父母, 哪个小子也不像你家那仨儿子知道上进。我现在让过他三年了、再帮着他谋到了退休返聘,让他这辈子想起我来就愧疚、就后悔。不是更好吗?”
“你以为他会后悔当初的所作所为?他只会后悔让你回到省院了!只会后悔没能力拦住你回省院了!不然他绝对可以返聘在病房;可以去手术室看着谢逊做肝;那样他每个月拿的,也不会比现在少了。”
“那他又能持续多久呢?十年、八年?五年?我看用不了三年,谢逊就得造反了。他把了太久的手术了。自己的身体不行了, 宁可把患者转院也不放手, 做人不是这样的做法。”
陈文强却说:“我就担心他那冠心病, 在门诊干不了多久。外科门诊每天闹闹哄哄的, 别说是他了,我带小李出门诊,吵得我和小李都坐不住。”
“他会坚持下去的。他就是死也得先给老五娶上媳妇,不然他闭不上眼。”梁主任仍是笑眯眯的,但是李敏坐在他身边,没来由地突然觉得他那笑容里藏的东西有点儿凉。
“唉,生那么多干什么。”陈文强叹道陈文强叹道:“像我们家就俩个,这些年不是挺好的嘛。”
“多子多孙多福呗。”小尹端菜过来,李敏赶紧站起来去接。“小李,不用你,这都是你老师提前准备好的,我就端上来而已。”
李主任招呼道:“小尹,坐一会再忙了。”
“都好了,这是最后一个。”小尹坐回陈文强和李敏之间的空位。李敏赶紧给她倒了杯荔枝汁。
小尹端起荔枝汁问:“老李,你家老大什么时候结婚?”
“估计等集资楼下来、宿舍楼倒出空间吧。”
“和老二一起?”
李主任摇头:“应该不会。要是他们处得好,就今年年尾一个,明年出了正月再一个。一起办婚事,我怕人女家挑理说我们家不重视。”
李敏接话道:“李主任,我们寝室四个人都买了集资房,所以我们这次就没搬去前面的新楼。我住的那屋在五楼,阳面,前面的新楼不挡光,离水房也就隔了三个门。要不让你家大哥有空过去看看,他要觉得可以,你也好早点儿和宿舍管理员打招呼。”
陈文强立即就说:“这间听着就不错。让你家老大得空去看看。”
“他一大小伙子去女孩子宿舍看什么,改天让他对象去。我估计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单间剩下了。”
“就是宿舍楼的楼梯坏了不少地方,走廊也坑坑洼洼的,平时走路要小心,不然容易崴脚。”李敏觉得自己必须要把五楼的坏处也说明白了,“走廊里的灯泡也经常会坏的。”
“这都是小事儿了,怎么也比北面好。”有一个阳面屋可能到手,李主任的面容都舒展了许多。
“那我看看等夏天人少的时候,让基建把三个楼梯重新抹一遍水泥,走廊再修缮一下。那个宿舍管理员也还好说话,再让他给老二掂对个阳面的屋子住着。”
李主任端起酒杯笑着说:“先谢谢你们师徒俩。”
他仰头一盅白酒入喉。陈文强只说自己该做的,客气地谦让后陪了一杯,梁主任再次给李主任满上。李敏放下荔枝汁饮料,喝了些白酒。
……
“你家老闺女和金大夫处的怎么样了?”小尹巧笑嫣然地问,李敏很奇怪她怎么就不见半点儿老态。
“处的还行。小金那孩子憨厚,我那老丫头让她妈妈和姐姐惯的刁蛮了,什么也不会做,连顿饭都烧不好,我都愁她将来结婚了怎么办。”
“能怎么办,三顿饭回你那儿吃呗。你们老两口天天能看到人影,还不偷着乐。”陈文强揶揄梁主任。
“谁家的老丫头都一样。”李主任说:“我家那个在外面能像点儿样,回家还不是就熊她那三个哥哥。”
“小金的那集资楼选的两室一厅吧?分到几楼了?”小尹关心房子。
“嗯,是两室的。他俩的分数加起来才分到六楼。再少点儿就该去一楼、七楼了。”
“你该这么想,亏得小金够25周岁了,不然都没资格申请集资楼。”陈文强一矢中的。
“是啊,小金那孩子上学早、又赶上中学是四年,工作好几年才过25周岁。这要是没这集资楼,我还打算把家里收拾收拾,年底给他们完婚呢。”
“咱们省院年底的喜酒可就要一家接一家了。”李主任感慨。
“可不是怎么的。结婚的、乔迁的。老陈,要不你让院里出头弄个集体婚礼算了。这一家家的摆酒,既花钱还耗费精力,正好赶上冬天的手术季,不是平添麻烦和乱子?”梁主任建议。
“我看这主意好。就放在元旦,一个大家把新房子都收拾好了,另一个全院都放假一天,也不耽误临床工作。在大礼堂举办集体婚礼,移风易俗,然后开个舞会,热热闹闹的挺好。”
“你家哥俩一起参加?”
“有集体婚礼,我自然让他们一起参加了。”
“有的人家还等着回收份子钱呢。”
“这也不耽误给份子。反正都是各科护士长收份子,还交给护士长算了。”
“那我跟唐书记说说,估计她对这集体婚礼会感兴趣。还有工会、妇联、团委,让他们忙去呗。闲着他们也是闲着。”
“小李,你呢?你参加集体婚礼不?”小尹推推自己身边的李敏。
“穆杰在前线呢。我抱个公鸡参加?”李敏喝了一杯差不多2、3钱的白酒,酒气上脸,使她脸颊染上驼红的同时,也让她笑的有点儿和平时不一样,与挨着坐的小尹开起玩笑。
小尹摸摸李敏的脸:“是不是喝多了?”
“我就喝了一杯。我最多就一杯。”李敏摆弄自己面前的小酒杯。
梁主任就说:“我那老丫头在新年联欢就喝多了。我要是去晚了,还不定怎么样呢。”
“练练就好了。小尹刚上班也只能喝那么一小杯,现在我都喝不过她。”
这一顿饭吃的舒服、聊得投契,一直吃到月上中天才散了场,陈文强和小尹把李敏送到寝室门口,看着冷小凤出来把她接进去,两口子才下楼回家。
*
梁主任去了普外科以后,胸科的手术李敏还是不愿意上,陈文强也不勉强她,所以开胸手术一般是李主任、石主任去做。有时候是陈文强给他俩搭台,有时候是王大夫给他俩搭台。自然胸科的病历,石主任也全盘地接过去了。
李敏的工作量突然少了大半,让她在轻松起来的同时,也让她非常怀念梁主任在创伤外科的美好时光。
“彩虹儿,梁主任上周去普外当主任了。我这个月的最后一周少了一千来块钱。”
严虹停下筷子看李敏,诧异道:“怎么差了这么多?”
“肝癌、胰腺癌的肿瘤患者,在门诊就分流去普外了。我们科室收到的普外患者,要先紧着王大夫他们那组呢。我不做开胸的手术,手术量下降了。”李敏的悲哀和怨气要化作实质了。
“你这半年也太累了。反正你也交完集资款了,就好好休息几个月呗。”
“休息也不是不可以。可我还没挣出来木地板和瓷砖的钱呢。你说的那个洗衣机也没影。”
“你急什么啊。我要能挣你这么多,我做梦都笑醒了。怎么也要十月底才能交楼的,还有半年呢。”
“等天热了,手术量就更少了。”李敏一下一下戳自己饭盒里的青辣椒。
“我觉得地板和瓷砖还是没问题的。到时候不行我给你垫洗衣机的钱。”
李敏侧身抱住严虹:“彩虹儿,你真好。”
“放开,我还没吃完饭呢。”严虹抖肩膀,把李敏甩开后,气咻咻地说:“敏敏,你差不多就可以啦,你比我赚得多,你还想怎么地,啊?”
“我也没想怎么地啊。我有的你都有啊,你有的我未必有啊。”
“该。谁让你不要你爸妈的钱了。”
“怎么要?眼看着集资盖房的春风吹遍祖国大地了,我现在要了,等我哥、我弟买集资房,难为的是我爸妈。”
“或许到那时候你早攒出来了呢。”
李敏摇头:“彩虹儿,我是算着梁主任在创伤外科的时间,才敢和你买一样的房子。外科手术量最大的是普外的,然后是骨科,再次是胸科,开颅是少数。”
“那也不会比我们妇产科少的,别和我装假啊。”
“真没有装假。干的少拿得少,没活干就没钱拿。唉,我就不明白了,这计划生育了,怎么你们产科生孩子的还一天天多起来了。”
“我们主任说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太多了。尤其是64年到69年这段时间,现在科里产妇基本全是这岁数的。”
“那是。再小的不给结婚,再老一点的用完一个指标了。”
“要不你就试试做开胸的手术呗?”严虹建议李敏。
李敏晃头:“你没发现胸科的男大夫都挺高吗?就这么地他们还偶尔还要踩一个矮的踏脚凳,方便进行深井作业。我要踩两个高的。那踏脚凳只能顺着放,我总觉得不安全。万一忘记了脚下有两个踏脚凳、太靠近手术台,一旦踩翻了、趴到患者身上,会出医疗事故的。”
这就让严虹也没办法了。“或许你们神经外科立科了、患者就会多起来了。”
“希望吧,目前是没什么可能的。”
这天是“五一”,全国放假一天,但李敏很不巧地赶上是下夜班。严虹大肆嘲笑李敏运气不好后,还是批准她睡到中午、等她起来一起吃午饭。至于冷小凤,那是去了吴家。刘娜和龚海一大早就出去玩了。
“下午咱倆去友谊商店逛逛吧。”
“行啊。但是我只能看、不能买了。我的心痛痛痛……”
“你拉倒吧。我都出面帮你担了一万三的名了。你再这样我可不给你兜着啦。”
“那我看好什么,你得借钱我啊。要不然看好了、买不起,心里多难受啊。”
“行,这个没问题。”
石磊3
虽然友谊商店的顾客看起来比平时多了很多, 但在北方能弄到兑换卷的人毕竟属于少数,所以基本都是看而不买的。碍于过节,友谊商店的店员没有摆出平时的那幅晚娘脸,只不过对着大部分不像能买东西的人, 仍是沉默以对罢了。
李敏和严虹先奔着电器过去。
“看,这就是我们上次看的那个微波炉,panasonic的。”
“小姐要开票吗?”售货员看李敏和严虹的模样, 应该是有兑换卷的,没像其他人那样先提醒一句要用兑换卷买。
“人民币可以吗?”
售货员马上换了脸色,摇头说:“不可以。这些电器都是进口的。”但她看李敏和严虹的穿着, 又换回语气说:“五楼有些家具是出口转内销的,那个可以用人民币。”
李敏和严虹假装不知道售货员看自己的异样眼神, 在电器柜台看了一圈,虽恋恋不舍但没有兑换卷, 只能不甘不愿地离开。
“咱们去五楼看看是什么家具吧。”
*
俩人爬上五楼,却见家具卖场没有几个顾客。
“这床看着挺大的啊。”李敏一眼就看向中间做宣传的大床。
售货员过来解释说:“这床是1米8宽的, 国内的双人床基本是1米5的, 所以看起来就很大,当然睡起来也舒服。这床垫和床原来都是销往北美的,现在转内销了,便宜一半呢。”
“为什么转内销啊?”
“据说是对方因为什么‘人权’不要中国的产品了。”
严虹跟着李敏围着大床转悠。
“小姐, 你们成套买更划算呢。这一套有一个大床、配原来要出口的床垫、两个床头柜、一个六门的大衣柜、还有这个梳妆台、凳。这么老多才要一万五千元。”
一万五很少么?怪不得这家具可以用人民币也没人看。但是那颜色和款式, 让她俩舍不得离开, 俩人就跟着售货员的讲解、看她展示那些家具。
“这是樱桃木的, 属于硬木,为了符合那边的要求,完全的纯实木制作。你们看这木楞子比国内的家具都粗,是完全实木制品,而不是贴木皮或者是碎木屑压制的。”
李敏和严虹不懂木头,但听着介绍这套家具不错,俩人面露喜爱之色但还是犹豫着。
“可我们的房子还没下来呢。”李敏提醒严虹,“买回去放哪儿?”
“什么时候能下来?”
“给暖气之前吧。”
“那要半年啊。”售货员为难,“要是短期放在我们仓库里就没问题,放半年就太久了,我不敢答应你们。要不我给你们问问经理吧?”
“好呀,谢谢你。记得和你们经理说我们要两套。”严虹在她身后跟了一句。
售货员顿住一下脚步,然后送给她们露出八颗牙的标准笑容,疾步往后面走了。
*
李敏和严虹爱不释手地围着这套家具打转,不停地拉开衣柜门细看,或是在包着塑料的席梦思上坐坐,再不就是坐去梳妆台前照镜子。
“敏敏,这一套搬进新房子,一下子就全了。”
“嗯。那我就真要问你借一万三了。”
“没事儿,借给你。”
她俩说着话。那边售货员带着经理来了,同行的还有一个李敏认识的人——才调来不久的胸外科副主任医师。
“石主任。”李敏先开口打招呼。
“哎呀,李大夫,你这是来买家具?”石主任的态度仍是那么亲切。
李敏笑笑:“也不一定买,先过来看看。”
“老石,你们认识?”与石主任年龄相仿的男经理开口了。
“我们一个科的同志。来,你们认识一下。这是友谊商店五楼的万经理,这是我们创伤外科的李大夫。这位是”石主任看向李敏。
“省院妇产科严大夫。”
万经理伸手出来,李敏和严虹只好伸手出去,与万经理握握手。
“哎呦,外科女大夫可少见。”万经理圆乎乎的脸上堆满笑容,嘴里说着李敏听腻的那句让她骄傲的话。
“是啊,她还是神经外科专业的。开颅找她没错。”
万主任夸张地捂下脑袋,“我这辈子也不想为自己找你,李大夫,你说是不是?”
李敏失笑:“我也希望是那样。”她觉得万经理这人挺滑稽,但是让人不反感,很容易让人感觉自己与他是熟络的。
“你别以为她光开颅啊,她胃癌根治、肝癌切除都做得很好。我给她做过助手的。”
“石主任,你那是帮我罩台呢。”花花轿子人抬人,没石主任来的时候,李敏也做那些手术。他过来不过十天,梁主任就去普外了,说罩台是抬他了。
*
几个人寒暄一会儿,气氛熟络了,万经理就问道:“李大夫和严大夫是看好这套家具了?”
俩人点头。
“与老石是一块交楼的房子?”
李敏和严虹就看向石主任。
石主任就说:“我选了四楼,以后就和你们楼上楼下住邻居了。”
俩人恍然大悟,以后真是邻居呢。
万经理就说:“你们好眼光啊。我这回的家具促销,属这套款式的材料最好,是北美进口的红樱桃木,这是来料代加工。那边商家要的是咱们传统的卯榫结构的家具。说是要上下不见一根钉子的。这一套家具上下是没一根钉子的。”
他说,他们仨点头。
“然后为了什么我也不懂的黄皮书、白皮书说的什么“人权”闹翻了,做好的东西不能走海运了。这些家具在海关压了挺长时间了。商家、厂家都急着收回货款。也是求人弄景地走了不少关系才摆到我们这里做促销的。也没多少,一共也就二十套。识货的,自然看得出来是好东西的。不识货的,看一眼价格就走了。”
“那是。现在都流行找南方的木匠打家具,三、五千块能把全屋的家具整利索了。”
“老石,咱们俩也认识半辈子了,你说这话就没意思了。南方小木匠做的家具,是用气钉钉的松木、硬杂木,能和我这进口的、卯榫结构的红樱桃木相比吗?!那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的东西。
我和你们说这木头本身就是这颜色,不是上了底漆的。你们要是不信,我把厂家送来的木头小样拿给你们看。如果不罩清漆,这家具用到后面,年头越久颜色就会变得更深。但咱们居家过日子,怎么也得为擦灰想想啊,是不?所以罩上这层清漆后,颜色就基本定住了。
这一套家具合用不说,摆在家里也备有面儿。如果你们一起买三套,我可以给你们找找总经理,看看还能不能给你们再降一点。老石,年底之前你们能拉走,我这里就没问题。”
石主任看李敏和严虹。
严虹就说:“行啊,能给我们降多少?”
万经理摸着下巴高深莫测:“这个可不好说,但我找他一次怎么也有个三百五百的。再加上不收你们的保管费,最后免费送上楼安装好,你们算算是不是划算?
不瞒你们说,今儿个这套家具是头一天摆出来,那些是摆了快一个月的了。这套款式上午就走了两套。不是我蒙你们,一会儿你们去我办公室看出货记录、安排好的送货时间。
还有我们友谊商店里的仓库,你们就放心好了。虽然与银行的金库没法比,但也差不了多少。
老石,你不用担心我蒙你。要蒙你——那是以后不想找你办事儿了。”
石主任哈哈一笑:“谅你也不敢蒙我。”
万经理笑着说:“不敢不敢。你不也是看好这套家具找我的嘛。你们现在交钱?”
石主任就说:“我刷卡。”
“我俩得去中国银行取钱。”
“那没事儿。你们不用出去找银行,咱们这友谊商店的一楼,就在那个卖电器的对面,就有中国银行的柜台。”万经理对售货员说:“给他们开单子,写三套,我去找老总签字、看看能降多少。”
然后又对李敏他们说:“你们还有什么要买的吗?一起了,到时候一车给你们送到家。”
李敏立即说:“我俩还想买panasonic的微波炉,可是没兑换卷。”
“还有吗?”
严虹一看有门就抢着说:“还有panasonic的电吹风、带烘干功能的洗衣机、冰箱。”
万经理后悔自己小看了李敏和严虹,多嘴问了那句“还有吗”。他转头问石主任:“老石,你们大夫都这么有钱吗?”
石主任笑着说:“你别这么看我呀。我这眼看着五十岁的人了,有点儿钱怎么了?没有才不正常呢。我告诉你吧,李大夫去年12月做的手术是全院最多的。”
“也没全院统计过是不是最多,不过是做了八十多例吧。”李敏知道石主任是在为自己争取那些必须兑换卷才能买的电器造势,故意说得云淡风轻。
“我的妈呀,那不是每天差不多要做三个手术了!”万经理惊呼出声。“怎么有那么多人脑袋瓜子要开瓢的啊。”
“我才说什么你没往心里去啊。人家不是单做开颅,人李大夫肝癌、胃癌等普外科的手术都做得好着呢。”
说的李敏甚是不好意思。
万经理犹豫了一下说:“一楼的电器,电吹风是小件,与售货员说说还好办。微波炉与他们经理商量一下也能行。但是冰箱和洗衣机是大件,这涉及了跨部门核算的事儿,我得找他们经理先好好商量,看能不能行。要是让总经理硬往下压,就容易搞僵关系了。”
“让万经理为难”李敏不觉得自己与人家有这样的交情。
石主任笑着截断李敏的话:“李大夫你俩先去取钱,一会儿去电器那边见。老万,我等你一起下去。”
严虹和李敏便猜测石主任是有话与万经理说。俩人谢过他和万经理先下楼去了。万经理在等着售货员开家具的销售单。
*
万经理带着石主任三转两转转到电梯那儿,俩人搭乘电梯下楼。这电梯藏的真够隐匿的,不熟悉友谊商店的人,是绝对找不到的。
“老万啊,你别不信我才和你说的话。那李大夫不仅是手术做的好,她还是省院管医疗的陈院长的学生。我不瞒你,我是走了陈院长同学的路子才回到省城的。
要是她俩刚才没看到我、你也没说咱倆认识二十多年也就算了。她俩的事儿,一会儿你看着能帮着办好就帮着办了吧。不然以后从别的地方得知了你们经理的权限,咱俩白得罪人了就犯不上了。”
“我明白,一个外科大夫一个妇产科大夫,虽是年轻的小大夫,但是十年后你退休了,咱们遇到点儿啥事儿,都得求人家伸手呢。现在送上门不搞好关系,以后有事儿怎么烧香?不过她们怎么这么有钱啊?”这些人情道理,万经理混社会三十年了,那用石主任细说。
“还是你想的透溜。我和你说她俩都是有钱的主儿,选的房子都是三房一厅的三楼,三万三的全款。全院唯二的两份。”
“那你的四楼也不能便宜了吧?”
“我是当特殊需要的人才办的调动,省院给我优惠,是半价。不然我哪来这么多的钱买家具。在医学院那边的床啊柜子啊什么的,都用了二十年了。我就是想搬过来,路上也摇散架子了。”
“你们当大夫的还是有钱。要我怎么也得搬过来接着用。”
“就你这吃的脑满肠肥的模样,我才不信你没钱呢。你放心我不和你借钱,你不用先哭穷。”
万经理嘿嘿一笑:“我朝你借点儿,行不?”
“行啊,你不怕你嫂子打上你家就行。”石主任与万经理开起玩笑。“我和你说的话,你别不当回事儿。刚才可不止一个外科大夫。那个妇产科的严大夫,她对象也是医大毕业的,是普外科的主治医。主治医一般都要工作五年才能晋升的,钱是肯定会攒下一些的。他的调动手续正在办,下半年也能进省院工作,我听说陈院长挺看好他的……十年、二十年之后就是这些年轻人的天下了。没准我的销户证明,以后就是人家签字了。”
“行啦,你说点儿吉利话吧。哎,怎么没听她俩说要彩电啊?现在年轻人谁不想家里放一台大彩电的。我们商店的sony电视,那是进一批卖光一批。老总今儿个来上班,就是等着找他买彩电的人批条子呢。”
“我估计她们俩是没空看电视。三月底的时候,医学院派人来考试,李大夫和严大夫都再次拿到了各自专业的第一名。她们那句‘上班看病下班看书’都成了我们省院各科主任鞭策年轻小大夫的口头禅了。”
“唉,看来当大夫也不容易啊。”
石磊4
最后李敏和严虹各提着一个电吹风, 与万经理、石主任、还有电器部的赵经理告别。
回到寝室,天已经快黑了。但李敏还没有从恍惚中缓过劲来。她端着水杯,下意识地一口一口地喝着水,注意力全在床单上那一张挨一张铺陈的销售小票、还有那张大大的送货单上。
严虹看李敏喝完水、仍旧捧着水杯不放的沉思模样, 笑不可抑地伸手拿走她的水杯。
“喂,醒醒神。敏敏,怎么就看呆啦?”
李敏慢慢将那些单据叠放到一起收好, “彩虹儿,我怎么觉得房子里面花的钱,比这房子本身还要多呢。”
“你在房子里面呗。”
“说正经的。”李敏嗔怪她一眼, 把单据塞进信封,放到小书架上的眼镜盒里, 问严虹:“你算过我们今天花了多少没?”
“多少也是应该花的。那些东西都是新房子必须的。不然我们挣钱干嘛呀。”
“嗯,也是。就是这话, 怎么一旦花的太多了,我就翻不过来劲儿了。就是我未来的一年, 要和去年底那么干活了。”
“你用不着那么拼命。我不催你还钱。”
“彩虹儿, 谢谢你。”
“谢什么啊。再这么客气,我下回不借你了。走吧,咱倆得去吃晚饭了。”
“不想去了。吃苹果吧,我这儿还有两包方便面。”
“不去吃饭也得去打水。这水还是龚海早晨打的呢。”严虹挨个热水壶提了一下说:“打两壶水就够了。”
“那你去打饭, 我去打热水。免得她们回来没热水用, 咱倆不好意思。”李敏立即起来行动。
亏得食堂改了开饭时间, 不然这时候早就没饭吃了。
*
吃过晚饭, 李敏从床底下拽出纸盒箱子,翻找出四册医学英语。
“彩虹儿,医务处昨天发通知五月底要考医学英语,晋级用的。你考不考?过完五一报名的。”
“不用这么快吧。”
“咱们这届取消了规培,直接当住院医使用,住院医三年可以晋升中级,专业英语考试合格有效期两年。你算算是不是明年秋天就可以提申请晋中级了。”
“是哦。哎,这么说咱们被取消了规培也有好处啊。可以提前晋主治医了。”严虹高兴没两分钟,就苦着脸坐下来。“敏敏,我还没有省级论文呢。听说医院对论文要求很严,很多人都卡在论文上了。”
李敏翻开第一册说:“要不你问问你们科苏颖?我觉得她应该知道怎么写。我看关主任、柴主任和谢主任,他仨去年都破格晋了副高,她和刘主任今年也该晋副高了。”
“你呢,敏敏,你准备破格吗?你都有论文了。”
“我那两篇论文是意外。唔,我是有要破格的想法,但不知道最后能不能行。你先别给我说出去啊。”
“你放心,我不会说的。”严虹沉默一会儿问李敏:“你说小凤会不会考英语?也破格晋主治医?”
“我不太清楚,这几天我都没怎么见着她啊。有吴主任帮着,她好像往省级杂志投稿了。但是我听谢逊说过副高最后那关面试挺严格的,是省里抽签的评审,各自医院的都要回避。我没问他晋主治医是不是这样的。”
严虹有些沮丧:“那就差我了。哎呀,潘志说通常是八月底之前就要提交晋级资料,我怕来不及准备论文了。”
“还有四个月,你先去阅览室找找相应的妇产科杂志,看看已经发表的论文是什么样的呗。反正先考了英语也不吃亏。”
“好,我听你的。管它今年能不能破格,我先把专业英语考了,反正也不难。”严虹抓过李敏搁去一边的第一册医学英语,问她:“你要从第一册开始看吗?”
“我大概翻了一下,怕第一册里有什么医学单词。听说考试是挺简单的,可以带字典进考场的。”
“那怎么还那么多人考不过去?我去年听妇产科那些闲聊,说英语怎么怎么难考来着。”
“谁聊的啊?苏颖?”
严虹见李敏这么问,拍了一下脑门说:“我真糊涂了,那些人哪有正经学过英语!算了,我今晚也学这个吧。”
严虹懒得黑灯瞎火地趴床底下找英语书。她看完第一册,发现没什么自己不会的以后,又拽过李敏手下崭新的医学英语第二册开看。她们进医大的时候分了英语快慢班,快班是从第三册学起来的。俩人那时候也曾坐在一个大教室里上英语课,但是没想到以后会在一家医院工作、住在一个寝室里。
*
差不多十点半,刘娜和冷小凤前后脚回来了。李敏和严虹这时候已经把前两册英语看完了。
刘娜看到桌子上放着的医学英语立即说:“龚海说他节后去报名,你俩也参加考试啊?”
严虹就把李敏才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刘娜一扫进屋时的快乐模样、情绪很低落地说:“你们仨在病房,自然好总结病例写论文,我这快一年了全在门诊,难道我写龋齿补漏、杀髓吗?”
可她提出的这问题,谁有什么办法呢。
“娜娜,你就是进病房了,口腔科有什么住院患者吗?我觉得颌面外科也是一门口腔科的,正畸也是你们口腔科,你不会以为自己这辈子就是在门诊重复每一天的龋齿修补吧?”
刘娜在李敏的话里低下头,她真就没想过这事儿。
“我等礼拜天去问问我姐姐了。”
冷小凤笑着说:“那先烫烫脚,你等礼拜天再去医大吧。”
等熄灯了,刘娜突然问道:“敏敏,你要破格晋主治医吗?”
“还有好几个月呢。你怎么想起来这么问了?”
“龚海说的省院其实很公平的,只要达到要求了,就能破格晋升的。我想咱们这一届,没人比你更拼了。龚海也说你可以破格的。”
“那你明天替我谢谢他啊。”
*
第二天再上班的时候,李敏却接到石主任推过来的肺癌患者。
“小李,这患者只有市级医院的ct片,没有别的检查资料。我今儿个忙,你帮我完善术前的辅助检查。”
李敏立即接过门诊病历,开始询问病史等全套工作。昨天人家才帮了大忙呢!
李主任看李敏带着患者去病房做查体去了,就对石主任说:“小李不喜欢上胸科的手术。”
“她是够不着手术台。要是给她一个不会翻的踏脚凳,她会抢手术的。”
石磊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他才不怕李敏抢活干呢,他就怕手术多起来,李敏拉钩都上不了手。胸外科还没搭起来架子,李主任很快要退休了,王大夫那人嘛……虽然王大夫对他也没什么妨碍,但石主任以这么些年的人生阅历,令他对王大夫持有保留意见。
陈文强琢磨下石主任的话里意思,就对李主任说:“我还奇怪小李怎么就躲着胸科手术了。还是老石心细。”
石主任笑着说:“我也是看实习学生经过类似的事儿才想起来的。那学生比李敏矮半头,参观手术的时候没抢到好位置,搬了三个踏脚凳摞起来看。”
后果不用石主任再说,陈文强和李主任也能想到。
“那我去给木匠房打个电话,让他们商量一下,看怎么做个牢实点儿、踩不翻的踏脚凳。可不能由着小李骨科不沾手、胸科也不朝前。他们那组的事儿不少,咱们还是把自己的活儿干好了。”
陈文强自从做了这个院长助理,开始的时候是被舒文臣哄上去的,与费院长同级、不会再被费院长拿捏。但他很快就不由自主地参与到省院的管理中。机缘巧合之下,省院被他带着往前跨了一大步,一大批临床大夫拿到医学院讲师聘书;教学医院的牌子,在五一前已经挂上了。
然后他投注在临床上的精力自然就少了。如今没专顾神经外科,一个是患者少,再一个就是胸外是李主任的,立科还没到时候。
陈文强是个急性子,想到就去做。石主任看他匆匆忙忙走了,禁不住咧嘴一笑。
“老陈就是这性子。你媳妇冬天过来?”
“嗯。我这面安排好了,她再带着孩子过来。不然老二才上高中,我们怕他受影响。”
“工作呢?”
“她和我是同学,早晋了副教授,回头给她联系去省城的医学院或者卫校当老师。我们俩原来就是一个做临床,一个在医学院当老师,不然实在是没法顾全家里和孩子们的。”
“唔,这计划好。不论是去医学院还是去卫校当老师都不错。省城医学院附属卫校,每年都派学生来我们这里实习。我们省院每年也都会收一些医学院的学生充实临床。”
“是啊,就是有这些便利条件,我才没让那娘俩跟着过来。等这边房子下来了,他们寒假过来什么都不耽误。我和省城医学院接触了一下,听说他们那边也有意给省院挂教学医院的牌子。”
李主任一笑,这可能就是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了。省城的医学院与省院多近了,这么多年硬是只派卫校的学生来实习,没有考虑把医学生派过来。
“他们是大专,即便省院再挂多一个牌子,对省院也没什么帮助。”
陈文强来去如风,听了半截话就问:“什么对省院也没什么帮助?”
石主任把原委说了,陈文强搓手道:“怎么会没有帮助呢?年底三甲医院甲等乙等的认定,我还缺不少人手呢。医学院肯借我几个副教授,挂牌就是小事儿,什么都好谈的。”
石磊5
李主任立即忍不住给他泼冷水道:“他们的附属医院也想定三级甲等呢。这些年下来, 他们的技术力量我看也未必有富裕。不信你过去问问,他们定然会回你一句自己是泥菩萨过江的。我看你还是继续往医大使劲吧。”
陈文强叹息一下,没有接话。
李主任见他发愁,就继续说:“医大这多少年的教工宿舍紧张, 都一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改善。前些年在校园盖的那栋宿舍楼,我听说当时只有副高、副教授才能分到房子。这几年临床才升上去的副主任医师,必然是没有房子、甚至是住在筒子间的。你那还不是有几套三室的, 不就是为这事儿准备的?”
“老李,你说的是有道理。那些才升上去没几年的副主任医师,都是跟我和老石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时候毕业的。
医大几个附院和我们不同的是:医大在谢逊他们那届毕业后, 就把工农兵那些人都清除出去了。这事儿你也知道。所以,我要的各科带头人, 是医大的中坚力量,正是最顶人用的时候。要是现在我敢挖他们挑大梁的各科副高, 医大绝对会跟省院翻脸。咱们还得从医大要学生,但是医大却没有任何事儿要求我们。”
“让老舒通过省厅运作呢?”
“老舒已经在做这件事儿, 但人医大不肯吐口, 就说他们自己也没富裕的人手。唉,老舒最近没少往医大跑,一个是为学科带头人,再一个就是为今年的毕业生。医院想再要几个像去年小李她们那样的女孩子, 进来就个顶个都能在科里当人用。要是用房子挖了医大的墙角, 我怕人家就不给咱们好学生了。”
“好学生也不是白给的, 那不也给老舒搭了几个关系户的男生过来?”
陈文强被噎得没话讲。老梁过去普外以后, 虽没有公开说,但私底下也与自己和李主任嘀咕了几次,说前年毕业的本科连疝气手术都做不利索,更别提去年毕业的了。“好好的几个大男人,居然不如李敏个女孩子下苦功。”
为此,陈文强特意过去几次看他们普外的手术。看多几次他发现,固然有那几个小大夫基本操作不如李敏的缘故,但也未必全是那几个小大夫的事儿。上级主治医出于各种原因不放手,把着手术不给他们做术者,他们就是毕业五年八年,也做不好疝气的手术。
就是在夜班期间对李敏和小金大撒手的谢逊,在普外科手术日的工作态度与夜班截然相反的——和他搭台的一助都没有太多的伸手机会。
陈文强反复想了又想,明白这是退休去门诊的程主任留下的痼疾。
一个科室的风气如此,那不是一年两年能够形成的,同时也意味着不是一年两年能改变的。但他不想老梁才过去、作为“外人”立即就大刀阔斧地做变革,让老梁立时就与谢逊、还有那两个主治医对上,只能增加老梁的工作难度,所以他只能假装没看出来原因。
相信假以时日,老梁也能发现问题所在吧。所以他现在不想对李主任多说,免得李主任捅破了此事,让老梁难为。
石主任听了个全篇后,却开口劝陈文强:“医大肯定少不了想留在省城的各种关系学生。市一级的医院,那些学生也不想去。倒不如摊开和校长、学生处谈,一个副高搭配一个学生。”
陈文强笑:“这话老舒不能先开口,他先说了,就很可能一个副高搭配两个、三个学生了。去年搭过来的那几个学生,唉。”
“那就换个人跟学生处处长讲呗。反正学生分配最后都要在他那儿汇总。”
陈文强拍手笑道:“就是。我让人给临床想过来的副高透风,让他们自己去找学校的学生处处长。”
石主任就说:“能考上医大并毕业的学生,应该也不会差劲吧。”
陈文强摇头不太赞成:“牛尾未必比得上鸡头的锐气。省城医学院是大专,咱们仨毕业的医学院也不是重点,但我看着几年分过来的学生与医大去年前年搭过来的比较,在大学成绩好的,无论分去哪科都挺上进的。”
李主任一笑做了总结:“狼走天边仍旧是狼。”
陈文强和石主任最末了一下这话,俩人都不约而同地点头:“是这个理。”
*
李敏把那个肺癌患者的查体做了,化验单等检查开出去以后,就回到办公室来写大病历。等她把这些事情做好、拿过去给石主任看,石主任就说:“小李,我这面的患者有些多,这个患者你来管吧。”
“我管可以的。但是手术的你们仨做啊。”李敏看着石主任很认真地说话。
陈文强吐了一口烟,笑着说:“石主任刚才提醒我了,我让木匠房给你做个踩不翻的踏脚凳。你跟他俩多上上胸科的手术,咱们组的事儿,咱们自己搞利索了。不然秋天王大夫去门诊,我不见得有空儿搭台。你有事儿就说,我和老李可猜不出来你那些小心思。”
李敏脸红,忙点头说:“是,是。石主任,谢谢你啊。”
石主任笑笑:“我也是在教学医院见过比你矮的女生看胸科手术。陈院长和李主任”
陈文强抢话开起玩笑:“我俩见识少了,是不是?”
“哪里哪里。我这不是想着小李能上台,咱们组人手充裕点嘛。李大夫自己管的患者自己做术者最高啊。”
陈文强一摆手:“她胸科手术没上几例,离做术者还远着呢。这手术还得你和老李做。”
李敏也赶紧讨饶:“李主任,石主任,这患者还得你们来做术者,我给你俩拉钩。”
“练练就好了,谁不是从拉钩做起来的。”
王大夫也是这么想的。谁不是从拉钩做起呢。但他突然发现李敏在休息半个月后,开始上胸科手术了。而胸科手术他想去拉钩也插不上手了。
刘大夫却从收拾那里得到消息,本着为他解惑便告诉他:“大王,手术室说木匠房给李大夫特制了一个踏脚凳,专为她上胸科手术的呢。”
王大夫的嘴里立即和塞进一把黄连似的了。两万二的房款再加上装修,如一座沉重的大山,让他明白了儿子的“贵重”。他甚至有一种想法,想与儿子商量商量,像别家一样住在客厅。但他立即就把这样的念头收了回去。
——若是那样,怕儿子再不会过来住了。
*
北方的春天好像很短,好像前不久才看到返青、看到柳枝开始在春风中摇曳着嫩绿的枝条,然后柳树毛子也漫天飞舞起来。气温陡然升高了,中午随处可见怕热的人穿起了短袖、短裙。
初夏的脚步就这么突然地悄悄地贴近了省城。
男大夫们开始换上短袖的白大褂。年轻的小护士也有穿短袖白大褂的了。
这些护士们把上午的活干的差不多了,聚集在一起开始向护士长念叨:“护士长,儿科和妇产科的护士都换粉色的了,咱们科怎么不换啊?”
“对啊,护士长,咱们科什么时候能换啊。粉色的比白色的穿起来漂亮多了。”
护士长笑眯眯地听着年轻的小护士们带着撒娇性质的抱怨,最后说道:“咱们科什么时候换我不知道。但换了以后你们就不是白衣天使了。有不想做天使的没?”
陈文强过来翻检出一本病历,笑着说护士长:“又忽悠小姑娘了。”
护士长立即把矛头指向陈文强,示意周围的护士说:“你们不要问我,你们问院长啊。”
陈文强拿着病历想走,却被七嘴八舌的护士们的问话拦住了。
“对啊,陈院长,我们科护士什么时候换粉色的工作服啊?”
“这个归护理部管。让你们护士长问护理部去。”陈文强又把球踢回给护士长。
护士长用手里的钢笔敲敲桌子问道:“大后天考英语,你们几个想进护师的准备好了没?这一次考试两年有效,你们不趁着没结婚、没拖家带口有孩子的时候赶紧考了,难道还等着抱着孩子被单词吗?”
谢珊芊立即从护士长身边溜走。
“珊珊,你回来。你又不考试,你跑什么跑。”
谢珊芊被护士长喊住,不情不愿地回来继续抄医嘱。
姜护士就为谢珊芊说话。
“护士长,咱们珊珊干活可挺认真的。我带过那么过刚毕业的护士,就没谁能像珊珊这么准成、招人喜欢的。”
“那是,好几个老太太问我她有没有对象,想给珊珊介绍自家孩子呢。珊珊,你想找个什么样的?”
谢珊芊脸红红地说:“我还没过20岁的生日呢。我妈妈让我过两年再说。”
“噢。忘记你这么小的。”护士长说着话,看到李敏过来挑拣病历,就笑着说:“以后找个李大夫这样的吧。”
李敏诧异地挑眉问:“找我这样的做什么?”
小姜拍护士长一把:“你今儿这么高兴!尽逗她们玩。李大夫是女的。女的!”
李敏看着谢珊芊的脸色,猜到护士长说的是哪类话了,笑眯眯道:“等今年的毕业生分来了,护士长给珊珊好好选一个呗。我不成,咱们国家不允许同性恋。再说我有男朋友了,可不敢吃着碗里的、还瞄着锅里的漂亮小姑娘。”
“李大夫,”谢珊芊不敢和护士长横,却朝李敏瞪眼,张牙舞爪要膈肌她。
李敏赶紧求饶,嘴上还说:“姜姐评评理,我说的是不是好话,是不是为珊珊好?”
“李大夫,拿到病历没?”石主任听外间护士们嘻嘻哈哈地笑闹,提高声音喊李敏。
“来了来了。”李敏赶紧拿着病历走了。
肺脓肿
自从门诊敞开收胸科的患者后, 他们这组有二十张床位住了各种各样的胸科患者。李敏手里的这例是一位肺囊肿继发感染成肺脓肿的患者。该患者脑出血卧床三年二个月,平时基本是平卧在床。这次据家属说咳嗽咳痰两月余,因高热——具体发热天数不详送院,呼吸科收住院治疗一周。经过内科保守治疗、控制了高热后, 需要外科切除囊肿。
李敏觉得咳嗽咳痰两个月的说法也未必靠得住,因为她追问病史发现,患者老伴儿不过就六十出头, 连患者发热几天都前后矛盾,患者的几个孩子更说不清了,不知道他们家属平时是怎么照顾的。
李敏把x光片插到阅片器上, 指着片子说:“这是患者入院的第一张片子,这是昨天在体温降到了37.5°时拍的第二张。在这张片子能看到右肺下叶背段这里, 有囊壁光滑的脓肿、液平,背部叩诊有浊音。
内科曾经在5天前通过纤维支气管镜, 从脓肿局部抽吸了脓液做了培养,同时注入了广谱抗生素美洛西林10g, 24小时后再次注入了10g。连续三日最后控制了高热。
昨天早晨再次做了血象检查, 但wbc仍在2万左右,有中毒颗粒。这第二张片子是为了做脓肿切除拍的。”
李主任接过病历,哗哗翻看。李敏在一边补充道:“内科给了庆大和卡那霉素联合用药。菌培养回来是厌氧菌感染。”
这患者是石主任带李敏去呼吸内诊,然后在昨天下午接过来的。
“老石, 小李, 你俩的意思呢?”
“因为囊壁完整, 我准备尽快做脓肿切除。关主任请会诊也是这意思。就想趁着患者的高热被控制、切除脓肿病灶。不然这感染一旦控制不住, 突破囊壁进到胸腔里,引发的后果可很能会导致患者丧命。”
“家属的意见呢?本人的意见呢?”
“本人看样子还是想好好活着的。家属愧疚的成份居多,说对她照顾不周、翻身太少,倒是挺配合治疗的。”
“那明儿先做脑瘤、然后是那个食管癌,最后再这台吧。老陈,你认为怎么样?”
“行啊。”陈文强答应一声,接过李敏手里的手术单开始填写。
“老李,老石,这个肺脓肿切除小李能做下来不?”
石主任立即答道:“我看可以。明天我和你去给小李看着。老李做第二台,如何?”
石主任是一个很能把握住自己站位的人,他明白陈文强要给李敏争取动手的机会。也明白对李主任谦让,主动——是自己感谢陈文强应该做的;被动——看在李主任也没两年就要退休了,没什么不能让步的。
自己与陈文强在一起工作的日子还有十来年呢。
“好。食管癌要是顺利的话,1点多钟也就差不多做完了。你可以吃完午饭再来。”
“那行,我到时候往手术室打电话了。”
陈文强填好手术单,李敏站起来伸手要去送手术单。
陈文强捏住手术单说:“我去吧,咱们这组临时加了一台手术,得和手术室护士长说一声,也得和老周说一声。”
*
这是李敏第一次做开胸手术的术者。术后当晚回去之后,李敏拉着严虹说悄悄话。
“彩虹儿,我发现胸科手术也挺有意思的。”
“光是手术有意思?”
“都有意思。”李敏回避严虹的揶揄。
严虹也见好就收。转而说道:“你的准考证在我这儿,我今天去医务处一起拿回来了。咱倆在一个考场,中间就隔了几个人。我看了一下那个考室省院的就咱倆。”
“小凤和刘娜呢?”
“小凤不和我们一个考场。今年考试的人多,分了好几个考场。刘娜说她今年不考,陪龚海复习。”
李敏不太理解,“为什么?都和龚海一起复习了,和龚海一起考了不就完了吗?”
严虹抽出一份卷纸给李敏:“我也这么问她了,她说反正她明年考也能过去,今年也不能破格就算了。我问医务处的卢干事拿到了去年的考试题,给你看看。”
“卢干事肯给你这个?”
“他妹妹的小姑子才做了剖宫产。我和苏颖给做的。”
……
李敏翘起大拇指:“你运气!我发现谢逊、刘大夫和他关系不错。”
“苏颖说他们仨是中学同学。”
“难怪了。咦,这考题这么简单?没错呀,是去年晋中级的啊。”李敏看到后面又去翻开抬头。
严虹淡淡地接话,语气里有些不屑:“就这样还有将近一半的人不及格呢。”
“我的天。咱们也是从78、79年开始学英语的吧。他们就算再晚开始学英语,从晋初级就要考英语,到去年也绝对五年不止吧?这,这比我们中考英语的难度也不差什么啊。唔,就多了一些专业单词,也绝对没出医学英语第三册的范围啊。”
“是啊。所以刘娜说要陪着龚海复习,我就不好意思劝她考了。”
“龚海毕业才三年啊。他们高考那年、那年英语早是百分制了啊。”
“他中学是学日语的。到大学以后才改。”
李敏同情地点点头,“那就和潘志差不多了,中学没有什么基础。可龚海早知道自己该进中级了,外语考试应该会有准备的。”
严虹不置可否,李敏也没就这话题再说。俩人还是把第三册、第四册医学英语又连着翻看了两晚上,准备充沛点儿总是好的。
*
李敏和严虹的运气好,被分到实验小学的考场考试,而冷小凤和龚海在三站地外的另一考场。几个人一起离开了宿舍,到公交车站那儿分手,李敏和严虹对小凤和龚海说:“加油!”
“加油。”
俩人按着小学校门前的指示找到考室,发现里面已经到了有二十来人,彼此的说话声音很大,吵吵嚷嚷的像开锅了一样地喧闹。
李敏退了出来。
“彩虹儿,咱倆晚会儿再进去,太吵了。”
“行啊。”
俩人站在考室门口看着校门处络绎不绝进来考试的人。
“你说,这一年得多少人要进中级啊。”
“这个考场就二十间考室,坐满了就六百人。一个区就设了好几个考点。”
“那绝对有其它专业的。咱们省院不算小了,今年也还不到百人参加考试。省城全部医院要进中级的人,有一个区的考试位置肯定就够了。”
“你分析的很有道理。”
俩人站在教室门口胡勾八扯,直到监考老师抱着试卷过来提醒她俩。
“你俩是哪个考室的,该进去考试了。”
俩人赶紧溜溜地往教室里走,这才找到位置,没等她们坐下呢,就响起第一遍铃声。监考老师把卷纸放在讲台上,对下面这些考生开始讲话。
“在第二遍铃声响起来前,你们将不符合考试要求的物品放到讲台上。违反者按作弊处理。每个人的桌面上可以保留字典、准考证和钢笔。其它任何物品都属于不应该保留的。”
另一个老师配合着说:“请同志们快一点儿动作,早点儿把背包送到讲台上,咱们早点发卷纸。第一遍铃声和第二遍铃声之间有十分钟的时间呢。”
李敏坐在偏后的地方,她慢腾腾地把牛津英汉字典从书包里拿出来,两只钢笔和一支带橡皮的铅笔,翻开字典的第一页夹着自己的准考证。她朝自己的照片笑笑,准备拉上书包的拉链。
她后座的人站起来看看她的准考证问:“你是省院外科的那个女大夫?”
“啊?是。你知道我?”
那女人走到李敏桌前堵住李敏出去的路,继续问她:“我听你们同学提起过你,说你去年医大毕业分去省院外科了?”
李敏点头。
“你今年就考啊!唉,我都考了好几次了。这都毕业快二十年了。上学的时候哪里学过这些abc啊。我是市六院的助产士,你看我的准考证。”
李敏上下打量了一遍她递到眼前的准考证。
“你一会儿答完,可不可以放边上?我考了好几年都没考过去了,要不是进了中级退休工资能多5%,我也不会左一年右一年地折磨自己了。”
李敏愣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1千。如何?”
“同志们快一点儿啊,你,那个女同志,你俩不要再唠嗑了,有什么话考完试再唠。”
“我帮你把书包送前面吧。”那女人四十岁左右,跨着她自己的书包、给李敏看手里捏着的信封的内容、站在李敏的桌边朝她伸手。
“谢谢。”李敏把书包交给她,看着她将那个信封塞进自己的书包里、拉上拉链。
*
考题的难度在李敏看来自然和去年差不了多少。可是等成绩出来了,按龚海的话讲还是比去年难了一丢丢的。
“我去年疏忽大意了,就差了一点儿。今年要不是娜娜早早帮我复习,我可能今年还要差那么一点点的。”
“你去年就考,是想破格吗?”
“哪里!我自己半斤八两自己知道的。提前去考就是想看看题目的难易。如果去年过不去,不还有今年嘛。要不然都压在今年这一次上了,万一过不去,岂不是今年没法申报中级了。我看成绩单你们仨都九十多分,真厉害啊!”
“娜娜没考,不然她也是九十多分。”
龚海默默鼻子,讪讪地说:“我劝她一起考了。”
刘娜满不在乎地说:“我问了,咱们省院取消规培的事儿,省厅不认可。我不像你们仨明年肯定能破格晋升,所以我明年去考外语正好。不然考试成绩两年有效,我后年晋主治医还要再考一遍。”
李敏看看严虹再看看冷小凤,仨人都被刘娜的话泼了一盆冷水。
会是空欢喜一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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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期卧床的慢性病患者,非常磨砺护理的人。稍微疏忽一点儿,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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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外话
以前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但是老人生病的年纪,恰好是子女要拼事业的中青年阶段。
在难请专业护理员的绝大多数家庭里,还要靠老伴儿相互照顾。
所以,在自己能跑能跳的时候,对人要好一点儿
时机
上午十一点左右, 严虹顾不得是在上班时间、很兴奋地去手术室找李敏。她向刚做完手术的李敏招手,然后把李敏拽去走廊帮着解手术袍,在她耳边小声说:“敏敏,潘志的调令下来了。刚才医务处秦处长告诉我的。”
李敏才与陈文强做完一例颞叶的神经胶质瘤, 手术还算顺利吧。她脱下手术袍、摘了乳胶手套立即拉住严虹的手:“恭喜你啊!彩虹儿。”
严虹抿嘴笑,略暗的走廊里都能看到她的脸庞在反光,双眸熠动间燃烧着跳跃的火热激情。
“我刚才在医务处看着秦处长给潘志打了电话, 秦处长说今天就把调令发出去。我顺便请了探亲假,还去院办开了结婚介绍信。潘志说他今儿也去开介绍信,明天过来我们去登记, 然后他再回去办调动手续。”
严虹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
“何必让他再跑一趟呢,后天他不就收到调令了, 办好调动手续就直接过来呗。”
严虹赧然:“明天是6月27,他说这日子听起来就好。我们明天登记后一起回家, 然后就出去旅行。”
李敏立即明白了:“你今晚的夜班是不是?你怕我今天下夜班回去的太晚、现在食堂开饭早,晚上我不给你送饭, 明天你下夜班就得走啦?”
“是, 是。我怎么能不和你说一声就走啊。你明天还是手术日,还不是和今天一样没空。”
“那是,我一会儿还要上两个手术,今天可能真得挺晚才能离开手术室。晚上我去妇产科找你。”
“好。那我先回去了。”
“嗯, 晚上见。要不你去我们科跟陈院长说一声吧, 他刚才带患者回病房了。”
“行, 我过去找他, 你进去忙吧。”
*
严虹来去如风一般地走了,护士长过来说:“小姑奶奶,严大夫和你一个宿舍,这什么话晚上说不够,白天还找到手术室啊。”
李敏觉得严虹的事情用不着瞒着护士长,就笑着凑近护士长说:“她今晚夜班,我今天回去要晚,她怕在寝室碰不上面。我和你说了先别告诉别人啊:他男朋友的调令下来了。她今儿开了结婚介绍信,明天要去登记啦。”
护士长一拍手说:“这是大喜事儿,有什么不能告诉别人的。”
“还是等她自己过来送糖再说比较好。你可别说出去啊。”
“你得求我才行。”护士长点李敏的额头。
李敏笑着抱住护士长的肩膀摇晃:“求你啦,大姑奶奶,求你啦。”
“这还差不多。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刘主任推开手术间的门喊:“师妹,你们这台是不是可以开始麻了?”
“哎,我马上过去。”
李敏与手术室护士长匆匆点头,往手术间疾走。
*
这是一位食管癌患者,需要做根治术的。由李主任做术者、石主任和李敏做助手。天气渐热,没想到肿瘤患者还增加起来了。宋大夫笑着说他们这组应该直接改为肿瘤病房才合适。
食管癌的手术,这两个月李敏参加了很多例,她现在可以轻松地胜任一助。但不论她在这组是什么位置,摆体位、消毒的工作都是由她来完成的。所以刘主任见患者推进来了、李敏还没影,立即就出来喊她。
“师妹,你们最近的手术可有点儿多啊。”刘主任开始给患者做麻醉诱导了。
“这不是夏天了么,每周就只有四个手术日了。要是五个手术日,”
“你们还是每天开三台。”刘主任截下李敏的话。
李敏自己也笑起来,真的如刘主任所言,五个手术日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
石主任穿着洗手服进来,见患者已经在麻醉了,便对李敏说:“你去刷手,我在这儿摆体位。”
“好。”李敏立即去刷手。
“刘主任今儿辛苦了。”石主任见刘主任不忙,就笑着打招呼。
“还行,轮到跟你们科的手术,就是比任何时候都累。”刘主任半真半假开玩笑。
“这个,我也没办法。患者来了我们也不能不给做手术啊。”
“下一台的肺结核听说认识你?”
“是啊。我在省城长大的。那些老邻居、老同学听说我调回来了,一个传一个的,亲戚、朋友的同志,有事儿就都找过来了。”
“我听说陈院长说了,等内科搬走以后,准备给你一层楼。”刘主任俯在小桌上记录。
石主任失笑:“不是给我个人一层楼,是创伤外科我们这俩小组各一层楼。”
“你调回来的时机好。正好外科能增加病房。”
石主任很赞同“时机好”这个说法。自己努力多年想调回来,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接受单位。省内偏远不出名的医学院,医大附院进不去,之前的省院他不想来。
如今真是好时机。
*
“那个结核的必须得手术吗?”
石主任点头,边给手术台上的患者摆体位、边对刘主任解释:“他的情况挺糟糕,是从结核防治所那边转过来的。年轻的时候就因为青春期结核休学了一年,这次是二次感染结核。虽然他在结核防治所住院,但他对一线抗结核药耐药,抗结核治疗一年多了,结核空洞还没有消失,近期咳嗽加重,偶尔出现咳血,结核菌素试验仍是阳性,不手术不行的了。”
“术后还在我们医院住?”
“术后预计住五天到一周,稳当下来就送他回去结核疗养院,久了也不敢留他。我们科的患者多,即便给他单留一间病室做隔离,但他这传染性……我也怕他术后还是阳性。”
石主任在巡台护士的帮助下摆好体位后去刷手。李主任进来把患者的x光片子、ct片子插到阅片器上,仔细认真地看了一遍。又核对一遍患者的体位,看李敏开始消毒了,才出去刷手。
这例食管癌做的顺手,李主任满意地带着术后患者走了。护士长招呼李敏出去垫垫。
*
“你们院长得等一会儿才能来呢。小刘,老石,都过来吃点儿,是你们陈院长打发人送来的。”
这是李主任他大儿子李浩然那六人小组做的馅饼,非常受省院职工的欢迎。上早班的护士在吃过他做的各种馅饼、以及白菜、韭菜盒子之后,强烈要求用这些新花样替代早餐、晚餐的油条、馒头。
虽然油条馒头还有不少拥趸者,但李浩然率领的那个专供非正常班次的面食,在手术室摆了一台微波炉后,成为误餐大夫们的最爱。加热一分钟就能进嘴,比饿着肚子做手术,到三、四点钟才有吃的好太多了。
他们吃完又等了了好一会儿,陈文强才推着带了两个口罩的患者进来了。
护士长跟着巡台护士后面出来接患者。
“陈院长,”护士长叫住陈文强。
“什么事儿?”
“以后这样的患者,你悠着点接啊。我这手术室可呛不住你这么大的感染源来污染。”
“我这都挪到这时候开台了,完事儿你好好消毒呗。”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亏得现在不是手术季,不然我非把你这台安排去下午三点半不可。”
石主任刚想开口做解释,陈文强抬手止住他
“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全听。行了吧?”
护士长获得全盘胜利,趾高气昂地补了一句:“现在手术室就你们这一台手术了。快点做啊。”
陈文强在她后面追着喊:“救死扶伤还这么多要求。又要我晚点儿来,还要我快点儿做。唉,你这护士长也太难伺候了。”
石主任知道陈文强是开玩笑,便笑着与他招呼一声,自己进去手术间给患者摆体位了。
*
这例肺结核肺段切除术,换石主任做术者、陈文强和李敏做助手。打开胸腔以后,周主任就凑过来说:“老陈,你再不少抽点儿,你那肺子就得和他一样。”
“你会不会说话?我这一辈子就好那一口。要是没烟,你不如掐死我算了。”
“你可真是好良言难劝该死鬼。我又没让你戒烟,就是让你少抽一点儿。你们这半年做了多少台肺癌了?”
“这个是肺结核。你看清楚了。”
“我说你的肺子现在乌漆嘛黑的得和他差不多。吸烟容易导致肺癌,用人劝你么?你家老二还读高中呢。”
“我们的小平同志还抽烟呢。不也在往九十岁数了。”
“那你八十七岁的时候能像他对中国做的贡献不?你要能保证活到八十七,我都不来劝你少抽烟了。”
陈文强底气不足地犟嘴:“谁说我活不到八十七?”
“就你?这么抽烟我看够呛。哼!这也是个老烟枪。”周主任后面那话说的是手术台上躺着的。“这肺子都这样了,还不得抽了几十年了。”
石主任就接话道:“他是很早就抽烟,不到二十岁吧。这回就因为抽烟掩盖了结核初始的咳嗽,等到发现不对,吓得以为是肺癌呢,结果是结核晚期空洞的咳血。”
“看吧,老陈,我说你少抽点儿还是有道理的。听说你一天两包都不够?”
“最近事儿多,过一阵子就好了。”
“你再不肯减量我可要和你妈妈说了。”
“唉,”陈文强叹口气:“都五十岁的人了,你还兴回家告状的?让我说你什么好。”
“小尹托我的。我忙得抓不着你的影儿,你就给个痛快话儿,减不减吧?”
“减。一天就抽一包,可以不?”陈文强咬牙切齿。
“可以,我这就能和小尹交代了。”周主任把事情办完,立即就走了。嘴里还对石主任说:“你快点做啊,一个肺段切除术,又不是肺癌,你磨蹭什么。”
石主任好脾气地当没听见,谁让周主任见面就拍他肩膀叫师弟了呢。他带着李敏闷头操作,伸手问护士要海绵钳子,欲阻断切肺段的血流。
任由陈文强自己嘟囔:“这年头抽几根烟,家里外头一堆管的。”
*
“陈院长,我真羡慕你们这些同学,三十年了情分还这么好。”刘主任安慰不满的陈文强。
“是啊,我们那年来省院的人最多。不过管头管尾的也让人不安生。”
“陈院长,血液那边你找到合适的人没?”
“还没定下来。怎么,你有推荐的?”
“我大学同学,她毕业后一直在省城的四院工作,四院也是医大的教学医院。虽然比我晚两年进的主治医、水平可能没你希望的那么高,但你也知道医大晋级挺难的,不仅是英语和论文的事儿,还有个比例数限制的问题。”
“那也不错了。你们77、78的就没有孬的。让你同学送简历过来。”
“行啊。我周末就去告诉她。不过房子和职位呢?”
“可能是科室副主任、再就是半价的、两室一厅的房子了。那几套三室的,都是给像老石这样科室带头人的副高预备的。”
“嗯。我明白。”刘主任有些惋惜和遗憾。但她也知道再争取也没用,陈文强是有一说一的人。石磊这人是预备等李主任退休了、就升职做胸外科主任的。
陈文强怕她多想还对刘主任解释:“这不是柴荣、谢逊他们做科室副主任、能分到三室房子的时候了。她要是早几年来,咱们没有立血液科的计划,她也属于主治医的二室一厅那类的。现在真得是能把一个科室挑起来的副主任医师以上的人,才能够有三室一厅。”
时机的重要不言而喻。
巡台护士就问:“陈院长,你剩下那几套三室一厅都预备给谁呀?”
“血液科、肾内科、内分泌吧,基本就是省院缺的科室主任,像石主任这样的。”
祝福
李敏她们坐到四海酒家已经四点多了, 这顿饭是石主任代表那“肺结核”的家属张罗的。
四海酒家的老板很会做生意,在他们这桌点菜的时候,就给她们送上来一大碟红黄相间的、水灵灵的樱桃。这种樱桃很小很娇嫩,酸酸甜甜的没多少果肉, 还特别不耐贮存和运输,要当天摘当天吃,但不管是多大岁数的女性, 大多还是喜欢这樱桃的。
这不,刘主任、巡台护士冯姐,也和李敏、器械护士徐丽一起拈着樱桃闲聊天了。
石主任就说:“女士们, 你们都喜欢吃什么菜啊?要是我点的不合口,赶紧加菜。那樱桃吃了不饱肚子的。”
刘主任便笑着说:“让老板再上盘拍黄瓜段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呢?你们也是站了一天了, 怪辛苦的。不用惦记为我朋友省钱,一顿饭还是应该的。”
李主任就说:“老石, 你不用管她们,这是夏天到了, 又开始新一波减肥了。我家那老丫头上周回来拿衣服, 说她同学都在减肥呢,她不能不参加。我和她说养了一冬天,好容易长了点儿膘,减什么减。”
巡台护士就问李主任:“你说了有用吗?”
李主任笑:“在家被她妈妈看着吃了满满一碗饭, 回学校就不知道了。”
众人跟着李主任也笑起来。
石主任就很捧场地说:“老李就是豁达。”
李主任笑笑, 接着问李敏:“小李, 下午院办的人去咱们科办事, 说和你挺好的那个妇产科严大夫要结婚了,是吗?”
李敏愣了一下说:“要是院办的人说的,就应该没错了。”
陈文强接话道:“她对象调令下来了,三十天内要到咱们省院报道。他们是用这个空儿结婚吧。”
冯姐就说:“听说她对象是普外的?那不是像谢主任和苏主任俩一样了。”
“谢主任和苏主任这些年过的多好,听说他俩从来没有红过脸。”徐丽满脸的艳羡,她是个还没处对象的小姑娘。
“咱们省院没红过脸的两口子多了。”陈文强伸手拈了一颗红樱桃放嘴里,“这么酸,你们也爱吃?”
“就吃这酸甜的味道呢。”
“老陈是酸你们没说他们老两口也没红过脸。我说老陈啊,你多大岁数了,还和年轻人比这个?”
“比才正常呢。两口子十年不红脸不干架容易,有本事一辈子和刚结婚那时候一样。”
“省院给什么奖励?我回家撺掇老柴也争取下这个奖。”刘主任笑着问陈文强。
“对噢,刘主任和柴主任也过的蛮好的。”
“其实我发现咱们省院基本就没有打老婆的事儿。”冯姐挺自豪地说:“我对象他们单位宿舍,三不五时地就能看到家里打的鬼哭狼嚎、又追到外面的。”
“你对象是在工厂上班吧?”
“是啊。他们单位那些人啊,前些年每到月底肯定会干仗。”
“那绝对是钱不够用了。”
“这几年就是什么女的去舞厅跳舞啦、再不就是有点儿小能耐的男人在外面整个小三了。经常鸡飞狗跳的。反正我是后悔要他单位的房子了。我真后悔当初没在省院这边要个筒子间。都怕孩子跟着学坏了。”
“筒子间可不是那么好住的。”
“李大夫,严大夫他们会住在宿舍楼吗?”
李敏摇头。真不知道严虹这时候结婚,回来以后怎么住。
徐丽为严虹遗憾:“就是她那三室一厅的新房子还没下来。不然结婚就住新房子多好啊。”
冯姐就说:“新房子也快了。我才看着第一栋已经都盖到三、四层了。陈院长,我觉得今年的房子盖得好快啊。”
“快还不好吗?”
“当然好了。早交工早搬家。”冯姐最关心的就是集资楼,“要是能赶在开学前就更好了,省得孩子半中间插班。”
“内科大楼好像起到十层了吧?那楼也盖十七层的?”刘主任不用买集资楼,自然心无挂碍。
“那个只盖十二层。”
“那不是下个月就能交工了?咱们省院马上又是一番新气象了。”
“正在赶工呢。里面的装修和外面施工一起干。争取在实习生进院之前,把内科患者能移过去。”
“那集资楼看起来好像也不用‘十一’就能交楼了?”冯姐盯着集资楼问。
“应该能提前很多。照这个速度,或许八月中就能交工。反正来暖气前大家都能搬进去新楼。”
“还得装修呢。”
“要是八月中装修,来暖气前搬家,那肯定没问题的。”
“李大夫,你准备怎么装修?”冯姐问李敏。
“我?我还没想呢。石主任准备怎么装?”
“我听说厨房和洗手间都是水泥抹好的地面墙皮,灶台也是统一用水泥砌、瓷砖贴的。剩下我就准备刮个大白,最多再铺个木地板了。快一点儿,一周也就弄利索了。至于那什么石膏线吊顶的新式装修,既费钱还花时间也就算了。”
“木地板是一定要铺的。不然冬天脚地下凉。”
“我觉得厨房最应该铺木地板,在厨房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冬天做完一顿饭,脚冰凉冰凉的。”
“要是有防水的木地板就好了。”
“小心一点,别把水弄地板上还是可以的。”
*
餐桌上只有他们这些医护人员,石主任和陈文强陪着李主任小饮了几杯啤酒,别人不想喝酒也不勉强,大家吃了一顿实惠的自在饭。等李主任听说陈文强答应每天只抽一包烟了,点头称赞周主任做的好。
“你是不是最近回家抽的太凶了?”
陈文强点头。科里手术多,想抽烟也没空儿。去院部自己的办公室,也常是要打电话、与舒文臣商量事儿。与其听舒文臣唠叨,还不如不抽。
“那就难怪小尹担心你了。我回去和小尹说,有什么事儿让她给我打电话。”
陈文强尴尬地说:“今晚回家就少抽点儿。不过就是最近商量的事儿都不顺罢了,过了这阵子也就好了。”
李主任也不是要把陈文强真当自己的学生晚辈来教训,见他这样就闭嘴不再说抽烟的事儿。
很舒服的一顿饭,吃的也很快,但就是这样,吃完这“午饭”已经晚霞满天了。他们要回去病房看术后的患者。
李敏就说:“李主任、老师你们回吧,我去看患者、写手术记录。”三个手术记录呢。
陈文强说:“上午那个胶质瘤的我写完了。”
“食管癌的我也写好了。”
石主任就笑起来:“我今晚值夜班,那个肺段切除术的手术记录我这术者写。你们仨都回去休息吧。明天咱们这组还有两台手术,要是今天夜里太忙,明天就全靠你们了。”
石主任这么一说,李主任立即说:“怎么忘了你今晚夜班了!那咱们仨就放心回去了。”
李主任带头往东边的宿舍走,陈文强和李敏与石主任招呼了一下,放心回去休息。
*
李敏回到宿舍却发现刘娜和冷小凤都不在,四个暖壶也满满的。那就是刘娜和龚海有回来过了。她沉吟了一会儿,从床底下把衣箱拖出来,翻出一瓶香水。这是去年秋天做第一例开颅术、那个朱家老六后来送给自己的进口香水,上面全是法文。说是和她用的茉莉花味道是一样的。她觉得和自己惯常用的柑橘味道洗发水不一致,就一直没有拆封。如今拿来送给严虹做新婚礼物应该可以。
除此之外再送她什么呢?直接送钱?严虹不缺钱!缺钱的是自己。她们科里别的人估计也会送份子钱。
想了一会儿,她开始清点自己的宝藏……最后选中了一款浪琴机械坤表。这表她非常喜欢的。只所以没取代了她腕上的那块表,是因为那表从初一开始戴,陪着她见证了太多的考试了。
选定了东西,李敏匆匆把衣箱锁好,把香水和手表塞书包里去妇产科。路上遇上回来的冷小凤,她也只回答了一句:“去医院有事儿。”
*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到山那边,这时候基本没有产妇生孩子。整个妇产科的走廊难得有了宁静。
严虹站在产科的办公室窗前,探头往外看着。李敏轻咳一声,严虹受惊一般回头过。
“彩虹儿,在看什么?”
“哦,敏敏,你来啦。我看落日晚霞呢,真美!”严虹的脸上闪过羞涩和不自然。
“想潘志呢吧?”李敏伸手在她鼻子上一刮,“他明天就来了,你也不怕鼻子长长了。”
“知道你好问我啊。”严虹笑得很幸福,“难道我不可以想啊?”
“可以可以,等潘志明天来了我告诉他啊,你天天想他呢。”
“去。不准乱说。”
“好,不说。你们科今晚挺安静的啊。”
“嗯。再晚点儿就热闹了。敏敏,我明天走不成呢。”严虹的脸上全是难过。
“为什么?”
“我回来跟苏颖说探亲假和结婚的事儿,她建议我去找主任说好请假的事儿。李主任要我把29号的夜班上了,然后休探亲假20天,实习生22号进科,我必须要22号回来上班。”
“那你的10天婚假呢?”
“主任说可以在学生放假的时候休。”
“咱们实习时,我记得春节就放了五天假啊。”
“嗯,她现在说我可以一气都休完,到时候就不知道了。但产科那组的小万才做了人流术,要下周才能上班。”
那就没办法了。妇产科缺人缺的厉害。
“那潘志知道吗?”
“我给他打了电话,他收到调令就过来,我们就只能先不回家了。等回来再看有没有时间了。”
“噢,噢。那就是你要晚走几天了?但是李主任现在许了春节让你放假,不是更好?”
“可到时候潘志不放假,我也不能一个人回家把他扔这儿过年吧?”
李敏突然意识到严虹考虑事儿已经从她自己变成她与潘志俩了。
“嗯,也是。我才在宿舍里还奇怪呢,怎么没见你收拾行李。哎,反正主任不给你走,你也走不了,咱倆不说这个了。来,看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李敏掏出香水和手表递给严虹说:“我的珍藏。”
严虹就明白这是别人送给李敏的了。
“茉莉味香水。浪琴坤表。”
严虹先笑着看过香水瓶的纸盒包装,然后打开装手表的紫红色木盒。
“好漂亮啊。谢谢你敏敏。”
“不客气。今儿傍晚我们吃饭的时候,说起医院两口子处得好的多,陈院长说‘两口子十年不红脸不干架容易,有本事一辈子和刚结婚那时候一样。’”
李敏看着严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祝愿你和潘志有这样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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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愿看到这章的天使们也有这样的本事和福气。
*
改了几个字,捉虫
盛夏
李敏的日记
1991年6月29日周六晴
今天下班回到寝室, 发现严虹的床前放着一个褐色的大皮箱,上铺床板上也多了不少东西。一定是潘志已经过来了。
冷小凤在我的枕头上留了一个纸条:敏敏,严虹下午登记了。我夜班,晚上有空儿和娜娜一起到儿科来。
等到十点半多了, 刘娜仍然没回来。睡觉。
*
李敏自己睡了一夜。第二天是周日,风和日丽,她自然要在早饭后去洗衣服。等她抱着一盆洗好的衣服回来, 冷小凤过来开门迎上来问:“敏敏,我给你留的纸条看到没?”
“看到了,娜娜昨晚没回来, 我就没过去找你。潘志过来啦。”李敏笑着放下盆子。“恭喜啊!”
“谢谢啊。”潘志的神色比去年秋天看起来好太多了,离神采飞扬也差不了多少。
“彩虹儿, 你们今天怎么安排?”
“我们一会儿就走。”严虹站在上铺往下递东西,潘志在下面接。“我把这些收拾收拾, 免得回来落的尽是灰。”
李敏笑着对潘志说:“我们把彩虹儿交给你了,可要好好待她啊。”
“那一定的。”
严虹下来, 潘志端着盆和她去洗手。
冷小凤抓住机会问李敏:“敏敏, 你给严虹多少钱?我昨天叫你和娜娜去儿科就是为商量这个事儿。”
“你昨天才知道严虹要出去旅行结婚?”
“我最近不是忙着论文嘛。我想你和娜娜商量好了会告诉我的。他们昨天下午去登记,才说今天去旅行结婚。”
“我听说她开介绍信就送了礼物了。我不知道娜娜是怎么给的。”
冷小凤哀叹一声:“这可糟了。我该怎么办?”
李敏把晾衣服的绳子擦擦灰,不想给冷小凤出主意,她不信这好几天了, 范主任会不知道这事儿。但她最后还是忍不住提醒冷小凤:“反正你明年也摆酒的。”言外之意就是现在冷小凤给严虹拿多少钱也是一回事儿。
“但严虹回来摆酒吗?”冷小凤皱着眉头问。
李敏站在凳子上, 提起一件上衣挂上去。跳下来移动板凳, 睃了冷小凤一眼, 明白她舍不得花钱、怕少吃一顿的心理占上风了,心里为冷小凤叹气,怎么又糊涂起来了呢。
“我还真就没听她提起过。”
门外传来脚步声,冷小凤急得眉头皱到一起了。
没等李敏把衣服晾完,潘志就提起准备好的背包,严虹背上她自己的书包。
“敏敏,小凤,再见。”
李敏跳下凳子把严虹送到楼梯口,抱着严虹说:“新婚快乐。”
潘志伸手与李敏握手。
李敏便对他说:“一路顺风。好好待彩虹儿。”
“会的会的,你放心。”
李敏看着俩人手牵手下楼了。回头却看见冷小凤在锁门。忙赶紧往回走,嘴里喊道:“小凤,先别锁门,我没带钥匙。”
李敏进屋继续晾衣服,没想到冷小凤跟着也进来了。
“敏敏,你给严虹送的什么,大概多少钱?我想等她回来参照你的送。”
“是别人送我的一瓶香水,具体是多钱我也不知道。你知道我买房子已经买的一身债了。能不用花钱的地方,我就不花钱了。”
冷小凤默然。李敏最近几个月过的很简朴,除了吃饭就没见她花钱了,至于像去年刚上班时候那么买新衣服,更是没有的事儿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觉得自己选吴家也没什么不好的。于是就走过去从盆里把最后一条裤子提起递给李敏,嘴里怜惜地劝说道:“敏敏你干嘛非要买三室的呢?要是你选两室,是不是就不用连新衣服也不买了?”
“啊?”李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你何必这么为难自己。你要愿意我去和范主任说说,我让她添钱把吴冬那套两室的换给你。”
李敏张着嘴,站在凳子上看冷小凤。
“真的,我不开玩笑的。我会她说成的。原本她也想买三室的呢。”
李敏终于回过味来。
“谢谢你小凤。我都报了三室的了,再撤回来也没意思。像我这样天天上班就穿白大衣,下班就闷在宿舍的人,不买新衣服、新裙子也可以。”
“也不是那么说吧,我看你去年买新衣服就很高兴的。”
“我今年也高兴啊。那么大的三室房子,马上就能住上了。我可以在厅里打滚的。”李敏跳下凳子,很骄傲地和冷小凤说话。
冷小凤咬唇:“还是你们外科好,奖金高。我要是在外科,我也买三室的了,还不用吴家掏钱。”
这话就恁酸了一点儿了。
李敏忍不住对她说:“外科是那么好干的?你忘记我前几个月累成狗的样子啦!”
“可你现在不是好好的了。”
得,这人属于只看到“贼吃肉、忘记贼挨打”、“好了伤疤忘了疼”那伙的。对这样的人,说什么、说多少也是没用的。
冷晓芬见李敏把洗脸盆什么的收好,不回答自己的话,也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对了。便讪讪地朝李敏笑笑说:“我就是那么一说而已。让我去做外科我也做不来的。那个敏敏,你准备怎么装修?”
“随大流啊。大家都铺木地板我也铺。反正外科收入高,也就是多紧一年的事儿。”李敏擦完桌子,掏出新概念英语准备学习了。
看到冷小凤还站着不动,就问:“你不去吴家啦?”
“去,我这就走,这就走。”冷小凤的书包一直在肩膀上呢。
李敏跟过去插门,笑着对冷小凤摇摇手:“byebye。”
*
进到七月,这一年的温度特别高,连续好几天都过了30°。每天中午太阳白拉拉地挂在空中,让人不敢抬眼看他。空气热得好像要燃烧起来。能躲在屋子里的人都躲起来了。树叶都蔫蔫地卷着、只有声嘶力竭的蝉鸣,提醒这个世界是有活物的。
凑到的人会调侃着说这是《冬天里的一把火》烧的。更多的人相信,这是大兴安岭火灾的后遗症。
——树都烧光了,天能不热吗?
患者也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六十张床位只住了三十来人。医院紧急给护士办公室加装了一台大吊扇。至于大夫的办公室,却没有一点儿消息。反正装吊扇这事儿吧,让全院的护士挺开心的。
梁主任晃悠过来问陈文强此事,陈文强笑着说:“你怕热就去护士办公室坐着呗,谁还能赶你不成?我就怕你坐过去了更热。”
得了梁主任笑骂他一句“老不正经的。”
“咱们省院就差这么点儿钱了?”
“这些吊扇是从新大楼那边挪出来的。咱们这楼原来就没设计要装吊扇。赶上这三伏天、热成这样,吊扇都脱销了,哪里能买到。”
“也是。85年的时候也没这么热。偶尔上个30度,大家都当成新鲜事儿。像今年这样连续十来天持续高温,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让你们科里的卫生员勤洒水拖地降温吧。明年看看能不能都装吊扇。”
*
反正护士开始轮班休息。下午刚刚撒过水的办公室里,外间是两个护士,里间只有李敏一人在写病历。陈文强抱着一大卷的东西进来给李敏。
“小李,这是医学院最近三年招研究生的全部试题。正副卷都在。专业卷是神经外科的。你拿回去好好看,别再上面写字,回头把卷子给还我。”
“是。”李敏接过东西塞到更衣柜里锁起来,然后有些疑惑地看着陈文强,等他继续解释。
“走,咱倆去查房。”
李敏跟着陈文强往外走,却是走去电梯间那边。
陈文强虚虚扶住按钮,神色间带着一点儿矜持、但又有一丝藏不住的骄傲说:“医学院那边给我办联合培养研究生的事儿,部里批下来了。”
“恭喜老师。”李敏为陈文强感到高兴,隐隐对刚才的那些卷纸有了额外的期冀。
“你要是愿意,今年就准备去考试。虽然医学院不如医大的名头响亮,我的水平也比不上医大的那些教授,但是这个在职研究生读了,对你也只有好处。”
“谢谢老师,我一定好好准备。”李敏喜出望外,激动之色溢于言表。这是天上掉馅饼了呢。
“读完研究生以后,有机会再去医大进修、或者再去京城进修都可以。”
“可是院里会同意吗?”李敏带着丝小心翼翼问。
“这个我来安排。临床研究生也就头半年去学校上公共课。”
李敏如小鸡叨米一样地点头:“谢谢老师。”
陈文强按下按钮,不忘对李敏说:“任何人也别说,包括舒院长。我这也是才得到的消息,我会找合适的机会与他提的。”
“是。”
“那你回去吧,我去院办了。”
*
剩下的日子李敏就开始抄题,边抄边做,遇到有疑问的地方就标记出来。当她把这些卷纸弄好快一半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中旬的最后一天了。医务处秦处长通知所有获得讲师资格证书的各科大夫到大会议室开会。
实习生1
“同志们, 我们全院职工在舒院长、唐书记、费院长、傅院长的带领下,经过陈院长坚持不懈的努力,经过在座的同志们的配合,经过九个月的艰苦奋战……”
第一排与秦处长大概有不到十步的距离, 李敏就坐在正中的位置,低头做讲话记录,这是陈文强交代给她的新工作。
“经过”了五分钟以上的花式吹捧后, 秦处长宣布实习学生将与明天(周日)中午到省院,下午进行内务安顿,后天上午正式到各科进入临床实习。
“你们一定要好好教导这些踏入临床的实习学生, 让他们竖立起牢固的为人民服务的思想,继承和发扬‘救死扶伤这种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让年轻的新一代医疗战线的新生力量, 能够成为国家和人民需要的21世纪的人才。”
秦处长很投入、很有激情地做动员报告……
李敏时不时用左手的大纱布擦汗,右手不停地奋笔疾书, 记得手都发酸了。越到后面字迹越潦草,她恨不能把秦处长的嘴堵上。
好在秦处长马上讲到具体的、有用的部分了。
“外科和儿科的实习生共有32人, 均分成了四个组, 每组8人,分别派往骨科、普外、创伤外科。去儿科的实习生将拆分成两组:5到6人在儿科4周、3到俩人去外科急诊2周。这个拆分由医学院的带队老师和儿科配合完成。
他们这4组学生将要在上述的四个部分轮转,各有6周的实习。”
“内科共有24名学生,分为4组。消化3周搭配内分泌2周, 循环3周搭配泌尿内科2周, 呼吸3周搭配血液病2周。另外神经内科还要实习3周。
妇产科是6人。妇科2周、产科3周(含分娩室1周在内)、门诊1周。这个分组, 由医学院的带队老师负责。”
“在实习期间, 我们省院的带教老师,如果出每周定期的专家门诊,可以带着实习学生去门诊半天。各科主任要安排好其他学生,保证他们每周一定有去门诊实习半天的时间。”
也就是说,这些实习生将在省院实习24周,然后换下一批的实习生过来。这也是省院最大的接纳实习生的容量了。
这个实习轮转安排是潘志结合省院的现有技术力量做的。具体各科的时间安排,与李敏她们前年的实习也没差多少的。
*
“在座的同志们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现在就提出来。”秦处长巡视在座的这些新晋副教授和讲师,顾盼自得地问。
妇产科李主任就举手提问:“妇产科每次只有6个实习生,为什么?我们考上带教资格的可不止六位。”
秦处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也是没办法的。我们答应了医学院,今年的实习生是一对一的带教。而之前消化内科和内分泌是合在一起的,只有五个人通过了带教考试。为了实习生过来的人数,你们妇产科和其他内科就都要附着他们来了。”
嗡嗡的议论声响起来,让消化内科的钱主任很脸红。他忿忿不平地站起来质问秦处长:“秦处长,你这是要在省院全体大夫跟前、磕碜我们消化内科是不是?”
“钱主任你先别急,我怎么敢有这个意思。舒院长已经说了,今年的本科毕业生,妇产科挑完就由你们消化内科和内分泌挑。不管是哪里来的本科毕业生,允许你们每科挑两个。”
钱主任立即就收了兴师问罪的态度,高兴地咧着嘴朝秦处长抱下拳头坐了回去,嘴里犹自和他周围的同志大声说话。
“都别怪我这会儿性子急,去年就没给我们科分本科毕业生。大专毕业的没进主治医、没资格参加带教考试,我们消化和内分泌加起来就只有五个人有资格参加考试、也都通过了,带教人数少了,这怪我们科吗?”
坐在钱主任身边的关主任极力安抚激动的同僚:“老钱,不怪你不怪你,气大伤身。别激动了。”
钱主任得了台阶也就下了,但他笑眯眯地对关主任说:“要是省院去年把李敏、严虹、王怡然都给我们科,我们科也会有8个人有带教资格,哼,我们科的实力也不会比你们任何科室差。”
他周围的人就起哄道:“老钱,你是没吃药还是吃错药了?你倒是想把筐帽都搂你那儿,回家看看祖坟冒青烟没。”
“去你老小子的,这工作上的事儿和我家祖坟有什么关系。”
消化内科和内分泌的实力现状,让别的科室主任在秦处长说出允许他们先挑本科生时,也生不出与他们攀比的心气来。哪科都比他们这两科的技术力量强。
至于妇产科,去年年底的那次变故,至今仍在每个人的心头不去。不过就挑走了六个呗。今年是陈文强管医疗,应该会按学生的资质和能力进行分配的。
内分泌的王主任笑眯眯地看着钱主任,她是医学院借调给省院的副主任医师、副教授。她的本意是想调到省医工作的,但是医学院那边不放人,只说是借调。可她既然来了,就没想以后回去。她很快与医大调过来的、内分泌的罗英罗副教授建立了良好的私人关系。
之后,她撺掇罗主任与舒院长谈了两次话,努力为内分泌争取来今年的、先挑两个本科毕业生的权利。再加上本院消化内科拨过去的、一个工农兵大学生出身的主治医高大夫,算上勉强把内分泌科撑起来了。
为此,罗英很感激,也答应帮她游说陈文强,留她在省医工作。
*
秦处长等所有的议论慢慢低下去以后,将话筒交给了陈文强。自己走到李敏的边上坐下。探头见李敏刚才是在记录自己的讲话,微微点头——“孺子可教也!”他心里默默地把李敏放到可培养的行列里。
陈文强上去就郑重地说:“各位副教授、讲师,我说点儿实在事儿。”
“卫生部里对医学生的临床实习,有明确的实习病种、病例数方面的要求。在这方面,我们省院既往诊治的患者数量、种类,达到了卫生部的要求、也通过了医学院的考核。
但是,我提醒大家要注意季节性发病的特殊病例。要求各科遇到特殊病例,主任一定要召集所有的实习学生,到示教室上课。务必使每一个学生不错过特殊病例,同时也能便于提高教学质量。
这件事儿,我会亲自督促、检查各科主任是否落实到实处,并将此事的落实结果计入科主任的工作考核里。”
嗡嗡嗡的小声议论出现。虽然这段话主要是对各科的主任,可没与各自主任坐在一起的其他人,开始议论主任被套上的紧箍咒了。但各科主任并不在意,这不过就是小事一桩,有特殊病例就报告陈文强一声罢了。
不难!
陈文强不搭理这些议论,提高声音说:“我这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要提醒大家。就是这批学生的实习考核,我希望同志们本着公平、公正的态度,认真地填写每个人的评语。因为他们中的部分人,明年将成为我们省院的新生力量,成为咱们在座这些人朝夕相处的同志。”
全场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所以,你们要想以后的工作不被后来的新同志抱怨——实习时候,某某某就是这样教我的。你们要想以后不在省院的其他科室面前丢脸,那就一定要认真对待实习的教学工作。
同时,我也请大家认真地观察这些学生的思想品德。当然啦,我们都相信这些大学生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将来走上工作岗位,也能和在座的同志们愉快地携手共进、并肩作战的。”
*
这时候医学院的邱处长带着另外两位老师,坐在舒院长的办公室里。唐书记、费院长、章主任作陪。
不算小的办公室,看起来坐得有点满。一个落地扇摇头晃脑地来回摆动着,可惜送出来的风都是热风。而热烈融洽的会谈,让室内的温度又升高了一些。
邱处长是来打前站的。他已经在费院长的陪同下,花了半上午的时间,把宿舍、食堂又走了一遍。他非常满意省院为迎接实习生到来所做的改变和准备。
“舒院长,唐书记,费院长,教学医院的事儿,多亏了你们大力支持和配合了。我代表医学院感谢你们的鼎力支持。”
“哪里那里,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我们是互相支持。”
再次感谢后,邱处长撂下茶杯说:“舒院长,我还得去看下一个教学点,也是今年新设立的教学点。王老师今晚就留在这里,准备明天接过来的学生。你看好不好?”
“好,你尽管去忙。王老师有什么事儿,一定要通知我们省院,省院一定会做好的。”
章主任代表医院将邱处长和他同行的校办秘书送到门诊大厅外。
“章主任,请留步吧。”
“我送你到车那儿。就几步路。这大热天你们也辛苦了。”
“还行,就是今年这温度太高了点儿。省城不像我们那边靠海近。要是我们的学生有什么不适应的,还望章主任多多援手。”
“你放心,一定会的。咱们谁家的孩子也都和这些学生差不多大小,我们会把这些学生当自家的孩子照顾好。你放心好了。”
邱处长又与章主任客气两句,钻进已经发动的小轿车。扑面而来的凉气,让浑身汗津津的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陪同他的秘书则提醒司机:“空调风调小一点儿。别让邱处感冒了。”
司机应声把风量调到最低,轿车缓缓驶离省院。
*
“邱处长,你在省院落实的这个教学点好啊。比咱们既往的那几个点都重视学生。宿舍楼是新的,食堂也能保证实习生的吃饭问题。”
“你没说最重要的一点呢。他们所有的带教老师都经过两次考试,理论水平是毋庸置疑的。临床专业技能我们不加评论。省院能在省城屹立三十多年,从一个五层楼的住院部,变成如今一个十二层的内科中心、一个十七层的综合住院部,发展趋势还是不容小觑的。
我们要是能每年往省院输送二十个甚至更多的本科生、研究生,十年以后就有望把省院变成我们医学院的附属医院。”
“邱处长想的深远啊。您为学校谋划的未来,是校部的那些人远远不如的。他们可没你这么用心。”
邱处长笑笑不吭声。他知道自己这些话会通过校办秘书的嘴,反馈到校长的耳朵里。他这一年四处奔波、不计辛苦,只是想向上迈那么一小步而已。
能不能成,就要看未来三年省院这面是否给力了。
实习生2
晚上回到寝室, 李敏就见到眯着眼睛笑的严虹和潘志。潘志变化不算太大,顶多是把昔日往上使劲的心气收敛了,唔,算得上是沉稳了。
但是严虹的变化就大了。可李敏又说不出来严虹的变化在哪儿。她觉得很奇怪, 于是上一眼下一眼地细细打量严虹。末了拍手得出自己的结论:“彩虹儿,一定是你烫头发了,我才觉得你和以往不同了。”
严虹笑吟吟地任由李敏打量了这么久, 见她最后就得出这么一个结论,哭笑不得。
*
“什么时候回来的?吃了晚饭没有?”
“我们下午到的。他去报到后,我们四点去食堂吃的晚饭, 托实习生的福了,现在什么时候去食堂都有饭吃。”严虹和李敏自在地搭话, 好像没分开这20天一样。她接过潘志切好的西瓜,递给李敏一块。
“这瓜好甜啊。”李敏边吃瓜边与严虹说医院的大事儿。
“今天下午院里开会了, 实习生明天到,后天分去各科。你们妇产科有6个实习生。我们科是八个。”
潘志做的计划, 严虹早听他细说过了。
“那好啊, 门诊肯定会去一个,再去一个去分娩室,那我们产科病房可能就只分到两个了。其实我们产科今年干活的人不少,年后来了很多基层的进修大夫, 她们半年一轮换。但是主任不给她们单独值班, 所以我们还是得4天、5天一个夜班。”
“秦处长说今年先给你们科挑两个本科生。以后就不会那么频繁了。”
“你听说今年要继续轮转规培了吗?”
李敏愣了一下, 她立即醒悟道:“那你们不是明年才能有新人加进来值班啦?”
“是啊。”
“再辛苦一年吧, 怎么也是有盼头了。”
*
潘志笑眯眯地听着李敏和严虹聊天,眼睛基本就没从严虹身上移开过。
“她俩呢?怎么还没回来?”
“她俩啊,我不知道啊。睡觉的时候能回来吧。”
严虹听李敏这么说,就诧异地问:“你不知道?你不回来睡觉?”
“我也好几天没在寝室睡了。你发现没有,我们宿舍的楼梯和走廊平整了?”
“发现了啊。像新的似的。”
“你休假没几天,后勤就把咱们这楼的两侧的楼梯先修缮了,然后把各楼层的走廊也重新抹了一遍水泥,最后就是修咱们平时常走的这个楼梯。这中间整个内科搬去新楼了,院里对内科留下的楼层做了调整,分给创伤外科一层楼。唔,就是胸外和脑外一层楼,骨科和泌尿、烧伤等其他的一层楼。
回寝室要走两边的楼梯,我嫌晚上怪黑的不方便,我们的新值班室不是空着呢嘛,我这几天就都住在值班室里。”
严虹虽然在与李敏说话,时不时就回头看一眼潘志,潘志则加深一丝笑容朝她微微点头。俩人间的浓情蜜意暗暗流淌,也就李敏这个自觉与严虹关系好、抱着西瓜吃的人还没堵上嘴的人没留意了。
“你们科和儿科也各分到一层楼。干诊还没搬呢。听说是差了空调什么的没安装好。等他们搬走以后,那层楼是不是做icu,还没有定论。”
“那你们科的护士各半分了?”
“护士还没完全分开。可能要等今年进新人吧。反正七月份没什么住院患者,那些护士就楼上楼下跑呗。”
“那才分那层的那个小间,就是你们原来护士小倒的休息地方。”
“吕青在里面放置了两张上下铺。我估计要等8月份新人报到,也会安排成小倒的休息室。现在还空着呢。干嘛?是不是潘志还没安排好住处啊?”
严虹红着脸点头,“这不是都没来得及嘛。”
“实习生比原来计划来的少,或许前楼还能有空地方。我陪你去找管理员?要不,潘志你去值班室先对付一下?我看新楼都在拆脚手架了。”
严虹就回头看潘志。
潘志想了一下说:“我和你们一起去找管理员吧。最好能要个一楼的房间,一是我们临时过渡几个月,再一个我哥兄弟们过来做装修,也得有个地方住。”
“我估计要单张床容易、单个空房间就比较难。我们科的杨大夫和石主任,他俩搬去这栋楼二楼中间的那个小房间,还在一个屋子里住着呢。两栋筒子楼的那么多住户都移过来了。还有今年分来的新人,我听陈院长说派遣函上有要求,他们得在30号之前报到。”
严虹面露难色。
*
潘志笑笑说:“没想到新楼盖的这么快。说了什么时候交楼吗?”
“具体交楼日期没说,但估计拆完脚手架也就交了吧。对了,后勤前些日子过来征求意见,我报了咱们两家所有的地面都要装地板、卫生间要贴瓷砖。”
“有什么说法吗?”严虹不懂。
“我们科里的那些同志给我解释:这样他们就不会先抹好水泥地面和墙面了。不然我们装修时不把这层水泥打掉,屋子里的层高就低了。我联系不上你、没法商量这事儿,就跟着石主任的选择报一样的了。”
“嗯。挺好的。”潘志点头赞同。“我听彩虹儿说你和我们一起装修?”
“是啊,都交给你们家了。要是他们不尽心装我那套,我就搬去你家那套住。”
“你放心,两套一起装,我不告诉他们哪套是我们的。到时候你先挑。对了,我还没谢你呢。彩虹儿,把我们给李敏带的派克笔找出来。”
“谢我什么?”李敏瞪大眼睛看潘志。
潘志理所当然地说:“你借给彩虹儿那么多钱买家具、买电器啊。”
李敏立即被嘴里的西瓜汁呛到了,她指着严虹:“你……”
严虹翻出包装好的派克笔、拿着笔盒过去给李敏拍背。
“李敏,你别怪她。她开始还不想告诉我呢。明天我取钱还给你一部分,不够的你就要再等等了。”
李敏朝严虹翻个白眼,然后对潘志说:“随便你。”她把瓜皮扔去撮子里,回来洗手擦嘴问潘志:“那你的意思是去找管理员,还是今晚去我们科里住?我可以回寝室住,把值班室让给你。我们科其他人值夜班时,都是睡在楼下的。”
严虹就搂住李敏说:“行啊,敏敏,二十天不见,你混上值班有单间了。”
“错,非值班期间那屋也只有我一个人使用。我们组三个副主任医师,平时共用一间办公室。看我厉害吧?”
“厉害,你太厉害了。”
“你以为啊!所以最近几天我没怎么回来住的。骨科和普外也各多了一层楼,不过我没往别的科室遛达过,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像我们这样有两间值班室。彩虹儿,你们科的变化也挺大的,你最好明天过去看看。”
“行,我明天去科里走一圈。我们先去找找宿舍管理员,看看能有空房间不。如果没有,回来再说。”
“那这时候我们得去他家里找了。”
*
三个年轻人说去就去。可是一小时后,他们仨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前楼留出来的房间是有数的。今年分来的本科生还能保证四人一间,但是护士还要八人一间,得等那那栋新楼交工以后,才能调整省院护士的住宿标准。
冷小凤和刘娜已经回来了,还带回来了龚海。
冷小凤和刘娜见到严虹很高兴,她俩围着严虹问东问西,问她都去了哪里。
“去上海了,也去广州了。”
“没去北京吗?”
“北京近,以后有空了随时能去的。”
“敏敏,你刚才去哪儿啦,怎么好几天没见着你呀?”
“我这几天都住在科里呢。刚才陪严虹去找宿舍管理员,想给他俩要间房子呗。”
“彩虹儿,你要搬走啦?”
“没有空房间,我还得在这里住到新房子下来,就是潘志还没地方住呢。”严虹憋屈,觉得管理员是欺负自己和李敏年轻、欺负潘志是新人呢。
*
龚海听她们聊了这么久了,就问潘志:“你怎办?要不去我们宿舍先住一晚?明儿个找找陈院长?”
冷小凤就说:“我们科里分到一层楼,现在有两个值班室,儿外科的人还没到呢。我可以去科里住。娜娜,你跟我去住?”
李敏眼睛一亮,对噢,把宿舍倒给严虹他俩不久得了。“娜娜,我们科那间值班室是我自己使用。要不,你跟我去外科住也行。”
刘娜犹豫了一下说:“我去儿科住吧。你们外科说不定什么时候有患者砸门,怪吓人的。”
“那行啦,彩虹儿这间屋归你了,你就留潘志暂时住这儿吧。但是我们仨中午和晚饭后会回来洗衣服的。别的也没什么了。”
潘志没想到事情是这么解决的。他立即向几个女孩子道谢,并说:“我后天正式上班,中午我可以留在普外不回来。晚上我也和彩虹儿吃完晚饭、在外面消消食再回来,不影响你们洗衣服。”
龚海忙说:“你别介啊,中午得回来和我一起打水啊。”
严虹跟上道:“让他打早晨的。”
潘志立即笑着说:“好好,我肯定早晨打满四壶水。那个明天中午你们都没事儿吧,咱们一起去四海酒家吃顿饭,权当我和彩虹儿感谢大家了。”
龚海忙说:“潘师兄客气了。这么点小事儿,你看她们仨怎么会愿意你请客呢。”
“龚海,你可没资格代表她仨。咱们往远了说,都是医大一个校门走出来的,我虽早你们几年毕业,却是最后一个到省院的。往后咱们这些人,虽然在不同科室,可想想今天你们四个人处的这么好,彼此的情义这么深重,咱们得一辈子这么好好相处。”
“三位师妹给不给师兄这个面子?”潘志言辞殷殷。
实习生3
新的一周开始了。
清晨灿烂的阳光以其热烈的拥抱提醒晨跑的年轻人, 将给大家一个不同凡响的、记忆深刻的一天。这深刻来的非常快,还不到7点呢,户外的温度就干拉拉地快接近28°了。
李敏、刘娜和小凤,跑完圈以后在宿舍楼前的空地压腿。
“你俩说严虹她们起来没有啊。这衣服湿湿的贴身上太不舒服了。”
刘娜看着远处说:“潘志也去跑步了。快, 咱们赶紧上楼换衣服。”
三人像战士冲锋一样跑上楼,做贼一般地锁门、拉窗帘,也顾不得躲回床帘里换衣服了, 一人分了点儿热水随便擦擦,端着盆水房洗漱顺便把汗湿透的衣服,用清水过一遍对付着晾上, 不然到中午就得酸臭酸臭的。
“敏敏,你快点吧。快7点10分了。食堂的人最多的时候了。”
李敏卷了一件t恤放书包里, 对他俩说:“你俩也带件衣服,等到科里换吧。”
刘娜和小凤匆匆拿了件短袖衫塞书包里, 三人如同被狼撵了般往食堂去。
*
到了食堂,李敏往人最少的窗口去。今天多了七、八十号的学生, 食堂的风扇都盖不住他们的激动声音, 乱糟糟的像菜市场一般。
最少人排队的窗口是买包子的,比其他卖馒头的窗口就一个字:“贵。”不要粮票的水煎包,一块钱一个。但粥、咸菜还有鸡蛋是一样的价钱。而那边的馒头是□□票一毛钱。
李敏端着东西往常坐的位置去,却见严虹和潘志在, 他俩快吃完了。几个女学生端着饭盒走过来。
“请问老师, 这桌可以坐吗?”
“不可以。”潘志冷冷地拒绝怯生生的女学生, 然后向李敏招手道:“师妹过来坐。龚海去找刘娜了。”
问话的女孩子红了脸, 几个女孩子不得不坐去边上的一桌。严虹把最后几口粥划拉到嘴里说:“潘志你慢慢吃,我去取暖瓶。”
“你等我把最后几口吃完。你洗饭盒,我去打水。钥匙给我。”潘志动作很快地走了,严虹站起来收拾饭盒。
龚海领着端着空饭盒的刘娜回来,冷小凤跟随在他们不远处,端着饭盒挤出了人群。但今天吃饭的人太多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往这面来了。
*
边上的几个女学生挤在人挺满的桌子上说:“那个男老师太过份了,自己都要吃完了,还不让别人坐。”
李敏瞥了那几个女孩子一眼,抓住机会问严虹:“你昨天给我的钱”
“他花钱太冲了。我回头和你细说。先走了。”
龚海领着刘娜与严虹点点头,俩人坐下后,龚海把饭盒推给刘娜:“这粥晾的差不多了,不烫了。”
刘娜幸福地笑笑,开始吃早餐。
冷小凤挨着李敏坐下,酸溜溜地说道:“看你们俩我不吃都饱了。”
“哎,吴冬怎么还没回来啊?”刘娜往龚海那边靠靠,挑着眉梢向冷小凤笑着较劲。
“月底到家。”
“他们这么晚放假?”龚海挺疑惑地问。“我记得咱们那时候最晚7月20号也放假了。”
“上海有个集邮展览,他要看完了再回来。”冷小凤给热粥吹气,看李敏一口一口地挺自在地喝粥,很羡慕地说:“还是那边窗口买饭快,大米粥也不烫不凉的。”
这边排长队的窗口,一旦哪个粥桶里的大米粥少过一半,立即就会有人倒进去一锅在火上翻滚的热粥。卖饭的搅拌搅拌,温度就又上去了。冬天这么吃不错,夏天就难为人了。
龚大夫立即感兴趣地追问冷小凤:“吴冬喜欢集邮啊。我也集邮十多年了,等他回来一起交流下。”
冷小凤一愣,说实在的话,她一直躲着龚海走,要不是今天差不多的桌子都坐了很多人,她宁可自己吃饭的。
处于礼貌她还是回答:“好啊。等他回来地。”
*
刘娜用胳膊肘撞下龚海的胳膊说:“你今早跑步没?我怎么没看到你?”
“跑了。我五点半起来的,绕咱们省院跑了两大圈。我回去洗漱的时候,他们一屋住的那几个死懒死懒的不仅没起床,还说要开除我,说我搅合得他们早上不得睡觉。我还没说他们半夜打牌吵得我不能睡觉呢。啊,上帝,新房子赶紧下来吧。”
李敏被他的怪模样逗笑了,就问他道:“你准备好装修的钱了?”
“差不多了。我们就装个木地板,别的地方就要了医院搞好的,以后等攒够钱了再说。师妹你呢?”
“我准备让潘志他们家帮忙做,地板、瓷砖什么的一次搞好。”
“他们家做的怎么样?”冷小凤和刘娜异口同声。
“怎么也会比站在路边揽活的人认真吧。不好就找潘师兄提供三包啊。”
“对啊。龚海,我们也交给他们做吧。”
“行。没问题。”龚海立即答应下来。这样还省心了呢。看潘志的为人,他父兄干活也不会是不认真的人。
冷小凤犹豫了一下说:“我回头问问范主任和吴雅,看她们是怎么安排。要是能一起交给潘师兄他家做,买的东西多还能便宜一点儿呢。”
李敏连连点头,“就是这道理。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啊。”
*
陈文强知道李敏一直到的比较早。他特意提前了十分钟到科里就问夜班护士:“李大夫来了没?”
“查房去了。”患者少,工作量也小,夜班护士做完交班准备,精神头很好地在聊天。
陈文强走去防火通道的楼梯口等李敏。往来的人见到他个大院长站在那里,除了问好的就是赶紧溜走的,这些人都不免在在心里琢磨:陈院长又想干什么?
“老师,我去把楼上的患者看了一圈,都没什么事儿的。你等我?”
“今天过来的实习生,你心里有什么计划没有?”陈文强有些焦虑,急吼吼地问。
李敏闻言就是一愣。她斟酌着说:“我们科室一人带一个实习生。你去开会时,我就把你的那个实习生接过来管着。还有别的吗?”
陈文强摇头道:“实习生以后会去骨科和普外实习,过来我们这面应该实习与普外和骨科不同的内容,不然就误了那四个学生了。”
李敏沉默一会儿说:“要不鼓励他们把全病房的患者都看,然后每天傍晚抽点儿时间做讲解和考核?”
“看全病房的患者不可能,但得把胸科和我们的患者,让实习生都跟着看,不然完成不了卫生部的实习计划。”
“那是不是把实习计划给王大夫他们看看啊,免得他们有别的想法。还有我在医大附院实习妇产科,也没有一对一的带教。妇科还是进修大夫带的。”
陈文强愣了一下说:“唔,我知道了。我看看是不是要与他们医学院再沟通一下。”
*
7点50分,护士办公室里挤满了人。
护士长看着满屋子叽叽嚓嚓的护士,一摔盘钥匙,所有聊天的人被吓了一跳,立即安静下来。护士长才以平时的音量开口说话:“叫陈院长他们过来,提前交班了。这么多人挤在一起,还不得挤出痱子来了。”
人确实多,不仅多了八个实习生,还多了十来个实习护士。
站在里外间交接处的护士就喊:“李主任,交班了。陈院长呢?”
“刚才来了就找李大夫。李大夫查房去了。”夜班护士交代的挺清楚的。
“门边上的,你们谁去喊一下。”
门口的护士应答一声出去了,然后很快在走廊里响起她脆脆的声音。
“陈院长交班了。大家就等你俩了。”
陈文强加快脚步往护士办公室走,李敏在他身后看了一下手表提醒道:“7点53分。”
办公室门口的护士见了陈院长过来,立即闪开了一条通道。
“陈院长,天太热了,这么多人挤在一屋,咱们提前交班吧?”护士长主动。
“交吧。”
平安无事的病房,夜班护士五分钟念完值班日记。
刘大夫一句话:“昨晚全病房患者均无异常。”
“陈院长。”护士长喊一声在思索什么的陈文强。
“没事儿就散会了。大夫和实习生过来这边办公室。”
*
屋里才撒过水,但今天的气温高,蒸腾起来的热气让人更不舒服了。
陈文强先对所有的大夫说:“分来我们科的实习生一人带一个。但是卫生部下发的实习计划,我让医务处今天发给大家。”
然后他转头对实习生问:“谁是这组的小组长?”
一个敦实的男孩子应声举手:“陈院长,我是。我叫”
“行吧。实习生把名字写下来。抓阄。谁抓到哪个带那个。”
李敏赶紧抓了一张纸,对折再对折,然后从中间撕开,一把纸条共计八张,递给说话的男生。
带这样的?实习生有点儿方。
但对省院的医护人员来说,抓阄才是正常方式。外屋护士们也在抓阄呢。其他各科也基本是这样的。
李主任先伸手,然后是陈文强,最后桌面留下的那个是李敏的。
“路凯文。”李敏捏着纸条念出声。
那个实习小组长立即答应:“是我。”
李敏朝他点点头,他立即站过去李敏身侧。
屋子里此起彼伏的叫名声。
“那就这么分定了。你们今天上午就跟着各自的实习老师,先把创伤外科的所有患者病情了解了,最好能熟悉了。下午四点到楼上的护士办公室开会。考试内容就是明天那四个手术的局解和手术步骤。你们要做好准备。”
刘大夫就说:“陈院长,我下夜班。”
“王大夫,你代替刘大夫管一下。好了,散了吧,楼上楼下分开,还能凉快点儿。”
实习生4
李敏领先往外走, 李主任叫住她,扬着手里的纸条说:“小李,你等会儿,把他们三个都带过去查房。”
李敏只好回来接了李主任手里的纸条, 然后经过石主任顺手也接了他的,陈文强笑笑说:“老李,我听你的安排。”
八个实习生看起来傻了一半。他们听学生处邱处长说过医大毕业的李敏, 也知道李敏连续两次考试第一,是神经外科专业的陈院长的学生。
但这是把他们四个都交给一个人带了?
外间的电话响起来。
接电话的护士很快就尖叫起来:“王大夫,你媳妇要生啦, 产科找你过去呐。”
王大夫立即就变了声调:“我马上过去。”
接电话的护士就对电话通里喊了一句:“他马上过去。”然后“咔”把电话扣上了。
王大夫站在内外间的门那里咧嘴:“我还想问问怎么个情况呢。”
护士长就说他:“你还不赶紧过去?问不问的有什么不同。”
然后不等他跟陈文强开口请假呢,陈文强就说:“大王, 你去忙。要是什么事儿需要科里帮忙的,打电话回科里来。”
王大夫谢过陈文强, 隔空朝李敏招手:“李大夫帮下忙。”他把手里的两张纸条塞给身边的学生,吩咐俩人说:“跟李大夫去查房。咱们科的患者啥样她全知道。”
然后他穿着白大衣就慌慌张张地跑出去了。
*
“小李啊, 你带六个和带七个也没什么区别, 你把我这个也带去吧。”顾大夫朝李敏说了一句,又对陈文强说:“陈院长,我今儿坐科里看家,你们有事儿尽管去忙。”
宋大夫就说:“我也没事儿, 我在科里陪你了。李大夫, 这最后一个也带去吧。”
李主任在后面笑骂了一句:“懒死你们俩算了。”
“反正李大夫也要带着学生把所有患者都讲一遍, 都带着也不多费什么劲儿。”顾大夫日常对李主任挺尊敬的, 相处久了也能与李主任能搭上话、开个玩笑什么的。
李敏掐着一把纸条对实习生说:“都跟我来吧。”
带一个是带,带八个还是讲那些内容。
李敏带着这一串的实习生开始查房,幸好科里的患者不多。剔除没什么介绍价值的病例,快中午下班了,李敏才把科里的这些患者都讲了一遍。
然后对实习生说:“明天的四例手术病室、病床号,都登记在11楼护士办公室的小黑板上,明天可以有四位同学跟着上台。
我的意见是跟着陈院长的那位同学与路凯文,你们俩一组合作,把明天要做的侧脑室肿瘤搞懂;
跟着李主任和石主任的,把肺囊肿和鉴别诊断整明白;
顾大夫和宋大夫他俩一组,明天的手术是腹股沟斜疝;
王大夫和刘大夫那组的是大隐静脉曲张剥脱术。”
“你们利用下午的时间,彻底弄明白两例待手术的局部解剖、手术步骤。其中一例是自己要争取上台的,一例是想观看的。
明天晚上的时候,不仅要把上台的、观看的手术记录写了,还要把没来及顾上的另外两台手术的手术步骤弄明白了,手术记录可以抄。
至于医嘱,你们要不要抄写到工作笔记上看个人的喜好。后天早会前把这四份手术记录,交给你们各自的带教老师。”
有今天下午和明天晚上的时间,看起来能完成这些作业。这些既往就认真学习的实习生们,立即满口答应下来。
“噢,对了,在提醒你们一下,后天可能有两台手术。王大夫那组可能是胃癌根治术,患者刚才领你们看过了。其他还有几位患者要等一些检查报告,具体各组都有哪些手术,要待明天早会前后确定下来。
你们要按照今天的要求,明天晚上做好准备,后天上台前要考过基本的局解解剖、手术步骤才会带你们上台的。以后的手术基本都是这个要求。路凯文,你记得向护士长要病例纸发给同学们。”
八个实习生顿时傻在走廊里——明天晚上还用睡觉吗?
李敏丢下面面相觑的实习生,转身去值班室喝水。讲了一上午,嗓子都要冒烟了。
半晌一个女同学小声地说了一句:“她是这么考第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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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夫匆匆忙忙往妇产科去。按着推算出来的预产期,这孩子已经迟了快两周了。他求了妇产科李主任一起去看汪秋云的b超检查,况主任亲自动手做b超,却说孩子发育的都挺正常,胎盘只有偶见的钙化点,连|°钙化都算不上。李主任建议王大夫别急再等等,还劝他说很多女婴会比预产期迟一些天出生,一般不超过42周都没有问题。
这些道理王大夫都懂,从37周——42周都属于正常产。但他儿子是刚过37周就出生了,让王大夫不着急,他也只是脸上收了着急之色,心里还是放不下的。
汪秋云却该上班上班,只是看他睡不安稳时,才慢条斯理地劝他几句:“珍珠当初就是差点42周才出生,这个应该也是这样的。”
王大夫曾劝双腿已经浮肿严重的汪秋云休假。
“只有九十天假期,前面早休了,后面就要早上班了。”
他倒还没想到汪秋云这么能吃苦。他心里有对汪秋云工作的安排,但看汪秋云浮肿的脚,他把那些安排都咽回到肚子里。
等她平安生产后再说吧。
汪秋云早上吃饭的时候就觉得自己今天可能要生,但她没吭声。打发王大夫先送珍珠去幼儿园后,自己在家洗头洗澡,还往后勤那边打了电话请假。都收拾好了,才带着给孩子准备的小东西直接去了产科病房找李主任。
李主任正忙着安顿实习生呢,见她在办公室的外面往里张望,就把事情交给陈丽萍负责抓阄。
“你这是有动静了?”李主任走出来问汪秋云,她一直对汪秋云抱有怜惜的心态。因为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她在妇产科干了二三十年了,见过的事情多了去了。从王大夫带着汪秋云第一次找李主任做产检,李主任就明白这孩子不是王大夫说的孕周。但她一直守口如瓶、假装自己不知道具体孕周,直到王大夫担心过期妊娠自己说出来。
她除了可怜汪秋云,还是可怜她。可怜这个女人长女有先心病、又在前夫跳楼前就怀了这孩子。其实省院的很多人都对汪秋云抱着同样的怜惜,只不过他们不知道汪秋云具体怀孕的月数罢了。
但不管怎么说,王大夫愿意和她结婚,李主任除了同情闭口不言的杨卫华、对王大夫的不屑还减轻了几分。这个汪秋云除了模样,就没有一处赶得上杨卫华。王大夫肯负责任、收养她那个先心病的女儿,也算是有点良心的人。
汪秋云赶紧点头:“李主任,我觉得今儿上午差不多能生。”
经产妇对自己什么时候能生孩子的估量,基本都有可信的。李主任闻言立即接过汪秋云手里的住院病历,招呼护士长派人给汪秋云办理住院手续。
“严大夫,你过来。”
严虹应声从护士办公室里挤出来。
“她是创伤外科王大夫的媳妇儿。实际孕期接近42周了,病历上写的是36周+5。你明白吗?你给她做个检查,这事儿就交给你了,去吧。”李主任看了严虹一年,觉得严虹平时不多事儿,与省院其他人往来也少,她挺信得着严虹的。
严虹点头:“我明白。”然后朝汪秋云招招手:“你跟我来吧。”
*
张正杰在急诊室里发愁,他想了一会儿,丢下过来实习的两个女生,去给陈文强打电话。
“陈院长,是我,张正杰。”
“嗯,你说。”陈文强刚到院办的办公室,就听到电话在响。
“急诊这边派过来两个女生来实习。哪怕有一个男生都好啊。我和杨大夫一替24小时的。”
陈文强立即明白了张正杰的言外之意。这可是天大的事儿。到底是百密一疏了。
“好,我知道了。亏得你提醒我,那两个女生你就带着吧,我立即让吴主任再派个男生过去。”
张正杰撂下电话长出一口气。急诊科的护士比病房的护士厉害多了。杨大夫可能也是没了便宜酒喝,在急诊期间一直挺安稳的。但他可不想最后这一多月在急诊闹出点儿什么来,别说对杨大夫本人好不好,对省院绝对是丑闻、没有半点儿好处的。
陈文强从儿科吴主任那里又要了一个男生过去急诊,反正早晚都要轮急诊的事儿,倒是没引起什么额外的反响。但陈文强跟着就招呼医务处秦处长过来。
“老秦啊,咱们这些学生过来了,我觉得前天开会的时候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陈院长你说,我挨科去通知一下。”
“过来的这些学生里,有不少女生,要是哪个不要脸的,借着带教的名义向女同学伸手,咱们省院可丢不起那个脸。那是学生,差辈儿了呢。”
秦处长想想也是这么回事儿,但他接着又说:“要都是未婚的呢?普外和骨科都有年轻大夫,哦,内科也不少的。”
“都未婚的怎么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去跟各科带教老师说好,谁要干出不要脸的事儿,可别怪我老陈翻脸不认人。”
“好好,我马上挨科通知到。”
全院忙乎了快一年,才刚刚上了一个新台阶。担不起出那样的丑事。所以秦处长不觉得陈文强突然变脸的要求有什么错的。不过当他挨科跑完一圈后,开始可怜自己了。
m的,为什么那些主任都是看傻子的眼神?
实习生5
这也不能怪各科主任, 实在是秦处长吩咐的事儿有些离谱。他要是嘱咐别对今年来实习的小护士伸手,可能还好一点儿。
因为在各科主任的眼里,医学院这次过来实习生,具体应该说是女生, 就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人物。大家都是男人,太清楚男人心里的那些弯弯绕儿了。
可秦主任强调是陈院长的意思,还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话都搬出来。大家就从陈文强这么些年对李主任态度, 也不得不把这事儿当正经事儿、立即去叮嘱自己的兵。
骨科向主任重复了一遍秦主任的话,然后说:“别说来实习的医学生,就是今年来实习的护士也是一样。谁也别打着能帮人家留省院的旗号行事儿。今年是陈院长管临床进人, 这借口过去,那就是送上要他整死你们的理由了。”
最后向主任恶狠狠地说:“谁要是敢给我捅娄子, 我绝对能让他在省院、在骨科生不如死。”
“是是。主任放心,咱们肯定不会的。”
“主任, 你可不可以和护士长说挑漂亮点儿的进咱们科啊?听说今年的新人,下周报到的。”
“对啊, 主任你赶紧找护士长说说呗。”
“说啥?你们不是有媳妇的、就是有对象的, 吃着碗里的还惦记锅里的?”
“嘿嘿,这不是看着漂亮点儿的顺眼,干活也有力气嘛。”
“色鬼投胎啊。”向主任笑骂了一句。
大家便知道向主任这是允了。
骨科护士的平均颜值,一直在省院是前三的, 因为护士长去护理部要人的条件就一个:漂亮。
护理部廖主任为此说了骨科护士长很多次, 但骨科的护士长都坚持:“他们就是看看罢了, 没耽误治疗患者, 也没有干别的。且咱们科的那些大夫,谁娶的媳妇儿不是各科的筐帽,从来就没有吃窝边草的,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于是护理部多年下来也默认了骨科大夫选护士的标准。
向主任在骨科是一言九鼎的。他的话就没人敢反驳、反驳得了。所以费院长一找张正杰说创伤外科副主任的事儿,张正杰马上就应了。但不得不说,向主任虽然要求多,但是你不违背他的心意、不跟着他对着来,他反而像父兄一样地照顾底下的大夫们。
例子就是小金了。
但不是人人都有小金那样的福气,能被向主任撼不动的梁主任看中为女婿——要没有梁主任,小金这辈子就算废掉了。
*
梁主任上午做了一个肝癌根治术,下午吃完饭就去院办找陈文强。
“老陈,谢逊和我说下个轮转,他过去创伤外科半年,然后就去急诊半年。”
“好啊。他肯来说明还不那么傻。创伤这面又不是不做普外的手术了。”
“那夜班就让潘志和张正杰一组怎么样?”
“你今儿带他上台了?潘志的手术做得怎么样?”
“比谢逊是肯定不如的。他才毕业五年,早着呢。但是比宋大夫他们也不差哪里去。”
“那就让他和张正杰一组。你是不是要谢逊那值班位置?”
梁主任憨笑:“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你拉倒吧。你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说老梁,你这么带你女婿,你可看好了那孩子的心性了?”
“现在看着还成。二十年以后的事儿,老天爷知道了。我想着带他到年底,你看看明年送他去医大进修成不成?”
“你要是觉得他基本操作过关了,送出去真能学到东西,咱们就送。不然送出去给人打下手、还白浪费一年的时间,那就不值得了。”
梁主任沉默。
*
陈文强就知道自己说中了要害处。
他想想才再开口:“你不是打算让你闺女年底结婚吗?这时候送出去进修,可只有周末能回家了。小两口才结婚就分开,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梁主任犹豫的神色越发明显起来。他试探着问:“要不明年底再考虑这事儿?”
“我觉得明年底考虑比较好。别人家小两口刚结婚,你就去充当王母娘娘的角色。”
梁主任叹气:“唉,我这不是考虑他到年头了,该进中级了嘛。”
陈文强也叹气,向梁主任方向倾斜了身体,拉开梁主任做促膝谈心的架势。
“老梁,你选了小金做女婿,我就腆颜把他当自家孩子看。可以吧?”
梁主任点头:“那自然了。有什么话你就直说。”
“你说小金目前的水平,是不是就是一个勉强的、低年资的、住院医的水平?”
梁主任顿时勃然变色,嘴里恨恨道:“老向那个土鳖玩意儿不干好事儿。”
*
陈文强见总是老好人做派的梁主任真恼了,赶紧去劝他。可不能让老梁和老向真存了什么芥蒂。
“你也别怪老向,没老向那小金还等不到你闺女毕业,就成了别人家的娇客了呢,是不是?咱倆关上门说自己人的心里话,就算咱倆一起扶他,今年,不,明年把他弄上主治医的位置,他就有主治医的水平了?”
梁主任的脸如同开了五色调盘来回变幻不定。但他明白陈文强说的是心里话、是实话。自己这二十多年一步步走过来,靠的是自己比别人付出了更多的辛苦、靠的是自己有比一般的外科大夫更强、更全面的技术水平。
陈文强能够南来北往这么些年,除了有舒文臣的帮助,靠的也是他在神经外科这领域有真本领、靠的也是他比别人更全面的外科技术。
“晚一年晋中级又能怎么地,咱们差那一级半级的工资吗?那职称顶屁啊!”
“小金也不是扶不起的阿斗。”梁主任呐呐自语。
陈文强不忍看梁主任的失落,换了语气劝慰道:“老梁啊,你看这么好不好,你就带他在夜班磨基本操作,等到明年年底再决定去进修的事儿。
老向那人吧,咱也不说他什么,他也算是个明白人,也不会和以前一样行事的。如果小金的基本操作、骨科的基础病症处理过关了,晚一年去进修对他反而有好处,你说是不是?”
陈文强说的都在理,梁主任只能点头认可。
“让我说咱们做临床大夫的,归根到底还是要靠手里的真本事。我看了他的档案,他的书本考试成绩不差的。等他在临床练出来真本事了,等到进副高的时候提前一年,什么都赶上来了。我这么说,你能理解不?”
梁主任没打奔儿地应道:“理解。我有什么不理解的。我就一句话,你得把院长的位置做牢实了。你懂我的意思不?”
“懂。我有什么不懂的。你当我做了十个月的院长,还愿意退回去听人吆喝啊。”
“那行,那咱们就这么定了。”
“好。那老梁啊,今年十一月之前,你在夜班多放手给小李,我想让她试试破格晋升。之后让她给小金拉钩去,他俩换着来,你以为如何?”
“行啊。其实普外多数的手术,就是让小李给他拉钩,他现在的水平我也不敢放手给他做。唉,他在骨科坐了两年的冷板凳,耽误的不止两年。”
“这有什么好叹气的。明年一年也就差不多能赶上来了。我早都和你说过了,让他周五晚上就过我这边来。我有什么手术就带着他上,眼界打开了,多练练自然就好了。”
“那这事儿就又要给你添麻烦了。李敏那几个同学对他抢手术可有意见了。”
“有意见如何?你们科那几个人是老费那王八犊子硬塞进外科的。说实在话,也就是小金看着还可以,不是那扶不起来的阿斗。不然我都得劝你省省心了。”
梁大夫咧嘴,这陈文强好话说不了三分钟的。
“唉,这是咱们自己家的孩子,自己不顾着,难道还等着别人啊。你和他说别管别人怎么说,该上台别往后退。”
“我和他说过了。唉,那孩子这点儿就不如小李敢下手。小李当初从王大夫手底下抢活,抢的那个干脆。也就是你吧,换个人我绝对不让的。”
“行啦,你差不多了。你得了个好女婿,我也应了你帮你培养姑爷,你让让我你吃亏啦?哼!”
梁主任笑笑,不与陈文强争辩这个了。
*
“走啦,我得回科里了。下午四点要考那些实习生。”
“怎么考?”
陈文强就把实习生都丢给李敏的事儿说了。
“让小李把科里的患者情况讲给他们,准保不会出错。换我也未必能像她那样,把科里的每个患者都了解的那么详细。”
梁主任笑着斥道:“老李说的一点儿没错,怎么不懒死你们几个。”
“那是你们科没小李这样的人。不然你也会这么撒手。跟我过去看看,看小李教了一上午都教了什么。”
“好啊。”
护士办公室里,八个实习生有点焦急地挤在两条长椅上。这些年轻学生们不知道接下来的考试,能不能在陈院长跟前争取到一个好印象。但他们都对于能到省院实习、进而留到省院工作,心里充满了干劲和热切的渴望。
实习生6
陈文强和梁主任回到病房, 看了像小鹌鹑般的两排实习生,俩人交换一下眼神都笑了。
“李大夫呢?”陈文强问坐在值班位置上的小吴。
小吴立即站起来说:“我去找她过来。她肯定是在值班室看书呢。那都快成她自己的老窝了。”
“小李占了值班室?”
陈文强点头说:“人家小姑娘不愿意和人共用一个值班室呗。这回可下得了一个单间了,几把钥匙都没给我们摸着。”
梁主任看看坐着的那两排学生笑笑,把要打趣陈文强的话咽回去。
李敏跟在小吴的后面进来。
“老师。梁主任来了, 好久没见到你了。怎么想起来过来啦?”
“想你了,过来看看。”梁主任笑眯眯的。
“我才不信呢。”李敏抬腕看一下手表,说:“还有几分钟到4点。”
“咱们提前几分钟开考吧。你上午讲了什么?”
“把全科的患者都介绍了一遍, 然后给他们做了分组。我们俩带的做一组,任务是搞明白明天要做的那个侧脑室肿瘤。其他几个学生也是按带教老师分组。每人搞明白一个跟着上台的,再搞明白一例看台的。明早把另外两台的手术步骤交上来。”
梁主任立即拍手说:“这主意好, 免得上台了什么也不知道。”
陈文强点头说:“那你们就把自己想要上的那台局部解剖画下来、手术步骤写明白。看得那个画局解图。开始吧。”
八个小年轻的像被雷劈了一样。
最后实习小组的组长路凯文站出来,期期艾艾地说:“陈院长, 我们没画过局解图。要画吗?”
“不会就空着。赶紧的,4点40交卷, 讲完卷纸就到了下班前查房时间了。今晚夜班的同学5点去吃晚饭。去几个人到里间办公室几个答卷,挤在一起怪热的。”
实习生立即站起来几个往里间办公室去了。
*
产科病房里, 王大夫低头端详着才出生不久的闺女。孩子的两个下颌角, 和儿子小志一样,有着明显的王家人的遗传印迹。可就是这个印迹,让王大夫欢喜自己儿女双全的同时,也遗憾亲闺女长大了会不如她姐姐珍珠漂亮。
怎么说呢, 略方的下颌角会让男人呈国字脸, 有一股天然的正气。但是女孩子就会显得端庄有余了。
“是不是很像珍珠啊?”汪秋云生的算是顺利的了, 但她仍旧疲惫得不得了。睡醒一觉却见王大夫仍弯腰在看孩子。
“嗯, 很像的。”
“严大夫帮了不少忙。要不然没这么顺的。”
“嗯,我知道的。回头我好好谢谢她。”
“你今晚夜班,一会儿把珍珠接过来吧。”
“接到这里?”
“嗯。我自己一间病房,晚上把门一插也就可以了。放她自己在家也不放心。严大夫说了,要是没什么事儿,明天下午就可以出院了。
你一会儿得空往洗衣房打个电话,找一个叫骆大姐的人。告诉她我生了,让她侄女过来吧。她们别人给我介绍了洗衣房骆姐她侄女,说是她经常在省院帮忙照顾月子。”
王大夫犹豫了一下,然后不得不承认汪秋云的安排很好。他前些日子回家一趟,说起想让母亲过来帮忙伺候月子的事儿,被大嫂直接拒绝了不说,还被她夹枪带棒地数落一顿。
“大志啊,你那工作想着可你媳妇儿安排,干活倒是想着咱妈了。咱妈多大岁数了,还去给你伺候月子,你也真张得开嘴!累病了还不是得我伺候她?咱们家也不稀图沾你什么光,但你能不能少给咱们家添点乱子?”
王大夫憋了一肚子气,回家也没与汪秋云提伺候月的事儿。不想汪秋云这时候却提出来了。“那好,我这就去给洗衣房打个电话。你晚上想吃点儿什么,我回家先去做了,然后再接珍珠过来。”
“你接珍珠过来就可以了。严大夫说食堂往病房送月子餐,我在这里订就好了。你记得问问罗大姐她侄女什么时候能到。”
“好。”
*
王大夫很快就回来了。却见严虹领着一个女实习生在给汪秋云做检查。
“对顺产产妇来说,产后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注意出血的问题。像她这样没有任何损伤的,一旦出现子宫收缩乏力,往往会伴有出血。反之亦然。所以产后监测宫底位置、观察记录出血量就是必须要做好的。来,你跟着我的手摸摸宫底的位置。”
汪秋云很配合严虹和她带的实习生。她生珍珠的时候,虽然没吃太多的苦头,但助产士怎么吆喝自己的,她记忆犹新。而李主任把自己交给严虹,严虹带着实习生守到自己生完孩子,还亲自送回到这个单间病房,与临床那个被助产士吆喝哭的产妇比,那是天上地下的待遇。
“记住了吗?”
“记住了。”
严虹帮汪秋云拉好衣服,又帮她盖好毛巾被,然后探头去看小床里熟睡的新生儿。
“这孩子长得真好看。一会儿护士会过来给她喂点儿糖水。你要是来奶了你就喂奶,但是别忘了给孩子喂水,这天太热了,新生儿容易脱水的。”
“好。我记得了。”
严虹转身看到站在门口的王大夫。王大夫立即出生招呼道:“严大夫,辛苦你了。”
严虹笑笑:“应该的。有什么异常就按铃叫人。上面这层虽然才开始用,人少有单间,但是你们今晚最好留人陪护。”
“我们请了洗衣房骆大姐的侄女来帮忙。”
“那不错啊。她在产科来回照顾本院的产妇有好几年了。什么时候过来?”
“骆大姐说她侄女晚饭后过来。”
“那好,有事儿去找我好了。”严虹交代完带着实习生往外走。
*
四人房间只住了汪秋云一个人,严虹出门的时候还小心地帮他们带上了门。大概是人少的缘故,这屋反而不那么热。
“你也歇会儿吧。”
“我还行。秋云,我和你商量一件事儿啊。”
“你说。”
“秋云,我9月初就要轮转去急诊。急诊和病房的排班不同,是要上24小时休24小时。一直要到3月初共6个月。”
“嗯,我听你说过了。我记着呢。有什么变化吗?”
“是这样的,你还是请假在家吧。虽然会少挣一些,但是你想想孩子3个月就送进托儿所,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你还是要请假、也还是没有全勤奖,珍珠这边上学你怎么办呢?要是请人来家里帮忙,你的工资还不够请人的。”
“可王哥儿,我好容易才有份儿固定工作……”汪秋云不舍得就这么回家了。
“不是不要这份工作了。等明年天气暖和了,五一前咱们就把孩子送托儿所去,你还回去仓库上班。”
“那仓库还会有我的位置吗?”
汪秋云在入职考试的时候,因为字写得好、算数加减做的好,被挑去医院的仓库做管理员的助理。这份工作内容就是每天抄写出库、进库单,核对出入库物品的数量,每月协助做一次盘点的记账。虽然挣钱不多,但这是一个长白班,不算辛苦,还可以按时上下班。
这份工作也有照顾王大夫的成份,毕竟外科大夫还需要妻子做后勤的。
*
“仓库那边会给你留位置的。你要同意了,我就去与管理员说。”王大夫殷殷期盼地看着汪秋云。
汪秋云在他这样的眼神下只能缴械投降了。
“我听你的。其实仓库那活儿不累,我能干好,还能按时上下班。”
“我知道的。院里不会给你安排倒班的工作。像产科苏颖和普外谢逊那样、两口子都需要在手术科室倒班的,那是极少数的。”
“严大夫她对象今天也到普外上班了。”
“你怎么知道的?”
“她和我聊天的时候说的啊。她那人真挺好的。后来我都没劲了,是她帮着我压肚子。王哥儿,你们省院的大夫真好。”汪秋云满脸感动:“那个李大夫也挺好的。当初我问她点儿什么,她都很耐心说的也仔细,完全不像其他医院的人。”
王大夫顿了一下说:“省院的大夫还都是很不错的。你安心睡一会儿吧,我一会儿去接珍珠的时候叫醒你。”
*
严虹带的实习生跟着她回了办公室,觑着左右没人,悄悄地问:“严老师,我怎么看着汪秋云生的这个早产的女婴,比产房先出生的那几个足月的孩子长得都好啊。”
“哪里好了?我怎么没看出来。”
“唔,头发。她头发那么浓密。还有皮肤,整个看起来胖乎乎的,一点儿不像那个37w+3的那个男婴,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人家比她还重了半斤呢。”
“那个是男婴。同样的体重,女婴就会显得胖乎乎的。男孩子骨头沉,个子又比她长了2公分,自然就显得皱巴巴的了。就是我们成人体重相同、身高差2公分,也是矮的那个显得胖。何况那男婴只比他重半斤。”
实习生说不出来别的话了,只是自言自语地呶呶嘴:“要是早产儿都像她长这么好,就没有早产和正常产的差异了。”
严虹一笑:“这个眼看着到36w+5周了,也没差上2天。要是初产妇,生得慢的,甚至拖上两天才能生下来,就算足月儿了。”
小实习生觉得严虹讲的好有道理,朝严虹笑笑默默去写笔记去了。而严虹端起水杯,想到李主任的嘱咐,心说怪不得王大夫和汪秋云俩家都不来人啊,他们是心里明镜地知道这孩子的孕周有问题。
“没有一处像早产儿。连实习生都能看出来。”严虹在心里哂笑。“等明天出院了,自己就完成了李主任交代的事情。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截肢1
刚过4点钟, 李主任带着创伤外科的其他人都上来,他们来看陈文强怎么考实习生。护士小吴幸灾乐祸地向李主任他们说了陈文强的安排。
最后还笑嘻嘻地用“下马威”做了结束语。
趴在小吴对面狂写的实习生们愁眉苦脸、不敢怒也不敢言,只敢趁小吴不注意时悄悄瞥她一眼,然后继续低头答题。李主任等人跟着陈文强和梁主任一起, 里外屋转着看这些实习生答题情况。
电话铃声响起。
护士小吴抓起了电话机:“喂。嗯,他在科里。”
然后她转头大声喊道:“陈院长电话,内分泌罗主任找你。”
“好, 就来。”陈文强快走几步去听电话。因为罗主任这人没事儿不会找自己的。
“喂,罗主任啊。我是老陈。有什么事儿吗?”
……
“好,我这就过去看看。”
陈文强撂下电话就对梁主任说:“老梁, 内分泌那边收了一个糖尿病晚期的患者,糖尿病足, 罗主任考虑要截肢,过去看看不?”
梁主任摇头:“你找老向啊。我普外的看截肢, 不是把手伸太长了。”
“他当然得去的。内分泌那边也给他打电话了。我的意思是真要截肢的话,这糖尿病足盗了截肢的程度不常见, 得让这些学生看看呢。”
梁主任一听, 立即就站起来说:“那就走一趟吧。”
“老李,这边你帮着看一下?”
“行,你过去吧。”
陈文强对小吴说:“把李大夫给我喊来去会诊。”
小吴答应一声去喊李敏了。
*
内分泌科的罗主任是从医大才调过来的副教授。她三年前晋升副教授的同时就取得带研究生的资格。虽如此,她同时也是没赶上医大副高职称分房的、那批倒霉的资深主治医之一。
她下乡的时候, 因为响应号召参加“铁姑娘队”、在寒冬腊月里和男社员一样跳进结冰的小河沟兴修水利, 成为下乡青年学习的榜样。拼了几年后, 她带着一身的伤病、以妇女队长的身份被推荐上了医大, 成为工农兵大学生。毕业后机缘巧合,得以留在医大附属医院工作。在全国掀起学英语的热潮时,她再次响应号召,投入了全部的精力去学英语。
上天好像很欢喜她这样的、不顾一切努力的狠人。
恢复招收研究生的时候,她因为英语好,考上了医大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研究生。就在她顺利研究生毕业那年,医大开始用考试的方式清除留校的工农兵大学生。她因为有才到手的硕士学位,不用参加考试就可以继续留在了医大附院。
工作如意,可是生活却平地起了波澜。结婚十来年的丈夫不仅出轨、而且强烈要求离婚。
“你的精神头都在读书和工作上,我只想有个安稳的家庭生活。”事后她才知道前夫想生儿子的决心。
经过一番撕破脸的闹腾,四岁的女儿最后留给她了。因为她抹扯下脸皮,去找医大附院的妇产科,给她出了再生育几率小于1%的诊断书。
她舍不得把女儿送去长托,只能将父母接来与自己同住。祖孙三代住在筒子楼的一个单间里,窘迫、仄陋。多年忍耐下来的平静,在她听闻省院在内分泌专科会议上传出要用三室一厅的条件、聘请内科副高以上职称的临床教授做学术带头人时崩溃了。
她极小心地在会议上就关注这件事儿、不动声色地听参加会议的、那些够资格的副主任医师和副教授讨论这些事儿。
原因无它——医大附属医院内分泌科的主治医都是研究生毕业的,陆续被聘上副教授的人太多、竞争太激烈,一旦传出自己要走、最后走不成可就是大麻烦了。以后的工作中处于被动是最小的事儿呢。
会后她小心翼翼地核实省院的消息,然后往省院医务处打电话,得知负责此事的是院长助理、负责外科医疗的陈院长,她不禁就开始犹豫了。
一个外科出身的院长助理,能重视内分泌科吗?省院确实缺少内分泌的学科带头人吗?自己要是去不成该怎么收场?
她第二天精神恍惚着去上班,连才下科的研究生莫名都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老师,你不舒服?”
“没有。”
可她憔悴的脸色和蹙紧的双眉,让莫名不敢相信她的话。但这个聪明的女孩子,知道自己与导师还不熟悉,她只能关切、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导师。
但就是这默默关切的目光,让罗英又多了一个负担。
罗教授虽然早取得招研究生的资格,但之前她是与科主任合作招研究生。莫名是她独立招收的第一个研究生,挺努力挺认真的一个女孩子。
——莫名也是自己的责任。
要是自己去省医了,她怎么办?
罗英又犹豫了一整夜,听着走廊里来回走动的声音,最后没抗住三室一厅的诱惑,鼓足勇气给陈文强打了电话。她怕自己错失了这个机会,然后不知道要在筒子间里再住多少年。
幸好命运之神再次眷顾了自己。
……
后来,陈文强拿着她提供的内分泌科详细技术实力资料,把她调来了省医。与她同来的还有肾内科和血液内科的副教授。那是有罗英介绍了基本情况、陈文强直接奔人而去、当然也有她出面游说的成份在
——最主要的原因是:留在医大的上升空间有限;也住够了筒子间,既然有三室一厅的半价房子、科主任的职务、学科带头人的定位,何不投奔而去呢。
这一下子就解决了陈文强忧心好几个月的大事儿。
剩下的那四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一套被陈文强留给小儿外科的主任,另一套已经被医学院借调过来的神经内科主任相中了。
*
李敏跟着陈文强到内分泌的时候,向主任已经先赶到了。罗主任带着她的研究生,正准备介绍患者的病情。
“陈院长。”罗主任对陈文强很尊敬也很客气,因为这人有能力、有魄力,把自己百般努力也难冲破的困局一举打破了。
“罗主任,这是普外的梁主任。我想着这个患者真要截肢,普外还有八个实习生,都要一起过来看看这患者。”
梁主任伸手与罗主任问好,然后几个人坐下来。站在罗主任身后的莫名朝李敏笑笑,李敏认出莫名,便回她一个微笑。
“学生太多了,我担心出现感染加重的事儿。老陈,才罗主任还要组织内科的实习生看看,那也有三十人呢。”向主任不那么赞成。
“教学医院就这点不好。”罗主任坚持:“但是遇上这样的病例,我们还就必须得给实习生见见,免得他们以后遇到同类患者,不能把握治疗原则和具体方法。”
陈文强看向主任还要说话,知道他争强好胜的劲头来了,赶忙打圆场道:“患者病了多久了?一会儿咱们先看看。”
*
莫名上前一步开始报病史。
“患者黄家强,男,62岁,因下肢疼痛、行走困难逐渐加重一年、入院两天。……患者糖尿病史约20年,自述规律服药治疗3年余。
查体:患者双足颜色发黑、部分破溃,有腥臭味道。按压无触痛。左下肢自小腿中部颜色开始有改变、有渗出。右侧踝部开始有颜色改变。
……
实验室检查:今早的空腹血糖23.2mmol/l,尿糖++++。”
罗主任补充道:“患者自述近三年开始规律用药控制尿糖,口服降糖灵,尿糖能控制在+++。尿糖我们只能做参考。一个是这患者病史叙述水份大,另一个是糖尿病晚期不能用尿糖来判断血糖控制是否达标。
昨天住院后给他换用短效胰岛素……莫名,你先去看看那患者调好病室没?”
“我这就去看看。”莫名朝众人笑笑解释:“罗主任为了方便实习生,让护士长给患者调病房。”
向主任不太高兴,但他知道罗主任的安排是正确的。那几十个实习生不在内分泌看糖尿病足,也得跑去骨科看。陈文强不会允许自己以避免感染的原因,减少患者与外界的接触。
“罗主任,患者调去4病室了。”莫名回来的很快。
“那陈院长,我们去看看吧。”莫名在前面带路。
陈文强站起来往外走,三个主任之后是李敏。
*
4病室比较大,室内散发着消毒水拖地后的残余味道。能摆六张到八张床的空间,只摆了3张床,还就只住了中间床位的黄家强这一位患者。
倚靠在床上看报纸的患者,肥头大耳、肚腹膨出,身上带着常年烟熏火燎的油腻味道。宽厚的手掌、短粗结实的手指,还有左手指的伤痕,都提示了这人在厨师这行业浸润的无数岁月。他听见动静抬头,见莫名领头进来一串的人,看着就不是一般的大夫,立即紧张地坐直了。
“黄师傅,这是我们外科主任出身的陈院长、这是骨科向主任、普外科梁主任来给你会诊。”罗主任抢上前先介绍这三位的来头。
有些患者会不管不顾地说话。鉴于黄师傅入院前后因为要截肢承受的精神压力蛮大的,罗主任开门见山先点名会诊人的背景。免得黄家强在自己的科室让他仨难堪了,最后得罪人的后果,却要自己来承受。向主任那人听说心眼不大,迁怒自己也是难免的。
患者挺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然后看着他自己那变色裸露的双脚,惴惴不安地问:“陈院长,我这脚能保住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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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尿病足是糖尿病的一种较为严重的慢性并发症,它的发展是因为既往的血糖控制不佳,导致微血管神经的病变以及微血管大血管病变引起的血液供应障碍足部病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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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尿病足截肢治愈几率主要与患者血运、血糖控制及全身状况有关。
如果这三点都满足或者比较理想,伤口愈合的几率在80%-90%。
如果血运没有建立良好,伤口愈合概率就比较低,治愈几率就不足30%。有时一周两周甚至几个月都无法愈合。
如果血糖控制不好,患肢部分的血液循环仍然不能通畅,那患肢就会出现反复的细菌感染、破溃以及化脓等症状,这种情况的发生往往提示患者愈合不良还需要再次截肢。
截肢2
“你这脚烂了多久了?”陈文强自觉见过的病患算多了, 但他不认为这是一两年造成的。
“也没多久。”患者眼神游弋、吱吱唔唔地不肯正面回答。
陈文强不吭声地盯着他看。
黄家强吃不住陈文强给与他的压力,终于熬不住了,吭哧吭哧开口说“实话”。
“前年是从左腿的小腿棒这里开始的,也不是, 好像是大拇脚趾头开始的。最初就一点点的发黑,也不知道痛。我去区医院看,大夫让我住院、用胰岛素控制血糖。还说我在家不按时吃降糖药, 搞不好会得糖尿病足,最坏的下场是截肢。
可我看周围好几个跟我得一样病的,人家也都好好的。再说了, 我做了多年厨子,这退休后不是想多挣几个给孩子嘛, 就常去给办红白喜事的人家颠大勺。这忙起来起码就是大半天或者一两天的,哪里记得上按时吃药。后来这不, 拖了三四年就变成这样了。”
看吧,这人说话却是是罗主任说的水份太大、可信度没多少的。前面那句说前年开始出现病变, 后面就是拖了三、四年了。陈文强知道像他这样的人, 嘴里能吐出实话的可能性太小。故而也不和他掰扯到底是几年,先看看皮肤的感觉,看看神经受累到哪儿吧。
“你靠床躺着、闭上眼睛。我给你做个检查。”
陈文强朝李敏伸手,李敏从白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医用胶布裹着的小包, 里面是从中医那边要来的、废弃的针灸针。
“有感觉没?”
“你用针扎我吗?”
“这里呢?”
陈文强从左膝开始慢慢向下试探, 间隔距离也就只有半公分左右, 在快接近小腿中部的时候, 患者对针刺的反应开始变迟钝,含含糊糊有些叫不准。到了下三分之一处的时候,对针刺没了反应。右小腿的皮肤看起来比左腿好,但反应界面,与左腿基本一致。
“行了,睁眼吧。我们要商量再告诉你具体治疗措施。”陈文强回头见废弃的毫针递给莫名说:“这个好好消毒一下,你留着用。”
莫名脸红,她为自己查体出现的疏忽难过。她就没想到让患者闭眼,而这患者居然看着他的伤处皮肤……
*
回到办公室,向主任就对罗主任说:“先把血糖控制下来、同时抗感染吧。的赶紧截肢,不然拖延下去,他不是走路困难,而是性命不保。”
在屋里的人都明白,如果不把血糖降到11mmol/l之下,截肢后伤口不愈合的几率超过80%以上。即便勉强愈合了,还会再次发生坏死现象。
至于溃烂的创面,发生菌血症、败血症、脓毒血症等,也是非常合理的病理转归。
“这患者双足已经有溃烂了,居然血象正常,这可能吗?”梁主任翻看化验单提出疑惑。
“这患者从区医院带过来的化验单就是这样的。入院的化验单也是这样。我也很奇怪这事儿呢。
还有下面的区医院转诊意见是去你们骨科治疗。他昨天到我们内分泌门诊的时候,只拿了区医院的血糖化验单,说血糖下不来想住院。区医院的转诊单,昨晚才给我们知道。他说不想截肢。”
患者不想截肢大家都理解,但是这血常规?
梁主任摇头不信:“那可就奇怪了。莫非是他体内的淋巴细胞都假装没看到那溃烂?我建议你们今晚验血糖的时候,再复查一个血常规。”
梁主任顺手把病历给李敏看。
“我以前在公社医院的时候,就见过患者让家属替他抽血的。现在这个患者的血常规居然能正常,这超出了我们的医学认知。可能以后他的检查、护理,都不能让家属参与了。”
梁主任的话如同推开另外一扇窗,饶是在座的人,除了莫名都见过不少说假话的患者,但是让家属替自己抽血的事儿,还真就没有遇到过。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梁主任笑眯眯地为提出疑问的莫名解惑。
“患者认为他病了,不能再失血了。哈,理由就这么简单。”
莫名赶紧表态:“今晚我看着护士给他抽血。”
陈文强等李敏也看完病历才说话。
“我赞成向主任的意见,控制血糖抗感染,然后限期截肢保命吧。罗主任有时间多与患者交流,做好他的思想工作。明天我们科有手术,下午我要没事儿,4点吧,我带实习生过来。若是脱不开身,我就让小李带学生过来。
罗主任,这是我学生李敏。”
“罗主任。”李敏上前一步给罗主任认人。
“有什么事儿你吩咐小李。”
“好。”罗主任来了省院快一个月了,早对陈文强及其周围的人了解的差不多了。
梁主任就说:“那我明天下午3点带学生来,可以吗?”
罗主任立即点头:“可以。只要你们外科那面先安排好,内科都在一个楼里,楼上楼下的反而容易。”
向主任犹豫下问:“这患者我什么时候可以接过去?”
罗主任答道:“向主任,我这面是在试探着给胰岛素控制血糖,如果你们科有能力短时间控制好他的血糖,现在接过去都可以。”
向主任赶紧说:“还是你来你来,我们骨科就没有那细致人,有这样的本事。”
罗主任见向主任认输,就笑着说:“内分泌的护士只是在这方面做得多了,也就熟练一些罢了。”她回避内分泌比骨科大夫和护士细致的话,那本就是应该的事儿。“我也是在慢慢摸索他对胰岛素的反应。总得等摸着这患者对胰岛素的敏感性在手术,也好应对术后可能出现的应激性血糖变化。”
向主任知道罗主任说的也是实话。同样的事情交给骨科的护士,肯定不如内分泌这边做得好了。
“那我先谢谢了。等血糖差不多了,我再接过去。”
“老向,你看看妇产科、儿科那几个学生,你是等患者接过去了,还是这一两天给他们也讲次课?反正这患者是要接到你们科去手术的。”
“我这周二、三、四都有手术,周五再来看看患者的情况。手术前我一定先安排好给妇产科、儿科的实习生讲课时间。”
陈文强点点头说:“那就先这样了。内科这边罗主任你辛苦一点儿,让各科主任在患者转科前带实习生过来看看。”
“好。就按陈院长你的安排来。”
*
李敏跟着陈文强等回科。他们要回到各自的科里,得先乘坐电梯到二楼,然后穿过十二层楼与十七层之间连接的空中走廊,再换乘十七楼的电梯。
路上陈文强就问她:“罗主任那个研究生你认识吗?”
“认识,一个系的但不是一个大班。她跟着罗主任过来,以后怎么算?”
“和医大商量好了,到时间完成论文后就回去答辩,仍按医大毕业的处理。罗主任希望能给她按在职的研究生算。”
“为什么?”李敏觉得这要求也太神奇了。
“房子呗。”梁主任替陈文强回答:“不是还留了几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嘛。”
“可以吗?老陈?”向主任非常感兴趣了:“你那几套三室、还有两室的房子,还等着下崽啊。早派出去了早省心。”
“那都是有主的了。三室都定给了引进来的科主任,两室的要给小儿外科的主治医留两套。还有咱们省院要扩大透析室,肾内科的力量差的太多,也得有两个能独立值班的主治医。在读的研究生目前还轮不上。”
陈文强这么一说,向主任就没再开口了。原本他希望有人领先破格了,他就可以跟着上的,没想到陈文强卡的紧,理由又那么充分。
但他转头就对李敏说:“小李啊,你真划算了啊。你同学连个两室的房子都没混上,你马上就要住上三室的了。”
李敏抿嘴朝向主任笑笑不接话。因为向主任在她的眼里,就属于惹不起、还得恭敬着、远远躲着的那类人。
梁主任就说:“那是医大的研究生,五年以后就难说了。没准十年以后人家进了副教授可以带研究生了,咱们小李拍马也赶不上人呢。小李你得加油啊。”
“再加油咱们省院也不给考研究生的,是不是陈院长?这临床还缺人干活呢。”
“你俩说的这事我得考虑一下。咱们省院招来了这么多的副主任医师、还有带研究生资格的副教授,就是咱们省院缺人、不能让年轻大夫去脱产学习,但也不能荒废了这些教授们。只要不耽误了临床工作,唔,我再想想该怎么让年轻人去试试读本院教授的在职研究生。”
梁主任的心一下子落地了,他就知道陈文强会想一出是一出的。这不话赶话的功夫,他又弄出来一事儿。
按照陈文强的屌性,在这个本院教授招收临床研究生没下来前,他暂时不会折腾其他的。但就是这样也该让老李提醒他,在各科主任到位前、在三级甲等符合结束前,他最好别张罗这事儿。
幸好这事儿做成了,不仅对他在各科主任间的威望有提升,也会增加他在省院领导班子里说话的份量,不会影响或动摇他的院长助理位置。
梁主任深觉自己的不容易,去了普外科还要操心陈文强,唉!
*
他们回到科里快五点了,李主任已经要讲完肺囊肿手术的要点。小黑板上还用粉笔画了一张脑ct的简笔示意图,是明天要手术的侧脑室肿瘤患者。
换房1
内分泌科办公室, 罗主任问莫名:“那个李敏和你是同学吧?”
“我们是一个系的。”莫名一点不奇怪导师会这样问自己。刚才陈院长介绍李敏的时候,她发现导师对李敏有非同一般的注意。
“我听说她学习成绩还不错,她怎么没读研究生呢?”
“我们去年这批研究生特别,不是往年那样自由报名, 而是要得到年级推荐才能参加考试的。她应该是没获得推荐资格吧。”
罗主任作为医大的老师,她还是知道这个推荐加考试产生的缘由的。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又开口问莫名:“你与李敏熟悉吗?”
莫名摇摇头:“我们不是一个大班的, 没有在一起上过理论课。”
这话听起来很正常,不是一个大班、不在一起上过理论课。也是罗主任不了解现在医大的本科生,体育课是另外编班的。男生的体育课有很多选项, 女生在与男生有相同的选项外,还多了一个艺术体操的选择。
李敏和莫名都选了的艺术体操课。在莫名她们那一班的艺体老师休产假期间, 她俩曾有过时间不短的合班上课经历,不过李敏那人上课只盯着老师、跟着老师的动作走, 眼里看不到其他同学是谁。莫名估计李敏认识自己也是因为艺体课,但若自己与李敏提起此事, 她也不会有更多的印象。
*
罗主任是因为集资楼关注李敏的。自己的父母亲日渐老迈, 爬楼梯对他们来说,一天比一天困难,因此她把目光投向二楼、三楼。
得知医大去年毕业的李敏和严虹都选了三楼,她立即就产生了与李敏或严虹换楼层的想法。
自己虽然没直接带过李敏或严虹实习, 但她俩是医大毕业的、自己是医大调过来的老师, 且三楼和四楼比较起来, 还是四楼贵了一些、四楼更好呢。
这事儿她怎么想, 怎么觉得可行。
她想赶在集资楼下来前与李敏或严虹说这事儿,正愁没什么借口认识俩人,就遇上了糖尿病足需要截肢的患者。
她暗暗祈祷明天陈院长有事儿,让李敏带着实习生过来;或者先让莫名去与李敏打个招呼?
*
李敏看李主任在讲课,与陈文强偷偷一指值班室就退出去了。她的意思是自己回去看书做卷子,陈文强却误以为李敏有话和自己说。
等陈文强进去值班室,立即认识到这值班室真快变成李敏个人的了。
他的办公桌被搬进值班室,这事儿他知道。抽屉里的东西基本都搬去楼上的办公室了,剩下的那个抽屉虽然锁着,里面也没什么重要的、常用的东西。这桌子给李敏了也没什么。
但是那张空床上摆了一个装衣服的纸盒箱子,桌子上铺散打开的卷子、叠摞的内科学等专业书、半开的抽屉里露出成叠的卷子,靠窗的那块儿还有两个输液架,上面挂着李敏的衣服。
这里俨然成了李敏考研的冲刺基地。怪不得连护士长都不给钥匙、也不给任何人进来啊。
“那些卷纸做的怎么样了?”
“英语和医学综合的正副卷都做完了,估计现在去考也没什么问题。专业课和专业基础的正卷做完了,对答案只能保证及格,想更高还得费点劲。就是政治,我答的和标准答案有挺大差距。年底得在政治这科突击一下。”
“听说省大那边有专门的考研辅导班,到时候报个班去听听政治课。”
“我也是这么想过。不过咱们这里距离省大那边太远,中间还要转一次车,听一次课花费的时间太多;年底的手术也多。”李敏为难。
“手术是做不完的。老梁说了谢逊9月份过来,他比你顶用,你不用担心科里的工作。”
“老师,谢逊大学毕业我才上高中。”把自己与谢逊比?太看得起人了。
“我实话实说啊,他本来就比你顶人手用。你不用考虑年底的手术多,今年这么多实习生,还有谢逊过来,术者和拉钩的都不缺。”
“可我缺钱啊。”李敏气急败坏地说出心里话。
陈文强差点笑出声了,“后悔没有?”
李敏摇头:“后悔倒不至于。不过就是紧张一两年。”
“你要是差钱就和我说,但是这政治课到时候该听还得去听。科科都及格是起码的要求。”
“是。”
“下个月要申报中级的,你也别错过了。”
“是。”
“行啦,你看书吧。你在科里住,我和他们说一声,让他们晚上别打扰你。”
李敏点头送陈文强出去,她心里很想说:晚上有手术就喊我吧,我不怕打扰。
*
护士长看到陈文强就说:“院长,我还四处找你呢。李大夫,你先别关门。”
“什么事儿?”陈文强问。
“王大夫下午得了一个闺女,咱们科的同志得意思意思啊。我这不楼上楼下地齐钱呢。”
“多少?”
“老规矩了。”
“中级五十块,副高和初级随便加减。其他人愿意随份子自己去给王大夫。”
李敏问:“我还是30?”
护士便点头道:“可以。”
李敏回去值班室,从枕头下面摸出钱包,抽出30元给在她身后进来护士长。
“哎呦,李大夫,这成了你自己的屋子啦。”
李敏咧嘴笑:“护士长,可别对外人说。”
“我不说可以,但张主任9月回来呢?”
“他回来怎么了?这楼上以后是胸外科和神经外科了,他还管到这里来了?”陈文强不满了。
“他不得要单间办公室啊。”
“病房那么空,找个小病室给他呗。”
“院长你说的轻巧,年底患者多,我让他倒出来又得磨牙。”
“年底再说呗。”陈文强不甚在意。
“护士长,我这几天是没地方住。严虹结婚,宿舍管理员没房间了,我们屋的人都挤在各自的科里住呢。等房子下来了,这房间就倒出来做女生的值班室,行不?”
“那不是一回事儿嘛。算了,我也不在这里给张正杰争口袋,他想要办公室他自己张罗去。我的在下班前把钱齐好的。”
护士长接过陈文强手里的粉红币,一阵风地往楼下去了。
*
莫名最后还是从导师的嘴里知道了换房的打算。她只能说:“我去问问李敏,不行再问问严虹吧。”
这事儿她怎么想怎么觉得不靠谱。她和导师一起来的省院,有关分房的事儿很快就从护士的嘴里拼凑出完整的版本。也猜想到李敏和严虹是为了不上高楼层选的四楼。可人俩后来从四楼换到三楼了,就说明一是觉得三楼好,二是不想多掏那两千块。
不管是为那个理由,导师提出换房的要求,都有点儿难为李敏和严虹的意思。
她认为导师要是为父母着想应该选择换到一楼去住。考虑说得上话的、住一楼的那个内科大夫,应该是补不起差价的。倒不如借着和骨科有联系了问问向主任,考虑怎么让向主任搭个桥、和骨科的那个主治医商量换楼层,还比较有可行性。
莫名提前换了白大衣去创伤外科,到了办公室却见到一堆人,围着一个高个的男大夫说着恭喜话。
“王大夫,我听说你小闺女长得可漂亮了,是不是啊?”
王大夫矜持地笑着点头。
有消息灵通的就说:“听说咱们医院这几年生的女孩子,加起来都没她漂亮。”
“那我们可赶紧去看看。护士长,我们提前走一会儿行不?”
“你们不怕院办抓早退,你们就走呗。我提醒你们一句啊,人汪秋云刚生完孩子,你们这么多人穿白大衣去看,要带去多少病原菌啊。”
“哎呀,护士长,你就是不想我们提前走这一会儿呗。”
“我是怕你们把人家孩子传染病了。”
“那算了,我们不去看了。反正满月的时候,天还没凉呢,到时候王大夫你记得把孩子抱来给我们看看啊。”
“好说好说,到时候一定把孩子抱来。”
王大夫向护士长点头致谢,这么多人涌去产科,他真怕孩子被传了什么病。
*
“你找谁?”门边的护士看到了莫名。
“我找李敏。我是她同学莫名,内分泌科的。”
“噢。她在楼上的这个房间呢。”小护士从办公室走出来,指着错开门的值班室告诉莫名。
“嗯,谢谢你啊。我上去找她吧。”
“往这边走,有防火楼梯不用等电梯的。”
“谢谢,谢谢。”
莫名敲了两次门都没听到声音,当她以为李敏不在屋里的时候,门却突然拉开了。
“李敏,我是莫名。”莫名不认为李敏知道自己的名字。
“嗯,我知道你。你找我有事儿?”
莫名有点儿小尴尬:“是。”
“那进来吧。”李敏请莫名进值班室。
莫名打量着房间问:“你自己使用这屋?”
李敏点点头:“临时用着。等到房子下来我就搬走了。”
“那也不错啊。”莫名住在单身宿舍里,宿舍管理员在她搬进去时就说了,房间里的三个空床是今年毕业的大学生,七月底报到的。
李敏把房间里的唯一一把椅子拖过来请莫名坐,自己靠在办公桌那儿问:“还适应吗?”
莫名点点头说:“都挺好的,与医大的唯一区别就是患者少。”
“再过俩月就不会少了。周边地段都划分到省院,还有下面对口转诊的医院。”
“你们外科是不是很辛苦?”
“是啊。不过哪家医院的外科都比相应的内科辛苦。”李敏陪着莫名聊了几句,不想再和她兜圈子,直接问道:“莫名,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
*
那时候医科的专业课和专业基础课的及格线是75分。
英语和政治的及格分不是固定在60分,记得有一年英语的及格分数线是46分。各个高校不同的。
但总分的及格线是300,偶尔缺人报考的专业,会下降三分五分、甚至十分八分的。
换房2
莫名明白自己与李敏之间, 连点头之交都够不上。实话实说是最好的选择。
“李敏,是这样的,我导师罗教授的父母亲年龄都大了。她想与你交换楼层。”
李敏诧异地瞪大眼睛:“她是四楼,与我这三楼没差哪儿啊。她要换也得去找一楼的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觉得她应该考虑和一楼的那个骨科大夫换。李敏, 你听听我的想法有道理没有?”
“行,你说。”
“三楼和四楼不差什么,你换上去就要多掏两千块, 我导师则能省一千。可是我不认为你会念着我导师是医大出来的缘故,就愿意多花这两千块。”
李敏忍不住笑开了,她觉得这个莫名很有意思:“你说的很对。”
莫名笑笑。以自己远观李敏得出来的评估, 李敏是讲道理的。她接着问道:“那个骨科大夫是主治医,他应该掏得起楼层差, 如果他愿意换的话。”
李敏点头同意表示自己同意莫名的观点:“如果他愿意,那可能是你导师住到下面楼层的唯一机会。集资房的事儿你知道的挺多的, 你也知道我买楼借钱了?”
“知道啊。小护士们说的。”
“所以就算你导师是从医大调过来的、借我钱的人不催我还钱,我这时候也不会和自己过不去、再加两千块换去4楼啊, 装修、家电那块儿还要用钱呢!她又不是我导师。医大这样的教授上百个呢。你说是不是?”
莫名觉得李敏说的扎心、打脸, 她小声地说:“我也不知道导师到底怎么想的。”李敏封门了,她就不想继续找难堪了,换了一个话题问:“听说严虹他男朋友家是做装修的包工头,挺有钱的?”
“严虹上个月结婚了。”
莫名惊讶:“她真嫁给包工头的儿子了?那不像她啊。”
“那包工头的儿子是比我们高了几个年级的师兄, 他们是老乡, 严虹进校门就认识他了。原来他家就是种田的农民, 农闲的时候做点儿泥瓦匠木匠什么的。做装修的事儿, 是潘师兄毕业以后,给他父亲和哥兄弟找的脱贫致富的路子。”
“噢。这样啊。”莫名没掩饰自己的惊讶。看来以后听小护士八卦,还得滤滤水份。
“潘师兄已经晋了主治医,就在咱们省院的普外科。”
莫名朝李敏点头:“谢谢你告诉我这个。不然我见了严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就没意思了。”
“我觉得你不会说不该说的话。”李敏笃定。
*
莫名因为李敏的肯定笑起来:“是吗?你这么看好我?”
“因为你聪明啊。知道保护自己的人,一般不会出头得罪人。”李敏向莫名倾斜身体,压低声音说:“我看到你也在队伍里了。就是回来学校给免费面条吃的、去省府的那次。最后在校园里绕圈、经过阶梯教室放哀乐的那回,你也在的。我没说错吧?”
莫名点头,很坦然地承认道:“是,我在。你说的这两次我都在。我们去读研究生的那些人,绝大部分人都在。但是我们交总结的时候,没说自己参加。你看我们撒谎了,却读上研究生了,你后悔不?”
李敏摇头:“不后悔。我也未必会比你们差啊。到九月底我就可以转正了。”
*
“什么转正?你们不是去年8月上班的吗?”
“预备党员啊。”李敏斜睨莫名,脸上带着说不出的得意。
“哎呀,你厉害啊。你这是才到省院没多久就入党了啊。”莫名的赞扬是发自内心的。
“嗯。没想到吧?”李敏得意后换上了带点儿假的谦虚。
“是没想到。这一年也不见你回医大,我跟着导师过这边,你班同学还问起你呢。”
“问我什么?那些说谎的小人!”
“李敏。”莫名还是被“说谎的小人”刺激到了,强调地叫了她一声。
“我们研究生在报到的第一天,学生处的老处长就对我们说了,他知道我们考上的大部分人都去了。但是我们个人的总结、我们个人对那件事的认识态度,是符合**的要求。很多同学‘实事求是’写了自己做了什么,却失去了推荐资格、失去了本科毕业直接继续深造的资格。他希望我们能多想想,想明白这里的道理,想好自己人生以后要走那条路。
李敏,你成绩那么好,你以后不论是继续做临床还是改去做基础研究,你和我们走的路都是一样的。这都一年多了,我想你早就想明白了,是不是?”
*
李敏咬着嘴唇沉默了想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点头。
“我明白。我也想明白了。这就是医大在北边始终比不过协和、在南边比不过湘雅的原因。从上到下少了一种勇气,少了‘宁愿枝头抱香死’的风骨。那样的校长、那样的学生处长,教出来的你们将来也是投机分子。”
莫名没听过“宁愿枝头抱香死”,但她也知道李敏是瞧不起他们这些人、靠说假话获得推荐考试资格的研究生。
“是,我们是投机分子。你有骨气。我们不如你,可你就是没能读成研究生!”莫名恼羞成怒。
李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研究生我以后会有机会读!考上研究生的,后年不定去哪儿呢。到时候留校的要住筒子楼,住到晋升副教授还是要住在筒子楼;幸运留在省城的,就是去区医院也没有两室一厅住;更别说市一级医院和有数的这几家省级医院了。”
“你说的很对。所以你厉害啊,你有三室一厅住着,还有任何时候都可以说的自己对得起良心、大是大非上没说谎、不是投机份子。”
莫名酸溜溜了。顺利读研的喜悦,全被李敏三室一厅、两室一厅、筒子楼的现实冲走了。她已经知道了罗教授和陈院长说的、按在职职工买楼的那事儿没成。
*
李敏摆手:“那就是小事一桩,过了不提。我已经因祸得福。我不瞒你说即便我去考研究生、考上了,也是读临床产科的。可产科怎么能比得上神经外科啊。”
“你定神经外科啦?”
“差不多吧。”
“我听说你这一年在省院干得挺冲的。”
“多辛苦一点儿罢了。换你来外科你也能做到我现在这样的。我还记得你压腿压到哭、压到走不了路,多少同学放弃了,唯独你哭着也达到了刘老师的要求呢。”
“我以为你不记得我了呢。”说起上艺体课的事儿,莫名兴奋地问:“李敏,你怎么不用压腿就能打开一字马啊?”
“我小时候练过。我现在随时还能打开一字马啊。”
“我就不行了,大学那两年的苦都白吃了。”
“大了以后练的,就是不如小时候把筋抻开的好。其实你现在每天拿出点儿时间接着练,很快就会恢复的。”
“是吗?那我今天睡觉前就开始抻抻了。其实咱们那时候上艺术体操课挺有意思的。那些徒手操、纱巾操、球圈棒带的,比什么篮球、排球、足球有意思多了”
“那些球咱们中学体育课都学过了,想玩随时可以糊弄两下。唯独这艺术体操课,没有老师真不知道从哪儿下手。”
“是啊,我也是奔着有老师指导,才选上艺术体操课的。”
俩人慢慢聊得还挺投缘,甚至有点儿相见恨晚的意思。
*
李敏突然问莫名:“那你准备回去怎么和你导师说?”
“我会建议她找骨科的那位主治医换。”
“她未必愿意住一楼的啊。我猜她心里的目标是二楼或者三楼。”李敏直指罗教授的内心。“只不过这样的想法,她不愿意对你说出来,是不是?”
莫名为难:“李敏,我才下科没多久,与导师接触的也不多。我只能说一般没人会愿意住一楼的。”
“也是。我先不说她想住几楼,我和你先说说一楼和二楼住户的情况吧。”
“谢谢你。”莫名知道李敏是为了自己回去好交差。
“一楼的那个内科大夫,他的大女儿是前妻留下的。那俩孩子差了六、七岁,一般人家里,姐姐带弟弟睡也可以。但我听说那做姐姐的在她父母离婚时已经记事了。从筒子间搬去两室一厅的住房,肯定是大女儿去睡厅,这就让她与亲爸后妈的关系更紧张。
她爸妈看不到的地方,她就会掐她弟弟、打得她弟弟哇哇哭。但反过来呢,让刚上小学的弟弟去睡厅,做爸妈得担心她半夜爬起来去打她弟弟。”
“这是他换这个三室一厅得到省院领导允许的原因?”
“是啊。他家是借了一万多块钱呢。而且他家邻居都说,自从他家里买房子以后,甚少听见小男孩哭,也甚少听见当爸的吼女儿、当妈的尖叫了。”
*
“骨科那个主治医呢?”
“骨科主治医的情况略好点,我猜要是骨科那主治医的钱够多,当初就会多交两千块了。二楼比一楼住的舒服,谁不知道啊。但他一开始报的就是一楼,一个是养俩孩子的开销比一个大很多,他想省钱;再一个就是不想往楼上去,怕孩子出意外。听说俩孩子都没上学呢。”
莫名点头。
“二楼的王大夫和我是一科的,他媳妇今天才生了二女儿。你想她媳妇会愿意花钱、然后抱着孩子往四楼爬吗?”
“今天生二女儿?有什么缘故吗?”
“别装傻啊,我不信你一点儿都不知道。他前妻考上医大眼科的在职研究生,离婚时儿子归了前妻。但他儿子和他挺好的,愿意去他那里住,每周至少过去三天,王大夫不得不添钱换了三室的。”
莫名不好意思,摸摸鼻子说:“是他媳妇带来的女儿有先心病的那个吧?”
“对啊。另外那个普外的主治医情况,和骨科那个差不多的,孩子都在幼儿园呢。”
莫名摇摇头说:“怕是我导师换楼层的想法行不通的。”
*
李敏没理会莫名的感叹,继续按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严虹那里也是这样的情况。也涉及抱孩子上楼的事儿。潘师兄往三十数了,她应该很快会要孩子的。”
“那你呢?李敏。我听别人说你男朋友是军人。”
“是啊。虽然他比潘师兄还大了几个月,不过我暂时不会结婚。”
“为什么?”
“他在老山前线呢。没可能放下战事回内地结婚。”
莫名惊讶得合不拢嘴巴。
“你快把嘴闭上吧。有什么好惊讶的。你忘了比我们高几年的那个师姐,不也嫁给了老山下来的军人。”
“那个人与她高中同学啊。可你男朋友比你大好几岁呢。你怎么认识的?”
“他表哥是咱们省院的。”
“噢,噢。”
换房3
“我和你说实话, 莫名。当初我和严虹选楼层的时候,就怕参加工作的时间短,计算工龄分时被分去六楼、七楼,才不得不多花钱也要住低一点儿而报的四楼。她原来就想要住二楼的, 主要原因也是不想以后上班累得半死、下班抱着孩子像那个辅导员那样回不了家。”
“嗯,我理解你们这想法。你说的是我们大班的那个辅导员,对吧?就住在我们宿舍顶上阁楼的那个。”莫名等李敏点头后才继续说:“她家那孩子胖的, 不说她冬天抱不动孩子上楼,就是夏天也抱不动的。每次接送孩子都是两口子一起,来回换班才能把孩子抱回家。”
“我们说的就是那孩子。见习儿科的时候, 儿科老师特意把他家孩子拿出来做典型:满六个月了,躺在地板上干划拉手却翻不了身;别的孩子到点了喂整瓶奶, 她家孩子只给喝半量,然后保育员给红枣水充饥、帮他减肥。
儿科老师说他太胖了, 不减肥会很快出现糖尿病等,也会影响他以后的发育。”
“我听导师说过那孩子在婴儿期就到我们科做过详细检查, 脑垂体激素什么的分泌都正常。出结果是正常后, 我们辅导员哭得都成内分泌科的笑话了。谁都没见过喜极而泣能哭成她那样的。”
“我和严虹就是被他吓住了,才不想去高楼层。不然七楼的那个楼顶挺好的。没事儿上去站站,往四周看看都心旷神怡。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那孩子现在还是个小胖墩,但看起来只是比胖孩子略胖些, 不是婴儿期那么夸张了。他爸妈天天带他走去幼儿园, 每次上楼梯, 五楼他要上一个小时, 但不管怎么说,效果还是明显的,那孩子在平地能跑了。”
“那可真不容易。我记得他家那孩子六个月的体重是正常上限的二倍还有余。”
莫名咧嘴笑:“我们辅导员也没想到她儿子会这么胖。她家那孩子出生不到八斤,然后就只喂母乳,没想到4个半月送去托儿所,进去就被强制减肥。”
*
俩人说了这么久的话,莫名是彻底明白李敏和严虹不想换楼层的原因了。谁也不敢保证那样的事情会不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李敏,我把你的意思转告给我导师的。这件事儿让你为难了,可导师说了、我又不能不来找你。”
“我理解你的。我和你说为了换到三楼,我和严虹还得罪了院办主任呢。后来还是管后勤的傅院长发话,才给我们调到三楼。现在要是和你导师换楼层,那我俩是想把院办主任往死里得罪、顺便再得罪了当初帮我们说话、给我们换到三楼的傅院长?你把这话也带给你导师吧。”
莫名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着李敏说:“李敏,还有一点你没说,你看我猜的对不对。你要是能和我导师换了,就能和过来省院的其他教授换。换来换去的,最后你只好换到七楼去住了。否则,在别的、后来的科主任眼里,你就是只有罗主任、没把其他人放眼里的。你说是不是?”
李敏笑笑,莫名的狠劲自己是早知道的,不想这个人还很聪明。
“莫名,你说的很对,还有一点:要是后面过来的不管是主治医还是副教授,是老少三代住在一起的那种,而省院却只剩两室一厅的房子,我哪怕换到七楼住了,只要人家提出了,我不换最后还是落不下好。”
莫名连连点头,明白换房这事就不能开头,不然李敏现在是单身,谁都会来找她斩冲头的。所以莫名忍不住说她了。
“那你干嘛要三室一厅的啊。两室一厅就没这些事儿了。你看我们班的王怡然买的就是两室一厅,人家就安安静静的。”
“所以人家怡然啊。”李敏顺着王怡然的名字开个玩笑,然后正色说:“多的那个房间,是预备给我爸妈的。我不像坐办公室的那些人能够长白班,我在外科倒班,需要他们过来帮我带孩子。”
莫名点头,把李敏的这个说法给自己的导师罗教授也合适。但她却揶揄李敏道:“你还没结婚,就想那么远?你也不害臊啊。”
李敏撇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会结婚后才张罗住哪儿吗?哼!你当我不知道你想要买个两室一厅啊。”
莫名张口结舌,她算是知道省院无秘密不是假话了。
李敏最后总结道:“莫名,谁来和我说那房子我也不会换的。除了我得罪不起人,还有就是我自己也确实需要。所以,你导师真要是为上岁数的父母考虑,她就搭钱给住在一楼和二楼的人,或许能换成下来住的。”
导师会舍得搭钱进去吗?莫名不知道。但是莫名听了李敏分析的那些住户现状明白:即便导师多花钱,有小孩子的人家也不会愿意和她换。听说李敏和严虹的关系很好,李敏是这样的态度,估计严虹也得和李敏是差不多。何况那边还有她对象呢。
*
俩人在办公室说话的时间有点久,到食堂吃饭就去的晚了,错过高峰期买饭也快。可等李敏回到宿舍的时候,冷小凤和刘娜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了。
“敏敏,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内分泌的莫名去找我,就是她导师过来省院的那个罗教授。”
“知道,她算咱们省院的研究生吗?”莫名跟着导师来省院,一下子成为省院最引人注目的了。
“不算,还算医大的。到时候回去答辩。”
“噢。她找你什么事儿啊?”
“她导师嫌4楼高,说父母亲年龄大了,想和我换3楼。”
冷小凤皱眉:“3楼和4楼也没差多少啊。真是父母年龄大了,她应该换1楼啊。”
“肯定是嫌1楼潮呗。她原来在医大那边的筒子楼,就是4楼的。她搬走了,学校把那屋给了我姐姐住。她到省院怎么就住不了4楼啦。哼!”刘娜不以为然。
李敏把自己的换洗衣服找出来塞书包里,回头看刘娜说:“你姐姐有单间了?”
“嗯。不过我再去医大,就不能在我姐姐那儿住了。”刘娜很沮丧。“还不如住单身宿舍那时候呢,我过去还能和姐姐挤在一张床上睡。”
李敏莞尔:“娜娜,你姐姐结婚了啊。”
冷小凤也安慰刘娜说:“等新房子下来了,让你姐姐和姐夫周末过来呗。反正你这面两室的也住得开。”
*
严虹开门进来了,潘志听着屋里说的热闹,就站在走廊里没跟进来。
冷小凤拉了刘娜一把说:“彩虹儿,我们先走了。”
俩人跟站在门口的潘志招呼一声就下楼了。
李敏对严虹说:“让潘师兄进来吧,我东西收拾好了,有点儿闲话和你俩说。”
严虹把潘志喊进来,俩人一起听李敏转述了罗教授要换楼之事儿。
潘志皱眉道:“这事儿还不好办呢。我实习的时候,罗英是我的带教老师。”
严虹气哼哼地说:“她要找你说这事儿,你就说买房子那时候你还没调过来呢,房子是在我名下的,我不同意换。”
“那不是得罪人嘛。”潘志先安抚像炸毛小猫的严虹,“换是肯定不会换的,等我想想该怎么和她说。”
“不和她换楼层,估计怎么说都没用。她是才来省院呢……幸好是让莫名来打头站,不然罗主任去科里找我直接说,让人多难为情啊。”
“这人也是的了,简直是仗着自己是医大来的副教授欺负人。哼,就是仗势欺人呢。”严虹很生气。“敏敏,我早都想和你商量,跟二楼的人说,我们不要他们那两千块差价,只要能和我们换楼层就好。幸好没提这茬没换呢,不然她直接来找我要二楼还麻烦了呢。”
“彩虹儿,你先别急。罗教授她不是打着她父母年龄大的旗号嘛,你俩看这样是不是可以?”潘志这一会儿的功夫已经理顺了思路。
“她来找我提这事儿,我就顺着她的孝心建议她换一楼,那么内科的那家,他家的孩子大了,搬到四楼去住,是四户人家中最可能的。要是他家不愿意出那6千块的差价,我就去找医大留校的同学借2千给她,让她自己再添4千,也就把这事儿做圆满了。”
“她就带你实习两周,就这么接了你那两千块?”
“你去找医大留校的同学借钱?”李敏看怪物一样看着潘志,“她不得以为你是不想换楼、故意给她难看啊。再说我买楼可是打着你家有钱的旗号行事儿呢。”
严虹和李敏都对潘志的“钱”提出质疑。
“我家就是有点儿小钱,那也是我爸爸和我哥兄弟们挣的辛苦钱。我家哥兄弟多,我额外向爸妈伸手会造成兄弟、妯娌间有矛盾的。
你们放心,罗教授那人很聪明的。我把这样话告诉给她,她会选择对大家最有利的方式办好这事儿。”
“什么方式?”
“只能换到一楼去住啊。因为她都打出了为父母着想的旗号。”
“啊?”李敏和严虹都很惊讶。
“可她心里应该是不想住一楼的。”
“那她可以借口没有多余的钱、不想白填补给内科的那户。你俩放心,她不会要我去借两千块钱的。不然传出去成什么了,她只做了我两周的实习带教老师。”
李敏朝潘志竖起大拇指,赞道:“潘师兄厉害。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那个我回医院,彩虹儿,你送我下楼。师兄可以吗?”
“去吧去吧。”潘志笑着示意严虹。
夏夜1(捉虫)
到了楼下的空旷处, 李敏指着严虹的脖子说:“热出来痱子啦。我那床全是前几天洗过的,你住我那床吧。”
严虹脸红,小小声地嗯了一下。
“还有那个存折?”李敏叫她出来就是要说这事儿。
“我这俩天没倒出来空儿和你说,他在外面花钱太厉害, 我劝不住他,就说我和你借钱了,然后他就收敛了好多。”
“那现在你准备怎么办?”
“先放你那, 以后再说了。我和潘志周末去卖地板、瓷砖的地方看看,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就不去了。你看着挑吧,我信你的眼光。”李敏说完顿住了一下, 又道:“石主任说他看过了,他准备挑水曲柳的木地板。他说水曲柳的花纹好看, 还是硬木类,不像松木稍微碰一下就是一个坑。要不你留意看看水曲柳的木地板花纹是不是好看?”
“行啊。还有什么要求?”
“问问地板怎么能防水。我记得看居里夫人传记写她做家教时, 就是在厨房里洗澡后、在厨房里睡觉。”
“行,我好好问问。你真要在厨房装地板吗?”
“是啊。现在食堂的三顿饭都做的这么好, 任何时候过去都有饭吃, 我就不准备在家里开火了。厨房也就用来烧点开水,装木地板也不怕的。”
“不在家开火,那你还要不要请人了?”
“暂时就不请了。解决了洗衣服的问题,屋里那么空旷, 擦灰也容易的。”
严虹就笑起来:“那你的冰箱是不是白买了啊?”
“不白买啊。比如我早晨去食堂买多一个馅饼, 晚上回来用微波炉转转就可以吃了。再说你有空儿、有劲儿在家做饭吗?”
“下夜班或者周末的时候, 我还是想做的, 不然也不像个家样是不是。可我不会做菜。”严虹发愁:“我就会煮面条。”
“那等我们俩赶到一起下夜班了,我带着你做几顿。其实很简单的。我告诉你一个窍门,你先去买本菜谱,把做菜的顺序背熟了,然后当化学实验去做,炖菜肯定一次就成功的。”
严虹皱眉想想,拍手道:“有道理哦,按实验顺序往菜锅里投放了。”
“要注意投放的时间间隔、搅拌是不是均匀。但是炒菜就不行。那个你可以慢慢试着摸索。”
严虹笑着拍了李敏一下:“这样的法子,难为你能想的出来。哎,你要不要去友谊商店转转、陪我看看锅具什么的?”
“不去。”李敏坚决地摇头拒绝。“你找潘志去吧。不然我看你买,我怕自己控制不住跟着买。你帮我带一个不锈钢的烧水壶。”
“行。热水器你装不装呢?”
“装。一起搞好算了。反正我跟你借了那么多,不差这点儿了。对了,还有一事儿,我发现石主任那人在省城认识的人多、知道的事儿也挺多,不如让你家潘志找石主任聊聊。等潘志家那些人过来,多认识一些省城各行各业的人也好多些活儿。”
“好,我和他说。”
“我没事儿了,你上去吧,你看潘师兄在窗口那儿往下看呢。”
严虹抬头,果然窗口那儿潘志在往下看,她抬手对潘志晃了晃。
“那我上去了。你有空就回来找我说话啊。”
“好啊。”
*
李敏回到创伤外科,在走廊里遇到几个在过堂风口纳凉的实习生。
“李老师。”实习生先与她打招呼。
李敏朝他们点点头,掏出钥匙准备开值班室的门。
“李老师今天也值夜班吗?”
“不是,我明天值夜班。”李敏开门进去,将想与她多说几句的实习生们关在门外。自己得抓紧去做专业课和专业基础科的副卷。
考研的卷子比期末考试难多了,尤其是注重实践经验的专业课和专业基础这两份卷子。李敏越做卷子越感到庆幸,亏得自己不是一年半前的水平了,不然想从本科直升研究生,遇上这样的考题,肯定是考不过在临床摸爬滚打了两年以上的专科大夫们。
在闷得不透风的值班室里做完了一套专业课的副卷后,她捞过左手边的大纱布擦汗,然后站起来伸胳膊踢腿地开始活动。做了几组简单的扩胸、转体、弯腰的运动后,她站去窗口那儿,一边做踮脚提臀的动作一边往外看。
窗外的热浪比起中午略弱了一些,深邃的夜空里不见几颗星星。虽然在北面的值班室看不到月亮,但只从无云的空中去揣测,明天还会是热浪滚滚的30°以上的天气。
喝点儿水、再去趟厕所,李敏回来又坐到办公桌前。她翻捡出今年专业基础的副卷。等她先从头到尾审题一遍后发现,这张卷在脑ct图像方面的题目比去年那套增加了5分,还增加了一道磁共振mri方面的考题,也是5分。在前两年的专业卷子上只有头部的x光而没有脑ct问题,更别提mri了。
果然是招收临床方向的在职研究生,考题实打实地紧贴临床动态、以临床实践为主。
她有去年十一买回来的、然后认真看过的那几本书为基础。像《神经外科手术径路》这本书对专业课的帮助很大;而《神经外科解剖学》、《磁共振成像原理附病例解析》以及《ct 影像解剖学 》、《ct影像诊断指南》,则对专业基础和专业课都有帮助。十个月的辛苦,在她把ct和mri方面的考题都做对时,让她看到了回报。
这半年连续两次的外科学和局解的考试,对李敏的帮助也很大。不说半年才举行的研究生考试,就是现在去考试,李敏也自信能取得这个专业考试的及格成绩。但是要更好的成绩嘛,还得向临床要分。
几个出错的地方,都属于纸上谈兵的同类问题。这些错处的产生,要是在临床上遇到的时候,陈文强会告诉自己该怎么去做;但没遇到过的事情,自己也不知道该去问什么;只有看着考题的答案,再逆向推出自己错在哪里了。
事倍功半。
怪不得人都说想考谁的临床研究生,就最好跟在谁身边学习一年呢。这个“学习”指的是先去目标导师身边进修。
做完两套卷子了,李敏把专业课的卷纸都收起来。看看时间,翻出了政治白皮书。这是人大自编的考研辅导材料,据说被每年的考研学生奉为金科玉律。曾有人说:把这本书背下来,不算时事的部分,政治也能够60分。
这书是李敏写信给穆杰的哥哥说了自己有机会考研、然后这本宝贝的白皮书,很快就从京城加急邮了过来。
李敏去厕所用凉水洗脸洗脖子。天热得凉水都变温乎了,但多少能赶走一点暑热。
回去继续背书!
*
11层的护士办公室里,值班护士听了电话就喊:“王大夫,杨姐电话,说你家小志不见了。”
才下手术的王大夫立即从里间窜出来听电话。听了一会儿,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几乎是对着话筒在咆哮。
“你说什么?晚饭的时候小志就不见了?”
……
“今天是周一,他知道我值夜班的。”
……
“那你,”王大夫气结,他掐了自己一把,深呼吸几次后才把语气放缓和了一点儿。“这样吧,我回家看看,看看他是不是过来。”
……
“我这值夜班呢。就是找到小志,也没法给你送过去。我离开一会儿可以,这都九点多了,我上哪里找人替班啊。”王大夫的白大褂后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浸湿了,显出了里面跨栏背心的轮廓。
……
“你又不是不知道,外科重新排班后,替班得是和我一个专业的主治医。先这么地吧。我要是这边找到或者找不到他,我都会立即给你打电话的。”
王大夫撂下电话整个人的气息就是生人勿近。他很焦虑地值班护士方姐说:“那个方姐,杨卫华打电话说孩子不见,怀疑小志自己跑过来了,我得回家去看看。要是科里有什么事儿,你帮我照应点儿,找普外或者骨科的值班大夫帮帮忙,我一会儿就回来。”
“行啊,你赶紧去吧。找到了就带过来,现在科里住的地方多。”
“好好,谢谢你。”
王大夫匆匆跑出电梯往家属楼区域连跑带走地急赶。近圆的月亮没有任何遮拦地在他的头顶从东向西移动。家家户户都开着窗,窗里飘出的电视声音基本都是一样的。路上不时遇到在外边溜达乘凉的人,众人见了要飞跑起来的王大夫,差异之下没人去拦住他、问他急什么。
谁都知道他才得了一个算是早产的女儿,长得下颌骨挺像他的。在他这个年龄组里,全院有三个孩子的人,他是唯一的了。
羡慕不?没谁会羡慕他。后娶的媳妇儿除了脸蛋儿,哪儿都不如前妻。尤其是他这个女儿的出生,让很多人都暗暗开始猜想:王大夫究竟是什么时候与后娶这个好上的?是在那个患者跳楼前吗?杨卫华到底知道不知道呢?
王大夫还不知道自己再次成为了全院的焦点。
他三步两步地往家里楼上跑,呼哧带喘地还不忘出声喊:“小志,小志。”他心里唯一的期盼就是希望儿子能回来找自己。
夏夜2
终于如愿看到家门口蹲着的那灰乎乎的一团, 一颗快要蹦出来的心,让他无力再上最后的半层了。
“小志。”
“爸。”小男孩小小声地喊了一声,就哭了出来。“爸,怎么家里没人呢?你们是不是搬家了?”
王大夫拽着栏杆费尽全力地挪上楼, 把蹲在家门口哭出鼻涕泡的儿子拉起来。
“过来多久了?你吃了晚饭没有?”
“没吃,我走过来的。”
“从你姥姥家走过来的?”
“不是。从那个叔叔家。”孩子哭得抽抽噎噎地回答父亲的问话。
王大夫拉着儿子心疼得要死,觉得瞬间热起来的眼眶, 几乎浅得盛不住自己那些要掉出来泪水。他知道孩子说的“那个叔叔”家是杨卫华再婚的对象住处,距离省院这边小车都要开半个多小时的。
“傻儿子,你给爸爸打电话啊, 爸爸去接你。”王大夫握着儿子的手、抖索着左手掏钥匙开门进屋。
“你今天上夜班啊。我想阿姨和妹妹会在家的。可你们谁都不在家。”小男孩的眼泪把脸上的黑灰冲出了道道,两只手在脸上胡乱地那么一抹, 灯光下妥妥地成了一个花脸。
“过来先洗澡,我给你拿衣服去。”
*
卫生间里“哗哗”淋浴声响起。
王大夫拿起电话先报平安:“喂。小志走回来的, 在家门口蹲着呢。”
……
“别的然后再说吧。我得带他去吃饭。”
……
“他洗澡呢。这一路走过来全身都是灰的。你别苛求那么多了,没出事儿就念佛了。”
……
“爸, 我的衣服呢?”洗干净的小男孩光溜溜拉开卫生间的门, 朝着打电话的亲爹大叫。
“好好,是我不好。孩子叫我拿衣服呢。完事再说了。”
王大夫撂下电话,走到洗手间的门口问:“你有没有擦肥皂啊?”
“没擦肥皂,我用了妹妹的沐浴露。那个比肥皂好用, 味道也好闻。”
“随便你, 洗干净就行。赶紧把身上的水擦擦。”
王大夫转身进去小房间给儿子拿短裤、t恤。看着儿子转过去把屁股对着自己穿短裤, 忍不住觉得好笑。刚才可是光溜溜地对着自己、忘记挡他那小牛牛呢。
“爸, 我以后不想用肥皂了,我要用妹妹那种洗头洗澡的东西,你闻闻是不是好香?”穿上干净衣服,小男孩自己去饭桌那边倒凉开水喝。
“行啊。你喜欢就用吧。爸爸会让你阿姨多买点儿的。”
王大夫把儿子的脏衣服扔洗衣机里,回身对喝完水的儿子说:“走,今晚跟爸爸去科里住。”
“阿姨和妹妹呢?”
“你阿姨今天下午给你生了一个小妹妹。她和妹妹都在医院呢。要明天下午才能回家。”
“怎么不是弟弟呢?”
“你喜欢弟弟?”王大夫牵着儿子的手下楼。
“我有妹妹了,我想要个弟弟。”
王大夫还真没想到儿子是把珍珠当成亲妹妹看的。他心里五味陈杂,顺口糊弄道:“那你怎么不早点儿跟阿姨说你要弟弟啊。你阿姨就是看你喜欢妹妹,才给你生了个妹妹的。”
小男孩呶呶嘴,觉得爸爸说的也没错。他叹口气说:“妹妹就妹妹吧。和妹妹,就是和珍珠长的像不像?”
“挺像的。”王大夫就着路灯看一眼儿子的下巴颏,心说女儿的下颌骨要是像汪秋云就完美了。但他接着又嘲笑自己,真要那样,自己又该疑心孩子不是自己的了。
“爸,我饿了。”小男孩自从父母离婚后,他觉得对爸爸提任何要求都会被满足,所以他对王大夫的态度越来越自然,有什么就说什么。
“先跟爸爸回医院,爸爸值夜班不能离开太久的,来患者就不好了。一会儿让人给你买吃的,好不好?”
“嗯,那我想去看看新妹妹。”
“行啊。等爸爸先回科里交代一声的。”王大夫忍了又忍,终于没问儿子为什么跑出来。
*
王大夫回科里先问护士:“有事儿没有?”
得知自己离开这段时间没发生任何事情,他的一颗心才落回到实处。然后就去找他自己管的患者陪护。
“那个小郭,你帮我去食堂买份宵夜,好不好?我儿子还没吃晚饭,我这儿又走不开的。”
小郭立即笑呵呵地答应了。
“行啊,我这就去趟食堂。哎呀,就孩子吃的一份,几块钱的事儿,你还给我钱,这不是寒碜我呢嘛。”小郭说什么也不肯收王大夫递给他的钱。
值班护士就说:“帮我们也一起带了吧。”
“行啊,那你得给我那饭盒。我那儿就两个饭盒。”
“你等我打电话,让楼上的护士送饭盒下来。我们有夜班的宵夜券。”
王大夫看看里外间闷头学习的学生就说:“你们有券啊?我还想给你们仨买馅饼呢。”
“哎呀,王大夫,我们有券也不耽误你请客吃馅饼。”
“那好,今晚我请客,一人一个馅饼够不?”
“我们肯定够了,他们男孩子不得一人两个啊。”
王大夫算了一下人头,干脆对小郭说:“买二十个馅饼,问食堂借个盆端回来,今晚是我请客你快把钱拿着,又不是我这一份,还有楼上楼下的值班护士和学生呢。”
小郭见王大夫这么说,就伸手接了钱道:“王大夫你请客我就不好替你掏钱了。我就担心食堂没那么多的馅饼。”
“那就买包子。”
楼上值班护士送下来饭盒和宵夜券,小郭提着三个饭盒匆匆离开了。
*
实习学生听了全程,纷纷向王大夫道谢。
王大夫笑眯眯地说:“谢什么啊。就一顿宵夜的事儿。”
他这会儿倒出空也有精神与实习生闲话了,就问归他带的实习生:“上午李大夫给你们介绍全科的患者啦?”
“介绍了。全科的患者都讲了一遍。还留了不少作业,我们都在这儿写作业呢。”
王大夫便问是什么作业,等实习生七嘴八舌说完以后。他便正色道:“李大夫可是医大毕业的高材生,她给你们留这么多作业,也是为你们好。不过你们今晚能做完吗?”
“刚才要是不上手术,十点就可以全做完了。现在全做完就得半夜了。”说话的是王大夫带的实习生。
另一个实习生说:“刚才不去手术室看,十点是会写完的。可咱们舍得不去吗?实习哎。”
刚才是一个急性胆囊炎的手术,这些刚踏入临床的实习生怎么舍得错过。王大夫跟他们申明见习手术的纪律后,就把人全带进了手术室。气得手术室护士直嚷嚷没那么多洗手服。幸好普外那边只带过去一个实习生。
王大夫闻言也不恼,笑眯眯地对实习生们说:“咱们创伤外科的夜班,就很少有少于两台手术的,下一台你们还去不?”
几个实习生面面相觑,眼里都是按耐不住的、要再跟着去的渴望和激动。
“那明天你们上手术可得保证精神头,不然随便碰着哪个血管就闯祸了。尤其是你,上的是陈院长那个开颅的手术,一个疏忽患者可能就是失明、瘫痪甚至死亡的。”
路凯文立即被吓得白了脸。
“这些事儿急不得,谁也不能一口吃个胖子。四台手术能搞透两台,已经很不错。到点该睡觉睡觉,人李大夫还每天早晨起来跑步呢。”
“但李老师让我们明早把昨夜交给各自的带教老师。不完成怎么行呢?”
王大夫笑笑没说话。
路凯文想了想低头继续写,不管怎么说作业得先完成了。
*
小郭把宵夜拿回来,王大夫这面已经写完了首程和手术记录,跟着他的实习生愁眉苦脸——他不仅要写李敏留的作业,还要完成一个完整的住院病历。如果再来一个需要手术的患者,他今夜可能就得彻夜不眠了。
王大夫等儿子吃了两个馅饼、喝了半饭盒粥,很担心地问儿子:“你没撑着吧?”
小男孩晃晃脑袋:“没有。爸,我明天早晨还想吃馅饼。”
“行啊。”
“要买三个,不,买八个。”
王大夫震惊了:“你要吃这么多?儿咂,现在天热,不好吃太多肉的。喜欢吃馅饼,爸爸后天再给你买。”
小男孩晃头说:“不是我自己吃。你和阿姨还有我一人两个,妹妹一人一个。”
值班护士就说:“王大夫,你这儿子教的可真好。”
王大夫点点头,与有荣焉地说:“他现在可懂事了,学习不用督促,还能教他妹妹写字。我带他去妇产科一趟,科里有事儿你往妇产科打电话。”
“行,你去吧。”
王大夫牵着儿子的手,慢慢从楼梯那边去妇产科。
“爸,咱们做电梯呗。”
“你吃了这么多,走几步消消食儿。”
“我今天已经走了很多很远了。爸,我脚疼,我不想走路。”小男孩赖叽叽地不肯挪动脚步。
王大夫停下来问:“那爸爸回去推车?就是推患者的那种平车?”
小男孩犹豫一下,可能是觉得躺平车上不好,闷闷地说:“还还是算了吧。”
父子俩慢慢下楼梯。
“爸爸,妹妹是拖油瓶、‘带俘虏子’吗?”
夏夜3
潘志等严虹上楼以后就对严虹说:“换楼层的事情我赞成你的意见。不是有句话叫做远亲不如近邻吗?你和李敏的关系处得好, 俩家门对门住着也舒心。我听说谢主任和柴主任不仅两口子都是同学,而且做邻居处的也很非常好。”
严虹点点头:“苏主任也说过,他和谢主任忙不过来的时候,没少把孩子放刘主任家。不过她们是楼上楼上的。”
“噢。那还是不如对门方便。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说了那么久?”
“敏敏说现在食堂什么时候去都有饭吃,她不想在家里开火了。你说咱倆还在家做饭吗?”
“早晨是来不及做饭的。”
严虹笑着叹道:“中午是来不及吃饭。”
潘志也笑:“晚上回来都很累了。要不就谁下夜班有兴致的话,晚上就做一顿意思意思, 再不就等周日咱们俩都休息的时候做一顿,怎么样?”
严虹立即高兴起来:“我也是这么想的。要是一顿饭也不做,也不像个家样了。你会做饭吗?”
“做饭不难吧。咱们不是在广州买了电饭锅回来吗?到时候就按那售货员给咱们展示的试验几次, 应该可以。”
严虹见潘志这么说,心里就对做饭开始打怵了。她突然问道:“你做过菜吗?”
潘志愣神, 看严虹认真的那样子,就故作轻松地说:“我看我妈妈我姐姐做过, 怎么了?”
“我只会煮面条。我没做过饭也没做过菜。”
俩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潘志看着严虹的愁眉苦脸笑起来:“我也没做过。不过到时候咱倆试试, 实在不行就去食堂吃呗。”
严虹嗔怪潘志:“你为什么不会做啊?”
“我小时候都是我妈我姐姐做饭, 然后我姐姐还没出门呢,我俩嫂子就先后进门了。那时候我好像在读中学呢,回家也是捧着书看,哪里轮得到我去厨房啊。我哥会做饭也是这几年出来做装修的事儿。”
潘志没提在他们镇子里就没有男人在家做饭这回儿事儿。
搁下做饭的事儿, 潘志与严虹商量道:“罗教授那里我看还是先去一趟, 先把事情挑开了说比较好。”
严虹想了一会儿说:“你自己去?”
潘志宠溺地笑笑:“自然是我自己去。但时候你这里可要坚持住了。”
“我一定能坚持住的。想想我们年级的那辅导员, 两口子为抱孩子上楼为难成那样子, 我就觉得住在二楼最好。”
“他俩和我可是同学呢。没想到那么瘦的俩个人,居然能养出那么胖的儿子来。这事儿赶早不赶晚,等她来科里找我就没意思了,我这就过去罗教授那里。”
“你好好说,说不通就说我坚决不肯换。”
“你放心,反正用不了多久省院的人就都知道,咱家里外都是你说了算。”
“哪有,你别乱说。”
“广州人不是说嘛,怕老婆能发。我这也是为咱们家好。”
严虹微红了脸颊飞了潘志一眼,潘志自然明白严虹想到了什么。他上前抱住属于自己的美人,在她额头轻啄一口说:“我现在过去,早去早回,你等我。”
严虹声如蚊呐地应了个“嗯”,然后把清凉油塞潘志的手里,说:“你招蚊子,先抹上一点儿再出门。别一会儿回来,脖子脸上咬得都是包。医院这儿传染病多。”
潘志里立即挖了一块清凉油从脖子后往前涂,然后又在双臂外侧、小腿、脚踝处都涂上清凉油。
“脚背别拉下了。万一被蚊子咬了,上台又不得扣、不能挠的。”
潘志从善如流,又挖了一小块清凉油往两个脚背涂。都抹好了,他直起腰说:“省院的蚊子这回会距离我一丈远。”
严虹把潘志送到门口,笑着说他:“离你一尺远就够了。你说人家都是招小姑娘,你怎么就招母蚊子呢?”
潘志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回头挑着眉梢认真地问严虹:“那你是愿意我去招小姑娘了?”
“我愿意你谁都不招。”
“只招你是不是?”潘志低头凑近严虹的脸。
严虹脸红,两只手按在潘志的脸上往外推他:“还说早去早回呢,再磨叨就不用去了。”
潘志把抹清凉油的手指在严虹的鼻翼近处滑过,严虹皱眉捂鼻子嗔道:“哎呀,好呛人的。”
潘志得意的笑出声,才往楼梯去了。
*
潘志先去内分泌科问罗教授在宿舍的具体住处,不想值班护士仔细审问潘志是谁以后,告诉他:“罗教授就在主任办公室呢。”
护士带着潘志过去,见主任办公室开门开窗的,罗主任和莫名面对面坐着说话呢。可屋子里少了一个吊扇,哪怕是开门也不见什么凉风。
“罗主任,我是潘志,你还记得我吗?”潘志不等小护士说话,抢上去与罗主任打招呼。
罗主任带潘志实习的时候还没有被聘为副教授。要不是莫名先回来与她说起潘志,在医大这些年她带过太多的实习生,未必会记得潘志这么个人。
“潘志啊,快进来坐。我听说你在普外科工作?”
“是啊,才调过来的,今天第一天上班。”
罗主任就是一愣:“怎么今天第一天上班?”
“还是陈院长和唐书记出头,说免得以后严虹怀孕了再找他们办调动,今年就照顾两地分居给办了。”
罗主任明白实情绝没有潘志说的这么简单,但是她没往细里问,只是把莫名介绍给潘志认识。
“恭喜罗老师啊,我听严虹说了莫名在她们年级成绩是非常优秀的。”
莫名被赞的有些不好意思:“分到省院的成绩都不错。”
师徒闲聊一会儿,说点儿医大内分泌科的事儿,罗主任又问了潘志分回家乡工作、出去旅行结婚、乃至他哥兄弟的装修。
潘志见她回避换楼层的事儿,就主动挑起话头说:“我听李敏傍晚回宿舍说起换楼层的事儿,罗主任是因为了老人家岁数大了,不方便上楼?”
莫名在一边点头:“是呀,我导师就是在为这事儿发愁呢。”
潘志便往前倾斜一点身子对罗主任说:“老人家年龄大了,是要住在低层好一点儿。一楼和二楼住户的情况,我也仔细问了严虹和李敏。最可能去四楼住的是内科大夫那家,他家的俩孩子都上学了,能够自己上楼梯。其他几家孩子小,冬天不论是去托儿所还是幼儿园,接送孩子都指不上在外科工作的男人。”
罗教授自己带过孩子,知道潘志说的是实情。
“但一层那户,听说买楼就借了不少钱,可能没钱补楼层的差价。所以罗老师,你要往一楼换,可能要搭钱给一楼那家。”
罗主任苦笑:“潘志,我不瞒你说,医大附院这几年虽然看着挺热闹,但是内分泌收入的增幅远远比不得外科。那房子虽然是半价,我也要掏小两万了。我还真就没什么钱往里添了。我正准备和陈院长说说,看怎么换个两室一厅呢。”
潘志诧异下就没接话,只看着罗主任等她解释。
罗教授便接着说:“你看,新楼的病房现在比较空。科主任有单独办公室,这屋子大,我就放了一张床。两室一厅的房子,我就是不回家和闺女住一个房间,也可以住在办公室里。我何必为了多那么一间屋子难为自己呢?我父母亲的退休金也不多,我闺女下学期上初中,她要愿意去实验中学住校,也不是不可以。”
潘志觉得自己准备的一肚子话,都被罗教授的这番说辞堵得不能说出口了。
*
拉着儿子往妇产科去的王大夫,极力地控制自己,才能以平和的口气继续与儿子说话。
“谁和你这么说的?”
“叔叔家的姐姐这么说我,她表哥说我要改姓孙才能吃孙家的饭。他还说我再改姓就和吕布一样是‘三姓家奴’了。爸爸,吕布是谁?‘三姓家奴’又是什么?”
王大夫听了儿子这话,恨得牙槽骨都要咬碎了。他脸颊上的肌肉来回地滚动,末了不得不忍下这口气,假装轻描淡写地对儿子说:“吕布是三国最厉害的大将军。等爸爸有空儿了,带你去书店买《三国演义》看。”
“那,爸爸,我以后不跟妈妈去叔叔家,行不?妹妹就在我们家的,我从来没说她不姓王、不是我妹妹。”
“这个我得和你妈妈商量。”
“我也不想去姥姥家了。”
“为什么?你姥爷、姥姥对你不好吗?”
“姥姥总说你不好。我要反对一句,她就说我犟嘴、是小白眼狼,还说我像你。妈妈会难过的。我就不敢反驳她了。”小男孩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低不可闻。
“没事儿,她爱说就说吧,你假装没听见或者去学习,说多几次没意思她也就不说了。你要多跟你姥爷学习。学习你老爷怎么为人处世的。”
“爸,我不可以在自己家吗?我会教妹妹写字、算数,我不会让阿姨讨厌我的。爸,新房子下来,就够地方住了。我可以先住厅里的,我不想回姥姥家。”
王大夫被儿子说的鼻子发酸。自己俩父子居然处处要看别人的脸色、讨别人的欢心。
“这个爸爸和你妈妈再商量啊。要是你妈妈不同意,爸爸勉强把你留下,你姥姥会让爸爸当不成大夫的。那样爸爸就是想留下你也养不起你的。”
小男孩的脸立即就呱嗒下去了。他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姥姥怎么这么坏?”王大夫假装没听见。
“小志,你小妹妹才出生,可能在睡觉,你一会儿要小点儿声。”
“嗯。”
“那明早我可以喊她起来和我一起吃馅饼吗?”
“你妹妹今天才出生,吃不得馅饼。”
“那她可就吃亏了。”小男孩满脸的遗憾,“馅饼很好吃的,比包子好吃。”
“你喜欢明天再给你买。”
*
说话的这一会儿,父子俩走到汪秋云的病室门外,里面已经熄灯了。王大夫推下门没推开,他轻轻叩门喊道:“小骆,小骆,我是王大夫。”
“哎,来了。”
跟着汪秋云的声音也响起来:“是王哥儿来了?”
“嗯,小志要来看小妹妹。”
“小骆,把灯打开吧。珍珠也没睡呢,才和我说话儿还问我,哥哥说放假了回来,怎么还没回来?”
汪秋云一手给大女儿遮眼睛一手给小女儿遮眼睛,骤然明亮的日光灯,让她把自己的眼睛眯缝上。
“小志,过来看小妹妹来啦。”汪秋云适应一下日光灯,朝小男孩伸出手。
“阿姨好。”
“哥哥。”珍珠被汪秋云安排在靠墙的床上,听见说话的声音,立即从床上坐起来。在她的心里,不揪自己辫子、不喊自己是赔钱货、还能教自己写字算数的小志,才是自己的亲哥哥。
夏夜4
潘志正琢磨怎么应对罗主任的新想法要换两室一厅呢, 夜班护士过来门口喊道:“主任,急诊电话找你。”
罗主任去听电话,潘志趁机告辞了。
潘志没往电梯间去,他顺着楼梯慢慢下楼。楼道间虽然闷热了一点儿, 但是无人打扰。
一年的时间里,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尤其是最近这一个来月,更让他时时都有在梦中的感觉。只有白天能看到人、黑夜里伸手便能搂到人, 他才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从考上医大,他就和从边远地区来省城读书的那些同学一样,都想留在这个繁华的省城。五年大学读下来, 拼尽全力也没能直升研究生;凭学习成绩也不够留校……
挣扎那么久,看着读研、留校的同学, 真是不甘心啊!
而有的想留在省城的同学,竟然在最后的几个月里, 匆忙找了家在省城的女同学,最后博得学生处的怜悯留在省城。
他潘志也有那样的机会。只是他不肯接女生递过来的橄榄枝。他不认为家境困难的自己, 匆忙间找个家在省城的女同学、进而留在省城是什么好事儿。
他想靠自己留在省城工作、生活, 那怕只有考研这一条路。可一次又一次的考研失败,就在他开始对自己的智商表示怀疑时,一件从来没想过的事情,令他对去省城产生了别的想法。
——严虹被留在省城、分去省医妇产科工作了。
*
潘志至今还记得85年迎新的那天, 自己下夜班被同乡会的下一级会长喊住:“潘志, 我去学生处查了新生入学名单, 咱们市包括三县一共考来了六个。我想把同乡会今儿能走开的分了两组, 一组白天跟车去火车站接人,一组在报到处这边接人。”
潘志选了在报到处接人。
严虹是被父母亲用小车送过来报到的。85年啊,很多人连小轿车都没有坐过。潘志就是他们中的一员。甚至在离家上大学之前,他连汽车都没坐过。
那个青涩、漂亮的小姑娘,大大方方地在报到处和接待的老师、同学说话,他明白这个女孩除了和自己是来自同一地区、同一个县,再没有别的相同之处。
这是个与自己不同生活圈子的女孩子。
后来接待处的老师喊他:“潘志,这是你老乡,你送人去宿舍楼,我们就不另外派人了。”
可能严虹早忘了自己曾经带着她和她父母去宿舍、指点她买饭卡、买锁头抢宿舍的储物柜的事情了。十一人的房间只有8个柜子,自然就有人是自己独用一个柜子、有人要合用一个柜子了,这种合用是要延续五年的。
她可能更忘记了自己曾带着她和她父母把医大校园逛遍了,把所有生活上可能遇到的麻烦事儿,都先给严虹做了备注:
怎么去图书馆抢座、怎么在阶梯教室听课效果好……包括挂在食堂墙上的饭盒兜,不能用太好的毛巾缝、饭盒兜不能太干净,不然有人会“借用”里面的饭盒,甚至一借不还,事无巨细都讲解了一遍。
那天晚上,严虹的父母亲请他一起吃饭,潘志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自己拒绝了是做对了。
后来一边要实习一边要准备考研,直到毕业分回家乡,再没见过严虹、也没想起过这个有半天交集的、青涩的漂亮女孩儿。
可命运就是那么地奇妙。
隔了四年,严虹被派回到家乡、自己所在的医院、医大的一个老教学点实习。自己当年就是因为实习的时候、在这个教学点表现好才被留下的,不然很可能会被市卫生局派回县医院工作。
隔了四年,严虹的脸上不见青涩,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一般,打开了最外层的花萼。自己对她的关照她都明白,但是自己要考研、鼓励她也考研的话,说了又说,她还是没有完全理解透自己的意图。
等吧,等严虹毕业回来再说。
潘志从知道了严虹想做妇产科大夫,就利用自己做外科教学秘书和总住院的身份,找机会带着她上了很多普外的手术,创造机会给严虹练习基本操作技能。妇产科需要的那点儿手术技巧、妇产科那最大的手术子宫全切——在普外科的眼里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果然,严虹在妇产科的实习,得到了带教老师的赞许和好评。进而因为临床实习成绩突出,进入医大推荐去省医的候选人范围。
真没想到严虹会留在省城!
原以为严虹可能也是毕业后就回到自己工作的那家医院,成为另一个像自己一样不甘心的小大夫、在紧张的工作之余疲惫地拿起书本准备考研。
真没想到严虹会留在省城!
潘志觉得自己在懵懂间就努力学习、努力了二十年,最后是自己唯一动心的女孩,指引、搭建了一条进省城的路。
——她是上天眷顾自己的唯一馈赠,是让自己能平和地看待“哪来哪去”的分配方案、让自己不再觉得被歧视、让自己不再有憎恨,她是照亮自己生命的那道彩虹。
想到新婚的娇美妻子,潘志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想到在宿舍里等着自己的她,潘志将心灵的沉疴抛去脑后。他加快下楼的脚步,整个人越来越轻松。
*
陈文强有些恼火地看着女儿,小姑娘也不甘示弱地瞪着大眼睛,只不过是看向窗外。
“你们爷俩来喝点薄荷水,坐下来慢慢说啊。”小尹端来两个玻璃杯,爷俩手里一人塞了一个,细声漫语温柔相劝。
“妈,你看我爸呀,一点儿都不通情达理。这么热的天,看会儿电视怎么啦……”女儿喝了半杯薄荷水,朝亲妈撒娇。
“老陈——”小尹架不住女儿的撒娇,回身看丈夫,想为女儿求情。
“小尹,她开学就高三了,现在还不收心,明年怎么参加高考?”
“爸——,这不是天热嘛,热得人冒汗,坐都坐不住,怎么看书啊……”
“你这开门开窗的,空气对流你还嫌热?”
“那不开窗我不得闷出来痱子啊。”
“你看你像什么样子?我说一句你顶一句的。”
女孩立即撇嘴,眼泪含在眼圈里,欲落不落地要哭了。当妈的心疼女儿,可也知道高考的重要,想想便说:“老陈,咱们带孩子去你们科走走呗,或许你们科里凉快,她就能看进去了呢。”
做女儿的不满意:“妈,他们科里那么多病人,有什么好看的。”
“你爸爸他们科楼层高,或许就没这么热了。老陈,你说是不是?”小尹朝陈文强眨眼。
陈文强一时不解妻子的意思,但不妨碍他做出正确的选择。他立即说道:“把书包带着,要是科里凉快就在科里看,不然回来给你看电视。”
女孩本来不想动,听了最后一句却飞快地收拾好书包,催促爸妈动作快点儿。
“雁儿,大姑娘了,稳当点儿。”小尹耐不过毛糙女儿的催促,出声提点女儿。
“我是着急去科里看书。”女儿为自己辩解。
小尹这做妈的怎么把明白女儿那点儿小心思,但她假装不懂,还说陈文强:“老陈,你带好钥匙啊。”
“带了。”陈文强哗啦一声钥匙,在最后锁门。
*
“爸妈,外面比家里凉快多了。”小姑娘背着书包,走在父母之间,闷在家里听着别人家的电视机声音看书,对她来说简直是不能忍受的折磨。
走到两栋楼的楼空,不少人在楼空出纳凉。
“老陈,去哪儿啊?”这是比陈文强资历老很多与他打招呼。
“陈院长,溜溜啊。”这是与他差不多的。
“嗯,出来走走,家里太闷了。”
医院里也不算凉快。但到了11楼,楼道间的过堂风还是让人感觉舒服很多了。
“爸,要是家里这样,我都能好好在家学习的。”
陈文强带着女儿往办公室去,就见里外屋满是实习生在伏案狂写。小姑娘探头看看,立即不好意思地缩回走廊,大夫办公室开着门也不凉快。
“妈,这人也太多了,去我爸的办公室吧。”
陈文强问护士:“李大夫在不在?”
“在楼上呢。”
陈文强出来对女儿说:“这层办公室里的都是今天来实习的。咱们去楼上,楼上没人。”
*
“小李,是我,老陈。”陈文强敲值班室的门。
李敏赶紧把短袖白大衣穿好,嘴里应着:“来啦。”过去给陈文强开门。“老师,尹阿姨。”
李敏往里让人。
“家里邻居都在看电视,吵得她不得学习,我送她过来跟你一起看书。”陈文强解释一句。
“行啊,我再去拿两把椅子来。”
“不用,我们俩不在这儿坐,我们去护士办公室。你俩一个坐床一个坐凳子就好了。”
李敏看看小姑娘说:“你坐凳子吧,我背书不用写字。”
小姑娘看看屋里的环境,知道是被爸妈诳得换了个地学习,只能点头,偏还要提要求:“你们不能关门,关门太闷了。”
陈文强立即答应:“行,不关门。爸爸去门口坐着,免得不认识的人进屋,吓着你们了。”
李敏把办公桌上的书叠摞起来,看看桌上东西还有些多,就抱去床板上放着,然后捧着那本“白皮圣经”,盘膝坐在光溜溜的木床板上开始默背,时不时地用圆珠笔写个纸条夹在书里。
小姑娘看李敏不搭理自己、只认真背书,扫视一遍屋里的那些书和卷子后,摊开书本开始学习。
陈文强和小尹夫妻俩果真搬了俩把椅子,俩人坐在房门口只要抬眼就能看到做卷子的女儿,俩人相视一笑乘凉,偶尔抬眼看看学习的女儿。
夏夜5
罗主任撂下电话, 吩咐值班护士帮自己去锁主任值班室的门,叫了莫名匆忙往急诊室去。等跑到了急诊室看到父母亲,她的眼泪和汗水开始在脸上纵横混合,已经分不清什么是汗什么是泪了。
“妈, 你摔着哪儿了?”她先问迎门口诊疗床上坐着的母亲。
老太太忍着疼说:“我没事儿,就扭了一下脚。你爸爸坐了个屁股墩,后脑勺在井盖子沿磕了一下。”
罗主任看向平车上躺着的父亲, 看起来状态有点儿不那么好。
“爸,爸,你怎样了?”
“没事儿的, 就你妈妈歇力。我活了几十年的人了,摔个跟头算什么啊。”老头儿似乎有气无力, 但还撑着说自己没事儿。
张正杰停下在写的检查单子说:“是罗主任吧?我是创伤外科的张正杰。”
“张主任,”罗主任赶紧与张正杰握手, “是你夜班啊。我爸妈伤得怎么样?重不重?”
“你妈妈是右踝扭伤。你爸爸枕部有头皮下血肿、怀疑颅骨有骨折;左踝受伤,骶椎怀疑也有骨折。”
罗主任的脸一下子更白了。
“这是怎么摔的?”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的爸妈。
“唉。”张正杰也为这对老两口叹气, “他俩在单身宿舍楼前的下水道井盖边儿上踩秃噜了, 互相拽着就都跌倒了。恰好我们科杨大夫回单身宿舍楼看着了,他就先把你妈妈背过来了,还让人叫了石主任过去帮忙看着,然后推了平车带护士才把你爸爸接过来。”
罗主任的心一下子就坠下去, 爸爸伤得石主任都不敢背?她看向站在一边的两个高壮男人, 便立即伸手道谢。
“石主任、杨大夫, 谢谢你们了。”
石主任和杨大夫奇怪罗主任能认出他们谁是谁, 但俩人还是连连说着不用谢之类的话。
“罗主任,你别紧张。你爸爸是磕到头部了,我看问他话能正常回答,只是坐在那里揉尾椎,倒是你妈妈站不起来,就先把你妈妈送急诊了。”杨大夫耐心解释。
石主任接着说:“我们看你爸爸当时的情况还可以,不然我们俩就是拆门板,也会把你爸爸先送来的。因为怀疑你爸爸尾椎和左踝都有骨折,觉得还是用医院的平车送过来好一点儿。”
张正杰开完检查单对罗主任说:“不过保险起见,我觉得还是做个脑ct检查为好,虽然你爸爸刚才瞳孔对光反射是正常的,但就给你打电话的这么会儿功夫,精神头明显不怎么地。”
罗主任伸手接过脑ct等检查单说:“好,都听你的安排,该检查什么就查什么。”
石主任却说:“老杨,我回去还有点儿事儿,你要没事儿就在这儿帮下忙?罗主任一人推着两位老人去做检查,她也照顾不来的是不是。”
杨大夫不疑有他立即满口答应:“你有事儿去忙,我在这帮忙好了。”然后他朝罗主任说:“我先推他去做脑ct。”
张正杰顿了一下,到底没把话说透,只是将门诊病历也都递给了罗主任。几个人都选择性视而不见罗主任身边带着的年轻女孩儿——传说中她的第一个研究生。
他只对罗主任说:“阿姨的脚踝先做个x光透视,老年人骨头脆,若是透视发现骨裂什么的,再急诊点片吧。我和老杨轮流负责急诊。有什么事儿让老杨直接处理好了,不用再跑回来。”
急诊护士又推过来一个平车,张正杰伸手把老太太抱车上,老太太很紧张又很不好意思,嘴巴上直说:“我自己过去就行,我自己过去就行。”
“妈,你快躺下才好推你。谢谢石主任、谢谢张主任。”罗主任在边上扶住老太太的胳膊,嘴里还要安抚她。
“别谢了,赶紧带你妈妈去检查。你看老杨都走到拐弯了。”
*
等人都走干净了,张正杰叫住要离开的石磊。
“石主任,你来创伤外科也四个月了,医院里的事儿也听的差不多了吧?”
“我和老杨一个屋住了四个月,我对他该知道得更细致一点儿是不是?”
张正杰沉默地承认石主任说的不错。
“这人啊,哪方面被压抑久了,哪方面就容易出问题。老杨也不是不喝酒就过不了日子。他在门诊这5个月没喝酒,可有犯既往那些传说中的那毛病?”
石磊等张正杰摇头后继续说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天。今天这事儿本来就是老杨先遇到的,我有家有室的,我这时候不退出来、成全一个屋住了小半年的室友,我搅合在里面做什么?!”
“可他?”
“可他品德有瑕,不配好女人是不是?或许这也是老杨回头是岸的机会呢!”
“是他的机会又如何?”
“那你认为老杨该复婚吗?”
张正杰坚决地摇摇头。那女人恶劣得人神共愤。
“那不就得了。罗教授的经历咱们都听说了,你不觉得她很可怜吗?要是她能改了老杨那毛病,好过老杨回病房后让科里和手术室的护士不安心。”
张正杰很想说石主任多事儿,但又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
石主任伸手拍拍张正杰的肩膀:“等你到我这岁数啦,就会想着没有打不开的锁,只有没选对的钥匙;这天底下没有不想稳当过好日子的人,能伸手拉拔一把就拉拔一把。只要不是损人利己的,就值得去尝试。也省得秦处长把咱们所有的带教老师,不分好歹都当成了‘登徒子’投胎,不管不顾先警告一番。”
张正杰心里明白秦处长挨科宣教的事儿,是自己打电话给陈文强引发的,但他认为石主任这话说的很对:“也是,没那么磕碜人的。像谁八辈子都没见过大姑娘似的。”
石主任被张正杰的话逗笑了:“你说的对,我带教十几年了,从来没被别人怀疑过人品,今天也算是被开了先例了。”
张正杰看着石磊的魁梧背影晃出了急诊,顿时有种梁主任才去了普外、又来了一个比梁主任狡诈人精的感觉。
*
罗主任跟着杨大夫一前一后推着老人到了放射线科,检查结果出来的很快,老太太简单,右踝是关节扭伤骨头没事儿;老头就麻烦很多,不仅有枕部颅骨有骨折形成了血肿,还有骶骨骨折、左踝的骨折。
杨大夫就对罗主任说:“你妈妈这右脚固定、制动,休息一周差不多就可以了。但你爸爸这个比较麻烦,左踝骨折要石膏固定,骶骨骨折只能慢慢躺床上养着。重要的是颅骨骨折形成的血肿,先住院观察吧。”
杨大夫说的这些,罗主任都懂,但是她的反应有点跟不上。关心则乱、或者说医护工作者的通病在她身上发作了:不能给自己、或者与自己密切的人看病。
罗主任的妈妈不知道老伴儿的伤势到底有多重,还拽着女儿的衣袖在告状呢:“你爸爸在外面乘凉不好好走路、学人家小孩子踩井盖,我说他他还不听。他踩秃噜脚了、我伸手去拽他、被他带倒了。妞妞还自己在家看电视呢。”
罗主任扶额,这半天忘记女儿了。
杨大夫就说:“先把你爸爸送去病房观察,你妈妈这里?”他看罗主任不像是能立即恢复神智的模样就说:“不如也一起住院吧。12楼的空病房多,老俩口一间也方便照顾。”
罗主任下意识地点点头:“嗯。你先帮我把我爸爸送去病房吧。”
杨大夫哂笑:老小孩老小孩,这老小孩作死的能耐可真大!他立即让跟着的莫名去办住院手续,自己和罗主任一人推一个平车往病房去。莫名听了杨大夫的安排,跑回门诊找张正杰出住院手续。
*
杨大夫到12楼一出电梯,就看到陈文强两口子在值班室门口坐着呢。
他推着平车上去打招呼:“陈院长,你这是?”
陈文强示意他小点声儿:“我闺女跟小李在里面看书呢。”
杨大夫愕然,心说你老陈精明啊,给闺女找了这么一个能学习的做楷模。
“这怎么了?”陈文强跟着去护士办公室。
杨大夫把罗主任老父亲的ct片子递给陈文强,又把受伤经过说了一遍。罗主任随后也推着她妈妈到了。她见陈文强穿着便服在科里,心说不用打电话找他了。
陈文强接过ct片子,他对着日光灯看片子,有点儿不敢相信地说:“就硬膜外血肿了?这也太寸劲了吧。这还有中线偏移啊了!小陈,李大夫在值班室看书呢,你把她叫过来准备手术。”
李敏听见护士叫自己,立即穿上护士鞋赶过去。正好看到陈文强在给患者做查体。
陈文强仔细检查了一边说道:“罗主任,这出血的速度有点快,再观察一会儿,如果没有进展就先这样。不然就得手术了。”
罗主任明白陈院长说再观察一会儿不过是安慰自己,父亲体征的变化和ct片都证实了开颅是刻不容缓的事儿,她觉得双脚似乎踩在云端了。
*
李敏按开颅手术做准备,她让护士打电话把路凯文叫上来。没空说什么,只能自己做让他跟在边上看。莫名先跑去办好住院手续,交给值班护士后,又跑去宿舍把罗教授的女儿接过来。
李敏看莫名跑的满身汗,就忙里抽闲对她说:“你不如带孩子回内分泌科。老太太哪里请个护工,这边如果必须开颅,有你导师在这儿等签字也够了,术后会有24小时专人特护,你在这也帮不上什么。”
罗主任听李敏说完,晚了几分钟才说:“莫名,你带她今晚在值班室睡吧。”然后又对女儿说:“妞妞,晚上听莫名姐姐的话,妈妈这边照顾姥爷脱不开身。”
“妈,我能照顾姥姥。”
罗主任为女儿对老人的想法欣慰,她看李敏。
李敏便说:“老太太那里交给我们科的护工,罗教授你可以很放心地顾着一头。明天你们还得上班呢。”
是啊,自己和莫名明天还得上班呢。这不是在医大了,科里人手充足,还可以轮流放寒暑假的。
夏夜6
王大夫没想到自己不过就是去了趟妇产科, 科里就推进手术室一个要开颅的,还是才来省院的罗主任的父亲。等听杨大夫说了受伤的原因, 他啼笑皆非, 心说家里有这么一老,是不是一宝先不说, 真够人操心的。
杨大夫还说呢:“那老头也不知怎么想的,我问他什么都是说没事儿,只催促我赶紧把他老伴儿送医院, 给他女儿打电话。看吧, 等他到医院了,就越来越蔫巴了。”
王大夫拍拍他肩膀说:“你这是日行一善,老天会给你福报的。”
杨大夫被夸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但他不以为然地说:“都说救人一命, 胜造七级浮屠。咱们在临床这么些年了, 还在乎这样的小善?七级浮屠都不知造了多少了。”
然后杨大夫递给王大夫几张粉红币说:“我傍晚去了一趟咱们附近的那个商场, 里外转遍了, 也不知道给孩子买点儿什么好。这个你看着孩子需要什么你自己买。”
王大夫推拒不肯收:“怎么好一件事儿收你两份礼。”
“你还和我客气上了, 给你就拿着。下午护士长齐钱时我不在,张正杰替我出的50, 我也不好去护士长那里再给。这科里咱倆是臭味相投的可怜人。”
“看你说的那么惨。你闺女不是今天去手术室实习了?”王大夫推拒不过,嘴里说着道谢的话收下贺仪。
“是啊。求了护理部老廖,又欠一次人情。”
“儿子呢?这周该报道了, 定了去哪科没?”
“老陈说让他先到外科轮转两年, 行就留下。”杨大夫朝窗外吐烟圈, “那小子比我知道用功。”
“恭喜啊。是去普外还是咱们科?可别被塞到骨科了。”
骨科的事儿在外科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但是老向从当了主任很快就把骨科把的密不透风,原来的几个院长拿他没法子。要不是老梁和老陈凭着实力能压住他,他绝对能蹦跶成外科的第一人。
“我问了老陈,老陈说骨科不放新人。他那人的眼睛里从来都不揉沙子,老向的所作所为他都看在眼里呢。m的,他也不怕他退休后,儿女被那么对待。”
“他要这么想就不会把么干了。哎,我和你说,要是能去普外那边要是能跟着老梁,老梁那人技术好,你看他这一年可没少提携李大夫。你儿子要是有这样的好机会,两年后不会比李大夫差。”
“这个就是可遇不可求的了。”杨大夫没说今年分到外科的八个新人里,就他儿子一个大专生的事儿。就为这个,他觉得自己欠了陈文强一个大人情。孩子以后能不能留在外科,那就要看孩子自己的努力和能耐了。至于让儿子与李敏争高低,还是别起这个心思,把孩子带歪了。
他把烟蒂按熄在张正杰桌面的烟灰盅里,然后问王大夫:“我听护士说你儿子过来了?卫华还不知道?”
“是呀。”王大夫抱怨道:“这不是那边的孩子说他拖油瓶嘛。唉,小志才多大,她妈妈又不是不挣工资。你方便就和她说说,这样对她、对孩子都不好。”
杨大夫点头说:“得机会我和卫华说。孩子接走了?”
“没。我要带他回这儿睡觉,他偏要留在那边看妹妹,就和她们娘仨在产科病房睡了。”
“你也放心?”
“我什么不放心的。请了洗衣班骆大姐的侄女照看月子。才生出来半天的孩子,除了睡觉啥事儿都没有,我和她说了让他多看着小志一点儿。我明儿个下了手术就接走孩子。”
“那也是他们处得好了。没想到汪秋云对你儿子挺好的。”
王大夫掩不住神色间的黯然:“是小志这孩子开始懂事了。往日我们对他要求严格了一些,但他学习都是糊弄,怎么喊也没用。倒是这大半年来他自己肯争气,学习进到班级前十了,还知道教珍珠写字算数。”
“那你还愁什么啊。男孩子懂事儿晚罢了。”
“我倒宁愿他还是以前那样子。”
杨大夫咧嘴笑:“你呀,哼,身在福里不知福了。我回去了,明天轮到我值24小时的急诊班。”
“你回来就轮到我去门诊了。”王大夫有些怅然地把杨大夫送到门口。
“谁都轮得着的。你回去吧,咱们一个科的送什么送。你儿子那边你可要弄明白了,你不能就这么留住了,怎么也得隔三叉五的让他去我堂叔那边照照面。”
“老杨,这个你放心。就是你不提醒我,我不会把他一直留在我身边住的,让他不认妈不认姥爷的,对我们爷俩都不是好事。”
杨大夫得了这个保证,心满意足地走了。
*
这边李敏选了带路凯文上台,让陈文强的实习生王大力跟去观台。别的人,不准跟去手术室。这些学生立即把王大夫和李敏化成两类。
羡慕的人说:“路凯文和王大力划算啊,开颅都能跟着去。”
不满的人说:“李老师,带我们去看看呗,王大夫刚才把我们全带去了。”
李敏就说:“带他俩是因为他俩今天的作业与开颅相关。你们去了也是看热闹,没什么作用还白耽误时间,这样的开颅手术很多,你们都有机会上台的。”
陈文强不管这些安排,实习生不满也没办法,只能对路凯文和王大力表示羡慕嫉妒了。“看你俩回来怎么完成作业!”
李敏觉得着这些实习生挺好玩的,就笑着说他们:“在创伤外科实习或工作,你们得有两天一夜不睡、还精神百倍的准备。”
然后她带着俩实习生推着病人走了。
*
这样的手术李敏主刀的次数多了,哪怕是罗主任站在她和陈文强身后看着,陈文强也仍旧让李敏主刀。
手术过程李敏和陈文强俩人的动作快得让罗主任心惊,但她不得不承认李敏和陈文强默契的配合、止血、清除血肿都做得很完美。整个手术过程,路凯文捞到一次用小弯钳夹头皮血管止血,然后就是缝合头皮的时候剪线。
无它,插不上手而已。
麻醉是由周主任跟台,他是陈文强亲自打电话找来的。周主任明白陈文强是想让自己与内分泌罗主任有个建交的机会。于是术后周主任就留了罗主任在手术间里,等着她父亲清醒。
“罗主任,你不用太担心。这样的手术,以前就不说了,最近一年我看老陈和小李每个月都会做的。”
“都是李大夫做术者?”
“是啊。虽然老陈懒得要死,但他带小李还真没偷懒。这不眼看着小李能独当一面了。”
陈文强在一边说:“那也是小李基本操作过关了。不然我才不耐烦带她上台呢。”
“嘁!去年你带小李给那老红军做开颅我还说过你呢,怎么胆子那么大。找老梁和你搭台不是一样吗?”
“老梁早晚得去普外的,难道我用人时把老梁拽回来?”
周主任摇头不赞同:“那你也够冒险的。你也不怕小李在台上出现失误。你说你图意什么呢?”
“我那是看她是可造之才。看她心性好、跑前跑后地帮老李干活,什么好处都没有、也不抱怨。要是像那些眼睛长在脑门上的,你看我给她机会不!”
“说你胖你就喘了。别老炫耀你选的学生好。我跟你说个正事,这回干诊搬走了,是不是给我留个苏醒室?”
“肯定会给你们留的。”
“那你倒是快点儿的啊。”
“你急什么啊。我跟你说不光是新楼那边空调的事儿。咱们这楼原来建的时候,在16楼和17楼之间,原设计是有一部小电梯的,但是交楼就没给装。傅院长最近正催他们呢。装好以后可以从手术室直接去16楼,不用从外面绕圈。”
周主任听了大喜:“那可好。这样麻醉和苏醒室连在一起也方便。”
“不光是你麻醉方便。我准备在16层弄icu。有了icu,不仅全院急危重症患者都可以用,各科术后也不需要投注那么多护理的力量,重叠、浪费。”
“老陈,你这图谋可有点儿大啊。”
“陈院长,你把16楼改成icu综合病房,是不是结构也要改?”
“唔,得改。等内科干诊那边可以使用了,就改这面的病房。”
“改成几个大单间吗?”
“初步的打算是拆成四个可分可合的大单间,麻醉留一个共用的苏醒室。老周,你们麻醉自己派人值班。外科和妇产科合用一个,反正妇产科一般没什么患者需要进icu;内科一个,然后给儿科留一个。”
周主任想了想说:“仪器好说,得主治医以上去值班吧?最少得两组、每组六个人倒班吧。你上哪儿找那么多能力强、能处理得了综合性急危重症的好手。”
“我准备去医大icu和医学院淘两个,然后从本院挑选两个,剩下的就是各科主治医轮班了。”
“你小心医大以后竖牌子:狗与陈文强不得进入。”
罗主任将脸扭向一边,靠墙站着的俩实习生低头憋笑。李敏将下好医嘱的病历放回到麻醉桌上,假装没听见这话,也不顾陈文强对周主任翻白眼,说:“老师,我先回去了。”
陈文强点头后说周主任:“你要有能耐,你去给我淘俩来?”
周主任聊天不耽误观察手术床上的患者。见患者完全苏醒了,他迅速把自己该做的活儿做好了,便示意罗主任上前。
“爸,是我。”罗主任握住父亲没输液的那只手。
患者眨眨眼表示自己明白。
陈文强招呼一声:“过床,咱们回去了。”
路凯文和王大力俩个立即就上前,六七个人轻松地把人移到平车上。
“老陈、罗主任,我就不跟过去了。”
“行啊,罗主任,你把病历交给值班大夫就可以。我一会儿就回去。”
罗主任连连对周主任道谢。周主任摆摆手说:“你谢老陈吧,他院长招呼我来做麻醉,我不敢不来啊。”
这样的大实话,换得陈文强啐了他一口:“你这么听我话了?”
夏夜7
陈文强冲澡后与周主任在更衣室里惬意地纳凉、抽烟、说闲话:“老周, 我不光要icu 的人,像儿外等, 你得便就帮我留意下。”
虽周主任这些年一直在省医工作, 但陈文强知道他在麻醉界还是有他自己的人脉。省内各家医院串联起来,也是不容小觑的一个关系网。
“还是按今年招人的规矩, 能做主任的,仍是半价的三室一厅,其他和咱们省院的主任待遇一样。像家属安置、孩子上学的, 是不是本省的不要紧, 省院都可以协助调动。”
“省城的医学院不是想要往咱们省院挂教学医院的牌子吗?让他们出人好了。”
“他们出人可以,但咱们临床没能力接受更多的实习生了。”
“半对半呗。”
“不行。”陈文强一口拒绝。“医学院那边的人数维持现状可以,但不能减少。去年咱们省院是什么水平啊, 选咱们做教学医院时, 咱们根本就不够条件。老邱为此提了多少意见, 现在帮着咱们达到标准了, 咱们反而把老邱甩岸上了, 不地道。再说那还是咱倆的母校。”
“明年不成、那么后年呢?”
“后年还远着呢。”
“老陈, 你可不好搪塞我啊。后年的事情,你要是想做, 总还有法子做到的。”
“老周,你我间不说虚话。除非内科那边跟上了,不然我做不到一对一的带教保证。这实习可是医学生踏入临床的关键一步, 我要敢含糊半点儿, 不知道多少人指着我的脊梁骨骂祖宗呢。”
“你今年不是给了内科每个科室两个本科生吗?”
“那也得他们后年能通过带教资格考试啊。”
“嘁!”周主任不满了, “老陈,本科毕业生通不过那带教考试?”
“我比你还希望他们能通过带教考试的。那俩本科生只能保证后年内外科有同样的实习人数。哪来多余的带教老师,我不得往icu抽主治医啊。再有你忘记他们要轮转两年了?结束轮转前,他们没有带教资格的。”
“所以说明年医学院那边来的学生也和今年差不多?”
“基本差不多。明年不准备举办带教资格考试了,一个是参加的人数少,另一个原因是太牵扯临床大夫的精力。要是明年医大多给几个毕业生,我就还往内科充实本科生的力量。后年我就破格允许医大毕业生提前参加带教考试。”
“那就是说他们还有门?”
陈文强伸出手指比划:“一个是他们今年得给我顶用的人。icu、儿外、核素等专业都成;再一个就是医大得给我毕业生,我知道他们和医大背地里有交易的。
有这两条什么都好说。
哼!一面想往省医塞大专生,另一面还截胡医大该给省医的毕业生。他们怎么不上天呢?”
“他们也未必就是截胡了分给咱们的学生。他们也缺人。”
“我比他们更缺人啊。”
周主任见陈文强今日不讲理状态,懒得和他掰扯谁更缺人的事儿,直接顶了他一句:“缺人你今年还砍掉不老少大专生接受的名额。”
“大专的我要来干什么用啊。今年麻醉给你进俩大专生,你不是也不要的嘛。”
“大专也没你说的那么不堪。实在不行我就要一个大专的了。可老陈你也知道,大专毕业的不仅病生学的差劲、药理学的就更差劲了。你明年再给我塞大专的,就要搭着麻醉的研究生来。”
“你看你,老周,出尔反尔了不是,咱们可不能眯着良心眼子说瞎话儿。那大专的就是不行,就是比李敏、严虹她们几个差太多了。”
“你别总拿她们那几个考第一的比啊。要照你那么比,前年、去年进外科的那些都是伪本科生了?”
“那是你说的,我可没这么说。不过今年咱们省院在医大可没挑着几个学生。最后还没医学院得的学生好。”陈文强很不忿。
“你和老舒没被医大校长撵出来就不错了。你俩挖了人家好几个副教授呢。还不知足。”
陈文强笑得见牙不见眼,那是他的得意之作。“要是医大今年能给我去年那些人,”
“别扯淡啦,今年的毕业生早分配完了,马上就报到了。”
陈文强嘿嘿一笑:“要是医学院能给我学科带头人,明年就让这边进几个实习生、做试验性质的实习,也不是不行。
但老周,这也就是你罢了,换个人我都不和他说这话儿:你说那边老邱想往咱们医院进本科生,这边省城的还是大专,垫了摸缝地想把咱们医院变成他们的教学医院,你说他们是光想到咱们这儿实习吗?还不就是想保持住进省院的人数别再降了。”
“你心里都明镜的,就好好想想怎么办妥当了。”
“可我接受那么多的大专生怎办啊?往哪科塞哪科都不要,都嫌弃大专生占了科室的编还不顶人用。
所以我今年是最后一年往临床分大专生了。明年非进省院不可的,也全都往辅助科室去。老周,这事儿不是小事儿,你大可以把我的话说给他们,我这也是被临床工作压的没办法。”
“我理解你说的意思。你不想增加他们的大专生数额,暂时别再往下降了也成。反正我们辅助科室缺的人也不少。但我听说他们正在办专升本呢。”
“专升本?他们有这个实力吗?三年改五年,可不光是教工配备的事儿,宿舍等其他的事情太多了。你看咱们就接受几十个实习生,全院就忙得人仰马翻的。”
“他们是想先尝试4年制的本科。延长学生在校一年的学习,压力还不是那么大。”
“4年制的本科?”陈文强差点惊叫起来。“老周,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儿。咱倆可都是临床医学专业的,那几十门课说不用是不用,但要用起来,少会半页内容都要命的。
你不想要大专生,不就是因为他们实际的学习时间只有两年、学的内容远远不够吗?”
事实面前,周主任无话讲。
陈文强却激动起来:“你看临床实习需要一年,是不能减少的;那么多基础学科不能砍掉任何一门;进入临床课程学习,那些要学的科目、实验、见习,更是不能减少。他们从哪里挤出来一年的学习时间、完成本科的学习计划?
人家北医的本科是6年制,高考那么高分数的一等学苗要学5年的内容,他们招的三等、甚至是四等的学苗,只学3年的时间,那是想糊弄谁?”
周主任难免在脸上浮起尴尬之色来:“你别这么问我啊。现在中专升大专、大专升本科,全国闹得轰轰烈烈的普通升重点,这事儿你不是不知道。国家还鼓励民间办学、鼓励自学考试、函授教育呢。”
周主任这么说,陈文强也无奈。
“老周,可咱们这专业到底和自学、函授的文秘、会计专业不同啊。人命是关天的事儿!
我和你明说吧,来咱们这实习的学生,我叮嘱过老邱,不仅要看平时的学习成绩,还要看动手能力,别把不可能留在省医工作的学生送过来。你懂我的意思吧?”
周主任点头。
陈文强继续说道:“省城医学院这边要实在想送学生来实习,我指的是后年,不光咱们省院出的带教老师要考试,想来实习的学生也得做好考试的准备。你说我这要求合适不?”
“你想怎么考?”周主任知道陈文强认真了,能提条件就是想让自己在那边能圆过去。
“咱们省院出题目,和那边一样的考题。本科生对本科生,挑选成绩优秀者过来实习。不然基础水平参差不齐,科里不好进行统一教学。到最后咱们省院留谁不留谁,完全按照考试成绩、实习成绩来。你说这个公平吧?”
“行。我就这么和他们说。所以老陈,要是省城医学院来人找你,你不妨和他们慢慢谈,事缓则圆,总会找到一个合适的解决办法。
我提醒你一句,他们后年即便没有本科生,你也该接受他们的大专生过来实习,就当摆出一个合作的态度:哪怕一科两个装装样子!也让省城医学院这边好说他们的学生可以在省医实习、留在省医工作,也便于他们申报以及招生。”
陈文强咧嘴伸出手指头晃晃:“那两个条件!”
周主任按下他的手指头说:“我还有一句话要提醒你,虽然咱们是从那儿毕业的,但咱们省医不是谁的附属医院,犯不着在一棵树上吊死,我这话你明白不?”
陈文强点点头,承认周主任说到自己的心里了。省医现在这样独立挺好的,他可不想成为哪个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在省厅之外还要多一重校长在脑顶上管着。
他也明白托周主任带话给自己的人,是了解周主任、邱处长和自己的关系。可这几个月这样带话的次数也太多了,显见省城医学院现在对省医的看重。
该怎么解决省城医学院的事儿,唯一可行的简便方法,就是让老舒伤脑筋去。
“走吧,咱们也该回去了,明儿还是手术日呢。”
俩人出了手术室等电梯,电梯间的温度仍是没见降温多少。从空调房出来,等电梯的这一会儿功夫,蒙蒙汗就出现在俩人的后背,让人更觉得酷暑的难忍受。
进了电梯,周主任见陈文强按12楼就问他:“这么晚了你还回科里去?”
“闺女在家不肯学习,我把她弄值班室和小李一起看书。”
“那你刚才手术剩她自己了能学习?”
“她妈妈也过来陪着呢。”
哎,家有不爱学习的高三学生,简直是逼得父母没招没念的。周主任没说什么安慰陈文强的话,不然好像是火上浇油了。
电梯瞬间到12楼,陈文强与周主任点点头出电梯直奔值班室,转弯就见小尹笑眯眯地坐在门口往里看呢,他的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回来啦?”
“嗯。她俩说啥呢?”
“闺女不会做了,小李给她讲呢。讲完英语讲语文。”小尹低声耳语:“她才还问小李,那些专业书是不是都要背下来,小李告诉她不用背,看到患者自然就记下来了。”
陈文强咧嘴,李敏这是帮自己糊弄小孩呢,谁不是先背下来了再去看病的。
“懂啦?”
“嗯。李姐,老师要是像你这么讲古文,我不用背也都记住了。”
“不难的。你按照字词句章的顺序学,语文和英语很容易拿高分的。”李敏看下表说:“11点多了,你该回去睡觉了。”
“我明天可以来吗?”
“可以啊。你现在放假在家?”待小姑娘点头后,李敏就说:“你明晚早点来。我夜班,要是不去做手术,我基本就是在这屋子里的。”
“好。我吃了晚饭就过来。”小姑娘站起来收拾书包。
李敏递给她一片钥匙说:“这屋的钥匙你拿好,我不在屋你自己先学。”
“谢谢李姐。”小姑娘接过钥匙放到自己的笔盒里,笑得挺甜、挺可爱的。
下楼的时候陈文强说自己的闺女:“你行啊,咱们科那么多人,就你能拿到门钥匙,别人都不给进屋的。”
小姑娘得意起翘着嘴角说:“我明天吃了晚饭就过来。妈,咱们早点吃饭啊。”
“好啊。”
跟什么人在一起就学什么人果然没有错。小尹在值班室门口坐了两个多小时,知道女儿这一晚比在家任何时候学的都认真。
发威1
第二天早晨, 八个实习生都带着明晃晃的黑眼圈,护士长笑着调侃这些才进科的实习生:“哎呦, 怎么一夜的功夫, 你们全变成国宝了。”
路凯文见所有人都不吱声,知道把护士长这么凉着不可以, 吭哧瘪肚地回答:“昨天李老师留了不少作业,然后夜里又跟着王老师、李老师上手术。”
“你们八个全上台了?”护士长诧异极了,拽过值班护士的交班本就看。看到夜里的四个住院患者, 急性胆囊炎、硬膜外血肿、还有两例阑尾炎便放下心来。
还好还好, 没什么重患。
路凯文等她看完了,继续回答道:“也没有八个人全上台,我们上了四个人拉钩, 四个参观手术来着。”
护士长顿时笑开怀, 她就像幼儿园的阿姨在教导没见过世面、初入园的小孩子, 语重心长地说:“咱们科夜里一般最少是两台急诊手术, 你们这么干岂不是要天天熬夜了。陈院长, 陈院长。”
在护士长提高的叫喊声里, 陈文强慢慢踱进了护士办公室。
“什么事儿?一大早跟叫魂似的。”
陈文强不高兴,因为他才在罗主任父亲的床前, 见到了献殷勤的杨大夫,陪客是石主任。他略想想就明白是石主任怂恿杨大夫来的。杨大夫要是有这心眼儿,昨晚就该跟进手术室才对。
“没吃着早饭啊?院长。怎么一大早就不高兴。”
“没有。你要说什么事儿?”
“你看这几个像不像霜打的茄子?进科24小时就这样, 一周还不得进监护室啦。你可得给他们排好班, 那能全体值夜班呢。”
陈文强扫了那些实习生一眼, 不以为然地说:“今晚他们呛不住了自然会去睡觉。几点了,是不是该交班了?”
“差不多了,那就交班吧。”
护士长一声令下,眨眼的功夫该到岗的医护人员就挤满护士办公室。
夜班护士小陈把昨夜的新入院患者术后的情况个个念得十分细致,然后是今天待手术的四个……等她念完了,所有人长出一口气。
护士长立即说:“散会,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等人都散开了,护士长叫住小翟:“小翟,你过来。你把你陈姐刚才的交班写一遍。”
小翟翻个白眼:“为啥?”
“让她学学什么是简洁。现在患者少这么交班,要是十几二十个术后的,你不是要交到中午去了。”
小陈的脸腾地一下全红了,很委屈地说:“我全都按着要求来写交班的。”
“你俩好好掺和一下就好了。小翟你先写一遍昨晚的交班,小陈你记得抄一遍才能下夜班走。”
闹哄哄的护士值班室,人流往来,没谁注意到护士长交代她俩的内容。
李敏提溜着病历找日班的处置护士:“谁上处置班,我这里有个术前用药的。在楼上1病室呢。”
“去了,已经去人了。”
李敏回头找陈院长:“老师,你先去手术室,我马上带患者过去。”
“好。实习生别忘了带。”
李敏看看跟在陈文强身后的王大力说:“你跟院长一起去手术室吧,今儿个你上台他看台。”
王大力喜得说不出来话,朝李敏点点头,亦步亦趋地跟着陈文强走了。路凯文沉默地跟在李敏的身后跑楼梯,抢着推平车去接患者。
*
护士长在手术室换鞋的地方堵住陈文强。
“陈院长,你们科王大夫也太不像话了。昨晚祸祸了几十套洗手服。不用他叠、不用他打包,是不是?”
陈文强笑着打哈哈:“昨天晚上特殊,实习生第一天进科,今晚肯定不会了。”
护士长不满地说:“骨科和普外就不是第一天实习啦,人家怎么没像你们科这样?就你们科的实习生是第一天开始实习啊。”
王大力站在陈文强后面既尴尬又狐疑:陈院长好像不够厉害啊!手术室的护士长敢大小声熊他喱!
梁主任这时候推门进来了,看眼前的架势就知道是陈文强理亏,立即打圆场提醒护士长道:“李亲亲啊,怎么又欺负咱们的陈院长了?他那是老虎不发威,你当他是病猫啊。”
向主任带着骨科的大夫也挤了进来,接着梁主任的话说:“你那李亲亲是母老虎,所以老陈才病猫呢。”
“老向,你皮紧了是不是?”陈文强赶紧摆正立场。
梁主任赶陈文强往里走、嘴巴还说向主任:“咱们李亲亲多温柔的女人啊,你怎么能说人家是母老虎!李亲亲,一会多扭他几下,我去告诉他老伴儿,他嘴巴又撩闲了。”
向主任换了鞋子往里走:“也就你觉得她温柔。”
陈文强站在那儿堵住了向主任的去路:“护士长,赶紧拿卵圆钳子来,我给你挡住他了。”
护士长的眼睛早已经瞪起来了:“老向,你等着我不给你松松皮,对不起你说的母老虎。”
然后她对准要逃走的陈文强说:“你们科往后一台只准一个学生来看手术,再像昨晚那样的,就别想让实习生参观手术了。”
刘大夫拉开门要进去、见状赶紧阖上门退回来,挡住将患者才送进手术室、要进来换鞋的王大夫。
“大王,你先别进去啊,护士长在生气呢。你昨晚怎么带了那么多学生进手术室,你是高兴得疯啦啊?”
王大夫偷溜一眼大发雌威的护士长,到底怂怂地没敢冒着“炮火”进手术室。等护士长有事儿离开了,才赶紧带着学生进了更衣间。
刘大夫已经换好洗手服,笑着揶揄他道:“知道厉害了吧。要不要哥哥救你?”
他比王大夫小了好几岁呢。这声哥哥让王大夫叫不出口。
“不叫?那我就出去等你消毒了。”
“你怎么能落井下石呢!太不够哥们义气了。”但王大夫立即发现刘大夫要走,赶紧伸手拦住他道:“叫,叫你哥哥啦。”
刘大夫见他认账,笑着带学生先去消毒了。
护士长守在他们的手术间,见是刘大夫来消毒,立即瞪眼睛说:“不是你做术者吗?怎么换了王大夫?”
“人家患者点人了呗。我有什么办法。”
护士长气咻咻道:“你告诉他别以为就躲过去了。几十套洗手服,也亏他能干出来这么祸害人的事儿。哼!你让他给我等着。”
刘大夫对实习生解释道:“看着没,咱们手术室的护士长最讲道理了。只要是术者,她就是再生气,也绝不会上钳子拧人。明儿个事多她就忘记了。”
实习生哪见过这个,傻呆呆地连连点头。
*
李敏带着王大力先去刷手,陈文强带着路凯文配合麻醉师摆体位。
刘主任笑着问:“陈院长,带学生的滋味如何?”
“那你得问小李。”
“你是甩手掌柜?”
“不能那么说的,我这不带着他摆体位呢。我和你说咱们科的实习生归小李统一布置作业,然后谁带的学生谁自己看作业。”
“那你们可省了一半的事儿呢。”
陈文强眉开眼笑:“那是那是。”
今天的这个血管瘤型的脑膜瘤比较特殊。ct片上可见t1w1呈低信号,t2w2呈高信号,增强扫描显著强化。术前ct片确诊瘤体血管丰富并扩张、水份含量高以及肿瘤细胞丰富,不同于常见的纤维性瘤体好处理。
李主任一反多日不来手术室看手术的习惯,在李敏尚未铺好手术巾的时候,就提前进了这个手术间。
他一边帮陈文强系手术袍的带子一边说:“今儿这个脑膜瘤你俩加点儿小心。我看不是那么好处理的。”
“嗯。”
“谁做术者?”
陈文强迟疑了一下说:“这个瘤体的位置比较浅表,小李做术者应该可以拿下来的。”
李主任沉默了片刻说:“拔苗助长了。”
“要不先让她试试,反正我也在台上,换人也便利。”
李主任默默点头。把一边站着、还不知道他俩人关系的路凯文和王大力听傻了。
器械护士徐丽朝王大力喊:“你穿好手术袍就站过来,别污染了。戴几号的手套?”
王大力立即应声离开路凯文站去头架那边,然后极其老实地把手伸给小护士看。
“冯姐,给拿付7号半的旧手套或者8号的新手套来。”
李敏泡手回来,冯姐走过去给她系手术袍,李主任看李敏戴手套就叮嘱道:“今天的手术慢一点儿做,处理好血管。”
“是。我会仔细的。”
李敏站去术者的位置,用手指比量下画好的切口位置问刘主任:“可以了吗?”
“可以了。”
“小弯,圆刀,纱布。”李敏要了自己需要的器械,看向陈文强。
“开吧。”
……
顺利打开硬脑膜,李敏侧头对冯姐说:“显微镜。”
冯姐帮着李敏和陈文强带好目镜,李敏朝徐丽伸手:“脑膜钩、剥离子。”
陈文强伸手要了一个脑膜钩、一个匙状剥离子。李敏在陈文强的双手配合下,用剥离子推开正常的脑组织,再将自己手里的脑膜钩摆好位置交给王大力:“扶好,别动。”
“嗯。”
“管刀。”李敏两眼凝视在术野,手心翻给徐丽。
徐丽将俗称“管刀”的圆头剥离子拍到李敏的手心。看着李敏不是先将针状剥离子插入脑瘤的包膜间轻轻分离,就是用“管刀”扩大剥离的范围。
手术方案和径路是早已经确定好的。他们要采取最少切断大脑皮层血管的方式,尽可能地先推离这团大小约3*4公分的血管瘤上覆盖的血管和脑组织,然后把这个血管瘤完整地从大脑皮层中分离出来。这样损伤最小,可手术难度就非同一般。
王大力傻傻地扶着脑膜钩,看着李敏在方寸间慢慢移动尖端只有1mm粗细的针状剥离子。除了戴上显微镜的陈文强,谁也看不确切李敏的进展。
半小时后,李敏喊:“擦汗。”
冯姐迅速那纱布按按李敏的额头和两鬓,这过程中李敏和陈文强的脑袋没有丝毫的移动。
“小李,咱们不急,就这样慢慢来。”陈文强叮嘱李敏。
“是。”
又过了半小时,就在王大力以为自己已经僵硬的时候,陈文强取走他手里的脑膜钩,命令道:“下去活动十分钟再上来。”
王大力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二助的位置,站去一边双手抱在胸前、十指交叉地活动手指。
“老陈,如何了?”李主任没显微镜看不清手术进程,他不想干着急使不上劲,故而在手术进入显微阶段,他就坐得远远的了。
“挺顺利的,已经剥开四分之一了。”
“不错。”
俩人只要了剥离子和脑膜钩,一直没要其它器械,就说明手术没有损伤血管瘤的被膜。
发威2
这半小时李敏是非常谨慎也非常紧张的。她一手针状剥离子一手管刀, 在瘤体的被膜和脑组织间缓慢地移动。陈文强比自己上手做还紧张,但他愿意给李敏这个机会。
——如果李敏能独立地、以术者的身份, 将这个血管瘤型的脑膜瘤完整地核出来, 标志着李敏在神经外科有了独立工作的能力、有资格去申请神经外科医师协会的会员,同时也标志着省院神经外科有了立科的基础。
“要不要休息一会儿?”陈文强问李敏。
“不用。那实习生不在还宽敞点儿、没那么热了。”
围在李敏身后的路凯文立即往后退了半步。
王大力活动开僵直的手指往手术台前去, 李主任开口叫住他:“别过去了,过去了也看不到什么,等他们关颅的时候会给你机会的。”
王大力尴尬, 但他只能遗憾地停住了脚步, 才李主任与陈院长的对话,带着指导的意思。他只能双手紧握抱在胸前,眼里是热切的渴望, 羡慕地看着正在忙碌的李敏。
*
陈文强继续尽力显露视野。他很快发现大概是俩人一起手术久了, 多了一个实习生还真挺碍事的。没了那个拉钩的王大力, 李敏的动作变得轻松、轻巧了。
“要慢, 一定要慢。再慢一点儿。”陈文强提醒动作变快的李敏。
“是。”
“要换位置吗?”
“暂时不用。我从上面的边上, 慢慢往底下转。”
不换位置的好处是术野恒定不动, 有利于操作。但是持续用显微镜盯着方寸之地,俩人都感到了疲惫。显微外科手术不同其它手术, 术者在精神紧张、同时视野也固定的情况下,更容易感到疲劳。
李敏放慢手指的动作,半小时又半个小时, 血管瘤的上面和靠近李敏的那一面很顺利从脑组织中剥离出来了。
“李大夫, 喝水。”冯姐选择李敏与陈文强换位置的好时机, 将剪断的一截输液管,从李敏的口罩侧面插进她嘴里。
“谢谢。”李敏含着输液管,含糊地道谢。闭着眼睛将百十毫升的葡糖糖吸入嘴里,觉得疲惫立即被赶走了很多。等陈文强也喝了一些葡萄糖后,他俩又开始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剥离血管瘤的奋斗中。
分针又转了一圈。
李主任站起来,脚步轻轻地、慢慢地挪到陈文强和李敏身后的中间。眼前的术野里:已经被剥离出来的血管瘤颤巍巍的、好像是一个剥了鸡蛋皮的生蛋黄,完全靠着那层薄薄的膜裹着里面那团透亮的、果冻样的物质。
而肿瘤内纵横交错、充盈的血管,犹如一根根细细的红线,混杂在透明的水样物质间。
“哈巴狗。”李敏伸手将针状剥离子摊在手心,徐丽取走剥离子,将哈巴狗放在她手心。
“再来。再来。再来……再来一个。”
李敏将与血管瘤联系的动静脉血管全部用哈巴狗阻断。
“鳄嘴剪刀。”
徐丽将手里准备好的剪刀拍到李敏摊开的掌心。
“断了?”李敏问陈文强。
陈文强伸手换了两个杯状镊子,轻轻地钳夹住那层透明的血管瘤外膜,然后果断地说:“断。”
李敏剪断肿瘤的供给血管,她一手扶稳几个“哈巴狗”,另一手将剪刀摊在手心里伸给徐丽,嘴里要“纱布。准备银夹。”
陈文强轻手轻脚将那团完全离断的、颤巍巍的果冻团,从脑组织中提起来,李敏立即把手里的纱布垫在下面兜住。她太怕从术野到病历盆这十几公分的距离里,血管瘤的这层包膜吃不住本身的重量和哈巴狗的重力坠积破裂了。
她轻轻地托着血管瘤的底部,跟着陈文强的手而移动,终于将宝贝的血管瘤放到徐丽递过来的病理盆里。
她和陈文强都不由地长出一口气。
跟他俩一样屏住呼吸的手术室众人,也跟着长吁了一口气。
冯姐接过装着那团乒乓球大小肿瘤的病理盆,夸张地说:“哎呀,我怎么没觉得有什么份量啊。”
李主任在陈文强和李敏身后赞道:“好。这手术做的好,小李以后可以做示教教学了。”
*
“李大夫,银夹。”徐丽提醒耸肩的李敏。
陈文强活动两下肩膀,伸手扶住哈巴狗,方便李敏上银夹。
干干净净的术野,剩下一个乒乓球大小的空窝。被压迫已久的脑组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地向这个空窝充盈过来。
“不用等出院,他这块儿就会恢复没生血管瘤时的状态了。出院前记得给他拍脑ct做前后对照。”陈文强用手指头虚指着那些细如毫发的血管和神经道:“如果没有显微镜、或者咱们把这些血管离断了,这手术能省一个半小时,但对患者的损伤可就难以估量了。”
李敏点头称是:“那么做可能会导致这一块的脑细胞出现缺血。冯姐,帮我取下显微镜。”
巡台护士冯姐立即放下手里的活儿走过来,将李敏和陈文强头上的显微镜取走。
陈文强接着说:“大脑皮层还有很多地方没确定具体的功能区,但这个矢状窦区域的脑膜瘤会导致癫痫是有不少病例报导的。”
“这个患者以头疼为首发症状,但我细问他媳妇说他曾经有头疼剧烈导致少量尿失禁的事儿。上次我和你说过的。老师,你说他会不会头疼持续一定时间后、也会出现癫痫症状?”
“很有很能。他出现症状后也拖了两年多,要是早点做个脑ct检查,肿瘤不会长这么大。”
“陈院长,是不是1厘米的脑肿瘤ct就能看到?”
“是。个别不足1厘米的肿瘤,有临床症状支持,可做ct加强。但现在有了mri,半厘米大小的也能扫描出来。尤其是这种血管瘤。”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血管瘤。比既往的纤维瘤难太多了。”
“小李今天的手术做的好。老陈,我看就是你做也就这样了。”李主任插话。
“换那个神经外科的大拿过来做,最好也就是做到这样了。”陈文强很满意。
李敏有些害羞地转移话题:“老师,还是双筒的目镜好吧。不仅是好判断距离,也不像单筒目镜那样,总觉得视野受限。”
“以前没双筒目镜,有个单筒的都已经很满足了。”
手术到现在可以算是结束了。李敏站了几个小时,这时候坐在刘主任让出来的皮质圆凳子上,不停地耸动肩膀,小幅度地左右晃动腰背部。她在等器械护士把显微器械托盘移走,换回普通神经外科的器械。
徐丽的动作很慢很谨慎了,但是陈文强巴巴地走过去,站在她对面不停地叮嘱她:“慢点儿,慢点儿。我那一个管刀都要100多美元呢,这一盘子可几千美元,千万别给我摔了。”
“还放引流吗?”李敏带着王大力关颅。
术野太干净了,看不到任何出血,她不想放置引流管了。等把骨窗用骨蜡处理好,李敏向坐在一边的陈文强征求意见。
“血压多少?”陈文强问刘主任。
“126/80。和术前的基础血压一样。”
“那就不放了。”陈文强决心赌一赌。
李主任在他俩身后想说点儿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有开口。
*
后面的硬脑膜缝合就简单了。颅骨开窗也不算大,不放置胶管引流,在做了骨板止血后,李敏将颅板立即回纳固定。这是做熟套的工作。而实习生王大力也终于捞到几次打结、和全部的剪线机会。
“李大夫,敷料给你放这儿准备好了。”
“嗯,谢谢。那些不用的丝线你给实习生吧。”
“好。”
反复消毒过的丝线脆性会增加,一般都是做易耗品扔掉了。当初李敏实习的时候,就没少跟护士要这样的丝线练习打结。
“师妹这手术做的漂亮。”刘主任先赞了李敏一句,然后对陈文强恭喜说:“陈院长,你后继有人了。”
陈文强笑的得意却还是谦虚着说:“也就小李是那块材料,不然给她机会她也做不下来。老李,我把血管瘤给患者家属看看,然后带患者回去,你们接下一台吧。”
李主任也因为手术的成功放缓了脸色。他问李敏:“想不想做下一台的肺囊肿?”
李敏立即点头道:“想。”
“那一会儿快点儿做,做完咱们好去吃午饭。”
*
石主任在听说血管瘤将要完整核出的时候,就把患者推来手术间外面等着了。然后他有幸见证了李敏和陈文强将血管瘤完整捧出来的辉煌瞬间。这时见李主任想让李敏做术者,立即就说:“老李,你和李大夫做,我给你俩站脚助威。”
这样的手术,比不上肺段切除术,不过就是将整个囊肿从肺脏剥离出来,难度及不上刚才的脑血管瘤一半。石主任乐得撒手,给李主任和陈院长面子。
李主任却道:“老石你别偷懒,你陪小李做手术,把咱们那俩实习生都带上。老陈和小李的实习生可都上过手术了。”
“那行,我听你安排、给小李搭台。”石主任笑着答应了,然后对李敏说:“我去刷手了。”
李敏赶紧摆正自己的位置,拦住石磊解释道:“石主任,我来消毒。我下回再看摆体位了。”
石主任笑着停住脚步。“好啊,下回我陪你摆体位,今儿个要快点儿,别耽误了午饭。”
他愿意给李敏搭台,除了有陈文强和李主任的原因,也有李敏的明白事儿——从来都是她自己抢着去消毒、抢着接管患者。
虽然是无关紧要的手术、虽然从给李主任做助手变成给李敏做助手、但胸外科现在是李主任的,可李敏的表现也让人心里舒服。
*
他们这边手术间气氛祥和,但隔壁手术间刚才的纷乱还是很快传遍了手术室——王大夫昨晚的做法令护士长破例了。
李勤在手术快完结的时候,提溜着卵圆钳子“破门而入”,在王大夫的后背留下了青紫的淤痕。
王大夫疼的嗷嗷叫还不敢躲。
“你下回还敢不敢了?手术室是想进就进的地方吗?”护士长气势汹汹地逼问他。
王大夫撂下手里的活、让刘大夫继续缝合,嘴里向护士长告罪、讨饶。“护士长,你就当我昨晚带学生来见习了呗。他们这些实习生都是医学院挑出来的,无菌操作都过关的。”
“过关了如何?你们大夫一次一套洗手服,大热天的我随你们舒服了。可是学生呢?进来一次换一身洗手服,是不是那几十套洗手服不用你整理、不用你打包,你就不当回事儿?你当我们手术室没事儿干了啊?!”
发威3
护士长有段时间没发威了, 以至省院的大夫们都快忘记手术室是母老虎的地盘了。
下了手术的王大夫在更衣室里扭着脖子照镜子,左转右扭地想看自己后腰部的淤青。他嘴里抽着冷气, 不敢上手去摸伤处, 心里暗恼护士长下手太重、掐的太狠了!这不是他第一次在手术室挨收拾了,往常虽然会疼, 但没有这么疼啊。
说起来省院这些进手术室的各科大夫们,没挨过护士长这样收拾的人屈指可数。因为手术室护士长的禁令很多,违反了就卵圆钳子伺候。但不这样也不行, 一旦在手术室成为院内感染的源头, 估计这些外科大夫先就会发疯了。
所以对上护士长发飙,谁都是忍受不了也得咬牙硬挺。
想想昨晚带了那么多实习生,一趟一趟地来回在手术室换洗手服, 王大夫承认是自己孟浪了, 也知道自己这顿掐挨的不冤。
护士长不给自己来个狠的, 怕是今天骨科和普外科就得有样学样了。
刘大夫换完衣服了, 看他还在那儿照镜子呢, 就劝他道:“大王, 回头去中医拿点儿药酒好好地揉揉,不然十天半拉月还不会消呢。”
王大夫龇牙咧嘴:“那药酒也不是好用的, 揉起来比掐的时候还疼。再说那味道也大,孩子还小呢。”
省院中医科自己配的药酒,据说比新加坡的红花油效果还好, 可就是味道冲鼻子, 几天都消散不了。
“那也是的。晚上用热毛巾熥熥, 也聊胜于无。你这回是把护士长惹毛了啊。”
王大夫不搭理刘大夫这话儿开始穿衣服。然后对刘大夫说:“大刘,我今儿个下夜班休息,下午得借她们娘俩出院,我那几个患者你帮我看一下啊。”
“行啊,我帮你看着。你去忙吧。需要我搭手不?”
“先不用,需要的时候我去找你。”
*
王大夫出了手术室就去妇产科,却见儿子和珍珠一人一边地趴在新生儿的脑袋边上,盯着睡着的孩子看呢。
汪秋云躲在最里面的床上穿着长衣长裤,她脑袋上戴着一顶鲜艳的绒线帽子,半靠在床头笑着看孩子,手里的毛巾在不停地擦汗。
“爸,你快来看新妹妹。”小男孩先发现了王大夫,激动地向他招手,但是还没忘压低声音说话。“爸,阿姨说我可以给小妹妹取名字,你说给她取什么名字才好听呢?”
王大夫莞尔,心说汪秋云真会糊弄孩子。
“你都取了那些名字啊?”
小男孩皱眉思索,最后觉得自己取的都不好听,为难地朝父亲摇头。
王大夫摸摸儿子的头说:“不急,你慢慢想,等你想好了咱们再给妹妹上户口。”然后他转头问汪秋云:“秋云,上午感觉如何?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
“都挺好的。严大夫早上过来查房说,要是下午没事儿就可以回家了。她早上种卡介苗哭了一阵子。”
“妹妹哭得可吓人了。”
“新妹妹哭的声音好大。她害怕打针。”
两个孩子抢着说话,王大夫应接不暇,他连连点头后说:“嗯,她小是怕打针,你俩哄着她点儿。那就好,那就好。哎,珍珠怎么没去学前班?”
“爸爸,学前班放假了。哥哥说他可以教我写字、学拼音。”
汪秋云笑着解释:“我看小志能带珍珠,就没让小骆送她去幼儿园那边了。他俩一起还有个伴儿玩。”
王大夫看趴在那儿的儿子,脸上没有丝毫的勉强,就说:“那先就在家玩一天了。他妈妈说给他报了不少的补习班,暑期要去上课的。”
“下周开始上课的。爸,我这周要在这里看新妹妹,下周上课就不能过来了。”
“我和你妈妈商量下再说。”
小男孩知道爸爸会商量成功的,便转过头又去看新生儿。
*
石主任开始没过来看手术,留在科里把归自己带的那个实习生交上来的作业看了一遍。然后又去11楼,问顾大夫和宋大夫要了他俩的实习生作业都看了一遍。
顾大夫就对石主任说:“我回家就让儿子这么学。”
“你儿子大几了?”
“开学就大二了。眼看着就学局解了。到时候让他学到哪部分就画哪部分。可惜没早知道这方法,让他学解剖的时候用。”
“现在也不晚。等局解正好可以用。倒是我家的那个大四了,该早动手做好准备。不然到时候就和这几个的解剖图画的一样了。”石主任安慰顾大夫,心说该好好和儿子说说,让儿子试试这方法。
宋大夫就说:“石主任、老顾,还是你们俩省心啊,儿子能考去医大。我家的那俩还糊涂着呢,到现在还以为是为我这个当爹的学习呢。”
“等他们懂事就好了。我家那个刚上高中的时候也糊涂着,没曾想到高三就明白事儿了。像我家老二现在就没开窍,也是愁死个人的。天天为学习的事儿,和她妈妈吵嘴。”
“我家里也还有才上高中的老二呢,她一个就愁死我了,心思一点儿也不在学习上。为她学习的事儿,她妈妈快愁白头了。”
三个大男人凑在一起说了一阵子孩子的不省心,然后顾大夫掐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往手术室打电话。回来招呼宋大夫说:“手术室那边说大王他们那台快结束了,咱倆带患者过去吧。早做完好能正常点吃午饭。”
顾宋俩人带患者去手术室,石主任就又回去12楼办公室。他在医学院工作多年,从有赤脚医生培训时就开始做带教老师,自然明白这样的作业对实习生产生的深远影响,暗忖这届的实习生有福气。
——因为经过这样训练的外科实习生,哪怕以后被分到基层医院,只要给他们上手的机会,假以时日,这些学生都有成为优秀外科大夫的可能。
然后他又禁不住思索,看李敏两次考试夺了第一,估计她自己就是这样学出来的。除了暗赞李敏的学习方法好,心里也佩服李敏的无私。要知道这些实习生里,很可能就有留在省院外科、甚至留在神经外科的,将来是同志也是竞争对手。
想到女同志生育后要在孩子和家庭上付出的精力,他忍不住喟叹一声,李敏还是吃亏在性别上了。
但他很快抛开吃亏不吃亏的想法,以省院目前的神经外科患者数量,会有一个相当长的时间不可能单独立科,这意味着在陈文强掌控下的神经外科不会进新人。
嘲笑了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同时,他转念想到医大毕业的学生都这样了,不知道从北医和协和毕业的,又该是怎样的光景?应该会比李敏强!毕竟高考分数差了那么多呢。但是能强多少、会强在哪儿呢?
他迫切地想知道,却没有适合的途径去知道。
扼腕叹息之余,也惋惜自己在那名不见经传的医学院禁锢的太久了,以至失去了这辈子的机会。唉!要是早十年医学院同意自己报考研究生、有机会去京城读书就好了。
石主任之所以义无反顾地花了大价钱也要回到省城、离开那奉献了一生最好时光的医学院附院,前面是有学校卡着研究生报考的事儿,后面就是副教授升科室副主任的“不公平”。
说好的公开选拔、竞争上岗的,结果他石磊差不多得了全票,最后却仍不得不“向北称臣”。
三十年啊。石磊任何时候回想起自己在医学院的时光,都免不了要嗟叹一番。少年懵懂就去医学院读书,毕业就留在附院从小大夫做起来,每年的巡回医疗、抗险救灾都有自己的名字,有时候一走就是一、两个月、甚至更久……
干呗,男人还怕辛苦吗?!
可辛苦二十多年,却眼睁睁地看着不如自己的人成为副主任、成为未来的下届科主任。内里的滋味,让石磊的心如同裹了寒冰。
*
这例肺囊肿的手术比上次的肺脓肿要好做很多。唯一的难点在于这是一个刚过了7周岁的孩子。
李敏对这例肺囊肿跟踪了很久。这孩子有先天性的肺囊肿,开始的时候并不算很大。但家长叙述的病史——从上幼儿园就很容易发生肺炎。
结合3岁以后才有的几张胸正侧位片子,可以看到这三年来,囊肿已经从不到2厘米超过3厘米了。
去年初冬孩子因为肺炎住到省医的儿科,吴主任在家长准备好历年的胸片和住院资料后,请李主任过去会诊,当时李敏有跟着李主任过去。鉴于创伤外科的患者比较多、吴主任又有立儿外科的想法等各种原因,给出的治疗方案就是先控制感染、等天气回暖后再手术。
但孩子在家里平安渡过冬天后,家长又不舍得给这么小的孩子做手术了。小半年的时间里,父母亲带着孩子辗转去了不少地方的儿科会诊。最后的意见都是需要手术。等他们决定要给孩子做手术了,可医大的儿外科床位已经排到开学以后了。
为了不让孩子再延迟一年读书,他们这次直接来找李主任办的住院。而李敏不知道的是李主任开始就向患儿家长交代了这手术由她做。例子就是前两个月内科转过来的那例肺脓肿。
患儿家长询问过关主任后,认可了李主任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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肺囊肿的手术很顺利,可是午饭还是推迟到一点半以后了。术后李主任做主带着实习生一起去吃饭。四海酒家的老板见来了这么多人,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特意给他们找了一个大包间,挤挤可以放两张桌子。
患者家属就建议:“要不咱们分两桌做吧。”
陈文强就说:“咱们不喝酒,挤挤热闹,不换了。赶紧上菜吃饭,回去还有事儿呢。”
李主任知道陈文强下午要开会,故而他不提喝酒的事儿,自然没人喝酒,一大桌人说说笑笑端着米饭就着丰盛的菜品,高高兴兴地用了午餐。
他们却不知道创伤外科病房里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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肺囊肿的一般治疗原则
1无症状、没有突然增大,可以不理会
2反复感染要争取尽早手术治疗,免得形成肺脓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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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儿外科意见
肺囊肿在2厘米以下的,可以保守观察;
超过2厘米,在孩子上幼儿园以后,与外界接触多了,发生感染的几率会增加。应尽早手术。
现在有腔镜下手术,不必像原来那样开胸了。
发威4
打人的是罗主任, 挑事儿的是杨大夫的前妻。
杨大夫昨晚把罗主任老母亲背去急诊,然后又推着平车和石主任一起把罗主任的老父亲接来医院;后来推着罗主任父亲去做检查的事儿, 一上午的时间就传遍了省院。人来人往的供应室, 是各种消息的集散地之一,我们的阿芬姐同时也知道了这消息。
但是她轮到的工作是清点各科送来的消毒碗, 不仅要核对数目,还要打开看里面的两把镊子是不是齐全。因为错了数、缺了镊子没发现是要扣奖金的,所以她不敢分精神与身边拿自己垫舌头的同志吵。
说闲话的人看着她憋气还不敢回嘴的模样、嘚啵起来就更肆无忌惮了。
“芬姐啊, 看来你家老杨这回要娶个副教授了。”
“那已经不是芬姐家的了。”
“啧啧, 那可是医大过来的科主任。咱们芬姐,哎,芬姐你读了中学没有啊?”
“你乱问什么啊, 咱们那时候谁惦记读书啊。再说芬姐读了中学的话, 当初起码能考个卫校当护士了。”
“你瞧瞧你, 好好的干嘛和你家老杨离婚啊。前面20年的辛苦这不是白费了嘛。”
“你们说医大来的那个什么罗主任, 什么男人找不到啊, 干嘛和芬姐抢啊?杨大夫离婚这么久也没说再找, 说不定是想着和咱们芬姐复婚呢。”
“要我说啊,有罗主任这么一掺和, 芬姐和杨大夫是彻底完了。”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各个人只图自己嘴巴说的痛快,全然不顾那边芬姐听的已经脸色铁青、处于要爆炸的边缘。
……
“你们上班时间说闲话, 是不是等着我扣你们奖金啊。活都干好了?”马主任拉开办公室的门, 大声地吆喝起来:“不想在供应室干的就说出来, 我退到后勤那边重新安排工作。洗衣班可以天天唠闲嗑。”
一句话让这些嘴巴还没有过够瘾的女人都闭嘴了。
然后马主任喊一句:“芬姐,点好东西,你进来一下。”
有马主任敞开着门,这些女人即便是议论,也都是交头接耳的窃窃低语。芬姐清点完各科送来的换药碗,签字以后走去马主任的办公室。
马主任把芬姐叫进去就说:“你知道咱们供应室全是女人,碎嘴婆子一大堆,她们说什么你就当没听见、也别往心里去,省院哪天没几件让这些人过嘴的事儿,她们都活不下去的。过两天她们能找到新鲜的就好了了。”
芬姐脸色铁青咬着牙不吭声。
马主任见她那模样就知道她是往心里去了,可是供应室这些女人的嘴巴,仅次于洗衣班那些女人的。她只好拿孩子去劝了。
“芬姐,你家姑娘已经去手术室实习了,可不是在学校上学的时候了。你怎么在医院吵闹孩子都看不着的。”
“我知道。”
“所以我就提醒你一句话,上班时间你不能去找杨大夫闹,不能影响医院的正常工作。”
“我知道。”
“还有你和杨大夫已经办了离婚手续,要是在医院里闹就是你没道理了。”
芬姐却突然仰起头问:“我怎么就没道理了?孩子还都没娶媳妇嫁人,嗯,没上班呢,他得养活吧?”
马主任皱眉:“难道杨大夫不给孩子的生活费?你家老大下周就上班了。”
“反正我没收到他给的钱。”
马主任就直抽凉气:“不至于吧。你等等我去找他们主任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不行就让院里从他工资扣,不给孩子生活费是绝不允许的。”
“那谢谢主任了。”
“行了。今儿上午你就回家吧,不算你缺勤,下午别迟到了。”马主任给芬姐放假,怕她擎不住劲了、在供应室与人打起来。
*
马主任安排好供应室的事情,看看时间要午休了,就去急诊找张正杰,不想看到正在值班的杨大夫。
“杨大夫啊,”马主任觑着杨大夫不忙的时候叫住他:“我跟你核实一件事儿,你家孩子你怎么给生活费的?”
杨大夫立即沉下脸问:“可是有人说什么?”
“所以我来找你核实啊。你知道我这人的秉性,我来找你问清楚了,对你不是什么坏事。”
杨大夫深吸一口气说:“我家那俩孩子,每个月一人一百,发了工资我就给他俩的,平时缺什么我都另外给钱买。你要不信你可以去我家问孩子啊。你认识我家门、也认识我家孩子的。他俩也不是三岁五岁孩子,这么点事儿不至于说不明白。”
杨大夫说的坦然,马主任不由就带出点儿小尴尬了,她连连点头道:“给了就好,给了就好。我就是过来问问。”然后她见杨大夫脸色不好就挑杨大夫高兴的话说:“我听说你儿子进外科了?”
杨大夫就打马虎眼了:“这个,我到急诊来了,不像在病房见陈院长那么方便、随口节能问问了。他们下周上班,暂时还不知道呢。”
“噢,是这样啊。我也是听芬姐说的。男孩子能进外科当大夫好,芬姐还说给孩子预备了新房子单独住,过几年找个对象成亲就离手了。”
杨大夫沉默不语。心里明白前妻办离婚手续,不是真想离婚的。
马主任站起来就想回去了,偏她好死不死地顺口问了一句:“那你就这么住宿舍了?”
杨大夫不由就烦躁起来:“那四楼是我名下的房子,新楼下来她要给儿子住也随便她。但是我住的单身宿舍,等石主任搬走了,后勤要收回的。你以为省院会让我们家占这么多的房子?”
“那你们什么时候复婚啊?”
杨大夫一愣:“我好容易离成婚的。我复婚做什么?你不是不知道我住院她都不朝前的。”
“芬姐说新房子预备给儿子结婚的时候单独住,你这边住的单身宿舍会收回去,那你们不复婚、不住在一个屋檐,难道你是准备住去罗主任的新房子里去吗?”
杨大夫目瞪口呆。
*
芬姐回家闷头睡了半上午,快中午的时候,小杨去食堂买饭菜回来。兄妹俩都听说了医院里的流言,谁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你去叫妈起来吃饭呗。”当妹妹的撺掇哥哥:“妈看到你什么不痛快都没有了。”
妹妹说的是事实,当哥哥的只好站起来去叫。
“妈,起来吃午饭了。我在食堂买了你爱吃的豆角。”
“你俩吃吧,我不想吃。”
“那我也陪着你不吃了。”
当妈的舍不得儿子挨饿,叹口气爬起来坐去饭桌边上,筷子戳着碗里的米粒,却吃不进嘴里去。
“你今天在手术室怎么样?”
“还行,跟着护士长安排的带教老师统一学辨认器械、背各种手术包里该打进去的器械。你在家干什么?”
“看书呗,再不就画解剖图。下周就上班了,听说陈院长对局解很看重的。”
“哥,我把废弃不要的丝线带回来了,你也要练习打结吧。听说李大夫给她的实习生要了。”
“她今天做什么手术了?”
“听说做了一个脑血管瘤,说是很难的,他们那个手术间里都没人说话。后来做肺囊肿的时候,护士长过去和李主任聊过天呢。”
兄妹俩聊天,假装没注意到被他俩谈话吸引的母亲开始大口吃饭了。兄妹俩都佩服自己的亲妈,不管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堵心的事儿,哪怕说不吃饭的态度再坚决,只要哄到饭桌边上,坚持不了几分钟,反而会吃的更多。
*
杨大夫只好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对马主任细细地解释了一遍。末了很真诚地说:“马主任,这事儿你信不信我无所谓,我是个大男人,不在乎省院那些碎嘴老娘们的瞎嘚啵。但是人家罗主任是医大过来的教授、是咱们陈院长挖过来的。要是罗主任去院里告状、把舒院长他们惹恼了,院办追查下来,你们供应室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马主任讪笑道:“不就是因为芬姐在供应室嘛,医院的人今天才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去供应室拨火。院办来找我更好,我也可以趁机把那些爱搬弄是非的清理清理。”
“那就随你了。不过你管不住供应室那些人的嘴巴,对你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马主任对这话深以为然。她长叹一口气说:“那些人的素质就是那样的。我已经尽力了。院里要看我不好、不合格,他们就换人吧。其实杨大夫我和你说,罗主任那人我去找她办过事儿,挺和气的一个人。”
“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呵呵。”
“要不你就和芬姐复婚,要不你就赶紧结婚。不然那些人说来说去,早晚有天会把芬姐说恼了打起来的。”
杨大夫咧嘴没说什么。
*
下午上班的时候,供应室的人觑着主任办公室关着门,就继续说着这件事儿,说道后来已经变成杨大夫昨晚去罗主任家献殷勤,罗主任父母下楼避着给罗主任和杨大夫让地方才摔着的。
偏赶上食堂推车到病房卖饭的过来领东西,那人不说石主任早晨也在,只说杨大夫一早就在病房呢。
“哎呀,这做女婿就这么孝顺。不知道既往对老丈人家怎么样,是不是也一大早上门端茶问水的。”
阿芬姐再也忍不住了,跳起来就冲出了供应室。这举动闹愣了所有人,就在有人提议是不是去创伤外科看热闹的时候,马主任在办公室里听见外面闹得不像话就出来了。得知芬姐跑出去了,她厉声喝道:“你们谁敢过去创伤外科,我就把谁送后勤洗衣班去。”
发威5
内分泌科才单独立科不久, 本来内分泌的患者也不像消化内科那么多、还属于较难遇上急危重症的科室。所以罗教授在查房后见科里没事儿,就交代莫名在科里守着、有事儿往十二楼打电话, 她自己过来住院的父母亲这里。
父亲那边有特级护理、还请了特护照料, 罗主任昨晚在母亲的病室睡了一夜,早起看过父亲、吃了早饭才回科里上班, 特护很得力、父亲的情况也很好,她不是很担心父亲。
她担心的是母亲这边。
却没想到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开学才上初中的女儿、平时在家筷子都是姥姥递到手里的, 这时候到挺顶人用的, 照顾姥姥似模似样的,打扇、端水、拿坐便器、帮着姥姥提裤子,去厕所倒尿。
等罗主任看完父亲再过来, 老太太拉着女儿的手感慨:“你啊你, 要强了半辈子、吃了无数的苦头, 命里却修来了这么个好闺女。”
一句话把外孙女说红了脸, 抱着姥姥的胳膊说:“你是我姥姥, 我病了你也这么照顾我的。”
“傻孩子, 从来都是老的照顾小的容易,小的照顾老的难。你去看看你姥爷怎么样了。”
“妈, 你别担心。我才从我爸那边过来的。我爸挺好的,能聊天、喝几口粥了。要不你等我去找个轮椅,推你过去看看?”
“我每十分钟过去姥爷的门外看看, 然后赶紧回来告诉姥姥姥爷在做什么。晚了一秒姥姥就急得不得了。”
“那是把脑袋打开了, 可不是小事儿。你再过去替我看看, 陪你姥爷好好聊会儿天,看看他有没有变傻。”老太太坚持,罗主任只好让闺女过去了。
“妈,也就是现在住院病人少、病床不紧张,不然你都不够住院标准的。按我爸的伤势,要是赶上患者多的时候,明早就得住到八个人的大病房。陈院长说了今天下午撤特护,要没什么意外,五六天就可以出院了。”
“我知道你爸爸那边没事儿,陈院长今早上班过来说了。英啊,我和你说另外的事儿。”老太太把外孙女支走,是有话和女儿说。“你坐过来。”
罗主任听话地从椅子上挪到床边、挨着亲妈坐好。
老太太拉着女儿的手说:“昨晚啊,亏得那个杨大夫细心也热心了,不然我们老俩儿在井沿儿盖那儿坐着,别的人路过还不都以为我们是在纳凉就走过去了。他要不上前问我们几句,我就得等你爸爸不省人事了叫救命。你明白不?”
罗主任点点头。ct片上那么快出现血肿影像、手术中出血的颅板以及清除的淤血量,都提示父亲的硬膜外血肿是拖延不得的。
“我听送你爸爸过来的石主任说他离婚了,”
“妈,我不想再成家了。”罗主任拒绝母亲的提议。“你看我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罗天也大了。你们活着我和你们一起住,你们要不在了,那我也七老八十的了。”
“傻话。我们还能再活三十年陪着你么?”老太太摇头:“人到老了得有个伴儿。你这不上不下的年龄,年纪大一些的吧,过不了十年二十年的,你就得伺候人家。把人家伺候走了,你最后还是一个人;要是年龄和你相仿的,孩子都差不多大,你过去帮别人家养孩子、说不得为了不让人指脊梁骨说后妈偏心、歹毒,你还得装聋作哑看着咱们小天挨欺负。你想想你在医大的时候,我有劝过你再找一个没有?”
罗英沉默地点点头。在医大筒子楼住的时候,父母亲从来没劝自己再找。
这八年也不是没人给自己介绍过,但是那比自己大了十几岁快二十岁的、半秃顶的老教授,哪怕是有三室一厅的现成房子……
“这里面还有一个说法,那死了媳妇的、尤其是过去两口子过得好的,年龄和各方面再合适,咱们也决不能沾边。因为过日子这事儿把,谁家俩口子会没有拌嘴的时候。到时候他拿死人的长处来比较你这活人的短处,你就是挖出心肝来,还是落不到好。
所以那些年有给你提人的,我一听是死了媳妇的,都不给你知道就立即拒了。”
老太太拍拍女儿的手说:“这离婚啊,也得分什么原因离婚的。要是人家的孩子小、俩口子一时意气闹离婚的,往后要是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后悔了,咱们掺和进去了不仅为难也难堪。但是杨大夫这里吧,我跟石主任打听的清楚呢。”
“妈,不管他什么原因离婚的,他媳妇也跟他在一起生活二十多年了。胡适也没休了乡下的媳妇另娶女学生啊。”
“你啊,还是没明白什么是俩口子。这俩口子过日子得能说到一块儿去。不能一个朝东使劲、另一个奔西边。那江冬秀订婚以后就听胡适的鼓励去认字、读书,她是很努力上进、想要跟上胡适、后来也能与胡适写信沟通的人。
可你看看杨大夫他前妻呢?她要是真的有心,杨大夫在公社教书的那十年,她还不把中学的课本都学透透的、把杨大夫肚子里那点儿东西都学到自己脑子里?恢复高考还不得和杨大夫一样去卫校读书啊。”
“妈——”
“别打岔,你先听我说完。他们那婚姻啊、离婚啊不管是什么原因,杨大夫从去年十一往这么地就搬在单身宿舍住,他家俩孩子也没说劝父母复婚,这婚姻是早死亡了的。
你看现在他家原来的房子他前妻带着儿女住着,新房子我估摸是给他们的儿子留着的。他难道会在单身宿舍一直住下去?
咱们家的三室一厅又不是住不开,我和你爸一天老过一天的,没事儿是看着怎么都好。像昨晚那样,你一个人能推两辆车吗?咱们家里啊,还就缺像他这样的那么个人给你搭把手。”
这话说的罗教授立即沉默不语了。
“英啊,他对陌生人都能细心、热心,想来心性是不坏的。你不妨打听下他和医院哪个真有什么勾当没?要是没有,这个人你就好好考虑下。你妈我活了七十年了,差点就教了四十年的书,看人还是没走过眼的。”
罗主任摇头:“和谁真有什么勾当,那倒是没有听说。他媳妇之前像护食的老母鸡似的,他跟谁多说几句话,都能扑上去叨两口。但他喝酒之后动手动脚的事儿,医院里倒是有不少护士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那是酒壮怂人胆。”罗老太太手一挥,霸气十足道:“什么大不了的毛病,你看我三周两周就给他板好,让他在外面摸了酒杯就害怕。”
罗英知道自己亲妈的战斗力,再调皮的学生,哪怕是那些年敢给老师戴高帽的年代,她亲妈也能整治得那些捣蛋鬼哭着念检讨书,连学校的“工宣队”和家长都挑不出她的不是来。
*
陈文强没等大家一起吃完饭,就匆匆回去开会了。饭后李主任和石主任在前面走,两个患者家属陪着他俩聊天,李敏与刘主任挽着胳膊小声说话。
“我听老柴说你要考研?”刘主任几乎是耳语了。
李敏点点头:“别说出去,陈院长安排的。别让咱们医院的人知道了。”这一定是穆杰他哥哥说给柴主任的。
“我们知道轻重。他大哥二哥叮嘱我们多看顾你一点儿。其实咱俩早就认识的,哪用他们提醒这个。不过我听说这周就能领新房子的钥匙了,你要是忙不过来,就让老柴去给你看装修。”
“那挺好的。师兄有空儿就过去帮我看看了。那房子我交给严虹她婆家装修,让严虹他公公和大伯哥带着人干。所有的买材料的事儿,我都要的和严虹一样。我们屋的刘娜、冷小凤、还有产科的吴雅也都交给了他们家装修。六套房子一起买材料还能便宜一些。”
刘主任就明白自己两口子去不去看装修就是一个心意了。
“这样啊,那你就省心很多了。”
“是啊。不然真没空跟着看的。再说我就是去看了也看不懂。我和潘志说要和他家装修一样的,到时候不好就和他家换房子。”
刘主任被李敏说得笑起来,接着问她道:“你钱够吗?穆杰的俩亲哥问了好几遍了。”
“够用够用的,你和师兄说谢谢他们了。你都看到我们科这个夏天就没消停过。”
“那是。我看手术单上都是李主任和陈院长做术者呢。”
李敏嘿嘿一笑:“他们俩是帮我呢,主任级别的手术提成比我这住院医的高啊。”
一行人尽量往树荫下走,幸好也是距离近,很快就进了住院大楼。等电梯停在十二楼的时候,才打开电梯门就听到吵嚷声、哭喊声、叫骂声和起哄的声音,当然也有劝说不要打架的声音。
十二楼的走廊里热闹得像春运的火车站,入目全是人头,还有不少是穿病号服的。
李主任皱着眉头说:“这谁在病房还这么放肆!”
石主任往前赶了几步回头对李敏说:“你陪李主任在后面别被撞着了,我去看看。”
刘主任拽住想看热闹的徐丽对冯姐说:“冯姐,这事儿咱们别上前凑热闹。”
冯姐平时也是个稳当人,不然手术室的护士长也不会派她专跟陈文强这组的手术了。她立即点头说:“嗯。”然后警告徐丽:“回手术室不许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儿。”
“是。”
徐丽答应的很干脆。因为她上班就由冯姐手把手地带出来的,那是她的老师。只不过年纪大了,纫针的时候眼神跟不上,才转为巡台护士。但手术室一旦遇到大手术,需要上两个护士的时候,往往还是师徒俩一起合作。
徐丽对冯姐冯老师从来都是言听计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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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一位网友的观点:
——婚姻中弱势的一方,不论男女,都很难改变自己。
哪怕鲁迅坚持不同房,朱安也不愿意放脚、识字。
改变多痛苦,维持现状多安逸。
舒舒服服地打着爱情/道德的幌子,要求对方无条件接纳自己,否则就挥舞着道德的大棒劈向对方。
什么样的人能改变?
像邓文迪、李嘉诚这样有上进心,有强烈跨越阶层愿望的人能改变。
所以婚姻最讲究的地方是三观一致。
发威6
石主任嘴里喊着“让开, 让开”,两臂犹如蛙泳般先往前伸、然后向外扒拉, 他人高力气大, 一下子把前面阻了他道路的人,扒拉的东倒西歪。被扒拉到的围观者就有张嘴想骂的, 可是才骂出一个字,见扒拉人的是石主任,立即捂住闯祸的嘴。有那反应快的人就笑着招呼:“石主任, 你来啦。”
看到石主任的人都配合着往边上挤挤给他让地方。所以石主任三下俩下地就挤到了人群的最里面, 看到圈中的事儿,他开始发傻了。
场中的俩女人一个他认识:是内分泌科的罗主任。另一个也穿着白大衣,壮硕的身体、脸上带着巴掌的痕迹, 不仅被看起来有点儿瘦削的罗主任扯住了、而且还被扯得东倒西歪。那壮硕的女人看起来根本不是罗主任的对手, 哭喊着、叫着、扎撒着一只手被罗主任架着、抓挠不到罗主任的脸和头发。
罗主任嘴里还在教训那女人:“会不会说话?啊?你没有爸妈还是没有儿女?你爸妈就是这么教导你的?你就是这么给儿女做榜样的吗?”
石主任赶紧过去把俩人分开。不想那壮硕的女人脱离了罗主任的钳制, 反而像没挨够打似的往上冲, 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你八辈子没见过男人啦。别人家的男人, 你也往自己屋里拉。你爸妈住院还不是要给你这个卖屄的腾地方。还手术呢, 怎么不一下子磕死了。”
饶是石主任这些年下乡支农没少去基层,听了这话也都皱眉, 这也骂的太难听了。
于是就说:“你哪科的,让你们主任来。”
可罗主任是干过妇女主任的人啊,丝毫不因为芬姐骂的难听就会气得说不出来话。她声势更胜地逼问道:“证人证据呢?你今儿要是拿不出证人证据、空口白牙地诬陷我、诅咒我爸妈, 我不会轻饶了你。说啊, 昨晚谁看到我在单身宿舍、往屋里拉男人了?”
芬姐这人从来是先高声混骂一通、再扑上去不管头脸地抓挠几把, 就能在家和以知识分子为主的省院占上风的,如今打不过罗主任、叫骂也无效,她就没了后手了。如今在罗主任的逼问下,只梗着脖子喊:“反正有人看见了。不然我也不会听说了。”
“谁看见了?你又听谁说的?咱们带着证人去院长跟前对质去。”罗主任步步紧逼。
芬姐吱吱唔唔地说不出来人名。供应室那些人的话,她听不出来真假吗?她过来就是想骂一顿、出出在供应室受的窝囊气而已,没想到罗主任是她平生未遇过的硬茬子。
她往后这么躲了,罗主任却不依不饶了。
“我不管你是谁、是哪科的什么人,你这样造谣污蔑我、到我父亲的病床前撒泼,我要不为自己找个公道,我就不做这内分泌的主任了。走,你跟我去院办去。”
罗主任越过石主任拽住芬姐的一只手臂就要拖她走。
石主任猜测这眼前的女人应该是杨大夫的前妻,他不仅不去拦着,还对边上的几个陪护说:“你们把路都让开、要是愿意帮忙呢,就给罗主任写份证明材料,不然就回去病室吧。”
十二楼的这四个外科大夫,李主任老、陈院长忙、李大夫是女的又太年轻,石主任虽人高马大的,但总是笑呵呵的模样,是这病房的患者和陪护好接近也好说话的人。他发话了,立即就有患者陪护答应写证明的,就是没出声的顾着看热闹的,也很听话地开始三三两两地回各自的病室。。
芬姐见自己没占到上风还挨了打,如今罗主任不依不饶地要拖她去院办,立即如死狗一般地要往地上坐,嚎哭着开始耍赖了。
“我不活啦,你抢了我男人还要打死我啊。”
罗主任双手加力,拖着打坠的芬姐往前蹭,嘴里厉声地呵斥她:“你活不活的我才不管,你跟我去院办说明情况。起来不起来?你不起来走就以为我就拿你没办法了?”
芬姐不理不睬、闭着眼睛嚎哭、往后撅屁股欲坐地上。
“你想我打晕你、用平车推去院办吗?”
芬姐下意识地忘了挣扎,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肥硕的身子害怕地缩了缩。
罗主任一看有门,索性不去拖她了,一手如铁钳子般紧抓着芬姐的手臂,一手点着芬姐的鼻子冷笑:“你想和我撒泼?我在‘铁姑娘队’当队长的时候,你在干嘛!想和我耍赖?我做妇女主任的时候,谁家再泼辣的媳妇放刁,我都能收拾得老老实实的。这二十年我还没遇过那个泼妇敢跟我呛声找茬的。你起来不起来?”
罗主任的手掌立起来,芬姐吓得立即缩脖子。
“孬种,怂货。刚才的威风哪儿去了。起来,自己走。”罗主任把芬姐拽的直踉跄。
马主任气虚喘喘匆匆赶过来。其实她可以到的更早一点儿的。但她在大热的天,居然是爬了十二层的楼梯走到创伤外科的。芬姐太事儿了,她不想留她在供应室了。
“哎呀,罗主任,这是怎么了?”
罗主任回头见是马主任,认得这是前不久求自己办过事的,就点点头、甩甩手里拽着的芬姐胳膊说:“你认识这人?”
马主任满头满脸都是汗、带着点不好意思说:“是我供应室的。我听说她过来就急忙在后面追,电梯都往上走,我就只好爬楼梯上来了。这是怎么了?”
罗主任尴尬但很气愤地说:“我爸妈住院了,我这不没事儿就过来看看嘛。这泼妇不知道是谁家倒血霉娶进门的,进了监护室就说我抢她对象了。我还不知道他们俩口子都是哪路神明呢。我得拽她去院办好好说道说道。”
马主任张张嘴刚想说话,就见石主任在罗主任身侧竖起手指到唇边,摇晃着不让她说话。
“这个,这个,芬姐你赶紧向罗主任认错道歉。”
芬姐这辈子就没给人认错、道歉过,她见马主任这么说立即梗着脖子往一边看,咬着嘴唇不说话。
马主任很生气地说:“芬姐,你不道歉我就不管你了。我早和你说过,再来创伤外科闹,你就去后勤那边,是去扫地还是去洗衣班,反正你已经离婚了,医院不会因为外科大夫倒班再照顾你、留你在供应室的。”
马主任数落了芬姐几句,自觉把该说的话都透露给罗主任、而且还满足了石主任的不说破。她朝罗主任歉意地笑笑,又对石主任点下头,干脆果断地转身离开了。
*
马主任走了,罗主任也把手里拽着的女人对上号了:原来这就是杨大夫的前妻!什么东西!就这样的人,居然是横扫省院女大夫和护士无人敢惹的?是能打啊、还是能骂?刚才要不是看着石主任过来、自己要维持个形象,单凭她那句卖屄,自己就会再扇她几个耳光。
罗主任忘记了她可是跟男人一样干活的“铁姑娘队”队长,芬姐虽然在农村长大,但从来就没有正经下地干过农活,属于“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那类人。
哪里打得过她!
芬姐以前在家次次占上风,那是杨大夫不还手;在医院是女大夫和护士怕丢人、不和她对骂对打;且芬姐骂一句脏话,罗主任就扇几个耳光的打法,是省院的任何女大夫和护士都做不到的。
而供应室那些和她相仿的,无论是谁也都是背着马主任嘀嘀咕咕扯闲篇、谁也不敢在供应室动手撕扯打架。
因为马主任领命上任时对护理部和院办就一个要求:供应室的职工要是不听话,她有权利把人踢出去,且医院再安排的工作不能比供应室好。
供应室的那些职工不好管理,是院办和护理部挠头很久的事儿。能说通马主任转岗,院里是给她提了一级行政待遇的。只要她能按住那些女人、不影响了临床工作,保证供应室的的正常工作,这要求也不算过分。
供应室比起同样是长白班的洗衣班、食堂,是长白班里上岗条件要求低、工作环境好的岗位,安置的都是走了关系、有点背景的、一线倒班大夫们没什么文化的家属。供应室的职工不仅拿的是平均奖、还能照顾到家里,一直是家属争夺的热门俏活儿。
对马主任来说,多一个早已经离婚的芬姐,不见得有什么好处;可供应室少一个芬姐,却能空置出来一个定编的岗位。不论费院长想安排谁的亲属进供应室,自己都不会得罪了费院长。
再则马主任觉得从自己到了供应室后,没见芬姐和谁走的亲近了,拿芬姐做吓猴子的那只鸡,不用担心会引起什么不良反应。
*
罗主任见拽不起来芬姐,就让护士给院办章主任、医务科秦处长还有护理部廖主任打电话,把他们请下来说话。
芬姐见护士真去打电话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就想走。
罗主任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拎得踉跄着又坐地下了。很不屑地呵斥道:“闹完了就想走?你当这省院病房是你们大队啊。你乖乖地等着医院领导来处理。你不是很有理吗?”
石主任始终站在走廊里看着俩女人撕扯。李敏写完两个手术记录出来,见他还是那幅抱肘看热闹的神态,心说这人怎么这么闲呢?她哪里知道石主任的心理是想帮自己的舍友一把、助罗主任一次解决芬姐呢。
可是石主任也没想到,等了一个多小时了,不见院办来人,医务处、护理部也都不来人。陈院长到底在院办开什么会,罗主任打电话都请不来人?
发威7
院办没来人是因为找人的电话, 根本就没被院办值班的办事员小顾,转告给在舒院长办公室和小会议室开会的相关领导。
省院的几个院领导集中在舒院长的办公室开会。会议的内容就是继续落实今年分来省院的这些大中专生的具体科室。前面有资格挑人的妇产科等科室, 昨天已经就选好人了。今天是外科先挑人。
陈文强把那几个被挑走的本科生资料放去一边给秦处长登记, 然后对在座的人说:“今年外科准备进八个人,除了外科杨大夫的儿子是从省城医学院毕业的大专外, 其他人都得是本科生。”
“为什么?你们外科今年进人太多了吧。”唐书记不理解这个陈文强的计划。从发现陈文强不把自己当做医院领导的点缀和调和剂后,唐书记就开始积极参与到医院的管理工作中。她比照这两三年的外科进人情况,立即向陈文强提出疑问。
陈文强认真地解释:“我管外科的临床工作, 得保证外科进去的新人质量。本科生的高考分数就比专科生高、又多学了两年, 嗯,那个杨大夫的儿子属于特例,嗯, 是特殊照顾。
咱们省院的外科要尽早培养出随时能胜任急诊值班的人才、尽快建立起三级值班制度、才能保证医疗工作的安全。毕竟外科是最容易出事的科室。外科工作不出篓子, 全院的医疗安全问题, 就从源头上解决了大半。你们有什么反对意见没有?”
因为陈文强这人做事的秉性, 今年谁都没敢应往外科送人的请托。在座的人都不傻, 陈文强说的这些是事实, 没反对的必要。
陈文强见没人反对就继续说:“今年分去外科的新人,也未必以后就能定岗在外科工作。如果在规培轮转期间, 发现哪个人不适合做外科大夫,我会及时提请院务会重新考虑,安排去适合本人能力的工作岗位。不是所有临床医学专业的毕业生, 都能当外科大夫的。”
傅院长立即道:“我支持陈院长的提议。”
费院长自然也没有意见。
舒院长也说:“我们今天开会的目的, 就是要把合适的人放到适合的岗位上。如果轮转几个月、发现有能力不适应工作岗位的同志, 是要及时做调整。安全第一。”
陈文强挑出几份档案,接着说:“所有本科生的的档案我们大家都看过了。这七个学生的学习成绩、实习成绩、实验动手成绩我做过比较,除了杨宇,他们的综合动手能力比较强。”
八份档案转了一圈,最后传到秦处长的手里。秦处长接过陈文强挑的学生档案登记名字,发现还真不是剩下这些本科生中成绩最出挑的,真就是陈文强说的按动手能力来挑的。
*
舒院长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反对就说:“外科选定了,按说就轮到内科了,但是我建议今年先往耳鼻喉科补个本科生。”
傅院长不管临床,陈文强不管外科之外的事情。舒院长接手管了内科,他这样说费院长是没有意见的。
唐书记把一个本科生的档案抽出来,说:“就这个吧,女孩子去耳鼻喉也适合。”
大家都心照不宣、默认了唐书记的举动。
这个学生很可能找了唐书记、同时也找了舒院长的。
舒院长把剩下的几份本科生的档案划拉到一起,说:“这些就补到肿瘤等内科各科了。秦处长,回头把名单交给关主任让他安排轮转。”
费院长出声提醒道:“老舒,实验室也缺人,老孙要了好几次人了。”
舒院长看着他说:“今年就只有大专生给他了,你觉得可以就从这里给他挑两个。明年可以在来我们省院的这些实习生中,挑一到两个本科生给他。”
费院长想了一会儿还是挑选了两个大专生去实验室。然后他笑着说:“明年的本科生也不能缺了实验室的,老孙也往五十数了。”
唐书记喟叹:“咱们省院老一辈太多人往五十数了。明年还是争取从医大要人吧。”
舒院长笑笑不言语,明年医大的毕业生还是不要想了。那天陈文强回来和自己说的笑话“狗与陈文强不得入内”,在自己看来医大可能更愿意放一个“舒文臣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毕竟是自己最后找了省厅的正副厅长出面,强压着医大又调剂给省院六个中等成绩的学生。
中等生怎么了——去内科最适合了。
想到内科今年补充进去的新人,舒院长一直是平淡如谪仙的表情,露出满意笑容。他早已经对关主任谈过了新人的规培轮转计划。有陈文强挖来的那几个学科带头人,再加上原有的呼吸内科老关、消化内科老钱等,心血管内科由自己亲自上阵,三五年之后,内科的实力会登上一个新台阶、达到省院前所未有的高度。
*
护理部廖主任带着要添人的各科护士长在小会议室开会,她按着花名册往下派人名。基本上各科护士长已经在实习的时候,就观察好自己要进的护士了。
但最后分配给各科室的未必就能百分百如她们的心愿。会出现有的科室分配去的护士多、有的科室给的护士少。分得的人少、科室护士人数不足的护士长自然要问一问、抱怨几句了。
“廖主任,怎么就给我俩个人?倒班都不够啊。”
“你们血液科暂时还是与呼吸科一起排班。”
“哎呀,这夜班可怎么管理啊。”
“夜班归呼吸科负责。你们科都去参加呼吸科的交班。”
血液科的护士长脸色就不好看了。
“这样还不如不分出来呢。”
“分出来是为了进实习生、也为了你们科能更好地发展。你们科别看是有一层楼,但现在只有五个住院患者,难道要我给你配足16个护士?算上你6个人上白班足够了,一个责任护士,2个上处置班的,人手绰绰有余,等你们科患者增加了再说。”
肾内科和内分泌的住院患者也少,护士配给的人数也不多。肿瘤内科分得的护士人数仅次于创伤外科。王静拿到了这次最多的新护士分配名额,立即引来了所有人的羡慕和嫉妒。
王静笑眯眯地解释道:“胸外科和神经外科单独立科在即,我们科的护士要一分为二的,这些个人补过来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多。到年底的手术季,一天可能10台8台手术的,上特护的人手都不够,廖主任到时候你得派人支援我们。”
“行,忙不开了我去你们科做特护。”
“那我可不敢当。”
廖主任笑着看看王静,对大家说:“你们别觉得我偏了创伤外科,那是他们科患者多、干活的人就得多。想想你们从院里拿到的福利、那里面有创伤外科的贡献呢。行啦,要是没什么特殊变化,新人下周就进科。你们一定要选技术好、有耐心、医德好的老护士,手把手地带新人,早点儿把新人带出来了,我和你们一样也都省点儿心。”
“那廖主任明年可以可我们多分几个人吗?”
“看你们科的工作量啊。给足你16个倒班的护士,你们患者的数量上不去,准备一个月分几块钱的奖金啊。”
哎呀,人多了要分奖金的也多了啊!科里没多少患者的护士长也不争着要人了。
*
廖主任会后把创伤外科的护士长留下来,把她带去自己的办公室谈话。
“小静,你们科这回进的护士多,你一定要多花心思看好了。不仅要找准人带,也要注意别让她们这些才工作的小护士,染上那些老护士的不好习惯。该说你得说、该管的你得管,别抹不下面子。”
“是,廖老师。我一定按你说的去做。”
“你记得我是你老师就行。十二楼你还提议吕青上去?”
“嗯,我觉得吕青做护士长可以的。”
廖主任沉吟了一会儿道:“十二楼是陈院长在那儿,要是护理工作做不好,直接就呈到院长跟前了。”
“廖老师,吕青和我是一届的同学。这两年我叫她帮我处理创伤外科的事务,差不多就是副护士长了,因此她对护士长工作很了解;再一个她本人的业务能力也挺强的,对开颅术后的护理和胸外科的术后的护理也都很掌握的很好,她上去和我上去是差不多的。”
廖主任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王静不久前提交给她的名单。
“这份名单你不改了?这些可都是你的得力干将啊。”
王静有些心疼但还是坚决地摇摇头说:“不改了。我难点儿,好过吕青上去了抓瞎。怎么我做护士长的年头也久些,留下的护士好好调/教几年,也不会比上去的小姜、小翟她们差的。”
“那行,就先这么定了。趁着她们这些人还在一起工作,你要有意识地培养能顶岗的人。等什么时候陈院长说分科的时机成熟了,你们护士就一分为二。你让吕青明天过来找我。”
“好。廖老师,那没事儿我就回科了。”
“嗯,回去吧。厉害一点儿,别软绵绵的。罗大姐那里我找过她谈话了,警告过她别在科里说话太尖刻,影响不好不说,让别人觉得她为人刻薄了,不是什么好事儿。”
“难怪她这几个月消停了很多呢,我还以为她”
“以为什么,她找我想让我帮她相个本科的儿媳妇,我自然要索点儿什么回来。其实我是不愿意看在你们科她牢骚满腹、抱怨不休的,那会带坏了才工作的小护士。”
*
舒院长办公室的会议,与护理部是前后脚结束的。他们才出了舒院长的办公室,小顾堵着门把创伤外科之事报告给章主任、秦处长。于是所有的院领导都知道了。
陈文强气得朝章主任“哼”了一声,转身就走。秦处长跟在陈文强的后面追。
章主任看着小顾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末了朝傅院长点点头,咧嘴苦笑道:“傅院长,这事儿得你帮着开导下小顾了。我说了几次都不见什么效果。”
傅院长立即说:“你赶紧去创伤外科,记得把廖主任叫着,小顾这里我和她谈。”
章主任匆忙走了。
费院长拍拍傅院长的肩膀回自己的办公室了。唉,谁都不容易。
这小顾是傅院长姐姐的女儿,从小在傅院长家长大的。换了别人谁敢给杨卫华一人开两份离婚介绍信、还能够毫发无伤?
而这过程中,舒院长好像没看到、没听见自己办公室门口发生的事情,一直在低头处理桌子上的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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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无榜,很多衍生频道、现代文频道的小朋友,做了各种文案推、章推,在此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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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威8
陈文强气哼哼地回到科里。秦处长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秦处长明白要是没有电梯, 自己是绝不可能追上陈院长的。
护士长是先于陈院长他们回到的创伤外科。她回到十一楼就听值班护士向她报告:“护士长……”
杨大夫前妻去十二楼找事儿被打?
甚少在公开场合对此类事件表态的王静,立即接话道:“该。”
罗大姐接着说:“当然该啦。她都离婚这么久了, 还找上咱们科闹, 这是熊人熊惯了的。要是咱们科多几个罗主任那样的人,早就把她那逮人就骂、就抓挠的脾气搬过来了。”
小姜就说:“楼上她们给院办打了电话, 是罗主任要求的,一直没等到你们过来。我上去了一趟,看到石主任陪着罗主任在走廊里站着呢。那个那谁还坐在地上耍赖、被罗主任拽着胳膊呢。你不知道这事儿?”
护士长的脸色就难看了:“我们开会, 没见到院办有人来通知有电话”。说毕她立即操起电话拨护理部。
“喂, 我创伤外科王静,廖主任在不在?”
……
“嗯,好, 我知道了, 我在科里等她。”
撂下电话, 王静就说:“廖主任和院办章主任马上就到了。”
“陈院长呢?陈院长怎么还没回来?”谢珊芊问护士长。
“陈院长也在开会, 估计他也是不知道消息, 知道了早就回来了。珊珊, 你的活儿都干好了?”
谢珊芊伸舌头笑笑跑掉了。
“小姜,你对谢珊芊严点儿。”
“嗯。她还小呢。”小姜认为谢珊芊这一年做的不错。
“上班了就有岗位责任, 管年龄大小什么事儿。”
“我会看好她的。”小姜随口应了下来。
“不是让你看她,要是今年年底需要她单独值班,你放心吗?”
小姜神色一怔, 带出小心翼翼问:“护士长, 可是你报的那个批准了?”
“嗯。所以你对她严点儿也是为她好。咱们科到时候一分为二, 进来的新人多了,她这上班一年‘老护士’,就得独立工作了。你以后要带新人,她的一举一动就是新人的榜样。你看吕青就是罗姨带出来。”
罗大姐矜持地笑笑说:“小姜把珊珊也带的挺好。”
小姜正色道:“护士长你放心,我会的。”
*
陈文强和秦处长直接去的十二楼,见石主任抱肘站在走廊里、罗处长钳着芬姐的胳膊不松手,俩人都感觉有点儿头疼。
“罗主任,不好意思,我们来晚了。刚才我们都在舒院长办公室开会,院办的办事员事先被告知不得打扰。”
秦处长抢在陈文强开口前把事情解释明白。
陈文强跟着点头,很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说:“罗教授,真不好意思啊,令你为难了。”
罗主任得台阶就下,甩开赖在地上的芬姐手臂,立即对他俩人说:“陈院长、秦处长,这事儿是意外,不怪你们。只是我才来省医,全院的医护人员并不了解我,她这么闹会让我在医院很尴尬、也不好开展工作。”
石主任点头,觉得罗主任说话很到位。
“那里那里,还是我工作做得不好。咱们去办公室吧。”
“行。”罗主任示意陈文强先行。
一行人跟着陈文强往十二楼办公室去。却见李敏正在护士的小黑板上画图、给实习生们解答今天上午的那四个手术,画的同时还会问他们相应的腹股沟解剖。
陈文强示意李敏继续,带着人退出护士办公司,从另外的门进去大夫办公室。秦处长指着李敏的方向悄悄对陈文强竖起一个大拇指,陈文强得意地笑了笑。
李主任看陈文强回来就问:“开完会了?护理部怎么没来人?”
“护理部也在开会,新来了百多名护士呢。”
他们这边说着话呢,护士长带着章主任和廖主任进来了。原来章主任和廖主任先到的十一楼。
王静在这些人的资历最浅,她就先开口说道:“我刚在在科里给马主任打过电话了,她说马上过来。”
大热天的芬姐忍不住就是一抖。
马主任来的很快,她进来就说:“廖主任、秦主任,我当初去供应室说的话你们还记得吧?芬姐这事儿要是不按着当初约好的处理,我以后没法去管供应室那些人,我也就不做这供应室的主任了。”
王静就劝她道:“马主任你别急,先让芬姐说说是怎么回事儿。芬姐,你给大家说说你为什么来我们科闹?你和杨大夫已经离婚了,他又在急诊那边值班。”
芬姐低着头始终不吭声。
马主任长叹道:“我上午就已经给芬姐放了半小时假,让她回家躲避一下我们科里那些碎嘴的。下午我在办公室里核对进出的消毒包数据,那些人又说了一些芬姐吃不住情面的话了。”
章主任皱着眉头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石主任开口把事情原委讲了一遍,然后他说:“今早我撺掇杨大夫跟我过来看看,也本着一个医院的同志、恰好我俩遇上这事儿了,有始有终关心一下,也是应有的同志之谊。到还真的没想到会出现下午这事儿。”
廖主任无奈:“陈院长,供应室一直是咱们省院的是非窝,可都是照顾临床第一线的家属,好在他们的年纪与芬姐相仿,也就是十年八年内退休的事。以后”
“这没有什么以后!这次如果不处理、不给全院职工敲个警钟,过后有样学样的,咱们的医疗质量还能保证吗?”陈文强的脸阴得像雷雨来临前。“咱们省院也不是只有供应室是长白班。该照顾临床第一线同志的家庭生活,还是应该继续照顾的。但是这些人无事生非,搅得创伤外科、内分泌科的正常工作都受到影响,”
“是啊,陈院长你说的太对了。”马主任不等陈文强说完就抢话道:“依我看罚钱是轻了,今天参与拨弄是非的都该送走,扫地、烧锅炉、洗菜、洗衣班都是长白班,也不需要什么文化。”
章主任看着陈文强等他表态。秦处长是因为这事儿涉及了临床大夫罗主任才过来,他静静地看着陈文强,心里定下不管陈文强做了什么处罚都坚决支持的主意。
“我看可以。”马主任的话立即得到陈文强的认可。“廖主任你和马主任商量一下供应室补人的事儿,我看各科都有年龄大了要出班的护士,让她们去供应室上长白班就很好。无菌观念、消毒包裹交接等,都不用特殊培训就可以上手。”
廖主任苦脸,她哪里有多余的人手补给供应室。但是陈文强这人的性格,这时候硬顶他绝对会让自己下不来台、舒院长还得找自己谈话、最后还得按他的意思办。
“廖主任有什么问题吗?”陈文强征求廖主任的意见:“我觉得供应室的风气必须得及时扭转过来,不然以后可能受累的人和科室会更多。一天到晚临床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哪有精神头料理这些鸡毛蒜皮、狗屁倒灶的勾当。”
廖主任沉默不吭声,陈文强就当她默认了,坚定地摆手说道:“我会向院务会提出口供应室这月的集体考评奖,马主任,换人以后你们科不能再出这事儿了。”
“是。保证不会了。”
芬姐这时候却主动对罗主任弯腰鞠躬道:“对不起。”然后转头对陈文强说:“陈院长,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今天搬弄是非的都有谁。”然后不等屋里任何人说话,芬姐就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把这些人名全秃噜出来了。
一屋子的人哪个也不傻,他们立即都明白芬姐这么做是发泄对供应室同志的怨恨:你们逼得我不得不到创伤外科来闹腾,我现在离开供应室了,你们谁也别想能得到好。
马主任看着芬姐,一瞬间都想扑过去堵上她的嘴。她原本只想处理几个嘴巴最讨厌的,没成想一下子让供应室失去十来个人,几乎是全军覆灭。
最无奈的就是廖主任了。“陈院长,这么多人一下子都调离供应室,我怕就是补了新人进去,供应室的工作受影响。再一个也抽不出来这么多人啊。”
陈文强一摆手说:“先可要出班的老护士来。我今年可给你们护理部多争取了不少护士,还拿大专生的分配指标换来不少。今年各科的护士绝对比去年多了。
如果不够,就把洗衣房工作认真的调三五个到供应室。还凑不够人手,就从创伤外科抽调护士临时顶岗。以后供应室全部换成护士。”
秦处长连连点头,掏出小本子记下陈文强的要求。章主任也赶紧把这计划记下来。护士长才抬起来捂胸口的手又放回去,我的妈,幸好是临时顶岗。
“还有这事儿不是单纯调动工作岗位就算了的。护理部要此给全院职工提个醒,工作时间必须要遵守工作纪律。所有扯闲话的人都要写检查贴到布告栏去。章主任,后续处分事宜,你别忘记往院长办公会议上报。”
章主任立即接话:“是,这周我就会拟好处分建议的。”然后他转头对廖主任说:“廖主任你看怎么让各科护士长加强思想教育,这么干可不成。”
廖主任假装没听见章主任的话。
*
人都散了以后,罗主任向陈院长,石主任致谢后回去病房。见父亲已经出了监护室,与母亲搬到了一个病室。她把处理结果轻描淡写地与父母说了。
老太太拍拍女儿的手说:“陈院长做的好做的果断。这样的科室抓住机会不收拾了,以后可能会因为小事儿酿出大祸的。”
“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啊!好在你遇到好人了。英啊,等咱们搬家了,爸爸好好做一桌谢谢昨天的杨大夫、石主任、还有陈院长。”
罗天非常崇拜地围着母亲打转儿:“妈,你怎么那么大的力气?那女的可比你胖多了。那么重的人你都拖得动。”
罗主任笑笑:“练出来的。”
老太太把外孙女叫过来说:“你妈妈下乡的时候,没比竹竿壮实多少。两年后回家,哎呦,我都不敢认了。那胳膊腿啊,比你几个舅舅都结实。一担水撂肩膀上就跑,我跟在后面空俩手都追不上。”
“老婆子啊,你忘记空手的撵不上推车的,推车的追不上挑担的那话了。不过咱们英子这些年的苦没白吃,要不刚才还不得任人在监护室里叫骂啊。”
罗主任见父母的情绪没受什么影响,与俩老聊了会儿、嘱咐女儿和护理好好照顾俩老人,便回去内分泌科了。
冰人1
马主任回去供应室说了院里的第一步处罚, 供应室的女人们先是呆愣住了,然后在被罚名单上的女人们, 集体对着马主任爆发出要震聋耳朵的哭喊叫嚷。
“马主任, 芬姐闯祸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啊?”
“是啊,凭什么罚我们啊!”
“怪得着我们吗?是芬姐自己跑去创伤外科闹的。”
“凭什么把我调离供应室啊?我又没去外科吵闹。”
“这事儿处罚不公平, 我不认。”
“对,不认不认。老娘才不想去洗菜呢。”
“我也不想去洗手术室换下来的那些单子,哪天不是血池呼啦的一大堆。”
“手术室下来的还是好的呢。”
……
反正没人愿意离开供应室。
供应室忙不忙?自然忙了。整天手脚就没停下来的时候。
但是这里的活儿干净、工作条件也是洗衣班和食堂不能比的呀。
手术室的器械包、被服包, 所有要消毒的东西, 都是打包好送过来的;各科的什么气管切开包、小缝合包、换药碗等都有各科的印。
早上收东西点核的时候,一定要逐个检查好逐个签字,轮到谁也不敢出一点儿差池;其他人要把点核好的东西, 搬去相应的高温高压舱里。然后大家要围坐在长案两侧, 一边为临床准备纱布棉垫棉球等易耗品, 一边说说闲话。
到下午三点半的时候, 各科来取走早晨送来的消毒物品。又是一通好忙。同样是不能出任何差错的。这两年供应室管的紧了、手术室的活也多了, 有时候下班前还会再送来一批要消毒的手术包, 但是奖金也高了啊。不然往年没什么活的时候,她们4点多钟就可以下班回家了。
马主任冷眼看着她们吵闹了一阵子后, 使劲拍拍长案,工作间慢慢安静了一些。她这才冷笑着说:“我早先和你们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光图自己嘴巴痛快没事儿就扯闲话, 东家长西家短、有没有的都说个没完没了, 半点不顾忌胡说八道会引发什么后果。说了几百遍你们就是不当一回事儿。
现在你们是过够了嘴皮子的瘾头了, 惹出事儿来跟我哭没用、跟我闹更没用。该你们写的检查赶紧写了,拿着写好的检查去护理部找廖主任报到,谁先去谁先挑好岗位。”
*
“一个到洗衣班去洗那些血渍,一个是大冬天的用凉水洗菜,有什么区别?哪是什么好岗位。马主任你糊弄谁呢?”
医院里的很多东西,像手术袍、洗手服、手术台铺的那些单子,其上的污渍、血渍,必须使用冷水稀释的消毒剂浸泡、然后用手搓洗干净,才能投入大型洗衣机里清洗。
马主任哼了一声继续说道:“你们要是下午什么都不说,也不会惹出来这样的祸事儿。好啦,我不和你们说这些了,下班前各自把工作都交代清楚,不然别想拿到这个月的工资。要是实在不愿意写检查可以不写检查,不在乎省院的这点儿工资,就回家待岗吧。”
谁不在乎省院的这些工资了?省着点儿、算计着点花,够全家半个月的饭钱呢。
“回家待岗”的几个字从马主任嘴里出来,立即打消掉这些女人所有的气焰。再不愿意也得赶紧去交这份检查了。想到以后要去洗衣班和食堂,这些个女人就把炮火对准了芬姐。
“小芬啊,你这是害死我们了。”
“芬姐,你说你啊,咱们大家就是没事儿说个笑话,你怎么当真往创伤外科找罗主任吵架啊?”
“人家罗主任是医大的教授,怎么会看上你家杨大夫啊。”
“噢,已经不是你的了,你凭什么去吵架啊?大伙儿说说是不是啊?”
“就是啊,就是啊,也就你把杨大夫当个宝吧。”
“你凭什么连累我们啊?”
阿芬被这群女人嘲笑挤兑得浑身颤抖、她控制不住自己,就想要和这些人厮打一番了。
*
马主任气得敲着桌子喊:“你们敢在供应室打架,我绝对报请院领导开除你们。”
“马主任,我们不归你管了。跟我们敲什么桌子啊,有本事你回去院办啊。”
马主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胸口起伏,手指点着说话的人道:“好好,你厉害,你能耐!不想要省医的工作了是不?我成全你。我这就给舒院长打报告。”
供应室硕果仅存的俩三个人就劝马主任:“算啦算啦,主任,她们也是一下子接受不了调岗。”
“是啊主任,主任你先去办公室里面等着,我们看着做交接,谁要是缺了什么就从工资扣,个人工资不够还有她们对象的工资呢。”
“我说你们几个闹得差不多就可以了,非得逼得主任找院里啊!没了工作你们会舒服啊?我可告诉你们,没了工作过几年可就没‘老保儿’领啦。”
好说歹说先把脸色铁青的马主任劝进了办公室,同时也用“老保儿”这理由,压着心不甘、情不愿的前同事们开始做交接,并把她们还想继续吵闹的心思压下去了。
芬姐做完工作交接,在签字本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把自己的个人衣物卷巴成一大包抱在怀里想离开。
一个哭了挺久的小媳妇拦住了她的路。
“芬姐,我是因为你离开供应室的。我可不想以后大冷天的用冷水洗菜、洗单子。你利整答应一个月给我160块,这事儿咱们就算拉倒。”
芬姐看着说话的那人讥笑到:“你想的可真美。你躺家里让我给你发工资奖金?我告诉你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要想死姑奶奶陪着你。”
芬姐挺着脸上的巴掌印子放横,想动手打她的就不止一个人了。
“姑奶奶就是去洗衣班也要先打死你个惹祸精。”
“对,打她一顿出出气。”
马主任一直在留意外间的动静,这时果断地拉开办公室的门喝道:“谁敢动手打架?我绝对让舒院长开除她的工作,然后把她对象调到分院去。”
供应室吵闹的外间立即安静下来了。
马主任不耐烦地说:“你们这些姑奶奶赶紧走吧,我看你们就是欠收拾。早用把你们对象调分院去管你们的嘴巴,你们早知道好赖了。走吧走吧,交接完了就走,以后供应室得卫校毕业的才能进来了。”
脸色灰败的一群女人,艰难地挪动脚步走出恋恋不舍的工作间。
瞬间安静下来的供应室,除了马主任还有三个人。马主任有点不适应地逡视往常任何时候都喧闹不止的工作间,好半天才恢复了神志,招呼余下的几个人准备下班,明天要准时过来上班。
*
这个下午按规定李敏是可以休息半天的。等她写完两份手术记录,给几个患者换完药,发现已经快三点半了。她见石主任还站在走廊里、守着罗主任和芬姐,她觉得好笑就把这边值班室的门开了小半听动静。
陈文强还没有回来,搞不好就得自己带着实习生去内分泌看那个糖尿病足。这是昨天安排好的内容,与罗主任在不在内分泌科里都没有关系。
路凯文和王大力跟过来敲门。
“李老师,上午的那两个手术,我们从来没接触过,你给我们讲讲呗。”
“行啊,把你们同学都叫来,咱们到护士办公室去讲,那屋有风扇凉快点儿。一会儿正好带你们去内科看一个糖尿病足,嗯,是一个要截肢的患者。”
李敏挑着讲了四个手术的要点,然后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带着他们往内分泌去。
王大力紧跟在李敏的身侧不离开,他非常羡慕地说:“李老师,昨晚看你和陈院长做手术,我眼睛都跟不上了。我怎么能练成你们那样啊?”
李敏笑笑:“你们这一年努力点儿,明年实习结束的时候差不多可以做到。路凯文,你回去把丝线分给同学们,你们大家先练习打结。第一个标准是1号线的方结不松不滑,一分钟30个。1号线练好了换0号线。要是1号线做不到就先用4号线练习,不行换7号,还不行就去内科吧。”
这个去内科不是轮转去内科,而是以后工作了去当内科大夫。
“李老师,完成0号线上台就可以了?”
李敏摇头:“我学局解后每天练习10分钟。实习的时候练的更多。听说医大的一个副教授练习打结的时候,用1号线的方结打出半幅门帘。”
“哇。”实习生们被镇住了。
从内分泌回来,李敏让他们赶紧去预备明天的胃癌根治术,还有胸外的食管憩室切除术。
“李老师,明天的食管憩室还是你做吗?”
“不是,我明天下夜班。今晚你们都回去休息去吧,不然明天上手术都该坚持不住了。路凯文,晚饭后你到楼下的值班室去睡觉,有事儿我会让护士去找你。”
“是,谢谢李老师。”
实习生们散了。
眼看着也快五点了,李敏匆忙回宿舍收拾东西,然后赶去食堂买饭。看着接班的时间来不及了,就只好将晚饭带去科里吃了。
李敏夜班,下班前在十二层住院的患者就由石主任来做查房了。查了一圈没什么事儿,他到十一楼写完交班日记,看看还有时间就走去罗主任父母亲住的病室。
冰人2
虽然麻醉刘主任和冯姐、徐丽回到手术室闭口不提十二楼发生的事情, 但是快下班的时候,供应室的巨变还是传遍了全院。
护士长接了廖主任的电话,让她关照下杨大夫的女儿,别被这事儿影响了。她就立即把杨大夫的女儿叫到一边, 看着她怜惜地说:“你是你,你妈是你妈,我不会混到一起看。手术室要是谁敢多嘴多舌的, 你告诉我我会批评她们的。”
“谢谢。”杨丽红着眼圈低着头不敢看护士长。
“今天你先回家去吧。明天早点到手术室,避开上下班的人群。我和你说,这手术室不是供应室, 谁要是敢说点儿乱七八糟的话儿,我不是为你一个人、是为了手术室的风气, 也不会留碎嘴子的人。”
“谢谢你护士长。”小姑娘抬头含着眼泪、发自内心地向护士长道谢。
护士长拍拍小姑娘的肩膀,去忙自己的了。谁摊着这么一个妈, 也都是没办法的事儿。要是可以,她不愿意收这样的人进手术室工作。万一有个什么不愉快的, 上手术台受影响了怎么办?
但是护理部廖主任为把这姑娘塞进手术室实习, 特意过来手术室说话。
“李勤,这姑娘看着能行你就留下,毕竟全院就属你这里管得严格管得好、没有那些扯闲话的人。要是分去别的科室,我怕她受不了别人的挤兑。你说杨卫国求到我这里了, 当初老关他爹住院, 杨大夫是很尽心的。”
护士长知道这是今年在手术室实习、明年就要分到手术室工作的意思。可在医院里工作, 不就是这么相互间人情套着人情的嘛。
护理部主任亲自出面, 还有什么不可以的?!
惟愿这现在腼腆、还有些内向的小姑娘,以后不会像她亲妈那样行事。
*
罗主任的父亲已经出了监护室,父母亲移到了一个病室里同住。老头躺在床上歪着脑袋与坐在隔壁床上的老太太斗嘴解闷,请来的护理员在帮着小姑娘收拾饭盒,小姑娘要自己去食堂买晚饭。
“阿姨,我可以的。这两个装饭、这两个装菜,现在去食堂打饭的人少,你留在这里照顾我姥爷姥姥。”
老太太看到石主任就笑着招呼道:“石主任来啦。快过来坐会儿,下午多亏了你了。小天你听话,让阿姨陪你去,不然就等你妈妈下班了去。”
护理员朝石主任笑笑,抓过小姑娘手里老太太塞给她的钱票和饭票、拉着提着饭盒兜的小姑娘出门了。她能在创伤外科成为主任、护士长等推荐的护理员首选,除了护理工作做得好,也是她会看眉高眼低。刚才老太太还支持外孙女去锻炼锻炼呢,可石主任一进来就让自己带着孩子去,明显是有话要说了。
石主任笑着坐到老太太的床尾,先和老头笑着说:“罗叔你恢复得可真快啊。”
老头笑,慢慢地说:“手术做的及时,也亏了你和杨大夫了。”
“应该的。要是你肯和我俩说,磕了脑袋后有那么会儿啥都不知道,我们肯定先把你送医院来。”
老头咧嘴:“老太婆这辈子都让着我,她也伤了,我得让着她。”
老太太撇嘴:“你也太不知道轻重缓急了,那是你让我的时候吗?明明磕着脑袋了,偏说自己也就扭了一下脚。哼,逞能!”
老头又准备回嘴。
老太太一摆手说:“我有正事和石主任说,你先等等,我回头再和你算账。那个石主任啊,我听说杨大夫和他前妻过日子一直是吵吵闹闹的。这过了半辈子,俩孩子马上就都工作了才离婚,显见是俩人过不下去了。我说的可对?”
石主任点头道:“罗婶,我是春天才调到省医工作的,虽然来了就和杨大夫住一间宿舍,就是正对着楼梯的那半拉屋子。但以前的事情我也都是听说的,罗叔知道我们男人之间不会说那些家长里短的话,我知道的还真不如刚才那护理员知道的多、知道的具体。”
老太太笑笑:“我们老俩口教了一辈子的书,自诩看人还没走过眼。你不是一直拘在医院里做大夫的、也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我呢,就倚老卖老向你问句托底的话儿,你要是有罗英这么个亲戚家的妹妹,愿不愿她再找的人是杨大夫?”
石主任立即说道:“自然愿意啊。”
“理由呢?”老太太笑眯眯地探身问石主任,那表情就像诱导小学生回答问题。
石主任在心里说:这老太太可不是一般人。明明是她求自己帮着撮合她闺女的婚事,反倒问自己要理由?但是石主任愿意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来省医,可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年轻,有很多时间慢慢建立自己的人际关系网。现在自己就是使劲地扒着李主任和陈院长,能不能扒住先不管,得在省医得有自己的人脉圈子是刻不容缓的。
而这一桩婚事不管成不成的,自己都能在罗主任父母这里留下一份人情、交下罗主任,与杨大夫的关系也能更进一步。太值得去做了!
所以他很耐心地笑着回答老太太的问话。
“很简单啊。您二老帮着罗主任在一起生活多年了,显见不会再回去和哪个儿子一起过的。那么你们年事渐高,身边有这么一个都能把素不相识的老人送去医院的女婿,人品是可以过关了。这也是给罗主任的理由。”
“还有呢?”
“老伴儿老伴儿,人老了得有个伴儿才不孤单。我自己在独身宿舍住了小半年了,真的是盼着家能够早点搬过来。像罗叔罗婶这样七十岁也能一起出去纳凉斗嘴,往后的日子也不寂寞啊。”
“还有呢?”
“杨大夫的父母都过世了,兄弟姐妹早就各过各的日子,他儿子今年大专毕业进省院工作,闺女才进手术室实习了。儿子那儿有套新房子,女儿和她妈妈住在杨大夫名下的房子里。这俩孩子以后也就剩一笔结婚的开销了,那对于杨大夫来说也不算什么事儿。
这边呢就一个小姑娘,您二老也有退休金。两边经济上没有什么负担,这日子就不会陷入穷叽叽之中。而罗主任分得的那三室一厅,有了杨大夫这个正当壮年的男人是恰恰好的。”
老太太笑着说:“老罗头,你听听石主任说的多好。”
罗老头就歪着脖子看着石主任殷切地说:“就是不知道杨大夫会怎么想。”
老太太一拍手说:“石主任,我们请你做个冰人可好?”
*
供应室发生这么大的事儿,杨大夫想假装不知道都不成的。可是碍于急诊室现在是他主持工作,倒没有那个不识趣、不开眼的,到他跟前说些不中听的来讨嫌。他就担心刚进手术室实习的闺女,会受不住她妈妈再一次成为省院焦点的打击。
手术室的护士长在下班的时候特意转到急诊这边。不等她说话,杨大夫就急急问道:“护士长,我闺女怎么样?”
“下午我让她提前回去了,明个儿早点儿到手术室。错开上下班的时间,过两天省院有别的事儿,就没人关注这个了。”
杨大夫立即抱拳道:“谢谢你啊护士长。我闺女脸小,怕是受不了别人的三言两语的。”
护士长摇头:“你看你谢什么啊,都是同志,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杨大夫,你闺女在手术室你就放心,别说廖主任下午给我打电话了,就是不打我也会关照她的。”
“唉,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事儿的,你忙吧,我的回家做饭了。”护士长交代了这么一句就往外走,才转弯就与石主任走了个对面。
“哎呦,护士长过来了。我猜肯定是为了老杨的闺女。有长辈看着到底是不一样。那孩子还好?”
“都好。”护士长重复一遍自己的安排。她对石主任的印象挺好的,因为这人不论说话和做事儿都让别人挺舒服的。想不到他与杨大夫的关系这么好。
“你过来找杨大夫?”
“是啊。我过来给他保个大媒。大老爷们总这么单着,也不是那么回事儿。他早点儿再婚了,也就没今天下午这事儿了。”
跟在护士长后面出来送人的杨大夫,见石主任过来,本是笑着站在办公室门口,想着招呼石主任进屋坐一会儿、聊几句呢,见他这么说话赶紧就说道:“老石,你说什么呢?”
杨大夫活了四十多年,儿子女儿都大了,但还是第一次面对给自己介绍对象的事儿。他不仅有些羞囧,还有点儿嗔怪石主任。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是嫌弃他老杨还不够吸引全院的眼光、还是想看他老杨的热闹啊!
护士长却是不在乎、不怕杨大夫的人,她立即就问:“真的假的?谁家的姑娘啊?不怕那谁去她家闹腾啊?你不是开玩笑吧?”
“看你说的,我和老杨一屋住了小半年了,我老石是拿人开玩笑的人么。”
护士长得了石主任这样的回答,立即转了方向往回走,问几步外的杨大夫说:“杨大夫,我帮你参谋参谋,看看是不是合适你。”
杨大夫对石主任摇头:“老石啊。你今天来凑这热闹干啥啊。”
石主任却道:“人家闺女的父母托了我,我可不就要当成个正经事儿来办嘛。难道还等明晚回去和你说啊。护士长在这儿正好,你帮着参谋下是不是合适,我觉得这是挺合适杨大夫的婚事。”
冰人3
杨大夫见这俩一幅要站在急诊室走廊说透话的架势, 赶紧把俩人让进办公室,恨不能倒地磕头一般地告饶道:“石主任石教授老石大哥,你这是要闹哪出啊?”
“我真是给你保媒来的。还是人家父母亲看好你了。”
杨大夫简直无奈极了。
“我听说下午的时候你也在场?”
“我赶了个半场,只来得及把住院患者撵回病房去。”
护士长却不想听他俩说这个, 催促石主任道:“你快说说是谁家父母看好咱们杨大夫了?”
走廊里有几个护士往门边这块凑合呢。
护士长一挥手说:“该你们知道的时候,你们就知道啦。都围过来石主任就不说了。赶紧走赶紧走。”
护士们散了。石主任正经地对杨大夫说了罗家老两口的提议,还把自己的那几条理由细细掰给杨大夫听。
护士长听了以后沉吟了一会儿说:“杨大夫, 我看这婚事不错。咱们省院这么些女大夫和护士,被那谁这些年闹腾过的人数不胜数,唯独罗主任能压住她。你要是和别人结婚啊, 是不是咱们医院的,也都未必能过上安稳日子。石主任, 你说是不是?”
石主任点头同意:“也就是罗主任这样下过乡的人,才有那把子力气。读书出来的女人, 呛不住那个泼劲。”
他见杨大夫不吭声,就逼问了一句:“莫非你想复婚?”
杨大夫赶紧摇头:“打死我也不会复婚的。”
石主任就说:“那你好好想想吧, 成不成的, 我明早过来听信。护士长,今晚可别对别人说。要是不成,让人罗主任面子不好看。”
护士长笑笑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道:“杨大夫, 你昨晚不是帮别人啊, 你是帮了你自己了。”
等护士长走了, 石主任站那儿等杨大夫说话。
杨大夫见他不动就问:“老石, 你这是要立等我回答?”
“老杨咱们一屋住了这么久,我长你几岁,也担得起你叫一声大哥吧。”
杨大夫赶紧点头:“老石,我知道这婚事对我只有好处,可是你也听说我这些年的荒唐名声吧。”
“你还知道你那毛病啊。往后出门别端酒杯也就是了。罗主任可不是花架子,她一只手拽得了那谁满走廊走。”
杨大夫略带了一点儿尴尬说:“老石,我呢也不怕你笑话。当初下乡结下了这桩孽缘,唉,不说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后来到省院工作以后,也想过就这么过吧,怎么不是一辈子呢。可我没想到我都住院输液了,她都不愿意过去给我倒杯水端顿饭。这日子就没法再睁眼闭眼地糊弄自己了。”
“嗯,我理解。”石主任点头。
“剩下就是那俩孩子了。儿子下周上班,那新房子以后得我出钱装修,娶媳妇还得我出钱;闺女还小,估计他哥哥成婚后,再攒她那份嫁妆也来得及。就是我那房子……”
“就给他们娘几个住着吧。罗主任那里是三室一厅的。”
“那行。那你和罗主任说,装修的钱我出了。”
石主任满意地笑笑,拍拍杨大夫的肩膀:“我就知道你是一个明白人,不会白白错过这段好姻缘的。行啦,你值班吧,我吃饭了就给他们罗家送喜信去。”
*
费院长难得地带着老伴登了杨卫国的家门。他早知道杨大夫搬出去的消息,他和老伴儿的想法从来都是一致的:他媳妇儿那么作,就该用乡下的法子,一天按着三顿饭地捶,管保不出一个月就治好了。
他这观点早与杨大夫前老丈人说过。连他老丈人都没明着反对的事儿,他就不明白自己这人高马大的内侄,怎么就不能下手把媳妇儿收拾的听话了?左一次右一次地在全院跟前丢脸。这次的脸丢得尤其大。你说你一个已经离了婚的前妻,有什么资格跑去创伤外科闹呢!
杨宇听见敲门声过来开门,见是费院长老两口,立即把人请进屋让座。
“姑奶,姑爷爷。”
小伙子猜到他们过来的目的,很不好意思地说:“让你们费心了。”
“和你无关。”老杨太太看看饭桌上的饭菜问:“这是从食堂买的?”
“是。我妈下班回来的晚,在食堂打饭也便利些。”
“都这么晚了,你们还没吃饭?”费院长发话。
小伙子局促不安地回头往房间里望了一眼说:“我劝不出来我妈,就想着等会儿和我妈一起吃。”
老杨太太抬脚走去里间的卧房,见了倚靠在床头抹眼泪的芬姐,就气咻咻地提高声音呵斥道:“严小芬,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想着自己没脸,你整的那一出出的怪得着别人吗?儿子不管、闺女不顾,都陪着你挨饿,你还有没有一个当妈的样子了,啊?”
“姑奶。”杨丽站起来给老太太问好。爸爸早说过,妈妈能在省医平安地“混”那么些年,与姑爷爷姑奶的照应脱不开关系。
芬姐见是老杨太太有点儿打怵。这老太太辈分高,骂人尖刻,怎么打脸怎么来。自己又不能当着孩子面跟她吵。
“赶紧起来洗脸去,俩孩子这年纪怎么经得起饿。你当谁都和你一样一身肥膘,十天半拉月不吃饭也饿不死啊。”
“姑奶。我妈妈不舒服。”小姑娘拽着老杨太太的手给自己妈求情。那想到老杨太太更不高兴了。
“你看看你,孩子知道你作的没脸了,陪着你挨饿。可你整的那些事儿,你让谁的面子和心里能过的去?俩孩子马上就要在省医上班了,你给不给孩子留点儿做人的余地?好胳膊好腿地赖在床上,让孩子去食堂打饭,你要不要点儿脸了?”
她这么一喊,杨宇打头、费院长跟过来了。
“你个老婆子,你都说些什么呢?俩孩子都在呢。”
“可不就是俩孩子都在呢嘛。老杨家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娶了你这样的媳妇进门,连顿像样的饭菜都不给孩子做。你要是不能给孩子做饭吃,明儿个我把这俩孩子接我那儿吃饭去。成天去食堂打饭算怎么回事儿。”
芬姐被骂的脸红耳赤的,杨宇赶紧上前明说:“姑奶,食堂做的饭菜挺好吃的。我们都喜欢的。”
“傻孩子,你懂什么。”老杨太太很怜惜侄孙,“食堂那些饭菜都是大锅弄出来的,要是真好吃,食堂就不会再搞个小炒了,更不会有现炒现卖的窗口。同样的材料,现炒现卖的可要贵上一倍呢。”
兄妹俩都不吭声了。
费院长把老伴儿往客厅拽:“傻老太婆,你得容俩孩子劝说他妈起来吃饭。”
老杨太太到了客厅也没坐下,她端着冷饭冷菜往厨房去,犹自喋喋不休地念叨:“都说跟着亲妈的讨饭,也能吃口热乎的,这是生生把饭摆凉了。”
那边芬姐被杨老太太骂得在床上挨不住,借着俩孩子的劝,起来去卫生间洗脸。
杨宇过去厨房帮忙。
“小宇,你跟我说你们在食堂吃了多久了?”
“没多久,也就半拉月吧。”
老杨太太一边翻锅热菜一边骂芬姐:“丧良心的,俩孩子放假也就半个月呗。”
费院长走到厨房门口:“和你说了孩子都在呢,你再磨叨咱们就回家吧。”
老杨太太赌气地闭上了嘴巴。要不是担心俩孩子,她才不会撺掇费院长过来走这一趟呢。但她不忿老伴儿对自己说话的语气,恨恨地把炝刀在锅沿上敲得当当响。不过她到底还是顾及了身边站着的侄孙,再没有说芬姐的不是了。
*
等她们母子仨吃完晚饭,老杨太太捡了饭碗往厨房去。母女俩跟过去想帮忙,被老杨太太没好声气地撵了回去。
“带你妈过去客厅那边,你姑爷爷有话要和你们说。”
“妈,走啦。”做闺女的把亲妈拉走。
费院长很沉得住气,看的芬姐不敢抬头。
“小芬,今天的事儿已经这样了,我再说你什么也都是没用的话。明天一早赶上班前把检查交到护理部,然后我跟廖主任商量一下,让你去食堂洗菜。”
“是,谢谢姑父。”芬姐觉得去食堂也不错,食堂工作是管饭管饱的,比洗衣班好。
费院长看着她那长满赘肉的胖脸,忍着气叮嘱道:“虽然去食堂比去洗衣班好,但是食堂的那些人嘴巴也不是好对付的。我先和你说好,你要是在食堂还惹事儿,我就只好让你爹和你哥哥过来把你接回去了。”
“我不惹事儿,可是别人欺负我……”
“忍着。谁没挨过欺负!”
芬姐咬着嘴唇不敢与费院长呛声。
“你以为和别人吵吵俩句,人家就不欺负你啦?四五十岁了,还跟小孩子一样。”老杨太太收拾好了回到客厅里,还没坐下就噼里啪啦地说芬姐。
“这省医院不是你爹当大队长的乡下,满大队的人谁都不敢惹你。就是我们家的那仨孩子和大儿媳妇,都不敢轻易和人高声说话、拌嘴的,更别说像你这样挨个科室地去闹腾了。
我告诉你严小芬,要不是看在俩孩子的份上,老杨家早就把你送回娘家去了。男人住院一回两回的不朝前,要你这媳妇干什么啊?
你还不如个讨饭的婆子,能让孩子吃口热乎的。你说谁家当妈的半个月不给孩子做饭?你还长点儿心没?”
“行啦,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的。过两年小宇娶了媳妇,小丽嫁人,你们家四口人就各过各的日子吧。记得明天一大早把检查交上去,交晚了去不上食堂,你就只能去洗衣班了。”
“可那检查该怎么写?”芬姐愁眉不展。
费院长扶额,自己来这一趟果然来对了。
“你们兄妹俩帮你妈妈写好,让你妈妈抄立整了。首先要承认自己没经住别人的冷嘲热讽、跑去外科吵闹是错误的,然后保证自己再不违反医院的规定。照四百字写。”
俩孩子赶紧点头应了。
芬姐等孩子回屋去拿信纸了,壮着胆子问:“那房子分下来了,卫国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
费院长扫了老伴儿一眼,老杨太太立即就说:“你平时混作混闹,找的都是有男人的小媳妇或是不愁嫁的大姑娘,人家最后也就哭两声、卫国去道个歉就算完了。可你这回找上的是个离婚女人,人家就不要脸啦?你看着吧,等卫国去道歉的时候,但凡有点算计的,就能就此贴上了卫国,你等着瞧吧。”
“罗主任是医大的教授,能看上他杨卫国?”
“你知道她看不上卫国,你干嘛去外科闹啊?是不是嫌弃老费给你工作安排的太好了?”老杨太太说的挺急,呼哧带喘地用手指头点着芬姐骂:“”我们老杨家的孩子哪儿不好了,就得和你这大字不识一箩筐、做事上不了台面的农村泼妇咕噜滚。”
老杨太太的声音可不小,里屋的兄妹俩忐忑不安。
妹妹抓这哥哥的手问:“哥,我妈没事儿吧?”
“没事儿,也就姑奶能管管她了。唉。”当哥的犯愁,当妹妹的也愁。
厅里的费院长喝止老伴儿:“说那些做什么。小芬,你俩都办了离婚手续了,复婚这事儿吧,你得让卫国心甘情愿。他都四十多岁了,他要不去院办开介绍信,我就是他亲爹,想硬压着他去也不好使。你明白不?”
芬姐点头,这个她懂,不论是结婚还是离婚,介绍信都得本人到场才给开。
费院长见芬姐不是一窍不通,便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小芬,现在不是你爹能帮上你的那时候了,你好好用心想想怎么能让他愿意吧。
还有你这么闹腾得让罗主任没脸,要是在你想出法子前,罗主任贴上卫国了,谁想帮你也帮不上的。
行啦,我们回去了,工作的事儿我也就能帮你这么多了。”
兄妹俩送费院长老俩口下楼。
费院长离开楼道口、站到空地儿了才问:“你妈还想和你爸复婚,你们俩怎么看?”
“我爸应该不会愿意的。”
做妹妹的紧跟着点头:“嗯,我爸不会愿意的。”为吵架复婚吗?小姑娘觉得父亲不会愿意的。在父母分开这九个月里,家里的日子是从记事起从来没有过的安静。
“要是你爸爸真跟罗教授有什么呢?”
杨宇勉强地咧咧嘴,小小声地说道:“罗主任刚调来,真有什么事儿,不是天意,就是我妈今天作的。”
“你兄妹俩明白就好。你妈和你爸这辈子啊,唉,你妈妈不听人劝……怨偶啊!所以,你爸爸要是真的和罗主任处上了,你俩别学没见识的去阻碍你爸爸,给你爸爸几天好日子过吧。我做长辈的先给你们兄妹俩打个预防针,顺便也说一句,真成了对你俩也没什么坏处。明白吗?”
兄妹俩面有难色但还是点头表示明白。
“你妈这个人啊,唉,我就不说什么了。等你们在医院工作久了,就会知道你姑爷爷我在副院长这个位置上的尴尬,连你表叔他们都得夹起尾巴做人。她再这么下去,我在医院是护不住她的。真闹到开除了,对你们兄妹俩没半点儿好处。小宇,你得好好劝劝你妈,再过几年就退休了,别整没了退休的老保儿。”
“是,我会劝我妈妈的。”
“这都是你姥爷家惯的。你爸住院她都不朝前,你别瞪我,算了,我不说她了。混不吝地过了半辈子,眼看到老了男人不和她过了,唉,也是可怜。你俩一定要好好劝劝你妈,再别闹了。闹没了工作就没了老保儿,别说以后生病住院要自己掏钱,吃饭都成问题。
小丽,你是闺女,和你妈妈能说上贴心话儿。你把这些掰开了跟你妈讲明白,她要是闹腾没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工作,你哥哥可就难娶媳妇了。”
“嗯,我会劝我妈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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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躁1
费院长老俩口没有立即回家, 俩人绕着省院溜达了有大半圈。
老杨太太就问:“你说卫国真的会和那个罗教授有什么吗?”
“经过今天这么个闹法,没什么也会有什么了。”
“这是怎么说呢?”
“那罗主任离婚带了个女孩,她父母和她同住很多年了。就是她没什么想法,她父母也会为她筹谋的。”
“我们过去急诊看看?”
“看什么?”
“去问问卫国怎么想的呗。他父母都不在了, 要是他愿意,咱们就替他与罗家商议下。”
“你看你就是沉不住气。要是罗家有那个意思,卫国会请我们出头的。”
“会吗?你才吃完饭还说卫国为小宇进外科的事儿, 事先都没与你说的。”
费院长被老伴儿堵得心口难受。
“这是两回事儿,我就是那么顺口一说罢了。”
老杨太太顺口又堵了他一句:“就没有他翅膀硬了的感觉?”
费院长气得开始呼哧了,“我说你一天天的, 不是找儿媳妇的别扭,就是给我添堵, 你到底是哪儿不舒服?”
“我没哪儿不舒服的,就是习惯了实话实说。”
“回家。”费院长觉得不想在外面溜达了。
“哎, 你这老头子还真气上了。你当我看不出来啊,我说破了也是为你好。这不是卫国刚毕业那些年了, 事事都要你帮衬着。
我觉得这和我们家的事儿是一样的。
新房子要下来了, 老大和媳妇是满心欢喜地等着搬家,离我远远地呢。那还是我自己生、自己养的亲儿子,有了媳妇还这样呢。卫国只是我堂侄,我说他翅膀硬了、不想靠着你了, 有错吗?”
最伤人的是什么, 实话实说啊。
但费院长决心不跟她计较。
“你也知道老大俩口子要搬走了, 在一起住的日子不多了, 就少说儿媳妇几句,日后见面也自在点儿。”
老杨太太叹气:“我们那时候怕婆婆不高兴,现在倒要怕儿媳妇不开心。唉。”
“时代不同了,有什么办法。走,我陪你去急诊转转、看看卫国是什么意思了。”
*
俩人到了急诊,却发现急诊区域乱糟糟的。大夫护士在忙,卫生员都在急着拖地,看热闹的人更是要把急诊塞的水泄不通了。
费院长拽住一个护士问:“怎么了,去了什么事儿?”
那护士抱着纱布桶被拦住,刚想喊他让路,定睛见是费院长,只好停下来答道:“两伙卖西瓜的打起来,西瓜刀捅伤了好几个人。重的送进去手术室了,轻的留在急诊缝合。”
“具体伤了多少人?”
“不知道。”
费院长只好让护士去忙。
老杨太太忧心忡忡地呢喃:“怎么能拿刀捅人呢。还是西瓜刀啊,那么长的。”
边上看热闹的说:“天热,心烦呗。”
“可不是咋的。人买西瓜的在这头都挑好西瓜要付钱了,另外那伙卖瓜的喊他的西瓜可以当场开,不甜不要钱,喊走了好几个买瓜的。这头卖西瓜的自然不干啦,操刀就捅过去了。那一刀子进去,肚肠子都出来了,血留了一地的。”
“然后两边就互相捅起来了。哎呀我的妈啊,可吓死个人了。”
一堆人都赞同地点头。但这人嘴里说着害怕,人却跟着跑到急诊室来看热闹,呵呵……
费院长便对老伴儿说:“你先回家吧,我去看看今晚的总值班是谁。”
“那我就回去了。你也小心点儿,那卖西瓜的可都是好几个人一伙的。”
这老太婆,卖西瓜的进医院是要救命的,还想砍大夫不成?
“我知道啦,我就是过去看看能帮上什么不。”
自己是负责医疗的院长,虽然舒院长和陈院长担去了内外科,但自己遇上这意外之事就不能躲。不管谁是总值班,自己都要去过问一下。
*
今天的总值班是秦处长。他见费院长过来手术室,就赶紧迎上去问:“费院长,可是有什么事儿?”
“我遛弯儿听说西瓜刀捅伤了好几个。都谁在里面做手术呢?”
“同时开了三台。一台是谢主任和李大夫,他俩今晚夜班;一台是陈院长带着带着骨科金大夫,梁主任刚到,上那台了。还有一台是石主任,李主任过来上这台了。”
“找了陈院长来?伤了脑袋?”
“没有伤着脑袋,陈院长来科里查房,他和李大夫今天做了一例特殊的脑膜瘤。石主任也是过来查房。幸亏有他们这两个额外的在,不然一个肝破裂的、一个肠子流出来的,还有一个是胸腹贯通伤,等老梁、老李他们从家过来就要扔俩了。”
“这么重?”
“是啊。那西瓜刀那么长。都是年轻汉子,话赶话的时候,还管这些。急诊那里还有几个轻伤的、属于暂时性命无碍的,有割断肌腱的,具体是哪儿的肌腱我也没顾上看,杨大夫说他能处理,我就来这面坐镇了。”
费院长坐下来,中指轻叩桌面道:“咱们外科的力量还是弱了些啊。想你说的要不是有老陈和老石恰好赶上了,三个重伤患者只能救一个,那就太遗憾了。”
“在等几年,等今天分去外科的那几个有谢逊的水平了,同时开三台急诊手术也不怕的了。”
“那还得十来年呢。那时候我早就退休了。”
秦处长与费院长私交甚好,见不得他伤感,就安慰他说:“外科有现在的局面,也是你负责医疗的时候打下了好底子。十年以后提起来,也得把你和老院长相提并论的。”
费院长笑笑,不把这话当真。
*
秦处长说的轻松,可三个手术间里哪间也都不轻松,周主任赶过来的时候,陈文强才把他那个患者做了气管插管、完成了麻醉诱导。
梁主任带着小金铺无菌单,嘴里嘲笑周主任:“你再晚点儿,咱们陈院长就兼职麻醉的主任了。”
周主任接手忙乎,暂时没空搭理他。等陈文强洗手上台了,周主任倒出嘴说:“老梁,你个普外的大主任,就这么个肠管损伤,你不仅要姑爷帮忙,还拽着院长给你壮胆,你也够可以的了。”
陈文强去做全麻也是没办法的。麻醉科晚间俩个值班大夫,一边肝脏被捅破,那边胸腹贯通伤,那都是一分钟也等不得的。只有这边的这个看着肠管出来了挺吓人的,实际相对轻一点儿,他只好临时客串麻醉师了。
原本陈文强定的是李敏跟着石主任上胸腹联合伤那台,谢主任带着金大夫,陈文强带俩实习生。但是梁主任和李主任来的速度够快,所以陈文强就调整了上台的组合。别人尚未觉得什么,谢逊是悄悄将提溜起来蹦蹦乱跳的小心脏放回胸腔了。
这几个月他没少提点金大夫。后来梁主任发话,跟他说让李敏先多做点儿,他才恢复原来的工作模式。可是金大夫现在的水平,也就是个普通的低年资住院医。带着他上这样的手术,谢逊怕他到时候帮不上忙、把自己气晕累死。
李敏倒是很想和石主任上台的,胸腹联合伤她还没接触过。但这是救人的时候,容不得她挑拣,陈文强怎么安排就怎么做了。
*
消毒的时候她也等不及那么多,让巡台护士直接将小半瓶碘伏倒到患者的腹部,拿着她要求器械护士用大纱布裹成的纱布团,刷刷地快速给患者消毒腹部。
“再来两个纱布团,酒精脱碘。路凯文,你带她去边上穿手术袍。站远些,别过来碍事。”李敏心急火燎,还得喊带上台的俩实习生。真没眼力见啊。
谢逊和李敏一样没有走刷手的正常消毒途径,他俩要了碘伏进行手臂消毒,然后酒精脱碘。这是能够快速上台的唯一方法,比正常的刷手、酒精浸泡能省5分钟的时间。俩实习生也傻乎乎地跟在边上学。
唉,随便他俩了。
谢逊一边穿手术袍一边和姜麻商议给予晶体、胶体加压灌注、催血库赶紧送血来。
李敏这边才铺完中单离开手术台,那边谢逊带着器械护士就铺上了大孔,等她泡手回来,谢逊已经准备打开腹膜了。
“李大夫,你快点儿。”谢逊催李敏。
“就来了。”李敏赶紧伸手在护士倾倒的盐水洗乳胶手套,越是着急越是不能慌,滑石粉带到患者腹腔里是绝对不可以的。
姜麻就说谢逊:“李大夫够快了,她消毒慢点儿你现在得等着铺中单呢。”
“她可以更快。换个人我也不催了。”
“你这是鞭赶快马,任由老牛磨蹭了。”
李敏上台以后,俩实习生彻底沦为拉钩的。肝脏损伤的手术,李敏跟谢逊做过了几台,但是都没有这个凶险,打开腹腔,一肚子的血涌出来。
“吸引器。”谢逊暴躁起来。
“给我。”李敏夺过实习生手里的吸引器。这时候要是金大夫在台上,吸引器就不用谢主任喊、自己操作了。其实也难为跟着上台的俩实习生,他们只是临床实习的第二个晚上。
“小弯,李大夫,你顺着我的手指下钳子。”血泊中谢逊用手捏住肝脏汹涌的出血口。
李敏快速地将三把小弯送下去,效果明显、术野里出血减少了。
“再来一把中弯。”谢逊伸手。
器械护士透过前倾身子的实习生递器械,这时候谢逊忍不住吼道:“身子往后,别挡道。”
小女生被吼的眼泪出来了。
“下去。”谢逊没好气了:“简直是添乱。”
小女生哽咽着离开手术台,抽抽噎噎的声音,在寂静的手术室里非常不搭。
“滚出去。”谢逊怒吼。
李敏吓得一抖,她还是第一次见谢逊发火。但她心说那小女生也是活该,没能力上手帮忙,看“热闹”也得有眼力见,别阻挡了护士给术者递器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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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躁2
“大圆针, 四号线。”在谢逊的中弯下去之后,李敏看清术野里出血之处。立即顺着中弯的指示,在中弯处缝了两针大十字交叉。
“小弯。”李敏在谢逊松中弯的同时,用小弯钳夹住中弯那片肝被膜中、肝组织里潜行的血管, 接着头也不抬地要:“1号钳带线。”
谢逊伸手接过钳带线先做了结扎,“再缝一道。小圆针1号线。”
李敏赶紧用小弯虚含才结扎处。
谢逊跟着在结扎的血管下方3毫米处做了一道缝扎。
然后李敏与谢逊一起动手,将方才旷置的那两条4号线同时打结。姜麻看术野清爽了很多, 深出了一口气。
赶紧报道:“血压78/50。基本稳当住了。老谢,800全血灌进去啦。”
处理了这个出血的肝脏血管,谢逊抬头长出一口气, 幸好李敏能知道自己下一步想做什么。这要是金大夫在这里,自己这一会儿不被累死、也可能要气死在这儿了。
“师妹, 来普外怎么样?”谢逊要了一块湿纱布擦手,扑棱掉沾手的丝线。
“你不是要过来了?”李敏低头钳夹出血点, 指引实习生放吸引器:“把吸引器头交给护士冲洗一下。往我这边一点儿拉钩。”
谢逊的手上动作的比李敏还快……
器械护士喊道:“只剩一把小弯了,你们台上挂了太多了。”
谢逊和李敏充耳不闻。
器械护士忍不住又喊了一遍:“没有小弯了。你们赶紧卸下来几把。”
“这块处理完了就给你。中弯。”没有小弯, 李敏只好用中弯替代腹壁上夹着的小弯。
“和我换一下呗, 咱们夜班还可以是一个组啊。把小弯给我。”谢逊把李敏换下来的小弯立即要走。
李敏笑笑:“师兄抬举我啦。可我说了不算,我老师陈院长有安排的。大圆针,4号线,预备多几个。”
“你们师兄师妹的情谊深厚啊。这是想每周约会一夜啊。”简单的工作安排, 被姜麻说的立即变了颜色。
“大纱布。”谢逊缝合几针后, 要了纱布暂时覆盖在肝脏创面上。
李敏跟上:“腹膜保护巾。巾钳子。”非常时期有些手术顺序就顾不得了, 但是暂时止住血了, 后续还是要把这些补上。
上了腹膜保护巾,之前挂在腹膜上的小弯、皮下和皮肤出血点的小弯,随着谢逊和李敏结扎了出血点,一把把地被卸下来扔回给护士。
“卵圆钳子,春丽,给巡台王姐,王姐你帮我拧姜麻俩下。”李敏倒出空吩咐器械护士。
拿起卵圆钳子都要给李敏的护士就是一愣。巡台护士笑着道:“不用你们台上那把,我用刚才消毒的那个就行。”
姜麻立即讨饶:“惹不起你们,姑奶奶们。咱们君子动手不动口。”
“该拧。”谢逊叫道:“你以为我师妹好惹啊。她不说话我都想要卵圆钳子了。”
“你要卵圆钳子有什么稀罕的。我知道你怕回家被苏颖罚。”
春丽笑着提醒姜麻:“王姐到你身后了。”
“哎呦,我的妈啊。”姜麻夸张地惨叫一声:“最狠妇人心啊。”
“尿量多少?”李敏见姜麻受了惩罚见好就收。
巡台护士蹲到李敏的膝边看手术台下挂着的尿袋。
“不到350ml。”
“测个尿比重。”谢逊发话:“加压输血。姜麻,你那边液体再给快点儿。血压?”
“90/56。一共进去2000液体了。”
“吸引罐里的液体是多少?”
巡台护士又跑过去看:“2900,将近3000了。”
“加压输血。”
谢逊大多数的时候是走冷傲路线的,今儿个被气得骂人也是很少见的事儿。多少是因为那个女生是他带的学生,帮不上忙不说,还不如李敏的那个学生有眼力见。说一句还哭上了。他决定明天把人还给梁主任去。
*
手术间的门被推开一个缝。
“王姐,你们这间的血。”
王姐跑出去接过来,核对名字后扔给姜麻一袋。姜麻只好认命地把全血夹在腋窝下,嘴里嘟囔道:“赶紧进加温输血器吧。每次输血都要我来加温。我这边的胳膊已经冻得麻木了。”
王姐笑着不搭理他,她自己的手心里还捂着400ml的血呢。
“加温输血器不得花钱?反正得给你发工资,闲着你干嘛?”
“老谢,没我你能稳当地做手术不?”
“没你还有周主任啊。周主任一样给血袋加温。”
“那是,周主任都是把血袋放肚皮上的。”
“可别提放肚皮上了。周主任年轻那时候还行,你们现在让他放一会儿试试,不等血袋挂上,他就得拉肚子。早冰出来毛病了。”
这一屋子的人,数姜麻的年龄最大,他这样的“见多识广”,连巡台护士王姐都不知道这事儿。
“怪不得周主任现在只喝烫嘴的热水。我还奇怪大热天的,怎么要喝那么热的水呢。”
秦处长换了洗手服,戴了帽子口罩进来问:“谢主任,你们这台怎样了?”
“肝脏出血止住了、处理好了,现在做腹腔检查,如果其它地方没有活动出血,我们就关腹了。”
秦处长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又问:“如何?”
谢逊很奇怪地看着他说:“再等三分钟,我把腹腔冲洗一遍的。”
……
轰隆隆的吸引器吵得秦处长皱眉,但他想想还是把要捂耳朵的双手放下来。
“行啦,给我硅胶管,下好引流就关腹。尖刀。”
谢逊比量一下引流管的位置,在腹壁上另外戳了一个口子,将引流管拽出去。李敏将西瓜刀捅出来的伤口修剪处理。
“给我预备一个引流管。”李敏开始缝合腹膜了,这个引流管是走切口这边的。
“秦处长,你有什么事儿?”谢逊看秦处长围着手术台不走,奇怪之余就开口问。
“李主任他们那边需要人,你看看是你去还是小李过去?”
“师妹你过去吧。你跟着俩主任没少上胸科的手术。”
“行,我过去。路凯文,你留在这里和谢主任关腹。”李敏应了一声,转身就下台。以李主任和石主任的能耐,要是实习生多少能够帮上一点儿手,不会过来要人的。
*
今天不仅谢逊生气,连一向以和蔼示人的石主任火气也大。但他总算记得这些学生是医学院的“佼佼者”,也是该他带教的学生,才没有把人撵出手术室。原因同样:帮不上手还添乱。
“李主任、石主任。”李敏再次泡手后换了手术袍戴手套。
“那个巡台护士,去把李大夫的脚凳找来。”
他们这台的患者的胃被西瓜刀捅穿了,伤口太大只能做胃大部切除了;还有部分肠管得切除;然后还要修补刚才只做了简单止血的、被捅破的肺脏、胸膜和膈肌。
李主任伸伸腰说:“老石,换小李来做吧,你也歇会儿,”
“行啊。”石主任没谦让地下台休息去了。能休息一会儿没必要逞强,也能借着休息平静一下激荡的情绪。反正患者现在也没生命危象了。
李敏接过石主任的位置和李主任做肠管吻合。才吻合完一段肠管,李主任下去休息、换了石主任上来时,谢逊走了进来。
“李主任、石主任,我们那边的做完了,要不要我来替换你们休息下?”
“李大夫,你下来,换谢主任。”李主任开口,李敏立即下台。
石主任和刚才的李主任一样,放手让谢主任做肠管吻合。
“还是年轻好啊。你们看谢主任这一针一线缝的多标准。”石主任尽捡好听话说。
“石主任,你就是想夸我也找点儿高难度的地方。肠管吻合成这样,我师妹也能做到。”
“我说李大夫怎么也年轻有为呢,原来和你师出同门啊。”
“你去陈院长那边看看,看看做的怎样了。”李主任笑着开口把实习生撵去陈院长那边的手术间,然后说石主任:“老石,你是缓过来这口气啦。我和你说千万不能着急生气,生气也没用的。”
“那实习生怎么了?”谢逊问。
“刚才拉钩太用力了,不然咱们还能少切除一段肠管。幸好没让他拉肝儿。”
李敏骇然。
谢逊找到了同情者,一边加快速度一边说:“刚才我们那台有个女生也是的,挡了我拿器械,说一句还哭。气得我直接把人撵出去了。明儿个让梁主任带去,我可没耐心哄小姑娘。哼,不是当外科大夫的材料,上台还不够碍事的。”
李主任和李敏歇了一会儿就回到台上,四个人分成两组,很快把腹部的创伤处理完毕。
谢逊下台,配合麻醉师在石主任的指挥下给患者摆体位。
“李大夫,你的踏脚凳。”巡台护士把李敏的踏脚凳搬来。
“我站哪面?”李敏问李主任。
“你站石主任对面。剩下你俩做就可以了。小谢,咱倆去看看老陈、老梁那台。”
李敏跟着石主任把破裂的肺脏、膈肌等修补了,下了胸腔闭式引流,还下了胶管引流,这台手术就算结束了。
“石主任,你看术后医嘱这样行吗?”
石主任和守着患者的麻醉大夫聊天,李敏趴在麻醉的小桌上把术后的常规医嘱下了。
“可以,就这样吧。术后记录我来写。”
“嗯。”
这个手术李敏只参与了一点儿,自然得石主任写了。
秦处长游魂般地进了这个手术间,见手术都完成了,笑着拍拍石主任的肩膀:“老石,消气啦?实习生不懂事儿,可你不能把自己气个好歹的啊。”
石主任叹息一声:“我知道你把李大夫叫过来就是因为这个。算啦,回头我去和医学院的带队老师说,比你们谁去说都好。”
秦处长朝石主任一抱拳:“那就拜托了。”
“陈院长和梁主任那边怎么样了?”
“他们那边不大好,听说肾脏还破了一点儿。我才过去时,陈院长和梁主任在修补肾脏呢。患者腹腔污染的很严重,缺血的肠管得都切除了。”
“唉,这是何苦来的呢!这下卖多少西瓜能够手术费啊。”
“石主任,还要麻烦你把手术记录写详细些,派出所的人在医务处等着呢。”
“行啊。咱们一起来过床,回去病房我就写。”
“石主任,今晚亏得你在医院了,不然这患者还真就不好办。”
“我不在也没关系的,打个电话让1楼的值班人员喊一声,单身宿舍也不远。不过秦处长,等我们搬去新楼了,听说新楼还没有报装电话的安排,那就很麻烦了。”
“唔,石主任,你这提醒好,我回头让院办再与电信局联系一下,看怎么把这事儿处理好,毕竟你们那单元住的主任多,外科大夫也多。”
“那我就先谢谢你了。我看那脚手架都拆完了,房子什么时候交工?”
焦躁3
杨家兄妹送走费院长老两口上楼回家, 兄妹俩嘀嘀咕咕又忙活了半个多小时,算是把400字的检查给打好了底稿。做闺女的为了自己妈抄写的时候方便,还认真地把整理后的底稿工工整整地抄写了一遍。
芬姐看着儿女为自己忙乎,心情越发地焦躁起来。
“小宇啊, 你姑爷爷和姑奶说的话,你听到了没?”
“什么话?妈。”
芬姐咬着嘴唇挺难为情的,最后还是说道:“他们说那个罗教授可能会贴上你爸爸的。”
杨宇叹口气, 含糊地说:“妈,你有我和妹妹呢。谁爱贴谁就贴去。”
“那可不行。”芬姐的语气立即严厉起来,“你爸挣的钱都是你们兄妹俩的。要是让你爸和罗教授成了, 那钱还不得给、给别人花了。”
芬姐看着女儿,将到嘴边的脏话咽了下去。
“妈——”杨宇拉长声音, “我马上就去外科上班了,我又不是不能挣钱。”
“那是两回事儿。”芬姐表决心一般坚定地说:“我不管谁贴上你爸爸, 你爸挣的钱得交回来。”
这怎么可能!兄妹俩看着这样的亲妈,都要怀疑她的脑子是不是正常了。当哥哥的用胳膊肘撞下妹妹, 提醒她开口先劝两句。
兄妹俩配合已久, 做妹妹的立即说:“妈,我姑爷爷才说的话你别忘了,要是你再闹可能会没有工作了。你以后没有老保儿了,我哥可就不好找对象了。”
芬姐立即像被针扎的气球般瘪了。
做哥哥的就说:“妈, 你赶紧抄, 抄完早点儿去睡觉。”
芬姐推开才抄写几行的信纸, 烦躁地说:“你爸是个丧良心的。你俩还没成家呢, 他就撒手不管了。”
“也没有不管。我们现在每天的三顿饭,都是拿我爸的钱去食堂买的。”
“你懂什么。”当娘的呛闺女一句。“那点子钱除了吃饭够干什么的。你哥哥的新房子不用装修啦?以后给你娶嫂子”
“妈——现在说这些太早了。你忘了医院规定必须得晚婚,否则不给开结婚介绍信。”当哥哥的护着妹妹道:“小丽你去睡觉,明天上早班呢。”
把妹妹撵去睡觉了,当哥哥的继续说:“妈,装修好了哪怕不用,隔几年也就旧了。你赶紧把这个抄了好睡觉,明天得早早去护理部的。”
“行啦,你俩都去睡觉吧。我会抄好的。”芬姐烦躁的不得了。
“我还要看书呢,你就坐在这里赶紧抄好。”当儿子的拿起外科学看起来,让芬姐这个当妈的惭愧之余更添了几分烦闷。
*
罗主任也挺焦躁的。她没想到自己不过是回科看看的这么一会儿,亲妈亲爸就找了媒人;自己回去宿舍洗衣服的功夫,媒人就给了回信。然后父母亲等罗天睡下了、打发护理出去散散、才告诉自己“提亲”的结果。
老太太招手把女儿叫过来:“你快给我坐下来吧,大热天的你不怕转出一身汗,我还嫌来来回回的影得我眼晕。”
“妈,这事儿你和我爸多少也该跟我商量一下啊。”
“咦,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那,我也没说同意啊。”罗主任气急,总算记得这是自己的亲妈,把到嘴边的话吞回肚子里,换了一个说法:“妈,你说这人我根本就不了解。可你们现在都说到他要出房子的装修钱,你们,你们这是想包办婚姻。”
“少给我来这套啊,罗英。有理说理,扣什么大帽子,还攻击包办婚姻了。我和你爸没给你自由恋爱的机会吗?你自由恋爱好几年、足够了解才结婚,怎么样?最后还不如你爸你妈我俩这包办婚姻呢。”
罗英无言以对。
老太太歇口气继续说:“我早给你说过你爸爸手把手教我读书写字、送我去读高小、读工农中学的夜校,你看看我们这五十多年过的,比你那五年强了多少倍?!我们要是给你包办婚姻了,你早不是今天这样了。哪会让我亲亲外孙女没了亲爹照看着长大。”
当妈的出手快、准、狠,华丽丽地用炫耀自己幸福婚姻的方式,一刀直捅到女儿的要害处,立即把女儿扎得鲜血淋漓了。
“妈。那不是遇到特殊情况了嘛。谁也没想到会在机关先试行计划生育,他……”罗主任捂着心口挣扎。
“他什么?你现在这是为他辩护?他要上进,还想有儿子继承香火。哼!白受了那么些年的教育了。”老太太坐在床上揪女儿。罗主任生怕母亲跌下床,只好任由母亲揪住自己短袖白大衣的衣袖。
“那些为生儿子离婚的还应该受表扬啦?你是认为女孩不如男孩、还是到现在仍割舍不下那个人?”
“妈,我自己从来没比男人差,我怎么会认为女孩不如男孩。离都离了这么些年了,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的。”
“你呀,我希望你别是煮熟的鸭子还嘴硬。你得信我和你爸爸的,我们俩教了一辈子书,这看人啊,先是人品,大方向不错,然后再把前后手都想清楚了。
你不怕他前妻撒泼、杨大夫他也有诚心,你们这婚姻就等于有了一个好开头。你敬我一尺,我就还你一丈。咱们又不图他当外科大夫挣的钱多,就图能有个伴儿,好好过个和气日子。
他给孩子装修房子、娶媳妇、办嫁妆,那是他当父亲应该的。他把话先说到了明处,坦荡荡地做在先了,你以后也把事儿都办到明处,这才是往好了过呢。”
老太太搂着女儿,一下一下地抹扯女儿的脊背。“你这才四十岁呢,凭什么要为那个丧良心的守活寡啊。你就要找个比他帅气的男人,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才算不辜负了自己。
我说你那三室一厅啊,就缺了这么个亮堂的男人。”
“妈,我和你说,那房子我准备换成一楼的两室。”
“为什么?”
“你们这么大的年纪了,以后怎么爬楼梯啊。”罗主任见母亲还要反对,马上补充道:“这房子往后我也要住在里面的,等我七老八十了,到时候也爬不动四楼啊。”
“那为什么不和一楼的三室一厅换?”
罗英把集资房的细情详说,老太太在她后背轻轻拍了一下道:“就6000块钱的差价,你就舍弃了个划算的男人?你傻不傻啊。”
老罗头咳了一声说:“这6000我和你妈出。换楼层让小杨去办,装修的钱小杨出了,你还有什么说的?”
“英啊,你可别和我再啰嗦了,小心我在医院给你整个一哭二闹三上吊。你明早给我收拾利索点儿过来见人。”
*
罗主任对上不按常理出牌的亲妈,从来都是认输的那一个。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妈,我当时也不想去‘铁姑娘队’的。”
“闺女啊,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刚性。杨大夫要是个刚性的,坟头长草了也说不准的。他前妻也不敢这么混作了,是不是?”
罗英没法反驳,但她就是有些不喜杨大夫最初的屈从。
“可就是他少了这么点儿刚性,才给了你今天这机会。他那前妻啊,是个欺软怕硬的怂货。与他那个靠酒壮胆的毛病,半斤八两。”
老太太说完就笑起来,罗主任谢心想还就是这么事儿,便也跟着笑起来。
暗室里母女俩挨在一起坐着,一左手一右手地拿着个大苇叶的扇子,往对面的床上扇风。
老罗头说道:“可以了,我没那么热的。我就是着急这尾椎骨什么时候能好。”
“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第二天,你急什么啊。都说好吃不如饺子,好受不如躺着,你这回可以躺个够。”
“我躺的腰疼。”
罗英立即走过去,伸手到父亲的背后,给他按摩腰部的肌肉。
“舒服一点儿没有,爸?”
“舒服多了,就是你手劲太小了。”
罗英加大手指的力度,老罗头“哎呦”一声,老太太坐在床上就着急了:“怎么了?”
“我按重了。”
“你这孩子,那是你亲爸。”老太太嗔怪女儿。
“我爸刚才嫌弃我手劲小。”
“行啦,我不用你了,等明儿个姑爷来了,让姑爷帮忙。”
“爸妈,你们这是多想把我嫁出去啊。”
“我不是把你嫁出去,是招姑爷上门。”
“老头子,你乱说什么。人杨大夫自己有房子,是迁就我们老俩上下楼不便利、是照顾他前妻没地儿住。”
“好好,你说的都对。都听你的行了吧?”
“你要早都听我的了,就不会遭这个罪了。”
“那你也选不到亮堂姑爷了。”
老两口例行拌嘴。
陪护在外面转悠了半小时,到点回来了。她敲敲门进来说:“罗主任,你回去睡觉吧,我在这里你放心吧。”
“去吧,回去睡觉吧。明天把自己收拾利索了。”老太太赶女儿走。
*
罗英离开父母亲的病室,经过值班室的时候,看小尹坐在敞开门的门口里,摇着扇子在纳凉,他们家的闺女趴在桌子上学习。
陈院长不在。
罗主任朝小尹笑着点点头就走过去,不说话也就不能影响孩子了。
经过护士办公室,昨晚守在科里的实习生一个不见了。罗主任心里好笑,不由想起自己实习的第一天,也是这样精神饱满地坚持了一昼夜,然后就跟着带教老师正常作息了。
她乘电梯下楼准备回内分泌,走到一楼突然转去外科急诊,她想问杨大夫几句话。急诊室里灯火通明,散发着刚刚拖地后的消毒水味道,细闻闻空气中还有丝丝的血腥味。
杨大夫才把西瓜刀砍伤的几个轻患都处理好,然后给他们全都办了住院手续。西瓜刀啊,都去病房打破伤风吧。多花点儿钱、花到心痛了,下回就不会这么冲动了。
他穿着斑驳的洗手服从处置室里出来,身上点点片片的半干血迹都是刚才染上的。应该去更衣室换套衣服,却一眼就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发现往外科急诊这面来的罗主任了。
是来找自己的?
罗主任也通过攒动的人头看到了杨大夫,她停下脚步看着杨大夫身上的血迹,她犹豫了一下,朝杨大夫点点头露出一个微笑,转身如逃跑一般地离开了急诊部。
回到内分泌科,罗主任拍拍自己胸口暗啐道:自己晕头了,下午才发生那样的事儿,避嫌还来不及呢,怎么倒慌慌张张跑去急诊了?什么事儿不可以明天再问啊。
其实她就是想当面问问杨大夫,比起那些年轻的大姑娘,自己有一个即将上初中的女儿也就算了,还肩负着父母的养老重任……想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就那么干脆了同意了呢?
须知人到中年,不像小年轻的搞对象,不成也没什么所谓的。
有些话还是应该先说好的。
焦躁4
第二天早会前, 不等谢逊去找梁主任退换实习生,实习生的带队老师就领着昨天在手术间被骂哭的女学生来找他了。
“谢主任,昨晚的事情真对不住了。”
带队老师的身段放得很低,他牢记着邱处长的指示, 一定要管好这些学生,给省医院留下一个好印象。他恨不能长百八十个眼睛,在每个男生身上按俩, 却没想到是个小女生先惹出事儿了。
“你看,他们这些学生是刚开始临床实习,她也是第一次上手术台, 难免想看的仔细点儿,所以忘了手术台上的禁忌。”
“谢老师我错了。我再不会了。”小女生跟在老师的后面认错。
谢逊板脸不想就这么了结。
梁主任溜达过来, 拍拍谢逊的肩膀先安慰他,然后对实习老师说:“昨晚伤者多, 又数谢主任那台的患者最危险,肝脏破裂, 这也就是在我们省院门前发生的事儿, 上台前患者就已经是休克血压了。你要理解谢主任,他也是因为患者的生命安危才焦躁的。”
“是是,我理解理解。我今儿就找时间,给全体实习生再开一次会, 好好强调一下手术台的禁忌, 教会他们有眼力见, 告诫他们既要能学到东西, 也别碍手碍脚地影响了抢救。”
梁主任看向谢逊,谢逊无奈地表态:“昨晚是我急躁了。这事儿就这么地吧,下不为例。”
“好好,下不为例。”带队老师又客气了几句,以不影响他们工作为由、把女学生留下后走了。
“看过那几个术后的了?”梁主任问谢逊。
“我昨晚下半夜基本就没合眼,带着小金跟李大夫在监护室守着。那仨患者还处在危险中,能不能过了感染关都很难说。我和李大夫做的那台,尿量始终没上去。我已经给预约了急诊透析。”
谢逊又累又烦躁,他很不高兴,因为那个透析的患者他得跟去。跟去透析就不能上今天的肝癌了。
梁主任叹息道:“要是哪个没活蹦乱跳地出院,昨晚大家就白忙乎了。唉!治得了病、救不了命啊。今天交班快一点儿,上台前我和你再过去看看。大好的爷们就这么没了命,三家就塌天了。”
“主任你说的是。但我一会儿得和李大夫带患者去做透析。今儿的手术我就不上了。”谢逊难过得垂头丧气,这样的肝癌患者,既往程主任不做也不让自己做,都是程主任亲自出面联系给转去医大的。
梁主任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谢逊会为了昨晚的伤者,放弃今天这个他垂涎已久的、肝癌根治术的主刀机会。他想了一下才道:“那我先过去,晚点儿开台。等一会儿问问肾内科那边的主任能不能过去看患者。要是能的话,你就赶紧去手术室。”
“是。谢谢你主任。”谢逊真诚地向梁主任道谢。请肾内科的主任过去看患者,估计得梁主任去找陈院长出面。
*
创伤外科今天交班就很严肃了,任谁得知监护室里躺着三个没脱离危险的患者,都高抬腿轻落步、连平时说话大嗓门的人也压低了声音,生怕招致了护士长和陈院长的注意挨吃哒。
路凯文跟在李敏的身后进了办公室,好好的一小伙子,全然不见了前天的精神头,现在如同斗败的小公鸡无精打采、又如瘾君子般脚步虚浮。
“这是怎么了?”精神饱满、意气风发的王大夫很关切地问。
李敏回头看了一下路凯文替他回答:“昨天上半夜跟上了台肝破裂修补术,下半夜跟着守那几个重患,两天两宿加起来没有一天的睡眠量。”
顾大夫就说:“交了班就赶紧回去睡觉,年轻也不能这么熬夜,伤身体的。”
“是。”路凯文知道顾大夫是为了自己好,勉强撑出个笑容回应顾大夫的关心。
“交班吧。”陈文强沉着脸满腹心事。他早早到科里来看昨晚术后的那几个患者。不仅监护室的那仨外伤患者情况都不好,另外那几个轻伤的看起来伤口也不大对。即使没看到捅人的西瓜刀,但直觉告诉他那西瓜刀绝对有问题的。
夜班护士说话如同打机关枪一般地快,不换气地把病房十来个患者交代了一遍。
“监护室2床,昨夜因腹部外伤、肝破裂急诊行肝脏修补术。22点45分术后回到监护室……累计输血2400ml,输液4200ml,从手术室带回来的尿袋尿量是400ml,截止今早八点总尿量850ml。”
监护室3床……
众人捡着重点的记住了,肝脏受伤的那个因为尿量少,一会儿马上要急诊透析;胸腹贯穿伤的那个,腹部的引流量偏多,胸瓶里的引流量也多;切除了几段肠管的那个体温接近39°c。然后轻伤的那几个患者,他们的伤口都呈现不同程度的红肿。
唯一算得上安慰的、就是昨天择期手术的那几个患者,术后没出现任何异常。不然都得怀疑手术室或者是创伤外科发生了院内感染。
护士长发话。“今天科里的重患多,我就不多说了。提醒去监护室值班的都谨慎点儿,所有人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别出现疏忽大意的事情。院长,你有什么事儿没?”
陈文强摇摇头。
“散会。”护士长很果断。
“小李。”陈文强叫住李敏,“那个安排了急诊透析的?”
“我和谢主任一块带那患者过去透析。”
“那行,你俩一块去吧。”听说谢逊也过去,陈文强放下心,他叮嘱李敏道:“有什么事儿往手术室给我打电话。”
“好。”
李敏先打了电话到透析室,确认了可以带患者过去,赶紧对责任护士交代一句:“帮我要医疗电梯。”然后抓了病历急急往监护室去。
“梁主任,谢主任。”李敏招呼俩人,这俩正蹲在床前看尿量呢。“我才与透析室确认,可以推他过去了。”
“那你俩先过去吧。”梁主任站起身让地方。
谢逊和李敏把患者推出来。
在电梯间那遇到陈文强。
梁主任就对陈文强说:“老陈,我找你呢。”
“什么事儿?”
“你能不能和肾内科说一声,让谭主任过去透析室帮忙看着这患者。小谢和小李过去透析也不顶什么事儿。我今天这边有个局限性肝癌,只有4、5厘米大小,挺适合谢逊上手试试的。”
谢逊热切地看着陈文强。
从梁主任过去普外,他最大的希望就是梁主任不阻扰自己沾边肝脏的手术。可他没想到梁主任根本就不把持任何手术;他更没想到梁主任不仅放手、还会这样扶植自己一把……
梁主任的行事风格与程主任差别太大了。
“行啊。那我先回科里打个电话,你等我一块去手术室,我有话和你说。小李,要是谭主任能过去,你跟谢逊一起来手术室。”
“是。”
医疗电梯过来,王大夫推着平车上的患者往后让:“李大夫你先,你们这个着急。”
李敏朝他点点头,也不和他客气,便与谢逊一个拖一个推地将病床弄进电梯。
*
透析室的季护士长正在与要上机的肾衰竭患者商量。
“老柳,今儿个你得晚点儿上机了。外科有个肝脏外伤的患者少尿,病情很危险。”
“行啊。”老柳便问:“我什么时候能上机?”
“最快也要十一点半的。”
老柳的陪护立即就不干了。
“季护士长,我爸身体也不好,怎么能在这儿等到十一点半呢。那么多人,怎么偏要我爸让机器?”
季护士长深吸一口气,按耐下不悦道:“小柳,这个轮到谁让机器,我这透析室是公平的。第一是根据病情来安排;第二是根据让机的次数。当初你爸爸第一次急诊透析的时候,老柳你还记得不,别人是怎么给你让机器的?”
老柳先摆手制止儿子,然后带着歉意说:“季护士长你别介意他个孩子的话。我知道你这透析室从来都是以病情为先。我听你的安排,我先去外边走走,到点儿再过来。”
“这几天温度高,外面一会儿热起来,你的身体吃不消的。你去我的办公室等着吧,北边阴凉还有电扇,累了就到值班床上躺躺。”
“好好,那我就去你办公室了。”
“谢谢你啊,老柳。”
“不客气不客气,病友互助是应该的。”
老柳被儿子扶着离开透析室。他一边走一边教训儿子:“大热天的,你就是再焦躁,到了医院也给我收拾起来你那熊脾气。要不是病情急,谁会愿意来透析这儿啊,你当这儿是过年看灯会啊。”
“可是,爸,我就请了一上午的假啊。”
“一会儿打电话回去,看能不能续半天假;不能就打电话给你姐姐或者你妈妈,看她俩谁下午能过来。其实我和你说,我自己在这儿透析、然后自己坐车回家可以的。”
“那怎么行呢。”
“老三啊,我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我现在一周透析两次,你说你们几个轮着这么请假,什么时候是个头?我这不是该死不死反拖累了儿女么。”
“爸,你可别这么说。怎么能说是拖累呢。你和我妈把我们养大了,我们照顾你们是应该的。谭主任都说了你很快会好的。你看最开始连着透析了好几天,后来隔一天透析一次,这现在一周就两次了,很快就会一次的。”
“但愿啊。”
*
陈文强见乘坐电梯的人太多,拉着梁主任往楼梯那边走。
“老梁,外科今年我要了八个人,七个本科的,专科的那个是杨卫国的儿子。你什么时候有空看看他们的成绩。”
“行啊,下午没事儿找张正杰和老向一起看啦。”
“今年不往骨科派轮转的学生了。他们的风气不好。别好好的新人都给我耽误了。”
梁主任点点头:“那我们下午就过急诊和张正杰一起看。其实谁到普外都没什么所谓的。像谢逊和李敏这样的苗子是可遇不可求的。”
“那潘志怎么样?”
“这才两天,能看出个什么。不过他做事儿倒是挺认真也挺努力的。”
陈文强就明白梁主任言外之意了——天资一般。
“做事儿认真、能坚持努力,应付一般的日常工作就足够啦。这七、八个学生,我都挑动手能力偏强点儿的,希望他们能胜任外科工作。”
“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大部分人都是这样。更多的就看老天爷赏不赏饭了。我听说你家闺女这两天跟小李学习呢?”
“是啊。加起来在一起也没学几个小时。但她妈妈说她学习态度好多了。这不白天在家也不偷看电视了,管多管少的能自己主动做练习题了。”
“那就行了呗,等开学有老师管着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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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1
肾内科的谭主任很快赶到透析室, 他来了以后对正给患者做穿刺、准备上机的季护士长打个招呼,就对谢逊和李敏说:“谢主任,李大夫。我是肾内科老谭。”
谢逊和李敏早站起来了,他俩没有去与谭教授握手, 反而恭恭敬敬地微微鞠躬问好:“谭教授好。”
“好好,你俩也好。”谢主任和李敏的态度让谭教授很受用,他对谢逊和李敏没任何印象, 但是谢逊和李敏记得他啊。
“谭教授,我学内科的时候,肾内科部分是您讲的大课。”
“我也是的。”
“噢, 噢。”谭教授笑起来:“这些年肾内的部分内容都是我去讲的,但是对我这么恭敬的可不多见。陈院长给我打了电话, 你们赶紧去手术室,有空儿到我办公室去聊。”
“谢谢谭教授。”
李敏跟在谢逊的后面道谢, 然后匆匆离开透析室。
季护士长给患者连上透析机,看一切运转正常了才抬头问:“老谭, 你怎么有空儿过来了?”
“陈院长打了电话, 说要他们俩回去上手术,问我能不能过来帮忙看看在这透析的患者。你说我能没空吗?”
“那是。没空也得变得有空了。过来感觉如何?”季护士长是早几年省医成立透析室的时候,从医大透析室过来的。
谭主任笑道:“天还是那么蓝,不过高了几寸。”
“酸。”季护士长揶揄他。
“喘气容易了一点儿呗。上头没人压着了, 你不也是这样?!”
季护士长点点头说:“老谭, 你来晚了, 你要早三年过来主任分房不用掏钱的。”
“早三年, 省院不需要肾内科主任啊,我就是想来也来不了。”谭教授直言不讳。
“那也是的。不过半价也没多少,你这三四年在医大早赚出来了。”
谭主任矜持地一笑。活到现在这个份上,钱多钱少的差不了多少,能活得舒心一点才最重要。他现在想的就是房子赶紧下来,孩子好就近上学;再把妻子也调过来,上班近一点儿,不用来回在路上多花那两三个小时,比什么都强。
季护士长接着问道:“我这透析机现在太紧张了,周日都在连着转,有的机器甚至要早六点就开机,才能够给三个人做透析。我打的那申请报告,你帮我问问什么时候能进几台机器啊?”
“舒院长说下月底前就能把新透析室弄好,增加了十台机器,还预留了十台透析机的位置。”
季护士长就念佛:“太好了。这样每天每台机器排两个人,还有富余的透析机备用,周日还可以检修了。我最怕机器转到一半出故障,又没有多余的备用机器给患者用。”
“我跟着舒院长去看了新透析室,比这边多了二十台机器的位置。舒院长说这边机器都挪过去用,基础设施重新检修后可能还要再装透析机。”
季护士长吃惊:“那透析室岂不是要分两个地方了?”
“老季,你发现没有,近几年肾衰竭的患者增加的挺快的。”
“是啊。我过来的时候省院最初只有四台透析机,我带着两个护士就够用。你看现在我这透析室里,护士都二十几个了。”季护士长恍然大悟地问:“你是说往后得两间透析室同时用?”
“很有可能的。这才五年的时间,省院就从一幢五层的住院楼变成十七层住院大楼都不够用,现在整个内科分出来了,那两个透析室也完全有可能啊。”
季护士长听谭主任这么讲,若有所思地考虑:“透析室以后是不是会成住院患者和门诊患者呢?”
谭主任一边与护士长聊天,一边关注着患者的病情。他翻开患者的病历,看完手术记录对患者说:“你挺有福气的啊。昨晚轮到谢主任和李大夫值班。他俩合作做了不少例肝脏外伤的手术了,效果都很好的。”
伤者有气无力地问:“我这样还算好的?”
“要不是他俩动作快,你起码还得多失1000ml血,能不能保住命都难说了。”
伤者听了这话无力地闭上眼睛。如今这样躺在医院里,他后悔昨晚为了几个西瓜大动干戈了。如果给他选择的机会,他宁愿少赚几个,也不来省院跟前卖西瓜的。
*
食管憩室这个病种,李敏没有遇到过。正因为此,梁主任提议找谭主任的时候,陈文强觉得有必要让李敏跟着上台见识见识。
李主任很爽快地说:“让老石带着小李和那俩实习生上,我在手术室看着。”
“那我就回科里看着那些重患了。”
“他们那组留了小宋看家,有小宋在,科里不会有事儿的。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陈文强点头,院办有不少事情自己得参与,外科医疗不仅仅是外科……自己当初有点儿想当然了。
李敏快速换好洗手服便急匆匆地去刷手。这时候一大批的外科大夫都已经在各自的手术间里开台了。而梁主任和陈文强把各自的手术拖延了一会儿,他们的这边手术间才开始麻醉。刷手的大敞间处,石主任正与梁主任一边说笑,一边指点实习生刷手、泡手。
“赶过来了啊?”石主任先发现李敏进来。
“是啊。差点没赶上。”李敏笑笑,拿着毛刷蘸取肥皂液飞快地刷手。
“你不用那么急赶的,我留给你消毒。”
“谢谢石主任。”李敏放慢刷手的速度。毛刷刷在手臂上,再轻再注意也刮的皮肤生疼。
谢逊走进来,抓起一把毛刷、踩下水龙头开关,一边冲手臂一边对石磊说:“石主任,我师妹这样的小大夫好吧?”
“当然好了。我恨不能下周进科的全是你师妹这样的新人。”
“那你就得懒死了。”梁主任和过来说话的李主任异口同声。
石主任不以为然地笑笑。
“老石,实习生第三次上台了,让你的实习生消毒。我已经把体位摆好了。”
“行啊。那我先带他过去了。”
梁主任和石主任先后带着泡好手的学生离开了。
“李主任。”谢逊向李主任问好。
“小谢呀,听说你下个月过来这边轮转?”
“是啊。我除了普外别的都没接触过,梁主任说了我几回,我现在觉得趁年轻有机会还是多学一点儿好。”
“多学点儿是好,技多不压人。我看京沪两市的部分医院,准备在普外科开展腔镜方面的临床实用推广,你有没有注意到?”
“有听说,但是去年忙着晋副高就没有继续关注了。”
“或许是将来的方向。你年轻别错过了新技术,我看了一点儿这方面的资料,这技术要是能行的话,你这个年纪去学是最适合的。”
“好,我注意下。”
石主任走回来与梁主任一起刷手,李敏和谢逊已经在擦手了。俩位主任说起昨晚的手术不胜唏嘘。
“好好的为几个西瓜打起来了。唉。”
陈文强走进来说:“老石我去院办了。手术你多费心。”
“好,你放心。”
偌大的刷手间,最后只剩梁主任和石主任俩个在泡手了。
“集资房听说今儿个就能领钥匙了。你准备什么时候把家搬过来?”
“那我一定得抓紧时间装修好、赶在孩子开学前。她开学就高二了,我没想到房子会下来的这么快。我调来的时候不是说是给暖气前新房子下来么,那时候是准备他们娘俩明年春节后过来的。现在跟陈院长说给孩子联系插班是不是太急了点儿?”
“你直接报到院办就可以了,不用找老陈再过一遍手的。院办主任会在开学前统一与实验小学、中学联系的。咱们省院与他们是互建单位。”
“哎呦,那可太好了。那我可就省了一半的心。”
“你媳妇的工作呢?”
“之前与省城医学院联系过,这要提前半年还得重新去和人家说。”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跟老周说一声,省医学院正筹备专升本,你媳妇这时候过去,他们求之不得呢。”
石主任从泡手桶里直起腰,向梁主任拜拜,“谢谢梁师兄。”他踩下擦手锅的联动装置,示意梁主任先取擦手巾。
梁主任笑眯眯地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过是你才来不知道罢了。”
*
院办这时候已经如同开锅一样了。傅院长、章主任带着院办的几个办事员,医务处的卢干事、团委书记小高等也被借来帮忙。
这些人基本是一人守着两个单元的钥匙,等着购买了集资房的职工来领。
傅院长看着闹哄哄的人群在院办已经挤不开了,就对院办主任说:“章主任,把小会议室打开,分一部分同志去小会议室领钥匙。”
小高站起来对傅院长说:“排队吧。像门诊那么分诊,不然到中午也领不完。”
卢干事小声地嘀咕道:“让各科护士长来领多好,省得这么多人都挤在这儿。”
傅院长没听到,张主任回身瞪了卢干事一眼,小声地叱他:“闭嘴。”然后又说:“跟我过来把小会议室准备好。”
进了小会议室,章主任低声对卢干事说:“傅院长不比你聪明,他要是不想看这人挤人的,他大可以选择让各科护士长来领、或者交代给院办挨科去送钥匙。”
卢干事立即明白了章主任的意思,很惭愧很感激地说:“章处长,谢谢你提醒我了,刚才是我造次了。”
章主任见卢干事仍叫自己处长,心头热了一下,对卢干事说:“你在医务处还能永远做干事吗?多跟老秦学学吧!我去请傅院长过来会议室坐镇。你喊小高和小顾过来。”
“是。”卢干事应声出去办事,他感觉到自己的老领导已经发生了微妙的、说不出口的变化。
选择2
严虹下了手术已经临近午饭时间了。她听说集资房可以领钥匙了, 便兴匆匆地赶去院办。分成两处领钥匙的决定,大大加快了分发的速度。等严虹赶到的时候,领钥匙的大军已经散了,地点从小会议室转到傅院长的办公室。
傅院长笑眯眯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他面前的办工作上放了六、七个写着楼号、单元号和名字、内里装着钥匙的信封。
严虹敲门惊醒沉思中的傅院长。
“傅院长,我来领钥匙。”
“噢,严大夫啊。进来坐吧。”傅院长开始挑拣严虹的钥匙。
严虹没到沙发那边去做, 她走到傅院长的桌子前,一下子就看到自己的钥匙,还有李敏和她科里的石磊、王大志的。
严虹签字以后、指着李敏的那个信封问:“傅院长, 李敏应该是在做手术,她的钥匙我可以代领吗?”
闹哄了大半个上午, 傅院长早达到领钥匙初期、看拥挤攒动的人群带给他的心理满足。但最后剩下的这几个信封章主任不知道主动接手,他只好自己带回办公室等人的来领。
“行啊。你要过去创伤外科, 就把石主任和王大夫的都带过去吧。”
严虹犹豫了一下,但马上笑着说:“好啊, 他们要是没下手术, 我就把石主任和王大夫的钥匙,交给他们科的护士长或者是白班的责任护士。”
“可以。”傅院长如释重负,等严虹签字拿走四把钥匙,他拿着剩余的三个信封找去院办。
“章主任, 这三把要是肾内、血液科还有内分泌那几个医大过来的教授的。你打发谁过去内科大楼跑一趟送过去, 他们大概是科里忙, 没空过来领。”
章主任接了钥匙, 看看屋里只剩了小顾,还一幅要准备下班去吃饭的模样就说:“我打电话过去交代一声钥匙在我这儿,下午我送过去吧。”
“你看着安排好了就可以。”
*
严虹抓着几个信封来创伤外科,先到十二楼的办公室,见石主任在给几个实习生讲课。她刚想转身走,石主任就叫住她。
“严大夫可是过来找李大夫?”
严虹笑着说:“我去院办取钥匙,看到你们科的就都带了回来。”说着话把石主任的递过去,“王大夫在吗?”
“他还没下手术,交给护士好了。”
严虹就把钥匙交给了日班的责任护士。
“李敏在科里吗?”
“在。在值班室睡觉呢。”责任护士对李敏很佩服。“李大夫这是24小时住在医院了。”
严虹立即有点儿不自在,李敏不回宿舍住,小一半是为了给自己倒地方的。她对护士和石主任笑着点点头,过去值班室敲门。
严虹敲了一遍没反应,加大叩门的力度,提高声音喊:“敏敏,是我。”
“嗯,来了。”李敏睡眼惺忪地过来把门打开一个缝,看只有严虹一个,躲在门后让严虹进来。
“我的天,你在值班室就这么睡?”
“天热,还不能开门,我也没办法,反正这值班室别人也进不来的。你怎么这时候过来,有什么事儿吗?”
“给你送钥匙。”严虹把手里的信封递给李敏。
“谢谢啊。”李敏不走心地随口写了严虹一下,“刚才我下手术的时候,听我们科护士说领钥匙的人快把院办和小会议室挤爆了,还不让代领,我就想着等下午没人的再去吧。这怎么又给代领了?”
“天知道。我把你科石主任和王大夫的都代领了,还剩了三把是内科那三个主任的。”严虹说完话自己笑,“搞半天剩的都是我们那单元的。可见我们那单元的人多忙,新房子下来了都顾不上。”
李敏想了一下笑:“早一会儿晚一会儿领钥匙,新房子都在那儿别人也抢不走的。也不是顾不上的,就是懒得去挤。我和石主任一起下手术的,听说人多就没去。内分泌的罗主任在我们照顾她爸妈呢,也没过去领钥匙。”
“我不知道她在,知道就给她带过来。听说她爸爸伤的挺重?”
“还行,颅骨骨折、硬膜外血肿,因为ct片子提示出血多、中线有偏移,就只好手术了。恢复的挺好,剩下的骶骨骨折等就慢慢养着了。”
“我昨晚夜班,潘志过来看的。然后今天他要上一个肝癌的手术,我到现在还没见到他呢。”
“我知道他们科的那个肝癌,是梁主任挑的病例,听谢主任说梁主任让他做术者,让你家潘志做一助。”
严虹点头:“潘志也这么说的。他说梁主任也不怕他和谢逊把普外的肝胆都拿下来,让自己后几年退休前的日子难过。”
李敏摇头:“彩虹儿,你是说教会徒弟饿死老师吗?”
“哎,你说梁主任会不担心这个吗?潘志说以前在他们医院,肝癌的手术,他最多是一个二助,上去买苦力拉钩的。不过他们的肝癌患者也很少见,一般差不多确诊了,大多转院到省城这面来做了。”
“你们科李主任会做的手术,有苏颖拿不下来的吗?”
“应该没有了吧。但是产科出现意外的时候,那些抢救还真不是容易的事儿。像上回的羊水栓塞,要不是李主任赶过来主持抢救,结果不好说。”
李敏趴在办公桌上笑:“彩虹儿,今天的手术梁主任敢扶谢逊和你家潘志去做,他自然是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你看我老师陈院长还有外科他拿不起来的手术吗?但他对李主任多尊敬,连我们科罗大姐,张主任和护士长都看在陈院长的面子上敬让她三分呢。”
“你是说……”严虹向李敏倾身。
“我刚上班的时候,我们科那个大夫支使我我都得快快去做。别人的都干了,不差他年纪最大的这个了。开始就是顺手替李主任跑跑腿,干点儿换药、写个住院病历等力所能及的。我那时候不知道陈院长最在乎就是别人对李主任的态度,你明白了吧?”
严虹若有所思,慢慢点着头说道:“梁主任和陈院长关系不错。”
“岂止不错啊。陈院长拿梁主任当半个老师对待呢。”李敏把今早要送透析、梁主任找陈院长请谭主任细细说给严虹。
“我和你说今天我跟谢逊去透析室,见到给我们讲过肾内科那部分的谭教授。虽然是陈院长请他去透析室帮忙,但你知道谢逊是很骄傲的人,我和他一组值夜班也有是个来月了。但他都没握谭教授伸过来的手,而是朝谭教授鞠躬。你也见过谢逊不少次,梁主任过去前,他是这样的吗?”
“不是。他是这样。”严虹学了一下谢逊梗脖子仰下巴的动作。
“所以,你家潘师兄对梁主任、对谢逊的态度……”
严虹心领神会地点头道:“我明白了,我会告诉潘志的。”
“我们科的王大夫被换到那组去,多少因为他对李主任不尊敬。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后来王大夫可巴结李主任了,李主任给他好脸了,陈院长就让他上了不少的胸科手术了。”
“唉,你们外科也挺复杂的。比我们妇产科不差那里。”
“你们是摆在明面上的。我们科啊,”李敏摇头道:“这些男人把人事关系都放肚子里了,时间不够久根本摸不到一点儿撇,反正紧跟着梁主任、谢师兄不吃亏的。”
*
李敏本来是想睡觉的,但她和严虹好久没有坐在一起聊天了。俩人坐在一起叽叽呱呱说的热闹,直到走廊里飘过来饭菜的香味了,李敏站起来说:“我去买午饭吧,你就在这对付一口怎么样?”
“行啊。反正潘志今天也不会准时下台,下台了也不会和我一起吃饭的。”
“你还能不能行了,就一顿午饭你也惦记他。”李敏不满地嗔怪严虹。
“你不懂。等你以后结婚你就明白了。”严虹故作过来人,一脸高深莫测的奥秘。
“哼!故作玄虚。”李敏不满地送她一对白眼。
把短袖白大衣穿好,李敏从输液架上摘下饭盒兜。
严虹跟过去说:“咱倆一起去端吧。”
推到科里的菜品只有两荤两素和白米饭,李敏将四个菜全要了,数了饭票菜票交过去,让崔姐把四两米饭打到严虹拿着的饭盒盖上。
俩人回到值班室吃饭。
“比食堂给的饭量菜量大。”
“崔姐这人只负责每天到外科的饭菜,要不是想回宿舍我可以三顿饭在科里吃了。”
“小心吃成大胖子。”
李敏嘿嘿一笑:“在外科想胖起来难呢。哎,潘志他哥哥他们什么时候过来?”
“原来是让他哥哥这周末过来看看装修市场的材料。这交楼时间提前太多了,他们那边还有一些装修要收尾呢。我估计他下午有空了会给他哥哥们打电话。”
“我不急的。晚点儿就晚点呗。”
“你不急我还急呢。搬到新房子住多舒服啊。”
“是是。我那不是安慰你嘛。”
“要不咱倆下午去看看地板?”
“你懂吗?”
严虹摇头:“我干嘛要懂啊,我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不就行了。敏敏,我是这么想的,这房子没准要住几十年甚至一辈子的,自然得按自己喜欢的来装修。咱倆过去把自己喜欢的木地板和瓷砖花纹挑出来,跟店家要好样品和铺位号,具体的价钱让他哥哥们去谈。怎么样?”
“可以啊。”
严虹很高兴李敏与自己保持一致,她兴奋地放下羹匙说:“我和潘志商量好了,他支持我将厨房弄成和你一样的,反正很少在家做饭做菜,装了木地板也不担心弄上水。我打算把南面和北面的阳台都封上。咱们是三楼,不在家的时候多,我觉得封上阳台省得别人从二楼翻上来。”
“你说的我怪心慌的,谁会从阳台翻上来啊。”
严虹见李敏真有点怕的模样就说:“我就那么一说呗。封上了干净。你要是真的害怕,就把窗户装上铁栏杆啊。”
“那我不成了把自己关笼子里了。”
“可是安全了啊。我是准备装铁栏杆的,不然小孩子要是从窗户掉下去了怎么办。”
“你怀孕了?”李敏吃惊地看向严虹的肚子。
严虹羞赧:“你那么吃惊做什么。怪吓人的了。我结婚了、再怀孕不是很应该的事儿。”
“等等,你还没回答我是不是怀孕了呢。”
“还没有。”
李敏拍拍胸口说:“你可别吓我啊。装修材料市场那边听说挺乱的,你要怀孕了咱们就别过去了。出事儿了不好办。”
严虹紧着点头:“嗯嗯,没有没有。你看你那样咱倆谁是妇产科大夫啊。我就想着一次都搞好了,省得以后麻烦的。”
“好吧,我也给自己家窗户装上栏杆,晚上开窗睡觉也安心。”
选择3
陈文强等梁主任吃完午饭回到科里给自己电话以后, 才施施然从创伤外科赶去急诊。梁主任已经与张正杰说了陈文强对今年的新人进科安排。
——计划是两科各四个人,一年后交换。
张正杰有点儿小激动,想不到自己一个大专生可以带本科的规培生。但他还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笑着答复梁主任:“你和陈院长分人就可以, 反正他们八个也要轮转的。”
梁主任一摊手:“话是这么说,但是先跟谁学半年一年的,不光是技术上跟这个人学, 做事甚至以后行事都会带出点儿影子。你看老李和老陈,他俩就是内心很耿直很不怕邪的。我看小李的性格,实际上和他俩也挺像的。”
张正杰见梁主任这么说, 愣怔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可不是怎么地。平时看小李看文静的, 那次救妇产科的刘主任,还有, 嗯,你说的没错, 小李行事还真的与陈院长挺像的。”
陈文强夹着一摞档案进来, 张嘴问道:“小李什么行事和我像了?”
张正杰笑得像自己得到表彰一样:“老梁说你和老李一样内心很耿直、很不怕邪,我觉得小李救刘主任那次就是这样。”
陈文强对李敏那次出头是不认同的,但他这时候不愿意对人说李敏的不好,便笑笑说:“还行吧。你俩先看看这几个学生的档案, 这是我从今年分来的那些男生中先挑拣出来的, 标准是学习成绩加实验成绩、动手能力, 从档案看是这届最优秀的了。你俩看好了一科分四个。”
梁主任和张正杰很高兴地从陈文强手里接过档案, 仔细看起来。
张正杰看完后心里有点儿小遗憾,这些本科生里没有一个是医大毕业的。他问陈文强:“陈院长,我们科都安排谁带规培生呢?”
“你我各一个,老李老石各一个。我带的那个到时候交给过来的谢逊带。你看看你带的那个在你回病房前先交给谁帮忙?”
张正杰犹豫了一下说:“先跟我在急诊一个月可以吗?急诊这边也有很多事儿的。”
陈文强想都没想立即点头同意:“可以。要不老梁,准备交给谢逊的那个先去你们科,到时候跟谢逊过来也就是的了。”
梁主任叼着烟说:“没问题。可这样实际去你们科的也就两个了。”
陈文强不以为意道:“现在科里也没什么事儿,让老李和老石一人带一个挺不错的。”
梁主任就接着说:“他俩都是胸科,咱们就在这里挑俩高个子送过去。万一以后能留在胸科,也不用特制踏脚凳了。”他低头看基础资料挑身高,嘴里念叨:“我挑俩高个,给省院节省点木料。”
陈文强讥笑梁主任:“你要稀罕那踏脚凳,我就让后勤帮你做一个。”
梁主任吐一个烟圈表明自己不在乎,然后说:“我普外的要那玩意儿做什么。”
“哼。你多大了?一个踏脚凳还和小李争。你能不能有出息一点儿?”
“我还要怎么出息?再出息就上天了。”
张正杰不理会他俩的闲扯淡,他想的是白班护士说起的昨天石主任来给杨大夫保媒的事儿。于是他就对陈文强和梁主任说:“这杨宇混在这七个本科生中,少不了以后会被排挤,且他妈妈就是受不得人激的性格,得找个能拿得住事儿的人来带。”
他这样说,陈文强和梁主任觉得很有道理,频频点头赞同。
张正杰继续说道:“我看咱们科老石的性格与老梁挺像,不仅是外圆内刚、业务能力也强,轻易不会冲动。我的意见是把杨宇交给石主任带,你们看怎么样?我也是看石主任与杨大夫的私人关系也不错。”
梁主任不明白张正杰为什么说这些话,但陈文强可觉得张正杰说的很对,立即就说:“行啊,杨宇就交给老石了。年底还能从医大回来一个胸外科进修的,胸外就有五个人。老梁,你觉得怎样?”
这些事儿梁主任觉得没所谓,立即就同意了。他从档案里挑出个子最高的,递给陈文强说:“这个去跟老李,你俩看怎么样?”
陈文强扫了一样给张正杰:“你看怎么样?”
“我看行,这个将近1米8了,去胸科够高了。”
“那就他吧。”
张正杰见梁主任并不把带那个规培生的事儿放心上,便对梁主任说:“我呢,还是想找个结实点的往骨科那条路子上带,你俩看行吗?”
“行。当然行啦。”陈文强满口肯定。
他扶植张正杰带规培生,就是想在向主任之外把骨二科立起来。他不仅今年不往骨科派规培生,还准备在谢逊回去普外的时候,把谢逊带的那个规培生,交给骨科来创伤外科轮转的主治医师带。
甚至明年他还准备这么做。
两年下来创伤外科就能培养出有一定骨科基础、且普外手术技巧也差不多的几个年轻大夫了。到时候择优选俩与金大夫一起送去医大进修一、两年,由张正杰牵头,骨二科就有了立科的技术基础。
他这么做的原因是骨子里的嫉恶如仇被向主任激发了。这几个月,他不仅细心观察金大夫,对骨科的另几个年轻人也没少投注精力。但他看得越细心里越反感!向主任与去门诊的程主任对专业技术的把持异曲同工。俩人似乎从来没为省院想过:万一他们个人有点儿什么,是不是省院的一个科室水平就一落千丈了。
而且向主任在程主任把持技术之外,还有个排斥异己的恶心人做法,比如对小金。这就更招人恨了。但是目前拿向主任也没有什么办法,骨科技术他是第一位,张正杰也就在性格上能与向主任抗一抗,技术上还差得远呢。
张正杰得了陈文强的允许,便从档案里挑了一个身高、体重比较起来算结实的记下人名,“就这个了。这些就都是老梁你的了。”
梁主任把剩下的人名抄录下来,把档案齐堆到一起还给陈文强说:“咱们这样分规培生的事儿,可不能给别人知道,会笑掉人大牙了。”
“谁爱怎么笑就怎么笑呗。笑掉大牙也不是我们仨说话漏风。”陈文强抱着档案站起来。“再说适合咱们临床需要的就行,出了这门咱仨不说谁能知道。”
张正杰跟着站起来说:“陈院长,那个杨宇的事儿还是要早点和石主任打声招呼好,毕竟只有他带的规培生就大专。”
陈文强点点头说:“我会与他谈的,他要是不愿意就交给老李好了。”想到石主任能撺掇杨大夫去罗主任父母跟前献殷勤,他脸上就不由带出来点儿异样来。
张正杰边探询着问道:“院长可还有什么为难的事儿?”
“没有没有。”陈文强记得石磊是自己引进门的人才,没在张正杰跟前说出石磊撺掇杨大夫的事儿。
但是张正杰觉得应该把杨大夫的动静,提前让陈文强知道。不然他前妻再到科里闹几场,谁也吃不消的。他长吁短叹道:“我和你们说点儿老娘们的闲话。急诊的小护士今天和我说,昨天下班时,石主任和手术室的护士长一起来给严大夫保媒。”
陈文强和梁主任都很吃惊。
陈文强吃惊在事情发展的太快,皱眉想不透手术室的护士长怎么参与进来了。而梁主任就更吃惊了,他是想不透什么人与手术室护士长交情好、同时与石主任也有交情?这俩人属于既往没有关联的啊!
俩人的吃惊表情劝落在张正杰眼里,张正杰感觉自己的这个消息够分量了。他笑笑说:“我主要是担心杨大夫的前妻,她那么去科里闹,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儿。
如今父子俩暂时还算是在一个科室里,这眼看着就立秋了,等天凉快下来了就进入手术季了,楼上楼下会住满患者的,哪里架得住那泼妇,咳咳,陈院长、梁主任,我这么说杨大夫的前妻不合适,但我也是不想创伤外科成为省院的笑话。”
梁主任就问道:“知道说的女方是谁吗?要是打不过骂不过小杨的前妻,那就麻烦了。”
“照梁主任你的标准,那就只有内分泌的罗主任这唯一的人选了。”张正杰看着陈文强不断地点头,突然福至心灵地问一句:“不会提的人是罗主任吧。”
“我猜应该是。”
梁主任和张正杰呆若木鸡。
隔了一会儿,俩人异口同声地问:“你说的是真的?”
陈文强抱着档案袋又做了下来,叹了一口气说道:“前天罗主任的父母亲在单身宿舍楼前摔伤,恰好被杨大夫看到了。后面的事儿你也都清楚,是杨大夫背了老太太来急诊,又帮着罗主任推人去x光检查。”
梁主任笑:“老陈,要是罗主任年轻20岁,唔,再白一点儿、漂亮一点儿,我不是说罗主任不好啊,而是说以那谁一贯的□□性和咱们男人的秉性,这四十出头离婚了,怎么不找个大姑娘吧,也得找个长得齐整点儿的小媳妇。那罗主任看着与杨大夫差不多的年纪啊。”
张正杰也觉得梁主任说的有道理,罗主任不是不好,而是大家同时男人……他赞成梁主任的意见,就跟着描补道:“罗主任可是医大能带研究生的副教授,人家还把研究生带过来了。而咱们老杨就是一个医士班后进修的大专,我不是妄自菲薄,但咱们的说实话啊,老杨在这点儿可配不上罗主任的。”
“对啊,谁两口子过日子不是男的比女的工作干得好。”
陈文强被他俩说的也犹豫起来:“或许是我整错了?这事儿咱们先放肚子里别说。是不是的过些日子不就知道了。”
可不就是这样的嘛。
“再则,杨大夫的前妻再闹,院里可就要考虑她的工作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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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4
梁主任跟着陈文强一起离开急诊, 到了一个往病房去一个该往院办还档案的分手处,梁主任把陈文强往人少处引。他记得张正杰说起石主任保媒的时候,陈文强脸色的变化,便开口问道:“可是老石那人有什么不妥当?”
陈文强犹豫了一下, 便把自己昨天早晨在病房里看到的事儿、和自己的分析说给梁主任。末了尤带着一点儿愤愤然地说:“他这人心眼也太活泛了。”
梁主任听完略想想,就笑着拍拍陈文强的肩膀开解他说:“他是一个人过来生地方,没有多年一起工作结成的、牢不可破的、能分担责任、以后背相托的情谊, 所以心里有无依无靠、不踏实的感觉。我才下放到共设立就是这样,你想想你第一次去南方时,心里是不是这样不落底?”
陈文强若有所悟。
“我说这事儿啊好解决, 你要是能请他去家里多喝几顿酒,他就不会这么急着联络人了。
不过他这样做也不是什么坏事。你细想想他这么做是不是把内科才调进来的几位教授, 与咱们省院原有的这些人串起来了。
对你只有好处,别气啦。”
陈文强在梁主任的开解下逐渐放松了脸色。
梁主任又问他:“你神经外科不放人?”
陈文强摇头:“现在神经外科的患者不多, 一周最多三四台的手术量,还不够我和小李做的, 远不到立科室的时机。我准备看缘分。有合适的人选就进科, 不合适的也不勉强。”
但梁主任跟着就说:“老陈,才在急诊我没吭声。你看普外那边有我、老穆、老卞、谢逊这四个副主任医师带规培生没问题,但剩下的那一个你让谁带?
矬子里面拔大个,只剩了潘志了。潘志吗?但潘志是去年才进的主治医, 他照谢逊差了很远的。”
“那张正杰还是工农兵大学生出身呢。他不也带了?”
“你莫别忘了张正杰还有一个身份是科室主任。我觉得我们两科加起来七个副主任医师、一个行政主任, 分开带这八个新人比较好。”
“我不带。单小李一个就够我操心的了, 以后有合适的再说。”陈文强立即一口回绝。他心里打着精选苗、精育苗、选一个成一个的主意, 还把行政事务拿出来做推诿的借口。
“老梁,我没什么闲空的,不说省医这边推不开的行政事务,省城医学院和咱们母校那边还有不少事儿呢。我还得与医大缠磨合作办学的事儿。不能让那些教授过来了就不招研究生了,那对我们省医可是大损失了。”
梁主任不接受这样的借口,他怼道:“这些经过临床实习的本科生,又不是奶娃子,要你不离身地看着吗?去年那么多人,不是直接就上岗了。你少拿这借口搪塞我。什么叫合适?”
陈文强犹豫了一会儿,迟疑着说道:“手巧吧。开颅手术涉及显微器械操作,我实在不放心那些毛头小子动我的剥离子,万一摔一下就废掉了,一个就一百多美元呢。”
梁主任撇嘴,明显不信陈文强的话。
“我没糊弄你,我认真看这些学生在临床基础实验课的成绩,还对照了李敏的同期成绩。”陈文强拍拍怀抱着的档案袋,认真地强调道:“这些人在临床基础课的实验成绩都很一般,你懂我说的意思了么?就是说他们在那些像蛙心插管等细致方面还差了一点儿。当然啦不是说他们不好,他们局解的实验和外科实习成绩都很不错的。
可你知道,我这边为了减少术中损伤、术后并发症,越来越偏向显微外科操作。巴掌大的器械要能用好,真的的有一定的天分在里面的。这不像骨科也不像普外科的胃肠部分,有回旋的余地,那谢逊你敢放他往肝胆方面使劲,不就是他做手术有个细致劲儿?!”
“老陈,你这也要求也太高了。”
陈文强哂笑:“我这不是近水楼台有选择的机会和余地嘛,要是没有”
“哼,我还不知道你?从你回来,我和老李陪你上了多少次开颅手术了,啊?”
陈文强嘿嘿一笑:“我就是有你和老李做后盾,才敢这么挑拣呗。要是这里头有谢逊、李敏那样的,你记得提醒我。”
“那我不自己留下了,给你?小李都已经是看你没人搭台让给你了。”梁主任气哼哼地连连摇头:“谢逊啊,我接手他已经晋了副主任医师了,没什么用的。”
“你是人在普外与谢逊天天在一起,觉不出谢逊的变化。其实我和你说,谢逊这三个多月你带的真不错,他脖子都不那么梗梗儿了。我最佩服你的就是这点儿,什么人和你在一起久了,都要受到你的影响。”
“别带高帽。你还没解决潘志带规培生的事呢。”梁主任不想让陈文强轻易溜走。
“唉,老梁,这是你没想开了。潘志今天上肝癌不是做得挺好的嘛。谢逊接触肝癌还是你到普外以后吧?这事儿你得和新人说开了,不要觉得跟着潘志就先天低一级了。我看事情的关键是你怎么用潘志。
潘志受重用、新人跟着机会就多了,心态自然就平衡了。
还有老穆和老卞把持手术的事儿,这事儿我早些时候就想和你说,但我怕你才去普外被老穆、老卞下绊子。其实就是我不说你心里也明镜的,那都是老程留下的祸根。我今年不分人给老向带,也是这缘故,你都知道的。
我是这么想的:要是谢逊和潘志能顶人用了,要是能与老穆老卞的技术水平相差不太多了,你手里有人,他俩自然也就把持不了手术了。”
梁主任明白陈文强说的有道理,他原本想说服陈文强带一个规培生,如今看来是说不通他了。故而他也不想再浪费时间了,气咻咻地横了陈文强一眼转身就走,留给陈文强一个倔了吧唧的背影。
陈文强望着梁主任的背影一笑,喜气盈腮地转向往院办去。心里说要是老梁做外科院长,自己今儿个就没有任何回避、选择的余地,说不得就得被硬塞个蠢货带着了。
想想李主任那些年不管什么人都得带着,遇到那明明是蠢得要命、偏还自认看一遍就会的、给老李闯祸的**干将,陈文强心生警惕。老李要不是为了给蠢货擦屁股、与赵院长硬抗,怎么会得罪了赵院长、怎么会招致了十年的牢狱之灾。
自己上有老下有小的,可不能出半点差池。所以得自己先下手保护好自己,所以得自己手里有点儿小权利……哈,当院长真好!
*
陈文强办妥签字手续交还了档案,便到舒院长的办公室去坐。舒院长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又是有什么想法了。他搁下手里的工作、笑着看他、等他自己憋不住了说出来。
“小舒,我和说你个事儿啊。”
舒院长一听陈文强对自己的称呼就知道不是什么坏事儿,他放松地、惬意地靠到高大的办公座椅的椅背,含笑等着陈文强的下句话。
陈文强一边抽烟一边把自己刚才的所悟巴拉巴拉说给舒院长听。
舒院长始终用老父亲看自己崽、终于明白事儿的眼光看着他,最后叹道:“小强啊,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悟不到这些了呢。唉,我情愿你这辈子永远也悟不透这些才好。”
“那有什么好的?”在舒文臣面前,陈文强就不想动自己的脑子想事儿的,五十来年的习惯使然。
“一个人在懵懂的时候最幸福啊。”舒文臣看着陈文强等着自己喂下一句的憨呆模样,就忍住笑、认真地说:“要是我前几年在省院能有今天的威望,就不会让你被撸掉了大主任、白白受了一场委屈。”
陈文强低头,他这辈子吃的亏就属这次了。
舒院长见他气焰低下去了,怕他心境受影响,赶紧安慰他说:“爸总说吃亏是福,我以前还不理解,可看你现在悟透了,吃亏果然是福气啊。”
陈文强不满地说:“可惜不能拿他怎么样。”
“不急不急。他自己做事儿伤了阴鸷,不都报应在儿女身上了。你看他那三个儿女,可有一个是出息的苗子。要是给他选择的机会,我猜他绝对不会再那么做了。”
“那有什么用。我是憋气了快三年呢。”
“又着急了不是。你我是吃一锅饭长大的兄弟俩,这事儿我都记在心里呢。不过是时候未到罢了。你看看这个,这是我做的内科轮转规培计划。”
舒院长把案上的那一叠文稿递给陈文强。
陈文强接过东西先没去看,抬眼看着舒院长问:“你不是要把内科推给我吧?我不耐烦内科磨磨唧唧的事儿,你早知道的。”
舒院长温煦一笑,如春水流淌向大地。
“你先看看合理不。我暂时不会把内科推给你管。但你也知道,老费今年55了,明年56,后年初就要改选班子了。也就只有不到一年半的时间,这期间他要是晋升不了正高,按规矩就要推拒二线、不能继续留在院领导班子里了。”
“那上面可会同意?”
“那就看谁在上面了。”
陈文强立即焕发了精神,拿着手里的材料认真地细看起来。
*
良久陈文强放下舒院长写的那份内科临床医生培训计划,兴奋地搓着双手说:“你这计划要是真的能实施、实现,咱们省院的内科就能上一个大台阶。与外科的强化相配合,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个实力比较强的综合医院了。
噢,对了,那个小电梯的事儿,厂家给什么回应没有?我想要在‘十一’前把icu和苏醒室弄好,然后尽快从内外科抽调主治医以上的大夫去轮班。”
“我问问老傅。这事儿交代给他跟踪的。那icu你找到合适的主任了?儿外呢?”
陈文强嘿嘿一笑:“icu有点儿眉目了,但还没有完全定下来。医学院那边说儿外科可以借给我们一个副主任医师和一个刚晋升的主治医师。但不是白借我们的。要送两个到四个儿科系的学生来实习儿外科。
虽说这副主任医师和主治医在暑假结束前就能过来。但我和他们说了,实习学生的事儿要缓缓,咱们儿外科的患儿很少的,别耽误了学生实习。
那个相关的调动手续,医学院那边的意见是暂时不办,比照血液科的王主任那样,在这边上班、开支,人事关系要留在那边的附属医院。”
舒院长看着笑开怀的陈文强提醒他道:“借来的人解决了我们目前缺人的窘境,但你也别大意了,一旦他们突然一起离开,那省医将比没有这些科室还为难。”
“嗯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他们肯借人,咱们这面明年就多要几个儿科专业的,尽快把咱们自己的年轻大夫培养起来。王主任和我说了想留在省医这边,但是医学院不想放人。等找机会我过去一趟,和他们好好商量商量。”
选择5
傅院长敲门进来:“老陈过来了啊。老舒, 小电梯那事儿我已经催过厂家了,厂家答应八月中旬把电梯安装好、调试好。还说当年不是不装电梯,是因为电梯的尾款一直没有收到。”
“那尾款不是在电梯可以用了才给的吗?”
傅院长叹气:“出国走了的那位,收了电梯厂家的回扣。唉, 与其说是回扣,但不如说是电梯款。我仔细查了财物那边付款记录,发现那部小电梯和咱们的医疗电梯是一个价格。”
这下不仅是陈文强, 连舒院长也有些震惊了。
“怎么会这样?咱们的那台医疗电梯可是德国原装进口的啊。”
傅院长摇头:“谁说不是呢。这部小电梯是合资生产的。我查了一下电梯报价,他们收到的那部分电梯款,已经是市价的小电梯全款了。余款是子虚乌有的事儿。
我跟他们费尽口舌, 结果他们说有销售合同。我最后没法了,只好威胁他们说要起诉他们合谋骗取国有资产……至于他们把收到了电梯款全部还是部分提给了那位, 是他们自己违反了财务制度,和我们省院不搭边。”
陈文强气得一拍茶几, 嘴里恨恨地骂道:“这王八犊子。这是坑省院的多少钱啊。”
舒院长笑着安慰陈文强:“检察院早已经立案,我们等消息就是的了。对了, 老傅, 你查出来的这些可有书面记录?”
“有的,财务那边的汇款单、往来账明细,我都留了复印件。但是那个销售合同我只有对方提供的传真件,咱们医院反而找不到购买小电梯的合同。
可是这事吧, 我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财务处的王处长不会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些事情的。任何一笔汇款都要经过她签字同意, ”
“嗯, 我知道了。”舒院长打断傅院长的话。
傅院长心领神会立即站起身说:“回头我把所有复印件给你一份。”
“好。”
*
等傅院长走了, 陈文强提醒舒院长道:“那个财务处的王处长……”
“我知道。我会找合适的机会,把她调离岗位的。”舒院长谪仙一样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她参与省院太多的事情了、知道的也太多了。”
“你有把柄在她手里?”陈文强立即紧张起来,很担心地问舒文臣。
“那倒没有。我个人是干干净净的。我做的事儿都是符合政策的。”
陈文强见舒院长说得挺自然的,立即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袋后面。转而与舒院长提起另外一件事儿。
“儿科老吴和我抱怨说,说妇产科李主任说了几次了,新生儿病房距离她们产科太远,要我想办法把儿科和妇科调到相邻的楼层。操,他早说一个月,趁着内科搬家的时候就一次挪完了,现在调整又要大动干戈的。”
舒院长皱眉想了一会儿问:“你想怎么挪?”
“只能把儿科搬下来或者把妇产科搬上去呗。他们想凑到一起,害得外科又跟着变动。”
“要是你想动就趁着现在住院患者少,早点儿搬了。等住院患者人数上来了,就不好移动了。”
陈文强颇烦躁地说:“这周我把相关科室的主任和护士长召集到一起,看看大家的意见吧。各科库房挪起来也不是好动的。他们俩科又不是不知道内科要搬家,在干什么去了。没事儿找事地添乱。”
舒院长笑眯眯地看着陈文强发牢骚,他知道陈文强,只要对临床患者有益,发完牢骚了还是就把事情办妥当的。
*
李敏与严虹冒着酷暑撑着伞,在一家家的装修档口出来进去地看木地板和瓷砖。
“敏敏你发现没有,他们这儿的水龙头也挺漂亮的。你说咱们要不要换?还有洗脸盆。”
李敏坚定地说:“换。”
俩人在问价的单子上又添上了水龙头和洗脸盆。
“坐厕呢?”
“不换。”
“为什么?”
“占地方。再说卫生也不好搞。难道谁去你家上了厕所,你不得用过氧乙酸、高锰酸钾消毒了再用?”
“家里一般不会有什么人来吧。”严虹看着漂亮的坐厕不肯移动脚步。
李敏把严虹拽走。
“来一个人用了坐厕,事后就得擦一遍,不然会膈应的没法用。我和你说我们科护士小姜家里,她妈妈和她婆婆都不登门的,因为人一走,她就把沙发巾什么的全拽下来洗。”
“洁癖。”严虹嗤笑。李敏也不反驳。
“所以,这就是你连沙发都不买的原因?”
“也不全是的。我都忙的没空看电视、逛街了,预备沙发给谁坐啊!唔,我准备以后买个大餐桌,自己看书吃饭都可以用,再配多几个凳子,不用的时候摞起来。
万一有人上门聊天,就一人发一个板凳。板凳嘛,坐不舒服了、赶紧走好了,我也没时间陪着聊天的。”
严虹笑得合不上嘴,扯着李敏的胳膊说:“你也用不着买占地方的板凳,我跟你说你就买这种折叠凳,买多几个就好了。”
“这种折叠凳是配折叠饭桌的。我不喜欢折叠饭桌,在家为了撑开那饭桌,我还被夹过手指头。我喜欢那天在友谊商店看到的那种美式餐桌。哎,也不知道那个万经理问没问到消息。”
“你是说樱桃木的餐桌吗?那个摆在屋子里占地方啊。”
“可是我觉得那颜色和木纹,让人有种很温馨的感觉。再说了,我不摆沙发,也有地方放那个我喜欢的大桌子。”
“我还是要在自己家里放沙发的,你那么喜欢樱桃木的颜色,就麻烦石主任去问问呗,或许厂家有木料能做餐桌的。”
“那也是的,我明天上班就和石主任说。”
俩人逛了半下午,书包里装了几块地板的样板,手里提着几种地砖的样本,精疲力竭地往回赶。
“咱们在这吃朝鲜冷面吧?我不想再去食堂挤了。”
“行啊。可你不回去,潘师兄会不会给你带饭啊?”
“带了就让他自己当宵夜吃。大热天的,吃冷面最舒服了。”
俩人要了两碗冷面,除了冷面上配的黄瓜丝,还要了一盘海蜇丝,搅到冷面里入口清脆酸甜,一下子把暑热撵远了。
回到宿舍的时候,俩人洗洗涮涮后等到了冷小凤和刘娜回来。
“敏敏,我终于看到你了。”冷小凤夸张地叫起来:“你说你一天到晚在忙什么啊。”
“我不在这里就在科里啊。你前天还看着我了呢。我昨天夜班。来来,给你俩看看我和彩虹一下午奔波的成绩。”
李敏把几块木地板的样品,还有几块瓷砖的样品在桌子上摆好,严虹掏出自己比较的价格的记录纸,翻看样品背后写的数字,重新调整了顺序。
“这种木地板每平方米是80元的,依次往下,最便宜的是这种50元的。”
刘娜认真地算了一遍说:“铺了木地板就把买家具的钱用了。”
“你要不想铺了,赶紧和后勤说,现在改水泥地面还来得及。”
刘娜神色犹豫,挣扎了一会儿说:“我还是跟龚海商量商量再决定吧。”
冷小凤指着木地板问:“这几种有什么区别啊?”
“这些都是水曲柳的,花纹漂亮吧?70元和80元这两种是厂家上好漆面的,尤其是80元这种,只上了清漆,能充分体现水曲柳原本的颜色和花纹。敏敏喜欢这样的,特意找了好几家才找到的。而50元和60元这两种,就需要装修的人铺完地板后刷油漆。”
冷小凤拿起那块70元的样品,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问:“这种是不是有很多颜色啊?比如那种深棕红色的。”
“是。人家就给我们这一块样品,你喜欢什么颜色得自己去选了。我和彩虹儿准备选这款80元的,花纹好看、还干净透溜。”
刘娜问严虹:“什么时候开始装修?”
“还不知道呢。我回来看到拆脚手架,潘志就往家打了电话,他哥哥这周日过来。哪想到提前给钥匙了。”
“敏敏瓷砖你选哪款?”
“白色的这种。是浴室的墙面砖。这是浴室的地面砖,能防滑的。”
“厨房地面呢?”
“我铺地板,反正也不在家做饭的。你愿意可以铺这种防滑的。”
冷小凤若有所思地点头道:“我也不怎么会做饭。其实现在吃食堂挺方便,你们说食堂不会再改回原来那样吧?”
*
食堂以后会如何谁也不知道。但是杨宇觉得这个新上任不久的食堂管理员,对自己母子的态度不怎么友好。
但他还是握紧母亲的手、示意母亲别开口说话,强做镇静地说:“我准备在下周一上班前,陪我妈妈去乡下看看我姥姥姥爷。因为外科要倒班,天凉以后一般很难有三天以上连续休息的时间,所以想麻烦你给我妈妈准三天假。”
“你会去外科?”食堂管理员有些怀疑。
“基本是去外科的。你知道我爸爸就是在外科的,子承父业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儿。”
管理员看着眼前年轻人稚嫩的面孔,想到自己毕竟不好一下子得罪了父子俩人,就痛快地给假了。
“那好吧。你28号回来上班,先跟李浩然他们上晚班,下午两点整到岗。他们这个班与早班一个月轮换一次,具体怎么洗菜,组长会安排你的。”
芬姐开口想说话,杨宇使劲捏住她的手,向管理员连声道谢后,拉着母亲退了出来。
“小宇,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说话?我过来也应该是上长白班的。这个早晚班等于是倒班的。”
杨宇拽着母亲使劲往家走,等远远离开了食堂才说:“妈,你现在凭什么要求上长白班啊?”
“我原来就是长白班啊。”
杨宇感到很无力,但这是自己的亲妈。只好耐下性子解释:“你原来上长白班是因为我爸倒班,你要照顾我和妹妹。要是你刚才提出这样的理由,管理员让你去洗衣房上长白班呢?”
“护理部廖主任分我来食堂了。”芬姐理直气壮。
“要是管理员说你不服从分配、把你退回去护理部呢?”
“你姑爷爷管食堂呢。”
“妈,我姑爷爷能给你出头的,已经做了安排了,不然李组长那组不是容易进去的。他们那组比另外的一组奖金高。”杨宇开始急躁,怎么就说不明白呢?费院长已经说了是最后一次管了。
“可是要倒班啊。倒班多辛苦。早班天不亮就要爬起来去食堂,晚班天黑透了还不能下班。”芬姐老大的不愿意。
“那你去洗衣班?”
芬姐晃脑袋,态度坚决地说:“我不去。”
杨宇心累,转一圈又回到原来的话题。这要不是自己亲妈,他早就撒手不管了。
“妈,别说这些了,咱们赶紧拿了东西走,能赶上早一班的长途车,也能早点儿到姥姥家。”
“可留你妹妹自己在家?”
“我跟妹妹说过了。她要不愿自己在家睡,她就找我爸回来。”
“你爸会回来吗?”芬姐的眼睛亮起来。
“不知道。咱们快点儿了。”
选择6
下了夜班的杨大夫再次来罗家老俩口的病房, 双方和前一天都有了些微的不同。
“罗叔罗婶。”杨大夫的态度多了些尊敬。
“小杨来了啊,先坐先坐。昨晚夜班很忙吧?你叔昨晚就念叨你,想着你过来帮忙呢。”坐在床上的老罗太太很热情地招呼杨大夫。
老罗头在病床上略微欠欠身,证明老伴儿说的话没错。
罗天看看姥姥再看看姥爷, 奇怪怎么一夜过去,姥爷和姥姥对杨大夫的态度变化这么多。但她还是主动上前招呼道:“杨叔。”
杨大夫点点头,朝罗天笑笑, 然后把目光转向躺在床上不得动的老罗头。
“罗叔有什么事儿,吩咐我去做好了。”
罗老头示意老伴儿开口。老太太就慢悠悠地对杨大夫说:“是这样的,罗英想着我们俩年数大了, 爬楼梯会一天比一天难,她就想换到一楼去住。”
杨大夫点头, 这也是实际情况。
“准备怎么换呢?罗教授有没有说和院里说过?院里是什么态度?”
老俩□□换了一下眼神,觉得杨大夫这样的问话挺到位, 老头就说:“昨晚你罗婶就提了那么一下,你看该怎么换好?”
“那我先去找罗教授问一下, 然后再去商量一楼的那两户人家。要是他们同意了, 我再去把院里的关节弄明白。罗叔罗婶看行吗?”
行啊,太可以了。老俩□□换一下目光,觉得杨大夫的脑袋是清楚的、想事情也挺有条理。
老太太很体恤地说:“那就按你说的来。换房子的事儿不着急,反正那房子还没下来呢, 不着急的。你先回去睡觉吧。你这班一上就是一昼夜的, 太伤人。等你睡好了, 晚上过来商量。”
“是啊是啊, 先回去睡吧,我们反正都要在医院住着的。还别说在这儿住的挺好了。”罗老头说笑着配合着老伴儿撵人。
杨大夫问问俩人的病情,见确实没什么大碍,李敏在早会前还给罗老头换过药了,就从善如流地回宿舍去了。
这24小时的值班,说不累都是骗不了任何人的假话。单昨晚那些外伤都处理好,也半夜了,还不用提下半夜来的患者。他回宿舍好好地睡了一大觉,等睡醒了、把自己收拾利索了,再来创伤外科,罗英坐在病房里陪父母聊天呢。
*
杨大夫进来,罗英站起来带着众人都察觉的紧张招呼道:“来啦。”
杨大夫点点头,有点儿不自然地笑笑,在跟罗家老俩口打过招呼了才问罗教授:“你们科没事儿啦?”
“嗯,我们科一般都没什么事儿的。坐吧。”罗英给杨大夫搬了板凳,等他坐稳当了才说:“房子钥匙下来了。”
“噢?这么快?我会宿舍睡觉去了,还不知道呢。”
“是啊。我领钥匙的时候问了一下,傅院长说好多人家都要自己铺地板,工程队的室内的工程量就减少了很多。”
俩人都是工作多年的成年人,只要找到合适的话题了,有心好好往下聊,场面不会太热烈也不会冷,谁也不会失态的。
“嗯,那也是的。噢,对了,我早晨过来的时候,罗叔罗婶说你准备换去1楼?”
“是啊。”罗英就把自己了解到的全盘托出,也把老父母要投钱的意愿说出来。
杨大夫想了想说:“要是和内科的窦大夫换、而且是我们添上差价,他应该不会拒绝的。要不我们这就过去看看?”
罗英站起来说:“好啊。成不成也得去试试。”她吩咐女儿听话,将俩老交给陪护,跟着杨大夫往内科大楼去。
出了电梯,杨大夫对罗主任说:“窦大夫以前为他家的直系亲属找我做过手术,这事儿应该不会太难。一会儿你先别说添钱的事儿,看看他怎么说。”
罗英挑眉看杨大夫。
杨大夫就有点儿不自然地说:“都是本院的同志,我也不好收他的钱,互相之间少不了的人情,我也没少带着亲戚往内科来,就这么回事儿。”
罗英点头。
*
俩人去到内科,却见窦大夫正在办公室里给轮到心血管的实习生讲课。俩人给日班责任护士留了话等窦大夫下课,便找了个走廊通风的地方站着聊天。
“杨大夫,你对以后有什么打算?”
罗主任问的轻描淡写,但杨卫国可知道在罗英这个上进的女人面前,可不是回答只多挣点钱、过的好一点儿是完全不能过关的。
于是他小心谨慎地说:“也都是一些小想法。不怕你笑话我这个人笨、上进心不足,77年我只考上了卫校的医士班……惭愧。后来虽然又跟着省院的众人,一起读了一个大专文凭,但跟着必须在临床下功夫,又去医大进修了两年,就很少在书本上使劲了。”
罗英认真地听着,点头认可杨大夫所言。
杨卫国就继续往下说:“远了我就不说了。我最近几年都在临床上摸索,正全力积攒专科病历,想着差不多了,先把专业论文这一关过了,然后再去考晋职称的英语。争取在泌尿外科立科前,能够拿到副高吧。”
很现实的打算。如果能在泌尿外立科前拿到副高、如果彼时陈文强没有合适的主任人选,未必没有一争科主任的机会。但若是陈文强找到了合适的主任人选,有了副高在手也不虞将来在科里上受主任限制、下受本科生出身的年轻大夫们挤兑。
罗英赞道:“你这计划很不错啊。你准备积攒哪方面的病例、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我选择的是老年性的前列腺增生与前列腺肿瘤病理方向。我已经在与病理科柴主任合作,只要临床病例样本量足够,配上相应的病理分析的论文,会比单独的病例报告更有刊登的可能。”
“积攒多少例了?”
杨大夫有点儿不好意思了,难为情地说:“目前只有17例。都是省院新大楼投入使用之后的。在建新大楼之前,我就在普外混着的。建楼期间我去医大进修两年,记录了几十例的前列腺病历,也抄写了病理报告。就是不知道最后写论文的时候,会不会被允许使用这部分数据。”
“术后随访呢?”
“省院这面的随访都主动回来找我。医大那边我就无能为力了。”
罗英微微点头,很认真地对杨大夫说:“有空你拿给我,我去找和你同专业的研究生同学给你看看,另外再问问医大的数据你能不能引用。”
杨大夫抄罗主任抱拳,带着点儿激动地说:“那我先谢谢你了。”
罗英的研究生同学,应该是和她一样早做了研究生的导师。有这样的人把关论文的方向,比杨大夫自己摸索当然好多了。如果医大的数据可用,杨大夫的论文样本数可就一下子翻了好几倍、有了成文的可能了。
*
窦大夫给实习生上完课,听说杨大夫和罗主任来找自己并在走廊里等着,心里疑惑但还是立即匆匆地过来了。
“罗主任、老杨,让你们久等了,真不好意思,我刚才在给实习生讲课。到办公室坐吧。”
杨大夫看罗主任。
罗主任就说:“不去办公室了,人多还热,在这儿说话方便还凉快点儿。”
“那行那行,随罗主任你了。是有什么事儿?”
杨大夫开口说道:“小窦,是这样的,罗主任父母亲年龄大了,上楼困难了点,想与你换下楼层,换到一楼去住。”
窦大夫立即愣住了,但他还是挺认真地说:“老杨,咱们一个医院工作十好几年了,我就实话实说了。罗主任,你要换楼层我是巴不乐得的。可我那,那可是一楼啊。冬天没来暖气的时候,比楼上阴冷不少的,或许在家都冻脚。”
罗主任点点头说:“我知道。但是我父母年岁大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窦大夫马上接话道:“那行,换楼层是没任何问题的。就是吧,罗主任,你才调过来,可能不大了解省院的情况,省院内科照杨大夫他们外科收入差了很多。我不瞒你们,换这个三室一厅也是没办法的,老杨知道我家的内情。
就是吧,我为这多一个房间,已经和科里同志、亲戚朋友借了小一万了,这个楼层差我暂时还真就掏不出来。得你们二位帮我和院里说说,就当是我跟院里借的欠款,容我几年慢慢还清。”
窦大夫这样的态度出乎罗主任的意料,她看杨大夫一眼立即笑着向窦大夫说:“换楼层的差价我来出。”
“哎呀,那怎么好意思呢。四楼是我去住,让您补差价。这不行不行,我不能占你这便宜。”
“你这不是占便宜,是帮我呢。我不能让你帮了我还增加债务了。6000块的楼层差我拿得出来,你要是同意咱们就去院里办个手续。”
窦大夫看向杨卫国:“老杨,你看这……唉,罗主任,不仅仅是6000块啊。我怕一楼凉没要院里铺水泥地面,铺木地板差不多也得五六千块呢。”
杨大夫拍拍窦大夫的肩膀说:“那事儿不用你担心,铺地板的钱我出。”
窦大夫吃惊地看着俩人,原来昨天下午的事情不是空穴来风。可都办完八百年的离婚手续了再去闹,那就没什么意思了。他作为过来人,看看眼前的罗主任、再想想杨大夫的前妻种种行径,他觉得自己太理解杨大夫了。
他心念百转但也立即醒悟过来,伸手在杨大夫肩上捶了一拳。惊喜又真诚地说:“好,好,老杨,恭喜你了。到时候别忘了给我个信啊,我一定去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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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推基友的预收文
我饲养了一只霸王龙》现言校园小甜饼~纯纯的恋爱番~
选择7
吴主任在冷小凤尚未离开的时候就回去卧房, 范主任知道他是去找硝酸甘油片含服去了。唉,这人,不就一个厨房铺地板吗?怎么就想不明白呢——厨房多大点儿,全屋地板都泡烂了, 也不过就是几千块钱,值得生气嘛。
范主任稳住自己的心气,没事儿般地对冷小凤说:“李敏和严虹这么铺, 那你也这么铺好了。不喜欢做饭就回来吃,正好家里就我们老俩口还挺冷清的。”
冷小凤美美一笑点头同意。她并不在意过来帮着洗菜洗碗,吃完饭可以在吴家看书才是她在意的。
“那我先回去了。”冷小凤站起来, 往里屋的方向看。
范主任明白冷小凤的意思是想与老伴儿说声要走了。但她没喊吴主任出来,自己把手电筒翻出来递给冷小凤。
“今儿个有点晚了, 你先回科里看书,我们不过去了。”
“嗯。”
冷小凤接过手电筒离开了。她也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好, 但是她也说不清自己的心理——为什么就想看吴主任憋憋屈屈、还得给自己掏钱的模样。
*
刘娜在晚上十点来钟才到了儿科值班室。
冷小凤用圆珠笔敲着《实用儿科杂志》说:“娜娜,你今晚又没有学习。这半年你都很少看书了。”
刘娜兴致不高, 闷了一会儿才问:“你厨房也铺地板吗?”
“是啊。我懒得费脑筋去想了, 觉得跟着敏敏和彩虹儿学就好了。但是我不想要她俩那样颜色的木地板,我想要那种棕红色的,我觉得那种好看,看着就舒服。”
“你那个一室一厅的呢, 准备怎么装修?”
“就要最便宜的木地板。我想等潘师兄家的人来了以后问问, 那种地板刷油漆是多少钱。要是太贵了, 我就不刷油漆了, 我没有那么多的钱。至于厨房和洗手间我要了医院的水泥地面,那个是免费的。”冷小凤打定主意。
“可是你那是一楼,厨房不铺木地板冬天会冰脚的。”
“穿棉鞋去厨房就完了呗。我家还住平房呢,还不是从早到晚都穿棉鞋的。”
“那家具呢?你买不买家具?”
“不买。我准备跟后勤借一张床,如果借不到就暂时打地铺,再攒两个月应该够钱买床了。”
刘娜发自内心地给冷小凤竖起一个大拇指,突然想明白自己纠结的事情该怎么处理了。
“小凤,我去给龚海打个电话,马上就回来。”
“什么事儿不能明天再说啊?”
“等我回来告诉你。”
龚海今晚值夜班,刘娜到ct室比他往常上夜班来的要晚。为了铺木地板的事儿,俩人闹得有点儿不痛快,可是手里的钱是有数的,龚海也无奈。但刘娜的电话再来找他,他不禁就有点胆怯了。
“龚海,咱们不铺木地板了,就要医院的水泥地面。反正三楼也不会那么冷的。”
……
“我想好了。等以后有钱了再说。”
刘娜笑着挂上电话,如释重负。电话那一端的龚海脸上也扫去沉郁,宛若放下了千斤重担,脚步轻松地回去值班室。
*
“娜娜,你真不装修了?”冷小凤吃惊的不得了。
“是啊。小凤,我还是想我姐周末过来,那张双人床就不能省掉。我和龚海没那么多钱,我俩所有的钱凑到一起,也就勉强够买俩个双人床和一个大衣柜。今晚我和龚海算过了,还有被褥、饭桌、窗帘、锅碗瓢盆什么的,都是必须的,买起来也要不少钱。木地板呐,我就等以后有钱再说了。”
“你们会在家做饭吗?”
“会啊。食堂吃饭多贵啊。”刘娜肯定地回复冷小凤。“我下个月进病房倒班也是和你差不多的,不会像李敏那么累,我们自然要在家做饭了。要是哪天来不及也可能再去食堂买。”
“那你们结婚摆酒吗?”
刘娜脸上显出一丝莫名的情绪,闷闷地对冷小凤说:“我根本就没考虑摆酒这事儿。算了不说了,睡觉吧。”
*
杨宇这时候也闷闷地坐在石磙上,痴痴地望着漫天星斗,脑袋里全到姥姥家之后、舅舅舅妈们在母亲的哭诉中、各种逼疯人的叫喊声在回响。
“杨卫国那个王八蛋,他怎么敢和你离婚!”
“就是啊,要不是小妹,他当初也没可能去公社中学教书的。”
“爸,当初就不该让杨卫国考大学。扣着他在公社教书怎么就不行了?”
“小宇,你都这么大了,你怎么不护着你妈妈一点儿呢?怎么就让你爸妈离婚了呢?”
……
“小宇,回去睡觉吧。外面蚊子多着呢。”大蒲扇在小宇的胳膊腿忽搭了好几下。
“姥爷,没事儿,我不招蚊子。我还在腿上抹了不少清凉油,蚊子不喜欢这味。”
“那天也晚了,回去睡吧。”
“我再坐一会儿,回去也睡不着。”
老人叹息一声,慢慢坐到石磙上,忽搭着大蒲扇问:“是不是心里不舒服了?”
“嗯。”杨宇点头承认。原来在他心目中最高大威武的姥爷,如今虽不如自己高了。但是他脸上的一道道纹路里,好像藏着能解决自己烦恼的答案。
“姥爷,你说我怎么就跟我妈说不明白呢?我姑奶也跟我妈说不明白。我不是说我妈不好,但是我姑奶说的很多话,我觉得还是有道理的。”
“你姑奶都说了什么话啊?说给姥爷听听。”
“我姑奶说我爸两回生病住院我妈都没朝前,还说要这样的媳妇干什么。再就是跟着讨饭的妈妈还有口热乎饭吃。我妈、我妈不喜欢做饭,唉。”
“是你姥姥把你妈妈惯坏了。你大舅妈进门时,你妈还背书包上学呢。一直到她和你爸爸结婚,她在家就没干过什么活。唉,我这辈子做的蠢事儿都是和你妈妈有关的。不仅是同意你妈嫁给你爸,还同意了你姥姥让你妈嫁人后还回娘家吃饭。结果是让你妈妈就没有什么做人媳妇的觉悟。”
杨宇忍了一会儿说道:“姥爷,我们住筒子楼的时候,我妈妈做饭的。”
老爷子忽搭着蒲扇,驱赶可能过来的蚊子,忍不住叹道:“你爸和你妈就是两股道上的人。我不仅后悔把你妈嫁你爸了,更后悔当初你爸读书的时候,带你们找去学校了。我要不带着你妈和你们兄妹俩去学校就好了。”
“为什么啊姥爷?”那时候杨宇已经记事了。
“等你爸爸把生米煮成熟饭了,就可以让学校以‘陈世美’的名头把他开除了。那样你爸也就只好回农村,也就没有他把你妈闪半道的今天了。唉,怪我!我到底是舍不得你们能跟着进城、当城里人的机会啊。”
姥爷是这么想的?杨宇木呆呆地接不上话。
“到头来成全了你们父子仨,反闪的我闺女没了下场。”老爷子后悔不迭。
“姥爷,我会管我妈妈的。”
“你怎么管?让你爸妈复婚?你做得到?小宇。”
杨宇摇摇头:“姥爷,我说的管,是管我妈妈后半辈子。那个我妈我爸离婚是我妈提出来的。”
“你妈那是为了给你买房子。”老爷子用蒲扇点着外孙,不打崩儿地说着女儿离婚的原因。“你妈妈那是真的想离婚吗?还不是为了你!所以你现在得想法哄转你爸爸,让他和你妈妈复婚。”
杨宇悲愤起来,进了姥姥家被指责的所有羞恼,让他不想认下这个“罪名”。
“姥爷,我妈就是拖着不办手续,我爸在外面住着也不回家。今年秋天我爸爸再起诉,法院根据婚姻法,还是会判他们离婚的。”
老人将手里的大蒲扇在杨宇的脑袋上拍了一下,“你个小白眼狼,你光记得你姓杨啦!别忘了那是你亲妈。”
“姥爷,你总得让我在我妈我爸之间说句公道话吧。”
“你说。”老爷子压着火气。
“我妈妈总是没事找事地跟我爸吵架,每次都吵得四邻不安的。”
老爷子舌头打个突,但还是说道:“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你可不能嫌弃你妈。”
“姥爷,那话不是你说的那意思。长相是没办法的,但脾气可以自己控制一下吧?这回我姑爷爷说是最后一次帮忙了,我妈要是再在医院里闹,可能就要被开除了。”
“你姑爷爷是院长,他说是不管、不管的,等你真去找他了,他还能不管?”
杨宇摇头道:“他是副院长,说话也不是那么好使的。再说他很快就到55岁了,然后就要退二线了。”
这也是杨大夫和儿子交代的。
那些年费院长不愿意杨卫国打着他的旗号在院里“招摇”,如今杨大夫也教育儿子、女儿,进了医院别提俩家那点儿亲戚关系。好事儿挨不上边,坏事跑不掉的。
当了半辈子大队长的老人自然明白二线的意思。但他觉得女儿和外孙比较起来,还是女儿重要点儿。实际上老爷子心里早就不耐烦了,但为了女儿还得继续哄心思没偏在女儿身上的外孙。
“小宇啊,你妈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妈这辈子在娘家时,不说事事都顺着她的心吧,就没吃过一星半点的苦头。可唯独跟你爸进城以后……唉,嫁错了人哪!”
芬姐到家就哇哇大哭,那委屈的模样好像在医院各科找茬吵架的人不是她……杨宇觉得后悔。他原本想带母亲回来、让姥爷开导母亲的……如今事与愿违。他抿嘴看着老人的侧颜,等着老人说下面的话。
“你回去和你妹妹好好琢磨琢磨,看怎么劝通你爸,他们能复婚、你们一家子也团团圆圆的,有什么不好呢?再说你妈妈也不是生来就吵闹的人,还是你爸爸的做法有欠妥当的地方。当然我也会说她,让她别再和你爸爸吵吵闹闹的了。你看怎么样?”
杨宇并不认为父母复婚是什么好事儿,故而闷不吭声。老爷子等了一会儿,等不到外孙表态,难掩失望道:“你妈白生养你一场了啊。她就这么一个心愿,你都不能替她完成?”
*
李敏把手里文氏弯钳灵巧地转来转去,转到陈鸿雁眼生羡慕了,才把钳子放到她手里。
“你试试,是不是很特别?”
小姑娘试着开合几下,很喜欢文氏钳子的灵巧。
“还有更小的吗?”
李敏往门口看看说:“有。显微器械啊。只比我手掌一半大一点儿,还没有10厘米呢。你爸爸有一套德国进口的显微器械,但一个止血钳子都要一百多美元。这个才十几块人民币。”
“那都什么时候能用着啊?”
“昨天上午做脑膜瘤用了,特别好使。但你爸爸看得太紧,不然我就拿一个出来给你看看了。”
“只有显微外科用吗?”
李敏摇头:“眼科也用啊。你想人眼睛多么精细的地方,不就得用这样精细的器械么。”
“眼科是不是也要加班,我不喜欢加班。”
“眼科基本没有加班的。我们医院是人手不够,不然外科也不用加班。眼科即便做手术,基本也都是择期手术,你明白择期手术吗?”
“明白。你怎么没去眼科?”
李敏撅嘴嗔陈鸿雁:“我爸爸不是院长。”
小姑娘笑出声。
“听说医大的分数越来越高了。”
“那又如何?你只要想想考上医大后,被你同学、邻居的羡慕劲儿,你说值得努力不?”
“值得。”小姑娘连连点头。
“好啦,今天就学到这里了。”
小姑娘恋恋不舍地站起来收拾书包。
“李姐,你这床要能住人就好了,我就不回家住了。”
“明晚早点儿来一样的。我这俩月都住在这儿的。”
“好。”
李敏接受了小尹的委托,每天在休息的时候给小姑娘做一点点的洗脑,几次下来,小姑娘已经对读医科不那么反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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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孩子的背后都有**
然后一辈子不明白事儿,最后坑的是孩子自己。
选择8
李敏连着把肝脏被捅伤的男子送去透析了三次, 终于等到了他的尿量、尿比重回到正常范围。
可几个外伤患者的伤口, 都出现轻重不一的感染。
周日的上午,创伤外科的走廊静悄悄的。趁着气温还没有升起来,李敏先给那几个外伤患者换药。
能自己走到换药室的,就依次在换药室门外排队。手掌肌腱被砍断的小伙子, 看着自己红肿的掌心, 咬着牙转过头抹眼泪。
等换完药了,他满脸期盼、小心翼翼问李敏:“李大夫,我的手能好吗?”
“能好。你按着骨科向主任的吩咐去做,我这面按着主任会诊给你用药。咱们一起努力。”李敏安慰小伙子、同时也给他鼓劲。
小伙子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
路凯文跟着李敏给所有的外伤患者换药。他等那小伙子回病房后,憋了很久的问题, 觑着换药室没有患者, 忍不住问出口:“李老师,你说他的手以后还能正常使用吗?”
“我也不知道。这种患者我没遇到过。”李敏把用过的换药碗冲洗干净、送到指定位置放好, 然后抬头对路凯文说:“哪怕是手指头割破了一个小口, 只要是发生感染了, 都不好断定转归。我们能做的是对症抗感染治疗做到位。”
李敏收拾立整换药室, 然后把门锁上, 钥匙盘交给十二楼值班的护士。招呼路凯文道:“走, 我们去十一楼。”
*
躺在床上起不来的几个重患都放在十一楼。也可能是护士长有意识的安排,科里的重患都集中在这楼层。等李敏拿着换药碗到那个肠子流出来的患者床前,看到梁主任带着实习生在换药。
“梁主任, 你下夜班啊。这里交给我好了。”
“给他换完药我就回去。把你那个换药碗给我。”梁主任要过李敏手里拿着的药碗, 打开拿住镊子, 一边用碘伏棉团消毒一边对实习生说:“遇到这样感染的伤口,就不能遵循什么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了。要那样,你看下面这里是未感染的,你从上面往下这么一抹,不就把下面好好的地方污染了?得从好的地方往红肿感染的地方去消毒。”
李敏把路凯文推到前面,让他看梁主任的示范换药。这个患者术后虽然住在创伤外科,但是梁主任早晚都会过来查房的,几个患者的医嘱,更是每天都要看过的。
“小李,你去拿个线剪来。”
李敏赶紧答应着,快步回去换药室用换药碗装了一把线剪刀过来。梁主任接过去就把患者感染的伤口拆线了。
梁主任用两把镊子夹着纱布按压伤口的两侧,很快从伤口里缓缓挤出了不少的脓液。李敏赶紧用镊子夹纱布蘸去。俩人合作,知道伤口再无脓液留出,梁主任才换碘伏消毒裂开的伤口。
都处理好了,梁主任让俩实习生收拾东西。
患者忐忑地问:“梁主任,我什么时候能好?”
梁主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照理说你们都应该好差不多了,可是你们所有人的伤口都感染了,估计是西瓜刀有什么问题。可西瓜刀当晚就被派出所收走了,没立即拿去化验室检测,这就只是我的猜测了。”
陪护的年轻女人担忧地问:“梁主任,他这还得花多少钱能够?”
梁主任笑着摇头说:“你当家的命值多少钱?他把这感染关抗过去,用不了几天就能活蹦乱跳再出去打架捅人了。”
患者躺在床上苦笑:“梁主任,我这回如果能死里逃生,我再可不敢了。要是知道是这样的两败俱伤,我说什么也不会为几个西瓜和人斗气。”
“知道就好啦。你这么年轻,经一事长一智,吃过亏自然不会一起用事了。”
*
把所有该换药的患者都处置好,李敏抱着病历要写换药记录。路凯文站在边上说:“李老师,我可以写吗”
李敏想一想把手里写好的病历递给他:“你先看这本我写好的,注意都要写那些内容。然后把这俩轻伤的换药记录写在草稿纸上。我怕你写错哪里了,这整页纸都得重抄。”
“好。”路凯文听话地接了过去。
顾大夫是今天的白班,他带着实习生在楼上楼下查了一圈后,来到办公室对李敏说:“李大夫好早啊。”
“顾大夫早。”李敏停笔、抬头与顾大夫说话:“天热,我想趁着早晨这会儿凉快,先给患者换药、把这些该记的忙乎完。”
顾大夫看看李敏跟前的那几本病历朝她点点头,带着实习生去护士办公室拿病历。
“李老师,你看我这个写的可以不?”
李敏接过路凯文写了少半页纸的换药记录,认真仔细地看,略改了几个字递还给他。“挺好的,往上抄的时候别错了。剩下那两本也这么记。”
路凯文的脸笑开了花儿。“是,谢谢李老师。”
跟李敏实习,事儿多,忙起来还顾不上他。这个不说,李敏的要求也多、也严格,单为这个换药记录,前天就把自己写的病程记录整页纸换下来。
看着李敏重新抄写前面的,路凯文觉得李敏的举动像是无声地给自己个耳光。所以昨天他都不敢伸手写病程记录了。
可不管怎么说,自己是在所有人的羡慕中,一周跟着李敏上了快十台手术。把骨科这周只上了一、两台手术的同学,羡慕得按着他的脖子要他请客。
“没空儿。李老师住在科里,开完会我就得回去。”
每天晚饭后回去宿舍,带队老师都把所有实习同学召集起来开会,差不多挨个小组问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
路凯文都替带队老师累——这快赶上小学的班主任了。
*
带哪个实习学生是抓阄,但是李敏觉得路凯文被留到最后、在剩给自己的那个纸团里,也是自己的运气。这小伙子做事儿认真,一般的事情不用交代第二遍,基本算是比较有眼力见的人,嗯,就是帮不上忙也很少添乱。
所以李敏只要有空,遇上什么就给他讲什么。不仅告诉他怎么写工作笔记,也叮嘱把会诊记录和医嘱都抄录下来。
“你这工作笔记最好不用本子,用散页的纸张记录更合适。在上面记录住院号,出入院日期,万一以后用得到也好去病案室去借。
记完一个患者用订书机一订。最后你可以选择把同一科的病历按照教材的顺序装订,也可以按照时间等其它顺序装订。不会出现一个病例分成好几页记录,中间还穿插其它的病历,等要查看的时候前前后后来回地翻。”
这些都是经验之谈,在其他同学终于在四年的紧张书本学习后、进入临床实习如获得解放般,路凯文觉得自己比前四年更紧张了。
而李敏忙完自己的患者,开始忙李主任名下的那几张床。遇上李主任带的学生,病程记录写的不合适,她少不了得把整夜纸重抄。
……
“路凯文,把你们同学在晚饭后叫到病房,我和你们说说怎么写病程记录。大概也就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
“好。”
*
李敏回到值班室,小尹和陈主任已经坐在值班室的门口了。李敏从心里往外佩服也同情这一对父母,除了上班外,还得这么陪着女儿学习。
“老师,尹阿姨。”
李敏觉得自己打招呼的声音已经很轻了,还是惊动了陈鸿雁。
“李姐,我爸看到你给患者换药、在办公室写病历了,让我自己先学。”
“你进去和她学习吧。”
“嗯。”
“李姐,我们明天开学,我要去住校了。高三必须全部住校,周日可以回家洗澡、洗衣服,我可以过来找你吗?”
“可以。你暑假作业都带来了?”
“都带来了,还有一部分不会做的,空着呢。你给我讲讲呗。”
“咱倆一起试试吧。有的我也未必会做。”
李敏开始陪着陈鸿雁检查暑假作业。
哪科也没多留作业,一天就一份卷纸,可加起来就很可观了,五门课25张卷纸,幸好政治和生物没发卷子。
*
记得的李敏就在草纸上演算,告诉她为什么、在教科书的那部分。叫不准的地方翻书查……等走廊飘来饭菜香气的时候,小姑娘丢下笔。
“哎呦,可累死我了。你怎么记得住这么多东西啊。啊啊啊,为什么要有考大学这回事儿……”
“小李,你俩也歇会儿吃饭吧。雁儿,就在这儿随便吃点好不?”
“行。咱们晚上去奶奶家吃。奶奶今早还打电话过来呢。”
“行。”只要女儿肯学习,跟小尹提什么条件都可以,何况这么认真地学了一上午呢。“你去看看喜欢吃什么菜。”
李敏翻出饭盒说:“我这有两个饭盒。我和她一起去买。”
陈文强拦住李敏说:“让你尹阿姨带她去买。”
李敏也不勉强,一顿中午饭没有多少钱的。她把羹匙拿出来放在水杯里、饭盒递给小姑娘,就跟着陈文强一起清理桌面。
“你觉得她这么学能考上医大不?”
“应该可以。还有十一个月呐。她可能是受老师影响,等高三换了好老师就好了。”
李敏的话安慰了这个为女儿能不能考上医大而忧心的父亲。
夭折1
晚饭后过来十二楼听李敏讲怎么写病程记录的只有5个实习生, 还不是都在创伤外科实习的。
卢文凯不好意思地向李敏解释:“李老师, 我中午回去的时候,他们都出去逛街去了,我给带队老师那儿留了信,也让宿舍里的同学转告了。”
“没事儿, 有几个人就讲几个人的。也没有太多内容, 遇到了就说给你们一起记着罢了。”李敏不在乎都谁来,本来她只讲给路凯文一个就够了的事儿。
“病程记录该怎么写,你们在诊断学都已经通过考试了。我今天要强调的就是在临床上、具体写的时候,咱们大家都别怕啰嗦、别怕烦躁。路凯文,把你前面写的我换掉的那个病程记录、和你上午打的草稿那份给你同学看看。”
几个同学传看了路凯文的两份文稿。
“换掉的那一份含糊了点儿, 要是一般情况, 我指的是患者术后没出现任何异常、平安出院的那种,病案室的人不会看得很细, 属于也能混得过去的。但是, 万一患者在术后出现任何问题了, 这份病程记录就经不起追究了。
如果医务科问你、或者是这病人最后上法庭了, 人家问你, 这伤口在术后什么时间出现感染征兆的, 最初的红肿长度是多少,伤口你又做了什么处理?路凯文,你怎么回答?”
路凯文有点儿懵, 他没想到是拿自己被替换掉的病程记录做例子。
“现在是让你回想大前天的事儿, 你就迟疑。如果是半年以上的病例, 你敢保证自己脑子中记的和实际情况没有冲突吗?一旦解释不清,就把自己推到要背负责任的位置了。无论是技术事故和责任事故,我们刚刚起步的小医生都背不起、也背不动。”
“所以我们在描述伤口的时候,第一是如实记叙,第二是详细,越详细越好。如果第一天的伤口情况记的含糊了,第二天少记了一点儿或者是没记,那么第三天伤口出现红肿甚至是更糟糕的,我们自己可能就解释不明白伤口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改变了。”
“要求术后的患者连写三天的病程记录,如果情况不好,有特殊事情发生,更要及时地记下来,而不拘泥一天一次的记录次数,每天记数次也不是不可能。一直要记到患者病情好转、平稳,再隔日记才可以的。
这不仅仅是为了患者、为了应付上级医师、病案室的检查,是为了我们自己。
路凯文,把我们管的那个肝脏修补术后、还有那个肠管部分切除术后的,拿来给你们同学看看病程记录。”
李敏等他们传看两份病程记录后问:“你们现在是不是觉得这俩患者的情况历历在目、与自己参与管理了差不多?”
几个学生纷纷点头。
“所以我说最好的病程记录,是让看的人在脑海里能形成病程的演变过程。明白吗?”
李敏等实习生给她反应后接着说:“对这样的感染病例,除了要细致地记录一般状态,换药所见的伤口情况,体温与伤口表现是不是一致,心律是不是跟随体温有变化,实验室的血rt与伤口情况是不是一致,我们临床大夫跟着做了怎样的处置、有没有想上级医师反应,重要的是一定要把上级医师的意见完整地记录下来。”
“最好包括呼吸都要记录了。千万不能泛泛地一句一般状态良好。”
李敏等着几个学生记完才接着说:“千万不要弄出来,术后伤口已经化脓了,体温39°,心律记的是66次,更糟糕的还在还写了患者一般状态良好,生命体征平稳。路凯文,知道为什么?”
路凯文想了一下说:“体温39°?病历上记的应该是患者的基础心律吧?这时候的实际心律应该是在百次左右。”
“能不能详细一点儿?”李敏看有的学生没跟上,就追问了一句。
另一个学生补充:“体温每升高一度,成人心律会加快12-18次,心律应该是在百次左右。再一个体温每升高一度,呼吸也会加快3-4次,呼吸急促的情况下,已经不能说一般状态良好,生命体征平稳了。”
“若这时候的心律真的是66次呢?”
一个学生迟疑地答道:“是不是该怀疑有休克或是颅内压增高了?”
“对。是该有所怀疑了。一般休克是心律加快。但这个体温39°情况下的66次,绝对不是生命体征平稳了。若是病情恶化,拿着被替换的那份病程记录上法庭,只能证明自己没有及时去抢救休克患者了。”
路凯文面带愧色,把那张李敏替换下来的、快写满的病历纸小心地收起来。
几个学生听得都非常认真。
李敏看看时间说:“今晚就这样吧。你们回去都检查一下自己这周写的病程记录。再一个回去看看书,什么情况下会有体温升高、脉搏不产生相应改变的疾病。如果这个患者的体温是39度,出现脉搏66的情况,我们该考虑他有什么潜在的疾病、在手术后没有去检查。”
几个学生一时间有点儿犯傻。
李敏扔个总结给他们:“患者不会照着教科书生病,身体有基础疾病、或者有本人也不知道的潜在疾病,才是临床阻碍疗效最常见的。”
今晚陈文强一家三口没来,给几个实习生讲了怎么写病程记录后,李敏关了值班室的门,自己在里面安安静静地看书做卷子。
*
食堂里,李浩然无奈地看着芬姐。这女人四十多了,怎么干活这么粗糙?他没办法只好先叫停她。
“芬姐,这洋葱的死皮你得剥干净了,不然弄到馅里吃的人会提意见的。还有这些好的部分,你不能就这么扔掉了,应该把死皮撕干净、好的保留下来。”
芬姐生气地把东西一扔,梗着脖子道:“我在家从来都是这么做的。”
李浩然不让步地说:“我们小组有成本核算的,你这样会增加成本。这是大家赚钱养家糊口的工作,必须得精打细算。你可以选择改还是走。”
芬姐呼呼直喘,她很想把围裙解下来摔到李浩然的脸上,但是想到老爹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不由就气馁了。
芬姐的微妙气势变化,被李浩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缓和了脸色说:“你把这些洋葱皮按照我的要求搞好,快一点儿的,那边等着要用呢。”
“嗯。”芬姐闷头把丢掉的洋葱皮、和盆里带着死皮的洋葱,按着李浩然的要求一点点地清理干净了,那边过来一个小伙子立即把盆子端走。
“芬姐你这么慢,我要来不及了。”
另一个女工走过来说:“芬姐,你把这块地方打扫干净了。”
芬姐慢吞吞地拿起扫把和撮子。
“你会不会包包子?”
“不怎么会。”
“烙饼呢?”
“也不怎么会。”
那女人叹气:“那你准备在我们组做什么?”
“不是分配我过来洗菜吗?”
“我们组只为倒班的大夫护士准备错点饭,哪有那么多菜让你洗的?算了,你今天先去刮土豆皮吧。”
芬姐不满意地说:“不是说晚上只做馅饼和包子吗?为什么还要我刮土豆皮?”
女人翻脸勃然大怒,没等她叫喊出声,那边李浩然喊了他一句:“孙姐,要注意说话的态度,咱们是一个组的同志,得大家都心情愉快才能做好事儿。”
那女人回头答应:“我知道了。”然后扭头对芬姐说:“我安排你干什么就先干什么好了。谁都没闲着的,你那儿那么多话?!”
然后孙姐利索地捡了一盆子土豆端过来,往地上一放对芬姐说:“你把这盆土豆皮都刮了,快点儿,洗干净了喊我。李组长,一会儿咱们做个炒土豆丝做配菜可以吗?”
“你洗十个八个的尖辣椒、切细丝儿,我做个酸辣土豆丝。再挑几个好点儿的西红柿,做一个西红柿蛋汤配包子。小王,看一下绿豆汤锅,把上面的绿豆皮捞出来。”
一个小伙子应声过去了。
芬姐很气了,但是看这组的六个人,谁都没闲手在紧忙着,听到李组长念叨的那些吃食,想到一会儿自己吃这样的晚饭,她心里略微舒服了一点,低下头开始刮土豆皮。
*
李敏做完一套卷纸去洗手间,回来遇到夜班刘大夫的实习生和普外科的实习生,麻醉科的黄麻跟在他俩的身后陪着,平车上躺着一个十岁多点儿的、清醒的小男孩。
李敏好奇地问了一句:“什么手术?”
“急性化脓性阑尾炎。”黄麻答道。
“噢。怎么收我们科住了?术后不是应该送去儿科那边住吗?”
“刘老师说他十一周岁了,能清楚表达自己的意愿,可以住到我们科。”
李敏点点头,没多问就回屋继续学习了。
*
天光大亮,李敏看看时间快六点了,换好衣服准备出去跑步了。突然12楼的走廊里传来尖锐的哭叫声。
“啊,天哪!我的儿子啊。”
这哭声太吓人了!吓得刚拉开门准备出去的李敏,下意识地先一把把门关上了。她摸着胸口静了一下,立即把白大衣从门后摘下来,一边穿一边拉开门,朝着护士值班室喊道:“谁夜班,赶紧去看看怎么了。”
话音甫落,就见护士方姐从小病室出来,以百米的速度往办公室跑,李敏都担心她摔倒。方姐平时笨拙懒散的模样不见了,胖脸上那万年不动的表情已经是被满满的忧急之色取代。
她看到李敏立即喊道:“李大夫,快去12病室看一下,那孩子不行了。昨晚阑尾炎手术的,我马上找刘大夫上来。”
“好。”李敏带上门,从兜里掏出听诊器往12病室跑。昨晚那孩子术后好好的啊,怎么就不行了。
李敏进去12病室,见患儿住在病室里靠墙的床位,他父母站在床前。孩子的父亲看到李敏立即喊:“快叫你们大夫来啊。”
“我是这科的大夫,你让开,让我看看孩子。”
但是焦急中患儿父亲根本听不进李敏的话,扎撒着手往外推李敏。嘴里只反复说着:“快叫你们大夫来。”
僵持中,刘大夫跑了上来,他看到李敏就问:“孩子怎么样了?”
“他父亲拦着不给我看。”
那孩子父亲见了刘大夫,立即扑过去抓住他的手说:“小伟,你快,快看看我儿子。他妈刚才叫他起来擦脸,他一坐起来就鼻孔流血,然后一下地就抽抽了。”
刘大夫扑到床前,把抱着孩子的母亲扒拉开。
“你让开,让我看看孩子。”
李敏跟在刘大夫的身后,见了抽搐的孩子,立即把手里的听诊器递过去。刘大夫掀开被单,掫开孩子的背心去听心音。片刻后他把听诊器往脖子上一挂,双手按上孩子的胸部,开始做急救。
李敏扑到门口,朝走廊里放开音量大喊一声:“方姐,快推急救车来。”
然后她转身回去孩子的床头,把挡路的父母亲撞开,把床头的氧气旋钮打开,抓过床头的毛巾擦掉孩子鼻孔里的粉红色液体,迅速将吸氧管给孩子套好、插到鼻孔里。从兜里掏出纱布,两手掐着孩子的下颌角,把孩子的嘴巴捏开,看舌头没有后坠,才放下心。
再想转去床尾,碍事的父母又阻了道。李敏不由吼道:“你们俩站那边去。让路。”
好在孩子的父亲还有一点儿理智,把孩子妈妈拉去一边了。
李敏将床头摇下来。方姐把急救车也推了进来。可是就这么两、三分钟的时间,李敏和刘大夫都意识到这孩子没救了。
※※※※※※※※※※※※※※※※※※※※
每一个死亡都让人……
夭折2
猝不及防的死亡让刘大夫和李敏失魂落魄。孩子父母亲的哀恸更是让刘大夫痛苦万分。
早会的时候, 陈文强听了刘大夫的死亡病例小结,要了患者的病历前后翻看,末了质问刘大夫:“那孩子之前你就没发现有任何征兆?”
刘大夫点点头:“昨晚术后回来挺好的。那是我老邻居家的孩子,奔着我过来手术, 术中、术后所有一切都很正常的。夜里12点前吧,我要睡觉了,还过去看了一趟, 都挺好的。然后四点钟的时候,我看他们家三口人关灯睡着的,问护士说液体都滴完了, 我再就没进去。”
陈文强听了刘大夫这段解释,脸色越发绷得紧也越发难堪了。石主任悄悄地拽了一下他的衣袖, 陈文强瞥了石主任一眼,默不做声地把自己的衣袖抽出来, 朝石主任摇头。
石主任坚持,又拽了陈文强的衣袖一把。俩人像是演哑剧一般, 看呆了一屋的大夫和护士。
末了陈文强咬住了嘴唇、朝石主任点下头, 所有人都看出来他是把要说的话憋了回去。他转向要了护士的值班日记拿在手里,闭眼做了两次深呼吸,才勉强用极为克制的语气说出话了。
“大家先查房治疗科里的活人吧!通知所有的外科大夫,下午四点钟过来做死亡病例讨论。”
石主任的叹息便轻轻地从嘴里飘逸出来。低气压随着陈文强的话笼罩在创伤外科的上空。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到那孩子的死亡不是那么简单了。能溜走的人都踮着脚尖去忙了。陈文强把着电话机打电话, 护士长避无可避, 她得等陈文强放下电话, 通知骨科和普外来做死亡病历讨论。
陈文强的嗓门有点大。
“老周啊, 我们科昨晚做的那个患儿,就是急性化脓性阑尾炎的那例,今早将近六点的时候猝死了。你下午四点到我们参加死亡讨论。”
……
大概是周主任不愿意来吧。陈文强接下去的声音充满不高兴和命令了,已经不是要周主任一个人过来参加死亡病历讨论了。
“你和刘主任都来,让昨晚主持麻醉的值班大夫也过来。今天下午四点不跟台的麻醉科大夫都过来,都过来参加死亡讨论。”
“啪唧”陈文强把话筒摔了。
所有人跟避猫鼠一般地躲着陈文强,但是李敏躲不了。陈文强还得看那几个外伤术后的伤口情况。她准备好换药碗,吩咐路凯文推着处置车在换药室门里那儿站着等。
陈文强的脸色非常不好看,幸好他还没失去理智迁怒到李敏的头上。梁主任照常要在早会后过来看那个肠管部分切除术后。
已经拆开的那几针就那么地咧在那儿。
“小李,带线剪和止血钳子没?”
“带了。还带了两支庆大霉素和注射器。”
“你要都拆开?”陈文强问梁主任。
“拆开。里面出事儿了,外面长的越好看越麻烦。”李敏递东西,梁主任接过注射器把庆大霉素注入腹腔深处。然后把患者的伤口拆开了一半,塞进去小半条碘伏纱布做引流。
“看看,还是咱们李大夫贴心,这东西备的多齐整,就知道我要拆缝合口、塞引流条的。行啦,先这么地,下午我再过来。”
“老梁,下午四点死亡病历讨论。让你们科全体大夫都到。”
“什么病例?”
“急性化脓性阑尾炎。十一岁,术后十个小时突然死亡。”
梁主任立即变色道:“好,我准时过来。普外的上下夜班的都会来。”
*
下午四点,外科所有的大夫都挤到创伤外科来了,再加上差不多同样数量的实习学生,还有麻醉科的十几个大夫,今天新到外科的八个规培生。这些人把十一楼的护士办公室挤得水泄不通。
还不等开始讨论呢,差不多人人都开始抹汗了。
陈文强脸色阴郁地往护士办公桌日班责任护士的主位那儿一坐,他的头顶有电扇愉快地转动着。有资格在电扇下面坐着的就只有那几个科主任和副主任医师了。
但谢逊这个年轻的副主任医师、科室的副主任,没挤去那堆主任里去彰显他的身份和地位。他早早地来到创伤外科,挑了个陈文强不扭脖子就看不到的地方。
与陈文强视线平齐的洗手池。
洗手池边是个凉快的地方,他抢占了洗手池靠墙那边铺着瓷砖的平台,一屁股坐了上去,叫了李敏过去说话,还招呼后来的麻醉科刘主任一块坐
——坐在水池上。
“刘大夫,你汇报病历。”陈文强声气很不好,他开口了,挤了这么多人的办公室,除了电扇的轻微声响,没人再敢小声说话了。
刘大夫捧着病历、以一副念悼词的悲恸开始念:“患儿十一岁,昨天因转移性右下腹疼痛1天收入院。查血常规wbc1万6,中性93,凝血六项d-2聚体略高,昨晚18点40分急诊行csea麻醉下阑尾切除术,术中证实是急性化脓性阑尾炎。手术过程顺利,历时45分钟。术后给予静点青霉素抗炎,液体在24点前输完。”
刘大夫伸着脖子咽了一口唾沫,更艰难地往下说道:“我在凌晨4点曾到病室外看,患儿一家熄灯睡觉了。今天早晨将近6点钟的时候,患儿母亲叫半坐卧的孩子站起来刷牙。孩子尚未站稳,突发双鼻孔流出粉红血液,四肢抽搐、昏迷,值班护士因为在其附近病室,立即电话喊我去十二楼。我到病室内的时候,我们科李大夫已经在了。”
“李大夫,你说说是什么情况。”
李敏想从瓷砖台上下去,但挤得人太多,一时竟然找不到可落脚的地方。她只好坐着把自己所见说了一遍。
向主任就问:“李大夫的夜班吗?患儿父亲拦住你、你就任由他拦住了?”
“我不是夜班,我是恰巧在十二楼的。那患儿住在靠墙的床位,他父亲四十岁左右,他伸开胳膊拦着路,或者等你看到他就知道我是没可能推开他的。他处于失控状态,根本听不进去我说的话。”
“刘大夫,你说说。”
“那患儿是我老邻居家的孩子。”刘大夫红了眼圈,哽咽道:“他父亲从小待我像自家的兄弟一般。孩子病了就奔着我来的。黄麻知道,昨晚手术前我特意拜托他好好麻醉。手术是我和普外的陈大夫做的,一针一线都做的非常仔细。那孩子从小就很皮实,没有任何疾病史。我,我”
刘大夫说不下去了,所有人都同情地看向他还有陈大夫。陈大夫是本省滨海医学院的本科毕业生,去年刚刚晋了主治医。
向主任轻咳一声说:“老陈,我不知道昨晚有这例手术。”
这样的小手术不报到昨晚夜班的向主任那里,内中的曲折大家只能去猜测了。但刘大夫和陈大夫俩做这样的急诊手术,也没什么超过权限的说法。
*
陈文强没搭理向主任,拍着病历说:“现在开始讨论死亡原因。实习生先说。王大力,你先说。”
靠墙快成纸片人的王大力,红脸磕巴了,“院长,我不知道。”他快哭出来了。
“路凯文,你知道吗?”
“我也不知道。”
“实习生,你们谁发言?”
没人回答。
“杨宇,你说。”新来的临床大夫里,陈文强就记住了他的名字。
“我觉得他的粉红色鼻血奇怪。”
陈文强点点头接着问:“还有吗?”
“没有了。”
“别的人呢,还有七个今天进外科的。”
小小声的“没有”,陆续哼唧出来了。
“李敏,你呢?你在现场。”陈文强点到李敏。
那粉红色鼻血,一直在李敏的脑海里盘旋,将她的思路引导去肺栓塞肺水肿方向。
“院长,在尸体解剖前我的说法是猜测。粉红色鼻血,我怀疑他是肺栓塞引起肺水肿。因为一般的术后猝死,排出手术原因的出血,依次应该是心脑血管的意外,肺栓塞,窒息。”
已经绷得紧紧的刘大夫、黄麻、包括陈大夫都看先缩在墙角的李敏。李敏声音清脆又响亮,全屋的人立即听得清清楚楚的。
“汪大夫,你的意见呢?去年进外科的,挨个说。”陈文强按着次序叫人。
“患儿,患儿可能是肺栓塞吧。粉红色泡沫痰,如果舌头后坠,从鼻腔里流出来也可能。”
住院医师都点名了以后,就轮到潘志了。没等陈文强点名,潘志自报家门。
“我是潘志,进省院一周,去年晋的普外主治医。我认为患儿虽有四肢抽缩、昏迷症状,但是结合刘大夫所说的既往史,脑血管的意外可能性不大。
肺栓塞通常伴有胸痛,刘大夫在凌晨4点去看患儿,患儿下半夜能够安睡,结合他的年龄,且是在术后十小时内无其它疼痛猝死,我不支持肺栓塞的考虑。
刚才李大夫说了,患儿昏迷后她有用纱布打开患儿的口腔,没有看到舌后坠。粉红色鼻血对肺部同时发生病变都有辅助诊断意义。至于是从嘴里出来还是鼻腔流出来影响不大。
我的猜测偏向急性左心衰合并肺水肿。我想知道确切的昨天手术中输液量、术后又给的液体量?”
“刘大夫、黄大夫?”
二人懵头蒙脑的不能立即报出输液量。
陈文强怒不可遏地站起来拍桌子道:“你俩脑袋进屎啦还是灌尿了?现在给我说清楚,这孩子到底是因为什么死的?”
夭折3
李敏吓得往墙角缩了一下, 妈呀,平时看着很和气的老师,发火怎么这么吓人呢!跟陈文强比起来,谢逊那天在手术间都算得上温柔了。
梁主任见陈文强发飙, 赶紧开口转移陈文强的注意力,他逮着刘大夫问:“刘大夫,患儿手术前禁食水多长时间?”
“午饭基本没吃多少, 午后没进食没喝水。”
黄大夫不等梁主任开口,就立即跟上说:“术中补液是450ml糖盐水,我就是考虑术后患儿在这么炎热的天气里一下午没吃没喝, 术后要禁食水,出手术室前我怕到外科这一路要是有不顺什么的, 给换了一瓶10%葡萄糖液体挂上了。”
“术后呢?”陈文强追问。
“我给了500ml的盐水加640万u青霉素,这孩子平时很少生病, 基本不用药,青霉素皮试不过敏。”这句话刘大夫回答的理直气壮, 他认为自己的这个处置没什么问题。
陈文强冷哼一声道:“我们先不管护士怎么处理的那500ml10%的葡萄糖。谢逊, 你来给这俩傻瓜讲讲课。”
谢逊坐直了才说话:“我支持潘大夫的意见,倾向于短时间内的输液量过急造成的急性左心衰肺水肿。患儿是未成年人,结合术中、术后的补液量、液体进入体内的时间,鼻孔流出粉红色的血液, 符合急性左心衰肺水肿。
另外输液过多、过快导致急性左心衰肺水肿的同时也会有脑水肿的出现。缺氧、抽搐、昏迷, 用脑水肿都可以解释。
但我认为患儿由床上的半坐位突然下地改为直立体位, 是诱发他死亡的直接因素。如果患儿不改变体位, 可能今早交班后查房的时候,陈院长就能发现患儿的不妥了。”
倨傲的谢逊说完自己的推断,还在所有的外科大夫面前拍马屁。不管这马屁拍的是不是巧妙,但是陈文强在谢逊说完话以后,脸色好转了一点儿。
石主任叹息道:“麻醉科黄大夫的考虑是有道理的,刘大夫的术后给药也没有大的出格。但说患儿死亡的直接原因……
我们先不说患者是不是短时间内补液过快造成了左心衰肺水肿。我想问你俩一句,你们俩在给患儿补液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这是个十一岁的孩子?有没有想过要调慢输液速度?从而调整单位时间里的输入身体的补液量?
在手术间只有一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灌注进去了450ml的液体,中间还有葡萄糖,但跟着灌注了500ml的盐水。是的,天热,孩子出汗、体温升高、不感蒸发,都要丢失大量的体/液。但从晚6点到24点,成人输注这些液体量没问题,但那是一个孩子……”
黄大夫听明白了,他冷汗涔涔抬头想说话,但是被周主任严厉的眼神逼住了。负责记录死亡讨论的刘大夫已经傻了。参加手术的陈大夫也讪讪的——石主任的话,虽然没提他,也让他产生一种不如潘志的感觉。
梁主任把暴怒的陈文强按下去坐好,慢悠悠地说道:“在我们外科、尤其是普外科,倾向术后给患者大量补液。常常是手术当日就要进两、三千的液体,输到下半夜才输完,第二天上班后又是两千、三千的液体灌进去。没把患者淹死都算好的了。”
向主任在一边说道:“我们骨科就没有你们普外这些臭毛病。”
梁主任好像没听见一样,接着对陈文强说:“这事儿你是准备交医务科处理还是让刘大夫与黄大夫俩人处理?护士那边呢?”
刘大夫立即乞求道:“陈院长,让我先与家属谈谈吧。”
黄大夫恨不能这时候当缩头乌龟藏起自己的身体,他在周主任目光的逼迫下,讪讪地说:“我与刘大夫一起去试试。但是不是要尸检才能确定死亡原因啊?”
石主任说道:“你们只是见的少了。后续怎么处理再说。我们现在讨论一下左心衰肺水肿的处理。陈院长召集所有外科大夫过来做死亡病历讨论,目的就是给年轻大夫提个醒。小李,这个患儿的急性左心衰的治疗原则?”
屋子里姓李的好几个,但大家都知道这个小李指的是李敏。
“吸氧、强心、利尿、解痉挛。”李敏答了以后见石主任还向自己这边望着,就接着继续说:“这个患儿如果当时、当时,我应该给速尿20mg或者40mg ,不,就20mg静脉推注;”
李敏紧张,因为她也是从成人角度考虑速尿的用量了。“让他保持坐位,限制活动,然后急诊给他做血液透析。”
刘大夫悲鸣一声:“我听心音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了。”
自己手上没经过不明原因死者的年轻人,理解不了刘大夫的失控。但是更多的人,包括向主任在内都被刘大夫的悲鸣改变了情绪。
最明显的是陈文强。
——他又心软了。
石主任看着陈文强的脸色变了,拍拍刘大夫的肩膀说:“还有一种可能是心源性猝死。这类猝死常有遗传性的心血管疾病以及神经系统疾病。如果患儿父母同意做尸检,就能明确死亡的原因——到底是我们推测的外科术后因输液引起来的急性左心衰肺水肿,还是有心血管内科基础疾病如心脏离子通道疾病。”
在座被石主任说得变“方”的人比较多,李敏情不自禁地往谢逊身后要躲。偏石主任的站的位置斜对着李敏他们这个墙角。
石主任逮住她追问:“要是有脑水肿呢?”
这个李敏很清楚,她立即答道:“给25%的甘露醇快速静滴。这孩子最好是在床前看着甘露醇输注的速度。”
“如果是离子通道疾病呢?”
李敏都想抱脑袋哀嚎了:为什么盯着我问啊。但是她不能不答的。
“这个,需要先判断出是哪种类型的离子通道问题。具体好像省医目前还不能做检测。”
问住李敏了石主任淡淡说道:“省城也没有能检测的医院。试验性给药不符合对着患儿的急救。”
李敏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已经缓和了情绪的陈文强补充道:“还有一种特殊的术后原因是氯/胺/酮过敏。尤其是小儿,容易在氯/胺/酮过敏的时候,在术后的这个时间段里出现痉挛、抽搐、昏迷。但无论是我们猜测的哪一种死因,都让我要提醒你们、提醒在座的全体大夫们,在以后的工作中一定要牢记:小儿不同于成人,再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在儿外科的大夫没有配齐前,遇到儿科的小患者,你们不要怕麻烦,一定要请儿科吴主任帮忙把关。”
年轻的大夫们立即参差不起答应道:“是。”
“剩下的就是你们仨今天要扪心自问:你们在下医嘱的时候,有没有考虑孩子的年龄、体重,知道不知道需要在医嘱的后面标明输液速度、或者是口头告知护士输液速度?”
三个人都缓缓摇头。
“这才是你们仨的错误所在。其他人引以为戒。”
普外的陈大夫反应的略慢了一点儿,脸上认错的表情也没有那么到位,立即就被陈文强揪住问道:“陈大夫,你是本科毕业的,与黄大夫和刘大夫的医士班升大专不同,你的儿科学知识全忘了吗?还是你觉得这个患儿去由刘大夫负责的、你只是一个跟着上台的下级医师?”
陈大夫的脸色来回变幻,最后他呐呐道:“陈院长,这两条我都有。我错了。”
陈文强这人就是这样的。你跟他横、他那脖子梗的比谁都直;你要是真心实意认错,他接受了,又心软得一塌糊涂。
*
“这件事儿不管怎么说也是外科的医疗事故。”陈文强在这个属于他的王国里有着“金口玉言”的能力。“至于是技术事故还是责任事故,认定就不能由我们医院了。”
李主任就叫了他一句:“陈文强,他仨还年轻。”
李敏来到省医差几天就工作满一年了,头一次听到有人叫陈文强的名字。
梁主任和向主任也跟着央求道:“老陈,他们仨都年轻呢。”
石主任也向陈文强乞求:“陈院长,他们就是见少了。要不我们这些人以后每周或者每月讲一个罕见的死亡病历。”
陈文强双手攥拳,他明白石主任的意思,不过就是提醒自己说谁的手下都有屈死鬼。他深吸一口气说:“所有人就这件事写一份反思,三天内交给我。你们仨去征求患儿父母亲的原谅。该给多少赔偿咱们得认账。散会。”
三个当事人明白陈文强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了。其他人也明白。站在门口的人开始往外走。
陈大夫先感激涕零地说:“谢谢陈院长。谢谢李主任、梁主任、向主任、石主任。”
刘大夫红着眼睛向几个主任鞠躬。
黄大夫迟疑了一下子跟在刘大夫的身后鞠躬。
周主任对李主任说:“老李,你陪我跟他们仨去见患儿的父母好不好?”
李主任点头。
*
人群散了以后,陈文强叫了护士长和吕青,把猜测的患儿死亡原因告诉她们俩个。然后很沉痛地说:“那孩子的事儿,昨晚的夜班护士责任最大。她怎么能在孩子回来以后不调整输液速度呢?该她的责任,她得承担。回头让她和刘大夫他们一起赔偿。”
护士长连连点头。
“院长,我知道。夜班护士应该调慢输液速度。这件事儿,我会和全体护士反复强调。方姐那儿我也会找她谈话。”
吕青提醒护士长道:“方姐也四十多了,是不是让她出班啊?或许是昨晚她注意力都在那几个伤口感染的重患那边了。”
没等护士长说话,陈文强就说:“等这事儿处理好了,让小方去供应室长白班吧。如果人手配够了,十二楼这边的护士和十一楼完全分开值班。”
“是要马上分科吗?”
陈文强摇头:“暂时还不能分科。护士的业务学习你俩抓紧,不行就选派两个护士去儿科学习一周、或者请儿科的护士长过来讲课。患儿的术后护理,咱们科的所有护士必须得过关,以后不仅神经外科的小患者,敞开收儿外的患者后,创伤外科的患儿也会增加。”
护士长和吕青连连点头,她俩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既往陈院长做完手术将患儿交给儿科看护,都是临时过渡的事儿,没可能一直那么下去的。
护士长想了一会儿决定双管齐下。“院长,我想想请儿科护士长来讲课,同时派温暖和谢珊芊过去儿科学习。她俩年轻,未来三年可以全心全意在工作上。”
“行。”陈文强同意了护士长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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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离子通道的小花絮
1991年的诺贝尔生理学奖,由德国科学家埃尔温·内尔和贝尔特·扎克曼获得
——即因发现细胞内离子通道并开创膜片钳技术。
***
离子通道由细胞产生的特殊蛋白质构成,它们聚集起来并镶嵌在细胞膜上,中间形成水分子占据的孔隙,这些孔隙就是水溶性物质快速进出细胞的通道。离子通道的活性,就是细胞通过离子通道的开放和关闭调节相应物质进出细胞速度的能力,对实现细胞各种功能具有重要意义。
死生1
李敏一身汗地回去十二楼值班室, 补记好死亡病历讨论, 看看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就换了一件白大衣去妇产科找严虹。
今晚是严虹的夜班, 她迫切地想找个人说说话。
“彩虹儿。”李敏推开办公室,却见潘志撑着手臂、歪着头,满脸惨不忍睹的阿谀表情在给严虹喂粥。
严虹迅速喝下那口粥, 然后伸手去夺潘志手里的羹匙。
李敏摆手拦住她。
“彩虹儿, 你要不想撵我走,你俩就继续吃饭。潘师兄你就当我没来。彩虹儿,我跟你说,我们科今早儿死了一个孩子。”
“什么原因?”严虹到底还是夺下羹匙, 她见李敏全然不在意潘志的存在, 也就微红着脸一边吃一边听。等李敏讲完了才叹口气道:“这孩子也太倒霉了。就一个阑尾炎啊。”
“谁说不是的呢。刘大夫一看那孩子没抢救的可能,眼泪都立马下来了。让我在边上看得都不落忍。”
潘志抬头看李敏一眼。李敏没有察觉还继续和严虹说话呢。
“刚才我一边往你这边来一边想, 要是早判断出来那孩子是急性左心衰肺水肿、要是那孩子的父亲不拦着我看孩子、要是能立即给他利尿强心,是不是还能有救呢?”李敏沉入后悔不迭的自责中。
“来不及的。”潘志插话道:“那孩子昏迷、抽搐,直接死亡原因是因为他突然站起来导致心脏负荷急剧增加。再说了,那孩子要重新扎滴流,你认为你想给速尿就能立即进到血管吗?”
李敏低头, 假装伸手扶眼镜, 用指尖抹去眼角的泪滴。“我就是可怜那孩子, 昨晚手术推回来的时候, 我还在走廊见到了呢。”
严虹与潘志交换了一下眼神, 严虹点点头表示明白潘志的意思。她开口对李敏说道:“我和你说个事儿, 你知道吗,我们产科今天做了一例刚满37周的剖宫产,同时还做了子宫附件的全切除。肝癌转移到子宫和附件了。”
“肝癌?肝癌转移到子宫和附件了?确定是肝癌转移?不是妇科癌症转移肝脏了?转移灶除了子宫附件还有哪里?”
“你想给她做肿瘤切除术?”
李敏讪讪一笑:“我就那么一说。有的原发灶肿瘤切除了,然后转移灶跟着就消失了呢。我是说要是她的原发灶能切除的话,是不是她还有机会多陪孩子几年。”
“李主任早请他们的梁主任会诊了,手术前就明确是肝癌转移。”
“那就没有机会了。”李敏很遗憾。“是要剖宫产才发现有肝癌的?”
“不是。在七个月产检的时候,b超先发现她子宫有异常。然后况主任就接手给她做b超,发现了肝脏的占位性病变……”
潘志提醒情绪开始低落的严虹:“吃了饭再说。情绪不好影响消化的。”
“不吃了。刚才光顾听敏敏说话了,这现在才发现我吃的有点儿多了。”严虹不肯再吃了,潘志只好自己闷头去吃剩下的。女孩子之间关系好,把自己视若无物的事儿,发生的次数多了,他也就跟龚海学会了适时地、认命地去做隐形人了。
“其实当时况主任就找了我们主任和梁主任,跟产妇和家属谈话。但是产妇不愿意引产。唉,那个孩子出生评分有9分呢,可结实的一个小男孩了,虎头虎脑的。”严虹情绪低落。
李敏跟着怅然地问:“预计还能活多久了?”
“梁主任说最多也就三个月吧。她当初不愿意引产就是因为即便肝癌切除了,也不一定就能活下去。确定孩子受影响的几率不大,她坚持要继续妊娠了。”
“太可惜了。哎,我说你吃完了起来走走,就这么坐着小心肚子上长肉。”
“嗯。”
严虹在办公室转了半圈,摸了腹部又摸脸问李敏:“敏敏我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儿胖了啊。你看是不是?”
“有嘛?没觉得啊。我觉得你的气色特别好,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有光泽。是不是你的身体开始贮存脂肪、做预备了啊?”
严虹瞟潘志一眼,潘志觉得莫名其妙,这说的什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吗?
李敏笑不可抑说严虹:“他不明白我俩说的什么事儿。”
严虹停下来看潘志,等他说话。
潘志果真没明白,还笑着安慰严虹呢:“没胖没胖。其实胖点挺好的。我就想长个十斤二十斤的,十年都没成。”
李敏和严虹都笑起来,严虹摆手说:“他不懂就不懂吧。”跟着不甘心地说:“潘志,你是不是没实习妇产科啊?”
“我?”潘志知道现在是需要自己从隐形状态现身了,立即放下筷子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才回答:“我怎么觉得自己除了普外,其它科都没学过了呢?你俩不准笑。李敏,你说你今天有想起来输液速度和补液量吗?”
李敏摇头。
“潘师兄,我是没想起来输液速度和补液量,但是我在给儿科术后的孩子下医嘱的时候,都会在后面直接标上每分钟多少滴。输液量我是看着患儿体重计算的。所以今天这事儿,我一开始就往术后肺栓塞上想去了,一直想的是栓塞后引起的肺水肿。”
“但那样解释不通直立后立即发生猝死。”
“所以你是潘老师、他是谢主任啊。”李敏揶揄潘志,然后拉着严虹告状:“你看你家潘师兄,今儿个在死亡病历讨论大出风头了还不够,回头还要在这里再问倒我一回。”
潘志立即告饶道:“我就是随便说说,随便说说。你俩继续我吃饭呢。”早知道跟女孩子讨论事情,不是课堂上、不是工作时,自己有理随时可以变没理的,何必多问李敏那么一句。
李敏见潘志告饶,就抿嘴笑着拉着严虹的手走到窗口,问:“装修的事情怎么样了?”
严虹也抿嘴笑:“咱倆那天光问了木地板,还没问相应的棱子,木地板不是直接铺在水泥地上的,要铺防潮、放霉、防蛀的东西,然后还有踢脚线。瓷砖要有腰线才漂亮的。”
李敏立即说:“我把存折给你,该怎么装修就全拜托你家了。”
“行啊。”严虹对李敏用这个时机把存折给自己,笑着向李敏打眼色。俩人叽叽咕咕说的话,让一边的潘志听得很清楚,他就不明白这话有什么好笑的。
“需要多少时间能搞好呢?”
“潘志,你哥说两套房子一起搞,要多久来着?”
“不用两周就完工了。”潘志再度搁下筷子。
“先可一个洗手间贴瓷砖。这期间其他人在房间里扇灰刮大白、装地板。最后把木地板的纸盒铺到地板上,再贴另一个洗手间的瓷砖,也不会踩花木地板的。哎呀,这事儿你俩就不用操心了,反正到时候会给你们俩把房子装修的整齐漂亮。”
李敏笑着听完说:“那先谢谢了。”
“噢,对了敏敏,刘娜说她不装修了。说要等攒够钱再说。”严虹的情绪不高。
李敏惊讶:“地板也不铺了?”
“不铺了,潘志都说了可以给他们垫钱的。但是刘娜说借钱花会不自在。我们也就没办法了。”
“那就随便他们吧。这事儿不能强求的。冷小凤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她不急,她说等我们俩家搞完再说,她觉得住在科里挺好的。倒是你们科的杨大夫来找了潘志,说是他们那个一楼的装修想和我们搞一样的,也委托给潘志的哥兄弟们了。哎,我和你说,我们科的大夫和护士都笑杨大夫命好。”
“命好?怎么讲?”
严虹趴在李敏的耳边低声说:“笑他一辈子靠脸。下乡的时候靠脸去公社教书;这回靠着罗教授不愁论文和职称英语不过关了。”
李敏瞪大眼睛叹道:“你们科的大夫护士嘴巴可真厉害啊。他光有脸能行吗?让杨大夫知道不得气死了啊!”
“这也是人家命里有啊。”
李敏点头道:“那也是的。你家那谁的英语要不要早点准备起来啊,龚海可是考了两次呢。”
“等搬完家再说了。饭桌你问了吗?”
李敏赶紧点头说:“问了问了。本来就要跟你说这个的,结果东拉西扯差点忘记了。石主任说万经理回信了,让我们俩赶紧过去选样子、定尺寸,厂家还剩有一些红樱桃木,现在打桌子、书柜,月底搬家都来得及的。”
“那咱倆明天下午过去?”
“行啊。哎,潘师兄,你明天傍晚替我去科里顶一会儿好不好?我和彩虹儿去友谊商店,可能回来的要晚。”
“好啊。反正我也没开始值夜班呢。”
李敏高兴地与严虹一拍手,兴奋地说:“明天吃完午饭我回宿舍找你。”
“你明天没有手术吗?”
“我和陈院长就一台脑胶质瘤的手术,俩个实习生一个看、一个跟着上台;李主任和石主任那儿有俩个规培生、俩个实习学生,我不好过去再上他们的胸科手术了,他们六个人自己都不好排呢。”
“敏敏你运气真好。去年你们科就你一个新人,手术管够上。”
“你们科去年也就你一个本科生啊。你运气也好。”
“那是。我们科今年进了三个新人,都是本科的。俩个是主任挑的,一个医大的,一个滨海医学院的。还有一个是外省医学院的,听苏颖说是傅院长找李主任塞过来的。产一产二妇科各一个。”
李敏点头。“那你们妇产科力量大增啊。要是她们也能立即值班就好了。”
“是啊。陈丽萍在早会向主任提议,建议让她们仨熟悉一段时间就值班。要学你们外科那么搭配着来排夜班,就没什么安全方面的问题了。”
“那你很快就能轻松一点儿啦。说起来她们没我们运气好,我们硬挨一年也就挨过来了。哎,听说你们科刘主任要回来上班了?”
“是啊。她回来还是二线班,和我们这些倒一线班的没关系。就是不知道她接手产科还是妇科的治疗组,反正不管是哪部分,苏颖的权利都会变小的。”
“苏颖喜欢交出哪部分?”
“不知道啊。后天刘主任上班就知道了。”
“彩虹儿,我觉得刘主任休的时间也太久了。你看去年十一前到现在,”
“是啊,够生一个孩子的了。”
“可不是怎么的。”
*
“严大夫,那个6号1床要给孩子喂奶。”
严虹立即匆匆往外走:“她喂什么奶啊!做了那么大的手术。”
小护士弱弱地回答:“她说就是给孩子喂一天、喂一顿、喂一口也行。”
李敏跟着严虹出去。“是那个肿瘤转移的?”
“是啊。她自己还在监护室没脱机呢,怎么给孩子喂奶啊。”
死生2
带着心电监护、挂着输液管的年轻女人, 虚弱地躺在床上。见了严虹进来, 她朝严虹伸出手。边上的看护立即按住她的手说:“别动,免得滴流鼓了要重扎针。”
“严大夫,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女人孱弱的声音里含着坚定的乞求:“我看产育大全说产后要尽快开奶,才会有奶。我就想我现在这样,也不知道能陪孩子多久, 我就想喂他吃一天奶, 哪怕是一顿、一口,等他将来长大了,也知道他吃过母乳是什么味道,不比其他孩子差。”
李敏和严虹被她说的喉咙发涩、眼角湿润。床边的监护仪的数字闪出心律的数值。严虹叹口气, 将患者的手腕摆好。
“你的心情我理解, 不仅是你的身体负荷不了喂奶,再说这液体里还有抗生素等不少药物呢。”
“严大夫, 我从手术室回来,就没让护士给我挂药。我这全是葡萄糖。”
严虹回头看小护士。
小护士点头,小小声地说:“我接班就是这样的。白班交班说她从手术室回来是清醒的,然后就要拔输液,好说歹说劝住了。但是只让挂葡萄糖。”
女人觑着严虹的脸色不好, 小小声地说:“严大夫, 不怪她们, 是我不肯, 我跟护士长说过了。我就只喂这一次。书上说第一次没有多少乳汁的。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严大夫, ”女人看出来严虹的犹豫, 再接再厉地打悲情牌。
“喂一次奶我也不会少活一天,可是对孩子这一辈子就不一样了。严大夫你说是不?求求你,帮帮我儿子了。”
严虹抿嘴问陪护:“有开奶迹象了?”
陪护点头。
“咱们说好只这一次?”
“好,就一次。”女人狂喜。
严虹回头对小护士说:“去把她的孩子抱过来吧。”
*
陪护见严虹发话了,就赶紧去拧热毛巾。等孩子抱过来的时候,这面已经摇高了床头,李敏帮着严虹把产妇扶起来、护士帮着抱着孩子、还要注意她手背上针头,五个人齐心合作终于让孩子叼上了乳tou。
大概是本能吧,新生儿叼住了乳tou就开始使劲吸吮。产妇疼得“嘶嘶”抽凉气,但却笑得非常开心。这一顿吃了小一刻钟的时间,新生儿才停了口。女人缓缓伸手抚摸了一下孩子的小脸蛋,然后精疲力竭地靠回床头,犹带着眷恋不舍的眼神看着孩子。
“你们看他刚才吃的多有劲啊。”
陪护在帮她整理衣服,随口应道:“他长大肯定是个健壮的帅小伙儿。”
初为人母的产妇脸上绽放出幸福花儿:“那可就太好了。”
小护士给新生儿拍奶嗝,接话道:“嘴壮的孩子长大身体都好。”
产妇点点头说:“那这孩子小名就叫壮壮了。大名留给他爸爸取吧。”
李敏帮着把床头摇到45度的位置,严虹扶产妇躺好。接着说:“这名字取的好。”等检查了输液的针头没事儿,严虹对小护士说:“你把孩子送回新生儿室,然后给她换上抗生素。”
小护士应了一声看向产妇。产妇歉意地笑着说:“换吧,该挂什么挂什么。给你们添麻烦了。谢谢你严大夫。”
李敏跟严虹出来,见到监护室门外站起一个年轻的男人,看那红着眼圈的模样应该与产妇是一家的。
“严大夫,她还好吗?”
“还行,刚才给孩子喂了一回奶。你怎么不进去?”
“我,我怕自己忍不住。我怕自己看着她就想哭。”年轻的男人说着话眼泪蓄满眼眶。他抹掉眼泪说:“谢谢你严大夫。她在家就跟我说,能给孩子喂一顿奶,也不担心儿子以后觉得委屈。”
严虹摇摇头:“她要是发现肿瘤就做手术,或许会多活一阵子。”
男人低头说:“她不肯手术的。她说了自己不过是少活几个月,能换回来儿子多活八十年,值了。”
生死面前,当妈的选择……或许每个人也都有不同的选择吧。
*
刘大夫跟着李主任等人离开太平间。
孩子属于夭折,要在死亡当日的日落前送走。当爹当妈的并没有开口怪责刘大夫他们几个,但他们脸上无声的悲恸,更让刘大夫内疚、自责不已。
李主任等人陪着那孩子的父母将孩子送上灵车。
孩子的父亲拍拍刘大夫的肩膀说:“小伟,你嫂子就是那么一说,你们谁也别当真。我现在得为你这活人着想。”
刘立伟红了眼圈说:“谢谢哥原谅我们,我真是没脸让哥和嫂子说原谅。但嫂子说的我们会认真办到的。”
他难过地站在太平间的门口,看着在车厢里互相搀扶依靠的夫妻俩,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小小的棺材,他的眼泪忍不住滚滚落下。
周主任很体恤地说:“小刘啊,今天这事儿过了就算过了,你也别灰心。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咱们当大夫的,谁手下没有屈死鬼啊。只不过咱们认真一点儿,屈死鬼能少一点儿罢了。”
黄麻搭着刘大夫的肩膀说:“我跟你一起赔。那孩子的妈妈要的也不算多。十一岁的男孩,换咱们都是当爹的,谁都是宁可不要这钱、也要孩子安然无恙的。”
陈大夫闷闷地问:“我该出多少?刘大夫。”
李主任就说:“老周,晚饭后你咱倆过去找陈院长商量商量吧。”
周主任点头同意。
刘大夫感激地说:“谢谢。今天要不是你们求情,我们三个可就是责任事故了。”
“老陈就是那么一说罢了。不过小黄你昨晚给液体也给的太快了。”周主任说黄大夫。
“我是看那孩子嘴唇已经干裂得要爆皮、眼窝凹陷,是轻度失水征象。”黄大夫为自己辩解。
“那你就给补个急性左心衰出来?”周主任不悦。
黄大夫干嘎巴嘴回不出来话,怂怂地在自己的科主任面前低下头。
“你别不服气。儿外立起来后,咱们麻醉科不管是哪一个,以后都可能在值班的时候接到需要急诊手术的小孩子,要是在儿外手术的患儿身上再发生这样的事儿,哼,不用等陈院长说什么,我先就把人交到医务科去。”
“主任,我会小心的,再不会了。”
*
陈文强吃了晚饭就去了舒院长家。
“老陈,你也不用这么急、这么气的。这孩子的事儿,给我们敲响了警钟,我们省院这四年多扩张的太快了。那些年轻大夫们接触的患者范围跟着扩展很多,可是他们原有的知识不是忘了就是没及时更新。
不论是哪种情况,以后出现今天这样事儿的几率就不会少。你说是不是?”
“老舒,你不知道我最气的是麻醉科的那个黄大夫,他难道不知道不知道那么快的后果吗?还有我们科的那个护士小方,四十岁的人了,照理做了二十年的护士,不知道把滴流速度调慢?说破天我也不信。我看她的心根本就没在临床护理上。我跟王静说了,让她去供应室。这回供应室大换人,她就留在那儿吧。”
“老陈,你不是迁怒到小方身上了吧?”
陈文强摇头:“自然没有。你想她那是最后一关,医嘱不合理,临床护士要提出异议的。不然在处置台上挂那个药品配伍禁忌做什么。我这么说不是替刘大夫推卸责任,他还是主要责任人,他要是在医嘱本上表明输液速度,是不是就没事儿了。”
“那我问你,你做的那几例患儿的开颅手术,你和李大夫有标注输液速度吗?”
陈文强立即精神百倍地回答:“有啊,不仅是患儿,就是年龄大的,上回那个七十多岁的脑纤维瘤,小李都还标了输液速度呢。哼!普外的那个赵大夫也是的,他是本科毕业的,去年晋了主治医呢,他多少认真一点儿,都不会出现这样的事儿。”
舒院长决定不跟陈文强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了。
“老陈,我觉得咱们要利用这件事儿亡羊补牢。你们科石主任说的话很有道理,不如借这件事儿把各科主任组织起来,办疑难杂症病例讲座,也不拘是你们外科的主任、外科的病历,咱们省院这么多主任、副主任医师以上的人,都可以先轮一遍。你看怎么样?”
陈文强立即问道:“到大会议室做业务学习?”
“可以啊。时间长短由各科主任自行安排,每次准备一个病例就够了。”
陈文强想了一下说:“周三下午原来有政治学习的。那这个病例讲解就放在政治学习之后?”
“可以。团委小高还和我说想向学医大附院学习,每周三办个舞会,就跟在政治学习之后。你认为可行吗?”
陈文强觉得没所谓:“行啊。先学疑难病例分析,然后爱跳就去跳呗。别跳到太晚了,让食堂有意见就好。”
*
门铃响起,舒院长走过去开门,见是李主任和周主任俩人站在门外。他立即热情地往里让人:“稀客稀客,快进来坐。”
陈文强站起来问:“是找我?”
周主任笑着回答:“我和老李约好晚饭后去找你,打电话过去小尹说你来这边了。这不是那孩子的事儿不好拖嘛,我和老李就过来了。”
舒院长请李主任、周主任坐下后,便问:“孩子的父母亲怎么说?”
“父母亲的态度,大概是因为刘大夫与他们是邻居。孩子的母亲说了一句要医院赔两万,但孩子父亲让刘大夫不用当真。老舒、老陈,你俩怎么看?”
周主任与他俩都是同学,说话直接了当不绕圈子。
陈文强立即抢先说:“明天就赔两万给患儿父母。早给钱早完事儿。”
舒院长沉吟一下说:“这事儿你们看需要院里出面吗?若是需要院里开院务会讨论,我估计院里出这笔钱或者出一半以上都没有问题。但就老陈刚才给我介绍的死亡原因,他们三个大夫一个护士就要受处分。”
陈文强想了想便道:“若是能可以,能不经院里就不经过院里吧,让他们几个自己出钱,在下面科里解决最好。”
“是啊,”李主任赞同道:“他们几个都太年轻了,背不起处分的。”
“赔偿比例呢?”周主任问。
“刘大夫的责任最重,黄大夫首当其冲,他俩要多出点儿。然后是赵大夫,小方也得出。”陈文强回答周主任的问话后,站起来对舒院长说:“小刘和小黄都在主治医师那楼住,我和老周过去看看,今晚能定下方案,我就给你打了电话。”
“那好,我等你的电话。老李就别去了,黑灯瞎火的,在我家坐一会儿聊聊天。”
舒院长挽留李主任。李主任正好要为儿子工作的事儿与舒院长谈谈,就顺势留了下来。
善后1
陈文强和周主任联袂去刘大夫家。对于陈院长和周主任的到来,刘大夫和媳妇惊惶之余, 在自己家里都不敢安坐。
陈文强开门见山地说:“我和老周过来想和你说给那个患儿父母赔偿的事儿。”
刘大夫点点头问:“陈院长, 周主任, 我该出多少合适你们说, 我哪怕没有那么多我去借。”
周主任叹气道:“小刘, 我不是护着黄大夫, 但是你后面要是标明了输液速度, 这事儿发生的几率不大。对不对?”
“对。”刘大夫不闪不避。这件事儿发生后他一直处于愧疚自责状态, 觉得自己对不起邻居家大哥。
陈文强咳嗽一声说:“这要是在法庭上,那你就是主犯而小黄是首犯。你们四个人的责任应该是你最大、然后是黄大夫、依次是护士小方和陈大夫。”
刘大夫并不完全认同陈文强的话, 但他还是沉着脸点头。
刘大夫的媳妇小万是产科大夫, 俩人是卫校的医士班同学。她见陈文强这么说, 立即拐了刘大夫一下说:“陈院长, 你说多少我们就出多少。刘立伟为那孩子的事儿,愧疚的两顿饭都没吃了。这今晚上回家了,我都没敢把孩子接回来, 就听他反反复复地和我磨叨,他那邻居大哥说要顾着他这个活着的话。”
刘大夫立即红了眼圈低下头, 双手掩面, 高大的身躯蜷缩成一团,压抑的哽咽让陈文强心生不忍。但他立即斥道:“哭什么, 男子汉大丈夫, 以后做事儿认真、吸取教训就得了。”
刘大夫好一会才平静下来, 放下手露出通红的眼睛, 低低声答应:“是。”
“你出8千,普外的陈大夫出4千,你有没有不同意见?”陈文强直率地拿出自己对2万块赔偿的分配额。
“没有。”刘大夫诧异陈文强为什么不说黄大夫而是说赵大夫,但他立即说:“我上午有个手术,下了手术就去银行取钱。”
他们两口子这时候都在心里庆幸,幸亏没坚持要换三室一厅的房子,手里还有这万八千的存款。
“那行,就这样吧。我和周主任去别人那里儿了。”
出了刘大夫家所在的单元,周主任对陈文强说:“老陈,我怕小黄拿不出8千元的现金。麻醉这边没那么高的奖金。”
“他5千小方3千。你觉得这比例合适不?”
“合适,合适。”周主任非常赞同陈文强的决定。虽然5千黄大夫也可能拿不出来,但是此时不是与陈文强分辨黄大夫与小方谁的责任大、谁该多拿点儿的时候,普外的陈大夫照理是责任最小的都出了4千块了。
“老陈,小黄那里我去说,你就不用过去了。还有小陈和小方两处呢。”
“那行。那我就回家了。我回去先安排老梁和护士长过去和他俩说,再给老舒打个电话。”
“那好,小黄这面可以了,我立即打电话给你。”
陈文强到家就先给梁主任打电话,然后给护士长打电话,把赵大夫和护士小方的赔偿数额传达下去后,又给舒院长打电话汇报结果。
舒院长撂下电话对要走的李主任说:“你看老陈的安排多妥当,就是把整个省院都交给他管,他也能管好的。”
李主任认真地看着舒院长说:“那他可能就没什么时间上手术了。半年不上台、任谁都要感觉手生的。”
“我就那么一说,短时间内不会的。”
李主任点点头说:“他要是不犯那犟劲,怎么都好说的。”
“老李,你明年退休是不是?”
“是。明年这时候就得离开医院了。这一辈子啊。”李主任感慨万分。
“那你有没有什么打算?比如说去急诊。我的意思不是要你去急诊倒班,而是在急诊科镇场子、去做急诊科的大主任,帮着陈文强把急诊中心建起来。陈文强的事情太多,我怕他顾此失彼。”
李主任前面还想拒绝,但听舒院长后面的解释便犹豫起来,他看着舒院长说:“还有差不多一年呢,我好好想想再回复你,可以吗。”
“可以。不过你没有考虑好之前,我想你暂时先不要对陈文强说。我对急诊中心那边有另外的构建计划。你要是想去,随时过来找我。”
“好。”
李主任踏着漫天的星斗,有点儿心思沉重地回家了。
“爸,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这片的路灯坏了,深一脚浅一脚的。我妈在家不放心,我说去接你吧,老二和老三说你留话的,我就在这里等了。”因为父亲留话是去陈文强家里,他知道没事儿父亲不会去任何人家里串门的。
“你这是才下班?”李主任闻到儿子身上浓厚的油烟味道。
“才回来一会儿的。我打发老二、老三先睡,他俩明天是早班,我上晚班在这儿等你不耽误事儿。爸,咱们上楼吧。”
“嗯。”这二十多年,老大把家里的事情担起来大部分,家里的那三个小的,包括老伴儿都特别依赖他。
父子俩上楼回家。
*
同一时间,护士小方却对着护士长在哭。
“护士长,三千块啊,比我一年的工资都高,都是我一年的奖金了。”
“方姐,你不能这么说。你自己想想平时咱们科的住院患者是成人年,你是不是都要看一下数数输液的速度?怎么轮到这是个孩子了,你挂抗生素那瓶时就没看输液速度了?”
方姐抹了眼泪说:“不是还有好几个外伤感染的在住院嘛。我接班就在走廊里跑来跑去的,一时疏忽就没顾得上看输液的速度。”
“你这一时的疏忽就送掉了那孩子的一条命。按道理你这是责任事故。让你出3千元你嫌多,那你就去医务科走司法解决吧。”护士长沉着脸站起来。
“别,护士长。那事儿也不全怪我啊。要是刘大夫在后面标了输液速度,我肯定会调整的。”
“他没标你就没错误了?他没写输液速度,你就不该去检查输液速度了?咱们护士的工作手则可有这样的条款?”
方姐呐呐说不出话来。
“方姐,你太让我失望了。去十二楼的所有护士,每一个人我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我就是想着大家共事多年,你们上楼在陈院长的眼皮子地下,谁干得好陈院长都能第一眼就看到。可你看看你自己干的叫什么事儿?别说十二楼就几个轻伤感染的患者了,去年年底科里那么多的重患,你值班可疏忽过哪个没有?你和我说说到底是什么原因。”
方姐的对象不是省医的,他在里屋听出来方姐的气势落败,而护士长虽是温婉平和的语气,但话里咄咄逼人的锋利,是自己媳妇儿抵挡不了的。
他走出来打圆场:“护士长坐下来慢慢说,小方是一时没想透。她今儿个下夜班连晚饭都没做,一直傻呆呆地琢磨那孩子的事儿呢。”
王静点点头依言坐下,然后看看自己的手表说:“方姐,如果你不愿意在这里和我谈工作,我们可以明天回科室谈,或者我请廖主任跟你谈。”
方姐没有回避的余地,呐呐道:“护士长,3千块也太多了。”
“人家孩子一条命呢?你有点儿责任心、稍微认真一点儿,那孩子会死吗?”王静说完觉得自己的语气严厉了一些,又缓和些说道:“咱倆都有孩子,要是谁给你两万块,你干吗?”
方姐的对象立即说:“护士长,我们家里没那么多现金,明天银行开门就去取钱,取了就送科里。”
“好。那谢谢你帮助我工作。方姐,你记得要交一份认识材料给我,我们科的所有护士都要写的,陈院长要看的,你认真点儿写。”
“嗯。我明天写好。”
“那行,我回去了,我明天还得上班呢。”
方姐送护士长下楼,走到自家单元门口,拉住护士长问道:“护士长,我哪里不如吕青了?”
护士长愣神,然后神色不虞地说:“吕青又哪里不如我了?我都当了好几年的护士长了。她和我是一个班的同学,在卫校的学习成绩也不比我差。”
“就因为她和你是同学吗?”吕青给十二楼的护士们编排值班顺序、安排护士的带教、掌管十二楼的钥匙等事儿,明摆着要做十二楼的护士长了。
“方姐,你要是想不明白自己哪里不如吕青,你不如先想想这三年多,吕青在科里多干了多少活。我没给过你机会吗?可是科里重患多的时候,你有愿意下夜班还留在监护室吗?有愿意在患者最多的时候放弃轮休、过科里帮助处置班摆药配药给患者扎滴流、哪个难扎就挑那个难的来吗?”
护士长越说越气,没想到方姐还有这样的心思。她忍不住追着质问道:“你就是因为上班想这个,才在工作中出差错的?”
“没有,没有。”方姐神色慌乱,幸好路灯坏了一个,光线不足。她别过脸闷声说道:“护士长,我也四十岁了,能不能考虑给我出班?孩子今年就要上初三了,她成绩不是很理想,考不上实验中学的高中部就麻烦了。”
护士长叹口气说:“这事解决完的吧。我跟陈院长说你的情况,看怎么给你安排一个长白班的岗位。”
“那谢谢你了,护士长。”
护士长达到目的,就对方姐说:“我和你说你不要心疼钱、舍不得出那点儿钱,你想想人家那十一岁的儿子。要是定性为责任事故,你的工作就保不住;判刑了,也没了老保儿了。”
“我知道、我明白的。”
“行啦,你上楼吧。我也回去了。”
俩家是隔壁的单元口,护士长往前走了几步,进了自家所在的楼梯口。而方姐在楼梯口站了好一会儿,才缓慢转动笨拙的身体上楼了。
*
方姐惆怅满腹地上楼回家,她对象还在厅里等着她呢。
“你出3千,别人都出多少?”
“总共是两万,四个人分呗。”
男人点下头:“那咱们出的也不算多。”
方姐不高兴地抱怨道:“你干嘛那么痛快地答应她啊,我磨一磨或许能少出1千呢。”
“你们护士长不是说了是陈院长让她来通知你的么?她能改了陈院长的决定?还是你和她的交情能让她为你去找院长说情?”
方姐撇嘴:“我和她有什么交情啊。不过就是一个科室工作罢了。她才还说我呢,往常科里忙的时候,我没在轮休的时候去加班、也没在下夜班的时候主动加班……这是抱怨我平时没多支持她工作呗。”
“那你想当十二楼护士长没可能了?”
“是啊。有了今天这事儿,不说十年八年,三年五年都是没可能了。”
“还十年八年?那时候你就退休了。可是你今年还倒班,闺女怎么办?我那工作又不能不出差的。”
“护士长答应我这事儿完了以后让我上长白班。”
“那就好。怎么家里也得有个人陪着孩子,没好高中就考不上好大学。当不当护士长的无所谓,能长白班就好。”
“是啊。收拾睡觉吧。你明天得上班呢,不像我明天轮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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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五天万字更的最后一章
哎呦,哎呦,手指头疼
哈哈
善后2
护士长到家就给陈文强打电话,电话却一直是占线状态, 她反复拨了好几次终于拨通了。
“喂?”电话里传来陈文强略微暗哑的声音, 在静夜里听得非常清楚。
“陈院长, 是我, 王静。”
“噢, 护士长啊。我就等你的电话呢。小方那边怎么说?”
“她说明天上午把钱送科里, 她明天轮休。”
陈文强长吁了一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 我坐这等你电话呢。我跟你说麻醉的黄大夫那边出5千、普外的陈大夫也同意出4千,都肯认账肯拿钱, 明天中午我们就过去一趟。”
“好。才我给你打电话一直都是占线。”
“噢,那是老周和老梁给我打电话呢。行了, 那就这样啦。”
护士长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说:“行, 明天到科里再说吧。”
*
小尹还没有睡,歪在床头摇着扇子等陈文强。见他进来就问:“安排好了?”
陈文强揉着紧蹙了一天的眉心回答:“都安排好了。唉, 这一个个的不省心的,一个地方没看到,就填进去了一条人命。”
“我看你当院长以后也太累了,这都没了上班和下班。”
“不然怎办呢!那些小瘪犊子, 上班不带脑子干活,出了事儿就傻眼。这要是家属不依不饶的哭到医务科了, 他们四个谁都跑不了责任事故的认定。”
“小方工作有二十年了吧?我听说她一直很准成、干活一老本神的。怎么昨天就没看输液速度了?我真不怎么敢相信她的班能出这样的事儿。”
陈文强抓过小尹手里的扇子, 大力地摇动, 好像要把身体里集聚的郁闷扇出去。
“天知道她怎么想的。护士执行医嘱是医疗的最后一关, 她多少上点心,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可单把她交给医务处按责任事故处理也不合适,如今我是想打老鼠怕伤了玉瓶。”
“那你还让她出的钱最少?”
“小方是护士,老公好像经常出差,单位效益也很一般。估计她家里存款也没太多。他们三个出多点儿,算是给他们一个教训,以后一年半年的他们就挣回来了。”
“咱们医院不能出一部分?”
“要是用院里出钱,他们四个至少要调到后勤的。可那仨我还正用着呢。在科里把事情解决了,不用院里出头、出钱,也就不会给他们什么处分了。”
“这样私了也好,他们仨都年轻,就这么去了后勤一辈子就完了。那陈大夫我听说孩子才一岁多点儿。”
“是啊,这里面最困难的就是他了。两口子家都不在省城,在筒子间也住了三年了,这回买的集资房。唉!”
陈文强呼哒呼哒地使劲摇扇子,嘴里恨恨地说:“小方是不能再留到临床科室了,她的心思根本就没在工作上。等这事儿解决了就让她去供应室呆着,正好供应室人手不足,她又想长白班的。”
小尹想了一下说:“怕她不会愿意的。供应室才多点儿奖金啊。”
“爱愿意不愿意,谁管!你看她这操蛋的事儿干的,一下子拖累了我三个顶人手用的年轻大夫,哼!我还没找她算账呢。明天把事情解决了,我得和他们三个好好谈谈,别有什么心里负担。”
“唉,你啊!”小尹停顿一下说:“你这一心为公的,好不好就把小方得罪死了,你说她要上咱们家哭可怎么办?要不咱们就别干这院长了呗。”
陈文强立即摇头:“那可不行。我跟你说啊小尹,你在理疗科,这些年就没尝过大科室的倾轧。”
小尹不高兴:“我也想尝尝啊。”
“嘿嘿,是我说错了。你是为了我和孩子才牺牲自己去的理疗科,不然咱们内科早多一个顶天立地的科主任了。”
“去,油嘴滑舌的。”小尹把手里的蒲扇轻轻在陈文强腿上拍了一下。“你单做神经外科主任不行吗?你看你这一年,从院里的基建忙到食堂再就是临床,我看你就没闲过一天。你现在是五十岁不是二十五岁那时候了。”
“小尹,我原来也是这么想的。老舒让我做大外科主任时,他劝了我好几天我才应承的。可是做了那大外主任,外科所有不符合医疗安全的事儿,我都有权利出言纠正。那时候我还没意识到权利这玩意的好。”
“你扇自己的吧,别那么大劲儿,一会儿弄出一身汗的。”小尹顺手从床头柜上又拿了一把折叠的纸扇子,坐起来展开了慢慢摇。“老陈,不是我说你和老舒,换我是费院长也得找机会把你整下去。人费院长是医疗院长,他老舒弄个大外主任,直接分走人费院长小一半的权利。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你还有不对的时候啊。”陈文强嬉皮笑脸。
“好好说话。”小尹嗔他。
“小尹,当官这事儿吧,不管官大官小,上去了就下不来。尝过了自己可以说话做主,你说我怎么能再听得了别人吆喝我?!
我跟你说,老梁我和他认识了半辈子了。但凡有事儿,我们都愿意为彼此分担一半。可就是这样,上周分实习生的时候,他想我带一个实习生,”
“你不听他的,是不是他拿你没招、气得够呛?”
“是啊。这要是他是院长,再蠢的学生我都得捏着鼻子应了。想老李那些年为带学生还少惹气啦。”
“带学生这事儿是不能含糊。”小尹立即挺自己的丈夫。“老梁不高兴你也别让步。他们谁出事儿了,你在院长的位置上,还能帮他们担着点儿。再还有老舒帮忙,总能大事化小。你要是有什么,就全压在老舒一个人身上了。我怕又像前几年那次,他未必拧得过费院长。老梁要是想不开这关节,回头礼拜天你请他过家里喝酒,把道理细细说给他,我想他会理解你的。不过小李那姑娘,我冷眼看大半年了,还是不错的,心眼儿正、明白事儿也挺省心的。”
“是啊,要是这样的新毕业生,不分给我我也抢着带。”
“小李是你抢的还是老梁让给你的?”
“一半一半吧。一个女孩子干什么普外啊。好不好的直肠癌、乳腺癌的,上手术台就要站大半天的,哪有神经外科好。我那也是为小李好。”
“嗯。小李怂恿雁儿向眼科努力,你觉得怎么样?”
“好啊。不论她是考上那间医学院,等她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在位,去眼科自然可以了。”
“那你就好好干吧。干到闺女大学毕业了。”小尹笑着给陈文强鼓劲。
“不劝我当老百姓了?”
“你不当院长还有老舒呢,也亏不着雁儿去眼科的事儿。再说谁不是为了自己儿女忙乎。睡吧,明天你还有手术呢。”
*
宿舍楼里,陈大夫躺在两张铁床拼成的大床上双手垫在脑后,瞪着眼睛看天花板,孩子在大床的最里边已经睡着了。
“还在想那4千块的事儿呢?”
“嗯。”陈大夫闷闷地应了一声。“好不好的被刘立伟拖累的,一下子白白填进去4千块。”
“算了,别想了。财去人平安。你好好的什么事儿都没有咱们就是赚了。”
“房子还要装修呢。那4千块本来是预备装修用的。唉!”陈大夫唉声叹气:“你说我这外科大夫当的,光顶个外科大夫的名了,根本就没有其他外科大夫挣得那么多。”
“这几个月不是已经好很多了。慢慢就会更好的。”
“是啊,要不是梁主任过来,我怕是要等十年后,卞主任退休了,我才能有机会碰胃的。妈的!我就没想过普外这些人会这么黑心,早知道这样,不如申请去创伤外科了。”
丈夫硬生生地在普外被耽误了三、四年,说起来也是两口子心里挥之不去的阴霾。
“要不,你也申请去医大进修一年吧?反正你也晋完主治医了。”
“这时候不能出去。梁主任正放手让大家做手术呢,我出去了到医大也是看的多做的少,还不如跟着梁主任扎实地学三年。”
“那时候你就该张罗晋副高了。”
“到时候再说。先把技术练到手。新来的潘志,和我是一年毕业的,可人家到下面医院一点儿没耽误,都能跟着梁主任做肝癌了。我这才摸到胃。唉。”
“你说你科新来的那个潘志,他家不就是搞装修的嘛。原来咱们就打算让他帮忙装修来着,是不是可以晚点儿给他结算装修费?”
“再晚,装修完了也得把全款给了。拖久了没什么意思。潘志那人呐,不说医大出来就肯定比我强,但他原来那家医院是医大的教学医院,他又是教学秘书,昨天那事儿若是换了他,可能就不会出事儿了。”
“事后诸葛亮都容易啊。要不是有死亡讨论,你们又不是儿科大夫,全外科也没有几个会想到的吧。”
明知道妻子的话是安慰自己,陈大夫还是心神不宁。四千块对他的打击有点儿太大,夫妻俩一年攒出来的钱也没比这数目多多少。
“唉,运气不好。刘立伟他们赶在分房子前晋了中级,省院分的两室一厅不花钱。等我们晋中级了,这就要出钱买集资楼。要装修了,却被人拖累的用铺地板的钱添窟窿。”
“算了,别想这事儿了。你明儿是不是还有手术?我觉得你最好梁主任说一声,明儿还是能不上台就别上台的好。”
陈大夫想了想说:“看看吧,明早起来再说吧。睡觉。”
*
刘大夫家里两口子也在讨论出钱这事儿。
小万忿忿不平地说:“你们科的那护士,脑子里面装的是豆腐脑吗?麻醉那儿的输液快,也不是昨天才快的,除了心衰的,他们那个不是恨不能往血管里灌水的。她怎么就不注意输液速度?”
刘大夫本身就很烦躁了,还得安慰在人前通情达理的妻子:“我们仨是被她一个人坑了。陈院长那人处事是极其公正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估计他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了小方。”
“会把她弄后勤去?”
“应该。我猜会把她弄后勤去的。”
“那才好呢。谁科里有这么个护士,别说护士长、主任,哪个大夫能安心啊。”
“是啊。陈院长很可能会借机杀一儆百。你想脑肿瘤的患儿,去年到今年也做了好几例了。他不可能永远把开颅术后的患儿交儿科护理,他不借着这事儿让全院护士警醒才怪呢。”
“那样才好。”
“就是可惜了我们那8千块了。”
“你还在外科,很快就赚回来了,那算什么事儿啊。明天的手术你还上么?要我说不是你的患者,你用不着上台。你就好好歇几天,让陈院长看到你把这事儿放心上了,比你啥都没有照常工作要好。”
刘大夫想了想说:“好。我这周封台。”
排班1
谢逊第二天早会后跟着梁主任来创伤外科看那三个西瓜刀捅伤的重患。出了监护室,谢逊对梁主任说:“那个肝脏受伤的反倒恢复的最快了。”
“是啊。我和陈院长做的那个肠切除, 最后怕会形成肠瘘的。二次手术不可避免了。唉!”梁大夫面带愁容, “治了病, 救不了命, 咱们尽力了也就是了。”
谢逊看到刘大夫提着两个换药碗在走廊里慢慢晃, 就喊他:“刘立伟, 你今儿个没有手术吗?”
刘大夫站住:“梁主任。老谢, 我状态不好, 先歇几天。”
“钱不凑手了?跟哥哥我说啊,差多少?”谢逊搂住刘大夫的脖子。
刘立伟拐了谢逊一下:“钱够, 我一会儿就去银行取。可我就是觉得这事儿太憋屈了,怎么就遇到那么个棒槌值班呢。”
“事情能平安过去就是你们几个的福气了。要是想不开就去看看李主任。”梁主任的安慰很到位、也很警醒人。
“是。”
谢逊却拍了拍刘大夫的肩膀说:“歇几天也好, 别勉强自己。”
等刘大夫走远了, 谢逊却对着梁主任说:“咱们科的小陈行不行啊?小陈可没有刘立伟家底厚实,他媳妇儿可是内科的。”
梁主任昨晚才去过陈大夫的住处, 心里对陈大夫的情况心里有数。他扭头对谢逊说道:“你要是有余钱就借他点儿。我怕他买楼之后再交这4千块会很紧张。”
谢逊马上想说自己与小陈没什么交情。但梁主任跟着说:“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得。你们俩还能在普外共事三十年呢,你这时候伸手才有大哥拉拔小弟的情谊和风范在。”
梁主任的话让谢逊愣了一下,但他立即明白了梁主任话里的意思:“是。我这就去找他。”
*
手术室今天的气氛很不好。周主任在早会前着重强调了手术中麻醉补液的问题, 但打击大家的是科里给出了2千块钱。
“不出这钱你们大家不会往心里去、也不可能长记性。出钱了、心疼了、肉痛了、记性就长了。”
麻醉科的奖金不算高,俩主任带十四个麻醉医师, 等于大家都少了差不多半个月的奖金, 可是大家谁心里都明白, 要是没黄大夫这事儿, 除了有心衰可能的患者,平时对输液速度还真是控制的不那么严格。
明白是明白,少了钱还是不高兴的。
有的人就对周主任抱怨:“创伤外科的那护士怎么就不知道看看输液速度呢?”
“她要看了就没这事儿了。咱们科花钱买个教训,以后别让外科说咱们输液速度的事儿。”
“唉,要快的也是他们。动不动就喊加快输液的就是创伤外科的,喊加压输血的也是他们,完了出事的还是他们。”
“长脑子干什么用的?外科大夫爱喊就让他们喊,咱们要保证的是患者的生命体征。没事儿他们就是喊破喉咙也不用理会。”
可是外科大夫不管他们理会不理会,照常推着患者进手术室了。
*
李主任沉着脸不怎么高兴,因为他们这边一下子变成了六个人——他和石主任、俩个实习生再加俩个新人,可实际能干活的只有他和石主任俩个。
刚刚入科跟着李主任的新人覃璋拿着病历、指使实习生推平车送患者去手术室。杨宇跟在石主任的身后悄悄问:“石主任,我可以去手术室看手术吗?”
石主任不知为什么觉得这杨宇有点儿懦弱、太看人脸色做事了,他心下不忍就提高点儿声音对板着脸的李主任招呼道:“老李,他们几个怎么排班上手术?”
李主任回答道:“李大夫那儿不是有给他们排班吗?喊李大夫来。”
李敏在十二楼的电梯间被喊住:“李大夫,李主任找你。”
“哎,我马上回去。”她立即跟路凯文交代:“你俩送患者去手术室,跟陈院长和刘主任说我马上到。推车稳当点儿。”
“是,李老师。”
“李主任,石主任,你们喊我?”李敏匆匆小跑到处置室门前迎到李主任一行人。他们那组的患者已经上了平车了,六个人围在患者平车的周围,再加上十来个家属,呵,好大的阵仗。
“小李,他们怎么排班的?”
“实习生俩人一组,每次一个上台、一个跟着看得。四组在开胸和开颅之间轮,上台的管患者。”
“他俩呢?”李主任指覃璋和杨宇问。
李敏咬下嘴唇说:“我不上你和石主任的手术了,他俩一个上台一个看台交替,可以吗?谁上台谁跟着管患者到出院。”
李主任微微颌首说:“那就这么安排了。”
李敏掏出自己的小本子问:“你俩今天谁上手术?”
覃璋立即应道:“我上。”
李敏点点头,在本子上记下他的名字。“那你术后带着上台的实习生管这个患者,有什么叫不准的记得问石主任、再不问李主任。他们不在病房,你可以问我们科的任何大夫。别自己莽撞决定,可以吗?”
覃璋适应性很好地应道:“是。”
李敏接着说:“覃大夫,你上的下一台手术,就是和另外一个实习生组合了。他们实习生之间有另外的轮班次序,回头我抄给你和杨大夫。杨大夫,明天李主任和石主任的手术就是你和这个实习生一起上。”
杨宇点头应了。
医疗电梯到了,李敏看进去不了那么多人,就招呼杨宇和俩实习生:“你们仨过来跟我跑楼梯吧。”
电梯上行,覃璋问李主任:“李大夫是住院总?”
李主任回答他说:“有实无名。”
石主任却道:“该跟老陈说一声的,这么多实习生管起来也得有个住院总的。”
“行啊,你跟老陈说一声吧。”
*
向主任和陈文强同时到了手术室的更衣间。
“陈院长,我还要去找你呢。”
“什么事儿?”陈文强一边换衣服一边问。
“这回普外得了五个新人,怎么骨科一个都没有啊。老陈,你这做的可太偏心了。”
梁主任在套洗手服的短袖,他把脑袋抻出来说:“你以为给五个新人就都定普外科啦,我倒想呢。普外科去年送出去俩学习的,一个进修胸外一个进修泌尿的。”
陈文强边换衣服边说:“泌尿外缺人,烧伤也得有专人。他们这八个先打基础,能适应外科工作的,两年后定专业。”
“那这里有骨科的预算吗?”
“你骨科缺人吗?”陈文强反问向主任。
向主任顿了一下说:“二线班三线班要成套的话,自然是缺人的。”
“那个二线班这两年还不行,今年这八个得后年再定科室。到时候再看二线班的事儿。怎么,难道你一周一个夜班都值不了?那我可要把你换门诊长白班了。”
向主任怎么会认这个,他干笑着说:“我前年还四天、五天一个夜班呢。”
陈文强笑笑,抓了帽子口罩往出走,挑开门帘出去,却与李主任走了个碰头。他立即站住,回身挑开门帘示意李主任进去。
跟在陈文强后面出来的向主任,立刻朝后退了一大步让开位置:“李主任,李老请。”
李主任朝他颌首笑笑,觉得一大早的烦闷都在这一刻被驱散了。
石主任却没跟在李主任的后面、就着陈文强挑开的门帘进去。他退后一步,等李主任进去后对陈文强说:“陈院长,科里的新人和实习生都是小李安排,她这个住院总有实无名的。”
“那我回头和张正杰招呼一声。”
石主任笑笑,等穿好衣服络绎出来的人流断了,才拿着洗手服进去更衣室里了。
梁主任走快几步赶上陈文强问:“设住院总,要不要通知院办啊?劳资那块儿的要给住院总加岗位津贴呢。”
“那个我去办。你们科安排谁?”
梁主任立即说:“小陈了。他去年晋了主治医,他来做这个住院总挺合适的。”
“那行,那就他吧。老向,你们科也赶紧挑好住院总。”
“好啊。这么多实习生是该有个住院总管理了。老陈,教学秘书?”
“找普外的潘志,有什么事儿,让住院总与潘志说。”
“那这几位住院总要不要24小时住在医院啊?”
“尽量住在医院吧。遇事儿也好有人协调。不过这么地,咱们的夜班就得重新调整了。算啦,先不用24小时在科里住,让他们先把实习生管起来。夜班动起来干戈太大,回头我考虑好了再说。”
*
陈文强先进去手术间,见刘主任正在做麻醉前的准备工作,俩实习生靠墙边站着呢。
“李大夫呢?”
“被李主任喊回去了,让我俩推患者先过来,她说马上就来。”
陈文强微微点头,想着李主任已经到了手术室,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要李敏去做,不然他会与自己交代一句的。
*
李敏正带着3个大小伙子跑楼梯,身后跟了一串要开胸手术的患者家属。
一个家属看着他们蹬蹬蹬一步两台阶很快就跑没影了,愤愤地嘟囔:“m的,这省医这么大的医院,也不说多搞几部电梯。这么好的大楼,就整了三部电梯。这幸亏是12楼到17楼没几层。”
“多搞几部电梯看病不得加钱啊?我听说省医这几年盖楼、进ct,还有那什么磁共振的,从银行贷款了不少钱呢。”
“那都是该国家拨款的,管医院什么事儿。看病是国家定价的,跟多几部电梯更没关系。我说这事儿是设计的人不地道。等设计师有家人住院了,让他们天天从1楼爬到17楼,他们就知道后悔没多装几部电梯了。”
“我说你们几个走快点儿,没劲儿爬楼梯倒有劲儿闲磨牙,你们听听脚步声,那几个大夫是不是到17楼了。”
最开始抱怨的那个人,捧着肚子站住说:“你们几个先上,我歇会儿。m的,我当初挑担子去交公粮,200多斤一气走了几十里,现在这5层楼都爬不动了。”
“二哥,你不看看你现在肚子多大?挑担和肚子前面绑两十斤重的大西瓜能一样吗?换你20岁的时候,肚子上绑两个西瓜你也一气走不了几十里。”
那被称作二哥的胖子,回手就给说话的人一个脖搂儿,嘴里斥道:“你小子不会说话就闭嘴,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赶紧走赶紧走,你们一个个的,5层楼就爬成这个奶奶样。”
已经到17楼的李敏跟保安交代:“后面有十来个患者家属,是刚才推进手术室要开胸那家的,你们放他们在这手术间等。”
胶质瘤1
李敏比陈文强晚了几分钟来到手术间。
刘主任看李敏进来了就问:“陈院长, 我开始麻醉了?”
“麻吧。老李找你什么事儿?”陈文强已经在心里转过几个个了,今天的胶质瘤不是什么好做的手术, 术前讨论的时候,李主任还提醒他注意呢。哪是什么事儿值得他在术前找李敏?
“李主任问覃大夫和杨大夫怎么排班上手术。”李敏就把自己的安排汇报了。
如今张正杰不在病房, 科里没有住院总, 像这样的杂事儿陈文强从来不管;李主任年龄大了, 基本是出人不怎么出力的状态;石主任要是不出头的话, 十一楼的四位下月初离开;那剩来剩去的明摆着是留给李敏了。她只能主动去兜揽过来,并尽可能地做好妥当安排了。
其实事情不大、但要安排的公平, 坐起来挺繁琐的。除了十二楼的四个实习生, 还涉及了在十一楼实习的那四个学生, 他们八个人要轮着上开胸、开颅的手术, 而楼下那四个实习生参加的手术,李敏还得勤看着点儿术后管理。
陈文强听罢李敏的安排颌首表示赞成, 点头道:“这么安排挺好的,你先去刷手吧。”
“嗯。”
路凯文跟着李敏去刷手, 今天轮到他上台了。
“李老师,这个胶质瘤患者是不是活不了太久了?”
“不大好说。要是能把肿瘤切的差不多,放疗后再化疗还有一线希望, 不然就不好说了。”
今天的这个胶质瘤位置比较广泛。术前脑ct检查右侧的额叶颞顶叶可见类圆形不规则低密度影,远远稍高密度影, 边界不清楚, 右侧脑室受压。头颅mri显示右侧额叶颞顶叶可见团块状不均匀稍长t1长t2信号影……右侧脑室额角受压, 中线结构左移。
初步评估为右侧额叶、颞叶、顶叶胶质母细胞瘤。而且倾向是高级别的胶质瘤。
这是恶性度最高的一种肿瘤类型, 也是预后最不被看好的那一类肿瘤。常常在手术切除后不久就很快复发。可是目前有效的治疗手段就是外科手术+放疗及或化疗。不然已经出现神经系统症状和颅内压升高的这患者,将很快进入弥留期。
这患者来院就诊的情况就不算好,虽然陈文强给他用抗癫痫药治疗了一个多月,但由于病情发展太快,只能提前手术。
这就是一例死马当活马医的手术。
要不是昨天有死亡病历的讨论,李敏是要利用昨天下午的时间,组织实习生听陈文强讲脑胶质瘤的专题。如今就只能等刘大夫那边处理完了,陈文强才能有心情给实习生讲课了。希望这讲课多少也能分散些他的注意力。免得黑着脸的陈文强,谁看着他都绕着走,太吓人了。
“李老师,化疗是在我们科做吗?”
“不是。省医的肿瘤患者放、化疗统一交给了肿瘤内科。”为着这种肿瘤归类的划分治疗,李敏已经与肿瘤内科打过很多次的交道了。
不过这样也好,她目前也没有精力再关注化疗这一块了。
但路凯文的这一问,她觉得有必要带着这些实习生,去肿瘤内科了解下粗略的术后化疗方案等。六周的实习时间,李敏觉得要安排实习生必须去看看的事情还挺多的。
“回去和你们的同学说,这周看陈院长的时间安排,会有一次胶质瘤方面的课。具体时间再说吧。”
“嗯。我一定先通知到。对了,我今天看到通知,说明天在大会议室的整治学习后,团委要跟着举办舞会。李老师你去吗?”
“我不去,没空儿。”
李敏踩开联动装置,抓了两块擦手巾。等路凯文也拿了擦手巾后,李敏一边擦手一边和他说:“明天我们这组没有开颅手术,你和王大力去看李主任那组的手术。”
覃璋消毒回来泡手正好听到路凯文和李敏说团委跳舞的事儿,他在李敏转过去扔擦手巾时,朝路凯文夹眼。在路凯文耳边低低声说:“行啊,毛还没长齐就知道要勾搭你老师了。”
路凯文张嘴想说话,偏李敏转过身对他说:“路凯文你快点儿,你去消毒。”
“是。”路凯文撇下覃璋,激动地去手术间了。
*
手术由陈文强亲自主刀,但开颅以后,这回没给路凯文拿着脑膜钩卖呆,而是让护士给他准备了一个单目镜。
术野所见果然和术前从ct、mri的影像基本一致,肿瘤在右侧的额叶、颞叶、顶叶呈浸润性生长,肿瘤的周边地带由缠绕着的水肿区域包裹。
“一会儿你看着就好,千万别碰到李大夫了。”陈文强叮嘱路凯文。
“是。”能得到一个单目镜看显微手术,路凯文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抖。
“这和我们看的磁共振片子还不大一样啊。”李敏在冯姐帮她戴目镜的时候对陈文强说。
术野里肿瘤的边界不清晰是早知道的。从ct和磁共振的影像看,肿瘤尚未穿过胼胝体形成蝴蝶状,可是术野里的肿瘤明显是往胼胝体去了。
两人轻拿慢放一点点地剥离开水肿带,暴露出红褐色的肿瘤瘤体。
“m的,这是增生了多少毛细血管啊,怪不得长得这么快。小李,上电凝。”
李敏伸手对器械护士徐丽说:“0.5的枪状电凝镊,3mm带齿杯状镊。路凯文,你一定别碰着我。”
路凯文又往边上侧侧身体。冯姐打开电凝箱的供电。
“陈院长,给110可以吗?”
“先试试。”
陈文强一手管刀一手针状剥离子,李敏用带齿杯状镊提着肿瘤的血管,跟着陈文强的进展,捏着0.5毫米的枪状电凝镊,不停地灼烧给肿瘤供血的、增生的毛细血管。
手不能抖、不能偏,还要跟上术者的进展,李敏高度紧张。
“半小时了。”冯姐提醒陈文强。
陈文强抬头,活动活动脖子对李敏说:“换个位置,你来做术者。”
李敏将手里的器械交还给护士,然后对路凯文说:“你先站开,别撞脏了手术袍。”
换了位置后,李敏像陈文强刚才的操作一样,慢慢剥离肿瘤,而陈文强则跟随她的速度,及时钳住血管、电凝止血。
徐丽看着李敏舞动管刀、针镊,就笑着对刘主任说:“我最喜欢看李大夫用显微器械,那好像是她手指似的,灵活得感觉不到是镊子。”
“她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是不是陈院长?”刘主任是从来不放过每一个表扬李敏的机会。
“嗯,那当然了。电凝先关了,给我10-0的缝合线,这个血管得缝扎一下。”陈文强伸手要东西。
李敏停下来换了镊子、要了剪刀,在陈文强缝扎血管时接针、剪线。然后俩人差不多是半小时一换,手术平稳地慢慢向前推进。
……
梁主任带着陈大夫走了过来。
“老陈,做得顺利吗?”这是委托了梁主任老伴儿的关系过来的患者。
“还行。切干净比较难了。”陈文强虚划一下术野向左侧的浸润部分说:“这块与正常组织明显不同,但是影像上却显示没事儿。”
“那就是刚浸润过去,还没有发展壮大的部分了。”
“是啊。这部分与正常脑组织交织,切多了我怕患者术后醒不过来了。”
李敏轻咳了一下提醒陈文强:“切下来的这块儿送病理?”
“嗯。”
李敏将已经切下来的肿瘤部分,向器械台方向悬空,徐丽立即递过来不锈钢盆去接:“李大夫,你松手吧。”
李敏松手,在肿瘤落到标本盆里后,继续头也不抬地盯着术野操作,但她提醒冯姐说:“病理申请单在最后夹着。”
陈大夫看了一会儿,小声问梁主任:“主任,我看怎么是李大夫做术者啊?”他听说过李敏上神经外科的开颅手术,但以为不过是脑出血之类的,没想到居然是做胶质瘤这样顶级手术的术者。
梁主任笑嘻嘻地说:“陈院长不稀罕做术者了呗。死懒死懒的,还不是能推就推给小李干了。”
“你那是没人替你,等小谢他们几个起来了,我看你懒不懒?”
“懒人有懒福。谁让普外比你这显微外科好上手、能帮我干活的人手多呢。”梁主任嘿嘿一笑说陈大夫:“看着没?小李她自己努力,上来就能动显微器械跟台。你没事儿跟谢逊、小李学学。”
陈大夫尴尬,李大夫才毕业一年,自己跟她学什么?!但他还是应了。
“老陈,我那边明天有个肝癌,你把小李借我,我让她和谢逊一起做,给那些刚进科的表演什么是手术技巧,免得七个不平八个不愤、潘志叫他们还不愿意动。”
“给钱!不然别想。”陈文强明白这是让潘志带新人出来不同意见了。而潘志是李敏实习外科时的教学秘书、带过李敏上手术,属于半拉老师之流的……这老梁,越来越狡猾了。
“给就给呗。明儿小李过去做一助啊。”
“谢谢梁主任。”李敏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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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颅内肿瘤的一点小知识。
原发中枢神经系统肿瘤的年发病率为16.5/10万,其中近半为恶性肿瘤,约占全身恶性肿瘤的1.5%,以胶质瘤最为常见,约占中枢神经系统肿瘤的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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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之后wto建立了新的中枢神经系统肿瘤的分类标准。
这里我要是按着原来分类来,但是又和新标准有冲突的地方。
按着2016标准来,又失去了90年代的特征。
所以这段莫考证的太细。
***
关于胶质瘤,大家知道基本是高级别的恶性度高,低级别的恶性度低也就够用了。
反正看文的不大可能去做神经外科专业医生,那些过时的经验就不细说了
胶质瘤2
“陈院长,病理科打电话过来说是胶质母细胞瘤。”护士长探头进手术间来了这么一句。
“嗯, 知道了。”单靠术野里的肿瘤表现, 没有病理也基本能明确诊断的。陈文强应了一声, 不抬头地继续忙乎。
“走吧。你回去在基本功上多使点儿劲。”梁主任看手术做的也差不多了, 便喊看痴的陈大夫。
“老梁, 你越活越回馅儿。小陈晋完普外的主治医了, 你拿小李的显微手术技巧给他看、让他学, 难道他还要改显微外科不成?真真是老糊涂了你。我告诉你这不是练的。小徐, 是什么来的, 告诉给你梁主任。”
器械护士小徐地盯着手术台, 嘴里回答:“是老天爷赏饭吃。”
“你可拉倒吧, 老陈。小徐你个小姑娘, 可不能给陈院长捧臭脚。”梁主任一句话引来徐丽的娇嗔,大叫冯姐帮忙。
梁主任在冯姐手下讨得生路后,一脸不屑地说陈文强:“你可别告诉我说小李没缝猪蹄子、没练分离板筋撕了皮?你这哪是说小李是老天爷赏饭吃, 你这分明是想给自己脸上贴金、想炫耀自己是老天爷赏饭吃呢!
你让那俩实习生说说,打出半截1号线方结的门帘, 就可以上手术台伸手打结了,是不是她练习的啊?”
李敏尴尬,那半截门帘的话怎么传成这样子了……但是她也不好给斗嘴兴头上的梁主任浇凉水,就对陈文强说:“老师,这面还要继续向下吗?”
陈文强的注意力立即被李敏的问话转移, 梁主任便像得胜的大将军般, 趾高气昂地带着陈大夫走了。
“行了, 就到这儿吧。解除大部分占位了,他的颅内压也就下来了,剩下的就等着放疗了。”
……
“老师,这周安排个时间给实习生讲胶质瘤吧。”
“行。周六下午三点,通知所有的外科和儿科的实习生一起听课。”
“这么多人呐。原来我只预备在科里讲呢。”
“去大会议室了。半年讲一次,不然哪来那么多时间。这两天你带他俩把脑膜瘤的病历和胶质瘤的病历整理一下,后天下班前给我,我让院办写透明胶纸做投影,像上回咱们看的那什么产品宣传的。”
“资料我整理好了,是去年八月以来的所有病例。”
“下了手术拿给我吧。你跟上回来宣传的药商联系一下,让他们把投影仪借我们用用。”
“好。”
……
陈文强下台,将剩下关颅的活儿交给李敏带着路凯文完成。但是他并没有走开,而是把李敏夹在病历最后的、术后的长期医嘱单抽出来,仔细看过以后,又在临时医嘱单添上些内容,放在体温单的后面夹好。
刘主任等他做完了才问道:“这个患者的预后会怎么样?”
“很难说。放疗若是见效,二年内不复发的几率,我也不敢保证。”
“那他这手术做不做的……”
“肿瘤长的太快,导致颅内压增高的太明显。要是不做手术的话,可能一周都挺不过去了。不然还会再让他多服一段时间的抗癫痫药。”
这就是所谓的治得了病,救不了命。剩下的就是看个人的运气了。要看患者术后能不能及时苏醒,能不能在术后2-4周内恢复到扛得起、经得住放疗了。
*
手术做了快三个小时,等把患者推出去的时候,梁主任过来招呼道:“中午一起吃饭。”
陈文强就说:“我和护士长还准备中午过去赔钱呢。”
“吃了饭就一起去。”
“那可不能喝酒。让那孩子的父母闻到酒味,就没法办成事儿了。”
“行,你说不喝就不喝。要不我把护士长他们都喊着,吃了饭你们就走?”
“喊着吧。我让院办要车。”
李敏回到科里,紧赶慢赶地写完手术记录,然后对石主任说:“石主任,我下午和严虹过去友谊商店订饭桌。你帮我看下这开颅术后的呗?”
“可以啊。你要订那个红樱桃木的?”
“是啊。你要不要也来一个?”
石主任就摇头:“我不要。我买个百八十块钱的折叠饭桌就挺好的了。”
李敏笑着蛊惑石主任道:“配套的多好看啊。要是像万经理说的厂家还有剩余的木头,够的话我还想订个书柜呢。”
石主任翘着大拇指赞道:“好主意!不过这些东西我都有了,到时候拉过来接着用就是的了。”
李敏羡慕到:“还是你厉害啊,什么都有了。我是白手起家,连筷子都只有一双。”
“你也不看看我多大岁数了。再说你一个人吃饭,一双筷子足够了。你哪天开始装修啊?”
“都交给潘师兄他家了。我没空儿还不懂的。”李敏招呼俩实习生跟去一起吃饭,自己拿着翻找出来的电话号码,要过去给药商打电话。
刘大夫进来问李敏:“李大夫,陈院长呢?”
“跟梁主任都在监护室呢。有事儿?”
“护士长让我来找院长。”一昼夜之间,刘大夫明显憔悴了很多,整个人都显得有些佝偻了。
石主任让实习生去监护室喊陈院长,自己开解刘大夫说:“你年轻,临床患者见得少了。到了我这岁数了,自然就好了。你也别把这事儿太放在心上了。”
刘大夫咧嘴谢过石主任的好意,然后情绪还是很低落地说:“不说谢逊了。我都进了临床,潘志还没有踏入大学校门呢。这事儿要是给他,就不会出这样的后果。”
梁主任和陈文强一起进来,他抢在陈文强开口之前说:“你和潘志不同。不说潘志是医大毕业的事儿,只潘志前年做过总住院、教学秘书,带的就有李敏。他在工作中已经养成了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周全的习惯了。”
陈文强也说:“小刘,昨天石主任说你们见得少的□□,一点儿也没说错。下次再有巡回医疗你跟着去俩月,好好在基层开开眼,你就知道万事要想周全了是多么重要。护士长那边准备好了?”
“是。”
“那一起去吃饭吧,吃完了一起走。老石,中午谁值班?”
“老李说他值中午班,嫂子会送饭过科里。我一会儿让人再给他送些饭菜回来。”
“那好。小李,你喊护士长一起去。”陈文强吩咐打完电话的李敏。
*
饭桌上,大家都避而不提昨天的事情。因为陈文强一会儿要去患儿家里送赔偿,他不能也不想喝酒,梁主任干脆就没让人上酒,一大桌人热热闹闹地说着装修房子的话,很快就用完了午饭。
梁主任就对陈大夫说:“你跟我去他们科看今天开颅、开胸术后的患者。”
陈文强上车之前很奇怪地看了梁主任一眼,梁主任朝他摆摆手道:“回来和你说。”
医院的小轿车载着陈文强、护士长还有刘大夫离开了。
“小李,”梁主任招呼李敏。
李敏赶紧从要去东门的人群中脱离出来,却见梁主任吩咐陈大夫先走几步。一老一少站在大太阳底下说话。
“明儿个的手术谢逊做术者,你做一助,我跟你俩上台。你今晚看看患者的病历做好准备。”
“是,我会认真做准备的。”李敏很尊敬梁主任。不到八个月的时间里,梁主任在手术台上给她提供了大量的机会,梁主任是她李敏在普外手术的引路人、导师。那些手术让她得到很好的磨练,手术技巧等也得到前所未有的提升。
“行了,你去吧。我让潘志今晚留在普外,要是夜班有手术就让潘志带小金、新人和学生上,你和谢逊好好休息。”梁主任知道李敏是今晚的夜班,在饭桌上也听到李敏与刘主任叨叨下午要与严虹去友谊商店。
“那怎么好让潘老师替我值夜班。”李敏因着梁主任刚才在科里提潘志的时候,特别强调他有带过自己实习,便笑着地将潘师兄换成了潘老师。
梁主任笑着叮嘱李敏:“就因为他是潘老师,你才更要做好明天的手术,给你潘老师长脸。记得在手术室叫他潘老师。”
梁主任说完见李敏有些懵懂,就给她解释道:“这次进外科的八个大夫,杨宇是杨大夫的儿子破例进来了。不然我们两科的7个副主任医师加上你们张主任,正好一人带一个。”
李敏点头表示自己明白:“陈院长的事情太多也没空儿带新人的。”觑着梁主任脸色不好,她便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是陈院长不肯带推到你那边了?”
“是啊。多了一个杨宇跟着老石,我们这边矬子里面就得再拔大个来。剩下的那些人里,专科的主治医不用想带本科生的规培。陈大夫资历与潘志一样,都是本科毕业,去年晋的主治医。”
李敏连连点头,没说出潘志比陈大夫强的话。
“我让潘志带新人,但潘志刚调过来,在普外科排外的气氛下,不服气他的、看他不顺眼的,加上有心人在里面挑拨离间,他最近比较难。”梁主任怕李敏不明白要她过去做手术的原因,便认真地把里面的道道掰开、揉碎、讲明白。
“不是那句老话,有状元徒弟没有状元师傅吗?你这个做过他学生的,该这时候出去给你潘老师长脸了。”
“嗯嗯,我明白了,我明天一定好好配合谢主任做手术。梁主任,我不冲潘老师,我冲严虹。”
梁主任满意地笑笑摆手让李敏走了。我管你冲他们两口子谁呢!我只要你明天好好做手术,帮我先把普外科里这股不正之风的风头压下去。两个副主任医师,干活没多少能耐,搅风搅浪地挑拨离间,倒是让人腻歪恶心的不得了。
排班2
李敏依约去宿舍找严虹。
严虹挺高兴地对她说:“敏敏,咱倆今晚可以晚点回来。才潘志还说呢, 梁主任让他今晚替你值班。”
李敏高兴地与严虹把臂往外走, “彩虹儿, 那咱倆今晚就晚点儿回来。”她还不忘回头与潘志招呼:“辛苦潘老师啦。”
梁主任说的那些话李敏咽到肚子里, 一定是潘志的手术做的中规中矩, 不然他和谢逊一起手术不就得了。
*
俩人在友谊商店定了美式的饭桌, 在万经理和厂方的劝说下要了六把配套的椅子、四个圆凳, 还定了两个书柜, 然后又各买了一张双人床、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四开门的大衣柜,准备留给父母亲等人过来小住的。
“敏敏, 这下屋子里挤得满满登登的了。”
“所以你就别买沙发了。又贵又占地方的。”
“那都坐饭桌边说话?看电视?”
“有什么不可以的啊。你还要买电视?”李敏诧异极了。
“是潘志想买。我没所谓的。”
“他有空看电视吗?”李敏疑惑地问。
“应该有吧。”在李敏的疑问目光里,严虹突然感觉不好意思起来。自己从旅行结婚回来上班后, 就没有回复既往的“上班看病下班看书”的习惯。长此以往, 自己一定会被李敏抛下的。
“哦……等搬完家我就督促他准备副高的英语考试。电视的话,我就和他说没钱买。等春节前再买了看春晚的。”
“看春晚也不错。啧, 我今年想让我爸妈过来过年。你说我要不要也在春节前买个彩电视?”
“你自己决定了。要是一年就看一个春晚,我觉得你没必要买。过去我家看算了。”
李敏挑眉看严虹。
严虹笑着给李敏解释:“我和你说刚出19寸彩电的时候,我妈托人买了一台,可宝贝了。结果现在最好的是平面直角21寸的。你不看就别买了, 有那钱不如买多几套床单被罩的。”
“先买一套够用就可以了,你忘了我们那个洗衣机带烘干功能的, 到时候早上洗了中午就能用的了。”
虽是着呢说, 俩人还是买了不少的床上用品, 提货后都交给了万经理, 拜托他送家具的时候一起送过去。并交了订做窗帘的钱,到时候也一并请万经理帮忙带过去。万经理对俩人花钱的速度啧啧咂舌。
*
逛到太阳落山,李敏和严虹还是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宿舍。宿舍的长桌上摆着洗好的黄瓜、西红柿,还有俩人份量的绿豆粥、小咸菜。
俩人洗手换衣服后吃饭。
“彩虹儿,回来有饭吃真好。”绿豆粥温温的,喝起来的感觉太好了。
严虹慢慢地咯吱小咸菜、哧溜着绿豆粥,骄傲自得地说:“那自然了,不然我结婚做什么啊。”
“又来炫耀你幸福了。你可真讨厌。”李敏嗔严虹一眼。
“敏敏,你还没和我说为什么潘志替你值夜班?”严虹见李敏吃得差不多了,突然搁下匙羹问李敏。
李敏憋了一会儿,在严虹的目光里无处可逃,只好叹口气说道:“咱们医院的外科风气,你多少知道一点儿的了,是不?”
“那方面的?”
“就是普外原来的程主任和另外俩个副主任医师把持手术的事儿。”
“知道,我听潘志说起过一点儿。”
“说到哪个程度?”
严虹斟酌一下说:“陈大夫和他一年毕业的,在卞主任那组拿床,但是跟毕业两三年的差不了多少。”
“差不多就是这样吧。我也不大清楚你家潘师兄在普外的具体情况,但是他带今年才入科的本科生后,如果我没理解错梁主任的意思,就是他承受了一些压力,唔,大概是新人和不怎么服气还是什么的,这事我猜的啊。总之,梁主任想帮他减轻些。”
“那和他今晚替你值班有什么关系?”
“我明天要和梁主任、谢逊一起做一例肝癌切除术,给普外的那些刚入科的、还有实习生看。”李敏觑着严虹的表情,有点儿小心翼翼地说:“梁主任想让人看看潘老师带出过我这样的学生,带新人是足够资格的。”
严虹愣怔了一下,然后露出明艳的笑容,十分真诚地说:“好,太好了,敏敏。你明天好好干,给我们潘老师争争脸。”
“你不生气?不,哎呀,我也不知道我该说什么、该怎么说了。彩虹儿,我怎么觉得你变得漂亮了。也不是漂亮,说不出来的好看。”
严虹摸摸脸,笑着摆摆手说:“尽瞎说,边什么啊。我跟你说我才不会生气呢。我还能想不明白梁主任挑你过去给潘志争脸是为他好?我们实习那时候潘志就说过你了,说我们那届属你手指最灵活了,可惜是女生,要是男生的话,妥妥是个做外科大夫的材料。”
李敏放下心:“真的?其实我怕你觉得不好看,心里不痛快。毕竟潘师兄比我早毕业四年呢。”
“你用不着这么想的。去哪科当大夫是机缘,干好干不好,除了个人努力还有天赋制约。苏颖早和我说过了,那年她回医大进修,你知道带她的是谁吗?是她一个班的同学!”
在严虹强调下,李敏惊诧得合不拢嘴。
“快闭嘴,吃水留出来了。”严虹打趣李敏,换回一个大白眼。
“她同学带她?那她要管她同学叫老师?”
“是啊,那是没办法的事儿。留在大医院里见多识广,也就三五年的时间,哪怕当初成绩差不多少同学,但业务水平也已拉开差距了。
我和你说,我们科里现在有个下面市立医院过来进修的,没能进去医大附院,选择来我们这儿了,不然主治医进修这遭,她就轮空了。那是苏颖她一个大班的同学。”
李敏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说我们过几年回医大进修,会不会遇上同年级的带我们?”
严虹的笑脸一下子黯淡下来。“那有什么奇怪的啊。全省什么疑难杂症不是往医大附院汇集?为了增长见识也得去啊。”但她跟着说道:“与其去医大进修,我更想去协和进修妇科。协和能见到的疑难病例更多,产科的随机性比较大,省院划来的基层片区比医大附院大。我觉得产科能见到的,其实在哪儿都差不多的。”
李敏点头赞道:“对啊。妇科就应该去协和进修。不过去协和进修很难去得上吧?”
“听说排队要资格、和医大附院的产科一样要考试。”
“什么资格啊?”李敏把最后一口绿豆粥喝下去,抓了一根小黄瓜慢慢啃。
“住院大夫要工作三年以上。也不知道真假。”
“那你最快要后年这时候有排队资格。哎,对了,你论文的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
“我问了苏主任,也找了一些产科期刊杂志看了,我觉得自己还差得远。今年赶不及就不凑热闹了。你呢,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李敏想转移话题,不想严虹却继续问她:“敏敏,你想去哪里进修?”
“给你这么一说,我反正是不想回医大进修了。让那些留校做我的进修老师?哼!我不干。”
“那你还能就不去进修了?”严虹不以为意地说她。跟着她颇有兴趣地追问:“或者你去京城?天坛、宣武、协和的神经外科都不错的。哎呀,咱倆一起去协和进修如何?”
李敏没有立即应下兴奋的严虹,反而想了一下说:“等我先把陈院长会的学得差不多了、等我接近我老师的水平了,再考虑去哪里进修的事儿。这一年神经外科的患者,每每都有不同的疑难和特殊处,现在的这些病例就够我消化一段时间的了。”
李敏的理智让严虹顿感没趣,但她也明白李敏说的是实在话。慢悠悠地把最后一口舀进嘴里。
“哎,你吃好了吧?吃好了咱倆洗衣服去,我一会儿得回科里准备明天的手术。”
*
洗完衣服、洗簌好了之后,严虹陪着李敏一起去外科。到了李敏的“个人使用”的值班室,严虹忍不住赞道:“敏敏,这真成了你的私人地盘了。”
“暂时的。等分科了就会是公用的值班室。”李敏把书包里的干净衣服放到空床上的纸盒箱子里。
严虹却说:“分科也得等你们张主任回来啊。不然你们楼下是不是没有主任了?”
李敏点头道:“非常可能。除了楼下没有科主任,那个四个大夫在9月1号不是回普外和骨科,就是去门诊的。
我觉得我老师想事儿一半都很周密的。要是现在分科,我得回宿舍去住,那你家潘志住哪儿?所以这分科最快也得张主任回科,而我们得在8月底之前搬家。”
“8月底之前肯定能搬家的。”严虹想了想满脸钦佩地赞道:“你老师是厉害!你说我们去年来的时候,不说外科了,整个省院什么水平啊。不说医疗管理是乱七/八糟的状态,反正敢取消规培,就不是什么正经管理的医院。可这才十个月的功夫,内外妇儿就换了一番模样。任谁知道这中间的变化,都得承认陈院长厉害、有一套。”
李敏与有荣焉地点头认可严虹对陈文强的评价。
“走吧,咱倆去办公室看看,看看你家潘志在哪儿。我也得去普外看患者和病例了。”
“嗯。咱们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办公室就好了。”
“我就不敢痴心妄想了。梁主任到现在还没有自己的办公室。你们李主任有了?”
“嗯,这回她把一个小间做办公室了,她和刘主任俩使用。”
“那还是内科主任爽。他们那楼建的时候就设计有主任办公室的。”
*
被严虹和李敏盛赞的陈文强,正趴在家里一头沉写字台上,勾勾画画呢。敲门声响起来,小尹过去开门。
她打开门立即就笑起来:“哎呦,是梁主任啊。快请进请进。老陈,梁主任来了。”
陈文强搁下笔迎出来。
“哎,老梁,过来啦,坐,坐。小尹,把你才得的那茶泡点儿。”
“小尹,别泡茶了,大晚上的,我喝了茶就睡不着了。”
“那喝点绿豆汤还是酸梅汁?”
“小尹,你别忙乎了。我才在家吃饱喝足出来的。”
但小尹到底还是给梁主任泡了菊花茶。
“天热,这菊花茶去火,你俩有话慢慢说,我忙自己的去了。”
梁主任点头致谢,然后问陈文强:“中午去办的事儿,办的怎么样?”
“办成了。唉!孩子妈妈病了,抱着孩子的东西躺着哭呢。半炕都是孩子的衣服、玩具、还有暑假作业、书包什么的。唉!让人心里怪不落忍的。我自己添了三千块,护士长添了两千。”
梁主任没想到陈文强还额外添钱,他愕然之下陪着陈文强也叹息了一会儿。然后问道:“儿外那边的人可联系好了?”
“还是不成。医学院那边坚持是借用。”陈文强烦躁起来。“这借用我就不好给房子,住单身宿舍也不像话。一个副主任医师、一个才进的主治医,谁都是拖家带口子的年纪,谁都不容易。”
陈文强这样的烦躁失态,梁主任是能理解的。他安抚了陈文强一句“大热天的,你也别这么着急,免得上火什么的。”
然后缓缓说出自己此行的目的——
“我下午收到了一封信,是我那届的同学,跟我同岁,儿科副主任医师,毕业后一直在钢都的小儿外科工作。今年没当上儿外主任,也不想继续当副主任了,有意挪挪地儿,你有没有空儿见见?”
排班3
陈文强立即非常感兴趣地问:“他什么时候能来省城?我随时都有空的。”他兴奋得直搓手:“钢都的儿外啊。我听说他们连小儿心外手术都能做的。你那同学是儿外的哪个专业?”
梁主任耸耸肩道:“他在心里没说,我还真就不大清楚。从去年我就给还有联系的同学都写了信, 说省院你这边需要儿外科主任。这不, 隔了快一年了, 就收到这么一封信。”
陈文强却道:“一封也不错了, 老梁你有心帮我, 我都不和你说客气话了。这是雪中送炭啊。”
梁主任微微一笑道:“应该的。除非我帮不上忙, 难道我还能看着你为难着急不成?!”
陈文强感动地点点头, 然后叹道:“唉, 老梁,我不瞒你, 昨天这事儿一出,我觉得心里到现在还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既往咱们医院遇到儿外的患者都是转院处理, 可这一年来, 大大小小的儿科手术也做了十几例了,唉。”
话毕他往沙发背一靠, 脸上陌生的颓丧和沧桑感,让梁主任意识到眼前这个一向不认输的犟种,其所受的打击比自己想象的、甚至比陈大夫要大。
“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赶快把儿外搭建起来就好了。”梁主任开解陈文强。
陈文强这一刻跟没了精神头似的。“哪那么容易的啊。起码在有了主任后, 还得有一到两个主治医师,就是病房带门诊, 没有五个人, 倒班都忙乎不开的。”
“那暂时不开儿外的门诊呗。就让儿内和成人外科先带着, 谁先接了患儿就谁负责。我是说负责是决定是否收入儿外病房住院治疗。”梁主任积极提建议, 然后说陈文强:“你这样情绪大起大落的,对身体不好。”
陈文强敷衍地点点头:“嗯嗯。我知道、记住了。那病房至少也得四个人才够倒班的。”
“与儿内先混在一起倒班吧。明年你多要几个儿科专业的,只要是儿科系的本科生,别管是在哪儿上的大学,到后年这时候也就差不多能独立值班了。”梁主任积极为陈文强谋划。他端起来菊花茶呷了一口,放下又说陈文强:
“你别像斗败的老公鸡似的。儿外的患者本就不多,即便敞开收又能收到多少。遇上忙不开了,顶多就像今年这样,咱俩拽上老吴。”
陈文强沉思一会儿说:“要按你这么说,你那同学再加上医学院答应借我的一个儿科副主任医师和一个刚晋升的主治医,儿外就勉强可以展开工作了。”
“是啊,无非是咱们俩再辛苦一年罢了。那儿外是老吴心心念念想的,他辛苦点儿也是应该的事儿。”
*
陈文强连连点头,情绪好了不少。他接着问梁主任:“你今儿在手术室要小李明天上肝癌,是因为潘志?”
梁主任一摆手说:“还不就是为了潘志。老程把科里的风气搞得乌烟瘴气、拉帮结伙已经成为习惯了。包括谢逊在内,仨个副主任医师各把一个医疗组。我想着趁着谢逊9月过创伤外科这边,好好整顿整顿这风气,潘志调过来就没给潘志归去他们中的任何一组。
m的,哪想到这些人就明里暗里地联合起来排斥潘志。
尤其在我昨天让潘志也带了新人之后,老卞的怪话更是离奇了。要不是昨天出了那事儿,怕是能挑动得小陈今天与潘志翻脸。”
“那你要小李过去……”
“我想让那五个新来的和那八个实习生、还有科里那仨年轻的知道,潘志能带出李敏这样的学生,他们谁能跟着潘志、或者是跟着潘志上台,都是他们可遇不可求的福气。”
“噢,是这样啊!”陈文强恍然。“怪不得你今天带小陈过来看李敏做手术。那你以后就让潘志带着小李上手术算了,反正我这面一周也就两三台的开颅手术。”
梁主任明白陈文强为李敏抢手术的毛病发作了,不置可否地笑笑。
“那五个新人没掺和吧?”
“他们还没有资格掺和。不过……再看吧。”梁主任的态度游移不定:“久入鲍鱼之肆的事儿,老陈,我可不是危言耸听。要不是我在基层干的时间长,换任何人过去普外科,也得立马拉个医疗小组来为自己摇旗呐喊的。”
“那谢逊呢?他不会排斥潘志吧?我听说苏颖对严虹不错的。”
“一码归一码,谢逊只佩服比他强的、只看得起和他差不多的。那个小陈也是个憨的,他自己这五年浪费了一半,还跟着老卞凑伙儿。”梁主任恨铁不成钢地摇头。
*
“那就把他们的医疗小组都拆散了。你来之前我就想着怎么重新排班呢。”
“你打算怎么排?”
“我想等张正杰回创伤外科,就把老李的胸外科立起来,咱们原来8组轮值夜班不变,仍由副主任医师带组。
谢逊过来以后,你把普外的年轻人拨过去一个,再往我这边拨一个。你那边保证是8个人。”陈文强边想边说:“骨科给他们留八个人,让小金过来这边,再来一个轮转的主治医。我还能有一个胸外科的主治医过来,可就是怎么凑也凑不够十一楼和十二楼都有八个大夫。”
梁主任沉吟了一下笑着说:“可以是可以。但是老李明年夏天就到年龄了。就少了一个副主任医师。”他低头又算了一会儿说:“可我怎么算,算上年底进修的胸外的回来,张正杰那边能凑够八个人了,可你胸外值班的人数还是不够啊。”
陈文强甚是苦恼。“这里还夹杂有门诊和急诊的轮转,我也没有比量开。”他站起来说:“你等我拿给你看。”
陈文强把自己刚才画的几页纸拿过来递给梁主任看。梁主任看了一会儿,把八个副主任医师的人名撕下来,在茶几上排成一排,再去撕主治医的排到相应的名字下。
这是现有的值班组合。
陈文强愣了一下,立即上手和他一起撕起来。
片刻后,梁主任指着茶几上的名字说:“现在差的就是胸外科和你那神经外科的了,加起来怎么也凑不够8个人。你看再弄来一个主治医来,等那个进修胸外的回来了,我再给你一个,但是老李明年到站,你是不能万万不好留老李在病房的。不然老石那边绝对会出问题,你说是不是?”
陈文强点头,顿觉自己一晚上的努力化作了泡影。
梁主任点着最下列的人名说:“你原来不是打算今年还送人出去学习吗?你要是分成4组值班,就没法抽人送出去了。我建议你还是3组8人值班不变。你们两科混着能出8个人就可以了。”
*
陈文强沉吟道:“3组8人值班不变可以。但我最近没少看你们科那几个年轻人做手术,他们和小金都有同样的问题:基本操作不过关;解剖还有待加强;本专业的常见病、多发病看起来并没有掌握。
其实老梁,我最想说的说穿了就一句话:他们没形成手术的意识。
这才是当外科大夫最要命的一件事儿。这样送出去了,专科专业水平提高有限,达不到我期望的进修目的,事倍功半。”
梁主任喟叹:“专业意识能早期养成的,那是得有天赋的人,可那毕竟是少数。咱们省院年轻这一辈也就谢逊和李敏罢了。像潘志这样努力的人,假以时日也能培养出手术意识,也会是不错的外科大夫。这才是咱们外科的基础组成部分。”
“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但眼前的事儿是扭转普外把持手术的风气。该动手了。不然这两年进来的新人也学了这作风,咱们可能就是省院外科的罪人了。”
梁主任靠去沙发背上,神色间满是无可奈何的疲惫。“老陈,我正在做的就是想扭转了这风气。唉,我当年下放去公社医院都没这么累过。这些人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他们就不怕十年后自己退休,然后回省医看病、做手术的时候傻眼吗?”
“他们才不会这么想呢。老梁,我原来计划是今年再送出去几个学习,可是他们……算了,还是在家练好了再出去吧。”
“也行,现在出去了也是给省院丢人。”
陈文强继续说:“是啊,花钱去丢人。我想咱倆先整明白普外的事儿。这得看你舍不舍得在临床上多费心思了。”
“舍得。你说。”
“你在普外别设立医疗组了,先把普外老卞他们带的组都拆开,他俩名下只剩带的新人和实习生了,这样一般胃大部切除术之类的,三个人也够了。再大点儿的手术,你就直接上台做术者。你说这样对扭转风气是不是能有益处?”
梁主任立即颌首称赞。
他从沙发上坐直身体,把那些纸条重摆了一遍,点着分出来的从才挑出的几个人,扒拉扒拉分成两组后说:“老陈,我觉得你那个3组8人的值夜班方案不用改。多出来的这些,让他们去急诊、门诊各半年。”
“不妥。就你们科的那小汪,去急诊能干什么?”陈文强这十个月带着小汪值夜班,太了解他的脓水了。
“嘁,就他那样的人,扔哪儿也不成事儿。最后搞不好过几年会去医务处打杂的。不信你就看吧。”
“那不行。怎么也是医大毕业的。要是他再不努力,核医学那边缺住院大夫,我就把他送那边去。”
“你先别急打发他离开外科啊。让他去急诊,又不是要他单独顶班。让他和李明智跟着刘立伟;王大夫带俩从骨科去的年轻人。这样急诊值班就初步成型了。
明春等王大夫从急诊回来让他过去普外,看是换小陈还是潘志过创伤外科这面还是进修。反正急诊保证每组有三个人,由主治医带组值班,基本医疗安全也就差不多了,是不是?”
陈文强点头。
*
梁主任摸起茶几上的火柴和红塔山,一边给自己点烟一边说:“九月份谢逊过来,我那边算上门诊回来的周大夫和创伤这边回去的宋大夫,留下去年分来的小高,他原是程主任那组的。还是8个值班大夫,满足了带8个实习生的工作。这样老卞他俩的医疗组拆完了,我再多带着点儿潘志、小陈、小高上手术。
周大夫和宋大夫他俩都四十岁的人了,自然能明白我想干什么。要是还不明白,到时候就得你出面跟他俩谈谈,谈不明白就告诉他们有去门诊给老程做助手的可能。”
梁主任深吸一口,吐出浓浓的烟雾后,笑着说:“摘出去谢逊,我也不怕打老鼠伤了玉瓶。没了给老卞他俩捧场的主治医,也没了瞎站队的住院医,我看他俩怎么拉帮结伙?!”
陈文强赞道:“好,你这样的安排好。我早就烦了他俩学老程的那套做派了。”
梁主任弹掉烟灰接话:“我也烦得要命。等谢逊出完急诊回普外,先送潘志、再送小陈出去进修,你看怎么样?他俩进修应该是事半功倍的了。”
陈文强连连点头,点了一颗烟感慨道:“果然是一人计短俩人计长。”
“这都是在你那8个人值班基础上,才省出来了去急诊和门诊的人。但是老李那儿,你定好了?他明年这时候可要退休了。”
“等张正杰回病房吧,左右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了。先立了胸外科让他做主任,这样他明年退休也能多5%的老保儿。剩下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梁主任最佩服陈文强这点,二十多年了,仍能一贯地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落实在行动上,处处为李主任想的细致、周全。
既然陈文强有打算了,他就把今天过来的目的——替李主任游说陈文强、同意他去急诊做主任的话咽回肚子里。
——同样是做急诊科主任,做了胸外科主任后再去急诊,比这么过去好太多了。
老李在人生最好的年华里遭遇坎坷,四个孩子耽误了仨。可等到晚年了,单靠陈文强这一个做了院长的弟子,光景马上就大大不同了。
人啊,还是应该先对别人好点儿。
药1
李敏换了白大衣先去十一楼和十二楼的护士办公室,问明科里没什么事儿以后, 便与护士交代自己去普外科了。
潘志和金大夫, 这时候带着三、四个实习生、还有两个新人在普外做术前准备。潘志见了严虹和李敏进来, 立即吩咐实习生推平车接患者、将手里的病历交给金大夫, 自己笑着迎过来。
“怎么来这边了?有事儿吗?”
“没事儿。”严虹喜滋滋的。
“下午都买了什么好东西?”
严虹欢喜地把下午的事儿数了一遍。
李敏等她说完才问:“潘老师, 什么患者啊?”
“肠梗阻。白天收进来保守治疗的。你上不上?”
李敏赶紧摇头说:“肠梗阻的手术, 再也不想上了。受不了的。”
潘志笑:“普外就这样了, 遇到一个肠梗阻的, 掏粪后手术间都能臭两天。你是不是要看明天的那个手术病历?”
“是啊。潘老师你忙,我找护士要病历就可以了。”
“病历和ct片子都在谢主任那里呢, 他在值班室。”
“好。我过去找他。路凯文,跟我去值班室。”李敏挥手与严虹告别, 叫了路凯文和自己去值班室找谢逊。
严虹见潘志有事情要忙, 就说要回去了。潘志送她到电梯口。
“潘志,明天那手术是梁主任找敏敏给你争脸的。”严虹怕潘志多想, 赶紧挑要紧的说。
“我明白。梁主任跟我说过了。”潘志宠溺地看着严虹笑笑,伸手想摸她的头发又缩回手。“我今晚不回去,你找刘娜和冷小凤一起回宿舍住吧。那宿舍楼现在也太乱了。”
“嗯,我知道。你回去吧。我这就去儿科。”
*
谢逊正在值班室用功, 一手一张片子对着日光灯来回看。值班床上凌乱地散落着数张ct、mri的片子。李敏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立即引起他的不悦。
“谁?”这不耐烦的高冷声音, 整个外科他谢逊是独一份的。
“谢师兄, 是我, 李敏。”
门很快打开, 谢逊绷着脸不悦地问:“你怎么才过来?我还以为你升了大主任、要在上台前才看片子呢。”
“师兄刻薄我,我明天找苏师姐告状。”搭台小一年了,李敏现在不怎么怕他。
“好好,你厉害。”谢逊让开门,看着路凯文跟着李敏进来就说:“你明儿带他上台?”
李敏愣了一下,立即摇头说:“他才临床实习,这肝癌上去了,拉钩也未必能拉好,还是不要了。师兄你和梁主任都带了新人,你们俩安排人了。”
“那你带他过来干嘛?看ct片?他看得懂吗?”
李敏皱眉,这人今天撞了什么邪啊,说话怎么这么毒舌啊!要是路凯文明年分到省医了,他不是先得罪人了嘛。是不是该和苏颖说说呢?
她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回答道:“手术室现在管的严格,潘师兄那里的肠梗阻手术,他进不去手术室观看,还不如跟我过来这边,听师兄讲讲肝癌的片子。”
谢逊听了李敏的解释,却权当没有路凯文这人,问李敏:“他们那手术该做好准备了吧?一晚上尽听他们闹哄了。”
“潘师兄吩咐学生推患者了。”
谢逊长出一口气,把那堆散乱的片子分开ct和mri的,往两个牛皮纸袋子里装。嘴里对李敏说道:“咱们去办公室看。这边日光灯,总不如阅片器好用。”
李敏便过去床头柜那边拿起病历夹领先出了值班室。
俩人为明天的手术做准备,李敏翻看病历,谢逊皱着眉头往阅片器上插片子。
他对李敏解释道:“这患者是上周收的,直接就住到梁主任管的床位。我看病历都是梁主任带的那个实习生写的,我也是才知道明天咱倆做这个手术。”
“嗯嗯,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不过梁主任说他也上,没事儿的。”
“他说上手术了?他诳你还是诳我?”谢逊从鼻孔里重重地出气,气哼哼地说:“他让我挑俩新人上,不拘哪组的。你们科的可以,就是实习生也行。”
“不会吧?”李敏怀疑地提示谢逊:“这是肝癌啊。”
“我还骗你不成?要不你打电话问他去。”
李敏站着没动,犹豫了一下问:“谢师兄,你说梁主任他不怕我们做砸了?”
谢逊立即瞪眼:“你吃干饭的啊。你跟着我做多少例子肝脏手术了?不说一次能学会,做一次也要做十次的体会。你是做了一百多次了!”
路凯文被谢逊的话吓得缩脖:这是什么逻辑啊!
谢逊眼角都不夹他,自顾自从片子袋里抽出ct片子,插到阅片器上叫李敏说:“过来好好看看。”
李敏凝视着几张ct片,仔细看过后用手指虚划:“从这几张看,这个肝左叶外下,这是一定要全段切除的。对吧?”
“对。接着说。”
“这里应该也是散发的肿瘤结节,左内也得切。是切部分还是全部?”
谢逊点点头:“他这肝癌虽然局限在左叶,其实我觉得从这里,把左半肝脏都切除了好。不仅手术简单得多,还能彻底把潜在的、没发现的癌变可能扫干净了。”
“但是左外上这里看着还好啊。”
“是啊,就这点让人别扭。”谢逊抱着手肘皱眉:“把左外上保留了,左内只切部分,难为梁主任能找了这么一个手术考校你。”
“不是考我,是考师兄你,我只是助手。”
“你放心,到时候我会多给你机会的。”谢逊阴恻恻地一笑。
李敏突然觉得明天的手术没那么好做了。自己要是做砸了,不是让潘志跟着没脸了。
“不行,我得给陈院长打电话。明天这手术梁主任得上。”
“去吧,你赶紧打。”
他这样的态度,李敏犹豫了一下说:“师兄,你得说实话,不然我给师姐打电话啦。”
“小丫头怎么都喜欢告状呢。”谢逊嗤笑李敏,抖着手里mri的片子说:“我和你说你仔细看这张这里,我觉得把肝左叶全切的根据在这。你信不信咱倆打个赌,这里切下来做病理,回头肯定能找到癌细胞。如果不切,复发也将从这里开始。”
李敏把眼镜往上推推,伸手拿过谢逊手里的mri与阅片器上的ct片对比。看了一会儿,找不到支持谢逊这番话的理论根据。
她扬眉请教:“谢老师为什么这么说?”
谢逊的脸色这才略微放晴道:“不叫潘老师啦。”
这人!李敏翻他一个白眼。
“我有说错吗?你普外实习是六周还是八周?啊?他一周带你上几次台?我去年十一开始带你做手术,每个夜班正常是两、三台手术吧,我当不得你一句谢老师?”谢逊气势汹汹地质问李敏。
这人今天臭脸的原因在这?!
李敏好脾气地赔笑道:“当得当得。潘师兄去年十一过来就说不要叫他潘老师了,今天这不是特殊情况嘛。”
谢逊不依不饶:“我管你那么多!你要叫他潘师兄也就算了。但凡你叫他潘老师的时候,要记得我带你上手术的时间比他多。”
“是是。你教我的比他多得多。”李敏赶紧说:“我再叫他潘老师的时候,一定尊称您为谢老师。”
“这还差不多。”谢逊的脸转晴了。
李敏又翻了一个白眼给他:“谢老师请讲。”
谢逊心满意足地掏钢笔拽了一张纸画图,边画边解释道:“这依次是后上缘、肝左、左内叶、左外叶这几支静脉。通常情况下除了后上缘,这几支都汇向肝左静脉,现在左外叶有肿瘤,内叶也有散在的、可疑性很强的几个小结节。
若是留着同汇集到肝左经脉的左外叶上段,依我的经验看,左外上不受累的可能性很小。还有明天咱们看后上缘支汇集到哪儿。要是直接进下腔静脉咱们就是保留这部分肝段,不管风险比例。要是也汇集到肝左静脉,就只能”
李敏迅速接话:“将肝左叶全切了。”
谢逊点头。
“可是谢老师你这么讲,我觉得依着你的经验,左外上受累的可能性大,还有必要保留吗?肝左叶全切了,也没什么影响啊。”
李敏翻出来患者的肝功能检查化验单,逐项指给谢逊看。
谢逊摊手:“所以我的意见是肝叶切除术。”
那就肝叶切除啦。
“术前小结、手术同意书签字,”李敏开始翻病历夹找东西:“跟患者和家属交代了要怎么切吗?”
“没呢。等你过来写呢。”
李敏给谢逊一对白眼。“都几点了,这些还没做好。梁主任不是带了住院医、还有个实习生吗?”
“天知道。我说你个小丫头再别翻白眼啦。翻多了,会使眼斜肌发生持续性不可逆转的改变。以后就要变成斜眼儿了。喏,就总是这个样子了。”谢逊贱贱地双眼斜视,落出大部分的眼白。
“难看死了。你才变成斜眼儿呢。”
*
李敏在普外科忙了快两小时,才把术前的所有准备工作做好。
患者家属看李敏很年轻、还是个女的,就不放心地把谢逊偷偷叫到一边打听。
“谢主任,她行吗?会做手术吗?”
“当然行了。梁主任老伴儿的亲戚得了脑胶质瘤,今天上午就是她给做的开颅。那是显微外科手术。梁主任特意把她要过来给你哥哥做手术,就是因为精细的地方她比我们这些老爷们强。到时候我们普外的年轻大夫都去看。你说她要是做的不好,梁主任会吗?”
谢逊说的患者家属连连点头。
“那梁主任上吗?”
“上啊。关键的地方梁主任肯定不能干看着我和李大夫做啊。”
李敏要回到创伤外科了,潘志还没把肠梗阻的患者推回来。
“谢老师。那是什么肠梗阻啊,怎么这么久?”
“想不想过去看看?”
“好啊。”李敏对路凯文说:“你去告诉护士一声,我们去手术室了。”
药2
手术室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臭,巡台护士早把通风开到最大了。层流手术室比原来简单的靠着空调调节温度、排气扇换气先进太多了。
“老潘, 怎么样了?”谢逊带了两层口罩, 还掩着嘴瓮声瓮气地问。
台上的潘志也带了两层口罩, 他头也不回地说:“我怀疑降结肠中段有恶变, 谢主任你上来掌掌眼啦。你再不来, 我都要让护士去请你了。”
谢逊仍旧毒舌:“什么结肠癌啊。你自己做了不就完了。”
手术台的潘志苦笑。他觉得自己从做外科大夫以来就没这么难过。骨科金大夫帮不上什么忙, 俩新人比小金差得多了;站着卖呆的实习生, 他就更不敢用了。关键是患者根本不是他主诉的那样:便秘一周。肠道内积聚的粪石等物, 少说也得有俩个月以上了。
又被患者的主诉坑了……
从打开腹腔、打开降结肠,这么长的时间里, 他都在清理肠道中积蓄的粪便,可算现在差不多了。
“谢主任, 你看这是不是得造口了?”
谢逊凑上前, 略微一扫台上的情景,就对巡台护士说:“李大夫跟我一起过来的。你去更衣室找她, 让她赶紧刷手上台。”
金大夫就问:“谢主任,你也上吧?”
谢逊看在梁主任的面子上没斥他,点点头说:“我也上。我这就刷手去。”
包括潘志在内都觉得轻松了。跟着上台的是潘志和谢逊带着的新人,俩人从潘志打开腹腔后就是懵的。
谢逊穿上手术袍就说:“你俩下去吧。小金你自己选。”
金大夫知道这是给自己脸呢, 立即乖乖地往后退让说:“我下台,万一病房有事儿也好找人。”
李敏随后也过来穿手术袍。
潘志对用盐水冲洗手套的李敏说:“师妹, 我歇一会儿, 你和谢主任做。”他让出术者的位置。
“好啊, 潘老师自便, 我也是给谢老师做助手。”李敏的口气尊敬的不得了。
谢逊没站去术者的位置,却对李敏说:“你站那儿吧。看看准备怎么做。”
术野里的肠管有充血、水肿、也有扩张,就在潘志选择切开的降结肠肠管清理粪便处,肉眼可见略微隆起的、菜花样的疑似肿瘤的一团组织。占据了降结肠少半的肠管管腔。
“潘老师这位置选择的太准了,一下子就挑出了梗阻的原因。谢老师,我想这肠管水肿还不算太厉害,咱们试试把左半结肠切了,然后将横结肠与乙状结肠吻合,可以吗?”
“不怕吻合口瘘、感染?”
“怕啊。试试呗。他造口也得进行二期根治术,未必就比现在直接做了能好做。要是一会儿不好吻合,那咱倆再做横结肠造口,乙状结肠闭锁,行不行?”李敏把自己的姿态放的很低。
“那就试试吧。小金,你去跟家属做个交代,能说明白不?”
“能。”金大夫答应的很痛快。
“看看手术知情书,若没写结肠癌赶紧补上,然后让家属签字。”
潘志见谢逊这么吩咐小金,就说:“我去和家属谈吧。”
“那行,辛苦你了。今晚这台手术本来就应该是我和李大夫的,我们等你回来再切。”
潘志出去了,谢逊要了纱布把肠管覆盖起来。“师妹,你闲着也是闲着,给他们讲讲结肠癌吧。”
“是。”李敏一直没丢开书本,当即便按着眼下所见给实习生讲。
“我们现在遇到的这例怀疑是急性肠梗阻性结肠癌,按肉眼所见明显是溃疡型。具体描述你们看到了我就不多说。这种类型的一般占结肠癌50%以上,癌肿向肠壁肌层生长。一般早期就可有溃疡、且易出血。你们回去补问病史,问问患者有没有便血。”
实习生傻傻地点头。
“在病理上,这种溃疡型的分化较低、转移较早。所以这一例我们一会儿要扫荡腹腔淋巴结。”
新人跟着点头。
“再有一种是隆起性,向肠腔内生长,肿块足够大的时候,表面也会形成溃疡。但是和我们刚才肉眼所见的肌层被侵及是不同。隆起性向周围浸润少、预后好。不像这个肌层被浸润后有僵硬的改变。
最后一种是在肠壁各层浸润性生长,使得肠壁增厚、肠腔狭窄,但表面常无明显的溃疡和隆起。是分化最低转移最早的。”
“临床表现你们自己回去看书,现在说手术治疗。”
“肿瘤在盲肠、升结肠、肝曲的,我们通常选择右半结肠切除术。范围回肠末端和相应的肠管、系膜、淋巴结。”
“在横结肠,我们要切除包括肝曲和/或脾曲在内的横结肠及大网膜、相应肠系膜和淋巴结。”
“乙状结肠切除术回去看书。各种术式吻合那就是断端相接了。左半结肠切除术一会儿你们能看到。像这样急性梗阻入院为解除梗阻剖腹探查的,因肠管没有准备,属于污染创面,视肠管水肿扩张程度,可选择造口术,然后二期做根治术。”
李敏匆匆挑着要点讲,潘志撞开门进来。
“谢主任,家属同意行左半结肠切除术、补了签字。我又要了400全血。”
“好啊。那你上来吧。”
潘志换了手术袍、手套站回手术台上。
“纱布条。大纱布。”李敏站在术者的位置开始要东西。她将已经暴露的肿瘤肠管段,
在谢逊的配合下用纱布条勒紧肠管、用大纱布包裹好,再处理肠系膜的动静脉血管。
这边她和谢逊埋头做手术、潘志就在边上拉钩做讲解。等李敏把左半结肠游离出来后,潘志的嗓子有点哑了,谢逊接过去往下讲。
但他讲两句就不耐烦,指着今年进科那俩新人说:“你俩一个讲一个补充。”
俩人讲的磕磕绊绊,李敏笑着提醒谢逊:“要是三个月以上没做过结肠癌切除术,未必记得全吻合要点的。”总算止住了谢逊要脱口的骂人话。
等到吻合的时候,谢逊还是伸手接了过去……李敏退让到二助的位置,让潘志配合谢逊完成了吻合。
整个手术有惊无险。
下了手术潘志就说:“谢师兄,今晚幸好有你接台,不然我就要找梁主任来了。”
“没什么,你就是选择了造口的术式,也是符合教科书治疗原则的。回头好好和患者家属说一下,今天这吻合也是赌,万一术后不愈合,也还是要二次手术的。”
“我和家属特别强调过这种情况了。”
“那就好。师妹,上次过来宣传肠外营养的那个医药代表,你明天打个电话把他找来。让他带一套资料给你潘师兄。我觉得这术后的要是能用肠外营养支持一周,会有益吻合口愈合。”
“好。可是不知道范主任那里是不是有进脂肪乳啊。春节后就断药了。”
“没有你就让陈院长催催。明天晚上一定要用上。”谢逊突然急躁起来。
李敏愕然,但谢逊梗着脖子走了。
她情不自禁就想如果药局没及时进药,是把谢逊的这番话告诉陈文强好呢、还是告诉苏颖好。
在省院工作了一年,李敏多少了解些省院人际关系的弯弯绕:那范主任是舒院长信得过的人,而陈院长与舒院长的关系非同一般。
谢逊让自己怂恿陈院长去催范主任,他是不是和范主任不对付啊?这事儿自己得多想不开、才掺和进去,凭什么普外用药是自己找陈院长说啊。
李敏觉得打死也不能掺和。
*
“潘师兄,你知道最近有个*瑞制药厂推出三升袋的事儿吧?”
“没听说。”
“就是有个全部小肠切除的无肠女,靠他们的产品主要是脂肪乳、还有配套复合氨基酸、复合维生素等维持生命、还生了一个小女儿。他们上半年来外科宣讲过他们的产品脂肪乳。去年底我们科曾经用过一小段时间,后来断货了。”
“效果好?”
“用脂肪乳剂给术后的患者提供高热量,理论上对促进伤口愈合有一定帮助的。可实际上创伤外科用药的时间很短,我也没有取得足够的对比经验。不过要是那几个感染的,尤其是那个肠切除的用了肠外营养支持……“”
李敏按着自己的思路发散地想下去。
潘志因为过去在市级医院,新技术、新药等往往要滞后一年甚至几年才知道、才能使用上。所以他对李敏提的三升袋很感兴趣。
他想了想问道:“为什么断货了?”
李敏摇头:“我也不清楚。梁主任应该知道的,他那时候在创伤外科那边呢。”
“那你就不用管这事儿了,我直接问梁主任好了。”
“谢谢潘师兄。”
“客气什么。这患者一不是你来管,二不是你们科的。让你通过陈院长催范主任进脂肪乳,即便是灵丹妙药,也不好由你开口。”潘志直言不讳指出要害点,心说谢逊这倒底是有心想坑坑李敏看热闹呢,还就是随便瞎秃噜嘴了?
但他从李敏感谢自己的话,也判断出来李敏不赞同谢逊的意见。
这就够了。
潘志把事情接了过去,李敏无事一身轻回去创伤外科的值班室。虽然整晚都没有看书,但做了半例的左半结肠切除术的一半,她还是很满意的。
明天要做肝叶切除,关灯休息。
下半夜的事情都是潘志带着小金等解决的。李敏在十二楼睡了一个好觉。
早就拟定了是施行做半肝切除术,李敏没有任何压力地去普外科接患者、跟着谢逊去手术室。
药3
梁主任带着八个实习生和五位新人来手术室看手术
当着这些人,护士长很给梁主任脸面。但她也强调道:“你们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敢串手术间, 就不要再想进手术室了。老梁, 这里的两包洗手服和今天其他人穿的是不同颜色, 到时候你可别怪我逮着人了来找你。”
“好好, 我保证他们谁也不敢串手术间。我和你们丑话说在前面, 今天要是有人敢明知故犯, 别怪我到时不讲情面。违反的新人送去内科;实习生送回医学院。你们都给我记牢了。”梁主任板脸不笑的时候很是有威慑力的。
“是。”一圈年轻人被手术室护士长和梁主任吓得如鹌鹑般。
“今天的手术你们谁想上台?”梁主任换好洗手服, 站在手术大厅里问跟着的年轻人。
“我想上。”陈大夫在梁主任的身边抢话。
“你去给李大夫拉钩?”梁主任侧头狐疑地看陈大夫, 他不大相信陈大夫有这样的心胸。
“主任,昨天跟你看了李大夫的开颅手术, 我明白自己和她差了多少。”陈大夫殷切地望着梁主任。“我会好好拉钩的。”
“那行,那你就上吧。今儿个人多, 你随时可以下来。”
陈大夫连连点头, 明白梁主任潜意思是说自己要是不好好干或是干不好,会被随时替换下来的。
“还有一个名额……”
“梁主任, ”李敏声音清脆,在他身后略急迫地叫住他:“谢老师说你今天上台。”李敏没提昨天梁主任说他自己上台的话。
梁主任有点儿小尴尬:“谢主任带你做就可以的。陈大夫帮你俩拉钩。我不走,我就在你们的手术间里看着。”
谢逊不敢朝梁主任炸刺,却沉着脸对李敏和小陈吆喝:“师妹, 刷手去。小陈,你去消毒。”
陈大夫和李敏立即被喊走了。
梁主任也觉得自己有点儿理亏了, 他摸下鼻子讪讪道:“小谢, 这也是你的机会。你不是一直想独立做肝癌切除术吗?让小李给你做助手, 你俩也搭台做过十几例的肝脏、胆囊手术了。”
谢逊气得胸脯起复, 但他还是咬着牙恭敬地说:“谢谢主任你信任我。”然后他眼睛定定地看着梁主任、两脚站在梁主任身边就是不动。他是很想做肝癌根治术的术者,想证明破格晋升的自己,实力已经达到副主任医师水平、超过科里那俩吃干饭的。
——可是他还是有点儿担心。
他怕梁主任不在台上,出了事儿来不及救台。
梁主任也明白他的心理,这就像初初学会骑自行车的人,既想自己独立飞驰又怕摔跤摔的太惨。
他更明白谢逊输不起的原因。
“好吧。我刷手上台。”梁主任在谢逊的眼神下败退了,爱才的心思站了上风。
俩人并肩往手术间去,身后跟着一大串学生。
谢逊得意了。他笑着从洗手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手术通知单。“主任,你签字。把原来那个换下来。”
现在这张手术单子上的术者是李敏,助手是谢逊、梁主任。
梁主任立即皱眉斥道:“胡闹。这怎么能行。你不敢做她就能做了?”
“不行我和你随时接手呗。你还用担心我师妹哪里会出错么?手术步骤她记得比任何人都牢,手术技巧也不在我之下,她少的不过是您放手给她的机会。”
梁主任犹豫了一下说:“谢逊,你是不是想李敏过来普外科啊?”
谢逊点头:“主任,我师妹这样的过来普外科,咱们很快就可以与医大的四病房、八病房较量较量。”
“唉,我最早也想李敏往普外方向发展的。可是看了她今年这几个月手术的进展,她在脑外会比普外更适合。”
谢逊不赞成地摇头想说话,但梁主任示意他听自己说。
“小谢,你看看省医这大半年的变化,是不是比过去几年上了一个大台阶,是不是陈院长出力最多?”
谢逊点头。
“我不为别的,就算是为了省院吧,他想要一个在手术台上能帮上忙、能让他省心也让他能省点儿力的助手,咱们呢也得让他。你说是不是?”
谢逊弱弱地为自己辩护、争取:“主任,我要师妹过来也是为医院着想。普外上去了,标志着咱们省院的外科水平也上了一台阶。”
梁主任看着谢逊笑,直到把谢逊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就是看和师妹一起做手术,她能跟上我的思路和速度。嗯,梁主任,我需要这么一个助手。”
“那你就多带她上手术呗。现在他们脑外的手术少,你要带李敏上台,陈院长巴不乐得呢。”
“可脑外的患者早晚会多起来、有忙不过来的时候。”
“短时间内不会的。你下个月过去那边,找李敏给你做助手更容易。她太年轻、参加工作的时间也太短,三年五年后再做这个级别手术的术者,也已经是提前了。去吧,你也刷手去了。”梁主任拍拍谢逊的肩膀,催促他去刷手。
更多的心里话梁主任没有说。就陈文强那狗脾气,你跟他硬抢人,他绝对会翻脸的。再说普外有谢逊这样的一个就够了,可不敢想把好苗子都划拉到自己碗里。活了五十几岁了,生活经验告诉他:人不能贪心。
兴奋了一天一夜的新人,都以为自己可能有上台参与肝癌根治术的拉钩机会。可是却没想到先被外科唯一的女大夫李敏抢去了一个名额,然后又被陈大夫这个主治医抢去一个名额……
至于梁主任和谢主任上手术,那是在他们预料中的术者和助手。
开台以后,站在术者位置上的是谢主任、一助是李大夫,拉钩的是陈大夫和梁主任。这大大伤害了这些自以为会是普外“一把刀”的年轻男人的……心。
可这些小年轻的不知道,“伤心”的事儿还在后头呢。
*
周主任被梁主任硬拉来看这台手术。他见上台的四个人站好了,便说:“谢主任,可以开始了。”
器械护士准备好了皮刀,朝谢逊喊了一句:“谢主任,刀!”
“给李大夫。”谢逊示意李敏:“师妹你先来。”
李敏伸手接过皮刀,她不觉得有什么特殊的,既往跟着梁主任上台,进入腹腔之前的活、还有关腹的那些,也都是由她来做的。
“给我吧。周主任,开了?”
“开吧。”
李敏站在一助位置,自然要用左手拿手术刀。她把刀尖反过来在右腹部划了一条直线,这是准备做经腹直肌切口的示意线。
身后有实习生说:“她是左撇子?”
梁主任解释道:“一个好的外科大夫是没有左右手之分的,站的位置用那只手方便就用那只手。”
周主任便问:“老梁,你普外的手术抓小李给你打长工?”
“我现在可不缺人干活。我是想让这些小子们开开眼,让他们看看潘志带出来的学生,手术做的多么好。”
“谢老师,我开啦?”李敏心说梁主任哎,你不知道你边上站了一个小心眼的。
“开吧。”谢逊今儿个的态度还不错。
梁主任袖手旁观他们仨忙乎。
“电刀。”李敏喊道。
*
在李敏用电刀逐层切开皮下和腹肌各层的时候,范主任用电话找到陈文强。
“陈院长,我是药剂科老范。”
“嗯,什么事儿?”陈文强很吃惊,自己上任了这么久,未与药剂科打过什么交道。
“今天一早普外的梁主任还打发人送来一张进药申请单。说他们科有个患者需要用脂肪乳。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他上肝癌手术去了,没和我说这事儿。”
“我就想咨询一下,那患者是不是必须得用脂肪乳。”电话里范主任说的客气,但陈文强已经有点儿不高兴了。
这是怀疑老梁么?
“是老梁签字的用药申请单?”陈文强反问。
“是。我特意比较了梁主任留在药剂科的签字。”范主任不大高兴地看着眼前的用药申请,而电话线准确地将她这情绪传递到听电话的陈文强耳朵里。
“那就不会错了。老梁这人你知道的,该干不该干的事儿,分寸拿捏的很到位,他不会随便申请进药的。”陈文强立即挺梁主任。
范主任在电话里停顿了一下,为陈文强不知患者病情、也不知是不是使用脂肪乳的适应症、就先支持梁主任的态度皱眉。
但是对上陈文强,她只好耐心地解释道:“陈院长,脂肪乳这药比较特殊。这药目前只有一家合资药厂生产,产量低,要的医院多,所以医药公司规定得用现金提药。不像别的药,可以三个月以后结算。而你知道我们省院的现金流一直是很紧张的。”
“他要的很多吗?”提起医院现金紧张这事儿,陈文强就不得不重新掂量下梁主任的申请了。
“那倒没有。但是这药无论买多少回来,都是不好在仓库里积压的。要尽快收回现金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陈文强立即答道:“我明白。你放心进药了。他普外用不完,我这面可以帮他用,总之不会积压的。”
“八月月底前用完?”
“你要进多少量?进个几十瓶没问题。你要进几百瓶的话,我在八月底之前可没法用完。”陈文强忙与范主任确定进药量。
“哪有钱进那么多啊!只进30瓶20%500ml成人使用的。”
“那没问题,我和他一起用。正好创伤外科这面有几个患者也需要用的。”
“嗯,要这样的话我先办理进药手续,回头你帮我在院长审批意见上签字?”
“好。”
*
范主任放下电话,翻开笔记本记录下陈文强的意见。然后又抓起电话与医药公司联系,确定了30瓶脂肪乳的价格后,再拨电话跟财务那边要现金。
财务的王处长先耐心听完范主任的电话,然后坚定地说:“范主任,现金购药这事儿,你得给我院长签字的申请单。我不是不信你,而是上回药事会规定的财务工作流程是这样的。没有院长签字的申请单附在后面,谁也没办法提现金。要不我给你转账支票,可以吗?”
“不行。必须得现金购药。”
王处长犹豫了一下,自己还有事儿求范主任,便只好小心翼翼地建议:“那我去你那里拿申请单,我找陈院长补上签字?”
范主任拒绝道:“不用。我去找陈文强签字了。你在办公室等我就行。”
“那好,我上午哪儿也不去,就在办公室等你。”
范主任再度打电话去创伤外科,护士却说:“陈院长才离开科里,留话说去院办了。”
那就去院办找人吧。
范主任离开制剂室的办公室,往院办来找陈文强。这要是换一个人提出的用药申请单,她早当场打回去让申请人自己去找院长签字了。即便院长签字了,也有可能压到那一摞的申请单下面……
*
临近中午了,省院药剂科的采购员满头大汗地把30瓶脂肪乳入库。然后拿着第三联采购单、仓管签字的第四联入库单,开始填写现金购药核销单。
病房药局的电话打过来了。
“老杜啊,脂肪乳进了没有?”
“进啦进啦,我这一身大汗地顶着30度的大太阳给你进药啦。你这是催命啊。”采购员挺不耐烦的
“普外的护士长又来问了。人在我这里等着呢。”
“好好,那你们过来办理出库吧。”
在普外科等着脂肪乳的潘志后悔得肠子都要青了。自己就该去手术室看肝叶切除术,就不该信什么上午能拿到药的保证。
可药没有拿到,生产脂肪乳的*瑞制药厂的医药代表却找上门了。
药4
普外科只有潘志略带焦躁地坐在办公室里,其他人即便没上手术也各自溜达走了。两个穿着衬衫西裤提着公文包的男人走进来。看到潘志的胸牌, 便自来熟地上前打招呼。
“潘大夫。”
潘志不由地有些小惊讶。自己才来省医, 他确定不曾见过这俩人。好在这两个人立即掏出名片, 恭敬地递给他。
“潘大夫, 我是*瑞制药有限公司的医药代表。”
“潘大夫, 我是*瑞制药有限公司的产品专员徐强。”
潘志是第一次接触医药代表这种人。他客客气气地收了名片, 请二人坐下。还很热情友好地说:“我今天早上请我们科梁主任提交了用药申请。没想到等了一上午, 脂肪乳没有等来, 却见到脂肪乳的厂商代表。”
年龄偏大一些的医药代表立即回应道:“那可真是太巧了。原来省院普外用药是您提的申请啊。”
潘志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是我们科谢主任提议、梁主任申请的。我只是主治医,没有提申请的权利。”
“潘大夫, 是什么样的患者要用脂肪乳呢?”产品专员徐强问。
“我们科昨晚急诊做了个急性肠梗阻性的结肠癌,谢主任担心出现吻合口瘘等情况。”
“这正是我们脂肪乳的适应症。我们的脂肪乳能够提供高热量和必须脂肪酸给术后不能正常进食的患者, 对促进伤口愈合有极好的帮助。这是我们产品的说明。”一本蓝白套印的精美产品宣传册子由徐强递到潘志的手里。
“谢谢。”潘志客气地接过来, 立即翻到适应症和禁忌症的部分去看。
俩人含笑等着潘志阅读产品简介。
潘志仔细阅读一遍后说:“这产品倒是适合我的患者用。但这禁忌症里面的这一条:对大豆蛋白、鸡蛋蛋白和蛋黄、花生或处方中任一成分过敏者禁用。这个我得去与患者核对一下。其它的倒是没什么问题。”
那个医药代表立即说:“在黄种人里面,对这些过敏的人比例不到百万分之一。”
潘志笑笑说:“百万分之一几率, 但是那个患者摊上了就是百分百的过敏反应。我听省院别的大夫说,他们并没有太多使用这个脂肪乳的经验。你们可有这方面的经验介绍?”
“医大用了较长一段时间了,临床经验也累计了很多。你们省院就去年底用过我们的产品,还是你们创伤外科那儿用的。但我们之前来省院外科宣讲脂肪乳没见到潘大夫啊。”
“噢, 我才调过来省院工作。你们在这略坐一会儿,我去问问患者。若是他有大豆蛋白、鸡蛋等过敏就麻烦了。”
“潘大夫请。”
*
潘志匆匆过去监护室那里, 从监护室出来他放松了表情, 患者既往饮食没有对任何物质的过敏史, 那么等脂肪乳到了, 就可以给这个患者使用了。
可那个产品专员居然站在监护室不远处等他。
“潘师兄,患者没过敏史吧?”
“没有。你是医大毕业的?”能叫自己师兄,除了医大毕业的没处了。
“是啊。我今年夏天才毕业。”
潘志愣了一下,接着问道:“毕业分配不好?”
那人摇摇头说:“还行。我去年秋就听说过潘师兄了。恭喜师兄终于调到省院了。”
潘志狐疑地上下打量眼前的年轻人,试探着问道:“你从哪里听说过我?”
那年轻人苦笑着再度介绍自己:“我叫徐强。刘娜原是我女朋友,和严虹住一个宿舍。”
“噢,噢。”潘志诧异下伸出手,与徐强相握。“我记得你读的是病生的研究生?我没记错吧?”
徐强点头:“没错。我这个月月初毕业的。分到省城医学院病理教研室当老师。”
“那你这是……”
“病理老师一个月不到两百块钱,我再熬五年,也就是在医学院那边熬到个筒子楼。”
“可你就这么舍弃了专业……”潘志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惋惜、怜惜、羡慕各种情绪交织,在他心里眼里翻滚。“太可惜了。这工作的事儿是一辈子的大事,哪是好拿来怄气的。医学院那边报到的截止日期还没到吧,赶紧回去报到吧。”
“谢师兄劝我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没回头路了。省院的集资楼快下来了吧?”
“才下来不到一周。”
“娜娜,哦,刘娜过的还好?”
潘志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含含糊糊地说:“也就那样吧。”
不想徐强接着问他:“龚海对她可好?”
潘志一脸被雷劈的表情。
徐强解释道:“龚海和我是同学,我不怪他。不是他也会有别人。龚海性格温和、待人也没那么多花花心眼。
唉!娜娜就是想要一个属于她自己的空间,能安安静静地看书、晒太阳。要不是省院建集资房,娜娜也不会……”
潘志不知道自己说什么才能劝慰、开解眼前的年轻人。
徐强说着说着低下头去。隔了一会儿抬起头说:“潘师兄,我谁都不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追求。谁让我当初选读基础的研究生而不是临床呢。想搞科研是我个人的选择,安贫乐道也该我个人承受。但我非要想拖着别人吃苦,就是强人所难了。所以他俩我谁都不怪。”
徐强反复强调他谁也不怪,但是潘志还是从他眼里看到浓厚的被伤害情绪。
“可你现在出来做医药代表了,抛弃了自己的志向和所学,还有什么安贫乐道了?”
“我应聘的是*瑞制药有限公司的产品专员,专门做产品宣讲的。”
“与你的病理生理研究方向有关吗?”
“公司说过几年如果我的工作做得好,可以去瑞士继续参加基础病生方面的研究工作。”
潘志点点头:“这样啊。”他拍拍徐强的肩膀说:“走,回去办公室坐着聊。”
徐强又不甘心地问了一句:“龚海对她可好?”
“龚海的家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他们买房子差不多是龚海这三年的全部积蓄了。唔,这样也是很不错了。多少医大的副主任医师、副教授,带了研究生还住在筒子楼里呢。这回为集资房过来了好几个副教授。我上周回去一次医大附院,我不少同学后悔错过了来省院的时机。他们现在连筒子楼还没排上。”
徐强听了潘志这话,怅然道:“是啊。我读研的同学、留在附院的同学,都不如分到省院的那几个。能在省城有一套两室一厅、有自己的小家,是很不错了。早知今日,我当初不该读研,应该选留校做临床医生的。”
“你与刘娜的姐姐是一个导师吗?”潘志有点儿看不上懊悔不跌模样的徐强。他更羡慕徐强能考上研究生、还有选择留校的权利。同样是五年大学读下来了,自己与徐强没法比啊。
“是,我和她姐姐是一个导师。”徐强苦笑:“真直接去临床,也就不可能认识她们姐妹了。算了,不提这事儿了。师兄,这脂肪乳你初次用,一定要严格按照产品的使用方法来用,免得输液过程中出现意外。”
“好。等拿到药我让护士长去创伤外科问问。”
“师兄一定要记住一条:不论是10%还是20%的脂肪乳,500ml的输液时间不能低于5小时。我们接到医药公司的电话就急忙过来,就是要提醒输液速度还有脂肪乳使用的禁忌症。休克和脂质代谢紊乱的患者也绝对不能用。”
“你们公司挺认真、负责的嘛。”
“公司是走学术推广产品的路子,会在临床上投入比较多的支持。具体的我刚入职,也说不大清楚。总而言之,脂肪乳现在虽供不应求,但是专利也快到期了,公司是想在临床医生中建立良好的品牌认知。”
这些东西潘志第一次接触,他听得云里雾里的,但不妨碍他给徐强一个温和的笑容、一个鼓励性质的肯定。
坐在办公室里等潘志的医药代表,见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徐强竟然与潘志宛如多年老友一般地说笑着进来,忍不住暗暗佩服徐强的工作能力。
“潘大夫,眼看着到午休时间了,一起用个便饭吧。”医药代表站起来邀请潘志。
潘志摇摇头说:“科里现在就我一个人看家,我走不开的。改天吧。”
“那就改天了。脂肪乳的使用中若有什么问题,请一定打我们省城办事处的电话。潘师兄,若是可能,脂肪乳最好配和维生素、氨基酸等使用,方能保证营养均衡。”
“好。谢谢你们了。”
徐强留下带着厂家标志的笔记本、圆珠笔、便签纸,才笑着与潘志告别。
*
潘志将人送走,转去护士办公室。
责任护士看到他便说:“护士长打电话过来了,说是药局拿到脂肪乳了。正在办理出库呢。”
“辛苦护士长了。你们谁给患者用过脂肪乳吗?”
“护士长说主任知道。等主任回来的呗。”
“我听说创伤外科去年有使用过。”
“那我打电话问问他们护士长。”责任护士抓起手边的电话。
“喂,我普外。找你们护士长。”
……
“噢,嗯。行,我知道了。”
“潘大夫,创伤那边的护士长也去药局领脂肪乳去了。他们科患者也要用这个药。咱们护士长肯定会问的。”
潘志点头:“那就好。一会儿拿到药告诉我一声啊。”
“好,肯定告诉你。”
潘志谢过责任护士回办公室,又抓起产品说明和宣传册仔细认真地看起来。他对宣传册中提及的残余小肠不足1米的女患者、不仅能正常上班而且还孕育了足月的女婴这点,非常感兴趣。
按道理来说,这类小肠大部分坏死的患者,甚少能够得到有质量的生命延续,绝大多数的结局是因为营养吸收障碍、逐渐枯槁地走向终点……
药5
手术间里,李敏真没想到谢逊说的给自己机会就是让自己做术者。而梁主任站在谢逊的身边状似悠闲、其实一颗心被提溜的老高。他有心骂谢逊几句吧, 但碍着这么多的实习生和五位刚进科的新人, 嘴里像被塞了一把黄连。
“小李不急, 你慢慢做。肝左叶切除的一助你早做过了, 现在就按教科书的步骤来。”梁主任安慰李敏也是提醒李敏。
“嗯。”事到如今, 李敏面对死活不肯接手做术者的谢逊, 只好横下心、憋着一股劲, 自己往下做了。
她在小心谨慎地分离开肝被膜与周围组织的黏连后, 做着做着她就忘记了周围的眼睛,开始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手术中, 动作极其灵巧地依次分离、切断肝圆、肝镰状等韧带并做缝扎。
梁主任在心里默默称赞李敏的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好样的。
谢逊做助手自然也干的很漂亮, 陈大夫拉钩、剪线也到位。三人的手术速度并不慢。等李敏在肝门处开始钝性分离左肝动脉、门静脉左支的时候, 谢逊立即紧张起来了。他提着止血钳,一幅时刻要下钳子救场的模样。
周主任看不过去提醒谢逊:“小谢, 你该接手了,莫非你想小李一直做术者啊。”周主任可不想下一秒出现血窜三尺高、血压快速下降的急救场面。
谢逊集中精神配合李敏处理血管和胆管。他不抬头地回答:“我师妹做得好好的啊。我干嘛和她抢啊。”
“差不多行啦你。她才毕业一年呢。哪有让住院医做这个级别手术、你俩个副主任站着卖呆的。”
“周主任,我一直在干活呢。你看我师妹把门静脉这里处理的多漂亮。”谢逊与周主任打嘴仗,还不忘提醒李敏注意手底下。
“师妹, 马上就到肝左静脉了。小心点儿肝中静脉。”
“嗯。”李敏只在谢逊叫她师妹的时候,才勉强给他个单字回应。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术野上, 在手下的肝左动脉上、肝左静脉上。
……
当李敏把左半肝完美地切下来、由陈大夫丢到器械护士递过来的标本盆里, 梁主任的一颗心总算归位了, 他忍不住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谢逊帮着李敏处理肝断面的出血点, 梁主任来回转着脑袋活动僵硬的脖子,旋转肩膀松弛疲累的后背,还大声地对悄悄进来、看了好一会儿的陈文强说:“看着了吧,小李做普外也是有前途的。”
陈文强咧着嘴笑,他没忘李敏过来做这个手术的原因,便问梁主任:“潘志呢?他学生做这个手术,他怎么不来站台?”
周主任好死不死地接了一句:“不是有谢老师在这儿嘛。”
谢逊立即得意洋洋地接话:“我师妹去年十一第一次上肝脏手术就是我带的。”
梁主任立即明白这小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了。他忍不住说谢逊道:“咱们科今年这五个,‘十一’你也带他们做次肝切除?”
谢逊哑巴了。
陈大夫把李敏扔过来的东西交给器械护士,很羡慕地说:“我毕业五年了,上个月才开始上肝脏的手术。第一次也是谢主任带的。要说咱们普外科,肯放手培养小大夫的,除了主任就是谢主任了。”
陈大夫已经拜倒在梁主任和谢逊的麾下。因为昨晚谢逊到他家里送钱的行为,使得他俩口子差点当场哭出来。
而谢逊说的那些话让他更感动——
“是梁主任提醒我给你送钱的。这钱我不等着用,你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有了再还我都可以。要是不够你就跟我说。”
容易吗?到省院五年,俩人省吃俭用攒了一万多块,要养孩子、要买集资房……交了那4千元的计划外的赔偿,都没余力铺地板了。
难道让孩子在水泥地上爬?
而他更钦佩谢逊不揽功、直言是梁主任让他送的。
谢逊被陈大夫的话说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他不太自然地憋出一句:“我带你上肝脏手术的那次,也是咱们主任放手了;与我带师妹上的急诊肝破裂修补,性质是不同的。唉!要不是主任放手,我现在也没有碰肝癌的机会。”
梁主任喟然长叹:“小陈,你不要以为你今年才摸到肝脏委屈你了。你昨天看了小李做胶质瘤,今天看了她切肝,要是你也有她这样的基本功,我下个月也让你做肝切除的术者。”
陈大夫赧然:“梁主任,我会努力练好基本功的,我会有做肝切除的实力的。”
*
手术顺利,到了关腹的时候梁主任就招呼李敏:“小李,关腹给他们俩个懒蛋子做。你下台先去冲冲。”
李敏抬头看谢逊。
“师妹先下台吧。我们这些人洗澡快。”
“那就麻烦谢老师和陈大夫了。”李敏立即转身下台。手术期间巡台护士给自己擦了好几回汗,不洗头的话,估计头发都是酸的了。
出了手术间,她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了。极度紧张后的疲惫,让她只想躺下去好好睡一觉。
*
李敏离开手术间,梁主任开始考校忙着关腹的陈大夫。
“小陈,刚才这手术要注意的要点有那些?”
陈大夫没有迟疑地回答:“首先在游离肝脏背膜黏连的时候,要避免周围组织的损伤;再一个就是妥善处理血管,韧带内的血管要以缝扎为主,尤其是左三角韧带的肝管;还有要在肝断面内处理血管;切断肝左静脉时,小心汇入的肝中静脉等。”
这些内容陈大夫记的很扎实。他在医院要举办带教资格考试的时候,就做好了将来要给实习生讲课的准备。
“不错。你找个时间给实习生上课,就讲这部分的相关内容。”
陈大夫接了总住院的差事,正常来说是要给科里的实习生讲课。可是科里还有一个教学秘书呢?陈大夫想了又想,决定等吃饭的时候再问梁主任怎么办。他看出来不论是陈院长还是梁主任都有点偏重潘志的意思。
唉!怪自己基本功差的太多了。
*
梁主任下了手术台就被陈文强捉住了。
“老梁,你那个脂肪乳是怎么回事儿?”
“昨晚的那个急性肠梗阻的结肠癌你知道吧?”
“嗯。我刚才去你们科看了患者,也问过潘志了。谢逊乱弹琴!他怎么能让小李做一期吻合呢。”
“这个不做一期吻合,二期手术也难做的。开口放在那儿旷置半个月一个月的,水肿能消了,但他们为解除肠梗阻清除粪便,倒腾的那肠子不得粘得一塌糊涂啊。”
“可是这么做,一旦出现吻合口瘘,属于违反治疗原则的事儿。”
梁主任把陈文强往边上拽。“我说老陈,你这前怕狼后怕虎、上来劲儿又什么都不管不顾的,我是服了你这性子了。
我和你说啊,你还记得去年底老李用脂肪乳做支持疗法的那个不?咱们都认为没可能顺利愈合的创口,后来不是顺利出院了。咱倆上周做的那个肠切除的那个,再不给点有效的支持,我怕他二进宫之后,也难顺利愈合。”
提及被西瓜刀捅伤的那几个,陈文强被梁主任说动了。
“那就试试吧。”
“我申请的那30瓶脂肪乳给那几个患者都带份了,一人用五天看看结果。要是这些患者用了仍然有效,我想把脂肪乳当做常用药备着,预备给那些术后不能很快正常进食的。”
“这比较难。院里现金紧张,这药是一定要现金购进的。”
“也不用备很多。以咱们的手术量,备上十支二十支的,怕是不出半个月就用完了。”
“再说吧。你以后再让老范进药的时候先告诉我一声。她上午先往科里打电话问我知道这事儿不、又追到院办让我签字,差点儿上午拿不到药。”
梁主任诧异:“进药的规矩又改了?去年老李提申请就可以的,今年怎么要你签字了?”
“年初改的。你知道咱们外科这边三年两年都不提一次申请的,范主任在药事会上提出来这事儿,我根本就没往心里去。下回再开会我得和她说,外科这边科主任决定用药就是的了,凭嘛她又给我添差事。看我闲着了啊。”
陈文强很不满意。
“还有你昨天说让小李做一助的,今儿怎么让她做术者了?老李上回说我拔苗助长,这话该说你才是。”
提起这事儿梁主任就叽歪上了。
“是谢逊那混小子整事儿。你也看到了有那么多实习生、还有才进科的那几个。我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给他没脸儿不是?他在小李打开腹腔后硬是不接手。他nn的,这小子我不给他点儿厉害,我管他叫爹。”
陈文强见梁主任真的恼了,赶紧劝道:“谢逊的那狗脾气,是看不得有人比他强,连给潘志一点儿虚名他都计较。这事儿我去说他,你可别把自己气个好歹了。”
“我不气。哼!小李怕是会躲他三丈远。他以后想找小李和他搭台……哼哼,小李会防备他的。”
陈文强一时没跟上梁主任的话。“为什么?”
“我养大了仨闺女,我比你更明白她们女孩子的心思。她们在这个年龄,敏感、防备心重,不提一句重话都能躲你三天的事儿,但凡哪个女孩子碰上把自己推到过危险境地的人,下次会不防备着这个人?
我和你说这是今天的手术顺利,要不顺利呢?”
梁主任这么说,陈文强也觉得棘手。想及梁主任的大女儿,至今仍坚持在县城里不肯回省城,他心里认同梁主任的经验之谈。
“我先找谢逊说说。那么多人看手术,小李是担不起今天的手术出差池。他推小李做术者做的太过了。”陈文强顿了一下说:“我看咱俩趁着小李没反过味儿,还是把谢逊和小李的夜班先拆开了。别让谢逊发现小李躲他,留下隔阂就不好了。”
梁主任点点头:“我和他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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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避1
李敏用毛巾拧去了长头发上的水滴,只穿着简单的内衣裤, 站在更衣室的大镜子前, 慢慢吹着她那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心里却想着刚刚完成的左肝叶切除术, 她一步步地反复重推, 看自己是不是有做错的地方。
突兀的问话打断了她的沉思。
“李大夫, 你这吹风好漂亮啊。松下的啊。在哪儿买的?”
“友谊商店。”
“那不是要很贵了。”几个要离开手术室的女大夫围上来看新鲜。
“多少钱?要兑换卷吗?”在大多数的女人天性里, 都有着看到好东西、别人有自己也想有的欲望。
她把风力调到最小、风筒的声音也跟随着降低了。
“不用兑换卷, 是趁着友谊商店搞活动时买的。好像是四、五百块吧, 时间长了记不大准了。”李敏很认真地回答,同时在心里提醒自己要记得与严虹说一声, 串词了就不好了。
“那也够贵的了。”
“贵什么啊。国产好点儿的也要两百多呢。你长头发烫一次不也得280、380的啊。”
李敏不参与这样的议论,她对着镜子挑起头发, 一绺绺地慢慢吹。
“李大夫你这风力怎么这么小?”
“高档太热会伤头发的。今儿个不着急就慢慢吹了。”李敏看出来她们跃跃欲试想要吹头发的企图。她属于有点小洁癖的那类人, 不喜欢把自己的私人物品变成公用的。等不及的几个人,看了一会儿就结伴离开了更衣间。
更衣间有恢复了寂静。李敏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头发, 在心里继续推演手术过程,直到确认自己没有什么错漏之处,她才换了风速把头发吹好。疲惫感再次涌了上来,她想立即回去值班室睡觉。
“李大夫, 好了没有?”陈大夫在隔壁的更衣间喊。
“差不多了。”
“谢主任说去四海酒家吃饭。”
“好啊,我和手术室护士一起过去。”
“那我们就先走啦。”
“嗯。”
*
谢逊与陈文强分手后, 沉着脸脚部有些发飘地往医院的后门走。上台之前想让梁主任换手术通知单的得意、李敏成功完成手术带给他的骄傲, 现在全变成了陈文强压在他的心头拷问。
——如果李敏在台上意外弄破了肝左动脉、下腔静脉等, 你和梁主任怎么救场?
——如果鉴定委员会判梁主任承担医疗事故的责任, 你准备怎么面对梁主任和李敏?
会吗?还医疗事故?那么大的血管,李敏会看不到?会处理不好?会弄破?不如跟他谢逊说李敏是故意要搞破坏,还能让他更容易接受点儿。
可陈院长不仅把他拽出电梯、让他走楼梯,还一边走一边问,催他把事情仔细想明白了——他这么做,到底是想坑谁?
“天地良心。”谢逊当场向陈文强叫起撞天屈:“陈院长,我这三个月在肝胆方面取得了意想不到的进步,我是将梁主任当成指路导师对待的。我怎么会想坑他?”
“那你是想坑李敏?这是住院医能做的手术吗?她去做一助都破格了。”
“陈院长,李大夫那是我师妹。不说她第一次接触肝破裂修补术是我带她上台,她在过去的十个月夜班里,每次有适合她的急诊手术,我都放手给她锻炼的机会,这你都知道的。说我是她半个老师也不算过份吧?
我怎么会想坑她?我还想着她多给我做几年助手呢。”谢逊记得梁主任手术前说的话,到底没把他那想拉人去普外的意图暴露了。
“可你实际的做法,出事了就是坑了你的梁导师和你的半拉学生、当然也包括你自己。”陈文强绷着脸很是严肃。
“咱们外科手术怕什么?不怕患者基础条件不好、不怕手术难度高,怕的是出现人为的错误。有些手术就是人力不能胜天、做不下来就是做不下来。遇到那样的事儿,万一需要去鉴定委员会,我肯定会在前面给你们扛着。
可是刚才那肝叶切除术,老梁顾及你在新人和实习生跟前的面子不说你,你就没多想想出现意外会坑了你们仨?”
谢逊被陈文强说得低下头……
“谢逊啊,不用十年的时间,梁主任就会退休,我比他也晚不了几年。到那时候,你就是咱们省院外科抗把子的领军人物。你要是不能养成瞻前顾后、把所有事情都想妥帖再去做的习惯,万一出点儿什么意外了,我们这些老家伙都退休了,你指着谁给你抗?谁帮你扛?谁能扛得动?嗯?”
陈文强苦口婆心的一番话,把谢逊说的冷汗涔涔。他还真就没想过梁主任退休之后的事情。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望着陈文强。心里想着自己这几年一直期盼的目标:摸到肝胆的择期手术、超越程主任、打破程主任的手术封锁。
可是程主任退休去门诊了,然后梁主任带给普外科一片不一样的天空……
谢逊惘然,自己好像有几个月没想要争取什么。每天都很顺利、每天都很快乐地、按班就班地工作着。
陈文强一脸失望地看着谢逊,这让谢逊产生一种久违的、类似在中学甚至小学犯错,被恨铁不成钢的班主任逮到办公室问话的感觉。
求生欲望让他立即开口认错。
“陈院长,今儿个的事儿是我做的不对。我就是、我就是为梁主任说的为潘志打算的话,起了不服气的心思。明明李大夫做肝脏手术是我带出来的,结果功劳要记到潘志头上……”
“谢逊啊,你这就是的心胸不够了。梁主任为什么要李敏上这台手术,他不是都给你讲清楚了吗?
咱们暂且不说潘志带李敏实习了多长时间,就潘志那个人,就不是和你一个级别的人才。
我不是说潘志不好。他很认真、也很努力,我才去了你们普外,看到他守在患者那儿观察脂肪乳的使用。假以时日他也会是一个不错的外科大夫。但是你和他的道路是不一样的。”
“我的道路?”谢逊自言自语没跟上陈文强的思路。
陈文强的表情更失望了,这让谢逊茫然之余愧疚起来。
“谢逊,你以为我和梁主任这么栽培你是为的什么?
成为一个优秀的外科大夫,差不多是每个读临床医学专业的男生都想的。一般的外科大夫通过努力,基本都可以胜任。但是要成为一个出色的、优秀的、能超越前人的外科大夫,除了努力还得有天赋。”
谢逊知道陈文强说的很对,他下意识地点头赞同。
“你和李敏在这方面的天赋,在省院是数一数二的。你们在外科的前程也是远大的。你俩都是我的掌心宝。”而陈文强这时候的赞赏语气转为沉重了:“我怕出意外,我怕你们在抗不起任何挫折的时候出意外,我舍不得折了你们俩个中的任何一个。今天这手术,要不是老梁说他在台上看着,我是不会放你和小李去做的。”
谢逊也频频点头,接话道:“梁主任让我挑俩新人带着上手术,我才让李敏做术者的。”
话出口了,谢逊的脸就涨红了。
——这成什么了,自己潜意识里在与主任怄气?谢逊恨不能抽自己一嘴巴。
“唉!谢逊,你是聪明人,你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我就不多说你了。我只强调一点:在你不能养成全面大局观的眼光和心胸前,你不适合再带着李敏上手术台了。能明白吗?”
明白不明白的先不说,谢逊已经意识到今天这事儿是自己做的莽撞了。结果就是陈院长短期内不会让李敏再给自己做助手了。
“你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关窍来找我。”陈文强说罢就向东面走了,留下站在原地的谢逊一个人沉思了。片刻功夫后,谢逊脚步虚飘地往四海酒家去。自己没想明白不要紧,但是陈文强这么说了,那么梁主任应该也是这样的态度。
先去找梁主任认错吧。
*
李敏让器械护士带话给梁主任和谢主任,她不去吃饭了。
“李大夫,一起去呗。这一上午的手术这么累的,也不能不吃啊。”
“是呀,过去一起吃一口算了,不然你还不得去食堂打饭啊。”
“我太累了,喝点水就去睡觉。晚上一起吃了。”李敏坚持,俩护士只好看着李敏在十二楼下了电梯。
梁主任听护士说李敏不来吃饭了,就笑呵呵地招呼大家先吃。吃的差不多了,他喊了老板过来,让人准备点饭菜一小时后送去十二楼的护士办公室。
李敏这一觉睡得很香甜。快三点被责任护士的大力拍门声惊醒。
“李大夫,三点政治学习,护士长让你赶紧过去。”
李敏不吱声,假装自己不在值班室里。可是拍门声越来越大,烦得她把枕头盖住脑袋,想将护士拍门声的骚扰隔绝在门外。
护士喊了两遍,见屋子里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以为李敏不在值班室就离开了。李敏又放心地睡过去。
今天在手术台上没觉得什么,下来了才发现不仅仅是身体疲惫,精神更倦怠。
“梆梆,梆梆”李敏被敲门声惊醒,但这敲门声一听就不是值班护士的。李敏摸出手表看了一下,四点多了。她伸伸腰,从床上坐起来,听着门外没有敲门声了,趿拉这护士鞋去喝水。
水杯刚凑到唇边,“梆梆,梆梆”的敲门声再度响起来。惊得李敏好悬失手扔了自己心爱的白瓷杯。
“谁啊?”问了这一句后,李敏赶紧抱起水杯喝水,嗓子干得快冒烟了。
“李老师,是我。”
李敏皱眉,实习学生这时候来找自己?谁啊?这不是自己熟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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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避2
李敏喝了水去开门,才拨开暗锁就听护士在说:“覃大夫你站在那儿干嘛?李大夫不在值班室的。”
“我才”覃璋的话被李敏拉开门的动作打断。
小吴惊讶地说:“李大夫, 我刚才有敲门找你的啊。”
“今天的手术太累了, 我没听到。”
小吴不信地撇撇嘴, 自己那不是敲门是拍门呢。但她不会为这事儿与李敏较真, 谁愿意去参加政治学习啊。她换了一个关心李敏的话题。
“李大夫, 梁主任打发人给你送了午饭。你赶紧吃了呗。”
“好, 我现在就去吃。”喝了水才感觉出胃肠空了。
李敏关上门, 跟着小吴往护士办公室走, 不忘问覃璋一句:“什么事儿?”
“李大夫,你先吃饭。我等你吃完饭再说。”
“覃大夫没去开会?”小吴问。
“去了, 开完会了。”
小吴指着水池边最凉爽的地方的那两个饭盒对李敏说:“在那儿呢。四海酒家的人说他们晚上过来取。”
“嗯。”李敏拿起饭盒,本想去里间办公室吃, 想想捧着饭盒坐到小吴的对面。
“李大夫怎么没吃午饭啊?”小吴原与吕青搭班, 吕青与李敏关系好,她与李敏也熟悉, 故而一边画体温一边与李敏闲聊。
“上午的手术做得太紧张了。就想睡一觉养养精神。”李敏打开饭盒,见一个饭盒里面装着的是酸辣土豆丝,另一个是简单的白米饭配上西红柿炒蛋,干干净净的颜色, 看着就勾起人的食欲。
她撕开一次性筷子的包装纸,先夹了一根土豆丝放嘴里。不错, 是自己喜欢的熟度和咸淡。
“李大夫上午做的什么手术?”覃璋在李敏身边坐下。
李敏挪挪坐得离他远了一点儿, 才回答道:“肝左叶切除。”
“做一助吗?”覃璋热切地问, 眼里是浓浓的羡慕。
“术者。”李敏尽力回答的平淡, 但压抑不住的自豪还是泄露出来了。
小吴立即赞道:“可以啊,李大夫。梁主任真放心你啊。谢主任今年才做肝癌术者的。”
李敏谦虚地笑笑,把嘴里的饭菜都咽下去说:“今天本来就是谢主任做术者的,谁知道他突然”李敏轻咳了一下,心里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不好起来。
“他突然让给我了。不和你说话了,我回去吃饭。”
李敏站起来扣上饭盒,从长凳的另一边绕走,她想回值班室吃饭。覃璋却抢着帮李敏拿饭盒。
“李大夫,我帮你拿了。”
李敏打开门,接过饭盒说:“到此止步,这屋不让异性进。谢谢你了。”
覃璋讪讪地松了手,看着木门在他面前毫不留情地被李敏用脚关上了,想抬脚踹一下,又不得不把脚缩回去。
“覃大夫。”小吴喊他。
“什么事儿?”覃璋的脸色有点儿臭,觉得风扇吹出来的风都让人烦躁。
小吴“啪”地一声把画好体温的病历夹丢去一边,笑吟吟地问覃璋:“你是不是想追李大夫啊?”
“我?”覃璋指着自己的鼻尖问。“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从你的表情和行动呗。你表现的太明显了。我告诉你吧,李大夫早有对象了。”
“她不是还没结婚嘛。我怎么就不能追啦!”覃璋不是很在意小吴的提示:“再说了,结婚还可以离婚呢。”
“李大夫要是结婚了,你敢去拆散人家,小心坐牢啊。”
覃璋一愣,想了想问:“军婚?”
“是啊。李大夫对象是军人,你可悠着点儿吧。”
“军人如何?这不是没结婚,算不上破坏军婚呢。”
“不算?你知道她对象在哪儿?干什么不?”小吴吊起来覃璋的好奇后,并不立即给他答案,换了一本病历夹,慢慢找手上便签纸记录的体温。登记好了,把便签纸折叠一下,再换另一本。
覃璋等不到答案,憋了一会儿见小吴还不肯说,便只好开口问道:“吴姐,她对象是干什么?”
“在老山前线打仗呢。”小吴从病历夹上抬起头,欣赏了覃璋立即变了的脸色,慢悠悠地再补上扎心的话——
“人家在前线为全国人民拼命,你在后方挖人家墙角,你是没破坏军婚,可你说得出口这事儿干的地道?”
覃璋脸色不好看,想想为自己辩解道:“这话也不能这么说吧。万一李大夫不想找个脑袋别裤带上的了、不想和他处了不可以吗?”
小吴低头画自己的体温单,嘴里不咸不淡地说:“你是没见过李大夫对象那人。你问问咱们科里见过他的人,问明白了就不会这么想了。”
“不就是一个当兵的嘛,难道还三头六臂了不成?”覃璋语气里含着不屑。
小吴“啪”地摔了一本病历夹,把往她面前凑合的覃璋吓得了一缩脖。
“你良心呢?当兵的怎么了?没当兵的你能安稳上大学?你自己也得被征兵呢。嗯,我忘记你征兵不合格的。军队不要近视眼。”
吕青带着人走进来了,看覃璋面色不虞,小吴脸色也不痛快,就问小吴:“怎么啦?科里出什么事儿?”
小吴拿着红蓝铅笔指着覃璋说:“他想追咱们李大夫,也不”
“他才来,不知道李大夫的事儿。”吕青截断小吴的话,免得小吴后面说出难听的话。
小吴这几天为房子的事儿,和她婆婆闹得很不愉快。她婆婆想带着她大伯哥和小姑子的孩子住到她那一室一厅里,原因是这面的学区好。
小吴是自然不肯了。
谁能保证自己的情绪不受家里鸡毛蒜皮的事情影响。但把情绪带到工作中……覃璋是才分来的大学生,一个科的同志,关系闹僵了就不好了。
“覃大夫啊,”吕青笑眯眯地模仿王静说话的语气。“我和你说李大夫有对象了,她对象是团长呢。她你就别想了。咱们省院这两年也分来不少的女大夫和小护士,你看好哪个了跟吕姐说,吕姐我肯定帮你去问问。”
“团长?还不得是很大年龄的老头了?”
“别瞎说。什么老头!比我小了好几岁呢。人家17岁就考上军校,凭战功当的团长。小吴,这事儿覃大夫他才分来不知道,往后谁都不能再说啦。再提这事儿,别怪我告诉唐书记了。”
告诉唐书记,事情的性质就变了。覃璋站起来回去大夫的办公室,小吴在他身后做了一个嫌弃的鬼脸,无声地“呸”了一下。
*
吕青抓过她手边记录体温的便签纸本想念给小吴呢,见她那模样就低声申斥她:“你这又是为什么?我记得你不是这样的人。”
小吴是吕青一手带出来的,后来又和她搭班过好多年。吕青见小吴的脸色不对,心知内里有异就先放下工作。
小吴用磨平的针头使劲沾印油,嘴里不屑地小声地对吕青重述了覃璋刚才的话。最后恨恨地低声骂了一句:“什么瘪犊子玩意儿。没一点儿感恩的心。”
吕青拍拍小吴的肩膀说:“你先干活,我去找李大夫提醒她几句。他那人光从这几句话就能看出来心地不怎么样,你别招惹他啊。”
小吴挑眉似乎在疑问。
“唉!我平时怎么告诉你的?心眼小的人、心地不好的人,往往报复心重。你无意中招惹到人家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人家给你下个绊子,你吃了亏都不知道谁干的。这事儿你再不许提了。”
小吴连连点头:“是,我再不说了。”
吕青搁下手里便签纸站起身。想想回身问小吴:“李大夫怎么没去参加政治学习?”
“她上午做肝叶切除术的术者。回来没吃饭就睡觉去了。我看她现在也没什么精神头呢。”
“那么大的手术难怪了。我去看看她,你可不许与他再争执了。”吕青朝里屋呶嘴。
“嗯,不会的了。你放心吧。”
“你这性子,我能放心才怪。”
吕青敲门进去值班室,见两饭盒里的饭菜没下去多少呢。
“怎么啦?不好吃吗?晚上上我家去吃,尝尝我的手艺。”吕青热情地邀请李敏。
“吕姐你坐。我今儿个就是累狠了,吃什么都觉得没味道。”
“手术不顺利?做了多久啊?”
“挺顺利的,三四个小时吧。就是下了手术台我越想越紧张。”
吕青笑着安慰她:“做多几次就好了。覃大夫找你什么事儿啊?”
“不知道,刚才问他他说等我吃完饭的,不急就随便他了。”
“嗯,那就不用管他。今天政治学习我记了笔记,有关于党风建设方面的,回头我拿给你看。今天开会学习的内容,党员要交思想汇报的。”
“好啊。谢谢吕姐。”李敏有一口没一口地慢慢吃。
“不客气。李大夫,我和你说啊,政治学习之后团委接着办了舞会,咱们科的小年轻都留在那儿跳舞呢。你想不想去玩一会儿?”
“不去。我吃了饭要去普外写手术记录的。”提到手术记录没写,李敏开始着急,这都超过2个小时的时限了。她赶紧往嘴里扒拉东西。
“那覃璋回来可能是找你去跳舞的。”
回避3
李敏奇怪地看了吕青一眼:“别人说这话也就罢了,你还不知道我?我哪来的那个闲空儿。我还跳舞呢!陈院长跟我说了张主任让我做住院总, 楼下的那么多患者, 我今天还没去查房呢。”
“你忙是忙, 但是覃璋这人吧, 你也小心一点儿。我才听小吴说……”吕青把小吴重述覃璋的那些话对李敏说了。
李敏听到最后笑起来:“吕姐, 你放心, 就是没有穆杰我也不会看上他这样的, 他连医大都没考上呢。还有你说的没错, 这人心地不地道,小吴就该呸到他脸上。”
“行啦, 你知道就好,我才说小吴不能得罪心眼不正的人, 你也在内。”
“嗯。”李敏被败坏了吃饭的心情, 但还是把饭盒里的东西都划拉进肚了。幸亏四海酒家是按着她的饭量送来的东西。
吕青伸手扣上饭盒盖,说:“你去忙吧, 这俩饭盒我给你洗了。四海酒家的是不是?”
“是。盒底有他们的标记。我先去普外那边看看术后的,有事儿你往普外打电话。”李敏不与吕青客气,检查衣兜的东西齐全了,便与吕青一起出门。
*
才锁上门, 覃璋就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吕青朝李敏夹眼,笑着回护士办公室了。李敏才得了吕青的提醒, 瞥了覃璋一眼没吭声, 快步往楼梯去。
“李大夫, ”覃璋人高腿长, 快走几步就赶到了李敏的身边。他略略俯身看着李敏的侧脸说:“大会议室现在有舞会,一起过去看看呗。”
“你去吧,我还有工作没做完。”
“我能不能帮你做?”覃璋很认真地问。
“不行。”李敏拒绝的很干脆。“是两个手术记录,你没上台的。”
“啊?啊。”覃璋没想到李敏半点儿情面都不给,愣了一下才回过神,问:“手术记录啊,那没上台是没法帮忙写。是什么手术啊?”
“结肠癌、肝癌。”
覃璋脸色恢复得很快,默默地跟在李敏的身边走。
“你要去普外吗?”
“我陪你去。”覃璋若无其事地回答。
李敏停下脚步,眼睛看着覃璋,绷着脸说:“覃大夫,我不需要你陪我去。”
干脆的止步手势和脸色、拒人三尺外的态度,令覃璋不得不停住脚步,眼看着李敏的背影在楼梯上一闪而逝。
轻巧的脚步声已经消失了,覃璋还有些发傻地站在楼梯那儿。俄而他扒拉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然后摸着自己的脸,露出了困惑不解的表情,难道自己才开局就被李敏拒绝了?
他有些不能接受历来受女生喜欢的自己,遭受到这样明晃晃的嫌弃。
*
大会议室里舞曲悠扬,还是那个“夏天夏天悄悄过去依然想起你”的多甜蜜女声,在里面跳舞的大多是年轻人。
可是一曲未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主任走进来,将磁带交给负责放音乐的团委书记小高。
“小高啊,一会儿放这个。a面接着放就可以了。”
“好,没问题。”小高是个团团脸的女孩子,笑起来像邻家的招人喜欢的小姑娘。但她已经工作四、五年了,说话、办事儿都特别得院领导和护理部的欢心。
下一支舞曲换成了优雅的《山楂树》。这让听惯了用流行歌曲做舞曲的年轻人集体处于懵懂状态。在他们还没有醒过味的时候,一些五十岁上下的老大夫们就下场开始跳舞了,且他们很快以优雅的舞步和风姿,盖掉了人数远超他们的年轻人的风头。
严虹仰脸看着潘志说:“怎么这么多人跳舞啊。”
潘志带着严虹旋转半圈,躲开边上横冲直撞过来的那一对,笑着说:“你看这俩像不像是在篮球场啊?”
严虹侧脸看向那对横着前进却兴致盎然的人,认真地点头说:“像。哪科的啊?”
潘志微微摇头:“我才来十天,怎么知道他们是哪科的。看那样子或许是实习生吧。”
这样的人还不少,俩人一路躲避碰撞。
严虹突然趴到潘志的肩膀,对着潘志的耳朵说:“我看到陈院长和尹主任了。”
潘志的脚步立即被钻进耳朵里的热气搅乱了,他差点踩到严虹。
“你说谁?陈院长来跳舞?”
“不信你转过去看嘛。”严虹娇嗔一句。
潘志转了半圈与严虹换了方向,果然看到陈院长带着尹主任跳得美滋滋的。
“听说他们上大学那时候,每周都有舞会的,比我们读书的时候,在凸凹不平的篮球馆整的舞会高雅多了。”潘志带着严虹慢慢靠近了陈院长。
小夫妻俩朝陈院长两口子笑笑打招呼。
小尹对陈文强说:“你看,我喊你来对了吧?这多热闹啊。哪像你说的都是未婚的小青年。刚才我们就看到老范和老吴了,这又是潘志和严虹嘛。你看那边是关主任和廖主任呢。”
“嗯,你说的对。咱们医院好久没办舞会了,可不就都来了嘛。我和你说老李跳舞跳的才好呢,省院就没人比得过,不知道他今天来没来。”
“可惜他家嫂子腿脚不好、不能跳舞了。当年我最喜欢看他们夫妻俩跳探戈了。”
“我和你一样。”
“这舞会下周还办吗?”小尹是喜欢跳舞的人,“雁儿高三住校了,咱俩每周三跳次舞挺好的,感觉像儿子和闺女没出生那时候似的。”
“这是团委出面张罗的舞会,我回头问问小高。不耽误什么事儿的,就每周办一次。反正周三下午也要政治学习的。”
小尹美美地一笑,知道自己每周跳舞的心愿达成了。
*
《山楂树》落下了最后一个音符,小高的身边出现白头发多、黑头发少的李主任。
“放这个吧。”
小高接过磁带,看看说:“探戈啊,没几个人会跳啊。”
“探戈基本步简单,看看就学会了。”
节奏鲜明的探戈舞曲响起来了。
醇厚的女声高亢:“你送我一支玫瑰花,我怎么能够忘了它。在那春光明媚的日子里,我们俩坐在大树下。”
小尹跟随录音机轻哼:“你在那儿绘画,我在那儿歌唱,一同赞美朝霞。霞光灿烂映百花,红玫瑰最是优雅。”她突然兴奋地拉着陈文强的手摇晃:“快看,老李来了。你说他会和谁跳探戈啊?”
陈文强的目光立即追着穿过全场的李主任移动,当李主任挽着一个年轻女孩下场的时候,夫妻俩忍不住咧嘴笑开了。
“这不是他家的老丫头嘛。”
“嗯。在手术室实习呢。这老李!”
父女俩成为第一对下场的探戈舞舞伴,父女进退有据地在舞场的中心遨游,回身、甩头、踢腿,一招一式都配合得非常默契,一下子就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
但小尹看了一会儿遗憾地在陈文强耳边说:“还是没有嫂子跳的有味道。”
陈文强拉着小尹的手说:“咱们也下场跳舞吧。这不是他们父女的表演场。”
随着他们夫妻俩的下场,年龄偏大的一对对舞伴也滑下场。
严虹仰脸看潘志说:“我们也去跳探戈?”
潘志窘住,嗫嚅道:“我不会探戈。”
“我教你基本步。你先看陈院长的舞步,他跳的最标准。这曲2/4的切分音很明显,你在心里数拍子,慢慢快快停顿。你记住要点基本步都是脚跟先着地。”
严虹拍着潘志的手背数拍子,让他感受音乐的节奏。
“好啊,我们试试吧。”潘志看了一会儿,在严虹的推肩、拉手的提示下,或前进或后退地,像模像样走起了基本步。
不会跳探戈的人多,但有陈文强这个标准的教学模板在,有心人观察一会儿也就学会了基本的进退步,下场的小年轻渐渐多起来了。而陈文强不知自己的作用,美了吧唧地抱着媳妇儿在舞场中间前进、后退,来回做着示范呢。
一曲终了,李主任父女成为今日舞会最耀眼的组合。
*
李敏过去普外科护士办公室,先去找今天的手术病历。
责任护士问明李敏的目的说:“谢主任把病历拿走了,我要画体温都没法画。你去办公室找他要,赶紧给我拿回来。”
“谢老师,今天肝癌术后的病历在你这儿吗?”
办公室里还有俩个实习生在写病历。
谢逊把面前的病历一推,说:“在这儿,我拿过来把手术记录写了。”
“你写完手术记录了?”李敏太吃惊了。
“我是一助,写手术记录不是应该的嘛。”谢逊笑呵呵的,仿佛在说着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李敏很不好意思地说:“术者是你让给我的,这手术记录该我写才对。”
“谁写都一样,标准程序下的标准操作。要是有录像机,以后都可以拿来做教学手术了。中午怎么没去吃饭?”
“太累了。感觉整个人、尤其是脑袋像是被淘空了一样。睡了半下午才缓过劲。”
“你那是太紧张了。上回的那直肠癌,站台的时间比这个长多了,你不是好好的。别自我暗示体能和耐力不足。”
“是。”
谢逊站起来,“走,跟我去监护室看看。”
李敏伸手拿起病历:“我先把这个给护士送回去,她们要画体温了。”
※※※※※※※※※※※※※※※※※※※※
还记得送你红玫瑰的那人吗
回避4
李敏跟着谢逊去监护室看肝癌术后的患者。患者刚刚在特护的照顾下改了体位。见了他俩进来, 向他们发出一个来自内心的微笑。
“谢主任来啦。李大夫过来啦。”
谢逊酷酷地点下头, 算是做了回应了。
李敏上前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都挺好的。谢谢李大夫,今儿个让你费心了。”
李敏笑笑弯腰去看切口敷料、引流量和尿量。切口敷料挺干净的,引流量也尚在正常范围,但尿袋里的尿量不多, 颜色还有点儿偏黄。她便去看护士的护理记录。
特护立即说:“从手术室回来我换了尿袋。”
李敏去看特护单上的记录, 按着记录单计算术中、术后输入的液体量、术中失血量、引流量还有总尿量做比较,相较之下补液量基本算够的——难道是天热、患者的不感蒸发多了,才造成尿液相对不足、颜色深吗?
李敏扭头对谢逊说:“需要验个尿常规吗?我看他的尿量颜色有点儿深。”
“验吧。”
李敏开化验单,谢逊抓起临时医嘱单下医嘱,吩咐李敏说:“多开一张。等全部液体输进去后再验一次。”
“好。”
那个肝脏被捅伤、做了三次透析的患者, 让他们俩印象深刻的同时、也都心有余悸。
出了监护室, 谢逊带着李敏往电梯间去。热浪蒸烤下的电梯间,让人恨不能把窗户上挡块木板。
“师妹, 今天的手术你做的很不错啊。有些细节地方的处理, 比我做得好不少。看来我找点时间也该练练显微外科的技巧了。”
“师兄过奖。要说我今天的肝脏手术做得好, 那也都是你教的好。”
“我教了不止你一个, 你看小金现在呢?”
“金大夫这半年的进步也很大啊。”
谢逊撇嘴:“要是机会都给你, 你比现在要好。”
李敏笑嘻嘻地说:“机会都给他了, 他肯定比现在要强很多的。我俩能和谢老师在一起值班,是我俩的福气。”
“我给你做手术的机会,一个是你的基础操作过关, 再一个我也不想夜班遇到大手术时, 你和小金谁都帮不上手。比如那天肝脏捅伤的那个, 你要是跟不上我的思路,那患者可能就扔台上了。”
看这人实话实说的。虽然谢逊俩口子给小金保媒,夜班手术一度让小金做了不少次术者。但那大都是小手术,实际影响不了李敏太多。李敏对谢逊是真的抱有感激的心态,与对梁主任也没有差了太远。
于是她补充了一句:“这十个月要是没师兄教导,我可能就得给人家说女孩子做外科,也就那么回事儿了。”
“别听那些人胡咧咧。我告诉你师妹,你要想成事儿,就得学会把耳朵关上。要不那些瞎嘚啵的话,会影响你的情绪、浪费你的时间。
至于女孩子做外科大夫,其实很多女孩子想差了。她们怕体力和耐力跟不上而不敢来外科,退而求其次去妇产科,可看你师姐这些年妇产科干下来,也没有比外科轻松到哪儿去。”
“是啊,我看严虹就经常累得够呛,一晚上做三台、四台剖宫产是常有的事儿。再加上夜里还有正常生的,一晚上没得坐下来歇歇的时候也很多的。”
在这方面谢逊的直接经验比李敏还多。“较真起来,我觉得男大夫在灵巧性和敏感度等方面都比不过你们女的。像你做外科大夫比你去妇产科更有前途。”
“怎么想起来说这个了?我如今在外科花了这么大的功夫,再折返去妇产科是得不偿失了啊。”李敏看谢逊的态度不像是说闲话的样子,就试探着问:“师兄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那倒没有。只是感慨一下罢了。”谢逊叹口气道:“即便师妹在外科,短时间内我也不能和师妹一起搭台手术了。”
“为什么?”这话太令李敏吃惊了。唔,就好像现在突然来了个炸雷一般。“是我跟不上你的速度、配合做的不够好,还是别的原因?”
“不是你的原因,是我的错误。陈院长说我今天把你推到术者的位置是非常严重的错误。一旦你在术中碰破了重要血管,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责任会认定在梁主任和我的身上,鉴定委员会最终要处罚我们仨的。
所以,陈院长让我思过。下午政治学习前,梁主任和我换了值班时间。”
“噢,这样啊。”李敏挺惋惜的。“要是我在手术台上说什么也不继续做术者就好了。”她挺愿意和谢逊一起值夜班。大多数的时候,谢逊都是放手让自己做术者的。
“幸好你今天保持住手稳没有出事儿。”谢逊这时候想起来也有些后怕了。
“我一直手稳啊。”李敏强调:“大大小小的手术,我也做了近千台了,我的手从来都是很稳的。”
谢逊赞道:“上班头一年就做了近千台的手术,可以啊。我上班的头一年,如果不是夜班,就天天在门诊混着等手术。那一年要是连门诊的清创缝合术都算上,唔,加起来也还不到四百呢。
但不管你做了多少台的手术,你的手稳,还是需要工作的年头来做备书。”
李敏连连点头,知道自己有陈文强等的提携,已经远远甩开了同龄人。但论资排辈、甚至年龄等,在患者面前、出了省院还是没办法的。
“你以后跟着梁主任一组值夜班,要好好干。千万别因为谁做术者的事儿与小金抢。该让小金的,你得懂事儿,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嗯嗯,我明白,谢谢师兄。过了初审,我就把所有的手术机会全让给小金。”
谢逊伸手按下电梯,朝李敏鼓励性地笑笑道:“好好努力,别辜负了陈院长和梁主任的希望。嗯,我对你期望也蛮大的。”
“嗯,我会的。不过你今儿个怎这么说话啊,整的跟遗言似的。你不是九月就要过我们科半年吗?”
谢逊略烦躁:“什么遗言?会不会说话啊!陈院长说了不让我带你做手术,刚才不是和你说过了嘛。”
电梯到了。
李敏进去便回头翻了个白眼给谢逊。什么狗脾气,一句话不对他胃口就摆脸色。
谢逊又得了一个白眼,看向眼前阖上的电梯门,他不由地摇头失笑。这个小丫头!越来越不怕自己了。
他站去电梯间的窗户前点了一颗烟,迎着夕阳眯着眼睛、慢慢地抽着烟整理自己的情绪和思想。
不在一组值班就不一组吧。谢逊觉得自己昨晚为梁主任的话失控与李敏呛呛、下午写手术记录时的那些走神,似乎都在提醒自己最近对李敏的关注过多了。
唉,李敏要是个男生该多好!大家可以做哥们,可以一起抽烟喝酒、看球聊天……如今,嗯,回避一下挺好的。
*
到了十一楼,李敏把所有的患者先查一遍,等她回到十二楼,石主任带着杨宇已经接班了。她又跟着石主任查了一圈十二楼的患者。把那几个用上脂肪乳的,单点出来向石主任交班。
石主任宽和地笑笑说道:“这药我用过,我知道的。你放心去吃饭吧。”
李敏去值班室把脏衣服都塞进书包里,却在电梯间看到等电梯覃璋。
“李大夫,回宿舍?”
“是。你怎么还没走?”
“不着急。今晚是杨宇跟着石主任值夜班?”
李敏点点头算是回答了。
电梯到了一楼,李敏埋头快步往前走,覃璋拿出准备好的问题相询,但李敏却不想与说这些。
“覃大夫,你不是我带的实习生。再则这些胸外科的事情,你也不该来问我的。”
“但你是创伤外科的总住院啊。”
“可我的工作职责里,没有要承担你这样新人教学任务的部分。”
说话间,俩人走到食堂与宿舍的分岔路口。李敏想往宿舍去,覃璋拦住她道:“李大夫,我发现你对那些实习生都很耐心的,是我哪里有什么不好吗?你说出来,我改。”
李敏心不在焉地敷衍覃璋道:“嗯,你都挺好的。没什么要改的。”
覃璋眼里的殷切炙热灼人:“我自然是很优秀的。我的学习成绩一直是在年级的前列,要不是为了回省城工作,我可以留校做老师的。”
“你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李敏不悦地皱眉。
“李敏,我的心思你猜得到的。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
“不能。”李敏断然拒绝。
“那也是给你自己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战场上可是刀剑无情的。”
“知道什么是一诺千金?什么是尾生抱柱吗?再别和我说这些话,你让路。”
覃璋站着没动。
李敏吸气:“能不能有点儿君子风度?”
“我不够好吗?我就那么不入你的眼?”
“覃璋,这和你好不好、入不入眼没关。我答应等他回来,我就必须做到言而有信。”
“那是你没遇到我。遇到我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李敏看覃璋那自以为是的模样,心里的火气就往上拱。她打断滔滔不绝表白的覃璋道:“你别白费劲儿了。我的事情多着呢,你让开,我一会儿还要回科里工作呢。”
“你看你急什么呢?在你没结婚之前,任何男人都有追求你的权利吧?”
“覃璋,你真恶心人。”李敏生气了。“什么叫任何男人都有追求我的权利?我没那个空儿跟你磨牙,也没空儿听你废话。你让开,你要还不肯让路,我可就要转弯去找唐书记了?”
“你就是找唐书记,我这行为也没违法吧?”
“李敏,你站在这儿干嘛呢?”
李敏回头,见是王怡然,立即拉住她的手说:“你也回宿舍?一起回去。”
“好啊。”
覃璋只得往后退让了一步,看着俩女孩子从她跟前走过去。
“我听说严虹他婆家做装修,你的房子是交给他家装修吗?”
“是啊,我知道目前有六套交给她家了。”
“那我干脆也交给她家算了。”
走开一段路了,王怡然问李敏:“他缠住你了?”
李敏气愤道:“嗯。他这人听不懂人话。哼!”
“是你们科才分来的新人吗?你也别生气,现在纠缠你男生,是因为你有三室一厅的房子。”
李敏惊讶之余,赶紧说:“我那房子借了不少钱呢。”
“可你在外科赚的也多啊。”
“你不也有房子吗?他们应该去追你啊?”王怡然在省院是单身人士的身份。
“我早就登记了,我都报名十一的集体婚礼了,谁还不开眼来缠着我啊。”
“恭喜你啊。是谁?我认识不?”
“你应该不认识。我高中同学,他在工学院读研究生呢。”
回避5
李敏和覃璋在晚饭的时间段, 站在食堂和宿舍间的岔道口说话, 来往的人不少、看到的人就挺多的。在好事的省院传统下,流言蜚语在她还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很热闹了。这不,当她晾好衣服准备离开的时候, 刘娜和冷小凤为了这事儿匆匆赶回来向她求证。
“敏敏, 你和覃璋怎么回事儿?”冷小凤揪住李敏问:“你跟他好上了?你不等穆杰啦?”
“你说什么?覃璋?我和他没任何事儿。你可别胡说八道啊。”李敏立即不高兴了。
“真的?我们在食堂吃饭时都听说了。”刘娜补充。
“听说什么了?”李敏板着脸不高兴了。
刘娜见李敏声气不对,便没了进来时的急切模样。有点儿胆怯地说:“覃璋他们那些同学说覃璋和你一起从科里出来的。”
“嗯。然后呢?”
“他们说他在追你……”刘娜在李敏的锐利目光下,声音小了下去,把原来要说的话换成:“和我们一届分来的人都知道了。”
“噢,这样啊。我拒绝了。还有吗?”李敏耸耸肩, 脸色也放松下来。
冷小凤觑着李敏的脸色补充道:“他们同学把覃璋说的很优秀, 说和你很相称的。”
“我呸。连医大都没考上,还好意思提优秀?他和优秀那俩字沾边吗?要知道穆杰当初的分数可是够清华的。”
李敏一句话就把要开口说话的刘娜堵住了, 冷小凤的表情就有点儿讪讪的。
刘娜拽一下李敏, 用下巴示意她看冷小凤。
李敏很不高兴地敷衍道:“小凤, 我不是说吴冬啊。我说的是覃璋。”
“吴冬也没考上大学。”冷小凤的情绪低落。
李敏更不高兴了:“他在没考上大学的那些人里算优秀的了。这么说行不行?他命好!我这么说你好受一点儿了吧?”
冷小凤的脸刷地一下就变色了。“敏敏, 我们就是回来向你求证一下而已。你何必这么刻薄吴冬啊。”
“小凤, 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哪里刻薄吴冬了。覃璋这事儿你明知道没可能的, 你还回来向我求证。
有什么好求证的!
我们科护士下午都提醒过覃璋穆杰在老山前线打仗呢,他还在电梯那儿等我一起走,跟我说那些有的没的, 哼!他就是那癞□□跳脚背不咬人偏膈应人呢。”
刘娜看李敏的状态不好, 就急忙说:“我和小凤就是那么一说, 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
冷小凤转身往洗脸盆塞衣服,很不高兴地说:“李敏,穆杰成绩好,你就可以瞧不起其他人了,是不?”
“喂?小凤,我怎么瞧不起吴冬了?”
“你才说过连医大都没考上。你让刘娜说你刚才的表情。”
“小凤,你考上医大你骄傲不?你给我说说吴家凭什么给你两万彩礼钱?别人家的彩礼都是结婚时,娘家再添上一点儿带去婆家,而你家为什么就不是?
你靠的不就是医大的校牌子而吴冬没考上大学吗?
你可不能自己享受着考上医大带给你的实惠,另一方面却禁止我、不让我把没考上大学的、考上三流大学的跟一流大学的做比较。这个差别是客观存在的。你这么干是州官放火了。”
冷小凤的脸一赤一白地来回变幻,她“梆”地一声把塑料盆摔到地上了,盆里的衣服摔了一地。
刘娜赶紧劝:“哎哎,你俩这是何苦来的。敏敏,小凤也没说你答应了覃璋,是不是?”
“我哪句话说错她了吗?小凤,你到底是什么心理?你是不是盼着我找覃璋啊?”
冷小凤扭脸不语。
李敏越发生气了。
“冷小凤,你找了个不如你的男朋友,不是,你嫁个学历不如你的男人,你就希望我、还有全天下所有的女人都和你一样,找个不如自己的男人。你是不是心理出问题啦?”
*
李敏无意中戳中了冷小凤心底隐藏的秘密。冷小凤早就发现了自己那些没法说出口的、隐藏起来的快乐,是心底的毒瘤。可偏偏左一次右一次、她就是忍不住要去刺激吴主任,从其中得到的兴奋、无法对人明言的刺激,让她认识到自己站在悬崖边、却偏偏对自己无能为力。
冷小凤捂脸转身啜泣起来。
刘娜帮着把冷小凤的衣服捡到盆里,说李敏:“敏敏,你别生气啊。就是我也有那么点儿期盼。你干嘛事事都比我们好那么多啊。”
“我比你们好什么了?”
“你入党、买房子、选专业、晋中级,你这回一定可以破格的。我都比照着晋升中级的要求条件,一条条为你仔细比过了,你样样都达到了要求。”
“你光看到我得的这些好处了?你忘记我这一年遭的罪、吃得苦了?
你们给我后背换药的时候,都说什么来着?是不是玻璃碴子扎的位置再偏一点儿,我就高位截瘫了?小凤,你说你愿意冒着截瘫的风险入党吗?”
“你不是没瘫嘛。”
“感情你希望我瘫啊。是不是?我拿你当朋友待,结果你盼着我瘫痪。”
李敏气得把自己的书包掼到床上,使劲地摔着书包发泄自己的愤怒。摔了几下,她很委屈坐在床边生闷气。
刘娜拽拽冷小凤,以口型对她说:“道歉。”
冷小凤别别扭扭地凑过去:“敏敏,我刚才说错了。我没有盼着你瘫痪的。你别生气啦。可你那么说考大学的事儿,我也不舒服。”
李敏扭脸不搭理她。
半晌李敏才嘟嘟囔囔道:“我也不想那样入党的。但他们拿这个来安慰我、堵我的嘴,谁想过我梦见自己瘫痪了、不能动了有多害怕!我爸妈至今还不知道我受过伤。我都不敢回家连住两晚上,就怕我妈妈叫我一起去洗澡。万一她问我后背的那些伤痕是怎么来的,你俩说我该怎么回答?”
“你们光看我买房子,忘了我借了那么多钱、忘了我做手术累得都没劲了?我选专业,我有权利选吗?我要有那权利我当初就去妇产科了。
你俩是不是都忘了去年八月份,我买练习用的手术器械和猪肉、猪蹄就花了好几百。娜娜,你当时怎么说来着,你记得不?你俩都看我今天得到的,怎么就没想想我付出的呢?”
李敏说了一长串,然后扭身用指尖把眼角的泪水拭去。李敏的那些辛苦她都知道的,刘娜讪讪,冷小凤也有点儿不好意思。
“敏敏,其实我们开始也没信的。就是,就是娜娜她们口腔科才分去的那个女孩子王波,跑到我和娜娜吃饭的那桌,说覃璋和你怎么怎么地的,我反驳她了,她还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什么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怎么不替我立即给她一嘴巴子!”
“打架啊……我没她高。再说我也没打过架。”
“那你就信她说的啦?她到医院上班才几天,”李敏痛心疾首指责她俩:“我和你俩在一个屋住了一年,你们居然不信我,去信一个上班才几天的人……”
“敏敏,你别生气啊。我猜覃璋把事情搅合的好多人都知道,是不是想迫你默认了在和他谈朋友啊?”
“做他的清秋大梦吧。我找唐书记去。回头院里找你俩,你俩给不给我作证?”
刘娜赶紧说:“我给你作证。”
冷小凤也说:“我也给你作证。”
*
站在门口的严虹和潘志,差不多听了个全场。潘志见屋子里的□□味降下来了,就拽着严虹往楼梯走。
“哎,你放手啊。”严虹一直想进屋的,但潘志始终紧抓严虹的手不放。
等到了楼下无人的地方,潘志才对严虹说:“彩虹儿,你刚才进去对事情的解决没什么帮助。你放心,她俩捆到一起也不是李敏的对手。”
“没有她俩这样做事儿的。不相信敏敏倒相信外人。”严虹气咻咻地为李敏抱不平。“你见过穆杰的,你觉得那覃璋与穆杰能比吗?”
“彩虹儿,这不是能不能比的事儿。这就像我们以后可能会遇到比你我好的女人或男人,难道要换人吗?”
要炸毛的严虹立即被潘志的这句话安抚下来。
“我不会。你呢?”
“我更不会了。李敏和你关系好,你说她会吗?”
严虹摇头:“她也不会的。”
“那不就完了。我猜测那覃璋啊,未必就是真喜欢李敏这个人。他应该是喜欢李敏的房子、李敏目前在外科的地位,喜欢陈院长、梁主任对李敏的另眼相待。”
严虹想想了然地点头赞同潘志的意见。
“那覃璋的企图心太强了。照理说他与李敏同在十二楼,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那么急躁为什么呢?”潘志若有所思。
*
覃璋所在的单身宿舍里,好几个男生围在一起抽烟、打哈哈。
“喂,覃璋,你不行就赶紧吱声啊。”
“滚,你才不行呢。”
“那你把李敏请出来啊。”
“你急什么啊。她今儿个不是和我一起出来了嘛。”
“那你没让你和你一起到食堂啊。”
“我都说过了,她下午四点多才吃的午饭,晚上还去食堂做什么?当食堂是什么好地方啊。人挤人的,全是汗臭味。”
“这就嫌弃上啦。哎,我听说李敏的新房子在三楼,和罗主任是一个单元。你加油啊。到时候我们去你家吃饭啦。”说话的男生个子不高,是分去内科的,看着像是在给覃璋鼓劲。
覃璋矜持地笑笑,站起来说:“我回科里了。你们谁去?李敏可是住院总,要住在科里的。”
李敏下午被自己堵住路却无奈的模样,还威胁自己要去找唐书记,简直像幼儿园的小孩子要找家长告状。这让覃璋平添了攻克李敏心防的勇气。
烈女怕缠郎。
不信天天缠着李敏、自己近水楼台,不把她缠得改变了心意。
“走啊,一起去,机会均等。”屋子里有男生在起哄。
*
创伤外科的值班护士是小陈。她面对这些一下子涌进来的大男生,有些不知所措。听着这些人高谈阔论李敏怎么地怎么地,她想反驳,但细细弱弱的声音根本就压不住。
最后还是实习护士厉害,端着洗脸盆洒水,把这些男生都撵走了。
“陈老师,你说李大夫会与覃大夫谈朋友吗?”
小陈摇头:“别听他们胡说。那根本不可能。等你见着李大夫她对象,你就知道了。不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俩人根本就没法放到一起比。”
年轻的实习护士被小陈说的懵圈,星星眼眨啊眨的,想不出那与好看的覃大夫差别那么大的男人会是什么样。
小发作1
李敏没在宿舍多停留便离开了。她一边下楼一边想是现在去唐书记家呢, 还是明天上班的时候去院办找唐书记。等她出了宿舍楼, 也拿定了主意。
跟吕青说,让吕青帮自己找唐书记了。
李敏目不斜视匆匆往省院的东门去, 不远处的严虹张嘴要喊她,被潘志制止。
“她今儿个做了一个肝叶切除术,可能是术中有什么事儿导致梁主任不高兴, 把谢逊的值班都换了。”
“怎么换了?敏敏要和谁一个夜班了?”严虹急急地问。
“看你急的。梁主任和潘志换了一下而已。”
“噢, 这样啊。”严虹松了一口气,但接着又说:“那敏敏麻烦了。小金是梁主任选好的女婿,这下敏敏夜班也没什么手术机会了。”
“不会的。小金的水平在那放着呢。这个我知道。他也就能做做阑尾炎之类的,他现在连复杂一点儿的疝气都未必能拿下来。夜班的急诊手术,梁主任不做术者,大半还得是李敏动手。”
“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啊。”
“那就好。敏敏和我说,她们李主任和石主任带了新人, 她不能再上胸外的手术了。十一楼的手术从搬到十二层她就基本没上了。如今就只有神经外科的手术可做。要是再没有夜班急诊, 我怕她会熬不住的。”
“她有什么熬不住的啊?”
“没手术哪来的钱啊。开颅的手术一周就3、4台,这还是多的时候呢。”
“你不用为她操心这个, 开颅手术一台顶别的3台5台的。咱们往那边走走, 等她俩走了再回去。”
“好。你哥哥他们这周能来了吧?赶紧把咱们的房子收拾好。敏敏昨天还和我说了, 让我先装修咱们家的,她月底前搬家就可以的。”
“前后也差不了几天的。先装修好了, 也得晾晾才能住人。”
“恨不能明天就搬。”严虹从书包里抽出一把小折叠扇, 使劲地扇几下。“这还要热多久啊?”
潘志接过扇子, 给严虹的后背扇风。
“快了, 很快就能凉下来了。等明年这些空地儿都种树了,可能就不会这么热了。”
“今年这块简直就是个大工地。上班是内科大楼在轰鸣,下班是宿舍楼、集资楼。阿弥陀佛,可算是都建好了。”
“今年建好了,不知道明年还要不要建别的呢。”
“还建什么?”
“儿科中心啊、妇产科中心啊。”
“不会吧?儿科患者是季节性增多。产科这面有两层楼足够了。”
“我听说原来省院的产科就只有三十张床位。”
“那时候是盖新大楼之前。”严虹说着话自己笑起来。“新大楼最初计划给妇产科60张床位,结果划过来的地段增加了,两年就不够用了。这回增加了60张床位,我看到不了明年还得不够用。”
潘志扇乏了左手,与严虹交换位置,改用右手扇。“所以啊,明年不盖楼,早早晚晚还会盖的。”
*
李敏回到科里,见石主任带着杨宇去手术室了,与十一楼、十二楼的护士打过招呼后,就回到十二楼的值班室看书。全然不知道和覃璋是同学的那些男生,跟值班护士都说了些什么。
一夜风平浪静,早上交班的时候,石主任还开玩笑说:“我昨晚就一台手术,还是个骑自行车摔伤的。好几个月了,头次遇到这么清闲的时候。”
小陈就抿嘴笑:“石主任,你这么讲下个夜班就不好说了。没准会把今晚的都补上了。”
“是啊,石主任。夜班清闲了是不能说的。”
刘大夫接话道:“昨晚摔伤的那个我过去看了。他老婆嘟囔他那么大的人了,骑车摔个跟头居然还尿裤子……他是不是没和你们说实话啊。”
石主任立即收起了笑脸,对刘大夫说:“我这就再去问问。”
护士长走进来,与石主任走了一个对头,就说他:“石主任交班了,你还去哪儿。”
石主任笑笑,坐回去李主任的身边。
“陈院长,咱们交班?”
“交班。”
科里没什么重患,除了那几个住了十来天的西瓜刀砍伤患者,夜班的实习护士如流水一般地汇报完病情。
等到该杨宇说话了,他腼腆得脸上微红道:“昨晚的患者都没特殊变化。就是右臂鹰嘴骨折的那患者,才刘大夫说他伤后有尿失禁。”
陈文强看看刘大夫,又看石主任。
石主任赧然道:“昨晚那患者过来身上的汗味比较重……是我疏忽了。我这就过去再追问一下。”
陈文强点点头,对护士长说:“你们这边护士也好好问问,昨晚患者尿失禁的事儿为什么没注意到。”
“是。”
“还有事儿没?没有就散会。”陈文强的口气不大好。
李主任拍拍陈文强的肩膀:“天热人容易上火,回家多喝点儿绿豆汤。”
陈文强明白李主任是提醒自己别朝石主任发火。他点点头接受了李主任的好意,没喊李敏跟过去检查患者。相信石主任和刘大夫都能处理好的。
但他心里忍不住要骂,不对大夫说实话有什么好处吗?
*
夜班护士小陈没立即换衣服下班,她拽着护士长嘀咕了几句,边说边看李敏。
王静听完就变了脸色说:“这绝不可能。”她提高声音喊:“李大夫,你先别走,你过来一下。”
“什么事儿?”李敏逆着人流回来。路凯文只好靠墙站着给其他人让路。
吕青就在王静身边,刚才的话她差不多听全了。这时候她也变了脸色,开口喊住缀在人群后面要离开的覃璋:“覃大夫,你过来。我昨天下午怎么和你说的?”然后又对王静说:“这跟李大夫没关系。我知道这事儿,小吴也知道,但小吴她今天上夜班。”
“覃璋,你昨晚带着好几个人来病房,跟小陈还有值班的实习护士说了什么?你当着李大夫你再说一遍?”
覃璋没想到护士长能这么做事儿,立即支吾道:“护士长,这是私事儿。”
王静勃然变色道:“这不是私事儿。那个谁,你去楼梯那边儿把陈院长喊回来。”
陈文强最近上班来的早,一般是趁着天还没热,把两层楼的患者看一遍。没有手术他就过去院办那边。
这时他已经带着王大力快走到楼梯了,却发现李敏没跟过来,他就站住准备等一会儿。可还没见人过来呢,倒有一个实习护士跑过来。
“陈院长,护士长请你回去。”
“什么事儿啊?”陈文强看覃璋在护士长跟前站着,李敏气呼呼的脸色不大好,他心里很疑惑。
“小陈你把刚才对我说的话,说一遍给院长听。”
覃璋脸色大变阻止道:“陈姐,我那些同学都是开玩笑的。”
“小陈,你说。”陈文强板脸坐下,眼睛只盯着小陈看。
小陈这人很细心,但她细心之外就有个伴随而来的毛病——啰嗦。她把昨晚的事情细细讲述了一遍后,最后又对陈院长说了这么一番话。
“护士长早跟我们说了,李大夫和她对象的事儿,会给我们科里今年争精神文明科室加分的。护士长让我们平时得便就照顾李大夫一点儿。覃大夫他昨晚带好几个同学过来这么说,我自然要报告给护士长了。”
陈文强看李敏,见李敏气得脸色胀红,怒视着覃璋,心里就有了底。这覃璋看着溜光水滑、挺不错的一个小伙子啊。
“怎么覃璋啊,你这是要用舆论迫使李大夫默认你啊?”
覃璋已经发现事情不妙,立即就说:“我只是想追李大夫,我那些同学知道了打趣我。他们昨晚过来就是想见见李大夫的。”
吕青就说:“覃璋,昨天下午我怎么和你说的?”
覃璋看看陈院长,低头不吭声。
李敏生气地问:“昨晚回宿舍的路上我就明白地拒绝你了,然后你去食堂又说了什么?”
覃璋还是不吭声。
“吕姐,我还想麻烦你和护士长今天帮我找唐书记呢。覃大夫那个口腔科的女生,昨晚在食堂对刘娜和冷小凤可难听了。”
陈文强一摆手:“护士长,这事儿交给你和吕青处理。别等部队找上门了,让院领导难堪。”
“好。我这就给唐书记打电话。”
*
刘大夫带着杨宇匆匆进来。
“陈院长,那患者右颞顶部有个小鸽子蛋大小的血肿,但未有发现双侧瞳孔的有改变。石主任在16病室看着呢。我想给他做个急诊脑ct检查。”
“嗯。做吧。小李,咱倆看看去。”
李敏朝覃璋恨恨地看了一眼,跟在陈文强的后面出去了,路凯文和王大力紧随其后跟着出去了。
石主任见陈文强带李敏进来,颇有些不好意思。但是遇上患者在询问病史的时候不说实话,只怕是神仙才能当场戳穿吧。
这患者挺年轻的,看着也就二十多岁、不到三十岁的模样。家属去补交住院费了。
“这是我们神经外科的专家陈院长。这是我们神经外科的李大夫。”石主任向患者介绍陈文强和李敏。
“陈院长,李大夫。不好意思啊,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事儿,你给我们说说是怎么回事儿。”
“我就是,唉,骑着自行车走神了,然后就摔倒了。”患者半靠在床上,神志清晰,回答的有条有理。但是在陈文强不信任的目光逼视下,他犹豫了下,磕磕绊绊地补充了一句:“我就是最近休息不好才走神的。”
“那你上次走神是什么时候?”
“嗯?你怎么知道我走神?”
“你不是最近休息不好吗?走神了几次?”
“两三次吧。”
“一天两三次?”陈文强追着问。
“没那么频的。一周两三次都够折磨人的了。”
“几个月了?”
“什么?”患者装傻。
“你要不说实话的话,我们也没办法给你对症用药。等你胳膊好了就出院,你下回在马路上走神,可就危险了。你还能不上街吗?”
患者犹豫了一会儿,咬咬牙说:“我这毛病小时候记事儿起就有。原来也就一俩个月或者三、四个月偶尔有一次吧。也就愣神一下子,马上就好了。可不知道最近怎么就变成经常的了。哎,陈院长,你们别生气,帮我好好看看呗,别是什么大毛病了。”
“那你说说,你什么原因睡不好了?”
“这不是天热嘛。”
“李大夫,你给他查体。”
“是。”李敏答应着把患者的床头摇下来,上前给患者做了全套神经系统的查体。
正常。
“给他预约一个脑电图。”
“是。”
小发作2
石主任见陈文强吩咐完了, 李敏去给患者摇床头。看一眼自己身后的实习生觉得有些无奈, 怎么就没半点儿眼力见呢。
——这还都是医学院来的实习生,回头得和带教老师说说。等邱处长来了也提醒他一下。
但等石主任再次看到患者发青的下眼窝时, 他突然福至心灵地上前问道:“你什么时候结婚的?”
患者一愣回答说:“五一结婚的。”
石主任和陈文强交换了一下眼神,原来休息不好的原因在这儿啊。
“陈院长,我回头请中医给他做个会诊。”
“行啊, 科里有床位, 就在医院住两周好好歇歇,中医再给他开点儿适合的药物。脑ct结果出来了告诉我一声,再说神经内科会诊的事儿。”
“好。”石主任的心放回了原处。m的,幸好这尿失禁与外伤无关,但是患者隐瞒既往史,防不胜防啊。
陈文强领先出门,李敏和俩实习生紧随其后。
王大力偷偷问李敏:“李大夫, 你怀疑他是什么病啊?”
“目前怀疑他癫痫小发作。先做个脑电图检查。不过这样的患者, 若不是赶上发作期,脑电波一般表现是正常的。”
“那做脑电图检查有意义吗?”
“有啊。自己去找书看。”
李敏的话让王大力差点在楼梯上踩秃噜了。不是有不明白的就问老师吗?
陈文强上到十二楼, 回头对王大力和路凯文说:“你们要学会用阅览室和图书馆, 这也是实习的一个重要内容。工作后没人把现成的答案喂到嘴里, 更多的时候是查书也找不到直接答案,需要自己绞尽脑汁地利用所学的知识, 推演出可能的原因。”
“是是。”俩人连声应答。
“小李, 明天手术的那个准备怎样了?”
“术前准备都做好了。这回轮到刘大夫带的实习生跟着上手术, 王大夫的学生看台。他俩跟刘大夫和王大夫上手术。”
“你安排好就行。楼下的那患者你跟踪一下。”
“好。”
“还有覃璋的那事儿你别忘心里去, 护士长会解决好的。”
“嗯,谢谢老师。”
“行啦,没事儿你去看书去吧,我去院办了。”
*
站在护士长跟前的覃璋,这时候开始后悔了。他没想到护士长坚持要给唐书记打电话。而唐书记立即要求吕青陪覃璋到院办。
覃璋急眼质问道:“护士长,李大夫现在是不是自由人吧?”
“你什么意思?”
“李大夫还没有结婚,在法律上,我现在追她就没触犯什么军婚的,对不?”
护士长压着怒气说:“覃璋,你为什么不能去追李大夫,唐书记会给你讲原因。我问你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不错啊?”
覃璋点点头。
“我和你这么说吧,有李大夫对象那人在,李大夫根本不会选你。”
覃璋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我的话一点儿也没夸张。你想想人李大夫对象是17岁考上军校,分数够上清华的。你摸摸心口,你高考分数够去清华不?够上医大不?”
覃璋的心口被深深地戳了一刀,我要是够上清华的、够上医大的,我还能来你们省院吗?但他咬着牙说:“不是这么单纯比分数吧?”
吕青拽覃璋:“你赶紧和我去唐书记那儿吧,我路上讲给你听。”
出了电梯,吕青慢慢说道:“李大夫对象是那种英雄长相,浓眉大眼的,个子比你高一点儿。早晨跑步的时候,咱们省院的年轻大夫会被他扣圈。就是绕着医院外边的马路跑,你能跑几圈?”
覃璋不吭声。他知道自己跑一圈可以,第二圈就难了。
吕青见他不吭声,就继续说:“你在他跟前可能不够他一只手打的。你还想和他比什么?他后来跨学科读了研究生,你能考上研究生不?”
覃璋脸色晦暗,要是考上研究生……只是他嘴上不肯服输,拧着道:“早几年考研究生容易啊,英语要求不那么高。”
“你以为人家英语不好啊。李大夫跟我说过她背新概念第四册课文,他对象不看书都能挑出她背错的地方。你和我说说人家英语是不是比你强?”
覃璋气急败坏地道:“那他也不能天天陪在李大夫身边啊。”
吕青恼火:“好良言难劝该死鬼,你这话对唐书记说吧。你当人李大夫对象不能在地方工作啊?人家的专业是计算机。”
吕青把人带到唐书记办公室,把事情原原本本汇报了,闷头坐去一边。
没多一会儿的功夫,冷小凤、刘娜、口腔科新分去的大夫、覃璋的同学,还有团委书记小高一起被找了过来。
*
刘大夫和ct室联系好急诊检查后,打发杨宇和自己的实习生去推平车。
石主任在走廊里把病史的等事对刘大夫做了说明,刘大夫拍手叹道:“他要是早说有这样的既往史,何必联系急诊ct,请神经内科做个会诊不就得了。”
“多花就多花点儿,你用不着给他省钱。哼,进了医院还不肯对大夫说真话,这亏得不是像罗主任她老父亲那样的病情,不然我还说不清了呢。
还有陈院长叫李大夫给他联系脑电图,一会儿你得空再给他开一张中医会诊单。鹿鞭肾宝肉纵蓉之类的,该给他好好补补。”
刘大夫失笑道:“行,我按你说的来。你下夜班就回去吧,你家的装修还得有人看着呢。”
石主任点头说:“那我就不客气了。ct 结果记得告诉陈院长。杨宇,你今天跟着刘大夫?”
杨宇立即站过刘大夫那边。
刘大夫立即拍拍杨宇尚瘦削的肩膀说:“走吧,跟我去ct室。反正你昨晚也睡过好觉了。”
俩实习生在前面推车,刘主任带着杨宇跟在后面。
“你爸的事儿你知道没?”
杨云点头。亲爸往老罗头跟前凑合的事儿,杨宇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而杨大夫也没瞒着儿子和女儿。
“你们兄妹俩要理解你爸,他这些年不容易。这事儿成了,你妈还可以继续在四楼住着,你爸也不用住单身宿舍了。”
“谢谢你刘叔,我和妹妹都明白的。”
刘大夫觉得杨宇这孩子懂事儿,没说闹他爸、逼迫他爸回家。杨宇似乎看透了刘大夫所想,轻声说道:“我妈妈喜欢在食堂上班。”
“喜欢就好。你妈妈要是能安静个三年两年,你妹妹找对象也容易。你今年二十几了?”
“再过生日就是22周岁了。”
“那你还小呢。这几年好好学习,有机会就专升本。现在临床大夫没个本科不行的。”
“嗯。”
“石主任和你爸关系好,有什么叫不准的赶紧问。有空你往李大夫跟前儿凑凑,问问人家是怎么学习、怎么练习基本功的。说正事,她不会不告诉你的。”
“嗯。”
“她给实习生讲课,你也过去听听。”
“嗯,我会去听的。”
“大小伙子闯愣点儿,带点儿男子汉的劲儿。”
杨宇还是腼腆地笑笑。
脑ct检查果然没什么事儿。
技师嘲笑刘大夫:“头皮就那么大点儿的血肿,你也好意思开ct,还加急?”
“你知道什么。这患者最近几个月常出现失神,这次失神跌伤后还出现了尿失禁。你看ct单子上,我写得明明白白的。还有既往史,我能不做ct嘛,这患者没昨天夜里做加急,已经照顾你们ct室了。”
技师辩不过刘大夫,一扬申请单说:“你下回再这么干,别说我以后把你的加急单子都驳了。加急,他的症状够加急的吗?你当我没事儿啊。”
刘大夫笑笑给技师递了一根烟,“行啦,你威风你厉害。大清早的,天还没热起来呢,你这么大的火气干什么。”
刘大夫递上烟了,潜意思就是在表示他服软了。
那技师满意地把烟别在耳朵上,伸手给刘大夫点火:“我们这屋不让抽烟。”
“那行,我带患者走了,有空儿去我科里,我那儿有好烟好酒的。”
让ct 室的人说话站个上风头,这事儿就哪儿说的那了了。刘大夫也不就患者隐瞒病史的事情多解释。不然说出去了只会招来嘲笑,连个既往史都问不明白、问不出来。
患者从ct室出来,抓住杨宇的白大褂就问:“杨大夫,我脑袋没事儿吧?”
杨宇跟着看了一个多小时的ct断层扫描图像,他根本就没看明白那些黑白灰黑代表的是什么意思,但他听到了技师和刘大夫的那段对话。
于是他就对患者说:“目前没发现器质性的改变,还要再做脑电图检查。”
患者不想再做什么检查了,但是碍于新婚不久妻子在跟前,他还不想把自己的病情挑明了,边只好含糊地问:“脑电图什么时候做?”
“这个得看预约在那天了。走吧,咱们先回病房。”
*
他们这些人在回科的路上遇上了吕青。
“带患者做检查?”吕青先问。
刘大夫点头,错后一点儿问:“干嘛去了?”
吕青放慢脚步与推车的实习生加杨宇拉开距离,把覃璋的事儿说了。
“这小子倒敢想啊。这回被弄到唐书记跟前,还不得被教育得脑袋大三圈!”唐书记的思想工作私底下被小年轻的比喻成唐僧念经。
“活该。昨天我和小吴都劝过他,他根本就没听。”
刘大夫抽着烟说:“我怎么觉得他不是看上李大夫这个人了,你看咱科今年分来的护士、还有来科里实习的护士,可有几个比李大夫还漂亮的。”
“都和你似的光看脸?”
“我的意思就是他没看脸啊。”
刘大夫与吕青交换一下眼神,俩人同时想到——李敏的集资房。
丢肾1
覃璋满面惭愧地向唐书记告别。终于能够囫囵个地离开唐书记的办公室, 他觉得该谢谢唐书记慈悲为怀, 给自己留了一口气。
这思想工作做的,我的妈啊!
真的是堪比唐僧念经啊。
他脚步虚浮地在院办的走廊里飘着, 与迎面过来的院办干事小顾,在转弯处走了一个碰头。一个向右躲,另一个向做让——
俩人走向了。
同时往一边避让另一方, 最后小顾先停下来。
“喂, 你哪科儿的?我怎么没见过你。”小顾休探亲假回家探望父母,昨天才回来上班的。
“今年才分来的,我是创伤外科覃璋。”小顾趾高气昂的态度,让覃璋不得不按下心头的烦躁、耐着性子回答她的问题。
“噢。”小顾拖长音,接着又问:“昨天你没去大会议室跳舞?”
“没去。”
“我是顾丽华,我在院办做干事。”小顾向覃璋招招手,笑着去了几步外的傅院长办公室, 也没敲门就进去了。
里面的对话影影绰绰地传出来。
“又不敲门, 这不是在家。要是有别人在我办公室呢。”温厚的声音里有敛去的威严,但又不失溺爱的语气。
“舅舅, 我刚才在走廊里见到创伤外科才分来的覃璋了……”
傅院长对自己这外甥女简直没一点儿的办法。卫校毕业了不想在临床科室倒班, 又嫌弃白班的那几个岗位奖金太低。自己有心安排她趁着年轻学点实际本事, 说通了廖主任安排她去血透室实工作,奖金高、工作也比倒班轻松, 结果她差点搞出了医疗事故。
最后他没办法, 只好把她安排到院办做干事。平时的工作就是负责开介绍信、接听电话。最多院务会的时候, 提前预备好两壶热水。
可就这么点活儿, 她也能出差错。远点儿的有去年杨卫华和王大治离婚那事儿,她竟然在王大治没到场的情况下,给开两封介绍信出去。
事后说她吧,她还梗着脖子强辩:“王大夫要是不想离婚,他可以不去办手续啊。”
近一点儿的是上次创伤外科找护理部廖主任和陈文强的电话。事涉医大才调过来的罗主任,她居然认为是小事儿而不立即报告。
傅院长觉得自己在儿女身上省下的心力,都搭去外甥女身上了还不够。
*
“你说的那个覃璋是今年刚分配来的,人家是不是有对象、具体性格、能力等还不了解,等看看几个月再说。哪有人家才报道几天就提这事儿的,看让人笑话我们。”
小顾的嘴巴撅起来:“总比普外的那几个好。那几个那么矮。”
“那几个不行,是他们为人处世的问题,但他们可都是医大毕业的。看男人不能光看身高。”
“可覃璋也是大学生啊。”今年进医院的大学生,尤其是去外科的那八个人,小顾早认识杨宇,其他人昨天跳舞的时候也都见过了,唯独这个覃璋昨天没见到。
傅院长耐心劝外甥女说:“这事儿真不能急,要是没摸透覃璋的秉性,贸贸然相处一段时间发现性格不合,那也没什么意思,是不是?”
“舅舅,等你看明白了,或许别人就捷足先登了呢。那个骨科的小金,哼!”
“说起来小金那事儿,那是你们没缘分。那算不得什么,你也别忘心里去,缘分到了自然会有好的。”
“我就要找一个比他强的。”顾丽华赌气,扭着身子向舅舅撒娇。“小金找了财务处的梁慧,我听说他们十一就要结婚了。这让我多没脸啊。”
……
甥舅俩人拉锯了一会儿,以傅院长的失败拉下帷幕。
“行吧,我找人打听打听,先问问他有没有对象,然后再说别的了。但是你可要做好住筒子楼的准备。”
小顾听了半截话,就欢天喜地拉开门走了。她一路美滋滋地哼着歌:“自从相思河畔见了你,就象那春风吹进心窝里……”
傅院长把外甥女打发走了,心里琢磨自己该找谁问比较好。想了一会儿,他拿起了电话,觉得先问问创伤外科的护士长,然后再问问看谁带覃璋。
*
石主任悠哉悠哉地在自己的集资房里转着,看装修的质量、施工的进度。这几天的时间,屋里就已经铺设好了电线,正在预备往洗手间贴瓷砖了。
在他家干活的人不多,四个人分成了两组。
“石主任,你这阳台也贴了地砖吧,漂亮好看还好搞卫生。”
“你买瓷砖的时候,带了阳台的份吗?”
“这个没所谓啊,二楼王大夫他家也是我们装修,等再去材料市场的时候一起买,分开算账就是的了。”
“那好,那就贴了。”
“石主任,你们这单位三室一厅的都确定装修的啦?”
“这个我得空再帮你问问。你先把我这里做好,也让人来看看样板。”
“是是,这两天都好几家过来看了。”
“就是。保质保量用心做,这边两栋楼呢。”
正说着话呢,楼下有人喊:“石主任,石主任在不在?”
石主任赶紧从窗户那儿探出身子,回应道“在在,什么事儿?”
“陈院长让你赶紧回去,有急诊手术。”
“好好,我马上回去。”
石主任朝与他说话的小包工头摆摆手,匆匆地跑下楼。
*
石主任一路跑进电梯才稍微得以喘气歇息。到了十二楼,却见李主任和陈院长在对着阅片器看ct片,李敏带着杨宇在写术前的文件,几个实习生在开化验单。
“李主任,陈院长。”石主任这几个月已经摸到陈文强的脾气,他和李主任在一起的时候,那得先称呼了李主任、然后才能叫他院长。
“老石,你来的挺快的啊。来,看看这片子。小李,给石主任报下病史。”
“患者昨晚十点半左右开拖拉机翻车,四个小时左右送到当地县医院。x光检查发现右侧多处肋骨骨折,胸腰椎棘突及横突多发性骨折,天亮后往我院转诊。
急诊是杨大夫接诊,我院急诊ct诊断为右侧外伤性膈疝,右肺挫伤、肝肾挫伤,骨折同县医院诊断。
查体与ct影像提供的辅助诊断相符。”
石主任立即心里就有底了。经过这几个月的工作磨合,他知道李敏的查体和病史汇报是足以信赖的。他凑到阅片器跟前,把几张ct片和x光片仔细看了一遍,然后说:“这右肾都挤到胸腔里了,咱们得立即手术。”
陈文强立即说:“你俩带小李上吧。小李多少能帮上忙。”
李主任答道:“行啊。老石你做术者了。小李,你那边手术意见书写完了吗?”
“写完了。术前医嘱你先看看,我在写首程呢,马上好了。”李敏把散放的医嘱单整理好递给李主任,自己又继续闷头写。
石主任掏出手术通知单,在术者的位置添上自己的名字,一助是李主任、二助是李敏,然后顺手添上杨宇的名字,交给陈文强签字。
陈文强一边签字一边说:“老石,你自己签就可以了。下回别找我。”
石主任笑笑。
李敏停笔把首次病程记录夹到病历夹里。然后把实习生开的那些化验单一张张捡起来看,边看边签自己的名字。
然后把李主任看过的医嘱单夹回病历夹,大折叠一下,又将所有的化验单夹好。
陈文强问李敏:“小李,备了多少血?”
“2000。”
“那行了,就这样吧。老石你带小李找患者家属交代一下,签字了就去手术室。小李你记得督促护士做术前准备。我和老李先过去了。”
*
县里的救护车送患者过来的时候,县医院的大夫还随车跟来了一个。
他见李敏与患者家属交代术前签字等事儿,家属听不懂还要李敏逐条解释,越解释不懂的地方越多,就忍不住插话道:“你们赶紧签字好送他去做手术。”
而石主任却笑眯眯地看着患者家属与李敏纠缠不休。
家属听得有些怕,但还是坚持:“可是她说的这么些意外,我们也不懂啊。”
“你们不懂是正常的。想懂,那得念完了医科大学才行。签不签,不签咱们也别再这磨叽了。这就回去等死好了,或者还等不到拉回去呢。他这手术是什么来着?”
李敏要抓狂,这人是临床大夫吗?还不得不给他提词:“膈疝,右肾挤到胸腔里了,肺挫伤,肝挫伤。”
“对。这肾脏本来是肚子里的,搁胸腔里久了,肺子瘪久了,人就不能喘气了。”
李敏听了这解释觉得很无奈。再拖下去对患者没什么好处的。
那个三十多岁的一个男人站出来说话了:“我们签。什么时候能做手术啊?”
“马上做。”杨宇把自己的钢笔递给那男人。
男人签字以后,石主任问道:“你和伤者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哥哥。这是他媳妇儿。”
“那你也签个名吧。”石主任对那个女人说。
“我不大会写字。”
“会写自己的名字不?”李敏赶紧问。
女人点头,“写的不好看。”
“在这里写你的名。救命的时候没人在乎你的名字写什么样。”李敏着急。
*
终于做好了术前准备,杨宇推平车,李敏跟在车边上。等电梯的功夫,刚才签字的男人凑过来问:“李大夫,这手术是谁做?”
“石主任、李主任、我和杨大夫。”
“你和杨大夫这么年轻能做手术?”
“能啊。我都做了快千台手术了。你也别认为他年轻啊。我们就是长得年轻。”
患者家属狐疑地打量李敏,不大相信李敏的话。
“你放心石主任和李主任都五六十岁了,他们会好好做手术的。小杨,”李敏先进了医疗电梯,往里拖平车。
“把车轱辘略微抬起来一点儿,就好进来了。”
电梯工嘟囔道:“上回检修之后就总错那么一点儿,原来进出都不费劲儿的。”
进了手术室,石主任带着杨宇去更衣室,一边换衣服一边对他说:“一会儿李大夫消毒,你记住她消毒的顺序,我和护士说一下,让她们多给一把钳子,你来做脱碘。”
杨宇连连点头,低声说:“谢谢石叔。”
“谢什么。这次急诊你主要是看,叫不准就别上手。”
“是。”
*
覃璋晃悠回去十二楼,见吕青在走廊里忙着指挥护士整理监护室。办公室里只有值班护士小姜,科里的实习生都不在。他闷闷地站在大夫办公室的窗前往外看,思及唐书记布置的那一份检查,想着唐书记说自己的那些话,就忍不住烦躁起来。
丢肾2
杨宇跟在李敏的后面脱碘, 消毒的时间就节省了快一半。
陈文强看着李敏把卵圆钳子让给杨宇使用, 自己拿着一把中弯对付,便低声对过来看手术的梁主任说:“小李还是挺大气的。”
“你那是认为谁好, 谁就是显微镜都找不到错处。”梁主任做完普外的手术,听说这面李主任要上台,赶紧过来假装看热闹。他怕李主任坚持不了这么大的手术。
“那你说小李哪里不好了?”陈文强较真。
“要是男孩子就好了。”梁主任堵陈文强。
“嘁, 什么年代了, 你还一脑子封建思想。”
李敏带着杨宇铺好中单,石主任和李主任开始穿手术袍。等李敏上台的时候,俩主任已经进行到皮下了。
“纱布,小弯。”李敏站在自己那个特制的踏脚凳上,要了器械、跟在李主任的后面止血。
周主任和刘主任都过来支持手术。
“老陈,预备胸腹联合开口?”
陈文强点头:“先把胸腔处理妥当,然后再探查腹腔。肝脏挫裂伤别有被膜下出血了。”
“预计手术时间呢?”
梁主任啐周主任一口:“尽问傻话, 这手术快也得四、五个小时, 遇上那块不顺就不知道得几点了。”
周主任立即说他:“知道时间要久,你还站这里卖呆儿?怎么不赶紧找地方坐着, 一会儿好换人?”
“把谢逊找来吧, ”刘主任提议:“他年轻力壮的, 这时候就该他抗大个的。”
梁主任伸脚勾周主任的圆凳,“老周, 先借我坐会儿啊, 你不说我都忘记自己站了半上午了。那个小王, 去看看谢逊他们那组的手术怎么样了, 让他和潘志吃了饭过来接台。”
巡台护士应了一声,推开手术间的门,正巧护士长经过,就把事情委托给护士长。
陈文强仍站在李主任和头架的衔接处,跷脚往术野里看。因为他的身高和患者体位的原因,其实他什么也看不到。
“怎么样?”
“马上就进胸了。”
胸科的手术,从石主任过来医护,基本都是石主任做术者。有李敏参加胸科手术的时候,李主任做一助的时候都少。但是陈文强给他安排带新人了,他只好勉为其难地领情。
“吸引器。”李敏迅速把吸引器别到手术单上,又要了一把中弯在手,准备配合石主任的打开胸腔了。
“血压?”石主任声音挺大的。别看他平时笑眯眯的,上了手术台就换了一番模样。
“92/66,血氧饱和度87%。全血进去400ml了。”麻醉插管到左主支气管,实行的是单侧肺叶通气。
麻醉能将患者的基本生命体征、调整并维持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石主任朝刘主任点点头,算是谢过她的好意了。然后对李敏说:“小李,准备好了?”
“好了。”
石主任立即要尖刀,打开胸膜。李敏顺着尖刀刀尖挑出来的破裂口,将吸引器伸了进去。随着吸引器的轰鸣,暗红色的血液被抽吸出来。
突然间李敏松了脚下的吸引器,朝石主任点头示意一下。
“组织剪。肋骨牵引器。”
石主任要了东西和李主任一起动手。李敏一手握持吸引器,一手慢慢旋转头部,然后将吸引器头拿了出来。
一个凝血块堵塞在吸引器的头部。李敏将其扔给器械护士。然后将两个手指深入打开的胸腔,将光秃秃的吸引器管放在手指上,通过手指的缝隙去抽吸胸腔的积血。
“李大夫,可以了。”器械护士清理好吸引器头,将其交换给李敏。
“我还以为刚才吸到肾或者肺了呢,吓了我一大跳。”李敏小声嘟囔着。
“我也是这么以为的。”石主任在李敏对面接了一句。
这让李敏感到很不好意思。她立即在吸引器头上绑了一层纱布。慢就慢点儿吧,反正现在也不用那么快了。
随着胸腔积血被吸出,暴露了被挤压到胸腔的右肾。
石主任极轻柔检查右肾:“包膜完整。肾上极有挫伤,与ct影像一致。陈院长,这个肾脏咱们先不动吧?”
“不动好了。”
石主任小心地把肾脏回纳,感慨道:“这人也是有福气。这要是肾动脉肾静脉撕裂了一点儿,怕是不到县医院人就没救了。”
“肝脏怎样?”梁主任搬了一个高高的踏脚凳,站在头架那儿问石主任。
“我这就探查一下。”石主任再次洗手,顺着膈肌的破裂口向下摸,只伸下去半拉手掌就说:“小李,你过我这面来。你手小,看看能不能摸到。”
李主任就说:“在这面好了。”说着话他向右转身,将一助的位置让给李敏。
巡台护士立即跑过来,将踏脚凳给换了过来。
器械护士把生理盐水盆伸给李敏:“洗手。”
李敏小心翼翼伸右手下去,片刻抽出手说:“我没摸到明显的破裂,但是感觉肝被膜很紧张。”
梁主任点点头道:“那就是有小血管的损伤了。”
“李主任,换回来?”李敏转头问。
“不用,你和石主任继续做好了。”
梁主任拽一下陈文强的后衣领,“你还说谢逊呢,都是这一老一小的做事没原则。”
陈文强看看李主任,假装没听到梁主任的指责。这样的胸科手术,不该让李敏做一助。但这么多人看着,老李也在台上,应该无妨。
可他不吭声了、梁主任不饶他,捅捅他脖根子又说:“我说你呐。耳朵背了?你为什么不上?”
“你洗手上啊。”陈文强撅回去。
“我一会儿上。”
他俩一来一往说得热闹,石主任和李敏闷头不语地忙着。要修补膈肌、把挫伤的肺部血管、破裂处都修补好,还要把断了的多根肋骨做内固定。
等把这些都处理好了,李敏才发现李主任早去一边坐着了。
“来,温盐水冲洗。再来。”当胸腔无活动出血后,石主任笑了。“老周,复张右肺看看。”
胸腔里的液体没见有气泡冒出。
“成了。准备关胸了。”
现在要重下闭式胸腔引流瓶,放置硅胶引流管、缝合胸膜、逐层关闭胸腔了。到了皮下这一层,石主任与杨宇换了位置。
“杨宇打结。”石主任拎着线剪刀发令。
梁主任便对谢逊和潘志说:“你俩去刷手吧。”
李敏自顾自地缝合,遇上杨宇打结跟不上自己的速度,她便上面一针下面一针地缝合,间或自己动手帮杨宇打几个结。到了皮肤这层,李敏就采用间断水平褥式外翻缝合法。
石主任轻声提醒杨宇:“这是为了减少皮肤的张力。缝过没有?”
“没有。”
“小李,让杨宇缝一针。”
“好。”李敏答应着,将手里的持针器递给杨宇。
她换用镊子提着皮肤,用止血钳点着进针点:“从这里垂直进针。”再用止血钳子按着皮肤道:“从这出针。”
然后隔开针距,“在这里再进针,出针。”李敏用小弯接到杨宇穿透皮肤的角针,手腕轻轻一转道:“你顺着这个针弯的角度往外出,就不用多大劲的。你从下面像刚才那样缝吧,注意针距和这个一样。”
“再给我一个角针4号线,那个持针器留给他们腹部探查的,你给我个小弯就行,我缝上面的。”李敏伸左手给器械护士。她开始自己缝合自己打结,至于剪线,可以攒到最后一起剪。
“不错。”陈文强赞了一句杨宇,虽然比李敏慢了不少、缝的也不那么规整,但是李敏才与他说的要点,基本做到了。
剩了最后一针的位置了,李敏留给杨宇。转而朝护士说:“给我个小角针4号线,我把这个引流管固定一下。石主任,线剪给我用一下。”
石主任带他俩把余下的活儿做完,从器械台上抓过护士准备好的敷料,在陈文强的帮忙下做敷料固定。
陈文强说梁主任:“你去刷手吧。我在这里给你摆体位。”
“行啊。”梁主任从圆凳上站起来,还给了周主任一句:“还给你了。”那边谢逊和潘志已经开始穿手术袍了。
手术间里的六七个人都上手,将失去知觉的患者由侧卧位变成平卧在手术台上。
巡台护士感慨:“亏了今儿个人多了,不然这么壮实的人可真搬不动的。”
石主任感叹道:“亏得他长得壮实,不然昨晚挨不到县医院、也挨不到转诊过来。”
“命硬。”
“陈院长,他那个肾脏,闹不好会萎缩。”
“是啊。先看看吧。不行就透析几次,给他右肾一个喘息的机会。”
“试试透析倒可以,杨宇,给他做个腹部ct 检查。”
“是。”
腹部探查这部分李敏就没有看了。她匆匆洗个澡便跟着李主任去吃饭,吃饭回来梁主任他们这组还没有结束呢。
于是她先趴在更衣室里,把前半部分的手术记录写完,拿去给吃了饭、就站到手术间的石主任看。
“行,挺好的。这患者让杨宇管,你得空带带杨宇。”石主任吩咐李敏。
“好,我会多留意这个患者的。”李敏一口答应。哪怕带杨宇的事儿是石主任的责任,但在友谊商店那儿,石主任帮自己不少忙。虽然她不待见杨大夫,但是对杨宇这个有些腼腆的小伙子还是没什么反感的。
“杨宇,你先别看我写的手术记录,回头你自己写一份,晚上拿给我看。”
“是。”杨宇立即放下手里的病历夹,应答得非常痛快。李敏才指点过他做皮肤缝合,短短几句话,他觉得受益颇大。
谢逊在手术台上对潘志说:“老潘,你看你学生当老师了。”
潘志笑笑:“师兄说的是,小李她就是毕业留在附属医院,这时候也可以做老师了。我们在附院实习那会儿,不少是留校才一年的。像师兄这样高我四个年级的,都很少带学生了,都忙着晋升的论文呢。”
潘志说的是实情。
谢逊却道:“我毕业十来年,才带了学生。”
他说的也是实情。
但他指的学生是杨宇他们这批刚分来的毕业生,可潘志装傻把“彼学生”偷换为实习生了。
梁主任嘿嘿一笑,潘志这么说话没什么不对的。但他一边干活一边琢磨,最后爱惜谢逊在外科之才华的心思站了上风。
——什么时候得便要好好提醒谢逊一下。这人啊,任何时候恃才傲物都难走远。他谢逊要是不改的话,怕以后不仅不是潘志的对手,恐怕还得在潘志的手底下讨饭吃。
那得憋屈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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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右肾是个伏笔,n年以后会再提起来。
偏心1
陈文强却接话说:“咱们医院技术力量薄弱,暂时不能跟医大比。再过十年, 我希望你能带研究生, 而不是实习生和本科刚毕业的。”
谢逊笑:“那感情好。真那样省医就不是现在的省医了。”
陈文强信心满满地说:“省医早晚要与医大附院并肩、成为一流的医院。”
潘志笑着跟了一句:“那我就考师兄的研究生了。师兄, 我先定位置, 你到时把英语的及格线降降啊。”
谢逊却说:“老潘, 十年后你早晋副高了, 你自己都要带学生了。”
梁主任就在心里为谢逊叹息一声, 要怎么为他操心呢。人潘志把橄榄枝伸过来了, 你顺杆爬也先把师生关系定了, 干嘛把俩人关系撇得那么清啊!
真是愁死个人了。
*
傅院长电话打去王静那里,但他没想到王静会立即过院办这面,和自己当面说覃璋的事儿。
“傅院长, 要是换了别人的话,我也就不说这么细了。丽华早些年跟着我家小曾补课, 那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咱们别的不说了,这搞对象总要先看人品了。”
傅院长被护士长爆出来的消息炸的有点儿懵。他端起水杯,借着慢慢喝水的功夫, 平静自己的心情、理顺思路。
“覃璋是不是不知道李敏对象的事儿啊?”
“他知道的。昨天下午的责任护士和吕青都提醒过他了。可他晚饭时还在食堂那么说……傅院长, 你说他这人在大是大非面前糊涂,是不是心地不好?其实我们科做的挺厚道了,没把今天要值夜班的小吴找回来。”
王静边说边摇头,不屑之一溢于言表:“吕青还说唐书记今天可生气了呢。”
傅院长见王静是这态度, 便发自内心地感叹道:“丽华那孩子也是你看着长大的。那些年你对象也没少照顾她。唉, 这孩子。怎么说呢, 我这当舅舅的,说深了不好、说浅了她不忘心里去,当没听到我的话……”
王静的丈夫是实验中学的教导处副主任,原来还曾做过顾丽华的班主任。但最后他对顾丽华的评价可不怎么地。
“三岁看小、五岁看老是有道理的。我就是在那个位置上,不得不说没教好学生,老师有脱不开的责任。可是有些人骨子里的东西,是根深蒂固地凝结在血脉里的,怎么引导都没用。”
“教育不是万能的。”——顾丽华对王静对象的打击挺大的。这孩子小学转过来后,就天天去王静家补课、纠正口音……
可在本科升学率达90%的实验学校学了七、八年、就只考取了卫校,太让王静两口子产生挫败感了。
但是顾丽华随着傅院长的升官,她见了王静就没有了以前补课时候的亲热,比傅院长的孩子更令人难忍受。
王静见了她,基本是笑笑就过去了。权当那些年的心血喂狗了。只看傅院长在那个位置上,自己与这样四六不懂的毛丫头计较什么呢。
“要不你再看看别人?”护士长对傅院长提建议。她心里不想覃璋成为傅院长的外甥女婿。这种人不恁死在普通大夫的位置上,万一他搭着傅院长起来了,自己和吕青、小吴等,完后少不了得被他报复。
“今年咱们外科进了八个,除了杨大夫的儿子,别人都是陈院长亲自挑的人,各个成绩都过关了。内科分去的那些,听说是舒院长去医大挑的学生。
再说了,这搞对象这样的大事儿,谁不是把人品放在第一位啊。”
“那孩子太犟。但凡看中了什么,要是我家那俩不让着她、不如她的心了,她就觉得是我们老俩口偏心,唉!”
傅院长心累。
当初为了减轻姐姐的负担,把外甥女接过来养,可是养成现在这模样,他是觉得愧对姐姐。
*
这让华护士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能站起来告辞了。可她想想不甘心,就转去廖主任的办公室,与廖主任把事情嘟囔了一遍。
最后恨恨地说:“我为着科里的这个先进集体呕心沥血,他一个才分过来的新人就给我拆台。等年底评先进的时候,唐书记不得把这事提溜出来啊。他怎么能这么混蛋。”
廖主任却说:“他脑子里算得明白呢。可他只算计了自己的得失、没站在国家的角度考虑问题。要是军人的后方不稳,他们怎么能安心在前线拼杀。
这事儿你立即交给唐书记处理是对的。他一个人才分到你们科三天的人有这种思想,不关你们科室的事儿,不会影响到你们争取先进集体。”
“那就好。”护士长如释重负。
“但是你也得多关注他,别让他暗地里再去围着李敏打转儿。万一他把李敏说活心儿了,现在还没登记结婚呢,她要说不处了,咱们也不能硬按着人家。最后所有的不好就都落到省院身上了。”
“是啊,穆杰在前线,不像是一般的军人,我明白这事儿的轻重。”
廖主任点头:“我知道你稳重。是小陈先和你说的这事儿?”
“是。”
廖主任便说:“在大是大非跟前能站稳立场的同志,是我们应该着重培养的。小陈的业务能力怎样?”
王静迟疑了一下说:“小陈的业务能力是非常强的。她在监护室值班,我可以放心回家睡觉。她特别心细,但就是细到分不出来轻重,听她交班的啰嗦能把人急死。”
“你没教教她?”
“教了,我还特别安排我们科的小翟给她改交接班日记。效果是有,就是吧,还得等些时间。她俩要是能综合综合就好了。”
“别急,有效果就好。傅院长那边我说你别管了,他自己惯出来的孩子自己收场。那小顾被他惯得不知天高地厚的,早晚得跌个大跟头。”
廖主任对小顾上回扣了电话不转达的事儿,如鲠在喉,始终不肯原谅她。护士长也知道廖主任的心病在那儿,就劝说她道:“老师,那事儿你就别放心里了。”
“小静,不是我放不放在心里,她根本就没认识到自己做错了。这都多少天过去了,她也没来向我认识错误、做出一个字的检讨。傅院长也糊涂,居然不压着她去给陈院长道歉……想含糊着、事情过了就过了。哼!”
王静叹道:“我家那谁早说了,骨子里根深蒂固的东西很难改变的。也不知道顾丽华她父母是怎么教导的,那孩子才到我家去补课时也没多大啊,唉!”
*
傅院长从王静走了以后简直要愁死了。
覃璋的档案他曾经留意地看过,为的也是外甥女。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差,与自己姐姐家算是八斤八两吧。省城人,在社会关系一栏,父母亲都是普通的职员,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在读本市的大专。
可是覃璋把目标对准了李敏,让傅院长立即心生警惕了。若是覃璋不知道李敏的对象是军人,这事儿也就一笑而过了。可是创伤外科反应的情况不是这样的。王静夫妻俩他认识多年了,王静断断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撒谎的。
再愁,傅院长也决定立即把事情了断,别等回家了外甥女又和老伴儿闹。
“丽华,你过来一下。”傅院长打定主意拨了电话。
“舅舅,你问好了?”顾丽华关上门就兴奋地趴到傅院长的大办公桌上,两肘支在桌面上、两手托腮,双眼星光璀璨。
傅院长有点不忍心给外甥女泼冷水了,去年分来的大学生,挨个看过了就没相中一个,今年可不能再拖了。
“舅舅?”顾丽华催促傅院长。
“这事儿不成。你再看看别人了。”
顾丽华的嘴巴立即撅起来:“他哪里不好了?去年的、今年的,除了他就是杨宇长得好。可杨宇他妈那人……”
“丽华,我和你说过,不能光看外表条件的。”
“我不管。是不是谁看上覃璋了?”
“不是。”傅院长就把覃璋犯的错误说了一遍。
顾丽华很生气地皱着眉头说:“怎么哪儿都有李敏啊。她怎么那么讨厌啊。”
“关李大夫什么事儿。别胡乱说话。”
“怎么不关李敏的事儿了。她要不是那么招眼,覃璋怎么会看上她?四眼狗。”顾丽华恨恨。
“人李大夫没搭理他。你多大了,再不许给人取外号了。”
顾丽华根本听不进傅院长这种程度的批评。“她就是四眼狗嘛。一天到晚谁都看不起的高傲样子。全院数她最讨厌了。”
“李大夫怎么招着你了,你说?”傅院长有点儿不高兴了。舒院长肯定是无条件站陈文强那边的,自己犯得着为李敏得罪陈文强吗?
顾丽华嘟着嘴气哼哼地说:“舅舅,覃璋他们才上班几天啊。要不是李敏在他跟前招眼,覃璋能去追她吗?你别不信我的话。我这次回家,我奶奶还说呢,母狗不撅腚公狗上不了身。”
傅院长气得脸色大变:“你回家都学了些什么了!你个大姑娘说这样的话,你你你……”
顾丽华立即眼泪含眼圈指责傅院长道:“舅舅你偏心李敏。李敏要是开始就不搭理覃璋,覃璋会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这事儿就不该怪到覃璋的身上。
现在唐书记知道了,她肯定要把覃璋打入另类。覃璋入党、提干都没机会了……”
傅院长气得喘粗气。自己的这外甥女就是个说不通道理的。
“丽华,你要是坚持不听话,我就把你送回你爸妈那儿了。你现在读完书了、回去也能做护士了。”
“舅舅?”小顾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你护着李敏、你不要我了?”
偏心2
傅院长抖着手指头, 对外甥女说了这十来年的唯一一句重话:“出去。你想明白了再来和我说话。”
这一句话捅开了马蜂窝,小顾不管是不是上班时间,就站在傅院长的办公桌前、闭着眼睛像死了亲爹娘般嚎啕。
傅院长的办公室与唐书记的办公室只隔了两间。唐书记闻听哭声,先是愣了一下,但当她听出来是谁在哭后, 立即伸手拨打电话。
“老傅, 是我,你过来一下。”
傅院长撂下电话就起身,小顾见舅舅要出去, 没人听自己哭, 她只能慢慢收声了。
傅院长进了唐书记的门就说:“唐书记,让你笑话了。”
唐书记摇摇头:“等她懂事儿了就好了。但上班这样影响可不太好。”
“唉。这孩子怎么长成这样了!”傅院长愁得要揪头发。
唐书记就不再多说话, 斯条慢理地做起自己的工作。别人家的孩子长成什么样不归她管, 但是在医院里、工作时间这么做,那是坚决不能允许的。
但是傅院长坐在那儿不肯挪地方,唐书记处理一阵子自己的事务,想到廖主任刚才在电话里对自己提的小顾误事,就起了要调动小顾工作的心思了。
“老傅啊,小顾这孩子,咱们在家里怎么惯着都没什么所谓。可是她这不分轻重的性格, 你也明白是不适合在院办现有的岗位继续工作的。不知道你准备安排她去哪个部门?”
傅院长略难堪,支吾道:“我哪敢把她放到别的地方。咱们这是医院, 动辄就与人命相关。”
“那你准备怎办呢?非得等她闯下大篓子、你保不住她的时候?咱们一起工作二十多年了, 作为老同志, 我就多说这么一句提醒你,别到时候不光拖累了你,还让省院的领导班子陷入了被动。”
*
“还是为那个介绍信的事儿?”傅院长试探。
唐书记微微点头:“上周我去开会,有人带信给我,意思是让把创伤外科的王大治调去分院。我一直在愁该怎么给人回信。
你说这外科人事调动得经陈院长同意。要是王大夫工作不认真、或是犯了什么错误的,也就算了。可咱们在陈院长哪儿给不出一个像样的理由,却干涉他的外科人事安排……可定是行不通的。且他那人最是眼里最揉不得沙子的。”
傅院长点头:“稍微有什么差池,是给自己找麻烦了。”
“就是这么回事儿的。所以老傅,那介绍信的事儿,在咱们院里怎么都好说。现在给小顾换个地方,咱们也就承担用人不合适的过错。
不然闹不好的话,最后被上级批评的还是咱们整个班子。且这事儿一旦捅出去了,往后被有心人挂在嘴上,想起来就可能提出来说一回的。”
傅院长脸如火烤,却还是要为外甥女和自己说几句的。“介绍信的事儿,我跟她已经说过,她也答应了。她再也不会了。”
唐书记下意识地摆弄着手里的钢笔,眼睛看着傅院长不温不火地提醒道:“上次电话的事儿,她可有向廖主任承认错误?”
傅院长尴尬。“唐书记,你知道那孩子性子倔,这些年说过她很多次,可她从来不肯认错道歉。”
“老傅啊,处理家事的模式,不适合带到咱们的工作中来。陈院长和廖主任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要是换一个人,怕是廖主任和陈文强会当场要求换人的。
但人家没说,咱们不能当那事儿不存在影响了。那个位置的工作她承担不起来,咱们必须要及时换一个聪明点儿、能分得开轻重的人。你要理解理解我的工作难做,这是帮我也是帮你自己了,别让他们有机会在院务会上提这事儿。”
*
傅院长见唐书记这么说,明白外甥女是不能继续留在院办了。把她调离院办,是对违规开“介绍信”的处罚。什么时候再被翻出来了,院里也可以用已经给当事人处分了做回答。但他希望唐书记已经给自己的外甥女安排好去处了。
于是他试探着问道:“那让她去哪儿?”
“不行就去挂号室吧。那个地方一般不会有什么医疗事故。”唐书记也烦了,谁不是临床干出来的呢。怎么就他傅院长的外甥女,这儿不行那也不成的,实在是太过份了。
傅院长哽了一下,感觉脸上火辣辣地发热。这样安排他外甥女的工作,从院办的干事变成挂号室的,是打他傅某人的脸呢。他不甘心,但是廖主任向唐书记提意见了,护理部肯定是不会再要他外甥女了。
他想了又想才开口问:“那院办谁来接手呢?”
“这几天是团委的小马在替她小顾的工作,我问了一下,院办的同志对小马的反应还不错。那就先让她试试,看她能不能胜任那份工作。”
傅院长立即就为外甥女争取道:“要不让丽华去团委吧。说起来也就是俩人互换下工作,也好听点儿。”
唐书记没想到傅院长会提这个条件,犹豫了一下道:“咱们省院的年轻人多,今年十一还准备搞个集体婚礼,这事儿需要团委配合的地方也蛮多的。你家小顾她那性子能是听小高领导的吗?我看章主任平时都压不住她的。”
傅院长略微衡量下团委书记小高和自家外甥女的脾性,明白唐书记所言非虚。“十一”的集体婚礼已经提到院长办公会议的议事日程上了,这是省院争取今年的精神文明建设光荣称号的重要工作之一,容不得出半点儿的差池。
于是傅院长便改了建议:“要不让她去医务处?我看老秦还是能压住她的。前几天老秦不还说医务处缺人手嘛。”
唐书记立即摇头:“医务处的事情比院办多,老秦哪像在院办时有闲空儿哄她。再说医务处那边,是要实打实能干活、能化解矛盾、能压事儿的人,连老章都被舒院长调离了医务处。小顾她……要不去工会?”
这话一出口,唐书记立即觉得无意中给小顾找到了一个最适合的去处。
傅院长沉吟了一会儿,却不得不承认外甥女去工会做干事,是目前能选择的最好地方了。他叹了一口气说道:“那就让她去工会吧。”
*
说完外甥女的工作安排,傅院长还是问起覃璋的事情来。
唐书记非常惊讶:“老傅你也听说这事儿了?”
傅院长尴尬,但还是把事情和盘托出。这事儿成不成的,最后还要着落在唐书记肯不肯帮忙上。他思索着对唐书记说:“覃璋的档案我们都看过了,家境一般。他是不是因为集资房的事情啊?”
唐书记点头:“老傅,你说得对。他跟我也承认了这点。这个我能理解。但我不能接受他明知道李敏的对象在老山前线打仗、昨天傍晚还通过他的同学施压、造舆论攻势。这是将个人利益放到国家大事儿之上了。”
傅院长愣住了。
继而他小心翼翼地求证:“与他的同学核实了吗?”
唐书记点点头说:“我没想到覃璋这么年轻,歪歪心眼倒用得挺到位、挺娴熟的。要不是他急于求成、带着同学昨晚去创伤外科里造舆论,等我们知道的时候,可能省院都会传遍了李敏与他好很久了。”
“这,这,”傅院长觉得头疼、麻烦。“才王静也和我这么说的。我还想找昨天与覃璋说这事儿的护士,问问她是怎么和覃璋说的。
要是她误导了覃璋呢?这可是大是大非的事儿。不管怎么说,覃璋是咱们国家培养出来的新一代大学生,要是就这么耽误了,也是浪费了人才。你说是不是?”
唐书记明白傅院长的心思了,混迹领导班子多年,她太明白这些人的言外之意了。于是她抿嘴沉默。
“唐书记,我原想着覃璋家里与我姐姐家的条件相仿,他是看在李敏的房子上动心了,他在省城长大,省城的房子这么紧张,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也是有情可原的。
你看陈院长挖过来的那几个副教授,都四、五十岁的人了呢,能为了房子舍弃了对他们学术发展有更大帮助的医大附院。覃璋这么年轻,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也是可以理解的。你说是不是?”
连着两个是不是,唐书记明白傅院长的想法:让昨天下午的那个护士承担误导覃璋的责任。
另一种方式的丢卒保车,问题是人家肯吗?
唐书记开始犯愁。
*
俩人沉默着坐了好一会儿没说话,傅院长掏出一支烟来回在手里摆弄着,等着唐书记做决定。
最后还是唐书记没抗住傅院长带来的无声压力先说话了。
“老傅,你这事儿怎么办我不干涉,但是我让覃璋明天交上来一份思想认识。你要办你自己去办吧。”
“那好,谢谢你了唐书记。”傅院长得了唐书记松口,感慨万分道:“唉,这孩子的婚姻就不顺。前年我看好了骨科的小金,托了向主任做媒,可是人家说什么也不干。可把丽华闪的够呛。这不这回十一小金要娶梁主任的女儿了,丽华刚才就是为这事儿觉得面子下不来。”
“这个,”唐书记只能开口劝傅院长:“婚姻这事儿不能强求,总得双方都愿意才好。”
“是啊。小金买了集资房,等明年要是丽华的这事儿能成了,到时候又是一个乱子等着我。”
“老傅,我提醒你一句,不能做的事儿你可把握好分寸。别把自己搭上了。”
傅院长点头:“我明白。你放心我不会动剩下的那几套二室一厅的。那几套房子,陈文强早就贴好标签给要引进来的人了。”
偏心3
傅院长虽是那么说,要说他心里头一点儿想法也没有, 他就不会立即联想到唐书记的提醒。可年初建集资房时, 不仅有全院那么多人的眼睛都盯着、最后还要公布购买人的积分、认购后抽到的楼层、门牌号, 他外甥女的分数不够, 就是说破天了他想给外甥女买也没辙想。
他去年有心在医大的那几个男生中选个外甥女婿, 可是外甥女偏嫌那些男生个子矮。不过外甥女的年龄在那儿放着呢, 今年也是拖不得了。
唉!这孩子越大越愁人。
可要问他把顾丽华接来养是否后悔, 他是绝对不会说后悔的。姐弟情深, 姐姐不想闺女在小城里蹉跎了,他就只能接到省城了。
*
但找谁出面说通覃璋呢?陈文强那个狗脾气是不用想了。傅院长想了一会儿, 又拨了创伤外科的电话找护士长。
“覃璋啊, 他归李主任带。李主任去手术室了。我们科上午接了下面转过来的一个急诊患者, 开拖拉机翻车了。听说右肾挤到胸腔里了。”
傅院长听了这样的病情, 就知道李主任一时半晌不会出手术室了。而他的沉默让护士长犹豫了一下儿就主动说:“要不我过你那儿说吧。”
护士长再度来到傅院长的办公室。她一边走一边核计,多亏科里现在没什么事儿,不然就这么为覃璋的事情来回跑, 想掐死覃璋的心都有了。
等护士长听完傅院长的打算后,忖度了片刻说:“傅院长, 这事儿挺不好办的。小吴要是松口了, 覃璋这事儿就没啥了。但是小吴凭什么给覃璋背锅啊。
还有一个,昨晚覃璋拦住李敏的时候, 李敏可和他说了自己对象是做什么的了。李敏那关怎么过?
最最重要的一条, 覃璋会愿意吗?”
“他凭什么不愿意?”非要跟在边上听的顾丽华一下子就炸了。“我哪儿比不上李敏了?”
护士长装没听见, 眼睛看着傅院长等傅院长表态。
“丽华, 你再出声我就不管你这事儿了。你自己找人小吴说去、找覃璋说去。”
小顾立即瘪了,嘟嘴偎在角落的沙发上。
“得个明白人跟覃璋说明这里面的厉害。你说是不是?”傅院长与护士长商量。
护士长点头说:“你说的对,是得个明白人与覃璋说这事儿。傅院长,但这事儿我不适合去说,不然我以后在科里不好开展工作了。唔,主要是昨晚在食堂的影响太大了。”
“要不你看看你们科谁去说比较好?”
护士长有心想说谁去也不好,但是没必要得罪傅院长是不是。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要不找罗大姐出面?只要能说通罗大姐,这事儿就成了七分。”
罗大姐快退休了,自己只要与吕青先说好,她怎么做都不会对科里的其他人产生太大的影响。
护士长不肯担这事儿出乎了傅院长的意料,但是也在情理之中。他犹豫了一下说:“那就让罗大姐去试试吧。”
*
护士长出了傅院长的办公室,下班的铃声就响起来了。她把白大衣脱到廖主任的办公室去。
廖主任就问她:“你怎么又上来了?都这个点了。”
护士长愁眉苦脸地说:“还不是因为傅院长的事儿。”护士长趴在廖主任的耳边,把小顾看上覃璋的事儿嘀咕着说了。
廖主任冷笑一声:“那就是个只看脸的花痴。傅院长平时听精明的,但只要遇到他外甥女的事儿,脑子就不好使了。唐书记刚才给我电话了,工会那边都安排好了,她今天倒出空就找小顾谈话,让她下午就去工会报到。年纪轻轻的不肯去临床第一线付辛苦,这辈子基本技能都不过关,我看傅院长退休以后她怎么办!”
“谁接她的位置?”
“小马。这几天她休假,小马过去院办替她,做得挺不错的。”
“小马不是要下科吗?”护士长早听说过对小马的安排,下科做产科的副护士长。
“再说吧。她年轻,在院办干个一两年不耽误什么。小高比她年纪大,或许到时候选出来合适的团委书记,是小高先下科呢。”
俩人混在下班的人群里往家属楼的那边走。随着人群的慢慢散开,廖主任见身边没什么人了,才问护士长:“小吴哪里你准备怎么办?”
“我不管,她自己看着办。不然好像我在里面得了什么好处似的。下午上班,我让罗大姐自己去找傅院长,该怎么说傅院长自己去说好了。”
廖主任点点头说:“不管也好,省得沾上一身腥。罗大姐他儿子的婚事,我给介绍了好几个,不是她没看上人家,就是人家没看上她儿子。”
“你尽心了也就是了。罗大姐太挑了。又要人长得好、还要人能干。吕青去年和我说她看好李敏了。他家又是普普通通的,这怎么可能呢。”
“她要拿李敏做标尺,我就没办法了。你赶紧回家吃饭吧。注意覃璋的事儿,别让你们科的那些护士受影响了。”
“嗯。我会小心的。”
*
这个上午同样犯愁的还有覃璋。到吃中饭了,他才知道科里不见任何人的原因是都去手术室了。
他中午随便在给患者的送餐车那里买了点儿午饭对付。然后一个人闷在办公室里,唐书记要的检查他写不出来、看书也看不进去。他勉强自己坐在办公室里,望着窗外白花花的日头发呆。
护士长下午提前到岗,上来十二楼等吕青。当她把傅院长的态度说给吕青后,吕青立即就骂:“要不要脸啊。我看小吴那犟脾气死也不会答应的。”
护士长提醒吕青小声点。“这事儿不管小吴答应不答应,要是覃璋咬死了小吴没告诉他太详细的内容,傅院长在唐书记那里就有转圜的余地。”
吕青略想想就明白护士长的说法是对的。她不甘心地问道:“可是李大夫那里呢?李大夫认吗?今儿在唐书记那儿,口腔科那个新来的王大夫都被唐书记说哭了。唐书记让她和覃璋向李大夫道歉呢。”
护士长沉吟了一下说:“现在傅院长的外甥女看上覃璋,估计唐书记会往回缩的。要是覃璋认错、保证以后再不纠缠了,就是李大夫不想原谅覃璋,她又能怎么样覃璋吗?
还有上回李大夫换楼层的事儿,是傅院长开口她才换成的。牵涉傅院长在里面,李大夫就只能捏着鼻子认可覃璋说不知道了。”
吕青却看着护士长问:“那你的意思呢?是想不想让这事儿成呢?你想我怎么跟罗大姐说?”
“咱倆把覃璋已经得罪了,所以我不想这事儿成。
可有小金的例子在前面摆着,覃璋或许要答应的。要是罗大姐提醒覃璋,陈院长不赞成向主任的做法,过几年傅院长就要退休了,你说覃璋会怎么选?”
吕青就明白护士长的意思了,她问护士长:“那要不要先和陈院长说一声呢?”
“不要。这样的小事儿,陈院长交到你我手里了,覃璋肯向李大夫道歉、再不纠缠了,也就完了。你说是不是?咱倆再找他出面,他会嫌咱倆没工作能力的。”
对啊,傅院长出面、唐书记往后退了,结局就可能是覃璋不知者不罪了。
“行啦,我明白了。我会和罗大姐说清楚的。”吕青挽着护士长往十一楼去。“你说昨天小顾怎么没把覃璋留在舞会呢?她要留住人了,就没这么多事儿了。”
“这还用说嘛,定是覃璋早打听好李大夫、就等着找借口接近呢。不过这回小顾可没有房子。”护士长在吕青跟前忍不住露出自己的另一面。
“要我说他就该找小顾那种人。”
*
罗大姐最近都是踩点到岗的。吕青过换药室来找她把事情说了。罗大姐就犹豫道:“那小顾和李大夫也差太多了。覃璋怎么可能愿意?”
“他愿意不愿意的是他的事儿,你帮傅院长办事儿,尽到心也就是了。再说了前年小顾看好小金了,人小金想找个大学生就没同意,向主任可是把小金整得够呛。不过咱们科嘛,要是覃璋能好好认错,陈院长他那人你比我们都了解的,他是不会允许谁像骨科那么行事的。”
罗大姐想想明白了吕青的意思,同意不同意的在覃璋自己。而听吕青的这意思,是替覃璋想好了拒绝的借口了。
就说小顾那样破马张飞、眼睛长在脑门上的女孩子,就不会有人看得上的。
*
手术室里,随着梁主任对腹腔的探查,小心翼翼地将肝脏暴露后,发现略微暗红的肝脏肿胀了快有四分之一了,背膜透亮,一种吹弹可破的感觉。
“这肝脏挫伤的有点重啊。”周主任感慨。
“老周,再输800全血,帮我看好了血压。”梁主任要了组织剪,潘志将吸引器准备好。观看的人都明白,只要把肝背膜剪开,破裂的肝内血管,缺少了背膜包裹的压力,将会立即增大出血速度。
“加压输血。老陈,咱们医院该进血液回收装置了。”
“嗯,是该进了。你写个报告了。”
“怎么要我写?这不是院里应该应分要做的事儿吗?”
“看你说的什么话。我白送你一个为省院现代化建设出谋划策的机会,你还不领情?”
“是你送我的?那是我提出来的好不好。”
“嗯。你提出来的你写报告。”陈文强心不在焉地敷衍周主任,全部心神凝集在肝脏上。
梁主任寻找到破裂血管才说:“这人真是命大。从受伤到现在,都有十五个小时了,肝被膜居然没破。”
“是命大。”陈文强附和了一句。他等梁主任把肝脏处理好了以后,就下了踏脚凳说:“老梁,你慢慢做,我先去给你叫点儿吃的。”
石主任就说:“我们给你俩带饭菜回来了。”
潘志也说:“主任,谢师兄给你带了午饭。”
“那我也等干完活了才能吃进去。”
李主任就开口说他:“这手术天黑前能做完就算快的了。你先去吃饭,那个小谢接手做术者。小李,你洗手上台帮忙。”
李敏答应了一声立即去洗手。
陈文强就说梁主任:“别舍不得了,下来吧。小谢和潘志他俩能拿下来的。”
“我知道他俩能拿下来,我在这等小李上台呢。”
“行啦行啦,拉钩有人,你赶紧倒地方。”陈文强薅着梁主任的手术袍把他揪下台。
“你说你中午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去吃饭呢。”
“你不也没吃?”
“我那不是担心老李嘛。”
梁主任到底在李敏上来前就被陈文强拖出去吃饭去了。他人虽然跟着陈文强离开了,心思却还放在手术台上,因为这患者伤势太重、拖延的又久,真是不怎么放心的。
“我说老梁,老石还在那儿站着呢,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好好吃饭。我告诉你就这患者,不用一个月准保活蹦乱跳的。”
“他胸腰椎棘突多发性骨折,跳不起来的。”
“又和我抬杠。”
偏心4
覃璋在大夫办公室里百无聊赖,半下午的时候, 值班护士喊他:“覃大夫, 罗姨让你去十一楼换药室。”
……
等到下班的点儿了, 去手术室的那些人还没有回来。覃璋把迅速写好的检查收好, 打起精神去食堂吃饭。偏和他一起分来的同学还问他:“覃璋, 有进展没有?”
事到如今, 唐书记说的那些话犹言在耳。为了压下昨天的影响, 他不敢再有任何侥幸心理, 反认真地对同学解释:“你们别开玩笑了,李大夫的男朋友是军人, 在老山打仗呢。”
偏有不开眼的戳着要害处问:“你今天才知道吗?”
覃璋沉着脸默认了这话,这样好过他明知故犯。
“嘁, 你连人男朋友是干嘛的都没弄明白就敢追, 你也真厉害。”
覃璋憋得简直要呕血。但他不屑搭理说这话的人。这种傻到家的人,不值得自己费精神。他们对省城房子的紧张没有半点儿认识, 对省院的集资楼也没深想。
看看那些已经晋了主治医几年、等着装修好新房子再搬家的前辈们,覃璋觉得自己这次的冒险没什么值得诟病的。省医下一次盖房子起码的3、4年之后,甚至更久。
只要在省院用心、略微打听一下,去年分来的、已经买了房子的女大学生里, 只剩了李敏一个身边没人守着了。
自己要是能追到李敏,等于提前住上新房子, 不成对自己也没什么损失。只不过是没想到唐书记和护士长的态度会是那么坚决罢了。更没想到横空会出来那个干事。
与他关系好的就劝他:“覃璋, 要这样的话, 李大夫的条件再好、你也别沾边, 对你影响不好。”
覃璋马上顺水推舟地应道:“我昨天不知道。要是知道了,在不会的。”
偏他们分去口腔科的同学王波,这时候端着饭盒挤过来质问他:“覃璋,你做事儿有点数儿没有?要不是昨晚你在食堂那么说,我能被唐书记批评吗?”
覃璋也气了,“要不是你去李敏她一个宿舍的人跟前乱说,事情还不会这样呢。”
“我乱说什么了?不会怎么样?不会被叫到书记跟前?你不敢认账了?那咱们就在这里对质一下,你们大家听听这些话是不是他昨天晚饭时说的。”
随着王波的声音提高,周围吃饭的人开始往他们这桌看。
“都小点儿声吧。你们可丢死人了。”有同学端着饭盒要走,“给咱们自己留点脸吧。”
有跟王波不错的站过来拉她:“走了,王波,咱们回宿舍吃了。”
连拉带劝地把王波弄走还不忘提醒她:“哎,咱们是女孩子,他要是不管不顾地和你吵,大庭广众的他不要脸,你不得吃亏啊。”
王波走了,食堂的这个角落,瞬间也安静下来了。覃璋食不知味地往嘴里划拉饭菜,喧嚣食堂的噪杂,好像对他没有产生影响,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
傅院长看着坐在自己对面赌气不吃饭的外甥女很为难,该说的话该讲的道理都反复说了,可这孩子就是油烟不进。
反反复复就是一句话:“我哪里不如李敏了?”
傅院长的老伴儿实在看不下去了,拽了傅院长一把:“老傅,你先吃饭。你自己哪里不如李大夫,你自己不知道吗?”
“她个四眼狗。”小顾的情绪激烈。
“你居然说脏话骂人?我看你要能考上医大,也会愿意当四眼狗的。”
傅院长就去拉老伴儿的衣袖,“她个孩子,你跟她认真做什么呢。”
“你还想把她当十岁的孩子宠着啊。”
“这不是我姐姐姐夫不在跟前嘛。”
“这和你姐姐他们在不在跟前没关系的。你把她宠成了长不大的孩子、宠成了不明是非的糊涂虫。你来跟我说说,这事儿与人李大夫有什么关系,她竟然骂人李大夫?你不怕她出门给你惹祸?”
傅院长无词。扫了一眼小顾说:“白天我说过你没?再不许啦。”
小顾沉默以对。
“老傅啊,你能宠她一辈子吗?出了咱们家这个门,还有人会宠着她不?你想想她到医院喊出四眼狗来,是不是一下子得罪了省院一半的人?”
“等她再大些懂事儿就好了。”傅院长打哈哈,“赶紧吃饭吧。覃璋不成还有别人呢。”
“她还小吗?年底她就够晚婚年龄了。老傅,你再自欺欺人就是害了孩子了。你能不能别装糊涂了?”
傅院长心知老伴儿说的都对,他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回来,换了态度沉声说道:“丽华,听话。好好吃饭。”
“舅舅,我哪里不如李敏了?”小顾还是这句话。
傅院长在老伴儿的目光逼视下,闭下眼咬牙说出扎心的真话:“这不是你跟李敏比的事儿。是人覃璋心里有自己的想法,人家想找一个大学生的。”
傅院长也没想到覃璋会拒绝了自己外甥女,还与小金的理由一样:想找一个大学生。有这种想法的人省院也有好几个的,像放射科的龚海,不就是晃悠了好几年吗?
现在覃璋宁可在写检查、也不愿意和自己外甥女处对象,自己又能怎么办?
但小顾不肯接受啊。她只哭哭啼啼道:“那些大学生有什么好?还不是得天天倒班。那么矮,也没有我挣的多。”
傅院长老伴儿是儿科的副主任,知道小顾说的矮是指冷小凤;而儿科的奖金一直没有院办的平均奖高。
小顾这样说到她脸上,让她忍无可忍开口了:“你舅舅现在是副院长,能安排你不用倒班,还能安排你在院办挣平均奖。可等你舅舅退休了呢?
院里不倒班的护士岗位、院办干事的岗位就那么多,等别人当了院长了,人家不安排自己的外甥女吗?到时候你凭什么不去倒班?”
小顾泪眼朦胧地看向傅院长,向傅院长征询这话的可能性。
傅院长狠狠心说道:“我迟早要退休的。院办干事那岗位以前有人干,以后还会有人争着干。就是工会干事那岗位没什么技术要求,就意味着谁都能干,我也不敢保证我退休后,你能一直呆在那儿。”
“我不能回院办了吗?”小顾泪眼婆娑。“今儿个唐书记还和我说,要是表现好以后有机会就给我回院办的。”
傅院长深吸一口气:“你在院办的工作出了差错,以后是没可能回院办的了。”
“她骗我?”小顾吃惊地尖叫起来。
“她是怕你一时接受不了工作调动。等你去到工会、多工作几年了,慢慢你自己也会意识到再回院办是不可能的了。”
小顾这才真正地伤心起来,眼泪一双一对地往下掉。
“舅舅,我再不会乱开介绍信了,也不会随便不报告电话了,你和唐书记说说让我回去吧。”
傅院长为难道:“傻孩子,要是能阻止给你调动工作,就不会有唐书记找你谈话了。院办干事的那个位置不知有多少人惦记着呢。以前供应室马主任她做了十来年没出过一次差错,为了给你腾地儿,院里给她提成主任级。
现在你出错了,小马是她侄女,人家把那位置拿回去,你以为是那么容易的。”
“她去供应室不是挺好的吗?升了官、也不倒班,干嘛还惦记着院办那个干事的岗位?当那是她们马家的了啊。”
“那你要去供应室吗?供应室还缺人呢。”傅院长老伴跟着问。
小顾摇头。突然间她爆发出响亮的哭声:“我本来就不想读卫校,我也不想当护士。我不想看那些人呲牙咧嘴喊疼的丑样子。”
“那你想做什么工作?”傅院长耐心地问。
小顾看傅院长认真,降低了哭声回答:“我想当老师。”
“那你当初就好好学习啊。你考去师范学院啊!你们班有考上北师大的、有考上东北师大的,你的分数有没有人家的一半啊?我告诉你吧,你还真用不着嫌弃卫校,你这个中专的卫校,还是你舅舅托人把你送进去的。”
傅院长老伴儿实在看不下去作人的小顾了,掀开这几年一直捂着的那块遮羞布。
“哇……”小顾看着舅妈认真说话的样子,知道这话不掺假,她接受不了自己连??都不够分数的事实,忍不住嚎啕起来,挥手间把自己面前的饭碗碰落到地上了。
“呯”的一声,瓷碗摔碎了,大米饭撒了一地。傅院长站起来去拿撮子扫帚。“你俩都别动,小心扎了脚。”
“砸了饭碗就别吃了。”女主人终于把脸拉耷下来了。
“你看你,你看你,老汪啊,你和个孩子计较什么呢。她”傅院长抱怨老伴儿。
“她什么?她还小是不是?都知道挑男人了,还不该是大人的做派?”
“你?唉,你多少给孩子留点儿脸啊。”傅院长因接了外甥女来家养,在妻子面前一直没什么气势。尤其是俩孩子都考上大学以后,老伴儿对外甥女的不上进更是嗤之以鼻了。
“她自己要脸了吗?老傅,你实打实地说,人覃璋嫌弃她有没有道理?她高考的分数连卫校都没够的。咱们不说穿这事儿,难道她从省实毕业的,真不知道卫校的录取分数?咱们家的俩孩子都没见你有这样的慈父心思,你确定这是你外甥女?”
“你看你这话说的,怎么不是我外甥女了。那年你和我一起回去,不是看着我姐在坐月子、她才两巴掌大嘛。”
“哼,俩孩子读书、工作都没见你操一点儿心。这也就是你能舍得了脸、弯得下腰,不然她现在得在制剂室里当工人、搬输液瓶。她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儿科奖金少啊。”
顾丽华被舅妈的这一串话说傻了。她高考后知道自己考的不好,没好意思去学校看分数。直到舅舅给她一张卫校的录取通知书。
她使劲儿拉着傅院长的手臂,“舅舅,舅舅”地叫着,哭得直打嗝。
“你现在哭有什么用?当初不让你看电视,让你住校去好好学习,你给你妈妈写信、跟你舅舅说我要撵你走。好啦,那《排球女将》一集不拉地看完了,续集你也没拉下,那个晴空霹雳、双人霹雳的你比划了大半年,你半个霹雳出来没?高考给你加分啦?”
“算了,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啊。”傅院长劝发怒的老伴儿。
“老傅,你不能一直把她蒙在鼓里,你得让她知道自己有半斤还是八两、自己有什么能耐,得让她想清楚你退休后她在医院能干啥、能干好啥。”
“女孩子当老师也挺不错的。”傅院长已经在琢磨怎么把外甥女弄学校去了。
“不错什么?高中毕业连中专都没考上的人当老师?你们甥舅俩疯了吗?那是要误人子弟的。老傅,我先警告你啊,你要是敢找人安排她去学校当老师,我绝对到纪委举报你。我可不想被人指着后脊梁骨骂。
你给我试试看我敢不敢!我宁可你被开除公职,也绝不能让你拖累了儿子。”
儿子毕业后去了政府机关工作,女儿去了教育局。儿女的利益是老伴儿的逆鳞,半点儿触碰不得。傅院长也知道老伴儿说出这话绝对不是威胁自己,她是怕丽华在学校惹事儿,自家兜不住最后影响到俩孩子。
虽说自己开除公职不至于,但是撸了院长的职务是一定的。
“你要想当老师,你就回学校去复读、重新参加高考。别指望你舅舅弯腰舍脸再给你安排工作。你在省院换几个科室了,你当省院是你舅舅个人的啊。”
受线1
手术果然在天擦黑了才做完。
李主任是今晚的夜班,陈文强就说:“老李, 咱倆换一下, 你明天再上夜班。”
知道陈文强是为自己好, 李主任就笑着接受了。站了大半天, 他早感觉到很疲惫了。身陷囹圄的那十来年, 不仅是在一个外科大夫最好的年华里断了他的职业发展, 也极大地毁坏了他的身体健康。
他现在也就是一个空架子而已。
石主任跟着陈文强一起把患者送到监护室安置好, 然后才说:“陈院长, 你和李大夫明天有手术,我昨晚的夜班就是在科里睡了一夜罢了, 今晚还是我来看着这患者好了。”
陈文强很痛快地答应,反正石主任住单身宿舍, 回去了也是他一个人。“那今晚就辛苦你了。有什么事儿忙不过来喊小李搭把手, 她住科里呢。”
石主任笑着点头应了。
可是这一夜就没有昨晚的好运气了,到早晨交班的时候, 石主任还在手术室里没回来呢。
*
李主任就问:“小李,老石那儿是什么手术?”
“肝硬化大呕血的。区医院转过来的。叫了梁主任上台。”
“没下三腔二囊管?”
“四个月前第一次呕血是内科下了三腔二囊管,这是第二次了。今天凌晨内科请会诊,石主任去的, 然后找了梁主任决定急诊手术。大约六点多点儿送患者进的手术室。”
这手术李敏心痒痒的不行,但她记得今天有一台重要的择期手术, 只好眼巴巴地看着石主任去手术室了。
“交班了。”护士长的时间把握得很准。
重点是昨晚的那个患者。所有人不得不佩服其生命力的强盛。只不过一晚的时间, 那么重的伤势, 其生命体征恢复的速度, 就让所有人对他能康复抱了明确的期待。而上周那几个西瓜刀互相捅伤的患者,经过支持治疗后伤情也有明显好转。
“科里有两、三个重患,你们各班都打起精神来。尤其是上特护的人,千万不要疏忽了。陈院长,你有什么事儿没?”
“没有。”
“散会。”
*
今天的择期手术是一例硬脊膜动静脉瘘。
患者自诉在半年前无诱因地出现了双下肢远端无力,右侧偏重。双腿酸胀能行走,无踩棉花感,但下楼梯曾数次摔到。最近三个月发展到站立困难,需要借住拐杖辅助,并出现二便障碍,表现为排尿费力有尿不尽感,大便每天3-5次。
患者在当地曾做腰椎ct检查,诊断是腰间盘膨出椎间孔狭窄,治疗三个多月未见效果转来省院骨科病房。
在国内腰间盘膨出、椎间孔狭窄是归骨科的病种。好在向主任为人虽跋扈,但是眼光和临床技术不含糊,在经治的临床大夫给患者做了磁共振mri后,他发现不能排出脊髓血管畸形,立即发了会诊单给陈文强。
陈文强带着李敏去会诊,根据mri的影像,诊断为“脊髓血管畸形硬脊膜动静脉瘘sdavf”收了过来。然后李敏便在陈文强的指导下,在胡主任的配合下,先给患者做脊髓血管造影(mra)检查。
mra这个检查不需要向血管内注入造影剂,利用血液流动与静止的血管壁及周围组织形成对比而直接显示血管,基本能够显示了供血的动脉、瘘口和引流的静脉。
但是这个无创的检查,显示的结果不能令陈文强满意。
胡主任曾建议陈文强试试有创造影检查。陈文强犹豫了很久还是放弃了。
“老胡,我查到了数例造影剂中毒导致截瘫的案例报道,即便是水溶性的造影剂,患者出现不耐受时的反应也很强烈。怕这患者承受不了,我想做术中造影。”
胡主任摇头反对:“这么冒蒙地上台,术中造影要也显示得不好呢?危险性太高。”
“两害相较取其轻。他才五十出头,就此截瘫太可惜了。”
*
“小李,你推患者去手术室。”陈文强对这个患者看得很重。从这个患者转过来之后的病历,陈文强没让实习生沾手一个字。李敏做的每一项术前准备、写下的每一个医嘱,他都要仔细看过。
对这个患者师生俩人投注了极大的精力。所有的临床表现、查体结果,还有鉴别诊断等,李敏单用了一个本子做记录。
因为硬脊膜动静脉瘘(sdavf)这个病例是最近几年才走入陈文强视线中的。从1977年kendall和logue首次报告了10例sdavf以来,他们师生俩翻遍了国内最近十年的神经外科专业数得着的期刊,尚未查到国内有人做过这方面的病例报道。
这个属于神经外科的显微手术并不复杂,比他们上次做的“烟雾病”要好做很多。
第一种手术方案是瘘口切除(阻断)术:只需要切除瘘口、然后做相应的硬脊膜修补,但是涉及要切除胸椎t4-t6之间神经根穿过的部分硬脊膜,不能损伤了神经根。
另一种方案是直接切除引流静脉。这是上一种方案不能实施时采取的手术方式。
因为第一种方案里的切除或阻断瘘口,可能会引起相应脊髓节段的缺血、坏死,然后就会出现术后最可怕的并发症——截瘫。
术前困扰陈文强和李敏最多的就是胸椎t4到t6间的动脉行止和供养的脊髓节段。
供养脊髓的动脉来源复杂,颈椎、胸椎、腰椎各个不同。
虽然这些供养脊髓的动脉,不是单根、直达某个脊髓段,动脉分支间有吻合存在,但在胸椎t4水平多会出现两条根动脉的吻合薄弱点;且一旦某一支完全截断、发生缺血现象后,这些吻合又不能建立起有效的侧支循环,既不足以信赖、也不能依靠。
这种动脉解剖的不确定、复杂性、结构的纤细性,是手术最大的危险所在。
为此术前陈文强找李敏专门谈话。
*
“这个手术我准备在术中进行局部动脉造影。这样所需要注入的造影剂份量就少很多、患者发生造影剂意外的可能就非常小。而且我还准备在分流的静脉近端立即抽血,尽量减少造影剂在血管中残存的余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敏点点头说:“我明白。老师你说。”
陈文强深吸一口气说:“但是术中造影、点片就避免不了会受线。即便我们俩穿着铅衣,对身体的损伤也还是不好估量。我是没什么事儿的,儿子女儿都这么大了,不涉及生育的问题。但这么做就要求你起码半年内不能怀孕,免得卵巢吃线造成卵子异常出现畸形。”
如果是与患者交代这些,李敏不会有异常心里波动,可涉及到自己身上了,作为一个未婚的女孩子,她还是略微有些害羞。
“嗯,我明白了。我没有半年内结婚的打算。”
这样的手术方案,俩人是要披着铅衣上台的。器械护士徐丽和巡台护士冯姐做了调换。刘主任在试过铅衣的重量后,直接放弃了跟台。
“师妹,你行吗?这可有几十斤呢。”
“应该可以。”行不行的,神经外科的显微手术只有自己和陈文强俩人能做,李敏别无退路,必须要把这个手术撑下来。
石主任也是知道他们今天的这个手术重要,才提出要替陈文强值班。他隐约觉得陈文强想凭这个病例,在学术上走得远一点儿。
这对他没什么坏处,他自然是鼎力支持了。支持的结果就是李敏他们这面准备开台了,他们那边还在浴血奋战呢。
*
开台以后,李敏和陈文强的动作就很快,俩人一个上了五十岁、早过了体力的巅峰值;另一个也不是膀大腰圆的壮小伙,节省体力的唯一方法就是加快手术速度。
胡主任亲自来做术中造影和点片。
造影剂在确定的胸椎t4阶段供给动脉远端注入,立即就在屏幕是显示出其走向和分支、以及其供养的脊髓节段。
胡主任不等陈文强发话,就立即点了两张片子。
“再来。”
……
“小李,记住没有?”
“记住了。”
冯姐的年龄虽然大了,但是她的动作仍然非常准确,她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图像,用儿科最细的头皮针,扎到远端的引流静脉血管里,将注入的造影剂大部分都抽了出来。
……
“果然第一种方案不是完全行得通的。”陈文强嘟囔着脱下手术袍。胡主任推着机器出去,招呼等在外间的护士们进来,帮着陈文强、李敏、还有冯姐脱掉铅衣,重换上无菌手术袍。
有了明确的脊髓供给动脉的血流行止,剩下的手术部分不论是切除瘘口还是截断引流的静脉,对于陈文强和李敏来说就没有什么难度了。
手术很完美。
*
徐丽过来清洗显微器械,她悄悄问李敏:“李大夫,刚才照影时你怕不怕?”
李敏笑着摇摇头:“不怕。我又不会在半年内结婚的。”
“那你什么时候结婚啊?我看和你一起分来的女生,今年差不多都要结婚了。”
“等他回来就结婚。”李敏说的很轻松,好像她等的那个人只是短程出差一样。
冯姐走过来拽了徐丽一把,示意她不要再问了。等李敏离开洗手池,冯姐板着脸呵斥徐丽:“她对象在前线打仗呢,什么时候能回来、是不是能回来都不知道。你问的什么傻话,不是勾得人家不安难过吗?”
徐丽被冯姐说得面红耳赤,呐呐道:“我去向她道歉。”
“算了,你不会说话就少说一句,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徐丽从实习就是冯姐带着的,三年下来俩人的感情非常深厚。冯姐平日里为人宽和敦厚,甚少见她与谁大声小气地说话。
徐丽的眼泪一滴滴落到眼前用过的器械上。
“你还委屈了吗?”
“没有。冯老师,是我冒失了。我也是担心李大夫受线的事儿。”
“陈院长肯定考虑过了的,李大夫是医大毕业的,这事儿她心里会有数。”
*
“老陈,去x光看录像?”
“好啊。让谁喊小李一声,让她快点儿。”
他们要看的录像是刚才做的手术。周主任为这台手术特意利用私人关系,从电视台借了一台摄像机,据说是省城目前最好的摄像机。
昨天一早他就顶着手术室护士长的杀人目光,请人在手术间里准备摄像机的安放、并仔细调校拍摄的角度。
最后护士长咬牙切齿地威胁周主任:“要是明天无影灯出了什么问题,我就把你挂上去。”
“我这也是为了咱们省院啊。这样的手术国内就没什么报道,有了这个手术录像,将来放给学生看,也显得省院不比医大附院差不是。”
“哼。说的好听。”
周主任等护士长走了以后,他跟摄影师嘟囔:“这母老虎,把我挂上去顶无影灯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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肝硬化大呕血下三腔二囊管,实习消化内科的第一天,夜班见到的就是这个。
每次第一个夜班都死人……
抢救、死亡小结、死亡讨论……
伤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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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应颈部脊髓的动脉起源于锁骨下动脉、椎动脉、颈深动脉、颈升动脉的分支。
胸腰段脊髓是由胸主动脉肋间动脉和腹主动脉腰动脉的分支供应,偶尔也由髂内动脉供应。
脊髓有两套几乎独立的动脉系统或者叫纵行吻合链:一根前动脉和两条后动脉。
后面更细的前动脉和后动脉就太专业了,略。
受线2
李敏跟着陈文强、周主任往放射线科去。她一路微垂着头、情绪有点儿低落。
周主任无意中瞥到跟在他们后面走的李敏情绪不高,就逗她说:“小李啊, 你跟着老陈做的这个手术, 可以往中字头的专科期刊投稿了。”
李敏勉强扯出一个笑脸说:“那也是我老师的功劳。”
“你这么说, 问问他敢应吗?这手术要靠他一个人比划, 做不下来的。”
李敏抿唇笑笑。
陈文强也回头, 他很奇怪李敏的态度, 刚才做完手术不还是好好的么?
胡主任早已经把片子洗出来、挂在阅片器上, 就等他们过去了。周主任把录像带递给后再一边的小大夫, 由着他帮忙倒带,那边胡主任给他们看术中点片的效果。
“怎么样?清晰吧。”
陈文强连连点头:“嗯, 好。这片抓的时机好。”
胡主任有意无意地扫了李敏一眼说:“老陈,不是我说你啊, 虽然今天这样点片的效果好, 患者的损伤少,但这么做的风险太大了。”
“嗯, 我明白。这不是这患者在下面做ct检查时,对造影剂的反应太强了嘛。”
“你啊,还是一片心地为患者考虑。但术中受线的事儿,你往后还是别么做了。你老么咔呲眼的没什么所谓了, 人小李还年轻,没结婚没生育呢。”
“嗯嗯嗯, 我会的。”陈文强被胡主任说的甚是不好意思, 他略略无力地为自己辩解:“你说的这个我也有考虑过, 但小李这半年内不会结婚, 否则我不会让她冒风险的。”
“咱们还是说这个病例。这患者起病有半年了,虽不算早期但也不算太晚。要是时间长了,神经根处的病变是不可逆的,手术就只能保证不加重症状、而无法从根本解决问题。”
*
“主任,到了。”负责倒带的年轻大夫喊了一声,立即就把四个人的注意力拉了过去。
“看,就是这里。”陈文强伸手虚指。
胡主任掏出一支激光笔,点到陈文强所划的范围,然后提示他道:“你看屏幕上的造影效果也录的不错。要是咱们这显示屏能够像磁共振那样,内带录影功能就好了。”
“唔,那要全录下来了,你们科以后可以拿来做教学对比的。这儿和术中实际所见也不差多少了。”
“那是摄像机的角度问题。”周主任解释:“主要是想录手术。为了把屏幕能带上去,我可让护士长好顿削。”
陈文强赶紧赞周主任:“老周,你这摄像机装的好。我觉得咱们医院好多手术可以录下来的。”
“但这机器可贵着呢。我问过了,大概要十几万。这不是一般家用的型号,是他们省电视台拍节目用的。”
“十几万啊!”陈文强很惋惜。“咱们省院现在可买不起。唉。”
“老陈啊,你这些术中造影的资料,我想保留一份,或许以后写论文用得到。”
“行啊,这例手术我也想拿来写篇论文。”
“试试正高?”
陈文强点头:“嗯,我想试试。你俩呢,有这方面的打算没有?”
胡主任点头。
周主任犹豫一下说:“老陈,体外循环的事儿,我提了几次了,咱们医院是不是能把设备给进了?”
“你准备用那个进正高?”
“是啊。我前几年去京城进修就是专攻的那个。我问了老石,他觉得要是能有个合适的助手,他想开展心脏方面的手术。老石的专业方向是心胸外科,单做普胸的手术浪费了。”
陈文强为难。
“老周,今年是没可能了,但是你年底前和老石一起打个报告好不?我争取一下看看能不能排上。你别那个表情看我,我比你更希望开展心脏方面的手术、挂心胸外科的牌子。”
周主任正色对陈文强一拜:“那就全靠你了。”
*
胡主任不理他俩转头问李敏:“小李交了申报中级的材料没?”
“交了。”李敏笑着回答。
“怎么样啊,老陈?”胡主任问陈文强。
“晋中级的要求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要是谁觉得小李不够,那就按着晋升的条款要求,把今年的申请人公开评一遍呗。”
陈文强话里的自信、笃定,挺招人想往他那张没特点的脸上拍巴掌的。
“要我说小李,你就用不着晋这个中级。到时候就用这个病例的论文,一次破格进副高得了。”胡主任语气里的诱惑味道挺浓的。“你放心,老陈写这论文,肯定会给你第二作者的。”
周主任拍他一下:“尽说瞎话。早晋中级早涨工资的。”
“他们外科还在乎那一级半级工资么?”
“那也是先晋了中级好。稳扎稳打比较好,跳级阻力很大的。”陈文强也不赞成胡主任的意见。
周主任接着说:“据我了解的那些中字头的,一般都排稿到半年以后了。也就是说老陈等着患者出院了再成文,这论文最快也得明年春天以后才能登上。我记得咱们晋副高的时候,要求省级专业期刊的论文是第一作者,中字头的是第二作者,三年内的都可以。是这样吧?”
“是啊。咱们这好钢以后用在刀刃上。”陈文强补充了一句。
一边听他们说话的放射科小大夫,羡慕得眼睛都要绿了——看人家这是什么运气啊,现在就有了破格进副高的论文了。
*
周主任接过小大夫拿出来的录影带,转手递给陈文强。
“这个你收好,我要它没用。”
陈文强向周主任点头致谢,然后对胡主任说:“老胡,这周日你这录像机借我用用,我准备给实习生看这个手术。”
“行啊。小李,你周六下班前带人来拿。小心点儿别弄坏了。我们科那些人得常看ct和磁共振的培训课。”
“嗯。我会仔细的。”
陈文强准备这个周末还给过来省院实习外科的学生们上课。
这次课的主要内容就是这例硬脊膜动静脉瘘。这个病例的所有资料、包括要与其做鉴别诊断的脊髓内动静脉畸形、脊髓动静脉畸形、髓周动静脉瘘、脊髓海绵状血管瘤等,李敏都做到了胶片上。另外还有十几种脊髓脊柱血管方面疾病的要点,算是一网打尽了脊柱脊髓血管方面的所有疾病。
要准备的资料有点儿多。
陈文强说李敏:“你就当把神经外科的这部分提前复习透彻了。”
这么说也很有道理。
*
下午的时候,梁主任来找陈文强。
“老陈啊,我看那几个脂肪乳用的都挺不错的。是不是把这个作为常备药?”
陈文强牙疼状:“才用了三天啊。”
“别和我打马虎眼。我才去看了那个肠切除的。他恢复的最明显。显然每天光靠葡萄糖盐水是不行的。”
“要不那几个轻伤的就停了,保证他一个人用?”
财务处王处长特意找陈文强说了经费的紧张。陈文强才知道那天范主任用现金购药的难处。为此他特意给范主任打电话去致谢。
“你扯什么淡!我问了这几个患者的住院押金都都有补交,足够使用脂肪乳的了。用他们的住院押金,再一人给进两瓶脂肪乳,怎么就不行了?”
梁主任用手比划:“七天,每个人都用足七天,比给他们用糖盐水早出院。”
护士长王静就说:“我说他们这回该补交住院费怎么这么痛快呢,原来梁主任做了无名英雄啊。”
“那是,我一样样给他们掰开算,告诉他们用脂肪乳的好处。用药后的效果他们也看到了,自然不会因小钱影响了大件事儿。”
话说到这程度了,陈文强只好点头同意了梁主任的进药建议。梁主任立刻像变魔术一样掏出填好的申请单递给陈文强。
“快,签字吧。这块儿。”
“你这是要按着我的手啦。”陈文强边掏笔边抱怨:“老梁,你这就像要逼良为娼的恶霸,早早把卖身契都写好了。你这回想进多少药?”
申请单进药数量的那处空白,让陈文强心惊胆颤。
“瞧你这吝啬的小样儿。进多少我还能拿来自己喝啊。”
“那你这空白处不填,你不怕药剂科就给你买一瓶?”陈文强乜斜了梁主任一眼。
梁主任放着空白不填,心里是早有小九九。他本打算再进三十瓶脂肪乳。但见陈文强这样强烈的反应,立即就往后退了一大步。
“不多进,就十五支而已。我准备在科里留两、三支,什么时候需要了,再提申请。反正最多隔天也就有药了。”
这样的安排确实很妥当。陈文强对梁主任这样善解人意、不给自己增加额外的麻烦很欣慰,爽快地替梁主任添上进药的数量。
然后他把申请单收起来,说:“这个我拿去给老范。保证你不断药的。”
“哎呦,那我就谢谢你了。”梁主任一直笑容可掬的表情就没有过任何变化。
“你和我客气什么。哎,你和老石早晨抢救的那个怎么样了?”
“别提了。手术勉强做下来了,输血就输了3000。那家人操淡得很。说什么现在单位只能报80%的医药费,这还没一天呢,自己家就要花一千块了。m的,还不如那几个卖西瓜的,人家完全是自己掏钱呢,也都不想耽误了救命。”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些人就是只看到眼把前的那点儿钱,没看到可能要丢的命。”陈文强提醒梁主任。“对了,万一他们欠费了,你要记得让他们在停药前签字啊。你现在是一科的主任了,既往这些杂事有张正杰和护士长管,你可别连累的科室被扣奖金。”
梁主任笑嘻嘻地应道:“我可不没有张正杰那么多精神头,我全权委托给我们科的黎辉了。她也是老护士长了。谁的药费要是不够三天的,她会立即催费、通知要停药的。这些事儿如果还要我顶着,我把自己分八瓣都不够使的。”
事情办好了,梁主任兴头上问起陈文强上午的手术。这问题恰恰好挠到了陈文强的心痒痒处。
他眉飞色舞地给梁主任讲了一遍,末了说道:“这种疾病的发病率不详,如今就只能做简单的病例报导。”
“慢慢攒吧。我记得你才回来的时候,最开始一个月都未必有一例呢。现在不是每周都有几例开颅手术了。随着你着神经外科的名号打出去,会越来越多的。”
“是啊。我那时候都想要不改骨科算了。”
“你拉倒吧。改骨科还不如做普外或普胸呢。今晚是你值夜班还是老李?”
“我值。”
石主任这个夜班累惨了回去休息去了,李主任今天看家也累够呛。陈文强让李主任回家休息,自己值夜班。
“那我就放心回家睡觉了。我怕老李撑不住。昨晚老石可是一夜没睡。”
“赶上了也没办法。过两年人手齐整了就设二线班、三线班。”
“那感情好。”
梁主任也累了,与陈文强闲聊了一大阵,办完他想办的事儿,施施然回转普外休息去了。
*
陈文强这才得空与护士长说话。
“我看小李今儿情绪不高,你和吕青得空儿问问她。还有覃璋那事儿,怎么处理的?”
护士长把陈文强拽去洗手池那边,低声把傅院长插手、唐书记后退、覃璋不同意等简单地汇报了一遍。
陈文强倒没想到覃璋的骨子里还有这么样的血性。
他点点头说:“要这样的啊,明天早会没什么事儿,就让覃璋向李大夫道歉。怎么也是一个科的同志,以后还得一起工作呢。”
但他在心里把见了好处就想伸手的覃璋记去了另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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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小朋友的文
《[综神话]仙界的土好吃吗》by艺笙风景 这是一个小仙女穷怕了要励志整修庭阁的故事...
啼笑
傍晚李敏回宿舍,却见严虹自己在宿舍里。
“咦, 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宿舍, 你家师兄呢?”严虹与潘志这两周基本是形影相随。
“他家的那些人都到了, 他领着出去吃饭、安置住的地方。”
“你不去?”
“天热, 他们那些人都光膀子的, 他说我不去也免了大家的不自在。”
“那什么时候开始装修啊?”
“已经开始了啊, 你一直没去看?”
“啊?!”李敏大吃一惊。“人不是今天才到的吗?怎么早就开始干活了?”
“有他大哥在这儿啊。你以为他会闲在这里等人过来啊。他把该用的东西去哪儿买都踩清楚了, 然后送货到家的部分东西, 就先买好了。”
“这时候他们肯定不会在干活了。我们过去看看?”
“好啊。”
俩人拿了钥匙挽手去新房子那儿,却发现俩家需要用的沙子、水泥灰等材料已经都运进来了, 各家的屋子里都堆放了不少呢。而严虹家的洗手间已经贴了一些瓷砖了,泡在水桶里的瓷砖让李敏大开眼界。
“这还要先泡水里?”
严虹也不懂。
她和严虹转了一圈问:“他们吃饭怎么办?”
“他大哥在这附近租了房子, 一般是他爸做饭了。”
严虹看李敏那吃惊的模样, 拍一下她的后背说:“你别奇怪,原来是他大嫂跟着做饭、孩子扔给他妈给带。后来因为菜钱还是吃的不够好什么的, 反正吧,弄得挺不愉快的。现在就改由他爸爸做饭了。”
“他爸爸能做熟吗?”李敏记得严虹说过潘志家都是他妈妈和嫂子做家务活。
“多做几次也就能煮熟了呗。都是他哥哥弟弟姐夫妹夫、再不就是他表哥堂弟的,做好做赖的大家对付着吃呗。他爸那人干不出拿菜钱往自己兜里装的事儿,一家人倒也和睦乐和。”
李敏点点头, 想起父母亲心里的嘱咐,就接着问严虹:“你和潘师兄说说, 看什么时候我请他爸爸哥兄弟们请顿饭, 这跟请别的装修队不同。”
严虹犹豫了一下说:“敏敏, 我知道你想给我做面。但你怎么请呢?要是穆杰在家, 让穆杰和他们一起吃饭喝酒,你自己还是算了。”
一天之内被再次提起了穆杰,加上昨天那事儿的影响还没散,李敏再是好强、能藏心事的人,也禁不住露出了端倪。
窗外残阳的最后一道余晖,也将要被暗夜吞噬了,思念却如瞬间涨潮的海水,将李敏彻底地淹没……
严虹着急地抱住李敏,一下下轻抚她的后背,柔声安抚她道:“你快别这样。他没有消息,就是平安的呢。”
等李敏的哽咽略平稳以后,严虹牵着李敏的手说:“咱们回去吧。天黑了,这楼还没住人,不安全的。”
*
俩人才踏出严虹的家门,楼梯口靠墙的黑影里,就有人咳嗽了一声:“是我。”
原来是潘志站在楼梯那儿。他到了自家的门口听见李敏在哭,而严虹在小声劝慰李敏,就悄悄地退出来,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我看你不在宿舍,就猜你可能是和李敏过这儿来了。”潘志按亮手电筒,引导俩人下楼。
一轮残月如勾,挂在湛蓝的夜空。白天还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呢,这晚间的风就凉爽下来了。
“你俩没挨蚊子咬吧?”
“没有。楼上没住人,这时候基本没蚊子了。”严虹笑着回答。潘志自己招蚊子,就总问别人是不是挨蚊子咬了。
“哦,我都忘了快立秋了。”
“你爸爸他们都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他们明天就开始干活了。可能明天晚上会住在这面。”
“这面怎么住啊?连床都没有。”
“装瓷砖的纸盒箱子明天会空出来的,到时候往地上一铺就可以睡觉了。这时节晚上好干活,不像白天一动就一身汗的。你们俩明天要是还过来,就喊我一声。”
李敏听懂了潘志的提醒,赶紧表明:“谢谢师兄了。这几天我都不会过来了,等下个周日吧。”“下周日差不多就都装修好了。彩虹儿,咱倆送李敏去东门吧?”
“好啊。”
“不用送,外面这么多乘凉的人呢。几步路就到了的。”
李敏劝阻了潘志和严虹,自己慢慢往东门去。偶尔看到零星的实习生成双结对的,有认识她的就与她招呼一声。等她走过去了,就能听到身后的惊讶:“她就是李敏啊。”
是啊,我就是李敏!
*
李敏的心情更不爽了,但她也不想问那几个学生为什么会这样,只闷闷不乐地往前疾走。
她怀着满腔不能言说的心事,情绪低落地悄悄回到自己的巢穴---十二楼的值班室,想想拿出生活日记,记下299这个数字!
待要往下写几笔此时的心情,就听外面传来陈文强的咆哮:“这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你们把人给我找来。”
李敏赶紧合上日记本锁好,匆匆穿上白大衣去护士办公室。却见陈文强气得脸色都扭曲了,王大力站在一边窘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另一个人大概是骨科的住院大夫吧,好像是与小金一年分来,搓着手半弓着身体,也不知道他那姿势站得累不累的。
窗边站着满面寒气的骨科向主任。
“院长,发生了什么事儿了?”李敏把陈文强的水杯倒了一点儿热水递过去。这是小尹教的办法。
——热乎点儿的东西到手里了,他的注意力会转到手上去。
陈文强端起水杯,看着水杯蒸腾的热气,明白这是小尹通过李敏的手、提醒自己别在科里发火呢。他强压着火气,把面前的几本病历夹推给李敏说:“你看看这病程记录,这是大学读完四年写的吗?真气死我了。”
李敏接过病程记录,先看了一下最前的体温单,画了有6天,这是住院第六天的患者。诊断上写着腰椎压缩性骨折。再翻到陈文强指给自己看的病程记录,刚才所有那些怅然、委屈顿时被赶走了,她憋不住要笑出声来。
艾玛,这人简直该立刻撵回医学院三年级重读!
只见病历上记着:“今天主任查房,患者向主任诉苦,说他连续三天没有大便了,肚子非常胀。而我只在昨晚给了他一片果导,今天早晨想要两片我都不给他,太小气了!建议主任立即把我这个实习生赶走。
向主任指示今天中午再给他加一片。我为了证明自己不小气,还多给了他两片。
下午与他一个病室的家属来找我,他拉稀了,臭得别人在病房里没法躺着了。
我想请示向主任怎么办,结果没找到人。”
“再看这个。”陈文强又推给李敏几本。
上面的病程记录也让人忍俊不止。
如:“患者今天高高兴兴骑自行车带女朋友去看电影,撞车了,他为了保护女朋友,左膝先着地,造成左膝髌骨骨裂。拍片后,向主任看着片子高兴地说,这个骨裂好,石膏固定就可以。”
向主任和这个患者有仇吗?还高兴地说这个骨裂好!几本看完,李敏同情地看着弓着身子的骨科大夫,摊上带这样的实习生,真够倒霉的了。
*
“老陈,我是坚决拥护你把省院建成教学医院。可是这样的实习学生,我们科的病历检查能过关吗?年底的三甲复查要是因为我们科下来了,那我老向就是全院的罪人了。”
陈文强已经冷静下来了,他问站在那儿弓着身子的骨科大夫问:“你教他怎么记病程记录没有?”
“教了啊。”那大夫抱屈,“前面他记过一次,我看着他、提示他怎么写的。院长,你看,这是前天的病程记录。我看他记的也可以,今儿就没看着他写,谁知道他写成这样了。”
向主任冷笑:“科里八个实习生,上周就陆续开始写病程记录了。我今儿要不是心血来潮、随便翻看检查下,还不知道病程记录会写出这样的乐子呢。”
他走过来,从陈文强手边的另外几本病历中翻出两本指给李敏看:“小李,你再看看这人的。”
李敏赶紧接过来,只见上面写着:
“今天是主任查房日,向主任威风凛凛地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主治医若干、住院医若干,然后是我们八个实习生,浩浩荡荡地向病房进发。
向主任问患者:今天感觉怎么样?
患者答:挺好的。
向主任笑了,患者也笑了。
向主任一挥手说:看下一个去。
我们呈一字长蛇跟在向主任后面游向另一个患者。”
“今天主任查房,指示6号1床的病情危重,应该立即行急诊手术。跟着去了7号病室,又说7号2床也病情危重,先给7号2床的做手术,完了再做6号1床的。”
李敏咧嘴。
这是要坑向主任的吗?
向主任非常生气:“不知道的还得以为我跟7号2床有亲戚呢。一样的病情危重,我排个先做后做。老陈,这俩学生你退回去吧,我是没法留他们在骨科了。”
有这样实习生,陈文强也没有想到。
“我都让医学院按照成绩选拔过来实习的学生了。他们学校这是怎么选的?老向你先别急,我明天下夜班就与他们带队的老师沟通一下,然后再与他们学生处处长联系,问问是怎么回事儿,你看怎么样?”
“行啊,不过这俩人我下班前就都撵走了,我让他们明天别来骨科了。看见他俩我想掐死人的心都有了。”向主任犹自气愤不已。
陈文强立即说:“这可不好。王大力,你赶紧回宿舍找你们带队老师去,让他把这俩人看好。你也不用回来,今晚和路凯文陪着这两个同学吧。”
向主任见陈文强这么安排,转瞬间也想到了问题的严重了。他立即补救道:“老陈,我光顾着生气了。我这就去找他们的带队老师,先把学生安抚下来。”
m的,这要是在省院出事儿了,就把自己和省院都坑进去了。
“行,那你就去吧,找到这俩学生给我打个电话。我们科里有重患,我不能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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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两篇完结文:
《人人想扶大赦赦》by朱大概 人人说扶我,个个让我扶
《师尊总是不吃药》by:极道魔尊ll 目测师尊已弃疗。
皆非
潘志和严虹与李敏分手后,俩人拉着手慢慢往宿舍走。
他就问严虹:“李敏怎么了?”
“她想请你爸爸他们吃饭, 我想穆杰不在也不方便。就说了这么一句, 她就哭了。”
潘志抽抽嘴角, 心说李敏在手术台上干活与男大夫不相上下, 私下里与严虹也差不多啊。一句话不对就能哭起来。
但他见严虹的情绪也挺低落的就劝道:“现在南疆那边挺平静的, 没有报道说在打仗, 应该没什么事儿。再说了穆杰不是小兵, 危险也没那么大。”
这劝慰并没有说到严虹的心里去。严虹深深地叹口气说:“李敏得等穆杰回来才能放心。唉!”
这就没法儿劝了。
于是潘志便用严虹感兴趣的话题, 转移她的注意力,说起晋中级的事儿。
“彩虹儿, 你是不是也该准备起来了?”
“搬完家的, 我准备论文, 你准备英语了。”
提起英语潘志就头大, 但他知道自己的英语水平,晋副高还真得早早准备。便立即说道:“好啊。到时候可得你帮我。”
严虹抿嘴笑:“你先把新概念第三册背下来。”
潘志故做惊讶:“背第三册?我们那届大学毕业,第二册都没学完啊。”
“你们没学过第三册?考研要求的英语水平大概是过六级, 你第三册没学,英语四级都难通过了。”
后面的话严虹没说, 潘志也明白了。
“怪不得我每次考研都是英语不及格啊。”
四六级考试潘志有听说过, 但他当时忙着毕业考试,也没把这事儿往心里去。现在才知道有这样的关联。
“你过四级没?”
“我们这届毕业的要求就是英语过四级啊。”
“你们全年级都通过了?”
“好像有几十个没通过的。但是最后的出科考试和英语考级重叠了, 学校就用备用的四级副卷给他们补考。好像最后是有几个人没通过的。那几个人今年回去补考后, 才能拿到本科毕业证。”
“我的天。为英语回去补考?真够倒霉的了。我们年级当初也有几个毕业考试不及格的, 当年没拿到毕业证, 也是要回去补考的。”
“是啊,有不及格的科目就拿不到毕业证的。”
“那六级呢?你过了吗?”潘志向老天发誓,他就是这么随口一问。
“早过啦。我们四个都过了六级啦。”严虹看着潘志笑,轻松得像是说今天晚上变凉爽了。
潘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枉自己去年还提醒严虹要为考研好好学英语,感情人家英语水平早达到研究生要求了。
严虹看潘志那么惊讶的样子,为了刺激他努力学英语,不惜又捅上一刀:“这有什么稀罕的。我们年级过六级的有百多人呢,差不多4个里面就有一个能通过的。不过你也不用难过,通过的的人十之七、八不是男生。”
这又是医大独有的特征,但潘志从严虹的轻松安慰里,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激励。他夸张地用拿着手电筒的手捂着心口说:“彩虹儿,幸好有你。不然我明年后年、再考十年,我的英语也找不是及格的路子,我还是考不上研究生的。”
“你就那么想读研究生?”
潘志摇摇头:“我不是非读研究生不可的。要是现在有机会你会考研吗?”
“考啊。不过我想考在职的。眼科的杨卫华,就是外科那个王大夫前妻,我和你说过的他后结婚的媳妇,前夫是胃癌跳楼的那个的,她考在职研究生医院就同意了。我想以后会慢慢放开考在职研究生的,那样最多回去医大读一年就可以,我还很喜欢省院的呢。”
潘志点头:“我支持你。”
严虹莞尔一笑问潘志:“那你不怕人说你不如我?”
“听那些人没事儿闲磨牙,还不用过日子了呢。谁爱说谁说去吧。再说我本来成绩就不如你的。”
严虹赶紧说:“什么不如我啊。你们学校就考上你一个的。我那是高中的老师好。你要是在我那个高中读,肯定不止去医大呢。”
潘志感觉心里甜甜的。能考上大学是他这辈子最值得骄傲的唯二之事。那第二件事儿就是和严虹结婚了。
潘志接受了严虹的好意,攥紧她的手说:“有机会你就去考,能读博士更好呢。不过等你研究生毕业,我也应该晋完副高了。”
严虹伸出手指晃晃:“4年,你要准备一篇专业论文,还要通过专业英语考试。龚海去年就没通过英语考试,娜娜今年给他补习了几个月。他比你晚毕业一年。”
严虹未说出来的话潘志秒懂,龚海的英语起点比自己高,因为他考大学时英语已定为百分制了。
但龚海去年没通过,是不是因为省城的英语考试要求高呢?晋中级的外语是各个城市分开考,晋副高可就是统一考试了……
潘志沉吟一下,握紧严虹的手指,放在唇边吻了下说:“我今晚就把英语捡起来。行不行,严老师?”
“行。每天背一篇课文你做不到,一周背两篇吧。你先把第二册的96课背完,再说其它的。”
“好。”
潘志答应的痛快,心里却明白比考研更艰苦、更要严格要求自己的日子来了。
*
陈文强等向主任带着病历走了,他凝视着水杯里的热气,慢慢把杯子里的热水一口口喝干净了。
陈文强回过神来问护士:“李大夫呢?”
“查房去了。”李敏刚才见陈文强沉思,便用口型告诉值班护士自己的去向。
陈文强便回办公室记录今天的手术。说要晋正高是他很久以前就有的想法。之前的那个烟雾病,他已经在患者痊愈后投稿了。现在又有这个硬脊膜动静脉瘘,他摩拳擦掌准备一气呵成。
突然间电话铃响了。
夜班护士伸手接电话,然后朝里间喊道:“陈院长找你的。”
“谁啊?”陈文强边问边走出来接电话。
……
“什么?人不见了?带队老师呢?跟他俩一屋住着的同学呢?有谁发现异常没有?”
……
“行了,你俩在带队老师的门口等着。我让向主任过去。”
陈文强按下电话,然后在电话机边上的那张纸上找骨科的电话。
值班护士见状提醒道:“骨科是8384。”
“骨科啊?你们向主任在不在?”
……
“他要回科里让他给我打电话。我是陈文强。”
撂下电话,陈文强烦躁起来,他对护士交代了一句“我去十一楼”便匆匆离开了。
*
陈文强找到十一楼的监护室,见李敏正在给患者换药。他没有推门进去。在走廊里转一圈,他去护士办公室。问明科里的患者都没什么事儿,又转身回到十二楼。
m的。二十多岁的人了,学习不认真不提,在写出那个熊shai样的病程记录后,还有脸玩离家出走?陈文强恨不能把那俩学生揪过来暴打一顿。
气了一会儿,他想到小尹叮嘱自己该修身养性的话,复又他靠到椅子背上叹气。
教学医院果然不是那么好干的。看看这些实习生整出来的破事儿,他抖着手拿出烟盒和火柴,划了两下没点着火,一股气发在右手指夹着的香烟上了,几根指头使劲,一下子把好不容易掏出来的那根烟揉的稀巴烂。
电话再度响起来。陈文强以不符合他年龄的速度冲出去,吓得值班护士拿着电话听筒,没敢往耳朵边上搁。
“哪的电话?谁打来的?”
护士刚对电话喂了一声,陈文强就急得伸手过去。
“喂,哪里?我陈文强。”
“陈院长,我是杨卫国。内科急诊这边有个怀疑高血压、蛛网膜下腔出血的,我过去看了一下,开了ct去检查了。”
“那行,你和内科商量一下。不立即手术就收到他们那儿边。”陈文强扣掉了电话。
急诊室那一边的杨大夫有点儿懵,要不是他听出来陈文强的声音了,他都怀疑是有人冒充的了。虽然蛛网膜下腔出血的患者先收神经内科、会诊了有手术指征再转科也可以,但是陈文强总该听自己说完怀疑是动脉瘤破裂的自发性出血吧?
可是陈文强何尝有过把患者往外推的历史?
停了一会儿,杨大夫又打电话过来。
“喂。十二楼,我老杨,科里出什么事儿了?”
没等护士回答,杨大夫就听见陈文强在问:“谁打来的?”
“杨大夫。问科里是不是出事儿了。”
“告诉他好好值班,没事儿别忘科里打电话。占线。”
杨大夫在电话听到了陈文强这么冲的口气,不等护士转述陈院长的话,立即默默地放下了电话机。
创伤外科肯定出事儿了。
陈文强在等电话。
快十一点了,向主任亲自过来了。
“陈院长呢?”
“去手术室了。”
“什么手术?”
“崁顿疝。儿科的。”
向主任皱眉,又是儿科的手术。这是记吃不记打啊。算了,自己别去讨人嫌的那角色,爱做就做吧。
向主任拨通手术室的电话。
“喂,我骨科老向。你告诉陈院长一声,那俩学生在外边喝酒,差不多喝醉了,现在回宿舍躺着睡觉呢。”
……
“那好,我回家了。”
向主任到家简单洗漱了就想上床睡觉,突兀响起来的电话声下了他一跳,他赶紧抓起电话机,原来追过来的是陈文强的电话。
“老向,你还得再去一趟宿舍。那些半大小子们哪知道怎么照料酒醉的人。让他们带队老师去看着那俩孩子,别夜里呕吐发生误吸了。”
“好,我这就再过去一趟。”
向主任压着火气答应下来。因为这是自己赶学生引来的这些事儿,他千般万般不愿意,还是得穿好衣裳出门。
静悄悄的主任楼,基本上家家户户都熄灯了。向主任满腔怒火还不敢弄出什么动静来。他快步下楼往实习生住的宿舍楼去,在心里颠来倒去的不知把那俩学生骂了多少次。
但不管怎么说,顺当地把学生给找回来了,没出什么意外真是要念佛了。
*
最生气的是带队老师。他在外面纳够凉回宿舍,看到在自己门口焦急等待的王大力和路凯文。得知陈院长找人,赶紧发动所有在宿舍的男同学一起出去找。
忙乎里两个来小时,总算在省院对面露天地里摆着的宵夜摊上、找到这俩快醉成泥的学生。
对着两个哭得鼻涕眼泪满脸的醉鬼,带队老师只好放弃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儿。他让和这俩醉酒的同寝室同学帮着洗簌了,自己抓紧时间问王大力和路凯文。
“陈院长怎么想起来找他俩呢?”
王大力小小声地把病程记录的事儿说了一遍,听呆了的带队老师也是工作了十几年的人了,他就没见过、没听说过能写出这样病历的学生!
“行了,你俩也回去睡觉吧,明天还得上班吶。这事儿我会和学校、省院领导沟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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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一句话,心有恻恻然
脑池已经够复杂的了,那些研究神经系统的神经病还要一个结构n个名字……
舐犊1
早会前,梁主任带着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子来找陈文强。
“老陈。”梁主任隔老远就叫了一声。
愠怒的陈文强不得不收敛自己的情绪, 撇下与自己解释的实习生带队老师。
“我同学柳长青, 在钢都儿外工作。陈院长, 神经外科的专家。”
两个男人都热情地伸出手。
“什么时候到的?”
“昨晚儿。”
“他在后面的招待所住了一晚, 这一早过来我才知道。”
陈文强连连说:“辛苦啦, 辛苦啦。”
护士长在办公室里打发人出来找陈文强, 问他是不是可以提前交班。陈文强便说:“等一会儿。小李, 你过来一下。”
李敏忙快步走过来, 路凯文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梁主任过来了。老师,有事儿?”
“这我学生小李, 这是儿外的柳主任, 你先送他去十二楼的办公室坐一会儿。老柳, 等交完班了我上去与你细谈。”
“好好。你先忙。”
梁主任对李敏说:“这是我同学。老柳, 你有什么事儿就交代给小李去办。”
李敏得了说话的机会,赶紧笑着招呼:“柳主任好。梁主任放心。柳主任,你跟我从这边走。”
柳主任跟着李敏走楼梯, 他边走边问:“李大夫那儿毕业的啊?”
“医大,去年毕业的。”
“定了神经外科了?”
“差不多吧。”
“那可好。女孩子当外科大夫辛苦, 能定了神经外科专业, 比普外等好太多了。”
李敏笑笑:“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说话的功夫俩人就到了十二楼的办公室。
“柳主任,你先在这儿坐会儿, 昨晚科里事情挺多, 我是住院总得去参加交班。”
“好, 好, 你先去忙。”
李敏歉意地笑笑,请外间留着的看家护士帮着照应柳主任,自己匆匆往楼下跑。
*
李敏到十一楼,夜班护士已经开始念交班日志了。
昨晚的崁顿疝,陈文强照例术后放去儿科病房。今天交班的重点是昨天上午手术的肝硬化大呕血的那个,还有硬脊膜动静脉瘘的那个。连那几个西瓜刀捅伤了,也只有最初重症的那仨获得了轻描淡写的几句话。
可饶是这么着,交接班结束也将近半小时了。
护士长看拿着检查要念的覃璋说:“你不用照着念了,简单点儿。”
覃璋感激地朝护士长点头,然后对李敏说:“李大夫,对不起,前天我做错了,我再不会了,请你原谅。”
李敏立即点头允了,这是护士长委托吕青和她先说好的做法。
陈文强便说:“咱们是一个科的同志,以后还要好好在一起工作,这事儿说完就算过去了。老石,那个肝硬化的患者你多加小心。”
“嗯,我会多注意他的。”石主任赶紧应了。他昨晚又来科里住了一夜。因为患者术后切口引流量比较多,他到的时候李敏已经给患者换过切口敷料了。
陈文强昨晚见石主任过来,那个患者就没再管了。现在柳主任在楼上等着,他与李主任交代一声,就带着李敏往十二楼去。
“那个柳主任预备过来做儿外的主任。”
“那可太好了,老师,你把儿外科立起来,不知道这周围得有多少人感激你呢。”
陈文强矜持笑笑:“他们哪知道谁主张立的儿外科。”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那句人在做天在看啊。”
是啊,人在做天在看!受儒家教育影响颇深的陈文强很赞成这样的观点。
“覃璋那事儿,”陈文强想安慰李敏几句。
“老师,我明白,过去就过去,还要一个科工作呢。上周怎样以后还怎么样。”
“那就好。”陈文强喜欢李敏这样不计较的性子,大度敞亮。
“柳主任啊,昨晚急诊做了一例小儿崁顿疝。要是知道你过来了,就交给你上台了。”陈文强开门见山表明自己的态度。
柳主任站那儿笑:“我可以给你拉钩的。”
“拉钩有小李呢。跟我过去看看术后的情况?”
“好啊。”
柳主任看一眼李敏,他没想到李敏还参加儿科的手术。
“多大的孩子啊?”
“三周零七个多月。”
“体重有36市斤,身高99厘米。”李敏跟在后面补充。
柳主任立即在心里点赞,抽空得看看这李大夫的手术,单凭这记着患儿体重、身高的细心,就够到儿外看护术后的了。
三岁多术后的小男孩,正由父亲抱在怀里哄着呢。陈文强上前检查了切口后叮嘱那年轻的父亲:“一定不能让他哭,免得把伤口迸裂了。有事儿找儿科的吴主任。他会酌情找我和李大夫的。”
“谢谢陈院长,谢谢李大夫。”
陈文强笑着摆摆手带着柳主任和李敏离开病室。
“老师,我得留下来写病程记录。”
“嗯,完事儿你回十二楼就可以。柳主任跟我去院办那边坐坐吧。”
“好,都听你的。”柳主任一语双关。
*
到了陈文强的办公室,柳主任看着光秃秃的屋子有点奇怪。陈文强就解释道:“我一般也不怎么过来,这半年基本都在科里呢。你先随便坐。小马,小马。”
小马应声过来。
“陈院长有客人来啊。我马上送茶水过来。”
果然没两分钟,小马先用托盘端着两个杯子进来:“陈院长,这杯子才烫过,水也是滚开的。我再提一壶热水来。”
“好好,谢谢你啊。”
陈文强觉得换了小马比小顾好太多了。院办的干事不就得有这么点儿眼力见嘛。
等暖瓶送进来了,陈文强才拿起柳主任的简历开始看。入目的钢笔字就让陈文强先点头。通篇的简历看完以后,陈文强叹道:“老柳,你真是人才啊。”
“陈院长过奖了。”
“你这些年专攻小儿心外科?”
“是。以前儿外没分那么细,后来80年分科的时候我去沪上进修了一年。回来在房膈缺损这方面做的多一些。”
陈文强点头:“老柳,我实话和你说,我想用十年八年的时间,把省院的儿外科立起来,是彻底立起来的那意思。现在省院儿外科是一穷二白,你过来了是光杆司令。还有既往有儿外的患者,不是转去医大三院就是儿童医院,开始的时候你可能会比较难。”
刘主任笑笑说:“我都活过52个年头了,要是想混吃等退休,我就不折腾这一回了。陈院长,你如果给我这个机会,我自然会努力把儿外给你建起来。八年的时间,在我退休前,足够带出一批顶人用的主治医了。”
俩人开门说话,经过的傅院长敲下门。
“老陈,来客人啦。”
“噢,来,介绍你认识一下。柳长青柳主任,儿外专家,老梁的同学。这是我们傅院长,负责基建工作。”
“欢迎柳主任啊。”傅院长见陈文强这么介绍,就知道这是要引进来的儿外科主任了。
寒暄几句后,陈文强问傅院长:“老傅,你有急事儿?”
“不急不急,你先和柳主任讨论工作。得空给我个电话就行。”
“好!”
傅院长走了。
陈文强就说:“我们母校在省院的人不少。我们这个年纪的基本都是各科的主任了。以后等你过来了,让老梁给你介绍这里面人事关系。你这简历我就拿去给舒院长看。你那边放人没问题吧?”
柳主任立即回答:“没问题的。”
“你爱人的工作可以随你一起调过来,未婚的这个户口可以跟随你一起过来,工作我们省院可以帮着安排。但这几个已经结婚的孩子,他们的工作调动起来会很难办成,我们省院没那么多的指标。”
柳主任点头说:“这个我理解。也都和孩子们说明白了。”
“再一个就是住房的事儿了,只剩了六楼往上的了,还是集资楼,需要出半价的。”
“唔,这个没问题。早先听同学介绍过这事儿了。”
“还有老梁和你说了没有,这个月月底,医学院会借给我们省院一个儿外的副主任医师和一个才晋升的主任医。”
“噢,没有。我来的突然。是早晨到普外科等老梁的。”刘柳主任有些吃惊。这就比较麻烦了。他可不想给别人再做副主任的。
陈文强点头盯着柳长青的眼睛说:“那我希望你能在他们之前到岗。”
“行。我明白了。若是这面调令不能及时下来,我就先请一段时间事假。但是陈院长,哪怕走人才交流中心,你可都要给我托底啊。”
“你放心,这调令我绝对可以给你办到的。”
陈文强走到办公桌那儿给傅院长拨电话。
“老傅啊,你那边有人没有?帮我派个人陪柳主任去五楼看看房子,我这边走不开。”
……
电话里傅院长答应的很爽快。陈文强笑咪咪地说:“柳主任,一会儿有人带你去看看那集资楼的房子。中午你回来十二楼,我介绍你咱们一个校门出来的老李、老石认识下,喊上老梁一起去吃个饭。”
柳主任赶紧谢过陈文强的安排,医务处的卢干事拿着钥匙过来敲门了。
“陈院长,傅院长派我来陪柳主任看房子。”
陈文强又给柳主任做了一番介绍,叮嘱过卢干事回头把人送到十二楼的办公室,才让卢干事领着柳主任离开了。
*
省城附近的小城,李敏的父亲放下电话激动地地以拳击掌,然后他立即又拿起电话。
“喂,技术科吗?我老李,麻烦你帮我喊下梁工。”
“是我。什么事儿这么急?”正好是李敏的母亲接电话,楼上楼下的,中午回家也可以说啊。
“我们去看闺女,你请下假。”
“现在?”
“对,马上走。”
丈夫不说原因,梁工猜到最可能的应该是南疆那边有消息了。她立即与技术科的同志交代了一句,就匆匆下楼与丈夫汇合。
舐犊2
卢干事陪着柳主任前脚离开,傅院长后脚就过来了。
“老陈, 我有事儿求你帮忙。你看看这事儿怎么帮我圆乎过去。”傅院长开门见山。
陈文强请傅院长坐下, 很坦率地说:“你说。只要我能办到的绝不含糊。”
傅院长叹口气道:“唉, 还是我那外甥女的事儿。”
陈文强不接话, 看着傅院长等他往下说。他在心里暗暗打定主意, 虽然覃璋这个人做事不地道, 但傅院长要想自己像老向那么行龌蹉事儿, 别怪自己不给他面子。
“这两天, 我和老戚给孩子做了不少思想工作。她现在愿意下科室好好倒班,学一门技术, 但她想去你们科。”傅院长一脸的期盼, 潜意识中的吾家有子终于明白事儿了、要成器的心理遮掩不住。
陈文强牙疼, 他不敢想象小顾去科里之后的情景, 但还得耐着性子与傅院长好好说。
“想去我们科?唔,可以啊。奖金什么的都按工作年头给,这个我能做主。不过我们科的护士不是那么好干的, 不能独当一面的,就算护士长放她过关, 只怕也没人愿意和她搭班。
所以老傅啊, 她得从实习护士、从基本技能学起来,通过考核以后才能独立上岗。这个你一定要给孩子讲清楚, 要是能吃得了辛苦、受得了老护士的呵斥, 想过来随时就来了。”
“唉!”傅院长叹气。他想到陈文强可能拒绝, 但是没想到陈文强会这么说。他无可奈何地说出过去创伤外科的缘由:“那孩子认死理。这不是心里还没放开覃璋嘛。”
“这至于嘛。孩子小不懂厉害, 你得给她讲明白道理啊。这这这,你先别着急,你得平心静气先听我说完。我觉得吧,这俩人搞对象,必须得先看对眼,是俩个人之间的互相看上,然后再说其它的。对吧?
我不是说你外甥女不好,当然,我也不是说覃璋不好,但是他目的性太强了,你也知道的。”
*
傅院长略吸一口气,按着打好的腹稿想劝说陈文强认可自己的主张。
“老陈,我明白你说的话。你看咱们省院上次盖楼是五年前,在往前就是七十年代末期的。如今时隔五年才盖第二次。下一次是什么时候,你我都不知道。哪怕是集资呢,咱们省院周边可还有多余的地方没有?”
“你说得是实情。然后呢?”
“我看覃璋那孩子虽是才毕业,却把这里面的关窍参详明白了,所以他才奔着李敏使劲。我说的没错吧。”傅院长在得了陈文强认同后继续说:“穷人家的孩子早懂事儿。我找人查了覃璋的家境,父母亲是普通职员,家里有没老保儿的奶奶,还有一个弟弟明年大专毕业。这孩子也算是上进了。是吧?”
“那你的意思呢?”
“不就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嘛。丽华是我姐姐的老来女,我就给她买套房子做嫁妆了。”
陈文强忍不住瞪大眼睛说:“你老伴儿是什么意见?你儿子女儿呢?你总不能给外甥女比儿子女儿多吧?
还有这事儿也得人覃璋愿意啊。牛不喝水强按头,你现在这个位置可以,等你退休了呢?”
“那孩子犟啊,怎么劝也没有用。”
“老傅啊,你既然来找我,我就和你说一句掏心窝的话。别的事儿你由着孩子的心也就算了,但这事儿我可不支持你。闺女嫁人那是一辈子的事儿,咱们首先要挑的是人品。你看那覃璋明知道李敏对象是在前线的现役军人,但他就能不顾大义只惦记自己的私人小利,你也是老党员了,你认为他的人品够做你外甥女婿吗?还是你忘了我们科王大夫和杨大夫他俩前后脚离婚的事儿了?”
傅院长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被陈文强说得如针扎的气球般瘪了。尤其是王大夫和杨大夫离婚的事儿,立即让他打消了要满足外甥女心愿的想法。
他是看着王大志和杨卫华走过这二十来年的人。他朝陈文强致谢后,意兴阑珊地回去自己的办公室。
*
而陈文强立即拿着柳主任的简历去找舒院长。
“小舒,你看看这个。”陈文强笑得满脸菊花盛开。舒院长一听这称呼就知道他是有好事儿了。
舒院长看完简历就说:“那就临时碰个头,大家没意见就赶紧下商调函。”
陈文强兴匆匆地打电话给秦主任。一刻钟后,省院的主要领导都住在小会议室了。
柳主任的简历在这些人手里传看。别人都没有什么意见,唯独费院长说:“52周岁了啊。还有8年不到就退休了,咱们省院的标准可是要求50周岁以下的。”
大家的眼光都看向陈文强,等着他解释。
“几个原因。
一是前些年停了高考,不仅各科缺人、儿外科大夫尤其稀缺;咱们省院制定的副主任医师标准,哪怕是77年之后上大学的本科生,目前只有个别人破格晋升了副高,不适合人才缺口太厉害的儿外科。
二是恢复高考以后,儿科系哪怕是医大也是85年以后才做扩招为两个班,共计60人。其中适合做儿外科大夫的更是凤毛麟角。
所以咱们这招科室主任,就只能往66年之前毕业的本科生里挑。差不多都是柳长青的年纪了。”
“像罗主任那样的呢?四十多岁的副主任医师、副教授。” 费院长还不死心。
陈文强说的话是实情,但他笑得真挺讨厌的。
“罗主任那样的是可遇不可求的。工农兵大学生能考上研究生的全国也没多少个。还要是儿外科的!我估计医大本身也没有几个。”
舒院长就顺势说道:“这两年内外科的力量有很大的补充,明后年咱们的要人计划,重点放在内科、能做儿外科大夫上。有八年的时间,要是有谢逊那样的苗子,不妨在柳主任退休后返聘几年,也就能把儿外科扶植起来了。”
舒院长这么说了,别人也没有更适合的儿外科人选推荐,遂就再没有反对意见。剩下办理商调函的程序,陈文强是门清儿的。
于是午间吃饭的时候,陈文强就把自己看着商调函发出的事儿带到了饭桌上。
*
傅院长回家就在饭桌上与妻子说起王大夫来。
她老伴儿不解地问:“怎么想起说他了?”
“还不就是上面给压力,要把他调去分院嘛。”
“会调过去吗?”戚主任很关心地问,同时瞥了小顾一眼,言外之意就是你看你办的好事儿。
傅院长摇头说:“外科归陈文强负责,哪个大夫什么时候轮转去哪儿,他一手安排。我就是豁出脸想听上面的,陈文强不签字我也调动不了王大夫。”
戚主任松了一口气,说:“可别把人往死路上赶。他现在要养三个孩子,最小的那个还没满月,听说他媳妇带过来的那个闺女还有心脏病。”
“今儿开会正好要进一个儿外科的主任,心胸外科的,或许能给他家孩子做手术。”
“要能做手术就好了。早做早好,以后生活受的影响也小。唉,这王大志啊,让人真不知怎么说他好。那些年与杨卫华要死要活的非要在一起,说是三更灯火五更鸡地拼命都差不多,这他家的小子十岁了?”
“也就那么大吧。”
小顾前面还听得很热切,见舅妈的眼睛又来看自己,就说:“他可以不去民政局啊,或者到那儿反悔说不想离婚了。”
戚主任把筷子一撂说傅院长:“你看看,她到现在还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还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呢。”
“这本来就怪不得我啊。就像你不会到院办开介绍信与我舅舅离婚一样。是他们两口子早就有问题了,哪里怪得到我头上。”
傅院长一边吃饭一边若无其事地说:“咱们在家不说怪你不怪你的话。当初王大志在食堂做伙夫,和杨大夫好上以后、杨家送他出去学习了八年,现在是主治医。
丽华,杨大夫是眼科大夫,今年还考上在职研究生了,她父亲是省里的领导还在位,王大夫和她的日子就过到这份上了。你觉得你比她强吗?”
小顾也不是真傻,她想了一会儿就低头咬筷子,呐呐道:“舅舅,我没杨大夫漂亮。”
傅院长接着说:“外科杨大夫也离婚了。”
“我知道,和杨宇他妈妈离婚的。”
“杨宇他姥爷原来是大队长,他爸爸下乡的时候被他妈妈看中了。你看这过了二十多年,俩孩子都大了,最后还是离婚了。”
小顾就接话道:“我听说杨宇他爸爸和内分泌的罗主任好上了。会结婚吗?”
要是往常傅院长会禁止小顾说这样的话,这时候却坚决地说:“为什么不结婚呢?罗主任是副教授、科主任,还有三室一厅的房子。”
小顾的眼神晦暗了,但她不敢当着舅舅舅妈的面再骂李敏,就使劲地咬着筷头子说:“又是三室一厅。院里就不该卖给那些女人三室一厅。”
“院里的集资房卖给谁不卖给谁,是按照政策来的。在医院里上班是不分男女的,只要能胜任那岗位就有那个岗位的待遇。”
“舅舅,你想说什么?”
“假如杨宇他妈妈要是爱学习,当初像罗主任那样推荐上了大学、现在是副教授、科主任,你说她怕不怕杨大夫和她离婚?”
小顾想想说:“应该是不怕的。”然后跟着就说:“那她也不会全院丢丑了。”
“你说廖主任怕不怕离婚?”
“廖主任如果离婚了,院里会给她房子吗?”
“会。按分数她够分房子的。”
“舅舅,要是我也够分数、我也有三室一厅就好了。”
两口子交换目光,傅院长挨了老伴儿一脚后,忍痛说道:“眼科杨卫华有的可不仅仅是房子,王大夫达到目的还是和她离婚了。”
这么说王大夫,傅院长有点儿心虚。
“那舅舅的意思是?”
“搞对象这事儿不能勉强。尤其女方不能上赶子。”傅院长顾不得事实真相,反正外甥女也没法像当事人求证的。“不然你看杨宇她妈和眼科杨大夫,那就是现成的例子。你再看陈院长,他这一辈子都把你尹阿姨捧在手心里当宝的。”
“尹阿姨啊。”小顾的眼睛里满是憧憬和向往。
傅院长就好就收,闷头吃饭不再说闲话了。
*
同一时间,李敏陪着父母亲在四海酒家刚刚吃完了晚饭。她走在父母中间,挽着父母的胳膊往招待所去。
“你们再来可以住到我的新房子里。”李敏很骄傲,她已经把房门钥匙给了父母一把。
“好啊。到时候我们周末有空儿了就过来。”李敏的妈妈也很高兴,但她高兴的完全是别的事儿。“老李你和闺女说吧。”
李敏的父亲清清嗓子小声说:“穆杰他们团已经从第一线换下来了。可能在修整一段时间后会允许通信。他都挺好的,没有受伤。”
“真的?!”李敏惊叫出声,欣喜若狂。
“知道就可以了,可不能往外说啊。这事儿担着大干系呢。”
“嗯嗯,我明白。”
乔迁1
李敏的父母亲在省院招待所住了一晚,第二天中午请了潘志他父亲和他那些哥兄弟们吃了一餐饭。饭菜是由李敏在四海酒家定好, 送去正在装修的集资楼。虽然没有饭桌子凳子可坐, 但这也是因为潘志的父亲坚决不肯去饭店吃。
潘志的父亲看起来是非常质朴的人。六十出头的年龄, 不论是脸上还是手上, 都遍布着早年艰辛生活的沧桑感和遮掩不掉的面对“城里人”的拘束。但他对李敏父亲的邀请是坚决地拒绝, 可说话的态度又非常谦卑, 甚至让李敏的父母后悔出面请人吃饭了。
“你家闺女和俺家儿媳妇好, 信得着俺才把活交给俺们做, 是俺们该谢谢你们信任。俺就是出来干活的,可不敢当你们请吃饭。”
千说万说总是不肯去, 最后还是在潘志的劝说下, 他父亲才接受了李敏订饭菜、送到正在装修的房子里。
*
晚上的时候潘志对严虹说:“李敏她父母太客气, 非要请我爸他们去四海酒家吃饭。”
“去了没有啊?”严虹奄奄一息。
“没有, 我爸坚持不去。最后是李敏在四海酒家定了十个菜,送到新房子那儿请我爸他们吃饭,还都是硬菜。你明儿个和她说一声, 谢谢她和她父母了。她父母昨晚到的,在招待所住了一夜。”
潘志以前在下面的市立医院工作时候, 也没少给自己父兄拉活干。但即便是同科、相处不错的同志, 虽对自己父兄也算是尊敬,但是吹毛求疵的事儿也不是没遇到过。但像李敏父母这样尊敬自己家人的, 这几年还真没有遇到过。
“她爸妈来了?我估计是专门为请你爸爸吃饭这事儿来的。哎, 她爸爸那人怎么样?我只见过她妈妈, 说话的声音好听、长得漂亮、气质也好。”严虹很疲惫地歪在床边。这个周日她值白班, 一天都没出分娩室。因为一个难产却坚决不肯手术的产妇,她从接班就守着、一直守到下班也没生。
“和她妈妈很称啊。她爸爸应该是当过兵的,那人往哪儿站,都如一棵松树似的。好像李敏长得不像她妈妈。”
“怪不得李敏那么容易接受穆杰上战场,原来她爸爸是军人啊。哎,我跟你说你不能当李敏的面提她像不像她妈妈这话。”
“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不喜欢呗。”
“是不是因为她长得不如她妈妈漂亮?”
“都说了不说这事儿了。”严虹嗔怪潘志
“好,我不说。你起来洗手,该吃点儿晚饭了。再等会儿,粥就坨了。”
“不想动,我累。”严虹靠着被垛子不动弹。
潘志便倒了一些热水到洗脸盆里,拧了毛巾给严虹擦手,然后端着饭盒喂粥。
“你说我要是没过来,你可怎么办?”
严虹就着他的手喝粥,喝了几口后才说:“硬撑着呗,不然还能怎么办!那产妇也是个傻的,也不知道听了谁的主意,脐带缠绕、枕横位生不下来偏还坚持试产,怎么劝都不肯做剖宫产,好像我要害她似的。”
“遇到患者讲不通道理也没办法,治得了病救不了命。你在病程记录里写明白了吗?跟产妇和家属说明白没有?让她和她家属签字啦?”
“都有。我每次劝她都有记录在病历上,下班前我还再次让产妇和家属做了确认签字。我担心那产妇今晚不赶紧剖了,最后可能要出事儿的。”
“你尽到责任就够了,这毕竟不是急诊抢救,咱们可以通过医务处代签字。交班了就别再想这些了。”
“嗯。”严虹喝了大半饭盒的粥,整个人恢复了一些生气,便问潘志:“你今天在新房子那儿忙了一天吧?英语背了没有?”
潘志的手一顿,但立即笑着说:“背了背了,吃完饭我再复习一下就给你检查。”
严虹抿嘴一笑,接过潘志手里的调羹,自己慢慢舀粥喝。肯定是没完全背下来了,但严虹也不戳破他,只看着潘志边吃饭边翻开《新概念》第二册嘟嘟囔囔地背书。
*
李敏把父母送到电梯那儿就转回科里看家了。因为住院总这工作,虽然目前没要求24小时不能离开医院,但也是非常绑人的。要是科里的值班大夫在,她离开一会儿没什么问题。可如果值班大夫离开了,她就必须要在科里坚守。哪怕去洗手间,最好都与值班护士报备一声的。
下午在陈文强给实习生上课的时候,李敏全程都是笑眯眯的。等她从大会议室回来,她脸上满溢出来的笑意,勾得平时甚少说话的小翟都安耐不住好奇心了。
“李大夫,你遇到什么好事儿了?我今晚接班就看你在笑。”
李敏看着小翟但笑不言语,急得小翟扔下手里的活来抓她。
“哎,哎,放手快放手,我告诉你告诉你。”李敏伸手解救自己。
小翟揪住李敏:“你先说,我再放。”
“我爸妈来看我,支援我一大笔钱装修。”
“真的?”
李敏肯定地坚决不改口:“我爸妈给的,不用还,我能不高兴啊。”
小翟松了李敏,狐疑地上下打量她:“我怎么总觉得不对味呢。你这笑完全是春天来了的模样。太荡漾了。”
李敏伸手去掐小翟的脸:“你这个小丫头,说的什么话。”
小翟伸手就膈肌李敏,把自己的脸蛋抢救出来后。然后一脸不屑地说李敏:“就比我大三岁,也好意思管我叫小丫头。不过李大夫你去照照镜子啦,看看你自己笑得那模样,让你带的那个实习生说。”
路凯文立即装做没听见小翟的话,抱着胶片盒子进里间的办公室了。
小翟轻斥一句:“滑头!”
李敏拍拍小翟的手背,夹夹眼说:“别欺负实习生。”然后对小翟用口型说:“他不错的。”
小翟立即红了脸,扭捏道:“别瞎说。还不知道能不能留下来呢。”
李敏明白小翟动心了。带了路凯文两周,她觉得路凯文行事比较踏实,交给他的事情都能认真完成。而且从自己做了住院总之后,他基本也是住在了科里。任何时候身后都缀着个“尾巴”,李敏从最初的不习惯,已经变成有事儿就招呼他去做了。
“民不举官不究啊。”李敏提醒小翟一句。小翟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然后忙去了。
李敏的好心情很多人都注意到了。连患者的陪护都问:“李大夫有什么好事儿啦?”
她就含糊地回答:“房子装修的很顺利。”
*
时间就在李敏的笑容里飞快地滑过去了。八月中旬的时候,新房子装修好了。
严虹就来喊李敏:“敏敏,过去看看啊。”
“好啊。”李敏安排好科里的事情,才敢与严虹离开。
“我昨天和潘志去看了一下,咱们两家一模一样的。走错门了都不会认出来是走到别人家了。”
“那肯定的了。哎,我听石主任说他家也装修好了。”
“嗯,我昨晚看到他了,他说已经跟万经理确定好了25号送家具等过来。这几天正好可以开门开窗地通风换气。”
“那挺好的。潘志他哥兄弟去装小凤的房子了?”
“嗯。去了几个人到小凤那里,大半留在六楼柳主任这儿。小凤的一室一厅,人去多了也转不开身干活,她少了两个房间要扇灰、铺地板,可能后天就能搞好。
潘志说他们要先装修好柳主任家,然后再给王怡然和吴雅装修。吴冬和小凤的那套房子不急着用,就放到最后了。反正不用到‘十一’也就都装修好了。”
“罗主任的呢?”
“和我们一起装修好的啊。她昨晚跟杨大夫一起来看房子呢。你说他们会不会很快结婚?”
“不知道。杨大夫在门诊,科里很少说起他。他儿子杨宇话很少,人也腼腆,吩咐他做事情倒还算认真。”李敏说着话筋鼻子。“彩虹儿,想到得和他住一个单元,天天打他家门前过,我这心里就不舒服。”
“我也不舒服。敏敏,我和你说我没告诉潘志那事儿。我怕潘志对杨大夫流露出点儿什么来,毕竟我和他都是刚到省医工作的。”
“嗯,理解。那事儿咱倆当场报仇了,能不跟别人就不说。免得杨大夫恼羞成怒,对咱倆也没什么好处。”
“我明白的,这里面还牵涉他们几个帮着把事儿压下去的人呢。”
这一单元目前就只有柳主任那套还在火热的装修中了。家家户户都开门开窗地散味道呢。李敏注意到罗主任、石主任等人家里扯进去的电话线,她叫严虹看。
“彩虹儿,咱们这单元得住不少主任呢。你说以后这电话线是不是会跟蜘蛛网似的啊。”
“很可能。要是可以,我都想装了。”
“装了打给谁啊?咱们不是主任的装电话要好几千呢。”
“打给我爸妈啊。对了,我让他们十一过来。”
“那挺好的啊,新房子里也有地方住。等搬完家我就给我爸妈写信,让他们十一也过来。”
“可是你怎么做饭呢?我好歹买了电饭锅和大勺,你就一个烧水壶哦。”
“到时候再说吧。不行我现去买了。”
“那你去友谊商店买,那里的东西质量好,而且这些厨具什么的不要兑换卷。”
“好啊。我看看什么时候有空就过去一趟,提前买好了。不然到时候我爸我妈肯定不会让我买那么贵的东西。”
“要不咱倆捡你这周下夜班那天去?然后小件的咱倆就拿回来,重的就让万经理一起带过来。怎么样?”
“我现在可没法确定。下周的手术还没安排呢。”
“要是下夜班不行,咱倆就得下月1号去了。1号是周日,实习生要换科的,那天应该没有实习生在科里值班了。
我跟你说敏敏,虽然实习生平时也能帮上点儿忙,但是没了实习生添乱,事情做起来会快很多。我总觉得她们比我那时候差太多了,什么都要手把手地教。”
“外科也是一样的。连止血钳子、持针器怎么拿都要从头教。有几个觉得自己不含糊的,给他们改起来比教不会的还吃力。更别提术中还要注意他们拉钩的轻重、别造成副损伤了。
比你多了很多事儿的,更累心的。这住院总做的,要来回折腾看两楼层的手术,给他们安排轮班上胸外和开颅的手术。普外和骨科的住院总都比我省心,谁带的实习生谁管6周就是的了。”
“那你是很辛苦。听说你们要分科了?怎么又没动静了?”
“估计怎么也得等张主任从急诊回来吧。不然十一楼没有科主任啊。你说我们刚下去临床实习的时候,带教老师是不是也我们俩那么嫌实习生啊?”
“别人我不知道,至少你是不会的。”
“嗯,你也不会。你有潘志开小灶呢。”
严虹莞尔一笑。这样的打趣,如今对严虹是挠痒痒一般了。俩人说着闲话,把两套房子里外转了个遍。
看着已经装上的防盗网,李敏感慨说:“这几栋楼属咱倆的窗户最特别了,你说以后别人会不会拿咱倆家的窗户说,就是那个三楼装了防盗窗的。”
严虹失笑:“说就说呗。你看用不了多久,他们别人家也会装的。王大夫就特意上来看了。说他家孩子小,装上这个不担心从窗户掉下去,你要好趣就去他家看看,他都已经把栏杆装好了。”
“他家孩子才多大点儿啊。明年开春装都来得及。”
“是啊是啊。”
俩人里外看够了,说说笑笑地满带着就要住进新房子的美好憧憬离开了。
乔迁2
八月中旬以后了,早晚慢慢开始变得凉爽了。
陈文强在李敏委婉地提出想在下夜班逛街、去买点新房子里要用的东西后, 很给李敏面子地没在周三安排手术。李敏立即给严虹打电话, 严虹换了一个夜班, 俩人得以再次去友谊商店。
在有经验的严虹帮助下, 李敏迅速地买好了厨房所需要的锅碗瓢盆碗筷等什物。严虹指着进口的电饭锅说:“我还从南方提回来一个, 早知道在这里买了。”
小家电这边得了家电部门赵经理的提点, 很爽快地答应她俩用人民币买电饭锅。除了易碎的碗碟, 其余的直接就交给了赵经理, 到时候跟着冰箱洗衣机等一起送过去。
中午的时候,逛累的两个人坐在友谊商店边上的西餐厅里分享一份菠萝饭。
“彩虹儿, 我虽然也喜欢吃酸东西, 但是这个酸溜溜的吕宋汤, 实在不感冒。”李敏端起苏打水喝, 一口气灌下去了半杯,压下吕宋汤的怪怪味道。
侍应生立即过来给李敏填了一些苏打水。
严虹把分给李敏的、只喝了一小口的那半碗汤端回来,美滋滋地享受着酸溜溜的吕宋汤, 扬着笑脸说:“你不喝都给我了。我觉得挺好喝的。”
等主菜九分熟的煎牛扒上来,严虹已经将一碗汤都喝干净了。
李敏拿着刀叉, 很仔细地将牛扒分割成均匀大小的一块块。放下餐刀后, 她满是嫌弃地说:“这刀要是搁手术台上,我都要摔器械了。”
“那自然啦。这是餐刀, 肯定比不了手术刀锋利。我说这你切得也太均匀了, 你这是要考试吗?”
“你当我强迫症发作了呗。”
俩人分食牛扒, 细细品味这传说中美味。正午的阳光透过纱帘照在俩人的身上, 晒得两个人鼻尖冒出细微的汗珠。
李敏摘了眼睛,眯着眼迎着阳光看外面。感慨地说:“彩虹儿,我可算知道医院里那些五十多岁的女大夫们为什么那么白、皮肤那么好了。”
“什么原因啊?”
“天天闷在科室里不见阳光呗。”
严虹噗哧一笑,很赞同地点点头:“还真是这回事儿。以前暑假还能在外玩几天,现在天天闷在病房。你现在比我闷的还厉害。等你这一年的住院总卸任了,你会比我白不少的。”
“你是去南方这一趟晒的,捂一冬天就好了。其实我没觉得你晒黑了。倒觉得你皮肤细嫩得从里往外透出光来。是你那个绿丹兰的绵羊油功效?”
“大热天的,谁擦那个油腻腻的。那还不得满脸长痘痘啊。我现在用的是玉兰油,给那谁买的宫灯乳液,1块2一大瓶的,够他用半个月的。”
严虹说着就跟着李敏笑起来,手指点着李敏说:“我不是舍不得给他用,而是玉兰油禁不起他那么造的。你看咱们都是用指尖一点点往脸上抹的,他是倒手心里、两手搓开了后再往脸上抹。那得多少啊!那一瓶玉兰油不够他一周用的呢。你还用美加净呢?”
李敏忍着笑回答:“我也换了玉兰油的乳液。我发现夏天用那个比较清爽。”
俩人拉拉杂杂地说着琐事,严虹就与李敏说起前几周的工作。
“那天就是你爸妈过来请吃饭的那天,我值白班。有个产妇产前检查有脐带缠绕在手腕上。我接班的时候她就已经进了待产室。等到上产床了,发现她枕横位。你知道初产妇这个体位算是难产体位的,不排除一部分人能自己转过来。
和我对上班的张姐,她比苏主任在这方面做的都好,帮她转了几次胎位都没成功。到我下班还没转过来。那天我动员她做剖宫产,起码不止十次了。后来半夜赵大夫跟他们家说,孩子有宫内窒息,让他们做好准备。然后他们才签字手术。”
“后来呢?”
“后来,我看病历上记着羊水三度污染,孩子出生的时候评分只有3分。然后发生新生儿肺炎了,现在还在儿科住着呢。”
李敏很吃惊地张嘴,不相信地问:“她白天为什么不剖啊?”
“她婆家有什么说法吧。我也不清楚。但那个孩子憋久了,可能智力方面会受到影响。出生的时候有六斤半呢,这都半个月了,我去看了一下,现在估计连六斤都没有了。”
“唉!这又是何必呢。”
“是啊,有些人该剖的不剖;不该剖的托人找关系地要动刀,理由是怕疼。这些人怎么劝都不肯听,其实剖宫产术后才疼呢。”
李敏点头。
“我们科上半个月正常产和剖宫产的比例快1:1了,李主任发了好大的火。勒令要严格遵守指征,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这样无能为力的事儿,像我们这样的小大夫少不了经常遇到的。咱们只能尽心后用问心无愧安慰自己了。
俩人歇够了,又挽手去逛街。总算李敏记得要在下班前赶回医院,严虹才恋恋不舍地帮着李敏提着东西上了公交车。
俩人直接把这次采购的东西送去新房子。严虹把自己的新房子钥匙卸下来给李敏。
“这个放你那里了,万一哪天我没带钥匙再找你。”
“行啊。”李敏的钥匙也有一把在严虹那儿。每天严虹和潘志过来开门开窗换气的时候,顺带就给李敏这边也开开窗。
*
这一周的时间过的非常快。李敏早早与陈文强说好了搬家的日子。陈文强很痛快地给了她一天假,路凯文招呼了在科里实习的那几个男同学去帮忙。到了新房子,发现潘志带的实习生也在,但是潘志带的那个新入职的小王就没来。
万经理很负责地跟着车队来了,连赵经理也过来了。在指挥搬运工把三家的家具、电器都安置在指定位置后,他俩与潘志已经成了莫逆之交。
“潘老弟啊,你们俩家的书柜和饭桌都是后来做的。虽只上了清漆,但味道多少还是有点儿,不下雨就多开窗散散吧。”
“好好,我会注意的。”潘志笑呵呵地应着。
“洗衣机得专人调水平,我安排了师傅下午三点过来。以后你们要买彩电什么的,就直接过去找我。千万别客气啊。”这就是赵经理的权限所在了。
“那我可先谢谢了。”潘志笑着又给赵经理和万经理递烟,然后热情地邀请道:“中午一起吃个饭吧。”
万经理有些犹豫地看向石主任。
石主任就出面劝他:“咱们也好久没坐一起聊天了,你回去不也得吃饭。走啦,我们省院后面有几家饭店的味道还是不错,一起喝点儿了。”
万经理这才应承了下来,赵经理也就笑着答应了。
潘志记得严虹和李敏的酒量,不想她俩和万经理、赵经理这样的社会老油条一起喝酒,就回头安排严虹说:“你把家里那些小地方的灰尘擦擦,咱们晚上得过来这边住的。”
石主任明白潘志是不想带媳妇儿去这样的应酬场合喝酒,立即就说:“那咱们四个走啦,李大夫和严大夫在家擦灰吧。”
李敏就拜托石主任和潘志道:“麻烦主任和师兄替我多敬万经理、赵经理几杯。”
俩人笑着应了,李敏和严虹把几人送到楼下。不住口地向俩人道谢:“这次的家具和这些电器多亏你们二位帮忙了。”
“谢谢万经理、赵经理啦。”
*
俩人上楼打扫卫生,有那几个大小伙子帮忙,两套新屋子很快打扫干净了。
路凯文就问:“李老师,现在去把你宿舍搬行李?”
“改天吧,我不急的。这都要中午了,食堂也快开饭了。”
“我们人多,走一趟就够了。”
那几个实习生也都纷纷说:“是啊,李老师,我们走一趟就搬完了。”
李敏想想也是的,就和严虹带着人往宿舍去。进宿舍一看,冷小凤的东西已经搬走了,空荡荡的床板放在那里;严虹的东西打包好了,自己留在宿舍的那点儿东西,严虹也已经帮着打好包了。
实习生一人一件提着东西往外走,剩的人就去拿严虹的行礼包。
严虹就拦住说:“这些你们不要管了,一会儿潘老师回来再搬。”
路凯文看看东西,再看看同学的人数说:“我们走多一趟了,也不算什么事儿的。”
李敏把箱子里的衣服都掏出来用窗帘打包,把空箱子递给王大力,然后说严虹:“你在宿舍等着,我和他们一起过去。我有钥匙的。”
七八个男生又跑了一趟,算是帮着李敏和严虹把家搬完了。
几个实习生看着李敏的新屋子,满是艳羡地说:“李老师,你真厉害啊。才工作一年就买了这么大的房子和家具。”
“不用羡慕我,你们到时候也会的。”
几个实习生笑着摇头不相信、也不敢奢望。他们在省院实习五周了,太清楚个人能力与李敏存在的差距。
再说还有至关重要的运气呢!可陈院长好像对他们几个都不怎么感冒。
*
都收拾好了,李敏拿给路凯文200块钱。“小路,你带你同学去吃饭,帮我招待你同学,我这儿还要整理整理。”
路凯文说什么也不肯收钱。
李敏就说:“我和严虹刚才没和石主任一起去,这会儿再和你们一起去吃饭就不好了。”
别的同学推让着往外走:“李老师,我们去食堂吃也一样的。”
李敏指着自己厨房里的新锅等说:“照理我该留你们在这儿吃饭的,但我这儿一粒米都没有。”
严虹往潘志带的实习生手里塞了两百,说:“你帮着潘老师招待你同学,我们这儿还有得忙呢。”
千说万说,总算让路凯文带他的同学去吃饭去了。
分科
8月31号很快就到了。
第一组来创伤外科实习的八个学生,顺利完成了六周的实习计划。适逢周六下班后, 路凯文抱着厚厚一大叠的手抄病程记录来与李敏告别。
“李老师谢谢你, 谢谢你这六周对我的教导。”路凯文向李敏微微弓腰。
“你不用谢我, 我考了带教讲师资格证, 这都是应该做的。”
“不一样的。李老师, 我跟着你学了很多, 不管以后能不能留在省医工作, 我都会按着你教的方法对待工作。”
李敏笑笑说:“我这些也是跟着带我的实习老师学的。”
“是潘老师吗?”
“不是, 是个留日的博士。他是工农兵大学生,79年考上医大的研究生, 毕业后又去日本攻读了三年的博士、做了三年的博士后。我踏入临床的第一个实习老师就是他。”
路凯文很羡慕李敏的好运气。但是与那些留在附属医院、由进修大夫带领实习的同学比, 自己这等于间隔跟着留日博士学到这么多的工作方法、学习方法, 运气也是顶天好了。
他特意留到最后过来感谢李敏, 还是一个原因是李敏站在住院总的角度,给他们这组八个人写的实习评语。
他认为李敏给每个同学写的评语都很公正、中肯的。
拿着李敏给自己的评语,不论能不能在省院留下来, 这半页的评语对自己去剩下的几科轮转、再获得相仿的评语都是非常有可能的。
拿着这样的实习评语,可以在实习结束的时候去争取优秀实习生了, 这对自己的毕业分配是非常有帮助的。
*
这中间那几个西瓜刀互相捅伤的年轻人, 轻伤的陆续出院了,等待他们的是先去派出所做笔录。这与创伤外科本无关系。
可是随着最重的那个出院, 不知道这些年轻汉子们怎么私下达成了谅解, 居然没被关起来判刑, 反而一起过来给创伤外科送了一面锦旗。
很套话的:救死扶伤, 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
看得科里的这些医护人员都抽嘴角,你们可是互相捅伤的啊。
*
9月2号这个新的周一,十一楼的早会换了很多的生面孔参加。
首先是创伤外科的主任张正杰,在完成急诊的半年轮转后,带着今年分来医院、归他带教的一个本科毕业生,还有杨大夫回科了。
同时来创伤外科的是也带着今年新分来的本科毕业生的普外副主任谢逊。
最引人瞩目的是骨科过来的孙大夫。
他与谢逊年龄相仿,虎背熊腰的敦实身材是骨科的基本标准。偏他在此基础上还有一头浓密的卷发——天生的、有点儿深褐色的、毛茸茸的细细自来卷,在人群中简直让人过目难忘。
当然没少了普外科轮转过来的八个实习生。
*
等护士交班了之后,张正杰声音洪亮地笑着说:“创伤外科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人济济一堂的时候。但是咱们大家就高兴这一个早会,今天十一楼和十二楼的诊疗工作正式分开。”
虽然所有人对分科之事早有准备,但张正杰回科宣布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这个,仍让人很惊讶。然而接下去的内容就是李敏个人惊讶的了。
“由于咱们两科要共同承担8个实习学生的教学人物,所以实习生上胸科和神经外科手术的事儿,还跟上一批的实习生一样由李大夫负责安排。护士长,为便于李大夫的工作,她还是做两层楼的住院总。”
李敏被这样的操作惊呆了
——你们都分科了,竟然总住院要用我一个人?
她举手想问,但张正杰看看李敏并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反笑眯眯地说:“我不让你白干活,创伤外科会额外给你一份奖金的。”
然后张正杰就转头问陈文强和李主任:“陈院长有什么事儿没?李主任呢?”
俩人都摇头表示没事儿。
张正杰马上就说:“行啦,今天的交班就到这儿吧。护士长,你和吕青研究护士的安排。陈院长,咱们过来里间办公室抓阄。”
*
实习生经过一次抓阄了,这次都很适应了。但等李敏伸手拿起那最后一个纸团的时候,谢逊叫了她一声:“师妹,你过来一下。”
李敏只好捏着纸团、穿过人群向他走过去。
陈文强见大家都拿到了纸团就展开念名字,实习生瞬间都找到了自己的带教老师。谢逊却手疾眼快地夺走李敏手里的纸团,抢先念道:“张友道。”
然后把他自己的那张纸条塞到她手里。
李敏只好念自己手里那张展开的纸条:“富云香。”
福运祥?这名字好!
出声答应的是个女生,恰好是上次被谢逊从手术台上赶下去的那个。李敏抽抽嘴角,谢逊这运气也没谁了。
算了,谢逊这么讨厌那女孩子,自己带着吧。
都念完了,陈文强就说:“张主任,我们回楼上啦。”
“好啊,慢走不送,有空下来查房啊。”
陈文强笑呵呵地问:“给钱不?”
张正杰立即笑着摇头:“小李下来查房有钱拿,你就没有了。陈院长,那个夜班值班还是在十一楼睡觉,是吧?”
“唔。十二楼给小李做住院总值班室。”
“好好,我知道了。”
李主任领头率先出去了。陈文强却又被张正杰叫住。
“陈院长,你看你们回去要多久能安排好科里的工作?我好让这些实习生上去找小李,熟悉熟悉胸外科和神经外科正在住院的患者。”
“十分钟左右吧。一会儿我让小李带实习生下来了。先看楼下的再看楼上的。”
“那好,那我也等着,等小李一起介绍了。”
陈文强笑笑,带着人从电梯这边上楼了。后面跟着的人全是一脸疑问,只有一层啊,至于要坐电梯么?
这么多人,分两次才到了十二楼。
只见十二楼平时空着的牌匾处已经挂上心胸外科、神经外科的大牌子。
陈文强站在门边示意李主任先进去,然后让石主任先走。石主任说什么也推让不肯先走。
“院长先进院长先进。咱们胸科一个脑科一个交替着进去。”
陈文强反复谦让后才第二个进了病房。然后是石主任、李敏、覃璋、杨宇和四个实习生。
吕青走马上任。她学着王静的口吻说话:“咱们十二楼立科了,但规矩还和原来一样。大家都要认真做事儿。主任、院长,你们有什么事儿没?”
李主任好像有点儿激动,但他略略咬着嘴唇摇摇头。
反而是陈文强说话了。
“咱们科室的主任是老李,副主任是老石。往后大家就在李主任和石主任的领导下认真工作,救死扶伤,多挣几个。”
吕青带头鼓掌。噼里啪啦一阵掌声之后。
吕青说:“那就各就各位,都干活吧。”
陈文强扭头对李主任说:“老李,咱们科里还做什么调整不?”
李主任立即说:“不做,原来怎么样还怎么样。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那我去院办开会啦。”
李主任点头:“你去忙你的去。我和老石看家。”然后他对李敏说:“这几个实习生你带着先去楼下熟悉熟悉。”
“是。”李敏招手将四个实习生领走。
富云香颠着小碎步跟着大步往前走的李敏身后,她身后的三男生表情都有点无奈,甚至在其不注意的时候撇撇嘴,无声地传达着他们已经达成共识的排斥。
李敏到了十一楼,却看到张正杰在吩咐他带的曹大夫:“小曹,把病历车推着。正好李大夫过来了。走吧,咱们大家跟李总查房去。”
“张主任,我是给实习生介绍病房里患者情况。”
“我们科这些个人今天全换了,虽说没什么重患留在十一楼,我们看看交班小结也勉强能对付,还真不如听你介绍一遍了。”
李敏请他和谢逊在前面走,这俩又一起拿乔不肯,只说今天是住院总查房。李敏赶时间,只能当先了。
两个多小时以后,李敏把十一楼的患者全介绍了一遍。然后李敏对实习生们说:“休息十五分钟去十二楼。”
张正杰好像是第一次认识李敏一般,十一楼的四十来个患者都记得这么清楚,她又是在常住十二楼,岂不是对十二楼的患者更了解了?
这一点儿自己年轻的时候做不到,估计现在也没有几个人能比的。
“小李,我听说你提交了申报中级的材料?”张正杰关心地问。
李敏清清嗓子回答:“是。”
谢逊就说:“赶紧回去弄点儿胖大海泡水喝,不然鸭嗓巴拉的说话,要多难听就多难听,还不如哑巴呢。”
这人,怎么好话也不会好说呢!李敏不和他一般见识,笑笑先回十二楼了。
*
李敏才离开,张正杰就对小曹和小詹说:“李大夫是去年毕业的。你们俩以后要做总住院的话,也得把全科的患者记到这程度。”
谢逊干脆对小詹说:“一会儿你上楼去听听楼上的那部分患者,你以后也许要轮转去楼上的。”
小詹应了一声,便喊谢逊名下的实习生一起走,其他人也跟着去楼上。片刻的功夫,十一楼的走廊里就只剩下四个人了。
张正杰就说:“我们回办公室分分床位吧。”
*
张正杰在谢逊等三人的期待目光下,缓缓地说出自己早已经规划好的分床打算。
“目前咱们一人先十张床。而后可能就不会这么平均了。因为我和谢主任这边不仅有实习生,还有两个进年分来的本科毕业生。想去年分来的那些本科生,他们上班一周就独立拿床。干了一年下来,虽说科室的其他要分心思照顾下,但总的来说还是很不错的。”
他说,谢逊三人既不接茬也不表态。
张正杰只好继续说下去。
“去年的那种做法不符合规定。这些本科毕业的最少要有一年的、在上级医师带领下的临床实践,然后才能放手独立拿床。
话是这么说,但他们毕竟有过一年的实习经历,又是本科毕业的。所以我的意思是我和谢逊带着的小曹和小詹,他们俩一人6张床。而我们四个在患者多起来之后,不算监护室和烧伤病房,最多12床位。
你们认为这方案可以吗?”
可行,太可行了。年底这几个月是全年收入最高的时候,创伤外科的奖金更是省院的第一位。12张床已经比骨科和普外多了一半了。管的患者多了,意味着个人收入也增加了。虽然会累一些,但是琐碎工作可以吩咐实习生去做啊。
杨大夫立即表态:“行啊。我可以啊。要不这烧伤病房,9、10月份我先来?”
谢逊和孙大夫同时表示接受张正杰的安排,一时间四人都皆大欢喜。
初审1
张正杰把谢逊、杨大夫、孙大夫带到办公室, 笑呵呵地说:“从今天起到3月1号,这半年的时间咱们四个就得互相扶助啦。不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话,但是哪个人疏忽了没做到、做好,其他人没及时上手帮上忙, 最后肯定是大家脸上都不光彩的。”
杨大夫立即说:“我听你安排。谢主任,你说我也听。”
张正杰和谢逊见杨大夫立即给出这样的态度,丝毫也不觉得奇怪。他儿子杨宇才进外科, 两年后定在哪里还没准呢。他可不现在夹着尾巴做人么。
孙大夫也表态:“张主任、谢主任,我在骨科干了十来年了。这次过来主要是提高在普外急症方面的处理能力。到时候还望张主任、谢主任不吝指教。”
“好说好说。”张正杰在急诊磨了半年,性格里的桀骜不驯藏起来不少。那就是a大k大他终于想明白了、不想去挑战了——陈文强现在就是外科里的a;陈文强还有舒院长这个王“罩”着;现在不是能够拼拳头的小时候了;
只能他说什么自己就听什么、照着做什么, 除非不想在省院干了。只有早日把骨二科立起来,才是自己在省院站住脚的根本。
谢逊跟着孙大夫说:“我在普外十来年, 今次过来就是要在急诊病房补上骨科这块短板。遇上骨科的患者,张主任、孙大夫, 还请你们多指教。”
张正杰最不想做的就是急诊科主任了,谢逊一开口就把创伤外科定义为急诊病房……他有心开口把谢逊怼回去, 但想想今日已经不是前年、去年。
算了, 和谢逊这不会说话的计较不起。
*
他含含糊糊地应了谢逊的话,换了话题说道:“我介绍一下创伤外科的病床吧。1、2、3、4是男病室,每屋设计住患者8人;11病室8张床是女患者的,12、13、 15、16、17是小病室, 每间4人, 一般是从监护室移出来的患者先放去小病室。或者酌情安排给女患者的。这六十张床位, 咱们大家商量下各人拿多少合适?”
张正杰说完话, 眼睛扫了一下杨大夫。
杨大夫立即开口说:“现在科里接近四十个患者,不如一人先十个?”
谢逊就说:“这样也可以。但是监护室呢?”
“创伤外科的原则是谁做的手术,谁管监护室的患者。烧伤病房的偶然性很大,轮到谁了谁就管两个月。你们仨看着次序怎么排?”
谢逊点头,他们四个人一般的手术都可以做术者了的,那就是谁都有机会管监护室。他避而不答张正杰的问话,按着自己的思路接着问:“下个月患者会增加,剩下的二十张床怎么分?”
三个人六只眼睛都看着张正杰等他回答。
*
李敏带着八个实习生开始介绍十二楼的患者。杨宇悄悄跟上来,见是自己管的患者立即上前请求道:“李大夫,这个是我管床的,我来汇报病史可以吗?”
李敏说的嗓子疼,见杨宇要帮忙,立即点头同意:“谢谢你啊杨大夫。”
杨宇虽有些腼腆,但还是把他管的那八个患者的情况介绍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包括患者目前的用药以及下一步的治疗。多少让李敏有点儿刮目相看了。
这五周下来,杨宇用功得挺到位啊。
看来石主任没少费心的。
隔了没多久,覃璋从办公室出来。一走一过的,他看到是杨宇在给实习生讲病史,吃惊之下立即跟着这群人移动。
轮到他的患者了,不等李敏开口,他就做介绍了。
很好很好。
楼上的患者只有二十多个,他俩一下子就包了一大半。李敏在轻松之余把上一组实习生、轮着上台的详细安排,也一起讲给所有人知道。
“每个人都有上胸科、神经外科的机会。但你们不是到手术台上看看就算的四年级见习期了,术后的病程记录、化验检查、换药等,都跟到患者出院。
基本原则是谁跟着上台了,谁管术后的患者。”
“我强调一句,可能带教老师没空儿检查你们这部分做的怎么样,但我会天天跟着看跨楼层参加手术同学的工作,这些检查会写到你们的实习鉴定里;
最后还要提醒大家一句,在未来的六周里,也可能会出现张三写的住院病历、做的术前检查和所有准备,手术却是李四上台了。”
李敏把所有人看了一遍,推推眼镜对所有的实习生认真地说:“发生这样的事情,谁也不要觉得委屈。每个人都可能为其他人写病历、做准备。总而言之一句话,服从安排,完成实习计划。”
有实习生点头,也有看着李敏是懵懂的。
“我说的你们听明白了就照着做,不明白同学间商量或者去找上一组在创伤外科实习过的同学问。现在你们可以回去看各自带教老师所管床位的患者,工作上的事情有什么变化,会及时通知给你们的。”
创伤外科的实习安排与普外完全不同,这些同学既往模糊地知道了一点儿。被抓阄去到十二楼的兴奋,尤其是跟着陈院长和李主任的,本想好好表现一番以争取留在省院,却瞬间被李敏这番话打散了。
原来在十二楼也未必就全在十二楼实习啊!这十一楼和十二楼还是一个科!实习生里有这么想的,就有人大胆地这么问出来了。
“李老师,是不是这样啊?”
李敏失笑:“是不是一个科与你们有什么关系呢?你们来省院是为了完成实习计划,为明年参加工作打好基础。换言之,对我这个住院总和你们实习生来说,这俩楼层就是一个科,就需要你们把所有的患者都关注到。”
“这怎么可能!现在差不多也六、七十个住院病人呢。”
李敏不再多说,摆摆手说:“尽可能地吧。不勉强。散了散了,干活去吧。有问题找带教老师,手术安排看科室的小黑板。富云香,你跟我来。”
李敏叫了“福运祥”就走,把一群男生丢在了走廊里。
*
此时院长办公会议却呈现僵持状态。中级申报的人不少,够资格的占了大多数;但也有差了一点儿想蒙混过关的,还有几个属于可上可下状态的。
但是后两种都不如李敏的申报给评审委员会成员的冲击大。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冲击的,在8月下发申报的通知后,李敏立即就成为风口浪尖的人物。在座的这些人思及陈文强曾说过的话,觉得李敏有很大的可能会申报,但毕竟心存侥幸,或许李敏会收敛一点儿等明年呢!
说起明年医务处秦处长很焦虑,明年会有更多去年毕业的本科生申报中级。他与费院长的私人关系再好,这时候都免不了暗里抱怨费院长。
出的什么馊主意啊!
让其他医院知道分到省院工作才一两年的本科生就申报中级,还不得笑话省院的中级含水量太?还不得指摘自己在里面弄了什么猫腻。
不行,这事必须得从源头掐断了。
——李敏想破格也得等明年的,其他人得等后年再说。
他顾不得既往凡事往圆滑处行动、能不得罪人就不得罪人的准则,直接对在座的所有人说:“李敏才工作满一年就申报晋中级,我看这事儿根本就没有不用考虑。不然报上去了,上面会认为我们把晋升标准放得太宽,审核和评审不够认真不够严格。”
陈文强立即说:“我赞成秦处长的提议。审核和评审工作一定要严格按照标准执行。今年申报中级的这几十人,我建议在座的各位一起进行资格审核,一条一条地逐项细细比对,并将比对的结果公示给全院的职工。
这样既可以避免不够条件、能力不足、担不起中级技术人员责任之人混成中级,也不会让够条件、有资格的同志错过了、受了委屈。而且这么做还有一个好处,不担心上级部门过来复核。”
陈文强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吭声,逮住秦处长问:“秦处长,我支持你的意见,你反对吗?”
秦处长好悬被陈文强问得呕出口老血来——我反对你支持我?我脑子有病吗?可自己不表态就意味着前面说的那些站不住脚了。
他只好苦笑着说:“这几十个人呢,一条一条地比对,恐怕9月份不能完成初审工作呢。”
陈文强你这个搅屎棍!你要将比对结果公示给全院职工?做你的清秋大梦吧!
在座的这些人中,可能不止一个人在心里这么暗骂陈文强的。谁还没有个知近人,谁还没有个不怎么够条件却答应了人家、自己给努力争取的人呢!
*
唐书记等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建议根据秦处长和陈院长所提的认真、严格,对所有申报的同志进行严格的审核:逐个、逐条比照标准进行。如果有一条不合适的,就不进行下一项了,这也能节省不少时间。不知道大家是否赞同这方法?”
舒院长先举手表示同意,然后说道:“我认为无论是哪位同志初审不过关,我们都要明确地告诉该同志是哪里不合格。本着为申报职称的同志们负责的态度,凡有一条不合格被终止参评的同志,医务处那边要尽快将初审结果通知本人,准许其在九月下旬前补交相应的证明材料。
即便今年不能及时递交上来补充资料,明年再申报的时候,也好有针对性地改正和提高。这才是为我们职称评审委员会对所有申报晋升的同志应该有的负责任态度。”
秦处长觉得舒院长是照自己脸上拍了个大巴掌,这一段话不就是针对自己刚才提议的、没有任何理由就不考虑李敏申请的反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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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初期晋升主治医师大致是这样的:
毕业后做实习大夫1-2年,住院医3-4年,英语、论文满足条件。
但同时医院还有一个初、中、高级职称的比例问题。
因此有在大医院工作的,7年才晋升为主治医师;可也有四年就把主治医师证拿到手了。
这个没法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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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见过进了正高,啥也不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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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不够条件往上硬拔的,那就没法说了。吐朝是人情社会……
初审2
陈文强如同竖起鬃毛的雄狮, 虎视眈眈地盯着评审委员会的成员。在座的这些人没人接他话茬。论起硬杠这回事儿,省院他陈文强自诩第二,就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的。
舒院长的眼皮略下垂,又恢复其谪仙般的、不言不语不表态、超脱尘世的温雅做派。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 这是他□□陈文强的惯有姿态。
在陈文强来回逡巡的目光里,最先败下阵的是前医务处处长、现任办公室章主任。他无法在舒院长已经“表态”的情况下装聋作哑,但是他也不肯让李敏就这么过了初审。
章主任清清嗓子说:“老陈你先别急, 我们这些人都是按着规章制度严格做事儿的老党员了。你这些年也一直都是评审委员会的成员,自然也清楚我们做事的程序。
我看就不如还与往年一样,先把申报人员的资料传看一遍, 然后大家采取不记名投票的方式,把不合格的筛掉。”
费院长立即说:“我赞成。虽然九月份的工作重点是职称资格申报的初审工作, 但咱们不能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这一件事情上吧。”
“是啊是啊。”赞同的人多起来了。
陈文强的唇边全是讥笑,他开始另一波的攻击了。
“咱们按着国家的要求、光明正大地为国家工作, 无不可对人明言之处。为什么要采用不记名投票的方式呢?
你们是怕落选的同志找到你们头上问原因吗?”
一语中矢。所有人的脸上都有些不自然。
章主任勉强自己解释道:“陈院长,这也是为了避免没过初审的同志, 事后骚扰评委们。”
年年都有不甘心的人各种方式找院领导诉委屈, 说自己与某某人比较,是足够中级的。但陈文强却不想接受章主任的理由。
“我认为在座的哪位评委,都有把不够申报资格的同志指出来的责任。谁最先发现的、都有哪些评委同意该意见了,如实记录下来, 给初审不合格同志的一份书面结论, 让没过初审的同志心服口服, 才能避免之后医院各级领导被没过的同志挨家骚扰的事情发生。”
这才是陈文强招人恨的根本原因呢。根本就不顾及可能会得罪了哪一个。
*
陈文强等了一会儿, 见没人吭声就挑拣出外科所有人申请人的资料,边理顺序边说:“才秦处长说李敏的申报不用考虑,这样的回复作为书面答复,未免会让同志们太寒心、认为我们是官僚主义的做派。说出去也会想兄弟医院笑话我们省院的。”
秦处长的脸红白转换。这事儿能这么做,但是不能这么说出去啊。
但陈文强不理会秦处长,自顾自地说:“我建议咱们就先从李敏开始,按照初审标准逐条审核,看看她够不够申报破格的。”
众人表情精彩绝伦。
果然陈文强还是一贯的老套路——正面直刚。
李敏的申报材料比较多,比其他人的厚了一半还不止。陈文强翻看一下忍不住在心里发笑,这孩子,居然在申请表的第二页自己做了一个比对表,仔细地逐项与中级评审条件做对比,并在工作年限要求那一栏,谨慎地填写:实际工作年限不足,申报破格。
陈文强干脆拿着李敏的那张比对表,对照省院的标准先核对了起来。可陈文强这不说话,没看过李敏申请材料的、支持他的就开始忐忑了,莫非发现李敏的材料有哪里不妥?
而不赞成李敏这次晋升的人,开始盼着陈文强赶紧大公无私地宣布答案了。
几分钟的等待比几小时都漫长。终于等到陈文强放下资料了,大家看到的却是陈文强信心满满的笑容。
“李敏这申报资料的第二页,就是她自己做的资格比对。大家传看一遍吧。若是其中有不符合实际情况的,咱们就一票否决。”
陈文强将李敏的资料递给自己左手边坐着的傅院长。傅院长接过来传给舒院长,舒院长却说:“都看一遍申报资料耗费的时间太久,章主任你给大家念吧。”
舒院长发话了,院办章主任就接过传递到他手里的资料,面无表情地念起来。念完之后章主任翻看下一页有点儿失神。
“章主任。”唐书记喊他一声:“李敏的资料后面还有什么补充的吗?”
章主任深吸一口气说:“后面是李大夫附录的这十三个月经受诊治的患者病历号和她参加的手术。”
“是吗?好像省院没要求这个。”
唐书记向章主任要李敏的资料,她翻看一遍的申请资料,将附录上的那句话,清晰地读出来:“我用十三个月的时间,完成了住院医师三年的工作量。廖主任,这李大夫比你当初还拼呢。”
廖主任点点头说:“嗯,我听创伤外科护士长说过李敏在工作上是很拼的。要是省院的年轻大夫们都是李敏这样的,我愿意向所有怀疑省院晋中级审核不严的兄弟医院上门做解释工作。”
秦处长明白在唐书记和廖主任旗帜鲜明的表态后,李敏的破格晋升问题已经转了方向。章主任同情地看看秦处长,暗暗为自己还没来得及说更多感到庆幸。他也知道李敏的事情再讨论下去,唐书记和廖主任俩很可能把此事引导去——歧视女性的方向上。
m的,这些女人就应该都关在家里。
陈文强催促道:“李大夫自己做的比对,章主任也念过了,谁发现李敏有哪一条不合格没?”
*
李敏这时候正教导富云香写病历。
“患者的精神状态、体温、呼吸频率等,病程记录中一定要记准确。监护室的重患,一天记一次是不够的。要根据病情的变化,及时、准确地记下患者的状态。”
李敏说一句,“福运祥”就在小本子上记一句。李敏只好放慢说话的速度,等她都记好了再说下一句。
一上午的时间就这么要过完了。
“这回我总算知道病程记录该怎么写了。李老师,你真好。那个是不是谢主任今早又抓阄又抓到我了?”
李敏咧下嘴角,两层楼的大夫和实习生谁不明白这回事儿,这还用问嘛。她上下打量富云香,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儿缺心眼啊?
“其实我不跟着谢主任也挺好的。他一天到晚不理人,从来都是用鼻孔说话。上手术台就是各种摆脸子骂人。”
“那是我师兄。”李敏沉着脸制止富云香的抱怨。“他只是按照实习的要求严格执行了,这对你并没有什么害处。像上次赶你出去,他生气也是你在手术台上没眼力见儿,耽误了抢救患者。”
福运祥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从实习自己就被呵斥,原以为跟着李敏这个女大夫会好一点儿,反倒被她批评成没眼力见儿。
“那天的事儿,你觉得委屈吗?你挡了术者拿器械,须知出血点下一刻就可能被血液淹没了、找不到了,那是肝脏。”
“嗯。带队的孙老师说过我了。”
“你真的明白了吗?”
富云香迟疑地点点头:“我也不是故意的。”
“富云香,在临床上这种不是故意的行为,有个专用名词是责任事故。轻者降级、调离工作岗位;重的话,会被判刑的。”
“那天的事儿呢?”
“你是实习生,你不用承担任何刑事责任,但是档案里肯定要记上一笔的。但是与谢主任就不同,有可能会葬送他外科主任的职业。”李敏故意往严重了讲。“所以,你该明白他为什么那么生气了吧。”
富云香吓得白了脸,连连点头说:“李老师,我再不会在手术台上碍事了。”
“唔。不碍事是跟着上台的第一个要求,能帮着拉钩、拉对、拉好是第二步。”
“我不想做外科大夫。”
“那你怎么来省院实习了?我听说你们来之前有进行过选拔的。”
“嗯,我报了省院的儿科实习。我从来都只想做儿科大夫。”
李敏对这个女孩子有点兴趣儿了,她就喜欢那些早早就有了明确志向的人。
“那你怎么去了临床专业?”
“我入学的分数高,就被拨去第二志向的临床专业了。”
这原因?还带这样的?
“那你儿科学的怎么样啊?”
“我儿科学单科的成绩是医疗系的年级第一名。我比儿科系的那些人学得还要好。整本儿科学我都背下来了。涉及小儿用药的部分,我也全都背了。”
李敏上下打量富云香一遍,要是真如她所言,自己或许该对陈文强说一声成全她的。
“你要是来实习就在这边就好了。”李敏有些怅然,或许那个阑尾炎的患儿就不会死了。但她随即收敛起这样的思想,没用的事儿不要去想。
“中午了,你先去吃饭去吧。”
*
院办小会议室的气氛还是不怎么融洽。
因为陈文强不爽。他在李敏被刁难、哪怕最后通过初审了,他的心情也被败坏后很生气。他伸手去翻桌面上摆着的那几十份资料,所有人都随着他的手提溜起自己的一颗心。果不出大家所料,陈文强把所有不合格的人一次全筛选出来了。
这些人的资料被他卷成一卷拿来敲桌子。
“这些人中有学历不符合要求的,比如电疗室的这个什么曾文艳,中学毕业满二十年了,申报中级。屁!她这是在打马虎眼呢。
申报条件是高中毕业满二十五年、且在本岗位连续工作满十五年以上,才可以申报中级职称。
秦处长、章主任,我记的没错吧?”
被逼问到头上的秦处长、章主任只好点头。
“我们省院的电疗针灸室是哪一年建的?是72年小尹跟我从南方回来、她挑头组建的。曾文艳是在77年底以后去电疗针灸室。现在是91年,满了15年吗?”
费院长就说:“陈院长,你记得准曾大夫进电疗室的时间吗?”
“当然记得了。我和小尹77年去南方之前她还没进电疗室。不然小尹在电疗室做主任,哪能让她从供应室进电疗室?”
这就牵涉了一个后勤转临床的事儿。细究起来当初批准的人都要担责任。
费院长不甘心地说:“77年到91年也有15个年头了。”
“秦处长,你刚才不是说要严格审核吗?这个是按实打实的满十五年算,还是按虚年头蒙混着?”
秦处长在陈文强的质问中卡壳了。
“还有咱们医务处有审核她是初中毕业还是高中毕业吗?在谋求个人利益的时候欺骗组织,这样的人在战争年代就该……”
陈文强后面的话被舒院长的轻咳打断了。
费院长看了陈文强一眼别过脸去。在场知道旧情的人,差不多也都明白陈文强在为他媳妇儿争,因为曾文艳前些年没少给尹主任添堵。
看吧,报应来了。
初审3
傅院长在一片沉寂中开口说话了:“还是按照刚才对李大夫的处理方法吧。陈院长提出的这两条, 一个是学历,这个让曾文艳提供高中毕业证书的原件,必要时组织派人去核查。第二条就是工作满十五年,曾大夫不满十五年, 她是申请正常晋升还是破格晋升?”
章主任负责晋升的资料收取、医务处负责审核资料是否齐全。傅院长的问话,章主任装死、秦处长只好回答:“是正常晋升,没有报破格。”
傅院长一摊手说道:“那就没办法了。或者老秦你让曾大夫补充资料、看她是否够破格晋升, 不然她就只好等明年这时候了。”
章主任叹息一声道:“她明年就退休了。专业英语是去年考的。省级论文也是去年的。”
言外之意就是曾大夫即便明年够了工龄,但是论文和专业英语要重新准备;至于破格更不用去想的,一个中专都没读过的人, 那肯定是没可能的事情了。
曾文艳的5%退休金就这么失之交臂了。
*
唐书记就对陈文强说:“下一个吧。”
不想陈文强却说:“还有几分钟就午休了,我怕逐项讨论下一个的时间不够。我想还是刚才的提议, 大家看是不是有可能,院办把李敏的这个自我比对的空白表格发下去, 让每个申请人自己填好报表,能不能过初审他们心里也都明白了。只要秦处长和章主任按照标准复核就可以了。”
“要是有人在这里作假了呢?”章主任问。
陈文强不屑地说:“你们复核过的这个自查表, 要贴出去做全院公示的。万一有谁作假了, 不用评审委员会刻意再花时间去复核,群众就会举报到你那里的。咱们只看专业论文刊登的省级期刊是否符合规定、专业技能考核够不够就可以了。”
绕来绕去的陈文强就是坚持要走公示这条路。
“个人填表二、三天足够了,你们审核可以一周甚至十天,然后公示三天, 9月中旬完全可以做完这项工作。事半功倍的有什么不好。而且这个申报资格表贴出去, 也能激励初级职称的年轻人努力。”
在众人的期盼目光中, 舒院长开口说话了。
“上午先这样吧, 下午咱们继续讨论。”
*
下午陈文强借口科里有事儿没去参加院务会。
他兴冲冲地回去找李主任。
李主任刚指挥覃璋和杨宇带着实习生布置出来一间主任办公室。就在大夫办公室的对面、由一间大病室改造而成的,不仅将更衣柜搬了进来,还在更衣柜的后面放了一张床。
吕青积极支持,反正胸外科目前没多少住院患者,北面的房间冬天也没有患者愿意住。她让卫生员给铺了全新的被褥和床单,还打趣说:“要是早半年有这个环境,石主任都不必在单身宿舍挤了。”
石主任笑呵呵说护士长说的对。但他心里明白与杨大夫合住的这小半年,对自己融到省医帮助不大、但是已经借由杨大夫与罗主任等人建立了一个新的圈子。
这是由正当年的几个科主任、副主任医师组成的小圈子。这个小圈子里的成员,前几天到石主任家里给他燎锅底,他们谈论的话题除了关注今年的晋职称之事,就是如何继续招收研究生了。
石主任就肩负了敦促陈文强赶紧把这事儿办成的重任。
*
陈文强扫视了一圈略显得空荡的主任办公室,觉得李主任和石主任有这间办公室挺好的。虽开门开窗、略转头就能看到对面的小大夫和实习学生,但隔了一个走廊还是感觉方便了很多。
他对李主任不耐烦地抱怨:“那些人我是不想和他们来回地拉锯。又不是什么不可见人的事情,偏偏还左一年右一年地坚持搞什么不记名投票。”
李主任的看法与陈文强出奇地一致,但他谨记着梁主任的提醒,不能纵容陈文强直来直去地在院办得罪人。于是他就劝道:“那些人是怕得罪人呗。”
石主任在一边假装没听见,这是劝人吗?这纯粹是火上浇油。等陈文强又抱怨了一大通、再没有什么新词了之后,石主任开口劝他了。
“陈院长,他们那些人这辈子也就是那样了,可你这样会影响健康的。那个,我问一下啊,小李过了初审没有?”
“过了。”陈文强很高兴,这次参加评审的两个目的都达到了。
“那你就达成这次参与评审的目的了,剩下的随他们去吧。噢,对了,咱们这周的手术安排还没给手术室呢。”石主任费心地转移话题。
提起手术安排,陈文强立即就恢复了精神头。
“老李,我这面大概是有两到三台手术,我准备隔天一台。你俩呢?”
李主任犹豫一下说:“我和老石的计划跟你一样。我们要不要错开时间?不然科里没人看家可不行。”
陈文强这才意识到与楼下分开的坏处。
“那就错开了,明天你们先开台,我们去接台或者后天再做手术都可以。周五做两台也行的。”说着话他还不忘安慰李主任:“等年底送出去进修胸外的人回来,多个人就好了。”
“我们胸科这面多个人了,你那边加不加人?”
陈文强立即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我和老梁说过了,现在手术量不大,我和小李俩人刚刚好。以后遇到合适的人再说。”
李主任深知陈文强那挑剔的毛病,便放下了这个话题,转而说起傅院长老伴儿来找自己的事儿。
陈文强却摇摇头不让他说。
对面的石主任写了手术通知单问陈文强:“陈院长,你是接台还是后天?哪个患者?”
“我去找小李问问。看她是怎么安排的。”
李主任和石主任都笑着摇头,这陈文强快成甩手掌柜了。但李主任决定找个时间劝导陈文强,不能放松临床工作。就他那不是走官场的性格,没有技术做底蕴都是瞎扯淡。
*
李敏就在他们的隔壁看书呢。陈文强敲门时就自报名号。
“老师你没去开会?”李敏有点儿小惊讶:“听说是晋职称的初审啊。”
“你过了,我就不浪费时间了。这周的手术怎么安排的?”
“12号的1床和2床的检查报告上午都回来了,我看没有手术禁忌症,已经填好手术通知单,等你确定手术时间。那个3床的内分泌方面检查,还要等医大那边出结果。我看家属似乎还有点犹豫,还没决定是不是要在我们这里做手术。”
3床是垂体腺瘤,有些检查项目省医这面做不了。但是患者出现的临床症状比较重,还是应该及时手术比较妥当。
李敏回身把自己抄写下来的检查记录给陈文强看,并解释道:“病历给实习生拿去了。”
“李主任他们那边二四六个有一台手术,咱们得留人看家。1床和2床的手术安排在后天做。垂体腺瘤那个患者的检查,我让孙主任催促下医大那面。
这个患者你不用管了,我去找他和家属谈话,看看能不能争取下来、让他们决定在我们这儿手术。这个手术我准备从蝶窦做切除术,你早点儿做好预习。”
“是。”李敏跃跃欲试。
经蝶窦做垂体瘤手术,她还从来没有接触过。知道大致是借鼻腔的通道,经蝶窦直达垂体肿瘤。这样的手术路径选择具有肿瘤暴露好、局部创伤和危险性都小、颅面外观无损等优点。
又是一个新的手术类型。
*
陈文强接过李敏填写好的手术通知单回去主任办公室。
“老李,我们这边周三做两台。周五那个还未定。”
石主任马上笑着说:“那我们就二四六各开一台了。”他笑着把手术单上空白的日期填好,然后向陈文强说:“陈院长,通知单给我吧,我正好要去趟手术室。”
“哪里用你去送手术通知单,打发杨宇跑一趟得了。”
“我有点儿事儿得找周主任,很快就回来。”
李主任等石主任走没影儿了,倚靠在北窗台说:“老石这人聪明,心眼儿也够用。”
陈文强点点头:“他一定是看到我不让你说戚主任来找你的事儿了。她找你是为什么事儿?为覃璋?”
李主任摇头:“这回不是为覃璋了。她是让我帮她在这届的实习生里物色个儿媳妇。”
陈文强皱眉说:“她怎么不去内科那边?今年医大分来好几个女生。况且这回来内科实习的本科生才多,外科这面来的女生少,过一阵子还都会轮到儿科去的,她自己看不行么?”
“老梁给她吹风,说是在他们那边实习的有个女生,名字好,人也不错,尽管在外科实习不适应,但那女孩子本身是想当儿科大夫的。她原本想着这次会轮去儿科实习呢,不想轮转到我们科了。”
“就是那个什么福运什么的吗?今早谢逊塞给小李的那个女生?”
“是啊。她说她信老梁的眼光,让我们方便时也帮她看看。”
陈文强恍然大悟道:“这样啊。我光听说谢逊那晚在手术间撵人滚了。这要是戚主任相好了人,谢逊,嘿嘿……”
他有点儿幸灾乐祸了。“谢逊这半年虽改了不少,要成器还有得磨呢。”
李主任却道:“那晚是该撵。谢逊也该磨。年轻人锐气太盛,哪是各个都能有你的好运气的。我看老戚表面是让我们好好瞧瞧那闺女,实际可能是想让我们照顾她一点儿。”
“行啊,我会让小李留心的。你儿子的事情准备得怎样了?”
李主任的俩儿子都参加“十一”的集体婚礼。
“小李她们早早把宿舍腾了出来,老大那边挺顺利的,昨天已经间壁好了。给老二相好的那间宿舍,说是要等下周才能腾出来。”
“老李,你需要我做什么可一定不能憋着不说啊。”
“嗯,我会跟你说的。那间宿舍管理员应承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变化。就是下周腾出来也来得及。木料和大白都预备好了,也就是刷刷墙,再间壁一下。他们哥仨抽空就自己干了。”
“家具呢?”
“我给他哥俩预备的是一样的,等房子收拾完了,一次送货过来。”
“彩电买了吗?”
李主任摇头:“没买。我老伴让他们回来吃饭,看完电视再回去睡觉,留着钱等再盖集资楼呢。”
陈文强沉默。集资楼啊,下一次起码得几年才能再建了。他把省院周边的空地琢磨了一下,发现以后就是想建集资楼也没合适的地儿了。
祈祷1
快下班的时候, 莫名过来找李敏。
“李敏,跟你商量个事儿啊?”
“你人都来了就说呗。什么重要的事情啊,你这么认真的。”
“是这样的,今年十一不是有集体婚礼么, 很多往年出节目的小护士都选择参加集体婚礼。那个今年十一前的庆祝活动,就少了很多能表演节目的。团委书记小高找到我,希望我能出个节目。我就想不如咱俩一起跳个双人舞了。”
“跳什么舞啊?”李敏挺感兴趣地问:“不太难的话, 我就陪你跳了。”
莫名赶紧说:“不难不难。我估计你看一遍也就学的差不多了。”
莫名记得李敏对动作模仿很快强。一起上艺术体操课时,常常老师做了一遍示范后,就喊李敏到前面领同学反复练习, 然后她挨个纠正动作。
“我准备录像带、放像机,你买了电视机没有?”
李敏摇头:“没买。我今年得做住院总, 搬家以后还没在新房子睡过觉呢。”
莫名想了一下说:“那让小高借大会议室放录像带,用一下午咱倆也能把动作记差不多了。”
“放射科有一套现成的, 你让小高去借,你光借录像带就可以了。”
“那好啊, 省得抱着录像机跑来跑去, 还怕给人家弄坏了。你哪天有空?”
“我明天没有手术,下午应该有空儿。”
“明天中午你能走开吗?”
“不能。”李敏立即摇头,跟着又给莫名解释:“明天胸科有手术,我得在科室里看家。等他们吃完饭回来我才能离开。”
莫名遗憾:“这样啊。你们外科的手术下台的时间常常没准, 吃完饭可能会3点了呢。”但她紧跟着又说:“要是小高把放射科的那一套设备借出来, 你明天中午在科里能看吗?”
“可以啊。我这屋没人进来, 咱倆就在这屋里看了。要不到时候我让人把那张床收去库房, 咱倆也有地方比划。”
“那好,我这去找小高商量去。”
“你打电话呗,做什么跑来跑去的。”
“你就当我在科里待烦了,想出来走走。”
李敏笑笑送莫名出门,要是严虹她也就问问为什么烦了。
*
严虹今天一早上班就有点儿烦。因为刘主任回来上班以后选择了接手妇科,苏颖很不高兴。且把她的情绪带到工作里了。今天为着一个来进修的产科大夫动作不规范,竟然当着众人把她说了一顿。
严虹忍着没与苏颖辩驳,然后查房回办公室就开始晨吐,出了办公室的门就神清气爽。好容易挨过去一上午,下午进了办公室她还是这反应。
小万就问她:“严大夫,你是不是怀孕了啊?”
严虹心里有数,她勉强地笑笑说:“应该是吧。我还没去检查。”
“去验一下了。我和你说苏颖的那些话你别忘心里去,她不是对你。”
“嗯,我知道。”
下面来进修的这个产科大夫,人都40岁了,但是很多操作都不规范。严虹念着她是赤脚医生的出身,很多地方都反复地提点她。但她二十多年养成的工作习惯,不是严虹说一次她能改好、做标准的。
“你这时候气不得,你等我跟苏颖说。这期的进修大夫谁带着都觉得棘手,尤其是你这个,她已经是第二次来进修了。”
严虹就觉得有点儿奇怪了。
“第二次进修?那她怎么还这样?”
“以前进修都是短期培训班,1个月到3个月不等。这回李主任让院里争取了专项拨款,她们来进修的时间就长到半年了。
这期来的学员就她一个是山区里的,她那地方偏僻的要命。她出来进修,地区医院就得派人进山。所以她得了半年的进修机会,肯定要积极表现下,但她肯定有意做错的。
唉,我越说越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谢谢你万姐。你和苏主任说一下,我去值班室歇会儿。”
“好你去吧。你那几床待产的我帮你看着。”
因着谢逊和刘立伟是中学同学,所以苏颖和小万的关系也算不错。所以,小万去找苏颖直说了严虹可能怀孕的时候,苏颖立即后悔起来。
“她去值班室了?你和她说我刚才不是对她。唉,我也是急糊涂了。我一会儿去看她,你让她先好好歇着了。”
严虹在值班室躺着躺着就睡着了。直到下班了,潘志来接人。
值班护士笑潘志:“你俩一起来上班,下班还要一起回家,能不能不这么黏糊啊。”
潘志好脾气地笑笑问:“严虹呢?”
“在值班室休息呢。”
潘志敲门将严虹惊醒。
“谁啊?进来吧。”严虹掀开身上盖着的薄被坐起来。她看看手表,才发现已经到下班时间。
“哎呀,我睡了这么久啊。”
“回家睡了。”潘志把严虹拉起来,顺手将值班床整理好,
“嗯。”
严虹最近的嗜睡,潘志都看在眼里,他心里明白着呢。
“想吃什么?我去食堂买。”潘志一手与严虹十指相扣,一手提着饭盒袋。
严虹想了一会儿说:“西红柿炒蛋吧。”
“还有呢?”
“你看着买了。其实我想吃前些天和李敏在西餐厅喝的吕宋汤。”
“那等明天下午,要是没事儿我就篡休半天去买。今晚想着提醒我跟李敏借保温桶。”
“好啊。上回忘记看友谊商店有没有保温桶了。”
“我明天过去看看,要是有就买两个,那个很实用的。”
夫妻俩在岔路口分手。严虹回家、潘志去食堂打饭。
*
李敏从食堂吃完饭出来,迎面遇上过来打饭的潘志。看着潘志提着饭盒袋,李敏就笑着问他:“严虹没下班?”
“她不舒服先回家了。等会儿我要和你借保温桶。”
“行啊,一会儿给你送过去。”
李敏上楼就去敲严虹的家门。严虹听见李敏喊她,一边擦脸一边过来开门。
“潘志说你不舒服,怎么病了呢?”
“嗯,没怎么的。”严虹懒散地回答,招呼李敏说:“进来坐会儿?”
李敏皱着眉上下打量严虹。
“你那么看我什么意思啊?”严虹嗔怪李敏:“看得人发毛。”
“我看你不像生病的样子啊。”
“我是没生病啊。”严虹看着李敏疑惑不解的模样,凑近她耳边悄悄说了一句。
李敏立即惊喜道:“真的?”
严虹点头:“十有八九了。”
“哎呀,太好了。我和你说咱们早说好的,到时候得叫潘安啊。”
严虹笑着拧了李敏一把:“那怎么能当真!”
“不管,反正你答应过我们了。你回屋歇着吧,我去把保温桶洗洗给你送过来。你家潘志要用。”
“嗯,我想和那天的吕宋汤。”
李敏皱眉:“你不是那时候就有了吧?”
“应该也就是那前后。”
李敏懊悔:“哎呀,那你还逛街、还帮我拿东西。幸亏搬家那天来的实习生多,没用你拿什么东西。”
“那就那么娇气了。我和你说只要不是突然或者持续地搬重物没事儿的。”
“还是小心一点儿好。”
楼下传来上楼的脚步声。
严虹眼睛一亮说道:“是潘志回来了。”
李敏回头,见果然是潘志上来了。
潘志看李敏提着饭盒袋站在家门口与严虹说话,知道她定然是因为自己说严虹不舒服、才家门都没劲就来看严虹了。
“进屋说话呗。”
“不啦,你俩吃饭吧。”李敏转身开门回家。
她先把洗衣机开动,然后把保温桶找出来洗干净放一边沥水,在把家里的略微清扫一遍。洗衣机的快捷程序就运转完了。
敲门声响起来。
“敏敏,是我。”
李敏忙撂下手里要晾的衣服过来开门。
“你有钥匙的,自己开门进来呗。我去把衣服晾上,保温桶洗好了在厨房呢。”
“那怎么行。钥匙不是这么用的。”
“穆杰没回来,你就当我这儿还是宿舍,就这么用吧。”
严虹自己去厨房拿保温桶,听见李敏这么坦然地提起穆杰,便问李敏:“穆杰那边有消息了?”
李敏顿了一下,然后不怎么自然地应道:“嗯。”
“他什么时候回来?”
“还不知道呢。你可别对潘志说啊,对谁都不能说。”
“你放心,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严虹提着保温桶说:“你回医院吧,晚上睡觉前,我会过来关窗户的。”
“你别过来了,我可不敢使唤你。让潘师兄来关窗吧。”
严虹笑笑与李敏一同出门,她回家李敏去医院做她的住院总。
*
李敏回到科里,值班护士姜姐就告诉她:“李大夫,内分泌的莫名让你回来就给她个电话。”
“好。”
李敏往内分泌打电话。莫名一直守在电话机边上呢。
“李敏,小高说东西借好了。明天中午下班前,她带人把东西给你送过去。我吃了午饭去你那儿。”
“行啊。”
李敏搁下电话,小姜就问她:“李大夫,你和莫名的挺好的?”
“还行。怎么想起来问这个啦?”
“我看她来找你啊。别人就没怎么来找你。”
李敏笑笑说:“之前在宿舍不是一个寝室,就是都门挨门住着的,一般不会来科里找我了。我这两月不是住在科里嘛,她只好过来了。”
“你那个同学莫大夫处对象没有?”
李敏晃头:“我还真就不知道。”
“你们挺好的呀。”小姜不大相信的模样。
李敏诚恳地回答:“她没说,我也没想起来问。你要给她介绍对象吗?那我明天记着问问她了。”
“我倒没那想法。不过是看你们同学女生不是结婚了,就是都处好对象了,没事儿闲问一句了。”
“嗯,是啊。这才毕业一年啊,我们同学就不少结婚的了。”
“你们本科的读书时间长,毕业就23、4岁了。卫校毕业的护士,够晚婚年龄基本都结婚了。像莫名这样还在读研究生的,可以结婚吗?”
“我不知道。”李敏略微为难地看姜姐说:“我们在大学不会谈论研究生结婚的事儿。你看我毕业这一年就在科里打转了,尤其是这回住院总当的,要不是吃饭、回去洗衣服,我真是24小时在医院。”
“没事儿你也出去走走吧,小心把自己在科里关傻了。”
李敏知道小姜是为自己好,笑着谢过她去楼下开始查房。
*
今晚十一楼是张正杰带着小曹和实习生值班。他们正在病房里查房。李敏没有跟着他们混在一起,按着自己对患者的病情掌握情况,挑着查了十来个人就回去楼上。
不想她才查完十二楼的患者,张正杰的电话就打过来了:“李大夫,楼下收了一个女患者,你过来看看。”
祈祷2
李敏看着眼前的年轻女患者嗲声嗲气、假装抹眼泪说话的作态, 禁不住浑身冒鸡皮疙瘩。
小曹悄悄给她介绍病史。原来这女患者因为转移性右下腹疼痛一天被内科转去外科急诊。外科是王大夫带着人值班。没想到这女患者拽着裤子不让查体,最后只能根据内科大夫的诊断收入院。
“王大夫挺生气的。”张正杰告诉李敏。“要不是我和她说咱们有女大夫,我估计她就是宁肯疼死也不会做手术的。你看这白细胞,这都多少了。”
李敏接过化验单, 嗬,wbc总数超过1万8,中性粒也超过正常值很多。问过病史后, 李敏要查体,这女患者居然让张主任等人回避。
张主任在临床十几年,这样作性的女人不是没见过, 他权当没这么回事儿地走了。小曹刚从急诊进病房,心急之下就说:“省院就一个女外科大夫, 要是必须做手术,还得有男的, 哼。”
话音刚落,女患者就夹生假调地哭起来:“老——公。”
陪着女患者的男人赶紧将她抱怀里, 像哄孩子一样拍着哄:“不气啊不气, 看老公一会儿给你出去说他。”
李敏操手看着,等两人腻乎够了说:“现在可以查体了吗?”
女患者万般不舍地放开男人,李敏却指着男人说:“你到处置室外面等着。”
“他是我老公。”怪腔怪调的。
“他在这里影响我工作。”李敏绷着脸,把屏风拽过来。“你赶紧出去到外面等, 几分钟就检查完了。”
“不行。我们俩说好了时时刻刻不分开的。”
李敏运气:“你们上厕所也一起?”然后她不等尴尬的这一对说话, 就张着胳膊往外轰那男人。
“有你么说话这会儿的功夫, 我已经检查完了。”
男人只好出去了。
李敏顺手关上门、按亮日光灯, 对患者说:“把肚子露出来吧。”
“那灯晃眼睛。”
“你闭上眼睛好了。”
“我不想嘛——”尾音拖的太长,有绕梁三日的感觉。
“和你想不想的无关,我要看清楚你肚子那里疼。”
女人扭捏了好一会儿说:“就看一下啊。”
李敏准备搓热手指再给患者查体。等她不顾患者的医院,使劲把裤子往下拽、衣服往上搂了后,看到女患者袒露出来的右下腹她就愣住了。麦氏点有个长约5厘米左右、颜色略浅于正常皮肤的痕迹。
“你这里是哪年做的手术?”
“80年。”女患者在男人出去后也能好好说话了。
“什么原因做手术的?”李敏的脸色阴沉:“你别和我说假话啊。人不是壁虎,割掉的器官不会再长出来。你要敢说你的阑尾又长出来了,我就上报国家,会有人把你带走做分析的。我跟你说这个分析可是要切片的。”
女患者愣住了。
“知道什么是切片吗?你上过初中学了生物吧?”李敏见攻心有效就继续吓唬她:“就是从你身上取一块块的肉放到显微镜下看,看你的细胞究竟哪里和别人不同。若是能找出不同来,全世界那么多断胳膊断腿的人,就有了重新长出胳膊腿的希望了。哼哼,那你的死也重于泰山了。”
女患者大概是没想到李敏会这么说话。她脸呈惧色、哆嗦着把衣服整理好,脸上没了一丝疼痛的迹象,虽胆怯但还吐字清晰地低声回答:“阑尾炎。”
“那你这次呢,你到底是哪里疼?”李敏眯着眼睛、口气不善。
“我,我就是想住几天院。装别的病我不会。我上次是扎了几天滴流以后,后来地大夫说保守治疗不可以了才手术的。我,我”女患者我了半天没说出什么。
李敏的眉头皱起来了,要不是不能打人,她都想按着这女人好好捶她一顿。m的,当医院的大夫都没事儿干?
但她立即又想到那化验单的不妥,便追着问:“那化验单呢?化验单是怎么来的?”
女人站起来穿上鞋子说:“你管不着。我不住院了还不行吗?”
“那我就告诉外面那男人你装病,你的阑尾在11年前已经切除了。你撒谎骗他、耍他玩呢。”
李敏说完话就转身,一幅急着要出去的模样。那女人赶紧拽住李敏的衣袖说:“这个化验单是我求检验科的一个朋友写的。”
“那你准备怎么收场?我是不会留你在这里住院的。”
“我跟他说不疼了,我不住院了。”
李敏出去把男人叫了进来,他们俩怎么说李敏没兴趣听。那张化验单才是省院的隐患呢!她立即去办公室,看着小曹在写首次病程记录,门诊病历上用大头针别着血尿化验单,就立即把化验单取下来。
“张主任呢?”
“才出去了。他说一会儿就回来,那患者是否需要手术你做主。”
屁个手术!
李敏操起电话就打给陈文强,把化验单的事情说给他知道。才放下电话,那女人和男人手拉手地进来了。
男人和客气地对李敏说:“我们不住院了。”
值班护士立即震惊地问:“她刚才疼成那样,怎么可以不住院?阑尾穿孔成腹膜炎会死人的。”
小曹听见护士办公室的动静走出来问:“怎么了?”
“他们要不住院。”
那对男女紧着点头认同护士的话。小曹诧异地看着女人,怎么这才一会儿的时间,这女人就与刚才判若两人了,浑然不像腹痛不能忍耐的样子?
“李大夫,这,这”小曹磕巴了。
“去找张主任回来。让他们签字后办理出院。她在80年已经做过阑尾切除术了。这次就是想住院几天。”
这对男女挺尴尬。
“行了,我回去了,有事儿我再来。”李敏交代完了,就拿着那张急诊的血象化验单上楼了。
没多一会儿,陈文强就匆匆地来了。他见到等在护士办公室的李敏就问:“化验单呢?”
“在这儿。”
陈文强看着验单气得咬牙:“这简直无法无天了。行了,这事儿你就当不知道,不用管了,我去处理。”
“那我回值班室了。”
“好好看书。”陈文强在李敏的身后叮嘱一句。
“嗯。”
*
接下来这一夜再没有的事情找李敏。她安安稳稳地看书到十一点,然后一夜睡到天亮。她却不知道为着那张化验单的事情,检验科的孙主任被陈文强从家里提溜到医院,先是问责化验单的造假者、然后就穿上白大衣顶岗。
今晚值班的那位,在事情解决前是没可能上岗了。也可能以后再没机会上岗了。
为这张化验单,他要谢谢李敏和陈文强,没把事情先弄得更多人知道,不然他在检验科就没有以后了。
“行啦,老孙,我回家了。明天你自己跟舒院长说吧。”
“好好,我明天去找舒院长。这事儿你帮我嘱咐李大夫一句,先替我瞒半天。创伤外科那边我跟张正杰打招呼。”
陈文强应了以后,回家免不了要与小尹嘟囔一番。
小尹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那是检验科啊!这,这让临床大夫还怎么干活啊?”
“是啊。今天这事儿是巧合,那患者十年前做过了阑尾炎手术,右下腹有术后痕迹在。要是她没做过呢?”
陈文强生气,为了给孙主任留出时间、也为了不想再找一个内科替班的,他强压着自己没去门诊找内科大夫问:
——到底是怎么查体的、怎么诊断出阑尾炎却没看到右下腹的刀口?
这事儿肯定不能这么算完的!
*
翌日,李主任和石主任带着患者去手术室了。陈文强打发李敏回值班室看书,说:“科里有我带着俩实习生守着就成了。”
没多一会儿,院办章主任打来电话找陈文强。
陈文强直眉愣眼地说:“今天我留在科里看家,你们继续开评审会。”
……
“往年我也没从头参加到尾。”
……
“有不符合晋升标准的我再提意见呗。”
章主任把陈文强的意见带到院务会上,连唐书记都觉得陈文强越来越刺头了。但是舒院长却没什么异样,还劝慰坐立不安的参会者
“咱们在座的这些评委,身在省院的不同领导岗位上,也都是多年的老党员了,我们任何时候都要秉承实事求是的原则去工作,这是放在任何工作上都不会改变的。不管陈文强同志因为工作能不能来参加,对我们的评审工作都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我们完全按照标准审核就可以了。秦处长,今天到哪位同志了?继续吧。”
*
小马见检验科孙主任神情焦虑、两个大黑眼圈明晃晃的,便悄悄地把小会议室正在进行的会议内容说给他:“是今年晋级的初审。”
言外之意让孙主任衡量,他所说的事儿是不是比这个更重要。
孙主任一点没含糊地说:“你进去找费院长,最好也和舒院长打声招呼,就说我有非常紧急的要紧事儿汇报。请他们马上出来。”
小马见孙主任这样子,便悄悄地推开会议室的门闪身进去了。她身后的孙主任情不自禁地想漫天神佛祷告:“老天啊,请你们保佑我顺利过了这一关吧。”
检验科目前是归费院长管的。费院长得了孙主任这话,立即低声与唐书记说了一声,朝舒院长点点头便出去了。小马又走到舒院长跟前重复了一遍。
“唐书记,我和费院长有点儿事情要处理,初审你和秦处长、章主任继续主持。大家继续。老傅,你也来一下。”
三个院长都走了,留在会议室里的人面面相觑,各个心里都在疑惑。
唐书记轻咳一声:“秦处长,咱们继续吧。”
祈祷3
检验科发生这样的事情令舒院长都破功了, 惊讶的表情虽一闪即逝,但是也够孙主任牢记的了。
费院长则急巴巴地问:“老孙,是不是弄错了啊?”
孙主任沉痛地说:“我也希望是弄错了。昨晚被陈院长叫过来以后,患者还没有办完出院手续。我重新采血做检查, 所有都没经过第二个人的手,不然就那方大夫的小姑子,怎么可能那么顺溜地认账。”
b超室的方大夫是一个刺头, 省院的女大夫见了她都绕着走;年轻点儿男大夫,凡是知道她性情的,都不大敢往b超室去。虽然她的风评不怎么地、行为举止脱离社会正常范畴了, 但其业务水平是不含糊的。
她这个小姑子是下乡后返城的知识青年,曾经待业了好几年, 最后在范主任扩建制剂室考取的。虽然后来没考上卫校,但是在方大夫的运作下, 出去进修了一段时间,回来就去了检验科。
这人在省院属于不显山不露水的隐匿群众那伙的。
“要我说, 小杨平时工作也中规中矩的。可我昨晚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问了很久也没问出来。检验科出了这样的事儿,一定是我管理上疏忽、差错……”
孙主任面红耳赤地做检讨。他也50岁的人了,其愧疚、受伤的表情让舒院长和费院长都不忍直视。这些年来,孙主任把省院已经开展的检验项目准确率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其质量可以和医大附院叫板——别的科室费院长不太清楚, 但转出去的儿科患者, 医大和儿童医院是直接使用省院这边的检查结果。
可见他们对省院检验科的认可和信任了。
可小杨昨晚整出这样的一件事儿, 是直接危害到省院检验科的信誉了。
费院长按耐不住自己的怒气,直接就说:“让小杨待岗。这事儿必须要给全院职工一个警示。至于老孙你,领导责任你肯定是跑不掉的。”同时他也很惭愧地对舒院长说:“老舒,检验科出了这样的事儿,我也脱不开干系。”
舒院长却开口拦住费院长道:“老费,这事儿是你和老孙都没有想到的。老孙,你把检验科带成医大附院和儿童医院都信任的科室,多年来取得的成绩,全院职工有目共睹。我和老费都相信你,也相信检验科不止是过去、将来也仍旧是临床第一线可信任的坚强后盾。”
舒院长的这番话,让孙主任更感愧疚了。
“老孙,你先回去继续工作。昨天是怎么做的,今天、往后还是怎么做。至于领导责任,我们医院班子也脱不开干系。总而言之对医护人员的思想教育工作,还是医院承担主要部分的。”
费院长见舒院长这么说,心里也安定下来。这检验科目前可是他分管的工作范畴。他也随着舒院长劝慰了孙主任几句,待孙主任情绪稳定以后就让其回去了。
*
检验科出虚假化验单的事儿,俩人在基层干了不少年,心知肚明是各家医院都有、且是屡禁不止的事儿。
但多是发生在一般的体检中。
比如招工体检时,明知道某些工种不允许有乙肝病毒携带者……但还是发出了体检正常的报告。
只要蒙混过了头一年、混到转正了,那么这个乙肝携带者的后续治疗等,就由用人单位承担了。食堂之前的大规模突击体检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偶尔在公派出国留学生的体检中也出过这样的事儿。
甚至把人拉到外省去体检,以回避、减少这样的事情。上级部门的想法是好的,但架不住医护这个圈子就这么大,勾勾连连的,最后去哪儿体检要改的体检单的人还是能改成。
当然也有为了去疗养等原因,把不够指标的项目往上拔拔数值,但也是在基础疾病实际存在的情况下作的手脚。
可还从来没发生过没有任何体征捏造出这样的、急诊血象的事儿。
一时间舒院长和费院长都陷入沉默中。
*
俩人的想法都是差不多的。处理小杨一个,可能就会牵扯出更多的、检验科那些不查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揪住不放就会变成极大损害省院声誉的大事儿。
甚至让院领导吃不了兜着走。
这才是小杨不说为什么的关键原因。潜在的威胁比说出来更有力。
“唉,老舒啊,”费院长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知道舒院长在等自己表态——先提出对小杨的处理意见。舒院长可以沉默,自己却必须要尽快拿出一个方案来。
这就是二把手的悲哀。
“外人看着我们在院长的位置上,在省院怎么怎么地了。内里的艰难、束手束脚的无奈,只有咱们自己心里清楚。
但即便这样,小杨这事儿也不能纵容。我看让她待岗半年后调她去分院,你看可以吗?”
这也是费院长仔细斟酌后、能给予小杨的最轻处罚提议了。
舒院长微微点头说:“先待岗半年的提议很好。另外看她待岗期间对错误的认识和态度,再说去分院的事儿吧。还有医院领导班子一会儿先通个气、达成共识,然后你和老秦找她谈话。”
“行。我和老秦去和她谈话。一定把这事儿的影响降到最低。”费院长知道舒院长心里动了真怒了。
任何损害省院声誉的事儿,在舒院长这里都是零容忍。这个处理也意味着如果小杨待岗期间的态度不好,可能连分院都去不上。那就难说事情会到哪一步了。
但这么一来,这半年自己要承受的压力就大了。
于是他试探着问:“但这样行吗?”
“试试吧。不这样你有更好的办法吗?”舒院长又恢复了文雅如谪仙的神态,微笑着反问费院长一句。但费院长从他那平静的态度里,确认到舒院长已经拿定了主意。
小小的办公室随着舒院长的微笑变得肃杀。
费院长沉默,舒院长要杀一儆百,自己就是那个举刀的。偏分工的职责所在,这事儿容不得他推脱、也容不得他后退,更容不得他看在小方的面子上,袒护她小姑子一句半句了。
*
沉默最后还是费院长打破了。
“老舒,我去起草对小杨的初步处理意见。”
“嗯,那你尽快了。要不我叫老秦替你做吧,他熟悉这些。”
平时这样的工作是由章主任来做。今天这事儿交给医务处秦处长做也可以。但费院长不想这时候再回小会议室开会,他想回到自己办公室静一静。
舒院长是温煦关切的语气,然而费院长的感觉却不大好。他直接拒绝道:“不用,我可以的。”
“那好,那我回去主持初审。半小时后我让老秦出来找你。”
“好。”
半小时的时间,这是舒院长给自己留的余地。费院长回去自己的办公室,他伸手摸起电话机,却颓然地将话筒举在半空中了。
告诉小方吗?可告诉了又有什么用?能阻止或者减轻对小杨的处理吗?
理智尚在的费院长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时间宛如屋角那个风水轮上流动的水,静静地流淌。但风水轮上的水转一圈后还会再回来,可时间呢?
时间在秦处长的敲门声中提醒费院长:半小时没了。
*
“费院长,舒院长让我来找你、协助你做事儿。可是省院出了什么大事儿?”秦处长看着费院长撂下电话听筒、缩回僵硬手臂、手指,来回握拳再展开。
这是打了多长时间的电话啊。
“老秦啊。唉。”费院长长叹一声,把检验科的事儿详细地说了,也把舒院长的意见告诉给秦处长。
“那你刚才是给小方打电话?”
费院长苦笑:“没打。我不知道怎么和她说妥当。”
“我来说吧。”
……
“嗯,事情就是这样的了。费院长让我转告你,我们要回去继续开职称评审会了。”秦处长撂下电话。看着仍是沉思状态的费院长心有不忍。
“费院长,这事儿不是你能帮她小姑子遮掩的。咱们尽力就对得起她了。你给我张信纸,我把处分的初步意见赶紧拟出来。”
秦处长做院办主任多年,又去了医务处快一年了,这样的文件对他来说是司空见惯的等闲事儿。他下笔如飞很快写满了大半页。
“费院长,你看看可以吗?”
费院长仔细看了一遍,立即表态:“就这样了。走,拿去给老舒吧。”
*
b超室里的患者还躺在床上没做完检查呢。方大夫刚才丢下他去听电话,已经引起他极大的不满了。可看在方大夫耀眼的妆容份上,嗅着喷香的味道,男人把自己的不满忍下去了。
方大夫回来就拿起探头继续工作,脸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左右径刚才测量过了,你记下没有?”方大夫问自己的助手。
“记下了。5.2。”
“上下径11.3,厚3.1,未见扩张的肾小盏。可以了。”
方大夫抓起一叠卫生纸给床上的男人,示意他自己擦干净耦合剂。男人一下下慢慢地擦着后腰处腻乎乎的胶体,眼睛看着方大夫将打印出来的肾脏黑白图片订在报告单上。
他希望方大夫能动手帮自己擦。
但方大夫订好图片,眼睛就落在助手写的报告单上了,看的非常专注仔细。暗室里的红唇、卷发影影绰绰,视力的不足让人的听觉和嗅觉更敏锐起来。
男人发现自己居然能听清楚方大夫写字的声音。沙沙沙,流利流畅地流到他的心里。
方大夫签好自己的名字,撕下报告单的复印页,将复印纸放去下一页,整理好了才用大铁夹子夹上,然后才对助手说:“我去门口喊人,你来做下一个。”
“好。”助手做到方大夫的位置上。
男人眼睛盯着方大夫扭着丰腴腰臀的背影,及至到了接近诊室的门口了,坐起来提裤子的他才发现方大夫的脚下是不足三寸长、只到脚心的鞋子。
怪不得过去的女人要裹小脚,单这扭起来的背影就让人血脉贲张。他有点儿遗憾刚才没开口了。
助手乜斜了男人一眼。哼!德性!
然后她又在心里叹气,暗示方大夫吧,她不在乎;说的直白了,她发脾气。一天天整成这种老上海弄堂里的老鸨儿模样,还怪男人色眯眯地看她、有非分之想吗?!
而方大夫的心思、注意力都在秦处长刚才说的事情上呢。刚做完检查的男人那露骨的目光,她见得太多了。心情好的时候还与他们调笑几句,心情不好可就难说了……
她现在只想快点把上午预约的患者都做完,然后问问小姑子是怎么想的。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不然她就好好祈祷上天是她亲妈吧。
祈祷4
小方把上午预约b朝的患者都做完以后, 立即打电话找检验科的孙主任。
“孙主任,我是小方。我小姑子下夜班走了没有?没走你让她过b超室来一下。”
……
“去院办了?好,谢谢你啊孙主任。”
小方又往院办打电话。接电话的小马一听报名号的是b超小方,立即如临大敌。赶紧说:“杨大夫才进去费院长办公室呢。费院长和秦处长找她谈话。”
小方听说小姑子在费院长办公室, 立即长出一口气。有费院长出面兜揽着,多少能够处分的轻一点儿。这死丫头,怎么什么没撇的事儿都敢干啊。
“我去趟院办。再有患者来, 你找主任帮你看看。”小方回来诊疗间匆匆对助手交代了一句,换鞋往外走。
况主任喊住她说:“小方,我和你说那事儿你别管。”
“你也知道这事儿了?”小方对b超室的况主任、自己的顶头上司还是很尊敬的。“为什么?那是我小姑子, 我怎么能不管!”
“我知道这事儿很稀罕么。昨晚患者办退院、孙主任勉强患者必须抽血才能办出院,有心人就猜出来出事儿了。现在没有全院职工都知道, 不过是差一个午休的时间罢了。你跟我过来说。”
况主任把小方叫到主任办公室,关上门问她:“小方, 你在省院也有些年头了。你给我说说咱们b超室作为辅助科室,为什么临床大夫会让你三分点儿?”
这一句话就把小方的心气打散了。
她以从来没有过的低姿态求道:“主任, 杨小玲不仅是我小姑子, 她还是我从小到大的邻居,我们一起长大、背着书包上学、一起下乡的。这事儿你帮帮我好不好,帮我求求舒院长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了。”
自己在舒院长跟前说不上话。费院长那儿不用自己开口,能办到的他都会帮忙办了。但是况主任不同啊。他作为辅助科室的大主任, 舒院长多少会给他一点儿面子的。
可惜自己既往与陈文强的关系不怎么地。不然这事儿找他最好了。
况主任沉吟了一下问:“你所谓的生路是什么?”他要先知道小方的要求, 才好去找舒院长。别自己忙乎了半天, 最后小方觉得没达到目的不领情。
小方咬着嘴唇犹豫起来。一来是她不知道费院长能争取到什么程度, 二来她知道这事儿的危害。明白舒院长要是轻饶了小姑子,以后这医院就没法管理了。
但她还不得不为小姑子谋划。
“主任,罚款、记过都可以。去分院我们都认了。就是不要让她下岗,她五十岁就得退休呢,原本也没几年工龄的。”小方说完话,自己都觉得很为难。但她那期盼的模样,让况主任替她感到不值,唉,不求人的低头了……
“我试试看吧。但是小方你要知道,费院长找她谈话,如果是了解情况的话还有周旋的余地。要是代表院里与她谈话,那就是处分已经定了。我是没可能劝动舒院长改变院务会决议的能耐。”
“嗯,这个我明白。”小方对这事儿不报什么期望了。舒院长那人就是表面上温和,实际他距离任何人都比十万八千里还要远。
*
费院长看着眼前不吭声的杨小玲就恼火,这人怎么能这样呢?不论你问她什么话,她就是低着头一个字都没有。
费院长觉得自己再跟她多说几句话,可能就要被她气出来心梗了。
“老秦,你跟她说吧。”
秦处长只好接过这石头啃。
他轻咳一声说:“杨大夫,是这样的。你这事儿院里肯定要给你处分的。但是处分的轻重,会根据事情发生的原因酌情给予考虑。
费院长苦口婆心问你原因也是为你好,要是你能说出不得不那么做的理由,那么开院务会讨论的时候,我和费院长也好出面帮你争取。
你要相信我和费院长的。当初你出去进修还是我和费院长给你办的。不信你问问小方。”
小杨闷了好一会儿才抬头说道:“她是我儿子的班主任。她不想他对象出差去广东,她说他对象单位的事情比较急,她住院了,他对象单位等不及就只好派别人了。”
这理由也够强大但也够让人恼火的了。
秦处长与费院长交换一下眼神,继续说:“我和费院长会去院务会上说这个原因的,会说清楚你是受到威胁才不得已做这件事儿的。
但是我必须要先给你打个预防针,处分是免不掉的。这不是平时的小打小闹,要不是李敏李大夫细心,查体发现那装病的那女患者早切过阑尾炎了,等把患者送上了手术台,那就是大乐子了。”
小杨抬头看一眼秦处长又低下头去。要自己去找李敏?嘁!这样的挑拨离间也太小儿科了。那装病的女患者能在门诊混过去,进了病房她是绝对混不过去的。哪个大夫会不查体就给患者开刀啊!
费院长问清原因就说:“小杨,你写个书面报告,最好下午上班前就交给秦处长。我争取在下午的会议前先说说你这事儿。毕竟这不是你愿意做的。谁家没个孩子呢。”
*
小杨出了费院长的办公室,就被时刻留心动静的小马叫住了。小马走近她,悄声说道:“杨大夫,方姐让你立即去b超室。”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
“你现在过去吗?”
小杨看看小马,这孩子你也太实在了吧。但她看着小马认真等回答的眼睛,只能点点头。
不料小马却说:“那我立即往b超室打电话告诉方姐。”
小杨刚才就是那么随口一说,见小马这样也就只好先过去b超室见自己的嫂子了。
“我的姑奶奶啊,你可算来了。”小方一把将人拽进自己的工作间,她的助手很有眼力见地立即离开了,还心细地替她们关上门。
“你跟我说说,到底是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这么做?好日子你过够了是不是?啊?”小方又与秦处长通过电话了,知道小姑子的处分是什么且不可更改的。
“我有什么办法呢?孩子在她的班上。你知道他调皮得厉害,不放在老师的眼皮底下,他上一天学可能一个字没听进去的。可要换个前面的座位一学期就要500块,年节起码还得再送200块。不然他那淘气劲儿,那不得天天被老师吃哒。唉,我们检验科的奖金就那么点儿,我去年一年的工资都搭进去给他班主任和各科老师了。”
小方急得跳脚,却差点摔倒了。被小杨扶住后,她恨铁不成钢地点着她的额头说:“你傻不傻啊。老师那儿就是无底洞,你越给钱她们就越不管孩子、孩子就越淘气。你说你给多少是个够?
我告诉你你赶紧趁着宿舍倒出来不少空屋子,给我搬到宿舍这边住,然后把你儿子转到这面上学。实验小学比你那边的小学还好。”
“可是孩子都大了,再怎么和我们住一个房间。”小杨为难。她直到去制剂室上班才结婚生孩子。她又没什么学历,这次买集资房她根本就没申请的资格。
小方不耐烦起来:“哪头重要你分不清啊。我告诉你你这事儿的影响太坏,院领导不会绝不会姑息的。回头把你弄去去分院的,每个月除了基本工资就十块八块的奖金,你还有钱给班主任吗?孩子不是照旧得坐到后面?不得照旧看老师脸子去?”
小杨脸色灰败,人也没了精气神了。
“我说了你多少遍,啊?”小方使劲地点小杨的额头,点得小杨直往后仰脖子。那模样不像是对小姑子,反而像教训自己不听说的女儿似的。
“你看看把孩子宠的,该好好学习的时候只知道淘气。现在就拖累了你的工作。我告诉你你不把他管住了,到时候考不上大学,考去制剂室当工人,他得一辈子看人脸子。”
小杨被她教训得只有点头的份。
“我跟你说你不要舍不得打,淘一次打他个三天屁股不敢沾凳子,你看他还敢淘气不?不然到外面了,你以为各个都是他亲妈,由着他胡闹啊。”
小杨呶呶嘴,弱弱地分辨:“不是我们俩不想管,是他爷爷奶奶护着不让打。”
小方更恼火了。“行啦,这事儿都不用你管了。你今晚回家收拾好,明天给我搬过来住。你不想孩子和你们住一间,那就每天晚上九点半送到我家睡客厅,让你哥哥打几顿就好了。
你公婆的事儿,我和你哥礼拜天过去说。你这去了分院这辈子就甭想回来了,你算算这少了多少奖金?这钱我得让你家老头老太太给填补了。”
小杨深知小方的闹腾劲儿。既往和自己亲妈闹腾时,自己因为工作都是占了小方的名额,气短之余只能私下劝亲妈让步。如今小方作为娘家嫂子给自己出头,她突然盼望小方更能闹腾一点儿才好。
至于去分院,去就去呗,不然上班每天也是要花两小时通勤。这面的实验小学是省城第一流的,还不用再给老师私下塞钱,算起来也没亏;孩子交给哥哥嫂子管,也许一学期就板过来了呢。
小杨就那样半低着头,任由小方触哒、数落了一中午。姑嫂俩谁也没吃中午饭。直到下午开诊,小方才把小姑子放走。
就这样还不忘叮嘱她:“下午好好写检查,老实地承认错误。要是写的不够深刻,你就去找秦处长帮忙修改,记住了没?”
“记住啦。”从小到大听小方吆喝,这样“记住了没”的问话,早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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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同学找同班同学当班主任老师的,给外甥调座位。500块,这还是友情价。
当时知道这事儿的时候简直惊呆了。
如今那调座位的男孩子早结婚了。
不知道现在的价格是多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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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爱财,各自有道啊。
祈祷5
348祈祷5
*
快中午的时候, 团委书记小高带着个电工,将放射科的那套放录像带的设备搬到十二楼的值班室,调试无误后电工离开。
“李大夫,谢谢你啊。”小高真诚地向李敏感谢。今年“十一”的婚集体礼, 虽说两个月前就露了风声,但是她没想到平时的文艺骨干会结婚好几个。为庆祝“十一”准备的文艺节目的人手,自然就不够数了。
“不客气。你坐吧。我去给莫名打个电话。”
李敏上午找了两个患者家属, 把那张光板床收去库房,自己所有的私人物品也都收到两个药箱里塞到床下。剩下的那张床靠墙摆着,被褥卷起来露出光床板。桌椅都放在窗口下, 整间屋子已经做好了准备。
唯一的椅子她让给小高坐。
“李大夫你不用忙。我去放射线科之前给她打电话了。估摸她也差不多该到了。”
“哦。那我就不给她打电话了。”
莫名来的很快。她进来就把书包里的录像带翻出来交给小高,说:“第三个是今天要学的舞蹈”。
她在收拾得空荡荡的屋子里扫视一圈, 学李敏把白大衣挂去门后,露出和李敏一样装束的舞蹈训练长裤, 再换上与李敏一样平底的护士鞋。
小高倒带,李敏拉上床帘, 很快就有熟悉的旋律响起来。
李敏有点诧异地问莫名:“是《祈祷》?”
莫名很自然地回答:“是啊。我觉得这个伴舞改成双人舞的比较容易, 你看很多动作我们都做过,不过重新排一个次序。”
等李敏看完两遍后,莫名按了暂停键,她哼着歌开始给李敏看自己改编的舞蹈。等整支曲跳下来, 虽不是很连贯, 但与刚才录影带里的伴舞是完全不同的舞蹈了。
让小高大开眼界的是李敏跟着也跳了一遍, 但与莫名的还有很多不同的地方。
“莫名, 我觉得你改的挺好的。就到叫太阳不西冲这句,我觉得咱倆在这里得加一个旋转,上下的动作就能连贯起来了。”
“可以啊。”莫名拽了一张病历纸,问李敏:“这个没用了吧?”
“没用,你画吧。”
“你看第一段结束的时候,我在这里做个spiral?之后,你是不是reverse?locomotion bend?你能做到吗?”
“我试试看。”
俩人边哼唱边推演动作,午休快结束的时候,俩人已经把大致的动作确定下来了。剩下的就是各自练熟了再合练、推敲得更细一点儿了。
小高忍不住羡慕:“我要是有你俩这样的本事儿就好了,每年的五一、十一还有春节,可以自己编排舞蹈。”
莫名笑笑说:“你可以试试啊。你挑春晚的那些伴舞先改。”
李敏就说:“你的先练练基本功。我俩在大学上了二年的艺术体操课的。艺体老师说用艺体给现代舞打底,改编什么都事半功倍。”
“读大学果然好。我们卫校的体育课就没有艺术体操。”
“医大也是我们在这一届才放开艺体课的报名人数。我们上一届就只有一个艺体老师。是几十人一起上课的。到我们这儿多了一个北体毕业的,她原来是省艺体集训队的。”
“我们也合过班上课的。六十来人的时候,上课效果比小班差太多了。老师根本就来不及纠正动作。混混一个学期就都过去了。”
“你还好了,总去做示范,老师基本是第一个纠正你的动作。”
李敏笑笑,上前帮着收拾接线板等东西。
“你俩等我一会儿,我去喊个家属来帮忙。小高,到时候让他把平车带回来就可以了。”
*
陈文强往手术室打电话,问到李主任他们已经开始关胸的消息,他没等李主任他们下手术回来,就往理疗室去。
他想看看曾文艳。
虽然小尹昨天中午就为这事儿说过他了,但他还是觉得不去不舒服。
“老陈,她过不过初审的有什么要紧的。我们不和她一般见识。再说她马上就退休了。”
“退休了也不行。不够资格让她混个中级退休,那是拿国家的钱行自己的人缘,那是变相地卖国,那是让全院职工暗里指着院里领导骂糊涂虫呢。”
小尹不想和他辩论这些大道理。
“好好好,你说的有道理。但我和你说呀,这几天不准去我们科。”
陈文强抿嘴不应。
“老陈,曾文艳因为你没过初审已经很恼火了。你过来找架吵吗?”小尹耐心地劝他。“让科里的同志和患者看着了多不好。”
陈文强不以为然。
“我就想让她们都看看呢。咱们这次回来,她前几年没少给你添堵。”
“哎呀,那不是都过去了嘛。现在你是院长,没人不开眼了。”
反正小尹怎么劝,陈文强都不肯听,气得小尹今天都没上班,干脆在家休起年假了。可就这么地也没阻挡住陈文强去理疗科的脚步。
“陈院长来啦。”
陈文强一踏进理疗室的范围,就有人向他打招呼。
“是啊,过来帮小尹取点儿东西。顺便看看曾文艳。”
众人识趣地给他指曾文艳所在的工作间,互相之间交换眼神,陈文强这是来痛打落水狗了?
曾文艳听到走廊里的动静就出来说:“陈院长,你公报私仇很得意啊。”
“我和你有什么私仇?”
曾文艳被噎住。
“我是来通知你,你申请中级职称,没过初审的原因一个不是高中毕业,再一个是没在理疗室连续工作满十五年。这是两个硬性标准,跟我个人没什么关系。要是我以你实际能力不够晋中级、或者以中级比例数卡你不能晋级,你说我有私心还差不多。”
曾文艳气得两眼冒火,偏陈文强这么光明正大的理由她还没法反驳,只能恨恨地“哼”了一声,通过大力地甩门帘表达自己的愤懑,憋屈地转回自己的工作间。
陈文强过够瘾了,悠闲地去主任办公室。掏出小尹的钥匙,装模作样地在小尹的办公桌抽屉里翻了一阵子,拿出不起眼的几样小东西。等关抽屉的时候,他往桌子的底面、抽屉的上空儿挨个摸了一遍,果然被他摸出来两个信封。
用图钉按着的。
这小尹,难道以为现在是战争时期,间谍藏东西呐。不论是《世界之窗》还是《故事会》,那玩意看多了就容易想入非非的。
他一边腹诽着自己的媳妇儿,一边把信封里的两个存折收好。看看时间已经到下班时候了,慢悠悠跟着理疗室的技师们一起离开医院。
*
小尹在家里已经准备好午饭,她见了陈文强拿了自己的东西回来,知道他到底还是去了理疗科。但小尹这时候就没抱怨陈文强了,只笑眯眯地让陈文强洗手好吃饭。
“我包了饺子。我给老楚打了电话,她才取走了一饭盒。这是豇豆馅的,你尝尝好吃不。”
“肯定好吃了。”陈文强神清气爽地做到饭桌边,接过小尹递过来的筷子。“唔,好吃。”
“喜欢吃就再包。”
“你一个人包饺子太累,等我下夜班或者礼拜天的吧。这一上午又是剁肉馅又是擀皮子的,一点儿不得歇气的。”
小尹笑笑问:“你是不是拿着我藏的存折了?”
“嗯。你愿意藏就藏家里衣柜的抽屉呗。再别往办公室放,万一丢了都不好报警的。”
“好。”小尹随口应了,然后给陈文强舀了半碗小米粥。
陈文强明知小尹答应了也是应付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藏去办公室,但大不了自己过阵子再去她办公室搜查呗。
*
舒院长看着饭桌上的饺子问:“哪来的饺子?”
“小尹今天休年假包的。”
“定是要躲老陈去理疗科找她的。唉,这老陈啊,人说五岁看老一点儿都没错。”
“看站那个角度看他了。这也就是小尹性子好,换个人早把曾文艳从理疗室撵出去了。”
舒院长知道老伴儿说的没有错,点点头说:“他那人就是这么爱憎分明的。亏得他是吃技术这碗饭的。”
“那也是有你在上面护着他、惯着他。不然像前两年他被老费拿下大主任……他这样到底还是不成的。”
“各人各命吧。或许就因为我无法恣意行事,我才愿意看着他这么随心所欲呢。”
老楚低头吃了一会儿饭又说:“大哥说的事儿,你想的怎么样了?”
“按他说的来。有机会我是想往上走走。不过短时间内,我这业绩还是不够。”
“又不是今年马上的事儿。我看怎么也得个两三年才有位置的。”
“嗯。”
“那时候老费就二线了,老傅先天条件不足。你得空儿还是与老陈好好谈谈。总这么横冲直撞的,也不是个事儿。”
“行啊。我和他好好谈谈,与光同尘的道理他都懂的。你看他今儿就没去参加初审了。”
“下月的评审他不会让你风平浪静的,不信你就看着。”这二十多年了,老楚也算是把陈文强的脾气摸得透透的了。“搞不好,他又得像昨天那么来一通。”
“不会的。你且看着,我要是把李敏放到第一个去评审,所有人都不会反对的。等李敏过了,他一定会拿科里的事情做借口,再不会来参加后面的考核。”
老楚唇边逸出个了然的微笑,但她不怎么赞同这样的行为。“他这也做的太明显了。亏得李敏那孩子争气,不然这师徒俩还不够医院这些人垫舌头的。你还是劝他早点改了好。”
“嗯,你说的有道理,我会让他注意的。小关那人你觉得怎么样?”
“他啊?他在77年这波里算是心性坚韧的了。但是这人我有点儿看不透。你是什么意思啊?”
“总得为以后的事情早点儿做打算。你说他跟老陈能合得来不?”
“除了你没人能跟老陈合得来。你撂下吧,我来收拾了。”
“就这两个碗,谁洗不是一样。我看老李和老梁他们跟老陈的关系也不错的。”
“那你不如说老胡和老赵他们了。他仨和陈文强的关系比你还近绵。”
“我这位子就不可能与谁近绵的。”
“你不是上了这位置才不与同学近绵的,你这三十年与谁也不近绵。”
“是啊。我和他们谁都不近绵,就和你近绵了。”
老俩口耍花枪,一起把饭碗菜碟都收拾干净了。
“我听说十一的集体婚礼省电视台要来采访?”
“嗯。这样的宣传,他们肯定不会错过的。”
“这周日休息,咱倆上街逛逛,再给你买两身衣服。”
“别人结婚,我穿什么新衣服。”
“你得主持婚礼,不穿新的怎么行!”
祈祷6
下午才上班, 刘娜过来找李敏。
“敏敏,我报名参加十一的集体婚礼了,你来给我做伴娘好不好?”
“好啊。”李敏立即答应她。跟着她问刘娜:“娜娜,我都好些日子没见到你了, 你一天到晚都在忙什么啊?”
“我?我不忙啊。我现在轮去病房了,比门诊还清闲呢。”
“那我怎么早晨跑步都没见到你。”
刘娜脸上显出羞色来,很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些天睡的晚、起的就晚了。明天早晨就去跑步。”
“噢, 我还没问你呢,你搬哪儿去住了,是到小凤那里吗?”
刘娜摇头后说:“我搬到新房子里去住了。”
李敏瞪大眼睛看着刘娜不言语。
刘娜把李敏的脸推开, 说:“你别那么看我,好像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我和龚海上个月月初就登记了。”
李敏赶紧道歉:“哎呀, 我不知道你登记啊。”随即她就抱怨道:“娜娜,你说你跟着小凤就住在儿科, 几步路的事儿,也不过来告诉我一声, 起码打个电话给我和严虹, 我们几个人一起吃餐饭也是祝贺你的意思。”
“没事儿,我不觉得委屈。我很高兴早晨躺在床上就能看到阳光了。再说十一不还有个集体婚礼嘛。”
“嗯,也是的。”
“敏敏,你帮我问一件事儿好不好?”
“什么事儿?找谁问?”
“找你老师陈院长。问问龚海过没过初审。”
“行, 我去给你问问。但是陈院长就昨天上午参加初审了。不知道今天下午会不会去的。”
“敏敏, 这事儿我拜托你了。龚海要是能进中级了, 一个月也能多半级工资。要是他没过初审, 我们也得早点儿……”
刘娜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没过初审又能如何呢?找谁不要花钱呢?她眼里的迷惘让李敏心疼。
“娜娜,要不你就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去看看陈院长来了没有。”
“好。那我在这儿等你。”
陈文强没在大夫办公室。李敏回头看主任办公室,却见陈文强在与垂体腺瘤的患者和家属谈话。她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这么一瞬间的功夫,那家属看到了李敏。陈文强也看到了他,向她招招手,喊她:“小李过来。”
李敏只好走进去。“老师。”
“有事儿吗?”陈文强知道李敏等闲不出屋,基本都是关在值班室看书做题。
“不是急事儿。你先和他们谈话吧。”
陈文强点点头说:“那你一起来了。”他转头继续对患者说:“你这个垂体腺瘤,现在已经出现了这么多的临床症状,ct、磁共振的片子我刚才已经给你们讲解过了,不用我再多说了,现在是已经到了非手术不可的程度。”
那两口子紧着点头。
“这手术吧,我准备给你从鼻腔这里进入,不需要开颅直接就能切下瘤体。术后再根据病理检查确定是不是需要进一步的放疗。明白吗?”
“明白。”两口子还是点头。
李敏见这俩还没有吐口说在这里手术,心里着急就插话道:“陈院长是神经外科的专家,你们在省城能做开颅的几家医院问问,就知道我老师在这方面的成就了。即便你们去医大附院做手术,你先问问给你们手术的大夫,能不能保证比陈院长做得好。”
陈文强笑笑,在神经外科领域,囿于省院患者的数量和病种的限制,自己没法和京城的那几家医院比,但是比起手术径路设计、以及术后的治疗效果,是不逊色于任何一家医院的。
那两口子被李敏最后那句话打动了。但这两口子明显是犹三豫四做派的人。那男人想了一会儿说:“我们也是打听过了才找到你们这里的。那个手术费,我们单位比较困难,只给出70%。这还是因为脑袋里面长肿瘤了,单位给的特殊照顾。我们想先问问这手术需要多少钱?”
李敏看陈文强等他回答。
陈文强沉吟一下说:“具体要花费多少是因人、因病的部位不同的。具体每个手术收费多少是由国家规定的,我们大夫只管看病做手术。”
“我们打听到有个脑瘤、就是走路总摔跤的,在你们这里是李大夫给做的手术,住了半个月才花了不到一万元,现在好好的都能上班了。”
李敏失笑,以手示意陈文强说:“那是我老师陈院长看着我做的。我和你们说吧,虽然手术费不归我们临床大夫管,但术后用药是用便宜的青霉素还是贵的先锋消炎,归我们根据病情选择。那个价格差别就挺大的。你们可以在术后这方面算着省省”
“那让我们再考虑考虑再决定,行不?陈院长。”
“行。我这儿没任何问题。拖久了对你们有害。小李,你要说什么事儿?”
那对夫妻见陈院长向李敏问起起别的事情,就告辞离开了。
“原来和我住一个寝室的口腔科刘娜来找我,她想问问放射科的龚海过了初审没有。他俩上月初领了结婚证。”
陈文强犹豫了一下说:“一会儿等老石他们吃饭回来的,我去院办看看,还不知道审核到他那儿没有呢。”
“谢谢老师,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儿。我记得他是医大87年毕业的,是吧?”
“是。”
“那就没什么问题。省院这几年进的新人多、基数大,相对的中级、高级的比例就上去了。够年头的本科生都能过初审、英语和论文达到要求了,都能晋了中级的。”
李敏笑着连连点头:“老师,那我就这么告诉她啦。她在值班室等着我,估计坐卧不安呢。”
“去吧。”
刘娜在值班室等的很着急,终于等到李敏回来,她急急地问:“敏敏怎么样?”
“陈院长说一会儿等石主任他们吃饭回来就去院办帮你看看,不知道现在到了龚海那儿没有。不过他说省院这几年进的新人多、基数大,相对的中级、高级的比例就上去了。够年头的本科生都能过初审、英语和论文达到要求了,都能晋了中级的。”
“阿尼陀佛。”刘娜双手合什对李敏就拜。
李敏立即扯着刘娜的胳膊将她转个身。“娜娜,你这是做什么?我不过是问了这么一句罢了。你再这样作怪,别说我们认识啊。”
刘娜放下手说:“敏敏,你不知道我多焦虑。原来读书的时候,盼着毕业就好了、上班就好了。等上班了,开始几个月我真是很高兴的。可是等集资房这事儿一出,我才知道、知道以前的那么些希望多么难实现。”
“可是娜娜,你最想要的你得到了啊。”
“是,但我都不敢去你和严虹的家里看,我怕自己受不了。”
“那你看过潘志他父亲背沙子没?看过潘志下班以后去干活没?他家那个钱不是好挣的。”
刘娜语塞。自己与龚海看电影回来,是见过潘志扛着沙袋子在待装修的新房子那儿爬楼梯。当时她没认出全身沾满灰尘的潘志,只觉得潘志的哥兄弟与他长得好像。
李敏略略皱眉:“你遇到什么难处了?”
“没有,没什么难处。就是看快一半的集资房都装了地板。唉!”
“你是后悔找龚海这没有多少钱的了?”
“没有没有。”刘娜连连摇头否认:“我就这么说一句罢了。他很好,对我也非常好。”
但刘娜的怅然没躲过李敏的眼睛,可李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能开解她。只能轻描淡写地说:“龚师兄对你好就可以了。人不能贪心啊。”
“我不贪心,我不和你比。”
“和我比什么?”
“不管怎么说龚海我天天能见到人,他挣的也比穆杰多不少。”
“我掐死你算了。”
李敏说动手就动手。
刘娜连连讨饶:“敏敏,我错了我错了。你饶了我吧。”
“哼,”李敏悻悻放手。
刘娜捋着自己的喉咙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声:“你真要掐死我啊。”
“你以为呢?”
“那等穆杰回来可见不到你了。”
“你胡说什么啊。”
“敏敏,你照镜子看看你自己的脸色。你现在的精神头可不是去年底那样子了。是不是穆杰有什么消息了?”
李敏之前被严虹看穿过一次,这次已经能从容应对刘娜的怀疑了。
“可能是最近一个月的手术减少了,我睡得多也睡得好的缘故吧。娜娜,我和你说从外科进了新人后,择期手术这块儿,我基本只剩神经外科这点儿了。一周也就两三台的手术。你说我能养的脸色不好吗?”
“那你的收入岂不是少很多了?”
“那肯定啊。干得少自然拿得少了。”
“那你欠严虹的钱怎么办?”
“慢慢还吧。我爸妈给我出了不老少,所以我现在也没欠严虹太多了。”
说到父母给钱的事儿,刘娜赧然。她父母对姐姐结婚都很勉强,轮到自己恨不能一分不出,一直在说供了自己和姐姐读到大学毕业了,一分钱的彩礼都没要,弟弟将来要花不少钱……
“娜娜,你婚礼礼服准备好了吗?我该穿什么样的啊?医院这面有什么要求吗?”
“我不知道医院有没有要求。我正准备这周末找严虹上街去逛逛呢。我觉得你和严虹的眼光都好,可惜你不得出门。”
李敏点头:“嗯,我是不好离开。住院总这差事太绑人了。我回家换个衣服都要找好人替班,交代清楚什么时候回来。”
“那你忙吧,我回去了。敏敏,先谢谢你啊。”
“不客气,有确切消息我立即告诉你。”
刘娜谢了又谢才走了。
李敏过去办公室,见只有一个实习生在写病历。
这学生见了李敏就问:“李老师,家族史要写很详细吗?”
“如果问病史的时候,你怀疑有家族倾向,自然要把患者的兄弟姐妹、父母甚至是父系、母系的遗传倾向记录下来。”
实习生苦着脸说:“他父亲、他叔叔是肺癌,兄弟姐妹八个有四个得了肺癌。到患者这辈他哥哥肺癌才过世了,他哥哥又是肺癌,我都写了半页纸了,这家族史还没写完。”
李敏看着实习生那叫苦不迭的模样觉得好笑,但随即被他说的患者肺癌家族史镇住了。饶是这一年见过了几例的家族肿瘤史,但是父系肿瘤还全是肺癌的还是第一次听说。
“他家里还有其他人得肿瘤吗?”
实习生张嘴看着李敏,觉得李敏的问话不可思议。
“我的意思是说这个患者值得做跟踪、随访他家族亲属,这在遗传病学、还有肿瘤学的研究上有意义。”
祈祷7
李敏往主任办公室扫了一眼, 见石主任已经回来了就走进去说:“石主任,我去趟妇产科,大约二十分钟就回来。”
“行,你去吧, 不用着急的。科里有李主任,有覃璋和杨宇在,还有好几个实习生呢。有事儿我往妇产科打电话。”
李敏笑笑谢过石主任, 回去值班室拿了钱包找严虹。
严虹歪在值班室的床上迷糊呢。见李敏来找她,半睁开眼睛说:“我这一天睡25个小时也不够。”
“做了妊娠试验啦?”
“嗯,阳性。其实就是不做, 我月经从来都那么准,我也早知道的。”
“那你还敢陪我上街, 要是撞着累着了怎么办。这是第一个呢。”
这第一个的意思是说,有些人在第一胎出现意外后, 会很长时间不怀孕甚至出现继发性不孕。
“再不会了。我也没那个精神头了。你有事儿?”严虹转换话题。
“嗯。娜娜让我给她做伴娘,她想周日找你去逛街。我没跟她说你怀孕的事儿。”
严虹打个哈欠, 她捂着嘴说:“周日可不行, 街上的人太多了。”
“别的时候你也别想了。看你现在提起逛街就有精神了。我觉得她买衣服的事儿,最好找她姐姐陪她去,我们俩看中的东西贵,到时候她不买心里也不舒服的。”
“是啊。谁能样样都称心如意呢。”严虹有些话里有话的不痛快。
“怎么了?你遇到什么事儿了?”李敏关切地问严虹。
“潘志他大哥说他嫂子想送孩子到省城来读书。”
“啊?你同意了?”李敏禁不住惊呼出声, 然后立即不好意思地捂着嘴, 压低声音问:“潘志怎么说?”
“我没同意。潘志也没同意。潘志说他在县里的普通高中都考出来了, 大学也不是非得在省城读书才能考上的。县一中就是我读书的那个中学, 还是很不错的,现在每年本科的升学率也有30%多呢。”
听科里那些已婚护士们说多了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儿,俩人对乡下亲戚都有不同程度的抵触。
“彩虹儿,你从县高中考上医大很不容易吧?你考大学那年是多少升学率?”
“我还好啊,那时候已经有20%多呢。潘志才难呢,他们中学本科就考上他一个。”
李敏心生佩服,自己高考那年,就读省重点高中、够重点分的都接近50%了,本科率更是超过90%。不过这也没法比,全省也就那么十三所省重点。
“好好的他们家怎么说起来这事儿了?”
“这不是我怀孕么,潘志就想找人过来做饭。他大哥就说让他大嫂过来做饭。然后说起家里两个孩子留给他妈妈带着也辛苦,他大嫂还一直有那个想法。”
“那你同意他大嫂来了?”
严虹倚着被子说:“我又没傻,怎么可能同意啊。说是给我做饭,但是她还要把俩孩子带着,谁见过这样的啊。”
然后严虹坐起来说:“他大哥家的孩子来了,二哥家的给不给来?他家兄弟姊妹六个人呢,给谁来不给谁来?都来我家住得下吗?再说他大哥家是俩孩子,他弟弟家是一个,怎么做整到最后还是有人觉得自己吃亏了。”
“嗯嗯,最后是出力不讨好的可能性比较大。像你说的只要来了一个,就可能全来了,那未来十年甚至十五年你们家就不用消停了。”
“是啊,没可能消停的。他弟弟家的孩子好像才3岁,妹妹家的今年刚上学。省城的幼儿园更好,那个小娃娃是不是也得弄来。
就我和潘志的工作,他在普外的压力那么大,回家还得准备副高的英语考试。敏敏,我问过苏主任了,副高的英语考试这俩年在逐渐拔高。她今年的阅读理解占了10分,她都没读懂那短文里说的什么。唉,还不知道四年后的难度去到哪儿呢。”
李敏知道潘志因为英语被拖累没考上研究生的事儿,于是便说:“那你可千万要帮着潘志早点准备。龚海去年就没过。我听说有一半以上的人,英语考不过去呢。”
“是啊。我和潘志各有各的忙,哪有精力帮他们带孩子。就是没怀孕,我们科也没比你轻松多少的。更别说我现在顾自己还顾不过来。”
“那是那是。可你吃饭怎么办呢?”
“今天早晨潘志煮大米粥了,煮的还不错。比食堂剩饭加水熬的好吃多了。我就不明白了,食堂就不能晚餐少做一点儿大米饭,怎么一年到头总是剩饭熬粥呢。”
严虹的怨念直冲屋顶。李敏猜测要不是上面有十层楼压着,能冲上云霄去。但她没附和严虹的,只笑着说:“潘师兄可以啊。希望你九个月能培养出一个大厨来。”
“大厨我就不指望了,能有穆杰做的菜一半好吃就够了。哎,我和你说那个日本的电饭煲真的好用。我们早上放了水,中午回家看那干饭闷的正好。我让潘志再去买一个,以后早晨把牛肉土豆等炖菜放里面,中午回家就炖好了。”
“潘志这个月开始值夜班了,他要下夜班或周日才有时间出去吧。我今晚上夜班不回家了,你自己去把我那个拿过去先用吧。”
“好啊,那我就不客气了。等他有空去买个新的给你。”
李敏笑笑:“随便你,我那个电饭煲也没用过的。”
严虹从白大衣口袋里摸出一个鸡蛋敲开吃,李敏赶紧把严虹的水杯里添了一点儿热水,摸摸水杯壁的温度合适,才递到严虹的手里。
“潘志原想着今天下午请假去友谊商店的。但早会后给我打电话,说他得给卞主任配台做助手,是个胃癌的。但他自己还有个腹股沟疝要先做,可能这时候还没下台呢。”
“没事儿。我不着急用电饭煲的。再说我人都没空儿回家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彩虹儿,我家里有什么你都清楚的,你需要什么就先拿过去用。哎,你今天中午怎么吃的饭?去食堂挤?”
严虹摇头说:“我现在两个地方去不得,进了食堂就恶心,进了办公室就吐。中午就在科里对付了一口。”
“那你还真得赶紧请人,外科十月中下旬就会忙起来的。你指望潘志照顾你是指望不上的,你忘了去年年底我多忙了?”
“嗯,我知道。我已经给我妈写信了,让她十一过来的时候带一个人来。”
“你安排好了就好。”李敏转而说起今天来的又一个目的。“哎,彩虹儿,我和你说个事儿,娜娜结婚咱倆给多少礼钱合适?她上个月月初就登记了,她说她已经搬去新房子住了。”
“唔,我给她两百吧。再看看送点什么合适的小礼物给她。一个是我结婚的礼钱得还她;再一个还有她和小凤去住值班室,我这边也应该意思到的。
敏敏你不用和我一样多的,一样多了就显不出我的意思了。”
“嗯,那这样我就送她一百了。”
“足可以了。我们科还有别人参加集体婚礼,我都随的30元。你呢?随的份子多不?”
“不多。也都是30元的。但有个大份的——李主任俩儿子都结婚呢。”
“我还忘了这事儿了。哎,你说潘志要不要出份子?”
“我可说不准。潘志才上班多久啊。这得你们自己拿主意了。”李敏摇头,接着说道:“我出来挺久的了,得回去了。有事儿你给我打电话。”
“行,有事儿给你电话。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去找你。你这个住院总啊,也亏得穆杰不在省城。”
李敏笑笑告辞,兜里的钱包始终没有拿出来。既然自己和严虹送的钱不一样,就没必要让严虹转交了。
看什么时候跑一趟五官科病房了。
她从楼梯回到十二楼,远远就听见走廊的那一端传来哭声,悲伤压抑到极点的、从心底、从喉咙里出来的男人恸哭声。李敏吓了一跳,科里没有垂危的重患啊,这是怎么了?
李敏快步往护士办公室去,门口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石主任正在驱赶他们。吕青递了一块大纱布给哭得不能自禁的老头擦眼泪。
“你这样哭伤身体的。”
老头情绪崩溃不管不顾地哭诉。
“老天啊,你可开开眼吧!不能就逮着我们一家人祸害啊。我们不偷不抢也没做坑蒙拐骗的事儿,祖上八代人就没有坐过牢的。怎么我肺癌、我弟、我妹肺癌、我大儿子肺癌,现在又轮到我小儿子肺癌了啊。啊啊啊……”
石主任就劝:“你别这么哭啊,身心愉快身体才能健康。你看你术后不是活的好好的嘛。”
“咳咳,咳咳。”老头哭得咳嗽起来。“石主任,你知道我就这俩儿子。我又当爹又当娘的把他俩拉扯大,我多难啊。我这肺癌术后是好好的了。可是我那老大啊,我就该春天跟过来让你给他手术啊。”
“你放心,你小儿子的手术我好好给他做。比给你做更用心,行不?你这么哭你小儿子心里的压力就大了,对他的治疗不好,真的。”
老头在石主任的劝慰下,哭声渐渐小了下去
祈祷8
等人群都散了, 老头也被劝慰走了。
李敏问石主任:“是你以前的患者?”
石主任惯常的温和笑脸不见了,他略带沉重地点点头。
“是啊,他十年前我给他做的手术。这十年间陆续又给他弟弟妹妹做了手术。他的家族史挺典型的,与抽烟的关系也挺明确。”
实习生都围了过来。
石主任索性就给他们讲起来。
“他们家不论男女都有抽烟的习惯。就是自家院子里种的土烟。自己晾晒自己烤制的那种。老辈人是一年四季大烟袋锅子时刻不离手, 小辈的从小就受到抽烟的熏陶。
到了他们这辈人了,大炼钢铁的时候改抽纸卷的土烟,不是在外面商店买的烟, 是自己把报纸或者是孩子用过的作业本,撕成纸条卷的烟。”
“十年前给他做手术的时候,我劝过他戒烟。虽然吸烟与肿瘤的发生没找到明确的诱发细胞分裂方面的改变, 但是我们只从流行病学的角度、问诊肺癌的患者,我们发现他们抽烟的比例比较大。或者是周围有抽烟的人。
这老头他戒了三年多又开始抽。但是烟量比以前少了一大半。”
“说他是老头也不太确切, 十年前他还不到六十岁。五十多岁的浑身烟味,绝对是蚊子不咬、小偷不偷的。他当初是因为咳嗽、支气管炎住院, 拍片发现肺子的阴影不是炎症浸润。那时候肺癌还少呢。”
“这老头术后病理是鳞癌,一般来说鳞癌分化比较接近正常细胞。只是一般说。鳞癌的分化程度不一, 接近正常细胞的, 五年生存率就高。他就是属于这种的。
他大儿子是小细胞癌。发现的时候就是晚期,已经有淋巴和血行转移了。这和谁做的手术无关。
但咱们大夫就会遇上这样的事儿。你们回去把肺癌这部分好好看看。小李,有空帮我做套胶片。”
“好。”李敏立即答应下来。石主任是要学陈文强给实习生讲课了。
*
快五点的时候,梁主任打电话过来。
“小李啊, 一会儿给你带饺子当晚饭。”
“好啊, 谢谢梁主任。”
差十分钟五点半, 梁主任提着满满当当的俩大饭盒饺子过来了。
“怎么这么多?你和小金也没吃吧。我打电话喊他来。”李敏立即去拨电话:“小金, 快过来,梁主任带饺子了,就等你好吃晚饭呢。”
梁主任笑笑,就知道李敏会明白自己的心思,果然不错的。唉,看人家的闺女多聪明懂事儿,可自家的老丫头就真让人上火啊。
金大夫很快就过来,他先是不自然地朝梁主任笑笑,梁主任却仍同往常一样,笑眯眯地招呼他:“洗手吧。我们爷俩等你呢。”
“嗯。”
小金看起来比往常闷,李敏揣度这里可能有什么事儿。只好没话找话说:“今天的饺子味道好。饺子皮筋道,饺子馅也香。”
“好吃多吃几个。”
“嗯。正好中午我没吃饭。这么好吃的饺子,下回一定跟盛阿姨好好学学。”
梁主任不无骄傲地说:“这可不是你盛阿姨的产品。这些饺子全是我家老丫头包的,包了一下午呢。她妈妈陪着指点她怎么和面、揉面、剁馅、加调料,整个过程没插手。我这也是第一次吃她包的饺子。”
“哎呀,梁慧这饺子包的可真下功夫了。梁主任,这么用心的饺子,你确定梁慧有给我带份了?”李敏促狭地朝小金眨眼。
小金就有点儿脸红了,他费劲儿将嘴里的饺子咽下去才说:“我就是那么一说,没有嫌她不会做饭的意思。我也不会做饭的。”
梁主任却认真道:“小金,这事儿你说的对。既往我和你阿姨太溺爱她了。因为以前家里有她俩姐姐帮着你阿姨做家务。现在虽然她俩姐姐都结婚了,但你阿姨身体好,她干不干的也没什么所谓。可是再过二三十年呢?她总不能那时候再学吧。”
说着话,梁主任把饭盒往小金那边推推说:“这一盒是你的。别看上面包的不好看,味道是一样的。你看底下的,也都包得像模像样了。我和你阿姨特意挑了她包的最差的和最好的装饭盒里给你看呢。”
小金不是什么巧舌如簧会说话的人,见梁主任这么说就更不好意思了。他明白这一饭盒饺子里,藏了梁慧对他的话是用心听了的、也是在乎他感受的意思,也藏了梁主任夫妻对他的认可。
他捏着筷子也不吃饺子了,坐直了郑重地对梁主任说:“我也会去学做饭做菜的。我知道您和陈院长做菜都很好的。”
“好啊。明儿下午我在家,咱们爷俩晚上露一手,给她娘俩看看什么是大厨。”梁主任顺口答应了,很轻松地跟小金约定了明天下午做菜。然后他又转头对李敏说:“明晚你没事儿也过去吃。”
“谢谢梁主任有好吃的记得我。可我早约了内分泌的同学有事儿,改天再去你家了。”你们翁婿俩这大厨做饭的目的,可让人不敢去你家吃这顿饭的。
梁主任怕小金不好意思,极力邀请李敏、找李敏说话,不去看小金吃饺子的陶醉表情。哎呦,养了个笨闺女还得哄着准姑爷,这叫什么事儿啊。
“是罗主任带来的那个研究生吗?什么事儿不能改天?”
“我们准备十一的演出节目呢。趁着这几天科里没事儿多练练。不然我怕到月底的事情多起来,我就没空儿练习了。”
“什么节目?”梁主任纯粹是没话找话。
“一个双人舞。梁主任你可先别跟人说啊。要是没练好,到时候可能还不上台呢。”
“怎么可能练不好!莫名是罗主任带来的那个研究生,你也够聪明的,你俩跳舞肯定能很快就练好了。改天得让我先睹为快。”
“行啊,等我们练习差不多了,就请你看彩排。”
“那好,说定了啊。”
吃完饺子,梁主任也不用李敏和小金洗饭盒。他把饭盒、筷子收到袋子里说:“一会儿我打电话让梁慧过来取,这油腻腻的饭盒,凉水洗不干净,让她带回家用洗洁精洗去。”
李敏就说小金:“小金,麻烦你打个电话给梁慧,告诉她我们吃完了,饺子的味道很好,替我谢谢她啊。”
护士办公室空无一人,值班护士都在病房忙呢。小金略红着脸,借着李敏给的台阶去给梁慧打电话了。
梁主任在他身后朝李敏竖个大拇指。
李敏笑笑,用口型说:“应该的。”
*
小金在外间打电话,李敏便大声与梁主任说起下午那个肺癌的家族史。几分钟以后,小金撂下电话回来,整个人容光焕发。
梁主任的一颗心也落回肚子里了。就说嘛,小年轻的拌几句嘴,算个什么事儿啊。这不有个台阶下来就完了。
他把玩着手里的红塔山烟盒说:“这抽烟与肺癌正相关是毋庸置疑的。但米国在烟草方面得的税收高,所以不可能下令禁烟。咱们中国人为了省钱,很多人抽的还是土烟。唉,没办法的事儿。”
“那你能少抽就少抽吧。”小金适时地劝了一句。
“好。听人劝吃饱饭,我往后少抽一点儿。”梁主任很给小金的面子,立即把烟盒收起来了。
梁慧来的很快,她略略害羞地与李敏招呼了一声就去拿饭盒。
梁主任大方地说:“小金,这一会儿没事儿,你送梁慧到东门再回这儿来就行。”
“好。”
俩小年轻的走了,梁主任捂着胸口叹气。脸上复杂的表情既欣慰又难过。让李敏很看不懂他。
李敏不理解,想想不如自己躲开吧。于是便说:“梁主任,我去十一楼转一圈就上来。”
“行,你去吧。”
李敏出去了。梁主任到底还是摸出一颗烟点上了,自言自语地叹道:“唉,人啊,就是这样犯贱。明知道抽烟会肺癌,还是忍不住。”
也不知道他说的真是抽烟与肺癌,还是其他什么事儿。很快烟雾在他头顶似有似无地绕着。随着金乌西坠、室内变暗,梁主任的面目也模糊起来。
*
李敏在楼下转了一圈,科里今天没有什么新患者,术后的也都很平稳。但是她有些奇怪怎么没有见到“福运祥”呢?
这跟着自己的实习生,这时候早该到岗位了啊。
李敏不怎么高兴地回转十二楼,梁主任还在办公室里抽烟。李敏的脚步和突然打开的日光灯,让他明显有些不适应。
“是小李啊。”
“嗯。梁主任你想什么想入神了?”
“没想什么。小李我和你说件事儿。富云香那个小女孩,你得便就照顾她一下。”
李敏点头,但略微有些诧异。
小金是明放着的、梁主任的准姑爷了,虽说还不知道是否参加十一的集体婚礼,但是这福运祥与他是什么关系,总该交个底啊。
不然这照顾到什么程度呢?
梁主任看穿了李敏心里的那些疑问,慢慢又点了一根烟。
李敏皱眉去把门也打开形成对流,自己站在窗口说:“才说过吸烟与肺癌有关联的。”
“老了,有些习惯改不了了。”
梁主任抽了几口烟才说:“那富云香啊,是我大学同学的遗腹子。这些年来是我们全班同学出钱出力。钱多的一个月就多出三块两块的。小李,你别小看这三块两块。我们从大学毕业就是52块4,多少年都没涨过工资。除了一点儿夜班费,就再没有其他的了。钱少的就把自家孩子的旧衣服邮过去。那时候谁家孩子的衣服都是老大穿了老二穿,等到老三差不多就是补丁摞补丁了。
我家老三现在宠着她,也是她小时候跟着我们吃苦太多了。”
“她父亲是什么原因去世的啊?”李敏觉得梁主任说遗腹子的口气不对。
“唉!也是那个年代的悲剧。她爸爸是因为在下放的时候救了不该救的人,然后就被抓起来批dou、在批dou大会上被活生生地打死了。他哥哥被祖父母接走了,她妈妈生下她不久就改嫁了。”
李敏太震惊了,不由就问:“那她在哪儿长大的?”
“我们有个跟她父亲下放到同一个地方的老师出面收养了她。老人家因为“带帽”的缘故,对人情世故的理解与我们常人不大相同。然后富云香就是现在这模样了。
我也是在她来省院实习、接到同学的信才见到她人的。我说的照顾她不是要你在专业方面花心力,这孩子就不是当外科大夫的材料。我想拜托你多教她一些人情世故的道理。”
“我教她人情世故?梁主任,我不是推脱,我自己也跌跌撞撞的,我爸妈还说我不懂事儿呢。”
“她能学到你的大半就可以了。要是我那老丫头懂事儿,我就把她接到我家里住这半年了。我怕她俩互相影响。
我考问她功课,发现她在儿科方面下了很大的心力,她想做儿科大夫。正好那天我遇上儿科的戚主任找呼吸的关主任,想为自己儿子在实习生里物色个女朋友。”
李敏安静地听梁主任说话。
“傅院长和戚主任家的那俩孩子,我也算看着他俩小时候、也看到他俩这几年的工作情况了。我觉得要是能撮合成这桩婚事,算对得起我那早亡的老同学和一直为她操心的老师。
傅家的家境不错、还有戚主任也是个讲道理的明白人,她要是能做到懂得基本的人情世故,下半辈子在傅家也能过的很不错。
你能理解我吗?”
理解不理解的不重要,李敏知道自己得好好“照顾”富云香了。
祈祷9
李敏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梁主任, 那你为什么让谢主任带她呢,那晚换过来你带不就好了?”
“我连梁慧都没教好,我怕耽误她啊。”梁主任后悔不迭。“你盛阿姨不是没想过严格管教她,但是我总觉得她还小。唉。我得把她教好了, 才能让她结婚。”
“梁慧看着挺好的啊。”
“那是在外面。在家就是另一样了。”
李敏笑笑:“在外面懂事儿就成。不过我今晚夜班,按道理富云香这时候早该到了,这人不来也不请假的……”
“我给她带了半盒饺子, 让她去普外那边吃去了。”
“嗯嗯,是这样啊。准时来了就好。梁主任,梁慧和小金这回参加集体婚礼吗?”
“参加。她娘俩一起休了年假, 在家突击学做饭呢。我和梁慧说了,你不愿意做饭可以回家吃, 但是必须会做家常饭菜。另外冬天一桌、夏天一桌待客的席面必须得拿得出手,免得去婆家了被人笑话。”
李敏尴尬:“我们同学都没谁会啊。”
“她和你们不同。你们是本科当临床大夫, 她是大专的财务。小金做骨科大夫,势必她得把家里的事儿拿起来。
可我那老丫头居然为这事儿跟小金闹。
唉!”
做父母的良苦用心啊!李敏想到父母那天得了消息就过来告诉自己, 可能天底下的父母都是这么为儿女着想的吧。
*
刘娜从李敏的值班室离开就想去找严虹的。但想想自己离开科里太久, 留话又是往胸外科这面来,她怕科里有事儿找不到自己,就只好先回去五官科病房。
捱到快下班了,刘娜接到龚海的电话。
“娜娜, 我让人帮着买了今晚的电影票, 咱倆下班看电影去。”
刘娜笑着应了。她很喜欢与龚海现在的生活状态。觉得这才是恋爱——结婚应有的生活模样:在一起吃饭, 在一起看电影, 拉着手散步,乃至一起睡觉……
这几个月龚海的温和体贴、这些天的耳鬓厮磨,让她更欢喜和龚海在一起。
可这样的浪漫日子过着,开销就免不了大起来。怪责龚海的话她说不出来,但继续这么下去……刘娜摸着肚子有些担忧。
迟了两天了。
自己的月经虽然是35天一个周期,但从来没有迟到过。她有点儿不敢往下想,万一怀孕了该怎么办。一个好的婴儿奶瓶要几块钱。一套小衣服也要十几元……
真怀孕了,拿什么养孩子呢?
怪龚海么?刘娜说不出口。刚领结婚证的那几天,她既不好意思去计生办领避孕套,又不好意思拒绝龚海……
等买了家具之后,龚海邀她搬去新房子去住……
那是她和龚海的家!
——不过是在集体婚礼前住到自己家了,总比住儿科值班室方便。她只知会了冷小凤,然后就悄悄搬进新居。
整个看电影的过程,刘娜都有些心不在焉。可有些事情不是因为她不愿意想就能在龚海面前藏住的。
“娜娜,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龚海得了刘娜转述的陈文强关于晋中级的说法,先是高兴了一会儿,跟着便被刘娜眉宇间藏不住的担忧影响了。
“也没什么事儿。过几天我再和你说。”刘娜决定等怀孕之事确定了再告诉龚海。
唉,最好不是了。
龚海听说要过几天才告诉自己的事儿,既然刘娜说不急,他也就不再追问,过几天就过几天了。
*
俩人看完电影才去严虹家里。潘志去给他爸爸和哥兄弟帮忙还没有回来。严虹听见敲门声,问明是刘娜后才开门。
宽敞明亮的厅里,只放了一个大餐桌和六把配套的椅子。餐桌上摊开的书本,显示他们敲门进来前严虹在看书。
刘娜看着桌面的书本,不由就愧疚起来。她想起来下午李敏问自己没跑步的话。自己更是很久、很久晚上没学习了。
“潘师兄呢?”龚海对潘志的印象很不错。
“去给他爸爸他们帮忙去了。有几户想在十一前搬家的,工期就有点儿赶。”
严虹把餐桌上的书本收拾了一下,把自己和潘志的分开叠摞。她热情地邀请俩人在餐桌边坐下,去厨房给他们倒了两杯凉白开。
说心里话,严虹并不赞成潘志晚上去帮忙。忙不过来就雇个力工呗。潘志本来也不是什么强壮的人,什么蜡烛禁得住两头烧。
头天累狠了,第二天手术出了差池怎么办。
她早决定今晚要与潘志好好说说了。没想到强打精神等潘志,却等来了刘娜和龚海。
“你们怎么有空儿过来了?”严虹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她立即掩口非常不好意思地对刘娜说:“你们坐,不是要撵你们啊,我这只是生理性反应。”
刘娜眼睛一转问道:“是潘安来了?”
龚海一头雾水:“什么潘安?”
严虹笑着点点头。其神态的安详、眼里的幸福,无不显示她对肚子里这个孩子的盼望,这让刘娜控制不住去想
——同是医大毕业的,难道是因为专业的差异,就让自己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不被期待了么?
“彩虹儿,我还准备找你周日上街去买衣服呢。”
严虹略略遗憾地说:“娜娜,我陪不了你,周日街上的人太多了。”
“嗯嗯,我明白的。那你早点休息吧。我看看小凤有没有时间。”
“要不让你姐姐陪你去呢?”
“我姐也快有三个月了。”
“噢,噢,这样啊。那真的就得找小凤了。你等我一下啊。”严虹站起身去里屋。隔了一会儿,她拿着包好的一个四方包裹出来。
“娜娜,这是双人床的标准四件套。我选了深粉色的。新婚礼物。祝你们百年好合幸福恩爱。”
“谢谢你,彩虹儿。”刘娜略激动地接过东西。床上用品她和龚海忖度着只买了一套,严虹送的这一套太及时了。
然后她敏感地发现被套下面还有一个信封。等她把水红的信封翻上来,却发现是贺卡纸袋。
“我和潘志的一点儿心意。”严虹笑着说。
那这里面是礼金了。刘娜把四件套递给龚海拿着,自己捏着信封对严虹道谢后,与龚海挽手离开。
*
俩人下楼的时候遇上满身尘土的潘志。这回走在前面的刘娜认出人了。
“潘师兄,你才回家啊。”
“噢哦,刘娜,龚海啊。到家坐会儿啊。”
“不啦,我们才从你家出来。”
“潘师兄,你明天没手术么?”龚海很关心地问。
“明天只有个小手术,不碍事的。我这回家洗洗就睡觉了。”
“那我们先回去了,不耽误你休息,改天再过你家来了。”
“好好,有空儿过来坐了。”潘志客气地发出了邀请。
严虹听着潘志的脚步走到门口,在潘志刚刚叫门就打开了门。
“回来啦?”
“嗯。”潘志累得不想说话了。但他还是努力打起精神问:“彩虹儿,我贴在冰箱上的纸条你见着没?晚上吃了准备的那些菜没?”
“吃了。你去洗澡,我给你下点儿面条了。”
“好。”
潘志是又累又饿。等他洗涮干净自己、再回到厅里,见餐桌上放了半碗面,面上卧了个鸡蛋。自己今天让四海酒家帮忙做的那瓶炸肉酱,摆放在边上。
严虹则在厨房里刷锅。
“彩虹儿,放那儿吧,我吃完了一起收拾。”
“你先吃面吧。面条放久了就坨了。面底下还有今晚的素炒豇豆。”
“好好。”
潘志西里呼噜地挑面开吃。严虹收拾好厨房,又把潘志的衣服丢进洗衣机里去洗。
“今天回来得挺早啊。累不累?”严虹注意到潘志挑面的手有点儿抖。
“还行。”
严虹看着潘志狼吞虎咽地吃完那碗面,跟着潘志去厨房。她等潘志洗完饭碗才慢悠悠地说:“潘志,你要是累狠了,手术出点儿差池,你这十年就白费了。明天让你爸爸他们请个力工吧。好不好?”
潘志回身对上满脸担忧之色的严虹,立即将擦手的毛巾丢到台面上,伸手抱住严虹将自己的脸藏到她的背后,
他藏起自己的表情不让严虹看到。
“好。”潘志的声音有点发闷。
只有严虹才是真心为自己考虑的。哥兄弟们只看到自己下班之后闲着没事儿,可以去帮他们搬搬水泥、扛扛沙袋。可他们谁想到自己今天一小一大的手术已经很累了呢?可他们谁问了自己一句明天有没有大手术呢?
给卞主任搭台太耗人精神了。不像和谢逊、李敏一起手术,再难的活儿,做完以后都有一种酣畅淋漓、发自内心的满足感。
潘志决定以后能躲卞主任就躲了。
潘志决定装修的活儿再不去帮忙了。
严虹感觉到潘志情绪上的变化。她轻拍潘志的后腰,温声劝说他:“漱口睡觉吧。”
“你也早点儿睡了。”
“嗯,我那把那几件衣服晾上就睡。你先去睡吧。”
潘志松开严虹,在她额头亲了一下漱口去了。等严虹把洗好的那几件衣服挂上、回到主卧房,潘志已经四仰八叉地打起了小呼噜。
这是今天终于累过劲儿了!
严虹笑笑把薄被抖开给潘志盖好。不枉自己等了好几天,终于等到潘志自己也感觉干不动了。不然劝他别干、他还不一定会听呢。
严虹熄灭了床头灯。
不等她躺好,就被潘志习惯性地揽到怀里。睡迷糊的潘志还在说呢:“彩虹儿,你多睡一会儿,我这就起来给你煮大米粥。”
严虹在潘志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笑着用指尖抹去眼角的那一点晶莹,慢慢沉入梦乡。
祈祷10
这一晚的夜班, 上半夜的手术由李敏“陪”着小金做。这个“陪”是彻底陪同的意思。她这个一助负责拉钩、给小金暴露出最好的视野并及时提醒、阻止小金的不适宜操作。
而穿上手术袍名为术者的梁主任,却霸了刘主任的皮圆凳,双手抄在手术袍胸前的口袋里,靠着墙一直在打盹。
李敏和小金带的实习生都上台了。富云香就是一个摆设。李敏还真给过她机会, 让她在皮肤缝合的时候打结,那也是她实习以来的、唯一的一个打结。
李敏在她完成后用止血钳轻轻一提,忍不住在心里叫道:我的神哦, 居然是个滑结。于是,从头到尾富云香只承担了皮肤缝合后的剪线工作。
怪不得梁主任不肯带她、说她没有到外科的可能。实在是梁主任带她属于浪费时间和精力。也不知道谢逊是怎么挨下来那六周的。
*
这一台胃大部切除术做下来,李敏觉得比自己上次赶鸭子上架的肝叶切除术都辛苦。洗手服的后背完全湿透了。及至把患者过床了, 身后的凉气才让她发现自己出了多少汗。
心累的、心急的!
但是小金却获得极大的进步。
刘主任笑着安慰面带愧疚的金大夫:“小金你再多做几台就好了。”
小金赧然而笑。自己比李敏早毕业……亏得梁主任不嫌弃自己、和李敏百般创造条件,让自己得到更多的锻炼机会。
“是啊, 熟能生巧。你比去年已经强很多了。”李敏安慰小金。
“谢谢刘主任、谢谢李大夫。”自己的动作这么慢,给刘主任在麻醉方面也增加了很多麻烦。
“不客气。”刘主任收拾东西, 这患者的基础条件算是不错的,不然她早就叫李敏动手或者喊梁主任上台了。即便如此, 整个手术过程她都提心吊胆的。她暗暗出长气, 总算是平安下台了。
“小金,你一会儿把术后记录写了。患者要收到创伤外科,富云香你把术后病程记录写了,小孙你去下医嘱。小李你去休息, 我来检查他们是否做好了。”
小孙是小金带的实习学生。
梁主任总算在他们昨晚手术后出声了。这些活派下去了, 李敏洗完澡就可以放心去睡觉了。她明天还有两台择期手术呢。
下半夜再来急诊手术, 梁主任不仅没叫李敏也没叫富云香, 他带着小金和两个实习生顶了下来。
*
一夜好眠。在卫生员开始新一天清洁工作,李敏就带着富云香开始查房,楼上楼下这七十多位患者,她不仅要讲患者病情的可能转归,还顺便把患者的心理做个简单的分析。
然后她对富云香说:“今天有两台手术,我的意见是两台你都看着,让跟着陈院长的那个男生上台。”
“好。”富云香从被谢逊骂了以后就对手术台心怀畏惧。尤其是昨晚见了小金做术者——毕业三年了还要在李敏监督下做手术……
外科太讲究天赋了。
她更不对自己在外科的实习有任何幻想了,很配合地答应了李敏的要求。
心不在强求无用。这话对任何年龄的人都是适用的。
李敏昨天下手术冲澡的时候就在想富云香的事儿。毕竟这是梁主任交代下来的事情,她得踏实认真地去做,能不能百分百达到梁主任的希望,她不存有任何侥幸心理——尽管她觉得梁主任自己去教导富云香会更好。
她反复仔细地思量过以后,决定换一种方式对富云香。她告诉富云香有空去找罗大姐聊天。然后把罗大姐的聊天内容整理出来。
理由:你不是想到省院儿科工作吗?罗大姐在省院工作了三十年,她马上就要退休了。简直就是个省院活动的人事档案中心。
然后她让福运祥站在不同人的立场上,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罗大姐说的那些人在各种那些事件中的心理。
“富云香,你把这件事做到了,这六周的实习我就给你打个优。唔,至少是优-。”
富云香立即被李敏调动了积极性。因为她在普外的实习,在梁主任的“暗示”下,谢逊勉强给了她一个良﹢,让她在羡慕有同学得了优的同时,也为自己不应该及格反得了个良﹢愧疚不已。
普外科的实习成绩,也是那几个男生排斥她的原因。
如今是李敏给自己布置了功课,这样的功课不说100%完成,但是完成80%,达到优-还是能争取到的。
*
上午的两台脑瘤手术做的都很顺利。
回到科里,陈文强看距离午饭的时间还早,就叫了吕青、李敏去主任办公室,与李主任和石主任一道商量周日科里聚餐、庆祝心胸外科及神经外科挂牌之事。
吕青笑着说出自己的意见。
“咱们最好是在周日的中午,我去跟王静说让她带人替我们看两小时,全科的护士就都能去了。谢逊在周日值白班,让他帮着李大夫这个住院总看两小时也没什么问题的。”
值班的事儿商量好了,李主任就拍板道:“那就周日中午去四海酒家了,全科的人都去,一个也别拉下了。”
吕青就说:“那我下午就抽空儿过去,让四海酒家的老板先给我们出个菜单,看看大约得多少钱。咱们新立的科室,可没什么活动经费。”
“这事儿不用你操心,回头叫两个医药代表来付账。”石主任揽下重任。
吕青眉开眼笑地谢了。
李主任不忘提醒吕青一句:“别对你那些护士说谁花钱。”
“好,我不会说的。”
*
这番话说完,也就差不多到了午饭时间。
陈文强带着李敏想出门,却被石主任喊住:“陈院长,刚才没得空儿和你说,上午收了一个头痛二十余年的女患者,33岁,近三个月头痛症状在活动后加重。我怀疑患者没说的全部症状,这个加重是有癫痫发作的。
查体我没引出任何病理性的神经反射,但听诊有吹风样杂音。我给开了心电图、胸片、彩超等,还让她去做个脑ct。”
“行啊。那就得这些检查结果出来的。”陈文强回应石主任。他认为以石主任的水平,开出去的检查必然是有必要去做的,那就等结果好了。
“陈院长,这是我和周主任联名进体外循环设备的申请。刚才所的那患者,我怀疑她有房间隔缺损。上午我还找了儿外的柳主任过来会诊,他对这体外循环也很感兴趣。但他拿不准是不是有签名的资格,就没贸然签名。”
“你俩准备联手做心外科的手术?”陈文强按耐住自己内心的激动问。
石主任坚定地点点头:“那患者若是没有手术禁忌,老周能保证麻醉,我和老柳准备尽快开展心外科的手术。”
这才是石主任今天的重头戏。
“行啊。我下午就把这事儿提交上去。你俩希望选谁搭台?咱们省院所有的这些外科大夫,你们俩不用管是否跨科的事儿,选中谁了我去做工作。这第一台心外科的手术得一炮打响。”
石主任笑笑说道:“也不用那么麻烦,就你和李大夫啦。老柳这两周特意去看过你俩好几台的手术,认为用你们俩的血管吻合技术去修补房间隔缺损,心外科是如虎添翼。”
陈文强失笑,骄傲地说:“他倒是好眼光、会挑捡。我和小李戴着显微镜,不知吻合了多少根老鼠尾巴,才练出来的血管吻合技术。”
“陈院长,你只说行不行吧?”石主任笑着追问。“因为那体外循环涉及心脏停跳、复跳的时间,所以要求修补缺损所用的时间越短越好,当然吻合质量得有保证的。”
“行。当然行了。你们开展新术式,我肯定是百分百地支持你们了。不过你让老柳放心,等这手术等设备进来了,他的调令应该也能特批下来了。舒院长专门为他的事儿跑了几趟省厅呢。”
“那可谢谢你了陈院长,我这就告诉老柳去。我们俩可就等你这设备开展心脏手术了。”
“好好好。”陈文强更是高兴了。
陈文强心里高兴省院的外科将上一个新台阶。中午吃饭的时候,他美滋滋地不用人劝,自己把自己灌了个半醉,最后还是李敏提醒他:“老师,你下午要去院务会提交申请单呢。”
他才意犹未尽地放下了酒杯。
*
等他回到科里去主任办公室换白大衣,李主任看他喝得一张脸红扑扑的,就说他:“老陈,你去后面睡一觉,然后再去院办。”
“是啊,你脸上的酒气太明显了。”吕青正在找李主任签字,看他那张染满酒色的脸,也开口劝他。
李主任发话、护士长也开口,陈文强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模样不适合去院办开会了。他老实地转去更衣柜后面的那张床睡觉。
他这一觉就睡到石主任来接班了。悔得他连连拍脑门,自责地说:“得意忘形了!喝酒果然误事。”
石主任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是中午喝多了,原因很可能是要开展心脏手术的事儿。便笑着劝陈文强说:“明早去院办提交申请也是一样的。”
陈文强想想也是这么回事儿,便放弃了自责,转而对石主任说:“你们明天有手术,不如今晚我来值夜班。你值明晚吧。”
“行。那我就回去了。”石主任脱掉刚穿上的白大衣,对跟着自己的杨宇、还有实习生说:“你俩上半夜可以在科里看看是不是有急诊手术,下半夜就一定要去睡觉了。不然明天上台没精神。”
杨宇和实习生赶紧应下了。按照李敏的排班计划,周二的开胸手术归李主任带的覃璋和实习生上台;周四轮到石主任杨宇和另一个实习生。周六就是覃璋和陈文强带的实习生上台。
虽麻烦点儿,但是对所有的实习生是公平的;对覃璋和杨宇也是公平的。
祈祷11
陈文强值夜班, 李敏就把下午得到的垂体腺瘤所有检查拿去给他看。
“老师,这患者如果不在我们科手术,她继续住院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陈文强仔细翻看了所有检查后说:“我今晚抽时间再和他们谈一下。如果他们还是犹豫不决的,明天上午给他们办理出院。唔, 这些检查资料可以让吕青给他们复印一份带走。”
“是。”
大概是陈文强再度与这夫妻俩谈话的作用,俩口子在晚上八点多钟来找李敏。
“李大夫,我们决定手术了。我媳妇这就拜托给你和陈院长了。”
“决定了?”
“是啊。我们不瞒你, 李大夫,省内这几家能开颅的医院我们都去过了。开颅的危险性太大,所以我们一拖再拖。”
“医大附院不会是开颅吧?”
“不是。但是我们要排队, 排上是谁管床就是谁做手术。”
李敏了然地一笑。对普罗大众来说,住院可不就是随机被安排管床的大夫, 然后归谁管床谁主刀的。当然也有特例存在——那就是病情危重到管床大夫拿不下来,只能请上级医师甚至主任出手。
这也是外科主任在科里能说一不二的根本原因。
“既然你们想做手术了, 我就把手术的危险性先和你们交代一下。”
“李大夫,你说。”
“任何手术都要麻醉, 这第一关就是麻醉可能出现意外。”
“意外?”
“是啊。”
李敏将麻醉意外说给夫妻俩, 俩人又明显地往回缩了。
“你们到任何一家医院去做手术,外科大夫都会让你们签手术同意书。这第一条就是麻醉意外。虽然发生的几率很少,但我不能不告诉你们。
这么吧,你们半小时后来找我, 我把手术可能会遇到的意外、应该告知你们的所有情况写成书面的意见书。如果你们签字同意手术了, 我就告知陈院长。估计手术时间会安排在后天。
若是在明天上午十一点前, 你们还是犹豫不决的话, 我就给你们办理出院。你们夫妻虽说要好好考虑,但她的病情拖不得了。再说在医院这么住着也挺花钱的,是不?”
“是是。”夫妻俩互相搀扶着离开了。
*
“李老师,你说患者会不会出院啊?”富云香大着胆子问。
杨宇和四个实习生这时候都跟着李敏呢。由于李敏明显护着富云香,男生也不当着李敏的面排斥她。
“这可说不准。但是这患者的病情差不多也到了非做手术不可的时候了。富云香,你说说怎么个非做不可?”
富云香犹豫了一下说:“患者有头痛、有视力缺失,且症状加重明显。”
“对。所以两个月前她可以去其他家医院住院、出院地折腾。现在的病情进展不允许了。如果她再折腾一段时间,一旦发生肿瘤内出血、坏死导致垂体卒中……对了,你说说垂体卒中是什么意思?”
李敏指着另一个实习生问。
那实习生迟疑着说:“脑垂体内出现梗死或者出血坏死,就是垂体卒中吧?”
“你来补充。”李敏指着另一个实习生。
“我觉得要在有垂体腺瘤的基础上出现梗死或者出血坏死,才是垂体卒中。”这学生很聪明地把该患者的情况套了进去。
李敏点点头,没有去问杨宇。她怕杨宇还不如这俩男生。
“我们在神经外科,就先说专科的事儿。在垂体腺瘤的基础上发生了急性梗死或出血坏死,产生垂体功能减退并伴有头痛及神经眼科症状可称为垂体卒中。
但是垂体卒中不限于垂体腺瘤。”
杨宇举手。
李敏便给他机会。
“杨宇你说。”
“产科大出血也会引起垂体梗死,也是属于垂体卒中的。”杨宇到底是经过了临床实习的,眼界比这几个才开始实习的要广阔了很多。
“对。产科大出血会引起垂体卒中。一些血管病变也会引起。至于是哪些血管病变,你们可以去图书馆自己查。
实际上垂体腺瘤是垂体卒中最常见的原因。
在垂体腺瘤基础上出现的垂体卒中,多有起病急骤的特点,常伴有头痛、呕吐、视野缺损、眼运动神经麻痹、蝶鞍扩大等表现,这称为垂体腺瘤急性出血综合征。”
“那这个患者是不是处在垂体卒中的危险边缘?”又是富云香开口问。
李敏微微点头。“患者的病情危险,陈院长这几天已经反复告知本人和家属了。富云香,这个病历我没让你插手写,就是怕你在记录的时候错了什么,疏忽了什么。也是担心她在这个边缘晃悠的时候出意外。”
李敏说着说着为患者担忧起来:“患者及其丈夫行事优柔寡断。这样的性格,你们在临床上以后也会遇到的。
我在实习的时候,带教老师曾告诉我:不能替这样性格的人拿主意。因为一旦出现不是他们期待的结果,谁替他们拿的主意,谁就要背负所有的埋怨。甚至被投诉。”
几个实习生都瞪大眼睛。
“这不是好心没好报了?那患者的所有检查我都看过了,她真是李老师说的该立即手术的情况。”
“看着她刚才还可以啊。”
“她这个可以,也是在悬崖边上打转呢。能够在悬崖上站多久,说也不敢打包票。或许是一两个月,或许是一两周。”
富云香深出一口气,感慨道:“不是一俩天、一两小时就好。”
“我也是这么希望的。真要是出现急症症状,今晚的夜班咱们就要忙乎她了。”李敏点头赞同富云香的话。
杨宇提醒一句:“夜班不能说这话的。”
“不怕的。她名字好,福运祥啊。不知你们几个注意到没有,普外过去六周的工作很顺利,要不然梁主任怎么能对她另眼相看。”
俩男生面面相觑,福运祥!这名字是好,可是与普外科过去六周顺利有什么相干呢?富云香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
开始回答问题的男生又说:“李老师,我们刚才说的垂体卒中,即便发生了也是不一定有临床症状的。”
“是的。”李敏一边写手术同意书一边点头。
“但是拖久了,等她想手术的时候,一定要重新做磁共振检查。”富云香刚才得了李敏认可,说话也大胆起来。“我知道他们单位医药费控制的很严。要不是她脑袋里长肿瘤,单位不会同意她一年住三次医院,次次都做全套检查。”富云香说这番话,是应为她这一两天与患者及家属做了不少沟通。
杨宇却在他们说话的这段时间里把手术同意书写完了。
“李老师,你看我写的这个行不?”
李敏自己的那份才刚刚起了一个头。她接过杨宇写的这份,仔细看了一遍,添上了一行字,递还给杨宇。
“很不错的。神经外科的手术,基本就是要告知患者这些了。”然后李敏又强调:“你不用管我叫老师。”
杨宇坚持:“我跟你学了很多,叫老师是应该的。你讲的好多东西,我在实习时都没有接触到。”
李敏笑笑不语杨宇争论,低头去写自己的那份了。
至于杨宇说他有很多东西在实习的时候没有接触到,这也是正常现象。省城医学院是大专,能选择的实习教学点医院,自然不如医大的实习点了。
杨宇这一个半月,看来是真用功了。可他写的再全面,这份病历里都不会出现自己和陈文强以外任何人的笔迹。
自己是住院总,24小时住在科里。目前神经外科的患者很少,自己一个人包揽所有的工作完全可以。就是实习生想记病程记录,李敏都让他们另外去写一份病历。她会认真去检查、订正,而不会任由他们在自己这个正式的病历本上留下痕迹。
*
李敏准备好手术同意书,就坐在办公室里一边看书一边等着。等到病房快要熄灯了。那对夫妻才来找李敏。
“李大夫,我们同意手术。现在能签字吗?”
“别急。你俩先把这个看一遍。有什么不懂的我可以给你们解释。”
男人苦笑着说:“李大夫,我们年初在市一院住院,他们也这么写的。我们都明白。”
“噢。那你在下面写这样一句话:上述所有手术意外和术后并发症我已经知悉,同意手术。这里写配偶、你的名字。”
男人拿着笔又犹豫了。
“李大夫,是不是这些都是意外,都不可能发生啊?”
“是意外,就有可能发生的。不然我写这个让你签字就没意义了。”
李敏不催他,都已经等了一晚上的时间了,犯不着最后真遇到什么意外,让他们抱怨说催着签字、根本没考虑好。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过去。外间电子钟的秒针,合着他们仨的呼吸,在静夜里都变得非常清晰。
男人茫然无助的眼神看看不动声色的李敏,又看看满脸信赖自己的妻子,他觉得手里的钢笔有千斤重。
拿起、放下。再拿起,再放下。
他转眼求助地又去看李敏,却见李敏垂着头,视线应该是落在抽屉的锁头上。他闭闭眼睛咬牙终于落笔,抖着手写完了李敏要求的内容。
然后他就回身去握住妻子的手,说:“我年初就签字,你会少遭这大半年的罪。都怪我怪我。”
他妻子不吭声,任由他攥紧自己的双手。站了好一会儿,她默不出声地转身要走,男人终于带着他那徒劳无用的、一串串连绵不断的“怪我怪我。”离开了办公室。
李敏心情复杂地将手术同意书放到病历里收好。
※※※※※※※※※※※※※※※※※※※※
*
懦弱的人、优柔寡断的人
他们不是不知道什么是对的
他们只是缺少替他们抗责任、替他们背锅的
**
垂体
大小约1.3x0.9x0.6厘米,重量约0.6克,也就是一个中等的脱水的芸豆粒大小。
是人体最重要的内分泌腺。
功能是分泌多种激素,如生长激素、促甲状腺激素、促肾上腺皮质激素、促性腺素、催产素、催乳素、黑色细胞刺激素等,还能够贮藏下丘脑分泌的抗利尿激素。
是调节身体健康平衡的关键。
***
一旦出现功能性垂体瘤或者垂体功能不足,上述的那些激素分泌就会发生改变,人体也会出现相应的病理变化。
如:
尿崩症;
产后垂体功能减退症;
溢乳症及闭经-溢乳综合症;
侏儒症(幼年分泌生长激素过少);巨人症(幼年分泌生长激素过多);
还有肢端肥大症(成年分泌生长激素过多)
等等
祈祷12
李敏不仅在自己的工作笔记中记载了这个垂体腺瘤的病历, 还把这对夫妻的表现,记录到心理分析那个本子里。
她觉得男人的那一串串“怪我”、是在求他妻子说一句“不怪你”;他的唠叨是在等着他妻子说一句“不怪你。”
可他不仅在当天晚上没等到,而且永远也没可能等到了。
因为“福运祥”并没有保佑他妻子见到第二天的日出。
*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以至夜班护士、李敏和陈文强都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儿。
他们夫妻俩住了一个四人间的小病室,这也是十二楼的患者少, 尤其是神经外科只有几例术后的、两例今天才做完手术在监护室的。另外正在检查、待手术的几个患者,分住在两个八人间的大病室里。
凌晨时,那男人连滚带爬地狂拍护士办公室门。
“大夫, 大夫,我媳妇不行了。”
这一嗓子把李敏喊了起来。她踩着护士鞋的鞋帮,边走边扣白大衣的衣服纽扣, 快步地尾随夜班护士奔到患者身边。
李敏不管护士正要量血压,她掀开患者的被子, 右手握着听诊器,左手的几根手指已经摸进患者的衣襟里, 她的脸色随即大变。
——心前区触摸不到心脏的跳动!
心音听不到、鼻翼感受不到呼吸、颈动脉的波动也没有……最糟糕的是女人的体温告诉李敏,患者死了不止两个小时了。
李敏的脸色难堪到极点。她看看隔了一张床上的凌乱被单和枕头, 一股怒气冲上脑门。忍不住就大声呵斥那男人:“你是来陪护她的, 不说要你趴在她床边守着,你怎么能睡觉还与她隔开一张床呢?现在连人什么时候没的都不知道!”
男人的眼泪鼻涕已经糊了满脸,然而他还挺委屈地为自己辩护:“昨晚签字回来她就不搭理我啊!我以为她不想手术呢。翻来覆去地和她说,真不愿意手术今早去你那儿, 把签了字的手术同意书要回来。可她一直拿后背对着我。
我、我就想离她远点儿, 她是不是就不那么生气了。”
小陈拽拽李敏的衣袖, 小声劝怒气冲天的李敏:“李大夫, 咱们得赶紧处理后事。”
人死以后,□□括约肌松弛,便溺的味道在已经关窗睡觉的病室里、随着李敏掀开死者身上的被单、查看生命体征时,满屋子弥漫开了。
李敏憋着一口气,走过去把窗户大打开散味后,才说:“通知太平间吧。”
*
陈文强从手术室回来知道垂体腺瘤患者过世的情景,也喟然长叹。
“我就怕她出意外,昨晚还反复向他们夫妻强调,在不在我们这里做手术都没所谓,但必须要抓紧时间做了。”
这对李敏不是能起到什么作用的安慰话。
李敏有些沮丧。
“老师,她现在已经完成了所有的术前检查、已经签了手术同意书、后天就可以手术了……”
为这个手术自己和陈文强都下了不少功夫、准备了很多。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话说的一点儿也不错。他们俩口子年初就在市一院住了一阵子,那时候那边就劝他们手术。他们就是不想在市一院做、直接去医大附院排队,年后的时候也早就能排到床位了。
可他们一拖再拖,等真想去医大手术了,又不接受那边随即安排主刀大夫。
哼!
再说了死者也怪不得别人。
她自己的事儿自己不趁着意识清醒早早拿主意,等来等去等出个这样的结果,罢了,这也是什么人就和什么人凑到一家去。”
陈文强发了一通牢骚。李敏也只是感慨了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她便不得不收起这样无用的个人情绪。
因为虽是陈文强的夜班,但她得在早会前替陈文强把死亡小结等都写好,还要写明死亡原因做交班。后续所需要的文件,她都得帮着患者家属做好准备、交上去,上班后患者家属才能去医务科开出死亡证明的。
没有死亡证明,火葬厂即便派灵车来接死者了,也不会给火化的。且在这面的太平间收费比殡仪馆的遗体保存低了不少的。
*
富云香悄悄地过来帮着李敏准备那些文件。小姑娘脸上明显的忐忑不安,让李敏不由关切地问了一句:“你第一次见到死人?”
富云香点点头。接着她问道:“李老师,是不是我不说那话她就会没事儿?”
“什么话?”
“不是一两天、一两小时的。”
“和你没关。她年初就该手术的。拖延了大半年的,怪不到别人说一句两句的。我这里你帮不上忙,你帮我去看看昨天术后的那俩患者,把我给你的那些该记录的数据抄下来,早会前拿给我。”
“是。”富云香轻松地离开了。
李敏瞥一眼富云香的背影,这孩子也太好哄了!是不是有点儿太单纯了?她突然觉得梁主任说的名字好不太靠谱。真要是“福运祥”,她就不会是遗腹子了。
去监护室采集患者术后护理数据的事儿,富云香做的很细致。等李敏把垂体腺瘤死者的身后文件都准备好了,她拿着两张表格回来了。
“李老师,你看可以吗?”
“很好。你去吃早饭吧。记得7点40前回到科里。”
“嗯。”
新立科就有猝死事件发生,让所有人的情绪都挺低落的。李主任板着脸说:“这个患者目前是二级护理,又有家属陪伴,她的死亡和我们科是没有任何干系的。你们都用不着哭丧着脸。省院哪科没死过人?”
是啊,哪科能不死人?听说协和医院的死亡率一直在52%以上呢。
*
有人死去就有人奔生。在这个生机勃勃的九十年代,出生率是远远超过死亡率的。
严虹虽然妊娠反应比较重,但是该她值的夜班她还得准时到岗。潘志过来给她送来晚饭时,她刚协助助产士完成了一例接生。
“你把他们说了?”严虹很疲惫,她不想吃东西只想睡觉。
“嗯,说过了。来,多少得吃点儿。”潘志拿着羹匙哄着喂。
“他们没有不高兴吧?”
“还行。”潘志敷衍一句,接着劝严虹:“多吃几口,省得半夜又饿的。”
“你带了煮鸡蛋没?”
“带了。一天吃两个足够了。吃多了正氮平衡,肾脏负担重。”
“嗯,我知道的。最多吃两个。”
潘志忍下父亲和哥兄弟们的不高兴。不高兴就不高兴吧,但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腰酸腿疼胳膊隐隐发抖,不过是几天的功夫而已,就让他从最初去帮忙背点儿水泥沙子也不差什么,变成差了差了差了很多,认识到自己不是干力气活的材料。
尤其是严虹昨晚说他的话,如响雷般在他耳边轰鸣了一上午:“你要是在手术台上出点儿事儿,这十年就白费了。”
岂止是十年?是二十年!是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有出路了。
快中午的时候,潘志才回想起严虹舅舅在他家分家那天对他说的话:“谁过日子都是先想着自己媳妇和孩子的。你这也有小家了,往后要记得把自己小家放在所有事儿前面。”
思来想去一上去,他特意在午饭后去了一趟正在装修的房子那边,跟父亲和大哥交代一声,以后不来工地帮忙了。
*
“老三,你下班也没什么事儿,给大家伙搭把手又能怎么样?”大哥替其他哥兄弟们说出他们的心里话。
“大哥,我上班也很累的。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呢。”
站好几个小时就累了?那我们这些人呢?
“我看你每天都干干净净的,比在市院那时候好多了啊。”
“我这是有媳妇了,我媳妇给收拾的。她怀孩子了还得上班,每天累得吃饭都没精神。”
“老三,你过来搭把手,这边干得也能快点儿,不然还得雇个力工的。”说话的是潘志的一个堂兄,别的兄弟也附和着点头。
潘志的脸色立即不好了,但他只和自己亲爹说话:“爸,我拼命读书就是为了不靠卖力气挣钱,你也想拿我当力工使唤?”
潘老爹立即醒悟到这三儿子与身边的这仨儿子、还有其他晚辈是不同的。虽说这个月有一家接一家干不过来的装修活,没赚得盆满也赚到钵满了,但这些活是靠着三儿子才拿到的。
“也不是要你过来做力工,就是这几天比较忙而已。”潘老爹解释,他不想为了三儿子让所有的晚辈跟自己对上,尤其是老大心里存了疙瘩的时候。
“爸,我这人出脑子可以,力气就没几斤。这背水泥沙子的事儿,干不过来就另外雇人,行不行?要是你舍不得,就从我那份里扣雇力工的钱。”潘志的脸色虽不虞,但说话的声音还是一贯地温和,可温和里却含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不用不用。这才多一点儿的活儿。这十好几人走两趟就差不多了。老三,你别介意爸和大哥说的话,他们就是想每天见到你。你该回去上班就上班、该照顾弟妹就去忙。
你放心,这边该给你多少还是给你多少,去吧去吧。”
*
潘志的二哥是个灵活人,见自己兄弟真不高兴、真不想干了,赶紧出面拦住话茬。
他太了解身边这些堂兄弟、表兄弟的想法了,不就是见自家老三娶上了媳妇,日子过得比所有人都好了、再不是市院那种几个人挤在一间房里、别人孩子满地跑了、他还只能吃食堂、衣服鞋袜也没媳妇打理、没个热被窝的可怜单身汉么!
当他不知道这些人嘀咕老三是不是男人的那些话啊。
至于什么像去老三家里得脱鞋啦,那溜光瓦亮的地板比人脸上都干净啦、屋里坐的地方不够,她媳妇就端了几杯水,大家站一圈就得出来啦。再有就说潘老三是彻底变成城里人了,搬家都不请兄弟们燎锅底了,是不是看不起兄弟们了等等……
那是因为老三娶的媳妇不同啊。
肯让他们进门一次已经是看得起他们了。就是在乡下,也没有穿着干活的衣服、空两爪去燎锅底的啊。
潘家老二觉得这些堂兄弟、表兄弟们说的也对,老三是彻底变成城里人了。但是大哥的不满意,是发生在他小舅子带来口信之后的。
老三不仅拒绝大哥的小舅子加入这个装修队里干活、还拒绝了大哥家的俩孩子来省城读书。要他说兄弟们早都分完家了,各家过各家的日子,人家媳妇儿不同意那就是不成的。
*
潘志走了以后的气氛不大好。潘老爹不出头说话,大哥心里还没拧过劲来,潘家老二就继续出头劝解潘老爹和其他兄弟等人。
“要是没有我家老三在这儿当大夫,这么些干不完的活,咱们也接不着。是不是?市里那边随着老三走了,咱们的活也少了,哪个心里没数。行啦,都别巴望着老三能来干活了。他是读书人,原本和咱们就是不一样的。”
这一句读书人,戳破了所有人对潘志不合时宜的想法。但潘大哥更想让自己孩子来省城读书、也变成潘志这样干干净净的城里人了。
潘老爹终于发话:“一人走两趟,把楼下的那些沙子都背上来,这天不会一直这样的。”
是啊,一旦下雨,会把那些沙子冲走的。少了又得花钱买。没了能够免费使唤的潘志,这些人到底舍不得掏钱雇力工,每个人都背个两三趟,才把那些堆积在楼下的沙子等运上来。
那个该给的钱是指介绍活的提成,省院不仅是这两栋集资楼,就是想让他们帮忙收拾宿舍楼的人家,都得算潘志的一份提成。
——因为省院的活儿,都是看在严虹和潘志的面子上,才把交给他们做的。他俩是压在省院的质量保证。
*
潘志等严虹吃完饭,回科里换上了白大衣,又转回去妇产科,他要陪着严虹上夜班。
“你回家休息去吧。明天你还得上班呢。”严虹催潘志回家。
“我明天没有择期手术。我在这儿守着,你放心去值班室睡觉。”潘志转过来催严虹。
“那怎么行呢。你值不来产科这块的。”严虹不肯离开。
“要不你去里间眯着,我在门口这坐着,反正现在还没有要生。”
严虹也是困得受不了了,她没有犹豫地说:“那你一定在这儿别离开啊。记得有事儿一定要叫我。”
“行,有事儿一定叫你。我又不会接生的。”
潘志把严虹送到待产室的隔间床上睡觉。给她盖好被子后,自己盘膝坐在门口的木地板上,靠着门框望着蜷成一团、立即入睡的严虹发呆。
他很心疼严虹,心疼她这样子还得上班,不像自己的嫂子怀侄儿侄女时可以在家休息。他盼着十一赶紧到来,盼着严虹的父母能送来顶用的人。
祈祷13
陈文强下了夜班就去院办开会。他的到来让陆续进入小会议室的人开始紧张。连舒院长都很诧异能在这个点儿见到他。
“老陈, 你有什么事儿吗?”
陈文强就等着有人问这句话呢。见舒院长给他台阶,他立即就说:“我这里有份申请,是麻醉科周主任、心胸外科石主任还有儿外科柳主任联合提出来的。他们想在省院开展心脏方面的手术。”
平地一声惊雷,炸走了与会者还没有进入工作状态的懈怠。
心脏手术啊——要是真的成功了, 省院才是把同级别的那几家医院甩开、翻开了向超级三级甲等医院进军的新篇章。
什么集体婚礼、精神文明奖状,那都是给临床医疗这块锦添花的。省院的真正价值体现在临床治疗上, 直观的衡量标准就是外科手术能做到哪个级别的。
要是四级手术全都能开展了,只要这么一想, 在座的人没有哪个不是心潮澎湃的。
唐书记就立即表态:“陈院长, 这是大好事儿啊。老舒,咱们医院得大力支持。”
“那就好,那就好。”陈文强得了唐书记的支持,咧嘴笑得让人怀疑其别有用心。
“有什么要求吗?”费院长先冷静下来, 事情没那么简单的吧?
“心脏停跳需要做体外循环。这一套体外循环设备得赶紧进。”陈文强把申请摊到桌面上。
在座的人都觉得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地了——原来陈文强是想要买设备啊。
大家都看向舒院长。舒院长感觉牙疼。说心里话, 他支持。但是钱呢?钱从哪里来?
但陈文强是有备而来。
他笑着说:“这一套设备也不光是心脏手术能用,像泌尿外科的腔静脉瘤栓、神经外科脑干部的血管瘤、还有肿瘤科的新技术局部高温化疗, 乃至低温复苏也用。就是国内刚刚开展的肝移植手术都能用上。”
这么一段高大上的名词扔下去, 能抗住诱惑的几乎就没有了。不管大前天在座的这些人, 为初审的事情怎样口枪唇剑争个不休,这时候没人反对陈文强的提议。
他们心有灵犀地想到都是钱!购买设备的钱。
“陈院长,这体外循环的一套设备要多少钱?”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这是麻醉科使用的。不过可以问问经销医疗器械的那些公司,多找几家, 总能找到质量过关、价格合适的。”
没盯准买谁家的就好。
舒院长轻吁一口气, 才问陈文强:“麻醉那边的技术过关吗?”
这是体外循环的关键。
“老周说他特意学过这个。大不了咱们头几例咱们请医大协助开展。”
舒院长缓缓点头:“还是稳妥一点儿为好。”接着又问陈文强:“是石主任和柳主任联合做手术?”
“是。正好胸外科有一个房间隔缺损的患者, 石主任说是手术适应症,正在做辅助检查呢。至于人手嘛,柳主任相中了李敏的显微镜下血管吻合技术,想让小李参与心房缺损修补这部分。”
舒院长略带点儿责备意味地扫了一眼陈文强,好好说设备的事儿,有必要提李敏上这个手术吗?
节外生枝的。
秦处长听了顿时后悔自己枉做小人了。要说陈院长和梁主任他俩联合起来糊弄人还有可能。但是柳主任是还没有正式调进来的儿外科主任。
手术失败会影响他以后在省院立足……
那么单凭李敏能参与修补房隔缺损,谁对李敏破格提出异议,自己都可以顶回去了。唔,李敏的外科技术可能是真不错的。
费院长却没这么想,他担心地问:“李敏行吗?他才工作一年啊。”
这话代表了在座很多人的心声。
陈文强对上费院长就没什么好声气,他语气桀骜:“这是老天爷赏饭吃的行当。要是不行,就算当了20年外科大夫也还是不行。”
舒院长这回就带着点儿严厉的味道扫了陈文强一眼,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呢?
陈文强收到舒文臣责备的眼神,立即正色说:“我带着李敏做过多例显微镜下的脑血管吻合,她做的都很不错。柳主任也是看过她最近的手术操作。”
章主任就开口问:“陈院长,你上台不就可以吗?李敏到底是太年轻了。”
“我也想啊。但心脏停跳时间有要求,缝合的慢了,复跳的难度就呈几何倍数地增加。”陈文强嘲笑自己:“我倒是想一直保有二、三十岁的敏捷,可谁让我现在比不上年轻人的手快呢。不然柳主任也不会选她了。”
五十岁以后,外科大夫不仅是体能开始走下坡路,即使个人再努力,敏捷度方面也比不了年轻人。他们往往是靠着丰富的临床经验,来弥补速度下降的缺憾。
这也是无法抗拒的客观规律。
“那大家是什么意见?麻醉科的这个申请是现在讨论,还是等我们把今天上午的初审工作做完了再讨论?”舒院长适时把话语权掌控过去。
傅院长立即举手说:“我同意进这套设备。”
赶紧把陈文强答对走吧。
这几天没他掺和初审,大家可以有商有量地做事儿。
傅院长这样爽快的表态是很少见的。其他人略想想,也抱着和差不多的心态,跟着举手同意了。
舒院长在申请单上签字,然后对章主任说:“回头你让院办干事按着程序,把这个集体讨论结果做个会议通告。”
“是。”章主任接过申请单迅速抄下申请的设备名目,然后把申请单递给伸手等着的陈文强。“陈院长你看是我去财务处备案还是你自己去?”
陈文强接过申请单说:“我送财务处那边去备案。你们继续初审。”
所有人都轻吁了一口气。
“行啊。你得空考察下哪家的设备合适、还有咱们的手术室是不是要改造。手术室我不记得有为体外循环做准备。”舒院长提醒陈文强。
傅院长就说:“我回头再查查当初的设计标准。”
陈文强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小会议室里的领导们按着计划开始今天的职称初审工作。好像陈文强刚才带来的刺激,就如初秋的微风拂面而过,过去就过了。
*
但这事儿的意义对周主任、柳主任可就大不同了。俩人得到陈文强说的院务会通过了进设备的申请,立即开始着手商量能选择的供货商。
石主任在手术台给李主任做助手,也被这俩兴致勃勃讨论进谁家的设备勾走了注意力。“我进修的时候,他们用的是美国的设备。”
“美国的设备现在可不好进,前年那事儿整的现在快断交了。”
“我觉得德国的好。德国的医疗器械不仅在全世界一直是领先的,各种仪器的精细度和精密性能也是首屈一指。要是与我学的那套设备同型号,我用起来也便利。”
李主任插话道:“这设备得可老周来。毕竟你俩只要体外循环的效果能保证就够了。”
石主任点头:“老李你说的对。我和老柳只要效果,老周用得顺手才行。”
柳主任想想说:“老周,你得查查你进修时的型号是哪年生产的。咱们要是能有90年生产的人工肺,可不能花钱买80年生产的、已经被淘汰的旧型号。”
周主任一拍巴掌说:“对啊。要能买最新型号的,我宁可再学一遍。”
“去医大看看呗。他们的心外科这几年发展得挺快的。”石主任给周主任出主意。
“好啊,你们快点做,下了这台我就过医□□醉科去看看。赶紧的,别磨蹭啊。”
“你别催啦。老李和老石做得够快的了。”柳主任拦截周主任。
*
儿外科现在是两个副主任医师、一个主治医,患儿只有两三个,其中一个还是神经外科术后托管的。
尽管这仨大夫谁的人事关系都不在省院,可三个术后患儿他仨还是该看着就看着,看得跟自己的眼珠子似的。但即便这样,儿科吴主任还是亲自守着,抢都抢不过他。
于是柳主任没事儿就在手术室晃荡,他可不是没目的地晃悠。
护士长抓住柳主任好几回、死盯着器械护士的操作不动地方。知道他在选择能够配台的器械,就没打扰他选人。
当然也没少也看着他盯着年轻大夫上手术,包括今年刚分来的大学生在内的把八个人,也知道他最后只相中李敏一个。
护士长与梁主任念叨这事儿。
梁主任笑着说:“他相中了也没用,老陈不会撒手的。再说小儿外科哪有神经外科好,你不用担心你那小姑奶的。”
*
中午不到一点钟,莫名带着录音机和磁带过来。
“李敏,我又改动了一点儿,你看看行不行啊。”
“好啊,你先跳看看。我也改了一点儿,一会儿跳给你看。”李敏喜欢与莫名这样的行事风格。热心、干脆、认真,精益求精。
“十一”出节目的事儿,小高知道外科有多么忙的,绝不可能来找自己的。但莫名并没有算省院的编制内,哪怕她后年想来省院工作,她也可以拒绝小高,可她还是应下来了,并积极帮助小高编导其它节目。
昨天合练的时候,李敏就问过莫名这事儿。
莫名很自然地回答李敏:“我看小高挺为难的,能帮她一把就帮一把呗。”
莫名这次改动的几处地方,基本都获得了李敏的认可。而李敏改动之处,莫名就叫难了。
“李敏,你这动作我可能做不到位啊。”
“还有二十多天呢。你每天多拉拉,到时候肯定能做到位。这样跳起来才好看。”
“好吧。”为了好看莫名是豁出去了。
俩人练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有护士外面敲门:“李大夫,李大夫。楼下谢主任找你,让你赶紧过去。”
“好,我这就过去。”
莫名把录音机拿走,磁带留了下来。
“这磁带借你先用着,我另外翻录了一盘。a面全是《祈祷》,你不用来回倒带的。”
“好,谢谢你。”
俩人出了值班室,一个往电梯去一个往楼梯走。
“晚上见。”
“嗯,晚上见。”
祈祷14
一小时的舞蹈, 让运动后的李敏精神焕发、神采奕奕地过来创伤外科。
护士长伸手虚扭一把李敏的脸蛋,笑着问:“你这脸上抹了什么,红红白白的这么好看?”
“我刚才运动来着。谢主任在不在?护士说他找我。”
“在里间呢。”
张正杰和谢逊正在里间商量事儿,小曹、小詹和好几个实习生凑在边上听着。
“张主任, 师兄。”
“小李过来了。是我要找你。”张正杰笑着开口,而谢逊只是朝李敏点点头。
李敏诧异,张正杰找自己、自己又不是不会来, 何必打谢逊的旗号?
“是这样的,我们科才收了一个肝脏占位性病变的。我的意思是你和谢主任联手做这台手术,我给你俩拉钩, 怎么样?”
“主任,你太谦虚了。我这水平也只是给师兄做助手的。”李敏赶紧谦虚。
谢逊看着额头贴着汗湿的细绒绒头发、脸色宛如水蜜桃般鲜活红润的李敏, 稍微不自然地推推眼镜说:“患者是今天快中午才收进来的。什么检查都没有做呢。”
说着话,谢逊把翻开的门诊病历推给李敏看。
张正杰等李敏看完门诊病历说:“小李, 等检查结果出来了,差不多要安排在下周做手术的。”
“好啊。”李敏把门诊病历合上, 谢逊带的实习生张友道立即接了过去。“师兄和张主任给我手术机会, 我先谢谢了。患者在哪儿?我去看看患者吧。”
张正杰就说:“走,一起过去了。我们也没有看呢。”
*
一行十来个人往病室去,小病室立即被他们填满了。患者及家属看到这么多人进来,难免就有些慌张和害怕。
小詹作为谢逊带的新人, 上前询问病史。张友道看李敏掏出便签本做记录, 他也从兜里摸出一张纸, 叠吧叠吧开始记。
患者看起来一般状态很好。
“我肚子上的包块, 小时候就有。平时也不耽误吃喝上班的。这二十多年都没有任何事儿。可我去年生完孩子了,就觉得这包块开始见长。这半年、尤其是最近两三个月越长越快,吃多半碗饭都觉得堵得胃口不舒服。”
这和门诊病历上的记载差不多。
所有的病史问完以后,由李敏上前给患者查体。
她为了消解患者的紧张情绪说:“你别看我们这么多人,检查结果出来了,是谢主任给你做手术,他做过好过肝脏方面的手术了。张主任带我和詹大夫做助手。这些都是实习学生。”
“你也会做手术?”患者一边解衣服一边问李敏。这么多的男人盯着自己,明白是在外科,但也真让人吃不消。
“嗯。我姓李,我做过十几台肝脏手术了。来,先张嘴。扁桃体i°肿大,不红,悬雍垂居中,咽不赤。仰脖。”
有女大夫给她查体,即便围绕了一圈的男大夫,患者的情绪也逐渐平和下来。因为有实习生在,李敏给患者做了全套的身体检查。
她边做边报告:“颌下淋巴结无肿大,腋下淋巴结无肿大,心音正常……”
进行到腹部的时候,李敏对患者说:“来,跟着我说的做。深吸气、憋住。好,呼气。”她的手指灵巧地、轻柔地在患者的腹壁上,随着呼吸的起伏去触摸肝脏的边缘和表面。全套体检做完,李敏给患者拉好衣襟。
“谢主任、张主任,”李敏的手指在患者衣服上滑动。“肝脏下缘在肋下两横指余。”李敏伸出自己的手指给所有人看。
“但是表面凸凹不平,坚硬和柔软并存,触诊的感觉很明显。我建议不要再查体了。咱们一起去看做b超吧。”
李敏把患者的衣服立即拉好的动作,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然后她不让别人再去查体,就是谢逊都有些诧异了。
按道理在李敏查体之后,应该、哪怕是他只做个局部的检查呢。
于是谢逊直接问:“师妹,你怀疑是什么?”
李敏略皱眉说:“很像实习时候遇到过的畸胎瘤。不过那个是在脾脏的。触诊的感觉非常相像。具体是不是畸胎瘤,得看b超、ct的检查结果,得手术切除做病理才能确诊。”
后面的话就是安抚患者了。
谢逊也想过可能是畸胎瘤,但是李敏说坚硬与柔软并存,以他对李敏的了解,他猜测李敏是担心这个畸胎瘤有恶变,怕触诊重了造成肿瘤细胞脱落而发生转移。
谢逊点头允了不再查体,他不伸手,张正杰就更不会伸手了。而张正杰这一会儿的功夫,也从李敏的话里、谢逊的态度里,猜到了李敏不让别人碰的可能原因。
他立即说:“既然这样,我这就给b超室打电话,看看况主任在不在,能不能安排做个急诊检查。”
张正杰很积极。全面发展是省院对主治医以下的临床大夫的要求,只看内科现在也采用外科这样的值班方式,他就敏锐地重新将自己做了定位。
——专业要精进,其它相关联的也不能放松。
有机会就不能错过。这事他给自己定的新目标。不光是为了全科的奖金,还有为自己将来在省院有立锥之地,有不逊色其他科主任的、足够的话语权。
所以他积极与在门诊程主任联系,并在程主任的帮助下,将这例该收去普外的患者,弄进了创伤外科。他太想自己能够像陈文强和梁主任那样了。
创伤外科有谢逊在,就像之前有梁主任在,做肝脏手术完全说得过去。
但是他可不敢贸贸然做一助,谢逊那狗脾气可是不管场合的,万一在手术台上急眼了,不给自己留面子,自己会成为全院笑话的。
所以他跟谢逊商量好自己去说服陈院长,才把李敏找过来的。
*
况主任很给张正杰的面子,允了他立即把患者推过去。
“果然是畸胎瘤。你们看这里。”况主任右手里的探头在肝脏稍微用力,左手指着屏幕说:“这里应该是牙齿,这一团应该是头发。这一年增大的速度比较快,应该是她怀孕生产时,体内激素变化刺激了畸胎瘤的生长发育。你们再做个ct看看肿瘤的血供吧。”
况主任顺手把腹腔其它脏器都给做了b超检查。他边做边问:“你母亲那辈有没有双胞胎?”
“我妈和我二姨妈是双胞胎。我俩妹妹也是双胞胎。”
匡主任点头:“唔,难怪。”
畸胎瘤一般好发生在有双胞胎史的家族里,一个胚胎在发育过程中,寄生到了另一个胚胎的身体里。寄生的部位通常是不同的。有的观点坚持畸胎瘤是单受精卵早期的不完全分裂。但这个与他们将精力都倾注在临床上的关系不大了,那属于搞基础研究那些人的领域。
从b 超室出来,患者一路都很紧张。进了电梯后,她抓住李敏的手问:“李大夫,我这是良性还是恶性啊?”
李敏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不管良性还是恶性,在短期内迅速增大,及时来做手术就对了。不过你也不要太紧张了,我见过有长在脾上的,术后活得好好呢。”
“老天,是良性的吧。求求你了,我闺女才周岁。”女人的情绪不怎么稳定,焦虑中忍不住双手合什对着电梯的天花板祈求。
李敏只好继续安抚她:“良性的可能性大。”
把患者送回病房,李敏立即在创伤外科写这个患者的首次病程记录。
张正杰手里把玩着钢笔问谢逊:“是不是有恶变倾向了?”
谢逊不置可否,但是他隔了一会儿又突然开口说:“我怀疑是有恶变的可能。”
李敏抬头看一眼谢逊,不明白他怎么会这么说。虽然良性肿瘤在短期内突然增大,考虑有恶变的可能,但是这么正常地回答张正杰不是谢逊的风格呀。
他不是应该冷哼一声拔腿走人吗?
小詹在写完整的住院病历。他等李敏完成首程后,拿过去抄写查体部分。还不忘对张友道吩咐:“去拿化验单,照着李大夫在临时医嘱单上写的检查项目开。”
李敏把手头这些事儿做完,叫了跟下来的富云香说:“有空把这个病例做跟踪,多跟这患者聊聊天。”
“是。”富云香答应了一声出去了。她现在就很有空。
“师妹,带那个实习生感觉如何?”
“还可以,富云香挺乖巧的,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做的还都挺好的。”李敏有了梁主任的话垫底,觉得有必要利用好一切机会修正谢逊对富云香的不满。
谢逊看见富云香就觉得烦躁,真想不明白怎么有人会那么没眼力见。尤其是自己还不得不给这样的笨人一个良+。
他十分嫌弃地说:“她就不该来外科实习。”
李敏点头:“是啊。她也不想实习外科的。梁主任说她也没有想做外科大夫的想法。”
提起梁主任,谢逊立即就沉默了。
隔了会儿他才叮嘱李敏:“你带她上手术小心点儿。别被她帮倒忙了。”
“嗯,我会小心的。”
张正杰插话道:“像我们小李这样的女孩子可不多见。就是男孩子也做不到她在手术台上的镇定。”
隔了半年再见张正杰,李敏对他这样的夸奖想回避。她略略带点儿羞涩的意思笑着说:“张主任,我下来挺长时间了,得回去了。”
张正杰笑眯眯地说:“有空就下来,别等我们电话去请。”
“早晚至少过来两趟查房的,只是你们都没在科里。主任再见、师兄再见。”李敏巧笑嫣然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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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个卵子受精后,不完全分裂继续发育会形成连体婴。
完全分裂形成两个胚胎继续发育,就是我们通常见到的、长得像的双胞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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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畸胎瘤也有异卵镶入的可能。
祈祷15
358祈祷15
刘娜在五官科病房里闲着没事儿, 与护士长说了一声就往十二楼来找李敏。到了值班室,上责任班的护士小吴告诉她李敏被找去十一楼了。她就坐在护士办公室里,边与小吴聊天边等李敏回来。
小吴和刘娜是一个单元的,她家里只在卧房铺了木地板, 其它地方干脆就要的医院免费的水泥地面。
“我觉得水泥地面也挺好。原来在平房的时候还不都是泥土地,沾点水鞋底厚厚的一层泥。顶多条件好的人家铺一层红砖,也不如水泥地面好清扫。”
这是刘娜搬家前看到小吴家在铺地板, 小吴给她的解释。后来刘娜也知道她为什么把家里装成那样。
一室一厅的房子,本来就不大,那个厅勉强可以放个折叠饭桌吃饭什么的, 可小吴却靠墙摆了一个三开门的大衣柜,挨着还摆了个双联的六斗橱。剩下的空间就只够走路的了。
至于那个朝阳的卧房, 小吴在摆了双人床、两个床头柜、梳妆台之外,还给孩子摆了一张小床。那床是特别定做的, 四周带着密密的木栏杆,正常的单人床宽度, 长短却不到1米5。
*
为了这张床, 上个星期天一大早,小吴的婆婆就在新房子连哭带骂地闹腾了半天。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这儿媳妇丧良心了,弄这样的一张床纯粹是不想让她登门。
最后还是罗主任她妈妈看不过眼了,问明白是小吴名下的房子, 挤开看热闹的人群问小吴她婆婆:“这房子是你儿子单位分的吗?”
小吴的婆婆立即就哑火了, 但她不甘心地说:“就不是我儿子分的房子, 难道不应该给我留个睡觉的地方吗?”
“大妹子, 你这是来省院显摆儿媳妇比儿子强吗?要我说你这儿子也恁没出息了一点儿,我闺女在省院都分到三室一厅,还是半价的。
当然了现在是新时代了,咱们也不说上门女婿那话儿。但是你有这骂儿媳妇的精神头儿,不如去好好管教管教你儿子、让你儿子为你争口气,在单位要个三室一厅的房子。到时候他们小两口敢不给你一个房间,你就来找省院领导告状,院长肯定会管的。”
小吴婆婆被她这番话说的面红耳赤,什么不说上门女婿的话,这是明白白说自己儿子是上门女婿、不如儿媳妇了。
可罗老太太还不住嘴地继续说她呢。
“你说你儿媳妇不给你留一个睡觉的地方,难道省院没分这房子前,你睡在马路上不成?那你也该找你家老头儿要睡觉的地方啊。啧啧啧,也难为你了。”
“你才睡在马路上呢。”
“那你就是有地方睡觉了!那你干嘛硬要在这一室房子里有个睡觉的地方啊?”罗老太太一脸迷惑不解:“你是不是你觉得和人家小俩口住一个房间你方便啊?”
要是小年轻的说这话,小吴的婆婆会用不要脸骂回去。要是和她年岁差不多的,她可能会动手去厮打。可是眼看着罗老太太那满脑袋半白的头发,人看着再精神、身体看着再结实,她也愣是不敢上前动手,就怕这老太太顺着她手指头倒下了、被讹上了就抖落不掉了。
但这老太太也太可恨了。那一脸揶揄的笑意,好像在暗示众人她有什么不能告人的癖好。边上看热闹的也被罗老太太的话带得有变化了。那些意味深长起来的目光,让孙子都背书包上学的老太太恨不能插翅飞开、遁地溜走了。
但这么就败走了,岂不是让那黑了心肝、拆分自己儿子女儿情分的老儿媳妇更张狂了?
小老太太强撑着说:“老姐姐,你可不能这么说。咱们那些年住房困难的时候,谁家不是老少三代睡一铺大炕。”
“哎呦,那你还记得那时候的滋味不?你是不是想让你儿子尝尝啊。”罗主任她妈妈脸上的揶揄笑意就更盛了。
周围有憋不住的笑出声了。这笑声使得小吴婆婆的脸开始赤红起来,抖着嘴唇说:“管你什么事儿?”
“不是你站在这儿喊大家伙过来评理的吗?那你给咱们这些被你喊来的人讲讲,你刚才那通话是什么意思?大礼拜天的,你搅合得多少夫妻俩不得睡懒觉。你不管别人也就算了,你儿子你还不让他补觉?你真是亲儿子亲妈吗?”
小吴对象就一叠声地、不住口地朝周围看热闹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扰了大家伙睡觉,改天到我家来坐坐啊。”
小吴的丈夫文质彬彬的,他心里明白自己媳妇是为什么,可一面是亲妈一面是自己小家的利益,他选择占自己的小家。
吴家小老太太看着儿子不停给周围看热闹的道歉,舍不得儿子的心理站了上风。她拉了一把儿子再没说什么话。
骂街撒泼的没声了,罗老太太也见好就收地劝道:“算啦,那是你自己的亲生儿子,他都跟着媳妇儿住呢。你儿媳妇本事也不大,就那么个屁大点儿的地方,一家三口都摆布不开地住在一个房间里。你再哭再骂,也不过是招大家来看你儿子儿媳妇的笑话。
算啦算啦,你们也都散了吧,回去睡个回笼觉。谁没有个想不透、想不到的时候啊。都回去吧。”
因着这件事儿,小吴的婆婆和罗主任他妈并列了省院最新话题,连罗主任和杨大夫一起去买菜的新鲜事儿,都没盖过众人经过小吴她家窗下时、那隐晦的、不可言说的目光。
*
小吴还真就不在乎这事儿。她婆婆那天在单元口拍着门叫骂,她立即就把对象推出门,让他对象面对喷溅的口水,自己关门关窗领着孩子在屋子里玩。
因为她知道,要想婆婆满意,最好的做法是把房子让出来,让她婆婆带着大伯子和小姑子的孩子住,方便孩子到实验小学上学。
可是凭什么呢?
刘娜开始还在家里探头往楼下看热闹,等罗老太太登场后,一番话连消带打地熄灭了泼妇骂街,她特意喊了龚海陪她下楼去小吴家里看看,看小吴是怎么个情景。
结果见到站在门口进不去门的母子俩、在屋子里笑眯眯给孩子蒸鸡蛋羹的小吴。
在工人住宅区长大、见过太多婆媳对骂的刘娜,立即对小吴佩服得五体投地。然后她与小吴走得越来越近了。
*
两个人现在坐着闲聊,就说到共同认识的李敏身上。
“李大夫家你去了没有?”
“没有。她一天到晚也不回家啊。我前天过来看她,她还说在新房子里没睡过觉呢。”
“她这住院总是老实儿地24小时在医院住着了。你要不要做住院总?”
“我们科好像还没有这方面的计划。”
“其实要有你不如赶紧趁着没孩子做完住院总。不然一年不着家的,孩子小肯定不行。等孩子大了、上学了,那就更走不开了。”
刘娜下意识地摸摸小腹,小吴眼尖发现了,但她假装没发现,换个话题又问起冷小凤来。
“和你一寝室住着的那个儿科大夫,今年参加集体婚礼吗?”
“我还真不知道呢。得空我去问问她。这一搬家了,不像以前天天能见到的。”
“我听说她好像挺早就登记了,是吧?”
“是的。”
“其实我觉得参加这集体婚礼也挺好的。不然就是办吧,把自己累得够呛不说,咱们平民百姓的,收的那点儿礼金也就是付个酒席钱。回头走礼的这些份子,还得一份份还回去,没个三年五年的还不清。”
刘娜笑笑。这个她就没有经验了。且她也没可能办酒席。听小吴又念叨一些酒席的闲话,她就不耐烦继续等李敏了。
“小吴,我出来很久了。等李敏回来你告诉她给我打个电话。”
“行啊。你去忙吧。”
*
李敏回来,小吴立即就告诉她刘娜来找她的事儿。
“她肯定是为商量伴娘的礼服来找我的。”
“集体婚礼没有伴娘的啊。你俩不知道?”小吴吃惊极了。
“是吗?我真不知道的。这事儿得问谁能得到准信儿?”
“等吕青回来问吕青就行啦。她被护理部叫过去了。”
“是为集体婚礼的事儿?”
“是啊。护理部为参加集体婚礼的护士忙得不可开交。幸亏护士长照顾咱们科才分出来,没把十一结婚的护士分过来。”
小吴原来跟着吕青值班,这下独立出来还要带着才参加工作的新人,她觉得压力很大。但是吕青与小姜等老护士商议以后,决定让小吴先上一个月的责任班。一方面白天人多,发现错漏容易补救;另一方面吕青作为护士长是长白班,白天有什么事儿也能关照到她。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小吴的孩子太小,刚换到省医的幼儿园,也需要一个适应期。
也亏得十二楼的患者少,给了所有人适应期。这不小吴与李敏说话的功夫,那边她带着的新人,就哭着回来了。
小姑娘委屈的不得了,哭得眼泪成双成对地往下落。小吴这时候立即担起带教老师的责任,上前哄着问:“你怎么了这是?好好的怎么哭起来了?”
祈祷16
“11室3床的那个老太太, 她血管不好,早晨就告诉家属注意护理了。可她上厕所一回鼓一回,今天都扎了四回了。她家人还抱怨我扎的位置不好。呜呜,她女儿刚才推我, 我撞到床栏杆了。”小护士伸手捂着骶尾关节处,委屈得眼泪一串一串的。
李敏抓起桌上的盘钥匙,对小护士招招手:“跟我来换药室, 我给你检查一下。”
小吴也跟着说:“那处可伤不得,不然以后怀孩子擎等着遭罪呢。你快跟李大夫去吧。”
“你别吓唬小孩子。快跟我过来吧。”
李敏带着小护士往换药室去,迎面遇上3床的女儿来找。
“李大夫, 我妈妈的手让她给扎烂了,你赶紧换个人给扎滴流吧。”
“你先等等啊。我给她做个检查再说。”
“等什么啊, 我妈还在床上躺着呢。”中年女人满脸的横肉,那种遇到一点儿不如意、刁蛮的脾气就要像火山喷发势头的。
女人拦住李敏的去路, 手指头却点着小护士,几乎要点到人家小姑娘的脸上了。
“你什么意思, 我就推你一下, 你还要讹我是不是?我告诉你我不怕的。你出去外面访一纺,老娘我活了40多年我怕过谁!”
李敏把小护士往自己身后拉了拉,安静地等她说完,看着眼前挡路的女人不动也不说话。寂静的走廊里, 这女人突兀的喊叫, 让部分患者家属发现了她们之间的暗流涌动, 各病室门口静悄悄地都出来了不少人。
“你让路!”
“我不让!你能把我怎么地?”
走廊深处传来一个男声的嘲弄:“好狗不挡道!”
“哈哈哈, 是啊。好狗不挡道!”附和的声音比较多,看热闹的患者家属还是愿意站在李敏这个认真的住院总这边。
女人回头去找说话的男人,边上监护室出来的那几个三、四十岁的男女嘻哈笑着说:“欺负俩小姑娘算你什么本事儿,啊?”
这是昨天做了开颅手术的患者家属,他们一边说一边朝李敏递眼色,就差明说我们来帮你打架了。
他们这几个人离得近,脸上的嘲弄之意明显,找茬要出头的意思更明显。
女人气得脸红脖子粗。待要上前去理论一番,却看那几个男女开始撸袖子,一幅好整以暇就等她过来开打的模样,她便知道自己在这几个人手里是讨不到好的。
于是她又回头对凶巴巴地李敏说:“李大夫,你赶紧给我妈找人扎滴流。不然我到医务科投诉你。”
李敏站着不动。哗啦着手里的盘钥匙催促她让路。
双方就这么在走廊里僵持上了。
*
走廊里的僵持,成为这个下午十二楼闲得发慌的、陪护家属们解闷的疏散地儿。那女人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嘲笑声里,不得不让开路。
李敏朝支持自己的陪护家属们摆手连声道谢后,领着小护士进了换药室。她回身锁上换药室的门对小护士说:“到屏风后面趴着,我看看你骨头碰伤了没有。”
小护士刚才被走廊里的阵势吓得够呛,这会儿还没有缓过脸色。但她知道李敏护着自己了,心慌之际还不忘道谢。
“李大夫谢谢你啊。”
“不客气,赶紧把衣服掫上去趴着。”
“这里疼吗?”
“疼。”
“这儿呢?”
“更疼了。”
“去透视吧,必要让他们点个片。”
“会骨折吗?”
“应该不会。一会儿你小心点儿,慢点走。你等等我找个人陪你去。”
“嗯。”
李敏回到护士办公室,发现小吴还坐在办公桌的后面。便问她:“那3床的患者你去给她重新扎了?”
“没有。我去看了一下,告诉她没法扎了。”小吴说的理直气壮。“我告诉她她妈妈的血管条件非常不好,手上没地方能扎了。我让她给她妈妈先洗脚,然后扎脚背上。哼!”
“同意了?”李敏看小吴那不是好笑的样儿,心里猜测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她当然不同意了。我让她好好想想,不想在足背扎,就等你回来给她做大隐静脉剖开留置。小样儿地了,我不信还收拾不了她了。怎么样?不会骶骨骨裂吧?”
李敏开检查单问小吴:“你看着杨宇没?”
杨宇从里间出来:“李大夫,有事儿?”
“你带她去做个透视,若是有必要的话就点个儿片。跟放射科说检查费算到我们科的支出里,我跟李主任和护士长说。”
“好。”
杨宇答应一声带着小护士要走,覃璋从里间也出来了。
“我陪你们一起去。”
李敏点头,小吴客气地谢道:“辛苦你们俩个了。”
*
省院的患者来自省内各地,真的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偶尔遇到一两个欺负小护士、小大夫的人,是一点儿也不稀罕的。
既往遇到这样的情况,不论是陈文强还是李主任,他们一贯的态度都是硬顶回去。张正杰更是一贯坚持“你敢骂人我就敢扇耳光”的做法。
所以不管11室3床患者的手背、足背静脉的条件,不管小吴选择的处理方式是不是适合,李敏别无选择地要支持小吴。
她坐在护士办公室里等患者家属来找,做好了一会儿要给患者做静脉剖开留置的准备。
至于患者家属会不会去医务处投诉,与她没有什么关系,那都归科主任和护士长去处理。要是他们不能把事情处理好,十二楼的医护以后就会成一盘散沙。
小吴笑吟吟地和李敏东拉西扯。科里的患者是少,但是监护室住的满满的。想在监护室住满三天都不容易。
每天早上处置班的人数足够,到了下午和晚上,基本就只有两三个人了。能安排休假的,吕青都安排走了,免得年底事情多起来,护士连轮休都没可能了。
*
等来等去没等到患者家属过来,却等来了医务处的卢干事。
“李大夫,患者家属投诉你了。”
李敏失笑。
小吴笑着问:“投诉李大夫了?什么原因?”
卢干事有点儿尴尬地说:“滴流鼓了,李大夫不让护士去扎滴流。”
李敏气笑了:“我让护士干什么去了她说没?”
卢干事就说:“咱们是医院,是要治病救人的。患者家属着急了一点儿,也是你们科反复扎了4次的缘故。”
李敏就不想和卢干事说话。叩叩桌面示意对面坐着的小吴:“你给卢干事解释吧。”
小吴她们这样工作的几年的护士,从来是不怎么鸟医务处的人。
她没什么好声气地问:“你有问她为什么扎了四次吗?患者去一次厕所就要重新扎一次。即便是没有人护理,也不会这样的。凭什么她着急啊?”
卢干事这才知道实情远不是患者投诉的那么简单。m的,又被投诉的骗了一次。怪不得退休的董主任说十次投诉里,有一次是医护人员的错都罕见。
他收敛问罪的语气辩解道:“她就和我说扎了四次滴流。”
小吴还是那态度:“还有,我和你说被她推倒撞伤的护士去放射科拍片去了。要是骨裂的话,她要承担医药费不说,等我们院长和主任回来会报警的。”
卢干事听说骨折也有点儿怕了,忙问:“哪里骨折?”
李敏慢悠悠地说:“怀疑是骶尾关节骨裂。要知道人小护士刚上班一个月,才20岁。这要是骨裂了,以后怀孕生孩子得要多遭罪。人爸妈找过来,咱们省院还不得给人按工伤处理啊。”
卢干事显然经的事情还少,这也顾不得了说别的了,匆忙说了一句:“那患者家属说她着急就推了护士一把。”
再往下的话他说不下去了。医务科经常遇到蛮不讲理的人,这样断章取义的投诉,实在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小吴不干了。立即责问他:“你都知道她推人了,你来了不问我们护士怎么了,偏说我们不对?!哼,你等着,年底我们科肯定给你差评。”
事情变成这样,是卢干事没想到的。他惹不起归护理部管的小吴,就催李敏:“那个李大夫,你看谁能给她扎针赶紧扎了、把滴流挂上吧。”
李敏摊手:“卢干事,我不是护士长,没法安排科里护士干活。再说小吴早就去看过了,说她的手背血管不适合再扎,准备扎脚背,不然就做大隐静脉切开留置。我这哪儿都没去,就等着给她做这个小手术呢。”
*
那患者陪护在门外听了有一会儿了,见李敏和小吴都不动弹,搬来的救兵也说不动她俩,急得三步并做两步闯进办公室。
“你们还是不是为人民服务了?为啥还不去给我妈扎滴流?”
小吴冷静地问:“你给你妈妈洗完脚了?”
“干嘛要洗脚?没听说扎滴流要洗脚的。”
“我告诉你要是局部皮肤太脏可容易感染啊。那是你亲妈,你不是希望她脚部感染吧?”
“感染就找你们省院赔。”
小吴挑眉看卢干事,意思是这样的患者家属你跑来给她主持正义?
卢干事明白这时候自己得站护士这边了,他深吸一口气说:“你给你妈洗个脚,然后护士就去给你妈妈扎滴流。”
“扎手不行吗?”患者家属见卢干事拿李敏和小吴也没办法,退而求其次恳请扎手上。
“不行。她手部的血管不好,你又看护不了,只能扎脚。”小吴的态度很坚决。
“那她怎么上厕所?”
“在床上啊,有坐便器啊,你还在这儿护理的。”
患者家属立即就尥蹶子了,不管不顾地说:“你们爱扎不扎,不扎拉倒,我还不管了呢。反正人在你们医院,出了事儿是你们医院负责。”甩剂子就走了。
“看吧,你说这人是讲道理的不?卢干事,你既然下来了,你就把这事儿处理好了。不然别怪我去护理部投诉你。”小吴笑眯眯地给卢干事加码。
卢干事没法子了,他转头问李敏:“那患者是什么病住院的?现在病情怎么样了?”
“胸痛半年,加重一个月余。纳差、食欲不振,有发热,温度在38.5c左右。昨天下午收入院、实际是今天上午才住进来的。白细胞刚过1万,辅助检查结果都没出来呢。”
“那你怀疑是什么问题啊?”
“叩诊胸腔有积液。像结核性胸膜炎、肺炎、肺癌等都有可能引起胸水。”李敏挑卢干事能理解的说。“但胸外科管床的大夫准备等胸片出来、做了ct以后抽胸水检查。目前除了消炎药就是支持疗法的那些液体。”
卢干事明白了,怪不得李敏和值班护士都不着急呢。既然自己接手了这事儿,不处理好是没法回去了。
他决定去病房里看看。
祈祷17
卢干事踏进病室, 只住了3个患者的8人间,显得有些空荡。他一眼就看到找自己投诉的女人正在与一个半坐位的老太太拌嘴。
“你当我爱去吗?”
“那你还去。我和你说过不要去不要去, 可你就是不听。你说你找了有什么用?我不是还得这儿的护士打针吗?在哪儿你都是这么作,我这是哪辈子不修, 才有了你这么个闺女啊。”
“我这不是心疼你左一次又一次扎针, 不然我干嘛跑那边楼上去?”
“你要真心疼我就不会这样了。行啦, 你赶紧回家去吧, 别在这儿闹心了。我雇个护工好了。”
“护工一天要十块钱呢,你也舍得?你一个月挣多少老保儿, 除了吃饭你攒下几个了?”
“要不是为了搭你, 金山银山我都攒下了。”
卢干事轻咳一声, 引起母女俩的注意。
“那个大娘我来看看你的手。我是医务处的卢干事, 你闺女刚才去找我了。”
“你看吧。”老太太把两只手都伸给卢干事看。“我这血管不好,什么时候去区医院扎滴流都是这样。不怨人小护士。唉, 我这养了这么个冤家,走到哪儿跟人吵到哪儿, 这二十多年我就没见她消停过。”
“妈——你说什么呢!我哪儿对不起你了,你这么数落我?”
“我要是立马能闭上眼了,我就对得起你了。”母女俩又继续拌嘴。
卢干事凑过去看看老太太的两只手背, 确实是不怎么地。但是以他微薄的临床经验判断,也不是不能扎手背。但是小吴现在为刚参加工作的小护士杠上了, 估计找了廖主任来, 十二楼也未必有护士会给老太太扎了。
唉!外科的事情就不如内科好处理。他m的了, 这外科病房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动了哪一个, 都像动了他们家谁似的。
最后尽落得自己夹心、自己难办了。
老太太见着卢干事端详自己的手背不吭声,凭着多年的输液经验,她知道自己的手背不是不能再扎针的。
那就是护士不肯来了!
“卢干事啊,那小姑娘怎么样了?刚才被她推了一下,许是撞着哪儿了,抹着眼泪走的。哎呦,我说你也是有闺女的人,谁要是这么推搡了你闺女,你愿意啊?”老太太赶紧把事情往回磨。
可她闺女根本就没理会她的意思,直着脖子叫嚷:“谁让她摩挲半天都找不到血管扎针啦。那怪我吗?”
卢干事逮住老太太没还上嘴的空隙,赶紧插话道:“那护士去拍x光片了,撞的挺重的。怕有骶椎骨裂。”
“啥?”老太太没听明白。
“这是要讹上我了?”女人气势汹汹地喊了一句。
震得卢干事耳朵嗡嗡作响。但是他牢记董主任的教导,暗暗叮嘱自己沉住气,这时候的最佳处理办法:只与能交谈的人说话。
为了保护自己的耳朵,他不露声色地拉开与女人的距离。
等女人的嚷嚷停了,才慢慢解释道:“大娘,骶椎就是后尾巴根的那块骨头。像有的人下雪天滑个屁股墩,也容易出现骨裂。这块骨头一般不会完全分开,那骨裂就和其它地方的骨头骨折是一个道理。但如果裂缝了,人就不好坐着了,以后怀孕生孩子就要遭罪了。”
老太太立即扬起手指着女儿说:“冤家啊,你说你,哎呀,人家一个小姑娘。人爹妈不得来找你啊。你赶紧给我走吧。”
这闯了祸就走?你当你闺女是什么?
“她走了,可真要骨裂了怎么办?”卢干事情急之下问。
“我赔命给她了。”老太太急顶了一句就开始咳嗽。
卢干事恨不能给她一句:果然不讲理的妈养出来不讲理的孩子。但他记得李敏说老太太可能是结核,赶紧避让开去。
等咳嗽缓缓,老太太又接着抱怨女儿:“哎呦,谁让我养了这个不省心的。从那年跟着人家走去京城,这二十多年就没消停过。哎呦,你可气死我了。”
卢干事不理会这些有的没的,他下来科室得把患者家属投诉的事情解决了。他等老太太咳嗽停止了,开口建议道:“要不让护士给你扎脚上?”
“不用,我明天去结核防治所去。区医院给我抽胸水检验过了,说是结核性胸膜炎。原来就准备发烧好了过去呢。”
卢干事简直如同被雷劈——傻掉了。
*
他从十二楼转去十一楼找谢逊,很生气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末了抱怨道:“没有这么坑人的了,明知道自己是结核,还跑到省院来。这母女俩都是祸害。”
谢逊没搭理他的抱怨,只问:“那护士没事儿吧?”
卢干事摇摇头:“没事儿。唉,亏得李大夫立即安排她去拍x片、给她做检查了。不然等过后发现了,人爹妈来找医院要工伤,到时候又是一笔烂账,吵得没完没了的。”
“你也别抱怨了。加把劲儿,等你当了医务处处长就好了。”谢逊难得地说了句劝慰话。
“那也还是这些破烂事儿。”卢干事对这样的劝慰不领情。
嘁!听不懂人话吗?
谢逊恼了,加重语气说:“你活该。当初劝你选临床、你偏要选管理,怎么劝你都不听。在你没当上院长前,你这辈子就一直做这些事儿吧。”
卢干事感觉心头被插刀了,他气得朝谢逊瞪眼,可又拿谢逊没办法,最后喘着粗气离开了。他去急诊找刘大夫,想与刘大夫诉苦、抱怨,不想今天不是刘大夫值班。他只能满腹郁闷地转回院办。
唉!一道大题的分差,谢逊就去了医大,自己就只能去医专。昔日没比自己强多少的谢逊,如今已经是普外科高高升起的一颗新星。谁都知道不用十年梁主任就要退休,那时候他将是下一任的普外科大主任——
四十才出头的普外科主任啊!
这个普外的科室主任,可不是张正杰的那个创伤外科主任!含金量是不同的。到时谢逊在省院是什么份量?在同学里又是多么让人羡慕妒忌……
男人的荣光啊。
卢干事在夜深人静睡不着时,经常会不由自主地祈祷:如果能够回到77年填志愿前、老天给自己重新选择的机会,自己一定选临床专业。
哪怕每天工作辛苦一点儿呢,赚得也会多一些;生活的压力就会小一些,做人也会更有尊严些。看看谢逊、再看看刘立伟,不是在外科干的风生水起、也是顺心舒畅。
想到每天要与那些胡搅蛮缠的人周旋、想到每天上压下挤的工作状态,卢干事常常觉得自己是满身的疲惫、满心的沧桑。
一步错步步错,生活的压力和生命的尊严啊……
*
谢逊等卢干事走了以后,破天荒地上楼了。正好遇见吕青从护理部回来。
“哎呀,谢主任来了,什么风把你刮来了?”
“东南西北风。李大夫呢?”
“我这刚回来还没进办公室呢。小吴,李大夫在值班室没?”
小吴走过来说:“石主任提前来接班,李大夫回家了。”
“那个结核患者是怎么回事儿?”
小吴惊讶:“谢主任你怎么知道了?一定是卢干事去你那儿说的。石主任已经给她办出院了。我刚把那间病室用紫外线消毒。”
吕青还不知道这回事儿呢,科里出了结核患者,她赶紧拉住小吴问。
等小吴把事情说了一遍后,她拍拍胸脯后怕:“幸好转走了。不然多住几天还不知道得传染上谁了。
唉!下面转诊来的患者,不说自己在区医院治疗史的,防不胜防。这回幸好是结核,要是别的传染病就麻烦了。
小吴,也别光消毒那一个病室,这时候天不冷,赶紧都开窗换气,结核杆菌在干燥空气里存活时间短,各个病室的紫外线灯都打开,走廊的也打开。让患者把眼睛遮上、皮肤不要裸露。”
“好。”小吴答应一声去忙了。
吕青又问谢逊:“你找李大夫有事儿?”
“算了,她回家就算了。”谢逊转头走了。
吕青见怪不怪地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
周六的时候,张正杰拿着畸胎瘤的所有资料来找陈文强。
“陈院长,你看我们科收了一个肝脏畸胎瘤的。”
畸胎瘤的发生率本就不高,何况是长在肝脏上。陈文强很好趣地把所有检查看了一遍,然后问张正杰。
“谢逊主刀?”
“是。我想让小李跟她一起做。我和谢逊带的小詹上台拉钩。”
“谢逊让你来找我的?”
张正杰愣了一下,马上摇头说:“没有。这患者是老程帮我以腹部肿物待查收进来的。当时就怀疑是肝区的问题。我就是想看小李和谢逊的手术配合。有什么不妥吗?要不就请老梁来主刀?”
“不用。下周手术是吧?”
“是。准备下周一上午做。”
“行啊。让小李去给谢逊做助手了。我把这面的手术安排到周三去。到时候我会过去看的。”
“哎呦,谢谢陈院长啦。那我可就更放心了。”
张正杰得知陈文强去看台,完全放下心了。万一手术台上出现什么意外,陈文强肯定会洗手救台的。但是陈文强的态度又让他心里存疑,他回去十一楼就把这事儿念叨给谢逊听。
谢逊笑了笑说:“上回有个肝叶切除术,我让给师妹主刀了,陈院长大概是怕我还这么干吧。”
张正杰吃惊地张大嘴,下意识地问:“李敏居然能做肝叶切除术的主刀了?!”
谢逊骄傲地点点头:“我带她上了那么多的肝脏手术,她能主刀肝叶切除术很正常。做不下来才是稀罕事儿了呢。我跟你说要不是陈院长没助手,我早就把她弄普外去了。梁主任都欣赏她那双手的灵巧劲儿。
我和你说儿外的柳主任,他不是要和石主任做房间隔修补术嘛,他跟陈院长要了我师妹去帮忙做房间隔修补那段儿。”
张正杰被谢逊透露的消息惊呆了,修补那段的活儿是整个手术的目的和要点,不仅要快还要好!原来在自己去急诊的半年里、在自己没看到的半年里,李敏的进步这么大!
但他的表情落在谢逊眼里,让谢逊误会到其它地方去了。还开口劝他:“张主任你放心,我师妹对骨科没兴趣,她不会来抢你的科主任,你不用这么紧张的。”
这哪是劝人的话!
但张正杰心里明白谢逊这个眼里没人的傲娇性格,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对自己友好、示好、要交好的意思了。
他苦笑着自嘲:“我这科主任还用抢?创伤外科说白了就是急诊科病房,没谁稀罕的。”
“那也比你在骨科做主治医、听向主任吆喝好。”谢逊一针见血、一刀封喉,直指骨科现状和张正杰来创伤外科的原因。
张正杰不想与谢逊聊天了。这货太聪明,可刀刀插到人心口处,让人还怎么活?
祈祷18
周一的手术, 因为上周六就报过去是畸胎瘤且是位于肝脏上的,得到消息想围观、看个新鲜的人就比较多。
陈文强换好洗手服、刚触碰到手术间的旋转门, 就被老远赶过来的护士长老吆喝住了。护士长快步走过来, 逮住陈文强逼问:“陈院长,你们外科还能不能行了?就这么个手术到底想进多少人看?算上你我今早已经撵了十几个人了。”
“我们科就我一个啊。老李和老石都没来。你看我也没带实习生的。”陈文强有点儿委屈, 短袖的洗手服被护士长拽的领口都咧巴到一边了。长期对手术室“母老虎”养成的畏惧、在加上其所受的儒家教育,让他不敢伸手与护士长硬抢自己的衣袖。
只呐呐地说:“你干嘛抓我像逮贼一样?”
“我问你李主任和石主任带的实习生算不算你们科的?还有他俩带的新分来的大学生呢?”
陈文强咧嘴,央求护士长道:“畸胎瘤的病例咱们省院很少遇到的, 让覃璋和杨宇进去看看呗。”
“不行。张正杰带的小曹和实习生要看, 谢逊带的实习生也要看。老梁也说了他要看。算上你这都几个人了?你给我算算这都几个了?你当我这是火车站还是菜市场?人多了容易发生感染。你不知道啊?”
陈文强见护士长强调感染的事儿,人家有理他只能退让一步。“要不光让今年分来的新毕业生来看了,实习生就算?”
畸胎瘤不在毕业实习的要求内, 实习生看不到也算不得什么事儿。
“我不管谁进去看手术, 反正不算你最多进去两个。一会儿开台了我会过去检查的, 要是超过人数了, 我都撵出去。”
她原本想说包括陈文强在内一起撵出去的, 但到底顾忌陈文强已经是院长了, 对他网开一面没做什么要求。
“好好,你说了算, 听你的。”陈文强立即投降了。只要自己进手术间没被限制,其他人不归他操心的。
护士长满意地松开陈文强的短袖,边走还边嘀咕:“那么多人进去看热闹, 感染了怎么办?手术室又不是菜市场, 还谁想来就来的。”
*
“如何了?”梁主任下了手术过来看, 他见陈文强踩着高凳看得挺专心的,另一边站着的小曹和杨宇看得也听认真的,就问担任麻醉的周主任。
“血运太丰富了,不那么好做。”
梁主任自去搬了一个高高的踏脚凳,站在头架那儿往术野看。他看了几眼就发现,这岂止是不那么好做,这简直快要无处下手了。无数的增生血管深入到畸胎瘤的被膜内去,谢逊和李敏只能逐一结扎血管、小心地剥离瘤体。
边上的张正杰和小詹,俩人插不上手,完全就是看客。
看了一会儿,梁主任嘟囔:“这到底是畸胎瘤发出的血管、还是肝脏主动增生血管滋养瘤体啊?我怎么看着再拖延半年,这畸胎瘤和肝脏就会长成一体没法分了呢。”
陈文强听梁主任在患者头部那边说话,抬头扫了他一眼说:“我看都有。术前ct就发现这点儿了。真可能像你说的那样,不用半年就会长成为一体。你要不要上去帮忙?”
张正杰见陈文强这么说话,就接话道:“梁主任上来吧。让小李和谢主任也能换换手。”
梁主任摆手道:“我才下台。让他俩做吧。小年轻的体力比我好,他俩搭伙儿切肝儿,也是做顺手了的。”
这时候的谢逊和李敏,他俩的全部精力都在瘤体的无数血管上。
涉及到肝脏内的血管,俩人不敢用电凝,一个是怕术后出现肝脏内凝血点出血;再一个也怕瘤体的血管在电凝后,随着肝脏供血的改变,出现应激反应在术中出血。
俩人一直都小心翼翼、极其轻柔地对待瘤体,生怕哪个动作刺激到瘤体里的组织,让瘤体出现脱落细胞。一旦有脱落的肿瘤细胞进入瘤体内破裂的毛细血管网里,就会沿着层叠的滋养血管、流去还没有断离的肝血管网络。
跟着很快就会发生肿瘤细胞在肝脏内的种植和腹腔内的种植。依照这肿瘤在最近半年的增长速度,他们不敢确定这畸胎瘤百分百是良性的。
所以再小心谨慎的操作也不为过。
*
分针转了一圈又一圈,巡台护士抓准时机,一次又一次给头也不抬的谢逊和李敏擦汗。手术间里落针可闻。
当这个比谢逊拳头略大点儿的畸胎瘤、被完整核出来的时候,整个手术间的人都将后背松了下去。
呼吸音成为手术间此时充满每个人耳朵的唯一声音。
“m的,这要是不赶紧手术的话,哪天把肝被膜撑破了也有可能的。”陈文强感慨了一句。
张正杰向梁主任补充道:“她怀孕时的b超后来找出来给我们看了,那时候就提示畸胎瘤。大小将近5乘4厘米。”
“她这畸胎瘤从小就有,肝脏被膜也包裹它一起长大。”梁主任要过手术刀,和陈文强准备将畸胎瘤剖开了看看。“不过这一年多增长的太快,是有撑破肝被膜的可能。”
护士长推开一个门缝喊道:“陈院长,柴主任过来了,让你们先别剖畸胎瘤。”
梁主任只得遗憾地将手术刀放下,与端着不锈钢盆的陈文强说:“那咱们送出去吧。”
谢逊边剪引流管、边留心李敏和张正杰冲洗腹腔,还不忘喊一句:“让老柴先别拿走,我和师妹一会儿还要看剖开的内容物。”
“行,我和他说。”梁主任答应着和陈文强出去了。
手术室的大厅里,那止柴主任一个。省院管宣传的也按着护士长的要求,在进门口那儿规规矩矩地戴着帽子、口罩,脖子上着个大相机等着拍照呢。
“来,给你们先看看外表,等会儿谢逊和李敏下台了,咱们再剖开。”梁主任端着标本盆,得意洋洋地招呼所有人。
柴主任等大家看过以后说:“老陈,你拿去给家属看一眼吧。”
等李敏和谢逊下台了,柴主任才动手剖开这个拳头大小的畸胎瘤,见里面除了一团浓密的、绒乎乎的、类似胎毛和成人头发混杂在一起的毛发之外,还有七八颗发育成熟的牙齿,三四根指甲已经长好的小手指,以及一根成人的大拇指。还有其它辨认不出来、要往什么器官方向发育的大团组织。
总之,让看的人开了眼界。
“都看差不多了吧?我拿走啦。”柴主任将标本装入他带来的瓶子里。像捧着稀世罕见的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抱着离开了。
*
晚上李敏过去看患者,患者已经从家属的脸色猜测到那畸胎瘤不是什么好东西了。她伸手去抓住李敏的手问:“李大夫,我还能活多久?”
“你争取活五年以上,好不好?”李敏笑着安慰她。
“我能活那么久吗?不是说肝癌一般活不过半年吗?”患者不大敢相信李敏的话。
李敏继续笑着安抚她:“你这不是肝癌,是寄生在肝脏的畸胎瘤。是否是恶性的要等病理出来才知道。但是在临床上,哪怕是恶性肿瘤,只要活过五年了,就是治愈了。”
“啊?”患者吃惊地瞪大眼睛、合不拢嘴巴了
“你闺女那么小,你要竖立信心、你要好好活着、你要陪她长大、看她以后也做妈妈。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患者的眼泪立即就下来了,她哽咽着说:“谢谢你,李大夫。谢谢你。我明白,我会好好活着的。”
*
富云香很快发现了李敏对她的不同,也很快就跟上了李敏对她的“照顾”。她无师自通地先把罗大姐讲述的内容写下来,然后自己试着从几个方面分析罗大姐的话和那些人的立场、思维。最后加上自己要是处在哪个环境中,该怎么应对。
这样学习几周后,李敏手边的那些心理学的书籍,大多是穆杰没带走的,富云香吃得很透了。
“李老师,我觉得我可以去考心理学的研究生了。”
“不想当儿科大夫了?”
“想当啊。想当儿童心理专业的大夫。”
“那可不容易。身体上的疾病好治,儿童心理疾患与生活环境、抚养人关联密切。如果不能改变生活环境和抚养人的思想、对患儿的态度,语言疏导很难达到目的,也很容易反复。”
富云香犹豫了一会儿说:“我想有机会进行孤独症患儿的疏导和治疗。那些家长一般都很配合治疗的。”
有关儿童孤独症又称自闭症,李敏也就是比普通人多听说过几遍疾病的名称。这个不在考试的范围里,甚至上大课时老师提都没提。
“你为什么那么想做儿科医生呢?”
“我爷爷说我小时候总生病,有一次他都以为我没救了。后来找到一位白天被挂牌子you街的儿科老教授。那老教授看在我父亲的份上出手救了我,还给我调养了几年身体,我就再没有生病了。”
“你那时候多大啊?”
“四岁?五岁?也可能更小。反正是没上学呢。”
“与那老教授还有联系吗?”
“以前寒暑假时,我爷爷会带我去看他。这十来年我和爷爷每年都去给他扫墓。”
李敏沉默了。好一会儿以后,她拍拍富云香的肩膀,那样的经历能长成现在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抚养她的人功不可没。
自己这样引导富云香,算是对得起梁主任的委托、也对得起那些没照面的前辈。
还有梁主任能对自己说富云香的事儿,也就能对陈文强说的,不用自己多嘴的。富云香的毕业分配和前路,已经是定好的了。
*
有的人前路有长辈操心、早安排好的,可再好的安排也需要自己努力、不被那岗位淘汰。
覃璋再次遇上小顾的时候,是他送术后的患者去透析室。远远看到曾经飞扬的小顾,如今换了崭新的粉色护士装,里面穿着浅蓝色的洗手服,跟在季护士长身边上机。
态度认真、操作仔细、动作严谨。每一步都让严苛的季护士长挑剔不出毛病。
季护士长把顾丽华这一个多月的努力都看在眼里,忍不住在心里感慨,要是两年前就能这样干活,现在早是独当一面的能手了。
“小顾,去拿一套备用的管子来。”
护士长一声令下,顾丽华穿着平底的护士鞋快步往储物柜那边去。每天在透析室里,都是护士长一个指令她一个动作。但今天迎头碰上推着患者进来的覃璋,她忍不住就是一愣。
“快点儿。”护士长在那边喊了。顾丽华赶紧撇开眼睛,加快脚步取东西、再往季护士长那边赶。“你把管子连接好,用林格氏液开机先循环,注意速度,注意别有气泡产生了。”
顾丽华脸上的那一抹不自然,很快让季护士长发现了。她看看一边站着的覃璋伸手撵人:“你,带患者家属先去外面等,一会儿再进来。”
覃璋出去了,小顾恢复了自然。
“消毒,戴手套。”护士长检查患者后,严肃地对小顾下命令。
“是。”小顾给患者摆好体位。
“消毒范围?”季护士长站在一边考问她。要不是为了带她,护士长已经很久没亲手操作透析机了。
“穿刺点周围15厘米。”这是护士长因为小顾短时间记不明白、取巧儿让她背的。实际操作消毒范围基本都是在10厘米。
顾丽华在护士长的瞪眼中,这次终于没将这句话说出来。
护士长满意地微微颌首,然后给小顾递东西:“穿刺点在哪儿?”
“髂前上棘与耻骨联合中、内侧交点下2到3厘米。股动脉波动处内侧0.5到1厘米。”小顾铺好孔巾。
“摸准股动脉了?”
“嗯。”小顾的动作很标准。左手的食、中、无名指并拢,呈一条直线轻放在股动脉的上方。
为这个动作,她挨了护士长无数次的止血钳敲打。
“穿刺吧。”护士长发话了。
小顾拿起一次性的穿刺套管针。这不是她第一次给患者做穿刺了。每一次她动手做的患者都是护士长精心挑选过的。
首先得是急性肾功能不全的青壮年男性,一般状况过得去,人得偏瘦,且最好是第一次穿刺;
这样的基础状态血管弹性一般都比较好,不会因为大腿根部的脂肪,影响判断股动脉。也不会因为血容量不容或是浮肿等原因,让小顾不好找寻股静脉、也不会发生不好判断是不是进入了股静脉的事儿。
“针头方向。”护士长再次提醒。
小顾机械地回答:“针头与皮肤呈40°角、针头斜面朝内朝上,免得刺入股动脉。按压股动脉的手指不能太用力,免得使股动脉滑动造成穿刺了股动脉。进针3厘米左右抽一次回血,感受针尖在股静脉腔的位置,再进去1到2厘米。及时固定穿刺针,免得损伤大隐静脉根部。”
“很好。不错。一针穿刺成功。”护士长表扬小顾以后,帮着她给患者固定留置管,然后带着她检查机器运行。等一切都正常以后,才让隔壁床的陪护把覃璋和家属喊进来。
“你们好好看着患者,有什么事情立即按铃喊人。”护士长吩咐了一句,然后就带着小顾离开了,丝毫没给小顾与覃璋说话的机会。
*
季护士长与傅院长夫妻的关系都不错,不然当初傅院长也不会把小顾安排到她这里——既能学到技术还是长白班、奖金也比一般的临床科室高。
这回傅院长是舍下老脸,再来找季护士长。季护士长不仅应了,还说自己亲自带小顾几个月。
“她要是再不成器,我劝你们两口子就死心吧。不如把她弄去哪个中小学做校医,平时也就是磕伤了抹点儿二百二,再有事儿先找家长,不行就送急诊。”
戚主任觉得这主意很好,但傅院长还是愿意再给小顾争取这最后一个机会。两口子鸡皮酸脸地商量了半宿,最后决定对小顾合盘端出她可能的未来——让她自己拿主意!
傅院长锁了这些安排后,还特意把赵大夫的麻醉事故提出来说。
“靠谁也不如靠自己。你知道李敏已经通过了中级的初审,比当初的谢逊还早了一年。”
戚主任插话道:“那是费院长主张取消了实习期。李敏算不得比谢逊早。”
傅院长笑笑感谢老伴儿的提醒,自己忘记了不适合对外甥女说李敏比别人强的话。
“你说的对。”但是傅院长就想用李敏和谢逊激励外甥女。“你看不论谢逊还是李敏,他俩分来省院工作,在省院都是没有任何背景,完全是靠自己的能力,在省院站住了脚。
还有季护士长那人你也知道,她在透析室是说一不二的。可她当初就是医大卫校短训班的赤脚医生。你看她这么些年靠着自己努力,大专文凭拿到手了,人家也在省院站住脚了。”
小顾有些怕季护士长、也怕去透析室,实在是昔日的阴影太重了。但她心里也一直在比较。做校医的可怕在于挣钱太少,一个月就几十元的工资,可能是一辈子的。
去透析室跟着季护士长干活,会挨呵斥,但像舅妈说的学会了、干好了,也就能立足了。
至于到工会做干事,等舅舅退休了,自己被踢到哪个没人爱去的角落熬着都有可能。
是去透析室做护士、还是去小学做校医?比较起来……
傅院长把道理讲完了,小顾心里的比较也出来了,她立即很明确地表示:“我去透析室。”
“那我们对你就一个要求:季护士长说什么你就听什么,让你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然就去做校医了。”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把工会干事的事儿摒弃在选择之外。
*
季护士长把小顾带到自己的办公室,她坐下来喝了几口水之后问:“那就是覃璋吧?”
“是。”小顾觉得自己很丢脸,一次两次都被人拒绝了。而且覃璋宁可写检讨书呢。她低头用脚尖蹭地。
“你觉得他能不能跟李敏比?”
小顾愕然张嘴,跟李敏比?比什么?比外科技术?
“你是不是在想全院的年轻大夫里,就没人能跟李敏比技术的?”
小顾点下头。
“谢逊谢主任呢?”
这回小顾懂得立即摇头了:“他没法跟谢主任比。”
“他不是比谢逊长得好吗?”
小顾想了一下说:“提起谢主任,大家想到的是他手术做得好,不会想着说他长什么模样。”
“那陈院长呢?”
小顾努力去想陈文强那张没特色的脸、没特色的身材,能记得的就是他神经外科很强、脾气很大、没人敢惹他。
“你说会有人在乎陈院长长什么模样吗?会有人在乎谢主任长什么模样吗?你看,哪怕是提起李敏,你首先想到的也是她技术好。
小顾啊,你舅舅舅妈把你交给我,我就托大跟你说这么一句话:脸蛋是不是好看不重要,咱们在医院是靠技术吃饭的。”
季护士长给了小顾几分钟消化的时间接着说:“技术不好的,早晚得被打发去分院。你知道分院的,每个月基本工资以外就十块八块的奖金。而个人技术过硬的,除了医大过来的那几个教授,你看儿外的柳主任,都多大岁数了,省院还是要帮他调动工作、给房子、安排子女工作。”
小顾频频点头承认护士长说的没错。
护士长见小顾受教,就接着说:“陈院长调回来之前,省院是没有外科大夫出身的院长。你看舒院长是循环内科的、你舅舅原来是呼吸科的。就是费院长最早也是内科大夫。你明白我说话的意思吗?”
小顾没跟上护士长的思路。
“傻丫头。内科大夫容易出院长,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嗯嗯,明白了。”
“但哪一个能成为院长,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根本看不出来。对吧?”
小顾的脑袋里,以前最多想的是流行什么款式的衣裳,最近想得最多的是怎么别被护士长的止血钳敲打。护士长这样的话,她跟不上趟、也给不了护士长满意的回应。
她卡巴着眼睛接不上话。
护士长在心里叹气:就这么个傻孩子,亏得覃璋没相中她,不然以后不走杨卫华的那条路,都是祖坟埋对了地方、祖宗八代保佑她呢。
“我们不说院长的事儿。省院几百个大夫里,就只有四个院长。我们说外科大夫。差不多的外科大夫都能赚到钱。技术好的赚得多一点儿,技术差的赚得少一点儿;这个明白吗?”
“明白。患者会额外给他们钱的。李敏就是这么买的三房一厅。”
“你不用盯着李敏,你离李敏太远了。你不如学学小吴,找个心在你身上的对象,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
小顾最近被护士长吃哒多了,下意识地就“嗯”了一句。
护士长失笑,接着说道:“可男人长得好看,能顶什么用?我告诉你男人就两个出路:一个是能当官,一个是能挣钱。”
小顾还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言论,一时懵得找不到北了。
但护士长接着又给她当头一棒:“女人也是一样。像唐书记那样能当官、或者像李敏那样能挣钱。”
“你看主任楼里分到三室一厅的,打头就是唐书记;覃璋为什么急巴巴地追李敏,是因为李敏买了三室一厅;小吴她婆婆来吵闹了,但一室一厅是在小吴名下的,她对象是不是连个屁都没放?影响到小吴什么没有?”
“你再看原来供应室的芬姐,扒着杨大夫十年不撒手,虽养大俩孩子了,最后还是离婚了。可人罗教授凭自己的能耐被挖到省院来,杨大夫是不是颠颠地陪着她每天去买菜?”
这些都是小顾知道的。护士长说覃璋喜欢的不是李敏那个人时,小顾的心情略好了一点儿。但是想到覃璋也不喜欢自己,她忍不住脸色就又转黯淡了。
“所以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要想让别人尊敬你、扒着你,得自己有能耐。你学不了唐书记、你也学不成李敏的。你该聪明点儿去学小吴。
我给你说句到家的话,覃璋不顾李敏对象是军人、为了房子追李敏的事儿,已经断了他在外科上进的路了。他就是去内科,将来也没机会升上去做院长。这么个当不了官、挣不到钱、光脸蛋好看的男人,你要来干什么用?”
顾丽华完全懵了。
“你没事儿就好好想想我才说的话。”护士长喝完水,又给自己的水杯里续上一点儿,站起身对小顾说:“走啦,跟我去巡查了。”
季护士长带着小顾去巡查、归小顾负责的那两台透析机和患者。她心里却想着要不是在省院分到了两室一厅的房子,阴天下雪、不管乐意不乐意的,自己不都得挤公交车王回赶啊。
***
演出的时间临近了,莫名却去院办那层楼找团委书记。
“小高。昨天我老师说,我和李敏的这个舞蹈放伴奏带,不如组织医院的男大夫上场伴唱。”
小高眼前一亮,节目如何能更有新意,一直是困扰她的核心问题。现在罗主任有了新想法,她便立即追问道“罗主任可说了是怎样的伴唱吗?”
“人也不用太多,十个八个的就足够。但是一定要长得帅、唱得好的。到时候可以把伴奏带的声音放小一点儿,让唱歌的人能听到、类似无伴奏合唱的性质。但间奏不需要他们唱歌时,再把音乐放大声点儿。”
小高一想到李敏和莫名跳双人舞、后面站了一排省院最帅的男大夫唱歌,那画面太有吸引力了。她立即拍手赞道:“好主意。我得赶紧把人确定下来,然后召集人一起练习。”
莫名就看着小高抿嘴笑。
“你笑什么?你们主任知道省院谁唱的好了?能推荐给我几个吗?”小高对天发誓,她就是随口一问。罗主任师生二人才过来省院几个月啊。
莫明却笑着回答道:“杨大夫唱的不错。听说在急诊的王大夫唱的也不错。”
小高立即明白这话从那里来的了,赶紧对莫名道谢并说:“你回去帮我谢谢罗主任啊,我先去把人凑齐了。”
*
小高在省院奔波了一天,先到各科护士那儿摸底,然后筛选一遍、确定人选后,再挨科找人做工作,最终顺利将省院唱歌好、长得好的老少爷们都说服了。
为首的是谪仙般的舒院长。
这是内科关主任推辞不了小高的缠磨,有意拉舒院长陪绑,说起十年来前的联欢会。
“小高啊,我和你说你这次选人唱歌,别人不找,也得找舒院长。我才到省院那年开新年联欢会,内科在一起开联欢会。舒院长当时是咱们内科的大主任。他唱了《红星照我去战斗》,比电影里李双江的原唱还要好。”
呼吸科的老人,纷纷为关主任作证,证明舒院长确实唱过《红星照我去战斗》,唱的还特别好。
小高美美地在自己的名单上又添了舒院长。
更让所有人关注的是这么大范围的选择男声合唱,居然是为了给跳双人舞的俩女孩子伴唱。
少不得就有人拉住小高缠磨。
“高书记,是谁跳舞啊?哪科的啊?”
小高一律笑眯眯地不予回答。被缠得走不脱了,就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庆十一的联欢会经小高这么操作,勾起了人们的好奇心 ,全院职工的热情空前高涨起来。
*
“舒院长。”有点儿娃娃脸的小高,是笑起来很甜很甜的那种小姑娘。
“今年十一的联欢会,我搞了一个跨科的节目。俩个女孩子跳双人舞,全院选了这十来个大夫做男声伴唱。”
小高将雀屏中选的男大夫名单递上。
舒院长接过去说:“哎呦,这杨宇是今年新毕业的啊。父子同台,好!不过小高啊,我这都知天命的人了,你看这里我年龄最大,唱歌力气也不足了,我就不上了吧?”
“舒院长你谦虚了。内科可说过你唱《红星照我去战斗》,比电影里李双江的原唱还好呢。你是院长啊,得支持我们共青团的工作。”
舒院长笑了。
看来小高真做了不少工作,连十年前的事情都挖掘出来了。
推辞不了,他就说:“好好,我支持你的工作。唱什么歌呢?这歌词可得积极向上的。”
“是王杰的《祈祷》。”小高早有准备,见舒院长提起来歌词,立即就把准备好的歌词递过去:“院长,你看这歌词‘让欢喜代替哀愁、快乐健康留四方、幸福像花儿开放’,是不是很适合我们医院?”
舒院长把通篇歌词看了以后肯定道:“这歌词很不错,与我们省院的工作性质也很契合。这次的联欢会你为筹划节目,可没少花心思,辛苦啦。”
小高略微脸红,但她仍平和地向舒院长汇报:“今年特殊,十一参加集体婚礼的护士比较多,联欢会就缺了人手。我去找内分泌的莫名,她提出来和外科李敏一起跳舞。《祈祷》也是她选的。”
“莫名?罗主任带来的研究生?”
“是啊。她跳舞很好看的。”小高挺感激莫名的。要不是有莫名最初的一点儿也没推拒就答应了帮自己的忙,也没有后来这么没让人渴望的节目了。
“她和李敏一起跳舞?”舒院长惊讶了,“想不到李大夫会跳舞啊。”
“她跳的更好。随便就能做一字马。院长,你可别说出去啊。现在全院没有人知道是谁上台跳双人舞呢。”小高正色跟舒院长提要求:“我一直对全院保密舞者呢。”
“好好,我不说。”舒院长对联欢会的热情也被勾起来了。“那怎么想到要伴唱了?”
小高抿嘴笑得更甜了,她把罗主任和杨大夫那些不适合自己讲的话隐下。只说:“是罗主任的主意。她说这样整个节目更有看头,更能吸引全院职工参加的热情。”
“好,不错。小高你这工作做得好。充分调动了医护人员的积极性。我很期待看这双人舞了。”
小高掏出一盘磁带说:“这a面的第一支曲子就是王杰和王韵婵的原唱,后面全是我翻录的无歌词的伴奏音乐,好方便大家练习的。”
“好。小高你做事儿果然细心。”舒院长收下磁带。“我今儿个回家就好好学,什么时候合练呢?”
十一没有几天了,而联欢会例行是安排在十一之前的。
“明晚7点到小会议室第一次合练。”
“小会议室啊,我看不如去大会议室好了。估计练习的时候会有不少人去看的。天凉快了,出来走走比窝在家里看电视好。”
“那就去大会议室,明晚7点练习。我把舞曲准备好,要是去的人多,估计有人会想跳舞。”
“行啊,不要搞晚了,影响第二天的工作了。”
“那九点就关灯锁大会议室。”
*
杨大夫父子都中选了。覃璋却因为唱的不达标被小高放弃了。可惜张正杰唱得好是有名的,但因为身高问题也被小高舍弃了。
气得张正杰在科里出来进去地嘟囔:“你以为我愿意上台卖唱么。”
引得全科的大夫护士背着他偷偷笑。
知道男声合练消息的医护人员,第二天晚饭后陆续提前到了大会议室,来看省院最帅的这九个老少爷们。人头攒动、济济一堂,比政治学习来的人都齐全得多。
祈祷19
严虹的家具、家电等当初是由友谊商店派车、将石主任还有李敏的一起送过来的。送货过来时, 很多人都看到了三辆卡车上的东西不少,而且二十来号的男子汉, 忙了小半天才安置好呢。
这就难免勾人们的好奇心,想看看究竟都是些什么东西了。
可惜最好拜访的李敏, 在搬进新房子之后基本就不着家。想去李敏家里看看的人, 不得入门之时、难使登门之便。故而李敏家里怎么样是没有人知道的。
石磊是才来不久的副主任医师, 与省院里的人一般没什么交情。他再是和蔼可亲近的模样, 摆明了的未来科室主任,一般人不好意思、也不敢登门闲聊。
剩下的严虹家里, 一度就成了省院中妇产科里、那些好奇之人寻幽探秘的最佳去处。但是去过的人往往在严虹家里坐不了几分钟。
严虹和潘志俩口子对任何上门的人, 都是非常客气地让座、倒水。但是面对着挨着坐在饭桌边、原在看书、画解剖图的夫妻俩, 现在人俩口子的手里拿着笔、按在书本上看着你, 像好学生等待老师讲课、要做笔记一般的认真模样,谁还好意思久坐闲扯?连提出看看其它房间家具的要求, 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就得告辞了。
所以省院那些喜欢打听别人家事情的人,从妇产科能进去严虹家的人口里, 得到的消息就是:她家客厅的地板是浅色的;她家是没有沙发彩电的;再就是客厅里的、那张特别的大饭桌子,是夫妻俩用来学习的;最多就是配套的六把椅子,比任何人家里的看起来都漂亮、坐起来也挺舒服的。
*
这些话, 范主任在出去开会前也听说了,吴主任也影影绰绰地听说过。所以范主任在送走冷小凤之后、招呼吴主任和吴雅跟自己一起去严虹家、想看看严虹到底都买了些什么家具时, 吴主任就提出了异议。
“老范, 这个, 严虹有什么就给冷小凤买什么, 这好吗?”
对于冷小凤这个儿媳妇,吴主任现在看着她就觉得憋气,对冷小凤的态度也变得不冷不热的。可事到如今,架不住儿子喜欢冷小凤、还有儿子和冷小凤已经登记、他的婚事经不得再出波折了。
“有什么不好的!那潘志是医大毕业的主治医师,虽然她是借着严虹的光调进省城的,但是他家就是个干装修的,都能把儿媳妇答对得高高兴兴,咱们家怎么还比不上潘家了?”
见老伴儿在这件事儿上开始较劲了,吴主任立即认输:“你说好就好吧。”反正这些事情,从来都是范主任做主的。
*
吴雅去敲门。囿于范主任的严格,她基本不去别人家里闲坐。所以站在严虹家门外,开始敲门的声音有点儿小。她生怕自己敲门的声音,扰了楼上楼下的邻居。
范主任在二层半的地方提醒她:“大点声儿,他们这防盗门和咱们那楼的防盗门不同。”
在母亲的提醒下,吴雅加重叩门的力量,又提高声音喊了几遍:“严大夫、严虹。”等了一会儿,才听里面有了反应,然后有轻轻的脚步移动声过来了。
“谁呀?”严虹慵懒的声音一听就是刚才在睡觉呢。
“严大夫,是我,吴雅。”吴雅赶紧在门外报上自己的名字。
严虹拉开里层的门,随手把客厅的灯也按亮了。随着严虹拉开外层的门,明亮的灯光一下子倾泻出来,让吴雅有片刻的恍惚和不适应。
“是吴雅啊,请进来吧。你这时候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吗?”严虹猜不出吴雅一个人,怎么会这么晚来自己家。
吴雅回身往后让了让,示意严虹说:“我爸妈想看看你家里都买了什么家具、家电。”
“哎呀,吴主任和范主任也来了啊,快请进来吧。”严虹把门大打开,在二层半那儿站着的吴主任和范主任相继上来了。
“小严,不好意思啊,我们这么冒昧地来打扰你。”范主任在来的路上,听吴雅说了严虹怀孕后嗜睡的事儿。但她没想到这才不到八点钟,严虹就已经睡觉了。
“范主任客气了。”严虹招呼客人进屋,给他们一家三口拿拖鞋。吴雅赶紧接过去,分送给父母亲。
“小严啊,我们看看你里屋可以吗?”客厅里只有一个饭桌六把椅子,空荡荡的一览无余。
“可以可以,先等我一下啊,我去把被子叠起来。”严虹没想到他们还要去卧室看。
*
吴雅跟在严虹身后几步远说:“严大夫,真不好意思啊。”但她却没跟着踏进卧室、也没有往里面看,只站在距离门口两、三步远的地方与严虹说话:“我妈出差二十多天,今晚才到家。她和我爸想给吴冬和小凤买一套跟你一样的家具。”
严虹将薄被子卷好,连枕头一起塞进衣柜里,回身笑着招呼道:“进来吧。”
范主任跟在吴雅的身后进来,吴主任留在了客厅里。
严虹便向范主任介绍说:“这套是北美进口的红樱桃木,是来料加工出口转内销的。今年五一友谊商店促销碰巧遇上了,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
吴雅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这一套要多少钱啊?”
“这屋里的不算那个五斗橱,差不多是1万5。”
范主任点点头,跟着去看另外两个房间。次卧放了一张双人床、一个床头柜、一个五斗橱,还有一个三开门的大衣柜,四个叠摞在一起的木凳子,双人床上只放着还没有拆塑料薄膜包装的席梦思。
严虹不等吴雅问,就开口介绍道:“这屋的家具主要是水曲柳的,是国产的木头,就几千块钱。那四个板凳和五斗橱是红樱桃木的,和外面的餐桌、书柜是另外算的。”
小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床上同样放着还没有拆包装的席梦思。一个床头柜,与刚才见到的应该是一套。床上摆了一个套着塑料袋的登机箱,大大小小的好几个纸盒箱子,想必里面是什么杂物了。靠墙边是一溜的二个人造革的行李箱、和一个看起来略高档一些的皮箱。外面都罩着塑料袋。
严虹解释道:“这房间的床也是水曲柳的,是预备给过来帮忙的人住。因为书柜是新的,开始就放在南边的阳台上散味,书就只好先这么放纸箱子里了。我一直没什么精神头收拾,等潘志倒出来空儿再整理吧。”
“听说潘志去参加小合唱了?”吴雅跟着去阳台看书柜,挑着说些家具之外、严虹能感兴趣的话。
“嗯,小高去他们科选人挑中他了,其实他一天忙到晚的,也没什么时间。但团委组织的活动,怎么也要支持啊。”
等转到厨房了,范主任有点后悔答应冷小凤的话说得太满了。这冰箱、微波炉还有小阳台上的洗衣机,一次都置办齐了就有点儿太打眼了。
“严大夫,你那书柜和饭桌都非常不错。”跟在厨房门口站着的吴主任,避开厨房里的电器不谈,就自己看到的东西赞了一句。
“是啊,我也觉得挺好的。那都是同一批的进口红樱桃木。”
“这些是多少啊?”吴雅指的是卧房外的红樱桃木。
严虹爽快地告诉她:“外间的这些红樱桃木加起来也是1万5左右。厂家没有生产书柜的计划,因为是特殊定做的加了一些钱。那些水曲柳的加起来没有几千块钱。不过小凤他们少了一个房间,倒不用买我这么多。”
“小凤以后去我妈那儿吃饭,我看冰箱、微波炉什么的暂时也没必要买。”吴雅猜到母亲的心思,先在严虹这里打个铺垫。
严虹抿嘴笑笑,半转开身体、掩口打了一个哈欠。
范主任便招呼吴主任:“老吴,我们回去吧。小严,谢谢你啊,你早点休息,我们不打扰了。”
“没事儿的,范主任,你们再坐一会儿呗。我就是最近反应太强了一点儿。
范主任怎肯在严虹家里再坐,她谢过严虹就匆匆离开了。
*
才把范主任他们送走,潘志就回来了。他见严虹没睡觉、也没看书挺诧异的。
严虹就说:“是儿科吴主任和药剂科范主任过来看咱们家的家具,想给吴冬和冷小凤买一样的。”
“他们不参加十一的集体婚礼吗?”潘志顺着自己的直觉问。
“小凤没和我说啊。”严虹皱眉,她觉得从怀孕脑子就不怎么好使了。她跟着疑惑道:“要是参加集体婚礼,这也没剩几天了啊,怎么可能家具还没有预备好呢?这也太奇怪了。”
潘志也觉得奇怪,顺嘴接道:“不是想用吴冬以前结婚准备的家具吧?”
严虹愣了一下,立即生气了:“那怎么可以!小凤凭什么要用人家要过的。”
“哎哎,别急别急。我就是顺口那么一说。吴冬上回不是没结成婚嘛,那家具也不算是用过的。”
严虹瞪潘志一眼道:“怎么不是用过的啊?别人没用,吴冬难道没睡那床、没往衣柜里放东西啊?那还不是用过的,难道是新的不成?潘志,你是不是觉得小凤结婚,应该捡那些用过的旧家具啊?”
“没有没有。我绝对没有那意思。”潘志见严虹认真了,立即摆手辩解:“我怎么可能有那意思呢。我是猜测吴家可能有那样的想法,认为吴冬上次没结成婚、然后立即出去学习了,那些家具是没有用过罢了。”
潘志现在也顾不得什么了,赶紧推到吴家头上,“我猜的我猜的。参加集体婚礼,这没几天还没准备家具,可不就这一个原因嘛。”
“那绝对不行,那不是为跟小凤结婚预备的。”严虹的态度没有松动。
“是是。绝对不行。”潘志可不想站吴家。为别人家的破烂事儿,惹自己媳妇儿不开心,那不是里外不分拐了嘛。他看严虹那认真的样子,果断地转换话题:“想不想吃苹果?今早我去买菜时又买了两个,我给你削一个。”
严虹点点头。
潘志洗手洗苹果,细细薄薄的一条苹果皮,在潘志纤长、有力的十指掌控的水果刀下,连续不断地延绵,快有一米的长度了,在明亮的日光灯下看起来非常赏心悦目。
苹果皮落下,潘志发现严虹的表情早已经轻松了。唉!果然怀孕的人情绪不稳定啊。
“我不想吃整个的,一人一半吧。”严虹看着递到眼前的大苹果又抗拒了。
“好。一人一半。”潘志答应得非常痛快,他怕多耽搁了一会儿严虹又不想吃了。他旋转水果刀,将苹果一分为二,严虹却挑走了偏小的那一半,“嚓,嚓”地啃咬起来。苹果的汁液丰富,严虹时不时地还用舌头舔舐下下嘴唇和嘴角。
潘志看严虹吃得香甜,也跟着咬了一大口。进嘴就感觉不妙,又酸又涩的新苹果味道,令他禁不住皱眉闭眼,“太酸了,这能吃吗?”
“勉强吧,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吃新苹果。你明天买点儿葡萄吧。要那种酸酸甜甜的玫瑰香。”
“好啊。那我明天去早市买。”
严虹吃完了,潘志手里的苹果却只下去最开始的那一口。
“我去睡觉了。”
“先漱口,免得以后龋齿。”潘志在严虹的身后叮嘱了一句。
“嗯。”
等严虹从洗手间出来,却瞥见潘志一手苹果一手《新概念》课本。她悄悄笑了笑进卧室了。
将薄被盖好,严虹抚摸着自己尚无变化的肚子低声呢喃:“潘安啊,就得让你爸爸也尝尝酸苹果的滋味,免得他以为当爹是容易的。你说是不是?”
卧室的灯早熄灭了。客厅里伏案背书的潘志,仍在为完成这周的学习计划努力着。当他觉得自己困了,就咬一小口酸掉牙的涩苹果提神,心里感慨这苹果真是太难吃了。可严虹刚才也不是喜欢的模样,还几口就吃完了……
他深深地同情身为孕妇的媳妇儿,这也太不容易了。暗下决心以后要教导潘安好好孝敬亲妈。
*
回去的路上,吴雅就把自己的想法再次对父母亲重申。
“爸,妈,我看那冰箱和微波炉咱们先不要买。咱家的情况和潘志他们家不同,像我妈早先说的那样,咱家不好那么显眼。”
吴主任立即赞成:“老范,我觉得大雅说的有道理。还是先别买了。”
“不买就不买吧,我也是这个意思。咱们早不知道有集体婚礼这回事儿,要不二冬在家的时候,把家具的事情安排好,咱们如今也不必这么晚去打扰严大夫。”
吴主任惭愧道:“怪我,我该在知道消息的时候就打电话告诉你。”
范主任没责怪吴主任,直接说出自己打算:“我明天去友谊商店看看,把家具、洗衣机先买了。其它的就是不买,我也把钱给他们,跟小凤说明这里面的厉害。”
吴主任又有些难受了。范主任拉他一把说:“孩子还在呢,你做什么这怪样子。”
“爸,你怎么了?”吴雅留意到父亲的表情。
“你爸没什么,他就是有点儿不舒服。”范主任对女儿用口型说了个“钱”字。
吴雅笑笑不再说家具的事儿。
三口人走到楼下,吴主任先看到女婿在楼门口等着呢。
小伙子远远看着有人过来,分辨出有自己的妻子,迎上前去先开口说:“爸妈,我过来接大雅回家。”
“那你们就回去吧,道黑,路上慢点骑车。”
“嗯。”
小夫妻俩走了。
吴主任上楼就先含了一片硝酸甘油,靠着沙发沉着脸不言语。范主任摇摇头不理会他。每次提到钱就这样,他和冷小凤对钱的态度,也算得上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了。
范主任打了几个电话,先落实了外汇卷的事儿,才有心思喊吴主任。“老吴。”
吴主任摆下手:“别喊了,你让我缓缓劲儿。唉。你说我们这媳妇娶的。”
范主任觉得自己这一年反复和他说了很多次了,车轱辘话他耳朵没起膙子,自己的舌头都磨薄了。本不想搭理他,但看他那难受样,忍不住给了吴主任一句狠的:“像老吴家的人。”
“这是怎么说话呢?”吴主任更不高兴了。
“你舍不得往外掏钱,我舍不得放走能到手的钱,这儿媳妇像咱们俩了——爱钱。”
吴主任被气笑了。
母女俩和严虹说的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的。
他长叹道:“那冰箱、洗衣机、微波炉都是进口的,加起来又得一两万。这媳妇娶的,真要奔着十万块钱花了。”
“老吴,可不兴这么算账,咱们就过了两万的彩礼钱。至于那集资房、家具和电器,又不是白给她冷小凤个人的,那是买给你儿子、孙子用的。”
范主任说完站起身就去洗漱了,她不耐烦和小心眼的丈夫再掰扯。
这老吴啊,怎么越来越不醒事儿了呢?院里要搞集体婚礼,作为一科的主任除了大力支持医院的行动、让儿子跑回来一趟外,就是不能做其他想。
吴主任有点儿不甘心,跟去洗手间追问:“友谊商店的东西多贵啊。去年给吴冬不是准备了结婚的床、还有衣柜嘛。”
“老吴,去年吴冬结婚是要和我们住一起的,单准备床和衣柜就够了。但今年他们是要住去新房子那边住,原来的床和衣柜那点儿东西抬过去,够不够填满那两室一厅的?我和你说这筹备结婚家什的事儿,咱们指望不上冷家和冷小凤的。
我这么和你说吧,锅碗瓢盆那些咱们不提,就是你不准备烧水的水壶,你儿子三九天就得喝凉水;你少准备一条毛巾,你儿子都没有擦脸的。
算了我先不跟你说家具的事儿。刚才大雅在,我不好提醒你。老吴啊,院里向各科传达集体婚礼的号召时,你应该立即给吴冬报名的。”
范主任的手里拿着牙膏,旋开的盖子也捏在手里。她看着灯光下圆乎乎脸蛋的吴主任,等他给自己一个应该的回答。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失望的范主任只好继续把集体婚礼这事儿掰开了、揉碎了,给吴主任讲个透彻、明白。
“老吴啊,我说给吴冬报名集体婚礼的事儿,不关舒院长同意吴冬去学习的。这是咱们作为一科的科主任必须要想明白的选择。”
吴主任还真就没想过为什么要选择,他怎么能明白?他这么回答范主任:“不是早说好了,等二冬拿到本科毕业证,好好给他和小凤办个热闹的婚礼吗?”
“唉。老吴,你是根本没往集体婚礼的意义上想啊。你也是多年的老党员了。有些话不用我多说。这集体婚礼明摆着是省院争先进的一个政治行动,要坚持政治方向的正确,你用我多说吗?
你想想我的话,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吴主任立即傻了,喃喃道:“我还真就没往这方面想。”
范主任叹气,老伴儿止步在科主任这儿,不是没道理。自己不过是出国一趟,唉!“老吴啊,你单说咱们省院,从赵院长走了以后,你看费院长这几年是不是越来越不是舒院长的个儿?”
“这还用说嘛,费院长虽然在医务科干了多年,医务科现在也变成医务处了,但以前是有老董在他上面的。再说他也比不了舒院长在省院的根基扎实。傅院长与舒院长的关系原来就不错,唐书记最早也是内科护士,也跟舒院长在一起工作了好几年。”
“是啊。傅院长原来在内科时就跟舒院长关系比较近,陈文强又与舒文臣好得一个脑袋、两个身子的。这集体婚礼虽是唐书记出面主持,但肯定离不开舒院长的同意和支持。你怎么能不立即响应呢?”
“我让护士长动员护士们参加了。”这话出口后,吴主任立即意识到自己的不对了。他又不傻,只是最近把心思都用到那几个儿外科的患儿身上了。
他醒过味来,立即愧疚地对范主任说:“我这就给吴冬打电话,让他十一回来参加集体婚礼。虽然咱们儿子跑回来一趟,是辛苦了一点儿。但你这么说了,咱倆都是做科主任的,这事儿是不能含糊的。”
“你先打给唐书记吧。”范主任提醒他。
“好好,我这就打。”
*
“唐书记啊,我是儿科的老吴。你看看我这些天都忙着儿外的那几个患儿呢,糊涂的把咱们省院的大事儿都忘记了。”
……
“嗯,是这样,我家吴冬和小凤报名参加十一的集体婚礼。”
……
“好好,谢谢你了。你看我这一天天忙的,光顾着临床那边才开展的儿外科手术了。要不是我家老范今晚回来,大雅和她说起院里的大事儿,我把事情交代给护士长就再没想起来了。哎呦,老了老了,精神头都用到临床去了。你看我这糊涂劲儿。唐书记,你可别生气,别和我这老糊涂一般见识。”
……
范主任敞着洗手间的门,边刷牙边听吴主任给唐书记的电话。老吴能把事情说清楚就足够了,唐书记不会拒绝他们现在才报名的。集体婚礼这事儿,自然是参加人数越多、规模越大越好。
她关上门开始洗澡,给儿子的电话不用自己操心的。
果然,等她洗完澡出来,吴主任就告诉她:“我跟吴冬说好了,他明早请假就往回来,应该能在29号到家的。”
“行。先这样吧。”范主任手里拿着毛巾擦头发上的水。吴主任立即接过毛巾,殷勤地帮老伴儿擦头发。
“我明天上午去科里转一圈就去友谊商店买东西。你一会儿把之前预备的料子找出来,记得明天上午去给二冬做套新西装做礼服,常去的那家店里有二冬的尺寸。”
“那小凤的礼服怎么办?咱家可没预备红色的料子。大雅那时候都是现买的。”家里的这些事情都是吴主任在管,有什么没什么,他比范主任清楚。
“我明天在友谊商店看看吧,能有合适的成装最好。要是没有就买衣料回来,明晚拿过去给小凤做了。”范主任是行动派,说话的功夫见头发擦得半干了,立即就指挥范主任翻箱倒柜地去找东西。
衣料是给吴冬预备的,吴主任很快把东西找出来了。
“哪块好?”黑色的、藏蓝色的、银灰色的,三块毛料摆在范主任的跟前。
范主任挨块颠了颠,想想说:“这个集体婚礼没要求统一服装吧?这个季节你说咱们选银灰的这块夏料配大红色西服套裙,是不是会让他俩更显眼一点儿?”
给自己儿子做衣裳,吴主任是相当舍得的。他提议:“要不就银灰的一套,藏蓝的一套?我觉得到时候穿黑色西装的新郎会多一些。”
“听你的,那就给吴冬做两套。我明天还要看看搭配的领带、衬衫,还有鞋子、袜子什么的。衬衫是不是要买两件?藏蓝的这个配深红的衬衫可以吗?银灰的就配浅红的衬衫,你觉得怎么样?领带,这个领带是最难配了。”
范主任自管自地嘀咕着,又拿笔记下要买的东西。
“老吴,你说我选深蓝和深红色斜条纹的领带,略宽一点儿的条纹,戴上去是不是会显得大气些?银灰色的西装反倒好配领带一些。”
范主任记下要点,然后又对吴主任说:“二冬和小凤不光要准备外面的礼服,还要准备里面穿的两套内衣。这时候也不知道好不好买大红色的内衣。”
“对了,还有小凤的首饰,明天也得给她买好了。耳环项链戒子,三金一样也不能少。老吴,你说要不给小凤添一对金镯子吧。这么匆忙地报名集体婚礼,与原来说的差距太大了。你看咱们九十九个头都磕了,也不差最后这一哆嗦了,是不是不好让她心里存了委屈?!”
吴主任好像这才明白过来,仅剩下的几天时间里,有不少事情得做到完美呢。
他匆忙把那块黑色的衣料放回去,急急对范主任说:“那边新房子还没有床帘呢。枕头被褥枕巾床单什么什么都没有。你等着我给戚主任再打个电话,明天我和你一起去买东西。”
范主任见丈夫终于醒过闷,知道儿子参加集体婚礼不是上嘴唇碰下嘴唇,那么说一下就完的事情了,而是有太多的事儿要去准备。他肯主动积极提出来参与准备工作,总比自己吆喝着“老吴干这个,老吴干那个”要好。
“你不用那么着急,你明天查完房跟戚主任和柳主任交代一声,我再跟院里要个车,咱们九点十五从医院走,顺道把衣料搁到裁缝铺子里,然后直接去友谊商店,到那儿应该刚刚好是友谊开门的时间。”
“那也好。”妻子的安排从来都是效率最高的,吴主任这几十年听喝已经养成习惯了。“老范,你早点儿歇着吧,累了一天了。我来整理你的行李箱。”
“那你整理吧。那些贴了名字的,你单独放。没贴名字的另外搁,别弄混了。”
“嗯,我都明白,你放心歇着去了。”吴主任一直是很体贴的丈夫。但他边整理东西边嘀咕:“也不知道那家具还有没有了。这都快半年了。最好能有最好能有。”
范主任赖得理他这些碎嘴子添堵的话。没有?那就挑省城最贵的买!谁来问家具的多钱,还不是由着自己家说。
*
冷小凤与范主任分手后,就回去自己的一室一厅去了。进门的地方有一个纸盒箱子,那里装着她的四季鞋子。
卧房里铺了和厅里一样的、最便宜的木地板。靠着客厅的那边角落里放了一个草垫子,这是她从单身宿舍那边借来的。上面摆放着她离家上大学时家里给准备的行李。原来的床帘改做了窗帘。夜风吹动,掀起窗帘的一角,露出后面结实的栏杆。
装衣服的人造革皮箱平摆在另一边的墙角。挨着衣箱的是个大纸盒箱子,里面装着冷小凤这五年大学的所有教科书和笔记本。几个笔记本还有几本书摊放在地板上。
整套房间除了地板,唯一添置的新东西,就是一把铝制的烧水壶。
尽管小了一点儿,看起来凌乱了一点儿、空荡了一点儿,冷小凤还是感到十分地满足——这是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虽然没有桌子也没有凳子,她只能坐在床铺上看书,但这并不能妨碍她每天的好心情。可今天她说什么也看不下去,全是因为范主任说的集体婚礼。
她对着才翻开的书本愣愣地出神。
那个四楼的房间是装修完了,范主任也主动说严虹有什么给自己买什么。可是,可是冷小凤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参加集体婚礼的礼服。那天光顾着陪刘娜买衣服了……
不知道吴冬有没有礼服?
这个认知让冷小凤坐卧不安。她光着脚在地板上来回转。是现在回去吴冬家,跟范主任说这事儿,还是明天再去说呢?
自己总不能穿着旧衣服参加集体婚礼吧?还有自己要不要写信回家?要不要哥哥姐姐弟弟来?
想起弟弟,冷小凤又恼火起来。本来自己计划得好好的让他留在省城,结果他坚决要回家。
“我回家做外科大夫,我哥说了,他可以帮我找院领导做工作的。我才不想留在省医做二等公民呢。”
她反复劝说,最后就得了这么一句话。
冷小凤恼了一会儿,思路又回到自己的礼服上。她换了衣服穿好鞋子,决定去吴家把这事儿与范主任说了。管吴主任怎么想呢,重要的事情要先办好,家具的事儿可以晚一点儿。
冷小凤再过来,敲敲门里面没人应声。她有吴家的钥匙,打开门进去,发现范主任和吴主任的拖鞋都在门口放着。
那就是不在家了。
冷小凤锁好门下楼,想想严虹有孕在身、刘娜和龚海形影不离,自己也就只能找李敏说说话了。她转身往医院去了。
*
此时的李敏正跟着柳主任给一个5岁的肠套叠孩子做手术。孩子小,二次手术就很难做了,何况这是一年内的第三次手术。
儿童医院鉴于手术难度太高,建议他们去医大附院找前两次做手术的大夫去。那大夫会更了解孩子肚子里面的事儿。患儿父母想着孩子在医大附院前两次做手术时的艰难:患儿太多、大夫太少;每天盼大夫来查房,就跟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可是大夫每天管了十好几个孩子,不停有出院的、手术的、入院的,等他忙完了,也早过了下班的时间点,人大夫也要回家休息……
于是,他们在儿童医院听到省医也有了儿外科后,便把孩子抱来了。
李敏不是第一次上幼儿肠套叠的手术。可是她是第一次上第三次开腹的幼儿手术。
黏连的太厉害了。
陈文强把自己那套心肝宝贝般的显微器械,紧急消毒后借给柳主任用。柳主任感激之余,感受到也认可了梁主任说的:陈文强内里是一团热火心肠的评语。
打开腹腔,陈文强就问李敏:“要不要戴五倍的镜子?”
“戴吧。”
戴了目镜,视野里的任何组织都放大了五倍。原本不显的、细如发丝的毛细血管也能影影绰绰看到了。虽然动作会慢了许多,实际上避免了盲目分离黏连组织造成的毛细血管损伤、出血,避免钳夹过多出血点周围的组织,这样也能避免术后出现更大面积的黏连。对孩子有更大的好处。
柳主任在李敏戴了目镜以后,便把手术主导者位置交给了李敏。看着她似慢实则很快地剥离黏连组织,不敢有片刻放松心神之时。
陈文强和梁主任也与柳主任一样地紧张。但是医学院借来的副教授也好、主治医也好,俩人都不愿担干系,不愿意接收这患儿入院。坚持认为该把孩子送去医大附院,找上两次给患儿手术的主刀大夫。
指不上儿科借来的这俩外科大夫,陈文强气恼之下便要陪着柳主任上台。幸好柳主任还没有失去理智,让人把李敏叫了来。
祈祷20
等到更衣室只有陈文强一个人的时候, 李主任拉耷下脸子了。二十多年了,从陈文强开始独立拿床, 李主任就没这样待过他。
“老陈,你好好想想今天的事儿吧。为什么儿童医院要把患儿打发去医大?为什么借来的那俩都不肯上台?
老梁今晚不得不上台, 他说想帮他同学分担一二。可是真出事了, 老梁分担得了吗?即便分担得了, 你这不是瞪眼将普外科和儿外科的发展都掐死了?”
陈文强见李主任板脸, 立即站起来垂手而立,宛如旧时私塾里的稚龄学童听训。
李主任苦口婆心:“老陈, 咱们儿外科立科都还渺茫呢, 你就出头兜揽了这么一档子、非常可能断绝儿外科前程的病例。这样的患儿你争着上台, 我不是说你见着危险就要躲。
但是你想过没有, 一旦你失去院长助理这个职位,省院外科将很快回到三年前的各自为政的状态。
还想向前发展?你还让谢逊去进修腹腔镜了。你觉得他学成了、回来就能开展得了新技术吗?”
李主任痛心疾首:“你现在做事儿不能再头脑发热了。你多向舒文臣学学。你要想到无论咱们省院的哪一个外科分支, 都指着你在前面给大家创造有利条件、保驾护航呢。
还有儿外科,我和你说即便立科, 也要先专攻小儿心外这一块。那是老柳的强项、长处。打出去名气了,在省里站稳脚跟了,再谋小儿普外科才是长远发展的道理。”
陈文强被他说红了脸。不管是否认同李主任的话, 他没有为自己辩护。只低低地应了一句:“我错了。再不会冲动了。”
李主任意味深远:“你保留有用之身,才有可能让省院外科有发展壮大的机会, 才能让更多的患者得到更好的救治。孰轻孰重, 你是聪明人, 是不要我再提醒你的。你往后行事啊, 还要三思而后行。”
“是。”陈文强毕恭毕敬地答应。
活到知天命这个岁数了,除了老父亲,也就只有老李会把自己当成学生、当成晚辈教育。上一次老李是什么时候这样待自己,他都记不起来了。接着他忽然意识到,曾经亦师亦友的老梁,早就斟酌着和自己说话了。原来与自己嬉笑怒骂、不做任何考虑的老周他们,也跟自己有了距离。
更不用说省院的其他人了。
他突然间一下子领悟了舒文臣总是笑着纵容自己的原因,可能就是因为能说心里话的人越来越少了吧。
*
冷小凤等到十点半了,才等到李敏回到十二楼。
“敏敏,你终于回来了。”冷小凤很多次想离开,最后还是坚持坐在护士对面闲聊没有回去。因为她觉得除了李敏,自己再找不到可以商量、可以帮自己出个主意的人了。
“你来了多久啦?”李敏从冷小凤的话里判断出她来的时间不短了。
“8点左右过来的吧。听说你做手术去了?我有事儿和你说。”冷小凤跟着李敏进去里间办公室。
“嗯,有个复发的小儿肠套叠,我才从你们儿科病房回来。”李敏向陈文强交代患儿的现状、说明有柳主任在守着之后,带着冷小凤去了值班室。
刚才做完手术后,李敏要去写手术记录、写住院病历、术后病程记录,还要抽空给富云香讲术后观察的要点。最后富云香要留在儿科看护患儿,她还得把人安置好、交代给夜班大夫和护士照看她点儿。
都处理好了可不就这时候了。
“你说吧,什么事儿。我让眼睛放松一下。”李敏让冷小凤坐在唯一的椅子上,自己脱了白大衣坐到床上。她将微凉的手指背部轻轻地贴到眼皮上,丝丝凉意顿时觉得眼睛舒服了不少。
这个手术太耗心力、眼力了,真是一台顶上别的手术两台了。
“敏敏,今晚范主任出差回来了。她让我参加集体婚礼。”
“你之前没报名?”李敏诧异地放下手指问冷小凤。
“我是因为……”冷小凤在李敏紧盯着自己的目光里无处可逃。她明白想要找李敏帮忙给自己出主意、自己就不能说假话。于是她便把吴家年前说的明年等吴冬毕业了、好好办个热闹婚礼的计划说了一遍,但是她没提一句范主任让她参加集体婚礼的任何许诺。
“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呢?”李敏猜不出冷小凤要自己帮她什么。
“范主任说了,我就得同意参加集体婚礼啊。”冷小凤的情绪低落。“但是我还没准备结婚礼服。我什么准备都没有。”
“你那天陪着刘娜买礼服,有没有看中的?要是有差不多能当婚礼礼服的,你明天赶紧去买了呗。你钱够不够?我这里还有几千块,本来是要还严虹的。我和她说一声,她不会在乎借给你买婚礼礼服的。”
冷小凤摇摇头:“敏敏,我还有点儿钱,暂时不需要和你借。其实我这几个月除了铺地板就没怎么花钱,搬家也就只买了一个烧水壶。敏敏,我和你说娜娜选的礼服是两百多块钱一套的大红套裙,别的都是很日常穿的衣裳。我想结婚礼服人这辈子就穿一次,还是买一套好点儿的吧。”
李敏点头,想了一会儿说:“那你和范主任还有吴雅说了没有?她们是什么意见呢?”
“我后来又过去了,吴冬家里没人,也不知道都去哪儿了。”冷小凤闷闷道:“也不知道吴冬有没有礼服。还有四楼那房子也空荡荡的,里面什么都没有。没床没衣柜,枕头被褥窗帘,什么什么都没有,敏敏,这样可怎么结婚呢?”
李敏看着冷小凤祈求帮忙的目光心下有些不落忍。她爸妈要是和自己父母一样,她可能就不用找自己诉苦、这么发愁了。
她仔细想想才说:“小凤,我觉得范主任要你们参加集体婚礼,你说的这些事情她肯定会考虑,说不定她心里已经考虑妥当了。
我觉得你在这里和我发愁,任何问题都解决不了。我想你不如明天早晨交班后,就去药剂科找范主任,有什么话跟她直说。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她做了那么多年的药剂科主任,肯定有自己的路子的。”
冷小凤在李敏的劝慰下、加上这一年来范主任从来都是胸有成竹的说话行事风格,她略略安心了一点儿。
可紧跟着她向李敏抛出了一个大zha弹:“敏敏,你说我要不要让我家里人来?”
李敏呆住了,不理解冷小凤怎么会这样问自己。她想了一会儿问:“你姐姐结婚时,你爸妈去了吗?你照着你姐姐的前例办呗。”
冷小凤对李敏的回答觉得很奇怪,但她转瞬想到李敏没有姐姐、也是不懂结婚婚礼的事儿了。便对李敏解释道:“我姐夫家距离我家没多远的,他到我家接的我姐姐。我这情况也不可能回家,让吴冬跑我家那边一趟接亲的。
还有除了招赘当上门女婿的,都是男方出面办婚礼。女方的兄弟姐妹会去,父母是不会去的。”
“噢噢,这样啊。我哥结婚的时候,也是去老丈人家迎亲的。”没有可参考的例子,李敏不敢胡乱给冷小凤出主意了。
“要不你问问刘娜?她家也在外地,她父母来不来?”
“她父母不来,让她姐姐姐夫全权代表了。”冷小凤沉下脸、挺气愤地说:“一分钱都没给她寄。”
“那你想你哥哥姐姐来吗?还有你是希望你爸妈他们会给你钱吗?”李敏觉得冷小凤的父母比刘娜父母还糟糕。人家即便没给刘娜寄钱,但也没要龚海家出彩礼钱。可冷小凤的父母是早早拿了冷小凤的彩礼钱,给她哥哥娶媳妇、又给她姐姐添嫁妆了……
李敏知道冷小凤姐姐的孩子小,哥哥结婚后没多久、嫂子就怀孕了。日子可能过得都不宽裕。便提醒冷小凤一句:“小凤,你哥哥姐姐过来看你参加集体婚礼,他们过来的费用谁出呢?”
冷小凤叹气了:“敏敏,我不让他们过来吧,他们以后会挑理。让他们过来吧,我现在什么什么都没准备呢,一点儿头绪都没有。我也不指望我爸妈能给我几千块钱了。
上次订婚他们过来,都是吴家出的钱。唉,算了,先不说他们过来的事儿了。我还有最气最气要气死的事儿呢。”
这是在冷小凤心里憋了两个月的窝囊事儿。她不好向刘娜说——因刘娜为房子舍了徐强找龚海;也没时机向严虹说——严虹与潘志形影不离的。今晚终于有机会可以向李敏说说了,冷小凤再也忍不住了。
她气愤的向李敏诉苦:“我和你说,敏敏,那个我弟弟不是不想来省院工作嘛,8月份集资房下来时,我爸妈就写信催我把房子卖了!说反正我结婚的时候,吴家也有住处给我。让我赶紧把钱寄给他们,好在家那边给我弟弟买房子。”
李敏膛目结舌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冷小凤俏脸泛红。“原来我说那一室一厅给他住,那是我想着他来省院工作,我在省城也不算是举目无亲了。你说他们都怎么想的啊。房子下来我卖了,再去单身宿舍挤一年?那是吴家的彩礼钱,全都给他们拿去娶媳妇了,我还要不要脸啊!
凭什么要用嫁我的彩礼供他们仨?我该他们的啊!再说医院这集资房怎么卖!能卖吗?!当初唐书记还做我的工作想让我……”
冷小凤说得有些混乱了。“算了,我不让他们来了,免得问我要那八千块钱。我以后再回去的时候,就说时间太赶来不及通知他们了。不,我就说早早写信给他们了。我还要问他们为什么没来呢。”
“电话。”李敏提醒她:“你哥哥、姐姐他们单位有电话。”
冷小凤塌腰,有些丧气地说:“唉。我不想告诉他们、不告诉又不行。这没几天就要参加集体婚礼了,我连一块新手绢都没有。”
李敏从自己的那摞本子里,撕了一张白纸、又塞了一支圆珠笔到冷小凤的手里,然后对她说:“先挑最重要的事情做吧。你把集体婚礼需要赶紧做好的事情写十样下来,然后挑其中最重要的两件事,明天去做好。后天再挑次重要的去完成。还有几天的时间呢。”
这个“二八定律”冷小凤是知道的,李敏一说她就立即接过纸笔闷头开写。约莫一顿饭的功夫,写了有大半页。冷小凤把那张纸仔细检查了一遍,对折再对折,然后小心地收到口袋里。
“我明白该做什么了。敏敏,谢谢你,我回去了,你也该休息了。”
“这么晚你还怎么回去啊!路上都没什么人了。你要是不愿意和我挤着睡,你就去护士那边小倒的休息室睡。”
冷小凤看了一下手表,才惊觉已经快十一点半了。她却说:“我再不和你一起睡了,我怕半夜有人追命一样敲门,去年就被吓了个半死的。我回去儿科睡。”
“那随便你了。反正现在哪科都有两个值班室,在哪儿都能找到好睡觉的地方。哎,你别走楼梯,这时候楼梯都没人了,你坐电梯下去吧。”
“嗯。”
李敏把冷小凤送进电梯才转身回去值班室。
冷小凤的到来,打乱了李敏每天的工作、吃饭、睡觉三部曲。让她恍然认识到,一屋住着的四个人,只剩自己还单身了。
严虹已经有潘安在肚子里了,好像刘娜也怀龚建了。如今最早登记的小凤,也要跟着一起分来的王怡然她们一样参加集体婚礼了。
只剩自己了……
不,同年级的女生还有莫名呢。
李敏翻开生活日记,在年月日之后记上一个345。时间过的可真快啊,好像送穆杰离开还是几天前的事儿呢,可实际已经过了345天了。
写了生活日记,再写完工作日记,时间已经接近了子夜。李敏了无睡意,趴在窗口往外头看,只见深邃的夜空里漫天的星斗闪烁不停,她一时不察就看得痴迷了。直到冷风浸骨打了一个喷嚏,她才恍然夜色已深了。
这一晚是陈文强值夜班。现在外科病房每晚值班的人可不少了。三个住院总,除了陈大夫偶尔回家,基本都是24小时住在科里;他们各自带的实习生,也是24小时住科里的;另外骨科和普外的值班大夫,也都带了实习生。
陈文强把这些人充分地运用起来,把这一夜的急诊等所有的事情都顶了下来,没让护士去喊李敏。晚上那例手术要不是李敏替自己上台,那自己就得戴着目镜去做,除此别无退路的。那手术要耗费多少的精神头,他都看在眼里、心里明白着呢。
于是李敏难得地在陈文强值夜班时、睡了一夜的好觉。
*
翌日,范主任一大早就乐呵呵地提前到岗,在与舒院长打过招呼后,她回到阔别多日的药剂科。科里跟她关系近的人,或大或小都得到了一个小礼品,其他人也得了块巧克力尝尝新鲜。
等她把科里的事情大致听了听后,就对萧副主任说:“我家吴冬和小凤要参加集体婚礼,可老吴这些天却一门心思在儿外科的患儿身上。他什么都没有准备。我得赶紧给孩子买结婚礼服,还要买床、置办枕头被褥。唉,这老吴光管报名,一样东西他都没张罗。”
药剂科的萧副主任与唐书记是两口子。他昨晚就知道了吴主任给吴冬报名是因为范主任回来了。他见范主任如此地支持自己媳妇儿的工作,忙积极热情地表态:“哎呀,这可是大事儿。你放心去忙,我再替你看两天。”
“那我就不和你客气了,再麻烦你两天了。”
“没事儿没事儿。你去忙好了。”
范主任落实了小车后,就给吴主任打电话,正拨号呢,冷小凤进来了。不等冷小凤开口,她就抢先问道:“小凤,我正准备去友谊商店呢。你可有什么要买的?”
范主任唯恐冷小凤当着萧主任的面,说出不想参加集体婚礼的话。
冷小凤笑笑,先给范主任问好、又给萧主任问好。
萧主任就说:“小凤来啦,你们婆媳在这儿说话儿吧,我还有事儿得先去仓库一趟。”
冷小凤等萧主任离开后,伸手把自己昨晚写的、重新整理过的、那十几件事儿的纸张,两手捧着递给范主任看。
“范主任,我不懂结婚应该准备些什么,大致想了一下这些事情算是重要的。您看合适吗?”
范主任平静地笑着接过冷小凤递过来的重要事情备忘。只见上面列了十好几项。开头的第一件事是礼服。细细列了俩人必须的、外面穿的西装、套裙和鞋子,甚至包括吴冬的领带、皮带、袜子和手绢。
第二件事是被褥枕头等床上用品。嗯,还有窗帘。
冷小凤低头,眼神躲着范主任说:“要是来不及买家具什么的,就以后再买了。今天我下班了去把吴冬原来的房间打扫一下。有这些东西,集体婚礼那天也尽够过得去了。”
范主任没想到冷小凤会这样想、更没想到冷小凤列的重要事项也都在点子上。她感动地握住冷小凤的手说:“好孩子,我不会在这样的大事儿上委屈你的。你回科里把衣服换了,跟戚主任说一声,然后你去车库,跟我一起去友谊商店买东西。我会给戚主任打电话先和她说一声的。”
范主任这样的安排是冷小凤没想到的。她立即答应下来,转身回去儿科病房。那张写满重要待办事项的纸,被范主任收到自己的手提包里。
吴主任先冷小凤一步到了车库。
范主任把那页纸给吴主任看过,然后把冷小凤的话告诉他。
“老吴啊,小凤这孩子比你我想的都懂事儿。你快把你以前的那些想法都收起来吧。”
吴主任也没料到冷小凤会这样。他手里提着的大袋子里装着要给吴冬做礼服的料子。他换下手,伸手去摸几下日渐稀少的、要秃的头顶心咧咧嘴,掩饰了自己的尴尬后,他才说:“既然你要带小凤去,我就不去了。我把料子放到裁缝铺那儿,就回来科里看着小凤的那十几张床,这时候出点儿别的事儿就不好了。”
“那也好。我跟小凤一起去了。晚上也未必能赶回来吃饭。你晚上得空去买点儿葡萄什么的,我看家里一点儿水果都没有了。”
“好。那个让司机把车开出来吧,我看小凤过来了。”
*
冷小凤跟着范主任坐着小车到了友谊商店门口才下车。才开门的这个点儿,商店里也没有什么顾客。俩人问了一下,便直奔五楼的家具卖场。
到了五楼,冷小凤忍不住心花怒放了。与严虹卧室里同样款式和颜色的那套家具,还在那儿摆着呢。
范主任领着冷小凤到跟前,果然那标签上是一万五且是人民币。
俩人围着家具转了一圈。
范主任开口:“小凤,这与严虹家的是一样的吧?咱们就买这个了?”
冷小凤点头。
范主任招呼售货员过来问:“你们这种木头材质的家具有没有单人床?”
“没有。”
“那就算了,给我开一套这个家具,我这儿有你们的贵宾卡。”
“这套家具已经打了五折了,不能再打折了。”
“配套的餐桌和椅子有吗?”范主任扫视了一圈,没看到与严虹同款的饭桌。
“没有,这种木头就只有这卧房的款式。这是来料加工、带着款式来的。”
“能加做一套餐桌和椅子吗?”
“你等等,我给你找这家厂商的电话,你自己问问他们吧。”售货员很快把电话抄写下来,递给了范主任。
“还需要别的吗?这套家具你需要什么时候送货?”
“今明两天送可以吗?国庆节的婚礼。”
“哎呦,这可挺赶的。我去落实一下,肯定会提前给你送过去的。你先去交款好了。”
范主任接过四联的销售小票,带着小凤去刷卡。
等她交款回来,售货员将自己该留的销售底联与送货单别在一起说:“我问过了,给你安排的时间是明天下午三点。”
范主任将送货地址等填好,留下自家的、还有吴主任办公室的电话。“你们这面发车了,就打这俩个电话,三点肯定会有人在收货地址等着的。”
卧房家具落实了,范主任心头的重负少了一半。像吴主任那老糊涂说的用去年的床和衣柜,还不够让人笑话自家和冷小凤的呢。
那笑话冷小凤婆家不给助脸的话、但凡有一句半句的进了冷小凤的耳朵里,肯定会挑得冷小凤与自家离心离德。
虽然冷小凤今早主动提出来要用去年的床和衣柜、但那是两回事儿。范主任在欣慰冷小凤这次的表现、远远地超过了自己预期的同时,也琢磨着该怎么好好鼓励她一下。
“小凤,走,咱们先买首饰去。这里的款式或许没有外边的花俏,但这里的金子是足金,不会以18k冒充24k的,唔,还可以用人民币买。”
范主任出国这趟也带了金饰品回来,但是她就要冷小凤看着自己给她买了多少东西、花了多少钱。
冷小凤不懂什么18k、24k,她只笑着跟在范主任的身边,一样样试戴范主任挑选的首饰。才一会儿的功夫,除了耳环,其它的就都戴到冷小凤脖子上、手上了。
范主任边给她戴边说:“戴上好,免得装在包里还怕被人偷了去。”
项链和手镯都戴上,冷小凤就觉得满身沉重起来。她很紧张地把项链塞进衣服里面、两个手镯都戴到手表的上面用衣袖遮好。范主任看着冷小凤腕上的手表微微点头。
售货员拿着红线在戒指上仔细地缠绕了十几圈,“这是开口的戒子,能调节大小,带起来是方便,可容易滑脱,但缠上红线就不会了。”缠好后她白戒子交给范主任,看着她给冷小凤戴手指头上,嘴里还热情地向两人建议:“我们这里可以帮你打耳孔,免费的。”
范主任笑着拒绝打耳孔的建议:“谢谢你了。我们在医院上班,回去打了。”天知道你们消毒用的酒精棉是不是合格的,耳针是不是有消毒都难说。
冷小凤紧张地攥紧拳头,另一手覆盖在拳头上。把戒子藏在手心里、感受到手心的硬度,她安心了。范主任笑眯眯地看着她的这些举动,既不评说该不该、也不说让她放松点儿,友谊商店内没人会来抢之类的话。
*
买好首饰,范主任就说:“咱们先去吃饭,然后再买你的礼服。那些衣服是要兑换卷才能买的。”
冷小凤就跟范主任走,尽管她不明白吃午饭和兑换卷之间有什么关系。
出了友谊商店的侧门,就是严虹和李敏上回吃饭的西餐厅。范主任上前报了姓氏,就有侍应生过来引导她俩往里面走。
“范主任。”小包间里坐着俩个男子,见了范主任当先进来,立即站起来打招呼。
“哎呀,老赵,让你们久等了。”
“没有没有,我上午没安排其它事儿,就早些过来了。”中年男人很客气地给范主任拉开椅子,请她和冷小凤坐下。
范主任笑着说:“事情突然,我也没时间准备。想来想去,这事儿得麻烦你,也就你有这能耐了。带来了吗?”
“带来了。时间太紧,我和他们几个凑了凑,也不多,这里正好是三千。国庆节之后还可以再弄多一点儿。”这个叫老赵的男人,接过年轻男子递过来的信封,放去范主任的面前。
“三千已经不错了,正好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余下的就等节后吧。”范主任从随身的手提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推给男人说:“我这是按照1:6.5预备好的,够不够的你多担待点儿。”
“哎呀,范主任,你这不是打我脸嘛。我怎么敢跟你收6.5。”男人拿起信封就要抽钱出来。
范主任虚按住他的手,笑着制止他说:“皇帝还不差饿兵呢。你帮我换到这些,我都非常感谢你了。来,今天我请客,管吃饱,改天再请你们喝酒、吃好。”
年轻的那位站起来,很恭谨地说:“谢谢范主任。您今天事儿忙,改天我们再叨唠您了。”
“那怎么行呢。你俩说啥也得吃顿饭再走啊。”
“范主任,我们真不是客气,您今儿事情多,我们过几天再去拜访您。”老赵从怀里掏出另一个不薄的信封说:“这是给吴冬的新婚贺仪。回头有空了我再找他喝酒。”
范主任笑着将信封接下说:“那我就替吴冬收了,先谢谢你们了。”
俩男子告辞离开。范主任把桌面放着的菜谱大本子递给冷小凤:“看看喜欢吃什么,你点自己的。”
侍应生在外面轻轻叩门,然后端着送餐的大盘子推门进来。“吴女士,这是刚才那俩位先生为你们点的套餐,已经付过账了。”
在冷小凤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她是第一次吃西餐。她不会用刀叉,范主任不言不语慢慢做示范,俩人悄无声息地用完了午饭。
*
饭后休息了一阵子,范主任站起来说:“走吧,咱们去买洗衣机。”
她们挑了个与严虹一样款式的洗衣机。等到范主任付款的时候,冷小凤才知道原来信封里装着的是兑换卷。
范主任填好地址,约定和家具一起送去,她就带着冷小凤往钟表那边去。她给冷小凤挑了一块瑞士梅花坤表,亲手给冷小凤戴上。
仍是兑换卷购买的。
冷小凤简直不敢让别人挨近自己的身边了。范主任笑笑挽住了冷小凤的左臂,带着右手搭在左手背上的冷小凤往女装部去。
“小凤啊,这里的女装好一点儿的也都要用兑换卷买,但昨晚和人商量想多换一些也没成。你也看到了那人只帮我们凑到这些。剩下的先给你买礼服,至于冰箱和微波炉可能就要等节后换到了再买,你看怎么样?”
冷小凤除了点头就是点头。这几个小时她已经被范主任花钱如泼水的架势镇住了。尤其是范主任在“三金”之外,还给她多买了金镯子和一块进口手表。其实吴家已经给了两万的彩礼,这些首饰都不需要再给冷小凤买了。
冷小凤有些瑟缩,在这些首饰面前她激动之余觉得有些抬不起头。
范主任却揽着她的手臂毫不讳言地直说:“小凤,这金镯子是为了你昨晚同意参加集体婚礼。我说了不会在大事儿上委屈你。但这块进口手表呢,是我临时起意,不为别的就为你今早说的用去年的床和衣柜应急,还有你列出的那些考虑基本周全的、有轻重缓急之分的那些事儿。”
冷小凤吃惊、惭愧,接不上话。
方主任语重心长地继续对她说:“凤啊,这次参加集体婚礼的决定是太仓促了一点儿。可我和老吴是科主任、还是党员,你和吴冬又领了大半年的结婚证了,遇到这样的事儿只能积极主动参加。你明白吗?”
冷小凤连连点头。事情都到这儿了,她只能用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但我呢,是不会因为仓促就委屈你这个好孩子。
我就欢喜你既聪明懂事儿、又体贴长辈的善良劲儿。遇事儿能够从大局出发,考虑问题也能抓住重点、抓住要点,关键时候能衡量出轻重、能舍得放弃一些个人的面子。”
冷小凤被范主任说得非常不好意思。她想说那张纸最初是李敏让她写的。她想说自己担心没办法买到家具、不得不用去年的。可她只是想想,咬着嘴唇没有说出口。
范主任带着她巡视女装部:“凤呀,有时候主动退一步不吃亏。我给你买这手表,也是希望你天天戴着、再遇到类似的事情时,能摸着手表想想,是该进一步争取还是先退一步让让。
你愿意记住我的话吗?”
“愿意。”
范主任鼓励地拍拍冷小凤的手臂:“先记着,以后有几十年慢慢去想明白,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让。
还有这次报名的事儿太匆忙,你也别怪吴冬他爸,好不好?你和他一个科工作,知道他心思都用在哪儿的。他呀,现在一心就想把儿外立起来,让省院的儿科再上一层楼。”
冷小凤除了点头就是点头。
她昨晚睡在儿科值班室,可富云香一小时起来一趟,去看术后的患儿,她不好意思也没立场说富云香。睡不着的时候,她就想集体婚礼的事情,想着自己那写了大半页纸的婚前待办事宜。想啊想,一直想着万一严虹那样的家具卖完了、买其它的又来不及……与其等范主任和自己商量,到不如自己先表态。
于是天亮后,她就爬起来重新抄写了一遍重要事情,并按照心里所想调整了重要的次序。去药剂科的时候她心里一直在打鼓,生怕范主任说一句那就先按你说的来、家具以后再买了。
她知道自己在赌,赌范主任不会让自己和吴冬结婚时、新房子里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还是去年准备吴冬结婚的……
跟着范主任选礼服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梦中,她要时不时地伸手去摸摸镯子、摸摸手表,感受手指节上的戒子,才能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但她在范主任偶尔会看自己的目光里,总算控制住了没有常伸手去摸金项链。
可她此事的心情之复杂,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了。
*
冷小凤跟着范主任在女装部逛遍了,最后买了两套既可以做礼服、也可以在喜庆日子里表明她是新娘穿的套装;还有一条玫红色的、裁剪非常考究的裙子,售货员向范主任介绍是什么当季的最新款式。
祈祷21
今天晚上的男声合唱提前了。小高为了保住彩排的秘密,在省院各科间飞奔了小半个下午, 挨个人当面通知到:下班即去大会议室彩排。
他们这个压轴的节目在第一个彩排。其他人的时间则安排在晚饭后的六点半。干诊赵主任因为一直辅助小高排演节目, 也得到通知先去大会议室。
“赵主任, 你别说出去啊。那双人舞的出演者要保密到演出时的。”
“好好, 不说。你这丫头也够费心思的了。要不等你卸了团委书记, 就来我们干诊吧。”
小高摇头, 去干诊做护士长有什么好的!她早想好了自己的去处。在机关呆了这几年后, 她想在卸任团委书记之后能留在院办做副主任呢。
所以她一边煞费苦心地筹备国庆节的例行文艺演出, 一边积极地配合唐书记的集体婚礼工作。今晚完成彩排后,明天中午还有一个集体婚礼出场顺序的彩排呢。
李敏和莫名按着与小高约好的、比男声小合唱成员提前半小时的点儿, 准时到了大会议室。俩人的白大衣里面穿着在李敏的值班室里就换好的演出服装,除此之外, 她俩还要在舒院长那些人到来前, 突击完成各自的舞台化妆。
俩人一人一个小圆镜,全神贯注地对着镜子快速地往脸上勾画、涂抹……现在一个是往上眼皮和眼尾, 已经勾出轮廓线的地方抹绿色珠光眼影粉、一个人则在相同的位置抹紫色的珠光眼影粉。
俩人紧紧盘在脑后的发髻,也撒了不少的亮粉。深色的眼线、加浓加密后像黑色帘子的眼睫毛、魅惑的绿色紫色眼影、白了一层的脸蛋,在鲜艳红唇的映衬下,硬是将平日清丽文雅的气质, 改变成了天差地别的另外一种气韵。
梁主任作为李敏和小高特别邀请的彩排嘉宾,也提前到了大会议室。饶是他知道是李敏和莫名跳双人舞, 还是被俩人的舞台妆扮镇住了。
“你俩这是要参加正式的文艺汇演?”他挑好听的话问。
李敏笑笑回答他:“彩排和正式演出差不多少。我们俩答应小高了, 肯定就要做到最好了。”这样的舞台妆是俩人商量许久才确定的, 为的就是怕走清雅路线, 压不过后面谪仙般的舒院长、还有那些帅哥们。
毕竟省院的女大夫和护士比男性多。
莫名却说出俩人的心里话:“要是我们俩的扮相不能先声夺人,压不下后面伴唱的那些帅哥们,不成了给他们的小合唱伴舞了。”
梁主任失笑,这样处处要做到第一的行事风格,还真符合这俩姑娘平时的工作作风。他早听说这莫名在内分泌也是工作拿得起、做事儿不让人的,与她老师罗主任的风格、步调出奇地一致。
小高始终笑眯眯地看着李敏和莫名化妆,等她俩捯饬好了说:“白大衣给我吧,我替你们俩拿着。”
莫名就说:“你别沾手了,我挂去窗户那边。在病房里滚了好几天,要多脏有多脏。要不是为了遮掩里面的衣服,我都不穿过来了。”
俩人脱了白大衣后,露出里面的演出服。圆领浅粉色的蝙蝠长袖衫,轻薄的弹性面料展开后,有乘风飞起的感觉。但这衣服的腰部不仅扎进白色的舞蹈裤里,下摆还与裤腰临时缝到了一起。免得动作太大时,衣服上窜露出腰部。
这是莫名专程跑回医大,找艺体老师帮忙辗转借来的。
白色的散腿舞蹈裤,与姑娘们常穿的脚蹬裤是一类的材质。但质量好很多,弹性也比她俩的训练裤要好。裤脚下面是俩人自己加缝白色的寸带,这是专门留着踩在脚下和舞蹈鞋之间的。这裤子是她俩个人掏钱购置的。
她们的手心里是从袖口顺出来、缝在袖子上着的粉色丝带,这丝带是要挂在中指上用来固定衣袖。不仅手心,手背上还有粉色丝带扎好的一朵绢花,一端挂在中指另一端要别在袖子上。
固定好衣袖,俩人开始转脖弯腰活动四肢。小高适时地放了伴奏带,俩人活动了一会儿,试着在前面那块儿小小的空场儿跟着音乐起舞。
因为舒院长在每次练习的时候,都会提前三分钟来。所以其他人也秉承不要比舒院长晚到的信念,一般会提前五分钟到大会议室。前后差不多同时走到大会议室的、小合唱团的老少帅哥们,听着音乐声从大会议室里传出来,都禁不住加快了脚步。
推门就看到令他们惊艳的一幕。
*
不大的台子上,两个腰肢婀娜的粉白身影在翩迁起舞。举手的柔美和抬腿的力度,让人惊诧她们是怎么将“刚与柔”完美捏合到一起的。
当最后一个造型摆出来的时候,一个弯着纤腰却努力地向上伸出一支手臂,其蕴含的不甘、祈求、祷告意味,呼应歌曲的意图简单明了;另一个单足站在其后昂首,视线跟随着交错上扬的手臂,通过直直的脖颈、抬起的直指向空中的长腿、绷直的脚背,诉说出祈求之外的、决不认输的抗争决心。
“好!太好了!”赵主任站在进门的地方,先拍巴掌大声叫好。
小高看她俩排练很多次了,却没有哪一次像这次这么被感动。她跟着赵主任轻轻拍手,在李敏去拉弯腰的莫名时,也跑上前说:“李敏,莫名,你俩跳的太好了,太好了!我没见过比你俩跳得更好的呢。”
前后脚进来的老少帅哥们也被她俩的舞蹈打动了。这时候才看清化了舞台妆跳舞的人是李敏和莫名。
舒院长是最后一个到的,只看到她俩结束时的那个造型。惊诧之余他不忘先关上门、插好,再笑着问赵主任:
“老赵,现在开始彩排?”
“好啊。”赵主任巡视一下大会议室前面这不大的位置,抬手指:“你们一个位置是站在窗口那儿,另一个位置是站在进门这儿。都是侧后方,按着原来的队列站成一排好了。”
小高立即提醒他说:“赵主任,音响是放在窗口这边的角落呢。”
关主任就笑:“那咱们就站在这儿把门了?恐怕到时候看演出的人太多,这大会议室容纳不下,咱们站在这里要挡视线啊。”
“是啊,长得再帅好看的也是脸、不是后脑勺。”梁主任打趣这些人
赵主任笑叱了梁主任一句:“你这老不死的跟来捣什么乱。”
“我是特邀嘉宾,专门来看演出效果的。”梁主任顶赵主任。“老赵,就这么屁大点儿的地方,不如你们在后面靠墙站一排,给小李和小莫做陪衬算啦。你想想要不靠墙站着,她俩就没地方跳舞了。
反正你们也是给她俩跳舞做伴唱的。”
事儿是这么回事儿。可是站在那个庆祝国庆的横幅下面,也太委屈省院的这些老少帅哥们了。
杨宇却不在乎自己站那里,他按着梁主任的指点往后头站过去。杨大夫笑着叫儿子:“快回来,还没商量好站哪里呢。”
“一会儿别的人该来了。这节目就没法保密了。”杨宇是对父亲解释、也是提醒还在为站位讨论的父辈们。
舒院长就说:“咱们先站在后面唱一遍,老赵、老梁你俩看看效果怎么样,然后再讨论具体站那儿吧。”杨宇这小子倒挺有眼力见、还知道该以什么为先。舒院长一下子记住了他。
关主任站过去就开玩笑说:“一会儿你们都给我闭着眼睛唱啊。不然光顾着看我师妹跳舞,唱错调了就丢脸啦。”
小高跑过去,调好伴奏带的位置,看着赵主任、等他的示下。赵主任抬起胖手、十根短粗的胖指头动动,帅哥们都习惯性地清清嗓子、准备开唱。
梁主任走去电箱那边,打开盖子啪啪按下不少开关,只留了舞台这一处的灯光,然后他心满意足地坐回去,翘起二郎腿,美了巴滋地说:“这才是独享歌舞的美妙夜晚。”
音乐声响起,舒缓的前奏中,李敏和莫名跟着音乐慢慢启动。俩人伸出的手好像带着诉不尽的渴望,继而缠绕的手臂又像含着难诉说出口的祈求。
“让我们敲希望的钟啊,”男生小合唱开始了。小高调低了音量,这也是她最近几天练好的。既保证合唱成员和舞者的位置能听清楚音乐的伴奏、又不会让音乐掩盖了他们美妙的歌声。
用赵主任和罗主任的话讲,就是要达到类似无伴奏合唱的效果。
“多少祈祷在心中。”
赵主任说的果然不错:关主任、杨大夫和王大夫的声音更饱满、唱出来的感情似乎比其他人更浓厚。
翩翩起舞的佳人、近在咫尺之内,忽而慢如闲庭之雅鹤轻抒缓舞、遽尔快如长空之惊鸿腾跃回翔……
赵主任觉得自己早就波澜不惊的一颗心,随着俩姑娘的舞蹈动作,跳得要失去原来的节律了。他想把视线从俩姑娘身上移开、想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歌声里……徒劳无功后,他意识到再想辨别出那九个人的各自声音——是不可能的。
他几步退到梁主任身边,放弃对小合唱男声的监督,专心地沉浸在美妙的舞蹈动作里、专心欣赏力量与柔美结合的新式舞蹈动作。他任由自己那颗沧桑的老心,跟着青春正好者的曼妙舞姿荡漾。
一曲结束,他侧脸看着仍沉浸在舞蹈中不能自拔的梁主任说:“真考验他们几个的定力了。”
梁主任被他打断了遐思。他觉得看这遍的感觉比刚才更好。这个男声小合唱给双人舞增添了更多的味道。但他习惯性地与赵主任抬杠:“嘁。你那是以己度人。我跟你说跳得再好,将来也是骷髅,百年后都是骨头架子。”
“可你等得到那时候吗?你早被烧成灰了。”
“我捐遗体给医学院。”梁主任不认输地杠上了。
赵主任撇嘴,转头坐正再度鼓掌、大声叫好。“小高,你可以将这节目报去参加文艺汇演了。啧啧,是咱们院长带队呢,绝对能把其他医院压下去。”
舒院长笑笑说:“老赵,老梁,我们站后面合适吗?”
“合适,非常合适。恰如其分地展现了你们作为陪衬帅哥该有的英姿。不愧是我们省院百里挑一的老少帅哥。”赵主任笑嘻嘻地开玩笑。
“小高,怎么样?”关主任问:“咱们这彩排表现的合格不?”
“太好了。到时候演出就这样。”小高表现出很激动的样子。“还有你们要记得演出时穿白衬衫、黑裤子、黑鞋子啊。赵主任我觉得他们今晚唱的比平时要好。”
“那是他们今晚没吃饭呢。”赵主任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隐下后面那一排人是被舞蹈刺激到了。
小高不懂,李敏和莫名也不懂,看着赵主任不知他说这么一句话的意思。
“饱吹饿唱。吃饱了是没劲唱歌了。饿着才能唱好。行啦,今晚就这样了,你们这个节目过关了。”赵主任肩负着每个节目的艺术指导工作。
一听过关了,莫名和李敏就开始套白大衣、戴眼镜、戴帽子和口罩。俩人动作之迅速,且很快把自己遮掩起来的行为,倒像做了什么怕人看见的事儿。
李敏向舒院长等人告辞后拉着莫名,还不忘商量梁主任:“梁主任,你帮我去科里看一会儿啊,我得回家好好卸妆。”
“好啊。”梁主任本来想今晚舍了晚饭把所有节目先看一遍呢。见李敏开口就与大家伙招招手,与李敏和莫名一道先离开了。
*
王大夫与杨大夫这一年处出来革命的、战斗的同“情”之谊——同是离婚之情谊。
走到急诊和病房的分岔路口,王大夫撞一下杨大夫的肩膀说:“老杨,这次唱歌没白练啊,比别人多看了两次双人舞。不参加小合唱,咱们没可能有这么近的观赏位置。”
杨大夫碍着儿子在身边,假装没看懂王大夫眼神里别的意思,含糊地应付他道:“是啊是啊。你今儿个什么班?”
“今儿个轮到我值班,我这就得回急诊了呢。哎,我这几天一直要找你、也不得空问你的,你报名十一的集体婚礼没?”王大夫这几天都不得与杨大夫私下说话,今儿个好容易得空儿了,也顾不得杨宇跟在杨大夫身边了。
杨大夫在王大夫促狭的夹眼里摇头:“没这么快呢。走啦走啦,我回病房了。”
王大夫却拍拍他的肩膀:“老杨,你还当自己是二十多岁的小年轻啊,结婚前要处个一年半载的、要了解这、了解那儿的。
他m的,那什么了解都不如脱光了来得真切。”
“你瞧你说什么呢。把孩子带坏了。”杨大夫不满王大夫胡咧咧。
王大夫不以为然地反驳杨大夫:“他多大了?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当爹了。”他朝杨宇夹下眼,嘴里说的更露骨。“要是脱裤子以后的那点儿事儿不和,再了解什么都没用的。”
话是这么说,但他到底还是顾忌了杨宇在边上,收回嬉闹的神色正经地说:“老杨,你要能听进我的话,你就赶紧借着集体婚礼这东风,把事情办了。别还想着以后要摆酒什么的。到时候闹出来什么麻烦,你可怎么收场?是不是杨宇?你好好劝劝你爸。”
王大夫说完话不等杨大夫表态,就加快脚步往门诊那边转了,留下杨大夫有点儿不自在地对着儿子。
他略尴尬地轻咳一声,说:“小宇,我没想这么快结婚。”
杨宇却说:“爸,我王叔说的对。集体婚礼我妈不敢去闹场的。你该和罗主任结婚就结婚吧。”
被催婚的杨大夫,看着眼前和自己一样高大的儿子,干嘎巴嘴说不出来话。
“爸,你别想那么多,你该结婚就结婚了。总住在单身宿舍也不是那么回事儿。”杨宇认真地劝说父亲。别看爷俩楼上楼下地上班,要不是有这个小合唱,杨宇未必能每天见到父亲的面,除非他特意去找人了。
杨大夫深吸一口气对儿子说了实话:“小宇,我已经搬到罗主任那里去了。”
“那你这次报名集体婚礼了?”
杨大夫顾左右儿言他:“她女儿住校了,只有周末才回家。”
“爸,罗主任她女儿反对你们结婚吗?”该反对的也是自己和妹妹才是啊。
“那倒没有。罗老爷子现在还不能恢复正常行走,我住过去也好帮下忙而已。”
杨宇突然觉得自己的父亲有点儿不可思议,嗯,是不靠谱了。他虽然年轻,也明白罗主任的父母都允了父亲住过去了,那剩下的结婚、办婚礼的事儿,该是男人积极提出来的了。
“爸,你该和罗主任去领结婚证、然后参加这个集体婚礼的。这对你和罗主任、对我妈还有我和妹妹都好。”
“嗯嗯,我明白,你赶紧回家去吧。我还要回科里一趟。”杨大夫落荒而逃。
他不好意思和儿子说,在住进罗家之前就已经领结婚证了。上次罗英出面邀请医大过来的那几个科主任、还有石主任打着燎锅底的旗号小聚,实际是庆祝俩人领证之事。
没好意思和大家说明罢了。
但要不要参加集体婚礼呢?如果去,自己和罗英就是年龄最大的一对,那也太引人瞩目了。他想了又想,决定将这个问题交给罗英去选择,或者说交给罗英她妈去决定——他看着就有点儿害怕的老太太。
那老太太整起人来,简直一套一套的、防不胜防。
*
罗老太太得知杨大夫要唱完歌才能回家吃饭,人家干脆没炒菜,对着先打电话回来报信、下班了还只换了一只拖鞋的闺女说:“你等会儿再炒菜,先把外面晾的那些衣服收回来。”
“妈,我上班一天也挺累的了。不给饭吃还要我干活?你这是恶婆婆不是亲妈。”罗主任开玩笑:“你这是有了姑爷就忘了亲闺女了。”
罗老太太笑咪咪的:“你哪有我姑爷长得好看。我人老了,就喜欢看个年轻英俊、精神神的后生。”
“妈,”罗英穿上鞋子准备出门,回头又对亲妈说:“我爸在后面听着了,你看我爸都不高兴了。”
罗老头这时正躺在厅里唯一的摇椅上,伤脚打着石膏,搁在摇椅前面的脚凳上。闻听妻子和女儿的对话,他继续迎着夕阳眯着眼睛笑,看着妻女斗嘴不搭话。
罗老太太回头瞥一眼老伴儿自得的样子,得意地向女儿炫耀:“你爸比我还稀罕他呢。英啊,要不是有小杨在,咱们娘俩还真伺候不好你爸。”
“那是。要不要他个男子汉干什么啊。”
罗英说完话就出门转到南面,把母亲早晨晾晒出去的东西都收了回来。她进门把手里的小件递给母亲,晒干的大件衣服等仍挎到胳膊上,拿去父母住的房间。
母女俩在双人床的床边折叠收回来的衣裳。
“这晒了太阳的东西,闻起来一股阳光的味道。”罗主任把一件杨大夫的衬衫贴在脸上,惬意地感受着阳光留在衣服上的暖融融余温。这温度让她想起夜里的温柔……
看着年届四十的女儿,那眼角眉梢带出来的、一点点久别的滋润之色,当娘的心里感到满意。再刚强、再能和男人一样当科主任干工作,这阴阳调和之事也还是不能缺少的。
“英啊,那集体婚礼的事儿你考虑得怎么样了?”罗老太太这些日子没少和女儿嘀咕这事儿。要是没有这集体婚礼,俩人请几个挚交好友吃顿饭,把再婚的消息放出去也就是了。但既然有免费的顺风车可搭,干嘛还藏着掖着像见不得人。好好的合法再婚夫妻,弄得像非法同居似的。
“妈,我仔细想了,还是不凑那热闹了。我这都四十岁的人了,跟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站在一起,人家个个都细皮嫩肉、像水灵灵的小白菜,我这老白菜帮子了,站在一起不是自找磕碜嘛。再说杨卫国也未必愿意上去出丑的。”
“你这叫什么话。谁说四十岁的女人就不如二十岁的小姑娘了。你俩站出去,气度上就压了那些小年轻的一头去。我和你说有这么一个集体婚礼,能大大方方地一次性就告诉了全院的同志你结婚了,有什么不好的。”
“没什么不好的。我就是觉得一把子年纪上去了,挺不好看的。不想上去丢脸。”
“你可不完全是因为年龄、才不想去参加集体婚礼的。你是因为小杨就是个普通的主治医、后进修的大专生。他要是和你一样是科主任、副教授。你早不是这样了。”老罗太太盯着女儿的眼睛说话,一针见血地扎得女儿没处躲避。
“妈,我还是不是你亲闺女了?”罗主任低声为自己辩护:“你这么说我把我说得多小人啊。”
“哼!我自己肚子里养出来的闺女,我自己知道。就你心里的那点儿小九九啊,你就甭想瞒过我去。我告诉你,谁都不傻,你要不把你心底那点儿蔑视人家的小心思,彻底给我收拾起来扔掉,早晚会过成离心离德、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夫妻。到时候你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怎么会呢?妈,你看我不都每天帮着他温习英语嘛。我还给你找了不少的专科方面的书籍,帮着他早点弄出来进副高的论文。等他够年限了,专业英语考试合格、有省级刊物发表的论文,他轻松可拿到副高的。”罗主任把自己的打算合盘向母亲托出。
“英啊。你的打算是好,为他考虑的也全面。可是我告诉你,你爸当初教导我读书时,可不是你那样态度的。你有时不耐烦,我在这边屋子里都能听到个一声半响的。也就是小杨性子软和、又与你刚结婚,你看看日子久了,他会不会和这个月一样。”
罗主任低头沉默。脸上的衬衫逐渐失去了阳光的余温,只剩了淡淡的阳光的味道了。她略带些怅然地放下手里的衬衫,慢慢整理其他衣物。但她在母亲等待自己回答的、紧紧锁住自己的目光里无可回避。
躲不开了,她只好说:“妈,我以后会注意的。我是想和他过到老的。我知道你和我爸是为我好,除了杨卫国,我这个年纪也难找到合适的男人。他除了学历和专业上差了点儿,我这个硬性子的人,也就该找他这样性格的。”
“光这些吗?”
罗英的脸上呈现羞涩,低声说:“他挺好的。对我挺好的。”
“那就好好过日子。英啊,也不必他一定要考上什么副教授、副主任医师的。他都多大岁数了,底子又薄,你又何必天天逼他呢?你是和这个人过日子,又不是和那些证书过日子。到这个年龄了,你还想不开要争那些个虚名吗?”罗老太太摇头。
“妈,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他也才虚岁45,还有16年才能退休呢。不是我要逼他,是省院的发展形势摆在那儿呢。
妈,我跟你说如果他不努力争上游,以后泌尿外科单独立科了,也就是这三五年的事情。到那时他也就五十岁罢了,说上不上的尴尬年纪,要是得听本科出身或是研究生毕业、三十多岁的年轻主任吆喝他,想退休又不够年龄退不下来,去门诊又不甘心。到那时再去准备晋副高,那难度只比现在大、不会比现在容易的。”
罗主任停顿了一下,决心把事情和母亲说透彻。
“妈,在外科虽是以技术为主的,但若他到那时仍还是主治医师,科主任一句话:说手术通知单必须要副主任医师以上签字才有效,那他连送手术单的资格都没有。能不能开台做手术、什么时间做、都得听别人的安排。
主任不签字他就没办法;或者主任要做术者,他就必须得让位。像他这样的出身、资历,就是摆在那儿给主任拿来做杀鸡骇猴立威的。
到那时说不出来的苦,绝不会比直接含了黄连轻。那才是家里外头、心里面子上,我俩在省院人前人后都过不去了呢。”
“你总是有道理。但你再和我犟嘴,我就说你一句:你当初怎么教罗天背诗的,你往后就给我怎么督促小杨学英语。”
“妈,罗天背诗那会儿,她才几岁啊。”
“闺女嗳,人的自尊心,几十岁是比几岁更强、更脆弱、更伤不得的。人心啊,都是记坏的容易记好的难。罗天是你亲闺女,你骂两句过后也没啥事儿的。可你和小杨是半道的夫妻,更得要厮抬厮敬地才能过好日子。要是为了学习这事儿心里存了隔阂,等你们发现了,不仅晚了也得不偿失。尽管你表面的出发点是为了他好。”
“会吗?”罗主任自言自语地问自己。
她一直很信服自己的母亲,她见母亲反复与自己强调与杨大夫相处的态度,顿时开始认真的回忆起这一个来月夫妻相处的点点滴滴。
电话铃声响了。罗主任过去接起电话。
“嗯,好,我妈妈连菜都不让炒,说等你回来吃热乎的。”
……
“好,我这就去炒菜。”
“是小杨打回来的?”
“嗯。他马上回来。妈,我去炒菜了。”
“去吧。哪怕没有年轻人脸上光溜好看,参加集体婚礼磕碜了点儿,也强过你们俩这么住到一起,弄得像非法同居似的。你想想是不是让那俩在医院上班的孩子脸上不好看?”
罗主任顿了一下,想到杨宇和杨丽,有限的几次碰面,俩孩子对自己都很有礼貌。她就回答道:“妈,你说的这事儿我会认真考虑的。但我得杨卫国商量一下,才能确定是不是参加集体婚礼。”
老罗太太见女儿听进去自己的话了,就很放心地不再考虑这事儿了。她知道罗英往后会注意自己对杨大夫的态度,一定会在杨大夫还没有产生反感之前,把事情扭转回正常轨道的。而由女儿从考虑那俩孩子脸面的角度,提出参加集体婚礼,才能促进和女婿的感情。
这人心啊,都是换出来的。半道搭伙的两口子,又没个孩子在中间牵扯着,不就得注意这些事儿嘛。
*
杨大夫回来的很快,罗英这面还没炒好菜,他就自己开门进来了。
“回来啦,小杨。”罗老太太迎过去,接下杨大夫手里提着的水果。“又买玫瑰香了,这罗英啊,让你惯得跟小姑娘似的了,天天就没少了零嘴。”
“妈,她喜欢吃,我就顺道买了点儿回来。”杨大夫对罗老太太客气、恭敬。
“哪儿顺道呢,要到正门那边兜一圈呢。”老太太提着东西往厨房送,嘴里说着罗主任:“你看看小杨惯你的,巴巴跑正门给你又买了葡萄来。你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杨大夫换了衣服,走到摇椅跟前、罗老头伤脚那一侧说:“爸,咱们去洗手间了。”
“好。我就等你回来呢。”老头在摇椅上躺了一下午了,从杨大夫进门他的眼睛就跟着女婿转呢。
按说他受伤时间都差不多有十周了,早应该可以试着练习走几步路了。无奈上周透视检查的结果继续很不乐观。人老了出现骨质疏松,是他这次骨折的根本原因。但他骨折后成骨细胞活动性不足、骨折愈合缓慢,愈合度至今尚未达到允许起恢复行走的程度。
杨大夫与张正杰、刘立伟商量后,决定调整老人家的饮食、再让老人家多晒晒太阳,以促进维生素d的吸收、转化,改善其骨质疏松状态。
搬到一楼以后,杨大夫每天早晨上班前,将其抱到特意求人做的摇椅上晒太阳。中午抱回去躺床上休息,下午上班前再抱出来。罗老头自从知道自己老骨头的愈合能力差,现在是比较听话了,但也只是相对他本人之前而言罢了。
这不,他下午又想蹦着去洗手间了。没把老太太气得火上房。嗷嗷地喊了他小一刻钟,才用再摔会瘫在床上的可怕,把他吓住了。
“我就是不想用罐头瓶了。”
“那我再给你买个塑料盆接尿?”从医院带回来的坐便器,搬家后老头一眼都不带看的。老太婆愿意伺候自己,自己还不想躺床上大小便呢。何况女婿贴心,在卫生间装了坐厕的。
杨大夫换了衣服出来时,老头早把他健康的那只脚落下踩到鞋子上了,老太太已经蹲下给老头把鞋子穿好了。看着杨大夫把自家老头半掫半抱地弄起来,然后弓着腰架着人往洗手间去。
要她说自家老头这么靠着姑爷蹦,还不如干脆点让小杨抱着去卫生间,人家还得使劲点儿呢。
*
李敏带着莫名回去自己的新房子,俩人先相互帮忙用强生的婴儿油卸掉舞台妆,再小心地把演出服脱下来、仔细地整理好,才去洗手间清洗自己。俩人只穿着简单的内衣裤,费了不少劲才把脸洗干净了。
李敏调好热水说:“莫名,你先洗澡。我把屋子收拾一下。”
莫名也不客气,拉上浴帘先洗。用发胶粘到头发上的那些亮粉,不是好清洗的。等她把自己清洗干净了,李敏已经把全屋打扫一遍了。
“莫名,吹风在这儿,你自己吹头发。”李敏也不管淋雨帘内的热气,赶紧钻进去清洗自己。
呼呼的风筒响了好一会儿,莫名喊李敏道:“李敏,你洗怎么样了?”
“差不多洗好了。你不用在洗手间等我,你可以挨屋转转。”
“那好,我看看你家的装修。你家没秘密吧?”
“我自己都没回来住过呢。你找到什么秘密记得告诉我一声。”
莫名转够了回来,见李敏在擦头发了,就上前帮她。
“李敏,你这屋子收拾的可真好。”
“嗯。人民币堆起来的。我负债累累呢。”
鸿雁1
在庆祝国庆的文艺联欢会上, 李敏和莫名的双人舞, 在省院老少帅哥们男声小合唱的护航下,取得了预想中的成功。但更让李敏欢喜的是第二天的天上午她得到唐书记的通知:转正了。
为着这个她想请入党介绍人陈文强和张正杰一起吃饭,二人都拒绝了她的邀请。陈文强还主动说帮她看几小时班,给她放个假让她自己去庆祝。
李敏找严虹商议, 俩人决定一起出去吃个饭。她美了吧滋地想要带着和自己同样闷坏了的严虹出去走走, 倒是把潘志吓着了。
潘志紧张得不行了,简直像个护着小鸡仔的鸡婆,不停地叮嘱严虹要出门要注意看车、要避让人流、要小心点儿走路。
他叮嘱李敏、拜托李敏要好好照顾他们家彩虹儿和潘安,说了一遍又一遍。
“师兄,你是不是不放心我照顾彩虹儿啊?要不你就跟我们一起去吧。”李敏无奈了, 只好希望自己这么说能制止了潘志的唠叨。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潘志简直跟抢答一样应下了李敏的“邀请”。
严虹推了潘志一指头:“你跟着去干嘛啊。我们俩吃个饭、说说话就回来。”
潘志的眼睛就来回在严虹和李敏间逡巡, 他小心试探着建议:“要不我去四海酒家给你俩订菜?你俩就在家吃好不好?我负责给你俩斟茶上菜洗水果,保证给你俩提供五星级的服务。”
李敏憋不住笑起来, 看着严虹等她拿主意。
*
要说潘志这人, 最近的日子过得那个认真、努力、仔细啊, 就是陈文强都要甘拜下风, 绝对是省院爷们里对媳妇儿最好的人。他不仅每天早晨往早市跑, 几乎还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每天基本的模式就是上班——回家照顾媳妇——按媳妇的要求背书。最后这条只有他们两口子知道了。
用他的话说, 别人三十岁儿子都满地跑了,我儿子才有个影,我不得加倍小心嘛。他还以这样的借口拒绝了再给卞主任搭台。原因就是卞主任的手术做得太慢、站得太累、白耗费精神, 他还要带新人和实习生, 回家都没精神头照顾媳妇了。
卞主任是副主任医师, 但是梁主任拆了医疗小组后,潘志不愿意给他搭台他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气哼哼地再去找其他人了。
谢逊却很欢喜潘志对卞主任的态度,卞主任的吃瘪也让他心里暗爽。为此他不止一次在夜班急诊时、跨科把潘志从家里找来搭台,给潘志提供练手的机会。还对潘志说:“我和苏颖说过了,让她多照顾师妹一点儿。她还嫌我多余说这话,说她自己早就调整了师妹的工作量了。”
潘志很是感激谢逊俩口子的关心。他也知道苏颖一直很照顾严虹,且谢逊还在苏颖的敦促下,给他普及了很多照顾孕妇的知识、以及谢逊个人总结的窍门。
“小潘啊,这都是我们俩口子的血泪总结。当初老关跟我唠叨这些时,我和你师姐都一心扑在临床上,没把他那些话当做一回事儿。唉!你可别重蹈我的覆辙。”
柴主任的闺女都背着书包上学了,谢逊家的小子还得再等两年。可不是血泪教训么?!
“嗯嗯,我都记住了,会按你说的做。谢谢师兄。”
医大毕业的这些人,隐隐以内科的关主任为首。关主任平日里在科里不拘言笑,但是对分到省院的这些师弟师妹们遇到事儿了,常常会以老大哥的样子,善意地、用心地提醒他们几句;外科这面的谢逊,这几个月在梁主任的教导下,也收敛了很多往日里目中无人的倨傲模样,开始尝试与其他人交好。
比如他跟普外的小陈、潘志,目前就处得比较好;甚至张正杰也觉得谢逊这人值得商量事儿,因为他往往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事情的要点。
在这样一派祥和的外科工作气氛下、又是手术偏少的9月,潘志愿意为了照顾媳妇少上手术,普外的其他大夫自然是求之不得的高兴事儿。
哪能不替潘志宣传呢。
于是潘志爱护媳妇的好名声就这么人人皆知了。而潘志在这样的舆论关注下,原本只是略略焦虑,最后演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模样了。
*
严虹笑着不吭声,李敏也是服了这样“殷勤”的潘志,只好说:“我就带彩虹去吃顿饭而已,那家饭店的味道很不错。”
“远不远啊?要不要坐车啊?”潘志担心的模式又打开了。
“就在邮电局的对面。走过去就可以,算了,反正你跟着我们一起,你自己照顾彩虹儿和潘安吧。”
严虹把潘志这些天的焦虑都看在眼里呢,她这时心疼潘志就打起了退堂鼓。
“算了,敏敏,咱倆到你家吃也算换地方了。潘志你去四海酒家买几个菜,你知道我们俩喜欢吃什么的。”
“好。”潘志立即应了,不等李敏有反应,转身就出去了。
严虹制止李敏要追出去送钱的行动,说:“我俩给你庆祝了。”
“那我就谢谢你啊。”李敏把钥匙掏出来说:“走吧,过我那边吧。”
严虹喝了半杯水又懒得动弹了,她示意李敏坐下说:“两边一个模样,在你家和我家也没区别。在这边吃完还有潘志收拾,省得你着急回科里还得收拾屋子。就在这边了。”
李敏也就不和严虹客气了。
她去厨房提热水瓶回来,给自己和严虹面前的杯子加了些热水,然后问严虹:“小凤过来找你了吗?前天晚上十点半了,她还在科里等我,跟我说范主任突然决定让她参加集体婚礼。她什么准备都没有,问我该怎么办。”
“你给她出主意了?”严虹问李敏。“你小心费力不讨好啊。”
“我哪敢给她出主意?她又不是你。我让她把待办的事情写下来,然后挑最重要的事儿先做,再就是去找范主任商量啦。”
“她没来找我。但昨天不是庆祝国庆嘛,我嫌大会议室人多、吵嚷的心烦,就没去看节目早早回来了。后来潘志唱完歌没回科里也直接回家了。他在楼下看到小凤那新房子往里搬家具,看着友谊商店这回算司机就派了三个人过来,不像咱们那回来的人多、还有七八个实习生帮忙,他就过去给搭手帮忙了。
潘志回来说小凤只买了卧房的家具,和我们俩家卧房里的是一模一样,连洗衣机也是一样的型号。真没意思!”严虹把葡萄皮撕下来,撇下嘴以示自己的不满。
李敏想想说道:“我猜她未必是真喜欢我们这款颜色的家具。只是看我们有什么她就要买什么罢了。其实要我说她那深褐红色的地板,真不适合我们这种浅色的红樱桃木。”李敏揪了一小串只有几个粒的葡萄,放在自己面前的小碟子里,慢慢地撕葡萄皮。
“不是一个系列的红,到时候看起来可能会怪怪的。她的地板颜色那么深,选黑胡桃木搭配或许会很好看。”
当初李敏和严虹狠逛了家居装修市场,对家居和地板等搭配算是建立了直观的认识。
“她喜欢的和我们俩从来都不一样,真没必要跟我们买一样的家具。你说万一以后她发现自己是不喜欢这个家具的颜色,天天看着岂不是堵心嘛。这又不像衣服,不喜欢了能塞到柜子深处,眼不见为净的。”
李敏连连点头,俩人说了一会儿冷小凤的家具和洗衣机,她向严虹说起莫名来。
“我和你说她那天在电梯口见到徐强后,就是潘志让徐强来找我、彩排那天下午的事儿。莫名在我家洗完澡、跟我去办公室拿了徐强的电话。”
严虹往前倾斜着身子,很感兴趣地问:“她看中徐强啦?”
“你看你,一说这事儿就精神起来了。”李敏伸手指虚点严虹。“你小心啊,这模样要像医院里专说瞎话的那些女人啦。”
“哎呀,我这不是无聊嘛。我跟你说最近夜里我热得睡不安稳,白天又好像睡不醒的。苏颖照顾我,减了我不少的工作。这好容易有个我感兴趣的事儿了,你快说,你快说!”
“你先别急啊。要不你去看看中医吧,夜里总睡不安稳怎么行。”
“我可能是因为怀的是男孩子的缘故,所以比较热吧。”
“胡扯呢。我怎么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事儿!怀男孩子人就热得睡不安稳了。再说你怎么知道怀的是男孩子?现在做b超也做不出来的。”李敏诧异地问。
严虹自得地说:“你个小姑娘上哪儿知道这么些的。”
李敏装模作样吓唬严虹:“说不说?不然老虎凳、辣椒水伺候啦。”
严虹配合地装作害怕的模样:“我说我说。你记得妇产科书上那个为了伴性遗传做筛选的那段文字吗?”
李敏略眯下眼睛想了想,瞪大眼睛看着严虹问:“你是说你做了性别筛选?”
“对啊。”严虹点头,把葡萄皮扔到盘子里,收起嬉笑的神情说:“不然妇产科的大夫护士,怎么这十来年生儿子的多过生女儿的!实在是不想自己女儿再经受生死的考验了。”
李敏看着严虹说不出来话。
“你别这样看我。等你结婚了,你自然会掂量生儿子还是生女儿。你看我们俩比那些男生都努力,我们属于从小就比男生更努力的,可他们上医大就可以比我们少三五十分。凭什么啊,生物满分才五十分。我们那年高考,一半以上的人物理不及格。”
李敏迟疑着说:“这样男女比例会失衡的。将来会有很多男孩子娶不到媳妇的。”
“那是该你操心的事儿吗?再说了娶不上媳妇的男人、绝对是男人里最窝囊最没用的。那么窝囊的雄性,其基因也没必要遗传下去了。这也是自然筛选,符合丛林法则。”
“人为的达尔文进化论。这些我们不讨论,我问你的为什么热得睡不安稳,你还没回答我呢。”李敏乜斜严虹。
严虹见回避不了就说:“我们科里的那些人说我是寒大,怀男孩子反应就强烈。孕期不能吃凉的,要喝热水,天冷了哪怕冒汗也得多穿。挺过去这个冬天,身体里的寒气就能出去不少,孩子生出来也好带。”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话你也相信?你是正个八经的医大毕业生,别整得像没受过教育的妇女似的。”
“哎呀,敏敏,妇产科里的好些事情,真不是像我们在书本上学的那样。比如,实习的时候你也看到了,轮到生女孩子了,哪怕捂着挺着不做剖宫产,想拖过去这波,但是最后该生女孩子,并不会因为拖延了剖宫产那几个小时,就变成生男孩子。还是连在那波生女孩子里。可要是换了风向了,就都生男孩子了。你说这个有科学道理吗?”
李敏被严虹问住。临床上是有很多没法用科学来解释的事儿。
“算啦,我们不说这个了。”严虹饶了李敏。“你继续说莫名吧。”
李敏就继续说莫名。
“昨天下午我们演出,徐强过来看节目了。结束后我才知道他过来了。你猜他怎么知道我们有演出、为什么过来的?”
“为什么?”
“莫名给他打了电话,说是我请他来看舞蹈。”
严虹惊讶下被葡萄汁呛了一口,李敏赶紧递水杯给她,说“快喝一口压压,别呛出支气管炎了。”
严虹接过水杯,喝了几口以后说:“她怎么能打你的旗号?那让徐强该怎么想你啊?”
“徐强聪明呢,他才不会相信我打电话请他来看我跳舞、还是让一个他不认识的女孩子打给他。你说是不是?要不然昨天演出后,他也不会只跟我意思意思地说了一句跳的不错,就围着莫名打转去了。”李敏浑然不在意地说着,“要不是莫名今天过来跟我说这事儿,我还不知道她打了我的旗号呢。”
“嗯,也是的。娜娜和我们一个寝室住着的,徐强当然会知道你对穆杰是认真的。”严虹说着话突然笑起来:“敏敏,你说要是莫名和徐强好起来,娜娜会怎么想?她那时候最看不上吴冬的地方,就是吴冬没考上大学。她特别以徐强是研究生为骄傲的。”
“三年两年内,她不会有什么想法。莫名没资格买集资房、她导师想帮她都没成;徐强为了钱去做医药代表了。俩人短期内都不可能比她刘娜过得舒服自在啊。”李敏很笃定地说着。
“可要是三年后呢?徐强买完房子又去读博士呢?”潘志和严虹说过徐强的打算。
“我跟你说莫名很可能就是看上徐强的这点了。还说等自己研究生毕业了,也去做几年医药代表,买完房子再去读博士。”李敏觉得莫名这样想没什么不可以的。谁愿意住单身宿舍啊,连个觉都睡不好。
“她是临床的研究生,要是脱离临床几年再考博士,再考回临床就不容易了。”严虹对考研比李敏更热心、研究的更透。这也是眼科杨卫华读在职研究生后,对她产生的影响了。她有时偶尔会遗憾自己今年怀了孩子,不能趁着杨卫华的热乎劲去考在职。
“要是莫名以后只能考基础的博士,其实不划算。”严虹做了这样的一个结论。
能在临床做大夫,基本没人愿意去基础部当老师、搞研究。这已经是临床医学专业医学生的共识。但留在附属医院当大夫又不同,既可以不脱离临床又可以搞研究,所以能留在附属医院是医学生毕业分配的第一追求。
李敏笑着说:“她后年才毕业,还早着呢,兴许到时候她改了计划。哎,不对啊,彩虹儿,我被莫名糊弄了啊。她要是想读完研究生去做医药代表,天——要是她没有给徐强打电话,我还真信她毕业了会去当医药代表呢。”
严虹眼睛一转,点点头说:“那也是的。她要是和徐强成了的话,她自然不用去做医药代表、挣买房子的钱了。莫名好聪明啊。你看人家为自己打算得多好。”
“嗯,莫名这打算是不错。”李敏一直挺赞赏莫名对自己的狠劲。这一个来月,莫名为练节目付出的努力,李敏看在眼里呢。她知道莫名一定是每天拉伸了不止一个小时,才能基本做到与自己动作一致。
“彩虹儿,我觉得他俩挺有戏的。你昨天没看到徐强那模样,表现的太明显了。他就和我说了一句话,然后就围着莫名打转。他俩都是聪明人,你说莫名都给了他那么明白的橄榄枝了,他怎么可能不接着。你说是不是?”
“是。那徐强也够狠的了。说做医药代表就做了,他也不怕以后考不上博士?”
“不狠点儿怎办?我听说医学院在办专升本了。他即便是研究生,在医学院也没资格分到房子的。假如医学院这几年要建集资楼的话,他一个才毕业的助教,就是够资格了也还是没钱买。”
李敏觉得徐强这人的选择值得敬佩。“彩虹儿,我怎么突然觉得娜娜弃了徐强选龚海,表面上看着好,但实际上是不是有可能走宝了啊?”
严虹沉默了一会儿说:“敏敏,我觉得你想的挺对的。你看龚海去年晋中级的专业英语没考过去,不管潘志和他晋中级的专业英语考题是不是一样的,单从这点看他,他就不如潘志和徐强够努力。”
李敏点点头赞同严虹的说法,她接着又问:“彩虹儿,刘娜也怀孕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是我给她开的验单啊。她跟她姐姐都是一结婚就怀孕,家里又指望不上,到时候姐妹俩谁也帮不上谁,麻烦着呢。”
“那也没什么事儿吧?我看省院的托儿所,连三个月大的孩子都收。医大的托儿所都收三个月的长托呢。”
“我可舍不得送托儿所。还长托呢!一个阿姨照顾好几个孩子,哪有一对一的特护好。”
“其实娜娜也不会早早送孩子去托儿所的。”李敏掰着手指头给严虹算:“你看,晚婚的产假就144天,孩子就快5个月了。之后娜娜可以休一个探亲假,加上路程2天,又是22天。然后龚海接着再休个22天,孩子都过半岁了。这么大送托儿所也可以了。我妈妈说我小时候是42天、她休完产假上班就把我送托儿所了呢。”
“有道理。我这是杞人忧天、白替人家操心了。”严虹自嘲。
李敏笑。“娜娜进病房比门诊轻松。怀孕满7个月就能出班了,哺乳期不用上夜班。就是等孩子满一周岁了,她开始倒班,只要和龚海错开夜班就可以了。他俩上班可比你和潘志轻松的。”
“是,我白替刘娜操心了。”严虹在刚上班的时候,与刘娜走得比和李敏近,但很快地四人之间关系的远近,就因为科室收入、性格、为人处世等重新组合了。
“哎,按娜娜说的日子算,她姐姐产假之后差不多就能接上暑假了。当老师又不用坐班,肯定也不会把孩子送去长托。
“这么看当大学老师很不错啊,不用坐班,孩子都未必需要往托儿所送,自己在家带就可以了。”
“各有利弊吧。不说挣钱少,就是住在筒子楼的阳面还好说,要是阴面还不如送去托儿所呢。哎,你爸妈这回十一肯定给你带人过来的,是不是?”
“嗯。都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了,我妈妈来信说人还不错,学东西也肯用心的。对了,敏敏,要是我姐姐也来,可能要借你那屋去住了。”
“哎呀,我写信给我爸妈让他们来过十一了,还没收到他们的回信。反正到时候他们不来,你就让你姐姐过去住吧。我应该不会回来住的。”
“嗯,没事儿,住不开就让她去招待所。医院招待所的房间也不错。也没说我姐姐一定来。她家也不少事儿,孩子也小的。再说我妈他们借单位的小车过来,坐多了人也挤。”
“那你有没有让潘志预定个吃饭的位置啊?你爸妈过来得请潘志他家人吃饭啊。他们家那么多人在,也不可能只请他爸爸和亲兄弟,他那些堂兄弟、表兄弟的都得请的。要是赶上附近人家有结婚的,四海酒家边上的那几家饭店也都未必有位置呢。”
“不好定啊。他们那边还有装修的活呢。好几家原来请的是外面人施工,后来看着装修质量不如潘志他们家干的,陆续就都交给他们了。他们肯定舍不得停下活、耽误小半天的功夫吃饭的。因为等十月下旬雨夹雪的时候,要停了装修的。很可能要像你爸妈那样送饭菜了。”
“你尽心了就好呗。”李敏劝严虹的这些话,除了上次父母写信给她、然后又过来请潘志家人吃饭,剩下的全是她从已经成婚的护士那里零零碎碎听来的。偶尔听那些已经成婚的护士聊天,好像在李敏的面前推开了另一扇窗,让她见识了与读书时候不同的风景。
潘志提着几个饭盒回来,打断了俩人的叙话。
*
三人边吃边聊,但潘志对徐强下海当医药代表之事,又有不同的看法。
“你俩别看徐强现在说要考博士,到时候未必会舍得放弃医药代表的高收入。他和我说他们公司对他来省院的出租车票全报销。那你们想他以后还愿意挤公共汽车吗?
博士毕业了,还没有在外面当医药代表挣的零头多。
更何况他出差的补助标准是每天40元、住宿还是三星级的标准,有的公司是70元甚至120元,住宿是四星级标准。业绩好的还可以去美国、欧洲玩一圈。”
“医药代表的待遇这么好?”李敏情不自禁地问。
“真能住三星级酒店?”严虹也问潘志。她与潘志夏天出去的那一圈,住宿花了不少钱。
“是啊。徐强那天中午找我吃饭时说的。我想他没必要在这些事情上与我说假话,因为我有很多机会与其他医药代表对证的。
他说华瑞公司的待遇其实很一般的,不过就是走政fu的路线早、与上层的关系好,早早准备在无锡投资建厂,才在国内的名气比较大。其实华瑞的产品单一,实力远远不如另外几家独资、合资生产抗生素等多种产品的综合大公司,像默沙东、中美史克等。
他有意换去挣提成的医药公司。凭着医大在省城各家医院里,有那么多掌握处方权的师兄弟们,应该很快能达到买房子的目的。”
严虹看李敏是第一次听到的模样,就笑着捅下她的胳膊,问她:“敏敏,你也在外科啊,你怎么好像不知道这些似的。”
李敏点头说:“我确实不知道。之前我忙得脚打后脑勺,分科以后医药代表都去找石主任,这是陈院长划分的。所以那天徐强来找我,我还很奇怪的呢。要不是他说是潘师兄让他来的,我可能就让他去找石主任了。”
潘志一笑,李敏是女孩子,与跑外科的医药代表接触是会少点儿的。不过陈院长不让李敏接触医药代表,他倒还是第一次听说。
“师妹,有些医药公司的药,医药代表会跟踪使用情况,然后每月底会按照使用量给提成的。”
李敏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坚持说:“陈院长有规定了,我不能违反。”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听说医大有的大夫单提成一个月就好几千的。最牛的那个科主任,买了一辆奔驰车。”
买车的事儿曾经在省城引起了轰动,李敏是知道的。她也明白潘志说这些话完全是为自己好。虽说外科用药简单,但是谁能多挣一个不多挣一个呢。
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开的医嘱,我们科的三个主任还是会过目的。我不像你有完全的处方权。”
潘志耸肩,要是这么说的话,那就爱莫能助了。他本想介绍几个靠得住的医药代表给李敏呢。但李敏接着说的话就让他吃惊了。
“陈院长跟我说趁年轻只管学技术就好,其它的事儿不用我分心。其实我每个月也不少钱了,因为我们科现在的手术都是按术者和助手的位置分钱,不像彩虹儿你们组那样是平均分、上台都有份的。”
严虹点头:“是啊,我们组要不是苏颖主张平均分,可能有些手术,助手是什么也没有的。”
李敏跟着问潘志:“你们普外呢?是怎么分?”
潘志看了李敏看严虹,心里想不明白她俩怎么连这样的事情都交流。但他也不好捂着普外的不说,便只能淡淡地说了一句:“普外一般是术者多、一助少点,其他人可能就没有了。”
“跟我俩一起分来的那几个呢?稍大点儿的手术,他们肯定就是二助了。他们要管床的,总会有的吧?”
潘志摇头:“那我就不清楚了。”
*
严虹见潘志不肯说,就转回话题提醒潘志道:“你刚才说徐强还没说完呢。”
潘志立即接着说:“是啊是啊。彩虹儿,我记得你说过徐强和刘娜谈朋友时,小半年的时间里一直没来过省院,是不?”
严虹点头。
李敏也说:“我也是最近才见到本尊。”
“研究生的毕业论文是不是紧张到他没空过来省院,这个我们先放下不说。我从他一直没来过省院推断,感觉他并没有很把刘娜当回事儿。
你俩别急着反对,我这是从男人的角度眼光看问题。
他再忙,不能一周过来一趟,总可以一个月过来一趟吧?我不知道刘娜过去是不是他还是一直在做实验。假设啊,假设不是的话,他来省院一趟也不过就是回去加半宿班。但我记得下雪天也都是刘娜往医大跑的。”
严虹和李敏都不说话。不论下雨还是下雪,刘娜个个周末都往医大去,虽然有她姐姐在医大的因素,但是徐强一次没过来是不争的事实。
严虹想起潘志在过去的大半年里曾数次过来看自己,每次都来去匆匆。乘早上的火车来、到省城就下午了。搭小客到省院与自己说不了几句话、晚饭都来不及吃,就得赶紧再搭乘小客回去火车站,到那边就小半夜了。
一个休息日就全抛费到路上了。
再不就是下夜班了,乘下午的火车过来,也要挺晚的才能到省院,然后又要赶凌晨的火车回去……
要是自己的夜班有手术,他在手术室门外站着等自己下台,也还是说不上几句话。可省城与小城之间每天就只有两趟车。潘志赶凌晨的火车回去,也要先请好半天假……
严虹曾与潘志说过自己和他换着跑,但那时候潘志只搂着她说:“太辛苦了。你是女孩子,坐夜车不安全。”
……
严虹想到这些,看向潘志的眼神就变了。她伸手握住潘志的右手,给潘志夹了好几筷子菜。李敏看看感动的严虹,又看看潘志眼神温柔得能溺毙人的模样,低头专心吃自己的饭菜,霎那间感觉自己有些多余。
潘志吃完严虹给自己夹的菜,又继续说:“徐强不去医学院,我只能说可能有刘娜的因素,绝对不可能是全部。假设刘娜不和他分手,但若刘娜说了医大过来的同学都买房子了,他也非常可能去做医药代表。”
他见李敏和严虹不吭声,就往深里给二人解释:“我认为徐强实际上最可能的原因是接受不了——没钱买集资房这个事实。因为那意味着他现在不如昔日学习成绩不如他的龚海了。”
严虹没见过徐强,李敏对徐强不了解,但是一句话里的两个不如,让她俩面面相觑后沉思起来。
潘志留了一点儿时间给她俩思索,最后总结道:“徐强这个人给我的感觉是非常想样样都比别人强的。所以,不论徐强是不是够好,我都认为刘娜选择换人是对的。单看龚海现在把她捧在手心里,就是换对人了。”
这回严虹和李敏都点头了。龚海对刘娜是言听计从、真是恨不能应了顶在脑门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风吹着了。
“至于莫名啊,怎么说呢,给人的感觉这人是非常争强好胜的。她与徐强应该算是一类人吧。师妹,或许我说的不对啊。我就只看过她和你跳舞。
比如舞台上,她的柔韧性似乎不如你,但那些动作她也做完全了。我不知道你俩是怎么商议的,但我觉得她换个轻松点儿就能达到的动作,与你俩整体的双人舞应该没有什么妨碍。这个我不懂,我就是瞎说的。
再一个我不是说争强好胜不对啊。咱们要是在工作上不争,不用半年就可能被淘汰了。”
若不是李敏在,潘志也没机会跟严虹唠叨这些学习之外的闲话儿。严虹回到家就是睡觉、吃饭,有点儿精神头就看书、检查自己背课文。
他觉得严虹绷得太紧了。每每听到李敏又做了什么手术,在为李敏高兴之余会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有怅然的表情出现在脸上。尤其是在她的工作量减了不少以后,患得患失的怅然表情出现得更频繁了。
怀孕果然拖慢了她前进的脚步、阻碍了她在临床上攀登的脚步。潘志也没办法,只能按着谢逊提醒自己的、反复告诫自己的多照顾严虹、凡事顺着严虹的意思来。
他是愿意、希望李敏有空就过来坐坐、陪严虹聊聊天,多少能纾缓一些严虹的紧张情绪。但他不敢用李敏以后也要过生育关的话来开导严虹。
他连暗示都不敢——严虹和李敏这俩人的心思太简单、太纯正了。
且那么说也会显得自己太小人。尤其自己与李敏同在外科,自己早毕业四年,与李敏的差距还那么大……
鸿雁2
陈文强先把召集大家过来的目的简单说了说, 然后他打趣道:“嫁闺女嘛,换谁心里都不会好受。咱们给老梁点儿时间,让他恢复下。这值班得做个调整,目的也是为了临床医疗的安全。”
众人嘻嘻哈哈地祝贺梁主任一番, 但多数都会跟着说几句:“让你闺女天天回家吃饭,嫁不嫁的没什么区别。”
梁主任接受众人的道喜和揶揄后,免不得要还几句:“等你们嫁闺女的时候就知道滋味了, 别现在一个个的都站着说话不嫌腰疼。”
在场的这些人,除了张正杰和谢逊年轻且俩人只有儿子外,其他人都有儿有女,被梁主任这么一说, 也不好再打趣他了。
李主任看大家笑闹的高潮渐落就对陈文强说:“要不干脆让小李也休假吧, 咱们就当少一组值班的人。调来调去的等老梁休完年假回来上班,还得再调整。”
向主任建议道:“要不以后咱们就这么地,排出个次序, 排到哪组挑头的主任去休年假了, 就干脆整组都跟着休,年轻人的年假不足还有探亲假,甚至积累起来的待休等, 加起来怎么也够15天了。这样咱们也好安排工作。不然一年年地累计下来,咱们谁的年假也都有名无实、从来没休过的。”
不休年假, 到年底了会根据工龄, 象征性地多开五天到十五天的工资。但这些外科主任们缺少的是休假的机会, 不是补发的那点钱。
至于未婚的年轻人, 那是想休探亲假都没机会,年假那也是想都不用想的。至于补休,对年轻大夫来说,更是从来不敢有的想法。饶是这么着,老一辈还经常说以前的住院大夫,都是24小时责任制,谁的患者谁自己负责。
讲什么加班、讲什么劳动法,外科从来就是这样的工作方式。单看谢逊、李敏和小金他们那组,以前周六值夜班,基本就没有补休过。
陈文强想想说:“这提议是好。但这里面一个是涉及了省院现有的实习生,再一个就是这轮着休假的事儿,咱们群策群力,看怎么掂对出个可行的办法来。”
“今年眼看着到年底手术季了,估计没人会舍得这时候休年假的。”张正杰提醒陈文强。
李主任跟在张正杰之后说:“明年我要退休了,外科恐怕就不能再接受八个实习生了。”
谢逊趁机道:“陈院长,我跟上海那边联系过了,明年春节后过去可以,也可以再晚几个月。”
陈文强朝谢逊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他进修的事情了。
他沉吟了一会儿说:“谢逊,你那边等7月份实习生离开以后再去,咱们先把这一个学年的带教任务完成。明年按着各科的实际带教老师的人数,重新与医学院那边商量接收实习学生的数量。
这个年假,要我看每年2月和7、8两月的患者少,咱们不如就集中在这三个月休吧。”
向主任提议:“咱们差不多每个人都是半个月的年假,再添上9月和5月下半月,怎么样?九个人抓阄,抓到那个时间段就是那个了。”
谢逊立即说:“我明年不休年假了。我不参与抓阄。”
梁主任表示:“我今年休了,明年就不休了。你们几个人抓阄吧。”
“那就不用添上9月了。7月中实习生就走了,事情也少,多休一组。”陈文强从石主任的桌面拿了一张白纸,撕开写了2上2下等七张纸条。
“我明年八月退休,我想要八月的下半月,你们看怎么样?”李主任不想参与抓阄。能留在病房工作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他想多留几天、他舍不得离开手术台,但也明白自己去急诊才是最佳的选择。
“行啊。”卞主任立即赞成李主任。“我什么时间段都可以,随你们剩下一个给我了。”
陈文强失笑:“你们今儿倒是谦让起来了。”他见别人没有反对的意思,就把8下添上李主任,搁去了一边。然后翻看石主任桌面的台历,眯着眼睛算了算,说:“明年的春节应该是2月的上半月,那2月的上半个月我不休假。你们抓阄了,剩下的时间段给我一个就成。”
当领导的人,不论心里是怎么想,也都得把休年假的好时段让给别人的。张正杰和向主任也跟在陈文强之后表态不要这个时间段,石主任笑笑也跟着表态了。
一直闷头不吭声的普外许副主任医师对骨科才回到病房的副主任医师、骨科的行政副主任王主任说:“你呢?”
被问到脑门上了,王主任只好表态:“我哪个月份都可以。2月我就不参与了。”
卞主任就对许主任说:“那咱倆就2月份的上下各半月了。”俩人都在普外,都是副主任医师,但身上没有行政职务,这时候自然是要拣领导发扬风格的便宜了。但俩人也都识趣,在修年假的时间段占了便宜,就主动表示替马上休假的梁主任带半个月的实习生和新人。
陈文强看着这些主任们有谦有让地响应自己的号召,觉得自己这一年在外科的努力工作,还是得到了同志们发自内心的认可和拥护。
像骨科的王主任跟在卞主任和许主任之后,也主动提出接手带小金的实习生。而剩下李敏带着的富云香,陈文强就没有劳烦李主任和石主任,他自己顺口就提出接管了。
年假的轮休就这么解决好了,连梁主任这段时间的值班也都顺带着安排好了,同时还解决了年轻大夫休探亲假的事儿,太出乎陈文强的预料了。不过年轻大夫们要跟随值班小组的主任或副主任医师走,最多只能休半个月的假期。
但消息传到年轻大夫们的耳朵里,仅这半个月的假期,就够他们激动的了。
于是李敏搭乘到了梁主任休年假的顺风车,可以第一个休为期十五天的探亲假。要是“十一”的那三天假期可以休,她这次可以连续休息十八天。
这只是她的梦想。“十一”上午的集体婚礼,不值班的人原则上要去大会议室观礼。尽管大会议室容纳不下没值班的医护人员、还有很多参加婚礼的同志有亲属来,但这不是李敏可以像别的“不求上进”者那样溜号。
小高没给她布置任务,已经是额外关照她了。
然后院里照旧要在2号上午进行全院大查房。除了休婚假和丧假的,其他人都必须参加。她两样都不沾边,也就只能乖乖地回来参加查房、再上半天班了。
国庆节的三天假,就剩了一个完整的3号了。
即便如此,从毕业就甚少得到休息的李敏,也差点为这意外而来的假期乐颠馅了。但这快乐还是比不上她在九月的最后一天、收到穆杰的亲笔信带给她的激动。
*
接替了小顾工作的小马是个勤快人。她每天不是坐在院办等传达室送报纸和信件过来,她会在打了热水后去传达室取报纸,顺便把院办的信件都带回去。
小马认真翻检属于院办那层楼所有人的公私信件。她不用特意去看,穆杰那超厚超大的牛皮纸信封,一下子就在所有的信件里显出来。
她好奇地拿到手,发现那是盖着军队统一的、邮资已付的三角戳,再仔细看下发现是李敏的。小马立即猜到这应该是李敏那个军人男朋友写来的信了。
“这是外科李大夫的信,我给她送去吧。”小马对传达室的老师傅主动请缨。
“那你得在这本子上签个名字。她这封信来的时候就要接收人签名字的。我这已经代签过的了,弄丢了可没法交代。”
小马笑嘻嘻地拿笔在规定的位置签名字,嘴里还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说:“院办那么多信件,我天天过来取了不知道多少,从来都没错过一封信,你还不放心我吗?”
“那可不一样。你院办的报纸、信件只签收个总数,能对上总数就可以了。但这是军队的来信,回头弄没了你不承认,我空口白牙的上哪儿给李大夫找信去?咱们含糊不得。”传达室的老师傅很认真。
小马立即收回嬉笑的态度,认真地说:“你放心好了,我把院办的这些信件送上去,就给李大夫送信去。”
小马想的很美好,但是回到院办就被小高喊住了。
“小马,今天集体婚礼彩排缺人手,你赶紧去大会议室帮忙。你这边的事情,已经和章主任说好了,他替你代管着。”
小马立即笑着应道:“我马上就去。这是咱们院办全层的信。”
章主任就说:“交给我吧。你去给唐书记帮忙。”他说着话伸手接过了所有的报纸和信件。
小马交出院办这些,想想还是把兜里装着的、李敏的私人信件小心地锁进了卷柜。然后才去大会议室帮忙集体婚礼的彩排工作。她以为上午就能结束帮忙性质的工作呢,却不料彩排之后,唐书记还分配了好多的工作给共青团支部这些来帮忙的年轻人。
等这些事情都结束了,已经错过午休了。
*
小马感觉很不好意思,连唐书记安排的误餐都没有去吃,先跑回院办取出李敏的信,然后就往住院部的十二楼去。
中午值班的是温暖,她与小马是同学。见了小马的身影在护士办公室门口出现,立即就笑着招呼道:“马小军,你过来有事儿?”
“是啊。温暖你到十二楼了?”
“嗯。分科分过来的。你什么事儿?”大中午的,小马在院办做干事却跑过来……
“李大夫有一封挂号信,是军队的,我一早给她收起来了。”
“李大夫在值班室呢。信带来了?”温暖很仔细。
“带了带了。”小马捏着装在白大衣口袋里的信没掏出来。
温暖见小马的举动也不好说什么了,便带着小马去值班室门前敲门。
“李大夫,是我,温暖。”温暖叩门的动静不大,说话的声音也有点儿偏小。站在她身后的小马,很担心值班室里的李敏听不见。
“嗯,我就出来。等下啊。”李敏在整理东西呢。可以连休16天,有些东西就要拿回新房子那边了。今晚先把必须要用的拿回去,2号来查房再带一部分走,剩下的如果需要就再走一趟了。温暖这一喊,她立即先把日记本锁进抽屉里,然后走到门口摘下挂在门上的白大衣准备穿。
“不是患者有事儿。”温暖在门外解释:“院办小马过来给你送信。”
李敏微不可查地松下了肩膀,将白大衣挂回去,然后把从里面锁死的门立即拉开。笑着站在门口招呼温暖和小马。
“辛苦啦。”
温暖往边上让开了,小马上前一步将白大衣口袋里的、她一路捏着的牛皮纸信封抽出来,双手递给李敏说:“早上拿到就想送过来给你的,但是唐书记让小高找人帮忙婚礼彩排,这才抽出身,我就赶紧给你送过来了。”
李敏接过信没看信皮呢,就先笑着谢小马:“谢谢你啊,还特意跑一趟,让谁带过来或者打个电话我去取都行的。”
说着话呢,她看到了信皮上穆杰的字,乃是“李敏亲启”两大两小四个,与之前留给她的那封信是一模一样的字迹。
李敏的手不禁就开始发抖了。要不是她知道穆杰已经在两个月前、安全地从前线撤下来了,这么厚的一封信她可能就会往别处想了。
温暖看李敏那模样就猜测会是穆杰的信。去年“十一”时,穆杰在走廊里对她前夫的威吓,后来谢珊芊都细细地、加了她自己的语言描述给她了。在谢珊芊的嘴里,穆杰成了一个指头就把她前夫搥到好老远墙角的人;立瞪下眼睛,就把他前夫吓得不敢回嘴的。
温暖心里明白谢珊芊的话夸张了,但她也信穆杰肯定是威吓他了。她从心里往外地感谢李敏和穆杰。感谢李敏对自己的救治、感谢穆杰先打击了前夫的气焰,这些对她离婚时的帮助都非常大。
她很有眼色地拉了小马一把,说:“走,到办公室和我说会儿话。李大夫,你看信吧。”还体贴地顺手把值班室的门帮着李敏给带上了。
*
李敏急切地走回到办公桌边上,在桌面上扒拉起来。为了拿东西回家,她的办公桌桌面没了往日的井井有条。扒拉一会儿,没找到想要的东西。
她又突然打开抽屉,翻了几下没找到想要的东西。想想后奔到门边,从白大衣兜里掏出白色胶布缠绕的手术刀片。
她抽出大圆刀片对着牛皮纸信封比量起来。
比量了两下又把刀片插回胶布套,叹口气送回白大衣兜里,继续在抽屉里翻找。终于找出一个小小的喉糖盒子,然后满意地笑着打开了盖子,从里面拿出一个深姜黄色的、油纸包裹的、还没使用过的手术刀片。
这是一个尖刀的刀片。李敏小心地将刀尖被插到封口的折叠处,慢慢撬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然后一手压在信上,一手迅速地扩大战果,牛皮纸信封的封口被刀片整齐地划开了。
丢了刀片去喉糖的盒子里,李敏拿着信封对着上面的字迹叹息:“349天了。”
……
李敏接下去的半个下午都用来看信了。要说这是信也不太准确,严格来说应该算是穆杰按日期写的类似随笔性质的日记。
姑且算是日记吧。
——是从与李敏分开、离开省城后所记,但不完全。
有的时候一次会写半页纸或者更多,有的时候干脆是匆匆的三两行字。明显能看出写的人是被在写的过程中被打断、而后没有机会接着写的感觉。
还有的页面只有长短不一的半张纸,有的中间撕掉了一部分,造成反面的内容不仅不连贯,有时候还会出现缺胳膊断腿、甚至半拉身子的字。
正如穆杰在最后所附的那段话:挑拣着把这一年来对你的思念、凝成的部分文字先寄给你。
李敏理解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穆杰曾说过战时即便允许通信,往来信件也要被检查。他发给自己的内容,他自然要先有所筛选,不然可能导致整封信都寄不出来的。可就是这经过筛选的、凝结了穆杰这一年来断断续续的、不连续的思念文字,也让她看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看得差不多背下来了、再也看不出新意了,李敏才又按着信里的日期翻着对照自己的生活日记,看看自己与写信人在同一天的想法。
*
“李姐。”敲门的声声不大,喊话的人也细声细气的。但是李敏听出来是陈鸿雁来了。她应了一声把信纸折叠下,一边往信封里塞一边走过去给陈鸿雁开门。
“放学啦。又是直接过来的?”李敏看着小姑娘背着个大书包、又提着一个内里装满脏衣服的大帆布包,就知道她是从学校回来便过来了。
“嗯。”陈鸿雁不见外地把自己的帆布包,随手放到门边的纸盒箱子上,然后抱着书包往里走,等李敏关好门却见她和往常一样,把书包往椅子上重重一放,先捂着肩膀后揉手。
“哎呀,可累死我了。李姐,我们这回放了三天假,科科都发了三套卷子,哪一科的老师都说一天做一套卷子不算多。七科啊,我不活了。还有4号回去了就考试。老师说这次考试是对前面学习情况的一次摸底。”
小姑娘嘟着嘴,喋喋不休地抱怨着,那小模样看着怨气有点儿大,但也招人可怜,甚是可爱的一个小姑娘。
“我们那时候也和你是一样的。高三了,肯定就是做不完的卷子和考试了。不然谁去医大、谁去医专啊。”李敏嘴里安慰她,却把手里的信封塞进办公桌里锁起来,然后将桌面散放的那些书本摞起来、清理出大半的桌面给陈鸿雁用。
“赶紧做卷子吧。你明天要去你爷爷奶奶家吧?3号下午要提前回去吧?现在赶出来一点儿,过节期间就轻松一点儿。再说上了高三的考试啊,考完还会出班级排名、年级排名、再开家长会。”
“哎呀,那可糟了。我要是排名不好,我妈回来肯定会跟我爸掉眼泪。”小姑娘把书包从身后抱过来,一边往外掏卷子一边说:“我宁愿我妈打我一顿,也不想看她跟我爸掉眼泪,说我不争气。”
李敏用卷起的本子在桌面敲敲,无声地敦促她:“快点儿写作业,别说闲话了。”
小姑娘认命地掏出一叠卷子。
她之所以愿意来李敏这里,就是看着李敏捧着那么厚的书、写写画画的还得背下来,她就觉得自己那几科的内容不那么多了。
有了比较,有人要比自己学得更多,就不觉得自己辛苦,就能静心做题做卷纸。
俩人一人坐在床上,一人卓在书桌边各自用功。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的非常快。小姑娘很快做完了一套练习卷,抬头看看李敏没注意到天色暗下来,就站起来把灯打开。
灯亮惊动了李敏。她放下厚厚的《急诊神经外科解剖学》,抬起头问小姑娘:“做完一套了?”
“嗯。累死我了。”小姑娘爱娇地抱怨:“化学老师好奇怪,这套卷纸的纸一小半都做过类似的了。这么重复有什么意思啊。”
李敏咧下嘴角,不接她这样的话茬。高三嘛,就是反复做题。做透所有的题型,等考试的时候看哪题都不陌生,高分也就到手了。
李敏站起来活动,顺嘴问道:“你妈妈知道你过来吗?”
“不知道。”
“那你在这里做卷子,我出去和你爸爸说一声。”
“好。”
“那壶里的热水是我早晨打的,你想喝自己倒。现在应该不会烫嘴了。”
“嗯嗯。谢谢李姐。”小姑娘从书包里翻出自己的水杯。
“过来把门在里面插上。我还要去楼下查房,不是我或者你爸爸叫门,你不要开、也不用管。”
楼下昨晚才收了几个比较痞、打破脑袋、捅伤肺子住院的混混。陪护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正经人。由于李敏和两科的实习生还要来回串换,所以这分科对李敏和没分差别不是很大。
“嗯嗯嗯。”小姑娘把水杯放下,跟李敏过来插门。
李敏先去李主任那边的办公室,李主任下午就没来了。他家两个儿子结婚,就是不用他张罗什么,他也在办公室坐不住了。
陈文强正与石主任聊天,李敏进去就先说陈鸿雁来了。
“在值班室做题呢,我和她说了,要不是我们俩叫门,让她不用开门。”
陈文强刚才与石主任说的就是这事儿。这些混混住进来,按理该怎么医治就怎么医治,但是昨晚夜班急诊科报去总值班那里,到现在却仍然不见公安局有人来。
“明天是国庆假期了。可不能在我们省院出事儿的。”
陈文强想去催催。
石主任劝他:“张主任管十一楼呢,这事儿他也知道该怎么办。你放心,他会安排好的。再说了,脑震荡的留院观察不报案,但肺部重伤做手术的那家,可未必不报案啊。”
好说歹说把陈文强劝住了。
昨晚总值班报案是属于职责内的;今天张正杰报案也是属于职责内的;可你陈文强虽管外科医疗,时时处处都盯得这么紧。
这不是让张正杰心里不安,觉得你陈文强盯着他嘛。
“小李,等下你查房带着那些实习生过去,让他们也小心一点儿,让着那些陪护一些。”石主任不放心地叮嘱李敏。
石磊是出于好心。他多年的巡回医疗工作经验提醒:这伙人里有不计后果的混混,不是那种街头斗嘴、见血就怂的小地癞子。
“嗯,我会小心的。”
实习生在国庆节也没有单独放假,他们要跟着带教老师的值班表上班。李敏把富云香交给陈文强后,特意嘱咐她:
“梁主任与陈院长的关系不错,你遇到事情就跟陈院长请示。千万别自己拿主意。十一楼的那几个,你别往前凑。”
李敏这样叮嘱她,也是因为上一组从儿科轮去急诊的实习生,脱离带教杨大夫的视线给患者消毒,虽没有闯下什么大祸,还是把杨大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换谁谁都怕。颜面部的创伤,一眼没看到,实习生就敢用碘酊,幸好这是个男患者。他立即将此事报告给陈文强。然后医学院的带队老师给实习生们开会,重申没有带教老师的允许不能独自操作。负责带实习生的各科大夫们,也加紧了对实习生的监督,若是带教老师不在场的情况下,不允许实习学生动患者。
鸿雁3
李敏带着实习生把楼上楼下查了一遍,再回到十二楼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只见陈文强夫妻站在值班室敞开的房门前, 手里提着闺女的大书包, 小尹提着女儿那一包脏衣服在督促女儿快点儿锁门。
小姑娘看到李敏回来, 立即停止锁门的动作, 迎上去问:“李姐, 你今晚还来科里吗?”
李敏先与小尹打招呼:“尹主任过来啦。”然后再回答小姑娘:“今晚我可以不来科里的。你晚上要是想学习, 就去我家吧。7点钟我差不多就能搞好卫生了。”
陈鸿雁看看父母, 小尹就笑着说:“那多影响你啊。”
“没关系, 我晚上没什么安排,也就是收拾收拾屋子就看书了。”
“那你过去可得听话。别给你李姐添麻烦。”小尹提醒女儿。
“我不会的。”小姑娘抱着妈妈的胳膊撒娇。
“小李, 一起走吧。”陈文强招呼李敏。
“好。”李敏就着小姑娘帮自己打开的门进屋。她进门把钥匙掏出来、脱下白大衣,把才锁起来的信件塞进床上的书包里, 背书包、把门口的纸箱抱出来。等她锁好门, 陈家三口人正在电梯那儿等她呢。
小姑娘伸手,“李姐, 我帮你背书包。”不等李敏反对,就把李敏的书包接了去。
“谢谢啦。”
小姑娘笑着摇头。
等到了分手的岔道,小姑娘对陈文强夫妻说:“爸妈,我帮李姐把书包送上去就回家吃饭。”
“去吧。小李, 要不你过来一起吃了?”
李敏摇头笑着拒绝了。
陈鸿雁是第一次到李敏家来。她进门的时候看着李敏开了外层门再开里层门,忍不住诧异道:“李姐, 你这门就比我家那边的好。”
“你家那时候没有这种门呢。等再过五年, 会有更好的出来。”
对面的严虹回来的早, 听见李敏的说话声出来。
“敏敏, 潘志做饭带了你的份,一会儿过来吃。他焖好牛肉土豆去上班了。”
“好啊,我放下东西就过去。”
严虹开着门等李敏。李敏把纸箱放在一进门的地方,接过小姑娘手里的书包放纸箱上。
“李姐,我7点过来。”
“好。准时啊。”
“那谁啊?”严虹等李敏炒好土豆片和青辣椒,拿着饭碗问洗菜锅的李敏。
“陈院长的女儿,高三了,在家学不进去,看我捧着书看,过来找伴儿。”
“是看你比她辛苦吧?”
李敏笑笑道:“没比较就不知道。想高三那时候,好信老师的话,考完了就再也不用这么累了。哪知道大学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上五年高三。”
严虹的话音从餐厅那边传过来。
“更没想到上班了。比五年高三还辛苦,要30年呢。这么想想都要愁死了。”
“不会死,非常可能活得比工作轻松的人更好。你看林巧稚活了83岁,李主任那么忙不也活得好好的嘛。咱们就是跟着学就是了。”
李敏安慰严虹。她觉得严虹怀了孩子以后有点儿多愁善感的。好在严虹不和自己较劲,也不钻牛角尖,稍微哄劝两句,心思也就过来了。
俩人边说笑边吃晚饭。严虹看着李敏洗碗、伸手端起刚才泡着的电饭锅内胆要洗。
“搁下吧,姑奶奶,我来洗好了。”李敏忙过来端走内胆,赶严虹往厅里去。“闲着没事儿你挑几本书,到我家去看。”
“我又不是动不了了,还能什么也不做啊。”严虹回去客厅挑书。
“你现在是国宝级呀。以后有你想干的。”
“我妈妈他们明天就到了。”
“早说啊。刚才炒菜都应该让你干的。”李敏开玩笑。“晚上到我家去睡吧。”
严虹犹豫了一下说:“到时候再说吧。或许我八点就想睡觉了呢,不是影响你俩学习。”
“你拿着书进里屋,只说坐累了,那小姑娘知道你是看书还是睡觉啊。”
“那好。你等着我把枕头和被子拿过去。”
“随便你了。”李敏擦手后,穿上鞋子说:“我先过去开门。”
李敏把自己大门打开,回来接过严虹抱着的枕头和薄被进自己的家门。严虹挑拣了两本书、想想又去洗漱了,然后抱着睡衣和书、提着自己的拖鞋,锁好门过来了。
“你怎么把拖鞋也拿来了?我这儿买了多少你知道的。”
“这个穿习惯了。过来就会觉得和在自己家一样。”俩家没什么差别,能区别的就是李敏的书柜已经摆放在客厅里了,这客厅配着没有什么烟火气的厨房,更像是一个书房。
李敏拿着抹布里外屋走着擦灰。严虹缀在她后面消食。
“敏敏,我明天夜班,但上午我不想去观礼了。”
“你就不应该去的。大会议室得多少人啊。碰着你就不好了。”李敏开始擦门。“就大会议室,单是不值班的人都去,也坐不下的。再说还有不少人的亲戚都来呢。我听说电视台还会来录像的。别说你不用去,我要不是才转正,不是必须要到唐书记跟前露露脸,我都不想去的。”
严虹沉吟了一下问:“敏敏,你说我要不要再写一份入党申请书啊?”
“写呗。你家师兄是不是党员啊?”
“不是。他年年惦记着考研离开,单位怎么会发展他啊。”
“那你俩就一起些申请喽。还记得去传染病院看鼠疫患者不?”
“记得啊。要不我也不想写的。”
“对啊,那老师说的一点儿都不错。咱们这职业,万一遇到什么事儿,先是dang内的政纪处分,然后才轮到国法。能多一层保护衣,还是多一层好。”
“嗯,就是从传染病院回来后,我们好多同学都不用支书动员,就主动交了申请书。你还记得那顺口溜不?”
“不看一二三,只看四五六,能不能过七□□呗。”鼠疫的患者现在已经很少遇到了。这个顺口溜指的是鼠疫患者如果能熬过第四天到第六天少尿期,能过去随后三天多尿期,就能有很大的活命几率。
至于老师说那话,也是最初接诊的临床大夫对鼠疫没有认识,把肺鼠疫当成普通的重感冒、肺炎收治到呼吸病房,差点造成鼠疫在县医院的大规模传染。
李敏把四处走动擦灰当成饭后的消食,严虹也跟在她后面在屋子里溜达了小半个小时。等陈鸿雁过来的时候,见李敏和严虹已经坐在桌边开始学习了。
“这是妇产科的严大夫,你叫她严姐吧。”李敏给小姑娘做介绍。
“严姐好。”小姑娘挺乖。先甜甜地笑着叫了人,她听父母亲说过严虹住在李敏的对面。然后她把手里提着的塑料袋递给李敏。
“李姐,我妈妈让我带的葡萄。我爸爸说休息的时候可以吃。”她接过李敏递给她的鞋子穿上。大书包当啷到地板上。
“好。陈鸿雁是吧,坐过来吧。”严虹也笑着回应了一句。
李敏将葡萄送去厨房,回来将桌面的红色闹钟调整到7点50分。
“一小时。”
“好啊。”严虹笑着应了,小姑娘点点头,三人开始闷头看书、做题。
*
时间到,闹铃响起来了。严虹站起来舒展下身体去洗手间,李敏去厨房洗葡萄。三人吃了一会儿葡萄,严虹说:“我回家漱口去。”
“我在厨房晾了凉开水呢,你跑回去做什么,该第二节看书了。”
严虹放下钥匙去厨房,端了大半杯水去洗手间,回头又给自己续了些热水慢慢喝了几口。拿起闹钟设置时间。
“你俩赶紧的,别吃了。”
李敏笑笑把葡萄盘和果皮收去厨房,回来端了两杯水。
“走,跟我去漱漱口。甜味的东西停留在口腔的最初几分钟,对牙釉质损伤最厉害。所以吃完甜的要立即漱口,不能漱口也要立即喝几口水。”
小姑娘听话地跟李敏去洗手间。
“李姐,你这当大夫的说法真多。我爸爸妈妈都没这样。”
“嗯。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和口腔科大夫住一个寝室。”
不等到九点,严虹拿着书往卧房去了。李敏头也不抬地继续看自己的,小姑娘抬头看看严虹的背影,李敏轻咳一声,小姑娘立即把视线又移回到自己卷纸上。
闹铃再度响起,李敏立即按熄闹铃,然后问陈鸿雁:“你先去洗手间然后我再去,憋尿对身体不好。”
小姑娘应声起来,李敏把葡萄盘子等又端回来。
“你先吃吧。”
李敏从洗手间回来,见小姑娘一边吃葡萄,一边在看自己的《急诊神经外科解剖学》。小姑娘见她回来,得意地笑着说:“我爸爸也有这本书。”
“你看得懂吗?”
“看不懂。可我爸爸看这书和你差不多一样认真。我妈妈说雷打他都不会动窝儿的。”
李敏笑:“你什么时候能做到看书雷打不动,你妈妈就放心你了。”
“我看小说可以的。”小姑娘翘着嘴角回答。
“等考上大学再看吧。”
小姑娘的脸立即垮下来。
李敏便神神秘秘地对她说:“我跟你说医大的学生每个人有五个借书证,三个是专业方面的,两个是社科方面的。你一次可以借两本小说,遇到上中下三册甚至四册的,可以跟同学合作借。我有一回看《琥珀》就是和卫校的两个男生合作,把全套书五本都借回来了。”
小姑娘的眼睛就放光了。
“这也不算什么,常有的事儿。我跟你说《飘》是三本,得合作。最厉害的还是有一回我们寝室和隔壁寝室合作,把金庸的全套书借回来。二、三十多本呢。”
“哇,那可太好了。我得考去医大好看小说。”
李敏笑笑把闹钟上劲,然后把水杯推给小姑娘:“漱口,开始下一节。为考到医大看小说加油了。”
拿着卷子小姑娘故意跟李敏做个苦脸,然后依言开始下一节课的学习。
十点正,陈文强两口子准时敲门。
“老师、尹阿姨,进来坐坐啊。”李敏给俩人拿拖鞋。
“挺晚的了,改天吧。小李明天有什么安排吗?”
“上午去看集体婚礼,然后就在家看书。”
“那,李姐,我下午还过来你这儿做卷子行不?”小姑娘觉得在这边比家里安静多了。
“行啊,那你就过来吧。”
送走这一家三口,李敏拿出穆杰的信,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严虹眯着眼睛出来上洗手间。
“敏敏,我都睡了一大觉了。几点了啊?陈院长的女儿走了?”
李敏看下闹钟:“哎呀,十点半多了。十点钟时陈院长俩口子过来把闺女接走了。你接着睡吧,我收拾一下就去睡。”
“谁的信啊?”严虹见李敏抓起桌面上的、一个超大的牛皮纸信封,要把手里厚厚的匆忙折叠起来的信纸装袋,就顺口就问了一句。
“他的。”李敏仰起头,送给严虹一个大大的笑脸。那甜蜜的模样,晃得严虹有点儿眼花了。她朝严虹扬扬手里装好的信封,在明亮的日光灯下,瞬间将她满心的幸福荡满整个客厅的每一寸空间。
“我今天下午收到了。”
“穆杰的?”严虹惊喜地瞪大眼睛,她的瞌睡立即都不见了。
“是啊,是穆杰的。他可以给我写信了。”李敏笑颜如春花盛开如秋菊绽放。但随即便从喉咙处开始往上涌出酸涩,这上涌的酸涩越来越脓、越来越难以压制,以致于她说话的尾音都不稳定了。
“哎呀,那太好了。敏敏,恭喜你啊,守得月开见月明了。”严虹太清楚李敏这一年的压抑了。每逢看到李敏皱着眉抚摸穆杰留下的那封信,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劝解话。只能用其它事情分散李敏的注意力。
“是啊,是啊。”李敏频频点头,笑着用无名指的指肚把眼角的潮湿泪意抹去。却不料眼泪越抹越多,越多她越想赶紧抹干净。但眼镜越来越模糊之后,她不得不摘下眼镜……人也终于忍不住低声抽噎起来。
“你看你,这是高兴的事儿,怎么还哭起来了。”严虹一手轻抚着李敏的后背,另一手把餐桌上的纸巾盒推给她。
李敏抓出几张纸巾,胡乱在脸上抹着。边哭边笑,边笑边哭。但从心底涌上的难受,让她越发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严虹容她哭了一会儿才说:“你别哭啦,明天眼睛肿了,别人该笑话你触景生情啦。”
李敏抽泣着横了严虹一眼,但还是努力收住了哭声。“你先回去睡,我去你家关窗,回来洗洗脸就睡了。”
“记得用凉毛巾敷敷眼睛,明早别肿了。”严虹见李敏不哭了,就转身去上洗手间。
李敏答应着,把手里的信小心地夹到日记本里,然后锁到书柜的抽屉中。再把餐桌上的葡萄连盘子放进冰箱上层,把果皮送厨房,再拿着钥匙去严虹家。
等她都收拾好了回到卧房,严虹抱着被子已经睡得很香了。李敏只好把自己的被子给严虹盖上,然后轻轻打开柜门,又另外抱了一床被子出来。
*
刘娜的姐姐和姐夫在婚礼的前一天过来省院这边住。俩人是赶在下班的高峰期前到了省院宿舍区的,远远看着新建的集资楼,刘红疲惫的脸上显出复杂至极的神色。
刘红对于妹妹与徐强分手之事是不赞成的。住筒子间怎么了?陈景润还住了二十几年的单身宿舍呢。筒子间的条件,不是比陈景润的那六平方米的鸽子笼、拿床板当桌子用好多了?
但常言说的儿大不由娘,亲妈拿长大的孩子都没办法,这个跟随自己长大的妹妹不听话,她也就能制止其带着龚海去见徐强了。
想起刘娜做的蠢事,当姐姐的刘红就脑袋疼。她为妹妹挑男朋友,比自己选男友还费心思。她从研究生时期给本科生带实验课,她就有留心这件事儿。千挑万选的最后选中了徐强这个师弟。
让刘红这个当姐姐和师姐的人说心里话,徐强真是很不错的。
——外表可以,为人可以,头脑可以,做事清醒,干脆利索,正适合自己妹妹这样得有人牵着走的性格。唉!可惜娜娜都不知会自己一声,就跟龚海开始处了。要是自己不同意她跟徐强分手,岂不成了妹妹脚踏两只船了?
对龚海无原则地迁就刘娜的喜好、讨好妹妹的事儿,刘红只能叹气。这夫妻俩的性格太相近了,都属于心里没章程、随波逐流型的。好处是相处融洽,但是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比如工作上没有上进心、得过且过地混日子;比如生活上像这次集资房的铺木地板。
俩人捏一起还不如那个冷小凤一个人有主见。
——难道不应该在搬进去之前一次性搞好装修、铺上木地板、把别的东西放后面慢慢置办吗?睡两个月木地板能怎么了?小时候少睡凉炕了?没有新衣服、没有新被褥,没有任何新东西又能怎么了?
难道就不能开始新生活了吗?
穿几套新衣服给别人看自己是新婚、顶得过铺上木地板带来的实惠吗?面子和里子分不清!登记就怀孕,急什么呢?一点儿人生规划都没有。
但自己这妹妹从省院开建集资房,就跟魔障了一样。凡事都是做了决定以后再告诉自己。看她买的那几套衣服,刘红得极力压制自己,才能控制住心里的火气,憋着不在丈夫和妹夫面前说她。
龚海有些怕自己这大姨姐,吃完晚饭他见时间差不多了,就提醒刘娜说:“娜娜,你和姐姐早点休息吧,今天的彩排也怪累的。”
按着龚海的意思,集体婚礼的彩排他自己参加就可以,唐书记也都说了,新婚夫妻出一个人就可以。可刘娜偏要去。他怕刘娜累着了出事儿,就只好也陪着。果然不出所料,彩排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刘娜对反复的again就不耐烦了。
龚海又哄又劝把刘娜安置到一边坐着,自己跟着队列来回走。可刘娜在大会议室甚是烦躁,回来中饭都没吃,就说自己不舒服。龚海担心的不得了,围着刘娜打转,问她要不要去医院。
幸好大姨姐夫妻到了,龚海把刘娜交给大姨姐,俩连襟一期做晚饭,这才安稳地吃了顿饭。
可没想到晚饭后,刘娜反常地兴奋,说什么也不肯早早去休息。
“娜娜,你赶紧去歇着吧。明天正式婚礼的整个流程下来,要两个多小时呢。你不歇着你姐姐也不能去睡觉。她月份大了,坐车过来到现在也折腾了六、七个小时了。”
对着任性的小姨子,刘娜那读博士的姐夫心疼妻子了。在龚海好劝不听后,也拉下脸开口“相劝”了。三个人通力合作,算是把兴奋得不肯睡觉的刘娜劝回卧房了。
“姐,你陪我说会儿话呗?”刘娜躺在床上还是不肯睡觉。
刘红恼了,“龚海,你去找条毛巾给我把娜娜的嘴堵上。从吃了晚饭,她就没歇过嘴地说话。哪来那么多的精神头儿!
娜娜,我告诉你你再不睡,我就让龚海去医院给你弄支安定来。这都几点了?你怀孩子了不知道要早睡啊?我跟你说折腾流产了有你哭的。”
刘红挺着肚子横眉怒目,算是把刘娜镇压下去了。刘娜自觉没趣,闭上眼睛没几分钟就睡着了。刘红被丈夫拽走,剩下龚海守着刘娜,看她皱着眉头睡觉,伸手指轻轻地给她舒展眉心,搞不明白刘娜的心里是怎么想的,更弄不懂刘娜今晚的兴奋缘由。但看她终于睡着了有也就放下心了,只暗暗祈祷老天保佑,明天可千万不要有什么事儿才好。
对面的房间里,做丈夫的小心地扶妻子上床躺好,低声劝慰道:“娜娜是小孩子心性,还不懂事儿罢了。你怀孕呢,别跟她一般见识。生气对你和孩子都不好。”
“唉,我也不想生气啊。你看看这俩没章程的人,哪里是能够为人父母的样儿!我要是早知道他们的房子下来了,肯定让他们先铺木地板。你说等孩子出生了,以后在地板上爬着玩,是不是好过时时担心他从床上掉下来?”
“是是。你想得周全。”
“我就那俩月吐得太厉害了,只想着龚海大她好几岁,能把事情周全了。少问了一点儿、少说一句话,就能给我弄出来一个大麻烦、捅出个大窟窿。居然说都不说就去登记了。气死我了!”
“别气别气。龚海性子好也挺宠着娜娜的。他这回中级初审过了,我们不是才看了他那论文,虽然跨科了,咱倆拿不准具体的事儿,但是他那论文也是在升级专刊发表的,还是可以的。等他十月过了答辩、顺利拿到中级就能多挣点儿了。”
做丈夫的没再提徐强,他也挺满意徐强的。万没想到小姨子会干这样的事儿,幸好是妻子自己选的人,不然真不好意思与徐强见面的。
“你多多想想他好的地方。”
“再怎么想,他俩这木地板都没铺,也搁在眼前堵着我呢。”刘红伸手抚摸已经显怀的肚子,对着肚子里的孩子说:“你往后可别学你小姨,做事儿顾头不顾尾的。”
“别愁这么多了。我参与的那课题,下学期应该有些钱分下来的,到时候咱们帮着把地板铺了吧。睡吧,你今儿个也累了,明天还有半上午呢。”
刘红今天也挺累的了,故而她在丈夫的安抚下,又低声嘟囔了几句,也很快就睡着了。剩下年轻的博士,瞪眼看着雪白的墙壁轻轻叹息:“我多读了好几年的书,考研考博做课题……为要个夫妻容身的筒子楼单间,得请人吃饭送礼。还不如一个不上进的本科生,顺顺利利地用两室一厅的房子娶到了老婆。”
这到哪儿说理去?!
※※※※※※※※※※※※※※※※※※※※
刘娜恐婚了
徐强
上哪儿说理去?!徐强觉得没地儿能说理。
他今天提前一个多小时到了指定的电影院,按照香港讲师培训时的要求, 将电影院周围实地考察了一遍。在把培训手册上规定的项目都做到位以后, 他站到电影院门口的显眼位置等莫名。
他边等人边想:自己样样都比龚海出色, 最后竟然失去了喜欢的女孩子。想当初读大学的时候, 多少与娜娜不相上下的女孩子明示暗示过自己。可自己那时候抱着一定要考研、一定要做科学家的信念, 大学五年的时光, 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渡过的, 憋着劲儿终于考上了研究生。
88年啊, 全国闻名的病理生理学专业的一级教授,因为年事已高、身体状况不理想只招收一个研究生, 甚至有关门弟子的倾向。有志在基础研究做出成就的人,全国没报了一百人, 也不止八十人了。
哪个不是本科生中佼佼者?!
但报考导师的学生太多了, 这使得研究生笔试的成绩线,比别的专业高了近二十分。但就是这样, 光笔试成绩过线的就有十几个人。多少人被调剂去其他学校。其中不乏连考两年、非要成为导师学生的学长……自己最后能独占鳌头,是何等地骄傲和荣幸。
但说起来也不过是自己人生道路上,又一次努力得到了满意分数的认可。二十年,从懂事自己就从来没有失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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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和刘娜相处这事儿呢?
徐强想起刘娜心里还是有些微的不舒服, 哪怕已经九个月了,这种感觉还是不曾完全消失。这个面貌娇颜更胜师姐的学妹, 没有师姐的理智、也没有师姐不逊色任何师兄弟的睿智和坚决, 但让人更能感受到她是个女孩子。
这是个依赖自己、需要自己牵着她的手向前走的女孩子。是个让自己决心要更有能力, 好好去照顾她的女孩子。为此, 自己不惜放弃了去年的暑假、也不再参与其他人的课题,提前着手准备毕业论文,就想着能够在三月毕业、能够早点儿参加工作,同时也积极备考托福、gre,万一能拿到offer了,是不是也能少赔偿一点儿……
可是这些准备,自己本想着有点儿眉目了再向她细说,她就为了一套房子,弃自己而去了。
徐强每想到那房子就痛心疾首。
仅仅是因为一套房子,自己原计划的三月份毕业,因为实验分心,最后没能按期完成论文,不得不拖延到七月毕业;仅仅是因为一套房子,自己败给了那个处处不如自己的龚海……
不就是一套房子吗?我给你们看看我可以买得起更好的房子。
但冷静下来,他也明白这事儿不怪龚海,不是龚海也会有别人。因为娜娜太想住一个阳光能照到脸上、不潮湿、不阴暗、属于她自己的房子了。
这个要求对任何女孩子来说都不过分,师姐那样的人除外。
他不敢想像拖着娜娜住去不见阳光的筒子楼北屋,对娜娜会是怎么样的精神折磨。他曾努力劝服自己,龚海性格温和,也不担心娜娜会被他欺负。
是啊,有师姐看着呢,给龚海几个狗胆他也不敢欺负娜娜……可明天,明天啊,娜娜的一切、一切就再也和自己无关了。
徐强想到这儿苦笑,其实从刘娜说她要住新房子,她就已经和自己无关了。他捏着手里的电影票劝慰自己,刘娜已经成为过去了。她明天要参加集体婚礼的,而自己就要面对一个新的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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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习习凉风中,身边往来的全是年轻人。有人会看一眼徐强,然后就了然地走自己的路。这不过就是一个在等着女朋友的小伙子。
表面装的挺像样,内心不定怎么着急呢。
徐强确实如路人所想。现在的他表面沉稳、但眼神放空,他内心则略有些焦虑地站在电影院的入口台阶上。莫名答应了自己的邀请看电影,但是她要下班后才能离开省院,再坐公交车过来……
依着徐强的意思就是去省院附近的那家电影院,可他秉承这三两个月的工作习惯,请莫名选择电影院和电影,莫名当即指定了这一家,说这里距离医大近、看完电影顺便去中兴商厦买点儿东西,然后要回医大的研究生宿舍。
好吧,客户的意见就是上帝的旨意。徐强在台阶上来回踱步,不知道“上帝”何时会降临到自己的身边。
莫名算自己的潜在客户吗?徐强觉得把莫名归到客户群里,有点儿掩耳盗铃了。
他其实接到莫名的电话,立即明白了莫名的意思,也明白莫名是一定打听清楚了自己是谁,不然不会给自己打那样的一个电话。
李敏会邀请自己去看舞蹈表演?莫名大概还是不了解李敏吧。
自己早从娜娜的口里知道了李敏的行事规律。那绝对是一个规律的、清教徒式的“上班看病、下班看书”的教条执行者。
李敏能去表演双人舞太超出他的想象力了。
徐强这两三个月数次到省医来,每次都会在外科转个遍,与医大这几年毕业的师兄弟们套近乎。除了谢逊和李敏,其他人都已经达到、完成了“目标客户”的拜访目的,甚至可以做到亲热地推杯换盏、勾肩搭背。
但谢逊那人除了第一次给面子,第二次就明白地告诉自己:适合使用华瑞脂肪乳的患者,自己不来找,他也会用。但是华瑞公司想推广三升袋的使用,却是不符合省院的基本情况:一没有合适的患者;二对护士的要求太高。而凡命(十七合氨基酸)对血管的刺激太强,还不如国产的六合、十八合氨基酸,便宜也好用。
对于这样唯以患者真需要为准绳的大夫,徐强再过去创伤外科,都是很恭敬很客气地招呼一声谢主任。逢谢逊情绪不错的时候,他会尊称一声“谢师兄”。但是徐强是绝对不敢再与谢逊套近乎的。依他所了解到的谢逊的性格,能够给自己两次好脸,已经是看在都是同出医大校门的份上了。
自己要是再往前凑,肯定会同其他医药代表一样,弄巧成拙、下不来台的。
至于李敏,开始几次去找她都是在手术,然后就是给实习学生讲课。说话最多的那些两次,后一次就在电梯那儿遇到了莫名。
她自我介绍是莫名,内分泌罗英副教授单独招生的第一个学生。那徐强想留在内分泌的同学打听了一下罗教授,据说那是一个性格非常坚强的离婚女人。不知道莫名是不是和她一样,不知道莫名是个什么样性格的人……
徐强看看手表,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接近十五分钟。培训里的要求是对自己不熟悉的地方,一定要提前到,必须在客户到达前对该约定处有足够的了解。不仅包括洗手间、防火通道,还包括周围的环境,比如哪里可以吃饭、大概的菜系、价格定位,以及附近是不是有便于聊天沟通、便于拉近关系的娱乐场所。
如今只剩下等莫名抵达这一件事儿,站着站着徐强突然想明白了:莫名是什么样的性格都没所谓的!如果明天她肯陪同自己去集体婚礼的现场、祝贺龚海和刘娜,自己就先好好和她处处,真能处得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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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今天还真就得按时下班。因为她导师罗教授上午突然说要参加明天的集体婚礼。为此还专门跟科里的一个小护士商量好,明天就站在那小护士的身后好不参加彩排。
莫名理解她和杨大夫不参加彩排的想法,但是这么突然,自己怎么也得去给导师买新婚礼物啊。可时间本来就赶,偏还在要科里值班……
莫名按着平时的下班车流算着时间,却忘记了这是九月的最后一天。她想提前到商场给罗主任买好礼物再看电影的计划就落空了。
但远远看着徐强站在电影院等自己,她一路紧赶慢赶的焦虑就平复了很多。
“徐师兄。”莫名朝徐强摆摆手。
徐强看莫名能够提前了几分钟到,对莫名的印象就加了一分的好。守时在徐强那儿是做人的基本原则。
“没吃饭吧,咱倆去那边。那个小饭店看着挺干净的、里面的女孩子不少,估计味道是不错的。”
“怎么好意思让师兄破费。”莫名客气。
徐强打哈哈:“等你比师兄挣的多了,你请我吃饭啊。”
“那师兄可就有得等了。”
“不急不急,一辈子长着呢,我总应该能等到的。”
徐强选的这家店果然是符合年轻女孩子口味的,淡淡的酸、清爽的甜、小小的辣,所有的菜清淡而不油腻、也没有东北菜习惯的咸。
服务员也是长相偏清秀的小伙子和姑娘,介绍就说这是本邦口味的东北菜。
徐强点了一道黄花鱼,服务员极为推荐这个。
“蒜瓣肉,味道都炖进去了,差不多来我们这里的熟客都要点的。”
那就要了。
接着又推荐狮子头。
“这个有青菜有汤,二位就不需要再点别的配菜了。”
徐强挑眉问:“你害怕我们点多了?”
“我想你多点几个的。但要剩了不少,回头你觉得我们店不实惠,下回岂不是不来了。我们专做回头客生意,保你和女朋友吃了觉得好吃实惠下一次还来。”
徐强笑笑,看对面的莫名略带点羞涩没反驳服务员的意思,反而垂下眼睑只低头喝荔枝汁。这姑娘,也太直接了。
“行啊,那就这样吧。”徐强合拢菜谱,递还给服务员。“我们一会儿去看电影,麻烦快一点儿啊。”
“嗯,会的会的。这坐着吃饭的,大都是赶一会儿的7点50那场电影。”
等服务员离开了,莫名犹豫着说:“《狮子王》听说要两个小时,等看完了中兴就关门了。”
“要买什么?必须今天买吗?”徐强的直觉告诉自己今晚这看电影的事儿要黄。
“我导师明天结婚,我今天上午才知道,我想给她买礼物。”
“和外科的杨大夫参加集体婚礼?”徐强与杨大夫接触不多,但是杨大夫很爽快答应了他私下代理的、另算提成的药。
徐强想了一下说:“先吃饭,然后我去把票退了,一起去中兴买了。”
“谢谢师兄。我们科就四个人值班,我导师回去准备去了,一个上夜班一个下夜班,我就得在科里坚持了。我原想先买了礼物再看电影,没想到今天路上比平时的车多得多。”
“明天过节,有些人今晚下班就离开了。”很多单位在29号都没休息,然后把下一周的休息调换了,好能连续休息三天,这也是这些年的习惯了。
徐强以前也甚少出校门,还是办事处的主任听到他打电话约人,就提醒他注意节前塞车的可能,他才提前一个半小时动身的。
莫名不懂,他一点儿也不奇怪。
菜上来的很快。服务员上菜的同时还体贴地送上来两碗米饭。他告诉徐强:“大米饭是送的,随便添但是碗里不能有剩饭。”
一个空碗摆在莫名的右手边。言外之意是你要吃不完,你可以先拨出来。
莫名早就觉得自己饿了,可是给自己的这碗饭只有虚虚的大半碗。她看看空碗,还是毅然端起大半碗米饭说:“我吃得完这些。”
服务员笑笑无声地退走了。反正对面还坐了个大男人呢。那么几口饭,他为了面子也会吃完的。但就是真剩了也不会怎么地他们,只不过是老板心里不舒服,见不得有人浪费食物罢了。
“剩饭的那些,就该把他们扔到六零年,尝尝树皮草根都没得吃的日子。”老板每每对剩饭的女孩子都万分气恼。熟悉老板的人知道荒年的时候,老板家老的小的饿死了六口。最后变成了女孩子1米6以下就给盛半碗饭、以上大半碗,不够管添的规矩。
可这样一来,这小饭店更受女孩子的喜欢了。这家店的回头客里,往往是女孩子占了大多数。她们多数会在逛街累了时,带着同性的女伴来这里吃饭。
徐强与毫不矫情的莫名很快吃完了迟到的晚饭。退了电影票,俩人去给罗主任买礼物。商场的人很多,进门的地方贴了告示,今晚延长营业时间,晚上十点关门。
莫名捂着心口说:“幸好不是平时的点儿。不然都没足够的时间选礼物呢。”
“你准备买什么?”徐强看莫名进了商场绕着柜台逛,逛了一会儿就忍不住开口问。
“我还没想好。”
徐强有点儿迷惑不解:“那你一点儿方向都没有,这样逛今晚能选出合适的礼物吗?”
莫名迟疑了一下子,在徐强不理解的眼神里,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解释:“师兄,我家里经济条件虽然可以,但是我读研以后就决心不要家里再给我钱了。我现在一个月70块的补贴,但是。”
莫名深吸一口气,说出不想说的那句话:“我想我可能只能给导师选五十元左右的礼物了。”
“你研究生补贴不够吃饭吗?”徐强有点儿诧异:“不是说进了临床还有夜班费和奖金吗?难道你没有奖金?”
“补贴平时够吃饭的。”莫名羞赧:“过来省院也多了一些夜班补助和奖金。但昨天的那个双人舞,化妆和服装就花了不少钱。那些发胶眼影等都是李敏买的,事后她也把东西收起来了,说以后还可以再用,就不用我与她平摊。我知道她是担心我没钱。但袜子、裤子和那双新鞋归我自己了,她垫的这个钱我得尽快还给她。”
“本来准备下月初发了夜班费和奖金,就够还她的了。可是有导师结婚这事儿……再多了,我跟李敏借的钱,年底就还不清了。”莫名显然有些纠结、更多的是为难。
“要还李敏的钱很多吗?”徐强觉得莫名好像有点儿跟世界一样好强。
“也不多,加起来一百多点儿吧。”莫名难受,本来想今年冬天买件好一点儿的羊毛衫,看来是完全没有可能了。
徐强非常理解莫名的现况。自己读研的时候,研一的基础研究生,除了那点儿补贴,就再也没有别的。研二的时候跟着导师、师兄做课题好了一些,也不过是添了一点必须的衣物鞋子等。后来为了提前半年毕业,再也没额外做别的事儿。
后来师姐把认识快两年的娜娜介绍给自己……每周刘娜过来,俩人在食堂吃顿早饭、再吃一顿中午饭,平时都得省吃俭用、算计着花那点儿补贴了。
真是多余的一分钱都没有。
“你们那个演出服装等,难道还要自己掏钱买?不是应该由医院出吗?”徐强问出心里的疑惑。
莫名就给他解释:“今年国庆节的情况特殊了一点儿。因为唐书记忙着筹备集体婚礼,团委书记小高不想给她增加事情,所以这次就没申请经费。她是和我这么解释的。
李敏是不在乎一条长裤的钱。那条长裤要是换我自己平时,我也不会去试去买。可穿了才知道不是平时的训练裤,质量好太多了。
如果我找小高,她也同意去申请经费,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批准、要花多久的时间。还有一个要是医院出钱了,那演出服就该归医院了。我还有点儿舍不得。
所以我想自己还钱给李敏,然后把长裤留下来。”
徐强点头。他明白莫名这种心理。但他想了一会儿说:“杨大夫那里,如果我给他送结婚礼物,公司会给我报销的。莫名,要不我们俩合送一份礼物给杨大夫和罗主任?”
徐强这提议莫名愣怔了一下立即点头同意。“谢谢你啊,师兄。那我就沾你的光了。你们公司有没有金额限制啊?”
“自然有了。要是陈院长再婚,就会多一点儿。杨大夫啊,我得看着估量着花钱,多就难报销了。”
莫名没能从徐强的嘴里听到金额限制,略略有点儿失望。徐强带着莫名往文具那边去。
“我看不如送他们一对好一点儿的钢笔,以后也能用。明天你去参加集体婚礼吗?”
莫名挑眉看看徐强说:“肯定要去了。我明天要早点儿到导师家,跟杨大夫的女儿汇合。你和我一块儿过去?”
莫名邀请徐强和自己一起去参加集体婚礼,本就是徐强今晚还想用去热闹的借口邀请莫名明天一道去呢。不费吹灰之力意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徐强没有任何犹豫立即答应:“好啊。咱们几点到他们家合适?”
他早知道杨大夫已经与罗主任登记且住到一起的事儿了。
“八点半之前吧。我问了科里的护士,要求是九点之前到,婚礼是九点二十九分开始。我们早点过去,或许能帮着做点儿什么呢。”
“那我吃完早饭就过去。你是住在新宿舍楼吧?”
莫名赶紧说:“我今晚住研究生楼这边,明早7点前回省院。早晨的公交车快,可以赶回省院那边吃早饭。不如你也过来吃早饭吧。省院的早餐不像医大的学生食堂,放假了开两顿饭的。且他们的早餐做得还不错,很多有家的人都去食堂买馒头买馅饼的。”
一个有心、另一个有意,俩人很快就早餐的问题达成了一致。约好明天早上,徐强去找莫名。
祝贺罗主任和杨大夫的礼物,也在俩人这样的融洽谈话里买好了。徐强挑选了新婚夫妻能够日常使用的英雄钢笔,14k的笔尖,使用起来弹性够、写久了会很顺滑。但不管售货员介绍的怎么好听,徐强和莫名选中这一对金笔的更多原因是价格合适:不到三百元。
卡在了徐强能够报销的边缘内。
徐强对莫名说:“不用你掏钱了,这个我可以拿回公司报销。杨大夫是公司的目标医生。”
这个公司是徐强私下代理的、一个刚把抗生素打进省院的小医药销售公司,并不是莫名知道的他就职的那个。其实要是只对杨大夫,徐强愿意给他买更好的礼品。但碍于跟莫名刚刚接触,还有对罗教授那人并不了解,徐强觉得自己还是谨慎一点儿好。
大事儿解决了,医大校区距离他们所在的地方也不远。俩人便一起走回去研究生宿舍。徐强至今仍未从医大的研究生宿舍搬走,他是借住着同门师兄弟的床位。这在研究生中是非常普遍的事情。有的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研二以后就不住在学校了。也有人为了能与导师提前建立联系,会想方设法提前住到导师带的学生中间,一边知道导师出题的倾向……
个别也有像徐强这样的毕业了不搬走,原因则是五花八门的。但只要没影响新生入住,研究生宿舍管理员是睁一眼闭一眼,假装不知道的。而且在研究生宿舍进进出出的人,相对来说年龄偏大,基本都有保护好自己财物的意识,所以管理员乐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甚少查问进出者。即使研究生处的老师们,三不五时地就会清查一遍,但主要是针对研一的新生,对其它楼层往往就是走个过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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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强把莫名送回寝室就告辞,然后用研究生宿舍的电话打给办事处的主管,把罗主任和杨大夫明天参加结婚典礼的事情汇报了。
“我也是才得到的消息。不知道该不该准备礼物给他们。这么晚了也联系不上具体负责省院的医药代表。”
“既然知道了就送点礼物表明公司的心意吧。”
“那你看送什么好?这个时候医大这边附近的商场应该都关门了。明天婚礼是在九点钟举行。”
主管想了一下问:“徐强,你那边有公司的礼品手表吗?”
主管问的礼品手表是公司定制的,带有公司的logo。赠送的对象就是各科的主任。据说那些表是瑞士制造的机械表芯,表盘设计大方、镶嵌的人工钻石给整只手表添彩很多。再加上刻度清晰、走时精准,褐色的纯牛皮表带看起来也很高雅,是很适合有一定地位的专业人士佩戴的。就是那细长条的像首饰盒的褐红色高质量的仿皮表盒,也是适合作为结婚礼物赠送的。
徐强立即答道:“我这里只有一块男表。主管,我尚未过试用期,按照公司的规定,这块表只是放在我这儿备用的,赠送前也要经过你同意。但是结婚只送单块男表好吗?”
电话对面的主管沉吟了一下说:“这么晚了,我打车过去给你送一块女表不说麻烦也划不来,不如就别送手表了。这么吧,你明天先随礼200元现金,节后回来写个报告,我给你签字。出租车票你也把这项单独列出来。因为国庆期间为工作的原因去省医,还涉及了你的工作态度评定等。
然后你记得填个申请表,我再给你一块女装表,以后遇到事儿你也好送礼。”
“好,我明白了。节后回去公司我就按着你的要求办。谢谢你。”徐强达到目的了,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电话。
这些小窍门不用谁告诉他,他在了解清楚送礼报销的步骤后,就早无师自通且很快运用自如了。
包括今晚和莫名吃饭的餐费,他在付账的时候,直接跟老板要了一张空白□□,防的就是主管在月底的时候,可能让自己找两百块的□□给他。
像这样的事情,徐强在最开始兼职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算算自己又额外进了腰包多少钱。然后小心翼翼地记到笔记本里,等月底了仔细核对。但很快地这个数目就让他不那么放在心上了(但也没有放弃这笔收入)。
因为与其他拜访省院的医药代表相比,他加入对省院的产品讲解后,脂肪乳这种需要现款用药的激增使用量,以及他与外科大夫的熟稔程度,对很快落入一些小药厂和规模偏小的医药公司视线中。
——他们要寻找与临床大夫关系密切的兼职代理人(医药代表),以弥补自家招牌不响亮、无法与独资、合资的大医药公司相抗衡的不利局面。
徐强开始做起了兼职工作。经过与刘子昂医大附院同学的商议,他筛选了几个品种试水。很快这个兼职的收入成为他每月进账的大头。他小心谨慎地甄别、选择能帮自己增加用量的目标医生,并很快与药剂科的萧主任建立了密切的关系。
这使得他不必像其他人那样,每月要问临床大夫或者护士长拿具体代理药品的使用数量。那样工作琐碎且因为要找的人多、付出的代价也相应增多。他直接在萧主任这里拿到达成协议的大夫、每月开出的相关处方的统计数据。
当然啦,这些数据也不是白来的。但对萧主任来说属于工作范围内,只不过摘录了部分徐强需要的数据、在徐强提供的表格上添上阿拉伯数字,这与他是没有妨碍,与徐强就省了很多事儿。
可徐强认为这个钱花得值。比较在临床大夫那儿,很大几率会遇到的虚报数量、自己干吃哑巴亏的可能、或者护士长那里的报销科室会餐费用等,找萧主任拿到数据不仅省心,还避免了可能因为统计数据的差异(大夫开了处方,各种原因最后患者没有使用该药),引起彼此不必要误会的可能。
这是临床大夫和医药代表最近几年达成的一个互惠互利的新协作。
最终
——临床大夫挣用量的提成,而徐强挣其在省院代理品种总销量的提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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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人换哪个领域还是强人的可能性都偏大
刘娜1
李敏的生物钟很准时。她轻轻地爬起来, 连被子也没叠就蹑手蹑脚去洗漱。可她关上门冲马桶的声音还是将严虹惊醒了。
严虹迷迷糊糊问:“几点了?”
出乎她的意料没等到潘志的回答。
严虹定定神慢慢醒过闷,才想起昨晚上因为潘志值夜班, 自己是在李敏家里睡觉的。她闭着眼睛伸手去床头柜上摸到自己的手表, 就是李敏送她的那块浪琴女表。
“六点了啊。”严虹从床上坐起来喊道:“敏敏。”
“哎,你怎么起来了?是不是我把你吵醒了?你再睡会儿, 还早着呢。”李敏正在刷牙呢。她满嘴的白色泡沫、举着牙刷走到卧房门口。
“不睡了,我也睡醒了。哎,我怎么发现在你家睡得特别好啊。”严虹站起来把自己被子叠吧叠吧, 枕头摞到上面抱起来说:“在自己家就觉得心里烦热得不得了。我回家了, 你帮我开下门。”
“是吗?我看你今天也神清气爽的。”李敏回去漱口,然后拿钥匙给严虹开门。“你要是觉得在我家睡觉舒服,你就过来睡吧。你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 长时间睡不安稳, 对你和孩子都不好。反正我平时也不在家的。”
“还有潘志呢。等他上夜班我就过来睡。”
“我休完假就回去值班室睡觉了, 你俩就带床单枕头被褥过来睡。”李敏把严虹家的门也打开, 脱鞋进去帮严虹开窗换气。等她从厨房出来, 见严虹已经把昨晚看的书取回来了。
“敏敏, 你去跑步吧,我自己来就可以了。待会儿我煮点儿大米粥再去食堂买几个馅饼, 你过来吃早饭。”
“我去食堂买吧。今天去食堂买饭的人应该比较多,人挤人的,你就别过去了。7点半到8点之间我过来。”
严虹没犹豫地应道:“那也好。那就你去吧。煮鸡蛋不用买, 我在家煮就可以了。你买四个馅饼就够咱们仨吃的了。”
“行。你在屋里多少也活动活动。”
“嗯, 我知道的。”
李敏见严虹完全清醒去洗漱, 便替她把门锁上,回自己家换衣服出去跑步。
*
今天的食堂果然如李敏猜想的那样,挤了很多人。往日不用排队的、卖馅饼的地方也排起了不短的队伍。等李敏用饭盒袋拎着装有馅饼的两个饭盒从窗口离开,一眼看到了在队列中站着的莫名和徐强。
莫名背对着李敏。徐强的站位不仅是与莫名距离近,更近的是俩人略显亲昵的神态,还有俩人之间充盈的、排斥他人的、隐隐约约流淌着的、那种说不出来的暧昧情愫。
莫名和徐强之间这样的状态,让李敏愣了一下。但她只与看到自己的徐强略微点头便快步离开了。
这俩人看起来有点儿怪。这是李敏的第一个念头。跟着她想到莫名问自己要徐强电话时的模样,就在心里换了一个想法:想不到他们俩进展这么快。
李敏先回家,把一个饭盒放厨房,然后提着四个馅饼的饭盒去严虹家。她把自己看到莫名和徐强的事情说了,连两个人之间那若有若无的暧昧、自己感受到的不对劲的状态,都尽可能地描述给严虹听。
严虹将装有三个煮鸡蛋的盘子放到饭桌上,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徐强今天过来干什么?他又不是省院的人。”
“不知道啊。你说娜娜看到他会不会有什么想法啊?”
“她都登记两个月还怀孕了,徐强应该不会再有什么想法了。不过要是莫名和徐强站在一起的话,娜娜应该会很不开心的。”
李敏明白严虹未说出口的意思,莫名是研究生。她想了一下儿说:“我等会儿去娜娜家看看她,把徐强过来的事儿告诉她姐姐,那是她同门师弟,或许她姐姐有办法吧。”
“你看着办吧。”严虹顿了一下说:“若是你与莫名能说上话,最好让莫名带着徐强回避一下。比让娜娜她姐姐出面好。这俩人也是的,省院的集体婚礼他俩凑什么热闹,俩人都不是省院的,倒把自己当大瓣蒜了。”
事儿是这么回事儿,但是话就不能这么说。李敏知道严虹和自己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刘娜,想让刘娜能够顺利地完成这个婚礼的。
“我先去刘娜家提醒一下,然后再去找莫名,看看能不能说通莫名让她带徐强离开了。”
俩人一起摆早饭,粥晾上了,海带丝也拌好了,潘志开门进来了。他手里提着满满的两大袋子水果。
李敏赶在严虹之前接过一袋子,“嗬,师兄买了这么多水果啊。”
潘志笑笑:“你知道我们家要来人的。我也不知道谁都喜欢吃什么,就每样都买了一点儿。”
“你去早市了?”严虹问他。“医院正门口那儿没这么多种水果的。”
“值班呢,我哪里敢脱岗。”潘志将手里的水果递给从厨房出来的李敏,自己走去洗手间洗手,他抬高说话的声音:“我找陪护的小伙子帮我去了一趟早市,告诉他一样买点儿回来。”
“师兄好用心啊。”李敏赞了潘志一句。
严虹美目流转,看向擦手的潘志,满满都是没说出口的情义。
李敏轻咳一声,提醒俩人:“你俩再这样,下回不来你家吃饭了。”
严虹收回视线,笑着说她:“穆杰很快回来了,请你们俩一起过来吃。”
潘志立即就问李敏:“有穆杰的消息了?”
“嗯。”李敏酸溜溜的情绪立即被洋溢的幸福快乐替代。“昨天收到他的来信了。”
潘志了然地一笑,坐到严虹的身边说:“我看你这两个来月的情绪都很不错啊。”
严虹看看李敏摇摇头,点着李敏的额头说:“你表现的太明显了。出来进去的还会哼个歌儿什么的,还有心去跳双人舞,医院里长眼睛的就会猜测到穆杰那边有消息了。”
李敏愕然怏怏道:“我还以为自己装得挺好的呢。”
“来来吃饭了。穆杰没受伤吧?”
潘志把馅饼先夹给严虹一个到她面前的小碟子里。李敏紧随潘志之后夹了一个到饭盒盖上,挪到自己的面前。
“他没任何事儿。我用这个就好了。一会儿可以少洗一个碟子。”
“那我就用这个饭盒了。”潘志把饭盒连同垫着饭盒的、毛线钩织的防烫垫,一起挪去自己的跟前。
“讨厌啊。你们俩这样少了多少情调啊。”严虹拿着水果刀切馅饼,不满意地抱怨。可潘志和李敏都不搭茬,只用筷子夹着馅饼吃,看她切好了馅饼、端到嘴边、再用筷子送进嘴里。俩人心里想的是怀孕真能改变人啊,连吃个馅饼的方式都变得这么厉害了。
潘志看严虹的气色和精神状态都比前些日子好了很多,就问道:“昨晚过去睡觉的?”
“是啊。一宿睡到大天亮。也不知道怎么会睡得那么好。我早晨起来就感觉到了。太奇怪了。”
“估计是你心里想着你爸妈今天能带人来,再不用师兄那么辛苦跑早市了,心里放松就睡得好了呗。”
“非常可能。”潘志对李敏这样的解释很开心,点头附和李敏。他盼着严虹恢复正常。便笑着说:“那以后天天都会睡得好了。”
严虹便也笑着接受了李敏的论断和潘志的期望。
“昨晚夜班的事情多吗?”
“还好,大概是过节放假,除了一些个喝多的,打得头破血流的那几伙群架,病房里倒没收到别的患者。”
那就是很轻松的一个夜班了。
待李敏也陪着斯条慢理的严虹吃完早饭了,潘志也放下筷子。他边收拾饭桌边说:“我刚才上楼的时候,遇到莫名和徐强了,说杨大夫和罗主任也参加今天的集体婚礼,他俩先过去帮忙。”
严虹往椅子背上一靠,有气无力地对李敏说:“你赶紧去娜娜家吧,和她姐姐说一声。看来让莫名把徐强带走不现实了。”
“好,我这就过去。饭盒一会儿搁我厨房就好。”
“嗯嗯,你赶紧去吧。”
李敏向潘志点点头就赶紧离开了,留严虹去跟潘志解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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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娜家隔了一个单元,李敏来过两次。但她敲门的时候,过来开门的是李敏没见过的一个青年男子。面相看着就是挺温和的人,可他这时的脸上却充斥了焦虑。
这样的焦虑李敏在很多患者家属脸上看到过。
这陌生的男人让李敏愣了一下,然后她立即醒悟到这可能是那个博士生。便开口问:“你是娜娜的姐夫吗?”
没等这点头的博士答话,龚海在里面说:“是师妹来了吗?进来吧。娜娜,李敏来了,你赶紧起来吧。”
刘娜家里是不用换鞋子的,李敏径直走了进去,却见与刘娜带了三分相像的、已经显怀的女人坐在刘娜的床边。
这该是刘娜的亲姐姐了。
“师姐好,我是李敏,原来和娜娜在一个寝室住。”
“嗯。李敏啊,听娜娜说过你很多回了。很能干。不错,给我们女孩子争气了。”
李敏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了,笑了笑回避了这个话题。却看着在床上蒙头、把被子压在身下拱成一团的刘娜说:“娜娜,你蒙在被子里小心乏氧。血氧饱和度不达标,你肚子里还有一个呢,要不要我给你讲讲孕妇乏氧对胎儿的危害?”
刘娜在被子里蠕动了一会儿,慢慢地她的脑袋从被子钻出来了。一头长发被拱得乱七八糟的,那模样简直没法用眼睛看。
李敏忍着对刘红赖床不起的诧异,与床边坐着的刘红说:“师姐,我和娜娜说几句话。”
龚海对这样的刘娜没一点儿办法。他见李敏肯出头劝刘娜,立即朝李敏拱拱手:“拜托了。”先出去了。
刘红对李敏说:“师妹,麻烦你了,眼看着到时间了,再拖就来不及了。”
“好好。我来劝她。”李敏走到刘红身边,扶她站起来,搀着她往外走并趴在她耳边轻声说:“徐强找了罗教授的学生做女朋友,我早晨买饭的时候遇到他们了。咱们还让娜娜去吗?”
刘红侧身抓住李敏的手,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问:“真的?”
李敏连连点头。“潘志,就是严虹她对象,刚才下夜班回家看到他俩去了罗教授家。杨大夫和罗教授也参加这次的集体婚礼。”
“好。我明白了。师妹,你劝她起来吃饭吧。她不想去就不去了。心里的不舒服比身体的不舒服更伤身心。”
“嗯。”李敏见刘红是个明白人,心头的担忧放下了大半了。
“那我们先吃饭了。”刘红出去了。
“哎呀,你还没吃早饭呐。你快赶紧吃饭吧。”李敏看她走到折叠桌了,博士给她拉椅子,就轻轻地把门关上。
李敏转去窗口那边、刘娜的那一侧,对着闭眼睛装睡的刘娜说:“娜娜,你姐姐说你可以不去了,你起来吃饭。低血糖会影响孩子的。”
刘娜睁开眼睛看李敏:“为什么?”
“因为她怕你心里不舒服,所以不勉强你。”李敏避重就轻。
“刚才她还没呢。不会是骗我起来换衣服吧?”刘娜又想往被子里拱。
“娜娜,你几岁了?”李敏按住想往被子里拱的刘娜肩膀。“我们一起住了一年,我还没见过你这样,要不要我喊严虹和小凤来看看你?”
“不要。”刘娜果断地拒绝,然后没精打采地说:“小凤要参加婚礼的。彩虹儿每天睡不醒,别麻烦她们了。”
“那你起来吃饭好不好?你姐姐答应你可以不去的了。”
刘娜抱着被子拱了一会儿说:“敏敏我还是去吧。不然我们都报名了,算是怎么回事儿?”
李敏简直想骂刘娜一句去属驴得了,这不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嘛!可刘娜现在是孕妇、是国宝级的人物,她既然来了就得耐心地哄她。
“娜娜,大会议室的人会很多的。你要去你姐姐就得去。你看她的月份,要是被谁不小心碰着了,你不担心啊。”
“敏敏,你是来劝我不要去参加集体婚礼的吗?”刘娜怀疑地看着李敏。
“不是。我是过来帮你梳妆打扮的。可是我认为你目前的状态,还是不去比较好。我觉得一定是孩子不舒服,才让你有不想去的感觉。比起报名的事儿,孩子更重要。”
“敏敏,谢谢你。你早点来就好了。他们仨逼了我一早晨了。呜呜。”刘娜直接开始哭了。
“不许哭。”李敏呵斥刘娜:“你伤心孩子会跟着受影响的。来,起来洗漱、吃饭,咱们不去那个集体婚礼了。我去给你请假。”
李敏好说歹说把刘娜哄起来、换了衣服去洗手间洗漱。可是在饭桌边一直留心屋里动静的龚海,听了刘娜的哭声简直想冲回房间了,还是刘红立即制止他:“让师妹劝她。”
片刻后,刘娜换好衣服去洗漱了。
博士招呼李敏:“师妹过来坐。吃了早餐吗?一起再吃点儿?”
“我吃过了过来的,你们继续吃。龚师兄,娜娜的情绪不稳定,可能和她月份小、昨天累着了有关,我去跟唐书记给你们请假。”
在龚海的心里,娜娜不去参加集体婚礼已经成定局了。他接受良好地说:“那就麻烦师妹了。还有你和唐书记说她肚子不舒服吧,反正有昨天的彩排垫底呢。”
“好,我明白了。”
博士却有些接受不能,他觉得刘娜今天的表现就是一个娇宠的、惯坏的小孩子。于是就提醒妻子:“娜娜不去可以吗?这可是要工作一辈子的单位啊。”
“没事儿的。”在刘红的心里,哪怕妹妹会在省院工作一辈子,过几年读个研究生,等毕业了,工作局面自然也就不同了。
“师妹,麻烦你跟院领导说明她的情况,就说她昨天彩排累着了。她都登记俩月了,怀孕也是正常的。要不等会儿我们带她去妇产科看看?”
龚海忙说:“那阵仗就太大了,还是先在家躺着休息一下吧。”
“那就先在家休息了。”刘红现在想的是怎么让妹妹能避开徐强。要是徐强在婚礼上整出点儿什么,单这么想她就觉得自己胸口发紧。
“师姐,那我就先去医院了啊。”眼看着到九点了,李敏得赶紧走了。
“好。你去吧,把我们的焦急转达给唐书记。我们也是没办法了。”刘红放下筷子,送李敏到门口。
“师妹,拜托你了。”
“看师姐说的,太见外了。”
李敏也不想看到刘娜在集体婚礼上,被莫名和徐强刺激刺激着了,甚至波及腹内胎儿、发生终身遗憾之事。
好在有个昨天彩排就不舒服的借口在,就让刘娜好好在家躺着吧。
*
省院布置得喜气洋洋。这是昨天下班时还没有的场面。大会议室前后两个门都大打开了。往里走的人非常多。但若不是与婚礼有关的人,一般是不会往前门那边去的。
李敏看了一下情况,就往在人流中小心地往前挤。她先找到小高,赶紧把刘娜的事情告诉给她。然后忧心忡忡很焦急地表示:“你看看该怎么跟唐书记说一下。我刚才去刘娜家,她还在床上躺着没起来呢,她姐姐他们都急得不得了。她昨天彩排的时候就不舒服了。”
小高昨天自始自终在彩排现场给唐书记做助手。刘娜不舒服的事情她知道。她见李敏这么说,赶紧就说:“刘娜要不要去妇产科看看啊?”
李敏据实回答:“依照她目前的情况,到了妇产科也是会先让她卧床休息。再说严虹今天在家,她不会到哪儿去的。要是真有什么不好,我想他们会第一时间找严虹的。
你放心,她家里现在有一博士一硕士、还有一主治医在守着她的。”
小高点点头,才怀孕一个多月,正是不稳当的时候呢。要是勉强刘娜过来,现场出了什么事儿,可就影响大了。
“那李大夫你在这儿等一下,我过去跟唐书记说一声。少了一对新人,讲稿什么的都得改呢。”
“那你去忙,我站在这门边这儿等着。”
李敏看着小高挤到唐书记身边,低声在唐书记耳边说着什么。然后唐书记看看李敏这边,微微点头示意知道了这回事儿。
李敏见唐书记这样的表情,就从前门退了出去,贴着墙边往后门溜达。却不妨被人流中伸出的一支手臂拽住了。
“李敏,你去哪儿?看到刘娜没有?”
*
李敏的父母亲还有哥哥嫂子带着孩子,刚刚上了往省城来的火车。又大了一岁的阳阳是第一次坐火车,他很兴奋地在父亲怀里扭来扭去,他两只小手使劲地扒着车窗框、脚踩着父亲的腿往小桌上爬,他要探头出去看看窗外。
“别伸头出去,快抱紧他,别掉下去了。”当妈的很着急。
梁工推一下老伴儿说:“换个位置,让他们俩在窗口守着孩子。”
李敏的父亲站到过道,倒出位置好让靠窗坐的梁工出来。等儿媳妇坐到窗边后,他坐到长子身边,老两口笑呵呵地看着儿子和儿媳妇俩跟孩子搏斗。每次出门孙子都得儿子抱牢实了,儿媳妇早就应付不了精力旺盛的小小子了。
过道那边的乘客笑着搭话:“你这孙子长的结实,胆子大、力气也大,看他爸都快按不住他啦。”
“是啊。这小子从小就精神头足、身体也好,等闲一个人带不了他出门。”
“那也是你们家带得好才行。不少出生时看着不错的孩子,几场病之后越长越孬。”
“那是那是。小孩子是很容易生病的。”
“带孩子最费心神了。”
火车鸣笛要启动了。当爷爷的上前掐住孙子的两肋,当妈的去掰儿子的小手指,小小子手劲大,当妈妈的怕伤了孩子不敢使劲,奶奶站起来膈肌了小家伙几下,小家伙立即嘻嘻地笑着撒手了。
当爸爸的抓住时机把窗户落下来了。
四对一,成人获得了完胜。过道那边的几个乘客看着都笑。
“这孩子可难带。太调皮了。”
“调皮小子出好汉。”
“阳阳,想不想去姑姑家了?”
“想。”
“闭眼睡觉就带你去。”
“先睡一觉,醒了就到姑姑家了。”年轻的父母一起哄孩子。
“我不困。”小家伙奶声奶气表示反对意见。
“那咱们下车回家吧,去姥姥家玩。”当妈妈的提出新建议。
小小子想了想,靠到父亲怀里闭上眼睛。再睁开、再闭上。火车没开出去多远呢,他已经睡得呼呼的了。
李敏父亲从行李架上拿下来一个大包,儿媳妇接过去从里面掏出一个小毯子,小心地给孩子盖上。
“昨晚就兴奋了小半宿,今早又跟我们一起起来。”梁工爱怜地把帽子给孙子戴上,四个大人全心全意地照料一个小不点儿,都安顿好了才各自眯眼假寐。
刘娜2
抓住李敏手臂的是莫名。她拽着李敏的手臂、挡在李敏前行的方向上, 自己也随即贴到了墙边,免得堵塞别人的路。
“你去哪儿?你看着刘娜没?”莫名一句连一句地问李敏。
李敏越过莫名, 却看着站在莫名身后的徐强问:“徐师兄, 是你现在要见娜娜吗?你俩跟我出来说吧。”
音乐的声音有点儿大,李敏和莫名都要大声说了了。但从他们身边走过的人, 就不乏以奇怪目光看着他仨的了。
莫名回头以目光询问徐强,徐强摇摇头。
“我们自己去找她吧。”莫名在得到徐强的示意后,这么回答李敏。
李敏对莫名的所有好感都在这一刻要消散了。她抿着唇反手用力捏紧莫名的手。莫名感受到李敏微微有点儿发抖的手, 传递给自己的情绪, 便贴着李敏的耳边说:“不是我要问的,是徐强要找她。”
“那你要是还认我这个朋友,你就跟我来。”李敏放开莫名的手, 率先往大会议室侧面的楼梯走过去。
往常这里是锁着门的, 今天不知为什么将铁栅栏的大门打开了。阳光让李敏微微眯上了眼睛, 但她仍坚持拾阶而上。
徐强想阻止莫名跟着李敏走, 但是看莫名一脸坚决, 他也只好不情不愿地移动脚步跟上去。没有莫名站在自己身边, 自己今天就是个落魄的失败者。
李敏听着身后传来的一轻一重脚步声,莫名跟来了, 徐强也跟来了!她的嘴角微不可查地翘起来。
莫名还是在乎和自己这个朋友的嘛。
大会议室屋顶的太阳光正是好时候,温暖而不灼热。和煦阳光将站在蓝天白云下的三个人,笼罩在中秋时节难得的暖融中。
“莫名, 你刚才和我说的是实话?”李敏侧对着太阳的眼镜片在反光。
“是啊是啊。我干嘛要骗你啊。李敏, 真的是徐强要找刘娜。他不过是想向她说一句祝福话而已。”
“你信吗?莫名。你这么聪明的人, 你信徐师兄的这话?”李敏不顾跟过来的徐强,只盯着莫名问。
“我?”莫名犹豫一下,看看徐强终于下定决心说道:“李敏,你不觉得刘娜做的很过分吗?龚海和徐强是同学啊!这让徐强以后再怎么见自己的同学了?”
李敏看着替徐强说话的莫名,心里为莫名这个好姑娘惋惜。色令智昏说的就是这类人吧。难道莫名她忘记了那天自己在值班室跟她说的那些话?莫名这才认识徐强几天啊!就被徐强扭转了思想。
再看一边站着的徐强,李敏在温煦的阳光下却觉得从心里开始发冷。
按着潘志转述的徐强的话,他是多好的一个人。是那种只要女朋友能过得幸福,我就是心如刀割也放手的、让人钦佩的男子汉。
可他紧跟在莫名身后、还有莫名才说出的那些话,他今天的行为却全不是既往他对潘志表现的那样。
他真为娜娜好,今天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真为娜娜好,以后就别出现在娜娜的眼前。他与龚海是同学又如何?大学里一个班级谈朋友最后散伙了、再和同班其他人搞对象就不行了啊?
说徐强过来只为祝福娜娜,李敏才不相信呢。
——只看他紧紧地跟着莫名,就证实了他的目的不单纯。
有本事他自己去见刘娜和龚海!
说他不了解娜娜的所思所想?李敏敢说那是打死自己都是不能相信的事儿。
刘娜的心思从来都明明白白地摆在桌面上。
要不是穆杰高考的分数够清华、反去了一流军校的一流专业、后来还考上了一流军校的研究生,怕就是穆杰,刘娜因为她自己姐姐姐夫的原因,她也不会瞧得起他;
要不是因为刘娜对着自己、小凤、对严虹,没有隐藏地表示过徐强是研究生的骄傲;要不是她对吴冬的“蔑视”没有打一点儿折扣地让冷小凤知道了;
要不是她对潘志有隐约的“瞧不起”,心知肚明的严虹也不会冷眼看着她……不然哪怕她十年八年才能还上集资楼的钱,严虹也绝对会借给她的。
可是李敏不能因为刘娜的这些就否认了刘娜的好。去年底刘娜和小凤对自己的照顾,点点滴滴都是超越了一般室友的所为。同寝室住了一年多的情谊、对刘娜理解,使得她坚持要站在刘娜一面、维护刘娜的。
这事儿怪刘娜吗?就像科里护士们说的那样,小鸟要想踩蛋要有后代,还得叼树枝垒窝呢。那放在买集资房这事儿上,你徐强个大男人没有任何作为,难道娜娜就应该跟着你住筒子楼?不然就十恶不赦了?
其实最让李敏气愤的事儿,她此时还没在心里面梳理明白呢。
——那便是徐强曾在潘志跟前装的好、如今被戳穿了。
潘志因为徐强在刘娜这事儿上做得仗义、够爷们,不仅介绍了普外的陈大夫与他认识,还陆续介绍了外科其他的年轻大夫们与徐强认识。李敏前几天,就是莫名见到他那天,还答应了他、替他在陈文强跟前说项,帮他跟陈文强敲定了节后的产品推广会时间、地点等。
李敏现在觉得徐强这个男人太坏了!
这时候与莫名拉着手来找刘娜,利用刘娜那特别倾慕研究生、博士的心态……刘娜如果来参加今天的集体婚礼了,看到他和莫名在一起能不失态吗?那刘娜以后在省院还怎么呆?他是诚心想要在今天给刘娜难堪啊!
“徐师兄,你找娜娜有什么事儿吗?我可以替你转告。”李敏努力不带出自己的情绪。
大会议室的音乐声突然响亮了一下,然后就小了下去。有人在试麦了。手掌叩麦的声音以及随即想起来的“喂喂”,都提示着典礼即将开始了。
“谢谢师妹了。”徐强手上加力,他拉着莫名下楼。可他走了几步,终于想起李敏不是自己目前能轻易得罪的,便回头对李敏说:“龚海与我是同学,我只是来祝福他们。”
阳光让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来。他的笑与灿烂的阳光糅合在一起,李敏却看到他那笑没有达到他眼底。李敏看明白徐强没说出来的话:我去见龚海,你能奈我何?!
敷衍自己?向自己示威?
“噢——是这样啊。”李敏拉长声音、眼睛快速眨动了两下。侧对着阳光的她,脸上出现半明半暗、立体感很强却有点儿高深莫测的诡谲笑容。
“徐师兄有心了,潘师兄很推崇你的为人。我现在有几句话想跟莫名说,徐师兄可以放人吗?”
“急不急?不急就等婚礼之后再说呗。”徐强匆匆说完这句话,拉着莫名的手就往下走。他现在顾不得李敏急不急的,他开始着急了,因为司仪已经在请唐书记已经开始讲话了。
李敏看他那样子反而放下心了。“不急不急,我和你们一起过去。”反正刘娜今儿也没来,我看你还有什么招儿。
莫名却拉了一下徐强说:“要不先听李敏说说?”
她心理很明白徐强不该再来见刘娜了。之前她与李敏练舞的时候,她基本接受了李敏的说法。谈朋友又不是要一谈就定终身的,刘娜中间因为别的选择要退出,这也是很正常的啊。
但是徐强从食堂出来、一脸藏不住的伤感对她说的那几句话,以及她现在欣赏徐强、想得到徐强的心理站位,还是影响到了她的行动了。
徐强这么说:“刘娜只问我有没有钱买房子,唉!我家里要是能有余力,我也不会每月只靠研究生那点儿生活补贴了。
可结果她隔了一周来告诉我,她决定嫁给我的同学了。你说这让我情何以堪?让我以后以何脸面再见我那些大学同学?”
所以她才陪着徐强在大会议室里外找刘娜,所以才有她拉住李敏问刘娜的那一幕,所以才有她现在被徐强紧握的手在微微颤抖和出汗。
所以才有她现在的进退两难,她不想失去李敏这个朋友,也不想对徐强放手……可是她和徐强万万没想到刘娜会不来参加集体婚礼。
*
刘娜在李敏走后怏怏不快地从洗手间出来了。龚海简直像《垂帘听政》里侍奉慈禧太后的李莲英一般,伺候刘娜开始用早饭。
刘红努力地深呼吸、深呼吸,与丈夫埋头喝粥、吃馒头,最后她实在看不过眼也忍不下去了,接过剥完皮的鸡蛋回房间去吃了。
博士跟在后面回房间。“唉,我说你不能干吃鸡蛋啊,噎着人怎办。来喝口粥。”
刘红把剩下的鸡蛋塞嘴里,接过饭碗使劲地喝了一大口,吓得博士跟她抢碗:“你慢点儿慢点儿。”
这要是噎着了,灌进去的这口粥就把出气的缝隙都堵死了。
刘红倒没有呛着。她吃完鸡蛋喝光了大米粥,把饭碗递给丈夫。“启明,要是娜娜没什么事儿的话,咱倆今晚就回去医大了。我真受不了了。”
“赶这么急做什么。还是等娜娜稳当下来咱们再回去,不然就是回去了也不能安心。”博士这几年看着未婚妻将妹妹当女儿管教、培养,奈何她妹妹和她就不是一类人。最后因为成绩不够留校的,还是自己找了留在校部的同学,将她分配省医。但是妻子心里不爽了,博士得安慰怀孕的妻子啊。
“我看娜娜的心里是真的不舒畅。或者是身体的不舒服,没出来临床症状,但影响到她的精神状态了。你别不信我的样子。娜娜读书这几年、还有工作这一年每周过去医大多乖啊。她要是真没什么不舒服的,昨天咱倆到的时候,她就不会中饭都没吃、还折腾一下午了。”
“我看就是龚海惯的。”刘红终于忍不住向丈夫抱怨。“你看看她今早作的。要不是李敏过来,恐怕咱们大家现在也吃不上饭呢。”
“龚海愿意惯她就惯呗,好过不把她放在心上。要不等中午找李敏或者还有哪个和她相处不错的同志,过来与她聊聊天、开解她一下?你也知道妊娠早期的反应未必全是孕吐,有些人可能就是神经精神症状更明显一点儿的。”
博士后面这句话打动了刘红。“但愿她是你说的原因吧。那中午就只能找李敏了。她们一个寝室住了四个人,妇产科的那个严虹怀孕了,也就二个月左右;儿科的冷小凤今天参加婚礼的。再别的,我也没听她念叨别人了。”
“那好,一会儿我与龚海去买菜做中午饭,那个集体婚礼也差不多在午饭前结束。到时候让龚海去请李敏。那李敏看着挺聪明能干的,几句话就把娜娜劝起来了。”
“我也不知道娜娜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唉。”刘红叹气,把徐强与罗主任学生搞对象的事儿对丈夫说了个大概其。“才李敏过来提醒我的。她担心娜娜、不想娜娜去参加集体婚礼,这是顺了娜娜心思了,她自然就听劝了。”
“徐强啊!”博士叹息。“他与娜娜没那个缘分,事到如今,散了也就散了吧。往后各过各的日子,他又何必盯着省院不撒手呢。我看今年我们科招的研究生也挺不错的,原来我还想给他介绍一个,免得你总觉得对不起她的。这样吧,回头我去找找他劝说劝说。他也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估计就是这事儿一时钻了牛角尖没出来罢了。但我听说他现在下海做医院代表挣大钱去了……唉,他要是继续在基础部搞科研多好。到底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了。枉我平日里看他千好万好的。毕业论文居然做成那个奶奶样!要不是大家看在导师的面子上,他能通过吗?要不是你我为他奔走,他能留在省城去卫校吗?
男子汉大丈夫居然忘记了自己最初的理想了……”
刘红痛心疾首。
“他现在居然被身外之物迷了心智,跑去做医药代表了。真给导师丢脸。我们这些人都捂着这个消息没敢让导师知道呢。你说我倒是都七、八十岁的人了,知道他最后千挑万选的关门弟子这样,还不得气个好歹的?!”
博士想到妻子的导师,也跟着叹气。“你们能瞒就多瞒些日子吧。我上个月听说他的情况不大好。我想替你去看看他,你们那些师兄弟还不让。”
“他们是怕你说漏了徐强的事儿,又不好意思挑破。连我都被师兄们以怀孕了不好探望病人,被拒绝出现在导师面前了。唉!”
刘红叹气,心里对妹妹这个做事儿没章程的恼怒,可在怎么恼火,还是这个从小带大的亲妹妹比师弟和自己近。她将怨气发去徐强那边。
“哼!跟娜娜这个没出息的赌气,一样也是没出息的货色。启明,我这样说徐强不是单说他今天来省院的事儿。而是说他这里,”刘红用中指轻敲一下自己的太阳穴。
“他这里的想法有问题。他没有把事业放在第一位。要想成就事业,还要其他享受一点儿也不落下……我不是小看了徐强,他真盯着省院不撒手、偏要在省院处个研究生对象,那只能说我看错他这个人了。”
博士可不会在这时候与妻子辩驳徐强的胸襟。他只当没注意到妻子的不满,径自放下这个话题不做讨论了。
“你中午想吃点什么?好容易放假三天的,我给你做点儿可口的。平时想做既没空儿也没地的。”
“问娜娜吧。看她是不是想吃鱼。”
“好。我一会儿去问她。”这是妻子想吃鱼了。吃鱼好啊,对孩子脑部发育有好处。虽然夫妻俩加起来的收入不高,但是吃饭还是舍得花钱的。没有好身体,什么理想什么事业都是空谈。
*
李敏跟随着人流离开大会议室。前所未有的集体婚礼圆满成功,院领导个个脸上都带着见到“狗头金”的满足笑意。
这新颖的、形容领导笑容的词,是站在李敏身后的一位与身边人窃窃私语被李敏听到了。她不敢回头看人,却也因为知道狗头金是什么,再看各位领导的脸,顿时觉得这形容是非常贴切的。
从大会议室出来,绝大多数人都选择走楼梯。李敏靠窗口那边站着,她不着急跟这些人抢路,家里的冰箱有她早晨多买的两个馅饼,带的是中午、晚上的份。如果爸爸妈妈不来,她准备用馅饼对付今天,省得去食堂挤了。
“李大夫、李敏。”小高叫她。
李敏看到小高,朝她招招手。
“我早看着你站在这儿了。”小高穿过人流挤过来。“你有刘娜刘大夫的消息吗?唐书记很挂着她的。”
李敏摇头:“我一直站在后门那儿看典礼。要不我们过去看看她?”
“我还有事儿脱不开身。”
“那你去忙。我找个时间回去看她的。有事儿会打电话告知唐书记。”
“那谢谢你了。”小高笑得挺甜挺招人喜欢的。“那我就过去了。一会儿院里要招待参加集体婚礼的新郎新娘,还有电视台的记者,我过去帮忙了。”
“嗯嗯。你忙去吧。”
人流走的差不多了,李敏才从容地慢慢下楼。却在医院的东门往家属宿舍区的路口,看到意想不到的局面。
徐强拉着莫名的手在与龚海说话。龚海的尴尬样子在从容的徐强和莫名面前显得很明显。
莫名先看到了李敏,立即就扬起手招呼道:“李敏。”
龚海像看到救星一样,撇了徐强疾走几步过来对李敏说:“师妹,中午去我家吃饭了。你再好好劝劝娜娜吧。”
李敏对喊莫名招招手,才想答应龚海呢,就看到自己哥哥牵着小侄的手往这边溜达过来。她立即带着点儿歉意笑着说:“龚海,我不能去你们家吃饭了。你看我哥哥从家里来了。我得空儿了,一定会去看看娜娜的。”
“好吧。”龚海有点儿失望,顺着李敏手指的方向回头看,一个青年男子带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在往这面走,那应该是李敏的哥哥了。他知道李敏父母家在附近的小城,李敏现在有房子了,她不能回家自然是家里人来看她了。故而他朝李敏笑笑,与徐强点点头,并朝带孩子过来的男子点点头就走了。
“姑姑,姑姑。”小小子挣脱父亲的手飞奔而来。
“慢点跑,别摔了。”兄妹俩一起喊,李敏快走几步迎上去抱起他。
小小子两只胖手抱紧李敏的脖子,与李敏使劲地贴脸。“姑姑,我想你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说,我听话就看姑姑。”
“那你听话了是不是?”李敏与小小子贴脸、顶门。“哥,你们什么时候到的?你小子好像又沉了啊。”
李敏把孩子往上颠颠。
“才到没多一会儿。他在家待不住,我带他出来走走。放他下来走路。”
“不,我要姑姑抱。”
莫名看着李敏抱着侄子要走,笑着上前说:“你侄子和你很亲啊。”
李敏点点头,并没有停下脚步。“莫名,我爸妈来了,我要赶紧回家了。”
“好好。你快回去吧。”
李敏单手朝二人摆摆作别,又立即缩手回去抱孩子,这小子,沉得一只手臂抱不住了。
*
“是你们同志?”
“校友。阳阳,姑姑抱不动你了,下来走好不好?”小小子沉得压手,才几步路就坠得李敏感觉胳膊都吃不住他扭来扭去的劲儿了。
小家伙这回就没异议了,乖乖地自己下来,但是要拽着爸爸和姑姑的手“荡秋千”。
“这行吗,哥?小孩子这样会造成关节脱臼的。”
“是他拽着咱俩的手使劲,不是咱们提溜他。他皮实着呢。让他玩累了,一会儿吃完中午饭他就睡觉了。”对儿子能长得比同龄组的孩子结实健康,当爸爸的很骄傲。可是面对儿子旺盛的精力又觉得无奈。幸亏孩子跟着妈妈在机关幼儿园,不然还不知道得吃多少苦头呢。
*
李敏家的厨房,已经被他爸妈和嫂子检查一遍了。油盐酱醋、花椒大料、黄酒豆瓣酱俱全,成套的饭碟筷子和羹匙、电饭锅炒勺蒸锅样样都有,连菜板菜刀面板擀面杖也准备了。
但就是全新的!
那么大的一个冰箱里,就只有两个馅饼和几个苹果。下层冰冻的刀鱼、黄花鱼、猪肉、牛肉等,还是上回梁工过来给她预备的。
一点儿没动!
“敏敏这是没在家里开火啊。”李敏的嫂子清洗电饭锅,准备淘米做饭。
“她一天忙到晚的,我上回来看她,她说还没回家住过呢。住院总的职位基本要求就是24小时在医院里值班。”
“敏敏这工作也太辛苦了。现在是自己一个人还好,要是以后结婚有家有孩子了,可怎么办。妈,要不劝劝她换内科去算了。我同学做内科大夫,基本就是下班就走,多一分钟都不在科里停留。”
“她就是不在外科也不会听话去内科的。当初我们还想她读师范当老师呢。可她就惦记着向林巧稚学习、想当妇产科大夫。谁有什么办法呢。”
梁工拿了两块切好的冻肉出来,放在不锈钢盆里化冻。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
“妈,有人敲门。我去看看。”李敏嫂子按下电饭锅的煮饭键,出去开门。
“你好。我是严虹,住在敏敏的对面。这是我爸妈今天带来的。”一个和李敏父亲才拿走的、一模一样的菜篮子,装满了蔬菜等递到李敏嫂子跟前。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李敏的嫂子有点儿不敢收。“妈。”
梁工在厨房听清严虹的话,擦擦手笑着走出来说:“是彩虹儿啊。你接过来吧。李敏她爸爸还买菜去了呢。你爸妈也过来看你来了?”
“嗯,他们也是才到一会儿。”
“请你爸妈有空儿就过来坐啊。”
“好。阿姨,你们有空儿也过来坐。”
“好好,我们会去的。彩虹儿,替我谢谢你父母亲。”
严虹笑着摇头回自己家去了。
遗憾1
李敏听说父亲去买菜、母亲和嫂子在家准备中午饭, 便也不急着回家了。
“哥,我们去正门口那边买点水果。那边的水果多。”
“不用。医院正门前的水果得多贵啊。我们来的时候带了两箱南果梨, 每个品种都给你装了。还带了一箱黄元帅的青苹果, 捂些日子你就能吃了。”
李敏听说家里带来的水果全是自己喜欢吃的,就很高兴地说:“那就不买了。这么多不好拿吧?”
“还行。我抱着阳阳, 爸妈和你嫂子就好拿东西了。那个南果梨也就我们那儿有,带的多些,你也可以给交好的同志送点儿。”
李敏摇头笑, 不认可家里的想法。省院这地方, 要不就不送,要不差不多的就得全送,不然就是得罪人的事儿了。
“哥, 我得找个地方打电话。有个小孩原来约定了下午来我这儿做功课。”
“让他来呗。阳阳吃完饭肯定会睡俩小时的。等他睡醒了, 我带他出来玩, 不耽误事儿的。”
李敏赶紧给哥哥解释:“高三了。咱们这么多人在家, 她怎么可能学得进去, 她家也就父母亲在的。是我老师陈院长的女儿。”
“那你回科里打电话吧。”
李敏一时没转过弯, 实话实说:“太远了。内线电话在哪儿打都可以的。”
做哥哥就提醒妹妹:“谁都知道陈院长的女儿跟着你学习吗?若不是你就回科里打电话比较稳妥。”
李敏愣了一下,马上醒悟过来, 说:“那我就回科里一趟。”
“去吧,我带阳阳就在家属宿舍区这片溜达。半小时后回去吃饭,你不用再来找我们。”
“嗯。阳阳, 来跟姑姑门一个。”李敏蹲下来, 与侄子脑门相顶。小家伙使劲顶得李敏脑袋后仰。李敏拍下侄子的肥屁股说:“难怪力气大。阳阳, 姑姑要去办事儿,你和爸爸好好玩儿,咱们一会吃饭时见啊。”
“姑姑再见。”小家伙现在能听懂大人说话,他很像样地和李敏摆手。
*
李敏打完电话回家,正好遇上父亲要上楼。
“爸。”李敏非常高兴,上前要接父亲手里的菜篮子。
“沉着呢。”男人将菜篮子换了一只手。
李敏转过父亲的那一侧再抢,最后变成父女俩共同提着菜篮子。
“快撒手,不好上楼的。”做父亲容女儿帮自己提着走了几步路。
“我来。”李敏硬把菜篮子抢过去,到手就发现份量很沉。她把菜篮子一手扶着提梁、一手托底抱在胸前,心疼自己这么漂亮的菜篮子被塞了重物。
哎呀,可别把提梁弄断了。
家家户户已经飘出了饭菜的香味了。父女俩一前一后,很快就到了三楼的家门口。李敏将菜篮子交给父亲、自己掏钥匙开门,回身把菜篮子接了过去。
“妈,嫂子。”李敏进门就奔厨房去,却看见自己的亲妈和嫂子正在整理蔬菜,蒸锅里飘出鲜美的蒸鸡味道。
“这么多菜啊。怎么我爸又去买菜了?”
“这是你对门的同志严虹送来。我装了南果梨在菜筐里面,搁饭桌下面了,你赶紧给对面送过去吧。”
“嗯。”
李敏回厅里去拿装满南果梨的菜筐,这时她父亲已经进了厨房。他挽着袖子说:“我来做吧,你们娘俩歇一会儿。这对面送来的东西可真全乎啊。”
“可不是怎么地。人家是怕敏敏没准备、咱们没午饭吃了。你看这还有一条鱼、差不多两斤排骨,还有半只鸡我给弄锅里蒸着呢。上回敏敏不是说穆杰做的蒸鸡好吃么,我看那鸡挺鲜嫩的,就给蒸了。”
“那我这就做个糖醋鱼,再做个红烧排骨?”男人看着都打理好的鱼和排骨考虑做法。
“随便你了。这敏敏和对门的严虹处得好,这样互相关照着,咱们在家也不会因为她是单蹦一个不放心。”
“可不是怎么地。远亲不如近邻就是说这样的关系了。”
李敏敲门,是严虹过来开门。
“师兄呢?让师兄过来提,这有点儿沉的。彩虹儿,我跟你说先挑软乎的吃,硬的就放几天。不过这南果梨不耐久放的。”
李敏把菜篮子放到严虹家一进门的位置,直起腰再次提醒严虹:“你可别提啊。”
“好好,我知道。那是你嫂子?”
“是啊。我哥和我嫂子也带孩子来了。”李敏笑得很满足。“你家都谁来了?”
“就我爸妈啊。”
“是敏敏吧。快进来坐吧。你俩是好朋友,怎么还站门口聊天了,多见外啊。”一个50岁左右、头发烫着大弯波浪,看起来就是政工干部的女人,走过来笑着招呼李敏。
严虹长得至少有七分像她。
“阿姨好。先不进去坐了,我要回去帮我爸爸妈妈做菜。”李敏看到潘志端菜的身影,笑笑退后几步。“阿姨有空儿来我家坐坐。”
“好好。请你爸妈也过来看看彩虹儿这屋儿。”
李敏帮严虹关门,就听严虹在说:“妈,我们两套房子装修的一样。”
潘志把菜从厨房都端上来了,边盛饭边笑着补充:“妈,我们家的东西和李敏家的是一式两份,她俩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一个在产科、一个在外科。”
“女孩子关系处得好,一般都是这样了。她对象有消息没?”
“昨天收到信了。小半夜的跟我哭得像个孩子似的。可能过一段时间会过来吧。”
“噢,有信了?那就好。他没受伤吧?”
“敏敏说没有。”
“受伤了也不会告诉她的。彩虹儿,你俩原来的关系就好,现在又门对门住着,小潘,她你是一个科室的,你多帮着彩虹儿关照关照她。军属不容易。”严虹的父亲一领导的姿态发话了。
“我们会的。今早她还过来吃了早饭呢。”潘志很是谦恭。像自己岳父母这样的人物,在读书的时候是仰望不到的。工作以后,也是做小大夫的他接触不到的。
“昨晚搬家后敏敏第一次回来住,是我陪她的。”严虹在父母面前显出小儿女的情态。她经了昨夜的一宿好眠,看起来精神了很多。虽与怀孕前没法比,但也是最近一个来月的最好状态了。
“那是你关照她啊还是她照顾你!”严虹的母亲笑着说老闺女。伸筷子把鱼腮的那块肉夹给闺女。“多吃点儿鱼,孩子以后聪明。”
严虹父亲微笑着补充:“你妈在家为着这个孕妇吃鱼孩子能聪明,天天教小艳做鱼。现在小艳做饭做菜的水平,那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了,比你妈妈还高呢。”
潘志很殷勤地从小艳手接过大半碗鸡汤端送给老丈母娘,“让妈妈费心了。我也不会做什么菜,彩虹儿这半个多月都是在对付呢。”
“小潘你做得很不错的,彩虹儿给我们写的信上一直都在夸你,天天跑去早市买菜买水果的。”严虹妈妈接过汤,夸赞潘志的同时也称赞了一下鸡汤的味道。
“唔,不错。”
严虹爸爸也说:“小潘,你才换的工作单位,你那外科工作本来就紧张,实际工作压力比彩虹儿还要大,以后有小艳帮忙做家务活,你们俩也能轻松些。”
“是啊是啊,我们这些天就盼着小艳过来帮忙了。说是盼星星盼月亮也不算是夸张的。”
潘志的话让坐在打横的小艳姑娘笑着抿嘴。她从知道自己要到省城帮忙,就激动的不得了。在严虹父母家学做家务这段时间,可以说是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努力。
她想来省城、她想挣属于自己的钱;她不想在家没完没了地做同样的家务事儿,最后买根头绳还要跟父母要钱,最后跟姐姐一样换一笔彩礼给弟弟娶亲,重复跟母亲这辈子一样的一生……
可出来做活呢?去远的地方她不敢。近的地方也就是到县里。但县里的临时工也不好找。一个月也就几十元钱不说,要是有人帮着找到工作了,听说这送礼也就差不多要半年的工资。
她没有钱先送礼,父母也不可能像给哥哥找工作那样掏钱托人的。
正好与他们家有远亲关系的严虹妈妈,要找两个女孩子去省城帮忙。相来相去的,小艳因为人品好、干活勤快、带过弟弟妹妹先被相中了。
与在家干的活是一样的。但干五年八年的,能给自己攒下一笔嫁妆。姨姥姥还答应自己,要是好好干八年以上,回头就在县里给自己找一份工作。
八年,自己就是24岁了。在农村里,这么大岁数的姑娘早当娘了。可是姨姥姥说虹姨25才结婚……
“等你到省城干几年,你就不想20岁结婚了。”这些日子严虹母亲没少给小姑娘洗脑。“不说城里有工作的女孩子,你看咱们县里有工作的女孩子,她们都是23周岁,实际就是24岁结婚。要是晚婚不好,这些有工作的姑娘干嘛都晚嫁人?”
与严虹妈妈熟悉起来了,小艳姑娘就悄悄说:“等我到24岁了,村子里就没有没成家的小伙子了。”
“你都出来了,在外面干几年,你就不会想回村子里过日子了。县里有工作的小伙子都要26岁结婚呢。这世上最不着急的事儿,就是嫁人。好姑娘多大岁数,都少不了有好人家求娶的。”
嫁人的事儿太遥远了。但姨姥姥说的要干几年才不想回村子里过日子的说法,小艳姑娘自从习惯了抽水马桶,她就不想回村子里了。不仅仅为抽水马桶、就为能在澡堂子里舒舒服服洗热水澡、洗淋浴,她就要努力留在县城里。
今天这顿中午饭是小艳姑娘头次显露身手。菜单是严虹妈妈拟的,都是严虹往日在家喜欢吃的,也是小艳姑娘练过很多次的。
严虹吃的很满意,潘志看严虹吃得好,频频称赞岳母教导的好、小艳的厨艺好。
*
潘志的表现落在岳父母的眼里,、老两口给他打了个80分。
对潘志这个女婿,做岳父母的说不上什么不满意的,但也说不出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主要是潘家的层次与自家差距太大了。但看在女儿愿意、潘家看着也通情达理的份上,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夫妻对远在省城的老闺女的亲事爱莫能助、鞭长莫及。
要是求人兜兜转转地帮忙,还不如认可这个在女儿入大学的第一天、就见到的曾接待过他们的小伙子呢。
严虹的父亲在年初见到潘志的第一眼就认出他了。潘志当年留给他的印象不错:温和有礼、耐心细致、不骄不躁、进退有度。他自始自终不怎么信女儿的话,什么毕业实习期间才开始相处的事儿。
可要是俩人处了五年多、走到要结婚这地步了,做父母的就更不能设置人为的障碍了。
其实他还有一层顾虑,是对留在省城的这个小女儿处境的担忧。完全靠自己,是那么好靠的吗?他们俩口子商量了小半宿,就对女儿的亲事达成了共识。
潘志已经调档了,进省城指日可待。面对女儿找一个家在省城的本地人,还不如全家和亲戚都在他们掌控下的潘志更可靠一点儿。
故而他们顺了孩子的心意,按着当地的风俗同意了订婚。但特意提出由女方做主场,将订婚礼办得很隆重。他们挑明的是潘志和严虹工作紧张、以后不好请假的背后,隐藏的是以后不用潘家再办婚礼。
算是变相将潘志当作了上门女婿来处理婚事了。
俩亲家各派舅舅出面。严家有儿子有孙子,不需要潘志做入赘的女婿,孩子以后还是跟潘志的姓。
所以俩舅舅一次会面就将这事儿达成了默契。而潘志心知肚明订婚的背后意义,觉得这样对自家、对自己更好。
严虹父母从允了婚事,对潘志的态度就和对大女婿是一样的。这让潘志很感动,感动自己得到了应有的尊重。
而严虹父母的想法就是既然都同意低嫁闺女了,再摆个高高在上的架子让女婿脸上过不去、心里存疙瘩,那不是为难女儿么?
这谁家嫁闺女图的不是让孩子以后的日子过得舒服痛快?!
所以严虹写信回家说找人来帮忙,如果自己没有合适的远亲,就要从潘志家那边亲戚里找。严虹父母那是差点把所有的、能找到的远近亲戚都翻查了一遍。
最后相中了一个县的肖小艳。她姥姥和严虹的母亲是表姊妹,不远不近恰恰好的关系。
*
李敏的哥哥带着儿子上楼。在外面跑了半个小时了,小家伙有点儿累了。他站在一层半的地方耍赖不肯走,伸手喊:“爸爸抱。”
“今天抱你很久了,是不是?爸爸现在也没劲儿了。”
小小子蹲下,“我歇会儿。”
“不能坐地下啊。坐地下屁yan儿长虫子。”
“我不坐。”小小子站起来,然后立即又蹲下。“我就歇一会儿。”
二楼王大夫家的门打开了。王大夫的儿子先走了出来,珍珠紧随其后。她拽着小志的衣襟不肯撒手。
“哥哥晚上回来睡觉呗。”
“明天早上吧。”
“我和妹妹会想你的。”珍珠学着妈妈说话。
“嗯,我知道。回屋吧,我明天带你玩。”小志看起来比去年这时候大了不少,说话都隐隐有大孩子的稳重风范了,与他小学生的身份怎么看怎么不相称。
蹲在台阶上的阳阳听见孩子说话声站起来,但他越过小志看到了珍珠。
“姐姐。”小小子自来熟地叫了一声,拽着栏杆上楼。“姐姐,我是阳阳。”
看着自己儿子是这般作态,李敏她哥忍不住站在一层半的地方笑了。才多大点儿的小屁孩,就知道往漂亮小姑娘跟前凑乎了。不过这个女孩子这么小点儿就长得这么漂亮,这长大了可真可能是倾国倾城的姝色。
小志看看这上楼梯都没劲儿的胖小子,且还只有幼儿园大班的年纪,就笑着逗他:“你谁家的呀?没看到我这个哥哥吗?”
阳阳似乎被突然冒出来的小志吓着了,他停在楼梯上卡巴眼睛说:“哥哥好。我是爸爸妈妈家的。”
这回答让跟着出来的王大夫笑出声了。他走出来看到站在一层半的男人,笑着问:“这是你儿子?好聪明的小子。”
“是啊,5生日还没过呢。”
“长得可真高。”
小志听说阳阳还没到五岁,就下了几阶台阶把他抱上去。珍珠伸手捏捏阳阳的胖脸,仰起脸对王大夫说:“爸爸,他脸上的肉好多啊。比妹妹脸上多。”
李敏她哥就眼看着自己的傻儿子仰着脸任由小姑娘捏。哎呦,这丢死人了。他慢慢上到二层,把儿子抱起来说:“你闺女真漂亮,儿子也懂事儿。好福气啊。”
“还行还行。你这是过来串门?”
“嗯,我是李敏她哥哥。午饭了,我带孩子上去了,有空儿上来坐坐。”
“没事儿带孩子下来玩啊。”
“好好。”
王大夫是要送儿子去姥姥家。从早晨就做工作直到午饭的饭桌上,答应了儿子明早可以回来,儿子才吐口同意过去。条件是王大夫得和妈妈说好,他不去妈妈家。
只要儿子答应去杨家,不跟着杨卫华过去,王大夫觉得自己能说通前妻的。儿子要是在那边呆得好,就不会发生“离家出走”之事了。他可万万没想到又被前岳母记上一条:挑拨外孙子和女儿的关系。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
父子俩进门,饭菜已经开始上桌了。父子俩洗手后,当妈妈的给儿子换了一套衣服。李敏立即把脏衣服丢进洗衣机。
“等我们吃完午饭就洗好了。”
小小子能自己吃饭了,捧着碗用羹匙吃的挺好的。吃鱼就是大人帮忙。这小子吃完碗里的饭,碗一推就说:“我要去找姐姐玩。”
“呦,你小子可以啊!才来省城这么一会儿就给自己找到姐姐了啊。”
“嗯。最漂亮的姐姐。”
“谁啊。”
“就是你楼下那个大夫家的。”
“嗯。珍珠是漂亮。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小姑娘。阳阳这审美可以啊。”
“他家怎么俩孩子啊?”李敏她哥有点儿奇怪。
“男孩子是王大夫和他前妻生的。女孩子是汪秋云带过来的。他俩还生了一个小女儿,有二个多月了,没珍珠漂亮。”
“那按政策是第三胎了。可以生吗?”
“那小姑娘听说有先心病。不多儿外引进了一个柳主任,他的专业是小儿心脏方面。省院最近再整体外循环,安排好了或许能手术。”
李敏嫂子就问:“能行吗?不是说麻醉药影响孩子的大脑吗?”
“没那个说法。那些麻醉课的大夫们会很小心的。不过他家的那个珍珠,我看未必需要手术。那孩子就是瘦了一点儿,平时很少有其它的像感冒啊、肺炎等体弱儿童常见疾病。有相当一部分房间隔、室间隔缺损的孩子,会慢慢长好的”
李敏嫂子松了一口气,叹道:“要是能不手术就长好,可就太好了。我们幼儿园收过一例术后的孩子,唉,五周岁了,看起来比三周半的强不了多少。但他父母亲可满意了。说那孩子终于能跑、能跳、能和正常孩子一样进幼儿园了。大不了以后晚上学一年。”
“什么也不如健康重要。”李敏她哥放下筷子。把夹在两腿之间的儿子抱起来。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才嚷着要找姐姐玩的胖小子,已经睡得卖了他都不知道了。
李敏撂下筷子说:“抱大床这边吧。”
李敏嫂子站起来说:“得用被子挡上。他睡觉不老实,别滚下床了。”
梁工站起来说:“我吃好了,我来看他睡觉,你们接着吃饭吧。敏敏,不用你过来了,你嫂子带了他用的东西。”
李敏遂坐下去继续吃饭。
“穆杰有消息了?”
“嗯。昨天收到他的信了。”
“那就好。你考研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管复习功课,其它的事情归陈院长。”
“那明天请他来家吃个饭吧。”
李敏摇头:“爸,那事儿是互惠互利的。再说我还要督促他女儿学习,动员他女儿考医大呢。”
“我们来了请他们一家吃顿饭,是我们做家长的心意。”
李敏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爸,我参加工作了,不需要你们这么做。”
“嗯?”
“这样省院的人会仍旧把我当成小孩子的。只有小孩子才需要父母帮忙。”
闺女果然还是自己那个处处要强的闺女。
“有些事儿,我和你妈妈出面走动比你自己方便。”
“不用。该走的人情我会的。这次我们李主任两儿子结婚、梁主任一个女儿结婚,我都走了大礼。”李敏晃晃手指头。“亏得你和我妈上次的援助了。这些‘大人情’不含糊就够了。别的人啊,我做不到面面俱到也没必要。”
李敏看着父亲不太同意自己的模样,便继续补充道:“我上个月过了中级的初审,除了陈院长,也得所有的条件符合破格的要求。如果我手术做的不好,爸,你就是天天请我们院长吃饭、请全院吃流水席,等审议资格的时候还是没用的。”
女儿一直这么犟,认准的事情就不肯听说。李敏哥嫂放好孩子出来继续吃饭,父女俩就扔下了刚才的话题,转而说起休假的事情来。
“敏敏有什么计划吗?”
“在家睡觉。我要从月亮升起睡到太阳升起;从太阳升起睡到落山。”李敏学着开国大典“中国人从此站起来了”的挥手动作做庄严宣告。
逗得仨人都笑起来。
做父亲的慈爱地说她:“才说自己是大人了呢。你看你像大人嘛。你那大冰箱里就两馅饼,你妈妈上次给你准备的那些鱼啊、肉啊,你都一点儿都没动。我看你还是回家睡觉比较好,三餐也能好好吃。”
李敏摇头,回父母家睡沙发、哪有在自己家里舒服啊。但她想了想说:“爸,我不方便回家的。一个原因是因为十一后将开始晋中级的答辩,我还不知道自己被安排在哪天;再一个神经外科目前只有我和陈院长两个人,如果遇到有需要手术的患者,我还需要回去给陈院长做助手;不然就需要普外的梁主任或者李主任给陈院长搭台。”
停了一下儿,李敏又说:“最重要的是省院将开展的心脏房间隔缺损修补术,陈院长答应了石主任和柳主任,让我上台配合他们做最重要的缺损修补部分。目前麻醉科正在积极调试体外循环的那套系统,我有空也想去看看、多学点儿。”
“除了去看体外循环,我也要为房间隔修补做准备,我得经常去实验室,在显微镜下接老鼠尾巴。
老话儿不是说了么: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三天不练师傅知道;十天不练天下人都知道了。这外科技术就和唱戏、练武功的一样,人家讲究的是曲不离口、拳不离手,到我这儿就是天天练不说天天有提高,没退步就行。
我得多做练习,好让自己缝合的速度更快一点儿、缝得更好一点儿,才能不辜负石主任和柳主任给我的机会。所以这段时间我只能留在这儿了。”
李敏这一二三的理由说得不容父兄反对。
当嫂子的便安慰公公和丈夫说:“爸,如今敏敏这儿有住的地方,你和妈周末就过来住一晚呗,坐火车也就一个小时,还算是方便的。”
李敏父亲在心里叹气,都说儿大不由娘,自己这闺女从小就不由爹娘。他看一眼儿子、再看一眼闺女,要是儿子也有闺女这样进取的锐气就好了。
遗憾2
莫名和徐强手拉手离开了省院的大会议室。认识他俩的人就知道他们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了。知道他俩各自身份的人,除了遗憾徐强做了医药代表, 都觉得俩人是很相称的。
罗主任脱下参加集体婚礼的那套礼服、换回日常的装束, 此时坐在客厅里摆弄着徐强和莫名联名送的钢笔, 对着父母亲和杨大夫叹道:“太可惜了啊……”
她知道徐强研究生考试的入学成绩, 那时她第一年与人合作招收研究生。还曾与合作的老教授遗憾这样的好苗子不肯报内分泌专业呢。
罗老太太就说:“小徐早上不是说了么, 赚够买房子的钱过几年就考博士去。”
“妈, 你信他这话儿吗?你自己都不信的, 是不是?我就盼着莫名不要被他影响了。”罗教授将其中的男士钢笔递给杨大夫说:“拿去开处方、写论文吧。”
安排出口, 她顿时觉得原来有些烫手的钢笔, 带给自己的不适消除了。再看着精巧的红色笔杆、白色的拉丝不锈钢笔套,不仅觉得轻松自在了、也隐约能坦然面对了。
“莫名不被影响的可能性不大可能吧。”杨大夫参加集体婚礼这事儿,得到石主任等几个和他一向不错的同志支持。他心情很好, 有种妾身已明的轻松感。说到徐强的事情,他笑着先给妻子打个预防针, 因为他早已经从别的渠道辗转知道了徐强的私事儿。
他对口腔科刘娜与徐强分手之事,只能说谁做人也没有前后眼;只能说刘娜当时的选择没有错。谁能想到年初还是穷小子的徐强,现在每月的收入是当初的几十倍了。或者说没有刘娜这么一激, 他徐强也就是医大那无数个与罗主任相仿的、不得不在筒子楼寻找一间屋子安身的、年轻一代中的一员。
罗教授明白杨大夫说的是实话, 但家里只有父母亲和新婚的丈夫,全是自己的知近人,就忍不住吐露内心的真实想法了。
“老杨,莫名是我带的第一个单独招生的研究生。她要是不能在学术上有所成就, 我以后不仅是不好招学生, 而且她的所作所为也会影响到后面的其他学生。”她略微有些发愁:“要是我的研究生最后都下海做医药代表了, 不说都,就是下海的比留在医院的多,我也够被人笑话的了。”
“你想那些做什么?你自己都为了房子来省院了,却要学生安于清贫搞科研?对人对己不能两套标准的。”
亲妈毫不犹豫给女儿心头捅刀,而且还雪上加霜地补刀。
“除非你能用更多的月收入挽留住莫名,不然她的同学像咱们楼上的李敏,人家那是有和你一样大小的三室一厅新房子住了,而莫名她还要挤在单身宿舍里。换你你能心平气和、心甘情愿地去搞科研?你单靠未来学术上的可能成就感挽留莫名,终非长久可行之道。”
杨大夫看罗主任有些沮丧了,就出言安慰道:“徐强现在每月好几千块挣着的,或许不用等明年,今年年底就能去考博了呢。莫名后年才毕业,是不是?”
这种安慰话聊胜于无了。罗主任心里明白丈夫不仅是安慰自己,也有为徐强开脱的意思。因为她知道杨大夫从徐强手里拿药品提成的勾当,杨大夫没瞒罗主任提成的事儿,只将自己的工资、奖金百分百上缴。
其它的就要等俩孩子成家之后的了。
罗主任明白杨大夫要攒起那些钱的目的,除了给杨宇娶媳妇、就是给杨丽办嫁妆。这也是三五年之内必须要做的事情,故而也不问他具体的数目。
但罗主任明白地提醒他收钱不要签名,隐晦地告诫他不是适应症的患者,千万别为了提成胡乱用药。
万一栽在提成上面了划不来。这是她多年谨慎行事的经验总结。
可谁让国产药与进口药品就是存在质量差异呢。比如国产的他巴咗就是不如默克的甲巯咪唑效用。
“我那边基本就是脂肪乳和抗生素,术前、术后营养支持加上抗感染的。只要有效,用哪家的产品都一样。”杨大夫接受了妻子的劝告,但对拿提成的事情胸有成竹。
徐强提供了好几种抗生素呢。护士长怎么领药都脱不开那几个品种。他也是服了徐强打通药局的能力了。
因为国庆的原因,徐强提前把本月的提成送来了。进病房一个月,杨大夫终于摆脱了急诊室干忙乎却没什么钱赚的状态。但碍于自己以前“不着调”的名声,他暗暗下定决心、打定主意,千万不能跟张正杰和陈文强拧着来,一定要保住自己、千万别被撵去了分院。
罗老头看女婿有维护徐强的意思,一锤定音地拍板道:“姑妄信之吧。”
但他又不愿意女儿大喜之日,为个没志气的小子烦心,遂开口相劝道:“当初先有詹天佑那批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开拓者、后有钱学森等人费尽周折、舍弃高薪厚禄也要回国的科学家。如今不也有不少公派出国的一去不归了吗?
年轻人的人生道路怎么选,少不了有宁愿为三斗米折腰、但不想以后会不会后悔的人。可怎么也是他们自己的事儿。都是成年人了,人各有志,毋须勉强。”
当妈的见老伴儿这么说,再看自己的话居然真的打击到女儿了,就换了一个话题开解女儿说:“英啊,你也别纠结从医大出来的事情了。在哪儿你都是给人看病,对不对?
省医这里就没有几个好大夫,我说的是你的内分泌专业。你过这里来也是给老百姓看病。多治好几个病人,那就是家庭事业两全其美了。
你和徐强这样的纯粹为了个人事情想不开,丢掉专业赌气去挣钱是完全不同的。
今儿个大喜的日子,咱们不说这些个败兴的话了。小杨,你带罗英回去休息一会儿,咱们晚上包饺子吃。”
“好呀,咱们晚上包饺子了。”罗主任积极响应。她也不愿意偌大年纪的父母,还要为自己学生的事情开导自己。
“妈,我们歇一会儿就起来,你等我们起来了,我来剁饺子馅。”杨大夫积极主动地表示自己来干“重活”。
“这点儿活那用得着你,我顺手就干了。”罗老太太不觉得剁饺子馅能累到自己。几个月前在医大住的时候,这些活不都是自己和老伴儿一起干的。
“妈——,人楼上的孩子都睡午觉呢,咱家不好这时候剁饺子馅的。”罗教授提醒老太太。
“好好,你说的有道理。我知道了,都歇着吧。我们也眯缝一会儿。”
*
徐强此刻拉着莫名站在龚海和刘娜他们住的单元口。莫名是满心不想去龚海家里见刘娜的,才龚海已经说了刘娜身体不舒服,所以他们才临时放弃了集体婚礼的。
再跟去人家成什么了。
但是徐强刚才对龚海的那样子……莫名觉得幸亏有李敏经过。
也太没意思了。
于是她开口建议道:“徐强,我们去电影看看有什么好电影没有,或者去公园走走吧。”
“我们去看看刘娜,然后再按你说的去做,行吗?”徐强是征求的语气,但是莫名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坚持。
“你一定要去看刘娜?你还是不是还没有放下她啊?”
徐强深出一口气道:“莫名,我想自己是早放下了。但我就不觉得龚海他哪里比我强了。不就是一万多块钱吗?”
“那你的意思呢?你是想与刘娜复合还是想拿一万块钱砸到龚海面前?”莫名看着徐强的眼神犀利起来,她紧盯着徐强说:“徐强,不论是哪一种,我都不希望看到。你能明白我的想法吗?就是退回去百年前,谈婚论嫁的男女,也不是百分百都能成了亲事的。”
“莫名我们去看看刘娜,然后我就把这事儿彻底放下了。如何?”徐强不肯走。
莫名也不动。
俩人就僵持在单元门口了。
*
博士饭后提着垃圾袋下楼,他想出来透透气,也给妻子和连襟一个安慰小姨子的机会。那孩子啊,唉,刘红什么都包办了,是好事吗?
“咦,徐强,你怎么站在这儿呢?”博士有点儿惊讶。
“嗯,我想上去看看娜娜。”
博士未搭理徐强。却笑着对莫名说:“你是罗教授的学生?”
“是。”莫名不认识眼前的男子,但是这人提起罗教授了,莫名还是要恭敬地答话。
“徐强,这是你的新女友了?”博士看着徐强和莫名相拉着的手。“我还准备把我们教研室才招的那几个小师妹介绍你认识呢,免得你师姐一天到晚的心里总是过意不去、觉得委屈了你这个小师弟。”
徐强勉强笑着说:“劳师姐费心了。”
“唉,你师姐对你啊,可比对娜娜还上心……在你答辩前就张罗着给你找人,答辩后催着我到校部跑你的分配。省医学院要专升本,你过去了就不是元老,也是他们病生教研室的第一个硕士。前途等等,你师姐反复掂量了不知多少次……唉。”
徐强惭愧地低下头,师姐对自己是真没说的。他犹豫了一会儿,嗫嚅问:“我师姐现在还好吗?我答辩后再没敢去见她了。”
博士摇头:“你别见她也好。她身子重了、为你们俩气不得也气不起的。你导师那里,所有的师兄弟都瞒着你去卖药的事儿呢。为此都不让你师姐去见导师,免得老人家问起她你们什么时候摆酒,她那性格你也知道的,万一藏不住照实说了,会刺激到老人家的。”
徐强尴尬极了。
莫名拽拽他的手指头说:“徐强,我们走吧。”
“霍师兄,你给师姐和娜娜带个好,我就不上去看她们了。”徐强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到博士面前。
“这是给龚海和娜娜的新婚贺仪,祝他们幸福。”
博士把垃圾袋准确地投进了垃圾箱里,伸手接过轻飘飘的信封。“那我替他俩谢谢你了。你导师病重,你也别去他跟前给他添不痛快了,明白吗?”
“嗯,我明白。霍师兄再见。”
“霍师兄再见。”莫名跟着说了一句。
*
柴主任从房山头那边转过来。
博士立即笑着招呼他:“柴师兄。”
徐强不认识这个柴主任,但听一直在医大读书的博士叫师兄,他立即停住了脚步。站在俩人五步开外,来回看着博士和柴师兄。
“过来看你小姨子?我怎么没见她和龚海参加刚才的集体婚礼啊?”
“她今儿不舒服就临时请假没去。师兄这是要去哪里?”
“我去找个人,就这单元的。原来跟你小姨子一个寝室住的李敏。”
“噢,她啊。那姑娘不错。心眼正,为人也仗义。”博士是从今天早晨的事儿得出的结论。要是那多少有点儿喜欢看热闹心思的人,可能早晨就不会过来走这么一趟了。大喜的日子到领导跟前说少了一对参加婚礼的信任,“报丧信儿”的总不如“报喜”的招人待见呢。
“哈,你也这么认为啊。我在家就老听你师姐念叨这小师妹这么好那么好的,出来又灌了满耳朵。回头我得告诉我表弟去,让他多上点心儿了。”
徐强看柴主任与博士说话,发现俩人很熟。看年龄和气度,这应该也是77级或78级的、做了科主任的人了。他开始疑惑了下,然后很快推出柴主任的表弟、可能就是李敏那个当军人的男朋友的结论。
他诧异李敏在省院还有这样的亲戚关系。心里想着怪不得李敏事事顺利呢。
“启明,你明年底能下科吗?”柴主任另换了话题。
“师兄有什么好推荐?”博士在省院住了一晚上,已经活了心思了。
“病理科明年要进人。我原来的计划是想要两个医大的本科生。但你要是愿意来,我呢就这两天去找找陈院长,看看能不能给你争取个半价的集资房。三室的是没有了,两室的也就几千块钱。最贵的四楼是7500。怎么样,你想不想来?”
柴主任这样说话,一个原因是因为他经常去医大病理科会诊,所以与博士熟稔。再一个他也是想招揽一个能力强、上来就能顶人用的帮手。
目前的省院病理科,当天事儿隔天完结,早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实在是临床那面这一年跨步太大,病理科的确切报告已经由三天完成变成了要等五天。
柴主任面对病理科人员组成的现状和实际的工作能力,本着必须负责的宗旨,他又不得不坚持把所有的片子都过一遍。全靠他一个人撑着,现在有点儿累不起了。
博士没有犹豫就说:“好啊。我把手头的项目结束,明年5月份就可以下科,倒是能比本科生提前几个月上岗。柴师兄,既然罗教授能带了研究生过来,我下科室跟着你,我导师也不会反对的。”
博士打定主意,要是倒是反对的话,自己去说服导师。
“我可不敢带你这个博士生。”柴主任笑着推拒这顶高帽。
博士认真地说:“这和博士不博士的有什么关系啊。能者为师先达者为师。我能不能提前十年住上两室一厅,就指望师兄你了。”
“我尽力。你这几天都住在这里吧?”
“是啊,这两天都住在这里。就是那个单元,三楼靠左边的那家。”博士指给柴主任看。
“好。我回去给陈院长打个电话,说好了再来找你。”柴主任对说服陈文强很有信心。
博士拿着信封抱拳:“谢谢柴师兄了。”这一抬手,手里的信封提醒博士,徐强站在几步外看着自己呢。
“你这么客气不是太见外了。”柴主任笑着拦他。
“柴师兄,我给你介绍认识两个师弟师妹。徐强,莫名,你俩过来一下。”
徐强已经听明白柴主任的科室了,他想走又被柴主任说的半价集资楼打动了。听到博士招呼自己,赶紧拉着莫名的手过去。
“这是刘红的师弟,她导师的关门弟子。这是罗教授的研究生莫名,现在下科室跟着罗教授在你们省院呢。”
“柴师兄好。”两人异口同声。
“嗯,不错,才子佳人。”柴主任看着俩人拉手过来,赞了一句。
“柴师兄,都是什么专业的能拿到半价的集资房啊?”徐强不隐晦自己对搬家集资房的热望。只7500元哦!
柴主任笑笑说:“省医有一些临床专业缺科室带头人。像莫师妹导师罗教授的内分泌专业,原来就因为没有副主任医师以上的专科带头人才没有分科。启明的情况特殊,他虽然不是科室带头人,可我这边病理室缺人手、他又是博士。当然啦,省医目前还没有博士,他站了这个便宜。”
博士笑着说:“现在是博士生,还没拿到学位。”
“噢,是这样啊。”徐强难掩失望。
柴主任倒是愿意多招揽一些医大毕业的师弟师妹们过来。他提供给徐强另外一个选择。
“负责外科医疗的陈院长刚刚组建了icu,重症医学这方面省医还缺人手。你是病生专业的,要是肯去医大icu进修一年半载的,估计就是抢手人物了。”
博士笑道:“从基础跨临床可不容易。但要是病生专业转重症去icu进修,倒还真是一条可行之路。”
病理生理学研究的就是在疾病状态下人体出现的相应改变。理论基础雄厚,转重症剩下欠缺的是理论与临床实际具体相结合的治疗经验了。
柴主任笑着看看在沉思的徐强,与博士说道:“有消息我来找你。师弟师妹再见。”
“柴师兄再见。”
博士看徐强沉吟不语,犹豫了一下关心地问:“动心啦?重症icu那可是非常辛苦的。不过有机会转临床,我觉得你可以试试。”
“我再想想吧。”
博士点头,对二人摆摆手说:“我先上楼了,过些日子等娜娜妊娠反应轻一点儿了,再邀请你们到家做客。”
“娜娜怀孕了?”徐强的表情如遭雷击。
“7月底房子下来的时候,他们就登记了。”博士伸手拍拍徐强的肩膀,用目光示意他看莫名。见徐强没领会自己的眼神,就提醒他说:“难得有这么好的天,你和莫名都是年轻人,可以去公园走走。去吧。”
博士推了徐强肩头一把,示意莫名拉徐强走。
*
徐强浑浑噩噩地被莫名牵着手离开了省医的宿舍区。等他最终恢复理智、意识到自己在哪里的时候,已经离开省院职工宿舍区很远了。
莫名一路始终沉默不语地带着徐强往公交站场走。她越走心里越难受,越走心里越是遗憾。
那句对的时间、对的地方、遇上对的人,徐强这模样……自己与徐强还有未来吗?
头顶是湛蓝的高远天空,脚下是源源不断地飘落下来的金黄落叶,太阳光偷偷地穿过稀疏的树冠,在他俩身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虽是暖意融融的中午,但是莫名就觉得心里凉飕飕的。
“莫名,你说我是不是有些傻?”徐强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刘娜两个月前已经登记、且已经怀孕的消息,让他感觉自己昨天、今天的所为,好像是粉墨登场、做好一切准备迎接满堂喝彩的小丑,拉开大幕却发现没有一个观众。
这两三个月好不容易重新鼓起来的那口气,他感觉到又要散了。
“徐师兄,你是不是还没有放下刘娜?”莫名见他思想回归了,便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徐强下意识地抓紧莫名的手,不让她抽手离开。人却无意识地摇头说:“我不知道。不,我应该早放下了。都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说是不是?”
“是。可我看着你不像是放下的模样。我送你回医大吧。你什么时候想明白刘娜已经成为过去式了,你再来找我说话。”莫名的理智上线了。
“不用你送我,我自己能回去的。莫名,我早放下了。你信不信我?”徐强停住脚步。
“我信啊。你说的我都信。”莫名也被迫停下脚步。她略略仰脸看着徐强问:“但是你这话是从心里说出来的吗?你摸摸自己的心口疼不疼?”
徐强无言以对。他呆呆地看着莫名说不出来话,又有点儿魂游天外了。
莫名叹息着把徐强领到公交车上坐下,她觉得自己还是把徐强送回医大比较好。但自己的钱包是只能做公交车的。
“咱们多走一站多地到始发站,只剩有座位这点好处了。”公交车的位置上已经坐了大半的人了,莫名让徐强坐在里面,徐强顺从地坐进去。他有点儿想不起来自己多久没坐公交车了。
“至于在路上浪费的时间,闭眼睛养神吧。”莫名解嘲了一句。
“嗯。”徐强依言跟着莫名闭上眼睛。他觉得自己没法面对莫名。他用力攥着莫名的手不肯撒,憋着的一口气问莫名。
“你说我去icu好不好?陈院长会不会给我一套半价的房子?”
“半价你就买得起了?”莫名诧异地问。集资房剩下的两室一厅都是四楼的。全是省院职工嫌贵而没人要的。“7500块呢。再加上装修家具等,也差不多是这个数。你不是要考博士吗?”
莫名去过李敏家、再听徐强说过一些医药代表赚钱的道道儿之后,已经决定毕业要做医药代表了。
她在等硕士文凭到手。
“是啊,我应该去考博士的。”徐强呐呐自语,暂时放弃了去icu的想法。
*
博士上楼以后就对妻子说了遇到柴主任的事儿。他满怀希望地说:“我希望陈院长能同意。”
刘红抿嘴承认丈夫的选择是正确的。俩人同学多年,病理解剖学的根本还是要回归到临床应用的。即便是不来省院这里,丈夫也还是要在明年下科室的时候去临床的。
“行啊,如果你过来这边有房子,你就来吧。我又不需要加班,早晚做公共汽车也方便。这一年没少听你说柴师兄又带了什么什么片子,过去找你们导师会诊。我看你导师也挺喜欢他的。现在这面临床的病例也越来越多样化了,你也不至于扔下自己的专业。”
“不会扔下的,那可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哎,你得空问问娜娜,柴主任的表弟与李敏是什么关系?是不是就是李敏那个当军人的男朋友?”
“好。这娜娜啊,正经事儿她是一句话没有。三不着俩的闲话儿,她倒是说个没完没了的。我挡住就不该贪图轻巧自在,让她读什么口腔系。让她读医疗、到icu干几年,什么娇气都没有了。”
博士知道刘红说的是气话,笑笑不予置评。他把徐强对半价房子感兴趣的事儿压下了没说,病生转重症、去icu等更没提了。他甚至干脆没对姊妹俩透露过遇到徐强之事,只把信封交给了龚海。
“徐强说中午忘记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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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巴咗:适用于各种类型的甲状腺功能亢进症,包括graves病(伴自身免疫功能紊乱、甲状腺弥漫性肿大、可有突眼),甲状腺腺瘤,结节性甲状腺肿及甲状腺癌所引起者。
在graves病中,尤其适用于:1病情较轻,甲状腺轻至中度肿大患者;2青少年及儿童、老年患者;3甲状腺手术后复发,又不适于用放射性碘-131治疗者;4手术前准备;5作为碘-131放疗的辅助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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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克公司在中国打市场时的做法是直接给临床用药大夫按处方提成。
很多外资药厂初期都是走的这样推广路线。
涉及医药代表、内分泌科,就扒拉出来默克了,没别的意思。
嘿嘿
在德国公司起的外文名字,与英语为母语的还是差别很大
汉斯、汉森
遗憾3
柴主任来找李敏是告诉她晚上五点到自家听电话的。
“师妹,这把钥匙给你, 我们这就要带娇娇去她姥姥家。明天你把钥匙给我就好了, 你师姐明天不回来。”
“嗯, 谢谢师兄。”
柴主任交代完了就离开了。李敏又回去厨房继续和哥哥一起洗碗。这是他们家的传统, 买菜做饭到最后的收拾饭桌子洗碗, 没特别要紧的事情, 每个人都要上手干活。
“谁啊?这时候找你什么事儿啊?”
“病理科的柴主任, 穆杰他表哥、我校友。”
“怎么不请人进来做?”做哥哥的嗔怪李敏。
“人家有事儿呢。他们两口子要带女儿去姥姥家, 他自己过来的。”
做哥哥的就明白。他出于对妹妹的关心接着问:“听谁的电话啊?”
“应该是穆杰他哥哥的。”
“噢。要不要我陪你去?”
“好啊。但是你别带阳阳过去。”
“行。”她哥哥立即答应了。自己儿子的好奇心和破坏力太大, 中午的时候把他带出去,就是因为他对李敏上锁的书柜抽屉产生了兴趣;也对李敏房间里不让他动的那个大衣柜兴趣太大。虽说是亲侄子,但孩子喜欢什么都看一遍才“放心”的阶段, 明显不适合去别人家的。
“咱们晚上包饺子吗?”李敏看着水池边的肉、菜问哥哥。
“看样子差不多。等爸妈醒了安排了。”
都收拾妥当了,兄妹俩各自回房间休息。李敏到小房间睡觉, 她哥哥却在去次卧前,偷偷把主卧门拉开一个缝隙,见儿子睡相挺好地躺在已经睡着的父母中间, 也就歇了把儿子抱走的心思。
一家人静悄悄地午睡。最后是睡得最早的阳阳被尿憋醒了。他睡得懵懂间见着陌生的环境, 愣愣地一翻身便坐了起来。动静有点儿大,惊动了将他夹在中间的爷爷和奶奶。
“阳阳?要尿尿?”爷爷奶奶异口同声问他,
“尿尿。”
做爷爷的赶紧起来带着孙子去洗手间。当奶奶的也不睡了,把床上的被褥什么的都整理好。小家伙尿尿后要喝水, 所有的大人都跟着起来了。
“妈, 下午包饺子?”
“嗯。”
“那我去剁馅。”李敏他哥主动请缨。
阳阳则缠住李敏。
“姑姑, 我要去找姐姐玩。”
“你这小不点儿,怎么不想着找哥哥玩?”
“姐姐好看。”
这理由强大到李敏没法反驳。
“阳阳,她家还有个小妹妹,只有这么大。”李敏用手比量下缩小版的婴儿,“她每天都在睡觉。你要是去她家玩,不能弄出声音来。”
这个难度有点儿太大了。已经懂事儿的阳阳为难地纠结。
“姑姑,怎么玩才能不出声啊?”
李敏嫂子把阳阳的蜡笔和图画本掏出来,塞进一个小塑料袋里递给李敏。“去画画,就不弄出动静了。”
“噢。画画去。姑姑咱们赶紧走。”
李敏看看时间,快三点了,便点头答应了。她去厨房跟开始剁饺子馅的哥哥说:“哥,你接的4点45去找我。我带阳阳去楼下找珍珠画画。”
“行啊。”
李敏带着阳阳拿着画具去楼下。才下了半层楼却见汪秋云抱着孩子在锁门,珍珠抱怀里的则是本该汪秋云提着的花布包。
“姐姐。”阳阳挣不脱李敏的手,焦急地在楼梯上喊。
小姑娘给了他一个甜甜的笑容,小小声招呼他:“阳阳。”
“这是要出门吗?汪姐?”
“今儿个阳光好,这阵子又没什么风,我带孩子到楼下走走。珍珠,叫李姨。”汪秋云很客气。
“李姨。”小姑娘怯生生的。
“这是?”
“我侄子,中午见了你家珍珠,睡醒了就要找姐姐玩。”
“那就一起出去晒晒太阳了。珍珠这阵子在屋里的时候多,每次都得小志过来才下楼的。”汪秋云换了一只手抱孩子,伸手要拿大女儿手里的包,嘴里还对李敏解释:“带这个小的出门,尿戒子什么的就少不了。”
李敏帮她提着包,紧紧拉着侄子说:“慢慢下,免得摔着了。”
到了楼下没一会儿,阳阳就不耐烦站在大人身边听说话了。开始他看着漂亮小姐姐还能站住,但一会儿后就要跑着玩。
汪秋云歉意地笑着说:“珍珠姐姐不能跑,你自己跑着玩吧。”
没等李敏带孩子离开呢,她们这单元口冲下来一个小男孩,奔着珍珠就过去了。人还没到跟前,在珍珠眼里的魔爪就伸了过来。
“珍珠。”小男孩想掐珍珠的脸。但是小姑娘玩妈妈的身后躲的有点快儿,小男孩就只捞到了头发。他拽着珍珠的头发不撒手,珍珠护着头发嘤嘤地哭起来。
“打你。”阳阳跑过来,举起小拳头不停歇。
汪秋云抱着孩子赶紧劝:“快放开妹妹的头发。揪得疼呢。”
李敏被这变故惊着了,她一大步跨过去攥紧了小男孩的手腕。小男孩吃疼不住立即松了手、但同时也哇哇大哭起来。
“姐。姐。”
他回身将阳阳撞倒。
阳阳坐了一个屁股墩,惊天动地哭叫起来。
汪秋云怀里抱着的小丫头被吓着了,扯着喉咙也开始哭。
李敏想将小男孩的两手交到一只手里攥着,弯腰去拉侄子,珍珠却一手捂着被揪疼的头皮、一手伸给坐着哭的小小子。
“阳阳起来。”
小小子哭着把手伸给珍珠,由着珍珠拉起来。
“姐姐,屁股疼。”阳阳舍了姑姑找珍珠报委屈。
李敏见侄子有人哄了,就拽着那男孩子不松手。“你谁家的,你怎么过来就欺负人呢?走,走,找你爸爸妈妈说去。”
“他是我家的。你是大人了,你怎么欺负我弟弟!”单元口跑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人未到跟前,指责李敏的话先到了。
李敏简直被这不讲理的小姑娘气笑了。可是同这么个半大孩子讲道理,李敏看看那小姑娘的样子,觉得她不是能讲通道理的人。
就这么个功夫,她手里攥着手腕的小男孩开始两脚快速轮替踢李敏的小腿。“我叫你不给我揪头发。我叫你不给我揪头发。”
哭叫、吵闹声惊动了在厨房开始剁肉馅的杨大夫,他探头往窗外一看,忍不住笑出声了。忙招呼罗主任看新鲜。
“罗英,你快看,李敏这回麻烦了。”杨大夫幸灾乐祸!真他m的解恨啊!!
罗教授凑到窗前的时候,见楼上的那个小姑娘开始扑上去打李敏。罗英气愤:“又是窦家的孩子!也太缺少教养了。”她赶紧换鞋出来帮忙。
李敏气得心肝肺一起疼。她怕坐地上哭的阳阳在被珍珠拉起的时候被波及,便拽着小男孩的手臂往一边拖。但是那小姑娘的拳头不仅打疼了她,指甲也抓得她脖子火辣辣地痛。情急之下她松了一只手,反手就给了那小姑娘一巴掌。
李敏是没有罗英有劲儿,但她年轻、又坚持运动多年,急切之下的这一巴掌也不是那小姑娘承受得起的。小姑娘被打得原地转动了半圈,也咧着嘴哭嚎起来。
罗英奔出来单元口,正好看到小姑娘被李敏扇得转圈的一瞬间。她心里暗暗为李敏叫好,楼上这姐弟俩简直是混蛋一双。弟弟与那漂亮的珍珠是同学,总是去揪人家的辫子。弄得人小姑娘要是没哥哥陪着不敢下楼。
姐姐则在学校欺负罗天是新转学过去的,要不是罗天被自己养的胆子大、敢还手,还不定会怎么样呢。
可那姑娘的后妈,居然猫哭老鼠假慈悲地找上门来告状,说罗天欺负她继女了。
“罗主任,我是后妈,我平时带俩孩子就为难。我这也是没办法了才来找你。你家罗天在学校欺负她,别人不会说罗天什么,反会说我不照管前窝的孩子,亏待了没亲妈的孩子。”
罗教授当时就顶回去:“你要是好好照管、教养了那孩子,那孩子就不会在学校人见人烦。你说罗天欺负她了,咱们去学校问问老师和同学去。”
反正弄得很不痛快。
事后,罗教授和母亲嘀咕:“怪不得能去做小三拆了人家家,这就是一个没廉耻、不讲理的。”
楼下这样的哭闹声,不仅惊动了杨大夫罗主任夫妻,也惊动他们这单元其他人,这些人和隔壁两单元发现楼下小孩子哭、大孩子叫骂的那些人一样,纷纷从窗口探头看发生了什么事儿。
罗英这时候都替李敏感到为难了。那小姑娘开始哭叫着、不要命地去扑打李敏。李敏只能一手拖着踢她的小男孩离开抱孩子的汪秋云,另一手格挡小姑娘的抓挠。要不是自己赶到的及时,李敏这回不是吃哑巴亏挨打、就是在省院这么多同志的众目睽睽之下,担上个殴打别人家孩子的恶名。
罗英对上这样的小姑娘,简直是杀鸡用牛刀了。她拽住小姑娘的一只胳膊使劲一甩,小姑娘失去平衡从李敏的身边离开。罗主任立即把小姑娘的两只手倒剪在背后,压得小姑娘不得不俯身下去。
看热闹的就不乏有对自家人说这样话:“罗教授真狠啊。那还是一个孩子呢。”
“怪不得老杨媳妇不敢找她闹。”
闹腾得大发了,出来的人就多了。李敏学着罗主任把小男孩倒剪了双手,那姐弟俩开始骂人了。
“真难听。”李敏不顾手底下挣扎的小男孩,说那个污言秽语不停的女孩子。“你妈妈就是这么教你的,遇事儿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你谁家的,我找你妈妈讲理去。”
窦大夫匆匆从楼上下来,对女儿和儿子这样骂人,他很不好意思。但他更心疼儿子,开口就说:“李大夫,孩子小,你别掰伤了他的胳膊。”
李敏把孩子往他跟前一送说:“窦大夫,是吧。我不怎么往内科去,我这也是第一天回家住,不认识你家的孩子。可这孩子过来就抓人家小姑娘的辫子,还把我侄子撞倒了。而你闺女过来就抓人。”李敏示意窦大夫看自己的伤处,火辣辣的脖子和下巴颌,疼得李敏也想跳起来打人。
李敏的哥哥嫂子已经下来了,正心疼地抱着儿子在安慰呢。她嫂子很生气地说:“窦大夫,你光心疼自己儿子,你看我小姑子这脖子被你女儿抓的!你闺女和儿子刚才怎么动手的,你问问这些窗口看着的同志。”
罗主任看窦大夫来了就松了窦家的闺女,不想那闺女反手就挠罗主任。罗主任动作极快地抬手挡脸。
“哎呦。”罗主任疼得叫起来。血淋淋的大三道,在手背上如幌子一般递到窦大夫的跟前了。
那小姑娘破口大骂:“□□m的。你个做小三、拆别人家的老破鞋。管你什么闲事儿。”
李敏的嫂子赶紧回身捂着儿子的耳朵,然后说李敏:“妹妹你赶紧搬家吧。跟这样的人家住邻居,以后孩子会跟着学坏的。”
李敏哥哥抱着孩子说:“我们回家,这地儿不是好孩子能来的。”
窦大夫的脸被说得一红一白的。可从自己再婚后,闺女便是不让她做什么,她偏做什么。好容易在这次搬家后消停了几天,还因为珍珠和楼下的俩家孩子结仇了……
*
罗老太太手里拿着毛巾出来了。看着那仍骂个不停的小姑娘,窦大夫的呵斥也不管用,就笑眯眯地指着气愤难耐的罗主任说:“小姑娘啊,你知道我是她妈妈吗?”
小姑娘愣神了一下,罗天的姥姥呗。早就认识的。可老太太趁着她愣神的那一瞬间,上手就给小姑娘两个大嘴巴子。“啪啪”两声,一点儿没含糊,一下子就把小姑娘给打蒙了。然后罗主任不等她醒过闷,又把她控制住了。这回罗主任的手上可就带上劲儿了。
窦大夫见女儿开始还能继续骂人,但马上就龇牙咧嘴叫疼,就跨上一步想为女儿说情。
罗老太太拦在他面前说:“小窦啊,咱们这邻居住着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我就倚老卖老说你几句。你这个没了亲娘的孩子,你当爹的工作再忙也要抽空好好管教管教。
不然你见过谁家闺女的嘴巴这么脏?
我活了70岁了,今天你看着她个黄毛丫头骂我这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你管不好有娘生、没亲娘教养的孩子,老太太我是实在看不过眼你家这混账行事,就替你教导闺女一次。”
“你这小闺女啊,你当李大夫打不过你、还是我闺女打不过你啊?她俩是可怜你没亲妈教导、碍着与你爸爸是同志,不还手打你。你到外面大街上去这么骂人、去这么打架,人家打不死你。”
小姑娘除了喊疼没别的力气了。
罗老太太转回头又说窦大夫:“小窦啊,你也别光抱着传宗接代的儿子高兴,多少用点儿心教导闺女吧。不用十年你家闺女就要找婆家了,男方不得到这楼梯口打听邻居,你家姑娘的为人啊。你说就你家这样的姑娘,有什么好姻缘能成?守着这么个大姑姐在家嫁不出去,你儿子能娶到什么好媳妇?你说我说的是不是,啊,小窦?”
老太太打完人还倚老卖老教训自己父女俩,窦大夫再心疼闺女也不好说老太太打孩子不对,因为罗主任拉架被他女儿挠得血淋淋的,谁都心疼自己的闺女。
至于老太太说的别的话,他根本就没往心里去。他只想快点儿带孩子离开。
但他怀里还抱着拧来扭去、想再踹李敏几脚的儿子,他没法解救闺女,只好对罗家母女说:“对不起,对不起。孩子还小,别伤了胳膊了。”
王大夫从远处走过来,看着自己楼梯口围着的人群奇怪,及至跟前见到自家俩闺女都在哭,小的声嘶力竭,汪秋云单哄这一个就手忙脚乱的,就很心疼地抱起珍珠问:“怎么了?”
珍珠告状是很伶俐的,指着小男孩说:“爸爸,他又揪我辫子。李姨不让他揪,他就踢李姨,他姐姐把李姨脖子抓出血了。”
“哎呀,李大夫,你这伤口可有点儿深,赶紧去急诊处理一下,别感染了留疤。记得打个破伤风。”王大夫很关心地提醒李敏。
窦大夫这才意识到李敏也是拉架的。忙不迭地又给李敏道歉、再给王大夫道歉。
对楼上的这姐弟俩,王大夫早就烦得要命,他一点儿好脸也没给窦大夫。只恨不能把那小子从他怀里拽过来打一顿。因为那孩子从第一次看到珍珠开始,不是上手掐脸蛋、就是冷不防地薅一把头发。自己跟窦大夫说过了,全没见什么效果。
弄得汪秋云初始是问明窦家的小子敲门就不给进门、现在是珍珠不敢出门了。倒是小志挺有主意地和楼下的罗天联手,一起把这姐弟俩打了几回才略好些。
王大夫转过头又语含歧义地说:“秋云,你怎么带孩子出门了呢?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他家孩子就喜欢揪珍珠头发、掐珍珠脸的,不是告诉过你们不要出门吗?”
汪秋云的眼泪立即下来了:“我想着你该到家了,就带孩子下来迎你,戍边也透透气。哪想到……”
这夫妻俩不愧是一家的。一人一句话,就把窦大夫定在纵容孩子、欺负得王大夫家大人、孩子都不敢出门的位置上了。
“小窦啊,你家这样可不行啊。把人家欺负得门都不敢出了。在过去也就是恶霸地主才敢这么干的。”罗老太太又添上一瓢油。
“大娘,孩子还小呢。”窦大夫恨不能自己今天值班,换媳妇在家对付这些人。自己不过就想着趁着放假看会儿书,一个没注意儿子就溜出去了,让闺女下来找,就变成现在这个不可收拾的局面了。
“是啊,趁着孩子还算小,你就得赶紧教育好了。这上手就抓人脸的毛病,啧啧,你看看李大夫那脖子被她抓的,人家爸妈看着了能让你吗?
英啊,你松手。看看这闺女敢不敢来打我。”
罗主任松了小姑娘,但是警惕地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看着手背上的伤,她忍不住“嘶嘶”了两声。
窦大夫赶紧去拽住一脸不平不忿的女儿,防止她再抓伤人,同时拉下脸严厉地喊着:“豆豆,回家,你跟我回家。”
小姑娘上初一了,先挨打、再听老太太数落自己,如今又有父亲羞愧难当地捏着她不好使的胳膊。她想再抓罗主任几把,却是力不从心,只能由着父亲扯着胳膊跟着上楼了。
“敏敏,你赶紧去医院处理下伤口。别让你妈妈跟着担心。”窦大夫才到楼梯口,就听人群外的一个中年男子在喊李敏。
看那模样应该是李敏的父亲了。
“对不起,对不起。回头我教好孩子再登门道歉。”窦大夫停下来又道歉。
“年轻人,好好管教孩子吧。想想你自己是怎么长大的,你周围若是有像她姐弟俩这样的孩子,到你这个岁数又活得怎样了。”李敏父亲言简意赅“劝告”窦大夫。
“谢谢。我会的。”窦大夫带着一双儿女落荒而逃。
汪秋云和王大夫对李敏谢了又谢:李大夫,多亏你今天帮忙了。”
李敏用手虚遮着脖子摇头,“可别谢了,谁看到都会管的。”然后才对人群外站着的父亲说:“爸,我去门诊处理下脖子就回来。”
“去吧。”女儿受伤了,可再心疼也不能上去打那小姑娘不是。唉!这什么邻居啊。
“罗主任,咱倆去处理下伤口吧。”
罗主任笑着跟李敏往东门去,嘴里说着:“看咱倆窝囊的,拉个架还挂彩了。”
人群散去。
杨大夫给罗老太太开门。“妈,罗英的手背伤着了?”
“嗯,被那小闺女挠了一把。”
杨大夫赶紧问:“伤得重不重?”
老太太叹气:“重不重也够我心疼的了。你们医生一天不知道要洗多少次手,那么个伤处,天天沾水,得多久才能好。”
老太太心疼闺女还犯愁伤口。
罗家老俩口刚才没让杨大夫出去。这事儿就是窦家的孩子没教育好,李敏是拉架、罗英出去是帮忙拉架,大老爷们掺和进去了,好说不好听的。况且杨大夫与窦大夫还有些私交在的。
“罗英有十天的婚嫁,让她在家休息几天,等伤口愈合了再上班吧。反正科里也没多少患者的。”
“那你去说服她。”老爷子委重任与女婿。
“好。”
“这窦大夫啊,让人说什么好呢。”罗老太太感慨。“都说他要生儿子、要传宗接代,为了生儿子把媳妇都换了。可有了这样从小就欺凌弱小的儿子,将来能有什么出息吗?”
杨大夫愣了一下说:“不是他媳妇……”
这几个月老太太把省院的底子摸得透透的,提起任何一件事儿,都比杨大夫知道得还细致。“他媳妇是第三者不假,他那时又有什么?一个内科住院大夫,住在筒子楼的集体宿舍里。有什么值得人家姑娘图意的?姓窦的不过是哄了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农村姑娘、顺便把第三者的名头扣上了罢了。”
世人多谴责第三者不应该。却没有多少人指责婚姻的背叛者。如罗天的父亲、如窦大夫。
杨大夫摇头把那句堪比自己前妻泼辣劲儿的话咽下,换了一句说:“耽误孩子了。窦大夫这闺女才多大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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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敏和罗主任到急诊把脖子和手背的伤口处理完,俩人因为阻止窦大夫的儿子欺负王大夫的女儿、反被窦大夫女儿抓伤的事儿,急诊室都知道了。
估计不用天黑,也就传遍了全院。
李敏全程都低头咬牙不吭声。等走回到楼里,李敏对欲进门的罗主任说:“泡点胖大海喝吧。”
罗主任点头。
李敏进屋就被母亲拉住了,上下打量了好几遍才心疼地说:“你们医院也是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怎么教养出这样的孩子来了?你这几天别沾水、千万别弄感染了啊。”
“嗯嗯。”李敏赶紧答应。
“那家的闺女怎么和个小疯子似的。”
李敏少不得要把自己知道的窦大夫家的事儿说一遍,换来父母兄嫂的唏嘘:“好好的日子不过,乱搞男女关系,这不是害了孩子嘛。”
“随便他们怎么过日子,竟害得敏敏吃挂劳了。要知道楼上的孩子是这样的,我就不该让阳阳出去。”李敏嫂子哄着孩子画蜡笔画。
“嫂子,和阳阳无关。阳阳还正义感满满的,敢冲上去打那坏小子。”
“回来还哭了好一会儿呢,长这么大还没吃过亏。”嫂子心疼自己的儿子。她从厨房窗口也看到了小姑子拖那小子离开阳阳的场面。
“出去帮你的那个罗主任没事儿吧?看着手背上都是血的。”
“罗主任的手背被扣掉了三道皮。”
“那不得留疤了?”
李敏点点头:“非常可能。”
敲门声响起,李敏嫂子过去开门。
“嫂子,敏敏怎样了?”严虹不放心过来看李敏了。
李敏赶紧走到门口把伤处给她看:“没事儿,我肉皮和,这地方血运丰富,几天就长好了。”
“别糊弄人了,脖子的皮肤多薄啊。你可小心点儿别沾水、别感染了。”
“知道了。咱倆谁外科啊。我妈妈才念叨完我。”
“敏敏,让彩虹儿进来坐啊。”
“阿姨,我不进去了。我今晚夜班,一会儿的准备上班去了。”严虹见李敏的伤处确实没什么大碍,就转回自己家了。
李敏她哥提醒道:“敏敏,差不多该去听电话了。”
“好。”
兄妹俩往柴主任家去。电话铃声在17点整准时响起来。
李敏抓起听筒。“喂,你好。我是李敏。”
听筒里传出的那个令李敏魂牵梦系的浑厚声音:“敏敏!”
遗憾4
李敏没有想到会是穆杰的电话。她猛地站起来却迟疑地再度“喂”了一声, 声音之轻、内含之紧张好像是怕打破刚才的幻觉——她怕刚才才听到的声音是自己的幻觉。
穆杰在电话的另一端咧下嘴,就猜到表哥会干出这样的事儿:不告诉李敏是自己要打电话。于是他略提高声音说:“敏敏,是我,穆杰。敏敏你听我说,我有五分钟的时间和你说话。我们要排队打电话的。”
穆杰失去惯有的沉着, 也失去了要通电话前的冷静。
李敏立即抬高声音激动地问:“穆杰, 你没受伤吧?你都挺好的吧?我还以为是你哥哥们的电话。穆杰,我昨天收到你的信了。你还好吧?”
“我没受伤, 我都很好。我现在和在内地军营里差不多是一样的, 你放心好了。你呢?柴荣说你在准备考研, 准备得怎样了?”
“我挺好的,都挺好的。公共课我差不多能70分吧。在职考研和统招不同,这次是合作招生,回头我给你写信细说。”李敏听说穆杰现在和在内地的军营差不多, 终于放下提起来快一年的那颗心。对着电话把自己过了破格晋升的初审、还有自己这一年的成绩挑着说了一点儿。语速之快犹如机关枪扫射。
“好。好。真好。”穆杰在李敏换气的时候插上自己赞扬,然后把休假的消息告诉电话那一段自己日夜的心系之人。
“敏敏,我短时间内没法休假过去看你的。我们这次结束修整、开会决定的休假顺序先是基层有孩子的连排级干部、然后是营级,跟着是已婚的、再后是未婚,都按这个连排级、营团级的顺序。我是全团最后的一个。”
穆杰安然无恙李敏就开心得要飞起来了,至于什么时候能看到穆杰,她这时候想不起去问、也不会算全团有多少连排级、营团级的干部了。
她连连应道:“嗯嗯,我明白。领导干部要吃苦在先、休假在后。有家庭的优先、你这个单身汉要在最后。”
……穆杰在休假的顺序上已经很羡慕那些和自己同龄的连排级干部了, 现在又再次受到万点暴击。他憋着一口心气问:“敏敏, 我打结婚报告好不好?等轮到我休假时, 我们结婚吧!”
“好。”李敏干脆利落地答应了穆杰。
电话那一端的穆杰得到这么干脆的“好”字,激动地呢喃:“敏敏,敏敏。”
回家相对象的优于结婚的;回去结婚的优于媳妇生孩子的;然后才是例行休假的。这是另外一条雷打不变的休假优先次序。穆杰觉得那一个“好”字,让自己可以拿到休假的优先权了。
“那我可以过去看你吗?”李敏想起来自己的那半个月假期,全然不记得自己早都安排得满满的了。
穆杰立即拒绝,语气之严肃是李敏前所未闻的严厉。
“你不能过来这边。这边的交通很不便利,要倒几次车。我指的是坐了火车之后。之前有军嫂在倒车期间出了意外,花了很大代价才找到人。敏敏,时间到了。下次我往你科里打电话。”
“18号之后我24小时在科里。神经外科,我们分科了。”
“好。”
电话撂下了。李敏在听筒里传来忙音后缓缓地放回了听筒。她兴奋地跳起来一拍手“耶——”,脚上陌生的拖鞋感觉,让她随后意识到自己是在柴主任家的五楼。她不好意思地吐了一下舌尖,低头看手表,通话时间不止10分钟呢。她咧着嘴笑了又笑,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陪自己过来的哥哥。
“哥,哥。”叫了两声没应答,李敏走到门口换了鞋子。等她推门出去了,却看到哥哥站在4层半的地方往外看呢。
*
“打完电话了?”当哥哥在听到妹妹失态地喊出穆杰的名字,就悄悄推门离开了。如今看妹妹满脸的幸福像要飞起来的快乐模样,猜测都是好消息便笑着问她:“穆杰都好?”
“嗯,都挺好的。”李敏锁了门,与哥哥一起下楼。
回到家里,爸妈和嫂子已经开始包饺子了,就是阳阳也像模像样地挽起了袖子,在给饺子们排队呢。
“敏敏,谁的电话啊?先别说,让我猜猜啊。看你喜上眉梢的表情,一定是穆杰的。是不是?”
李敏含笑承认:“嫂子猜的真准。”
梁工指着盆子里的面说:“敏敏,你哥哥剁的肉馅多、你爸爸又多和了一些面,一会儿你给对面的严虹、还有楼下的罗主任都送去一些。”
“好。那我先蒸一些,严虹今晚夜班的。”
李敏把蒸好的饺子用个大盘子端着送去对面。严虹妈妈出来接了饺子说:“敏敏,谢谢你们啊。我们这边也包了饺子,一会儿送过去你们也尝尝味道,”
“好。那先谢谢阿姨。”于是李敏也没等严虹妈妈倒盘子,先就退了回来。
严虹家也围着桌子在包饺子呢。
潘志见李敏送饺子过来,就往准备好的保温桶里捡了一部分。
“爸妈,我一会儿给彩虹儿送饺子,就和她一起吃。”
“给你爸爸那边也送一些吧。”严虹的父亲建议。
潘志摇头:“那边人太多了,咱们几个包不过来。再说爸妈已经在饭店定了酒席,到点他们会送过去的。我从妇产科回来过去看看。妈妈和小艳就别过去了,那边正装修的地方很脏乱的。”
严虹妈妈笑着说:“那你就赶快去吧。小艳,把水果和鸡蛋也给你虹姨带着。”
小艳答应了一声赶紧去拿东西。
潘志提着一个装水果和煮鸡蛋的饭盒、两个装保温桶的袋子去妇产科了。这一路他走的轻松愉快,有小艳来做家务,自己终于可以全力以赴去工作了。
李敏往罗主任家送了一大饭盒的饺子。罗主任笑着接过去说:“小李,你等等啊,我家也包了饺子,你带回去尝尝,替我谢谢你父母。”
等李敏拿着一饭盒的饺子回家,她妈妈笑着说:“严虹妈妈送回来一盘饺子,你楼下的王大夫家也送来一盘子。咱们今天可以吃四种味道的了。”
“吃四种味道的。”小小子在边上鹦鹉学舌。
“阳阳,你捧住碗。”端饺子出来的李敏嫂子提醒自己的儿子。
坐在孙子边上的李敏父亲,赶紧伸手帮孙子扶住饭碗。“你这小子,心思又跑去你姑姑手里的饺子上了。会给你吃的。”
一家的饺子吃两个,阳阳就先下桌了。他满屋琢磨找新鲜的东西玩,还不忘向大人宣告:“奶奶,我要住在姑姑家了。”
“你不回家了?”
“嗯。我要去找姐姐玩。每天回来吃饺子。”
好吧,最原始、最朴素的男人愿望,有最漂亮的姑娘、有最好吃的饺子。五个大人笑了阳阳一会儿,李敏的哥嫂放下筷子带孩子出去溜达了,腾出来空间留给父母和妹妹说话。
“穆杰挺好的?”
“挺好的,他说自己没受伤都挺好的,但他不让我过去。”李敏把穆杰的那番话说给父母。
“休假这事儿,在部队里肯定是要先让着下级的。云南那边你是不适合过去,拐卖人口的事儿,在贫困落后的地方时有发生。”李敏父亲慢慢斟酌着说。
“还拐卖妇女?”李敏有些接受不能。
这些离她的生活是太遥远了。
“你一直在校园里。每天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的,哪知道外面的世界。穆杰不让你去你就别去,别给部队添麻烦。”
李敏小声嘀咕:“我不是正好有15天假期么。”
“你不是安排得挺满的?连回家都没工夫。你要是去云南,可就什么计划都泡汤了。”做父亲的揶揄闺女。
李敏便在父母跟前犯轴:“我不去。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自己家呆着。我想睡哪屋就睡哪屋。回去要睡沙发的。再说我也没钱了,火车票都买不起,就只能在省城呆着了。你们放心吧。”
“嗯?”当妈妈的听说女儿没钱了,赶紧说:“老李,把我们身上带着的都给敏敏留下。还有,你又买什么了?”
年轻人真是不会过日子。女儿这新房子的东西就没有便宜的。从枕巾到枕头,更不用说床单被罩等。厨房里的锅碗瓢盆、连大米都买真空包装的香米。粮店里的散装东北米怎么就不好吃了?
当亲娘的还没倒开空儿与闺女说这些呢。如今她送上门了,看来不说是不行的,自己闺女就纯属于家无余粮、手无余钱那伙人里的。
“我啥也没买。就是十一科里结婚的人多,李主任家有俩儿子一起结婚、梁主任家有一个闺女,这三个是大份的。创伤外科还有几个护士结婚,我都随大流给的30元。
哦,主要是我把欠严虹的都还了。你们不用给我留钱的,过完十一科里就能发奖金、院里随后发工资就好了。去年中秋节发了200元,今年也会发的。”
“真的不用?吃饭钱有吗?”
“有。真的。不信你们看钱包。除了饭票,我差不多还有一百块呢。如果遇到什么事儿,我就跟严虹临时借点儿。不,我得去找唐书记借钱,证明我为集体婚礼出力了。”
“参加工作就是大人了,别调皮。”
李敏吐吐舌尖,板板地对着父母坐正。“爸妈,有一件正事儿要汇报,穆杰说他要打结婚报告,我同意了。他说等轮到他休假的时候回来结婚。”
李敏的声音越说越小,她脸上的羞涩终于让她看起来有个大姑娘的样子了。
老俩口对视一眼,养了这样的闺女找了那样的女婿,他们只能点头。
李敏父亲想了想说:“你告诉穆杰,结婚报告可以打,但别想着提前休假。你就说是我说的。大战之后谁都想先回家、给父母妻儿老小的亲人们看看自己。他是三十岁还没结婚,但他是领导,这时候更得发扬风格。”
李敏不大懂父亲的话,疑惑着问:“他说了他是最后才轮到休假的啊。”
当爹的因为参过军,就把另一条不成文的休假次序讲给女儿。
“噢,是这样啊。我明天给他发快信,让他在我考试之后再过来。让别人半年,该可以了吧?”
老俩口看着又做了决定的闺女摇头,自家这闺女养得啊,人情世故还是差了一点儿了。
“这事儿你不用在信里和他专门说。他短时间内也申请不到假期。你等着他下封信或者打电话来问你要我们家的社会关系。他那个级别的结婚报告,必须要把咱们家的这些社会关系都填好。
这期间他会再给你打电话,你在电话里提一句就可以了。记得告诉他既然发扬风格了,就要坚持到底。他会明白的。”
“好。”
“敏敏,你可别说让他在研究生考试之后再过来的话,多让人寒心。你可以说工作紧张、要复习的东西多、每天的时间都很紧张。”这么个直不楞登的闺女也真愁人。
“嗯嗯,我明白。”李敏见父母亲这么说,便将此事放下,含含糊糊地应付起来了。当妈妈的则开始抓紧时间,给女儿突击一些基本的人情往来。
*
李敏被父母教导了一个多小时,她哥嫂带孩子回来了。嫂子先去给孩子洗澡,她哥哥过来说话。
“爸妈,我和丽英想明天早饭后带孩子回去了。阳阳在这面找不到伴儿玩,要是明天再与楼上的那小子发生冲突,敏敏也难做。”
“回去就回去吧。那你俩路上可小心些。”
“我们会的,爸妈放心,我们俩带他一个还是可以的。你们是后天下午回去?”
“要是没什么事儿,我们就后天下午回去。你俩明天先回家,把你俩单位节前发的东西带过去。”
“不用吧。”
“都拿去吧。我和你妈也发了不少的。你妹妹这边离手了,你弟弟的研究生补贴,基本也够他吃饭的。现在咱们家里也宽裕不少,可他们家人多、单位发的东西却不多。你把那些过节的东西带过去,管多管少的是那么个心意了。你记得跟你老丈母娘说,急着过来看你妹妹这边,节前就未来得及送过去。”
“老大,你明天过去记得跟你小舅子说,家里要是住不开,以后晚上就过我们家去住。你妹妹这边有房子了,我看以后也是咱们过来看她的时候多。你弟弟偶尔回家,他俩一起挤挤也就是一晚两晚的事儿。”
“嗯。好像市政府那边也有风声说要建集资楼,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正式出文。”
“你别掺和着说这些事儿。你那位置把自己当哑巴卖了不吃亏。就是出文了、没正式公布之前,你也就当不知道。”
“我懂。这不是在家嘛,话赶话说起来了。”
“明晚去你老丈人家呢?也没有外人,也这么说?要我看你趁早去学校教书去。”
“我知道了。我再不会说的。”
李敏看看父母,再看看哥哥,等嫂子喊哥哥拿东西包孩子走了后时,才对父母说:“我哥他们要是年底或者明年再盖集资楼,我就可以把你们上回拿给我的钱送回去了。”
“这个你别管。他俩结婚这么多年,在家吃在家住,每个月就象征性地交几十块钱伙食费,他俩攒了不少的。缺也却不了多少。”
“不是那么回事儿。”李敏听着洗手间的门响就没继续坚持,反正自己现在也没钱的。“那以后再说了。”
*
九点多钟,李敏正在给穆杰写信呢,忽然听见敲门声,开始她以为是对面的,跟着意识到原来在敲自家的门。
“谁呀?”李敏走到门边轻声问。
“李大夫,我是楼上的窦大夫。”
李敏的父亲从开着的主卧房里走出来。“敏敏,来客人了?”
李敏见父亲出来才拉开门。
“窦大夫啊,请进来吧。”李敏给这父女找鞋子,却不料楼梯半腰上还站着母子俩。做母亲的推儿子下楼梯,好悬把儿子推倒。
惊得儿子哇哇大叫。
李敏赶紧把身侧的木门关上,对窦大夫歉意地说:“我侄子刚睡了。”
“李大夫,不好意思啊。”窦大夫回身呵斥妻儿。“你们俩怎么回事儿?”
“你儿子不肯下楼。”
听着外面的动静小了,李敏拉开门探头出去看,却见那小男孩死拽着楼梯扶手不肯下楼。看样子窦大夫两口子是领着闺女、儿子来道歉的,可惜他儿子好像不怎么配合。
李敏的父亲站在女儿的身后说:“孩子没想通,你勉强孩子过来,他会觉得心里委屈。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先别急,慢慢把他教导明白了,他自己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窦大夫非常尴尬。
但站在他身边的大女儿却说:“李姨,对不起。我不该抓伤你。我错了。”
李敏看着小姑娘嘴里说着话,眼神却漂移着不知道看去哪里了。心知这姑娘未必是想给自己道歉,但作为成人,她只能接受了。
“下回小心点儿吧。要是抓伤哪个小姑娘、万一人脸上留疤了,你爸妈可能要支付一大笔赔偿。卖了你家的新房子都未必够呢。”
听说要卖房子,楼梯上的小男孩立即顺当地下楼了。跟在他姐姐的身后,照猫画虎地说了一遍没诚心的道歉。
李敏的父亲却对窦大夫说:“不错,孩子心中有敬畏,已经是你教育成功的第一步了。天晚了,我孙子早睡了,就不虚让你们家进屋坐了。你们赶紧去楼下罗教授那里吧,她伤得比我们家李敏重。”
“谢谢爷爷,爷爷再见。”俩孩子对李敏父亲倒是有礼貌。
等他们下楼了,李敏父亲看他们没去敲楼下王大夫的家门,关好自家的门后,挺遗憾地对出来的儿子、儿媳妇说:“楼上那家的孩子啊。唉!可惜喽。”
“这是过来道歉了?”
“嗯,估计父母亲是用卖房子威胁孩子来道歉的。可教出来的孩子只看到眼前的利益了,这样怎么能教育好孩子。”李敏父亲摇头叹息。
李敏的嫂子读的是幼师,对婆家这几个孩子都能上大学,她是非常佩服的。尤其在小叔子不声不响就考取了研究生之后,更是对公公婆婆万分敬佩。独子阳阳更是放手交给公婆管教。
如今见公公说起孩子的教育问题,便把下午的话头再次提起。“敏敏,你这单元的邻居可不怎样。”
“是啊。有时候一个孩子不好,会带坏他周围不少孩子的。”哥哥也附和。
李敏咧嘴笑:“他家孩子都上学了。大的今年上了初中,跟罗主任的女儿是一个班的。严虹的孩子明年才出生,年龄差距太大,玩不到一起的。”
李敏莞尔。自己还没结婚呢,还是是没影的事儿。
“学好不容易,学坏三分钟。小孩子都愿意跟在大孩子身后的。”嫂子坚持劝说小姑子。
李敏看她认真的样子,立即投降:“嗯嗯,等我以后有孩子了,躲他们远远的。”
“寒暑假送回去,让爸爸妈妈教导,以后也和老三一样考研究生。”
“嫂子,你认真的?到时候你别嫌弃闹腾啊。”
“不会。”
李敏嫂子想得明白呢,只看小姑子和她找的对象,俩人都是这么好强的人,年轻轻的就都干得非常出色,压了同龄人不止一头,将来他们两口子的孩子绝对不会错。
做父亲的这时候却撵他们小两口回屋。
“你俩早点去歇着吧。明天早饭后带阳阳打出租车走,好能赶早晨七点半多点儿的那趟客车,不然后面就是通勤车,再晚孩子就错过午饭时间了。”
李敏嫂子却有点儿歉意地抓着李敏的手说:“敏敏,本来想在你这儿住三天的。我给阳阳的衣服都带了三天的。没想到今天会遇上这样的事儿。”
“我也没想到。你们带阳阳回去吧,没事儿的。嫂子,你把阳阳刚才换下来的衣服给我,现在洗了明早就可以带回去了。”
“光脱水就可以了。这一天换了三套了,也不脏,刚才你哥哥都搓出来了。”
“那我拿去脱水。你们先休息吧。”
*
翌日李敏把哥嫂和侄子送到医院正门打车走。小侄子万分遗憾今天不得和小姐姐玩了。被抱到车里了还说呢:“妈妈,不是说要在姑姑家住两晚上吗?”
“你昨天打架了,所以咱们要立即回家了。”
“可姑姑表扬我勇敢了。”
李敏为他们关上车门,随便他们怎么教育孩子吧。这么个小不点儿,也不看看对方大他多少,就敢冲上去轮拳头,是得好好“惩戒”一番。
看看时间还太早,李敏舍弃省院门前的邮筒,溜溜达达走去邮局前面,把昨夜写给穆杰的信投进了邮筒。
遗憾5
等李敏再换好白大衣出现在护士办公室, 吕青扑上来抓住李敏的肩膀,仔细地打量她。末了很庆幸地说:“幸好不是抓在脸上,你这几天千万别沾水啊。”
“是是,谢谢吕姐关心。”
“别吃酱油,也别吃鱼。”
“还有生姜、大蒜、花椒。”
“也别喝酒。”
……
李敏和护士们的关系处的不错, 这时候差不多一人一条了。李敏拿出自己的便签本要认真记, 小姜笑着说:“李大夫你又逗她们了。”
“是同志们的关心啊。总结一下:吃大米粥、白面馒头、煮鸡蛋,最好只吃蛋白。”
护士们笑成了一团。
富云香很担心地盯着李敏的脖子和下颌的伤处,忧心忡忡地问:“不会留疤吧?”
“按着这个做到了就不会留疤了。”
“窦大夫他家的那个大丫头啊, 唉。”在医院工作年头长的就摇头:“那孩子小时候挺好的。”
“还不就是窦大夫整了一个小三进门。”
“她妈妈也舍得啊, 孩子就那么扔下不管了。”
“我听说她去了结核防治所了。”
“去传染病院了。”吕青接话说:“早又结婚了。这回生了个儿子, 好几岁了, 日子过得挺不错的。前几年还把闺女接过去一次, 结果同他后来对象带的闺女打的太厉害, 还掐那小的,第二天就送回来了, 再没接过她。”
“那孩子算是在省院这块儿出名了。李大夫, 你不知道昨天急诊传出来的多邪乎呢。说你和罗主任被挠得血池呼啦的。”
李敏很认真地点头说:“罗主任的手背被抠掉了三条,真出了很多血。还是罗主任看窦大夫来了,就放了他家的大闺女, 没想到他家那大闺女直接上手就要挠她脸。幸好罗主任反应快,不然就是脸上被抠掉三块皮了。”
一句话激起了护士们的询问热情, 李敏便把罗主任在急诊室的那些话重复了一遍。有人就叹道:“昨晚听说还以为有人传话传得邪乎了, 没想到真是这么回事儿。”
李敏又加了几句:“我昨晚洗脚才发现两腿胫前被踢青了好几处。都是他家的那小子太混蛋了, 王大夫的女儿好好站在她妈妈身边,他从楼梯口出来奔着人脸蛋就去了。吓得那小姑娘捂着脸往她妈妈身后躲,然后辫子就落到他手里,薅得小姑娘叫得那个吓人啊。我估计你们谁在场也都得去把那小子拉开的。”
罗主任昨天是为了帮李敏受伤的。事后李敏躺到床上才想明白自己当时的困难处境。没人帮自己一把,自己可真的要陷到麻烦里了。她不仅就对窦大夫夫妻厌恶起来。
李主任等一起过来了,关注点还是李敏的伤处。直到再没有新鲜话儿了,吕青用钥匙盘拍了一下桌子说:“交班了。早点查完早点回家。”
十二楼的患者不多,加起来只有三十多个患者。而李敏和陈文强这边的神经外科患者只有六个。没用一个小时就查完了这三十多个的患者了。
回到办公室,李敏这面有两个实习生。她看着俩实习生先把病程记录打草稿、然后再抄到病历上。自己则把让楼下实习生管的患者病程记录写了。
胸外的患者有覃璋和杨宇带着实习生写病历。
主任办公室里,陈文强、李主任和石主任三人,抽着烟闲聊。
“老李啊,你这是双喜临门。今晚你该整一桌了吧。”梁主任走进来逗趣。
“好啊,叫上老胡、老周、老赵他们,都到我家去喝酒。你们要是有合适的,记得我家的老三。到时候我再整一桌谢你们啊。”
石主任就问他:“你家老三再过年是不是虚岁25了?”
“是啊。这当初生孩子是两年一个,肩挨着肩的。”
“我倒觉得你家那老丫头该放在三小子前面。”石主任掀开李主任假装闺女没长大的事实。
李主任尴尬一下,掩饰道:“这不是以前我家老大老二在前面挡着呢嘛。你这么说,我真该先考虑老丫头了。她生日还大呢。”
梁主任满面红光,在他脸上根本看不出什么嫁了老女儿的伤感。他朝陈文强呶呶嘴说:“该你啦。”
“该我什么?”
“该你表态 啊。赶紧说老李看上哪个了,就留那个在省院,这还用我提醒你?”
石主任附和道:“老李,我看着这回来的实习生,真有不少挺不错的。你可以给闺女好好相一个。”
陈文强则像骄傲的小公鸡一般仰着脖子说:“这期的实习生大多是不错的,因为老邱先在医学院里筛选了一次,挑着咱们能留的送过来实习。老李你不着急,是不是还想等着看看下半年来的啊。”
“这可别拖。依我看嘛,老邱肯定把最好的先送过来了。他不是要春节前定下这边能留多少吗?”石主任修了邱处长的路子来省院,他自然要挑人多的时候为邱处长说话。成不成的不说,自己投桃报李的事儿多了人知道的。
李主任叹息了一下道:“我就怕人家孩子为了留省院,日后觉得后悔了,那不是给你们添麻烦嘛。我那老丫头只是卫校毕业的护士。”
石主任便说:“老李这顾忌的也对。不过老李,我觉有个人挺合适的,就不知道你是否相得中那孩子。”
“谁呀?”陈文强和梁主任一起跟着李主任问。他仨的好奇心都被勾起来,因为石主任是个靠谱的人,单看他给罗主任和杨大夫保的大媒,俩人过得好不说,就是杨大夫的老毛病也没有再犯。
为此张正杰与陈文强还嘀咕了两回呢。
“杨宇啊。那孩子在咱倆眼皮子地下两个月了,你觉得怎么样?咱们先只论孩子。”石主任说得很坦然。
李主任点头:“杨宇那孩子是不错。可是他妈妈……”
未竟之义在座的都懂,陈文强和梁主任都不看好这件事儿。
石主任见他们仨都不吱声,就小心地解释道:“换了别人家的闺女,我肯定不去做这媒人。一般人都呛不住杨大夫前妻那个婆婆。但是,你家老闺女不同。她有三个哥哥啊。”
陈文强瞪石主任:“就是八个哥哥还能帮妹妹与她婆婆打架不成?你糊涂了。”
石主任成竹在胸地一笑:“不是哥哥出面,是嫂子。老李,你家大小子的媳妇是食堂管理员老孙的小女儿对不?”
李主任点头。
“他大女儿与你那大小子、还有杨大夫前妻在一个组工作,我听人说他俩把杨大夫前妻辖制得死死的。他前妻被罗主任打一次就怂了,估计也是欺软怕硬的性格。别说三个嫂子,单这一个可能就把事情解决了。要是没了这个阻碍,杨宇这小伙子是不是上佳人选?”
“那还用说了。自然是上佳人选了。”陈文强对杨宇的印象不错,小伙子除了腼腆一点儿,跟着干活不耍滑,该不该他干的都叫得动。
梁主任也说:“小杨还给他儿子准备了两室一厅的集资房,我看省院五年八年不会再建楼。这些条件加起来,是比找个医学院的本科生好。”
李主任被说活心了。“回去跟老丫头说说。你们今晚都过去喝酒,老陈你帮我把老周他们请着,我回去准备。”
陈文强立即笑着答应了。
李主任换下白大衣就走了。
梁主任却问陈文强:“我听说小李被挠破相了,怎么回事儿?怎么伤得那么重。”
“没破相,就是脖子和下颌这儿被划破了。”陈文强在自己脖子上的相应位置比划,然后把早会前听到的,简明扼要地给梁主任解释了一遍,最后添了一句:“她去拉架。”
陈文强不好说李敏不该去拉架的话儿,但是对李敏喜欢“见义勇为”,他一直持否定态度。没什么能耐还老往前冲,然后次次受伤。可人家父母来了,自有父母去管教了。
石主任在一边帮着把事情起因补充了。然后又说:“我昨天在楼上看着了。小李说的有道理,换了那个护士在那儿,也不能看着小姑娘被薅头发不管。实在是窦家的俩孩子教得不好。
我昨晚还去了罗主任家,特意看过她手背的伤,确实伤得挺重的。手背的皮都被抠掉了,幸好不是在脸上。我看小李脖子那儿未必会留疤,她那儿留疤的可能性太大了。”
但挠伤人的是未成年人、还是在一个医院工作的同志家孩子,不论是李敏还是罗主任,她俩谁也不能拿一个才上初中的小姑娘怎么样。
也就是说窦家的小姑娘挠人之后也就那么地了。所有的人也都这么认为的。
可这样的共识在当天就被颠覆了。后继事情的发展跌碎了省院一众看热闹、看笑话的眼球。那些口头上说几句窦家孩子欠管教的人,也被接下来的事情搞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管省院的大人怎么想,有人一战成名了。
*
李敏看着俩实习生写完病程记录,等着所有的实习生都完成十二楼的工作了,带着他们去查十一楼的患者。
有患者不满意地嘟囔:“不是看过一遍了么?”
对这样的患者,病种和病情需要实习生掌握的,李敏就耐心加以解释。不需要的则敷衍地笑笑,便领着八个实习生和四个新人离开。
小曹在她身后嘟囔:“多看一遍有什么坏处。”
小詹拽拽他的袖子,示意他看李敏的表现并提示他说:“咱们跟着上级医师查房是一种看法,李大夫带实习生是另外一种。咱倆是额外的,别说话。”
十一楼的病程记录不用她负责,可她也走不开。护士长等一些护士忙完手里的事情,围着看她的伤处。
罗大姐特意过来看李敏的伤处,啧啧有声地说“王大夫家的那个小姑娘,要是在古代,可称得上是红颜祸水了。”
护士长赶紧说:“管珍珠什么事儿。人好好跟在妈妈身边的。”那个漂亮胆小的珍珠,挺得护士长喜欢的。
“我是说她太漂亮了。她不惹事儿但多得是人来惹她啊。咱们这么说这是李大夫没破相,这要是再重一点儿,可就难说了。”
李敏不愿意掺和这样的闲扯,跟张正杰和谢逊说了一声后,便想带着十二楼的人回去了。张正杰却看着她脖子那几道檩子嘲笑她。
“小李,你连个六岁的孩子都打不过啊。啧啧,恁丢人了。”
李敏被他说得脸红,又不好怼他说你打得过。只笑笑就想溜走了。不想张正杰确严肃地对她说:“小李,你就是拉架,没能耐也别往前凑合。真破相了有你后悔的。姑娘家家的,一张脸还是重要的。”
“嗯嗯,谢谢张主任关心。我会注意的。”
“别沾水啊。”张正杰又加了一句。
“嗯。”
“也别吃辛辣刺激性食物。”谢逊跟着叮嘱了一句。
“谢谢师兄,我会记得的。”
杨大夫看张正杰、谢逊都在关心李敏,想到罗主任手背的伤便说:“李大夫,有空儿麻烦你劝劝罗主任,伤口没好之前别沾水。”
“嗯,好,我会的。说起来罗主任也是为了帮我解围……”李敏这回对上杨大夫有些气短。
不等杨大夫说话,谢逊就揽过去话头。“你俩以前不是很能来的地吗?这回怎么阴沟里翻船了?”
李敏瞪他一眼,也不管带过来的学生了,自己上楼走了。杨宇凑到杨大夫跟前,去问了问罗主任的伤,听见是在手背的地方,便追着覃璋离开了。
“老杨,你这儿子和罗主任关系还不错啊。还知道关心两句。”张正杰见杨大夫再婚后一直没出劣迹,对他印象改观了不少。
“还行吧。”杨大夫故作矜持,他为儿子的明白事儿,觉得挺有面子的。
*
李敏才走,院办小马就追到十一楼来找她。
“护士长,李大夫是不是在你们科啊?”
“回楼上了。才走。”
“哎呀,我才从楼上追下来。”
“什么事儿?要不要我上楼替你说去。”护士长已经换下了白大衣。
小马一扬手里的汇款单,笑着说:“李大夫他男朋友给她寄来3000块钱。我就给她送汇款单。”
“那你赶紧去吧。汇款单这事儿不好来回倒手。”护士长立即放下自己帮忙的打算,看着小马告辞了。
“还别说啊,李大夫这对象真可以的,去年底是不是寄来一个5000块?这回又是3000块。当兵也不是很穷嘛。”
“人家是团长,自然和一般当兵的不同了。”
“也是的。”
李敏回到十二楼正好见到柴主任在主任办公室里与陈文强聊天,她敲敲门进去把钥匙从自己的钥匙环上摘下来递给他。
“谢谢柴师兄。”
柴主任收了钥匙说:“没想到吧?惊喜不?”
李敏点头:“很惊喜。你该早告诉我的。”
“那你不是没了这个惊喜了?”
“什么事儿?”陈文强问?
“穆杰给她打电话。”
石主任就说:“下回可以打到我家去,楼上楼下的我喊小李一声就够了。”
李敏笑笑说:“可以啊。”
石主任看柴主任收了钥匙还不想走、似乎是有话要说的模样,就脱了白大衣说:“老陈,没事儿我就先回去了。小李,你走不走?”
李敏看石主任朝自己夹眼,就立即说:“老师,没事儿我就回去了。”
“回去吧。你这半个月不离开吧?”
“哪儿不去。我会来实验室的。”
陈文强点头,放李敏离开。
柴主任见只剩自己和陈文强了,便把病理室想招博士过来的主意与他细说。
“陈院长,我是这么想着。咱们病理室的力量太弱了。即便明年给我两个本科生,我也要培养两年才能放手让他们独立工作、信任他们独立做出的诊断。
但若是现在把霍启明招揽进来,虽然他暂时不能毕业,但他可以立即顶人用不说,也能让咱们省院病理室的技术力量上去个大台阶。就是对外说起来,咱们省院的病理室有博士坐镇,也好听啊。”
“行啊,你不怕博士以后上你脑门顶上、你觉得他能来,你就打个报告。”陈文强打趣柴主任。
柴主任见陈文强答应了进人,丝毫不觉得博士生来了能把自己怎么地。自己大学毕业了,博士才踏进医大的校门。在病理解剖学这个专业方面,自己比他提前五年入场甚至更多。这样还不如一个后进的师弟,被比下去也只能怪自己不够努力了。
“那个陈院长,还有一件事儿,就一件事儿,那个集资房,能不能给他一个半价的两室一厅?他媳妇是病生专业的研究生,导师是全国首屈一指的王教授。已经毕业两年了,留在医大病生教研室,听说水平还蛮高的。”
“咱们要病生的讲师做什么?”
“病生专业要是肯转重症、去icu,可比普通内科医生快啊。”
陈文强立即明白柴主任的打算了。他笑笑说:“行啊。icu那边也是刚刚建起来。能过来加入当然好。不来,人家前程远大的,咱们也不勉强。从基础到临床的跨度太大的,她得在医大进修一一年半载的才能行。”
说着话他掏出随身的小本子来,翻到集资房那页,点着上面剩余房子给柴主任看:“我这儿就剩这么几套了,你帮他选还是等他自己来挑?”
柴主任凑过去一看,立即指着仅剩下的最后一套二楼的说:“就这套了。他们两口子这些年都在读书,也没什么积蓄。就这个二楼的我都担心他们凑不上钱。”
陈文强在上面做了一个记号说:“那我就爱莫能助了。你有心就帮你师弟凑足了。傅院长那里可是一手钱一手钥匙的,对谁都是一样的。还有他是按照咱们省院目前没博士的名头进来的,其他再来博士,若不是正好缺的临床科室带头人,可都未必有这么好的待遇了。”
柴主任明白陈院长讲的是实情。而博士过来省院就是为了那房子。不然人继续留在医大附院工作不是比来省院好?!
他原来打的主意也是帮博士凑点儿,见陈文强这么讲便笑着说:“我明白院长你的意思。谢谢院长垂怜我忙不过来。要是他那里实在不够钱,我找他导师去。”
“随便你。哎,对了,你那个表弟什么时候会回省城啊?”
“这个我可不清楚。他们那个团刚从前线换下来,打个电话都是排队的。”
“噢。小李考研的事情你加点儿小心,先别弄得满城风雨的。再可别让他影响了小李复习功课的心情。考的成绩差了,太勉强了也不好看。”
“是,我明白。我会和他说的。”
*
柴主任正事办完就告辞了。吕青却来找陈文强。
“院长,门诊那边收了一个脑梗塞,才从内科出院一周。说是马上送进来了。”
“嗯,那就准备接诊了。上回为什么住院的知道不?”
“我不清楚,但是消化内科钱主任经手的患者。急诊说让钱主任往咱们这面来了。”
陈文强点头问:“小李呢?走了没有?”
“应该没有。我看她进值班室了。”
陈院长与吕青说着话走去值班室门前,他抬手叩门。
“小李,在不在?”
李敏在整理东西,听陈文强叫得比较急,立即应道:“在。”放在手里的东西跑过来开门。
“老师有事儿?”
“急诊马上送来一个脑梗塞的。你准备一下。”
“好。”
小马从楼梯那边转过来,见李敏和陈院长、吕青站在值班室门口说话,就加快脚步走过来。
“李大夫,你的汇款单。你男朋友的。”
李敏接过,一看是穆杰的汇款就眯着眼睛笑起来。
吕青在边上说:“小马才还跟去楼下找你呢。这一会儿楼上楼下来回找你的。”
“谢谢你啊,小马。”
“不客气。我早晨取信发现有你的汇款单。3000块呢。你可收好啦。”
“嗯,绝对收好。明天就去取,正好我没钱了。”李敏笑着拿汇款单回去值班室,塞进钱包里放好。出来便问陈文强:“患者什么情况,有做脑ct检查吗?”
“还都不清楚呢。上周在消化内科住院,钱主任在往这面来。”
钱主任来得很快。他见到陈文强便说:“患者月初因为腹痛来看急诊。急诊会诊后发现没有外科手术指征,因为他溏便按急性胃肠炎收到了消化科。最后你猜是什么?”
“赶紧说。这时候你卖什么关子。”陈文强催促他。
“肠系膜上动脉不完全栓塞。老梁给他做了取栓。”
“他还有什么基础疾病?怎么频繁发生血栓呢?”陈文强追问。李敏掏出她的简装便签本准备记录。
两个人目光炯炯地盯住了钱主任。
*
罗主任也正目光炯炯地盯住眼前的仨孩子追问:“说,你俩谁出的主意?”
罗天看着处在暴怒的母亲不敢吭声,小志却颇有担当地说:“罗姨,是我的主意。我让珍珠去叫开的门。”
罗教授气得呼哧呼哧地直喘气。但是人家的孩子,她不能上手打屁股。只能恨恨地说:“你等着,我让你爸爸结结实实地揍你一顿。”
小志一仰脖子说了句差点儿气倒罗主任的话:“我爸爸要是打我,我就和我妈妈说改姓‘孙’,以后管他叫叔叔了。罗姨,你也别打罗天,她说了再不去她爸爸那儿了。你要打她她就不回你这儿了。”
罗主任深吸气,看着悄悄抹眼泪的珍珠,和七个不平八个不忿不肯认错的小志、还有差不多同样情况的罗天,紧着提醒是不能自己和这么大的孩子生气。可是这仨孩子的做法,不教育又是不行的。
——珍珠打头去四楼敲开窦大夫的家门,小志和罗天尾随其后冲进去,把窦家姐弟都打破了头。
怎么看这事儿都不是能善了的。
汪秋云抱着小的,很忐忑地说:“原来窦家那小子开始时就骗过我开门,说替他妈妈送东西。小志在家还好,撵出去也就得了。要是小志不在家,我是再不敢让他进门的。替谁送什么我也不敢让他进去。可这打破人家孩子的脑袋了……”
是啊。打破人家孩子的脑袋了……这还是李敏和严虹的母亲在三楼开着门聊天,听着楼上的孩子哭得声音不对,上楼把打成一团的几个孩子拉开了。然后是李敏和严虹的父亲,将窦家俩个脑袋被打破的孩子送去了医院。
不然还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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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文
烈焰落魄美人vs冰山腹黑霸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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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憾6
罗老太太笑眯眯地问小志:“你是怎么想出来让珍珠去叫门的?”
“我和罗天去叫门, 窦豆肯定不会开门。只有珍珠去叫门,窦钢那傻小子才会开门的。”
罗老太太却是爱怜地看着小志说:“下次可别说管你爸爸叫叔叔的事儿,那是皮紧要讨打呢。你得说你看罗姨的手伤得太厉害、看妹妹哭得太可怜,才去找窦家姐弟给她们俩出气的。知道不?”
“妈,你这样会教坏孩子的。”罗教授憋了半天的火气了, 朝着母亲不满地嘀咕。
“我教坏你们兄弟姊妹了么?你们哪一个不是我亲手教导的?小志这孩子好, 是个好样的。小志,以后有空儿就带你妹妹下来玩。我和你罗爷爷就喜欢肯动脑筋的聪明孩子。”
小志从记事儿起,就没听见谁夸自己聪明过。他忙先给自己留退步:“罗奶奶, 我不聪明。”
“噢?怎么不聪明了?考试在班上排倒第几啊?”
小志挣红脸骄傲地说:“我前十呢。没有倒数过。”
“那就是聪明孩子了。记住我刚才说什么了没?”
“记住了。要说看罗姨手伤得重、妹妹哭得可怜,才去给她们俩出气。”
“对了。记性不错,孺子可教也。罗天你呢?”
罗天往姥姥那儿靠靠, 口齿伶俐地说:“我就是看我妈妈伤得厉害, 才跟着小志动手打的。”
罗主任气得一拍饭桌道:“打架是不对的。”
罗老太太立即顶女儿:“这事儿除了孩子给你出头打架,你有更好的办法解决吗?哼!你是读书读傻读愚啦?行啦,晚上带着孩子去窦家道歉。”
“姥姥, 为什么要道歉?我们又没错。”
“你俩不去道歉, 整个医院的人就得说你们爸爸妈妈不会教孩子,这和你们做的错没错无关,是要给省院宿舍区的邻居一个样子看。
咱们是讲理的, 咱们做事儿得有道理的。
去了绝对要说自己为什么动手的,但也不能忘了说动手是错误的。来, 罗天, 你先给小志示范一遍。”
……
汪秋云看着罗天, 再看看脸扭到一边的罗主任,笑眯眯的罗老太太在她眼里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怪不得人罗家的日子过得这么好!
自己得多学学。
*
钱主任长叹一声道:“那患者糖尿病十来年了。以前内分泌没有从消化分出去的时候,他都是来找我开降糖药。这几年陆续添了新毛病,开始有高血压和房颤,为此还在循环那边住过几个月。但这患者从循环那边出院后,我发现他并没有改正不按时服药的习惯,每次都要提醒他一句按时吃降压药、抗凝药。”
“他没按时吃抗凝药是不是?”陈文强逼问。
钱主任无可奈何地点头:“他要肯按时吃抗凝药就不会这样了。那个降压药他都是头疼、头晕了,才肯服用的。就是血糖控制的也并不好。”
这是个不遵医嘱的患者!所谓的治得了病、救不了命的另一种具体表现。反正这类人就是有这么一个信念:我好好的干嘛要吃药啊!
可一旦出事儿了,就是大事儿了。
因为患者有房颤,心房就非常容易形成血栓。吃抗凝药的目的是为了预防心房血栓的形成、预防血栓的加大。不然这些血栓一旦发生脱落,就会顺着血流到全身各种。
——流到大脑是脑梗塞;流到四肢动脉就会造成四肢缺血;流到各脏器的动脉,就会有相应部位的栓塞症状。如肾动脉栓塞,肠系膜上动脉栓塞甚至肝动脉栓塞等。
无论是栓哪儿了,那都是要命的大件事儿。
“他月初就是肠系膜上动脉不完全栓塞,大半夜的以腹痛来院的。这人不是我的老病号嘛,我知道他既往病史和服药的习惯,就担心他可能是栓子脱落。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求了老胡,给他做了腹部ct平扫+增强,果然找到了肠系膜上动脉栓塞的部位,幸好是不完全性的。老梁急诊给他取了栓子。因为跟我熟悉,术后第五天转去消化内科住了。我也请了舒院长给他调整了用药,叮嘱他按时吃抗凝药。”
“门诊电话说他这回栓塞到脑血管了,上回有做脑ct吗?”
“没有。这么久还没到,可能是先去ct室了。”钱主任像是给自己,又像是给陈文强在做解释。
陈文强看看手表说:“先去ct室也好,不然咱们不知道颅内栓塞到哪儿了,送过来也还是要做ct检查的。现在咱们着急也没用,总得看到片子、看到人才好制定治疗方案。”
吕青叹息:“那你们今天是不用休息了。哎,李大夫,我听说你爸妈都来了?”
“嗯。我们2号固定要大查房,我不方便回去,就早早写信让他们来过节。”
“这么安排也挺好的。反正你那儿也有地方住、也能做饭做菜的。”
“是啊。不过今天看这样子,我妈做好饭,我也够呛能回去吃。这手术估计得在中午开台了。”
十点半了,患者还没进病房呢。
又等了好一会儿,陈文强不耐烦干等着了,就对钱主任说:“在这儿干等着也没什么用。走,咱们去ct室看看去。”
他发话了,钱主任和李敏自然要跟着。再加上没事儿干的实习生等十来个人,浩浩荡荡地都跟在陈文强和钱主任的身后。因为假日走廊患者稀少、各科医护人员已经陆续放假,他们顿时成为省院的一景了。
*
ct室只有这一个患者在做急诊检查,是胡主任亲自上手。因为上次做腹部ct检查的时候,患者家属已经认识他了,这次就直接找的他。
“老胡,门诊说有个脑梗塞的,送你这儿来做ct了?”
胡主任点点头说:“刚做完,就能推出来了。不过这回栓塞的部位我怕你不大好取栓子。栓子比较大,且在左c3和c4之间、靠近c4处,最糟糕的是过了c4分叉处,然后嵌顿在那儿了。”
钱主任听说栓塞的部位,神色就是一凛。装模作样道:“那岂不是很难取栓了?”他多年不曾关注神经外科这部分内容,但碍于患者与他相识多年,忍不住就为其担心起来。
陈文强点点头,对李敏说:“你给实习生讲讲颈内动脉分段。”
讲呗。
“颈内静脉分为四个部分。c1颈段由颈总动脉发出颈内动脉到颈动脉管外口;c2岩骨段颈动脉管内到海绵窦;c3海绵窦段从海绵窦内到穿出海绵窦顶硬脑膜处;c4床突上段,起自颈内动脉进入蛛网膜下腔处,止于颈内动脉分叉处,即大脑前动脉aca和大脑中动脉mca。”
“aca供血范围主要是尾状核、豆状核前部和内囊前部;mca主要是营养大脑半球的外侧面和岛叶。
c4段到分叉前发出的分支有眼动脉,供养部位不细说了;有脉络膜前动脉acha,主要会营养外侧膝状体、内囊后肢的后下部、大脑脚底的中1/3及苍白球等结构;还有后交通动脉pcoma、穿支动脉和垂体上动脉。pcoma与椎基底动脉相吻合,营养部分的椎动脉区域。
这个手术难取栓不仅在于c3和c4之间有多个弯曲,呈s状。而是因为栓塞靠近c4、且过了c4分叉处嵌顿在aca、mca。具体是如何嵌顿的,等会儿看片子吧。”
李敏一边讲一边在便签纸上给实习生画简单的示意图。“咱们神经外科最重要的是解剖和脑血管供血范围。”
这个示意图简单明了,实习生看懂了,钱主任也颇有些汗颜。这个颈内动脉解剖他早就丢开不知多少年了。
患者推出来了。60多岁,昏迷状态。
“先送回病房吧。我也要看看ct片的。”陈文强拿着胡主任才写完的ct报告发话。
ct片子很快送过来了,胡主任捏着一角给钱主任和家属指栓塞所在。陈文强接过片子,带着人浩浩荡荡地离开,回去十二楼。
*
到了主任办公室,钱主任就代替家属说话。他拦住要离开的李敏,对着陈文强说:“陈院长,这地方没法溶栓。得靠着你们俩帮忙取栓了。”
“可是,”陈文强早在李敏给实习生讲解剖时就向家属问明了发病时间以及起病症状。他沉吟着说:“老钱,咱们认识三十年了,明人不说暗话,这情况不乐观啊。”
这患者昨晚高兴,晚饭后就回房间睡觉。他老伴儿昨天下午收拾了一大桌菜,招待回家过节的、老老小小好几个拖儿带女、已经分门别户过日子的儿女。
然后洗洗涮涮地忙了很久,天黑透了才收拾利索。今天又早早起来去早市,做好早饭不见人出来吃,呼之不应还推不开门就着急了。
老太太喊了邻居帮忙,破门而入,才发现他躺在地上。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摔倒的、更不知道他昏迷多久了。
老太太挺愧疚的,拉着李敏的手说:“姑娘啊,我也没想到他会这样了。你看、你看,唉,你们救救他吧。唉,他总嫌弃我睡觉翻身,影响他了,就搬到小屋睡的。不然哪至于……我早知道就是一年不翻身、十年不翻身地睡觉也行啊。”
边上的儿女就劝老太太:“妈,这事儿不怪你。”
“是啊。才手术取了肚肠上血管的栓子,这回脑血管又栓住了。都是我爸爸不愿意吃抗凝血的药物。”
“吃啦吃啦。这回出院后天天都吃呢。”
但这抗凝药不是吃了就立即见效的。已经形成的栓子,也不会因为这一周的规律用药,就能够消失的。
这个预后……不仅是他们,即便是家属也知道不好。但是让他们签字放弃治疗了,他们又不肯。不仅不肯还强烈要求手术取栓。
*
“小李,你做术前准备吧。”陈文强抱肘看着ct片子不言语,李敏带着所有人出了主任办公室、先去做手术前准备了。
“老钱,这个手术真是死马当做活马医,有1%的希望我都不会这么说。你明白吗?”
钱主任连连点头:“陈院长我明白。你们明白吗?”他问家属。
家属也应道:“我们明白。做手术取出来血栓,是我们做儿女的尽力救他。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就这么放弃不管了。那是我们的父亲。”
“手术可以取栓。我先不说他的血管里的栓子和血管壁黏连的问题。主要是栓塞的部位,导致大脑被累及的区域太广,左边的大脑又是优势半球。这起码十几个小时了,我和你们说,缺血5分钟,就会造成脑细胞不可逆转的损害的。所以他这情况,术后苏醒的可能性非常低。你们要做好他术后成为植物人的思想准备。”
老太太抹着眼泪说:“植物人也给他做手术。不是说有植物人能醒过来吗?”
“老钱,你和患者家属做好解释。这么大面积的脑组织得不到及时供血,死亡的脑细胞太多,苏醒的可能性连万分之一都没有。”
老太太却较真:“陈院长,你做了一万个这样的手术了?”
*
窦大夫在心血管内科刚刚结束查房。今天组织假日查房的是舒院长,所有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因为舒院长对于任何回答不上来问题的人都会立即给解围,但任何一个被解围的人,随后都会产生深深的愧疚感,都恨不得自己能够顺利递上正确答案。
可是不等窦大夫带着实习生去完成大查房的病程记录,急诊那边打来电话。护士长接了电话后大吃一惊,赶紧转告:“窦大夫,你家俩孩子脑袋被打出血了。”
窦大夫觉得自己的心都停跳了。他赶紧交代一声往急诊跑,顾不得跟在自己后面追的媳妇了。
他们两口子前后脚地到了急诊室,见儿子刚刚开始缝合。脑顶的头发被剪掉了一大块,哭得眼泪鼻涕、抹得满脸花儿。女儿却用一条毛巾捂着额头,不肯让任何人沾边。
“这是怎么了?”窦大夫心急如焚、心痛得如拧上了麻花劲儿一般。
今天急诊主持值班工作的是王大夫,他边给窦家的儿子做缝合边回答窦大夫的问话:“李大夫和严大夫的父亲把俩孩子送过来了,具体我还没问。我看了你家大闺女的伤处,你赶紧给病房十二楼的李大夫打电话省得她回家了,还得去家里找。
我和你说你门诊这边的羊肠线还是太粗,不适合给小姑娘脸上用。你去手术室要最细的线。要10个零的就可以了。小姑娘家家的,你找李大夫给她缝。用小针细线,免得以后留疤痕。
你儿子这伤口是在头发里面。男孩子头发密,以后头发长出来就挡住了。回头你记得给孩子打针破伤风血清,再用点儿口服的乙酰螺旋霉素片就可以。记得别让孩子伤口沾水、别感染了,小孩子愈合能力强,六天也就能拆线了,没什么事儿的。”
王大夫碎碎念叨了一大堆,其字字句句都是为窦家孩子好的话。虽然窦家的姐弟俩挺招人烦的,但急诊室这面有不少同志看着呢。作为外科急诊领班的当诊大夫,本院同志的孩子受伤,理所当然得他诊治的。他要是不去接诊窦家姐弟,都得让人说句小心眼儿。
所以他该做的一点儿也不敢打折扣,该说的话更是不能少说了一句。这样敏感的时候,他是万万不能出丁点儿差错的。
但他是真没想到始作俑者是他那宝贝儿子。
*
窦大夫看王大夫给儿子缝合完了,这才注意到边上站着的那两个五十岁左右正聊天的男人。一位是昨天见过的李敏父亲、那另一位就该是正对在自己楼下的严虹父亲了。
他赶紧向俩人致谢。
“你别和我们客气,赶紧带闺女去缝合伤口吧。刚才我们也看了一下子,口子不小还不规整。”李敏的父亲劝窦大夫。
“这毛巾是你们家儿子捂脑袋的,洗洗以后擦东西还能用。”严虹的父亲刚才看过窦家的情景,他把给男孩子捂头顶的毛巾,叠吧叠吧塞给窦大夫手里了。
孩子妈妈这时才跑到了急诊的处置室。她的护士帽啷当在头发和后脖根子上,气喘喘的模样似乎下一秒就要断气了。看着满脸血的儿子,她心疼得立即破口大骂:“那个杀千刀的啊,怎么能往脑袋上打啊。我的儿子啊。”
她这一哭,急诊室里不多的患者和家属就有围过来的了。大家都以为死人了呢。
窦大夫拉了媳妇一把,制止她哭喊:“这急诊室呢。小刚,是谁打的?”
“是小志和罗天。”男孩子见爸爸妈妈来了,胆气立即壮了。不复最初被送进处置室,由着王大夫拨楞脑袋时的模样。
王大夫立即尴尬了。
“这事儿是怎么说的?小志昨天中午就去他姥姥家了。听说那个罗天是前天晚上就去她爸爸那儿了。你们怎么能凑到一起打起来?”
李敏和严虹俩人的父亲相视一笑,前后脚地退出了处置室。
“咱们出去吧。”
“走。回家。”
俩人出了医院,严虹父亲说:“那闺女额头的口子撞的挺厉害的。我不懂他们外科缝合的事儿,小针细线就能不留疤痕了吗?”
李敏父亲摇头失笑:“他这是给我闺女挖坑了呢。要是以后有疤痕了,人家这一辈子都少不得要怨恨我闺女,说我闺女怀恨在心没给小姑娘好好缝。”
“是啊,就是这么回事儿。那个王大夫心地可不怎么样。你不过去提醒姑娘一声?”
“不啦,这样的事儿正好拿来磨练磨练她。我相信自己的闺女会给小姑娘好好缝的。”
“唔,你说得对。心眼太小的孩子,不会有什么出息的。”
*
窦大夫夫妻俩都顾着已经缝好针、正在包扎的儿子,边上站着的女儿眼神逐渐变化了。她已经由倔强、担心弟弟,变成眼含怨恨、怒视亲爸和后妈对弟弟的嘘寒问暖了。
王大夫注意到小姑娘的变化,提醒窦大夫说:“你赶紧带闺女去处理伤口啊。我跟你说,咱们省院缝针最好的就是李大夫。颜面的伤口血运丰富,一般不会感染。只要小心去缝、对好皮,也不会留疤的。别的事儿,你们等我明天下班了再说。”
“还要等明天?”窦大夫的媳妇爆炸了:“你看看他俩被打得满脸血的。”
王大夫边收拾器械边说:“那我也没办法啊。急诊这面是24小时值班,你要我脱岗回家去管孩子?那就得你去舒院长那里给我请个假。你儿子说是小志打的,我信。他和你家闺女儿子也不是第一次打架了。但你总得我下班了去问问孩子为什么吧。你说是不是窦大夫?”
窦大夫点头。从听到儿子说是小志和罗天一起打的,他就知道是昨天事情的延续了。于是他对自己的媳妇说:“你带孩子回科里打破伤风血清,我带豆豆先把伤口处理了再回科里。”
窦大夫的媳妇不太愿意,但是留在急诊室跟王大夫吵吵也没什么用。她嘟嘟囔囔地跟在窦大夫的身后,出了急诊换药室,一句话也没问继女,就带着儿子往内科住院楼去了。
离开处置室。窦大夫冷静下来,先用急诊的电话打去十二楼,他怕李敏下班走了。
“李大夫啊,她才去手术室了。有个急诊脑梗的患者,取栓子去了。”
窦大夫立即往手术室打电话。
“找李大夫?她上台手术了。得多就下台可就不知道了。听陈院长说这手术不好做。放射线科胡主任还有消化内科的钱主任都在呢。要不要让他俩来听电话?”
窦大夫悻悻撂下电话,他俩听电话有什么用。她只好把女儿又带回急诊处置室。
“大王,我去手术室要十个0的线,我闺女这儿得你来缝了。李大夫上开颅手术取栓呢。”
“哎呦,我刚才光琢磨孩子额头不能留疤痕的事儿了。怎么就忘了才给病房送了个急性脑梗的患者了。那你赶紧去要线。不过我和你丑话说在前面,我可没有李大夫缝的好,过后真出了疤瘌你别怪我啊。”
窦大夫哪里还顾得上与王大夫说这些虚话。他与王大夫“嗯哈”几句,交代女儿在处置室这儿别走,就赶紧往手术室去要缝合线了。
手术室护士长还没有走,听说窦大夫来要缝合线,老大不愿意地让人找了缝合线给他。等窦大夫走了以后,她对身边的护士冯姐说:“这王大夫的花活儿就是多。他门诊没线就开单子啊。”
“等他转回病房过来做手术时,让他选个患者把这线出了。大几十块呢。各科都成本核算了。不能他卖人情,咱们手术室出钱给他填坑吧。”
“对。就这么办。这事儿你帮我记着点儿啊。”
“好。”
遗憾7
患者家属强烈要求手术, 陈文强、李敏也跟钱主任和家属讲明术后最可能的结果。待患者的老伴儿和长子签了手术同意书, 已经做好术前准备的患者立即就被推去手术室,急诊做取栓术。
有石主任上午的话垫底, 陈文强就喊了杨宇上台,杨宇激动得有点儿手足失措。李敏也很惊讶,因为杨宇属于胸外那边的新人, 今天这台手术即便上人, 也该是实习生。但她只抿嘴在手术通知单上添上杨宇的名字,将为什么咽回到肚子里。
陈文强虽然带杨宇上台, 也很严肃地要求他:“杨宇, 你这次就是上去看看。叫不准不许动手;进了颅腔不许动手;任何时候不许自己拿主意。”
连着三个不许, 把杨宇的沸腾热血冷凝下来。但他还是认真地表态:“陈院长, 我不会随便动手的。”
果然, 杨宇属于有眼力见的那波人。头皮止血、剪线他做的像模像样的。等李敏打开硬脑膜时,他立即缩手往后退了半步。这半步让李敏和陈文强有了习惯的工作空间, 也让陈文强和李敏都高看他一眼。
进入颅腔后手术换由陈文强主刀。他小心翼翼地在颈内动脉的近端上了两把“哈巴狗”,然后选择c4段没有血管分支、靠近的大脑前动脉aca和大脑中动脉mca的分叉处部位切开。他非常小心地试探着伸入两把文氏钳子, 钳住血栓,然后轻轻地、慢慢地、稳速地往外拽血栓。
所有的人都随着他的动作屏住了呼吸。台上的李敏和杨宇更是像水泥浇筑一样地凝固了, 他俩生怕自己些微的小动静影响到陈文强。
一个长度约有6厘米左右的血栓,被陈文强完整地提溜了出来。血栓很明显地分为三部分:头部的白血栓、中间逐渐过渡、尾部则是附着不久的红血栓。
陈文强长出了一口气,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刚才的压力和惊险。最糟糕的情况是血栓已经与血管壁黏连在一起, 若硬性往下拽血栓、造成血管内膜撕脱、损伤, 那损伤的内膜处, 就将是再度形成血栓的祸根。
千幸万幸,血栓是嵌顿在大脑前动脉aca和大脑中动脉mca的分叉处不久;千幸万幸,血栓还没有与血管内皮黏连在一起。
“冲洗。”准备好的肝素钠溶液递到了李敏的手里。陈文强看着李敏将c4段冲洗了两遍,然后吩咐李敏准备缝合切开的颈内动脉。
*
钱主任长吁一口气,带着点儿奉承的意味道:“陈院长,这栓子被你完整地取出来了,我看都可以拿去做教学标本了。”
陈文强把缝合血管的工作交给李敏,他盯着李敏的动作回答钱主任的话:“老钱,你别看栓子完整、顺利地取出来了,他这脑组织断了血供的时间,咱们保守估计也绝对不止12个小时了。
我实话和你说吧,他术后能够苏醒过来的希望太渺茫了。不过咱们事先可都说好的,若半个月不能苏醒,你就把患者接过去。”
“好。不苏醒我就接过去。”钱主任知道外科这些大夫,是没那么多耐心给长期“赖床”的住院患者。哪怕科里有床位呢,他们也是把差不多的、没继续治疗价值的患者,转到区医院进行康复治疗。
“李大夫这血管缝合得好啊。”钱主任很少进手术室。他是第一次看李敏做手术。见陈文强敢把颈内动脉交给李敏,他差点就脱口而出反对的话了。及至见了李敏在显微镜下一丝不苟的流畅动作,他还是看李敏基本缝完了,才出口赞了这么一句。
“那是。没这两下子,她在外科敢申请破格?!有谢逊在前面做例子呢。”陈文强试验缝合后的颈内动脉不漏血之后,吩咐李敏下引流管、关颅。
手术顺利,手术室的气氛也缓和下来。巡台护士出去走了一圈,回来就把窦家姐弟俩被打破头的新鲜事儿当笑话说了。
“李大夫,你不知道王大夫家的那小子多厉害,居然指使那个叫珍珠的漂亮妹妹去骗开窦家的门。罗主任家的闺女也不含糊,听说跟着王大夫家的儿子冲进去打人。幸亏这俩孩子昨天没在家,不然昨天下午还不得打翻天啦。”
“窦大夫家的那俩孩子是欠打。那弟弟冲出来就要掐人小姑娘的脸蛋,掐不着脸蛋就薅头发。姐姐不管不顾、上来就挠人。罗主任是去拉架、也没怎么当姐姐的,她就把罗主任的手背挠掉三道皮。那还是罗主任反应快,不然就挠到脸上了。”
李敏顺着巡台护士的话只说罗主任的伤情,丝毫不提及自己的脖子。她缝完硬脑膜,在头皮上缝了几针做指示,然后指点具体进针的间隔,就放手让杨宇缝合,时不时地帮杨宇接针、再暗示他进针点。
胡主任看陈文强带杨宇上手术就觉得奇怪,如今见李敏指点杨宇就更奇怪了。他就没话找话地问陈文强道:“这是杨大夫的儿子吧?”
陈文强点头:“是啊,平时都是老石带着呢。这不今天有闲空儿,就带他上来了。小杨你好好跟李大夫学,这基本操作过关了,什么手术都可以上去做助手。”
钱主任略略狐疑地问陈文强:“你相中了?”
陈文强笑着斥他:“你老糊涂了不是?我相中什么。小李还没离手呢。”
钱主任转念一想也是的,陈文强的女儿才上高三,还远着呢;听他的意思也要李敏离手了,再收另外的学生。可他在自己送来的患者、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任由李敏教导杨宇基本操作,要是没点儿什么,他把自己脑袋割下来。
胡主任看着陈文强笑得诡谲,这事儿怎么看怎么透露着一股不寻常呢?
——要只是杨大夫的儿子,依陈文强的脾气才不会关照他呢。不看在他那个不着调的亲爹份上踩他几脚,那都是眼睛里不揉沙子的陈文强有君子风度了。
一边站着看手术的覃璋,眼睛里的羡慕都快化成实质了。自己与杨宇同组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只要胸外的手术该着是杨宇的,肯定是杨宇上。可以是自己也可以是杨宇的,石主任肯定替他争。
还一争一个准。
像今天的这手术,本来是实习生的机会,陈院长却带了他上台。李敏就差把着手教他怎么在这个难缝合的头皮上进针、出针了。
这蠢货的运气真他m的好!
*
等李敏从更衣室出来,见钱主任拦着陈院长在说话。
“老陈,这就是家属的一点心意,错过午饭时间了,大家一起随便吃点而已。这个面子你都不给我吗?咱们可是几十年的老同志了。”
“老钱,我真不是和你客气,就是不过节,我跟着你出去吃点、喝点也不算什么。但是我晚上有事情,是早安排好了,还得早早过去帮着围拢事情。那就不好带着酒气过去的,这事儿你得理解我。”
钱主任与陈文强认识多年,听他说还要当小字辈张罗事儿,知道他不是拿乔之人,也就歇一定要他去的心思。
他转头问李敏:“那李大夫呢?你该有空了吧?”
李敏笑笑说:“钱主任,先记账啦。我爸妈来了,我回去陪他们吃饭。他们明天就要回家了。”不去的另一个原因,是父母亲今晚要请严虹他父母亲吃饭,自己要赶紧回家给爸妈打下手去。
钱主任见他俩都没空,就跟患者把实情说了。等李敏把术后所有的文件都处理差不多了,患者的长子将一个信封推到她跟前。
“李大夫,这是我们家人的一点心意。”
李敏赶紧推辞。推辞不掉,只好实话实说:“虽然你爸爸的手术做得很成功,但这类手术重要的是脑血管梗塞的位置、还有梗塞的时间。你爸爸的情况术前咱们就讨论过来,梗阻的部位还有时间都太久了,他苏醒过来的希望很渺茫。这么说吧,哪怕有一半的苏醒可能,我都会收了你这份心意的。”
“李大夫,我们不是那个一定要我爸爸能够站着出院的意思。我们家的意思是大过节的,你和陈院长都不得休息。说手术就给手术,还把手术做得很漂亮,钱主任都和我们说了手术的情况。你看这都两点多了,午饭还没有吃呢。这点意思你要是不收,我们家这些人心里都过意不去的,皇帝还不差饿兵呢。我们就是感谢你而已。你真不收,钱主任那里他也不好意思。我们总不能让钱主任来送吧。”
好说歹说,患者的长子还是留下信封离开了。李敏颇为遗憾地将信封锁到抽屉里,这钱啊,暂时还不是自己的。
得等患者转科后没什么事儿、或者出院了再说。
*
李敏到家已经过了两点半了。她妈妈问明闺女还没有吃午饭,心疼地把蒸锅里馏着的饺子端了一盘子出来。
“快赶紧垫点儿、吃了再睡一会儿吧。”
“嗯。”李敏慢慢地吃着饺子,向父母亲问起窦家姐弟的事儿。
等父母把事情细说了一遍,李敏撂下筷子说:“妈,我一会儿给小志和罗天送点儿吃的去。我要好好奖励奖励这俩个小家伙。太解恨了。”
“今天你就别掺和了,以后有机会再说,不然让楼上楼下的邻居看着像什么了。多大的人了,做事儿还这么随心由性子的。这让我们在家怎么放心你?”
李敏被母亲说得哑火了。她悻悻地抓起筷子使劲往嘴里塞饺子。
“哎,你慢点儿吃。看噎着了。”一杯温水递到李敏的左手。看着李敏喝了两口水之后,她父亲问她:“后来窦大夫有没有找你给他家闺女缝伤口?”
“没有。我上手术室去了,就是急诊去做那个脑梗的取栓手术。他女儿伤得厉害吗?”
“挺厉害的,在额角这里。那闺女应该是撞到桌角的硬地方了。幸好不是眼睛!他家那小小子的脑袋是砸的。应该是用坐着的小板凳砸的。估计是王大夫的儿子动手砸的。
唉,你这些邻居啊,真不像知识分子聚集人家的孩子,倒和工人住宅区长大的差不了多少。”
“爸,我倒觉得小志和罗天干的不错。不然我和罗主任就是白挨挠了。”
“要是罗天和王小志打不过窦家姐弟呢?”
“爸,小志大名是杨毅。王大夫和眼科杨大夫离婚后,孩子随母亲改姓杨了。”李敏回避父亲的问话。
但她想了一会儿又说:“打不过的话,估计不会叫开门去人家讨打吧。爸妈,你们发现没有,这三家都是离婚再婚的。我楼下的王大夫和杨大夫据说关系不错。杨大夫和我楼上石主任在单身宿舍一个寝室住过差不多半年,他和罗主任的婚事就是石主任保媒的。都是我这一撇住着的。”
然后她把今天手术陈院长带杨宇上台的奇怪说给父母。“按道理来说,不存在带杨宇上台的事儿。陈院长说了神经外科目前的患者数量,我们两个人足够了。”
“你明年去上学呢?”
李敏被父亲问住了。想了一会儿才呐呐道:“是为明年做准备?”但她马上释然了。“选杨宇好过选别人。他大专毕业的,就他现在的水平,让他三年也影响不了我。”
“可等你三年读完,他的手术水平也不会比你现在差了。”
“妈,不是你那么说的。外科这事儿吧,就像我姥姥说唱戏似的,不是随便找个孩子练十年就成的。我觉得他没多少外科的天分,就是陈院长勉强留他在神经外科,他以后也得辛苦十年以上,晋了主治医才算立住脚了。
再说我不是离开医院学习三年,很可能是半年、甚至更短,然后回科里工作。他影响不到我的。”
“其实不是杨宇的事儿。我觉得我们科的石主任,对,就是石主任,”李敏把石主任有关的事儿说给父母亲。“他原来就是省城长大的,他跟谁的关系都好,跟谁都能说上话。我觉得就没有他不认识的人、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儿。其实他对我也没什么不好的,买家具他还帮了我和严虹好大的忙呢。就是感觉他和别人不一样。”
从上班以后,李敏很少有与父母说起单位的事情。赶上今天有空儿,她把自己的疑惑倾倒出来。然后问道:“你们说石主任他会不会出面调停这事儿啊?”
李敏的父母亲交换一眼神说:“就是小孩子打架罢了。经过这么一次,窦家的孩子应该不会再有欺负珍珠的心思了。小孩子嘛,等伤口好了,过阵子就能玩到一起了。用不着别人去调停。”
“你们科的那个石主任啊,你的警惕性还要保持的。大家是同志,别远了、也犯不着靠近。你个姑娘家的,外科那些大夫都是男人,哪怕是楼上楼下的这几家,你也不要进去。有什么事儿去单位说好了。”
“嗯。我基本谁家也不去的。没空儿。我说真的。你们别不信。今天陈院长还问我是不是在省院不离开呢。13号实习生轮转要换科,在那之前我得把他们的实习评语写了。其实我这假期有和没有也没差多少的。”
李敏把自己必须做的事情,一项项地掰着手指头数给父母听。末了长叹道:“等我退休就好了。”
“我们还没退休呢。你才上班一年的。”
“那我就活着时候努力奋斗,等死了以后再休息了。”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
“嘿嘿,中国话。”李敏把最后一个饺子塞进嘴里,端起盘子往厨房去。却发现厨房里根本没有要请客的准备。
“爸妈,不是说今晚请彩虹儿她父母吗?”李敏一边洗盘子,一边提高声音问。
“中午的时候严虹和潘志过来了,把咱们家准备的东西都拿了过去。说是他们家有小艳帮忙,且小艳做的饭菜不错,不用我们辛苦了。等晚上过去一起吃就可以了。”
李敏把洗好盘子和筷子,放到沥水架上控水,看看蒸锅里还有饺子也就算了。然后伸手从窗台上拿了擦手油涂抹。
她走回客厅说:“我是今年做住院总必须24小时在医院里,不然这回也请个人来帮忙了。”
“摸摸自己的钱包里还有多少钱,你还养个人在家。”
李敏从钱包里掏出穆杰的汇款单给父母亲看。“算命的说我命里有财不缺小钱花。看看。你们就不用担心我了。山人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那洋洋自得的模样,换来母亲点在她额头的一指。“这不止是穆杰一年的津贴吧。你可省着点儿花钱。”
“嗯嗯,我会省着花钱。原来想花钱没有时间也没钱,这回有钱有时间了,严虹又不能上街了。不过等她明年生完孩子就好了。”
梁工笑笑不语,等严虹生完孩子了,更没空闲上街的事儿,就先不提醒女儿了。
“你去睡会儿吧。我给你看着点儿。”
“那我就睡会儿了。我这儿有闹钟,到点了我自己起来。”
李敏回小房间去睡觉,她父母亲则去厨房,从冰箱里拿出备好的饺子馅,还有电饭锅里和好的面开始包饺子。竹帘子摆了一板冻到冰箱里。再摆满一板了,把上一板基本冻结实的分装进几个塑料袋,又冻到冰箱里。他们就希望女儿赶不上饭点儿的时候,煮点儿饺子吃吧。
*
四点多钟的时候,严虹来敲门:“敏敏,敏敏。”
李敏才爬起来没多一会儿,她披散着头发在厅里伸啊抻的呢。听见严虹来叫她,立即跑过去开门。
“彩虹儿,什么事儿?”
“咱倆去看看刘娜啊?”
“好啊。昨天下午就想去看她来着。你进来等我一会儿,我收拾一下自己。”
“我不进去了。我回家拿点儿水果。你十分钟能收拾好了吧?”
“十分钟?可以。”
李敏快速地收拾自己,还不忘和父母打招呼:“爸妈,我和彩虹儿去看看刘娜就回来。就隔了一个单元的三楼。”
“去吧。说话委婉点儿啊。”
“嗯嗯,我会的。”
“把这饭盒的饺子带过去,这是中午蒸的。告诉她晚上一定要馏透了,刘娜有身子了,不能吃凉东西。”
敲门声响起来。
“嗯嗯。彩虹儿来叫我了。我不带钥匙啦,妈。”李敏匆忙地出去了。
“还是原来那个毛丫头。工作了也没见什么长进。”
*
刘娜家的气氛非常好。柴主任已经把陈院长应允了告诉给博士。刘红对能和妹妹做邻居是非常期待的。但她转念又为6500块的房款发愁起来。
博士安慰她说:“我去跟留在附属医院搞临床的同学借吧。反正我明年下科了,用不上一两年的,也就能还上了。”
刘红见房款有了着落,心情重新好起来。
刘娜也趁机说:“可以让严虹家帮着装修。我们这房子时她就说过可以晚些给装修费。”
“那你不铺地板?”
刘娜瘪了回去。她今天因为没有什么不舒服的了,上午被姐姐逮住好一顿教训。
博士见妻子又提起这茬了,就劝慰妻子:“她那时没想透呗。你都说过她了,再别说这事儿了。”
龚海看看被大姨姐憋回去的刘娜,没敢说ct室的奖金也不少,他们可以在下月发奖金的时候支援一点儿的话。刘娜正为没有铺地板的事儿,被姐姐数落而心生后悔呢。
博士拍板道:“那我们借钱也一次收拾好了。到时候你可以在这边坐月子,比你在医大那边舒服多了。”
李敏和严虹敲门的时候,他们四人刚把此事商议出一个眉目来。刘娜见了李敏和严虹来了,非常高兴地迎她俩进来。
“娜娜,我昨天上午都在家等我爸妈,本来想昨天下午和敏敏过来看你的,可她又遇到那么一档子事儿。昨晚我夜班,她才手术回来。你没事儿了吧?”严虹把水果递给龚海,很是歉意地说明自己才来的原因。又跟博士夫妻俩打招呼。
“我没事儿了,你来我就很高兴了。”刘娜的快乐是发自内心的。“敏敏,你伤得怎么样?我想过去看你来着。”
“你没去我还省心一点儿。今儿不烦了?”
“嗯。”刘娜不好意思了。昨天那形象被李敏全看了去,她挺后悔的。她揪住李敏、趴在李敏的耳朵边说:“不许和别人说啊。”
“没说,你放心好了。师兄,这是我爸妈包的饺子。我妈妈说娜娜她们吃的时候要馏透了,不能吃凉的。”李敏把饭盒递给博士。
他们四个还真就没有包饺子。博士道谢之后接过饭盒拿去厨房。
刘娜笑眯眯地说:“敏敏,彩虹儿,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姐夫要来病理室工作,我姐姐家也要搬这面住了。”
“那恭喜你们啦。”
“陈院长给集资房了?”
“嗯,二室一厅的,是半价,就在小凤她们那个单元。”
“要是能换你这个单元就好了。你和你姐姐楼上楼下住着多好。”
“二楼早装修好了,人家都搬进来住了。”
严虹不理李敏和刘娜的这些没营养的废话,她问刘红:“师姐,你们装修不?”
刘红笑着说:“装啊,肯定一次把地板铺好。不过我们得先把房款凑上,装修的钱可能也要迟一点给你们了。不知道是不是方便?”
“嗯,那没事儿。我先垫上装修的钱好了。不过潘志他爸爸那边,还有好几户人家正在赶工,可能差不多要月底才能倒出手来。要是你们能尽快拿到钥匙,倒可以和这几户人家一起买材料、一起装,不仅能省钱也会快很多的。”
博士笑笑说:“我们明天回去学校凑凑了。就是还得等柴主任打报告、这边的院务会讨论通过呢。”
谁都知道这讨论是走过场了但还是要把讨论当回事儿来看的。李敏和严虹稍坐了一会儿就告辞,刘娜要送她俩下楼。
“娜娜,你快回去吧。这么几步路,再送就到我们俩家了。”
刘娜坚持要下楼,龚海只好陪着。到了楼下,刘娜怅然道:“敏敏,彩虹儿,我好遗憾没能参加昨天的集体婚礼啊。”
“你现在想这些做什么啊。孩子平平安安的不是比什么都好?我和潘志不也没办婚礼嘛。娜娜,你别再想这事儿啦,啊!”
“娜娜,彩排你还参加了呢。龚师兄陪着你一起去的,也不能说你没参加集体婚礼的,是不?”
刘娜在李敏和严虹的劝慰下,好了很多。她接着问起小凤在婚礼上的表现。
李敏肯定地说:“和她周围的新娘子差不多。你知道有些护士比咱们这些读本科的漂亮,骨科的护士你见过的。那些人就是披个麻袋片,也不是我们几个穿金戴银能比得上的。”
这样据实而说的话,实在是正对刘娜心结的灵丹妙药。龚海看刘娜是彻底放下心结了,赶紧把她带回家了。
遗憾8
看着龚海带着刘娜上楼了,俩人才拉着手往回走。
李敏回想刚才龚海和刘娜的轻松表情, 恍然大悟道:“彩虹儿, 我再没有想到娜娜昨天的不舒服和小凤有关。”
“有关才是正常的,才符合娜娜一贯的性格。”
“要是她姐夫前天定下来咱们省院, 她昨天也不会错过集体婚礼了。”
严虹笑笑:“娜娜那点儿小心思啊。我昨天没去看热闹, 也不知道小凤到底穿成什么模样。你昨天看小凤如何?”
“漂亮到我差点没敢认她。绝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最贵气的新娘子。不过也幸好娜娜没去。我昨天看娜娜时见到她挂在里屋、准备参加集体婚礼的那套礼服裙了, 跟小凤的那套大红料子的礼服比起来,绝对有纯毛料和麻袋片的差别。”
“是吗?回头我问问小凤在哪儿买的, ”严虹的关注点不同。“我也去买一套。咱倆一起买,也穿大红的。”
“行啊。我觉得红色和黑色, 咱倆都能穿起来。”
俩人说着话,到了单元口。李敏突然想起昨天徐强的事儿来。她拿着空饭盒,把严虹拽离单元口, 先说起昨天婚礼前的徐强和莫名, 然后再说婚礼结束后遇到徐强、莫名和龚海的事儿。俩人在楼下窃窃私语,严虹的父母亲在楼上的窗口就注意到她俩了。
“老严,你快过来看。咱们大老远地过来一趟,女儿还跑到外面和人说话去了。”
“那不是对门的李敏嘛。你看看你,这是吃醋了?哎, 哎, 快松手,老了老了, 我不过是说了一句实话。小心让姑爷笑话你。”
严虹妈妈回头看身后, 哪儿有潘志的影儿。但严虹爸爸却趁机把耳朵解救出来。他捂着自己的耳朵说:“你今天肯定是没吃那个太太静心口服液。”
“你忘记给我带了。”严虹妈妈理直气壮地嗔怪丈夫。
“好好, 是我的错。我让小潘把她俩喊上来。问问她俩在说什么事儿,咱们也听个新鲜了。”
“让她俩说去。等一会儿吃饭了再喊。”
严虹对徐强这样的做法也没想到。她很不满意地说:“枉潘志把他夸得那么好了。你说昨天要是娜娜去了,那么多人他做点儿什么,不是让娜娜下不来台了?娜娜以后在省院还怎么做人?”
李敏也是心有余悸,她是回家后越想越后怕的。所以这才抓紧时间对严虹说这事儿。“彩虹儿,你说这事儿要不要告诉娜娜她姐姐?我看龚海在徐强面前怂的很。”
“不用。事情都过去了,徐强还能带着莫名找到她们科啊。莫名真跟他去口腔科找事儿,她也不用在省院呆了。莫名又不傻,不会干这种蠢事儿。还有娜娜她姐姐也怀孕了,咱们倆多一事儿不如少一事好。”
“我也是顾忌她姐姐怀孕,刚才在她家才没敢说。我听你的,这事儿不跟娜娜她姐姐说了。”但李敏跟着提醒严虹:“那你记得回去跟你家师兄说一声啊,可别被徐强的外表迷惑了。我看他是挺赞赏徐强的。”
“好。你以后与莫名……我看莫名与你走得挺近的。”
“我知道,再看吧。她要是与徐强到一起了……我现在真挺反感徐强了。”李敏想与莫名保持距离了。
“她和徐强在一起挺相称的。反正他俩与你平时也没什么妨碍,你凡事儿多留个心眼就行了呗。”
“嗯。咱倆上去吧。”
“哎,你爸妈什么时候回去,我爸问要不要一起走?”
李敏立即摇头道:“咱倆家不顺路,太兜圈了,不麻烦你爸妈了。省城过去我家那边的火车班次多,我家距离火车站也很近,很方便的。替我爸妈说声谢谢啊。”
“那你们一会儿早点过来。”
“等你摆好饭菜来请啦。”李敏抬手敲门:“妈,是我。”
她身后的严虹也在敲门,说的是同样的一句话。两个妈妈同时过来给女儿开门,竟也是异口同声地说:“都不带钥匙。”
*
李主任家里摆了丰盛的一大桌。梁主任还把儿外的柳主任也带了来。团团围坐了这么一大桌的主任,最年轻的石主任持瓶给大家倒酒。
“嫂子她们呢?怎么就我们这些?”陈文强抢过酒瓶子,给李主任倒酒。石主任等他给李主任倒完后,笑眯眯地再给其他人倒。
“他们去老大家那边吃去了。都是一样的饭菜,我家这厅里坐不下这么多人。”李主任的精神特别好。昨天俩儿子一块结婚,算是去了他心里的沉重负担。老三还不到晚婚年龄,再等两年结婚也不算晚。
大家举杯先恭贺李主任双喜临门,李主任笑着说:“全靠大家帮忙。老陈,来,我敬你一杯。”
“这我怎么敢当。”陈文强离座站起来。
“当得当得。这仨小子的工作让你费心了。”
大家都陪着喝了一杯,然后说了好一会儿昨天集体婚礼的热闹和酒宴的笑话。各科主任、护士长都在婚礼后跟去食堂参加了随后的喜宴。
胡主任就说:“老李,我听说你家老三准备明年考卫校?考咱们省院的委培医士班?”
“有这个打算。高中的课本他一直在学。”
“要我说啊,不如直接考临海的医专吧。他们放射科明年要单独立专业,头一年向全省招生,还怕招不到足够的学生,有心开放委培的名额。老陈,你看看怎么办个委培吧。”
医专的部分学生是参加全国高考的,招生范围也是在省内。但这个委培的说道就多了。在职职工可以参加高考,得到降分数段的录取,最后得一个国家承认的大专毕业证;也可以不参加高考,得一个单位认可的大专毕业证。像王大夫当初就是去这家医专读书的。
在校期间和参加高考的学生是混合在一起学习。但要是像那些通过高考录取的学生一样,能通过所有科目的考试,仍然可以拿到一个国家承认的大专毕业证。
李主任就把视线转向陈文强,眼里充斥着热切的希望。这仨儿子中,老三本来有机会一气读到高中毕业参加高考的,可他读完初中了就去火车站干活,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了小学没读完的俩哥哥……
陈文强理解李主任的心情,他先朝李主任点点头、安抚李主任。然后才问胡主任:“你这消息确切吗?”
“八九不离十。上个月中在省城开专业年会,医专附院的放射线科主任说的。”
“那你把这事儿夯实了。然后就你接手了。”这接手指的就是毕业以后去胡主任手底下了。
“行啊。你把委培的名额办好、把人送到学校,剩下的事情我都兜着了。”胡主任立即应了。
李主任免不了又敬一圈酒。胡主任肯在这场合说这事儿,完全是看在陈文强的面子上。也是通过这事儿向柳主任、石主任传递一个信号:老李的事儿,陈文强要兜底,大家就跟着捧场吧。
省院这十来年,每年都要送人出去学习。但是随着医大的扩招、省内各医学院也扩招后,本科毕业生人数明年会大幅度地增加。今年8月底,甚少向省院提供毕业生的临海市那家医学院(向主任、普外陈大夫毕业的那家),就派学生处处长带队,率领好几位校办成员找到省院,希望省院明年能接受他们的学生。
——没有任何条件地敞开明年的毕业生生源,由省院先挑选,不搞任何搭配。
省院的领导班子已经开过专项的碰头会,准备不辜负临海市医学院的热情。因为要人的计划要在春节前报到省厅,他们应下了今年底就过去看看他们的学生。
有了免费得来的本科毕业生,省院领导已经开会决定取消送在职职工去卫校学习的培训计划了。毕竟正规高考考上医学院的,要比这些高考落榜者的文化课成绩高很多。
原来选送本院职工子弟去进修,一个原因是从国家得不到足够的应届毕业生补充临床一线的缺员;再一个也是要解决本院职工(主要是各科主任以上的领导孩子)的职业前途。
陈文强隐下此事,不想让李主任多心。但他在心里暗暗决定,一定争取到这个大专的委培名额,就当是为老李做的最后一件事儿了。
*
今年还有风声说从明年(92年)起,大学生毕业后要开始有双向选择,国家不再包分配了。这传闻让酒桌上的这些人又热热闹闹地议论了好久。
干诊的赵主任就说:“老李,你家这仨小子就是耽误了。不然哪个正经考学都不是含糊的。我听说不仅你家老大在食堂干的不错,就是老二在车库那边,师傅们也挺喜欢干活踏实的。”
李主任笑得很满足、很自豪:“我那老大老二无论干什么,都是肯用心也肯卖力气。老三更多了一条谦让。就是这老丫头,可能是这十几年她顺顺利利地读书,忘了小时候吃过的苦头,让人总觉得不如她那仨哥哥。”
“女孩子嘛,能娇养还是要娇养一点儿。老周,那孩子在手术室怎么样?”石主任发问。
“不错啊。小姑娘挺伶俐的,学什么像什么。我看护士长也挺关照她的。”
梁主任吃了一口菜,得意地说:“我跟李亲亲说过了,让她关照一点儿。她怎么能不关照。”
有关手术室护士长难产、梁主任助产救了母子两条命,在座的人早先不知道的,这会儿得了李主任的普及也都知道了。
陈文强就说:“那是,手术室护士长那里,除了你说话,咱们谁都不好使。”
这话一致获得了在座所有人的认同。
*
说完了李主任家老三的事儿,话题自然而言顺到他的老丫头身上。李主任向石主任点点头,朝他举起酒杯。石主任就笑着说:“老李先不忙着敬酒。等你什么时候嫁闺女了,我再喝你这杯谢媒酒。”
梁主任就知道上午说的事情成了。贺了李主任后,说起明天晚上摆酒,请大家一定要去。“我家那老丫头的媒人是谢逊俩口子。要不是他们,我还未必有这么个好女婿。”
周主任明白梁主任的感慨。“老梁啊,你这是捡到宝了。”他见柳主任疑惑,就解释道:“那小金在骨科耽误了两年,一直像实习生一样跟着向主任下面的大夫们混。还是去年老陈重新编排外科值班小组,他才在夜班正经上手术。那孩子质朴、心眼儿也实诚,所以我说老梁捡到宝了。”
石主任给柳主任解释耽误的原因。
柳主任叹道:“这样啊。向主任也是的,与他有什么妨碍,谁能保证做媒就一定得成。”
“那老向就是觉得小金拒了此事是没给他面子呗。”
“这又何必呢。老梁,这也就是你,换个人也不敢招他做女婿的。”
梁主任满不在乎地说:“老向这事儿做的不地道。还是老陈行事磊落。我跟你们说老傅的外甥女又看上那个覃璋了。覃璋拒了,看人老陈也没怎么地覃璋。”
陈文强喝得老脸红扑扑的,说话就很直率了:“老傅没找我做媒,不然我当场就给他撅回去。其实我也不怎么待见覃璋。原因嘛,是咱们科的护士和护士长都说了李敏的对象是军人、在前线打仗呢,他还纠缠不休,使的手段也不怎么上得了台面的。”
覃璋那事儿胡主任和赵主任都只是耳闻,如今在酒桌上听石主任把事情细细说了,忍不住叹道:“这小子的心眼可多。这就是晚生了二十年,不然绝对是个乘风而起的人才。”
“你怎么不说他早生五十年,能做汉奸呢。”
“这话就有点儿过了。怎么也是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不过是眼光短浅,只看到个人利益了。”
“他这那是光看到个人利益啊,关键是小李她对象在老山打仗,和一般的军人又不同。那有着国家利益在里面呢。”
“那倒也是的。这覃璋的心里没国家利益,早生五十年没民族利益,做汉奸也是可能的。这人啊,老陈,不是我们要说你该跟老向一样行事,但又红又专还是有道理的。”
“当然有道理。可再怎么有道理,我也不能不给他正常轮转。你们说是不是?慢慢看吧。我倒没想到他有拒绝傅院长的勇气。”
“那是因为有小金的例子了,他才敢拒绝傅院长的。你们说是不是?你们谁家有差不多大的闺女?老赵、老胡?你们谁想找覃璋做女婿?”
赵主任摇头:“我闺女不在省院找对象。朱家的老大给他选了人。”
“老胡你呢?”
“我闺女都嫁人了。咱们这些人里就剩老陈的闺女,老石有未嫁的闺女,是吧?”
“她们还在高中,小着呢。”
“哈哈,那就是覃璋吃透了你老陈的为人了,所以才敢拒绝傅院长呗。”
“尽瞎扯,他才上班几天。”陈文强不以为然。
*
石主任看大家为覃璋的事儿让陈文强少了兴致,就说起今天上午打架的事儿来。别看在座都是五十多数的男人了,他们在酒桌上一样喜欢家长里短,都对王大夫儿子的有谋有勇,表示出极大的惊讶。
“往常也没留意到那小子啊。”
“小学还没读完呢,咱们哪里会注意到这么小的孩子。”
“我知道那小子,长得不像爹也不像娘。别看其貌不扬的,单看今天这番,将来没准还真是个人物呢。”
“先别说是不是个人物,这王大夫家的孩子不管好了,以后走到邪路上去,会比窦大夫家的更让人头疼。”
“窦大夫家的孩子真糟心。”
“我听说窦大夫那人在业务上很上进的,他媳妇也不说好好管管孩子。”
“他家那闺女是前妻留下的,儿子是后面的媳妇生的。这媳妇是农村来的。也就那么回事儿了。”
“那也纯粹是他自己找的。不好好地过日子,闲得没事儿整什么小三。”干诊的赵主任与内科联系多一些,对窦大夫的事情知道得就详细了一些。“他跟内科的护士搅合到一起、肚子大得藏不住了才离婚的。”
胡主任听到后来,一拍手说:“我想起来了。那年窦大夫领着他后来的媳妇到b超室看胎儿性别,正好我带人去找老况办事儿。”
“老况给看了?”陈文强好奇地问。
“一个医院的同志,不给看才稀罕了呢。”
“可有的胎儿要到七个月上才能看出来呢。这事儿老况也敢干?!万一出什么纰漏,把女孩看成是男孩了,男孩看成女孩也是有可能的。人家根据他的b超检查去引产怎么办?事后人家不找他麻烦啊?”陈文强的这一串话,换回来一顿冷嘲热讽。
“你怎么跟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啊。b超检查胎儿性别的事儿,这都有十来年了。”
“计划生育多久,这事儿就有多久了。”
“你是一天到晚只钻研你那脑袋瓜子了。”
“找什么啊。不是知近的人带着去的,老况根本不会给看的。倒是那个小方,我听说给钱就能帮着看,而且看得准确度还很高的。”
陈文强将这句话记到心里。
“这有何必呢。儿子女儿不都一样么!”
“你那是有儿子的人,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光有女儿怎么啦?还不都是一样,老梁,你说是吧?”
“我光有女儿,怎么知道儿子女儿是不是都一样。”梁主任不高兴地抹扯下脸来:“得你们这些儿女双全的人来说。”
“怎么可能是不一样的。这小子淘气是淘气了一点儿,放出去咱们不用多想。可咱们都养着闺女呢。要是哪天放学晚回家了,是不是担心得不得了。”
“可不就是这话嘛。”
“儿子结婚了。咱们要是没那着急抱孙子的心,心里一准想的是可算甩出去有人管了。但闺女,咱们不得想着与婆婆处得好坏啦,在婆家过得怎么样啦?你们说是不是?”柳主任儿女都有成家的,他最有这方面的发言权。
他的话引起了共鸣。
“还是有差别的,这话咱们哪说哪了。要是能一样,咱们外科就不必为应付指标比例,非得有一个女大夫了。妇产科是男大夫还是女大夫,患者也不会那么在意了。”
“大部分岗位,男女还是没有什么差别的。不过就是咱们国家的风俗习惯,非得有个儿子。但要是为了生个儿子、搞什么先怀孕、看好了性别再离婚结婚,就有点儿太过份了。”
“这有什么稀罕的。我在南方时,听说农村有不少是生了儿子之后才登记的。反正有的人宁可是扒房子,也一定要生个儿子,计生办也没有办法。也就是咱们北方这块计划生育做得认真、做得好。”
“咱们北方计划生育这块做的好,是城里的工人怕开除。农村的一般家里都是兄弟好几个,总有能生了儿子的。”
*
“对了老柳,才说的那个王大夫,他媳妇带来的那小闺女是有先心病,好像就是什么房间隔缺损。他没找你看看?”
“找我咨询了。听他说一般症状不怎么明显,换季的时候看好了,也没怎么感冒。小姑娘就是比同龄的孩子文弱了一点儿而已。所以我也没建议他做手术。因为有些不太大的缺损,随着孩子的自然生长发育,会慢慢长上的。”
“你们那个体外循环的事儿准备得怎么样了?”陈文强对医疗非常关注的。
“节后吧,要是没什么意外,下周会开始做。我这面儿科积累了几个病例,都是以前的老患者介绍来的。老石手里也有两三个了。那个你和小李谁去搭把手?”
“让小李去吧。她年轻,动作比我更灵活,我这老么咔哧眼的,跟你俩差不了多少,帮不上什么忙。”
“陈院长你谦虚了。到时候你还是去的好。”
“你担心小李?”陈文强借着酒盖脸,问的就很直接了。“老李和老梁知道,那丫头的手才稳呢。”
“心稳,是个谨慎性子。”李主任欣赏地说。
“天生就是吃咱们外科这碗饭的。”梁主任认同李主任的说法。
“前几例你过去看,也显得重视。我跟医大附院那边说好了,他们派人来帮着做体外循环。”麻醉科的周主任提醒陈文强。
梁主任摩挲着酒杯说:“小李跟我一组值班,十一后有半个月的休假。”
陈文强立即说:“我今儿问她了,她不回家也不去哪儿,会来实验室的。再说科里实习生的轮转鉴定她得写,还有中级答辩呢。弄不好她要排在头一个的。”
梁主任失笑:“小李这假期,有和没有差不了多少啊。”
*
李敏满心不舍地在3号的黄昏送别父母,准备开始她有名无实的休假了。夜里她躺在大床上翻来覆去地尽情滚了小半宿后,决定不休假了。
漏诊
节后李敏一大早还是按着原来的上班节奏去科里了。吕青见她过来, 丝毫不觉得奇怪。实习生富云香就问她:“李老师, 你不是今儿个开始休假了?”
“前天做了那个脑梗的手术,今天得过来看看。”
李敏不止是今天过来看看, 手术当天晚饭后, 她就过来看了两、三个多小时,直到陈文强散晚了酒气来接夜班,她才回家。
昨天更是早午晚按着三餐来看这患者。可是取栓术后的患者,一直处于深昏迷状态没有醒过来。家属倒也没因此怪罪她和陈文强, 毕竟是术前就已经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交接班后,李主任就说:“明天是咱们科的手术日, 节前准备好的那两台手术,一台甲状腺腺瘤、一台肺癌, 明天都开。小李, 你既然过来了,安排下跟着上台的实习生。”
“是。”
早会散了, 吕青拽住要填手术通知单的李敏,问:“李大夫,你还休假吗?”
李敏犹豫了一下说:“休也休不成的。不休了。”
“那我就按长白班算你的考勤了。”
“嗯。我今晚还是住科里的。”
“明白了。还是按住院总报你的考勤了。”吕青拍拍李敏的肩膀,别有含义地说:“反正你在哪儿睡, 也都是你一个人。还不如先来科里做完这一年的住院总。”
李敏笑笑:“吕姐说得是。”
按部就班完成上午的工作,李敏又去十一楼查房。病房里只有骨科过来的孙大夫在看家。他见了李敏奇怪地问:“不是休假了么?”
“前天做了那个脑梗的手术,今天得过来看看。休假也不能离开医院, 我也没别的事儿, 不如就回来上班了。张主任他们呢?”
“手术去了。”
“你看的什么书?”李敏觉得孙大夫手里的书有点奇怪。这种32开的版本, 临床专业书籍很少有的。省院自印的临床用药简易查询册子,又比这个薄了很多。
“给你看看。”孙大夫很爽快把书递给李敏。
李敏接过来一翻,发现居然是本港台小说。她诧异极了,再想不到人高马大、壮实得能排到省院年轻大夫前十的孙大夫,居然会喜欢看亦舒的言情小说。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孙大夫挺不满地问。他劈手抽回了小说。
“我,我是说”李敏一向口齿伶俐,这时候居然一下子找不到词了。她含含糊糊地说:“没想到你喜欢看言情小说啊。”
“那我应该喜欢看什么?”
“隋唐演义。”
孙大夫立即瞪眼。
“或者是金庸、梁羽生的也好啊。”
“你看武侠小说?”
“当然了。我去查房了。”李敏身后跟着5个实习生,楼上的4个,加上孙大夫的。
*
孙大夫把小说在手里卷成筒,跟在他们这几人的身后。这回李敏是带着实习生有重点地、挑着查了一部分住院患者,包括打架住院的。
出了一病室,李敏发现孙大夫缀在他们几个人的身后。
“你跟着我们做什么啊?”
“等你查完了,跟你讨论小说。”
“上班呢。”李敏觉得孙大夫有点儿离谱。
“我不急,我就看看你查房。这个没问题吧?”
“没问题。给我一份带教费就好。”
“带教费才多少钱!二病室可住了节前打架住院的,我给你们当保镖呢。”
李敏不想与他斗嘴,推开二病室的门进去了。门口第一床的患者有些烦躁,见了他们进来没什么好气地抱怨:“又来查房,你们光查房有什么用。我都头疼两天了。”
李敏看了一下他的床头卡诊断:23岁,右锁骨骨折术后
后添的一行字迹是枕部血肿头痛待查
很明显的,与前面写床头卡的人不是一个笔迹。后面的钢笔字迹很新鲜,似乎是今天才添上的。
这患者是9月30号夜里住院的。李敏想了一下那是潘志的夜班,十一楼是谁的呢,她一时没想起来。记得潘志曾经说夜里收了几个打架的。2号带实习生查房的时候,李主任等还提示自己避开这些人。
这人凶恶的模样是不招人待见,但这患者头疼、烦躁、枕部血肿……
“这1床患者做了ct吗?”李敏问十一楼跟着的实习生。
孙大夫带着的实习生立即摇头:“李老师,这不是我们管的患者。”
“你去取病历来。”
“脑袋后面的血肿是怎么来的?”
“磕的。”患者的语气不好,但是看李敏认真的表情,大概也是真的难受,狠呆呆地回了两个字。
“怎么磕的?”
“尽问废话啊。我摔倒了呗,后脑勺着地了。”
“除了头疼,还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没有?”李敏装没听见、没看到自己不想接受的信息。
“你还想我有什么?怎么就不想我有点儿好?”
李敏提醒自己不能与这患者怄气,继续问患者:“你后脑勺的血肿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患者伸左手摸了一下后脑勺说:“前天晚上。不对,昨天早晨?我记不得了。反正昨天是开始头疼了。”
病历取过来了,李敏翻开了一下,只有一般的血尿常规和基本生化离子检查,有锁骨骨折的x光检查报告单,但是没有脑ct检查的医嘱和报告单。
“你住院的时候跟大夫说过后脑勺有磕伤吗?”
“没有。我昨天脑袋疼,摸到这个大包,才想起来摔倒的时候后脑勺着地了。”
“我给你做个检查吧。”
“你会?你会个什么?小丫头片子。”边上陪护的也不是什么好人,比斜躺在床上的患者还凶。脑门上的纱布,透出干涸的血渍,挽起的袖子落出小臂内侧中部一个纹身。
“我会。我是住院总。十一楼、十二楼的患者都归我管。你要是能替他决定不用我做检查,那我就记在病历上,带学生去看别人了。”
侧躺着的患者不干了,朝那个脑袋裹纱布的小青年吆喝:“你别他m的瞎哔哔,我脑袋疼得受不了了。过来扶我坐起来。”
患者配合就好。
李敏仔细检查了患者的枕部血肿,然后发现患者的小眼睛里瞳孔有点儿大。可是自己没带手电筒,又不好让学生再跑一趟,没引出病理反射后,她在临时医嘱上下了脑ct。
“我要急诊给你做个脑ct检查。”
“你怀疑我脑子里面有事儿?”
“没事儿你不会觉得头疼的,是不?”李敏把临时医嘱折起来,对身边跟着的实习生说:“这患者枕部磕伤。富云香,你给大家背一段有关枕部的脑损伤。”
背书是富云香的拿手。
她朗声背诵:“枕骨内面和小脑幕表面比较光滑,颅前窝底和颅中窝底骨面凹凸不平。所以摔伤的时候,无论是枕部还是额部作为着力点,脑损伤多见于额叶、颞叶前部和底面。”
“这一例呢?”
“应该是对冲伤。考虑有继发性的颅内血肿、脑肿胀或脑水肿。”
“有关继发性脑损伤和加速、减速脑损伤,你们回去自己看书,有什么不明白的,包括不明白为什么要做急诊脑ct检查的,下班后到十二楼。我可以抽出来半小时解答。
现在去两个男生推车,送他去ct室。谁回去帮我拿个手电筒和ct检查申请单来。”
李敏的话声落下,三个男生立即动了。等检查单拿来,李敏也写完了刚才所见、所查的病程记录。她给患者的瞳孔做了对光反射检查,还好还好!对光反射只是略迟钝,瞳孔也不是明显的放大。
填完检查单,平车也推过来了。
李敏招呼几个男生把人小心地抬到平车上,把枕头对着垫到患者的脑袋底下。告诫患者说:“你来回都要这么侧躺,记住啊。”
患者已经被李敏小心谨慎的态度吓着了。事关他自己的性命,所有的凶戾之气都消失不见了,态度宛如三两岁的孩子,或者说像一只乖顺的大猫。
“你推他去ct室做检查可以吗?”李敏问陪护的男青年。没想到那陪护的听说脑子里面有伤就腿软了,怂怂地答不出话来。
“富云香,你和他带着患者去ct室。我马上打电话过去。”李敏看了一下患者首页的押金,将ct单子递给富云香,指着孙大夫的实习生做安排。
“孙大夫可以吧?”
“可以。你安排还能不可以啊。”孙大夫答应的很爽快。他现在认识到可能是因为这患者和陪护太凶恶了,与管床大夫的关系没处好,横得人家不搭理他了,这结果……啧啧,估计是发生漏诊了。
自讨死路!都住院了还横他m的什么横。不过这床可是老杨管的,照理说老杨不会拿不下来这样的患者啊。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儿?
孙大夫百思不得其解。
二病室的其他患者,李敏挑着有价值的略查了两个,就回去办公室给ct室打电话。
“我是外科十二楼李敏,现在有个脑挫裂伤的患者,需要急诊做脑ct,症状、查体我都写ct申请单上了。”
……
“好,谢谢你啊。”
*
李敏在十一楼查完房已经是半个多小时以后。她回到十二楼只看到石主任在护士办公室里坐着闲扯呢。
“石主任,陈院长呢?”
“去院办开会去了。你有事儿?”
李敏把楼下的患者说了。
石主任就问她:“谁的患者啊?”
“应该是杨大夫的。9月30号夜里住院的。”
石主任立即就明白了,但他还是踌躇了一下说:“9月30日是我夜班呀,收的那几个打架的患者,没有谁说脑袋有伤啊。再说老杨参加集体婚礼,怎么能把新住院的给他呢?”但他立即自我纠正道:“大概护士忘记老杨休婚假了。”
李敏却不接他的话茬,只把自己看到的和随后的处置细细告诉给石主任:“我刚才看了病志,完整的住院大病志是在2号、就是前天由实习学生写的。首次病程记录是10月1号凌晨。昨天和今天都没有病程记录。我刚才补记了今天上午的病程记录。杨大夫今天手术去了。”
更多的李敏笑笑不肯说,但也表明自己的态度不掺和这事儿了。她今天查房是属于拾遗补缺的教学性质,让实习生了解过去两天里十一楼患者的病情变化。甚至可以说是因为她不打算休假了、才要把两个病房的患者尤其是新住院的捋一遍,为的是要做到心中有数而已。
要不是这患者抱怨说头疼,她可能会略过这个患者。她也不愿意跟这些穷凶极恶的人打交道。
石主任也听明白李敏的话了。
可对这种情况,他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明摆着的是9月30号的夜班护士要整杨大夫。可院方真的要去问责,护士会推说不知道杨大夫要参加集体婚礼。而前天还有大查房……一旦患者真的有什么事儿,反而是张正杰这个科主任有点儿要抖落不清了。
石主任想了一会儿,觉得先不和任何人说这事儿。如果患者没事儿,什么都好说。有事儿也不应该由自己挑破,把十一楼十二楼的人都得罪了,图意什么呢?
所以他与吕青交代了一声,便往ct室去了。他去放射线科去找胡主任,要亲自看看这个患者的脑ct检查。他一路上暗暗祈祷这患者最好没事儿,暗暗盼望着整个事情里只是李敏过于小心了。
尽管他知道这种可能性不太大。
*
胡主任恰好在ct室呢。
“老石。你过来看这患者。这是你们科的吧?”他一到ct操作间,胡主任就叫他过去看屏幕。“看这里。”
石主任倒吸一口冷气。屏幕上在多个断面上显现出高低密度不均的混杂影像。很简单的:点片状高密度影为出血灶,低密度影是水肿区。
“这是你们科小李开的申请单。看看这病史,这患者可是9月30日夜里入院的。”胡主任把ct申请单递给石主任,忍不住抱怨道:“这谁的患者?1号都放假先不说了,怎么2号大查房的时候也不给患者做个脑ct?”
石主任低声说:“杨卫国的。我9月30号的夜班收进来的,患者当时没说头部受伤的事儿。杨大夫他1号去参加集体婚礼了。估计2号、3号没来上班。这床是实习生在管,他今天手术去了。”
胡主任愣了一下说:“张正杰不是糊涂人啊。他2号大查房就没发现此事?”
石主任尴尬地解释:“楼上楼下分科了。他们前天大查房的事儿,我也不清楚。”
胡主任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也知道他与杨大夫关系好。但胡主任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这患者,唉,你赶紧找老陈,不管怎么说接下去发生意识障碍、脑疝的可能性都比较大。你若是有心就提醒张正杰和杨卫国好好谢谢李敏,不然到拖到夜里突然脑疝就不好说了。还有杨大夫,他要是今天没来上班,与他没什么关系。不然追究起来,他绝对脱不了的一身骚。”
“嗯,我明白。”石主任就抓起ct室的电话打到院办。
接电话的小马听说神经外科有急诊,还可能要开颅做手术,立即就去小会议室敲门。“陈院长,石主任的电话,说你们科有需要急诊开颅的患者。”
陈文强立即站起来说:“那我先回去了。你们定答辩次序了。”
秦处长就说:“那小李排第一个了,今年就她自己申报了破格。今天下午可以吗?”
“可以。你等她下了手术的。”
不等其他人发话,陈文强已经如同一阵风般从小会议室里消失了。
秦处长愣神了瞬间,然后等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话。他顾不得在场的院领导,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略懊丧地说:“唉!我怎么忘了开颅手术要老陈和李敏一起做了。”
然后他又把话拉回来,以自嘲的口气解释道:“果然我不是能够一心两用的人,也不是心思慎密、凡事都能想得周全的人。我今天的心思都集中在考虑答辩的次序上了。”
唐书记笑笑说:“李敏是第一个也无妨。那跟下去今年的答辩就外科打头,你们看怎么样?”
往年的顺序是内外妇儿,然后是临床的小科室,再是辅助科室。唐书记这么说,也有给秦处长圆场,免得陈文强觉得秦处长针对他。
秦处长瞬间也想通了唐书记这么说的意思,他立即朝唐书记感谢地笑笑。
舒院长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那就外科先来吧。”
*
陈文强回到科里的时候,石主任刚带了患者回来,他正与李敏说脑ct检查的事儿。陈文强一边看ct片,一边听李敏做病史汇报。
“老师,现在相关神经外科的诊断是枕部血肿额叶脑挫裂伤继发脑水肿。”
“术前准备做了吗?”
“手术同意书、术前小结、临时医嘱等都准备好了。我才给了一支25%125ml的甘露醇。”
石主任也说:“我让那个陪护去通知患者的父母亲了。如果他们不能及时赶到,咱们就得找医务科签字。”
陈文强点点头又对李敏说:“术前医嘱交给护士执行。患者现在哪儿呢?”
石主任立即说:“我把他接到咱们科,放到监护室了。转科手续什么的,随后再补吧。”
“也行。吕青,你打电话去手术室,让张正杰和杨卫国下了手术赶紧滚过来。”
吕青听陈文强的语气不好,立即去打电话。
石主任叹息:“这事儿闹的。亏得小李今天没休假了。不然等晚上脑疝了,就大麻烦了。院长,咱们先去看看患者?”
“走吧。”陈文强抬脚就走。李敏把ct片从阅片器上取下来,拎着片子紧随其后去看患者。
陈文强边走边问李敏:“准备怎么手术?”
“双侧去骨瓣减压。先渡过脑水肿期,避免出现脑干受压、出现枕骨大孔疝。”
陈文强过去监护室,患者一听是院长、神经外科的专家,欣喜若狂的同时也有点儿害怕了。“那个陈院长,我这脑袋没事儿吧?”
陈文强仔细给患者检查之后说:“有事儿。事儿还挺大的。你们家住得远不远?你父母亲什么时候能到?”
陪护的立即说:“我已经打了电话,他们取了钱就过来。最多也就一个半小时。陈院长,我大哥这是怎么了?”
“摔坏脑子了。”陈文强见他们懵懂的模样,好心地给他俩解释:“人这脑袋啊,就跟西瓜一样,外面的皮挺厚也挺结实的。可万一摔了一下,虽然表面看着还是好好的,但里面的西瓜瓤囊饬了。明白吗?”
陪护傻傻地点头,丝毫没了之前对李敏等一众实习生的凶狠。
患者侧躺在床上很胆怯问:“我这手术好做吗?”
“还行。开颅的手术就没简单的。等会儿我们做完术前准备,就推你去手术室。”
“是你和他做吗?”患者指的是陈文强和石主任。
石主任立即摆手:“我可不会开颅。我是正好去ct室有事儿,就把你带回来了。是陈院长和李大夫做。”
陈文强赖得应付患者随后可能问的那些李敏会不会做手术的话,转身带着一众大夫和实习生离开了。
“护士长,给医务科打电话,让秦处长过来替家属签字。唔,你打到院办吧。”
*
张正杰和杨大夫比秦处长略早到了那么几分钟。俩人看过患者的ct片子,都有点儿发傻。等秦处长过来主任办公室时,正巧听到陈文强极力压低声音的咆哮。
“你们俩,啊,今早查房查什么了?张正杰,2号大查房你查什么了?今天要不是小李带实习生去查房,偏巧赶上这患者抱怨头疼两天了,是不是你们要等患者脑疝了才知道啊?啊?”
陈文强把张正杰和杨大夫训斥得跟三孙子似的。但他在看到秦处长之后立即停住了。“老秦,患者父母亲还没来,你先签字,我要立即推患者去手术室。”
秦处长那肯不了解病情就签字,可等他听明白了事情的缘由,看着杨大夫不知道说什么好。今早查房杨大夫有责任;可2号大查房?
张正杰从来都仰着的脖子,这回有点儿不那么梗梗了。虽然前天的大查房,他挨个患者都问了,可这患者就没说头疼、也没说枕部有血肿。他也不可能把新住院的患者,挨个都做个全面细致的查体吧?
现在出事儿了,叫屈?
——没用的。
科主任的奖金是2.0的系数,主治医是1.2的系数,多的那些就是操心费。更不用说按科主任待遇分的三室一厅、装的电话了。平时享受了科主任级别的待遇,这时候就得担起科主任的责任……
他很惭愧地对陈文强和秦主任说:“2号那天患者没说过有枕部血肿和头疼的症状。但这事儿的责任在我,我不推卸。”
杨大夫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也很光棍地认错:“我昨晚夜班,接班看了患者,患者没说头疼的事儿。今早我查房太潦草,专门挑着问的患者骨折和外伤处,没有问是不是有其它不舒服的地方。”
陈文强一摆手道:“我现在没空听你们俩说这些。张正杰,你赶紧回去把科里的患者全部仔细查一遍,不要再有这样漏诊的患者。杨大夫,这患者没事儿就罢了,有事儿咱们另算账。”
秦处长就陪着小心问:“患者还没脑疝、也没昏迷,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天知道!先去做减压术,回来再看了。”陈文强知道秦处长维护杨大夫的那点儿小心思,不屑地挥挥手,抓起病历检查秦处长的签字。
李敏带着富云香敲门:“陈院长,现在送患者了?”
陈文强把病历一合,朝屋里萎顿的仨人点下头说:“我去手术室。有什么事儿回来说。老石,你把咱们科的这些患者也仔细检查一遍。”
石主任赶紧应答了,顺手推了张正杰一把。“张主任,你忙。有空儿上来聊天。”将有些迷瞪的张正杰唤醒了。
张正杰立即告辞,秦处长朝石主任和杨大夫点点头,追随陈文强往手术室而去。
杨大夫长叹一声跌坐在办公椅上。
“老石,我完了。”
“我刚才去看了床头卡。枕部血肿头痛待查明晃晃地挂在那儿呢,你早晨查房没注意到?”
“什么?”杨大夫瞪大眼睛、嘴巴张得能塞进去一个鸡蛋了。“我查房的时候没有,昨晚夜班的护士,今早交班的时候也没提。一定是今天白班的护士填写的。”
“那你赶紧去追张正杰,把这事儿告诉他。”
“嗯。谢谢你啊老石。”
“你别谢我。得空你去谢小李吧。她要是绕着打架的患者走,今天可能真要等出现脑疝、昏迷等症状,咱们才能知道了。”
杨大夫咧嘴点头,匆匆离开了。
不该1
手术很顺利。李敏和陈文强才出手术室就被患者头发花白的父母拦住了。
“陈院长,我儿子没事儿了吧?”
“目前看着还行。”陈文强说得模棱两可。
患者的父亲就急起来了。
“这脑袋瓜子都开瓢了, 怎么还不能保证没事儿?”
陈文强只好把西瓜摔得溏瓤了的话, 再比喻给这对父母听。“我们刚才的手术, 目的是为了避免他脑子里的出血,把颅内所剩不多的空间占据了。”
“难道不手术不可以吗?”患者的母亲急急地插话。
“要是我们想他今天晚上出意外,当然可以不手术。甚至今晚都不用到的。”
“可是我们没签字你们就手术……”
陈文强立即火了,他横了一眼这对父母说:“你们可以去卫生局、卫生厅乃至卫生部, 孩子是你们生养的不错, 你们做父母的有签字权。但是,这孩子也是国家的,我不能眼看着他要死了, 还要等你们弄明白了再手术。你们是不是他亲爹妈吗?”
陈文强拉下脸,也不管电梯间里多少人,也不管围上来的这些人是不是都是患者的亲属,训完就进电梯。做父母的讪讪没敢跟进去,反而是两对三十多数的夫妻跟着陈文强和李敏进去。
电梯门一合上, 这四个人, 就开始向陈文强和李敏道歉。
“那个陈院长、李大夫, 我爸妈不会说话。你们别见怪。”
“我弟弟是我爸妈三十多岁才得的, 惯得不像样。只要遇到我弟弟的事儿, 我爸妈立即就不知道道理了。”
“谢谢陈院长、谢谢李大夫,谢谢你们救了我弟弟。”
“是啊, 你们救了他, 也是救了我老丈人和老丈母娘了。”
回到病房, 俩人带着上台的实习生先去看术后的患者。生命体征都很平稳,陪护的那小伙子已经被专业护理员和特护替代了。
等李敏除了监护室,那陪护立即讪笑着跟上:“李大夫,你帮我看看我的脑袋呗。我脑袋那晚上被砸了一棒子。”
“那你怎么没住院?”
“我家不是没钱嘛。我大哥这钱是他自己家先垫的。我听说这又交了五千块的住院押金。”
“当天晚上做ct没有?”
“没有。”
“你现在有什么症状?”
“头疼,一跳一跳地疼。”
“哪里跳呢?”
“脑袋里面跳。”
“你是不是就想做一个脑ct?”
“嘿嘿,给大姐你说中了。这不做一个ct,我怕自己今晚也出事儿。”
“我给你开ct没所谓,但你不是住院患者,得到门诊交钱。还有目前也看不出你有急诊检查的指征,你得去ct室排队。”
“那我今晚能做上不?”
“你交完钱去ct室预约一下,要是今天做不上,你拿着预约单来找我。”
“那谢谢大姐谢谢大姐。”
小伙子跟在李敏身后寸步不离,等李敏看着他的门诊病历、给他开了ct单子,他才谢了又谢地离开了。
*
日班的责任护士见李敏回来,立即就告诉她:“李大夫,刚才院办打电话过来,让你做完手术赶紧过去一趟。”
“嗯,我写完手术记录就去。”
院办的事情再紧急、重要,比不过手头的这患者重要。前面在十一楼已经耽误事儿了,万一以后要检查病历,自己接手后的这一段,不能让人挑出来毛病。
李敏闷头写了半小时,才把手术记录、转入记录、术后小结等都写好了。抬起头就看到医务处的卢干事站在自己的对面。
“李大夫好认真啊。我来来回回的在你跟前站了快20分钟了。”
“不好意思啊。这患者特殊,你肯定听说了一些。这转科之后的病历我必须要做到不能有丝毫的差错。”
“李大夫,给你午饭。”吕青递过来一个保温桶。“严大夫给你送过来的,应该没凉。”
“谢谢吕姐。”
“老卢,你过来一下。”
“什么事儿?我还等着李大夫好走呢。”
“你再急也得让李大夫吃午饭吧。你看看都几点了,你自己吃过午饭了是不是?”
吕青把卢干事拉走,李敏顾不得洗手,从抽屉里掏出一双新手套戴上,开始吃午饭。保温桶里的是饺子。她吃了快一半了,罗主任提着一个饭盒进来了。
*
“小李,有人给你送饭啦。”罗主任手里的饭盒不大,但是用毛巾裹得很严实。“我妈妈包的饺子,老杨剁的饺子馅,筋道呢。来,尝几个。”
“罗主任。”李敏赶紧站起来。
“你吃你的。不然我就得赶紧走了。”
“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李敏接过饭盒,扣上保温桶、改吃罗主任拿过来的饺子。
“很好吃。”确实像罗主任说的那样:筋道。
“喜欢吃就好。下回我让老杨多剁点儿馅,带你的这一份。小李,咱们都是医大出来的,我看看你刚才手术的病历,可以吗?”
“可以,可以,你看吧。”李敏向罗主任示意自己桌面摆着的那本病历。
罗主任翻开以后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对李敏谢道:“小李谢谢你。要不是你这样记,老杨这回就没翻身余地了。”
“石主任说他今天不来上班也没事儿的。”
罗主任点点头,却很沉重地说:“他不来是没他的事儿了,但他来了、沾上了就脱不清干系了。剩下就要靠你和陈院长了。患者没事儿,他也就没事儿。”
“我会用心的。陈院长更是了。”
“我信你们。你上午查房要是不看那患者,他恐怕要下午、下班前、或者是患者有症状了才会过去看,那什么都完了。”
说话间,李敏又吃了好几个饺子,她把剩余的饺子倒进保温桶里盖好,把空饭盒塞回到罗主任的布兜里。
“罗主任,我得去院办一趟,这个晚上洗完了给你送回去。”
罗主任伸手就拽过去布兜,“那用你洗,就一个饭盒。是问这件事儿吗?”
“我不清楚啊。”
卢干事在护士办公室望见李敏吃完了,就走过来说:“不是问这事儿的,罗主任你放心好了。老杨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罗主任点点头,轻声说了句“谢谢”。看着李敏收拾好东西跟着卢干事走了,她才拿着饭盒兜转去主任办公室。
*
本该休息的石主任,这时候正在主任办公室给那八个实习生、还有覃璋和杨宇等四人讲课呢。他见罗主任站在门口,便朝罗主任点点头,对屋子里的学生们说:“你们先自己琢磨下我才讲过的,一会儿继续。”
“罗主任,有事儿?”石主任还是平时的态度,不温不愠、不急不躁,让人看着心生安慰和稳定。
“老石,老杨中午和我说了。那个额叶底部脑损伤的患者。他,唉!”罗主任有些无奈,那个怂货,遇上事儿就堆了。
石主任笑笑安抚罗主任道:“患者的手术我去看了,整个手术小李做得都挺好的。陈院长也很满意。今晚是我的夜班,我会加小心地看着他,你放心。”
“我自然放心你。小李才写的病历我也看了。那孩子果真像你说的没什么歪歪心眼儿。现在就盼着患者没事儿了。患者要是没事儿,他也就没事儿,不然还不得脱层皮……”
“嗯,我理解。你也别为他太担心。患者头疼不说,他哪里知道患者枕部有血肿呢。且中间还夹杂着患者得罪了实习学生。这也是他没想到的。”石主任已经从实习生嘴里套问出来究竟了。
“他太信赖实习生了。这不应该。”罗主任生气就在这点上。杨大夫今早就该把所有患者仔细检查一遍的。即便不能详细查体,也应该仔细问诊。
“嗯,他是有错。也是没想到那患者把实习生得罪了。但我说句公道话,不是为老杨开脱啊。到哪儿,我都说这个说法。
首先,患者要是昨天肯与值班大夫说头疼,或许昨天就做ct检查了;有昨天的白班和夜班呢,又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儿。其次,再往前还有2号的大查房、就是1号的值班人员不提,还有2号的白班夜班呢。”
罗主任被石主任这一串白班夜班说得神色轻松了一些。
石主任笑笑继续道:“这楼上、楼下节日期间的7组值班人员,就是陈也在里面。我估计他今晚就想明白了。天塌下来了,有大个儿顶着呢。没事儿的,你回去吧。”
说到“陈”的时候,石主任语气放得极轻,若不是罗主任与他对面站着、且只有一步半的距离,都听不到这个字的。
罗主任到此时方才是真正放心了。她朝石主任笑笑告辞,从楼梯那边离开十二楼。她的脚步不同来时的沉重和迟疑,步履轻松得好像刹那间年轻了几岁。
她宛如回到年轻时候,领头挑着满满的沉重的粪筐、带着铁姑娘队的同伴们,迎着春寒料峭的第一缕晨光,走在刚刚化冻的田埂上……
她低声哼着“公社是朵向阳的花儿,社员就是那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连着瓜,藤儿越肥瓜越甜,藤儿越肥瓜越甜哎、哎哎哎。”
一路径直回内科住院楼。
等进了她自己的主任办公室,罗主任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唱的是什么。她略略不自然地伸手把耳边的短发捋到耳后,然后捂住绯红发烫的双颊,对着墙上的镜子,看着里面眼睛晶亮、不像既往几年沉寂的自己,忍不住叹息:
——原本是为了安慰年迈的父母、让他们放心,自己有伴儿了,以后的人生不再是孤零零的,可到底夫妻同床共枕耳鬓厮磨了一个多月。自己还是陷进了杨大夫的温柔中。
她点点镜子里绯红脸颊的女子额头,说:你呀,你关心则乱了。
真是不应该。
不该2
与此同时,李敏坐在小会议室的单座里。能容纳了近二十人开会的、椭圆的办公桌边, 坐了舒院长、陈院长和唐书记, 以及秦处长和章主任等十来个人。
卢干事那混蛋, 在敲了小会议室门之后,才在她耳边轻声说:“晋职称的答辩。院长们都等着你呢。”
然后他拉开门、将李敏推了进去。
李敏是被卢干事推进来,让屋里的人吃惊了。
唐书记笑着说:“小李,你是不敢进来吗?”
章主任早从陈文强那里知道李敏留在科里写术后记录等, 这时候他笑着问:“手术记录写完了?别紧张, 坐吧。”态度之温和友好,让李敏很吃惊。
舒院长温和地笑笑说:“坐那儿吧。定定神,咱们再开始答辩。”
李敏早听说过职称评审委员会的成员, 她按着舒院长的指示坐到规定的位置。然后抬眼扫视了一圈,看到陈文强,她定下心来了。安心之后,再看到温和的舒院长和微笑安抚自己的唐书记,她的心神又安宁了一些。但是没见到傅院长和费院长, 她还是有些吃惊。
李敏坐在指定的位置上, 她的手指抓着白大衣的口袋, 这位置让她觉得有点儿像受审的感觉。
陈文强待她坐稳当之后, 清清嗓子说:“十五分钟的答辩时间。小李提交上来的资料太多, 我看就别让她做陈述了。大家直接提问好了。”
“老陈,这是你学生, 你是胸有成竹啊还是不希望她过关啊。”章主任笑着与陈文强开玩笑。
“我是为你们着想。她那些东西, 够念个半拉小时的。等她念完你们都没时间提问了。”
舒院长不动声色地瞥了陈文强一眼, 这货简直是在给李敏拉仇恨。怎么就不知道谦虚这两字怎么写、不知道这两字在什么场合用呢。
秦处长先开口了。
“小李,你提交上来的这些资料,有一些手术的术者不是你住院医师级别能做的,比如肝癌的肝叶切除术、比如神经外科的脑纤维瘤摘除术等。嗯,你是申请破格晋升神经外科的主治医师,可是你这些手术的级别,有不少得是相应的副主任医师以上级别才能做的,你能给我们解释一下吗?”
陈文强在心里骂了秦处长一句:你他m的是鸡蛋里挑骨头啊。晋级答辩问的是专业知识方面的问题,你问这么个东西是应该的吗?
舒院长一眼扫过去,把抢着要说话的陈文强定住了。
“解释啊,解释什么?”李敏被问的有点儿发懵。跟着她疑惑自己得到的“答辩指南”有问题。她看看抿紧嘴唇不说话的陈文强,再看看屋子里等自己回答的领导们,被怀疑吹皮的羞恼让她失去了冷静。
“你是怀疑那些手术不是我做的?可那些手术”李敏一指秦处长面前自己的那叠资料说:“实际上就是我做术者啊。但住院病历没那么写,是为了应付病案室的检查。我只是住院医师,按规定还不可以承担三级以上的手术术者。”
“那你违规了。”秦处长露出爪牙。“你想靠着违规晋升,是不被允许的。而且你这么做,将患者置入危险中了,更是不被允许的。”
“我也没办法啊。”李敏这话脱口而出,语速之快让五官科的老主任恍惚了一下。可李敏接下去不由自主抬高起来的声音,让老主任的瞌睡都不见了。
“本来我们本科毕业生在毕业后的第一年属于实习期,但是我们去年分来的都直接管床了。我在手术台上的操作,是在李主任、梁主任、陈主任,嗯,陈院长的眼皮底下,有任何意外的事情,他们都能够及时发现、制止、嗯,还有补救。
可我们去年分来的这几十人呢,我们都是被迫违规直接管床管患者了。他们别人的工作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像我这么得天独厚,每次都有三个经验丰富的老主任、专家看着的。
是谁先违规把患者置入危险中了?”
李敏被秦处长的吹毛求疵激起了反抗的欲望。她像参加辩论赛一样,揪住省院的违规,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像小狼崽子似的目光锁在秦处长的身上,再不去看别的人了。
她等秦处长回答的意思太明确了。
秦处长沉吟着没言语。
李敏便乘胜追击:“去年十一,我跟着谢逊谢主任做了一例腹部外伤的急救。是肝脏被膜下破裂、脾破裂的急诊抢救手术。按规定,谢主任当时的级别,也不符合做这级别手术的术者要求,我自然也不够做一助的资格,甚至二助都勉强。但是我们不能等!等到够资格做手术的副主任医师从家里过来了,患者可早就凉透了。”
李敏这两大段话如同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地对着秦处长一个人猛射。秦处长这时候才理解、感受到,从李敏档案上看到的“最佳辩手”,不管不顾地发挥出来了,原来是这样的说话风格。
陈文强抿嘴笑。
章主任极力绷住自己。还好自己早认识到李敏晋不晋中级,都与自己关系不大。还好自己没有冒失地去问李敏任何问题。这要是被个小姑娘这么问住了,以后可怎么有脸见人?
不过,这李敏对着秦处长这么说话,也太厉害了一点儿吧?
李敏在说“患者早就凉透了”时,她的语气已经很和缓了,声音也低了下来,但是话里藏着的嘲讽比前面的快言快语还明显。不仅如此,她还在其后尾随了一句揶揄:“秦处长,你说是规定重要还是患者的生命重要?”
秦处长被李敏反问得有些恼火了:“急诊手术不论那些,你这些都是择期手术。”
“如果没有择期手术的破格训练,同级别的急诊手术就是上台了,就能拿得下来吗?要是你说可以,今晚的急诊手术你去做术者。看看没有平时的训练,你能不能做好二级手术?
如果你能,就证明毕业后实习一年的规定是错误的;如果不能,就证明平时的破格训练,关键的时候能救患者性命是正确。我破格的根据也是充足的、不容置疑的。”
*
死寂一般的小会议室,只有深深浅浅、粗粗细细的呼吸音。看热闹的职称委员会的评审委员们,俱都好笑地看着以应战的姿态、以锁住猎物的目光,盯着秦处长不放松的李敏。
平时看着还算柔和的李敏,亮爪子也挺厉害的啊!这不是小姑娘家家的小猫,这或许是只小豹子吧。
秦处长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早明白李敏晋中级自己阻挡不了,他只是想通过提问让李敏知道,她的晋升是有自己在内的评审委员会成员给她放水了。
去年谢逊的破格,除了有他本人的技术原因,也有当初程主任为了平衡普外的人事关系,早早让他做了行政副主任的关系。而程主任今年春天的退休,如果不给谢逊破格晋升副高,势必将梁主任推到与卞主任等直接打擂台的境地。
三足鼎立才稳当。
至于病理科柴荣和呼吸科关岚的去年晋升副主任医师,都有他们担任了多年的行政副主任、乃至行政主任的因素存在……
舒院长在心里说:“该!”让你不识时务。都什么时候了,还紧抱着费保德的大腿,不知道转换思想。且人费保德对李敏晋职称还没什么反对意见呢。
没人说话。
秦处长轻咳一声说:“小李,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你违规的事儿。至于医院工作安排方面,若有违规的事情,自有上级监管部门处理。”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李敏不退让。
她觉得自己是无处可退。
全院都知道自己今年报了破格的,所有死条件的要求,自己都符合、都达到和超过了标准。答辩本来就是水份最大的一关,还没听说谁够了晋升条件、过了初审,因为技术方面的答辩没通过的呢。
再说了晋不上不仅是自己没脸,还会拖累着陈文强也没脸。
以上种种,把李敏逼成了一只小斗鸡。
“那个本科毕业生要在临床当四到六年的住院大夫才能晋升中级的。你是去年毕业的,实际工作年限只有一年零两个月,差得太多了。”
“秦处长,因为少了一年的实习期,本该四年可以晋升中级的事儿,现在变成了三年。我只提前一年罢了。”
“不是四年必须晋升中级,是要看工作能力的。若是工作能力不足,六年也未必能晋升。”
“那你认为我的能力不够吗?”李敏咄咄逼人地追问:“我已经能完成神经外科和普外科副主任医师级别的手术和日常工作。我只申请破格晋升主治医师,且只提前一年罢了。”
“你为什么要提前这么多呢?”秦处长把李敏才说的只提前一年的话抛到脑后,假装取消一年实习期的那回事儿不存在。“你年轻,还有三十年的工作时间。晋升中级着什么急呢。难道明年不可以吗?”
这是什么话!
李敏抿唇组织下自己的语言道:“我努力工作、努力在一年的时间里,做了别人两倍甚至三倍的工作。如今我破格晋升,是给省院领导一个机会,通过对我日常工作和能力的肯定,让新入职的本科生、和我一起参加工作的本科生、甚至比我早一年毕业的本科生们,让他们都明白这样的道理:
——在省院努力工作,院领导都看在眼里呢。
量才适用、破格晋升、拔擢使用、不墨守成规,是我们省院领导在人才使用方面的、光明正大的宗旨。”
唐书记没想到李敏最后居然会给省院领导戴高帽。热闹看到这里也够了。故而她笑着对舒院长说:“老舒,我不虞没有接班人了。”然后她转头又对秦处长说:“老秦,你在院办的时候,我没少找你帮忙改讲话稿,我看小李往后不用再麻烦院办主任了。章主任,你说是不是?”
唐书记果然是能人,不愧省院之灭火器、润滑油的别称。而秦处长得了台阶就下,还朝陈文强恭贺:“老陈,你这学生可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比你年轻的时候还厉害。”
陈文强假假地虚应一句。让秦处长看得更堵心了。今日之事演变成这模样,是他意料外却是他与陈文强关系的反映。
——只因为陈文强当了院长助理,挡住了他孜孜以求的位置,破灭了他这几年极力想上升一步的希望。即便没有费院长与陈文强的旧怨,任何事儿与陈文强有关的事儿,他也不想他顺当的。
李敏这是池鱼之殃。但这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她只是不知道而已。
舒院长在章主任表态后说:“小李提交的晋职申请报告,咱们大家传阅了不止一遍了。我想说这么一句话:要是这几年新分来的大学生,都能像小李这样,我宁愿多跑几趟,也要和上级相关部门解释、与相关领导争取,怎么也要多争几个中级职称的指标。唔,专业方面,大家有什么要问的吗?”
神经外科啊,让在座这些“外行”提问题?想给陈文强日后提供冷嘲热讽的话柄?算了吧!弄不好他插一句:答了你也不知道对不对。
岂不是自找难堪?!
从程主任退休后,评审委员会外科方面的评委就剩他一个了。近日还是别招惹他,好好地把外科部分的评审先做完吧。
五官科的老主任与外科李主任是同龄人,他明年也要退休了。见李敏的答辩到了这一步,就开口接了舒院长的话:“老舒啊,看来还是你去医大挑的学生好啊。如今咱们省院后继有人,你一定能带着省院取得更大的进步。”
舒院长笑得不染纤尘:“那里那里,省院能取得点滴的进步,都是在座的各位共同努力的成绩。”
应该1
382应该1
李敏就这样过了答辩。
往科里回的路上,她的精神一直处于亢奋状态, 想到自己从上班就“夹起尾巴”做人, 一直都“理智地”压着自己不与任何人争辩任何事情。
——这是她到省院报到前,父母亲对她提出的唯一要求。这一年多的时间里, 今天之前, 她基本做到了。
今天是没办法了,不得不背水一战, 希望爸妈知道了,不会教训自己吧。不然由着秦处长在答辩会上把自己问得哑口无言, 以后所有人还不得都来嘲笑自己啊。
丢不起这个人呐。
想到刚才终于能放任自己、酣畅淋漓地辨论一次, 李敏激动之余竟觉得有一种非常爽快的感觉充盈在肺腑间,让她想跑、想跳、想喊、想唱!
可是医院四处都是络绎不绝的就医患者、匆匆往来的医护人员, 她只能把自己这样的情绪死死压住。
同时她也很不解答辩的问题, 居然是辩这个!
事先真没想到。
她不解的还有一事儿,是她一直在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为什么秦处长总看自己不顺眼;还有那个章主任,就像刘娜和冷小凤说的那样,看自己的眼里总有个鳖。
不过章主任今天没针对自己。
算他聪明!
不然怼一个还是对一双, 也差不了多少。反正这俩人老早就看自己不顺眼。也不知道哪里招惹到他们了。
李敏心情复杂地回到十二楼, 迎面撞上从护士办公室里走出来的张正杰。李敏赶紧停住脚步给张正杰让路。
“小李,你干嘛去了?我正找你呢。”张正杰说得急, 但神态却不像是很急的。
“张主任, 你有事儿?我刚才去院办了。”李敏脸上激动的痕迹仍在。
“答辩去了?”张正杰的消息也很灵通, 结合李敏脸上的表情, 他判断李敏过关了。“恭喜你啊。”
“谢谢主任。主任有什么事儿吗?打个电话叫我下去就是的了。”
“我就上来看看那个减压术后的患者。”张正杰说着话, 略略不好意思地补充了一句:“主要是来谢谢你。”
说出是来感谢李敏的话之后,张正杰神态坦然了很多。他接着大大方方地说:“今天手术那患者我有责任。不,那事儿主要怪我。2号听实习生汇报病史,只检查他的骨折处和肢体的创伤。就没想着问问他是不是还有别的伤。”
“主任也不必自责。”李敏现在也认同石主任在她刷手时、过来找她嘟囔的话:“虽然前天的大查房漏诊了这患者,虽然杨大夫昨晚夜班、今早再度漏诊了,尽管这患者枕部有伤有症状,但他神志一直清楚啊。他自己不说,咱们谁还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或者有透视眼能看透他脑子不成?”
李敏把石主任的话差不多是原封不动地转告给张正杰。然后又说:“主任,今天也是碰巧了。我们进去的时候,他看我们人多,就烦躁地嘟囔头疼两天没治好,不然我也不会去看他一眼的。”
“他说头疼没治好?”张正杰抓住李敏的话问:“谁给他治的?用了什么药?”
“是啊。他说了啊。我带了五个实习生、还有覃璋和杨宇。你们科的孙大夫也在后面跟着呢。他们都有听到的。谁治的、怎么用药的,我在病历上没看到。”
“我也没看到有这方面的记录。但两天没治好?那就是昨天白天有人给他用药了啊。”张正杰疑惑了。
患者入院后,常规要求要连记三天的病程记录。这患者有1号凌晨的首次病程记录,2号的完整住院病历勉强算做一天的,可3号是空白。这样的病历被病案室抽查到了,肯定是要扣分的。
可现在这本病历经过了太多人的手,陈院长还看过了,再想偷偷补记3号的病程记录肯定是行不通了。还有补记的病程记录必须要与长期医嘱单(本)、临时医嘱单(本)对上。
因为这患者就是简单的骨科治疗,用药也非常简单。一目了然。要不是骨折对生活造成不便,可能都会是三级护理、不允许陪护的。
张正杰只这么自言自语了一句,立即就说:“小李谢谢你啊。那个我回去查看一下护士的给药记录。”
交代了这一句,他那两条小短腿紧倒腾着、大步流星地走了。
李敏明白他的打算。
要是能查到护士的给药记录,说明3号的值班大夫对患者有诊疗。哪怕患者最后的预后不好,创伤外科都不至于像现在这么被动。
其实李敏是不知道张正杰心里正在骂杨大夫和罗主任呢。四十多岁的人,都搬到一起住了一个多月了,还参加什么集体婚礼,要不要脸啊!
*
吕青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说:“李大夫,刚才护士长从十一楼打电话过来。”
“让我下去吗?我看一眼今天手术的就过去。”李敏在十一楼的时候,护士长是很关照她的。她一直记在心里。
“不是让你下去。她说你手术的时候,金媛给她打电话了,说要谢谢你,请你有空儿去她家吃饭。”
李敏对张正杰媳妇的印象非常好。她忙笑着说:“那至于请我吃饭啊。我一会儿下楼去找护士长。吕姐,我和你说今天那患者,不论归楼下谁管,我看到了都是今天这样处置的。你看着嫂子和她说一声。”
“今晚又不回家了?啧啧,你那新房子就这么白空着呀。”
“那有什么办法啊。我身上还有住院总的责任,今天这个也得看仔细点儿才好。”李敏边说边往监护室去。
吕青跟着李敏的身后去监护室。
患者的父母被其姐姐姐夫合力劝走了,现在是二姐和二姐夫在监护室陪着特护守着呢。李敏从处置车抽屉里拿出手电筒,检查他的对光反射,发现与上午相比,反射速度有了明显的好转。一番查体做下来,没引出什么病理反射。
这让她长出一口气。
“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啊?”患者的姐姐挺愁、挺忧虑的。
“他离开手术室的时候已经清醒了。现在这样睡着是麻醉大夫把他送回来之后、又在滴流里给他加了一些药。目的是想让他多睡一段时间,有利于他大脑的恢复。”
“噢,这样啊。我爸妈走的时候可担心了。你说他都二十多岁人了,一天天的也不好好上班,要不是需要做手术,家里都不知道他住院了。哼!这样的儿子,打架斗殴、混吃等死的,也就我妈我爸拿他当个宝贝吧。还指着他养老,养他到老吧。”
李敏笑笑不理会这样的话。她拿着输液本子核算进入的液体量,然后对照护士记录的尿量。这个患者有脑水肿,若是按普外科术后补液的那种干法,绝对会把这患者“淹”死的。就这么着还要时不时给点儿甘露醇脱水呢。
“李大夫,我每小时都有放空尿袋计量的。呶,都攒在那儿呢。”小翟示意李敏看墙角的一个大量筒,满刻度是2000毫升。边上还有一个空的500毫升的小量筒。
今天轮到监护室来值班的特护是小翟。她值班就不用任何大夫多说半句话,患者的任何事儿都可以放心地交给她。
“你办事我放心。”李敏与小翟开了一句玩笑。提笔开了一个尿常规的化验单,这时候尿比重的监测就是非常有必要的了。
“结果出来了,告诉我一声。”
“好”小翟看看化验单,从尿袋里放出10毫升尿量,做了记录后交给患者家属去送尿样。
“你在化验室等一会儿,这个结果是马上能出来的。”
*
李敏出了监护室与吕青说笑着走楼梯去十一楼的护士办公室。俩人走到门口了,却见张正杰急赤白脸地跟护士长说着什么。
李敏略想就知道定是他查3号的医嘱没查出来了。杨大夫没来上班、不是张正杰,那么3号是谁的白班和夜班呢?
看孙大夫今天上午的模样,应该也不是他。
“吕姐,”李敏拽着吕青回十二楼,悄悄把3号医嘱的事情和自己的怀疑说给她。吕青听完忍不住大吃一惊:“是谁的白班?”
“我不清楚啊。说我可以休息了,我就没看十一期间的排班,好像变动挺大的。”
“你等等,我回去查查。我那边有记录的。”
吕青翻出十一的值班本,拿到李敏的值班室。李敏这边也试着把十一的值班排了个大概。
“2号晚上是陈院长的,3号白班是李主任,4号,也就是今天夜班是石主任。吕姐,往常他们仨是石主任在前、然后是李主任、陈院长。这怎么换成这样子了?”
“我怎么知道呀。你看30号的夜班是石主任,1号的白班是谢逊、夜班是张主任,2号白班是孙大夫,3号的夜班是杨大夫。”吕青翻出来十一的值班表,把李敏空着的地方补全。
“吕姐,算啦。这事儿真像石主任说的那样了,咱倆就当不知道吧。”
这事儿论起来整个节日期间值班的人都有责任。换句话说,患者本人的责任最重。他若是在9月30日住院的时候,就跟石主任说清他枕部受伤之事,可能当时就给他做脑ct了。
李敏觉得自己的判断不会错。石主任看着从来都笑呵呵的,但是能得到ct检查的提成,他那人是宁杀错也不会放过的。
*
过了下班时间才结束了最后一个外科大夫进中级的答辩,整个小会议室的评委都松了一口气。m的,陈文强的认真让别人汗颜。
他给你通过答辩,但是也把你问得脸红愧疚。
想得到这样效果的秦处长,在李敏那儿被怼了回来。那是秦处长没能力从专科业务方面问倒李敏。
——人陈文强可是一句赶一句地都盯在了骨科的专业知识方面问呢。
等人群散后,秦处长缀在舒院长的身后,跟着进了舒院长的办公室。
“有事儿?”舒院长是迫不得已把他由院办主任的位置换到医务处处长的位置上,但是对他和费院长的关系一直装聋作哑。
“坐下说吧。”
秦处长就把创伤外科那事儿、以及他调查的结果汇报了一遍。
“患者现在怎么样?”舒院长立即想明白关键点。
“我在手术室等陈院长结束手术就回来了。手术很顺利、也很成功。是李敏主刀。这个,舒院长,我不是说李敏主刀不可以,但是陈院长似乎、好像太放纵李敏了。她毕竟年轻,神经外科的手术一旦出现偏差,影响就大了。”
“我和老陈谈过这个问题。他的意见是任何专科技术,如果省院只有一个人能拿得起来,就意味着该专科对省院整体医疗安全是有隐患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秦主任是个通透人,他立即说:“舒院长,是我想的狭隘了。但具体到李敏本人,她不仅是女大夫同时也太年轻了。一旦出现情绪波动的事儿……要我说,还是选择30岁以上的男大夫比较好。不说身体的原因,情绪也比女同志稳定。比如普外的小陈就比较适合,骨科的……”
舒院长拿起电话,秦处长立即停下来。不想舒院长没有拨打电话,反而跟他说:“神经外科的手术涉及显微镜下的操作,对基本技能等要求比较高。老陈这几年不是没物色过别的人选,像你刚才说的小陈,他是去年晋升的主治医。从小陈那儿算起,他把这几年分到外科的年轻大夫都看过了。最后选择李敏也是碰巧了,这与李敏是不是年轻、是不是女大夫都没有任何关系。”
舒院长拿起电话打到十二楼。接听电话的是李敏。她正在给实习生讲上午做的减压术。夜班护士去接班了。
“找陈院长?他开会去了还没有回来。”
“我是舒院长,他回到科里,让他在科里等我,我这就过去。”
“是。”
“咱们过去神经外科那儿看看患者。”在办公室坐了一天了,舒院长想走走,他要看看患者的情况,心里好有个底。
撂下电话,李敏面向走廊,继续往下讲。
“你们以后参加工作了,一旦遇到枕部受伤的患者,就一定要考虑到额叶可能有对冲伤。对可能发生对冲伤的脑挫裂伤,一定要特别提高警惕。
因为不是所有的患者都能在第一时间出现临床症状,有的可能是第二天、第三天、甚至会更长的时间。最好是每天多去看患者几趟。有条件连着复查3天脑ct。”
“那一天就好几百的啊。”实习生有人操心起费用来。
李敏看他一眼继续说:“可能患者家属对频繁做脑ct会有意见。可是和性命比起来,钱就不那么重要了。检查目的一定要与患者本人和家属讲清楚。一定要向患者及家属强调是为了监测脑水肿进展的程度,避免出现颅内压增加到脑疝发生了,才把患者匆忙推去做ct、做手术 。那样会耽误治疗、也容易错过最佳的手术时机。”
“上特护不够吗?”有实习生提问。
“如果是负责任的、能完全达到你认可程度的特护看着,也可以。但是不能替代脑ct的检查。若是患者及家属反对,一定一定不要犯懒,不记到病程记录里,等出了脑疝等不可挽回的后果了,犯懒的代价就找上门了。陈院长,”李敏终于看到陈文强匆匆回来。
“什么事儿?”陈文强停住。
“舒院长才来电话让你在科里等他,他马上过来。”
“嗯。你讲什么呢?”
“今天的那个去骨瓣减压术。差不多讲完了。”
陈文强走进来,顺着今天的手术提问了几个实习生,发现这八个人基本掌握了对冲伤部分的内容,便放了实习生让他们去吃晚饭。
然后他问李敏:“杨宇呢?”
“石主任今晚夜班,他跟着石主任查房去了。石主任要把楼下的患者先查一遍。”
陈文强点点头说:“你跟我过来一下。”
李敏跟着陈文强到主任办公室。
“那个去骨瓣减压的患者怎么样了?”
“20分钟前我去看过了,很平稳。上午手术的目的达到了。”
“那就好。”陈文强神色舒缓了些,站起来从身后的卷柜里掏出一个大夹子,翻到最新一页的内容给李敏看,上面俨然就是十一期间的值班安排。
“老师?”李敏叫不准陈文强的态度。
“手术后我一直在想这事儿,反复仔细斟酌,这一下午想了又想,这事儿要深究的话,咱们楼上楼下的这些大夫就都牵涉进去了。你看看从9月30日的值班算起,除了你之外,都在这患者入院以后值过十一假期之间的白班或夜班,包括我在内。”
“嗯。那老师你的意思是?”
陈文强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后,他的目光不敢看李敏,神色极为痛苦地说:“我也是没有办法了,你可能要把今天你写的病历重写。给3号白班和夜班留下余地。”
“好。”李敏没有犹豫就答应了。要是在手术前她可能就不是这样的想法,但经过石主任在她耳边嘀咕的那些话、还有与吕青排完十一放假的值班表后,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做好了改该写病历的准备。
如今陈文强的要求出口,她觉得第二只靴子终于落下来了。
“我今晚住在值班室,晚上来重写。我先去吃饭了。”李敏不忍心看这样痛苦纠结的陈文强。
“嗯,你去吧。”陈文强见李敏很痛快地答应了,也给前面的人留出了足够的时间,脸上的表情就更复杂了。
*
舒院长和秦处长到了十二楼的时候,恰好看到李敏进去值班室的背影。但俩人谁也没叫李敏。他俩往护士值班室看看,锁着门呢。再拉大夫值班室的门,也锁着呢。
秦处长建议:“他们科还有个主任办公室,咱们过那儿去看看。”
“好。”
敞开门的主任办公室里,舒院长一眼就看到神色纠结、两眼放空、望着天花板正在发呆的陈文强。
“老陈。”他喊了陈文强一声。
“哦,你俩过来啦。是为那个患者?”
“那患者怎么样了?”舒文臣直接问。
“我回来还没有看呢。小李说刚才她看过了,挺平稳的。咱们一起过去看看了。”
从监护室出来,三人回到主任办公室。舒院长和陈文强相对而坐,秦处长坐在打横的石主任的位置上。
秦处长见俩院长都不开口,就只好试探着说:“陈院长,今天这事儿我反复想过了,只要患者没事儿,是不是可以放张正杰和杨卫国一马?”
“放张正杰和杨卫国一马?”陈文强沉吟着反问了一句,然后立即说:“可以。李敏是住院总,她24小时在科里,你去值班室和她说改病历吧。”
陈文强虽态度不怎么好,但答应的这么爽快,太让秦处长意外了。可自己与李敏去说?秦处长想到下午才与李敏就规定的辩论,顿时心里升起一股怒气,这是要自己伸脸过去,给李敏这个年轻的女大夫打?
秦处长压抑自己的怒气对陈文强说:“陈院长,你让我去?你认为我和她说有用吗?我能说通她吗?”
“有用。你把道理和她讲清楚了,她那人通情达理的,不会跟你似的。”
秦处长被陈文强后面嘲讽的语气激得十指在桌下交握。
“老陈。”舒院长不赞成地制止陈文强看起来不想合作的敌对态度。
“秦处长表面是为了张正杰和杨卫国。可你想想这事儿弄到最后,还是要落到省院头上、落到十一的这个集体婚礼上。处理起来虽然是秦处长添了麻烦事儿,被家属纠缠着扯皮、但赔钱的是省院。当然啦,这是最糟糕的情况。”
舒院长当着秦处长的面,不好多说别的,只耐心做陈文强的工作。
“现在患者及时做了去骨瓣减压术,你才去看患者的时候不也对家属说了嘛,今天上午你们选择了最佳的手术时机。再早,患者的病情是处于观察状态,还没有手术的必要,是不是?”
陈文强矛盾地看着舒院长,没把涉及了更多人的话说出来。他是没想到十一楼、十二楼并没有完全割裂开吗?
不信!
舒院长给了陈文强一点消化自己所说内容的时间,然后才继续耐心地往下劝说。“老陈,但凡以后只要提起这事儿,咱们省院的集体婚礼影响了对患者的救治,那集体婚礼不仅不会帮助省院争精神文明的先进单位,更可能是省院的一个耻辱标志。不仅是省院没光彩,就是我和唐书记去省厅开会,也免不了被大会小会点名批评,被省城各家医院嘲笑。你说是不是?”
这一番话舒院长当着秦处长的面提出来,秦处长恍然认识到这事可不是自己一个人的麻烦,也不是要放张正杰和杨卫国一马的事儿了,这事儿还关系到省院的集体荣誉、还有舒院长和唐书记呢。
“老陈,现在患者病情平稳,从临床实际来看,并没有耽误其诊疗,所以是不是你与李敏说说?”舒文臣双手交握,身子前倾,眼睛看着陈文强。
陈文强知道舒文臣这样身体语言,温和下蕴含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于是,他点点头说:“秦处长和我一起去。这样违反规定的事儿,单我去做怎么可以!”
“你呀,工作可不能……”
舒院长后面的话没说,但陈文强和秦处长都明白应该是说不要耍性子之类的了。
秦处长明白陈文强是在报复下午答辩的事儿。但他与陈文强的关系,俩人心里都是明镜一般。所以与公与私,自己这时候都应该在舒院长跟前博一个主动。
他立即站起来说:“好,我去。我自己去。”
应该2
舒院长待秦处长出门以后,身体坐回原来的位置去, 晃着脑袋不赞成地说陈文强:“老陈, 我刚才说的话是没有虚假水分的。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是。你说的很对。”陈文强很直率地认账。
“那你还为什么与秦国庆摆出那样的态度?还嫌他与你的矛盾激化得不厉害?”
“我看到他就烦。又不是今天一天的事儿了。早二十年就烦他这样的人。临床拿不起来去医务科,天天把政策挂在嘴上辖制别人。哼!”
陈文强对秦国庆的不满也是有年头了, 对此舒院长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继续劝他道:“你现在不是普通的外科大夫了, 你犯不着跟他怄气。你要想着怎么用他,达到你的目的。”
陈文强不以为然:“你看看他今天下午那模样, 好像全院就他遵守政策、规定了。人小李报的就是破格晋升,初审的时候不是已经都辩过资格的事情了?到答辩应该问专业问题了, 他那问的那是什么?丢人!”
舒院长失笑道:“小李也没吃亏啊。我还真没想到小李有这么厉害的嘴巴头子上的功夫。”
“她的人事档案里有写啊。即兴作文比赛、演讲、辩论什么的, 我看她在高中就开始参加这类省赛,也没少得奖的。”
“档案里记载的东西大都只能做个参考。那些文科的比赛不像数理化, 有对错、能衡量出真正的第一第二。文科啊, 受影响的因素太多了。”舒院长给陈文强泼冷水。“你这人啊,看谁好那就是哪哪儿都好。要是李敏是你看不顺眼的人,你管保早说人家小姑娘就是个耍嘴皮子的。
“又不是人人得她那些奖的。你看她下午对秦国庆说那些话,有理有力有节, 可见不是含糊的。”
“嗯, 是有那么点儿意思。不然老唐怎么能说她不虞以后没人接班了。你还是过去看看好,别让小李再与他争吵起来了, 那对小李不好。”
“不会, 你们来之前我已经说通李敏了。她没用我废话, 立即就答应了。”陈文强得意洋洋。
舒院长再度失笑:“你呀, 让我说你什么好!你刚才那么对秦国庆, 纯粹是没事儿找事儿,加深彼此的矛盾了。再不要这么做了。”
“看吧。”陈文强敷衍地应了一句。
舒院长知道他并没有听进去自己的劝告。忍不住说他:“你该属牛的。牛牵到哪儿都是牛;牛过了50年,也还是牛。你也还是那么犟。”
陈文强嘿嘿一笑:“咱倆一样属相。”
*
秦处长走到值班室门口,深吸一口气,他不去想自己可能遭受的冷嘲热讽、以及任何出现的不堪面对的言语,果断地抬手敲门。
“李大夫在吗?李敏,我是医务处秦国庆。”
才吃完饺子的李敏在屋里就是一愣神,然后她意识到秦国庆就是秦处长。立即应道:“我在,秦处长,我马上过来。”
李敏匆忙把保温桶扣上,喝了一口水过来开门。
“秦处长,你有事儿?”
堵在门口的李敏因为身高的原因,并没有挡住秦处长一眼就看清了值班室内的所有东西。极简单的一床一桌一椅,一个纸盒箱子在办公桌的下面,一个输液架在床头充当临时衣架。
一览无余。
“我有点儿事儿要跟你说一下。”秦处长努力拿出亲切、正式但又不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要是李敏熟悉他,可能就会替他为难,这么高超的表情、态度,对下级的一个小大夫,多难得、多不容易啊。
“那去办公室说吧。”李敏抬腿做出往外走的动作。
秦处长皱眉。
李敏见他不动,就轻咳一声解释道:“公事到办公室去说。这值班室等于是闺房,我就不请秦处长进去了。”
秦处长被李敏说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这姑娘,嘴巴厉害得真是一点儿不饶人。他退后两步站到走廊里,看着李敏锁上值班室的门,然后打开大夫办公室的门。
“秦处长,请进来吧。”该有的礼貌李敏一点儿没短缺。可是秦处长就是查觉到了那种拒人三尺之外的排斥。
可是才经过下午的那场唇枪舌剑,秦处长不好说李敏有什么不对。他领先走到窗口处的位置坐下,随后进来的李敏没有关门,大大方方地坐到了他的对面,不慌不忙地抬眼看着他、沉静地等他说话。那从容的气度,让秦处长恍惚以为是年轻时候的唐丽。
怪不得唐丽欣赏她了。
——她们应该是同一类的女人:聪明、上进。唐书记还有一点是识时务。秦处长与李敏的接触不多,他摸不准、猜不出李敏是不是也会识时务。
“李大夫,今天下午的事情,”秦处长觉得应该先把下午的结打开,不然李敏一会儿与自己对抗起来,那事情就没指望能谈成了。秦处长让自己的态度看起来更诚恳、更有说服力。“那规定也不是医院制定的,是国家的统一政策。对事儿不对人,你能理解吗?”
“能。”李敏郑重地点头,态度、语气平和得不见一丝波澜。但她内心却是一叶扁舟,在忽左忽右地来回飘荡。他找自己是来说下午的事情?不应该啊!他应该为今天上午急诊开颅的事情来才对。
“你能理解就好。我处在医务处这个位置,有时候不得不站在那位置需要的那个立场上说话。像你这样的重点大学毕业生,又是天之骄子般的女外科大夫,在外科的前程不可限量,若是我站在陈院长的角度,我自然是愿意你破格晋升主治医乃至副主任医师的。”
“谢谢你秦处长。我要知道你会这样想,我可能直接提出晋副主任医师。不过你放心,有你这样的态度做依靠,我会尽快做好晋升副高的准备。”李敏顺杆爬,这回带出来一些秦处长熟悉的、惯见到的小大夫见到他时的表情。
“到时候希望能看到你站在陈院长的角度啊。”李敏笑嘻嘻的。
秦处长看着眼前这个青春靓丽的女孩子的自信笑容,没来由地就觉得心里一堵。这才通过了主治医的答辩就想副主任医师了?
但他这样通透的人,立即想明白李敏肯定是会紧跟在谢逊他们那几人之后、再度破格晋升副高的。
就是像陈文强说的那样:专业技能够了、英语和论文达标了……
想到自己此来找李敏的目的,他轻咳一声转移话题了。
“我今晚过来另有一件事,就是今天上午的那个手术。你做得很好!让患者得到及时救治,避免了一起医疗事故的发生。我会建议院里在年终的时候给予表彰。”
“那谢谢你,秦处长。”
“不用客气,这是你应该得的。就像舒院长说的,要是你们这几年分来的年轻人都像你一样,他宁愿跑上级部门找主管领导,争取多一些主治医师的指标。”
“秦处长,我晋中级和上午的事情好像没什么关系吧?”
秦处长一拍脑门,带着点儿自嘲的口吻说道:“看我,痴长你二十岁,说着话就先糊涂了,忘记过来的主要事情。咳咳,是这样的。那个患者因为是在节前住院的,杨大夫去参加集体婚礼,2号就没来上班。”
“嗯。这个我知道。”李敏给出秦处长他想要的反应。
“所以他没能及时、符合医院诊疗规定去看患者。这个你能理解吗?”
“能。”
李敏配合的态度让秦处长很满意。
“那个2号大查房的时候,张正杰张主任的工作也疏忽了。咳咳,”秦处长一时找不到为张正杰开脱的原因,难免尴尬地用咳嗽来掩饰自己。
“这个我也能理解。秦处长,需要关窗吗?”
“嗯,不需要。谢谢你小李。既然你理解他俩了,那么就给他们一个修正错误的机会吧。这个也不是让他们随便改病志,这个,那个,就是做人要给别人留点儿余地,尤其是你还年轻。
秦处长在年轻女孩子坦荡、澄清的目光里,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儿混蛋。这不是教坏年轻一代嘛!
但是身处的位置,却由不得他在这时候再坚持政策和规定。
秦处长开始眼神游弋,他不想、不愿意、不敢与李敏对视。可是该他说的话,该他办好的事情,在李敏这里办好了,以后就少了不知道多少的麻烦和扯皮。
他勉强自己继续往下说:“我的意思是说患者目前没有耽误了救治,但是开颅手术后的病情转归,谁也想不到是不是就能百分百是我们和患者都希望的那样,所以”他鼓足全身的力气说:“所以给张主任和杨大夫一个补写病历的机会。”
“好。”
*
才撂下饭碗的杨大夫,看起来有点点儿情绪不高。吃的也比通常少了一点儿。罗老头还想劝女婿再多吃一点儿呢,却被突兀响起来的电话铃声挡住了脱口而出的话。
罗主任走过去接电话,电话一般都是找她。
“喂,哪位啊?”
“嗯,在,你等等啊、”
“老杨,是医务处秦处长找你。”
杨大夫立即走过去:“喂,老秦,你找我?什么事儿啊?”
……
“好,我马上就过去。”撂下电话,杨大夫恢复了精神头。
罗主任跟着杨大夫进卧房看着他换衣服。杨大夫今天下夜班,手术后患者家属邀请吃午饭,他都没去。只是用电话跟罗主任说明了那事儿,然后就猫在卧房里,以补觉的名义回避罗家老两口,心如油煎一样等着院里的处罚和发配。
“我去科里一趟?”杨大夫现在的精神劲儿与前几天一样了,他兴致勃勃、轻松愉快。
“医务处知道这事儿了?秦处长和你说了什么?”罗主任很好奇杨大夫的变化,看他这样子就是好消息了。
“医院会怎么处理?你心里有点儿着墨没有?”
杨大夫边扣衬衫的衣服扣子,边凑近罗主任的耳边说:“我去补写病程记录。”
罗主任闻言立即就瞪大了眼睛。
杨大夫急急说道:“老秦他是从医务科去院办的。他那人看着很灵活也很圆滑,但是干临床不成。他就不是当临床大夫的那块料。当初是费院长把他从内科提拔过去当干事的,又把他送上院办副主任的位置。里面有些事情我回来跟你说。不过我知道的也不是很详细。明白了吧?”
“那这次他岂不是……”
“岂不是什么?要找李敏说小话儿、对李敏低头?”杨大夫在得到罗主任的回答后说:“他那人不会在乎这个的。他这次低头了,他以后绝对会让李敏低十次头、百次头,甚至一辈子。他是表面的圆滑,实际应了那句外圆内方。罗英,我就怕经过这事儿以后,他觉得不欠费院长的了,以后跟我也公事公办了,费院长就要退休了,那才是我为难的开始呢。”
“其实不用他去找李敏的。”罗主任直觉秦处长这样的人情,不是这样的用法。“老石跟我说的话,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
“你等我回来再说了。”
罗主任送他出去:“这一件事儿,搭进去两个大人情。可见那些护士的可难缠,你往后可小心一点吧。”
“嗯。”
“爸妈,我去科里有点儿事儿,去去就回。”杨大夫对二老的态度很到位。
“去吧,去吧。早去早回。英啊,你是要一起去?”
“我不去。我和他说句话就回来。”
罗英跟着杨大夫走出单元口。忍不住为李敏的担心说:“老杨,你还是让秦处长别难为李敏了好。要不是李敏认真,这事儿可能就没法挽回了。”
“这事儿我说了不算。他那人就是这样的性格。可惜在省院二十多年,居然没人知道他的真面目。”
“那我明天去提醒李敏小心点儿。”
“你提醒她有什么用?她再怎么手术做的好、再怎么前途远大,目前也就是一个外科小大夫,人家是医务处的处长,若是得了机会,人伸下手指就恁死她了。”
“老杨,这事儿是你得到了大好处,但最后李敏可能遭遇你想得到的结果,你良心上能过得去吗?”
杨大夫被罗主任这样毫不留情的话问住了。
*
送走罗大夫,罗英返回家。杨大夫的事情她没瞒着母亲,早在晚上回来帮罗老太太炒菜的时候,她就对罗老太太说了原委。
“我下午去找了他们科的护士长和张主任。说起来也还都是杨卫国以前荒唐种下的祸根。”罗主任说着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以前吧,就是常借着醉酒、或者说是借酒装醉,朝小护士不规矩。其实也没什么,也就是摸下手而已。”
“偶尔还不止摸手,得机会了还会摸下人家的脸蛋,是不是?”罗老太太这辈子见得事儿多多啊,她一下子就戳破了女儿那些为女婿遮掩的、没说出口的不堪来。
“是。所以这回是创伤外科的护士们不约而同地、联合在一起整治他。妈,你可能想不到,除了刚入职的护士,创伤外科老老小小的原护士都参与进去了。也怪不得别人报复他,是他活该。”
罗主任索性一语道出事情的真相。
但她跟着立即还说道:“今天下午我过去的时候,他们科的护士长刚同张主任吵完。护士长坚决不同意张主任要报到院里处分那几个护士的提议。因为当初杨卫国骚扰护士的时候,张主任也没护着那些女孩子们。现在护士长说,要是张主任报去院里,就别怪她以后跟张主任对着干。”
“可这拿着患者做筏子就过了。”罗老太太不赞同小护士这样的做法。“护士长做得也过了,这样的事情该交给院里的。”
“妈,护士长也没办法。她跟我说她这时候要是护不住那些护士们,她往后也别想在护理部立足、也别想能做任何一科的护士长了。”
“可那是人命呢。”
“可再是人命,这不是患者没出事儿嘛。患者今天上午被换了床头卡,杨卫国虽然是下夜班,但是张主任晚上下班前一定会去病房查一圈的。看到枕部血肿的诊断,他一定会采取措施的。”
说到这儿,罗主任脸上出现迷离的微笑:“妈,你说要是张主任下班前查房不仔细,是不是这次也会被此事拖累进去了?”
“那他活该。谁家的闺女不是宝儿?他做科主任时,就应该护好那些小护士的。不过不管怎么说,英啊,沾上人命的事儿,那些护士们还是做得过了。”
“妈,那些小护士也没办法啊。她们能拿他怎么办?不是没人去护理部投诉,可护理部管不到杨卫国那段,医务科都是男人,谁也不把这事儿当回事儿。还有他那泼妇式的前妻又去闹……小姑娘被他摸脸、摸了手除了哭,还能怎么地他?闹到最后也还是小姑娘她们自己没脸。
哼!要是换我,我就结结实实地扇他一顿耳光。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动手动脚了。”
罗老太太莞尔一笑,伸手指点女儿的额头,说:“去啊,我支持你。扇他一顿大耳刮子,让他再调戏人家的小闺女。那些小护士多大?跟她姑娘杨丽差不了多少吧。哼。德性!”
“妈——这亲事可是你和我爸要做的,你现在这么说他……”
“我说他怎么啦?你这就护上了?
唉!英啊,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可是前面做下的孽,如今不就得还了?!可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那是一点儿也没说错的。”
这是娘俩做饭时说的话。可老罗太太见姑爷吃晚饭兴致勃勃地走了,闺女送姑爷回来后反忧心忡忡的,就猜到事情有了变化。
——定是合了姑爷的心思、解了姑爷的难处,但是闺女这样心事都放到脸上了,可见事情是不那么简单的。
*
张正杰晚饭吃到半道,得了陈文强打过来的电话,让他赶紧回科补写病程记录。放下电话,他兴奋地端起刚才搁下饭碗对媳妇说:“你看,我说的没错吧。陈文强不会看着所有人都扔进去的。”
“嗯,你说得对。可我这心里,我怎么总是有不落底的感觉呢?”
“你放心好了。都说吃一堑长一智的,我以后会更加小心的。”
“你这么一说,我就觉得踏实多了。你慢点吃,就是吃完饭再去,也不差这三两分钟的。”
张正杰又开始吃饭了,但这回就不是食之无味地往嘴里塞苦药一般地吃饭了,可是心神也没在吃饭上。金媛连着给他夹了好几口芹菜,他都面不改色地吃了进去。全然没注意到边上的儿子,苦着一张脸无奈地也跟着他吃芹菜。
“爸爸,今天都吃够十口青菜了,怎么还吃啊!”小男孩对妈妈不停地给自己夹芹菜过来提抗议了。
“吃青菜有益身体健康。你看我都吃了。咱们不是说好了,我吃几口你就吃几口的。”张正杰这才注意到一盘子芹菜被爷俩吃得差不多了。
可自己碗里还有一筷子呢。
对于媳妇儿的这样趁火打劫,张正杰碍于儿子在跟前,只好假装不在乎地把芹菜塞嘴里,使劲地大口咀嚼。他跟媳妇儿一起把饭桌子收拾了,然后在厨房里对媳妇好一通抱怨。
“你那小姐妹做的太过了。今儿还威胁我,要是我敢递申请给院里处分那些护士,她以后就和我对着干。你说说,有护士长和科主任对着干的没?她要是真跟我对着干,我大不了申请护理部换一个护士长而已。”
“那你不怕换来的护士长工作不得力?”女人接过洗好的饭碗擦水。
“再换呗。护士长多、想当护士长的更多。我还不信缺了她这个鸡子,就做不成槽子糕了。”张正杰牢骚满腹、理直气壮呢。
“小静那也是没办法,谁不护着自己手下的兵呢。你当初不就是护着杨卫国那混蛋,才出了今天的祸事吗?”
提起事发的前情,张正杰就少了抱怨护士长的勇气、就不由地降低了气焰。
“哼!我说他活该。可是那些护士这么干,把我也扫进去了。老子吃这挂劳真他m的倒霉,平白被他拖累得在院长跟前没脸。我下午谢李敏一回了,一会儿还得……我以后在小李跟前还怎么说话!”
“再谢她一次呗。她上回与妇产科的那个严虹,砸伤了杨卫国,你不也帮着把事情压下去了。你就把护士这么干的理由告诉她,我相信她一定会理解你的。至于换护士长的事儿你就别想了,廖主任多看重王静啊。那是她的得意门生。”
女人把筷子都擦好了,把抹布塞给张正杰说:“赶紧洗洗,你就过去吧。”
张正杰洗完擦碗的抹布出来厨房,接过金媛递过来的干净衬衫说:“我要是回来晚了,你带儿子先睡。”
“好。”
“明晚我不吃青菜了。我又不是兔子。”张正杰习惯媳妇和自己一起扣衣扣。
“行啊,那明天还是老规矩,吃十口青菜。”女人笑眯眯地说着话,用眼睛示意张正杰去看沙发前坐着看电视、但实际上竖着耳朵听他们谈话的儿子。
张正杰顿觉自己刚才的青菜都白吃了,气哼哼地说:“今天我多吃了不老少呢。”
“你吃都吃了,再让楠楠听见你说这话,他要跟你学的。”
“哼,家里家外我都得做榜样。我应该的?!”
女人笑而不答,心里却有个小人在高呼:可不就是你应该的么。但她只笑着在张正杰耳边轻声说:“明天再给你加做个咕噜肉。”
张正杰的脸还不放晴,女人想想就又加了一个肉菜。
“想不想吃红烧排骨?”
“这是你说的啊,不是我要的。”张正杰这回达到目的了,他心花怒放地在媳妇脸上啃了一口,美了吧滋地嘀咕着“我不是食草动物”关上门出去了。
葫芦1
秦处长没想到李敏答应的这么痛快,他如释重负的同时, 也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些心理建设都白做了。在这个干脆、轻易就给予了自己一个“好”字的映衬下, 显得自己刚才是用小人之心去忖度眼前这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了。
这让他意外、惊喜、也羞恼。
——李敏从此一定要小看自己了!
秦处长的眼神变幻不定,还有意外、惊喜以及让人看不明白的情绪, 也在脸色来回交替, 这让李敏情不自禁地对面前就坐的秦处长心生畏惧。
她往椅子背上靠,略歪着脑袋盯着秦处长看。生怕他有什么精神方面的疾病。可等了一会儿了, 没发现秦处长有伤人的可能性,她才带着几分小心和谨慎, 轻轻地问道:“秦处长, 你可是觉得我答应了你的要求,有什么不对的吗?”
秦处长立即意识到可能是自己的严肃吓着李敏了, 故而他继续用初始的轻松笑容安抚李敏:“我没想到你会这么通情达理, 不需要我对你讲有关集体荣誉等方面的话。”
这句话说完,秦处长的下文
——戛然而止。
蠢!秦处长在心里扇自己一巴掌。
难道李敏不应该通情达理、而是要和自己胡搅蛮缠地讨论政策规定、才是自己需要的吗?
真是糊涂了。
她真要那么来,那大不了另找人重写今天的病志罢了,反正陈文强已经同意的事儿了。还不用另外找人, 让老杨自己写完整了, 不是挺好的?!
“没有什么不对。你做的很好。很好。你们科里的电话在哪儿?”秦处长强硬地扭转话题。
“在你身后的护士办公室桌面上。”
“我打个电话,你去忙吧。”秦处长找回自己作为省院大处长应有的姿态了。
“是。”
秦处长给杨大夫打完电话以后, 又在护士办公室坐了一会儿, 厘清自己的思路了, 才回去主任办公室向两位院长做工作汇报。
舒院长虽然早得知了结果, 还是问他:“秦处长, 你去了这么久,李敏那儿可还顺利?”
“很顺利,我提出来小李就答应了。我是和她说了一会儿下午答辩的事儿,才多用了一点儿时间。我就想让她意识到她下午过了答辩,有她个人的努力,也有全院领导都赏识她是年轻人表率的因素。”
舒院长就向他笑着说:“老陈说小李通情达理还是没说错的。既然这样咱们就下班回家了。老陈,你走不走?”
“走。吃了饭我再来。把张正杰和杨卫国都叫来,今晚得把这事儿给处理好了。”
秦处长顺着陈文强的话音说:“我才给杨卫国打了电话,他很快就到了。我在这儿等他一会儿。”
“那好,你到监护室等他吧。他来了肯定会去看患者的。”陈文强撵秦处长离开。
舒院长微不可查地摇头,这人啊,就是不听劝。
秦处长却不与陈文强计较这个,他笑着说:“我去十一楼等杨卫国了,他总要到十一楼换白大衣的。”
陈文强和舒院长一起坐电梯离开,秦处长则从楼梯那边走。
其实秦处长给杨大夫打完电话静下心想想,突然觉得自己最初急于把杨大夫从这事儿脱离出来没必要。自己本可以明天再向舒院长汇报这事儿,且外科本来就是属于陈文强的地盘,自己就是不管这档子事儿,陈文强也得尽快抖索利整的。
就像刚才舒院长说得那样,这事儿涉及了省院的荣誉。
自己是关心则乱了。
白白被陈文强将军、白白去李敏面前,将自己这个大处长的脸面丢到地上。
幸好李敏识趣……
秦处长在暗暗庆幸李敏与唐书记一样识时务的同时,也悄悄劝自己:算了,要等陈文强出面管,很可能是把老杨踢到分院去。
想想陈文强做院长助理前与费院长的纠葛、想想费院长与舒院长化不开的矛盾、再想想去年十一前陈文强闯进院务会大闹的那一次……
算了,就当自己还了欠费院长的人情吧。
*
陈文强回到家里,小尹已经做好晚饭了。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我往你们科打电话没找到你,手术室也说没有手术的。”
“开始我在院办开会,后来回科里又在主任办公室。说来说去的也是科里的那些麻烦事。你等我先给张正杰打个电话的。”
撂下电话,陈文强边吃饭边把白天的事儿说了。
小尹仔细想想说:“十一楼的护士长王静是个仔细人,她在2号那天也要带着护士大查房啊。怎么可能张正杰漏了这个患者,她跟着也漏了呢?老陈,我怎么就觉得这里面挺奇怪的。”
“奇怪不奇怪的,让张正杰和王静他俩自己去找原因,我只管要最后的结果。要是他俩管不好创伤外科、担不起来主任和护士长的事儿,趁早给我放手换别人来干。这一个个的主任和护士长的岗位津贴拿着,居然能出现这样的医疗事故,这百分百的是责任事故!”
陈文强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在医院堆积了一天的负面情绪,回到家里对着老伴儿无所顾忌地倾泻出来。
小尹静静地听他抱怨,等他说差不多了才说:“吃饭呢,你着急什么啊。这么激动对身体不好的。”
她劝陈文强一句,又接着说:“那患者现在怎么样了?这事儿依我看主要得患者那边没事儿,不然弄不好还是要牵扯到你身上的。节日期间你也有值班的,你的夜班也没发现患者的异常,是不是?”
陈文强点头。“你说得很对。按你这么细追究,这事儿我也是脱不开干系的。包括十一楼、十二楼的所有大夫,都划拉进去了。
“小李倒是你的一员福将了。”
“嗯。她把住院总这工作干得挺到位的。楼上楼下现在差不多也有八十多患者了,不说每一个她都了如指掌,但是哪一个她都知道的差不多。”
“小李认真。但我觉得归根到底还是你说的老问题,责任心!那些人的责任心还是不够。就是急诊没来得及做完整查体,第一个接诊患者的住院大夫在接诊之后得做个全面的检查吧。首诊负责制还是没落实到位。”
“病房的夜班大夫也处理不了那么细致,还是要等第二天具体负责的管床大夫。不过,你等我想想啊。”
陈文强抱着饭碗陷入思索中。隔了一会儿,他捧着碗往嘴里扒拉饭,紧缩的眉头也舒展开了。
“小尹,我觉得你前面说的对,护士长肯定不会一点儿也不知道。我一会儿给王静打电话,今晚非得把这事儿搞明白了不可。由着他们这么干,往后还不定哪个患者遭殃呢。
还有这个首诊责任制,我看看能怎么落实好。
其实外科现在每晚值班的大夫不少了,一个副高、三个住院总,病房还有三个住院大夫,门诊和急诊加起来也经常是三四个人的配置。我这还没算进修大夫和实习学生的。”
“认识够多的了。但我觉得咱们那些白班护士,要是能像大夫一样地分管床位,可能还会好一些。三级护理的患者,临床大夫最多一天查两次房。但是二级护理和三级护理的患者混住,那些护士每天去病房见患者的次数,可不止两次。”
“嗯嗯。还是咱们省院的老底子不好。外科病房分科之事一直没有完全彻底。等我倒开手把急诊科弄好了,以后哪科的患者收去哪科病房里,这样的事情就能少点儿了。”
“老李不是说他明年要去急诊吗?他身体行吗?”
“去急诊就是长白班了。他现在就是一空架子,一般的手术都交给石磊去做了。他上台站不上两小时就得坐着歇歇气,其实我觉得他不该再上台了。”
“那你劝劝他呗。为了李嫂子他也得保重自己不是。”
“我尽量吧。不过你也知道,那话我不好说。我说了怕他要多心了,该认为我嫌弃他老了、碍事儿了。”
“那他身体这样的话,我看他去急诊也勉强。急诊多累人啊。”
“他去急诊也是看着别人干活,由他掌总外科部分,别把重症患者漏诊了。至于具体的手术,是要交给病房的专科大夫去做。其实说到底这里面还是那个外科病房分科的老问题。”
“要不我找李嫂子,让嫂子劝劝他?”
“不用,我这面先挑主治医去急诊轮转。让主治医担任外科急诊的住院总。反正咱们省院的年轻大夫也多,都轮一遍急诊的话,也差不多要10年。我看他的身体坚持不到70岁,顶多65 吧。到那时候我都该准备退休了。”
“你不是要晋正高吗?”
“嗯。晋正高得去省厅组织的专项技术委员会答辩,我呀,只能先尽人力而后听天意了。”
“你的英语准备什么时候考?”
“稳妥一点儿是明年考一次、后年再考一次。”
小尹点点头,陈文强明白老伴儿是在提醒自己,该准备正高的英语考试了。于是便说:“我明天就把专业英语捡起来准备考试。”
小尹见陈文强有主意,也就不再劝他。等陈文强匆匆吃了晚饭,小尹笑着提醒道:“你一会儿去科里。说话可别着急啊。反正患者现在病情平稳,别的就慢慢来了。经过这回事儿,想必张正杰和王静都会谨慎一些日子的。”
“唔。我记着了。”
陈文强才走不大工夫,向主任打电话过来找人。小尹笑着对电话里讲:“找老陈啊,他今天中午做了一个开颅手术,这才撂下饭碗就过去看患者了,你到科里去找他吧。”
葫芦2
十二楼的大夫办公室,杨大夫把自己补写的、昨晚夜班的病程记录递给张正杰看。寥寥的几行字, 只能证明杨大夫昨晚的夜班有过查房。有关患者昨天头疼的症状, 是一个字也没出现在病历中。
杨大夫这么写也是没有办法,他早想明白了, 若是改成知道患者有头疼, 就回避不了患者枕部的血肿等问题。
那他就解释不了为什么昨夜没予任何处置;解释不了为什么今天的脑ct检查单,是李敏开出去的急诊检查;解释不了患者为什么要急诊去做去骨瓣减压术。
即便杨大夫想改成他没疏忽病情变化, 有很多东西就都得跟着改,涉及的科室和人员就不是十个八个的。
因为这个急诊手术, 不仅在ct室留下了检查记录, 更在病历的临时医嘱单、医护交接的临时医嘱本、跑外护士的单据流转登记中留有记录,在化验室、血库、手术室、麻醉科那里也留下了急诊手术的相关准备和记录。且在住院部的收费处, 更留有详细的收费流水记录。
时间和内容, 谁开的检查单、谁经手的,各处都是流水般地手工记着的。改一处说起来简单,但随后流水账上登记的所有住院患者的相关资料都要改。虽然只有大半天的时间,但其工作量之大, 根本是不能想象的。
而这些但凡改了其中的一项, 其它的有一项没跟着改,一旦患者有事儿、有一处对不上, 核对起来就会有更多处对不上的状况发生。
那妥妥的修改昭然若揭、越描越黑。
根本就不是秦处长想象那样的、杨大夫一个人修改病历就能做周全的事儿。所以能改的就只有愿意配合的李敏这一处。
*
张正杰仔细看过以后说:“那就这样吧, 2号主任查房没有记录就是没有, 病案室要扣分就扣了。老杨, 你这里漏下了枕部血肿, 患者没事儿也就罢了。有事儿要是揪起来,也是麻烦。剩下的咱倆就等着院里下来的处分吧。小李,麻烦你接着把今天上午的病程记录等再抄写一遍。”
李敏写完以后,杨大夫要跟着把转科小结写了。然后才是李敏的转入小结、术后小结,术后病程记录。为此,李敏还换了两次钢笔抄写。
张正杰等李敏写完以后,把原来的病程记录抓在手里看了一遍,当着秦处长、杨大夫和李敏的面烧掉了。他一边烧一边对秦处长解释了必须这么改的原因。
秦处长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想当然了。还是自己在临床工作的时间短,不知道李敏一个急诊手术通知单下去,还涉及了化验室的血型检查、血库准备输血要欲先留好做血交叉的样本,尤其是中午班,还有一个值班交接登记呢。
“这手术输血了吗?”秦处长问。
“没有。但这些属于术前准备必须做的,不做好这些不能把患者推去手术室。”杨大夫替李敏解释。
“小李,谢谢你了。我欠了你一个大人情,不然院里有足够的理由撸掉我这个科主任了。”张正杰坦率地向李敏道谢。
“张主任客气了。这事儿不怪你,是十一的事情太多了,才出了这事儿。”李敏安慰张正杰。按照正常的工作秩序,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
“怪我,我2号就应该来上班;3号夜班应该把自己那十几个患者好好检查一遍,尤其是节日期间分给我管的患者。”
“老杨你也是为了配合院里的活动。好啦,这事儿办好了,咱们大家也就都安心了。剩下的,小李,还得你多看着那术后的患者。”
“嗯。我会的。”
*
陈文强到了科里先去看患者,然后回办公室看杨大夫改过的病历。见杨大夫只是加了无关轻重的几行字,在心里默默地认可了。
还知道好赖。
没往自己脸上贴金。
秦处长见陈文强看过了,就说:“陈院长,没事儿我就回家吃饭了。”
“你还没吃饭呢?那赶紧回去吧。张主任记得给秦处长报加班。”
“好。”
送走秦处长,陈文强关了与护士隔间的门,把李敏撵回去值班室看书,然后板着脸说:“张主任,这事儿大面上过去了。你给我说说,你和护士长都查到了什么了?为什么把这患者给了杨大夫?不知道他要参加集体婚礼的那话,就别拿出来糊弄我了。”
张正杰看看陈文强再看看杨大夫,摊手道:“都是老杨自己惹的祸。”然后他噼里啪啦地把自己与护士长关门吵了半下午的事情说了。
“陈院长,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杨大夫惭愧得脸红脖子粗。他比张正杰高了大半个头,这时候却躬身弯腰向张正杰道歉:“是我既往荒唐,拖累主任了。”
然后又对陈文强说:“陈院长,我错了。我也改过了。我这两多月怎么样,你也看到了。我再不会像以前那样了。”
陈文强看着眼前弯腰低头认错的杨卫国,想到自己挖过来的罗主任等人,想到石主任才给李主任闺女做得媒,强力按耐下自己想把他踢去分院、眼不见心不烦的旧日打算,只淡淡地说道:“你也当了十几年的大夫了。这次是有小李做住院总,下次会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你往后工作还是要认真一些吧。”
“是。我会的。”杨大夫郑重地应承了。
“那你回去吧。这事儿你全烂在肚子里吧,也别想着以后拿捏那些小护士、报复那些小护士什么的,你儿子女儿都在省院,这么一大家子的人,还有罗主任都跟你丢不起那个脸。”
“是是。谢谢陈院长。”杨大夫面红耳赤地出去了。他明白自己这次是托了罗主任和儿子的福,不然绝对是要被打发去分院的。
等杨大夫走了,陈文强痛心疾首地说张正杰。
“每年的正月初二、国庆节2号都大查房,为的是什么?难道院里领导是想折腾大家、不想让大家好好过节过年吗?
为的不就是堵住临床大夫可能的懈怠、可能的漏诊吗?你要是跟别人一样认识不到大查房的重要性,你这主任我看还是自动请辞比较好,因为咱们这工作是关系到人命的。”
陈文强这番话可谓够重了,落到张正杰的耳中却是振聋发聩、醍醐灌顶。
“陈院长,这事儿是我做的不好,没尽到科室主任的职责,2号的大查房我是走形式了。再有这样的事儿,不用你说我自己也没脸当这个主任了。”
“但是,”张正杰觑着陈文强脸色可以,又继续说:“3号的白班是李主任,患者曾因为头疼让陪护去找了李主任。陪护说……”
“说什么?”
“李主任把他骂了一顿,说他们吃人饭不干人事儿,疼死活该。然后让护士给了外伤的红药片。我在护士的药物进出登记本上,查到了给药记录。但是李主任没落到医嘱本上、护士交接班本上也没写;至于李主任是不是骂了陪护,我也没敢去找李主任核对。现在患者术后虽然平稳,但也不是找他核对是否有打发陪护找李主任的时候,核对李主任给他用药的时候。”
陈文强这回可真是被张正杰的话镇住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护士长和当值的护士,不过患者有骨折用红药片也合理。但那是活血化瘀的中药。”
张正杰后面的话不用说,陈文强也明白,要是颅内有出血的话,使用红药就……
陈文强沉吟了一下说:“这事儿就先到这儿吧,否则越牵扯越大、拽进来的人越多。现在外科的手术量开始往上来了,弄得人心惶惶的,再出事儿更加得不偿失了。
所以你和护士长先把科里的护士安抚住,但是你俩也好好查查是谁的主意。这么干可不仅是要坑杨卫国,抛开省院不提,她可把你、我和护士长都坑进去了。”
张正杰知道到了这一步,也就只能这么处理了,便点点头告退了。
张正杰出门,看到骨科的向主任正站在走廊里抽烟呢。面对自己昔日的上司,张正杰努力挤出一点儿笑,但那笑容落在向主任的眼里还不如没有呢。
向主任把烟头扔到痰盂里,拦住张正杰问:“陈院长那屋里还有人没有?”
“没有了。你要找陈院长吗?现在他自己在里面呢。”张正杰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嗯。”向主任忽略掉张正杰怪异的表情,心事重重地朝张正杰点点头,抬脚往大夫办公室去。
*
其实向主任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但因为听护士说陈文强找张正杰和杨大夫在谈话,且陈文强关着与护士办公室间隔的门谈话,在外间只能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但是听不清说的什么。
向主任为了避嫌,连护士办公室都没呆,在走廊里不耐烦地遛达着、抽烟等着。他太了解陈文强这个人了。依着陈文强的脾气,他与杨卫国是话不投机三句多,没什么好聊的。
他找这俩人谈话,那肯定是涉及创伤外科工作上的事情了。可惜自己现在都满头包、一屁股屎没擦干净,倒是没空去打听创伤外科出了什么事儿的。
他就一直在走廊里等着。及至见了满面愧色的杨大夫出来了,他都没上前问问杨大夫是什么事儿。
石主任见他在走廊里遛达,招呼他去主任办公室坐坐,他也拒绝:老石,我怕坐你那屋里,回头陈院长走了我都不知道。”
向主任不仅不去石主任那儿,连护士办公室都不靠近。石主任见他坚持不进来坐也不勉强他,愿意在走廊当哨兵就随他了。
*
“老陈,我是老向。”向主任敲门,报上自己的名字。
“进来。”陈文强很诧异,向主任会这么有礼貌地进门?“说吧,你们科出了什么事儿?”
向主任很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地说:“是这样。我们科十天前收了一个左股骨颈粉碎性骨折的患者,男的,68岁。开始是保守治疗,牵引7天后,改为在硬膜外麻醉下行骨折内固定术。”
“停,我问一句,你们是1号还是2号做的手术?”
“2号。”
“为什么?明明可以安排在节后做的。”
“是这样,这不过节嘛,患者家属找了人,想着一家老小都在的……就给他做了手术。”
“你手术只根据患者病情就好了,管他家老小在不在的什么事儿。别跟我说瞎话。”
“主要是他家找了人。我想着反正他也是要手术的。也就给他按急诊做了。”
“急诊做了也能说得过去。说痛快话儿,术后出什么问题了?”
向主任呶呶嘴说不出来话了。在陈文强的耐心就要告罄的时候,他总算憋出来一句:“那患者傍晚死了。”
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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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下葫芦瓢起来了
瓢了1
听说患者死了,陈文强勃然变色, 立即站起来追问:“老向, 死因是什么?患者有潜在的心血管疾病吗?”
向主任摇头说:“术前做了常规检查,患者的身体条件尚可, 动脉硬化等都符合其生理年龄, 并没有手术禁忌症和特殊要注意的地方。术后回来也还不错。但是昨天出现了脑干梗塞现象,我给患者用了甘露醇等对症治疗后,患者尿量没有增加,傍晚反而出现少尿。今天还出现了无尿。我下午把患者急诊送去透析, 但是一个小时前……”
陈文强面色冷凝,才就被李主任的事儿堵得心口压抑,在张正杰离开后,他就在琢磨着该怎么跟嫉恶如仇的李主任谈话。向主任进来不仅打断了他好容易才找到的思路, 还带给他这样一个堵心的消息。
m的,这是屋漏偏遭连阴雨, 按下葫芦瓢起来啊。
“患者家属什么意见?”
“都不太接受。”这才是向主任寻求陈文强帮忙的原因。
“你赶紧打电话给秦处长, 让他先把患者家属安抚住。然后咱们这面查找死因,必要的时候提请法医尸检了。”
“这……”向主任沉吟了一下,态度明显犹豫起来。
“老向,我跟说你这时候就该明白事儿,你收了患者的钱、节假日做急诊手术,姑且我暂时同意你这个急诊是该做的急诊手术, 但是节日里值班人员不足, 是不争的事实。
3号少尿的时候, 少到多少?是24小时的总尿量少还是单位时间内的尿量少?你有没有请肾内科会诊?
还有脑干梗塞,我不是质疑你的业务能力,这个你比神经内外科更熟悉、更拿手怎么治疗吗?你有请神经内外科会诊吗?”
向主任愧疚得无地自容。陈文强的每一句话都问到了关键点。他嗫嚅着憋出一句:“我上午给你打电话,你们科里说是你做手术去了。下午又是外科晋升的评审。”
“你混蛋!职称的评审能跟人命比吗?我做手术去了,你不能跟去手术室?李勤会不让你进去找我?你不过是不想在人前问我丢脸罢了。你写个会诊单难吗?我下了手术能不过去看吗?哪怕你给神经内科写个会诊单呢,他们主任会不过去吗”
陈文强的声音逐渐大起来了。外间的几个值班护士也听到,包括实习护士在内,都被陈文强的激烈态度吓着了,各个如同缩脖的鹌鹑,不敢走动也不敢大声说话。
向主任与陈文强年龄相仿,被他这样劈头盖脑地损了一顿,还得默默受着,其内心的煎熬岂是能够压得住变幻的脸色!
“你赶紧给秦处长打电话啊。还傻愣在这里干什么?”陈文强的声音更大了。“让医务科那几个人都过来,先安抚患者家属。召集神经内科、肾内科的主任连夜过你们科会诊,讨论死亡原因。你可别告诉我术前手术同意书你没有!”
“有,有,那些都全的。”向主任转身推开间隔门,目无表情地抓起电话打给秦主任,把陈文强的意思说了。
可怜秦主任到家后为了去晦气先洗澡更衣,这才捧起饭碗呢,就又得赶回医院。这正是医务处大显身手的时刻到了。
*
陈文强的动静惊动了开着主任办公室门的石主任,他打发实习生去护士办公室问。没一会儿,实习生回来把听到的事儿小小声说了一遍。
石主任想了一下说:“杨宇你去喊李大夫,让她劝劝陈院长别这么大声发火,影响不好。”
“是。”
杨宇走去敲值班室的门。
“李老师,我是杨宇,石主任让我来找你。”
杨宇找过李敏几次,知道这样叫门最有效。果然李敏听出他的声音立即来开门了。
“什么事儿?来患者了?”
“嗯,不是。”杨宇对上李敏干净的眼睛就心虚,为的还是他爸爸杨大夫病历的事儿。
那几个打架的,收入院的首次病程记录有他写的、也有进修大夫写的。他没想到楼下的护士会把患者分给自己父亲。
不然他绝对会跨科把那患者管起来。反正十一楼和十二楼也没完全分开。就说是李敏让自己去管的,谁会说什么呢。
他把实习生从护士嘴里问道的事情仔细说了,然后压低声音说:“石主任让你去劝劝陈院长,这么发火影响不好。你要去吗?”
李敏接受到杨宇的好意,犹豫了一下说:“他的喝水杯在主任办公室,你去倒半杯热水来,我总得有个理由过去。”
“好。”杨宇立即转回主任办公室。
“李大夫过去了?”石主任问。
“李老师让我给陈院长的水杯倒半杯热水,好有个理由过去。”杨宇倒掉陈文强搪瓷杯子里的残水,换了半杯开水盖好盖子,小心地端了出去。
李敏站在走廊里等他呢。
“老师,喝点热水。”李敏从护士办公室那边进去,掀开杯子盖,把冒着热气的半杯滚烫的热水,放到陈文强的面前。
“唔,先搁这儿吧。”陈文强深吸一口水杯上的热气,情绪缓和不少。“一会儿你跟我去骨科,听一个死亡病历讨论,要做好记录。”
“好。那我回去跟石主任说一声,拿个本子再过来。”
陈文强摆手,让李敏去准备了。
外间的护士办公室,向主任正在拨号。他不仅要找医务处的秦处长。还要把肾内科谭主任、神经内科的王主任。
谭主任好说,已经从医大调过来了。但王主任是医学院借给省院的人。就是碍着这层关系,他才没有在陈文强手术时请王主任来会诊。
他一遍遍地向陈文强制指定的主任人选打电话,最后一狠心,把呼吸科的关主任、还有兼职心血管的舒院长都一起邀请了。
反正是丢人了,一次丢完也省得下回再遇上怀疑的、揣测的眼神。
*
等热水适口能喝的时候,陈文强的情绪也基本冷静下来了。
“老向,打好电话啦?”
向主任摇摇头说:“王主任那儿让人去找了,可能要晚一会儿到。我把舒院长和关主任都请了。”
“最好连柴荣也叫上。”
向主任知道陈文强恼火,假装没听到这句揶揄,自然而然地问:“现在过去看看病历?”
“好,走吧。”
俩人出了办公室,遇上锁门的李敏。
“向主任。”李敏恭谨地向他打招呼。
向主任看在陈文强的面子上,勉强地点点头。因为他注意到李敏手里的本子,勾了黑圈的四个红色大字:死亡病例。
李敏发觉向主任在看自己手里的本子,就默默地把本子掉个个,可是本子的封底更让向主任觉得堵得慌了。一个大大的黑色骷髅架子,占据了封底不说,空白处添满了深浅不同的蓝黑两色、或大或小、或正常、或扭曲的骷髅头。
那最大的咧着嘴似乎在笑的骷髅头,怎么看怎么有嘲笑的意味。
虽然都是学医的,自己还是骨科,每天的工作基本就是与骨头棒子打交道,但这样的一个本子,尤其李敏还是一个女孩子,手里拿着画了黑色骨架子、骷髅头、还有头盖骨的本子,这爱好也太惊悚了吧。
三人一起搭乘电梯上楼,去向主任的主任办公室。
陈文强也注意到李敏手里的笔记本。便问她:“怎么画成这样了?”
“本来我只画了一个人体骨骼,剩下的这些头颅都是实习时,那些同学闲着没事儿乱画的。”李敏把本子正面又翻回来。
向主任仔细一看,这才发现那一圈黑色的勾边,居然是由小小的头盖骨串成的。
“你这勾边画的不容易啊。”
李敏露出谜一般的会心微笑,指尖轻抚那圈细小的头盖骨装饰。当然不容易了。穆杰练废了好几张纸,才把头盖骨画均匀了。
“用这样的本子,睡觉不会做噩梦吗?”向主任恶趣味地问。
“我还行。我们学解剖的时候,不少人把头盖骨带回去了。最后考完试的时候,解剖室开放了两天,留着大家把标本送回去。教研室主任说,缺了一个标本全体学生每人扣5分。”
“你偷了没有?”陈文强问。
“鲁迅先生说读书人的事儿,不能说偷。”
李敏回避陈文强问话的答法,让向主任暂时忘记了即将到来的死亡讨论。他好趣地问李敏:“抱着头盖骨睡觉是什么感觉啊?”
“闭着眼睛摸都知道手指尖下是什么部位,就不怕考试抽到这部分的内容了。其实不用闭眼睛的,熄灯以后摸就可以了。”
“怪不得你解剖成绩好。”
李敏笑笑:“前面师姐教的。”
“那些头颅标本最后收全了吗?”
“全了。教研室老师收到最后还说呢,所有的标本最少使用了十年以上了。他让我们回去看看,是不是有的枕外隆凸摸没了、乳突摸光滑了、鸡冠摸平了,想想被前几届男生抱被窝里摸过了,女生就膈应得不会留下了。”
“男生就没有偷的?”
“男生上课一般不背书包,想偷也拿不出来。考完试再留着标本也没什么意义了。”
进了骨科病房,三人跟做贼一样,悄悄进了向主任的办公室。
向主任把死亡患者的病历从抽屉里掏出来,双手捧给陈文强。“陈院长你先看看,这个病例记录我每天都有看,记录基本算是符合患者的病情变化的。小李,这是护士的监护记录。”
李敏伸手接过来那不厚的监护记录,翻了翻就开始择要抄写。向主任有心制止,但看陈文强看病历的专心模样,到底忍住了叫停的话没有说出来。
舒院长等人在差不多的时候到了。秦处长带着医务处的人将患者家属请去小会议室。骨科病房终于恢复了安静。
向主任叹了一口气说:“幸亏骨科病房现在是两层楼了。”
人多了,陈文强也不嘲讽向主任了,只是把病历推给他说:“你看是在这里站着讨论、还是去你们科楼下的办公室坐着?”
*
傅院长和费院长这时候才坐上了省院来接人的小车。开车的是财务处王处长的丈夫。敦敦实实的一个退伍军人,看着就是沉默寡言很可靠的样子。他见费院长和傅院长喝得都不少,就把俩人搀扶进车里,慢慢往回去的方向开。
车开出去许久以后,傅院长自觉酒气下去了一些才开口道:“老费,这活我是干得够够的了。要是你愿意接手,你和舒院长去提提吧。”
费院长在心里哂笑:“院里的基建都搞完了,我接手?接手后勤维修吗?”
傅院长却说:“老费,你别以为院里基建完了就没事儿干了。你想想这几年的患者是不是越来越多了?难道分院那边能总那么扔着吗?分院那边的地皮不小,这边是没地方了,我看以后少不了要在分院那边建宿舍楼,学医大那样两边对开通勤车的。”
“要想把分院弄起来可不容易。一没钱二没人的。”
“要是什么都有,老舒也不会任由分院荒芜着了。老费,咱们共事二十多年了,我跟你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要是能把分院那边弄起来,哪怕三年以后退休呢,这辈子说起来也载进省院的史册了,怎么也比在这边熬着要好。”
“你怎么不接着搞呢?这个内科大楼建下来,你与银行很熟悉了,江砚也挺配合的。”
“我想搞临床。去分院那边负责医疗。总院这边有关岚,我回去呼吸科未必就能强过他。你要是有意向,咱倆就联手。到时候用个三年两载的把分院整起来……”
费院长被傅院长说得心头火热。分院那边的负责人,明年年初就退休了。省院这边开了几次会,都没有定下来让谁去。
“老傅,你说咱倆都过去那边了,老舒肯干吗?”
“我估计你还得把这边的后勤担着。不过这面也没什么太多的事儿了,剩下的都是按部就班运行的。”
“容我再想想吧。”
“还有两三个月呢,不着急。”
谁说不着急的,傅院长本身就急着呢。老伴儿联合儿子给自己下了最后通牒,再跟江砚这么混下去迟早要出事儿。可傅院长深知把省院琢磨得透透的、投了大本钱进来的江砚,是不会放过省院这块肥肉的。自己要脱身出来,就必须换上去一个能配合江砚、也愿意多搞项目的人。
除了急着抓权和抓钱的费保德不做他想了。
*
骨科的大夫办公室里。李敏和骨科的住院总坐在门边的板凳上,从患者佩环那里借来的。向主任没有假手他们科的住院总,自己向所有人报告病史、辅助检查、手术、以及后续的治疗。
然后陈文强主持的死亡讨论开始了。
“小李,你先说。”
在这样的讨论中,第一个发言的是在场人中地位最低的,基本没有特殊。李敏摊开自己刚才记录的内容说道:“有几个疑问:第一个是手术时间,是不是必须要急诊手术、在假日期间急诊做?我不是骨科的不明白。第二个是脑干栓塞的诊断,我刚才没听到有ct片子佐证;单靠临床症状,还是有点儿依据不足。第三个是少尿,是甘露醇引起来的还是同时也发生了肾动脉的栓塞,抑或根本就是肾脏血管先后栓塞、然后引起的相应颅内病变。第四个是甘露醇的使用。”
李敏按着自己刚才在本子上的记录和勾划,1234有条理地说了出来。她身边坐着的骨科住院总吃惊地看着她,忘记做记录了。
向主任就说:“患者偏瘦一点儿,体重大约在60公斤,是属于符合其年龄的正常体重。我在使用甘露醇的时候,也遵循了半量的原则。”
“小李你继续说。”舒院长在向主任停下后支持李敏,
“向主任你是因为脑水肿用甘露醇吧?”
“是。”
“这个要你可能很少使用,这甘露醇常见的不良反应就有急性肾损害、电解质紊乱、静脉炎等。我们神经外科用甘露醇降颅压、治疗脑水肿的时候,常常是半量,是每公斤体重0.5g、且在30分钟内使用完毕。如果尿量不理想,是要立即换药的。同时也要检测尿常规,注意患者是不是有急性的肾损害甚至肾衰竭。”
向主任深吸一口气,问道:“你怀疑甘露醇导致了急性肾衰竭?”
“如果脑干梗塞的同时也存在肾动脉的梗塞呢?再并发了甘露醇导致了急性肾损害也有可能。如果真的是梗塞了,这也属于外科手术后常见并发症里的。是不是,得尸检做定论。我的意见就这些,对不对的还请院长和各位科主任指教。”
“下一个。”陈文强叫不出骨科住院总的名字,直接示意他。
骨科的总住院立即磕磕巴巴地说:“陈院长,我,我到现在没想明白患者为什么会少尿、无尿……”
神经内科的王主任见他说不出来所以然的模样,就说:“刚才小李,是吧,小李提出的甘露醇使用,向主任,半量在1小时内滴进去,一般来说起不到降低颅内压力的作用。在神经内科降颅压,我同意小李提的用法。若是用甘露醇利尿的话,谭主任,你用甘露醇吗?”
“我用甘露醇比较少,速尿等比较多。如果用甘露醇利尿,用量一般是1-2g/kg,这个要床边观察,调整输入体内的甘露醇剂量,使尿量保持在每小时30-50ml。”谭主任不慌不忙地说。
“所以,向主任,你这个甘露醇的使用没达到利尿、没达到降低脑细胞水肿的目的。”王教授颇为惋惜地说:“在第一次使用甘露醇后没达到目的还发现少尿的症状,昨天和今天就不应该继续用了。其实你也未必要用甘露醇的。”
“我今天上午停了甘露醇。”
“是在患者无尿之后停用的。”谭主任翻着临时医嘱、对照护士的护理记录插话。“下午做了透析了,那就是说即便该死者有急性肾衰竭,但也不是其死亡的直接原因。”
至此,向主任脸色灰败,自己的甘露醇使用不当是肯定了。但是患者的死因不是甘露醇引起来的,也让他心生期盼了。
舒院长却问道:“老向,你那脑梗的原因是什么?是脂肪栓塞?还是术后的血栓?是血管闭塞了还是血容量不足?你这脑干梗塞是不是并发了非用甘露醇不可的脑水肿?有没有考虑过如果用甘油果糖先脱水呢?”
向主任喃喃地答不上来。这些属于神经内外科的事儿,他并没有关注太多。他昨天觉得自己能判断出脑干梗塞,用甘露醇抗氧化清除自由基,为避免脑细胞水肿用上甘露醇,脱水降颅压减轻神经根水肿,做的已经相当不错了。
舒院长继续说:“要是血栓造成的脑干梗塞,小李,这时候怎么用甘露醇?”
“酌量使用,避免大量利尿,造成血液粘稠度增加。”李敏对甘露醇是下了很大的功夫,没办法,陈文强钟情使用甘露醇啊。
王主任则说:“已经发生脑干梗塞了,我认为这是术后的血栓可能性比较大。若是脂肪栓塞应该在肺动脉。当然了晚期任何脏器都可能被栓塞了。但这种时候,显然有形成血栓的高危因素存在,谭教授,是甘露醇造成的肾衰竭还是与脑干栓塞一样原因的肾栓塞,要等尸检报告才能明确。我的意见是让医学院来人参加尸检,患者死亡的真正原因,我比家属更想知道。”
一直沉默的关主任也说:“我的意见也是尸检。明确了死因,才能避免临床以后再出现同类的事情。”
西医就是这样,循证医学就是在前面的案例里吸取经验和教训,总结出规律以待后人,避免后来者出现同样的失误。而唯有尸检才能找出患者死亡的根本原因。
这死亡讨论没什么废话,很快就达成了一致,剩下给患者家属做工作、争取“尸检”的事情,就要由医务处来完成了。
等大家都走出去了,舒院长叫住向主任。
“老向,2号急诊做手术,你就没什么对我解释的?外科的事情我不懂,但股骨颈骨折牵引7天后要在假期里急诊手术,你要我问陈文强该不该吗?”
向主任惭愧:“是患者家属找了人。”
“这样的事儿,以后你按着医疗程序走。还有专科用药的事儿,我的意见你还是问一下专科为好。没有什么人能把所有的事情都掌握了,说自知之明也好、不耻下问也好,咱们在这行业,提提笔就关系到别人的生死。你说是不是?”
“是。”
“还有刚才人多,我没有说你,昨天用了甘露醇就少尿了,之前你还做了脑干梗塞的诊断,你为什么不请神经内外科立即来会诊?为什么不立即透析呢?你好好想想,就我这些问题,明天上班前叫一份报告给我。”
“是。”向主任憋得难受极了。
“老向,谁托你做手术的,你去找谁。一定让中间人做通家属的工作,必须要做尸检。不然你被动,医院也被动。你明白吗?”
“明白。”
*
护士长家里,小曾严肃地坐在王静的对面,冷着脸不悦地盯着在自己目光下坐卧不宁的妻子。沉声地质问她:“想明白你错在哪儿了没?”
“你别在家也当教导主任。”护士长不高兴,“我又不是你学校的那些学生。”
“小静,你别回避我的问话。你回答我,想明白错在哪儿了没?”
护士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答道:“我不该包庇那些护士。不该跟张正杰吵嘴。”
“还有呢?”曾教导主任的脸色越来越沉,神色也越发地严峻了。
护士长挑眉看自己的丈夫问:“还有什么?你还不够吗?你是不是还要我把处分建议交到护理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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瓢了,在这里一语双关
一个意思按下葫芦瓢起来;
另一个意思是口语里的piao,第二音,有不正、歪了的意思。如车圈piao了,需要重新板正下。
瓢了2
陈文强离开医院就去梁主任家, 他满腔愤慨地把张正杰查到的、李主任在3号白班期间的所作所为说了, 其憋屈却无处可说的彷徨、其难堪却难以抒发的沉重, 都在向梁主任的述说中倾泻出来。
“老梁,你说我没为张正杰考虑吗?骨科的王主任他轮完门诊回来了, 人家和向主任同样也是副主任医师,立骨二科不是比他更好的人选?我没直接把创伤外科归位为急诊病房,我对他还不够意思吗?
还有王静, 前前后后从她参加工作, 我看着他一个小毛丫头成长,不说扶持她多少了,总之我做科主任时没少给她这个才履职的护士长撑腰、帮她吧!她居然包庇那些丧良心的护士。事后被张正杰发现了,她都不肯给我打声招呼、给我透个底, 让我心里有个准备……”
陈文强真是伤心了。他自觉的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不能回家对小尹说,他舍不得小尹为自己担惊受怕;他也不能去找舒文臣说, 小舒身上的担子已经不轻了, 自己不能为他分担一二, 却要再百上加斤,他做不出来的。
归根到底,他今晚还是因为李主任的所作所为被伤着了。
“老梁啊,老李怎么就能不去看看患者就给药呢?那是头疼啊。骨折后的患者头疼了, 那是多大的事情啊。他怎么就……唉, 他怎么就, 就竟然吩咐护士给了红药片, 活血化瘀的红药片啊。”
梁主任为犹如困兽般情绪不稳、却找不到出路一般的陈文强叹息。这还是那个自己认识了三十年的、天不怕地不怕勇往直前的陈文强吗?这那还是那个撞到南墙也不回头、偏要撞出个窟窿为出路的人吗?
梁主任想了一会儿,觉得还是要先解开陈文强对老李的心结。他斟酌着说:“老陈啊,这事儿咱们俩也不好怪老李的。你大概还不知道他身上的那些伤是怎么来的吧。那都是他在那里那些年,断断续续地被那些小混混们打的。老李有一次差点没被他们打死。他身体败下来,就是因为那次之后没有得到好好的将养。”
“那事儿我略有耳闻。当时我在南方听说了他出事,就求了我父亲。尽管那时候我父亲的处境也不怎么好,但也还是辗转为老李找到了人。不然你以为老李前后的境遇,怎么能差别那么大。
咱们私下说话,可以赞成说老李因为那些年的前情对打架斗殴者有不同的看法,说他昨天那么做是有情可原的。但老梁,咱们说良心话,在咱们这位置,咱们这位置是不管患者受伤的原因,进了医院就要给一样的救治啊。你说是不是?”
“你说的不错,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咱们谁也不是圣人,是不是?不如你多加小心,避免让他再接触这样的患者吧。”
“咱们在外科工作,回避得了这样打架斗殴的伤者吗?老梁,以前他说到站了就去急诊做主任,我一直是担心他身体吃不消。现在有了这事儿,我不大看好他、认为他能担负得起急诊科主任的责任了。”
“但他的身体状况,是不适合留在病房上手术台了。你都看到了,我多少次跟他同台,都会刻意地配合他,中间去做次休息。连老石也都看出来这里面的窍门了,现在不也是这样的做法?”
有关老梁和老石在大手术期间离台休息的事情,陈文强早看在眼里了。他心里明镜一般,其实要是没有自己和老梁撑着,老李早就不适合在病房了。他那身体是外强中干,应该比普外的程主任更早离开手术台,他早该去门诊了。
“老梁,他的身体和心态,都不该继续在外科工作了。”陈文强惨白着脸说出俩人一直回避的话题。
梁主任也叹息:“他的身心状态,是应该提早退休的。那次卖西瓜的出争端我就发现了。可想着他就剩最后一年了,四个孩子各个都没立起来,他这一辈子兢兢业业埋头苦干,总不能闹到最后就亏待了他和他那一家人吧?
你先别急,你听我说他去急诊的好处。
与公,胸外科病房还缺少足够的副主任医师级别的人坐镇。他留在病房有助于你把胸外真正立起来。与私,以咱倆和他的关系,我认为他目前的状况还是留在病房好。
如果能返聘,如果你还愿意给他办返聘的话,实在为难,你就安排他去急诊吧。”
陈文强很痛苦地摇头否定:“老梁,急诊那边更容易遇到打架的混混们。他要是在急诊失控呢?你我在病房就更是鞭长莫及了。”
“可是老石那头你也不能不顾啊。你原来的计划就是老李退休了,老石做胸外的主任。现在又要开展心外科方面的手术了,你说老李横在前头,不能干活还占着主任的名分,他与老石可没有你我的情分。老石要是能忍下去,他就不会从医学院来我们省院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他不留病房就回家吧。”陈文强的声音漂浮,就像秋风里无根的浮萍。要不是梁主任听力尚好、也在认真听他说话,怕是都要听不清他这耳语般的声音了。
“老陈,你别急着做决定啊。”梁主任赶紧劝阻陈文强。
“可是老李他……”
“只要老李心态稳得住,急诊那边的事情,他还是胜任得了的,对吧?”
“对。”
“你急诊缺人手,对不对?目前也就有老李这个合适的人选。不然你只让老李去当急诊部的外科主任吧。而且老李过去是从心胸外科的主任变成急诊科的科主任,说起来与老程是半斤八两的。你也撇清任人唯亲的嫌疑。
急诊内科那边你看与舒院长再斟酌斟酌,是派谁去做急诊内科的主任。或者你把院办章主任、医务处秦处长弄过去,临时当急诊内科的挂名主任都能行。
这样,你看门诊那边已经有老程在做主任,急诊这边再有老李这样经验丰富的人掌舵,是不是外科门诊就完全支撑起来了?”
梁主任这话说到陈文强的心坎上,他缺人手、缺一个能在急诊坐镇的人。
“还有,你要多为老李想想,再怎么说急诊那边也比普通门诊那边的收入高。你看老李家的老大、老二这次一起娶媳妇了,老李是不是整个人都精神了很多?可他家的老三和老四还都没成家。他家嫂子退休早,也没几个退休金的,她身体也在那些年熬坏了。这家还指着老李呢。
我这么和你说吧,你要是给老李办了早退,我想他一定会去下面的乡镇卫生院找一份工作,哪儿给的钱多他会去那儿。到那时候出点儿什么事儿,才是你我鞭长莫及的呢。”
陈文强长叹:“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也能理解。我早已经让老石把我们这边的用药提成等归拢到一起,最后按着奖金分配的比例来,目的就是为了补贴他一些。可这事儿,你说我怎么处理好?他昨天但凡在病历上留下一行两行字,整个事情就与他无关了。可恨!”
陈文强气得使劲捶茶几,然后又疼得缩回手,他一边揉掌指关节一边嘟囔:“这事不处理不成,处理了又夹着他在内,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嘛。”
梁主任等陈文强平和了一点儿才慢慢说道:“老陈,其实我也怕,我就怕、怕他知道患者有枕部血肿。就像上回……”
梁主任说不下去了,陈文强瞪大眼睛手指着他说:“你把这话给我烂在肚子里。真这样,就是不同性质了。”
梁主任惨然一笑:“你视他为父兄,我又何曾不是这样想的呢。之前的事儿不说也罢,我烂在肚子里。但是今天这事儿是欲盖弥彰,杨卫国敢在病历上只写那么几行无关轻重的查房记录,就是吃准了前面有5个班次的值班人员。张正杰一个字不留,也是算计好了有老李在他前面顶着的。
我劝你别捂着这隐患!这是颗不定时的炸dan,什么时候引爆了,会把你和小李炸得粉身碎骨的。
你听我的话,明天就把此事提交到院务会上去,反正是秦国庆那人出头找的李敏、威胁李敏改病历的。你在整件事上都是为省院着想、秉公处理了,不然这会始终是你头上悬挂的一把利剑。”
陈文强气:“我还秉公处理呢。张正杰那王八蛋,下午就查出来这些了,晚上等杨卫国添了一段病程记录后,才告诉我有老李掺和进去这回事儿。我日他先人板板的。”
气极了的陈文强把他在南方听到的骂人话都喊出来了。
“你别气了,实话实说把这报告交上去。院里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有张正杰在先、杨卫国在后,而且这事儿属杨卫国的责任最大。是不是?”
“是。那兔鳖玩意,一辈子竟靠着女人的不争气东西,现在不仅有罗教授,又添了个与老李闺女有瓜葛的杨宇,你说我能不投鼠忌器嘛。”
“但是老陈,你要是不实话实说,你就有把柄在张正杰、还有创伤外科的那些护士手里了。这事儿最后掀开了全是你的不是。你不仅护不住老李,还得把小李搭进去。我说你就不该让小李、让她同意改病历,还美了吧滋地告诉舒文臣你早做通了小李的工作了。你是不是傻啊?”
“那也不能把两病房的十几个大夫、护士都填进去啊。我自己也在里面呢。”
“你听我说啊,最后哪怕报到省里了,你最多是失察。最多挨个口头批评,连个通报批评都够不上。别的大夫应该也和你差不多。
至于那些护士,她们活该,借着患者整杨卫国,能这么没原则吗?给她们什么处分都是脚上泡自己磨的。
还有护士长那里,她只考虑了她手下的那些护士,到现在也没跟你说一声,我不是挑拨你啊,她是心里就没想着你的为难。你就不要再顾念什么看着她成长的事儿了。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陈文强点头,整件事剖开了,也就是梁主任说的这样了。
梁主任接着说道:“只要你舍得省院丢脸一回,你就什么责任都没有了。你是院长助理,不是一把院长。就是老舒,这事儿只是惹了一身骚。归根到底还是在费院长护着的杨卫国身上。
去年要是把他调去分院了,也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你说是不是?”
“是。m的,去年没整成。不然哪有罗教授搅合在里面的事儿了。”陈文强懊悔不迭。
“至于老李啊,我说他要是真迁怒到这伤者身上,那本就是不应该的事儿,最后落个什么处分,也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
但咱倆换个思路想想,我猜他这么干的时候,肯定是会事先想好了退路的。他怎么用患者的伤情为自己遮羞,那是他自己的事儿。只要你平安无事,过后你怎么保他,都有了回旋的余地。你说是不是?”
陈文强点头,连着几个你说是不是,把他眼前的迷障拨开了。自己把这事儿光明正大交给院里处理,才是抖落开自己的唯一出路。
但他又犹豫着说:“老梁,你说别人会不会说我大义灭亲什么的啊?你知道老李当初带了我两年呢。”
“那么你告诉我,小李是不是你学生?你又准备带小李几年?关键是这事儿碍着人小李什么了?人家本来是认真地、负责地做着额外的工作,最后反被你这顾念老师、不顾念学生的人害了。你们这是专坑学生的师承吗?有你这么做人老师、为人师表的么?”
陈文强被梁主任说得一张老脸一红一白地来回变幻,半晌答不上话来。好久才喃喃道:“老李今儿要是和我说一声,说一声……”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那些我就好处理、我就不会这么处理的话,没法对梁主任说出来。他能理解老李心中的恨,也想得明白老李要是能和自己说,他也就不会那么做了……
“老陈,小李是个好苗子。你觉得这件事儿之后,小李会没有任何阴影吗?我看你以后也不能坦荡跟小李说什么师道尊严、为人处世的正确道理了,不如你就撒手把人给我吧。那孩子现在眼神纯正,要是被你和秦国庆引导到邪道上去了,你对不起的人可就多了。”
“小李还是做神经外科比普外好。你那普外都是什么活儿,那是女孩子能干的。”陈文强满脸的嫌弃。
“普外的活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儿。能坦坦正正地活着、能无愧于心地跟实习生说病历该怎么写、尤其是不能私下改病历等,那才是小李这样年纪的孩子该有的。
不然你想想你家的老大,你愿意他的导师将来是你这样坑他的做法和人品吗?”
陈文强的儿子今年大四了,正准备考研。暑假就回家意思意思地住了几天,然后就回学校复习功课去了。
陈文强惭愧地说:“老梁,这事儿第一个是对不起那患者,当然了,他要是最后能平安无事地出院,也就抹平了。其实我今晚来找你,就是因为我心里过不去小李这道坎。
这让我愧对祖父的教训,也没脸回家见我老父亲,以后也没法再教导儿子女儿做个好人了。”
“我太难了。”陈文强往后仰头,不给梁主任看到自己潮湿的双眼。他极力压抑着汹涌澎湃的激荡情绪,半晌才带着鼻音含含糊糊地说:“我太难了,老梁。我这一年做院长助理,负责外科的事务,为了让省院的外科能够壮大、不敢说自己呕心沥血、鞠躬尽瘁,但也是兢兢业业地工作。”
“老陈,你这一年的成就,我们都看在眼里的,省院的医护人员也都看在眼里呢。这周边受益的人也会感受到了的。”
“老梁,咱们不说那些虚的。我跟你说心里话,我从来都觉得做事儿不难。但这个院长助理啊,还真不如只做科主任好。我只需要管临床的医疗工作,我只需要坚持什么是对的,只做对得起患者、对得起良心的事儿就够。
老梁,我觉得自己不是做院长的材料,我应付不了这么多的魑魅魍魉、隐私算计。”
*
曾主任痛心疾首地说:“小静,你忘记你们外科还有一个陈院长常驻了。这事儿你瞒着陈院长,才是你最大的错。如果2号的大查房,你发现不对就应该立即跟陈文强说,那就把你自己整个地摘出来了。
现在处分护士是次要的,护理部要处分你,才是主要的。
你好好想想我的话,护理部派下去你做护士长为的什么?是护士做错事儿的时候,给她们撑起来一个保护伞、阻碍院里及时得知真实情况的负责人吗?”
王静又想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丈夫的话有道理。
“那我现在去找陈院长?”
曾主任手指电话机,“打电话去他家里。我担心他现在未必在家。”
“陈院长去医院了啊。没事儿,我再往科里打电话了。公事儿,谢谢你尹阿姨。”
护士长撂下电话,往神经外科打电话。
“才去骨科会诊了?嗯,那我一会儿再打。”
“你赶紧打给李主任。问问他是什么原因?算了,我陪你一起去李主任家。现在能救你的就只有李主任了。”
夫妻俩把孩子带到廖主任家门口,只说有事儿也没进屋,将才上小学二年级的孩子,交给廖主任帮忙看着写作业。
“行啊,放在这儿吧。老关去了骨科会诊,家里就我一个人,我看着他写作业,不给他看电视的。”
俩人少不得叮嘱儿子一句:“你好好听话。爸爸妈妈办完事儿了,一会儿就过来接你。”
*
护士长两口子的到来,让李主任很吃惊。自家四个孩子没少得小曾的帮助,所以李主任对他们俩口子非常客气。
“小曾,你俩是有什么事儿?”
“唉,小静糊涂,下午做了蠢事。还不止今天下午呢。”曾主任痛心疾首、就差捶胸顿足了。
李主任把老伴儿和老儿子赶回房间里,才让护士长说话。他等护士长说完了才说:“那个患者啊,我想想啊,那个患者我有点儿印象的。我昨天值白班,他那个护理来找我要止疼片,说他骨折处疼痛。
止疼药哪是这么吃的。
我打发覃璋过去看患者,后来覃璋跟我说他让护士给了患者沈阳红药口服。怎么那患者还有枕部血肿?入院的时候的没做查体?谁写的完整病历?这患者是谁管的?”
李主任这一串话说出来,护士长的脸遽然没了血色。她猛然意识到自己掉进彀里了。以为有李主任能挡在前面呢,弄半天李主任什么也不可能为自己挡。
小曾痛心疾首地说:“李主任,你也知道小静这人,纯粹是个傻不愣登的热心肠,谁给她几句好话,她就找不着北了。今天下午她还阻拦张主任往院里汇报这事儿呢。您看,这现在不成了里外都是她自己的不是了?”
李主任沉吟一会儿说:“你找了陈院长没?”
“我没找到。他去骨科会诊了。我俩才把孩子放廖主任家里时,听说关主任也过去骨科会诊了。”
“我今天上午查完房就回来了。那应该是骨科有重患了吧。不过,护士长,那患者要是急诊开颅了,我看这样吧,我觉得你现在去跟廖主任、唐书记或者舒院长说这事儿,你争取主动吧。你们也知道老陈刚直不阿、铁面无私的,就是这里面有我2号没去看患者的责任,他最后或者说明天他也应该把这事儿提交给院办讨论。
他是不可能徇私的。”
李主任的话终结了护士长寄托在他身上的希望。
夫妻俩携手离开了李主任家。夜凉似水,护士长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比冰还凉。
“别怕。”小曾捂住妻子发凉的手说:“那患者现在没事儿,他没耽误了救治,一切就都可以挽回。我先陪你去唐书记家。”
*
唐书记还真就不知道上午急诊开颅的那个患者的背后,隐藏有这么多的乾坤呢。
“小静啊,你说的这事儿廖主任知道不?”
护士长摇摇头。
“我刚才把孩子送去她那儿了。我是想先问问李主任,他昨天接到患者陪护说头疼是怎么想的。结果李主任跟我说他没去看患者,是覃璋去的。覃璋回来说患者是骨折的伤处疼,吩咐护士给患者拿了红药片。
唐书记,我也是昨天张主任找我,才知道这事儿的。覃璋叩头的医嘱,护士给了药,这个因为是节假日,当天没有核对医嘱。但我的工作规律从来每周都一定会核对医嘱一遍所有的医嘱。今天因为张主任找我,即便不是今天核对,也要在明天下班前核对清楚的。”
唐书记也是护理出身,她明白护士长所言非虚。她顺着话说了一句:“但是覃璋是李主任带着的吧。追究起来他还是脱不开干系。”
“这也不好说。一个骨折后给止血化瘀止痛的红药片的医嘱权,覃璋他们还是有的。”护士长实话实说。
“要按你这么说,这事儿与李主任也没有多大的干系了。这么地吧,小静,你呢得跟廖主任先打个招呼,让护理部先拿个意见上来。不然我直接接手,这隔着锅台就上炕,我怕廖主任会对你有想法。”
“好,那我这就回去接孩子,顺便跟廖主任把这事儿说了。”
“去吧。廖主任最看好你的,这事无论怎么处理,你最后都别怨恨我和廖主任。国有国法院有院规的。”
“是。”护士长的眼睛湿润了。
瓢了3
小曾把孩子接走了, 留下护士长与廖主任谈话。廖主任家里只有她和护士长, 二人相对而坐。等护士长把所有的事情说完, 廖主任难掩伤心和失望。
她叹口气道:“小静,你让我太失望了。你这是糊涂了还是怎么了啊?你们科的那几个护士是在犯罪啊。你还包庇她们, 你怎么能干这样的傻事儿呢?
整个事件里,目前唯一庆幸的是患者没耽误治疗。
我跟你说你现在别管那些护士谁受到什么处分,把你知道的立即写成书面材料。咱们省院绝不能纵容、姑息这样的护士还在一线岗位。”
护士长迟疑下没吭声。半晌还是吞吞吐吐地说:“起因在杨大夫那里, 那些护士往我这儿说过不少次,也往医务处、院办反应过来不少次。咱们护理部既往也拿杨大夫没办法, 这也是我对上她们说话不响的主要原因。”
“一码归一码的。费院长、院办、医务处都包庇杨卫国。但这不是你们科护士可以拿患者扎筏子、整治报复杨卫国的理由。
这么说吧, 小静, 这事儿你不要抱有侥幸心理。这不是在你们科能解决的事儿, 这是一定会提交院务会讨论给当事人处分的事情。”
“小静, 你是我的学生,现在这事情还没捅到院务会之前,我还能顾念着师生情分拉你一把。但如果你不写, 你信不信别的护士会把这件事儿写成是你主导的?人心险恶, 那十年的事情, 你这个年纪也不是一点儿都不知道。等到了那时候, 我就是想拉你出泥淖都做不到了。
你回去想想, 明早上班前把材料交给我,我得先跟唐书记打声招呼, 不然等陈院长往院务会交报告的时候, 她猝不及防的, 还不定医务处的秦处长、还有院办的章主任会说什么呢。
他俩啊,纯粹的沙文主义者。那章主任是恨不能把咱们女人都裹上小脚、重新关在家的人。”
*
“我应付不了这么多的魑魅魍魉、自私算计。”这话说出口之后,陈文强陡然从沙发上坐直身体。“老梁,我去找老舒去。我把这事儿跟他说清、把这事儿处理完了后,我要辞了这个院长助理。”
梁主任见陈文强不像作伪的模样,正色地对他说:“老陈,这话儿你在我这里说说可以。你为咱们外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大好局面就断送了。你指着费保德会为省院外科建设出谋划策?还是指着舒文臣将工作重心放到临床上?”
“爱谁谁吧!我就只做个临床主任管好一个科室就是了。”
“你想得美!你那年怎么丢了外科大主任的?别说是你了,就是我,你看着我好像是把普外科安定下来了,但你只要从院长助理的位置上下来,你信不信老卞他们俩立即就能跟我炸翅儿唱对台戏。你之所以能把外科发展到目前的局面,根本的原因在于你有外科大夫的人事调动权利,而这些人谁也不想去分院而已。”
陈文强在梁主任的打击下,又颓然地靠回到沙发上。
“老陈啊,你要是这时候撒手,别说普外又得恢复到过去那几年的混乱模样,就是对外科最有益的你那个值班小组,也肯定会很快地分崩离析。
张正杰这人好不好我不说,但是他有些做法,我是不赞成的。而老向绝对得把你的痕迹都清除了,他才会觉得心安气爽。
这一切回到从前的代价,最终还是会落到夜班那些救治不及的患者身上。”
“可我真不是做院长的材料啊。”陈文强心烦气躁。
“老陈,你可不是见硬就回的性格啊。我只问你这句话,如果没有老李在里面,我是说如果,你今天会让李敏改病历吗?你会想辞职吗?你扪心告诉你自己,不用说出来。”
陈文强好久没吭声。
“你就是因为记得老李是昨天的白班,你才让李敏改病历。但是你没想到张正杰还查出了那么一出留着的。你听我的,把这些写成文字交去院务会讨论,处理谁也不会处理到你头上。你保住了自己,也就保住了外科这一年的成绩,你得有大局观。”
陈文强在梁主任家里坐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梁主任实在看不过他那霜打茄子样,对他说:“行啦,我知道你不想找老李问这些事儿。我过去老李那里看看,我去问问老李,看看他怎么说。你回家去写材料,你不写那秦建国也会写的,写成什么样就不是你我能想象的了。”
陈文强想到秦建国那个笔杆子摇动起来,黑的能说成白的,死的能说成活的,立即答应梁主任回家去写了。
*
而护士长回到家里,就开始闷头写材料。小曾把孩子收拾好、安顿孩子睡下以后,正好护士长的第一遍草稿也写完。小曾拿过去边看边修改。护士长看着改动的地方,眼睛有些发直。
同样的一句话,仅“的地得”的变动,整句话的意思就发生变化了。
小曾很享受地改好妻子的材料,笑着说:“这屡战屡败改成屡败屡战,是不是差了很多?文人弄墨的小伎俩罢了。你抄一遍就去睡觉,明天早早给廖主任送去了。你也是被蒙骗的。”
“是我托大了。分科的时候,把创伤外科原来的那些人品和技术都信得着、靠得住的骨干,都给吕青带去楼上了。我主要想着十二楼是新立的科室、吕青也是才提拔上来的护士长。还以为科里的这些护士,我带上两个月才到手术季。有这么一段时间、差不多两三个月的调/教,会简拔出合用的人才呢。所以这出事儿了,我在科里没了知近的人,差不多就是两眼一抹黑的状态了。”
“你是该留三两个信得着的人。不过这也没什么,吃一堑长一智了。”小曾提笔,迟疑了一下,把护士长的这段话,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镶嵌进去。“行啦,就这样吧。省院领导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也是在张正杰之后知道这事儿的。”
*
翌日,陈文强把好几页纸的汇报拿到评审会的桌面。他很沉痛地把创伤外科的事情说了,然后说道:“因为事涉老李,我刚踏入临床的时候,他曾经带过我,所以这事儿我交给院里派人调查。我所知道的就全在这里了。”
费院长因为昨天不在,他很惊讶地听完陈文强的介绍、在接过舒院长递给他的汇报时,他皱着眉头看起来。那边唐书记也把廖主任交给她王静写的材料看完了。
等所有人把两份资料都传看了一遍后,舒院长已经回复往日的镇定气度,想明白陈文强交给院务会讨论、是好是歹以后与陈文强本人没有挂碍。
于是他说:“职称评审先放一放,大家先讨论一下这件事儿该怎么处理吧。这里不仅有违章,还有违法了。”
秦处长立即说:“昨天是我去找李敏谈话的、也是我让她协助杨大夫、张主任修改病历的。我声明一点儿,我这么做个人是没有任何好处。我以自己的党性保证,我完全是为了省院的声誉考虑。这是我的错误,我不推卸责任。”
秦处长丝毫不提舒院长跟自己一起去的神经外科,也不提陈文强当时也同意修改病历之事。反正看到自己和舒院长一起去病房的不止一个人的……
廖主任很惭愧地开口了:“创伤外科的护士发生了这样的事儿,我要承担主要责任。这几年陆续有不少的护士,到护理部反应杨大夫动手动脚的事儿,我都不能给她们一个公正的回答。积怨日久出现了这样的事情……”
“那也不应该拿患者做筏子。”章主任义正辞严地反驳廖主任,然后严肃地提议:“我认为应该严肃处理涉及到的任何一个护士、包括知情不举的在内。不严肃处理,不能让所有人认识到这事情的严肃性。这事儿犯法了。”
陈文强立即道:“我赞同章主任的意见。严肃处理。要提交给公安机关,该什么罪名该判多少年,咱们不能成为犯罪分子的保护伞。”
舒院长看看所有人说:“杨大夫的事情我略有耳闻,廖主任,你给大家介绍一下,怎么就到了逼得小护士们不惜以身试法、也要这么陷害他的地步了。你给大家介绍一下既往护士投诉后处理的流程和结果。”
坐在一边看热闹、等着从天而降胜利果实的费院长脸上就挂不住了。这事儿这么弄下去,舒院长很可能会被上级批评,但是杨卫国绝对是逃不掉一个流氓罪——这是群情激愤了啊。还有秦处长、那时候在院办没少给杨卫国擦屁股,他也得挂上一个包庇流氓的名声。
至于章主任那人,他在医务处的时候,是不搭理廖主任的任何投诉、提议、或是抗议。唐书记为这事儿找了自己不少次,也都被自己糊弄过去了事。
可能查来查去的就傅院长干净。对了,陈文强也是干净的。因为他是去年才进的院领导班子,原因还是杨卫国闯祸……
费院长在心里把杨卫国的祖宗十八代又提溜出来狠骂了几句。
创伤外科牵涉了这么多人,自己能捡到什么好处吗?费院长快速地在心里算了一遍,最后不得不承认,真闹大了,唐书记不会白白顶着思想政治工作做得不好的名头而放过自己、闭口不提既往那些自己糊弄她的旧事儿。
所以……
“咳咳,”费院长在廖主任向舒院长汇报了既往章主任对杨卫国之事不管的处理意见以后,他抢着开口说:“我认为冤有头债有主的说法有道理。护士的行为是欠妥当,也与既往医务处没正确处理杨卫国的不当行为、没有配合廖主任的工作脱不开关系。庆幸的是李大夫,嗯,李敏这个小同志工作认真,及时发现了临床上存在的问题。我认为应该表彰李敏。这个大家怎么看?”
秦处长立即说:“表彰李敏是绝对应该的。不然咱们现在可能就要面对患者家属的质问,上级部门的质询。骨科还有一个死因待查的,安排今天下午要做尸检呢。”
秦处长把话题扯开,他就想把创伤外科的事情赶紧翻过去吧,这里面有他的错。报到上面追究起来,非常可能会撤了他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处长——那让自己去哪里?
临床早二十年就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还有十几年才能退休呢。
可怎么办?
陈文强坚持:“骨科的事情等尸检结果出来再说。我强调一点,就一点:创伤外科的事情绝不容姑息。我还是那句话,交给主管部门和公安机关调查处理。不管里面涉及到哪一个人,公事公办对咱们大家都好。”
舒院长看了陈文强一眼,奈何陈文强回避他的目光,正气凛然地、不管不顾地重申要上交出去。
*
唐书记开口道:“我补充一句啊。不仅是护理部廖主任接到过投诉,就是我这里偶尔也有小护士来哭,当时我是交给在院办负责日常工作的秦主任。我承认我工作做得不到位,没彻底把事情解决了。主要是我害怕杨大夫他前妻的泼妇行为了,我怕她到我办公室吵闹、我丢不起这个人。廖主任多少也是因为此种原因吧。
但是这事儿与费院长你有关,老费,你怎么想?”
费院长尴尬。他咳了一声说:“陈院长想交给公安机关处理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我想这么说一句,这是不是会影响咱们省院的声誉?
而且,老陈,我不知道你想过没有,一旦这事儿传到社会上,引发的后果就绝不会是针对省院一家了。咳咳,所以,请大家冷静下来,综合考虑下我的意见,我的意思就是在患者没痊愈之前,先把这事放一放。咱们先把职称评审工作做了?”
费院长说的很客气,他向舒院长施加压力,省院名声受损,首当其中的是他这个一把院长。而且章主任也拖在里面了,他可跟了舒院长几十年了。班子成员有一个算一个,都会沾上污迹的。
舒院长接过费院长的橄榄枝说:“我同意费院长的意见。这件事儿先放一放,不是不处理了,而是立即通知下去,让所有的当事人今明两天内都交一份说明材料。同时护理部和院办、医务处联合派人逐个谈话,切实了解清楚每个人的想法,了解清楚每个参与者在这中间做了什么。然后咱们再坐下来讨论,该给参与者什么处分,院里绝不姑息。”
“不仅是当事人,我认为也该给杨卫国处分。是他引发这一系列的事情。”廖主任提议。
“那也不能拿患者扎筏子,这是两类不同性质的事情。”章主任立即为杨卫国辩护。
“那你说该怎么办?处理杨卫国你不同意,处理那些护士,那些护士就会心服口服了?”
“这样的护士不适合在第一线工作了。也不适合在医疗部门工作的。”章主任坚持。
“那你的意思是开除她们?”廖主任针锋相对、以退为进地埋下诱饵。
“对,应该开除。”章主任顺杆而上。
“然后省院领导袒护流氓的名声就好听了?”唐书记给廖主任做后援。
“怎么能说是流氓呢?这也过份了。”秦处长难得不与章主任唱对台戏,他出来支持章主任。
支持章主任和秦处长的人也都开始发话了,唐书记和廖主任在争论中陷入性别劣势,节节败退。
“是不是流氓罪的,让公安机关去定论。”陈文强打断他们几人的争论,又把话题给拉回来了。“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咱们在座的各位都是有儿有女的人,要是你们谁的闺女和儿媳妇遇到这样的事儿,还得打落牙齿装没事儿,你们也能像现在这般赞成杨卫国的所作所为,站起来给我看看。我还就不信她们的工作单位没有杨卫国这种人了。”
这叫什么话?这陈文强想做什么?没人愿意站起来。
唐书记立即跟上支持陈文强。“不处理杨卫国这个因,势必会让被处分的护士不服气。她们离开省院会不说为什么、不说她们做了什么吗?最后这事儿还会传到社会上,咱们省院的名声还是一团糟。”
是否处理杨大夫的这个“因”,再度引发了混战。
费院长赤膊上阵说:“杨卫国已经改邪归正了,廖主任,你这几个月是不是没接到投诉?”
所有的争论在费院长发话、廖主任的点头中慢慢沉寂下来,众人看向舒文臣等他发话。
舒院长慢慢开口道:“你们都在争论杨卫国该不该被报复的事儿。可咱们大家还应该想想这里面藏着的一个关键:医护人员在临床诊疗上本是一个整体,是合作的关系。
这事儿只处理护士、那就是咱们袒护大夫。
我想问问大家,这样的处理结果,能不能让医护人员继续保持其不可分割的整体状态、彼此信任地合作呢?
能不能促进我们提高护理质量、保证咱们的医疗质量呢?”
廖主任开口道:“所以,我认为这件事儿就不是开除几个护士可以的。兔死狐悲,万一激起临床更多护士的反弹,咱们就得不偿失了。”
“反弹能怎么样?不想干了就都走。卫校毕业的护士越来越多,咱们要多少有多少。”章主任热血上头,没有跟上舒院长的思路。
廖主任立即把面前的本子一摔,指着章主任道:“你信不信我今天就把你包庇流氓、拿小护士搓球、还有你刚才那话整到全省的卫校都知道?”
章主任信不信大家不管,但廖主任是绝对有能力做到的。她可是77年医大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护理专业的毕业生。她的同学现在基本都是省内各家大医院的护理部主任、以及遍布省内各市的卫校护理专业的主要力量了。
“小廖,别生气,别生气。”
“小廖,坐下,坐下慢慢说。”
“我怎么能不生气?护士怎么了?章主任,护士就该任由杨卫国调戏?你家没闺女吗?你要是开始的时候就处理了杨卫国,通报批评、警告、罚奖金,能有这出事儿吗?责任也有你一份。你看着吧,等到了公安机关,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你包庇他不提的。”
唐书记也立即说:“章主任,你这样对待护士的态度不对,俗话说三分治疗七分护理,要是所有的护士都和临床大夫对立起来了,咱们在座的谁能保证医疗工作顺利进行啊。”
“是啊,传到卫校去,谁还敢把学生给咱们省院。老章,你赶紧认错,说什么胡话呢。”
“小廖,这是吵嘴没好话、打架没好手,你别把章主任的混话当回事儿。”
章主任见廖主任和唐书记又联合起来把枪口对准自己、而且刚才支持自己的阵营瞬间垮掉了,他深深懊悔不该口快说了不恰当的话。
这时候五官科的老主任站起来说:“我先回门诊,什么时候继续评审我再上来。不过我倚老卖老说一句,按院里规定,那是沾边的就该严肃处理,但这事儿处理的人太多了,会影响医疗安全的。我觉得杀鸡骇猴、杀一儆百,比较适合用在这事儿上。”
老主任说完里离开了小会议室。让他说这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光处理几个小护士是远远不够的。
2号的大查房是摆设吗?国庆节期间十一楼十二楼的所有值班大夫,都应该担上轻重不一的责任。
沾边的就该严肃处理。局外人的话让小会议室的激烈争辩停下来了。鸦雀无声中,所有人开始考虑医疗安全了。
舒文臣等不是院领导班子的评委都退出去以后说:“我们党的原则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处分是手段,不是目的,处分犯错误同志的根本目的,是为了教育、挽救犯错误的同志并警示其他同志,而不是为了一棍子把人打死。
目前,那患者的病情尚属稳定的,我们讨论给参与者和涉及者什么处分都是虚妄的。一切要看患者的病情转归做定论。”
是啊,如果患者在省院死亡、和其痊愈出院,这样天差地别的结果,此事的最后处理自然是不同的。
“但强调医疗安全、做好医疗第一线的同志们的思想工作,是我们年底这几个月的工作重点。唯有医疗安全才永远是省院的工作重点。评审的工作先放一放,医务处、院办、护理部,你们配合唐书记做好此事的调查工作。”
调整1
李敏始终关注着骨科那例死亡患者尸检之事的进展。
隔了几天, 骨科那患者的尸检结果出来了。主要的死亡原因是那晚讨论偏向的急性肾功能衰竭。
另外患者在股骨颈粉碎性骨折、入院后牵引期间, 其身体就形成了血栓, 不仅是脑干有栓塞,身体的其它脏器也有不同程度的栓塞。
换句话也就是说, 即便没有甘露醇造成的肾脏损伤这一节,即便没有做内固定术,他也很快会因为多脏器发生栓塞而病危。
是不是能避免得了死亡, 那就不好说了。
具体向主任怎么委托中间人与家属达成的协议,省院都没人知道。反正向主任因为甘露醇的使用时机不恰当、使用方法也有问题, 在省院大大地丢了一次脸。为此他将一部分骨科事务交给了王主任。
王主任顺利拿到了骨科行政副主任该有的大部分的权利。
李敏在这例死亡病历后面加上注释:小心高龄卧床患者—→血栓。红色的细小骷颅头组成的血栓两个大字,怎么看怎么吓人。
触目惊心!
*
然后是2号手术的那个颈内静脉血栓患者,拖了一周的时间,应了术前交代的、出现了大面积的脑细胞死亡, 他成为植物人了。其靠着生命维持系统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家属再是不想承认这个病情转归之事实, 也在坚持了几天后,同意拔除一切生命支持管道。
在这个患者老伴儿伤心欲绝的悲恸嚎哭声里, 那个双骨瓣减压术的小伙子能够下床走动了。
“李大夫,谢谢你救了我。”躺在床上这些天, 小伙子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他能走出小病室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两个姐夫的搀扶、陪同下, 到办公室来道谢。
“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过些日子你出院了, 你要注意保护自己的头部。明年还要过来做个颅骨修补手术, 光靠一层头皮保护脑组织还是不行的。”
“我什么时候来好?”
“等你出院的时候, 我会在你的门诊病历上写出院小结, 里面会有所有该注意的事项以及明年回来做手术的大致时间段。”
患者谢了又谢,还是他两个姐夫看着李敏桌面不少东西要写,把他拖走了。
*
李敏闷头忙了半下午,终于把这组的八个实习生的实习鉴定写完了。
她将写好的实习生鉴定收拢到一起,拿去给李主任签字盖章、再交给陈文强签字盖章。在这八个实习生的鉴定里,她给跟着杨大夫实习的那个学生,打了最低分。还把枕部血肿漏诊事件写进了鉴定里。
——省院不会处理他,但是这个学生写完整病志的时候,要是认真按着诊断学的要求做了严谨的查体,整个事件完全可以避免。
李敏就是这样认为的、也坚持这么做的。
实习生的带队老师也影影乎乎听说了此事。在他的追问下,在创伤外科实习的同学,向他提供了该事完整的来龙去脉。
气得带队老师把杨大夫带的那个实习生叫过去,狠狠地批评了一顿。可这也是于事无补的做法。
后来在那当事学生的恳求下,他不仅来找陈文强问会不会影响到那学生的实习鉴定,还为了实习签定先来找李敏打招呼,希望省院这面能通融一下。
“陈院长、李大夫,这毕竟是关系到那学生一辈子的事儿。”
李敏很生气地立即拒绝了带队老师。
回头她还对陈文强抱怨:“陈院长,这些学生的实习鉴定,哪个人的我都是实事求是写的。他要是工作认真,哪有后面的那些事情了。还有如果这个鉴定给学生知道是我写的了,后面再来实习生我都不管了,你和李主任自己写吧。”
实习学生的鉴定一部分由带教老师写,一部分由所在的科室主任写。神经外科和胸外科的实习,自然该由陈文强和李主任来写。
但是各科的科主任一般都是自己领着补贴、事情推给住院总或者是教学秘书来做。
陈文强现在有李敏这个认真负责的住院总包揽杂事儿,他是连病历都不写一个字的,哪会愿意沾手写实习学生的鉴定呢。所以面对李敏的抱怨,他直接把自己的工作印鉴交给李敏在鉴定上盖章。然后连实习生的鉴定内容都没看,就刷刷地签完了名字。
“那学生是该处分。实习期间就不认真,工作以后可怎么了得。他一个人惹出来的祸事儿,还不知道牵连多少人呢。”
石主任坚决支持李敏给那学生打最低分、并将此事儿写到鉴定里。他还准备等院里的具体处分下来后,与医学院的学生处邱处长联系,细细说说这事儿,让他用此事好好教育学生们。另外也要让邱处长知道,陈文强在这中间担了多大的责任。
那是他老邱欠的人情。
不告诉他可不恰当。
当然私下里说句心里话,这也与他自己的心情不爽有关。为着这个实习生一人的工作不认真、不谨慎,不说张主任、杨大夫这次弄了个大没脸儿,罗主任也跟着在省院丢了一次脸,就是杨宇也天天耷拉着脑袋,不敢抬头与人对视。
估计到最后自己也得挨批评,那患者是自己夜班时收进来的。
*
等临近月底的时候,枕部血肿的患者得到打伤他的那方赔偿,笑嘻嘻地步行出院了,创伤外科涉事人员的处分随即下来了。
主任张正杰、护士长王静因国庆期间查房不认真被行政警告处分,党内通报批评;杨大夫因为行为不端及值班期间工作不认真被记大过、扣罚三个月的奖金;一个护士被行政记过后立即调离创伤外科的岗位,安排去分院工作;石主任、李主任和覃璋被通报批评;十一楼、十二楼的其他临床大夫,包括陈文强在内,都被在全院大会上点名批评。
唯一例外的是李敏。
秦处长亲自找李敏谈话,鼓励她继续认真工作。
处分下来,所有人的心都放回了原处。而覃璋在出事后就积极追求顾丽华并得逞之事,也被罗大姐骂做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驴。
一时间对覃璋侧目的人不少,说什么的都有。
*
季护士长在得知小顾与覃璋搞对象之后,很愧疚地登门了。她万般无奈地对戚主任说:“我尽力了。我能教明白她工作上的事儿,这做人的道理是没办法的。”
“小季,就这我们也非常感谢你了。”傅院长是最早知道这消息的,但他没脸跟戚主任说、也不好意思对季护士长说。等季护士长登门了、捂不住了,他也只能很无奈地向季护士长道谢。唉!自己的外甥女不争气……唉!丢人啊!
“不用管她了,她像她妈妈了,非要……”从季护士长过来告诉他们夫妻俩这消息后,就气得一直脸色发白、浑身颤抖的戚主任,不管不顾要说出口的话,被傅院长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季护士长对他们家的私隐不感兴趣,只淡淡地说:“小顾现在独立操作是没问题了。你们得空就得提醒她要认真工作、时刻警惕,透析这工作是不能出任何差池的。”
傅院长两口子对季护士长是千恩万谢地把季护士长送出门的。回头傅院长、戚主任就开始拌嘴,而顾丽华也不是一点儿不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她闷在房间里不出门。
*
可事情在傅院长的一双女儿回家后,夫妻俩的冲突在儿女表态后再度爆发,并冲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高度。
戚主任很后悔没早一点儿把顾丽华弄去做校医、还给了她一个去透析室的选择,这让覃璋有机会找到顾丽华了。
可她只这么一说,傅院长就说:“命中注定的事儿。她去做校医,那覃璋有心就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就不去找她了么?最后我就能不管他了么?”
……
“反正老傅你给我记着你儿子和女儿的话,他俩将来是不会跟顾丽华走动的。”戚主任提醒傅院长。
傅院长的儿子是激烈反对顾丽华与覃璋谈对象的。他们兄妹不惜以断绝关系威胁顾丽华,可就这样,也没有扭转顾丽华的想法。
“不走就不走吧。丽华也不是没有兄弟的。”傅院长拿自己的那对儿女没一点儿招。就像儿子所说的那样:这么蠢的人,我怕以后被她拖累了。
“不怕老顾家把你那宝贝外甥女扒皮了?”戚主任对傅院长的态度不满,就狠狠地刺了他一下。
傅院长发狠:“独生子女还不活了!”
这可把戚主任气得够呛。俩口子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地吵得不亦乐乎。她再也不顾忌顾丽华还住在他们家了,什么痛快说什么,直把顾家的不堪、顾丽华母亲的愚蠢,都当着仨孩子说出来了。
傅院长气急之下打了戚主任一巴掌,戚主任挠了傅院长几把,拽着儿子哭喊要离婚……傅院长在儿子女儿的劝说下,不得不立即向戚主任认错。而顾丽华在吵闹声里摔门而去,当晚就搬单身宿舍去住了。
单位宿舍,这样的事儿根本就捂不住的。
*
吕青与护士长嘀咕:“那覃璋真是滑头。他要是不追顾丽华、傅院长不使劲的话,这次他绝不仅仅是通报批评的。”
“傅院长养了个傻孩子,有什么办法呢。不过那覃璋看着是借着顾丽华逃脱了记过处分,”护士长颇为惋惜地说:“我还真当他以前没看上小顾就拒绝傅院长是有骨气呢。现在看啊,他这人不仅没骨气,这人的人品啊,也算是在省院混到有口皆碑的地步了。”
这个有口皆碑可就不是什么好口碑了。
*
事后,梁主任对李主任说:“老李,你这是糊涂啊!你平白给老陈增加了多少麻烦。我都不敢相信这是你干的事儿。我和你说那陈文强就是你亲儿子,也架不住这么耗情分的。你可别忘了你还有四个孩子,都在省院工作呢。”
李主任沉默良久说:“老梁,我再不会了。”
梁主任一语成谶,李主任这大半月早明显感到陈文强对自己疏远了。其实李主任在梁主任那晚找上家门、得知患者在急诊下被行开颅减压术后,他就已经后悔了。
“老梁,我真没想到那个患者会有枕部血肿,所以才打发覃璋过去看看。”
“唉,老李啊,我估计陈文强就是在这块儿想不开。照理说不论患者有什么事儿,你从来都是负责任的人、都会过去看一眼的,怎么那天就打发覃璋去了呢?”梁主任明知故问。
李主任抿嘴不语。
“老李,你那心结我明白,但是你能不能不再迁怒到别的人身上?我也是一肚子怨气的。我那老大到现在还在县城里不肯回来,你说我除了劝自己想开点,我还能怎么地?”
是啊,还能怎么地?!始作俑者已经离世了。时间也过去二十年了。可李主任总觉得有快沉甸甸的石头还一直压在胸口,让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不能安宁、也无法顺畅地呼吸。
“老李啊,我劝你还是要做好自我调整了。不然你这样,老陈可怎么放心你明年去急诊当主任?急诊那边是经常遇到打架斗殴的。”
李主任点头,他明白这些劝自己的话,都是为自己好,都是梁主任的肺腑之言。他挺感动地说:“谢谢你啊老梁,我不会再干迁怒别人的事儿了。老陈那里,你得便替我说说了。”
“行,我得便就与他说说。你不知道他为那事儿难受的啊,好悬在我家掉眼泪了。上回和我一起喝酒,喝得五迷三道的还说在小李跟前没脸,不好再摆老师的架子呢。”
“你是说我吧?”
“我要说你还用绕弯儿,我直接就说了。老陈的事儿,你也不要急,给他一个调整的时间,他会慢慢想明白的。又不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不会还坚信这世上的事儿不是对的就是错的、不是黑的就是白的了。”
*
不止李主任需要时间调整自己的情绪,陈文强感受的压力比他更甚几倍。他一方面觉得自己愧对了父祖的教导、一方面觉得自己把李敏引去歧路的做法是大错特错、是不可原谅的。
两下夹击之下,他郁结在心、难以排遣,因为连着数日的工作压力特别大,适逢变天,他就感冒了。偏又遇上了十月底的第一场雪,细细的雪粒子落到地面就化成水,而省院尚未开始供暖气,结果只是一个普通的着凉感冒,可他就能病倒到了爬不起来的地步。
下班之后,李敏跟值夜班的谢逊说:“师兄,我要去陈院长家看看他,病了两天了。”
“去吧。替我带个好。要是他有什么需要的,让他尽管吱声。”
“好。”
李敏在严虹的参谋下,买了看起来像画上画的红富士苹果,最小的一个都得有大半斤。她本来想买香蕉的,但是被小艳提醒香蕉是寒性的,不适合生病和怀孕的人吃。
“小艳,你可以啊,这样的事情都知道。谁告诉你的?”
“姨姥买了食物相克相生的书,还有怀孕护理大全,我每天就看这几本书呢。”
“好样的。怪不得你虹姨喜欢你。”
小艳笑笑,又给李敏添了半杯姜茶。
热乎乎的姜茶喝到肚子里,李敏觉得浑身上下都暖起来了。她站起来说:“我得赶紧过去了,不然一会儿天黑了。”
“那你回来吃晚饭。”严虹也不留她。
“好。你们吃饭别等我,给我留一份就成。”
“行啊,我让小艳给你装保温桶里面。”
李敏到了陈文强家里,才发现石主任也在呢,而且石主任提来的苹果与李敏买的是一样的。她看石主任与陈文强聊得挺投机的,就过去厨房帮小尹做饭。
“尹阿姨,老师要不要去输液啊?”
“他没发烧,暂时不用输液。”小尹想了想说:“他啊,实际是心病。”
“心病?”李敏很吃惊,然后迟疑着问道:“是因为被院里批评的事情吗?”
小尹刚想说话,传来陈文强提高嗓音、底气不足的喊声:“小尹,送送老石。”
“尹主任,不用送了。”石主任赶紧拦住要换鞋的小尹。“这大冷天的,你别出来了。又没给暖气的,门开大了,凉风都进来了。快回去快回去吧。”
石主任说着话,把门关上了。
小尹也不勉强,只在门里说:“老石有空过来坐啊。”
“好好。”随着答应的声音,下楼的脚步声渐远渐消。
小尹拉了跟出来的李敏一起回厨房,继续刚才被打断而未能说的话。
“你老师他是心病,一大半在说了要你改病历这事儿上。这半拉月他拉着老梁喝了三次酒,喝醉了就念叨自己把你教坏了。你看怎么能劝劝他吧。唉!他这人啊,就是和自己过不去,我认识他30年了,他还是年轻时那个非黑即白的性子。”
李敏立即说:“那我这就去?”
“去吧。”小尹接过李敏剥了一半的大葱,把擦手巾、擦手油指给李敏。
“这个姜汤,要不要端去一点儿?”李敏指着才关火的、给石主任送过、自己也喝过的姜汤。
“少端一点儿吧。空腹不好喝姜汤,嗯,是你老师的胃不好。”
“那我加多点儿热水。”李敏操起暖瓶往搪瓷杯里倒了小半杯热水,然后用汤勺兑了一点姜汤到里面端走了。小尹在李敏的身后赞许地点头,怪不得老梁想跟老陈要人,这姑娘有眼力见儿、做事儿有分寸。
陈文强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大衣,蜷缩在沙发上。整个人不仅是明显消瘦、欠缺精神头,看着也像老了好几岁似的。
“老师,喝点儿姜汤。”李敏把搪瓷缸子放到陈文强侧面的方茶几上,顺便就在单人沙发上坐下来。
“还没吃饭呢。等吃了饭再喝。”陈文强恹恹地提不起精神。刚才石主任过来,他强撑下床了,这会儿李敏还在,他也不好就回床上躺着。
“不是纯姜汤,我在白开水里兑了点儿姜汤。浓度低,不会刺激胃的。”李敏拿出哄自己小侄子喝药的态度做解释,那表情就差贴上“乖。吃药,不苦的”,这几个哄骗小孩子的大字了。
陈文强很勉强地端起搪瓷缸子,闻闻见果然没什么姜味,便轻轻地呷了几口。见李敏坐在自己的侧面,眼睛盯着自己等自己说话的样子,就强打精神头问她:“小李,这段时间的工作,你感觉如何?”
李敏的笑发自内心且满足:“比去年好多了。要管的患者没那么多,收入反而没少。”岂止是没少啊。
陈文强失笑:“都是高精尖的手术,你的收入自然不会少了。”
十月份连着做了三例心房瓣膜修补术,每一例都是石主任和柳主任精挑细选的病例,手术完成得都非常满意。前两例患者已经顺利康复出院了。这最后一例也出了监护室,看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老师,你下周上班吗?”神经外科的住院患者等着他呢。
“我也想的。”
“咱们那儿积累了好几例脑瘤患者了,要是你下周上班,我明天就给患者加快手术准备了。”
小尹从厨房探头看看李敏,这孩子,探病不是劝病人好好养着嘛,她怎么催病号赶紧上班了?
李敏看到小尹探头看自己,她不等陈文强回答,自顾自地打开天窗说亮话:“老师,小尹阿姨说你是心病,担心我被修改病历的事情带坏了。我向你保证,我绝对按着你的教导,以前是怎么工作的,以后还是怎么工作。我都二十多岁的人了,不会被这件事儿影响到的。”
陈文强不好意思了,但他跟着追问李敏:“下次再遇上这样的事儿,你改不改病历?”
“要是秦处长和章主任找我,我就改。别人的话,我先问过你。”李敏看着陈文强的眼睛回答。
她这样的表情让陈文强相信,李敏说的是真话。
“为什么?”
“他俩看我不顺眼啊。到时候我好找舒院长告状,说他俩威胁我改病历啊。”李敏狡黠地一笑:“最好弄多个处分给他俩。”
陈文强被李敏逗笑了,可一笑之后,他绷紧脸色严肃地说:“我那天改病历的决定很不应该。我后来反复想不改才是对的。就应该让所有人都受一次教训,这些平时工作不够认真的人才能长记性。
唉!”
陈文强长叹一声,懊悔不迭。
“我为什么要改病历、为什么要顾及那么多呢?假的真不了,这事儿的后患太多了。不止张主任和杨大夫,院里差不多的人都将会知道这次改病历的始作俑者是我的。”
李敏看陈文强忧心忡忡的样子就劝他道:“知道怎么样?秦处长都承认是他干的了,与你没什么关系。”
“要不是我在前面先说了,你也不会痛快地答应他改了。”陈文强坚持。
“老师,反正要改的,我不痛快地答应秦处长,不过是让他更看我不顺眼罢了。涉及张主任和那么多人,您就是不说,我也会给杨大夫机会改的。你忘记去年我和严虹砸伤了杨大夫,张主任也帮着把事情压下去了?
您说要是张主任他来找我,我能不同意吗?”
李敏慢慢地撕着手里桔子的白色丝络,给陈文强接受自己这种说法的时间。她等陈文强神色变化、似乎想明白张正杰在此事中所起的作用了,才接着往下说。
“老师,我欠张主任的人情你也知道,这回还上了,我心里就少了一件事儿。我想他以后也不会再出现需要改病历的事儿了。但这回吧,你偏要往自己身上揽,我是建议想想秦处长。他挨了一个党内通报批评。你这么想是不是就开心了很多,是不是就不会苛求自己了?”
“嗯,秦国庆这回是挺倒霉的。”陈文强想到秦处长也是一心为省院着想,但是威胁个年轻小大夫改病历,到底是不能拿到台面上的事情。所以院党委讨论后,还是意思意思地给了他这么个处分。
这么一想,他就觉得轻松多了。
“小李,这事儿咱们就不提了。往后你可要记住,千万千万不能改病历。这是篡改证据。到了法庭上,你再多的对,犯了这个忌讳,其它的话都站不住脚了,最后也非常可能会输。当然了,咱们国家一般都是医疗鉴定委员会来解决医疗纠纷事件,一般不会弄到法院去。但到鉴定委员会那儿,改病历也是被诟病的。明白吗?”
“明白。我会记住的。”李敏三口两口把桔子吃了,看陈文强的脸色不好、但精神似乎好了不少,就站起来说:“老师,我回去了。你再好好歇两天,咱倆该做的手术不好再拖了。”
“小李,吃了饭再走了。”小尹出来留客。
“尹阿姨,我不好离开科室久了,得赶紧回去了。”
“那你也得吃饭啊。”
“严虹家请人做饭,她们带了我的份。”
“那把这桔子拿着。就我和你老师在家,我们吃不了这么多东西。”小尹不由分说把一大袋子桔子塞到李敏的手里。
“那是别人来探望老师的。”
“拿着吧。”陈文强也发话。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李敏接过塑料袋,学着石主任那样关上门,将小尹拦在房间内。
小尹笑笑转回身说陈文强:“看吧,小李她不是幼儿园的三岁孩子,不会被一件事儿影响到整个人的,你就是爱操心……”
“但愿吧。晚上吃什么?吃了好几天大米粥了。”
“吃小云吞怎么样?我刚才包的,是南方的做法,不是北方的大馅馄饨。”
“好啊。”
小尹见陈文强有了吃饭的兴趣,知道他的心结解开了部分,剩下李主任的那些,就得他自己慢慢想开了。
调整2
其实陈文强主要是卡在李敏那儿迈不过去了。如今李敏表态哪怕他不向自己提改病历的事儿, 她考虑到欠张正杰的人情, 也还是会给张、杨俩人修改病历的机会。
于是陈文强在小尹的劝说下, 半推半就地借着台阶下来了。
可尽管这样,李敏还是很快地发现了陈文强在自己面前少了既往那种挥洒自如的自信。她把这件事跟穆杰在电话嘀咕了一回, 穆杰只笑着安慰她:君子律己严待人宽和。
李敏认为陈文强根本就不是什么宽和待人的君子,他是爱憎分明的人。但他律己严格倒还是真的。随着天气变冷,省院生病想休息的人增多,并没有完全好利索的陈文强、在李敏探视后没几天, 还是回到了工作岗位上。
他回来的第一件是就是把全体外科大夫召集到一起, 包括进修大夫和实习生,强调工作的责任心、强调基本的诊断步骤,更是把甘露醇等外科会用到、但较少用到的一些药, 提溜出来从头讲了一遍。
“外科的年轻患者,有的病种单一,在你们眼里看着很简单,但是那个枕部血肿的患者,欠缺的就是一个详细的问诊和全面仔细的查体。这是什么?这是缺少责任心。那事情处理的结果大家都看到了。”
“所以,以后不论咱们当中谁值班,都要先把交接班本上的重患去查看一遍、再把自己的患者都整明白了。带组的副主任医师一定要肩负起责任, 遇到事情要是实在不想动弹, 就叫住院总替自己带着年轻大夫和实习学生去走一趟。”
说实在的, 省院这些个副主任医师, 不仅李主任、梁主任, 就是骨科的王主任也比陈文强早毕业。剩下的副主任医师里, 除了谢逊,基本都是与他差不多年纪的。
他这一番含有领导训示意味的话,感触最深的就是李主任了,换了以前,陈文强再不会说出这样“含沙射影”的话。
他明白自己这次没去看患者是真伤到了陈文强。
*
会后陈文强将各科正副主任、副主任医师、住院总留下来开会。这回陈文强把王主任安排进八组值班编排里,将谢逊调整出值班行列,并让他尽快启程去沪市进修腹腔镜。
谢逊不免有些为难,才跟同学说了要明年去进修、可能还要7月份才能去,这就变成了催促自己尽快动身了!可他还是满口答应下来。
能出去学习是好事情,必须要抓紧时间动身。天知道会有什么变故突然降临,最后要是被耽误了不能去,自己可是要后悔死了。至于学完之后要轮去急诊、门诊的事儿,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由于去年送出去的培训大夫都回来的缘故,陈文强将李敏等三个住院总调离值班行列。要求他们三人彻底地变成24小时的住院医师总负责。
这对李敏来说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儿,难的是小陈和骨科的那个住院总小张,俩人都是去年晋的主治医,俩人的孩子都尚小、还需要抱着去托儿所呢。
可陈文强这样的要求,可以说是符合住院总规定的、合理的工作安排。俩人从散漫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住院总状态,变成要全天候地驻扎在科里、不得不搬到科室里来住了。
可是面对陈文强的合理要求,俩人屁都不敢放一个。生怕招惹了陈文强,变成他的出气筒。
梁主任架不住小陈的拽袖子央求目光,开口说:“老陈,虽然住院总应该24小时在医院,但咱们也都是凡夫俗子,是不是每天给他们仨一个小时的时间,去洗个澡换个衣服什么的?”
“早午晚各一个小时,谁那个时间段,你们仨自己去商量。但是离开前一定要同科里的值班大夫做好交接。”
“是。”仨人异口同声地答应了。
*
向主任才因为甘露醇之事在全院闹了一个很大的没脸,这时候他觉得自己不便于出头说话,频频以目示意骨科的王主任。王主任坚持了一会儿,终于迫于向主任在骨科的绝对权威地位,开口向陈文强提要求。
“陈院长,现在有了住院总24小时负责,咱们不如夜班也顺便调整一下了。”
“怎么调整?你不想值夜班?八组轮值,你一个月才4个班,要是三线班的话,那就各科负责各科的。”陈文强气哼哼地说:“你和向主任那就两天一个三线班。”
“怎么两天一个?还是这样八组轮值三线班不可以吗?”向主任见王主任缩了,便亲自出马。
“你人在家中,医院这边有事找你,电话一旦占线,跑一趟就十来分钟。遇到阴天雨雪的,一来回就得小二十分钟。哼,要是下半夜有事儿,等你从被窝里爬起来赶到医院,患者早死翘翘了。”
“那要是连二十分钟都不能等,就是咱们人在科里也没什么用啊。”卞主任也不是不想值夜班,他就是有配合向主任的意思,让陈文强看看在外科——他还不到一言堂的程度。
“谁说没用?老卞,谢逊为什么肝胆做得比你好?不就是急诊练出来的。你差不多也就行了,别总想着偷懒。”梁主任揶揄他一句。
陈文强板脸:“实在不愿意值班就去分院吧。过去分院不仅不用值班,还能做个挂名的医疗副院长。”
话要这么说就没意思了。
王主任性子偏软,要不然他也不能在技术与向主任差不多、人比向主任先毕业的情况下,让向主任在骨科占据绝对的上风了。他一看自己顺着向主任的心意,弄得陈文强和普外的老梁、老卞都不开心了,就讪讪地把话拉回来:“陈院长,我就那么一说。大家都犯不着着急。”
梁主任继续旗帜鲜明地帮腔陈文强。
“现在的夜班比去年这时候好干多了。有住院总、有夜班的值班大夫、还有进修大夫和实习学生。哪怕哪科同时要开两台手术,都不用担心人手不够。
咱们这些老不死的,就仗着经验,给年轻人站台助威、喊个号子什么的,还有什么不可以。一把子年纪的人了,在哪儿睡觉不是睡。”
普外的许主任接着梁主任的话说:“话是这么说,咱们老了,也就这熊色(shai)样了,但是人小谢年轻啊,在家里搂着媳妇睡和在科里睡,那还是不一样的,是不是小谢?”
许主任说着话还朝卞主任挤挤眼睛。卞主任立即会意地发出低沉的含义晦涩、但是在场的男人都懂得的笑声。
李敏转头看窗外,假装没听见这样的笑声。她觉得这俩副主任医师在手术室总挨掐绝对是应该的。就卞主任那猥琐的笑声,让她感到用手术室的卵圆钳掐还不行,得换用鼠齿钳掐才可以。明天去手术室一定记得要提醒护士长和冯姐。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早早晚晚。自己属于和小人并列的女子,隔了一夜已经对得起他俩了。
谢逊却在卞主任的笑声里对许主任拉下脸:“老许你别说我,我出班了。还有你说话注意点儿,我师妹还在这儿呢。”
许主任说这话的时候,还真就是习惯性地、小小地“黄”了一下,被谢逊这么一说,他就有些挂不住脸了。
“小谢,我说什么了?啊?你师妹在这儿怎么了,还不让人说话了。”
许主任不惧谢逊,所以说起话来的□□味就很浓了。
陈文强不耐烦地吃哒许主任:“开会呢。爱说这样的话,回家当着你们闺女的面说去。”
这就让许主任和卞主任有些下不来台了。
向主任打圆场说:“大家都是同志,开个玩笑罢了,也没说什么出格的话啊。是吧?继续,继续开会了。”
这与手术室开玩笑还不同的,手术室里护士是主场,一个不愿意,那些护士就会立即报复的。可李敏这个未婚的女孩子,在这群男人里是独一个。这与去年创伤外科的那些男大夫开玩笑也没什么不同。哪怕当初里外间的办公室,外面的护士办公室没断了人,李敏的羞恼也还是无可回避。
这时候李主任慢悠悠地开口道:“老许、老卞,李大夫比你俩小了一辈不说,年龄也和你们闺女没差多少。”
许主任便假模假样地说道:“李大夫,对不起了。既往外科都是男人,大家说笑惯了的。”
“是啊,原来范主任在的时候,她比咱们这几个老么咔嚓眼的年龄大,也不在乎我们开玩笑。习惯了习惯了。”卞主任跟在许主任的后面加一句。
可李敏不习惯。她看看普外的那俩副主任医师,深呼一口气把目光凝聚在俩人脸上,直到俩人有点儿不自在了,她才转头对陈文强说:“老师,要没别的事儿了,我先去看看明天要手术的患者。”
她明白自己与这样的中年男人说什么都是自己吃亏。闹得不欢而散了,这几个主任以后还少不了要找茬、使绊子。
惹不起躲吧。
陈文强点点头,允许李敏先离开了。
*
梁主任则笑眯眯地揶揄卞主任说:“你一把子年纪的人了,多少和老许俩使点儿劲儿在手术台上啊。人小李的肝叶切除术做得都比你俩做得好。就你俩刚才那样子,不知道的人该说你俩技术不如人,只会耍嘴皮子酸酸人小姑娘的。”
卞主任立即脸红脖子粗了。这是专挑着打脸的话说他了。
前些天,程主任给他送了一个肝硬化、左肝肿瘤的患者。做完所有的术前检查后,他与许主任商量,觉得他们俩可以拿下这个手术。
于是在术前讨论的时候,他不顾梁主任提醒他患者的病情复杂,坚持自己有做肝叶切除术的资格,并抨击梁主任假托不放心自己、其内心的根本目的是想和程主任一样,把持肝脏的手术不给他们插手。
梁主任见卞、许二人抱团如一人与自己相争,且两个副主任医师同时上台,从技术水平来看也是很强的配合,只能同意了卞主任的要求。
可这肝硬化肝癌、肝叶部分切除术能是那么好做的?果然就像梁主任在术前讨论说的那样,他和许主任做到半截卡住了,虽然急忙把梁主任找去救台……可患者术后还是肝昏迷了。
看样子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
这是他不能提的、尚未结痂的疮疤。是他毕生的奇耻大辱。
陈文强在家休息也听说了这回事儿。但是卞主任是副主任医师,他是有资格做这种级别的手术……可现在他惹恼了陈文强。
陈文强不准备惯着他了。
于是,陈文强顺着梁主任的话说:“老卞,老梁刚才说的没错。你和许主任的手术技巧还要再磨练。同样的左肝切除术,人小李能做下来,你俩做不下来,你倆加起来年龄可是小李的四倍了。
我看这么吧,肝脏的手术,你和许主任以后也别碰了。哪怕肝癌患者五年的生存率不高,甚至从发现到死亡,很多患者也就是一年半年的生存期,那也不能下不了台、肝昏迷的。”
“老陈,那例手术是意外。咱们上班三十来年了,谁敢保证自己就没有遇到过意外的事儿。”卞主任是真急了。
“我是从患者的生命安全考虑。你要是有不同的意见,你就找舒院长说去,你到省厅告我也可以。”陈文强的口气很不善。
陈文强的脾气不怎么好,外科这些主任们在年轻的时候基本都领教过的。如今这样子是官升脾气涨了?适逢创伤外科挨批评的风头浪尖,卞主任为自己的冒失感到后悔了。好好地干嘛跟着老许刺激陈文强啊。
*
许主任和卞主任的猥琐做派,让陈文强很不满也很烦躁,同时也令他失去耐心,令他不想学舒院长的那套工作方式了,什么平易近人的工作作风、什么要保持有商有量的工作态度!
“你你要是有不同的意见,你就找舒院长说去,你到省厅告我也可以。”
陈文强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然后立即翻到他的工作笔记本需要的那一页,按照原先想好的、公布了新的值班小组组合方案和轮值次序。
新的八个值班组合公布了,与原来的大同小异,仍然是以临床医疗技术为中心的人员配置。众人对这个运行一年多的方案,接受起来没有任何障碍。
“各科住院总一会儿把这个新的排班表抄回去。进修大夫和实习学生仍跟着原来的带教老师一起值班,没特殊变化的话,今晚就按照这个开始执行。”
原该今晚上夜班的与值班表上是一样的,所以无论是哪科的主任,都没有任何意见。
陈文强的心情反映到他的态度上,他板着脸说:“我就强调一点儿:保证医疗安全!其它一切照旧。散会。”
这说散会的态度撵人的意思太明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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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觉没趣的许主任和卞主任率先离开了。小陈抄下最新的值班组合次序表后,跟陈文强和梁主任等人打个招呼才离开。向主任和王主任却在等骨科的住院总小张抄值班表期间,与梁主任、石主任等说笑了一会儿,然后三个人一起离开了。
陈文强仍旧气哼哼地不开脸。因为在他的心里,他是真把李敏这个学生看做和自己闺女一样的晚辈。所以他才有这些日子的愧疚感和排遣不开的郁结,才有对李主任带教时说一套、最后却做了另外一套的隐隐排斥。
梁主任留下来,他边掏烟盒出来边说闲话:“看吧,骨科是团结一心、一致对外的战斗集体,而普外就是各怀鬼胎的一盘散沙。谢逊,你说是不是?”
谢逊不怎么高兴,但梁主任问话,他还是很给面子地应了一声说:“我从毕业就到普外,也有十年了。普外的风气一直就是这样的。”
陈文强板着脸道:“蛇鼠一窝、狼狈为奸。”
梁主任递给他一支烟,又亲自掏火柴要给他点火,这才打断了陈文强其它要出口的、明显会不适宜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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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主任收起来平时的笑脸,不赞成地对谢逊说:“小谢,他俩那种人你不搭理他们、装做没听见,他们觉得没趣也就完了。没必要弄成不欢而散的样子。都是同志的,以后工作也少不了还要合作的。”
天地良心,石主任肯对谢逊说这样的话,完全是看在梁主任喜欢谢逊、栽培谢逊上。因为他自己既往做手术的时候,也喜欢开些带颜色的玩笑什么的。
手术室里一些上了点儿年纪的老护士,也愿意同他们这些外科大夫们说说笑笑。就是一些年轻的小姑娘中,也不乏有些胆大的,会娇羞地嗔怪他们几句,但也不是非常讨厌他们这种工作作风的。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说的不就是在手术室这种强大的精神和体力压力下,一起工作的男男女女调笑几句松弛松弛紧绷的神经嘛。不过他会比较注意分寸,很有技巧地把握好一个度,不敢像卞主任他们随口胡说。真要是太黄了,不仅会挨掐、难免也会被小护士们派去说下流话那伙人里。
而刚才许主任那话,就是有什么,那也是听的人自己的事儿,真不算什么的。
但自从他发先陈文强不喜欢这类性质的玩笑,他就绝口不再说任何可能招掐的颜色笑话了。要叫梁主任知道他的想法,肯定会嗤之以鼻的。
陈文强怎么了,陈文强就不说带颜色的笑话啦!他不过是把李敏当成自己的学生了,不想在学生的心目里跌份儿、失去师道尊严等等罢了。
这话,梁主任不跟李主任说,也不跟陈文强提。因为老李是一直很享受、很推崇陈文强对他的尊敬。而陈文强,他认为这一年院长助理当的,俩人之间已经拉开了看不见、却实际存在的距离。
所以他会与柳主任在喝小酒的时候嘚啵几句。
柳主任就笑他:“老梁,你呢?你在李大夫跟前,也还和以前一样与护士开玩笑吗?”
梁主任记得自己当时恍惚了一下,好一会儿才自嘲道:“这科里有个和自己闺女一样大的小姑娘做同志,还真不方便。我也都是普外的择期手术、趁小李不在时,才敢在手术室放肆说笑。”
柳主任大笑一番。颇为惋惜地点他说:“我看你也没把小李当同志,而是把小李当学生了。那个小李啊,我看着真是眼馋啊。咱们不说手术技巧了,你看就这几回的术后记录等杂事儿,我说了一遍她就都给我做得利利整整的。要是手下有这么个主治医,我能省心十年、多活十年。”
“老陈和你想的是一样。所以你不用想着能从他手里把人扣出来。”
“我没想着把人弄过来。来这好几个月了,我知道自己要不来这人,我怎么还能有那贪心。我这面需要人手时,陈院长肯借人出来,我就是感慨一下罢了。”
*
梁主任散烟给所有人,他这边与陈文强等人划火柴点烟呢,那边谢逊就很不屑地回答石主任道:“就他俩?心思从来就没在工作上。自己有没有半斤八两的自己不清楚啊,还非要做肝癌。”
那瞧不起人的嚣张神态,不禁就让张正杰心生恍惚。这样的谢逊才是十年自己认识的那个谢逊。而这几个月在创伤外科的、多少会谦虚一点儿的谢逊,好像是梦里遇到的假人。他心里更深处的怀疑是
——不知道这样鄙视卞主任和许主任的谢逊,背地里会不会也是这么看自己的。
梁主任看了又看谢逊但没吭声,可他目光也让谢逊意识到自己的不妥了。他接着说:“他俩没能力还偏要做术者,我是说能力不足还偏要做肝癌手术。不是说你。”
越描越黑的话,让张正杰绷不住笑了。
“我知道你说的意思。我能力不足我只上去拉钩。但我的专业是骨科,我也犯不着在肝胆在肝癌上较劲。老陈,要是没事儿我就回去了。谢主任,你走不走?”
“我还有点儿事儿问陈院长。那个陈院长,我去进修那小詹怎么办?”
“给骨科王主任送去。”
李主任不赞成地摇摇头,但是他鉴于这些日子陈文强与自己的疏远,没有开口说话。梁主任和张正杰可还记得分新人的时候陈文强的话,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了。
“不是说不给骨科带新人吗?”
陈文强心烦地说:“那就送去柳主任那边。柳主任不是一直要人吗?”
石主任就说:“那可不错。他们儿外还就缺人缺的厉害呢。不知道小詹能不能入老柳的眼。”
谢逊不明白石主任这话的意思,犹自不解地问:“他是医疗系的,不是儿科系啊。”
张正杰一拽谢逊:“走,我给你解释了。”
*
张正杰把谢逊拽走了。
他一边走一边说:“陈院长因为枕部血肿那事儿一直心情不爽,看咱们创伤外科也不顺眼。虽然你是普外的,但这事发的时候,你在创伤外科,也仍然拿着行政副主任的岗位津贴呢。你敢说与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谢逊被他说的没了声气。
“这时候不往后缩缩脑袋,你还往前凑合什么啊!你是不是傻?你是不是想成陈文强的出气筒?陈文强想不给老卞和老许做肝癌就不给了,你这时候惹恼他了,要是不给你去进修,让你去急诊半年、再去门诊半年呢?”
“陈院长不会这么干的。”
“会不会咱们暂且不说。你出去进修你的,小詹何去何从你操心那么多干嘛,我还当着主任呢,你犯不着这时候往陈文强枪口撞。”
谢逊咧嘴:“我是操心多了。”
他过来创伤外科这几个月,张正杰对他一直都是很友好的。大家都是同龄人,由着共同的、成长的时代背景。他虽然看不起张正杰的工农兵大学生出身,但他也敬佩张正杰在骨科业务上的钻研精神。
他也接受了张正杰的橄榄枝。
如今俩人一高一矮、一瘦长一壮实地并肩走在创伤外科的走廊里,看着傲娇和跋扈的俩主任投契非常但实际给出的滑稽感,连日心情阴郁的护士长顿觉心情轻松了一些,忍不住跟过来安慰她的吕青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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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了,有营养液的天使们,记得浇灌了
捧爪致谢
调整3
这次创伤外科虽明着只处理了一个护士, 但随后还会陆续地、不引人注目地把参与的护士, 以各种理由调离创伤外科是一定的了。就是护士长本人, 若不是有护理部廖主任力保,把分科时候她发扬风格、让吕青带走了技术优秀和人品都可靠的护士的那段话摆到院务会上力争, 护士长的结局还难说呢。
最后还是靠唐书记出面斡旋,把护士长这十年的工作成绩一一摆到桌面上,从她分到省院做护士开始、到团委的干事、团委书记、护士长,任何一个岗位她都是先进工作者、优秀党团员, 一直到她所在的集体得到的各种先进等等都摆了出来,才为她争取到一个行政警告, 作为此事的终结。
但此事对护士长的影响是巨大的。表现在她原本委婉的说话方式,最近也都变得明显地严厉起来了。吕青这些天有空儿就下来和她说几句话, 好缓和她的情绪。晚上也经常做些吃的送过去, 与她聊聊天分散下注意力, 纾解护士长郁闷的心情。
见张正杰和谢逊俩人回科里了, 吕青就问:“你们开完会了?”
“开完了。”张正杰心情不错。他见吕青又来了, 就笑着打趣吕青:“又下来安慰你的难姐难妹了?”
从小没少因为打架被父亲惩罚的他, 虽然觉得这次挨了处分是丢了大脸, 但他个子不高心胸却很宽广、很想得开也很能容事儿的。在他的心里,有那么多人和自己一起分担错误、陪自己一起挨罚,这算个什么毬。
不过是丢失了今年的先进个人和先进集体, 明年再努力呗。他劝过护士长一次了, 就把这事儿丢到脑袋后面去了。
吕青看张正杰那样, 羡慕不已地说:“是啊。我指望不上你这个不负责的头儿, 可就不得我自己来嘛。”
“哎呀,小青啊,你要我负责,这事儿我真办不到,别的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张正杰一脸贼笑,故意说了句要引人误会的话。
吕青笑着瞥了他一眼不理他这茬儿,只与护士长说:“我得回去了,妇产科门诊给李大夫飞来个会诊单。我看没急诊的字样,就没去主任办公室找她。他们这开完会了,我得赶紧回去告诉她。”
“那你回去吧。我没事儿的,你也不用总下来,耽误工作就不好了。”护士长送吕青往楼梯走。
谢逊觉得奇怪,拦住吕青问:“妇产科门诊的会诊单?什么病啊?”
“外yin肿物,13岁。”吕青答了一句就匆匆走了。
“外yin肿物,13岁,是疝气吗?”留下谢逊站在走廊里自言自语:“怎么还弄去妇产科门诊了?分诊台也是乱来。”
张正杰揶揄谢逊:“还不赶紧联系你的进修去?门诊分诊台不归你管,不用你操心的。”
谢逊横了张正杰一眼,看了一下手表说:“我去院办打长途。我那几张床你帮我看下啊。”
“去吧去吧,我帮你看着。”
*
李敏拿到会诊单就往妇科门诊去。她心里也在怀疑是疝气。但接触了患者,尤其是详细的查体后,她却觉得有点儿叫不准了。
查体的时候小姑娘很难为情。好在李敏是女的,对她的态度又很亲切,她才扭捏着脱下裤子,躺去妇科的诊疗床上。
肿物大小比李敏的拳头还要大两圈。
“来屈膝,放松一下。跟着我说的慢慢往外呼气。呼……”李敏先入为主地考虑是腹部肠管通过腹股沟滑到外yin部。
但是这个大小接近10厘米左右的囊性包块,并没有随着小姑娘的腹部放松还纳回腹腔。韧性的、实质性的触诊感觉,让李敏摸不出、猜不到这里面到底是什么组织。
叩诊不是鼓音、听诊也没有肠鸣音。小姑娘也一直没有出现过肠梗阻的症状。
这是个什么呢?李敏皱眉沉思,一时间想不出囊性包块到底是什么组织。
“你这包块是最近一年才有的吗?”李敏把小姑娘扶坐起来,让她穿好裤子,继续追问病史。
“嗯。去年这时候开始的,最初只有指节这么大小。”小姑娘伸出拇指给李敏比量,“就这么大,然后越来越大。今年暑假的时候,我来医院看了,门口分诊的那个姐姐说我得去外科。我看外科都是男的,就回去了。”
小姑娘挺活泼的,说话也很有条理。看样子这病史是不会出错的。
孩子妈妈陪着小姑娘来看病。她一直站在屏风外面听着李敏与闺女的对话,见李敏对孩子认真且耐心,就在李敏洗手的时候跟在李敏身边说话。
“李大夫,这孩子最近两个月都不肯去上学,我看她走路的姿势也不对,还以为她怎么地了呢。反复问了好多次这才问出来。那个李大夫,她才出生的时候在对侧的大腿根部也有过一个包,不大点儿的。后来在儿童医院做了手术。我把她上回手术的病历本带来了。”
这是一个很认真的母亲。孩子出生时的病历还保存着。儿童医院的病历,泛黄的纸张上写着出院的病理诊断:卵睾。
李敏明白这个诊断的意思,就是在同一个性腺内,既存在卵巢,又存在□□的组织学成份。
“李大夫,我本来想着这回还带她去儿童医院看。但是当初给她看病的那个大夫早都退休了。这不是听说你们省院最近儿科和外科都不错嘛,我就带她过来了。”孩子妈妈解释完又说:“她大了,不肯让男大夫检查那里的,我就只好带她来妇科了。”
李敏点头表示理解,这也是外科一定要配备女大夫的原因之一。
“你看这个病历上的出院小结写得很明白。”李敏指着上面的字给孩子妈妈看。“但当时只切除了一侧的卵睾。另一侧怀疑在腹腔内,剖腹探查没有找到。为什么要找,我和你说,腹腔的温度比较高,□□、嗯,就是卵睾吧,也容易在这样的温度下发生恶变。
还有,当时儿童医院的大夫有没有劝你做染色体检查啊?”
“儿童医院的大夫说了。可因为那得去医大做,孩子小也不方便,就没去做。说是等孩子大了,看发育情况再做也可以的。但这孩子从上五年级就不肯跟我一起洗澡了,也是时间一长我就疏忽了这事儿了。你看她”孩子妈妈凑到李敏的耳边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女孩。外生殖器完全是女孩。”李敏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
“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做妈妈的捂着胸口嗟叹。
“其实你闺女这个包块,我更怀疑她可能是妇科的问题,不是外科的事儿。你住去妇科病房也可以的。你现在的打算是?”李敏把自己的想法直言不讳地告诉给孩子妈妈。虽然她很想收这个患者,但是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就没意思了。
“李大夫,我不懂这些。”孩子妈妈在李敏澄清的目光里败下阵。“我是说具体怎么治我不懂,但是妇科和外科的区别我懂的。
主要吧,是来之前也听人说过你,说你对患者都很仔细。刚才在这儿等你来的时候,也听这位妇科大夫介绍你工作很认真,考试连着第一……我想我家这孩子就交给你,你当她是妹妹还是晚辈,你看着怎么好就怎么给她治疗吧。”
李敏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全心托付的患儿母亲,这让她顿时觉得肩膀沉重起来。
她忖度了一下说:“按照她目前的情况,肯定是需要手术治疗的。我的意见是先给她做个b超,看看这个肿物到底是什么。不过估计b超是达不到这个目的。
唔,她需要做一个腹部ct。
我和你说她做ct 有两个目的,一个是确定肿物性质,另一个查找腹腔内是不是有卵巢。卵巢对女人的重要性你知道吗?”
孩子妈妈点点头。小女孩也跟着点头说:“我们有上生理卫生科。卵巢决定了女性的第二性征和发育。”
“说的很不错。长大以后来当妇产科大夫怎么样?”
小姑娘含羞带怯但是两眼闪闪发亮地问:“我可以吗?”
“可以啊。你好好学习,高考分数够上医学院的,将来就能当大夫了。”李敏鼓励小姑娘一句,继续对她妈妈说:“如果她腹腔内有卵巢,这个肿物是卵睾,那就把肿物切除,一了百了,免得进入青春期后来月经了,被雌激素刺激产生恶变。”
“她已经来月经了。去年2月来的。”女孩子的妈妈对李敏说。
“这么早?”李敏吃惊了。“她去年才十二岁吧?几月的生日啊?”
“她是年初的生日。”
妇科大夫在边上插话:“现在孩子初潮都早了,不是我们那会儿要14、15的。”
小姑娘也说:“我们班好多女生5年级就来了。我差不多是最晚的了。”
李敏自嘲:“我才25啊,怎么就感觉跟你、跟这个时代有代沟了。你月经规律吗?”
“一个月一次,每次5、6天吧。和生理书上讲的一样。”小姑娘与李敏熟络得很快。
“月经量呢?”
孩子妈妈说:“这孩子像我了,月经量比较大,还经常有痛经。反正每个月我都会给她请假,让她在家休息两三天。”
李敏点点头,按着其在省院的病历本上填写的名字,给她开了b超单子和ct单、血尿常规等必须的检查项目,同时给她开了住院许可证。
“这些你带她在门诊检查就好,大概明天下午就能拿到全部的结果。你拿着这些结果再办住院,虽麻烦点儿,反而比病房做检查更快。”
“好。谢谢你李大夫。”这么大的孩子,单位效益好会给报销一半的医药费。术前能少住一天就省一天的钱。
患儿母亲跟着李敏往外走,边走边问:“李大夫,要是这是卵巢呢?也切除吗?”
“我担心这是卵巢,才要你带她做个腹部ct 。如果是卵巢,确定腹腔内再没有卵巢,自然以回纳到腹腔为上。这个手术中是要做病理的。如果有恶变可能或是已经恶变了,万不得已还是切除的。
你先放宽心,她现在月经规律、月经量也正常,证明她身体内有功能完好的卵巢。她这么小,住进来以后我会找妇产科的主任做会诊,会很慎重地对待你闺女这病的。这些安排等检查结果出来了,我会安排好的。”
“嗯嗯。谢谢你、谢谢你。”
*
李敏看那母亲带着女儿去做检查了,借了妇科门诊的电话打回科里,问明吕青科里没什么事儿以后,向她报备了自己的行踪:要去妇产科一趟找苏颖。
“苏姐,那个女孩子你看是收你们这儿好,还是收到外科?”李敏去找苏颖,她知道苏颖的发展重心仍在妇科方面。
苏颖没打崩儿地回答:“收到你管的床位。等她住进来了,我过去看看。要是能行咱倆一起给她做手术。若是收进来妇科,刘主任把妇科那边接过去了,我现在是一点儿也插不上手,我只能在产二干瞪眼看着。”
说起妇科插不上手的事儿,苏颖心痛得揪揪到一起了。
“嗯,那我到时候就把会诊单写给你,标明产二,请你去会诊。”
苏颖很高兴。这么少见的病例,李敏也想着与自己来分享。这个小师妹,自己真没白稀罕她。李敏接着又把今天外科开会、择着与苏颖有关的、像陈文强让谢逊出班说了。
“我老师安排师兄出班了,说他可以去进修。”
“是吗?那可得赶紧走。他这回的进修时间前后变了好几次了,要不是那边是他的同班同学,进修的事儿早就黄了。”
聊了一会儿,李敏就说:“苏姐,我得回去了。明天的手术还有一摊子事儿要准备呢。”
“嗯。回去吧。你师兄有什么不妥当的赶紧告诉我一声。他那人啊,要是由着他,他能把省院的所有人都得罪了。”
李敏有点儿惭愧了,才开会的时候谢逊还为自己张目呢。她这瞬间的不自然,让苏颖猜到一定是谢逊在刚才的会上又和谁呛呛了。唉,这个不省心的。
李敏回到科里就向陈文强汇报了此事儿。陈文强立即答应她:“那你就和苏颖一起做,记得术中要先做病理,切下来就难安回去了。”
*
舒院长此时对坐在自己办公室里傅院长说:“老傅,你拿定主意了?”
傅院长点点头说:“老舒,这十来年眼看着到省院就医的患者越来越多,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觉得,咱们医疗行业进入了一个快速的发展期了?分院那边原是为了解决北郊那一片市民没法就医的问题,说穿了那就是一个卫生院的规模。但我这半年来一直在琢磨着,咱们省院这里就这么大的地方,再想发展可也挺难的了。”
舒院长听他说到这儿了,突然插话道:“北郊那边最初划给省院做分院的土地可不少,你是想到那边盖宿舍楼吗?”
傅院长没有回避、直接了当地说:“让费院长去盖吧。我听人说你还能往上走,我去分院抓医疗,把分院搞起来……”
舒院长明白了傅院长的所求——他是想通过建好分院的业绩、等自己往上走的时候,拿到自己屁股底下这个一把院长的位置。
他不禁就在心里想:三年的时间,你老傅来得及吗?你跟陈文强赛跑,你跑得过他吗?但这话舒院长就不能对他说了。
“老费那人去负责盖楼?”舒院长皱眉说:“我怕他像负责十七楼的那谁那样,楼盖完了,人也跑了,最后丢下审计的一大摊子事儿。老傅,那可就不是咱倆刚当院长、没有足够的权利、去制止那样事情发生,能解释得了、脱身得了的啦。”
傅院长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会仔细地看着老费的,不会让他太离谱了。总不能他违章违法,最后把我自己填进去了。院里这边也需要你叮嘱好王处长,把钱看紧了。”
舒院长想了想说:“你要拿定主意过去,也不是不成。那就在北郊那边先建几栋楼,把省院西边的那些居民都置换过去。倒出来地儿了,为咱们省院的下一步发展换取空间。
你看夏天咱们还说儿科给两层楼多了呢,这才几个月的功夫,我昨天去儿科巡视,发现儿科病房基本住满了。”
“你要盖儿科中心?”
“我有这个想法。咱们省院的患儿越来越多,儿外科的势头也挺好的,建一个儿科中心迫在眉睫了。我准备就在内科住院楼的前面,盖个七层的儿科中心,一楼是儿科门诊,然后上面四层给儿内科做病房,最上面两层分给儿外科。”
傅院长想想说道:“要是单建七层的儿科中心,挺划不来的。我觉得不如就建个十二层的妇儿中心,把妇产科也移出来。那十七层全给外科算了。”
“外科暂时吃不下。再说妇儿中心楼要盖高了,会挡后面内科住院楼的阳光。”舒院长提醒傅院长。
“往前挪一些呢?”傅院长对省院的规划很上心,他从舒院长桌面的文件筐里拽出来一张白纸,边画省院目前的布局边说:“咱们把这个妇儿中心往前挪一些,两栋高楼之间的空地儿,可以与现在这边的空地连起来。这一大片做绿化,你说是不是像咱倆出去看到的那些医院?”
舒院长提醒他:“这样一来,西边要置换出去的居民就更多了,动迁的压力就更大了。”
傅院长抿唇沉默不语,他这样子与这些年以舒院长马首是瞻的态度大相径庭。他相信自己根据出国所见描绘出来的前景,那般美好的前景,不信舒文臣不动心。
果然,舒院长在沉默好一会儿后,下定决心一般说:“从咱倆去年看到的,推演二十年后省院可能的发展前景来看,是该先把西边的那块地拿下来。不然很可能会像医大那样困在方寸之地,没有了腾挪发展的空间了。你把老费和老陈找过来,我再叫上老唐,咱们几个先商量看看。”
*
四个院长和一个书记坐在小会议室里开会,这是很少见的事情。但这是关系到省院未来发展方向的大事儿,舒院长还不想在班子没统一思想、没拿出基本方略的时候,让院务会的讨论左右了该事方向。
开始费院长还有点儿心不在焉地听着,慢慢地他被吸引得参入进去了。
“我是觉得咱们不能只惦记发展省院这面、只盖妇儿中心,咱们在北郊那边也得盖宿舍楼。依着老傅的计划,分院那边要搞起来的话,要是在十年内达到老傅说的规模,新建一座八层的住院大楼,要配备的住院医、主治医、护师和主管护师等人数,我估计和咱们省院五年前也差不了多少。
是不是大致也得有2到3栋六单元的两室一厅房子,才能够年轻大夫住的?”
“我看不止。”陈文强插话道:“咱们省院这边没地皮了,等这妇科、儿科中心建起来,肯定要增加人手。外科这面病床数增加了,相应地也要增加人手。
再加上这几年陆续分过来的小年轻,到时候也得有栋主治医师楼,护师呢?主管护师呢?他们这些人就是都挤到单身宿舍楼里,一家一个房间也是不够住的。这些人可是咱们省院干活的主力。”
唐书记接话道:“这摊子铺陈的可有点儿大。我怎么觉得你们是要再建一座省院出来呢?”
四个男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想把分院那边建起来建好的共同认识,让他们这一刻放弃了之前种种的不对付。
“咱们这规划是有点儿搞得越来越大了。”傅院长感慨。自己原来就是想脱开江砚的纠缠,但为了说服舒院长,不得不画了一个美好的蓝图。可经过舒院长的润色、费院长和陈文强的补充,真的是要再建一个省院的感觉。
“老舒,我觉得唐书记说的有道理。这么地好不好,咱们先在北郊盖个五层的住院楼,等以后发展起来了,就可以改做门诊使用。五楼后面留出来足够的地方,好建十二层、十七层住院楼的。”费院长看着陈文强在笔记本上的勾画,把陈文强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舒院长想了想说:“咱们这个项目得拆开来,分成几步去做,不然报上去了也不会批准的。上面没钱给咱们的。还有就是说服咱们省院西边的住户,置换到北郊那边去。那也是困难重重的事情。”
唐书记就说:“我看动迁西边的那些住户可不容易。咱们这面的学区好,就是为了孩子上学,那些住户也不会愿意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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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 李敏才写完小姑娘的住院病历, 苏颖那边也下了手术, 她很高兴能如约地接到了李敏的会诊单。但当她想离开时,注意到盯着会诊单不放的严虹, 那眼神简直在向自己说:带上我吧。
于是苏颖就把严虹也带了来。
“师妹。”苏颖招呼李敏一声,接过李敏推过来的、摆在桌子上的ct片子看起来。
李敏把手里的病历夹夹着的东西都拽出来,把自己要用的留下,其它的递给严虹说:“你先看看, 我把首程写了。”
苏颖边看片子边问道:“你不是先写首程再写完整病历?你的实习生呢?”
“实习生写了首程也写了病历。我想着这个病例你们可能要用到,就自己再写一遍了。”
严虹感激地朝李敏笑笑。她明白李敏是替自己能用上这个病例做准备呢。
李敏昨天回去吃饭就提醒严虹注意这个会诊单。“我不好说让苏颖带着你过来会诊, 但是我想你要是盯住会诊单了,跟她寸步不离的, 她估计也就会带你过来。”
腹部ct做得很清晰, 可以称得上是漂亮一百分了。苏颖没在ct片上找到子宫、卵巢, 皱着眉头去翻其他的检查。b超提示这是一个囊性有腔的组织, 至于是什么, b超看不出来。这一团纠结在一起的组织, 实际是两个包块:大的有5、6厘米左右、其背侧方还有一个3厘米大小的、纠结成一团的小的实质包块。
严虹等李敏写完首程, 把桌面的那些文件按次序重新排好递给李敏。“敏敏,她月经准、月经量又偏大还痛经,你说这会不会是子宫啊?腹腔里没找到子宫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那天和苏姐讨论也是倾向是子宫和卵巢组成的疝。但奇怪在她痛经的位置是下腹部啊。”
可下腹部那儿并没有子宫!
李敏等苏颖和严虹把所有的辅助检查都看完后建议:“咱们去看看那小姑娘吧。那孩子挺活泼的, 回答问题也挺有条理。”
她带着苏颖和严虹过去小病室, 孩子妈妈反倒比小姑娘看起来还紧张。“李大夫。”
“这是妇产科苏主任, 我师姐。严大夫, 我大学同学。我请她俩过来给你闺女会诊。”李敏向母女俩解释。
这回李敏带的实习生是个男生,小伙子讪讪地跟在后面,不怎么敢靠前。
苏颖又详细问了一遍病史,着重在月经史和痛经上。与李敏在病历上提供给她的信息,也没什么出入。
最后苏颖说:“去你们科的换药室查体吧。”
李敏看小姑娘的母女都有些迟疑,就打发自己的实习生离开。反正这小伙子不准备做妇产科大夫,在外科实习中有关疝气部分也是普外的教学内容。小伙子如释重负地离开了,那母女俩的精神一下子松弛下来。
“敏敏,你这么做小心学生投诉你啊。”严虹提醒李敏。
“我另外找别的病例给他吧。年底外科的手术多呢。会上到他们不想上的。”
进了换药室以后,李敏锁门拉屏风的动作一气呵成,看得苏颖、严虹和孩子妈妈忍不住发笑。
“你干什么呢,要做贼似的。”严虹笑嗔李敏。
“嘿嘿,我这是预防万一。外科病房男的多,女的少,陪护也是难男的多。我给女患者查体和换药都这么干,不然万一中间闯进来别的男人了,不是挺尴尬的。”
“你在外科呆得这么谨小慎微的,小心变态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李敏等苏颖给小姑娘检查完问:“苏姐,我考虑她有月经,想着是不是给她安排一个碘油造影?”
“应该做的。”苏颖支持李敏的提议。“记得她的碘油造影要医务处备案,还有造影安排的时间,”苏颖沉吟了一下说:“你把造影单子划价后给我,我来安排造影的时间。得选个人少的时间段,咱倆带患者过去。小严,你就别过去了。”
“好。谢谢苏姐。”私下里严虹也是这么称呼苏颖的。
“小李,你现在先着手把必须的签字都准备好。小严,你那儿还有范本没?你找找给李敏一份。”
她俩这边商量检查方法,严虹也给母女俩科普了碘油造影的目的、以及必须要签字的意义。
碘油造影一般是用来检查输卵管是否有堵塞的。检查时,碘油从宫腔进入输卵管。用在眼前的这个病例,恰好可以判断出那一团实质性的肿物是不是子宫和输卵管。
但这涉及到未婚女子的妇科检查了,通俗地说,就是□□的问题。要告知患者,要获得患者准许的、明白怎么检查的签字。
尤其眼前还是一个未成年的13岁的小姑娘,她需要由她妈妈代行这个权利了。
孩子妈妈倒是如孩子住院前所说的那样:我把孩子交给你了,你看怎么好怎么给她治。很配合地答应了做造影。
“我那儿应该还有范本的,我一会儿给你送过来。”严虹想自己收集的那些临床需要用的文件,肯定地告诉李敏。
“我跟你过去取得了,哪用你跑来跑去的。”
*
李敏跟去妇产科从严虹那儿取了范本,回来写好后找孩子妈妈签字、再跑去医务科找秦处长签字、到院办盖公章。等她再回到科里时,已经是午饭时分了。
然后她打仗一般地冲回家换衣服,将洗衣机开动了,才过去严虹家吃饭。潘志没有回来吃饭,只有严虹和小艳坐在饭桌边上,扑鼻的香气、升腾的热气,显示俩人已经开始吃饭了。
“怎么才回来?秦处长没难为你吧?”严虹端着饭碗说:“我饿了,就不等你了。”
“你饿了就先吃,不要等我。医务处那里办好了,这是正常工作,秦处长不会在这样的签字难为我的。我刚才去换衣服来的。小艳,你想着一会儿帮我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晾起来啊。”李敏接过小艳递给自己的饭碗、筷子开始吃饭。
“嗯。”小姑娘答应一声,捧起自己的饭碗继续吃饭。
在潘志和严虹的力邀下,李敏的三顿饭已经在他们家搭伙。李敏还跟他俩说好了,除了按平均数交一份伙食费,她每个月再给小艳50元钱。
小艳挺开心的。李敏家里除了搞卫生就是洗衣服,没有人住的房间,打扫起来很容易,洗衣服有洗衣机也不费劲。做饭也就是多添半碗米,做菜多切一个土豆的,更谈不上费劲了。唯一算上“麻烦”的事情,就是要给李敏送早晚饭。
可她还真乐意出去走走的。
因为小陈和小张为了帮媳妇抱孩子接送去托儿所,选择了早晚回家。李敏对他俩人这样的挑选自然没任何异议。
*
“那孩子的碘油造影,你就别去看了。”李敏边吃饭边跟严虹说。
“嗯,我不去。你说那孩子是不是要做个基因检测啊?”
“我跟她妈妈说过了,她妈妈同意去做。只是咱们省院做不了,得去医大的。不过我觉得她很可能是xx。”
“可她上回的手术是卵睾。如果是xxy呢?”
“外生殖器看不出有任何畸形啊。要是她体内有□□存在,我觉得她不会目前的生理状况。你看她的初潮时间、月经史都不支持有雄性激素分泌的干扰。”
“可怎么解释她上回卵睾的病理诊断?”
李敏想了一下说:“要不咱们把她上回的病理片子借回来,让柴主任和博士比对下?不是我不相信儿童医院的病理,实在是临床体征和诊断一点儿边都不搭。其实对我们来说,可能还是术中的冰冻切片意义更大。你说是不是?”
“自然了。要是xx,咱们肯定得把卵巢和子宫复位。敏敏,我怎么想怎么觉得她那个痛经部位不对劲。”
“你说她有没有可能是被同学误导、或者是被生理课误导了?”
严虹想了一下说:“也有可能的。不然她子宫不在正常位置,怎么可能在正常位置有疼痛呢。还有她那个月经周期,也说不准是不是受了影响。”
“那个影响可能有,但是她不住校啊。不对,她可能受她妈妈影响。所以,我下午还真得去趟病理室,看柴主任能不能出面找到她十三年前病理片子了。我猜柴主任和博士会感兴趣的。不过搞不好还得医院出面去借片子,我听说儿童医院那边不好说话。”
“那个就不是咱倆这样的小大夫能管得了的。你尽快完成所有检查、定下手术时间了。”
“嗯,要看那个碘油造影结果了,我会尽快安排好手术时间。”
*
李敏下午上班就又跑了一趟妇产科,把已经办好的特别检查同意书拿给苏颖过目、同时把吕青交给自己的、已经完成划价手续的碘油造影申请单也交给她。至于病理检查的事儿,苏颖说她与柴主任联系。
李敏顿时觉得轻松了好多。也就是她现在直接管的神经外科患者比较少,才有这样的空闲为单个患者跑。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回轮过来的实习生比前两期的好带了很多,很可能是他们已经实习了三个月、又断续听了好多次大课的缘故了。
她才回到科里,吕青告诉她:“苏主任打来电话,说她联系好造影的事儿了,让你晚上六点十五带患者到放射线科。”
“嗯嗯,谢谢吕姐。”李敏又马不停蹄地去小病室通知母女俩。
“晚上可以吃饭吗?”孩子妈妈问。
“最好先别吃,我怕她到时候紧张,再吐了就不好了。”李敏摸摸小姑娘毛茸茸的头发,先给她打预防针:“晚上的检查我陪你过去。那个苏主任是我师姐,她是个细心人,会小心给你检查的。但这个检查会有点儿不舒服,嗯,比痛经会轻很多,类似月经来之前的胀痛,你到时候得挺着。你能忍着吗?”
“能,我可以的。”小姑娘答应的很干脆。
李敏看看孩子妈妈,叮嘱她道:“到时候你也去吧,有你在孩子不会太紧张,这个检查必须得用窥器的。”
“好。”孩子妈妈爱怜地抱住女儿。女儿还这么小……但她明白这个检查是为了孩子好。
*
傍晚的时候,李敏掐着时间带着母女俩往放射线科去。
“那个严大夫是不是怀孕了?”孩子妈妈握住女儿的手,紧张地找话题分散注意力。
“是啊。她没显怀,你怎么看出来的?”
“怀孕了自然是不同的。那她也上台做手术吗?”
“上啊。我们要等七个月才不倒夜班的。至于上手术台,没说多久绝对可以不上,看科里和个人吧。”
“李大夫,那你什么时候结婚啊?”
李敏笑笑回答:“我男朋友是军人,得等他那边把结婚报告批下来的。”
“现在军人结婚还要批准?”孩子妈妈挺吃惊的。
“一般不用。他是军官总要走个流程的。你怎么看出来我没结婚的?”李敏感到太奇怪了,这女人不仅能看出来严虹怀孕、还能看出来自己没结婚。
“女孩子的眉心没散,自然是没结婚了。我看你和严大夫的关系很好的,你想想她结婚前后的样子是不是有明显变化。”女人笑眯眯地提醒李敏。
李敏想想严虹旅行结婚回来后的模样,疑惑地问:“我就是觉得她变漂亮了。肤色也特别好,像刚做完面膜似的。”
“小媳妇和大姑娘自然是不同的。”孩子妈妈碍于李敏没结婚,笑笑不再往下说了。仨人略沉闷地走到放射线科。
*
白班的都走了,夜班的患者这时候还没上来,现在正是一天中放射线科最轻松的时候。李敏不知道苏颖是怎么说通的胡主任,竟然是由胡主任亲自来操作x光机。
苏颖看出来李敏的疑惑,边展开她带来的器械包边解释道:“正常的输卵管造影,胡主任自然不会管的。因为这个属于先天异常,我一说胡主任就答应了。”
李敏协助苏颖铺好单子,孩子妈妈比她闺女还紧张。苏颖安慰她说:“我准备了最小号的窥器,你放心,我会尽量轻柔的。”
孩子被大人的之间流动的紧张气氛、还有她妈妈颤抖的身体影响了,她抓住李敏的手不肯松,脑袋藏到母亲的怀里,夹紧腿不配合检查了。
苏颖叹气,最怕的就是遇到这样的情况。李敏摸摸小女孩的头发,示意其母亲安慰孩子。
“可可乖啊,咱们做全了检查,就做手术,完了你就可以回去上学了。”
“不做检查不能手术吗?”小女孩明显对苏颖手里拿着的那个不锈钢的窥器感到恐惧。
“这个检查是必须的,决定是把你那包块切除还是放回到它应该在位置。万一是子宫和卵巢,就这么切掉了,你就不是女孩子了,就不能像别的同学一样有月经。不做这个检查,我真不敢随便给你做手术的,切错了我没法给你安回去的。来,听话。啊。”李敏轻轻拍着小女孩的手背安抚她。
千哄万骗的,抗拒的小姑娘都让李敏产生了负罪感了,才哄着小姑娘开始配合了。
“妈,疼。”小姑娘尖叫,开始挣扎。
苏颖立即说:“按腿,我给药了。”
李敏和孩子妈妈赶紧抱腰各按住一条腿。
“胡主任。你开机了。别管我们仨。”苏颖当机立断边取出窥器边朝门外喊。
800毫安的x光透视仪无声地开始转动了。苏颖把手里的器械往身后的处置车上一丢,上前替换李敏,
“师妹,你出去。这里交给我了。”苏颖知道李敏有结婚的计划了,这时候可不能让她再受线。
李敏乖乖地推开铅门走出去,她透过玻璃窗看着苏颖在胡主任的指示下,给孩子摆体位、旋转身体、固定骨盆的动作。
“小苏,就这个位置固定了,你和孩子妈妈让让,我点张片子。”胡主任接连点了几张片子,然后说:“可以了。”
小姑娘哭得已经上不来气了,她妈妈抱着女儿也心疼地落泪。这一幕都让李敏怀疑这个碘油造影的决定是不是正确、是不是太残忍了。
胡主任吩咐人去洗片子,自己把刚才机器的录像放给她们几个人看,亲自做讲解:“你们看碘油从这里过去,这个异位的组织就是子宫,这个细细的、曲折的就是输卵管,至于这一团无疑就是卵巢了。”
“好好,谢谢你啊胡主任。你这录像能保留下来吗?”
“行啊,你找个录像带来,我给你复制一份。”胡主任很爽快地答应了苏颖。
李敏给科里打电话,要了平车。等平车的功夫,孩子妈妈小心翼翼地问:“苏主任、李大夫,还需要做别的检查吗?”
“不需要了。明天就给你安排手术。”苏颖回答孩子妈妈。“那个师妹,你看看你们科的手术能不能排到床位,不行就从我这边挤。”
李敏就回答她说:“我一会儿给陈院长打个电话,如果后天排不上,我就打电话给你。”
“那好,我等你电话。”
“苏姐,她这个要不要备显微器械和目镜?”
“备显微器械和目镜?那个我可不熟。你的意思是?”
“我怕回纳卵巢和子宫的时候需要做血管吻合。”
手术的目的一个是要解决小姑娘生活现状的不便,更重要的是要保证她今后的生活质量。要让回纳的子宫和卵巢,主要是卵巢能获得足够的血供、能够正常发育。不然往后的数十年,她就要靠口服激素维持女性身体特征。
“那就备着吧。你跟陈院长说说,让他有空也过去看看。”苏颖没做过显微镜下的血管吻合,叫上陈文强到时候让他们师徒俩做了。
平车来得很快,苏颖提着造影用过的包裹说:“那我先回去病房,这个药膏含镇痛的成份,如果孩子晚上还疼,你可以给孩子用一点儿。”李敏点头接过去。
孩子妈妈赶紧再次道谢。
陈文强听取了李敏的汇报后说:“明天请妇产科的李主任过来会诊,这个先天畸形,她们妇产科应该没有做过。手术时间我来安排。”
“老师,孩子父母离婚很多年了。我看她母女俩的经济也不算是太好。”
“唔。那我明天上班先看她的病历,若是你准备齐全了,就安排到后天上午的第一台。你告诉苏颖到时候我会过去的。”
*
全麻后的小女孩被固定在细高的手术台上,消毒以后李敏和苏颖各自站去一助和术者的位置。妇产科李主任站在苏颖的身后。陈文强站在李敏和严虹之间看李敏先动手。
这个手术第一部分是属于普外科的。就是要先从腹股沟动手,打开腹股沟的前壁,将还纳进腹股沟管的子宫、卵巢和输卵管牵引出腹部的切口外。
这部分由李敏来做术者,是术前讨论商议好的。李敏无所谓左右手,所以她选择站在一助的位置。
跟着要做的就是这台手术最关键的地方了,除了判断卵巢是否有□□成份、要将子宫、卵巢送回到正常的解剖学位置,还要考虑是否将变异的畸形宫颈部分做整形。
这部分是由苏颖做术者,李敏也让位与严虹做一助。反正都不做妇产科了,让给严虹才是最佳选择。因为严虹她需要这个病例写论文的。
至于那根细长扭曲、变异的输卵管,这个先不用处理。李敏要了一块盐水纱布,将输卵管小心地包裹好。
现在要辨别那看似正常的卵巢,到底是不是卵睾?如果是卵睾,回纳到腹腔以后,那将大大地增加其恶变的可能性。
杨大夫早已经准备好,轮到他来鉴别是不是有□□组织时,他立即上台,很小心地在这个可疑的卵巢上做了数十点的细针穿刺活检。这样认真的杨大夫令李敏吃惊,她已经有一年多没再与杨大夫同台手术了。
这人还有这样的一面?
她是不知道杨大夫曾经在泌尿外科下了多少工夫,当然更不知道杨大夫在昨天会诊后,就泡在实验室重复了千八百次的细针穿刺试验。直到眼睛疲惫到视物模糊了,他才停手跟着罗主任回家了。
剩下就等着的柴主任和博士提供的病理结果。
昨天柴主任也参加了会诊,然后他通过省院医务处出面,还是及时地把儿童医院的病理片子借过来了,博士又匆匆从医大那面过来协助。但是令他和博士遗憾的是,那病理片子保存的不理想,对原来的卵睾诊断提供不了绝对的、能让他俩信服的、显微镜下的组织学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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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希望都在柴主任和博士身上呢。他们承受的压力就是病理科存在的意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电子钟的秒针, 速度飞快地转了一圈又一圈。
其实这个手术还有一个非常大胆的方案, 就是把这个可疑的“卵巢组织”埋藏在腹膜外和皮下脂肪之间。这匪夷所思的方案, 目的是要回避腹腔的高温。
因为即便再次出现卵睾——考虑到这孩子月经史现状,睾wan组织占据的成份也不会大。
但这么一来, 孩子的行动就更受限了。对13岁的孩子来说,限制行动的本身,就是生活质量的一种下降。但是在能保命的前提下,孩子能够回到学校正常上课, 这样的限制活动的生活质量下降,孩子妈妈也是非常愿意的。
“我就希望她能活着。其次才是好好活着。”
母女相依为命数年,单亲母亲□□裸的心愿,让陈文强和李主任决定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 采用这个方案。
二十分钟过去了,守在电话机边上的护士长,被突兀响起的铃声吓着了。等她如抢一般地抓起听筒,都顾不上问问是不是病理科,就急急忙忙地说:“柴主任,全是卵巢吧?”
得到肯定的大夫,激动中的护士长不忘带好口罩,脚步轻快地往6手术间疾走。
“好消息。”护士长到底是在手术室干了多年了, 她张嘴就把大家最期盼的心愿满足了。“柴主任说镜下未见到睾wan组织。任何一个穿刺点的标本都没发现有睾wan组织。”
这真是令人欢欣鼓舞的消息, 让手术室里的所有人都深深出了一口气。苏颖将双肩放下说:“咱们可以按着术前讨论的最优方案进行了。”
*
最优方案是最有利这孩子的。但由于患儿出生一个多月做过手术, 再加上解剖的变异, 固定子宫的四条韧带主韧带、阔韧带、圆韧带还有骶子宫韧带都无法以正常的生理标识来判断。
“小苏, 子宫颈的整形就不用做了。我还是坚持这孩子日后最好也不要怀孕。”李主任发话,手术的难度立即降下很多。
“不做也好。她这宫颈完全是抻变形的。或许还纳以后会自我修复呢。”苏颖极其艰难地将子宫尽可能固定在正常的生理位置上。
这样的固定只能保证其正常的生理、日常的生活、极轻体力的工作,剧烈活动都要受限,尤其不能负重。至于承受怀孕期间子宫负重的牵拉力度和重荷,在场的任何人都不敢对此报有奢望。
“我估计她成年以后、还得在结婚前,再来做一次yin道整形手术。”李主任盖棺定论。
苏颖见李主任决定不处理宫颈,那么相连的畸形yin道上端也可以暂时搁置。手术创面太大对这孩子是很不利的。
但是输卵管的整形就是必须在这次完成的。这根细长扭曲的输卵管不做好固定,那是随时可能在腹腔里扭转、甚至打结,后果不仅是导致急腹症,还会因其扭转影响了卵巢的血供、最严重的后果就是卵巢因为缺血坏死。
这么说吧,整个手术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保住这孩子的卵巢,让她在未来的几十年能和正常女性一样。
“陈院长,你来吧。”苏颖略侧身对陈文强说。
要保留卵巢就要有足够的血运、就不能在给输卵管做整形时损伤供血血管。陈文强当仁不让地刷手上台,与李敏带着显微镜完成最后的、被寄予众望的手术部分。
*
整个手术耗时大半天顺利地完成了,但是关于这个小女孩的新生活还是刚刚开始。术后还要密切观察其卵巢的变化,毕竟穿刺活检是“点”选了卵巢的部分组织,若是有遗漏的□□组织,在温度偏高的腹腔内,是很容易发生恶变的。
半个月后,小女孩出院了。严虹和李敏共同参详着写了密密麻麻、两页多的出院小结,除了手术等治疗,大部分是注意事项。李敏还到医务处走了一趟,提前给小女孩开好了未来一年免上体育课的证明。
“你家这孩子短期内不要做跑、跳、踢球、滑冰等剧烈活动。相关的我们都写在本子上了。”李敏早把手术细节挑着讲给母女俩了,现在她和严虹又把基因学性染色体的相关内容、真假两性畸形细细讲给母女俩。
最后俩人提醒孩子妈妈道:“你要尽快带她去做基因检测。如果是46xx,我们大家就可以比较放心她,基本是就没有卵睾的可能。如果是47xxy,我们就得高度注意回纳的卵巢。”
孩子妈妈很后悔,要是早几年去医大做了基因检测就好了。可大部分的患者及家属通常就是这样的做法——
没事儿的时候该吃的药不吃、该做的检查不做;等事情临头了,就开始后悔为什么以前没听大夫的话。
呵呵……
*
严虹要把这个先天畸形的患儿手术和治疗,写成病例报导的论文。她改了又改、几易其稿,又找苏颖看过了,但她还是有些不满意。潘志看她拧着秀眉、绞尽脑汁的样子,暗自庆幸自己是晋完中级调到的省院。
m的,必须要有两年内的、省级专业期刊上发表的文章,且还得是第一作者;要是国家级专业期刊放宽到第二作者,这要求也太苛刻了。怪不得自己留在医大附院的同学,至今还有一半没晋上中级职称。
除了比例数的问题,也肯定有这论文苛刻要求的险阻原因存在。
“彩虹儿,今晚你就先这样吧。明天再继续改了。”潘志帮不上严虹的忙,但看她怀着孩子熬夜很舍不得。
“你英语背完了?”严虹见潘志还有闲暇关心自己,慢慢抬头瞟了潘志一眼。
“嗯,今天的背完了。”
“那你复习之前的吧。我今儿没精神听你背了。你该复习哪天的了?”
潘志看看墙上贴的循坏记忆提醒回答:“周一的。”然后认命地重新拿起新概念第二册开始复习。
小艳听着他们夫妻俩说话,拿着闹钟从小房间出来了。“虹姨,马上十点半了,你该睡觉了。你看,还有不到三分钟了。”
“好吧,那我先去睡了。”严虹打个哈欠,把自己的东西拢到一起。
小艳帮着放到一边的纸箱里,然后跟着严虹进主卧房,帮她拉窗帘、又递睡袍等。等严虹换好衣服了,她又快手快脚地端过来一盆烫脚的热水。
“虹姨,我在姨姥家看别人家都是天天晚上看电视的,怎么你们就是天天看书的?”
“没办法,当大夫的这工作,就得每天看书。不然患者过来看病,认不出来是什么病就麻烦了。”
“哎呀,虹姨,你们可真不容易啊。”
“我们总比你敏姨好,她那新房子都整好了,可也没空儿在家住几天。”
“虹姨,我听说外科大夫挣得很多,是不是真的?”小艳很好趣地问。
“应该是。不过你看你姨夫,他挣钱了有空儿花吗?”
小艳捂嘴笑起来。
*
小艳的笑是源于李敏与潘志前几天中午在饭桌上的一次争辩:俩人到底谁更累?
潘志认为自己现在除了比李敏好了每天可以回家,别的就没比李敏强。而他在工作中承受的压力,他自觉比李敏大多了。
首先,虽然外科有三个住院总承担了大部分的实习生教学工作,但他是教学秘书,他还是要做一些协调性的、大方向上的教学安排事务。与骨科向主任的沟通总是卡壳,是潘志的烦恼之一。
其次,因为李敏基本都只管神经外科的患者了,且每周最多4台手术。(楼上楼下的患者病情都了解是另外的事儿,潘志不与李敏比这个)
可他潘志随着手术季的到来,每天最少一大一小两个手术。有的时候甚至是两台大手术还得加一个小的。
而潘志在谢逊去创伤外科以后,不论是因为陈文强的原因、还是为了自己技术上的继续提高和发展,他都选择紧跟在梁主任的身边。手术季的到来,使得他和梁主任带着的今年夏天上班的那两个新人、一个进修大夫、两个实习生的组合,俨然是一个紧密牢固的治疗小组。
一助啊,又累又紧张。
对了,还得分神替梁主任照顾住院总小陈、住院医小李的患者。这才是潘志心累的主要原因。也是他认为李敏管两层楼患者不算什么的根据。
再次,卞主任在那例肝硬化肝癌的肝叶切除术失败后,迫于陈文强的禁止令,没有再伸手肝癌手术,但他和许主任联合起来,形成了抵抗梁主任的一股技术力量——我俩是副主任医师,我们不需要你管我们俩的。
我俩有资格送手术通知单;我俩合作不需要别人参加我们所管病床的手术;我俩就是你梁主任领导下的普外科的化外之民。
这样明晃晃的、分裂普外科的动作之大,搞得省院差不多的人都知道了。虽然俩人囿于陈文强的限制,只能做资深主治医师级别的手术,但这俩人与向主任勾勾连连的,平白给潘志这个教学秘书又增设了不少障碍。
所以,潘志没想到省院比市院还不省心。每天上班不仅是对体力、对精神承受力也是极大的挑战。
最后,回家还要被严虹“逼”着背英语。当然这最后一条潘志没有说出口,是严虹帮着潘志说的。
李敏听潘志说完,她手指点着严虹、笑歪在小艳的身上。
“彩虹儿,你给他说说我去年年底怎么熬过来的。”
严虹笑而不语。
*
“潘师兄啊,你这些真没有我去年底辛苦。你知道为什么娜娜和小凤她俩说什么我都不会真恼吗?就是因为我去年比你还忙的时候,回来都是她俩帮我打水买饭的。至于背英语啊,那算什么辛苦事儿啊,我每天也要背啊。再说彩虹儿她们仨,谁不是揣着孩子一起背呢。”
潘志看看严虹。
严虹笑着说:“你别看我,产科从来就都是现在这么忙,没什么手术季不手术季之分,我自顾不暇,还得小凤和娜娜帮一把呢。”
“潘师兄,你别看你现在管了二十张多张床,比我们去你那儿实习的时候累。但你手下有小王、还有一个实习生帮忙呢。
我去年这时候一个人管了创伤外科一半的床位,不是三十张啊,还有走廊的加床呢。真的就我一个人。真的,我不骗你。所有的病历都是我写的,每一台手术我都上了。要不我怎么敢和唐书记、章主任算账,按着创伤外科的奖金和手术提成,我两年也能存够买三室一厅的钱了。”
习惯了下面地级市医院工作强度的潘志,现在工作量突然翻倍了,他自然有些吃不消。但看李敏说话的模样不像作伪,严虹也是笑吟吟表示赞同,他吃惊之余也为自己刚才的那些理由找场,就故意哀叹道:“我就想着到省城来工作,到了省城能多挣钱,可挣了钱我也没得时间去花啊。”
*
年轻人的世界就是这样,忙着工作赚钱,忙到没有花钱的时间。徐强就属于这中间的翘楚。
他又扩展了几家医院,代理的品种已经超过十个了。他白天忙着在各家医院里穿梭,见他的目标医生,晚上往往是陪着药剂科的采购、库管、甚至是药剂科的主任、财务科的主任等一起吃喝玩乐。
省城大大小小的好吃好玩的地方,现在就没有他徐强不知道、就没有他徐强没去过的。尤其是接近年底了,没完成销售任务的药厂想冲冲量,试图让医院多进一些货。已经完成销售任务的,更是如催命一样催促徐强,要他帮着收回货款。
徐强开始是不想涉足收回货款这方面的事务,可是架不住厂商给他的返点的吸引力。一番计算后,徐强发现收回货款比从临床大夫那里赚提成还划得来。
激动之余,他又开辟了新的业务战场。
莫名已经十几天没见到徐强了。好容易徐强过来省院这边一趟,最后也只是在药剂科那边匆匆给她打了一个电话。
“中午不能跟你一起吃饭了。”徐强遗憾地知会莫名。“我得去市一那边一趟,那边的财务科主任今天中午有空。”
“好吧。”莫名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觉。她觉得自己这个男朋友,比那些奋斗在临床第一线的外科大夫还要忙。但外科大夫的忙,自己知道是在手术台是在病房;可徐强的忙却是在灯红酒绿的地方。
想到曾经陪徐强去过一次的卡拉-ok……她觉得自己与徐强的联系,好像是随时可能断线的风筝一般。
莫名的心里忐忑不安,她吃完午饭就过来找李敏。可她等到一点多点儿了,才把李敏等回来。
“李敏,不是说你们外科的住院总一定要24小时在岗吗?”
“每天给一个小时回家换洗衣服的。你过来挺久的了?”
“有一会儿。”
李敏打开值班室的门让莫名进去,屋里还是那个空荡荡的老样子。
“莫名,说吧,你有什么事儿?”李敏把羽绒服卷卷放到被子上,换上值班的军大衣裹上。北面的房间就是冷,尤其自己这个算是靠边的房间。
“就不兴我来看看你?”莫名习惯性地坐去屋里唯一的一张椅子。
“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有话直说比较好。”
“李敏,有没有告诉你,说你说话太直不招人喜欢?”
“有啊。从小就没少。可我这个人小时候比较犟,大概那时候觉得这么做没什么不好的。每次被我姥姥说,我都会梗脖子跟她犟:喜欢我的人不会因为这个不喜欢我;不喜欢我的人,那她们去找自己喜欢的、说话弯弯绕的好了。大家都自在。”
李敏说笑着眼底泛起思念来,想起总是收拾得干净利索的外祖母,叹息道:“我现在养成习惯了,在熟人面前想改也改不了。”
莫名叹口气:“李敏,我真羡慕你活得潇洒。”
“你遇到什么事儿了?”李敏坐在床上盯着莫名问:“年底我忙,没空闲聊天。你要是有事儿,我就帮你参谋参谋,不然我就要写病历了。”
“李敏。”莫名拉长音叫了李敏一声,可想想自己在省医,除了李敏再找不到其他人说话,便垂头丧气地把徐强很忙的事儿说了。
“这个啊。在我的印象里徐强一直就是这么忙。我就从来没见过他来省医看娜娜。再说他这两个多月也来省院找过你啊,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莫非你想着俩个人能像连体婴那样?”
“那我倒没那么想,可是大家在一个城市里,怎么也应该一周见一次面吧。”莫名咽下徐强过来是为了工作、看自己是顺便的解释。
“莫名,你过来和我说这个?不是特意来讽刺我的?”李敏笑吟吟地调侃莫名。
“你看你想哪儿去了。”莫名嗔怪李敏。“我就是说徐强把钱看得太重了。”
“他做医药代表就是为了钱啊。他不拼命赚钱他要糊弄谁啊!莫名,我觉得他就是目的性很强的人。你自己觉得呢?”
“唉,不说他了。我自己看着怎么调整下自己吧。如果不行就算了。”莫名脱口而出这样的话,然后她自己立即就呆愣住。
但她跟着醒悟过来顾左右而言他:“天气预报说今晚有大雪。嗯,李敏,我先回去了。”
李敏看着慌乱的莫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涌起了惋惜的感觉。她把莫名送到电梯口说:“莫名,我总觉得你值得一个把你捧在手心里、放在心上的人。”
剩下的那什么把钱看得比你重的话,李敏咽下了没有说。
莫名笑笑摇摇头,匆匆钻进了电梯。可是李敏的话还是刺入她的内心了。她裹紧军大衣匆匆往内科住院大楼疾走,一路上她不停地问自己:“徐强有把自己捧在手心里、放在心上了吗?”
*
同一时间,博士在张罗小姨子搬家的事儿。
“娜娜,你姐姐月份大了,大冬天的,每天坐公交车来回太不安全了,所以她暂时不搬过来住,等放寒假的时候搬过来了。
你姐姐的意见是二楼那边已经空了快两月了,屋子里也没什么味道的。她让你和龚海先搬过去住,然后把这套房子的地板给铺了。
你再拖延,潘志他哥兄弟们没有别的活了,人家就要回去了。”
为着她们姊妹俩都怀孕的缘故,博士选择的实木地板是没有上色、也没有喷漆的原木,铺地板的时候也没有用乳白胶。他家的厨房学了严虹家的也铺了地板,封了阳台的窗户,至于洗手间干脆就直接抹了水泥。整个装修后的房子里,不存在任何不利于孕妇和婴儿的地方。
给暖气之前,刘红曾经过来了一趟,让龚海自己找时间搬家。可龚海这个怂货在娜娜反对的状态下,不仅没搬家且不告诉刘红,直到博士因事儿过来省院才发觉。
于是博士在扛不住刘红唠叨的情况下,不得不调整了自己的工作安排,挤出一天的时间,过来给小姨子搬家。
可刘娜咬着嘴唇、把筷子扎在饭碗里、专心地扒拉着米粒,她回避着博士的眼光,就是不吭声。她心里想的则是现在搬家、借钱铺地板,还不如那时候借钱、或者晚点给严虹婆家钱了呢。
刘娜轴在那儿了不吭声,龚海就怂得不敢说话,他恨不能自己不在场,等博士和刘娜做出决定、决出胜负了,自己听胜利者的吆喝照办就好。
龚海是怕刘娜生气,可博士不这么想啊。他觉得自己今天要不把这事儿给办好,回去医大就得面对生气的妻子日以继夜的唠叨。
刘红可与刘娜不同,那道理是一套一套的,十年的经验告诉自己,想说服刘红、讲过刘红那是不可能的事儿。姐妹俩比较起来,还是刘娜这边好对付一点儿。
于是博士把刘娜的不吭声当作默认了。
他对龚海说:“龚海,你去把东西收拾收拾,趁着天好,今天下午我先替你俩搬一部分,晚上咱们就到二楼那边去做饭。等你下班了,再喊潘志他哥兄弟们过来帮咱倆搬张床过去。娜娜你下班在科室多待一会儿,晚点儿等龚海去接你回来。你俩今晚就住在那边了。
我和潘家装修的人说好了,你们家的水泥地面不刨,直接在上面铺木地板、封阳台的窗户。至于衣柜都不用搬,铺地板的时候,他们人多,来回挪动一下就可以了。”
龚海没想到博士把这些都安排好了。不仅如此呢,博士掏出一个清单给他:“你按着这上面的收拾吧,他们明天过来开始装修。”
不刨水泥地面?刘娜立即找到反对的理由了。
“那不是屋子里会矮了?”
“你姐姐说了,你们俩都不是那种1米8的大个子,矮了几厘米对生活没有影响。”
“那屋门不是打不开了?”刘娜转眼又找到一个理由。
“这都给你想过了:把里屋的木门,锯掉几厘米就可以了。外面的大门朝外开,没有任何影响的。这样施工最快,最多五天就能搞好了。”
刘娜没词了,龚海感激地看着博士说:“姐夫,我这就按这单子去收拾。”
“去吧。”
“姐夫,我不想搬。”刘娜见话己说到这份上了,赶紧搬出自己的撒手锏。“我不喜欢这样铺地板,我就不搬。”
她开始跟博士耍赖了。
“那你下午给你姐姐打电话,她要是同意你不搬,我就把搬过去的东西给你送回来。你看怎么样?”
不怎么样。可刘娜知道自己是绝对讲不过姐姐的。“我不想搬,搬去新地方我睡不着觉。”
“咱们今晚先过去试试,要是睡不着咱们明天就回来。”龚海见刘娜不敢与大姨姐相抗,知道今天搬家是不可避免的了,赶紧旗帜鲜明地站到博士一边开始哄刘娜。
博士笑吟吟地接着说:“我让他们先铺你们卧房的地板,明天晚上回来住也可以。”
“看,娜娜,咱们就过去住一晚上。”龚海赶紧跟上。然后他看着不开心的刘娜,小心翼翼地建议道:“要不你换成今晚的夜班吧?明天下夜班到二楼去休息,等晚上回家地板就都铺好了。你照旧可以在自己家里睡。”龚海耐心地哄劝刘娜。
他不哄还好,这一哄刘娜开始抹眼泪了。她抽噎着嘟囔:“装修什么啊,我们还没攒够铺地板的钱呢。”
博士也无奈,自家买房子就是全借的外债,装修的钱还是导师帮忙的。刘红不搬过来住,是俩人再没有余力两处安家。照刘红的说法,被褥可以从妹妹这里借,那些窗帘什么的得置办一套。
饭碗筷子什么的总要买吧。多买一个饭锅、多买两个饭碗也是钱,这样的小数累计到一起,他们夫妻俩也承担不起。
其实主要是明年孩子出生后,生活开销会剧增到什么程度,小夫妻俩心里都没有底儿。所以博士自觉是真的没有余力帮着小姨子家出装修的钱了。
龚海继续哄着刘娜说:“咱们这两个月的奖金也不少的。你看咱们先把封阳台的钱给了,至于木地板可以晚一点儿给钱的。”
“那还不如没搬进来的时候这么办呢。”
“是是,你说得对。当初是我没考虑好。没搬进来的时候这么办就好了。娜娜,咱们今天搬家,光铺一个地板,下周就能搬回来住了。”
“那我搬过去就不搬回来了。”刘娜挑眉、斗气一般地看博士,想想这是姐夫不是自己姐姐,到底差了一层,就画蛇添足地加了一句:“我要住到龚建出生。”
博士从六年多前刘娜进大学,就见时为女友的刘红像照顾女儿一般地待刘娜。如今见刘娜耍起这样的小孩子脾气了,知道搬家这事儿她是已经同意了,他赶紧顺毛往下捋:“娜娜,随便你住到什么时候。我和你姐姐商量好了,到时候你姐姐过这边休产假,你俩住在一起也方便我和龚海照顾。”
他没说出来的心里话则是:只要你同意搬家就好。要是你愿意住二楼,我换到三楼住也没什么所谓。我也不是那种1米8的大个子,也不差这屋子矮了那么几公分。
*
梁主任头顶蒸腾的热气从手术室的淋浴间出来。他手里提着绿色的塑料篮子里,装着白色紫标签的力士洗发水、沐浴露,篮子边上搭着白毛巾和嫩黄色的搓澡巾。这些东西一看就不是他这样的大老爷们该用的洗澡什物。
连续多日加码的工作量,让他每天都感到疲惫。手术后一定要洗一个热水澡,让僵硬的腰腿肌肉在热水中得到松弛的机会,已经成了梁主任的最新追求和新习惯。每次经过热水澡的纾解,他都感觉整个人轻松了许多。
周主任在他身后走过来,拍了他肩膀一巴掌说:“老梁,去中医正骨那边按按了。老胳膊老腿的,你这么拼可不成。”
“一起去了。”梁主任觉得热水澡虽然洗脱了一身的疲惫,但是去中医那边按按,明天再站到手术台上,身体就会没有今天的记忆了。
“行啊,你等我一会儿,我跟小刘招呼一声。”
“那我往门诊打个电话安排一下。”
没用一刻钟,俩人就躺在门诊的按摩床上了。这间按摩室本是专为颈椎病和腰腿疼的骨科慢性病种预备的。
可每年到了手术季的下午,这里就快成了外科这些老主任们的包场。最开始是程主任发现了这个宝地,他把周主任带过去之后,跟着李主任、梁主任都成了这里的常客了。
“唉。岁月不饶人啊。”梁主任感慨了一句:“换十年前、二十年前,我哪会这么抱堆啊。”
给他按摩的大夫笑着说:“梁主任,你二十年前比我现在还年轻呢。三十出头,正是咱们男人的最好时候呢。”
周主任却说他:“换二十年前他也扛不住的。每天至少两台大手术,昨天三台,下台后天后黑了。老梁,你这么干,就是铁打的人也呛不住。我说你就跟老陈商量下、或许让他带着小李帮你承担点儿,你不能先把自己熬垮了,再全推到老陈那儿去。”
这才是周主任今天叫他过来的真实目的。
“你以为我不想吗?老陈一天到晚忙得抓不着人影,神经外科的那些事儿,他都全推到小李一个人头上了。我想找小李过来搭把手,她也倒不出来手。
唉,这每天两台大手术啊,主要是谢逊不在。我也没想到老陈突然准许谢逊去进修了。要是有谢逊,一天一台大的算个鸟啊。”
“老梁啊,谢逊去进修那是早就有消息的事儿了。但你也不能把自己就这么囫囵个地搥过去,填到那空缺里不是。你还是应该把你的普外科调剂一下的。”
梁主任叹气,“小李,小高,你俩当没带耳朵啊。”
“好啊。”
“梁主任你放心,咱倆要做不到这个,这诊室你们早不来了。”
“嗯,我们信你俩嘴紧。”这俩人从来都是嘴紧得跟蚌壳一样,十多年下去了,俩人在省院的位置是极其超然的。有点儿什么事儿,到哪科都是一路绿灯。
“我这里难调整主要是有几个方面的原因。第一是我们科的那个小潘就是个初级主治医的水平。”
周主任嗤笑梁主任一句:“他去年进的主治医,可不就是你说的水平。”
“哪是你这么种说法的,人李敏还是今年才晋的主治医呢。”
“别那么比。你怎么不比谢逊那时候?谢逊不是比李敏打磨的更久、手术做得更稳。”
“你都说了谢逊打磨的更久了。你觉得他做得稳,是因为你看他手术的年头多。你想小李去年这时候和老陈做的那台烟雾病,你能说她手不稳吗?”
“老梁,你和我抬杠呢。小李那是心态稳。你忘记她那天没有是一针完成的吻合血管、都是分两次进针了?”
“这就是我喜欢那孩子的原因啊。她肯给别人留余地。谢逊干活是不给别人留余地的。你想想是不是这道理。”
“男孩子自然与女孩子不同的。”周主任为谢逊辩一句。
“去。谢逊都三十几了,你还说他是男孩子呢。”
“不过他这半年也变化不小的。你别总是老眼光看人。”
“那是我教导的。”梁主任洋洋自得。“要不怎么聪明人就招人待见呢。那是响鼓不用重锤,你略略点拨一下就明白了。而不是像我们科的那俩老混球,怎么说道理都没用。哼!”
周主任明白他说的是卞主任和许主任,但这回他就没搭话茬了。他与梁主任这边关系好,与老卞、老向他们关系也不错。
可以说就没有与麻醉科关系不好的外科大夫。手术中肌肉松一松或者紧一紧,对外科大夫们来说,手术难度是翻倍的。
甚至影响成败。
梁主任的烦恼周主任都理解,就像梁主任早先在酒桌上说过:蠢材就是蠢材,再折腾也没用。但是他到底没将普外的风气完全扭转过来,不得不说是省院普外科的一个大遗憾了。
梁主任见周主任不啃声,自己继续往下说:“这外科需要天生的机灵劲儿和你那麻醉科需要对药物有天生的敏感是一样的。像那小陈去年也进了主治医,但是他比潘志就不如,也都是被那群老混蛋们给耽误了。
三十岁之前,要是不撒手让年轻大夫动手去干,等年龄大了,反应跟不上了,又没有足够的老本可吃,时日长了就成了小宋、小周现在的模样了。”
周主任知道他嘴里的老混蛋,首指的就是去门诊的程主任。“我看小宋、小周他俩是被职称限制住了。他们不晋副高,就不敢沾副高级别的手术。”
“不是副高职称就不沾副高级别的手术,晋副高的时候要求能做了副高级别的手术。这就是一个悖论所在。要我说这人要是过了四十岁,自己不努力进取,别人是没那心思提拔他们的。”
“你若是能让他俩帮你一把,是不是也能轻松点?”
“我也想啊。但他俩天分一般,我要是有培养他俩的那功夫,我不如在小潘和小陈身上多使点儿力气。不说他俩的基本功不如谢逊那些话,至少人小潘和小陈俩是正经本科毕业的,理论基础扎实啊。”
调整6
舒院长的办公室里, 陈文强拿着被打回来的省院未来五年发展规划皱眉, 问:“老舒, 我们商议的这个规划可执行度挺高的啊,这是哪儿不合适了?”
舒院长掏出自己的工作笔记, 翻到上午才记下的部分说:“老陈,你看这个。这是我被叫去时记录下来。这里明确记录了这规划被打回来的原因。”
陈文强抱着舒文臣的笔记本看了两遍,眼睛盯着舒院长不发话。在院长助理的位置上做了一年多,他明白事情绝不仅仅是书面上的这些的。
舒院长看着陈文强等着自己解释的神态, 微微颌首笑道:“这些是另外的,会上是不会有这样的成文意见。所以说我们还有修改的余地。”
陈文强这才把笔记本还给舒院长,但他接着就问:“那你准备怎么办?按着这上面的要求,咱们那分院的事儿就黄了,省院这边也不能扩建了。”
舒院长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个我们的规划得做调整, 不能让上面认为今天和我谈的这些没见到实际效果。既然上面认为五年太快, 那咱们就放慢速度,用八年甚至十年去完成这个规划了。
你看怎么样?”
陈文强看着舒院长不吭声。舒院长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答,就又问了一句:“你怎么想的?”
“什么叫我怎么想啊?你是院长,我是助理。换句话说,你想好了, 我帮你去做一部分有关外科医疗方面的工作而已。你还问我怎么想?我这个院长与原来的大外主任也没什么不同的啊。”
陈文强有些茫然, 显然是没理解舒院长问话的深层含义。
“你现在不是大外主任了。你这个院长助理,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儿。
小强, 我知道你从小的志愿就是只做一个外科大夫, 你也一向无心在行政上做点什么。但是我想凭着你这几十年的工作和生活经历, 你或多或少应该不是十几岁时的想法了。是不是?”
陈文强点头承认。
少年时是因为看着太多的人浮肿、到医院却得不到有效的诊治,想到的是当一个好大夫,怎么治疗好那些浮肿的人。及至再大一些明白浮肿是轻的、饥馑倒毙的也不是少数,父祖却坚持自己必须学医了。
“我和你说按着费保德的年龄,等下届院领导换班子他就要二线了。现在说这话也就是说他还有不到三年的、在副院长位置的时间。当然了,他要是能在两年内进了政工的正高职称就要另说了。”
陈文强咧嘴一笑:“虽然政工不用考外语,但他进正高?我看还是有难度的。他是负责医疗的院长,不是一把院长,也不是党委书记,他怎么晋跨专业的正高?小舒,我可和你说好,往上报材料的时候你要是批准了,可别说我没先提醒你——我会和你绝交的。”
陈文强说到后面已经很严肃了,舒院长相信他这话有开玩笑的成份,但是威胁的意味也是明晃晃的。
所以他先安慰陈文强一句:“你看你急什么啊。他能不能晋正高,关键就在这里了。”舒院长敲敲自己那份被打回来的规划,话里有话地说:“涉及到上次我们开会讨论的事儿。他如果转后勤了,在三年的时间里,把分院那一片初建成规模,就是我们这个计划形成了雏形,你说他可不可以进正高?”
陈文强沉默下来。他想了一会儿问:“那你的意思是要我替他接下分院建设的事儿?”
“不是要你去替他,是我不想给机会他。我希望他到时候能够正常去二线。虽然他这人在关键的时候还是能想明白、还是能够维护省院的整体利益。但是日常工作中他碍手碍脚,就我是个不计较的性子,可除了你觉得他腻烦,别的人,比如秦国庆等也在他影响下,也给日常事务和正常的管理工作,平添了许多不必要的枝节和麻烦。”
只有他们俩人时,舒文臣和陈文强的说话就很直白了。
“为什么不让老傅继续呢?我看老傅这一年多的时间,内科中心大楼、三栋宿舍楼都办得很漂亮啊。”陈文强提出疑问。
*
舒文臣很满意陈文强的提问,他推心置腹地对陈文强说:“老陈,我不瞒着你,分院的计划最初就是傅经年提出来的。傅经年这人啊,他明着告诉我,他想通过把分院建好、作为他冲击院长这位置的政绩,但除此之外,我猜他急忙要去分院,应该是想脱离后勤这块业务,才是他真正的想法。”
陈文强一时没跟上舒院长的思路,直愣愣地问:“你在院长的位置上,他怎么冲击?”
舒文臣笑笑说:“我到院长的位置加起来也快有七年了。”
“有这么久了?”陈文强略一计算,点头道:“可不是的么,这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但是你前面接的那个老赵的任期尾巴,也要算在十年内吗”
“具体怎么算我也不大清楚,全要看上面的意见。”
“不算是怎么样?算又是怎么样?”
“不算就继续在这个位置上再坐五年;如果算的话,下次换届我就要从这儿位置离开。”舒文臣语气轻轻,但不吝是把一个大雷扔到陈文强的脑袋上。
这个雷瞬间把没有任何准备的陈文强炸晕乎了。这一年多院长助理当着,让他体会到从来没有过的、在工作上没有掣肘的畅快。
换一个人来做院长?他立即甩开这想法。谁做院长不重要,重要的是小舒不和自己在一起了。
在他的心里,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习惯,就没有过舒文臣可能不再与自己一起工作的想法。去南方的那些年,老天作证他是多么想尽快回来。
“你要去京城?”
“不去京城。我是在省城长大的,要是想去京城的话,我十年前就去了。”
这话陈文强相信,但他接着问:“那你要去哪儿?”
舒院长忖度着说:“或去书记的位置,或是往上一步,不然很可能要去省城医学院做校长吧。都不成的话,我也不能只回心内科做大主任。到了那一步,就要看我哥哥们的安排了。”
“省城医学院啊,哪里有什么可去的。技术力量照医大差了不是一星半点的。他们要是培养四年的大专生,我还高看他们一眼。折腾快一年了,居然是培养四年制的本科生。这简直是操淡到家的、误人子弟的、让人之脊梁骨的操作。”
陈文强贬省城医学院的话,根本出发点是不赞成他们的治校方针,他也没看好这家正积极搞专升本的医学院。
“小舒,你千万别去医学院。不然千秋骂名你得背负百年。”
舒院长笑起来:“人死百年还能被人惦记着,那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
“那要看为什么被人惦记。要是你每年培养几百个庸医出来,让这些庸医骂、让被他们耽误了治疗的患者骂,你还就不如做书记了。”
舒院长摇摇头说:“唐书记是女的,是领导班子里必不可少的比例成份。我要去书记的位置,她就得做副院长。你看她能管那摊的业务,医疗、后勤还是全面?且她比我俩还年轻的,她这个任期到了以后,应该还会再有一届的……”
陈文强一下子想到舒院长叫自己过来的可能性了。他急急地问道:“老舒,你和我说这些,不是说你要自己去抓分院的建设?”
舒院长很满意陈文强的敏捷反应,他笑着回答道:“我是有这个想法。但是未必能办得到。”
“那你和我直说吧,你需要我做什么,我能做到就绝不会藏着、掖着地看你忙不过来的。”陈文强很干脆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你把省院的全院医疗都接手了怎么样?包括费保德手里的那些,然后我和他一起做这个分院发展计划。”
陈文强有点儿为难了:“全院的医疗啊……”
“那你是想我……”
“行!我接了。”陈文强一股视死如归的架势说道:“但你要把分院那边的建设成绩拿到手。这样你和老费一起进政工的正高,你等等我算算咱们省院的正高比例。”
舒院长不紧不慢地等着他计算,末了,看着陈文强遗憾又勉强地说:“我们要在明年、后年把正高的比例数都站满了,算上你这个政工的,也还要至少晋三个正高。”
“你自己能晋上的可能性有多大?咱们一起毕业的这些人,老周、老胡、还有老赵都怎么样?妇产科的李主任呢?”
“我明年试一试吧。老周、老胡我知道他俩有想法,就是老梁也有这个想法,老赵和老李那里我就不知道了。我这两天就找他俩也问问。时间有点儿赶,要是多个三、五年的,像谭教授他们也就都有可能冲击正高了。”
“但是咱们省院晋副高的年轻大夫也要增加呢。到时候正高的比例人数还要多。”舒文臣笑着提醒陈文强。
“谭教授他们这一批过来的就四个人,还有石磊呢、柳长风呢。我去问问柳长风有这个计划没有,他和老梁是同学。多一个人多一份保证。”
“咱们省院现在就五官科的老主任一个正高,他明年退了,又要空出来一个位子。”
“啊?是啊。”陈文强要拍大腿了。“m的,老程在普外咋呼了那么些年,他怎么没进正高啊?”
“他开始是英语没过去。和老主任一起考的。后来英语过去了,论文不合格。反正你没回来前,他好几次的申请,都是在资格初审的时候下来了。再以后,他就没提交过申请了。”
陈文强理解地点点头:“他是三而竭了。估计是想着能返聘,在病房也是干到65岁,在门诊也是对付到65岁,自家知道身体上不了手术台,没了上进的心气了。”
舒院长站起来给陈文强的水杯里续添了半杯热水,又给自己添了些热水。然后才对陈文强说:“你明年加把劲儿啊,一次晋成正高。”
“好啊。”陈文强立即答应了。“但你也别松懈了。你要在分院做出成绩来。”
接着他又嘿嘿一笑道:“我一想到你舍弃技术职称的正高改晋政工的,我这心里就跟三伏天吃了块冰西瓜。不然只要想到费保德有成为一把院长的可能,甚至还可能在一把手的位置待十年,我就觉得自己没有活路了。”
“你说的也太夸张了。再怎么地,他再也不可能像前几年那样毫无顾忌地对你了。你现在也是院长呢。”舒院长态度特别温和地安慰陈文强,但他话里饱含的那一丝紧张,让他刻意做出的温和显得与平时的有些不同。
“我才不像你这么想。”陈文强脑袋直摇、紧着否认自己也是院长级别的待遇了、费保德不会拿自己怎么样的事儿。“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别说是费保德了,就是傅经年做一把院长,我的日子都没可能有现在这么松快。”
舒文臣见达到目的,如释重负地笑了。他很欢欣地说:“你能想明白这点就好。那这事儿就还有争取的余地。”
“你想我怎么争取?”陈文强习惯性地等着舒院长给自己现成的答案。
*
“你不仅要把省院的医疗工作全部接过来。部分行政工作你也要尽可能地担起来。”
“内外科和儿科的发展方向定下来了,妇产科就这样稳当地就可以了。剩下的不就是勤提溜每科的科主任?我接手全部的医疗,没问题。
但用得着我接管部分行政吗?你和老费俩个人搞基建呢。分院的医疗有老傅管。”陈文强掰着手指头数,最后问舒院长一句:“你怎么会没空管这边的行政?你都做熟的事情。”
“这边的心内科我也不能丢啊,每周一次大查房是肯定的。那是立身之本。分院那边在短时间内,也会以内科为主打,我得每周坐一天或者两个半天的门诊。这边的门诊我也不能撤了专家号。
你想想这边的动迁量、还要建妇儿中心;分院那边的要建栋住院楼、还要建宿舍楼;最重要的是和实验那边合作建一座小学的,做好动迁安置工作。你看那意见了,上头不会拨款也不会派人承担或协助的。这些工作量太大,不是老费一个人能忙过来的。”
陈文强想了一会儿,盯着舒院长的眼睛问:“小舒,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想做什么?”
“刚才都和你说过了,老傅看好下一届的院长位置了。”
“不止这些。你还说了费保德……”陈文强说着话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舒院长说:“难道你想是叫我和他俩去争你这个位置?”
*
“我就是这个意思。”舒院长坦诚地认了。“你也不用那么吃惊的,你想想摆在我面前的最适合的路是哪条?”
陈文强不甘心地问:“你要往上走?你要把专业扔了?”
“我不往上走就得去医学院做校长,然后把省院变成医学院的教学医院或者是附属医院。如果这两条路都不行,我就得回去做心内科主任。小强,那就更需要你争赢他们俩个了。你以后得罩着我这个内科主任呢。”
陈文强颓然地往后靠在沙发上,呐呐自语道:“小舒啊,你说你那么早当院长做什么啊。这要是按你在院长的位置上够十年了算,别的路还都堵死了,你岂不是不到55岁就要回去做内科主任了。然后你再进了正高,要65才退休,你不是要看人眼色十年以上了?!”
“能上能下是条龙。”舒院长笑得云淡风轻。
“别和我扯这ji巴蛋。”陈文强忍不住爆粗口了。“我家老爷子在政协这几年,你看他除了必要的会议,他还露头吗?你爸爸妈妈晚年的光景,你又不是没看到。你和我说实话,你上去的可能性多大?”
“比较大。但是上去之后,兼职省城医学院校长的可能性更大。”
“有医大呢,那个狗屁的校长你别沾边。什么好地方啊。”
“医大是卫生部直属院校。省城医学院才是省厅的亲儿子。我总要做实事,才能有政绩不是?”
“有临海医学院、还有咱们那个母校呢。”
“谁还嫌弃亲生儿子多啊。”舒院长开了下玩笑,正色道:“若是可能,我把医学院改成五年制,你还反对我去兼职吗?”
“教学质量。这个才是重点。还有,算啦,那都是三年以后的事儿呢。”陈文强突然坐直了说:“你真可能去做校长?”
舒院长想想说:“嗯。”
“那咱们明年就给他们开个口子,内外妇儿各收两个实习生。一定要成绩最好的。进来先跟医学院的一起来个摸底考试。”陈文强杀气腾腾。
舒院长看陈文强那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好笑地问:“老邱同意你减少实习生人数了?”
“要是咱们能保证明后年都留20个学生,减一半他都肯的。”
“那就减一半了。这个元旦后再讨论了。”舒院长把五年发展规划锁进抽屉里,然后对陈文强说:“昨天我大哥打电话,说是今天给咱们送点儿好羊肉来。晚上咱们去爸妈那边吃火锅了。”
***
急诊室里,王大夫看着眼前这个呼吸急促、口唇麻木、无法说话、两只手抽搐得像鸡爪子一般的女患者,心里奇怪的不得了。
第一个想法是这种年龄不像是能脑梗的啊。分诊台怎么把患者送外科来了?
他拿起手电筒给患者检查瞳孔对光反射,等大正圆,对光反射存在。那就是没有脑疝的可能了。但是佝偻成虾子的样子、抽搐的双手,让他怀疑不是外科疾病。
莫非这人有癫痫?
送患者过来的是一个不到三十岁年轻男人。他如同拉磨的小毛驴一般,围着王大夫紧打转儿,紧张得不得了。
“大夫,大夫,我媳妇这不会是脑出血吧?”
“是不是的,咱们得做详细的检查。我马上给她开脑ct。”王大夫的态度很好,笑得像遇见多年的老朋友一样。
他和患者家属交代了这一句,就吩咐护士说:“请内科过来会诊。”
“那你赶紧做检查啊。”这男人的性子非常急,他看王大夫检查瞳孔以后就放下了手电开单子,控制不住就嚷嚷起来。
王大夫笑笑不与他争辩。
内科诊室就在走廊的另一端,内科丁大夫在刚才的吵嚷声中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急诊护士一招呼,他立即挂着听诊器过来了。
“她怎么变成这样的?发病前她在做什么?”丁大夫接手做检查。
“我们就拌了几句嘴。”
“嗯?就这样?这么简单?拌嘴可不会到这程度。”丁大夫不相信。
那男人犹豫了一下说:“我们俩都急性子,刚才吵得狠了,她就说要离婚,我气得够呛,伸手就把今晚的火锅掀了,她把饭桌也掫了,又抄了几句,然后她突然栽倒就成这样了。”
男人后怕的神色很明显,他小声地问:“大夫,我媳妇没事儿吧?我对天发誓我要知道她会这样,我绝对不会跟她吵架的。”
丁大夫先吩咐护士:“抽血,做血气分析。验血常规、离子、肝功、肾功。”跟着丁大夫过来的实习生立即和在外科这面实习的同学一起开化验单。
丁大夫向王大夫做了一个口型,王大夫没看懂,但架不住他领会了丁大夫的意思。他半推半搡地把患者的丈夫往门外推,嘴里还笑着安慰:“你媳妇这病得内外科一起联合诊断、治疗,你现在到门外等一会儿,别耽误我们抢救她。”
患者丈夫挣扎了几下,到底不及王大夫人高马大有力气,最终被王大夫笑着把他弄出去了。
“10%的糖20ml+一支10%的葡萄糖酸钙,静推。”丁大夫下了医嘱。
王大夫立即明白了丁大夫的诊断,他飞快地将自己办公桌上装x光片子的牛皮纸袋倒出来,抖抖撑起来交给丁大夫。
“用这个?”
“行啊。”丁大夫接过纸袋,双手捏住两边,罩在女患者的脸上,将其口鼻都笼罩在内。然后他对正在开化验单的实习生说:“她这是呼吸性碱中毒。”
患者丈夫就站在外科急诊室门口不曾离开。他伸着脑袋、整张脸都贴在门玻璃上,见王大夫和丁大夫的做法,他砰地一脚踹开门,诊室门又反弹回来撞到他身上。声音之响,把诊室的人都吓了一跳。
“你们干什么?你们要憋死我媳妇吗?”男人的嗓门不小,脸红脖子粗的样子那是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架势。
王大夫赶忙上前去,伸开手臂拦住他,阻止他冲到丁大夫身边。嘴里还不忘向他解释:“治疗呢,治疗呢。你别急,别急啊。你这样影响治疗的。”
丁大夫双手捏着纸袋,侧回头慢慢对他说:“我跟你们两口子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这诊室里有这么多人,我憋死她我能落什么好?!我告诉你她这是呼吸性碱中毒。”
“我们还没吃晚饭呢,怎么中毒?不对,谁闲着没事儿吃碱面啊。”
“这个呼吸性碱中毒不是你吃了蒸馒头的碱面。这是她跟你吵架的时候太生气,激动过了,喘气过度造成的。”
男人一摸胸口道:“那就是没事儿了?”
王大夫立即正色道:“谁说就没事儿了。来,你俩给他说说呼吸性碱中毒的危害。这病麻烦着呢。”
丁大夫忍着笑听王大夫吩咐实习生背书,但他看到王大夫的ct单子了,就配合王大夫的话,绷着脸拿下纸袋,指着患者说:“你看她是不是好一点儿了?但这远远不够,她得留在这里观察,不然回家出事了,你再过来都来不及。”
一个护士抽完动脉血,另一个护士抽完静脉血开始缓慢推注葡萄糖酸钙注射。俩个开完化验单的实习生,立即过去给这男人背书。
那男人看着几个大夫护士仍在围着自家媳妇忙乎,赶紧又换了一幅模样说:“我就是着急了,你们别见怪别见怪啊。”
那俩实习生很听话地背书,男人当听到“急性呼吸性碱中毒可以导致意识障碍、脑缺血、甚至呼吸骤停时”等等时,刚才那自觉没事儿的轻松不见了。
他上前一步拉住女人仍呈鸡爪一般抽搐的手说:“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你可别整出这么多事儿来。”
那些病名他不懂,但是听着就很吓人的。不是脑袋出事、就是癫痫、再不就是呼吸骤停了,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好。要是就此气出个癫痫来,老丈人还不得打劈了自己啊。
二十分钟后,实验室的检查结果报来了。分诊台的护士接了电话匆匆跑过来。“动脉血ph值是7.55”。
远超正常标准7.35-7.45,确诊是“呼吸性碱中毒”了。
男人围着丁大夫问:“没事儿了吧?没事儿了吧?”
“哪里是没事儿了,她今晚得留在急诊室观察。那些检查你等她再稳定稳定,一会儿推车过去。”
b超、心电图、ct都还等着这夫妻俩呢。
*
他们处理完这个急诊患者,发现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飘起了雪花。急诊室这边的供暖是很充足的,但是架不住人来人往的来回开门,冷风一阵阵地从急诊大厅那边送过来。
“还是门诊那边好,起码那个门可以转个弯,能挡住一点儿冷风。”
急诊室这边为了方便推患者的平车出入,就只挂了一层棉门帘子。偏朝西的急诊室大门口处,被呼啸的西北风吹得没人愿意停留。
王大夫搓搓手,跺着脚抱怨。“今年冷得也太早了。”
“这都过了大寒了,也该这样冷了。今晚这下雪,内科是不会有什么人来了。”丁大夫感慨起来。
“可来了的就是真急诊了。像刚才那两口子,纯属于没事儿找事儿的,在家好好吃火锅多好。”
是啊,这天在家猫着多好。可是天冷了,每天晚上都少不了白天没空、晚上到医院开感冒药的人。这些小感冒的,体温达不到急诊就诊标准,急诊导诊台是不会给他们挂号的。
但这些开药的人,他们的需要得不到满足,就赖在急诊室的分诊台前吵闹,甚至闯进内科大夫的诊室吵闹。有时候会影响真正急危重患的抢救,这是内科值急诊班的大夫们最伤脑筋的一件事儿。
所以,内科大夫是盼着下雨下雪刮大风的极端天气,这样来看病的都是真的需要看急诊的了。
然而外科则恰好相反,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来急诊的,全是必须得就医的。而且越是极端天气里,就越可能出现意外事故。
一旦来的就是重患,且多数不止一个。
*
梁主任在家里跟老伴儿、老闺女梁慧还有姑爷小金,团团围坐在一起吃火锅。折叠的大圆桌都打开了不说,不远处的茶几上还放着洗好的茼蒿、粉丝、切好的土豆片、白萝卜片。桌面上更是摆了两大盘子的羊肉。
黄铜的火锅咕嘟咕嘟地开着。升腾起来的热气,映照着围坐者快乐满足的神色。气氛祥和、安宁温馨。小金殷勤地给老丈人倒酒。
“爸,这酒烫好了。这味道真挺好闻的。”小金抽抽鼻子。
梁主任开始逗女婿了:“你也一起来点儿?”
梁慧的眼睛立即就扫了过去,小金赶紧晃晃脑袋说:“爸,今年你先自己喝,我明年陪你喝。”媳妇厉害,滴酒不给沾唇。但小金又不是不喝不行的,他就是忍着也想逗逗梁慧。
但今儿个实在老丈人跟前,小金很识趣地、很狗腿地积极表态,立即换回梁慧给他夹了一大筷子涮好的羊肉片。梁慧还殷勤地给他添了一点儿芝麻酱。
“今天的芝麻酱好吃。”
“你又逗孩子。再这么着你也别喝了。”家里的实权人物发话了。
“那个优生优育也不是滴酒不沾。”梁主任赶紧捧起自己的酒杯,嘴里不忘辩解:“这黄酒其实没什么劲的,少喝一点儿没啥事儿。”
他话是这么说,但觑着老伴儿作势要拿酒壶走了,赶紧摆正态度。“黄酒最是养胃,来,我给你倒一杯,你今儿个准备这么一大桌子菜也够辛苦的了,你也喝一点儿热乎热乎。这下雪天啊,咱们一家人坐在一起,涮着羊肉吃火锅,再来点儿黄酒最惬意了。”
梁主任把另一个酒杯里倒了大半杯的黄酒,双手捧到自家的“太君”跟前。
“来来,老太婆,我敬你一杯。”
“谁是老太婆?”梁主任老伴儿接了酒杯嗔怪他一句。
“哎呦,说错话了。这可怎么办?要不这么地,我自罚一杯赔罪了。”梁主任呲溜一声,杯子里的黄酒都进肚了。
“你就找借口喝酒吧。”女主人嘴里数落着人,却又捏起那二两半份量的陶瓷酒壶,给人家又倒了一杯。
“你慢点儿喝。”
“好。”
“今天这羊肉好。妈,你在哪家买的?”梁慧吃了一口涮羊肉问她妈妈。
“是你陈叔送过来的。都是刨好的。我看那些羊肉要是没刨的话得一整卷的。你喜欢吃明天晚上再涮火锅了。”当妈妈的溺爱这个从满月就跟着下放、然后东家一口西家一顿讨奶吃、才活下来的老闺女。
她这二十多年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让闺女吃到想吃的东西。
在东北那一整卷的羊肉
“连着吃会胖的。隔几天再说。”梁慧夹起小金给她的冻豆腐。
“这冻豆腐入味了,可以吃了。”小金跟着又提醒她一句:“小心烫嘴。”
“你要怕胖啊你就少吃点儿肉。你爸爸和小金一天到晚可累得不得了,可得好好吃顿晚饭补补。老梁,你今天是不是又没吃午饭?”
“吃了,我中间吃了一个馅饼。小金没吃吧?”
小金点点头说:“今天跟着王主任上手术来的。下午两点多出去吃的。”
“你们俩啊,这外科太伤身了。”梁主任老伴儿心疼这翁婿俩了。“要我说内科不也挺好的。小金要不你趁着年轻就改内科吧。”
小金笑笑不吭声。
“改什么内科,内科那些人都是拿不起手术刀被淘汰过去的。是吧,小金?”
小金仍旧是笑。
梁慧在一边插话说:“爸,我们这几天准备年终核账,我看到李敏十月份、十一月份的奖金差不多跟你们科主任一般多了。”
“她那是干得多拿得多。”
“她十月份的手术量,我还特意看了,也没有多少啊。”
“那有她参加儿科和心胸外科联合手术的提成和补贴。医院对才开展的新项目,是有特殊补贴的。你们处长知道。再一个神经外科的收费也高。她明年应该就没那么多了。”
“那她也少不了。”梁慧在财务处工作,负责的就是奖金审核这一块。“怪不得她一定要买三室一厅的房子。”
“你用不着羡慕她。她那是不得不买。那还是我动员她买的。”
“为什么?”梁慧不理解。
“她父母都不在省城,她对象是军人也不在省城。将来她呀,是一定得雇人住家里帮忙带孩子做家务的。就像我们科的那潘志似的。那个他媳妇小严在妇产科,也是顾不上家的。这不一怀孕就请了人来家了。”
“你们外科大夫啊,真是顾了工作就没劲儿顾家了。这二三十年啊,我算是经得够够的了。不过老梁,我怎么觉得你今年比前几年的手术多了不少呢?”
“前几年我都在创伤外科那边,普外的手术量本来就有限,然后还要分给王大志一些。今年王大志去了门诊,本来谢逊过去创伤外科,会分流走一部分手术的,可他上个月不是去上海进修了嘛,那些本该他俩做的手术就都到普外这面了。”
圣诞1
下班的时候, 李敏心情很好地坐去护士办公室的电话机边上。
接夜班的小姜笑着打趣她:“又在等你家穆杰的电话了?”
“是啊。”李敏被这些人调侃的次数多了, 脸不红心不跳地大方应承了。“你们快点儿走啊, 别耽误我听电话。”
交接班的几个护士嘻嘻哈哈地出去了,办公室里只剩了李敏一个。等了一会儿不见电话过来, 她便站去窗前看窗外零星飘落的雪花。
下雪了啊。
窗台下是热乎乎的暖气,李敏突然往窗玻璃上哈了一口气,然后伸手指快速在玻璃上花了一个圆圆的脑袋、再添上圆圆的眼睛,等她把一根向上的弧线充作笑唇, 雾气已经快消散了。
电话铃声还是没有响起。墙上的电子钟分针都已经挪动了不少位置了。怎么还不打过来呢?李敏自言自语地在办公室里略略焦急地来回踱步。
*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富云香却在这时敲门后进来了。
“李老师。”
“哦?噢,富云香啊。有什么事儿吗?”
富云香轮转到儿科去了,现在正是儿科患者的高峰期。儿科大夫忙得恨不能分/身有术或者一天有四十八小时,好能完成诊疗工作。
“我们科有个孩子肚子疼,戚老师看了以后说是要请会诊。普外那里, 我打电话过去, 护士说陈大夫回家吃饭去了。我就想李老师你这个时间在, 就过来找你来了。”
李敏伸手虚点下她额头说:“打电话啊, 不是比你跑过来快。”
“你们科电话一直是占线的。”要是打电话可以,富云香也不想跑这一趟,今晚收了好几个住院患儿呢。
“什么?”李敏扑到电话机跟前,可不是怎么地,电话机没有放好, 很微妙的一个角度, 让人不注意看都发现不了的。
这个……
李敏快速把电话撂好, 秀眉已经聚拢到一起了,她再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儿。
“跟我说说那孩子的情况,我要跟护士交代一下我的去处。”李敏走到小黑板前面,拿起粉笔写到李敏→儿科,17:58.
“男孩4周岁零7个月,腹痛”
电话铃声突然清脆地响起来,吓得富云香赶紧闭嘴。她从李敏刚才的反应里,已经明白李敏是在等电话。她看一眼在小黑板前写字的李敏,下意识地把电话听筒拿了起来。
不等她开口呢,李敏就扔下粉笔了扑过来,吓得富云香手握着听筒往后退。李敏几乎算得上是抢一般地从富云香手里夺过听筒。
“喂。”李敏略略有些激动。
“敏敏,是我。刚才占线一直没打进去。”
“嗯。意外。我要立即去儿科会诊了。”李敏遗憾地紧紧握住话筒。
“一分钟,两件事。我们的结婚报告批准了;休假,我像你说的那样坚持让到最后了。”在穆杰的声音里能明显地听出兴奋中夹杂着的遗憾。
“嗯嗯。”李敏看一眼富云香,也不知道几步远相隔的她有没有听清,急忙对电话说:“实习生在边上等我呢。”
“去会诊吧,下周再打给你。”穆杰怅然。
“好。那下周见。”李敏颇舍不得地把听筒放下,然后对富云香说:“走吧,咱们去儿科。”
“李老师,我耽误你接电话了。”富云香有些惴惴不安。
“没有,你不来我都没发现电话没撂好。那患儿是什么情况?柳主任他们呢?”
“那孩子4周岁零7个月,腹痛七小时。开始是在上午十点多哭闹着不肯吃课间餐,然后在下午拉了两次果酱样的大便。她妈妈下午去幼儿园接孩子时,老师提供的情况就这些了。柳主任带着儿外的老师在手术,王主任回家去了。”
王主任是医学院借给省医的那个儿外副主任医师。
“查体呢?”
“体重19千克,体温38°2,呼吸略快,脉搏96,腹胀、全腹触痛阳性,肠鸣音弱。血尿常规在正常范围内,但是白细胞分类接近上限值。门诊开了腹平片,但是患儿父母没去做就抱着孩子进病房了。”
“身高?是不是正常产?出生时的状况?既往史。”
富云香卡住了一下,嗫嚅道:“体重是孩子妈妈报的,还没有量身高。那孩子妈妈说他是正常产,既往健康。”
“这个孩子4周半多了,这个体重偏轻。但是咱们得结合身高、和出生的情况看。”李敏没有责备富云香,反而对她讲解的很细致。
“儿科也不完全是按体重用药,胖一点儿、壮实一点儿的孩子和瘦一些、出生时体重偏轻的孩子,对药物的耐受、反应都不同。这些你在治疗中,都要考虑进去。
你在心里要有一个尺子,看到孩子就能判断出身高。你回去把自己身体好好量量,到你大腿中部的孩子是多高;到髂前上棘、到你脐部的,站在板凳上、桌面上,眼睛与你平视的孩子又都是多高。
要做到把孩子抱在怀里,就能掂量出他差不多的体重。这个误差最好在一斤以内。争取以后看到孩子,就有身高体重的准确估量,这个多练练对你当好儿科大夫有帮助。明白吗?”
“明白。谢谢李老师。”富云香是第一天转到儿科,然后被扑面而来的患儿、焦急吵闹的患儿父母们逼迫得就有些懵了。
所以戚主任才打发她出来找李敏。
“不客气。你才转到儿科,等从儿科实习结束了,这些也就都掌握了。”李敏对富云香的印象不错,有志向也肯用功,抛开对她身世的怜悯,还有梁主任的托付,所以她对富云香总是多了几分耐心。这是自己带过的实习学生、未来很可能是同志的。
俩人没等电梯,从楼梯那边下楼也是很快的。说着话的功夫就到了儿科病房的护士办公室。
“戚主任。”
“李大夫来了啊。小富你给李大夫拿病历,然后带李大夫去看那患儿。”戚主任与李敏招呼一声,就继续与办公室里抱着孩子的年轻父母讲话。
那孩子爸爸怀里的襁褓,把孩子包裹的很严实。一看就是刚刚检查完临时裹上的。孩子妈妈紧张慌乱地把襁褓扒开,心疼地将孩子的小脸露出来,让孩子好能喘气。
“这孩子太小,这样腹泻的风险是很大的。如果你还有奶就照旧给他喂奶。我这就下医嘱给他输液。但是别的东西你们不能给孩子吃了。喂水什么的都不可以。记住了吗?”
年轻的父母很紧张地应道:“记住了,记住了。”
李敏看完会诊患儿的实验室化验单,阖上病历递给富云香说:“走,咱倆去看看患儿去。”
戚主任在另一对抱着孩子的父母包围中抬起头对李敏说:“李大夫我这面忙,就不陪你过去了。”
“戚主任你忙吧,让富云香带我过去就可以了。”
李敏跟着富云香进病室,非打针时间,大部分患儿都能平静地接受穿白大衣的人进屋。唯有刚刚住院的那个患儿看见她俩进去,哼哼唧唧地拉开了要哭的架势。
问诊是没有太多的病史补充了。孩子放在奶奶家带,每天由奶奶接送幼儿园,父母亲上班的地方都远,所以他们一般要周末才能回来与孩子相见。因此,孩子上午发病,得到通知的父母亲临下班了,才赶到幼儿园去接孩子。
好在四岁半多的孩子能明确表达自己的哪儿疼了,也能做一些基本交流了。
李敏首先把自己的双手摊给他看,尝试着取得孩子的信任,并告诉他道:“你看,我没有带针过来。我不是打针的。我是来给你看病,看是是哪儿疼。”
小男孩子警惕地看着李敏,小小声回答:“肚肚疼。”
“昨天晚上睡觉前疼没疼?”李敏耐心诱导。
“疼了。没疼。”
孩子妈妈着急了:“你到底是疼还是没疼啊?我的小祖宗。”
“他的意思是说疼了一会儿又不疼了,是不是?”
“是。”
“夜里睡觉疼没疼啊?”李敏接着哄孩子。
小男孩晃晃脑袋说:“不知道。”
“那你还记得今天早晨吃了什么吗?”
“豆包。”
“黏牙吗?”
“黏。甜甜的,好吃。”
“吃了半个还是一个?我猜猜应该是一个。对不对?”
小男孩点点头。
“那你还记得昨晚吃什么了吗?”
“豆包。”
李敏看一眼孩子的父母,真是心大,这么点儿大的孩子连这吃两顿的粘豆包。他不肚子疼谁肚子疼啊。
“你吃了多少豆包呢?是一个还是半个?”
“一个半个。”
“那就是一个半了。”
“嗯。”
“真聪明。中午吃饭没有?”
“没。肚肚疼。”
病因找到了。
“让我给你看看肚子,好不好?”李敏搓热双手,开始试图用手心焐热听诊器。“我摸摸你肚子,看是哪块儿疼,然后用这个听听你肚子里的声音,看看那些豆包是不是消化完了能拉出去了。”
小男孩没有哭闹,顺从地让李敏做了查体,也做了腹部听诊。等李敏收起听诊器了,患儿的父母亲就问:“大夫,我家孩子要不要紧?”
“要紧。粘豆包别说是他这么大的,凡是胃肠弱一些的人,都不好多吃的。就是我们成人连吃两顿也不好消化。”
孩子妈妈心疼地抱住孩子,知道是奶奶溺爱孙子,喜欢什么肯定要让孩子吃个够,才惹出的祸事。但她嘴里只简单说一句这孩子喜欢吃什么、他奶奶都让他吃够才换样,然后再未说其它抱怨的话。李敏见他们夫妻俩人还算冷静,便把肠梗阻的危害、尤其是小儿发生肠梗阻病情更凶险,挑拣着说了一些。
“一会儿我会让护士来给孩子下个胃肠减压,先保守治疗看看情况再说。我看门诊有给你们开腹平片,下了胃肠减压后你们立即带着孩子去急诊拍片。这个片子可以作为孩子病情入院前后变化的对比。
若是可以咱们就不动手术。若是保守治疗达不到效果的话,咱们根据孩子的病情再说了。”
孩子的父母很理解地表示配合治疗。
李敏带着富云香会护士办公室,此时围着戚主任的那些家长刚抱着孩子散去了。
“小李,那孩子是肠梗阻吗?”
“我怀疑是。我先给他下个胃肠减压、静脉补液,让他们立即抱孩子去拍腹平片。其它的等柳主任他们下台再看吧。”
“好,麻烦你了。”戚主任的面前摊着一堆的病历要书写的。富云香刚进儿科,想帮忙也是有心无力。
李敏笑笑说:“戚主任太客气了。”下了临时医嘱、在病历上写好会诊意见,再次检查无误后她将病历交给富云香,然后跟戚主任告辞。
*
李敏回到十二楼,见小姜她们已经完成了晚班的处置工作。
“李大夫,等到电话了?严大夫家那个小姑娘给你送了晚饭,我给你搁在里间暖气边上了。”
“等到了。”李敏擦掉黑板上的留言,去洗手准备吃晚饭。
“儿科的什么患者啊?”
“考虑是肠梗阻。昨晚吃了一个半的粘豆包,今早又吃了一个。”
“这谁带的孩子?怎么能这么心大啊!”小姜吃惊了。
“亲奶奶呗。孩子喜欢什么一定要吃够的。”李敏回去里间开始吃晚饭。小艳的做菜手艺还是可以的,主要是用心。从知道李敏吃酸菜会齁,她给李敏送的菜里就只有少少的一点酸菜,血肠、冻豆腐却一点儿也不少。
差不多要吃完了,电话响起来了。
“李大夫怀疑是肠梗阻。嗯嗯。她吃饭呢,我让她一会儿打给你。”
从小姜的回话看,应该是普外陈大夫的电话。
“是陈大夫的?”李敏抬高声音问小姜。
“嗯。他问儿科会诊的事儿。”
“都处理完了。剩下的柳主任下手术去看吧。”
小姜对电话里说了几句,然后撂下了电话。李敏拿着保温桶去洗。
“李大夫,我看你这保温桶可挺好的。在哪儿买的?”
“你问这个保温桶啊,是柴主任托他同学从日本带回来的。听说友谊商店有卖的。”
“那还不得好几百啊。”
“得吧。友谊商店的东西,不论是国产的还是进口的都那么贵,但是好用。”
“要是早几年,我也去买一个。”
“你现在买让你家送饭也方便啊。”
“现在还送啥饭啊,我值夜班他看孩子,哪还有空儿给我送饭。就这大雪天的,还不如就在食堂对付一口算了。”
“现在食堂的伙食可不能说对付了。我觉得自从四月份吧,这伙食和大学就不差多少了。你一周两夜班,在食堂吃两顿好的也还可以。”
“是可以的。小朱,是不是食堂现在的事实和卫校也差不多了?”
跟着小姜值班的是今年新毕业的护士,她安静地边听小姜和李敏聊天边抄写处方笺。见小姜问道她头上了,方抬头回答:“差不多的。但是比学校贵。”
“大中专院校都有国家给的伙食补贴呢。我们在外地实习的时候,那个伙食补贴和实习补助是一起发下来的。”
“咱们省院要不是盖那个内科大楼,赚的钱也能补贴食堂一点儿。哎呀,听说又要在分院那边盖楼了,小朱,你们吃食堂的小年轻,那是一点儿指望都没有了。”
小护士被姜姐说得失望。
姜护士安慰她说:“等你结婚就好了。”
“我才毕业呢。”小护士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了。
“最多三五年了。我看护士还没有过了25周岁还没结婚的呢。”
晚间病房没事儿,小姜也有闲心聊天。她见小护士被说得脸红,眼睛都快贴到处方笺上了,便放过小护士又找李敏说话。
“李大夫,你说现在这床位都有空余了,还在分院那边盖什么啊,都弄这边住院不就得了呗。”
今年这个手术季,十二楼的患者并不算多,几个八人间的大病室都没有住满,更不用说像去年在创伤外科那样,走廊加床满到走路都困难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分院盖楼。不过咱们这个病房有空余,是一个科室变两个了。要还是都挤在十一楼,就这些患者走廊加床也是住不下的。我刚才去儿科,儿科虽然还没有在走廊加床,但是病室里已经开始加床了。”
“儿科现在也是两层楼啊。怎么就加床了?”
“有儿外科呢。儿外的患者虽然少,但是那二十张床位得给人家留出来的。新生儿那边是十张床位,一般的患儿也是不给住进去的。”
“那也是的,新生儿的床位是单独划出去的。但实际上儿科还是比往年增加了三四十张床位。可要是现在就开始加床了,就是再有三四十张床,等到春节前还是不够用。现在家家都一个孩子,都矜贵的不得了的,可这孩子越养得娇就越容易生病的。”小姜以自己的经验发表对儿科床位数的评论。
“是你说的这么回事儿。还有一个是天气的原因。天越冷,生病孩子的越多。基本这情况要到五九、六九以后才能好转。姜姐,我回值班室看书了。有事儿再找我啊。”
“行,你去看书吧。有事儿我先找值班大夫。他们说要找你的时候,我再去找你。”小姜发现今年李敏不像去年那么爱做手术了,甚至说不找到她头上,夜间急诊收进来的患者,她都是宁可躲在值班室里看书,也不出来做手术赚钱了。
“谢谢姜姐了。”李敏拿着保温桶走了。其实她手里的这个保温桶,就是潘志后来去友谊商店买的,与柴主任家的那个还是有区别的。但是不能说出去,免得替严虹拉仇恨了。
“姜老师,李大夫这日子过得真让人羡慕。”小护士估摸李敏进了值班室,才开口说话。
“是啊。医大毕业的就是比咱们这些卫校毕业的厉害。多读了四年书呢。”
“她比她同学也厉害。我看她的奖金系数比黄大夫高。听说黄大夫还比她先大学毕业的。”小护士满眼的羡慕和钦佩。
“黄大夫的职称还是住院医师,李大夫今年破格晋了主治医,自然奖金系数提了一等了。”小姜给她解释。然后抑制住心里酸溜溜的感觉说:“她去年还和我一样都是1.0的系数呢。人家今年晋了中级就1.5了,比我也高了。但这人和人就是没法比的,咱们按部就班晋职称,不落下就不错了。”
小护士很会说话,挑着小姜感兴趣的问:“姜老师,你也快晋主管护师了吧?”
“还早着呢。毕业十五年能顺利晋主管护师算快的。现在晋职称越来难了。唉,越往后越难。”小姜看小护士担心的模样就说:“但像你们护士工作一年后转正,一般是没什么问题的。晋护师也先对容易。等明年你转正以后奖金还能高一些。”
小护士心生向往地说:“我盼着明年7月早点到来了。到那时候我一个月的奖金差不多能赶上两个月的工资了呢。”
小护士的单纯期待,让小姜忍不住笑起来。自己刚毕业那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
*
陈文强的父母家里,舒院长夫妻和陈文强夫妻在陪着老人家一起吃火锅。院子里的雪在大红灯笼的映衬下,显得非常地醒目。
吃了饭,陈妈妈开始留人了:“这雪这么大,你们今晚就住这儿吧。省得再回去弄一身寒气的。”
老楚和小尹在厨房帮着保姆收拾,老楚看一眼小尹,见她老神在在的假装没听见,她便竖起耳朵等着厅里的自己丈夫发话。
“住这儿好啊。好久没睡热炕了。陈妈妈有没有那么多的厚被子厚褥子啊?”舒院长及时表态。来的时候陈文强就说了,他晚上不回家了,要在这边陪父母亲的。
“有,有。少了谁的也不会少了你们的。夏天我还找人重新弹了棉花,保准你们睡起来又暄乎又暖和。你是不知道你陈爸爸啊,一听天气预报要下雪,就吩咐把各屋的炕都烧得热乎乎的了,他就想着你们过来睡火炕。那床哪是咱们北方人能住得惯的。”
老太太高兴起来。
陈文强是个孝子。随着父母年迈,单靠保姆照料显然是不行的。他多少次都想搬回来住了,但碍于这里与医院尚有一段路程,所以他还是只能住在医院的宿舍区里。
他也曾试探过接父母去省院那边住,但是被父亲一句连个院子都没有的话给撅回去了。其实他明白父亲留恋的是在这里生活了七十多年的记忆。
这个古朴的四合院,陈家住了几代人了。每一块青苔,甚至每一条砖缝,都留有祖辈生活过的痕迹。
当然也留下了他和舒文臣成长的点点滴滴。
像前院里的那棵枣树、像后院的那杏树、桃树,还有他俩坐在杏树下吃樱桃,樱桃核就吐在杏树下,然后隔年那杏树下长出的那几棵细细弱弱的樱桃树……
其实陈文强那些年在南方,他在神经外科专业方面的发展也很好。但是身为独子,即使舒文臣再肯用心地照顾父母,一有机会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回来了。
*
陈妈妈见他们都留下来,很高兴地张罗ba冻秋梨来吃。“这吃完羊肉火锅啊,就得吃一个冻秋梨败败热气。”
“妈,我来洗,你歇会儿。”陈文强张罗洗梨。
“陪你爸爸聊天去。他昨儿还和我叨咕说前几天他去政协领新年发的东西,人家看到他,问你们分院的事儿呢。你和小舒陪他聊天,我平时在家也不做什么的,我就高兴看你们都在家里的热闹劲儿。”
老爷子本来想叫他俩去书房的,听到这话就在客厅里坐了下来。小保姆来家工作多年,嘴巴够紧。自己要说的话没什么可背人的,倒不如在客厅里,让老妻感受人多说话的热闹劲儿。
*
陈文强立即明白了父亲的想法。他等老太太把冻秋梨端过来,立即挨着母亲坐下。家里平时只有父母亲和一个小保姆,到底是冷清、寂寞了一些。
陈文强觉得自己以后要再多回来一些。
舒文臣也是和他一样的想法。对他来说,养恩比生恩大,是丝毫没有夸张的一句话。当年陈家父祖完全是把他当成跟陈文强一样的自家孩子来养。
他直到亲生父母来接,都不敢相信自己不是陈家子。更别提那年陈祖父在他亲生父母身陷囹圄时,冒着风险再把他接回来了。
此时他与陈文强交换了一下眼神说:“咱倆以后谁有空谁回来。轮换着回来就行,免得妈妈这里冷清。”
“好。”陈文强觉得这提议非常好。
老爷子也很高兴他俩能留下来住,开口就问舒文臣对省院、分院规划的打算。
舒文臣把白天自己与陈文强的那番话说了个大概,然后对老爷子说:“我知道这事儿有些勉强,与他的志向有挺大的距离。但是,小强,你发现没有,你这一年多的院长助理做下来,把省院的医疗质量提高不少,省院的名气也带到了一个新高度。”
陈文强赧然,他拒绝这样的表扬:“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舒院长笑笑:“还真没有虚言。如果是别人做出这样的事儿,哪怕不是你,到哪儿我也会这么说。哪怕是费保德呢,他要做到了这些,我也会选择支持他做省院的院长,为省院未来掌舵。毕竟把省院办好了,才能救治更多的人。陈爸爸,我说的没错吧?”
老爷子赞许地点点头。亲子只有一颗赤子之心,却没有往仕途发展的心劲儿。但是养子对儿子的引导和栽培,让他看到在专业领域、儿子的专业技能若是在领导岗位上,可以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小强,你别那么看我。我做不来任人唯亲的事儿。费保德负责医疗的时间比你长,可他做了什么了?这人的心思不在提高医院的技术水平上,这才是我最反感他的地方。”
“小舒,你认为他能行吗?”老爷子心里没底。“这可是关系到十几万人的大事儿。”
老爷子是往小了说呢。
省院覆盖的人群可不止十几万。省院要保证其周边几十万人的诊疗,还有省院对口的乡、县、地级市的医疗培训。
说是有百万的人口,也不算是太夸张。
“陈爸爸,我的意思是让小强先试着做一下。他这一年多把省院的外科医疗安排的头头是道。对省院的主力科室,内外妇儿这四大科,借助医学院的教学考试,临床大夫的水平也都有了长足的提高。”
舒文臣接过陈妈妈递过来的冻秋梨,小心地吮吸着冰凉清甜的汁液。待吃完梨子后,他边擦手边接着说话。
“我考虑先让小强把全院的医疗工作接手,再一部分适当的行政工作,逐渐过渡到全部。我认为有两年半的过渡期,对他来说是足够的。他这个人够聪明,只要他想干,就能干好,这点我还是非常有把握的。”
老爷子对自己儿子的聪明程度很了解,但他似乎更信任养子的判断。于是他问儿子:“你怎么想?”
“我想试试。像小舒说的那样试试。要是在两年半的时间里我做不好,我也是有点儿自知之明的人,绝不会干那种误人误己、贻害百姓之事儿的。”
老爷子相信儿子的品性。他点点头赞同道:“那你就好好去做了。你们省院的费保德,我也不是一无所知。就像小舒说的那样,他的心思不在发展医疗上。
不过你的专业可不能丢。我前些日子去政协,好几个人还跟我说起你最近这几年在神经外科的成就呢。”
什么是救死扶伤,开颅后能好好活着就是!老爷子很以儿子立下这样的口碑感到自豪。
“嗯,我会的。”陈文强在父亲开始教导他时就站了起来,很郑重地向父亲应承了。
*
与陈文强说完,老爷子又转头对舒院长说话。
“小舒,你那个分院发展规划,我前些日子看到了。也和有关部门的相关人士交换过意见。根据这几年的医疗行业的发展来看,提高分院那边的医疗水平是刻不容缓的。但是你们省院最好要提交一份翔实的调研报告做补充。免得有好高骛远、无根浮萍的嫌疑。”
“陈爸爸,是哪方面的调研报告?”舒院长前倾身体问道。
“这就涉及北郊那边初立分院的目的了。当初是为了解决省城北边市民和市郊百姓的看病问题。
你要把这些年来,分院那边收治的患者人数与初立时的比对数据拿出来;
尤其是最近三五年,分院不得不转诊的患者、以及分院那边转诊到省院的患者病种、病情做个分析总结。
让相关部门充分认识到分院必须发展扩大的原因和迫切。”
舒文臣连连点头称是。
“还有你们省院这面儿科和妇产科的发展现状,这些个,你要把这些个都有机地综合到一起,好好润色一下,然后再把那个规划递交上去。明白吗?”
“明白了。我们得用实际的、足够的数据,向上面说明省院的扩建是不容拖延的。分院那边提高医疗质量、提高技术水平,也是为了分院涵盖的那片百姓。”
老爷子赞许地点点头,接着说道:“你们省院妇产科去年的出的那件事儿,你看怎么把它穿进去。要是产妇和婴儿有足够的住院空间,不必十来个产妇甚至十几个产妇挤在一个病房里,是不是传染的可能性会少一些。
要是有条件的话,尽可能地让住在一个房间的产妇少一点儿。做不到俩人一间,也可以先努力争取四人一间。不管怎么说,八人一间也是太过了。”
老爷子关于产科病室的提议再正确没有了。八人一间的产后病房,加上护理的就是十六人。为什么把母婴分开,就是怕新生儿没法抵御这种复杂人群带来的潜在危险。
正好协和那边开始提倡母婴同室、李主任也提了要跟着搞爱婴活动。这倒是一个不错的建妇儿中心的理由。
“陈爸爸您说的很是。我也想让各科的患者,在住院期间能够得到很好的休养。这样对他们恢复健康、早日痊愈也有帮助。”
“对,就是这样的。总归我们工作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广大的人民群众得到更好的医疗卫生服务,让广大的人民群众健康得到保证。”
陈文强也跟着频频点头称是。
“所以,你们省院西面的动迁之事,你们还要主动与市政那边多联系。多考虑考虑,看看该怎么办,才能把它纳入到市政建设里。省院虽然归省里管,但省院服务的对象,还是省城的市民。”
这一席话让舒文臣茅塞顿开,要是西边的居民动迁工作,市政那边能承担、哪怕只承担一部分呢,他们省院的压力都会小很多的。他琢磨起让市政那边挑头、省院协助的名义为最好。这么一想,他顿觉肩上的担子轻了不少。
老楚在边上听得入神了。虽说她与舒文臣结婚二三十年了,但她对陈爸爸的所知并不多。因为往常他们男人都是去书房聊天的。
陈爸爸今晚这番话让她刮目相看这老爷子了。
仔细想想老爷子的话,再想想老舒能成为今天的样子,陈爸爸对老舒的教导和指引功不可没。想到舒文臣频频得到自家父兄的赏识,老楚对陈爸爸更佩服了。
*
这一夜大雪在将天地间渲染得只剩下了白茫茫之色的时候,已经夜深了。李敏把书本收拾好、准备上床写日记。这时值班室的门上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李敏,我是莫名,你睡了没有?”
房间里的日光灯还在亮着呢。李敏复又穿上靴子去开门。只见莫名穿着羽绒服,摘了帽子的脸上露出化妆的痕迹,一幅从外面回来的打扮。
圣诞2
莫名哭泣着接过纱布, 用力在脸上胡乱地抹着。
李敏看她把脸都抹花了, 就又抽出来一块纱布, 用水杯倒了点儿水、润湿了递给她。“你好好擦擦。你是跟他已经分手了,还是没有啊?”
莫名避而不答, 反问李敏道:“李敏,我觉得徐强到现在仍不肯承认刘娜不爱他了。你说我是不是该跟他分手?”
李敏沉默。刘娜到底是爱徐强这个人呢,还是爱徐强是研究生带给她的荣誉感?或者刘娜更爱的是自己从小到大要实现的梦想——睡在阳光能照到脸上的房间里?
自己好像对刘娜的这些,从来没有深究过。
在她的心理可能她自己都没有认识到,她认为的爱情就是两个人在一起能活得更好, 不在一起想起来也都是甜甜的思念。
而刘娜与徐强的那段感情, 可能就是因为刘娜意识到,徐强继续他的科研之路, 没可能让她得到她心中要的那种生活
死亡了……
所以,刘娜与徐强分手,她没觉得刘娜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所以她才会应了刘娜的请求给龚海打电话,又送刘娜到放射线科门口。
至于莫名和徐强,李敏对扒上来的莫名好感有限,对徐强更是没有一丝的好感。她就不明白这俩人怎么就不能放过刘娜、好好谈他们俩的恋爱呢?
可是莫名那么要强的人,哭得有些惨嗳……
“莫名你不要说你觉得。”李敏斟酌着字眼劝抽噎不止的莫名。“我的想法你看看是不是有道理,与其你自己胡乱猜测,你不如直接去问问他好不好?”
莫名哭得不能自已。
“要不你让徐强先冷静一段时间。让他想明白自己的心意?”李敏试探着换了一个方法。
“十一的时候, 我就这样和他说过了。后来他说他已经放下了。”莫名抽噎着回答李敏。
看着莫名哭花妆而不自知的样子, 李敏从抽屉里翻出小镜子给莫名照。“你看你哭成什么样了, 多难看啊。”
莫名接过小镜子擦脸。情绪被镜子里的丑模样控制住了。
“我觉得你该直接问徐强,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者你问他之前先问问自己又是怎么想的?能处就处,不能处就算了呗。”李敏嫌弃地劝莫名:“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了。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又是医大的研究生,你干嘛要一棵树上吊死啊。”
“是啊。我干嘛要一棵树上吊死呢。”莫名重复李敏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她突然转脸不照镜子了,转头盯着李敏问:“可是李敏,我就不服气,我到底哪儿不如刘娜了?”
“你去问徐强啊。”
李敏这话说得太噎人,让莫名愣了一下好,朝她翻了一个白眼。李敏也意识到自己说的不走心了,只好又斟酌着字句说:“莫名,我和刘娜住一间寝室快有一年的时间,我只能说你有你的好,她有她的好。不过我就觉得你和徐强好奇怪啊。”
“奇怪什么?”莫名瞟李敏一眼,注意力再度回到小镜子上,对着镜子仔细地擦脸。
“你说你俩吧,徐强想问问刘娜怎么就不能等一等。等什么?他那时候有对刘娜说,他要当医药代表挣钱给刘娜买房子吗?刘娜的姐夫是博士,还连筒子间都没有排到呢。
他想让刘娜等什么?”
李敏打开话匣子,看着莫名的脸色基本恢复了,就不在忖度着说话了。
“你呢,想与刘娜比比。比什么?比谁眼睫毛长啊。
你无聊不无聊!
我就不明白你俩到底得有多想不开。像刘娜这样的女生,咱们年级没有一百个,也得有五十开外了,是吧?可你俩都读了研究生,怎么就与刘娜较上劲儿了呢?你俩是不是没事儿干了?”
李敏的不屑溢于言表:“你俩值得吗?”
“是啊,我怎么就与刘娜较上劲了?值得吗?”莫名低头想了一会儿,猛然抬起头问:“李敏,要是穆杰像徐强这样,你怎么办?”
*
怎么办?
李敏被莫名问的有些恼火:“莫名,穆杰才不会做这样没品的事儿。”
“假如呢?李敏,”莫名放低声音、带着一丝明显的祈求味道:“我真的真的非常需要你给我个参考意见。”
“假如啊?”李敏沉吟起来。半晌才说:“假如他这样,我会直接去问他的。”
说完这句话,李敏坚定起来。
“他要是回答前情未了,或者我根据他的表现、推断出他前情未了的结论,我自然干脆利索地不和他在一起了。我们科的护士常说三条腿的癞□□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满大街都是。”
“真粗俗。”莫名不屑。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牛不喝水强按头。”
“你到底还是不是李敏啊?!不是大学毕业了,你辩论时的文采就都扔医大了吧?”
“那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夏水冬雪别有奇妙。换这样的说法你接受不?”李敏笑吟吟地看着莫名,等她给自己一个回答。
莫名叹息道:“我应该像你说的那么做。可是,李敏——像徐强那么聪明的研究生不多,像他这样读书时能努力做到第一、放下书本能努力赚钱也争做第一的更少。”
李敏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莫名,徐强有再多的好那都是属于他自己的,对不对?你要找的是一个爱你的人、把你捧在手心的人,对不对?”
莫名摇头:“不全对。要是我们年级有个和你一样高的男生,他能把你捧在手心里、把你当宝贝地爱你,你会接受他吗?咱们不说外表长什么样,你起码要找一个研究生,个子得高一些的吧。”
李敏皱眉,似乎又觉得莫名说的有些道理。
于是她疑惑地接着问:“那你是坚持要找一个研究生了?不对,应该说是一个外表不错的研究生,才有资格和你谈恋爱,是不是?”
莫名愣了一下,然后点头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从遗传学来说,子代要继承父本接近50%的基因遗传。如果个子不高,以后生女孩子还好说,要是男孩子岂不是遗祸子孙了。再说如果人长得不好看,生男孩子没所谓的,生女孩子岂不是要麻烦了?至于是研究生,他总不能智力不如我吧。”
“这智力啊。”莫名已经忘记哭了,跟李敏有条理地掰起来。“你得承认考上研究生的比本科生的智商会高一点儿吧?”
李敏皱眉不认同地说:“为什么一定得是研究生呢?人家上清华、上协和的本科生,未必就比医大的研究生智商差吧。”
莫名没法否认李敏的话。医大还是差了清华、协和几十分的。
*
“或者你是觉得研究生的身份能给你带来荣耀?我怎么觉得你和刘娜在这点很像呢。”李敏终于亮出小爪子,狠狠地挠了莫名一下,然后她觉得甚是爽快。她自己都没发现内心深处,她对莫名十一那天跟着徐强找刘娜的糊涂,是记恨在心的。
“李敏,你是因为你爱的人、爱你的人是智商和外表都不错的研究生,你才能这么说话。是不是?你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莫名因为李敏说她和刘娜像,激动起来有点儿口不择言了。
“莫名,你要这样想我就无能为力了。其实你今晚是来找我吵架的?”李敏皱眉。
“没有没有。我太激动了。”莫名赶紧否认。
李敏却因为莫名的话,想起傍晚那个只说了几句话的电话来。她情绪低落地说:“莫名,其实穆杰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就百分百地好。
我已经437天没能与他见面了。你能理解吗?
换句话说,他这一年在战场上生死未卜、我与他音讯不通,我所受的煎熬,那是一个区区的研究生名头、别人眼里的羡慕能替代的。你能想象出吗?”
“李敏,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你。”莫名慌慌张张地立即道歉。然后,她摸着自己的脸说:“我也是喝多了。”
“我说没事儿你是不是好受点儿?”李敏坐在值班床上倾身向莫名,但她接着说道:“你说你也喝多了,那就是徐强喝多了,对不?
可我要说酒后吐真言呢?你难受不?”
莫名腾地一下抱着羽绒服站起来,但她在李敏笑吟吟的目光下,很快冷静下来了。认真地对李敏说:“李敏,我明白了。谢谢你。我刚才那话你不要介意啊。”
“不介意。”李敏摆摆手说:“我读医大就是为了仿效林巧稚的。林巧稚一生未婚又怎么了?难道她活得不精彩吗?”
“是啊。林巧稚活得很精彩。”莫名穿羽绒服。“我回去了。谢谢你,李敏,谢谢你肯听我说话,在省院我都找不到人说话的。”
李敏笑笑没给莫名应承什么你有事儿就可以来找我说话之类,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她忙着呢。
莫名没得到她想要的承诺有点儿失望,她边拉拉链边问:“刘娜挺好的吧?”
“我要是你我就不问。”李敏拒绝的很彻底。
“为什么?”
“没意思呗。噢,对了,穆杰的结婚报告批下来了,等他休假回来,我就会结婚了。”
莫名抓住李敏的衣袖使劲。
“李敏,你这时候告诉我你要结婚的消息,是不是想让我更难受啊?”
“反正你都要难受,一次解决了不是很好吗?你开题了没有呢?”李敏把自己的衣袖解放出来,看着莫名摇头就说她:“你有空想想正事儿吧。别到时候不能拿到硕士文凭,白读三年研究生了。”
“我以后也去做医院代表,硕士不硕士的也没什么用。”
“嘁,那你以后不回去读博士了吗?没拿到硕士,哪个导师肯收你读博啊。内分泌招博士的导师听说挺少的。为了钱,你放弃理想,要是没硕士学位,你最后就只能做医药代表了。”李敏使劲给莫名泼凉水——
“要是我和严虹以后有机会读研,你不是什么都不如我俩了?”
莫名气得往外走,头也不回地说:“你放心我会拿到硕士文凭的。我过完元旦就让罗主任给我开题。”
“慢走啊。”李敏跟在莫名身后去关门,好像自言自语地说:“激将法果然有用!”
走在前面的莫名听到李敏的话停下来,她回身抱住李敏,在她耳边轻声说:“谢谢你,李敏。不管你拿我当不当朋友,我都拿你当朋友的。”
莫名像一阵风般消失在电梯间。
小姜走过来看着李敏要关门,赶紧喊了一句:“李大夫,楼下收了一个急诊患者,向主任让你下去。”
*
十一楼的急诊患者是个女孩子,刚刚21岁。李敏过去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默默地流泪。夜班大夫小黄抱着病历夹在看骨科向主任刚刚开始的查体,骨科的住院总张大夫也在。还有两三个实习生也围在床边。
李敏悄悄地站在张大夫身侧看向主任查体……
四肢肌张力正常,双上肢肌力5级,双下肢肌力0级,共济运动检查不合作,余皆无阳性体征。
“行啦,先这样了。”向主任检查的很仔细,他收起叩诊锤说:“十分钟后,父母亲来一趟办公室。”
到了办公室,向主任就吩咐黄大夫说:“简单报一下病史吧。”
“患者女,21岁,突然不能行走3小时。患者3小时前在自助餐连吃了两勺冰激凌后,出现肩背部疼痛,钝痛,剧烈不可忍受,急诊送医。途中自觉症状曾有过减轻。步行进急诊室,在检查过程中出现双下肢不能上抬及麻木感,且麻木感逐渐升到胸部……”
后面就是一串正常的病史了。
“急诊怀疑其脊髓有急性病变,给她做了磁共振检查。”
向主任就问李敏道:“李大夫,你怎么看?”
“我看主任查体得出的结论,倾向是胸椎段的急性病变。那个磁共振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向主任吩咐张大夫:“打电话过去问问。”
“是。”
“出来了,是第六胸椎处硬膜外血肿,怀疑有硬脊膜动静脉瘘。向主任,我去取下片子吧。”
“让你的实习生去。”
听说是脊髓硬脊膜动静脉瘘sdavf,李敏轻舒一口气。8月做过一例这种手术的,不过那一例因为病情复杂、最后采用了术中造影。而以这个患者急性发作、在几小时内到了截瘫不能行走的程度,势必要立刻急诊行清除血肿术了。
患者父母亲按着时间来了,向主任把刚才的分析说了。然后交代道:“你家这孩子必须要急诊手术清除压迫脊髓的血肿,不然以后就是这样了。你们考虑一下了。”
“做,做,我们同意做手术。”
“手术呢,我来做,张大夫你做一助,李大夫你和小黄谁上?”
“小黄上吧,我看病房。”李敏往后退让,她不想沾骨科手术。这个手术一旦上台,就会显出自己没男大夫手劲大的短处,咬骨钳子可不是那么好用的。
向主任奇怪地看了李敏一眼,这可与她抢手术的传闻不一样啊。但他这时候没空废话,直接说:“那就小黄做二助。你俩一个写手术同意书、一个下术前医嘱,赶紧做好术前准备。”
李敏看没自己的事儿了,等磁共振的片子回来,跟着向主任一起看了一遍,然后与十一楼护士交代一声就上楼了。
sdavf做过一次就不稀罕了。这例不过是急性发作的而已,尤其是这例有明显的血肿压迫,清除血肿就可以。而那根异常的血管怎么处理,也不会像上一次那么为难的。
都过了午夜,该回去睡觉的。
*
李敏轻松回了楼上,小姜很诧异地问:“李大夫,你怎么没参加手术啊?我听楼下护士说那女孩子是硬脊膜外血肿截瘫了。”
“8月初做过一例类似的,是脊髓硬脊膜动静脉瘘sdavf。估计是那女孩子大冬天的吃冰激凌诱发血管收缩造成的。向主任要带着骨科住院总上台,楼下的值班大夫小黄得管床,我就不上了。我回来睡觉,明天科里有手术呢。”
“嗯,那我们也睡觉了。”小姜觉得科里现在这样的状态挺好的。手术的量不那么大,奖金会比去年少差不多三分之一,但是不用没白天黑夜地不得休息。房子已经买到手了,剩下的慢慢攒钱添置就可以了。
所以她突然间能理解李敏的不抢手术了。
李敏的收入是多少,在外科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虽然护士长和科主任严令不准谈论这些出去,可是发钱的信封上有从1月一直到12月的手术提成那一栏。奖金按照系数推算一下,科里人就知道李敏拿多少了。
李敏回到值班室,看看手表发现圣诞节已经过去了。熄灯睡觉,她却不知手术室的手术无影灯彻夜通明。
*
早起,李敏先问小姜十二楼患者的情况,然后带着提早到的实习生,去查十一楼的患者,重点是昨晚手术的那个女孩子。然后再查十二楼的。等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实习生也去吃早饭了,七点十五分,小艳冒着大雪准时把早饭给她送来了。
李敏发现小艳的棉鞋全跋沓得湿了。“雪这么深了?”她忍不住诧异地问。
“嗯,下了一夜呢。”小艳要等着李敏吃完了,好把两个保温桶都拿回去。
“小艳,我那鞋柜里有一双黑色的半高跟棉皮靴,刚刚过脚踝的带拉链的那双,你回去找出来穿吧。平跟的那双你别动,那个我自己要穿的。”
“我回去烘烘,晚上就干了。”小艳不自在地往后缩脚。这棉鞋是来之前姨姥姥给准备的。虽是旧棉鞋,也比自己在家穿的暖和多了。可就是不抗雪,在雪地里走一遭就湿透了。
“别给你虹姨找麻烦。你这烘棉鞋的味道,把她再弄吐了怎么办。你去拿我那双鞋子穿,要是大的话,你就垫双毡垫。鞋柜的抽屉里有,你挑新的垫。还有你在雪地上先走慢点,那双半跟的鞋子好穿。要是实在不习惯,你就去掌鞋的那里,把鞋跟弄掉一半,大概也就两块钱就够了。”
“嗯。谢谢敏姨。”小艳很感动。
“谢什么啊。你去买菜记得把帽子围巾手套都带好了,别冻感冒了。”小艳身上穿的是严虹读书时候的羽绒服,李敏摸摸袖子还没跑绒就说:“你这衣服要是不够暖就早说啊,你可病不得的。咱们三个全靠你呢。”
“我会小心的。”小艳知道自己不能生病,怕感冒了传染给严虹。所以她出来进去都裹得很严实。
等李敏吃完了,小姑娘抿嘴笑笑,把保温桶收到袋子里,问:“敏姨,中午你想吃什么”
“按你虹姨的口味来,我跟着她吃就可以了。”
“那我就去买黄花鱼了。”
“好啊,黄花鱼是蒜瓣肉,吃起来也方便的。”李敏帮着小姑娘把帽子戴好,看着她把围巾挂脖子上。突然发现三个月下来,这小姑娘大概是因为吃得好的原因,整个人变得白净漂亮起来了。
她伸手在小姑娘的脸上捏了一把,笑着说:“咱们小艳变漂亮了啊。”
小艳有些害羞地笑笑。她每天照镜子早已经发现自己的脸色比在家的时候变好了,皮肤也变细嫩了。她现在用的是李敏推荐、又买给她用的妮维雅滋润乳,一大瓶子有250ml呢,不仅可以擦脸还可以擦手,她每晚都带着这样香香的味道入睡。
“敏姨,晚上你还吃饺子吗?”
“好啊,我喜欢吃带馅的东西,方便。你有空就包点儿塞冰箱里。没空就拿冻饺子蒸了。”
“嗯。我知道,要连蒸带煮的做法。再给你带点儿蒜苗炒蛋,要不要拌白菜挫?”
小艳的工作重心在严虹身上,但她也没有忽略了李敏。至于潘志,能有这样的每日两、三餐,他梦里都要笑醒的。用他的话说就是过年都没这么吃过。
“都可以。你看着来吧。”李敏从小艳开始做饭,就基本不去外面吃了,原因只有一个:菜太油太咸。
严虹也不去外面吃。只有潘志是场场不落下。他也知道外面的油盐重口,可是他喜欢重盐重油的口味。
李敏爸妈后来到省院这面住过几晚,看她在严虹家搭伙、小艳每日三餐都准备的像模像样的,就彻底放下心了。但每次过来,还是会带着小艳给她包了不少的饺子塞到冰箱里冻着,方便他们仨想换口味的时候煮饺子吃。
所以小艳也养成了习惯,有空儿就包些不同馅的饺子放冰箱里。
不过严虹是不喜欢吃酸菜、李敏是吃酸菜就齁嗓子,所以小艳差不多每天都要跑一趟菜市场买菜。为她俩这大冬天要买蒜苗、茼蒿、芹菜等新鲜菜,潘志不止一次在饭桌上感慨,跟着李敏和严虹吃饭,他的生活档次提高了不知道多少倍。
“我以前冬天就是酸菜,换换样都算改善伙食了。萝卜、土豆、大白菜都在地窖里搁着的,想吃就得中午下地窖拿。”潘志看她俩都不太明白就解释:“早晚不能开地窖的盖子,天太冷会把里面的菜冻坏的。”
“那你在大学食堂可以有别的吃了。”
“大学自然有很多样,但是贵啊。炖酸菜是5分钱最适合我了。后来是1毛钱,弄得我都想买半份。改善一顿吧,白菜豆腐泡就要2毛钱呢。”
“还贵?我们上大学,炖酸菜就是1毛5分钱了,白菜豆腐泡要3毛钱呢。”
“我一个月18块的助学金,2毛钱对我来说也是好大的一笔钱了。那时候我家一个月给我10块钱,所有的全要在这10块钱里出。”
“买书呢?买书不在10块钱里吧?”李敏追问。
“在。买裤子买衣服买任何东西,回家的车票钱都在,所以我只在寒暑假回家一次。”
这回李敏都陪着严虹同情潘志了。虽然她俩入学的时候书涨价了不少,入学就是40多元的书钱,但是潘志这也太拮据了吧。
“要是没有助学金,你可怎么活?”严虹看着潘志,眼里全是怜悯和疼惜。
“我那时候啊,最后悔的是没有考军校和考师范了。”
“你近视怎么考军校?”李敏再度追问。
“我考大学的时候不近视啊。”
那也是的。李敏大学一个班的同学,入学的时候有一半不近视,毕业的时候最低都两三百度的近视镜架着。
医科啊,那是那么好读的。
*
早会交班后,李主任说:“今天科里有两台手术,小郑你问问手术室是怎么安排的。”
小郑是去年送去进修的胸外科大夫,比李敏早了两年毕业的师兄。李敏作为住院总出班以后,他顶上了李敏的值班位置,和梁主任、金大夫一个小组值班。
他给手术室打了个电话,放下电话就说:“护士长让咱们一台手术派两个人去她们的片区帮忙扫雪,这边的手术照开不耽误。”
“那就让今天手术的患者家属去人了。”李主任按着老规矩拿主意了。
吕青就立即说:“你们都手术去了,咱们科包干的那一片怎么办?你们大夫赶紧找人替好了,不然都别去做手术。”
好吧,护士长厉害!关键是包干的区域不打扫好,院里真会扣奖金的。
“吕姐,我们这边出4个人了。”李敏马上表示支持吕青的工作。
小郑只好跟上道:“我们这面出5个,可以吧?”
“行啊,赶紧让你们的替身跟我去库房拿工具扫雪。我可说好了,这九个人不好好干,回头我找你们算账,绝对扣你们奖金的。”
得了护士长的要挟,李敏赶紧找今天手术的患者家属:“你们得去俩个人帮忙手术室扫雪。”
家属倒是很快接受了这安排,不然手术室的护士都扫雪去了,手术就得等她们回来才能做了。
然后李敏还要从神经外科的患者陪护里找出4位,来替自己、陈文强和俩实习生去扫雪。去年就是这么干过的,今年再来李敏就不觉得难为情、不好意思想患者家属开口了。
等他们各自推了患者到手术室门口了,发现护士长正站在电梯间拿着一摞牌子点人呢。哪科哪组手术准备的扫雪人员没到,唔,先等等,你们就是把患者推进手术室了,没器械护士和巡台护士,也一样不能开台做手术。
周主任笑眯眯地站在护士长身边抱着本子做记录。麻醉科和手术室的包干区划在一起,除非是没手术的日子扫雪,不然他们麻醉科是与手术室共进退。
护士长的声音高、尖、亮:“你们不要有怨气。马路不扫干净了,回头你们来看自己家动手术的亲戚朋友,不也是容易摔跟头的嘛。我们也不是非要谁替我们扫雪的,你们都明白吧?”
但是市政要求白天雪停之后的一小时内,各单位必须要把所属的包干区清扫干净,这也是为了全体市民的出行安全考虑。这些人肯过来帮手术室扫雪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儿,总不能等手术室扫完雪再来做手术、或者让手术室和省院被罚吧。
且罚了之后也还是要打扫干净包干区的。
在场的都是成年男子,基本都是今天要做手术的患者家属,他们自然不会像幼儿园那么齐声回答:明白了。但稀稀落落、差次不齐的答应声,基本也能够让护士长明白他们的心思了。
“明白就好,咱们早点去干活吧。免得往来车辆行人把雪压实称了,就不好扫了。”
*
神经外科的手术基本确定了是每周4台了。周一、周六不开台,急诊另算。每周陈文强和李敏都悠哉悠哉、不紧不慢地安排下周待手术患者的检查,同时也很闲适地应对每天的日常工作。
但是手术后,陈文强留下去向就不再管患者和科里的事情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李敏带着两个实习生承担。前一段时间他忙着参与做分院发展规划,今天往后要要主动介入省院的医疗和管理了。
梁主任上台前过来他们手术间,看到陈文强悠悠哉哉地两手插在手术袍胸腹前的口袋里,半眯着眼睛和巡台护士一替一句地闲逗趣,而李敏则带着实习生在消毒、铺手术单子羡慕不已。
“老陈啊,你这快成甩手掌柜的了。”
“嗯。你那边潘志进展怎样?”陈文强笑着应了,然后关心起普外的情况。
“还不错。他和小陈都肯上进。基础理论扎实,剩下的就是实践操作的锻炼了。”
“那就好。有个三年两年的,等小潘和小陈都能独当一面,你就会轻松点儿。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听说咱们的分院发展规划被上头打回来了?”梁主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
“是。还缺少详尽的数据支持。”
“我听说以你为主的院领导把规划做的很严密了,居然还有实验学校参与进去,怎么还缺少数据了?”
“什么叫以我为主的院领导啊!老梁,你是磕碜我呢。我是院长助理。那规划是舒文臣领头搞的。缺的是分院这些年往我们这面转诊过来的具体患者人数、病种分析等。”
“哎呦,这数据要详尽的话,可不是一天半天能做好。”
“那也得仔细查出来。有一个算一个。若是造假了,怕是分院的发展计划就彻底黄了。”
陈文强的这话梁主任相信,他接着问:“年前能弄出来不?”
“我看上半年能弄出来都是快的。够医务处和院办忙乎的了。”
“病案室和车库有记录啊。”
“未必全呐。有些人转诊不是咱们救护车接的,还有些患者没有在咱们这边住院。”
“那就得去分院那边,把分院所有的就诊患者好好检视一遍了。也不知道分院那边的记录是否完整。”
“完整不完整的,院办和医务处也得把这事儿早点儿弄好。再报上去,又得有几个月。拖延到明年上秋了,就又错过一年了。”
“你掺和这事儿了?”
“我才不掺和呢,我只管临床。”
器械护士端着半盆生理盐水喊:“洗手了。”
陈文强站起来,把两只手举在胸前大声说:“材料这事儿我会参与复核,抽查。但是查分院就诊记录我不会沾边。没那么多的精力。洗手。你还不去刷手?”
“今天的胃大部切除术我让小潘主刀。我看看就行。”
胃大部切除术,潘志作为初级主治医是完全能够承担的。梁主任虽说他看看就行,但还是立即离开了。
他离开前看着李敏带着俩实习生已经切开头皮,而陈文强就站在一边袖手旁观。他心里羡慕陈文强得了个好学生,却走去骨科的手术间。他还意犹未尽地跟刚开台的王主任说一句李敏的机会真好。
“老王,你去看看老陈那边,人小李带着俩实习生开颅了。老陈就在一边看着呢。”
王主任闻弦音知雅意,笑呵呵地说:“小金,你接着做,我和你老丈人过去看看。”
小金却不敢应承,这可是腰间盘脱出术。他自己明白自己的斤两。梁主任就笑着为女婿解围道:“你急什么,你赶紧做完了再去瞧热闹。”
“我做完了,你姑爷就没机会带实习生做了。”王主任揶揄老梁。
“明天不做啦?后天不活了?”
“你这老混蛋,说什么糊涂话呢。你后天才不活了呢。哎,我说你不去干活,挨屋窜什么。小心护士长把你撵出去。”
“李亲亲撵谁也不会撵我的。”梁主任说完话,又看了一会儿王主任和小金的手术,才对王主任说:“老陈给我些上好的羊肉,晚上到我家喝酒吃火锅去。”
惊悸1
转眼之间新年就到了。
今年的联欢会, 李敏早早就向李主任还有护士长吕青打招呼:“咱们可千万千万别整那必须喝一瓶酒的事儿了。我是真喝不下去的。”
李敏去年喝吐的事儿, 早已经是外科的笑话。就一瓶啤酒而已, 简直对不起每天泡手那75%浓度的酒精。
手术室的护士长就曾点着李敏的脑门说:“小姑奶奶,你就是闻泡手的酒精, 也该练出来酒量了。”
李敏却自己知道自己的事儿,是小时候那次醉酒伤着了。
李主任见李敏郑重其事地来说这件事儿,他没有犹豫立即点头同意了。他年龄大了,不像十一楼那些青壮年的男大夫们好闹。而吕青对这事儿是无可无不可的,爱喝酒、能喝酒的人, 在这样的科室联欢场合,怎么都能喝得高兴。不爱喝酒的人那就表演节目助兴好了。
吕青立即与李敏敲定表演节目的事情。有李敏带头, 年轻大夫和实习生都会听从。至于护士那边,不论是她从十一楼带过来的, 还是护理部分来的新老护士,她早已经做到手拿把掐了。
实习护士在她这个越来越爽利的护士长面前,更是各个跟鹌鹑似的。
于是皆大欢喜。
*
张正杰上来找李主任商量:“老李,咱们今年是9月才分的科,是不是一起开联欢会?”
李敏在张正杰的背后朝李主任摇头,却不料被张正杰回头抓了一个现行。“小李, 是不是去年喝酒喝怕了?”
李敏立即点头承认, 接着又掩饰性地说:“张主任,两个科的人多少啊, 怎么能坐得开?”
李主任也是这样的想法。
张正杰就说:“老李, 你要是不愿意两科合办, 我就让护士长把前面八个月的科积累给你们送上来一半。当初分科的时候忙忙叨叨的,没顾上把这钱分给你们。等都安顿下来了,又出了十一那档子事儿。今天我和护士长准备买东西了,这才突然想起来这事儿了。”
张正杰不来说,十二楼这些杂事儿现在归石主任管,石磊他是就是想到了也不会找张正杰和王静要这笔钱的。
但是俩人愿意给了,他自然也很高兴地收下了。
等张正杰走了,石磊还对他们几个人说:“我再没想到张主任和护士长俩,是这样光明磊落的人。”
李主任和李敏从来没接触这类账目的不知道,八个月的科积累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吕青和石主任俩人却是心里明镜一般:要是张正杰不愿意给,王静也就不会跟吕青提这回事儿;而吕青知道有这笔钱,她和石主任也是绝对不会开口去要的。
李敏却说:“张主任和护士长一直是这样的人啊。上回分科的时候,张主任说我去楼下查房给一份奖金,这几个月一直有给我。上个月还是按中级职称给我的呢。”
李主任笑道:“小李,你可以啊。咱们省院能拿到两份奖金的,可能就只有你一个人。”
“做两个科室住院总的也只有我一个啊。年底的患者这么多,每天出院入院的,单记手术患者那些,就要累死我了。”
吕青拍拍李敏的肩膀:“小年轻的,别动不动就说死啊死的。要过年了。”
李敏笑笑,算是接受了吕青的教导。
没一会儿,护士长拿着个信封上来了。她直接把信封递给吕青说:“你点点数,有空到我那边看看1月到8月的科积累帐本。”
吕青笑得见牙不见眼:“你那帐本还是我帮你记的呢。看什么,这数目只多不少的。”
“你知道就好。”王静如释重负。“你有空儿还是去看看,给我签个字。咱们当面小人背后君子。”然后她又解释道:“开始是忘了这事儿。后来真就是十一那事儿整得心不在焉了。李大夫,多亏你了。”
“护士长,你可别谢我了。我都每月从你手里领奖金了,那是我应该做的。”李敏笑吟吟地回答护士长。
王静笑笑没说话。张正杰和自己原来的打算是给李敏半数的奖金,后来十一漏诊那事儿爆出来,俩人不约而同地认为得给李敏全额的。
这是李敏靠自己挣到的。不然等到患者出事了才发现,他俩也得被扣奖金,处分也会更重的。
等护士长走了,吕青把点好钱数的信封给石主任过目。石主任却说:“小李,你先别走。你们神经外科早晚也要分出去的。陈院长是不会管这些事儿,你得心里先有个底儿。”
李敏赶紧摆手拒绝:“神经外科分立出去,八字还没一撇呢,到时候再说吧。”
李主任却说:“多学一点儿也不是什么坏事儿的。”
“今年算了吧。明年,明年这时候我一定学。”李敏边说边往后退,李主任见她是在不想学就不勉强了。
石主任却坚持道:“小李,这事儿应该是你这个住院总和护士长俩人管的。我插手不过是看十二楼初初立科,老李年纪高再操心这些琐事太辛苦、你和护士长都没有经验罢了。”
石主任这么说,李敏不好再往后退了。她只好凑过去看吕青记录的科积累帐本。这钱的来源五花八门的。罚款就专占了一项。而且罚款的名目还挺多的。
比如:患者家属在病室里抽烟;大夫抽烟没把烟灰弹到烟灰盅里;破坏了公共设施……等等等,让李敏耳目一新的同时也感慨护士长真是累。
“这护士长别说干三年了,就是当三个月狗都嫌。”吕青自我解嘲:“全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但是哪件没管到位,科里一准会乱七八糟的。”
李敏点头:“辛苦,你太辛苦了。”
“所以院里给你的奖金系数是2.0啊,那就是含着你的辛苦费呢。”石主任笑着说吕青:“免费装电话的感觉好吧?我还掏钱才装成电话呢。”
说起电话李敏就说:“我听说外面装电话初装费要5000块啊。”
“李大夫,你要装电话?”吕青问她,跟着说:“装电信局的外线贵,装省院的分机就便宜。你要是装分机,我估计3000块够了”
“不装,我就是这么一说。我都不回家住的。”
“是严大夫要装吗?”石主任问。
“嗯。她妈妈不放心她,过来看她也不方便的。潘师兄去问了一下,报装要排队,听说一年也未必能排上呢。”
“我给她问问了。有消息我告诉小潘。”
“那我就替严虹先谢谢你啊,石主任。”李敏向石主任道谢。
“客气什么啊。你们不像我是在省城长大的,认识的人多。我小时候的那些同学、邻居本就遍布各行各业的。混得差不多的,到这个年纪在单位都是个头头脑脑的。你和小严有什么就直说,我就是不能找到直接接洽的人帮上忙,也会给你们打听到谁管事儿,告诉你们找谁有用。”
“谢谢。谢谢。”李敏再次道谢。
李主任却是明白石磊所言非虚。对于石磊,他的感觉是越来越复杂。但是石磊给予他足够的尊重、尊敬和帮助,他只能将自己的一些不合时宜的想法,都深深地埋在心底。即便是梁主任,他也一字半句都没有向其透露。更别说已经在院长助理的岗位上,越走越顺的陈文强了。
石主任拿出来的帐本却让李敏很吃惊了。护士长那些鸡毛蒜皮之事构成的科积累,与石主任手里的这数字比较,简直就是毛毛雨了。
“这些本是预备科里有不时之需。基本都是医药代表给的提成,除了咱们几个人每月分得的整数,零头就全在这儿了。”
吕青接过本子一瞧,乐了。
“石主任,你这零头抹得也真够大的了。”
“科里没余钱,这头一年就分得少,家底就攒得多了些。怕年底的聚餐弄得寒碜了。要是知道楼下会分来8个月的那笔,就不会积存这么些了。”
“那咱们也别把这些都划到科积累了。这个整数你们四个还是五个人怎么分,石主任你按着你们的规矩办,这个零头给我就足够了。”
吕青说着话看了李主任的方向一眼。石主任立即心领神会道:“那好啊,我们几个年底又多了一笔进账了。”
吕青拿着钱走了,筹备新年联欢的所有事情都归她负责。大到定什么菜式,小到批发市场买联欢会的奖品。好在小翟话不多,帮着她做这些是任劳任怨、查缺补漏、细致地担起所有的记账、入库等。
李敏则跟着石主任坐在李主任的对面,把科里所有的药费提成等重新梳理了一遍。李敏倏然发现徐强一个人就占了有十分之一以上。
“这行吗?”李敏小心地问。
“我们科用药重来是不写厂名,只写通用药品名字。药局库房给我们送来的品种,他跟着按月送来用药的提成,只要临床药效有保证,我们就不怕任何质疑、也不会受到任何任何牵连。”
想到新年后要面对徐强,李敏就有些反胃。她实在不能理解,徐强喝多了与莫名说起刘娜的心理。反而觉得这人不值得莫名倾心、也配不上莫名的。
“节后这些事情就归你管了,我现在移交给你。等到8月你卸任了住院总,再交给下一任的住院总。咱们科具体用了多少药、该拿多少提成,要是那个医药代表含糊了,你要知会李主任和护士长,不行咱们就换别的药。”
李主任本来是眯着眼睛打盹呢,这时候睁开眼睛说:“小李,有什么事儿你跟石主任说一声就好。老石,这些事儿你带着他们四个办就成,我和老陈也不开处方的。”
“你是科主任,这事儿都得你决定了,我才好照办的。”石主任说的恭敬绝不是推诿的。他这样的态度使得李主任惯常板着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我知道你也明白你的意思,我放权给你了,责任我担着。”
后面这句就是玩笑话了。李敏跟着笑笑,接过了石主任的帐本回值班室了。
在李敏走了以后,李主任对石主任说:“小李好像不愿意接触那些医药代表的。”
“她在住院总的位置上,这些事儿她就得担负起来,不然科里以后年轻大夫越来越多的,有一件事不清楚、安排得不妥当,就免不了引起那些年轻人的质疑。”
李主任默默点头,不说别人的质疑了,李敏但凡露怯一点儿,那覃璋就会挑着科里的年轻人将怀疑扩大。他曾与陈文强说过眼不见心不烦、把覃璋打发走的建议,陈文强却不同意。
“老李你看他从进科做的这几件事儿,要是搁20年前,你说他会怎么对咱倆和那俩护士长?我估计就是罗大姐、廖主任和唐书记都落不下好。这小子没底线。”
陈文强说的意思李主任都懂,十一那件事要不是傅院长力保,覃璋他是逃不掉记过处分的。可他就能低下头、弯下腰去追小顾……
“还是留他在外科,放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吧。我让老石多看着点儿。十年八年的他蹦跶不起来。”
李主任没提石主任的八面玲珑,只提醒陈文强:“我看外科这些年轻人,尤其是你看好的那个谢逊,他的心性可不是覃璋的对手。”
陈文强也烦恼,选择心正的人培养吧,遇上这样的狼崽子真就可能是送食儿的。要是选个比覃璋更那什么的……只要看档案上的照片,陈文强就不想把那样的人招到省院来。
为了安慰老李,陈文强就说:“老梁和我推荐他们科的那个潘志,说那潘志是个心里有成算的。你得空也看看潘志吧。”
“潘志啊。我怕他距离谢逊太远,以谢逊的桀骜不驯,他在外科压不住场。其实张正杰那人是很不错的,可惜了啊。他若能是本科毕业的,绝对是未来外科出身的院长人选。”
“是啊,可惜在文凭上了。这也是他自己不争气,人罗主任不就考了研究生了。他才三十多岁,怎么不能去考个研究生?”
*
如今石主任又隐晦地提起此事儿来,李主任无奈道:“小李到底是女孩子,在外科先天就吃亏了。那覃璋啊,咱们省院年轻的一代,从谢逊算起来,就没人能与他掰腕子的。”
这话石主任就不接了。要他说心里话,他也挺讨厌覃璋的做法。但是覃璋这种利益为上的人,你却不能说他做错了
——他信奉的和大家伙就不同啊。
李主任见石主任不接话,就又裹着军大衣眯糊起来。石主任喊他道:“老李,老李,科里没事儿了,我在这儿守着,你先回去吧。”
“那好那我就回去了。”李主任不和石主任客气,换了羽绒服走了。
*
这次的新年联欢会就平和了很多,没了喝酒的压力,李敏坐在小护士们的群里,和她们玩击鼓传花。击鼓的杨宇在小翟的提示下,总能将鼓点停到恰当的、没表演过节目的人身上……玩到后来,就是羞意怯怯的实习护士,也都开心地投入进来,盼着鼓点停在没表演过的人身上。
石主任掐着酒瓶子说:“老李,咱们科这玩法像内科啊。”
李主任点点头说:“小李高兴这么玩。这半年她最辛苦了,要不咱倆去楼下转转。”
“等不等院领导来拜年?”
“那就等会儿吧。”
今年的拜年是陈文强唱主角了。走到十二楼,他一下子就摊在椅子上说:“该你们给十二楼敬酒了。”
李主任赶紧给他夹了一些菜:“你这是喝了多少啊,快压压酒气。这眼睛都喝红了。”
陈文强接过筷子大快朵颐。
舒院长和唐书记文质彬彬地致新年贺词,祝大家身体健康工作顺利。然后在李主任的挽留下,加入了击鼓传花的游戏里。
费院长捧着唐书记丢到他怀里的那支花说:“老唐,鼓点停了,花在你手里的。”
唐书记却笑着说:“你们大家看花在谁手里?是不是花在谁手里谁表演节目啊?”
傅院长在众人起哄的笑声里说:“老费,赶紧来一段咱们继续。”
费院长站起来唱了一段《一无所有》
“为何你总笑个没够
为何我总要追求
难道在你面前
我永远是一无所有”
谁都没想到费院长还有这样的底气,几句歌词吼出来,小护士们激动地开始拍巴掌。等他唱到“你爱我一无所有”时,一个小护士把那支花献给他,气氛热闹得要掀翻了屋顶。
唐书记连连遗憾道:“老费,去年庆祝十一你该上台唱歌的。”
费院长摇摇头说:“我怕站在老舒跟前自惭形秽,被他比得更丑了。”
陈文强吃了一些菜,又跑了一趟厕所,精神头好了很多说:“我都不怕被老舒比丑了,你怕什么呀。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在意一个臭皮囊。你们说是不是?”
小护士们起哄地喊“是”的声音压过喊“不是”的,让陈文强自觉自己科里的护士很给力。
*
七点半的时候,联欢会散场,但是十二楼没什么重患,李主任回家了,石主任就任由小年轻们磕着瓜子闲聊天,而他则和吕青等几个年龄偏大的护士轻声说笑。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破了这满室温馨的美好。
距离电话最近的小护士伸手接了电话,然后说:“石主任,急诊室电话说有一个瞳孔散大的患者送去做脑ct了。”
不等石主任说话呢,李敏赶紧站起来说:“把电话给我。”
“喂,我是李敏。那个患者是什么原因的瞳孔散大?对光反射是否还有?”
……
“嗯。嗯。我明白了。好,好。”
撂下电话李敏就对石主任和吕青说:“赶紧收拾了吧。有个颅脑外伤的患者,挺重的,很快会进来住院的。”
所有人不等护士长和石主任发话立即行动起来。在吕青的指挥下,摘装饰的彩纸、清理办公桌、归置盘碟酒瓶子、还有扫地拖地的,一起忙起来。
石主任拽着李敏问:“什么情况”
“单位聚餐,喝多的两个人在洗手间争执起来。挨了一耳光的那个倒地不起,后来叫不起来人了,同去的看他不对劲,就把他送来了。估计情况很不乐观。”
“打电话去院办,先通知陈院长。”石主任立即给李敏下命令。
“好。”
“陈院长啊,”接电话是小马。“李大夫,他有点喝多了,在舒院长房间说话呢。我这就去告诉他一声啊。”
“谢谢你。”
这边护士办公室刚刚收拾利索,呼啦啦一群人就涌了进来。
“大夫,大夫,快救命啊。”
有男有女,俱是满身的酒气。石主任上前一步说:“你们都让让,让我看看。留家属在办公室里,别的人都出去吧。”
大概是石主任的气势震慑了这伙人,喝了不少酒的男女出去了大部分。一个大着舌头的中年男人,极力地稳定自己摇晃的身体,但终于还是失败了以后,一屁股坐到了长条凳子上。手指着查看患者对光反射的李敏说话。
“你把他治好了,我请你喝酒。省城你喜欢去哪家喝酒就去那家。”
李敏不搭理这醉鬼,径自做检查。躺在平车上的患者,呼吸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可那醉鬼见李敏不理他,就摇晃着站起来,被杨宇挡住了去路,就对石主任说:“你,你来给他治,小护士会干什么。”
“ct片子呢?”陈文强红着脸、步履急促、略显得不那么稳当地走进来。
一家属赶紧把ct片子递过去。
“陈院长,患者双瞳孔散大,对光反射迟钝近乎没有。”李敏对陈文强抱了一句就对护士说:“推监护室去。按重度颅脑损伤先抢救。家属把门诊病历给我。”
石主任见陈文强回来了,便退后两步示意杨宇上前跟着李敏去看ct片。
这片子让李敏触目惊心 ,脑干已经被挤没有了,环池也不见了……这是弥漫性脑挫裂伤。颅脑损伤中最重的一种。
这患者的预后……
他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陈院长,我儿子怎么样了?”头发花白的患者父母,看起来年纪也就六十多岁吧。可他们这时候表露出来的焦虑、承受不起突来打击的憔悴,全都体现在饱经风霜的脸上,像是奋力去抓水面浮萍的落水者。
陈文强站立不稳、坐去那醉鬼的身边,他晃晃脑袋努力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儿,但他失败了。幸好残存的理智还能指挥他的行动。
“李大夫,你给他们说说。老石,石主任,你先别走。”
石主任站在李敏的身侧说:“好,我不走。我在这儿陪你和李大夫。”
“这患者的病情危重,是弥漫性脑挫裂伤,是脑外伤中的最重一种。基本是,嗯,救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坐着的醉鬼好像不能理解李敏的话,他拽住陈文强的袖子说:“陈、陈院长,你救活他,我请你喝酒。”
家属被李敏的话打击了,一个穿着暗红色呢子大衣的中年女人,一把抓住李敏的胳膊说:“李大夫,你救救他。”
然后她又惶然地扑到石主任身上,吓得石主任赶紧伸手扶住她,止住她要跪下的动作。“石主任,求你救救他啊。他才37岁啊。我们家孩子小学还没念完呢啊。”
门口一个壮硕的红脸大汉,敞着怀说:“弟妹,他就是喝多了,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跟他同来的、有喝得少的去拉他:“你出来,出来。没听护士说嘛,说这人可能过不了今晚了。”
坐在陈文强身边的醉鬼突然站起来,抓着陈文强的肩膀摇晃:“你去给他看看呀。看看呀。他怎么就不能起来呢。呜呜呜。”
这中年汉子哭得鼻涕眼泪的,也拽得陈文强晃来晃去地坐不稳。陈文强嫌弃地拨开他的手说:“别摇晃我,我要吐啦。”
吕青赶紧叫郑大夫:“小郑,把陈院长弄这边水池来吐。”
郑大夫和覃璋赶紧上前,不由分说地把陈文强连拖带架地弄到洗手池边上。“哇”地一声,陈文强趴在水池边上开始吐起来。
吕青走过去一边给他拍背一边说:“这是喝了多少酒啊。”
李敏吩咐杨宇:“去取陈院长的水杯,倒点儿温开水给他漱漱口。小翟,50%的葡萄糖100毫升+vb1 100mg+vb6 100mg静脉给他推了。”
陈文强漱口以后,被小郑和覃璋架走了。石主任始终站在李敏身边。李敏捏着鼻子把窗户大开,让办公室里那令人恶心的味道赶紧散出去。
“你们大夫也会醉啊。”
这不是废话嘛。谁喝多了不醉啊。
有陈文强呕吐这事儿的冲击,被打断哀求的患者家属,隔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该求助的对象——他们抓住了石主任。
“石主任,门诊说要开颅手术。你们赶紧给他做手术啊。”
石主任看李敏:“小李?”跨专业的事儿,这时候拿不准最好别做决定。
李敏边下医嘱边艰难地摇摇头说:“脑干都被挤压没了,这样的脑损伤,基本是没救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只有石主任和那患者的妻子能听清。屋子里这几个人,等李敏把医嘱本给护士、让护士立即执行的时候,才知道主持治疗的人是她。
老爷子拽住李敏的衣袖说:“姑娘啊,你能给他做手术不?能做就试试吧,万一就能救活了呢。不然我们老俩满头白发,看着儿子死在眼巴前……”
老太太哭得泣不成声。
李敏抬头看着屋里屋外的人说:“勉强手术也是,唉,我说,我说什么呢,他真的没必要手术了……”
患者的妻子就说:“死马当活马医,我们不能看着他死。”
沉默的李敏和沉默的石主任,让屋里屋外的人这才都意识到患者是真的不好了。
坐在长条凳子上往下哧溜的醉鬼嘟囔:“我就轻轻地打了他一下。真的只轻轻打了他一下。我向mao主席保证,我没说假话,我真的只打了他一下的。”
这时又有几个人涌进来。“爸妈,老三怎样了?”
老头哽咽着说:“大夫说人不行了,都不给做手术了。”
这几个人立即围住石主任,七嘴八舌地哀求:“大夫,给我弟弟做手术吧。
“大夫,求求你了。””
“不做手术就是等死了。做,万一能活呢!”
“小李?”石主任再度问李敏。
李敏深吸一口气说:“你和我一起上台?”
“好。”
“杨宇,你下临时医嘱,去跟监护室的护士说一声:做术前准备。”
杨宇应声去了。
后进来的这几个人看过石主任的胸牌看李敏的,恍然李敏才是神经外科主事的人。可李敏已经没空顾及他们看什么了。她开始写手术同意书。边写边跟家属手术中可能出现的事儿。
麻醉意外等反而是次要的。最可能的是脑干功能损伤、术中出现停止呼吸。
李敏这大半页纸的字迹写得太急而有些潦草,她写完了便问患者妻子:“患者签字,你和老爷子来吧。在这里写
上述手术意外情况我已经完全明白后果,我坚持要求手术治疗。这里写与患者的关系,这里签名。”
等患者家属签完字了,石主任说:“我给手术室打过电话了,咱们现在可以带患者过去了。你看眼手术通知单。”
手术通知单上的术者是李敏,一助是石磊,二助是杨宇。
“嗯。”李敏感激地向石主任点点头,当着患者家属的面,她不能说谢谢。
“那石主任你先去手术室,我带患者随后就过去。”李敏看一下自己的实习生吩咐:“你去监护室看看,术前准备做怎么样了。”
那实习生立即去了。
然后李敏又指着陈文强带的实习生吩咐:“你去主任办公室看看陈院长,看看他能不能去手术室。”
“嗯。”
石主任却说:“我去看看患者,家属都跟我来吧。”
所有的家属立即都呼啦啦地跟着他走了。李敏赶紧开始写首次病程记录。等平车骨碌碌转动的声音从护士办公室门口经过时,李敏恰好写完了。
她匆匆将病历整理好边夹边对吕青说:“你跟icu联系一下,这个患者回头送他们那儿。”
吕青立即笑着说:“那可太好了。我就说是陈院长说的。”
李敏笑笑往电梯间走。我才不管你怎么说呢,反正这患者不可能回到神经外科占死亡率的。反正icu那边死人,家属都能接受;反正icu的死亡率是多少,医院也都能接受。
这操淡的死亡率考核。
*
李敏换好洗手服挑起门帘,却听见陈文强的说话声在隔壁的更衣间响起,含含混混的听不大分明。
只听见石主任应承着说:“一会儿我让人进来叫你,你裹着大衣先睡一会儿了。”
李敏抿唇抓了帽子和口罩离开更衣室。进了手术间,却见周主任带着新人在做气管插管。
“左手捏住下颌角,用气管插管压住舌根,主意会厌这里,看清楚食管和气管。你来做了。”
周主任把喉镜给这位今年才分到麻醉科的新人带上,指点他做经口腔的明视插管。对于周主任用这例垂死的患者做气管插管的教学,李敏只能在心里轻叹一声,吩咐杨宇去刷手。
大家谁都明白这患者是有死无生了。
“导管要进去气管多长距离?”
“4到5厘米。”
“怎么判断?”
“看这个标志线。”麻醉科的小大夫指一下手里的导管回答道:“这条线表示距离尖端是20厘米。根据患者颈椎,确定尖端距离中切牙在18-22厘米内就可以。”
“怎么确定导管已经在气管内了?”
“第一压胸部时,导管口有气流呼出;第二双侧胸廓对称起伏,能挺到双肺清晰的肺泡呼吸音;”小伙子固定好气管插管,按着他自己回答的步骤开始检查插管是否在气管里。
“第三用透明导管时,就像现在这样,吸气时导管壁清晰、呼气时导管壁模糊,呈现‘白雾’现象。第四导管连接麻醉剂后,如果患者有自主呼吸,可见呼吸囊岁随呼吸伸缩。”
石主任在边上赞了一句:“不错啊,老周。”
周主任咧咧嘴笑笑,问那年轻的麻醉大夫:“第五呢?”
“若是能监测呼气末co2分压,显示出规律的co2图形,也能证明插管成功。”
李敏终于等到麻醉教学完毕了。她轻声提醒道:“周主任,咱们摆体位吧。”
*
石主任看杨宇消毒后才去刷手,他走前对周主任说:“老陈在更衣室歇着呢,你把他喊过来吧。”
周主任立即说:“好。我去喊他。你小心看着点儿,有事儿问李大夫。”
李敏只管带手套不理会这样的没营养的话。她偷偷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问我?我又不知道你们麻醉那些事儿。但她假装没听见,那麻醉新人却认真答应了。
巡台护士笑着说李敏:“这屋里这会儿可是你最大了。”
可不是怎么的。就李敏一个中级职称的。但李敏晃晃脑袋说:“我只能排老二,你年龄比我大。洗手了。”
等石主任和杨宇都站到该去的位置了,陈文强也跟着周主任进来了。
他看了一眼李敏的划线就说:“开吧。”
李敏去看周主任,周主任点点头。大圆刀片递到李敏手里。一个漂亮的弧形滑过,头皮被全层切开,石主任和杨宇一左一右开始上止血钳子。
……
“老陈啊,你这可不对劲啊。你怎么能喝到站不起来了呢。”周主任捅捅霸占了麻醉大夫那三脚圆凳,趴在小桌上的陈文强。
惊悸2
陈文强的声音很急, 李敏和器械护士在她的指令下赶紧动手。前后也就一分钟左右的时间, 缝合上的硬脑膜就有膨胀裂开的迹象了。
李敏的小手指外侧感觉到其下的脑组织, 硬得简直像石头一样,她想象不出脑细胞水肿的程度会严重到这样的地步。
这回不用陈文强再说话了,李敏赶紧跟器械护士要大角针带双7号线来做连续缝合, 把张力明显增加的头皮使劲地牵拉、对和、缝上。石主任也上手帮着做头皮缝合。
当最后一针完成,陈文强靠回到周主任身上。
“扶我去躺会儿, 晕。”
实习生上前帮着周主任把陈文强架回更衣室休息。周主任小心地把陈文强放回到长凳的原位上。这个临时的休息处,石主任收拾得挺用心, 两件折叠起来的军大衣, 既能保持陈文强的侧卧位,又能让陈文强躺得相对舒服一点儿。
周主任挥手赶走实习生, 然后感慨道:“老石对你挺上心的啊。”
陈文强含糊不清地说:“那是,我对他也够意思啊。”
周主任不理他这时候还自傲的模样, 他知道陈文强是属于半斤八两不醉的人,只是他能够克制自己,烟酒只选了一样。故而皱着眉头问他:“你怎么喝了这么多?”
“内科那些操淡的玩意, 他们在啤酒里掺了好几种白酒, 诚心地使坏。”陈文强不满地嘟囔:“混酒容易醉人还不舒服,一点儿没说错的。”
每年的院领导去拜年,都有科室在敬酒的时候搞点儿小名堂。这样的事儿周主任明白, 陈文强也知道, 这都是避免不了的。但是过年嘛, 一年一次的新年联欢, 作为院领导要与民同乐,都选择睁一眼闭一眼的假装不知道、乐呵呵地把混合酒灌下去。
然而陈文强去年在内科那边不朝前、在外科这边他直接用啤酒瓶“吹”,就无意间躲过被“陷害”这回事儿。所以内科把他去年躲掉的份、在他今年被舒院长推到前面的时候补上了,他这才领会到内科那些蔫默咕咚坏的厉害——竟是损招儿啊。
要知道直接把那些白酒给他喝还不会这样呢,关键是内科备的白酒还是不同品种,连烧刀子这种六十多度的土酒,居然也掺和在里面。陈文强那喝过这样“劣质”酒啊,没出内科楼呢,他就知道自己中了算计了。
周主任见他抱怨内科的人,笑笑没接茬。问他道:“给你推点儿糖和vb?要不来点儿纳洛酮?”
“不用,我才在科里推了糖和vb.”
“那你还是来点儿纳洛酮吧。我看那患者的情况,或许你明天白天要跟家属谈话呢。被动保肝总不如静脉给纳洛酮来得快。”
“是药三分毒。”陈文强嘴巴坚持,但是态度却不是那么坚决。
“这么些酒精在你肝脏代谢、肾脏代谢就不是毒物啦。你等我一会儿,我叫护士来给你用药。”
周主任叫了个手术室护士来,先给陈文强挂上10%葡萄糖,再把0.4mg纳洛酮加入25%葡萄糖注射液20ml静脉推注;然后征求了他的意见,把4mg纳洛酮加入10%葡萄糖注射液500ml中,以0.4mg/h速度静脉滴注。
手术室的护士离开了,周主任守在陈文强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几句话,留在他身边上照顾他、怕他出了意外。
*
手术室里还在收场呢。
患者这样的情况是李敏没有想过的。她只想到患者的颅内压会很高,想过手术会没有效果、想过患者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但是她就是没想到脑水肿会进展得这么快、这么严重
——等麻醉后苏醒?
可算了吧,这患者这辈子也不会苏醒了。
年轻的麻醉师在他们把患者抬到平车后,“抱球”跟在平车边上。石主任退后一步,看着李敏主事。
“把患者送去icu。来之前我然护士长个icu打过招呼了。杨宇,你跟去把手术记录写了。我跟患者家属交代后去icu。”
“是。”杨宇答应着推患者从手术间里面的小电梯离开。
“小李,你等等,我跟你一起去。”石主任叫住欲与患者家属做交代的李敏。“一会儿你站我身后,什么也不要说。这样的手术结果,我说患者家属或许能接受;你去说,可能就要节外生枝的。”
李敏愣了一下,立即感激地说:“谢谢你,石主任。”
果然患者家属很激动,但是面对威严的石主任,他们还算是有礼貌地道谢了,顺带着还向李敏表达了谢意。
这让站在石磊身后的李敏感到不受信任的荒唐。一个很久都没有过的想法,突然涌上了她的心头:我是不是该转去妇产科呢?
*
与患者家属交代过了,石主任要回家休息了,李敏从小电梯那儿去icu.
“李大夫来了。”值班护士招呼她。
“嗯。来看才送来的那个开颅术后的。”
“在3床呢。”
“谢谢啊。”
李敏走到3床边,看果然是开颅术后的患者。icu的主治大夫这一会儿的功夫,已经给他连接了全套的生命维持系统。
“李老师。”杨宇捧着病历,把手术记录那页给她看。
李敏快速地扫了一遍。这手术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了。杨宇也忠实地按着实际情况,把手术记录写完整了。她要过杨宇的钢笔,一字未改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走吧。我们回去了。”李敏将病历夹放到icu的护士值班桌上,与换滴流的护士交代了一句后,带着杨宇原路返回了。
*
等她冲完澡出来,见换好衣服的杨宇站在女更衣室的门口等自己。
“有事儿吗?杨宇。”
“陈院长在里面输液呢,咱们要不要推他回去?”
“推回去。这边护士事儿多,忙起来总不如病房照顾的仔细。”李敏没说的是陈文强在男更衣室里,手术室护士进去不方便的。
“那我回去取被子。”
“推咱们科的平车来,你就不用再跑一趟送车了。你等一下再走,我换了衣服进去照顾陈院长。”
“周主任守着呢。”
“那好,你赶紧去吧。”
李敏进去更衣室换衣服、吹头发,等她收拾好了,手术室的门铃想起来了。她赶紧过来把平车接进来。
“杨宇,你在门外等着,别让手术室的人说你。”
“嗯。”
李敏把平车推到男更门口,对着里面说:“老师,周主任,平车推来了,咱们回科里了。”
里面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来。
周主任喊道:“小李,把车推进来吧。里面没别人了。”
李敏把门帘撩上去,将平车推进去,自己站在门口处扶稳平车,看周主任费力地往车上掫陈文强,赶紧把平车的制动踩下去,伸手接过滴流瓶挂到输液钩上。心说幸好是杨宇去取平车,换自己不知道陈文强在输液、未必会带这输液钩呢。
“怎么这一会儿醉得这么厉害了。”李敏疑惑。
“刚才他是强撑着呢。内科给他灌了不少的混合白酒。我已经给他推了0.4mg纳洛酮加在25%葡萄糖注射液20ml里。你回科可以再这样给他推一遍。”
李敏没用过纳洛酮,有关纳洛酮的用法她停留在教科书和药物说明上。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问周主任:“时间间隔呢?”
“回科就推都可以。我没想到他这酒劲儿这么大,不然我刚才就给他0.8mg了。”周主任见李敏立即掏出便签本记上,就松开制动替她推车往外去。“这里面是4mg纳洛酮加入10%葡萄糖注射液500ml里了,回去你还维持这个0.4mg/h速度给就可以。葡萄糖和vc不用再给了。明早让他喝点儿白粥养养胃,有什么事儿你往我家里打电话。”
“好。”李敏应了一声,把自己记录的内容念了一遍给周主任听,得到周主任的确认说:“周主任,我从那边走,得换鞋。你帮我叫下医疗电梯。”
“嗯,你去吧。”
李敏匆匆换了靴子离开手术室,正好看见杨宇推平车进医疗电梯。她紧跑几步赶进电梯。
“陈院长这是怎么了?”电梯工很惊讶地看着脸色不怎么好、挂着滴流的陈文强问。
“累着了。”李敏看着勉强睁眼睛的陈文强避重就轻地回答电梯工。她觉得陈文强这不像是简单的醉酒,反倒是有些轻度酒精中毒的样子了。
“不要紧吧?”电梯工对陈文强很关心。这样一个有原则、认真做事儿、技术也高的院长,在群众中的口碑还是很好的。
“应该没事儿。”李敏肯定地回答她。
电梯工帮着李敏和杨宇把陈文强推出去。刚才杨宇回来拿平车,护士已经知道要去接陈文强了,这时候夜班的三个护士都等着呢。
“去主任办公室。”李敏吩咐推车的杨宇。
“不好吧?”温暖提出异议。“陈院长自己在主任办公室里睡不安全的。”
“我和杨宇守着。他不会愿意睡病房的。”
“那好吧。”温暖见李敏有主意,这时候与公与私自然要听李敏的。
她们五个人给熟睡的陈文强过床。但更衣柜后面的空间太窄了,平车推进去了就没有人站的地方了,而挪动更衣柜显然不是容易的事儿。
但是这都小半夜了,病房里已经熄灯,不好再去喊陪护过来帮忙。所以她们只能一个人举着滴流,其余四个人把陈文强用被子抬起来,极其费力地把陈文强弄到床上。
幸好有杨宇这个主力在,总算没是把陈文强扔到值班床上。但是抬陈文强的人都累得够呛。也亏得几个人合作的不错,举着滴流的小护士,在他们抬起陈文强的瞬间,一脚把平车踹走了,给他们提供了更大的抬人空间。
*
“温暖,科里有纳洛酮没有?”十二楼的药品比十一楼少了不少。李敏已经习惯用药前先问问非常备药品有没有了。
“有的。在小药柜里锁着呢。”温暖很肯定地回答。“你要用多少?”
平时不常用的药,护士长都锁在药柜里。按贵重的程度、和备用的数量分锁在不同的药柜里。
“0.4mg纳洛酮加在25%葡萄糖20ml,给陈院长静推。”李敏给了医嘱。
“好,我这就去取药。”温暖立即带着两护士离开去准备了。
“杨宇,你先看着陈院长,我回值班室拿毛巾。”
“李老师,我更衣柜里有新毛巾,今晚联欢会发的。我去拿。”
“那去吧。跟温暖要个新的洗脸盆,再提一壶热水过来。”
“好。”
温暖把纳洛酮推了进去,杨宇也给陈文强擦完脸和手了。陈文强这一会儿已经睡得人事不知了。
实习小护士来叫:“李大夫,舒院长电话。”
*
“舒院长,你好,我是李敏。”
……
李敏把今晚科里手术的事儿略说说,主要说了陈文强在手术室之后的这一串事儿。然后就听舒院长在电话里急急地说:“我这就过去。你和杨宇先看他一会儿。”
舒院长要过来看陈文强,让李敏有些吃惊。但她跟着就放下心来。酒精中毒的患者她没有接触过,现在有舒院长这个内科出身的人过来,简直是太好了。
舒院长来的很快,同来的还有小尹。
“舒院长,尹主任。”以李敏为首的几个人出声向俩人问好。
“辛苦你们了。”干干净净的新洗脸盆上搭着才用过的新毛巾,再一看陈文强的脸已经擦过了,小尹赶紧向他们道谢。
“小李,小杨,你们回去休息吧。我和尹主任在这里守着他。”
传说中舒院长与陈文强关系好,果然不假啊。
李敏谦让一下就说:“我在值班室,有什么事儿喊我。”就率先退出主任办公室了。杨宇和护士们也都跟着她离开了。
“李老师,我去普外那边睡觉,晚上有事儿你往普外打电话找我。”
“好。”
楼下的值班大夫带着实习生住值班室。轮到张正杰值班的时候,他才打开主任办公室自己去睡,值班室就给他带的实习生还有小曹了。
所以十一楼的值班室,非值班时间是没有多余位置的。杨宇不回家睡觉就只能另外找地方了。
幸好普外除了主任办公室以外,还有两间值班室。那是梁主任为了夜里不想回去的实习生预备的。
*
小尹在他们走后又用热毛巾给陈文强擦了一遍脸,连脖子都仔细给他擦过了。陈文强含含糊糊地回答了小尹的问话,才让小尹放心他的神智是清楚的。
舒院长拿起在一边搁着的临时医嘱,仔细看了以后递给小尹。
“你看,这该给的药他们都给了。明早醒酒了就没事儿了。你放宽心吧。”
“嗯。我就是没看他这么醉过有些慌了。”
“其实他要是在院办那儿睡一觉,不为了那个脑挫裂伤的下来折腾这一趟,根本就没什么事儿的。”
“嗯嗯。那个老舒,我在这里守着他就可以了,你回去吧。”
“他这样我回去也睡不安稳,我陪着你一起守着了。”
万籁俱静,走廊里没有人走动。舒院长站在窗前,往十二楼的窗外望过去,远处也是黑乎乎的一片,静谧的夜里,万物都睡熟了。
……
值班床上的陈文强翻身弄出动静,惊醒了坐在床脚迷迷糊糊的小尹。舒院长几步赶到床前,先小尹一步按住陈文强扎滴流的手背,然后给他侧身。
小尹则问陈文强:“要不要喝水?”
“要。”陈文强的声音粗粝干燥。
小尹去拿陈文强的水杯,发现自己才给陈文强更换的保温杯里的热水还有点儿烫手。一看就是滚开的热水倒进保温杯的。
“那几个孩子倒细心,还知道给老陈晾水。”
小尹晃了一会儿保温杯,又再次滴了几滴水在手背上,觉得不那么烫了之后,在舒院长掫起陈文强了、才把保温杯凑近他的嘴边,还不忘提醒他:“慢点儿喝,有些热。”
陈文强不耐烦地抓过保温杯,几大口把热水灌进去,然后看着舒院长和小尹有些回不过神。
“你俩怎么来了?”
“你醉成这样我们在家怎么能放心。要不要去个洗手间?”
“好。”
陈文强喝完热水,见葡萄糖+纳洛酮输进去一半了,自觉酒精已经从体内排出去了。
“我自己去就行了。”
舒院长不跟他废话,举着输液瓶等他。
小尹看着舒文臣陪着去洗手间,就放心地坐在主任办公室里等着。只看陈文强走出去时的步态,他喝进去的那些酒精是代谢完了。
这让小尹感到轻松了很多。唉,上了五十岁的人了,醉一次伤身一次,真愁人。可是医院就是这传统,每年都会有一个院长被灌醉的……她正任由思绪漫游,有的没的胡乱想着呢,听到护士办公室那边似乎有微弱的电话铃声响起。跟着就听到护士去敲值班室的门。
“李大夫,我是温暖。李大夫,急诊有患者要送进来。”
小尹走去门口,却听见踢踏的脚步声,她凝神辩了一下是自家丈夫和舒文臣回来了。然后是他俩与李敏的说话声。
“有急诊么?”
“嗯。才温暖叫我,我打个电话问问门诊。”
“好。”
小尹以为他们会进来呢,拉开门却只见到他俩进护士办公室的背影。声音倒是继续往她耳朵里送呢。
“老舒,我这拔了吧。”
“这还有不少呢。”
“不用了。我没事儿了。”
估计是陈文强自己动手要拔针头,小尹就听着舒文臣息事宁人的“好好好,你不让护士来拔,你等等我给你拔。哎呀,你说你急什么。看回血了吧。”
这急性子!
小尹往护士办公室去。
就听李敏对陈文强说:“门诊收了一起交通肇事的,给楼下打了电话,张主任让给我也打个电话。我这就下去看看。”
“患者什么情况?”
“患者去拍片去了。”李敏实话实说。
陈文强皱着眉头轻声说:“乱弹琴。患者没到,叫你下去做什么!”他说着话抚摸着手背的胶布说:“我跟你一起下去,看看怎么回事儿。”
李敏赶紧说:“老师,你再休息一会儿吧。”
“不了。那么多纳洛酮进去早就没事儿了。走吧。”
舒院长看陈文强态度坚决、且也确实不见酒气了就说:“那我送小尹回去了。”
“嗯。”
小尹朝陈文强点点头说:“你小心点儿。”
“好。我明天过去吃饭。”
“我知道了。”
*
舒院长和小尹去等电梯,李敏跟着陈文强走楼梯去十一楼。及至敲开护士办公室,陈文强就有点儿恼火了。
“不是说门诊收患者进来了,你们怎么还在睡觉?张主任呢?”
俩护士莫名其妙道:“我们不知道收患者进来啊。”
他们这面的说话声惊动了刚才还是黑着灯的、主任办公室里的张正杰。他披着军大衣出来说:“小李你去和小曹带实习生,去放射线科看看。”
他走进护士办公室,看到陈文强愣了一下说:“陈院长,你也在啊。”从十一之后,张正杰见到陈文强在气势上就矮了三分点儿,如今这喊李敏去放射线科去看患者的事儿,是站不住脚的。
如果他愿意的话,应该是他去放射线科、并交代给护士有事儿找李敏。
尴尬了。
张正杰扶扶眼镜说:“门诊把电话打到主任办公室,我昨天喝多了一些,就想请小李帮我跑一趟去看看。”这事儿搞的,就偶尔跨了分工界限、指使下李敏干活,就被护短的陈文强抓着了个现行。
李敏看陈文强脸色不对,不想在新年夜的晚上多事儿,她就说:“老师,你回楼上休息吧,我去喊小曹和实习生一起过去看看。”
陈文强看看李敏,再看看溜边去喊小曹的护士,朝张正杰点点头示意他跟着自己离开护士办公室。
“我怎么不知道你那主任办公室还装了电话?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前些日子装的。”张正杰心虚。这是他私人关系搞的,目前只对急诊和门诊开放,剩下的就是家里的人知道了。
“这不是到年底了嘛,创伤外科的患者多且经常是急诊,我就让电话班整了个分机。其实这楼盖的时候,每层楼都有几个留了电话插口的房间。”
“有这样的事儿?”陈文强挑眉、不敢相信。
“这事儿我还能骗你不成?只不过也是上个月,我因为为家里的电话老出杂音,去电话班找人修理才知道的。”张正杰看陈文强脸色尚可,就继续说道:“我看了一下,各科都自己安排了主任办公室,基本全是这间。值班室就放在挨着病房门那块。原来的设计就是这两间都预留了电话插口,再加上护士办公室的。不信你可以看电话班的图纸。”
陈文强沉吟起来,要是这样的话,各科的主任办公室、值班室就都可以装上分机。
惊悸3
李敏和小曹带着实习生去到放射线科, 却见走廊里站了十来个壮硕的年轻小伙子。一个个横眉怒目、七个不平八个不忿的模样, 配上他们酒气冲天、略略歪斜的站姿,让人莫名就觉得害怕。
他仨穿着白大衣、挂着听诊器过来了, 却让那十来个人像看到救命稻草一般,呼啦啦就把他仨围住了。
有两个小伙子急急地去拽小曹的胳膊, 不由分说地拉他往急诊拍片的地方走。“大夫, 你去看看我曲哥。我曲哥伤得厉害, 人都不能动了。”
这些人都冲着小曹去的, 他们把李敏当成护士看了。
另几个人就拦住路, 也伸手去抓小曹:“大夫, 你过去看看我张哥吧。他在做脑ct, 他脑袋撞着了, 人吐了两回了。”
小曹在这几人的拉扯下, 努力侧着身子、扭转头部把脸朝向李敏,征询她的意见:“李大夫你看怎么办?”
李敏立即吩咐他道:“你带他去x光这边问问,拍片怎么样了?我过去ct 室那边看看。”有脑外伤史还有呕吐, 那肯定脑ct的检查才符合自己的专业了。
不想开始拉着小曹的那两个男子, 见小曹要征求李敏的意见才行事, 立即就上前拦住李敏说:“李大夫,我曲哥真不能动了,你先去看我曲哥。”
闻听此言, 另外的那几个男子立即就分成了两伙, 三四个推搡着那俩拦住李敏的人, 剩下的簇拥着李敏往她要去的方向走。
吓得李敏赶紧喊小曹:“小曹, 你过来。过来。”又吩咐身后的实习生:“你给张主任打电话。”
好在李敏身边的那几个男子没醉糊涂,见李敏害怕就散开了一些说:“我们是省足球队的,不是坏人,你不用害怕。”
被阻拦的那俩人说:“曲哥的伤势更重,让李大夫先看曲哥。”
将李敏与那俩人隔离开的一个小伙子说:“脑袋受伤才叫重呢。”
两伙人瞬间有动手打起来的倾向了。
李敏无处可躲,大着胆子喊道:“你们先别吵。我是神经外科的大夫不会看骨科。曹大夫他是骨科的。一会儿骨科专业的主任会过来,会给受伤的人好好看的。我先去ct室。”
这些小伙子见李敏这么说,立即就让她离开了。但这一串人跟在李敏的身后,看起来诡异得很。
好在这几个人识字,没有硬往ct室所在的走廊闯,老实儿地站在铁门外。李敏这才放心进了ct室。今晚正好是龚海在值夜班。
“龚师兄,是不是有脑外伤、有过呕吐的患者来做脑ct了?”
“嗯,那个没啥事儿。我让护士送去隔壁的观察室躺着呢。同来还有一个腰椎受伤的,这个可挺麻烦的。闹不好要截瘫,你来看这儿。”
龚海操作旋钮,一帧帧截面图像迅速在屏幕上划过。他那偏细长的手指点着屏幕道:“你看这里、这里,这都是腰椎骨折造成的。哼,脊髓没横断算是便宜他了。刚才x光那边拍片看不对,立即就转到这面来了,你给我补一张ct申请单,我就不往门诊打电话了。”
“好啊。”白来的ct申请提成,又是ct扫描发现了问题的。李敏掏出钢笔,按着x光拍片的申请单立即填写姓名年龄。
“才23岁啊,这也太可惜了。”
“是啊。省队的,听说是很有希望的前锋呢。我前年还看过他踢球,那时候他在青年队。唉,可惜喽。他这辈子再没可能踢球了,能站起来就不错了。”
李敏“是啊是啊”地应着龚海的唠叨,开完申请单转去龚海的另一边、抓起电话给创伤外科打电话。细细向护士交代了ct所见,让护士转告张正杰立即过来看ct。
护士却问:“要不要陈院长也去?”
“不用。脑外伤的那个去急诊观察室。”
“李大夫,麻烦你都收进来吧。我们科的还有空床呢。”
李敏在暗中翻了一个白眼。但想想创伤外科的奖金自己也拿着一份呢,也就应下了这事儿。然后她提醒护士让她跟张正杰说一声。
龚海见她同意把俩个患者都收入院,就指着是腰椎受伤的这个说:“那他的计费,就从住院部那边走了。”
“行啊。”李敏答应着,在那张检查申请单上写了一个“加急”,扣上自己的菱形印章。然后她抄下两个人的姓名、年龄等,出去喊那几个小伙子,告诉他们自己要给两位伤者办理住院,回答他们七嘴八舌的提问是住到创伤外科后,让他们去急诊取两份住院病历,
*
李敏填完两份住院病历的首页了,张正杰也来了。他算来得快了。他气虚喘喘地进来就问:“脊髓损伤的ct做完没?”
“做完了。我还没关机器,张主任,你来这儿看片子影像。”龚海招呼张正杰。
ct室不会把所有扫描到的片子都出了,一般会有选择地出24到48帧。但是在机器上看,一般就是有差不多百来帧的图像;要是问题严重的,可能就有几百帧了。
“这得立即手术,先把骨茬子捡干净了,不然脊髓会被割断的。”张正杰立即拿定主意了,他转头问李敏:“小李,你上不上这手术?”
李敏立即摇头说:“我不上了,你带小曹和实习生上吧。骨科还有值班大夫呢。”
骨科不仅有主治医级别的住院大夫,还有主治医级别的住院总,李敏才不会上这样的手术给自己找难堪。
“有手术都不积极上台?小李,你可是拿了91年的先进工作者。”张正杰开玩笑:“这还才到92年呢。”
“主任你笑话我啊。那先进工作者……”李敏不再说了。那是因为自己查到了十一那个“漏诊”的患者,医院给的奖励,并不是因为她在过去的一年工作干得好。
张正杰见李敏仍旧是回避骨科手术的老样子,继续劝她道:“上吧。脊髓损伤的病例不常见。”
要是李敏肯上,自己就不用喊骨科的那俩参与了,自己就可以畅快地做术者了。
但李敏很坚决地摇头:“我上半夜才做了一例开颅手术,明天还要继续在科里值班。主任,你值夜班一夜不睡,白天下班了可以回家补觉。我这是24小时连24小时,还有大半年呢。”
张正杰见李敏这么说,便不再勉强她上台了。他笑着开始打电话,安排一会儿的急诊手术。
“张主任,我回去了。”李敏把写好的住院病历首页交给张正杰。张正杰接过东西,摆摆手示意李敏可以走了。
李敏出了ct室的走廊,就被那一伙人拦住。
“李大夫,我张哥怎么样?”
“目前看没事儿。先收入院观察。”
“李大夫,我曲哥呢?听说也转过来做ct了。”
“他的情况不好,我已经把创伤外科的张主任找过来了,张主任会安排后续的治疗。”
这十来个小伙子都得到了满意的答复,爽快地给李敏让开路。李敏匆匆忙忙逃一般地离开了ct室的门口。虽然这些小伙子自称是好人,但是他们身上的痞气,让李敏感觉不自在、不舒服、不安全。
*
等李敏回到十二楼,却见陈文强坐在护士办公室里没去休息,见她回来就问患者检查的情况。李敏叹息着把俩人的病情都说了一遍。
“把脊髓损伤的小伙子太惨了,才23岁。别说踢球了,以后站起来都难。这伤啊。”
那头部受伤的小伙子是驾驶员,他酒后开车撞树了。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那个小伙子不仅伤了腿,而且还伤了腰。更糟糕的事儿是大冬天的他们困在车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地冻了两个来小时。直到那些坐中巴离开的小伙子,久候不见他们归队才出来找,最后发现被困在车里的这俩伤员。
护士已经从急诊那边得到第一手的伤员资料,她们和陈文强都比李敏清楚这次肇事的具体情况。
李敏狐疑:“好好地怎么会撞树了呢?有马路牙子啊。”
“听说他俩好像在车里争竞起来了。谁知道呢。你睡觉去吧。”陈文强发话。
李敏便说:“那我回去了。”
她走到门口了,就听陈文强说温暖:“你以后再遇到急诊这样打电话,告诉他们按照规章制度来。是谁的夜班就谁去接诊。只有值班大夫手术、忙不过来的时候再找住院总去看患者。住院总一般不用去跑什么放射线科、ct室。那边检查完了会给结果和片子。这中间住院患者有问题,才是住院总的责任。”
“是。”温暖低眉顺眼地认错。她也是听急诊那边说张正杰吩咐找李敏处理、她下意识仍把张正杰当成科主任,想都没想就过去喊李敏了。
“行啦,记着就好。”陈文强看不上温暖这幅受气包的小媳妇模样。“我回主任办公室了,这后半夜再有事儿你去找我了。”
“好。”温暖知道陈文强睡了半宿觉,不打崩儿地应了。
*
李敏一觉睡到自然醒,看看手表都快六点半了,她赶紧起来。等她收拾好了,过去护士办公室,温暖告诉她:“陈院长才走。下半夜没事儿。我们科里的患者都没事儿。”
没事儿就好。
李敏便先去楼下查房,却听护士说那脊髓受伤的那小伙子术后在icu呢,听说他妈妈哭得都“抽”过去了。
唉!
李敏只能说:“看后期的康复治疗吧。”
但护士接着说:“那个脑袋受伤的,他女朋友来看她了。是个唱歌的,在省城老有名的了。据说还能算上是国内的一姐,唱的那个什么……”
李敏立即止住她说:“我不追星。你也别说患者的私事儿,让护士长知道了会扣奖金的。”
类似的事情在医大附院实习的时候,带教老师和科主任反复提醒过了:当大夫,只管好好给病人治病就是,其它看到什么都要装没看见,别给自己惹麻烦。
李敏扫了一眼那护士的胸卡,想着是不是跟十一楼的护士长提一下。
那护士见李敏拒绝的干脆,就讪讪地住了嘴,低头去画自己的体温表。
等李敏走得不见影了,这个才调到创伤外科的护士,对她同班的护士说:“这李大夫好傲气啊,说个歌星怎么了,怎么就是私事儿了?还扣奖金呢。就她懂规章制度啊。”
她说起规章制度的那撇嘴不屑的模样,幸亏没被护士长看到。十一楼护士从夏天开始换得就比较多,又出了十一那事儿,现在科里的风气还处于护士长看得紧的时候。难免让护士们感觉不自在,常常有不满的情绪。
因为任何违反规章制度的人和事儿,护士长都会铁面无私地处罚。
“算啦。你没看咱们主任都挨说了嘛。”跟她同班的小护士非常年轻,看着就是个宽厚的人,赶紧劝阻自己的同班。这个在一起值班的组合,一般老师带着学生,或者是新老组合的。
但后者中必须要有一人熟悉科里的情况。
且这样的组合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一般都会在一起半年以上、甚至更长的时间。
小护士为了自己也为了同伴好,一边忙手里的工作,一边继续劝慰同伴:“你知道咱们省院的陈院长是最重视规章制度的,李大夫是陈院长的学生,自然也得是这样了。那个歌星的事儿属于患者隐私,你真不要再说了,让护士长知道了,是会扣你奖金的。”
“你不会到护士长跟前说吧?”
“我不会去说。”在比自己资格老的护士面前,小护士很乖巧地保证。
“哼!她要跟护士长说了,我不承认就是的了。她又没人证也没录音的,我怕她什么。”
“王姐,夜里只有你看到那歌星了,我都没看到。你这么说……你不怕护士长去问患者啊。护士长问你你承认了,只不过罚点儿钱。态度好或许不罚。但要是对出来了,你就不能在创伤外科待了。”
姓王的护士脸色就变了,创伤外科的奖金啊!虽然不像往年比别的科高出一大截,但仍然比别的科高出不少的。
于是她只好说:“谢谢你提醒我。我明白了。”好赖话她听得懂,但是这事儿就难免觉得窝心了。
于是她不甘心地换了一个话题:“哎,你说陈院长为什么护着李敏啊?就是咱们主任昨夜不该喊她,可那是多大点儿的事儿?楼上楼下也不是没别的事儿嘛。”
“啪、啪”,一本又一本画好体温,登记了二便的病历夹扔出去。得不到同伴的回应,小王护士自己往下说:“她可比尹主任年轻多了。她要是和陈院长没什么,我不信咱们主任会挨说。”
跟她同班的护士像见鬼一般地看着她说:“没有的事儿你别乱说。她管陈院长叫老师。你乱说话,小心被护士长按造谣处理。”
“我也没说什么啊。你说我那句话说错了?她是和陈院长有关系啊。不是你才说的老师和学生嘛。但老师和学生又怎么了?鲁迅和陈广平还是师生关系呢。”
与她同班的护士是今年夏天分来创伤外科参加工作的新人。她去年在创伤外科实习时,看过李敏是怎么疯狂地工作、也看到了陈院长收李敏做学生的前前后后。
眼见同伴越说越不像了,她只能继续劝说:“你要是去年来创伤外科,你就不会这么说了。我去年是在这儿实习的,李大夫是分内分外的活她都干,陈院长才带她上开颅手术的。主任昨晚喊她去看患者是习惯了,你没看李大夫都没说什么嘛。
至于陈院长说主任,那是因为值班大夫干的活儿,不是往住院总身上推。”
“你可真懂规章制度啊。你该去护理部,去做管护士长的那角色。”
管护士长的是护理部主任,这话里的讽刺意味,让才工作几个月的小护士气恼。她决定明天就跟护士长申请调班,才不要和这个事儿b一个班,什么时候被她连累了都不好说。
*
李敏从护士办公室出来,在靠近楼梯处遇到了小曹,就向小曹问起夜里的脊髓手术。
小曹非常惋惜地说:“那伤者啊,他受伤后卡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了,他们那些队友在救护车到之前,把人硬拽出来造成了脊髓的二次受伤。虽然脊髓没有完全离断,但是康复的效果也不乐观。”
李敏震惊极了。这些职业球员会不懂一点儿的救护知识吗?想到那些人在放射科里的剑拔弩张的对恃,她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手术顺利吗?”李敏只能问手术。
“向主任来了,后来是向主任做的术者。”骨科总住院上台前给向主任打了电话,这样的脊髓外伤,向主任想做术者,作为骨科主任、副主任医师,他有资格把术者从张正杰手里要出来。
小曹刷手后、才上台没一会儿,就被向主任从手术台上撵下去。从三助变成了观看手术的,他有点儿憋气。
“向主任说截瘫的可能性在80%以上。剩下的看老天是不是垂怜他、看他康复是否舍得吃苦了。”
李敏点点头为那个小伙子惋惜,才23岁啊。
*
元旦这天,全院的值班护士很快就知道这事儿了。小姑娘们都在谈论那俩个足球运动员受伤的事情。而张正杰从向主任接手做术者后,便不再插手伤者的治疗。所以术后那小伙子在icu住了20多小时后,就转去骨科病房了。
李敏2号早晨去楼下查房的时候,还见到头部受伤的那个球员,都很好。没什么意外的话,他应该很快出院的。
可是等大查房之前的早会交班上,陈文强就跟所有人强调住院标准,还说了李敏几句,因为她把不够住院标准的患者收进来了。这批评让李敏很没面子。她了解陈文强的秉性,没有立即为自己辩解,只是低头应了一声“再不会了”,算是把此事掀过去了。
早会后,李敏跟陈文强悄悄解释:是楼下的夜班护士、因为科里还有空床而要求收患者住院。自己是给开了住院手续,但是没交给患者,而是交给张正杰了。
是不是收入院,最后是张正杰把关的。
陈文强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你只管临床治疗好了,别的事儿你不要掺和。”
“是。”李敏态度地端正应下了陈文强的要求。
*
但随后而起的纠纷不仅是李敏、楼上楼下的人都没有想到。因为这些人和李敏一样,谁也没想到楼下的护士在下班之前、会把人从四人间移进监护室。
2号早会后,楼下张正杰作为科主任和护士长王静分别带着人做大查房。汲取十一查房疏忽的教训,护士长很认真。
等她查到头部外伤的患者时,立即对跟着的护士说:“他的病情不够住监护室的,谁挪进来的。赶紧换回去。”
陪护的小伙子立即恼了,站起来吆喝道:“我张哥怎么就不能住监护室了?他为咱们省争得了荣誉,让你们院长来。”
护士长面对这个敢朝自己大小声吆喝的人,没好气地说:“你让谁来我就去给你请谁啊?我们省院是给患者治病的,这是临床治疗科室,不是疗养院。你要觉得自己身份特殊,你可以去干诊病房去住。”
“去干诊病房?”陪护的知道自己的张哥还不够级别住干诊。但他就梗着脖子说什么也不搬回原来的四人间,还舞舞扎扎的想动手打人。
随后跟过来查房的大夫们,尤其是张正杰和骨科孙大夫见状立即挽着袖子就要上去打架。还是护士长怕事情闹大,好说歹说是把人劝住了。
“这样的患者根本就不够住监护室的标准。你们护士怎么安排床位的?”张正杰口不择言地抱怨护士长。
半靠在床头的伤者坐不住了,立即说:“张主任,四人间太吵闹了,我休息不好,才找值班护士换的房间。”实际他是用女朋友的签名照换的。
“你这病情根本就不够住院的。本该是住急诊观察室看看没事儿就可以回家了。我们就是考虑你是省队的运动员,才把你收进病房来的。”
张正杰知道收人入院的具体情况。
可如今这住院患者在科室里不听调派,张正杰就恼火了。他没什么好脸地说:“谁管这患者的。给他办出院。”
主任和护士长都执意要撵患者出院,伤了头部的张哥和他的陪护这才慌神了。他们立即行动,去求人来说情。
于是不等创伤外科大查房结束,医务处卢干事急匆匆地过来了。
转科
于是不等创伤外科大查房结束, 医务处卢干事急匆匆地过来了。
“张主任, 那个张某某是咱们省队很有希望的一个主力苗子, 就让他在你们科住几天吧。”
“小卢啊,你来了我是应该同意的。但是刚才查房的时候,他的陪护舞舞扎扎的想打护士长, 这风气可得从头刹住, 不然我这创伤外科以后就没法管了。”
“要不让他们给护士长道歉?你放心,他住几天就走。不会给你们科添麻烦的。”卢干事也没法,顶头上司下命令了, 自己就得过来把事情解决了。可是张主任的态度太坚决了, 他便把自己后台搬出来。
“是我们秦处长让我来的。张主任,你们科现在的床位空置了不少的,不差他这一个。”
张正杰沉吟了一下, 伸手重重地拍卢干事的肩膀说:“小卢,节前我特意把科里的病床腾出来, 就是怕节假日期间遇到群体事件。这放假三天, 我们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走廊加床的。既然你们处长发话了, 你们医务处安排他们去干诊住吧。”
张正杰不给面子, 卢干事没法, 颠颠跑到护士办公室给秦处长打电话。都不用添油加醋,原原本本的几句话, 就让秦处长有些恼火了。
“小卢, 你让张正杰来听电话。”
卢干事又追过去找正在查房的张正杰。张正杰恼火地把病历夹往床栏杆上一拍, 指着卢干事变脸呵斥道:“你没看着我查房呢?让他等着。”
等查完房了, 张正杰笑呵呵地给秦处长打电话。“秦处长啊,那患者我们已经很照顾他了。但是”
巴拉巴拉,张正杰非常严肃说了撵他出院的理由。
秦处长为难。
“张主任,这是体委……”
“你要坚持他住院,你就把他转干诊去吧。反正他的病情也不需要什么特殊治疗了。”张正杰不吐口。
秦处长在电话那端气得咬牙,这些临床大夫,一个个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的。但他知道干诊赵主任那边根本就不可能收这人。无奈之下他只好说:“张主任,你先别给他办出院。我问问干诊那边怎么办。”
“不办出院可以,你得让他把监护室立即给我倒出来。”张正杰寸步不让。
“你把电话给小卢,我跟他说。”
“喂,处长。”卢干事接过听筒。
“好好,我这就去。”卢干事放下电话就去监护室。他把自己为什么而来对躺在床上的张哥说了,特别地强调:“我们秦处长求情了,暂时不给你办出院,但是必须搬出监护室。”
“你们处长什么ji巴水平啊,连个监护室都弄不下来。m的。吃干饭的啊。”这张哥和陪护一眼就看出小卢这个跑腿的地位了,对他丝毫不客气地骂起来。
“老子就不搬。有本事你们来抓人。”
小卢气得浑身颤抖,骂不赢打不过的,他转身就走。
*
卢干事回到医务处,秦处长正冷着一张寒冰脸,不知道在跟谁打电话。他见小卢回来,把话筒移开了一点儿问:“创伤外科那边怎么说?”
“秦处长,那俩玩意简直不是人性。”卢干事巴拉巴拉地把张正杰的态度、还有那俩人的脏话重复了一遍,恨恨地说:“那瘪犊子玩意儿装病,还不会说人话,难怪创伤外科要撵他出院。”
秦处长叹息一下对电话里说:“你听着了吧,刚才派了我们省院医务处最能干的人去处理这事儿,结果还被骂了一顿。现在临床要撵他出院,你说他好好在四人间住着有什么不好啊!”
……
“要住单间?我和你说,想做单间,真得是省厅一级去干诊病房的。外科涉及的时候就没留单间。外科病房的单间,从来都是为危重患者预备的。那地方,但凡可以是没人想住进去的。要不,你找人问问干诊吧。”
……
“你说我去找干诊那边?你太瞧得起我了。
干诊的那个赵主任与我们陈院长是同学,人家根本不卖我的面子。我就是伸脸过去给人家打一顿,人家也不会收这个人住进去的。我要能帮你我肯定不会推诿的,我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倆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
……
“嗯嗯,行。你抓紧找人吧,我怕一会儿人家把他病历甩出去办出院了。嗯嗯。估计创伤外科不会留他吃中午饭的。那些又臭又硬的家伙,肯定会在中午下班前……”
……
“唉,你哪知道啊。不够住院标准,住不进来的。他那晚是搭便车了,借了脊髓损伤那患者的光……像他这样的出院了,再住进来就难了。”
*
秦处长撂下电话,端起小卢给他倒的热水,慢慢吹了几口感受下温度,对卢干事说:“小卢,辛苦你了。咱们在这个位置上难呐。临床的那些大夫们说不鸟我们就不鸟我们。”
小卢忍着憋屈道:“又不是完全没办法。”
“什么办法?”秦处长带着一些自嘲地反问了一句。然后又问:“病案室那边的审察怎么样了?”
这事儿他也觉得憋气。
“前年医大分来的那些学生,男生的病历还略微潦草一些,那几个女生的病历,基本挑不出任何问题的。去年毕业的也是这样。
再往前的,与其他医学院毕业的比较,也还是能看出差别。到底是医大毕业的,就是要好一些。嗯,尤其是那个普外潘志的病历,他自己写的和改过的,都符合教科书和三甲病历书写的要求。”
“潘志做了好几年的带教老师,又做过教学秘书,自然是不同的。那些需要返回去的病历,病案室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节后上班就返回去。”
“到时候你要跟进这事儿。三甲申报的复查,不能因为这个被扣分。”
“处长放心,我会认真跟踪的。该改该重写的,不会含糊着放过去。不过问题病历主要还是集中在工农兵大学生、还有医士班出身的那些人身上。
处长,我这么说不是说他们,我本身也是其中一员。
看了病案室的那些要求,我觉得自己,哈,别说完整病历,就是病程记录都不敢写了。”
秦处长也是工农兵大学生出身。他对卢干事的话身有体会。忍不住就说:“我们那时候,好一点的老师都打倒了。剩下的那些二八穇子,自己都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儿呢,就来教导我们……唉,先天缺欠,就是没法跟医大毕业的那些学生比啊。”
其实在秦处长的内心深处,他挺佩服像自己同类学历的人。那些人就在临床站住脚了!
不仅是张正杰,像宋大夫、顾大夫等等,也都在临床站住了。当然最厉害的还得数罗教授和谭教授他们几个,人家硬是能考上研究生、鱼跃龙门……
面对罗教授,秦处长总觉得自己矮了半截。面对张正杰,秦处长也觉得没底气去压制。
电话铃声终于响起来了。
秦处长等了三声才拿起电话,“喂?我是。好。那就这样吧。”
“行了,那事儿咱们不用管了。人转去干诊了。”撂下电话,秦处长故意绷住的嘴角的嘴角露出惯常带着的笑容。
“厉害啊。赵主任肯收?”卢干事忍不住发问。
“那能白收啊。不过这就不归咱们管了。”秦处长美美地哼着曲子,笑得眯缝起眼睛:“看陈院长的这原则,这回怎么坚持住。”
他抱着水杯一口一口慢慢品着温度适合的温水。这就是普通的白开水,他却喝出了蜜汁琼浆一般的美味来。顿觉原本乏味节日的大查房,也变得有趣起来了。
他们医务科不像临床科室,查完房就可以回家的。属于机关的这些人,有事儿没事儿的都得等到中午12点。
*
患者转去干诊?
护士长接到干诊打过来的电话消息,立即转告张正杰。他俩都气得不得了。这简直是藐视创伤外科了!
但如今的创伤外科可不是陈文强在的时候——省院基本没人敢惹的时期。
“我去和老陈说。我就不信他会支持老赵收人。”张正杰咽不下这口气。“m的了,敢在创伤外科比划着打人,干诊还收他?这以后还有个规矩没有了?”
孙大夫抓过病历夹,嗖嗖嗖地开写。等护士长注意到的时候,发现孙大夫已经填好出院时间了。
“老孙——”护士长喊了这一句就说不下去了。她知道张正杰和孙大夫都是为了维护自己,要就是这么让患者转科成功,还没稳定下来的护士队伍就更难带了。“我去找陈院长说去。”
“说啥?你俩啥都不用说。咱们查房发现该患者经过24小时以上的观察,不必继续住院治疗。我这都写好出院小结了。他不信咱们,他可以去医大、去京城。”孙大夫一边奋笔疾书,一边笑呵呵地说张正杰和护士长——
“我是管床大夫。我不知道你们说的那些。我就按照医院的规定来办事儿。”
张正杰抓过孙大夫的出院小结一看,忍不住笑起来。
“老孙,你这么写,肯定会被病案室罚款的。”
“第一次交上去的不合格病历,病案室是打回来重写,第二次不合格才罚款。”孙大夫满不在乎地说。然后他跟张正杰抱怨:“李大夫就不该收这患者进来。”
“这患者,咳咳,那晚护士先跟我说空床多,小李把这住院病历首页填好了交给我的,是我同意的。”张正杰没往李敏身上推。
杨大夫最佩服张正杰的就是这点了,个子不高、遇事也不知道扛不扛得起,却什么都敢扛/抗。
但他作为科室里最年长的一个,他觉得自己有义务提醒这些人:“咱们稳妥起见,还是先跟陈院长打声招呼吧。”
小黄立即说:“我去给陈院长打电话。”
在外进修一年,哪怕是回到母校进修,小黄也学了不少的眉高眼低。知道这时候自己去打电话,哪怕是陈院长不高兴,训斥自己两句,跟下来后面的事儿,主任和护士长都好做。
小黄噼里啪啦把事情对陈院长一说,陈文强就有点儿恼了。
“告诉你们科护士长,正常送病历去结算。干诊那边你们科不用管。医务处有意见让他们来找我好了。”
小黄把陈文强的意思传达了,护士长合手念佛道:“行啦。这事儿就这么地啦。昨晚夜班,来你们仨说说,谁提议给患者转去监护室的、谁拿的主意?”
张正杰左右手相叠放在小腹前,绷着脸看护士长训话,这个拿主意的护士必须要处理。他还不知道呢,怎么创伤外科尽出些“胆大主意正”的护士呢。
药检
陈文强撂了电话就往内科楼干诊病房去。他不想跟赵主任在电话里掰扯这些事, 让不想干的人听到了, 在背后挑拨几句或者说点什么犯不着。
老赵是他这三十多年难得的好同学之一, 无论谁有事儿,他总是在后面默默地伸手相助。这回一定又是哪个不争气的、与那些混酱酱的搅合到一块的二世祖求到他头上了。
陈文强过来干诊,不想差点儿就吃了一个闭门羹, 老赵换好衣服准备走了。
“别走啊。我正找你呢。”陈文强拽住赵主任。
“老陈, 你当没看到我好不好?我就是要躲你呢。你快撒手。”赵主任带着陈文强往电梯去。“这事儿我知道我做的不仗义,可你也得理解我这块的人情往来,是不?你说我在这干诊病房这么二十来年了, 谁家的孩子叫我一声赵叔, 我就真是人家叔叔啦?
可不是人家的叔叔,找到头上的事儿,我还得给人家办好了。”
“可老赵, 你这么办……”陈文强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人情往来他也不是一点儿也不懂。老梁能从基层回来,老赵从中使了很大的劲儿。
“4号回来上班, 我就把他弄出去了。我保证。我刚才打电话告诉创伤外科那边转科了, 转过来住两晚上, 大家磨磨脸啦。那个刚才我让干诊的王大夫去接患者。”赵主任说着话钻进了电梯, 却拒绝陈文强与他同行。
“你当没看到我。你怎么办都行。”
赵主任丢下一句让陈文强很不解的话。然后像被狼撵着似的, 匆匆乘电梯走了。他却不知道王大夫到创伤外科晚了一步,那患者已经被孙大夫给办了出院手续了。王大夫不仅是晚到了一步, 还被创伤外科的主任等人灌了满耳朵的、撵这个患者出院的事情经过。
王大夫没办法, 只好再打电话回来找赵主任。没想到参详明白赵主任匆忙离开间丢下那句话的陈文强, 正坐在干诊的主任办公室里等电话呢。
“是王大夫啊?我是陈文强。我还在找你们赵主任呢。他把该出院的患者要接到干诊病房来, 那是多少级的干部啊?”
陈文强的声音很响,王大夫不得不把听筒从耳边移开。听全了的张正杰一笑说道:“下班了,都回家过节去吧。”
王大夫没办法,只好去监护室说:“创伤外科刚才给你办完出院手续了。我没法接你去干诊病房住院了。”
“重新办一次住院不可以吗?”
“住干诊病房需要资格。离休的老干部、省厅级、市局级以上可以,县团级在咱们科都未必能有床位。”
“张哥,咱们不走就住在这儿,看谁能把咱们扔出去不成!”
“那住这……”一串的脏话飙出来,干诊王大夫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
坐到包间里的赵主任,敞开呢子大衣,笑呵呵地捧着一杯热水暖手。“小七啊,我让王大夫去接人了。过来干诊这边住两天磨磨脸就行啦。”
“谢谢赵叔了。”
“客气什么啊。我问过了,他不够住院资格的。这是去年省院扩建,创伤外科又把心胸外科和脑外科分了出去,不然也没床给他住。”
“他这事儿整的操淡。踢球踢不过人家,就整歪门邪道……”
赵主任立即伸手指竖立在唇边,“打住。这话你没说我没听见。你都大了,再别跟这些人搅合一块了。”
“嘿嘿,我就是偶尔和他们玩玩。我有正经工作要上班呢。”
“这还差不多。你大哥怎么说?”
“跟老爷子一个说法。我cao,老爷子去年这一病,他管我比老爷子管的都紧,看我跟看贼一样。要不是我说找你打听事儿,还又得派人跟着我出来。”
“你大哥他那是为你爸爸分忧,也是为你好。长兄如父。你听你大哥的,该去dang校学习就好好去,回来升个一级半级的不吃亏。”赵主任用半是长辈、半是朋友的语气,很认真地劝说朱小七。
“升一级半级的才几个钱啊。”说话的朱小七觑着赵主任不赞成自己的神态,立即就改口道:“再说再说。那个赵叔,别人问我这么东西,你看看是什么?”
朱小七递过来一张纸,上面就几个字:□□。
“噢,这个啊。□□是中枢神经兴奋可用来治疗气喘,睡眠失常就是嗜睡症会用。”赵主任眼里的警惕性明显了。
“但这药有依赖性和成瘾性。属于管制类药品。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别人托我问的。问我能不能搞到这药。赵叔,你看能不能帮忙搞点儿?”朱小七假装不是很在意,但他放在桌面上的、用力抓住香烟的手指,泄露了他心里的在乎。而他盯着赵主任看的眼神,也泄露了他内心的焦灼。
“干诊基本不用这药。麻醉科,哦,我记得麻醉科好像、偶尔要用。这应该都不属于科室的常备药里头的。而且这也不像是糖尿病的降糖药、高血压的降压药等,的每天必须吃的药,可以一开就一瓶,能吃一个月半个月的。
小七,实话告诉你,管制类药品属于科主任签字的。我就是帮你开药,病房规定的处方药量也就是只能有两天的量。再多得去医务处拿着病历报备报备,哪怕是用你父亲的名头开……”
朱小七赶忙说:“用我爸爸的名头可不行,我大哥看得紧呢。我妈都被我大哥说了好几次了。”
赵主任笑笑不评说朱老大说他继母的事儿。因为朱小七的母亲到干诊来开一般的营养药,看在老红军的面子上,他都是敞开了给她。但一些连老红军用“药”名目的边都沾不上的,像“雪蛤”等,他就爱莫能助了。
老红军一个七十多的老头,自己给他开这个?
这也太过份了。
自然要告诉朱家的掌事人朱老大来处理了。
“那要是用别人的名头啊,我想想看,科里正在住院的谁能沾上用这“药”的边。这属于管制药,我只能开两天的量。如果不是你爸爸,别人我就要找确实使用这药的、有适应症的住院患者了。”
赵主任说着抱怨起来:“你不知道现在部里在搞三甲医院的申报复核,工作组查得仔细呢。我们干诊的病历都要全面核查,不然哪用现在这么谨慎。这一年来为了这事儿,多少人想蹭着在科里打个滴流都不成了。”
这个朱小七知道。四嫂就抱怨过赵主任好几次,说她娘家人感冒,找他在干诊输液都不行了。
——真是爸爸一退,就人走茶凉了。
四嫂被大哥批评了一通,就在背后捅咕了四哥和大哥吵了一架。为此,老爷子发话谁也不许用他的名字开药,并授权老大每个月去干诊检查一次。
*
“这样啊。”朱小七很失望。但他不舍地问追:“那,有适应症的能不能多开一点儿呢?”
赵主任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我开了你也拿不到药啊。病房药局只给两天的药量,到了患者那儿,是按顿给口服药。怎么,是那些踢球的问你要?”
朱小七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是啊。他们说用这个,多踢一场球都不会累的。我就应下他们帮着搞点儿了。赵叔,这不正好小张转到你们科住院了,你在他名下开吧。”
赵主任在朱小七的肩膀上轻拍一下说:“你坑你赵叔呢。他一个足球运动员,我给他开了这药吃,全国比赛抽查兴奋剂,到时候他不得来找我算账?
小七,这药,我不能沾边。你答应我不跟我我磨这个药,我就告诉你这药的一个秘密。”
“嗯,我答应你,你说了,赵叔。”
“小七,这药还有一个别名叫‘病毒’。”赵主任盯着朱小七的脸,没错过他瞳孔刹那间的收缩。果然,他是知道“病毒”的。
赵主任的心立即就提溜起来了。
但朱小七假装问:“病毒?是毒品吗?”
“是。”赵主任心情沉重地点点头。“要不然医院怎么会把它定性为管制药品呢。这药不像吗啡、杜冷丁的镇痛作用强大,但这药能让人兴奋、用量稍大还会产生幻觉,让人不知道疲惫。运动员使用这个是自绝职业前程的。小七,你别帮他们这个忙,他们过后会恨你的。”
“听说这药能减肥啊。”朱小七挺自然地接话。
“兴奋得不想吃饭、睡觉,能不瘦吗?可服用这药会产生幻觉,觉得天老大地老二都不如他这个力大无穷的。
二战期间日本士兵就不少被注射此药的。
但是它的成瘾性,从长期来看,那就和抽大烟是一样的。”赵主任搜肠刮肚地想安非他命留在肚子里,不,在脑子里存在的微弱印象。
“控制一点儿量不就得了。”朱小七好像是在无意说服赵主任一般地接话,但前倾身体没能掩饰住他内心的想法。
“那些抽大烟的人,哪一个不是抽得越来越多?哪一个不是抽到倾家荡产了?还控制用量呢。沾上了就脱不掉的。”赵主任嗤笑一声。
——“染上毒瘾了还想全身而退,古往今来没几个人能戒掉大烟瘾的。”
朱小七的手紧紧抓住了烟盒,他的呼吸控制不住地急促起来。
*
赵主任假装没发现他的反应,摆弄着手里的香烟问:“小七,你找我就是问这个药?”
“啊?啊。是啊是啊。赵叔,这事儿你别跟我大哥说啊。”
“不说可以啊。但是你可千万不能沾染这玩意儿。那不仅会给你爸爸抹黑,也会坏了你一辈子的前程。”
“好好,我知道了。”朱小七敷衍。
赵主任看他那反应就不想再跟他多待了,站起来说:“我回家了,好容易有个假期,我得回家挣表现去。”
他摸着自己被羊绒衫裹得紧紧的、膨出来的、圆滚滚的、像西瓜一样的肚子说:“你看就我这肚子,要是能减肥,我一天按三顿吃这药。走了,以后到科里找我说话就行。”
“赵叔,吃了饭再走呗,我都点好菜了。我有几个朋友还想认识你呢,赵叔。”
“你那些朋友太年轻了。我跟他们说不到一块去。”
“那我开车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我好久没在街上走走了。我去买点儿应季的东西,打个出租车就回去了。也没多远的。”
赵主任说什么也不要朱小七送,坚持自己离开。朱小七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隔了一会儿,包间门响起重重的敲门声。
“进来。”朱小七沉声喝道。
呼啦啦进来八、九个年轻人,多数是那晚在ct室外出现过的面孔。
“朱哥。成了没?”一个敦实的、梳着板寸的小伙子,满脸渴望地问。
朱小七晃晃脑袋:“没成,那药和杜冷丁一样属于管制药。非得有适应症才能拿到药。nn的,干诊那边也只给两天的药量。”
人群后面一个小个子的男子说:“怪不得难搞啊。朱哥咱们这些人能不能上甲a,就全靠你了。”
“这药属于要药检的禁药,你们敢用吗?”
屋子里静默了一会儿后,有人低声说道:“那不是抽检嘛!再说大家都用的,也不算什么。可就是从俱乐部那边拿,也太贵了点儿。m的,发的那点钱都不够吃饭的呢。老子,咳咳,小弟还得养家糊口呢。”
朱小七把手里的烟蒂按熄在烟灰盅里,不能从医院得到“白来”的□□,出乎了他的意料,打破了他原来的“赚一笔”的美梦。
这让他烦躁。
但想想这药能赚到的钱,他又舍不得放手。
胃复安
过了元旦以后, 大雪一场连着一场,很快将省城银装素裹地打扮起来了。而连着不放晴、不见阳光的冬日, 阴沉沉的天空, 也变得格外地寒冷起来。内科门诊来看感冒的患者数量激增多,内科急诊的留观室里住满了不够住院标准、在打滴流的患者, 而儿科的住院患者也开始在走廊加床了。
刚从病床上爬起来的吴主任,昨天下半夜被找过来做急诊抢救,他现在不仅是眼睛佝偻进去了, 整个人的模样简直也不能看了。
可是早会后, 看着护士长指挥护士在走廊增设临时加床,他还忍不住地感慨:“咱们儿科的病床比去年是翻番了,可还是不够用啊。还得早点儿加人加床啊。”
戚主任内心的焦虑不低于吴主任, 她还多了一层为老伴儿傅院长的担心。担心省院西侧的动迁能不能顺利、担心分院的建设计划最后能不能进行, 须知傅院长已经将省院这头的动作全面做了移交、改任分院的院长,负责分院的医疗工作了。
要是西边的动迁受阻……往好了想吧。戚主任每天惯常地做自我安慰。如今看吴主任疲惫不堪但还希望儿科能扩大的模样。她就掩饰住自己连日的焦虑、镇定地去安慰吴主任:“等妇儿中心建起来就好了。”
“那规划啊,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补充完资料再往上送,批准就更得等了。”
年前吴主任从范主任的嘴里得知要建妇儿中心, 整个人开始兴奋,以至于范主任不得不陪着他熬夜,连续好些天没能休息好。
等要建妇儿中心的消息在省院传开以后, 白天他在儿科拉着戚主任、柳主任等计划儿内、儿外、新生儿, 该各有多少床位、儿科病室该设计成什么样子、夏天是不是要不到儿科专业的毕业生, 就要多要十个八个像富云香这样的、有志成为儿科医生的临床医学专业的毕业生。
要多少人、怎么培养, 好在明年的这个时候能顶人用, 他都慢慢地在兴奋不已的讨论中,完善了他的那套非常符合儿科实际、又超前了不止十年的想法。
等回到家内,他先是在饭桌是跟冷小凤讨论儿科楼层、病种的具体安置,吃完饭就又拽着范主任继续展望儿科中心的美好未来。
然后
规划被打回来了。
吴主任立即就病倒了。
——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活力般地丧失了精气神,跟着就开始发烧,一天一夜的功夫,体温最高一度曾上到41c。原本胖胖的一个小老头,突然间如同抽干了水份的土豆瘪了下去。
吓得范主任赶紧将舒院长、关主任等都找来会诊。
所有的检查都做了,病理科孙主任生怕是什么血液方面的恶性疾病,拉着柴主任和博士一起看片。
可就是一个重感冒啊!
但吴主任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
他拉着舒院长的手眼泪汪汪地说:“老舒,我看着省院从平房的门诊到楼房,看着省院从五层的住院大楼到十七层,也看着内科有了十二层的中心楼,但我没看到儿科中心、没看到儿科有自己专属的住院大楼,我死也不瞑目啊。”
关主任劝说范主任:“他这是心事未遂、遭受打击的反应,你不用太担心的。”
舒院长见他这样,就安慰他说:“我们正在继续补充资料,要是顺利的话,将能很快再次申报规划。你关于儿科中心的那些设想,以后可以逐一实现的。”
这话没起到什么安慰作用,倒是费院长过来看他,把自己正在与市政那边接洽的工作内容说了,宗旨只有一个:妥善安排医院西面的那些住户,好能够让妇儿中心能建得更大一点儿。
之后,吴主任奇迹般地退烧了,在家休息了快一周,戚主任带着新轮换过来的实习生、呛不住增加的住院患者了,他才勉强起身、挣扎着来上班了。
*
但他上班的第一天,就被李敏在下半夜把他从家里找了来。是他儿科的急诊患者,得他这个主任来主持抢救。
患儿起病很简单。4周岁的女童,因饮食的原因呕吐,在镇上的诊所治疗后,变成阵发性抽搐后一天,下半夜送到了省院急诊。
病房值班的是冷小凤。她看着患儿昏迷、抽搐,捏着脑ct的检查单子,犹豫着给李敏打电话:“敏敏,你过来看看。”
李敏在下半夜匆匆过去儿科会诊。患儿刚刚停了抽搐,冷小凤已经给患儿开始低流量吸氧了。但患儿脸色灰败,呈昏迷状态,呼吸节律不齐,出现点头呼吸和双吸气,双侧瞳孔不等大。
冷小凤是因为患儿双侧瞳孔不等大、昏迷抽搐,才叫李敏过去会诊的。
孩子父母亲在一边介绍:“这孩子昨天早晨、中午在家跟着爷爷奶奶吃了前天的杀猪菜,爷爷奶奶都没事儿。她在吃了中午饭就开始吐。她爷爷奶奶送她到镇子上的卫生所,给她打了止吐针。”
病史孩子父母在急诊说了一次,进病房说了一次,李敏过来已经说了第三次了。
“诊所给她打了什么止吐针?”李敏追着问。
冷小凤却问:“你刚才怎么没说打了止吐针?”
孩子父亲搓搓手,看看李敏的胸牌再看看冷小凤的胸牌。言外之意不用他说出来,猜测出大概其的冷小凤脸色就变了。这是看自己是住院医师,所以瞧不起自己,所以连病史都不肯说完全了?
李敏哭笑不得。往常自己在外科没少因为是女的,被患者、被家属误认为护士,甚至在得知自己是外科大夫后,怀疑女大夫会不会做手术。
现在就一个主治医师的胸牌,在儿科却受到了额外的青眼。
这也太戏剧化了。
孩子父亲从羽绒服的内怀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叠很仔细的信纸,李敏接过去的时候那张纸还带着他的体温。她急忙展开一看,普通的红格信纸,字迹潦草。
这一页信纸上只写了简单的几行字,算是囊括了孩子的病情介绍、用药,勉强能算作转院小结。
上面写着:“饭后一小时呕吐,非喷射状,为胃内容物。胃复安5mg口服2次,间隔半小时;肌注胃复安10mg两次,间隔1小时。治愈,回家。”
下面还有一个注释
——口服药乃孩子爷爷在家喂食,止吐效果不佳来诊,要求肌注给药。
这张纸上完全没写孩子抽搐、昏迷等事儿。
“孩子什么时候发生昏迷抽搐的?”
孩子妈妈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我们俩在县里干活,想着过年多挣几个。是镇上的人带信给我们,说孩子病了。我们到家的时候孩子就是现在这样子。”
李敏又重复一边刚才的问题。
孩子的父亲说:“大概是晚饭后吧。”
“你妈妈开始还说打了止吐针回来没多久就这样了。”当妈妈的扭头要择人而噬的模样。
孩子父亲想争辩,但只呶呶嘴没发出什么声音来。父母亲对孙女不重视,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孩子,今晚打发人到县里捎信,其心思不过是不想大过年的让孩子死在家里。
他懂。
妻子的悲凉他也懂,他伸手抱住女人的肩膀,看着床上的小小的女儿,伸手指抹掉眼窝的潮湿。
李敏无奈,低头看下手表是凌晨3点了。这孩子距离在家吃了10mg胃复安,已经过去十四小时了。她搓热双手开始给孩子做查体。
偶尔会问孩子妈妈一句:“她每次抽搐时间是多久?大概隔多久抽搐一次?从发病抽搐了几次?”
“她奶奶说她抽了两次。”但这说词她自己都不相信,说完以后捂着嘴呜咽起来。孩子爸爸继续补充道:“我们到家小半夜了,孩子每次抽搐的时间大概是五六分钟。这过来的一路抽了两回。”
孩子妈妈说:“刚才在办公室抽了一回。”说完她瞪了冷小凤一眼。
李敏猜测她是因为冷小凤对抽搐孩子的救治不满意了。
“体温37.5c,心率70次/分。心律齐,双肺有痰鸣音。”李敏给昏迷的孩子做检查,冷小凤在她身侧报刚才的查体。
李敏有心想让她“闭嘴”,但考虑到有患儿家长还有实习生,最终还是假装听不见忍下了。检查一遍后,发现孩子除了心音低钝,双下肢张力稍强,别的病理反射并没有引出。
“生化检查出来没有?”
“还没有。急诊给抽血去验k、na、cl、ca等离子了,血尿常规等都未出来,孩子就先进来了。”冷小凤在抱怨,啥啥都没有就把孩子抱进来住院,这让自己怎么诊治……
“那我们先回办公室了。”李敏用眼神安抚患儿的父母,等孩子的父母亲能看着她说话了,才说道:“护士马上会过来给孩子用药的。”
回到办公室后,李敏就问护士:“你们科有没有胃复安注射剂?拿份说明给我。”
“你考虑什么?”冷小凤问。
李敏悄悄把小凤拽到一边说:“胃复安在急性颅脑损伤的时候,用作止吐剂效果不错。但是我没有给儿童使用过。你看看这个剂量,是不是有点儿大?”
冷小凤接过信纸一看,顿时冷汗涔涔,患儿家长开始没把这个给她。成人外科对药物的剂量使用不那么敏感,可她是在儿科啊。
“这剂量、这剂量”冷小凤的手抖起来。
“这不是咱们俩能解决的。让你们科主任来吧。”李敏提醒她。
冷小凤边拨打电话边回头问李敏。“那怎么、先给什么处置?”她慌神了。
“你都给了低流量吸氧了。再给654-2肌注,不行,得给东莨菪碱,你算下剂量。”
“儿科没有东莨菪碱。”护士回答李敏。
这时电话通了,冷小凤急急地对电话里说:“爸,才收进来个重患,一小时内肌注了20mg胃复安、还口服了10mg,4周岁,已经昏迷了。你得来一下。”
“那就先给阿托品,你记得算剂量。”李敏摆正自己的身份。“等一会儿吴主任来了再说。最好用东莨菪碱,能穿透血脑屏障起作用。”
“好。阿托品,每次0.01~0.02 mg/kg。”冷小凤念叨着阿托品的用量,边下医嘱边对拿说明书回来的护士说:“给刚才那孩子肌注0.3mg的阿托品。”她直接按孩子的15kg左右的体重给予了最大量。
“先开了液体通路,挂生理盐水。”李敏看儿科今晚的护士都年轻,赶紧追着吩咐一句。“再给20%的甘露醇50ml静脉注射。你们科有没有备20ml50%的葡萄糖?”
“没有甘露醇。”护士回答。
“往十二楼打电话,让她们赶紧送下来。就说我说的。小凤,明天记得让你们护士长还药。”
“好。”
夜里的值班护士是三个人,这一会儿的功夫,三个人就忙乎开了。
等护士各自去执行医嘱,小凤也冷静下来了。她看着实习生在传看摊开的胃复安针剂说明书,便要了过来巩固一下。
只见上写着:
小儿,6岁以下,每次0.1mg/kg。这个孩子连续注射了两次10mg的成人剂量……不对,她还在家口服了两次5mg的剂量。
“咱们现在给她做透析来得及吗?她体内应该还有蓄积的。”冷小凤满怀期望问李敏。冷小凤用药从来都是按着公斤体重计算后给药,她没有遇到过胃复安超量的事儿。不对,她根本就不曾给小孩子用过此药。
“来不及了。”李敏面带怜悯和悲哀地回答她:“胃复安的半衰期是4~6h。这已经过去不止12个小时了。”
“那她这抽搐是?”实习生问。
“胃复安中毒引起的锥体外系反应。说明书上有的。等儿科主任来了主持抢救吧。”李敏被陈文强教导多次,记得跨科的事情不能强出头。尤其是这个患儿,该给的药物给了以后,剩下的事情该儿科主任上了。
儿科的实习生这时候也在护士的药柜里,找到了胃复安的口服说明书。他拿过来传看。
小儿常用量
?5-14岁每次2.5-5mg(0.5-1片),每日3次,餐前30分钟服用,宜短期服用。
?小儿总剂量不得超过0.1mg/kg/日。
“李老师,没有5岁之下小儿的使用参考。”
走廊里响起护士与吴主任的问好声,李敏带着实习生迎出去说:“吴主任你来啦。小凤说你病刚好,可是这患者太重了,还是得麻烦你过来。”
冷小凤停下正在写的首程,向吴主任汇报患儿的病史和刚才的治疗,李敏等冷小凤写完首程,把自己的会诊意见写好,立即向吴主任请辞。
吴主任看李敏对患儿的处置中规中矩,没有什么不当和过错。极力地打起精神笑着说:“小凤年前还吐的厉害,我就这阵子病了没法替她值夜班。亏得你过来帮她处理了。”
“应该的。有会诊单我也不敢不来啊。”李敏与吴主任开玩笑。
“请神经内科也可以的。”吴主任笑着说:“不过你和小凤的关系好,遇事了她肯定是先想到你了。”
李敏笑笑算是认可了吴主任的说法。
“吴主任,我得回去了。十一楼和十二楼都快住满了。”
“嗯,那你回去吧。”
李敏带实习生离开。但她才走出门,就听身后吴主任在吩咐护士:“把患儿移到儿外的重症监护室去。做好抢救的准备。”
儿内科的监护室已经住满了。临时占用儿外的监护室,李敏作为外人没资格提,不然就有挑起儿内儿外不和的嫌疑。
儿内儿外并没有完全分开。
冷小凤不敢提:怕儿外明天有意见,让她把患儿移出来。儿内监护室是满的……但吴主任可以做主决定这件事儿的。
*
两个实习生跟着李敏爬楼梯。
“李老师,那孩子还有救吗?”
“希望不大。你们回去查查看胃复安代谢的时间,就知道透析是没用了。”
“要是吃药后发生抽搐就送来,是不是可以?”
“当然可以。那时候透析完全来得及。就是早送来6个小时也可以争取一下。”
基层从来没少了往上送这样情况的患者。别说是小诊所了,就是大一些的县医院,有时候也会出现类似的事情。给肾功能不全的患者使用胃复安却没有减量的事儿,李敏在每周三下午的副主任医师经验讲科上就曾经听过,冷小凤大概是缺席了那堂课。
“胃复安这药是在肝脏代谢,约85%以上是以原型和葡萄糖醛酸结合形式从肾脏排出。所以,对于不常用的要用的药物,哪怕是常用的,你俩有空也多看看药物的使用说明。尤其要注意药物的副作用、禁忌症,还有出现中毒反应的时候该怎么抢救。”
“那这孩子呕吐给什么药好?”陈文强带的实习生问。
“饮食不当引起来的呕吐,让患儿吐。那是自我保护,如果必要还可以洗胃。”李敏回答的有些冷漠。
“可家长会有意见的。”实习生小小声表示怀疑。
“好好和家长沟通。患儿把不适应的食物吐出来是本能反应,强行止吐对患儿没好处。”李敏带着俩实习生爬楼梯。
“在吐和死之间,家长会做有利于孩子的选择。吐得厉害了,咱们注意补充水和电解质,别有离子失衡带来的其它问题就行。其它的该抗炎治疗,根据血常规等针对性地用药。”
其实李敏是很不理解这样的治疗想法。疼痛就给止痛片,呕吐就给止吐药。又不是恶性肿瘤的晚期了……只对症不去解决病因,那是治疗吗?
能暂时掩盖了症状,可一旦爆发出来,往往是不可收拾的恶果。
俩实习生把李敏送到十二楼的护士办公室,然后才转回十一楼的值班室去睡觉。小翟见李敏回来就问:“儿科什么事儿要你去会诊啊?”
十二楼的患者快住满了,夜班护士现在基本是整夜不睡的了。所以小翟穿着值班的军大衣,干脆连铺盖都不摊开了。不然一会儿就起来一趟,还不如这么着到天亮呢。
“有个4岁孩子胃复安用多了,昏迷、抽搐。”
“洗胃还是透析了?”
“午饭后用的药。口服10mg,肌注20mg。都代谢得差不多了,什么都晚了。”
小翟上班有三年多了,再是见多了生死,也不由得要为那4岁的孩子感叹了几句。
“太可怜了。才4岁啊。她爸妈干什么去了?”
“她爸妈在县里挣钱,孩子交给爷爷奶奶带的。”李敏抓过护士的夜间值班记录翻看。还好,十二楼的术后患者都没什么大事儿。这一夜的小事儿,小翟也按照常规处理了。李敏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对小翟说:“谢谢你啊。”
“不客气。你回去再睡会儿吧。你又不像我们下夜班可以睡觉的。”
“嗯,那我就回去再睡一会儿。”还不到四点,冬天亮得晚,小艳可以给自己送饭,正个儿八经地还能睡两个多小时呢。
“我这热水袋是才灌的,你拿去吧。”小翟把手里抱着的热水袋给李敏。“你那个这时候早该不热乎了。”
“那我的拿给你,你再换下热水吧。”
“行啊。”小翟起身跟着李敏去值班室,取走已经变温乎的热水袋。
李敏抱着烫手的热水袋,钻回到被子里接着睡。值班的日子长了,必须要锻炼出任何时候叫醒都能精神儿地干活、躺下就能睡着的本事。
所以不过须臾的功夫,她就陷入沉沉的梦乡了。
*
儿外科的监护室。
吴主任沉着地说:“准备气管切开包。小凤,你去和患儿的父母亲谈话。把我刚才跟你说的告诉他们。”
“是。”
吴主任是心疼怀孕的冷小凤对血腥味敏感,故而打发她去和患儿父母交代病情,自己来做气管切开。
吴家现在的小日子过得很温馨、祥和。
在去年十一,吴冬回来参加集体婚礼后,在家拖延到十月中旬,冷小凤的婚假休完要上班了,他才在范主任的敦促下,百般不舍地回去学校了。为此吴主任老两口私底下很是嘲笑了儿子几句。
可不管怎么说,冷小凤和吴冬结婚后,在吴主任的眼里,她变好了很多。如吴冬在家时与吴冬相处得很好;吴冬返校后,也不再拿买东西的事儿刺激人了。
吴主任很满足、很欣慰。
尤其是冷小凤在吴冬返校以后,更是立即应了老两口的要求,搬去和他们在一起住。所以前一段时间冷小凤妊娠反应比较重的时候,都是吴主任替她上的夜班。
范主任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这才是过日子该有的样儿。看在小凤乖巧、看在老伴儿少含了不少硝酸甘油的份上,她私底下没少背着吴主任给小凤好东西。所以吴雅每次回家都酸溜溜地向父母抱怨,有了儿媳妇就不稀罕她这个闺女了。
如今吴主任见冷小凤遇事儿先找李敏过来会诊、体恤自己才病好,顿时觉得自己倾注在冷小凤身上的心血没白花。
把冷小凤打发走了,吴主任开始进行抢救工作。这孩子的情况不乐观,他尽力想挽救这条生命。等早会后,他疲惫不堪地把患儿交给戚主任去管,自己一头扎到主任值班室开始补觉。
老喽老喽,一场感冒而已,这下半夜爬起来做个抢救就腿抖了……
*
冷小凤下了夜班,回家随便对付了几口倒头便睡。她比严虹和刘娜的妊娠反应都严重,开始的两个月,她吃什么吐什么。而且儿科的患儿随着季节不断地增加,也让她倍感辛苦。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吴主任做公公的,能替自己值夜班,已经是对自己最大的照顾了。刘娜还不是要自己面对患者,龚海什么忙都帮不上的。嗯,只有严虹略微好一点儿,潘志可以替她在夜班的时候上手术台,但是白班的事儿,还得她自己顶着。
唉,太辛苦了。冷小凤抱着对自己、对怀孕的所有女大夫、女护士的怜惜睡着了。
※※※※※※※※※※※※※※※※※※※※
胃复安是临床常用的止吐药,适应症广泛且价格低廉。
儿童易发生椎体外系反应。
椎体外系反应可概括为肌张力增高-运动减少症候群和肌张力减低-运动增多症候群两大类。
大家比较了解的帕金森病及帕金森综合征,就属于肌张力增高-运动减少症候群表现的锥体外系疾病。
钱1
傍晚的时候, 冷小凤踏着积雪,提着自己和范主任为李敏准备的晚饭, 在下班前就到十二楼的护士办公室来找李敏。
她晃晃手里的饭盒袋子说:“敏敏,我和严虹说过了,她家今天不给你准备晚饭。你看她家的保温桶, 我过去拿的。”
“小凤, 你这样就太客气了。夜班会诊那事儿根本就不算什么。我就是不过去你也能问出来的。”
冷小凤摇头说:“敏敏,你快洗手吃饭。再是保温桶,也不如锅里才盛出来的热乎。”
李敏便笑:“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她洗了手带冷小凤去值班室。
“这值班室还是归你自己住?”
“是啊。十一楼和十二楼的主任办公室里都放了值班床,十一楼还有一个值班室,实习生一般就住在楼下值班室。你吃了没有?”
“没有。”冷小凤不客气地坐到唯一的那把椅子上。“你再搬一个椅子来,要不你坐床上了。”
“我坐床上了。咱倆可好长时间没一起吃饭了。”
“嗯。从彩虹儿结婚,咱们四个就很难凑到一起了。原来住在一屋的时候多好啊。”冷小凤露出缅怀。“进出有伴、互相关照,比大学的时候好,比现在也好。”
“你现在有什么不好的?你不用做饭也不用去食堂挤, 还不用打开水、洗衣服有洗衣机。”李敏把饭拨一部分到盒盖里, 把饭盒里的给冷小凤:“你拿饭盒吃。”
冷小凤接过饭盒说:“也没什么不好的。但是和公婆住在一起吧……算了,你没结婚,我和你说这些你也体会不到。反正就是不如在寝室住着的时候自在。”
和公婆住在一起的不自在, 不用冷小凤说,李敏早被护士们灌了满耳朵了。
“范主任那人看着总笑呵呵的, 她对你应该是更好的。”
“再好也是婆婆, 不是亲妈。”
“你可拉倒吧。你亲妈打发你出门、给你买那么多好东西啦!你可是全省院的第一份。你知足吧!”
提起这个, 冷小凤的脸上泛光道:“我没有不知足啊。”
“那就别抱怨不自在啦。让他们听到了一星半点儿的, 对你不好。”李敏见冷小凤似乎没听进去自己的话,就继续说:“我姥姥活着的时候时候说过,婆婆胸前挂个锣,专门说媳妇。媳妇背着鼓,专门敲婆婆。谁家锣鼓喧天,不是给邻居看热闹?你还不知道省院那些人的嘴,你皱下眉,她们都能猜出十种八种你怎么地花样来。”
“嗯嗯。”冷小凤也是怕了那些长舌妇。“谢谢你,敏敏。”
俩人闷头吃得差不多了,冷小凤又说:“吴冬他爸中午他回家说了,那孩子是没可能救回来的,现在只是尽人事而已。”
李敏点点头。这也是她预料中的事儿。
“敏敏,咱倆一起写个病例报道吧。”冷小凤建议。
“你自己写吧。我最近的事儿比较多。我跟你说去年有一次周三下午的讲座,讲了胃复安的事儿。我记得是梁主任讲的。等会儿我给你找找我的听课笔记,看看有没有在这儿。”
“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冷小凤皱眉。
“那你就是没去参加政治学习了。”
那个讲座开始是放在政治学习之后的,但有些人总迟到。后来改提到政治学习前面了。二十分钟到半小时的讲座,轮流登台讲课的人,都是临床各科的副主任医师。他们随便讲个病例,就够台下捧着笔记本狂写的年轻人开眼界的了。
然后是政治学习。谁好意思在唐书记已经准备好的时候再站起来离开?政治学习之后又是团委办的舞会。再不喜欢参加政治学习的人,为了这一前的讲座和一后的舞会,也都得耐着性子听一个小时。
“那我可能是下夜班吧,或者有什么重要的事儿错过了。下回我再错过了,跟你借笔记了。”
“行啊。没问题。我也不是每次都能赶上,有时候就问彩虹儿和娜娜借笔记的。”
“嗯嗯。敏敏,你知道不,娜娜搬她姐姐家住去了。所有的东西都搬过去了。我那天去看她还问她是不是就换房子住了呢。”
“我知道啊。她家铺地板呢。”
“她家的那个地板不刷油漆、也不用胶水的,根本就没什么味道的。也就是她姐夫和龚海好性子,由着她随便作。”
“她命好,有个好姐姐呗。你姐姐要是在省院,肯定也会这么做的。”
小凤想想自己的姐姐对自己,便重重地点头认可李敏的话。
去年十一的时候,她家里就姐姐和姐夫过来了。姐姐给了她1千块。哥哥弟弟都没有来。哥哥捎话说值班,又她嫂子怀孕了,就只能托她姐姐给她带了一千块过来。弟弟也是因为值班没来,因为刚上班的新人临时请假怕科里主任有想法。
但是她弟弟带了两百块钱给她。冷小凤抱着姐姐交给她那2200块哭成了泪人。
不管钱多钱少,她姐姐的到来给她在吴家争足了脸面。
*
“敏敏,我跟你商量一个事儿。莫名找我,她想给我1万2买了那个一室一厅。再多点儿也行。你看可以不?”
“不可以。”李敏立即肯定地回复,态度之坚决出乎了冷小凤的预料。
冷小凤没想到李敏这么坚决,她吃惊地瞪大眼睛问:“为什么?”
“第一,她还不是咱们省院的职工。
第二,我记得唐书记去年找过你谈话,你怎么回答她的?你别忘了,她也是职称委员会的评审。第三,你现在缺那1万块钱吗?”
李敏的话让冷小凤为难。她试探着解释道:“她明年毕业就来省院工作的。像娜娜姐夫不也得明年才正式来我们省院工作嘛。”
“人家是博士。省院目前唯一的博士。而且病理科缺人。内分泌不算莫名,现在有四个大夫了。嗯,是包括罗主任。今年内科还会进人。就内分泌的现状来说,十年内进不进研究生对省院都没什么影响。
更关键的是:要是她明年不来省院工作,你怎么向唐书记交代?
还有咱们省院的单位房子,还没有过卖给外单位人的先例。现在后勤是归舒院长和费院长合管的,你直接对上他们仨,你想过怎么解释这私下的交易吗?我觉得你不划算。”
冷小凤被李敏说愣住了,她等李敏吃完要放下筷子了才说:“她明年不会不来省院吧?罗主任在这面,医大那边她想留校、留任何一个附属医院都是没可能的。剩下她去省城那间医院,能比得上咱们这儿?”
“她会怎么想、毕业去哪里,我们怎么好确定。万一她直接读博士呢?”
“也是的。徐强那么有钱的,现在。哎,你听说没有徐强最近给莫名买了一块手表?”
“没有。我这儿一天忙到晚的,你什么时候看到我有闲空儿了。你听谁说的?”
“我们儿科班读研的同学。元旦后不是有儿科年会嘛,吴冬他爸带我去了,遇上我同学跟着导师去了,她说莫名挺喜欢的。我记得严虹有块差不多的浪琴手表。”
李敏笑笑说:“还是不如你手里的这块梅花表。”
冷小凤笑眯了眼睛。她就喜欢别人夸她的东西好。她把挽起的毛衣袖子放下,犹豫着说:“敏敏,是我妈想给我弟弟买房子。”
“你妈妈是算计着你那一室一厅的价格来的?”李敏对冷小凤父母的这种做法很反感。
“唉,不是给了我哥哥8千嘛。她就说给我弟弟也不能少了,要一碗水端平。”
“凭什么你就得给你哥哥弟弟钱?给他们哥俩准备婚房?”李敏毫不留情地问。
冷小凤的脸立即红到脖子,那难堪的模样让李敏说不出下面的话。看在冷小凤怀孕的份上,她放缓了语气劝冷小凤:“你不如跟范主任商量一下吧。那房子,只要唐书记还是书记,我建议你就别动。”
“那她还不得笑话我爸妈啊。其实,那房子,哎,我和你说了吧,是我爸妈想买。”
“为什么?”李敏的声音都提高了。
“我爸妈不是一直住在平房嘛,现在我们都毕业了。我妈妈身体一直不好,冬天还得去外面上厕所,所以,所以,”冷小凤在李敏的直率目光下别过脸。
但她咬了下嘴唇,鼓足劲说:“我们那个那个小地方,买个三房一厅的,也就1万2到1万5。莫名要是能给我1万2以上,我还是想卖的。到时候我弟弟结婚就可以和我爸妈住在一起。三室一厅以后有孩子也能住开。”
李敏冷笑,不知道该说冷家的打算好、还是说冷小凤心疼母亲值得赞美了。
“你们那儿租两室一厅要多少钱啊?”
“差不多也要一百块吧。”
“你十年的工资正好够买一套三室一厅的了。在加上之前给你哥哥和姐姐的,你等于提前把二十年的工资都给娘家了。”
冷小凤的脸色跟着李敏的话就变了。
“你不用这么看我,小凤。我跟你关系好,我才提前这么和你说。不然你想想范主任和吴雅会怎么看你?”
“敏敏,你家住楼房你不知道,冬天到外面上厕所很冷的。”冷小凤的话很软弱无力。
“我小时候家里也是住在平房、也是到外面上厕所呀。小凤,你怕范主任笑话你爸妈、你要卖房子。但是呢,你卖了房子的钱做什么用了,范主任能不问你吗?我觉得啊,我说了你别生气,你看你爸妈做的事儿,他们是不在乎范主任怎么看他们的。你说是不是?”
冷小凤的父母让她卖房子——他们想要的自己自己住得好,他们根本就没考虑冷小凤在婆家跟前是不是有面子。
这个,李敏觉得自己不揭穿,冷小凤也会想明白的。
“我也是没办法。我又不能真不管我爸妈了。你看,我爸妈都是工人,厂子里去年能给我妈补报了这些年医药费都不错了。要不是我哥、我弟都回家当了大夫,我妈以前攒下的那些医药费单据,也没那么顺利都给报销的。
所以,我爸妈说”冷小凤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们希望我、希望我多承担点儿。毕竟家里只供了我一个读了五年的大学。”
冷家的打算真好。
当初冷小凤姐姐结婚的时候,她家要了彩礼钱却没给什么陪嫁,理由是冷小凤他们都在读书。后来冷小凤订婚补过去4千块,算是全了她姐姐在婆家的面子。
至于他哥哥结婚……
李敏看冷小凤的态度,不想跟她算五年大学花了多少钱;也不想跟掰扯她爸妈养大她花上两万没有。
算了算了,疏不间亲,那都是人家家的事儿,自己还是不要说了。
“小凤,该提醒你的我都说了。唐书记在省院工作二十多年,你不要以为她是老好人的性子、吴冬他爸妈又都是科主任,你就可以不考虑她的面子了。”
“我,我也是没法。”
“你一定要卖房子,就先问过范主任吧。你让她在院长面前难做,你可是她儿媳妇,没你什么好处的。”
冷小凤想想惹了范主任生气的后果,最直接的是不能再从她那儿得到衣服首饰了。于是她默默打消了卖房子的念头。
李敏言尽于此,站起来收拾保温桶和筷子,要拿去护士办公室的水池去洗。
冷小凤拦住她说:“彩虹儿说了,拿回去让小艳用热水洗。你用冷水也洗不干净的。”
“也行。”李敏把东西装进饭盒兜里。“你回去替我谢谢范主任啊。”
“嗯。其实吴冬他爸做菜更好吃的。不过他之前不是病了嘛,昨天才上班,今天差不多在科里躺了半天。”
“那患儿不是咱倆能行的。必须得吴主任出头才可以。”
“嗯嗯。我明白。”
涉及生死,她们这么年轻,患者首先就会不相信她们。有吴主任出面主持抢救,家属会相对容易地接受后果。
“我回去了。”
“回去吧。外面路滑,小心点儿走路,到家打个电话回来。”
“这才几点啊。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想我放心,再别抢小艳的差事了。”李敏笑着把冷小凤送进电梯,才回转办公室。
*
小姜带着几个护士在走廊里来回奔波着。等李敏把病历写完了,她才对李敏说:“儿科那冷大夫还给你送饭啊。”
“她昨晚夜班,找我会诊了。”
电话铃声响起。
小姜接了电话,然后又把听筒递给她:“李大夫,找你的。冷大夫。”
“喂,小凤,你到家了?”
“到家了。平安无事,放心吧。”
“嗯,那就好。我跟你说啊,圣诞节的那晚,小半夜的她过来和我说,她以后要去做医药代表。你问问她哪来的钱?你那房子和刘娜现在住的那个,可是楼上楼下的。”李敏觉得还是把这个说给冷小凤比较好。
冷小凤自然明白李敏说的那个“她”是谁。禁不住在电话里惊讶地轻呼了一声,然后是范主任的说话声,大概是问她和谁说什么、有什么事儿吧。
李敏就听电话里的撒娇声音:“妈,李敏担心我,让我到家给她打个电话。”
“小凤,没事儿我挂了。”
李敏对电话里交代了一句就撂下了。莫名的钱哪来的?肯定是徐强给的了。
*
第二天中午回去吃饭,李敏就对严虹唠叨这事儿,没等严虹说什么呢,潘志就说:“徐强不会在省院买房子的。元旦后我们一起吃饭,他还说要买医大后面的小区。贵是贵了一点儿,但那是市中心的繁华地段,各种配套设施都好、育才中小学也都在那附近。”
“或许是莫名一厢情愿吧。”严虹这么对李敏说。等吃了午饭,严虹跟着李敏过去问她:“敏敏,小凤是不是还说了别的事儿?”
“什么都瞒不住你。我不告诉你,是不想你操心那么多事儿,跟她生气犯不上。”
“我不会为她的事儿生气的。她昨晚从你那儿回来、送保温桶过来时,问我能不能借给她1万块钱。”
“范主任那么有钱,她问你借钱?”李敏不知道该说冷小凤什么好。
“你怎么说?”
“我告诉她实话啦,咱倆凑整数买债券了。手里剩下的就是这个月才发的工资和奖金了。她要想用钱就去跟范主任借。
敏敏,你想想咱倆那钱,一万块一年的利息就是1500块,咱倆还能把拿钱取出来、变成活期储蓄啊!救急不救穷的。他吴家又不是没有这1万块。”
严虹因为大额存款的事儿,跟附近一家银行的营业部主任搞得很熟悉。元旦前李敏和她才在那儿合买了一份五年期、年利率是15%的、内部发售的大额债券。严虹还先借给了李敏一千多块,帮着李敏凑了一个整数。
去年十一之后,严虹和李敏去友谊商店买了两块红色的英国进口毛料。因着严虹怀孕的缘故,李敏陪着她也没去做衣服。但是十一之后,妇产科对冷小凤那天穿戴的议论,让严虹也拉着李敏探讨了好几次。
主要议题就是冷小凤婚礼那天,到底花了多少人民币穿、戴到身上的。
最后俩人都同意妇产科那些护士们的说法比较靠谱,至少三万以上。所以冷小凤现在想向严虹借钱、给她父母换楼房,严虹就是有,也不会想借给她的。
李敏把冷小凤借钱的缘由、还有她担心招来范主任笑话的话说给严虹。
严虹便说:“怕人家笑话,就有点儿骨气到底好了。给她爸妈换楼房?那他家的四个孩子一起出钱呗。怎么都供了读书,最后却要她冷小凤一个人出钱?他爸妈这做法,真让人看不上眼呢。”
“说好了不为她的事儿生气的。你还怀着潘安呢。”李敏提醒严虹。
“我这不是生气,就是觉得小凤挺不值的。她爸妈卖了她一次不够,还要卖几次啊。她是不是被她姐姐送来的那2千2迷惑了?觉得她家里人还是想着她的。”
“她弟弟肯定是想着她。她哥哥姐姐应该也是想着她的,是本身太紧张了呗。”
“敏敏,你总把人往好处想。”
“不不不,我是对你的话习惯性地想提反对意见。”李敏笑着回答。
严虹知道李敏是在开玩笑,就说她:“你赶紧走吧,别回去晚了。我回家睡觉了。”
“今晚又到你夜班了?”
“是啊,还是四天一个夜班,累死我了。”
“那你可小心点儿。要是需要上台你打电话给我,外科现在值班的人多,不差剖腹产的那点儿时间。我去替你。”
“我没事儿的,老潘现在的剖腹产做得溜着呢。我晚上都可以在值班室睡大觉了。”
“那你把他忽悠去妇产科算了。”
“他怎么肯去?你想什么呢!”严虹轻拍李敏一把。
李敏也只是说笑而已。她把洗衣机设定到快洗程序,启动后对严虹说:“我回去了,你告诉小艳记得帮我晾了。”
“好。”严虹看李敏抓起羽绒服要穿,她双手捧着已经显怀的孕肚跟着往外挪动,嘴里还对李敏说:“敏敏,原来实习的时候,看附属医院的住院总天天在科里值班,也没觉得怎么地。但现在看你这么辛苦,每天就放风一个小时,简直跟坐牢一样。我都担心以后妇产科也搞住院总负责制。”
“是辛苦,但也不是没有好处,这一年最少能顶三年用。”
“你去年那么上手术,也是一年顶三年用的。”
李敏咧嘴一笑:“那我岂不是两年顶了别人的六年了。彩虹儿,你别光想住院总的坏处,其实住院总也还有很多好处的。”
“比如?”
“比如?像我们科,李主任要退休了,陈院长是甩手掌柜,他俩都不管事儿,石主任把科里的好多杂事儿都推给我,他说住院总管比他合适。那我就管呗。大大小小的琐碎杂事,简直是主任的预备役。你明白吗?”
“明白。等什么时候你们神经外科分出去了,你就可以做个管事儿的副主任了。”
“那可早着呢。”
“早什么啊,去年这时候你知道心胸外科要分出去的呀?”
李敏摇头。
“那不就结了。或许明年就会把神经外科分出去的。”
“明年肯定不会的。神经外科没那么多的患者,和心胸在一起才勉强把病房填满。再说我这年龄又是女的,什么时候从外面来个四十岁的副高,比我当副主任的可能性大,你说是不是?”
李敏很清醒、很理智的回答,让严虹说不出反对的话。
“倒是你家潘师兄,谢逊选了普外的肝胆专业,又去进修腹腔镜。他呢?他选什么专业?
我跟你说要是妇儿中心真建成了,普外病床肯定会增加至少两层楼。是像医大附院那样直接两个普外大病房,还是分成几个专科病房,你家该先有个准备。”
“我也不知道他要选什么。他先跟着梁主任学技术吧。基本练好了,水平上去了,接近副高再选择比较好。太早定专业了,怕以后太狭窄了。”
“嗯,有道理。”李敏弯腰穿长筒靴。
“哎,敏敏,你说明年会不会轮到潘志做住院总啊?”严虹的毡子鞋是很简单的一伸脚的二棉鞋,她踩着鞋帮准备就这么回家。
李敏伸手把严虹的脸往两边扯:“笑一笑。你放宽心一点儿吧。普外还有88年、89年毕业的人,正适合明年、后年做了住院总之后、晋升主治医,再往后,还有和咱们一起分过来的、在咱们之后分过来的人呢,一年两个都要排到四、五年以后了,且轮不到你家潘志做住院总呢。”
“钥匙带好了?”
李敏摸下羽绒服大衣的衣兜:“带了。”
严虹伸手把门带上,说:“像你说的做住院总也有好处的。我就是自己没事儿在家瞎担心而已。”
“有什么值得担心的,你站在家门口一喊,这单元有9个主任呢。快进屋吧,楼梯这儿还是挺凉的。”
“好。”
她俩说话的功夫,小艳听到动静已经把门打开了。严虹回家,李敏下楼走了。
钱2
潘志见她回来就说:“你睡会儿去吧。小艳刚才把两个热水袋都给你灌好了, 被窝肯定热乎乎的。”
“好啊,我漱了口就睡。”
小艳照顾严虹很仔细很认真, 潘志觉得自己就是不上班、亲力亲为也做不到小艳这么仔细、妥帖。他每每这么说,小艳就笑着说不仅是姨姥姥教了、那几本孕婴大全里都有写的。
潘志见严虹和李敏聊天之后心情不错,就问她道:“和李敏说什么去了?”
“说点儿闲事, 就是莫名要买小凤那房子的事儿。”
“冷小凤急着用钱?”
“给他爸妈买楼房。”
潘志觉得很不可理解。“她家不是四兄妹吗?她不会三千块钱都没有吧。她们家那地方, 买个不带装修的、二室一厅的清水楼房,最多也就一万块钱的。”
“她爸妈想买三室一厅的。”严虹含着满嘴的泡沫,说得含糊了,但潘志听得明白。
但他以为自己听差了,所以不敢置信地重复着问了一遍:“三室一厅?”得到严虹肯定的点头,他吃惊地问:“没钱还要买三室一厅?”
“谁知道她爸妈怎么想的。她昨晚为卖房子的事儿找敏敏商量,敏敏劝她多想想唐书记,想想省院的宿舍楼,还没有外单位的人来住。敏敏还提醒她万一莫名明年不来省院工作呢。她不好卖房子就转过来跟我借钱。”严虹漱漱口, 含含糊糊地说。
潘志听严虹叨咕过唐书记去年找冷小凤谈话、让她把房子让给其他同志的事儿。当时潘志还自嘲般地“骄傲”宣称:自己是倒插门的女婿, 不花钱就可以住在媳妇买的房子里。
为此,严虹绝不在家提房子的事儿。还与李敏等人说好,不让她们在潘志跟前提。现在冷小凤卖房子……
潘志觉得冷小凤的思维不对头。
但是自家的钱——
“你不是把钱都拿去跟李敏合买债券了吗?”
*
严虹和李敏的买债券之举, 让潘志感慨了很久。真是越有钱就越有。这要是有个一百万,一年光利息就有15万了。横着吃竖着花, 怎么用都够了。
这话曾经惹的严虹笑了很久。
“咱们仨加起来算是工作十年了, 才凑够了一份十万块。一百万得多久?太遥远了。”
“十年够不够?我今年赚得可比以前多很多了。”
“以后有孩子了, 孩子开销还大呢。能不动用攒下的这笔钱都念佛了。”
潘志想起柴主任给孩子买钢琴就用了六千多, 还有看不到尽头的钢琴学费,忍不住懊恼:“去年夏天我不该那么花钱。”
“挣钱不就是为了花的。再说去年夏天买的东西都是过日子要用的,咱倆再省也省不出来多少。”严虹当时这么劝他。
*
如今严虹见潘志问起债券,她把漱口水吐掉说:“是啊,都拿去买债券了。我刚才和敏敏说了,咱们这时候取出来就要全额按活期储蓄算,然后再想买到15%的就难了。现在最多是10%的,咱们在银行里又不认识什么接洽的人,很少能遇上内部认购有余额的情况。
五年下来咱们亏了多少?净少了3万块的利息。然后还不知道小凤什么时候能还钱。”
从跟银行主任关系熟悉了,严虹和李敏对怎么存钱是非常上心的。之前有个17%的一年期小额建设券没买到,俩人懊悔了很长时间。这次也是因为银行要以十万元为一个认购户且是五年期的,才有了她们购买的份儿。
要是敞开了在柜台散卖,早就抢光了。
“范主任很有钱啊,让冷小凤跟范主任借点儿或者要点儿不就得了。”潘志不以为然地说。
“如果你嫂子或者弟妹,要是为娘家盖房子跟你妈妈借钱、要钱,你妈妈会借不?会给不?”严虹搂着潘志的腰,脑袋闷在他后背上,用额头推着他往卧室走。
潘志握住严虹的双手,带着她慢慢往屋里挪步。
“我妈攒的那点儿钱,怎么能跟范主任比。我听那些医院代表说,现在新品种想进省医,门槛费就是两万到五万不等,看品种了。医大附院那边更高呢。”
“再高的门槛费,范主任也不敢自己全收了。我听说前年她能安然无恙地回来,就是因为她把钱交代的清楚,一笔笔的都给了财务。上面给咱们的工资拨款不是全额的,那ct、磁共振、还有这两栋住院楼,这些大笔的支出全都有那个钱的影子呢。”
严虹说的这个潘志知道。他拍拍严虹的手说:“范主任要是百分百把钱上缴了,她就没钱给冷小凤买那么多东西了。当大家伙的眼睛都是瞎的吗?”
“爱多少多少吧,咱倆就挣点儿安心的小钱儿,也省得被找去谈话。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不是咱们能过得了的。”
潘志很认同严虹这样的想法,他笑着帮严虹把被角掖好,屋里也都弄妥当了,然后轻轻关了卧室的门,坐去餐桌边上看书。
出了校门多年,他早就没了午睡的习惯了。
*
他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严虹说的小钱儿,与他来省院之前比,也是他做梦没想到、没想过的“大钱儿”了。所以,徐强提出的新合作方案,他是立即就在酒桌上予以否决了。尽管那个跟着徐强一起来的、那个什么派头很大的朱七哥,似乎对他很不满意。
不满意就不满意吧。他潘志只想好好做个小大夫,到时候领工资、领奖金,多做几个手术、多拿下一点儿高难的术式、多赚点儿外快,辛苦是辛苦,但是安全。
他潘志是想过得好,是想多赚钱……可要是为了钱,让他潘志冒风险
——那是绝对不可以的。
安非他命,当他潘志的五年大学是白读的、还是六年外科大夫是白当的啊!为着这个,他出了饭店门差点儿就和徐强当场翻脸。所以才有前些天徐强再度请他单独吃饭、赔礼道歉之事儿。
潘志看在校友的份上,在徐强再度请他吃饭时,好好地劝了徐强一回。钱要挣,但是不能踩过界。过界了就回不来了。那个什么朱七哥,徐强还说他会兜着?那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惹的人。出了事儿还不得全推到徐强身上、全推到自己身上?
他直言不讳地对徐强说:“再有几个月我儿子就出生了。我和严虹虽然赚得不多,但在省城也比一般人活得好多了。我父母就是普通的农民,违法的事儿我是一点儿也不敢沾的。徐师弟,你现在也挣够买房子的钱了,赶紧预备今年年底考博吧。”
徐强却很为难地说:“我答应人家了,也不好食言的。”
“你现在食言总好过以后坐牢。徐师弟,你说的这药我是不敢沾手的。一旦事发,我百分百是做不成大夫了。”
“那个朱七哥,很有背景的。他说万一有什么,他会把所有的事情都扛下来。”
“他能扛下来?他有那么大的本事儿,去特区赚钱好不好?我上回听一个患者家属说,在深圳特区和海南,拿着土地的批文,一转手就是几百万、几千万的。不是好过干这仨瓜俩枣的犯法事儿!”
“我也听说这事儿了。是应该去南方看看。可去之前也得有本钱啊。”徐强赞同地点头。
潘志说这话本是为了让徐强有个推诿那朱七哥的借口,却不想徐强这样回答自己。他看着几个月前还一幅文质彬彬的、学生模样的徐强,如今在他脸上已经找不到一丝当初的那种学生气质了。
他这人,他这人为钱失去理智了!
潘志暗暗为徐强惋惜。但最后架不住这几个月从徐强手里得到的好处,便给徐强另出了一个主意。
“你也在临床实习过,知道那些药品管制的规定,你在咱们临床这些小大夫们身上使劲没用。不仅是我,任何人都不敢背着主任、护士长整这个。嗯,也背不过他们的。
你做了这么久的医药代表了,也知道咱们省院的进药途径,大部分药都是通过医药公司的。那朱七哥家里不是有路子嘛,他干脆整个医药公司算了。有国家批文,他的所有销售行为就合法了,不是很好?”
徐强请潘志吃饭不是为了什么主意,只是为了不失去潘志这个在普外科越来越重要的目标医生。如今见潘志给他出的这个主意,竟然比自己挨家医院、跑药剂科还好,对那个惹不起的朱七哥也能交代过去了,立即心花怒放,连连给潘志斟酒,口称师兄感谢不已。
“你要真想谢我,也就别倒酒给我了。喝多了酒,以后会手抖。我可是要靠手吃饭的。”潘志与徐强开玩笑。
徐强他达到目的了,便顺着潘志的意思,不再勉强潘志喝酒。开始和潘志东拉西扯,突然很认真地问起李敏的喜好。
“这个我可不清楚。”潘志后来反复猜测过穆杰与自己不近乎的原因,可能就有自己从严虹那儿知道了李敏饮食偏好的原因。
同一个坑不能栽两回。
“师兄帮我问问你家严师妹,好不好?”
“不好。这事儿我可不敢问。”
潘志笑得神秘莫测,让徐强自诩能看穿别人心思的能力受阻。
“师兄这话怎么讲?”
“李敏现在我家搭伙吃饭,我要是再打听她喜欢什么,我怕媳妇儿多心啊。师弟说是不是这回事儿?”潘志很诚恳。
“再说了,你打听李敏的喜好做什么啊?”
徐强点头。他觉得潘志这人很不错,凡事都能对自己说实话。但问不出李敏的喜好,他还是决定告诉潘志打听的原因。
“石主任把他们科的那些事儿全交给她了,我听说好几个医药代表在她那里吃瘪了。弄得我这个月都没敢往他们科去呢。”
潘志很吃惊地说:“你是准备放弃他们科了?这都什么时候了,眼看着到月底了,你还没去他们科?”
“怎么可能放弃?我还有两个小品种,单独在他们神经外科使用呢。”徐强有些发愁。
他是真发愁。去年十一的集体婚礼,他后来冷静下来,就觉得自己太不应该了。跟着李敏把答应好他的推广活动交给了石主任主持,他便再没有过去拜见、感谢李敏。现在想想真是一时的怯懦,留下了无尽的后悔
——要是李敏认为他是得了帮忙、转身当没事儿的那类人,自己就再难登门了。这两件事相加,他不敢去找李敏。生怕把事儿弄砸了,在十二楼再无转圜余地。
潘志劝他说:“李敏那人讲道理,上回我介绍你过去,她不是都帮你找了陈院长?我看你那次的产品推广活动就做得挺成功的。
实话跟你说,这么多医药代表往省院跑,能把外科大夫都弄到一起、做一次成功推广活动的只有你一个。别人谁不是零零碎碎的一科一科做推广宣讲,一个月能全搞完算快的。
你想想师妹帮了你多大忙?你过后还人影不见了。”
说着潘志斜睨着徐强说:“师弟嗳,这事儿你办得可不上道。换了别人以后真要吃闭门羹了。这可不像是你能办出来的事儿。”
“潘师兄,我是不敢去见她的。原因,唉!说起来也是我糊涂。去年十一我拉着莫名想去刘娜跟前,让她看看我也活得不错,当时就惹恼了李敏;正巧她科里的事儿都交给了石主任,然后那个推广后,我又犯怂了,我不敢去认错。这几个月我一直躲着她呢。”
潘志心里笑,你躲着李敏、莫名可没少去找李敏的。
“你十一那事儿是办得糊涂。不过你以后离刘娜远点儿吧。我看她们几个在一起住了一年,竟然比别的人一起住五年关系还要好。”
这个徐强明白,他连声答应潘志:“好啊好啊。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各过各的日子罢了。就是龚海没去参加我们班留省城的同学聚会,我都没和任何人提一个字。潘师兄,要不你帮我约下李敏,请她出来吃个饭?”
潘志赶紧摆手:“出来吃饭就是我媳妇儿出面也办不到。她那个住院总当得用心呢,去年还得了先进工作者。”
徐强以自己对李敏的调研,知道潘志说的没假话。他再三谢过潘志以后,醉意醺醺地离开了省院。他一面想着用祝贺李敏获得先进工作者的由头,送点儿礼物先缓和一下,另一面他也为自己目前的状态发愁:
当他不想回头读博吗?他自己知道自家事儿。自己现在已是翻开书本就犯困、一到酒桌就兴奋的状态。
他愁、他怕自己再没了静下心去读书的可能了。
*
天是一天比一天地冷,在人都冻得伸不出手的时候,研究生考试到眼前了。李敏的所有报名手续,都是由陈文强和医学院的邱处长包办的,她只要按时去参加考试就可以了。
考场是在实验中学,除了高三的学生,低年级的都已经放了寒假。连日没有打扫的雪后,除了进入教学楼踩得发黑的那条路,入目全是皑皑白雪。西北风呼啸而过的时候,高处楼顶的、低处树枝上的、平地虚浮的积雪,都在风里飘起来。
成为扑向这些考生的又一场落雪。
考试是在高一和高二的教室里进行。学生放假了,暖气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早晚溜气,处于保证不冻裂管道就可以的状态。但口鼻呼出来的气体,都隐隐能见到清淡的白色雾气。人在这样的房间里坐着不动,哪怕裹紧了羽绒服也比外面走动还冷。
连续两天的考试,尽管准备得充分,也让李敏感觉像被扒了一层皮。除了冻僵的手指头和双脚,还有冻僵的思维,考到后来她觉得自己已经被冻得麻木了。及至两天考完了,耳边充斥着同考室考生抱怨实验中学的暖气太差、钢笔下水都受影响了,李敏摸摸自己的那支老英雄钢笔、再摸摸严虹送的派克笔,喟叹道:还得是好东西才行!这不,靠着这俩宝贝顶过来了。
李敏随着人流出了实验中学的大门,她想快快回家好好洗个热水澡,然后回科里上班。这两天都是陈文强住在科里替她顶班呢。
她却不知道马路对面站着的徐强和莫名看到她了。
*
李敏回到家先好好洗了一个热水澡。之道身体从里到外都热乎了,她才恋恋不舍地关闭了热水器。启动洗衣机、吹干头发之后,她去对门与小艳打招呼,让她等会帮自己晾衣服。
“敏敏,考得怎么样?我昨天都不敢问你的。”严虹一边看书一边啃苹果。
“还行。题不难。英语也就是六级的水平。综合还没有毕业考试题难。政治基本都是那本白皮书上的内容。就是太冷了,冻得人要抽筋了。亏得你俩送我的派克笔了。我听人叨咕说钢笔都冻得不下水了。”
考试的事儿,临考前李敏还是告诉严虹了。联合招生的在职研究生,且还是金州医学院那个鸟不拉屎地方的研究生,严虹并不感兴趣。
她甚至不怎么赞成李敏考上。等终于考完试了,她终于可以畅所欲言了。
潘志拿起一个富士大苹果说:“师妹吃个苹果了。”然后不等李敏回答,就飞快地削皮。他边削苹果皮边说:“李敏必须得考上。”
薄薄的苹果皮在他的结实有力的灵活手指下始终不断,赏心悦目的一幅画。
他见严虹好像一时没想明白的迷糊样,就替李敏对她解释道:“这个联合招生,是陈院长需要一个联合招生的研究生,也是给陈院长一个学习机会,学习怎么带研究生,不是李敏也会有别人。要是李敏没考上,她管陈文强叫了这么久的老师,你想想那研究生以后到他们科工作,李敏得怎么自处。多尴尬。”
“敏敏可以考医大的研究生,又不是考不上。”严虹为李敏抱屈。
“她考哪儿的研究生,都先得医院同意,然后还得回来工作。哪会由得她挑导师。我看你是不是想李敏去考王忠诚的研究生?要依我看,李敏你最好去考罗世祺的研究生。”潘志开起玩笑。
罗世祺之前在米国做脑组织移植的研究,但他偏向小儿神经外科专业。
“我又不想做脑移植的,你可饶了我吧。彩虹儿,这和上大学一样,先去读了再说。以后有机会再读博了。”
潘志把苹果递给李敏,严虹又挑了个橙子。潘志接过橙子,小心地用刀划开表皮全层、而不伤到果肉。
“潘师兄厉害了,几天不见刀工大进。”
潘志谦虚地一笑:“照你比还差得远呢。”然后用刀尖沿着橙肉的微薄间隔去做分离。
严虹接过一块橙肉问李敏:“你知道别人怎么说女博士的不?”
“知道。灭绝师太呗。要光听别人的嘴巴怎么说,咱们这些女医学生,早就活不得了呢。谁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彩虹儿,我从上班这一年多,还少了被别人说呀。我现在的脸皮是铜墙铁壁、刀枪不入了。不然你看,等你以后有机会读博士的,她们也会说你;但是别人再怎么说,只要潘志不会拦着你,你就不会在乎。是不潘师兄?”
“那是那是。彩虹儿要是能去读博士,我绝对要回家多放几挂一万响。”
潘志考上大学的时候,他家就放了一挂万响的鞭炮庆贺。
严虹嗔怪潘志一眼,问:“敏敏,可是你去读研,是不是要住到学校去啊?”
“应该不会。我问了眼科杨大夫,她每周过去上三次课。周三、周五的下午,周日的全天。”
“她是在本市,你怎么过去医学院那边?我记得好像一趟车是夜里的直快,另一趟车是下午的特快。”
“早晨六点五十还有一趟特快过去。坐那趟车,赶得上下午的课。”李敏早就研究透过去的车次了。
“那你上完课,晚上怎么回来?夜车还是第二天上午的特快回来?”
“到时候再说吧。我问了莫名。医大在研一时候安排的公共课程就是党史、英语等的,要是学校允许,我想试试申请自己自修,或者每周之去上周末的课。只要考试能通过就行呗。
剩下的我听莫名说过,就是进入临床的时候要跟导师了。估计到那时候我会两面跑吧。到时再说吧。我得回科里了,小艳,一会儿你帮我晾下衣服啊。”
李敏把一个大半斤的富士苹果吃完,又喝了几口热水,觉得整个人不仅早暖过来了、也饱得要撑着了。
“嗯,我记着啦。”小艳从厨房里探头出来答应了一声。
李敏匆匆离开严虹家。如果医学院的研究生基础课程安排和医大的一样,自己的时间就浪费的有点儿多了。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事儿的时候,考都考完了,等成绩出来再说吧。
*
费院长家里,江砚笑呵呵地坐在沙发上与主任相谈甚欢。这几年与省院的合作,让他的建筑公司上了一个新台阶。他这两来月都跟着费院长去跑市政那边呢。如果能尽快将西边动迁纳到市政的工作范畴并启动,将有助于打开他在省城市政建设方面的局面。
所以,一些省院不方便的支出,目前都是他垫支的。将来那也会一本万利地收回来,就如他现在推到茶几上的那个信封。
“江经理,你太客气了。我做这些也都是为了省院。这些日子你也垫了不少,这个你还是收回吧。”费院长看都不看茶几上的信封,态度亲切、温厚,虽没有拒人三尺之外的意思,但与江砚还是存在着刻意拉开的距离。
钱3
“李敏这是参加今年的考研了?”徐强吃惊。
莫名比他还吃惊呢。
“没听到一点儿风声啊。难怪她那天说”
“她说什么?”徐强见莫名迟疑不肯往下说, 就背转身体给莫名挡风, 但他停下脚步让他追问的态度更明显了。
“圣诞节那晚吧, 后来我回省院,去她那儿坐了一会儿。她说要是她和严虹有机会读研究生了,我是不是就样样不如她和严虹了。徐强, 你说是吗?”莫名抬脸, 盯着徐强发问。
“你明年就研究生毕业了,你比她先拿到硕士学位,怎么会样样不如她?”徐强明白了为什么潘志提醒自己离刘娜远一点儿。估计自己那晚醉酒说的话,由莫名到李敏、再到严虹、潘志了。
唉!
女生果然得罪不得。不经意之间的“传话儿”, 就会让别人生出联想、让自己的工作变得被动。
徐强这些日子, 也想明白自己不能去刘娜跟前“争气”了。可恨之前蒙住了双眼, 没看明白自己从头到尾就“得罪”不起刘娜。
博士到省院的病理室工作了,自己要是给刘娜什么难堪,肯定会第一时间传回到师姐的耳朵里。如果单是刘娜说, 师姐可能不会全信;但若是博士说了一句半句的, 师姐肯定会全盘接受的。
那样不说师姐对自己的愧疚会没有了, 自己以后再想考博回到医大、必然会遭到病生教研室主力刘红的阻截。
想到刘红在病生教研室越来越重要的教学和科研位置,徐强在心里打定主意, 还是留着师姐的“愧疚”,等自己要读博时出出力吧。
他在外面转腾久了,更深地理解了“做人留一线”的道理。他在深深为自己之前的莽撞行为后悔的同时, 终于鼓起勇气去找石主任。把自己与李敏的那点儿“纠葛”全盘托出, 委托石主任做个和事佬。
石主任听完以后哈哈大笑:“也就你们这些小年轻的, 才会把这些鸡毛蒜皮当成一回事儿了。”
然后石主任不负他所望,立即把李敏在午饭时间约了出来。
李敏欠石主任的人情多了去了。有石主任开口说和,她立即就收下了徐强的重礼,同时也表示将之前的种种翻篇。
徐强的心愿达成:与十二楼的合作仍与以前一样。
累心啊。
徐强宁愿跟男人喝三顿酒,也不愿意与女生打一次交道。
*
“只硕士学位这一项?”莫名不满意了。
徐强略烦躁道:“莫名,咱们不在省院这儿买房子,成不?医大后面的那个小区我看过了,咱们到那边买了三房两厅的,挑最大最好的买。”
“那不得五、六万啊。”莫名惊讶。“可我,现在得在省院这边找个安静的住处。去年内分泌刚立科,住院患者少,我还可以在科里住,入冬患者就住满了……宿舍楼太吵,下夜班根本不能睡觉。导师又已经给我开题了,我想找个安静地方看书都难。”
莫名低声娇嗲的抱怨着工作和生活的困难,徐强经历过毕业设计的折磨,他能领会莫名此时的焦灼心情。
故而他想了一会儿说:“要不这么地吧,你先把冷小凤的那房子借下来住着。”
“借?她怎么肯借我?李敏的房子也空着呢,我都不敢开口去借。”莫名心里明白,要是自己没与徐强谈恋爱,自己跟李敏说,有八成的可能,可以借住到她的那个小房间。可是经过十一那事儿,自己还是别去找难堪了。
“李敏那儿就算了,你往后也少去找她吧。”
“为什么?省院我这几个同学,虽说还有王怡然等,我还是觉得和李敏更能谈得来一点儿。”
“不为什么。”徐强见莫名眼睛盯着自己要答案,拽着她往背风的地方走。“李敏现在十二楼的位置挺微妙的,我怕咱倆轮班去找她,又让她想起十一的事儿来。我不想跟她闹出不愉快、间接得罪了陈院长。”
“你不是已经跟她把那事儿说开了嘛。”
“你说她能把咱倆分开看不?这半年你少去她跟前晃悠,我也等非去不可的时候再去找她。过半年她不做住院总了,我与她工作上没联系了,你爱一天找她三趟,也没什么妨碍了。”徐强耐心劝莫名:“十二楼我还有两个小品种,只有神经外科在用呢。”
“嗯嗯。行啊。”看在钱的份上了。“那我这半年就不去找李敏说话了。”莫名很通情达理地应承了徐强。反正她也忙得没闲空儿。
她的善解人意立即收到徐强的热烈回报:“莫名,冷小凤的那房子咱们不能买。但她那房子不就值1万2吗?我一个月给她120块。你先‘借’一年住着。她应该能答应的。你看怎么样?”
莫名点点头说:“好啊。我只要能有个安静地方看书、睡觉就可以了。”
她很高兴地接受了徐强的安排,丝毫不觉得徐强为自己掏钱有什么不妥的。在她的心里,没有徐强这个男朋友,自己可以借到李敏“免费”的房子。要男朋友是做什么的,自然是要排忧解难——何况是他带来忧和难。
*
俩人现在能有商有量地、做一对好情侣相处,也是因为元旦后莫名找徐强深谈了一次。如果能好好相处就继续,不然就暂且搁下一段时间。等俩人都不忙了,再考虑继续的事儿。
莫名说的委婉,但徐强从中可就解读出莫名不想和自己继续的潜台词了。让徐强说心里话,莫名没有哪里比刘娜差。但是,但是吧……
徐强把那些但是放去心底的角落。
他早已经了解莫名不逊色李敏的好胜好强性格,也深深地清楚莫名不是刘娜、能够万事依着自己、把自己放在前面的考虑事情的本质。他认真思考后,跟莫名商量出一个可行的办法:工作再忙,他也要把周六或者周日的下午空出来。
这个时间他会到省院来与莫名见面。俩人可以一起看场电影、再一起吃个晚饭。
莫名接受了他的提议,俩人重归于好。
*
确定了要“借”冷小凤的房子,莫名就没心去看电影了。徐强体贴地找了一个公用电话,莫名当着徐强的面往吴主任家给冷小凤打电话。冷小凤一听莫名有偿借房子住,立即就答应了。
“莫名,我借给你住可以,但是你要一次付清一年的。还有你不能钉钉子,要保持地板和墙面干净。”
莫名都答应了下来。
然后冷小凤扔给她一个大雷:“我那房子里还没有买床。但我不想单身宿舍的铁床把地板压出印子了。你明白吗?”
大冬天的直接睡在一楼的地板上?莫名觉得冷小凤太挑战自己的承受力了。“那你看看有没有便宜的木床买一个吧。”
冷小凤在电话里沉默。
莫名就说:“冷小凤,我要是去租省院周边的房子,这个价钱都是两室带家具的。你这连床都没有的话……”
冷小凤之前有看过木床的价格,太便宜的她不想买,太贵的她没钱。但现在就是有了余钱了,她也不想为莫名买。于是她回答莫名道:“你可以自己买个喜欢的木床啊,以后你不住了,你就搬走好了。”
莫名被冷小凤这样的回答气笑了。她想撂下听筒,大不了去省院周边租房子了。站在边上听清电话内容的徐强拦住她,无声的口型说:“答应。”
“行。我现在过你那儿去拿钥匙?”莫名来不及细想徐强为什么要自己答应。她就想早点儿搬离单身宿舍楼。
“行啊。你准备好钱了吗?”冷小凤问得很直接。
徐强在边上听得真切,他对莫名点点头轻声说:“我现在陪你去范主任家。”
于是莫名对着话筒说:“我现在过去拿钥匙。”
*
徐强想得很好,在药剂科拜见范主任是一回事儿,能登门到家里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他顺手买了一个挺漂亮的果篮,高兴地陪同莫名敲开了范主任的家门,却只见到了冷小凤。
“范主任不在家?”徐强把果篮放到茶几上,掏出钱包数好钱、递给冷小凤。“你数数,1440元。”
冷小凤很满意这个租金数额,她恨不得莫名一次就租个十年八年的。“嗯。她和吴主任出去喝喜酒了。”
要是他们俩在家,她还不会同意莫名和徐强登门呢。这事儿她不想给范主任知道。她把徐强递过来的钱点好,然后将两把钥匙推给莫名。
“小的这把是木门的,大的是防盗门的。你别弄丢了。换锁也挺贵的。咱们丑话说在前面,你丢了钥匙就承担换锁芯的费用。我这里有钥匙,但我不会过去。除非是暖气漏水或者下水道溢水来找我。”
“好。”莫名接过钥匙收好。一楼就这点儿不好,一旦发生下水道堵塞,就遭殃了。但据她了解,省院这边的新楼还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如果发生暖气非人为的漏水,归水暖班那边赔偿。他们每年都会检修两次暖气管。省院投了财产险。下水道堵了,会按查出来的结果,谁家堵的谁家赔钱。这个,咱们省院的人还都觉悟挺高的,没听说过谁家有意去堵下水道的事儿。”
莫名收起来钥匙,冷小凤又认真地叮嘱她一句:“你和李敏走得近,你别跟她说这房钱的事儿。跟任何人也都别说。”
莫名点头同意。“我只想找个能安静住着、也能安静看书的地方。我不会和她说钱,只说跟你借了房子住。”
“嗯。她不问你住哪儿,你就别提这事儿好了。”冷小凤站起来,微微腆出来的小腹提醒莫名她是孕妇、她想休息、她不想留她们久坐了。
莫名拉着徐强告辞。
*
出了范主任的家门,俩人就去看冷小凤的那一室一厅。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一个烧水的铝壶,还有一个明显是用了很多年的暖水瓶,自来水管里的水都泛黄了。
莫名冷笑着说:“怪不得说要保持地板和墙面的干净,除了这两样就剩玻璃了。”
而且,冷小凤连窗缝都没溜。
“太过份了。”
“估计她是没打算在这儿住了。咱们先去买个厚窗帘挂上。然后下周我看看哪天中午过来一趟,把窗缝溜上吧。”
也只能如此了。
莫名原以为今天能搬进来的希望落空了。她有些情绪低落地说:“我回宿舍那边取块抹布来,把这屋子收拾一下,哪哪儿都是灰的。”
徐强拦住她说:“先别管这些灰了。趁着买家具的还未下班,咱倆先去把床买了。除了床和床帘,你看看还要再买什么。”
“也没有什么要买的,也不在这儿做饭。我把宿舍的东西搬过来就可以了。”
“那咱倆赶紧走吧。”徐强拉着莫名往省院的正门走,然后俩人打出租车往最近的商场去了。
*
元旦后,省院的领导班子终于如费院长所愿进行了正式调整并行文。他将手里剩余的所有的医疗工作,全部都交给了陈文强负责;同时也接手了原由傅院长负责的那部份后勤工作。
唯一让他不满意的就是舒文臣要和他一起参与省院西侧的动迁、分院的扩建和改造工作。
但他费保德再不满意,也没有理由和权利,拒绝负责全院事务的正院长舒文臣,参与到这项工作中来。而且换句话说,这么大的项目,舒文臣要是不参与,他都要怀疑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陷阱了。
所以新的分工安排,费院长的心里有不满存在可也是踏实的。他在与陈文强和傅经年做工作交接后,与舒文臣全力以赴投入到新的工作领域。
然后没几天的功夫,与省院建设关系密切的江砚,就堂而皇之地成为了他的专职司机、跟着他出入市政动迁办等处。同时也成为他须臾不离的贴身跟班加上掏钱的随从。
时间过得太快,项目还没有取得如意的进展呢,俩人的关系在外人的眼里已经有了突飞猛进的密切。
但是江砚心里清楚,这只是他在费院长的默许下,刻意给别人造成的印象。私下里,他与费院长的关系并没有与傅院长那么近。这不,俩人一起共事了这么多日子了,快过年了,江砚都没有像与傅院长那样,随便找个方便的时间就送了“年货”。而是特意预约了登门的时间、摆出十足的诚意,提前送“年货”来了。
“年货”送上了,费院长的反应没出江砚的预料。面对这样的推脱之言,江砚应对如流。
“费院长,这样你就见外了。快过年了,我要是大包小包地给你送年货也太打眼了。你说是不是?这就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具体准备什么年货,还得你自家人辛苦了,兄弟我不方便开车过来的。”
“省院每年都有发年货的。”费院长矜持地笑着,态度和蔼,仿佛在说今天天气哈哈哈。
“省院是省院的,这是兄弟我的心意。”江砚才不在意费院长这样的虚伪推脱。这些天他早摸透了费院长对钱的态度。
“我都不怕费院长您笑话,这些天你看着兄弟我在外面做得光鲜,其实也就是吃吃去年的老本罢了。要是你们分院的项目今年不能如期动工,等明年过年,兄弟我说不得就要麻烦费院长您帮衬我买年货了。哈哈。”
江砚自如地打着哈哈。
费院长脸上露出令人舒服的微笑,他的态度亲切却不亲近。无形中拉开的距离,让江砚有些想骂娘。
“备年货没问题的。你就是带着媳妇和孩子到我家来吃饭都可以。但是我家孩子多、吃得没有你家好,你可别嫌弃我家饭菜不好吃啊。”
“哪里哪里,你有吃的分给我,我带着老婆孩儿就感恩不尽了。”江砚一语双关。“那还敢嫌弃?谢都来不及呢。”
费院长见江砚说话上道,就伸手请他吃桔子。这个剥开就能吃,方便。江砚从善如流地抓起一个桔子剥开,慢慢地去撕白色的丝络,等着费院长的下文。
费院长叹口气说:“江经理啊,省院的这个规划,要是能行,我巴不得开春化冻就去北郊打地基了。唉,分院那边的项目能不能启动,关键还是要看市政的态度。
去年我还以为规划递上去了,然后能进行勘测了呢。”
费院长有些懊丧。他的表情不是作假。从傅院长提出这个方案,他就有了甩开临床工作、去主持分院那片事务的愿望。
只是没想到舒文臣插手,彻底把分院的医疗和基建拆分成不相关的两件事。破灭了他心里那个说不出口的、去分院当家做主的愿望。想到这些,费院长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可惜省院那么好的规划被打了回来……世事弄人啊。”
“不是说补充资料就行?那些资料很难弄?”江砚配合地装傻。
“也不算难。但是咱们省院负责医疗的陈院长是个仔细人,他核对的认真,下面做事的人自然就得更认真。所以这资料的进度就难快了。”费院长的真话站了九成。
“那年后能搞好吗?”江砚没与陈文强接触过,但陈文强做事儿认真他早灌满了耳朵。费院长不急不缓的话,他配合着做出很急的样子来。
“这事儿院领导开会研究过,都交给我肯定是忙不过来的。所以交给医务处的老秦和院办的老章在主持。事情不归我负责,我就不好过问了。老章虽然现在是院办的主任,但他原来是医务处的处长,分院的事情他知道的多一些,所以他也加入进来了。但是他那人吧,他有什么事儿,都是直接向舒院长汇报的。”
江砚频频点头,试探道:“那我去催催秦处长,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加快一点儿速度。上回和你一起吃饭,我看秦处长对您很是尊敬,喝到高兴处还称呼您老领导呢。”
“什么老领导不老领导的。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费院长不经意地一摆手。但这动作更让江砚更深一层地体会到俩人的关系了。
他闻弦音知雅意、立即站起来说:“我找空儿去秦处长家坐坐。那个明天周一,我还是过来这边接你吧。”
“不用,我让老傅把我捎过去就行,顺道的事儿。大冷天的,你就不用起大早、再跑过来折腾一趟了。”
“那咱们就明早八点在计经委主任那儿见?”
“好。明早到那儿见。”
费院长把江砚送出自家门口,看着他下楼离开。楼道里的冷风扑面而来,让在温暖的、久不通风的室内待得有些昏昏然的费院长,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颤后,头脑更清醒。
他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回转身关上重重的防盗门。他想着分院的建设规划、想着省院西边的动迁之事,脑子里把市政的那些“阻碍”、推脱的理由,按着次序简单地排列出来。
——该从谁那儿着手、该怎么着手,这一会儿的功夫,他在脑子里重新确定了方向和步骤。
他攥紧拳头,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把此事做成。人生在世,除了吃穿以外,还要做出点儿真正的事业。
把分院那边建好,把妇儿中心建好,这样哪怕是六十岁不得不退休,这样的成绩也会提醒后来者,自己对省院发展所做的贡献。
茶几上他刚才让江砚收回去的信封,这时好像被遗忘了一般,静静地躺在那儿,像受尽冷落的新进美人,只能遥望窗台边摆着的那盆已经含苞的茶花,徒劳地看着花叶上正接受爱怜的指头。
洋红的紫砂花盆上勾勒了黑金的花开富贵几个字,粗粗看过去,与黑色的硬木花盆架浑然一体。大概是匠人的笔力不到吧,那几个瘦金体字显得提顿生硬、瘦而无力,少了绰约的风姿。
但花盆与花叶擦拭得非常干净。连家里的小孙子都知道这盆茶花是爷爷的心头好,绕着走、碰不得。
只有与他关系非常近的人才知道,这盆茶花是他考上大学那年从家乡带出来的。几十年来扦插、分支送人了无数次,但这盆母本却始终如一日得到他精心入微的照料。
现在那轻抚在如蜡凝制的、肥厚花叶上的手指,温柔得似乎在抚摸婴儿嫩嫩的肌肤。费院长在把每个花叶都摸了一遍后,似乎才真的想起几十年前,他从大山里走出来时、那最初的、上医学院的心愿:
要建一个最好的医院、要让像阿爸阿妈那样的穷人都能被救活。
钱4
这两天对陈文强来说, 是非常煎熬的两天。他甚至盼着外科能有接连不断患者, 好能让自己能够没有闲暇、不能去想研究生考试。
这两天不仅李敏要去参加考试、远在南方读大学的儿子也报名参加考试了。看着已经升了高三才在李敏的影响下、开始用功的懵懂的闺女, 他都替闺女犯愁——这还不明白事儿可怎么得了。
“你再专心就自己去值班室做题。”主任办公室少不了有人来往。但小尹带着静不下的女儿,上午从理疗室转战到他的院长办公室,下午没奈何了又过来科里。
“去值班室吧。值班室没人的。”小尹耐心劝说闺女, “李敏不是给你留钥匙了吗?”
“我不想去。”小姑娘歪着身子做题, 眼睛一会儿就离开卷子、跟着声音四处逡巡一圈。
小尹止住还要开口再教训闺女的陈文强,轻声说闺女:“雁儿,你李姐上回是不是说过要坐直的?”
“哎呀,妈——你又打断我了,我都不知道刚才想啥了。”坐直的小姑娘抱怨着、重新开始读题。
陈文强转身去走廊里,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再在办公室里看着女儿做题,他可能会爆炸了。明天回学校让老师去管!
看看手表, 这才下午两点钟半多点儿, 还有快三个小时呢, 唉。陈文强回手把身后的办公室门关上,站在走廊里抽烟。
“陈院长, 怎么站在这儿抽烟啊?”走廊里经过的人都会跟他招呼这么一句。
“嗯, 屋里闷,出来透透气儿。”陈文强努力把自己的情绪藏起来。
*
张正杰从楼梯那边转过来。他急匆匆地与陈文强招呼:“陈院长。我们科上午收的那个股骨颈骨折的老头, 可能要申请费用减免了。”
“怎么回事儿?”陈文强往一边走了几步, 免得说话声音传到屋子里去。
“那老头老俩口都没工作, 俩人靠捡破烂为生。”
“户籍呢?在不在省城?”陈文强问。
张正杰一摊手:“麻烦就在这儿呢。老俩儿都没身份证, 问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午寅卯来。别说户籍在哪儿, 那南腔北调故意给我整的,我是分辨不出来他们的口音。”
这样的人有个称呼他们的专有名词:盲流。省城有专门的收容站,一般会把他们遣返回乡。但是遇上有生病的,没钱儿也会给救治。程序就是经治的大夫、科室先提出申请,医院立即与民政局、收容所联系,确认身份、病种后进行正常的治疗。最后会补给医院部分费用。
所以哪科收了这样的患者,不仅别想挣到奖金了,还都要与医院分担一部分医疗费用。很伤脑筋的一件事儿。
但社会责任在那儿呢。每年夏天、过年前都少不了会遇到几例。
“他们来省城多少年了?”
“听那意思光捡了破烂,就有十几二十来年了。别的,咱们是医院又不是派出所查户口的,也不好盯着人追问。”
“那你把能准备的材料先预备好,明天交给医务处处理吧。”
“好。”张正杰得了准信很满意。“陈院长,你办公室的电话是不是没挂好?我刚才打了几次都占线。”
“嗯,我心烦,才给拔了。有事儿你往护士办公室打。”陈文强的心烦再不藏着了。“再说你这减免费用的事儿,李敏也处理不了的。”
言外之意太明显,但张正杰知道这不是对着自己来的,好脾气地赔上笑脸回答:“我这不是看着你替她值班嘛,不然就明天再说这事儿了。”
陈文强咧咧嘴角,算是给张正杰回应了。后者不在意地笑笑,从楼梯那边下楼去了。
*
过了一会儿,小尹也被女儿赶了出来。陈文强就更不高兴了。
“简直不像话。”
“你别进去了,让她自己做卷子吧。过两天等她哥哥回来就好了。”
“谁学习像她这样了。简直是给你我学的。”
“现在说她这个有什么用。我回家做饭去了,她吃了饭还要回学校上晚自习的。”
“嗯。”
幸好高三要求必须住校,不然这一天天的还不够和孩子置气的。说不得骂不得更打不得,陈文强觉得这闺女就是来整治自己的。
陈文强就这么在走廊踱步,从西到东从东到西地走了两个小时,终于熬到李敏提前来接班了。
“老师,你怎么站走廊了?”军大衣也没穿,这是嫌弃自己没再病啊。
“我才从屋里出来的。考的怎么样?”
“还行。我去换下衣服。”
“好。”
李敏换了白大衣后,抱着值班的军大衣出来。
“老师,给你这个先披一会儿。”
“你穿吧,我不冷。”陈文强心里焦灼,像有一团火拱着。又像揣了窝小兔子,百爪挠心不得安宁。
李敏看他那样子,就往主任办公室去。陈文强下意识地跟着李敏走。
“英语难不难?”
“不难,也就六级的水平。唔,比六级还略微简单一点点。”
陈文强放下心来。儿子去年夏天过了六级的。
“政治呢?”
“基本也在人大的那本白皮书里了。就是时事部分,嗯,时事部分问得挺广的。不过时事也就10分。”
剩下工科的公共科目是数学,与医科的内外妇儿大综合卷就没关联了。陈文强跟着李敏进了主任办公室,看女儿自己一个竟然好好地在做卷子呢。
“李姐你考完了?难不难?”
“难。本科生里的0.2%比例。期末成绩出来了?”
“期末早出来了。”小姑娘瘪嘴。
“你知道我说的是月考预备。”
上了高三,考试的花样多起来。期中期末考试是正常进行的必须项目。但因为一月份月初有期末考了。下旬就来了着呢一个月考预备。
意思是提醒高三的学生们准备冲刺,从二月开始每月要考一次啦。
陈鸿雁叹口气:“二十多名吧。”才答完她就忍不住地笑开花了。然后匆匆从书包里掏出成绩通知单递给李敏。“你先看,我还有一道大题就做完了。”
陈文强凑过去借着李敏的手,他先看的是班级排名:“26名。”想想家长会班主任对既往每年高考的分析,笑得见牙不见眼地紧着点头。
不错不错。
李敏回头看他一眼,好吧,人家自己亲爹都说不错了,自己这个每周见一面的督导老师就别泼凉水了。
陈文强理解李敏看自己那一眼的意思,搓手解释道:“进步很大。这成绩够上医大的了。”
好吧,人家亲爹对女儿的期望就是能考上医大。
陈鸿雁捏着笔,表面是在做题,实际上是竖着耳朵等李敏的表扬呢。等了一会儿没得到期盼的赞扬,她抬起头却见李敏盯着她的成绩单在笑。
于是她放下心了,开开心心地去做最后一道题。
陈文强把军大衣穿身上,靠到暖气跟前,眯着笑眼看闺女做卷纸。这孩子也是的了,要是昨天就把这月考预备成绩拿出来,是不是自己和她妈妈这两天也不会看着她上火了。
李敏见父女俩一个做题一个看做题,便轻声说:“我去楼下查房。”
陈文强点点头,然后他跟着李敏出了主任办公室。
*
“老师,你有事儿?”李敏除了办公室停下来脚步。
“那个电话分机你确定不装?”陈文强探究的神色,一点儿也没遮掩。
李敏肯定地点点头。
“不装。”
陈文强略皱了下眉头问:“为什么?不够钱?”
走廊里只有他们师生俩人,李敏笑着半真半假地回答:“我等着神经外科从十二楼独立出去啊。老师,你说我到时候做个副主任可以不?那样我是不是能省下1千块的安装费。”
见陈文强没有不悦,李敏就继续说:“主要是我现在也不回家住,每个月还要交12块钱的电话费,这钱我觉得太浪费了。然后下半年我又得去上课,一年多不用的,所以就想以后再说了。”
李敏的小算盘扒拉得啪啪响,陈文强好笑之余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于是他摆摆手让李敏去查房,自己在走廊里来回踱步,思考起李敏提议的可能性。
要是妇儿中心今年能建好,将会腾出来四层病房。骨科因为有创伤外科存在,他们没可能扩张;普外只能再吃下一层;五官科与皮肤联合最多会吃下一层。
看心胸外科这大半年的发展趋势,撤掉八人间的大病房,石主任立即就能独立占用整层病房了。那么,有空楼层了,不管神经外科愿意不愿意,都得从心胸外科联合病房剥离出去。
或许这还真是立科的机会?
陈文强仔细计算着神经外科患者每周、每月的平均手术量。如果采取单人间和俩人间的混合安排,自然可以占用整个楼层。等患者慢慢增加了,再恢复四人间?
人手嘛,今年得适当地添加两个。
陈文强不甘心在神经外科收进来笨手笨脚、没什么培养前途的人。于是在是添能定科的、还是只要轮转的外科大夫之间,他没有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剩下的就是要仔细核算一下神经外科的收入,能不能支撑起来整个科室了……
*
说起安装电话的事儿,源于省院这次的大规模电话扩容。那次陈文强从张正杰那儿得知、每层楼都有几个房间预留了电话接驳口后,他就找了傅院长要这十七层住院大楼的图纸看,又去找电话班的人做核实。调查清楚张正杰所言非虚,他在院务会上力主把各科主任办公室和大夫值班室都安装电话分机。
主机容量本来就是包含了这些的。
但这次的大规模电话扩容,涉及到省院要在电话班增加值班人员。没有定编的名额,就只能先招收临时工,随之而来的每月工资等支出,对省院来说也是不大不小的一个缺口,没那么多的资金填补……于是经过章主任的精密计算后,将这次扩容普及到了中级职称的医护人员和后勤的科级干部。
需要交纳2000元的初装费,以及每月12元的电话费。省院分机之间互打不再收费,外线按实际使用缴费。
不够条件也想安装电话,那就要交3000元的初装费。
主持这事儿的院办章主任,开始还以为没有多少人会愿意交这两千块呢。出乎他的意料,只有集资楼住在三室一厅户型里的那几户没申请——六户中的五户中级职称者,明确表示不装。
没钱!
剩下的那个初级职称的严虹,她已经委托了石主任申请电信直装电话,正在排队等着呢。一见有了医院这么便宜的,她立即撤了申请改装省院的分机——挂在潘志这个主治医师的名下。
李敏坚持不肯装。
严虹劝说了她一次,也就不再劝了。她接受了李敏的囊中羞涩、不肯才还清自己给她垫的那个高额债卷的欠额、然后马上又举债的说法。
“彩虹儿,我得控制自己一下了。这一年尽借钱过日子,我怕自己借成习惯、哪天失去控制、借多了还不起。不必要的东西,我就缓缓了。像这个电话,7个月内我都用不着,就先不装了。”
至于7个月之后,李敏心里的想法是:那时候可能要去医学院住校读书,装了电话也没机会用的。更深一层她没有对严虹说:一是父母家里没电话;二是穆杰那边自己打不进去,只能等穆杰打回来。
装电话往哪儿打?
不装!
石主任劝李敏安装:“等你不做住院总了,家里没有电话多不方便。跟着大伙一起装了,省得以后又要单独找电话班搭人情的。”
李主任开玩笑:“她要跟老陈学,等着当了院长装免费的电话呢。”
李敏刚才回答陈文强的问话,说是等做神经外科副主任,也是有李主任的话垫底。
*
这个星期天是张正杰值白班。他见快下班的时候李敏过来查房,笑着打趣她道:“小李,你行啊!我看陈院长替你当了一天的住院总了,你这替班找的人可厉害啊。”
李敏笑着说:“主任,要不是你值白班,我就找你替班了。那个咱们科这两天收没收新患者啊?”李敏嘴里这么说着,眼睛却往住院一览表那儿去看。
张正杰对李敏把十一楼还当作自己的科室看,这样的认同感让他心里很舒服。“昨晚收了仨,俩个是骨折的,王主任夜班都做了处理。剩下的那个阑尾炎,当时也做了切除术。
今天白天这俩,一个是骶骨骨折,躺在那儿观察了。另一个是股骨骨折。这个股骨骨折做了牵引,你有空多注意点儿。这个,唉,以后再说手术的事儿。”
“好。我明白。”李敏扫视一遍住院患者一览表,对十一楼这两天新入院的患者有了底。创伤外科在非正常的工作日、收进来这样的住院患者数,在大冬天的是很正常的。她看看办公室里除了张正杰带着的小曹、就是他带着的实习生,便自己去查房了。
把重症和新住院的患者查了一圈下来,她才明白张正杰为什么说起那个股骨颈骨折的患者面带异色了。
这是个67岁的老爷子。年龄不重要,她刚才在住院患者一览表那儿看过了。重要的是他的职业和经济有关联,还影响到治疗了。李敏看了他自己保存的x光片子后,认为不应该是简单的牵引,而是应该立即行内固定术。
但是老人的职业衍生出来最可能的问题——他没钱做手术。
他身上的穿着和味道,都带着明显的、捡破烂的痕迹。职业标志太明显了,李敏不用张嘴去问他做什么工作的。
围在床边伺候他的老太太,似乎比老头略微干净了那么一点点。但她身上的旧棉袄,还是脏得看不出蓝灰色底调的、打着补丁的旧衣服。李敏已经有几年没看到穿带补丁衣服的人了。
她再看老太太的手、还有手里拿着的自家蒸的两合面馒头,破旧的铝饭盒里装着的、已经凉透的酸菜,上面结了一些白色的猪油花儿。
这大冬天的,怎么能凉着吃这样菜,还不得胃疼、拉肚子啊!
李敏觉得这一对老夫妻太可怜了。
于是她上前说道:“大娘,科里有烧热水的地方,你跟我过来,那儿可以把酸菜热热,馒头也可以烤热乎了吃。”
“好好。谢谢闺女啊。”老太太满嘴道谢就是不挪脚步。
李敏奇怪站着等她,两眼满是疑问。
“唉。闺女啊,你不膈应我老婆子又穷又脏的,但是别的人,”老太太粗糙皲裂的脏手抹抹眼角,“我中午过去了,别的人嫌弃我,我就不去扰大家伙了。”
床上躺着的老头略窘略难过地说:“唉,都怪我不小心,又拖累你老太婆看人脸色了。”
“那你把饭盒给我,我去替你热热。”老人家这样的为难,让李敏的心里很不落忍。要是能不穿打补丁的衣服,要是有钱,谁愿意穷着出来丢脸呢?
但是手、脸的脏还是应该洗干净。算了,这个回头跟卫生员说,让卫生员帮他俩打几盆热水,好好搞搞个人卫生了。
老人坚持了一小会儿,最后拗不过李敏的热情,还是自己端着饭盒,跟着李敏去了开水间。李敏帮着把酸菜和馒头,该烘、该肏地弄得热乎乎了,才送老太太回去。
有几个来打热水的住院患者陪护,嘴欠的就难免要说点儿什么不卫生之类的。但是李敏坚持大冬天的不能让老人家吃凉饭菜,让那些人最终还是闭上嘴巴、让出了位置给老太太。
*
等李敏帮着老太太弄好饭菜再回去十一楼的办公室,见护士办公室的门已经锁了。她折回主任办公室,想与张正杰说说那老头骨折的事儿。
却见主任办公室也同样锁了门。
看看手表,发现快六点了。这一趟用的时间有点儿多了,这过了下班点,张正杰已经走了。
回到楼上,陈文强也带着女儿走了。才接班的李主任正抱着茶缸子喝水。
“主任。”李敏进去主任办公室打招呼。
“楼下的患者有什么没有?”
“有个股骨颈骨折的老头,65岁。今早走路在冰上摔了一跤。我看了下片子,觉得还是尽早手术好。但今天是张主任值班,给做了牵引。”
李敏停顿了一下。
李主任皱着眉头问:“有什么说道吗?”
“我看那老头和老太太大概是以捡破烂卫生的,身上的味道等都很明显。”
“噢。那大概是没钱做手术了。或许他们有困难户证明什么的。今天都休息,张正杰应该会在办完手续给他手术的。我这就下去看看患者和片子。”
经过十一漏诊之事后,李主任越发谨慎,凡事不敢再交代给覃璋和实习生,必要亲力亲为才放心。他这会儿坐在主任办公室里喝水,也是在查完十二楼的患者后,看李敏没在十二楼、护士忙着交接班,他才留在主任办公室等李敏。
李敏见李主任这么说,就笑着回答道:“能那样就好了。不然我看那老头的骨折,以后要瘸的可能性很大。主任,我回去值班室,一会儿吃完饭我再查咱们十二楼的。”
“嗯,你去吧。”
李主任站起来,走去大夫办公室那边,叫了覃璋和实习生跟着自己去十一楼。年底了,李敏不明白捡破烂那些人的,但是他不能任由那些人蒙骗了李敏。
——他们中有没钱的,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没钱。
*
这时候的天黑得很快的。徐强带着莫名才挑好了一张木床,外面的天色就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他选中的是一张松木裸床、只上了清漆的样品,看着不那么新,但好处是搬回去之后不需要放味就可以直接使用。
商家的标价是580块。
“就这个吧。没什么味道。”莫名觉得徐强选的也很适合。俩人一致认可了,开始与商家讲价。
降了60块之后,老板就咬死价格不愿意往下降了:“1米2的松木床,你满省城找找,只要520块!这已经是最低的了。我还包了送货的。不然500块,你们自己找人拉回去?搬上楼安装好也需要出人工钱呢。小伙子,你550元都未必够呢。”
莫名完全不懂,她看着徐强等徐强拿主意。徐强想想老板全包了,虽然觉得这床不值这个价,但是莫名急需,认了。
“你要开□□给我。”
“你这还能报销吗?”
“你别管我能不能报销,你有没有□□啊?”
“有。我这开门正经做生意的,怎么能没有□□呢。我给你写上单人床?”
“写办公桌椅行不行?”
“行。但我可先跟你说好啊,开了这样的□□可就不能退换货了。”
“那我得再好好看看你这床。别睡一宿就塌了。”徐强说着话,就真绕着那样板床仔细看起来。
“大兄弟,这床结实着呢。你就尽管把心放会肚子吧。我保管你们俩睡一年,怎么折腾这床也不会蹋。只要你不是在床板上蹦迪,坏了你回来找我。我说不能退换,可没说不给你保修。”
莫名假装没听见他说的俩人睡一年也不能塌,转去一边看其他的家具。莫名离开后,徐强拉下脸敞开与老板降价,终于以300块钱的价格,磨得老板又卖给他一套桌椅的样品。
“大兄弟啊,这样品也是新的,新款式!还没摆出来多久的。唉,也亏得你这样戴眼镜的人不来做生意。你要是做生意,我们这些大老粗就没得钱赚了。”
徐强才不管他说什么呢。这一晚额外花了2000多块,他跟老板要了三张空白□□,然后帮着老板把东西塞进金杯面包车里。
“走吧。”老板邀请徐强和莫名上车。“一车过去了,你们也省了打出租的钱。”
钱5
等李敏吃完晚饭, 小艳把保温桶收拾好, 又把自己这周的练字本子递给李敏看。
“敏姨, 你看我这周写的好不好?有进步没有?”她站在桌边等着李敏给她批改。
李敏掏出红笔,细心地给她订正了一些字。
“这里,要停顿一下再提上去, 笔锋就出来了。明白吗?”
“嗯, 明白。”小艳俏脸微微泛红,这个竖提李敏讲过几次了,自己总是写写就忘记了。“我会记住的。”
小艳的羞赧落到李敏的眼里,她便把以前自己提醒过她的话咽了回去。转而说道:“你写的很好,进步很大。练字不能着急。你继续这么写下去,写成习惯了就不好改了。”
“嗯嗯。我会注意的。我争取能写得像你和虹姨那么好看。”小艳是羡慕她俩的字好看,李敏当时随口说了一句:“我那儿有字帖, 你可以照着练。”
于是这姑娘就在严虹的鼓励下, 跟着李敏开始练字了。
“你再写几年也能这么好的。”李敏继续鼓励小艳, 还跟她开玩笑:“都说字如其人。你这几个月人长漂亮了,字也跟着好看了。”
小艳微微泛红的脸换了表情, 但她还是带着这点儿骄傲点头说:“我也觉得是这样。”
小艳不谦虚的个人认识, 让李敏忍俊不止。但李敏还是赞同地鼓励她:“你说的是。坚持下去你会更好看。”
“敏姨,其实我好些时候写到手指疼就不想写了。可我不想写的时候, 就按你说的去看第一天练字写的那张纸。这一比较, 就想继续练了。”
李敏把小艳的练字本给还她, 把陈文强给自己写的书皮翻出来给她看。“来, 给你看看这些字, 怎么样?金钩银画、笔走龙蛇,好看吧?都是陈院长给我写的。”
“真好看。”小艳赞不绝口。在她的眼里,所有的汉字分两类,好看的和不好看的。她把自己的练字本放到书皮前一比,立即就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把自己的练字本收起来了。
原以为进步已经很大了……
小艳备受打击。
李敏又翻自己的练字本给小艳,嘴里安慰她道:“你别跟陈院长比。他是我们省院毛笔字、钢笔字写得最好的。据说书法家协会邀请他去做理事,他都推辞忙不开而没去。你也别灰心,陈院长这字是练了四十多年的成就。给你看看我的字,你看,我还经常被他花○画x呢。”。
李敏递给小艳一个练习册,与小艳的练字本是一样的。但这是一本正反面都写完的练字本。
小艳一页页认真地翻着看。
李敏见她不撒手的样子就说:“你拿回去看吧。用完了给我放饭桌上就行。”
“嗯,谢谢敏姨。”小艳把李敏的练字本也收起来。
*
考完试了,李敏决定让自己轻松一晚上。她任由小艳用手指描摹了陈文强的字,自己心满意足地哼着歌整理考研的书籍卷子等。
“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
李敏发自内心的轻松快乐情绪,很快就被小艳注意到了。她停下描摹的手指,认真地听了一会儿,满是赞叹地说:“敏姨,你唱歌真好听。虹姨说你跳舞也很好看。去年我要是早来几天,就能看到你登台表演了。”
“等哪天有空了,回家跳给你看。”李敏笑着把那些政治辅导书、政治模拟卷和笔记等归拢到一起,找了一个塑料袋装好。
“唱着歌儿弹着琴弦奔向远方……”
“敏姨,你是不是考得特别好?”小艳因李敏顺口就答应跳舞给自己看,又继续兴致勃勃地哼着歌,便很认真地问她。
“一般般吧。”李敏看着小艳不相信的模样,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说:“我这个考试和一般的不同,只要够最低录取分数线就可以了。”
小燕是懂非懂地点头,然后指着那塑料袋问李敏:“这个要拿回家吗?”
“嗯,这些是预备给你虹姨的。她以后可能会用到。”
“那我带回去吧。”
“行啊。你问问她要不要看。你就跟她说早点儿看,早点儿做准备了。她要是不用,你就放回到我家,找个空箱子搁餐桌下面,等我回去自己收拾。”
“嗯。那敏姨没事儿我就回去了。”
“回去吧。”
李敏把小艳送进电梯,然后把十二楼的每间病室都查看了一遍。这两天十二楼的患者没什么变动,甚好!甚好!李敏跟夜班护士温暖交代了自己在值班室、有事儿电话找就可以了。
*
回到值班室,李敏开始给父母、给穆杰写信,然后又把日记本翻出来,洋洋洒洒地又写了不少。直到电话铃声响起,她被吓了一跳,赶紧拧好钢笔接听电话。
“李大夫,我是温暖。楼下有个今天住院股骨颈骨折的那个患者家属,她来找你,在你门外站了挺久的了。”
“嗯?你问她什么事儿了吗?”李敏站起来扭扭肩膀。
“她没说。只说要找你。”
“好,我马上出去。”
李敏把日记本和才写好的信都锁到抽屉里,然后打开值班室的门,果然见那老太太站在值班室的门口呢。手脸洗干净的老太太,看上去令人舒服多了。
“大娘,你找我有事儿?”李敏问老太太。
老太太点点头。
“那你跟我来办公室吧。”李敏带上门,掏出钥匙打开大夫办公室的门,请老太太进去。“大娘,坐吧,坐着说。”
老太太犹豫了一下,坐到李敏的侧面,小心翼翼地问:“大夫,我,我想问问我家老头什么时候能好?”
李敏一愣,然后取下了眼镜,她不想看清老太太因着自己的话、可能出现的失望表情。
“大娘,今天张主任给你家大爷做的这个治疗,唔,牵引,我认为并不适合他。我估计张主任也是考虑你们没钱,才给你家大爷做了牵引术。”
“那,那,闺女,我要是选对他最好的治疗,他这腿多久能好?以后走路会不会瘸?”
李敏略眯着眼睛看老太太,摆弄着手里的眼镜说:“通常要三个月到六个月不等,个别会更长的时间。大娘,他这样的治疗,瘸的可能性会比较大。”
“为啥?”
李敏放下眼镜,两只手比划道:“比如这是股骨头,骨折的位置在股骨颈。人的大腿肌肉是很有劲儿的。骨折后,断裂的骨头在肌肉的牵拉下改变了位置。现在这个治疗是要把重叠错开的骨头拽回去,完全对上了,长好才不会瘸。这个你听明白没?”
老太太直点头。
“那闺女,能不能多用点劲儿拉啊?”
李敏立即摇头:“不行。那会给他的伤腿造成更大的损害。你别看他现在挺平静的,那是因为张主任今天给你家老头用了止疼药和肌松药。
我估计他后半夜会疼得睡不好。
而且,大娘,我跟你说实话吧,这么牵引下去,最后等能出院的时候计算总费用,其实与做手术,就是对他最好的那个治疗方案比较起来,花的钱很可能是差不多的。
他这个手术呢,就是做一个内固定术。在麻醉的状态下,让他的肌肉完全松弛下来,然后把一根克氏针穿在断了的骨头里,眼睛看着把错位的骨头纠正回去正常的位置,不仅是对好了、连接起来了,主要是骨头能够按着正常的位置长上。
这样接起来的骨头,他以后瘸的可能性才小。
如果他恢复的很顺利,就是回家过年赶不及,回家过正月十五完全有可能。”
“那,那个什么针留在骨头里不扎人吗?那以后还怎么走路了?”老太太着急地问。
“不影响走路的。等骨头完全长好了,一年半年以后,在屁股那儿切个小口,就这么大就可以。打个局麻把克氏针拽出来就可以了。”李敏看着老太太如释重负的表情,赶紧又补充了一句:“那个取克氏针也得到医院来。不能自己在家弄的。不然感染了,就直接是骨髓炎。骨髓炎会要命的。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闺女,你说我老头是必须得做手术了?”老太太小心翼翼地再度向李敏求证,那认真的、充满信赖的身体语言,让李敏不得不戴上眼镜。
“大娘,你来问我就是相信我才来的,是不?他这种情况必须得手术治疗的。明天,你去找张主任、跟他商量一下,看看怎么让他帮你出个证明。然后你拿这个证明,去你家在的街道办事处,去申请个困难补助,那样会减免一部分手术费的。”
李敏想起俩老人那顿晚饭,还有老太太说的中午热饭菜被嫌弃了……她都不敢开口问老人儿女。万一人家是无儿无女的呢。自己这时候问这个,不是雪上加霜了。
*
老太太听李敏说完这些话以后,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去解裤腰带。这动作让李敏诧异极了。“大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老太太把裤腰带解了下来,递给李敏说:“闺女,你帮我把这个死结打开。”
半旧的深灰色的涤卡布裤腰带,宽一寸多,却有一串距离不等的好几个死结。李敏不明白老太太的意思,但她看那结太结实了,还是伸手接了过来、认真地帮老太太去解。这裤带并不像老太太外面穿着的那件脏兮兮的旧棉袄,带着老人体温的裤腰带是干净的。
李敏费力地把那个死结打开,嘴里说着劝慰老太太的话:“张主任那人挺好的,也挺讲义气的。你把自己的难处说给他,他会斟酌着帮你出证明的。”
“闺女,你说的这些,老太太我都懂。但我也不能撇下老头回家去申请困难补助的。好几百里地呢。”老太太俩手紧紧地握着腰带,眼睛盯住李敏问:“闺女,他必须要做手术吗?”
李敏肯定地点点头,指着自己的胸牌对老太太说:“这是我的名字,你识字吧?”
老太太点头。
“你看,我这写着外科主治医师。我跟你说我不是骨科大夫,我的专业是神经外科。”李敏敲敲自己的脑袋,接着说:“我主要是治脑袋里面需要做手术的病。但是骨科的事儿,我虽然基本不上骨科的手术,但怎么治我是不会弄错的。
我跟你说去年我们外科业务考试,我考了两次第一。他这个骨折怎么治最好,我不骗你。他采取手术内固定是最适合的。你要不信的话,你拿他的片子去医大的附属医院,你挂个骨科门诊号,挂主治医的就可以,让他们看看片子。”
“闺女,我没有不信你。刚才那个护士还说了你是先进工作者,是党员。我信你。”老太太抹了一下眼角说:“是我和老头的命不好。我们俩吃一辈子的苦,加起来生养了七个孩子,四儿三女啊,到老了一个也靠不上。还得舍家弃业地跑到没人认识的地方,靠捡破烂过活。唉,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了。这辈子修来了这么一群讨债的。”
七个孩子,四儿三女,老头老太太还要捡破烂活命……李敏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她抿着嘴唇想了一会儿说:“你可以找他们的单位,让单位出面与你儿女谈话,一家出几百块钱也就把这手术做了。”
“不用啦不用。老太太我啊,还攒了一点儿棺材本。现在也都不给用棺材了,拿来给老头做手术吧。”
李敏闷头使劲,指甲扣得生疼,可是那结太结实了。真不是指甲能承担得了的。李敏掏出钥匙开始鼓捣那个结。
“我这辈子也是命苦。我第一回嫁的人吧,生个老大是小子。才高兴了一年,他将将会扶着炕沿走了,老二还在肚子里呢,孩子爹就被抓壮丁了。
然后就没信了。
然后分田了。可我自己带着俩孩子也没法种地,就经人说和嫁给了现在的我家这老头。他家的老三那时候才落地没几天。他前面的那个媳妇是生孩子难产了,丢下个小猫崽子一样的闺女。唉。哭起来真像猫叫似的。”
老太太再度擦拭眼角。李敏很同情地看看她,掏出一块干净的小纱布递过去。老太太接了纱布继续诉苦、哭诉。
“后来我又生了一儿一女。家里就他一个上班的人,这些前一窝后一伙的孩子,最大的跟最小的只差了不到八岁。每天想喂饱他们都难。为了吃饱饭啊,这些孩子就没少打架。等后来要下乡了,谁都不想下乡去当农民,那五个大的差点儿没打出人命来。最后我们也是没法啊,干脆就一个不留都下乡去吧。”
老太太深深地出了一口气。
“老六是个小闺女,那些年她喝粥都抢不到洗碗水,弄得她的身子骨比她俩姐姐还不好。又不像老小子老头常抱着塞点儿吃的。
偏赶上了老头儿他们厂退休可以交班顶替。
我也是怕她在农村最后饿死了。她瘦得连锄头都拿不起来,干一年都挣不出来领口粮的公分。年年要家里给钱买口粮。我就做主让她回城接了他爸爸的班。
然后那六个畜生啊,回来把家里能拿走的都拿走了,拿不走的也都砸了。年年得空儿回城的,不是这个闹就是那个作……”
老太太伤心地嘟囔着,看着李敏用钥匙把那裤带结弄松了点儿。“都是来讨债的!他们怎么就要完全都一样,才叫做一碗水端平呢。那老六是他们的妹妹,和老头带的那仨是一个爹的血脉,和我生的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他们怎么就不可怜她呢。”
李敏手指加劲,这老太太说的内容她太难接受了。
“可怜老六也是个没福的。算命的说她身子骨太弱,不适合离开家门。可她就偏要嫁人,唉。到底走了她大娘的老路……”
老太太抹着眼睛哽咽起来。“我那老六啊,最是会心疼人的。从小就跟在我腿边,不争不抢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的。她睡着了我都要摸摸她还出气不的。可就是这么个贴心的小闺女,老天也不给我留着。”
李敏专心与那个裤带结作战,噢,终于打开了。她把裤袋递还给老太太,不过她一直觉得手里握着的、这涤卡布料的裤带有些奇怪。
老太太慢慢从裤腰带里扣出一卷钱。揉得快烂乎的粉红币,攥在老太太粗粝的手指上,就那么直接伸到了李敏跟前。
李敏赶紧摆手说:“大娘,钱你别给我,住院交钱得去住院部的收费处。”
“我知道知道。这个给你你收着。你是个好闺女,心善,素不相识的,你看我们老俩吃凉酸菜冷馒头都不忍心。所以我信得着你,你帮我拿这钱去打点做手术的大夫,好不好?”
*
“不好!”脱口而出。说出来此话后,李敏跟着坚决地、坚定地摇头。“大娘,你辛辛苦苦捡破烂攒下的这点儿钱,你拿去交手术费、住院费……你拿去买点儿好吃的,给你家大爷好好养身体。”
李敏尽量往后靠,离那卷渐渐失去体温变凉的钱远一些、再远一些。这样的钱,自己绝不能沾手。
“闺女,你不要躲那么远。”老太太的动作是扣扣索索的,但是她从腰带里抠出一卷又一卷的钱来。
“这些够不够做手术的?我还有。我家老头每个月也有退休金。就是他单位的效益不好,退休金有时候发、有时候不发。原本他属于建国前参加工作的,药费是百分百报销的,可是工资都发不出来了,哪还会给出医药费。”
这样的话,李敏这一年多也听说过一些了。但是俩老不是吃不上饭、不是治不起病,她的心里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松快下来了。
“温暖,你来一下。”李敏扬声喊外间的护士。
“李大夫,什么事儿?”温暖边答应边往大夫办公室走。她带着的那个小实习生也跟在她后面过来了。
“你俩把这些钱数数,然后帮着大娘交到住院部去。”李敏站起来指着办公桌上的那几卷钱吩咐温暖。然后她止住老太太继续掏钱的动作,说:“你先别往外掏了。”
一卷差不多得是1千块了,这些应该够住院费的了。
温暖看着这么些钱在桌面上,她往后退了又退,快退出大夫办公室了,她才说:“我去把覃大夫和实习生找来。让他们陪着大娘去交钱。”
说着她不等李敏反应,急匆匆地走掉了。
*
很快,覃璋和俩实习生被叫来了。俩实习生,一个是李主任的,一个是李敏的。李主任跟在他们身后来了。
老太太看着来了这么些人,略略紧张,瑟缩着把手里的裤腰带攥紧了。李主任往桌面一扫,就明白自己刚才的话起作用了。
“你们仨点数儿。”
一张张粉红币被抚平。果然一卷是1千块。
李主任就说:“先交3000块。其它的钱你收起来。”
“够吗?”老太太忐忑。
“不够也差不了多少。你得给你家老头吃好点儿,不然他那骨头长不上。他这骨折就是因为人老了、吃鱼肉蛋吃少了,骨质疏松来的。你也得多吃这些鱼肉蛋,不然你在雪地上、冰上滑一下也会骨折的。”
李主任见老太太面有愧色,忙又补充了一句。
李敏也劝她说:“省院食堂有来病房卖饭车,那些饭菜都很适合生病的人吃。虽然会比外面卖的贵一点儿,但不用你顶风冒雪回家做饭了。你看你做好了,再拿过来也都凉了。万一你们俩谁吃坏肚子了,又要花钱看病。再则要是你滑倒了,就没人照顾你家老头了。是不?”
“好,我听你们的。”老太太把剩下的两卷钱紧紧攥在手心里。
“小覃,你带他们俩去楼下拿刚才那患者的病历首页,把这三千块存上。把缴费回执拿回来。”
“好。”覃璋拿上钱,带着俩实习生走了。
李主任对李敏说:“小李,一会儿你到我办公室来。”
*
眨眼的功夫,屋子里就只剩了李敏和老太太了。
“大娘,你留几百块在兜里放好。其它的你收起来。其实你存到银行,定期还有利息的。五年期的定期,1千块钱一年也有80到100块呢。”
老太太坚决地摇头:“不存了,以前给小六存过几个救命钱,最后都被老七偷着拿走了。我和老头没有省城的户口,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当盲流遣返了。到时候那容我们去银行取钱。闺女,我不怕你笑话呢,这钱我得日夜绑腰上,摸着这钱,我们老俩才能睡踏实了。”
李敏看着老太太留出两百块钱,把其余的钱又塞回裤带里、打结后重系到腰上。都整理好了,她对老太太说:“你在这儿坐一会儿,等覃大夫把交款单据给你拿回来。”
“好。那个闺女啊,”老太太前倾了身体,略急切可又想掩藏自己的急切,期期艾艾地问李敏:“是不是交了钱,马上就能手术了?”
李敏被她问住了。
“这个我去问一下主任再答复你了。”
“好,那就麻烦姑娘了。我知道你和那个老主任都是好人,我们是想省点儿钱,但我更不想他拖着伤腿被遣送回去。唉,眼看着人往七十岁数了,养了一群儿女靠不上,再要是不能走动了,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呐……”
李敏见老太太伤感,只好又劝慰了老太太几句。后来反倒是老太太说:“闺女,你快去吧,别让主任等你。”
“那我过去了,你先坐一会儿。这时候办住院的人少,覃大夫他们很快就回来了。我去李主任办公室看看有什么事儿。”
“好好。我坐在这儿等他们。”
李敏走去护士办公室对温暖交代了几句,让她照看着点老太太。温暖笑着应了。
钱6
主任办公室的门敞开着, 李主任自己坐在那儿抽烟呢。
“主任。”李敏坐去他的对面, 问:“是为那老头和老太太的事儿吗?”
“是不是挺吃惊那老太太有那么多钱?”李主任开门见山地问她。
“嗯。开始是很吃惊的。后来听说那老头是建国前参加工作的、还有退休金, 就不那么吃惊了。”李敏自然而然地回答李主任,把老太太念叨的那些话,重新组织了简洁地转述给李主任。
在李主任面前她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 这位历经沧桑、经历颇多世事的长者,常常会给她讲解一些她从来没听说过、甚至根本不敢想、不敢相信的事儿。通过李主任, 她看到了不同人眼里的世界。
“但那老太太说老头单位的效益不好, 退休金也不能按时发,活着的六个儿女与他们关系也不好, 也还是……”
余下的不是吃惊不吃惊的问题, 而是李敏接受不了父母与儿女的关系怎么能是那样的。
李主任把烟蒂按熄在烟灰盅里, 推推眼镜说:“患者的那些家事咱们不提。脚上泡都是自己磨的。我想跟你说的是, 不要小瞧了捡破烂的。他俩啊,绝对不是交不起手术费的人。”
李敏诧异,满是不解地看着李主任。
“我的经历你应该也听说了。那些年我家就是靠着老大、老二捡破烂、靠着我老伴儿打咯绷,养活了他们自己不说,还把老三和老四也养大了。
捡破烂这事儿吧,脏是脏了一点儿。但是这老两口不用养孩子,他们的生活经验、社会经验也比我家那俩小子丰富, 去废品收购站不会被骗、被欺负压价……他们手里自然会存些救命的钱。他们也不是吃不起食堂热乎饭的人。”
这后面说的就是李敏带着老太太去热饭,让十一楼的其他患者家属有意见了。
李敏愣怔着反应不过来这些话。这些话的每个字她都懂, 可连在一起就有些难以彻底明白。
李主任看她的反应就知道, 这是不愁吃穿的家庭养大的姑娘, 不理解社会底层谋生的那些事儿。
她这样烂施好心,万一被人利用了就是不小的麻烦。
可该怎么和她说呢?
*
李主任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该怎么提醒李敏才好。李敏的社会阅历比自家老闺女还不如,纯粹的从校门到工作单位的单纯女孩。
唉,若是可以,自己也愿意老闺女是这么长大的。
“我刚才去楼下,与那老两口谈了一会儿。他们估计是与张正杰说了没钱吧,我稍微提醒了他们一句,现在的治疗不适宜。张正杰为了给他做手术,唔,给他最适宜的治疗,可能会给他们提申请,好得到民政部门的免费治疗。他们的反应啊,应该是以前也被收容站遣送回去过的。所以,他们才宁愿自己掏钱治疗了。”
李敏听完李主任的解释,再想想老太太和老头中午、晚上的饭菜,不禁就疑惑了。“那他们吃凉酸菜……”
“真出门干活讨生路人,别说揣俩馒头、就是揣俩窝窝头,也能冰着吃下去的。窝窝头你吃过吗?”
“吃过。”凉了真的很难吃,粗粝得拉嗓子。
“对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只要能吃饱肚子就可以。渴极了,冰块、积雪都可以直接塞嘴里的。别说那只是凉酸菜了。”
李敏无法相像但是不妨碍她相信李主任的话,她父母也曾经给她讲过那几年树皮、草根都抢的事儿。
“那患者的事儿,他们既然交了医药费,以后就按着正常途径治疗,你不用再跟着了。”李主任怕李敏不理解,又叮嘱她一句:“这些人最知道该怎么利用人、利用别人的善心,你离他们远点儿,省得沾惹上了甩不脱。有空儿你就多看看书,有些事情不是你一个姑娘家能沾边儿的。”
“嗯嗯,谢谢主任。我会小心的。”李敏知道老主任是为自己好,但是那老太太拜托自己的事儿,还是要与主任说一声的。
“那老太太问是不是交了钱就可以做手术了?”
“我已经跟张正杰说了安排手术的事儿,你不用管了。”
“是。”
*
李敏从主任办公室退出,正好看到覃璋带着实习生回来。这事儿说实在的,根本用不着覃璋带实习生去,但是李主任吩咐了,他又不能不走动一趟。
这时候见李敏从办公室出来,就问道:“李大夫,那患者是马上做手术吗?”
“李主任说他会与张主任安排这事儿。”
李敏与覃璋等进来办公室,等老太太收好了住院押金,她告诉老太太:“大娘,李主任说了他会与张主任安排你家大爷的手术。”
老太太连声对他们谢了又谢才回去了。
温暖带着的实习生极其羡慕地说:“想不到捡破烂都能有这么多的钱。”
一丝不易察觉的伤痛从温暖的脸上划过。李敏知道温暖是为什么,她就开口打断实习生接下来要继续说的话。
“温暖,我回值班室了。有事儿你喊我啊。”
“李老师,你那值班室里不是有电话吗?”李敏带着的实习生问。这男孩子也算认真了,差不多天天来科里。十一楼没住的地方,就去普外挤挤混一晚。
难得的是他第二天仍然能够精神抖擞。
“晚上睡觉我会拔了电话线,不然那电话铃突然响起来怪吓人的。咱们这层楼有事儿会先找护士,别的楼层有事儿,我要想出病房,也还是得喊护士开门。你今晚跟着李主任吧,有手术你就上。”
“嗯。”
*
张正杰回家吃完饭就开始填表,那老头的骨折能早做手术还是早做要好。想到申请流程以及批下来需要的时间,他不禁就觉得有点儿烦躁。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m的,要是只用管看病,不用管其它的事儿该多好。”
唉!饶是要给患者做手术、饶了最后科里还要添钱进去。要是每个月多来这样的几个患者,别说奖金了,就是工资都挣不出来了。
“新杰,科里有事儿?”他媳妇把家里收拾好,给他端了苹果过来。
“嗯,来了一个股骨颈骨折的老头,是捡破烂的。估计报上去有得磨。”张正杰抓过苹果就吭哧一大口。
他媳妇把才掰开的水果刀就又合上了。这样的事儿,创伤外科经历和好几次了。第一次的时候,她看着张正杰跑来跑去地办手续,忙了十来天才把所有的章盖齐了。后来熟悉了流程,即便快了很多,但收容站这一关的认定,却是不得不走的,也是最拖延的。
“陈院长同意了?”
“嗯。亏得现在是他做医疗院长了。不然换老费那时候,我得先提供所有的患者病历和检查资料给医务科。再得在医务科的见证下,请向主任或王主任来会诊。有了他俩谁提供的会诊意见后,又得费保德再提请召开个院务会。院里的流程最快也得三天。”张正杰咔嚓咔嚓把一个苹果吃完,擦擦手继续填表。
电话铃响起了。
女人走去客厅接电话。
“喂。”
“嗯,我是。找正杰啊,他在。正杰,李主任找你。”
张正杰只好放下手里的钢笔去接电话。
……
“什么?他们交了3千块住院押金?可今天上午在急诊那儿,那老太太当众又哭又跪地求刘立伟,那是耍猴戏啊!”
……
“好好,我现在就过去。明天科里还安排了手术,能今晚干完的活儿,就不推到明天了。谁知道明天又会有什么事儿。”
十一楼就是谢逊说的急诊外科病房,要是没有创伤外科,这患者可能就收进骨科病房了。张正杰也不知该说那老俩口什么好,有钱就直接住院治疗呗,非得被李主任暗示要经过收容才能免费治疗,才肯自己掏钱出来。
“小媛,我去趟医院。可能要给白天骨折那老头做手术。”
“嗯。”
“你一会儿往妈那边打个电话,提醒她关电视,免得楠楠看起来没完没了的。”
“好,我记得了。”
孩子寒暑假都去奶奶家的,但是指着奶奶能管住孙子不看电视,金媛表示很怀疑。她把张正杰出门要戴围巾、呢子大衣等拿过来,帮着他穿戴好了说:“这天越来越冷了,明天还是换羽绒服吧。”
张正杰晃头:“冷啥啊,就几步道就进住院大楼了。”
女人知道自己的丈夫属于“要风度不要温度”那伙的,不冻病了不会肯换羽绒服。叹口气说:“你现在要是感冒了,病房里就没有替你主事的人了。”
谢逊去上海了,轮转过来的那个骨科孙大夫,那是摸鱼看热闹、喝酒吹牛都可以,指着他干别的还是别做梦;杨大夫啊,张正杰一直对他抱着审视的观察态度;才进修泌尿外科回来的小黄,根本就不顶人用。
张正杰深吸气让步:“明天穿羽绒服了。”
达到目的的女人笑笑,体贴地把围巾又给他整理了一下,叮嘱道:“你看着点儿路。外面的雪都踩实称了,很滑的。”
“我知道。你先睡了,不用等我。还不知道几点能回来。”张正杰说着话开门走了。
*
李敏回去值班室把股骨颈及家属的表现记到日记本上。那老两口的行为让她很不理解。但她只来得及在工作日记里记下疑惑的一笔,就听温暖来喊她:“李大夫,李主任叫你跟他一起去门诊。”
“好。我这就去。”
李敏出门往电梯间看,李主任已经按下电梯了。她赶紧抱着军大衣跑过去问:“主任,是什么患者啊?”
“胸痛。心电图做过了,不支持心脏有任何病理改变。”李主任仍旧酷酷地板着脸,带着李敏等人去急诊科。
关于李敏做住院总的事儿,李主任是不支持的。理由只有一个:从理论到时间需要时间去体会、验证。但是当时因为创伤外科实习生已经进驻,也没有更合适的人员了,所以,半年前李敏初初上任时,他就反复地跟陈文强和石主任交代:会诊带着李敏去。
看多一点儿其它科室与本科室相关联、甚至根本无关联的“疑难杂症”,对李敏才是最好的培养。
例如像今晚的这个胸痛患者。
这位45岁的女性,偏胖,此时疲惫无力地靠在诊疗床搀扶她的男人身上。大冬天的,她额头被汗水浸湿后的痕迹还很清晰的。
急诊内科大夫很焦急地守在诊疗床边,他的左手处就是急救车。那严阵以待的紧张模样,与急诊室的气氛特别相符合。他看到李主任进去,简直像看到救星一样扑过来。
“李主任,你来看看。她的心电图15分钟前我又做了一次,没任何异常。”今晚的内科急诊大夫正是心血管病房的主治医窦大夫。
很标准的心电图,没有任何波形的改变。也就是说没st段抬高也没有病理性q波。更没有t波倒置。也没有出现st压低性的改变。
扶着女患者的中年男人说:“她这胸痛有好些年了,但以前是偶尔一年半年的一次,最近这半年都有三回了。来了医院就做心电图、背盒子,抽血化验,我们还去医大去了心动图,结果什么也没有查出来。”
窦大夫挺着急也挺尴尬,患者这次发作的时候,出现了轻微的意识障碍。按照家属的说法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所以他在患者拍片回来后,问了刘大夫外科病房是李主任夜班,就把李主任请来了。
因为心血管内科的值班大夫是王怡然,他不觉得王怡然比自己的临床经验更强。
李主任看了所有的检查后和几个病历本之后,开始问患者的丈夫。
“她都什么情况下发生胸疼?”
那男人丝毫没迟疑地回答:“生气。这三次发病都是因为孩子纸看电视、不好好做作业。唉。对了,她第一次胸疼就是生孩子之后的事儿。那次气得也挺厉害的。”
跟下去的话他没说了。那女患者掐他手心的动作,大家都看到了。
“你家孩子多大了?”
“才过完15的生日,马上就要中考了。我真怕不等到中考,就先把她气个好歹的。”
随着李主任问病史,窦大夫越发觉得自己的判断是有道理的。哪有人会这样的心肌缺血?还心梗呢。
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不是心脏方面的疾患,有可能是什么呢?癔病?也不太像。
“请神经内科会诊,让他们试验性治疗一下。再急诊预约个脑电图检查。”
“你怀疑是?”窦大夫顺着脑电图往下联想了。
“嗯,我怀疑是。做个脑电图,加上试验性治疗就能明确诊断了。”
“那今晚?”
“留观吧,安全。”李主任给出这样的建议后,转身带着李敏等着一串人就往外走。他们还没有走出急诊区,那患者的丈夫就从后来急急追上来。
“李主任,等等,等等。”他跑得有点急,但更急的是他的心情。“李主任,她是什么病,您能不能给我透露一点儿?”
李主任停住,好整以暇地回答他:“我怀疑是胸痛性的癫痫。这个具体是不是,要等明天的脑电图检查结果,还有内科的试验性治疗。”
“癫痫啊。是不是就是‘羊角风’?”
李主任点点头。
“那病不是从小就有的吗?还能后得?会不会传给孩子啊?”
“谁跟你说癫痫就得是从小就得的。有时候脑袋受伤了,就会出现癫痫症状。像你媳妇这个,生产后出现第一次症状的原因你比谁都清楚。目前看是不可能传给孩子的。”
男人如释重负。
“不传给孩子你就放心了?”
“也不是这么说。我这眼看着往五十数的人了,这下半辈子活的不就是孩子了嘛。那她这病好治吗?”
“如果确诊是癫痫,按时服药控制病情,注意哪些诱发因素就可以的。那么多有心脏病、糖尿病的人,不都是靠吃药活着的。你好好照顾她的心情少发病,这又不算什么绝症。”
“是是。我明白明白。谢谢您李主任。谢谢,谢谢。”
进到电梯以后,李主任才对他们几个说:“癫痫的表现很复杂,你们回去看看书。不要以后在急诊遇到腹痛就按急腹症处理。万一是腹痛性的癫痫呢?”
是啊,万一是腹痛性的癫痫呢?剖腹探查什么也没查到,怎么对患者和家属交代?岂不是难堪了。李敏暗暗记下这事儿,决定回去就翻书把癫痫这部分再好好学学。
他们回到科里,温暖就说:“李主任,张主任还有骨科的值班大夫去做手术去了。”
“嗯。小覃,你过去手术看看。”
覃璋立即答应了,乐呵呵地去了。本来这手术要是急诊做的话,张正杰就应该带上自己的。
*
在家具店老板的帮助下,徐强和莫名将单人床、书桌都安放好了。老板有点儿惋惜地说:“小伙子,你这么大的房间,适合买个一米五的双人床啊。”
徐强笑笑说:“我不住在这儿。她为了上班近,临时在这儿住。谢谢你啦。以后要买别的我还去你的店子里。”
“好好好。”老板乐呵呵地开车走了。
“洗洗手,我们去食堂吃饭吧。”莫名提议。
“好啊。”都这时候了,外面近一点儿的饭店都关门了,远一点儿的也太远了。
“我得回宿舍拿饭盒。”
“我陪你去,随便拿个抹布下来,咱倆一起把这屋子整干净了。等我哪天,我看看后天能不能抽出空儿来溜窗缝了。”
莫名点头说:“我明天问护士长要瓶浆糊,再要几张报纸,先准备好。”
徐强听莫名说浆糊和报纸,以为她接下去会说不用自己来了呢,可最后只等到一个“先准备好”。他不禁就有点儿失望。
莫名却笑吟吟地把门锁好,拉着他除了楼梯口才说:“我要是天天有事儿、天天有非得你才能干的事儿就好了。”
“那我忙了你着头,就顾不上挣钱了。”
“那我就能天天见到你了。”
徐强把莫名的手揣到自己的羽绒服口袋里,这一晚花了两千多块的、患得患失的心情,被莫名的这一句话冲淡了许多。
他顺着莫名的话继续往下说道:“我也想天天能见到你。再坚持几个月,我就可以买医大后面的那个小区了。”
“那你这么忙,还有时间看书吗?”
徐强摇摇头,没说自己有时间也看不进去的话。
“那你今年还考博吗?”
徐强沉默了一会儿说:“五一再说吧。我倒希望你去考博。”
“为什么?”
“一鼓作气再而衰。工作了再去读书太难了。”
“李敏今天应该是去考研了。她成绩好,肯定能考上的。”
“他们外科不是很忙吗?她还有空看书?”
“我听说她现在只上神经外科的手术了。今年外科又分去了八个人,去年派出去进修的也回来了。他们外科大夫现在人多不说、哪科都有实习生的。她不去抢手术,别人不定怎么高兴呢。”
徐强想到莫名之前说过的李敏已经晋完了中级,忍不住感叹李敏好命。原以为分到外科去的女生,也就是像附院那些女外科大夫们一样,做做从属性的外科边缘的辅助工作,倒没想到李敏是直接跟男大夫一样上台。
“你准备考博士吧。”徐强下定决心道:“免得以后觉得不如李敏。你要是能春天毕业、提前开始读博,她就是今年考上了,等她毕业的时候,你那时就能拿到博士学位了。”
莫名想想说道:“我试试吧。可惜我导师不带博士生,我不能直接转博。内分泌召博士的教授,也就那俩个,到时候不知有多少人报考的。”
徐强却突然笑起来了:“罗教授的导师召博士生,你去转他的博士生,让你导师做推荐绝对可以。”
莫名笑得差点儿把吃进嘴里的白粥吐出来。她捂着嘴呛咳了几声,才嗔怪徐强一眼说:“那她不成我师姐了?不行,我没法跟她导师的。”
徐强停下给莫名拍背的手说:“都什么时代了。你应该换个思路,过去有代师收徒,那现在就来一个替徒弟教学生,也不是不可以。大不了你叫师祖呗。”
莫名停下筷子,认真地思考起徐强的提议来。
“要是我导师肯出面,这事儿或许能成。这样我就省下了好多时间。唔,我过些日子,等我把导师开的书单看差不多了,再去提这事儿。免得她认为我好高骛远,不想踏实做毕业论文。”
“你这么想也对。我看你导师是在学术上很有追求的人,估计她一定会赞成你继续读博的。”
“希望吧。我更担心她想留我在省院。”莫名忧心忡忡。比起留在省院,她跟向往以后能留在医大附院工作,尤其是徐强要买医大后门那个小区——省城顶级小区之一的计划,更吸引她想留到医大附院了。
“其实省院这两年的发展也很不错的。”徐强顺口说了一句实话。但他马上发觉到莫名流露出的那一丝不快了。对于察言观色的本领现在已经步入一流的他,忙随机应变立即改口补救。
“当然了,与医大附院还是没法比的。我觉得你和罗教授说这事儿时,先别和她说将来工作留不留省院,等读了博士再说呗。你看像病理的那个霍博士,他来省医就给了半价房子。你可以把这个跟罗教授提提,她也就理解你为什么要读博士了。”
徐强聪明地把罗教授想给莫名要个买房资格不成的旧事儿隐下不提。但他这话里的暗示意思之明显,莫名哪有听不出来的可能性。
于是莫名立即赞同道:“你说的对,去年那事儿我是应该好好用起来,不然就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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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绷gebeng
是这个发音,具体是那俩字没查出来。
意思是把零碎的旧布,一层层地糊起来做鞋底。
在中国现代化工工业还没有发达起来时,大多数人家都是穿着这样的手工鞋底。
钱7
一夜无事, 就在早起的李敏去十一楼想早点查房、正在看出入院一览表, 还与值班护士等庆幸这多年不遇的安宁时, 十二楼、十一楼的电话相继响起。刺耳的铃声在静谧的凌晨,不知怎么就让正与护士说的李敏觉得毛骨悚然。
她抢先护士一步,抓起了话筒。
“喂, 找李敏。”刘大夫的声音急促、慌乱。
“刘大夫,我是。”李敏被他带得说话也快起来了。
“我刚才打去十二楼没找到你。你叫上李主任赶紧过门诊来。门诊送来了几个食物中毒的。你别吓着他。你带个老护士过来。”
食物中毒的叫外科、还说别吓着李主任了, 这明显是大事儿了。但李主任要在退休后去急诊做主任的事儿, 已经板上钉钉了。就等着他退休时间到了,就换去急诊呢。至于说别吓着李主任, 是怕他往急诊室来的路上走急了摔跤。
也不知道是那个“缺德的”, 总喜欢在急诊转弯的地方撒尿。保安抓了好多次都没抓到人。那地方不少人滑到过了。
“好, 好, 我这就去叫他。”李敏赶紧答应了。却立即拨电话对温暖说:“你知道急诊的事儿吧?你去找李主任说有急诊。别说中毒。只说我打了电话过来。”
温暖领会了李敏的意思,立即回答她道:“我明白。”撂下电话就跑去李主任的办公室外叩门。
李敏搁下电话,就对十一楼的值班护士说:“小王,你跟我去急诊参加抢救。”
小王在李敏边上刚才已经听到了刘大夫的喊声,她立即说:“是。”
“李主任,李主任,起来没有?”
“什么事儿?”含糊的声音, 明显是人还没睡醒、没有起来呢。
“李大夫打电话让你去门诊一趟,说是有急诊。”温暖努力想保持声音的稳定。
可这点小把戏在李主任跟前是糊弄不过去的。刘大夫值班、李敏过去了还要找自己, 肯定是事情不小了。
“好, 我马上过去, 你先给我叫医疗电梯。”
“好。”
李主任这一夜睡得踏实,他被温暖叫起来后,还是先去了一趟洗手间。等他回来,医疗电梯也停在12楼等他了。
*
李敏出了电梯就加快脚步,她走的速度简直比跑起来差不了多少。跟着她过来的小王,一溜小跑缀在她的身后追得气虚喘喘。小王就不明白了,穿着高筒皮靴的李敏怎么能走得这么快,她就不怕崴脚吗?她怎么就不崴脚呢?
“刘大夫,刘大夫。”李敏进了急诊室就大喊刘大夫。这是最快找到刘大夫的方法。
刘大夫头也不回地吼了一句:“李大夫,你赶紧过来做气管插管。”
急诊间的大观察室里传出刘大夫的吼声。李敏应声进去,见四张观察床上都有人,每张床上都躺了一个女患者,静悄悄的没什么呻/吟声出来。但李敏扫一眼就发现其中的俩人嘴角残留有白色的涎水,略微闭上的双眼可见到上睑下不停震颤的眼球,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不好。
“有催吐吗?洗胃没有?要不要透析?是什么毒物?窦大夫?”李敏自己去处置车那儿找手套戴。她粗暴地撕开纸封,边戴手套边大声问了窦大夫一串的问题。
“患者来院前已经吐干净胃内容物了。刚才洗胃了,也通知透析室了。她们那边已经在起动透析机了。”窦大夫手上也紧忙着呢,他那儿也有一个患者正准备做气管插管。
刘大夫却朝他喊道:“老窦,你让小李做插管,你去消毒下一个,你俩配合起来更快。”
“好,李大夫,你过这边来。”窦大夫那边的患者已经铺好小孔巾了。
李敏赶紧按着刘大夫的吩咐、走到窦大夫做完消毒的患者跟前。她过去先伸手在女患者的颈前摸了一把,然后就抓起已经打开的气管切开包的器械开始工作:沿着颈中线,给颈下垫起来,处于头后仰状态的患者打麻药。
跟着她的是轮转到内科急诊实习的学生,那学生已经在上半年实习过外科了。他见李敏选的位置就问:“李老师,这偏高了吧?”
“不高,她个子高,脖子比一般女人长,我食指偏细。这块儿虽书上要求上起甲状软骨下缘,在胸骨切迹上方约一横指处,但我们要在局麻前摸好软骨环的位置。”
李敏说着话,手里的动作却一点也不受影响,已经下刀划开皮肤、皮下组织、在这个偏胖女人的颈部脂肪组织里找到血管逐一结扎,飞快地往下开始探查气管峡部。等实习生剪完线,她已经暴露了气管环。
窦大夫消毒完最后一个患者时,他回头想看李敏做得怎样,就见李敏已经用刀挑开了软管环,扔下尖刀抓起了气管插管的套管。
太快了!换自己这时候应该还在分离皮下组织呢。果然是名不虚传。
“吸引器。”李敏喊叫了一声。急诊室的护士迅速把吸引器移过去。嗡嗡声里刘大夫叹息道:“这比手术室的那几台好多了。”
“这还有最后一个,你俩谁来做。”窦大夫看刘大夫和李敏都忙完了,立即招呼道。
刘大夫边换手套边说:“一起。李大夫你换手套。”
李主任已经站在门口了,他见窦大夫在指挥抢救,刘大夫、李敏和十来个护士都很配合地在忙碌,就静悄悄地看着没吭声。他身边才过来的小汪睡眼朦胧,好像还没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有些怔怔地看着眼前四个气管插管的患者回不过味来。
因为他该在急诊室这个战场的。可看他那样子就是去哪儿猫觉了,以至错过了急诊抢救,才导致刘大夫往病房打电话找人。
几分钟后,四个患者都已经开通了液体通路、做好了气管插管。窦大夫不停地下着指令给这四个人用药。
……
急诊室的一个小护士冲进来说:“透析室那边电话说可以送患者了。”
*
两辆平车跟着推了进来。刘大夫和窦大夫准备“抱球”跟车去透析室。李主任拦住说:“先吸痰,你这个患者的呼吸音不对。”
又一番忙乱后,另两位患者也被抬上了平车。
刘大夫就说:“李主任,你先在这里看一下。李大夫、汪大夫,你俩都跟车过去。”
窦大夫看刘大夫支使的都是外科大夫跟过去,还有李主任在急诊坐镇,他便在给患者吸痰之后,叫了护士随后把他那个负责的那个患者推走了。
透析室里灯火通明。由于内科新大楼安装了不少透析机,原来在这边住院大楼的每天三轮透析,早已经改为一轮了,所以一直是每天8点半开始上机。
可现在却因为急诊突然提前到6点钟上机,所以来的护士都是住在单身宿舍的。李敏吃惊地看到顾丽华也在其中,居然是她在指挥调动两个小护士,三个人都脚不沾地忙着呢。
“窦大夫,这几个患者都需要做股静脉穿刺的。还有,肾内科的大夫没来,你得留下帮忙。”顾丽华急匆匆地对搬完患者、还没有直腰的窦大夫提要求。
“你没给谭主任打电话?”窦大夫不想留在透析室,一个是他对透析的并不熟,再一个内科急诊值班早晨只有他一个人。
顾丽华便带着情绪回答:“宿舍管理员喊我们,我们就过来了。哪里知道你们急诊是怎么安排的。”
窦大夫没法,这四个患者是不能就这么交给这三护士管的。他立即喊道:“李大夫,你来做股静脉穿刺。刘大夫,你帮忙去给谭教授打电话,让他赶紧过来看患者。”
“好。”
“行。”
李敏和刘大夫立即相继大声答应,按着窦大夫的指示开始动起来。
李敏刚做完一个股静脉穿刺,刘大夫就回来说:“谭主任说他马上过来。急诊室那边又送来两个中毒的。小汪你跟我先回去。李大夫,你一会儿也赶紧回去。”
“是。”李敏答应了一声,赶紧把穿刺管固定了。看着小护士接手给患者联通管道开始做透析了,她就赶紧过去顾丽华那边。顾丽华刚才已经做好了一个股静脉穿刺,且把患者已经做完了上机处置。
剩下这个她正在消毒,正好是李敏才给做了气管插管的那个胖女人。
“我来吧。”李敏看那患者暴露出来的大粗腿,非常担心顾丽华不能顺利做穿刺。
“谢谢。”顾丽华低声道谢,立即往后退了一大步让开位置。她平时做的患者都是有造瘘的血管、留置了插管或是偏瘦,比较容易摸清股动脉的。稍难一点儿的,还有季护士长在身边看着、给她做后盾。她留窦大夫在透析室,就是担心这几个女患者不好做股静脉穿刺。
窦大夫那个进行的也不算顺利。他没做过几例股静脉穿刺,自然就比不上最近半年天天浸泡在透析室工作的“新人”顾丽华。
但是,难穿刺的两个,他俩不约而同地选择留给李敏了。
剩下的这个,就是四个人里最难的。
“李大夫,怎么样?”窦大夫做完手里的那个就问李敏。
“可以了。”暗红色的血液,“嗖”地一下涌进了十几公分长的半透明塑料管里。等着的小护士立即连接透析管道,最后一个患者也顺利上机了。
顾丽华默默地走上两步,伸手用胶布帮着李敏固定穿刺管。这个患者自己没把握,是非常可能穿刺失败的。
但她看着李敏一次穿刺成功,她立即知道自己与李敏的差距在哪儿了。
——李敏的手指比自己有力,能迅速找到股动脉;她对股静脉在皮下深度的判断也非常准。
单看她把患者那结实又紧绷的皮肤压下去那么多,这个动作就不是自己左手的三个手指能办到的。在李敏做出按压股动脉动作的同时,她一直下意识地用左手手指,跟着李敏的动作在使劲。
“谢谢你,李大夫。”顾丽华的道谢很有诚意。
“不客气。再遇到这样的患者,你使点劲儿就好找到股动脉了。”李敏摘了手套扔到处置车上,伸曲左手的手指,活动用力过度带来的不适感。
“嗯嗯。”顾丽华连连点头。
李敏看透析室剩下的工作自己插不上手也帮不上忙,就转头对窦大夫说:“窦大夫,我先回去急诊室了。”
“行。麻烦你和李主任帮忙了。一会儿谭主任来了,我就回去。”
“你客气了。”李敏笑笑离开处置室往急诊室疾走。她的身后,窦大夫在吩咐顾丽华:“再开两台透析机预备上。”
*
如果同是食物中毒,越晚送来的患者就越严重。李敏带着小王急急往回走,幸好刘大夫和小汪把剩下的那两辆平车都推回去了。不然她和小王还要推车,速度就更快不起来了。
李敏赶到急诊室,果然与她预料的一样。这俩患者都进入了昏迷状态,有李主任坐镇,开通液体通路、洗胃、气管插管管……急诊室的前期工作已经都做好了,就等着透析室那边来电话送人过去了。
“李大夫,你一会儿还得跟过去。”刘大夫说李敏。“你要过去做股静脉穿刺,指望不上透析室的那几个。”
“透析室都谁在?”李主任问。
“从院办过去的那个小顾在主持呢。”刘大夫看一眼才过来的覃璋说。“她也算不错了,才过去半年时间,刚才那个患者的穿刺就做得挺快的。”
刘大夫隐下那患者偏瘦,基础条件比较好。
李主任点点头,能把患者连到透析机就成。
“那个谁你打电话过去问问,什么时候可以送这俩患者过去。”李主任指着实习生发话。
实习生答应了一声立即转身就走,与进来的护士差点儿撞了个满怀。
“哎呀,你这人怎么走路了。”护士嗔怪他一句,立即对李主任报告:“窦大夫说可以送患者过去了。”
那小实习生连连道歉:“对不起。我是想给透析室打电话,才没注意到。”
“算了算了,没事儿。”小护士双手遮挡在胸前退了出去。
“过车了。赶紧地。李主任,你扶着车就好。”刘大夫指挥小汪、李敏和实习生一起抬人。
*
平车碌碌地向前,李敏双手用力,按着呼吸的频率使劲地挤压气囊。刘大夫喊小汪说:“小汪你去跟李大夫换一下。她一会儿得做穿刺,手指头抽筋就不好用了。”
汪大夫过来接替李敏,李敏推着患者跟在刘大夫那组的后面又往透析室去。路上遇到了从透析室回来的窦大夫,窦大夫赶紧迎上来替换了刘大夫抱球。
他边走边说:“谭主任到透析室了。他出来前让家人给孙主任打电话,孙主任马上过来。”这不啻是这个紧张忙碌的早晨最佳的消息,这也让窦大夫、刘大夫看到抢救这几人有成功的希望。
——检验科孙主任的到来,将有助于分析到底是毒物,有助于临床决定下一步的针对性治疗。
比他们采取这通用的洗胃、透析等要有效得多。
*
孙主任匆匆到了急诊室,立即被护士引去见李主任。
“李主任,这些人都是一个单位上早班的?”
“是。就是离咱们不远处那个公交站场的。他们五点半发车,这些人都是发车前吃了早餐的。”
“吃的什么?”
“馒头、鸡蛋和葱花鸡蛋汤。。往常早班也差不多是这个。”李主任刚才与送人过来的公交车司机等人聊了一下。
“你过来一下。”李主任招呼站场的调度员。公交车司机送完患者要回去了,她得留下来等候救治的消息。
“这是我们检验科的孙主任,他有话问你。”
“孙主任。”调度员很紧张。
“你们早餐还有剩余吗?”
“有有,那鸡蛋汤还在大锅里呢。有不少人还没来得及吃,我这就回去给你拿。馒头要不要拿来?每个人还有一个煮鸡蛋,有的人吃了,有的人也没吃。”
那调度员说着话捂着胸口掉眼泪,呜呜地哭起来。“早晨四条线路,都各发出去了好几班车了。我不知道都是哪些人吃了早饭上车的。”
重要的内容在后面的这句话。李主任气得恨不能掰开这女人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装了豆腐渣。
刚才为什么不说?
“孙主任,洗胃的水都标了号码,在隔壁锁着呢。”
“那好,我去隔壁取样本。但是公交站场的样本谁去取?”
“警察去啊。这么多人中毒,不是小事了。你忙你的。这边的事情我来处理。”李主任吩咐一声,就去打电话。
得赶紧让警察去追查那四条线路上的公交车啊。
他不仅给附近的派出所打了电话,还给陈文强打电话细细说了此事。陈文强刚坐到饭桌边上,一听有六个人食物中毒、且已经做了气管切开、送去透析了,吓得他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寒颤,忙对李主任说:“老李我马上就过去急诊那边。你先支应一下。”
“谭主任已经到透析室了,检验科的老孙过去取样本了。”
“嗯。那就好,”
“我已经给附近的派出所打了电话,让他们追查这边站场发出去的其余公交车。”
“好好,你做得太好了。我马上过去。”
陈文强撂下电话就去抓羽绒服。他边穿衣服边往门口走,嘴里还对小尹说:“你赶紧给老舒打电话,附近的那个公交车站场发生集体食物中毒事件。目前送医的有六个,都已经洗胃、气管插管、在做透析了。让他赶紧去急诊室。”
“嗯。我马上打电话。你把帽子戴好,这冬天你咳嗽好几回了。”
“我知道。”
陈文强以与他年龄不符的速度下楼,往医院的东门疾走。等他到了急诊室,李主任看他那样子就说:“摔了几个跟头?滚了这么一身雪。”
“嘿嘿。没摔几下,走得急了一点儿。”陈文强咧嘴笑笑。然后问道:“怎么样了?可有后续的中毒者过来?是什么中毒?”
“暂时再没送来中毒的。老孙去了样本,回去化验室分析洗胃水。这中毒像邱氏鼠药但又不像。所以窦大夫没敢用针对邱氏鼠药的解毒治疗。”
陈文强点点头,如果不是邱氏鼠药中毒,那解毒药不仅不是特效,反而对患者是又一次的“投毒”了。
李主任双臂抱在一起说:“馒头、煮鸡蛋、葱花鸡蛋汤。早餐就这三样。”
“那就很可能是鸡蛋汤了。”陈文强与李主任相视苦笑。葱花鸡蛋汤毒倒了这么多人,绝对够得上是恶性案件了。
舒院长随后也过来了,略问了几句就说:“老陈,你赶紧换衣服,咱倆得去透析那边看看患者。急诊这面还得要李主任你先辛苦主持了。”
李主任点点头说:“你们去忙,我今天在急诊这边看着。”
有李主任坐镇急诊,舒院长和陈文强都放心很多。俩人匆忙回去办公室换了白大衣,然后又急匆匆地往透析室去。
*
透析室里灯火通明,谭主任带着顾丽华来回巡查那几个患者。刚才李敏和刘大夫帮忙做完穿刺后,就与窦大夫等人一起回去了。他们恰好与俩位院长错开了。
“老谭,这几个人怎么样?”
“前面那四个上机早了二十分钟吧。后面的晚来医院这么一会儿,看起来中毒就深了一些。等透析结束后再验肝肾功能,得看老孙那边能不能查出致毒物。”
舒院长和陈文强陪着谭主任在透析室转了好一会儿,舒院长对陈文强说:“你回去交班吧。我在这儿守着。”
“那好,你先在这吧。交完班我过来。”
谭主任则说:“舒院长你也赶紧去忙,透析室有我一个人在这儿可以的。一会儿季护士长她们就都上班来了。”
舒院长想想以谭主任的水平,自己在这儿也没用武之地。于是他便说:“那就辛苦你了老谭。你多费费心,我去急诊那边看着。有事儿你打电话去急诊室。我就是离开急诊室,也会交代护士自己的去向。”
陈文强也跟着对谭主任交代:“这几个患者透析后都送去icu。我一会儿跟icu那边做好安排。”
谭主任明白这次中毒事件对社会的影响、也明白患者的救治对省院的影响。他连连点头让舒院长和陈文强放心,自己会坚持守在这里的。
天光大亮了,上班的医护人员陆续走进省院。急诊室那边开始热闹起来。得知有中毒患者消息的好事者,不顾自己的正事儿要敢,凑在急诊室的走廊里,想打听清楚是什么人投毒。
钱8
陈文强又与舒院长一起回到急诊室。急诊室的走廊里挤满了人, 其中不乏穿着白大衣的医护人员。见到他俩又回来了, 那些本院看热闹的医护人员、还有负责搞卫生的清洁工、保安等, 看到俩人立即作鸟兽散。
剩下急诊室留观的患者和他们的陪护仍站在走廊里,朝掩着门的办公室和急诊处置室等窥探。
陈文强横了四处赶紧溜走的那些人几眼,压低声音对舒院长说:“看把他们闲的。”
舒院长笑笑说:“他们啊, 是扔下正事也要看热闹的。”
哪科在早会前,会有闲着的人?这就是不务正业的。
他俩走进急诊间, 刚才散开的那些人, 在他们身后慢慢又出现了。舒院长都懒得回头看这些不知道好歹的人,他也立即制止了陈文强想要去抓几个典型的动作。
“在哪儿都少不了这样的“闲人”,咱们先去看看急诊室里的重患。这越晚送过来的, 中毒程度会越重。那些人一会儿交给章主任去管了。”
陈文强被舒文臣劝阻,不甘心地嘀咕着“就是劳动纪律抓得不紧。” 他哼了一声跟在舒院长的身后进去急诊处置室。
有闲人还没误了正事儿, 当然那是因为没少了像在这个急诊间里正认真工作的人。
*
急诊室里又送来了两个中毒的患者。
一个瘫软在诊疗床上,时不时地抽搐一下,意识倒同样是清醒的。洗胃后的液体, 装在红色的塑料桶里,俩护士正在往桶壁上贴写了患者名字、编号的纸条。李敏和刘大夫、窦大夫三个人围着她在忙。
另一个看起来倒是还不错,李主任带着几个护士在做处置。大概是刚刚拔了洗胃管, 患者的情绪很激动,喋喋不休、骂骂咧咧却没有实际内容。
得了, 这是个被毒素影响到神经系统, 出现精神症状谵妄了。
“你喝了多少鸡蛋汤?”陈文强上前帮着护士按住她。李主任和几个护士一起动手将她固定在诊疗床上。
那女人挣扎几下没挣开, 哭着对陈文强说:“你放开我, 我下回再不多拿鸡蛋了。我就喝了两口鸡蛋汤,我也没占着什么便宜啊。”
哈,这个女患者的意识真是谵妄?不管说的内容真假,这还能正确回答问话。这是谵妄吗?但这是什么毒?
陈文强疑惑。
“呃。”女人呕了起来。
李主任等人赶紧又把她松开,生怕她呕出来什么呛到气管里。可是这人只是干呕,没有吐出任何东西。
松了固定后,女人又变脸了。她笑嘻嘻地说:“都不准拦着我,我说真的,我今天马上就跟车走。”
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也没个准的。
李主任一摆手,几个人立即又将她固定了,松脱的氧气管再度给她插进鼻孔里。一个护士检查了她的手背后,拍拍胸脯庆幸:“幸好这滴流没鼓。”
*
陈文强看靠着墙边站了一会儿,看看正在进行急救的这俩患者,没什么值得他伸手去做的。他就走到急诊室的门口,看舒院长在问送这俩患者来的、模样看起来是公交站车的司机。
“她俩送过来前都有呕吐没有?”
“她吐了。”一个男人伸手指的是刚才哭笑吵闹的女人。“她这人喜欢占小便宜,今天不知怎么多摸到一个鸡蛋,蛋花汤她就没吃多少。吃的那两鸡蛋,听说有人食物中毒,她就都吐出来了。”
另一个补充道:“她是直肠子,吃了就拉。那鸡蛋汤进了她肚子,估计马上就变屎尿了。你忘记每次出车前,她都要去厕所磨唧半天不肯立即走?非得从头车磨叽到末车。”
至于瘫在那儿的女人,司机指证道:“她是最后出车的那组,也是喝了最多鸡蛋汤的。从热乎喝到凉、喝到我发车。她没吐。”
送她来的这男人继续补充:“她路上就跟我说头晕,恶心,吐不出来也坐不住了。我看她那样不对,赶紧放了空站,掉头就把她送过来的。真她m的操淡,老子倒了大霉和这俩娘们一组,今天这一出儿闹得,唉,这月奖金肯定全没了。
m的,让老子知道谁整的这事儿,我掐死他!”
“也亏得咱们开车的这些男人急着热车,就光吃馒头垫了垫,没等着喝那热乎的鸡蛋汤了。”
“是啊是啊。这次中毒的全是她们那些女的,都是售票员。”
俩人说着话把得脱的侥幸、把对售票员的不满都宣泄出来。舒院长笑笑,再有什么不满,他们也选择先把人送来抢救了。
这俩在口头上幸灾乐祸,全然不顾那俩躺在处置床上意识还清醒的女患者。唉,救人的事儿都做了,这么说话又是何必呢。
陈文强见问不出来什么了,就想去给检验科打电话。舒院长拦住他说:“老孙那人做事儿你还不放心啊,有了结果他肯定第一时间打电话过来的。走,咱倆进去瞧瞧去。”
*
这时候窦大夫与刘大夫已经给那女人做好了气管插管,李敏同时给她做好了股静脉穿刺留置。
两路液体快速输入她的体内。
那患者一动不动地任由他们摆弄。偶尔抽搐一下,转动一下震颤的眼球,呶呶嘴回答李敏的提问,向李敏证明她意识是清醒的。
“送透析室。”舒院长发话了。
平车碌碌地急驰。
这是李敏今早第三次去透析室了。她双手使劲努力将平车推得稳当一点儿,刘大夫捏着气囊抱怨:“m的,让老子知道谁放着好日子不过。没事儿整事儿的,我他m的掐死他!”
窦大夫张着嘴打了一个大哈欠。
“大刘,你看我这个急诊班值的。我就不想换班的,老丁偏要跟我换。我这是一夜没合眼,要下班了还来了这么一出。八个人的门诊病历,我连名字都没写呢。”
刘大夫对他深表同情。
“那你赶紧写了吧。不然你也下不了班的。”
“你和李大夫也不少事儿的。你俩做了这些切开插管穿刺处置,一样样的手术记录,你俩还是都先写好吧。”
“自然。不然咱倆不是白忙了。是不是李大夫?”刘大夫问李敏。
李敏点点头,对窦大夫道谢:“谢谢你提醒我俩,这急诊抢救不写明白了,出点儿什么事儿,咱们不仅是白忙呢。”
季护士长已经到岗了。患者已经做好了股静脉穿刺留置,她把患者接进去就吩咐护士上机。
窦大夫带着人得以顺利退出透析室。
另一个较轻的中毒者,已经由白班接手了。
李敏跟在窦大夫和刘大夫的身后,推着平车回急诊室。回去需要立即补写好今早的这些处置。也不知道后面还有没有中毒者送过来。
走得脚掌累。
她有点儿后悔穿高跟靴子了。她只想到夜间的手术,一般不用她再去手术室了,可就没想到会出现要在急诊和透析之间来回奔走的突发事件。
*
没等各科开早会呢,集体中毒之事儿就传遍了省院。严阵以待的急诊室和透析室已经做好准备,准备迎接陆续到来的中毒者。可等到上午十点了,公交站场传来消息,早晨喝了鸡蛋汤的就那八个售票员。
其他人没喝。
原因非常简单:这八个售票员跑的都是短程,她们有机会上洗手间。其他人害怕回程堵车,自然是不敢喝水、喝汤了。
能捞到跑短程的售票员,都是有点儿什么关系、或者是走了什么说话算的人路子的。没关系的售票员,自然要上那些单程就要一小时甚至更久的公交线路上买票了。
这样的消息也霎时由着那些不停打听消息的人传遍了全院。
真应了福祸相依的那句话了。
这样的谣言满天飞,气得院办章主任火冒三丈,他立即召集各科主任和护士长去大会议室开会。他反复强调:“这次的事件上级有关部门很重视,院办走廊现在都多了一些陌生面孔在游荡。要是有谁好不好的给省院抹黑了,让我逮着是哪科造谣、传谣,那就扣全科的当月奖金。”
章主任有没有这么大的权利扣全科的奖金,大家先搁置不议。但是各科主任和护士长都明白,一定要管住本科医护人员的嘴。
不然章主任发狠了,真的会从奖金中的那条精神文明评定下手的。
谁都要养家糊口的,谁要跟钱过不去呢?前半天还各种版本满天飞的谣言,在章主任结束会议后立即就销声匿迹了。
*
患者都送去icu了,但是穿着警服的干警,开始出入省院。他们提取了洗胃的液体,同时也把他们审讯的结果带给省院。
毒药是什么?du鼠强。
公交站场的厨子交来余下的毒药,白色的塑料袋明晃晃地印刷着浅蓝色的:闻到死。就是俗称的du鼠强。
这个无味、无臭、有剧毒的粉状物,成本不到1000元的1公斤原药,制成老鼠药之后,可以卖到十多万元。目前得知的动物实验资料仅仅是动物食入后,毒物未入胃便发作,每千克体重使用0.2毫克,几分钟即可死亡,其毒性甚至比氰化wu还要大100倍。
面对警察的盘问,这退休后好容易找到一份打更兼做早饭的厨子,委屈得要死。因为这□□是他掏自己的荷包买来的。
“厨房里总有老鼠,我也是没办法。就花了十块钱买了三包耗子药。还剩了一包。”
那du鼠强是怎么跑到汤锅里的?
那就不知道了。都挑的犄角旮旯撒耗子药啊,谁能把这个号称“闻到死”“闻就倒”的毒药搁碗橱、搁鸡蛋筐里吗?
馒头是外面买的。碗橱里只有空饭盒,没有吃的老鼠不会去。老鼠不吃整个的鸡蛋、也不啃大葱得的。
那毒药是怎么跑汤锅的?自己长腿了?
厨子赌咒发誓:上到祖宗八代、下到子子孙孙,连他自己都没放过。他反复强调自己要有心害人,就不会拿自己的饭盒也盛汤了。要不是有售票员跑短程回来就又呕又吐地发病了,他给自己盛的那半饭盒鸡蛋汤就进嘴了。
与他同时在厨房的几个人都证实了这件事儿。这打更的老头还要负责烧水。大冬天的,有的车发动不起来,需要热水的。他得等所有的车发出去了,他和调度员、保全维修人员才能吃早饭。
最后总算是有了让人安心的结论:不是蓄意投毒,整个事件属于误食。
调度员哭得要晕倒了。主任要退休了,她代理整个站场的工作。这一上午投诉电话就没停过,所有轮到休息的售票员,都被总公司派过来增援。但是今早差不多停了一路公交线路,各站场有评比的……
奖金肯定是没有了。
代理能不能转正,非常玄乎了。
*
李敏在急诊办公室里补完早晨的那些手术记录,她还要时刻留心急诊室走廊的动静。她和李主任一直等到了十点钟,院办给所有在急诊室待命的大夫和护士发通知:下夜班的可以回去休息了;在病房上白班的都立即返回各自的工作岗位。
李敏返回十二楼,小翟告诉她石主任带人去做手术了。李主任疲倦至极,在往手术室打过电话问到护士长、得知手术顺利后,即换了衣服回家去休息了。而陈文强根本没有回科里,他作为医疗院长,后续的治疗都压在他肩上呢。
可摆在陈文强和省院面前的难题是:没有接诊过□□中毒病例。紧急向医大附院求助,医大附院也没有接诊过类似病例。
于是在上级部门的要求下,省城一大批的内科专家火速集中到省院,经过一下午的讨论,最后在傍晚时给出了会诊意见:“对症治疗。”
别无良策!
*
晚饭后,李敏按着原计划给这批轮转过来实习外科和儿科的实习生讲课。有了上批实习生的经验,这次就从容了很多。
三十二个实习生挤在主任办公室里,看着李敏在小黑板上画大脑的血流灌注图。今天的主题就是幕上动脉。
李敏把这些动脉用红色粉笔画出来走行后,细致地讲解分支。最后强调道:“这些动脉起源与大脑中央部的深处,近端主干很难到达,一旦近端主干出事儿,往往也救治不及。我们能处理的只有这些动脉分支的终末端,且只有外侧凸面的小终末支容易暴露。但即便这样的小分支也经常隐在脑沟里,而不是暴露在脑回的表面。”
“所以,开颅手术的切口不像普外科那些切口基本是固定的。我们神经外科的切口,通常以最接近病变部位、对脑组织损伤最小为原则选择。但实际上每一种手术入路,都是根据受累动脉段的解剖来制定的。所以,同学们要在牢记大脑血供的基础上,去记一些常见的血管瘤的开颅径路。”
“换句话说,你们以后有机会上开颅手术的时候,要知道为什么选这样的径路进入大脑而不选那样的。我的习惯有些同学知道,基本会在上台前考问解剖。如果解剖不过关,上去了也是卖呆儿,还不如自己在台下练打结、剪线了。”
有关李敏的事儿,这批实习生来之前都听邱处长讲过。“你们要是行,要是基本操作过关了,省院是不拘一格使用人才的单位,每年都有破格晋职称的人。你们别看李敏是医大毕业的就怎么样了,你们经过五年,把书本之事都学透透的了,站在医大的好学生跟前也不用打怵。”
这批实习生是被邱处长打满鸡血送来的,可是三周的实习下来,除了十一楼、十二楼的学生有跟李敏轮流上过一两次手术,其他人始终处于她也没什么的状态中。即便是李敏带着的那个实习生,还有归李敏代管的陈文强的那个实习生,俩人对李敏的了解也不多。
但这些人普遍都认为每天两次的查房,把十一楼十二楼这百来名患者,重要的、有代表性的都能讲得头头是道,他们经过了内科、妇产科的实习,还是很佩服这点的。
*
陈文强满脸疲惫地回到十二楼,明天的择期手术他还要过来看看才能放心。等他在值班室没能找到人,回到主任办公室却见李敏在讲课,猛然想起来上周末通知了实习生今天上课。
他一拍脑门,都是这个中毒事件给闹的!居然忘记了这么大的事情。但他看到黑板上李敏画的、关于大脑血供的简图,知道李敏已经替自己把此次课上完了。
实习生散去,陈文强问李敏:“明天的择期手术有什么特殊变化吗?”
“没有。一小时前我去看了患者,一切都很正常。就是他那个住院押金交的有点少,护士长再去补交3千块。今天早晨有催他家,但是晚上下班前仍旧没有去补交。”
“那肯定是不够的。我过去问问。”陈文强立即严肃起来。
如今不是自己做科室副主任,可以不管患者住院押金等杂事、只专心临川医疗的时候了。去年年底的医药费欠款单,让还欠着银行贷款、每天要还利息的省院领导不得不重视欠款。
救死扶伤,是医院应该做的。但是这欠款呢?该怎么处理?有编制的医护人员,连着几年工资都不是全额拨款下来了;没编制的人员,更是要医院自筹资金发工资。建内科住院中心大楼、进ct、进磁共振等必须的医疗设备,上级批准了,但也要自筹资金……
所以,非急诊救命时候的患者,医院同意规定不能再出现欠款了。不然科主任、护士长、经治大夫分摊。
这决定传达下来后,非临床工作的人大声叫好:总不能你们临床的行人缘了,最后要我们跟着你们一起填窟窿。这钱,可是要省院从纯利润里填补过去的。
累计几十万了呢。
陈文强作为负责医疗的院长,他常年在临床第一线与患者打交道。这个决定他开始是不同意的。但他最后还是痛苦地举手赞成了。
他身上现在不仅肩负了医疗安全、还肩负了医药资金周转、银行贷款、全体职工工资和福利的压力。
这些是大方面的。
至于小方面的原因,在李敏上次开玩笑地提起神经外科副主任的事儿,陈文强就一直在考虑到神经外科“被迫”分科出去的可能。
他开始留意这些住院押金等费用的问题。全推给护士长吕青,他觉得心里不落底的。而且分科是不是要带走吕青,他更没有考虑好。
李敏把小黑板擦干净,提起小黑板说:“老师,你等我把这黑板送回去跟你一块儿过去吧。”
“好。”陈文强答应了一声,掏出一根红塔山抽起来。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到他这里便是红塔山了。
*
今晚是谢珊芊值夜班。大概是才独立值班不久和第一次带学生的缘故,小姑娘一张俏脸绷得紧紧的,看着好像是大了几岁。只在见到李敏时,略微露出点儿往昔的、轻松的笑容。
“李大夫,陈院长刚才找你呢。”
“嗯,他过去主任办公室了。你夜班?” “”
“是啊。”
“今晚帮我留心一下明天择期手术的患者。”
“好啊。不过我跟你说石主任他们那个上周五手术的停药了。”
“嗯?为什么?那个我记得那个是肺脓肿切开引流的。”
“护士长说昨天的药费咱们科里就给他垫了,今天的再垫不起了,他账上的钱不够了,他的药取不出来。”
每周五是取三天的药量,可能因为那个患者是在周五手术,手术费用等没及时算清,住院押金不够也就那么混过去了。
但是今天再取药时,护士长就是想帮他也没办法。
没钱住院处划不了帐就不会给盖章、没盖章的处方单拿去药局,药局也没法发药啊。
“那可就麻烦了。”李敏对这样的事儿也一筹莫展。虽然这些都是属于主任和护士长的,但是谢珊芊说了自己还是要给予足够的回应。
她问谢珊芊:“石主任怎么说?”
“石主任跟患者交代了,不行就明天早晨出院吧。躺在医院里也没有用。医院的药也是从医药公司买的,不给够钱医药公司也不给药啊。”
“那这事儿就等主任和护士长处理了。”李敏洗赶净手上的粉笔灰,掏出擦手油仔细抹手。给陈文强留够抽一支烟的时间了,自己得回去了。
“那患者的媳妇跟护士长哭呢。还说医院怎么能见死不救?!”谢珊芊又补充了一句。
李敏把指甲也抹上手霜,咧嘴笑笑说:“这是准备玩赖啦。我去看看明天手术的那个,护士长说他费用也交的不足呢。”
病房的患者就是这样,有一个不缴足住院押金的,很快就会影响到同期住院的其他患者。但是这种时候,不停药那就得有人掏钱包、给那患者去补交住院费。
别无其他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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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学名称四亚甲基二砜四胺。□□以原形从尿和粪便中排泄,代谢缓慢,可致二次□□中毒,毒力极强。对人的致死剂量为5~10毫克。中毒后数分钟至半小时发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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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药是1949年德国研发出来,其毒性极大,动物食入后,毒物未入胃便发作,每1000克体重使用0.2毫克,几分钟即可死亡,其毒性甚至比□□还要大100倍。由于其化学结构非常稳定,不易降解,可造成二次、三次中毒,故而世界上从未正式将其作为商品灭鼠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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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由辽宁的化工厂做起,而生产最多的则在安徽、河南。成本不到1000元的1公斤原药,制成老鼠药之后,可以卖到10多万元。
□□的危害终于因1991年沈阳发生的重大中毒案引起了政府的重视。
据涉及“邱氏鼠药案”的五位科学家之一的赵桂芝回忆,当时七到八名售票员误食含有□□的鸡蛋汤,生命垂危。当天新闻联播紧急停播,临时插播此事,呼吁全国支持。而经化工部调查发现是辽宁省沈阳市的化工研究所下某公司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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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症状有恶心、呕吐及腹泻等,继之出现头痛、头昏、眩晕、软弱无力。
中毒的重要特征为视力紊乱:复视、斜视、瞳孔散大、视力模糊,同时伴有眼球震颤。
严重病人有吞噬、咀嚼、语言、呼吸等困难,排痰及抬头困难,共济失调等,神志清楚。
症状继续发展则出现进行性呼吸困难,全身肌肉松弛性麻痹。继则脉搏加快,血压下降,短时间抽搐,意识丧失,最终因呼吸衰竭、心力衰竭或继发肺炎等而死亡。
“□□的最主要缺点是:毒力过强,作用很快,容易被人畜误食,危险性较大。即使有解毒药,往往来不及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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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12月9日,福建一村民因食用被□□污染过的土壤种出的蔬菜,造成1人死亡、5人中毒。
钱9
李敏回到主任办公室, 陈文强的那一支烟也快要抽完了。她把小翟的话简单转述给陈文强。
陈文强皱着眉头说:“咱们先过去看看这俩患者吧。不行, 明天的手术先暂时停了。可千万别术后没钱,弄得大家都进退两难的。”
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 该做的检查都做完了,ct和磁共振早提示是脑胶质瘤。按说是应该立即手术的。但是这人怕开颅后变傻, 拖了又拖, 拖到头疼难忍了, 才不得不来省院就诊。
但是, 他和家人又都认为省院不如医大, 心里头憋着一股劲儿:怎么省院的收费和医大一样呢。
这不,陈文强告诉他需要立即补交住院费时,他就把这疑问提出来了。
陈文强累了一天,但还是耐心地对他解释道: “这个收费是国家定的, 是按照医院的等级、疾病的具体诊疗收费,不是我们医院、不是我个人有权利能制定和更改的。”
“但是你们省院没医大附院好啊!你们怎么可以收费一样?”患者振振有词的质疑态度和说话的内容, 暴露了他内心看不上省院医疗水平的不屑。
这句话立即就惹恼了陈文强:“谁跟你说我们省院神经外科的水平不如医大附院了?你要觉得医大附院好,你去医大附院治疗吧。正好你的手术还没做,你也不用补交住院费了。小李,你明天早上给他办出院。所有的检查给他在出院小结写上,医大附院认可咱们省院辅助检查的。”
患者见一句话就惹恼了陈文强, 还要给他办出院。立即开始着急了。开什么玩笑?在医大做个ct都要排到5天以后……到医大附院做手术?难道他不想?难道他没试过吗?
找人都不好使
——年前的手术早排满了。
至于省医的神经外科,他真是舍出浑身的解数, 满省城能打听的人都打听明白:在这里做手术的患者, 术后一般都恢复的很不错。
因此他才下定决心过来的。
他也是求了人, 才住进来的。
因为陈文强在最近两个月一直在控制神经外科的手术量,每周最多五例。实际上从门诊收进来的手术患者只有四例。最后那个是留给人情往来机动的指标。
李敏要考试,他自己接手了全院的医疗工作,他不想两头超负荷引起不必要之事。
“哎,哎,陈院长,我开玩笑呢。我就是那么一说。你别当真、别当真。我明天就去补交住院押金。”
陈文强勉强压抑自己对这人的嫌弃,带着几分怀疑地上下打量着这患者。他沉吟了好一会儿,终于再度开口了: “这做手术不像别的事儿,你不信我就不要勉强自己。我和你明白说吧,心理因素对疗效有很有影响。我劝你去医大也是为了你好,免得手术出了意外你后悔。”
“别,别,陈院长我就是那么一说。”
陈文强却不理会他,果断地对他说: “这样吧,你明天的手术先暂停。等你想好了、想明白新人省院了,你先去补交住院费,然后咱们再来讨论安排手术的事儿。”
然后他转头对李敏说: “小李,你把他的手术通知单撤了。”
“是。”李敏答应一声,掏出自己的便签本记下来,再跟随陈文强出了该病室。
*
陈文强又去看了一遍神经外科的其他患者,不论术前在做检查的、还是处于术后恢复期的,其仔细认真都超过了平日。
李敏明白他不仅是因为一天没在病房的原因。有他不放心自己的因素、也有担心神经外科的这些患者,有什么事儿不对自己说(因为自己是女的、太年轻)。他担心在医院救治那些危重患者时,疏忽了神经外科的患者,忙中出错。
可是遇上这么一个瞧不上省院医疗水平,还要在省院做手术的患者。真是好恶心人!好在陈文强没把对上一个患者的情绪在脸上显露出来。但他查房完成后就沉下了脸,李敏的心情也不遑相让的。
她理解陈文强在围着中毒患者忙乱一天后,还要被科室里托关系进来的患者,质询水平不如医大附院的气恼。
要真的不如也就罢了。
但省院神经外科这几年在陈文强的支撑下下,不说他在疑难病症方面投下的精力和努力,就是常见病的治疗水平实际上并不比医大差。
虽然省院的神经外科现在就陈文强和自己两个大夫,但可以说他俩是比医大附院的大夫更认真、更小心、更仔细的,所以术后效果当然也就很好。这是陈文强在神经外科年会上,与医大附院专家教授们相抗衡的根本。
——我一年治疗的患者总数是不如你们,但是人均呢?治疗效果呢?
如今却在等待手术治疗的患者嘴里听到这样的评论,陈文强的脸色简直可以跟锅底相比了。
他径直回去主任办公室换衣服,然后到护士办公室与李敏吩咐了一句: “把周三手术的那患者提到明天做。”
“好。”
周三的患者是脑纤维瘤,所有的术前准备李敏都做好了。如今要提前手术,不仅需要通知本人,同时还要立即下术前医嘱。
但看陈文强的脸色,李敏不想提那个被推迟手术的患者的可能反应。可她自己心里明白,只要这患者还想在省医做手术,今晚就少不了来找自己……
唉,今晚注定要跟患者磨牙了。
*
陈文强走后,李敏把他签过字的手术通知单填写好,就去找原计划在后天手术的患者,告诉他手术提到明天上午了。原因?
李敏才不信这些患者之间会不互通有无呢。
科里哪怕有针尖大小的事儿,他们这些住院患者和陪护,都能够瞬间得知事情的详细内容。
李敏直言不讳地告诉他:“原计划明天上午手术的那个患者,他住院押金没交足;他好像觉得医大附院的水平更高一点儿。所以你得以提前做手术了。”
意外得到提前手术机会的那患者,假做惋惜地说:“这事儿闹得,不准备好钱怎么来住院呢。再说了,既然不信陈院长,那就信谁找谁去呗。”
李敏笑笑,把术前这晚他应该注意的事项交代给他和家属。
“晚上十点半要是还睡不着就去找护士,我会在护士那儿给你留安眠药。”
“好好,谢谢李大夫。”
*
李敏回到办公室,被暂停手术的患者和家属已经等了她好一会儿了。
“李大夫,我们明天早上就回家取钱,中午之前肯定把住院费补足。你信我们,肯定不会像那个开胸的那人,最后不交药钱的。”
李敏叹口气说:“他这事儿影响太不好了。这个时间点我们如果安排给你做手术了,万一你明天没补交,可能科里的患者就会有更多的以他为样板跟着学的。”
那患者立即急赤白脸地说:“李大夫,你可不能把我跟他比作一样的人啊。”
李敏笑笑不言语。
“你这样看我,可不对。”患者沉默了一会儿,继续游说李敏:“李大夫,你应该相信我。”
“我相信你啊。但是你和他的情况不同。若是你在开颅术后遇到什么事儿,你住院费用不足,那我们是真的不能见死不救的。可那就意味着缺失的费用,要陈院长、护士长还有我要分担了。我一个月的工资才百八十元的,你说我干多久才能添上这个窟窿?你也得为我们想想是不是?”
“我都说了不是不交,明天上午就交的。”患者语气里的坚持和眼神的游弋,说明他这话的可信度值得怀疑。
“你明天上午确定能交?”李敏假装没看出来他那值得人怀疑的神态。
“肯定能。我不骗你的。”患者那真诚的模样,真就差指天发誓了。
“那我明天早上就再给你下一个手术通知单,手术在后天上午做。”李敏避重就轻。“但你可不能在我做完手术回来了,还没有补交了住院费啊。不然我左一次右一次地改手术通知单,手术室和麻醉科也要重新安排工作,不仅是我和科里的护士麻烦,平白增加了工作量,涉及到的人都会有意见的。”
“那你就别改手术时间了呗,不就免了这些麻烦了。李大夫,你就信我一次呗。”那人见李敏还是摇头,忍不住又加了一句: “就明天上午做吧,好不好?家里知道信儿的亲戚,明天都要来的。”
“我一直信你啊。不然我就要等着见到你的补交收据,再给你重下手术通知单的。你说我明早去找陈院长给你的手术通知单上签字,陈院长能不问我你有没有补交住院费吗?你可别明天上午不去补交啊,我在里面担着干系呢。要是我下手术没看到,就真的没法了。你后天也不能做手术的。”
李敏自始自终都保持住自己的心态,暗暗告诫自己可不能不耐烦。石主任今天已经被投诉了……
“你就不能通融一下不改手术时间吗?”患者见李敏仍不吐口,这回是真有点儿着急了。
“这个暂停手术,是我们院长已经决定的事情,我哪有那本事去改院长的决定啊。”李敏推推眼镜,很认真地回答他。
“你明天上午一定要补交了,我保证你后天能做上手术。”李敏尽可能地转移患者的注意力,还不忘提醒他一句不交的后果: “不然的话,说不得就要把周四、周五的手术提前了。他们俩明天所有检查应该能完成了。”
老天在上,跟患者谈话,时时刻刻得提高警惕,不仅要哄着、也还要在适当的时机逼他一下,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唉。你说,唉,你说让我说你什么好! ” 患者的老伴儿打开抱怨模式。
李敏赶紧把手里的病历本合上,抓准时机站起来离开。由着这患者与自己这么磨叽下去,今晚就不用干别的事情了。
她前脚把病历夹子插到病历车上,后脚就听那个患者在说他老伴儿: “你知道什么呀,你别乱说话。”
“我怎么不知道,不就是12室的那个男的今天去投诉了。可有用了吗?我都说了他整那出儿是没用的。这就像到粮店买米不带够钱,反倒说人家粮店要饿死他、说人卖粮的没人性。早三十年那阵子饿死多少人了,那去粮站磕头的都不好使,何况现在他来这么一出?
没钱就不能治病,这事儿走哪儿,哪朝哪代都是一样的。”
李敏假装没听见,跟护士交代了一声去icu,便匆匆离开了。
*
李敏从楼梯跑到16层的icu,只见楼道、电梯间都站满了人。看样子大多数是今天那些中毒患者的家属。惊惶、恐惧、焦虑在他们的脸上来回交替,还有几个年岁看起来大一些的女人在小声啜泣。压低声音安慰她们的人也是六神无主的惊惶。
李敏从他们中间穿行,不停地要跟人说:“借下光儿,让我过去一下。借下光儿。”费了挺大的劲儿,才终于来到icu的门前。
按响门铃后,一个护工过来开门。
“李大夫来了。今天的专家比较多。关主任也在呢。”
“嗯嗯。”李敏谢过她的好意,要了一件无菌袍穿上。戴好帽子和口罩后,往内科的那个大开间过去。
八个中毒的患者有七个在这里。李敏居然在这儿看到了自己实习呼吸内科时候的带教老师,对她职业生涯影响甚深的祝博士。
李敏悄悄地站到护士办公桌的边上,听留下来的这些专家低声交谈、讨论、抑或是争辩。
最重的那个患者在透析后、又在icu在做床边透析,这是要24小时连续不断的。李敏看看自己给做了气管插管的那三个患者,面色看起来还挺平静的。扫视一圈却不见那个怀疑谵妄的中毒患者。
其中的一个发现她了,就朝她这边咧嘴笑笑。那是个明白人,看得透透的,现在有这么多专家守着,若还是个死,那也就是这命了。
李敏悄无声息地翻看着icu的治疗给药,看完一个患者的之后,她没有贪多,立即把抄写好的便签本收起来,向注意到自己的关主任和祝博士点点头,悄悄地退出了icu。
镇静、利尿,总结起来也就是这四个字。李敏觉得自己有必要去查找du鼠强的代谢方式。
*
第二天,李敏下了手术以后,果然见到了被停手术的那个患者家属拿缴费收据过来找她。
“李大夫,你看,我们补交了住院押金了。是不是明天可以手术了?”
“你跟我来一下。”李敏拿着单据去找护士长。“吕姐,这是我们组明天要做手术患者的。你登记一下了。”
吕青接过单据,翻出住院押金登记本,抄下姓名等资料,将盖了住院收费处章的收据还给患者家属。
“你也别怪我们这样催你交住院押金。实在是我们每个月挣的也不多。一个月遇到一个这么拖欠费用、最后也不办出院手续、不补钱就跑了的,我的工资奖金全填进去都不够。”
这患者家属讪笑。那肺脓肿引流的患者,即便没说,他心里要是没打这主意可就见鬼了。昨天停药了一天,他媳妇折腾着去医务处投诉、去找院长,结果只有医务处的一个干事接待她。
□□是怎么说的:du鼠强中毒的那七八个人,进了医院急诊科什么都没问就立即抢救,送去做急诊透析时那是一分钱都没交。现在又请了不少专家来会诊,所有的会诊费都是省院掏的现金。
为什么?
省院就是要救死扶伤,不能看着人死在医院啊。
可你家男人是属于这情况吗?
没钱,那就去你们工作单位申请补助、或者去民政局申请经济困难的补助。想医院减免医药费,你得在住院前把经济苦难的材料让街道、单位盖好章的。你要是不怕你对象停药期间出事儿了,你现在去办这些也成。
唉!我们巴不得只管治疗患者,所有的费用国家都包了呢。唉!医院现在都独立核算了,真没办法担负起所有付不起医药费的患者医疗开支。
卢干事长吁短叹陪着患者媳妇磨叨了半天。
那家两口子还真有心就这么躺在医院里。但他们怕万一像石主任说的那样、拖延到后来导致病情加重……反正是两口子嘟嘟囔囔地叽咕了大半宿,今天一大早就在住院处那儿缴费,还排在她前面呢。
活了五十多岁了,这点儿事儿还看不明白?也就自家那个光想着贪小便宜的、会以为欠账能混过去呢。
*
icu一下子进去七个重患,早会的时候,陈文强就说今天做脑瘤手术的那个患者,术后回科里的监护室。
开完早会,几个患者家属就进来找吕青。这一大早的,她就得放下所有的工作,先登记好这几份的缴费收据,然后就开始忙着调整去监护室的护士。
必须得是经验丰富、能够独挡一面的老护士才可以。
才轮去处置室,可以上一个月的白班的小姜,见吕青皱着眉头抽不出来合适的人发愁,就毛遂自荐道: “吕姐,我去吧。”
科里的这些护士,再没谁比小姜的经验丰富、比她资格更老,也没有谁比她更适合了。
“可是你才轮到去处置班的。”吕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科里的事情处处都仰仗着小姜等几个老护士支持,每个班次必须要得有一个老护士坐镇。小姜从过来十二楼就一直在倒班……可上次十一楼出事儿之后,她不得不主动和王静商量,把十二楼的老护士送回去了几个,好帮着王静把十一楼的护理工作稳定下来。
所以才有谢珊芊、温暖等人都被提上来独立带班的事儿。
“除了我你今天还有谁能动谁?不管好赖的,你白天在科里,你自己能盯着处置班了。我先给你顶一个24小时,或许那患者明天就可以转到小病房的。陈院长他们明天的手术是胶质瘤的,术后也肯定会用监护室。你看看谁来接手了。”
“那我就先谢谢你了。唉,这要是没手术愁人,有了手术人手跟不上更愁人。”吕青嘟嘟囔囔地翻看护士值班的花名册,琢磨着明天抽谁好。抽一个是不够的,至少得抽出来两个人。
“石主任,”吕青看到石主任信步悠悠哉哉地走进来,立即就叫住他问:“你明天的那台手术还做不做?”
“今晚下班前再定。那患者说是回家筹钱去了。”
一个实习护士在边上插话道:“我早晨给他们屋的人抽血,还看到他媳妇儿在点钱呢。肯定是跟那个患者学的。”
“爱学就学吧。陈院长他们那组不就停了一台了。”石主任不以为然。“护士长,再往后你可把好关,可别再出现手术后费用不足的事儿。”
幸好那患者惜命怂了,不然他坚持不交住院费,他又是感染不得不切开的,万一术后真的出事儿,石主任只要这么一想,后背就冷汗涔涔的。
“陈院长的那个患者,刚才就把补交住院费的收据给我看了。他的手术明天做。你那个肺脓肿的患者没起好作用。”吕青敲着厚厚的工作薄,忍不住嗔怪石主任。
“我这不是给你做了补救?你当我昨天那张单子是好来的,我绞尽脑汁在财务处搭上大人情,翻了挺久的收费资料,才总结出来的最适合我们科目前病种的、住院费用的押金数额。”
石主任昨天下了手术就去忙这事儿,财务处的王处长还是范主任帮他打了招呼,才允了他查看最近三年的神经外科和和胸外科的收费。
“我知道你昨天费心了。我昨儿也是立即把你给我的那单子交到住院处,还抄了一份给门诊送去了。我跟他们说好了,让她们再收住院患者的时候,按照上面标示的提醒患者准备住院押金。一旦患者费用不足了,一定要提前三天通知我们。
不过,真需要预交那么多押金吗?”
“咱们公立医院的收费都是按照国家规定来的。哪个患者出院的时候不是把剩余的钱都取走了?住院部还敢私吞了押金不成?从来都是多退少补的事儿。”
石主任说的理所当然。吕青也觉得他这样的说法好有道理啊。
但她确定不下来明天去监护室值班的人,心焦还没有办法,就颇为烦躁地问石主任:“icu的那几个患者怎样了?什么时候能出来?咱们科都不够人手轮监护室的。”
“我刚才过去看了一下,根据病情应该会挺快的。但是医院不会很快把她们转出来,这涉及到一个态度问题。”
吕青点头。政治影响不能不顾及。陈院长下了手术台就往icu去,为的不就是电视台都播了这个中毒的新闻吗?昨晚打到自己家里的那几个电话,也都是问这事儿的。
“我看看还有谁能去监护室。唉,这可愁死我了。”吕青拍着值班本叹气。“这都是科室扩张太快的后遗症。还说建妇儿中心呢,外科再分科一次,我看更不够人手了。”
石主任敲敲桌子说:“那你抓紧时间培养新人吧。心胸外科的患者涨得很快,没准到时候会单独立科的。”
吕青自然知道科室各病种的患者就医人数多寡。她看一眼责任班的护士和实习护士没说话。隔了一会儿她才问石主任: “再分一次,你们大夫够吗?”
“够啊。前年分来的本科生,轮去急诊的好几个,还有去年分来了八个大学生,给胸外科三个人不算多。胸外现在每天就一两台手术,这些人正好。”
“那陈院长的神经外科?”
石主任莫测高深地笑笑,那是陈院长的事儿。他只对吕青说: “总不能胸外科有单独立科的机会、而不占一层楼吧。”
钱10
三天的时间, 说短不短说长不长, 有了停药和手术被后移的两位患者做榜样,十二楼的住院患者中, 临近欠费的、观望的都有了行动,该补交住院费的主动去补交了, 该做手术的也如期做了手术。
所有的医疗工作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可是十二楼的任何人都没想到周五的时候,有省精神文明办的工作人员,在卢干事的陪同下到科里来调查了。
李敏下了手术在十二楼的走廊被卢干事叫住:“李大夫,你等下, 有点儿事情要问你。”
“什么事儿?我还要写手术记录呢。”
“这事儿更重要。”
李敏只好拿着病历夹站住, 疑惑地看着卢干事催促他:“那你说吧。”
与他同行的男人立即就问道:“李大夫,听说你是住院总,你们科里所有患者的医疗你都要管?”
问题很尖锐。
李敏看着眼前的男人,心说这人有病吧?拿这么大的问题问自己, 先不说陈院长是不稀得管、也是没空儿管科里的话,但科里还有李主任和石主任呢, 这是把他俩往哪儿放了?
于是她态度不是很好地解释:“住院总只是科主任的助手, 帮着打杂的。卢干事,你知道住院总的职责, 你跟他解释吧。”
李敏想绕过俩人回办公室。
那男人拦住李敏的去路说:“李大夫,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你谁呀?我忙着呢。”
“你先别管我是谁。你管床的那些患者, 你是不是对每一个人都以‘救死扶伤, 发扬革命的人到主义’为己任了?”
“是啊。哪一个归我管的患者, 我都及时治疗了。”
“真的?”
“你不信问卢干事好了。”李敏侧身迈步就走。这人脑子有问题吧?既然不相信我说的话,那还来问我干嘛啊?
那男人再度拦住李敏的去路问:“你们科给患者停药的事儿呢?你怎么解释?”
“谁停药了?我怎么不知道?我管的这十几个患者都按着医疗程序诊治的。”她转头看卢干事问:“这人谁啊?你不是看我忙的还不够,就还给我找事儿吧。今天这个患者的手术记录我还没写,明天还有一台手术。卢科长,你想做什么?”
“那个李大夫,你不要有抵触情绪。”卢干事打官腔劝阻李敏。“他是上面精神文明办公室派下来,是要调查周一你们科患者反应停药那事儿的。”
“周一?周一我在急诊室抢救du鼠强中毒的患者。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事儿?”李敏打定主意,我就不知道,你能怎么地我?“卢干事,我要回去写手术记录了,这个是要求术后两小时内完成。你等我把术后记录写好再说这些可以吗?”
“你看我才说了你别有抵触情绪,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去年不是因为你把十一楼的漏诊堵住了,才评你为先进工作者嘛。十一楼的患者你都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十二楼的事儿?再说周一不是十点多钟就让你们回科了。”
李敏用无奈的态度对卢干事:“你说周一停药,那是几点的事儿?”
卢干事想想,患者家属没到十点就已经坐到自己的办公室了。于是他便说:“你回来以后没听说?”
“没有。”李敏坚定地摇头。
“那么让患者补交住院费呢?给患者延期手术呢?”来者换了话题追问。
“住院处下了费用不足的通知单,我自然要协助护士长催促患者了。不然你的意思是我可以不管住院处的通知单?卢干事,你给我一份盖了公章的医务处文件,以后我照办。”
卢干事看看李敏,又看看那男人劝李敏:“你回答他的问题就好。别的事情不要扯进来。患者延期手术是怎么回事儿?”
“住院押金不足。补交后立即正常手术了。”李敏皱眉,那患者真麻烦。还是石主任做得好,把科里各个病种的押金数目一下子提高了,以后再不虞遇上这样的事情了。
看李敏回答得滴水不漏,卢干事从内心笑出来。他往边上退开一步,对李敏很客气地说:“那个,李大夫,耽误你写病程记录啦,你忙你忙。”
李敏看他一眼,朝他们俩个点点头,快速地从俩人中间走过去了。心里却嘀咕着这卢干事真是有毛病,
跟在她身后的俩实习生也赶紧顺着空儿走进办公室。
*
护士办公室里,吕青见了李敏进来,笑眯眯地问道:“是不是很吃惊?”
李敏点点头,明白刚才走廊里的说话内容,他们大概也都听到了。
“才石主任发了老大的火呢。”吕青像说看到新年晚会有好节目一样地兴奋。
石主任拦住兴奋的吕青问李敏:“这个手术不顺利?”
李敏点点头:“嗯,挺难的。不过最后还是做下来了。”
“难怪了,这都快三点了。快去吃饭吧。”
李敏见石主任是不想吕青继续说这件事的态度,便笑笑对他们说:“那我吃饭去了。”
连续做了五个多小时的手术,她早感觉到疲惫。俩实习生一个上台一个跟着看的,跟她也是同样的状态,到现在也还饿着肚子。她得先把这俩学生安排好。
“你俩跟患者家属过去四海酒家就可以了。手术室她们都去吃饭的,你们就说我不去了。”
实习生也适应了李敏不出去吃饭的习惯,遂去找在电梯间等候的患者家属了。
李敏从在严虹家搭伙,就不去应任何患者家属的吃请了。她给了小艳一把值班室的钥匙,这样她不在的时候,小艳可以直接把午饭放去屋里。她回到值班室才打开饭盒,办公桌上的电话就不屈不挠地响起来。大有不接电话就响到地老天荒的架势。李敏没办法只好伸手拿起电话。
电话里立即传出来底气充沛的说话声:“喂,李大夫,我是老卢。”
“嗯,卢科长。有事儿?”
“啥科长不科长的。刚才的事情谢谢你了。”卢干事的情绪非常好。
“谢我什么?”李敏觉得莫名其妙的。
“谢你刚才没有胡说八道。”卢干事咔嚓撂了电话。
李敏拿着听筒觉得卢干事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敲门声响起。
“李大夫,是我。吕青。”
李敏便过去开门,吕青拿着一张板凳站在门外。
“吕姐,你来还不给你凳子坐啊。”
“我这不是怕你坐床上吃饭蜷得慌嘛。”吕青拿着板凳进来。“你吃饭,我说事儿给你听。你出耳朵就可以了。”
从小姜和小陈专上特护以后,小吴上夜班,吕青就没了可说话的人,她又不想跟后来的那些小年轻的叨叨,这不就找上了吃饭的李敏。
“我跟你说,刚才那事儿吧,就是前天你们手术的那人引来的。你说这事儿整的,咱们科倒霉不倒霉!谁要出差还得多带点儿钱备用,何况是住院看病的。是不?”
李敏嘴里含着食物点头。
“所以,他周二不是被停了手术嘛,他家亲戚来了不少,但是那天谁也没说什么。术后他在监护室住了一天就转出来,他家亲戚特意过来问了,陈院长正好在,你昨天也在的。我不知道你留意没有,就是个子不高、胖胖的,带着点儿老板味道的那男的?”
李敏摇头。昨天的手术,不是,这周的手术做起来都比较棘手。下了手术台遇到患者家属来问情况,陈文强在就他回答了,他不在自己才会挑着、简单地说上几句的。但是真没注意到患者配偶以外来问病情的人。
“我猜你就不会留意这些。陈院长不是和他家说一切都挺好的嘛,这不,人家亲戚跑了两、三趟就不高兴了。把气撒到了咱们科里了。
李敏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说:“那好歹也得等患者出院吧?这人还在咱们科里住着呢。”
“你当他家的亲戚是那么好心啊。”
“这什么亲戚啊?要不就别来呗。”
“他妹夫。他老婆的妹夫,和他是一担挑。平时与他就互相别苗头的。他妹夫刚才还当着小卢的面,在办公室里跟石主任呛呛了几句呢。被石主任顶了回去。我跟你说李敏,越是平时笑呵呵的人啊,发起脾气来越吓人。”
“脾气大的人发脾气也吓人。反正我胆小,谁发脾气我都怕。”李敏笑着接了一句。
“你还胆小?你没把天捅个窟窿就不错了。”吕青见李敏要出声与自己辩论,赶紧止住她说:“你好好吃饭,我就那么一说。”
“石主任说什么了?”
“石主任问那人,是不是每个月都拿出十块钱支持希望工程了。那人哪有出过这个钱!”吕青的眼色不屑,“呸”了一口继续说道:“然后石主任就说他亲戚不是没钱看病,凭什么不缴足医药费、就准备等没药钱的时候让大家分摊?他又不是西北那些贫穷到孩子都上不起学的人家。”
“那人还耍赖呢。说他姐夫是胶质瘤,晚做一天危险就增加一分。说咱们医院不把患者的生命安危放在前面考虑,只看钱只认得钱……”
李敏嘴里含着食物笑:“他都诊断出来好几个月了。”
“是啊。石主任也是这么说的。石主任还让他去住院部查查,看看胶质瘤这个病种是预交多少住院押金。我都跟他说了,押金不够让他先住院,已经是省院通融了。术前把手术费交齐怎么就不对了?”
李敏把剩下的那点饭菜划拉进嘴,然后说道:“我记得这患者好像也是谁送进来的。不然他最快也要下周手术的。”
“我回头问问陈院长吧。是陈院长给他签的住院通知单。陈院长还不知道今天这事儿呢。他要是知道了得更上火。”
李敏赞同吕青的这说法。这周要不是早就安排好了这几个手术,他是恨不能住在icu的。“下班前,陈院长一定会回来看看的。不过你觉得他现在的事情这么多,还需要咱们告诉他吗?医务处都出面了。”
“也是。秦处长肯定会对他说的。哎,我听说中毒最轻的那个没什么事儿了?”
“是啊。”李敏把暖水瓶里的热水倒进保温桶,把羹匙伸进去刷了两下,站起来说:“那个女的一开始就没住进icu的。估计再观察几天,没什么事儿也就出院了。”
*
下班前,陈文强果然回到科里来看这周已经做过手术的那四个患者、还有明天要做手术的那个患者。等属于神经外科的患者都看完以后,他才边洗手边提高声音对等在护士办公室、还没有下班走的石主任和吕青说上面派人来调查的事儿。
“爱查就查吧。幸好现在不是‘花个八分钱折腾小半年’的时候了。这事儿咱们做的不理亏。虽然要救死扶伤,可是国家没有全额拨款工资,还让咱们自筹资金盖住院楼、买医疗器械。咱们省院现金流已经很紧张了,没有学其他医院让职工掏钱集资盖楼,就是不想临床大夫为了钱迷失了救死扶伤的初心。
可像对这患者的处理,不缴足住院费就不能手术,死因为他不属于急诊急救的危重患者之列,又没有相应的减免等证明,到哪儿咱们也说得出理。”
石主任叹口气说:“我每次参加巡回医疗,对那些看不起病的贫困户,我愿意免费给他们做手术,我真是心甘情愿的。没有医疗队下乡,他们不论大病小病,不论是什么后果,就那么硬生生地干挺着。
比如砂眼吧,初始一瓶5分钱的氯霉素眼药水就能解决的问题,可就是有人能拖到角膜坏死、失明的那种严重程度。但咱们科的这几个患者,他们根本就不属于这种情况。”
“都是那个肺脓肿的开了个坏头,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吕青挺生气的。“石主任,也亏得写了新的住院押金标准给住院处了,不然还得废口舌解释的。”
陈文强对着水池使劲地抖抖手上的凉水,很不屑地说:“那几个人纯粹是想用‘救死扶伤’来做道德绑架的。我让秦处长往上面打报告了。”
*
“我们这忙着抢救du鼠强的事儿,但是精神文明办这时候来科里查我们,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晚上在icu,陈文强把舒文臣拽出去,低声跟他嘀咕白天发生在十二楼的事情。
舒文臣听过以后安抚情绪不高的陈文强道:“老陈,这事儿你得沉住气,谁再问你什么你都不用回答。咱们正经的医疗工作还忙不过来呢。我明天跟秦国庆说一声,让他往上面打个报告,问问省厅是怎么回事儿好了。我估计这是私人性质的,院办章主任那儿并没有收到通知。”
陈文强见舒院长这么说,立即喜笑颜开道:“咱倆想到一起了。我今儿个下班前跟秦国庆打过招呼了。不过,我看他眼窝都是黑的,估计这段时间也是累得够呛。”
舒院长不悦地板起来脸说:“你就没看到我眼窝也是黑的?”
陈文强就着灯光仔细看看说:“大概是晚上不显眼吧。我说你也悠着点儿喝酒,不行就带点儿解酒药吧。”
“有什么用。人家就是想要看我这不能喝、还不得不喝的喝得要失控的样子。”舒文臣怅然道:“不喝也可以的,但难免事情办起来不那么顺利了。”
陈文强立即就恼火了:“那些人真他m的不是东西。你这是为自己吗?犯得着这么难为人吗?下回在喝酒你带上我,我跟他们喝去。不把他们都喝得钻桌子了,我就不放下酒杯。”
舒文臣觉得心里暖暖的。任何时候只要自己需要,陈文强从来都是义无反顾就站出来支持自己的。“好,再喝酒我一定带着你去。”但他跟着又说道:“咱们省院的事情太多了,你把这面的医疗看好,我就后顾无忧了。”
“正常医疗是没什么问题的。我看着这几个转归也都不错,换别的人早出icu了。”
“再等等吧,du鼠强中毒没有先例可查。在icu多待两天,上面也能安心些。”更多的舒院长不用多说,陈文强领会得了。
“我倒不在乎她们在icu住多久,就是咱们的正常医疗工作都被打乱了。本来可以在icu过渡一两天的患者,这几天也不得不用起科里的监护室,人手都不够用。”
“今年夏天再跟卫校多要点儿护士。”舒院长安慰陈文强:“等明后年新人顶用了就好了。”
陈文强点点头,现在也就只能盼着这两年陆续进来的新人成长起来了。“噢,对了,小尹跟我说,老邱昨晚又打电话过来了。问咱们今年能要多少人?”
“你给他回个电话,告诉他三十人以上吧。”
“要得了那么多?”陈文强怀疑。
“要给分院储备人才的。凡是没在咱们这儿实习的,咱们得先看看人。”
“看也没用。老邱肯定会夹带私货。”
“一两个、两三个,不差太多就可以。咱们这儿是靠脑袋吃饭的,差多了大家都没意思。不像咱们省院本身的子弟,在哪科都有父辈照料着。医学院本身的子弟,要是差多了承担不起来工作,这一辈子也难熬。”舒院长说着话觑着陈文强的神色问:“你是不是想和我说点儿别的事儿?”
“也没什么事儿。”陈文强略略扭捏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我觉得没早跟你说……”
“说吧。”舒院长劝慰陈文强:“除了生死在我眼里没大事儿的。”那语气与几十年前陈文强闯祸后一模一样。
陈文强难得地惭愧了一下,吭吭哧哧地说:“眼科的杨卫华不是考了在职研究生吗?”
“是啊。你也想考吗?”舒院长与他开玩笑:“我看你该让别人来考你的研究生才行。”
陈文强立即裂开嘴笑着顺杆爬:“你认为我的水平够招研究生的了?”
“够,早就够了。我还想着等到医学院了,看看怎么联合招生呢。不然谭教授、罗教授他们可惜了,本来他们几个在医大都带研究生了。”
陈文强轻咳几声说:“我也没想到医大会死拧着不同意联合办学。”
他俩原来的计划是这几个人继续招研究生,然后在医大上基础课。可就是没说通医大校长,省厅出面都没好使。
“所以我才准备应了医学院那边要挂教学医院牌子的事儿。咱们应了他们挂牌做教学医院,他们聘请咱们的教授合作带研究生。像罗教授他们正带着研究生的,是不需要到部里另办手续,对医学院也有好处,属于互惠互利的。但你的手续可得另外办。似乎有点儿繁琐。”
舒院长这么说话,陈文强就知道他早已经着手这事儿了。于是他真的不好意思了。但这事儿再拖就没什么意思了,也该跟舒文臣说了。
“小舒,去年老邱来送聘书的时候,他顺便给我办了合作招收研究生的资格。”开了头,后面的话就好说了。“我让李敏去参加考试了。如果她能考够分,她就是咱们省院外科的第一个在职研究生。”
舒文臣神色不变,笑着应道:“行啊。那你就是咱们省院第一带研究生的副主任医师,实打实的兼副教授了。但是李敏去上学,你的神经外科怎么办?”
“就半年的基础课呗。一周上三四次课,她也不用天天在金州守着。再说还有老梁呢,不行我就拽上他,反正以前也是他和老李给我搭手,挺挺就过去了。”陈文强见舒文臣没有不高兴,如释重负地笑了。
“这事儿我知道了。金州到底还是太远,往返不便。我回头再跟医大或者医学院商量商量,看看李敏能不能借读。不过,李敏要是能好好用这半年时间……”
“怎么个好好用法?”陈文强有些不解。
“你想想她的年龄。我家老楚生老大的时候比她现在还小一岁呢。”
陈文强龇牙:“李敏要是男孩子就好了。”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道:“幸好现在只生一个孩子。”
“带孩子也费心神呢。”
陈文强笑笑没当回事儿。穆杰不会永远在南边;李敏买三室一厅的房子,就是为了以后她父母过来住有地方。潘志他家请了保姆,李敏在他家搭伙,哪怕到时候她父母不来,她也应该会有样学样地请保姆。
想到潘志家里请保姆的事儿,陈文强觉得自己这一周没回去看看父母,把父母完全托付给保姆不适合。看吧,周日估计不会有什么事儿了,到时候怎么也要回去一趟。
陈文强说完要说的话,便问舒院长:“你白天说有事儿要和我说,是什么事儿?”
“噢,是呼吸科关岚关主任的事儿。”
“他怎么了?”
“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
这个人怎么样?
“他们俩口子都挺能吃苦的。他在呼吸内科也挺拿得起来的。我看医大附院那个祝教授这两天与他挺聊得来、也很赞赏他的样子。我不太了解内科的事儿,听说医大那个祝教授,隐隐有咱们省未来呼吸科领军人物的意思。”
“你说祝教授啊,他与罗主任他们一样,都是下乡后获得推荐的工农兵大学生。罗主任考上研究生的时候,他考上了公派出国留学,在日本读完博士回来的。那个医大附院的侯教授不是发现得了肺癌嘛,所以侯教授病退之前,推荐他接任做呼吸科的主任、呼吸研究所的所长。”
“这?呼吸科的教授得了肺癌?”陈文强惊呼出口。
钱11
呼吸科的教授得了肺癌?
“是啊, 就是元旦前查出来的。咳了有几个月了。一直不当回事儿。一场重感冒就不由得他遮着掩着了。”
“你的意思是他早知道自己是肺癌了?什么分型?不能手术吗?”
“小细胞肺癌。”
陈文强哑然。小细胞肺癌早期发现的还好, 局限在肺实质可以选择手术切除。但问题是大多数得了该肿瘤的人,都是以咳嗽、咳痰、肺炎等治疗一段时间, 等不见好转再考虑其它疾病就延误了诊断。
——谁好好的会把自己往得了肺癌那边考虑、进而去做ct检查呢?
“开始化疗了?”
“嗯。眼看着75岁了,能不能扛过第一次化疗加放疗的打击都不好说。”
“那岂不是这一年两年内的事儿了?”
“是啊。即便扛过了也不乐观。小细胞肺癌容易产生耐药, 对二线化疗药又不敏感。”舒文臣觉得挺沉重的。他与那老主任接触的不多, 年轻的时候就听说过侯教授, 哪怕白天弯腰挨pi斗了, 晚上照样挂了听诊器去查房。几十年下来,一直是极受同专业的同辈、后辈尊敬的老人,也是北方呼吸学科的泰山北斗。
“难怪这回医大派了祝教授过来会诊啊。他这是已经接了呼吸科的主任了。真是年青有为啊。我看他与关岚年龄差不多也相谈甚欢, 还以为他们是同学呢。”
祝教授与罗主任在恢复高考后同时读研究生,那年关主任才刚考上医大。
“关主任和我说他去医大进修的时候,是祝教授做他的带教老师。我跟你说起关岚的意思是这样考虑的:老傅过去分院做院长, 把这边的工作全交了;我和老费要把大部分的精力投到省院那个新规划里;你才做医疗院长,一个人忙着全院的医疗工作, 这又和我那时是不同的。
我那时有你回来做外科的大主任,全部的外科事务我都托付给你不用再操心半点儿。可现在内科医护人员和患者加起来, 比五年前省院的总量还要多。都要你一个人来应对,万一有了疏漏是极不妥当。”
陈文强这俩月的脾气上涨、耐心下降,舒文臣都看在眼里呢。他坚持只要陈文强还能扛得住, 自己就不伸手。事实证明陈文强在年底患者最多的时候, 仍然能够做得很出色。但要是有人能在内科帮下手, 他肩上的担子无疑就会轻松很多的。
陈文强赧然。他掏出烟盒想起这是icu病房, 便把烟盒拿在手里摆弄却没有掏火柴。他摆弄了一会儿烟盒,盯着舒院长问:“你的意思呢?”
舒文臣就接着说道:“这个du鼠强中毒是突发事件,急诊处理得很好。说实在的,这几个患者到目前为止,都没有生命危险了。这周你我都盯在icu,多数是为了要对上面有个交代,但实际上还是关岚在主持这里的工作。”
“嗯,你说的是。你想说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我这俩月绕得脑袋都没空地儿了。”陈文强开口打断他,并提出自己的要求。
舒院长笑笑,这人在自己面前还是习惯性地不想动脑思考问题。于是他也就不再做铺垫了,直接把自己的目的告诉给陈文强。
“前几年我就有把关岚提为院长助理的考量,你认为他与你能合得来吗?”
能不能合得来?这可把陈文强问住了。他好像就没考虑过与人合不合得来的事儿。舒文臣见他陷入沉思也不打扰他,静静起抱肘站在他身边微笑着。他有足够的耐心、也有足够的信心,他相信自己能等到陈文强想清楚、想明白之后,做出的符合现状的决定。
因为——关岚要协助的工作对象不是自己,而是陈文强。
*
提关岚为院长助理的这事儿,舒院长曾经考虑过很久很久的。甚至在陈文强初初从南方回来、做外科大主任的时候,他就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可是还没等他在院务会上提出这事儿呢,就发生了费保德借机把陈文强“整”下去……
后来阴差阳错的,陈文强成了院长助理、进而成了医疗院长。而省院这些年的业绩,推着自己往上走的可能性,在逐年增加……
如今傅院长到了心向往之处;费院长也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后勤院长职位;人事变动下,提拔关岚做院长助理的考量,再度摆到了他的案头、反复地出现在他心头。
“那个小舒啊,咳咳,我对你也没什么好瞒着的,我这五十年就没想过与谁合得来、合不来的事儿。”
舒文臣失笑:“那是。从小到大你我做伴,你不需要想。那你在南方呢?”
“我就做我的外科大夫啊。”陈文强回答得很理所当然。他接着在舒院长质疑的眼神下接着说:“后来做神经外科的主任,我也是光管患者的治疗、干好工作就够了。那用想这么些。就是回来这些年,我不也都是一直在临床当大夫。其实要是没有上回的那事儿,我如果能一直做外科大主任,我觉得比做这个老什子什么医疗院长要好。这活太累心了。”
“可是你下不去了。”舒文臣感喟。
“是啊。”相关的事情俩人讨论过了。这回的话又说到这里了,陈文强突然下定决心道:“既然你看好关岚了,我选择听你的。反正他是呼吸内科的主任,即便你最后要回到心内科做主任,他也为难不到你那儿。你护了我五十年,我还护不到你退休吗?你放心,我肯定会与他合得来的。”
舒文臣笑笑,心里的一块大石落地。这就是与自己肝胆相照、待自己始终赤忱如一的陈文强。自己对他的每一分好,他安然领受;自己需要帮助时,他义无反顾……
手足之情升华为知己之义、化为后背可托的依靠,世间情可更有甚与此乎?
*
李敏仍在同一时段来到icu。她按响门铃叫开门,先换好帽子、口罩,然后换了无菌袍、拖鞋进去,却没有注意到在暗影里看到她进去的舒院长和陈文强。
今晚在icu的人就少了。随着患者病情的好转,省城各大医院抽调来的专家,都陆续回去了。祝博士却还是在每天的下午准时到省院的icu来。
“祝老师。关主任。”李敏到了护士站那儿,看到坐在那儿下医嘱的祝博士、关主任赶紧开口问好。
“师妹来啦。都说了不要叫什么主任的,叫师兄。”
李敏笑笑点头,乖顺地叫人:“关师兄。”
患者好转,祝博士也有了心情聊天。
“小李,我听关岚说你在神经外科干得挺不错的啊。这都晋了主治医了,可以啊。”
李敏略略羞涩地笑笑,往上推推眼镜说:“我都是按着你教导的做呢。工作日记是天天记的,专门做了分类、追踪。病房里的每一个患者,基本能做到了如指掌吧。也努力做到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可就是很忙,一直没空儿回去医大看看你。”
祝博士见李敏这么说,知道她按着自己的教导做了,笑得越发可亲了。他点点头鼓励李敏道:“好好努力,你关师兄很看好你的。”
关主任在一边笑着附和,把手里的病历递给李敏。
“我这小师妹是省院最用功的年轻人。比我还提前晋中级呢。”
李敏对他这话不置可否,笑着接过病历开始翻看摘抄,一会儿就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她在icu盘桓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把最重的那个患者的病情都掌握了,才与认真巡视患者的祝博士点点头,悄悄离开了icu。
*
等李敏离开了,祝博士见患者没什么事儿,就与关岚开始聊天。
“小李的悟性不错、韧性也好。我记得她是89年刚上临床就到呼吸内科实习的。这些年我带了百八十的本科生了,只有寥寥的几个人,在实习之初就能按照我的要求做到实处。”
“是吗?也是去查发热的文献?”关岚配合地问。
“是啊。和当初给你的考题是一样的。但她做得比你好。”祝博士笑起来。
“比我还好?”关主任不相信地瞪眼。
“嗯。她把图书馆所有的发热相关文献都找了出来,中文的、英文的。”祝博士手指点着病历夹说:“抄录的索引文字比这还厚。完全按照正规要求的资料索引摘抄的。她还跟同学借了十几张图书卡,抱着一纸盒箱子的书到我办公室,告诉我这些是她筛选出来的、与出疹相关的发热文献,相关的章节处都夹了便签。
还问我需要看哪一本。”
祝博士说着笑起来:“我给研究生开题,有的研究生查文献都没小李这么认真。你别不信,她抄录的索引还在我办公室那呢,你哪天去我办公室看看。到时候你可别觉得自己丢脸啊。”
关主任立即说:“我没有不信。就是她用了多长时间?”
祝博士想了想说:“差不多接近两周吧。”
“那可比我用的时间久太多了啊。”关主任开玩笑道:“她不如我。”
祝博士莞尔:“你交上来的只有中文的。小李查到的英文资料比中文要多,nearly double 。我当时就跟侯教授说小李这认真劲儿,将来做哪科都能做好。后来侯教授还问起过她的毕业分配呢。我前几天在你们省院见到她,我还真挺遗憾她没在呼吸内科的。”
关岚笑笑。医大安排实习呼吸内科的时间是五周,能让实习的带教老师至今记得、尤其是祝博士这样的人记得,可见那第一次的考核是入了祝博士的眼了。因为李敏可不像自己,是跟着祝博士进修学习一年的。
“那你怎么没留她在医大啊?”关岚略微有点儿好奇。“听说李敏的成绩也挺不错的啊。”
“我那时不是呼吸科的主任,没权利啊。”祝博士玩笑般地回答。然后轻咳了一下接着说:“主要是她想做妇产科大夫,不然我还真就去找校长留她了。当然也有侯教授认为她不适合医大氛围的原因。
你也知道医大派系争斗激烈、人事冗杂、条条框框的限制太多,层层压制下会让她这样性格的人失去活力。你看她在你们这儿不是挺好的。”
“嗯,是不错。她晋完主治医,在神经外科算是立足了。医大跟她一起分来的、比她早一年毕业的,还有没定科的呢。”
“那和个人努力、际遇都有关。当初和我在一个青年点的,有我这样推荐上大学的,也有出工不出力,混到最后清点回城的。那些人里现在有做工人的、有蹬三轮车送货的,也有下岗在家等米下锅的。就是后来和我一起读大学的同学,也有不少考试后被发配到基层医院去的。”
关主任点头。他是祝博士和同时代的下乡青年,祝博士说的这些,他的同青年点伙伴也都有。
祝博士说着话站起来,对关主任说:“这些患者也都没什么事儿了,明天我就不来了。有什么意外情况,你再往我办公室或者是家里打电话。”
“好。你等我给车库打个电话,让人送你回去。”
关主任打完电话,跟icu的值班大夫交代了一句,陪着祝博士离开内科中心大楼。路上他笑着问道:“祝老师,你今晚过来就是为了跟小师妹说这几句话吧?”
“嗯。你别嫉妒啊。你可比她大多了。”摘了帽子口罩的祝博士,戴着全黑框的眼镜,越发显得白白胖胖的脸庞如满月般皎洁。
“是是。她比我家孩子也没打几岁。”关主任开玩笑道:“她要是分到呼吸内科归我带,她就管我叫老师了。如今是小师妹的。”
祝博士也笑:“是陈惠池惦记她,说她太硬气了,让我过来看看她好不好。她今年开始招研究生了。陈惠池说不在乎她这两年是做什么专业的。你明白吗?”
“明白。遇到好苗子了,谁都舍不得放手呗。”
陈惠池是与关主任一个大班的同学,她是高三毕业才下乡的那波老三届中的一员。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夫妻俩同时考上医大,成为下乡的公社和医大临床医学专业的传奇佳话。她毕业后留在医大的妇产科工作。李敏实习产科的时候,就在她的医疗小组。
关主任感慨:“陈惠池都开始招研究生了啊。”
“是啊,你要努力啊。别被你的同学甩下太远了。”
“是是,我会的。我一直在努力。”
俩人同龄,这五六年来相处得甚好,说是亦师亦友也不算太夸大。关主任把祝尔诚博士送上车,看着小车驶离了省院,才扑棱了几下落在发丝上的雪花,转身进去内科住院大楼。
*
icu治疗的那七个中毒患者,在陆续到来的专家支持下,稳定后逐渐好转。其中鸡蛋汤喝得最少的那个售票员,率先出院了。其他人也陆续转出了icu,住去神经内科接受后续的治疗。省院各科的其他医疗工作,也恢复了正常的工作秩序。
等中毒患者中再有痊愈出院的,也接近年三十了。
有关这次集体中毒事件的致毒药物的毒性,由舒院长在年前最后一次全院大会上,给全体医护人员上了一课,其性质比做科普没强多少。因为上面提供给他的资料、能讲给大众的就那么多。
他的课更多是关于如何对症治疗、如何保住患者生命、维护患者重要脏器功能以及生存质量方面的内容。
之后,唐书记上台接过话筒,对急诊科当天负责接诊的窦大夫、积极协助窦大夫抢救患者的刘大夫给予通报表彰。表扬他俩在不明致毒物具体是什么的情况下,采取了最适宜的急救方案。为后面成功挽救患者的生命,减少并发症打下良好的基础。
就连李主任、李敏和顾丽华等护士也被表扬了。表扬他们接到通知后反应迅速,立即配合急诊的窦大夫和刘大夫进行了及时、有效的抢救。
被批评的人也有。
唐书记在面带微笑表扬了前面这些人之后,立即换上了一幅严肃至极的面孔,严厉地对轮转到急诊室的外科大夫小汪提出批评。他因为急诊室下半夜没有患者、就离开急诊室工作区域睡觉,导致急诊患者过来时,护士找不到他。
除了给予通报批评,同时还要连扣三个月的奖金、会后要交检讨书一份。
这些都是在省院所有医护人员意料中的事儿。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会后被表扬者都领到了奖金。
李敏不知道窦大夫、刘大夫是多少,反正李主任和自己都是200块,被自己叫过去的小王也有100块。
皆大欢喜。
份内的事儿还有钱拿啊!
刘大夫送钱过来,还不忘给他们泼凉水:“罚了汪大夫三个月的奖金呢。咱们省院的领导绝对是按着急诊室的三个月奖金给的奖励。”
李敏笑笑,管他们按什么给自己的奖励呢,有钱拿就好啊。
吕青笑着问他:“你拿到多少奖励?”
刘大夫避而不答。
吕青追问的急了,他就说:“我干得比李大夫多,自然拿得也要比她多了。其实这事儿是内科急诊的,我那天早晨不过是看着老窦忙不过来就上去帮了把手,也不知怎么搞的,他们内科就他自己值后半夜的班,实习生也是帮不上忙的。不过那天护士要是能找到汪大夫,我哪还会打电话到病房找人。”
这是百分百的大实话。
吕青唏嘘:“他也是的,干嘛离开急诊区睡觉啊。随便找张留观床凑合半宿得了呗。这好不好的马上要过年了,又被批评又被罚奖金的,这得多憋气啊。”
刘大夫也感慨:“那天也是奇怪了,别说外科了,他们内科上半夜连发烧感冒的都没几个。下半夜整个急诊室门可罗雀。整晚闲得小护士们扎堆聊天。”
“那小汪不是还没处对象嘛,他怎么没凑过去聊天还睡觉去了?”吕青一边按计算器复核奖励一边问刘立伟。
刘大夫撇嘴:“被分到急诊室的护士,哪个是有门路的。他还能看上那些父亲不是官的护士了。他呀……人家还不带他聊天呢。”
吕青笑笑,汪大夫的心思在省院是不言之秘。不仅他们知道,就是小护士们也知道。
刘大夫也不想在这话题上多说,就接着刚才的说道:“小吕子,我跟你说我在急诊小半年了,发现应接不暇时,基本都是好处理的常见病;越是一夜没事儿的时候越得小心,指不定天亮的时候来个事儿,那绝对是吓死人的大事儿。”
李主任听他俩聊了许久,这时候插话道:“小刘,你要是有空,把你这半年在急诊的心得什么的整理一下。”
“我?就我这水平能整理出什么来。”刘大夫嘲笑自己。
“最基础的就是最适应临床年轻住院大夫需要的。要是急诊内外科的大夫,都能达到你目前的水平,是不是”
“我有什么水平啊!”刘大夫匆忙截断李主任的话。
“你瞧你这稀泥扶不上墙的惫懒样儿。”石主任看刘大夫两次三番地打断李主任、逆着李主任说话,在他后背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
“你还不赶紧谢过李主任栽培。急诊目前就没有适合住院医师参考的急救手册。咱们省院现在这么多的实习生,人手一本急救册子,不说都能达到你目前的水平,遇事儿翻翻急诊急救手册,以后还不知道能救多少人。
你好赖也工作了十几年,大小是个主治医师的,有这个东西垫底,你还怕过几年进不了副高?”
刘大夫被石主任点明厉害,立即站直了对李主任微微鞠躬说:“李主任谢谢你。石主任也谢谢你。我今儿回去就写,写完以后请你们订正。”
李主任笑笑说:“年轻人好好努力,妄自菲薄做什么。我看你那天在急诊室指挥若定的,比你在病房厮混好多了。”
刘大夫立即说:“您老饶了我吧,这上24小时休息24小时,我这5个月老了5岁不止。你看,我不光脑袋上掉头发,连发际线都往后退了不老少。
你可千万别看我那天是不着急的模样,我那是装的。老窦虽然在内科做过气管插管,我做完一个了,他手抖得打不开气管切开包。要不我能自己来喊李敏啊。
我和你说李主任,我自己都能感觉到心律的加快,还有血压也嗖嗖地往上飙。要是在急诊这么呆下去,用不了三、五年的,我也就得成五六十岁人的模样了。”
刘大夫才不想留在急诊呢。家里的钱被自己“败坏”了不少,就是媳妇不说不抱怨,自己也该有点儿撇,赶紧回病房“戴罪立功”哦。
李主任见刘大夫无心留在急诊,也就不再劝他,笑笑捏着那两百块钱离开了办公室。
*
事后吕青专门给刘大夫打电话。刘大夫坚持不吐口应下李主任的招徕,还对被吕青洗脑的媳妇小万说:“那急诊室是什么好地方吗?第一是没钱,第二是没钱,第三还是没钱。再加上个活累和担心。我是活腻歪了给自己挖坑去急诊室?!”
“不去就不去呗。李主任的那建议你还是赶紧给弄完了。”
“我要是不去急诊室,就别占人家这便宜了。不然我把册子写出来,却不跟着老李干,那成了什么了。”
“你把老李写到第一位不就得了。他马上要去急诊科做主任了,你把这个弄好了给他,让他订正了印发下去,陈院长肯定会高兴的。”
“我就怕他一高兴吧,真把我打发去急诊跟老李干了。”
“去,你赶紧写去。那那么多担心的事儿。”小万翻脸,想想有放缓了声音劝丈夫:“别给你机会了你不抓住,先写完了再说别的。你想想是不是在这面的急诊干,也比去分院的病房挣钱多?”
这还用说嘛!
小万的手指头点到他的脑门上:“你往后面的几年想想,省院的本科生是越来越多了,你们骨科专业不是本科的那些大夫里,你差不多是最年轻的。
咱们这种医士班出生、自考的大专文凭,怎么和那些本科生比?啊?
你现在不多留条路给自己,难道等着以后本科生把你挤去分院再着急?你想想每天上班坐公交车就得一个小时,你每天还不得两头不见太阳了?”
刘大夫知道媳妇说的都是直中省院现状的肺腑之言。自己在外科的前程就是这样的。他不是没想过、而是不敢想。
可是不敢想就能回避得了残酷的现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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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19-2020/1/18
年度盛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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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得了2018最佳新锐作者奖。今年可能要两手空空了,哈哈……
明早6:00更新
钱12
年三十了, 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 从羊年到猴年,这才算是过年。至于那个什么1991年到1992年的那个变化, 很多人就是意思意思。不见国家也就才给放假一天嘛。
扫雪回来也快十一点了,李主任就说:“你们都回去过节吧, 今天我替小李值白班。”
石主任立即应声站起来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老李, 今晚我夜班, 我晚上早点儿来接你。你好回家吃团圆饭。”
“你不用着急, 我家大小子下午两点开始上班的。我家早饭一起吃过饭了。”李主任笑着说石主任。
石主任把脱下来的白大衣又穿上了,他认真地对李主任说:“一早吃饭哪能算作团圆饭。老李,你回家去吃中午饭, 好好吃个团圆饭。我家儿子女儿都在家,下午吃也是一样的。小李,你回家去吧。咱们科就你最辛苦了。”
李敏感激地笑笑说:“我不着急, 我爸妈最快也要十点才能到这儿。我这时候回去也没饭吃。我先在这儿顶班,等一点钟, 看看你们谁吃完午饭了来替换我就可以了。”
陈文强站起来说:“老李你回去吃饭吧,你家今年娶了俩新媳妇, 这个团圆饭还是要坐在一起吃的。老石,咱们都回去吃饭,一会儿一点钟我过来替小李。老石你下午五点过来成不?我要去我爸妈那儿吃饭。小李你可以吃完晚饭回来。”
石主任又开始脱白大衣, 他嘴里应道:“我四点半之前过来。我家年年的惯例今儿吃两顿饭的。”
片刻的功夫, 十二楼的大夫就剩李敏一个人了。好在六十张床位只有不到二十个患者, 都集中到几个病室里了, 而且还没有重患,差不多属于有护士值班就可以的状态。
对十二楼来说今天还有一个便宜的因素,就是轮到十一楼的大夫值白班,下午这个半天班他们可以不留人。这么商量来商量去的,实际是商量怎么能照顾到李敏,让她回去跟父母亲家人吃上两顿饭呢。
*
等提前回家过节的人都走了,李敏提着盘钥匙和值班的小翟一起,把该锁的门都锁上。然后还把放火通道的楼梯门从十二楼这面插上了。门玻璃上贴了一张纸条:请从电梯间进十二楼。
进出病房的大门也锁上了,一大夫、俩护士,三个女孩子开始在护士办公室里闲扯。没多一会儿呢,小翟带的去年夏天刚入职的护士被患者叫走了,办公室只剩下嗑瓜子的李敏和小翟。
“李大夫,我想求你一件事。”小翟少了平时酷酷的模样,脸上多了些女孩子的羞意。
“什么事儿?我能办到的绝对没问题。”和这些护士处久了,李敏更深刻地认识到三分治疗七分护理的重要意义。
“你帮我问问陈院长呗。”小翟的羞意遮挡不住了,但她咬着下唇坚持说完要求的内容。“你帮我问问路凯文能不能分过来。”
“行啊。一会儿陈院长来接班我就问问。我听说今年要从他们学校要不少人的。他的实习成绩不错,我倒是很愿意他过来和我做同事。能不能分来省院,估计还要看他平时的学习成绩。”
小翟知道李敏说的是实话。路凯文对她说过李敏给他写的实习评语。
“我听他自己叨咕过他在班级一直是前几名的。年级,要是光算他们临床医学专业的话,前四年也会有前三、五十名吧。”
“那差不多啊。不过那个最终的排名要等实习完结后,结业考试的成绩出来,才会有最后的排名。你和他定下关系了?”
小翟抿嘴笑笑,微微点下头。
“可以啊。路凯文绝对是上学期来实习的那些学生里的筐帽。你好眼力。”李敏盛赞小翟,把小翟夸得很不好意思。但她跟着又问道:“他在大学没处女朋友吗?”
小翟摇摇头,反问李敏道:“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医学院的男生一般都很差的。我觉得以路凯文的为人行事,还有你说的学习成绩,不应该没有女孩子喜欢他。当然,我这只是一般的按常理的推测,以医大的男女生为例。”
小翟想了一下说:“医大毕业的女生,从苏主任到刘主任,我不知道医大和医学院的女生到底差别在哪儿,反正我看她们和你,还有严大夫和那个研究生莫大夫,你们和过来实习的女生是不同的。你们身上有股和别的人不一样的劲儿。我说不出来的是哪里,反正是和我们都不一样的。”
李敏咧嘴笑笑不接话,接过小翟递来的苹果吃。看来这小翟也不是话少的人,她早发现小翟是很喜欢和自己聊天的。她说的这种情况,严虹早就总结过了。那套自小因为学习好、各方面都很不错、一直是很骄傲地长大的女孩子,与那些在班级成绩中游的女孩子、勉强考上个三流的本科、到参加工作的时候,气度自然不同的理论,还是别说了。
小翟读的是卫校,这话说给她听——是伤人也是得罪人。
李敏咔嚓咔嚓地啃苹果,这嫁接的红富士没有小艳买的好吃;小翟削苹果皮也马马虎虎,照穆杰和潘志差远了。但不妨碍她拿苹果来堵嘴的。
小翟见李敏不回答自己,就开始磕毛嗑吃。“哎,李大夫,你在大学有喜欢的男生吗?”
“有啊。”
“什么样的?”
李敏咔嚓咔嚓地吃苹果,等小翟快耐不住了,才笑着朝她挤挤眼说:“不告诉你。”
然后她把苹果核扔进垃圾桶,把自己面前那一堆毛嗑皮也送进垃圾桶。站起来去洗手,好像是自然自语地说:“你可要确定好了,别最后给别人做嫁衣了。”
小翟明白李敏说话的意思,她对着李敏的背影重重地点头。把桌面上剩余的那些毛嗑皮也都划拉到一起,苹果收起来,毛嗑袋子也系好,突然对走进里间办公室准备看书的李敏说:“李大夫,外面好像有人在敲门啊。”
“你看看电话放好没?门诊要是收了患者住院的话,会先打电话到十一楼的。”
小翟扒拉一下电话说:“放得好好地呀。”
“那我去看看。”
*
李敏拿了开病房门的盘钥匙出去。透过玻璃门,她见到好几个气势汹汹的男人和女人。这些人使劲地拍打着玻璃门,见到李敏就更激动了。恶狠狠地喊着:“开门,开门。”
李敏被吓住不敢上前开门,跟着出来的小翟拉住她说:“先别开门。今天就只有咱们三个,住院患者里也没有厉害的陪护。”
“你去给保卫处打电话,让他们多来几个人。快。”李敏也挺害怕的,但这时候她得有主意。
小翟听话地转身进办公室了。
那几个人见李敏不过去给他们开门,更加激动了。拍门的声音也越来越响。受到惊吓的患者家属有出来看发生什么事儿的了。
“李大夫,怎么回事儿?”刚才被叫走的小护士一手提着拔下来的滴流瓶,一手提着个塑料袋回来了。她刚才拔完滴流就在病室里与患者还有家属聊天,听到走廊里的动静赶紧出来。
“我也不知道啊。我听见声音出来,就见他们在拍门。他们这么激动,我也不敢去开门。”李敏压抑着自己的胆怯地回答,然后往出来看热闹的这些人里看,希望能找到顶得住外面这几个男女的“厉害”人物。
太失望了!果然都是老弱病残。
哗啦啦,一块高一米余、宽半米多的门玻璃被拍碎了。外面拍玻璃的人戴着棉手套,里面的人站得离门有一段距离,没有人受伤。
“李大夫,这,这,”那小护士先是目瞪口呆,然后开始磕巴起来。
“你先把东西放好,这用完的输液瓶不能乱放。”
“嗯嗯。盘钥匙给我。”小护士把手里提着的塑料袋给李敏。满满一袋子的苹果和花生。“2病室的患者给的。”
李敏接过塑料袋,把盘钥匙递给小护士。门玻璃坏了以后,那些人愣怔了一下,接着就更激动了,戴着棉手套的人开始往下摘残留在门框上碎玻璃。他居然想从坏了玻璃的那半扇门往里钻。
李敏拽住想往处置室去的小护士往办公室走,与出来的小翟面对面撞上。
“进去。插门。”本能的反应,让李敏想躲起来。
三个女孩子都怕极了。
“我给保卫处打电话了,他们说马上来。”小翟应声把门反锁。
“李大夫,翟姐,这门反锁也不成啊。门玻璃打坏了,伸手就进来打开门了。”小护士提着滴流瓶跺脚。
“把衣柜移动来。这门是朝里开的。”李敏往办公桌上放塑料袋。
“不用移衣柜,这上面有门鼻。快把抽屉上的锁头拿过来。”小翟喊:“李大夫你搬个凳子过来,门鼻在上头的。”
李敏顾不得看门鼻在哪儿,立即进里间办公室搬了椅子出来。小翟穿着鞋子踩上去,把锁头锁在门顶上。
“我的天啊。怎么在那儿会有门鼻?”不光小护士吃惊,李敏也诧异极了。
“吕姐让她家姐夫给整的。说这样咱们晚上值班能睡得安稳,不用担心会从外面打开门了。”
她们这面才弄好,外面的那几个人还真就钻进病房里来了。咣咣的踹门声之后,外面急起来的男人如法炮制了护士办公室的门——戴手套的男人打碎了办公室的门玻璃。
这回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弄碎门玻璃的人,手背被扎了。
污言秽语立即一股脑地从那人的嘴里,像是排污渠决堤般地倾泻出来。那人发狂了一般地使劲踹门,木门在他的脚下直呼扇。
这要是没有在上面把门锁好了,这门早就被踹开了。也幸亏上面的门鼻是不锈钢的。这木门也是实打实的硬木,才没有被踹零碎了。
三个女孩子吓得直往后退,一直退到窗边的暖气片那儿,退无可退了……李敏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惊恐,上牙磕下牙地对小翟说:“再打电话。给派出所打电话。让警察赶紧来。晚了咱仨就没命了。”
小翟颤巍巍地去拨电话,声音抖得说不完全。
李敏抢过电话,颤抖的声音快速得如机枪扫射,连换气都忘了就说了一大串。
“喂,我是省院外科十二楼,有几个人砸碎了走廊的门玻璃,钻进病房来了。又打碎了办公室的门玻璃要进来,科里就我们三个女的,你们赶紧派人来啊。那些人很凶的,晚了我们就没命啦。”
电话那头的人有点儿懵,重复了一遍确认:“外科十二楼?”
“是。”
“几个人闹事?”
“四五个,五六个。有男有女。”
“好,我们马上过去。”
咣咣的踹门声,通过电话线传去派出所。等那边再度说了一句“马上就到”撂了电话、传来忙音后,李敏才放下电话机。
她拽了小翟一把,发现小翟满手心的冷汗。
“咱们进里屋。来,把两个门都顶上。里屋反锁后得用钥匙才能开门的。”
*
保卫处开始只来了一个人。那人见着势头不对,立即就返身进了电梯,去十一楼打电话回去要增援。等保卫处在岗的三个人,纠集了车库值班人员、制剂室车间的值班人员到了十二楼的时候,正好与片警是前后脚抵达的。
护士办公室的门被他们刚刚踹开。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大年三十的,想吃牢饭了是不是?”片警来了三个人,再加上穿制服的保卫处的四个人,立即在气势上就压住了这一伙人。他们这几个人都是从病房门那儿钻进来的。
一个瘦削萎顿的男人走上前,其他人往他身后退,那个女人寸步不离地站在他身边,伸手扶住他。
“我吃牢饭?你们当警察的怎么不管管这科里的大夫?他们偷走了我的肾!我的肾啊!”男人说着哀嚎起来,女人扶着他也开始哭起来。
“偷你的肾?”一个警察很不解地问:“怎么偷?偷了干什么?能卖钱?”
那男人更激动了,他身后的一个男人说:“可不是能卖钱嘛!一个肾脏在国外、在香港值老鼻子钱了。够咱们在老家盖几栋小楼的。”
“哗”……走廊里围着看热闹的人群激动起来了。
“几栋小楼哎,那还不得个几十万了?”
“一个肾值这么多钱?老子听说一个人有两肾,那老子不是每天揣了百八十万的在街上逛啦?”
“那咱们也是有钱人啊。”
“都瞎吵吵什么!国家法律禁止买卖人口,当然也禁止买卖人体的任何部分。是不是都想去拘留所过年啊?啊!我给你们开证明。过来报名了。”
如雷轰鸣的断喝响起,走廊里的喧嚣立即消失了。
“那你们来医院砸门玻璃就能找回肾了?不对,你有什么证据说这科的大夫偷你肾了?”问话的人显然是这几个警察中的头。
“我去年八月在他们科做的手术,来的时候还有俩肾呢,上个月检查就少了一个,我就做过那一回的手术,不是他们偷走了,是哪儿去了?就是那个女大夫,李大夫,她也参与了。她就在屋里,你们警察抓她拷问就知道了。”
“哇”,走廊里消失的议论声再度响起来。
“那李大夫,就那姑娘偷肾卖?”
“她可真厉害啊。这都敢偷?!”
“听说她有三室一厅房子呢,是不是卖肾赚的钱?”
警察比较懵。这些年偷什么的都有,还真就没接手过大夫偷患者肾卖钱的事儿。而且人“失主”还指明参与的“盗窃者”有谁了。
那领头的警察走进办公室,敲敲间隔门问:“李大夫,在不在?你听着没有?”
“我在。我才没偷。”李敏气得大声地叫起来:“谁偷你的肾脏啦?我告诉你诽谤罪也要坐牢的。”
她的声音响亮,吓得那小护士紧紧地拽住小翟的衣袖。
“这事儿你不拿出证据来,我绝对和你没完!省院也不会放过你的,不信你就走着瞧。咱们到法庭上见。”
站在门口的警察更懵了。李敏他见过几次,看起来是个飒棱痛快、但很讲道理的人。现在就这么隔着门跟患者吵起来了,还是这么一副理直气壮的语气,那应该是没干偷肾这档子事儿。
“我肾没了”
“你肾没了就说是我偷的啊?啊?给哪个患者做手术,上台的大夫、麻醉、护士加起来也要五六个甚至更多的人,这么多人众目睽睽之下我偷你的肾?你当别人都眼瞎吗?你叫什么名?什么时候做的手术?诊断是什么?”
李敏隔着门声音越来越大,气势也来越凶。咄咄逼人的追问,让走廊的人听着都觉得道理在她那边了。
没做亏心事儿的人,理直气壮的比较多。但是这几个人要是没证据,能一开始就过来砸门吗?
“你出来说话。”外面的那几个人开始提要求了。
“你们连公共财物都可以破坏,我敢出去吗?你们谁能保证我人身安全不受到威胁?我上回可差点儿被到医院闹事儿的人扎成截瘫呢。”
上回,那还是前年的事儿呢。今天出警的警察有经手的人,见状也就不要求李敏出来了。李敏嗓门大,别说这屋里的,走廊的都能听清楚。
这样也好,隔着门吵嚷,两方都安全。
不知道外面都有谁,李敏可不敢出去。两下就这么僵持住了。但李敏知道警察来了,隔着门她的胆气可不弱。她一直在追问对方要出院小结,要患者报上名字和诊断。闹哄哄中,有呼叫铃响起来了。
是住院患者有事儿了!
小翟赶紧凑近门说:“你们退出办公室,患者有按求救铃了。赶紧的。”
那几个人哪里肯退走,但架不住进来的警察和保安人多势众的拉扯,很快被拽出了护士办公室。屋子里的仨姑娘赶紧挪开办公桌,小翟冲出去见是5病室的铃声响了,就说:“应该是滴流输完了,我去看看。”
李敏跟到走廊,见那五男一女被控制住了,她便走过去。一眼就认出来那个不怎么会写字的女人。她忍不住刻薄地嘲讽那女人:“哎呀,是你啊!你现在能写好自己的名字了?不是夏天来求救命的时候了?”
那女人扭脸不搭理李敏。
“怎么你对象活着走出医院了,你就来砸我们十二楼来了?你挺明白的啊!当初十一楼十二楼还没有分科,你们怎么不去十一楼呢?”
女人继续低头扭脸。
“你再扭,小心折断了颈椎啦。那可要高位截瘫的。”李敏忍不住刺那女人。“什么人啊,求人救命时一番嘴脸恨不能下跪的,转脸人救过来了,就跑医院来砸。你还记得他那手术做了快一天不?”
她男人却对李敏说:“李大夫,你是救了我的命,但是你不该偷我的肾。我现在干啥活都没劲儿,整个就废人一个了。”
“打住。你说谁偷了你的肾?我告诉你,当时给你做手术的人,麻醉科有俩主任和一个大夫参加;手术室有三、四个护士;胸外科和普外科的大夫,还有实习学生加起来有十一、二个呢,手术记录上我有写,手术室、麻醉科的记录也有写,这么多人在场,这么多眼睛看着,偷肾?你见过在这么多人看着的情况下做贼的吗?”
“可我上个月去做检查,我的右肾不见了。我就在你们这儿做过那一次手术啊。”男人哽咽着哭起来:“我家里还有俩孩子啊,我,我这个样子,我拿什么养活孩子啊。呜呜呜……”
男人悲怆的哭声是很有渲染力的,这让人从骨子里升起对他的同情,也让围观的人将天平向他倾斜。他这样伤心到极致的哭诉,让李敏不知所措。她傻呆呆地看着这个昔日强壮得像头牛、如今萎弱得如同“痨病鬼”的孱弱男人,生生地将所有人的情绪和立场,拉到他那边去了。
女人也陪着他哭起来。细细碎碎的哭声合着男人伤痛入骨的粗嚎,让李敏产生了片刻的恍惚——好像自己真做了大逆不道之事了。
半晌之后,男人和女人的哭声弱了下去,渐渐细不可闻了,只有女人偶尔抽噎那么一两声。然后那四个男人开始上场了,那四个大男人破口大骂起什么黑心肝啊、偷肾啊等等等。
连番被污蔑,李敏的心头之火控制不住地往上冒。她气得口不择言尖声叫道:“闭嘴!你们闭嘴。他当时来手术是什么情景?县医院束手无措、救不了他了。他自己都承认我救了他的命。我要他个破肾炒腰花啊!够不够我们一人吃一口的,啊?”
她一句炒腰花、再一句够不够一人一口,霎那间让走廊里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
*
李敏的家里,他爸妈、哥嫂、她弟弟和侄子,已经到她家里了。这些人先把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该冷冻的塞冰箱里,中午要吃的放厨房,晚上要吃的放去北面的阳台。五个大人好一通的忙乎,然后就开始准备中午的团圆饭。
吃饭的时间是早就在信里约定好的。一点钟李敏回来。
“老三,你把这个给对门送去。”梁工看闲着没事儿逗阳阳玩的老儿子吩咐。
李敏的嫂子接过来说:“妈,我去吧,让他带阳阳玩,不然阳阳又该进厨房了。”
“行啊,那你去吧。”梁工将手里的大塑料袋递过去。里面有鱼、有虾,有一只鸡,还有报纸包裹得严实的韭黄。
“妈,我也去。我要去找那个漂亮的小姐姐玩。”阳阳早就不耐烦哄老叔了。他见妈妈要出门,赶紧就去抱自己羽绒服。
“阳阳你乖,她家有小妹妹,她得帮着妈妈带妹妹呢。你帮奶奶看着点儿老叔,别让老叔去厨房捣乱,好不好?”
“好吧。”小家伙带着点儿不高兴地撅起嘴,但也放下了羽绒服,翻出自己的拼图找老叔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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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19-20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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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楼走廊里静默了下来。好一会儿之后, 砸碎两块门玻璃的男人用伤手点着李敏说:“你自己说的炒腰花吃, 你还有没有人性了?”
m的,这人断章取义的功夫, 简直是天下第一流的。
“你听不懂人话吗?你看清楚我的胸牌,我是神经外科的主治医。我天天开颅的, 我告诉你我要吃也是吃脑花。”
李敏恶狠狠地朝着那男人呲牙咧嘴。她这样的作态,抽噎的女人不知道真信了还是假信了, 尖叫一声抱紧了那个孱弱的男人胳膊。对着那几个还想开骂的男人说:“她是管开颅的大夫。”
“脑花”的说法到底还是“震慑”了那几个男人,男人们在气势上的这稍微的停顿, 让习惯辩论赛节奏的李敏抓住了时机。她仗着警察和保安都在,人身安全有保证, 立即就开始了抢上风的行动。
“你说你丢了肾脏,你丢的左肾还是右肾?你把相关检查拿出来。你这么有信心说是在我们医院丢了肾、是我们大夫给你做手术的时候偷了, 你去法院告啊!你拿着证据去法院告我们啊。你弄这么些人来砸门玻璃,踹坏了我们办公室的门, 是想解决问题的方式吗?你,还有你,”
李敏用手指着那个砸门玻璃的人, 不依不饶地说:“是你砸的门玻璃, 你没在我们省院住院,你又没丢肾, 你凭什么破坏公家财物?啊?你先赔偿了。
聚众闹事, 危害了公共安全, 影响了我们医护人员去救治按响紧急呼救铃的患者。你当拘留你不够啊?”李敏转头看警察说:“他无缘无故地破坏公家财物, 是不是该拘留、该判刑?”
那男人立即喊道:“是他肾没了我”
“他肾没了管你什么事儿?他是没有自主行为能力人吗?我跟你说这个你不懂。我告诉你他能走路会说话,能清楚表达自己的意愿,就是到了法庭上,他的肾有没有和你今天砸门玻璃、踹坏我们办公室的门都是两回事儿。你等着赔偿、坐牢吧。”
一个警察配合地掏出手铐晃悠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那男人紧张起来,拽着孱弱的术后者说:“老二,我都是来帮你的啊。”
“他叫你砸门玻璃、踹门啦?那他跑不掉一个教唆罪。教唆罪也要判刑的。能判十年甚至无期徒刑呢。”李敏气势汹汹地喊。
边上有个保安听李敏把教唆杀人的刑罚搬上来哄这些农民,忍不住笑出声了。但他立即发觉自己笑得不是时候,忙补救道:“大过年的,对你们这些犯罪分子也绝不能姑息。刚才你们是影响大夫和护士去看紧急呼救铃了,单凭这一点,就要拘留你们几天的。”
站在最靠近门边的那个男人就说:“老二,你找我们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啊。你说能要到几万赔偿,分我两千块我才来的。要坐牢你自己去坐吧。我没有砸门玻璃也没踹门。那个公安同志我可以走了吧?”
男人说着话,开始扭动胳膊往坏了玻璃的那扇门挣扎。“让我走,我是被他们要分钱骗来的。我要回家过年。我c你祖宗的,现在回去都赶不上团圆饭和祭祖了。”
他想走,拽着他的人可不撒手。那保安是个退伍兵,他把那人的胳膊一扭说:“你是诚心来省院闹事儿、想讹诈一笔的,你闹完了、讹诈不成就想走?那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我告诉你们几个,你们这是团伙犯罪。说,谁出的的主意?首犯和主犯判刑时加倍。”
四个男人互相指责起来。
等他们吵了一会儿了,一个警察喊道:“别吵了。你们四个到派出所说明情况。俩人一组扣上,带走。”两副手铐立即把人铐起来了,肯本就不容那四个男人分辩。
小翟赶紧过去把病房门打开,让警察带人离开。
李敏指着地上的碎玻璃对小翟说:“去给医务处的总值班打电话,让他们来人处理这一对。”
小翟进去打电话了。
李敏对那男人说:“当初手术后有做ct的。那ct片子上的肾脏可还好好在你肚子里呢。”
然后追着说躲到男人身后的女人问:“你还记得不记得术后要透析的时候,跟你说过的话,是不是和你交代了,他因为翻车挤到胸腔的肾脏挫裂伤很重?术后的透析是为了给他那伤肾一点喘息的余地、尽可能地保住他的肾脏。你还记得不?”
那女人吓得立即死命地抱着男人的胳膊说:“咱们回家吧,回家吧。咱们不要那钱了。”
“你想要什么钱?省院救了你的命,反倒欠了你的钱?大年三十的你来讨债来啦!”李敏很生气地叱责这两口子。
“说啊说啊,你们刚才不是哭得很委屈吗?我告诉你所有的住院患者拍摄的任何片子都是两套,除了一套给患者出院时拿走,医院还会存档一份。”
那男人哀嚎一声:“可是我的肾不见了啊。我就做过那一次手术啊。”
“我们给你做完手术的时候肾脏都在的,后来又拍了ct,没指给你们看受伤的肾脏吗?你现在跑这耍无赖,大过年的我不骂你,你下了手术台第二天怎么说的,啊?我们十几二十来个人累了一天才救下来你的命,就为偷你的肾炒腰花?哼!”
“哼”声里的未竟之义,围观的人听得明白,那意思就是说不如当初救不活呗。
*
闹哄哄中,秦处长来了。
“小李,你们这儿是怎么回事儿?啊!大过年的。你是□□员,又是先进工作者。是咱们省院的”
李敏直觉秦处长后面没好话,立即截断他的话说:“他俩带着人来砸病房门,警察刚带走了四个闹事的帮凶。”
秦处长卡壳了。李敏话里的内容太多,继续说她好像不妥当。但是好容易逮着的机会就这么放过去?
“那你就看着他们砸玻璃、踹门?”
李敏立即尖利地怼回去:“不然怎么办?你以为我是警察啊?你想要我跟四个大男人动手打吗?我要是没上医大、上的是警官大学,我一定不辜负你的期望。”
“这是国家财产,保护国家财产”
“有国家的法律和警察。所以”
“所以这坏了的东西”
“谁损坏的谁赔偿!有国家法律呢。”李敏与秦处长针尖对麦芒地一句顶一句。顶得秦处长肺管子疼,恨不得把李敏那“巴巴”不停的嘴巴堵上。
“你还让不让我说话了,啊?”秦处长恼火了。
李敏转身就走。
“你站住。你什么态度?”秦处长大喊。
“东西不是我砸的,你找始作俑者和砸玻璃的人赔偿。我救了他的命,他恩将仇报带着人来砸医院,你怎么不说他?你什么态度?你袒护破坏国家财产、破坏公共财物的坏分子啊?你跟他们是一伙的,是不是?你是他们的后盾是不是?”
李敏连珠炮的几句话,把秦处长挤兑得张口结舌。
在大学辩论初赛后的培训,让她牢记一个原则:那就是不能跟着对方的思路走。要是处于解释对方的提问、按着对方的思路回答的位置,也就离输了辩论不远了。
正确的方法是要积极提出对方难以难以解释、无法解释、甚至能让对方恼羞成怒的问题;要积极抓住对方的疏漏处去指责对方,才能够争取到辩论中的主动、达成最后的胜利。
“你,你”秦处长气得呼哧呼哧大口直喘气,直接开始人身攻击了:“你个女孩子,这么伶牙俐齿的,小心嫁不出去。”
“那不用你操心!我男朋友打了结婚报告、已经获得上级批准了。再告诉你个好消息啊,等他休探亲假回来我就结婚啦。”李敏嘴角露出恶意的嘲讽微笑,进一步去激恼秦处长。
秦处长伸手捂上心口,心说幸好自己没有心脏病,不然得被她气成心梗了。“你好赖不懂的。你这样处处要强,将来跟你婆婆也处不好。”
“那更不用你操心了。他亲妈死了十多年了。”李敏犹如小斗鸡一般,就差扬起鸡冠子、扑棱翅膀、抖尾羽了。
围观的人看得津津有味、乐不可支。过年了,留在医院看了一场又一场的热闹,真好!
*
“这是怎么了?”陈文强的声音适时地出现了。电梯门才打开,他就听见秦处长和李敏一升赶一斗地在争论,心说李敏嫁人和婆婆的关系,管你秦国庆什么事儿啊。
可是病房门口满地的碎玻璃进入眼帘,让他震惊得不得了。
“陈院长,你来了。你看我不过就说了李敏一句,”秦处长很委屈地告状。
“我做错什么了你说我?”李敏仍是抢着说话,那犹如打了鸡血般地亢奋的神态,让陈文强想起答辩那天这俩人的争辩。
但他不想顺着俩人的争辩去评论谁是谁非,他只沉声问道:“这谁砸的门玻璃?”
秦处长刚张开嘴,还没等他发出声音呢,李敏指着那一对男女,再抢话道:“他两口子带人来砸的。他说我们省院偷了他的肾。
他就是去年八月初那个拖拉机翻车受伤、县医院送过来抢救一天的那个人。当时膈疝,右肾挤到胸腔里了,肺挫伤,肝挫伤,肝被膜下出血。多发性肋骨骨折行内固定术,胸腰椎棘突及横突多发性骨折。我们十几个人抢救一天、术后还透析了好几次的那个患者。”
李敏不停歇地把这一串话说完,陈文强忍不住就轻笑起来。好记性就是有好处!现在他也想起来这人术后透析的事儿了。
“陈院长,我的肾不见了。”那男人又要开始嚎哭了。
“怎么,你那挫伤严重的肾脏后来萎缩不见了?石主任不是跟你说了,左肾也有轻微的挫伤,多透析一段时间,对你双肾的恢复有好处。当时我们要给你多透析一段时间,你家不是以没钱不肯吗?你们两口子不记得了?”
女人呐呐,男人也羞赧。但他却翻脸不认账地喊:“你们没说过。俺的肾不见了,这几年攒下的钱都到你们医院手里了。现在俺干不了活,养不起孩子了。你们大医院有钱,你们帮帮俺……”
男人就要朝陈文强跪下了。
陈文强嫌弃地闪开,对秦处长说:“你看看你看看,他这是什么逻辑?重伤后生命垂危想人救他命、真活下来还不想花钱的。他的病情还有石主任的谈话,我记得病历上都有记录。是不是,小李?“”
“嗯。有主任查房记录也有术后会诊记录。”
李敏叭叭叭的这一串话,还有这男人刚才说的这些,秦主任已经明白了事情的起因,猜出来砸门的大概过程。
他听明白了,就对着那一对男女说:“你们经济困难可以向你们当地的乡政府申请补助,但是不能抱着在我们这儿看病花钱了、救命后没钱了,就把钱要回去的糊涂念头。古往今来就没有这个道理。”
那两口子不吭声。
陈文强吩咐秦处长说:“你领他俩到医务科去,把这事儿妥善处理好,要注意社会影响的。”
“是。”秦处长低声应道。
“行啦行啦,你们都散了吧。这是个什么人你们也都看清楚了。”陈文强撵那些仍在走廊里看热闹的人。“小翟,你赶紧把玻璃打扫了,别扎着谁了。我看看后勤还有人值班没。小李你回去吧。”
“嗯。”李敏见陈文强接手处理科里后续的事情,便很高兴地应了一声,洗手换衣服回家。
*
裹得严严实实的李敏,用带着棉手套的双手,笨拙地使劲掫开住院大楼东门的棉门帘子。外面刺目耀眼的白雪,令她情不自禁微微眯起了眼睛。
远处的树木、屋顶,近处的道路,除了走人的地方踩出来的小路,其他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昨夜的大雪,足足有三寸厚。今早上班就扫雪,也亏得科里没什么重患,才能只留了一个护士看家,才在规定的时间内扫干净了归十二楼负责的片区。
李敏将眼镜取下来装兜里,羽绒服的帽子戴上,帽子的风系扣也扣好,缩着脖子将嘴巴鼻子都藏到风系扣下面,只留出一双眼睛和无处躲藏的大beng了头,双手将羽绒服裹紧,小心地往家挪动脚步。
她掏钥匙开门的声音惊动了在客厅里跑动的阳阳。
“老叔,是我姑回来了。”
不等大人反应呢,他立即往门口冲。负责看孩子的李敏弟弟赶紧追上去,立即把人往屋里扛。
“门口的风太大,那个把老叔吹病了怎么办。你得陪着老叔去里间。”
拼命挣扎想下地的阳阳,终于在进里屋之后被他老叔放下来了,他大概是没想明白他老叔的话,李敏都换好衣服了,他还在里间陪他老叔呢。
“爸,妈,哥,嫂子,你们什么时候到的?火车站往这边不好走吧?”李敏走到厨房里,捏了一个丸子往嘴里塞。
“用筷子。小心阳阳看到了跟你学。”梁工塞给她一双筷子。“少吃两个,马上就吃饭了。”
“不急不急。我们科陈院长和石主任安排好了,我可以吃完晚饭再回去。”
“那可好。敏敏能在家吃团圆饭了。”李敏的嫂子立即很高兴地接话。
李敏的哥哥边拿饭碗边回答她的问话道:“我们差不多十一点到的。从火车站往这边坐公交车过来的。爸说这大雪天路滑,车越大越安全。”
“自然了。最近都接诊了好几个雪天出事的车了。全是摩托车、小轿车的。公交车很挤吧?”
“还行。咱们在始发站上车,管好管歹的都有个座位。等到你们省院这里,就不剩几个乘客了。”
“你们省院这儿扫雪倒挺快的啊。我们到了这边,公交车的速度和平时差不多;额”
“省院是精神文明的先进单位,当然不含糊了。”
“开饭啦。老三,你带阳阳出来洗手了。”
“姐,你这什么都好,怎么不买个彩电呢?”
“不买。我不回家住,买来给谁看。我对门的严虹她家也没买,没空看。”
“那今晚不是看不成春晚了?”
李敏点点头,满不在乎地说:“春晚有回放的,你回家去看呗。”
“其实我对春晚看不看的没所谓,就是别人谈论的时候我插不上话,是不是怪不好意思的。”
一家人纷纷落座,李敏的哥哥拍了他老弟弟肩膀一巴掌。
“行啦,你晚上和我一起回去吧。”
“哥,你晚上回去?不在这儿住?”
“我明天要跟着市领导去慰问老干部、参加团拜活动。”
李敏的脸上顿显懊丧,不等她说话呢,她嫂子倒酒转到她这儿了。
“嫂子,给我,这得我给你倒酒才对。”
“我倒我倒,你快别抢。你哥哥在家说啊,妹妹今年还算咱们老李家的人,明年出门子了,就是别人家的了。过年你不能回去,咱们自然要过来,过来吃个团圆饭、过个团圆年。”
“爸,你看我哥他,他撵我呢。”李敏对哥哥嫂子的情义很感动,却抱着她老爸的胳膊撒娇。
“你哥啊,他那是舍不得你呗。来来,咱们举杯喝酒。祝大家猴年进步、马上封侯。”
*
李家这顿饭是按着李敏晚上不能回家预备的,所以极其地丰盛。吃罢团圆饭,已经快三点了。
“爸妈,你们带着阳阳去睡一会儿。我和哥哥他们包饺子。”
“行啊。那你们就包吧。你给阳阳灌个热水袋,被子冷他不肯老实躺下睡觉的。”
“我早把电褥子插上了,被子热乎着呢。一会儿你们上床关了电褥子睡就可以了。”李敏把侄子抱起来,不由地惊呼一声:“我的天啊。妈,你和嫂子给他吃什么了,他现在怎么这么重?我都要抱不动他了。”
“三顿饭两顿奶瓶一顿点心。”他弟弟接话。“姐,你给我了。咱们阳阳沉得正好,是不是?”
“是是,沉得正好。老叔抱。”阳阳觉得李敏勒得自己不舒服,扭身找能扛得起自己的人。李敏抱不动他赶紧松手。
“这才四个月不见啊,他怎么就长得这么快。”李敏诧异极了。
“小孩子嘛,见风就长。上回病了三天掉了三斤,回头一星期补回来五斤。跟小猪崽一样好长肉。”
李敏伸手捏捏胖侄子的脸蛋:“这脸上没见怎么长肉哦。”
“都在身上藏着呢。一会儿给你姑看看肚肚上的肉好不好?”姐弟俩一起给侄子脱衣服。
“他啊,这些天是赖在他老叔身上了。先去漱口,撒个尿再脱衣服。”李敏妈妈赶紧上手把孙子揪下床。“这要不撒尿,一会儿要睡没睡他就得起来,然后就不用睡了。”
李敏和弟弟面面相觑、相视而笑。他俩属于带孩子玩可以,真就没怎么正经地伺候过孩子。
阳阳跟着老叔上厕所,李敏回身把主卧房的床帘拉上。
“严虹她父母没过来?”
“嗯。他爸每年春节都要下去看望军烈属还有五保户的。过完年会过来的。她家装了电话很方便联系的。妈,你们什么时候装?”
“不装。你哥哥他们才交了集资房的钱,哪有闲钱装那个。也没什么事儿要打电话的。”
李敏就说:“我早猜着你会这么想,所以我就没报名装电话。”
娘俩说话的这一会儿功夫,阳阳漱口、撒尿的事儿都办好了,跟爷爷手拉手进来了。李敏帮着给孩子脱衣服、把孩子塞进被窝,然后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
厨房里,哥俩一个和面一个拌肉馅。边上摆放了一排的六种饺子馅。
“嫂子,你也去睡一会儿。我和我哥我姐包就可以了。一会儿你带阳阳吧,今天可累死我了。我都编不出什么话哄他了。”
“你仨行吗?”李敏的嫂子迟疑。
“你回去歇着吧。我们仨可以的。老三,你带这么会儿孩子就嫌累着了,等以后你自己有孩子了你怎么办?”
“谁能像你家孩子这么精力旺盛啊。这半天比踢一场足球都辛苦,真吃不消了。”
“呵呵,这才哪到哪儿。丽英,你回去歇一会儿,我们仨说说话。”
“好。那我回去睡一会儿了。”
“姐,你考的怎么样?”
“也就70分吧。”
“哇靠。英语70分?”
“稀罕么?和六级差不多的难度。”
“你要没靠到70分请客啊。1分1百块。”
“我要过了70分你请客。1分1百块。”
“姐——,我一个月就那70块钱。”做弟弟的开始耍赖了。“你得支援我一点儿。”
“行啊。谈恋爱了?不够钱了?”
“没有没有。那有哪闲空闲钱啊。你看买本书就二、三十块的。去一趟王府井书店,我暑假攒的那点钱就花完了。
对了,姐,穆家大哥给你带了一大包的果脯过来,我都给你塞冰箱里了。他说是他弟穆杰寄钱给他让买的。嗬,那么一大包,十好几斤的。你可小心点儿,果脯那东西含糖高。”
“嗯嗯,我知道了。你去看客厅最左边的抽屉里,那信封里的钱是给你预备的。”
“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去不去?不去我就省下了。”
“姐,你这俩信封呢。”小伙子很快举着信封回来。
“都一样的。哥,你俩一人一个。”
“反了你不是?你当我是老三啊。”李敏的哥哥扶着面盆摆手不要。
“你不是才买了集资房嘛。前些年我和老三也没少从你手里拿钱。”李敏从她弟弟手里接过一个信封,塞进没处回避的她哥哥的裤子口袋里。“多了没有,也就这些。我也是才还清集资房的欠款。”
钱14
秦处长把那一对夫妻请到医务处。一路都沉着脸的他, 心情非常不好地冷冷地命令道:“你俩坐吧, 坐那儿。”
然后他翻出一叠信纸问:“叫什么名?家住哪儿?多大岁数了?为什么到医院来闹?你俩都给我好好说说。不要心存妄想,以为可以蒙混过 。李大夫记得你的病历, 陈院长也记得你的病情。”
夫妻俩紧挨着坐下,惊恐、忐忑、甚至带着些卑微的表情,一览无余地在他们脸上来回出现。但是却不见有半点儿的后悔和愧疚。
这让熟悉这类表情的秦处长感到厌烦。
“说话啊。我不能在这陪你们坐着, 我还有工作呢。”秦处长压着火气很不耐烦了。
那男人嗫嚅:“我就是想你们省院有钱, 这么高的两栋大楼, 给我几万块算什么。我的肾在你们这儿治没有了,我干不了活了, 我真养不起孩子了。”
秦处长忍不住在心里骂道:“没有半点农民的淳朴、也没有半点的感恩之心,只有彻头彻尾的利己考量。今天要不把这事儿整明白了, 很可能用不了多久, 就会在极大的范围整出省院大夫偷肾的流言。”
“你养不起孩子是省院造成的吗?省院就因为有两栋大楼, 就得在白救了你之后、就得再给你几万块?你走遍天下问问,哪儿有这个道理?说,谁指使你们来的?”
两口子半低着头沉默不语,完全没有了在十二楼嚎哭的气势。瑟瑟发抖的俩人, 如今好像是面对狮子的绵羊。甚至让秦主任产生一种自己是恶霸,要欺辱老百姓的感觉。
m的, 这会儿装熊了。砸玻璃、踹门的时候想什么呢。
等了一会儿,秦主任再问了一次, 还是等不到俩人的任何回答。他把拧开的钢笔帽扣好。抬手拿起桌面的电话。
很顺利就拨通了。
“喂, 我是省院医务处的秦国庆。啊, 啊,对,对,是我。什么主任处长的,都是革命工作。噢?啊!他们在十二楼也曾这样说过的。现在你们准备怎么办?”
……
“好好,那麻烦你们再来辆车,那对夫妻还坐在我这办公室里呢。也问不出来个所以然。这事儿今天必须要解决好的。拖过年就没什么意思了。唉!可是我怎么问,这脑子是灌铅了,就想着省院该给他几万块。”
……
“那好,那就拜托了。”
秦主任撂下电话,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威严地对着被他咳嗽声吓得发抖的夫妻说:“你们不愿意说也没什么。我送你们去愿意说的地方了。不过你们开口就想要医院给你们几万块,怎么不想想你治病救命一共才花了多少钱?”
“可是,可是,你们是救了命,但是这救与不救也没啥区别啊。做手术之前,两三百斤俺扛起来就走。从田里到家,俺一个人卸车都不怕累的。可是做了手术之后,俺成了废人,连二三十斤都没劲儿提。俺养不了俩孩子,还得媳妇儿养着俺……俺还不如就死在你们的手术台上了。”
男人又摆出要哭的架势。他是真伤心啊。从包产到户,往年自家日子多红火啊。过年时孩子大人都有新衣服穿,饭桌上有鸡有鸭有鱼有肉。如今呢,孩子开春的学费都不知道在哪儿呢……
秦处长冷笑,听听,这是什么混账话。还不如就死在医院的手术台上!秦处长踱去窗前盼望着警车早点到来。他不晓得自己的冷笑仍在脸上,他只在心里说:幸好你没死在医院的手术台上,不然医院就得替你养着你媳妇和俩孩子了。
*
陈文强等李敏走了之后就问小翟事情经过。等把全部事情经过听完,他皱起的眉心能夹死蚊子了。
“这简直就是白眼狼啊。幸好你们三个小姑娘还知道躲起来。这事儿怪保卫处的,为过年竟然把电梯那儿的保安撤了。”陈文强嘟嘟囔囔抓起了电话。
“总机,你给我要保卫处处长家里。”
“喂,我是陈文强。”
……
大概是电话那一端已经得知了十二楼之事儿,给陈文强的回答让他还算满意。等他撂下电话,面色和缓了不少。接着他又打电话去后勤那边,要值班人员赶紧安排维修工人,过来把办公室的门修好,护士晚上值班还得住在这间屋子里呢。
这些操淡的玩意儿!大过年的简直是没事儿找事。
陈文强抱着电话机就没停下打电话。等着秦处长终于能把电话打进来的时候,工人已经在乒乒乓乓地修门了。
“你打到主任办公室那边,我马上过去。”
陈文强进了主任办公室,先给自己到了一杯热水。然后在电话响到第三声的时候抓起了听筒。
“喂。老秦,你问出什么了?”
“什么也没问出来。但片警说同来的那四个人交代了,是有到南边打工的回来说肾移植肾脏怎么怎么值钱,正好那个患者受伤说是碰到肾了,就在同乡的鼓捣下在他们市里做了检查。”
“人呢?人你怎么处理的?”
“交给派出所了。那四个人交代说想从医院要个五万八万的。”
“倒是不贪心啊。他怎么不要个百八十万的。行啦,先就这么地了。”
“陈院长,那个李敏”
陈文强顿了一下,问:“李敏怎么了?你说她应该开门放那些男的进来?你不要忘了科里就三个女孩子在岗。”
“我没那么说。”
“她们三个小姑娘在这样的意外发生时,能护着自己安全,就已经是给咱们院里省心了。不然出点儿什么事儿,岂不是工伤、岂不是她们的父母亲来找来闹个不停的。你说是不是?”
“我的意思是想说李敏不服管。我说她一句她有三句,不,她有十句顶着。”
“你说她什么了?她违反哪条医院规定了?你想她服什么管?”
秦处长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找错人告状了。他颓然地放下电话,恨恨地在桌子上砸了一拳。陈文强护着李敏,就与舒文臣这些年护着他陈文强差不多。
你们给我等着!他在心里暗暗发狠。
*
石主任四点多钟就到了科里,一张脸红扑扑的,看起来喝得有点儿多。“老陈,你赶紧回去吧。”
“你这在家喝酒怎么还喝成这样了?”
“嘿嘿,儿子大了,我不想服老,这一不小心的,可不就喝多了呗。”石主任嘿嘿笑着换上白大衣,满脸的满足和骄傲。“你可别光说我,你儿子也回来了。你有本事别喝多了。”
“我不会的。我一会儿还得回来给今晚值班的同志们拜早年呢。”
“那可辛苦了。你赶紧走吧。外面又有点儿飘雪花了。”
“是吗?可千万不要再下大雪了。”
“不大好说。”石主任见陈文强要打电话,就走了出去。才到门口,就听陈文强对电话里说:“你开到东门吧。”
当院长果然好啊。自己才来省院的时候,陈文强作为院长助理还没有现在的气势,这升为医疗院长了,整个人不说脱胎换骨吧,那个平凡的、扔到人堆里找不出来的模样,慢慢也透出了威仪来。
石主任才进了护士办公室,立即发现这门不对。
“小翟,半天不见,这门怎么变样了?”他那手里提着的水果等放到桌上。
“被人踹坏了。”小翟酷得不得了。
石主任见她声气不对,就把目光投向另外那个护士。等他终于弄明白原委,叹了一口气说:“幸好术后又做了次ct检查啊。”
这时陈文强走到护士办公室门口问:“老石,你带了钥匙没有?我没锁办公室的门啊。”
“嗯,我带了。你不用回去锁了,我这就回去拿点儿东西。”
*
小翟酷酷的不爱说话的样子也不是对石主任。她是在烦、是在恼恨那几个找事儿的人。本来李敏都答应问陈院长了,这下今天不能问,有得等机会了。
她烦得连着画错了几个体温点。
“翟姐,我来画吧。”
“行,你画吧。”小翟站起来让位。她想想觉得不能让石主任误会,就提着暖瓶打了一壶热水送过去。
“石主任,给你换壶热水,才开的。”
“哎呦,这感情好。谢谢你啦。”
小翟摇摇脑袋。
“刚才吓着了?”石主任挺关切地问。
小翟略微点头道:“是吓得够呛。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我回去了。该写交班的。”
“嗯,回去吧。”石主任仍是那笑眯眯的模样,看着小翟把早上卫生员给换的热水瓶提了出去。
“到底是年轻啊。可以肆无忌惮地把情绪发泄出来。”他感慨了一句,就给自己倒了大半缸子热水。升腾起来的氤氲热气,很快就模糊了他的面孔。
*
“姐,你够厉害啊。早知如此我也学医了。也弄一套这么大的房子。”
“和我一起分来的男生,当初不够晚婚年龄,谁都没资格买的,别说你了。你要是学医,现在是大五毕业实习呢。”
“姐,你给我一点儿幻想的余地好不好?”
“不给。白日梦有什么好做的。”李敏拌好两份饺子馅问她哥哥:“哥,咱们先包这两样?酸菜馅和芹菜馅。”
“先包芹菜馅的。加盐了青菜下水。酸菜多放一会儿味道好。”
“咚咚咚。李大夫在家吗?”
“姐,找你的。”
“谁啊?”李敏扑棱下手里的面过去开门。
“李大夫,你还认识我不?”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她面部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但说话的声音,李敏还是有点儿熟悉的。
“不好意思,我一时想不起来了,但你的声音我听起来很耳熟。”
那女人回头对站在二层半的男人说:“你看他没认出我吧。但她还是记得我的声音的。李大夫,这是送给你的。我们夫妻俩送给你的。谢谢你啊。我前年住在烧伤病房,没少给你添麻烦。”
“这……”李敏想不起来人有点儿不想收东西。
那女人凑近李敏说:“我是被泼硫酸的那个。你看我整得比以前如何?”
“挺好也挺自然的。”李敏违心地赞了一句。
“谢谢你了。你快回去吧,热气都放光了。”女人把两手提着的东西塞到李敏的怀里,转身踩着高跟靴子蹬蹬地下楼走了。
二层半的男人戴着墨镜,看起来像是港片里的黑/社会一样,他对着李敏略微弯了一下腰,笑笑拉着女人下楼了。
李敏只穿了一件毛衣,这时候真觉得凉了,她立即进屋。
“谁呀?敏敏。”她嫂子过来关门。
“以前的患者,我刚上班时,他们在烧伤病房住了小半年,一直是我管着的。”李敏把怀里的那一抱沉甸甸的东西放下。
三个塑料袋一个纸袋子,打开一看东西还真不老少呢。
两卷冻得硬邦邦的羊肉卷,两条大鲤鱼,一只白条鸡,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这是给你送年货来了啊。嗬,这可真不少。”她嫂子帮着把东西放到冰箱里。
“嫂子,这个给你吧。”纸袋里有一个小巧的黑色牛皮坤包,细细的金色链条间穿着黑色的细牛皮带,看起来很高档很精致。但是里面的容量嘛,最多就能装一个长钱包、一管口红,一、两包纸巾吧。
“你自己留着用,这小包夏天穿什么裙子配着都挺好看的。”
“我上班不穿裙子。偶尔上街一趟,也要背着大书包好装东西的。这个我用不上。你拿着用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你啊。”当嫂子的收到来自小姑子的第一份礼物。美滋滋地把东西送回去次卧。
小姑子爱穿戴和正常姑娘是一样,但人家一直是贵精不贵多地打扮。整个人的气质和自己截然不同。要说这样的坤包小姑子也不是用不上,就像自己刚才说的,夏天穿什么款式的裙子都可以背的。
她心里清楚的很。大概小姑子是为了左一次右一次地、全家兴师动众地来省城过节过年吧。
当嫂子的收下了小姑子的心意。高兴之余接着就又感慨:同样都是家里只有一个女孩子的人家长大的,自己从小就被娇惯的不知道在学习上多使劲。还是结婚以后才发现,公婆就没把小姑子当女孩子教养,小姑子从小就没有她哪里不如男孩子的概念。
自己要不是考上幼师,又与丈夫是多年的同学,真要错过这桩好婚姻了。她就盼着儿子将来跟着小姑子小叔子多学学他们的闯楞劲儿。
也不是说丈夫哪里不好,温和敦厚,但就是不那么往前去……要不是公公督促,他可能真的就猫在那个中学教书混日子了。
那也不是不好,可怎么说呢,谁不要努力争上游呢。
放好东西,她再出去就听李敏在和哥哥弟弟说送礼人的情况。听了一会儿,她插话道:“那个女的,就是原配,后来怎样了?”
“判刑了。不过他们家的事儿挺复杂的。就这小三儿不是被打流产了么,然后妇产科那边说她很大程度上不能再生育了。她是坚决要告原配的。但因为原配不是生有俩孩子,那男的生殖功能也受了影响。”
这一点李敏说的很含糊了。
“后来,原配的娘家带着外孙子出头,不知道怎么和那男的谈的话,反正那男人退让了很多。都传他这辈子就只能有那一儿一女了,所以他和小三儿结婚、这小三儿放弃起诉原配。最后原配还是判了十年。”
“那小三放弃起诉了,怎么还判了十年呢,姐?”
“那男的一只眼睛被酸烧伤,瞎了啊。那是重伤害。他起诉不起诉,法律都要判他原配的。那小三要是起诉,原配量刑还要加重的。”李敏也是听医院里那些人讨论的。
“这不是三个人谁都没落下好了?”
“是啊。不过我也没想到他们能来给我送东西。”
“不错啊,还凑了六样的。挺有心的了。”
“是不错。不枉我照顾他俩期间的用心。他俩住院期间我可没喝到一口水。哈哈。”李敏看他仨人不解不信的模样,认真地说:“真的事儿啊。他们住院期间,开始是每天换好几次药的。温湿度也要控制好。总之麻烦着呢。特别是这俩人治疗之外的事儿还挺多,尤其是那女的。我都不想再见到类似的人了。我跟你们说那半年我生生被他俩累得老了五岁。”
“哥,你得管我姐叫姐姐了。她半年长了五岁!”
“皮痒了不是?快点儿擀皮。”
“我可以了,一个人能够上你们三个了。”
“老三,刚才我和嫂子都出去,你才攒下了一点儿。”
“老三擀的不错,挺好的。”当嫂子夸句小叔子,又说自己的丈夫:“你原来还不如老三呢。”
“瘪了吧?还得我嫂子收拾你。”小伙子得意。
“哥,你俩明晚回来不?”
“我不回来。后天和你嫂子去她家,后天晚上看情况吧。老三,你呢?”
“你们都不在家,我上哪儿吃饭啊!”
“我明天下午回去,给你带些吃的过去。”
“嫂子,你真好,你最好了。”甜言蜜语,小伙子信手拈来。听惯的人不觉得突兀,不然真受不了的。“那就我后天下午吧,后天去过老师家,肯定回来。”
“随便你了。阳阳不带回去吧?这天怪冷的,别倒腾着把孩子着凉了。”
“不带。这几天就让他在这面。初五下午再一起回去了。反正平时也常带他去姥姥家。老三,你明天中午过去我家那边吃饭,后天和我们一起回来。”
“行啊。”吃饭有了着落,小伙子很高兴。
“哥,你今晚回去把那羊肉卷什么带回去,等去嫂子家涮火锅,人多热闹。”
“好啊。姐,我帮我哥提。”
“不用了。我和你哥发的年货都拿去我娘家了。也不老少的,够过年了。”
“这不是老三这大小伙子要过去吃嘛,他再加上你俩,光羊肉起码吃回来一半的。”李敏开玩笑:“老李家不亏。”
俩家住了多年的邻居,就连李敏小时候也去现在的嫂子家里吃过饭。男孩子之间更是一起玩大的。
三个人说说笑笑,除了没拌的韭黄虾仁馅的饺子,其它的就都包完了。
阳阳跑了过来。
“妈妈。奶奶说要你和爸爸陪我玩。”
“好啊。你等妈妈洗洗手,咱们画画。”儿子精力太旺盛了,一个人带半天都累得吃不消。在家也是轮流陪他玩。
哥嫂洗手,带着孩子出去了。
李敏的父母进来厨房。当爹的接过擀面杖,老三如同得了解放般溜走了。
*
“敏敏,中午是不是跟人吵架了?”当娘的人总是能第一眼发现孩子的不对头。
“哦?又给你发现了。”李敏懊丧。
“为什么吵架?”
李敏巴巴地把中午的事情说了,那事儿到现在提起来她还气愤着呢。
“爸,妈,你说那个秦处长怎么处处找事儿啊。我今天中午但凡说话慢一点儿,就得让他在住院患者跟前把我贬一通,回头我再怎么查房、怎么管患者、怎么带实习生啊!”
“可是你这样顶他,以后呢?他是医务处的处长。你这么做总归是欠了点儿妥当。”
李敏转头用鼻子使劲地往外呼气,然后无奈地说:“以后他爱咋地就咋地吧。反正他和院办的章主任老早就看我不顺眼。我就不明白了,我到底哪儿做的不对了。人家说鸡蛋里挑骨头,他是鸡蛋里没骨头就把小鸡孵出来挑骨头。你俩别不信啊。你看我在临床,我都不往院办和医务处去的,从来都是他们来挑剔我的。”
女儿这脾气,换了对眼的上级主管,会觉得她怎么都好使用。但她从小到大,也没少与班主任别扭。明亏暗亏吃了不少,但怎么说也没改。
老俩□□换了下眼神。
李敏立即在边上说:“你们不许去找他媾和啊。我没做错任何事儿。犯不着向他低头的。你们要是去和他说好话,我就辞职了。”
又来,原来是跟老师说好话,她就不去上学。这孩子啊!
“我们想请你老师吃顿饭,你看看什么时候他方便。”
李敏皱下眉头:“什么时候都不方便啊。”但看父母那模样,她跟着解释道:“又不能只请他吧?得把他家尹阿姨带着。”
看着父母态度松动,她便接着说:“梁主任也得请,李主任就更不能拉下。石主任也是的啊。一家家的都得是两口子来。那楼下的罗主任呢?她的手真的落疤瘌了。那三大条可难看了。她给患者查体,都是用绷带把手裹着的。可我是绝对不想杨大夫蹬我的家门。”
钱15
“杨大夫又怎么你了?差不多的你看在罗主任的那三道疤上, 能过去就过去了呗。那要是挠在你脸上呢?做人可不能小心眼啊。”
“我才不是小心眼呢。”李敏一激动, 巴拉巴拉把杨大夫对自己和严虹做的事儿说了。说完看父母亲都住手不干活了,忍不住后悔了。
“都过去了过去了。上回穆杰教训过他了。”
“穆杰?穆杰教训他?”当爸爸的开口问。
李敏更后悔了, 怎么越扯越多了。可是在父母的视线下无处可遁的她,只好老实交代了。
“其实我和严虹当时就报仇了, 是不?!你们当不知道啊。潘志到现在还不知道呢。我和严虹商量好了不告诉他。你们要是说漏了,对潘志不好。他不去找杨大夫会影响他和严虹的感情;他去找杨大夫吧, 罗教授还是他的实习带教老师。再说严虹怕他打不过杨大夫。”
“你还知道不好啊!”梁工一手指头点到李敏的额头,李敏脖子使劲往后仰, 却逃不开这一指禅。“老李啊,要不咱们就光请陈院长一个人,你看怎么样?或者咱们过去与他聊聊天?这孩子太多事儿瞒着我们了。”
“妈, 我是独立的成年人了。又不是在幼儿园的, 事事都要让你们知道的。”
“你比在幼儿园不省心多了。你就不能学学你哥哥?你哥哥从来都稳稳当当地不惹事儿;你弟弟也是嘴巴甜招人喜欢,你就不能学学他俩?”
“我也没惹事儿啊。都是事儿惹我,事儿找我的。”李敏委屈得不得了,她很肯定地说:“对!都是事儿惹我的。你们说句公道话,就杨大夫耍流氓那事儿怪我吗?还是今天中午那几个想讹钱的事儿怪我?”
“你是招事儿的人。”梁工笑着揶揄女儿。
李敏立即瞪大眼睛准备和亲妈辩论了。
*
“不怪你。”当家的男人赶紧出头平息可能在媳妇儿和闺女间爆发的世界大辩论。安抚住闺女又站媳妇儿那边。“但我们去陈院长家坐坐、聊聊天, 还是可以吧?”
“我问问吧。我不知道他春节期间会不会在家的。上回他母亲肺炎住院了快一周, 我们手术都往下减量了。他现在一三五基本都是在他父母那里住。”
“那有急诊手术怎么办?”
“打电话啊。他父亲是政协的民主人士, 比他还早安装电话呢。我这面确定要开颅,再打电话给他都来得及, 等他过来我正好可以把所有的准备工作做完。他直接去手术室就行了。”
“你不会弄错吧?”
“妈——你干嘛总不相信我?我老师都相信我的判断。现在有ct还有mri, 其实就像陈院长说的, x光片也基本能判断了。后面这俩属于锦上添花的。噢,对了,我和你们说另外一件事儿,就是du鼠强中毒事件,我上回写信有和你们说了的。”
“电视在新闻联播的时候插播了。我们当时可为你担心了。怕你不知道怎么处理,耽误了抢救患者。后来收到你的信才放心。”
“我又不在急诊科。就是急诊室也是按不明du物步骤处理的。那个有标准程序,书上明白写着的。但我也被叫去参加抢救了,前几天还得了通报表扬,院里给了两百块的奖金呢。”李敏得意洋洋地向父母汇报。
“嗯,不错,做得好!”李敏父亲及时给女儿捧场。“这才是我闺女,先进工作者,有奖金拿还能通报表扬。”
“那当然了。不看看我是谁的闺女啊。不过我和你们说这事儿,是你们要记得和周围的人说啊,那du鼠强可千万不能买。中毒这事儿到最后也没整明白,怎么就进了鸡蛋汤了。
那药万一人误食了,可就□□烦了。对了,这药有好多别名,什么闻到死、一步倒。反正,反正你们记着厉害的du药,药老鼠厉害,伤人也厉害。”
“嗯嗯。我闺女就是侠义心肠。”当爹的看闺女哪那儿都好。全身上下就没一个缺点。
“中毒的那几个人都没事儿了吧?”
“还剩三个在住院呢。最重的那个可能后遗症会重一点儿,最轻的那个早就没什么事儿了。”
“这杀老鼠啊,还是养猫靠谱一点儿来。”
“但家里有小孩子的,猫狗什么的还是不能养。抓一把挠一下的避免不了的。”
“是啊。万一抓到了、出血了,赶紧用肥皂水清洗,流水清洗,然后马上去医院打狂犬疫苗。不过咱家住楼也没有老鼠,也不用养猫的。”
“咱家可不能养猫养狗的。真养了还不得被阳阳搓弄坏了。那怎么也是一条生命。再说猫狗被撩呗急了,哪能不抓不咬他的。”
李敏跟父母一边在厨房聊天一边把饺子煮了、蒸了。
“要不要给对门的严虹送去一些?”
“不用。小艳做的她更喜欢吃。我先吃啦,我得早点回去。妈,冰箱里羊肉卷和鱼是别人才送来的,让我哥他俩带回去吧。老三这两天要去嫂子家吃饭。”
“好。”
*
李敏提早回到科里,石主任笑着问:“怎么没在家吃了晚饭过来?”
“晚上吃饺子,我提前吃了。我爸我妈把团圆饭提到中午了。”
石主任点点头:“你这一年的住院总也过去一半的时间了,剩下的那六个月就简单了,夏天没那么多的患者。噢,对了,你考的怎么样?我听邱处长说你参加考试了。”
李敏略腼腆地笑笑:“应该可以吧。石主任,你先给我保密好不好?”
“没问题。我还盼着陈院长开了省院招收研究生的先例呢。”
“石主任,你是不是也有资格招收研究生了?”
“是啊。但是还没开始就过来了。”
“那倒挺遗憾了。”
“不遗憾。谁也不能什么都要到手。能回到省城,比那鸟不拉屎的金州好多了。”
李敏为石主任对金州的评语失笑。
“等你去了就知道了。省城各方面比金州好了不知多少倍。”
“嗯,我信。省政府在这儿呢,怎么说也是全省的第一大城市啊。”
俩人不咸不淡、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石主任明白李敏是考完试以后想轻松几天,李敏也是绷了太久了,刻意给自己放几天假。
“你去上学,陈院长的神经外科怎么安排?”
“我不知道啊。”李敏慢慢地剥着瓜子。“当初我没来的时候,陈院长也做神经外科的手术啊。”
“那也是的啊。不过那时候手术量肯定没现在这么大的。我才来的时候,你们神经外科还没有稳定呢。”
“是啊。但还是没有你这心胸外科发展的快。也不过就是几个月的时间,居然稳定在四十张床位了。换半年前,都没人敢相信的。”
石主任谦虚地一笑。
“别说别人啊,就是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立科后能这么顺利。不过还是比不上儿外,从无到有,一下子二十张床位都满满地了。”
“有你给柳主任帮忙呢,自然会这样了。”
“也有你帮忙的功劳。”
李敏谦虚道:“我也没帮上什么。”
儿外的很多手术,柳主任都宁愿喊上石主任和李敏去帮忙,也不愿意用医学院借调来的那两位。那俩人原来想借机能调进省院,但在进省院无望以后,工作态度非常消极。等柳主任调进来以后,就更严重了。
敷衍塞责绝对是没有夸大半点儿的,那是俩人工作状态的最恰当的评价。
这事儿实际还是沟通的问题。因为开始是医学院那面不肯放人,但是后面则是省院不想要他俩了。俩人的工作态度直接导致此事儿的无解。陈文强甚至几度想把人提前送回去,还是石主任劝住了他。
“儿外没有大夫看护术后的患儿也不行,至少他俩在这方面的工作不曾含糊。”
那是。
责任事故不是闹着玩的,照样要判刑坐牢的。
石主任可不认同李敏的谦虚。“要是没咱倆帮忙,老柳在儿外科是光杆司令,只能瘸子打围坐着喊呢。”
“那他俩今天回去不是很吃亏?”
“吃亏是肯定的了。但是谁让他俩没摆正心态了,你看神经内科的那个王教授,人家一老本神地认真工作,不就调进来了。没有长远眼光,眼前算计的太清楚了,可不就现世报了。”
“是啊是啊。”李敏点头认可石主任的评论。
*
石主任嗑了一会儿瓜子说:“我听说你跟秦主任顶牛了?”
“嗯。”李敏对着石主任就没有在家对父母那样了。她颇为烦恼地说:“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儿,原来章主任做医务处处长的时候看我们几个女生就不顺眼。换他做医务处的处长了,去年晋中级的答辩,他根本就没问我专业问题,完全是在刁难我,说我的资格的事儿。我本来报的就是破格啊。”
“答辩的时候呛呛起来了?”
“嗯。我忍无可忍退无可退,他问什么我就只好答什么了。”李敏看着石主任好像不怎么相信的样子就说:“我要想他没意见、他满意,就得当场提出来收回晋级申请。那怎么可能呢。”
“也是。那你以后可小心一点儿了。不用十年陈院长就二线了,他作为医务处的处长,最有可能进一步做院长的。”石主任善意地提醒李敏。“你能不得罪他,还是不要得罪他。”
“唉。真让人发愁。我怎么就碍了他的眼呢!”李敏全无与秦处长对阵的气势了。“石主任,你说正教授是不是可以不退休?我在医大实习的时候,看到好几个教授都70多了还在上班。”
“可以不退啊。关键在个人。外科大夫也有70多仍在手术台上。我也盼着陈院长70岁了还能做院长,我是奔着他调来的,身上贴着标签呢。”
“外科啊,裘法祖那样的人物,终究是凤毛麟角。我看绝大多数的外科教授,到了60岁就退休回家,留下的基本也不怎么上手术台了。”李敏情绪不高。
石主任见自己这话没安慰到李敏,接着就推心置腹地说了点儿有实际作用的内容了。
“在陈院长退休之前,你晋完副高就没什么问题了。你读在职的研究生,快一点儿的话,四年足够了。有了副高职称,即便不是科主任,院长也不能怎么地你。像谢逊谢主任那样,去哪儿不是香饽饽。”
李敏被石主任说的笑起来:“嗯嗯。你说的对。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到时候我可以像你学习。”
“那是。”石主任颇为得意地笑笑说:“咱们外科大夫用刀说话。只要手里的刀使得好,金钱、荣誉都可以得到。十年你才三十多岁,正是外科大夫的最好时候。他秦国庆就是做了一把院长给你找不痛快,你大可以甩甩衣袖就走。
然后难堪的是他。你说是不是?三十五六岁,研究生毕业、副高,神经外科的手术都能拿下来……”
“都拿下来不可能。陈院长前年琢磨的烟雾病,就是以前没接触过的。我跟着他去年夏天做的sdavf,都是新术式。不像普外的手术,基本都成型了,没什么变化。”
“那自然了。科学进步,医学也跟着进步。要是没有ct和mri,好多疾病都没有办法检测出来。靠着b超,低于1公分的肝癌,能不能检出看运气。但是1公分的脑瘤,别说在垂体了,在大脑的任何地方,ct和mri都会轻易就查出来。”
石主任想了想又说:“你以前做的肝癌病例,你有保留资料吗?”
“有。患者姓名、住院号、基本检查、手术记录我都有。”
“你有空不如把肝癌总结一下,做个综述。论文这东西啊,写多了手感就来了。未必都要是你个人有参与的,你可以查查普外梁主任的手术。他去年做了不少例的肝癌,就是胸外、儿外的这些,你也应该用起来。人啊,不能未雨绸缪,就免不了要临渴掘井。”
“是。”李敏郑重地应了。“谢谢你石主任。”
“不客气。”
李敏站起来把瓜子皮都搂进报纸上,倒去纸篓里。“石主任,我回去看书了。”
“嗯,去吧。有适合你的手术,我会让护士喊你的。”
“谢谢。”李敏送了一个大大的笑脸给石主任,转身轻松愉快地回去看书了。
*
吴冬寒假回来的比较晚,他仍是绕道上海然后又去了北京的邮市,基本是踩着年关的点儿、腊月二十九才到家的。
如此,吴家也没人说他什么。冷小凤也没说他什么。他也就是接着读书这个便利,可以去上海、北京转转,等夏天毕业了,再想出去可就不容易了。家里不指着他打扫卫生、买年货,也不指着冷小凤这个孕妇干活。
所以他的回来,立即让吴家显得冷清的三室一厅热闹起来。
及至吴雅俩口子带着孩子过来吃饭,不知怎么就从医院才给的过节费,说到年前的银行内部那项高额债券了。
吴雅眉飞色舞地说:“一年1500块的利息啊,比上班的工资都多。”
冷小凤的脸就变色了。她问吴雅:“你当时怎么没告诉我啊?”
亏她以为吴家不知道这消息呢,还暗地里遗憾了好久。遗憾严虹可以买这样大额的债券,遗憾……说穿了,她除了遗憾自己与严虹的关系不够紧密,内心深处不能言与人的遗憾是范主任和吴主任没把家底交给自己。
吴雅很奇怪地看看爸妈、又看看弟弟说:“我告诉你也没用啊。那个债券是十万块为一个名额。一买就要买十万元的。咱们家的所有人把钱都凑起来,也不够买一组的啊。再说了我和你俩一样都是才买的房子,刚搬的家,你还有存款吗?我可是一点儿也没有了。”
冷小凤可不信吴雅的话,这是内部发售的债券,吴雅怎么知道消息的?但是在饭桌上,她也没有再说什么。范主任始终笑眯眯地看着她俩说话,而吴主任一门心思地哄着喂宝贝外孙子吃饭。那边的郎舅俩喝着小酒、讨论着集邮的见闻。
腊月二十九这餐给吴冬接风的晚饭,还是顺顺当当地吃完了。
*
第二天,吴家的人都去上班,吴冬也把自己从南京带回来的小吃提着,去药剂科与同事们分分。吴冬性格好,就是排除范主任在药剂科的影响,他也能与大部分人相处得融洽。这不,他给大家分完东西了,就有人说他了。
“吴冬,你媳妇儿把房子借给她同学住了,早知道能借出来,十一我们就开口了。那又不是你的那个两室一厅的。”
还有人开玩笑道:“反正你回来也是住你爸妈那儿,不如把你的二室一厅出租了呗。”
吴冬笑眯眯地回答:“那可不行。我爸妈是看小凤怀孕了,我不在家没人照顾她。等夏天我回来,我们还是要搬回去住的。也就这么几个月的功夫了。”
然后他跟药剂科去扫雪,这就是吴冬会做人的地方了。他本可以年后再来,药剂科因为有制剂室的存在,年轻力壮的居多。见他过来就笑着说他:“快去儿科帮你媳妇吧。”
吴冬笑笑,朝大家拱拱手往儿科的分担区去干活。
冷小凤也在扫雪的行列里。实在是因为儿科怀孕的人太多,护士长安排不开了,只能每次轮流在科里休息。见了吴冬过来,护士长立即说:“冷大夫,你可以回科里休息了,你家吴冬替你来干活。你们几个也是一样,谁家来人替,谁就回去吧。”
其实这些孕妇过来干不了多少活,还得小心她们别滑倒了。主任和护士长也是无奈,要是这些孕妇们都留在科里,岂不是显得儿科没来几个人?不能按时完成任务,那就是态度问题;要是连孕妇都出来扫雪了,还不能按时完成,那就是应该被支援的单位。
说穿了,也就是吴主任的小算盘会扒拉。他可不想与章主任解释什么儿科的现状。就这样的,你们自己掂对着,还按老的分担区不改,你就派人支援咱们儿科吧。
*
吴冬干完活仍回药剂科去送工具,然后被范主任叫到了办公室。
“老二啊,你也听说小凤把房子借给莫名的事儿了吧?”
“我才听说的。”
“唉,当初那房子就不该劝她留着。”
“妈,那时不是她弟弟在实习嘛。借莫名住就借莫名呗,她们是同学,你不也总教导我们,要是能助人的时候就助人一把,留个善缘。反正又不是卖给莫名了。”
范主任深呼一口气说:“我就担心她不是借。算了,她怀孩子呢,这事儿你就当成是借给莫名住了。你这两周在家好好照顾她,她也不容易。冬季又是儿科患者多的时候,你爸能帮上的也有限。”
“嗯。妈,没事儿你也回去呗。”
“回去。你姐昨晚说的那事儿,我给你们仨都买了一点儿,没和小凤说。你心里有数就好。”范主任把自己听说的小凤去邮电局汇款、压下了没对儿子提。当初就是少叮嘱了吴雅一句,吴雅就在饭桌说了这事儿。
唉,那也是个没看透的。
“嗯。我不会和他说的。妈,你放心好了。咱们就当冷小凤没挣工资呗。”
“傻儿子,那她在咱们家就不是目前这个地位和态度了。”
吴冬宽和地笑笑没说什么,跟亲妈说了一声去儿科接冷小凤回家。他早发现了冷小凤对钱的热爱,也任由冷小凤把自己的工资领了过去。但他不舒服的地方他还是想与冷小凤说说的。
——不给自己寄钱过去,让自己在南京吃什么!也亏得大雅给自己另外塞钱了,赵大夫带的钱多了。
回到家里,吴冬就对冷小凤说:“小凤,我这几个月的工资你给我准备出来。我趁着时间还早,我得给赵大夫送过去。我这几个月跟他借了不少的钱。”
冷小凤见吴冬问自己要工资,立即就说:“我都存起来了。”
“可是我借赵大夫的钱也不好拖过年不还的。”
“多少钱啊?”
“一千七百多块吧。”
冷小凤立即吃惊地瞪起眼睛:“三个多月,你花了这么多的钱?咱倆的工资也没挣这么多啊。”
“我不是还去了上海和北京嘛。这要不是我走的时候我姐给我塞了几百块,我到南京都没钱买饭票了。”
冷小凤脸红,吴冬走时她是忘记给吴冬带钱了。后来看吴冬没说,以为他手里有钱就也没给吴冬寄钱。可是吴冬现在和自己要……
上哪儿变钱给吴冬啊!
冷汗一点点从她后背心泛起。跟不跟吴冬说?冷小凤陷入痛苦的纠结中。
因为她已经把铺了地板后自己剩下的那点儿钱、结婚收到的礼金、这几个月俩人的工资、奖金、还有莫名给她的房租,她甚至还朝经常跑儿科的医药代表借了钱,划拉划拉凑够了八千块,在年前寄给父母了。
随着过去的还有她的一封信,就是那句:我二十年的工资都提前全给你们了……
*
吴冬也不催她,去厨房做了简单的午饭,饭后对冷小凤说:“小凤,年三十从来都是借钱还账的最后一天。银行今天三点就下班,你把存着给我,我去取两千块钱出来。你存银行有利息,可我从找大夫那儿借的钱,人家也知道存银行有利息的。”
冷小凤看着虚掩的房门,知道吴主任和范主任就在隔壁的房间休息。躲,是无处可躲避的。她便揪着吴冬的衣襟说:“吴冬,我和你说实话,你答应我不生气好不好?”
钱16
吴冬怎么可能不生气。
把房子给她弟弟住, 他能接受。但是冷小凤一声不吭, 就这么借钱寄给娘家,太让他难以接受了。
“小凤, 你糊涂啊。”吴冬的埋怨脱口而出。他是真的急、真的气。气得在屋里地下打转儿地搓手不已。“你怎么敢朝医药代表借钱?这是要传出去,传到社会上去了可怎么办?”
“你放心, 她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冷小凤笃定地回答。
“怎么可能?那医药代表能不对她公司的主管说吗?”吴冬对冷小凤的简单认识,简直不敢相信。
“她不会说的。要是有人知道了, 我再不用她们公司的药了。”冷小凤一幅很有把握的模样。
吴冬看着这么回答的冷小凤,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在屋里转了一会儿,他冷静下来,枕边教妻的道理他还是懂得的。既然冷小凤不懂这里的关窍, 那他就有义务把冷小凤教明白了。
于是, 他继续压低声音说:“你同医药代表借钱, 那钱她肯定是不会从自己的钱包出的。因为她怕你以后不还钱。她会写申请从公司走账, 让她的主管知道这事儿,以此来显示你和她的关系好,她的工作做得好。哪怕以后你不还钱呢,也与她无关。
然后主管也会把她的做法报上去, 证明自己领导下的医药代表会干活;主管还会借用此事去敲打其它的医药代表……
然后这事儿会成为他们公司培训、鼓励新人和员工的案例:如何建立与临床大夫更密切的关系。你要知道,那些医药代表的流动性很大,那些做培训的流动性小,但也不会固定在一家公司的。所以你的名字、你借钱的事儿, 就将永远挂在医药行业的这些人嘴里、甚至可能传遍全国的。”
冷小凤听吴冬这么说, 一张俏脸马上白了白, 她想了想破罐子破摔地说:“我借都借了,现在说什么也都完了。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回头我问问她有没有跟公司说,她要是说了,我还清她的钱后,再也不用他们公司的药了。她去哪儿我就不用哪儿的药。”
接着冷小凤狠狠心说:“她让我丢脸,那我就丢脸到底了。我去找严虹和李敏,让她俩帮我一起不用她们的药。我不信她俩会不帮我这个忙。对了,过完年上班,我就这么打电话给她说明这事儿。”
“糊涂,你真糊涂。那是不用他们公司的药就能完了事情吗?我妈是药剂科主任。你动脑筋想想,那三千块是借你的吗?她要是出去说你跟她借了三万块呢?”吴冬失去了往日的平和劲儿。
“小凤,你现在还就不能和人家来硬的。只要你敢不用他们公司的药,你信不信眨眼的功夫,这事儿他们就会传成我妈向医药代表勒索三万块。落在有心人的那里,说不得就会有人向检察院举报。”
“举报什么?我借的钱,管妈什么事儿?”
“小凤,你不懂。有些捕风捉影,是不需要真凭实据的。尤其我妈妈上回还被检察院带走问询了一夜。
我跟你说,一封匿名的举报信,只要两毛钱。检察院有了这个由头,就可以再度问询我妈妈。两毛钱呐,就能让我妈停职被审察。”
吴冬有开始满地打转儿。
“两毛钱,就足够检察院把我妈再叫过去了。小凤,你想想我们那房子。对那房子不算什么事儿。我们家三口人挣钱,小三自给自足,但房子里的家具呢?电器呢?这又是好几万。这些让我妈解释,”吴冬深吸一口气叹息道:“让我妈解释那些东西都是,都是怎么来钱买的。小凤,你是不是盼着我妈再被叫去问话啊?”
“我没有。”冷小凤着急起来,她太知道范主任在家里经济上起的作用了。她低声为自己辩道:“我也是没办法了。我原本想卖了那房子的。但是李敏说我不能卖。因为当初唐书记找过我,我想留给我弟弟就没转让给别人。
李敏让我考虑唐书记她在书记的位置上,卖房子就等于是给唐书记没脸、就是等于是得罪了唐书记、傅院长和费院长……她,她让我找妈商量这事儿。”
吴冬扶额,冷小凤是缺心眼么?她是怎么考上医大的?还成绩不错地从医大毕业了?这一瞬间他疑惑起来,他觉得自家把冷小凤娶进门,好像、好像冷小凤身后背着一个无底洞,这无底洞似乎永远都填不满、似乎要把自己家拖下去。他这么想着,人就把心里这无底洞的话顺着心意、顺口说了出来。
“你家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吴冬皱眉问冷小凤:“不就是两万的彩礼吗?难道他们真的一点儿也不为你考虑,真的要把所有的钱都扣下、让你光溜溜地结婚吗?”
这话让冷小凤的脸白了又白。
她真的是光溜溜地结婚的。
结婚所用的每样东西,小到内衣袜子、大到家具房子,全都是吴家准备的。原来还可以说有那一室一厅的房子在,可自己上周邮回家了那八千块……她现在终于更彻底地体会到姐姐说的、没带嫁妆嫁过去的滋味是什么了。
“我妈不是身体不好嘛。我爸想换到楼房去住。我们那个小地方的房子也便宜……”冷小凤白着脸小小声地低头解释。
“然后呢?”吴冬去年寒假去过冷小凤她家。他哥哥的新房是一个二手的旧楼。因为在医院的边上,老式的两室套间没厅的结构,放到现在就是一室一厅,虽然才40平方米大小,也要4千多块钱。
“你爸妈不需要买你哥那么好的地段、一定要挨着医院住吧?需要你寄回去8千块吗?难道5千块不够你爸妈在他们现在住的附近买个两室一厅的?”
“我弟和我爸妈一起住。他在外科上班,要是不在医院附近买,他来回上班就太花时间和精力了。”冷小凤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低到几不可闻了。
*
她现在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听李敏的劝说——自己要是把房子卖给莫名了,哪还会有这么多事儿!
就是得罪了唐书记等人又怎么样?自己在儿科,有吴冬他爸爸罩着,她能拿自己怎么样?!傅院长去了分院,费院长很快就退二线了……
她后悔、后悔……
看着身边逼问自己那八千块钱的用途、无声的表情不赞成自己给父母买房子的吴冬,她后悔结婚了。哪怕住在单身宿舍里,忍着纷乱,也不用面对吴冬说自家是无底洞的谴责。
太让人难堪了!
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一瞬间,她甚至恨起了刘娜。要不是刘娜冷嘲热讽,自己就会与龚海早一步确定关系的。自己也可以住在新楼……没钱!没钱——家里也不会对自己穷追不舍了。
她也恨吴家,要是只给一万块的彩礼钱,自己没买那房子,父亲也就不会左一封信、右一封信地催促自己:闲在那里的一室一厅,不如卖了换楼房给你妈去住。
冷小凤越想越恨,揪着吴冬衣袖的手指也越发地用力。在这样用力中,腹部传来隐隐的丝丝疼痛。可吴冬并没有发现她的不适,还沉声问她呢。
“我妈怎么说的?我妈说不管你?让你自己去张罗钱的?”
冷小凤揪紧吴冬的衣袖才能站稳,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勉强地做深呼吸,控制住身体好维持住自己在吴冬跟前的体面。
她断断续续地哽咽着说:“我没敢跟妈提。我,我去找严虹借钱,严虹说她的钱都买了债券。”
说完严虹存钱的事儿,冷小凤觉得心口被深深地重戳了一刀。哽在喉咙口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那一刀不仅扎得她心痛,也扎得她心痛、腹痛到无法呼吸。
——严虹,严虹嫁到潘家那个农村人的家里,可她能买得起十万元的债券!
自己嫁到吴家这么好的家庭,吴主任每个月能挣到三百多块、范主任更多,多到几万块花出去可以不眨眼……吴家有钱,但也没像潘家对严虹那样待自己……自己这几个月,也不过就是过着混一个吃饭、穿衣不花钱的日子!
越想严虹,冷小凤的心里越过不去。心口的憋闷,让她难以呼吸。冷汗开始从后背到额头,再从她的脸上滑落,她再也忍不住被吴冬追问的难堪和腹中疼痛加重的双重打击,“哎呦”一声,松了吴冬的衣袖、抱着肚子往下滑。
*
“小凤。”吴冬这才发现冷小凤的不对。他这一声惊呼也惊动了隔壁房间刚刚歇下的老两口。
吴主任推推老伴儿,说:“老范,我怎么听着二冬叫小凤的声音不对?他年轻,才回来,可别整出什么事儿了。”
范主任早在听到惊呼时,就已经坐起来披衣服了。
“老吴,你也听到了?那就不是我的幻听了。二冬,二冬。”范主任叫了两声,趿拉着拖鞋往出走。
“妈,你快来。”吴冬的声音已经吓得变调了。“爸,你们快来。”
吴主任他坐起来双脚落地,还没站起来呢,就被吴冬这变调的声音,吓得“哎呦”一声,又跌坐了回去。他颤巍巍地伸出直哆嗦的手,去够床头柜上的药瓶子。
范主任听着身后老伴儿跌坐到床上的动静不对,走到门口又赶紧回身,从他手指边抢先拿到那棕色的瓶子,拧开瓶盖倒出一粒塞进他嘴里。
“含着。”
“唔唔。”吴主任只点头,却伸着手指着门外。
“我知道,你躺好了,我才能过去看看。你靠床躺好,你比她急。”范主任把他扭过身体、双腿抬到床上,给他盖上被子,看他靠着床头稳当了,才三步并做两步疾行到了小夫妻的门前,伸手推开虚掩的门。
没关门,那就是还没上床呢。范主任的脸色放轻松了一点点。先映入眼帘的是衣服整齐的、弯腰扶着儿媳的儿子,她摸下心口:不是儿子心急弄出事儿就好。
但屋子里的情景,还是让她从来都笑眯眯、镇定自若的气度还是破功了。
吴冬弯腰费力地抱住冷小凤,不让冷小凤滑到地板上。她赶紧上前帮着吴冬扶住冷小凤,然后娘俩倒下手,吴冬把冷小凤抱起来放到床上。
“小凤,小凤,你怎么了?”范主任伸手摸去冷小凤脸上和额头的冷汗。转头说吴冬:“你去看看你爸爸怎样了,打电话要救护车。”
吴冬应声去了主卧,见吴主任紧张地靠着床头,神情倒还随着他的进来变轻松了。
“小凤怎么了?”吴主任含含糊糊地问。
“她啊,没什么。就是闪了一下。”吴冬说话的声音挺大的。相对着的两个房间门,都清楚听到他的说话声。
吴主任长出一口气,捂着胸口说:“我的天!没事儿就好,你们可吓死我了。我这儿也没事儿,你去看着小凤吧。”他甚至再度坐起来,想下床过去看看。
吴冬赶忙按住他说:“爸,你好好在这躺着就是帮我了。”
“好吧。”吴主任知道自己过去也帮不上忙,就又靠回在床头上,但他推吴冬:“你赶紧过去。赶紧叫救护车。这大过年的,你没回来这几个月都好好的。你说你一回来小凤就上医院,让别人怎么想。”
吴冬被父亲说的直抻脖子。
唉!
这事儿搞的,倒成了自己的不是了。
唉!
他还宁愿这事儿是自己的不是呢。
*
冷小凤双手捂着肚子,靠着被子半躺半坐着。她缓慢地做着深呼吸的动作,努力去平静自己的心情。不能让孩子有事儿!是她此刻唯一的想法。
眼看着吴冬出去,听着父子俩的对话,她赶紧拽着范主任的衣袖说:“妈,我没事儿,我就闪了一下,没事儿的。我真没事儿的。”
“真的没事儿?”范主任可不大相信。刚刚冷小凤额头的冷汗不是假的。
“嗯嗯。我自己知道的。这都四个月了,我知道的。”冷小凤赶紧保证。“叫吴冬回来,别打电话,我躺一下就好了。”
范主任看冷小凤挺镇定的,就朝门外喊:“二冬,二冬。你去给小凤倒点儿热水擦擦脸。”
吴冬应声赶紧去忙。
等冷小凤擦完脸,范主任看她脸色缓和了一点儿,就建议道:“要不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冷小凤坚持不肯。
范主任见勉强不了她,就说吴冬:“你好好看着小凤啊。”
“嗯。”
范主任退了出去,回去看老伴儿。唉!大过年的,没一个能省心的。
“小凤怎么样?”吴主任含了硝酸甘油片,胸口的难受好了点儿。见范主任双眉间略染愁绪,一颗心忍不住就又提溜起来。
“俩孩子没经过事儿,闪了一下就大惊小怪的,又不肯去医院。”范主任若无其事地对着老伴儿抱怨,然后关上卧房的门,把自己那侧床头柜上的电话分机插上,开始拨号。“我请老李过来看看。”
“好啊。要过年了,看看也能安心。好好的怎么就闪着了呢。”吴主任自言自语,他对冷小凤肚子里这个金孙看得比自己还重要。但凡他觉得自己身体可以、能撑得住的,那都要替冷小凤去值夜班的。
*
妇产科的李主任与他们是一个单元,接了电话连大衣都没穿就过来了。
“哎呀,老李,”范主任守在门边等着呢,李主任一敲门,她就打开了门。见李主任就是家常的一件毛衣,赶紧拉人进来。“你这感冒了可怎么好。我去拿衣服,你先把我的衣服披上。”
“都进屋了,还披什么啊。我去看看你家冷小凤。”
“二冬,你李姨过来了。”
“哎,李姨麻烦你了。”吴冬应声推门出来,“李姨,我在这屋住。小凤吓着了,才换了衣服。”
范主任伸手接过冷小凤换下来的内衣、棉毛衫等。入手的湿、凉,让她惊讶。果然不止是儿子,儿媳妇也真的吓着了。
“去你爸那儿拿个听诊器过来。”
“嗯。”
范主任拿着衣服引李主任进屋。李主任仔细给冷小凤做了检查,又拿听诊器认真去听胎心。完了问:“小凤,你今天去扫雪了是不是?”
“我也没扫几下,吴冬就过去替我干了。”
李主任就说:“在床上好好躺着吧,再有什么不舒服的,就上医院用点儿保胎药。其实到了这个月份很稳当的,你们可以先把心都放回肚子里。再同房记得戴套,jing液容易诱发宫缩,导致早产的。”
吴冬闹了个大红脸,冷小凤也不好意思起来。俩人呐呐都无话可说。
李主任认真地告诫眼前看着长大的吴冬说:“老话说远行归家、酒后、饱食、阴雨天不同房是有道理的。这些情况下,人容易失去控制。”
然后她说冷小凤:“你妈妈离得远,有什么事儿问你婆婆。你好好休息,安静养两天就好了。”
冷小凤红着脸往被子里缩,吴冬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范主任拍拍儿子,朝床头柜上的苹果示意,吴冬红着脸拿过亲妈手里的湿衣服退了出去。
李主任说冷小凤:“暂时看着是没事儿的,好好休息。妇产科你虽学得少,但也该记得这时候忌讳精神紧张的。”
“嗯嗯。”
“好好睡一觉吧。睡醒了就没事儿了。”
李主任转身往外走,却看到吴主任站在门外看着自己呢。她忍不住调侃他道:“老范不搞临床,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呢。”
吴主任嘿嘿一笑。
范主任替他解释道:“他呀,二冬一喊,急得他站不起来了,这才含了硝酸甘油,我都不敢让他下床的。这会儿没人看着就溜出来了。”
“那老吴你可小心点儿。咱们这才过五十岁,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嘿嘿,我会小心的。小凤没事儿吧?”
“暂时看着是没什么事儿。好好休息了。大概是上午扫雪累着了。我们科也好几个怀孕的。等到夏天休产假,咱们还有排班那关呢。”
这都是集体婚礼的后遗症。儿科、药剂科也是这样的情况,扎堆地怀孕、前后脚地生孩子、一起休产假。三个科主任相视一笑略过此话题不提。
“行啦,我回去了,这楼上楼下的,你俩还送什么啊。”李主任到门口换鞋。吴冬提着一大袋子的东西从厨房出来。
“李姨,我从南京带回来的特产,你尝尝鲜。”
“你这孩子,这外道了不是。老范老吴,你们这样可不行。再这样,有事儿别找我了。”
范主任从儿子手里接过东西、往李主任手里塞:“都是南边的,往年老吴他弟弟邮过来,我不是也给你送嘛。今天赶巧你过来,你自己拿回去,省得我再跑一趟。”
李主任也是南方人,这些年还真就没少与吴家互通有无。她见范主任说得这么随意,便接过大塑料袋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
李主任走了,他们一家三口又回去看躺在床上的冷小凤,着实安慰了冷小凤好一会儿。范主任又给冷小凤仔细掖了被角,才拽着吴主任出来。
危险暂时解除,范主任就对吴主任说道:“老吴,你回去躺着吧,你好好的我才安心。今年我和二冬整晚上的团圆饭。”
“行啊,那我今年就等着吃了。”吴主任答应着,又把吴冬叫进主卧房里说了好一通,才放他出来。
吴冬蔫蔫地回去房间,却见冷小凤已经皱着眉头睡着了。他站在床边看了冷小凤一会儿,便又悄悄退了出来,去厨房帮范主任忙乎三十的团圆饭。
“小凤睡啦?”范主任穿着旧衣服,把围裙扔给吴冬。
“睡了。”吴冬接过围裙穿上,关上厨房门,充当今晚团圆饭的主力。
“和我说说是为什么?”范主任边择菜边问,还提醒他道:“你要想着说假话糊弄我,就想想这三十来年你得逞过没有。”
“妈,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过假话啊。从小到大就没有过的事儿。”吴冬跟亲妈嬉皮笑脸地打赖、想蒙混过关。这事儿说出去太丢脸、太伤面子了。他还没准备好怎么向母亲开口。
“嗯。那你给我说说小凤怎么‘闪’到腰的吧。”范主任笑眯眯地说着闲话。随手把手里的芹菜递给吴冬,吩咐他道:“洗干净了,分一点儿出来炒菜,剩下的晚上包饺子用。”
“嗯嗯。要不要一起焯水了?”
“也行,省得晚上还得再焯水。想好怎么回答我没?你要是编瞎话糊弄我,可别怪我大过年的罚你,让小凤看你出丑。”
明晃晃的威胁,让吴冬端着蒸锅接水的手就是一抖。
钱17
在范主任春风化雨的“威逼利诱”下, 无处可逃、也逃避不了的吴冬, 便把冷小凤寄钱回家的起因、还有借钱的事儿,包括李敏劝她找自己妈商量的话合盘端出了。末了他叹息道:“妈, 小凤她们家简直太过份了……”
范主任摆摆手说:“人之常情。做事捡容易的来罢了。原来我给他们家两万的彩礼钱, 说不好听的就是要买断冷小凤这个人。估计她父母也是明白这点的,所以才有她弟弟不想留省城,就催着她要卖房子、要那八千块。
咱们不说冷家的不是, 普普通通的工人家庭,能供出来四个大学生,单这一点就比我和你爸爸做得好。”
吴冬脸红。“妈, 是我们仨小时候都不懂事儿。”
范主任叹道:“不怪你们仨。你看看咱们医院退休的那些老主任们,要是在院里干得不错的,谁家的孩子出息了?远的不说,程主任家里那一窝, 还不如你们仨呢。”
“他们都赶上上山下乡了。我们仨不如舒院长和陈院长家的孩子。”
范主任笑笑,“陈院长不同, 他父亲是省政协的,家里多少代的书香门第。你尹阿姨从内科去理疗室, 就是为了照顾家庭和孩子。可就是这样,他家老二的成绩听说也不是怎么理想。” 她没有把舒院长与陈文强的关系告诉儿子。
说着话,她微不可察地略略叹口气。
“不怪你们, 怪我那时候太把职称、太把工作当回事儿了。我要是学你尹阿姨退后一步, 放下工作、只管你们仨的学习, 不说你和三儿那时候还小, 你姐姐考上医学院还是可能的。”
吴冬还是很愧疚。“我要是能考上个大专,”
范主任截住儿子的话说:“还是会发生这样的事儿。这世上的事儿啊,有一利就有一弊,只要做选择的时候只看到了好处,以后来的坏处一般比好处要多。咱们选了要面子,就得舍了里子。你说是不是?”
吴冬略略苦痛地点点头。
“当初选冷小凤,我也是反复斟酌过的。医大的那几个女孩子,只有她,咱们家才有可能扶起来。其他人,先不说人家有没有男朋友,但跨科了,在别人的手底下,那就得再多一层交换的了。
还有,二冬啊,你要这么想,她冷小凤要是没点儿缺点,她要是像李敏似的那个硬脾气,她就不可能嫁到咱们家来。你说是不是?”
她说的轻松,但是落寞的伤感情绪还是没藏住。冷小凤这孩子啊,枉费自己的一番苦心教导了,这孩子与自家不贴心啊。
“她该和你商量的。”吴冬说出自己的看法。“我觉得李敏劝她的话很对。得罪唐书记有什么好?”
“她怎么好意思和我商量?她的自尊和自卑是搅合在一起的,让她向我张口要钱给娘家?她开不了这个口。救急不救穷的基本道理她懂得。”
“但她这么做,迟早会坏事儿的。她娘家就是无底洞的。”
范主任不以为然地说:“无底洞也得咱们家愿意往里填。无底洞这话以后你不要再说了。太伤人!你说一句,就把她推离咱们身边一寸。你们的日子还得好好过下去的。
其实,二冬啊,她现在还没把咱们家当成她自己这辈子的家,没有归附感;没把咱家的钱,当成是她自己孩子的钱,所以她才会这么做。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就好了。咱们无非就是再等几个月的时间罢了。”
吴冬不信冷小凤会改。
“她那样环境长大的人,最会为自己、为自己的孩子打算的。”范主任信心满满地对儿子说。她对吴冬隐下,若是冷小凤再不懂为自己小家打算,她将把谁借钱给冷小凤、她就停了谁家药散布出去的决心。
——但婆媳关系不好,这时候应该让一些老同志知道了。唯有如此的未雨绸缪,才能防备得了医药公司那借款造谣。
还有,“二冬,我记得你当初整联的猴票买了十张的。这结婚你卖了几张?剩下的你不要再动了。怎么也得给你儿子留点儿。我看那猴票还得涨。”
吴冬咬唇,低声说道:“去年秋天整版的价格在一万七左右,四张足够结婚的了。”
范主任点点头,把吴冬洗好的芹菜控水,嘴里继续劝说儿子。“二冬,你抽空好好和小凤谈谈,你告诉她,不用她筹钱还那医药代表了,你会把邮票卖了还人家的钱。还赵大夫、还那医药代表。
趁你寒假在家,你把这事儿给办好了。
你记得要去那家公司的办事处了结这件事儿,让那医院代表和办事处的主管、主任给你写个收钱的收据,注明全部三千元的借款全部还清。然后,你还要跟他们要一下他们处理小凤借款的复印件,应该财务会计那儿有做帐留存。
就是年前这几天的事情,还不到把单据交给总公司的时候。你记得最好让他们盖上办事处的公章,也好证明这复印件的真伪。”
吴冬眼前一亮,是呵,自己出手把这事儿“断根”,拿着这盖了公章的复印件回来,不信冷小凤还有脸再借钱给娘家?!
*
吴家的团圆饭吃的比较快,主要原因是冷小凤还要回去床上躺着休息的。她没吃多少就很歉意地说:“爸妈,你们慢慢吃。”
“没事儿,你去歇着吧。二冬,你送小凤回去。”吴主任发话。“早知道就让二冬直接来儿科这面扫雪了。”
吴主任挺后悔的。因为他不知道冷小凤寄钱回家的。寄钱的事儿范主任和儿子说好了不告诉他,免得他真被激得心脏受不了。
吴冬陪着冷小凤洗漱,然后又送她回房间。冷小凤躺了一下午,她反复思量得出日子还得过下去,什么样的后悔也回不到当初的。她决定自己先开口,积极挽回夫妻关系。
于是在吴冬扶着她躺好后,她抓着吴冬的手没有松,吴冬只能顺着她的劲儿,坐在床边。
“吴冬,我以后再不会给他们寄钱了。你别生气。好不好?”冷小凤言辞殷殷、满眼渴望。
吴冬被范主任开导了半下午,这时也抱着与冷小凤同样的想法。
他点点头说:“我信你。不过你跟医药代表借的那三千块钱,我觉得还是早还了早了事儿好。你说你自己攒钱还,你就是吃喝不花钱,那也得攒上一年呢。
借钱的事儿是个祸胎,不能等你攒钱的,我想法去还吧。你把那人的公司、姓名、电话告诉我,我在返校前把这事儿处理好。”
“你还?你拿什么还?”冷小凤很吃惊。因为吴冬还在药学院学习,每个月除了那点死工资和补贴,再没别的了。
吴冬叹口气道:“我是这么想的:我返校总要带些钱,这学期不能再向老赵借钱了。然后暑假回来的时候,我还想去趟上海和北京的邮市。不然以后再想去,一个是难请到假,再一个特意过去,路费也开销不起。
主要吧,我是这么想:你在家,吃喝啥的虽有爸妈不用咱倆掏钱,但你手里也得有点儿余钱应急的。像这次,如果你手里的钱足够多,就不会跟别人借钱了。”
吴冬这番话说得入情在理,却让冷小凤的心里再度涌起了酸涩。爸妈也好,哥姐也好,但他们都指靠着自己的钱过上好日子。
那是什么钱?冷小凤在下午装睡的时候深刻反省,最后得出一个悲哀的结论:李敏说那是自己二十年的工资,那是捡好听的。
那是吴家给的彩礼。
姐姐因为四千块的彩礼没带嫁妆过去,她每个月还交伙食费呢,还被她小姑子说成是他们家花钱买的人。
现在,谁家娶媳妇给两万块的彩礼、然后娘家一点也不搭嫁妆啊。这换在过去可以说是自己的卖身钱了!
想来想去,想自己活得好、活得舒服的只有吴冬!
这么多的钱,自己背着他寄给娘家后,他还肯信自己,肯有担当地出面了结此事儿,还想给自己手里留多一点儿钱。她心里的天平开始倾斜。
但是——
“吴冬,你和我说实话,你从哪儿来钱呢?咱们可不能违法犯罪啊。”
“看你说的。你都想到哪儿了。我不是还有那些邮票嘛。我这么想的,我那整联的猴票如今涨价涨得挺快的,差不多能值两万块了。我把那个卖了。卖得急,可能会少卖个千八百的,但是还钱是足够足够了。”
“不行。”冷小凤立即激动起来。她抓住吴冬手说:“那得给儿子留着。”
*
“二冬,你又招惹小凤做什么?”吴主任在厅里听到那句小凤高声喊“不行”,立即就恼火了。他大声吆喝儿子:“你没耐心烦,你就给我出来,别气着她们娘俩了。”
吴冬既担心激动的冷小凤,又挂念老爸,于是他摇摇头示意冷小凤别说话,自己朝外面喊:“是我不让小凤喝凉水。”
冷小凤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激动了。她做了几个深呼吸说:“爸,我没事儿。”然后压低声音说:“吴冬,你听我说,我在儿科不像是李敏在外科,可能我这一辈子都要像爸一样,挣不到什么大钱儿。你在药剂科也比不上咱妈,是不是?你那些邮票就是将来给孩子的唯一依仗。你不能卖的,你听我说,你真不能卖的。”
吴冬见小凤果真为孩子考虑,他心里对小凤就又多了一点儿殷切的期望。“小凤,你先听我说完了再说能不能卖。那整版的猴票如果能卖到1万8甚至更多,还了那两笔之后,我给你留个整数在家。你存一半、留手里一半,我不在家你手里有钱,遇事心里就不慌了。”
“吴冬,我跟着爸妈一起住,我有什么好慌的。你放心,再遇到什么事儿,我一定跟妈说,让妈拿主意。”冷小凤急急地对吴冬做承诺。
从吴冬给她讲那些邮票,尤其是猴票这十年的升值趋势,冷小凤就把那些邮票划到自己的名下、划为自己肚子里这孩子的私产。
“可是,小凤,我不立即把这事儿处理好,要是弄到我妈被叫去问话……”
冷小凤靠着被子,攥紧吴冬的手,下定决心说道:“你去跟妈说说,看用个什么理由问妈借钱吧。然后我把每月的工资、你的和我的都邮给你,差不多够你去上海和北京了吧?”
冷小凤见吴冬还不答应,立即就咬牙切齿道:“不管怎么说,那邮票坚决不能卖!也不能、不能让这事儿牵连到妈身上。”
她下午一直就在想这事儿呢。她觉得向婆婆借钱是明智的选择。另一个她也怕吴冬私下跟婆婆说。
那还不如争取让吴冬去跟婆婆借钱、先把此事了了。
“小凤,差不多5000块呢。跟我妈借钱,她肯定会问我原因的。我们仨这二、三十年,在我妈跟前就没哄弄过去一回。
要是被我妈发现我说谎,她得更气了。小时候有一次我姐替三儿揽错,我妈连我姐都打。我记得那时候我妈说的话,大概意思就是:你今天替他承担错误了,往后他就不会考虑后果的。我姐被打得好几天屁股没敢沾凳子。”
吴冬伸手抚摸小凤刚显怀的肚子,笑着说:“吴双来得真是时候。我说你们宿舍这几个女孩子也真会起名。吴双!天下无双!这名字真好。你说到时候让爸知道孩子早早被你们起名了,他肯定会不高兴。可这么好的名字,我估计他又得气不起来的。”
说到孩子,小凤也放轻松,她眼里满是缠绵缱绻,吴冬没与自己生气就好。但吴冬接下来的温柔,又让她害怕了。
“凤,你现在这情况,我妈不会说你、也不会打你,你说是不是?我要去说可能就一个错变成两个了。妈不罚你,罚我双倍也非常可能。算了,为你们娘俩,我也是应该的。”
“妈会怎么罚你?”冷小凤轻松地摆弄着吴冬的手指头玩。
“确切说,是吴家的老规矩了。犯错以后去跪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冷小凤大惊失色。
“是啊。到我这儿两错就得是两个时辰了。没事儿,也就四个小时,咬咬牙就过去了。”
冷小凤往后瑟缩了一下,抓紧吴冬的手问:“吴冬,你家怎么有这样的老规矩?”太可怕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爷爷是读了大学、留过洋的人。那个年代能读得起书的人家,都是有点儿家财的,相应地就有一些老规矩。去年在南方祭祖,我身后还跟了一串比我爸年龄都大、管我叫叔叔的人呢。
不过你放心,规矩是打了不罚罚了不打。我快三十了,我宁可去跪,也不想脱裤子被打屁股。”
吴冬说得轻松,但他试图安慰小凤的心意,让冷小凤看得很清楚。
她摇摇脑袋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用一种慷慨赴死的毅然说:“吴冬,不用你去说,也不用你想方设法编借口了。我已经做错了,再让你说假话骗妈、骗不过再被罚,我更没脸了。那我自己会瞧不起自己的。你说的对,妈现在不会说我、也不会打我、罚我,我,我去和妈实话实说吧。”
吴冬反手攥紧冷小凤的手,她还知道顾惜自己、那这日子就有希望,还能好好过下去。但他还是要给冷小凤先做个心里铺垫。
“凤儿,那你可要想好了。这事儿让我妈知道了,可能我妈以后会瞧不起你们家的。”
“事儿都做了,得了里子还想要面子?妈前年就教过我了。”冷小凤虽嘴里说着这样的话,但眼泪还是跟着就下来了,一串一串地无声地往下流。
吴冬赶紧提醒她说:“别哭。你还怀着孩子呢。你再哭,就得去医院了。”
“我不哭。”冷小凤接过毛巾,胡乱在脸上摸了几下,十根指头绞着毛巾说:“你要在家就好了。遇上事儿我也可以先和你商量,就不用这么被动地事后补救。”
“不怪你。”吴冬的眼里都是疼惜。“换了我的话,家里父母还住在平房,有机会能改善一下,我也会舍不得放弃这个机会的。”
“吴冬,你不用安慰我。人穷志短,我家人到底还是少了一点儿骨气,被你妈看不起也是应该的。可是,可是,妈能不能不告诉爸和大雅姐?”
“我妈那人你还不了解她啊!你看家里的什么事儿,从我爸病了以后,她是不肯让我爸烦心一点点的。她更不可能告诉我姐了。”
“吴冬,爸病了的事儿,是我做得不好。我不该故意气他……”冷小凤愧疚,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
“小凤,这和你气不气他关系不大。是我爸自己一直没过去家产被没收的那个坎。我妈还说能早知道他有这毛病,大家都能注意着、把药给他随时带着,他自己也会加小心,反而是坏事儿变好事儿了。要是谁也不知道他有这毛病,万一突然倒下了,你也知道容抢救的时间就那么几分钟,未必就能有专业的心内科大夫在他身边,及时采取适合他的急救。那才麻烦了呢。”
“吴冬,也就是妈才会这么想、也就你们、你肯原谅我。”冷小凤的脸上泛起愧色。她没戴眼镜,一双哭过的、发红的泪眼,直直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吴冬,她想从他的脸上、眼睛里看出他内心的真正想法。
“你是真的不介意我借钱这事儿,还是看在孩子份上?”
吴冬坦然地温和笑着,安抚冷小凤说:“凤儿,咱倆是要过一辈子的。这么点事儿,我个大男人不担起来,还要在心里存了怨气,咱倆还怎么能过得好、过得下去。
我跟你说凡事有一弊就有一利。想不开的人,就是揪着弊端不肯换个方向。就我爸心脏那事儿啊,这几个月你都加了小心在照顾他的情绪,我妈都看在眼里呢。”
冷小凤仔细辨认吴冬的神情不似作伪,才真的放松下来。吴冬一手握紧她的手,一手轻抚在她凸起的肚子上。
冷小凤肯主动认错的这番谈话,让他的心情也不复午饭后那样了。
到底还是自己不够担事!换了母亲来处理,绝对不会闹到要请李姨来的。
他觉得母亲对妻子的看法很对:冷小凤就是在成长的道路上缺乏指引,都是自己胡乱摸索着、胡乱往前闯的。趁着气氛好、冷小凤的精神也好,他就想与她多说一点儿,说一些他从母亲那里得来的教导和指引。
“小凤,你以前没接触过那些药商、也没接触过那些医药代表。跟他们打交道,带十个心眼可能都不够用。我以前刚从省城的药学院进修回来,先跟着采购跑各大药材公司打杂。那两年,每天晚上我妈都要仔细问我,见了谁、都说了什么话。然后一点点地给我分析,那些话背后的目的。”
冷小凤从小到大,哪里有被父母这样对待过。她父母最多只会问哥哥弟弟成绩的时候,顺带问一句她在班级排了多少名,那也是因为期中、期末考试是和哥哥弟弟一起的。然后哪怕她每次都比哥哥弟弟考得好,也就换得父母淡淡一句:“考得不错。”为着每年可以获得父母的四次“考得不错”,她拼尽全力地学习了十二年半。
她这回也是做了很多心理建设才把钱寄回去的。她就是憋着一口气:看吧,你们从小夸到大的俩儿子,都花了我的钱,包括你们自己、包括你们喜欢的大女儿。
吴冬见冷小凤听得认真,就继续跟她说一些医药代表的事儿。
“后来换张红琪当了采购,我跟他跑了不长时间,我妈就不让我跟他了,让我去做管库的助手。每天就是在药库里跟着干活,开始逐渐接触到一些医药代表。
慢慢我就发现他们有很多共性。我说给我妈听,我妈告诉我那是因为那些医药代表都经过大同小异的系统培训。
那些专门给医药代表做培训的讲师,每天琢磨的就是人心。专门教导医药代表如何说话、如何做事儿、如何逢迎才不露痕迹。但最终的目的是把药剂科的主任、还有临床大夫捏在他们的手心里,为了他们的产品,任由他们搓扁揉圆。”
吴冬这样说医药代表,冷小凤掩不住愕然的表情。她呐呐地说:“不会吧?他们过来也就是发点儿资料,送点儿便签纸、圆珠笔等小东西,嗯,也有的会送点水果。还有的医药代表会根据用药量给提成。”
“问题就在这个用药量提成……”吴冬严肃起来。
冷小凤赶紧解释道:“吴冬,你知道爸的脾气。他对儿科的所有大夫、尤其对我的医嘱看得很严,稍微错格一点儿,他查房的时候就会发火。平时他得空也会检查医嘱,查到不对的地方也会骂人的。
任何人的错,他都不会允许。再说了,小儿用药量也少,你放心,我不会为了用药量的那点儿提成,让爸在科里为难的。”
吴冬点点头,他知道这事儿。老爸之所以把儿科医嘱看得严,是不想闹出不合理用药,牵连到老妈身上。
他忙对不安的冷小凤解释这点儿,然后又补充道:“小凤,那个根据用药量提成这事儿,我妈说那么干早晚会出事儿的。给病人用药和工人的计件领奖金是不能类同的。是药三分毒,能少用就少用。那能用钱促使大夫多开药呢?
其实我妈她很反对医药代表去找临床大夫的。
她都向院务会提交过意见书、也向专业杂志投过稿,说这样刺激临床大夫用药,肯定会有人为了提成多用药、滥用药。
算了,过年咱们不说这些烦心的事儿。以后等你接触的医药代表多了,看多几个在他们身上栽跟头的大夫了,你就会对他们起防范之心、敬而远之了。”
冷小凤并不太认可吴冬的话,但是她不忘自己的目的是要说服吴冬不卖邮票、向婆婆借钱。遂点头应合道:“你说的我明白了。我会记着加小心的。吴冬,我在科里任何事儿都有爸把关呢,你放心。你去陪爸妈吧,我躺一会儿就起来去跟妈说那事儿。”
“好。”吴冬体贴地把被子给冷小凤盖好,把台灯旋暗,拿着小凤的喝水杯,悄悄离开。
*
客厅里,老俩口早吃完饭了。但是吴主任不肯回屋休息,他斜楞着身体,侧着耳朵听儿子房间的动静。那架势好像有个不对就要跳起来冲过去。
开着的电视机处于静音状态。连范主任收拾桌子,他都嫌弃有声制止了。看吴冬出来了,他立即问道:“小凤没事儿吧?要不要去医院?”
“没事儿。睡了。”吴冬放轻手脚地收拾饭桌。“她就是今天扫雪累着了。爸你也进屋躺着吧,等会儿联欢会开始了我去叫你。”
“不用。我在这挺好的。”吴主任心说,我回去你们把两屋门一关,我啥也不知道,那怎么行。
“老吴,你回床上靠着,不关门,行不?”
吴主任立即站起来回屋。
这都行?吴冬对亲妈佩服极了。
等娘俩把厨房收拾好、准备包饺子了,吴冬挑挑捡捡地把自己与小凤的话说了些给范主任。
“妈,小凤就像你说的那样,是自己摸索着长大的。她要是在我们家,我们仨个可就都要靠边站了。”
“很有可能。不过,小凤经过这事儿懂多点儿也好,医药代表哪敢借她那么多钱、且连个借条也不打的。这人啊,活得太单纯了,以后被人卖吃了,都不知道上哪儿要钱去。”
“都能被人卖了,肯定是找不到要钱的地儿了。”
娘俩轻声说笑开始包饺子。
两间卧房,一间关门一间开门,内里一个闭目沉睡、一个瞪大眼睛侧耳聆听,俱都与客厅里开着的电视机一样无声。
※※※※※※※※※※※※※※※※※※※※
钱啊钱!
钱18
今天外科急诊轮到刘大夫值班。对三十的夜班, 刘大夫的怨念早已深入骨髓了。上班十多年来, 一半以上的年三十,都轮到他值夜班。简直令他忍无可忍。尤其是轮到急诊了, 他居然是要在急诊值一天一夜的三十班。
今年的急诊室里,不知道事情怎么这么多,从下午四点左右就没有消停过。
放鞭炮炸伤的手指头的, 一起接一起。他带着汪大夫,在急诊的简易手术室里,就没停过做清创缝合。这要都是小孩子不懂事也就算了。可眼前这个二十多岁的人了,把二踢脚拿手里放,将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炸得血肉模糊;万幸他还知道用另一只手护着眼睛, 但是手背也是鲜血淋淋、肌腱的损伤也挺严重的。
“小汪, 你自己在这儿做清创缝合。遇到重患往手术室先给我打个电话, 忙不过来就找石主任。我喊李敏去手术室跟手做这个肌腱修补去。”
小汪大夫点头记下。
李敏被他喊去手术室帮忙做肌腱吻合。刘大夫决定从患者的小腿取一块肌腱下来。怎么也不能让他两只手的功能都受影响不是!
这个李敏刚刚消完毒,尚未做手术呢,汪大夫打电话到手术室了。
——急诊又来了一个切肉切掉手指头的。断指用干净的手绢包着, 天冷, 看起来有接活的可能。
刘大夫骂骂咧咧地穿着刚上身的手术袍, 到手术室门口去看患者。回来后跟李敏叨叨:“我都想掰开这人的脑子看看, 那里面装的是豆渣还是进水了。真他m的活见鬼了, 切破手指头咱们能理解, 谁都有疏忽的时候。可是切断啊, 整节断下来, 这反射弧得多长啊!他脑子要是没问题, 我跟他姓。”
麻醉是姜大夫,年龄比刘大夫大了不少。笑眯眯地问他:“那患者姓什么?”
巡台护士接了一句:“姓刘。五百年前的一家人,一个祖宗下来的。亏得他能说出这话来。”
器械护士很年轻,她笑得不得了,眯着月牙眼说刘大夫:“我还真以为你要改姓了呢。”
李敏也觉得不可思议。可他们能怎么办?俩人商量了一下,准备硬着脑皮去给患者接手指头。左手中指少了一截,到底是会影响生活的。
“我给石主任打电话了,让他过来手术室帮忙。你跟他接这台。行不行?”刘大夫换了手术袍开始工作。
“行啊。有人带着我做新术式,怎么都行。”李敏十指翻飞,上止血钳子、打结、剪线,让刘大夫顺利做术者的同时也赞佩不已。
“小李,你这十根指头可得护好了。我要有你这么灵巧的手指,估计五年前,陈院长就收我去神经外科了。”
姜麻给他泼凉水:“照照镜子啊,你能跟李大夫比吗?人家是医大毕业的,你呢?后升的大专,跟我是同学,有点儿着墨没有?”
俩人叮叮当当地呛起来,李敏权当没听见这些话。
*
穿着洗手服的石主任推开手术间,探进来一个脑袋问:“大刘,你做过断指再植吗?”
“没有,我看过一次。”
“我去问问骨科的住院总,他要做过就让他做了啊。”
“行,你安排吧。”
急诊是刘大夫负责,但是整个外科的值班工作,是由当晚的副主任医师负责的。石主任把骨科的住院总王大夫、还有普外的住院总陈大夫,都喊来手术室帮忙了。
总王大夫看过断指以后,跟石主任商量:“石主任,这个手指我倾向做个断指再植。但我只跟着上台做过几次助手,不敢保证肯定能成功。”
做过几次助手,好过只看过一次手术的。石主任心里立即就有了权衡。不完全是为了患者、但也是为了手术的成功率。
他宽厚地笑笑,语重心长地说:“哪个外科大夫不是从失败中练出来的。你放心去做。如果你不敢试,我就打电话给你们向主任,问问他是做断指再植还是直接清创缝合了。小伙子,我跟你说,这样的机会可不多啊。”
是,这样的机会不仅是不多,而且是极为难得。如果不是年三十,王大夫断定,若自己敢抢做断指再植的术者,向主任能把他骂死,且下场绝对不会比小金好。
但今天向主任应该是不愿意来医院的……作为骨科的住院总,日夜守在病房的这半年,不知眼看多少这类手术从眼前溜走的王大夫,忍不住蠢蠢欲动的心了。
——虽然这个断指是被生猪肉污染了创面。但有几个断指不是污染创面的?不是这样污染就是那种污染的。大不了在术后抗感染用药上多花心思。至于感染的断指,那就不用考虑有再植的可能性。
“我做。石主任,能不能把李敏派过来帮我啊?我想让她来做显微镜下的血管和神经部分的吻合,我来做肌腱的吻合,这样能提高手术的成功率。”
“行,没问题,我让小李过去帮你。小陈,你刷手跟刘大夫那台手术,把李大夫替换下来,那台是取小腿肌腱修补双手肌腱的。”
“好。”普外的住院总陈大夫还愿意跟刘大夫上手术呢。刘大夫人好、肯边做手术边指导自己。他没有卖弄太多高深的理论上的东西,每句话都是实打实的临床经验……
于是李敏过去帮着王大夫做断指再植的显微镜下血管吻合等。刘大夫带着普外的陈大夫继续处理双手肌腱的损伤。
*
但是门诊源源不断地还送来外伤重到得进手术室的患者。接着,石主任带着骨科的值班大夫,开台修补剁肉馅、却被掉下的菜刀砍断足背肌腱、血管的。
石主任在刷手前到李敏他们这个手术间又遛达了一趟,把即将手术的患者情况告诉他俩,还笑着扔下一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今晚咱们是与肌腱对上了。”
应了他这话了,小汪大夫连续不断往急诊打电话求援,激得刘大夫在手术间暴跳如雷。“老子会分/身术吗?做完手术能不回急诊吗?他m的了,怎么就不知道找人帮忙啊。”
但他骂完以后还得处理求救电话。跟着石主任上台的杨宇,最先被打发去急诊室做清创缝合了。接着小曹他们那几个没有独立值班、住在单身宿舍、没回家的小大夫,也被刘大夫打发人喊去急诊室加班,跟着汪大夫做清创缝合、处理简单的外伤。
急诊处理不来的外伤,排队等着手术吧。
唉!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三十啊。
*
等舒院长带着陈文强他们在夜里十一点多钟,来到外科慰问的时候,三个外科病房,只剩下了普外病房的值班大夫李明智一个。他人留在创伤外科的护士办公室,守着电话机听各科护士汇报情况,不停地在三个外科病房间来回蹿、处理突发事件。
焦虑的李明智得到院领导的亲切慰问和表扬。
及至院领导们走到十七层的手术室门外,却见潘志和妇科张大夫推着平车、载着腹部高耸的产妇从电梯出来了。麻醉科的二线班大夫站在手术室门口帮着接患者,巡台护士的人手不够用了。
“小潘,你准备改产科了?”傅院长开玩笑。
潘志赶紧摆手说:“那谁月份大了,我担心她靠不上手术台,速度慢了影响孕妇和胎儿。”
“那谁是谁啊?”唐书记对能替妻子上台的潘志印象很不错。这样总比那年苏颖出事儿要好。
潘志嘿嘿一笑说:“急诊剖宫产,我先进去准备。”便跟着张姐从另一边进手术室了。
对潘志这样的爱妻行为,陈文强都自愧不如。因为当初小尹怀孕值班的时候,他可没有替小尹上夜班。
“他行吗?”费院长有点儿担心。
“我问过妇产科了,他不取孩子。别的地方,他一个普外科的主治医,比产科大夫都做得好呢。再说咱们省院外科的那些老人儿,以前妇产科就一个值夜班的大夫时,哪个没给妇产科搭过手?”
从陈文强开始负责全院的医疗工作以来,任何可能出错的地方、任何潜在的医疗安全陷阱,他都要仔细地审察一遍才能放过去的。
“等去年分来的新人能独立值班就好了。”舒院长安慰焦虑的费院长,然后看看手表说:“咱们得快一点儿,该过去内科那边看看了。”
于是他们这一行人又从17楼下一楼的门诊,顶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进入内科中心大楼。安安静静的内科大楼,给人一种要是全部熄灯都可以的感觉。全无刚才在外科急诊、病房、手术室见到的忙碌景象。
“老陈啊,今晚内科和外科的一样都是三倍工资,看看人家这清闲,再想想你自己这些年。后悔不?”傅院长侧脸向与自己并肩而行的陈文强开玩笑。
“我都干了三十来年了,想后悔也晚了。可你当了这么些年的院长,年年三十大半夜的过来医院加班,再怎么积极慰问值夜班的医护人员,你也没一分钱好拿,你后悔不?”
傅院长咧嘴笑笑:“后悔了。我早就后悔了。明年三十我去分院,可不陪你们在这边晃悠了。”
“你去分院啊。嗯,那也是的,你明年该去分院慰问了。”陈文强揶揄傅院长。
“那还用明年,明天晚上咱们就得去分院慰问值班的。”费院长提醒大家。
唐书记就说:“还是老规矩,明天我陪傅院长去分院慰问,你们在这边看家。这边就诊的患者人数多,越是年节越得防备群体事件。”
“那也好。咱们还按往年的来。”舒院长拍板。
“老傅,你后悔不后悔?分院啊,可比这面辛苦啊。”陈文强问傅院长。
怎么可能后悔?!想想院领导的待遇,多少人想当院长还当不上呢。一官二吏,难道你不知道?古今中外,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他们这时候还真不知道,政府机关有编制的人,将有一个获得全国人民趋之若鹜的新身份:公务员。国家也将很快全面铺开公务员录用考试。这考试将成为全国性的、一个经久不衰的热点。这考试也造就了无数各式各样、动辄就几万块的专项培训班。数以百万计的莘莘学子,不管是什么专业的本科毕业生、研究生,甚至还有博士生,都争先恐后地参与到竞争公务员的行列里。
目的大概就是先为吏、再做官,为人民服务、造福百姓了。至于为个人待遇收入等说法,就不上台面来说了。
他们这时候还不知道,十年后的米国,出现的那位纽约市市长,人家当市长,每年只象征性地要1美元的薪水。更不知道25年后的米国出现了不要薪水的总统。
当然他们这时候还不知道,20年后即便是医大的本科生,想进他们省院的难度也堪比登天了。一般的硕士生,都必须要有足够硬的导师支持,才能够进到省院。甚至得是临床的博士生,才能在省院顺利谋到编制。就连到省院实习和规培,都得有过硬的本科成绩,通过基础的进门考试。
*
手术室里,李敏与王大夫面对面地坐着做断指再植手术。患者伸出的左臂,被固定在小桌板上,他整个人也被固定在窄窄的手术台上。
因为王大夫和李敏通过与患者的简单交谈,发现这人的精神、智力有待评定。
在明亮的无影灯下,小灯盘的无影灯将患者的伤处照得清清楚楚。这个手术是王大夫主导,他说先吻合哪根肌腱、哪根血管,李敏就依着指令百分百地将其按要求的做好。
一个做指挥、一个无条件地服从。手术进行得就很顺利。这也是石主任看一圈就放心离开的原因。俩人忙乎了两个多小时,才把中指末节完全接好。
原因嘛——俩人都是第一次。
只不过王大夫比李敏还好点儿,他以前跟着向主任上过类似的手术。
手术终于成功地完成了。患者被解了束缚从手术台上坐起来。他捧着包扎得白胖胖的左手开始掉金豆子:“我以为自己这手就废了呢。我还没娶着媳妇呢。要不是我妈妈说好女孩子都不要残废人的,我就不来接手指头了,好容易切下来的呢。”
王大夫被他说得笑起来。看着这天生有些憨的人,辛苦一晚上的心情就更好了。“你先别激动。我跟你说啊你一激动,这小血管就容易痉挛、就不过血了。这不过血了,就长不上了。也就是说咱们给你接上了,但最后能不能活、能不能跟原来一样,还要看你自己的。”
“大夫,你说,我全能做到。我不要自己变残废。我奶奶说我得娶媳妇传宗接代呢。”憨憨胖胖的小伙子立即开始表决心。
“别抽烟,别喝酒,别吃辛辣的刺激食物,别碰着、别冻着这根手指头。该用的药我会给你用,所有对你这根手指头好的治疗,我都会给你用上的。剩下的咱们看命了。”
“看命?是算命吗?我奶奶说我是紫微星照命。大富大贵的命格。”患者不大理解。“我不是都到医院来了,还看什么命?我妈说算命是封建迷信,老跟我奶奶为算命的事儿吵架。”
李敏帮着器械护士把显微器械收好,提醒王大夫说:“得赶紧送他回病房用药了。”
王大夫失笑,把那句就你这样还“紫微星照命”的话留在肚子里。他答应李敏一声,扶着小伙子下手术床。那小伙子压得他险些闪了腰。
他打趣那小伙子说:“你这一身肉,可够瓷实啊。我和你说大夫也不是万能的,不要以为进了医院就能达到目的啦!那样这世上就没有死人了,全他m的是长生不老的神仙了。”
“我爸爸说你们能救死扶伤的。”小伙子有点儿轴,但显然是很听话的、没长大的孩子款。估计智力水平应该是在学前班左右吧。
“那只是美好愿望。咱们大夫啊,就是个技术工,干得多就熟练些。能治了病、救不了命。你得和我一起使劲,把该做的都做到了,剩下的就看老天爷的意思了。明白吗?”
这个患者是有点儿憨,可他就是因为头脑有些问题,才有断指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手术室外等着的他父母是正常人。
王大夫赶紧又把所有的术后要求,再重复地叮嘱了一遍。
“你们一定要有人跟在病房护理他,寸步不离的那种。不然我们就白费这功夫了,还不如就在急诊那边把断端给他直接缝合上,省了钱还少遭罪了。明白吗?”
“明白,明白。谢谢大夫啊。谢谢你帮我儿子接上手指头。”患者父母连连道谢。
自家的傻儿子能去街道正常上班,已经是老天开眼了。来的路上问他,割破手疼不疼?疼!流血怕不怕?怕!但我就想看看割下来的是什么样。遇上这样的孩子,看着五大三粗的,不张嘴说话,哪儿都挺好的。
只是做出来的事儿……唉!这大过年的,说不得骂不得的,这可不就应了老话里的讨债鬼投胎嘛。
“不是他接的。他告诉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子接的。”局麻下的手术,憨憨胖胖的小伙子把手术过程听得清清楚楚,他见到父母了,底气又足起来了。
“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呢。哪有女孩子做外科大夫的。”他妈妈嗔怪他一句。“大夫,你别见怪啊。”
王大夫却认真地说:“他这手指头确实不是我接的,是我们省院神经外科的李大夫在显微镜下给他接的。我是骨科大夫,显微镜下的操作没有李大夫熟练。”
王大夫岂止是不熟练,他只带过几次五倍的目镜。这次这么长时间的佩戴,他能够不因为眩晕下台、还能分清血管、神经,指挥李敏、协助她做吻合手术,已经是非常不错了。
*
李敏从手术室出来,一家三口站在电梯间呢。那患者的手上还包着他父亲脱下的羽绒服呢。
“怎么还没回病房?”李敏诧异地问。
那对父母赶紧说:“我儿子一定要谢谢你才肯走。”
“谢谢你李大夫。”那患者对李敏微微鞠躬,然后从他父亲手里拿过一个信封说:“这是我爸爸妈妈给你的。”
遇上这样的痴儿,李敏对自己第一次做的此类手术、还是在没做过术者的王大夫指导下,她心里没底儿,就不想收这个钱。
“你收了。我知道都是你接的手指头。王大夫都收了。”
这痴儿,怎么什么都往外说啊。他这样,李敏就更不敢收了。推拒不过她便对那痴儿说:“好。我收了。但我给你做压岁钱,你也收了好不好?”
“好。那我给你拜年。过年好!”
“嗯。过年好。”李敏把信封给回他,笑着按亮了电梯。“赶紧回病房了,不然王大夫该着急了。”
患者的父母过意不去,想从儿子手里拿回信封,可那胖憨憨劲头贼大地用伤手挡住父母、护着右手里的信封说:“这是李大夫给我的压岁钱,你们不能抢。我要让我奶奶攒起来,以后给我娶媳妇的。”
李敏莞尔。
电梯到了,李敏领先进去,对那对父母说:“我第一次做断指再植,都是在王大夫的指导下做的手术,术后如何还要靠王大夫的精心治疗和护士们的护理。你们也要多费心看好他。”
“好好,我们会的。”
“骨科到了,你们可以下去了。”
那对父母谢了又谢,带着孩子出去了。
李敏回到十二楼,就给王大夫打电话,把那痴儿的话说给他,电话那端的王大夫就是一愣。
“你怎么处理的?”
“你给他压岁钱吧。不然他四处说,没的被医务处抓典型了。”
“好好,我明白了。谢谢你啊,李大夫。”王大夫放下电话就去处理此事。m的,这痴儿是真傻还是假傻啊?!不过一向与自己只是点头之交的李敏,肯打来这么个电话提醒自己,自己可欠了李敏的一个大人情了。
石主任很晚才回病房,收到十一楼住院的那几个患者,他得逐个看过才能放心。等他回来十二楼,见李敏正和护士小姜等坐着嗑瓜子、聊天呢。
“怎么没去睡觉啊,小李?”
“怕急诊又来电话。”李敏困得直打哈欠。普外科的李明智见她回来立即扔下一句“十一楼、十二楼是归你负责的”然后就走了。十一楼才收入院的患者有好几个,一会儿一个电话的,她哪里敢去睡觉。
“你去睡吧,你不像我们,明天回家可以补觉。忙得开我就不叫你了。”
“那我就可就不客气了。谢谢你石主任。对了,我得先给你拜个年,过年好。”李敏很认真地拜年。
石主任笑眯眯地说:“今天没准备压岁钱啊。”
“那也要给你拜年的。”李敏笑着拿起自己的面前的那张报纸,想把瓜子皮倒垃圾桶里。
小姜就说她:“你放那儿了,我一会儿一起收拾。”
“顺手的事儿。”李敏倒了垃圾,洗手回值班室。一觉睡到小艳来敲门。
*
“敏姨,敏姨。是我,小艳儿。”
“噢,等下啊,我马上给你开门。”李敏趿拉着鞋子过去,把反锁的门打开一个缝,见只有小艳在门口,便说:“快进来。冻死我了。”
“敏姨,过年好。”小艳迈步进门,脆生生地笑着拜年。
正要往被子里钻的李敏僵住,回身笑着说:“过年好。你等我暖和一下啊。”
李敏在被子蛄蛹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爬出被窝穿衣服。“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啊?”
“不早了,这都七点多了。我都先去妇产科给虹姨和潘叔送过早饭了。”
“昨晚怎么轮到你虹姨夜班了?我记得她应该是初一的白班啊!”
“别人要和她换的。”
“这她也肯?”李敏生气。产科值三十夜班的人也太过份了,居然拿夜班找孕妇换白班!也太差劲儿了。
“潘叔肯啊。他说反正虹姨在哪儿都是睡觉,他今天不用上班,虹姨白天在家过年更好。还说能交下个人情就多交一个,不是什么坏事。”
李敏点点头说:“也是。我忘了有潘志给她上夜班呢。”她收拾好自己,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利是封,递给小艳说:“压岁钱。祝我们小艳今年更漂亮。”
“谢谢敏姨。”小艳乐呵呵地把利是收了起来。“敏姨,你帮我开下门,我去倒水去。”
“好啊。”
小艳端着洗脸盆出去了,李敏喝了半缸子温水,然后拿好钥匙,提着水壶出门。迎面遇上神色憔悴的小姜。那脸色难看的,吓了李敏一跳。
“姜姐,昨晚一点儿没睡?”
“没睡。这不才从十一楼回来。要命了,下半夜来了喝醉酒动刀的,听说伤得很厉害。石主任带普外的大夫在手术室忙,患者才送出来,他还没回来呢。”
“楼下又收了几个?”
“算这个又收了三个。刘大夫昨夜忙疯了,杨宇跟着他一夜没睡。楼下的护士让你过去填那个加班表呢。”
“嗯。我去趟洗手间就下去。”
李敏回到值班室,小艳已帮她把床铺整理好了。“敏姨,你中午记得把保温桶带回去啊。”
“嗯。中午你不用带我的饭,我爸妈在这儿呢。”
“好,那我先回去了。晚上还是六点给你送过来?”
“行啊。我中午给你送保温桶。再告诉你是不是我妈带我晚上的份儿。”
小艳笑笑说:“随便敏姨了。换换口味也好。今早的饺子就是你家爷爷奶奶现包的。”
“嗯。你把衣服穿好,我得先下楼一趟。”
*
李敏带着小艳从电梯那边走,下行的电梯门打开,出来昨晚做手术的那患者的母亲。她看到李敏很高兴地说:“李大夫,我正要找你呢。”
小艳进了电梯,与李敏招招手。电梯门阖上下行而去。
女人见电梯间只剩自己和李敏,就把一个信封往李敏的口袋里塞。
“李大夫,我家孩子你也看明白了,难为你辛辛苦苦给他做手术、还愿意哄他高兴。谢谢你啊。”
“哎,这钱我真不能收。”李敏赶紧把信封掏出来想还给她。女人连连推拒。李敏只好实话实说道:“我和你说这种手术我是第一次做,术后效果如何,我没有一点儿的把握。我希望你能理解我。”
女人叹息道:“我不为术后效果,就为你肯哄我儿子开心。这是给你的压岁钱。这你得收吧?我怎么也比你大了二三十岁呢。李大夫,我还得谢你的。你跟王大夫说了,是不?他后来去病房也给了我儿子一份压岁钱,我儿子他高兴的不得了。后半夜睡得挺踏实,早晨也没喊伤口疼的。”
李敏见她这样,就只好收下她的心意。还叮嘱她说:“王大夫和我一样是住院总,24小时在病房值班的。你如果有什么事儿,就直接去找他。他会很认真看你儿子的。”
“嗯嗯。我明白。谢谢、谢谢。”
电梯过来,一上一下,俩人招招手分开。
钱19
李敏把所有的事情都忙完, 才得到机会回值班室吃早饭。吃着自己味道熟悉的饺子,她心想爸妈又是起了一个大早。哥哥弟弟都回去忙了, 不知道小侄今天得怎么带。
*
杨宇忙了一夜回到家, 他妹妹杨丽已经从食堂买好了饺子、大米粥、小咸菜等,兄妹俩对坐开始吃饭, 谁也没去喊在里屋蒙头大睡的亲妈。
让她睡吧。睡够了就会起来了,锅里有给她留了早饭呢。唉,从父亲离家以后,这家越来越不像个家样了。
“哥, 昨晚忙不忙?”
“忙了一夜。前半夜都是鞭炮炸伤或者剁肉馅伤的。后半夜来了一伙打架的。堂兄弟喝多了动刀的。”
“为啥啊?”
“为钱呗。就是咱们省院西边的住户。老爷子住的祖宅可能要划到动迁范围里, 小辈都想把自己的户口迁回来。已经跟着老爷子住的不肯迁出去。算上厨房就三间房子, 怎么也塞不下都成家立业的孙子辈。”
杨宇因为写病历知道的就多一些。
“然后团圆饭喝的都不少,吵到最后就打起来了。都动刀了。幸好那家就一把菜刀。”
“伤得厉害吗?”
“还行,砍人的力气不大, 还有人拦着, 被砍的那个用胳膊挡刀, 前臂肌腱断了。 ”
“唉,何苦来的。哥, 你今天去李家拜年吗?”
“不去。”
“为什么?”
“还没到见家长那步呗。”
杨丽笑着那手指头刮刮脸,说:“你不是天天见到李主任?”
做哥哥的笑着说:“那是工作。和到家里去见是两回事儿的。”
“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李姐啊?”
“没有不喜欢啊。她是最适合我的。”杨宇神色黯淡了一点儿。这是老师石主任做介绍人的。他自己本来没想这么早搞对象,他想先把专升本念完, 两年内拿下本科文凭。
但石主任说了为什么介绍李主任的闺女给自己后, 杨宇明白那都是石主任为自己考量到极处的爱护。换任何人, 自己以后的小日子都别想消停地过。唯有李主任的闺女,亲妈想吵闹之前会考虑李主任的大儿子和大儿媳妇。
一个是她的现管,一个有个她骂不过、打不过的姐姐。
芬姐在里屋听着儿子和女儿的说话,再也躺不住了就爬起来。她洗漱过后坐到饭桌跟前,杨丽便去厨房把留在蒸锅里的饺子端出来。
又给她端了一碗粥。
“小宇,我跟你说李家的那亲事不好,你赶紧回了。他家的闺女和你同年,还比你大了几个月。你听我的,赶紧回了。”
“不行。她有三个哥哥呢。我怕挨打。”杨宇搬出老话儿搪塞她。
芬姐被儿子的话噎住。于是她恶狠狠地使劲吃了几个饺子发泄。憋了好一会儿,见儿子撂下饭碗站起来就说:“你现在怕挨打,以后结婚了就不怕挨打了?不给李家闺女当家管钱,她哥哥能不来打你?那怎么行?”
杨丽也是服了亲妈的这逻辑了。
“妈,我们家原来也都是你当家管钱啊。”
“你不懂,你别吱声,我跟你哥哥说呢。小宇,你坐下,你听我跟你说。”
“嗯,妈你说吧。”杨宇掩住打哈欠的嘴巴。
“怎么我一要和你说话,你就学你爸爸那德性。”
“妈,我昨晚做了一夜的手术,脑袋都没挨到床的。”
芬姐马上收了抱怨的脸色,抖擞精神问:“有没有收到钱?”
“没有。妈,你别不信,我就一个没定科的小大夫,在哪儿都是被人喊去打杂的。能喊我去都是看得起我了。”
芬姐撇撇嘴,虽然不是很相信杨宇的话,但还是没有再问他要钱。转而叹气道:“唉,这一天天的,家里进的少、花的多,可怎么是个头。行啦,你赶紧睡觉去吧。哎,小宇,你先带你妹妹去给你爸爸拜年。问你爸爸要压岁钱去。回来再睡觉,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杨宇无奈极了:“妈,我都上班了,又不是小孩子,还跟我爸要压岁钱,多没面子啊。”
“你懂什么,你不要你爸就都给罗家的那个小丫头了。每年年底是他们创伤外科收入最高的时候。赶紧的去转一圈就回来。你这都上班半年了,一分钱都没攒下的……”她边往嘴里塞饺子边嘟囔个没完。
“我哥没攒下钱,不是他的工资全拿来去食堂买饭菜了嘛。”杨丽见亲妈嘟囔个不休,就为哥哥辩解。
芬姐就不高兴了。“那你是不是还要我掏钱养活你们俩?”
“妈,我爸每月有给我生活费,我不用你养活。”
“那你住在谁家呢?”
“我爸的房子。水电费、房租都是从我爸那儿扣钱的。”做女儿的不让步。从亲妈这几个月就等着自己和哥哥打饭菜回来、任何家务事儿都不做开始,这小姑娘就憋了一口气。要是可以,她都想搬去单身宿舍去住的,实在不愿意看亲妈这个惫懒的样子。
杨宇扶额,他知道这样的争吵会没完没了的。除非自己和妹妹向亲妈让步。“小丽,穿衣服,跟我去给爸拜年去。”
儿子让步了,芬姐笑起来。她停止了嘟囔,却在儿子女儿换好鞋子的时候说:“记得给罗家的那俩老不死的拜年,让老天保佑他们长命百岁地瘫床上。”
回答她的是“咣当”的摔门声。
“我俩怎这么倒霉?怎么就摊上这样的亲妈了!”杨丽戴上手套,气咻咻地自言自语。
“我和你说过了,妈说什么你都别还嘴。让她自己说一会儿也就好了。你一搭茬,她在食堂不敢吵,憋着的那些火就全朝你来了。”
“可是,哥,我觉得妈做的太也不对了。你看咱家,除了烧水还有生火吗?谁家像咱们家这样啊。”
“食堂做的饭菜也比妈做得好吃,不是吗?”杨宇的性格很多地方像他父亲,在家里总抱着息事宁人的想法。但是这样的做法对与明道理知进退的人来说是适合的,但是对芬姐这样被娇纵长大、始终没明白事儿的人却是不恰当的。
杨丽在懵懂中感觉到哥哥这样总往后退是不合适的。可她有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兄妹俩一前一后出了单元门,杨丽先侧身避着西北风问:“哥,咱倆真去吗?”
“去。”杨宇呼出一口气,白雾立即在他眼前形成。幸好昨儿个只在半夜的时候下了一小阵的雪,今天早晨没要求去扫雪,不然这时候自己还得在科里充当主力呢。
“那好吗?”当妹妹的迟疑地问。
“没什么不好的。咱俩做儿女的大年初一去看看父亲,顺便给罗家老爷子老太太拜个年呗。走吧。”
*
罗家刚吃完早饭不久,但是罗家现在热闹非常。盖因王大夫前几天就答应了儿子,他提前写完寒假作业,可以在过年时随时过来、还可以带着珍珠去找罗天玩。这不,他儿子昨晚陪着姥姥守岁了,一大早就闹着要过来,杨卫华她妈妈怕他吵醒后半夜才回家的老伴儿,赶紧打发司机把他送了来。
然后,他带着珍珠找罗天玩。阳阳在家里吃过早饭就闹着要找漂亮姐姐,最后李敏父亲只好陪着儿媳妇带着去王大夫家。他实在是怕在楼梯上遇见窦家的孩子,儿媳妇不够窦家孩子挠的。在听说珍珠跟着哥哥去了罗家,他只好带着孙子慢慢磨蹭着去罗家,吩咐儿媳妇回家再拿些给孩子吃的东西。四个孩子和两个,吃起来东西可不止双倍的。
让杨大夫说,以前在农村过年的时候,严家孙子辈的孩子十来个,都比不上李敏她侄子一个能闹腾。而且那小子进屋还没多一会儿呢,就舍了漂亮姐姐,跟罗天和杨毅滚到一处了。他就纳闷这么个小豆丁,王大夫的儿子小学快念完了,怎么就能跟他玩到一起的。还有罗天,都上初中了,也能跟他在地板上骨碌爬。
还是珍珠小姑娘好,漂漂亮亮、文文静静、像幅画似的站在一边、笑眯了眼睛看他们三个闹。罗老爷子和老太太陪着李敏父亲说话也高兴地得不得了。这过年嘛,就得有这样的小小子在家蹿腾才红火呢。
“你这大孙子养得好,看这精神头多足。”罗老太太喜欢阳阳,时不时地招呼他过去,给他擦擦汗,再喂他喝口水,问问他要不要去撒尿。
李敏父亲谦虚道。“这小子平时胃口好,嘴壮,身体就好,可就是带起来累人。”
“小孩子得有伴儿玩,大人是陪不动他们的。过年送他下来和我们家罗天玩,我们家罗天也喜欢疯跑。你看看这又骨碌到一起了。”
敲门声响起,罗主任去开门。见是杨家兄妹俩,她有点点儿的吃惊。还不等她说什么、有什么表示呢,杨宇就先开口了。
“罗姨过年好。”
杨丽也跟着说:“罗姨过年好。”
杨大夫一听是儿子女儿的声音,赶紧站起来走过去。这时候罗主任已经给他俩拿好拖鞋了,在招呼他俩进屋了。
“过年好,你兄妹俩也过年好。快进来吧。”
“爸,过年好。”兄妹俩异口同声。
“快进来,快进来。”杨大夫眉开眼笑,这会儿他也不觉得客厅里的人多了。
“罗爷爷过年好,罗奶奶过年好。”杨宇带着妹妹拜年。但是李敏她父亲他可就不认识了。
杨大夫赶紧给儿子、女儿做介绍:“这是你们李大夫她父亲。”
杨宇嘴乖,立即说:“李爷爷过年好。李老师平时教我很多东西,非常认真的。”
李敏父亲看看杨大夫的年龄,真不好意思让这么大的孩子叫爷爷,紧着说:“那是她应该的,叫声大爷就可以了。”
杨大夫却从石主任那里知道,李敏并没有把对自己夫妻的“怨气”撒到儿子头上,相反的对杨宇比对其他人还是有关照的。他赶紧说:“孩子这么叫没错。咱们陈院长最推崇的就儒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
这话做了一辈子老师的罗家老两口爱听。罗主任这时候拿了几个利是封出来了,笑眯眯给他兄妹俩,还招呼罗天过来给哥哥姐姐拜年。
阳阳很羡慕地看着罗天拜年,然后对小志说:“她有哥哥姐姐啊,我也想有。”
小志看着罗天跟杨丽去重梳辫子,也满脸羡慕地说:“她姐姐对她真好。”
珍珠站在边上凑过去说:“阳阳,我哥对我也好。”
小志看看珍珠,再看看小豆丁阳阳,踌躇满志地说:“我是你俩的大哥,我对你俩好。”
“阳阳,过来给哥哥姐姐拜年。小志、珍珠,你俩也过来给哥哥姐姐拜年。”李敏父亲插空儿喊三个孩子。
三个孩子挺听话的,乖乖地过来拜年。杨丽松开编好辫子的罗天,马上看到她就又与小志、阳阳玩到了一起。
罗主任很关心杨宇的专升本,问了一会儿他的功课说:“趁着年轻,一气把本科读下来最好。你爸爸现在还在为晋副高准备英语呢。”
兄妹俩看向父亲,省院那些像父亲这样医士班升大专、再准备晋副高职称的可能就自己父亲一个吧。一时间俩人对罗主任升起敬佩。
“小丽有空儿也准备下高级护理的自学考试了。年轻多学点儿,总是有好处的。”
“嗯。我会的。”
说了几句话,杨宇站起来就要走。罗老太太站起来留人说:“你们兄妹俩得吃了饭再回去。英子,你俩赶紧准备做菜去。”
“罗奶奶,我昨晚值夜班,忙了一宿没合眼,得回家睡会儿了。下次吧。”
“那用什么下次,小杨,你给孩子装些饺子留着中午垫垫。晚上你们兄妹俩过来吃饭。可别到时候让你爸过去请啊。”
杨宇敷衍道:“再说,再说。”
罗主任却说:“那赶快回家睡觉吧。年轻可别硬挺,什么也没有身体重要。晚上一定要过来吃饭,你爸总念叨你们的。你俩晚上不自己来,我就和你爸爸过去请你们俩了。”
杨丽拉拉哥哥的衣袖,杨宇想到亲妈是晚班也就答应了下来。接过杨大夫给装的一大饭盒饺子,告辞回家了。
*
李敏中午回家吃午饭,听父亲说起杨大夫家的俩孩子,便说:“歹竹出好笋。杨宇那小伙子看着挺腼腆的,吩咐他什么事儿都能仔细完成,我自然带实习生的时候顺便就教教他了。杨丽那小姑娘跟带教的护士给我配过几次台,马马虎虎勉强算是手眼灵巧吧。兄妹俩可比他们爸妈强多了。”
梁工则笑着说闺女:“看你说的老气横秋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比人家兄妹大多少岁呢。”
她爸爸则说:“那小伙子不错。说话做事儿虽然稚嫩,但保持这势头,假以时日也能发展得不错。”
“你那么看好他?”李敏停下筷子望着父亲问。
“他啊,强在性子比较温和上了。这样温和脾气的人天生就招人喜欢,能少吃不少亏的。你看看你哥哥、你弟弟不就是这样。”她爸爸其实也没有觉得杨宇有更多的过人之处。
但是昨晚老俩口睡下之后,反复探讨李敏居然能与医务处处长当面锣对面鼓地顶起来,追究起来责任还是在他们的身上。孩子小的时候只鼓励她别胆怯、别因为是女孩子凡事就往后退、要努力争第一。可是现在看来,这样的教育造成了女儿性格的缺憾,明显有些矫枉过正了。
“我该把你生成个男孩子,把他兄弟俩生成女孩子。过年了,咱们不说这个,吃饭,反正你们仨要是能匀匀就好了。”梁工笑呵呵地把话兜回来。自己的闺女青春期的逆反晚到了十年,先顺毛捋吧。昨天才发生了吵架的事儿,今儿这么讲,她是听不进去的。
慢慢来吧。
对于公婆不满意小姑子的性格,李敏她嫂子心里却有不同的想法。丈夫性格温吞、事事不想拔尖,自然与周围人都处得好。但换言之,他就是不那么上进的人。是个好人不假,却难免让人觉得美中不足。要是丈夫和小姑子的性格换换就好了。但她作为儿媳妇,肯定不会在这事儿上与公婆多嘴多舌,她只假装没听见这些话,笑着照顾儿子吃饭。
而李敏她又大了一岁,更明白当着嫂子和侄子的面,不能与父母争辩,她也不想与父母争辩。她觉得自己这样挺好挺好的,好得不能再好了。
于是她扭头看侄子。却发现胖小子着捧着碗、困得直点头,羹匙都递不到嘴里了。她赶紧伸手帮侄子去扶羹匙,忍不住笑着转移话题道:“这一上午玩得多开心啊,累得连饭都不想吃了。”
她嫂子也赶紧拿着筷子、帮儿子扶稳饭碗。“我才给他夹菜还没这样呢,这才吃了半口。算了,困成这样也别吃了,先去睡觉吧。”
李敏也放下饭碗想帮忙,她妈妈赶紧撂下筷子过去,嘴里说她道:“你吃了饭要回医院上班,我们俩放假在家伺候他了。”
婆媳俩合作,一个把孩子弄去漱口,一个进去给孩子收拾睡觉的地方,安顿好孩子才又回来吃饭。这时李敏已经吃完放下筷子了。
“妈,保温桶我放厨房了,我告诉小艳了,晚上让她过来取饭。”
“我给你送去就行了。”她嫂子赶紧说话。
“医院的保安都认识她了。嫂子,换你去还得跟他们啰嗦一番。昨天电梯那儿撤了保安,那些讹钱的就进了病房。今早保安就又在电梯那儿恢复站岗了。”
小姑子这么说,做嫂子就不勉强了。
“那严虹现在还倒夜班吗?”
“要满七个月才出班呢。我估计她家潘志更喜欢她上夜班,反正严虹到科里就是睡觉,都是潘志替她干活。她要是长白班,白天潘志不能过去妇产科代劳的。”
“潘志能干妇产科大夫的活?”
“严虹现在产科。助产士确定了难产,一般都不会弄错的。潘志去做剖宫产手术呗。产科还有进修大夫、妇科也有值班大夫,无论是谁都能取孩子。至于妇科的其它急诊手术,潘志比妇科大夫做得要快要好。他是普外科的主治医,他都在临床六、七年了。”
她嫂子不停地点头,最后挺担忧地看着李敏说:“到你怀孩子的时候怎么办啊?穆杰又不会做手术的。”
李敏不好意思地嗔怪她嫂子一眼,哼哼唧唧地回答:“凉拌。”
*
再说杨家兄妹回家以后,发现芬姐开着电视机在看春晚节目的回放,早饭的饭盒、吃粥的碗筷等还摆在桌子上。杨宇脱了羽绒服,默默地走过去,把东西收拾去厨房洗,杨丽不满地扫了自己妈一眼,一边脱羽绒服一边说:“妈,你小点儿声,我哥要睡觉了。哥,你放下了,我来洗吧。”
芬姐的脸到底还是显出不自在的神色,她立即调低了音量。等儿子女儿从厨房出来,她讪讪地说:“你们不在家,我才开这么大声音的。那个,你爸给你们压岁钱没有?”
“给了,罗家的爷爷奶奶都给了。妈,你想要吗?”杨丽的语气不好。自家这气氛跟过年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人罗家刚才多热闹啊。
“说什么话呢,你还是不是我闺女?”芬姐看女儿不高兴的模样,把那想替孩子收着压岁钱的话咽了回去,只对她说:“你也别乱买衣服,攒点钱啊。”
“我攒什么钱啊。就那点儿实习费,还不够买饭票的呢。”
“妈,我回屋睡觉了。”杨宇一句话,娘俩立即就停止了拌嘴。
兄妹俩各自回了房间,芬姐也没了看电视的心思了,她想了又想不甘心地回到主卧,问拿着书本发呆的女儿:“你爸他们给了你多少压岁钱?”
杨丽看着那些利是封说:“加起来是四百五十元。”
“怎么还有个五十?”
“李敏他爸爸带着她侄儿在跟罗天玩,给了我和我哥一人一份。”
芬姐立即眉开眼笑道:“好,赚了。我说让你们去拜年,没吃亏吧。”
“小声点儿,我哥睡觉呢。”
“等你哥睡醒,你俩去趟你姑奶奶家,啊。”芬姐放低声音。
“知道。今天上午就该去的。”
“那你们怎么没去?”
“妈——我哥还是不是你儿子,他干了一夜的活没睡觉了。”做闺女的不满。
“你爸原来不是下夜班还能接着干大半天的嘛。”
“妈,你不心疼我爸,也不心疼我哥?罗姨都知道让我哥赶快回家睡觉。”
提起罗英,芬姐立马觉得自己的脸颊还在火辣辣地疼呢。但是打不过、骂不过罗英,她这半年都绕着罗家走。可女儿这么说话,她立即没好气地说:“罗姨罗姨的,人家再好也不是你妈,给你这一回钱,就够你长这么大了?哼,她也没供你吃呀喝的。”
“你是我妈也没供我吃喝啊。”
“我不供你吃喝你怎么长这么大的。小白眼狼。”
母女开启日常拌嘴模式。但总算记得杨宇在隔壁睡觉,还知道压低声音说话。
“妈,你当我不记事儿啊。原来是我爸在公社教书挣钱,你都不下地干活的。后来我爸当大夫,你那点儿工资还不够买衣服、给我姥姥的。我好几次看到你给我姥姥钱了。”
芬姐立即说:“给你姥姥钱怎么啦?没你姥姥你小时候靠谁带啊。”
“靠妈呗。我舅舅家那些哥哥姐姐,谁也不是姥姥带大的啊。妈,你还没给我压岁钱呢。” 小姑娘伸出手。“你不能给的比罗姨少吧。”
“没有。我挣得没她多。那点钱我还攒着给你哥娶媳妇、给你办嫁妆呢。”
杨丽撇嘴。自己要信了这话就是个傻的。
钱20
正月初二全院照例还是照例要上班大查房的。但夜里的降雪, 让按时上班的所有人在到岗后得先去扫雪。张正杰看着住院患者一览表上新入院的那些患者, 甚感为难。根据这些患者的入院情况,科里该留一个大夫的。可是这扫雪是体力活, 男大夫不去难道让护士干吗?
护士长就说:“主任,我问问楼上, 看是不是李敏留下,她留下咱们就不用留人了。”
张正杰点点头,还真是这回事儿。
“李主任, 过年好啊, 我是十一楼王静。那个我想问一下, 你们十二楼是不是留李敏看家,我们科这两天收了十好几个住院的。要是留她看家,我们就放心了。”
“行啊,那就留她吧。”
李敏却不同意呢。“李主任, 你留下看家了, 楼下的那些患者你费心了。”
李主任就说:“楼下点名要你这个住院总。才住院的患者我都不熟悉, 你留下有事儿处理起来也容易。”
陈文强听着李主任说话囔囔的鼻音,想着李敏才提醒自己的事儿,就劝他:“小李好心替你,你就别去扫雪了。”
石主任也劝:“感冒了再挨冻, 回头真得要打针吃药的。咱们外科这一组组的值班安排,可承受不起你掉队的。”
见石主任这样说, 李主任就勉强答应了。
李主任这感冒也有三十那天扫雪冻出来, 在家谁劝吃药他也不肯, 只喝点儿姜汤对付着。一早李主任前脚除了家门,他老伴儿后脚就给李敏打电话,请李敏转告陈文强,别再让李主任去扫雪。
当王静看到李敏也出来扫雪时非常惊讶,她赶紧问:“你出来扫雪,你科留谁看家了?”
“李主任感冒了,留他看家。”
王静心有余悸道:“我们科还有好几个打架受伤的呢。”
“你放心好了,他这回肯定会仔细的。”石主任劝她一句。
可是张正杰不会放心的。没干多一会儿呢,就找了个借口把护士长打发回去了。
“你回去看着,可别再出上回的事儿了。”
王静是明白他的心思,这人和自己一样好强半辈子了,挨了批评后心里就没过去那个坎。她便也顺从自己的心意,就着张正杰的话,放下推雪的刮板回去科里了。
她回到科里,却见李主任在十一楼的监护室那边走出来。
“怎么这时候回来了,是不是不放心我啊?”李主任很直白地问。
王静遮掩道:“科里还有别的事儿,我得回来处理,不然那么多眼睛看着,也不敢回来的。”
“?”李主任满脸的疑问。
王静见躲不过去就只好说:“年前科里有一笔钱,我们科主任说是过年派给大家,我这就是回来先把钱装好,图个吉利了。 ”
“多少啊?”李主任试探着问:“往年可没有这个先例的。”
“不多,一人一百。”
李主任想一下十二楼的小金库,算算账,发现一人也一百就掏空了。他点点头说:“回头我跟他俩商量下,看看我们科能不能也发。小静啊,你们科这么搞可不地道啊。你说楼上楼下的才分科没多久,你们就整这事儿,不是动摇军心嘛。”
护士长嘿嘿一笑说:“我们也是没办法。年底这俩月奖金照去年差了一大截,都让骨科超过了,再不做点儿收拢人心的事儿,可能今年就不好要人了。”
“嘿嘿,范这事羊毛出在羊身上的。”
“这么说多难听啊。”护士长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叠带有银行标记的利是封,挨个往里装钱。崭新的百元,她要看着编号放,不然可能就出现两张粘在一起的情况了。
“有没有小李的?”李主任等她装完了问。
“肯定有她的。张主任都说有李大夫做住院总,他睡觉都不待想科里的事儿。”
“那是。”李主任抽抽鼻子,拢紧身上的军大衣。
“是不是前天冻的,你有没有喝点姜汤、烫烫脚啊?”
“今天回去就喝。老了,稍微冻着一点儿就受不了。要不是小李想着我,我刚才就出去扫雪了。”
“那你回来还不得发烧啊。”
俩人正说着话,监护室的呼叫铃响了,李主任看了房号立即就往外走。嘴里嘟囔着:“大过年的不好好在家喝酒吃饺子,偏要来医院花钱。”
*
扫雪回来,护士长给李敏打电话:“李大夫快下来,咱们科给你发压岁钱了。”
有这好事儿?但李敏知道十一楼的护士长不是胡乱开玩笑的人,她看李主任正与陈文强、石主任说事儿,好像一时半会儿有不会立即查房,就对吕青说了一声:“我去趟楼下,马上回来。”
十一楼各个都欢欢喜喜的。签名、领压岁钱,“过年好”充斥在每个人的耳边。李敏领到钱向张正杰和护士长道谢,张正杰就说:“这是你该得的。还有半年的住院总,继续好好干啊。”
“是是。”李敏揣着钱,高兴地回楼上了。
“开始查房吧。”陈文强见她回来,就立即进行今天的主要内容。“查完房早点儿回家过节。”
十二楼的患者少,能够出院的早就回家过年了,剩下的都是小年之前做的手术。虽然患者都在平稳的恢复期,但是以李主任为首,谁也不敢掉以轻心。认真地查过这二十几位患者后,陈文强招呼李敏:“小李,你跟我去楼下看看,楼下这两天收了不少人。”
“是。”
“老李,老石,那你们别人是可以回家了。”
今天白班是张正杰值班。
楼下的患者比较多,快要住满十一楼了。张正杰查得仔细,几个大夫走起来就比较慢。陈文强有李敏给他介绍病情,很快就追上了他们。
“陈院长,过年好。”
“过年好。”陈文强见张正杰查得仔细,非常满意地跟在他们后面一起走。不用报病史了,李敏悄悄松了一口气。跟陈文强请假道:“老师,我上楼喝几口水就下来。”
“去吧,不用下来了。”
李敏走出病室,才往楼梯那边走了几步路,身后传来护士的喊叫:“李大夫,李大夫,那个2病室6床的患者不舒服。”
2病室6床?是股骨颈骨折内固定术后、那个捡破烂的老头?才看过他的,没有什么不对的啊。但是患者家属那老太太在护士的身后出现了,虽然隔的距离远,但是她的惊慌失措不是假的。
李敏赶紧往2病室去。
不到半小时之前还见这患者与自己说“过年好”呢,但这一会儿的功夫,他躺在床上,气喘吁吁,额头遍布汗珠,口唇出现紫绀,神情让李敏觉得恐怖——这是典型的缺氧表现。要窒息!
李敏赶紧按下床头的急救铃,另一只手旋开供氧设施,飞快地将透明的硅胶管套在患者的头上给他吸氧。然后掏出听诊器,也顾不上焐热听头了,扯开老头的前胸衣服听诊:满肺的哮鸣音。
左肺这样,右肺也是这样!这患者的病史李敏是很清楚的,但她怕患者隐瞒病史,赶紧追问老太太一句:“他平时有没有哮喘病?你跟我说实话,我才好救人啊!”
李敏的汗水滴了下来。
护士进来了,她大声问老太太:“你按的铃?李大夫不是在这儿吗?”
“推急救车来。上心电监护,快!”李敏的说话声都变了。刚才说多话后的喉咙干哑,现在一喊撕拉撕拉地疼。
护士也发现床上的患者不对了,她慌慌张张地跑出去,边跑边喊:“张主任,2病室抢救。”
老太太见李敏变色,她怕得发抖哽咽着说:“没有,他没有哮喘。我俩好好说着话呢,他就突然这样了。”
李敏算下手术后的日期,难道是肺栓塞?没等她想明白呢,张正杰和陈文强等人闻声冲进来了,没走的护士长等人也推着心电监护、急救车进来了。
“给icu和麻醉科打电话,让他们来人。”陈文强在场指挥,所有人立即安定下来,按着他的指示开始有条不紊的抢救工作。
老太太拉着退后的李敏问:“闺女,他这是怎么啦?”
张正杰回头替李敏回答:“术后卧床太久,考虑有肺栓塞发生。”他太了解这对老夫妻了,除了三顿饭,是舍不得花钱吃零食的,所以不存在误吸的可能。
术前的肺片检查,也不支持有肺气肿;刚才李敏报告的双肺布满哮鸣音,也排出了气胸的可能;没有哮喘病史,那剩下的,那很可能就是肺栓塞了。
骨科患者术后最可怕的并发症!
心电监护上显示:心率142次/分,呼吸35次/分,血压190/110mmhg,血氧饱和度仅仅是88%。
在场的人也都想到是肺栓塞!
骨折的患者,很有可能当时在骨头的断裂处就有脂肪细胞游离;骨科术后的患者发生肺栓塞,除了上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可能是手术造成了脂肪细胞进入血管;再有就是卧床造成深静脉形成血栓的可能了。
然后不论是脂肪细胞形成的栓子还是深静脉脱落的血栓,随着血液循环进入肺动脉。一旦堵住了肺动脉,患者就无法进行有效的的氧和,临床表现就是突发的急剧缺氧。
但是放在这个患者身上,他术后已经十天了,非常可能是术后卧床这些天里,在下肢形成了深静脉血栓。这几天他开始离床,做轻微的活动……造成深静脉的血栓脱落。
但无论是哪一种,只要是发生了肺栓塞,真的就是九死一生了。因为人体的血液运行,要经过肺动脉进入肺泡进行气体交换,然后到左心室再进入到全身各处。
如果肺动脉被血栓堵死了,不用2分钟,患者的心跳就会停止。哪怕现在推去手术室取栓,都来不及的——谁都知道肺栓塞完全堵死是不留取栓的余地……因为麻醉,需要时间;开胸,还是需要时间……
*
患者突然间眼球上翻,大叫一声,晕死过去。但他的呼吸还是那么急促。可这些变化的发生,从李敏进到2病室开始计算,时间没超过2分钟。
心电监护仪上,患者的心率在下降,130次,120次,100次,90次……
“肾上腺素。”陈文强喊得声音撕裂了。
护士长的动作非常快,立即将手中准备好的肾上腺素推到患者的静脉里、才开通的液体通路。麻醉科姜大夫和icu的洪主任也来了。
看样子是接了电话就跑过来的。
李敏站在床尾不碍事的地方快速汇报抢救病史,还不等他们采取任何措施呢,患者的心率降为0了。
大势已去。
可在场的人谁甘心啊!icu的主任是陈文强从医大icu挖过来的,麻醉科过来的是姜大夫,他也是经验丰富主治医了。陈文强和张正杰让开位置,他俩立即接手抢救工作。张正杰看李敏站在床尾那儿记录,就对她大声吆喝:“你把老太太掺出去。”
李敏赶紧动腾,连拉带拽地把老太太糊弄了出去。护士长也指挥护士抬进来两架屏风,展开后遮挡了两边患者的视线。
“闺女,闺女,我老头没事儿吧?是不是他没事儿的?你说我信你的。”老太太揪着李敏的衣袖,那企望的眼神让李敏说不出来话。
她该怎么跟老太太说啊!
病室里的抢救仍在继续,半个多小时以后,张正杰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他沉痛的表情、不敢看老太太视线的眼神,让老太太下意识地抓紧了李敏的衣袖。
“大娘,我们尽力了。你家大爷他去了。唉!”
张正杰一拳砸到自己的掌心,以此发泄自己的懊丧和无力挽回患者生命的挫败感。疼痛让他咧嘴、也让他皱紧眉头快聚到一起了。
老太太不敢置信地看看李敏、再看看张正杰,她重复了即便“走了,走了”,似乎在琢磨张正杰的“走了”是什么意思。但她突然甩开李敏的衣袖,以与她年龄不相符的速度往屋子里奔。亏得张正杰动作快,才一把拽住被甩得趔趄的李敏,然后一个箭步跨过去,险险拽住老太太的后背心,才免得左脚绊右脚的老太太摔倒、磕到脸。
老太太跌倒了,但是距离地面没半尺处,扎撒着双手被张正杰提溜住了。人没有磕伤,但她的嚎啕哭声,在张正杰把她掺扶到死者的床前时,猛然爆发出来了。
“老天啊,怎么就把你收走了啊!没了你让我以后可怎么活啊。”
苍老、暗哑的声音,混合了失去伴侣的孤独哀鸣,痛彻心底、悲恸到骨子里的哭喊声,让见多了生死的陈文强都扭过脸去。
这老太太的一辈子太难了。
她的以后更难了。
护士长招呼人给太平间打电话,不管怎么说,得先把人装殓起来。等人完全僵硬了就不好换衣服了。
李敏跟着陈文强、张正杰回去主任办公室,整个十一楼瞬间失去了过年的欢乐。
哪一次面对死亡都没像这次这样让李敏感到难过。她甚至有隐隐的自责,如果不是自己去说服老太太,患者不选择做手术,是不是少了一半的肺栓塞可能。
她这么想就这么说了。
陈文强嗤笑:“一半?手术中脂肪细胞进入静脉血的可能性,会超过他股骨颈断端的游离脂肪进入血液的几率吗?”
张正杰脸色灰败:“大过年的遇上这样的并发症,也是命。不手术,他卧床的时间会更久,深静脉血栓的几率也会更高。像你这么自责,我现在不是该去投自来水自杀了?”
这样俏皮话,这时候没人能笑得出来。
“张主任,你跟老太太好好谈谈,这老头咱们还是应该明确死亡原因的。肺栓塞只是咱们的猜测,具体是怎么个情况,还要看尸检结果。”陈文强吩咐张正杰。“让医务处协助做工作吧。”
张正杰沉重地点头。
秦处长才回到家就被叫了来。坐在十一楼的办公室里,秦处长的心情很不好,但是看着陪同的陈文强、张正杰、李敏、还有姜麻等,他的心情突然没那么糟糕了。
了解情况后,他问李敏:“老太太呢?”
“护士长陪着在大夫值班室呢。”
他支使李敏:“李大夫,你去把老太太请来了。”
“是。”
李敏听命行动,小曹迈步想跟过去,被张正杰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秦处长把自己的来意一说,老太太就问:“尸检是什么?”
“这个,李大夫你给她解释。”
李敏本来就没座,这时候就往前走了一步,对老太太说:“大娘,尸检就是能够弄明白的死因的一种方法。对他是于事无补,但是对我们,却是能够提升我们的医疗水平。”
“怎么检查呢?”
李敏深吸一口气说:“就是要请专家切开他的肺动脉、看他的肺动脉里是不是有血栓,血栓是不是把血管堵死了。只有完全堵死了,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出现这样抢救不及的局面。”
老太太没表态。
“大娘,这是我们陈院长,你看到他主持的抢救。他是我们省神经外科专业的专家。张主任是骨科的主治医,前年学雷锋的先进个人。这是从医大调过来的icu洪教授洪主任,他在医大就是icu的主任。你刚才也看到了,他和姜大夫来的很快。我们真的是尽力了。”
老太太点点头说:“姑娘,我知道你们尽力了。护士一喊你,你就跑过去了。可是,可是,可是我以后怎么办啊!”
李敏看向秦处长,自己说的老太太都明白,但是老太太不按着自己的问话给回答。但秦主任不吭声,陈文强也不表态,李敏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
“大娘,我们知道你很伤心。我,我也很难过。但是,我想劝你接受尸检、查明死亡原因,让我和张主任,我们这些临床大夫看看自己的判断是不是对的。”
老太太还是不说话。
李敏费尽心力地组织用词说:“尸检明确了死因,也是为以后再有类似的患者积累治疗经验,算是老一辈人说的为后人造福、积阴德修来世了。”
最后这一句积阴德修来世打动了老太太,老太太默默地点下头,眼泪不住地顺着皱缩的皮肤往下流。她抬起皲裂的手,想用手背抹去眼泪,可是泪水却越抹越多。但她就那么徒劳地抹了一把又一把,全然没注意到另一只手里拿着的新毛巾。
护士长伸手把毛巾提起来,帮她擦泪。
“那么,大娘,你在这儿签字,我,我,”张正杰说不下去了。
“我们会给你办好所有的手续。这两天你住在我们医院的招待所吧。”秦处长刚才在李敏出去请人时,听张正杰介绍了老太太的处境。在老太太配合地同意尸检并签字了,他想尽自己的权责给这可怜的老人家,提供一点儿力所能及的方便和帮助。
老太太连忙摆手:“不不不,我没钱,我回家住。还有尸检要多少钱?”
“不收你的钱。后面的费用也是我们省院先出。护士长,你送她过去招待所,回头让工会派个人陪着她。”秦处长看着张正杰收起了同意尸检的意见书,他就把事情接过去了。
李敏退到墙角,眼看着护士长把老太太搀扶出去了。悲哀不知怎么就涌上了心头。她两眼酸涩,朝陈文强微微示意后,悄悄退了出去。
*
icu的洪主任与罗主任是相仿的经历,他也是奔着省院那三室一厅的房子来的。对医大毕业的李敏,他在icu见过很多次了,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么感性的一面。于是,面对办公室的沉重气氛,他开口挑起一个轻松的话题。
“陈院长,你看我们医大毕业的学生不错吧。三言两语就说服了老太太。这个年龄的老人家,一般可不会同意做尸检的。”
秦处长见陈文强矜持地微笑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就接话道:“你们医大毕业的学生岂止是不错,简直是太厉害了。这李敏在你们医大的辩论赛还拿过奖呢。要不然我刚才也不会让她去劝那老太太的。”
张正杰就说:“秦处长,小李以后接你的位置够水平不?”
秦处长笑着说:“那可大材小用了。咱们省院外科,能与谢逊谢主任媲美的就只有李大夫了。她以后是要接陈院长的班,是不是,陈院长?”
陈文强笑笑说:“我还有十三四年退休呢。小李那时候也不到四十岁,正是外科大夫的最好年华。再说再说。”但他的得意之色是一点也没有遮掩的。
洪主任终于能亲眼确认,传闻的陈文强很看好李敏是没有任何虚假成份。他想到陈文强的年纪,就问:“陈院长,晋正高准备得差不多了?”
“我准备今年考英语,看看能考过去不。”
洪主任就明白陈文强的论文有着落了,他朝陈文强拱拱手说:“恭喜啊。”
陈文强矜持地笑笑:“同喜同喜。”他是昨天电话拜年才得知去年投的几篇论文,将如愿刊登在今年的第二期和第四期和年底的第六期上。在论文的三年有效期内,足够自己拼过英语考试了。
到晋升正高这一步,可不像晋升中级了,不仅是英语难、专业论文更难。很多人第一步是卡在了英语上;剩下的人侥幸专业英语考过去了,又大多卡在了专业论文的水平达不到要求上。
“国家级的中字头专业期刊、第一作者”,另外评审委员会还要考评申请人具体的学术水平。
至于在人才济济的医大几个附院里,还有一个正高、副高的比例问题。
那比例就是初级、中级、副高、正高比。金字塔型的结构。什么都达到了,但是正高压在上面不退休,没有晋级的名额,干着急也没有用。万一运气不好的的话,英语和论文临近或过了有效期,还要重新准备。
——总不能有正高突然让位了,才发现自己不符合申报的最基本条件吧。
所以,在医大,想晋升正高的,够了年限就时刻准备着。外语成绩是两年有效,那就两年一考。专业论文三年有效,年年投稿的也大有人在。即使不为晋级,也为在学术界的水平口碑、地位做背书,
*
可是洪主任想到的是陈文强作为省神经外科协会的理事,专业技术水平应该没问题。听说上次神经外科的年会,他把医大的几个带组教授嘲讽得够呛。
秦处长想到陈文强要进正高,刚才不费自己的吹灰之力,便得到患者家属同意尸检的喜悦,立即荡然无存。他忍不住在心底算了又算,等到陈文强65岁退休,m的,自己那时候比费院长现在的年龄还尴尬呢。
居然要与陈文强前后脚退休?!这认知逼得秦处长开始重新思考该怎么与费院长协商。要怎么才能说服费院长使劲、把自己扶到院长助理的位置上。
只有踏上那个台阶,自己才能……才能照应他的二子一女和儿媳妇。
※※※※※※※※※※※※※※※※※※※※
平安夜写了这个,内科大夫说蒜我狠,邻家小妹说邪恶……
钱21
秦处长是心事重重、满怀忧虑地离开十一楼主任办公室的。别人可以回家吃饭了, 他还要联系尸检的事情。别看今天是大年初二, 但他知道尸检这事儿进行得越早, 结果的准确性就越高。
一个个的电话打出去, 秦处长觉得自己的脸隔着电话都笑僵了。但总算是不负陈文强所托,将尸检安排在明天中午进行。还额外“开恩”给他秦国庆, 省院这面还可以去三个人观看。
欠了大人情了。以后得找机会让陈文强还。
*
李敏情绪消沉地回家吃中午饭。她回去得有些晚,父母亲还以为她中午不回来了呢,把给她预备的饭菜都装到了保温桶里了。
玩累的阳阳快吃完午饭了,这小家伙注意到她的情绪不对了。
“姑姑, 你生气了?”
“没有,上午干活累了。你玩得累不累?”李敏换下高跟的靴子, 一边脱羽绒服,一边勉强自己对小侄儿挤出个笑脸。
“累。姐姐说下午还到她家里玩。最后玩半天。”
“他们明天要写作业了是不是?”
“嗯。今天小志哥哥去看他妈妈了,和我妈妈一样。”
“阳阳, 捧好饭碗。吃完饭在和姑姑说话。”
“好。我不影响姑姑吃饭。”
梁工带着吃完的孙子回屋去睡午觉。李敏父亲坐在饭桌边看闺女吃饭。等李敏吃过午饭, 她父亲动手帮她收拾饭桌,又跟去厨房洗碗。
“发生什么事儿了?”
李敏便把上午的事情大概地说了说。末了叹息道:“我就是为这意外不痛快,明天就好了。”为安慰父亲, 她强撑着笑脸说:“外科这种事情的发生几率少, 不像icu,死亡是正常的,能活着出来的才是少数人。”
“职业的事情, 早点儿看开吧。”
“是。”
“晚上想吃点什么?”
“都可以。不吃酸菜、不吃萝卜。”
“难怪小艳天天去菜市场。”
李敏嘻嘻一笑。把洗好的饭碗逐个擦干、放好。
“爸, 上午有这事儿, 我就没和陈院长说你们想见见他了。”
“嗯。估计他也没心情理会别的事儿。要多久能出检查报告?”
“要看秦处长的安排了。也不知道相关部门过年是不是上班。”李敏拿起放在窗台上的手霜盒,挖了一块擦手背上,又挖了一块抹到她爸爸的手背上。
“爸,你也擦点儿吧,省得手裂口。”
父女俩对着擦好手霜。
“你这皮肤像我了,冬天就干得不得了,稍微不注意就裂口。我年轻的时候在南方,从来都没这样。”
李敏仔细擦手,甲沟是重点要照顾的地方。“估计是北方气候干燥、空气湿度小呗。爸,我回去上班了。”
“嗯,去吧。万事加小心。千言不如一默,少说几句,谁也不会把你当哑巴了。”
“嗯嗯,我知道。哼,也不知道谁以前总说最喜欢我叽叽喳喳说话的了。现在嫌我说话多了。”李敏假假地抱怨父亲。
做父亲的宠溺地帮着女儿把羽绒服和围巾拿过来,“现在还喜欢。在家随便说,怎么说都没事儿。出去到单位了,少说为妙。你看你们院长、书记可是话多的人?”
“我们书记啊,做起报告来,她可以两小时滔滔不绝的。”
“那是人吃饭的本领。你要是去讲课,可以讲两小时不?”
“可以是可以,太累人了。那比做四个小时的手术还累人。”
“能干是好事儿,可把自己干的事儿,能清楚地说明白了,那也是一个本事。”
李敏把围巾挂脖子上,得意地说:“爸,你闺女数嘴的本事儿不差,你还是担心我别祸从口出啦。”
“知道自己弱点在哪儿就好。把围巾围好再出楼。”
“嗯。爸,你回去吧。赶紧去睡一会儿。”李敏把门从外面关上。
爸妈一个带侄子去玩,一个在家做饭,着实辛苦。下回再放假可不能这么折腾了。要不去买台电视机给他们解闷?
李敏算算自己钱包的内含量,只能叹息着、放弃了这个打算。彩电太贵、买黑白的又没什么意思。自己也上班三个年头了,好像就没给父母买过什么东西,也该给他们换台电视机了。
*
李敏心里想事儿,走路就慢了下来。冰天雪地的,即便人行道已经清扫过了,但稍微不小心还会滑倒。她可不想下意识挣扎的时候,弄出来个克雷氏骨折什么的。
中午这个时间,甚少有人在医院走动。李敏掀开住院大楼东门的棉门帘,与正想出来的谢逊差点撞上了。
“哎呀,师兄回来了。谢老师过年好!”
谢逊往后退了一大步,让李敏进到走廊里。“你这小丫头,这时候倒嘴乖了。”他伸手从羽绒服的里怀,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利是封。
李敏摘下右手的手套配合地伸出手,笑嘻嘻地说:“谢老师,过年好!”
利是封拍到李敏摘了手套的手心里:“过年好。”
“谢谢师兄。”李敏笑着把利是封对折塞到左手手套里,然后问他:“师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傍晚到家的。”
“能在家待几天啊?”
“初四的火车票,后天上午就走。怎么,要请我吃饭?”
李敏避而不答。“啊?这么急?你这也没回来几天啊。”
“出去进修能给这几天假已经不错了。哪像咱们省院,进修大夫都放回家过年了。这两月工作顺利吗?”
“嗯嗯,挺好的。比前年好多了。不用累死累活的了。”
“进步也就有限了。偷懒了是不?哼!以后会后悔的。”谢逊绷起脸教训李敏。
李敏往四周看看,发现没什么人经过,就小声说:“我没偷懒,我三十晚上还做了一例断指再植呢。我和你说我参加研究生考试了。”
自己考研这事儿不告诉谢逊,万一他知道潘志比他先知道的,以他的小心眼,肯定会“怀恨在心”的。
果然谢逊的下一句话就是:“考得怎样?你潘老师知道不?”
“应该够及格线吧。我考完那天告诉严虹和潘师兄的。考前可不敢声张,医院现在也没谁知道。你帮我保密啊。”
“行啊。报医大谁的了?”
“没考医大。是医学院的教授和陈院长联合招生。”
“这样啊。也行。先读了再说呗。对了,你什么时候结婚啊?”
李敏愣住了。不仅与这话题跳得有点儿大,没跟上他的思路有关,也与俩人很少谈论工作以外的私人事情有关。
“没计划吗?”谢逊皱眉。老柴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有有。”李敏在谢逊的“积威”下赶紧实话实说。“结婚报告已经批准了。等穆杰休探亲假回来的。”
“他不是每年都有探亲假吗?去年可没见人回来。”
“他去年秋天才从前线下来。休探亲假,领导得发扬风格、得在后面的。”
谢逊点点头,说:“你要是能考上,就在读书期间把孩子生了吧。不然神经外科的手术时间比普外还难控制,你师姐当年就是因为连台出事儿了。你明白吗?”
“啊?”谢逊这话里的信息量太大,李敏更跟不上他跳跃的思路了。
“不明白多想想。还想不明白先按我说的去做。”谢逊不耐烦地扔下这话,又补充了一句:“有什么不明白的,问你师姐去。”
然后,谢逊就大踏步地走了。扔下李敏站在走廊里、微微侧着肩膀、扭着脖子看到一个不宽厚也不算挺拔、胖胖囔囔的羽绒服背影,还瞬间就被呼耷下来的棉门帘子隔绝在外面的世界了。
李敏甫回到值班室,就把谢逊的这些话记录到生活日记里,后面加上了自己对这些话的理解:看着这几个月,严虹在孕期里的艰难,是应该在读书期间完成生育。不管怎么说,读书还是比在临床上手术台轻松很多的。
然后,她开玩笑地在日记上写到:“还没结婚呢,就被谢师兄“安排”好生孩子的时间。这事儿怎么这么怪异呢。”
多年以后,她再翻看自己年轻时候的日记,才深深地领悟到谢逊对自己的关心和爱护。真正关爱你的人,会为你考虑的更多、更深远,他们盼着你能走得平稳、安全。
*
李敏问过十一楼、十二楼都没事儿以后,留下话去骨科病房。她要看看三十晚上术后的那个憨憨的患者。她到了骨科病房,值班护士对她说:“我们王大夫留话了,说你来了让我们告诉他一声。”
“行啊。我先看那断指再植的病志。你等会儿再打电话给他吧。”李敏要了病历坐下来慢慢看。
没看几行字呢,值班护士就问:“你们科,不是,十一楼上午死人了?”
“嗯。”李敏头也不抬地答应了一声。掏出随身的便签本,开始抄录今天修改过的临时医嘱。
护士见李敏在忙也就没在追问。等李敏翻页的时候就又问:“李大夫,那人是什么原因死的?”
“心跳骤停啊。”
“心梗吗?”
李敏摇摇头:“不是。”
改动的医嘱不多,她很快就抄写完毕了。再看看今天的主任查房记录,发现王大夫洋洋洒洒地写了有大半页,她一字不漏地先抄了下来。心里猜测王大夫一定是被向主任骂得狗血淋头,无处发泄,便在主任查房记录上“坑”向主任了。
如果断指能成活,即便是挨骂,估计王大夫也是很开心的吧。李敏这边才合上病历,那边小护士就给王大夫打了电话。
“李大夫,来了啊。看了今天的主任查房没?”王大夫笑得春风得意。
“才看完。你厉害啊。不,是你们主任厉害。这查房,比医大的教授都严谨、高深。”李敏赞了一句王大夫写的主任查房,果然在他脸上看到如意的、得偿所愿的笑容。
“走,跟我去看看患者。上午打开了,这会儿我就不打开给你看了。明天上午早点儿来来。”
“行啊。谢谢你啊。”
“我该谢谢你。要不是你把血管吻合的好,我们主任今天能把我踢到急诊去。”王大夫的脸上是藏不住的笑。
俩人进病室,那憨憨的患者用健手捏着一叠利是封,大大小小、厚薄不同。
“王大夫、李大夫。”他倒知道招呼人。这智商应该到80了吧。
背对着门坐着的患者父亲立即站起来说:“王大夫、李大夫来啦。我儿子他挺好的,没敢动左手。”
患者坐在床上,打了石膏托的左手,包着羽绒服放在支起来的左膝上。他略略苦着脸说:“疼。”
“那再给你一个。”他父亲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利是封递给他,他立即裂开嘴、得意地笑出声来。“骗你的,不疼的。”
王大夫憋着笑,假装没看到他们父子俩的互动。他把羽绒服打开,让李敏看了看包扎得严实的左手,然后立即又包上了。叮嘱父子俩说:“这两天我不过来给你活动这个手指头,你自己别动这手啊。”
“是,是。”
上午向主任查房,虽然把王大夫劈头盖脑地大骂了一顿,但是看完伤指后也说局部温度正常、血液循环看起来还不错。这正常和不错的评语,落在患者父亲耳朵里,自然就是眼前这俩年轻大夫给接得好了。
“谢谢你们啊。”
“不客气。有事儿就去找我,我都在科里的。晚饭前后我会来看他的。”
“好好,谢谢。”
俩人出了病房,王大夫笑着对李敏说:“下回有断指的需要再植,我还找你搭台,怎么样?”
“行啊。反正你们主任也不会到十二楼骂我的。”
王大夫听了李敏的表态,立即笑成了眯眯眼:“随便他骂,只要认了我可以开展这个手术就行。”停了一下他又说:“五十多岁的人了,不管什么手术他都要把在手里,还当省院骨科是五年前啊。”
“你想造反可别拉上我。我胆小。”李敏认真地对王大夫说:“你这么多话,我该帮你把上下唇做个吻合术了。”
“好好,我不说了。”王大夫立即双手合什告饶。“咱们闷声发大财。恭喜发财!”他用合什的双手摇动了几次,好像是在庙里拜菩萨一样地晃动,然后咧着嘴笑出一点儿声来。他似乎看到断指在自己眼前和四位领袖的头像一起铺出来的金光大道。
“恭喜发财。”李敏笑着回了他一句就往电梯间走。“这患者你可看好了啊。”
“你放心,我们科的断指再植,十个里有八个是我看着术后的。我看的术后都是百分百的成活率。”王大夫这时不为自己只能管床看患者委屈了。“再说你吻合的血管比向主任数量多、吻合的还更细致。哎,李敏,你这手艺怎么练出来的?”
“想听真话?”李敏停下脚步,按下电梯键。
“那自然了,我请你喝酒,拜师酒。不,等你结婚时给你送份大礼。”王大夫的态度非常诚恳。
李敏笑着说:“那就告诉你了。说穿了就是一种感觉。看在眼里的血管,立即就能有从何处下针、要缝多少针的概念。
我很小就开始做针线活,我会绣花、纳鞋底,可能对出入针、针距天生敏感吧,对怎么把两块碎布缝到一起能好看,也有很多实际的练习。小时候玩的口袋,我可以缝出来指肚大小、花色不同的均匀四面体。里面装上小米,充当玩嘎啦咔的替代物。”
“嘎啦咔啊。”王大夫记得那东西。冬天的时候,小姑娘坐在炕上抓着玩的。他看看李敏比划的指肚问:“你那时候多大?”
“上小学之前。”李敏坏笑:“你想达到我这样,有得你练的。那就是一种感觉。我纳鞋底的时候力气不够,是用克丝钳子夹着针使劲的。如果方向不对,可能就把针别断了。要的是一个巧劲儿。和用持针器算是有关联吧。”
王大夫频频点头道:“果然谁的光鲜后面,都有不为人知的练习。我没上学的时候尽风跑着玩了。”
李敏笑着按住电梯门,摆出一幅鼓励他的态度说:“现在努力也不晚。三五年足够了。我上初中以后没怎么动针线干活了。”
“谢谢你啊。”王大夫朝着快合上的电梯门里喊了一句。他决心从缝碎布开始练习。不就手感、针感嘛,不信自己练不出来。
*
李敏一路心情愉快地往回走。她认为骨科的大手术,自己因为性别原因,天生的力气不足不敢去想,小手术还是应该能有所涉猎。像与王大夫合作做断指再植就挺不错的。已经考完试了,还有半年的时间做住院总,自己得把这剩下的半年时间好好用起来。
就不知道王大夫能不能抗住向主任的压力了。
万一他扛不住向主任,自己是不是要撺掇他去找陈文强说说呢?陈文强编排值班小组的目的之一,就是有急诊手术时,住院总、当天夜班的副主任医师和值班大夫能处理的、就不要找各科主任来医院,好保证第二天的医疗质量。
李敏是这么想的,骨科王大夫也是这么想的。他已经打定主意,遇到断指再植的就直接找李敏搭台做,拼着被向主任撵走,也要借此机会掌握、握牢断指再植这个项目。大不了去找陈院长,以后去十一楼跟着张正杰干算了。
*
午休过后的时间点,范主任打电话给舒院长。
“老舒,你家里方便吗?过去给你拜个年。”
“方便。你过来吧。”
舒院长撂下电话就对老伴儿说:“老范一会儿要过来坐坐。”
“那我给小尹打个电话,我们先走?”
“不用。她就是有事儿,也不会在咱们这儿多坐的。咱们一起过去,省得司机还得跑两趟。”
两家住在的相邻单元,没多会儿的功夫,范主任提着一袋南京的桂花鸭过来了。
“二冬带回来的,大家伙都尝个鲜。让老楚拆开摆盘就行了。”
“哎呦,这可得谢谢你家二冬了,他有心了。老楚,你来拿一下,一会儿想着带过去。二冬学得怎样?马上就毕业了。”舒院长见范主任进来就提吴冬,便顺着吴冬聊下去。要说的事儿与吴冬有关?
“还行,勉强算是不错吧。我这两天在家考校他不少次,出去这一年多还是明白事儿了。”
“那就好啊。不过哪有你这样大过年的考孩子功课,怎么也得过了初五吧。”
“唉,别提了。我也不愿意考他,这不是和他媳妇怄气么!我不往他身上使劲,我还能说那怀着孩子的不成。真真气死我了。”
原来是与吴冬的媳妇不痛快了。但是老范何时成了婆婆妈妈的人了?舒院长一时没接话,笑着看范主任,等她自己往下说。
老楚把鸭子塞进袋子里,听见这话抬头,略微诧异地问:“小凤那孩子看着挺好的,你也是个好脾气的婆婆,你俩怎么能怄上气了?”
范主任长叹一声说:“说出来,我都怕你俩笑话的。她父母要换楼房住,还要买他弟弟工作的医院附近的房子。几次写信催她、让她把那一室一厅卖了。
她挺了几个月,没招儿了就找李敏商量。我看李敏倒是个心里明白的,人家劝她说当初唐书记做她工作、她都没给唐书记面子,这回把房子卖给罗主任的那个研究生,不是让唐书记心里不痛快嘛。还劝她和我商量。
老舒,老楚,你俩看看,人家和她是同学,这多懂事儿!”
老楚替舒院长说话道:“是这么个理。罗主任的那个研究生还没毕业呢,她也不是咱们省院的职工。再说她那套房子,现在可不能动了。他们一起分来的男同学,人家有够晚婚年龄的了,给哪个不给哪个啊?老唐这时候可不会愿意沾手了。”
舒院长点头说:“是啊。那房子不能动了。”
范主任点点头说:“还好小凤听劝,没私下把房子卖给那研究生。不然可不是在院里制造矛盾了吗。但我们家的那孩子是个心思重的,把面子看得什么似的,回家不仅没跟我说这事儿,反倒跟医药代表借了3000块钱,凑了个整数给娘家邮回去了。这就是年前上周的事儿。”
舒院长和老楚都配合着范主任的唠叨有些动容。
“三十那天小两口为这事儿唧唧,闹到我请了妇产科老李过来看。我和老吴还以为她是扫雪累着了、或是二冬年轻不懂事儿。
后来二冬陪着她跟我说这事儿,这把我气得啊,我这心到现在还直抖。有心说二冬几句吧,他是被我打发出去学习的。
唉!这媳妇啊,让人难言。我什么都想给她最好的,可就是没想到她家还要她供养。愁人啊。”
“冷小凤她家孩子不是大学都毕业了吗?过两年也就好了。”老楚劝范主任一句。
“二冬心急不下与我。他这二十来年不是贪恋集邮嘛,他想补上结婚卖邮票的窟窿。趁着放寒假就跑去上海了。要是放假就直接回来,也就没这事儿了。”
舒院长听到这儿是明白范主任过来的意思了。他微微点头劝范主任道:“孩子才出校门,没有社会经验、遇事儿不知深浅。你别急,慢慢教导就是了。我看她在业务上还是很努力的。”
范主任见舒院长转到冷小凤的业务上了,就笑着说:“业务她倒知道努力,老吴也抓得紧着呢。看我,大过年的和你们叨叨这些。哎呀,都这时候了,你要过那边了吧?”
“不急不急。老楚,你把前几天才得的茉莉花茶给老范拿着,老吴喜欢那口。”
“我都准备出来了。还想着这几天抽空儿给你送去呢。老舒他哥哥托人带来的。”楚主任把刚才拿在手里的袋子递给范主任。
“那可让你们费心了。”范主任不客气地接过东西,起身往外走。“我还得回去伺候我家说不得的那位。这年过得……”
老楚送她往外走,嘴里劝她道:“她小孩子家家的不知道厉害,你可不能真跟儿媳妇生气啊。不看别的,也得看她肚子里的孙子啊。”
关上门,老楚对舒院长说:“这冷小凤的胆子也太大了。谁的钱都敢借,这不是要往死里坑老范嘛。”
“所以她给你送鸭子来了。”舒院长笑笑。但是那笑容就不那么招人待见了。俩口子三十年相处,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无奈,看出来对方的意图。
“让我跟小尹说?”楚主任瞪大眼睛,有点生气地抱怨:“当我是那些长舌妇啊!呱呱呱地替她宣传婆媳失和?”
“你不能这么想老范。她这些年跟着我鞍前马后的,没她我这些年的工作也不能这么顺利,你想想是不是?这就是一个未雨绸缪的事儿,大家都有那么一个底儿,背书罢了。”
楚主任还是有点儿不高兴。
“你就当是为了我。”舒院长耐心相劝。“你想想她出事儿了,对我能有什么好儿?换一个药剂科主任?是不是唐书记她家老萧最可能接任的。
你别看唐丽现在班子里附和老陈,那是她没有能靠过去的地方。你等她家老萧真当了药剂科主任,掌握了咱们省院的活钱……怕是班子就将变成三伙了。
那对我绝对是一种妨碍,对老陈或许就是极大的掣肘。”舒院长说得比较慢,给老伴儿留出了足够的思考余地。
“要是老陈接得不顺利,我就不能全力以赴在西边的动迁上。”
沉默在舒院长老两口之间弥漫,许久之后,扒拉够水仙花的老楚开口了。“行啦。我明白了。我明天也与唐丽说说。”她还是应下了“呱呱呱”的差事。
“你跟小尹说就够了。不用给唐丽知道。那老萧啊,被老范压了十多年了。他要知道这事儿啊,他不会坐看的。”
舒院长意味深长的话,让老楚愣了一下。她接着说道:“怨不得我爸妈说我只能做专业技术岗位呢。”
钱22
陈文强从医院出来就有些晚了, 小尹早在楼上厨房里就看到他了。等他进门换了衣服鞋子, 递给他半缸子滚烫的姜茶问:“医院哪科又出事儿了?”
不然查完房早该到家了。
“十一楼,死了一个股骨颈骨折内固定术后的。”
“才做的手术?”
“不是, 做了十来天了。从发现不好,前后也就三分钟的时间吧。太快了, 我还就在十一楼查房呢。icu和麻醉来的都挺快的。”陈文强端着姜茶暖手, 让氤氲的热气遮挡自己眼睛。“可还就是没来得及。呼。”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患者啊……”
小尹猜测着问:“要是监护室东西全套的,来得及吗?”
陈文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颓丧地承认:“若是患者当时在手术室台上, 或者来得及做气管插管麻醉,但是开胸的时间还是不够。m的, 谁知道栓塞的具体部位啊。”
“那你懊悔什么?你也尽力组织抢救了的。我馏了些饺子, 老楚说等老舒睡起来了, 咱们一车过去。”
“好。”
“今晚你还回来值夜班不?”
“回来。我跟老石说了, 让他替我值俩小时,我吃完晚饭再回来。你们晚上就不用回来了。”
“人老石乐意啊?”
“没事儿。我找他他才知道我和他是不见外的。不然我就找老李了。你吃过了?”
“嗯。我本来想过去吃的。但是老楚说老舒昨晚值夜班,没怎么睡觉, 想让他中午睡一会儿再过去。”
“行啊。等他睡起来再过去也没问题, 我看除了雁儿, 哪个都能到厨房帮上忙了。”
“你今儿个给小李压岁钱了?”
“没呢。晚上再说了。这抢救弄的,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患者家属有麻烦吗?”
“暂时还没麻烦。但是问题就在这儿呢。俩人前后窝养了七个孩子,死了最孝顺的老闺女, 然后这俩老出来捡破烂有十来年了。老头这一死, 老太太没退休金, 这丧事、还有后续等等,可能就得医务处出人帮着了。”
“医务处出人也好。”小尹坐在陈文强的对面,同他聊天、看他吃饺子。“真要是那些儿女过来了,可能会出麻烦,你说是不是?”
陈文强点点头:“我让秦国庆抓紧时间安排尸检,越快越好。工会去了人陪着老太太在招待所住着呢。等尸检结果出来了再说。幸好老太太才65岁。刚才小李说通她同意尸检,也完成签字手续了。”
“那就好!”
要是再大几岁过了70了,属于限制行为能力人,还有好几个儿女活着,她就没有完全的权利同意尸检了。
“怎么是小李去说服那老太太呢?上午医务处没人值班吗?”
“秦国庆小心眼呗。他跟了费保德几十年,自然把这几年对老舒的不服气、转嫁到我头上,我这接手医疗院长了,他不能怎么地我,就发去小李头上。”
那这就是没办法的事儿了。
*
停了一会儿,小尹犹豫着问道:“你与关主任到底怎么样啊?”
“我与他?一个内科一个外科的。”
“咱们丫头又被说服了学医,关主任今年有四十四五了吧?”
“差不多吧。我看还不如与谢逊、潘志的关系近一些。”
“但他俩与咱们的关系也都很一般的。”
“是啊,潘志指望不上的。虽说是我把他调过来了,但他比小李就大了几岁、技术还不如小李的。干外科全在一把刀上。技术不服众,就难出头。勉强拔擢上去,下面不服气也没用。其实老梁的那女婿,本来是一个好人选,但那孩子先天有限,就是这个道理。
剩下是谢逊,年龄、技术都合适,可他那脾气,看老梁能不能把他磨砺出来了。你说要是咱们两家的那三孩子有一个学医的,我们都不用操心这事儿。”
俩口子说起这话,也是源于昨天晚饭,老太太看着济济一堂的儿孙,叹着气说舒文臣和陈文强:“小舒、小强,我这七十多了,上回住院有你俩照应着,等你们俩像我这岁数呢?我看病房里和我差不多的老太太,可就等着护士等着大夫呢。”
“二十年很快的。”老爷子提醒他俩,盖因老爷子觉得陈文强一个做外科大夫的,却收了个女学生不妥当,也为舒院长一直没有用心培养这几个孩子去学医不怎么满意。
舒院长和陈文强本没当回事儿,但是小尹跟老楚嘀咕了小半宿,却是将这事儿放在心上了。陈文强明白她是怕闺女将来到医院里没有依靠,万一遇到赵大夫在麻醉的类似事情了,像刘秀玉似的,要没有自己等人给出头,差点儿就要给赵大夫背锅了。
——尽管老周一直是把小刘当做未来的主任在培养,可是开始的时候,在老院长的儿子和小刘之间,不也是选择倾向让小刘担了责任嘛。
陈文强的一番分析,让小尹更失望了。她忍不住失望地说:“那三个大的就是学医也不行。他们比小李还小呢。再说学医这事儿勉强不来,他仨都不是那种记忆力强的人。”
“惯的。早打几顿什么都能背下来了。”
“你顺当地把正高晋了,或许也就都来得及了。你这几天又没怎么看书,没几个月就要考外语了。”
“我知道,今晚我带着书去医院看。”
“我说老舒应该等你考完外语、再把工作交给你。”
“他自己也考呢。我要不把医疗这些接过来,他更没空看书了。”
“这样啊。他行吗?我看他这几年在临床没下多少工夫的。”
“他要先进政工的。”陈文强说着话,把最后一个饺子塞进嘴里,站起来端着盘子往厨房去。
小尹端着他那缸姜茶在他后面跟着问:“他怎么要进政工呢?好好的主任医师不是比政工的正高说起来更好吗?”
“我接手做医疗院长,他把西边动迁的事儿、妇儿中心建起来,会往上走的。他进政工正高比心血管专业的正高要好。”
“我说你们就不该建什么妇儿中心,应该各是各的,一步到位算了。”
“得有那么多钱啊。再说一下子建成了,没那么多患者,空着怎么还银行贷款。”
“也是的。这借钱盖楼,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不然怎么办?上面不拨款,那老旧的五层楼不更新换代,省院比市一级医院还不如呢。 ”
“省院是不如市院啊。那些市院,都有市政拨款扶持的。省院就剩个招牌了。”
“小尹,你想不想回内科?”陈文强放好饭碗擦手。
“回内科干什么?我都习惯了长白班了。再说了,你看内科哪儿需要离开十年的副高回去指手划脚?人家不说,我自己都要脸红呢。”
“也不是去临床。老舒下一步可能去咱们省城这家专升本的医学院做校长,你去教研室,你想想怎么样?”
“去教研室?去哪个教研室?”
“看你自己的意愿了。就这么在理疗室埋没了你的才干,小尹,你的牺牲太大了。”
“你让我想想。你说我是不是去诊断教研室或者新组建的科室,比较好?”
“嗯。我看行。”陈文强很赞同。
“不过,要去学校的话,是不是我得先把英语捡起来啊?”
“是。不如你和我一起考试算了。就当是预热呗。”
“你是真想我去学校,还是拉着我陪你考试啊?”小尹皱眉问。
“我想你和我一样做教授、带研究生啊。比翼齐飞。”
一句话让小尹想起俩人年轻时候的誓言。她保养得姣好的面容熠熠生辉,双眼里闪动着感人的光芒。“好,我陪你一起考试。反正咱们闺女也知道使劲了,她能保持住这样,考上医大没问题。再不济还有金州医学院、专升本的省城医学院接着呢。”
陈文强说通老伴儿一起考试立即满意了。最起码几个月内,她不会再纠结在20年后的就医问题上了。
*
冷小凤鼓足勇气在三十夜里向范主任说了自己借钱之事。果然是吴冬说的那样,因为吴双的缘故,范主任没说自己半个不字。只点点头很平静地说:“嗯。我知道了。吴冬,你返校前把事情处理好。”
她淡漠地接受了冷小凤的再没有下回的保证。
但是接下来的初一早饭后,冷小凤再也没有想到范主任会采用另一种方法,收拾吴冬。姑且算是收拾吴冬吧。
她要考考吴冬,看看吴冬这半年的学习学得怎么样。
吴冬站着答,冷小凤可以坐在一边捧着书本给吴冬提示、帮着吴冬做笔记,记录她给吴冬做的讲解。冷小凤鉴于自己寄钱回娘家的事儿,急于向吴冬表示自己对他心意的感谢,自然就捧着范主任那本厚厚的《临床医生用药指南》(有二版《药理学》教材几倍厚),尽职尽责地记录、做提示。
范主任是很体贴冷小凤的。比如她讲了二三十分钟,就给冷小凤几分钟起来活动活动。这时候会给吴冬做个小结。一节课不到一小时,还给他们小两口休息十分钟。可半天考问下来,别说吴冬的脸变绿了,就是坐着旁听的冷小凤也吃不消这么大量、细致入微的考问了。
然后范主任喊吴主任一起去做饭,大度、体贴地让冷小凤去休息,让吴冬去看冷小凤给他做的笔记。冷小凤开始做的笔记潦草,她只能在吴冬复习的时候坐一边讲解。吃完饭,别人都去休息了,吴冬得先整理笔记。
冷小凤靠在床头说:“我以为医院的药剂科就照着处方发药呢。妈怎么记得这么多的药理啊。很多我都叫不准了。有些是成人的、儿科不用的药,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天,那本书,我的天,要是上学的时候是用那本指南做教材,我估计自己可能要宕了药理学这科了。”
“药剂科哪里是照着处方发药这么简单。比如给生育期的女性开了甲睾酮片,谁坐在窗口发药,自然要去问问开处方的大夫,患者的性别是不是划错了。给男性患者开了生育酚、或者是给儿童开了,都要找处方的责任人问清楚再给药。
至于药量超过限制,门诊只能给三天药量,但处方按最大剂量给的,也要问问处方的责任者原因,并在处方背面做注释。”
“那岂不是药局的人要记得全部药品的每日最大剂量?”冷小凤心里怎么想,也就怎么问了出来。
“是啊。不仅是这个,就像刚才问到的拮抗药物,要是出现在一个人的同一张处方上或者是同时交来的两张处方上,哪怕不是一个名字,都得去找开处方的大夫给个合理回答了。还有,我妈和萧主任会不定期地抽检门诊和住院患者的处方。那个不是检查大夫,而是检查药局有没有发现大夫处方不合理的。”
吴冬从冷小凤凌乱的笔记上抬头,闭着眼睛、揉着自己两侧的太阳穴,继续给冷小凤讲解药剂科的工作。
“病房的药方每天也都要审核的。常规用药一般在划价的时候,就一遍审核过关了。非常规用药,得告知组长才能发药。如果剂量等存在任何疑问,就是我妈或是萧主任的责任了。即便药局发下药了,他们也会电话找科主任、找病房大夫询问的。”
“这个我知道。我们大夫的处方下去,责任护士先会过一遍。不常用的药,会问剂量、用法;领了药回来,处置班的也会来问的。”
“所以,”吴冬弹了弹冷小凤记得笔记说:“我要是把妈这些问题一点不错地都答好了,我明年就可以参加小组长的考试了。妇儿中心那边肯定会像内科中心那样设置住院药房窗口的。”
冷小凤鼓励他:“加油。你行的。”
吴冬笑笑:“我妈在当科主任之前,做了十来年的病房窗口组长。”
午睡醒来,等范主任再考问吴冬的时候,冷小凤的笔记就记得很详尽了。她恨不能让吴冬看到笔记时,就能想起范主任所讲的每一个字。她更盼望吴冬能立即把范主任脑袋里的东西都变成他脑子里的。
*
等到晚上要睡觉的时候,吴冬疲惫不堪,冷小凤觉得自己回到了毕业考试的前夕。吴主任给范主任泡了润喉的胖大海,殷勤地端到她嘴边,还把电视调到范主任喜欢的戏曲节目上,殷勤得范主任都看不过眼了。
“你赶紧坐下歇歇。歇歇。一起看会儿电视。”
吴主任忍着激动,给范主任竖起了大拇指:“高!看他们这回还有什么精神头儿折腾。”
范主任哑然失笑:“这才哪到哪儿啊。过几天等小凤稳当了,她的专业方面,你也得再抓紧些。”
“行。没问题。咱倆把他们的精神头都弄到业务学习上……”
范主任失笑:“你别弄得和儿子跟仇人似的。”
“他跟我孙子有仇。你看看他昨天整的那些事儿,小凤什么时候大声小气地跟我们俩喊了。还小凤要喝凉水!他当我是傻子糊弄呢。”
范主任不做解释,只跟吴主任说:“你看紧小凤的业务,不然我看她明年晋中级也悬乎。”
“不会吧?李敏不都破格了吗?小凤的论文和英语也都准备好了。”吴主任是满心希望小凤今年能步李敏后尘,不对,什么后尘,是紧追李敏今年晋升中级,然后晋升副高的时候追平的。
“不大可能。最好就不要抱这希望。他们这一届虽然直接管床、省了一年,但是他们前面还压着两届的本科生呢。”
“可是,可是李敏都破格了……”吴主任显然不想放弃。“小凤是咱们家人,你在职称评审委员会里,要是小凤晋不上,咱们岂不是很没面子。”
“老吴,这不是面子问题。李敏在答辩的时候,跟秦处长为资格的事儿呛呛起来,我回家就和你说了,你说咱们小凤是那么硬气的性格吗?秦国庆不想有人破格,免得别人说省院的职称好晋,这你也是早就知道的。”
“我知道,他是恨不得所有的本科生,都跟他一样,35岁以后再晋中级。”吴主任满脸的不屑。“不就是那些年停止晋职称了嘛。我们被耽误了十几年呢。但不能因为这个,就非得人人都跟他一样,他那工农兵大学生,说好听的是大学生,实际是大专。大专待遇。”
吴主任强调大专的语气换上了蔑视。
“这话也就在家说说。咱们省院有不少工农兵大学生呢。老吴,我是这么想的:咱倆不出十年就陆续退休了,即便你我进得了正高,我得在60岁退休,你65,也没比我晚几年。剩下这几个孩子,各个都还没立起来。你说,咱们犯得着把秦处长得罪了吗?”
“你是怕秦国庆做院长助理吧?”吴主任知道自己晋升正高的希望很渺茫。
“嗯。”范主任捧着胖大海哧溜、哧溜地喝着,她看着吴主任似乎有点儿不甘心,就继续耐心地劝说他:“与其为小凤晋中级的事儿先顶牛,不如把精力放在大雅晋中级和二冬晋中级上。他俩要是能在咱们退休前晋完中级,依他俩的性格,这辈子在省院也会平平安安的。你说是不是?”
吴主任不用多想就明白了老伴儿的打算,他不太确定地问:“可是这几天出了什么事儿了,让你不打算在我退休前扶小凤晋完副高?”
“媳妇终究不如儿子和女儿亲近。与其等以后吴冬忙家务,我看不如让小凤教育孩子,她能考上医大,咱们吴冬可连大专都差了一百多分呢。”
吴主任尴尬地轻咳一声:“二冬那时候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这今天我看你考校他,他不是学得挺好的吗?”
“这人啊,要是十五岁还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就是我自己亲生的儿子,我也不认为他是个聪明的。我不是说二冬笨,而是小凤比咱家吴冬就强在这地方了,咱们要是浪费了她这方面的才能,岂不是可惜了。”
吴主任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他除了专业上的事儿,其他都习惯了听范主任做主。他嘟囔了一句:“那我去年不是白给小凤准备论文了。”
范主任失笑,就这还想给冷小凤破格呢。那论文,别说自己明白是他老吴给准备的,其他人难道不会往这个方向猜吗?
“明年吧,论文明年也在有效期内。明年和89年毕业的一起晋,就不那么显眼了。”范主任安慰他。
“我怕到时候还是不成。她并没有比89年毕业的更出色。”
“但她不比别人差就够了。你不是忘记我在评审委员会了吧?!”
吴主任想了想笑起来:“糊涂了。那明年晋中可就会争得厉害了。89、90这两年分来的本科生人数,比历年加起来差不了多少。”
“爱怎么争就怎么争。小凤是医大毕业的。挤下去谁、挤不下去她。”
“那最后就把不是医大毕业的挤下去了!校牌子啊,还是有用的。”
“可医大毕业生的基础知识扎实,临床实践也不比别人差,就是比其他医学院的强,你认不认?”
这个吴主任不否认。医大毕业的确实比其它医学院的强,但是想到明年晋中的激烈争夺,他就不怀好意、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问:“咱们二冬今年毕业了,是不是可以确定初级职称了?”
“是啊。今年和明年都可以。”范主任不在意地回答。
吴主任点点头,自家不能把所有的好都占据了、所有的尖都掐到手。在选择儿子还是媳妇、今年谁在职称上先朝前一步时,他决定听从老伴儿的意见。
“那先可儿子来吧。还有,大雅去年定了初级,她那个大专今年能读完,干脆趁着孩子小,让她把专升本念完算了。”
“行啊。后天和她婆家吃饭,你记得和亲家公说说。在医院这地方啊,现在没个本科文凭是不成的。不知道十年、二十年之后是不是得研究生、博士生才可以了。”
“你考虑的周全。我看以后是得研究生的。十年前,谢逊他们分来省院时,比那个病理的霍博士来院工作还轰动。可现在到小凤他们这一届,也就李敏去了外科,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唔,孙子是得让小凤教导。考上医大是第一步……”
吴主任陷入对未来的期望中,他好像看到孙子戴着学士帽、穿着黑色长袍,从医大毕业的那一天了。
*
“得去睡觉了,明天还要上班,你得主持你们科的查房呢。”
“嗯嗯。”吴主任被老伴儿从幻想中拉回到现实,他站起身,没出去两步就停住脚步、转回头。因为他想到一个重要的事情,他得立即告诉给范主任、并让她做到了。“明天你记得给大雅打个电话,让她千万别带孩子回来。”
“?”范主任没明白他的意思。女儿初二回娘家是过年的风俗旨意,居然不让带外孙回来?“你不是很喜欢那孩子吗?”
“我是喜欢啊。可那孩子正是满地乱跑的年龄,万一不小心撞到小凤了怎办?我可舍不得说外孙子一句。”
范主任失笑,端起茶缸子往厨房走,边走边调侃吴主任:“你更怕孙子有闪失。”
吴主任马上就不高兴了:“不准这么说我孙子,他一定会平平安安降生的。”
“是是是。你们老吴家的长子长孙,一定会平安降生的。”
*
初二早晨,吴主任说什么也不准冷小凤去上班了。今天要值班?我替你值了。这让冷小凤愧疚万分。
等中午吴雅查完房回娘家,冷小凤问起孩子怎么没带来。
吴雅笑着说:“妈给我打了电话,说你三十扫雪动了胎气、这两天不舒服,特意叮嘱我别带儿子回来。她怕我儿子在屋子里乱跑的年纪,万一没轻没重地撞到了你呢。”
冷小凤愧疚更甚了。
“我都没什么事儿了。大过年的,你回娘家不能带孩子回来,不说爸妈看不到外孙子,你婆婆也该不高兴了。”
“没事儿的。明天去我婆家吃饭,爸和妈也能见到外孙的。等开春了,我就搬这面住了,孩子要在这面上幼儿园。他奶奶想看孩子,都得等周日了。她巴不得老孙子天天在眼前晃呢。你好好多歇几天。”
“真快啊,你家大宝就要上幼儿园了。”
“两周岁就可以去小小班了。他是年底生日嘛,他奶奶说冬天穿得多,不好拉屎撒尿的,让他在家多留一个冬天。开春去就开春去呗。”吴雅很随意。
也是。
“哎,小凤,你那新家具用得怎么样?”
“挺好的啊。不过我也没在那边住几天的。你想买一样的?”
“不。我定了胡桃木的。比地板的颜色浅了一点儿。价格也没差多少。你要不要买两个书柜?我年后去提货。”
“让吴冬跟你去吧,我可不敢去街上挤,我怕爸生气。”
吴雅莞尔:“你是怕爸知道你花钱了生气吧?放心,咱们回来不提这事儿。他也不往你和我的新房子那边去,他不会知道的。”
冷小凤心说:我哪里还有钱买书柜啊。要是没有往家里寄钱的事儿,跟范主任说一声,也就能拿到买书柜的钱了。现在算了,吴冬也最好别去了,好好在家背药理学吧。
“大雅姐,昨天妈考校了吴冬一天。你看我的手,光记笔记就这样了。我怕吴冬都未必有空儿能跟你一块去。妈说了今晚还要考他呢。”
“不去就不去吧。等我的书柜拉回来,你看着好看,让二冬再去定吧。”
“好,等你拉回来了再去看。”
*
吃过午饭,大雅张罗帮着洗碗,吴冬赶紧说:“姐,你今天回家可是娇客,你明天回来洗碗吧。”
“便宜你的,明天我不回来,我初四的白班,看看有空再回来。”
小凤跟着吴冬去洗碗,吴雅便把冷小凤不想出去买书柜的事儿,对亲妈悄悄念叨了一遍。
“真奇怪了,居然怕我爸生气不出门了。转性了?”
范主任拍打吴雅肩膀一巴掌,“你爸看重孙子。她啊,表面要惹你爸着急,这半年买什么不是偷偷的?你也学着点儿。你还是亲闺女呢。”
“我就逗逗我爸而已。挣钱不花,死了白搭。”
“大过年的说什么呢。都当妈了还当自己是没出门的姑娘啊。”
“这不是今天回门嘛。可是,妈,你看,我回门,我爸替儿媳妇值班,这叫什么事儿!”
“偏你话多!你女婿呢?不也值班没带回来吗?拿了利是封你就赶紧回家,我这就要考二冬功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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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的最后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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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放假虽然说是前后挪了星期天, 可以连休五天, 但对在医院上班的职工来说,除了照常要值班、中间在初二还要回去参加个大查房, 实际并没有谁能够连休五天的。就是连休三天的都没有几个。
而初二这天对创伤外科来说,现在的气氛更是沉重。大查房尚未结束就死了一个, 让身为科主任和直接管死者的大夫张正杰彻底没了过年的心情。他焦虑地在主任办公室里凝视着电话机, 不管他媳妇送来的丰盛午餐早已经凉透了。
——他在等尸检的消息。
总算秦处长记得他,确定了时间后,就先打电话告诉他。
“张主任啊, 我老秦。”
“哦?噢,秦处长, 你好, 你好, 过年好。有消息了么?”张正杰紧张。
秦处长在电话的另一端笑笑说:“有了。明天中午。这过年都吃两顿饭的, 只能中午开始了。”
“好啊。辛苦你了。搭了不少人情进去吧?”听说确定了尸检时间,张正杰马上就恢复了常态。
“可不是怎么地。这个不说了,反正公事搭私人人情, 过后也得公事来还。我一个月就那么点儿一脚踹不出来响的几百块钱, 养孩子还不够呢。”
“是啊, 这孩子花销越来越大了。这幸亏是一家只让生一个,要是以前随便生、生四五个、五六个,粥都喝不上了。”张正杰顺着秦处长的话打哈哈。
在张正杰的心里, 自从被当时负责医疗的费院长拔擢到创伤外科当主任后, 就被明里暗里归到费院长一系了。那时候费院长正是陈文强现在的年龄。
医疗院长的青睐, 自己敢不接着吗?
有机会能从骨科向主任的“淫威”下脱身,成为与他齐肩的科主任,自己能不愿意吗?
再说还有令人不可能惘顾的科室主任头衔之后的那些房子等待遇,自己能不趁机蹬上这层楼吗?
如今费院长二线在即,自己这时候与明着就是费院长心腹的秦处长“闹翻”,不说要被归到小人之列,自己一个创伤外科的主任,时时刻刻能被医务处处长直接转变成急诊病房的主任!
可能到急诊病房的主任还不行,有即将退休的李主任在那儿准备去急诊,单一句自己的临床经验不足,被降为副主任、保留主任待遇,才是最可能的一件事儿。
张正杰费心与秦处长应酬,但秦处长却没有跟张正杰扯这些闲话的耐心。他直接在电话里说出自己的目的:“那边给了咱们省院三个名额,你有什么想法没?”
“我想去。秦处长,要是还没定下谁去呢,就给我一个名额吧。”这样的机会,张正杰怎么舍得放弃。他要亲眼看法医找到死亡原因。
“嗯,可以。明天我是必须得到场的。还有一个名额,你看让谁去比较好?”秦处长等张正杰回答。
我看谁去比较好?外科大夫有不想去看尸检的吗?能多看一次解剖,是多少人走出校门后梦寐以求的啊。
打住,这事儿怎么轮到让自己送人情了?
电光火石间,张正杰的心念转动,他便问道:“这患者得做手术,我最先向陈院长报告的。但是,说服患者及家属同意做手术、缴纳住院费的却是小李。你看他俩谁去合适?不然,就让我带的、也跟着管了死者的小曹过去?谁去,你定!我听你的。”
电话那端的秦处长就暗啐了张正杰一口:奸猾。这是分明猜到了自己的心思、却又不想出头啊。
于是他打着哈哈说:“我先回家吃饭了,你看着安排,然后告诉我一声。”
啪嗒,不等张正杰回答,电话撂下了。
张正杰被撂下电话更没什么心思吃午饭了。他往十二楼打电话,值班室没人接听。再打去护士办公室,得知李敏去骨科了。忍不住在心里说:我操的哪门子闲心啊,人家分明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呢,根本就没受到死人这事儿的影响。
*
李敏从骨科回来就听说了张正杰找自己的。她立即打电话去十一楼的主任办公室。
“主任,你找我?”
“嗯,是这样的。秦处长刚才给我来电话了,他说尸检时间确定在明天中午了。”
“那挺快的啊。”李敏听到电话里的停顿,就附和了一句。
“是啊。他是医务处的处长,又做了多年的院办主任,这俩位置的人面都广,这样的事儿,自然能安排得顺当。”
“嗯。”李敏摸不清张正杰跟自己说这话的意思,秦处长的人面宽窄、深浅,对她来说就是外星人要在2012年来毁灭地球一样。
清风拂面、过了拉倒的事儿。
李敏的反应,在张正杰的意料之中。晋中的答辩会上,李敏与秦处长呛呛起来的事儿,是当时省院的一大热闹,虽后来没人敢当秦处长的面说起这事儿,但是背地里幸灾乐祸的可是不少。都想看着秦处长怎么收拾李敏呢。
张正杰想到卢干事几次说的秦处长调李敏的病历去医务处检查,暗搓搓把秦处长归到没能耐的小人行列。医大毕业的、能过了舒院长挑人那关到省院,连住院病历都能被你挑出错,那不是说舒院长没眼光、水平不如你了?
一个字:蠢。
但是秦处长的意图,自己还不能不周全了。m的,这搞得老子里外不好做人的!
张正杰清清嗓子说:“明天中午开始尸检,那边给了省院三个名额。”
“噢,都谁去啊?”李敏很感兴趣。尸检啊,自己还没看过。要是能看一次从头开始的大体解剖……
上《人体解剖学》的时候,大体老师都是解剖教研组处理过的。虽然第二教研楼的半地下那层的走廊两侧摆满了棺材,内里的福尔马林味道呛鼻子,但解剖学的老师早就警告过了:谁敢动那里的标本,第一次是警告处分,第二次就是劝退。
不怕死的尽管朝大体标本伸手。
念到大二了,所有同学都认识到了辅导员那媲美传说中的情报组织的能耐。比如某节百人大课,哪个同学迟到了、看小说了、坐在后排睡觉了、疑惑是哪天晚上在卧谈会说点儿出格的话了,可能过几天年级主任就会和辅导员联袂找你去谈话。
思想政治教育没几个小时不会放人,而这些小错误会导致在双百分考核的品德评分上降等,那关系到奖学金呢。
终于学会闭嘴、学会遵守学校任何规章制度的同学越来越多。所有高中期间对大学的热烈向往,在功课的压力和这样的管制禁锢下,都如烟云般消散。递上入党申请书的人越来越多、积极分子也越来越多,书面的思想汇报,私底下找辅导员汇报别的同学,简直跟每天的八节课一样司空见惯。
这样的情况下,谁敢推开棺材盖?心里想多看看大体老师,只能想想而已。
如今有机会……
李敏等不到张正杰的回答,朝电话里又喂了一声,接着又问了一遍:“主任,都谁去啊?”
“我,秦主任,还有一个名额。”张正杰把自己该说的说出口了。
但他跟着就唾弃起自己的卑鄙来。哪怕小李是医大毕业的外科大夫、上过解剖课的,可这看着自己认识的人、头一天死的、第二天就大开膛,小姑娘家家的,到底有点儿难为人了。
“小李,小李?”张正杰说完这一句后,电话里连呼吸的声都没有,他忍不住就问了一句:“在听电话吗?”
“在。主任你说。”
“明天我和秦主任肯定要去了,还有一个名额,你想不想去?”
“想。”李敏很干脆地回答了。
“那你给秦处长打电话,自己跟他说。”张正杰啪唧撂了电话。然后他在自己腮帮子上轻轻拍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张正杰啊张正杰,你是越活越回楦了。”
李敏被张正杰撂了电话,没有丝毫的不痛快。她听说还有一个名额,忍不住就兴奋起来。能去看尸检啊,可太好了。可是自己这住院总要离开好几个小时,找谁替班呢?
等晚上陈文强来值夜班时,跟陈文强商量吧。可是,还有好几个小时呢,万一秦处长定下别人去了呢,李敏越想越焦急,眼睛盯着窗台上的积雪一动不动,宛如雕像一般,但她的内心却如沸腾的滚水……
*
李敏等了一会儿,等自己心情平静下来后,到护士办公室找秦处长家的电话。
“喂,秦处长家吗?我是外科李敏。”
……
“秦处长,张主任说明天的尸检还有一个名额,我可以去吗?”
“可以。你要安排好自己的工作,估计要在11左右走。”
“啪”,电话撂下了。李敏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忙音,这、这真是话不投机三句多啊!两句就解决了正事。
但是找谁替班呢?李敏陷入苦思。
创伤外科就这么些人,先剔除副主任医师,自己没那么大的脸面。去年底进修回来的黄大夫、郑大夫肯定不可以,他俩没做过住院总,还不是主治医,按照替班只能找职称同级别的要求,他俩首先不合格。其实按实际来说,人俩个未必就是比不上自己现在的“水平”。
剩下儿的杨大夫,李敏不想和他说话;孙大夫没什么交情。完了,自己居然找不到人替班!
那么跨科呢?李敏首先想到的人就是潘志。再没有比潘志更合适的人选了。但是得先看看潘志是哪天值班、严虹是哪天值班。
想到严虹的值班时间,李敏忍不住抱头哀嚎一声,严虹是明天的白班,那潘志即便与严虹撞班了,他明天也会换班的——如此他才能去妇产科值班、替严虹做手术!
不找潘志还有谁呢?李敏扒拉、扒拉自己能说得上话的外科主治医师,顾大夫?不行。宋大夫?和顾大夫一样远近。
剩下的真没人了。
唉,要是谢逊没去上海学习就好了,自己可以请他代半天班。
李敏愁得揪头发。
*
“想什么呢?李大夫。” 小姜笑着问出神的李敏。
“上午十一楼死的那个,明天中午做尸检。秦处长说了我可以去,但是我找不到人替班。”
“你去看那做什么?你姑娘家的,阴气重,小心被附身了。”小姜正色警告李敏。
李敏翻个白眼给她:“党白教育你那么多年了。学医的还怕这个?没上过解剖课啊?”
“解剖课都是处理好的标本,能和这才死的一样吗?我告诉你这才死的人,头七天魂都没散呢。”小姜说着话,见李敏不为自己的话所动,就叹息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哈,你就老人了,你才比我大几岁啊。”
“这不是大几岁的事儿。我比你早参加工作十来年呢。听得多、见得多罢了。你要真想去,明天就赶紧在里面都穿上红色的。内衣内裤毛衣毛裤袜子围巾等等,有多少红色的套多少了。”
“我再带点儿童子尿在身上不?”
“那不行。小孩子魂魄不稳,千万别把小孩子的东西带去。要是有二十多岁没结婚的小伙子的东西,你可以带几样揣兜里,阳气重。哎,对了,你把你家穆杰的东西带几样最好了,他煞气重,小鬼不敢靠边的。”
李敏笑起来,想起自己去打长途电话那回,穆杰说他的照片可以贴门里挡邪祟的话来。有战斗英雄在身边,百邪不侵。自己好像是这么说的。
“那我带着穆杰的照片,再多带几样穆杰的东西。”
小姜郑重地点点头:“我看行。小心无大祸。那你值班怎么办?这大过年的,谁愿意替你啊?秦处长也是的,你这是公出,怎么让你自己找人值班呢。他应该跟李主任去安排好的。”
“这是公出?”李敏不懂这些。
“当然了,还有出公差补贴呢。替单位外出干活,又不是为你私人的事儿,自然算出差。本市内出差也有补助的。”
“多少啊?”
“车补好像是一块钱,伙食两块。”
李敏讶然。
“别嫌少了,比我们原来实习费高了不少。我们实习的时候,一天就三毛钱的补贴。”
“可你实习的时候是十年前啊。”
“九年前。”小姜想了想说:“你去找普外的潘志替班呗。你跟严大夫那么好的。”
“严虹明天白班,潘志肯定去妇产科备班的。”
小姜知道潘志替严虹做手术的事儿,也知道外科大夫找人替班的要求。她想想说道:“要不你找谢主任呗,他中午还来科里晃悠了一趟呢。我问他要干嘛他也没说。”小姜有些不满。“总是一幅天老大他老二、鼻孔朝天的样子。谁该他欠他的啊。”
“姜姐,我看他最近这一年好多了啊。”
“比八年前是好多了。你不知道他原来都没正眼看过我们这些做护士的。要是他八年前就是现在这模样,哼,他家苏颖也不会出事儿。”
“出事儿?”李敏想起谢逊中午的话。“姜姐,苏主任出了什么事儿?”
*
“苏主任连台做手术,怀孕六个月流产了。”
“啊?”李敏惊讶得嘴巴大张,能塞进去一个鸡蛋了。“可是这跟谢逊有什么关系呢?”
“怎么没关?他不会做人,别人自然迁怒到他媳妇身上了。要是有人肯主动出手帮你,和你自己开口求人帮你,你选哪个?”
“我自己要是能行,咬咬牙就可以的事儿了,我干嘛要求人啊。”
“就是了。苏颖那也是个外柔内刚的,她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要不然,他家孩子去年也该上小学一年级了。谢逊、刘立伟、卢德他们中学是一个班的,人家孩子去年都上学了。”
“卢干事和他们是同学啊。”
“你不知道?”
“嗯,不知道。”
“我看你啥都不知道。”小姜嗤笑李敏。“楼下没有值班室时,你还能在那些大夫抽烟时候,过来护士这边坐坐。这有了值班室,我看你快在里面猫月子了。”
“这不是有我姜姐你嘛。遇事儿你提醒我一下呗。”李敏讪笑。与这些老护士处熟了,她时不时也有意与她们拉近关系。
姜护士笑笑说:“行啊。其实李大夫你找谢主任帮忙最合适了。不就半天嘛。要是别人他可能不搭理,但你给他打个电话,他肯定同意的。”
李敏赶忙摇头拒绝:“医大过来的人多着呢。我喊一声师兄,愿意搭理我的就那几个人。我可不敢大过年的请人代班,万一把人吓得再不敢搭理我了,你说我显得我多没人缘啊。”
“回头给他家儿子买点东西就得了呗。反正你管他叫师兄、也把他当老师地敬着,难道还白叫了不成?”
“不行,我可不好意思。”李敏坚决地摇头。“我中午在东门遇到他了。他后天上午就要回上海了。人家过年就回来这么几天的时间,我请人家来代班……不行,开不了那个口。今晚是陈院长的夜班,我等陈院长来了问问他的意见吧。”
小姜笑笑不再说话了。谢逊当她眼瞎吗?就他那人,自己和他一个科室工作了好几年,他何尝有过主动和人说话、打招呼的时候。也就是李敏才工作,看不明白男人的那点儿小心思,还把他当成师兄一般地对待、当老师一般地尊敬呢。
至于自己不去挑破这事儿,一个是李敏还没意识到、且看她那模样也是没那种想法。自己何苦去做那多嘴多舌的讨人嫌角色。
再一个挑破那层窗户纸,万一谢逊知道了再恼羞成怒,自己不是把他、把苏颖得罪得透透的了?趁着这事儿没人说、趁着李敏没想到,自己提点她这些足够了。
至于李敏能不能想明白,能不能悟到这点,那是她自己的事儿了。
*
傍晚的时候,却是石主任来接班了。
“石主任,你换班了?”
“没有。陈院长去他父母家吃饭,我替他一会儿。我听说上午的那个尸检已经安排好时间了?”
“嗯。明天中午。”
“咱们医院都谁去?”
看吧,连石主任都感兴趣的。
“张主任说有三个名额。秦处长、张主任去,我也跟着报名了。”
“你去?小姑娘去那地方干什么?才死了的人阴气重,小姑娘躲远一点儿好。”
“真有什么阴气阳气的吗?”李敏还是比较信服石主任的。
“有没有的姑妄信之。现在不是还有很多事情是科学解释不了的嘛。”
李敏想了一下说:“我一是想知道那患者的死因,再我也没见过尸检。石主任,我真的很想去看看。你说我带一些煞气重、能挡阴气的东西去,是不是就可以了?”
石主任笑着问她:“你都有什么挡煞气的?”
“我有穆杰的照片、他写来的信、还有他用过的一些小东西。再里外都穿上红色的,我还有一个开过光的银手镯,是我姥姥给我的,好些年的东西了。够不够?”
“够了。”石主任笑得不可抑止:“你这些都带上,去乱坟岗子都足够了。有你们家穆杰的照片,以一抵百,百邪不侵。”
李敏高兴地笑起来。没想到只是开玩笑的一句话,居然真的有用哎。
*
等陈文强来接班的时候,石主任就笑着说起李敏要去看尸检的事儿。陈文强不大赞同地皱眉:“小姑娘去看那个做什么!”
“我也这么说她呢。接过你猜怎么着,她不知听谁说的,准备全穿红衣服、带着她家穆杰的照片和书信去。还有开过光的老银镯子,几十年的旧物,你看这准备得多周全。”
陈文强就说:“有她家穆杰的东西挡着,我倒是多虑了。明天谁白班?”
“李主任啊。他一直在你后面值班的。”
“噢。那我明天中午过来替她了。那个谢谢你啊,老石,大过年的拖你过来帮我。”
“客气了。老人在,能多陪父母就多陪陪了。像我现在,想做孝子也没人可孝敬了。”石主任说了几句,换了衣服离开了。
*
陈文强给秦处长打电话。
“老秦,我听说尸检安排在明天中午了。”
“是的,陈院长。我想着过年你在你父母那儿,就没把这个消息告诉你。”
“明天中午什么时候?你们几点走?”
“估计是十一点离开医院,然后要在外面吃完晚饭回来。到时候你帮我签字啊。”
“行。你费心了。”
说完正事,“啪。”陈文强果断地撂了电话。就如半天前,秦处长撂李敏的电话一样。秦处长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忙音,慢慢把电话放回了原位。
陈文强一定是从李敏那儿得知的消息,他这样撂电话显然是对自己不满了。这一瞬间,他有点儿犹豫和怀疑,这么跟陈文强对上是不是值得?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么树敌不符合自己一向的为人处世原则啊。
但是想到李敏连续两次顶撞自己的事儿,他又觉得满腹的怒气再次升腾起来。要不是有陈文强给她做后盾,李敏敢么?她敢么?
一个小小的住院大夫,自己抬抬手指头就能按死她在创伤外科了。除非她不在省院当大夫了,不然晋职称、考核等等……自己保证让她哭都找不到门儿。
*
“老秦,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的。”他媳妇把水果盘子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过年回家了就别想工作,又不给你加班费的。”
“嗯。不想了。我跟你说陈文强太护着李敏了。”秦处长憋不住地朝媳妇抱怨了一句。“明天要做尸检,是李敏自己提出来要去的,你知道下午是她打电话到家里。可陈文强问了明天几点走,就扣电话了。这是摆脸子给我呢。”
他媳妇在透析室工作。是刚成立透析室的时候,那时候初从医务科到院办当副主任的秦国庆,找了负责此事的舒副院长办成的。
舍了内科的护士长职务,去透析室做副护士长,行政没降、听起来就没那么好听了,但是实惠拿到手了。
——透析室的奖金一直是内科里面最高的。
俩口子这些年一直都为当年这样的选择庆幸不已。及至秦副主任渡过最开始那段、四处看人眼色的日子、如鱼得水之后,带给家庭的实惠收益,更让这夫妻俩深谙做人得圆滑等等。
这些年他紧跟在费院长身后,但却不主动刁难舒院长一系的人。这也是舒院长把他从院办主任(实际是省院打杂的管家)提拔为医务处处长的根本原因。
可惜功亏一篑,就像中国足球那样,差了临门一脚,他与院长助理失之交臂。眼看着陈文强步步高升,已经从院长助理变成医疗院长了。
*
“老秦啊,这可不像你的为人了。你这些年何曾有过主动与人对上的时候?即便最初在医务科做科员、做副科长,后来在院办做副主任,谁想找你怼几句,你都能化干戈为玉帛,怎么就与那个小丫头过不去了?”
“唉。哪里是我与她这个小丫头过不去?我跟你说三十那天,”秦处长巴拉、巴拉地跟媳妇叨叨了一遍李敏的可恨。“你说这怪我吗?”
“那丫头是嘴巴厉害、这么说话是让人讨厌。”他媳妇立即先站稳立场,支持、安慰秦处长。然后问他道:“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她嘴巴能叭叭,三十那天你撩呗她干什么啊?我说你是不是因为答辩那事儿,你搁心里还没过去啊?”
两口子结婚也快二十年了,不说到了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想法的程度,但是也能从对方的举止和行动,判断出枕边人的心情、判断出枕边人的内心世界了。
秦处长被媳妇说中了自己隐晦的、想回避的内心想法。他咧咧嘴,无奈地苦笑道:“我是没过去。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是,唉!三十那天我就是脑袋一热,我简直是昏了头了。唉!”秦处长拍打一下自己的脑袋。
“瞧我都干了些什么混账事儿。”
“唔,是办得不怎么地。又到了院里增选院长助理的时候了。你说上回费院长要是不巴巴地把陈文强的外科大主任拿下来,你是不是早就上去了?从院办主任到院长助理,工作内容没差多少,但是行政级别和待遇可就完全不同了。”
“是啊。”秦处长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费院长是助力自己当上了院办主任,可他那昏头的得罪陈文强之举,也成为了自己晋身一步的绝对障碍。
打住!自己这么与陈文强对上,不是重走了费院长的老路了?!
“明白了?”他媳妇看他脸色变来变去,最后定格在懊悔上,就继续劝说道:“你没必要这时候与陈文强过不去的。你说这选院长助理,舒文臣会属意谁?他肯定要选能与陈文强合得来的。不然岂不是次次在院务会上吵架了?”
秦处长于是叹道:“我糊涂了,还是你看的明白,看事儿还是这么犀利。”
“我是旁观者清。来,吃个冻秋梨败败火。”
凉飕飕的冻秋梨汁液进到嘴里,秦处长的心慢慢稳当下来。他看着媳妇说:“三十那天的事儿,是我的不是。我不该跟个小丫头在众人面前过不去。”
他媳妇点点头:“继续。”
“其实,她晋升中级的答辩,我也不应该掺和的。她破格晋升中级,哪怕别人要嘲笑,我也满可以把陈文强推出去。只要我说那是陈文强的学生、爱徒,别人怎么想都与我没关系了。要笑话也是笑话陈文强。你说是不是?”
“是。继续。”
“我还是在医务处的处长位置上窝了一股火,一直没地儿发泄出去罢了。”秦处长审视自己的内心。“其实我是不愿意从院办到医务处的。归根到底还是对失去院长助理‘怀恨在心’了。也不能说‘怀恨在心’,费院长为了保杨卫国不得不做出让步……唉。运气啊,时运不够。”
“是吗?为什么费院长一定要保杨卫国?单是因为亲戚?”
秦处长沉吟了一会儿说:“其实他就是不保杨卫国也没事儿的。泌尿外科就杨卫国一个人,换句话说,随时能把杨卫国从分院捞回来。那个不说随时吧,不用一年,半年也就差不多了。但是半年时间,老费和他老伴儿两家的亲戚,可能就会烦死他了。”
“擦擦手。其实我觉得最根本的事情是费院长和你一样,在临床大夫中根基不深。你俩都是内科出身,但是与你们关系好的人陆续都退休了。你有没有发现,舒院长从陈文强调回来,他就是撒手不管外科的。后来费院长把外科全部交出去,外科还发展的越来越好了。”
这是不争的事实。秦处长点头。
“还有咱们省院挂教学医院的牌子,也是陈文强一手弄起来的。我觉得陈文强比舒院长更有魄力更能干。你觉得呢?”女人避而不谈费院长。只把陈文强将省院带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拿出来说。
“我觉得舒院长更会用人。”秦处长也避而不谈费院长。“这院长助理他是得选能与陈文强合得来、能干的人。”
“那你这时候跟陈文强顶牛……”女人只说了半句话,她相信自己的丈夫能想明白自己话里的未竟之义。
“还是你厉害,能看穿了舒院长的心思。”
“我做了十几的护士长了,每天就跟那些护士们、还有心思各异的患者、家属玩读心术。我要含糊了一点儿,早被她们坑得像王静那样挨批评了。你知道透析室不像别的地方,容不得有半点差错,动辄就是人命的。”
“季护士长还是那么厉害?”秦处长知道媳妇的不容易。副护士长那就是权力不大、杂事很多得干好、头顶上多了一座大山的位置。
“还行吧。透析室一分为二了,虽然她也每天过来,到底和原来不同。你不用担心我这边,十年我都干下来了,不差最后这十年了。”
“到底还是委屈你了。”
“委屈什么啊。你看萧主任,不也干得好好地嘛。”
“萧主任啊,唐书记那是没办法。她从护理部那边过来当书记,省院到底还是要靠医疗技术说话的。萧主任的业务也是不如范主任,再一个舒院长也不会舍了范主任的,这些年啊,”
秦处长从院办主任的位置过来,他太知道药剂科的那份活钱,对省院各项工作的影响了。上头三令五申地要取消小金库,今儿个检查明儿个复审的。但没个活钱,怎么办事儿?
女人站起来,把水果盘拿开。
“冻秋梨吃一两个罢了,吃多了小心伤胃。”
秦处长讪讪地把手缩回去,“这不是说着话我就忘记了。今年这冻秋梨还真是好吃。”
“好吃也不能多吃。咱们晚上吃火锅吧。”
“行啊。”连吃两个冻秋梨,秦处长觉得自己有必要多吃一点儿羊肉了。老喽,这要是搁二十年前,连吃十个冻秋梨,也不会觉得心口窝发凉的。
*
李敏与陈文强说定了去看尸检的事儿,便在初三的早饭前回家做准备。他爸爸妈妈对她这时候回来很吃惊。
梁工看着她进了主卧就翻衣服,还全是红的,从里到外的,忍不住就问:“你这是今天要上花轿?”
李敏捧着东西往洗衣机里塞,启动干燥程序后说:“我今天中午要去看个尸检。穿红色的辟邪。等会儿我还要把穆杰的照片、我姥姥给我的那个开过光的手镯都戴上。”
“谁告诉你的?你还是不是党员了?”
“爸,医学上有很多解释不通的事儿。比如:说人是猿猴进化来的,劳动和工具的使用促进了猿向人的转变。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人与猿的基因差了好远呢。”
钱24
初三的路上没什么车, 故而车速很快。路旁的白杨树一排排地闪过,李敏注意到远方的那些树枝, 经过西北风的洗礼后,已经没有积雪附着了。
光秃秃的好难看!
也就是高远的灰蓝色天空,让人不觉得压抑罢了。没一会儿, 李敏也靠着椅背眯缝上眼睛了。
“秦叔,秦处长, 到了, 要检查证件。”
李敏被费达的说话声惊醒。桑塔纳停下她都没注意到。她坐直往后视镜里看,见秦主任和张正杰也是愕然惊醒的模样。还好、还好,不是自己一个人真睡着了。
秦处长把一封介绍信递出车窗。那持枪站岗的卫兵接过介绍信, 探头往窗户大开的桑塔纳里看。冷风灌进来,让李敏缩了一下脖子。而那卫兵看到满身红的李敏不由得愣了一下, 而李敏也注意到了检查者帽子上的徽章。
核对了人数后, 门卫很客气地把介绍信还给秦处长,并热情地给他们指路:“顺着这边的路往里开,到第二个岔路口右转,会有人在楼门口等着你们的。”
显然是已经有人给他打过招呼了
“谢谢。”秦处长在来访登记本上签名后, 看着门卫收下了介绍信。
“秦处长,你可以啊。咱们都沾了你的光, 不用下车了。”张正杰在大院住了多年,顺嘴就捧了秦处长一句。
“哪里哪里, 都是省院的介绍信有面子。你也不用喊我什么处长, 叫我老秦就行。叫我一声秦大哥就是抬举我了。”
话赶话说到这儿了, 张正杰自然从善如流。
秦处长满意地点点头。媳妇儿说得对啊。自己不就是在临床缺了根底吗?不就是在外科缺了基础吗?这个在省院没什么根基、却非常上进、技术也不赖的张正杰,大大小小的也是个科主任,若是他能与自己联合起来,不是恰恰好?!
因势利导,因势利导。秦处长在心里默念了几遍,然后也不觉得张正杰那媲美日本宪兵中队长的打扮碍眼了。就是满身红得刺眼的李敏,也不让他憋气、堵心了。
*
费达放慢车速,顺着门卫的指示往前走。果然在转过第二个路口后,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衣、外面披着一件深蓝色棉大衣的男人,站在红砖砌成的三层小楼前楼门口张望,等人的模样。
桑塔纳稳稳地停到这个陌生的红砖小楼前。
车甫停稳,秦处长就开门下车了,张正杰慢了几拍,等秦处长绕过桑塔纳、绕过他所在的车门了,他才推门下车。李敏本来是跟着秦处长同时下车的,这时她停住了脚步,让张正杰走到自己前面。
就看秦处长在与那人寒暄。“老周啊,大过年的,把你从家里请出来,不好意思啊。”
“哈,你老秦还知道不好意思怎么写啊。这怎么,这事儿你还带了个漂亮女孩子来了?”
“别小瞧漂亮女孩子。这是我们医院神经外科的主治医,省院的先进工作者呢。来认识一下。这是我们创伤外科的张正杰主任,周处长。这是李敏李大夫,医大前年毕业的。”
周处长与他们握手。
“幸会,张主任。李大夫。前年毕业的就晋了主治医,这么年轻的主治医。研究生吗?”
李敏笑着摇头,表示自己不是研究生。
秦处长就说:“一会儿干完正事儿,喝酒再聊。请的人都到了吗?”
“在你们前面几分钟到的。我说老秦你这阵仗请得可有点儿大啊。名列省城法医第一位的,被你大过年的请出来了;还有位医大的解剖学教授,李大夫,你或许会认识。”
李敏向他笑笑,算是回应了他的问话。
“剩下的那位,我给你请的是咱们省法医鉴定处的副主任,他也有独立签字的鉴定权。三个人三个来处,绝对能保证把公正性放在第一位。”
“谢谢你,辛苦了。一会儿我多敬你几倍。”秦处长与这个周处长的关系很熟稔、很亲近。
李敏和张正杰跟在俩人身后,听着俩人一边聊天一边往后走,快到走廊尽头了,那人回头看李敏一眼说:“李大夫,你要是害怕就在外面等我们了。”
李敏摇摇头,“谢谢,我还可以。”走到这儿了说害怕?
怎么可能。
“那就跟我来吧。”
推开尽头的门,是一个套间。周处长停下,把棉大衣脱下来挂好,回头说:“你们的东西可以放在这里。”
李敏把手里的书包打开,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她的白大衣。换下红色的呢子大衣,收好围巾,李敏从容戴好帽子口罩、掖好头发,俨然就是准备去换药室的模样。
张正杰笑着说:“还是小李准备的齐全。”
秦处长看看三人都戴了白帽子、白口罩,才意识到自己差在什么地方了。没办法了,硬着头皮进去吧。
里间的温度很低,李敏进去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周处长随手摘下墙壁上挂着的蓝大衣说:“一人一件,自己挑干净的穿。”
李敏跟在张正杰后面拿了一件套上,寒气令她一窒,她便手忙脚乱地赶紧拢好大衣。但跟着入目的沉重就让她忘记了寒冷。
不大的屋子里,地中间有一张解剖台,白布从头到脚覆盖下的应该就是昨天的死者了。靠窗有一张陈旧的三抽屉办公桌,上面散乱地放着记录的夹子、本子等。靠墙放着一排的长台,上面有各式各样的手术器械,撕开的乳胶手套的纸口袋,还有大大小小的数个白色搪瓷长方盘。
李敏知道那些盘子的用途,是为了盛放一会儿取出来的器官,做更进一步的解剖。
三位同样白衣白帽口罩捂得严实的男子,分站在解剖台两侧。看他们中的两位还在戴手套,估计也是刚进来的。
“周处,现在开始?”拿着寒光闪闪手术刀的老者问。李敏是从他半白的鬓角和声音,判断他应该是年龄最大的。姑且称为老者吧。周处长也没介绍。
“开始吧。”
李敏掏出便签本,旋开钢笔准备记录。她来前陈文强特意提醒她,把看到的都记下来,客观记录,不能掺杂个人意识。
……
双肺颜色暗沉,这人有吸烟史。肺门有钙化灶,应该是陈旧性结核钙化。位置在肺门这里,大概是青春期结核了。死者这个年龄的人,能抗过去青春期结核的可不容易。
这三人之中有一位偶尔会说几句话,李敏觉得他的声音有点儿耳熟,但是隔着严严实实的口罩,她猜这位就是医大的解剖学教授。除了他说话,其他人都沉默地看着老者操作。
……
肺动脉无血栓!
全部剖开的肺动脉,主干、分支都袒露在大家面前。干干净净,不仅没血栓也无淤血。周处长也在记录,他边记边探头看,到这时,他忍不住将视线落到张正杰的身上了。
张正杰的脸立即就变色了。
“不是肺栓塞?可是,可是这患者从不适到死亡只有三分钟的时间。绝对是在三分钟之内。是吧,小李?”
“是。”李敏简单地回答他。她只管把眼睛看到的忠实地记录下来,回去交给陈文强参考。
“看心脏。这心脏不对。”
岂止是不对,跟着上了数台心脏瓣膜修补术的李敏,她对正常心包已经有直观的认识。直觉让她下意识地出声:“心包填塞!”
站在李敏身边的张正杰跟着李敏的话抖动了一下,他无意识地撞了李敏手臂一下,李敏手中的钢笔立即就在便签纸上划了一道。
李敏侧头回扫了张正杰一眼,见他腮帮子上的肌肉咬起出明显的痕迹,并在快速地抖动着。如果是心包填塞……李敏能猜到他心中所想
——那错误就全是医院的。
切开心包,入目有淤积的凝血块,破裂的心脏……
老者将整颗心脏取出,放到李敏熟悉声音的那男人端着的大搪瓷盘子里。秦处长和另一位没怎么说话的中年人,把靠墙的平台抬出来一个,搪瓷盘放上,解剖地点换到这平台上。七个人再度团团围到一起。
*
老者稳定地继续操作,李敏熟悉的声音也继续做讲解。但李敏不知怎么有一种他在给自己上课的感觉。
剖开心脏供给血管。
张正杰抽气——冠状动脉里有血栓形成、并完全堵死了冠脉。李敏与周处长同时记下那男人的如实描述。
现在患者的死因明确了!他们都错了,诊断就错了,不是肺栓塞!
李敏略熟悉的那个男声冷静地报出死亡原因:冠脉栓塞、心肌梗死、心脏破裂、心包填塞。
张正杰侧脸看李敏。他的声音虚浮得如同失去了支撑的大厦。
“小李,术前有做心电图检查的,是吧?”
“有。正常的符合生理年龄的心电图。所有的术前检查没有手术禁忌症。”
张正杰在得到李敏的回答后,带着点儿踉跄地往外走。他呐呐自语:“我们都往肺栓塞去想、去抢救了。没想到、没想到是冠脉栓塞……” 而且,最要命的是,患者的心脏破裂了!心脏破裂,引起了严重的心包积血、填塞!
这就让省院尴尬了。临床诊断和治疗上,大家都是先往常见病、多发病的方向去想。谁接诊危重患者后,会先往罕见疾病去思考呢。
但是,落在这个患者身上,省院的错误就明显了:
肺栓塞的治疗方向是抗凝、溶栓。——据说尿激酶的使用量要达到体重的四分之一才有效,李敏暗搓搓地想,溶栓?来得及吗?
而心脏破裂、心包填塞,可能需要的是心包穿刺、解除对心脏的压迫。
两者的急救思路是完全不同的。
但不论是肺栓塞还是心包填塞,这两病都有一个共同点:死得快!
不管是肺动脉主干被栓死,不管是心脏破裂、还是心包填塞,都会让患者瞬间失去生命。尤其是后者,心脏都破裂了,任何抢救都无济于事。
对这个患者——
即便诊断明确,心包穿刺也不是所有人能做得了的;
即便做了心包穿刺,心脏还破裂了在那摆着呢,冠脉那堵死血管的血栓也在那儿放着呢……溶栓来不及,开胸取栓也来不及……
但是省院的诊断错误是不能回避。李敏等三位专家在尸检记录上签字以后,跟着秦处长出了尸检房间。她换回自己的衣服、收拾好白大衣和记录本,悄悄站去有点儿失魂落魄的张正杰身边,轻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
她最后还补充道:“那患者的医嘱我记得,有给他用抗凝血药物。小曹还曾在查房记录里写了嘱咐患者在床上活动、让家属按摩双下肢。主任,咱们该做的都做了……”
“小李,谢谢你。唉,我没想到,没想到啊。我就是学医了,还是对发生在眼前的死亡,同样无能为力。”张正杰的精神头很不好,但是他领了李敏的好意。
“不怪你的,老张。”秦处长是内科出身,他是最早那期的、两年制的工农兵大学生。虽然多年不干临床,但李敏的解释他还是听得懂的。他很赞成李敏劝慰张正杰的话。便也顺着李敏的话劝说张正杰。
“咱们没往心脏破裂的方向想,符合治疗原则的。毕竟是肺栓塞发生的几率更高,是不是?但这些咱们回院再说。一会儿你陪他们多喝几杯,大过年的,把人请出来了,咱们不能失礼。”
“好。”张正杰明白秦处长给自己陪酒的人物,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接受了秦处长的好意,也努力撑起精神头,应下了秦处长的要求。
关于喝酒这事儿,他张正杰从来没怕过谁的。何况刚才周处长介绍的那三位,哪位都值得他张正杰去结交;哪位都不是现在的他,平时能结交到的。
*
很久之后,周处长过来招呼他们仨。“老秦,走啦。咱们照老规矩。”
“好啊,都听你的。我跟你说咱们张主任是能喝的,今天保准让你尽兴。”
“那就好,小李能喝点儿不?”周处长对李敏还挺关注的。
李敏忙摇头:“我不行,一杯就倒。”
“那可不成,外科大夫没有酒量怎么能行呢。练练,多喝点儿就好了。”
出了红砖小楼,周处对老秦说:“你们的车跟我后面吧。小伙子,能跟住吧?”
费达保证:“您放心,我会跟上的。”
周处长豪爽地一笑,上了不远处的那辆车。o牌的黑色皇冠3.0,脏兮兮的残败外表,尾灯处都被腐蚀出来一个拳头大的窟窿了。还不如费达的这辆桑塔纳,虽同样也是旧车了,但收拾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呢。
*
两辆车一前一后驶离了庄严国徽注视的范围。费达瞥了李敏一眼,见她面色沉重就问:“查到原因了?”
“嗯。”
“什么问题?”
“心包填塞。”
费达直率地仍给李敏两字:“不懂。”求解释的意思很明显。
李敏笑笑轻咳了一声,从后视镜与秦主任对视。费达以为她想照镜子,就说:“遮阳板那儿有镜子。”
“谢谢。”李敏接受了费达的误会。翻开遮阳板仔细地照自己的唇彩。为了堵住费达再问话,她掏出唇膏认真地轻轻地抹起来。
秦处长见李敏通过后视镜与自己对眼神,想想明白了李敏的意思。他便对费达说:“费大啊,这事儿你别打听、你当不知道。等院务会决定以后会公布结果的。”
“是。秦叔。我明白的。”费达收敛脸色,严肃地说:“秦叔,我不会乱说话的。我这不是看着这一车坐的都是自己人,才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句嘛。你当我没说。好不好?”
“行啦,你别做这怪模样,我不会与你爸爸说的。张主任和李大夫也不是多嘴的人。”
李敏抢先表态:“你说什么了?”
张正杰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秦处长:“看,咱们小李聪明吧。不过我跟你说小李没什么酒量,她不能喝酒。”
“秦处长,要不把我先放下来吧,我自己回医院。我还得值班呢。”李敏抓紧机会申明自己的愿望。
“那怎么行。这样的工作之后,照例要喝几杯驱驱晦气。” 秦处长这时候怎么会答应,只看周处长对李敏的关注,他就不可能放李敏走。他敷衍李敏说:“不会喝酒就不勉强了。那几位都是德高望重的专家,还有医大的教授,你怕什么呢。”
*
街上的行人稀少,太阳在慢慢地向西偏斜,李敏揪着手指头看着车窗外。她开始后悔出来看尸检了,希望那几个人不是杨大夫那样的……无奈中,她只能根据日光的影子,判断出他们的车在向东南的方向开。
街上绝大部分的店铺都关门了,人行道上只有零星的、摆着拜年糕点盒子的货架子和推车。穿着油池麻花工作服的售货员,在鞭炮碎屑中、在失去温暖阳光抚摸下的瑟瑟西北风里,抄手的、跺脚的、捂耳朵的,看到偶尔经过的行人,他们都带着热切的渴望吆喝几声,大概是盼望行人买糕点吧。
小车穿行在李敏熟悉的街道上。这是回到医大附近了?
下车,擦得干干净净的百年鹿鸣春招牌,在夕阳的最后余晖中反射着古朴的光芒。费达的车技很不错,这一路始终保持与前车二三十米左右的距离。
*
“过年都放假了,咱们就在这儿对付一口了。”周处跟他们后面刚下来的三人招呼一声,就领先往里走。
“定好位置了,在长春那间。”周处长报上房间名,服务生侧着身子,把他们这一行人往里带。
进屋落座自然是要寒暄推让一番的。李敏站在门边,看着说话声音熟悉的医大教授,心里不确定他的姓氏。无他,很多教授、副教授只上一两节课。但是这个声音,李敏认为自己听过的次数,绝对不止一次的。
那医大的教授仿佛感觉到李敏在看自己,朝她招招手说:“李敏,过来,在我身边坐。我有话要和你说。”
秦处长赶紧应道:“李大夫,快坐去你老师身边。”
李敏依言坐过去。她的右边就是张正杰,左边是医大的教授,再过去是周处长,主刀尸检的老者,与教授同到的看客,秦处长。
张正杰和秦处长之间空了一个位置。但费达,并没有出现在他们这一桌上。
等大家都坐下了,周处长郑重地做了引荐,介绍在座的互相认识。李敏这才知道身边这位教授是解剖教研室的副主任、盛副教授。
他自己介绍说:每年本科生的第一届解剖课,都是他去上的。
那应该是86年秋天的事儿。只给自己上过一次大课而已。李敏也并没有为自己叫不出他的姓氏感到惭愧。但她就是不解,自己怎么总觉得他的声音熟悉呢。
服务生开始上菜。
周处长就说:“我昨儿定位的时候,顺便就把菜都点好了。鹿鸣春说这过年他们也没办法,没那么多出来吃饭的,也不能什么菜都备。我也不知道诸位都喜欢什么菜,要是大家觉得不可口的话,下次让老秦再做东。”
“对对,等开年了,我请大家再聚。”秦处长从提在手里的袋子里掏出两瓶白酒,站起来开瓶、殷勤地倒酒。“菜色不齐,但酒是好酒。52°的五粮液。明天还是放假,今晚咱们不醉不归。”
周处长看着要开口拒绝的李敏说:“这第一杯是一定要喝的。换到百年前,咱们今天干的就是仵作的活,喝杯酒去去晦气。”
酒杯有点儿偏大。一杯白酒进喉,李敏的脸上就飞起红霞,与身上的衣服交相辉映。在六位黑灰驼色打扮的中年男人里,就更突出和显眼了。
张正杰站起来要给大家倒第二轮酒,这一轮他要从盛教授这边开始倒。盛教授扶住酒瓶说:“老周,你可别让小李再喝酒了,我怕回家挨骂。”
张正杰就停下倒酒的动作问:“盛主任,你这回家挨骂有什么讲究?”
盛教授笑呵呵地回答他、也是向全桌的人解释:“我爱人在医大附院的产科工作,小李的毕业实习是她带的,她一直把小李当自己的门生弟子看待。今儿个我要是敢让小李喝多了喝醉了,哈哈……女孩子还是不要喝酒的好。”
周处长哈哈大笑说:“我当什么事儿呢。老盛,你怕回家不好交代,咱们就不让小师妹喝酒好了。老秦你和张主任可能不知道,老盛跟她爱人可是鹣鲽情深。我看着他俩从小读书做了十二年的同学、一起插队十二年,后来又一起考回医大。这么多年就没见他俩红过脸,这世上就没有人比他俩更恩爱的了。”
原来周处长与盛教授是从小到大的同学,听这话还应该是也一起插队了。他既然叫李敏小师妹,那就应该是医大毕业的了。
李敏笑着对周处长说:“可不敢认领‘小师妹’的称呼”。她从张正杰手里拿过酒瓶,给盛老师、周老师倒酒。
秦处长哈哈一笑,周处长应了李敏不喝酒、又没人反对,他立即喊服务员要了罐荔枝饮料给李敏。
李敏给所有人倒完酒回去她自己的座位,低声对盛教授说:“盛老师,谢谢你。原来你和陈老师是一家啊!”怪不得自己觉得他的声音熟悉呢。应该是他找陈惠池老师的电话,自己替陈老师接过几次的缘故。
“是啊。没想到吧。”盛教授笑着看李敏吃惊的模样说:“你去年寄给她的贺年卡‘师恩难忘’,你老师可是跟我炫耀了好久呢。我给本科生上了十年的大课,早她一年带研究生,可就没收到过一张这样的贺卡。”
盛教授是因为那张贺年卡,记住老伴儿有李敏这样的一个学生。但是其开玩笑的嫉妒模样,让李敏不禁莞尔。
周处长笑呵呵地接过盛教授的话提问:“小李,老陈对你有什么师恩啊?快讲讲,免得你盛老师妒忌得喝酒不辣,吃菜不香。”
李敏将易拉罐放好,笑着回忆道:“我当时右手不够灵便,陈老师让我在她手指头上练习打结,用零号线右手为主打结。”
“噢?”除了盛教授,别人都很吃惊。在手指头上练习打结,什么时候带本科生实习的老师,有这样的耐心烦了?
“是因为需要控制打结的力度。像浆膜层的止血缝合,力度大了就会撕裂。”李敏解释了一句。“我在陈老师的手指头上练习,力度的大小,陈老师感受到了、会立即订正我的。”
周处长就说:“老盛,你没这样带学生吧?”
“哈哈,我那两个研究生,男孩子都是属滚刀肉的,我不让他们去练习剔猪骨头、剔撕拉皮和牛板筋,就已经是厚待他们了。”
张正杰插话道:“怪不得小李一上临床,那些基本技能操作就得到陈院长的认可。”
“那可不全是我们家老陈的功劳。我们家老陈是看她基础扎实、左手优势明显,人也投脾气,是干妇产科的好材料,才额外加以青睐。我不瞒你们大家说,我们家老陈今年开始招研究生,她早就跟我嘀咕过,看以后怎么让小李考她的研究生。
秦处长,听说你们省院在这方面控制得挺严的,以后还得你放行啊。”
秦处长笑着应道:“我这儿是没问题。看我们省院的陈院长了。小李这两年跟着陈院长做了不少开颅手术,为此她都破格晋了神经外科的主治医。小李,你舍得神经外科吗?”
李敏笑笑不回答,拿起酒瓶再度给在座的倒酒。
那主刀的老者就说:“老盛啊,我可知道他们省院陈文强的脾气。他比我低了三届,年轻时那个直来直去、性如烈火的,要不是一直有那个跟在他身边的舒文臣,就你们舒院长替他周旋,他啊,不定会得罪多少人呢。你爱人想跟他抢人,你可掂对好了。”
挨着他坐着的那位就说:“肉烂在锅里,怎么都是他们老陈家的学生,咱们不管那么多,喝酒!今儿个秦处长准备的五粮液不错。小师妹,来,先给师兄我倒酒。”
得,这一位又是医大毕业的。
李敏还是照着周处长的例,称呼其为老师。
秦处长和张正杰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叹息,看看这一桌人,看看李敏这运气,不是老师的“师兄”,就是同一个医大校门出来的“师兄”。而他们俩作为外省毕业的工农兵大学生,天然就少了这些校友的联盟、可以套近乎的联络。
俩人相视一眼,在这瞬间的对视中,俩人达成了某种共识。
……
下楼的时候,李敏跟盛教授走在最后。
她对盛教授说:“盛老师,我现在做住院总呢。等有时间了,一定回去看陈老师。你替我给陈老师带个好。”
“嗯,好啊。她一直挂念你。前不久还让祝尔诚顺便看看你怎么样。”
“我在icu见到祝老师了。倒是没说上几句话。”
盛教授笑笑,他们两口子早从邻居祝尔诚那里,听说了李敏在神经外科干得不错。他倒是没想到今天能在这样的场合见到老伴儿喜欢的学生。他在李敏穿上棉大衣之前看到了她的胸牌。
省院神经外科主治医师:李敏。
百分百是老伴儿喜欢的那学生了。
他认真地鼓励李敏道:“好好干,神经外科也出息人的。”
“嗯。我会努力的。”
*
回到省院已经很晚了。即便是过年,在医院正门口处,还是有不少小摊贩支着摊子、点着煤油风灯,在卖水果、糕点等。从那些小摊贩经过的、要去看望住院患者的探视者,也不停地被小贩们热情揽客招呼住,然后他们就驻足在那些小摊贩的推车前,认真地挑选整把的香蕉、红灿灿的大苹果。
这都是探望住院患者最适宜的礼物。当然他们也顺便地把省院门前的通道堵上部分了。
保安来回在正门口那儿驱赶着小贩,大声地吆喝着、让他们往后退,让出汽车通行的道路来。秦处长指挥费达将车开到车库去。
“秦叔,我直接开去宿舍楼下吧。”
“不用,也没几步路的,就当饭后散步了。” 外出公干也不招那口舌。
下了车,李敏就说:“秦处长,张主任,我直接回科里值班了。”
“好,你回去吧。”秦处长后来对李敏的态度,就是在正常的院领导对住院小大夫的了。故而,李敏对他也是尊敬和客气的。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好我好大家好。李敏没心情去惹事儿、去得罪人,但是挑衅到她头上了,她也不回避的。
李敏回到十二楼,换上白大衣、拿着自己的记录去主任办公室找陈文强。梁主任坐在办公室里,正与陈文强在聊天。没见烟雾,让李敏有些诧异。
“梁主任过年好。”
“过年好。来,给你份压岁钱。”梁主任掏出一个利是封,李敏不客气地伸手接过。“谢谢梁主任。”
陈文强一拍脑袋,站起来去衣柜那边拿出一个利是封,走回来递给李敏。
“忘记给你了。”
李敏笑嘻嘻地接了,“那我就再拜次年,老师过年好。”
陈文强笑。
“今天可顺利?”
李敏把自己的记录递过去。“我都记录下来了,不是肺栓塞。”
梁主任正与陈文强讨论这事儿呢,听了李敏的话就问:“不是?那是什么?心包填塞?”
不等李敏作答,陈文强已经一目十行扫完李敏的记录。他叹口气说:“你猜对了。”
梁主任站起来凑到他身边,与他一起仔细看了李敏的记录。然后劝脸色暗沉的陈文强道:“这也不怪你们,谁能想到呢?”
“可是这样,这诊断错误,我是无法推辞的。”
“你可拉倒吧。就是把鉴定委员会的人都请来,把省城的副教授、副主任医师以上的人都请到一起,给他们一分钟的时间,让他们判断出肺栓塞和心包填塞。你给我说说有几个人能往心包填塞、心脏破裂方面想?”
“老师,术前检查都做了,其心电图等检查结果,都符合其正常年龄段的生理表现。这患者没有冠心病等手术禁忌症。”
梁主任立即跟上说:“就是,老陈,你要接受这就是一个意外。你要往自己身上揽,咱们外科大夫以后就没法做手术了。”
陈文强仍是不怎么开脸。
梁主任继续说:“你看咱们现在的术前交代够齐全了吧?你说咱们往后要不要再添上这么一条?手术可能会诱发年龄偏大者的心肌供血的改变、进而发生心梗、心脏破裂、导致无法抢救?”
李敏看着梁主任劝陈文强不插话,因为她知道这事儿挺尴尬的。事发时,若陈文强不在十一楼,怎么都好说。可是他在,必然是他来指挥抢救,必然是他出面承担起诊断错误的责任。
“这要是那样,那患者还不得都吓得不敢做手术了?!”梁主任笑眯眯地提醒陈文强这种最容易发生的可能情况。
“梁主任,这个年龄偏大怎么界定,是指45岁以上的?还是按照退休年龄来?女55男60。这按年龄来也不合适,我觉得不如先做运动心电图筛查一遍可靠。”
“看吧,咱们小李都能认识到的事儿,我不信你想不明白。股骨颈骨折的患者,你想做运动心电图筛查,可能吗?
你啊,赶紧让唐书记出面和那老太太好好谈谈,该咱们的错咱们承担。力所能及的事儿,帮老太太处理好了,也就对得起她和死者了。你说是不是?”
“可到底诊断错了。”
“咱们诊断对了,就能挽救吗?”
陈文强被问住。半晌他吭哧出“没法挽救”几个字。跟着又不甘心地搓手对梁主任说:“但这事儿之后,咱们得像个法子,怎么能预防再发生这样的意外?”
“你是又钻牛角尖了。意外能预防,那就不叫意外了。比如像这个患者术后没出这事儿之前,咱们给他做床旁心电图检查,是能发现心肌供血的改变。
钱25
陈文强回到父母家, 全家人都吃过饭了。陈妈妈身边一左一右分别是陈文强和舒院长的女儿,祖孙三人看着电视说着闲话。老楚和小尹在饭桌那边包馄钝。
“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当娘的心疼儿子。“小舒说你在医院替学生值班。都是学生替老师干活, 怎么到你这儿,反倒要老师替学生干活了?”
“小李下午替我出去工作。”陈文强赶紧解释了一句。
老太太见儿子这么说就放过了这茬,拽俩姑娘坐下来, 陪自己继续看电视、聊天。
“吃了晚饭没有?”老楚一边包馄钝一边问。
“老梁夜班,我在他那儿对付了一口。”
“再吃一点儿吧?我给你煮点儿馄钝?”小尹站起来。
“行啊, 少来一点儿就成。爸和老舒他们呢?”
“带孩子在书房写字呢。”
“我去看看。”陈文强拔脚就往书房去。
舒院长听见院子门响就已经搁下笔了。
“小强回来了, 我问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陈爸爸了然地说:“赶紧去吧。”
不就是不想在俩大孩子跟前、被小强比下去嘛。看着这一样不如人, 心气先萎了, 这可不成。
陈文强与舒院长走了一个碰头。
“回来了。尸检结果如何?”
“小李做了记录。我拿给你看。”
陈文强被舒院长给迎回到客厅里。
*
舒院长慢慢地、仔仔细细地看完李敏所做的尸检记录,小尹也把馄钝端上来了。老楚把剩余的一点儿馄钝皮包完, 交给小尹收拾, 自己拍拍手里的干面粉,要过舒院长看过的尸检记录开始看。
“知道都是谁参与尸检了吗?”老楚一边看一边问。
“我问小李了。省院法医鉴定处的周处长主持,还有他们处的一位副主任,有医大的盛教授,再有就是咱们那位师兄了。鉴定的公允性是毋庸置疑的。”陈文强作为鉴定委员会中的一员,他很清楚这几个人的品性和技术。
他没去参加尸检, 也是在回避。
“那这个尸检结果、死亡诊断……”老楚沉吟一下说:“只能说是运气不好, 遇到意外中的意外了。”
陈文强慢条斯理地吃了几个烫口的馄钝,又喝了几口热汤, 热气带走体表的寒气, 汤里辛辣的姜味、还有红呼呼的辣椒油, 令舒院长不禁就开口提醒他。
“先多吃几个馄饨再喝汤。”
“嗯。”经过梁主任的开导,陈文强现在已经想通了:“这事儿就是个意外,但诊断错误的责任我不推脱。咱们省院可能还就要像昨天秦国庆说的那样,要帮老太太料理后事。还要去人帮助老太太从患者单位领丧葬费,处理老太太因为没工作、要领老头一部分退休金等一系列的事情。”
“这些都简单。看医务科谁出差跑一趟就能办好的了。难的是万一老太太提出点额外的要求,老陈?你和老舒准备怎么办?”
小尹提的问题,正是陈文强和舒院长俩人担心而没有说出口的。要是对待一般有额外要求的患者家属,他们可以走鉴定委员会的程序。断定责任后,按照鉴定委员会的裁决去做就可以了。
如果患者或家属还有不同意见,他们可以提出诉讼。但法院一般都会采纳鉴定委员会给出的意见。这也是陈文强从南方回来后,舒文臣立即促使他成为鉴定委员会医院的初衷。
医院里谁在那个位置,也不如陈文强在那儿好。
但现在这个患者的问题还是与既往的不同。因为这个诊断错误是客观存在的,省院有责任。但即便诊断对了,也挽救不了患者的生命,改变不了患者的死亡。
那等于说这个错误诊断没造成任何恶果。
如果老太太真要额外的赔偿,按规定他们可以置之不理。可老太太的处境,真要置之不理的话,老太太的晚景就太凄凉、太可悲了。
未免就少了恻隐之心、失了人情之义。
做人不是这么个做法。
舒院长想想说:“我给唐书记打电话,让她明天与老太太谈谈。先试探下老太太是什么想法。”
*
唐书记此时刚从秦处长那里得到尸检的结果。她对费院长隐晦提出的、要陈文强承担诊断错误的建议持保留态度。
“老费啊,陈文强下去,你看咱们医院谁能担得起医院院长的重任?”唐书记对坐在自己家里的费院长和秦处长直言不讳。
“我倒没那么想。医疗院长还得是陈文强。”费院长打了一个哈哈。“我是觉得医院的事务工作,他应该有个有个助手,能把外面的事情帮他做了,他才能全力集中在临床上不是。”
“这个……”唐书记沉吟。有关院长助理的事儿,舒文臣在年前与自己透过气,他认为呼吸内科的关岚比较适合。若是本身的技术水平有待商榷,像费保德这些年,做在医疗院长的位置上,对省院的发展没有任何促进。
从公心来说,唐书记接受舒院长的这个提议。从内科挑选全院技术最佳者出任院长助理,可以有效弥补陈文强作为外科出身的医疗院长的不足。内外科稳定,整个省院的医疗工作就安全了大半。
归根到底,省院作为大型综合医院,还是要靠诊疗技术服众的。外科大夫之间更是如此。那么跋扈的向主任,遇见陈文强也乖顺得像只大猫,再也没有像费院长负责医疗期间、时不时地就炸翅一回,让自己疲于做调解工作嘛。
唐书记看看陪同费院长一起登门的秦处长没说话。心里想着要不是章主任顶不起来医务处的工作,秦国庆在院办主任的位置上是最合适的。
想到章主任在院办主任的位置、却也干不好,唐书记就略微皱眉。她这表情落到费院长的眼里就是不同意自己的提议了。
“唐书记。”费院长认为自己这二十多年与唐丽还是相处得不错、工作上也蛮配合的。“现在我和舒院长在忙乎西边动迁之事儿,也是需要有一个灵活的、能够把省院这边的外务事情担起来的、足够身份份量的人。”
费院长这话一说出来,秦国庆就暗道:“坏了。老费发挥的过了。”
果不出他所料,唐书记跟着就说:“老费,咱们院班子是有再提一个院长助理的打算,但是是为了协助医疗院长陈文强的工作,西边的事务有你和舒院长已经足够了。再抽能干的人过去,还不如把傅院长叫回来了。”
费院长也明白自己心急说错话了。他哈哈一笑道:“你说老傅啊,他在分院的事情也一大摊子呢。按照他的计划,是要把分院尽快带入二甲的规模、然后从本院抽调业务骨干去轮转。”
“他还有把分院提升为三甲的愿望不成?”唐丽彻底撇开院长助理的话题,转而与费院长、秦处长讨论起分院的事务来。
电话响了。唐书记没接,她似乎是没听见电话铃响。费院长不得不提醒她一句。
“看我,注意力全在分院上了。”唐书记这话传进了听筒里。
“喂,我是唐丽。”
“唐书记啊,我是老舒。那个尸检的结果你知道了吧?”
“知道了。费院长和秦处长告诉我了。”
坐在一边的秦国庆听着唐书记这话,他心里就不爽了,这唐丽也太倾向舒文臣了。
电话那端的舒院长没在乎这个,他继续说道:“你知道就好。我是这么想的,明天虽然是初四、还是放假,但你如果没有特殊安排的话,就去看看那患者家属。问问她对以后有什么打算。我回头再给秦国庆打个电话,让他陪你一块去。”
这样的安排,让唐书记和秦国庆组合去跟老太太去谈,不论是从职务上、还是从能力的搭配上,都是最符合省院现状、最适合把这事儿后继处理好的。
唐书记立即说:“我明天上午可以过去,你等等我问问老秦的安排啊。”
唐书记把听筒拿在手里,对秦处长把舒院长的安排说了。秦处长立即说:“好啊,我明天和你一起去。”
舒院长的任何安排,秦处长现在都能积极配合。
电话那端的舒院长已经听到了。等唐书记再度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就说:“唐书记,那这事儿就辛苦你们两位了。有什么特殊变化,你随时给我打电话了。”
“好。”唐书记问明舒院长再没有其它事情后,轻轻撂下电话。
“那么老秦,明早咱倆九点钟在招待所汇齐?”
“可以啊。要不要带上小卢?”
“带上吧。遇事儿也有人跑。”
费院长站起来:“那就先这样了。老秦跑了一天,也该回去休息了。明天还要继续工作。你这个春节啊!”
“老秦辛苦了。回头你自己记得报加班。”唐书记接着费院长感慨的话慰问秦处长一句。然后不等秦处长拒绝还补充了一句:“记得把我明天的加班也报上啊。”
这样秦处长就不好拒绝了。
*
李敏跟着梁主任才回到十二楼不一会儿,楼下的护士就打来电话。
“梁主任,5号监护室那儿打起来。”
“赶紧打电话给保卫处。你们都躲远点,不然伤着了,我不给你们报工伤的啊。”
梁主任说着扣下了电话机。转头对李敏说:“看着没?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咱倆刚才就防着、就怕他们打起来了,通知保卫处十分钟后去清理探视的,人家马上就打起来了。嘿嘿。”
小护士谢珊芊笑眯了眼睛说道:“梁主任,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幸灾乐祸呢?”
“你这小丫头,乱说话可找不到好婆家啊。他们打起来我能收到什么好处,啊?”梁主任笑着与谢珊芊逗趣。
“怎么不能?捅伤俩你就可以做手术了。然后不就有钱拿了。”
“小丫头蛋子,坏心眼子了呢。咱们可不盼着挣这样的钱。大过年的,都平平安安的,你当我愿意做手术啊。”梁主任半靠在长凳背上,两腿伸开、两胳膊搭在长凳背上,打了一个大哈欠后,他继续说道:“我啊,就盼着天天没手术做呢。反正一个月这两百多块钱,也够我吃喝的了。”
梁主任对下楼去拉架这事儿不积极,李敏告知他一句就回值班室喝水。然后她按着自己的记忆,把尸检过程中见到的写到工作笔记上。最后翻开生活日记记下盛教授、陈惠池老师、祝尔诚老师,记下今天参与尸检的周处长等人。
末了,她在日记的最后标注:不出医院。离秦处长远点儿、再远点儿。秦处长的三个字,被她勾画了一圈的小骷髅。
哼,当自己不明白秦处长不让自己下车的意图啊。幸好今天遇到了盛教授。幸好祝尔诚老师告诉他自己在神经外科,幸好啊幸好……
想起陈惠池老师对自己期许和鼓励,李敏的眼里慢慢涌上一层水雾。那张贺卡“难忘师恩”,是她内心的真实写照,哪怕不做妇产科,她也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
李敏写完日记,便找出前不久做好的肝胆手术病例统计,继续写石主任建议的综述。
“砰砰”的敲门声响起。继而是梁主任再喊:“小李,走啊,跟我去楼下看看。”
“好。马上来。”李敏把装日记本的抽屉锁上,拔下钥匙就急忙开门。
“楼下打完了?没打出什么事儿吧?”
“打完了,你和那谢丫头怎么一样呢。打出事儿了。不然那用咱们去看的。”
李敏跟着梁主任匆匆去楼下的监护室。喝,门外围了好一圈的人。这是十一楼的患者也都出来看热闹了吧?走廊塞了小半了。
“让让,都让让。”梁主任在前面一边喊一边扒拉,李敏紧随其后。被扒拉到的人虽不满,但一看是他们俩——今晚的值班大夫就都让开了。
小曹和小金已经到了,普外的住院总陈大夫和骨科住院总王大夫也到了。李敏有些不好意思了,自己应该最先到才对。
梁主任怎么通知的啊?
梁主任过来了,小曹作为今晚的值班大夫便说:“梁主任,有人腹部受伤,但是我们进不去。”
患者家属还在对恃中,隔着人缝,李敏看到地上有鲜血。便问梁主任:“打电话吧?”
这个电话指的是打给派出所了。
“嗯,去吧。让他们赶紧过来。这是不想好好过年了。”梁主任见李敏走了,就问小曹:“咱们医院的保安呢?”
“还没到。珊珊才说早打电话过去了。”
“让看热闹的先回去吧。这边要抢救了。”
李敏打完电话回来,见省院的几个保安都到了,正配合那几个外科大夫撵人清场呢。梁主任站在监护室的门口说:“你们让受伤的出来,不然等派出所来警察了,你们谁也跑不掉的。”
站在门口的人立即就有高声质问梁主任的:“谁让你报警了?”
“我们自己家的事儿,不用你们管。”
说话的俩小伙子口气很凶。
梁主任便往后退,把门口让开说:“你们自己家的事儿,回家解决去。我刚才查房说了再给你们十分钟探视的时间,这都快一个小时了,你们还没走,反而在病房打起来了,不用我们管,是不是出血的那个,等会儿你们自己缝合啊?”
5号病室里的人不回答也不动地方,看热闹的也都在各自病室门口抻脖子呢。
*
小金站到梁主任身边,拽着他的衣袖往后拉。“爸,你让开一点儿。别撞到你了。”
梁主任扒拉小金,说:“往后站,你们所有人都往后站,都靠墙边站着去。看着没,那输液架,那会出大事儿的。”
一人多高的输液架,上端有1米左右是可以活动的,现在被拧了下来当武器了。而底座那部分,则被另外一伙儿拿在手里呢。
想想那底座的份量,砸到身上和头上,能有好吗?
这还是一家人吗?
梁主任往后退,小金也挨了呵斥,别人更是见势不妙就往办公室溜,眨眼的功夫哦,5号病室门前就剩了3个保安。他们是职责所在,不能离开。
看客都走了,5病室里的气氛却更紧张了。剑拔弩张的紧张时刻,那仨保安说:“你们赶紧离开病房,不然我们要报警了。”
“报你m的警。”门口的小伙子骂了一句,突然朝着说话的保安就挥拳,刚才他就憋着一股劲儿想给梁主任一下子来的。但他看梁主任那花白的板寸,没完全失去的理智令他犹豫了一下,所以他没马上动手打。
但梁主任却从他眼睛里看出来不善。梁主任不仅见机不妙就退走了,还把所有的年轻大夫全带走了。
这人憋着的一口气不上不下,如今保安开口,立即将满腹的怒火朝保安发泄过去。
一个动手了,一大堆也跟上来挥拳。别看这些人刚才互相之间打得挺狠的,这才多一会儿,就一致对外了。三个保安招架无力,被打得抱头鼠窜。俩保安逃进办公室,还有一个被追去了电梯间,与乘坐电梯上来的警察正好碰上了。
出警的警棍可不是保安手里的摆设,噼啪火光连串的闪耀后,追着打人的小伙子都被放倒了,然后轮到龟缩在办公室里的外科大夫们登场,处理伤者。
三个保安都是头面部的外伤,其中一个脑袋挨了两拳,当场呕吐,住院了,准备做脑ct检查;
另一个鼻子流血,眼角开裂,急诊处理后也住院了。这个也嚷嚷着要做脑ct;
剩下的那个,捂着肚子喊疼,要做b超、腹部ct……
5病室里来“探视”的男人,除了躺在床上的那个,余者都被铐起来了。
梁大夫一边指挥李敏等人忙乎,一边教导他们说:“遇上这样的,你们有多远躲多远。没有拉架的能耐,就别过去挨揍。”
小金赶紧说:“嗯嗯,我记住了。”
李敏也说:“是是。”
梁主任接着还说:“你们看人李大夫,她们几个女孩子,三十那天要不是逃得快,早早锁门了,那后果你们能想出来吗?被揪着骂一顿都是轻的。要是被打一顿呢?打伤了呢?”
“谁打的拘留谁。那天闹事儿的那几个,还都在拘留所吃窝窝头呢。”警察接话。“你们这几个,说,都谁动手了?不说,那今晚就全送拘留所去。”
“我没动手。”
喊自己没动手打人的,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年轻的警察就问:“谁把那个保安打得鼻子流血了?”
没人承认。
“哼,反正都是你们兄弟打的。都铐去派出所慢慢交代吧。还反了你们了。”
突然间最开始捂着流血腹部的探视者说:“警察,我被扎伤了,我直不起来腰,我没去打保安。”
梁主任忙对警察说: “先放了他,去处理伤口。”
可是谁也没想到,这个腹部流血的患者,被解开手铐以后,往前走了几步,噗通就跪了下来,朝着梁主任伸出血手乞求:“梁主任,救救我。”
“陈大夫,给他开腹部b超检查。”梁主任又指着另一个萎靡的患者说:“把这个铐子先解开,这个得去做ct。小李,给他开个脑ct。”
这要做脑ct检查就是大事儿了。
“真需要做脑ct?”几个警察来的时候还以为是普通的、即将开始的斗殴呢。毕竟李敏报案是没打起来。
“你看他耳朵淌水没有?那是脑脊液,绝对是有颅骨骨折了。”
一句话,刚才还不怎么服气的斗殴者,都有点儿傻眼了。妈哎,颅骨骨折,听着就挺吓人的。
一个警察就拉住梁主任的衣袖,示意他看办公室里靠墙蹲着的打架的那些人。悄悄问道:“梁主任,别的人你看有事儿没有?”
可别弄回派出所了,在派出所里出事儿。
“暂时看不出来。要不你们就先在这儿等等?这俩受伤的,还得有人交医药费呢。”
“那就先等等了。稳妥第一,尤其这大过年的。
”
没一会儿,小陈从b超室打回来电话。
“梁主任,伤者肝脾没事儿,但是腹腔内出血较多,得剖腹探查止血。他说是水果刀捅的。”
“那就准备急诊手术了。”
大夫办公室和护士
撂下电话,梁大夫就问蹲着的那些人。:“刚才被水果刀捅伤的那个,谁是他的亲兄弟?得是一个爹的,堂兄弟不算。”
一个二三十岁的男子应道:“我是他弟弟。”
“你哥一肚子血,马上就得开刀做手术止血。小金,你给他做术前交代,小杨,你来下术前医嘱。你俩一会儿跟陈大夫上台做手术、剖腹探查,看看伤到哪儿了。”
小金便找了病历纸,边写边向那伤者的兄弟做术前交代。
“麻醉意外、术中失血意外、术后感染……”
都交代完了,那小伙子问:“这么多意外,我哥还能活吗?”
边上的有人堵他一句:“你再不签字,你哥血流光了,也不用上手术台了,啥意外都不可能有了。”
“谁?谁咒我哥?”
“才开了铐子,你又想打架不是?”
小伙子见是警察,立即就塌下了肩膀,迅速按着金大夫的要求签字。然后指着护士办公室蹲着的一位说:“看你厉害的,你敢拿刀捅人。你能耐,我哥进手术室了。你就是转进去户口,分的房子也不够出医药费的。”
找到伤人的了,出医药费吧。
回家拿钱?然后你不见了,上哪儿找你去?
你们这一伙儿的给他凑钱。赶紧的,做手术救命。迟了死人,他就得挨枪子,你们是一伙的,谁也抛不掉。
团伙犯罪,知道不?他是首犯,你们就是从犯。
自家兄弟打架?触犯了刑法,就不管你是不是自家兄弟了。
亏得现在是过年了,大家身上都带了不少钱。闹哄哄中,签字的那小伙子收罗到两千多块钱,他拿着梁主任的便条,跑去门诊办住院手续、去住院处交押金。
*
ct室打回来电话。
“李大夫,你刚才开的那几个脑ct检查的患者,有一个是颅骨骨折的,别的都没事儿。片子我让患者给你带回去了,报告明天再出啦。”
“行啊。”李敏满口答应。反正也习惯自己看片子了,报告只是做个参考。她撂下电话就赶紧对梁主任报告: “梁主任,脑ct检查出结果了,有一个是颅骨骨折,伤者一会儿带片子回来。别的人没事儿,报告明天出。”
梁主任没有安排李敏跟那伤者去做脑ct检查,一个是怕打架的人当中还有其他的伤者。再一个就是等脑ct检查的结果。万一有需要做开颅手术的,就今晚值班这些年轻大夫,李敏得独当一面。
至于被铐在一起的那些人,他检查一遍后,发现剩下都是一些皮外伤的。
现在传回来的消息,有颅骨骨折的。他立即对李敏说:“给伤者办住院。”
然后又对那些人说:“这个脑袋受伤的是谁打的,你们赶紧掏钱给他办住院手续。我跟你们说不要存有侥幸的心理,脑袋的受伤会要命的。”
刚才还笑话别人大过年的要掏医药费的人,现在轮到他们掏钱出来了。一个个虽是百般不情愿,但还是把身上带着的所有钱都掏了出来。五六个大男人,加起来还没凑到2000块钱。这时去做脑ct检查的那个伤者被推了回来。
李敏赶紧抽出一张长期医嘱单先下医嘱,然后打电话通知门诊给伤者办住院手续。
梁主任便在同意将某人收入院的便签条上签名,他嘴里叨叨着:“你说你们这儿过年的,都还是亲戚,不是堂兄弟就是表兄弟,现在2个住院的了。唉,你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嘛。”
与这个受伤者是一伙的,站出来一个小伙子,他对警察说:“警察,那是我亲哥,我去给他办住院手续,麻烦你给我解开手铐。”
警察问过受伤的那个,证明其所言非虚,就给他解开了手铐。警告他说:“要是敢跑,处罚加倍。”
“是是是。我不跑,我跑什么啊。我没拿刀砍人、捅人,也没那东西砸人的。”
“你就把保安鼻子打出血了是不是?”
“没有,没有,那不是我打的。我向mao主席保证我没有。”
“扯什么犊子呢。赶紧缴费去。”
那人窜到梁主任跟前,拿了便条和那两千来块钱就往门口走。走了几步又回头说:“李大夫,你先给我哥用药行不?我马上就回来。”
“你快点儿去。这边还得给他做别的检查呢。”梁主任敦促那小伙子一句,等那小伙子如同狼撵了一样跑了,他回头对李敏说:“小李,我去手术室看看,这病房交给你。小王,你帮着小李照应一点儿。普外那边,小王你多上点儿心看着。”
“是。”俩人赶紧答应了。
然后梁主任又对警察说:“该收入医院的已经住院了。剩下这些你们按程序处理吧。”
几个警察立即就吆喝起来:“起来,都起来,跟我们走了。好好的不想在家过年,不想吃大鱼大肉,都到我们那儿吃免费的窝窝头去。”
*
快小半夜了,李敏在十一楼的护士办公室等回来梁主任一行人。腹部受伤的患者挺倒霉的,水果刀扎伤了小肠的一处血管,虽然不是较大的动脉血管,但是其供血的那段肠管,大约有四五十厘米还是切除了。
这患者回来了,其父母亲等亲属也到了。在他们的叨叨中,李敏听明白这家人相处的模式——兄妹几个基本都生男孩子,表兄弟、堂兄弟一大堆,从小相互间就拳头、撇子说话,今天这几个一伙,明天很可能又重新,就这么打着长大的。
但是这回可能的动迁,留在老头身边的闺女,得知自己有份分房子,便立即全家搬离了。剩下的那一间房,让他们这些兄弟去争,谁赢了便归谁。
瞧瞧,做长辈的人都对孩子打架是这样的见怪不怪的态度,还怪他们的孩子(尽管已经是成人了),从家里打到医院吗?
*
初四,唐书记提前两三分钟到了省院的招待所。三层的白砖小楼,如今被十七层挡了不少光。在这里工作的人,也都是考进来的医院家属,归后勤管的。
“唐书记。”秦处长提前十五分钟到的。卢干事才被他打发走去处理死者的后事。他已经与值班的服务员问清了老太太这两天的情况。
“老秦,等久了?”
“没,我也是刚到。这还没到时间呢。咱们是上楼看看,还是将人请到小会议室?”
“上楼去吧。跟工会陪着的同志打招呼了吗?”
“昨晚我有打过电话了。小卢也过来给她们送过水果。我让小卢去殡葬的地方,看看给死者买装殓的衣服。先穿戴起来,省得老太太提出要看的时候没个准备。”
唐书记对秦处长的安排很满意。“那好,咱们这就上去吧。”她边走边问:“老太太情绪怎么样?”
“还算稳定吧。这么大的年纪了,也够她难的。他们那几个儿女,有还不如没有。”秦处长说着话,脸上添上了一点儿忧愤。“这人啊,没教好孩子,可不到了晚年就现世报了。”
唐书记笑着点点头,没有接话。
俩人敲门,工会负责陪同的女干事过来开门。她这两天时时刻刻都不离身地陪着老太太,生怕老太太出了什么事儿,简直可以说是睡觉都要睁开一只眼睛。其憔悴的脸色,让唐书记吃了一惊。
“唐书记、秦处长。”工会张干事见到他俩很高兴。有人来自己就能歇息一会儿了。
老太太是见过秦处长的,一听这来个放在秦处长前面的书记,她立即就紧张地站起来。
“大娘,你不用紧张,坐,快坐下咱们好说说话儿。”唐书记的态度很热忱。
老太太忐忑不安地坐下了。看看秦处长再看看张干事,眼神就是不敢与唐书记相对。
“张姐,你去找服务员再开个房间,你去休息两小时,我和唐书记与大娘谈话,离开的时候叫你。”
“好。”张干事立即高兴地答应了,能睡一个小时也好啊。
服务员进来,给倒了几杯水。端着热水杯,唐书记对秦处长说:“老秦,你把昨天尸检的结果告诉老人家吧。”
秦处长知道这样的话得自己来说。他昨晚已经就反复斟酌了好几遍,但如今面对白头发多黑头发少的、孤单单一个人的老太太,他还是有些难开口。他清清嗓子看着坐在对面床、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老太太,闭了下眼睛、才慢慢说话。
“大娘,昨天是由我们省鉴定委员会几位德高望重的专家做的尸检。他们有来自医大的解剖学教授;有省法院法医处的处长、副主任;还有一位是我们省法医行业排名第一的老教授。昨天的尸检工作便是由排名第一的那位老教授主持的。”
老太太显然被这一串来头极大的人物震慑住了,她木然地点头,等着秦主任往下说。
“大娘,你家大爷那天的抢救你也在场、你也看到了我们省院大夫的抢救工作,是吧?”
老太太微微点头。
“你觉得我们那个李大夫,就是那个戴眼镜的女孩子,她接到你家大爷病危消息时,她去得够不够快,做得怎么样?”
“好。”老太太吐出干涩的一个字。她是眼看着李敏怎么在床边忙的。换个手脚不利索的,可能等陈院长过来也未必能给自家老头戴上氧气管。
钱26
唐书记和秦处长在焦虑中极力克制、忍耐, 他们的担心已经浮到脸上了,才终于等到老太太出神的老太太收回了心魂。
她看向唐书记, 虽小心翼翼但又满怀期望地问道:“要是看出来是什么病,是不是我家老头有救活的可能?”
唐书记悲哀地摇摇头。
老太太的希望顿时破灭了,她的声音含着不可控制的颤抖。
“为什么?”
秦处长就把李敏安慰张正杰的话、挑着老太太能听懂的, 大概其地重复了一遍。可是他这样的解释,对没什么问话的老太太来说, 仍是天书一般。最后, 无奈的秦处长只好这样说了:
“大娘,你家大爷的病情就是这样的。我们不骗你。正式的尸检报告要在年后上班,差不多后天吧,你就能拿到。到时候你若是有什么疑问、或者是不相信这个报告,我们可以派人、派车,送你去省鉴定委员会咨询。
若是咨询的结果你不满意,或者是你根本就不相信尸检的这个结果, 你也可以向法院提出申请重做检查。在此期间, 你家大爷的遗体会好好地保管在省法院那边的。这些国家都有严格程序规定的。”
老太太再度沉默了。这回连眼球都不转动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过去。静谧无声的室内, 让唐书记和秦处长感觉到无形中有越来越重的压力。他俩目不转睛地盯住了老太太。秦处长的屁股已经离开了椅子面,他随时准备出手, 去扶住似乎、可能会栽倒的老太太。
千万不能让老太太跌倒, 千万不能在自己跟前跌伤。他开始后悔怎么就没叫个临床大夫、带着急救箱一起过来呢?
万一老太太想不开,哎呦, 那可怎么是好?!
唐书记心中此时此刻与秦处长的想法也差不多。但她想的是招待所应该有急救箱的。哎呀, 自己脱离床太久了, 也不知还能不能利索地扭断安剖瓶、利索地吸取药液,能不能及时准确地注入到老太太的血管里。
该叫临床大夫和护士陪同过来的。
就在唐书记和秦处长再也忍不住、想要去触碰静默如木偶的老太太时,老太太开口问话了:“那这尸检对你们以后救人有帮助没?”
*
“那这尸检对你们以后救人有帮助没?”
这句话对秦处长来说如醍醐灌顶、如五雷轰顶,他立即想明白老太太在意的是什么了。
他赶紧回答:“有帮助。有帮助。帮助太大了。我们以后对上年纪的人,一定会要求护士督促家属,一定要每小时给卧床的患者按摩一次,促进血液循环,避免血栓的产生。哪怕能够避免了一个人重蹈覆辙,你家大爷都不是白死;而大娘你同意做尸检,也是积了阴德、修了来世的善举。”
老太太的脸上就随着秦处长的话,呈现了在唐书记和秦处长意料之外的笑容。那笑容让他们见识了什么是慈悲的光芒、什么是看到了希望的满足、还有文人夸张的灵魂升华的愉悦。
“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啊!”老太太连说三个“那就好”,然后潸然泪下。但她的泪水里饱含夙愿得偿的微笑。“他能积阴德、能修到来世,不白死,不白死,不白死了。”
唐书记觉得自己的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梗住了一样,她干嘎巴嘴想不出有什么合适的话语,好对这样状态的老太太说。
秦处长认真地思索老太太这几个重复字眼,发现自己比刚才更明瞭老太太最在乎的是什么了。没了希望的今生,老人家求的是来世了!
他禁不住就去想是不是没有李敏前天劝老太太那些积阴德的话,尸检这事儿,老太太不会这么顺利就同意呢?
他觉得回头应该跟李敏好好谈谈:她是怎么猜出了老太太的心中所想呢?
他太想知道了。
唐书记只愣神了短短的几个呼吸,在秦处长决定要与李敏谈谈的瞬间,她就恢复了自若的状态。
秦处长看着终于恢复能说会道的唐书记,已经开始温婉地相劝激动不已的老太太。他认为该自己说的部分已经完成了,剩下该轮到唐书记上场了。于是他抿紧嘴角,心神飞去自己的事情上。
媳妇劝自己别跟陈文强硬抗是有道理的,自己想通了、也接受了。不仅不能与陈文强硬抗、还要尽快与陈文强交好。现成放着的桥梁就是李敏。
应该尽快与李敏重修与好,根据李敏昨天的表现看,唔,修好也不是不可能的。那可以让陈文强意识到自己前面针对李敏,是为公心而不是私人恩怨。
找机会跟陈文强解释一下,自己与她一个才上班的小丫头能有什么恩怨呢。是不是?
或许还可以更进一步。
在与张正杰达成共识之后,秦处长意识到自己有必要在内外科临床大夫里,好好物色几个有发展前途的好苗子。一个好汉三个帮,有人支持才好做事儿啊。
秦处长想通自己下一步应该做什么,再看向哭泣得不能自已的老太太,他的心情越发平和了。他不觉得处理老太太的后事是什么麻烦了。说穿医务处的主要职责,就是为了解决患者和医护人员之间的矛盾嘛。
他现在更多想到的是怎么因势利导、怎么在外科建立自己的根基。
*
唐书记耐心地拿着床头搭着的新毛巾给老太太擦眼泪。细声细语地慢慢劝慰老太太。等老太太终于平静下来以后,她开口说正事了。
“大娘,虽然你家大爷即便诊断对了也救不回来,但是我们也有错误。考虑到你具体情况,你看你有什么困难,我们省院能帮着你解决的,我们出面去做,比你老人家自己去跑要方便。”
……
唐书记与老太太恳谈了约莫一个小时,秦处长越听越佩服唐书记。同样的一句话,换自己去说就未必能取得同样的效果。
但老太太却不想接过唐书记的橄榄枝。
“唐书记,我肯定是上辈子没修,才养了这么些不孝的儿女。我和老头这辈子还了债,也就一了百了。不要你们麻烦了,我发送了老头,就去打听打听哪里的养老院能收留我。原本我和老头也商量好了,等剩下一个的时候就去养老院。”
老太太这样“明白事理”、没有纠缠医院要赔偿,唐书记反倒不好立即抬脚就走、真的就撒手不管老太太了。
她把相关的政策细细地讲给老太太,告诉她:“你没有工作,没有退休金,你家大爷死后,你可以得到他单位给的40%到50%的退休金做赡养费。这里面还有一些别的说法。要是你自己去办,可能是办不下来的。我们省院会派个同志替你去办。”
老太太立即双手合什向唐书记道谢:“那可就太好了。每个月有几十块钱也够我这老不死的吃饭了。太谢谢你们了。”
这话让秦处长脸红。他见过不少在医务处无理取闹的人了,再看老太太,他把来之前心里的那些防备,慢慢放了下去。
“大娘,你要找养老院的事儿,我去民政局那边给你打听一下,必然要给你选一家收费合理能安度晚年的所在。”
“谢谢,谢谢。”
“那我下午就把与你谈好的这些协议拿给你签字,然后我们就按着这协议做。”
“好好。我这是遇到好人了。谢谢你们啊。”
把工会的张干事叫回来陪老太太后,唐书记和秦处长离开招待所。
*
“老秦,我不了解养老院的事儿,似乎得是鳏寡孤独的五保户才有资格申请吧?”
秦处长点点头:“老太太如今是寡的身份。若是没有她那几个儿女,倒也符合入住养老院的。我看怎么商量个什么办法出来,一切公事公办,把死者的半数退休金直接拨到民政所属的养老院,也免得她以后来回奔波。”
唐书记点点头:“如果能这样可就太好了。一劳永逸。”看来费院长也没有夸大秦国庆的能力。但自己还是觉得他在院办主任的位置上似乎更合适。至于他想谋求的院长助理的位置……
要是早十年八年的还有可能。
原因嘛,就是文凭。
现在没个本科怎么可以呢?又不是八十年代初期的。
但自己不支持他做院长助理,也犯不着得罪他。自己与秦国庆也没更多的交情,要是点明了这点儿,没准他认为自己是拒绝帮他甚至还恼羞成怒,认为自己是当面打脸、揭短了呢。。
唐书记只隐晦地把舒院长的想法透露了一点儿,舒院长目前想要的是能够在医疗上帮扶陈文强的助理,那么大内科出身的院长助理可能性比较大。但是,但是,秦处长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等费院长二线吧。
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情了。
然后唐书记便与秦处长作别,依照与舒院长的约定,回家向他打电话汇报谈话结果去了。
被唐书记扔下的秦处长站在雪地里,他看着唐书记不复婀娜的背影,百感交集。原来自己已经被排除了院长助理的候选名单,原来自己要等费院长二线倒出位置来——如果自己没有理解错唐书记的话。
他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待胸中奔腾的热度下去了以后,寒冷令他恢复了理智。他跺跺脚,揉搓一下冻得发红的耳朵,抬脚往院部走。
先得赶紧把协议弄好、让老太太签字了,后面就可以按部就班地走流程了。明天就让卢德拿着老头的所有材料跑一趟,这事儿越快处理清楚了越好。
*
秦处长想得很美好,但是现实却让他大伤脑筋。他打发卢干事拿着老太太签字的协议,陪着老太太去给老爷子装殓好、又送了老爷子最后一程后,他就开始联系养老院。可没想到被民政那边一口回绝了去省城的养老院。
但是,如果愿意去老人户籍所在的养老院,倒是可以帮着安排好。但就是距离市区还有个三十多公里的路程,全是四人间的设计,没省城的条件那么好,上下午是两顿饭,每周能洗一次澡。要是能把老头的半数退休金直接转过去的手续办好,老太太到死也不用再交钱了。
条件也有一个的:老太太填表的时候不能填有儿女。以后要是儿女过去看,那就准备着立即把老太太接回去。
秦处长为难了,依着他的意思,留在省城的养老院,老太太的儿女也不会到省城来探望她。且把老太太留在省城条件好的养老院,不仅是对老太太好,在唐书记和舒院长的面前,也显得他做事尽善尽美了。但就这么直接填了无儿无女,虽然老两口的几个儿女都不怎么地,他觉得还是要跟老太太说说。
秦处长耐心把事情进展说给老太太,说服老太太认可回去户籍所在的小城养老院。
“这样啊。”老太太的眼里有一丝胆怯的犹豫、还有一丝眷恋的牵挂,但这些只在她眼里恍惚了瞬间,便再也没有了。她最终声音平淡地说:“算了,我也有几年没见他们了。见了就是争吵,他们爹死了我也没让他们见最后一面。反正他们也不养我们的老,我现在与无儿无女也是一样的。就写我无儿无女吧。”
老太太这边说好了,民政那边也答应帮忙了,然后秦处长为了让工会的张干事不用再陪老太太,与民政那边说好,先把老太太送去养老院。剩下的死者退休金的事儿了,由他尽快给办好了。
可是他没想到,退休金竟然没法直接转去养老院。他和卢干事不得不因此滞留在小城,直到一周后把事情办妥当了,才得以回去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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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点还有一更
钱27
中午无风, 灿烂的冬日暖阳,让人几乎忘记了这是四九的天气, 潘志陪着严虹在楼下晒太阳,远远就看到一片红云飘了过来。
“彩虹儿,那是李敏吧?”潘志提醒严虹往西边看。
“是啊。”
说话的功夫, 李敏走到小两口的跟前了。
“敏敏,你怎么穿了这么一身红?是穆杰回来了?你今天要摆酒了?”严虹吃惊但满怀欣喜地问李敏。“我们昨天值班, 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李敏略略羞涩地回答她:“哪有啊, 不是穆杰回来了。昨天我去参加尸检。穿红色的辟邪呐。”
“这样啊。”严虹皱起好看的眉头。“幸好买了两套。那你赶紧回家洗澡。你昨天就该回来好好洗洗的。”
李敏笑笑:“那我先上去了。你差不多也回家吧,中午容易把人晒黑的。少晒会儿啊。”
“嗯,我一会儿就上去了。再不晒太阳我都得缺钙了。”
进入妊娠中期,严虹发现自己偶尔在睡梦中开始出现小腿抽筋的现象。于是她除了补充vc钙片、鱼肝油、vd、多喝骨头汤外,也会尽可能地晒太阳。
没有阳光的催化作用,这些吃再多,也不可能在体内转化成自己和胎儿需要的营养。
*
李敏到家, 发现哥嫂和弟弟都回来了。她这一身大红又换来他们一阵震惊的询问。她匆匆回答了几句, 便说:“你们先吃饭, 我洗个澡再吃。”
等她快速洗完澡、拿着吹风呼呼吹头发的时候,梁工在洗手间外面喊她了。
“敏敏, 穿好没有?阳阳要上厕所。”
“好了好了。”李敏已经套上棉毛衣、棉毛裤在吹头发。听见母亲在洗手间外面敲门, 她赶紧打开洗手间的门,放侄子进来。可阳阳他不是要上厕所, 进来就拽住她的棉毛衣后摆, 对她手里呼呼作响的风筒表示出要摸摸的兴趣。
“这小子, 有什么新奇的玩意都不放过。阳阳,你不是想撒尿是想看姑姑的吹风是不是?”
“不是。我要撒尿的。我没说谎。”
胖小子一步三回头地扭到蹲便跟前,要不是李敏手快,他得栽进蹲厕里。
“你啊你。”梁工伸手叉到孙子的两肋下,把稳他之后说:“不专心走路,看你磕掉牙怎么去幼儿园,好好撒尿了。”
“阳阳,你好好撒尿。”
“嗯。姑姑,你也给我吹吹呗。”
“等你撒完尿给你吹。”李敏笑着哄他。这小胖墩于是就憋红脸、也想撒出尿来,可好一会儿才挤出能装满白酒杯的那么点儿尿。
“你这可真是金贵的童子尿啊。”李敏笑谑侄子。
“妈,吃饭前我带他撒过尿了。”当叔叔的过来抱阳阳。“你又想捣乱了是不?”
李敏把手里的风筒调小风量,对着阳阳的脑袋吹过去。胖小子叽叽地笑着、躲着、捂着脑袋被抱了出去。
“敏敏,快点儿把衣服都穿上,这开了门凉气都进来了,免得感冒了。”
“嗯。”李敏放下半干的头发,把毛衣毛裤都套上,开了气窗,过去吃中午饭。
“尸检结果怎么样?”已经吃完的一家人,都还坐在饭桌边等她回来说新鲜事儿呢。
“心脏破裂,心包填塞。不是肺栓塞。”
一家人都面面相觑。等李敏耐心把原因讲了以后,她嫂子先摸着心口说:“那岂不是做手术反而死得快了?”
“不做手术他在床上躺的要更久,可能出现这样事儿的几率更大。还有,要是骨折的时候,就是手术前,已经有脂肪细胞游离入血了,也可能是这结局。”
“那就是怎么也逃不过去的了。”
“嗯。”
“这人,这命可真不好。”
李敏讲完了、午饭也吃完了,全家人对此事唏嘘一阵子,然后该干什么的去干什么。唯有好奇心最大、却没听明白的阳阳追问不休。
“姑姑,什么是尸检?什么是栓塞?”
胖小子处于什么都想知道的十万个为什么年龄段,可这两个问题真不好解释。
李敏边穿大衣边搪塞他说:“让你爸爸给你解释。姑姑得上班去了。”
*
李敏推门离开家、正准备下楼呢,严虹家的门拉开了,龚海当先喊了一句:“师妹等等。”
“龚师兄,过年好!”
“过年好。进来和你说几句话。”龚海向李敏招手。
“什么事儿?我不好回去太晚的。”李敏进了严虹家,反手先关上两道门。她站在门口的地垫上没有换鞋,看到刘娜和严虹都坐在餐桌边,潘志也含笑在削苹果皮,四人的眼睛都盯着看她呢。“你们想问尸检的事儿,是不是?结论是冠脉栓塞,心脏破裂,心包填塞。娜娜,你要是想问栓子怎么来的,让潘老师给你讲。”
刘娜满足了,看李敏着急要回去的模样,大度地摆手放了她:“行了,你上班去吧。”
龚海却跟在李敏身后说:“李敏,明天中午到我们家吃饭怎么样?娜娜她姐姐想请大家聚餐。”
李敏为难了,她觉得还是对龚海实话实说好。“龚师兄,我爸妈全家人过来过年,明天吃完中午饭就回去了。我也就每天中午这一小时和他们聚聚。”
潘志就说:“龚海,刘师姐的月份比彩虹儿还大呢。可别让她张罗了。我看不如哪天中午来我们家了。小艳做饭菜也很好吃的。”
严虹立即说:“下个星期天过来我家聚吧,把小凤和吴冬也叫上。”
龚海就看刘娜。
李敏直接说:“好啊。就这么定了。我先回医院了,你们有事儿给我打电话。”
“行啊。你赶紧回去吧。”严虹知道李敏把上班时间卡得很准,立即催促她离开。
龚海就说:“那我回去问问他们俩,看看他们有空儿没有?”
潘志就说:“他们有没有空没所谓的,咱们医大毕业的这些人,应该趁着这几天科里都没什么事儿,好好聚一次。”简单的以4个女孩子为枢纽的聚会,在潘志这里被放大了。
娜娜喜欢热闹,她马上说:“好啊。从彩虹儿去年跟你去旅行结婚,我们就没在一起好好吃过饭了。把医大这几年毕业的都找到一起聚聚,太好了。反正这个月也没什么事儿的。”
龚海立即赔笑地看潘志,潘志却不在意地笑笑、接着刘娜的话说:“所以彩虹儿说在我们家聚啊。我们将功折罪。你喜欢吃什么,我们让小艳早早给你准备好。”
严虹笑眯着眼,走去屋角拨电话。
“喂,我是严虹。”
……
“吴冬啊,过年好,小凤在不在?”
……
“小凤,过几天在我们家聚会。嗯,就我们医大毕业的带家属啊。你和吴冬一起过来啊。”
……
“噢?他过完元宵节就走?那没事儿。那咱们就下周了,看看大家都不值班的选个中午,敏敏也好能参加。你等我问好了告诉你。龚海和娜娜在我家呢,不然你俩也过来了。”
……
严虹撂下电话说:“小凤说她和吴冬马上过来。”
“要不是敏敏得去上班,咱们现在人就全乎了。”刘娜笑得轻松惬意。她姐姐放了寒假就过来省院这边住了,她每天除了睡觉,三顿饭都在姐姐家里吃。龚海与霍博士一起分担做饭等家务活,刘娜姐姐心情舒畅,昨天以霍博士的名头请柴主任,又由柴主任出头,把77一直到80这几届的医大分来省院的校友邀请到一起聚餐。
这不,昨天聚餐愉快,她今天有心情给刘娜张罗聚会了。
吴冬听说可以去潘志那儿,心里也长草了。他不想继续在家被考问了。于是他在冷小凤的催促下,乍胆子去找范主任请假。
“妈,龚海和刘娜都在严虹家呢,潘志邀请我们过去商量下周聚会的事儿。”
范主任失笑,心说自己又不是要吃人的,儿子这才三四天怎么就怕成了这样?还是学的不到家!
她的笑落在吴冬眼里,吴冬就紧张了。“妈,小凤都答应了严虹,我们去坐一会儿就回来。我回来会把上午的背好。”
“行了,别像个小学生似的,你多大的人了。平时多用功,考试就轻松。去玩去吧,放你们半天假。”
冷小凤得知可以出门,兴高采烈地换了过年预备的新衣服。范主任又收拾出来个装得满满的塑料袋,交给吴冬提着。
“过年不好空手上门,这给严虹预备的。”
“小凤,你别太累了啊。”吴主任不放心地叮嘱。看看,人家是直接定义了出门要累着的,只强调别“太累了”。
吴冬和冷小凤赶紧答应了,匆匆出门。
出了单元的楼口,冷小凤深吸一口气,外面的空气真好,清冽夹杂着满满的,嗯,自由的味道。她侧脸看紧张搀扶自己吴冬,也是一幅逃出生天的模样,搥了吴冬一下。
问他道:“你是不是也想出来走走了?”
“是啊。我这辈子就没这么学习过。要是我上初中时,我妈能这么管我,我早能考上协和、北医了。”
“那我能拿全省状元,在大学能拿到年级第一。哎,吴冬,你说妈是怎么记得那么多的,啊?那些儿科不常用的药,她都记得药量、毒副作用、适应症、禁忌症的,我太佩服她了。”
“我爸也佩服我妈这点。他说我妈的记忆力绝对是第一流的。可惜我们仨谁都没像我妈。”
冷小凤却说:“大雅姐还是像的。我跟她出去买东西,无论什么东西,去年前年买的是什么价格,她都记得。在批发市场和中兴商厦走一圈,大部分的衣服卖什么价格、在那个位置,她也记得非常准确。”
说着话儿走到严虹所住的那个单元口,冷小凤停下脚步说:“你也像你妈。你那些邮票,哪一张发行的背景、面世的时间,国内的咱们就不说了,国外的你都能记得,你说你要是把这精力用在背语文、政治、历史和地理上,是不是高考就能考个高分?”
吴冬歪歪嘴:“我当初选理科,就是不耐烦去背历史地理……”
冷小凤笑着打趣他:“想偷懒结果要背的药典有1000多页。还要背一辈子,一个字也不能错。”她学着范主任的样子,上下打量吴冬,略微皱皱眉、抿下嘴唇,再咧下嘴角挤出一个微笑。
“小凤,我昨天是这么讲的么?你找出来给二冬复习一下相关内容。”
“你该去考表演系的。”吴冬被冷小凤打趣了也不恼。“咱们先进去了,外面凉,你别感冒了。”
“好吧。要是不冷,咱倆就这么在外面站着也好。”冷小凤意有所指。
吴冬心领神会地说:“等七月份我回来,咱们就搬回去住。”他这几天也被亲妈整怕了。
“爸不会同意的。”冷小凤斩钉截铁地告诉吴冬。
吴冬默然。他没想到父亲对冷小凤肚子里的孩子会这么紧张。
吴冬才站到严虹家刚抬起手想敲门,防盗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潘志笑道:“快进来吧。”
吴冬将手里的塑料袋递给潘志,“我妈妈让我们带给你家严虹的。”
“哎呦,让你妈妈费心了。替我们谢谢你妈妈啊。”
刘娜牵着冷小凤手,把她拽到椅子那儿,按着她坐下就问:“你这是怎么啦?怎么这眼窝都是青的?你几天没睡好了啊?”
龚海的脸色立即就转黑了,捅一下刘娜,说:“不是要商量聚会的事儿?”
潘志笑:“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在我家吃饭,一边吃一边商量啊。彩虹儿,你们仨要不要先去睡会儿?”
严虹立即站起来说:“走吧,先去睡会儿,等咱们睡起来了,他们也该商量出来结果了。潘志,你们随便商量好做什么菜啊。”
“好好。”
刘娜和冷小凤去严虹家的客房睡觉。小艳赶紧给俩人拿被子出来,严虹把自己被子里的热水袋拿过来说:“这都是中午烧水灌的,被子床单也是过年前换过的。你俩放心睡吧。”
安顿好俩人,严虹回房间睡觉,小艳被潘志打发去那两家送信。
潘志看吴冬少了精神的模样,仗着自己比他大了两岁,就劝他道:“我听说彩虹儿她们科主任那天还过去你家了,不全是扫雪累着的原因吧。来日方长,你也悠着点儿。”
吴冬不好意思了,再看龚海的脸上也是差不多的意思,他忍着羞恼为自己辩解:“根本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他想到母亲的叮嘱,便小声地把冷家催逼小凤卖房、小凤把俩人手里所有的活钱、还有这几个月的工资等都邮寄了回去,以及自己这几个月,都靠着向赵大夫借钱的事儿说了。
但他隐瞒了冷小凤向医药代表借钱之举。
潘志听了他的解释后,满脸同情地安慰他道:“估计是他弟弟受不了集体宿舍、他爸妈才想买房的吧。吴冬,我才毕业回去的时候,差点被没人管卫生、也没人管熄灯的集体宿舍逼疯。
半夜都不敢摸黑起来上厕所,怕一脚踩到啤酒瓶子上滑倒了,也怕进了没灯的厕所踩到什么。宿舍里别说那个臭袜子、脏鞋子了,就是果核、烟头儿,都是满地乱丢的。屋子里的味道就是开着窗户都能熏吐人。”
龚海点点头说:“咱们省院的单身汉宿舍也没好到哪里去。只有女孩子要来的时候,大家能一起先把卫生收拾了、装装样子。
其实我觉得最糟糕的是,上了一宿夜班回来时,发现自己的床上躺了个素不相识的人在呼呼大睡。叫醒了问问吧,人家还一脸的不高兴。都不定是哪屋、谁的什么亲戚或是朋友来讨宿的。唉……”
吴冬读书一直住在学校的学生宿舍里,那都是有管理员且每周要检查卫生的。他还真不知道居然有这样埋汰和混乱的职工宿舍。他不敢相信地说:“咱们都去过小凤她们那寝室啊,她们都干干净净的啊。”
龚海笑道:“你去女生的混合寝室看看,也未必会很整洁。她们那间宿舍能评上省院第一了。”
“这和她们四个处得好有关。不然有的人就是从来不参加搞卫生,一月半月的别人可以替她干,三月两月的还是躲懒,别人就不会愿意替了。然后整个屋子就越来越脏乱,直到和男生宿舍差不多。”
“这样啊。”吴冬恍然,看来自己还是经历的太少、知道的太少了。
“我记得她弟弟是在外科工作的,是吧?”潘志问。
“是啊,和他哥哥在一家医院。现在普外科轮转呢。要我说留在省院多好,杨宇不都去外科了嘛。”
吴冬对这事儿是真有点儿不高兴的。多少人想留在省院而不得,但冷小凤的弟弟居然不想来省院。白与舒院长打好招呼了……果然是上赶子不是买卖。
“她弟弟回去也好。他们家内外科的大夫加上护士都有了,她妈妈一直身体不好,一般的小毛病,她自家孩子就都能解决了。”潘志见吴冬的情绪不高,便给他宽心。“像我爸妈要是以后有什么问题,就只能直接来省城这里了。”
龚海也配合着点头:“是啊是啊,咱们谁家都是只有一个学医的,不像冷小凤他们家,兄弟姐妹都在医院。以后放开了,他们开个诊所是没问题的。正好你又是学药的,全乎呢。哎,你今年夏天就毕业了吧?”
“是啊。今年7月毕业。”
“像你这样多好,带工资读大学。我那时候一个月只有20元,恨不能一分钱掰成四瓣花。”
“我倒是想和你们一样读医大呢,这不是考不上嘛。”
“这也不怪你,你在省城,家里父母都有工作,条件好,就不想学习了呗。”潘志给吴冬找理由、磨脸面。
龚海却说:“我看他是太沉湎集邮了。潘志,你不知道,他有整版的猴票呢。”
“那可值老钱儿了。听说四联的都上千块了?”潘志很卖力地捧场。自己和龚海,因为各自的妻子,天然就与范主任这边的关系近了一层。自己虽然是由陈文强调进来的,但不论是陈文强还是范主任,都是舒院长麾下的。
“嗯。四联升值也挺快的,但是还是比不上整版。今年暑假我就陆续卖了几张整版的猴票。”
“你怎么舍得?”龚海吃惊极了。
“我不舍得也没办法啊。总不能我爸妈给我买了房子,剩下我捂着自己的邮票,等他们给我出装修钱啊。”
潘志到省院才半年多点儿,但他从医药代表手里得到的用药提成,就比他过去在市级医院全年的收入都要高。吴家守着范主任这个省院用药的“现管”,会没钱给吴冬装修房子?他才不相信吴冬卖邮票的话,但他却立即说:“唔,你这说法对。吴冬,你看看,我家这客厅缺什么不?”
吴冬扫了一眼说:“电视?沙发?”
“太对了。我爸妈就给了那笔钱,我也不能用尽、我也不敢用尽。他们都是农民,没什么老保的。万一什么时候他们需要来省城看病了,那开销我就是想跟哥兄弟姊妹们要,我也张不开那个嘴。张嘴了也未必能要到。家里就供我一个读了大学,剩下有初中、有小学的。”
潘志为了劝慰吴冬,把自家的、大学同学的一些事儿说出来给吴冬听。这在吴冬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渐渐地他在潘志这样“难唱的经”面前,卸下了几分对冷家追着要钱的反感。
他坚持自己更难接受的应该是冷小凤没和自己说就往家寄钱、没和母亲打招呼就跟医药代表借钱。
吴冬连日的郁气和压力,在潘志用心的开解下,在龚海无意的劝解下,等冷小凤她们睡醒了午觉的时候,基本已经疏散干净了。冷小凤看着吴冬彻底恢复了平和,言行间又开始模仿舒院长了,她便在晚饭时特意敬了潘志和龚海。
“潘师兄、龚师兄,谢谢你们啊。”冷小凤敬酒是很真诚的。潘志当仁不让地饮了冷小凤敬的这杯酒,龚海端起酒杯要喝,却被刘娜拦住。
“小凤,你为什么要谢他俩?”
“你不是看到我眼圈黑了嘛。我俩吵架了。你家龚海和潘师兄劝好他了。”冷小凤直言不讳。自己现在不说,难道龚海回去能不告诉刘娜吗?
刘娜等潘志和龚海喝完酒,见吴冬又给他俩敬酒就责备吴冬道:“吴冬,你在外读书,小凤虽然有你爸妈照顾,但怎么也不如你在家吧。你才回来几天,怎么就能跟小凤吵架?你忘记小凤是孕妇了?她还怀着你的儿子呢。”
吴冬咧嘴,当着小凤的面说她背着自己给娘家寄钱?这得怎么跟刘娜说。他看向龚海求救。
龚海只能硬着头皮上阵:“那个娜娜,他们都和好了,你就别揪住不放了。”
潘志心说坏了,这最后那半句怎么能说出来呢?这哪是劝架,这是惹火烧身呢。他赶紧说龚海:“怎么是娜娜揪住不放呢?龚海,你说错话了,自罚一杯。”
龚海立即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朝刘娜讪笑,马上端起酒杯要喝酒。刘娜又心疼起龚海了。“他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你们仨一起喝。”
吴冬见刘娜放弃追问自己,立即端起酒杯喝完,那急匆匆的样子,差点儿呛到了。冷小凤体贴地给吴冬拍背,然后对刘娜说:“娜娜,不怪吴冬,那事儿怪我。我爸要给我妈换楼,让我把那一室一厅卖了。李敏和严虹都劝我不要卖。可是……”
刘娜立即说冷小凤:“于是你就借钱寄回去了?你真行,五六千的你也敢借?你拿什么还啊?”
刘娜的敏锐,让吴冬很吃惊:刘娜居然知道冷小凤有多少钱?连潘志和龚海也觉得很诧异。
其实在集资房装修前,冷小凤攒出来多少钱,去年严虹她们仨都知道的。不然她也不可能只铺了地板、然后连床都没买、就打地铺睡。
这么一想,在座的人算算那“一室一厅”差不多的价格,也就都明白了刘娜怎么推算出来的五六千块了。
*
龚海挽住刘娜的胳膊说:“娜娜,小凤也不想的,可她也没办法,她弟弟住在单身宿舍要倒班呢。休息不好,在外科容易出事儿的。你要不信,我改天带你去咱们医院的男生宿舍走走好不好?”
“去干吗?我又不是没去过。你原来那宿舍脏得都下不去脚,能把人恶心死。”刘娜一脸的嫌弃:“我怕熏坏了我儿子。”
潘志笑笑说:“单身汉的宿舍都是那样。他弟弟才上班,休息不好也不行。要是没有退路,也就只能咬牙硬挺了。这不是小凤这里能帮上忙嘛,所以她父母才想买房子。刘娜,小凤她父母也是没办法。”
龚海就又把男生宿舍的混乱说了一遍。
严虹拿过白酒瓶子、给潘志倒了一杯酒,满脸的钦佩赞叹:“我敬你。”潘志当初也是那样的居住条件,但他不仅本职工作做得无可挑剔、教学秘书的工作也很出色,并且还连着参加了数次的研究生考试。
潘志端起酒杯,眼里都是被理解的感动和荡漾的情谊:“彩虹儿,谢谢你理解我。”
他一仰而尽后,刘娜和冷小凤也想明白潘志的不易了,俩人抢着要给他倒酒,潘志赶紧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快坐下,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连着三杯白酒下肚,潘志打开了话匣子。
“小凤,你不要觉得你父母偏爱了你弟弟。我当初读中学的时候,上头俩哥和一个姐姐结婚了。下面还有一弟一妹,也都在我读大学期间结婚了。别人都能自立、不朝父母要钱了,唯独我,要每个月朝父母要生活费。学校那点助学金是不够的。”
在座的人都静静地看着潘志。他说的内容,离他们的生活有点儿远了。
“可我上班没多久,正好赶上医院的宿舍楼交工。我看着有泥瓦匠蹲在单元口,用纸盒皮写个牌子:一天10块。你们想不到我当时是多么惊讶的。那时候本科毕业的工资是52块每个月。我去打听这10块钱都能干什么活,结果发现我父亲和哥哥都能做。”
潘志又喝了一口酒。
“我连夜回家,把事情对我父亲和俩哥哥说了。他们也信我,第二天一早就带着家伙什跟我来了市院。从八月中到给暖气,二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们每天都没有闲着。中间我弟弟也过来市院帮忙。后来我堂兄弟、表兄弟有这门手艺的,也逐渐加入到潘家的装修队伍里。没有手艺的,从小工做起。现在那装修队,亲戚连亲戚的,都已经有三十多人了。”
“你们可能想不到,我读大学期间,我哥姐偶尔会塞给我一两块钱。那些堂亲、表亲,他们中有的人在过年时给我一元钱的压岁钱,我都感动得不得了。当然有给更多的、也有不给的。彩虹儿看过我那记账的本子。我一位亲戚曾说:拿着,就当我们以后要找你看病先送的礼。”
潘志把杯里的酒全喝掉,哑着嗓子说:“那句话是带着几分施舍的意味。可我真的是不能不接着……而我工作后,凭着外科工作接触的人多,病房里的每个患者我都会问问,谁家有亲戚朋友需要装修的。
你们看,我把他们带出来了……这几年下来,家家的经济都变了样。我就是以后不帮他们看病、帮不上他们看病,我也不欠谁的人情了。
小凤,那是你亲弟弟,你有余力能帮的时候就帮了。你要记着以后遇事先和吴冬说。吴冬也不是那种小气的人,是吧,吴冬?”
吴冬伸手从冷小凤的手里夺过酒瓶子,给潘志倒酒,自己也倒了一杯,端起来说:“潘大哥,谢谢你。”
潘志是为了自己能与小凤好好过,才把既往那些生活的艰苦说出来。吴冬他都懂。
※※※※※※※※※※※※※※※※※※※※
一件事,不同角度的理解,就会有不同的答案。
前面有穆杰因为潘志几次都没考上研究生,不怎么瞧得起他。
更因为潘志想走严虹这条路到省城,对他存有轻视。
其实穆杰是不了解住院大夫的生活,尤其是家在外地不得不住在单身宿舍的年轻大夫,
想有自己的时间看书,想找到一个安静的空间,很难的
我有个高中同学,为了有安静的空间看书,居然在寒冬寒月,零下十几二十度的天气,搬到没有暖气的仓库里,一直到考上研究生
夜归1
几个年轻人聊得投机, 这顿晚饭吃的时间就有些久。久到吴主任不放心儿媳妇肚子里的孙子、范主任拦不住他要打电话催人回家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
吴冬接了父亲催自己把冷小凤送回家的电话, 恋恋不舍地向潘志和龚海道谢、道别。“潘大哥,龚大哥,谢谢你们相劝, 我会好好和小凤过日子的。”
冷小凤换好鞋子要出门了,回身向潘志和龚海微微鞠躬:“谢谢你俩了。”
“客气什么。我比你们大了几岁,别的忙我帮不上,你们也不用我帮。但若是遇到什么一时半会儿想不开的, 过来说几句话,我开解你们几句, 我还是做得到的。”
吴冬回头再次谢过潘志,才带着冷小凤回去了。
而刘娜在拒绝了龚海跟他们一起走的提议后, 不满地捧着小艳送来的热牛奶说龚海。“龚海,你明知道小凤不应该那么做,你还在吴冬跟前帮着她、给她圆场。你还有没有是非观念了?”
这话实际是说潘志的。但是刘娜觉得自己与潘志还不到可以随便数落的程度。她留下来就是想把这些话说出来,不说出来会憋得她今晚睡不安稳。
而被她毫不留情数落的龚海看看潘志、又看看严虹, 他尴尬地想认怂又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他在酒精的作用下就说:“冷小凤那模样是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了,我们就是不给她圆场,难道还能说吴冬和她吵架是对的?钱都寄出去了、且她还怀孕呢, 大家帮着掀过去,大过年的, 让她好好过日子算了。”
刘娜从跟龚海确定关系、到结婚这一年多的时间里, 她很少甚至可以说是从来没有遇到过龚海反驳自己的话、发表反对意见的情况。这突如其来的、不顺从她心思的、来自龚海的反驳意见, 让她愣住了。
但她跟着就勃然大怒,指着龚海口不择言地说:“你不用光捡好听的唠!你当我不知道你对冷小凤的那点儿心思吗?前年十一的舞会,你带着冷小凤左一曲右一曲地跳个没玩,你……”
严虹早在刘娜说破龚海对冷小凤的心思时,就起身绕去刘娜身边,但她怀孕的身体有些笨拙,行动间未免就有些迟缓,且她还要顾及肚子别被椅子撞着了,所以她只来得及在刘娜说出那些话之后,才堪堪赶到刘娜身边、捂住了刘娜的嘴。
“娜娜。” 严虹沉着脸,用极其严肃的眼神制止住了想扒开自己手的刘娜。同时又对面现尴尬之色的龚海说:“龚师兄,娜娜是小孩子脾气,她心里有你、在乎你,才会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然后她一手按在刘娜的肩膀上,等刘娜眼里的激动神色换成了懊悔,她才放开捂住刘娜嘴的手,看着刘娜的眼睛,故作生气地问:“你是想说我们家潘志的,是吧?刚才可都是潘志在劝解吴冬、帮着小凤说话呢。”
“他俩都一样。他们就不该帮着小凤。他俩这么干是助纣为孽。”刘娜的激动下去了,但她还是想辩驳清楚是非对错。
“彩虹儿,你也明白,从长远来说,小凤这么寄钱回家会导致她爸妈不停地问她要钱,对不?就是很关照她的她姐姐,去年不也是接受了吴家给的那4千块嘛。
吴家是有钱,但是他们家遇到困难了,就朝小凤伸手。小凤又不是那种能对娘家狠下心、知道分寸在那儿的人。她这么干,早晚会毁了吴冬对她的感情、毁了范主任和吴主任对她的爱护。不说是不是。这是对小凤百害无一利的事儿。咱倆和小凤好,这时候就不能不提醒她。”
刘娜的犀利让潘志对她刮目相看,也让他忍不住点头,在心里叹服刘娜说的都在点子上。她也是为了冷小凤好。
“她是不是知道分寸的人我不知道,但你不能说我们家潘志不好。这是你该知道的分寸。”严虹笑着跟刘娜开玩笑,顺手捏捏刘娜的脸颊。
“龚师兄都给你吃了什么好东西,这小脸越来越嫩滑了。娜娜,牛奶凉了发腥,你赶紧喝完了给我回家睡觉去。龚师兄,你别搭理她,她这是给你们喝的酒熏醉了,明早就醒酒了。娜娜,你记得明天过来给我们家潘志道歉。”
严虹连削代打笑谑了几句,算把已经醒过味、明白自己说错话的刘娜“镇压”下去了。
龚海也觉得不好意思了。一个是因为刘娜提起前年十一舞会的事儿,那时候自己确实对冷小凤有那么点儿心思。但那也是冷小凤做事不地道。她要是在自己邀请她跳第三支舞的时候就拒绝了,自己能不明白吗?
可是她跟自己跳了一晚上的舞……
怪谁?
冷小凤要是说一句她有男朋友了,自己至于缠着她吗?自己至于第二天早餐在食堂丢丑!
其实龚海更难为情的是刘娜假借自己说潘志。唉!娜娜果然被惯坏了。人家潘志招待大家玩了好几个小时,连吃带喝的,最后再落一顿指责,没这么做事儿的。她当潘志听不明白、还是严虹听不明白啊?
看吧,人严虹都不乐意了。
他立即拿过刘娜的大衣、围巾帮她穿戴。嘴上却还息事宁人地好好劝妻子:“娜娜,我们回家了。在这儿闹腾了这么久,你和严虹都该累。,咱们先回家休息,缓过劲你再来玩。好不好?”
潘志今天喝的有些多,他笑呵呵地靠在椅背上,看着被自己妻子说得没什么气焰的刘娜感到好笑,聪明是聪明,但还真的是小孩子脾气。
“龚海、刘娜,我说两句话你们再走。刘娜你说的都对,所以我刚才和龚海才提醒小凤,以后做事儿要先和吴冬商量。小凤和你一样聪明,她应该能想到再这么做的后果。
另一句话就是,对咱们来说是不是小凤更亲近点儿,是吧?虽说咱们要讲道理,但谁做事儿都免不了有个亲疏远近的。到我这儿呢,基本就是帮亲不帮理;得理不饶人,没理辩三分。刘娜,下回龚海敢得罪你,我和彩虹儿不问原因地也帮你,你看好不好?”
当然好了。刘娜被哄住了,她高高兴兴、心甘情愿地顺从龚海穿上大衣。
龚海穿他自己的羽绒服,嘟嘟囔囔地假意抱怨道:“家里面有姐姐和姐夫帮你,出来外面还有潘师兄和严虹帮你,娜娜,我快要被你欺负死了。”
“不准说死,大过年的。”刘娜用手套拍打龚海的脊背一下。
“行,不说。但你也不能老欺负我啊。”龚海换好鞋子直起腰。
仅仅是里层门打开了,都能感觉到走廊里的寒气。严虹忍不住就缩缩脖子。潘志顺手把小艳递过来的羽绒服给严虹披上,又给她紧紧衣服襟,再把人搂住。
“我不欺负你欺负谁啊。别人谁肯让我欺负啊。”刘娜站在门边等龚海,娇嗔他一句。
龚海对上这样撒娇的刘娜既无招架之功、也无还手之力,于是他也不接刘娜的话,拉着刘娜出去,边关门边对潘志说:“师兄赶紧回去,我关门了,别把热气都放出去了。”
小两口拉着手慢慢下楼了。
*
出了楼梯口刘娜又提起这茬说:“潘师兄就不该帮她。”
“不是帮她,是帮我们自己。吴冬和冷小凤要是过得不好,我们大家能得到什么好处。”龚海把里面的道理掰开了给刘娜讲。“小凤跟吴家的关系处得好,我们遇上事儿了,吴冬念着我们帮他围拢夫妻关系的情面上,怎么吴主任和范主任也能看在他的面子上帮我们一把,是不?”
刘娜沉默了,上班快两年了,她已经不是那个完全的不谙世事的大学生了。她心里还是认同了龚海缩说的话。
龚海拉紧刘娜的手,趁着她在思索自己的话,赶紧转移她的注意力问:“咱们是直接回家,还是过去你姐姐那边看看?”
“去我姐姐那边了。”
“行啊。”
*
刘娜接受了龚海的劝说,但到了她姐姐家,实际应该是她和龚海的房子里,就又巴巴地向刘红说了一遍自己的“不满”。这回没提龚海有什么不是,只说潘志偏帮冷小凤不应该,因为冷小凤那人不知道分寸。
刘红看着出去玩了大半天,精神处于亢奋状态的妹妹说:“要是我在场,我也会帮着小凤的。”然后看看还有一点儿不服气的妹妹说:“潘志说的一点不错,人都有亲疏远近。要不是为了拉近和医大这些人的关系,大过年的我为什么要不辞辛苦地整什么聚餐?娜娜,你给我说说为什么?”
刘娜被问住。
霍博士笑笑给小姨子打圆场:“娜娜还小,没想到这些。慢慢教导了。”
“她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刘红盯着妹妹不放。“在家,你知道我会无条件地向着你;在医大读书,你知道有同乡会,能有限度地提供一些帮助;你毕业分配,也你是姐夫找了同学给你办的。那现在省院,咱们医大毕业的,就得向着医大毕业的,还用人挑明了和你说吗?”
刘娜被训得瘪嘴。
但是霍博士和龚海都不吭声。这时候给刘娜讲情就会惹祸上身,再说了刘娜一天不挨刘红训几次,估计是睡不着觉的。
——人家亲姐俩就是这样表达感情的方式,作为外人的连襟,经过几次刘红疾风骤雨式的“训练”后,都已经找到了明哲保身、实为看热闹的最适合参与模式。
“娜娜,你别给我装什么糊涂。你想想你姐夫要是没有柴主任的帮忙,那么容易就到省院来了啊。博士怎么了?没有博士省院病理科还不干活啦。这地球上少了谁不是照样运转。”
霍博士直抽嘴角,刚才就不该劝那一句,看,自己被台风扫到了吧。他偷偷向龚海挤挤眼,俩人蹑手蹑脚往厨房去了。
厅里,刘红还在训刘娜。
“医大这俩年,哪科不毕业几个博士?你又不是不知道的。你姐夫博士还没有毕业,能在筒子楼弄个单间,他都花了不少的心思。柴主任帮着给弄到半价的集资房,给的是科室副主任的待遇,凭什么啊?不就是那层校友关系嘛。
真金白银地减了一半的房价啊。
这种校友间的互相帮忙,说穿了就是互相提携、让大家伙都能活得好一点儿。潘志比你们大了几岁,他要看不透这点才怪了呢。
我告诉你啊,娜娜,你跟小凤可以吵架,但不能有严虹、李敏之外的人在。就是龚海在场,你们四个都不能吵架。你明白不明白?”
刘娜在她姐姐跟前一向是很乖的。明白不明白的,她都要照做,也要立即表明自己明白了才好过关。“姐,我就是在家说说而已。你问龚海,吴冬在的时候,我都没怎么说小凤。”
端着苹果出来的龚海,被刘娜抓个正着。他立即配合地点头。
刘红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龚海说:“你就惯着她吧。她是没怎么说小凤,而不是没说。这些道理你不在家把她教明白了,分不清谁远谁近,以后她出去得罪人,我看你怎么收场。”
龚海好脾气地笑笑,看刘红准备放过刘娜了,便把潘志和严虹说将聚会挪到他们家的由来细细说了一遍。
跟随龚海出来的霍博士就说刘红:“过去潘志那边也好,反正关主任、柴主任、谢主任他们也都来咱家聚过了。我估计到时候去他们家的,应该是后面这几年分过来的小年轻。”
刘红就说:“那咱们俩就不去了。让龚海和娜娜去就够了。我本来是想着娜娜跟严虹、李敏、冷小凤住过一间寝室,也相处的蛮好的。这搬家后就少了往来,关系淡了总是不好的。潘志既然想弄个大阵仗,又都是小年轻的,让他们自己去玩吧。”
霍博士是没所谓的,这些事情上,他一向是刘红怎么说、他就怎么听。龚海见刘红是这个意思,便应承道:“我明天要值班。我给潘志打电话告诉他了。”
刘红不同意:“你下班了过去说一声,比你打电话去说好。潘志比你早毕业一年,那是你师兄,对他多尊敬一点儿,对你没什么坏处。”
“是是。那我就下班时先过去他家一趟。”龚海比霍博士还听刘红的。因为遇上刘娜故意不讲理、怎么也说不通了,只须偷偷跟大姨姐透露一二,那天大的麻烦事儿就都不算事儿。
“你明天值班,娜娜,你今晚在这边睡吧。省得明早还要跑过来吃饭。”
“行啊。”刘娜爽快地答应了,然后起身去洗漱。别说他两口子的洗漱用品,就是他俩的部分换洗衣物这边都有。
这让龚海有时候搞不清楚,到底那套房子才算是自己的。可刘娜就赖在二楼不肯搬回来,他也没招儿。装修后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住着了……
等医大放寒假了,大姨姐有三周假期可以在家休息,他以为就可以搬回家了呢。结果人刘红什么也没说妹妹。非原则性问题,刘红懒得与刘娜掰扯。
她花了一百块,买了张省院大夫搬家淘汰下来的旧床,让博士和龚海钉了些钉子做加固,然后就住到这边三楼的主卧了。
然后做饭用的就是龚海和刘娜准备的锅碗瓢盆。
这……唉!随便她们吧,都怀孕的姊妹俩。
¥
客走主人安,说的就是严虹家目前的状态。潘志也没想到今天午饭后,龚海和刘娜过来串门会变成个小聚餐。他在客人走后想帮着小艳收拾。
小艳却说:“潘叔,虹姨累了,你送虹姨回屋,我自己一会儿就收拾完了。”
严虹洗漱过后,懒懒地靠坐在床上,漫不经心地翻看最新一期的妇产科学杂志。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又从尾到头翻了一遍,愁容在她的眼角眉梢开始堆积。潘志知道这是因为她投稿的论文,这期仍没被录用。
连着好几天这么翻看杂志了。
“别看了,没有退稿,或者下一期就刊登了呢。”
严虹合上杂志,顺手放去床头柜上,不报什么希望地说:“也许是编辑连退稿都懒得退给我了。我再看看其它别的另选题了。”
这个潘志就帮不上忙了,但他还是尽可能地提建议给严虹。“上回李敏跟你说围产期监护的事儿,你觉得那个题目和方向如何?我听同学说附院的产科副主任陈惠池在做这方面的课题。”
“那个课题啊,我问过苏颖了。她说陈惠池的那个项目,是有联合国围产期科研基金资助。你说我个才毕业的小大夫,能挨得上世界性课题的边吗?”
“试试看呗。让李敏去问问,那怕你挂不上那个课题,知道从那个方向、从何着手去做,也比你这样自己摸索要好多了。”
严虹叹息道:“我要开口,敏敏肯定会去附院问陈老师的。陈老师给她讲这个课题,也是希望她能做产科大夫,跟着她搞这方面的研究。但你知道敏敏为什么这两年都不回医大不?她心里别着研究生的推荐资格那事儿,一直没缓过来那个劲儿呢。我让她回去,是难为她呢。”
潘志不知道李敏还有这样的心事儿。他顺着严虹的话问道:“我听说你们那年考研的说道挺多的,是不是啊?”
“嗯。我们在实习前就要交思想认识。然后有的同学就没说实话、不承认自己也参加游xing了。后来我们那年考研和往年不同,先推荐,然后考试。1:1的推荐。”
“你说实话了?”
“是啊。我当时觉得不说实话也不行的。我们年级主任去的那次,她就站在我身边。结果我发现有去的同学没写自己去,人家就得了推荐资格、可以参加考试了。”
“那也不是李敏一个啊。她拗什么劲儿呢。”
“她拗什么劲儿,你肯定猜得出来的。反正敏敏是很回避提起医大、也不想回去。你看我和冷小凤回去了吗?”
潘志沉默。自己只听说过刘娜总去医大,倒还真没见严虹、李敏有回去过。原来以为她俩和冷小凤是工作忙,不想还有这个原因在。
他试探着劝道:“那也是学校的主张,与那些临床教授和大夫是没有关系的。”
“是没关系啊,我知道。也许等我考上研究生、读完研究生,我就不在乎这个了。哎,我跟你说陈惠池那时候可喜欢李敏了。你不知道,在李敏后面轮转去产科实习的同学,谁进了产二都得先听她念叨一遍李敏怎么认真、怎么努力、怎么好,大家要怎么像她学习。我那时候赌气除了洗澡吃饭离开产科病房,还把妇产科学那本书背下来,就是因为陈惠池夸李敏夸的。”
潘志失笑:“看来老师树立榜样果然还是有用的。”
“那自然了。你们科的陈大夫不就在向李敏学嘛。你这半年耽误这么多,我担心他会超过你的。”
“不会。他差得远着呢。再说我做产科手术一样能保持住手感。你别不信,你白班不也会上手术吗?做的少了,但是手感没丢就够了。你看李敏这半年就少上了不少手术,但也没见她退步。彩虹儿,我就奇怪李敏是怎么练出来的。”
“那有什么奇怪的啊。我们刚到一个屋住的时候,她每天晚上都要在撕了皮、板筋上练习分离和打结。周日一练就是半天。我那时候也跟着她练习,不然也到不了现在这水平。”
潘志点点头开玩笑:“怪不得啊。我去年秋天看你做手术,我还疑惑怎么就一年的功夫,基本操作进步那么大,原来是跟着高手做练习啊。”
“那你以为呢。我要不是能跟得上,李主任和苏颖也不会愿意带我上台。”严虹略带骄傲地翘翘嘴角。“你不知道,我俩刚上班的那个月,买猪肉买到卖肉的认识我们了。他把没人要的撕了皮后来白送我们,猪蹄都是半价。”
“难怪你俩的基本操作都那么好,是花了很大的功夫。”潘志称赞了严虹一句,又把话题拉回到她的专业上。“彩虹儿,我觉得你除了晋中级需要论文,你不是还要在妇产科做一番事业吗?所以,我觉得你还是看怎么跟陈老师联系一下,毕竟联合国基金的课题,国内很难拿到的。”
“她那课题没个十年八年不可能完成。至于我的事业?潘志,我现在就盼着潘安稳稳当当地出来就好。原来那些雄心壮志,都要被他这抽筋磨没了。”
¥
继妊娠早期的嗜睡反应过后,平稳渡过妊娠中期的严虹,开始出现抽筋、脚背的轻度浮肿等迹象。即便她自己就是妇产科大夫,也只能尽可能地减轻症状、而没有更好的办法。
“等出班就好了。”潘志安慰严虹。
“出班啊?也未必会好哪儿去。还不如这四天一个夜班,有你替我值夜班,一周加起来我只需要上三天白班的。”
潘志一边给严虹揉小腿一边说:“那你就不出班了。我就怕你夜班的时候在值班室睡不安稳。”
“我还可以。就是你总这么值班不行。哪有人能熬得住一周上三个夜班的。”
“没事儿。外科现在值班的人手多得很。我要说自己不想上急诊手术,科里大夫没一个不高兴的。可能我带的小王是最高兴的。剩下那些进修大夫、实习学生也都和他差不多。就是陈大夫也都高兴着呢。他这个住院总照李敏差得太多,他和骨科那个住院总,都憋着劲想追赶李敏呢。”
严虹笑笑,“那那么容易就追上的。”她隔着被子温柔地抚摸着肚子凸起的那一块,与胎儿做起游戏。
她出神想了一会儿,然后又对潘志说:“哎,潘志,你说穆杰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我哪里知道啊。该回来的时候就回来了呗。”潘志换了严虹的另一条腿给她按摩。然后见她沉思的模样就说:“彩虹儿,你不好当着我的面想别的男人啊。还盼着他早回来,哼!”
“你想哪儿去了。”严虹笑着伸脚轻轻踢了下假装嫉妒的潘志。“我是说,你看产科最近这半年说是顺溜,但是夜班也遇到过好几例不好做的剖宫产。你还记得那例产后宫缩乏力、最后不得不做了子宫全切的吧?”
“记得。怎么了?那例后来不是叫了苏颖来主刀的吗?”潘志就是在那例手术,改变了陪严虹值班的模式。变成他上台替严虹做剖宫产、做夜班急诊遇到的宫外孕、黄体破裂等急腹症。
m的了,简单一个多小时的剖宫产手术,让严虹一个孕妇去做可以。子宫全切,妇科最大的手术,前后算起来得站4个小时或以上,他可不敢赌。谢逊的教训在前面放着呢。
“你说李敏他们神经外科的手术,动辄就两三个、三四个小时,甚至更久的。而且他们那手术经常是在显微镜下操作,比我们直视下做手术更耗精神。你说她要是怀孕了,她怎么办?停台一年不上手术吗?”
潘志被严虹问愣住了。他认真想了一会儿才开口慢慢说话。
“停台一年?不可能。我们这些外科大夫,到门诊坐半年,再回来手都生。所以,你看咱们外科大夫轮门诊、急诊都是以半年为期。”
他说着话就摇头,很为难地、肯定地说:“女外科大夫不好干啊,仅这生育关就难过。”
严虹美目盯着潘志说:“要是穆杰能很快回来、敏敏又能考上研究生,你说她要是能在读基础课期间把孩子生了,是不是两全其美?”
潘志立即回答:“那最好了。我跟你说我也是盼着李敏能去读研究生的。有她打头,你以后考在职的研究生也容易。”
“我三年内不会想这事儿的。孩子太小,完全丢给小艳我不放心。”
“我还在家呢。”
“你在家也不行啊。潘志,这几个月都拖得你放慢在外科业务上的努力了。其实有件事儿,我想了很久了,我觉得你应该争取去进修、或者再做一次住院总。你先别急,你听我说完。做住院总是进步最快的,对吧?”
“对。可我做过了。”以前是单身汉,做住院总也没有什么的。现在自己有娇妻、爱子又即将诞生,他潘志怎么舍得离开家一年?别说是住院总,进修他都不想了。
“做住院总上台几率是最多的,对吧?”
“那未必。你看李敏这半年就没怎么上急诊台了。”
“她是给小金让路。但你做住院总不存在给任何人让路的事儿。是不?”
潘志点头。
“你看我休完产假再上班,就快要到9月了。我这一年的哺乳期,可以都上白班的。我可能要利用这段时间去妇科、产科的门诊,计划生育那边我也没去过呢。这一年,你或者进修或者去做住院总,白天小艳带孩子,晚上我和小艳一起带。
我还有一个想法,等潘安大一些,能上幼儿园了,我就要准备考研了。或许第一次考不上,第二次应该也可以了。你那时应该准备好了晋副高的论文和英语、或者是晋完副高了。然后我去读书,孩子就要你来带三年了。你觉得怎么样?”
潘志听了严虹的打算,双手抱紧了严虹的小腿,呐呐道:“彩虹儿,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遇见你。你入大学报到那天,是我接待你和爸妈的。我那时应该就喜欢你了。”
严虹看着激动的潘志先是惊讶,继而尴尬,自己没半点儿印象啊!
潘志把脸埋在被子上,闷闷的声音传出来。“我就知道你不记得我的。爸妈都记得我。还说你瞒了他们好几年。”
严虹失笑,伸手摸摸潘志的头发说:“你起来,你压着我的腿了。”
潘志抬头,先把眼镜扶好,然后很认真地对严虹说:“但我那时候知道自己和你是两个世界的人。我那些年那么努力想回到省城,其实可能就是在想、在想考上研究生了,我应该就有资格站到你身边了吧。”
“你怎么会这样想自己?大家都是平等的人。”
“口不对心。平等那话是糊弄人呢。这世上就没有平等两字。在婚姻上,不仅有广义的门当户对,也要靠绝对的各种条件加到一起的平衡。你看吴冬和冷小凤他俩,要说他们两家是门当户对,那是睁着眼说瞎话儿。但是一张医大的文凭,就把这挺大的阶层差拉齐了。你以后得空儿了就劝劝小凤,再别那么干了。不然别说吴家,就是吴冬早晚也会寒心的。”
“好。不过我就担心她父母不会就这么打住。像娜娜说的那样,这写几封信,就能要到一大笔钱。要是他父母亲过来呢?”
“应该不会。她哥哥弟弟总得要脸的。就像我们家,真要有什么不公平的事儿,你舅舅可以出面、你哥哥和你姐夫也可以出面。最后还有你父母亲。
她父母要是过来给小凤压力,吴主任和范主任拉下来脸,能让吴雅的公婆出面、甚至请医务处出面。她爸妈为了俩儿子在单位的脸面,也不会再怎么难为她。但这次,她是不该借钱寄回家的。”
“潘志,其实我很好奇那么多的钱,小凤从哪儿借到的。我估计小凤手里也就有四千块钱吧。敏敏没有、娜娜也没有,她要是跟她们科里的人借,吴主任应该早就知道了。”
潘志略微沉吟了一下说:“或许是跟徐强借的。”
“不可能吧。我们谁和徐强都没什么交情的。”
“人家未必是冲着和你们的交情借,人家是冲着范主任借的。我猜就不是徐强,也得是类似的人。不过你看吧,吴冬知道这事儿了,肯定要在走之前把钱还了的。等他还了钱以后,他应该会告诉我们。”
“告诉我们做什么?”
潘志敷衍严虹:“让大家多照顾小凤一点儿呗。省得她去外面借钱、给范主任惹麻烦。”
“多余。她父母才拿到那笔钱,今年不会再跟她要钱了。”
“但愿吧。这事儿还得靠她自己想明白。”
“想明白什么?”严虹不解。
“想明白她就是再给父母多少钱,她也不是父母心里、眼里宝贝的那个,也比不过她哥哥她弟弟。别人不说,你看我们家,我大哥二哥的出生、我和我弟出生,我爸妈的心情能是一样的吗?亲爹亲妈都做不到一碗水端平的,也做不到平等对待自己的儿女,总会有被忽视、被牺牲的。
我要不是一直都是全校成绩最好的,且那时候谁家出个大学生,简直是祖坟冒青烟的事儿,我想读完初中了再读高中,做梦吧。
我跟你说,我那时就是看到了学习好和考上大学的荣誉了,不然就是跟着我爸、我大哥、二哥做个泥瓦匠的命。最后差不多的年纪了,我妈会张罗给我定个比不上我大嫂的农村姑娘,镇子里的不用想,我妈不会舍得给和我大哥娶媳妇一样多的聘礼。”
严虹拽过潘志的手搁到被子上,他的手心立即感受到严虹肚子里胎儿的蠕动。这让他动容。而严虹抚摸他手背说的话,更让他心动。
“都过去了,不委屈了,咱们不委屈,啊!你看,你现在有我看重你,有我拿你当千金不换的无价宝贝。还有潘安,你也是他唯一的。”
严虹肚子里的孩子在潘志的手心又蠕动了几下,“你看潘安都知道你委屈了,他也想安慰你呢。”
潘志感动,专心地跟随严虹开始感受孩子与他们的互动。
过了一会儿,大概胎儿累了,不再动了,严虹才又说话。“其实你爸妈吧,能把你们都好好养大了,也不容易的。”
夜归2
出了严虹家, 就假装回避风大、将嘴巴藏在围巾里、抱着吴冬胳膊回到家的冷小凤,在有了借口可以回房休息后, 立即回去了房间。
她慢慢脱了羽绒服, 整理好围巾,细心聆听着屋外的动静,发现范主任吩咐吴主任回房间,又带着吴冬去书房了,便蹑手蹑脚去厨房烧水、到卫生间洗漱。
打理好自己的冷小凤迅速钻到被窝里, 才灌好热水袋烫得她缩脚,这种既想挨近、抱紧、但又不能的感觉, 让冷小凤愣神了一会儿, 片刻后, 她在被窝里缩成一团慢慢地捂上了脸。
她很不舒服, 自觉面子很下不来。
刘娜还是那么心直口快地说话, 她当然可以这么说。她爸妈又不朝她要钱,有什么事儿都是她姐姐在前面顶着的。自己能不给爸妈寄钱吗?如果自己能忍下心不寄,就像潘志说的那样,能眼看着弟弟冒风险吗?
在外科上班,要是休息不好,用脚指头都会想到能出现什么情况。轻者被主任呵斥,重者很可能就会被踢到医务科。
刘娜是看过李敏怎么辛苦的, 她怎么就不动脑子稍稍多想一点点儿呢?冷小凤觉得自己从来没像今天那么讨厌刘娜的心直口快了。
俄而她又想到严虹。还是严虹好命啊!爸妈是干部, 每年都开车送她返校。这工作了, 五一、十一还开车来看她。她想要保姆, 就给她送来一个教好的远亲。
想到手脚利索、说话干活已经看不出农村姑娘本色的小艳,冷小凤止不住自己的羡慕。吴家雇不起保姆吗?雇得起的。
但他们不会雇人的。
要是自己和爸妈说要雇人,可能妈妈就会撑着病体来做家务、带孩子……到时候自己可能要做的事情就更多了。
冷小凤在被子里闷久了,觉得喘不过气起来,便把脑袋拱出来了。于是她立即看到窗帘没拉好,但她瞪大眼睛盯着床帘的那丝缝隙,思绪又漫游回今天的聚会上。
虽然大家都是帮着自己说话,但是……每个人都要提出自己要先跟吴冬说说、商量下,但隐含的其实都是不赞成自己寄钱的态度,当自己察觉不到还是自己想不明白?
这事儿是自己错了吗?
当然错了。没与吴冬商量是错了,向医药代表借钱是错上加错,但最根本的错误是——投胎错了!
没有像严虹那样的好命,有当官的父母;没有像刘娜那样的姐姐,能在前面遮风挡雨;更没有李敏当外科大夫的好运气,要是自己晚一年毕业,是不是就可以去上儿外科、跟着柳主任做心外的手术了?
自己是没有李敏的好运气,去刘主任家吃个饭,就能遇到像穆杰那样子各方面都优秀的人、还对她倾心不已;能遇到还没结婚、就把钱全交上来的男朋友……
想到穆杰给李敏的汇款,在省院里已经传成汇来了一万八的数目了,冷小凤就不由地攥紧了拳头。
真是越有钱越有、越肥越添膘啊。
她想了又想,情不自禁地把所有的一切都归到命、归到运了。她愈发地自怜自伤,一颗大大的泪珠突然从她内眼角滑落,越过鼻梁,与另一只眼里的泪珠汇合,流经太阳穴,消失在枕巾上的乱发里。
而那一滴泪,就像打开了蓄洪水库的闸门,默默地不停地流出的泪水,湿了头发湿了枕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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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冬悄无声息地推开卧房的门,进来就先看到那丝窗帘缝透进来的冷光,然后就听到床上的小凤,发出隐隐约约的哽咽声,闷在被子里的哭泣声断断续续的……
他扭亮了一点台灯,发现冷小凤整个人在被子里缩成了一团,只有乱糟糟的头发露出来了一部分。
“风,小凤。”吴冬可不敢让小凤这么伤心,他匆匆爬上床,把人连被子一起抱住。“小凤,你这么伤心,吴双受不住的,我也受不住的。”
冷小凤这时才发现吴冬进来了,她挣扎一下,吴冬放松了一些搂抱,继续劝她说:“事儿都过去了,啊,咱们不伤心了。”
冷小凤抽噎了一下,抬手把眼泪抹下去。她什么也没有说的神态,让吴冬猜测到怀里的妻子,可能是为在严虹家面子受伤而难过。
做错了还不能说?吴冬有心说几句,可是小凤这状态,他张不开嘴说她。他看着难过的冷小凤忍不住就想,下午自己做得是不是过了?
过了吗?过了吗?过了吗?吴冬连连拷问自己。理智告诉他没有做错、也没有过火。见机行事,把隐患消灭在萌芽状态,那些铺垫绝对是应该的。
可自己明明是按着亲妈说的正确指引做的,怎么看到媳妇的眼泪,自己就觉得愧疚、就觉得少了理直气壮了?
冷小凤不吭声,强憋回眼泪的隐忍状,让吴冬更难受了。他为了孩子只好耐心哄人。
“凤,这事儿怪我。我十一返校前,应该考虑周全点儿,应该多留些钱给你。你要是有万、八千的在手上,就不会有这事儿了。”吴冬慢慢捋顺小凤的头发,心里开始为这几天不痛快懊悔,不就几千块钱嘛,犯得着让自己和小凤这样嘛。
犯得着让吴双也不安稳嘛!
这年过的。
*
初四的后半夜下了这年冬天最大的一场雪。且到了早晨七点多的时候还没有停。白茫茫的大雪,将省城笼罩在一片纯洁的仙境里。
可舒文臣和陈文强知道,这美丽的景色对市政交通来说绝对是陷阱重重,为了应对可能到来的交通意外,他们要立即走路回医院去。这么大的雪,叫车也没用,路上的积雪没扫,小车会陷进雪里的。
陈爸爸知道亲子和养子的责任在身,这时候不可能躲在家里的。陈妈妈舍不得俩儿子,就里外忙乎、紧着催促老楚和小尹:“给他们俩带多一双鞋子、再带多一条裤子。”
老楚和小尹被她使唤的团团转。
“哎呀,这大雪天的,你们俩终于能够再趟雪玩了。”陈妈妈说着笑话,眼里和脸上全是明显的不舍。“你们俩可要注意点儿,别滑着了。再多吃点儿,天冷容易饿。”
“嗯嗯。”陈文强已经吃饱了,但还是接过亲妈递过来的肉包子。
舒文臣觉得自己已经吃得噎到嗓子眼了,他趁着陈妈妈给陈文强夹包子,立即站起来穿羽绒服、换鞋。
“老陈,你快点儿。这道不好,咱倆还不得走一个小时啊。”
“你俩走慢点儿。晚到几分钟没什么事儿,可别摔着了。”小尹不放心地叮嘱他们。“这大雪天下的!怎么就下了这么大的雪呢。晚一天下都好。”
他们的计划是吃完午饭就回去医院那边的宿舍住。晚一天下雪他们就可以从家里去医院。何至于要这样冒雪往医院走这么远的路。
“我们会小心的。老楚,你把那几个孩子们都喊起来,让他们把院子里的雪都扫了。别让爸妈出屋,免得着凉。风后暖雪后寒的。”
“好好,我知道了。你和老陈加小心。”
舒院长和陈文强应下家里两代女人的关心,各背了一个双肩书包(倒出来孩子的书包给他俩装裤子和鞋子)往医院走。
路上基本看不到行人。只有漫天的飞雪,还有路边模糊的白杨树,提示他们是走在去往医院的正道上。
没走多久,两人的狗皮帽子上就落满了雪花,睫毛上也随着呼吸挂上了白霜。积雪没了俩人的军勾棉皮鞋的鞋面,陈文强走在前面,他一脚踩进了一个相对偏洼的雪窝子里,连脚踝都没进去了。
人行道这块儿缺了块地砖。
幸好他没有崴到脚。
舒文臣拽了他一把说:“你看点儿道哦,怎么还和小时候上学是一样的。”
陈文强不在乎地拔脚出雪窝子:“反正到医院这鞋子也是要换下来的。”
“那你也得小心点儿,小心雪下面有冰。咱们不是小时候了,老胳膊老腿的,摔一下可呛不住劲儿。”舒文臣拽着陈文强不撒手:“你跟在我后面好好走。”
*
漫天的大雪也影响到小艳去给李敏送早饭。小姑娘走到楼下,想了又想,又反身上楼,把严虹妈妈送她的棉鞋找了出来换上。
才要出门,被严虹叫住。
“小艳,你不是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我回来换一双棉鞋,外面的雪太厚了。我怕把敏姨给我的皮棉鞋跋沓坏了。”
“你这傻孩子。越是这样的大雪天,越要穿皮棉鞋的。不然那布棉鞋到医院就湿透了,回来还不得冻冰啦。你都多大了,着凉了会肚子疼的,快换回去。”
小艳见她这么说,赶紧就又把鞋子换了回去。然后匆匆地提着保温桶走了。这回来地折腾一次,时间就比原来要晚了。
潘志做完50个俯卧撑50个下蹲,过来跟严虹一起吃早饭。他看看窗台上堆积的雪花,再看看空中尚在密集落下的飞雪,认真地对严虹说:“彩虹儿,今天扫雪你不能去的。”
“那怎么行。科里也不是我一个怀孕的,别人会有意见的。”
“你听我的,初二那天我就为你担心得不得了。今天让小艳替你去干,反正只要有人干活就可以了。小艳去了比你能干。你们科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那也是的。
不去就不去吧。严虹和潘志一样,现在把肚子里的潘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既往那些是不是积极分子等的追求,已经被她抛到脑袋后面了。
她喝着牛奶,吃着烤馒头片,蒸鸡蛋羹,胡萝卜香菜拌的小咸菜。边上的潘志则继续是他习惯吃的大米粥、馒头、撒了炒芝麻粒的苤了丝咸菜,还有一个煮鸡蛋。
“牛奶比大米粥的营养好。”严虹想说服潘志换牛奶喝。“每次少喝点儿,当脱敏治疗那么慢慢培养肠道菌群了。”
“我的胃肠只能吃大米粥。只能适应这馒头里的牛奶。”潘志笑笑,元旦前牛奶公司的过来征订,严虹就让小艳定四份鲜牛奶。小艳订了三份。他试着喝第一次就出现腹泻,儿科学上的什么煮沸加糖都试过了,没用的。
果然是穷命的基因在发挥作用了,他只能干看着严虹和李敏喝牛奶。也不知道牛奶公司是怎么想的,还一订还非得是一年的。
幸好小艳足够聪明,把剩下那份不能喝的牛奶用来和面蒸馒头。
李敏等到快七点半了,才见到小艳送来早餐。
“是不是夜里下了很大的雪?小艳,再遇到这样的情况,你打电话给我,我在食堂过来卖饭的推车上随便定一份就可以了。”
“谢谢敏姨。”小艳过来严虹家与李敏相处久了,知道李敏不是与自己在说客气话,便直接谢过李敏的好意。
“今天是我起来晚了。这早餐是你家奶奶准备的。”
“是吗?没事儿,我都可以的,我不挑嘴。”
小艳听李敏说她自己不挑嘴,忍不住笑起来。要说不挑的,只有潘叔,自己做什么他吃什么,而且还都吃得很香,一度让自己以为是手艺进步了。后来,跟他们一起出去吃饭庆新年,才知道外面的菜做的比自己好吃,潘叔吃得更津津有味。
她就奇怪他那么瘦的人,吃那么多,都吃到哪儿去了。
羊肉元葱的馅饼,鲜牛奶,这种搭配?李敏喝了一半牛奶,吃一个馅饼,把剩下的牛奶倒嘴里,夹起剩下的那个馅饼。小艳站着不走,那她就吃自己的早饭、等她开口说话了。
李敏吃完了,小艳看她开始装筷子了,才慌忙去收拾保温桶。期期艾艾地问:“敏姨,你会很快结婚吗?”
“差不多。等我男朋友休探亲假回来就结婚。你怎么想起问这事儿了?”
“是你家奶奶问我妹妹多大了,会不会做家务。她十五岁了,我出来,家里都是她在做饭洗衣服。敏姨,你愿意要她来帮忙吗?”
“和你一样聪明、勤快就好。”
“我会好好教她的。”
“好啊,但是我暂时是不需要人的。你看我自己都住在医院里呢。”
“我明白,要等你和虹姨那样怀孩子以后的。敏姨你同意了,我就写信告诉她好好准备。”
被一个17岁的小姑娘说起生育之后的安排,李敏觉得这个世界,咳咳,连美味羊肉馅饼的余味都不那么美好了。
“你赶紧回去吧。今儿个这么大的雪,记得问问你虹姨是不是你替她去扫雪。”
“好。”小艳收拾东西走了。
李敏在值班室里转圈消食,想到明天晚上实习生就能回来、进修大夫也会回来,这一周少人使唤的感觉就更急迫了。昨晚楼下又收了好几个住院,向主任是想把骨折的转骨科的,但是她宁可让患者住走廊,也没敢同意他的要求,把患者分流到其它三个外科病房。
今天这场大雪,不要再有住院患者。李敏明知不可能,还是暗暗地在心里祷告。创伤外科已经住满了,没地住了。
刺耳的电话铃声,把李敏下了一跳。她怕是急诊的电话,立即紧走了两步接起来。
“喂,我是李敏。”
“小李啊,我是张正杰。我听小郑说昨晚又收了好几个?你把肋骨骨折的转上去。我担心今天万一有什么事儿,创伤外科到时候没病床就不好了。”
“张主任,昨天也里向主任要骨折的患者,我没同意转给他,郑大夫和你说了吗?髌骨骨折的,等你上班做手术。胫骨骨折的做了石膏固定,都在走廊住着呢。你让我现在把肋骨骨折的转上来,我不敢。我怕他。”
李敏才不想沾手这样的麻烦事儿呢,到时候向主任杀上门来,百分百是自己没理。且肋骨骨折、外固定就够了的患者,转上来给石主任添堵吗?收了肋骨骨折的,是不是得把头皮创伤的收上来?
“张主任,外面的雪挺大的,估计今天要扫雪,不如你早点儿过来呗。我估计我们科的石主任也会提前过来的。”
李敏的意思很明白,你们这些做科主任的商量怎么安排患者好了。她一个小住院总,不掺和这些事儿。
她的拒绝让张正杰很不高兴,而后紧随的推他与石主任商量,让他更不爽了。但李敏说在道理上,符合院里患者分流的规定,他只得沉着脸悻悻地放下电话。
“正杰,咱们是不是得赶紧回去医院了?”他媳妇收拾了两大包东西过来问。
“我先回去了。你等雪停再说。我看外面这么大的雪,公交车也未必能开出来的。要是没车,你就回来往十一楼给我打电话,我好给你请假。本来就感冒,可受不了再出去冻半天。要扣奖金就扣吧。”
“好。”女人接受了丈夫的好意,关切地问他:“那你怎么回去?骑自行车恐怕不行吧?”
“这天那骑得了自行车。这一路都没扫雪呢。我走路了。”张正杰起身穿羽绒服。
“那还不得走两小时去啦?”
“两小时能到医院算快的。但愿这雪还能下一小时。够我能及时赶到医院。”
女人的担心全在挂在脸上,但她也不能阻止丈夫冒雪回医院。虽然创伤外科科主任这个位置,一直被丈夫戏谑为生产队的小队长,干活打头的。但就是这个干活打头的差事,也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这不仅是待遇问题,还是身份的象征。
走出去说是省院外科的主任,就比一般的外科大夫强百倍。这也是在大裁军之后,他们这个日渐没落的大院、少数有出息的子弟里,靠自己干出来成就的人。
*
与此同时,一辆全封闭的绿皮列车临时停驻在子牙河附近。列车停稳以后,穆杰穿着军大衣从第二节车厢跳下列车,够级别能下车的人数并不多。他们很快在通信兵的来回奔跑下集合到专列的第一节车厢门外。
“出了什么事儿?”
“原地待命? ”
“东北突降特大暴雪。铁路暂时停运。上级命令原地待命。”一封电报在这几人之间传递。
“回电:三团收到命令,原地待命。”
“是。”通信兵敬礼后离开。
“各营回去传达指示到各班排长,纠察队负责纪律。”
一道道的命令传下去,很快戴着白色袖标的两列士兵相继跳下列车,持枪核弹地开始来回在临时停靠的列车周围巡逻。要是没有他们这些在车厢周围活动的军人,这一列绿皮列车就得被当成是普通的旅客列车了。
穆杰没有回车厢里去,他站在车厢门口向北眺望。从南到北三千公里,从最开始的穿着单衣,逐渐加码,穿上了薄秋衣再厚秋衣、然后棉袄棉裤,现在穿上棉大衣、戴上棉帽子了,还仍能感受到北方寒气的凛冽。
“老穆,在想什么?”问话的是三团的团长,他比穆杰大了整十二岁。他眼看着下连队实习的小穆,从给自己做助手开始,先是把整个连队改变了精神面貌,然后带着全连战士在全军大比中摘得了集体项目的桂冠,也推自己上了一个台阶。
他看着穆杰扎扎实实地靠领军、凭战功……用了十年的时间,从听从自己吆喝的小穆,成为自己不得不认可的老穆;成为与自己平起平坐、比自己前程更加光明的副团。自己42周岁了,临近转业去地方的年龄了。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再向上一步,如果没进到少将的行列……
唉!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自己也将成为流水中的一滴……
“要是没有这停运,咱们今晚就能到金州了。”穆杰的遗憾很明显。
“是啊。没想到啊。”团长就更感慨了。
没想到的不仅是因暴雪的临时停靠,更没想到的是安宁下来的南疆交给云南驻军后、他们在休整了半年后、以为自己的部队就要成为南疆驻军的一部分时,突然接到总参的调令,命令参战的部队以团为建制撤离云南。
“三千公里,一周的时间,咱们就从夏天到冬天了。m的,这才离开西北多久,我就觉得胳膊腿呛不住这寒气了。难道东北比西北更冷?!” 说话的人使劲跺脚,随着话音眼前是一团团的白气。
“走走吧。我也觉得挺冷的。”穆杰摘了手套,把大衣扣好。伸手把团长棉军帽的帽耳扒拉下来:“你的耳朵都冻红了。”
然后他又把自己的帽耳朵翻下来,把帽绳系上,手套戴好。这才零下十度左右,自己那分到4500米雪线上的战友,终年没有多少零上的时候呢。
俩人踩着不算薄的一层积雪,从列车的头部往尾部走。一路走一路检查,所经过的车厢,所有的窗帘都挡得很严实。从头到尾了,然后要从列车尾部再走回到头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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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了哥情失嫂意。听了亲妈的,在媳妇那里就难过了……
哈哈,吴冬开启新生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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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大家喜欢的男主回来了
***
chap86
作者回复可思君发表时间:2020-01-04 07:57:43·
花样新颖的催更,佩服
每次月初的万字更以后,都会有一个倦怠期。
然后还要反复斟酌后面的处理是不是合理
因为这些有原型的人物,一旦走入小说以后,哪怕有艺术加工,他们也有自己活生生的思想和生命
就像在现实生活中,他们不会以我的意志为转移
*
另:最初的大纲被弃掉了,双开时断断续续攒下的那十多万字也被删除了
但是90年代初期即将结束是不争的事实
虽然我仍保留了初始大纲的夜归,旦夕、福祸、双至。
将4号的留言黏贴在这里,你们懂的
¥¥¥
与基友碧影聊天,她说起自己是全文存稿党。
说起全文存稿时,她一个人与书中的人物对话,反复删改,精益求精……
突然觉得自己这样每天6000+不够严谨,是家织布、是粗陶
被指文笔粗劣、行文聒噪、用词粗俗,
也是应该的。
或者是文如其人!
因为岁月把曾经的那颗敏感的玻璃心,锤炼成铜墙铁壁,并驱使我在中老年泼妇的不归路上,狂练铁布衫、金钟罩,向刀枪不入的方向进化
让我再像20岁那样捏着绣花手绢,包着手背炒菜……呵呵,不可能的
现在就是热油溅到光秃秃的手背上,眼睛都不带眨的,继续炒菜
这点痛算什么,根本就不在乎,何曾会有泪
*
但是免不了要琢磨,是不是应该将粗糙的家织布,织成锦绣啊
夜归3
西北风在毫无遮拦的旷野肆虐。它呼啸着卷起临时停车点的积雪, 毫不留情地摔打在放下帽耳只露出脸庞的俩人身上。让这俩饱经战火洗礼的壮汉,不得不回避其锋芒地侧着身子迂回与其抗争。
牙子河这儿的雪都这么大了, 省城的雪就得更大了, 天也会更冷的。不知道敏敏会不会冻着了……穆杰的忧心悄悄爬上了眼角眉梢。
“老穆啊,要是没有这次南北调遣, 你差不多就可以休婚假、娶媳妇啦。来来,跟老大哥说说,是不是挺遗憾的啊。”团长侧脸, 躲避开正面袭来的积雪, 与穆杰开起玩笑。
这次以团为单位的北上,全团干部被分散到各个车厢,每节车厢里都有一位营职以上、配以一位连级干部坐镇。团长在第一节镇守,他身边除了通信员和警卫员,就是普通的战士。若是平时还能与战士们开个玩笑、拉歌做个互动什么的, 可鉴于行军途中有纪律要求,放个屁最好不要带响……就更别提窜车厢与政委、参谋和穆杰等闲磨牙了。
这让性格外向的、喜欢抽烟的团长很不适应。他每天都在憋着、憋着, 憋到能下车的时候, 就抓紧时间与政委或是穆杰磨叨几句。政委和穆杰都深知他的秉性, 也就轮流陪他,听他叨叨几句、容他有片刻的释放。
“是。”穆杰很光棍地承认了。“等到了金州, 我是不是就可以休婚假了?”目的地只有团级的几个领导知道。
“可以。你小子运气好啊。我还以为咱们这回会去吉林呢。金州可是离省城很近了呢。听说开车只需要两小时就能到。”
穆杰背转身子, 侧对着团长笑笑。这是在高速路上跑的时间, 没有算离开军营上高速、下了高速到省医的这段呢。
但是能好胳膊好腿地回到北方军营驻军, 别说穆杰, 这趟列车上的战士们绝大多数应该是很高兴的。
不高兴的也就是那几个才轮到休探亲假、就被急电催回到休整驻地集合、然后再坐火车往北边来的正营级干部了。好容易轮到他们这些正营级的休假了,却是才到家就得归队……且他们今年想再休假可就难了。不过从作战部队转回为地方驻军,他们可以把家属接到部队随军的。
穆杰暗暗庆幸自己坚持发扬风格到底了,不然很可能到省城三五天就得南下归队,然后再跟全团战士们回来……
“那我就不客气了。等部队安稳下来,我就把婚假和探亲假一起休啦。”穆杰趁机敲定自己的休假安排。
团长放声大笑,笑声里的促狭和揶揄,穆杰假装没听懂。等团长的笑声落了,他才转回身子说:“我也挡不住所有的西北风,一会儿你回去车厢记得喝点儿热水。凉气存到肚子里,别把你的胃病勾起来了。”
笑够的团长被噎了一下。小穆细心好不好?好!在战场上那是能取胜、能保命的。可是平时也这么细心,怎么就感觉有点儿不舒服了呢……
穆杰不理会愣怔的团长,他不顾拍打到脸上的雪花,极目向北眺望。省城,只有1000里了。那里有自己魂牵梦绕、刻进骨髓的女孩,他心里升起来思念的难捱、盼望早日再见的焦灼。
481天,481天了!
想到俩人还曾有近一年时间音信不通……穆杰握紧拳头,放开,再握紧,感觉到的还是分别时,那沾满手心的泪水。
想到休整的小半年,也仅仅能靠着每周一次的五分钟通话和通信聊慰相思。那写满了几页纸的相思古诗词,每一句自己都能背下来。
“玲珑色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知,我知!
*
同时因这场大雪焦虑的还有李敏的家人。他们原计划是午饭后回去小城的。但是这样的大雪,会不会导致铁路停运,他们没有任何消息来源。因为李敏这里没有电视,想知道政府有什么通知都没办法。
“先等等看了,要是雪还不停,可能今天会发生铁路停运。吃了午饭,老大你自己去火车站看看,要是能通车,你打个电话回来给小艳儿。我们再过去。要是停运的话,你自己在火车站等等。省城是交通枢纽,不会停运整夜的。
至于我们,你媳妇和你弟弟都放假,我和你妈妈晚一半天地回去,也没什么事儿。我们四个带阳阳一个,回去也不拿什么东西,你也不用挂念这边。”李敏父亲放下筷子,见长子看着窗外的雪花出神,就把今天的事情做了一个安排。
李敏她哥见父亲说得头头是道,便点头同意了父亲的安排。全家就他一个明天得按时到岗位的,不带孩子也就没什么压力,他自己去火车站没有任何负担。这个春节来来回回的过得也真够倒腾的了。可不这么做,妹妹是无法回家团聚的。他现在是万分佩服那些跑通勤的,人家是年年月月、岁岁年年地每天往返……
李敏的嫂子说:“妈,我烙点儿葱油饼给他带着吧。就是火车停运,火车站一般还是会供应开水的。就着开水吃葱油饼,比面包和饼干都好。素油也不怕凉吃的。”
“太麻烦了,我就买包方便面对付一顿半顿的,怎么明天早晨也能到家了。”
“我看不如把葱油饼切丝、装饭盒里,到时候用开水一泡,绝对比方便面好吃。我姐都说了好多次不能吃方便面,说里面的防腐剂,会把人吃成解剖室的标本。”
梁工轻拍一下老儿子的肩膀:“去,你去和面,让你嫂子教你烙葱油饼。大过年的,说点儿什么不好。幸好阳阳还没起来。”
李敏弟弟站起来捡碗,笑嘻嘻地说:“妈,我会烙千层饼。嫂子你看着我干就行。其实我已经挑好的说了。我姐说的比我还那什么……”
李敏的原话比着还邪乎呢,那是吃多了带防腐剂的方便面,小心吃成木乃伊。
“你姐还什么了?”李父看长子听到孙子动静,进屋把孙子抱出来了,赶紧提醒老儿子:“你快去和面,阳阳吃了饭要找你玩的。”
“好好,我这就赶紧去弄。”叔嫂俩人收拾早餐桌,进厨房了。
餐桌上的大碗里扣着给阳阳留下的早餐,洗手间里,年轻的父亲在教导儿子:“轻点儿刷牙。来,把牙刷再往这么转转。对了,把小虎牙都刷干净了。”
满屋的祥和温馨,弥漫在室内的每一处,都是家人互相关心、体贴、理解、凝聚为一体的亲情。窗外是密集的雪花,一团团一簇簇地扑向窗台,集聚了厚厚的一层。白茫茫的大地借着飞雪,与渐渐亮起来的天孔仿佛浑然一体了。
暖气不如昨晚睡着的时候热乎了,室内的温度也跟随着降雪开始下降,可这外面的寒冷却没有影响室内的亲密。梁工把孙子的小棉袄找出来,哄着他穿上。又过去厨房,让指导老儿子烙饼的儿媳妇去穿多件衣服。
阳阳昨晚和他老叔闹够了才睡,所以吃早饭就没人叫他起来了。可这小子也没晚起来多久,这捧着粥碗发现下雪他就坐不住了。
“爸,你带我堆雪人呗。”
“先吃饭。吃完了再说。”看着儿子吃饭的年轻父亲搪塞儿子。
幼齿的阳阳便把这吃完了再说,当成是允诺他吃完早饭可以堆雪人了。可等他吃完早饭才发现,爸爸的话里有机关。
“我说的是你吃完早饭再说,没答应你吃完饭就可以出去堆雪人啊。你问问你爷爷奶奶,爸爸刚才是不是这么说的?”
阳阳在爷爷奶奶那儿没得到支持,便去找自己最近玩得最好、最投缘、最可靠、有求必应的玩伴。
“老叔,我爸不跟我玩。老叔,我带你去堆雪人吧。”
“老叔干活呢,你等我烙完饼的,咱倆再玩,啊。”
阳阳失望极了,在屋子里转了几圈,跟着爷爷写了一会儿大字,又去磨在包饺子的奶奶和爸爸。
“爸,咱倆去堆雪人吧。”
“等雪停了再下去玩。你先跟爷爷去写字。”
“我不想写了。我今天的五十个写完了,我想出去堆雪人。”
阳阳闹着不肯在屋里呆着,突然楼道间响起了“咕咚”声,跟着就是孩子的尖叫声,然后是大人的激烈争吵。
李敏她哥拉开里层的木门,听了一下说:“好像是对门的潘大夫。”
“那你快去看看。老李,老李,你们爷俩穿上衣服去看看。”
*
李家父子迅速穿了羽绒服出去了。果然,潘志站在四楼与窦大夫的媳妇在争吵,而且争吵的越来越激烈。
其实吧,说是争吵,倒不如说潘志快被窦大夫媳妇的手指头点到脸上了。虽然潘志平时是个温和的人,但这时候居然毫不退让地站在窦大夫家的门口,连脖子都没有往后缩一点儿地在继续辩驳呢。
李父暗叫一声“不好”,和女人吵起来这事儿,自家爷俩都上去也没用。对付这种泼辣的女人,必得有罗老太太的犀利和罗主任的实力才能制住。
他赶紧吩咐儿子:“老大,你去楼下罗家看看,把罗老太太或者罗主任请上来。”
“好。”李敏他哥蹬蹬蹬地往楼下跑。
李父才上到四楼的最后一个台阶,就见自家楼上那户的门开了,他赶紧往前走几步,让开人家开门的位置,然后把潘志往后拽。
“小潘,听叔的话,咱们先回家。回家。”
石主任和她老伴儿出来了。石主任一出来就把潘志往自家拉。“小潘,进来说话,来,进来说话。”
潘志的两个胳膊都被五十多数的人拉住,他悻悻地住嘴,不甘不愿地被拉进了石主任家。“老李,一起进来劝劝小潘。”石主任热情地招呼已经到了自己门口的李敏父亲。
“好,那我就这样登门了。”李父爽快地应了。
石主任的家里电视机还开着呢,声音不算是很大但也不小,可能就是这个缘故,他才比楼下李家父子晚听到争吵的声音吧。
“不用换鞋了。随便坐。”石主任关了电视机,招呼还是换了鞋进屋的李父和潘志坐下。“我这虽然搬了新房子,这客厅里的家具还是从原来那边拉过来的,比不上你们两家是全新的。”
“她俩啊,她俩连沙发都没买。我家那丫头还说‘我人都不回家睡觉,我买沙发给谁坐’。她们那餐桌配的椅子,利用率非常高。说起来她们那些家什还真得谢谢你,老石。要是没你的帮忙,俩孩子未必能那么顺利置办好那些家当。”
“老李,你这么说就太客气了,那天也是碰巧跟她们俩遇上了。再说我调过来就跟小李一直在一个科,大家是同志,顺手就能帮忙的事儿,不值得一提。老李,你这闺女养得真不错,手脚麻利,不少手术都帮了我大忙。”
“哪里哪里,是你愿意提携晚生后辈的。”
石主任和李工寒暄了一阵子,俩人看潘志的脸色略好了一点儿,才问他为什么。
潘志深呼一口气说:“昨天夜里,大概十点来钟吧,他们家孩子在客厅里骨碌东西。骨碌了有大半个小时。那声音不算小,可是在客厅里,卧室捂着耳朵也还能对付。但闹得严虹走了觉,昨夜就没睡安稳。这个也就算了,我们也不说什么了。
谁家孩子小时候不淘气呢。
但是今天早饭后呢,那骨碌的声音居然到了主卧房了,而且没完没了的,吵得严虹连补觉都不能。我就上来看看窦大夫家是怎么回事儿,我是想商量一下,是不是让他家的孩子注意一点儿。”
石主任立即就猜到了,定是窦大夫媳妇说话不对了。潘志这人,虽然自己这半年接触的次数不算多,但有限的几次一起吃饭、喝酒,让他品出来潘志的为人就跟他的长相趋同:偏秀气、偏和气、说话做事儿愿意给别人留出足够的余地,谦谦君子不够、但文质彬彬那是一点儿也没带夸张的。
反正他不是那种行事咄咄逼人的类型。
为这事儿能吵起来,且对方还是一个女人,责任肯定不在潘志的。
“窦大夫不在家吗?”李父问潘志。
能吵起来,以自己对潘志的粗略了解,定是那窦大夫的媳妇不讲理了。这要是换个人被人找上门质问,还不得赶紧对人先道歉啊 ,然后呵斥自家孩子几句,就是来吵架的都未必能吵起来。
“窦大夫不在。”潘志气得语调不稳,他有些激动地说:“怪不得她做小三,这人不仅是品德有问题,脑子也有问题。她居然和我说:我家孩子在家里玩,没出去楼下薅头发打架,你们还不意足啊。听听,她这话是怎么说呢,还讲不讲点儿理了!”
石主任和李敏父亲都赞同地点头:“这么说话是不讲理。”
石主任还说:“不怪王大夫媳妇和闺女都躲着他们家小子走,能教出那么调皮捣蛋的儿子来、连劝架都抓伤的女儿,其父母肯定是主因。”
去年十一打架那事儿,与潘志和严虹可没半点儿关系。这女人能夹枪带棒地向潘志这么说话,她的脑子是有问题。
李父这会儿想起去年十一,窦大夫的大女儿那抓伤人的凶狠样子,不禁就后悔,他站起来道:“我才还让我家老大去请罗家母女上来劝架。哎呦,我忘了他家大闺女抓伤过罗主任了,我得赶紧去看看。”
“老李,你不用着急,罗主任不会跟她吵的。”
“我怕他家的大闺女再挠人啊。唉。这邻居啊,一家差点劲儿,一个楼梯口的都不得安宁。”李敏父亲匆匆换鞋出去了。
石主任等李敏父亲关门离开后,才走回来对坐在沙发上运气的潘志说:“小潘啊,不是所有人都能讲通道理的。你不该跟她吵的。这种人你搭理她了,她就能盛起来了。你看王大夫家的小子和罗主任的女儿,那俩孩子去年十一之后,那打上门的事儿你知道吧。你该动动脑筋,看怎么把事儿料理明白了。”
然后他又语重心长地建议潘志: “要不让小严去李敏那值班室去睡觉。那屋安静,白天没人去打扰的。”
潘志点点头,谢过石主任告辞回家。“石主任,谢谢你,我得回去看看严虹了。”
“好好,有什么事儿就喊一声。怎么我也比你多活了二十年呢。”
“是是。”潘志答应着走了。
潘志出了石主任的家门,见窦大夫家的大门洞开,里面传来哭叫声。他顿足站在门口张望,石主任在他身后推了一把:“进去看看。”
潘志被石主任推了进去,却见窦大夫的儿子被李家父子凌空抱起,一个抱着身子箍住了胳膊,另一个抱着双腿。这样的抱法让窦钢挣扎不开,所以他小幅度地挥舞着两只手,胡乱地划拉着,嘴里尖叫、骂人的话,简直不像这个住宅区的孩子能说出来的。
而窦大夫的女儿则被罗主任一只手拧了双腕部按压在窗台边,罗主任的另一只手抓着暖气上的毛巾,准备把那小姑娘的手捆起来。
罗老太太靠在门边远远地躲着,满脸的菊花恰到好处地盛开着,似乎眼前的一幕,让她感觉非常好、非常愉悦。但她嘴里却喊着罗主任:“我老胳膊老腿了,被碰一下骨折了可不成。英啊,你轻点儿,那闺女就是该教导,也有她娘她爹教导,你别越俎代庖。”
看这架势应该是那个叫窦豆的小姑娘,刚才朝老太太使劲了。
石主任的老伴儿和梁工在窦大夫的媳妇身边,一左一右地拽着胳膊劝人呢。窦大夫媳妇虽年轻,但被两个认真拉住她的女人阻拦得不能过去解救儿子,看起来有点儿要癫狂的模样。
“哎,这是怎么了?”石主任在潘志后面进屋,但先开口问道。
罗老太太悠闲地答道:“小石啊,你听听来评评理。窦家的说她孩子在家里玩,小潘不管好歹就打上门了。管天管地的,还管到人家家里来了。
可是窦家的,我活了七十多年了,就没见过谁家过日子能房梁开门、灶坑打井的。你说你家孩子不管早晚就轱辘那么个东西吵人、膈应人,怪人小潘上来和你理论吗?
你也是怀过孩子的人,你俩口子也在医院上班,睡不好觉的时候,难道就从来没有过?你就没担心自己和男人?
这做人啊,要将心比心,你当着俩孩子行事失了分寸。你现在不以身作则教导他们仁义,难道你家孩子长大了,会成为同志尊敬的领导?还是你老了能指望上德性不好的孩子、跟品德优秀的孩子能是一样的孝顺孩子?”
老太太的长篇大论下来,窦大夫媳妇有些挂不住脸了。刚才自家屋子里除了罗主任,都是不在省院工作的外人,自己泼一点儿,怎么顺心怎么说,哪怕说得过分一点儿,俩家有旧怨,罗主任出去说也不怕别人。
量罗主任的身份,她也不好意思四处去宣扬自己说过的话。
然而石主任进来就又不同了。男人之间偶尔叨咕几句,比女人说几天的作用都大。于是,她不理罗老太太,只朝李家父子喊:“你俩把我儿子放下来。”
李敏父亲便回答她道:“那你约束好你家小子,可别让他撞了老太太。”
窦大夫媳妇立即应了个“好”。可是她话音没落,不等李家父子松手呢,窦钢那混小子就喊道:“我撞死你个老□□太太。我在自己家轱辘玩,管你们家什么事儿。你放开我,放开我。”然后就是一串不堪入耳的市井之污言秽语。
石主任都替窦大夫媳妇感到难堪,这才多大点儿的孩子啊,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但是李家父子被骂的难堪落在他眼里,更让他为替窦大夫难为情了。
他思索着、斟酌着说话道:“窦钢啊,你家要是钱多,你就去撞罗老太太吧。她闺女在这儿呢,你最多把她撞伤、撞个骨折。可是小伙子我告诉你呀,在创伤外科住一天少说要几十块钱,多了就是几百块。她这个年龄,一旦骨折了做个手术就是几千块。你家这房子卖了,可能都不够她出院的,我不是吓唬你的。”
他说不是吓唬,但窦家小子还是被他吓住了。
李敏父亲抓住机会就说:“我放你下来,你别去撞人啊。”
还没等窦家小子张嘴说话呢,小艳就在三楼半的地方喊:“潘叔,梁主任电话有急诊手术,让你赶紧去医院。”
潘志向石主任点头,又跟屋子里的这些人歉意地招呼了一遍:“那个我给大家惹麻烦了,我现在得去医院,回头我再挨家道谢。”
“好,你赶紧去吧。我马上也去。”石主任替所有人回答潘志。
潘志便匆匆下楼了。
李家父子也借机放下了窦家的小子,那小子大概被石主任的话吓住了,没有再去撞罗老太太,而是扑到他妈妈的怀里,委屈万分地哭起来。梁工和石主任老伴儿也放手,俩人不约而同地去搀扶罗老太太要往外走。
石主任就对窦大夫媳妇说:“今天这么大的雪,外科有急诊就不是小事儿,我也得去医院了。我劝你一句,听不听在你。你要是不能约束孩子,吵得外科大夫夜里不能好好休息,那我只能从医疗安全的角度去找陈院长反映了。”
“陈院长能怎么地我?”女人把儿子搂在怀里摩挲着。“哪儿疼不?”好像李家父子怎么了她儿子。天地良心,李家父子真是没有用力扭孩子。
罗主任悠闲地接话道:“老石,你去医院了,别理这四六不懂的。我告诉你陈院长会怎么处理:你家窦大夫是工农兵大学生,把他淘汰去区医院,省院就可以收回这房子了。另换一家能让所有人好好休息的入住。”
“我们花钱买的。”窦大夫的女儿扭过脖子嘶喊。
“退钱给你呗。你当省院还差你这套房子钱?再来住的人家又不是不掏钱的。”罗老太太与罗主任不愧是母女俩,专捡窦家最在乎的地方下刀。
*
石主任与潘志隔了有十几米,一前一后往医院去。迎着西北风疾步走在前面的潘志,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跟着的石主任。但是谨慎小心走路的石主任却发现,应该在家休息的外科大夫们,一个个地从各个楼口冒出来了,他们都在还没有清扫的、已经变成雪窝的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医院赶。
嗬嗬,都是家里有电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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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家里有电话的,哈哈
夜归4
石主任猜测的一点儿也没错, 真的是发生了交通事故。而他因为去了对门劝架, 才导致了没接到电话。
急诊乱糟糟的,梁主任刚刚接替了值急诊班的王大夫, 担负起急诊抢救指挥的重任。他见石主任过来就急忙说道:“老石,小李带人去ct室做检查, 有一个胸腹损伤的、还有一个怀疑是颅骨骨折,你去看看是不是要立即开台。你自己点带上台的人。”
“好好,我这就过去。”石主任也不管自己没换白大衣,匆忙就往放射线科疾走。
……
“老梁, 有骨折的患者没?”向主任的声音越过急诊吵闹的嗡嗡声,如同天籁一样抵达梁主任的耳朵里。
“怀疑骨盆骨折的在隔壁。你们科的住院总小王带人在处理。”
石主任和向主任的到来, 让梁主任松了一口气。俩人不仅能分担起三分之二的伤者, 重要的是骨科和胸科需要急诊做手术的患者不用自己分心了。剩下继续送来的患者,有赶过来的杨大夫和孙大夫等人帮助,自己可以游刃有余地分诊。
总值班廖主任看石主任和向主任去忙了,她塌下双肩也松了一口气。这大雪天的,开快车有什么好, 一个刹车不及, 可不就像现在这样, 二十来个人一起到急诊了。
肇事的车辆就是人们通常叫做小客的私营客车, 随叫随停,既比公交车方便, 也比公交车速度快。在大雪尚未停歇、道路上的积雪也没有清扫、公交车集体趴窝在站场里时, 轻灵的私营客运车沿着夜里留下来的车辙行驶, 成为大雪天气里的主要、或者说唯一的交通工具。
但往返火车站和省院附近公交总站的小客车,隶属于不同的车主。这些车争抢乘客,平时就很容易发生剐蹭的小车祸。在今天这样的极端天气里,两辆狭路相逢的小客车,仍是开快车、别车、抢道,互不相让的结果,在平时够刹住车的距离里出现了雪地打滑的新状况,于是就不可避免地发生车祸了。
两车加起来二十多位乘客,省院的两辆救护车战战兢兢地跑了好几趟,在警车的帮助下,才把这些伤者拉回来。
梁主任交代陆续赶过来的卞主任、许主任等人,各带赶到急诊的大夫去处理伤者。然后对跟在身边的廖主任说:“急诊这边交给你,有他们这些主任把重患带走手术了,剩下的应该没什么事儿。老李应该也马上就到了,我就不在这里等他,我去看看那个怀疑颅骨骨折的患者。需要开颅的话,我得帮着小李做手术。”
“好,你去吧。”廖主任接过急诊急救的指挥权。幸亏自己第一时间把电话打给梁主任了,陈院长和舒院长留话儿没在家。她在接到王大夫在急诊打来的电话后,当机立断请梁主任来主持抢救,果然是正确的。就是没想到创伤外科的张正杰也没在家。
*
等舒院长和陈文强深一脚浅一脚赶到医院的时候,梁主任协助李敏已经完成了一例开颅止血手术了。石主任带着人在做胸腹联合创伤的手术。陈文强的到来让他俩都放下心了。
“老陈,急诊那边怎样了?”梁主任做完手术过来石主任这边观台。
“老李在主持呢。这个你要不要上?”陈文强觉得看陈大夫和潘志手术心烦,难为石主任了。这俩照谢逊和李敏的配合差太多了。
“我不用上。你看老石带小潘和小陈不是做得挺好的。老向那边开台了?”
“骨科开了两台,他和老王一人主持一台。老卞和老许也各开了一台。张正杰没到?”
“估计是去他妈妈家了。这么大的雪,他不用通知应该也会走来的。”
陈文强在手术室转了一圈,见已经在做的六台外科手术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便给在急诊守着的李主任打电话。
“老李,老梁和小李的那台手术做完了。你看还有需要急诊手术的没?我们仨什么手术都可以开台。需要做手术的你就送过来吧。”
*
护士长听陈文强这么在电话里喊,疾步从走廊的另一边走过来。等他放下电话以后说:“陈院长,你厉害啊,什么都可以做。老周喊你去六手术间,你快去救台吧。”
“什么手术?”
“剖腹产的。双胎妊娠。刚切开、皮下出血就特别多。”
“那哪儿用得着我啊。你喊小李去就行了。”
“她早过去啦。”护士长强调:“是老周要喊你过去呢。”
陈文强确认是麻醉的周主任喊自己去,立即意识到是患者出了问题。他急忙把口罩带子往脑袋上套、还立刻转身往第六手术间去。可是他脚上的拖鞋太大、不是那么跟脚,仓促间转身太急,差点把他自己绊倒了。
护士长赶上去扶了他一把,说:“你可别摔着了,你要摔个好歹咱们这些人都指着谁?回头你来找我,我给你单独准备双合脚的拖鞋。你穿多大码的?”
“40的就可以。”
“那你怎么挑了双这么大的拖鞋!”护士长虽然是放缓了语气,但还是忍不住用她习惯性的、冷嘲热讽的说话模式说话:“啧啧,你这是42还是43啊?你赶紧去给我换下来。别等一会儿那些大脚的进来没有鞋子穿。”
陈文强把两只拖鞋甩下来,顾不得护士长的唠叨,留下句“一会儿再说”,光着脚往第六手术间去了。
护士长无奈,只好捡起那双前一只后一只的拖鞋,送回到进门口的换鞋处。然后她打开小仓库的储物柜,找了一双40码的新拖鞋,又用记号笔写上两个白色的陈字,提溜着新拖鞋进六手术间。
手术间的气氛很紧张,就护士长找拖鞋的这么一会儿功夫,陈文强已经用碘伏消毒了双手、双臂,在套手术袍了。滴落在地上的碘伏,汪在洗手盆的外面。换平时护士长不叫骂,巡台护士也不会放过这样的行为。但护士长只瞥了一眼术野,便把到了唇边的话咽了回去。她和巡台护士一样,当自己没看到那些滴落在盆外的碘伏。
“陈院长,穿鞋。”护士长把拖鞋摆到陈文强的脚底下。陈文强把拖鞋趿拉到脚上。跟着朝器械护士喊:“洗手。”
小护士立即抓起器械台上预备好的生理盐水,给张着手的陈文强冲洗乳胶手套上的滑石粉。护士长则去窗台边的小桌上,找到刚才给孕妇消毒用过的爱丽丝钳子和弯盘,又从处置台的大玻璃筒里,用无菌镊子夹了几个蘸满酒精的大棉团放在弯盘里,然后端去污物盆边上,自己蹲在那儿擦拭碘伏的痕迹。
现在不及时清理干净,等手术做完,碘伏的颜色浸到地板里,就清洗不出来了。
闻讯过来的梁主任,看到陈文强已上台了,他朝手术台上看了一眼就去泡手了。
*
这孕妇也是小客车的乘客之一,但她坐在第二排的内里座位。车祸发生的时候,她那个位置很好地保护住了她,使她没出现肉眼可见的外伤。随后她因为是孕妇,还是第一波坐上了救护车,但她是自己走进的医院,梁主任问明她是双胎妊娠,立即把她送去妇产科住院观察。
产科今天值班的赵大夫给她做了检查以后,觉得她虽然受了惊吓,但精神状态尚可,听诊胎心的情况也还好,暂时不会出什么问题,便把她收到待产那边观察。
可还没出一个小时呢,跟这孕妇同屋的就帮忙按急救铃,孕妇自觉□□开始流血了。她匆忙赶过去给孕妇做了检查,发现胎心出现不规律,一个胎心偏弱、一个速度偏快,立即急诊做b超检查,检测出才发生的胎儿宫内窘迫。
赵大夫评估保守治疗可能无效后,她便立即与找妇科的张大夫商量。俩人决定急诊做剖宫产手术,没有家属陪同过来也得手术。
先把大人保住了,尽可能把俩刚过7个月的孩子保住吧。
没想到孕妇的基本情况很不好,才切开皮下,出血就止不住。周主任因为突发情况,没用人喊就来了手术室,见状接替了才工作不久的值班大夫,还把刚下台的李敏叫了过去帮忙,又让巡台护士喊人去找陈文强、梁主任救台。
*
陈文强上台,妇科的张大夫便退了下去。她知道自己的水平,在台上很可能碍事,会招致陈文强责骂。便趁着陈文强站位的时机溜下台,反正梁主任已经泡手去了,很快会回来的。
同时在台上的原术者、才被李敏替换了位置的产科赵大夫,这时也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她用手里的纱布按压住出血点,然后在李敏的肩头蹭了一下脑门的汗。不想这动作立即换回来陈文强的一声呵斥:“下去。没看李大夫在止血。”
确实很不巧,李敏在钳夹血管,被她在肩头这么一撞,歪了的钳尖错过了小一半的血管。哧起来的鲜血,一下子冲到躲闪不及的陈文强眼镜片上。赵大夫讪讪地退下手术台。巡台护士赶紧过去把陈文强的眼睛摘了擦血。
梁主任回来了,他一边穿手术袍一边问:“老陈,急诊那边没事儿了?”
陈文强被梁主任转移了注意力,他不再朝面红耳赤的赵大夫瞪眼,顺口答了一句:“老李看着呢。护士长,给没给妇产科李主任打电话?”
“打了。先给她们打的电话,后找到的你。刚才也给苏主任、陈主任打了。她们到达前,你们仨先坚持一会儿啊。”护士长见他仨在台上,笑呵呵地转身出去了。
这要是都不行,那也就认命吧。
台上的李敏可不因为陈文强擦眼镜、梁主任在穿手术袍、洗手,就停下手里的动作。她一个人在独自操作,不停地跟器械护士伸手:“小弯。换纱布。小弯。”
器械护士随着她的指令,把准备好的止血钳和纱布拍到她的手心里。这须臾的片刻,李敏的额头已经微微见汗了。
——因为孕妇的凝血状态很不好,李敏甚至有点儿怀疑她可能是dic倾向(广泛性的毛细血管出血)。看着这样的出血、凝血状态,待要不管产妇,先取出孩子,可能不等孩子出来产妇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休克的。
今天急诊手术太多,那个骨盆骨折的都被限制用血量了,所以周主任看到才下台的李敏,立即把她叫到这边帮忙。这样的大雪天,血库不好去取血,这是李敏被周主任在匆忙间叫上台、却来不及跟梁主任交代去向的原因。
周主任和其他人一样,为孕妇担心、更紧张胎儿。双胎,才过7个月。
“血压多少?老周?”陈文强问。陈文强仰脸让护士给自己带好眼镜。
“130/80。”
“备了多少血?”
赵大夫立即回答:“备了400cc。”
梁主任马上说:“赶紧取来,再要1200。m的,这样的凝血状态,让血库准备10u的血小板。”
周主任凉凉地说:“你就是想要血小板也得术后输了。全血能给你800就不错了。老石那边那么大的手术,也只给了800血。”
“我不管,你老小子把血压给我看好了。”陈文强戴上眼镜,和梁主任一起上手,李敏顿觉压力一轻,巡台护士趁机给她擦擦额上的汗水。
“小弯没了。”器械护士朝伸手的李敏大叫一声,盖过陈文强和周主任的说话声。
“零号线。把线轴给我。”李敏越过正在和陈文强配合打结、剪线的梁主任伸手。一个线轴拍到李敏手心,陈文强左右手各持一把小弯,李敏和梁主任同时打结。
……
李主任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个台上的这个情景,她立即说:“哎呦,老梁、老陈你俩上台啦。我要是知道你俩在,我就不来了。”
“老李,你赶紧刷手,这是双胞胎。你们妇产科自己取孩子。”梁主任少见地没笑嘻嘻地开玩笑,示意李主任看红呼呼的手术台。鉴于产妇是清醒状态,他没提其出血的事儿。
李主任在陈文强肩膀那儿探头看了看术野,神情立即就严肃起来。“好,我这去刷手,你们再坚持一会儿。”
孕妇嘴唇干裂,气息微弱地问:“我孩子没事儿吧?”
“正准备给你往外取呢。你这是碰哪儿那儿出血啊。你平时也这样?”周主任问。患者什么检查都没回来,简直是难为人呢。他知道自己今天抱怨检验科不地道,但他还是催促巡台护士:“你给检验科大电话,要她的实验室化验结果。你就说我这边救命要用。”
翻看这患者的病历,临时医嘱是中规中矩的,长期医嘱只下了一半,好在首程写完了。至于其它的医疗文件什么都没有,也没有家属陪护。
就这样上台手术了!
周主任明白自己肩上的份量,必须要保证台上的孕妇平安,最好孩子也没事儿。
“你说你这大雪天的,你个孕妇不好好在家呆着过年,你出去干什么?”陈文强一边干活抱怨这孕妇。真是越忙越添乱。外科那边的伤者就一大堆,就妇产科刚才那俩人,根本就应付不了这样的出血。m的,连小血管都往外哧血。
“老周,你的血压计有问题吧。130绝对不对这么出血的。”梁主任替陈文强说出他心里的想法。鉴于孕妇是清醒状态,他没说这得是180的血压。
“我是十点钟的班,我得去上班啊。”孕妇弱弱地回答。“我平时就是有点儿贫血,怀了这双胞胎更容易累。”
“看你说的,年前校对的。我这边不仅是手动的测量,还有心电监护呢。”周主任不搭理鸡皮酸脸的陈文强,只回答该回答的。让他发泄几句呗,干好活儿就行。等他下台了,自己再怼他、再收拾他。
他的手放在孕妇的额头安慰她,“现在给你做手术的是咱们省院最好的大夫,有外科陈院长,是咱们省神经外科的专家;普外科的大主任梁主任,还有咱们省院手指最灵巧的李大夫。刚才你听到了,妇产科的李主任也都来了,你放宽心。”
不仅李主任来了,苏颖和陈丽萍也前后脚到了。她们进来手术间打了一个照面,便悄悄地去刷手。
李主任最先回来。
“老梁、老陈怎么样啊?”
“马上就到关键的一步了。就等你了。”陈文强往边上让了半步说:“你在这面取孩子?”
“我都可以。”李主任也是左右手都能做事儿的人。
“吸引器。”李敏在手术台上除了要东西是不说话的。
“给你,李大夫,准备好了。”器械护士把装好吸引器头的那一套胶管等东西递过来。
“李大夫,你试试吸引器。”巡台护士提醒她。
“再来把小弯。”李敏将吸引器的胶管穿过小弯的捏持部分,固定在无菌单上,然后踩下吸引器踏板:“换新的了?”
“是啊,今天第一次用呢。”
“刀。”李主任伸手,她要切开自宫取孩子了。
*
护士长这时候又走了进来,她把手里的那张写满数据的纸递给周主任。“才打来电话,这是检验科电话报过来的急诊验血结果。”
周主任叹息一声说:“给血库打电话,让血站那边急诊送血小版过来。昨晚她们产科做急诊手术,把血小板用完了。”周主任比梁主任更知道血库的现状。
梁主任抬头问:“怎么个情况?”
“术前的血红蛋白只有81g。”他的言外之意大家都懂得。
“血压?”李主任持刀问。
“120/76.”
李主任果断划开子宫,陈文强和梁主任立即上无损伤钳子,钳夹住子宫壁,李敏将吸引器的探头插在切口边缘,去吸羊水和鲜血的混和液。
一个胎头在李主任的手下立即出现了。陈文强和梁主任准备好的止血钳立即准确地钳夹到胎儿的脐带上,李主任一手的食指和中指钳住胎头、另一手捧住顺势滑出来的胎儿臀部,李敏伸手:“刀。”
器械护士把尖刀柄拍到李敏的手心,李敏的手略转个方向,就贴着陈文强手里那柄小弯的底部,切断了胎儿和母亲的连接。赵大夫张着襁褓,在李主任的侧后方顺利地接走胎儿。
巡台护士在边上赞道:“看你们几个这配合,这像是演练了几百遍的。”
“那是。”梁主任低头帮着李主任稳定术野的拉钩。“咱们八只手就没一个闲着的。”
说话的功夫苏颖和陈丽萍开始穿手术袍了。但一个完整的透明的羊膜囊,这时被李主任整个地捧出来,胎儿在里面清晰可见。
“来,给你们看看。看看这羊水多清亮。”李主任喜滋滋地招呼大家。
“太漂亮啦!”李敏惊讶地出声赞叹:“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完整的羊膜囊。”
透明清亮的羊水里,泡着含着细细手指头的胎儿。胎儿的头发清晰可见,他与这个世界就隔了这一层羊膜囊了。这时细弱的哭声在一边小处置台上响起来。赵大夫喜滋滋地报:“4斤1两,不错啊。5分。”
周主任就对产妇说:“你大儿子4斤1两,一会儿擦干净了抱给你看。”
“谢谢,谢谢。”产妇略有点儿激动,呐呐道谢。
苏颖和陈丽萍上台,陈文强和梁主任立即让位退了下去。等李主任划破羊膜囊……将这个胎儿交给张大夫抱走,李敏手里的吸引器也完成了现阶段的工作,她也跟着退下了手术台。
剩下的事儿就是妇产科这三个主任的了。这个出血难止的术野、还有胎盘娩出后子宫收缩的问题、会不会有产后出血,才是她们今天要面对的、最严峻的考验。
“4斤半。老二比老大重啊,6分。男孩。”张大夫在新生儿的细弱的哭声里大声向所有人报喜。
李主任她们仨一边等产妇的胎盘剥脱,一边检查术野的出血情况。看了一会儿,傲气的陈丽萍说:“陈院长他们做得真利索。”
陈文强和梁主任互相解开手术袍背后的系带,巡台护士过来帮李敏解。梁主任笑呵呵说:“咱仨,那是代表了省院外科手术技巧的最高水平。”
周主任笑着接话:“你这话留给我替你说,比你自己这么自吹自擂要有效。”
“我们仨等你半天的,你也没说一句有用的。”陈文强帮腔。“走了,我们去看看外科那边。”
躺在那儿的产妇顾不得看被赵大夫抱过来的长子,留着眼泪对周主任呐呐道:“谢谢,替我谢谢他们。”
周主任就扬声对出门的陈文强等人说:“产妇说谢谢你们呢。”然后又低头对产妇说:“快看看你儿子吧,这一会儿都得送新生儿病房的。”
“谢谢你们。谢谢。”产妇激动得热泪成串。
她听不明白手术间里这些大夫们说的那些话,但是知道自己情况是凶险的。外科院长、主任、大夫为救自己和孩子付出的努力,她都明白。就是被陈院长呵斥下台的赵大夫,也亏得她果断决定给自己做手术,今天能捡回母子三条命,全靠这手术间的这些人。
李主任安慰她:“这个天气送去新生儿病房的保温箱里,有儿科大夫看着,比足月那些带在母亲身边的还要安全还要好。你别看孩子现在小,养几年就看不出来是早产儿了。”
双胞胎早产,两个新生儿虽然体重偏低,但能有这样的体重,也算是这个月份娩出的胎儿中偏高的。俩孩子被赵大夫和张大夫抱过去给产妇看了以后,就要送去新生儿病房了。
“我明白,谢谢你们,都听你们的。”
“老周,进去多少血了?”
“800快输完了。血压120/74,我这边会一直给你撑着的。”
“谢谢你啊,有你在,我上台就安心。”
“那是,我这辈子都是你的依靠,你什么时候靠过来我都在。”周主任开玩笑。
等待胎盘娩出的这段时间,暂时没有出血的创面需要紧急处理的压力,产妇的生命体征也平稳,周主任有心情与李主任开玩笑了。,
李主任也笑着回他:“你早三十年怎么不说呢,现在我儿子都要娶媳妇了。”
周主任摇头:“你那时可是我们医学院数一数二的冷美人,我哪里敢凑到你跟前说话。不过我是你这辈子的仰慕者、追随者,我会一直张着双臂等你靠过来。”
周主任夸张的动作和语言,逗笑了全屋的女人,眼泪都没干的产妇也破涕而笑。
夜归5(第一更)
有了李主任坐镇急诊室, 再加上有梁主任前面所做的伤者、伤情分流垫底, 分属各科的患者在几位副主任医师到来后,该手术的进手术室了, 剩下的留在急诊观察室住院,也有人负责处理伤口。这样的处理,让急诊室很快恢复了正常的秩序:忙而不乱。在大家都忙得差不多时, 张正杰赶到了。
他顶风冒雪走了一个多小时, 到了省院这儿了,大雪还没有停。于是他就先回家换掉潮湿的裤子和鞋子, 然后才去了创伤外科。等他听说急诊在一个多小时前,收了一大批车祸的患者,他忙换了白大衣过来急诊这边。正好看到杨大夫带着小曹,把最后一个需要做清创缝合的伤者处理完了。
“咳咳, 李主任,廖主任, 那个我没在这边过年。我去我妈那边了。”张正杰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各科主任放假离家,都要向总值班做报备的。
李主任上下打量他一下没吭声。廖主任同样知道他家的特殊情况, 便说:“这面现在都处理好了。你是走来的吧?”
“是啊。我看着下雪、想着雪停了要扫雪, 就赶紧过来了。这一路走了快两小时。那个, 我不知道有车祸的, 还先回家换了裤子和鞋子。”
李主任听他解释走了快两小时、先换了裤子才过来的,倒也不好继续板着脸了。他对张正杰说:“没安排好了, 向主任和王主任他们都在家, 普外的那几个副主任医师也来了, 一人领一台手术就差不多了。你去看看那些留观的,有没有必要收入院了。”
张正杰算了一下手术室的患者和科里能腾挪出来的床位,决定把急诊室留观的还是留在急诊室了。他向李主任、廖主任招呼了一声,把留观室那儿的患者看了一遍,然后就去手术室。
*
护士长见他这时候过来就问:“你怎么才来?”
“我去我妈妈那边过年了。这大雪也不能骑车,我也没傻站着等公交车,亏着我这一路是走过来的了,就没看到有公交车过去。那里面开了几台?都什么手术?我看看一会儿该怎么安排病房。”
“怎么安排?张正杰,我看你多少长点儿心眼儿。那两个骨科的患者,他们骨科做的手术,你让他们接回去自己管了,你说是不是?其实,我是想说里面一个副主任医师带一台手术,你还能为这几台手术,跟所有的副主任医师同时争患者啊。钱不是挣到你自己的口袋里,陈院长也和你不是一个科了,你好好想想先,现在不是早前那几年了。”
张正杰沉默了一会儿,他明白护士长是为自己好,可认清后的现实让他情绪低落,他咧嘴苦涩地笑着说:“我明白了,谢谢你,李姐。你当我今天没过来,没说安排患者这事儿。”
“你明白就好。”护士长笑笑,看着张正杰面带失落转过身走了。
虎落平阳被犬欺,你张正杰还不是虎,我李勤就是日行一善,不想你被里面的那几只老虎撕了。
*
张正杰回到病房,见到创伤外科的护士长王静已经来了。她正在和值班护士商议怎么调整、安排原有的住院患者,倒腾出床位接收手术室那些将下台的。
张正杰拦住她说:“别忙了。”
“嗯?怎么了?”护士长不解地问:“一会儿送患者回来咱们先张罗可来不及。”
张正杰比划一下说:“7个副主任医师,最少开了7台手术,谁做的手术谁管吧。咱们科的患者已经走廊加床了,就不再接收这批伤员了。”
“哎,哎,主任。”护士长拦住要往主任办公室挪的张正杰,有点儿着急地说:“院里的规定可不是这样的啊。创伤的患者要收到咱们科的。”
“是不是又怎么样。咱倆也不能为了这7个患者同时跟7个副主任医师对上吧。再说了,你看看这天、这大雪……”
护士长回头看看窗外的大雪,她想想立即笑了,细声细气地说:“不挪就不挪,这么大的雪呢。”
*
果然被张正杰说中了,这样漫天大雪的天气,是不会少了交通事故的发生。在另一批伤者被救护车和警车送进了省院后,创伤外科的患者还是调整了床位。
今天进了手术室里的外科大夫们,谁都没能出来吃午饭。等李敏跟着陈文强在做好第二例的开颅手术后,时针指向下午16点整了。
李敏站在热水龙头下,冲洗满身的泡沫,她现在的想法就是亏得今早吃的多了,要是没有那两个羊肉馅饼,自己是支持不到现在。
“李姐,李姐。”手术室的护士在外面喊。
“哎,我在这边。什么事儿?”
“陈院长让你赶紧出去吃东西,饿着肚子洗澡小心晕了。”
“好,我这就出去。”李敏今天不用洗头,光冲澡还是很快的。
食堂还是很给力的,今天送来的误餐饭很丰盛。有炸鱼、有杀猪菜、还有汆丸子,送餐车就摆在手术室的更衣室门口。而且还贴心地备了碗筷,谁想吃饭自己打,然后可以去更衣室吃,也可以去麻醉的办公室吃。
李敏拿了一个二大碗装了半碗大米饭,放上两块炸鱼,又另拿了一个碗,装了点儿杀猪菜和汆丸子,端着碗筷低头钻过门帘和手术室的护士一起围着桌子吃饭。
这个长方形的大桌子和护士办公室的桌子是同一个规格,手术室是把它当做工作台,用来折叠纱布、打包手术器械等。供应室也有这样的大桌子,用途和手术室一致。但现在,这桌子变成了餐桌,满满地挤了十几个小护士,这还是那些吃过饭的老护士们先离开了呢。
护士长也端了两个二大碗进来,小护士们挤挤给她让出了一点儿地方。护士长放下一个二大碗,端着另一个二大碗就往嘴里扒拉吃的。她虽然不用上台,但是突发事件要同时开这么些台的手术,无论是上台的器械护士还是在台下的巡台护士,无论是器械包还是临时需要增加的器械、手术袍,事无巨细,她是每一个手术间的都需要照看到。
这大半天忙乎的,她是比跟了三台手术的器械护士还辛苦。吃下去半碗饭了,她有了精神头说话。
“今天你们都辛苦了。舒院长给大家伙准备的误餐饭,今天的饭菜还不错,都多吃点儿啊。回头我请你们吃雪糕,犒赏你们看着下雪就过来了。”
“好啊,好啊。谢谢护士长。”
“想吃什么雪糕,告诉你们冯姐,让她去买。”护士长大方得很。
“冯姐,我想吃飞龙。”
飞龙是外面有一层巧克力的雪糕,属于比较贵的。护士们叽叽喳喳地报上自己想吃的雪糕,最后还是飞龙占据了大多数人的拥护。
护士长握着筷子的手一挥,说:“好,一人一根飞龙。等我吃完饭就让小卖店送过来。那个小冯,你登记一下人数。但是我和你们丑话说在前面,谁今天来事儿了或快要来事儿不许吃,省得肚子疼。”
有小护士委屈地问:“那过后给不给补啊?”
“不给补。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护士长爽快地回答。“来举下手,看看我今儿个能省下几支飞龙。”
护士冯姐推一下护士长说:“你又逗小孩子玩了。不能吃雪糕的告诉我一声,咱们照老规矩给两袋三元纯牛奶,明天早晨用开水烫烫或者过来手术室用电炉子热热喝。”
“谢谢冯姐,谢谢护士长。”莺莺燕燕、娇滴滴的道谢声,听着就让人舒心。
李敏看着护士长和冯姐俩一唱一和,三言两语的就将小护士们的疲态调整了,心里暗暗佩服不已。
手术室平时值班的护士人数,只能够保证同时开三台手术的。而今天的手术室,比平时正常的手术日开台数目还多,且都是急诊手术。不确定性比较大,上台的器械护士就比较辛苦,巡台护士更是被台上不时需要增加的要求,喊得团团转。所以,有几台手术是有三个护士参加的。
亏得手术室全员到岗了。不仅是在编的护士来了,分在手术室实习的护士,也都全来了。不然不仅是护士长调配不开,最重要的是可能会误事。
在过年的假期,遇上这样的暴雪,有孩子的护士,抛下自己的小家和孩子来了;怀孕的护士也来了;都更不用说住在单身宿舍的“老护士”以及才参加工作半年的小护士了。甚至像杨丽这样实习生,也主动结束了春节假期,来了以后就跟着带教老师干活,与平时上班一样。
其实今天对杨丽这样的省院家属好说,她们早从长辈的工作习惯里,知道大雪天可能会发生意外,她们过来了不稀罕。家住在附近的也好过来。可是听说有俩实习护士,家住的比较远,顶风冒雪地走了好几个小时,快中午了才赶到手术室。
别说正等人用的护士长会感动,就是在手术台上的陈文强都说护士长:“这样的实习生,你把名字报上来,今年都留下来了。”
手术室的护士全员到岗了,护士长便能从容地把昨晚夜班的打发回家休息、今晚夜班的跟过一台手术的,就打发去值班休息室睡觉。
至于她说的在这大冬天的请小姑娘们吃雪糕,也就是逗这些刚上班和尚在实习的小姑娘们的一个玩笑。冯姐可不会买什么雪糕,一人两袋三元牛奶才是惯例。
*
子牙河的临时停靠点,后面陆续又上来几趟绿皮火车,在扳道工的指引下,按照命令停驻在相隔不远之处。带着一队队白袖标的战士,沉默不语地围绕自己的列车来回巡逻,各自的视线里好像只有他们自己的任务、旁人似乎都不存在这天地间。但是谁都清楚,若是哪个敢越雷池一步或是对其他人有威胁的举动,被秒杀是毋庸置疑的。
毕竟大家都是才从南疆战场下来的。
大雪一直下到中午才停歇,放眼四周,触目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傍晚时分,穆杰他们所在的、作为第一辆停驻的专列,终于接到电报可以启程了。近十个小时的临时停驻、且还不知道要停驻多久,几个团级干部在中午前凑到一起开会,最后允许了战士们以班为单位,三小时轮流下车一次解决内急。
当得知可以离开的时候,所有人都悄悄松了一口气,再不走那怕现在是大冬天呢,这露天大厕所的味道也不好闻了。
列车拉响汽笛,一路向北进发。而穆杰的心,早已经飞去省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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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做医生还是做护士,在不为人知的背后,有无数的加班……
夜归6(第二更)
李敏吃饱了以后, 才想起来给严虹家打电话, 欲告诉小艳自己才吃完,不用给自己送晚饭。没想到是严虹接的电话。
严虹接了电话就说:“才潘志打电话回来了, 他今晚也不回家吃饭了,听说舒院长让食堂准备的误餐饭还挺可口的。我让小艳过去把保温桶拿回来。”
小艳给潘志和李敏送的中午饭装在保温桶里在科里放着呢。但李敏却不着急回去科室。开颅的患者术后都放去icu了,其余的第一波外伤患者谁主刀放回谁的科, 第二波的都送去了创伤外科, 相信创伤外科现在是人仰马翻地忙乎呢。等他们忙乎完回家了,自己再从容地到创伤外科看伤者、看病历, 一晚上的时间,够把才住院的病情弄明白的。
就是不能回家看看,也不知道爸妈他们是不是都走了。要是小艳接的电话,还能让她立即过去看看, 严虹么,即使告诉她让小艳去, 她还是会自己去的。支使孕妇总是不大好……
李敏猫在更衣室里,把腿放在长凳上, 一边按摩小腿肚子一边想着自家的事情。穆杰三十那天没打来电话, 初一也没打来电话, 有九天没接到他的电话了、更没收到他的信, 发生什么事儿了呢?
难道又上前线了……
护士长把手术室的事情都安排好了,该回家休息的护士也走了, 她回来更衣室换衣服准备回家, 发现李敏坐在长条椅子上在沉思。
“咳。”护士长轻咳一声唤起了李敏的注意。“想什么呢?”
“想穆……哎呀, 没想什么。”李敏下意识地回答了一个穆字,然后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护士长一边换衣服一边说:“赶紧回你的值班室睡觉去。今天快中午了才停雪。这么大的雪,说不准晚上还会有什么事儿的。”
“嗯。”李敏赶紧站起来换衣服。
护士长很快穿好毛衣等,她抱着羽绒服站在更衣室门口说:“男人啊,你想不想都是那回事儿。年轻的时候,他能早回家一个小时就不会在外面多晃一分钟。等结婚二十年了,要是有人管吃管喝,能在外面多晃一天,他不会早到家一小时。”
李敏愕然地看着护士长扔下这串话、甩下门帘出去了,她穿袜子的手就停了下来,这是说结婚20年后,那家已经是让人不想回的了?
想了一会儿,她笑起来,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好好的活人自然是不想回坟墓里了。但也不对啊——
自己的父母,结婚超过三十年了,好好的啊。
陈院长夫妻结婚也快三十年了,也好好的啊。
省院不少夫妻也都好好地啊。
像王大夫和杨大夫那样离婚的,毕竟是少数。绝不会像自己住的那个单元,十四家里有四家是重组的。
李敏还不知道如今这四户重组人家里的50%,陷入到今天早上那场风波的延续中、尚未能拔出呢。
*
杨大夫在窦大夫上门的时候是很不爽的。他今天在急诊室和手术室忙了一天,下了手术台,还要把术后患者的所有病历写好。幸好进修回来的小郑这几个月能够帮上忙。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是在天完全黑透了,才顶着漫天星光,嗯,阴天没星光,路灯被积雪反得也不亮,算是摸黑回家的。可才换了拖鞋、拉开羽绒服的拉链,就听见敲门声。
是便秘脸、情绪复杂的窦大夫。
“老窦,稀客啊。快进来,快进来。”杨大夫虽是诧异,但还是很热情地邀请窦大夫进屋。他还忙着开鞋柜给窦大夫找换脚的拖鞋。
“老杨,你别忙,我跟你说几句话。”窦大夫执意不肯进屋。
“什么话不能进屋慢慢说,我跟你说我站了一天了,你快给我进来坐下说了。”杨大夫不由分说地把拖鞋扔到窦大夫的脚下,然后自己转到沙发那面。扫视一圈,罗家人不仅都不在,而且三个房间的门都关得挺严实。
于是,他脱了羽绒服扔去单人沙发上,然后便一屁股做到罗老爷子的逍遥椅上,把双腿架到前面的脚凳上。
他弓着腰、两只大手使劲去揉捏小腿,嘴上说着:“他m的了,我这辈子要是能不静脉曲张,我就是老天爷的亲儿子!这二十多年的工作尽是站着的了。”
窦大夫见杨大夫的那模样,只好换了拖鞋,走到和他成侧对面的长沙发那儿坐下,先叹口气,然后才说话。
“老杨,咱们也是一起工作十几年的兄弟了。我来找你,要是有的话说得不到地方,你跟我提出来,但是不能跟我恼、跟我翻脸,成不?”
杨大夫很爽快地应道:“成。”心里却开始画魂儿了。难道罗天又合伙小志(王大夫的儿子)把他女儿、儿子又打了?
说起这个继女,杨大夫是很喜欢、很疼爱她的,与自己的亲闺女杨丽比,也就差了那么一小丢丢吧。孩子对自己懂礼貌、学习成绩好、大事小情的拎得清也敢干。就说去年“十一”的事儿吧,自己看着罗英手背上的伤,那真是心疼得快掉眼泪了。可自己也不能去小姑娘手上挠几把解恨、或者去窦大夫手上挠几把报仇,是吧?
当时那真是抱着哑巴吃黄连的心态、准备有苦难言了。做好了不能为孩子的不懂事儿,跟人家大人老窦翻脸的打算了。再说罗英受伤怪谁?怪自己啊!剁饺子馅还注意窗外的动静,这没一心一意地干活不说,还叫罗英看李敏热闹……
可是人小罗天回来立马就去找小志,俩人没跟大人吱声、就虎招招地替她妈妈报仇了。你说说这样的继女,啊,换谁谁不喜欢谁不稀罕。
杨大夫稀罕罗天的心思,落到具体的行动上,就是过年的时候给杨丽买新衣服、也给罗天买了一件同款式的、小码的羽绒服,连围巾、发卡他都买了一模一样的两份。给仨孩子的压岁钱也是一样的。
罗家老两口为此没少跟闺女嘀咕,说小杨这人会做人、懂事儿,把罗天和亲闺女一样对待。
小房间的罗英正在检查闺女的寒假作业,她听见杨大夫回来的声音,她就想出去。但跟着响起来的叩门声,她拉开门听见是窦大夫进来和杨卫国有告状的意思,她就暂停了脚步,还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女儿别说话。
窦大夫见杨大夫的那模样,就明白他不知道今早的事情。于是他长叹一声问:“那个今早那个小潘去我们家,你知道吗?”
“知道,楼上李敏她哥哥来找,说是潘志跟你媳妇吵起来,让我丈母娘和罗英去劝劝。我想着李家好几口子都在,我犯懒就没上楼。这邻居嘛,吵两句就完了,你可别吃心再去跟潘志找后场。要我说就是潘志那小子还毛嫩,大老爷们的,跟女人吵架,说到外头去还不够丢人的。”
“后来的事儿,你知道吗?”
“后来?”杨大夫晃头。“没多一会儿,医院来电话说有车祸,让去急诊做手术,你这不是看到我才进门,衣服都没换呢?!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给我说说。”
“昨天吧,我儿子从他舅舅家回来,带回来几个大大小小的线轱辘。那大的可以当小板凳坐,小的呢就是孩子的玩具。这小孩子得了新鲜东西,就在家里轱辘玩。我今天值白班,昨天那小子在客厅里轱辘了挺久,吵得我也没睡好。我就想着大过年的,就先别吃哒孩子了。新鲜两天他也就不玩了算了。可没想到楼下的严大夫受影响了。”
“那潘志今天是为这个上去找后场?”杨大夫倒有点对潘志刮目相看了。行啊,知道疼媳妇儿不说、还知道夜里不上楼去吵,不错。
“唉。我不是怪人小潘。我家那小子在我上班走了以后,昨晚我不是不让他进卧室吵闹嘛,我这一走,他就在卧室里轱辘个不停。”
“嗯,小孩子都这样,越不让他们做什么,得了机会就要做起来没个够。”杨大夫有心没肺地随口应着窦大夫。
他觉得自己今天的身体很累、很累了,不歇气地干了十个小时,换五年前没什么,现在这岁数可不行了。他在手术室洗过热水澡、也吃过舒院长准备的可口晚饭了,全天的工作也没有任何瑕疵地完成了……
他现在就想先眯瞪一会儿、好好歇歇乏儿,然后养足了精神好去享受夜里的饕餮大餐。不是二十岁的那时候啦,那时候估计就是母猪剥干净了都能扑上去。现在得把自己的精神头养足了,才好一展雄风。
窦大夫却没有领会到杨大夫的心情,犹自在喋喋不休地抱怨。他说不怪潘志,但他把事情挑出来说了,就是在怪潘志呢——你个大人怎么能跟个七岁八岁狗都嫌的孩子计较啊!
“这不,我去值班了,潘志闹得李大夫他爸爸和哥哥知道了动静,找你老丈母娘和罗主任上去劝架。石主任俩口子也去劝架。我家把俩小兔崽子你知道,那是越有人越能盛的,潘志被拉走了,我那闺女就跟你媳妇耍横……”
“什么?”杨大夫提高声音、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问:“你闺女又招惹我媳妇了?挠伤哪儿了?老窦,咱们兄弟好,我跟你说句心里话,你别不爱听啊。我跟你说,你闺女上初中了,你也该好好教教她。别说温婉贤淑那一套不好,咱们兄弟说一句男人的心里话,说搞对象、娶媳妇不奔着温婉贤淑去的,难道谁奔着找个三不五时就挠得自己满脸开花的媳妇啊。”
杨大夫说着话,侧脸把腮帮子的抓痕指给窦大夫看。他压低声音说:“你看看,要没这个,我再么要是能够忍下去,儿子和闺女都上班了,我会离婚吗?哥们,这也就是你,咱倆处得好,不然我才不会说这种掏心窝子的话。”
窦大夫的脸色难看极了,但是他明白杨大夫说的全是真话、全是为自己闺女好。可是自己这闺女吧,唉!估计以后会是严小芬第二。估计以后是没人敢娶。但是自己要说的话还得说,自己不能白来一趟啊。
“老杨,今儿没抓伤你媳妇。看你那模样,是有了媳妇就不要兄弟的。豆豆不懂事儿,再大点儿自然就好了。”
“你别糊弄自己了。大王的闺女什么脾气,你闺女、我闺女、还有我那二闺女什么脾气,咱们都这岁数的男人了,不说一眼看到二十年后吧,也不会走眼太多的,是不是兄弟?”杨大夫听说罗主任没再次被抓伤,整个人就放松了。他继续揉捏自己的小腿。
“咳咳,老杨,我们兄弟不说暗话,你跟罗主任打声招呼,我们家的那俩小混球,以后他们就是掉河里了,你让罗老太太和罗英也当没看到、也别管,成不?”
杨大夫扭脖子朝卧房那边看,其实他坐的位置只能看到小走廊的一点儿墙角,可他的神情、动作落到窦大夫的眼里,就让窦大夫心里升起疑惑了。
“怎么,老杨,这句话你都不方便说?”
杨大夫转转眼睛,转而叹息着低头,复又抬起头换上一种强撑着的笑脸:“说,我去说,这话儿我肯定能给你带到。但是能不能起作用我不敢保证。我不瞒你兄弟,我这就是变相的上门女婿。哈哈,哈哈。”
窦大夫在杨大夫自嘲般的哈哈声中站起来,他满是同情地看着杨大夫,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再说也没什么意思了——
告辞回家。
夜归7
窦大夫心情复杂、满腹郁闷地上楼了, 他也不知道在今天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去管女儿、说儿子。
女儿今天是受了大委屈了, 自己中午回来吃饭, 看到女儿双手仍被缚在后面。自己那“良心”不怎么地的媳妇、豆豆的后妈, 口口声声地说要让自己看看罗主任是怎么报复孩子的,在劝架的石主任老伴儿、李敏的父母亲等人拉走罗家母女后, 她一直没有给豆豆解开双手。
就那么任由豆豆双手被缚地站在窗前。
看看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m的,这糟心媳妇还想就这么带着豆豆去医院。要不是大雪天绑着手不好穿衣服,再加上女儿也极力反抗这样去医院, 她就要带着这样的窦豆去医院找自己了。
窦大夫先给女儿松绑, 然后问明白事情的起因。看着恶狠狠看着后妈、还要报复罗家母女的女儿, 他心里想起的是前妻离婚时的仇恨眼神、和女儿如今的眼神是一样的。
前妻的讥笑还有那恶毒的诅咒,又浮现在眼前了——
“奸夫淫妇,我就等着看你们窦家的报应。儿子怎么了,那些杀人犯哪个小时候不是被寄予了传宗接代厚望的。”
“亏你还是个大学生呢, 光男人就能生出孩子了?你们家这么不看重女儿, 有本事将来别娶媳妇。”
“我告诉你窦文昌, 你要是敢亏待了豆豆,我就在省院闹得你身败名裂, 把你们俩值班时滚到一起的证据扬给所有人。”
前妻在离婚的时候执意不要女儿, “豆豆已经记事儿了, 我就让她跟着你这个做父亲的,让你从此在她跟前没脸提起仁义礼智信, 没脸谈什么是非和对错。”
“我就要她跟后妈吵嘴打架。你俩敢打她一下, 她就绝对会掐你的心肝宝贝儿子两下。没有你儿子, 她有疼爱她的爸爸妈妈、有属于自己的家。”
前妻净身出户,然后不用再付抚养费。这也是豆豆和后妈硬梗脖的一个理由:“我妈给了钱。你不做饭没人请你来。我妈做饭比你好吃。”
前妻迅速换了工作单位,再就没朝面。干脆利落地当八年的婚姻没有过。可是她对豆豆的蛊惑和对自己的报复,却绵延在自己生活的每一天里。
窦大夫这些年每逢知道女儿“使坏”的时候,常常会有一种恍惚感。他总想不透从小玉雪可爱的乖女儿,是怎么能够狠心下手把亲弟弟的小脸掐青的。没满月就开始掐。而她还不朝隐蔽的地方下手,就明晃晃地让弟弟带着脸上的青紫给后妈看。
还有女儿在学校里跟同学打架,也是专朝脸上下手。真是无论女孩子还是男孩子,各个都绕着他家的豆豆走。也就是罗天那生冷不忌的,敢跟豆豆较量。
……
他不是舍不得打女儿,也不是不想通过棍棒教育纠正长女的恶劣行为。可是屡教屡不改,越打她她对弟弟的仇视越大、下手越狠。
打没用,只能语言教育。那更是丁点儿用都没有。
想送去父母那边,大哥大嫂拒绝留下孩子,每个月给多少钱都不行。“父母跟我们过,就得听我们的。再说你家这孩子,看人的眼光太渗人了,眼里全是仇恨。早点儿给她妈送去吧。”
送去过,可是没几天就被送回来。
那孩子看谁都是仇恨的眼光,对同母异父的弟弟一样下得了狠手地整治。亲妈本就不想见她、不想见有任何窦家血缘的人,闹了那么一次后,再也不接他的电话了。唯留下送回孩子的话,经常在他耳边回荡:“我看到她就想起你窦家血脉里的恶心。你们窦家的骨血你们窦家自己养。”
然后再不给他有任何送孩子过去的可能。
……
好容易因为买房子的事儿,全家消停了大半年,姐弟俩也处得真像姐弟俩了。窦大夫回忆去年十一前的那些日子,简直是自己再婚后最幸福的时光。可是随着“十一”那事儿,唉,什么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什么清官难断家务事等,瞬间涌进了他的脑海。
儿子是淘气了点儿,但是小小子拽拽小闺女的辫子,不是很常见的事儿嘛。把全院几百号的男人都拉出来问问,有几个小时候没这么顽皮过。
李敏也是多事儿。她不插手那至于罗英被抓伤,自家好容易和谐起来的气氛也被破坏了。
窦大夫慢慢地往四楼上,想起闺女额头的那块疤,心疼、恼恨就抑制不住。归根到底还是王大夫惹了那祸害。他好好的跟杨卫华过日子,在他那边的主治医师楼住着,那有后来的这么多事儿。当谁都看不出来那是个足月出生的孩子啊!
可怜自己硬气了半辈子,第一次栽倒在“无后”上;等想尽办法有了儿子,终于可以挺胸抬头回家、不用再听那些“绝后”的堵心话了,又眼看着儿子多年来在亲妈和姐姐的争斗里,成为他姐姐撒气的对象。
窦大夫一直觉得全省院最难的就是自己了。可是从罗家出来,他觉得杨卫国比自己还难,上门女婿那是那么好做的。只看杨卫国与自己说话都要看看罗家的人在不在,他想管教女儿的心思反而变淡了。
泼辣就泼辣了。自己上进、闺女上进,大不了以后前面学严小芬、后面学罗英,给闺女找个变相的上门女婿。
省院变相的上门女婿还少了!像罗英这样活着,不是比那些家里和工作两头忙、两头都不站上风的一般女人强?
*
“你跟罗家讲出什么道理了?”窦大夫一进门,他媳妇就迎上来问。
“罗家人啊,我没见着。杨卫国做了一天手术才回家。”铩羽而归的结果,让窦大夫觉得在媳妇和儿女面前很没面子。
“杨大夫怎么说?他能管罗主任?”女人带了一点点的期望问。
“他?说句话都要朝里屋看看呢。”窦大夫不由就带出来一点儿同情和鄙夷之色。“上门女婿那是那么好当的。”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就这么地吧。”窦大夫有气无力地回答。
“什么?就这么地了?”女人立即提高了声音很不满地问。“你被人家打上门了,你媳妇、儿子、闺女受了委屈,你就这么地了?”
“那你说我怎么跟杨卫国掰扯这事儿?你爸上回有病就找杨卫国做得手术,术后人家待你爸爸怎么样,你都看在眼里呢。你要我因为这次的事儿跟他翻脸吗?你确定你爸以后再不用求人了?”
“我爸那前列腺不是切除了嘛。”女人的声气弱了下去。
“你姨夫呢?不也是老杨帮着做手术的。你能保证你家男的以后都没泌尿外科的毛病了?从此不找杨卫国帮忙了?”窦大夫也窝火呢。
女人呐呐说不出话。
“行了,这事儿就这么地吧。豆豆,小钢,你俩也别偷听了,你俩给我出来。”窦大夫的心气很不顺,他的心气也通过语调表达出来了。
俩孩子乖乖地出来了。
“豆豆,你今天护着弟弟做得很对。小钢,你护着你妈妈做得也很对。但是吧,你爸没能耐,不是省院的院长,那罗主任没任何办法。唉,没办法把罗主任从省院撵走、也办法开除她。”窦大夫说着突然灵机一动,他接着说道:“你俩好好学习。罗主任是医大毕业的,你俩要是能考上北医,北医比医大强比医大厉害,就能把罗主任从省院撵走、甚至开除她了。”
他儿子尚小,不怎么明白。但他女儿已经上了初一,觉得父亲的话好像不怎么对。但是窦大夫看着儿子跃跃欲试的样子就说:“你俩可不能说出去啊。万一罗天也考上北医了,你俩就不好撵走她妈妈、也不好开除她妈妈了。明白吗?不能给任何人知道了。”
儿子狂点头,女儿迟疑着想开口向父亲问个明白,却不料瞧见后妈搂着弟弟鄙视自己的那一眼,说的那话简直让人不能忍:“北医可不是好考的,那得是年级前几名的。”
窦豆的成绩在班级是中游,她这时已经知道成绩的重要性和成绩能带来的荣誉了。她顿时没了说话的欲望,耷拉着小脸转身回房间了。
“老窦,你看看豆豆,你看看她,这大过年的给我摆脸子。”女人趁机挑事儿。“我一天到晚伺候她吃喝穿戴,末了过年还要看她脸子。我为了谁啊?”
“行啦。”窦大夫知道自己不能支持媳妇含沙射影的说话方式,不然女儿又得对儿子下手。好容易和谐起来的家庭,又得天天鬼哭狼嚎、吵吵闹闹的。他见媳妇儿不服气,便压低声音提醒她:“豆豆现在可把小钢当弟弟看。你要招惹她起了心、再去欺负儿子吗?鸡飞狗跳的日子你还没过够啊,啊?”
窦大夫这么说话,让女人也想起一年多以前的日子来。鉴于自己和丈夫都要倒班,那是怎么也防不住继女对儿子下手的。故两口子早已达成共识了,那便是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去招惹豆豆。
因为你说她一句,她转头就能掐窦钢一把。你打她一下,她开始还背着大人打窦钢两下,后来发展到当着后妈的面,就去打窦钢两下三下……
做父母的,哪怕是后妈,也不能一下子把她打死吧。
所以女人气得咬唇,还是得放过继女摔脸子的行为不再追究,说到底还是还是省院这个国家工作单位,限制住了他们的行动。搁农村,谁家的姑娘敢跟后妈这么横?
但她心里窝着的那股气,她不想就这么算了:“我明天去找唐书记去。”
“随你了。儿子,去把你的寒假作业拿给爸爸看看。想考个好大学,那得从小就是班级的第一。”
*
罗主任等窦大夫走了以后,把女儿的寒假作业都看完了才出屋,却发现杨大夫已经躺在长沙发上蜷腿睡着了。
“老杨,起来回屋睡,别这么睡感冒了。”罗英走过去推推他。
杨大夫吭叽了一声没动。再推,就说:“累了,你让我歇会儿再回屋。”
罗英没办法,回屋拿了一床毛毯给杨大夫盖上,仔仔细细地把边角都掖严实了,又把他的大羽绒服压在了上面。关了日光灯,只留了进门玄关处的小灯照亮,回去自己的卧房了。
今天早晨是母亲好趣,也不问李敏哥哥是什么事儿,就跟着人家往外走。自己怕老太太磕着碰着,不得不跟上去。这李家也是的了,难道忘记去年十一自己被窦家闺女抓伤了?还是认定自己是喜欢管闲事的人了?
等到楼上了,却没见到潘志。只有石主任端庄文雅的老伴儿,在慢慢地劝说窦大夫媳妇呢。可是自己那亲娘,听了一会儿就跟窦大夫媳妇掰扯开来。唉,拦都拦不住。叫罗主任说跟窦家那糊涂蛋有什么好掰扯了,潘志也孬,昨晚就应该学罗天那样上门,扇几个耳光什么都解决了——
还用今天来说这些废话。
说着说着呢,窦家的儿子和闺女就全冲老太太来了。亏得李敏他哥手快,不然还不得撞着老太太了……
今晚老太太早早把老头拽回房间,那不是熄灯睡觉,那是跟自己怄气呢。也不知道老太太为什么看人争犟起来,她就那么兴奋,不让她掺和吧,说了几句还生气了。
罗主任想及父亲也是不赞成自己立即与亲妈辩驳的态度,扫雪回来就闷闷地躲在女儿的房里。她思来想去的,决定明天下班回来,就和亲妈好好掰扯掰扯该怎么与窦家相处的事儿。
敬而远之,方为上策。
*
潘志带着满身的疲惫却抑制不住欢欣和兴奋地往家走。今天的这三台手术,都令他获益匪浅。他要趁着尚清楚记着的时候,把这些重点、要点都写下来。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初中老师的话,时时刻刻被他记在心里、落实在行动上。时不时地翻开一遍工作笔记,不仅是温故知新,还往往能为自己拓展思路、令自己从新的角度思考问题,为临床患者出现的新难题,提供很好的方向。
可他拉开自己的家门,站在玄关处,就听到头顶还是轱辘持续不断响来响去的声音。他刚才的兴奋和激动立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气愤。他气得俊脸变色,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暗暗地说这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彩虹儿,小艳。”没有回答。潘志立即就慌了。别是她和小艳上去讲理去了……老天,那家的闺女、儿子可不是什么老实qie儿。
潘志在自家屋子里喊了几声,洞开的几个房间门里没有丝毫的回应。他退后一步,将才关上的大门再打开、提高声音又喊了几句:“彩虹儿,彩虹儿。小艳,小艳。”他的心随着没有回应提溜起来了,那慌慌的感觉简直像有一个大手要捏碎他的心脏。
李敏家的屋门打开了。小艳探头出来招呼他:“潘叔,我和虹姨都在敏姨家呢。”
潘志的一颗心立即就落回到原处。他长出了一口气,锁上自己的家门往李敏家走过去。
“李叔和梁姨还没休息吗?”潘志把李敏家的门拉开。小艳笑眯眯地示意他换上他自己的拖鞋。
厅里安安静静的,与自家的区别?没什么区别。彩虹儿安安静静地坐在餐桌边看书,小艳练字的纸本、笔放在桌子的一角,另一角是自己惯常使用的那些东西。
潘志一度以为自己刚才是错打开了李敏家的家门、才没有看到严虹和小艳,是自己走错了房子。但他静下心细看,发现两家两屋还是有所不同。自家客厅的墙壁上没有小儿涂鸦,窗帘下也没有悬挂那成串的塑料小灯笼和金元宝、金猪等。
“回来啦。累坏了吧?”严虹笑吟吟地抬头问潘志。但见他那愣忡的呆傻模样,就对他解释道:“李敏她家人傍晚都走了。刚才楼上又开始吵闹,我就过来这边了。”
“跟李敏说了吗?”潘志很在意这点。李敏把钥匙放在自己家不是干这个用的。
“没呢。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再看看吧。要是睡觉的时候楼上不吵了,咱们就回家睡,不然就在这边睡了。”
潘志皱眉。“窦大夫家的孩子大人都太过分了。我早上去找他不在家,他媳妇不是个讲理的人。他家那俩孩子也混叽叽的。我刚才在家没找到你俩,还以为你俩上楼讲理去了。我这后背的白毛汗都出来了。”
“我知道楼上的人性不怎么地。他家姑娘能把拉架的罗主任都挠了,我可不敢上楼去讲理。”
“到底只是权宜之策。”
“能权宜就不错了。反正敏敏也不回来住,咱们暂时住客房。我都让小艳把咱家的被褥搬到这边客房了。明天看看怎么和护理部、医务处说说呗。院里怎么也不会看着咱倆睡不好觉不管的。你饿不饿,要不要再吃点儿什么?敏敏她妈妈包了好多饺子冻冰箱里了。”
“还行。暂时不想吃。”对于搬过来住,潘志也没反对意见。他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以前读书住在集体宿舍的时候,有男同学淘气,会在半夜里用拖布搥天花板来抗议楼上的动静太大。可这样的搥天花板之举、倒回去十年他都不会做的,以他现在这个年龄,他更不愿意拉低自己、跟个乳臭未乾的小儿去较劲了。
得像石主任说的那样,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潘叔不想吃东西,小艳去厨房给潘志倒了一杯热水,就又坐回去拿起笔练字。小半年下来,她的钢笔字挺看得过眼了。
潘志把自己的羽绒服搭到椅子背上,问明自己洗漱东西在洗手间后,他先去漱口。然后回来就坐到在自己家时的惯常位置,抓起自己的工作笔记本埋头写起来。等他写累了、抬头想喝水的时候,才发现严虹和小艳儿俩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都离开了。
他看看手表,惊觉已经快十一点了。是回家还是在这儿睡?他犹豫了一下,发现自己没有选择权,得跟着媳妇儿一起睡才行。
客房是1米5的双人床,潘志把动作放到最轻,悄悄地爬上床,但还是惊动了严虹。
“几点了?”黑乎乎的屋子里,睡得迷迷糊糊的严虹转身,下意识地躲闪潘志带上来的凉气。
“十一点了。”潘志给严虹掖掖被子,抱住被子里的热水袋。“睡吧,明天得上白班呢。”
春节的五天假就这么过去了。细想想哪有五天假!三十晚上先上个夜班、初二大查房,初三陪媳妇上白班,然后自己回普外科值夜班,今天这初五本来是个完整的假日,却又做了一天的手术。
春节期间除了没有择期手术以外,看不出与平日里有什么区别。
虽然潘志早就领会了老师说的,从踏入临床实习,你们将再没有连续五天以上的假期是什么意思了,但是这样忙碌的一个春节,也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哪怕以前在市医院时工作紧张,想休探亲假也会被主任一句值班排不开,20天的假期要零散分成好几次歇,但也都没有经历过像这个春节的这样紧张度、承受过这样饱和的工作量。
可这就是自己选择和追求的外科大夫工作,是自己甘之如饴、带给自己无上荣光、值得自己付出一生的工作。
潘志把搂在怀里的热水袋往下送,焐热自己了、可以去搂抱妻子了。他伸出手臂把严虹搂到怀里,细心地再度把她颌下的被角掖好,又将脚下的热水袋往严虹脚下踢踢,把严虹的那个热水袋勾到适宜的位置,慢慢阖上眼睛很快就进入梦乡。
*
金州火车站附近,一排军用敞篷卡车蒙上了绿色的帆布。才从火车上下来的战士,背着四方的行李、携带各自的武器列队,昏黄的灯光下除了整齐的脚步,除了传令兵的跑步声、报告声,再没有其他的声音。
郎团长在得到最后一个传令兵的报告后,沉声命令:“后队变前队,政委带第一辆车,出发。”
战士们保持着绝对的沉默、顺序登上了等候七、八个小时的卡车。轮到倒数第二队了,穆杰向团长敬礼,团长回礼后看着穆杰钻进了驾驶室。然后他跳上最后一辆已经发动的卡车驾驶室。简单明确地下令:“跟上。”
轰鸣的马达声湮没了跟上的尾音。这最后一辆卡车亮起大灯,追随着前面满载我们新时代最可爱的人、满载着从南疆战场上回来的英雄的卡车,驶入耀眼的车灯撕裂开的漆黑午夜里。
夜归8
李敏此时正站在手术台上主刀的位置, 她要带着普外科住院总陈大夫、骨科住院总王大夫一起做一例剖腹探查的手术。
这是一起飙车造成的车祸。在雪地上飙飞起来的摩托车失控后, 与另一辆同好者的摩托车撞到了一起。要不是他们同行还有其他人,这俩伤者到天亮也就冻毙了。唉, 大雪天的, 就是会有人不顾一切、变着花样地作死。
他们这台是三个主治医上台,说起来蛮好听的。但是真正的实力,远远比不上白天杨大夫、顾大夫、宋大夫那仨主治医同台的水平。
可是伤者的情况危殆、骨科王主任问到李敏的头上了,你肝癌切除都做了, 这个剖腹探查,最大的可能就是肝脾破裂……至于这个患者肱骨等多处的骨折, 那是暂时不用管的。
李敏没有往后退的余地。
王主任的那一台手术是骨盆骨折、输尿管膀胱损伤,可能还有盆腔里其他部位的损伤等,暂时不祥。手术由王主任带着普外和创伤外科的那两个住院医上台。
两台手术都不小, 这也是陈文强在排班时就预估到的、可能会有两台重大手术需要同时开台的情况, 终于发生了。
“姜麻,可以开了吗?”李敏的声音绷得紧紧的。
这是她第一次在没有比自己强的人观台的情况下, 主刀做剖腹探查术。b超提示腹腔积血, 可能是脾脏破裂。再多就没有了。
但伤者的情况很不好,血压往下掉的明显, 再去做腹部ct是来不及的;把梁主任等副主任医师找回来也来不及。
两台患者的伤情,都不给他们有更多的准备时间。这是王主任让李敏主刀的原因。
“可以。开吧。你不用紧张,你和谢主任做了那么多台的肝脾手术了, 你紧张什么。你就当谢逊在场, 你放开了做。”姜麻给李敏打气。
“谢谢。大圆刀, 纱布。”随着刀柄打到李敏的手心,此台手术开始了。划开的不仅是腹部正中的切口,也拉开了李敏作为主治医生涯的独立操作帷幕。
*
陈大夫和王大夫的配合也算可以了,但是针对这个腹腔仍在持续出血的患者来说,他俩还不够快。李敏让小陈把线结用小弯挽到一起钳住了别碍事,等一会儿有空了再剪。然后敲敲王大夫所持的拉钩和吸引器,让他看陈大夫的动作,要按着普外的惯例使用吸引器。
她不可能等他俩,她自顾自地往前赶。但这也够让王大夫和陈大夫很不好意思的。
“血压?”李敏要打开腹腔了。
“124/76。这面你放心,我会调整好。会配合你的进度输血。”姜麻也紧张,但是把患者的血压稳定住,把患者的生命体征稳定住,是他这个麻醉大夫义不容辞的责任,也是手术能顺利进行的保障。这一屋的人数他的年龄最大,他就是这个手术间的主心骨、定海神针。
好在王大夫只是在骨科久了懈怠了,他的经验是足够的,陈大夫稍微提点一下,他就改正了自己的动作,将吸引器准备得很到位了、使用得也很像普外的要求:将吸头放在食指和中指的指腹间,透过指腹的间隙抽吸腹腔的积血。这样虽慢了一点儿,但能保证不吸到肠管,保证不吸到大网膜、不让大网膜堵塞了吸引器。
李敏用镊子将一块盐水大纱布填塞进腹腔,起到一个暂时的压迫止血作用。然后她朝器械护士要水:“洗手。”
她准备探查腹腔了。
王大夫聚精会神地操作吸引器。陈大夫也是同样紧张,他心急如焚地想跟上李敏,徒劳无功后也不敢有半丝气馁。趁着李敏再度洗手,他放下拉钩,捞起线剪刀,把刚才的那一把线结逐一剪断。
……
*
秦处长推开手术间的门,悄悄地走了进来。他是今晚的总值班,这样的急诊抢救,在没有家属到场的情况下,所有的医疗文件都需要他来签署。在得知这台的手术人员配置后,他心惊胆颤、匆匆忙忙地进到手术间来找王主任,心里不知道把王主任埋怨了多少遍,怎么不找梁主任来?
“找老梁来?来得及吗?刚才血压都掉到90以下了。伤者都休克了。”王主任一边穿手术袍一边没好气地回答秦处长。
“可是李敏行吗?她才毕业两年。”秦处长担心地问。他觉得自己这辈子的所有担心,加起来都不如今晚多。
“那王大夫和陈大夫还不如她,是不是?万一有什么事儿,老王,你能过去救台?”秦处长特别想从王主任的嘴里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我不能。”王主任的不耐烦太明显了。他这不能像一个大耳光,扇得秦处长有些恍惚。“我这台比他仨的还危险呢。但我信他们仨能完成。你要担心你过去看着。别在这儿唠叨得我心烦。我这就要开始手术了。”
王主任的压力也蛮大的。李敏他们那台手术出了任何事儿,也是要他负责、要他承担责任的。秦处长这时候来泼冷水,嘚不嘚的嘚啵得他心烦,他就差朝秦处长大喊一声“滚”了。
m蛋的,外科创伤的急诊急救手术,那是永远猜不到都有什么脏器损伤、也猜不到脏器损伤到什么程度;不到做完手术把患者平安送下台,谁也不敢保证手术能完成、谁也不敢说自己就能行。
秦处长被王主任怼得不敢再吭声。他在心里暗骂王主任几句,连王主任没见面的八辈子祖宗,不论男女都没被秦处长放过。
秦处长心里有个小人儿在拼命地呐喊:我过去看着?看什么?真有事儿了,我能冲上去救台吗?我能顶人用吗?
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地盼望着李敏的技术水平足够高
——高到可以切肝、切胆、切脾、切胃、切肠、切肾、切膀胱……
高到能应对得了腹腔所有脏器的损伤……
高到足够完成副主任医师级别的所有手术。
*
“老姜,如何了?”秦处长像做贼一样说话,他生怕自己的声音大了,会影响到台上的操作。
“顺利。正准备探查腹腔、找出血部位呢。”姜麻的精神高度紧张。他要看着术野给药,所有李敏想不到的,他都要提前做到了。
这么快?王主任那边才开始啊!秦处长心里画魂儿,忐忑不安地看向术野。上了腹膜保护巾了,下一步是要探查腹腔。再多,再多他也看不出来了。
“行吗?”秦处长的担心溢于言表。
姜麻瞥了他一样。秦处长担忧的语气他听得很明白。他安慰秦处长也是在安慰自己,强做镇定地说:“这才刚刚开始,应该没问题的。”
操,应该没问题!
这样的回答,让秦处长想立刻给陈文强打电话了。但他犹豫了一下没敢动。他不敢在王主任没有同意的情况自作主张。他要是敢那么干,明天王主任能闹到舒院长跟前去。哪怕这台手术李敏失败了,王主任都能闹得他在全院丢脸。
他没有权利去改王主任的开台决定;他也没有权利去改陈文强的值班配置规定。
m的,这些外科大夫就没一个好说话的。秦处长抹了一下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水。他站着看了一会儿,看明白李敏的动作轻柔迅速,也看明白她比王大夫和陈大夫做得好,但他就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是提溜在半空中的。
他觉得看李敏为主的手术,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对着被麻翻的伤者默念了一遍“自己作死,神仙也救不得”的话之后,蹑手蹑脚出了手术间。
*
“秦处长,正找你呢。电话。”小护士来喊他。
“哪里的?不知道这边急诊手术正忙着呢!”秦处长没什么好声气。
小护士是去年夏天才上班的,她没来由地被呵斥了一句,充当了秦处长的出气筒,她不敢像那些老护士们一样地怼回去,但忍不住在心里说:忙又管你什么事儿。你东游西逛地也帮不上忙。还要四处找你、喊你听电话。
秦处长呵斥了小护士一句,自觉心里的那股火和担心发散出去了一点儿。但是拿起电话,还是很生硬地喂了一声,不是那么友好地报上名号。
“我是秦国庆。你哪位?”
“喂,老秦啊,我计经委的老罗。今天是你总值班,那可太好了。我媳妇家的亲戚,是什么亲戚?我也搞不明白,反正是我媳妇那边挺近的亲戚。小孩子不懂事儿,这白天才下了大雪,他们夜里张罗着到雪地上飙车。我听说送你们省院了……已经开刀了?那拜托你跟大夫打下招呼,辛苦他们了。你帮忙关照下,我和我媳妇马上就过去。我们过去会好好谢谢主刀大夫的。”
秦主任撂下电话,又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顿觉压力增加的他突然意识到,这个电话够自己在舒院长跟前抵挡王主任可能的暴怒了。
于是他开始拨陈文强家的号码。
*
“老陈,我是秦国庆。嗯嗯,我是今晚的总值班。”秦处长听到电话里传来陈文强压低声音的说话声,心花怒放,陈文强在家就好。
陈文强今天也累了一天了,晚饭后回家不久,他就张罗着上床睡觉。他怕夜里再有事儿,自己没有足够的精力和体力。为此他把小尹撵去女儿的房里睡觉,免得夜里有电话打进来惊扰了她。
“那个刚才有两个摩托车肇事的伤者,挺重的。王主任带人开了一台,李敏带普外陈大夫、骨科王大夫上一台。是是,是王主任安排的。李敏他们这台是剖腹探查。是市里计经委老罗的亲戚,老罗才打了电话过来。嗯,没找老梁,我问了王主任,王主任说来不及了。你过来?好!那我在手术室等你。”
秦处长放下电话,一颗心也放回了原处,最多10分钟,不,最多15分钟陈文强应该能到医院了。至于那两个在抢救的,哪个是罗主任的亲戚,他没法去问那俩在手术台上被麻翻的患者。
爱哪个就那个吧,有陈文强来,比梁主任来更好。这时候不仅需要外科技术,更需要陈文强的医疗院长头衔给罗主任看啊。
*
陈文强赶到手术室没用上15分钟。
见到陈文强来了,激动得热泪盈眶的秦国庆,像见了救星一样地扑上去。“老陈,我可把你盼来了。”
陈文强皱眉,这什么作态?他没理会情绪激动的秦国庆,立即问起手术的患者。“小李他们那台情况怎么样?”
“我没敢再进去了。”秦国庆被冷脸的陈文强打击得立即恢复了自然状态,他实话实说。
“哪个手术间?”
“9号,就中间这个。”
陈文强跟护士要了一件手术袍、戴好帽子口罩,拔腿往9号手术间进。秦处长再度戴上口罩,紧跟在陈文强之后进手术间。这回他不觉得戴口罩气闷了、他能上来气了。
陈文强径直走到陈大夫的身侧,他站在头架的位置、与陈大夫隔了一拳远的距离,透过他的肩膀去看术野:
李敏准备摘脾了。
那侧翻的脾背膜上那道口子如裂开的婴儿嘴,翻开的翘唇似乎在与陈文强和秦处长打着招呼。
“还有别的地方出血吗?小李?”
“没做详细探查。”李敏的左手拇指和食指一直掐在脾蒂上,以阻止更多的血液再从破裂口涌出。整个游离脾蒂周围韧带和血管的过程中,她都只能单手操作。
如今万事具备,就差最后离断了。
“中弯。4号线缝扎。”李敏接过中弯止血钳,稳定地将两把中弯钳夹到自己需要的、应该钳夹的地方。
“扶稳。”李敏命令陈大夫、王大夫。
“刀。陈大夫,你和我一起打结。王大夫,你来松中弯,一手一个。预备,松!慢一点再慢一点,好。”
脾蒂结扎的很漂亮,陈文强暗暗给李敏和陈大夫点赞。
“4号线缝扎。”李敏又加固了一针。等打完结,她提溜线结等陈大夫剪线的时候,抬头看到了陈文强,这才意识到刚才是陈文强在问话。
“老师,你来了?”她高兴地与陈文强打招呼,然后认真地汇报:“肠系膜上动脉有一个小分支出血,我先做了临时缝扎处理。想处理好这个出血的脾脏,再处理那块儿。”
“嗯,继续吧。”陈文强见李敏很有主次、动作也没走形,淡淡地应了一句。
他看出了李敏在自己没来时的紧张,也看到她在回答自己问话后的那一瞬间的放松。果然是一直扶着走、没有放单飞,就是少了谢逊那种争取独当一面的勇气和魄力。
随着陈文强的到来并开口说话,王大夫和陈大夫如同打了“肌松药”,手术台上的紧张气氛立即消失了大半。姜麻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哎呀妈呀,这半小时的担心,自己得老了五岁,紧张得要得心脏病了。
秦处长站在姜麻身边,看着姜麻一会儿给点儿这药、一会儿给点儿那药,让血压始终稳定在120/70左右,心率的变化也不大,不禁就暗暗佩服姜麻:敢陪着这仨半拉葛生的二把刀上手术,得有多强大的心脏啊。
摘掉了破裂的脾脏,李敏换了手套继续做腹腔探查。肝脏没事儿,胃没事儿,胆囊、胰腺、膈肌、后腹膜均未见异常,在肠系膜上动脉分支血管做了仔细的缝扎后,小肠的这几道口子是小菜一碟,陈大夫跃跃欲试地要做部分肠管切除和吻合。
“行啊,那你来处理肠管了。”
李敏不想把着手术,做到这儿了,让陈大夫接着做没任何问题。陈文强默默地站在陈大夫的身后,看着他稳定地、中规中矩地完成了缺血那部分肠管的切除和吻合。
“冲洗。”李敏作为术者发出结束手术的预备令。手术到了尾声,如果冲洗检查没有出血,这台手术到此就可以关腹了。
第一遍冲洗、第二遍冲洗。王大夫持着吸引器认真地工作,李敏和陈大夫的眼睛盯着腹腔,陈文强和秦处长的眼睛也快要掉到腹腔里了。只有姜麻悠闲地坐在圆凳上,左半圈、右半圈地来回旋转。
患者的失血量、输进去的血、给的药,无一不在告诉他,腹腔里在没有出血点了。
这帮瞎蒙蒙的,难道做事儿要全靠眼睛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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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腹。”李敏稳稳的发出了主刀者的命令。
陈文强看了秦处长一眼,不管手术台正在进行的下引流那些了,王大夫带着实习生都能做好的事儿,还担心陈大夫做不好?
李敏在给患者下了两个引流后就离台去开医嘱。陈文强开始跟秦处长秋后算账了:“老秦,就这么点破事儿,你找我来?大半夜的你找我来干嘛?”
秦处长嘴里开始泛起苦涩的味道,我怎么知道李敏会一点都不含糊地做下来这个手术啊。他忙拉着陈文强往外走。
到了外面的厅里,秦处长开始把自己的苦心向陈文强袒露。
“陈院长,你听我说,我这不光是因为担心手术找你。是因为计经委的罗主任打电话要过来。你看咱们西边的动迁,年后也该加快速度了,他说自己马上过来,有你在也显得咱们医院重视他,是不?他在市里帮忙说几句,强过舒院长和费院长四处找人。
我跟你说实话啊陈院长,我认识人家,人家记得的是省院,记得的不是我秦国庆。我在人家跟前排不上号,得你这个院长出面的。”
秦处长不惜贬低自己,变着花样地把陈文强哄住了。m的,要是老子前年做了院长助理,哪还要这么下心思哄你陈文强啊。
“那你自己去跟王主任解释吧。你也看着了,我来不来小李他们的手术都做得挺漂亮的。我得回去睡觉了。m的,明天白班,老子还得主持院务会呢。”
陈文强觉得自己两条腿打晃了。在雪地跋涉的那一个多小时,比上两台手术累人的。幸好今天睡得早,要不然岂不是才睡实就得被秦国庆叫来?m的,这货果然是眼睛朝上翻的主、还想带着自己跟他同流合污?
哼,做他娘的美梦吧。
陈文强要走,秦处长只假假地、意思地拦了一下,就任由他离开了。反正陈文强来过,自己对罗主任也能解释得了:
患者伤情不重,那陈院长怎么会来?还自始自终陪到手术结束?
*
秦处长跟随陈文强离开手术室。才推开门,一个中年人立即就招呼道:“老秦。”
“哎呀,罗主任您来了。”秦处长热情地伸出手。
“怎么样了?”来人一边与秦处长握手一边问。
“陈院长。”秦处长赶紧喊住要离开的陈文强。“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这是计经委的罗主任,这是我们省院负责医疗的陈院长,神经外科专家,特意从家里赶过来,来看那两台手术的。有陈院长在这儿把关、坐镇,今晚阎王爷也不敢来请人了。”
罗主任立即伸手、非常热情地与陈文强握手:“陈院长,谢谢,谢谢。”
陈文强伸手与来人相握,堆起一脸虚伪的假笑与罗主任寒暄。“客气了。秦处长不放心,把我叫了来。里面王主任和李大夫各带一台,都做得很好的。我来不来都没什么的。”
“那还是得有你这样的专家在,大家才能安心。”来人一句话无意间说中了真相。
陈文强笑笑,不予置辩。他示意秦处长说:“你去问问王主任,一会儿出来是不是把人送去icu。”
来都来了,这样的人还是应该给面子的,送去icu过渡两天,也显得医院重视了。
秦处长心领神会,他立即说:“那陈院长你回去休息了,明天院里的工作还得你主持。我这就按你的安排给icu打电话,把事情落实好。”
来人虽不懂也不知道里面患者的伤情,但是陈文强的意思经秦处长这么一翻译,还是明白陈文强给自家亲戚关照了,赶紧谢了又谢,将人送到电梯里,看着电梯关上门了,才与秦处长把臂回到手术室门前。
“老罗,你先在这里等等,我去打个电话,安排一下术后去icu的事儿。”
“好好,麻烦你了。”
秦处长笑着对罗主任说:“不麻烦,我都把院长请来了、院长也开口给指示了,你说是不是。”
罗主任露出符合秦处长期待的了然的笑容,看着秦处长再度进去手术室。
夜归9(第一更)
秦处长给icu打了电话, 落实了要将术后的患者送过去之后,他先过去第九手术间知会一声。等到了手术间了, 他发现李敏已经下完医嘱、脱了手术袍,在看王大夫和陈大夫缝皮、对皮。
陈大夫因为这大半年多以来, 手术做的比较多, 因此他把关腹的工作, 让给手术机会相对少的王大夫。
姜麻还是悠闲地坐在皮圆凳上,左半圈、右半圈地来回旋转着。他这闲着没事儿干了, 就打开嘲讽模式, 在拿王大夫和陈大夫垫牙、出溜嘴皮子呢。
“你说你们俩,啊,就这么点儿活, 就这么个关腹干了这么老半天, 居然都不如一个小姑娘飒楞痛快。你俩还能不能行啦?”
王大夫忙不在乎地、笑嘻嘻地与姜麻叫号:“你不服气你上来跟我师妹较量啊。”
“你好意思说那是你师妹么?赶紧叫师姐。”姜麻不给王大夫留脸。在他的认知里, 王大夫他们是与谢逊一辈的, 谢逊那么桀骜的人, 在自己面前还要收敛几分呢。你姓王的小子才进了主治医几天, 算个□□diao。
“叫老师都成。”王大夫根本不在意姜麻的贬低自己的语气。自己上回都说了要拜师的, 这才时隔几天,能再度跟李敏同台,看李敏处理腹腔出血的迅捷和准确,他暗暗佩服。自己要是毕业后一直在普外工作, 也就是这个水平而已。他下决心要按着李敏说的方法继续练习手感, 直到彻底掌握缝合技巧。
“来, 叫一声李老师,给咱们大家开开眼。”姜麻继续给王大夫加码。
王大夫把最后一针缝好,嘴里不示弱地说:“能者为师,先达者为师。古今中外就没少了年龄大的拜年纪小的为师的。不差我一个的。是不是师妹?”
李敏笑笑:“各有所长。骨科的那些我是一点也不懂的。这些活就是干得多了而已。陈大夫知道的。”
陈大夫笑笑,帮着王大夫把敷料摆好,算是给李敏回应了。
这样的手术间气氛秦处长是能够看明白的,这是患者没事儿了。他不搭理他们的闲磨牙和斗嘴。抓住李敏说完话的空歇插话吩咐他们道:“李大夫,你们这个患者一会儿要送去icu的啊。陈院长都安排好了。”
“好啊。”李敏立即答应下来。术后把患者交给icu,自己还省劲了呢。但是首程和术后记录……
“陈大夫,”李敏才喊了一声陈大夫。在脱手套的陈大夫立即说:“我跟去icu,把首程和手术记录都写好了再回普外。你俩帮我看看病房。”
“ok。”王大夫出面应了。
*
秦处长又跑去王主任那边的手术间。这回肯定还是要把陈文强拱出来抵挡王主任的。
“王主任,哎呦,你这边也这么快就要结束了啊。那个伤者的家长、市计经委那边有人打电话、把陈院长请过来了。陈院长刚才在李大夫那边看着他们做的手术,他说这患者术后先送去icu呆两天。”
王主任听说陈文强来了、还看完李敏他们那边的手术了,他顿时觉得肩膀上的担子减轻了一半以上。既然陈文强做出术后送去icu的安排,自己何乐而不从呢。
他立即就明白地回答秦处长:“行啊,送icu我们也省事儿啊。”然后还打着哈哈说笑话:“这白天来了个骨盆骨折,晚上又来一个,好事成双啊。”
秦处长咧嘴,好事成双还能这么用?但是王主任不摆脸子给自己、不怼自己,答应了把患者送去icu,好事成双他爱怎么用就怎么用吧。
*
李敏换好衣服往十二楼打电话。
“喂,我是李敏。温暖啊,我现在从手术室回去,你等下给我开病房门啊。”
……
“好,谢谢。”
王大夫听到了李敏的电话内容,招呼她一声说:“走吧,我送你回病房。”
俩人出了手术室,就被站在电梯间的秦处长拦住。“李大夫、王大夫,这是咱们省计经委的罗主任。你们才做的那台手术是他们家的亲戚。”
随着秦处长的介绍,罗主任再度伸出手感谢。“年轻有为,谢谢你们啊。”领导的风范一展无遗。
“伤得重不重?手术顺利吗?以后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站在罗主任身边的女人问。她身边几为四五十岁的人都殷切地看着李敏和王大夫。
要不是秦主任刚才给她们解释了,今天省院白天早已经做过了至少三、四悠的手术了,他们都想问问秦处长,问什么不找主任做手术。
“重,很重。手术很不好做的。不仅做了脾摘除,还因为肠系膜上动脉的分支血管被损伤,导致我们不得不切除了该血管供血的部分肠管。伤者以后肯定是要受到影响的。”李敏有陈文强过来看患者在前,她已经领悟到秦处长请陈文强来的意思。
往重了说,才显得秦处长找陈院长来的必要性。
若不往重了说,万一出现意外了呢?
秦处长对李敏的说法很满意,他微微向李敏颌首。心里想这眼力见可以,难怪陈文强收她做学生。
听的人就都有点儿犯傻。还没见过这样对家属说话的大夫。不是应该安慰家属手术完成的很好,请不要担心,然后再劝慰几句以后慢慢将养就没太大影响吗?刚才秦处长的话可就隐含着这些意思的。
王大夫看到秦处长颌首了,他便朝这些人点点头,肯定地说:“手术是非常难的。也就是李大夫做的脑血管手术多,才能发现肠系膜上动脉小分支血管出血的事儿。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那个我们今天连做了十几个小时的手术,也不知道下半夜会不会还有意外。我们要回科里休息了。这个患者的情况,你们明后天再跟管他的大夫了解吧。”
王大夫累得不想直腰了,他看李敏也没比自己轻松多少。这一天大家都是做了四台甚至五台手术的。而且,这什么计经委主任的,再是什么主任,和他们这样的小大夫关系也不大。巴结不上去,不如干脆点儿离开。
围拢的人群见他俩疲惫不堪的样子,立即散开一条通道让他们通过。
王大夫把李敏送到十二楼病房门的门口,见护士拿着盘钥匙在等李敏,就笑着看她进去说:“赶紧睡会儿吧。”
“好。谢谢啊。”李敏朝他摆摆手,帮着温暖把病房门锁上了。
“陈院长在主任办公室睡觉呢。”温暖把病房里的事儿告诉李敏。
“嗯。我回值班室。有事儿你来喊我,电话我拔掉了。”李敏嘱咐温暖。
“我记得的。”
*
等李敏和王大夫进了电梯,秦主任就对围在自己身边的人说:“现在伤者应该在麻醉苏醒室的,要不你们去两个人跟我去看看伤者?只能隔着玻璃看一眼的。多了人是不可以的,怕感染。”
“好啊,去看看也能安心。”
这些男女商议了一会儿后,最后是俩孩子的母亲,跟着秦处长去十六楼看才出手术室的伤者。
“秦处长,真是那女大夫做的手术?你要不说我还以为她是护士呢。”说话的人五十多岁。保养不错的脸上,笼罩着挥之不去的忧虑。
“是啊。她前年就给我们系统的那位老领导,就是红小鬼出身的那位做了开颅手术。都看到他现在能拄着拐杖自己走。在脑出血的患者里,能恢复到他那样的可不多的。”
“那手术是她主刀的吗?”另一个女人明显对医院的事情知道的多一些。
“是我们陈院长主刀的。她那时大学才刚毕业。这两年陈院长收她做学生、带她上手术,已经是我们省院年轻一代的佼佼者。普外的梁主任也很看好她,去年还做了不少例的肝癌切除。今晚要不是有她在,王主任不敢两台同时开的。那你们俩家就得有一家的孩子,等梁主任或者陈院长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等得及……”
秦处长恰到好处地停住话,然后还以很后怕的语气说:“伤者家属都没来,我代签字的时候心里也打怵。老罗的电话,提醒我得把陈院长找来。哈哈,要不是罗主任的电话,我可不敢违反规定找陈院长的。”
“哎呀,难为你了秦主任。”
“天啊,要那样就太可怕了。”
“唉,你说说这孩子,怎么这么愁人。非闹着要买摩托车,一万六的摩托车还嫌不够好,改装又花了好几千。然后今天汇一伙儿去水库,明天汇一伙儿去棋盘山。亏得今儿个还没出城,这要是出城了,叫救护车都来不及。”
“我听他们那伙儿孩子们说是在雪地上坡时滚下来的。我就搞不明白这些孩子怎么想的。有平地不够他们开摩托车的吗?还偏要跑去大野地找那种上坡下坡的地方去!早知道他作成这样挨刀,去年秋天说什么我也同意他爸把他送去参军了。”
俩女人不停地唠叨着各自的儿子忤逆、不是等,令旁听的秦处长直抽搐嘴角。孩子要摩托车就买,为个玩儿投进去两万块了,这家长……啧啧,不敢恭维。
陈大夫和姜麻坐那儿守着患者呢。陈大夫在写手术记录,他隔着窗玻璃见了秦处长,赶紧把手里工作放下,反穿了一件手术袍走出来问:“秦处长有事儿?”
“过来看看刚才手术的患者。王主任那台推出来了吗?”
“还没有。这个还没苏醒。刚才姜麻说快了,苏醒后就送去icu。”
“这是我们陈大夫,普外科的住院总,刚才手术的一助。”秦处长向身边俩女人介绍。
“谢谢你啊陈大夫。谢谢你救了我儿子。”其中一位说得挺客气的。
陈大夫忙摆手说:“别谢我,我只是助手。手术是李大夫做的。”
“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这个?”陈大夫沉吟一下,然后果断地摇头拒绝。“你看我们麻醉大夫都穿着洗手服,我出来是另外换的衣服。你们穿这些衣服其实不适合到这里来的。秦处长……”
秦处长立即回答道:“我们马上就走。”然后转头劝那俩女人:“一会儿王主任那台推出来了,我们再过来看。”
两个女人恋恋不舍,但还是跟着秦处长离开了。
陈大夫进去苏醒室,姜麻就说:“秦处长给你出难题了?”
“还行吧。和他说了不适合进来,他就带人走了。”小陈是多一句抱怨的话都不敢说。
姜麻则不屑地撇撇嘴:“他就
夜归10(第二更)
李敏疲惫万分地爬上床, 几乎是在呼吸平稳后她就睡熟了。等温暖使劲地拍门,喊了两三遍, 把隔了一个房间里的、在主任办公室里睡着的陈文强都喊醒了,李敏才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
“李大夫, 楼下收住院患者了。郑大夫叫你过去看看。”温暖在李敏回答之后, 赶紧隔着门把情况说了。
“什么患者啊?”李敏边穿衣服、边用她以为的、提高了的声音问。
温暖在门外并没有听清李敏问的什么, 但她猜测着李敏的问话回答:“阑尾炎。老太太80岁了。”
李敏一屁股坐到床上,“80岁的阑尾炎?”她看看手表, 3点五十六分, 自己才睡了两个小时。
李敏到了一点热水进水杯里,喝了小半杯温乎水,她似乎找到自己的声音了。
“好,我这就过去。”
可叠被的时候她就觉得头重脚轻,恍惚了一下差点儿趴到床上。她扶着床栏杆站了一会儿,慢慢叠好被子走出来。但在护士办公室里等她的家属已经不耐烦了。
“李大夫,是你吧?护士喊你这么久才出来,你还有没有点儿职业道德了?”大概是患者的女儿还是儿媳妇之流吧, 朝着李敏就先嚷嚷上了。
与她一起的男人拉住她:“先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李大夫,你别在意她,她那人就这么个急脾气,也不会说话儿。你看能不能现在下楼去看看我妈?”
“好。温暖,给楼下打电话, 让她们开楼梯的那个门。盘钥匙给我, 我给你挂门上, 你马上过去拿。”
“好。”
李敏拿着盘钥匙,带着这一对看起来五十多岁的男女往楼梯那边走。她一点儿说话意思都没有,这对男女在耳边喋喋不休的声音,对她来说似乎都有些虚飘。
“李大夫,你听我们说话了吗?”李敏的恍惚神色让女人生气。
李敏微微点头,忍住忽然而来的眩晕。她把自己的手心掩在口鼻处,用鼻子使劲往外呼气:热的。热度比平时高了很多。深吸一口气,再用嘴呼出,还是热的。这让她意识到自己病了。体温应该超过38°5了,或者是更高。
她默默开了楼梯门,看温暖已经从办公室出来了,便把盘钥匙挂在门上,带着这对男女下楼。
“你能不能快点走?我妈疼了好几天了。”女人这回是真生气了。
李敏很想怼她一句,你疼了好几天,差我走路这会儿功夫了?这点点儿的路,我走得快和走得慢,能差上一分钟不?走快了楼下护士还没过来开门,还不是要在楼梯间等着?
我刚才就应该去坐电梯,这样到十一楼的时间更久,她就不用抱怨自己了。好心想快点儿,却给了她抱怨自己、指责自己的理由 。
李敏没力气和她吵、也不能和她吵。略微加快一点儿脚步,下楼梯的震动,让她觉得自己的后脑勺一阵阵的抽疼。
“李大夫。”十一楼的楼梯门在他们下到半层的时候哗啦啦地打开了。护士小王露出一脸的灿烂笑意。“温暖给我打电话,我立即就跑过来了。”
李敏扶着楼梯扶手,回头看温暖在锁门,朝小王笑笑往下走。“患者体温多少?请妇科会诊没有?”
小王愣了,直接反问李敏道:“体温39°3。老太太80岁了,要请妇科会诊吗?”
那就是还没请了。
患者家属在李敏的身后瞪眼,见李敏没回答小王护士的反问就说李敏:“你会不会看病啊?我妈妈都80岁了,还要看什么妇科吗?”
小王手里哗啦作响的盘钥匙,在李敏的耳朵里与这个半老太太刺耳的尖声质问,激得李敏眩晕起来。她凭着身体的惯性握紧楼梯扶手往下走,她不敢停下脚步,她怕自己停下来站不稳再骨碌下去了。
小王怎么这么快就过来开门了呢?
她记得上回带小王去急诊抢救时候,小王那满脸的不愿意、还有抱怨自己走得快的不满。可她今天怎么走得这么快了呢?
“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装没听见啊。这人怎么这样啊,你怎么不搭理人啊你。”女人尖利的声音在李敏的耳边徘徊。
李敏侧头扫了她一眼,便缓慢地扭回头仍旧继续往前走。她加快脚步想尽快到护士办公室。那女人伸手想拽李敏,却被男人拉住伸出去的胳膊。
“老太太还得人看病呢。女大夫就她一个的。”
女人瘪瘪嘴,虽不满但咬住嘴唇再没有说话。
*
王护士很奇怪李敏今天走得怎么这么慢,她低头看看李敏的脚下,穿的是坡跟护士鞋。再看李敏的脸色,立即发现她脸上那不正常的潮红了。她记得上次去门诊急救,自己抱怨李敏、李敏也没说自己什么。最后自己跟着李敏不仅得了奖金还得了表扬,让自己在小姐妹中间,很出了一次风头。
所以这次她才来的这么快。
她伸手握住李敏的手,跟着惊讶道:“李大夫,你病了?你这得39°了吧?”
李敏想晃头否认自己39°的,但不想这微微的摇头,就让她感觉更晕了。她顺势抓紧小王的手说:“我也是才发现自己发烧的。还没量体温呢。”
说着话,一行人走进护士办公室。就见地中间的平车上躺着一个老太太,身边围了二男一女的中年人。老太太的精神状态很不好,给李敏的感觉不是疼痛,也不是困倦,而是类似精神恍惚的样子。
李敏看着老太太的脸色皱眉,她摘下眼镜揉揉自己的眼睛,再戴上眼睛仔细看,没有看错,老太太是有点儿恍惚的状态。
“老人家,你哪儿疼啊?”
“她肚子疼。三十那天晚上就不舒服。她没说。”站在老太太身边的男人替老太太回答。
“老人家,你是怎么样的不舒服啊?”
“就是肚子疼了,还能怎么样。”男人的回答带着□□味。
李敏深呼吸,告诉自己别搭理这抢话的男人,不能和他争吵。
她扶住平车对老太太说:“老人家,肚子疼有很多样的疼法。有的是一阵阵地疼,并且逐渐加重。你生了好几个孩子,这样的疼法你熟悉的。还有的疼法是一直疼,是钝痛或者可能是突然会来一下子的锐痛。你疼了几天了,是什么样的疼法,你明白我说的的话吗?你肚子哪块儿最先开始疼的?”
老太太裂开只剩下几颗牙齿的嘴,含含糊糊地说:“肚子疼。”
然后,李敏倾身看着她,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没声儿。
“是怎样的疼法啊?”李敏耐着性子又问。
没有回答了。
老太太闭眼就是不搭理李敏了。
李敏只好看向陪护的那俩女人问:“你们知道她是什么样的疼法吗?”
俩人都摇头。
“老太太这几天饮食是否正常?有没有恶心?有没有拉肚子?有没有便秘?”
姊妹俩互相看看,转头看向年龄最大的男人,异口同声地问:“大哥,爸怎么说的?”
“就说肚子疼了。说是初一那天晚上开始疼了。一会儿又说是三十晚上开始疼得。倒是没听说妈这几天拉肚子。别的也没说什么了。我再问多了,爸就不耐烦,你们都知道他的脾气。”
这整个就是一个发病史弄不清楚的。
李敏开始搓手,决定搓热了手给老太太做个查体了。“老人家,我摸摸你肚子,看看哪儿疼啊。”
老太太立即睁眼,警觉地看着李敏,伸手攥紧自己的裤腰带。
“那个、那个李大夫,能不能换个地方,这屋子里……我妈是女人呢。儿大避娘的。”
有道理!
“换药室和处置室都在北面,很冷的。小王,你把屏风拉过来挡着门,窗帘是拉上的。你们几个男的去外面走廊等一会儿。我这发烧烧得有点糊涂,你们别见怪啊。”李敏一边做安排,一边向家属解释。
老太太拽着裤腰带,眼睛瞪着郑大夫不撒手。
“李大夫。”郑大夫赶紧迎上来把门诊电话给的病史说了一遍,跟刚才的大同小异,没什么有价值的内容。他很遗憾地告诉她:“门诊让妇科帮忙做的查体。首程上的查体我抄的门诊病历。”
李敏接过门诊病历看了一遍,细看化验单以后,她对郑大夫说:“你打电话去门诊,问问妇科帮忙查体的大夫,有没有做妇科检查。”
去找李敏的那个女人忍不住尖叫起来:“我妈80岁了,就一个阑尾炎,你给她做个手术不就得了。你会不会看病啊?怎么总想着要她做妇科检查。”
“按过肚子了。”老太太说得含含糊糊,但她的想法通过抓紧裤腰带的动作,表达得很清楚,她不同意李敏给自己查体。
李敏无法回避女人的问题。她拿着老太太的门诊病历,指着上面的查体说:“你看这查体说的是下腹正中偏右有压痛、反跳痛,但这并不能支持是阑尾炎的诊断。还有,”李敏闭下眼睛,再睁开时看着女人就多了一点儿质问的意思了。
“你们说她是阑尾炎,你要我给她做手术。我不检查明白了怎么给她开刀?要是打开了不是阑尾炎,算谁的?”
女人往后退了半步说:“那你查啊。”
“老人家,我是女的,给你检查身体你也不用避讳我的吧?你看郑大夫这么年轻,你孙子应该都比郑大夫的年龄大呢。病不忌医。我来给你查体,只让他看着。再说就是需要做手术,我一个人也做不来,也需要郑大夫来帮我的。”
老太太看着李敏,犹豫了一下松开手。
夜归11
李敏因为发烧, 她的手有些烫了。贴到老太太沁出冷汗的黏糊糊的皮肤,老太太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但李敏手下的触觉让她感觉很不好。
“这里疼吗?开始这里疼吗?现在是这儿最疼吗?”李敏按照诊断学的要求,细细地一点点检查老太太的腹部。老太太虽然看起来有些恍惚,但是李敏手下肌肉和皮肤的反应,告诉李敏老太太没说假话。
仔细检查了一遍后,李敏细心地帮她拉好衣服和裤子。扭头对郑大夫说:“郑大夫, 反跳痛并不明显。说下腹偏右疼痛,不如说整个腹部都有疼痛、以下腹部明显。你刚才也看清楚了吧?”
“是。”郑大夫不好意思了。
“门诊检查是门诊的。你按照我刚才的查体, 重写首程吧。”
“好。”
“你去给妇科病房打个电话, 让她们过来会诊,排除妇科急腹症。”李敏掏出自己印鉴, 对小王说:“会诊单。”
小王翻出来会诊单, 等李敏盖完戳,她又盖上创伤外科的戳。一会儿妇科大夫过来的时候要带回去的。她看着李敏疲惫地坐在长椅上,又转过头去看郑大夫去打电话。
“李大夫,你要不要量个体温?”
“等她会诊完的。”
俩女人看看李敏,觉得李敏的状态还可以。就围着她问:“李大夫, 你什么时候给我妈妈做手术?”
李敏把化验单、b超单翻出来指给那俩女人看:“你俩看看老人家的的化验单,虽然白细胞是2万1,b超提示有腹腔和肠间积液、盆腔有积液。这是告诉我们有腹膜炎。但并没有足够的证据, 证明这是阑尾发炎引起的腹膜炎。诊断不明确, 暂时没办法给她做手术。这也有可能是妇科急腹症引起来的。”
“妇科?我妈这么大岁数了, 这不是写着子宫附件未见异常嘛。”
“未见异常也不能排除妇科疾病。”李敏就不明白了, 这女人为什么从开始就反对妇科检查。
另外的那个女人拽住李敏的衣袖问:“那李大夫,我妈妈现在怎么办?不能马上做手术吗?她疼了好几天了。”
“先消炎。请妇科会诊,排除是妇科引起的急腹症之后,再说下一步的治疗。”李敏的态度很坚决地说:“你们在省院住院,治疗方案就得由我们大夫来决定。你们都不是大夫,疼了好几天,不是阑尾炎的诊断根据。不能你们说是阑尾炎,我就把患者推上手术台开刀的。”
李敏说完自己的决定,便把病历拽过来。问明老太太无过敏史之后,她在临时医嘱单下青霉素和普鲁卡因的皮试。在空白页记上自己的查体结果和治疗意见。
然后护士小王给老太太做皮试的时候,对患者家属交代:“我们科没有床位了。住院就只能住在走廊。”
李敏皱眉,这个年龄的老太太住走廊,可能不用到明天下午就会感冒的。那对别人可能不算什么事儿,对这个腹膜炎的老太太来说,一旦引起肺炎,就会要了她的命。
*
妇科会诊的洪大夫来得挺快的。老太太非常不愿意,但还是被推去处置室做检查。李敏只站在屏风外等着,她的一个女儿陪着进去了,一个陪李敏等。
“外yin有挫伤、yin道有撕裂伤、新旧混合,老年性yin道炎,生育后宫颈表现,有糜烂,2°。宫颈口和后穹隆可见残存的液体。这应该是精ye和化脓的。一会儿得送去化验室做个检查。”
妇科洪大夫在里面检查,李敏在外面记录。
但陪同李敏的老太太女儿不乐意了。她按住李敏在便签纸上做记录的笔,提高声音对里面说:“我妈今年80了,你说的都什么啊。”
“我检查到什么就要如实描述给李大夫知道。80怎么了,80就不应该、不能有性生活啦?”
那妇科洪大夫李敏不熟,但李敏支持她。“我们必须做好检查才能明确诊断。你怎么一直是反对妇科检查呢?”
“我妈没有妇科病。”女人恼羞成怒地低吼,那样子似乎要吃人似的。
“老年性yin道炎就是妇科病。yin道陈旧性撕裂伤,宫颈有糜烂都是妇科病。还有这新鲜损伤的伤口。你是她女儿吧,你过来看一下。”
李敏身边的女人没动,兀自强调:“那和她肚子疼有什么关系?”
“这些都能引起肚子疼。”李敏与那妇科大夫差不多同时开口。
陪着老太太进去的女人就开始哄老太太了:“妈,你别哭啊。”
“我说了不要弄、不要弄,我肚子疼我下面疼,疼了快半拉月了。”老太太含糊的话,但是大家都听清楚了。
李敏等妇科洪大夫从屏风后出来就问:“转你们科怎么样?”
“收到我们科暂时不大不合适。没有足够的诊断依据,证明急腹症是那些体征引起来的。要不先在你们科抗炎治疗,白天等我们主任来了,让主任来看看再决定?”
洪大夫说的很客气。李敏是陈文强的学生,是省院正当红的人,自己不能顺应她的要求,也不能得罪她。
虽是得到一个征求意见的回答,但拒绝的意思很彻底。李敏明白b超结果和目前的这些体征,勉强不了妇科洪大夫转诊。
她只好解释道:“昨天有交通肇事,外科白天晚上加起来做了二、三十台手术,十一楼没床位了。收到十二楼去又不符合规定。她这个年纪住走廊,我怕她受不了,万一感冒了、闹出肺感染什么的。你说是不是挺麻烦的?”
李敏真的很为难。之前拒绝了张正杰转诊患者去楼上,现在就没法把这患者接楼上去的。她脸上的为难和犹豫落到洪大夫的眼里,洪大夫不用多想就猜出她的心思。
真是年轻!居然还有这样的恻隐之心。算了,看在陈院长的份上,就当日行一善了。
于是她建议李敏:“她住走廊肯定是不可以的。妇科的空床是有不少,但不好这么过去。你想这是以腹膜炎收到你们外科的,要再转回来……要不你问问普外吧,她现在的诊断腹膜炎是没有错的。””
李敏明白了她的意思。如果不是妇科的急腹症,再转回来就要归到误诊统计那行列里了。但是收到普外科住院,却没有这方面的麻烦。
她立即当着妇科洪大夫和家属的面,给普外陈大夫打电话。说实在的这个点儿,真很为难人的。不想李敏把患者的情况说了以后,陈大夫马上答应:“把患者送过来吧。”他还跟李敏开玩笑道:“李大夫,你记着欠我一个人情啊。”
“好好。”能把这患者送到普外住,李敏很开心。不是为了推卸责任,是为老太太好。
小王护士很给力地说:“我这面不做入院登记了。直接去普外住院吧。”
郑大夫敲敲会诊单提醒她:“还有这个呢。”
是啊,妇科过来会诊,是要收会诊费和检查费的。这个是从创伤外科患者住院押金划去妇产科的。
小王叹口气说:“李大夫,那我就没办法了。张主任要找你,你就自求多福吧。”
李敏现在顾不得这些了,在哪科现在都是要先抗炎治疗。以急腹症的诊断,送去普外能挂上边。明天在张正杰跟前把老太太的年龄报上去,希望能交代过去吧。
她叮嘱郑大夫亲自送人,还提醒郑大夫一定要陈大夫留心妇科会诊的意见、妇科检查结果,白天一定要请李主任过去会诊。
*
送走患者和陪护的家属,李敏虚脱一般地靠在长椅上。跟着小王的小护士递给她一根体温计:“李大夫,这个我消毒过了。你赶紧量体温吧。”
“谢谢啊。”李敏看□□温计的hg柱位置,把体温计夹到腋下。
小王缠着那妇科大夫问:“洪大夫,那老太太是怎么回事儿?”
“就是你想的那样。但估计是她家老头干的。她那俩女儿心里明镜的。儿子也未必一点儿不知道。老不修的,唉!”
“哎呀,那刚才你们没来的时候,他们一直在催郑大夫做手术,说是急诊阑尾炎的。”
李敏虚弱地笑笑说:“郑大夫没权利开手术通知单,他们催也没用。”
“是啊。郑大夫也是这么说的,就找你来看患者。我给温暖打电话,家属就上楼去找你了。”
“诊断都不明确,什么原因引起来的腹膜炎一点着墨都没有,我才不会上手术呢。光下个引流就回来啊?那回来患者家属就不会好说话了。再说张主任不会让的,病历检查也不能过关。”
“那李大夫,那腹膜炎你以为是什么?”小王兴趣浓厚,她很想知道诊断。
“b超做了,子宫附件都没事儿,我暂时想不到是什么。”李敏直率地告诉小王自己不知道。
洪大夫笑笑说:“b超未必就准。反正我看着不像是阑尾炎。要是没有子宫穿孔、没有附件炎,那急性腹膜炎哪里来的?盆腔积液哪里来的?
我跟你说李大夫,你年轻,你没见过几个妇科急腹症被送到外科的。像谢逊、小陈他们那几年,没少被妇科的急腹症调/理。打开一肚子血,傻眼的事儿多了呢。”
李敏向她感激地笑笑说:“刚才这个亏得你过来的快。我估计这个打开肚子应该也不是什么阑尾炎。她都80了哎。我看她儿子得有五六十岁了。”
洪大夫刚才在病历上留下会诊意见了,这一会儿又在医嘱本上写完转科建议。她收起钢笔说:“哪有什么稀罕的。我回去了。 ”
李敏朝她欠欠身,小王送她出去。回来对李敏伸出手说:“李大夫,差不多可以了。”
“哎呀,38°9,和刚才那老太太差不多啊。你这是怎么了?”
“累了。我回楼上了。没事儿还能睡两小时的。”李敏抓过电话打给温暖:“温暖,到楼梯这边给我开下门。”
“你行不行啊?”小王拿着盘钥匙陪着李敏往楼梯那边去。
“没事儿,回去睡一觉也就好了。”
*
李敏回到值班室,想到小艳早晨要来给自己送饭,她便没反锁值班室的暗锁。灌了半缸子热水后,她爬上床就陷入昏睡状态。
“敏姨,敏姨。”小艳喊了几声,见李敏没应答,她以为李敏不在屋里,掏出钥匙开门想把早饭给她放进去。
她走到办公桌把手里的保温桶放下,侧脸就看到李敏在昏睡。那不正常的脸色,让她认识到李敏生病了。
小艳摘下手套,去摸李敏的额头,天,这么烫!
“敏姨,敏姨。”小艳推推李敏。李敏含糊不清地哼唧:“别吵,让我睡会儿。”
“敏姨你发烧了。你吃药没有啊?”
李敏闭目沉睡、不搭理小艳。
小艳没法,拿起电话打回家。电话接通,她就急急地说:“虹姨,敏姨发烧了。我叫不醒她。”
“彩虹儿,”接电话是潘志。“小艳打电话说李敏发烧了。叫不醒的。”
“嗯。让她先睡。我吃完饭就过去。让小艳在那儿等一会儿。”
潘志把严虹的意思告诉小艳,放下电话他忧心忡忡地说:“李敏病了你不好过去的。让小艳在那儿护理吧。”
“没事儿。敏敏这是老习惯,累的。赶上生理期快来了,她就会这样的。多给她灌点热水喝,好好睡一天,明天就降温了。没事儿的。”
“昨天是挺累的。”潘志心有余悸地说。这半年多点儿,他也算是摸着普外工作的节律了,但春节这几天、尤其是昨天的那三台手术,头一台把他累得不轻。
“真没事儿?”潘志看严虹不急不忙地继续吃饭,追问了一句。
严虹点头道:“我糊弄你做什么啊。去年冬天、前年冬天她都病过。用她自己的说法,就是从小到大,必然在冬天要发烧一回的。39°以上持续24小时,足以扼杀了所有rna在复制、转录过程中发生的错误,然后她就获得新生了。”
这都什么啊。潘志不以为然。他继续问:“真不用吃药?”
“不用。” 严虹胸有成竹地回答。“她病了没什么药好用的。青链霉素过敏、红霉素对胃的刺激她受不了。头孢与青霉素存在交叉过敏,谁敢给她做皮试。前年吃了几天乙酰螺旋霉素片,结果还起了的药疹。她整个就是一过敏体质。”
“那是不好用药的。彩虹儿,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过去好。我不是反对你关心李敏,而是担心你和孩子。万一你发烧了,你现在是特殊时期,也不好用药的。你说是不是?”
“我就看一眼。我不往前去。你回家去书柜里,把我那些,算了,我在敏敏这里找找,看看她把卫生巾放哪儿了。”
潘志犹豫了好一会儿,说:“那我陪你过去吧。其实还是让小艳在那儿护理她比较适合。等李敏好了再回来。”
严虹笑着用手指点潘志:“你是怕小艳现在已经被敏敏传染了吧?”
“如果这一会儿小艳就被传染了,你就更不适合去看她了。”潘志放下馒头,认真地对严虹说:“你在门口等着,我进去看李敏。这样可以了吧?”
“行啊。她没事儿的。她之前发烧我们也没请假护理她,就给她买点儿大米粥、小咸菜,她自己会起来喝热水的。”
俩人吃完饭,比平时略早一点儿去医院。
“中午我去食堂买饭,要是来不及我找人给你买。”潘志低头给严虹系鞋带,不放心地叮嘱严虹。
“你不用担心我吃饭的事儿。中午我回来这边煮饺子了。今晚夜班,下午休息的。”严虹见潘志好像没反应过来,就又补充道:“小艳带着敏敏这屋的钥匙呢,我跟她把钥匙要过来,下午还是在这面休息。”
“行啊,那就在这面休息吧。”
俩人到了值班室,见陈文强正在让小艳给李敏试体温。严虹赶紧把李敏的用药禁忌说了。陈文强倒是很看得开地说:“既然这样,就让她好好睡两天,发烧也是清理体内变异细胞的一个好机会。让小艳在这儿护理,你俩没问题吧?”
潘志赶紧说:“没问题的。家里有不少饺子,是李敏他父母春节包的。我也会做饭,我俩还可以去食堂吃饭的。”
陈文强见潘志这么说,赞许地点点头。
严虹则把自己手里提着的那个大塑料袋交给小艳。告诉她里面是卫生巾、干净的内衣裤是留着出汗换的。她跟小艳要了李敏的房门钥匙,嘱咐小艳勤给李敏喂水、好好在这儿守着李敏。
都交代了一遍,才在潘志催促的眼光里离开。她与潘志在电梯间分手,各回各科,准备参加开年的交班早会。
*
陈大夫接收了凌晨转过去的那个老太太,仔细研究了病历后,按着试敏的结果给老太太用了抗生素静脉点滴。等梁主任过来了,便把这患者立即报到梁主任跟前。
梁主任在基层干了那么些年,还有什么没见过的。他过去病房看老太太,被老太太当贼一般地防着。他也不与老太太计较,这样的老太太是劝说不通的。他回到办公室便让小陈给老太太预约个急诊ct检查,等出来结果请妇产科的李主任尽快过来给老太太会诊。同时让护士长交代白班的护士,注意老太太病情变化。
*
今天是开年的第一天上班,包括进修大夫、实习生等在内,各科的医护人员是全员到齐。张正杰惯例地到科里先去看住院患者一览表,数着科里的患者增加量,他踌躇满志地摸着下巴笑起来。
护士长也笑呵呵的。
“今年咱们开了一个好头啊。”
“是啊,不错不错。几点了,到交班时候没?”
“差不多了,交班吧。”
7点45,创伤外科提前交班了。护士小王把一个个术后患者的病情念过去了,张正杰始终是面带微笑地听着。但到了最后一个,是那个老太太了。小王清晰地交代了腹膜炎、妇科会诊后转去普外了,张正杰的眉头就皱到一起了。
“为什么转走?”张正杰的语气不善。这个转诊和昨天上午的那些患者的分科叠加到一起了,愤怒的小火苗在他心里开始燃烧起来。
小王吞吞吐吐地回答:“咱们科没有病床了,3号那屋加了两张床,再加不进去了。”
“那你俩就同意转出去了?”走廊加床就不住人了?张正杰不想纵容值班的大夫和护士。这事儿有一就会有二。一次放纵,等于是助长不把医院规定放在眼里的不良倾向,后面肯定就有人跟着学。
小王在张正杰的逼问下瑟缩成一小团,她恨不得、恨不得钻到桌子下面。
“抬头说话。” 见她这幅畏畏缩缩、上不了台面的鹌鹑样,张正杰更气了。
护士长赶紧打圆场说:“谁让你转的啊?主任不是跟你发脾气,你好好说话了。”
小王瑟缩着把患者拒绝郑大夫检查、郑大夫找了李敏过来等详细地汇报了一遍,连妇科洪大夫的话,她听到的都一字不漏地转述了。
张正杰越发生气了。
护士长见他脸色铁青,生怕他在众人面前说出点儿不合时宜的话,赶紧就说:“主任,昨天收进来的患者多,咱们还是先查房吧。然后去普外看看那患者、再找李敏问问了。”
护士长很技巧地把问责李敏放在了最后。
张正杰明白护士长所言才是正确的处理方法,他按捺下自己的不痛快,抬头看了一眼电子钟对所有人说:“8点35开始大查房,迟到了扣10%的奖金。”
然后他气咻咻地穿过交班的人群出去了。
“散会。”护士长还能保持平和的语气说话,她很细心地叮嘱所有的医护人员:“你们大家今儿都小心点啊,一会儿大查房不要迟到了啊。”
所有人心领神会地散了。
*
十点多钟,陈大夫匆匆来十二楼的主任办公室来找梁主任。
“梁主任,ct结果出来了,是子宫破裂。”陈大夫把ct片子和报告递给梁主任。“我已经给妇产科发了会诊通知。”
李主任站起来看ct片子,石主任也凑过去。
“啧啧,这得立即手术啊。”
“是啊。急腹症进来的,给李主任打电话没?”梁主任一边看片子一边问。
“没有。”小陈不敢自作主张,白天还是要走正常程序,自己隔着锅台上炕……万一惹着梁主任不高兴呢?
梁主任抓起电话给妇产科李主任打电话。
“老李啊,我老梁。昨晚我们夜班收了一个80岁急性腹膜炎的,请你们妇科会诊了,刚ct也做完了,子宫破裂,你过来看看啊。
啊,啊,好,好,那我回去科里等你了。我在十二楼这儿呗,去你那儿你又不待见我的,我怎么敢惹你心烦。嘿嘿,等你了,不见不散。”
撂下电话,梁主任就对李主任和石主任说:“我回去了。”
“回去吧。”李主任回应了一句。
石主任却说:“那明晚都到我家的事儿就这么定啦。”
“行啊。”梁主任应了一声,带着小陈往外走。边走边说他:“你该闯楞一点儿。这患者ct的结果出来,你就该给李主任打电话的。”
小陈很恭敬地回答:“我得先给你知道啊。”
“哈哈,现在胆子小了,今早收这个患者时,你不是胆子挺肥来着。”梁主任揶揄小陈。
“我那是、那是看在李大夫的面子上。她说老太太80了,怕这天气住走廊出意外。”小陈很谨慎地解释。
“多大点儿的屁事儿。你看看你还像不像个男人样。我说你今早敢收这患者就做的就好。别没事儿这也怕那儿怕的,心事重了影响你提高技术水平。”
“是是。我就是怕张主任等会儿要来咱们科找后茬。”
“张正杰要是来找你,你让他找我说话。”梁主任挥舞下手里握着的ct片子袋卷成的纸筒,很霸气地说:“有了这个报告,咱们谁也不怕。”
夜归12(第一更)
梁主任带着小陈才回到了普外科, 妇产科的李主任带着俩实习生推着平车来了。
“哎呦,小李来了, 稀客稀客,你这一来可让我普外科蓬荜生辉啊。”梁主任笑嘻嘻地迎上去。
“还什么小李,都五十多岁的人了。”李主任嗔怪梁主任笑着说了他一句。
“你就是150岁,在我眼里也是招人亲的小师妹。”梁主任笑呵呵地接了话。
李主任笑笑不搭理他这混说,伸手接过陈大夫递过来病历开始翻看。只有几页纸, 再仔细看,也很快就看完了。但她把李敏的那段病程记录、和程大夫写的都指给梁主任看:“老梁, 你看你们外科这些小大夫, 一个个的多仔细。”然后又喟叹道:“要是妇产科那些人都能这样,我也省得一天天地和她们唠叨了。”
“你们科那些人就是吃亏吃少了。在病历上栽一次, 下回也就这样了。”梁主任接过病历递给陈大夫, 然后把ct片子递到李主任手里。“你看看这个了,可能得安排急诊手术的。80岁了,这种情况做子宫全切也是适应症。”
李主任伸手接片子说:“李敏也没在病历上栽跟头啊。”
“老陈不是栽过了?他天天在外科强调写好病历的重要性。警告那些小年轻的,万一将来遇上事儿了,都是自己和自己打官司。这么耳提面命的, 再不长记性写好了,那是讨打呢。你看着几张图像,这儿, 这儿, 这几个截面, 我没骗你吧。”梁主任伸出手指头, 在ct片子上点着几帧图像给李主任看。“m的,他们家的老头也够狠的了。”
李主任看完片子说:“我信你的啊。这么大岁数的,除了她自家老头,也没人能干出这样的事儿了。你看,我接了你的电话,就把平车都带了来。那个转科小结你赶紧给我写好,我一会儿把病历一起带走。”
“好好。”梁主任连声答应着,转头就收了笑脸、着急忙慌地催陈大夫:“小陈,我让你写专科小结,这半老天了,你写怎么样了?要要敢浪费我们李主任的宝贵时间,小心我扣你奖金啊。”
闷头在写的陈大夫赶紧回答:“差不多了,再有两分钟就能写完了。”
李主任看着梁主任假假地装模作样、吓唬陈大夫,她就忍不住笑成了一朵花。她收起ct片子对小陈说:“不急在这一会儿的。我先去看看患者。”
她转身就往外走,梁主任赶紧跟上、亦步亦趋地问:“我直接打给你,老刘不会有意见吧?”
“你打都打了,这时候才想起来啊。你放心,老刘她年后就没来上班。”李主任见梁主任不解,便补充道:“前年那次开颅手术到底是让她吃心了。这稍微有点儿风吹草动的,她就不怎么能承受住了。
春节前我们科收了个晚期宫颈癌的患者,家属意见挺大的。说年年体检,怎么发现就是晚期了。你知道体检都是在门诊做的,而且做妇科体检的,我不瞒你你也应该知道的,那人是病房送出去的,分院说什么也不要。最后老舒和老费都开口了,才把她留在门诊专门负责妇科体检。晚期宫颈癌的事儿,真的跟老刘她这个病房主任没什么关系的。但她前两天去我家跟我说,她在考虑办内退的事儿。”
“内退?她还不到五十岁啊!”梁主任太震惊了。“老李,咱们这辈子谁还没受过点儿儿委屈呢?但凡心窄点儿,我都不可能活着回来见着你的。”
“是啊,我明白。但她又不同。那些年她自己带着俩孩子、还要照顾从农村过来的公婆,吃的苦头太多了。她爱人复员后,这几年是把她捧在手心里,别说大声小气地跟她说话了,恨不能打板把她拱起来。
然后她那次又为了院里不得不违心同意了私了,谅解了打人的那家人。你说她心里怎么能过得去!这不,这事儿一出,她就不想干了。可你说有那次受伤垫底,我也不敢往深了劝她,咱们省院是不是也不好拦着她?”
梁主任扼腕叹息:“那你们妇产科可不是少了一员干将!”
“是啊。唉,老刘也是从基层一步一个脚印干起来的。一想到她无辜挨打、受伤那事儿,我这心里就难受。所以我能理解她回到科里的不自在,能理解她再度被患者家属迁怒的气愤,也能理解她到手术室门前就胸闷的感觉。
可是她如果退了,我这面的人手就更紧张了。多少再帮着我撑着个两年、三年呢。”
“你说的对。前年那事儿在那儿放着呢,叫个人就不大好再接受家属的迁怒。”梁主任频频点头。妇产科刘主任被打的那事儿,虽说因祸得福,但也够无辜的了。难免她心里一直有阴影的。
“是啊,我就希望她再坚持个三年两年的,新人就都起来了。你说咱们这妇产科的大夫和护士是越来越多,病床也越来越多,但患者的人数增加得就是比病床快。”
紧张的工作和压力,再加上更年期等综合影响,让李主任的脸上失去往日的光泽,也让她没了常年矜持优雅的气度,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奈和疲惫。
这也是梁主任和周主任最近总跟她开玩笑的原因。老校友老同学,谁的心里不痛快、谁的不容易,大家都看在眼里呢。
像昨天上午的那个双胞胎的手术,在陈文强、梁主任和李敏的帮助下,两孩子是平安地降生了。但产妇跟着就出现了产后的出血不止,差点儿就下不来手术台。幸亏血站冒着大雪、冒着道路积雪的危险,把血小板及时送来了。
但是就是这么地,她和苏颖、陈丽萍汇同icu的主任也在科里守到半夜,怕术再后来个dic什么的。直到确认产妇基本平安了,她和苏颖才敢回家。而陈丽萍因为是二线班,她连家都没回,在病房呆了整夜。
今天一早才上班,洪大夫就跟自己说了老太太这事儿。
“主任,我猜那老太太十有□□是妇科问题引起来的急性腹膜炎。但我想着咱们科昨天忙得人仰马翻的,你和苏主任半夜才回家,陈主任还要看着那产妇的。我就想着把她接过来容易,但咱们科哪儿还有人手给她做急诊手术。
我就想着反正外科那几个小年轻的,也没有确切的诊断依据。把人放去普外科,一旦有什么危险,他们有副主任医师领班,保守点儿可以做剖腹探查术。即便非要做子宫全切,外科也有足够的实力和人手,怎么都能保住老太太的一条命。
要是没事儿呢,也能让你和苏主任睡几个小时,今天再接过来也不是不可以。”
李主任知道洪大夫不接患者是不对,但她也清楚洪大夫没能力做子宫全切术。要是陈丽萍带着昨晚的俩值班大夫去给老太太做手术,势必会使得那产妇没有专人守着了。至于自己或者是苏颖再跑来一趟,科里今天白班和夜班就难了。
所以李主任心里是赞成洪大夫的衡量和选择。
一个是初为人母的年轻妈妈(早产双胞胎的母亲),一个是80岁行将就木的老太太;一面是今天还要继续的、不知道会有几台的剖宫产工作,另一面可能是妇产科只有三个主任才能拿下来的子宫全切术。
产科的工作量一直很饱和,这不,陈丽萍和苏颖早上就各自带着人去做剖宫产了。这台剖腹探查、子宫全切就得自己来主刀。
天平往那头倾斜,该怎么取舍,她李淑慧眼看着干了三十年的妇产科大夫了,有些话是不能说,但事情儿该怎么做、该怎么选择,大家都明白的。
所以,因为有洪主任这些话垫底,李主任在接了梁主任的电话后,可不就立即推着平车来接人了嘛。
*
梁主任拉开病室门,见老太太的三儿俩女都围在床边前,ct检查结果他们已经知道了。可一边是亲爹一边是亲妈,这几个五十多数的儿女,羞愧、内疚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
“这是我们妇产科李主任,你们母亲的病情可能要转去妇产科治疗的。”梁主任向老人的儿女做介绍。
“李主任,麻烦你了。”老人的儿女很客气地与李主任打招呼。
李主任很认真地给患者做了腹部查体。至于妇产科内检,只能回去再做了。
“李主任,我妈妈需要做手术吗?”
“嗯。到妇产科去做手术准备了。估计很可能要做子宫全切的。”李主任说的是很可能,但是她的态度告诉老太太的儿女,是必须要做子宫全切的。
“很严重吗?”
“是很严重。别的外伤不论,只那个子宫穿孔,再拖下去会死人的。你们应该早些天把她送来。现在她肚子里全都是脓。这也就是老人家身体抵抗力弱,没有反应能力。要是换个年轻点的,早就休克了。把车推过来吧。”李主任朝门边的实习生招手。
车上有一床准备半铺半盖的棉被,老太太的儿子上手把老人抱过去。老太太觉得很没脸、费力地往被子里缩,整个人最后只剩了一点点的花白头发露在外面。
“是不是半夜来了马上做手术就好了?” 一直对李敏挑刺的那个女人问。
梁主任立即接着那女人的话茬反驳:“诊断不明确,任何大夫也不会轻易上手术台的。你妈妈这是有ct检查结果了,不然李主任也不会把你妈妈接过去。这需要妇科做手术的患者,咱们外科把肚子打开了,那成什么了?做不下来怎么办?”
那女人不依不饶地坚持:“我们才住院时,妇科就给会诊了,也没说接我妈妈过去做手术啊。”
“那妇科大夫也没有透视眼啊,她替代不了ct,看不清楚你妈妈的肚子里是怎么回事儿。像你妈妈这样的病情,拖到现在才送来医院,那绝不是三天五天的事儿了。你们年前就该把人送来的。”小陈激动地顶那个女人。
他才写完转科小结,就急匆匆地赶过来送住院病历。听到患者的女儿明显要诬陷几个人的意图,不禁就令他想起凌晨接手这患者时,被患者的这个女儿噎得挺窝心的事儿来。
白天做了一天的手术,晚上又精神紧张地跟着李敏上了那么一台手术。术后该自己要写的医疗文件又一堆。好容易写完了,才睡着了没几分钟,就因为这个患者被叫起来,然后家属又不识好歹的……
小陈他也有脾气的好不好。
“算了,你别说了。咱们赶紧走吧。”老太太的另一个女儿拉住她。还嫌这事儿不够丢人啊。
夜归13(第二更)
442夜归13
他们才把患者送走, 张正杰就气宇轩昂地迈着不可一世的脚步到普外了。他是来问责的。但他要先看看那老太太病历,然后再跟小陈好好掰扯掰扯——急腹症, 在是普外夜间可以收的病种吗?
可他在护士办公室先看到了笑眯眯的梁主任。他只好先打招呼:“梁主任。呵呵,忙不忙啊?”
张正杰其实挺佩服梁主任的。你看他这人吧,技术全面,别说普外、骨科的手术,就是开胸开颅的, 人家也不含糊;妇产科的剖宫产,除了自己, 这个能做的外科主任多不提, 但是难产能接、臀位能转胎位的,就只有他一个了。
而且他跟谁的关系都好, 谁都说他是老好人, 可谁见着他吃过亏了?就他选的那女婿小金,眼看着要废掉的一个人,就那么从泥淖里爬起来了。
“不忙,不忙。普外昨天就收了三个患者,你知道我们普外科这时候是淡季, 患者少、且轮不到我管床的。”梁主任还是如弥勒佛一般的笑容。
他伸手接过来张正杰递给他的红塔山香烟,放在鼻子下面使劲地嗅着,嘴里赞叹:“好烟。”但对张正杰点燃的火柴却回避道:“我跟人打赌了, 暂时不能抽。”
但他那把香烟拿到鼻子下面使劲嗅烟味、馋到极致却不能抽的模样, 真让人忍俊不已。张正杰一笑, 别过眼睛不去看梁主任那不堪入目的馋样, 又给卞主任敬了一根烟。
梁主任见张正杰不说过来的目的,猜测到他是为那老太太来的。心里不想他为难,就开始替他铺设台阶了。“你今天怎么有闲空过来了?我听说你十一楼能安排四个患者的小间住了五个人,八人间改住十个人了。你们这个月的奖金是不是又得是全院第一了?”
张正杰矜持地一笑道:“是不是第一可不敢说。这二月还有一大半的日子呢。再说创伤外科就靠着急诊过日子,要没了急诊患者就活不下去了。”
看吧,看这人,台阶给他铺好了、他不下来不说,还蹬鼻子上脸、没什么铺垫就露出来狼子野心、藏不住的小尾巴了。
卞主任含笑瞧着梁主任,眼里的戏谑没有半点儿的遮掩。他眼神里暴露出来的幸灾乐祸意图,让梁主任挺不爽的。但梁主任是真的不想让张正杰为难的。
于是他拖长音地说:“老张啊。”
“梁主任,你说。”张正杰的态度马上放得很端正了。别看自己和人家都是主任,可他明白自己的份量,自己在梁主任跟前未必有李敏重;在十一楼的时候,他知道李敏得梁主任看重、预收为徒的事儿。
另外像自己这样的骨科大夫,省院不说有多少,三五个还是能扒拉出来的。种种原因叠加到一起,以梁主任现在医院的地位、对陈文强的影响和资历,就是叫他小张,他张正杰也得应着。肯叫声老张,这是抬举他呢。
“那个老太太啊,刚刚妇产科李主任过来接走了。今儿个一早小陈就按照会诊的意见,给她联系了腹部ct,结果是子宫穿孔。你也下过乡,知道这男女之间的有些事情,不是小陈、小李他们这些城里长大的小年轻看到的那么干净。”
张正杰错愕之下忍不住就问:“你说子宫穿孔是人为的?”
*
梁主任点头,带着提点的意思说:“你得便去看看今天凌晨妇科会诊记录。小李他们把那老太太送到普外来,也是为那老太太好。你们科都没住的地方了,她那年纪和身体怎么住得了走廊。”
张正杰下乡多年,对梁主任没有完全说明白的话里、藏着的老太太的最可能病因诧异不已。他不敢相信人心之恶,但是他也不怀疑梁主任会在这事儿上说假话。
他忍不住呐呐道:“那老太太80岁了吧?”
梁主任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再度点头:“这和年龄无关。我在下面的公社医院见过类似的事儿。巡回医疗的时候见过比这还残忍的。昨天妇产科做了好几台的剖宫产,那个双胞胎产妇,你也知道的,是吧?”
“嗯,知道。”张正杰后来去手术室做手术才听说的。“那产妇后来出血不止,差点儿没下不来台。”
“是啊。李主任她们仨守到半夜,连icu的主任都请过去了。她们科刘主任年后就没来上班了。她们产科生孩子,年三十和初一都和平时一样。”
梁主任的话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这几句话看似没关联,细琢磨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张正杰想了想问:“你是说妇科会诊时就该把老太太接过去、但她们妇产科没人手做手术?”
“我可没说这话。我问你科里还有地方放患者吗?那老太太如果住走廊冻感冒了,术后并发了肺炎,你说……哈哈,哈哈,那也是有可能的吧,到时候是不是挺麻烦的?”梁主任开始打哈哈了。
“嗯嗯,是挺麻烦的。谢谢你啊,老梁。”张正杰终于明白了梁主任没说出来的那些话。他连去质问小陈怎么敢收患者都不想了。有梁主任在场,有这些话做铺垫,再去问小陈,达不到自己来的目的,仅剩下得罪妇产科的那些女人了。
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张正杰可不想再跟一群女人对上。供应室的那事儿,始终被他记在心里、历历在目呢。
但是李敏那儿,自己还得去说说。她才用医院规定拒绝了自己、回头就把患者转去普外科了。以腹膜炎转去普外科,这心态绝对不允许有的。不然她每天在科里值班、管着十一楼的患者,那十一楼的患者还不够她往外倒腾了。
唔,还得找陈文强好好念叨、念叨,院里定了规矩就得执行,不能这么随意就破坏了。如果非得转科不可,哪怕是凌晨4点多,也得给自己打个电话说一声的。不知不觉间,他没有早会前那么气了。
*
张正杰在普外又与梁主任、卞主任闲聊了一会儿,等他离开普外的时候,已不复来时的气势汹汹的问责心态。可到了十二楼的主任办公室,却没料到先被灌了满耳朵的“封建迷信。”
——盖因李敏无诱因地发烧了。
护士长吕青说:“肯定是大前天去看尸检沾上什么脏东西了。”
李主任态度犹豫,石主任却是坚决同意吕青的意见。张正杰到的时候,正在商议该找谁来给李敏驱邪。
张正杰被他仨气乐了。他直言不讳地说:“老李,老石,还有吕青,你们仨都是□□员啊。党教育你们这么些年,你们怎么还坚持封建迷信那一套呢?该把你们拉出去游街、批/斗!”
“张主任,你别不信。”吕青到十二楼做了半年的护士长,不像在十一楼时对张正杰那么敬畏了。“人李大夫一直好好的。就大前天跟你去看了一趟尸检,昨天傍晚又在你们科呆了好几个小时,然后凌晨时就发烧了。这还没出头七,怎么能说没关。”
“是啊,老张,39°度多呢,检验科才给我们电话说血象正常。要是有个白细胞升高或者是淋巴细胞升高什么的,咱们可以说她是重感冒、病毒性感冒。可这是正常血象,你说是不是?”石主任坚决支持吕青。
张正杰搞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被问责的对象了。他认真地辩解道:“人吃五谷杂粮还能不生病吗?再说小李在咱们科、在十一楼的时候又不是没病过。不也是没什么原因就发烧了吗?”
“那也是死人时候的事儿。”这下子吕青更坚定自己的主张了。“那两次发烧都是因为科里刚死了人。原因就是她接触死者最多了呗。”
“你别胡说八道的。你们护士接触的死者比她少啦?监护室的特护怎么没事儿?”张正杰义正辞严。
“肯定不如她跟患者挨得近啊。她参加了给死者做手术,护士打个针、扎个滴流就走了。就是监护室也是一直有家属陪着的。”吕青很认真地与张正杰辩驳。
张正杰摇头不认:“这个老头,小李没参加他的手术。要找也得找我,是不是?”
“你是男人,你阳气足。人李大夫是姑娘,怎么能和你一样啊。张主任,你这么比可不对劲儿啊。那手术我听说是李敏说服老头老太太同意的。”吕青虽是笑着说话,但态度是寸步不让的。
张正杰见她这模样,想起自己按着秦处长的意思蛊惑李敏去看尸检的前因,为了不心虚,他更坚持那阴气阳气的说法没根据了。
“嗯,我也听说那手术是小李说服死者同意的。”石主任力挺吕青。心说你张正杰什么毛病啊,那患者是你管的、死了人“祸害”到小李身上了,你怎么还能拦着不叫人来驱邪呢?再说这驱邪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但他不想与张正杰搞僵,说了那一句后又给张正杰转圜:“行不行的,咱们试试看。别说封建迷信什么的,那乱葬岗子,非阳气足的人不敢去。这可不是科学能够解释得了的。”
李主任本来是不怎么信的,但见石主任和吕青坚持,张正杰是外人,他便说:“那你俩看谁行就请谁了。花费要不高,咱们科就出了。要是太贵了,就得跟院里请示、得让院里出一部分的。因为小李去看尸检,属于出公差。”
张正杰觉得老李是神经搭错了。“院里怎么会给你们出这个钱?你们这是封建迷信啊。”他心里想说你们十二楼是没什么患者,你们是闲得发慌才没事儿找事儿吧?但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吕青立即说:“张主任,咱们这新大楼奠基前,可是先找人看了时辰、专门摆了香案、供了神仙、土地、还有什么亡魂的,然后隔天才是领导们来剪彩。就是原来的那个太平房换地方,不都请了和尚来念经超度嘛。
那钱肯定是医院出的,不会是秦主任自己掏腰包的,你说是不是?要是没那个说法、都不信的,干嘛咱们省院搞那套啊。还有那个太平房,哪科就是死人了,从来都是那个张师傅过来接死者,不让护士靠前的。”
“那是什么好地方,你还想靠前。你要真想去,绝对没有院领导拦着你的。”张正杰见吕青跟自己一句顶一句的,不复在十一楼那么乖顺,心火又被拱上来了。
“你俩先别急。咱们找秦处长问问。当年他做院办主任,那些事儿都是他经手的。初三那天去尸检,也是他带着小李去的。你说是不是张主任?”李主任给张正杰和吕青打圆场。事儿一点儿没办呢,吕青你跟他这么争犟有意思么?
石主任立即就说:“等院务会结束了,我给老秦打个电话问问他。”
李主任立即颌首表示赞同。这一屋子里的人,跟秦处长联系最适合的就是石主任。吕青人秦国庆不会放在眼里,张正杰本身反对这事儿,自己从来看不上秦国庆那逢迎拍马的作态……
可他们却不知道今天的院务会秦国庆缺席了。
他下了夜班就按照原计划与医务处的卢干事去招待所,接了那个初三意外丧偶的老太太,带她去见老头最后一面。然后俩人要送她家老头最后一程。这期间由工会的张干事陪着老太太。
火化之事结束了,他和卢干事还要回来招待所接了老太太,送她回到户籍所在的小城,把老太太送去养老院安置好。
※※※※※※※※※※※※※※※※※※※※
护士长:过年好几天了,就收了一个患者,可不是闲的吗
石主任:就这一个患者还是抢来的
李主任:就这一个患者,普外还会来插一杠子呢
夜归14
再说李敏被灌了一肚子的白粥和热水,吕青又在陈文强的指挥下给她抽血做检查,这些她都在小艳的帮忙照料下,迷迷糊糊地被动应承着。
而陈文强因为有严虹告知的李敏的那些药物过敏史,也不敢随意给她用药降温。又见她除了发烧、嗜睡,查体没有引出来什么病理反射,便叮嘱小艳仔细看着,有什么事儿去办公室找人。
小艳就围着李敏打转儿,按着陈文强的吩咐定时定量喂水、量体温。剩下就任由李敏昏睡到快中午时被憋醒了。
李敏醒来就掀被子要下床,入目便发现小艳趴在办公桌那儿练字呢。
“敏姨,你醒啦。”她坐起来的声音惊动了小艳。
“嗯。你怎么在这儿?”李敏觉得嗓子很疼,说话费力,但这不妨碍她起床。
“虹姨让我在这儿护理你。你要做什么,我来。”
李敏笑:“厕所。”
“那把大衣穿上吧。虹姨,还给你拿了卫生巾来。”
有小艳帮着,李敏裹得严严实实地去洗手间。等回来小艳又给她弄好了洗漱的热水,收拾好自己、再灌进去大半杯热水,李敏觉得自己不是脚踩棉花地那么晕了。
她清清嗓子,还是干疼,就哑着嗓子说:“小艳,我没事儿了。你不用在这儿陪着我的,你回去做中午饭吧。”
“今天中午不做饭了,虹姨说中午煮饺子吃,让我在食堂推车买饭。敏姨,我早晨来时你都烧迷糊了,再量个体温吧。”小艳把准备好的体温计拿出来。“陈院长让我每小时给你量一次体温喂一次水,我都有照做的。”
“嗯嗯,谢谢你啊,小艳儿。我才喝完热水、现在量体温也不准的。”李敏脱了衣服钻回被子里。“我再睡一觉就好了,你不用叫醒我,也不用量体温的。”
“敏姨,那你中午想吃什么?”小艳看她不想量体温,只好把体温计又收起来。
“不想吃,你自己吃了。你再让我睡会儿。”李敏说着话,蜷缩进被子里,她整个人弯成半圆,很快就又睡着了。
小艳上前给她掖好被子,把值班的军大衣给她压到被子上。然后拿着李敏的钥匙串,端着水盆出去倒水。她很谨慎地按着严虹的要求,出来进去都记得锁门。
*
领着年轻大夫和几个实习生往监护室去的潘志,正好看到小艳锁门的谨慎动作。他是来看昨天那个胸腹联合伤的,第一波伤者里最重的那个。
昨天的这台手术是潘志和小陈跟着石主任上的。今天早会后,普外的患者少,梁主任很快结束了大查房,潘志就与小陈商量:“你事情多,十二楼那术后的患者我去跟着吧。”
小陈赶紧道谢。他是想自己去管的,但是他分/身乏术。
因为小陈担负着管理普外所有实习生的重任,春节放假的实习生和进修大夫今天已经回来上班了,即便有各自的带教老师,小陈还是要按照梁主任的要求,把这些人召集到一起收收心。
收心的方式就是他要给这些人考试。这时候潘志这个挂名的教学秘书,主动表示要替他去看十二楼那个胸腹联合损伤的重患,他自是要拱手相谢了。
其实对外科大夫来说,术后管理重患是非常令人头疼、蛋疼、浑身上下哪儿都疼的事儿。原因嘛,说句大家都耳能详熟的比喻,那些称得上是重患者的手术成功了,真的只是完成了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随后就是考验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外科大夫的时机了。而这考验基本在内科方面的。
因为一个合格的外科大夫,实际上就是一个合格的内科大夫+一把手术刀。
所以想成为一个合格的外科大夫,尤其是年轻的时候,一半的时间要干着内科大夫的事儿——写病历、围着术前术后的患者打转;
另一半的时间是在手术台上卖呆儿,说好听是观摩手术,通俗点是看手术,然后拉钩→剪线→慢慢升级到打结→被上级医师允许下钳子止血……
按部就班地工作五、六年,到达潘志目前的程度是常态。处于小陈这个状态,嘿嘿,倒霉了一点儿。像谢逊和李敏那样冒尖的不能比,因为还有骨科的小金在纺锤的另一头当参照呢。
其实这么要求外科大夫先是一个合格的内科大夫是不夸张的。
比如患者的基础状态不好,想勉强上手术台,麻醉科那关就过不去。只要需要麻醉大夫上手的,人家就会在术前来看患者;最次也要在给麻醉给药前,检查一遍患者、看一遍病历,是不是能耐受得了麻醉。
术前不把患者的基础状态调整到能承受得了麻醉,是别想做手术。
再比如患者术后发热了,如果是术后24小时内的发热,你要结合手术的具体情况,分析患者的体温:38°和39度各自意味着什么,这是术后正常的吸收热还是感染的提示?
等血离子检测回来了,高na、k、cl、ca、mg、p或者是低了,及时调整是应该的,但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呢?
ph不在正常范围,到底是酸中毒还是碱中毒?是呼吸性还是代谢性?是原发性还是继发性?是在代偿性范围内的还是失代偿性的?即便是酸中毒也要判断清楚了才能给碳素氢钠,不然加重了细胞内的酸中毒,那是把患者往死路上推。
没有实习生、程主任在普外的时候,程主任不问,大家含含糊糊就对症用药过去了。实在不行了,就请内科会诊,只问给什么药,不问为什么。
但是从挂教学医院的牌、换了梁主任在普外掌舵,即便是卞主任和许主任的患者,他照样会在查房的时候问实习生、问进修大夫,然后让带教的老师给出正确答案。
答错了脸红不?丢人不?
再比如是肺部的听诊,听不出来呼吸音粗糙、湿啰音?把一个肺感染的患者送去手术室,哼哼,麻醉大夫会给这样的择期手术患者做麻醉?做梦吧。
这时候找内科会诊?别说梁主任不给脸,那得让内科大夫嘲笑死——回大四重修吧。
还有心音听不分明,房早、室早、都奔马律了还听不出来,回去重修!心音正常的不正常的,30秒内应该完全分辨出来。心电图,这个要求也不高,异常的看不出来,但正常的是什么样,必须是要一眼和异常区别出来。
然后请内科会诊——帮帮忙。
但是会诊单上要怎么填?总不能在单子上、病历上只写:听着心律不齐故请内科会诊。还不够内科大夫拿到饭桌上下酒的呢。
而昨天这个胸腹联合伤的患者,就属于基础问题多多的。有血压偏高的基础病、血糖也偏高,术后得知其有胃病,会不会发生应激性溃疡,是术后需要密切关注的事儿。
这个患者应该送去icu的。潘志心里是这么断定的。他猜测石主任把患者留在胸外科,是想把这个患者作为教学病例。于是他想趁着普外的患者不多、直接去管这个患者,内心的实际想法也是想逼着自己别把内科的东西都扔了。
潘志盯着这个病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石主任在附属医院呆的久,一直都承担教学工作,他在诊治中提问已经成为自然习惯。各种角度的“刁钻”问题,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问不出来的。
但他有一点儿好,他不针对任何人提问、也不指定哪个人来回答,谁都不知道答案时,他会给大家留脸,他自己自然而然地把答案说出来。在他跟前,拿着便签本的不是潘志一个人。
遇到他查房的日子,没事儿的外科小大夫都愿意凑过去跟着。潘志今天就是把自己划拉去小大夫的行列里,想着春节放假五天,石主任今天应该来个大查房的。
*
但潘志今天没想到他带着小王过来,检查了术后的这个患者、也给这个昨天才手术的患者换药后,不仅没等来石主任的大查房,且只有跟着石主任的杨宇蔫蔫的看着自己和小王动手干活。他以为杨宇是昨天累得没缓过来 ,倒是昨天放假在家、没有及时回来医院的覃璋挺热心的,跟着张罗、帮忙抱纱布桶、推处置车。
“杨宇,石主任呢?”潘志过来就是想听石主任提问的。
“在主任办公室呢。他说你和陈大夫会来一个的,让我跟着就可以了。”杨宇强打精神。昨天的手术身体累是一方面,主要还是母亲在舅母的挑拨下,不讲道理的吵闹才让人心烦意乱没法休息。
潘志见杨宇说话的兴致不高,便问帮着收拾换药碗的覃璋:“覃璋,你昨天怎么没来呢?昨天二十多台手术呢。”
“昨天是春节放假,我就回家了。”覃璋觉得自己挺冤枉的。今天早会被李主任不点名地批评了一句。交班后才从杨宇那里知道省院的“传统”,可李主任不听他机会解释,让他反思、让他去手术室问问那几个实习护士是怎么想的。同样是没车,人家怎么就能走了一上午到医院。
覃璋觉得挺憋气的。
“不知者不怪。下次知道了就好了。”跟着潘志的小王不轻不重地劝说了覃璋一句。他原来还羡慕覃璋跟着李主任,可是半年下来,这就剩两三周就要转科了,他不羡慕覃璋了。这时候李主任不待见覃璋,胸外科势必是不会留他了。
潘志叹口气,心性啊,自己带着的这个小王也就那么回事儿了。他边洗手边对帮着收拾好的换药碗、欲离开的覃璋说:“市政府还有一条规定,大雪停了以后的一小时内,各单位要开始扫雪,两小时内扫干净各自的分担区。咱们这一冬天的,扫了十几次雪了。”
覃璋愣了一下,为自己辩解道:“我看雪那么大,一时半晌的也停不了。等雪停了,又等不到公交车过来。我在公交车站等了一个来小时,冻得透心凉,挺晚才有公交车来。”
杨宇觉得覃璋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他帮着潘志说:“覃璋,公交车要等路扫好了才能出来。不然那么大的车,一旦打滑出事儿,医院更忙不过来了。我们昨天至少每人参加了三四台的手术。外科就差你一个大夫没到,所以李主任恼火你应该理解。”
覃璋点点头:“杨宇,谢谢你。”停顿一下他又说:“潘老师,谢谢你。”
“不客气。”俩人异口同声。
覃璋出去了,潘志带着的小王说:“覃璋在大学很积极的,他昨天是不想来扫雪吧。潘老师,他装糊涂么。”
潘志笑笑说:“我们把心意尽到了。那个你回去看看陈大夫出什么题,我一会儿就回去。”
*
潘志敲开值班室的门,见李敏人在昏睡。问小艳知道李敏有醒来一次,能自行喝水、上厕所,那就是神志、运动都没问题。他拿过小艳的体温记录,见持续在39°c以上,觉得这体温也太高了一点儿。他就给病理室柴主任打电话。
“柴主任,我是普外潘志。李敏发烧了。嗯嗯,今早开始发烧的,我们家小艳在这护理。”潘志把从严虹那儿听说的东西,大概复述了一下。然后说:“温度这么高、就这么烧着总不是个事儿。你看要不要请内科看看?”
……
“好,那我在这等一会儿。”
柴主任没到,麻醉的刘主任先到了。刘主任未语先笑:“潘师弟,我家老柴让我先来看看。”
潘志便笑着回道:“师姐来是一样的。那个我去找下石主任。”他看刘主任要把李敏从被子里挖出来听诊,李敏哼哼唧唧地不愿意出来,就回避出去了。
柴主任算着时间把呼吸科的关主任拉来了,他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李敏往被子缩、而他们家刘主任在收听诊器。
“秀玉,师妹怎样?”
“没事儿,两肺、心音都挺正常的。要不老关你再给师妹检查一下吧,你更专业。”刘主任笑着要把李敏从被子里再挖出来。
关主任摆手说:“你检查了就可以了。她验血了没有?”
小艳立即回答:“早晨抽过血了。”
“那我去问问护士长,这时候结果应该给科里了。”刘主任说着就往外走。推开门,见到欲敲门的潘志。他手里拿着几张验单。
“师姐,这是李敏的化验单,今早的。石主任说你有空儿的话,就去办公室商量一下。”
刘主任接过化验单,往后退了两步让潘志进来。柴主任和关主任也过来看化验单。
“全正常。”关主任皱眉:“那怎么会这么高的体温?”他不相信,又把验单都要了过来,看了一遍给检验科打电话。
“孙主任,我是内科关岚。我师妹李敏无诱因发烧,对对,神经外科,早晨送去的血样。嗯嗯,好好。”
关主任放下电话就说:“陈院长给他打电话了,这几项检查都是他做的,肝功这项是他盯着做的。”
柴主任搓手皱眉。他毕业就去了病理科,对临床治疗没什么经验。刘主任去了麻醉,他们夫妻俩是半斤八两。
“潘师弟,才你说石主任要我过去商量什么?”刘主任转头问潘志。
潘志见关主任、柴主任都来了,就回答道:“到主任办公室去说吧。”
潘志让路,关主任和柴主任先出去,刘主任叮嘱小艳两句,在潘志的谦让下先出了值班室。
*
张正杰正在主任办公室里怄气呢。他气哼哼地说李主任等人:“我看你们就是闲的。要是还在十一楼,就没空整这些的。”
李主任不高兴了:“你和秦处长就不该带小李去看尸检。她个大闺女看那玩意干嘛,她解剖又不是不过关。”
提起这个张正杰底气就不足了。不等他说话呢,关主任等人进来。
石主任就笑呵呵地说:“哎呦,稀客啊。我们都没好意思下会诊单的。”
关主任笑笑说:“哪用会诊单啊,你打个电话吩咐一声我就过来了。”
“那些化验单你看了吧?”
“看了,全是正常范围内的。可这越是什么都查不出来的高热,越是内科难题。凭这点,我知道了怎么也得过来。”关主任很认真地回答李主任的问话。“再则这是我师妹,老柴的弟媳妇,他找我我哪敢不马上过来的。李主任、石主任,张主任也在。看来大家都是为我师妹这事儿挂心了。”
柴主任夫妻又与大伙儿招呼了一遍。
吕青就走到刘主任身边,把初二、初三的事儿、昨晚李敏在楼下呆了好几个小时都说了一遍。完了总结道:“我们商量好一会儿了。想找人看看,是不是驱驱邪就好了。肯定是沾上什么了。”
张正杰见刘主任被吕青的几句话就拉过去了,他向关主任和柴主任要支持。“你俩说,这不是荒唐吗?咱们做大夫遇到无诱因的发热,查不到原因是咱们水平不够,反弄那些歪门邪道的,不是让人笑话嘛。” 至于潘志,这场合都是主任的,有他说话的余地吗,潘志被他忽略不计了。
“那怎么是歪门邪道呢。”吕青不服气。她催石主任:“你赶紧打电话找秦处长,看看他开完会没,问问他找谁好。”
*
此时,在陈文强主持的院务会上,对于提议关岚做院长助理的事儿,经过激烈的争辩,已经快要出结果了。
唐书记为气恼的费院长圆场:“那个陈院长呢,是从全院的医疗安全角度出发,选择关主任做助理,也是因为舒院长和你一起忙西边的事儿,没办法再顾及到临床的原因。”
费院长很不高兴,但他面对已趋向成型的结论还能控制住自己。院办章主任的脸上就五彩缤纷了,他是再没有想到自己又错失了院长助理的。
今天这个会议上,最高兴的要数廖主任,虽然在讨论过程中,她闭紧双唇不发表任何意见。但是她坐在那儿,即便是费院长,也不好说过分话。章主任倒是有心想请她回避,但见费院长为秦处长积极争取的态度,便没提这茬儿。
关键时刻,范主任投了极为重要的一票给关岚,还做通了费院长的工作。
“我是这么认为的,你们大家参详一下我说的是不是有道理。咱们省院这两年,在费院长和陈院长的共同努力下,外科发展得非常顺利。也不仅是外科啊,刚刚办好专升本的省城医学院,他们今年也想在咱们这儿挂教学医院的牌子。这说明他们也是认可我们目前的医疗水平和教学质量的。”
费院长心里明白省院这两年的发展与自己关系不大,但范主任这一席话里,将他放在陈文强的前面,还是让他感到心里熨帖。
陈文强在心里撇嘴,外科的发展和教学医院的挂牌,有他费保德什么努力?!但范主任这一席话把剑拔弩张的炽热气氛降温了,陈文强在舒院长的示意下就不提出反对意见了。他顺着范主任的话接着往下唠。
“去年内科中心建起来后,冬天发生的那个du鼠强事件,咱们省城的专家基本都到了,包括医大的教授在内,还都是比较认可关岚的。这个大家不否认吧?”
参加院务会的这十来个人,心里各有不同想法,可是谁也没出面反驳陈文强的话。说穿了那“认可”没什么含金量、也没什么意思。因为来会诊的专家里,大家都认识省院引进来的那几位科主任、副教授。在能参与会诊的内科主任里,就关岚一个是77年以后上大学的小字辈,大家不夸他夸谁呢?
年龄嘛,哈哈,他比罗主任大,但他就是小字辈的。
要是这也算认可,姑且算是认可吧!
范主任得了陈文强的助力,继续往下说:“咱们省院的内科,要想能在不远的将来,取得像检验科、神经外科、五官科等科室在省内的专业地位,我是赞同舒院长和陈院长的意见,选一个内科的院长助理,就像陈院长当初给费院长做助理似的,不是协助费院长把外科搞上去了嘛。
现成的模板咱们套到内科再试试。有从医大附院‘引进来’的那几位副教授支持,把咱们的大内科搞上去,还是蛮有希望的。”
范主任提到的这几个科室,技术实力都是在省里获得一定地位和认可的。要说关岚在内科有这样的潜力、比其他主任强,那是无稽之谈。医大附院引进过来的那几个副教授,哪个在学术上的地位都比他领先,但问题就在范主任强调的
——那几个人是“引进来”的科主任。
而唯有关岚是他们自己培养十一年的,嗯,到省院是第十一个年头了。
费院长心里明白舒文臣的提议是从公心出发,开了一上午的会,综合考虑确实是关岚最合适。这个,看在关岚目前没有倾向任何人的份上……算了,他在心里缴械了。
而范主任在说服费院长不坚持了以后,她便不再说话了。她不理会章主任的目光。从公心论,关岚的最合适。私心,她也不认为章主任能胜任。现在毕竟不是喊喊口号、拿规章制度死框住人就可以的年代了。
现在需要的院领导得是业务上拿得起来的,办事儿还要有一定的灵活度。选院长助理,自己都比章主任适合。不过自己是没那个想法罢了。
至于章主任啊,他那一板一眼的做事方式,适合到省院看大门、守电梯。
夜归15
莫名回到省城就很高兴。
她是昨天入夜以后才到省城的,徐强在火车站已经等了几个小时了。徐强能在火车站的等了好几个小时, 让她非常开心。俩人你侬我侬地在火车站附近吃了晚饭, 然后徐强送他回省院、又陪她去罗主任那儿拜年。
罗主任看到莫名提前回来挺高兴的。在徐强说出来要莫名读博的打算后, 罗主任直接就说要给莫名引荐自己的导师,还让莫名好好准备、预备参加医大的年底直升考试。
“你学籍是医大的研究生, 你去准备参加直升考试,别的我去办。但你要先做好思想准备, 因我的缘故,可能你读完博想留在医大会比较困难。”
徐强赶紧说:“罗教授,留不留医大我觉得无所谓。就是莫名将来能留在附院, 也不过是按部就班地熬资历,那能比得上跟着你把省院的内分泌搞上去。”直升对莫名最有利,那个能不能留到医大附院,四年后再说。
这话说到罗教授的心坎上了。她今年回去给导师拜年, 导师并没有因为她舍弃医大的科研环境而怪责她,反而很赞赏她把省院的内分泌搞起来的成绩,在众师兄弟里狠狠地夸奖了她一番。
“咱们再多的学术研究、科研目的, 最终还是要落实到临床上,把患者的病治好。”
罗主任对徐强的识趣,直接反应就是关心地问他:“徐强,你还读博吗?”
话赶话到这儿了,徐强便很认真地回答:“读。我这几个月也想明白了, 总在外面这么卖药, 到底不是一辈子的长久之事。我是准备和莫名一起去考试的。她要是能考直升, 我就晚点儿一个人上考场了。”
罗教授不问徐强说的真假,莫名能直升博士,就是对自己的最大肯定。明年就可以敦促陈文强继续找上面、筹划再招研究生之事了。
她和莫名都很开心,杨大夫与徐强又熟悉,而且徐强说话又专能说到罗教授的心喜处,所以四人相谈甚欢。杨大夫还送他俩出门的时候,一人给了一封压岁钱。勉励俩人说:“钱什么时候都能挣,读书是年轻才能干好的事儿。”
出了罗主任的家门,莫名就问徐强:“咱倆真要考博?”
徐强点点头。“真考。明天我和你一起看书。李敏都考研了,咱们没她挣钱顺当,学位得压过她。”
徐强改了主意要考博,自有他的理由,且这理由他是不想告诉莫名的。他初二就从家里出来,回到省城这几天是马不停蹄地拜见“各路神仙”。站在火车站等莫名的时候,他把自己这一年多的事儿捋一捋,发现还得回到学校去,不然他避不开那个朱家老七。
那人简直像蚂蟥一样盯住了自己,居然要自己替他出面,担任什么药厂的副厂长,主管全国的药品销售。
而且专管那个安非他命。
他当自己是傻子吗?
等以后事发了,他赚了钱,自己是一个现成的替罪羊。徐强觉得自己要不得罪人地、体面地推脱掉,考博就是最好的借口了。
真像杨大夫说的那样,钱是什么时候都能赚的,读书是年轻才能干好的事儿。
*
莫名用了大半天的时间,才把春节放假期间积攒的工作都处理完了。看看时间快要下班了,她跟罗主任说了一声,便换了衣服过来十二楼这边看李敏。她从家里给李敏带了些地方特产。
不远的一段路,她走得兴致勃勃的。这几天放假在家,除了走亲串朋,闲下来她免不了要细想这半年多、下临床以后遇到的桩桩件件的事儿。捋了一遍后,她在心里得出这样的结论:要不是李敏自己不会结识徐强。要不是那天看到李敏考研,徐强昨晚不会说他改了主意要读博。
李敏应该是自己命里的福星。圣诞夜自己说要和她做朋友,就是要和她做朋友的。趁着正月里外科没什么患者,莫名打算邀请李敏去逛街。
女孩子之间,最能体现友谊的地方就是挽着手一起逛街了,然后再说点儿不能对外人言的悄悄话……
莫名敲响值班室的门,等了一下,传来小姑娘隔着门的问话:“谁呀?”
咦,里面居然有别人在。是实习学生?
莫名大大方方地回答:“我是莫名,李敏的同学。”
小艳知道莫名这个人的,也听严虹和李敏念叨过她。便拉开门说:“你哪科的啊?”
莫名愣了一下,这小姑娘看着不像是实习生啊。
“我内分泌的。你又是谁?”
“请进来吧。”小艳核实了莫名的身份,把门都打开。“敏姨发烧了。虹姨让我过来照顾她。”
莫名立即就知道眼前这小姑娘,是严虹请的那个小保姆了。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办公桌上,看着蜷缩成一团的李敏问:
“怎么发烧了呢?是昨天扫雪冻感冒了?”
小艳昨天替严虹扫雪,知道外科做手术的事儿,便回答她道:“不是。敏姨昨天没有扫雪,她一直在做手术。早上抽血检查都正常。”
莫名皱眉去看李敏,绯红的脸,嘴唇有些干,她伸手摸摸李敏的额头,立即说:“怎么这么烫?量了体温吗?”
“每小时量一次。”小艳把自己记录的那页纸递给莫名看。“中午的时候,来了好几个主任,一个女主任给敏姨听了以后说是没事儿。”
“吃什么药了?”
“没吃。虹姨说敏姨过敏,不好吃药。陈院长就没给敏姨吃药。”
“那这么烧着可不成。”莫名看看小艳记录的喂水量,还有边上放着的那两瓶糖盐水问:“你给李敏喝的这个?”
“嗯。护士长让我兑一半热水。”
“壶里还有热水吗?”
“有。我在四点才给敏姨喝了200毫升水。”
“不是给她喝的。你回她家给她拿几件干衣服来,我用热水给她擦擦。热水擦身体也能降温的。”莫名脱了大衣,挽起袖子,往洗脸盆里倒了半盆热水,晃晃水壶将所剩不多的热水都倒进盆里。
小艳站着没动。她不想把李敏交给这个叫莫名的、自己并不算认识的人。
莫名看小艳站着不动,便也不再催促她。自己拿了毛巾到盆里浸湿后,拧了半干烫得呲牙咧嘴的,但还是把毛巾折叠了几下,开始给李敏擦脸、然后再浸湿毛巾擦双手的手心。
小艳看着她擦了两遍,李敏只往被子里躲她手里的热毛巾,就说:“护士长也说了要这样擦,能降温,可敏姨只想睡觉,不让我动她。虹姨中午来看过了,说她前年冬天发烧也是这样睡觉,睡一天一宿就好了。”
“那是大家都上班没空儿护理她。能给她带份白粥、打壶热水就够照顾她的了。”莫名把毛巾拧干,搭到输液架上,然后端起洗脸盆、提着暖瓶说:“你给我开下门。我换壶热水,一会儿给她把身上都擦擦。那样降温快。”
小艳拿着钥匙过去开门,等莫名出去后,她锁上门、伸手拿过莫名手里的暖瓶,说:“我去打水,你等我一下,很快就回来的。”
莫名端着半盆水、看着小艳锁门的动作,觉得这小姑娘太好笑了。这是病房,来来往往的这么多人,谁还能把李敏怎么样吗?
没到饭点,热水房那儿没什么人打水,莫名站在热水房的门外,等小艳打完热水后,她才跟小艳一起往值班室走。
在走廊里遇上认识她的护士跟她打招呼:“莫大夫来啦,来看李大夫啊。”
“嗯。”莫名点头回应。
回到值班室,小艳把被窝里的热水袋掏出来。“这个是中午灌的,还热着呢。拿着个来擦可以吗?”
“可以。不过你得先回去把干衣服给拿来。”
“干衣服这儿有的,虹姨带了两套来。”
“那我来给她擦身体,你用热水袋把衣服给她捂上,一会好换热乎的穿。”
“嗯。”
俩人分工协作。小艳灌好热水袋,见莫名已经拿着湿热的毛巾掀开了李敏的衣襟了。热气蒸腾,烫得李敏一下子就睁开眼,见是莫名就抓住她的手说:“我自己来。”
“行啊。你自己擦前胸,我给你擦后背。你这干烧着可不行。我听说儿科有退热贴,一会儿我给你借两个来。”
“别。怪麻烦的。”
“麻烦什么啊。你怎么没吃点退烧药啊。”
“过敏。”李敏将毛巾递还给莫名。“你怎么来了?”
“我昨天才从家回来,给你带了点儿吃的。”
“谢谢啊。”
“不客气。你趴过去我好给你擦。”
“嗯。”
莫名的动作很快,三下五除二地给李敏擦完了后背。伸手向小艳要衣服。
“我自己来。”李敏猫在被子里把衣服都换了。小艳见她不排斥莫名给她擦背,在收好半湿的衣服后就问她:“敏姨,晚上想吃什么?”
“白粥。中午那样的粥就好。”
“那是你们科李主任家熬的。改天我去跟她学。”小艳提着保温桶等说:“敏姨,我回家做饭,我的钥匙被虹姨拿去了,我拿走你的了啊。”
“嗯。拿去吧。”
小艳两手提得满满的离开了。
擦了这么个热水浴,李敏看起来精神了很多,莫名又递给她体温计。
“量量,看能不能降点儿了。”
“肯定会降0.1,0.2的。”李敏有气无力地回答。“谢谢你啊,莫名。这擦了一遍舒服多了。”
“那是。物理降温肯定有用的。你怎么把自己弄病了?啧啧,你看着温度,这烧的就没下39°的,你也不怕烧傻了。”
“我也不清楚。”
“是昨天冻着了?还是累着了?”
“估计都有。可能累着了又冻着的。昨天那几台手术都挺棘手的。产科那台下来后背都是湿的,跟着又来了急诊。”李敏边琢磨边说,自己可能就是这个原因病的。
“你又上产科的手术了?你真厉害。”莫名的眼里全是羡慕赞叹。
“厉害什么啊。回去大庆的,我听说也有人在妇外科的。”
“那得是多大点儿的医院,妇科和外科居然没分家啊。我听说那小艳说昨天的手术挺多的。你怎么还上产科的了?”
“车祸,双胎妊娠刚过7个月,还低血小板,才8g多点儿。陈院长和梁主任也都上了。那血太难止了。”
“差不多了,给我吧。”莫名站起来朝李敏伸手要体温计。
“38°8。你今天唯一一次降到39°之下的。”莫名把体温记到纸上,自己又去兑糖盐水。“那个小姑娘记的挺认真啊。字也挺漂亮的。她应该每两小时给你擦一次的。你也不用这么干烧了。”
“这样已经不错了。她又不是护理专业的。”李敏接过糖盐水喝了一大口,然后马上伸着舌头搂风:“烫。护士长呢,扣莫名奖金。”
“哎呀,烫着啦。慢点喝。”莫名见李敏有精神说笑了,便也跟她开玩笑:“我也不是护理专业的,你知足吧。我还真做不好护理那些活。”
“挺不错的。咱们又不是护理专业的,你差不多就行了呗。哎,莫名,你不是遇到什么好事儿了,我看你气色特别好。”
莫名扭捏了一下说:“我导师建议我直升读博,徐强也说他要和我一起复习考博。”
“好啊。恭喜你啊。你考谁的博士呀?”
“我导师的导师的。”莫名说完自己也笑,“好拗口,是罗教授的导师。她会给我引介的。”
“那你以后岂不是要管罗主任叫师姐了?”
“那怎么会?各论各的呗。哎,李敏,我和徐强那天看着你参加研究生考试了。”莫名等李敏喝完水,接过水杯扔了个炸弹给她。
“啊!”李敏吃惊了。
“你放心,我俩没和任何人说。就是因为你考研,徐强才说他也要读博的。我还得谢谢你的。这回咱倆又能做同学了。”
李敏笑笑,把自己没报考医大的研究生隐了。
聊了一会儿,李敏没精神了,她往被子里哧溜,莫名给她盖好被子。走廊里传来饭菜的香味,是食堂推车来卖饭。
“莫名,你去吃饭吧。我自己睡会儿,没事儿的。”
“你睡吧,我等那小姑娘回来。”莫名做到办公桌前,拿起诊断学开始看。李敏往被子里蜷蜷,只露了鼻孔在外,很快就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小艳再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她叫醒李敏起来喝粥,她还给莫名带来一份饺子做晚餐。等俩人吃完以后,莫名督促喝冒汗的李敏又换了一身干衣服。俩人在李敏去洗漱时开窗换气,把屋子收拾了一遍。
李敏回来就往被子里一钻,含含糊糊地说:“谢谢,谢谢你俩啊。”
“谢什么啊。你赶紧再睡一会儿。”莫名给李敏盖好被子。
“莫姨,你回去吧,我在这儿守着敏姨了。”
“行啊,你等会儿,我去跟值班护士给你要个护理床,你这么坐一夜可不行。”
莫名带着小艳找夜班护士要了一个简易的折叠床,又借了一套被褥,都铺好以后说:“走吧,咱倆把这盆水倒了、再打壶热水。”
小艳乖乖地跟着莫名出门,她觉得这个热心的莫名非常好,那里都想得很周全。
俩人打了热水、拎着空盆并肩回来,然而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俩就看到值班室的门前站了一个高大的军人,他抬手正要叩门。
“你找谁?”小艳警觉地问。
“找李敏。”
来人高大身材魁梧,带着翻上去帽耳朵的棉军帽、敞着怀的军大衣,无形之中就有一股威武之气和压迫感扑面而来。小艳个子偏矮,她要仰着脖子看人。可一对上这人的眼神,她就被吓得往后退,差点儿扔掉手里的热水壶。
是穆杰!小艳的心里涌上这样的想法。
穆杰看着小姑娘被自己吓得往后退,就尽量放缓了声音问:“你是小艳吧,我是穆杰。敏敏在里面?”
十一楼的值班室他住过,他知道李敏当住院总后,24小时在十二楼值班室,便直接过来了。至于叫出小艳的名字,是严虹请了远亲家的外甥女帮忙做家务、顺便也帮李敏等事儿,他早已经从李敏的信里获悉了。他这么肯定地确认眼前的小姑娘是小艳,是他认出小艳左手拿着的那串钥匙是李敏的。
那个翠绿的玻璃小葫芦,正在钥匙串上晃悠呢。
敏敏怎么了?她的钥匙怎么在小艳手上?他不动声色地用眼神把自己的疑问传递给小艳。见小艳吓傻的模样,他又追问了小艳的一句“敏敏呢”,这追问却让小艳更怕他了。她张张嘴说不出来话。
“你就是穆杰啊。”莫名惊呼出声。她开始也被穆杰吓着了,但她到底是比小艳年长了几岁,过了最初的震惊后,她很快就恢复了神志。
难怪李敏看不上覃璋了。在这样的穆杰面前,覃璋那张长相不错的脸,与穆杰相比少了堂正的英武之气。更别说他才考上那个三流的医学院。
太帅了!太man了!
莫名忍不住喝彩、暗赞穆杰气势之强大,医大就没有男生能比得上的。她伸手从呆愣的小艳手里拿过钥匙去开门,嘴里还问着:“你真是穆杰吗?”
穆杰将眼神放到莫名脸上,他没听李敏在信里描述过这个人。故而他只简单地回答了一个“是”。但他看向莫名、简单短促的一个字的回答,也吓得莫名立即回避与穆杰对眼神。
这人的眼神怎么这么吓人啊!这是莫名的心里话了
“难道穆杰还值得谁假冒?”这是穆杰的心里话了。
他们几人站在值班室门前的对话,惊动了开着门的护士办公室里的小姜。小姜走出来,上下一搭眼,她立即认出了穆杰,然后就笑开了。
“是穆杰回来了啊。”
穆杰认出小姜,朝她点头笑笑:“小姜,一向可好?”
“好,都挺好的。你回来得正好,不然咱们还愁呢。”
莫名把门推开,回头问小姜:“进来说?”
“好啊。”
“愁什么?”穆杰伸手示意小姜、小艳等人先进屋。已经到了打开的值班室门口了,穆杰能按捺下想见到日思夜想敏敏的焦灼。
“李大夫发烧了。主任和护士长说她是初三那天去看尸检沾上什么了……”
穆杰越过这几个女人,视线落到床上拱起来的那团。值班的军大衣压在棉被上,但被子里的人蜷缩得只剩点儿头发在外面。
“敏敏,敏敏!”穆杰放下手里的提包,几步跨到床前。他伸手想把李敏从被子里挖出来,在就要碰到李敏的被角时又缩回手。他记起李敏说过的那些无菌操作了。自己这一路,双手摸过不少东西,还是先洗手吧。
他转头略皱眉问小姜:“敏敏她?你说她为什么发烧的?”
小姜把事情一说,穆杰的唇角忍不住翘起来一点儿。他可不信这些,但是自己回来的正是时候挺不错的。他脱了军大衣、摘了帽子挂去输液架上,正好看着小艳把李敏被子里的热水袋掏出来、将水倒到洗脸盆里,他便用这换出来的水仔细地用香皂去洗手。
那边莫名把被子往下拉了一点儿,将李敏的脸露出来,嘴里还说她:“李敏,你别蒙头啊,呼吸不畅的。你看谁回来了?”
李敏哼哼着:“别吵,让我睡会儿。”她拽着被角又往被子下面钻。
小艳看穆杰将视线投到莫名身上,就插着小姜说话的空档悄悄说:“那是敏姨的同学莫名,内分泌科的大夫。我刚才回去做饭,就是她在照顾敏姨的。”
穆杰点头表示自己明白。洗过手,他端起水盆要出去倒水,小姜抢过去说:“这个给我,你在这儿照顾李大夫吧。”
莫名被小姜的这句话点醒,她直起腰笑着说:“穆杰,我是李敏的大学同学,我在内分泌,我得回去看书了。小艳,你回家不?咱倆一起走吧。”
小艳刚灌好热水袋,见莫名这么问,愣神一下才想明白穆杰回来了、李敏不用自己照顾了。她立即点头说:“我这就回家。穆叔,你没吃饭吧?我一会儿晚点儿给你送饭过来。这是量体温和喂水的记录,一半糖盐水一半热水,陈院长说一小时一次。我把这些衣服带回去洗了。”
“好,谢谢你,小艳。也谢谢你,莫名。谢谢你们照顾敏敏了。”穆杰露出自以为的亲和笑容,牙齿白得炫目。小艳回避他的眼神,蚊子哼唧地回了“不用谢”。
倒是莫名大大方方地说:“不用你谢,李敏帮了我很多呢。”
小姜送回来水盆,还送过来一壶热水,然后把空暖瓶带走。莫名和小艳穿上大衣、拿着围巾跟着小姜离开了。
瞬间的功夫,屋子里不复刚才的热闹,只剩了穆杰和嗜睡的李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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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归里男主角登场了,本小节的亮点来了,大家是不是意思意思给他点个赞啊
夜归16
穆杰一手提着小艳塞到他手里的、刚才灌好的热水袋,另一手拿着的是张记录纸。他先把那张纸放到桌子上、把热水袋塞进李敏的被子里, 看看被子和大衣都压得挺好的, 才拿起那张记录体温、喝水饮食的纸仔细看了一遍。
通篇一串的39°以上, 唔,到了傍晚体温降下来了一点儿, 38.8°,擦浴后。
他把椅子提到李敏的床前, 坐下来把她散乱的头发用手指梳理着,他小心翼翼地一下、一下地慢慢梳理,大概还是弄疼了李敏,李敏回避地往被子里躲、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什么。穆杰只好争抢似的,才把被子掖到她的下颌, 把她的鼻子和嘴巴重露了出来。
俩人鼻息相接、气息交融, 他时时牵挂的姑娘, 此时就躺在自己的面前。脸颊绯红, 呼吸短、重、快且热, 记忆里的柑橘和消毒水混合的恬淡味道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暖暖的、带着一丝甜、却是他从来不曾闻过、也叫不出来名目的香味,但仍旧混合了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医院的大夫和护士,身上都有或轻或重的消毒水味道。对穆杰来说都属于讨厌的味道。但唯有敏敏头发上那混了柑橘味道的消毒水,在这482天反复萦绕在他的鼻端,是他心向往之味道。
但现在穆杰没有闻着那刻入骨髓的、心里梦里熟悉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这股混了暖甜香味的, 这不仅让他不排斥, 还让他产生了想把眼前人立即拆吃入腹的渴望。
穆杰抽抽鼻子, 记下心心念念了482天的女孩的新味道。他摸摸眼前人的额头很烫手的,叹口气,皱着眉头去看桌上的那纸记录。目光落在降温那一行的热水擦浴这注释上。物理降温护士给自己做过的,他侧过头看一眼李敏的睡颜,心里犹豫了一下,还是先擦脸、擦脖子吧。
“敏敏,来,咱们擦擦脸、擦擦脖子好降温。”穆杰拧出来一条还带水的热毛巾,回身发现这一会儿的功夫,李敏又把脑袋钻回被子里了。他连人带被子抱起来,左胳膊揽住人,湿毛巾也递到了这只左手上,右手趁着李敏往下哧溜时,果断扒拉下被子,再抓过左手里的毛巾覆盖在李敏的脸上开始擦拭
热毛巾把李敏的脸整个儿地蒙住。
“烫。烫死我了。”李敏叫了一声,闭着眼睛伸出手,胡乱往下划下毛巾。穆杰一手揽着人,一手拿着毛巾在李敏的脸上快速擦起来。
“哎呀,水。水弄进我脖子里了。”李敏睁开眼,想看看这是谁这么粗鲁地给自己擦脸。这是要烫死自己、闷死自己、还是要擦掉自己的脸皮啊?
等她扒拉掉变温的毛巾,看清楚给自己擦脸的人,近在咫尺的是穆杰的面孔
——她愣住了。
*
小姜从值班室出来就给吕青家里打电话。
“吕姐。刚才那个穆杰回来了,来值班室了。”
“哎呀,真的么。那可太好的。我这就过去科里。”
“你过来干啥?人家小俩口好几年没见面的,你可别掺和进去。”
“看你说的。我掺和那个干什么。那个白天不是定了托太平房的张师傅请人嘛,这穆杰回来了用不用请人的,要是不用,不得早点跟人说啊。”
“行啦,你看看外面的天,都黑成啥样了,你来了还能去太平房不成?你不如给石主任打电话,让石主任处理了。”
“准备好的东西在我那儿呢。我还是要走一趟拿给石主任的。”
“随便你了。”
吕青放下电话就给石主任打电话。
“石主任,夜班护士给我打电话说穆杰回来了,你说咱们明天还用请人吗?”
石主任不敢置信地重复了一遍:“穆杰?李敏那个军人的未婚夫回来了?真的?”
“自然是真的了。夜班小姜才给我打了电话,人在值班室护理李大夫呢。”
石主任摩挲着电话机听筒说:“那我就打电话给老张,让他告诉人别来了。”护士长这时候给自己打电话应该就是这意思了。
吕青隔着电话线点头:“嗯,我也是这意思。那陈院长下午准备的东西,我给你拿过去吧。钱咱们不用给,那东西,我看还是托人带过去好。要不然空口白牙的出溜人家一趟,以后也不好找人张师傅办事了。”
石主任就说: “行啊。反正东西都准备好了,就托老张给带过去。咱们大过年的请人家帮忙,答应给帮忙了就是一份人情。即便是用不上了,礼还是要送的。”
吕青就说:“那我去科里拿过来。石主任,得麻烦你给张师傅送过去。这大晚上的,我可不敢往太平房去。”
“不麻烦不麻烦。我这打电话给老张,让他过十分钟到科里去取,你在科里等他一会儿?”
“好。我在科里等他。你看是不是再和李主任、陈院长说一下?”
“那我给李主任、陈院长打电话。你去医院吧。”
他们提到的张师傅就是在太平房工作、负责省院殓葬殡仪等事的那个老张。秦处长出差走了,他们一时半会儿也联系不到什么“高人”,商量了一下,觉得老张认识的人里应该会有这种人,便找了张师傅,拜托他给请高人。
虽然关主任和柴主任不信这事儿,但是俩人也没阻拦成他们。
按着关主任的想法,是应该立即把人送去先做b超、再做ct,必要时该做什么穿刺检查就做什么。一定要好好地做个全面检查。这种无诱因、无体征的发热,可是比已知病因的高热危险性大呢。想想祝博士前些年给自己的那个考察题目,他就觉得李敏这发热不是什么好事儿。
可还他没等把自己的意见表述完,内科的电话追过来了。舒院长让他立即到院办去。剩下和他一样意见的柴主任孤木难支,他眼看着张正杰气得不得了、却说不到点子上,妻子又早站到吕青那边,他双拳难抵四手;且李主任和石主任说李敏神志清楚、吃饭去洗手间都没问题;潘志又补充说李敏初五下午和外科大夫都吃的一样食堂饭菜,又排除了食物的原因,他便只好认了李主任和石主任的安排。
快下班的时候,老张给了回信,明天上午来人午正行事。
*
吕青摸黑来到科里,见小姜正悠闲自得地领着实习护士在嗑瓜子、唠闲嗑。便笑着提醒她:“小心被总值班逮着啦。”
小姜拍拍手说:“过年期间没事儿干,可不就这样么。总值班也不会那么讨厌的。你怎么自己来了?石主任呢?他怎么没来?你还真要过去啊。”
石主任和小姜是同一栋楼,比吕青离医院近了那么一点点儿。
“不是我过去,我可不敢去那边。石主任说他给张师傅打电话。让张师傅过咱们科来拿。”
“那还差不多。我就说么石主任那人做事最是妥当。”
“看你说得老气横秋的。”
实习护士在吕青进来时,就站起来把瓜子皮等打扫了,然后端了垃圾篓往厕所那边去了。办公室里只剩了吕青和小姜。
吕青开了更衣柜,拿出两瓶汾酒、两条红塔山,这是舒院长年年要送给陈爸爸的酒和陈文强的烟,今天下午被陈院长拿了来。他也不是就信这些,但信不信的先不管,只李主任等人为自己的学生张罗这事儿,他做老师的贡献点拿得出手的烟酒,也省得科里和李敏再掏钱买了。
“这倒是好烟好酒的。”小姜赞了一句。“得好几大百的了。”
“人情呗。”吕青把东西摆到办公桌上说:“你说陈院长他们这么张罗,李大夫烧了一天,可能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小姜笑笑:“老师学生的,不都是一串一串的。现在是老师关心学生,等老了就是学生孝敬老师。咱们外科的传统好。”
吕青也笑,她对罗大姐如何她心里有数。她自己这十年没少带实习护士、更几乎是年年不落空儿地带新人。小姜虽然只比她晚上班了两年,也是她一手带出来的。
“你有空儿把那个排班弄熟点儿,还有科里的这些杂事,该管的你也学着管起来了。”
“嗯,我明白。谢谢你啊,吕姐。”
“客气什么。你跟着我上十二楼,帮了我的大忙了。反正你工作的年头到了,经验也有了,剩下的能力够不够的,就要看护理部的意思了。李大夫那儿怎么样了?”
“我刚才问了那个小艳,她说晚饭还是喝了粥。李大夫能自己坐起来喝粥,也能自己上厕所。我看还是沾上了什么东西,不然谁发烧39度会这样?还有那1000的糖盐水我看也喝得差不多了,估计应该没什么事儿。刚才关主任和柴主任还打电话来问了呢。”
吕青回头看看大开着的门,门口没人经过,她压低声音说:“关主任被提拔为院长助理了。今天院务会通过的。估计明天就能行文。”
小姜伸手把到了唇边的惊呼掩住,换了一种艳羡的语气说:“太好了。廖主任这回应该更开心了。也恭喜你了。”
“我有什么好恭喜的。我和王静在卫校的时候就处得来,这一晃也十五、六年、小半辈子的一半了。我呀,估计也就是护士长到头了。倒是王静将来还能往上走走。你那个高护也快学完了吧?”
“还有一学期。今年7月学完。到时候我可就全靠你了。”
“你没事儿还是往王静那儿走走。你不跟我来十二楼,有好事儿她也拉不下你的。不过咱们省院轮也该轮到77年那波人提上去了。”
“可不是怎么地。也就咱们陈院长吧,换个人都没机会了。”
在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以后,舒院长、傅院长他们那批66年之前毕业的,率先得到了提拔。然后在五十年代那些老资格的、被落实了政策而重新回到领导岗位的院长们退休后,就是秦处长、章主任为代表的那批工农兵大学生。张正杰是幸运地扒上了提拔工农兵大学生的车尾。
现在轮到恢复高考后、77年上大学的、80年代的第一批大学毕业生了。
俩人正在感慨呢,敲门声响起来,是太平房的老张来了。吕青热情地招呼他进来,把东西交给他,嘴里非常客气地道谢。
张师傅哈哈大笑着说:“你们李大夫的运气真好。我跟你们说其实不管是什么高人做法,也不如她对象的那一身煞气,人家那是卫国得来的正气。那什么浩然之气的什么说法,我是不懂的。”
估计就和高人说的那个纪念碑有差不多的作用。你们不知道,好些高人都说像□□对面戳着的那个纪念碑,那什么‘人民英雄永垂不朽’,那是最好的利国运、镇邪祟的。反正一切阴邪之物都怕这种浩然正气。”
吕青和小姜本来就信这些,张师傅的大旗呼啦啦地扯得那么高大,俩人除了点头剩下的还是点头了。
张师傅对俩人的反应很满意。外科嘛,谁能保证自己用不着他们?今天这事儿自己下午催得急了一点儿,然后现在又翻卦说不用了,这不是让自己难做人吗?如今有李大夫她对象回来的理由,这事儿好歹能说过去了。
“这东西我就不客气了,我赶紧给人家送过去,告诉人明天不用来了。那类人的人情咱们不好欠。嘿嘿。”张师傅很诚恳地直抒胸臆。
“是啊,是啊,大晚上的又要麻烦你走一趟。辛苦你了张师傅。”吕青自然要再度感谢。小姜也跟着吕青谢了又谢,俩人将张师傅送出病房。
*
弯腰低头给李敏擦脸的穆杰,含笑地看着懵懵懂懂、没有完全清醒的爱人。俩人四目相对,彼此间不过只有一个明视距离那么远,但李敏却觉得仿佛隔了万水千山般地远……
突然间她嗖地一下伸出手,拽住穆杰的脸往两边拉。穆杰被李敏突然袭击,他下意思地回避、想往后直腰、但又立即停住自己的动作,任由李敏拽到自己的脸、扯着自己的脸使劲。
李敏借着这股拉扯的力量坐起来。穆杰开始还是笑吟吟地看着她的,但随着李敏手指用力、带着人坐起来了,他的笑容变形了。
“疼!”穆杰拿着湿毛巾的手去保护自己的脸,一串水珠滴落在被子上。
李敏松了手劲,又给穆杰小心地轻揉被扯红的脸颊,嘴里喃喃道:“我没做梦啊。穆杰!真是你回来了啊。”
这尤似在梦里不曾清醒的呐呐呓语,合着发烧的热气喷到穆杰的脸上。有酸楚、有惆怅、又掺杂着出乎意料的喜悦,随着话音落下的瞬间,李敏红了眼圈、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傻丫头!是我回来了。你快躺被子里,别再冻着了。”穆杰看不得李敏的眼泪,但他知道自己现在该做的是把人塞回到被子里。他把李敏按倒、给她拉好被子,再投了一遍毛巾后,又过来给李敏擦脸。
“别,我自己来。”李敏所有的感伤,都立即飞走了。她腾地一下坐起来,伸手去抢覆到脸上的毛巾,嘴里犹如开着机关枪:“你会把我的脸皮擦秃噜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都10天没给我打电话、我都一周没收到你的信了。我还以为你又调去前线了。”
李敏的声音越来越低、语速越来越慢,最后 “又调去前线”的那几个字,在隐隐的哽咽声里,几乎不可闻及了。抢毛巾之前盈满眼眶的眼泪,终于奔涌而出。
这头一句让穆杰觉得自己被嫌弃了;中间几句就是赤/裸裸的、对他的指责;而最后一句的幽怨语调里藏着的情义和担心,用热毛巾来不及掩住的、奔涌不断的珠泪,又让他的心生出无限的、暖融融的缠绵爱意。
他用被子把李敏裹好,搂着人侧身坐在床边上,让李敏靠在自己的胸前擦脸。等李敏的情绪平稳了一点儿了,才在她耳边轻声说:“我们团突然接到调令,集合后就上火车,我没有任何时间给你写信、也没有机会打电话通知你。我们全团对外联系只有通信兵的电报机。营以上的干部还好一些,还能在车厢里巡查或下车走动一下。其他人一直到昨天才能下车。”
穆杰这算是在给自己解释“十天的失踪”吗?温热的呼吸就在李敏的头顶、耳边、脖颈处留恋。靠着穆杰结实胸膛而坐、用热毛巾捂脸的李敏,开始觉得耳根的热度超过手里的毛巾了,接着发现自己的心跳也在加快了。
刹那间从心底涌上的踏实、欢愉,开出了一朵叫做幸福的小花儿。这朵小花儿越开越大,占满了曾充盈李敏心田的彷徨、担忧等负面情绪的位置。
所有的关于穆杰这几天失联、而不得不勉强硬撑出来的强颜欢笑,都被心底涌上来的幸福驱赶殆尽了。所有不敢表露给父母知道的、担心穆杰的焦虑也瞬间消失不见。这幸福的花儿也令她忘记了这一天缠身绕体、不肯离去的寒冷,还有昏沉沉的头痛、嗜睡。
“你是坐了七天的火车吗?”她扭头问穆杰。纷乱的发丝、毛茸茸的额发从穆杰的鼻子、口唇上扫过,酥酥麻麻的、痒痒的感觉骚乱了穆杰的心。但李敏呼到穆杰脸上的热气,让穆杰再度认识到李敏尚在发烧。
“怎么这么问?”俩人脸对脸只有不到一半的明视距离了。
“你年前就没给我打电话啊。今天初六了。”李敏嗔怪穆杰,伸出左手食指在他脸上戳了一下,“你忘记过年了?”
穆杰咧嘴笑着回答:“差不多吧。年前我们就上了火车,三十是在车上过的。昨晚到军营已经下半夜了,也没法给你打电话。今天上午的事情很多,安排的差不多了我就出来了。以后我就驻扎在金州了。”
“真的?你要驻扎在金州?”太意外啦!
“真的。等你秋天去金州读研,我接你到军营住。我下午出来前和团长政委说了,和他俩做邻居,让他们看着安排宿舍了。不过我今天在金州火车站看了一下,发现金州和省城之间往返的车次太少。我这次休完探亲假回去就学开车,以后我可以开车过来,比坐火车方便多了。”穆杰说的很认真但又很随意。
“你们团有车?”李敏的思想被他引到另一处。
“嗯,我们团新增了一个汽车连,上面给团部配了几辆军用吉普车。我听说学开车很容易。那些汽车兵都说给狗脖子上栓块大饼子,再笨的狗半天也能学会的。”
“那你赶紧学会了。”李敏被穆杰的话逗笑了。她尚含着未尽泪水的笑拨动了穆杰的心弦,眼波里荡漾的笑意冲击到穆杰的心底。“到时候你把车开过来时,我也好能学开车。”
“你喜欢开车?”穆杰把人连被子抱紧,下颌虚虚地搁在李敏的头顶。但李敏乱乱的头发,随着她擦脸的动作,不断地小幅度地在他脸上摆动,搔得他心里的痒越来越大。
“喜欢啊。所有能动的事儿我都感兴趣。我小时候差点儿去体校当运动员呢。”李敏把湿毛巾递给穆杰,“不擦了。凉了。”
她随意地把湿毛巾递给穆杰,好像俩人从来没有分开般地自然。穆杰也自然而然地接过毛巾,起身放回去水盆,拧出来搭在盆边。可当他起身回头却看到李敏还坐在床上,两只胳膊搭在被子外面,眼睛亮闪闪地盯着自己,而随着自己的离开、棉被滑落,她只穿了棉毛衫的后背就暴露在空气中。
“快躺下。”穆杰过来把李敏按倒,然后将被子压得严严实实的。李敏在被子里挣扎:“我躺了一天了,我想起来坐一会儿。”
“那你得穿衣裳。你等我把你衣服拿过来。”床位叠放着李敏的毛衣毛裤等。
“那算了,我还是躺被子里了。”李敏眼睛看着穆杰,放弃了挣扎,乖乖地躺在被子里。
穆杰坐回床头的椅子上,他伸手轻轻把李敏凌乱的长发拢去一边,仔细地端详着一年多未见的心上人。只觉得看眉毛,眉毛更漂亮了;看眼睛,幽深的黑眼仁里藏着两个深深的自己……
俩人一躺一坐,彼此含笑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脉脉不语的缠绵视线里,交织着久别重聚的无限欢喜,交换着你心里始终有我、我心里始终想着你的信任和满足。
直到值班室的门上,响起了轻轻的叩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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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卡文了,卡到存稿箱空了……
写到190万字,第一次卡文,该为自己鼓掌呢,还是为卡文哀悼呢
555,泪奔中
夜归17
“穆叔, 是我, 小艳。”门外的说话声里含着忐忑的味道。
穆杰恋恋不舍地站起来, 他的眼神笼罩在李敏的脸上。“是小艳, 她应该是来给我送晚饭的。”
李敏仍是眯着眼睛笑,眼里充盈着说不尽情谊和被打断二人时光的一丝懊恼,她微抬下颌示意穆杰去开门。
小艳进来就发现李敏眼睛彻亮地看着自己, 她高兴地问:“敏姨,你好了?”
“嗯,好了。”李敏笑着应了小艳一句, 眼睛跟着接了保温桶的穆杰, 过去了办公桌那边。小艳拿起那张记录纸,发现上面既没有填写体温、也没有饮水量。
“敏姨, 量个体温吧。”
“好。”
李敏把体温计夹到腋下, 小艳把毛巾搭到椅子背上,端起水盆出去倒水,穆杰把椅子拉过去开始吃饺子。
他一口一个饺子,似乎没怎么咀嚼就咽下去了。这样狼吞虎咽的吃法, 令李敏不得不出声提醒他:“慢点吃。”
“好。” 穆杰放慢了吃饺子的速度, 但他的眼神始终没离开李敏。
小艳推门进来, 看李敏没注意到自己, 穆杰也只扫自己一眼就当自己不存在。她放下水盆,拎起暖瓶, 将暖瓶里的热水倒到水盆里后, 提着空暖瓶出去了。
*
“小艳, 你怎么站在这儿发傻?那水不都开了吗?”小姜带着实习护士在清理到点儿没离开的探视者。她经过热水房,看到小艳盯着那个电热水箱在发呆,而水箱的红色指示灯显示水温已经到1百度了。
小艳有些不好意思了,她觉得自己在值班室里多余,才避到这里的。这种多余的感觉,她在潘叔和虹姨之间曾体会到很多次了。可在这儿不像在家里,自己可以去厨房、回房间躲避的。
“姜姨,我就在这儿站一会儿。一会儿就回去。”
小姜立即了然地笑了笑,对小艳建议道:“你去护士办公室坐吧。一会儿我再给你拿一瓶糖盐水。李大夫怎么样了?体温多少度了?”
“挺好的。在量体温呢。姜姨,我先回去了。一会儿再去你那儿取糖盐水。”小艳觉得自己不回去,敏姨是不会记得自己在量体温的。
小姜一把拉住她:“等会儿回去了。你等我锁完门拿糖盐水,能进去一趟,咱们不进去两趟,省得做电灯泡碍眼的。”
“可是敏姨还在量体温。别把体温计压断了。”
“你看你这操心的。那你跟我来拿糖盐水吧。”小姜带着小艳进处置室。
*
小艳提着暖瓶敲门。小姜帮拿了瓶500ml的糖盐水,她用另一只手里哗啦作响的盘钥匙来提醒值班室的那对未婚夫妻。
“请进。门开着呢。”是穆杰开口说话。醇厚的声音不逊色去年十一前的男声合唱。只是这声音里含着无尽的笑意和绵绵的情义,让他的威严打了折扣。
“小姜,有事儿吗?”穆杰见了提着盘钥匙进来的小姜,停下筷子看她。
小姜把整瓶的糖盐水在暖气片上撬掉铝封,放到办公桌上说:“你接着吃你的。这糖盐水是给李大夫喝的。100ml糖盐水兑100ml热水喝,每小时一次。李大夫,你体温量好了?”她回头去问侧卧在床上只露出脑袋、眼皮略红肿、显然是刚刚哭过、现在却两眼亮晶晶紧盯着穆杰、似乎没留意到自己进来的李敏。
李敏恍惚了一下回答:“嗯,体温计啊,好了。”
小艳放下暖瓶,走过去接体温计。她对着日光灯转着看了一下说:“38°6。又降温了。”然后把体温计递给小姜。
穆杰在纸上记下刚才的体温。“敏敏,你的温度在降呢。”
“嗯。”李敏略略含糊地应了一声,人往被子里缩缩,她努力想睁开眼睛看清穆杰,但因为没带眼镜,只隔那么点儿远的距离,让她觉得穆杰的面孔不再清晰。
由于小姜和小艳的到来,打断了她与穆杰情义缠绵的对视,也打断了她因为穆杰回来,带来情绪的激动和心情的亢奋。兴奋过后,现在她开始感觉到疲惫,困倦……
穆杰把最后几个饺子塞肚子里,看看记录表李敏喝水的时间,兑了一杯糖盐水端过去。他走到床边,弯腰把人搂抱起来:“来,喝水。”
李敏接过水杯,穆杰把被子给她围好,他看着李敏小口小口地喝完水,接过水杯说:“睡吧,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嗯。”李敏顺着穆杰的手臂躺回去,几乎是脑袋挨着枕头的瞬间,她就闭上眼睛入睡了。
穆杰单手给李敏盖被子,盖得差不多了,他把放水杯回办公桌上,对收拾好保温桶的小艳说:“我送你回去。小姜,你帮忙照看下敏敏。”
小艳马上拒绝道:“不用送我,9点有很多护士下小夜班,我在东门那儿等等,就可以一起回去了。”
穆杰看向小姜。
小姜笑着点点头说:“嗯。这个时间是到下小夜班的时候了。不过穆杰你还没回过家吧,你家的大三室一厅很漂亮的。”
穆杰闻言就笑起来:“我等敏敏明天一起回去。小艳,你自己回去路上多加小心。到家给我们打电话回来。”
“好。”小艳穿上羽绒服,拿着保温桶就跟着小姜出去了。
穆杰送小姜和小艳离开,回来便把办公桌上的台灯旋亮,关了日光灯后,又给李敏整理一遍被子,把值班的大衣仔细给她压好,想想又把自己的军大衣盖到李敏的脚上。然后才揣了李敏的钥匙,从自己的旅行包里翻出洗漱用具,端着水盆悄悄出去了。
*
小艳拿着保温桶没有先回家,而是去了妇产科。穆杰回来的事儿,她觉得在电话里告诉严虹和潘志,不如当面说。
“虹姨。”小艳在妇产科的值班室里找到严虹,她正办坐在值班床上看书。潘志不在,那肯定是替严虹上手术去了。
“有事儿?”严虹放下书,打量小艳手里提着的保温桶,知道她是从李敏那边过来的。“敏敏怎么样了?你晚上住她那边吧。我想着等会儿护士清完病房、倒出来空儿了,给她们打电话,要一张陪护床给你。”
小艳三步并两步,急急走到严虹的床前,说:“穆杰回来了。”
“真的?”严虹一下子坐起来。
这一年多俩人的关系越处越近,就像父母亲说的那样,远亲不如近邻,娘家离得远,俩人能当亲姐妹一样地好好处着,互相间也有个依靠和帮手。所以她昨晚才能在没跟李敏打招呼的情况下,自作住在搬去李敏家的客房住。
“真的。那么大的一个人呢。夜班的姜姨认识穆杰。”小艳把从小姜那儿听到的事情、还有莫名怎么给李敏擦浴、乃至穆杰回来的一点一滴都说给了严虹。
严虹点点小艳的额头说;“机灵鬼。穆杰让你回到家打电话给他们,你来这儿这么久。算了,我打电话过去吧。”
铃声响起,穆杰正在整理折叠床。他这十来天就没有好好休息过。昨夜到了军营,战士入睡以后,他还要和团长、政委去各自负责的营查夜。都检查好了,没躺上三小时,起床号响了。
李敏也被电话铃声惊醒,她一下子坐起来,手膝并用从床上爬到办公桌前,比穆杰更快地抓到了电话听筒。
“喂,我是李敏。哪里?什么事儿?”
“是我,彩虹儿,穆杰回来啦!恭喜你!”严虹慵懒的声音里夹着笑意,通过听筒向李敏表达着她的贺喜。“小艳儿在我这儿呢,听说你降温了,给穆杰问个好。”
啪嗒,严虹的电话放下了,穆杰的手里还拿着从床边捞起来、要给李敏披上的大衣。忙音从听筒里传来,李敏对着听筒笑笑,扣回去之后,拔了电话线压在话机下面。
“快躺回去吧。”穆杰听到半句话,他猜测应该是严虹的电话。
“我先去个洗手间。”李敏往身上套毛衣毛裤、带上眼镜,她侧着身子用大衣挡着穆杰的视线,做贼一般从抽屉里掏出半包卫生巾、匆匆地塞大衣兜里。然后假装没事儿地对穆杰说:“你在屋里我就不拿钥匙了。”
“我陪你去吧。”
“不用不用。我今儿个白天都是自己去的,现在还体温还降了呢。没事儿的。没事儿的。”逃一般地离开了值班室。
穆杰觉得李敏奇怪了一点儿,但看她往外走的脚步还稳定,便没再坚持了。他把李敏的被子整理了一下,发现被子里有两个热水袋,一个摸起来已经不那么热了。便把这个不太热的换了热水,重又塞进李敏的被子里。
他这面才整理好了,李敏推门回来了。
“敏敏,你拔了电话没影响吗?”穆杰接过李敏的大衣,给她压到被子上。看着脱了棉大衣的李敏瑟缩
“我只有在你打来电话的那天才插上的,平时有事儿都是护士来叫我。”李敏快速脱了毛衣,窜进被子里脱了毛裤。当她把揉成一团毛裤从被子拿出来,穆杰已经叠好她的毛衣,伸手接过她的毛裤去叠。
“那个穆杰。”李敏在被子里蜷成一团,去一趟洗手间回来感觉好冷啊。一定是洗手间窗户开着的原因。
穆杰俯身在李敏额头轻吻了一下,然后抬头问她:“什么事儿?”
“你回家去睡吧。我” 李敏吭哧吭哧说不下去,去一趟洗手间被冷风一吹,昏沉沉的脑袋略微清醒了一点儿,她觉得留穆杰在值班室不怎么得劲了。
“不困了?”穆杰保持弯腰的动作,两手分撑李敏身体的两侧,将李敏笼罩在他的身体和值班床构成的狭窄空间里。
狭窄空间的压迫感,让李敏的不自在更明显了。
“那个穆杰,”李敏费力地组织语言。“你这些天都坐火车,一定很累很累了吧。你回家好好睡一晚,明早和小艳一起做份好吃的早餐,好不好?”
穆杰慢慢俯身低头,脑袋在距离李敏只有两拳远的位置停下,看着李敏因为紧张、想使劲缩小身体和往被子里钻的模样,他心里不禁就感到好笑。他低头又在李敏的额头轻吻了一下,“哪那么多的小心思。好好养病。我是君子,不会趁你之危。”
李敏的脸立即红起来,她羞窘地躲闪穆杰的眼神,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邀我给你暖床?”穆杰饶有兴趣地笑问李敏。
“你?”李敏羞愤。
“敏敏,我带了结婚介绍信来的。”穆杰换了一幅严肃的认真态度。“等你病好了,我们去登记。好不好?”
“好。”李敏羞红脸笑着应了。
“一切等我们登记了的。”穆杰的声音里含着蛊惑、含着一丝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渴望和克制。
“嗯。”李敏的声音微不可查。好像是重负已卸,但心里又似乎涌上了一点儿说不出、道不明的遗憾。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情绪,便使劲地往被子里钻,把热水袋捞到肚子上捂着。
“怪冷的,我肚子疼,我睡了,你也睡吧。”
“怎么肚子疼了?”穆杰皱眉,按住被头不让李敏把脑袋缩到被子里。
“你不懂的。”李敏含含糊糊地应了他一句,就像真的要睡觉似地、翻身背向穆杰闭上眼睛了。
“我不懂的?”穆杰略想想,联系李敏刚才的动作,猜出来那“不懂”说的是什么意思了。他顿时失笑。转身去调暗台灯的亮度,然后解开自己的军装风纪扣,再慢慢一粒接着一粒解开棉袄扣子……
李敏闭上眼睛听着背后穆杰悉悉索索的脱衣服声音,她放松下来又觉得自己有点儿矫情,在被子里拱了又拱,找着一个舒服的姿势,这回是真的要睡了。
突然间被子掀开了,跟着是穆杰钻了进来。他进了被子就立即用一只胳膊箍住了被惊醒、抬起身想挣扎的李敏,在她耳边轻声说:“我比热水袋好用的,恒温37°。我只抱着你睡觉,什么也不做。”
然后他反手把自己身后的被子掖严实,在她的发顶心亲了一下说:“睡吧。”便把两手交给李敏握着阖上眼睛了。
李敏拽紧穆杰的双手,她心里好像有惊涛骇浪在翻涌,她感觉得到自己的心率一直在往上飙。她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虽然早就决定了的等穆杰回来就结婚,她也明白结婚意味着什么,可现在俩人就这样钻到一个被子里睡——她还不能坦然接受。
耳畔是穆杰的呼吸,缓慢平稳。李敏的耳垂感受到穆杰的呼吸热浪,她动不了便细细地数着穆杰的呼吸频率,大概是14次/分。
穆杰睡着了?
李敏又数了几分钟,穆杰的呼吸频率和轻重始终未改,睡着了?好啊。自己也睡吧。李敏放松警惕之心,靠在穆杰牌人形恒温暖箱胸膛上睡着了。
暗夜里,穆杰感觉到怀里人的僵硬身体明显松弛了、柔软了,这是睡着了?他也慢慢地放松了身体。
终于能抱着敏敏好好睡一觉了。
*
严虹撂下电话笑得心花怒放,对小艳说:“一会儿你回家把我们的东西都收拾好。等潘志下手术了,让潘志回去一趟,把东西都搬回家。”
“不用潘叔回去,东西也不多,我自己就可以了。穆叔今晚在医院住,我可以慢慢搬的。”
“你行吗?”
“可以的。多走几趟呗。比在家抱柴火轻松。”
“嗯。那你就辛苦点,多走几趟吧。”严虹看看手表,说:“你赶紧回家了,现在正好是小夜护士下班时间,到家先给我打个电话。”
“好。”小艳提着保温桶等离开了。
严虹再看拿起书本,她就看不进去了。她想了想,便拿起电话打给冷小凤。
“小凤,穆杰回来了。”严虹高兴地与冷小凤分享。
“真的?”电话里传来冷小凤的惊叹。“什么时候回来的?前天去你家还没听说呢。”
“当然是真的了,这事儿我骗你做什么啊。敏敏今天又发烧了,我让小艳去照顾她,7点多钟人家回来就直接去了十二楼的值班室。”
“哎呀,那可太好了。敏敏终于等到他回来了。那什么,敏敏怎么又发烧了?我记得她丄两回都是39°的,又不好吃药。她是又累着了还是又赶上那什么了?”
“估计是累着了,又赶上快到生理期了吧。昨天外科手术太多了,把我们家潘志都累得够呛。听说敏敏夜里还做了一台大手术的,肯定更累了。二加一,就扛不住了呗。”严虹慢慢与冷小凤叙话。
冷小凤隔着话筒点头,“外科是太累了。也就是敏敏,换我是受不了的。你在妇产科也够累的。”不仅是你们累,我家吴冬也累啊。冷小凤太感激严虹这个电话了。吴冬天天被他妈妈考,都快要烤糊了。
这个电话起码能让自己歇歇手、让吴冬歇歇脑子了。
“我还行。有潘志帮我顶着呢。”电话那一端的严虹有小小的得意。
“他又替你去做手术去了?你真好运气。”冷小凤笑着捧严虹,她专挑严虹喜欢的说,她希望这个电话能说久一点儿。
“嗯。”严虹笑着应了一声,然后她说冷小凤:“你不是也有吴冬他爸爸替你值夜班嘛。你运气也很好啊。”
电话里传来范主任的说话声,大概是问谁的电话吧。冷小凤应答了一句是严虹。严虹这边听到了就说:“算了,我不和你说了,我去看看我家潘志,他该下台了。”
严虹搁下电话就想,冷小凤到底是和婆婆住在一起,打个电话范主任都问是谁。范主任可真厉害!
*
那边的冷小凤撂下电话就对范主任和吴冬解释道:“是严虹打电话给我,告诉我说穆杰晚上回来了。”
“好事儿啊。”范主任应了一句。有关穆杰的事儿,在去年买房的时候,章主任背后还跟她嘀咕了一次,说李敏气势太盛等等,不知道的以为她在老山前线杀敌立功了呢。
范主任记得自己当时劝章主任看开一点儿。人李敏两年的工资和奖金等收入就够买三室一厅的,干嘛非拦着人家不让买。院里要是不允许非副高级以上技术职称的医护人员、和非科主任以上的领导干部住三室一厅,干脆就一刀切地按着既往的分房规定操作算了。
其实买集资房那事儿,范主任最后是很不高兴的。凭什么自愿报名之后又找谈话整景呢。但是她作为科主任、在院务会上已经知道了舒院长的态度了,在舒院长授意的唐书记面前,不得不退让罢了。她后来看李敏和严虹依旧坚持了,有些后悔没让女儿坚持买三室一厅的。
邮电系统收入高,说到哪里也不怕人怀疑交不起那三万三。
但是经过买集资房的事儿,范主任把李敏和严虹放到另册去观察:她认为这俩姑娘别看年龄不大,然而俩人都属于内心深处不把领导放在眼里、自己有准主意的人。
不说拒绝章主任的勇气,就是面对唐书记,李敏尚未转正就敢硬顶,范主任不知该说她俩是无所畏惧还是说她初生牛犊不怕虎。
因为唐书记那人,成事儿可能不够,但是在院务会上投个反对票,败事儿却是绰绰有余的。
等去年“十一”后,得知严虹的父母亲是开着单位的小车来看女儿和姑爷的,范主任找到了严虹养成这样性子的底气所在。但是李敏的父母听说就是普通的工程师,那李敏敢反驳唐书记和章主任的勇气、底气,大概是来自她自身的被认可的那把手术刀了。
“李敏会很快结婚吧?”吴冬见有机会逃脱母亲的考问,没话找话地问冷小凤。
“应该会的。她早就跟我们说过穆杰回来她就结婚。就是不知道她到时候会不会摆酒?反正我随一份和严虹差不多的礼就可以了。”冷小凤明白吴冬所想,积极配合。
范主任却说:“还是另外加多一份吧。”
“不好吧?”冷小凤迟疑,“不给她和严虹一样的,她俩住对门的,万一说起来严虹介意了呢。厚此薄彼,妈,你昨天还提醒我和吴冬这个呢。”
范主任没急着否定冷小凤,“你能把我的话记着,不错。但是加多这份,你就明白地告诉李敏,说是我和你爸爸送给穆杰这个保家卫国的英雄的。礼物我来准备。”
吴冬似乎明白了母亲的想法,拍拍了冷小凤的肩膀说:“听妈的,肯定错不了。”
“嗯。”冷小凤立即答应下来。
公公和婆婆用他们自己的名义送礼,又不用自己出钱,婆婆怎么说就怎么听着了。但回到房间后,她就追问吴冬原因。
“吴冬,妈为什么要多给李敏一份礼?妈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那不是给李敏的,是给陈院长的。陈院长在乎这样的师生关系。”吴冬耐心给冷小凤解释,又把李主任家三个儿子的工作细说了一遍。然后叮嘱冷小凤说:“我一个,你一个,还有我姐,咱仨眼看着陆续就要晋职称了,平时不打好底子,到时候现送礼怎么来得及。还有送礼的事儿你别说出去,不然会得罪陈院长的。”
“嗯,我不说。李敏真好运气啊。”冷小凤感慨了一句。“不过,你觉得李敏会把这事儿告诉给陈院长知道吗?”
吴冬笑了,摸摸冷小凤的头发说:“我妈既然要送礼,自然会给陈院长知道的。到时候你听我妈的安排就是的了。”
冷小凤点头,她对范主任是既信服又害怕。
“你还看书?”
“看。我明天得去医药公司把事儿了结了,你先睡。”
吴冬关了大灯,扭亮自己那边的床头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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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卡文了
因为纯情的年轻人之恋
是老阿姨已古井不波、春情不再的沧桑之心
难以想像和摹画的
旦夕1
李敏是被走廊的清扫声音惊醒的。她睁开眼睛又闭上, 听着外面走廊的声音, 知道时间大概是5点半多点儿, 还可以再迷糊几分钟。但她略侧身、想翻个身换个姿势, 却因为紧靠穆杰的胸膛而不能,她马上就完全清醒了,意识到自己手里抓着的是谁的手。
这……红晕慢慢爬上她的耳际。穆杰的双手是被自己握了一夜, 可是这么睡觉……李敏还是觉得羞不可抑。她突然松开了穆杰的双手,并把他们推远。想想不对,又赶紧抓回来攥紧。
块头不小的两个人, 如叠放的勺子一般, 在窄窄的值班床上,静静相贴地睡了一夜,居然谁都没有翻身,居然都睡得那么沉。居然没哪个被挤掉地下去!
太奇怪了。
“醒了?” 穆杰在李敏的身后问了一句,然后是他的闷笑。晨起略干哑的声音宛如没调好音的大提琴低音, 在李敏的耳边震颤。紧贴在他怀里的李敏,也感受到他胸腔里闷笑带出的震动。
穆杰是被李敏欲翻身、碰撞到他胸膛的动作惊醒的。继而自己的双手被李敏松开、推开、又立即再度攥紧,让他意识到李敏也醒了。
李敏这一串的动作, 让他彻底地清醒了。李敏的动作让他憋不住想笑,但又怕笑出声来李敏羞恼……
李敏不防穆杰会突然发问、闷笑,她立即如同被烫了一般再度甩开穆杰的手, 轻声嗔道:“你快起来。胳膊沉死了。压得我的腰都快断了。”
穆杰在她脖子后面亲了一下, 说:“你压着我胳膊呢, 我起不来啊。”
“你?”李敏大窘, 以膝盖和胳膊肘做支点翻身向外。穆杰赶紧搂住她的腰,把人往自己的怀里带,嘴里提醒李敏说:“撞墙上了。”他自己也趁机把被压麻的胳膊收回来、躺平了身体。
李敏觉得自己比昨天早晨更热了。她开始向北墙那边蠕动,企图拉开与穆杰身体的接触。
“敏敏,你先量个体温好不好?我觉得你没那么热了。”穆杰积极寻找话题,给满脸通红、恨不能从床那边穿墙而过的李敏转移注意力。
见穆杰一本正经地说正事儿,李敏哼哼唧唧地回答道:“你把体温计拿给我。”
“好。”穆杰侧身离开温暖的被窝,半跪在床上去够办公桌上的体温计。从李敏扭头回望的角度,能很好地感受到他身体侧面的轮廓线。只是她遗憾自己没带眼镜、 在台灯那么一点点的昏暗光线下,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体温计递到转过身来的李敏手里。李敏甩了几下,眯着眼睛看汞柱的位置,穆杰见李敏看得费劲儿、就下地扭亮台灯。
李敏在被子里面夹体温计,见穆杰只穿着草绿色的棉毛衣裤,便提醒他说:“你快穿上衣服,别感冒了。”
“嗯。”穆杰立即答应了李敏的提醒。但他往后退了两步,掀开被子又上了床。“啊,还是被窝里舒服。敏敏,我今天不想起来了。”
李敏窘迫,用脚踢他的小腿,说:“你,你赶紧起来,一会儿护士来了。”
“门锁死了,没人能进来的。”穆杰自信地回答。然后他翻身侧躺,与李敏脸对脸。
“哎呀,你往外一点儿,我夹着体温计呢,弄断了会扎伤的。”李敏娇嗔去推穆杰。穆杰笑呵呵地任她的手指如小猫搭爪般地、在自己胸膛上点来点去。这点儿劲道,挠痒儿都嫌轻。
穆杰伸手指勾住李敏的手指头,俩人食指互相缠绕你来我往地兜着玩儿。不说俩人互有情义、早已认定了彼此,应下了再见面就结婚的许诺,就是大龄未婚男女这么闷在一张被子里,四目相对间温度升高也是正常现象。
没多一会儿,李敏的鼻尖就开始有细汗泌出。绵绵不绝的情潮,开始在俩人间暗暗涌动,一浪高过一浪……
*
就在这时,“硿——” 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从远处传来,李敏吓得哎呦一声捂住耳朵,而穆杰因为面孔正对着窗户,看到随着爆炸出现的火球。
“东北方向的爆炸。敏敏,东北方向有化工厂吗?”
李敏回头看窗外,骇然发现东北方向的半空中,腾起一个刺目的橘黄火球,“天,是爆炸。”李敏惊骇之后便推穆杰:“快,赶紧起来,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患者送过来的。我得赶紧去急诊室待命。可能今天都要在手术室了。”
穆杰立即爬起来,他先伸手把李敏的毛衣从大衣下面掏出来。“你赶紧穿衣服。”
李敏掏出体温计,一边旋转体温计对着台灯的亮光看一边说:“我大约会有十分钟的时间吧,洗漱后我便去急诊,总值班应该会去急诊点名的。那个穆杰你把中间那个抽屉打开,里面的小铁盒里有一套家里的备用钥匙,你回家去休息,有什么事儿找对面屋的小艳帮忙。”
“好,你多少度?”穆杰穿上棉袄,来不及扣扣子先接过体温计。
“38°。”李敏快速地穿好毛衣毛裤袜子和牛仔裤,从床底下拽出来平底的齐踝短靴套上,也顾不得穆杰是不是能看到了,蹲到办公桌的下面。从纸盒箱子里掏出来一包卫生巾,想塞进挂在门后的白大衣口袋里。
可是她的白大衣口袋里塞满了东西,急得她摘下白大衣、拎到桌子边赶紧往外掏听诊器、听诊锤等,好腾出地方装卫生巾。
“你先去洗漱,我给你装这个。”穆杰提醒着急的李敏。
“嗯嗯。帮我把电话插上,我先去洗手间。”李敏从值班穿的军大衣口袋里拽了两个卫生巾,塞进牛仔裤兜里、用手遮掩着、开门跑出去了。
等李敏从洗手间出来,走廊里站了很多患者。一个个都脸带惊惶,互相询问:“出了什么事儿?知道吗?”
“不知道,就听着一声响。吓死我了。”
“我看着东北边有个黄色的大火球。是不是那个573爆炸了?”
李敏快速穿过这些议论的患者家属往值班室走。她进屋以后,发现穆杰已经叠好被子,自己的漱口杯里倒好了热水,他正把热水袋里的水往脸盆里倒呢。
“你先洗脸,然后把漱口水吐脸盆里。”
李敏定神往脸上扑棱了几把水就算是洗完脸了,然后接过穆杰递过来的毛巾擦脸。她发现穆杰在用自己洗脸水洗脸,便翻出润肤霜在脸上薄薄擦了一层。等她漱口后,穆杰递水杯给她:“喝水,再吃个苹果。”
“嗯嗯。”大半个苹果皮已经削掉了,李敏知道自己不吃点儿东西,是坚持不了多久的。她接过苹果咔呲咔呲地大口啃着。
穆杰从自己的行李包里翻出一个铝塑的小包装袋,撕开后递给她:“压缩饼干,本来带过来是给你尝个新鲜的。”
李敏接过,味道不错,没咬动?使劲,咬下来了一小块。“嗯,好吃。”她一口苹果一口压缩饼干。
“再喝口水。”穆杰把水杯捧到她嘴边。
“嗯。”
……
“行了,吃不进去就别吃了。”穆杰伸手接过苹果和剩余的小半块压缩饼干,他把苹果叼在嘴里,把压缩饼干用铝箔纸卷好塞进李敏的白大衣口袋里。“有空儿就吃一口。这一块饼干的热量是1200大卡,比同份量的巧克力热量高。”
“这可是好东西,那我以后备点儿放手术室的更衣柜里。我走啦,这两个是门钥匙,那个单的就是值班室这门的备用钥匙。”
“好。”穆杰把几把钥匙收好,对李敏要那压缩饼干备用的事儿一笑,这玩意吃第一次觉得味道好,连吃三次就不是这想法了。更别说连吃三个月、三年的了。
李敏出了更衣室见到小姜。小姜一看她全副武装的样子,就知道她的打算了。“李大夫,你要去急诊?”
“嗯嗯。我这就过去。科里你费心。有事儿往急诊打电话。”
小姜跟着她往电梯走,边走边问:“你刚才的体温是多少?”
“38°2。”
“那你多加小心。”
“嗯。我会的。”
电梯很快下来,跳跃的红字显示这是从骨科、普外一路而来。门打开,里面果然是骨科住院总王大夫、普外住院总陈大夫,李敏赶紧跨进电梯,陈大夫就按下了关门的按钮。
王大夫掏出一块德芙巧克力递给李敏说:“赶紧先垫垫吧。不知道今天几点有饭吃呢。”
“你俩吃了吗?”
陈大夫扬扬手里的包装,说:“我们都吃过了。”
电梯门再度打开,进来的是潘志。
“潘师兄。”李敏和王大夫赶紧打招呼。
陈大夫就说:“又到妇产科上了一个夜班?做了几个剖腹产?”
“三个剖宫产,一个宫外孕,还有一个黄体破裂的。”潘志揉揉眼睛说:“我这一夜就没出手术室,才眯瞪了不到半个小时。”
“辛苦啊。”
“幸亏你能替彩虹儿,不然她怎么撑得下来。”
“师兄绝对是我们省院的爱妻模范。”
电梯到了一楼,陈大夫率先出去,王大夫紧随其后,李敏落后半步。她把手里的巧克力塞给潘志,用手指着前面的王大夫说:“我吃了饼干,这是王大夫给的,你吃了吧。”
“谢谢。”潘志没有客气,接过来就撕开包装往嘴里填。他饿着肚子干了一夜,现在已经是又困又累,迫切需要这种能够提供高能量的食物。
李敏他们这一行人在急诊站定、与值急诊班的刘大夫还有内科的大夫汇合之后,总值班章主任与他们前后脚地也到了。他见外科三个住院总都来了不说,潘志还出乎意料地跟来了,他吃惊地问:“潘大夫,你怎么来了?”
“严虹昨晚夜班,我陪她值夜班来着。我听那爆炸的声响,估计急诊这边会缺人手,便直接过来了。”
“好。好样的。”章主任点点头。然后对他们几人说:“我现在还没接到电话,估计稍后救护车会出去,你们得去俩个人,各带一个护士跟车。”
王大夫立即说:“小陈,咱倆去现场吧。李大夫去现场发挥不了作用。”
李敏知道他是有意照顾自己,忙感激地对他和陈大夫道谢。章主任一摆手说:“那就你俩了,一人跟一部救护车。潘大夫,李大夫,你俩先找地方休息,别离开急诊区。刘大夫,你跟我在电话这儿守着。”
“是。”几人齐声应答。
*
这样的爆炸声也惊动了省院宿舍区的全体医护人员。有早起煮饭的,个别看到了那橘黄的火球。尚在睡梦中的人,无不惊惶骇然。省院住宅区的白炽灯、日光灯很快就亮成了一片。富有经验的大夫、护士,已经开始起床洗漱了。
省院的交换台很快得到舒院长的指示:立即通知所有安装了内线电话的医护人员和工作人员回到工作岗位待命。
在最初的惊惶过后,电话班的值班员,立即在瞬间阖上所有的话机通话插销,家家户户的电话铃在同一瞬间响起来。接听,是值班员的反复、重复通知:舒院长指示省院的所有医护人员和工作人员立即回到工作岗位待命。
两辆救护车在得到明确的爆炸地点指示后,拉响“避我、避我”的刺耳警笛、一前一后驶出省院的大门。车顶上旋转的蓝灯给将尽未尽的冬日长夜,添上了一抹刺心的寒冷提醒:
重伤患即将到来,全院的所有人要做好准备、投入抢救工作。
这时得到电话通知的工作人员,开始纷纷走出了家门。一些人还在下楼的时候,敲敲没装电话的邻居的家门,把这通知顺便说一声;
新单身宿舍楼的电话响起,传达室的值班老师傅也接到了这通知,他犹豫了一下,立即挨个楼层喊起来。单身的年轻大夫、进修大夫、护士、实习学生都被喊醒了。很快就有人匆匆忙忙地往医院跑。
那幢旧的单身宿舍楼里现在住了很多对年轻夫妻,他们也被同样的爆炸声惊醒了。有孩子的人家,很快都传出来被惊吓到的、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的哭声。
但他们在哄孩子的同时,也听到了传达室老师傅在走廊里的呼喊:“舒院长要大家赶紧回到各自岗位。”
俩口子都在省院上班的怎么办?
把孩子抱着,提前送去托儿所啊。
往东门汇集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昏黄的路灯下,前面基本是那些家有电话、住在新集资楼、距离医院偏近一点儿的;然后就是原来的主治医师楼的、和院领导、各科主任楼的住户;再后面是赶上来的、单身宿舍里的、那些脚步轻快的年轻人;最后则是抱着孩子、要把孩子提前送去托儿所的那些年轻夫妻。
这些人中的不少人甚至是头没梳脸没洗的,但这不妨碍他们奔向各自岗位的脚步。
站在一楼电梯间迎接所有医护人员的是舒文臣和陈文强,俩人稳如泰山的沉着冷静,让所有心里没底的人,渐渐安稳下来。
随着电梯的升降,省院个科室的等全亮起来了。
舒院长给省院交换台的第二个通知,很快通过电话线传达到各科室:“外科大夫除病房值班者,其余大夫都去急诊集合。其他各科的主治医师以上者去急诊集合。”
*
陈文强在急诊按着科室点名、编组,李敏跟在他身边记录。昨天刚去院里谈话、得知自己被提拔为院长助理、通知还没有传达到全院的呼吸内科主任关岚,积极担负起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他在点清了其他科的主治医师之后,挤到陈文强身边。等陈文强分组结束后向他报告:“陈院长,各科主治医以上大夫都到齐了。”
“好。一会儿按这个临时小组接诊患者。小关,每个医疗组你插进去一个到两个主治医做配合。”
“是。”
李敏把手里记录的便签纸给关岚看:“关主任,一共是19个小组。外科14个小组,儿外一个,妇产科1个,五官科3个。”
“借我抄一份。”
陈文强这样分组,是因为省院手术室只有16间。要给产科留一个以备不时之需。另一个就是人员搭配了。妇产科的那个医疗小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她们自己科室的事情还忙不过来呢。
*
有了李敏提供的编组成员资料,关岚有的放矢地将内科主治医师等安插进去。
陈文强对这些内科大夫的要求是,当他们配合的外科小组进手术室的时候,再有该小组要接诊的病种伤者,他们要负责配合急救、做术前检查、负责与台上的小组联系、还有下了手术台的伤者安排。
急救就由李主任带着外科大夫王大治、刘立伟负责分诊。
所有这些都是在半小时内就完成的。
然后所有人就眼巴巴地抱夹、缩脖、望着挑开了棉门帘、露出来的仍旧是黑黢黢的夜空。寒风往急诊大厅里灌,前天清扫堆积出来的雪堆,在省院辉煌的灯火照耀下,原形毕露。但是在稍远一些地方的昏暗路灯灯影里,则半隐半露。
像是择人而噬的凶兽。
关岚搓着手建议道:“陈院长,咱们是不是先把棉门帘落下来?我看大家穿的都不多。冻僵手了也不好干活。”
陈文强点点头,关岚立即招呼了几个实习学生过去,棉门帘子被暂时地落下来了。
“小李,你怎么样了?还发烧不?”李主任站在门边问紧跟着陈文强的李敏。李敏哆哆嗦嗦地在填写化验单。项目无非就是血尿常规、血型和k、na、cl离子等十几项一会儿能用得着的项目。
“我降温了。应该没什么大事儿了。”跟着李敏的实习生见李主任问话,便把李敏手中的活接了过去。
“我听说穆杰昨晚回来了?”
“是。李主任,你怎么知道的?”李敏有小小的吃惊。
李主任抱着闲着也是闲着、说说闲话还能松弛一下大家紧张的心理,就把科里的安排说了。
李敏很感动。
“谢谢你李主任。谢谢老师。谢谢石主任。”
李主任摇头:“谢什么。你年纪小,不知道这些事儿的厉害。以后再别往前凑合了。”
“是。”李敏乖乖地答应了。她是不信这些的,但是李主任的关心和关怀,她是要领情的。
梁主任凑过来说:“真的没事儿了?今天可是一场硬仗。别看老陈现在和你是一个组,一会儿你可能要自己带人上台的。”
“那我找你给我站台。”
梁主任摇头:“我还想找你给我搭台呢。”
正说着话呢,救护车撕破了冬日里最后的一点儿黑暗,在凄厉地“避我”尖叫中、急速驶进省院的大门。关岚带着几个实习生闻声立即就把棉门帘子挑起来,急诊室大门洞开,所有人跟在陈文强的后面涌了出去,但他们都在台阶前止步了。就见在刺耳的刹车声中,救护车一个甩尾、停在了急诊台阶前。
跟车的陈大夫打开车门大喊:“胸腹部联合伤,昏迷。两个伤者。”
陈文强站在台阶上大声喝道:“老梁,第三组,接伤者。”
李敏提醒他:“石主任在第六组。”
“第六组老石,接伤者。”
跟着梁主任和石主任的年轻大夫,立即带着实习学生上去了。
抬下来俩伤者后,陈大夫又喊:“陈院长,车上还有一个颅脑外伤的。”
“第一组,跟我来接伤者。”
第一组是陈文强、李敏加上他俩带着的那两个实习学生,还有两个进修的主治医马大夫和邓大夫。这俩人都是在基层上过开颅手术的,但他们这次来进修的科目是骨科。向主任刚才想陈文强举荐了他们俩。
当陈文强喊第一组的时候,马大夫已在听到有颅脑外伤时,带着俩学生推着平车出去,跑到了救护车那儿了。
李敏和邓大夫拿着准备好神经外科专用病历纸、填好的各种辅助检查化验单,还有手电筒,等在急诊室的门内,他们早已做好准备给这个患者查体、记录、飞验单了。
三位伤者送下来后,陈大夫迅速关了救护车的车门。救护车仍在轰鸣的发动机突然增大了声音,然后一下子就窜出去,警报声也随着再度响起来。
陈文强见救护车开成这样,不由得就皱紧眉头。但此时不是教训司机的时候。他记下此事儿,然后把从李敏手里拿着的那张编组便签纸,交给李主任说:“老李、小关,急诊这面先就交给你们俩负责。”
李主任微微点头。关主任则大声说:“陈院长你放心,我会认真安排好的。”
“好。再催催内科,让他们尽快把平车都送到急诊来。还有干诊的也都调过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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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时间往后推延了一年零一天
从入夜变成了天亮前
旦夕2
总值班办公室就设在急诊室的楼上, 侧对着急诊室进出的雨搭。把这间办公室里窗户推开, 便能清楚看到急诊室雨搭下面发生的事情。但随着救护车的离开, 才打开几分钟的窗户迅速关上了。可就打开了这么几分钟, 此间办公室的温度也遽降到与户外差不多了。
刚才站在窗口探出头、紧盯着下面急诊分派工作在看的唐书记,见陈文强调度有序,欣慰之余快速阖上双层窗户。她扭头对半分钟前还挤在自己身后的费院长和傅院长等说:“除了老陈, 我看咱们几个都是没有这能耐的。老舒,你觉得自己怎么样?”
舒院长笑着摇头说:“老陈参加过唐山地震的抗险救灾,他经验丰富,岂是我这安乐窝里长大的人, 能够比得了的。”
他们几个是在陈文强编组之后回到总值班室的。这第一辆救护车抵达时, 舒院长制止了唐书记等人要下去帮忙的举动。他向其他人建议:“咱们先看看啊,看看老陈的安排是不是有效。”
这第一辆救护车其实已经变成了检验陈文强的编组安排是不是可行的一道考题。要是几十人一起围上去, 那会耽误抢救的。可是他们谁也没想到, 这第一次就送来了三个伤者, 一下子就验证了陈文强的编组是适合的, 他的指挥调度能力也能胜任抢救的。
费院长打着哈哈,但也是实话实说:“我也是不成的。咱们省院只有老陈才了解那些临床大夫、尤其是外科大夫各自都能干好什么活。”
傅院长跟着点头。
作为总值班的章主任, 在舒院长到了省院后就交回自己代院长行使权利的总值班权责。他这时也不禁暗暗赞同费院长的评论, 佩服陈文强的编组安排。要是自己前年当了院长助理, 这种情况下怕是要在急诊室跳脚了, 可能还会对各科主任反复喊:“你们赶紧安排好人, 哪科的伤者哪科去接。”
陈文强能有这样的表现, 舒院长是极为高兴的。他的赞许通过下一步的工作安排表达出来:“唐书记、费院长、傅院长, 咱们几个剩下的工作,就是要做好医疗的后勤保障了。”
*
可楼上几位院领导的轻松,不代表下面的急诊抢救工作也会是这样的。
这不,不等陈文强去看第一个颅脑损伤患者的查体,第二辆救护车也在“避我避我”的鸣叫声中驶进了省院的大院,后面还跟着一辆高频率的呜哇作响的警车。
按照刚才一辆救护车塞进来三个重患的干法,这一次至少会送过来五六个重患了。
李敏听到再度驶近的救护车,潜意识提醒她陈文强可能不会立即过来。即便两位进修大夫都比她年龄大,她这组的主治医窦大夫也是经验丰富的中年人,但现在应该担起这个小组临时责任的是神经外科专科的自己。
她把手里的神经外科的病历纸递给窦大夫,要过进修大夫手里的手电筒开始查体。这时急诊室的护士已经在抽血了,那护士根据伤者的模样,判断出他肯定要做手术的。
“双侧瞳孔不等大,右侧瞳孔略大、对光反射迟钝。”李敏说一条,窦大夫就在相应的地方画一下。或?或?,很快一份神经外科病历就填写完了。
患者处于浅昏迷、对问话已经不能回答的状态。
“李老师,患者名字怎么填?”实习学生问。
“省院003。马大夫,咱们带患者去做急诊脑ct。”
这是陈文强在编组时吩咐过的。任何一个患者进来,哪怕能正确报上名字,其后也要跟一个编号。这样才便于管理该次事故中送进来的伤者。
李敏他们这个伤者,先与前两个离开了急诊大厅。李敏对窦大夫交代赶紧给手术室打电话之后,她追着进修马大夫和一个实习学生推走的平车离开了。
如果后面还有颅脑外伤的送过来、如果陈文强分/身无暇,她将要带着这俩人上台做手术。
*
穆杰站在急诊大厅一个既不显眼、也不碍事的角落,目光锐利地锁定在李敏身上,他的视线跟随李敏移动。幸好急诊大厅周围也站了一些看热闹、驱赶不走的患者和家属,才没把他突兀地显现出来。
但他就是这么着,站在外圈的那些实习学生,还是有人注意到高出周围人少半头的、身穿军装的穆杰。不过他们以为穆杰是哪个患者的家属,在不敢与他对眼神之后,也把注意力放回到自己的医疗小组上了。
穆杰看着李敏检查伤者,然后等李敏带着人推着患者离开了,他也提着行李包转身走了。他穿过急诊大厅往东门而去。一路上遇到几个推着平车往急诊室去的护士,他都立即靠边站、好让出足够的位置。
其实那么宽的走廊,他根本没必要那么做的。他的礼让,让推车的小护士情不自禁地要看他一眼。但随即大家都默默移开视线,这人,站那儿一动不动,给人的压力也好大啊。
穆杰走到省院东门处的时候,东方吐出了鱼肚白。天光见亮,他按着李敏的提示,从容地比较出单元口两侧的北面窗户,明显比其它单元口各多一扇的位置所在,大步向那儿走去。
301,穆杰掏出钥匙开门。轻轻转动半圈就打开了。咦,屋里有人?木门是虚掩的、没有扣死的。他旋转门把手打开内层的木门,敞开的侧面房间里,传来小艳哼歌的声音:“驿动的心已渐渐平静 疲惫的我 ”
“咳咳。”穆杰咳嗽一声,打断自娱自乐的小艳。
正在唱歌的小艳,被他突如其来的咳嗽声吓了一跳。她拿着饭盒盖从厨房出来,见到来人是穆杰,轻舒一口气的同时,仍是捂着胸口的、一幅害怕的表情,呐呐道:“穆叔,你回来了。我正准备给你和敏姨送饭呢。”
“不用送了。刚才发生了爆炸事故,医院的大夫都在抢救伤者,敏敏做手术去了,潘志也要做手术的。”穆杰刻意地放和缓了自己的语音和语调对小艳说话。他知道敏敏这几个月在生活上后顾无忧,多亏了小艳的用心照顾。
“嗯嗯。”小艳答应着。那个爆炸声把她吓坏了,搅合粥的饭勺都掉地上了,幸好当时没有用菜刀。“那我就不拿这个饭盒了。光给虹姨送早饭,家里的保温桶够用的。穆叔,你过来吃早饭吧。我都做好了。”
小艳说话的声音不大,俩人又隔了几米远,穆杰要认真才能听清。他看小艳眼睛只盯着地面不敢看自己,在部队见多了这样的小战士了,他也不以为忤。心说我要过去吃早饭,你怕是要吓得打碎粥碗的。
他尽量放平和声音说:“我不过去了。你把装好的早饭给我一份,中午我和你一起做饭。”
小艳小声地回答他:“中午我在那边做饭的。虹姨下夜班会睡到吃饭才让叫她。等吃饭的时候我来叫你过去吧。”
穆杰失笑,这小姑娘挺会说话的啊。这是一上午不想和自己朝面的意思了。“那你就不用叫我了。我自己在这面煮点儿饺子吃。敏敏说冰箱有很多种饺子,是不是?”
“是是。都贴了标签的。”小艳立即溜墙边、努力让自己与穆杰的距离最远,她躲着穆杰出去了。出去后,她打开302的房门,连鞋子也没换,就提出一个袋子递给站在门边的穆杰,里面是一个饭盒加一个保温桶,还有刚才她拿在手里的饭盒盖。
“穆叔,这是粥、馒头和鸡蛋,小咸菜在厨房的冰箱里。”
“好,谢谢你。”穆杰把饭盒袋放在进门口的鞋柜上再回身关门,却发现小艳已把对面的屋门关好了。这动作可够快的。
穆杰关上两层房门,拉开鞋柜找拖鞋,发现里面的隔层上居然贴了名字。他在属于自己的那一栏,找出一双崭新的棉拖鞋。他喜滋滋地换下脚上没穿几天的军勾,然后顺手把饭盒袋提到饭桌上,他要把心里描摹过无数次的几间屋子先逛一遍。
他边逛边点头,口中啧啧称赞。柴荣的眼光确实不错,敏敏是把家里收拾的很大气、很周全、很有派场。点点滴滴,桩桩件件,他早已根据柴主任的电话和敏敏的信中所言做过猜想。但逛了一遍下来,他不得不说敏敏还是太谦虚了。
在穆杰的眼里,这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那就是无一处不精,无一处不妙。
哪怕是客厅墙壁上,李敏小侄子阳阳那毫无章法的随意涂鸦,都显得别致可爱。因为配合这些涂鸦的,有窗帘下面挂着的、那两串小小的金元宝和红灯笼。这些小饰品结合在一起,顿时让只有两个书柜、一个餐桌,略显空旷的客厅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无一处不贵重、无一处是便宜货。这套房子给他的第二个印象。
他可是记得敏敏在信里写过,主卧房的那一套家具就一万多的。他仔细摸那些木头,觉得除了颜色在家具里不常见,别的什么材质、纹路的完全不懂。
次卧房的家具,还有那个小房间的床,看起来也比部队配发给带家属随军的家具要好很多。穆杰掂掂那四个板凳,又提提那六张餐椅,这可真结实。
他里外屋地又细转了一圈,然后进去厨房定定地看着那个高度与他身高相仿的大冰箱愣神,有心想说句是不是用得着,又立即把这念头扑灭了。
推开北面的双层小阳台门,寒气明显。进口的、带烘干功能的洗衣机,不同他见过的双缸洗衣机,还是侧开门的。这吸引他蹲下去,仔细去看各项功能……
厨房里还有他从来没见过的微波炉……幸好那上面有微波炉几个字,不然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
转完第三遍了,穆杰扶额。他发现自己这些年虽然“省吃俭用”,还把所有的结余津贴、战时补助都邮寄回来了,然而那些钱看着是很多,但是对于这套集资房、还有房子里的这些家具和电器,怕也是杯水车薪,没帮上什么忙。
身为男人扛不起家里的经济重担、不能为所爱的女人提供一个安乐的小窝,愧疚感涌上他的心头。
想想敏敏在信中所言,潘志居然能替怀孕的媳妇值夜班、做手术。再想想自己……这回一连十天没有消息,虽事出有因,但是也让他觉得更愧疚了。
同时他也更深地理解了那些老连长们既往说的,休探亲假回家千万不能把自己当英雄。也更深地理解了前年牺牲的营指导员、以及现在的团政委反复叮嘱休探亲假回家的战友们的那些话:
到家的第一件要务是先夹着尾巴干活,当成政治任务去完成。
洗衣、做饭、搞卫生,有什么活就抢着干什么活。一定要千方百计讨到媳妇欢心。军功章的一半是媳妇的。所有的荣誉、军功,都是因为媳妇稳定大后方。
其内在的、深刻的用义,那是不如此无法稳定家庭啊。
像自己这样的、一年四季不着家的男人,是需要家里的女人扛起所有的一切;就像没有自己的这483天,敏敏的工作和生活看起来都过得非常好。
洗衣、做饭、搞卫生!穆杰默默念叨着这大三样,在屋里里又转了一圈。他发现家里洗衣服有洗衣机;搞卫生的活小艳都干好了,纤尘不染,擦得太干净了;这剩下的,也就只有做饭这一项了。
想到敏敏夸赞做菜很有味道、也很用心的小艳,穆杰觉得做饭也不是轻松的一件事儿。但他对自己的厨艺还是很有信心的。他相信自己是能够战胜这个隐形存在的、不可轻忽的“专业选手”。
先洗手,吃早餐,然后看看晚上给敏敏做点儿什么好吃的。
穆杰拉开冰箱去找早餐吃的小咸菜,发现冰箱里面不仅是冷冻室里塞满了饺子和冻肉、冻鸡、冻鱼等,就是保鲜那边的新鲜青菜也不少。看来小艳姑娘这是把两家的冰箱当成一家在用呢。如此是方便自己先尝尝她做菜的味道了。
穆杰从一个玻璃盖碗里找到佐餐的小咸菜。他把整个盖碗都端出来,等开吃的时候,才发现这小咸菜的名堂还不少。盖碗中间有个分割,一半是常见的炒熟的芝麻粒拌苤了丝,另一半居然是朝鲜咸菜。红红的颜色,看上去很辣,吃起来发现是样子货。重要的是它甜酸的味道。
一个小咸菜都这样投敏敏所好。这小艳姑娘果真用心。
而烤馒头片呢,不说外面裹着的那层鸡蛋液,居然还带有奶香的味道。穆杰吃在嘴里,用心琢磨了一会儿想明白了,这是和面的时候加了牛奶的。
看来自己真得加把劲儿了。得问广东籍的那个退伍的小张要多一些粤式点心方子。还得问问小艳都会做什么菜。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的!
单纯的小艳姑娘还不知道,她已经被老山前线归来的战斗英雄、军事指挥系研究生毕业的高级知识分子视为对手了。
*
李敏带着患者去做脑ct。胡主任这边已经预热了机器。他一边给患者做脑ct检查、一边给李敏做讲解。这有助于李敏一会儿独立做这台手术。李敏明白胡主任的心思,站在他的身边很认真地听着。
脑ct检查之后,李敏又带着患者去做了个全身的x光透视,发现伤者还有且只有两根肋骨骨折。
只有两根肋骨骨折?没别的了?
太好了!
这时说太好好像不对,但实际情况就是这样。如果伤者他还混合有其他外伤,未必就是李敏所带着的进修大夫和实习学生,他们仨人能应付得了的。
李敏不仅暗暗庆幸伤者只有两根肋骨骨折,她还庆幸肋骨的断端只有轻微错位,只要自己及时做个固定,就不会造成胸部的继发损伤。
“去手术室。”李敏拿到需要的资料,沉声对进修大夫和实习学生下命令。
这个伤者是必须要马上手术的。那些术前准备,只能到手术室大厅里去做。什么术前谈话、什么家属同意手术的签字等,所有的必要的医疗手续,先别管了。
救命要紧!事急从权!
*
李敏到更衣室换了洗手服出来,便先拐去卫生间。再出来发现进修大夫正带着提着ct片子的实习学生,在大厅里给伤者剃头。剃刀下去,伤者蘸血的黑发纷纷落到下面的污物盆里。单这一手,就不是李敏目前能够做到的。
男人刮胡子的功力,用在这儿也能起重要作用。李敏接过实习生手里的ct片子,吩咐他说:“把患者的衣服都脱下来。”
护士长捏着李敏签名的手术通知单过来。
“那个,这台是你们三个做?”
“是。” 李敏猜测陈院长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一定是急诊那边又有事情把他绊住了。
“去6号手术间。你师姐给你做麻醉。”
“嗯。谢谢护士长。”
“谢啥啊,你是今天的第一台,好好做啊。”
“一定。那个护士长,麻烦你给我一卷宽胶布,他有肋骨骨折,我得先给他做个固定。”
“行啊,你先去6手术间,我随后给你送去。”护士长在大黑板上的6号手术间那一行,添上患者姓名:003诊断:颅脑外伤、硬膜下血肿、脑疝,术者李敏等。
说话间,伤者的头部备皮结束。能扒下来的衣物,也被实习生给扒完了。套头的毛衣因为肋骨骨折和头部创伤没法脱,李敏就让实习生把毛衣和棉毛衫都剪开,然后塞进标有省院003号的纸箱里。
麻醉科刘主任和器械护士、巡台护士已经在做准备了。给这样的什么实验室检查结果都没出来的伤者急诊做麻醉,基础状态不详、既往史、家族史全都不详,对麻醉大夫是非常严峻的考验。
“师姐。”李敏领先进去手术间。她向刘主任招呼一声,然后把不再滴水的ct片子挂到阅片器上。
刘主任点点头,继续在她的小操作台忙乎准备工作。
护士长探头进来喊李敏:“小姑奶奶,给你胶布。”然后又吩咐巡台护士:“小冯,剩下的给我收好。”
“好。”巡台护士答应着,把胶布接了过来。
刘主任抬头问:“有肋骨骨折?”
“是,基本没有错位,我先给他固定一下,免得来回过床造成意外。”李敏启开胶布,撕拉一声拉出来大约有十几公分。
马大夫在骨科进修,这样的肋骨骨折外固定,对他来说就是小菜一碟。他躬身用双手托起轻轻把伤者的后背抬起来一些,配合李敏、方便李敏把胶布贴到背部,然后再绕到胸前。
“师姐,这够你贴导联的吗?”李敏没有按照书上的要求把胶布贴到位。
“你先固定你的,我不够地方一会儿再启开。你还发烧吗?”
李敏见刘主任这么说,便把胶布又延长了一部分。巡台护士手持线剪刀,剪断胶布。
“好多了。38°了。”李敏开始贴第二条。
“老柴说那个老张请的人要今天中午才能来驱邪。你行吗?”刘主任为李敏担心。
“行。我真没事儿了。那个穆杰昨晚7点多钟回来了。”对上刘主任为自己担心的关切面容,李敏只好把穆杰搬出来。
“哎呦,咱们的英雄回来了啊。我们还不知道呢。”巡台护士把胶布快速剪掉,将剩余的胶布卷拿走。
有核算的紧箍咒,护士长还特别提醒了,这卷剩余的宽胶布得好好地交还给护士长的。
“过床了。”李敏吆喝一声,二男三女站好各自的位置。
“一二三,走。”
伤者随着李敏的指令声,被平稳地移到手术台上。亏得今天有进修大夫和实习学生,这俩年轻力壮的大男人充当主力了。
“你去刷手吧。”过了床,李敏就开口让实习学生去刷手。
这轮的实习生已经在金州医学院实习过了内科和妇产科,年前又在外科实习了几周,有一定的手术室无菌操作经验。且李敏在年前还带他上过一次开颅手术,等会儿让他消毒应该是没问题的。
实习学生立即兴高采烈地去了。艾玛,这时候得了先去刷手的指示,意味着等下可以给伤者消毒——那个男生没做过“一把刀”的美梦呢!
消毒、剪线、拉钩、打结……一步步地向“一把刀”迈进。
李敏和进修大夫一起帮着刘主任把患者摆平。刘主任在给伤者做了心肺听诊,她用棉签沾了龙胆紫在伤者的头部划线,这是一会儿开刀的指示,巡台护士冯姐固定了患者后,开通液体通路、下导尿管,器械护士徐丽已经完成清点器械。
等刘主任收了听诊器,李敏向刘主任汇报她知道的、有关穆杰的那点可怜近况。
“他坐了七天七夜的火车。前天下半夜才到的金州。昨天上午安排好工作就过来了。昨晚在值班室睡觉,睡得都不知道翻身了。”李敏说这么细,是怕他们夫妻不高兴,穆杰昨晚那时候回来了,却没给他们打电话知会一声。
刘主任却没空儿想那么多,她开始给伤者做气管插管了。“怎么是前天夜里到的金州了?火车没停运那么久啊。”
一下成功,刘主任的唇角带出了笑意。
“他说以后要驻扎在金州了。”李敏的声音喜滋滋的。驻扎在金州意味着穆杰从前线撤回来了,不用再上战场了。
“哎呀,李大夫,他不在前线了,太好了。” 徐丽替李敏高兴,她激动地喊起来。
“哎呀,恭喜啊。李大夫。”冯姐也向李敏贺喜。
“咱们什么时候喝喜酒啊?”刘主任笑眯了眼睛问。
李敏被问得有点儿害羞,但还是对做完气管插管、在做固定的刘主任认真回答:“本来想今天去登记的。”
刘主任拿着听诊器去听呼吸音,确定气管插管的位置后她说李敏:“好了,你去刷手吧。”
李敏红着耳朵出去,进修大夫紧跟在李敏的身后。
※※※※※※※※※※※※※※※※※※※※
顺了
旦夕3
一个个重伤者, 经过简单、迅捷、必要的检查后,陆续被各自负责的抢救小组推进了手术室。
一台台手术准备开台了。
手术室大厅的黑板上, 不时有最新的、要手术的伤者情况填写上去。黑板前一会儿聚拢过来一批外科大夫,在核对了自己负责的伤者编号、找到自己要去的手术间后,他们随即又很快散去。
平时显得很宽敞的手术室大厅,这时显得非常拥挤逼仄。处处是忙着给平车上的伤者扒衣服的实习学生,再就是提着杂物剪刀, 在平车间穿行、帮忙的巡台护士。
但忙中有序,每个人都压低了嗓音说话, 都按着黑板上标注的数字去跟踪伤者的去向, 每个人都明白自己的职责, 管好自己负责的伤者, 不给别人添乱, 不给抢救制造障碍和麻烦。
这是最基本的要求, 也是任何一组必须做到的。
这时手术室里最忙的人,要属手术室的护士长和麻醉科的周主任。
前者不停在手术室的大厅收手术通知单,然后不仅要做好登记工作,把手术通知单及时转交给麻醉科,抽空还要在各手术间来回奔走, 目的是确认、调整上台的器械护士和配合跟台的巡回护士;时不时还要勉励小护士几句, 尤其是实习护士。
“前天大家的表现都非常好。虽然很累了, 有的人昨天还没缓过乏来。但是今天还要大家打起精神头来。救命的时候, 咱们谁也不能含糊的。”
而麻醉科的周主任则要根据手术通知单上的伤者诊断、大致的年龄段、申请手术的主刀者, 派遣最适合的麻醉大夫去跟台。
兵到用时方恨少, 是他此时的真正写照。不对,麻醉科平时就过得捉襟见肘的,今天这时候就更缺兵少将了。
周主任把手里捏着手术通知单都快揉碎了,只恨自己没有孙悟空的七十二变,不能配合今天的手术需要,变出十个八个自己来。
同时开两台胸腹联合手术,若是平时,自己和小刘可以带人上台。但是今天李敏要独立做开颅手术,必须要把小刘派过去跟着她……他忖度来忖度去,只能把自己眼里勉强的程麻、姜麻等人俱都提上来使用。
周主任心里明白今天这抢救工作,不仅是对省院外科的考验、对陈文强这个负责医疗工作的院长的考验,也是对麻醉科的严峻考验。
梁主任那台伤者是胸腹联合伤、可能是第一批送来的伤者里最重的。他对已开始做前期诱导的程麻仔细叮嘱道:“我在5号手术间,有事儿让巡台护士去喊我。刘主任在6号手术间。”
梁主任啐他道:“程麻早就能独当一面了。他要是去二甲,至少是麻醉的副主任。运气好点儿,就是麻醉科的主任。你别操心他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老陈那边也准备开了?”
“嗯。他那个比较重,在大厅里才开始备皮呢。有什么你多担待一点儿啊。”周主任觉得自己今天必须要跟着陈文强的,必要保证他上台手术伤者的麻醉效果。
他心里的想法与舒院长一致:今天这样的机会,是陈文强出彩的时候。可遇不可求,容不得出任何差池。要是经陈文强手的术后患者能都康复,那才是完美呢。
“嗯,我记住了。你放心地去吧。”梁主任明白周主任心里所想,为解脱他的心里负担,与他开起玩笑来。
周主任假装没听懂他的玩笑话,这时候自己那还有时间斗嘴的。他匆匆忙忙地出去了。等把十几台手术安排得差不多了,周主任心里的焦虑略微轻松了些。
也难怪他今天着急,前年、去年麻醉科就没得到什么好苗子。可外科手术越来越多、手术的份量越来越升级,要是麻醉科跟不上,那不是扯淡么。
那不是早晚要出事儿的么。
他决定等今天这个抢救过去,一定要逼着陈文强答应自己,今年去医大要两个好学生。挑人的时候就表明是要干麻醉的,就像前年舒文臣挑李敏那样。
挑不到合适的人,哼哼,别怪自己跟他翻脸。
*
9号手术间这台胸腹联合伤手术由梁主任和潘志带两个实习学生上。两个实习学生被梁主任派去同时给伤者做消毒。速度说不上快,但好歹比一个人要强的。
梁主任这时收了平时笑嘻嘻的模样,宛如雄狮巡视自己的领地一般,眼睛从程麻到实习学生,从匆忙准备额外器械的巡台护士到清点物品的器械护士,最后眼睛落在了潘志身上。
潘志已经穿好了手术袍、戴好了手套,他抢了程麻的皮圆凳、双手插在手术袍的胸前兜里,靠着墙在闭目养神。
梁主任理解潘志这种状态,必然是昨晚做了一夜的手术。唉,外科大夫的工作本来就辛苦,遇上妻子在妇产科当大夫,潘志这省院拔了头筹的爱妻模范,那严虹还有好几个月才生呢,够潘志熬的!
梁主任把脚踏踢到墙边,他靠墙坐看俩实习生消毒,脑子里却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着:潘志啊,他这人是挺上进的。但是想当一个优秀的外科大夫,天资一般就应该更努力。他起码应该找个内科大夫当老婆,或者让严虹改去内科工作。但妇产科的现状,梁主任也明白严虹改去内科是没有可能的事儿。
梁主任对于潘志这几个月很少上科里的普外手术,是睁一眼闭一眼地假装看不见。反正普外不缺人手用。你不上手术别人争着抢着呢。
他明白潘志是想学谢逊、想夫妻比翼齐飞;又想学陈文强,争一个有口皆碑的爱妻名声。但是啊,他没有谢逊的天分,不知道他自己意识到没有。人小尹在内科还退去了理疗室呢。
年轻人啊,太贪心了!想事业家庭两不误,这蜡烛两头烧,不容易啊……
*
11号手术间里的石主任这一台的压力就比梁主任更大了。他要带去年年底进修胸外回来的郑大夫、还有他自己和李主任的实习生上台。郑大夫比潘志晚毕业两年,水平却比潘志差得太多,根本没法比。
这都是普外科原来的主任、退休返聘去了门诊的程主任干的好事!
为此,陈文强进了手术室就特意先过来看他。“老石,没办法啊,就这么些人,你多担待一些啊。”
“我明白。没事儿的。巡回医疗比这还艰难的时候也有呢。你去忙吧。”石主任对陈文强这样的安排并不反感。他这组的实力是偏弱,但这也是从另一个角度对他石磊个人能力的认可。
他在急诊大厅那儿看着陈文强编组,每一组人员都是按照能力进行阶梯搭配。那搭配可以说是最合理、最符合省院现有技术能力的。
这新编的医疗小组,不说外科故有的值班小组被陈文强打散、改成副主任医师带住院大夫、进修大夫加实习学生的新组合形式,就是资深主治医的三人小组也打散了。
这样就能多出来几个外科抢救小组——按专业改成的本家主治医+进修主治医和/或本家住院大夫+实习学生的组合。
这一下子就增加了好几个抢救小组。而且各个小组的实力也不算弱。
至于去年毕业分配到外科轮转的那八位新毕业生,包括去儿外的小詹,陈文强统一做了安排,将他们留在了急诊室。
“你们八个一人带一个儿科的实习生,在急诊室听从李主任的安排,一会儿做力所能及的清创缝合。”
他们八个如果上台,能力不足以担当不可知手术级别的一助。光拉钩的话,就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他们的作用。把他们留在急诊室,做不需要进手术室的清创缝合是最适宜的。
陈文强不仅这样安排他们八个,还把内科主任,包括干诊的赵主任、肿瘤科的老楚楚主任,也与他们八个配合编组了,这样就不会有漏诊的可能。
这是石主任最佩服陈文强之处。
剩下内科的32个实习生,他们上学期已经在金州医学院附属医院实习过外科和妇产科了。陈文强也不问他们的具体能力,只是按着人头扒拉一部分给五官科的老主任、儿外的柳主任、还有门诊的程主任这几组做助手。
他们跟着上台的工作就是消毒、剪线和拉钩。
剩下的一部分,留在急诊室,跟着没有编组的内科主治医做机动,负责接诊伤者,协助开各种初级检查。
至于才到外科实习的这24个实习生,基本都跟着各自的带教老师上台。哪怕他们只能完成消毒、拉钩呢,也是将他们的作用发挥到最大了。
石主任甚至想,要是这爆炸提前到一个月前,上一波实习生可比这些人顶用啊。那些学生是金州医学院应届毕业生里挑出来要留在省院的、且在省院经过了半学期实习的苗子。
*
李敏踩下水龙头的脚踏开关,自来水管里的凉水立即激得她全身的毛孔收缩,她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寒颤。
要命了!今天这水怎么这么凉。
李敏闭眼,鼓足勇气把胳膊递到水龙头的下面,左右、左右,两手使劲划拉、快速冲完要刷洗的部分。妈啊,冻死我了!看来今晚是逃不脱肚子疼,也可能会再烧到39°……她佝偻了后背,想把身体缩成一团。
“嘶——这水也太凉了。” 跟着李敏一起过来刷手的进修大夫,也倒吸一口凉气。
李敏咬牙,磕磕作响的牙齿抵抗不了浑身的鸡皮疙瘩泛起的冷意。
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
姑奶奶就不能缩脖的。
李敏暗暗给自己鼓劲,努力挺直脊背、抓紧手里的毛刷,沾了浓浓的肥皂液,开始快速刷手,指尖、指腹、指缝、指背,手心手背,前臂内外,一直到肘上10公分。
进修马大夫隔了李敏一个水龙头的位置刷手。他大约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看着李敏一个女孩子在这“五九”的天气里,咬牙在自来水龙头下刷手,他不觉得怎么稀奇的,手术室的器械护士也是要这么做的。
他刚来骨科进修就听小护士们叨叨过李敏,医大毕业的,没想到跳舞跳得那么好。那时候他只佩服李敏个女孩子竟然在外科干下来了,居然还有个在前线打仗的男朋友。他也听过骨科大夫有时候互相间调侃,没李敏的运气被陈院长收为学生,上班一年半就晋完中级了。
但是来进修的时间长了,他多少知道了一些李敏参与过的神经外科手术。他是上过开颅手术的人,知道这些手术绝对不能是术者一个人拿下来的。
他认为李敏不是作为外科比例数的存在、不是作为“一枝花”摆着看的。
昨天放假回来,听说李敏和王大夫在年三十晚上,做了一例断指再植术在骨科,他特意去看术后伤指的血运,患者指尖的温度表明那手指是已经接活了。剩下的就是按部就班的康复训练了。
他知道住院总王大夫的水平,绝对没有显微镜下接血管的能力,在骨科大夫间略略提了一句,果然被其他人普及了一遍:王大夫啊,他捡着了一个巧儿,那手术是李敏做的。
这让马大夫不知该怎么评论骨科的那些人了,一方面他们说李敏破格晋中级、全靠认了一个好老师、且隐隐含有李敏是个漂亮女孩子的意思。但对上成功的断指再植成绩,他们又完全否定王大夫的能力。
那岂不是等于变相在说李敏有水平?
这让他钦佩李敏了。
初五那场大雪,省院所有的外科大夫都上阵。谁都连做了好几台手术。但从李敏与麻醉刘主任的对话,他知道李敏昨天持续39°高烧,但刚才在急诊室,看她才降温就前来参加抢救、这一个来小时、一点儿也没含糊的做派,他就更钦佩了。
m的,能人果然都是狠人!
马大夫想与李敏打好关系,他想着以后结束进修回家,再往上送患者,自己也多了一条路的不是。
一般来说,没结婚的小姑娘,尤其是像李敏这样各方面条件不错的、找的对象也都是很能拿出手的。这都准备登记结婚了,从她对象这样的切入点聊起,百分百的不会有问题。
他略略半侧身刷手,他这样在刷手间对女孩子说话,不仅是距离够,配上他的态度,尊敬又不疏离,显得他这人很成熟、说话很到位。
“李老师,你对象是军人?” ,他从自己猜测的李敏的骄傲点问起。
进修大夫管本家大夫叫老师是传统。他们不管自己是多大年纪、什么职称,也不管对方是多大年纪、职称和科室。一律称老师。即便对着护士也是这样。
这是一种比较讨巧的行事手段,也是“自救”的一种铺垫。因为这即可以表明自己是来学习的身份,又能在遇到本身的习惯做法与省院要求不一致、该挨训斥的情况下,先做好挽尊的准备。
都叫了老师,你别管我多大岁数,我是学生,我不知道这事儿,对方多少也会给留点儿脸的。
“嗯。”李敏应了他一声,接着反问他:“你以前一直在骨科吗?你都做过什么开颅手术?”
“是,都在骨科。我们那儿医院小,把脑外科划分在骨科一起。能做的手术,基本就和这台差不多,硬膜下血肿,清创止血。我也就做做助手,一助的时候都少。”
李敏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马大夫在神经外科手术的大致程度。一会儿的手术就不要指望他能帮多少忙,但也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
马大夫继续介绍自己:“我是在我们那小城市的市二医院工作,只有不到三百张的床位,目前是二级医院。平时的手术量也不大。每周也就能有一两台的择期手术。遇到患者怀疑是脑肿瘤的、或是其他什么脑血管病变的,也都转去市一院或者上级医院治疗。我工作的那单位,正为申请二甲而努力呢。”
李敏明白他说话的意思了。也因此,现在李敏对他的要求也越降越低,一会儿手术台上不添乱就行。
再度踩下水龙头的脚踏开关,冷水刺激得李敏发抖。她快速冲干净手臂上的泡沫,看一眼墙上的电子钟,然后双手十指紧扣,闭眼、咬牙,快速将双臂插进泡手桶里。
oh my god!
70%的酒精真他m的凉啊!
比刚才的自来水还要低几度。
她开始在心里催眠自己用来抵抗酒精的低温:这酒精是暖的!是暖的!是暖的!这酒精是40°的。
也许是自我催眠真的有用,也许是浸泡久了、双臂的皮肤感觉迟钝了。反正等李敏盯着电子钟转够了5圈抬起双臂时,她已经感觉不到酒精的凉了。
李敏急匆匆地往6号手术间走,踢开手术间的门,直奔器械台抓手术袍穿。多一层也能够暖和点儿。穿上手术袍,她见实习生已经在铺无菌单了。有切口划线做指示,小伙子铺得很像样。
陈文强穿着洗手服、跟在李敏的后面进来。他先去看阅片器上的ct片子,然后检查李敏的划线。看完划线他点点头。再扫一眼实习生的动作,见也做得中规中矩的,便对洗手的李敏吩咐道:“小李,我在隔壁的5号手术间,你这台做完了赶紧过去。”
“是。”
陈文强是放心李敏能做好这台手术。刚才在ct室,胡主任就给他说过了这个伤者的ct扫描结果。如今他见ct片果然与胡主任说的一致、李敏的切口选择也没有差错,他便回去准备自己要做的那台开颅手术了。
*
5号手术间,陈文强举着刷完的双手回来。周主任坐在麻醉大夫的位置,在记录伤者的初始麻醉数据。
“老周,怎么样了?”
“你尽快了。不然恐怕要不好。”
“嗯。”陈文强闷闷地应了一声。才在ct室,他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但是后面的再加快,一些必要的步骤也省不得。可这消毒的实习生动作有点慢了,陈文强的眉毛不由自主地立起来了。
周主任见他那模样就知道他心中所想。何必去呵斥这孩子、影响心情呢?这第二批来的,本就不是适合留在省院的预选学苗。他立即用话岔开陈文强的心思。
“我听说小李的对象回来了?”
“是。昨晚回来的。”陈文强被周主任打断欲脱口而出的指责。实习生已经在上巾钳子了。算了,别说他了,一会儿自己调整一下吧。
“那她婚假你怎么给?”
“小李不会这节骨眼申请婚假的。十一楼的患者前天就住满了,没她每天早晚巡查两遍,谁能安心睡觉。再说今天还不知道要送来多少个呢。”陈文强完全是从公事角度考虑问题。
“那你准备把这批伤者安排到哪儿?”周主任跟他说话完全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
“这么多重症,icu也接收不了。各科的监护室得启用,其它的就看着专科安排了。再没地儿的,就都放去十二楼吧。”
十二楼挤挤能腾出40张床位。陈文强刚才已经给护士长吕青打过电话了,让她做好接受重患的准备。
中单铺好了,进修的邓大夫去铺大单。陈文强拍拍手套,朝忙碌的器械护士吆喝:“洗手了。”
*
随着重症患者不停地送到省院急诊室,跟着李主任身边的王大夫、刘大夫,如陀螺一般地转着、去执行李主任的分诊指派。跟着李主任的那些机动的、没编组的主治医,包括关主任在内,都按着他的分诊要求去送患者做检查。
因为19个医疗小组派出去18个了。急诊处置室的清创缝合已经改到留观室进行了。
但关主任却觉得这一次送来的三个伤者,都是脑外伤的,陈文强和李敏都已经去做手术了,这仨,恐怕不能在省院得到及时的救治。
他立刻感觉到手里的登记册“沉重”到省医吃不消了。他得打电话告知舒院长先做好准备。
“舒院长,我是关岚。急诊这面已经接收了21个重患了。陈院长说咱们的手术间只能用15个,再多没有麻醉大夫了。可刚才又送来三个脑外伤的。”
“好,我知道了。”舒院长轻轻撂下电话。
唐书记担心地问:“可是咱们手术室不够用了?”
“嗯。没有足够的麻醉大夫了。”
章主任想说一句让麻醉大夫一人看两台手术,但想想手术间的数目,能开两台手术的势必已经开两台了,不然不可能15间容纳了18个手术小组。他默默地闭嘴了。
舒院长打电话给手术室,找手术室护士长了解第一批那十五台手术进展情况,得知目前已经完成三台手术后,后面还陆续将有手术结束,他便没有往现场指挥部那边打电话,汇报什么省院没有能力再接收重伤者之事。
上面敢往省院连续不断地运送伤者,除了就近原则,就是相信省院的技术水平。这时候跟上级说我们省院没能力了,这岂不是养兵千日到用兵之时临场脱逃了?
再一个他相信现场指挥部已经有专家赶过去了;他相信指挥部会知道省院接受重伤患者的能力;也相信医大的几个附院、还有市政的那十来家医院,都已经参与救援了。
这时候只能等,不能催手术室的大夫们,他们一定比任何人都希望最快地做好手术。也不能找现场指挥部叫苦,他们承受的压力比任何人都大。
“唐书记,你在这里守着电话,我去急诊室看看。”舒院长觉得关岚还需要磨练,但现在是需要自己去给他吃颗定心丸的时候。
“好。”唐书记答应下来。
章主任立即说:“舒院长,我跟你一起去。”
傅院长却说:“是不是要通知食堂预备些吃的?急诊室、手术室、还有车库司机等,哪怕一人一个鸡蛋,也好过大冷天的空着肚子干活。”
费院长立即说:“我去安排早餐的事儿。”
舒院长带着章主任到了急诊。但见李主任面色凝重,正叫了妇产科李主任等人,给才送来的伤者做检查。
“老李,这患者是?”
两个李主任一起抬头。然妇科李主任立即意识到,这问的不是自己,她低头继续做自己的检查。
“初步考虑有腰椎损伤。但她怀孕有四个月了。”
伤者意识清醒,抓着苏颖的手说:“大夫,帮我保住这孩子吧。我前面两个都流了。建卡的大夫告诉我,这个再流会出现习惯性流产。”
这就比较难了。腰椎骨折,是什么类型的骨折、到什么程度,必须要拍x光片才能确定。可是她这产科问题……
妇产科李主任说:“先收到产科住院,保住孩子,别的”
李主任借口道:“择期处理。”
旦夕4
李敏做完自己这台手术后, 按照陈文强的要求,先到5号手术间去打招呼。实习生一直跟在她身边把才下好的医嘱, 念给她听。
“好了,可以了。”李敏要过实习生的钢笔签上自己的名字,对跟过来的马大夫说:“你带他把患者送去十二楼,然后马上回来到5号手术间。你俩跟护士长要值班大衣。”
“好。”
李敏冲手后,再度去酒精桶里泡手。但这回只需要1分钟了。在她还没有适应的时候, 就已经够时间了。
进了5号手术间, 李敏边看片子边穿手术袍。洗完手套,她就站去邓大夫让开的位置上。这两年她跟随陈文强, 做过不少例类似的手术了。在处理出血的脑血管时, 俩人配合默契,一个上小弯钳子虚含,另一个就要银夹、跟进止血……
让人眼花缭乱的配合速度,看得邓大夫叹服不已。难怪陈院长愿意带李敏上手术,这比刚才自己给陈院长做助手时, 手术速度快了不止一半啊。而且俩人都是不分左右手的操作技能, 更是让邓大夫羡慕不已。
等马大夫带着实习生送患者回来, 他们这台已经由李敏带着邓大夫开始关颅了。实习生在记录陈文强的口述医嘱。
陈文强在医嘱单上签字后对周主任说:“这个你带个实习生送去icu吧。”然后扭头对马大夫和俩实习生说:“一个送患者,剩下跟我去大厅看看。小李,你去喝点儿热水。”
陈文强注意到李敏的脸色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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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里一排有三个躺在平车上的患者在做术前准备。窦大夫见陈文强出来, 提着剃刀、喜出望外地赶紧喊:“陈院长, 这仨都是脑外伤的。ct片子在这儿呢。”
“片子和人没弄错吧?”
“没有、没有, 绝对不会的。我跟产科要了手环。还要了记号笔。”
陈文强凑近一看, 心说窦大夫这人虽品性不怎么地,干活倒是个细心到家的。因为窦大夫不仅给伤者戴了手环,还在手心和心口处都写了编号。连ct片子的口袋上,也大大地写了编号。
陈文强点头,这方法应该立即让所有人跟着做。这样即便是胸腹部的手术做消毒,也还能保留住手心的编号。
他把三张ct片子看完以后,沉吟着又去给患者做了一遍查体,最后在心里决定了取舍。只能先救最有希望活着的。
这是不符合先处理危重患者的原则。但是神经外科的伤者,又另当别论。救活了人,但是恢复不了功能,难道躺在哪儿消耗等死吗?
陈文强做了决定后,又朝被放弃的那个看了一眼,然后决绝地朝护士长大声喊:“李勤,这个推去5号,让小李做,喊老周赶紧麻醉。这个推去6号手术间,我来做。剩下这个,”
陈文强不管心里怎么坚定自己的取舍没问题,但他的语气还是有变化了。
“这个你让护士开液体通路,先给一瓶甘露醇降颅压。一会儿等老梁下台了,让老梁给他做吧。还有,你把所有的伤者都照着这样来,昏迷的在身上各处多写几个编号。窦大夫你在这儿守着他。”
护士长手里拿着一摞空白的手术通知单过来,递笔给陈文强让他填写欲做手术者的编号、诊断、术者等。嘴里还说:“等梁主任啊,等他下台你自己可能把这个都做完了。”
“老梁遇到难题了?”陈文强担心起来。
“是啊。那你也没空儿帮他的。他还不让我告诉你呢。”
护士长说着话,喊了个路过的巡台护士去通知5号、6号手术间的护士,再给自己找个记号笔赶紧送来。
她捏着粉笔,踮起脚跟往大黑板上填写新的手术伤者。写完以后,记号笔也送到她手里了。于是她拿着记号笔,先从大厅里等待手术的这三个人开始补。
编号在身上多写几个好,手环那东西靠不住,万一掉了呢。唔,脚心也可以写上,免得到时候出错。这才推出去三个患者,剩下在手术室的都来得及补写。
*
李敏从洗手间出来,费院长带着人把茶叶蛋送来了。同时还有热牛奶和姜汤。
“老陈,来来来,多少吃点儿喝点儿垫垫。各个都是一大早空着肚子出来的,万一低血糖晕台就不好了。”
费院长这话就说的很贴心了。手术室大厅里顿时就多了来吃喝的人。有空没空的,都抓个茶叶蛋,也顾不得烫不烫了,赶紧剥皮往嘴里填。
陈文强叫了李敏过去,把才分去5号手术间的伤者情况说给她。李敏等他说完以后,犹豫了一下说:“老师,不如让马大夫和邓大夫一台吧。他们进行到钻颅板那步时,咱倆过去一个,反而能更快一点儿。”
陈文强想了想说:“也好,这样关颅也可以交给他俩做。剩这个也能早二十分钟上台。”
陈文强想通了立即就去做。才从icu回来的周主任,对他这样的做法没有异议。只叹息着说:“可惜咱们省院当初建的时候就没有能开三台手术的手术间。这样吧,我喊李勤,把5号、6号那俩患者调到一间,省得我来回跑了。小刘也可以把这个提前麻醉、消毒的。”
这样周主任身上的压力就大了,他一个人要看两台开颅手术,但是不这么地,难抢出第三台的时间。护士长非常配合地把1号手术间打开,这是留给妇产科的、可以同时开两台手术的。
麻醉科刘主任得知变化后,立即对冯姐说:“亏着那俩进修大夫没过来,不然咱们过完床还得往回搬。走吧,推1号那间去。”
周主任和刘主任同时上手做麻醉,马大夫和邓大夫俩人一起消毒,李敏和陈文强穿好手术袍等着。这台他俩开始做了以后,周主任看台,刘主任去给另外一个做麻醉。
周主任得知是李敏的主意,打趣地问:“怎么想起来这么干了。”
李敏在洗手,她闻言就笑着回答他道:“小时候做数学题烙饼,一张饼烙好需要2分钟,一锅可以烙两张饼,问烙好三张饼最快是几分钟。和咱们这个是不是比较像?”
周主任想了想笑起来,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么。
事情也就像他们预计的这样,当这第一台做差不多的时候,马大夫和邓大夫那边要上电钻了。陈文强就说:“小李,你过去吧。”
“好。”李敏把乳胶手套摘下来,两下就把后背系带已经被巡台护士解开的手术袍脱下来。她抱着手术袍、踢开手术间的门出去泡手。
邓大夫紧随其后脱了手术袍。他要去刘主任所在的5号手术间,给在那边做麻醉的伤者消毒。
等李敏回来时,马大夫已经把骨钻准备好了。
李敏这面取下骨瓣,陈文强那边将关颅交给马大夫和实习生。周主任也把注意力移到了这边,流水作业的结果提高了效率。马大夫完成关颅后,便去5号手术间。
三台手术,一台连一台,没有一点儿喘息时间。做完第三台的关键步骤,等到最后要关颅的时候,李敏放松下来,她觉得自己的两条腿都在打晃了。
问过巡台护士,手术大厅里再没有需要开颅的伤者,她便向陈文强请假:“老师,我回更衣室躺会儿啊。再有开颅的你打发人喊我一声。”
陈文强立即点头允了,关颅的事儿,马大夫和邓大夫就可以做好的。他喊小冯跟去照顾李敏。“小李她昨天39°,你帮着看着点儿。”
*
冯姐还是给力的,她早从李敏跟器械护士要大纱布的举动中猜出她处在生理期。等李敏回到更衣室,她不仅给李敏端来一大碗姜汤,还给了她一个装了热水的输液瓶。
“谢谢冯姐啊。”李敏把值班的大衣裹身上,又把 热水瓶捂肚子上,端起姜汤就是一大口。
“谢什么,我也是打你这年龄过来的。”冯姐叹气。“虽做巡台护士的收入比上台的器械护士少了快一半,但是不管怎么说不用大冬天的遭这个罪了。喝完姜汤好好歇一会儿。我估计不会再来脑外伤的了。”
脑外伤的应该是不会再来了。但急诊送来的待手术的伤者,却没有减少人数。冯姐出了更衣室,便把李敏的情况悄悄告诉给陈文强。
“那就让她在更衣室待命吧。没有开颅的不找她了。”
冯姐很认真,又回来告诉李敏陈文强的意见,还给她找了一床被子。“先睡一会儿吧。你这要是晚上不肚子疼、不发烧都是命好。”
几个脑外伤的手术做完,陈文强自觉轻松了不少。他这时候才得空去找梁主任,发现他那台胸腹联合伤已经快做完了。
“外面怎么样?”梁主任问陈文强。
“还行吧。按部就班地手术呗。食堂刚才送来茶叶蛋姜汤等,老费说正在烙馅饼呢,一会儿还会送来米饭等。你们这台做完了都先去吃点什么垫垫。”
梁主任就说:“潘志你去吃东西,剩下的我带他俩做。”
已经进行到关腹了,潘志不客气地说:“谢谢。”便拖着疲惫的双腿离开手术间。他这时才深深地体会到谢逊说的不容易。
可是他没有退路,只剩三个多月了,他必须要扛下去、扛到底。绝不能让彩虹儿步苏颖的后尘,一定要让潘安平安地来到这个世上。
陈文强挨个手术间转了一遍,最后心不在焉地回到手术室的大厅。周主任塞了一个茶叶蛋给他。
“赶紧吃,吃完你给老梁搭把手。我看潘志不能再上台了。”
陈文强挑眉看他。
“我问了麻醉这面值班的,昨晚妇产科是三台剖宫产,一台宫外孕,一台黄体破裂。他能跟着老梁把那台手术做下来,已经不错了。这都快12点了。”
陈文强抬眼看墙上的电子钟,可不是眼看着就中午了。不知不觉过去5个多小时了。不知道急诊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
穆杰在家里转了几圈后,把心里那些五味纷杂的情绪都收了起来。他在厨房和洗手间转了两遍,就顺利地把煤气热水器打着火了。
站在14l热水器提供的淋浴喷头下洗澡,与昨天上午每人五分钟的战斗澡相比,那舒爽的感觉好像是在云端。
有多久没有这样洗热水了?
好像除了在京城和济南的澡堂子泡澡,自己这十几年就一直是洗凉水澡或是排队的战斗澡了。想想自己那几年,每年有好几个月窝在工事里,不得不承受每天几次的天降甘霖沐浴,穆杰觉得眼前全是热带雨林的哗哗大雨和缠绵不断的如丝细雨。
他掐一把隐隐作痛的大腿伤痕,摘了淋浴喷头、调大热度,使劲地冲瘢痕处,直到身体感觉冷了,他才把淋浴喷头挂了回去,再度站在了蓬勃的热气怀抱里。
军医还说等年龄大了,阴天下雨或是天冷会有感觉。难道自己才要过30周岁的生日就年龄大了?
旧伤的感觉和联想让穆杰的心情开始变坏。
高温的热水,很快让他的肌肤发红发烫,他小心地慢慢旋转调温阀,温度合适了,他便去抓转角那儿放置的洗发水和沐浴露。“力士”按压瓶子的大包装沐浴露,他小心地按出一点儿闻闻,香喷喷的,对了就是这种味道。no,还是不对,少了一点的暖和甜。只是这主味道相符罢了。
穆杰把瓶子放回去,关了热水去抓洗脸池上的白色香皂。闻了闻后,开始用香皂洗头。还是这个好,味道清淡,自己一个大男人还是军人,弄得身上香喷喷的,那还像个样子么。
等穆杰把全身的肥皂泡泡都冲洗干净,恋恋不舍地关了热水,抓了毛巾架上的那块唯一的浴巾擦拭身上的水滴。暖呼呼的绒感,突然让他情不自禁地埋脸在浴巾里,发出呜咽般的痛苦哀嚎。
——但这些痛苦的声音被浴巾阻塞在嘴里。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这时想起的是埋骨南疆、再也不能感受浴巾温暖柔软感觉的那些战友了。
我的营,我的兵,前年那一战在老山捐躯的战友啊!
还有十年前埋骨发卡山的好友。自己还说离开南疆前,一定要去看看他,一定要去看看他……
直到身体变冷,才让穆杰从这样的情绪里抬起头,他充血的眼睛看起来非常地骇人,神情像似要像一跃而起择人而噬的猛兽。淋浴间狭窄的空间、氤氲水汽的余雾,这完全陌生的地方,让他瞬间愣住了。
他晃晃脑袋、然后意识到自己是在哪儿,慢慢地冷静下来,脱口而出便是:操!
穆杰爆了一句粗口,好像把心中的郁结吐出了。但他跟着就轻轻地叹了口气。自己这几个月一直帮着政委、各营教导员纾解心理,充分发挥前年那几个月所学的心理学知识。
这天天绷着劲儿地去做别人的心理调适工作,一旦轻松下来,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个奶奶熊的模样。他暗啐了自己一口,把那块粉红的大浴巾裹在腰间开始清理浴室。
进来时是什么样,离开时也是什么样,他暗晒李敏对卫生的要求。心说这哪是对小艳的卫生要求,写到信里,是敏敏对自己的隐性提醒了。
只是干活啊,自己从来是不含糊的。军营的宿舍卫生,应该不会比手术室差的。
整理好浴室,穆杰去主卧房床头柜里翻找出给自己预备的内衣、睡衣,这让他心里涌起一种非常满足的、难以说出来的幸福感。是那种敏敏认可了自己、且已把他的日常生活所需,当成是这房间里必不可少之事准备的自豪。
他拉开大衣柜,这回没有贴标签的地方,但他一眼就认定那蓝色男式棉袍是预备给自己的。裹着棉睡袍,他把昨天才换过的衣服塞进洗衣机里。又把行李袋里来不及洗的、穿了好几天的衣服也都塞了进去。启动洗衣机后,他心里想如果现在得出门,自己只能是这一身了。
穆杰回到主卧房,呈大字型地瘫在双人床上,理智告诉他这么睡觉、起来肯定会感冒的。他用理智与疲惫的身体对抗,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如鲤鱼打挺般从席梦思上弹起来,掀开床笠叠放在一边。然后从衣柜里抱出枕头和鸭绒被,埋身在轻柔温暖的鸭绒被里、在1米8 的大床上陷入了沉睡中 。
*
吴冬也是被爆炸声惊醒的。跟着家里电话的通知,让父母亲和妻子相继离开。范主任出门前告诉他一会儿煮几个鸡蛋给小凤送去。
所以在第一辆救护车尚未回到省院的时候,吴冬就已带着煮好的鸡蛋到了儿科。
“是怎么回事儿?”吴冬把小凤拉到走廊询问。
“不清楚。舒院长又给了电话通知,爸去前面急诊室了。科里现在是戚主任负责。我们都在科里待命。”
吴冬点头,安抚冷小凤说:“你就在儿科呆着,别往前凑合啊。磕了碰了的,是给急诊抢救添麻烦。”
“嗯。我懂。你把鸡蛋给爸妈送去。”
“你先吃两个垫垫。”
“吃不进去。”
“小心饿着吴双了。”
冷小凤接过鸡蛋,在窗台上磕了一下,把鸡蛋皮剥到吴冬摊开的掌心。吃完一个后,她晃晃脑袋:“噎得慌,不吃了。”
吴冬给她白大衣兜里又塞了两个说:“什么时候饿了就先吃一个。我去药局那边看看。要是中午你不能回家吃饭、或者我来不及回来给你送饭,你就在科里买点儿什么吃。”
“好。”冷小凤知道吴冬是要去给自己年前借钱的事儿收尾,她忍住愧疚说:“吴冬,我再不会随便做事儿了。以后遇事我会给你写信,要不我就先问问妈。”
“嗯。吃一堑长一智。这事儿不怪你,那些人太精太狡诈了。你慢慢就能摸到这里面的门道了。去吧,你这时候不是挣表现的时候,万事以吴双的安全为第一考虑。”
“嗯,我明白的。”
冷小凤把吴冬送到电梯口,看着吴冬进了电梯,等电梯门阖上了,才慢慢往回走。
*
吴冬去范主任的办公室。远远看着药剂科灯火通明。范主任已经把工作布置下去了,萧主任刚刚离开办公室往制剂室去。
“二冬,你怎么过这儿来了?”范主任有点儿吃惊。
“我给小凤送了几个鸡蛋。妈,你也吃两鸡蛋垫垫。”吴冬把装鸡蛋的口袋放到办公桌上,回身把手里的鸡蛋皮扔到垃圾桶里。
“嗯。”范主任端起热水喝了几口,敲了一个鸡蛋剥皮。“你吃了早饭没有?”
“吃了。小凤说我爸去了进诊室。”
“是啊,舒院长通知各科主任都过去急诊那边,你别过去急诊室那边碍眼。”
“嗯,我明白。”
“你该过去就去吧,时候也不早了。你早些把事情办好,我也就安心了。”
吴冬立即安慰范主任:“妈,你放心,我会办好的。”
范主任笑笑:“妈信得着你,这么点儿的小事儿,你当然能办好了。不过你千万别搭小客啊,你多走几步去站场那边做始发车,有个座位省得上早班的人挤人的。公交车大,安全。”
“嗯。我知道小客抢道,最近弄出了不少交通事故。所以我就想给你们送完鸡蛋就过去。宁可早到中山大厦那边,大不了我在大堂坐一会儿。”吴冬很听话。
范主任欣慰地笑笑,不论儿子和女儿,虽说考学不成,但是别的方面,还是不用自己多操心的。
吴冬按年前母亲的计划,坐公交车去了中山路,他在中山大厦的大堂与前台服务员聊了近半个小时,才等到说话算的正主——租赁了两间客房做医药公司办事处的、办事处主任来上班了。
“这个人就是他们办事处的主任。”
吴冬道谢后立即尾随他上楼。
……
等日上三竿时,吴冬脚步轻松地走出这家四星级的酒店。他的怀里少了3000块钱,但是他拿到了盖有办事处公章的收据。
开始他只拿到借冷小凤钱的医药代表请款的复印件,最后办事处主任在他莫测含义的笑容里,将尚未来得及做帐的请款单据原件也给了他。
给你又如何——分分钟可以再补写一份做帐的。
近午的阳光照在雪堆上,刚刚蒙上一层薄灰的雪堆,反射的日光也很刺眼。街上车水马龙,吴冬站在公交车站牌下等车,耳朵里充斥的全是今天早晨573化工厂爆炸的传闻。
“知道不?死了十几个人了。炸得尸骨无存。好多受伤的人都送去医院了。”
吴冬咧咧嘴,都炸得尸骨无存了,哪可能这么快就统计出来死了多少人。等他上了公交车,车上的乘客那怕互相不认识,也都在说这事儿。
而死亡人数已经上升到几十人了。
吴冬下意识地歪歪嘴,懒得去与这些无脑之人辩驳、纠正他们的以讹传讹。但是车上的议论,又让他想假装睡着了都做不到。坐在他身边的那个中年妇女,口沫纷飞地大声嚷嚷个不停,极为夸张地描述着早晨巨响后的那个火球。
他最后只好提前两站下车,到邮局找他姐夫混午饭、淘邮票去了。
*
李敏把被子半铺半盖,军大衣压在被子上,怀里抱着热水瓶。她蜷缩在更衣室的长椅上,感受着小腹时不时的那一抽一抽的坠痛。好容易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她觉得有人在喊自己、推自己。
“李大夫,快醒醒,陈院长喊你出去做手术。”
李敏费力地睁开眼睛,见来喊自己的是冯姐。
“急诊室又送来一个脑外伤的。这回是救灾被砸伤的消防员。哎呀,你脸这么烫,你是不是又发烧了?”
旦夕5
李敏收敛心神跟着陈文强上台, 当把这个消防员的脑外伤手术之关键地方做完,她放松下来后, 头重脚轻的感觉立即就攫住了她,令她不敢移动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移动脚步。巡台护士冯姐看着她的模样不对,立即连拽带扶地把她弄出了手术间。
“冯姐,你快帮我拿块大纱布来。我要露馅了。”
“行,你先去卫生间。”冯姐把李敏送到卫生间门口, 担心地问她:“你行吗?能站住吗?”
“还行。”李敏觉得自己下一刻可能就要虚脱了。但她咬牙硬撑。
“那你小心点啊。”
凤姐叮嘱她一句, 把她送进洗手间里。然后快速跑到备用的玻璃柜那边, 从无菌纱布桶里,钳夹了好几块大纱布, 匆匆给李敏送过去。
……
李敏出了卫生间,就靠着冯姐晕过去了。等她再醒过来, 发现自己躺在值班室的床上, 穆杰正在给自己擦浴。
嗯, 物理降温。
她窘得无处可回避,干脆闭紧双眼假装自己没醒……但她全身立即紧绷起来,还是让穆杰立即发现她醒了。
穆杰收了热毛巾, 给李敏拉好衣服、再盖好被子,权当自己不知道她已经醒了。投好毛巾后, 他再回到李敏的床边坐下, 一下又一下抚摸她的头发, 好一会儿才心疼地说:“敏敏, 外科工作太辛苦了。你确信自己能干下去吗?”
李敏的眼泪在他心疼的话语里慢慢泌出了眼角, 一串串地沿着两侧太阳穴流到耳朵里。穆杰看自己一句话把人招惹哭了,赶紧俯身抱住人说:“我就是心疼你太辛苦了。没有反对你做外科大夫的意思。”
穆杰的哄劝和保证,让李敏觉得自己哭得没道理,并觉得自己的样子太丢人了。她收了眼泪,抢过毛巾擦脸,赧然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洗手服。她就问穆杰:“几点了?你怎么来了?”
“现在快八点半了。那个刘秀玉打电话到严虹家里,我就和严虹、小艳一起过来,把你接到值班室休息了。”
“她俩呢?我的衣服呢?”
“看你没什么大事儿,我就把她俩打发回去吃晚饭。你的衣服在床脚叠着呢。先起来吃点儿东西,好不好?”
“不想吃。”李敏扣着被里,很懊丧。自己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这也太丢人了。这不得成了别人说嘴的呀,那些人还不得说自己的体力不够,不适合当肾经外科大夫啊。
“你先吃点儿东西,然后我告诉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儿?”
穆杰避而不答。他起身打开保温桶,端出上面小盖子里的南瓜小米粥,稠厚的小米粥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南瓜的碎粒混合着小米金灿灿的颜色,勾得李敏心动了。
“来,先喝些粥。”穆杰把粥递给坐起来的李敏,伸手帮她围好被子。
“水。我先喝点儿水。今天一天都没怎么喝水的。”
“喝鸡汤吧。我没加盐,把鸡油都撇出去了。一点儿也不腻的。”
小半桶的鸡汤,李敏喝了一大半才觉得自己恢复了生机。她趁着自己现在的感觉好,把已经不烫的小米稀饭都吃了。入口的感觉香,糯,甜,绵,不是小艳能做出来的。
“是你熬的粥?”
“嗯。再吃点儿?那个保温桶里还有馅饼。小艳从食堂买的。”
李敏摇头:“够了。你吃了没呢?你赶紧吃饭吧,都这么晚了。”
说着话儿她从被子里伸胳膊出来,要拿床脚的衣服。穆杰赶紧替她抱过来,还要帮着她换衣服。
“不用你。你转过去吃饭。”李敏抱着衣服坚持。
穆杰见状就坐去床脚,背转过去吃晚饭。身后传来在被子里的悉悉索索换衣服的声音。他尚未吃完,李敏就已经穿好了衣服,连他们从手术室给她带回来的鞋子都穿好了。
“你慢慢吃,我去倒水。”
穆杰拦住李敏说:“一会儿我去倒吧。你过来坐,我有话和你说。”
李敏看他挺郑重的样子,依言走到桌边坐下。
穆杰轻咳了一声说:“今天不是你一个在手术室出事儿的。门诊的程主任在icu抢救呢。”
李敏愣了一下,想起程主任有冠心病,便道:“心梗?”
“好像是。累的。”
李敏奇怪地看着穆杰问:“还有谁?”
“潘志在你后面晕台了。好像把脑袋磕了。我刚才出去打水,听护士说他也是被推回来的。”
“啊?”李敏吃惊。“脑袋有什么事儿没?”
“事儿倒是没事儿。护士说他晕得时候,是腿先软、人还知道要往后倒。不然趴手术台上,那伤者可能当场就得交代了。”
李敏点点头。
“他这样是理所应当的,他是不会往前趴的。我跟你说他昨晚做了一夜的急诊手术。五台!他跟着梁主任一组,今早的第一台手术就挺大的,胸腹联合伤。估计也跟今天一直没得休息、也没吃什么东西的有关。”
但穆杰的样子……李敏觉得可不是只有这些事儿的。可穆杰又停住不肯说了。李敏见状,不好的感觉不知为什么涌上她心头。
她盯着穆杰问:“还有呢?绝不止这些吧?”
穆杰把最后半块馅饼塞嘴里,但在李敏的注视下,想着她说过的细嚼慢咽,便放慢了咀嚼速度,然后把剩余的鸡汤喝了,最后清清嗓子说:“李主任去了。”
“李主任去了?”李敏一时没理解这话的意思,故不解地追问:“他去哪儿?他今天该在急诊室负责急救啊。”
“他心梗,在急诊室倒的,内科好几个主任上去抢救,都没有抢救过来。”
李敏沉默了。宛如雕像一般坐在椅子上。
穆杰也陪着她静静地坐着。
时间流走了多少,俩人都没感觉到。终于李敏被身体涌出来的热流惊醒了。她有些困难地夹紧腿站起来,转身想去找自己的白大衣,然后想起来早晨那包卫生巾,被自己锁在57号更衣柜里了。
她只好再转身、夹腿、蹲下去,从办公桌下面的纸箱里又掏出一包卫生巾来。她假装自己是在拿一件很平常不过的东西,蹲在那儿迅速撕开口袋,掏出一个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再掏出一个,塞进另一边的口袋里。塞好了才站起来,声音涩涩地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把你接回到值班室后,严虹带小艳离开时,听你们科护士说的。”
“这样啊!”李敏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就没词了。她低下头眨眨眼睛,想把眼里的酸涩掩盖下去。也不知为什么,一下子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抽抽鼻子强装镇定地对穆杰说:“今早在急诊室,他还问我是不是还发烧、还和我说昨天的安排呢。”
话音刚落,她到底还是没忍住,眼泪一滴滴地砸落在水泥地上,很快就泅湿了一小块。穆杰站起来,把李敏轻轻地搂在怀里,慢慢地一下下轻抚她的脊背。
“过年的时候他和我们大家说,等他大儿媳妇生了,他就摆酒请全科的人。等二儿媳妇生的时候,他还会摆酒的。其实没有他,我跟你说,梁主任和陈院长开始也没搭理我的。”
李敏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穆杰说这些话。她揪着穆杰的衣襟,絮絮叨叨地把自己刚上班时、在十一楼遭遇的那些旧事儿翻出来。
“我从来没想过当外科大夫的。那创伤外科是什么啊?谁不知道那就是没挂牌的急诊病房。你看那规定:急诊患者不管是什么病种,都要收归到创伤外科。只不过谁也不想去急诊科,就放在十一楼罢。你知道吗,急诊室楼上有四层病房,基本都空置在那儿呢。
创伤外科就是让患者在大冬天住走廊,也不愿意搬去那边的。他们让我来外科,就是因为有规定外科必须要配备女大夫。我是为了学林巧稚才选的理科、才考医科啊。”
李敏抽泣着,揪着穆杰的衣襟说话。东一句西一句,她自己都不知道要表达什么。
“嗯。嗯。”穆杰知道李敏现在需要的是一个认真倾听的对象,他只需要在她停顿的时候,给她一个简单回应就够了。
“我们组那三个大夫,张正杰是主任,他把他那八张床的杂事都推给我写,然后在查房的时候,还想考住我立威。杨大夫和刘大夫也是千方百计地把一些他们自己的杂事儿推给我。穆杰,他们欺负我,他们欺负我是新人。”
李敏抽抽鼻子,接过毛巾在脸上胡乱地抹着,那些未曾与任何人说过的委屈翻涌上来。
“你知道大隐静脉曲张剥脱术吗?是要把患者整条腿消毒的。平时消毒的事儿都是我来做,唯独这时候要我抗大腿。你知道吗,不是抗在肩膀上,是只能用三根手指提着患者的一个大拇脚指头。提到把患者的臀部抬离手术台,才能达到消毒需要暴露的区域。”
李敏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麻醉后的患者,是一点劲都没有的。那一条腿都得有几十斤!我还没法用两只手交换去提。只能一直手提着,另一只手去肘部支撑或者是双手叠加。
我要是拎不住,手滑了,掉到手术台上,患者的下肢肯定会骨折。那我就得背上处分、再不用再干临床了。555……等消完毒,我的两只胳膊抖得都带不上手套了。然后还要全程听张主任、刘大夫他们说什么多吃点就有劲了。”
女孩子要吃多少,才能三根指头提起几十斤到自己的肩部,还要保持十分钟呢?委屈让李敏控制不住地发抖。可自己那时候有什么办法?难道张正杰不知道让她拎那只腿是超出她的承受力?难道她能拒绝说自己不服从上级医师的安排吗?
穆杰心疼得搂紧李敏。“咱们不干外科了。不干了。我回去就打报告,你转去金州那边的医院。咱们转妇产科。”
李敏摇头:“我现在不需要再抗大腿了。急诊手术消毒都不用我上手了。我不去妇产科。”然后她又接着说:“李主任他早就花眼了,我看他躬身换药,要是患者的伤口比较大,再直腰来要扶着东西才能站直,还经常捶腰的。看他难受的样子,我忙得过来就顺便帮他把事情做了。”
“然后呢?”
“然后就这么做了有一个多月快两个月吧,就是你来省城的前一周,陈院长和梁主任开始带我上手术了。
然后就是麻醉出了事儿。
穆杰,我跟你说,别看所谓的师兄师姐和我一样是医大毕业的,现在各个见面就一口一个师妹叫得亲热,好像近乎得不得了的样子。前年我也是医大毕业的啊,怎么就没人帮我一把呢。
他们那么多当主任的,包括你表哥,他们都在舒院长那儿说得上话,有谁出头帮我说一句话了?
我不想在外科、我讨厌杨大夫、讨厌他喝点儿酒,就色眯眯的恶心样;也讨厌张正杰不管他、纵容他、还假装正人君子看笑话的恶心模样。这些刘主任和我一起吃过饭,她也知道的。”
没等穆杰说话,李敏突然又扔出来一句,吓了穆杰一跳。“穆杰,我告诉你啊,麻醉那事儿,我,我是说了谎的。”
穆杰惊讶,麻醉那事故他是知道的。他诧异地问:“赵大夫被冤枉了?赵大夫没做错?他不该被处分?”
“他做错了,按道理应该不止是调离麻醉科。院里好多人还是袒护他了。他那是责任事故。但是……”李敏停住了。
那个肺癌的患者,对他来说儿子和女儿都得到安排……要是在手术前给他选择,是要这个结果、还是多活半年?估计他宁愿少活半年,宁愿不去赌那个可能存在的五年生存几率。
她工作了两年,她不再是刚上班那个小白,不是需要父母亲耳提面命、反复写信叮嘱要谨言慎行、不是那个天天起床要默念三遍“百言不如一默”的纯洁小大夫了。
她当时那么写材料,就是在心里想着死的已经死了,留着有用的多救治几个人吧。
李敏的眼泪越来越多。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委屈、还是哀伤关心自己的一个长辈突然离世了。人无完人,李主任之前对自己照顾、梁主任和陈文强对自己的提携……这些都让她不敢赌实话实说会怎么样。
她不想回到刚上班那一个多月任人吆喝的状态。但此时她也不想让穆杰知道自己心底深处那丑陋的、不能大白天下的阴暗。
她用人死不言其过的古训,来安慰自己。这事儿就深埋了,永远不要再提起吧。于是她撇开李主任这个话题继续往下说。
“然后我换了医疗组。你知道吗?我换了医疗组之后,我们组的三十张床都是我一个人管的。这么说也不公平。我忙不过来的时候,他们仨也会帮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儿。”
“虽然很忙很累,但是我也有很多机会。我一年完成了别人三年的手术量。穆杰,”李敏揪得穆杰胸前的棉袄扣子要拔丝脱出来了。“前年冬天那么难,难到回宿舍我连喝水都不想抬手。小凤和娜娜有些地方是不好,但她俩那时候帮我打水、买饭,让我知道回去宿舍不会没一点儿的依靠。”
穆杰心疼地把李敏搂紧。“我那时要是能在省城就好了。”
李敏在他胸前垂头,黯然道:“都过来了。我都熬过来了。去年我破格晋完主治医了,等我读完研究生、晋了副高,就再没有人能对我指手划脚了。像今天这样的事儿,主要是因为我昨天发烧的缘故。几样事儿都赶到一起了。不然我不会晕倒的。”
“嗯。我明白。你把最困难的时候都渡过去了,你以后要继续干脑外科的,是不是?我支持你。”穆杰把李敏手里的毛巾换了一个面,轻轻沾去她不断流的泪水,安慰她说:“工作的事儿看你自己喜欢,你喜欢就继续做。那些不痛快的事儿,过去了就过去了。咱们哭完以后就再也不要想了。好不好?”
李敏沉默不语。
穆杰停了一下,方小心翼翼地觑着李敏的脸色慢慢劝道:“微末之时,咱们不能指望别人伸手帮忙。你看看我,我要不是自己坚持,那也就是听被后妈撺掇得晕头的亲爹去考工了,然后在县里混一份饿不死的工作罢了。亲爹都可能指望不上的,何况外人呢?”
穆杰这么说是要开导李敏别去记恨那些早她毕业的校友。
“校友是什么?一间大学每年少说能毕业几百甚至上千的学生,哪个毕业生对校长来说不是他的学生、不是师弟师妹,他拉拔得过来吗?你说是不是?”
穆杰说的在理,李敏微微点头。
“至于指望先你毕业的那些校友伸手帮你,”穆杰在李敏的视线外摇头。“人家要先看你是不是以后能冒头的材料、值不值得去帮,帮你之后能不能得到回报。只有你自己的能力显露出来了,别的人看到你可能的发展前景,比你强的人才会愿意与你结成利益共同体。那个帮以后也要付出回报的。你明白我说这话的意思吗?”
“明白。你让我别记恨他们呗。别不搭理你表哥他们呗。”李敏换了一颗纽扣揪。
“好姑娘,真聪明。”穆杰摸摸李敏的头发赞了她一句,接着说:“我妈活着的时候,给我听写,给我讲解功课。讲到‘舍得’这词时曾说那么一句话‘舍得舍得,先舍后得’。
李主任关心你,是你先去帮他了。梁主任和陈院长后来肯教导你、给你机会带你上手术,那也是李主任和他们有师生之谊。所以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这话放哪里都是对的。”
“嗯。我明白。他们也不需要我去妇产科当大夫。省院妇科有苏颖在,产科还有严虹在,妇产科少我一个对他们那些师兄师姐们没任何影响。那些什么狗屁的师兄师姐,他们现在是看我跟着陈院长干出来一点儿名堂了,他们才愿意亲亲热热地叫我师妹。当我不懂么?”
穆杰扶额,他这时才领会到老丈人说的敏敏有时候认死理、钻牛角尖是怎么回事儿了。算了,敏敏还小,以后慢慢劝导了。
他拿过李敏手里的毛巾,扭转身体、伸长胳膊把毛巾扔进盆里。然后双臂环绕李敏的后背慢慢摇晃,宛如安慰幼儿一般。等李敏平和一些了,他低头亲亲李敏的头顶心说:“敏敏,一会儿我陪你去看看李主任,再去他家祭拜。你这面的工作还有什么要安排的吗?”
穆杰记得李敏是要24小时在岗的。
“我看看是谁值班。我要跟值班大夫说一声,还要跟领组的副主任医师请假。”李敏的情绪仍旧低落。
穆杰就抱着人继续开导:“敏敏,咱倆的工作都是看多了生死的。这世上总有些待我们好、跟我们亲近的人会先离开这个世界。我们在心里记得他们的好,有空了就想一想,就像他们是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驻军、只是不方便和我们通信、没机会回来和我们见面,我们要在心里当他们还活着的,他们就是活着的。好不好?”
“嗯。”李敏在穆杰的怀里闷闷地答应了一声。
穆杰在李敏的头发上抚摸了两下,提醒她说:“那你赶紧去洗手间。我来收拾这些。”
*
今天的这十几个小时,对于陈文强来说是劳心劳神劳力的、疲惫不堪满负荷的一天。忙得他整个人如陀螺一样不停地在旋转。
忙到他前脚听人说李敏晕倒了,但他却只能留在手术台上,盯着马大夫和邓大夫给消防员关颅而不敢离开;后脚听说李主任在急诊抢救,心神大乱下,他只能再听实习生复述一遍给开颅术后伤者下的医嘱。然后强迫自己仔细看一遍,检查无误后才敢签字。
他要坚守在手术室。他只能抽空儿打电话去急诊室,得知是舒院长在主持抢救,他默默放下了电话。有小舒在,自己去不去是一样的。
他只能坚守在手术室,看着匆忙赶来的穆杰,满心怜惜地把李敏抱到平车上,和严虹等一起把李敏推回值班室。穆杰来了,自己去不去是一样的。
他必须坚守在手术室。程主任倒下去了,他那组自己得带着。手术室里所有的无影灯还在亮着,他没有提前退场的可能。
终于,无影灯陆续地熄灭了,他可以放任自己去想老李了……
※※※※※※※※※※※※※※※※※※※※
所以,才有李敏对陈惠池的感激,才有她寄的贺年卡:师恩难忘
旦夕6
终于, 无影灯熄灭了。
梁主任也完成了他今天的第三台大手术。要不是石主任过来帮忙,梁主任觉得在潘志晕台后, 自己这三十年的英名就要葬送在这第三台的手术上了。今天该干的活终于都漂亮地干完了,他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老石,谢谢你啊。”梁主任的感激发自内心。
“你跟我客气什么啊。我那边是两台手术, 咱倆换个个,你也会帮我的。”石主任不觉得自己这做法有什么值得道谢的。梁主任的患者与自己半斤八两,自己是因为郑大夫拖了后腿,这第五个才归梁主任做了。
看着梁主任满脸感激的欢欣模样, 石主任明白他还不知道李主任抢救无效的事儿。石主任开始踌躇起来,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开口跟梁主任提起。
有郑大夫跟着程麻送患者去icu, 梁主任兴致很好地招呼石主任:“老石, 走, 咱们好好冲个热水澡解解乏。鸡蛋和馅饼那玩意是能果腹,但对不起咱们的五脏庙。明晚到我家去,让你嫂子好好地整一桌,喊上老李和老陈、还有老柳, 咱们再喝一顿。”
石主任跟着梁主任去冲热水澡。俩人站在相邻的淋浴间, 梁主任大声说笑, 宣泄一天手术后的压力。石主任偶尔应答几句, 没让梁主任觉得是唱独角戏而败了兴致。
“热水果真解乏啊。”梁主任笑着关了热水, 准备套洗手服。
石主任终于等到梁主任冲够了, 也跟着关热水。这时却突然听到最里的淋浴间传来压抑的哭声。吓得梁主任失手把衣服掉到脚下的淋浴篮子里。
他有些惊惶地四处看看, 确定了哭声的位置, 定定神开玩笑般地大声问石主任:“没听说手术室淋浴间有闹鬼吧?”
哭声立即消失了。只有淋浴的水流声冲击到人体,再流去地面的温柔欢唱。大概是只有一个淋浴喷头在使用的缘故,那水流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特别大。
“去看看是谁?”梁主任提议。
“先穿衣服吧。”石主任心知在最里间哭的人,除了陈文强不做他人想。他也就能在这儿哭几声了。
“切。这淋浴间都是大老爷们,咱倆都五十多数了,你怕什么。”梁主任笑着揶揄石磊。
“怕感冒。你不怕?这几十个术后的,你说你要是感冒了,还去不去查房了?走啦,先穿衣服去。”石主任撺掇梁主任赶紧走。
梁主任又往后面的淋浴间望了一眼,他心里非常疑惑,那哭声怎么听着像是陈文强呢?但是石主任给的理由又太强大了,这时候是不能生病的。
于是他便说:“你说得对。咱们现在是病不得的。m的,这大夫当得,生病都不敢了。”
梁主任嘟囔着跟在石主任的后面往更衣室去,可是他心里还是挂着在淋浴间呜咽的那个男人。哭声里的伤心太令人难受了。
这也亏着自己是与老石俩个人在淋浴间里,不然大晚上的,任凭哪个单蹦儿的不得吓个好歹?梁主任觉得用“毛骨悚然”去形容自己听到哭声的刹那感觉比较合适。
他揣着一定要知道是谁再哭的探究心理,一步三回头地跟在石主任身后回更衣室。他准备在更衣室多坐一会儿。那么不管是谁在淋浴间里面哭,只要是活人,他一会儿就得回到男更衣室换衣服。到时候自己得劝就劝几句。
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可若是陈文强的话,他又是为什么哭呢?男儿有泪不轻弹,他那种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性格,放血容易,哭——就太难为这犟种了。
是因为今天的抢救?但好像最重的、能救下来的,手术做得都成功了啊。那送来就已经都咽气的自当别论。再说陈文强也不是那种悲天悯人、为患者落泪的性格啊。
俩人回到更衣室,石主任心里想着怎么开口说李主任的事儿,梁主任有心等哭泣者,所以这俩人就穿着洗手服、靠在长椅上聊天。
石主任喟叹:“今天总算结束了。要是再来一台,我就顶不住了。”
“我也是一样。”梁主任理解他那组的不容易,点头认可他的说法。石主任那组差不多是19个小组里最弱的,可是由他负责手术的患者却不比自己好哪儿去。 “要是谢逊在家就好了。那小子起码能担了一半去。”
石主任点头:“你说的不错,要是谢逊在就好了。他和小李领一组,你都可以帮老陈去开颅、我也不用这么辛苦。”
梁主任懂他的意思,这么调整一下,石主任他就可以带潘志上台,那会比郑大夫顶用很多。
他咧嘴笑笑说:“你说咱们俩,啊,辛苦一天才闲下来了,最想的居然竟然是出去学习的谢逊。切,哪怕想大姑娘、小媳妇都好啊。”
石主任笑着说:“谢逊这时候能替咱们挑大梁,别人可不成。”
“是啊,谢逊那小子啊,”梁主任频频点头,露出极为欣赏的赞叹之色。“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外科天才。今年要是普外再能捞着个他那样的,我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俩人都是极为不雅地、四脚八叉地瘫在椅子上,把双脚搭在对面的更衣柜上。对他们这个年龄来说,今天连着站了十几个小时,做着高难度的急诊抢救手术、而且还是在助手不得力的情况下、完全不歇气地完成三台大手术,真是有些吃不消了。
石主任看梁主任极为疲惫的样子,心想自己年轻了几岁,这时候还是显出了年轻的优势来了。但他不愿意梁主任堆萎了,便宽慰梁主任说:“今天潘志不在状态,小陈又跟救护车去现场了,不然你也不会这么累。”
“是啊。”石主任的话说到了梁主任的心坎上。“章主任把住院总派出去俩,我是脚打后脑勺地扑腾完了,这回老陈也是没办法了,不得不折腾出这么些抢救小组来。”
石主任笑:“亏得他那么快就变出这么多的抢救小组来。不然今天的事儿还难办呢。我估计老向那边也得抓瞎,派给他的住院大夫……呵呵,没比我这组轻松多少的。”
梁主任频频点头: “我觉得老陈的那编组好。有今儿个这事儿,也能给老向提个醒,往后他应该会多给科里年轻人多提供些机会的。”
石主任看一样梁主任,俩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向主任那人吧,水平有,但眼高于顶不说,还喜欢搞“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那一套,骨科的住院大夫就没有能入他眼的人。章主任把他勉强能看上的住院总派出去了,嘿嘿……
“可惜咱倆今儿个太忙啦,无暇去看骨科那边的手术。”
梁主任的心思在等淋浴间里的那人出来,便顺着石主任的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天。“咱们虽然手术做的累,但是今天的手术还是满成功的。咱们一会儿回科里看看,这手术做完了,m的,别术后管理什么的没跟上。”
聊着聊着,梁主任开始想抽烟了。但他不能抽啊。可这越不能抽他就越想。他站起来,去自己的更衣柜里摸出烟递给石主任说:“你抽!”
那模样与壮士扼腕、慷慨赴死有得一比。
石主任知道他打赌的事儿,接过来使劲吸了一口,立即朝梁主任那边吐出烟雾。梁主任假装嫌弃,脑袋却没朝后躲。他近似贪婪地、使劲地吸了一口烟雾,惬意地闭上眼睛。
那模样,让石主任看不过眼了,他摇摇头,想着就这么在更衣室里熬着不是事儿。与其等陈文强回来,还不如自己先告诉他比较好。
“那个老梁啊,有个事儿,我说了你可要想开点儿啊。”
梁主任睁开眼,看着少见绷脸严肃、从来都是与自己一样笑面示人的石主任很诧异。俩人因为身高和面相的差异,一个像笑弥勒,一个像笑面金刚。但这会儿梁主任被石主任带得严肃起来,笑弥勒不笑了,吓人的程度也不次于怒目金刚。
“你说,什么事儿。我这辈子大风大浪也见得多了,没什么承受不了的。”
“那个,老李突发心梗了。舒院长和干诊赵主任在急诊组织的抢救。”石主任艰涩地、沉重地把老李的消息说了一半。
说心里话,石主任最是愿意李主任能好好活着的人之一。有老李在病房,外科即便有任何事儿,都不虞陈文强冲动之下会做出后悔的决定。有老李在急诊,即便遇到再严重的患者,都不虞初诊会有误诊、漏诊等事情发生。
“你怎么不早说?我去急诊看看。” 梁主任“噌”地一下站起来,伸手去抓更衣柜侧面挂着的、值班穿的军大衣。他一边穿大衣一边说:“昨晚咱们不还在一起好好喝酒么,他怎么就心梗了呢。没听说他有这毛病啊。我和老陈打赌他还是证人呢。不行,去我得把他弄起来。就这么心梗了怎么成。”
陈文强穿着湿漉漉的洗手服,挑开更衣室的门帘,微微低着头、红着眼睛进来了。他的头发稍还在往下滴水。那水滑过脸颊,在他那红眼睛的衬托下,更像是泪水了。
“老梁,换衣服,咱们去太平房看看老李。”
陈文强用毛巾擦了一把脸,又在头发上抹扯了两把。石主任看不过眼,把他的毛巾抢过去,拧了不少水出来后,还给陈文强说:“把头发擦干了再去。这么过去不是找病吗?”
梁主任不敢置信,他怔忪地看看陈文强又看看石主任。好一会儿后他才能再度开口说话:“什么时候的事儿?”
石主任替陈文强说:“就是我去你那儿接替潘志之前的事儿。”
“唉。”梁主任长叹,颓然坐下,把手里的军大衣随便扔在长椅上。他带着哭音说:“咱们这,咱们这是救了别人,搭上了自己的命啊!”
*
老梁往回办调动手续的时候,就知道李主任的身体垮了。不然他当初回到省院时,是可以借助朱老之力,直接去普外科做副主任的。但他宁愿守着老李,呆在舒文臣为陈文强准备的创伤外科。才有新大楼投入使用后,谢逊成为普外副主任的事儿。
那时候陈文强在办回省城的手续。
等陈文强从南方回来,也立即知道了老李的身体状态。他在当外科大主任的时候,在明知李主任身体不成的情况下,他宁愿陪着他上台、给他当助手,跟老梁心照不宣地抵制对老李不够尊敬的王大志王大夫,也不安排李主任去缺了主任的外科门诊。
他不想老李这辈子有壮志未酬、英雄末路的伤心。他积极筹谋、准备有机会就把胸外科立起来……他后来只恨自己在做外科大主任的时候,没有前后眼——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快被费保德拉下马,不然他肯定会把创伤外科的牌子换成胸外科。
可是,可是现在胸外科立起来了,也一步步地走上正轨、发展起来了;可是,可是当初教导自己、待自己亦师亦兄的老李……
陈文强手扶停尸的石床,他颤抖地伸出手、却始终无法掀开那层覆盖在李主任尸体上的白布。他退后两步慢慢地跪到冰冷的水泥地上。
“我要是不安排你负责今天的急诊抢救就好了。”
一语出、泪水落,他哽咽着再也说不出来话了。眼泪无声地砸到水泥地上,他双手伏地给李主任磕了三个头。
石主任走过去伸手拽他起来:“老陈,你这么说话就不对了。我要说老李死得其所,那是该挨大嘴巴子的。但是等今年八月,也就还有半年的时间,老李就要去急诊做主任了。要不是出了这事儿,今天的抢救成功就是他最好的在急诊立足的机会。”
陈文强摇头,他宁愿老李在急诊站不住脚、宁愿老李去了急诊费劲儿些,也不愿意看到老李这样躺在这儿!
石主任继续劝他:“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老陈你说,你摸着你自己的心口说,急诊那边的所有编组你都替老李安排好了,你还留了关岚在那儿帮他。省院还有谁不知道关岚是你这个医疗院长的助理啊。”
石主任没说出口的话就是:这样的安排,李主任发生心梗了,是怪不上陈文强的。
梁主任收起自己的伤心,从石床的另一头绕过去,与石主任一起架陈文强起来。
“老陈啊,老石说的一点儿也没错。我说你与其跪这里,不如你去想想老李的身后事儿。那个你指着谁,啊?你可别告诉我指望着他家的那个大小子,他能整明白吗?
那可绝对不行的!
我跟你说老李家的四个孩子在省院能不能立住,就看你怎么给老李办丧事。你含糊一点儿,别人就会当你人走茶凉。那四个孩子就得多吃不少苦头。你给我打起精神来,老李的身后事得你出面操办。
我还告诉你,不光是丧礼的事儿,现在老李的跟前,我就敢这么说,李嫂子吃了那么多年的苦,身体不好提前退休了,可她那点儿退休金够干什么的!四个孩子,老大现在勉强能离手了;那老二能一直修车吗?老三读书的事儿还没有着落,你不出头,老胡能管吗?还有他家的老闺女还没嫁人呢。你少给我在这儿哭。”
梁主任的话如重锤击打在陈文强的心头。
“是啊,你得把精神头放到该使劲的地方去。走,咱们回去吧,咱仨今晚得大查房,别让老李费心救下来的人,有什么照顾不到的地方。”
梁主任和石主任苦口婆心的一番劝说,把公事、私事,身前事、身后事,都摆出来给陈文强。这些都由不得陈文强在老李的跟前再哭、再停留。他只能由着俩人把自己架出了太平间。
*
仨人出了太平间的门,就遇上十指紧扣的李敏和穆杰。看那模样,显然二人到了有时候了。
石主任皱眉,但看着有穆杰陪着,他就说:“小李,你俩进去略站站就出来啊。”
梁主任放下陈文强的胳膊说:“穆杰,快去快出来,别松小李的手。”
“好。”俩年轻人异口同声答应着进去了。
陈文强抬手抹去眼角的余泪:“小李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
梁主任和石主任都点点头,李敏那红肿的眼睛带着幌子呢。
“难得穆杰赶回来的是时候啊。”石主任喟叹:“不然小李那发烧还不定什么时候能退、今天她要是不能上台,老陈你就没可能这么顺了。”
陈文强点头:“小李今天出了大力。”
“是啊,是啊。”梁主任很高兴石主任找了新话题。他接着问陈文强:“以前小李说穆杰回来就结婚的。那这回她结婚的事儿……”
“该结就结。她跟老李没关。”陈文强哂笑:“小李管我叫老师,那是客情。她不像我和你,正儿八经是老李带过的。”
梁主任和石主任彼此相视一眼,放下心来,陈文强没失了理智就好。但是梁主任可不这么认为,把李敏领上神经外科之路的还真就是陈文强,说他是李敏的专业老师,没有半点儿水分。
但是李敏结婚这事儿,要是穆杰也在省城,往后延期些日子也没什么。可穆杰不同啊。人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能有探亲假呢。
还真就没人能好意思拉下来脸、跟他说李敏的师门长辈怎么地的。唉,权当是自家孩子热孝期间成婚吧。
大不了自己出面跟小李说别在省院摆婚宴了。去婆家、回娘家爱怎么摆就怎么摆,别在省院扎陈文强的心、也别给省院人的心里留下她不尊敬老李的隐患。
*
李敏和穆杰真的只略站站就出来了。因为陈文强喊了老张进去催促他们。
老张进去就对李敏说:“李大夫,你才退烧,还是别在这里多待了。这里要是单李主任也没什么,今儿个还送来了好几个呢。你赶紧出去吧。”
穆杰见人进来就这么劝说,不等李敏给个反应呢,立即搂着李敏的腰、勒得人脚不沾地出去了。
李敏被穆杰拦腰夹了出来,陈文强等都假装没看到。石主任开口问她:“今晚科里谁值夜班?”
“是张主任值班。我跟他说了来这里。”李敏见陈文强等人都没走呢,有点儿不好意思,她假装自己是好好走出来。
“那咱们先回科里先转一圈,然后去老李家看看?”陈文强征询石主任和梁主任意见。
石主任却说:“你带小李先过去,我回去科里转转,然后我和老梁搭伴过去。那个老梁,今晚我准备在科里睡了,你呢?”
梁主任点点头:“我也在科里睡。老陈,你先过去老李那儿。然后你就回家休息,你明天的事情还多着呢。”
陈文强点点头,带着李敏和穆杰往李主任家去了。
*
再说省城的习俗,既往是在自家院子里搭灵棚。现在都搬上楼住了,这灵棚就要搭在自家所住的楼下了。大年初七年还没过完呢,搭好的灵棚正对窗户,一楼住户的心里,那别提有多膈应了。
可大家都是在省院工作的,知道这事儿的缘由,唉!虽然李主任这人一天到晚板着脸没什么笑模样,但因为他是死在急诊室的岗位上,是工亡!且他的后事是唐书记派后勤来操办的。这让任何人也不好意思开口说:去东门前面的那块空地儿那儿搭灵棚吧。
灵棚里是双卡的录音机在循环放着哀乐。灵棚的侧面各有一个帆布帐子,这是给来祭拜的人说说话和记账的。看到陈文强到来了,尚在两侧帐子里聊天的几个人立即出来了。
因为后天一早出灵,明天大家还都要上班,明天中午是要让给女人们的,所以这个点来祭拜的都是男人,反正有心想来的话,不是今晚就得明晚的。但明天,谁知道会不会有时间过来呢。
食堂孙管理员与李主任是亲家,他的小女儿嫁给了李主任的大儿子。他在李家请的主持丧事的人尚未到来之际,挺身而出,在灵棚内外张罗着主事儿。
他见了陈文强带着李敏、还有一个高大的军人过来,立即迎出来招呼:“陈院长来了,李大夫来了。这是李大夫对象?”
陈文强朝他点头,李敏和穆杰也跟着点头,算是与他打了招呼。三人先后走进了灵棚。入目便是铺着黑布的灵桌。
李主任的遗照已经洗出来了。照片大概是老李遭逢磨难之前的,把照片给人的感觉是精神蓬勃、神采奕奕,整个人由里到外散发着一种笃定的、自信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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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好意思啊
过年了,遇上写人死了
旦夕7
陈文强领先走进灵棚, 本该对着遗像鞠躬, 他却在在距离遗像三步远的地方跪下了。穆杰见陈文强跪下, 他愣了一下就拽住李敏,跟着跪在了陈文强的身后。
孙管理员忙提醒自己的姑爷和李家的那二小子、三小子:“孝子跪下还礼。”
李家的仨儿子有些发傻, 晚上快九点了才搭好灵棚, 过来祭拜的人都是在灵前鞠躬, 这 这 这, 陈院长, 他们兄弟在是知道陈文强与自己父亲的渊源,在医院要叫他陈院长,在家要叫陈叔的人, 现在跪在父亲的遗像前……
三人之中的老二灵活一点儿, 他立即左手拽大哥、右手扯小弟,在遗像的侧边就地跪下了。
陈文强磕头,穆杰也跟着磕。懵忉忉的李敏慢了半拍、稀里糊涂地也跟着磕头。那边孙管理员在陈文强开始磕头时便喊:“孝子回礼,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
等李家的哥仨还礼毕, 孙管理员立即过去把陈文强搀扶起来。穆杰也站起来,在李家兄弟过来前, 把李敏从凉地上拽起来。
灵堂外面的几个人这时候的说话声已经算不上窃窃私语了,李敏清楚地听到有人在问:“陈院长这是依着什么礼来祭拜啊?”
“老师学生呗。”
“那个是李大夫对象?”
“应该是。听说昨天回来的。”
“好足的气势啊。”
再后面李敏就没能分神去听了。陈文强起来后就对孙管理员和李家三兄弟说:“你们先去忙,我在这儿守老李一会儿。小李, 你跟穆杰回科里去吧。”
李敏便对陈文强说:“老师, 你也早点休息。不好说留观的那些人里, 明天是不是还有需要做手术的。”
“嗯。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嗯。”李敏答应一声, 便与孙管理员和李家三兄弟告别后出了灵棚。她对围观那些人里认识、不认识的同志,都泛泛地点点头,与穆杰手拉手地离开了。
*
李敏与穆杰回去集资楼。这时候省院宿舍区大多数人家都熄灯了。今天所有人都累得不轻。
白天抢救手术的成功,外人看着是重头戏过去了,实际只是拉开了这次治疗的序幕,离全部医疗活动结束,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因为那些在爆炸中受伤的人,尤其是那十几个重伤的,将会面临术后的一道道关隘:吸收热、感染、甚至脏器衰竭,还有伤口愈合欠佳等问题,也将接踵而至。
所以不论内科主任还是外科大夫,他们心里都明白,跟着考校他们的就是该抗炎治疗、该调整好重伤者术后的身体内环境、该保证生命体征平稳,以促进伤口愈合、让伤者早日痊愈。
尤其是最好要保证零死亡率!这些会是万分艰难的。
对护士来说,未来十天半个月的工作量,会让全院护士都没有休息时间。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的伤者,光靠外科护士肯定是忙不过来,护理部非常可能从内科抽调人手。本月轮到处置班,也就是上长白班的护士,首当其冲会被借调到外科。
处置班抽走两个人,那其他倒班护士就要把这俩人的工作担起来。在各有其责的护士岗位上少两个人,会让护士长伤透脑筋的。
所以早睡是保证明天有充足体力应对工作变化的最佳方案,也是省院所有医护人员最无奈的选择。
*
在熄灯的人家占多数的时候,灯火通明的严虹家立即被显出来了。
严虹因为潘志晕台被推回普外的缘故,从接了电话,她就处在紧张焦虑的状态中。
潘志右胳膊肘磕得青肿还擦伤了一块,他穿着洗手服没法遮掩。在严虹的逼问下,潘志只好脱了洗手服任她检查。右肩部、右髂骨等身体着力处都磕青了。根本不是他自己说的是慢慢倒下的,没摔着的事儿。
最后,在严虹的眼泪里,潘志承认脑袋也磕着了。
“彩虹儿,你看我这么高的个子,我要是直接倒下了,那脑袋得多大的包。肯定是身体右侧先接触了地面,才会有这些伤的。”
“你推测的很有道理。换一句话解释你刚才说的那些,那就是说其实你怎么跌倒的、你自己并不知道。对不对?”
潘志眨着眼,没法否定严虹的判断。他只能用自己的身体感觉来宽慰严虹:“我现在都不怎么疼,肯定没事儿的。”
依着严虹,潘志就应该去十二楼住院观察。等陈院长有空了,好好给他做个检查。或是等李敏醒过来,让李敏给他做个检查。就这么回家,严虹怎么可能放心睡觉?
好说歹说,潘志坚决不肯去十二楼去住。当严虹了解到十二楼收了二十多个术后的患者、李敏还昏迷未醒,在加上李主任出事儿了,她只好无奈地陪着潘志回家了。因为这种情况下,即便陈文强下了手术,他也没空看潘志。
到家,潘志就被严虹再做了一次堪为示范教学性质的标准查体,然后就被勒令卧床休息。连晚饭都是严虹端着碗喂的。小艳钻在自己房里,憋到喂完饭才敢出来。
严虹算计着时间,给潘志头部右顶侧的、那个血肿做冷敷,然后再等时间到了好再给他热敷。
可要潘志说,小时候在外面疯跑,这样的包难道还少磕了?过几天吸收了,也就没事儿了。但是看严虹的那紧张模样,自己要不答应她那些处置,她就要水漫金山的。
算了,敷吧。
十点多了,“虹姨,你先睡一会儿,再等20分钟我叫醒你。”
严虹摇头:“你叫不醒我的。我还是等等再睡了。”
潘志安慰严虹:“其实我没事儿的。我是腿站软了。不是直不楞登摔倒的。慢动作,没磕着怎么地的。”
严虹摇头,眼泪含在眼圈里的:“你还坚持不是直接摔倒的?哼!看你伤着了,我不跟你掰扯了。潘志,要不是你昨晚一夜没睡,今天肯定不会这样的。再以后你别整夜不睡了。受不了的。我看,要不——我自己做上半夜的手术了。”
潘志犹豫了一会儿说:“昨晚是特殊情况,要是没那个宫外孕的,也不会一整夜不睡。你自己值了这么久的夜班也清楚,一般多少都能睡点儿的。要不这么地吧,十点以前的手术,要是一台你就做。两台你就喊醒我。我先睡几个小时。”
严虹想想也只能先这样了。苏颖的那事儿,那是前车之辙后车之鉴。随着孕期增加,她越想越害怕。科里都是一个萝卜顶一个坑的,干起活来谁能顾得上谁啊。也就是自家潘志,才能这么替自己值夜班了。
*
李敏站在楼下的单元口,往上看了一眼,无意中发现严虹家的灯还都亮着呢。
“潘志回家了?”李敏知道这样的问话,与自己在一起的穆杰是没法回答的。她快走几步,敲响了302的房门。
小艳很快过来,她问了以后便立即打开门,“敏姨,你回来了。”她很吃惊李敏这时候回来。
“嗯。我有点儿事儿,顺道回家洗澡。彩虹儿,”严虹听见李敏的说话声立即从房间里出来。
“敏敏你进来,快看看潘志的脑袋有事儿没。”
“伤着脑袋了?有什么症状和体征啊?”李敏进屋,穆杰就只好跟进来。然后穆杰就愣住了。这,这是回到自己家了?
小艳看他愣着的模样捅捅李敏,李敏回头看穆杰打量四周就说:“我们俩买了一样的东西,是不是和自己家似的?”
穆杰点头同意,心说前年潘志说女孩子要好,会怎么怎么样相互影响的……这要好到这地步,真是有点儿想不到。不过想到军营那些随军家属宿舍,各个家里也都是基本一样的,他也就立即释然了。
李敏换了鞋子跟严虹往主卧房去,潘志已经穿好了毛衣毛裤,裹着睡袍走出来了。穆杰微微掀嘴角,这是比自己穿的睡袍小一码吗?
“潘志,你还好吧?”穆杰伸出手去迎潘志的手。
“还行。昨晚听说你回来了,我们俩也没好去值班室看你。穆杰,你可把我师妹等得够呛。听说你以后就在金州驻扎了?”潘志热情地与穆杰握手,请穆杰到餐桌那边坐下。穆杰将要驻扎在金州的消息,早通过徐丽和冯姐,在手术室里传开了。
“是啊。以后在金州了。你伤着脑袋了?”
“嗯。就磕了一下。我就是腿软了,也没什么事儿的。”潘志抬手在自己的伤处,满不在乎地扑棱了一下。然后他笑着对李敏说:“我没有头疼、恶心、呕吐等症状,也没有逆行性遗忘。彩虹儿给我检查了两遍,按照诊断学要求的查体做的。双侧瞳孔等大正圆,对光反射灵敏,四肢肌力正常,没引出病理反射。不然她哪可能让我回家。”
潘志这么一串话出来,很明白地表明他拒绝李敏给他做检查的心思。
“彩虹儿是担心你。她做产科检查我信得着,但是神经外科嘛,你确定不用我给你做个专科查体?”
潘志连连点头:“不用,真不用的。我是空肚子干活累的。下了第一台都过了中午了,我插空儿吃了一个茶叶蛋。然后第二台和第三台是连着来的。这中间我要是吃点儿东西,也就没事儿了。李敏,你没事儿了吧?我跟你说要是没有你早晨给我的那块巧克力,我可能第一台都难坚持下来。”
李敏就笑道:“我没事儿了。我就是发烧烧的。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小艳送上微波炉热好的牛奶,李敏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对小艳说:“这回穆杰回来,你俩可以一起做饭了。”小艳偷偷瞄了一眼穆杰,拿起空奶杯溜走了。
四人相顾莞尔,知道小艳是怕什么。
潘志说李敏:“你没事儿就好。我听说你们科快塞满了,那些术后的你都得照管到的呢,你赶紧回去休息吧。穆杰,你回来的真是时候啊。”
严虹见潘志这么说,才想到李敏身上的压力,她马上簇拥着李敏往外走。“赶紧回去洗澡,记得吹干了头发再回医院。”
“好。这两天连着发烧、上手术,没洗澡真的是受不了。” 李敏顺着严虹的手劲儿往外走,走到门口回身朝潘志摆摆手。穆杰拦住欲送的潘志,俩人出了这门进对面的门。
一起回家了。
*
梁主任查完普外科的病房,与值班周大夫又交代了几句,然后放心地离开了普外。周大夫是85年从临海医学院毕业的。他与骨科向主任、普外的小陈等是同一家医学院毕业的。他如今就住在潘志的楼下,一儿一女俩孩子都在幼儿园。
他比潘志早毕业了一年,但外科技术比潘志比较起来,应该是在伯仲之间。可他的临床经验还是比潘志丰富了一些。有他今晚在普外值班,梁主任知道自己可以放心回家睡觉了。
普外今天收进来的患者少,梁主任查了房就去十二楼找石主任。电梯门打开,迎面是满脸疲态的向主任和王主任。
今天骨科收的术后伤者也比较多,他俩也是在手术室完成骨科手术后、便在科室里带领骨科的全体大夫、处理那些需要石膏固定的四肢骨折的伤者。
按照治疗原则,这些伤者也可以明天在行固定术的。但向主任这人吧,他虽然有种种别人恼恨的行事方式,但是临床工作他是很认真的,遇事他是绝不会向后拖延、推诿的。
“累?谁不累?我比你们大了几十岁的。我能干,你们就别往后缩。”向主任朝骨科所有下了手术的大夫们瞪眼。
最后,他硬是带着全科大夫把所有待诊疗的伤者都处理好了,还又查了一圈,末了提醒众人:“明天该复查x光片的,别忘记开单子复查;住院病历可以放到明天写,但是首次病程记录和手术记录,今晚谁没完成谁就别回家。我明早回来专门检查这几项。”
所有的管床大夫不得不留下来,愁眉苦脸、叫苦连天地补写首程和手术记录。王主任见他这般硬压的作为,就打圆场说:“大家想想多收了这些伤者,是不是咱们这月的奖金也多啊。强过前天看着张正杰把那些车祸的伤者都抢去了。”
好吧,看在钱的份上,认命干活吧。
科里妥当了,他和王主任心安理得、心满意足地先撤了。
*
“老梁,你怎么也才走?”普外没收到几个患者的事儿,向主任是知道的。就那么几个患者,用蘑菇到现在嘛。
“嗯,你俩也是啊。”梁主任答应了一声,不理会向主任话里的额外意思。他罕见地没了笑模样,伸手指按下12层的按钮。
向主任见状问他:“十二楼的患者有事儿?”
“我去找老石,好一起去看看老李家看看。”电梯到了,梁主任目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跨出去了。
王主任等电梯门关上以后,对向主任建议道:“老向,陈文强肯定在那儿呢。咱倆也过去老李那儿看看。”
回家顺路的事儿。
“好,去看看吧。这老李啊,唉,我真没想到的。”向主任叹息。复又说:“老李这一辈子啊,是全都奉献给医疗事业了。”
王主任不接向主任的感慨,致悼词也轮不到你老向出面。但他的性格相对向主任还是随和了一些,故而能与跋扈的向主任同在骨科待得住。
“是啊,谁能想到呢。老程幸亏是有随声带药的习惯,又是在手术室,不然我看他今儿个也够呛。”
“那还用说。你看他和老李,要我说他俩纯粹是自找的。人老了就该服老,退休了就该回家好好养着。咱们啊,能赚到的也就赚到了,到站就得回家。他俩就是前车之鉴。”
“老李要不是为去急诊打基础,是不会出事儿的。”王主任认可向主任的观点。“外科又不是中医,讲究个‘老’字更受追捧的。”
“不知道老李这身后事儿会怎么安排。陈文强不会看着他家的那三小子就在制剂室搬瓶子吧?”
“应该不会。我估摸他家的那二小子也会动动,修车哪有开车好!反正有陈文强在,他家的事儿陈文强会捣鼓明白的。”
“那也难说。人走茶就凉,咱们这辈子还少见到了?!是不是这样,咱们就看老李的后事,省院会怎么处理了。”
“工亡有政策规定。咱们这又不是工厂能接班顶替的。他家那三儿子,难道还能有个到十二楼当主任啊。”
俩人说着话出了东门回家,没等到家门口呢,就听到他们所住的那楼前的哀乐声。这累了一天,再听这个,俩人的心瞬间都难受起来。
物伤其类,兔死狐悲。向主任刚才说的再痛快,这一会儿,也忍不住心情沉重起来。别看王主任刚才在科里劝说大家能多挣点奖金,可他的心理是宁愿是没有这些伤者的。老李虽然没直接带过他,但是刚上班的时候,老李也还是点拨过他的。
*
再说今晚轮到夜班的张正杰,他的心情是很不爽的。累了一天也就能挣点儿手术提成,然后还要领值夜班。三个病房那么多的伤者,要是能收在十一楼多好……
他的不爽简直要化成实质了。
但因为老李出事儿了,他便把所有的不满,憋回肚子里去了。
等李敏哭得两眼红肿、找他请假要去看李主任时,张正杰没有迟疑地大手一挥:“去吧。晚上回来记得把你们科那些术后的都管好,没事儿别”
不等他把话说话呢,料到后半句没好话的穆杰已经瞪眼了。煞气笼罩下,张正杰的话头被打住了。
别看张正杰他平时是趾高气昂、七个不平八个不忿、和谁都敢试吧两下的样子,眼前穆杰站在那儿不言不语看他的眼神,让他想起去世的父亲、在老山牺牲的长兄来……
他们身上就是穆杰这样的气势。
那些年他打架、闯祸以后,怕的就是父兄这样杀气腾腾要问罪的气势。因此他才不想参军、偷偷报名下乡,想的就是躲开父兄的管辖。
他咽下心头泛起的酸涩,把下半句“别来找我”也咽回去了。换了一个笑脸开始与穆杰寒暄,问穆杰能回来住多久、以及什么时候摆婚宴的闲话。
末了他对穆杰说:“我大哥,我父母亲就生了我们哥俩。他子承父业,17岁穿了军装。可79年牺牲在老山战场了。我父亲接到信没半年就跟着去了。我大哥呀,他那时候是个副连长。要是能活到现在,可能和你一样是团长吧。”
张正杰这番话说出口,穆杰倒对他换了态度。他伸手拍拍张正杰的肩膀做安慰,然后很客气地说:“一定。或许还不止是团长呢。张主任,我家敏敏是女孩子,做外科不容易,说不得就需要你多照顾照顾。”
“好说好说。其实小李现在是神经外科的主治医,陈院长的得意高徒,我就是想照顾也伸不上手。那个等会儿你俩去看老李,少待一会儿啊。小李,你有什么事儿就去做,我会把十二楼替你看好的。”
“谢谢主任。”
*
张正杰答应了李敏,就上楼去查看今天术后的伤者,总不能等护士来找说某个患者有事儿了,再现看病历再处置吧。那临上轿了现扎耳朵眼儿的事情,他张正杰可不愿意干。
最重要的是今天的那些病历没有看的价值。那些伤者最多就有个手术记录罢了。因为第一批进手术室的伤者基本是昏迷的;第二批进手术室的伤者,怕是主刀的术者,都没有看着伤者穿什么衣服入院的。
这时候哪怕有首次病程记录,那也是瞎掰的居多。完整病历肯定都得是明天补写的。所以他宁愿像李敏那样辛苦一点儿,把这二十来个伤者先过一遍,做到心中有数。
其实按照医院的收治患者的规定,这些伤者都是应该收去十一楼的。但是因为有前天的车祸先例(自己晚到了一会儿),他到手术室后,就打发巡台护士去问陈文强,关于这次的伤者术后安排,。
陈文强下令,除了送去icu的,其余都按病种收入相应的科室住院。
骨科伤者全部都收去骨科;普外科的归普外科;胸腹联合伤的归胸科;脑外伤的归神经外科。
脑外伤的这个本来也没人争,单是颅内高压的处理(甘露醇等的使用时机和方法、是否要再次开颅减压),就足够难住在神经外科专业领域经验不多的外科大夫了。
张正杰是非常不开心的。他得空去找陈文强,结果陈文强鸡皮酸脸地抢白他说:“这么大的动静,上级能不下来视察吗?你十一楼在走廊加床,其它的外科病房还有空床,你觉得能在上级跟前交代过去吗?”
两句话把张正杰问得哑口无言。所以这次抢救,创伤外科全体动员去参加手术了,但是术后“毛”都没捞到一个。嗯,应该说一个伤者都没收到。一反前天那二十来个伤者都收去创伤外科的场面。
张正杰到了十二楼从监护室的那仨重患看起,才看完监护室的三位患者,石主任穿着白大衣来查房了。
“石主任,不放心啊。”张正杰开口打招呼。
“那不是小李晕台了嘛,我担心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楼下还有二十多个呢。”石主任说到张正杰的心里。“你都看了哪些了?”
“只看了监护室的。”
“那咱倆一起吧。”
“好啊。”
旦夕8
当骨科向主任和王主任走进灵棚的时候, 灵棚里只有陈文强扎着孝带、垂泪在给李主任烧纸。李家的那仨小子被他赶回家吃晚饭。
“你们仨不吃晚饭在这守灵怎么成!这大冬天的, 回去多喝点儿姜汤。”
孙管理员也劝女婿带俩兄弟去吃点儿东西, 一会儿下来守灵,别让陈院长担心。至于其他人, 在李敏和穆杰挽手走了以后, 便也都回家了。
向主任和王主任在李主任的灵前鞠躬, 陈文强以丧家自居还礼。祭拜后, 向主任默默地呆立在李主任的遗像前, 久久不能言语。
王主任对陈文强说:“老陈,那时候我们多年轻啊。老李那时是省院当之无愧的一把刀,第一把刀。”
向主任转身抱过一刀的黄裱纸,蹲在瓦盆那儿,寒着脸一张接一张往火里扔。陈文强拉着王主任错开几步,由着向主任蹲在那儿红着眼发泄。
向主任的声音不算大, 但是陈文强他俩也听得清楚他嘟囔的是什么。
“老李啊, 你这一辈子不容易。我不佩服你的耿直甚至是恃才傲物, 那叫个不体恤媳妇、不考虑孩子的男人就能办到。但我佩服你有天分还认真, 更佩服你带出了老梁和老陈。有时候我都想要是这十来年没你仨陆续回来, 我就还是省院与老程平分秋色的一把刀。
可是今天的手术, 唉,老李啊,我不如你。换你上台一定比我做的漂亮。可我最不如你的是二、三十年一直在临床, 却没带出来一个有老梁和老陈半点儿架势的人。我要遇到你这遭, 可就没有你这样能走得无牵无挂, 老嫂子和孩子们都有人照应的了。”
向主任本来对老李这事儿心态很平和的。可他也没预料到一张老李的遗照、一张二十年前的照片、就能让他失态了。也许更可能的原因是今天手术的不顺吧。刚才他把骨科大夫都留在科里写病历,未尝不是一种发泄。
然而手术的不顺,他又没法埋怨陈文强分组偏心。毕竟老梁也差点儿下不来台;老石那组又是19组里最弱的;李敏跟着陈文强连轴转地上手术,连消毒、移床的时间都没得歇,最后累晕在洗手间门口;老程进了icu……
关键还是老李倒在了急诊室再未起来!
把整刀黄裱纸烧完,向主任红着眼睛站起来对陈文强说:“老陈,当着老李的面,你说,今天要不是李敏周全你,你是不是没法把脑外伤的都拿下来?”
陈文强点点头。
向主任接着有点儿激动地说:“老陈,我今天在手术台上差点儿就下不来。你知道吗?”待陈文强点头了,他又接着说:“你看老梁的普外有谢逊,你脑外有李敏,骨科你也得掂对着给我寻摸个差不多的苗子吧?不为别的,就为老李三十年前在骨科的辉煌后继有人。”
陈文强被向主任说得又红了眼圈。
省院目前还有多少人知道老李最初是骨科专业呢?自己和老梁能把骨科的手术吃下来、能把骨科的家什使得那么好、老梁能在下放的时候活得如鱼得水、自己能在唐山的抗震救灾中表现突出,那完全是那两年跟随老李得到的……
王主任看陈文强那样子,拽了向主任一把说:“那种苗子是可遇不可求的。咱们回去把骨科的年轻人好好培养培养。若真有好苗子,老陈不会忘记骨科,他也肯定想重现二十年前老李在省城的辉煌。”
向主任和王主任一扮演红脸、一扮演白脸,在老李灵前的这一番话,话里话外对李主任的推崇,深深地感动了陈文强。他呐呐道:“能记得老李的人不多了。能记得老李的人不多了。”
向主任拍拍陈文强的手臂,说:“老陈,老李有你和老梁,这辈子算是衣钵有承了。你不要亏待了老李的身后事儿。后天送灵你得去!”
陈文强的理智在线,他不敢应承下此事儿。若是后天外科患者有什么意外,自己能丢下患者去送老李吗?
王主任拿了一刀纸,蹲去瓦盆边为李主任烧纸。他没像向主任那样一张一张地烧,而是整叠扔进瓦盆里,用烧火棍挑着。黄裱纸从最初的似乎没燃起的状态,到大火突然窜起来,他的额发都被燎了一下。
烧焦头发的味道立即在灵棚里蔓延开来。王主任惊慌失措地往后闪,重心失衡后坐了一个屁蹲。
原来他对李主任的辞世也不是那么平静的啊。但陈文强和向主任他俩假装没看到他的窘像。俩人沉默地等王主任烧完了那刀纸。
“老陈,你多保重。老陈,咱们省院外科还得靠你的。”向主任终于说出来这一年多压在心底的话。换自己去陈文强的位置,没可能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把省院带到目前的高度。
王主任则说:“陈院长,你差不多也该去休息了。我听说李大夫今天在手术室晕倒了,那些脑外伤的患者还指着你呢。”
“是啊。陈院长,院里不少事儿还得你出头呢。” 向主任也开口相劝。
陈文强领情:“谢谢你们。我一会儿就回去。”
李家的仨儿子这时候已经下来了,他们仨就站在灵棚门口等着,准备向离开的向主任和王主任还礼致谢。
向主任拍拍老三的肩膀说:“老三啊,一切有你陈叔叔。但要是你陈叔忙不过来,你来找我,力所能及之事儿,你们哥几个叫了二三十年的向叔,我是不会藏起半点儿本事的。”
王主任也跟着说了类似的话。兄弟仨再次向俩人致谢,然后目送他们进了各自的单元口。
“陈叔,你也回去休息吧。医院的事儿多,你也累了一天了。”老大劝陈文强回去休息。
“好,我回去了。有事儿你们就找我。”
*
辞别了三兄弟,陈文强抬头逡巡,看舒院长家的灯还亮着,便上楼敲门:“老舒,是我,陈文强。”
房门应声打开。
舒院长站在门里说:“进来吧。还没吃呢把,给你留了饭呢。老楚,老陈过来了。”
“知道了。老陈,你去洗洗手,我这就把饭菜给你端上来。”老楚答应着从里屋走出来。
舒院长俩口子知道陈文强晚上会过来,一直在等着他呢。等陈文强从洗手间出来,饭菜已经摆在桌子上了。老楚很体恤陈文强的感情,酸菜粉条冻豆腐,浇汁萝卜丝素丸子,两个菜都是素的。
舒院长把筷子递给陈文强的左手,说:“傍晚的时候,我让司机送小尹去爸妈那儿了。让她跟爸妈说一声,免得他们着急。”
“嗯。”陈文强洗了手坐到饭桌边上。“她过去也好,三个孩子都在那边呢。”
老楚把水杯放在陈文强的右手边,说:“也就你还把他们当孩子,舒云要是不读研究生,早工作早结婚了。”
陈文强挑了一筷子酸菜进嘴,吃完以后才说:“在我妈那儿,咱们仨也还都是孩子呢。老楚,你不用陪我们俩了,你先去休息吧。”
“那你俩也别太晚了。”楚主任在急诊忙了一天,也疲惫万分了。
“嗯。”陈文强夹了一个丸子,擎在嘴边先答应了一声。话毕才继续吃。
热乎乎的饭菜进肚,陈文强觉得自己好像缓过来一些了。
“慢点儿吃,酸菜这玩意得嚼烂了。”舒院长提醒他。
陈文强放慢吃饭的速度,吃得差不多了,方才有精神与陪在一边的舒院长说话。
“老舒,老李的后事儿,你看怎么办好?”这是陈文强今晚过来的目的,也是舒院长等他的原因。
“只要差不多的,我都会支持你的。”舒院长先给陈文强吃一颗定心丸。“你先吃饭,吃完再说话。这都是馏在锅里熥着的,凉得快。”
陈文强便端着饭碗继续吃饭,舒院长接着痛心疾首地自责:“唉,老李他倒在急诊室,我也很难受的。归根到底还是我们这些年人才断层,造成急诊室缺少一个领头羊的,一直是门诊代急诊地对付。我急于求成,想把急诊科这一块短板补足,心急想用退休人员去暂代造成的。”
“不怪你,我也赞成他去急诊室。咱们省院缺少一个外科各专业都能拿得起来的急诊科主任,除了他暂时也没有合适的人选了。我也心急了。今天这么大的事儿,就不应该留他在急诊。”
舒院长等陈文强撂下筷子,才曲中指敲着桌子说:“老程今天倒在手术室,你认为老李今天上手术台能坚持下来吗?”
陈文强愣了一下子就捂住脸,泪水慢慢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顺着手背滴露在桌面上。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稳定了情绪。他明白今天就是老李过不去的“劫”——如果去了手术室,他会比老程更早地倒下。
但他还是不肯认账:“可老程活下来了。”他呐呐自语。“如果他在手术室,或许能像老程那样被抢救过来的。”
“会吗?你觉得那种可能性有多大?”舒院长冷静地追问了一句。
陈文强捂着脸答不出来。
老程有冠心病,故而他随身带着救心丸。手术室的护士都知道他这习惯。他一倒下,巡台护士就从他洗手服的左胸口袋里掏出药给他用上了。
但是老李,老李要是倒下了,势必会引起手术室的混乱。等其他手术间的人赶过来,不仅很可能会错失了抢救的最佳时机、还要耽误了台上正在进行的手术。
舒院长知道陈文强能想明白这里的区别。他留出时间给陈文强去想,自己站起来去洗手间拿了毛巾回来。他推推陈文强的胳膊,把毛巾递给他擦脸。
“小强,老李的身后事儿你是怎么想的?有什么章程没有?和老李的家人商量了没有?明天上午的院务会,你得先把方案提出来,然后或者派人与老李的家属确认了。别耽误了后天出灵。”
陈文强接过毛巾擦脸,清清嗓子说:“我是真么考虑的。先是李嫂子。按规定工亡遗孀没有工作的,可以领公亡者40%的退休金。但李嫂子病退,咱们能不能把老李的40%退休金给她?不然她这有工作的、还不如那些没工作的了。”
舒院长点点头。“这事儿可以。其他的呢?”
陈文强眼神漂移、回避与舒院长对视,他心虚了。
“那个年前的时候,老胡跟我说起临海那家医学院要设放射医学专业。是三年制的大专,今年在全国开始招生,计划是两个班60人。他们怕招不满,准备招一些内部子弟。我当时就应了老李。我想秋天送他们家老三去学习。”
“行。”舒院长立即点头。这个小强啊,几十年了还是这么个模样。信口开河后,等自己给他兜着。虽然院里去年做了决定,不再选送本院子弟去委培,但老李是倒在工作岗位上,倒可以另当别论。
“再一个我想这次把他家的二小子调去司机班,你看能行吗?”这个是他俩人前年就有的计划,想以后把老二弄去当司机。
“这个放院务会讨论吧。我估计也不会有什么阻力。”
陈文强把毛巾仔细地叠整齐说:“我能想到的也就是这些了。剩下他那老闺女,反正是留在手术室工作,有老梁在,手术室护士长李勤会额外关照那孩子的。或许他们家明早还会提出什么别的来。若也是在人情之内的,咱们再考虑。”
“行,那就这样吧。明早上班前我过去问问李嫂子和李家的那几个小子,看看他们还有没有其他的想法了。”
“好,那我就先回去了。”陈文强端起空碗等要送厨房。
舒院长拦他:“你放那儿我来收拾,你回家睡觉去吧。明早小尹那边我都安排好了,你不用管。你这几天就处理外科的事情吧。外科安稳,咱们就是不能立大功也不会有错的。”
陈文强躲避一下,自顾自把碗筷送去厨房,舒院长跟在他后面把剩菜盘子端进来。
“嗯,我会加小心的。不求无功但求无过呗。”陈文强拦住舒院长,自己抓起水龙头上的洗碗抹布,“就我一个人的碗筷,顺手洗了就是的了。”
“噢,对了,老程那里我去icu看了,他应该没什么事儿了。icu洪主任说明天把他转回心内科。你明天记得一定要抽空去看看。还有那个潘志和李敏,你明天得空儿了也去看看潘志,我听说他摔伤了。我和唐书记晚上去外科,听说李敏一直在昏睡着,倒是潘志醒过来就回家了。”
“好。我明天去看看潘志。” 陈文强洗了碗、回客厅,他把羽绒服的拉链拉上,走到玄关那儿换鞋。
换好鞋子,他手扶门把手,然后回头又对舒院长说:“小李应该没什么事儿,她是前天就发烧,今儿个也是38°多的,生理期带病上手术累的。今儿个要不是她提议把开颅手术变成了流水作业,后面的那仨脑外伤的、就得扔一个了。不过刚才她和我一起去太平房看了老李,她又跟过来这面祭拜,休息两晚应该就没事儿的。”
舒院长沉吟一下又问:“我听说李敏她男朋友回来了?”
“嗯。昨晚回来的。要没今天这事儿,估计人俩今天就登记了。穆杰才从前线撤下来,唉,老李这事儿,我希望不会影响到李敏的婚期。”
舒院长沉吟一下说:“倒也不会影响李敏婚期吧。该登记就登记。只不过不好请同志们喝酒罢了。那个,你明早让你们科护士长写份材料给唐书记。咱们省院年轻大夫需要李敏这样的典型,这次事故处理好之后,上头应该会表彰一些人,到时候让老章润色润色报上去。”
陈文强马上应了此要求。把老李的后事安排好了,他的心情不复进来时那么沉重,但疲惫的脚步提醒他要赶紧回家休息。这一天没歇气地忙乎了17个小时,但跟下来工作将会更紧张,必须要保证自己的状态。
虽如此,他下楼时还特意往灵棚那儿拐了一下,见李家老大的老丈人孙管理员正在安排他哥仨轮流守灵。他便把自己与舒院长初步拟定的后事安排说给他们听。
“我能想到的暂时就是这些了。今天晚了,就不上去看你妈妈了。若她还有什么其它要求也不妨告诉我。”
李家仨儿子见陈文强这一会儿就与舒院长沟通好了,千恩万谢,老大送陈文强去到单元口。
“陈叔,这已经非常感谢你了。你做了一天的手术,快回去休息吧。”
“嗯。有事儿别不说,我能做到的、不能做到的,我都会努力给你们办的。”
“是是,我们明白。陈叔,你考虑的已经很周全了。若无意外,也就是这些了。” 李家老大明白陈文强说的这些,这已经涵盖了自家的所有事情了。
*
范主任也是小半夜的才回到家,吴冬给她开门,端上自己做的晚饭。
“你爸呢?”范主任把手里提着的袋子递给儿子,然后解围巾、脱羽绒服。
“才睡下了,我看我爸今天累得够呛。”
“睡前吃药没有?”
“吃了。我看着他吃的。”吴冬放好袋子,又回身把羽绒服等接走。
“小凤那里呢?”
“我九点多从医院回来,科里挺安宁的。她儿科的患儿倒没增加。”吴冬跟去厨房,帮着端饭菜。
“嗯,那就好。你今天的事儿办得顺利吗?”范主任一边吃饭一边问。
“顺利。东西我放在你床头柜那儿了。回头你帮我锁邮票一起吧。”
“行。我听说潘志在手术室晕台还摔伤了,你明天过去他们家看看他。”
“好。”
“明早给小凤送饭,让她下夜班过去看看李敏。李敏今天在手术室晕倒了。”范主任指指自己提回来的东西,“这个明早拿过去,你在上班前先给李敏送去。”
吴冬点头。然后有点儿担心地说:“我看我爸的情绪很不好的。他说他看着李主任倒下的。”
“唉。没办法。该井里死的河里死不了。你李大爷啊,他年轻时候的风头不比普外的谢逊小。你李大娘那时是咱们省院最漂亮的护士。他这辈子啊,前后都挺顺溜的,就是中间那十来年牢把身体熬垮了。”范主任为老李叹息:“这眼看着万事如意,他却撒手了。到底是少了点儿福气。”
吴冬认同母亲的话,他点点头站起来收拾碗筷。母子俩一起往厨房去。
“二冬啊。”
“你说,妈。”
“你弟弟和你、还有你姐的性格都不同。我有些后悔让他参军了。他那性格在军营里硬碰硬的,吃了多少亏咱们也没办法,但眼看着他这几年还越来越刚。这过刚易折,你李大爷就是个例子。你得空就写信好好劝劝他。”
“嗯。李大爷是因为和赵大夫他父亲吗?”
范主任擦手说:“就不是赵大夫他父亲,他那种性格也会遇上别的麻烦。陈院长遇事是有家里在兜着的,他可没那个好条件。这一辈子搭进去不说,那年你李大娘为了救他……”范主任说道这儿,打住话头不再说了。
算了,和孩子说这些做什么呢。
吴冬听了半截话,被吊得不上不下的,就跟在范主任后面打磨儿。
“你多大了?啊?又不是三岁孩子要吃糖的。你磨也没有用。你赶紧烧点姜汤送下去。”
“我帮着搭的灵棚,李大嫂子送姜汤下来了。”
“她是她,你是你。那是她给后勤那些人的。你现在送去就是给守灵的李家三兄弟的。二冬啊,要是李主任活着你往李家兄弟跟前凑,没什么意思。
但是现在,这锦上添花和雪中送炭不一样。李家仨小子吃了二十年的苦头,他们要是绷住劲儿和这几年一样地努力,咱们宿舍楼般对般的孩子,以后没几个会比那哥仨强的。”
“嗯。我明白。”
“明天你过去灵棚帮忙。有什么活就干什么活。”
“好。”
*
梁主任过来十二楼的时候,石主任和张正杰还没有查完房。于是查房变成了三个人。张正杰对梁主任过来查房,他单纯地认为是老梁想帮陈文强和李敏。因为脑外伤的五个患者,只有最重那个送去了icu,其他的几个都留在十二楼,再加上前天那俩开颅的,神经外科的压力其实很重的。
他心里这么想的就开口问梁主任和石主任:“咱们这神经外科的患者越来越多,比得上去年这时候的胸外科了。你们说等西边搞好,神经外科会不会单立出去啊?”
“应该。”梁主任这么回答。
“或许可能吧。”石主任对期望地等着自己答案的张正杰,犹豫一下给了他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三人这么晚了联袂查房,惊动了十二楼的所有住院患者和陪护。他们能走动的都起来,很尊敬地跟三位主任打招呼。只有今天入院的那些伤者所在的病室,静悄悄的之后陪护和家属的默立迎接着他仨。
一个个伤者查过去,三人都对明天的工作心里有了隐隐的担忧:少了老李,病了小李,陈文强若不能全心回归在临床上,十二楼只剩了石主任带着郑大夫、杨宇和覃璋,这等于塌掉了一半。
梁主任担忧地对石主任说:“我们先去老李那儿看看,明天再与老陈商量下看吧。”
“是啊,找陈院长商量商量吧。”张正杰觉得自己爱莫能助,十一楼的患者也住得满满的,没可能抽人出来帮忙。
石主任却不甚在意地说:“老陈会把这二三十人放在前面的,医院的行政工作,我估计他会往后放放的。”
“但愿吧。”梁主任和张正杰心里都这么想。
因为有老李的身事儿放在那儿呢,陈文强怎么会不参加院务会!
旦夕9
李敏去主卧房一阵翻腾, 才把自己的要换洗的合适衣服找出来了。她抱着衣服、提着一件正红的棉睡袍, 摆手阻止了穆杰要帮忙抱衣服的热情, 径直进了洗手间。然后穆杰眼看着洗手间的门,在自己的鼻子前关上;然后听着使劲划门的插销声。他不在意地笑笑, 自去厨房煮姜汤。
早几天晚几天的事儿, 再说自己现在也不能做什么的。他穆杰别的不缺, 耐心是杠杠的。潜伏的时候, 他可以一天一夜不动地儿,被蚊子叮几口算什么?就是毒蛇从身上游走, 自己都不待眨眼的。
他心情好好地在厨房一边哼着军歌一边干活。
“穆杰。”没几分钟,李敏把洗手间的门拉开一条缝,朝外面喊。
清脆的喊声像灌了蜜似地香甜, 但穆杰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到。” 然后他立即意识到自己是在家里。他调小煮姜汤的煤气火, 几步走到洗手间门前时,门又插上了。
“穆杰,”李敏隔着门对他发号施令:“你帮我把盆里的衣服送洗衣机里, 开快洗。一会儿等我回医院时就洗好了。快洗程序你知道吗?”
“知道。”穆杰端起盆里的衣服立即去“洗衣服”。此“洗”比政委强调的彼“洗”简单多了, 自己保证能百分百完成。
李敏把热水开到最大,从能在家洗澡之后, 她一般都只在家里洗头了。毕竟术后洗澡的时间不好把握, 有时候想洗头吧, 但是没那么多的时间晾干头发。把风筒拿去更衣室备用, 她还不想招人眼、被迫借给别人用。
她有着不想被外人知道的小小洁癖, 私人的东西不喜欢被外人触碰。小时候不仅一次因为铅笔、橡皮的不肯外借被叫小扣、性子独。但有数的几个好朋友都知道她是很大方的。她就是把自己与周围人, 划出了一道很明显的里外界限。
衣服洗好了、挂起来了,姜汤也变得适口了……穆杰第n次走到洗手间门前了。这回里面传出的是“呼呼”的风声。他再度敲敲门、抬高朝里喊:“敏敏,好了没有?”
他是担心李敏发烧后晕在洗手间里。所以隔几分钟就过来试着问一句话。他从来不知道有人洗澡还会洗这么久。
“洗完了,我在吹头发。”李敏答应了一声。
穆杰站在外面跃跃欲试地申请:“我帮你吹啊。”
“行啊。”李敏关了风筒、用毛巾把湿头发裹起来,穿上棉睡袍去开窗,然后带着水汽走出来。
她把风筒递给穆杰:“我们到餐桌那边吹。墙角那儿留了插座的。”
“好,那你可以喝姜汤,我来给你吹头发。你等我先给你拿一碗姜汤。”
李敏一手拉着睡袍的前襟、一手捂着头顶的毛巾在前面走,穆杰托着风筒在后面跟着。这吹风机他看人用过,但到底该怎么用,他还真就不知道,估计也不会怎么难。那知才吹到头发,就被缩着脖子躲的李敏制止了。
李敏转头抢吹风:“穆杰,你不能对着我的头皮吹,那会把我的头发吹得掉光了。你要这样,把头发挑起来、侧对着头发吹。保持15公分的距离。”
“好。”穆杰试验了几下,动作像模像样了。
“孺子可教也。”李敏享受地小口地饮啜姜汤,心说同样的姜汤,穆杰做的就是比小艳好吃。
穆杰认真地给李敏吹头发,甜甜的暖香熏得他心猿意马。他沉浸在甜香的暖融融气氛里,把李敏的长发一小绺、一小绺地捻在手指间,慢慢地从上到下地仔细地吹着。李敏把一大碗姜汤都喝完了,他尚有一半的头发还没吹呢。
李敏扭脸回看穆杰,嗔怪他道:“还没吹完啊。”
“嗯。我希望永远吹不完。”穆杰把自己的心里话答出来。
李敏眼波流转,红晕攀上脸颊。配上她仍红肿的眼皮,穆杰觉得甚像京剧里那些化妆的旦角,于是他俯身在李敏嘟起的唇上吻了一下。
俩人就这么一坐一站,只有唇舌纠缠在一起。但呼呼作响的风筒声提醒穆杰现在应该做什么,他恋恋不舍地直起腰。
李敏侧过身,伸手搂住穆杰的腰,娇嗔地说:“我还要回去值班呢。你快点儿呀。”
“好。”穆杰继续吹头发。热浪从他的手里、心里传出去,吹热的不仅是李敏头发,还有俩人之间旖旎的气氛。
“你白天睡觉没有啊?”李敏笑着问穆杰。
“睡了,睡到半下午呢。”穆杰借着换头发的空儿,在李敏的耳后轻挠了两下。酥酥痒痒的感觉让李敏既想回避、又想让这感觉持续。
“那你睡得好不好?”李敏伸手给穆杰呵痒痒。
“不好。没有昨晚好的。”穆杰努力忍住层层叠叠的痒感,加快吹头发的动作。
“嗯?为什么?”李敏的几根手指轻搔,让穆杰觉得那像一根羽毛在自己心尖上挠。
“我认床啊。”穆杰板着声音,一本正经地作答。
“啊?”李敏不信,她仰头看着穆杰的眼睛揭露他说:“你昨晚睡得挺好的。”
穆杰俯身在她鼻尖轻啄了一下:“那是因为抱着你。”
李敏的脸又红了。她埋头去穆杰的腰间,转移话题道:“你快点儿了。”
“好。”穆杰知道李敏出来的时间已经不短了,应该赶快回去了。“明早想吃什么?”
“小艳会做早饭的。”
“老三样的,你腻不腻啊。换换呗。”穆杰蛊惑李敏。
“粥和饺子。随便什么粥,不要大米粥。”
“好。”穆杰翘起嘴角。粤式的粥品,现成的没有十道也有八道。自己再加点儿创意,半个月不重样也有可能。
收拾好之后,穆杰和李敏拉着手下楼。才出单元口,隐隐飘来的哀乐令李敏不由停住了脚步。穆杰搂着她的肩膀,推她往医院去。
“敏敏,你科里还有工作在等着你呢。”
“嗯。”李敏闷闷地答应一声,又往主任楼那边看一眼,顺着穆杰的力道、迎着西北风往前走。
及至进了住院大楼,李敏先把包裹脑袋的围巾解下来,再把羽绒服的帽子推下去,口罩也摘了说:“要闷死我了。”
穆杰伸手把羽绒服的帽子扣回她脑袋上,说:“再捂一会儿,到电梯里再说,省得晚上再发烧了。”
李敏摇头道:“今晚发烧是避免不了的。我现在就可能在38°了。”
“那你……”穆杰想说李敏该躺在床上休息、不该出来折腾这一圈的。但到嘴边的埋怨话,他又换成:“不走这一趟你也不能安心的,咱们赶紧回值班室吧。”
*
俩人到了12楼值班室,李敏先往11楼的主任办公室打电话,无人接听。她就打去护士办公室。得知张正杰在12楼查房,她想了一下对穆杰说:“张主任在12楼查房,我先去和打声招呼我回来了。”
“你先量个体温好不好?也不差这一会儿的功夫。”穆杰把李敏的羽绒服围巾等收拾好。
“行啊。”李敏拿了体温计就对穆杰说:“我现在最想的就是睡觉。”
“是不是热度上来了?”
“嗯。”
“你先量个体温,我去打壶热水。”
“好。”
穆杰打开水回来,遇上从病室出来的三位主任。打头的梁主任见到穆杰就问:“回来了?小李发烧没有?”
“估计38°以上。她在量体温呢。”
石主任就说:“我今晚在留科里,你让她放心休息。夜里有什么事儿,你到主任办公室去找我。”
“好,谢谢石主任。”外科的这些主任,穆杰前年没见过的也就是这个石主任了。他在太平间那儿,一个照面就把李敏信里描写的人和眼前人对上了。
张正杰听说石主任晚上留科里值班,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也叮嘱穆杰一句:“让小李好好休息吧,她前年也有高烧过。”
梁主任笑笑与穆杰说:“正好你过来了,有你护理咱们大家也不用分心。”
穆杰挨个谢过,提着暖壶回值班室。
石主任等穆杰走了,就对张正杰说:“张主任,我和老梁去李主任家祭拜,一会儿就回来,科里得麻烦你先顶着。”
“行啊。没问题。”张正杰很爽快地应了,“我就在十二楼这儿等你。免得有事儿还得再跑上来。”
那随便你了。
*
“多少度啊?”穆杰把热水袋灌好,问拿着体温计皱眉的李敏。
“38°1 。”李敏略沮丧地把体温计收起来,在记录纸上写□□温。
“我刚才见到梁主任、石主任、张主任了,石主任说自己今晚住科里,说你可以好好睡一觉。”穆杰看李敏穿白大衣,赶紧把刚才的消息告诉她。
“我去把今天的手术记录写了,然后我就没事儿。”李敏怕穆杰不明白,还解释一句:“那个要求术后两个小时内完成的。”
“那你把值班的大衣穿着吧。”
“好。”
李敏到护士办公室查找那几个脑外伤的病历,发现马大夫和邓大夫已经把手术记录写完了。对错先不管,单这态度就让人心生好感。而首次病程,两个实习学生也根据神经外科的病历写了。
李敏当即决定不管对错,要多带这俩学生上几回手术。
夜班护士温暖告诉她:“他们下了手术就过来写了,才走一会儿的。还说要是有什么错误的地方,他们明天来改。几个人都是那意思。”
“嗯嗯。好啊。那个温暖,石主任今天住科里,我回去睡觉了。我刚才打电话去11楼,听说张主任在我们这儿查房,我没劲挨个病房找他销假。你看着他跟他说一声儿。”
温暖这时已经送李敏到门口了,闻言悄悄对她说:“张主任在里间坐着等石主任回来呢。”
李敏点点头,自己进来找东西张正杰肯定听见了,他不想搭理自己,都到这儿了,也没再没往里间去。
回去值班室,李敏笑嘻嘻地把才用冷水洗过的手塞给穆杰握,还跟他说:“今晚可以什么都不管的。我要一觉睡到天亮。”
“好。我也是这么想的。”穆杰紧跟着接了一句。
有一自然有二,俩人再度挤在一张单人床上。
*
李敏想一觉到天亮的想法是挺美的。但她却在凌晨的时候被石主任叫起来。五个脑外伤术后的,其中一个患者的脑压不好控制。对做了一天手术、又一夜未睡的石主任来说,他撑不住了、得去歇歇了。
他为什么不喊张正杰上来?这就不得不说是石主任的小心思了。他信不过张正杰能看好开颅术后的、还有科里那好几个离不开人得看着的重伤患。
李敏赶紧爬起来去检查伤者,发现继续脑出血的可能性不大。那剩下治疗就是对症治疗脱水了。如果脱水无效,脑细胞水肿导致脑疝继续向前发展,那也是……
下好医嘱,再看石主任夜里的那几个临时医嘱,她心里不知怎么就涌起不好的感觉。当今之际,她只能尽人力、尽可能遏制住伤者的脑水肿趋势。还有同时要完成病程记录。她往下翻病历,发现首程和手术记录欠妥当的地方,已经被石主任用红笔勾出来了。
看来石主任也发现这伤者的不妥了。
于是她便拿笔重写了首程和手术记录,把替换下来的首程等收好,按照诊疗要求写了病危通知书给医务处、找伤者家属谈话,间或再处理不断出小情况的那几个重伤患。她不知不觉地忙乎、一直忙到郑大夫等提早到科里上班。
天光已经大亮了。
*
穆杰带着早饭回来时,才更深地感觉到医院里的大夫护士是怎么忙的。才过7点钟,十二楼里人来人往的,入目全是白大褂了。
“你们最近改了上班时间了?7点就要上班吗?”自己前年来时不是这样啊。
“不啊。昨天那爆炸是群体事件,收的伤者多,这期间肯定会要起早贪黑一点儿。忙过去一个月半个月的,也就差不多了。”
穆杰在心里默念一句,那我的假期也差不多了。
早饭没吃完呢,吴冬带着东西敲门了。李敏赶紧给他俩做介绍。
“李敏,你好些没有?我妈妈说你昨天晕倒在手术室了,她在药局忙,回到家都快半夜了,小凤是夜班也不方便过来看你。”
“嗯,我就是发烧,降温了就没什么事儿了。你爸爸没事儿吧?”李敏知道吴主任的心脏不好。
“他吃了药撑着呢。他在急诊那儿看着李主任倒下的,影响挺大的。”
“唉,劝他放宽心吧。盯着他用药了。”
吴冬点头:“你继续吃饭,我回去了。”
“替我谢谢你妈妈啊。”
送走吴冬,李敏就赶紧往嘴里划拉东西吃,然后把饭盒什么的推给穆杰。“我今天中午要是不能回家吃饭,我就给小艳打电话。”
“好。你再量个体温吧。”
李敏想出去干活了,但看穆杰关切的眼睛,还是听话地夹了体温计。她量体温的这一会儿工夫,穆杰倒了洗脸盆、打了壶热水,然后问她:“你这屋里的地怎么拖?”
“是用护士办公室的那个拖把。这时候人多,晚上再拖吧。”
“多少度?”
“38°。没事儿的,明天可能就完全正常了。”
“用不用吃药啊?”
不等李敏作答,陈文强站在敞开的门口喊:“小李。”
“嗳。老师。”李敏朝穆杰点下头,赶紧走了出去。她先把五个脑外伤的情况做了汇报,然后又把那几个偏重的病情汇报一遍。
“老师,icu的那个我还没来得及去看。科里有几个也比较重,石主任看了快一夜。我凌晨接班都在看着科里这几个呢。”
“嗯。”得知科里的情况是这样,陈文强略微放下心来。
石主任迎面走过来。
“陈院长,先交班?”
“交吧啊。”
俩人领先进了护士办公室,李敏转去处置室喊护士长。瞬息之间,所有人就都回到了护士办公室。可交班虽然是提前了,但由于术后的比较多,夜班护士温暖念了快半小时才念完昨天术后的那二三十伤者。
“院长,石主任,你们有什么指示?”护士长昨晚走得晚、今天来得早,一天一夜的功夫,憔悴之色就悄悄爬上她的眼窝做幌子了。
陈文强板着脸说:“昨天爆炸事故的抢救工作,咱们科的医护人员表现得都非常好。今后这半个月也要同志们继续保持。因为术后的护理更重要,是决定伤者能不能走出医院的根本。
再一个我要强调一下,咱们科收的伤者虽然没有骨科多,但是术后的却都是偏重的。该写的医疗文件,今天一定要补齐了。送去icu的,手术记录也不要忘了去补写。”
“是。”李敏带头答应下来。
参差不齐的答应声,也陆续想起来。
陈文强抬头看电子钟,然后示意石主任说话。
石主任轻咳了一声说:“咱们科的护理任务比较重,护士长尽快去护理部要人。三个监护室两班倒,起码要预备三组人。”
“嗯,我一会儿就找廖主任要人。”然后吕青有强调一遍与陈文强差不多内容的话。
陈文强见他和护士长都没别的要讲了,就对石主任说:“老石,科里的事情都交给你主持,我去icu那边看看。”
“好。”石主任挂着黑眼圈,虽然疲惫,但还是干脆地应了下来。即便陈院长的人在科里,他想的也还是全盘的事儿。
护士长吕青又说:“陈院长你没事儿了?那我再说一句啊。李主任昨天出了意外,今天中午咱们科的护士除了中午班值班的,都过去一趟。你们男的就今晚抽时间去吧。小姜,你帮我收下钱。小翟,你来登记。中午我带过去。”
陈文强听不得这些,一摆手说:“散会。” 便出去了。
陈文强的态度让吕青觉得不好受,她明白陈文强的难受,可是他再难受,自己在护士长的位置上,这份“管家婆”的工作还得干周全了,该张罗的事情还就得挑人多的时候说。不然总不能因为要顾及陈文强的感受,就要私底下一个人一个人去收份子钱吧。
那得平白多费多少工夫啊!
万一拉下了哪个的,这白事又不像红事还可以后补的。
石主任见她讪讪的模样就劝说:“陈院长不是对咱们大家有什么不满意,他是为老李的事儿伤心。昨晚躲在手术室的淋浴间哭了好久呢。”
吕青点头接受了石主任的劝告,抓起电话往护理部打。
“廖主任,我是吕青,我们科护士人手不足。嗯嗯,是的,缺,九个。好,好,谢谢你。”撂下电话,吕青就对石主任说:“廖主任那边上午就能把临时支援的人派过来。”
“那就好。”
温暖抹着眼泪,率先把准备好的钱给了小姜。护士们立即把那张大办公桌围得水泄不通,大家开始把钱递给小姜。小姜收一份钱念一个人名,小翟就记个人名。
小翟昨天上了白班、然后又在监护室干了一夜,早晨为抽血的事儿,还跟家属怼了一仗。她的火气还没消。一见温暖那抹眼泪的模样,就觉得憋着的那股气,令她控制不住自己要去斥责温暖。
“你哭什么?李主任当初让你嫑结婚你不听。你非要结。你往后再结婚时,念着他说你的那些话,就够你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了。”
温暖被小翟的戳心之语说得脸上挂不住, “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小姜就说小翟:“你说温暖做什么?你俩是同学,她自小没爸,她的心思你又不是不懂。”
“我还说错她了么?”小翟不服:“她自己不长心,我们劝她她不当回事儿,李主任劝她也不听,不然她用吃那么大的苦头?现在想起来李主任的好来了。你早干嘛去了?早听话好不好。”
护士长吕青就喊她:“小翟,你是不是处置班?你赶紧核对医嘱去。让小吴接替你记名字。”
“我都上了24小时了。再上处置班我怕自己摔了输液瓶。”
“那你赶紧回去休息。下午早点儿过来帮忙。。”
石主任也喝止她说:“小翟,还嫌不够乱么?”然后又转头说温暖:“温暖,你哭有什么用!世上没有后悔药,以后遇事你问问梁主任。走啦,我们查房去。”
离开闹哄哄的护士办公室,李敏悄悄问石主任:“石主任,你看我给多少好?”
石主任犹豫了一下说:“你等我问问梁主任,反正护士长中午才过去的。这个吕青,怎么能这个时候先干这个。那么多的正事儿还没做呢。”
李敏低声劝石主任说:“不到7点她们就都来上班了,大概是把事情都做完了吧。护士长不是那种没轻重的人。”
石主任见李敏这么说,脸色微霁。
今天不是大查房的日子,但石主任觉得不彻底地查一次,怕是白天科里不能太平。他看看跟着自己的李敏、小郑、覃璋、杨宇、再就是两个实习生。饶是他已经想过按照胸外科的收治患者数量、明年有可能单独立科的,可只看身后的这几个年轻人,想到立科后要面对的问题,他觉得忐忑不安了。
明年不可能分科!除非胸外科再引进一两位高年资的主治医。不然在未来的三五年里,都得与神经外科捆绑在一起。
这样的认知和睡眠不足,让他少了点儿精神头。他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句:等这次的事故应对完了,自己可能要被扒层皮。
进了监护室,李敏汇报伤者凌晨后的情况。然后她见到了读书以来最特别的一次查房——石主任根据他自己掌握的伤者病情,不考问李敏等任何人,而是他仔细给跟着的小大夫讲每个伤者要注意什么、出现特殊情况该怎么处理。
等陈文强回来时,就剩以前的住院患者没有查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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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锁文了一小段,改完是这样的。差别不大
旦夕10
石主任见陈文强回来, 立即就把自己的安排告知他:“我带他们把昨天术后的都查了一遍, 一般的术后突发情况, 他们都知道该怎么处理。我要在主任办公室补会儿觉。”
“行。那你现在就去睡吧。我在科里守着了。”
“院里那边你不你过去看看?”
“我和老舒商量好了老李的后事安排,若是有什么变化, 他会给我电话。小李, 你也回值班室去歇着。我在科里, 你俩都去歇着吧。”
石主任一想陈文强的这样安排也挺好的。
“那好, 我就先回去眯会儿了。你要有事儿就尽管去忙。你们几个叫不准就喊我。”这个几个是包含李敏在内的。
李敏赶紧答应了。等石主任进了主任办公室门以后,李敏对陈文强说:“老师,那我就去歇会儿了。若你要去院办开会就去吧, 我不离开科里的。”李敏从凌晨忙到现在, 也真的是有点儿腿软了。
“嗯,我知道。去歇着吧。”
陈文强带着郑大夫等人进了大夫办公室, 等几个年轻大夫和四个实习学生开始写病历,他开始检查马大夫和邓大夫的手术记录。他看完一遍, 把李敏重写的那份挑出来, 又检查了一遍。然后他把病历给了俩实习学生, 让他们写主任查房记录。
他自己去给骨科向主任打电话。
“喂,老向, 我是陈文强。你昨天推荐给我的那俩大夫,马大夫和邓大夫,你今天用人不?”
“你要用啊?我这就打发他们过去。”
“好啊。谢谢你啊。”
马大夫和邓大夫很快过来了。陈文强把他俩写的手术记录和李敏写的放在一起。“你俩先看看, 有什么问题问我。”
对马大夫和邓大夫来说, 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俩人立即仔细看起昨晚写的手术记录, 然后再比较李敏写的那份,高下不用人说,自己也明白了。马大夫拿着自己写的那份术后记录和ct报告找陈文强。
“陈院长,我这是照着ct报告给的结果写的。”
“ct片子看了吗?”
“看了,看不明白。”马大夫承认自己的不足。“脑ct的片子我看不大懂。”
邓大夫闻言也凑了过来说:“陈院长有空儿给我们讲讲脑ct呗。”
“行啊,你们去个人,把那几份ct片子都拿来。”
片子拿来了,不等陈文强开讲,梁主任遛达过来了。
“老陈,你没去参加院务会?”
“昨晚我和那谁商量过了。就是你说的那些。他都应了下来。他应了我、就不用我操心了。再说老石和小李昨晚都累够呛,我让他俩去歇着了,我在这儿顶一会儿。”
“那怎么能行呢?举手表决你在场也多一票的。你赶紧去,你不去不行。我在这儿给你顶着了。”
陈文强立即站起来说:“那行,那我就过去了。这几个片子,你给他们讲讲吧。”
“好。”
“潘志没事儿吧?”
“没事儿。我们科就收了那几个伤者,一人一个都不够分的呢。你赶紧走。别等你过去了,人家都商量完了。”
陈文强歪歪嘴角说:“不是昨晚我提议的那样,重新开会呗。”
“何必麻烦!快去快去,只有你在场,我才能放心的。”梁主任撵鸭子一样把陈文强赶走了。他自己拿起那几张片子,给留在办公室的几个年轻大夫讲起来。
*
陈文强匆匆赶到院办,却发现院务会早已经散会了。
怎么这么快就散会了呢?
小马见他立在小会议室的门口,有些像是一时没醒过味的模样,就提醒着问他道:“陈院长,你要看会议记录吗?我正准备把会议记录打出来的。”
“好。”
陈文强跟着小马进了院办。偌大的院长办公室里只有小马一人在。陈文强一目十行地看完会议记录,然后对小马说:“你先不用打了,我拿去问问舒院长。”
然后他不等小马表态,就拿走会议记录,三步两步地走到舒院长的办公室门前,气势汹汹也不敲门地推开办公室的门。
正在打电话的舒院长伸手示意他先坐下。
陈文强见他在打电话,就放轻带上门的动作、坐去沙发那边。就听舒院长在说:“是,基本情况就是这样的。是的。是的。我们省院的领导班子开会讨论,想为李主任申请烈士称号,然后将骨灰安放到烈士陵园。
我们主要是考虑他在这次突发事件中,在急诊的接诊、分诊、调派医疗小组等事情上,承担了极为重要的工作。对,对。是的,那个位置必须得是医疗经验极为丰富的人才能够承担得了的。
能担得起这样工作的人,我们省院也没有几个。像他这样为救治伤者死在工作岗位上,我们认为和在这次救灾中牺牲的武警战士都属于同样的性质。
是的,你说的对。再一个就是为了激励全院的医护人员,使他们能继续和更好地发扬救死扶伤的革命人道主义精神。”
……
“好。那我们等上级的答复。”
陈文强这一会儿的功夫已经听明白,舒文臣这是在向上级汇报工作、为老李争取死后哀荣呢。他坐下来之后,在舒院长这不长的通话时间内也冷静下来了。等舒院长放下电话,他说道:“老舒,我才看了上午院务会的会议记录,”
舒院长立即将食指竖在唇间,陈文强马上闭嘴了。他意识到自己的说话声音有点儿大了。
“喝点水慢慢说。”舒院长站起来给陈文强倒了一杯热水。
陈文强放下会议记录,端起水杯,热气一下子让他眼睛湿润了。
“小舒,”陈文强隐隐带了一丝哽咽。“我明白你为老李争身后哀荣的想法。但是我更愿意顾着活着的李嫂子。”
舒文臣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捂脸叹道:“咱们不用顾及她了……”
他语气里的沉重让陈文强顿觉不好,他捧着热水杯站起来,失态地干嘎巴嘴却说不出话来。
“我早上在天快亮时去祭拜老李,与李家的大小子谈了一阵子。他告诉我昨晚你回家以后,他和老二上楼跟他妈妈把你的意思说了,他妈妈说所有的事儿都以你的意思为准。”
“然后呢?”陈文强追问。
“然后我想还是上楼去看看李嫂子为好。”舒文臣一脸的沉痛不含一丝做假的成份。“老李的老丫头怎么也敲不开她妈妈的房门。还是我踹开的屋门。李嫂子她,她已经……”
陈文强手里的水杯掉到地上了,热水和碎玻璃四溅,他都没注意到这些,只呐呐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李嫂子留的遗书日期是昨天。说几个孩子以后都交给你照顾。她遗书里有说36年前结婚时约定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她是赴约去了。”
……
舒院长走过来,把失神的陈文强按到沙发那儿坐下,自己把碎杯子打扫干净。然后他坐到陈文强的侧面说:“小强,你记不记得我们才到省院工作的时候,老李他们夫妻是省院最恩爱的一对?”
陈文强点头。“记得。那时候老李是外科的一把刀。谢逊现在还够不上他那时候呢。李嫂子是骨科,不,是省院最漂亮的护士。他们俩每次去舞会,我都拉着小尹看他俩表演。”
“还有我们都听说过,他们结婚之后好些年都没孩子。老李为护着李嫂子,直接对问他们孩子事儿的那些人说自己不行,承受了来自家里和周围同志的很大压力。后来李嫂子三两年生一个,连生了三个儿子,才洗脱俩人被人怀疑的眼光。”
“怪老大小时候长的不像老李。”陈文强脱口而出。他和舒文臣到省院的时候,老李已经有俩儿子了。
“可老大长大了,简直是老李的翻版。”
“嗯。那倒也是的。不光长得像,老大手巧,脑子够用,也像足了他们两口子。我看他把他那早餐组带得不错。”
“老大是做得很好。李家的老二、老三我还没看出来,但是这个老大,做哪一行也必是佼佼者的。”舒文臣见陈文强肯说话,就顺着他慢慢聊天,把他的思绪带开。“那时候,我们没少去老李家吃饭。我们还是跟着老李学会的做饭做菜。”
陈文强点头。回忆了一会儿刚参加工作时的事情,舒院长见陈文强情绪尚可,他便转回到早晨的事情来。
“李嫂子这一去,最伤心的就是他家那老丫头了。那孩子哭得不像样子。后悔昨晚她妈妈要自己睡的时候,她没坚持要陪着母亲……我让小尹今天在李家陪着那孩子了。”
陈文强木木地点头。
“李嫂子这么做,唉!”舒文臣叹息一声。说是把孩子都交给了陈文强……“所以,今天的院务会就是这样的结果了。”
“嗯,我明白了。”陈文强拭掉眼角的泪珠,转而怅然道:“他俩做了同命鸳鸯了,怎么就不想想老三和老丫头呢?”
他的眼泪擦掉了,心里的痛,却越来越重了。
“怎么就不想想我们呢?想想我们活着的这些人有多难受……”
舒院长没管陈文强这些情绪,继续对他说李嫂子的遗书。
“李嫂子遗言要把俩人一起活化。要生同衾死同穴。我已经派章主任去与火葬场那边联系了。看看那边给不给办。尽量满足她的意愿吧。”
“他行吗?要是秦国庆在还差不多。”陈文强一贯地看不上院办主任。那家伙就会照本宣科,脱离了条条框框,他就不会办事儿的。
“我跟他说了,不行就赶紧打电话回来。你外科那边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早会后去icu看了,目前还算平稳。骨科有老向和老王在,不用我操心。老梁安排好普外的事儿,过去替我我才得空上来了。”
“小李没事儿了吧?”
“应该没什么大事儿。昨晚老石和她换着看科里那几个重患,都累得够呛。我让他俩去休息,俩人都在值班室睡觉呢。”
舒院长点点头,有梁主任去看着,不虞那些伤者有什么意外的事情、不能得到及时处理的。
眼看着时间已经快中午了,舒院长就说:“中午唐书记会在灵棚那儿主持,你去科里换下衣服,我在东门等你。”
“好。”
*
陈文强回到科里,把李嫂子的事儿同梁主任说了。梁主任目瞪口呆。
“你先在这儿替我看着,老舒在东门等我,我回来换你去了。”
“嗯。”
梁主任等陈文强走了,把手里没讲完的那两张片子扔下说:“我没心情讲了,你们写病历吧。”
陈文强敲开主任办公室的门,一边换衣服一边把李嫂子的事儿说给石主任。
“老石,我这先过去一趟。老梁过来科里看着呢。你接着睡。”
石主任哪里还能再睡得着啊。
他立即换衣服说:“我跟你一起过去看看。”
陈文强倒不好说自己与舒院长约了在东门见,便说:“那我喊上小李一起,反正也快午休了。”
“好。”石主任脱下白大衣,想起来自己和李敏还没交钱给护士长,便对陈文强说:“你先走,我喊小李,也不用你再等着的。”
这安排正中陈文强的下怀,他点点头便先离开了。
石主任去敲值班室的门。
“小李,我是老石。”
李敏赶紧起来,披着值班大衣来开门。等她知道李主任的老伴儿殉情,感觉自己像被雷劈了一样。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这样的事儿?
“我去问下梁主任该怎么给份子钱,然后咱倆趁着梁主任在赶紧过去走一趟。”
“好。”
等李敏收拾好去护士办公室,吕青正与梁主任和石主任说话呢。
“这事儿闹得,这让他家老小子和老闺女多伤心啊。那个杨宇和你们一起去吗?”
石主任想了想说:“这眼看着下班了,老梁,我和护士长带他们几个一起过去,你再辛苦一会儿?”
“行。你先去吧。”
李敏按着石主任和梁主任商量好的份子钱给吕青。吕青记账以后,把钱又点数了一遍,小郑他们几个也换好了衣服。等他们这一行人来到了灵棚的时候,只有李家的老二在。黑色的桌布上并列着李主任老两口的照片。
李敏随着大家行礼、上香。等回到家了,她仍然没有从李主任老伴儿殉情之事中缓过神来。
*
“怎么了?敏敏。上午发生什么事儿了?”穆杰看李敏魂不守舍的样子,很担心地把人搂到怀里问。
“李主任老伴儿昨夜殉情自杀了。我才从灵棚那边回来。”
穆杰也被震到了。
“为什么?”
“遗书说他们36年前有约。”
“这样啊。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啊。”穆杰喟叹。
“是啊,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带殉情的。石主任还说呢,他家老三和老四还没结婚,她怎么就舍得扔下他俩。”李敏是不赞成她的殉情之举的。
“或许她是觉得老三和老四都工作了的缘故?”因为前年陈文强要用李敏名下的那个名额,穆杰有所耳闻李主任的家事。
“也或许是俩人情到深处,上穷碧落下黄泉都不愿分开吧。我听说李主任坐牢那几年,他老伴儿带着四个孩子吃了不少苦头。不少人劝她把孩子给李主任父母送去,劝她改嫁的。”李敏以前听罗大姐叨咕过李主任的旧事。
“她说什么也不肯。听说他家老大那时候才9岁,最小的女儿出生没多久。唉。”李敏的情绪很低落。
“穆杰,我觉得她光想到了36年前与李主任有约,没想到她自己身上还有未尽的责任。那个李嫣然在手术室当护士,她和我们科的杨宇,就是杨大夫儿子在搞对象,石主任做的介绍人。”
“杨大夫的儿子有那么大了?我看他也就四十出头啊。”穆杰这还是把自己印象里的杨大夫往大了说。
“是啊。他下乡就结婚了。他女儿现在手术室实习,今年就卫校毕业了。”
“这样啊。哎,敏敏,咱们吃饭吧,这都12点半了。你一会儿得回去上班,我炖了黄花鱼,还闷了锅巴。你要不要尝尝,那锅巴和农村大灶弄出来的差不多。”
李敏被穆杰说的锅巴勾起了兴趣,但她还记得对门的孕妇呢。
“给严虹送了吗?”
“送了。你再晚点儿回来,我就都装饭盒里,送午饭去医院了。”
“潘志没事儿了吧?”
“小艳说他早晨照样去上班了,应该没事儿。”穆杰不觉得潘志脑袋上的那个包能算上什么。也就是后方没见过“世面”罢了,那也能叫伤么?!
穆杰做的饭菜还是很香的。他没用电饭锅做饭,而是用李敏准备用来煎东西的煎锅煮大米饭,做了一层金黄的锅巴出来。李敏咬着手里的锅巴、吃着碗里穆杰夹给她的黄花鱼的蒜瓣肉,眯着眼睛惬意地享受着。
“再多吃点儿。”穆杰又给李敏夹了一块鱼。“吃鱼不胖人的。”
“嗯。”李敏又吃了几筷子鱼。“不能再吃了。穆杰,你下次不要做这么好吃。”
“?”穆杰疑惑,满脸的问号。
“我会吃胖的。”李敏果断地离开饭桌。“你自己吃吧。哎,我说那锅巴硬,你慢点吃啊。”
“锅巴我都给你留饭盒里了。我吃米饭。”
穆杰整那锅巴全是用来哄李敏玩的。本来是准备让她在午饭后再吃锅巴。可是看她为李主任老伴儿殉情之事儿忧伤,就先捧出来了饭后的零食转移她的注意力。
李敏在屋里转圈,扒拉着床帘下的小元宝说:“穆杰,我可能短时间内都没法请假的。”
“我理解。一天半天的假期呢?”穆杰满怀期冀地问。
“那个可以。不过至少也要下周,等科里的重患都平稳以后的。”李敏明白穆杰的意思。
“行啊。那就下周请一天假,咱们去登记。”
李敏回头斜睨了穆杰一眼,突然嗔怪他道:“你这样一边吃饭一边说登记的事儿,太没有诚意了。”
穆杰放下筷子走到窗前,他微微低头捉住李敏的双手,突然单膝跪地说道:“尊敬的李敏女士,我穆杰,教师之子,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军**师第三团副团长,发自内心地热爱你,请求你嫁给我。我会一辈子对你好,哪怕献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李敏红脸,双手使力拉穆杰。“你这是干什么呀?起来!”
“求婚啊!你还没答应我呢。”穆杰咧开嘴笑,露出令人羡慕的一口白牙,跪在那儿不肯起来。他两眼炯炯有神地锁住李敏,等李敏给自己一个肯定的回答。
李敏想想,低头俯视穆杰,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的双眼问:“一辈子只对我一个人好?”
“是。”
“我答应你。”李敏一字一顿。
穆杰顺着李敏的手劲儿站起来,盯着她的眼睛说:“敏敏,我会说到做到。但是我说如果,如果,如果我有什么意外,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坚决不能学李主任老伴儿。”
李敏不满地甩他的手:“不许说什么如果。哪那么多的意外。你上回不是在信里说,以后的战争将更多的是依靠高科技的较量,是在高科技指引下的精确打击。不再是小米加□□的人海战术,是要打现代化的战争。你要重回学校,你……”
穆杰再度抓紧李敏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说:“前天出来前,我委托政委帮我把报告递上去了。或许很快能得到批复吧。成,我回学校读书;不成,我在金州继续驻军。暂时都是没有危险的。”
“那还会有什么意外!你赶紧过来吃饭,一会儿饭菜都凉了。”李敏拉着穆杰往饭桌那儿走。“穆杰,我跟你说,衣柜里有一块藏蓝色的纯毛料子,是去年十一那时买的,预备给你做西服的。但我不知道裁缝铺现在有没有开门。那家手工非常好,冷小凤和吴冬的礼服都是在那儿做的。”
穆杰跟着李敏回到饭桌那儿,抓起筷子继续吃饭。前年李敏给他买的那身休闲装,他自己明白穿起来有多帅气。现在敏敏又要给自己做西装……看多了男人穿上西装立马抬升不少气势的他,忍不住开始憧憬起来。
“穆杰,你吃完饭睡会儿午觉吧。那两个书柜的书,你随便看,记得看完要放回原来的位置。我得回去上班了。”
李敏说要上班,又走去卫生间漱口。等她出来,穆杰已经把饭桌都收拾好了。
“敏敏你等等,我跟你一起去医院。”穆杰走去洗手间漱口。这是李敏在刘娜这个口腔科大夫的影响下建立的生活习惯,穆杰自然在知道以后把这个变成了自己的习惯。
“你在家休息吧。中午要是没事儿,我可以在值班室睡一觉的。”李敏往脖子上挂围巾,又拿起羽绒服。
“我搂着你睡不是更好?我比热水袋管用的。那热水袋开始烫,后来凉,只能热乎巴掌大小的地方,而我是恒温,保证可以让你全身上下都热乎到。”穆杰见李敏态度坚决,无所不用其极,连热水袋的不好都被他提出了好几条。
“你?你不许去。”李敏羞恼。大白天的成什么样子。别说是未婚夫妻,就是已婚夫妻在值班室钻一个被子里,那也不行啊。
“你看你急什么啊。”穆杰摸了一下李敏的额头,又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后脖根子。“你还发烧呢,那凉被窝你可怎么睡!还是我先给你焐热了吧。”
李敏伸手在他手背上开扭,没等她使力,穆杰就叫:“别别,别扭手背,我这手伸出去带幌子了,还不让人笑话你呀。身上,身上随便扭。”
旦夕11
李主任老伴儿的殉情之举,宛如在滚烫的油锅里倒进了一碗凉水, 令这两天因为抢救工作、精神紧张到极点的部分医护人员们失态了。
各科室间议论最多的就是这件事儿。从相互间询问的“真的吗?”到“她也真舍得孩子”的惋惜之语。
反正都是各种各样的不理解。
就在大家的议论纷纷中, 到了午休的时间了, 轮到女人们去祭拜了。
中午时分,在李主任夫妻俩的灵棚里,一阵阵的哭声里夹杂着唐书记和廖主任的安慰话。她俩也搞不清楚, 怎么这些人与李主任夫妻的感情有这么深?倒是罗大姐说了那么一句话,解了众多人的迷惑。
“不用劝, 你们看看哭的那些人, 哪个是没求过李主任办事儿的。”
罗大姐年前过了五十周岁的生日, 光荣地退休回家了。此前在吕青、王静这俩护士长的努力下,她儿子与上批来省院实习的一个女生建立了恋爱关系, 陈文强答应了罗大姐, 今年会跟医学院打招呼,把这个女生要到省院来。
所以罗大姐是百无牵挂、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她就等着准儿媳妇毕业了, 秋天给儿子办婚礼、然后抱孙子了。
李主任的死讯, 令她在吃惊、讶异之余, 还是跟被发配去供应室工作的小方约好,一起去祭拜他们两口子。但出了灵棚,她就很不开心地对小方说:“去年李主任俩儿子结婚, 我就随了双份。还想着等今年能收回来呢……”
小方自从被调去供应室工作, 心里头就揣着对陈文强十二万分的怨恨。这回更是在心里念叨了不止一回死的怎么不是他?因为上次输液那件事儿涉及了4个人, 那三个大夫都好好地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 只有自己被调离了。
但是她在单位不敢怒也不敢言, 在她丈夫的劝说下,只在供应室埋头认真工作,默默地帮着马主任干活。把供应室马主任顾及不到的地方、把供应室应该做到的无菌工作,查缺补漏地做好。
功夫不负有心人。
冷眼观察她几个月的马主任,向护理部廖主任汇报了她的工作表现。所以,这次她被廖主任抽调去胸外科帮忙。虽然只是上处置班帮忙半个月,她也觉得倍感欣慰,觉得自己努力争取,应该可以再回到外科病房的。
对于罗大姐这样算往来账的嗟叹,吓得她脸色大变,立即拉着罗大姐赶紧走。被人听到了、传到陈文强的耳朵里,绝不会有自己什么好的。
离开人群了,小方才劝说她道:“罗大姐,你留神点儿。刚才那是什么地方啊?你现在嘟囔这个,要是陈文强不把你准儿媳妇要省院来,你亏的是多少钱?!”
罗大姐卡巴卡巴眼睛说:“哎呀小方,我老糊涂了。我这些天光顾着伺候女儿月子了。唉,人就是不能在家呆着、围着锅台转,这一回家脑子就跟不上了。”
小方吐口长气说:“我回家了,我闺女放寒假还自己在家呢。这中午饭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好好吃的。其实罗大姐,不管怎么说,你女儿嫁人你是先收过一份了。我去年也是随了两份出去的,我是没可能收回来任何的。”
罗大姐随口安慰了小方几句,答应她有机会就跟陈文强给她说情,才要踏着积雪往家去,就看着前面不远处的李敏了。
“李大夫。李敏——”罗大姐开口招呼李敏。
“嗳,是罗大姐和方姐啊。”李敏停下来与俩人打招呼:“去李主任那边了?”
“是啊。怎么没见到你呢?”
罗大姐外貌变化太大了,但这喜欢挑剔人,可没什么改变。
“我昨晚去了太平房看李主任,然后昨晚还跟着陈院长一起在灵棚给李主任磕头了。今天午前跟石主任、吕姐一起去过,又祭拜了他老伴儿。”李敏知道不跟她俩把事情说明白了,回头就能传出来自己没去李主任灵前祭拜的闲话。
“噢——那也是的,老李没少拉拔你,你给他磕头也是应该的。”
李敏咧咧嘴,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应该?自己都磕过头了。“罗大姐,方姐,那个科里的重患比较多,我要赶回去值班,你有空去科里坐啊。”李敏转身想继续往医院走。
“李大夫,听说你对象回来了?”
“是啊。”
“你什么时候结婚啊?”
“下周。要不是昨天有那个爆炸的事故抢救,昨天就去登记了。”
“那先恭喜你了。到时候别忘了请我们喝喜酒啊。”
“好好。”李敏笑笑匆匆走掉了。
*
李敏回到科室,换了衣服去护士办公室,见陈文强正在那里下医嘱呢。梁主任也还在,正百无聊赖地搓着一根过滤嘴的香烟。白色的烟纸皱皱巴巴的,已经看不出来原色了,烟丝都要被他搓出来了。
“梁主任。你吃了没?”李敏先与梁主任打招呼,又与抬头看自己的陈文强点点头。
“吃过了。我听说穆杰做菜不错啊。”
“是啊。非常好。改天让他给你做一桌啊。”
“那可好。可以先点菜吗?”梁主任虽然少了平时那笑眯眯的模样,但脸色还好。
“不会就让他先去四海酒家学学?”李敏笑着与梁主任扯闲篇。
陈文强把医嘱本给了值班的小吴,小吴看了以后拿着本子出去了。屋子里就剩了他们仨,陈文强轻咳一声问李敏:“小李,你什么时候去登记?”
“等科里能走开的吧。我想登记前回家一趟,要是耽误事儿就不好了。”
“那个,原来吧,我还想着你结婚的时候热闹热闹。但是有老李这事儿,不管怎么说,短时间内你都不适合在省院摆酒了。”陈文强实话直说。
李敏点点头:“我理解。我刚才来的路上见到了罗大姐和方姐,就是去供应室的小方。罗大姐也问我这事儿。我想还是不摆的好。要是有时间呢,我下个月就回家待几天。没时间就等7月份,院里没有实习生的时候,去穆杰的军营请请他的战友了。”
“老陈,还是咱们小李懂事儿。”梁主任悠悠地接了一句。然后说:“你回家去摆酒的主意不错。不过那估计得要下个月了。”
李敏笑笑。
“那你就下周回家一趟。”陈文强准了李敏的假。
小吴干完活回来,见他们在说这事儿,就插话道:“李大夫,你们得先去照相。准备好单人照片和二寸的双人合影。你到照相馆告诉他们是为结婚准备的照片,他们知道的。然后拿了照片回来医院体检。再拿单位介绍信、贴了照片的体检单,婚姻办事处才给登记的。
照片不加急就得三天时间。下周一抽血,也周三才能拿到体检单。你怎么也要下周去登记了。”
李敏赶紧谢过小吴:“你不说我下周就要白跑一趟了。”
“还有,你是不是户口还在咱们单位啊?”
“是啊。去年搬家后,想过要取出来当户主的。后来一直没得空,也就没管了。”
“你去后勤那边把户口要出来。趁着你家穆杰在家,让他把立户这些事儿都办好了。反正他休探亲假,闲在家里也是闲着的。”
“好,听你的。”
“还有你家那些活,你最近别让严大夫家的小保姆帮着做。你要让你家穆杰干。你这时候不培养他干家务活的习惯,以后他就得当甩手掌柜、当大爷了。”
李敏心说穆杰所有的活干得都挺好的。
……
“你得认真地写一张纸,列明家里都有什么活。比如:那抽油烟机,一周一擦,干不干净也得擦。不然你就等着他以后说‘我看着还干净啊,不用擦啊。’
那地板每天擦一次就每天得擦。窗玻璃吧,现在不能开窗,但是里面也得半个月就擦一次。
一个是搞卫生,一个是做菜,反正这两件事绝对不能含糊。
至于洗衣服嘛,有洗衣机。你得教会他用洗衣袋,不然领口啊、松紧带啊,没多久就在洗衣机里甩坏了。”
小吴说的事情比较多,李敏干脆掏出便签本来记。见李敏虚心学习,小吴自然是越说越来瘾。陈文强和梁主任看着小吴兴趣盎然地向李敏传授“驭夫术”,俩人一时忘却了李主任之死带来的后续要调整的很多工作。
直到呼叫铃声响起,才打断了小吴的“教学”工作。
*
等小吴去病室看患者为什么按呼救铃,梁主任笑道:“怪不得人家都说咱们外科的护士厉害啊。”
陈文强撇嘴说:“这些事儿还用人教、还要人督促啊。以前女人在家不出去工作,自然要做家务了。现在女人也和男人一样出门上班,男人体力好就该多干点家务活。再说咱们外科护士的工作也比别的工作累啊。”
“你说的是。当初老李就这么教导我们的。”梁主任手里的那根烟终于被他揉捏断了,烟丝洒落得桌面、地板上全是。
一提李主任,频频点头的李敏就见陈文强的脸色马上就变了。梁主任说过话之后,也注意到陈文强的脸色不好,就继续说道:“你也不用忌讳提老李,我们活着能提起他,他就是还活着的。等一旦再没人提起他了,他那才是真的死了呢。”
陈文强接受梁主任的提点和劝告,收敛起悲哀的脸色。开始与梁主任商量正事。“那个老梁,胸外科才挂牌没多久,这么些伤者一起涌进来,我想把潘志调到胸外科这面来加强胸外的力量。你看看怎么样?”
梁主任就说:“我是没什么问题,谢逊再有几个月就回来了。要不等老石、老向到了一起商量,看看老石是什么意见?”
陈文强看看电子钟说:“他和老向差不多也该到了。咱们去主任办公室了。”
*
石主任中午没有在家休息多久,就按照陈文强的要求提前回到科里。李主任这一去,外科首先就要调整值班小组。然后他还想问问陈文强,明天送李主任夫妻是怎么安排的。
及至到了科里,见陈文强提起要把潘志转到胸外科的事儿来,他想起王大志对自己委婉的请求,就对陈文强说:“潘志或者是王大夫都行。”
陈文强却犹豫了一下说:“胸外科这么多术后的,现有的力量太薄弱了。那王大志在急诊,也不好马上召回病房来。再一个我考虑他进修过腔镜,在外科临床大夫里,他是唯一的一份,我觉得他还是归去普外那边比较好。”
“潘志毕业的时间虽然短,但他出身医大,书本知识要比王大夫好很多。对加强你胸外的技术实力有帮助。再说他前年也晋了主治医,尽管是普外专业的,但普外转普胸也是常有的事儿。至于他以后要不要定心胸,等过了这段时间,你看看他是不是能干得了胸外再说了。”
陈文强这番话既考虑了胸外科的现状,也考虑到了王大志的技术特点。
“老梁,你觉得怎么样?把潘志调给老石,等月底王大志急诊轮转结束,他就去你们普外。这两三周你可能要辛苦一点儿,等谢逊回来也就好了。”
梁主任点头应允:“没问题。普外这次没收几个伤者,先解决老石这边人手不足的事儿。免得你们这面不是白天缺人、就是晚上连轴转的。任谁也不是铁打的,都熬不住的。”
他觉得拿王大夫换潘志,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反正普外除了那俩工农兵大学生,全是正经本科院校毕业的,不差潘志一个。
陈文强见梁主任同意放人,就转头去看石主任。
“老石,你的意思呢?”
听完陈文强的解释,石主任叹服他这样的考量。凭心而言,石主任还是愿意潘志过来胸外科这面。不论是医学基础还是为人处事、甚至年龄梯度等,潘志显然都比王大夫要合适很多。自己只需要告诉王大夫,陈文强有把他归到普外的想法就足够、足够了。
梁主任就问他:“那值班呢?得怎么调整?”
陈文强看看手表说:“小李,你催下向主任,怎么还不到?”
李敏就往向主任家里打电话,家里说他早出来了。再打去科里,科里说他去胸外科了。陈文强听了这样的结果,脸上的不耐烦就收起来。
“我的意思是:老李那组原来定的今年不休年假和探亲假什么的。现在就让和他一组的年轻人休假了,等月底回来转急诊去。去年9月去急诊的那几个,回病房要调换一下科室,原来在普外的去骨科,骨科的去普外。现在的六组值班、一组休假,就先维持几个月,等谢逊进修回来就还是七组值班、一组休假。”
李敏把这些安排都记录下来。然后捧给陈文强检查。
向主任来的也不算慢,他进门就跟陈文强解释:“陈院长,不好意思迟到啦。那个我在科里才要过来,遇上点儿小事,值班大夫拿不准,我就只能看完患者才过来。”
陈文强点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解释。他吩咐李敏说:“小李,把刚才的记录给向主任看看。”
调潘志到胸外与向主任无关;让王大志进普外也与他无关;年轻小大夫的轮转,对他影响也不大。等他把值班小组和休假的安排看完了,陈文强的安排也都是公事公办的,他自然没有反对意见。
“那么3月1号,顾大夫和宋大夫去急诊。王大志去普外。他们的值班编组,等3月1号的时候统一调整。潘志过来胸外科,暂时还算你们普外值班的人头数。”
这是最省劲的工作安排了。三个外科主任都没有反对意见。
最后陈文强说:“我看马大夫和邓大夫有一定的脑外科基础,这几天攒下的开颅术后的伤者也比较多,我不能一直在科里守着,我准备把他俩留这边给小李帮忙。差不多也要到月底吧。你看怎么样,老向?”
“行啊。”骨科人手充足,向主任不在乎两个进修大夫的。
陈文强想想又说:“老向,你得空问问他俩,九月份愿意不愿意留下来再进修一年神经外科。”
“什么?你老陈要收进修大夫了?你还问他俩愿意不愿意?我跟你说,你要收进修大夫的消息散出去,咱们省院医务科的门槛得被踩平了。”
陈文强略谦虚地笑笑说:“神经外科的手术量有限,若招了人不能提供足够的锻炼机会,耽误人家就不好了。”
*
石主任见李敏把后来的这些记录给陈文强看过、签字了,就问他:“明天怎么安排?”
向主任就说:“我和老王都想去。想去送老李最后一程。一起工作了半辈子的。”
“不然就让卞主任和许主任看家?咱们几个去了就回来,不吃回灵饭了?”石主任他自己是非常想去的。
虽然他过来省院工作不足一年,但与老李在胸外科一起工作,他早认识到老李那终日板着的面孔下,是一腔热血的、以事业为重的、以患者为优先考虑的质朴真诚心肠。
“那也行。”陈文强略考虑就应了石主任的提议。“你们把各自科里的事情安排好。我明天要致悼词、主持回灵饭,肯定回来得晚。老梁,你回去安排一下,看能不能让潘志下午就过来,他也好跟着老石熟悉一下患者。”
“行。我这就回去安排。”梁主任站起来就走。
向主任也说:“老陈,我这就回去跟那俩进修大夫说一声,让他们就在这面帮忙了。”
*
三点多钟,潘志便抱着自己的东西、带着归他负责规培的小王,与马大夫和邓大夫前后脚地过来十二楼了。护士长吕青便给他俩安排更衣柜和办公桌。
李敏正带着实习生改医嘱,站起来笑着说:“潘老师,小王,马大夫、邓大夫,欢迎欢迎。”
潘志很谦和地说:“往后还得仰仗师妹多帮忙。”
“好说好说。”
郑大夫看着潘志等人过来,心说李主任走了,胸外科和神经外科倒瞬间壮大起来了。只是潘志这一过来,他比自己早了两年毕业、还晋完了主治医师,自己今年要晋中级的论文还没有着落、而且今年晋中的可能性也不大,唉,这以后的日子要难过了。
可是再难过,场面上的话该说还是得说。
一时间,大夫办公室热闹起来。
果不出郑大夫的所料,等潘志他们几个放好东西后,陈文强就来张罗晚间下班前的查房了。而石主任在介绍病情的时候有了偏颇,重点向潘志介绍胸外科术后的患者。
这浩浩荡荡的晚间查房队伍,就不是早上可能比拟得了的了。领头的是陈文强和石主任,然后是潘志和郑大夫,跟着是去年分来的覃璋、小王、杨宇,再是借来的进修大夫马、邓,加上四个实习学生,作为住院总的李敏和护士长则跟在最后。
这大队人马让石主任生出了恍忽还在医学院的感觉。那时候的教学查房就是这样的格局:教授兼科室主任打头、本家主治医、住院大夫、进修大夫、实习学生的组成。
他在进病室前,特意回头看了看查房的队伍,带得陈文强也驻足回头,然后俩人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
撇开实习学生不谈,单看能顶人用的潘志、马大夫和邓大夫这仨,不仅是石主任,就是陈文强的心里,也都安稳了很多。
——胸外科、脑外科终于能够继续正常运转了。
查完房回到大夫办公室,陈文强就对所有人说:“十一楼和十二楼是编在一起值班,但咱们科这几天的情况比较特殊。除了外科正常的编组值班外,咱们科最好有自己人在科里守着。因为十一楼的值班大夫未必知道咱们科患者的具体情况。万一遇到什么事儿,还要现看病历。那病历,你们自己匆匆忙忙写的,你们觉得可信性能有多大?”
郑大夫立即主动要求:“我今晚留在科里看着。”
潘志便笑道:“那我就明天晚上了。”
“陈院长,我们俩也可以晚上过来,就是我们没有独立值班权。”马大夫和邓大夫交换一下眼神后开口。
“要这样,陈院长,咱们俩多少也能喘口气。”石主任昨晚累得够呛,再顶一晚可受不住了。
“是啊。”陈文强满意这些大夫们的表现。他先对马、邓俩人说:“你俩晚上九、十点钟就回去睡觉吧。咱们科没那么多的值班室。”
然后他又对所有人说:“这种情况是临时的。咱们这两层楼,几天内突然间收进来五十多术后的,不是李大夫一个住院总能忙过来的。熬过去这头一周也就差不多了。”
“是、是。”大家都附和着赞同陈文强的说法。
陈文强继续做科内的安排:“那个潘志,小郑,你俩作为本家大夫多上点心。覃璋,你最近就先跟着石主任了。”
“是。”仨人赶紧应了。
石主任接着就把胸外科的四十多张病床分成了四组,那些术后伤者轻重搭配。潘志和小郑各管一组,他自己带着覃璋和杨宇管了两组。
“至于马大夫和邓大夫,你们俩就跟着李大夫,管神经外科的患者。向主任跟你俩说过了吧,你们结束骨科进修后,若是愿意可以到神经外科进修一年。”
“向主任和我们说过了。我俩都想再进修一年神经外科。”
省院的神经外科这两年的名气是越来越大。但陈文强从来不收进修大夫。要去医大附院进修吧,附院的要求得在神经外科工作三年以上,才有报名参加进修考试的资格。如今只凭着昨天做了几台开颅手速的助手,就得到这样的进修机会,对马大夫和邓大夫来说,这真是意外之喜了。
旦夕12
傍晚时分,穆杰过来给李敏送晚饭, 得知潘志调到胸外科, 吃饭都显得有点儿心不在焉。
“你鼻子上有个饭粒。”李敏提醒穆杰。
穆杰闻言伸手去摸, 自然摸了一个空。
“没有啊。”
“你在想什么呢?”李敏的双眼在穆杰的脸上扫来扫去,探究的意味十分地明显。
“没想什么啊。”穆杰想含糊过去,但见李敏含笑的双眼里、全是坚持向自己要答案、不准备不放过自己的态度, 就只好回答道:“我在想潘志怎么会调到和你一个科工作了呢。”
“工作需要呗。陈院长安排的啊。他和我一个科工作,难道你有什么别的想法吗?”李敏觉得奇怪极了。“潘志那人, 你前年就见过的了, 他有什么不妥当?”
“没什么不妥当。就是我对你周围的年轻男大夫们, 实话实说,我都抱有敌视的态度。你信不信?”穆杰笑着说这话, 但他认真的样子, 倒不像是在开玩笑。
李敏转过筷子,在他手背上敲了一下, 嗔怪道:“胡说什么呢。我这人对有主的都不感兴趣。”
“那没主的呢?”穆杰追着问。
“穆杰, 这可不像是你能说出来的话。你怎么能对自己没信心了?”李敏觉得奇怪就反问穆杰。“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 让你不放心了?”
“没有没有。我就是觉得你这么优秀,我不能时时刻刻守着你的缘故。”穆杰坦率地把心里想法说给李敏,还问她道:“假如啊, 假如你看到比我还好的人呢?”
“哼, 你这是不相信我呢。我跟你绝交啦。来人, 把穆杰打过去。”李敏笑嘻嘻地把吃空的饭盒盖递给穆杰。
穆杰又在饭盒盖上加了一块鱼, 说:“先别呀, 绝交也得把鱼吃了。”
“好。”李敏从善如流,接了剔了刺的刀鱼继续吃。穆杰做鱼比小艳做的好吃。小艳是纯粹的北方红烧的做法,而穆杰做的鱼偏向父亲糖醋鱼的做法,但又不完全是。对李敏来说是更合口的味道。
李敏先细细地吸吮味道,充分享受唇齿之间的美味。穆杰不错眼珠地盯着她唇齿间的那块带鱼段,恨不能以身相代。
李敏被他盯得莫名其妙,就问他:“你看什么呢?”
“看你啊。那刀鱼何德何能,竟然能在敏敏你的唇齿间流连。”穆杰探头过去索吻。
李敏伸手推开他的脑袋,说:“你说啥呢。油嘴滑舌的。一嘴油的。我跟你说我今天跟陈院长请假了。等下周科里这些术后的患者平稳了、我能走开的时候,我们回我家一趟。”
“好啊。”穆杰看李敏吃得香,又给她夹了一块鱼。“我做的鱼好吃吧?”
“好吃。天下第一美味。不是说你厨技最好,而是说你做得最合我的口味。”李敏表扬穆杰。
“我又不是厨子,我只要自己做得合你口就好。”穆杰小小地得意了一把。
“要是每天能吃到就好了。”
“会的。等我们都退休了,我每天给你做饭做菜。”穆杰信誓旦旦。
“好啊。”李敏笑着应了。“我要是晋上正高就要65岁退休。副高就是60岁退休。”
“那还有二三十年呢。”
“很快的。弹指一挥间,三十二年。”
“再有三十二年,我就63岁,白发苍苍了。”
“不会白发苍苍的,你可以染头发。”李敏与穆杰开玩笑。
穆杰莞尔,跟着笑起来。
李敏却收了笑容说:“穆杰,我说你尽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去。有空儿了,就多想想你自己的事业,多想想怎么对我好,别想我周围的那些男大夫们。
我跟你说当临床大夫穿上白大衣,站在患者面前时,是没有性别的;等到了手术室,站在手术台前,什么男女、什么身高长相、漂亮不漂亮的,都抵不过那把手术刀。
外科大夫啊,刀下见真章!”
李敏把嗦尽味道的鱼肉吃下去,接过穆杰再递过来的鱼肉继续嗦。
“你别看我住的那单元,五家是再婚重组的家庭。我不知道他们别人都是怎么想的,但我有自己的想法。我以前是想学林巧稚,现在是想着成为最优秀的神经外科专家。我不可能有闲空了不去干正事儿,反把精力花在那些违反道德伦理的事情上。溺水三千,我只取一瓢足矣。”
……
穆杰满头黑线。自己这是被鄙视了?
“你吃饭啊。一会儿都凉了。”李敏撞一下穆杰的胳膊肘。“我跟你说,我们科去年分来的一个小年轻,你听过就算了啊。我们科护士都告诉他你是军人了,他还死心。后来院里唐书记找他谈话,要给他处分。你想想啊,那么多人护着你,保护你的军婚呢。
我都信你说的只对我一个人好了。你就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你是不是这两天没出操,闲的?”
李敏促狭地朝穆杰夹眼。穆杰汗颜,摸摸鼻尖觉得不大好意思。李敏点到为止,换了一个话题。
“那个我们科护士告诉我,登记前得准备照片和体检报告。”李敏把下午从小吴那儿听说的流程告诉穆杰。“不知道照相馆现在开业没有。”
“我明天上午去看看。要是开业了,你看什么时间去照相?”
“中午。要是开业了,你打电话给我,我中午下班直接过去,咱倆在正门口汇合,照完相再回家吃午饭。来不及我就带回科里吃。”
“好。”
“你记得把我那件红色的高领羊毛衫带上,在衣柜里羊毛衫一起放着,很容易找到的。我到照相馆要换的。”
“嗯。”
“还有唇膏,眉笔,眼影等。这些在梳妆台上。”李敏拉拉杂杂地又让穆杰带了不少小零碎,穆杰笑着一一应了。
“需要拿笔记下来不?”
“不用。这才多少东西,我记得住的。”穆杰炫耀自己的记忆力,又复述了一遍与李敏做确认。
“你等着吧,我明天中午一样不缺地都带上。”
“拭目以待。”
由于有下班前的大查房,李敏这顿饭吃得挺安然的。放下饭盒盖,她对穆杰说:“我给我爸妈写了信,一会儿你回去的时候帮我塞邮筒里。在医院正门那边有个邮筒。明天邮也可以。照相馆附近也有个邮筒。”
“那我一会儿从住院部前门那边绕一下了。你下午量体温了吗?”
“量了,37°4。估计明早就正常了。”
“今晚我要去我表哥(病理科柴主任)家坐坐,都回来两天了。然后再回值班室陪你。不会太晚回来的。等你明天体温正常了,我就回家去睡。”
李敏犹豫。
“你还没好利索呢。我是不放心你。”穆杰生怕李敏不信,继续说:“家里的大床多舒服啊,我都不想回营房睡木板床了。”
靠在穆杰怀里睡,比热水袋暖和多了。但李敏还是犹豫道:“不好吧,我又不是前天晚上那样发高烧的。让别人看着像什么啊。”
“他们觉得像什么就像什么吧。太在乎别人的想法,你自己身体遭罪。”穆杰把剩余的饭菜都吃完,把饭盒收拾起来。
“我这就回去了。晚上我把洗脚盆给你带过来。烫烫脚还是会暖和很多的。”
穆杰说的有道理,李敏也就不坚持反对了。
“小阳台有一箱红富士,你搬过去给他们吧。”
“都搬过去?”穆杰用洗衣机时,有注意到那箱苹果的。
“嗯。我不喜欢吃富士。你要喜欢吃,冰箱里还有。你拿过去吧,那也是别人送我的。”
*
送走穆杰,李敏与值班护士交代后去楼下查房。楼下今天的值班大夫是杨大夫。他正在监护室给伤者换药。
“李大夫来了。”杨大夫抬头扫一眼李敏,向李敏打招呼。
“嗯,忙呐。楼上患者多,下班前没来得及查房。”李敏拿起护士的记录开始看,看完以后问杨大夫:“他差不多可以出监护室了吧?”
家属立即就在边上说:“这样怎么能出监护室呢?”
杨大夫和李敏都没理家属。
杨大夫对李敏解释:“明天小病室有出院的,倒出来床位他才能出监护室。”
“大夫,我们不能在这单间住着吗?他这么重的。”家属着急了。
“小病室是没床,不然他今天下午就搬出监护室了。”杨大夫给患者家属做解释。“我们都是根据病情安排病房的。像那些住icu的伤者,这几天也会陆续转出来,在这儿过渡几天,也要到普通病室的。”
“你们医院不能多搞一些单间嘛。都什么时代了。还四人间、八人间,有一个起夜上厕所的,所有人都被吵醒了。”
这就没办法了。医院倒是想多设立些单间病房,也得有那个条件啊。李敏不理会家属嘟囔的抱怨,跟杨大夫点点头出了监护室。
最近听说最多的就是“什么时代了”,不对,闻听李主任老伴儿殉情,自己的想法也是“什么时代了”。只不过看的着重点不同而已。
在楼下查了一圈,李敏做到心中有数了,施施然回到楼上。
郑大夫、马大夫、邓大夫还有四个实习生在办公室里呢。他们边写下班前的主任查房记录,边扯闲篇。李敏明白不管多大岁数的男人,凑到一起聊天,都不适合自己在场。她与众人招呼一声就回去值班室。
才拿起工作日记没写几行字呢,郑大夫来敲门。
“李大夫,监护室那个的颅压又上来了。”
“好,我这就去看看。”
这是脑外伤偏重的那个,也就是术前陈文强准备放弃的那个。这患者术后反复出现脑水肿、颅内高压,为今之计只能通过甘露醇降压。用上甘露醇,李敏在他床边守了半个多小时,等他颅压下降以后,才与郑大夫等一众人回到办公室。
“李老师,那伤者怎么看着不妙啊。” 邓大夫感叹了一句。“我以前也遇见过一例这样的,最后到底是没行。”
李敏点点头。“咱们不是神仙,只能尽可能把该做的都做好呗。这么多伤者,真要是能一个也不死,那可不容易的。”
“是啊,是啊。进了医院只能说有活的希望,咱们能使力的地方都做到了,最后能不能活还得看命。”
事情就是这样的。但是尾随他们到大夫办公室的患者家属,站在门外听了他们这些话以后,掩面哭着走了。
哭声惊动了办公室里的年轻大夫们。一个实习生跑去门外看。然后回来说:“好像是刚才监护室的那个家属。”
“嗯。算了,听到了就听到了,有点儿心里准备也好。病历要记好,咱们不说每小时看一次,两小时也应该过去看看。”
“是。”小实习生爽快地答应了。郑大夫也跟着点头。
*
李敏出了大夫办公室,想想又走去那间监护室。患者家属正站在屋角对着病床抹眼泪呢。见了李敏进去,她仿佛见了救星一样迎过来。
“李大夫,你说他没救了吗?”
“暂时还不能这么说。你都看到我刚才给他换药降颅压,今天也调整了好几次医嘱。但他术后的反应确实显示预后不大好。”
“怎么会这样呢。那几个和他一起开颅的,人家都好好的呢。”
“这个……”李敏过来就是想先给个打个预防针的。“有个体差异。比如有的人手上割了一道小口子,第二天就长得差不多了。但同样大小的伤口,有的人可能就要几天才能好。”李敏尽量把事情说得通俗易懂。
“可是,可是我们家孩子才上初中啊。”
李敏沉默,她觉得自己没法接这种话。在死神面前,家里的孩子刚上初中不是免死金牌。哪怕是家里的孩子刚出生呢,都得不到免死待遇。
看多了患者家属这样或那样的悲痛,她自身的感觉再难受也能逐渐控制住情绪。她记得实习情绪时,带队老师的吩咐:“你可以患者家属绝望的时候去做有限度的安慰,但你们坚决不能打包票一定能治好患者。不然有了希望之后的伤害会更大。”
但是她不能对此一点儿反应没有。
李敏再度走到伤者的床头前,拿起手电筒检查伤者的瞳孔,查看对光反射和神经系统的反射,又调慢了一点点静脉补液的速度。那女人在她这样的动作中,慢慢停住了抽噎。
“我们会尽力。有一分能治好他的希望,我们都不会放弃的。所以,这监护室一直有护士守着他,他有任何变化我们大夫都是马上就来做处理的。”
“谢谢你们,我知道你们在尽力救他。”
患者家属能理解就好。李敏转头跟在监护室值班的护士小陈说:“陈姐,有什么变化,你就按呼叫铃喊我。”
“好。”
*
李敏出了监护室,看到陈文强从电梯间那边过来了。她忙迎上去问:“老师,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那个术后颅压不稳的。现在怎么样了?”
“50分钟前,我又给了半量甘露醇。我才从他那出来,暂时是稳定的。”
“我换了白大衣再去看看。”
李敏站在走廊里等了一会儿,陈文强从主任办公室出来,边走边扣白大衣的纽扣。李敏跟着陈文强再度进去监护室。
“陈院长。”护士小陈站起来。
“怎样了?”陈文强问。
小陈把护理记录拿给陈文强看,陈文强越看越皱眉,撂下护理记录他看输液速度、然后又蹲下去看尿量。
“输液速度我刚才给调慢的。”
“就这个速度慢慢输,保持这条液体通路就好。”
说着话,陈文强又给患者做了一遍检查。这过程中,患者家属满含期冀的目光凝在陈文强的身上。
等陈文强检查完了,她立即激动地哑着嗓子问:“陈院长,他没事儿吧?”
“不好说。”陈文强脸色沉重。他揣起叩诊锤对患者家属说:“他的病情,你要早做好准备。小李,回头下个病危通知书。”
“是。”
“别人都好好的,怎么他就……”
“他比较重。所以我们把他放在监护室,24小时派专护就守着他一个人,随时调整用药。其他那几个开颅的,就4个人住在一间病室,派一个护士看着4个。”
“那,那能不能给他用点好药啊?”
陈文强微微笑了下,他对女人很诚恳地说:“现在给他用的药,全是最适合他的。”
“能不能给他输血?”
“他受伤后的出血量并不多。他现在不是需要输血的事儿。”
“我不懂。只是听人说手术后输血、输白蛋白好得快。不能输血,可不可以给他输点儿白蛋白?”
“输白蛋白也得看什么病了。他现在是脑水肿,李大夫刚才用药就是要减少脑细胞、和细胞之间的水分。”陈文强觉得那家属听不懂,就换了一个比喻的说法。“这像家里的地板被淹了,咱们一个是去关水龙头、减少进水量;再一个就是同时要往外扫水。
除此之外的往地板上扔沙子,或者扔两床大棉被,只能让水都沉积在地板里。这时候给他输血、用白蛋白,都会增加他血容量,加重他的脑水肿。与水淹地板扔沙子、扔棉被去吸水,是差不多的道理。”
“噢,是这样啊。我不懂,我乱说的,你们别介意。就没别的办法了?”
陈文强摇头:“能用的方法我们肯定不会留着的。”他吩咐小陈:“你看紧一些,有事儿就喊李大夫。”
“是。”
李敏跟着陈文强又把另外几个开颅术后的都查了一遍。她最后忧心忡忡地问:“监护室那个?”
陈文强叹道:“也就这样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咱们尽力而为,不愧对天地和良心就好。”
*
送走陈文强,李敏回值班室,不等她关门呢,莫名和徐强俩人提着东西站在门口。
“李敏,我们来看看你。你不忙吧?刚才看你和陈院长在查房。”
“快进来吧。你俩什么时候来的?”
“你和陈院长刚开始查房的时候。”
那可有好一会儿了。
值班室里仍是一把椅子。
“莫名,你坐床。徐师兄,椅子给你坐。你怎么回来这么早啊?”
“四处拜年呗。听莫名说你发高烧,又说穆杰回来了,昨天还做了一天的手术,昨晚咱倆就没敢过来看你。”
“我们俩想着让你好好休息。”莫名补充。
“谢谢你们想着我。”
“退烧了?”徐强看到桌面的体温记录单,抓起来看。“我的天,这么多的39°!我听说你没用药。你也不怕烧傻了?”
李敏笑笑说:“我过敏体质,别人用着没事儿的药,我可能都会过敏。所以我轻易不敢试,就只能硬抗了。徐师兄,听说你准备今年考博?”
“是啊。昨天去了我师姐家,与霍师兄聊了很久,准备年底拼一把。”
“你肯定能考上的。听说当初报你导师的人特别多,最后就收了你一个的。”李敏给徐强鼓劲。
“老黄历了,不值得一提的。穆杰呢?还没见过呢。”
“去柴主任家了。”李敏怕徐强不知道,又补充了一句:“病理室的柴主任是他表哥。”
徐强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李敏,你什么时候摆酒啊?”莫名记得李敏说过穆杰回来就结婚的话。
“不会在医院请客摆酒了。陈院长与李主任感情好,他才走……等科里这波的患者平稳下来,那个我最近会回家一趟。”
“在家里摆吗?”
“看我爸妈的意思。很可能也就请亲友和中学同学吃顿饭吧。这些还都没倒出来脑袋想呢。楼上楼下加起来几十位新入院的,我这两天又发烧又手术的,我都没熟悉呢。”
莫名拿过徐强手里的体温记录单,“天,你还37°4啊。你这是带病坚持工作呢。我真佩服你。看来你那先进真不是好当的。”
李敏咧嘴:“没办法啊。神经外科说穿了,就我和陈院长俩个人。术后的患者一多,陈院长还有院里的事情要处理,他今天跟骨科借了俩进修大夫,帮忙管理开颅术后的。那俩都是二甲医院的,不过是做过几次开颅手术的助手。”
徐强见李敏这么说,立即站起来说:“师妹你忙,我们先回去了。等你有空儿了,请你和穆杰一起吃个饭啊。”
“谢谢啊,等有空的。”李敏事情一堆,也不虚留他俩了。
“要是可以,你也要找时间休息,要顾及自己的身体。”徐强关切地叮嘱李敏。
“谢谢徐师兄。”
“李敏,有空多休息。等你不忙了给我电话啊。”莫名叮嘱李敏。
“好。”
俩人一走,李敏把俩人带来的苹果,连袋子放到桌子下面的纸箱子里。然后开始补记工作日记:昨天的手术、今天的查房记录。还有十一楼的。
好多事儿哦。
旦夕13
穆杰坐在他表哥柴主任家的沙发上。
他昨天早晨曾给柴主任打过电话,但柴主任此时仍假装酸酸地调侃他:“新房住得舒服吧?终于舍得过来了?”
“早就想过来了, 前天晚上到了, 就想过来看你和嫂子的。但敏敏发烧39°多, 就拖到今天了。”穆杰看他们家的孩子靠坐在柴荣怀里,在偷偷地一眼一眼地打量自己,他就摆出最平易近人的态度, 好好地与柴主任说话。难得有个小姑娘看着自己不躲、不哭的。
别吓着孩子了。
李敏发烧的事儿,柴主任听他妻子、麻醉科副主任刘秀玉说过。穆杰这样说, 他就不继续调侃穆杰了。
“我师妹降温了?听说她不好用药的。”
“降了, 今晚我过来前是37°4。明天应该能正常了吧。”
刘主任端了水果过来。
“穆杰, 你们这回准备怎么办婚事啊?”
“敏敏说她下周应该能有空。她要等病房里的患者平稳一点儿了才能走开。到时我跟她再去一趟她家。我们明天去照相,拿到照片再去体检。”
“你跟照相馆要个加急, 明天晚上就能拿到照片。后天早晨你去抽血, 我跟检验科孙主任打声招呼,晚上就能拿到结果, 别的透视、b超都是当场出结果的。”柴主任给穆杰出主意。
穆杰脸上放光。
刘主任说柴主任:“你这么办是可以, 可是师妹他们病房里全是术后的, 她怎么能走开去体检?所有的项目都做完,怎么也要两小时的。”
柴主任就说:“咱们去年年底全院都才体检过的,她哪儿用再次检查。我去院办问问, 看体检单归谁管保管。把去年的单子翻出来, 我找门诊大夫照样盖章就可以了。”
穆杰连连点头。
“总要见过李敏他父母才好去登记的。”刘主任婉转提醒他俩。
“咱们先把所有的资料都准备好, 在见过李敏她父母就可以去登记了。其实穆杰, 你该让我师妹给她父母打个电话, 若是她父母同意了,你们先去领证,也不差什么的。”柴主任所有的认真都用在显微镜下了,别的事情他都秉承灵活处理的原则。
“穆杰,你千万别信他的。你一定要先去见李敏的父母,这是礼节。”刘主任赶紧出声制止。“老柴,我跟你说你别给穆杰出馊主意。人李敏父母又没说反对他们,干嘛做这样的事儿。早两天晚两天领证也不差多少的。还有穆杰,你准备怎么过彩礼啊?”
穆杰一愣:“过彩礼?”
柴荣嗤笑:“难道你准备不花钱就把我师妹娶走啊?”
“你到底哪头的?你是我表哥。”
“我向理不向亲。”柴主任理直气壮地说:“义之所在,我会大义灭亲的。”
穆杰瞪眼待要回怼柴主任,却看到他怀里的孩子害怕了,就轻咳一声,放缓语气慢慢说话。
“我把这些年攒下的津贴,分两次都邮过来了。你说要过多少彩礼好?要不你借我点儿吧。三千不嫌多,三百不嫌少。”
说着话,穆杰朝他伸手。
“你倒打得好算盘。不借!跟你爸要去。”柴主任拒绝得干脆彻底。
穆杰脸色转暗,摇摇头说:“算了。我懒得跟他说这些的。我这么想的,敏敏要是下个月能走开,就一起回去看看我妈妈。不然,我今年的假期休完了,就不能回去了。以后有机会再说了。”
“那怎么行?我让我爸跟他说。”
刘主任把女儿从柴主任怀里拉出来说:“娇娇,这是叔叔,你不用怕他,你大大方方地看人。”
小姑娘靠在母亲怀里,抬眼看穆杰,穆杰尽全力放缓和自己的表情,朝小姑娘笑笑。小姑娘抿嘴、瞪圆了眼睛,虽然不再是偷偷看他了,但抓紧母亲手臂的动作,还是表露了其内心的真实情感。
柴主任就说:“你看看你这些年混的。小孩子看你都怕。娇娇,咱们不用怕他。他就是一个纸老虎。”
“柴荣,你怎么教孩子呢!穆杰,你哥俩先聊着,我带孩子先去洗脚、打发她睡觉。”
*
“二哥,我需要过彩礼吗?”穆杰有点儿小忐忑。真没钱的!兜里比脸上干净。
“不用。刚才逗你玩呢。你把钱都邮回来了,李敏父母都知道的。我去年十一与她父母见过面,你小子福气真好。李敏她们一个宿舍的女孩子,和她住对门的严虹还好,剩下那俩可就不行了。”柴主任也是闲的,就把冷小凤和刘娜的二三事嘚啵出来了。
刘主任把女儿打发去睡觉了,回来见他早说这些,就说他道:“老柴,你说那些干什么。去年集资房交款的时候,哪科少了刘娜那样的人。再说了冷小凤一个女孩子,顾着娘家也正常啊。你还想娶了媳妇,就想媳妇不管娘家啦?”
柴主任赶紧撇清自己:“秀玉,我可没这么说啊。我不都说了好几次,让你爸妈冬天过来住嘛。对不对?”
他们家的闺女,长这么大了,还是第一次在自己家过年。柴主任愿意岳父母过来住,但是老俩口不愿意。人家还要帮儿子带孙子,还喜欢和老邻居有话唠,喜欢自家的那点小菜地。
住楼跟坐牢似的。
“穆杰,你记得刘娜吧?”
“记得。印象中是个挺懂事、挺有想法的小姑娘。” 穆杰对刘娜的印象不错,但是他对冷小凤的感觉就很一般,那也是因为冷小凤拉床帘撵人的举动。
“我不是跟你碎嘴子、扯老婆舌,而是你要跟李敏结婚了,得对与她关系密切的人多点儿了解。她们一个寝室住着的那四个人处得挺好的,你知道吧?”
“知道。”
“不是我说口腔科的刘娜,就是霍启明,我们病理科引进来的那博士,是刘娜的姐夫。他都觉得刘娜弃了徐强也怪可惜的。那真是刘娜她姐姐在医大好几届学生里,千挑百选出来的人。不是说龚海有什么不好的。但是刘娜有点儿只看眼前的利益,你心里有个数就好。她后来和放射线科的龚海结婚了,与徐强还是一个班的同学。 ”
穆杰愣了一下点点头,表示记住了这事儿。
“冷小凤嫁了吴冬。是儿科吴主任和药剂科范主任的儿子。”
“吴冬我见了。他今早还提着水果去看李敏。”
“那吴冬要说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冷小凤的娘家负担重了一点儿。”
“她弟弟毕业了吧?”
“毕业了。其实也算不上负担重了。家里孩子都读书了。紧张也是暂时的。不知道师妹是不是与她有金钱方面的往来,你心里有数就好。”
“嗯。”
“再就是她科里的那些大夫了,秀玉,你更熟悉一些,你给他说说吧。”
刘主任就接着给穆杰介绍:“陈院长你很熟悉了,他对小李也很用心栽培的。这个我就不说了。那石主任是心胸外科的,来了快一年了。他跟谁都笑呵呵的,业务能力也强。泌尿外科的杨大夫和内分泌的罗主任就住你们那撇的一楼,是他做的媒人。”
柴主任又补充了去年十一窦家儿女的事儿、王家和罗家孩子联合的“报复”,以及春节期间潘志上楼引发的、罗主任捆人的后续。
“要不是初五那天有车祸,外科忙得不可开交,唐书记、护理部廖主任说不得就会把人找一起问问了。昨天一早全院开始忙,这事儿等着吧,会有窦大夫的好看。昨天做手术的时候,潘志就说了之前没睡好、跟着初五做了一天的手术、初六晚上妇产科的夜班又是整夜的手术。”
“后来潘志晕倒、摔伤了,梁主任和妇产科的李主任约好,表示要去院里要个说法。影响临床大夫休息可不行。”
这是刘主任在手术室听到的。
“他们那单元啊,是省院最热闹的。”柴主任用这话做了结束语。
这大段的、宛如故事一般的、高潮迭起、精彩纷呈的热闹情节,听得穆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他想了一会儿才说:“这窦家的孩子也太缺少管教了吧?”然后捏得手指骨咔吧作响:“幸亏他们家没住我们楼上。”
刘主任就笑:“你吓吓他家孩子或许好使。”
她把水果往穆杰那边推推说:“你才说潘志调去胸外科了?那潘志现在是咱们省院排名第一的爱妻模范。”刘主任把潘志的“壮举”挑着说了一些。
穆杰啧啧称赞。“想不到潘志还有这份心劲。”
等刘主任把心胸外科的大夫都介绍了一遍,穆杰笑着向她致谢:“嫂子,谢谢你。有你和我二哥在省院照料敏敏,我也安心很多。”
“我们也帮不上她什么。你这回调到金州驻军,离得近了,回来应该也方便了。”
“是啊。但是我看她也太忙了。要不是这两天发烧,陈院长和石主任照顾她,她住院总就跟坐牢一样,每天就中午一个小时放风的时间。”
柴主任又把李敏买房子时说的、准备父母以后过来帮忙带孩子的话告诉给穆杰。
穆杰点点头说:“若是她父母肯过来自然好了。不然就得像严虹她们那样请保姆了。”
“那当然了。所以说你小子命好。你看我们家娇娇,我每天早晨要赶时间送她去学校,中午她要在学校吃饭,晚上我们家请了个钟点工来做饭。但每天下班前,我们俩就开始紧张,生怕俩人都有事儿,不能去接孩子。等下了班赶到学校,看那些剩下的孩子,基本全是我们医院的。”
“一起回家不就得了。咱们小时候不就是这么上学放学的。”
“那怎么行!现在可不像我们小时候,那路上的汽车多多啊。再一个孩子回家了没人管,抱着电视机看电视,还不得把眼镜看近视了。宁可让她在学校跑着玩了。”
这话就超出穆杰现在的理解范畴了。他看着时间已晚,就站起来告辞。“敏敏还发烧,我这就回医院了。”
“回去吧。有空儿就过来。我还想吃你做的菜呢。”
“行啊。看哪天中午你们一家三口过去,我好好给你们做一桌。”
等穆杰走了,刘主任埋怨柴主任说:“你出的那是什么馊主意啊。登记之前怎么能不先去见李敏的父母。还差这么几天了?”
“我也是为李敏好。咱们医院爱说闲话的人多。穆杰他这两天都住在值班室呢,你说是不是先登记了比较好?反正李敏她父母亲也是不反对他们的。”
刘主任愣了一下,立即就想明白柴主任话里的意思。“行,我明白了。我看看明天怎么跟师妹说一下了。”
*
穆杰回到值班室,却发现李敏没在屋子里,办公桌上摊着她的工作笔记。他便打热水、灌热水袋,都准备好了,眼看着快十一点了,还是没回来人。他走去护士办公室打听。
“李大夫啊,有个监护室的患者不行了,她在那儿守着呢。”
既然李敏有事儿在忙,穆杰便先去睡了。他睡得正香呢,突然被哭声惊醒,他定定神,猜想应该是监护室的那个患者死了。
唉。
穆杰爬起来,把大灯打开,穿上衣服去找李敏。见两个夜班护士里外穿梭地忙着,而李敏正在护士办公室里,指导实习学生写死亡小结。一个年轻的男大夫,和另外一个实习生在说着什么。
“你怎么来了?”
“用我做什么不?”
李敏摇头:“不用,你回去睡吧。帮我灌个热水袋。”
穆杰见办公室里的人挺多的,便回去值班室。正给热水袋换水呢,就听着走廊里有平车碌碌走过的声音,哭声伴着车轮声,后来突然消失了。
那定是进了电梯了。
李敏把事情都弄好了,打发两实习生回去休息。
“十一楼是杨大夫带你们同学睡值班室,你们回宿舍吧,还能好好睡几个小时。”
俩实习生没处可去,点头应了。
郑大夫对李敏、还有俩护士说:“那咱们也都睡觉吧。”
“睡吧。”李敏虚虚掩嘴遮住哈欠往外走,就听身后的小护士在说:“郑大夫,下半年轮到你做住院总了。你要不要带你媳妇陪你值班啊?”
李敏驻足回头,仨人都笑嘻嘻地看着她。羞恼之下,她恶狠狠地说:“我愿意,你们管得着嘛。”
“管不着管不着。”
在李敏的眼里,护士小刘的态度也太可恶了。她转回来想逮住小刘、想狠狠地扭她几下泄愤。小刘边躲闪边说:“李大夫,我们知道你发烧,穆杰是过来照顾你的。你得明白我是在提醒你呢,你赶紧去登记,咱们医院的长舌妇多,说点儿乱七八糟的话,你不得更生气啊。”
李敏讪讪地说:“要不是昨天忙了一天,昨天就登记了。”
正在洗手的郑大夫回头说:“你还得照相体检呢。今天赶一赶,或许下班前就可以领到结婚证。”
李敏走过去洗手。凉水把她的睡意都赶走了,连这个才逝去的开颅术后患者的遗憾,都被“赶紧去登记”的提醒覆盖了。
“谢谢提醒。”
郑大夫笑笑,冲赶紧手上的泡沫离开了。李敏洗完手回头对小刘说:“谢谢你提醒我。回头请你吃糖。”
“不摆酒?”
“不摆。”
李敏回到值班室,见台灯旋在最亮的位置上,穆杰正瞪着大眼在等自己。李敏脱了白大衣挂到门后。
穆杰问:“都搞好了?”
“嗯。”
穆杰见李敏情绪不高,以为她受刚才死了的那个患者的影响,就只提醒她说:“盆里的水是刚从热水袋倒出来的。”
“好。”李敏把双手浸在热水里,略烫的热水瞬间让她觉得诸如寒冷啊、小腹处的不舒服等都在渐渐退去。这就是姥姥所说的一个人和两个人的区别吗?
从高中开始住校,这十年已经习惯了自己照应好自己全部的李敏,抬头看看值班床上含笑望着自己的穆杰、低头看看水盆里圈套圈的涟漪。昏黄台灯下的水波纹,开始在她的手底下荡漾,更随着她搓手动作的加大,而不停地漾到盆沿、溅到地面。
穆杰也不催她,由着她在水盆里搁落水玩。估摸那大半盆的水不热乎了,他才开口道:“敏敏,暖瓶里有热水,要不要再加点儿?”
“不了。”李敏擦干手,细细抹了一层手油。她把台灯转到最暗,然后背转身体对着穆杰,极快地脱了毛衣毛裤,钻进有穆杰的、焐热了的温暖被子里。
“穆杰。”李敏往穆杰的怀里靠靠。
“我在。”穆杰把被角掖好,然后抱紧怀里的有些凉的香软,使劲在李敏的头发上深深地嗅了一口。
“你明天不要起来做早饭,你一起来我就醒了,去食堂随便买点儿好了。”
“行。”
“睡了。”李敏不想现在和穆杰说照相、领证的事儿。明早起来再说吧。
“睡吧。”
俩人都属于说睡就能睡着,一喊就得立即精神起来的人。不过片刻的功夫,值班室里就只剩下了一个慢而悠长、另一个相比之下略轻浅的呼吸。
*
李敏想多睡一会儿、起得晚一点儿,但还是被早班卫生员的准时清扫声音惊醒了。
“穆杰。”李敏含含糊糊地喊一声。
“我在。还早呢,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嗯。”李敏人猫在被子里,脑子却很快完全清醒了。“咱们起来吧。一会儿我让夜班护士给你抽血。”
穆杰立即精神了。他箍紧怀里的香软,贴在李敏的耳后问:“现在抽血?”
“嗯。”李敏克制自己,努力忽略喷到耳后的热气,带来的异样感觉。“从病房送化验单,下午就出结果了。”
病房的化验单,一般是4点以前就送回结果的。
“好。”穆杰一跃而起,把李敏的衣服先递给她,等李敏穿完毛衣,他已经整装可以出门了。
俩人收拾好了,李敏去找护士办公室找夜班小刘。小刘是去年“十一”参加的集体婚礼。
“小刘,你知道婚检都检查什么项目吗?”
“比咱们体检的项目多了一样外生殖器检查。门诊挂号室有现成的表格。你让穆杰来过来,我先给他抽血,化验单从咱们科走。”
“行,你告诉护士长回头从我那边扣钱。”
“那多麻烦啊。我跟你说现在去急诊交钱,这个点急诊没人的。然后在体检表上注明抽血在病房十二楼就可以了。”
“谢谢啊。”
小刘带李敏和穆杰去处置室抽血,她指着那还空着的试管架说:“一会儿我把他的和病房的那些让护理员一起送去化验室,下午去化验室取结果就可以了。”
李敏看看病房里没事儿,十一楼有杨大夫、十二楼有郑大夫,她跟护士交代一声,和穆杰一起离开。穆杰回家做早饭,她去门诊拿了体检表,在急诊办好了缴费手续。
*
等她回到病房,陈文强和石主任也前后脚到了科室。俩人都是不放心病房里的这些患者,去送李主任之前,一定要再看一圈才能放心。
得知监护室的那个患者走了,陈文强叹息一声:“到底还是没抢回来他那条命。”
“陈院长,走吧。差不多了。”石主任喊陈文强。李敏抬头看电子钟,6:20分。
“6点40从咱们这儿走,早上人少。”石主任给李敏解释:“7点半差不多能到了。章主任给联系好了,排在第一位的。”
“我跟你们过太平房去送送吧。有郑大夫在这儿呢。”李敏向陈文强请求。
“去吧。穿多一点儿,今天冷着呢。小郑看好家。”
“嗯。”
李敏回值班室把值班的军大衣穿上,然后赶紧去电梯间,陈文强按下医疗电梯。电梯工见是他们仨,问明是去一楼,便顺溜地送他们下楼了。
三人紧赶慢赶,在10分钟内赶到西北门的太平房。灵车还没有到,但太平房的门已经打开了。李家兄妹四人还有杨宇都站在门口,李家的俩儿媳妇都没来。不少人站在西门口,朝太平房门口张望。
石主任给李敏科普:“怀孕的人要避开白事儿。这太平房里还有好几个别的死者。都是今天要活化的。”
太平房的张师傅带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穿着中式棉袍、扎着黑头巾的男人,在给李家兄妹讲一会儿起灵的事儿。梁主任走到他们这边来。
“老陈,车来了。”院里定了一个大客车,现停在西北门外,欲去送灵的人等会儿就坐那个大客车。梁主任说的车来了,指的是灵车。
张师傅喊道:“孝子过来。老大你打幡,老二捧遗像,老三你在后面摔盆。”
石主任拉一下张师傅说:“两张遗照呢。”
“那也得有人摔盆啊。”
陈文强就说:“我来摔盆了。”
“陈叔。”李家的四个孩子都叫他。
“按师傅的规矩去做。”陈文强不给他们再说话的余地。
李敏站在石主任和梁主任中间,看着灵车倒过来。
“孝子孝女进来磕头。”扎头巾的男人喊了一声,四兄妹跟着他进去了。张师傅招呼抬灵的小伙子跟上,陈文强也跟了进去。
几分钟的时间,打幡的李家老大先出来了,然后是捧遗像的老二和老三,抱着花的四闺女。再后面就是四个抬着棺材的小伙子。有食堂的、车库的、制剂车间的,还有一个是杨宇。最后是抱着瓦盆的陈文强。
等这些人都上了灵车,在关门前的哭声中,陈文强摔了灵棚里用来烧纸的那个瓦盆。然后他也上了灵车。
“小李,你赶紧回去吧。老石,走,咱俩坐大客去。”
李敏听话地往回走,医院送灵的人也陆续登上了大客车。灵车在前,大客在后,驶离了省院。片刻的功夫,刚才还人影重重的太平房门这块儿,顿时就变得空空荡荡了。
张师傅锁上门,把摔碎的瓦盆打扫走。自己嘟嘟囔囔:“唉,再怎么风光能耐的人,最后都免不了这一天啊。”
与他应和的是西北风的呼啸、还有在风中抖落积雪的、树枝的呜咽。
※※※※※※※※※※※※※※※※※※※※
都免不了这一天……
福祸1
李敏进了住院大楼就直接往icu去。icu里的那个开颅术后的伤者是不容闪失的。他是救灾时被砸伤头部的消防员。
李敏差不多算是icu的常客了。按响门铃叫开门, 她熟门熟路地换鞋换衣服, 然后过去外科患者的区域。值班的护士认识她, 跟她招呼一声:“李大夫来了。”
“嗯, 我来看看我们科那个开颅的。”
“他还不错。刚才陈院长来看过他了。给他拔了气管插管。陈院长说在我们这儿再住一天,没什么变化就接回你们科了。”
听说陈文强来过、且给患者拔了气管插管,李敏的一颗心就放回肚子里。如此那就基本是没什么事儿了。
伤者意识清楚, 见李敏来给自己换药,就笑着说“谢谢。” 虽含糊不清的,也冲淡了李敏因为半夜的那个患者死亡、还有目送李主任夫妇被抬上灵车的阴霾。
李敏仔细给他检查了一遍,是恢复的很不错。
她翻看这个伤者的病历, 自己因为生病没来icu的缘故,这病历从头到尾全是陈文强一个人的笔迹。可见陈文强并没有回家歇着, 而是在icu守着他呢。
李敏的心里涌上敬佩。
她认真地记上换药所见, 然后翻看长期医嘱和临时医嘱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便阖上病历,与正在写交班的护士点头示意,悄悄离开了icu。
*
这个早会, 主任和护士长都不在,便由李敏来主持了。
在夜班护士的长篇大论交班结束后, 李敏站在护士长平时坐的位置后面, 扫视一圈所有的护士说:“护士长去送灵, 需要几个小时才能回来。你们护士每个人的工作内容我不了解, 但在此期间, 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做好自己本职责工作。
丑话说在前面, 如果遇事你们不能马上协调好、不能保证护理工作像护士长在岗时那样正常进行,我只会把时间、事情、涉及的人名都记下来,立即请护理部来人帮忙处理。事后报给护士长、主任和陈院长。”
“总而言之就一条要求,不能耽误了今天上午的工作。”
鸦雀无声。没人反对也没人赞成。护士的工作自有流程,哪个时间做什么、哪个岗位做什么,用不着李敏这个外行置啄。
“谁还有事儿吗?”李敏等了一下,见无人吭声,她就说:“散会。”
*
散会后,李敏把潘志等人招呼到大夫办公室说:“今早6点,陈院长和石主任在去送灵前,来科里查了一圈。石主任不在,他负责的那两组床位,今天该术后换药了,麻烦潘老师你和郑大夫俩,帮着覃大夫照看一下。”
“好。”潘志出面应了。
然后李敏对马大夫、邓大夫交代:“咱们这面的术后的,也需要换药。马大夫、邓大夫,你俩一人带一个实习生,分两组换药。”
俩人答应下来。
神经外科的住院患者,算上icu即将转回来的那个,加起来也不到十个。李敏不明白陈文强把马大夫和邓大夫借来做什么,但不妨碍她正确使用借调来的主治医师,怎么也比那俩实习生得用。
事情安排明白,李敏与潘志打招呼,告知自己要去趟门诊。
“行啊,你去忙吧。有事儿我先看着好了。” 潘志今天很早来上班,来了以后便把胸外科的患者都查了一遍,他心中有底,再听说陈文强和石主任早上还查过,他不觉得自己会应付不过来。
但医疗程序规定,科主任不在,由住院总负责病房。哪怕他比李敏早毕业四年,这时候也要遵守这规定。
*
李敏赶去门诊与穆杰汇合。
既然想做体检,由着穆杰在门诊排队,还要去做b超、心电图、胸透,可能要用一上午的时间。那不如自己带着他走一圈,把俩人的婚检一起完成了。
无论到哪科,李敏都是这样的说法:“这是我男朋友,我俩来做婚检。我就不用查了,去年年底体检正常我都正常。”
等穆杰查完了,李敏拿走一式两份盖好章的体检单。当然少不了有人想打趣李敏几句,但慑于穆杰的气势,哪怕他有所收敛了,也还是让人感觉害怕。所以李敏更多收到的是恭喜话。
这一圈婚检走下来,差不多的科室都知道她要结婚了。
……
也亏得刚过完年,门诊的患者也没几个人,李敏带着穆杰一个多小时就完成了体检。剩下的工作就要在拿到早晨抽血的那些化验结果之后,到医务科去盖个体检合格的章。
“我去看看照相馆。”穆杰对李敏这样的办事效率很佩服。“你赶紧回病房吧。”
“嗯。若我不在值班室,你再往护士办公室打多一次电话。”
“好。”
*
李敏回到十二楼,见潘志等人还在忙着给患者换药,而脑外科的伤者都已经换过药了,她便从石主任的那两组患者看起来。
她一个人有针对性地查房,走得就比较快,期间遇到郑大夫带着覃璋换药,她也心情好好地驻足观看。
她与郑大夫聊天,告诉他早晨抽血了,门诊的检查也都做完了,剩下等化验室那些血尿常规、肝功等结果出来,自己就可以去登记了。
郑大夫带覃璋换药,说穿了是覃璋做,他在边上看着。这让覃璋挺难受的。因为在李主任活着的时候,一般的中等程度以下的换药,李主任早放开了让覃璋带着实习生去做了。
但是李主任这一走,石主任不在,郑大夫就想在自己临时负责的这一会儿功夫,认真地做点儿事情,帮着覃璋竖立对“前辈”的尊敬理念。
他对潘志说:“师兄先去忙你那一组患者吧。我昨晚住在科里,今早已经给我管的那组患者换过药了。”
潘志是无所谓的,他见小郑肯先带着覃璋,自己便带小王和实习生去忙。忙完自己那组,回头再帮着石主任这组的患者换药好了。
*
郑大夫的看着,并没有让覃璋觉得芒刺在背。他机械地按着要求慢慢地工作着。碘伏消毒、脱碘,腹部引流量不多的,征询一下郑大夫的意见,剪掉引流管的固定线,拔出引流管。至于胸瓶的负压吸引,任何一个伤者,现在想拔了负压吸引的引流瓶,都还早着呢。
挺英俊的一个小伙子,全程绷着脸干活,弄得伤者和陪护的家属都心怀惴惴。这是术后的刀口长得不好?
其实覃璋的绷脸是因为他自己。李主任的突然离去,除了李家兄妹伤心,覃璋的心里也是难过的。虽然李主任对自己——比自己遇到过的任何一个实习老师都认真,然而有杨宇在一边做例子对比着,李主任待自己远远不如石主任待杨宇好,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可是说心里话,他再不痛快,也要承认石主任对杨宇的好,是因为有他父亲杨大夫与石主任交情的缘故。当他努力想与李主任的关系更近一点儿的时候,杨宇又与李主任的女儿开始搞对象了。
这杨宇简直就是来挡路的。
要是扎小人、诅咒有效,覃璋知道自己绝对会做的。
他去年夏天弄那“轰轰烈烈”的大阵仗去追李敏,不到24小时就迫于院方的压力“偃旗息鼓”。事后院里要处理他时,他当时乍胆子拒绝了傅院长的橄榄枝。幸而唐书记轻拿轻放,陈文强也没有深究,由着他只在科里含糊其辞地做了一个检讨就过关了。
等他尝够了“世态炎凉”,哪怕是手术室的实习护士也敢吃哒他、给他冷眼待遇和各种的不方便后,他心里那时是感谢陈文强和李主任的。
因为他们没像骨科向主任对小金那样。
可是他坚持了几个月之后,终于挨不下去了。当他在透析室再度看到顾丽华,已经被季护士长收拾掉了骄娇气焰、认真工作的顾丽华,那焕然一新的精神面貌,让他觉得顾丽华能是一个好伴侣,是能够拉自己出泥淖的救星。
当顾丽华与身为儿科副主任的舅妈、还有在市政府工作的表哥闹了一场后,搬到了单身宿舍住。覃璋都不知道该说她傻啊、还是说她太傻。幸好傅院长不是绝情的人,在春节前又到单身宿舍找顾丽华,他也跟着劝说,顾丽华又回去过年了。
一切在向好的方向转变。结果突如其来的一次爆炸事故,把自己再次抛到惶惶不安的境地里。
前天傍晚在急诊室、当李主任倒下的时候,他正在留观室里给伤者做清创缝合。外面走廊的喧嚣、呼喊李主任的声音,让他好悬出错。等他处理完才送进来的伤者,带着实习学生赶过去时,只能远远地看着关主任领着人抢救,然后又看着舒院长冲下来接管了抢救。
他明白自己的水平,不过去碍事、不上前围观,把尚在急诊室的伤者、自己能处理的都处理好,就是对抢救工作的最大帮忙。
当得知舒院长最后放弃的时候,那一瞬间他是真心难过的。昨晚去灵棚祭拜的时候,他也是真心难过的。今早他想去送李主任最后一程,也是内心真实的想法。
可是没想到自己睡过油了……
这令他非常懊恼。
他连早餐都只胡乱地对付了一口就到了科里。却在电梯间,与提着饭盒袋的穆杰走了个碰头。穆杰扫了自己的那一眼,他觉得包含了太多的内容了。那绝对是知道了自己追求李敏不成、而对自己不加掩饰的蔑视。
在外科工作的时间长了,他也知道了穆杰高考的分数够上清华。如今见到穆杰本尊,想到他那样的高考成绩、还有老山前线立下的军功,让他自愧不如的同时,也从内心深处生出望尘莫及的胆怯。
他不敢与穆杰对视,他也不敢生出与穆杰相争之心。在省院工作的这半年时间,已经击毁了他既往的二十余年,一路优秀积攒下来的骄傲。
那么多比自己优秀的人,让他气馁……
所以整个早晨他都在想着自己的以后。难道剩下的半年,自己就改跟石主任了?他觉得是不可能的。
那自己会轮转去那一科?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连郑大夫挑剔他换药的动作,他都没有觉得刺耳了。那不足以让他从担心自己未来半年的恍惚中拔出来。
直到李敏过来与郑大夫聊天,说婚检、说将去登记,他才陡然醒过闷来。
对覃璋来说李敏是上级医师,是本病房的住院总,可她只比自己早毕业一年,自己尚在轮转规培呢,但她就晋完了主治医师!难道高考成绩比自己多了50分,就足够支持她比自己强上那么多吗?
他不服气,他要赶上李敏、超过李敏。
他手上的动作加快,立即换来郑大夫带着呵斥意味的提醒:“覃璋,你仔细点儿。”
“cao。”覃璋在心里骂了一句,但他却不敢正面跟郑大夫硬钢,只能憋着气放慢手上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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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楼不仅是石主任和护士长去送灵了,还有小姜等“老”护士也都去了。但是石主任和护士长惦记着科里的那些患者,俩人都没心情吃回灵饭,他俩从火葬场直接回省院。
到了科里,俩人分头逐项检查工作。等他们检查完,知悉一切顺利能放下心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
忙了快一上午的潘志就说:“你们都回家吃饭吧,我在科里值班,我家里等会儿送饭过来。”
他们家请住家保姆是省院的头一份。省院的不少人家也有人请人帮忙的。多数是像柴主任家那样请钟点工,做一顿午饭/晚饭,或者再加上每周搞几次卫生而已。这也是最近一、半年才兴起的新鲜事儿。
石主任见潘志主动提出来就说:“那就辛苦你了。咱们先回家吃饭了。我会早点儿回来的。”
这个提议潘志没反对,万一哪个患者需要二进宫,自己科里有石主任镇场子也安心啊。
李敏与石主任和护士长等一起电梯。
吕青对李敏说:“李大夫,你今早威风啊。珊珊她们说都被你吓住了,一声不敢吭。”
李敏赧然道:“我那也是害怕。害怕出事儿,就扯大旗做虎皮呢。”
石主任肯定李敏的所作所为:“你那么做是对的。我听说你上午去做婚检了?”
“是。潘大夫和郑大夫分管了你那边的两组,我这面有马大夫和邓大夫帮忙。石主任,如果下午能走开,剩下的化验单出来了,我就去登记。走不开就算了。”
石主任点头。“应该没事儿的。你下午去吧。”
李敏跟随大家伙出电梯,立即就看到穆杰提了自己的书包,站在电梯口等着呢。她在大家善意的打趣里红了脸,与石主任等人分开,跟穆杰走正门去照相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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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四海酒家的回灵饭已经吃到尾声了。陈文强又带着李家的四兄妹,再次挨桌感谢去送灵的人。这是他陈文强作为医疗院长来敬酒,能不能喝的也都卖他陈院长的面子,再掫嘴里一杯白酒。
梁主任注意到陈文强的眼睛开始泛红,知道他心伤李主任的辞世,这时候没有素日里的一半酒量了。可是这敬酒开始了,剩下那两桌也不能扔下不管吧。他不错眼珠地盯着陈文强,怕他酒后失态。
与梁主任一桌的都是省院的老人,这些人也都是从年轻时就认识李主任夫妻,与他们夫妻一起工作的人。
都是男人,喝了酒之后,肯定就要谈到漂亮女人了。
骨科向主任就说:“咱们省院骨科的护士最漂亮,就是从老李那时候开始的。我记得老李曾说:看着漂亮护士心情愉快,干活都带劲儿。”
骨科王主任叹息道:“咱们骨科那么多大夫,这三十年啊,就老李一个娶了骨科的护士。”
医务处的退休的董主任也去送灵了,他端起酒杯说:“那时候的老李啊,是咱们省院外科的骄傲。医大要了好几次人,他都没过去。也幸亏他没走,不然咱们这省院的外科就塌了半边天。”
“那是那是。还有个老程,撑起了外科的那半边天。”
“是啊,老李和老程,他们俩那时候撑起了省院的外科。我刚来咱们省院时,那简直是一穷二白的。什么都没有。只有小ri本那时候盖的、那个三层的红砖小楼,还有两个平趟房。那三层楼安排的是满满的:一楼是门诊,二楼是内科病房、三楼是妇外科病房,小儿科一般不收住院患儿的。”
“那时候老院长才从部队退下来,抗美援朝结束了,建国后的第一次大裁军,他下地方前是卫生队的队长。他带着我挨个医学院去拜、去求。就想要几个本科生、想把省院的门面撑起来。”
董主任打开回忆的闸门。这些事儿,也就在座的这些老人还肯听自己叨咕几句了。
“那时候的医大,一年也就能毕业几十个学生。东三省所有的毕业生加起来也没有两百个。我指的是正规医学院学习毕业的。不是那种一年半年的短期培训班。可医大的那几十人,上面有计划。去钢都职工医院的、去飞机制造厂职工医院的、去支援三线的,都是国家重点建设项目的职工医院要人,轮不到我们省医的。”
“最后啊,还是金州医学院给了我们两个人。就是老李和老程。”
“所以啊,院里现在和金州医学院合作,接受他们的学生来实习,这是饮水思源,吃水不忘挖井人。我听说今年要了金州医学院不少的学生,是不是?”
董主任从退休后就闷在家里,难得有一个自己站主角的场合。他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前面的三十年院史,立即能与后面的现状结合起来,这他与上班的时候有很大的不同。
“这就得问陈院长了。”向主任打哈哈。“他是医疗院长,这事儿归他管。倒是老院长啊,当初是他把老李要来的?那岂不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了。”
向主任这人吧,董主任心说,他要是早生十年,准保会跟老李做伴儿去蹲大牢的。但是自己退休了,他不想得罪向主任。
于是他深深叹息一声,委婉地说:“老院长那时候也是没办法。患者家属不依不饶的,那家又有革委会的背景,老院长泥菩萨过江,是不是?小向和小王,你俩那时候都在骨科,想必比我坐在医务科知道的更多。”
向主任立即闭嘴。老董这退休后,可不像上班时说话那么招人爱听了。其他人想起李主任那牢狱之灾,也都怏怏不乐地放下筷子。当初那事儿,要说没有杀鸡骇猴的意思,谁信啊。甚至可以说是杀了猴,把他们这群鸡吓成鹌鹑了。
酒桌的气氛直转而下。
董主任又叹息一声,“唉!怪我们那时候人微言轻。老院长也是一大家子的人背负着呢。”
梁主任这时候都想呛他一句:该出头的时候你往后缩,事情过去多少年了你来卖好。怎么横竖都显你了。但他的脾性这些年早被磨得圆融。他甚至没看董主任,只闷头掫了一杯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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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把老李推出去了是应该的?这他m的不是损人利己的卑鄙小人吗?”陈文强回到这桌就接了这么一句。顶得董主任差点儿翻白眼。“亏得你还口口声声地老院长、老院长地尊敬他。”
“我尊敬他是把咱们省院从三层小楼变成如今这般模样。”董主任强辩道。
“老董啊,这十七层的综合大楼、十二层的住院大楼,都是他作古十年后盖起来的。你可别说这是他的功劳。”
“要是没他打下基础,咱们省院能发展的这么好?”
“董主任,你不会是忘记了省院的贷款欠账吧。”陈文强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而尽后说:“我现在才体会到舒文臣的艰难。每天合眼要睡觉,想的就是银行的贷款该怎么还。每天睁开眼,想的就是医院的医护人员该怎么发工资。”
董主任尴尬地笑笑:“这个工资上面没有全额拨款,也应该是暂时现象。总能过去的。”
陈文强心里腻歪这种论调。农村都改了,土地承包责任制实施了十多年的。别的行业都用奖金调动工作积极性,唯独事业编的医院——工作要百分百地干好,工资只发一部分。
这么搞,能行吗?要是正确的,怎么不见市政府、省政府给工作人员发放的工资和医院是相同的比例呢?
但是这种牢骚话他只能私下里,向舒文臣嘟囔几句发泄罢了。
董主任的“暂时论”令他心头不爽。他朝董主任掀歪嘴角、努力整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后,说:“老董,下个月你的退休金,我按着上面拨款下来的比例发放,可好?”
董主任笑笑,以退为进地说:“要是全部的退休职工都是这样的比例,我自然也不能例外。”
陈文强“哼”了一声,不屑地说:“老董,医务处正缺少得力的人,我原来还想把你返聘回来呢。可你这屁股已经不坐在院领导这面了。”
陪坐在董主任身边的院办主任章主任知道这事儿,他下意识地点头证实陈文强的话。
陈文强是有意把现任医务处处长的秦国庆调回来当院办主任的。然后让现任院办主任的章主任去科教处当处长,负责医护人员的继续再教育、科研等工作。实际就是把原来医务科的部分职责剥离出来。
在意识到自己没可能再进一步、没可能踏进院领导的行列之后,章主任他是很愿意去科教处当处长的,怎么也强过这个大管家性质的院办主任。
别当他章洪魁看不明白陈文强是看不上自己的。
别看舒院长和陈文强好得一个能穿一条裤子,但自己么,是宁给舒院长跑腿,也不愿给陈文强打杂。
董主任看到章主任点头,知道陈文强所言非虚,他顿时尴尬住了……谁不想返聘啊,就每月那不到两百块的退休金,还赶不上院办给的平均奖。
可这,这,董主任知道有自己刚才的那些话,返聘指使想过陈文强这关,几乎是没什么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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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文强又喝了一杯酒才说:“老院长有千般好,我不否认。可他对不起老李、对不起老李一家是真格的。cao,他们老赵家今天怎么一个人都没来。”
陈文强站起来,往屋里各桌上又逡巡一圈,他再度确认了一遍,果然是没有一个赵家的人。
梁主任把他按到椅子上说:“你吃点菜,别光喝酒的。”
老院长在很多人心里的形象是光辉的。坐在他另一侧的干诊赵主任就说:“老陈,你没看到我啊。什么眼神啊。该戴眼镜就别嫌难看。”
“大冬天的,一我不上台、二不看书,我戴什么眼镜!你当出来进去方便啊。”陈文强被赵主任顺利带偏。但他喝酒后,执拗劲儿上来了。
他揪着赵主任说:“你说他们老赵家是不是该来人磕头?”
赵主任与陈文强的关系一直不错,但是老院长对他也不错。他不愿意陈文强纠结在旧事里不能拔出,而且陈文强这么说话也会得罪人的。
他息事宁人地劝说陈文强道:“历史问题,国家都翻过去,dang 也号召向前看呢,你就别说了。来,我敬你一杯。”
陈文强捂着酒杯说:“你也念着他的好,是不是?”那神态,言外之意明晃晃地告诉赵主任,你敢说是?绝交!
赵主任只好硬着头皮说:“伟人尚且三七开。你说咱们一介凡夫俗子,能五五都是不错的了,对不对?求全责备对自己可以,但是不能对别人高标准严要求啊。”
陈文强有些醉酒了,但他心里还是明白的。他悻悻地放开手,由着赵主任给自己倒了一杯。
但是董主任还想为自己的老领导辩驳几句。“三七开,是伟人的谦虚说法。五五未免就抹杀了老院长的功绩。老陈,你那时不在省院。你让老梁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话,是不是与老李的性格有关?”
“我那时xia放了,我上哪儿知道这些事儿。”梁主任也不愿意给董主任面子了。心说老赵好容易把陈文强按下去了,你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啊。但是看着赵主任祈求的目光,他只好换了态度。
“咱们现在说那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儿,有个屁用啊。来来,大家喝酒喝酒。”
陈文强喝尽杯中酒说:“老董,你跟着老院长的年头长,你说他有没有把咱们省院变成他们赵家天下的那意思?”
不等董主任表态,陈文强就接着说:“他要不把他堂弟掫到副院长的位置上,兄终弟及,咱们那十七层大楼,最后审计的时候,会有那么多欠款吗?那后来的赵院长全家移民出去了,你可别说没有他打下根基的缘故。”
这是老院长最为人诟病的地方。董主任想再为自己推崇的老领导辩白几句,看陈文强要与自己辩论到底的架势就打退堂鼓了。他讪讪地说:“他是他,老院长是老院长。老院长为国一辈子,这绝不是他的初衷。”
“把老李弄牢里了也是为国?别他m的损人利己之后还装好人。”陈文强的声音抬高了,李家的四兄妹一直在注意着这边的动静呢。闻听陈文强此语,老四作为姑娘,“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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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嫣然的哭声让所有在吃回灵饭、同时在小声说话的人都愣住了。药剂科范主任起身抱住李家的这老闺女、拍着她的后背去哄,接着她不算小的说话声,立即传遍了寂静的四海酒家、这几张饭桌上的、所有人的耳朵里。
范主任的话是朝着陈文强他们这桌说的。
“老董啊,老院长的老儿子,那小赵前年在麻醉惹的祸,你是知道的。但就是这样,老舒要送他去学习,陈院长说什么了吗?没有!章主任是知道当时的情景。”
那是院务会上做的决定,章主任当时去给办的。他略尴尬地点点头。
“你也知道我这人从来都是有好的不说歹的,这三十来年甚少说别人有什么不是。但你看我家二冬,他今天都来给李主任夫妻俩抬棺了,小赵他同样放寒假在家,他怎么就不能来呢?
你们大家说,在座的都说说,不说他代表赵家过来给老李夫妻俩磕头,他要是能过来给老李夫妻俩送灵,是不是也代表他们老赵家的心意了?咱们陈院长又不是那种揪住别人的小错处就不放的小心眼人。是吧?我没说错吧?”
这就不好让人接话了。谁能说她说错了?只能在她视线扫过来的时候点头赞同。
“可是章主任,你看到老赵家的哪个儿子去灵棚祭拜没有?我是没看到一个老赵家的媳妇。我觉得老陈挑他们赵家没来人的礼儿,是一点儿也没挑错的。
要我说像他父子这样一脉相承的凉薄、用人朝前不用人就填坑的自私性格,在咱们省院的近千号医护人员里,真也算是罕见了。”
范主任这一段话,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老赵家是应该出人祭拜李主任夫妻的。陈文强端起酒杯,朝范主任晃了一下,说:“公道自在人心。”然后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老董啊,还有你一个,你和章主任你俩跟着老院长在一起工作的时间最久,你俩评说一下小赵的行为。”
范主任对才为老院长评功叫好的董主任发问了。
“你说一句小赵他今天该不该来?他可是过了三十岁的人了。咱们再怎么想看在老院长的面子上袒护他,可真没办法把三十多岁的人,还当不懂事儿的小孩子看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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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主任看着突然发声的范主任,想问问她老院长对她算是可以,她为什么对赵家“落井下石”,但心念转动间,看到与李家的三兄弟站在一起的吴冬,他瞬间明白了。
药剂科的本科生少,但是萝卜坑也有数,今年夏天吴冬和老院长的儿子就要毕业回来了。董主任想说点儿什么,但他马上闭眼闭嘴。赵家兄弟姊妹六个,居然一个都没来送灵……范主任说他们自私凉薄也没有说错。
算了,他们自己都不为以后打算,自己也退休了,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江啦。
“人微言轻啊!”他在心里叹道。
他却不知道,他那闭眼闭嘴的动作,向众人传达的信息就是默认了范主任说的、赵家父子凉薄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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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理部廖主任站起来拉范主任回席,俩人一起把李嫣然按到座位上,一左一右地哄劝着。梁主任抓住时机站起来给大家倒酒,向主任知道这是自己那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引出来的乱子。他闭嘴不言,闷头喝酒。
王主任插空儿就问起程主任来,“老程怎么样了?”
算是把话题调开了。
干诊赵主任就说:“转到我们科住着呢。早十年我就提醒过他,血脂高得有点儿快啊。有点儿节制、有点儿节制,那红烧肉啊,那五粮液啊,就是不用自己掏钱,也管管嘴。”
梁主任回头说他:“你呢?你那肚子小吗?”
赵主任摸摸自己小了两圈的肚子,瞪着眼睛说:“我这是腹水。”
一桌子的人都笑场了。
“老赵,你那肚子里若真的是腹水,绝对是重度肝硬化了。”
“来,吃一块熘肝尖,吃啥补啥的。”放射线科的胡主任给他夹菜。
麻醉科周主任等赵主任把那凉透的熘肝尖放嘴里了,满脸讥诮地损他道:“亏你还做了那么多年的内科大夫,那内脏能吃吗?”
梁主任给赵主任又夹了一筷子肉菜,安抚赵主任说:“我看你最近瘦了不少。你是学小姑娘减肥啊还是得了糖尿病了?”
赵主任满不在乎地说:“我小半年没吃晚饭了。我能不瘦吗?!再不瘦我得连午饭都忌了。”
福祸2
461福祸2
门可罗雀的照相馆,没想到午休时候会迎来这么单喜庆的生意。虽小点儿, 但连着两天做放大遗像的事儿, 这也让老板觉得可以冲刷掉晦气了。所以在李敏问加急可以什么时候取的时候, 得到他笑嘻嘻的回答。
“我可以给你们照完了马上冲洗。你们要是没事儿可以在这儿等着。半小时内就能拿到照片。”
然后他边开单据边向穆杰和李敏推荐婚纱照,还很大方地说:“新年头一单的婚纱照,我可以给你们打个九折。我这儿的婚纱都是年前从广州新进来的。你们看那几件, 明显都是没上身的。全心的。”
李敏动心。
她凑过去看婚纱,结果看到一行小字, 租借费一天500, 拍照半天300。这简直是抢钱啊!
“100!”李敏直接把自己的心里底价报给老板。
老板的脑袋晃得像拨浪鼓,拒绝的更彻底:“不行。”
“那就算了。” 李敏觉得太贵了。“半天就300块?比我一个月工资都多。”
穆杰拉拉李敏。
“你喜欢就……”
李敏按住穆杰的手说:“老板, 你先给他拍证件照。我得换衣服。”
李敏在帘子里换衣服,就听老板巧舌如簧地游说穆杰。
“这一辈子才结一次婚,穿一件别人没上身的婚纱, 只300块钱,真不算贵了。来,抬头看我的左手, 表情再放松一点儿。跟我喊茄子——好。”
老板按下了快门。
“大兄弟, 你这人要是板脸啊, 能吓哭几个。不过你这五官长得好,早二十年去演电影, 绝对是高大全的扮演者。
我跟你说那些去年的款式, 你看着几件, 那都是穿过的, 半天就是200块。这一排前年的,是100块。在前的是免费。
这婚纱不像是别的衣裳,这不能下水洗的。我拿去干洗店,人家可不管是那年的款式,洗一次就要100块。”
穆杰板着脸听老板唠叨,他有心想付了那300块钱,可发自内心觉得太贵。m的,换自己那些在深圳的同学,大概是3000块的婚纱也不在乎吧。
他捏着钱包犹豫,头一次生出了十余年以来、自己以军人为傲娇之外的情绪。
李敏快速换好衣服,走出来就伸手对穆杰说:“把你钱包给我。”
老板本来说得穆杰活心了,见李敏这么果断地要钱包,就嘿嘿笑着说:“男人在外面做主,女人管进了家门的事儿。”
李敏把穆杰的钱包塞书包的夹层里。她让穆杰给自己捧着书包,她掏出里面的化妆品开始往脸上捯饬。
抹完了唇膏,她说老板:“你看他穿的什么?军装!我要等他做主外面的事儿,一年335天没法出家门了。100块,不,99块半天。”
李敏兴致盎然,从严虹结婚,她就再没有逛过服装市场,超过半年的时间没尝过讲价的乐趣了。能跟老板讲讲价,与老板磨嘴皮子,复习一下降价的技能,让她心情大好。
但磨嘴皮子不能耽误正事儿。中午的时间紧张着呢。李敏翻出羽西的大眼睛眼影粉,她先用手指肚沾了一点白色抹到两眼窝,遮掩隐约的青色,又沾了褐色的眼影粉抹到上睑,最后用眉刷少少沾了一点儿灰黑色,轻轻扫了扫眉毛。
然后她抬头问穆杰:“看起来是不是精神了一点儿?”
对于敏敏在自己眼皮下大变活人的技能,穆杰除了叹服就是赞美。
老板不死心地说:“你多少添些啊。怎么还往下减呢?讨价还价不是这样干的。”
“先给我们拍证件照了。”
老板还是很敬业的。大红的背景布拉下来,指挥俩个人“男左女右”坐好。
“来,再往一起靠靠。今天是你们俩照结婚照,明年这时候就是一家三口照全家福。笑一个,笑得漂亮点儿。好!”
俩人的合影拍好,李敏的单人照也拍好了。李敏掐着穆杰的钱包,翻出20块钱给老板,把取像凭据从老板的手里抓过来、递到穆杰的手里。
“那我就加点儿吧,101,百里挑一。你要是愿意,他一会儿来取照片你告诉他就好了。不然等过几天,我们的礼服做好了,到你这儿穿自己的衣服拍照。你得记着应了我打九折的。”
“22块的。”
“你才说了打九折啊。零头我都不要你找了。”李敏笑嘻嘻地穿羽绒服。
老板被李敏气笑了,扭头对穆杰说:“你媳妇太厉害了,你可看好自己的钱包吧。男子汉大丈夫的,别娶了媳妇,连钱包都被没收了……”
穆杰的钱包还塞在李敏的书包里呢。他看着老板摇头提醒自己的苦口婆心模样,把手里的书包提高一点给老板看。
“在这儿呢。”
老板继续晃头。“大兄弟啊,你不懂。这男人啊,要是一结婚就被媳妇管住了,这辈子就没说话算的可能了。像你这还没领证就说话不算了,这往后几十年可得怎么熬!”
“看你说的。男人要想说话算,不会到外面去算啊。家里就两口人,外面有多少人,在外面争赢了,不是更威风?!再说得多想不开的人,跟自己的媳妇争?争赢了,媳妇跑了,日子也不用过了。”
穆杰立即提醒老板自己的处境,同时向李敏表白自己。
“唉,你白长这么大的个子了,将来也是个妻管严(气管炎)啊。”
李敏挂上围巾,戴好手套说:“他现在还处于身份未明阶段,你那些经验之谈,他是不敢表示赞同的。走啦,我们回家吃饭去。”
李敏在前,穆杰随后出了照相馆。留下站在原地的照相馆老板兀自嘟囔:“现在的大闺女、小媳妇,一个个的怎么都这么厉害呢。这一家之主,看来没几家是男人喽。”
*
走出照相馆,穆杰赶紧表决心。“敏敏,咱倆的家都是你做主。不过,你要喜欢那婚纱,300块就300块吧。反正咱们一辈子就结一次婚的。”
婚纱照那玩意看起来挺……穆杰上午过来照相馆看有没有开业的时候,还曾鄙视过在人造布景版下拍得的模特照片。但是敏敏看起来似乎是很想拍婚纱照的意思,那……那就另当别论了。
“穆杰,我猜那婚纱的成本不到50块钱。我妈在纺织局工作,那婚纱服装厂打版的师傅看一次就能做出来。我干嘛花那么多的钱啊。要不是回家不方便,咱们俩的礼服,我都不想送去那裁缝铺子做的。”
提到做礼服,穆杰卡壳了。他上午顺便去了裁缝铺子,发现一套男西装的手工要三百多块。算上内衬等辅料什么的,俩人做衣服的手工就接近一千块了。
可饶是这么贵,那师傅还说:“这是新年没开张。我还给你打折了。去年十一省院搞集体婚礼,580块一套我们家都不接的。太多了,忙不过来。你要嫌贵,往东边再走一站多点儿,那儿还有一家裁缝铺子,他们那儿的手工是我们家的一半。”
穆杰与李敏边走边报告做衣服的手工,李敏也有点儿吃惊了。
“这么贵啊?还是药剂科有钱啊!”李敏把冷小凤去年十一做了礼服裙、吴冬做了两套礼服的事儿说给穆杰。然后她想了想说:“我下午回科里给我妈妈再写封信,问问能不能拿去他们下属的服装厂做吧。这西装礼服的款式也就那样,没什么特别的。我跟你说啊,那服装厂专门做出口服装的。”
这些穆杰不懂,他只提醒李敏:“会不会太麻烦?会不会影响别人的正常工作?”
“我哥结婚的时候就是在他们那里做的西服。不过我妈快退休了,也不好说。”但她马上又露出得意的笑容来。
“她们应该会愿意帮忙的。虽然我妈要退休了,可我在省院外科啊。我是外科大夫,我还愁她们不愿意帮忙,我真糊涂了。他们纺织局上一年没少往省院送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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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人说着话就回到家,李敏进洗手间卸妆,穆杰在外面摆饭。午饭他早做好了。蒸出来的白米饭配上焖好的牛肉土豆,闻着香味,李敏食指大动,心里觉得光用汤汁拌饭就够了。
“我再做个甩袖汤。你等等啊。”穆杰在厨房里边打鸡蛋边说:“水开就好了。”
“不用做汤了。这个牛肉土豆汤汁的味道很好,我拌饭吃。”李敏连舀了几匙汤汁拌饭,送了一大口进嘴,然后说端着甩袖汤、回到饭桌前的穆杰:“你看我做什么?坐下来一起吃啊。”
“看你吃得香,我心里高兴,不吃也不饿的。”穆杰放下甩袖汤,细碎的葱花飘在上面,“我没加香油。你尝一点儿?”
李敏摇头:“烫。等会儿的。”
穆杰坐下来,给李敏舀了一匙牛肉,连着汤汁浇到她的米饭上。“那吃牛肉。这牛肉我昨晚拿出来化冻的,做早饭的时候焖到电饭锅里了。土豆是上午体检回来加的。然后我十一点半出门前,又在上面蒸了米饭。是不是火候正好?”
穆杰很喜欢的那个电饭锅,这两天净在琢磨怎么使用、才能充分发挥出它的特点呢。
李敏嘴里含着入口即化的牛肉点头:“嗯。正好正好。”
俩人欢欢喜喜地、你侬我侬地共用了午饭。
*
李敏因为拿了穆杰的钱包付照相钱,发现他钱包里没多少钱,在出门上班前就说:“穆杰,主卧的席梦思商标那块儿别了对折的1000块钱;鞋柜放我凉鞋的那盒子底下,有个信封,那里面是200块;我在那边书柜的《神经外科手术图谱》的书皮里包了200块,就是陈院长写了书名的那本。那本书里好像也夹了200块。
家里就这些现金。需要用你自己拿。回头你告诉我一声。”
“好。我手里还有这几个月的津贴和补助,本来想攒够1000块邮给你的。”
李敏笑笑,自己虽不指着穆杰的工资过日子,但这攒钱寄回家的行为是要鼓励的。
“穆杰,亏得有你前年寄给我的那5000块,不然我都不敢买集资房。去年十一前你寄回来的那3000块钱,真解了我的燃眉之急。那时候我钱包里只有100多块钱了,心慌得不得了。差点儿朝我妈伸手要钱吃饭。”
穆杰被李敏说的很高兴。他伸手给李敏一个熊抱。“以前有战时补助在里面,每个月发下来的钱多一些。这回到金州驻军了。我可能就每月固定的那点儿津贴了。”
李敏搬下穆杰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宁愿你每月就那点儿津贴了。你明白吗?”
穆杰点点头。低头亲了下去。
“唔,唔,我得去上班了。”
穆杰恋恋不舍地放开李敏,说:“我洗了碗就去取照片,下午三点钟给你打电话。”
“好。”
福祸3
梁主任做主让其他人都回去休息,自己把陈文强送回十二楼的主任值班室。中午值责任班的护士温暖见陈文强有点儿醉酒, 拿着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两个苹果, 洗了之后给陈文强和梁主任送过去。
“吃苹果比输液好。”
俩人谢过以后, 捧着苹果咔咔地啃起来。尚未吃完呢,石主任回来了。梁主任加快吃苹果的速度,他对换白大衣的石主任说:“老石, 你看着他吧,我得回科里睡一会儿。”
“行, 我看着他, 你放心回去歇着。你们科的事儿也不少。”石主任说着话,把羽绒服塞进衣柜里, 然后从更衣柜里拿出来一个塑料袋,里面不仅有苹果还有一大把的香蕉。
“见面分一半。”
梁主任晃晃脑袋,把手里的苹果吃完, 对倒塑料袋、想给自己装一些带着的石主任说:“我办公室里有。这苹果是温暖拿过来的,不好意思不吃。我对水果不感兴趣。回去了。”
“嗯,那我就不给你拿了。你赶紧回去吧。昨天忙了大半宿的。”
石主任说他忙了大半宿, 是因为今天上午在火葬场聊天时, 听梁主任抱怨说昨天夜里又被找了回来, 是他们科有个肠梗阻的患者需要“二进宫”。这种“二进宫”的事儿,一般都是由各自的主刀大夫再度做术者的, 但原则上, 陈文强要求各科主任一定要跟台看着。
陈文强扔了苹果核, 追问要出门的梁主任。“老梁, 你科昨晚那“二进宫”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上午没来得及仔细问你的。”
不是来不及,而是说话的时候,周围站着不少其它科室的人。
“那是卞主任的患者。小年那天急诊入院,肠梗阻,保守治疗无效做了手术,这术后没几天又继发了梗阻。你知道许主任他那人干活毛躁。卞主任就把事情都推到他身上了。”梁主任停下脚步解释。
“要是这样的话,你往后别让他俩一起上台了。让他俩各自带主治医、住院医上台,免得发生问题了推卸责任。”陈文强很不满。“俩人都是副主任医师的,互相推诿起来,谁他m的有闲空搭理他们。”
“行。我记住了。”梁主任答应一声就赶紧走了。他知道陈文强中午被董主任那货刺激得精神不稳,现在处于找茬发泄状态。你爱找谁就找谁去,老子不在你跟前做出气筒。
石主任挑了一个最好的香蕉给陈文强。“这个vc的含量高。”
“咱们科里怎么样?”陈文强接过香蕉,歪在值班床的被子上、问站在床尾的石主任。
“都挺好的。早晨是小李组织的早会,把那些护士吓得够呛。然后她让小潘和小郑带覃璋和实习生,去看我这面的那二十来个患者。你那边的那十来个术后,我回来也查看了一次,都换过药了。”
听石主任提起覃璋,陈文强蹭地一下坐起来,他很吃惊地问:“覃璋今天没去?”
石主任点点头:“嗯。我问他了,他说睡过油了。”
陈文强气得变脸,往床上使劲捶了一拳,嘴里恨恨地骂道:“这小王八蛋!老李带了他半年了,他居然不去送灵。他得多没心,才能睡过油了。”
石主任叹气,“唉,这覃璋啊。经此事儿后,怕是人品的评价会更低了。”
陈文强恨恨地说道:“那就是一个自私自利、蝇营狗苟、不知廉耻的小人。从大处看他,他是不管国家大义、不管老山前线正在打仗、也要撬军人的墙角;从小处看他,他对带他半年的老师,咱们这些人还在位呢,他就能不理不睬的。他这人没可取之处了。”
“那3月份的转科,你准备安排他去哪儿?”
“去楼下跟张正杰吧。”陈文强没打奔儿地直接给了石主任这答案。
石主任犹豫了一会儿说:“我看不如放他去普外吧。杨宇过去跟老梁,让他过去跟老许或者老卞都可以。回头定科你再把他放回到我这边。他个子高,放在胸外科拉钩,任谁也不能说你的安排不合理。”
“你确定了?”
“嗯。放我眼皮子下看着了。这小子心地不好,我怕老梁会心软,而张正杰手里正缺人的……”
“行。那就搁你那儿。你得做好思想准备,或许以后老傅会找你的。”陈文强狠狠地咬香蕉,看那模样,似乎是在咬覃璋一样。
石主任拽了一把椅子过来,四平八稳地坐下后,才回答陈文强。
“我昨晚仔细想了一下,你把潘志弄过胸外科来,现在科里还有进修胸外科回来的小郑在,他俩都是医大毕业的,一个86年,一个88年。而覃璋他是91年医学院毕业的,他抢不上去,走到哪儿谁也不能怪我。就是傅院长来找我,他也得讲理。你说是不是?”
陈文强点头,是这么回事儿。
石主任又接着说:“上半年有个实习生叫张友道的,个子挺高的,我冷眼看着也还不错。我想你今年要是把他要到省院了,以后给我分到心胸这面。你看怎么样?”
陈文强皱眉想:“有这么一个实习生吗?我怎么没留意到他?你确定要这个学生?”
“那学生平时不怎么说话,也不喜欢往前凑的性格,但是干活是很踏实的。他在十一楼跟着谢逊的。抓阄那天,谢逊拿那个富云香和小李换的。”
石主任这么提起富云香,陈文强想起来那天抓阄,谢逊“欺负”李敏换阄的事儿来,顿时记起这个人了。
他立即点头应允道:“那没问题。明年我看看能不能从医大再要一个。心胸外科还是得有基础好一些的人才行。”
“后年,或者大后年也行,咱们有小潘和小郑,贵精不贵多。梯度拉开些,对年轻大夫也比较好。老陈,可能三五年之内,小潘能独立起来前,胸外就只能这么含糊了。”
“要不然老李今年也去急诊了。”
“那还是不同,遇上急事儿了,他可以回来帮手的。哪怕只是看着呢。现在,你和老梁都那么忙,我一个人抗着整个科室,我怕难顾及周全了。”
陈文强想想石主任说的也对,他叹口气有用手遮眼,歪回到值班床上。失去控制的身体,砸得值班床的声音挺大的。
“唉,怎么就这么难呢。怎么总是捉襟见肘呢。”
*
石主任把他手里的香蕉皮拿走,推他起来脱鞋。“你好好睡一觉吧,小李说你一早去icu给那个消防员拔管去了。你是不是昨晚守灵了?你这么熬着可不成。”
陈文强嘟嘟囔囔脱了棉皮靴。“我没事儿,睡一觉就缓过来了。那个消防员我晚上再去看看,你让小李抽空去给他换个药。”
“小李上午给他换过了,你放心睡觉。今晚是老梁的夜班。小潘今晚留在科里的。”
“嗯。”陈文强答应着,把值班的被子胡乱地盖到身上。石主任见他没脱衣服,也不去喊他,只是帮着把军大衣给他压上。大不了回头告诉护士再换一套吧。
他把椅子又挪回去,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开始看起来。可是没看多一会,他就抬头看看对面的办公桌发呆。
对面空空。
再不会有那个时时板着脸孔、但内里是一腔火热心肠的老李,坐在自己的对面了……石主任叹息了一声,伸手捂住眼睛,不朝对面看。他觉得自己很难把遗像上那意气风发的李主任,与看熟悉的那个死板的面孔合为一人。
石主任无限惋惜李主任的离去。唉!到底是才高运蹇,好好的骨科副高被整得坐牢。及至出狱,又被要求进修普胸专业……
但时耶命耶,人强强不过命的道理,幸亏自己早早懂得了。不然看那些年轻时火一样脾气的、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哪个不是吃足了苦头、甚至一蹶不振了呢。
老李已经算是运气好的了。他还能留在病房,还能摸到手术刀,多少人扔下专业十年,就再也捡不起来了,然后就被边缘化了……
想想自己那些年巡回医疗、抗灾救险次次都得去的经历,他笑笑,又笑笑,最后把表情凝固在恰到好处的笑容上,才收好书走出办公室。
石主任出去了,陈文强又睁开了眼睛。在寂静无人的办公室里,他任由两道清澈的泪水,从他不再年轻的脸上蜿蜒流下。
别人都说自己对老李怎么、怎么好,可是他们又有谁知道老李当初对自己是有多用心。
*
李敏比平时晚了一点儿回到值班室。她换了白大衣去护士办公室报到,发现石主任坐在长椅上在和温暖聊天。
“石主任。怎么没去休息一会儿?”
“陈院长在那儿睡觉呢。”
“他喝多了?”李敏有些担心。“温暖,你时不时的进去看看啊,别留醉酒的人自己个睡。”
“陈院长不像喝多的。他是昨晚守灵没怎么睡,今天又折腾久了。”
潘志从里屋出来说:“石主任,要不你去儿外找个地方睡会儿吧,有事儿我打电话找你。”
“也行啊。小李下午离开前,往儿外给我打个电话就成。”
“好。”
石主任打着哈欠站起来出去了。他今天起得太早,中午不睡一会儿抗不住了。
潘志又对李敏说:“师妹也回值班室休息吧,有事儿我喊你。咱们不用卖一个搭一个的。科里我一个人看着了。”
李敏应了,也回去了。
护士办公室剩下温暖,她打开病历继续画体温,嘴里对潘志说:“潘大夫,你过来我们科,李大夫可轻松不少,不然她天天值中午班。”
“这几天特殊,下周科里的那些伤者平稳了,肯定不会像这周这么安排的。”潘志笑笑回应了一句,挑了一叠病历抱着,走回去里间的办公室。
满员负荷的十张胸外科床位,还要带一个轮转的规培生、一个实习生,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事儿。但是每一个患者都管到百分百不出任何疏漏,也不是很轻松的。
他回到办公室,便开始仔细认真地检查那叠病历,直到下午上班的时间到了,小郑和进修大夫等人都回来了。
“潘大夫,你可真认真啊。这又是一个中午没休息了?”马大夫笑着与潘志打招呼。
“是啊。都是刚接手的患者,不敢含糊的。”潘志答应着,把自己带的小王、还有那个实习生叫到一起,指点他俩病历书写上应该注意的地方。
“这十份病历都重写。标准是一页不能超过3个错别字。关键地方错了一个字,病案室都会扣分的。那可是跟奖金挂到一起的。”潘志说的温和,但要求的内容不简单。
好在他所管的患者,都是这次爆炸伤入院的,才住院两天,要修改的内容也有限。只不过不论是轮转的小王、还是实习生,俩人发生错误的原因,也都是因为刚从普外转过来不适应而已。
福祸4
李敏回到值班室, 先给家里写信, 写明省城做西装的价格, 然后问母亲能拿去服装厂做, 以及服装厂的价格。
信还没写完,电话铃响了。李敏被吓了一跳。
“喂,敏敏, 是我,彩虹儿。”
严虹打电话给自己?
“有事儿?”李敏紧张起来。别是潘志在值班,严虹出事儿了……
“我没事儿。找你说你的事儿。”
李敏觉得严虹这话太奇怪了。然后她突然意识到,从穆杰回来,自己与严虹的天天见面、一起吃中午饭的生活习惯被打破了。
“嗯, 你说。”李敏把话筒放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夹着, 两只手快速地将写信的派克笔收好。这钢笔是严虹旅行结婚回来送自己的。
“你上午去做婚检了?”严虹开门见山地提出问题。
“是啊。全院都传遍了吧?我跟你说初六凌晨我开始发烧。初六晚上穆杰回来就住在值班室,所以我想一会儿拿到体检结果就去领证,免得给人说我非法同居、婚前同居什么的。”李敏这时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告诉严虹要登记的计划, 她立即把自己的想法不经整理地就全盘吐露给严虹。
“我知道他这几晚都和你住在值班室的,所以才给你打电话, 提醒你注意一些事情。希望来得及,没有晚。”
李敏满脑袋的问号,严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第一,月经期不能同房。”严虹的笑语通过电话线传过来。 “要避免得妇科病的一切机会。身体是自己的, 这事儿是绝不能含糊的。”
李敏的脸立即烧了起来, 粗重且急促的呼吸通过电话线回递给严虹。
“没晚吧?”
“没晚。”李敏斩钉截铁地回答。要是能顺着电话线抓到严虹, 李敏这时候肯定要去捏她的脸颊, 捏痛她,再叫痛也不撒手。
“你这个月发烧,细究起来病因是不明的。是不是需要避孕,你要考虑清楚。”
“嗯。我就是太累了的缘故。现在已经是正常体温了。”
“那就好。你家穆杰的假期是多久啊?”
李敏怯怯:“我没想起来问。”
“你看看你,这么重要的事情你都不上心。我觉得你要是能在读基础课期间生了孩子,比回来倒班时怀孕、生孩子要轻松很多的。”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看过潘志替严虹上手术的辛苦,再听护士说过谢逊和苏颖俩人失去的头一个孩子,李敏觉得这个世界对女性太不友好了。可是医院的工作就是这样的,没可能因为你怀孕要生孩子,就把你的工作减成半量。
一个萝卜顶一个坑的,没人能替你做那减去的半量。
“第二,你还记得排卵时间的推算和最佳受精时间吧?”
“记得。”
“我记得你把妇产科那本书背下来了,那个筛选伴性遗传病的方法,就是我们科私下用来决定自己生儿生女的。”
“好像你们科都生的男孩子。”李敏皱眉。
“是。从计划生育后,我们科生的都是男孩子。不是什么重男轻女,而是不想女儿承继我们这种被歧视的生活。”
“歧视的生活?怎么这么说?”李敏一时不解严虹的想法,立即反问。
“怎么不这么说呢。你想你要不是因为性别的原因,你会在外科、会那么累吗?”
李敏愣住了。跟着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好像不是她自己的思想。“是啊,如果我是男的,我就不会因为月经前和月经中用冷手刷手儿发烧。我一直就以自己是女孩子为骄傲……”
“妇产科上手术也和你一样。”严虹的声音哪怕经过电话线的过滤,听起来也很噎人。
李敏哑火,瞬息后她想起被分到外科的原因,那激发了她与严虹的同仇敌忾。“你不用劝说我做生男孩还是生女孩的选择,我想我应该是愿意生男孩子的。只要一想到这10来年因为性别原因所遭受的区别对待,我就不愿意自己的女儿重蹈覆辙。”
“对啊。想想咱们因为性别受到的歧视,怎么可能再生女儿,让自己的亲骨肉接着受歧视呢?但你别激动啊。”
“我没激动。” 李敏扭头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对着话筒说:“小凤和娜娜也是这样做了?”
“是啊。因为你没结婚,我和娜娜、后来和小凤讨论这事儿的时候就没喊上你。其实我们已经算女孩子里活得比较好的了。但是我们踏进大学校门的那一瞬间,就被学校和社会区别对待、被鄙视了。
高中老师一直和我们说分数面前人人平等,但实际却不是的。同样的大学,你也知道男生哪怕比我们少30分,也可以和我们坐在一个教室里。”
电话的那一端,严虹的笑语轻轻:“敏敏你知道吗,如果我们都是男孩子,我们的分数是够我们上华西的。我们班有一个同学说,她高中有个同班的男同学就是进华西那个分数进的协和。所以我想生儿子,只是想找回自己被区别对待的遗憾。”
这些话落在李敏的耳朵里却如霹雳。她从来没往别的学校联想。原来不仅仅是医大区别对待男生和女生的。
李敏的呼吸不由得又变急促了。她立即接上了一句:“最好他能以比女孩子低2、30分的成绩进协和,也就勾回来了。然后母子两代人加到一起就没吃亏了。是不是?”
严虹在电话的那一端吃吃地笑出声来。
“要不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人微言轻的。社会需要男大夫,高分的男生不愿意学医……都说生男生女一个样,女儿也是传后人,但是就这么个临床医学专业,男生就因为性别的原因得到优待。
30分,高考的30分是那么好来的么?
别的工科专业什么的我不懂,但是我那些学工的女同学,她们抱怨工作后被鄙视、被歧视,听多两次我都烦。她们还羡慕我说学医好,可以不被区分成男人和女人。”
“但实际上,我们学医的毕业了,也还是被区分成男人、女人来分配专业的。男女性别上的差异,带来体力上和生理上的差异是自然存在、不能否认的。生男生女都一样那是哄人的。”
李敏说完这句,接着与严虹开玩笑:“所以,20年后,当男多女少绝对值差了3000万的预估成真,多了3000万的小伙子娶不到媳妇,那里有你的贡献也不怪你。是不是?当然了,你家潘安玉树临风,不愁娶不到媳妇的。”
“咱们谁生了男孩子,也不愁娶不到媳妇的。我又不是倡导只生一个好的始作俑者,当然不能怪我了。再说哪怕全国的妇产科医护人员都生儿子,也不会在3000万里增加10万人,能增加1万都不错了。”
“那是。按照自然选择法则,优胜劣汰,雄性在择偶中被淘汰,只能表明他的那些基因不适合传下去。哎,彩虹儿,你说20年后这样的论调在社会上流传,说那些人不配有后代,会不会造成人心不稳啊?3000万的光棍呢。”
“敏敏,你别从那么高的角度考虑问题啊。我只是一个普通老百姓。升斗小民,过好自己的日子”
“遵纪守法、不给警察添麻烦就够了。”李敏替严虹说完。
“是啊。是啊。哎,敏敏,我家潘志在你们科怎么样啊?”严虹转换话题了。
“挺好的啊。我觉得比他在普外的前途好。你看谢逊都选了肝胆专业了,又去进修腹腔镜。他在后面是不是要偏胃肠多一些才好出头?现在有机会转胸科,我是认为普胸比胃肠专业要好。”
“那你多照顾他一点儿啊。”
“我照顾他?他是潘老师嗳——”李敏朝电话里怪叫。
“陈院长都没管李主任叫老师呢。你往后也别管他叫老师了。再说他也没带过你的。”
哪怕隔着电话线,李敏都感觉到严虹说话态度的认真。
“你什么意思啊?彩虹儿。”
“不是我的意思。我才不管你叫他什么呢。是我家潘志的意思。”严虹憋不住笑起来:“我跟你说,你可别笑话他啊。他是觉得自己的外科技巧不如你、手术也不如你做的好,不好意思当你老师。真的,你往后喊他一声潘师兄就足够了。”
“他让你跟我说的?”
“是啊。”
“行啊。那个小郑,我直接喊他郑大夫。”
“那你就喊他潘大夫、潘志好了。”严虹那边传来闹铃声。
“没问题的。”李敏立即答应下来,看一眼手表,然后轻轻撂下电话。那闹铃是提醒严虹起床、下午上班的时间到了。
撂下电话,李敏赶紧把给爸妈的信写完、封好、贴上邮票塞进书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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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万字更完成了,加起来也是10212,哈哈
福祸5
看看时间, 已经过了上班的钟点。李敏打电话去后勤询问怎么拿户口、告知对方自己想把户口从集体户转出来立户。
后勤接电话的干事很客气地回答:“李大夫啊,听说你做婚检了。我还说你该来取户口了。你们科忙, 你在科里等着就好了,我找出来给你送过去。”
李敏赶紧在电话里道谢。
再打电话去院办,问小马开结婚介绍信的事儿。小马立即说:“李大夫你们科忙, 我这就给你送过去。”
李敏连连说着感谢的话。
然后她联系医务处负责盖章的干事,约好拿到化验单了去找她盖章。看看时间,李敏觉得该去十一楼那里查房。转了一圈下来,她发现初五交通肇事的那批伤者恢复得都不错,之前手术的那些,也没有出现什么意外的情况。
回到十二楼, 小马抱着一个大文件夹在护士办公室与温暖聊天呢。看到她就迎过来说:“李大夫,有个文件需要你签字。”
“好啊。”李敏伸手掏笔, 小马却往外走。她走到值班室门口站定,李敏只好打开门请她进去。
小马从那大文件夹里把整本介绍信拿出来,摊在桌面上给李敏看。“这介绍信是有存根的。有的项目我不知道, 得你自己填写。”
李敏在盖好公章的介绍信上填写要求的空栏,小马抄到存根上,然后从李敏的笔筒里抽出格尺、压着虚线把介绍信撕下来, 然后把开出去大半的那本介绍信, 仔细地收到大文件夹里。
“今天去登记吗?”
“是啊。在等化验室的结果呢。”
“今天这日子好, 212。”小马脸上洋溢这真诚的祝福。
“谢谢啊。”李敏把介绍信收好, 再三地向小马道谢, 还把小马送到电梯间。
才回到值班室, 温暖就过来敲门说:“李大夫,你刚才去十一楼查房,后勤把你的户口送来了,化验单也送来了。夹在急诊验单里送来的。”
李敏接过东西,看看不缺什么了,谢过温暖就打电话去严虹家。“小艳,你去看看你穆叔取回来照片没?让他现在带着照片来医院了。”
穆杰过来的很快,李敏在体检单上贴上照片,带齐所有的验单去医务科盖章。终于将登记的必须文件都准备齐全了。
……
一个小时之后,大概是年后没有人去登记结婚的缘故吧,李敏和穆杰没用排队,顺利办好了所有的手续。李敏的书包里多了三个轻飘飘却重若千金的小红本,俩人十指相扣,走出了婚姻登记办公室。
李敏心里的那点儿小激动,没能掩盖住她的小遗憾。怪不得人人都要办婚礼,这登记一点儿都没有神圣感不说,那办事处负责婚姻登记的老太太,一边看提交的材料,一边还从眼镜上面翻着三白眼怀疑地审视自己,嘴里叨咕:“你们在医院上班的就是便利啊,当天体检当天出结果。”
估计她心里在怀疑这体检结果的真伪吧。可她没问出来,李敏就笑笑没言语。在她说第二遍的时候,才笑呵呵地应和她说“是啊”。
那老太太把材料审察完了,递给他俩两张表格,填表贴照片、交结婚证的工本费,然后她照着表格填写好空白的结婚证,拿着钢印要他们再交50元投保。为了这个投保,老太太把眼镜推到该在的位置。
“这个呢,也是激励你们年轻人的一种方式。每份保单到期最高能领到投保额的90倍奖励。”
“必须得投保吗?”
“你们对自己的婚姻没信心吗?没有一起生活50年的勇气和想法吗?”
好吧,说得太有道理了。谁不想七老八十的时候,身边还是当初选定的这个人呢。可现在国人的平均寿命接近70岁……
50年啊!
李敏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穆杰的钱包拿钱。50元换回一个比结婚证略小一点的“美满婚姻纪念保险证”。与结婚证相同的红色织锦封皮,烫金的龙凤图案和字体。里面就不是结婚证的粉色纸,而是白底红框的双喜字表格。
——婚姻持续时间为30年、40年、50年,可领到600元、1500元、4500元的保险金。
钱交了,老太太在俩人的二寸照片上敲了钢印,送了他们一句“好好过日子啊”,就打开他们送的那一包瓜子和糖果吃起来了。
*
街道上没什么行人,显得有些空旷。雪堆上落满了灰尘,看起来脏脏的。光秃秃的树枝,静默地看着这一对面带喜色的年轻人,但也没放过李敏脸上的遗憾。
“穆杰,你看过在教堂举行的西式婚礼吗?”俩人迎着冬日往回走。穆杰把李敏的书包带缠绕在手里提着,另一手摘了手套攥着李敏的手,塞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握着。
“看过电影里的。”穆杰搜肠刮肚给出一个最稳妥的回答。
“是不是很有一种神圣感?”
“是的。可是咱倆的这身份都不适合去教堂啊。”
穆杰倒是想陪同李敏去教堂。但俩人都是党员,自己又是军人,跑去教堂弄那么一下子,过后少不了要被找谈话、挨处分的。
李敏的艳羡未加掩饰:“你看过《飘》那个电影吗?”
“我看过原版的录像。”
“十二颗橡树的婚礼场面,就是卫西礼和梅兰妮结婚,那盛大的舞会……如果不去教堂,咱们办个舞会也不错的。但是没可能在医院办了。”
穆杰理解李敏说的不能在医院办。可是办舞会?自己从来没跳过舞,不知道现学来不来得及?
“其实我们医院去年十一的集体婚礼也挺不错的。”李敏又换了一种婚礼模式。“怎么也比聚集一群人吃喝,新郎和新娘在闹哄哄的人跟前耍猴好。”
“要不咱们到部队去办吧。你不喜欢世俗的流行婚礼,咱们还别人多一个选择呢。”
“我看过电影上你们部队办的婚礼,现在是不是也是那样的?”
穆杰笑笑说:“基本上没什么变化。 ”
李敏赶紧摇头:“那还是算了。”
她还不知道穆杰已经掩下了现实中的、他的那些战友们在婚礼闹酒比地方还厉害的真相。但穆杰的此时想法:自己要是回部队去办婚礼,三团的那些人应该也没谁敢闹吧。
可是婚礼不闹酒,那还有意思吗?
自己从小到大看过的那些婚礼,都是越闹越被赞赏、越热闹表明以后的日子会过得越好。然而听起来敏敏最喜欢的是西式教堂的那种神圣肃穆的婚礼;再次就是男男女女搂抱在一起的、霓虹灯闪烁的舞会……
他头一次认识到俩人存在的差异,这不是敏敏喜欢唐诗宋词、逛街打扮与自己喜欢篮球搏击的业余爱好的不同;也不是敏敏的手术刀和自己真刀实枪的职业差异,那是思想认识上的差异。
就好像是喜欢穿超短裙的少女,遇上了穿长袍马褂的满清遗老……
但他立即把这样的想法按下去了,这一定是自己在部队呆久了,与社会脱节的缘故。他不想让心爱的姑娘,在这样的人生大事儿上留有遗憾。于是他便说:“那敏敏,你想怎么办婚礼?我全听你的。”
李敏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来什么更合适的形式。回自己生活的小城,想办舞会肯定是办不起来的。没那么多人喜欢跳舞不说,可能穆杰还不会跳舞。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最好。你想吧,一定要有神圣感。”她把问题抛回给穆杰。“
穆杰被难住了。
*
俩人迎着冬日继续往回走。无风的冬季里,哪怕太阳已经偏西,穿得厚实的两个年轻人,因为心情激动,他们紧握的手也是暖暖的。
穆杰见李敏很享受这样迎着夕阳慢走的意态,便斟酌着字眼说:“敏敏,我经历过的神圣场面基本都是和军队有关。大一点儿的像全军大检阅的典礼;小一点儿的像送我上一届的师兄们去前线的誓师大会;再小一点的是我在军部接受授衔。这些我都没法和婚礼联系到一起。”
李敏侧脸看看穆杰,抿着嘴没吭声。这回答真没有什么诚意。还不如说红/小兵入队宣誓呢。人生的第一个神圣场面。
“那个,你让我再想想啊。” 穆杰皱眉。神圣啊,哎呦,能媲美教堂婚礼的仪式。这也太难了。
要不去问问严虹和潘志?敏敏和严虹的关系好,她多少能提供个参考意见吧。
俩人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前年一起吃饭的饭店门前。挑开门帘、拿着大扫帚欲打扫店面前人行道的服务员,一眼就看到穆杰和李敏。这俩属于站在人堆里都比较显眼的人,想过目就忘掉是比较难的,偏自己还属于过目不忘那类的。
“哎,穆营长,李大夫,过年好啊。” 服务员把大扫帚夹在腋下,团团手向二人打招呼。
穆杰和李敏只好停住了脚步。“过年好啊。”俩人都认出这是那个话比较多、报菜名像天津快板书的服务员。
“进来坐会儿啊,我们老板前些日子还念叨你们二位,说等过了十五,就带我们二厨的媳妇找李大夫您呢。”
这小伙子这么说,李敏就不好意思马上走了。她只能问那小伙子:“你们二厨的媳妇是什么事儿啊?”
小伙子拖着扫把去挑门帘往里让他们俩,嘴里回答李敏的问话:“年前做了ct,县城大夫说他们那儿做不了肝癌的手术,让上省城来做手术。”
李敏讶异,“县城也有ct了?”
“坐,坐这边吧,这边暖和一点儿。”
等穆杰和李敏坐下以后,那小伙子喊另外的人给冲大麦茶、再看看老板来了没有,赶紧把二厨喊过来。他自己则回答李敏道:“听说他们那ct是大医院淘汰下去的。不过好坏能看个影了。比没有要好。”
小伙子这样的回答让李敏失笑,她低头看看手表,喝了那杯大麦茶。
二厨很快过来了。胖乎乎、油腻腻的模样,看着就是在厨房正工作呢。他比较局促地说:“李大夫,片子我没有带在身边,我媳妇也要下周能过来的。”
“那没关系。你下周带上病历和所有的检查资料过来吧。如果ct片子能用,就不用重复检查,不然是要重做ct的。”
“嗯嗯,我明白。”
“我在外科病房十二楼。若你上不了电梯,你就让保安打电话去十二楼病房找我好了。我叫李敏。”
李敏很认真地叮嘱这个憨厚汉子。
“好好,谢谢,谢谢。”
“那我们就回去了。”李敏站起来。
“那个李大夫,穆营长,你们吃了晚饭再走呗,眼看着到晚饭的点儿了。”
“我到时间要回去值班了,下回再说吧。”
见李敏说要回去值班,二厨就没再热情地留人了。他和刚才那服务员一起把李敏和穆杰送出门。
才出了饭店的门,鲍老板从后面急匆匆地追过来了。他赶过来就拉穆杰说:“哎,兄弟,还是不是战友了?怎么能不吃饭就走呢。”
穆杰赶紧拉着鲍老板的手往回送。“你这连大衣都没穿的,小心感冒了。她回去要值班的,改天过来看望鲍大哥。”
“一定来啊。”
“一定。一定。你快回屋去。”穆杰把人送回到门里。
李敏站在那儿看着俩人感觉奇怪,这得是什么思维,会把从来没有同一时间、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部队的人认定为战友?
“这是军队的一种习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穆杰这样向李敏解释。“这就像你离家上大学遇到老乡,是不是觉得很亲切?”
李敏在穆杰等待肯定回答的眼光里,只能点点头。实际上她不是这么觉得的。
大学里有些城市来的同学依赖同乡会,有事儿就会去找找老乡什么的。但可能因为他们所在的小城离省城太近、周末就可以回家的缘故,他们那个城市来的同学是从来没人组织什么同乡会的。
五个年级、近百个班级里,分散了同一个城市来的几十人,相互间也没什么联系……平平淡淡就过完了五年的大学生活,理解不了穆杰所说的“亲切”从哪里来。
“我那时候在西安读大学,听说山东老乡聚会,跨校的都赶过去。”
听说?李敏抓住这个词,问: “你没去参加聚会?”
穆杰摇头说:“军校出校门要请假的。几次不去,再后来就不发通知给我了。”
这是个在内心认同“老乡亲切”、实质上没有去“亲切老乡”的嘴把式啊。李敏在心里给穆杰贴标签。
穆杰也觉得自己这样的回答有些牵强,便给李敏解释:“我们系的功课重,好容易挤出来点儿空闲,我还要学习打篮球,做身体素质训练,也就没时间去参加那些同乡会的活动了。”
李敏点头表示接受了这解释。偏穆杰怕李敏不相信,还把深层的自己不好去的原因告诉李敏。
“第一次通知老乡聚会的时候,告诉了怎么坐车去集合,也告诉了大致的费用是多少。我算算加起来要1块多钱,没敢去。那时候刚上大学,不知道那点儿津贴够不够一个月用的。我还没跟你说过吧,我要不是念了军校,我后妈是撺掇我爸让我上班的。”
“我大哥和二哥那时候都读大三,我舅舅家,就是柴荣他们家也好几个都在读书的……所以我要靠着学校发的津贴把大学读完的。”
“你真不容易。”李敏攥一下穆杰的手以示安慰。自己家虽然不富裕,但家里给的生活费和周围同学一样,比穆杰这种心里没底的日子过得好太多了。
像他那样在农村长大、回到县城读中学、然后就去军校、在部队的人,自己让他想出来一个“神圣感”的婚礼仪式,是不是有些难为他啊。
李敏踌躇起来。
“在想什么呢?”穆杰主意到李敏的情绪。
“嗯,没想什么。”李敏回避。“穆杰,我下午给我爸妈的信里写了今天要去登记的,你说他们接到信会怎么想?”
“你真写了?”
“嗯。”
“大概他们会认为我不懂礼貌吧。”穆杰想起昨晚表嫂刘主任说的“那是礼仪”,心里暗暗着急,按着礼仪是应该下周去领结婚证。但像表哥柴荣所言,自己在值班室住了三天,还是要先领了结婚证妥当。总不能让人背后说敏敏的不好。
回头自己向岳父母解释吧。
穆杰把李敏送到医院的正门口,说:“我回去做饭,可能要晚一点儿送过来。要是饿了,就先吃个苹果吧。”
“好。要不你就去食堂买点儿算了。马上五点了。”
“不用。有电饭锅和两个炉眼,方便呢。”穆杰给李敏拉拉围巾,看着她往医院走进去。自己便沿着医院的墙边往东门的宿舍方向去了。
俩人虽然分开,但是他们的心里想法却是差不多的。这就结婚了?这就结婚了!从此有个人的名字和自己在一起,但是要想长厮守,却要等退休后。
或者就得哪一个放弃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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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那个投保来,找出来看看,还差22年领到4500块,哈哈
福祸6
李敏没想过放弃自己的事业。这一年多的努力, 让她越来越喜欢神经外科的工作 。看着那些被自己解除疾病困扰的患者,高高兴兴地走出医院, 她非常开心。女外科大夫,不仅仅是说出去好听,她更享受这份工作带给自己的精神愉悦和物质上的满足。
那骄傲、那满足是没有事情能够替代的。
穆杰也不行。
穆杰在南疆的那一年,她想着、盼着的就是穆杰能好好的、能平安;穆杰从前线下来了, 她盼着穆杰能早日与自己通信;然后又盼着穆杰早日能回到后方、回到内地。
如今穆杰就驻扎在距离省城三百公里处的军营了,她不知怎么就涌出了日日厮守的想法。穆杰现在能转业到地方吗?绝对不可能的。
自己能舍了专业去随军吗?
同样是不可能的。
……
思来想去, 不就是像妇产科刘主任那样两地分居而已。
李敏觉得自己能接受。
在最开始决定与穆杰相处的时候, 她曾经就想过可能会有两地分居的生活。她也不是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问过自己,能不能接受那样的生活方式。当时的想法是五年的时间,自己可以把精力全部地用在临床工作上、能晋了中级职称;穆杰能在军中更进一步, 那时候俩人在一起……
现在穆杰好好地提前回来了,提前三年多回来了。而自己好像得陇望蜀、有点儿贪心了。
电梯的红色数字闪烁,1楼到了。空无一人的电梯张开了大嘴。保安见李敏没注意到电梯, 就提醒她:“李大夫,电梯到了。”
李敏被惊醒, 她踏进电梯,在关上电梯门之前朝保安笑笑说:“谢谢你啊, 我走神了。”
电梯门合拢直上。
空空的电梯里, 李敏轻啐自己的贪心, 然后自我安慰, 比起不得不独身的林巧稚来说, 自己现在有彼此相爱的穆杰, 即便比原来的计划提前了三年多结婚,即便是两地分居,也已经好太多太多了。
到了十二楼,她脚步轻松地迈了出去。
*
回到十二楼,李敏先去护士办公室,跟坐在那儿的石主任报备自己领完了结婚证,还大大方方地把结婚证给护士办公室的所有人传看。
“恭喜你啊。”石主任很欣赏李敏的果断。想好了、认准了要做,就会尽快把事情做好。果然很有外科大夫的样儿,不是那种拖泥带水、黏糊磨叽的性格。
吕青就问李敏:“准备怎么办婚礼啊?”
“我和陈院长请假了,准备下周回家待几天,然后等7月份再休假了。”
吕青点头。省院差不多都知道李敏登记了,李敏这说法,也是自己准备好的、给其他来问消息之人的答案。这一年多,李敏随份子给出去不少钱,自己少不得要帮着她一份份收回来的。
李敏收好结婚证和所有人了祝福,回去值班室换衣服。然后打电话给妇产科找严虹。
“彩虹儿,我领完结婚证了。”
“恭喜啊。祝你和穆杰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谢谢。”
李敏又给冷小凤、刘娜打电话。
冷小凤和刘娜问的都是怎么办婚礼的事儿,得知李敏不办以后,冷小凤颇为遗憾地说:“真的不摆酒啊?”
“嗯。不摆的。”
“那你参加周日的聚会吗?”
“什么聚会?”
“就是医大这些年分到省院的这些人啊。初四那天我和刘娜去严虹家定的。这个周日去严虹家。为了你能参加,还特意选在中午的时间。可能是你们外科这俩天的事情太多了,她没来得及说。”
“好啊。是不是人太多了,到时候要是坐不开,就去我家一部分了。” 若是她们仨一起定的聚会,自己自然要去的了。
“那当然好了。你不发烧了吧?”
“今早就基本正常了。”
“什么叫基本正常啊,发烧就是发烧,不发烧就是不发烧,你赶紧再量一次,别出去走了一圈,温度又上去了。”
“好,马上去量体温。”
至于刘娜的电话,刘娜只说了一句:“恭喜你啊。我这边有患者在补牙”就撂了电话。
李敏顿时有些不能理解刘娜了。你说你,啊,有患者躺在诊疗床上补牙呢,你让接电话的护士转告一声不就得了,还敢放下患者来听电话?
下次见面得提醒她的。
要不要给莫名打电话,李敏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给她了。她还是很喜欢莫名的狠劲、欣赏莫名的努力,还有她不服输的、肯吃苦的精神。当然,莫名一直与自己交好的态度,是李敏愿意给她打电话的主要原因。
“莫名,我领完结婚证了。”
“真的?恭喜恭喜。什么时候摆酒啊?”
“不摆了,下周等病房的重伤患都平稳了,我们回我家一趟。”
“这样啊。”莫名挺为李敏惋惜的,但也理解李敏不好在省院摆酒的原因。不等她多说什么呢,便不得不因为李敏这面有人敲门而撂下了电话。
杨宇在门外喊李敏:“李老师,石主任说要查房了。”
*
陈文强睡了一下午,精神好了很多。他和石主任带着十二楼的全体大夫和实习生们,又重复了一遍昨晚的查房过程,仍是那么仔细、认真。都查完以后,眼看着六点半了,早就过了下班时间了。
陈文强就说:“咱们这么查一遍,大家心里也都有底了。你们都回去吧,我和小李去icu看看。老石你今晚也甭过来了,在家好好休息一晚上。”
“好。今晚小潘在病房,还有小李,我可以安心睡一晚上了。你也回家好好睡觉了。”
“嗯。”
李敏跟着陈文强去icu。等电梯的时候,陈文强向李敏确认是不是已经领完结婚证了,然后点点头说了个“好”字。
电梯上来了,里面挤了不少来探视伤者的家属人等,icu的外面也围满了人,陈文强沉默地往前疾走,再没有与李敏说话。
他们在icu不仅看了那个消防员,还看了另外两个胸腹联合伤的术后患者。李敏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两天错过的工作——陈文强和石主任都不声不响地替自己做了。
值班护士向陈文强汇报:“陈院长,你们科石主任下午给那俩患者换过药了。他说若今晚没什么意外,明天就把他们接回去了。脑外伤的那个你们接不接?”
“接。现在就接回去。”
“老师,我们把他放那个房间?”
“放四人间的小房间就可以了。那监护室先空着了。”
“好。”李敏立即给夜班护士打电话,告知她们要把人放到15病室里。赶紧把病床收拾出来,自己和陈院长就把人接回去了。
接电话的小翟立即带着实习护士忙起来。
等李敏和陈文强推着患者回来了,小翟对陈文强抱怨:“陈院长,你接人前该告诉我们的。这急急忙忙的,正干的活都得放下了整你这个的。”
“好,下回一定先告诉你。”陈文强答应了一声,不以为忤。
已经吃完饭的潘志,过来帮着李敏安顿那消防员,然后又给他找了陪护来。
潘志叮嘱陪护说:“他是消防员,为救火在化工厂受伤的。他家人在外地,还没有过来。全靠你一个人照顾他,你要多加小心。有什么事儿,马上就要喊护士、找我们。”
“嗯嗯,我会的,你放心好了。”
年轻的消防员躺在病床上,对潘志和李敏谢了又谢的。倒让他俩很不好意思。等他俩把移床的所有事情都处置好、离开病室时,陈文强早已回家了。
潘志就说李敏:“师妹,穆杰给你送饭过来了,在值班室等着呢。你家穆杰做饭挺好吃的,你有口福了。”
“是啊,他做饭是很好吃的。你有什么想吃的,你自己和他说。”
潘志笑笑,回去大夫办公室了。
李敏洗了手准备回值班室吃晚饭。梁主任背着手晃悠悠地过来了。
“小李。”梁主任招呼欲开值班室门的李敏。
“梁主任。”李敏拿着钥匙回头打招呼。“今晚夜班?”
“嗯。你下午领了结婚证了?”
“嗯,领了。”
“好啊。”梁主任从身后拿出一个红色的大利是封递给李敏说:“恩恩爱爱,白头到老。好好过日子啊。”
“谢谢梁主任。”李敏伸手接过来。
“穆杰是不是在值班室等你啊,忙你的去吧。”老头儿促狭地夹眼,如愿地看到李敏脸红了,才一摆手往电梯间那边回去了。
*
李敏看着梁主任的背影,心里都是感动。没等她把钥匙插进锁孔呢,穆杰从里面打开了门。
“都搞好了?烫烫手,暖和暖和好吃饭。”
李敏把钥匙放回白大衣兜里,脱了白大衣挂门上,把利是封放到桌面上。
“梁主任给你的?”穆杰子屋子里听到了李敏说话。
“是啊,第一份。”李敏把双手浸在温热的水里,东一下西一下地玩水。
“饭菜要凉了,赶紧吃饭了。”
李敏擦手,穆杰把饭盒从暖气上拿下来。
“今儿个小艳做了杀猪菜,我回去的时候,她告诉我带了咱倆的份。我就把下午出门前做的羊腩煲,分了一半给他们。两个炖菜。我蒸了豆包。”
“好啊。”李敏美滋滋地做到办公桌前,伸手拿起一个豆包,凉热温度正好。
她掰开豆沙包,先把里面的豆沙吃了,然后把羊腩夹进豆□□里。穆杰看她这样的吃法,笑她像小孩子一样。
“小艳说她炖的杀猪菜你吃的。你吃不吃啊?有酸菜的,还有不少肥肉。也不算肥,肥瘦相间的。”
小艳做杀猪菜的特点:酸菜是配菜,里面好吃的是冻豆腐和血肠。汆白肉是提味的,既往都是归潘志吃的。现在有了穆杰,李敏看着保温桶里的汆白肉,就明白小艳的意思了。
“这些肉和酸菜是小艳给你预备的。”
穆杰夹了一筷子送进嘴:“挺好吃的,五花三层的。小艳这酸菜切得也挺细的。”
“那你多吃点儿。潘志跟我们仨一样,基本不吃酸菜。”
“他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好意思挑嘴!”穆杰很不屑。
“他是吃伤了。”李敏把自己所知的潘志读书时的艰难、还有后来的事迹说给穆杰。“这还是冷小凤借钱之后他才说的。”
穆杰觉得潘志这大学念得也挺不容易的,应该还比不上自己的。自己在军校和所有同学吃一样的,好坏不论——管饱。他还要在吃的方面克扣自己……真可怜!难怪他一个大男人长得弱不禁风的,还跟敏敏一样晕台了。
但潘志有那样的头脑带领全家致富,又让他钦佩。虽然吧,这人就考个研究生,考了几次还没考上,但是这努力,姑且先认可他的努力精神吧。
吃着 吃着穆杰突然问李敏:“你们科去年追你的那个人是叫覃璋吧?”
李敏一愣,反问穆杰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这两天在你们科,那个郑大夫、还有杨宇跟我打招呼都很自然,唯独他看着我的眼神挺复杂的,还躲躲闪闪的。不做贼不心虚。我想除了他也就没别人了。”
“还有跟着潘志的小王呢。”
“小王太矮了。”穆杰满不在乎地把小王排斥在外了。“你说的是去年分到你们科的,那小王是才跟着潘志过来的。”
也是哦。
“那覃璋估计是觉得自己长得不错吧?”
“是啊。”李敏把傅院长外甥女看上他、然后覃璋开始拒绝、现在又与人家好了的事儿说了一遍。
“这个人啊,你以后离他远点儿。”穆杰语重心长地认真叮嘱李敏。
“我自然会离他远远的了。”李敏挺随意地顺口答应了。
“敏敏,我让你离他远点儿,也不全是因为他去年追过你的原因。而是我觉得这个人的思想、为人有问题,已经到了不可药救的程度。
你听听我说的是不是有道理。”
“首先他大节有亏。南疆那场战争从77年开始有风声,前后持续了十几年,恰好贯穿了他的儿童期、少年期直至大学时光,算是他整个成长过程了。期间国家有安排无数次的英模报告团,在各大中小学、企事业单位巡回做报告,尽兴各种形式的爱国主义教育。
这么样声势浩大、轰轰烈烈的爱国主义教育,都没能改变他、影响到他,让他最后还能做出把个人的私利放在国家大义前面的事情,那这个人有机会为了个人利益就能当汉奸,是没有什么疑问的。”
“其次是他做事不够光明磊落。他弄一些同学是想搞舆论攻势,坏人家女孩子的名声,让女孩子被迫背负了与他有关系的名声。这就是地痞无赖的做法了。
与其你以后还要防着他、防着与他有利益之争时,他会用类似的阴私手段,还不如早早躲他远远的。
不好以为清者就能自清,大多数的时候,人们愿意相信谣言。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李敏把豆包羊腩肉块含在嘴里,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觉得穆杰说的没有错。
“我们上了前线收不到家里的任何消息,其实也是怕战士们的心理,被类似这样的人或事儿影响了情绪。你想啊,这边在战壕里、在猫耳洞里狙击侵略者,后方送来一封女朋友的来信,我有了更好的人选了,我们分手吧。那对前线战士是多大的影响和打击啊。”
“是是。那会影响士气的。”
“其实在大学里,比我高年级的、那些写了请战书的同学,他们的女朋友,有的得知请战书之事后,就有立即提出分手的。”
穆杰沉默了,回想起好友拿到分手信那几天的沉郁,美味的五花肉都不香了……
“想起什么了?”李敏问穆杰。
穆杰把自己大三时的所见所闻说给李敏。
李敏笑笑说:“哪里都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啊。那些人怕的无非就是上战场的男朋友伤了、残了而已。和覃璋应该是一类的人。没想国家、只想到了个人。”
“那你怕不怕?”穆杰盯着李敏问。
“怕。非常害怕。你留给我的那封信,‘如果没有消息,就代表我很好’,我那时就盼着没有部队的来信。但我坚持默念你会平安回来的,你会平安回来的。果然你平安回来了。”李敏摘了眼镜搽眼泪。
穆杰心疼地用手指拭去李敏眼尾的余泪,问她道:“万一,我是说我万一伤了、残了呢?”
“没有什么万一。”李敏恶狠狠地瞪着他喊:“我会做手术!我给你做手术!我会治好你的!”
“敏敏。”穆杰激动地握住李敏的手。
俩人四目相对,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穆杰,我刚上大学的那个冬天,有一个大五的师姐,她的高中同学也是军校生,在南疆战场上失去了一条腿,到省城来做英模报告会,后来是同学聚会见到她……就几天的功夫,他们就结婚了啊。学校特批的。”
“他们以前是未婚夫妻?”
“不是。据说上大学以后,就没有什么联系的。”
“那这个就……”穆杰沉吟着,到底没说出来什么。他反手给李敏夹菜。“多吃点儿羊肉。你看你这几天发烧,病得人都瘦了。”
“我还好啦。”李敏不觉得自己瘦了。
“是吗?”穆杰上下打量李敏,摇头否认:“瘦得没二两肉了。好什么!”
“你!”李敏生气。
“嘿嘿,我跟你开玩笑的。”穆杰赶紧换了态度。“冬天天冷,人需要的热量多,应该多吃点儿肉。羊肉大补。等夏天再吃清淡点儿的就可以了。”
李敏摸摸脸,哼了一声,斜睨了穆杰一眼,把他夹给自己的羊腩块慢慢叼进嘴里。穆杰看着那块羊腩在红唇贝齿间辗转,他的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移动……
他费劲儿地把眼睛移开,不敢继续去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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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祸7
隔了一会儿, 穆杰开口换了一个人问李敏:“那个杨宇好像跟你关系走得挺近的,是吧?”
“是。他是楼下杨大夫的儿子。本来看他爹, 我是不想搭理他的。但是你不知道吧,我们科的石主任做媒人,把李主任的老闺女介绍给他了。石主任上辈子一定是月老的底弟子。杨家的父子俩都是他做媒。”
穆杰被李敏说得笑起来,他还没听说过月老招弟子的说法。“你不喜欢石主任做媒?”
“我不喜欢。哎呀, 我也说不清不喜欢什么。反正对着杨大夫那么个讨厌的人,不愿意看到自己应该感谢的人与他有关联。罗主任那人非常好的。不知道她怎么眼瞎的就跟杨大夫结婚了。”李敏开始懊恼。
这懊恼似乎一下子与领了结婚证的那遗憾统一到一起了。她又掰了一个豆包, 把里面的豆沙都舔干净了以后,把豆包/皮塞到穆杰的手里。穆杰接过豆包/皮很自然地放到嘴里吃。
穆杰这个动作, 让李敏觉得自己的懊恼突然间消失不见了。
“穆杰。”李敏娇娇地叫穆杰。
“嗯。什么事儿?”穆杰抬头问。
李敏又觉得那感觉不对了。
“没事儿。我跟你说我就想不明白, 为什么石主任与杨大夫的关系会那么好。明明那个人那么讨厌的。罗主任还是潘志实习内分泌的带教老师。加入罗主任不是与杨大夫结婚,我和严虹与她做邻居、她妈妈也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老太太, 我俩跟她的关系一定会很近的。”
穆杰见李敏是真的烦恼的模样,就安慰她说:“世事不如意十之□□。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是不是对你的现状有提醒作用?我看你跟严虹都那么要好了,就不应该再奢求与罗主任的关系更进一步了。要的太多,就是贪了。”
李敏把穆杰最后那几个字用心咀嚼几遍后,觉得心里的遗憾不那么明显了。她开口嘲笑自己:“穆杰,我可能是真的贪心了。我下午回来的时候, 就想着能与你日日在一起才好。”
穆杰放下筷子说:“敏敏, 我也是那么想的。”
“可是我不能随军。”李敏坚决地说。
“不需要你随军。如果我们结婚, 得要你放弃发展得正好的事业, 那对你来说是不公平的。你知道随军那些家属都在做什么吗?”
“做什么?不会是在家里做饭带孩子吧。”李敏开玩笑地问。
“小学毕业的, 算数能算明白的,会在合作社工作。那里基本就是卖牙膏、毛巾等日用品。买的人基本就是军区大院里的。初中毕业的,可能去托儿所,或者是学前班。高中毕业的都少。”
李敏膛目结舌。
“我们驻地与市区都是有一定距离的。上小学的每天有通勤车,中学的愿意可以住校,也可以每天通勤。驻地有卫生所,卫生兵会负责给一些扑热息痛、痢特灵等药物。军医院里的军医,别的地方我不知道,但是金州那个地方,整体的医疗水平肯定是不如省城的。你的事业刚刚起步,如果去金州,哪怕是金州医学院的附院,也会局限了你,限制了你的发展。”
穆杰握住李敏的手,情真意切地说:“作为男人,大概都希望能够老婆孩子热炕头。可作为爱人,我认为那一定得是希望自己爱的人会越来越好,才能称得上是真的爱那个人。
敏敏,我知道你是一个有前途的外科大夫,我再怎么想和你日夜厮守,我也不想你放弃大好的专业发展前景,我更希望你能实现自己的理想。
我不会让个人的私欲,成为你追求理想之路上的障碍。”
李敏轻舒一口气,心里的遗憾、懊恼等又轻了三分。她反手握住穆杰的手说:“谢谢你,穆杰。谢谢你有这样的想法。我也希望你发展得更好。
所以,我不要求你转业到省城来。你的事业基础在部队,”李敏摩挲着穆杰的指尖说:“你从军十五个年头了,出生入死才有了今天,我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够指挥跨兵种的演习。”
穆杰咧嘴笑起来,“敏敏,你能记得我前年说的话真好。我后来在猫耳洞里啊,有时候窥探南疆的星星,会想起我们一起吃过的每顿饭每个菜。
有时候蹲在战壕里□□,就会想起你给我买的t恤和牛仔裤。我就想等回到省城传给你看,让你看我还是那么英俊,还可以和那个什么levi's的模特不相上下。
敏敏,我只要想起你在后方平平安安地等着我回来,我就不觉得猫耳洞的潮湿是多么难忍受,也不觉得日复一日、月月都一样的压缩饼干和罐头有什么难以下咽的。”
俩人的手在饭菜上面紧紧相握在一起。心里涌起的感觉都是:这个人真好!
*
良久以后,俩人笑着松手,继续吃饭。李敏也接着把石主任为什么给杨宇介绍李主任的女儿、以及李主任大儿媳妇的家庭出身、姻亲等说给穆杰,同时也把自己的无奈说给穆杰知道。
“我最开始带着实习生查房,杨宇他就在后面跟着。不过是8个实习生后面再加多一个而已,对我没什么影响。他口口声声地叫我老师,而石主任和李主任愿意看到我带着他……你能理解吧?”
“嗯,我理解。”
“其实杨宇他那人做事儿很认真,告诉他去做的事情也都踏实地完成。只看他自己的为人处事,哪怕没有李主任的这层关系呢,我能带他的也会带着他。”
“穆杰,我现在仍处于学习阶段。就我会的这点儿临床上的东西,这两年积累的微薄经验,在陈院长、石主任眼里,根本就不算什么的。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估计陈院长看在李主任的份上,或许会亲自带他吧。听说他在准备专升本的考试呢。”
“那对你有影响吗?”
“应该没有。我倒是很希望半年后他定科的时候,陈院长能把他弄到神经外科来呢。你想,嗯,我不是说要后面进来神经外科的人,学历等都不如我才好,那样省院的神经外科就没法发展壮大起来了。
我说他对我没影响,是说等他拿到专升本的本科文凭,我也该准备论文答辩了。除非他以后考研、陈院长愿意收他当学生。那也得他拿到本科毕业证两年以后的。
但我不觉得他外语能及格。他是省城医专毕业的,当初进医专的分数就比卫校的医士班高了两、三个分数段而已。他们医专毕业的,基本没人能通过英语四级考试。
还有他高中是在省城的实验中学读的。那实验中学比我读书的高中还要好,他才考了一个大专……”
李敏这一大串话说下来,言外之意她不说穆杰也懂,这人的脑袋应该是不够聪明;而李敏也是认真考虑过杨宇最后可能定在神经外科的事情。
“毕竟省院的其他外科分支,骨科他根本不可能过去。我听罗大姐以前叨叨过,李主任当初平反后,就是被现在的骨科向主任挤得不能留在骨科,被迫去进修普胸。普外科人才济济,胸外科只看潘志被调过来了,还有已经进修了胸外科的郑大夫郑师兄在,他比我早两年毕业。”
李敏一边介绍一边给穆杰解释。
“依杨宇的文凭和实际手术技能看,他要是去胸外科,他是争不过他们俩的。去泌尿外科?什么时候从外面调进来一个副主任医师,爷俩得全军覆灭。
我认为陈院长不会眼看着李主任的女婿将来被人轻视的。
对陈院长来说,神经外科目前只有我和他,半年后把杨宇留在神经外科,放在他自己的羽翼下护着,是最好的选择。”
“陈院长去年就在准备进正高,如果今年他能进得了,那他就可以65岁退休。13、4年的时间,差不多也够杨宇在神经外科立足的了。”
穆杰点头表示自己明白,然后看李敏笑嘻嘻地说:“那时候我也就40岁了呢。半老太婆了。”
穆杰闻言大笑,伸手在李敏的头发山捋了一把,转而又问起冷小凤借钱的事儿。
“你听柴主任说的?”
“是啊。她管医药代表借钱的事儿,按老柴的说法,好像整个省院都知道了。”
“啊!”李敏惊呼出声。“怎么会这样?”
穆杰耸肩。“她为什么要借钱啊?”
李敏把自己知道的那些告诉给穆杰。最后总结道:“她这样做我觉得很没有道理的。我认为她爸妈并没有把她和她哥哥弟弟一样看待,她爸妈丝毫没替她着想,应该是就没想过吴家会怎么看她……”
这些个穆杰比李敏还不懂。看他那懵懂的样子,李敏就给他科普起来。
“去年省城这面,一般来说,男方是给3000到6000元的聘礼,然后娘家把这钱都给女儿买东西,再加上2000到3000元嫁妆,证明自己是嫁女儿不是卖女儿的。可是冷小凤他们家想把那2万元都用了,固然他们家经济紧张了一些,但无疑是卖女儿了。”
“我没钱借给她。就是有闲钱,看她父母不把她当回事儿、她自己也不醒悟的样子,我和严虹也不会借。我觉得她家那就是一个填不满的坑。算了,我们不说她了。
你看到的我们家,连装修什么的都算上,也出了8万块了。我也是才还清了外债。现在家里就昨天告诉你的那些现金,唔,再加上这个了。” 李敏放下筷子呶呶嘴,示意穆杰看梁主任才给贺仪。
“不然我也不会想着把衣料拿回去做。能省点儿是点儿。”
穆杰惭愧:“还是我挣的太少,让你为难了。”
“不关你的事儿。你津贴多少是国家统一制定的。你这么年轻能到副团,已经非常不错了。”李敏不忘安慰穆杰一句。
“穆杰,我跟你说,你俩哥哥还有柴主任,当初都主动说集资房交钱的时候支援我。可等交钱的时候,我手里的正好凑够了,就谁的也没要。但我不敢说出去,就跟他们说借严虹的,可严虹一人借了,潘志家干装修,给严虹过的礼金高。”
穆杰笑笑表示自己知道的。
“这中间,我跟严虹借过很多次钱。这个你知道就可以了。别跟潘志提。”
“好。”
“年前我哥买集资房,我只来得及把我爸我妈去年给我的装修钱送回去。唉,我要有点石成金的本事就好了,那我就给对我好的人一人一大块金子。嗯,全国人民一人发一块金子。”
“那还不得通货膨胀了。”
“扫兴啊。”李敏马上撅嘴不满。“就不兴有人舍不得换钱,把金子收藏起来啊;不兴有的人只把金子做成金戒子金项链啊。”
“好好,你说的对。女人把金子做成金项链戴着,男人得了金子交给女人收着,不会有通货膨胀的。”穆杰笑着迁就李敏的假设。
李敏得意,莞尔一笑。笑得穆杰的心跟着加快了跳动的频率。
“再吃一点儿?”
“不了,我又吃撑了。下回得站起来吃饭了。嗳,你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李敏开始在屋子里转圈。“我一会儿得去楼下查房,得多走一会儿。”
穆杰笑笑,把椅子换了一个方向,他一边吃饭一边看着满地遛达的爱人。他心里是更愿意敏敏再胖一点儿,胖多一点儿,摸起来的手感会更好。
但他知道这话是打死也不能说出来的。
把饭盒什么的都收拾好了。穆杰正色地对李敏说:“敏敏,有件事儿我得和你说一下。就是我家,我爸爸和后妈不会给我一分钱结婚的。我俩哥哥结婚他们就没给一分钱。这个聘礼的事儿……”
李敏见他严肃,停下脚步等他说完。见他不说了,就笑嘻嘻地说:“要不让我爸妈给你3000块聘金吧。我娶你吧。真的。”
穆杰见李敏不在乎什么聘礼的,心里松了一口气,于是也跟着开玩笑道:“可我没1500块添上做嫁妆啊。”
“你的钱不成,得你爸妈添。”
“你就当我爸妈都去世了吧。”穆杰摊手:“你看看我这个人成不成,要不入赘你家算了。”
“ok。”李敏打了一个榧指,笑成了一朵花。“你等我再给我爸妈写信,问他们准备给多少钱我结婚,我全拿来聘你。”
“好。”
俩人说说笑笑,穆杰也就抛开了自己的婚事,父亲会没有任何表示的遗憾。
穆杰抱住李敏,在她耳边轻声说:“这几年,我哥他们偶尔回去,都不与我父亲见面的。他们只给我妈妈扫墓。
其实前些年我那俩哥哥,跟后妈闹得非常不愉快之后,他们都不回家了。若是你能有假期,我们就回去一趟给我妈扫墓。没有就以后再说。”
李敏沉默了一下说:“按道理2月份是手术的淡季,应该比较清闲。可你看前天的意外事故,住院了那么多的伤者,我们科的大夫实际是不够用的。今天傍晚我跟陈院长去icu,才知道那边还有我们科的两个重患,这两天都是石主任过去跟着换药的。
刚才接回来的那个消防员,今早陈院长来科里之前,先给他拔了气管插管。他的病历也都是陈院长帮我写的。”
穆杰点头说:“我明白,不然也不会把潘志调过来、下周才给你假回家了。你家多近啊。”
“等这些伤者在月底前陆续出院了,年前预约的那些择期手术患者,他们就会来了。那就意味着进入手术季了。你家那边一趟,来回至少要5天的,是吧?”
“是。” 这是按照在军人窗口能立即买到票,可以马上转车计算时间。
“穆杰,我在住院总的位置,按规定24小时要守在医院里,现在是用人之际我不好请假。”
“嗯,我明白。以后有时间再说。”
“穆杰,我这个住院总,要做到今年7月的最后一周前结束。以后我想休假,估计也是要在手术淡季才可以。
像这2月份虽说是淡季,但夹着一个春节在里面,人人都想春节不值班、休年假。去年我拿了先进工作者的称号,哪怕有机会,我还是党员,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不好在二月份提出年假的。”
“我理解。得发扬风格。”
“剩下的另一个淡季就是7、8月份了,天热,怕术后感染,基本不做什么择期手术。尤其是7月份,中间有20天还没有实习生,看陈院长的意思,会让我在那时候休。你到7月份能休假吗?哎,对了,你这次可以有多少天假期?”
“理论上是52天。两年的探亲假,加上婚假,路程假都算上。”
李敏算了一下,很高兴地说:“可以休到下月31号?”
“是。31号就必须归队了。而且,敏敏,我以后的休假时间,可能也要捡没人休假的时间段,比如元旦后到春节前这段、或者是正月十五以后的。”
“嗯,我明白。那就是说咱倆很难有同时休假的可能了?”
“是啊。”穆杰抱着李敏轻轻摇晃。“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了。只要我过得好,不去给我妈妈扫墓,她若有灵也会高兴的。”
“要不,你这次休假的时间长,你回去看看?”李敏提议。“快去快回,怎么样?”
穆杰犹豫起来。既舍不得怀里的娇软,心里又想回去给母亲扫墓。
“我明天与我哥哥联系一下吧,看看能不能与他们约上时间一起回去。我这次没有时间分别跑去济南和京城,我想和你待在一起。”
福祸8
267福祸8
这个能够独处的值班室, 对于刚刚领了结婚证的、这对年轻的合法夫妻来说,真不是个俩人能相拥的最好地方, 旖旎的气氛让俩人的心跳加剧。
“别……”
怎么听着这拒绝都像是在邀请似的!
好在两个人都是意志力和自控力都很强的人……恋恋不舍地分开后,穆杰把军大衣穿上说:“你去查房,我回家把这些东西送回去。我一会儿就回来。”
“你还回来?”李敏脸红似血。“你今晚自己在家睡吧。”
“那怎么成。”穆杰把帽子扣脑袋上,他要趁着理智尚在果断地走出去。他怕自己再不走, 就不想出这值班室的门了。“我的假期已经过去3天了。”
过去一天,今年能相聚在一起的时间就少一天。
李敏双手捂脸看着穆杰带上门,她打开气窗, 让冷空气进入值班室。她觉得自己真应该好好冷静冷静的。
一切都是恰恰好。在对的时间、对的地方、遇上一个让自己心动的人。是这个人, 没错的。李敏相信自己的判断。但转瞬间她又开始为没有假期焦虑……
自家的新房子那么大, 收拾好半年了;自家的大床那么好, 买回来半年了;那床大红织锦的被面、那些专为结婚用的床褥, 是自己和严虹一起千挑万选出来的,也准备好快半年了。
李敏再环视一圈简陋的值班室,心里暗暗拿定了主意:坚决不能在这样的值班室!
那太委屈自己了。
她揉揉已经降温的两颊,伸手关上气窗。
*
李敏走去护士办公室, 站在里外屋的门口, 跟在里间看书的潘志交代:“潘师兄,我去十一楼查房了。”
“好。”潘志从书本上抬起头, 笑着应了李敏一句。定是彩虹儿给李敏打过电话了。这两天李敏的 “潘老师、潘老师”叫得自己不敢应声,实在不好意思给这个已经走在自己前面的小师妹当老师, 哪怕是一个虚虚的称呼也不成。
李敏回头与夜班护士小姜又打了一声招呼:“姜姐, 我去楼下查房了。”
“嗯。”小姜抬头应了一声, 叮嘱李敏说:“楼梯的门我没锁。你可以走楼梯。”
“好。谢谢姜姐。”
李敏在两间办公室的连接处消失了。潘志把目光又转回到书本上。但他却只是在发愣,没能把思想也跟着移回到书本上。
十一楼住满了患者,十二楼也有五十来人,这样的情况下,李敏还去十一楼查房,这意味着她同时要掌握百余号人的病情、用药。
唉!自己做住院总的那一年,怎么就没像她这么努力呢。
“潘老师。”潘志带的小王拉开大夫办公室的门进来了。
“嗯,你怎么也来了?”这个倒是百分之百应该管自己叫老师的人。
潘志对自己带的这个小王,心里充满了无数的遗憾。不仅是这小王他为人不够灵活的原因,而是他自身资质本与自己相差不多、偏自我感觉良好得不得了。
你想让他多干一点儿活、也能多累积一些临床经验吧,他立即就给你摆上那种不是自己份内事情的表情,让人不想再提醒他第二次了。
怎么点拨都没用,潘志也就早早放弃了。自己又不是他爹,难道除了要带他完成从书本到实践的过渡,还要教他怎么做人、怎么学习、怎么努力,才能在一起分来的八个人中出头么?
“那个潘老师,我是想着李大夫这不是结婚了嘛,你说陈院长会不会会另选个住院总啊。”小王回答的很自然。然后他在潘志愣愣怔怔的眼神里补充道:“我不是说我的能力能比得了李大夫,但李大夫工作一年就跨科做了两层楼的住院总,我可以和楼下的小曹各分担一层的。”
这也是他和小曹商量好的。小曹他跟张正杰处得不错,他是想做骨科大夫的。创伤外科病例杂,只要自己肯干,什么病例都能接触到。提起李敏,连骄傲的张正杰都承认她的先进工作者名归实至。私下里张正杰不止一次鼓励他向李敏学习:“李大夫就是从创伤外科练出来的。”
而小王想的更多。他这半年跟着潘志学习,潘志也不是为难人的脾气。若是能在十二楼留下,就相当于提前定在胸外科了。那下个月就不用轮转去十一楼了。
十一楼是什么?那就是一个大杂烩的急诊病房。自己才不想在那儿混成万金油呢。
你可真敢想!潘志笑笑说:“这我就不清楚了。”
他是看明白小王积极想出头的心思,但放着十二楼有医大88年毕业的郑大夫在、十一楼有医大89年毕业的黄大夫在,且俩人都是去年底才从医大进修回来,陈文强得多信你和小曹,才会舍弃那俩现成的住院总人选啊!
不过他这想法自己倒可以与陈院长提一下。如果李敏不做住院总了,那么帮彩虹儿值班的人就多了一个。想到彩虹儿这孕期还剩有的百余日,想到马上要到来的手术季……上一个手术季阴影尚在的潘志,一颗心不由得就急切起来了。
他立即对小王说:“李大夫去十一楼查房去了,你不妨跟她说说,听听她是什么意见。或许她现在也在寻摸怎么从住院总里脱身出来呢。”
小王听潘志这么说,换好白大衣就去十一楼找李敏去了。
小王一走,潘志阖上书锁到抽屉里。他先走到两间办公室的连接处说:“小姜,我去主任办公室了,有事儿麻烦你去喊我一下。”
“那屋不是有电话么?”
“我去那屋打电话。”
“嗯。”
潘志退回来准备从大夫办公室这边的门出去,就听实习护士在问小姜:“姜老师,咱们这不是有电话嘛,他怎么还要去主任办公室打?”
潘志带门的动作就是一顿。
“他或是打外线电话、或是打私人电话,再不就是要讲电话的时间长呗。咱们这个电话得时刻保持通畅,万一急诊有什么事儿打不进来,追究起来搞不好就是责任事故。”小姜隐下潘志的电话内容估计是不想给自己和实习生听到的话。
这小姜倒是通透。潘志会心地一笑,轻声、仔细地把门锁上。
护士办公室里,实习护士还在问:“姜老师,咱们这个电话是可以随便打外线的吧?”
“怎么可能啊。科室都独立核算了,先要电话班,接线员会给转接的。问题是谁要的电话谁出钱。护士长可不会为私人电话从科里的奖金掏钱出去。大家会有意见的。”
“那要是冒别人的名要电话呢?”
“冒谁的?护士长的?咱们科这部电话,就只有护士长有权利打外线。你那种想占点儿小便宜的心思就不要有。给护士长知道了,就是明年你能进得了我们科做护士,也肯定会把你打发回护理部的。”
小护士有点儿害怕地伸手捂嘴。
“我跟你说那老话儿占小便宜吃大亏,绝对没错的。你管我叫老师,我就告诉你个明白。哪怕小便宜摆在你面前唾手可得,你也不要有侥幸的心里去伸手,更不要说自己动脑筋琢磨哪里有便宜好占。不然养成习惯了,一天到晚就会习惯性想着哪儿有便宜事儿,人的眼光就会越来越浅。
实习护士使劲地点点头,憋了一会儿又问:“姜老师,那补交电话费可以吗?”
“你要外线电话了?”小姜好像在问她今晚吃饭了没有。这样平和的态度,让实习护士放下了戒心。
“嗯。电话班问我是哪儿的,我说胸外科的。她再没问我名字就给转接出去了。”
“你没报自己的名字还是护士长?”
“没有。她没问我啊。”实习护士仰着无辜的小脸看她的姜老师。
“那你赶紧去补交了。不知者不罪。但你上班时间做私事儿怎么也是不好的。”
“嗯,我明白了,再不会的。”小姑娘很干脆地认错、做保证。
呼叫铃响起来。闪烁的红灯提醒是2病室3床。
实习护士立即站起来说:“姜老师,我去看看。”
“去吧,大概是要换滴流瓶了。”
实习护士走到呼叫器跟前,按下对讲,呼叫铃声终止了。她对着带扩音口的呼救器说:“马上就过去。”然后关了对讲。
小姜看她出去后,脸上的表情来回变幻。她心里嘀咕一句:聪明面孔笨肚肠,电话班不问明是不是护士长会给你转外线?糊弄鬼呢。
呸!自己才不是鬼呢。是这小丫头要弄鬼。明儿个得提醒吕青一声。自己带着小丫头三个月是白带了,不能把这样的人留在十二楼的。要不然以后分科,吕青让自己把她带着走呢……哼哼!
可不想要这么一个眼皮子浅的人在身边。
*
再说潘志拿着石主任给他的主任办公室钥匙打开门,看着窗口的那三张办公桌,看到电话机放在那空空的办公桌上,他知道那是李主任的位置。他与李主任接触不多,但望着那空位,他忍不住心头泛上的唏嘘。
要谦虚、要与人和善、不能得罪人,任何人都不能得罪。他暗暗提醒自己:李主任就是最好的警示。
他这一辈子啊,辛苦了四十年,却倒在了退休前了……
唉!白白辛苦了,一天幸福日子都没享受着啊。
潘志伸手把电话机拉到打横位置的办公桌上。这是陈文强的办公桌,但他基本不用的。潘志没有坐下,而是站着拨打电话。
“陈院长,我是潘志。科里没事儿,我说点儿另外的事情。”潘志不敢与直性子倔脾气的陈文强绕弯,直说自己打电话的目的。
……
“这也是我带的小王刚才提醒我的。住院总是一年期限,但李敏管了两个科室,我私下觉得她半年也就可以了。十一楼有进修回来的小黄,他是89年毕业的,这几个月应该也能熟悉了十一楼的病例。咱们科有小郑。至于两科实习生的手术安排等事儿,我这个教学秘书把工作担起来。”
……
“我主要是考虑穆杰的假期有限。他又不是普通的军人,才从战场下来。咱们也说不好他以后的。”
……
“是,是。我不会跟任何人说。李敏她去十一楼查房去了,我没有和她说。嗯嗯,好,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
*
“谁的电话?”小尹把电视机的声音略调大一点儿,扭头问了陈文强一句。
“潘志的。”陈文强正在烫脚。“看着他那人挺板正、挺稳重的,没想到脑子还挺灵活的,心眼也蛮好使呢。”
“给你提了什么好建议?”小尹把电视机的音量又调小了。
陈文强就把潘志建议换住院总的事情说了。
“老陈,我觉得潘志说的挺有道理的啊。你们楼上楼下快全部住满了,也该彻底分开了。反正实习生有潘志来承担教学秘书的工作,不耽误工作就行呗。”
“就在这不耽误工作上呢。我得再看看十一楼的那个小黄,他能不能担起住院总的责任。”陈文强弯腰又往水盆里加了一些热水。昨晚在灵棚守了大半宿的,今天就觉得脚底发凉。果然是寒从脚下起啊。
“十一楼的住院患者太复杂了,不像十二楼只两个专科的。”
小尹看着陈文强忧心忡忡的模样就说:“普外和骨科还有值班的主任、副主任医师呢。最差的是主治医,你这担心就是多余。那住院总只要不傻,在自己处理不来的时候,还能不找专科求救啊。”
陈文强嘿嘿一笑,将双脚又从水盆里提起来,踩在盆沿上。烫红的双脚太显眼了。
“你这?你这是热水不要钱了啊。我给你舀点儿凉水来。”小尹放下遥控器站起身。
陈文强赶紧说:“不用加凉水,一会儿就凉了。我这烫烫脚舒服呢。”
“你这都是1°烫伤了。”
“真不用加凉水。烫红就是1°,要是红都没红,那就不是烫脚了。”
“是昨晚着凉、冻着了?”
“嗯。”陈文强承认。
小尹心疼却也没说什么。老李那事儿啊,唉。
“他家那几个孩子都安排好了?”
“嗯。也就老二老三要动动,老大和老丫头暂时不用动。”
“你觉得杨大夫那儿子行吗?”
“我冷眼看了半年,杨宇那孩子也没什么不好的。不算太聪明,但也没坏心眼子。反正就目前看,他要是能一直是这个性子,也是能够稳妥一辈子的。老李也是这么认为的。
老石那人吧,我细品了品,眼光还是很毒的。你看他给罗主任和杨大夫保的那媒,换一个,绝对不会过得这么太平的。”
“那是。你信石主任就好。那个严小芬啊,那可是全院数一数二的泼辣人物,也就罗主任能降住她罢了。”小尹也挺怵杨大夫前妻的。
“我之前跟你说过的,石主任就打着孙管理员那几个女儿的主意。再说老李的老丫头,我听手术室护士长说也不是啥善茬。她昨儿个还跟我说呢,要不是老梁……人家还不想留她在手术室呢。”
“这样啊。”小尹惋惜。“咱们回来这几年,孩子们每天都在读书,我也没见着那丫头几次。还真不知道那丫头是什么性格。但李勤这么说,那就更得留在手术室了。放那儿,也没有老梁在李勤跟前的面子大。知道她这样,咱们更不敢放她去别的科室了。”
“是啊。你得空就去老李家多走走吧。李嫂子不在了,她个小丫头正是心里没着没落的时候,俩嫂子也都是刚进门就分出去过日子了。你喊上老楚,勤过去看看。”陈文强认真吩咐小尹。
“行。反正雁儿也就周末回来,等老大过了十五返校,我每天都有空儿。”小尹立即答应下来。
“你别等老大返校了,他在爸妈那儿,你明儿个下班就先过去老李家看看。”
“好。”小尹满口应了,转回头继续看电视。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来,把正在低头沉思潘志换住院总建议之可行性的、烫脚的陈文强,还有专心看电视的小尹都吓了一跳。小尹下意思地关了电视的声音,陈文强在电话铃声的响第二遍时就抓起了电话。
“喂!我是陈文强。”
“陈院长,我是王大志。救护车刚送来一个前臂离断的伤者,是碾压撕脱伤。我喊了李敏和骨科的住院总过来看,李敏主张给患者做断臂再植,骨科小王也赞同。现在患者已经休克了。梁主任吩咐叫了icu洪主任、向主任等,让我给你打电话。”
“我这就过去。”陈文强答应一句立即放下了电话。然后他抓起了身边放着的擦脚毛巾。
小尹回过头问他:“什么患者?”
“前臂离断,小李想做断臂再植,老梁在急诊抢救休克的伤者呢。”
小尹回屋拿了一双袜子出来给他。陈文强放下裤腿,接过袜子急忙往脚上套。
“断臂啊,咱们省院还没接过断臂呢。老向怎么想的?”小尹又去给陈文强准备出门要戴的 ,抱过来羽绒服看陈文强穿袜子。
“老梁吩咐了王大治给他打电话,他也就比我先接了电话呗。”
“水盆你搁那儿吧,我来倒。”
“嗯。小尹,你自己先睡,不用等我了。小李说要做断臂再植,就不可能是空穴来风。那孩子说话一直准成的。要是真做断臂再植术,没十个八个小时的下不来,我今晚没可能回来睡觉的。”
陈文强穿完袜子,接过小尹递来的羽绒服,一边穿一边往门口走。
“好,我自己先睡。你出楼道门记得把口罩、帽子都戴上。”
“嗯。”陈文强划上羽绒服的拉链、推开门,冷气一下子扑进温暖的室内。
“口罩在你左边的衣服口袋里。给你把手电筒拿着,外面一哧一滑的照个亮。”
“你快进去吧。”陈文强接过手套和手电筒,顾不得关门就下楼了。
小尹关上门,收拾了洗脚水,然后打开电视的声音。可是电视的声音大了,热闹的歌舞节目却让她更感觉到偌大房间的空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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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字更的第四天完成
明天不敢保证早三点能更,但努力争取明天也万字更了
福祸9
陈文强下楼的脚步走得比较急, 他好悬没在楼道口最后那半阶儿崴了脚。他站定活动一下脚踝, 才不得不放慢脚步往省院的东门走。在他前面的不远处, 是刚拐进东门的icu洪主任;在他后面急匆匆往前赶的,则是骨科的向主任和创伤外科的主任张正杰。
对的, 就是张正杰。他也接到王大夫的电话了。
王大夫按着梁主任的要求, 给陈院长等人打了电话后, 他想想又自作主张地给张正杰打了电话。这么大的前臂离断伤, 把创伤外科的主任叫来,谁也不能说自己做错了吧?!
下个月的1号,自己就要从急诊轮转回去病房了,怎么不得先铺垫一下, 是不是?
李敏想要做这个断臂再植, 不管陈文强和向主任来了同意不同意做这个手术, 不管张正杰来了有没有资格上这个手术,也不管手术最后是不是能成功,省院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断臂再植术,自己告诉他张正杰了,他没有错过,他就得感谢自己的。
那是断臂再植啊!
可惜自己在急诊走不开,没能力上台, 也没借口去观看!
王大夫满是遗憾地站在急诊处置室的门口,小心地靠墙让路, 别阻碍了出来进去的、执行医嘱的护士。他专心看着梁主任指挥抢救, 送伤者来的工友奇怪地看着他。
这大夫, 挂着主治医师的胸牌,他是怎么回事儿?看着长得相貌堂堂、人模狗样的,怎么却找个小姑娘来拿主意?
m的,这世界怎么了,是变化太快还是自己眼花,大老爷们孬到不如个小姑娘了?!
“小李,备了多少血?”梁主任抽空回头问李敏。
“2000。” 正在开化验单的李敏头也不抬地回答。
梁主任这一回头,站在门边的王大夫落入他的眼里,于是便问他一句:“给周主任和刘主任打电话了吗?”
“打了打了。小李说要手术,我怎么敢不把麻醉主任都给找来呢。这么大的手术,我别的忙帮不上,找人可得给找周全了。”
梁主任朝王大夫点点头,回过头忙自己的。这王大志啊,总是这样——既要卖好、又先做好脱清干系的伏笔。说他滑头都是夸他。这人骨子里就是丁点儿的责任也不敢承担孬种。
梁主任不用想都知道,要是一会儿陈文强和向主任说不做断臂再植,他肯定会跟白跑一趟的周主任、刘主任说那是李敏的主张。
都说天塌了有大个儿顶着。就这样的大个儿,真塌天了,是指望不上的。
急诊护士一手拿着化验单、一手掐着满把的、装了血的试管往外走。她见到面色焦急的、送伤者来的工友就说:“你拿好,赶紧送去二楼的检验科。”
“我,我身上没带几块钱啊。”穿着工作服的工人,扎着手不敢接试管。
“急诊急救,救命要紧。你先不用交钱的。你拿好这些血了。”急诊护士不耐烦了。“赶紧送上去。”
“好好。”那身着油了麻花工作服的年轻男人,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几个试管。
“走啦。去手术室。”梁主任下令了。
*
骨科住院总提着装有断臂的保温箱。箱子里面不仅有纱布包裹好的断臂,还塞满了碎冰块。潘志带的小王、张正杰带的小曹推着平车,还有几个实习生也都围在平车周围跟着。
梁主任则落后几步,在低声吩咐李敏:“小李,一会儿的手术你记住了,你只管吻合血管的部分,不论分配你和谁一组。坚决不许去消毒。”
“是。”李敏不解梁主任为什么要这么叮嘱自己,但她明白梁主任一定是为自己好,立即就满口答应下来。
先是icu的洪主任迎面过来。他走得急、有些喘。见了他们这一行人就问:“梁主任,伤者怎么样了?”
“失血过多,休克了。”梁主任嘿嘿一声接着说:“洪主任啊,你来了我就不怕了。”
洪主任歪歪嘴角说:“梁主任啊,多谢你这么看重我啊。小李,你觉得能接上断臂?”
“洪主任,我想试试。他才31岁,要是就没个一只手臂,以后就太难了。”
洪主任沉吟着点点头:“这年龄,是不好没了一只手臂。梁主任,你认为可以?”
“尽人力听天意。咱们要不试试,他就没希望了。但成活前不好说。”
医疗电梯开着门等着他们呢。电梯工见来人太多,立即呼喝起来:“实习生坐别的电梯去。”
已经进去的实习生往外走,李敏只好后退让出位置来。就在电梯门要阖上的瞬间,陈文强气虚喘喘地过来了。
“等一下。”
陈院长的声音电梯工还是记得的,她立即按下开门的按钮,让陈文强进来了。
电梯直上17层手术室。
“伤者怎么样?老梁。”陈文强见伤者的断肢残端从被子下面露出来一部分,残端用小单包裹着,只见渗出的血液在小单上晕染了部分。
“休克了。前臂被卷到机器里,他自己硬拽出来的。完全离断、碾压后的撕脱伤。”梁主任说着深呼了一口气出去,朝陈文强点点头示意他看李敏。
陈文强就明白了,这事儿啊,真可能像王大志说的那样,是李敏想要给他接上手臂了。
“这人的身体基础条件好,才31岁,又是工人。我看了一下也不是不可以尝试的。试过了,就是失败,伤者以后也能接受的,你说是不是?”
陈文强听懂梁主任话里的意思了,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但是为了这个年轻的伤者和小李的意愿,梁主任愿意勉力试试。
哼,还说自己惯着小李呢,这么大的手术他都敢陪着小李胡闹。不对,老梁什么时候是这么不靠谱的人了?陈文强狐疑地看看洪主任,有看看骨科的住院总,沉吟了一下说:“你是今晚的带组主任,我们都听你的安排。”
梁主任得到想要的那句话,面部表情略松了一点儿,他朝陈文强保证性地点头说:“咱们尽全力给他接。”
到了手术室,发现护士长也来了。她亲自过来接平车,对陈文强说:“你这手术要上多少人?不上台的就别进去了。”
陈文强回答他:“今晚是老梁做主,我听他安排。不过你把我的那些显微器械找出来,等下小李吻合血管要用。”
“要小徐过来?”
“叫来吧,她和我们配台久了,熟悉东西。老向习惯谁,你问他,这手术不是几个小时能做完的。”
“好。”
他俩说话的功夫,梁主任已经带着洪主任等人从另一边进手术室,他们那些人要先去更衣室的。空荡荡的手术室的大厅里,只剩下护士长在守着平车上的昏迷伤者。
*
门铃声又响起来了。护士长走过去开门,见是向主任和张正杰。她抬手按了墙上开门的按钮,指着侧面的门说:“从那边走。”
向主任再是着急想先看看伤者,也不得不按着护士长的指示做。张正杰则默默地跟着他。
向主任从在东门口被张正杰追上,他心里就很不爽的。m的,你一个工农兵出身的、小学都没好好读完的,这断臂再植是你能凑热闹的吗?
但是李主任之死给他提了醒,千万不能仗着自己能耐就瞧不起人!
所以他在张正杰向他问好时,他破天荒地摆出一幅与张正杰心无芥蒂的模样来说话。“哈,是张主任啊,是为断臂的那个手术过来的?”
“是啊。向主任,让我帮着给你扶手臂呗。”
张正杰谦恭的神态、语气里的请求,那是向主任从来没见过的。哪怕张正杰初初分到省院骨科,当个小小的住院大夫时,自己都没享受过他这样的待遇。
张正杰能把姿态放得这么地,是向主任没想到的。他既然不想得罪人,也就不在乎张正杰上不上台了。愿意去实习生的那角色你就去呗。
“这手术要是做的话,可能时间会比较长。到时候能坐着还好,不然扶手臂的活,几个小时不能动,可不是轻松的差事。”
“谢谢向主任肯给我机会。”张正杰立即抓住机会,敲定自己上台的位置。
二助啊,不错!只要能上台,今晚来的就不亏。要知道既往向主任做断指再植,是不允许有人旁观的,嫌人多增加了污染的机会。
反正自己现在也不会显微镜下的血管吻合,先看一次断臂再植,以后慢慢琢磨了。张正杰信心满满,有骨科基础、解剖掌握的好,等自己有了小李那般的手术技巧,什么手术拿不下来,还在乎你老向的断指再植、断臂再植?
老子改天给你做个断头再植!
*
向主任和张正杰自行拿了洗手服进去更衣室。见里面挤了一大堆光膀子在套洗手服的人,俩人就愣住了。等梁主任从洗手服里伸出来脑袋,向主任愣愣地问他。
“老梁,你一会儿开几台手术?”
“喂,你不能盼着我点儿好啊。这大晚上的,你这一台断臂就得天亮见面了。你还想开几台?”
向主任把洗手服掼到长椅上,说:“老梁,我丑话可说在前头了,不上手术的就别进去。老子怕污染。”
洪主任提上裤子转过身说:“老向,你不用我我就脱裤子啦。”
icu的洪主任,这可是各科主任都不敢得罪的人物。虽然向主任没见到伤者,但见梁主任把他请来了,立即就笑着拱手道:“老洪啊,这伤者得你icu看护着呢。你可不能走。”
不管是做断臂再植,还是干脆做断肢离断清创,搅进机器里的手臂拽出来,就绝对不可能是单纯的离断伤。
周主任掀了门帘进来,隔壁更衣室是李敏和刘主任的说话声。
“师姐来了。”
“嗯。我听说你和穆杰今天领证了?”
“是啊。你也知道啦。穆杰给你们打电话啦?”
“没有,我一早打去你们科,你们可护士说你去门诊体检了。”
“师姐找我有事儿?”
“劝你早点领证,好把给你预备的大红包给你啊。”
“那我先谢谢师姐了。”
然后就是刘主任和李敏刻意压低的轻声笑语,这边就只能听到声音而辨不清说的是什么了。
“陈院长,你什么意思?”向主任看着黑压压的人头,努力压制心里的小火苗。m的,不得罪人就是要憋屈死老子吗?
梁主任及时站出来说:“老向,你看咱们分几组做手术?”
“看了伤者再说吧。” 向主任压抑着自己的怒火答了梁主任一句,便转头瞪着他的住院总王大夫。
“行啊,你赶紧换衣服了。我们大家等你。”梁主任得了向主任的敷衍回答,他也有点儿不舒服。只是他不像陈文强表现的那么直接,脸上不显而已。
骨科住院总迫于向主任的压力,不得不提高了声音对梁主任说话:“梁主任,这个手术就别带实习生了吧。人多了会增加感染的机会。”
更衣室里的向主任微微放松了面部的表情。
“一组得有三个人,这手术至少得三组轮流上吧。”梁主任斟酌着字眼,非常谨慎地回答。术前让所有要上台的人心情愉悦,有利于手术的成功。看在伤者的面子上,自己就不与老向那小心眼的老东西计较了。
张正杰那肯错过机会,他立即提高嗓门抢答:“梁主任,我去扶手臂那位置。”
“好啊。你愿意扶手臂可别后悔啊。”梁主任见他主动退让,立即转问向主任:“老向,你是跟你们科王主任一组、还是带着你的住院总一组?”
“我带他一组。”向主任指骨科的住院总。
“那老陈你跟小李一组做血管吻合。我等老王过来。”
“行。”
“老向,你们那组消毒断臂近端,让老王消毒残端,张主任你配合王主任消毒。”梁主任分配工作。
“行。”几个男人应了。
王主任拿着一套洗手服进来了。“哎呦,不好意思啊,我来晚了。老向,我眼看着你们那部电梯关了门,我喊了好几嗓子让你等我呢。”
“哎呦,我真没听见。你问张主任,他跟我一起来的。”向主任是真的没听见。
张正杰立即配合地点头。“是啊是啊,我在电梯里也没听见。”
梁主任安慰他说:“不晚不晚,他俩也没换好衣服呢。”然后又把刚才的分组和工作安排说了一遍。
王主任一边加快换衣服的工作,一边答应着“嗯”、“好”。
向主任的咄咄逼人、梁主任的步步退让,骨科住院总为虎作伥的墙头草表现,还有沉默不语的陈院长,都让已经换好洗手服的实习生心生失望,忙乎了半老天的小曹和小王也没了精神头。
连创伤外科的主任都只争取到一个去扶手臂的位置,那他们是连进手术间看都没可能了。
*
这些人换好了洗手服,向主任和梁主任在前面,一边戴帽子口罩,一边往手术室大厅那边走。他们要过去看伤者。却见护士长提着一个大剪刀,领着俩护士在剪伤者的毛衣呢。
等伤者的上半身完全露出来,所有人都惊讶了。
这伤者不仅是前臂离断,透过包扎伤口的小单,能看到上臂碾挫伤;裸露出来的肩部、颈部、还有胸部皮肤上,全是广泛的、大面积的、重度的软组织挫伤。
icu的洪主任倒抽一口冷气,道:“老陈,他现在是休克状态,单这些伤,挤压伤综合征就是避免不了的。你确定还要接手臂?可别手臂没接活,最后命也没保住啊。”
挤压伤综合征是骨伤科危重症,是由于人体肌肉组织丰厚的部位,遭受较大外力或较长时间的挤压后,肌肉组织产生变性或者坏死。随后坏死肌组织内的肌红蛋白、钾离子等释放,进入血液,最终导致肾功能损害直致肾功能衰竭。
此症常伴有休克、肌红蛋白尿、酸中毒、氮质血症和高血钾症等。可以说每一种症状的出现,都是他向生之路上的索命无常。
“他31岁。手臂卷进印刷机里了。家里的孩子还没有上学。” 站在陈文强身侧的李敏,即使戴有严实的口罩,也没有遮挡住她清脆的声音里含有的激动。
李敏报出的患者年龄、工作性质、家庭负担,这在所有人的耳朵里,就是断臂再植不得不做的理由。
——工人,体力劳动者,若没了这只手臂,他的家庭、他的后半生,他以后面对的困境,会让他生不如死。
在场有说话资格的、这几个技术职称为副主任医师的人,彼此交换一下眼神,不用谁开口多说什么,就明白了各自心中所想。只看这些软组织挫伤,就能猜测出断端和残端的肌肉、血管、神经大概是什么样子。
难、很难、非常难的手术!
陈文强伸手给患者盖上被子,转头去看梁主任。梁主任才是今晚夜班的带组主任、负责人。应该先听他的意见,然后自己再说话。
梁主任没有迟疑地一挥手,豪气万丈地说:“咱们既要保命也要保这条手臂。去手术间了。过完床刷手。老陈,一会儿你和小李在手术间守着他。老洪,拜托你了。”
骨科住院总把手里提着的、装有残肢的保温箱递给李敏,自己去推平车。
“护士长,去哪个手术间?”
“12号。六六大顺。”护士长答应一声,提着大剪刀赶鸭子一般、往外轰那几个实习生:“都回去吧,人越多感染的几率越大。这手术你们看了也没用。有看热闹的功夫,回去练习打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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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补充了一些内容
所以本章的第一段……
唉,这都是没有存稿惹的祸
捂脸
福祸10
骨科住院总推着平车在前, 然后是那几个主任, 李敏提着保温箱跟在最后。第12手术间是有两张手术台的, 此时灯火通明,并打开了一大一小两台无影灯, 里面只有两个巡台护士在围着麻醉的周主任、刘主任忙。
“老周, 咱们现在过床了。”梁主任朝他们四个喊了一声。
“过吧。”周主任指着开了那台大小无影灯的手术台说:“到里面这床了。”
过床的人多, 李敏就到一边站着去了, 她发现陈文强把周主任的圆凳勾着、转到墙边坐下了,翘着脚在揉脚踝。李敏皱眉,定睛看看,没发现他的脚踝有什么异常,这有点儿奇怪啊。
护士长把实习生连带去年分进来的那俩都撵走了。她跟进手术间帮着巡台护士做术前准备。
跟着向主任上断指再植手术的,是有专门的器械护士。跟着陈文强和李敏开颅的,因为涉及神经外科器械,涉及显微外科器械, 也有他们惯用的护士。
“去把隔壁的那两张小桌都搬过来。”护士长发话, 两个巡台护士立即去搬东西。
所谓的小桌, 每个房间有一个。平时都是麻醉大夫用来写麻醉记录的工作台。这时候搬过来的那两张小桌经过一番铺设,就变成了两张小处置台。
一张是给放残肢预备的。那将是手术视野所在之地。
护士长踮起脚、够到无影灯的灯盘把手, 费力地将大无影灯旋转到手术台患肢那一侧, 将灯光照在急诊用小单包裹的残肢上。然后将小无影灯旋转到其身体的对侧, 这是给器械护士照亮的。
另一台的无影灯护士长也打开了, 对着空地上的、巡台护士急急忙忙送过来的空盆。这是给消毒断手那组人员预备的。边上的小处置台也迅速准备好了。
两个巡台护士开始准备器械台, 她们抱过来了两个手术器械包, 依照规定打开了最外层的包裹皮,剩下的部分,要等器械护士过来再打开。然后俩人又出去抱进来两包装有手术袍的大包裹。
“放哪儿?护士长。”
器械护士还未到位,手术袍没法按常规放到器械台上。
“先放这边的空手术床上。你们俩就是废话多,我不在这间屋里,你们就不往这空床上放了?问什么问!”
*
向主任看着徐娘半老的三个女人,如穿花蝴蝶一般地在眼前来来去去,他闭眼、闭眼、再闭眼,睁开眼还是这三个“老”女人。
m蛋的,手术室的小姑娘都哪儿去了。
向主任再也憋不住了。“梁主任,王主任,张主任,你们先去刷手处理残端。” m蛋的,这骨科是老子的天下,得老子说了算。
梁主任才不会与他计较这么多,王主任随和,张正杰好容易争来了观台的机会,三人都顺溜溜地依言出去了。
“小王,你也去刷手。”向主任把人赶走了,心里舒服了很多。然后他自己凑在洪主任跟前套近乎:“老洪啊,这得拜托你了。”
“你说过一次了。”洪主任配合周主任给伤者接心电导联、上监护仪,然后专注地看着周主任、刘主任给伤者做麻醉。
向主任捧了一个软钉子,他也不以为忤。他转头招呼李敏道:“李大夫,把保温箱提到这面来。”
李敏把保温箱放到他指定的地方,然后就立即退向陈文强那边。她在陈文强身边站定了问他:“老师,你的脚踝怎么了?扭着了?”
“刚才走得急了一点儿,崴了一下子。”陈文强放手,伸脚踝给李敏看。“你看没肿,没事儿的。”
“那你最好也别揉。我去找点儿冰块给你敷上。”
“不急,一会儿那保温箱里有的是冰块。你去找个废弃不用的小单,再搬两个圆凳子过来,一会儿咱倆得坐着吻合血管。去吧。”
“是。”李敏目不斜视地出了手术室。她没看蹲在保温箱前的向主任,也没看走去保温箱那儿想看断肢的洪主任。
陈文强所说的圆凳是那种可升降的三脚皮圆凳,可以很大范围地调整高度,能为俩人提供最好的工作高度和舒服的座位。没一个舒服的位置,很难坚持几个小时的。
要知道一会儿的血管吻合才是重头戏。动脉血管不通,任你把前面的消毒、断端的处理做得再漂亮,那也都是无用功;静脉血管吻合的毛糙、容易导致血栓的形成,断手仍是没接活的可能。
向主任早就在李敏放下保温箱、马上离开的那一瞬间不满意李敏了——你说你个小丫头片子,怎么就没眼力见呢?让你把保温箱拿过来、就光拿过来了啊?你就不知道问一句要不要打开啊!
但他的视线跟着李敏移动,见李敏与陈文强说了几句话就出去了,想是陈文强有事儿打发李敏去做,他咽下自己的不满,低头默默地打开了保温箱。
*
李敏不往前凑,是因为梁主任的嘱咐:让她别沾手消毒。其实她看向主任把人都打发出去刷手了,心里就明白等一会儿闹不好捧着残肢近端的就得是自己了。
李敏有些恼怒。
向主任把陈文强和自己留下,他不敢指使陈文强、难道是打算让自己去捧那残臂的近端?
麻醉后的大半个胳膊份量也不轻,断臂的消毒肯定比三十晚上的断指消毒要更仔细,想起骨科住院总说的向主任对消毒的要求,李敏知道更大的麻烦等在托举消毒手臂的工作上,实际需要的时间比自己预计的可能要更久。
真要自己十几分钟地捧着残臂……等消毒好了,李敏保证自己的双臂会僵硬、手指会失去灵活。哪怕侥幸让自己捏着伤者手指、提着残肢远端配合消毒,哪怕修理残端还需要不短的时间,李敏明白自己的手指也不会恢复到最佳状态。
那接下去的血管吻合,自己就不能发挥出最好的水平了……
李敏恼怒。
从跟着陈文强上开颅手术;从前年十一后转到李主任、梁主任陈文强这组;从跟着陈文强做脑外科的显微手术,她再也没有被这样对待过的。
她现在是神经外科的主治医师。不谈手术技巧,单就显微外科的血管吻合,这手术间里就无人能胜出自己。
向主任不成,王主任不成,陈院长也不成。他们比自己少了那一份世人所言的、女孩子独有的心灵手巧。他们老了。属于他们的时代过去了。
梁主任和张正杰根本就不接触显微外科这一块。但向主任这样的安排,是认定她李敏在这台手术中的身份处于最低位置。
李敏羞恼。
骨科住院总上过断指再植手术,上过好几台了,现在仍不能完成显微镜下的血管吻合。三十晚上那台断指再植手术是自己做的。他都可以去刷手了,让自己留在这里举着残肢吗?
李敏要自救。
她说要给陈文强冰敷没有任何异样的脚踝。陈文强却打发她出去找圆凳、找废弃的小单子。圆凳隔壁的两手术间就有,让巡台护士搬来就可以。
废弃的小单子?
李敏立即明白陈文强的意思了。所以她才脚步匆匆、目不斜视地离开了。她回到更衣室、打开更衣柜,拿了卫生巾去洗手间,出来后又往值班室打电话。
“穆杰,是我。嗯,我们要做那个断肢再植。嗯,对,就是刚才送来急诊的。从前臂的中部离断,碾挫伤明显。肯定不好做了。嗯嗯,吻合时间?最多给我们6到8小时做手术,我们得在这个时间段内干完活,再久就影响断肢的成活了。”
电话那一段的穆杰就明白,手术大概需要的时间了。
“你回家去睡吧。家里睡觉舒服些。”
“我想在值班室睡,值班室的被子里有你的味道。”
李敏脸红了。她如做贼一般往周围看看,幸好没人。她摸摸开始乱跳的胸口说:“不跟你说了,这个电话不能聊天,我明早要喝小米南瓜粥。”
“啪” 李敏撂下电话。
值班室那一边的穆杰听着话筒里传回来的忙音,大笑着也撂下了话筒。敏敏肯定又脸红了,他想。
怪不得有些男人就喜欢口花花地调戏女孩子啊,原来女孩子脸红都能让人感到舒爽。而自己一想到敏敏的红脸……穆杰沉湎进这一年里无数次的美好想象里。
*
不说李敏在手术间外面东游西逛地逗留,那边洪主任看了一眼残肢断端,就感觉非常不好。他站起来、离开向主任和保温箱,走去陈文强身边,低声问他:“陈院长,你,脚踝怎么了?”
他原本想说 “你过来看看” 的,话到嘴边了,陈文强揉脚踝的动作阻止了他。
“刚才走急了,下楼的时候在台阶上崴了脚。”
“要不要做个冰敷?”护士长调整好三台无影灯、也准备好两个小处置台了。
“好啊,那就麻烦你了护士长。你帮给我找个废弃的小单子,等他们把断手拿出来,包点儿保温箱的碎冰就行。我让小李出去找个小单,小单没找着,这半老天的,人还还不见了。”陈文强真真假假地抱怨李敏。“也不知道人去哪儿了。”
“你指使我们家小姑奶奶找小单子,还要废弃的?你可真会出难题。我这手术室里的护士,未必每个人都知道东西收在哪儿的。你不如要个干净的,我家小姑奶奶还不至于那么为难。你等会儿啊,我去给你找单子、找人回来。”
护士长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把口罩往上提提,又扫视了手术间一圈,没发现有什么不妥当的,才神情轻松、脚步轻快地出去了。
向主任对着断手白瞪眼,他也不好说陈文强打发李敏出去找小单不对。他气哼哼地、但又非常小心地把断臂放回保温箱。看着刚刷手回来的张正杰说:“张主任,你过来抬着他肩膀。小王,你来消毒,到这块给我留好5公分,我刷了手自己回来整。你不许给我挂上一点儿边。剩下的我自己消毒。”
骨科住院总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了。
张正杰则傻眼了。
m的,可以这么整人吗?老子刷完手了,你让我抬着他肩膀!等会儿我不要重新刷手吗?但他是自己要求上台的,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认命地低头了……
向主任气哼哼地走出去刷手了。他才出门,创伤外科的小黄穿着皱巴巴的洗手服进来了。骨科王主任一笑,嘿嘿,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正愁没人替自己提着那断手呢。他指着保温箱说:“那个那谁,你”
“小黄。”梁主任替他叫人。
“对,小黄,你把保温箱里的那个断手拿出来。看我这人,咳,人一老记性就不好了。你小心点儿拿,千万别掉地下了。老梁,咱倆谁消毒?”
“你消毒了。你骨科断肢再植的消毒名堂多,我可不敢沾边。”
王主任哂笑:“有什么是你老梁做不来的。”
“断臂再植啊。没做过!”梁主任情绪舒缓,看李敏不在手术间里,那就是躲出去了。嘿嘿,可以啊。听话的就是好孩子。
陈文强怎么抱着脚坐着?这倒是出乎了梁主任的意料。他抓了一件手术袍,边穿、边走,凑到陈文强跟前问他:“你脚怎么了?”
“刚才下楼着急,崴了下。没事儿的,没肿。”陈文强给梁主任看自己的脚踝。“就是站着不舒服。”
梁主任仔细看了他的脚踝后说他:“你看你那没出息的模样。多大点儿事情,你就急成这样了。每临大事有静气,知道不?”
“我又不是那谁,你不用拿这句话来对我说。主要是我们楼道口的那灯坏了。从亮地方一下子到暗处,才崴了脚。就最后那半级台阶的。”陈文强说着这话站起来,虽然说脚不舒服,但他还是起身围着梁主任转了半圈,为他系好手术袍后面的带子。
小黄再也没想到自己听到消息过来看新鲜,一进门就得了这么个艰难无比的差事。可是他敢拒绝吗?陈院长抱着脚踝看着他;张主任在松开了伤者上臂处的止血带,观察出血如何的情况下,还抽空儿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里有幸灾乐祸、那一眼里有同病相怜、那一眼里还有看傻鸟自投罗网的鄙夷……
卧槽!
小黄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的眼神,居然可以表达出如此丰富的情感。
*
小黄在王主任的指示下,小心地剥掉骨科住院总在急诊室才裹上的纱布。一层层的纱布剥离下来后,露出失血的前臂。
陈文强走过去一看,情况果然和自己之前想象的一样。断面污染严重,组织毁损严重,肌肉挫灭严重,尺骨、挠骨粉碎性骨折,肌腱、神经、血管都从近端抽出并大段缺损。
这边王主任端着弯盘,开始给断肢远端消毒了。
“老陈,你觉得这样的残端,吻合成功的可能性多大?”
“百分百啊。”陈文强回答得理所当然。
“啊?”王主任有点儿吃惊。“断指再植遇到这样的创面都不好说百分百成活,这是断臂啊!” 王主任翻了陈文强一眼,用手里的爱丽丝钳子指着创面强调。
“你刚才问的是吻合,不是成活。”
“屁话!不成活能就成功吗?”
那边骨科住院总王大夫在张正杰的协助下,开始给断肢近端做消毒。但他老实地在距离伤口5厘米的地方停住了手里的碘酊棉团——向主任说了不准碰创面就是不能碰,不然他会撕碎了自己。
向主任举着双手回来了。看进来个小黄提着残肢,他扫了一眼就当没看见。
陈文强把自己思索后的决定告诉他:“老向,老梁,咱们得准备取下肢大隐静脉血管移植了。”
向主任点点头,他刚才看过断手后,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梁主任刚才说要分三组进行,也是这个意思的。
“那我去刷手了。我和小李负责取血管这组。”陈文强跟梁主任打招呼。
“好。”梁主任答应一声。
向主任看陈文强出去了,他对才将断手放置在隔壁手术台添加的、那张处置台上的小黄说:“你一会儿帮着陈院长那组抗大腿。”
正揉捏自己那酸、僵手指的小黄一下子愣住了。
自己这到底是过来干什么来了啊?
正因为抬肩膀,累得手指开始发僵的张正杰,微不可查地笑笑。好!自己的工作有人分担大半了。
李敏端着一张三脚圆凳进来了。向主任打开嘲讽模式冲李敏:“舍得回来了?”
“啊?”李敏半张着嘴的口型,在口罩下都显出来了。
“小李,你刷手去。”梁主任开口了。“你和陈院长负责取大隐静脉的血管,一会儿做移植要用。”
“是。”李敏放下圆凳去刷手。
……
片刻后,手术间里摆开了三个战场。一个是向主任、张正杰和骨科住院总王大夫负责的断肢近端的清创术;一个是梁主任、骨科王主任负责的断肢远端的清创术;再一个是陈文强和李敏负责的取大隐静脉血管以备移植的部分。
这三部分都分别完成后,他们还要进行断臂的尺挠骨粉碎性骨折的内固定术;屈、伸肌腱缝合修复术;静脉血管清创+血管移植吻合术;动脉血管清创+血管移植吻合;以及前臂神经的吻合术。
最重要的部分就是血管吻合了。血管吻合的质量,决定了这台手术的成败。血管清创成绩决定血管在吻合后是否容易形成血栓、血流是否通畅。
向主任信心满满,他成功接活了几十例断指了。今天,他要用断臂再植手术,证明自己在骨科的不可取代;他要李主任的这俩得意高徒,好好看看自己如今是什么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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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初连续五天的万字更终于完成了
累死我了
福祸11
“陈院长, 咱们哪组先来?”向主任询问陈文强。
“我和小李先来。你们歇一会儿了。”
“那好, 我就不客气了。”向主任扭动一下脖子, 把位置让开。其他人随即也都让开,给陈文强和李敏倒出位置。
陈文强是非常想成功地完成这例断臂再植术,同时还想要患者的手臂功能尽可能地得到恢复。
虽然从专业技术角度来说, 患者的伤情过重,再植成功的几率很渺茫,完全可以采纳稳妥的做法:为了保命舍弃断肢, 只做个简单的清创缝合术, 以后再安装假肢。
这是最简单、最便捷、风险最低的处理方法。规避了长时间的再植手术对休克患者的打击,也能避免再植术后出现的断臂没接活、最后患者因为手术打击而死亡的尴尬结局。
但是李敏先去门诊看了伤者,决定要冒着风险给伤者接断肢,老梁也支持她的这种选择。陈文强决定成全李敏。因为从小处来说, 他是想鼓励小李这孩子对伤者的仁慈之心。从大的方面看影响,这个手术若是能获得成功,标志着省院外科的水平又上了一个新台阶。
*
而向主任从听闻这个病例, 在往医院来的路上, 他就决定要做这个断臂再植术。他不是相信李敏的判断,也不是相信自己骨科的住院总,他是相信梁主任——今晚夜班的带组主任。
梁主任敢通知自己来看伤者后决定是不是要手术,那就是他在看过伤者后, 认为有接活的可能。
成功完成几十例断指再植术的向主任, 他迫切需要自己在骨科有新的建树, 能让全院的医护人员再像十年前那样, 提起外科就能想到自己。
而不是先想到谢逊、也不是再想到李敏。
他非常认真地、一丝不苟地给断臂的近端做清创。清创的质量,是下一步手术的基石。他把残臂交给梁主任和王主任处理,他是非常放心的。他相信他俩的人品和能力,相信俩人不会给有几率完成的这例手术添置麻烦。
至于陈文强和李敏那组的手术,他更不担心了。一旦取的血管不合格、不够用,绝对可以给自己提供在余生嘲笑陈文强几十年的好材料。
即便他是外科院长,他也是没招的。
*
向主任让出位置,就站到坐到圆凳上的陈文强的身后。他已经有几年没看过陈文强做手术了。上一次看陈文强做手术,好像是86年,应该是他刚从南方回来、回到省院的第一例开颅手术……这么一想,他才发现,原来不经意间,时间已经过去那么多了。
陈文强的那台开颅手术,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但是这几年,向主任认为自己勤力不缀,在他的心里,他觉得自己的手术技巧是早已超过了陈文强。
尤其是最近一年来,骨科病床翻番后,他的手术量也直接翻番。外科大夫的手术技巧怎么来的?还不是从实践中、从临床手术中磨练出来的吗?
像李敏一年做了别人三年的手术量;像他陈文强,他现在一周才做几台手术?自己有时候一天做的比他一周都多。
可是等陈文强和李敏动手了,随着俩人摆弄显微器械的娴熟、血管清创做的干脆漂亮、血管吻合做的无懈可击,他发现自己这几年进步了,陈文强也没有原地踏步。
而且人家往前跑的并不慢啊。
陈文强只象征性地吻合了几针,就把术者的工作交给了李敏。然后所有人就看着李敏坐在助手的位置上,用左手拿着持针器,开始吻合血管。
向主任戴着显微目镜,挑剔地盯着针距,盯着李敏的入针深浅、出针的力度大小,他不错眼珠地盯着李敏牵拉5个零的缝合线、在3mm血管壁上施加的力度、不放过李敏打下的每一个线结。
没有滑结!
挑不出毛病,让他看到接活断臂的希望在增加;
挑不出毛病,也让他郁闷之气也在增加。
他本想借这个手术教训李敏几句的。让李敏以后别再插手骨科的断指再植手术。个小丫头片子,年纪轻轻的,胆大包天到什么手术都敢碰!可李敏这样漂亮的针法,让他无从开口教训人。
随之而来的是他压抑不住的羡慕。
“m的,老陈,你老小子怎么这么好命啊!”向主任控制不住,真心话脱口而出。
“我会投胎啊。你羡慕也没用。”陈文强戴着显微目镜、仗着没人敢碰他一点儿,就使劲地气人。
站在他身后的向主任果然被气到了。隔着口罩,器械护士都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
陈文强得意。非常得意。他明白向主任说的是什么意思。一台手术做的好坏,不全是靠着术者的技术,助手不仅决定了手术的速度,有时候甚至还能决定手术的成败。
前者大家好理解。后者就是助手不得力,万一在术中“捅娄子”、造成副损伤了,那术者就不得不放下正事去补漏洞……
其实在血管吻合这一块,陈文强知道自己早就不如李敏做得好了。哪怕在老梁和老李的眼里,自己临床经验更丰富,比李敏更稳妥,心理更稳定,可能被外界影响的更小。他都不动摇自己的判断。
因为实际上他自己明白在心理稳定这一块,他是更不如李敏的。李敏能够心无挂碍、能够全心致志、什么手术都敢想、什么手术都敢比试地、一往无前地向前冲,是因为李敏笃定万事有自己给她兜着的。
可是谁给自己兜着呢?到了自己现在这程度、这高度,要考虑失败的影响,要考虑,唉!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
*
陈文强退让给李敏做术者后,手术室里所有人的想法都是:这陈院长,为了培养李敏,这么大的手术都敢给李敏机会。是不是太冒险了?但随着血管吻合的进度,所有人都为这旗鼓相当的师徒俩的技术叫好。
不仅是个人的技术好,而是改由李敏做术者、陈文强做助手后,手术的速度更快了。快而且稳的默契配合,出来的就是高质量的血管吻合成绩,
这简直是外科大夫的视觉盛宴。
令人叹为观止。
向主任扭头说他的骨科住院总王大夫。
“小王,你要是有李大夫这样的血管吻合技术,断指再植我放开了让你做。”
王大夫双手抄在胸前的兜里,抬头看了向主任一眼说:“主任,我也想啊。李大夫从小就绣花、做针线活的,那针感要功夫劲的,我五年能练出来都不算慢了。”
骨科王主任接话道:“五年练出来也不迟,你不过就35岁,正是外科大夫最好的时候。”
“好好练。”梁主任也鼓励王大夫一句。“让我们这些老家伙在退休前,能看到你接了向主任的班。”
m蛋的!怎么说话呢。
“老梁,你是盼着我退休前被顶下去啊?”向主任愤愤。
“咱们外科大夫靠本事吃饭。你本事够,谁顶得了你?认孬种了?”
“你才孬种呢。”
梁主任哈哈一笑说:“那是,你老向什么时候承认过自己技不如人啊。再者说,骨科迟早要分科的。医大附院可早分出去脊柱外科、手外科了。咱们省院不也把胸外科从普外分出去了吗?”
器械护士注意到向主任的呼吸又变粗了有一分钟。
*
周主任有icu洪主任帮着调整伤者的生命体征和一般状态,他轻松多了。他觉得今天的这台手术,对自己来说完全是视觉的享受。不论看那一组的清创,都是前所未有的完美。及至看完李敏的血管吻合,他用胳膊肘撞了下洪主任说:“医大也真舍得。”
言外之意是李敏这样的女孩子,医大没留在附属医院的外科,走宝了。
洪主任则道:“是陈院长下了大功夫。要不是他给小李机会、栽培小李,小李在外科未必会有小黄做得好。”
“那是。老洪说了一句良心话。”陈文强很满意地接话。“当初小李跟着张正杰那组,干的就是抗大腿、换药、写病历的活。”
张正杰立即不干了,这不是当面挑拨自己跟李敏的关系吗?
“陈院长,咱们哪个人刚上班不是这么干过来的?向主任,我在骨科是不是也这么干了半年多?”
向主任立即帮腔张正杰:“是啊,咱们省院就是这传统。”
张正杰立即有了底气了:“老陈,小李特殊,她才上班两个月,你就敢让她做开颅的术者,咱们这手术间里也就她一个有这种机会了。”
一边站着的小黄听得简直要流泪了。洪主任说的那真是良心话的。可李敏的机会未免太好了。他太羡慕李敏的机会了。自己在普外待了两年多,程主任要是肯给自己一点儿机会,自己那至于回医大进修的时候,被带教老师喝骂:“你毕业两年多了,吃干饭去啦?”
这也就是自己是医大毕业的,换个别的人,以后连手术台的边都摸不着的。
可张正杰偏不放过他。
“小黄,你羡慕李大夫也没用。羡慕不来的,人家会投胎。”
“哈哈,可不是怎么地。”梁主任笑着接话:“不会投胎的,小学没读完就辍学的不知凡几。咱们这些人投胎的本事,说起来其实都还不错。老向,你说你是不是?”
“是什么?”
“你要早生20年,你有机会读书吗?”
“我要早生20年,那我肯定会参加长征做红小鬼了。”
话题越扯越远。从长征扯到二十多年前的徒步重上井冈山。
洪主任说:“当那什么好事儿啊。我都后悔早出生了十年,该坐在教室里好好读书的时候去种田。我就羡慕小黄和小李出生在好年月了。”
“他们算什么好。小时候没吃没喝的。要我说还是现在的孩子好,大米白面够管吃,一家就一个孩子,爹妈恨不得顶着怕摔、含着怕化、捧着怕风吹了。张主任、小刘,你俩的孩子差不多大,是不是这样的?”
除了小黄和李敏,其他人都积极参与到手术间里热闹的、独生子女到底好与坏的讨论中。
*
“肝素钠。”李敏伸右手。
徐丽迅速将准备好的注射器,放到她手心的适当位置上。这个位置也是长期配合磨练出来的。这个位置可以让李敏合拢手心后、直接就能在眼前的术野里、使用注射器冲洗血管。
张正杰眼带羡慕地看着器械护士与李敏的配合。看着李敏顺利将2ml注射器的针头插进尺动脉吻合口留下的余罅。他没有目镜,他只能看个模糊的影子。但这样,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李敏小心地冲洗血管,然后将已经缝上的最后两针,用持针器打结,陈文强伸出显微外科专用的线剪刀剪线。
“老师,可以松止血带试试了。”
“松吧。” 陈文强同意了。
随着张正杰松开残肢近端的止血带,鲜红的动脉血迅速地流过刚刚吻合好的尺动脉。同时,李敏伸手要文氏钳子,迅速夹住有动脉血液充盈、然后流出的桡动脉近端。
“好!”洪主任和梁主任同时喝彩。喝彩的原因是尺动脉的吻合口没有血液渗出。
鲜红的动脉血慢慢充盈了干瘪了四个小时的血管。刘主任也探头过来,她与周主任、洪主任、以及围住手术视野的梁主任等人一起,见证了苍白瘪陷的断臂远端组织慢慢有了颜色。
骨科王主任忍不住戴着手套去触摸伤者的手指尖,片刻后他激动地喊:“老陈,指尖有温度了。”
手术室的欢腾惊动了坐在一边打盹的护士长,她忍不住说:“陈院长,你和咱家小姑奶奶快点儿,赶紧把剩下的血管接完。咱们大家也好回家睡觉。”
“那可难说。等他们都做完了,搞不好要天亮的。你要困了就赶紧回家去休息了。”麻醉周主任劝护士长。
“我回什么家啊。这么大的手术第一次做,我不跟着怎么成。缺点什么东西怎办。”护士长戴着口罩打哈欠。打完哈欠后她觉得很不好意思,站起来在手术间内寻摸事情做。老喽,这才几点就挺不住了?唉!再不是二十年前上台也可以连轴转的年龄了。
向主任在心里衡量下自己与李敏的血管吻合速度比较,然后不得不承认,陈文强和李敏的组合,比自己与王主任的组合要快很多、比自己带着住院总就更快了。m的,没个好助手真他m的不行啊。
但为手术效果考虑,向主任没有犹豫地、立即做出了最理智的选择。他开口对陈文强说:“老陈,你赶紧把桡动脉也吻合了吧,你和李大夫俩搭伙干的快。”
向主任这话简直是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不如陈文强的。
梁主任找事儿般地开玩笑道:“知道咱们小李为什么要做这个断臂再植了吧。人家有那金刚钻,血管吻合得又快又好。三十那晚的手指是不是成活了?”
王大夫立即小声回答:“成活了。在做复健,已经超过60%的要求了。”
陈文强抬头看看不断眨眼、来回转动眼球、抓紧时间休息眼睛的李敏说:“行啊。小李,咱们吻合桡动脉了。张主任,等会儿你再扎止血带,我先把断臂这边的血管清理一下。”
*
陈文强怎么安排,李敏就跟着他的指挥去做。自始自终,她抿紧嘴巴不说一句与手术无关之语。
有了尺动脉的成果打底,再次桡动脉的吻合成功就没刚才那么大的惊动了。
动脉吻合完毕,陈文强站起来说:“换换,眼睛都花了。”
“好啊,张主任,咱俩先处理肌腱。血管都留给陈院长和李大夫。” 向主任今晚不想碰血管了。有陈文强和李敏的珠玉在前,自己今晚再吻合血管,放在一起对比,那岂不是自找难堪?
甚至短时间内,他都不想在跟陈文强和李敏同台了。都说骨科的工作粗糙,自己最引以骄傲的精细活被人比下去了,向主任心头涌上沮丧。但这些不会影响到他随后的肌腱吻合工作。
他把骨科的住院总踢了,选择张正杰做助手。要不是担心梁主任多嘴,他都想拉骨科王主任和自己一起干活了。
梁主任抬头看看电子钟说:“二十分钟换人,咱们赶紧把大的血管都处理好。那个更要紧。”
“好。”向主任同意了梁主任的安排。
*
陈文强和李敏走去墙边,坐在弥补身高的踏脚凳上。俩人是一模一样的挺直腰板的坐姿、伸长腿、闭着眼睛休息的动作,但眼皮下的眼球在叽里咕噜地不停旋转。
太累了。眼睛干涩。再不换人会出虚影了。
护士长拿来两条热毛巾说:“陈院长,来,给你俩敷敷眼睛。”
“谢谢。”
护士长取下俩人的眼镜,把热毛巾放到略略往后仰头的俩人眼睛上。嘴里说着:“看我这服务多到位。”
“你那是给你家小姑奶奶预备的,我只是乘车了。”
“哎呦,你还知道你搭车啦。那个陈院长,你准备怎么给小李放假啊?”
“下周再说。科里的伤者太多了。”
“也是的。今年这个春节就没消停了。”
张正杰换下来休息了。他走到陈文强的另一边站定了问:“小李领了结婚证?”
“嗯。”
“军属光荣啊。”
“太苦了。”护士长替李敏答话。“妇产科的刘主任,那些年多辛苦啊。要伺候老的、还要照顾小的。咱们在这里说句落后分子的话,谁不愿意两口子天天在一起,有个人知冷知热的,谁不是宁愿不要那个光荣,也不想那样辛苦半辈子的。”
“你看你,护士长,人小李才登记你说这样话。” 张正杰出言打断护士长。
“我实话实说。你说早二十年吧,军属还有个优待什么的,现在是啥都取消了。有个头疼脑热的,连端杯水的人都没有,是不是让人寒心啊。”
“毛巾不热了。”李敏提醒护士长。
护士长赶紧把毛巾拿走:“那个丽蓉,眼镜擦好没有,赶紧拿回来。”
“好了,好了。就送过去。”
“手术室今儿个是特级服务啊。” 梁主任羡慕地喊了一句。
“你要不要?给你也敷敷。”
“我不要,我又不戴显微镜干活。老陈差不多了。你和小李准备接手干活了。”
陈文强仰脸,等护士长把眼镜给自己戴好后,站起来招呼李敏,俩人过去找护士换了手套,洗手,吻合静脉血管去。
*
手术间墙壁上挂着的电子钟,不紧不慢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在灯火辉煌的手术室里,所有人都不知昼夜和星辰转换。
当骨科住院总把最后一针缝合好,已经过去七个多小时了。周主任看着手术记录时间说:“实际手术时间,差五分钟七个小时整。”
向主任摘下手套,小心翼翼地去触碰伤者的几个指尖。然后频频点头说:“这温度不错。老洪,剩下就全靠你了。”
洪主任点点头。
张正杰开始泡石膏绷带。
梁主任就说:“老向,你收秋,我回去了啊。”
“啊?啊,你回吧,回家多少还能迷糊两小时呢。”
“还迷糊什么啊,这眼看着快六点了。”
“什么六点,才5点13分。”
“到家还不得走路啊,你不洗漱就上床,等着被踹下来?”梁主任与向主任拌嘴,但不耽误他在手术的各种单子上签字。而陈文强和李敏早在血管吻合完毕后就走了。神经外科的那些患者,不能交给进修大夫管。他俩早八点还得上班呢。
因为十二楼的主任办公室里,今晚有潘志住着,陈文强就在手术室的更衣间长凳上,裹了两件值班的军大衣胡乱地偎着。李敏则回去十二楼的值班室。
*
“回来啦。” 尽管李敏放轻了开门的动静,还是惊醒了穆杰。他坐起来旋亮台灯,抓起办公桌上的手表看看,不到三点半。
“你们这手术做的挺快的啊。没用上8个小时。”
“我和陈院长做完了显微镜下的血管吻合。剩下的肌腱吻合和神经吻合等,交给其他的大夫做。我眼睛干涩的厉害。累不起了。” 李敏往水杯里兑了些热水,喝了几大口后,才觉得自己整个人像久旱的秧苗缓过一点儿劲儿来。
“有什么办法缓解吗?”穆杰心疼了。“别累坏眼睛了。”
“睡觉。睡觉是最好的休息眼睛的方法。”李敏快速脱了衣服,关了台灯钻进被子里。她蛄蛹两下,在穆杰的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睛低声说:“明早别叫我。太困了。”
“好。”穆杰掖好被角,抱着满怀的香软,在重新暗下来的值班室阖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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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了错别字,添了一点点
福祸12
李敏这一觉前面睡得非常沉, 她连穆杰什么时候起床离开的都不知道。但是随着走廊里人来人往的声音沸腾起来, 她被吵醒了、却未能完全醒过来, 脑子里走马灯一样地、在反复回放她沉淀去意识深处不想忆起的事情。
首先是那个股骨颈骨折术后死亡的那个老头。一会儿是他躺在床上做牵引,一会儿是他躺在解剖台上。她好像是重新看了一遍尸检的快放录像。
然后老头躺在尸检台上,捧着自己的心问她:“姑娘, 我这能手术吗?”
老头的脸又换成老太太的脸:“大夫,我,我想问问我家老头什么时候能好?”
然后是老头的脸又出现了, 还是捧着他的心在问:“姑娘,我这能手术吗?”
换成老太太盯着她问:“闺女, 他必须要做手术吗?”
老头的脸又出现了, 仍然还捧着他的心在问:“姑娘,我这能手术吗?”
再换成老太太期期艾艾的问话的脸:“是不是交了钱,马上就能手术了?”
……
老头老太太一幕幕来回交替,全是李敏与老太太的对话中、穿插着“姑娘,我这能手术吗?”在不停地重放。
最后, 是呈缺氧面相的老头, 额头满是汗水,单手捧着自己的心, 另一只手慢慢从冠状动脉里抽出不断的血栓, 那血栓抽出有老头的半个臂展长了,还是没停。
李敏心里好害怕, 她想张嘴说话, 跟老头解释血栓形成的原因, 却是干嘎巴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
突然,那个后背满是尸斑男子出现了。他呆板的没有生机的脸、发出机械的合成音:“我的身体告诉你我死了多久好不好?”
然后是那个在手术台上被放平了的、腹部膨隆的老丁师傅,不复手术前见到自己时、他那永远是讨好的表情,他冷漠地看着她、揭穿她:“李大夫,李大夫,你说谎了!”
然后他又换成讨好的、谦恭的、感激的笑容说:“谢谢你,李大夫。谢谢你把高中课本和笔记借给我女儿。谢谢你帮她考上了卫校。”
然后是李主任的面孔在她眼前的快放。是从她报到的第一天开始,张正杰在给自己做介绍时,李主任拉耷脸、微不可查的下颌摆动,算是对她的“李主任好”的回应。
是李主任弯着腰、眯着眼,找不到线结的下方、插不进线剪刀,自己主动去替他拆线时,他冷漠、无动于衷的表情;是他看不清化验单上回报的数值,自己过去一张张替他念时,他沉默的脸……
是李主任在电梯口给她辟邪的红封,是手术室李主任在麻醉后侧躺的老丁师傅身上划消毒范围的冰冷声音……
是自己在急诊室与李主任最后一面时他关切的问话:“小李,你怎么样了?还发烧不?”
李敏想告诉他自己不发烧了。可转瞬间就是太平房停尸的石床上,覆盖在白单子下面的李主任。
李主任的遗像和他仰脖努力想看清化验单的那一幕来回交换,最后却定格在李主任的背影上。
李敏极力想看清对自己日渐温和的李主任的脸,可是李主任却只固执地给她一个背影。
并且渐行渐远、渐行渐远渐淡了……
*
“敏敏,敏敏。” 焦急的呼喊,带着寒气的怀抱。“敏敏,快醒醒、快醒醒。这怎么又热起来了呢?”
李敏蜷在穆杰的怀抱里、在穆杰的焦急呼唤中,终于得以从一串的噩梦里醒过来。
“穆杰。” 李敏的嗓音暗哑,她像找到了依靠般、揪着穆杰的脖领子、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我梦到李主任了。呜呜。”
穆杰给李敏裹紧被子,连被子带人抱着晃悠,嘴里轻声地哄着她:“是吗?李主任算是你事业上的恩人,你昨晚做了大手术,你梦见他,是因为你的潜意识是想告诉她你的进步、你取得的成就。断臂再植,你们省院还没有做过的。”
李敏听进了穆杰的劝说,慢慢平静下来。
穆杰能这样劝慰李敏,是由于他在南疆受伤后、困扰在ptsd中好几个月,期间他阅读了大量的心理学方面的书籍。可以说市面上能找到的、京城大学里能借到的,他都有看了。尤其到了省城后,他又深入地接触了医学心理学,看了李敏的心理学课堂笔记,这方面的造诣又拓宽了不少。
他不敢说自己有过目不忘的能耐,也不敢说自己把这些知识融会贯通了,但仅以心理学专业积累的知识去安慰李敏这个被梦魇的小女孩、临时扮演一个心理分析师的角色,他觉得自己还是当仁不让、能够出色完成的。
等敏敏吃了早饭,再好好跟她谈谈。她这外科大夫的工作压力太大,不仅仅是身体上的,连续的死亡病例,尤其是李主任的死,对她心理的影响,还是越早清理了越好。
“起床吧。七点了。我做了你喜欢吃的南瓜小米粥。小艳早晨包了素包子,说是你和严虹都爱吃的。”
“嗯。”
“那你穿衣服,我把潘志的那份早餐,先给他送过去。”
“好。”李敏答应着、从穆杰的怀里挣出来,伸手去捞床脚露出来的牛仔裤腿。
穆杰把李敏的衣服从值班大衣和棉被之间抽出来递给她:“还热乎呢,赶紧穿,我过去送饭。”
“好。”
等穆杰去主任办公室转一圈、送了早饭回来,李敏已经穿好了。她端着洗脸盆要出去洗漱。穆杰拦住李敏说:“敏敏你别出去了。被子里的那俩热水袋,是我今早五点半灌的,你用那个热水洗脸。”
“嗯。”
李敏把热水袋从被窝里掏出来,往洗脸盆里放水,穆杰则开了气窗然后叠被子。
“好凉啊。”李敏躲避气窗吹进来的冷风,端着盆去角落里洗脸。等她洗漱完毕,穆杰已经把值班床收拾利落了。被子叠得棱是棱、角是角,与折叠床上的那个一模一样。
“穆杰,你给我开下门,我去倒水。”
“给我,我去倒了。”
“我还要去洗手间呢。”
“那你去洗手间好了,别用冷水洗手,回来用热水洗,那还有一个热水袋里的热水呢。”
“唔。”李敏高高兴兴地接受了穆杰的建议。
梦魇影响了李敏的食欲,她喝了半碗小米粥就不想吃了。
“把鸡蛋吃了。万一上午又要上手术呢。”
在穆杰这样的劝慰下,李敏把煮鸡蛋硬塞了进去。至于小艳姑娘起大早包的、据说她和严虹都爱吃素包子,她碰都没碰。
撂下筷子,李敏就说:“穆杰,今天我起晚了,我得先去科里看一圈了。 ”
“去吧。” 穆杰理解李敏这样的做法。自己这些年带兵时,早操要不巡查一圈,这一天心里就是没底。
*
时间来不及,李敏想走捷径去问夜班护士。但夜班护士忙着写交班日记,李敏便没有打扰她,自己去把神经外科的患者看了一遍。看看手表临近7点50了,便赶紧回去护士办公室参加交班。
大部分的医护人员都到了。李敏巡视一圈,没看到石主任和陈文强。她心里非常奇怪。更奇怪的是护士长也没来。
三个人同时不到,还没任何人和自己招呼一声,李敏心里有些发毛。
7点52分了。
“李大夫,交班吗?”
“交班。”
等护士把夜班情况念完了,李敏就问潘志说:“你们组那个少尿的,下一步预备怎么办?”
“我给他联系了急诊透析,一会儿我带人送她过去。”
李敏点点头说:“跟下去,咱们科的患者会陆续出现爆炸伤后的各种反应。术后的并发症差不多也要集中在这几天出现。各班的护士增加巡查的次数。任何问题都要及时通知管床大夫或者告诉我一声。”
小姜代表所有人出面答应了。
“还有谁有什么问题没?没有各就各位干活。散会。”
交完班了,李敏对潘志说:“潘师兄,我刚才把神经外科的那些患者看了一遍,都没什么。我现在想查胸外科三组患者的情况,你看你的安排?”
潘志做过住院总,他明白在主任缺席的情况下,住院总肩负的责任。李敏这时候问他一声,又是给他面子的、征询意见的方式,他立即很配合地回答道:“我带实习生去送透析患者,这边小郑你跟着师妹先查房了。如果透析患者不用我陪着,我立即回来。”
“好。”
“好。”
李敏和郑大夫不约而同地答道。
李敏看下手表,抬头又看了一下墙上的电子钟,说:“现在是8点21分。咱们8点30分开始查房。”
李敏安排下去工作,就去打电话。不管是陈文强还是石主任,抑或是吕青,科里的领导一个也不在,甚至一句交代也没有,她得赶紧找到人。
尤其是吕青。护士那摊子工作她不了解,吕青没有通知就不来科里,要说没出事儿,她赌……什么也不能赌。十赌九输的老话儿是不会错的。
她先打电话去十一楼,找十一楼的护士长王静,她俩关系好,吕青要是有事儿,王静应该知道的。
“喂,我是十二楼李敏,找下你们科护士长。”
十一楼接电话的是杨大夫,他正站在护士的那张大办公桌前下医嘱呢。
“噢,李大夫啊。护士长去急诊了。吕青她婆婆在急诊抢救呢。”
“好,我知道了。谢谢。”
李敏撂下电话,看向在解白大衣扣子、准备下夜班的小姜就说:“姜姐,十一楼说吕青她婆婆在急诊抢救,估计护士长不能过来了。要不你先别走?”
“行。”小姜立即把白大衣又扣上。缺人的时候,自己作为科里的老护士之一,这时候就应该冲上去挑起担子。
“李大夫,你放心去查房,护理这面交给我了。”
“谢谢。”李敏是发自内心地感谢小姜这时候愿意出面、愿意担事儿。
“谢啥啊。我也是这科的老人了。”
李敏摸着电话不知道该不该打去急诊。吕青的婆婆在抢救,石主任很可能过去的。但是陈文强未必会过去啊。
但陈文强没声没息的就不来科里上班,这人能去哪儿了呢?
不管陈文强什么原因没来、也不管他去哪儿了,李敏回去值班室,把穆杰留在暖气上的饭盒打开,李敏是两个素馅的包子。她拿着饭盒回到护士办公室,把饭盒往小姜跟前一递,同时对她说:“姜姐,这是今天早晨蒸的素包子,你先垫垫。”
小姜立即接过来饭盒:“哎呀,太感谢你了李大夫。你这俩素包子简直是救命呢!”
一夜未睡的夜班。下夜班还不能回去休息,饿着肚子连轴转,小姜觉得难度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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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祸13
向主任和张正杰在给患者打完石膏以后, 又陪着洪主任把患者送去icu, 然后他俩才回转手术室这面换衣服。作为最后离开手术室的他俩, 自然看到了陈文强连穿带盖地裹了两件军大衣缩在角落里睡觉。
向主任觉得很奇怪,他问张正杰:“他们十二楼的主任办公室没床吗?”
张正杰把十二楼自行增加了值班大夫之事儿告诉给向主任。他还曾为十二楼的这决定拍手叫好呢,如今晚之事儿, 更证明了陈文强和石主任的深谋远虑、这决定的必要性了。
“他们加人也好,不然今晚李敏过来手术,小黄过来抗大腿, 两层楼就没人管了。过年这几天累计住了快120个患者呢。”
向主任点点头说:“陈文强从当了院长,办事是越来越稳当了。以前可是毛了沾光的。老李没少给他擦屁股。”
话赶话提到李主任了, 张正杰的表情就不由地转暗。大凡人死了,与他在一起工作过几年的人,只要没有过利益冲突, 记得的都是他的好, 想到的一般也是他对别人的帮助了。
“老李那人是热心肠。虽然前前后后都加起来,我跟他在一起没工作几年,但他那人的人品和技术都没说的。唉, 有他在,还有个人约束……”
张正杰说了半截话,向主任明白他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他认同张正杰的话, 但是张正杰话里对李主任的推崇, 又让他觉得犹如芒刺在背。
忆起陈文强当院长以来的、出了大风头的这些事儿, 桩桩件件都让向主任感觉到了陈文强的气势越来越盛、官威也随着外科的成就日渐增加。像去年下半年的外科那几次会诊、病例讨论, 尤其是那次死亡讨论, 给他的感觉要是没李主任压着,陈文强会当场把刘大夫等人骂个狗血淋头的。
向主任在心里这么想,嘴巴里就同张正杰说了。
“你说的有道理。老李在啊,那陈文强是多了一个念紧箍咒的人。像今晚上是梁主任夜班,他放手给梁主任面子,让梁主任组织这个手术。要是换个人夜班,比如你我,他是不会把咱们俩放在眼里的。”
向主任这么说,张正杰听听就笑着回他道:“我是不成,但是你还是不同的。你在骨科的成就无人可替代。若今晚是你夜班,或许还不用找这么多人来呢。”
张正杰并不认同向主任所言。什么放在眼里不放在眼里的!他当自己是三岁孩子,看不明白他这赤/裸裸的挑拨离间啊。
难道自己能忘了初进骨科时,被向主任修理的日子吗?
难道自己能忘了后来老李刚回来时,向主任对老李的排斥?
他当自己眼瞎啊!
嘿嘿,你这时候拉拢我和你站队,我吃饱了撑的啊!你就等着陈文强倒出手来收拾你吧。
我还就不信了,陈文强会不知道老李放着好好的骨科副主任医师不干,四十多岁的人改弦易辙去进修胸外科能没你的原因?
向主任突然摸摸兜停住推门向外走的动作,他对张正杰说:“张主任,你先去按下电梯,我好像把钥匙落更衣柜里了。”
“好啊。”张正杰不虞有它,答应着出去了。
*
石主任此时果然在急诊室呢。
吕青从到十二楼做护士长、改上长白班以后,她就基本上包揽了家里的早饭。她对一起住着的婆婆说:“妈,我现在不倒班了,上长白班中午是来不及回家做饭的,晚上我也不敢保证天天能准时下班,这晚饭也得你做了。”
老太太满口答应了。
吕青她婆婆从她生了孩子以后,就从农村过来帮她带孩子,一起住了很多年了。婆媳俩关系处得还算不错的。
对老太太来说,儿媳妇是护士要倒班,成亲前就知道的。她舍了农村的、那些需要自己帮忙带孩子的其他儿子,进城帮这个儿子,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因为儿子在实验中学的初中部被提拔了,要带初三学生,一年又一年的中考,那是顾不上家里的。
去年又当了班主任,更是早晚两头不见人。
城里顿顿有油水,家里除了拖地没别的力气活,那比在农村可轻松多了。老太太眼见着一天比一天地富态。这富态是吃出来的、也是养出来的。
尤其是吕青倒班,也有很多时间做家务。老太太的基本工作就是每天带孙女,随着孙女的长大,接送孙女上幼儿园、上学了。她从筒子楼就与吕青住在一起,当吕青晋升了主管护师、搬上了主治医师楼,当她习惯了六楼的上上下下,她那是更喜欢和他们住在一起了。
等吕青从倒班的普通护士变成了护士长,升了官了,上长白班了,老太太的家务活剧增了好几倍,但老太太高兴啊。
不说应该奔上进的话,本来儿媳妇在外科当护士就挣得多,这当了护士长可挣得就更多了。老太太充分地利用儿媳妇给自己增发的伙食费,每天变着花样地做肉吃,以弥补自己前面亏欠的五十年。
吕青这几天因为科里患者增加,每天回家都很晚。她丈夫因为初三也开学了,回复了早晚不见日头的工作。剩下老太太带着孙女在家,闲着没事儿就琢磨新花样打发时间,嗯,应该说是享受美好生活。
这不,孙女一早就想吃馅饼了,老太太乐颠颠地去医院食堂给买。吕青就边吃饭边扯着嗓子唠叨懒床不肯起来的女儿。
“我做了大米稀粥,馏了包子,这早饭还不可以吗?你要想吃馅饼你自己去买,你奶奶上下六楼多费劲。”
“是我奶奶昨晚睡觉的时候说食堂的馅饼好吃。”
见闺女这么说,吕青就不说话了。婆婆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吃肉,做儿媳妇的怎么开口说:“你少吃点肉吧,你太胖了。”
那老太太和她儿子不得觉得自己是不舍得给她吃啊。
吃吧!
吕青收拾好饭桌,回房间换羽绒服准备上班。就听女儿尖叫:“妈,你快来啊,我奶奶倒门口了。”
*
手术室护士长昨晚在科里跟着熬了一夜,等所有人走了,她还要把陈文强那套宝贝的显微外科器械收好,不能跟向主任的那套显微器械混了。
虽然每把止血钳、每把剪刀、每个持针器等,在使用过、交回到跟台的器械护士手里时,器械护士都马上用湿纱布擦净所沾染的血渍等污物了,但是最后打包送去供应室消毒前,所有的器械还是必须要用冷水,把彻底地冲刷一遍,保证每一把器械不存在任何污渍,然后再一点点地擦干所有的水分。
这活儿是手术后必须立即做好的。如果没有立即冲洗冲刷干净,有的污渍就会粘在器械上,再送去高温消毒,然后就废掉了。
这是普遍的、基本的要求。那些给乙肝等患者做过手术的器械,不仅要走这样的流程,还要在送去消毒前在2%过氧乙酸溶液里浸泡4个小时,然后再冲洗干净、擦干、送去消毒。
护士长带着上台的4个器械护士、还有两个巡台护士开始冲洗手术器械。她一边端着东西往专用的水池走,一边跟几个夜班护士叨咕:“也不知道这手术的最后效果如何,咱们昨天晚上开了几个器械包?”
一个巡台护士回答:“不算那两个现消毒的显微器械,咱们就开了三个骨科的器械包。手术袍开了四包。手套用了三十几双。我在本子上有记录。”
昨晚最后上台了四个器械护士,没办法的。开始就是断臂残端的清创,不仅是两台同时进行,还有同时开台的大隐静脉取移植血管的那组。
后来不仅要吻合血管,还要吻合神经。显微外科的活太多,一个护士跟台长了会疲劳、会影响配台的质量,所以这台手术是上了两个熟悉显微外科器械的护士好换班。
护士长端着器械盘,送到水龙头下面,那两套娇贵的显微外科器械,不仅不能混了,而且还不能像寻常的小弯止血钳子那般,哗啦一下子倒水池里冲洗。任何粗暴一点儿的动作,都可能毁坏那娇贵的刃口、和以毫米、0.5毫米、甚至更细小的0.1毫米为衡量单位的镊子尖、钳子尖。
“姑奶奶们,你们都给我小心点儿。别看那一把普通的组织剪,那比你们一个月的工资都贵的。”护士长提醒她的手下护士。
“知道。我们会轻拿轻放地给你冲洗的。你去看好陈院长的那套宝贝吧。”
*
徐丽端着满满一大盘子器械,挪着小步凑到护士长的左边。因为她一直给陈文强和李敏的神经外科手术配台,对陈文强的那套器械,她是最熟悉的。在神经吻合部分结束,她就把东西拣选出来了。
所有的东西早就被一点点地擦拭干净了,剩下的工作就是在流动的水里再冲洗一遍。依着她的想法,她是离开手术台就要冲水的。但是向主任使用了陈文强这套器械里的部分东西后,就爱不释手、垂涎三尺地想与陈文强共享。
陈文强当然不答应了。但架不住向主任死皮赖脸地要借用:吻合神经。
所以,陈文强离开手术间那是千叮咛万嘱咐:“我那套东西给我收好了。下周有预约的脑瘤手术要用的、千万别给我混了。”
他这话立即换回来向主任的不满的抗议。
“老陈,都说手巧还得家什妙,我用用你那套显微器械怎么了?那也是给患者做手术。你有什么舍不得的?”
“用多了容易坏呗。别把你那个断指再植看得怎么高。我跟你说,你那什么接个手指头什么的,别说不是可替代的功能指,就是少了个大拇指,人也能好好活着。但我这写是在脑子里面比划的东西,差了定点儿,到时候也会闯下大祸的。 ”
理是这么个理,但是陈文强站在外科学分支顶端的神经外科的位置上,俯视、蔑视骨科的得瑟样,怎么看就怎么欠扁呢。
徐丽看着向主任被陈院长噎回去,更觉得手里的器械宝贵了。她那小心翼翼的冲洗动作,弄得护士长都看不过眼了。
“徐丽,你今天是不是准备冲一上午啊?”
徐丽腼腆地笑笑:“我怕弄坏了。”
“小心点就是了。咱们还得把这些东西都擦干呢。”
“都快点儿啊。姑奶奶们。这不是绣花。”
两个巡台护士相视而笑,护士长这么个风风火火的人,硬是被两套器械束缚了手脚。
*
吕青顾不得穿了一半的羽绒服,她从房间里冲了出来,一只袖子还在身后郎当。“妈,妈,你怎么了?”
吕青单膝跪倒在老太太身边。
“我奶奶进门喊我,我才接了馅饼她就倒下了。”
吕青赶紧伸手去摸老太太的鼻息——
有呼吸!
好!
摸颈动脉——
搏动虽弱,但还能触及到。
吕青跪在那里给老太太把围巾解开,领口解开,让老太太能够有个顺畅的呼吸可能。同时她喊自己闺女:“你去给跟妈妈一起在十二楼工作的石大爷打电话。打他家里,让他赶紧过来帮妈妈把奶奶弄医院去。”
小姑娘赶紧拿着装有馅饼的饭盒兜跑去茶几那边打电话。
石主任也是刚刚放下饭碗。听了这紧急求救,立即说:“告诉你妈妈,我马上过去。”但石主任出门前给车库打电话,告知去吕青家接人。
“什么事儿啊,老石?”他老伴儿端着摞起来的饭碗,准备送去厨房洗。
“吕青他婆婆晕倒了。你给老杨打电话,让他过去帮我背人。”石主任抓起羽绒服往外走。
“好,我这就打。”石主任老伴儿放下碗筷去打电话。
等石主任出了单元口,杨大夫也听完电话、抓起了羽绒服。他匆匆地对罗主任交代了一句就往外跑,罗主任只听到“吕青她婆婆”,杨大夫就已经关上门消失了。
罗主任皱眉:“吕青是谁啊?”
她妈妈罗老太太一拍闺女的胳膊说:“就是小石他们科的护士长。她婆婆是那个胖得不得了,还顿顿得吃肉的那个老太太。她对象在实验中学初三.一班当班主任。”
罗主任讶异地看亲妈:“这你都知道?”
“哼。你们省院的这几栋楼,谁家的什么事儿我不知道?!你赶紧过去看看。看能不能帮着把人弄下来,她家在六楼住呢。是主治医的那个楼。二单元的。”
“好,我这就过去。”
*
护士长端着一盆子冲洗干净的手术器械往女更衣室来。走到手术室大厅,她就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丽蓉,丽蓉。”
“什么事儿,护士长?”
“你看看是不是停气了?这大厅这块儿怎么这么冷?”
“我看不能是停气了,咱们刚才洗东西那边还暖和呢。别是刚才他们谁做完手术抽烟、忘记把打开的窗户关上了吧。”
“那赶紧的,把东西放女更那边找找。这要是把暖气冻坏了,可就是□□烦了。”
“好。”
被护士长唤做丽蓉的护士,走去总开关那里,一下子就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
“没有啊。这几扇窗户都关得好好啊。”丽蓉缩着肩膀自然自语。她只穿了洗手服,冷气的刺激下,她使劲的打了个大喷嚏。
喷嚏声吓得徐丽一抖。“蓉姐,你吓死我了。我差点把东西扔了。”徐丽抱怨一句,然后仍是挪着小步、往女更衣室去。
“幸好你没扔。”丽蓉说着话又去摸暖气:“这也都挺热乎啊。”
“你找什么啊?丽蓉姐。”又一个护士端着不锈钢盆走过来了。
“暖气都热乎乎的,这大厅的温度这么低,护士长说别是那个窗户忘记关了。”
“去男更衣室看看呗。”
“陈院长不让在男更衣室抽烟,谁会开那边的窗户。”丽蓉嘟囔着,还是走进男更衣室了。
“哎呀妈呀,这谁干的缺德事儿啊!怎么把两个气窗都打开了?”
福祸14
丽蓉走过去先把男更衣室的灯都打开, 转过一排更衣柜, 她就看到了洞开的气窗, 在晨曦的寒风中呼扇呢。她气得骂了一句后走过去关气窗。
在隔壁女更衣室擦器械的护士长立即大声接话道:“不是张正杰就是向主任,他俩送患者去icu,王主任带着其他人先走了。这俩王八蛋的, 我得好好收拾他们一顿。”
丽蓉接话道:“是得好好收拾的。”她只穿了洗手服,凑到气窗前,冷风吹得她直打哆嗦。连打几个喷嚏, 她关上、扣好一扇气窗,还有一扇气窗在朝她招手,这让她忍不住还要骂人。
“这哪个王八蛋干的, 怎么把两气窗都打开了。”
“哎呀!”丽蓉惊呼一声。她离开男更衣室前,看到长凳上堆着一大团的值班大衣,她就想拽一件大衣自己穿。可是……
我的天啊!大衣下面居然是蜷缩成一团的陈院长。
“陈院长?陈院长!你醒醒, 你怎么睡在更衣室了。护士长,你快来呀。陈院长发高烧叫不醒了。”
护士长听见这样的叫喊声,立即从女更往外走。离女更衣室门帘更近的徐丽抢在她前面, 仓惶之下差点把门帘揪下来。要是平时护士长肯定会说她两句, 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啊。
瞬息的功夫,连护士长在内的7个人就涌进了男更衣室。护士长伸手去摸陈文强的额头,又喊了他几声。陈文强皱着眉、蜷缩成一团,没有任何回应。
“妈呀, 这不得40°了。可别把我们陈院长烧傻了。那个丽蓉, 你去推平车过来。徐丽, 你去抱两床被子铺车上。铺好了推过来。那个小华,你赶紧用热水烫个小单子。都给我快点儿跑。”
“护士长,咱们把陈院长送哪儿?”
“送哪儿?”护士长沉吟了一下。烧成这样送十二楼肯定不行,十二楼那么多患者都忙不过来呢。内科?内科这几天不少肺炎住院的。
“送干诊那边。赶紧往干诊赵主任家打电话。”
烫手的小单拿进来了,护士长赶紧给陈文强擦脸擦脖子擦手心。可是怕他衣服湿了没得换,犹豫了一下没再擦前心后背。
“护士长,赵主任说他马上过来。”
“这平车不好推进来啊。护士长。把长椅抬出来吧。”
“抱床被子过来,长椅多沉啊。咱们裹了陈院长抬。”护士长要了被子把陈文强裹了进去,一个人扶车,其他六个人上手一起抬。好容易才把陈文强抬到平车上。
“哎呀我的妈呀,看着陈院长也不胖啊,怎么这么沉。”一个小护士抱怨。
“大老爷们再不胖,像他这样的也得有140斤。”护士长把拖拉下来的另半床被子也给陈文强盖上,然后说:“你们赶紧换手套擦器械。尤其那两套显微外科的,小心点儿擦也得快点,赶不上上午消毒的,万一要用就耽误事儿了。”
徐丽赶紧答应了就走,几个护士瞬间就散开各干各的了。
“护士长,我去把昨晚的单子什么的清理一下。你要不要给尹主任打个电话?”丽蓉提醒护士长。
“这时候肯定在来医院的路上了。你去收拾单子吧,这么我处理了。”
护士长给陈文强仔细盖好被子,把平车推到避风的暖气跟前,想想她给舒院长打电话。家里没人接听、办公室也没人接听。
护士长看看门口挂着的电子钟,时间指向7点38分,都在来医院上班的路上呢。
*
石主任和杨大夫前后脚跑上了六楼,俩人看着身强力壮的,毕竟也是四、五十岁了。跑上六楼俩人都开始大口喘气。
“护士长。”石主任大喊,他不知道吕青家是哪个门。
602的门应声开了。
“怎么样?”石主任一眼看到躺在门口的胖老太太。一眼就被她那那痛苦、扭曲得变形的胖脸,抓住了视线。
“呼吸急促,脉搏细弱,心率在120次以上。意识清醒,不愿意答话。”看吧,这就是做护士长的人,她直接报给石主任最想知道的。“我挪不动她,只好让她这么躺着了。”
“我给车库打了电话,不过这楼梯也不好抬担架啊。要是有硝酸甘油片可以给她试着含服。”
吕青为难,家里还真就没预备那个。对门的也都是年轻人。
杨大夫也跑上来了。他见状就说:“吕青,你拿床旧被子来。”
罗主任上到二楼的时候,见他们仨抬着老太太下楼了。后面跟着个使劲抹眼泪、却不敢哭出声的小姑娘。她赶紧上手,帮着吕青一起抬脚部的被子。
吕青大口喘气:“谢谢你啊罗主任,我都要拽不起来被子了。”
“叫了救护车没?”
“石主任叫了。”
他们转到半层的时候,听到了救护车的刹车声。刚刚好!罗主任轻嘘一口气。到底不是20年前轻轻松松就能挑200斤担子的时候了。就下了这么一层半的楼梯,自己竟然也觉出来沉了。
把人交给救护车随车的护士,罗主任揽着小姑娘说:“吕青,我把你闺女带我家去,这两天就放我家了。”
吕青这才注意到女儿跟下来了。
她忙说声“谢谢”,就跟着跳上了救护车,石主任与杨大夫并肩看着救护车拉响警报开走。
“走了上班去,希望来得及。”
俩人开始是一前一后地抬着老太太,但下了两层楼,在后面抬着老太太身子的杨大夫就吃不住劲儿了。石主任见他抱堆了,赶紧叫吕青在前面,自己和杨大夫在后面抬。亏得罗主任来得及时、才没把老太太撂楼梯上歇会儿了。
进了东门,石主任就对杨大夫说:“老杨,我去急诊看看。你给我们科打个电话,替我跟陈院长说一声。”
“好。”杨大夫答应了。可他因为上班前跑去抬人、再到十一楼,已经要开始交班了。就这么地,张正杰还说了他一句呢。
“下回早点儿。这大冬天的,闹到腿软没什么,别冻感冒了。”
杨大夫立即醒悟到张正杰看出来自己脚步虚了,他想解释一句呢,张正杰发话了:“交班,”
交班结束,杨大夫便对王静、实际是对张正杰说话呢。
“我早上要出门了,石主任打电话来说吕青她婆婆晕倒了。我和他去六楼把人抬下来。”
护士长王静与吕青的关系多好啊,她立即就问:“现在怎么样了?人在哪儿?”
“救护车送急诊室去了。”
王静转头就对张正杰说:“主任,我过急诊看看。护士这面你帮我照看着点儿。”
张正杰见自己误会了杨大夫,歉意地朝杨大夫笑笑,想开口道歉,却被护士长的话打断。他应了护士长的话,回头见杨大夫已经转过身去摸电话机了。
不想听老子和你道歉?
那就算了。
杨大夫是真没有不搭理他的心思。他急着给陈文强打电话,好给石主任请假的。他摸到电话没等拿起来,铃声突然响了。
是李敏打来的电话。
那自己告诉李敏是一样的了。
于是阴差阳错之下,十二楼的三个巨头,就同时没有任何通知地、全没来科里上班了。
*
手术室护士长等了几分钟,又打电话去理疗室。这回尹主任到了。
“好,好,我这就过去。谢谢你啊。”
小尹想马上过去,但是科里的工作还是要安排一下、交代一声自己的去向的。等她赶到手术室,正好看到赵主任穿着羽绒服、推着平车从平时接送患者的那个门出来。
“老赵,老陈怎么了?”小尹急得眼泪都下来了。
“嗯。冻了一下,发烧了。我把他接干诊那边去。让他也能好好休息一下。”赵主任心急如焚,这时候还要开口安慰小尹。
手术室护士长在后面喊:“给你们要了医疗电梯了,你们从二楼走,我刚才打过电话了。”
小尹抹了把眼泪,回头说:“谢谢你护士长。”
“谢什么啊。快走吧,电梯到了。老赵想着把车和被子赶紧送回来啊。”
“啊。忘不了。你说了好几遍了。”
护士长关门,嘴里嘟囔着:“有数的东西,丢了谁赔!”然后她提高嗓门大喊:“交班了。”
女更衣室里小冯探头出来喊她:“护士长,人都来齐了。”
就差护士长她自己了。
护士长紧走几步进了女更衣室。硕大的办公桌上摆满了手术器械,桌边围了一圈的护士,都戴着手套、在帮忙擦器械上的水呢。
唯独徐丽和另一个护士跟前没人敢伸手帮忙。
护士长轻咳一声说:“昨天夜里,咱们省院做了一例断臂再植手术,是创院以来的第一例。咱们手术室从9点钟满到现在,这收秋的活还没干完。昨晚当班的同志、还有被叫来加班的同志都辛苦了。一会儿把这些打包了,你们就回去休息。”
“其他人,今天没有择期手术,除了轮到备班的人留下,别的人可以回宿舍休息了。但是不要离开宿舍,免得有事儿找不到人。”
那还回去干什么,还不如就在科里待命呢。
*
小尹跟着赵主任把陈文强推到干诊病房。赵主任进干诊顾不得早上交班,就吩咐护士长给陈文强拿来一套全新的被褥、脸盆、毛巾等,他自己带着人给陈文强过床。
一通忙乱后,赵主任把陈文强安顿好了。
在护士给陈文强打了退热针、挂上葡萄糖后,小尹对赵主任说:“他前晚在老李那儿守灵就冻着了。最近这几天手术多,人也一直没缓过来劲。”
赵主任点头,老李去世之事儿对陈文强的打击是很大的,但他赞同舒院长的看法。初七那天就是老李过不去的劫。
不论是在急诊,还是在手术室,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但是陈文强今早生病之事儿,他愿小尹以为就是她说的原因,也不愿意小尹知道真相、看到世间的丑陋和人心之恶。那些等老陈醒过来跟老陈说,唔,先跟舒院长说一声了。
“我去给老舒打个电话,你在这里看着他,我马上回来。”
“好。”
如何给陈文强用药,赵主任决定听听舒院长的意见。认识陈文强和舒文臣四十多年,他知道陈文舒(舒文臣)的过去。
*
李敏得知石主任和护士长都在急诊室,她就放下心来。石主任在急诊,有事儿有地儿去找人就好。
可陈文强没来,家里也没人听电话,她想打给尹主任,问问陈文强是不是回家睡着了。可想想最近几天的工作多,又有李主任的事儿,陈文强要是能回家睡觉也是好事,她便按下自己想找陈文强的想法了。
“姜姐,护士长在急诊室,她婆婆病了。”
“噢?什么病?”
“不知道。楼下杨大夫说的。石主任也在急诊室。”
“那就好。”
对科里的护士们来说,护士长去急诊室了,那是分分钟可能回来的。好好干活为要务!对郑大夫等人来说,石主任在急诊室,他们也都安心下来了。就连推着患者准备去透析室、经过护士办公室门口的潘志,也觉得心里踏实很多。
潘志喊李敏:“师妹,那我就在透析室陪着这个了。”他指着车上的患者说话。
“行啊,你陪着他吧。有事儿会给你打电话。杨宇,你把病历车推着,咱们查房。”李敏把事情都安排好,开始自己的第一次主治医师查房。
这次是完全为了治疗的查房。着重点在患者的临床症状和医嘱,需要改动的则改,不需要变动的维持原来的医嘱。快把胸外科的患者查完了,石主任才回到十二楼。
他跟在后面听了一个,便走回主任办公室换了白大衣,然后去护士办公室问:“陈院长呢?”
小姜坐在护士长每日的位置上,抬起头回答他说:“陈院长今天没来。”然后把今早李敏李敏安排工作的事儿做了汇报。
石主任点点头,心有余悸地提了一下肩膀,让后背的皮肤离开马上被冷汗浸湿的棉毛衫,他在心里暗叫一声:幸好科里没出事儿!幸好李敏能担起事儿来!
是自己大意了。
自己不该跟着吕青去急诊室。m的,处处想周全、处处想周到,最后立身根本差点儿塌了……
“石主任,护士长她婆婆怎样了?”小姜跟着问他。
“已经转到心内科住院了。心绞痛。”
“没有心梗?”边上的一个小护士问。
“没有。心梗是指心肌长时间缺血导致了心肌细胞的死亡。” 石主任耐心地给小护士将这里面的区别。
“护士长她婆婆是冠状动脉供血不足,心肌急剧的暂时缺血引发的昏迷等。至于她冠状动脉供血不足的原因,是她饮食偏油腻后肥胖,血液里的脂肪沉积在血管壁,造成动脉管壁狭窄。如果做进一步的检查,会发现有粥样硬化的斑块。
”
他不是闲的没事儿干了,而是他不想去干扰了李敏的查房;他也更不想回到静悄悄的主任办公室反思早晨“冒险的后果”。
他留在护士办公室里,跟护士们磨牙。
“这个动脉粥样硬化,确切说脂肪沉积在血管壁上,从事人体解剖的那些人,他们曾从车祸死亡的5岁孩子血管壁上有过发现。不过对于成年人来说,肥胖的人几乎百分百会有这样的问题。”
小护士被5岁孩子就有动脉粥样硬化吓住了。她捂着胸口问石主任:“那我是不是也要吃降低血脂的药了?我会不会冠心病啊。”
不等小姜说话,看不上她那蠢样的小翟说:“你该吃脑复康。我看你是有疑心病,脑子不清楚了。”
小护士被小翟怼得泫然欲泣。
小吴赶紧把人拉走:“走啦,走啦。冠心病都是胖子才能得的。你再胖个五六十斤的,在想得那病吧。”
石主任也没想到那实习护士会有那想法,他笑着说小翟:“你看看你,差点把那孩子说哭了。哪有老师样啊。”
小翟笑笑,不以为然。
“护士长她婆婆现在怎样了?咱们要不要去看看啊?”小姜接着问。屋里的护士都围上来,等着石主任回答。
“人已经醒过来了,剩下的就是住院检查和对症治疗了。护士长让我带话给你们,好好工作,有空就回来看你们。廖主任一会儿会过来的。”
廖主任一会儿会过来的。
一句话让所有的小护士作鸟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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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两更,加起来是三更的量
给自己打call
福祸15
护士们都散了, 李敏也完成了胸外科那边三组患者的查房工作。她领着人回到护士办公室, 一眼看到正与小姜说笑的石主任。心说你老人家总算是回来了。
“石主任。回来啦?护士长他婆婆没事儿了吧?我还往急诊打过电话呢。”
李敏给十一楼打电话没问题, 石主任算算时间,估计是杨大夫没来得及打电话就已经开始交班了。但是她往急诊打什么电话啊?难道科里患者有问题了?
他立即问李敏:“咱们科的患者都怎么样?”
“有一个昨晚少尿的,潘大夫交完班带去透析了。其他人目前正常。交完班我往十一楼打过电话。”
这样啊!石主任放心了。把吕青婆婆的事儿告诉给李敏:“老太太没事儿了。”他接着对李敏说:“你跟我过来一下。”
李敏跟着石主任去主任办公室。石主任问的却是昨晚的那个断臂再植的手术。李敏回答了以后说:“陈院长今天没来上班。家里没人听电话, 也不知人在哪儿。”
石主任开玩笑道:“不会是还在更衣室睡觉吧?我打电话问问手术室。”
手术室的护士长被接电话的小护士叫过来。她听见石主任询问陈文强的情况,便劈头盖脑地先训斥上了。
“这都几点了,你才想起来找陈院长?”
被训的石主任有点儿懵, 但是手术室的护士长是不能得罪的人物。他只好陪着小心哄着说:“我早上去急诊了。我们科小李急得满世界找不着他。急得都替我们俩行使主任权利了。”
一边站着的李敏要翻白眼了,什么叫“替你们俩行使主任权利了”啊?那本就是住院总应该做的。李敏不满地、低低地“哼”了一声,坐到陈文强的位置上,摘了眼镜开始按揉两侧的太阳穴:头疼、头晕。
护士长听说李敏找过陈文强了, 直接在电话里就说:“还是我们家小姑奶奶有良心。我知道就指望不上你们这些人。”然后她噼里啪啦地把早晨的事情说了一遍。
石主任不停地“嗯,嗯”,最后问道:“是在干诊?”
“是啊, ”
石主任得了这回答, 也顾不上平时的虑事周全、行事周到了, 立即就撂下电话。忙音传到护士长的耳朵里,让她更气了。
这石磊是皮紧了?居然敢撂我电话了?
“小李你听到了吧?”手术室护士长的说话声音很大,石主任估计李敏是听到了。
李敏晃晃脑袋说:“我觉得头晕, 没听清楚。”
石主任皱眉,但他立即问:“你是不是又发热了?”
“嗯。石主任, 你回来了, 我回值班室去躺一会儿了。我觉得这屋子都有些要转了。”
“你先别自己走。”石主任打电话去护士办公室, 叫了小姜过来。“你送李大夫去值班室,再给她量个体温。”
小姜扶着站起来的李敏说:“刚才还好好的啊?怎么又发烧了?你是不是没好利索、昨晚又累着了?主任,这么地可不行。你得好好地休息几天。”
不行有什么办法呢!潘志应对不了神经外科的患者……缺了老李,十二楼快要停摆了。
“你赶紧扶她回去。量了体温告诉我一声。”石主任扎着手,跟在小姜和李敏的身后。远远看上去像一个担心孩子跌倒的长者。
李敏再发烧,打消了石主任马上去干诊看陈文强的打算。他待小姜把李敏送进值班室,就回办公室打电话去干诊、找赵主任,想先通过电话问问陈文强的情况。他没与小姜说陈文强在干诊住院的事儿。
目前少一个人知道,科里还多一分安稳。只是自己今天是不能离开科室了。
*
舒院长被赵主任找到干诊,俩人斟酌着给陈文强用药以后,留了小尹在病房里看护。
“老赵。” 进了主任办公室了,舒院长坐下后边制止了赵主任泡茶等举动。“有什么话你直说,咱们也认识四十年了。”
赵主任便把护士长说的那些什么气窗被打开的话,一五一十地转告给舒院长。
“这事儿啊,我琢磨不是老向干的、就是他俩合伙干的。这俩王八蛋的。”
舒文臣紧抿嘴角说:“这事儿我会给老陈讨个公道,你就权当不知道此事了。也别告诉给老陈知道。他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其心里是容不下这样龌蹉的事儿。万一他直来直去地跟老向翻脸,非常时期对他的影响不好。”
赵主任明白舒院长说的非常时期是什么意思,他笃信舒文臣维护陈文强之心始终未变。但他提醒舒院长道:“手术室那边……”
“我会和护士长李勤交代,没凭没据的事儿,她也指证不了那两个人。只要她不说话,别的护士爱说什么就说呗,他俩还能挨个找人对质不成?在咱们省院,现在是需要那些护士说闲话的,不然他俩还不得以为天衣无缝了呢。说到底还是我心软了,没在去年把创伤外科移去急诊室楼上。”
赵主任见舒院长有打算了,就不再提这事儿了。
舒院长说服了赵主任就站起来要走,他想想又停下来对赵主任说: “老陈就交给你,该怎么用药你别舍不得。”
“这个你放心好了。他一直觉得自己是金刚,上去年秋天没好利索就上班。这次怎么也得给他一个教训,让他长个记性。反正春节期间没择期手术,让他先好好休息了。”
“你看着安排好了。需要我出面的,你尽管说。今天白天得你先看着他,回头晚上我让小关来替换你。”
“好。”赵主任答应着,与舒院长一起又回到陈文强身边。
俩人帮着小尹给陈文强又做了一次物理降温。中间赵主任出去接了几次电话,院办章主任过来找舒院长汇报、请示工作一次。除此,俩人就守在陈文强的床边,让小尹回家给陈文强准备午饭。
直到近中午了,陈文强才从昏睡中睁开眼睛。
*
小姜从李敏测完体温后,立即拿着体温计去找石主任。“石主任,你看看,李大夫又烧起来了。38°6。要不要给她吃什么药?”
“她自己怎么说?”石主任还真不敢随便给李敏吃药,过敏体质的人,搞不准那种药就会诱发过敏反应。任何一种过敏反应严重时都会要命的。
“喝了一大缸子热水,她自己说睡一觉,到晚上就能退热了。”
“那打电话让她家穆杰来守着。”是主任笑着说:“咱们科现在可没人去护理她。”
小姜笑笑说:“有人也不能安排啊。穆杰这么久才回来,这是他挣表现的好机会,咱们可不能夺人家的这机会。”
*
小艳接听了护士小姜的电话,就去敲李敏的家门。“穆叔,敏姨科里来电话,说她又发烧了,38°6。他们可里让你去护理她呢。”
“好,谢谢你啊。我这就过去。电饭锅里刚炖了排骨,是咱们两家吃的。一小时后你把盆里的土豆加进去。还有你一会儿煮点白粥给你敏姨的,中午可能要麻烦你给我们送了。”
“嗯。我记得了。”
穆杰拿出急行军的速度匆匆地往医院走。他一路上暗暗后悔。早晨就发现敏敏有发热了,可自己看她的精神头尚好,居然没再督促她测量体温。自己真该死,当时应该让她先量了体温再去工作的。唉!他边走边后悔,丝毫没留意到空中飘了雪花,也没留意到对面过来的吕青。
“穆杰。”吕青叫住他。“去我们科吗?”
“噢,是护士长啊。是去你们科的。敏敏又烧起来了。38°6,你们科护士打电话让我去照顾她。”穆杰停住脚步与吕青说话。
“那你赶紧快去吧。”
穆杰点下头,大步流星地走了。片刻的功夫,就在吕青的视线里消失了。
*
值班室里,李敏蜷缩成一团。越来越冷的她,又梦见李主任的背影了。
她不知为什么自己有点儿害怕李主任。她想用告诉李主任昨晚的手术、自己和陈院长把动静脉血管吻合的都很漂亮、来驱散那害怕的感觉;她还想告诉李主任,上午自己第一次以主治医师的身份带着住院大夫、进修大夫、实习学生一起查房,并不是像在那些人面前表现的那样一点儿不紧张,但是自己最后把查房工作做得很完美、来驱散萦绕在心头的紧张,可是她说不出来话。
于是她只能任由紧张、害怕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只能看着李主任就在她前面不太远的地方。他似乎站在那里,又似乎在慢慢地往前走。总之天空中由零星的雪花飞舞,最后变成了漫天大雪,可在李敏的眼里,始终素白的世界里,只有李主任的一个背影。
她想走过去与李主任说话,却迈不开脚步。动弹不得带来的焦急,令她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敏敏,敏敏。” 穆杰一进屋看到李敏的表情,知道她跟早晨是一样地在做噩梦了。他一边唤人一边脱军大衣,然后把人连被子抱住:“敏敏,快醒醒。”
李敏被穆杰的急促呼唤喊醒了。她整个人就软沓沓地依着穆杰的力量、靠在他怀里,带着几分惧怕地说:“穆杰,我又梦见李主任了。是他在大雪地里的背影。我听老人讲,总梦见死人不好的。你说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了啊?”
李敏这样脆弱的状态是穆杰从来没见过的。他怜惜地把李敏抱在怀里哄道:“你只是这几天太累了而已。李主任活着的时候都提携你,你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你怕什么呢。来喝点儿热水,你嘴唇都干裂了。”
穆杰给李敏倒了半杯热水,用匙羹舀了半匙,吹了吹,喂到她的嘴边。喝下去少半以后,李敏要过水杯,自己端着水杯小口地边吹边喝光了那些水。
“穆杰,你往杯子里倒半杯水晾着了。”
“好。你灌了热水袋吗?”
“没有。”李敏慢慢又缩回到被窝里,她蜷曲成一团,看着穆杰在灌热水袋,感觉才喝的那半杯热水所带来的热力很快就要消散了。
壶里的热水并不够灌满一个热水袋的,穆杰把半满的热水袋塞给李敏抱着。然后在她头顶捋了两把说:“我去打壶热水,去去就回来。”
“好。”
穆杰提着满壶的热水回来的路,遇上了在走廊等着他的石主任。
“石主任。”这是敏敏的顶头上司,穆杰看他要与自己说话的样子,就先开口向他打招呼。
“穆杰来了啊。小李怎么样了?”
穆杰轻轻皱眉道:“敏敏状态不怎么好。早晨就发热了,她只喝了半碗粥,然后就急着去查房。我焦心的还不是这个。而是我今早给她送饭过来,她就在做噩梦。刚才又是这样。”
穆杰把李敏对自己描述的那些梦境对石主任说了,末了向石主任说:“她似乎有些害怕。”
石主任也皱眉,他有些担心地、也有些疑惑地说:“难道真的是被冲撞着了?要不这么地吧,你今晚把她接回去,好好在家休息两天。”
“可是你们科里这么多患者,你能忙过来吗?”穆杰以退为进。
“没事儿,怎么忙不过来。这医院的大夫多着呢。少了谁这地球都照转的。”
“那我这就带她回家。谢谢你啊,石主任。”穆杰赶紧敲定这事儿。
“唔,回去吧。或许回家好好睡一夜就好了。你一身正气、百邪不侵、百鬼避让。”石主任说的一本正经,好像是宣誓一般。
穆杰不管自己心里信不信石主任说的这些,他面上表现出非常相信的样子,连连点头再三地谢过石主任,方提着暖瓶回去值班室。
*
张正杰在主任办公室迷糊了不到两小时,早餐也没吃就披挂整齐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能够参加断臂再植手术的兴奋,充盈在他的肺腑之间,让他在查房后始终不能像往日里一样地平静。
他坐在主任办公室里,一遍又一遍地闭目重温手术的每一步,尤其是向主任对断臂近端的消毒、对失活组织的修建,像是最真实的纪录片一样在他的眼前重复播放。至于粉碎性骨折的内固定术,他不稀罕,他自己做得好着呢。那些肌腱吻合术,他觉得自己做得未必比他们差。倒是神经吻合部分……
嗐,还是涉及了显微外科,脊柱外科也需要用到显微外科手术技能的,这部分……自己该怎么补上呢?
敲门声响起,打断了张正杰的沉思。
“进来。”
这时候过来主任办公室,不管来人是谁、有什么事儿,都让张正杰心生不悦。
来人是护士长王静。
“主任,我跟你说个事儿啊。我在急诊室那边,听说陈院长今早住院了。住在干诊病房。听说是做完那个断臂再植的手术后、他睡在手术室的更衣室里冻病的。”
“不可能。更衣室恒温23°c,只高不低。他裹了两件值班大衣,怎么会冻病了?”张正杰满脸的不相信,立即否定护士长所言。
“我骗你做什么。手术室传出来的。说是男更衣室的两扇气窗,不知道被那个王八蛋给打开了,把陈院长冻发烧了,昏迷不醒,还是手术室的护士把人抬到平车上,赵主任接到干诊去的。好多人都看着了。”
“看着什么?赵主任推陈院长去干诊病房了?别说是赵主任,任何人接患者都肯定会要医疗电梯,然后从二层的栈道过去的。”
“那到了内科住院大楼那边,就是有医疗电梯,也未必是正正好啊。哎呀,主任,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我都不明白你了。是不是的,你等等,我先问问干诊。急诊室那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好好的谁咒陈院长住院啊。我看这事儿八/九不离十。”
“那你打电话问吧。” 张正杰觉得护士长这些话说得自己没法反对,于是他痛快地让步了。
他一个是让步在人之常情上,陈文强是医疗院长,自己与他共事也好几年了,他要是真的病了,自己应该去看看的。再一个他也佩服王静的眼光。跟着王静选择该跟的人不会错的。
他太了解王静这个人了。刚到省院上班,就跟在现任的护理部廖主任身后、管廖主任叫老师……亦步亦趋地跟着干了不知道多少不该干的活!
后来廖主任从护士长高升去了护理部做主任,王静也跟着成为省院最年轻的护士长。同事也成为她们那届护士里最早入党、最先被提拔的那个。
张正杰知道其实她和廖主任俩都是77届的卫校毕业生,都是中专生。只不过廖主任是医大附设的两年制卫校,王静是市属的三年制卫校。更多的差异,便是廖主任先修完了高护,而王静比她晚了几年。
在学历备受重视的八十年代初期,大专的护理专业文凭,由廖主任在省院开了先河。紧随在廖主任之后那些获得高护文凭的人,陆续成为了各科的护士长。
“喂,干诊啊。我创伤外科王静,我问问陈院长住在你科那个病室?噢,噢,好吧。”
王静撂下电话就对张正杰说:“赵主任留话说陈院长现在昏迷不醒,舒院长不让去探视。”
张正杰皱眉:“怎么突然就这么重了?还昏迷不醒的。我从手术室离开的时候,更衣室的窗户都关得好好的啊。”
王静没想到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按着自己的想法问张正杰:“你说等陈院长苏醒了,咱倆过去看他,是不是得买点儿水果什么的?”
福祸16
梁主任今天凌晨做完手术后, 就回到普外的主任办公室蒙头大睡。这一觉睡到快8点钟、他们科的护士长去主任办公室喊他起来开早会。
卞主任和许主任等人上班就听夜班的护士说昨晚做了一例断臂再植手术, 手术做了一夜, 听说手术做得还很成功的。俩人见了睡眼惺忪的梁主任,就忍住心里酸溜溜的羡慕感,在早会后向他贺喜。
“贺我什么。那手术是人李敏提出来要做的。全部血管吻合都是她和陈院长俩人承担, 好坏都是他们俩的。跟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梁主任满不在乎地实话实说。
这断指断臂能不能接活,最重要就是在血运上。没有血运,再好的粉碎性骨折内固定术、屈伸肌腱吻合术, 全都没有可能长上,而且会陆续发生组织坏死。
为了保命,二次截肢手术就等着术者呢。
“你是昨晚的带组主任,要是你说不能做再植术, 任李敏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她还能隔着你去找陈院长、向主任来做手术?她一个住院总,是没那个权力的。所以我看这断臂再植能不能接活了, 都要先记你一大功。”许主任这时候不吝啬地往外倒好话。
许主任自觉他自己算是看透普外目前的局势了, 再跟以前老程在普外做主任似的跟科室行政主任对着来, 在梁主任不声不响地拆了医疗组之后、等谢逊进修回来,说不得再有一次手术做毛糙了,自己就得去门诊兼管急诊了。
梁主任心里赞同许主任这说法, 但是嘴上仍客气地推脱着:“肌腱吻合你俩谁做不来?只不过昨晚你们没来罢了。”
卞主任听明白他是应下了自己对断臂再植的可能性之判断功劳了。但是这当口,谁几句好话也不是什么坏事儿。于是他接着说:“做是能做得来, 不过术后的活动度受限, 就没什么意思了。像骨科的不少手术, 术后不能完全恢复功能,到底是差强人意。”
“老卞啊,要是老向在这里听你这么说,可真的要不依你的。骨科手术那是瘫的能生活自理,拄拐的能自行行走就已经是完美的手术了。要是想完全恢复功能,哪怕是麦粒肿术后,也可能缺失几根眼睫毛,影响美观功能、缺失部分阻挡沙尘的功能。”
卞主任嘿嘿一笑:“我也没说老向他手术做的不好,怎么咱们还不能说说术前术后的功能恢复啦?就昨晚的那个断臂,老梁,你觉得接活的断臂功能,最终能恢复几层?要只是一个摆设,意义就不大了。”
梁主任沉吟了一会儿说:“昨晚老陈为了减少肌腱因碾压伤、还有清创造成的肌腱缺失、短缩,特意还从腓肠肌取了部分肌腱做弥补,要不你担心的事儿还没准就成真了。”
停了一下,他正色说道:“涉及肌腱吻合,就与术后的复健能不能做到位、是否做得正确、肯不肯吃苦脱不开关系。早期怕疼不敢动,肌腱黏连在一起,说不得还要做肌腱松弛术。三分治疗过去了,剩下的七分康复,路还长着呢。”
话说到这份上了,梁主任也不想与他俩人闲扯淡了。
“我回家补觉去了。科里你俩费心。过几天等咱们这几个患者差不多了,你俩商量怎么休下半个月的假。到底不好把好不容易安排的休假全弄没了。”
梁主任放心回家睡觉去了。留下卞主任和许主任对坐在主任办公室抽烟。
“老梁越来越滑头了。他是盼着咱倆为休假的事儿翻脸呢。”
“那翻不?”
“当然得翻啊。不翻岂不是让他和陈文强太轻松得意了。咱们可是为了这爆炸的事儿影响了年假。嘿嘿。”
“这事儿是得他们当干部吃苦在先。等后天科里稳当了,咱们问问陈文强,是不是换个休假的时间?或是怎么休?”
沉默在俩人之间弥漫。
“我看问陈文强没用。他不得说排到谁算谁、谁赶上谁倒霉啊。他老小子说话从来都是噎死人不偿命的架势。”
他俩这些年在普外老主任的压制下,同心协力、同仇敌忾、肩并肩地合作了二、三十年,太知道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了。
卞主任挑开了说:“搞不好等谢逊回来,咱倆就得有一个出门诊的。”
许主任会心一笑道:“去就去呗,半年轮换一次,骨科王主任不也是才回来。”
“就是遗憾呗。原以为老程去了门诊、老李眼看着退休了,咱们不用再为去门诊和急诊发愁。没想到这俩,唉!居然这么不顶用。真让人遗憾啊。”
……
“你说老程出院以后,还会不会到门诊做主任?”
“按道理应该是不会了。但是就他家那几个孩子,哪个挣得都不多,一个个没能耐在外面抢槽,回家乌眉赤眼地指着他填补。你说他去不去门诊?”
“唉,这孩子不成器,等到人老了是难熬啊。我跟你说老程把了那么多年的手术,没想到谢逊先破了他的防线,弄得他退休返聘成了泡影。”
“不过我倒觉得就是没有谢逊,老梁调回来了,他那位置到点儿也得让。还是陈文强会做人,你看他那老小子早早选了李敏做学生。我听说他在准备进正高呢。这年龄梯度多可观。”
“可不是怎么地,他真晋成了正高,他退休时,李敏也就40岁吧。我估计老程也是存了那个心,不然他不会五、六年前就把谢逊提到副主任的位置上。”
“他那时是没办法。老梁回来了,不提谢逊,咱倆谁上去了,他到点不得退休让位?!我还是认同那句老话儿,这人强争不过命。他就是那个到点儿得回家的命。”
“也是,他这非要退休返聘的,这差点把命交代在手术室了,唉!这人的命啊。”
“嘿嘿,听说他转到心内科还恢复的不错。咱倆是不是抽空去看看他?”
“好啊。明天等老梁回来上班,咱倆就过去看看他了。不过你说他心里是不是会丧气?别咱倆去了他再犯病了。”
“不会,你放心好了。ccu保命还是没问题的。”
*
俩人在主任办公室抽够烟、聊过天了,才出门去大夫办公室喊自己带的轮转大夫和实习生。虽说分管的患者不多,松懈些不影响什么,但不能在具体的工作上有疏忽大意,这个大原则俩人还是能够把握住的。
等他们查房回来,把事情布置给轮转大夫带着实习生去做了,才在护士办公室听说陈文强病了的消息。俩人都非常吃惊。
“他们科主任办公室的床呢?”
“潘大夫昨晚加班了。”有知道的护士给他俩解释原因。
“这样啊。这是变相地为了患者害得自己生病啊。”
“他也可以回家睡啊。”
“你能干出三四点钟回家的事儿不?不过这要是李敏是男的,也就没这事儿了。怎么住院总那屋也是搁了两张床的。”
“咱们过去干诊看看陈院长?”
普外的护士长立即就说:“赵主任说陈院长发热昏迷了,不让去打扰。”
那就不去了呗。
俩人交换一下眼神,藏不住的幸灾乐祸,只有他们俩自己心里明白。
*
李敏蜷缩在被子里,听穆杰说自己可以回家睡两晚,她欣喜之余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穆杰,我现在不好离开的。陈院长今天早晨在手术室的男更衣间睡觉,冻感冒了。听说发热昏迷被送去干诊病房住院。石主任是胸外科的副主任医师,一旦那十来个开颅术后的患者有什么意外,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处理好。”
“那你这样躺在这里,患者有什么意外,你还能上手术台吗?”
“我睡一觉,睡到晚上应该会好很多。你听我说啊,我就是太累了。我不是逞能,而是这时候不能后退,也没办法后退。梁主任昨晚也参加手术了。等明天他回来上班,以前是他陪着陈院长开颅的。他在医院里看着,我明天再回家吧。”
穆杰听李敏这样说,见她疲惫、萎靡、却努力想打起精神、睁眼与自己说话的模样,忍住内心的不赞同,却也要承认她说的有道理。换一种方式的轻伤不下火线,自己懂、能理解。
故而他只能把两个热水袋灌满,把折叠床上的棉被抱过来,给她在被子上压好,摸摸她的头发说:“你睡吧,我坐在这里守着你。”
穆杰把值班室里的那椅子提到床头,坐下后再次伸手给李敏掖被角,安抚她道:“睡吧。我在这儿陪着你,你不会再做噩梦了。”
李敏从被子里伸手出来,去握穆杰的手。穆杰由着她攥住自己的手并赶紧塞回到被子里。另一只手轻轻捻起她脸颊那儿的几根长发,理到耳后。
“外面凉,好好睡。”
“嗯。”李敏将自己毛茸茸的脑袋在穆杰的手心里蹭了蹭,安心地阖上了眼睛。不过是几个呼吸之间,穆杰就发现她睡得很沉了。
*
石主任从拿定主意让穆杰带李敏回去休息,他自己的那根弦就绷了起来。眼看着快中午了,他叫了马大夫、邓大夫等自己一起去查房。
那几个开颅术后的还都是一级护理,自己就是弄不明白神经外科的开颅手术,4小时一次的查房,应该要做到的。万一患者出了什么一场情况,及时采取措施,总好过到不可挽回的时候才知道要好。
这时候,他万分佩服陈文强有先见之明,要了这两个在基层上过开颅手术的进修大夫。俩人主刀做手术不行,但是术后管理患者却是有板有眼、做的很是那么回事儿的。
石主任不怕麻烦,看着俩进修大夫把这十来个患者做了全面的查体,心中有数了,他的表情就不再是带着勉强的笑容了。
他轻松地与俩人聊天,甚至跟俩人主动说:“你们以后在基层遇到什么心胸外科的患者,尽管送到省院来,我保准第一时间安排你们送来的人。”
马大夫和邓大夫连声感谢。能得到来省院进修的机会,俩人不仅要在原来的工作单位得到许可,更要参加进修资格考试。不说过五关斩六将,这一路也是要甩了别人才拔得头筹。来省院进修的目的第一是提高技术水平,第二就是建立一个转院渠道。这没怎么地就得到陈院长和石主任的橄榄枝,俩人喜出望外之余,就是向石主任保证会用心看着这十来个患者了。
*
再说张正杰答应了护士长买些水果的计划、等护士长离开后,他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手术室气窗被打开的事儿,如果没有立即抖落清楚了,难保舒院长等人会把自己看成与向主任是一伙的。
m的,我张正杰这人不论做什么事儿,从来都是光明正大、摆在台面上和人真刀真枪面对面的。
刹那间,他后悔刚才没马上跟护士长王静说了。下了一会儿,他决定亡羊补牢,先把风声散出去。他抄起电话打去护士办公室找王静。
“护士长呢?”
“喂?嗳,嗳,是主任啊。护士长去正门那儿买水果去了。”
张正杰颓然扣下电话。他又想了一会儿,打电话去公卫那边找他媳妇。这些私下里的勾心斗角的心眼,自己玩不过老谋深算的向主任,不如赶紧找媳妇儿帮忙参谋一下。
“小媛,你说说这事儿整的。这不是把我也兜进去了,你说是不是?”张正杰跟媳妇把早晨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正杰,他钥匙真落在更衣柜里了?他可是一个人回去的。没人能给他作证,他回去都干了什么。你现在就过去干诊,不管舒院长让不让去探视,咱们自己得第一时间过去,哪怕跟赵主任说说呢,也得把这事儿先通告出去。”
“好。我这就去找赵主任去。”
张正杰去了干诊病房,干诊的护士长很客气地对他说:“张主任,你要是为探视陈院长而来,等他醒了我就给你转告。”
“我是有别的事儿找找舒院长和赵主任。”
“也是关于陈院长的吗?”
张正杰点头。
护士长把他引到主任办公室的隔间,安排他就坐喝茶后,说:“我去替你说一声,看舒院长和赵主任能不能过来。你先等等啊。”
“好,麻烦你了。”
一杯茶还冒着热气呢,赵主任瘪了两圈半的肚子,出现在张正杰的视线里了。
“哎呦,是张主任来了?坐坐,赶紧坐啊。你这么客气倒不像是你了。我听说是为陈院长冻病的事儿?”
“是啊。”张正杰像是小学生没写作业、却被叫到老师办公室一样,认真、拘谨地把离开更衣室的前后始末说了一遍。
末了,他画蛇添足了:“我这话也没有证人,但事儿是这事儿。行了,我回去了。”
福祸17
张正杰觉得自己把事情办完了,他却不知道就在半小时前, 向主任已经来干诊探视过了。说的内容与他一致, 只不过回去取钥匙的人换了。
赵主任很客气地把张正杰送到电梯口。这让张正杰受宠若惊。若是自己老爹还活着, 自己担得起赵主任这样的款待。但自己目前在省院岌岌可危的地位,说起来和王大志也没差多少——真的是一直在担心,怕哪天被打发去分院了。
即便占着主任的位置也不牢靠, 普外科和骨科的大夫,省院储备的人才多了去了。
未来五年更是会翻番的。
离了干诊, 张正杰转而走楼梯。他点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几口, 慢慢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下着。每一个台阶,他都要等另一只脚下来了,再往下迈步。
他走得非常慢, 宛如一个三岁的幼童下楼,他更多的心思用在思考凌晨的事情上。
忙乎了一夜, 现在陷入了这样尴尬的、被猜忌的境地, 怪谁?
怪王大夫?他不通知自己, 自己就不会来参加手术。
可这样的想法简直太没有道理了。
若不是自己好奇心太盛、企图心太强, 一直在脊柱外科和手外科之间摇摆不定、犹豫不决,适逢可以拓宽眼界的机会……王大夫就是给自己打电话了, 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的。
是自己早有自知之明。在脊柱外科方面争不过向泰和,在普通骨科方面也没有什么拿手之处,于是就想走个偏门——
骨科的住院总和李敏, 他俩在三十那晚的、那例成功的断指再植手术, 让自己摇摆不定的心偏向了手外科、偏向了断指再植。自己怎么也比他俩在骨科浸润的年头长, 对骨科解剖掌握的比他俩强(实际经验)
自己所缺的是看一次断指再植的全过程……
唉!说来说去该怪的就是自己想要的太多了。
若是甘于做一个普通的骨科大夫,也就没有这些事情了。
贪心招祸了。
张正杰猛吸了一口剩余的那少半支香烟,然后把手里的烟蒂,奋力向楼梯半开的气窗丢去,眼看着烟蒂就要飞出去了,却碰到了窗框向下掉落了。他紧走几步去到烟蒂落下的地方往下看,层层的楼梯与墙壁的间隔夹空,给人以深不见底的感觉。
那烟蒂是落到了一楼?还是地下那半层?抑或是碰来撞去的,留在半截腰的哪层楼梯上了?
张正杰痴痴地站在那儿往下看烟蒂,心里想的却是:如果自己今天凌晨不陪着向主任送患者去icu,那么自己就会和梁主任、王主任等人一起离开手术室,就不会陷入这麻烦中。
自己有必要陪向主任去igu吗?没有。
那自己为什么要把身段放得那么低呢?
这不是自己能做得出来的事情啊!
自己离开骨科,挣脱了向泰和的桎梏和掌握,凭已知的向主任那人的秉性——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怎么会容忍自己脱离了他、而高升到与他平起平坐、给骨科其他人做榜样?
自己清楚知道那不过是创伤外科有陈文强、老李、老梁挡在前面,他插手不得罢了。
昨天昏头了。直接去找梁主任,梁主任会不给自己上台的机会?五五之数的。
唉!
张正杰后悔得在自己头上使劲地敲了一下子。贪心贾祸,说的一点儿也没错。陈文强早答应了自己立骨二科,自己作死偏要惦记无人可替代得了的手外科;偏作死地只看到眼前的好处,便往向主任跟前凑;明知道陈文强倒出来手会收拾他、会替老李报排挤之仇,自己什么都明白,怎么就作死地往前凑呢?
*
赵主任回去病房便向舒院长汇报张正杰所言。
舒文臣笑得不带丁点儿的温度:“我还不知道张正杰什么时候和向泰和的关系有这么好了。居然到了要一起来医院参加急诊手术、还要一起送病人去icu、再一起离开手术室的程度了。”
“是啊。别说你,我也奇怪呢。老费前几年把张正杰从骨科提□□,就是因为他俩人处得水火不相容的。”赵主任坦诚自己的想法。
“那时候张正杰还能借到父辈余荫、所以他敢跟向泰和掰腕子。”舒文臣一针见血,不给张正杰留面子。“现在他是借不到任何力量了,所以他想卑躬屈膝媾和了?然后俩人一起对付小强啦?想得可真美!”
赵主任咧咧嘴,看着舒院长用蔑视的口吻说话,他不敢为张正杰再说情。
都看舒文臣这人脾气好,只有与他相知甚深的不多人才知道,他那时睥睨众生,没把凡人放在眼里。
任何事情,只要不涉及陈文强,你就是指着他鼻子骂(这个是假设),他都不带变脸的。他就是能温和地笑看放肆的人,直看到放肆者觉得亵渎了眼前人、自惭形秽地败走,或者是闻讯赶来的陈文强开始动手。
可事情一旦涉及了陈文强,那他恨不能立即武装到牙齿,是那种一口咬下来一块肉、都觉得不解恨的报复法。四十多年前在初小读书就是那般。
这“孪生”的兄弟俩,打架从来是一起上的。问题是文的也能打、武的脑子也好使,闹到先生那里去,就没人能在他俩跟前占到便宜、讨到好。
有理也会变成没理,没理的更说不过他俩了。
等到高小以后了,赵主任才知道他俩不是孪生子,舒文臣(陈文舒)是寄养在陈文强家里的。他也是借着舒文臣不在省城的那几年,与陈文强处得关系不错(填补了舒文臣不在、给陈文强补漏的位置),才没被舒文臣列到友好的名单里。
及至到了大学以后的岁月里,无论陈文强闯了什么祸,舒文臣都无怨无悔地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
几十年了,陈文强吃了这么一个大亏,舒文臣能束手不报复,割下脑袋他都不敢信。所以赵主任现在就想看舒文臣会怎么收拾那俩了。
*
梁主任回家美美地睡了一上午,直到他老闺女和小金一起回来吃午饭,才被老伴儿叫了起来。
吃饭的时候,小两口就把陈文强冻得昏迷不醒的事儿说了。把梁主任老伴儿听得直咂舌,连说不敢相信:“这一定是谣言。”
“妈——你不信就给尹阿姨打电话,你看她是在家还是在干诊你问尹阿姨就知道了。”
小金也连连点头,证明梁慧说的不是假话。
梁主任老伴儿顷刻间就变脸,正色地叮嘱女儿和女婿:“你们俩别跟着瞎掺和啊。小金啊,你还在骨科上班,你们向主任的性子你知道,你千万不要跟着掺和这事儿。
我跟你说,万一院里传得太难听了,他会揪住你、去找你爸洗涮他自己,到时候他会逼着你爸在全院大会上对质:你爸有没有看到他开气窗!整件事是你在诋毁他!是你们翁婿俩联手败坏他名声。”
“不管你们父子俩是否承认,他在全员大会问了那头一句,他就把水搅混了,他自己就脱身出来了。
大冬天发烧感冒多常见的事儿,是不是?”
“那全院舆论接着就会变成、会变成是不是你爸指使手术室护士长造谣了!”
梁慧被亲妈说傻了:“不会吧?”
小金也被丈母娘说呆了:“还能这么做?”
“这周不开全院大会,月底前也肯定会开的。表彰春节期间工作表现突出的医护人员。年年都会有这么一次大会。到时候,别说他抢话筒,他就是站在人群中吆喝那么一嗓子,也就有足够的效果了。
一旦到那时,手术室护士长因为和你爸爸关系好,她是百口莫辩的。我和你们说,这事儿他是绝对能干得出来的。小金,为你们父子俩好,你别掺和啊。”
小金被丈母娘这连串的话吓得脸都变白了。他赶紧表态:“妈,我明白。我平时在科里就什么话也不说的。我怕你在家、我爸下夜班休息,你俩都不知道陈院长生病的事儿。”
梁慧就说:“张主任有没有参与我不知道,但是向主任是肯定跑不掉的。爸、妈,你看他当初都能那么对待小金,就说明这个人人品不怎么地。如今大冬天开气窗把人冻病的事儿,他绝对能干出来的。
爸,我问明白了,是手术室护士蒋丽蓉去关的窗户。说不是他干的,打死我也不相信的。”
梁主任听娘仨说了一顿中午饭,此时他吃完饭、撂下饭碗,才轻咳了一声说话。
“咱们父子、母女、夫妻在家怎么说都可以,出去了听着就好。小慧,你记住你妈妈刚才说的那些话。那不是无的放矢。你别给小金惹祸。你在财务那边别往前凑合,就是帮助你老爹我了。”
“嗯嗯。”梁慧猛点头。对自己老爹,她是过了逆反就变得越来越信服了。
“老向那人揪不着小金,也可能去财务科揪你的。最后找你爸爸‘算账’谋脱身,这是他最可能采用的套路。我和你爸认识他快三十年了。不会看错他的。”
梁慧点头如小鸡叼米:“爸,妈,你们放心,我今儿个下午上班就一直戴口罩,我跟谁也不说话,我绝不掺和。”
梁主任笑笑说:“戴口罩上班倒没必要,你不跟着别人说就是的了。那个,老盛啊,我去干诊看看老陈,可能下午就不回来了。”
“你不是下夜班休息吗?老陈那里有小尹照顾,还用得着你这粗手笨脚的。”
“老陈病到住院的程度了,科里肯定是顾不上了。小李这几天一直在发烧。昨晚熬了一夜,我怕她今天还得反复。他们俩的患者,我得帮手看着点儿。”
“那你晚上回来不?”
“应该回来。要是不回来提早给你打电话。”
“行啊,你去吧。小李那孩子也是的,发烧还上什么手术啊。你们也别使唤人使唤的过了。别欺负人家一个女孩子。”梁主任老伴儿为李敏叫屈了。她对李敏印象不错。比自己仨闺女上进,关键是舍得让机会给小金……
“脑外科就她和老陈,她不上不行呗。”梁主任一边穿羽绒服一边说:“再说昨晚的那个血管吻合,她和老陈联手才是决定接活断臂的根本。不上不行的。”
“唉。女孩子就不应该当外科大夫的。”梁主任老伴儿感慨完了想起来埋怨女儿:“你上午知道信了,该打电话给我们。我也好给你陈叔、尹阿姨带份午饭。你这孩子,该说话的时候不说。小金,你多替她想着点儿。”
“都说一孕傻三年的。妈——你再说我,我就更傻了。”
“行啦行啦,你俩赶紧歇会儿去吧。下午还要上班的。”
梁慧进屋就拉住小金问:“断臂再植的手术你怎么不去?你昨晚夜班啊。那是断臂再植啊。”
“爸昨晚和我说了。那手术我去了没用,没有显微外科的基础,过去了什么也看不明白,没显微镜什么也看不着。我现在该做的是把肌腱吻合做好,把骨科这几天所有的住院患者处置都掌握了。”
“那李敏怎么那么厉害?她怎么什么都插一脚啊。”梁慧下意识地有些排斥李敏。但李敏早就肯让手术机会给小金练手,她又不能明说李敏的什么不好。
“她就厉害在缝合上了。这个我们男的都是上大学以后才会钉扣子,上到大三才会缝东西。可人家上小学前就会绣花,这没法比的。”
“那你也学绣花?”梁慧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男的绣花,好怪啊。”
“绣花倒不至于,我以后每天要增加练习时间了。”
梁慧撅嘴,但马上又说:“你练吧,我支持你。”看你每天还能再增加一小时?
小金还是很努力的。他每天都要练习一小时的基本功。内容有打结,用小弯分离囊囊膪(猪肚子的肉)里的撕了皮板筋,缝合猪蹄筋。
*
梁主任提着一袋子苹果赶到干诊的时候,陈文强已经苏醒了。正和小尹在吃午饭。看起来精神状态还不错。
小尹站起来迎梁主任。
梁主任赶紧说:“你快坐下吃饭。我这也是孩子回家吃午饭才知道的。不然就让老盛给你们俩带份了。晚上你就别忙和了,让老盛送来好了。”
小尹就笑着说:“上午老舒和老赵在这儿守着他的。我回家做饭也不耽误什么。一会儿等老赵下午来上班,老陈接着交给他。反正他干诊也没什么患者住院。”
“那挺好的。你这皇差找的人好。你俩赶紧吃吧。省得饭凉了。”
陈文强又喝了几口粥,撂下羹匙说:“够了,我吃好了。”
小尹见他病后能吃这些已经很满足了,她收拾了东西说:“老梁,我回家去了,你陪老陈聊聊天,老赵说他会提前回来。”她看出来老梁有话要对丈夫说。
“行。你放心回去吧。我在这儿守着,老赵不来我不走。”
“说吧,你什么事儿。”陈文强半坐在病床上,看着专心致志用水果刀打皮的梁主任问。
“你知道自己是怎么病倒的吗?”
“我听老赵和老舒说了。怪我自己不谨慎。”
“你觉得这事儿是谁干的?”
“那还用说?肯定是老向那王八蛋了。张正杰那人,咱倆跟他在一起工作也好几年了,那人是不能明着来、死也不肯暗中动手的性子。要说他和老向合谋了,我是不信的。你呢?”
“我和你是一样的想法。但是他能和老向凑一块去,这是记吃不记打了还是怎么地了?”
“随便他们吧。老舒说让我暂时别理会这事儿,把临床看好就成。那个科里得你去帮我看着点儿。我才打电话回去,老石说小李又烧起来了。他让穆杰带小李回去休息,小李不放心科里,还不敢回家的。”
“行,我下午过去陪老石。你好好在这儿躺几天。我看你和小李是一个原因:累伤了。不然不会这样的。”
陈文强认同。“你说的是。我想下周把十一楼和十二楼分开。”
“怎么个分开法?你们两科不是早就独立核算了吗?”
“虽然行政独立分开、也独立核算了,但一直是小李一个人做住院总,统管两层楼的患者。去年底的手术季,两科基本都是满员。比前年的时候,她的工作量不仅是四倍的。她要照顾到两科的所有手术,才能统筹兼顾到8个实习生,让每个实习生尽可能地完成实习计划。太难为小李了。也太累人了。”
梁主任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潘志昨天告诉我个好办法。”陈文强就把潘志的电话由来,细细说给梁主任。
梁主任听后立即拍手赞道:“这样好。想不到潘志肯主动担起责任来。我们科的那些实习生,他还全指着小陈自己去整呢。要不是他这人太谨慎、我怕他多心,我都想说他几句了。”
“他一个小年轻的,刚到一个新单位,小陈是普外的老人,又是和他同一年毕业的,他怎么敢去小陈跟前指手划脚?”陈文强理解潘志这样的状态。“我刚到南方时,也就是与潘志差不多的年龄,那时候也是夹着尾巴做人的。”
“你还有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我看你任何时候尾巴都能翘到天上去的。”梁主任打趣陈文强。
陈文强一笑,不与梁主任斗嘴。他要把积攒起来的精力,跟他说正事的。 “潘志啊,他能把在医大教学点的那些东西,详细地转教给我们,我们已经少走了不少弯路了。”
“我没说他不好。他要是能与谢逊调和调和就完美了。”梁主任直抒胸臆。
“贪心!”陈文强使劲咬了一口苹果,毫不留情地斥责梁主任。
梁主任笑笑不以为然。能有跟自己斗嘴的精神头,说明他这一上午的昏迷是自我保护机制启动了,也起作用了。
陈文强吃了大半个苹果后,停下来对梁主任说:“那个断臂再植的手术,你从组织者的角度写一篇病历报导。实事求是地写,别漏了参加手术的任何一个人。到时候我找人争取发到中字头上。”
“你什么意思?”梁主任一时间没明白。“写那个做什么?断臂再植不新鲜,断大腿再植还差不多。当然了,断头再植是能轰动全球的。”
“扯什么淡!大腿离断了,股动脉是能扎住的吗?不等进手术室可能就失血性休克抢救不过来了。断头再植是噱头,咱们是治疗性医院,针对的是常见病、多发病,不是研究机构要靠哗众取宠博取注意。”
“你发热烧糊涂了吗?”
“没有。”陈文强否认道:“那个断臂再植的手术,在骨科专业、在全国早不新鲜了。但是从小李的角度提出来要做手术,作为一个年轻大夫,这样的仁心仁术,是不是应该鼓励?是不是应该成为年轻大夫的榜样?还有你从普外科带组的值班主任角度,组织了这次手术抢救,是不是可以成为其他医院学习的模板?”
“我?模板?”梁主任摇头。“我不想出这个风头。”
陈文强深吸一口气说:“我这个值班小组编排,是不是值得推介到全国给同行参考?”
梁主任愣了一下,然后说:“当然值得了。”
“那也得用成就、用成绩来说话吧!最好的例子就是这个断臂再植手术了。我跟你说,那不是骨科取得的成绩,是我们省院的多学科协作的成果。
这一点你一定要在论文中表述清楚。
总而言之,这例手术不仅有我们外科大夫的分组、分工合作,还是在麻醉科周主任、刘主任、icu洪主任的鼎力支持下,最后才得以顺利完成。这患者术后在icu的情况,你多关注一下。只要患者出了icu,你这论文就要交给我了。”
梁主任略想了想就明白了陈文强的意思。“行。要是下午没事儿,晚上我就过来给你看看有关术前和手术的部分。”
“好。你记得:不论患者是不是活着出的icu,这次组织抢救手术的多学科合作过程,是值得推广给兄弟单位借鉴的经验,这才是这例病历报导的重点。”
“我懂我明白。咱们多学科的成绩,不能给骨科专美。不能成为某人炫耀或者是申报1992年成果的个人成绩。”
陈文强满意但笑不语。能领会自己的精神就好!可梁主任却觉得这样的陈文强,再不是记忆中那个耿直的陈文强了。
这个陈文强与自己越来越远,与舒文臣越来越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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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福祸18
赵主任在下午上班前才回来的。他见梁主任在,就不客气地说:“老梁, 你今早怎么不把他整你们科去睡?”
“嘁, 你到手术室去看看, 看看更衣间里的更衣柜摆放。他要是在两派更衣柜中间的长椅上睡,我看到了肯定把他拎走,他躲到后面的角落里,我也没往那边看啊。不然我说什么也得把他拎走。普外楼上楼下两个值班室, 四张床的呢。”
“那你怎么不先去普外睡觉?”赵主任责问陈文强, 还顺手把体温计递给他。
陈文强接过来看了一眼,乖乖地夹到腋下。“昨晚那么多的实习生过来要看手术, 未必能有剩下的床位了。老梁, 你看你们科, 住院总、跟着你的轮转住院大夫、你带的实习生,这就三个了。我估计十一楼那边的学生, 去你们科讨宿已经是习惯了。”
梁主任点头道:“是啊, 我们那边的值班室, 经常挤得满满的。护士长抱怨很多回了,睡完觉被子叠得也不整齐。不过我觉得你院办的办公室里,可以放张值班床的。”
赵主任立即说:“应该。你要放了就没这事儿了。”
“那像个什么样子。”陈文强反对。“屁大点儿的地方,摆张值班床?不行。”
“弄个屏风一挡就得了呗。再说了, 你也不用那办公室的。放张床, 留着做备用的。”赵主任替陈文强定下来。“万一需要找人去办公室谈话, 去会议室不就得了。就这么定了。”
陈文强无奈, 自觉现在落到赵主任的手里, 那就像进了老虎妈仔洞。舒院长在中午离开前警告他了,他若不听小尹和老赵的安排,就告诉陈爸爸陈妈妈他发烧昏迷的事儿。如今被赵主任拿捏,他只好默默地认了这安排。
“不过我觉得急诊室上面空着也太可惜了。收拾出来做值班室都好啊。强过加班时没地方睡觉。”梁主任意犹未尽。“空了好几年了。冬天也要照样供暖。夏天也要派人打扫、粉刷、开窗换气。但这房子啊,没人用很快就会坏了、败了的。真的,把实习生,不管是医学院的还是卫校的,全挪过去都可以。”
赵主任听他这三不着两的建议,翻个白眼道:“生活区和治疗区混在一起,亏你想得出来。万一急诊室来个呼吸道什么传染病的,楼上的那些孩子不得感染啦?去去去,别出这馊主意。”
陈文强却点点头:“是这么回事儿。咱们当住院总的时候,谁不是24小时在医院?哪里有什么生活区和治疗区的概念。那个传染科的住院总,也是24小时呆在科室里,那也就是多了两道门隔离而已。
我看把急诊室的一楼和二楼连接断开,上两道防护门就可以了。然后楼上的人走二楼的通道过门诊。唔,或者外架楼梯更好。那才多少钱?唉!去年为盖集资楼没地腾挪着急,怎么就没想起来这个呢。”
赵主任摆手:“你歇歇脑袋吧。现在那些实习生又不是没地方住。四人一个房间的。你当我不知道新单身楼还锁了不少空房间吗?你今儿个给我好好睡觉了,不然我一会儿在滴流里给你加安眠药。还有,老梁,你的探视时间超了。请吧。”
梁主任立即站起来,同时贱贱地撩拨赵主任道:“我走,你早来半小时,我早就走了。”
赵主任听他这么说,就差上手推人了。他撵在梁主任的后面对护士长喊:“把病房的二道门锁了,谁来也不给探视。”
陈文强所在的病室,处于二道门里的位置。这么一锁,可真的就没人能进去了。梁主任明白赵主任护着陈文强的心思,便也不在嘴巴头子上跟他一般见识。他向提溜着盘钥匙出来干诊的护士长笑笑说:“你倒是把老赵的话当圣旨了。”
护士长点点头:“你科的护士长不也是这样么。”
梁主任被说得哑口无言,蹶得蹶得地往电梯间走,自坐电梯下楼去了。
*
梁主任先回普外换了白大衣,然后走楼梯去十二楼的主任办公室。石主任见他来了非常高兴,站起来问:“老梁,上午补觉了没有?”
“嗯,睡了一上午。” 梁主任明白他高兴的原因,指着更衣柜后面的值班床说话。“要不下午你先到后头睡一觉,今晚让老陈自己看着,我可不能在你们科熬着,昨晚我一宿没睡的。”
石主任立即说:“那可就太谢谢了。我不和你客气,我这就去睡。那个老陈怎么样了?听说不给探视,我这儿也走不开的。那个我们可护士长吕青她婆婆今早冠心病住ccu了。潘志上午在透析室收了半天,下午我让他回去休息。”他一边说话一边开始收拾正看的书。
“我才从他那儿回来。老陈看起来精神尚好。午饭吃的还好,体温也降了很多。才39°2。”梁主任的言外之意好像陈文强的体温不够高、状态也有点太好了。
石主任却收敛起笑容说:“39°2啊!那也太高了。别烧坏了,整出肺炎就麻烦了。咱们这一天天在医院转腾,一旦病了全是耐药菌、甚至超级细菌的。”
“这温度正好。要我说,只要没有惊厥、癫痫的可能,一年烧这么一次,癌细胞也都杀死的差不多了。你说是不是?”
石主任知道他说的是最近的米国体外实验结果。
概括来说,所谓的肿瘤就是在转录、复制过程中,新生的细胞发生变异、停止在不同时期的、并保持幼稚阶段的、不能执行正常功能的细胞团。目前的研究是这样的细胞团,在总体上是不能承受39°或以上的高温。这也是一些研究机构“热”治疗癌症的一个理论基础。
他们还在此基础上得出:正常人每年发热1-2次,持续38°5以上2-3天,可以阻止rna在转录中产生的错误细胞进行再分裂。
但是人体嘛,是一个复杂的整体。这么做是否有效,他石磊自觉没做过专门的研究,手里没有准确的、经得住推敲的实验数据做基础,他认为从严谨的科学角度讲,自己不好发表赞成或是反对的意见。
但他又不愿意梁主任多想,就顺着话题笑着说:“小李反反复复烧了好几天,依你这个理论,她今年肯定没有那些幼稚细胞在体内潜伏了。”
“她才多大啊。”后面的话不好,梁主任就不说了。他转而问石主任:“小李还在值班室?”
“是啊。我上午就让她回去,可她不敢回家。让穆杰告诉我,她躺在科里还安心点儿,一样是睡觉、是养病,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这孩子倒真是个认真的。”梁主任称赞了一句。“我过去看看。”
“看啥呀。”石主任拉住他。“穆杰在呢,人家小俩口才登记的。”
“我就是为这事儿过去叮嘱穆杰几句。他年轻,血气方刚的年纪,又不是医科出身,不知道这里的厉害。咱们也是打那时候过来的,这俩人身边没一个老的提醒,小李这时候可不能怀孩子的。”
石主任松手,但嘴里却还是犹豫着提醒梁主任:“你真去说这事儿?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我把小李当自己孩子看待,他会理解的。你睡觉吧,我一会儿就回来。”梁主任交代了一句,转身出去了。
石主任看他的背景愣了愣,这老梁,五十多岁了,竟然是这样地赤忱,真是太难得了。在他这行动的映衬下,倒显得自己世故了。
但他转念又安慰自己:老梁与李敏的情分,那是半个老师和学生的关系,他自然可以说这样的话,要是自己去说就显得突兀了。
做完这样的心里建设,石主任心安理得地、去更衣柜后面躺着睡觉了。
*
穆杰被梁主任找了出去。
“小李还发烧?”
“是。睡了一觉好了一点,也还有38°4呢。”穆杰的忧心都写在脸上的。“她这么发烧能行吗?”
“干活累的。精神压力也超负荷了。”梁主任怕穆杰不理解,便把李敏的工作量向穆杰粗略地介绍一番。“她这半年干了别人一年的活,太辛苦了。陈院长也认识到她的工作量太大了,下周就给她做调整。”
穆杰回头看一眼身后的门,回过头看看梁主任笑笑没说什么。
“那个小穆啊,一会儿你带小李回家去休息。在医院怎么能休息好么?我下午在你们科守着,让她放心回去。”梁主任语气和神态都非常慈祥。
“那晚上她要再回来?我听说你昨晚也参加了那个断臂再植的手术,你今晚也不适合在医院值班了。”穆杰只差明说回家折腾一趟,还不如就让敏敏在值班室这么睡呢。
“我刚才去看了老陈,他在干诊休息半天好多了。容他在干诊躺一天,到时候晚上让他看着一点儿病房也就是的了。我呢,就晚一点儿回家。我们俩凑合凑合,让小李在家好好睡一晚上。”
“那太感谢你们了。我这就带她回去歇一晚。” 穆杰激动。
“咳咳,还有一事儿,我得提醒你一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好,不适合怀孕。咳咳,你俩没有老人在身边,我把小李当自己闺女看,有些话我不得不说。那个你年轻又不是医科的,不知道这里的厉害,母亲发烧生病期间怀孕,孩子容易出现畸形。这头胎要是不能留,以后可能会有继发性不孕等。”梁主任板着脸、黑心地吓唬穆杰。
穆杰脸红,也亏得他在南疆晒得黑才不明显,他带兵多年也算的上是久居上位了,一闪而逝的尴尬后,他很诚恳地向梁主任说:“谢谢,谢谢你提醒我,谢谢。”
“谢什么。一辈子才开始,日子长着呢。不急在一朝一夕的。”
“是是。”
梁主任见穆杰都理解了,心满意足地背着手回去了。穆杰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进屋喊李敏穿衣服回家去睡。
“梁主任过来说了,陈院长没事儿了。他下午在你们科里看着,晚上有陈院长。你可以回家好好休息的。”
能回家去休息,当然要好过在条件简陋的值班室里这么萎着。
“那你给小艳打个电话,让她先把我的电褥子插上。等我到家就热乎了。”
“好。”
穆杰打电话,李敏把牛仔裤套上、手表带好,穿上羽绒服,想起把白大衣兜里的钥匙掏出来,又往书包里塞了工作笔记,锁好几个抽屉。看看桌面,她又把体温计塞进羽绒服的口袋里。等她把口罩、围巾都挂脖子上了,才对穆杰说:“行了,可以了。反正明早就回来的。”
睡了几个小时,李敏觉得自己好了很多。但是出了住院大楼,漫天飞雪令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穆杰伸手搂住李敏,用身体给她抵挡寒风,拥着她往家的方向走去。
福祸19
骨科的王主任,是比向主任还早毕业一年的。俩人的专业技术, 据说是在伯仲之间的。可是王主任自己明白谁是伯、谁是仲。这些年来, 任凭向主任在骨科如何施为, 他都能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早些年间,他老伴儿曾在他醉酒时,听过他的醉话是:人在做天在看, 老天不曾假手与我, 我管他做甚!
可他今儿中午回家吃饭,把陈文强被冻病之事在饭桌间说给老伴儿听, 说完之后高兴地倒了三杯白酒, 在饭桌上摆了一溜, 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到第三杯,他还惬意地摇头晃脑、哼起歌儿来。
荒腔走板的:“无产阶级文化da革命,嘿, 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就是好。”
这歌二十年前家喻户晓,红极一时,大江南北的传唱, 使该歌曲遍布了祖国大地插满红旗的所在。现在被王主任一句歌词换了三个调地唱出来, 令他老伴儿不得不出声了。
“那事儿就值得这么高兴?”王主任的老伴儿已经退休,几个孩子各自成家立业后, 并没有哪一个继续当大夫和护士的。原因就是不想重蹈父母亲的辛苦。
“是啊。他失心疯了。天欲其亡必令其狂。”王主任哧溜又一口酒进喉了。然后他把酒杯倒扣在饭桌上说:“小饮怡情, 大饮伤身。”
三十年共渡的岁月, 他老伴儿最了解他的冷静和克制了。今儿个能破例饮酒、唱歌, 几乎和当年长子出生差不多。
“不再来两杯了?咱们老大出生你可是喝了五杯呢。”
“他那配跟咱家老大相提并论。呸。”王主任抱着饭碗继续吃饭。但心里的兴奋,令他吃了几口后又撂下了筷子。
“我跟你说,他这事儿做得过了。他是想趁机要了陈文强的老命呢。”
“不会吧?那人虽跋扈了一些,但怎么看也还是有度的。那至于狠到要人命的程度。”
“哼。”王主任从鼻孔里轻哼了一声。“人要下作起来是没底线的。我告诉你他怕什么啊。”
“怕什么?”
“他怕陈文强为十多年前,他排挤老李的事儿报复他。”
“那又能把他怎么样?他现在是科室主任,只要他不犯错,陈文强也不能撸了他这个大主任的。”
“他要是能像你这么想,他也就不会干今早的那蠢事了。你猜中午回家的时候,他跟我说什么?他说没看出来张正杰那小子竟然是这么个黑心的,大冬天敢开气窗冻死人。我艹他老母,他贼喊捉贼呢。”
“张正杰也活该。他那些年跟老向顶着来,现在又跟老向搅合到一起。送上门的,老向不收拾他收拾谁。”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王主任正要往口里送的菜,就那么停在半空中了。
“你想什么呢?”
“噢。没想什么。”王主任所有的兴奋都不见了。他把那筷子菜塞嘴里,食之无味地咽下去之后,又是平时波澜不惊的温和样子了。
“我想错了。哈,真相也许就是你说的那样,老向原本的意思是想收拾张正杰。他应该是想把陈文强冻醒。那老陈醒了以后,自然会找手术室护士长问个究竟。
最后张正杰是黄泥巴掉□□,不是屎也是屎了。他没证人证明他没干,他就摘脱不了自己,那陈文强就不会考虑扶植张正杰、让张正杰做骨科主任以取代他向泰和了。哈哈。他怕了。他是想平安混到退休了。”
“哎,吃饭呢。你说什么啊。”他老伴儿嗔怪他一眼。“陈文强也不傻,这事儿还用想么?张正杰不是那性子的人。”
“咱们都会这么想。可没准人老向认为咱们大家应该和他的想法是一样的。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骨科除了我和他,下面一顺水的都是工农兵大学生。这些年哪个都被他收拾得老老实实、服服帖帖的。
再剩下的更年轻的那些,打头是86年医大毕业的小王。那小王想当咱们省院的骨科主任,不说年龄的问题,就普通骨科的所有业务,他现在还承担不起来。他收拾了张正杰这个长了反骨的,不仅泄愤了,而且把张正杰还拉下水了。
只要陈文强存有一丝的疑心,他就达到目的了。哈哈。他就是想平安混到退休。他是没了既往争斗的心气了。”
“那你……”
王主任明白老伴儿未出口的意思,他摇摇头说:“虽然不是老院长偏心向泰和的时候了,但是我何必掺和这些烂事儿。当着这副主任,钱不少挣,事儿不用我操心,坐山观虎斗好了。天不假我手,我管他作甚?!”
王主任虽是这么说,但他的心里却是拱痒痒地难受。他下午上班前。先给干诊护士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向干诊的护士长问陈文强的病情。
得知赵主任仍是不许探视,具体怎么样也不清楚。他怏怏不快地撂下话筒,闷闷不乐地上班去了。
*
干诊的护士长因为陈文强住院的原因,这半天接了无数个电话。她每一个都要重复“赵主任不允许探视。具体不清楚” ,然后把打电话过来慰问的人名记下来。
但她手里还有一个名单,那是赵主任给她的,来了要迎到办公室告诉自己或是直接带去陈文强的病室。向主任、张正杰和梁主任,就分属前后两种。
梁主任走了以后,陈文强像被抽走了所有的精神头,蔫蔫地、如一条濒死的鱼瘫在病床上。
“你刚才的精神头呢?” 赵主任气势汹汹地问罪。
陈文强翻个白眼,气息微弱地哼哼:“你当我愿意。”
“唉。这王八蛋的向泰和。”赵主任气得开始飙脏话了。“你把他弄分院去算了。眼不见心不烦。”
“听老舒的。沉不住气可不成。骨科差不多住满了患者呢。一百来号患者呢。” 陈文强反劝赵主任: “老舒说的明白,张正杰不凑过去给他机会,他也不敢那么做。我睡会儿啊。”
赵主任见状,只好收住话头,让陈文强睡觉了。为了让他睡得舒服,他还把床头摇了下来。舒院长进门的时候,正好看到赵主任背对着自己、慢慢往下摇床的一幕。
他站在门口看着赵主任摇床头,本来不用一分钟就能做好的事情,赵主任慢得用了三分钟不止。
这一幕让舒文臣心里暖和。
除了自己,还有老赵是真心待小强的。
他太明白那些依附到陈文强身边的那些外科大夫都怎么想。他们都想着陈文强能牢固地占住医疗院长助理(分管外科工作的位置);进而对陈文强迅速升为医疗院长雀跃不已。
有所求不是不好。
但是,一旦他们求不到了、或是求到了后,即便还能与小强保持友好的关系,到底不如老赵——自己不在的时候,他能替自己守着小强不吃亏。
*
赵主任放好床头,看看陈文强手背上的输液针,小心地在手背上搭了一块毛巾。他直起腰、回头看到舒院长站在门口呢。
“来啦,老舒。进来坐啊。”赵主任倒了半盆热水,准备给陈文强擦脸。
“嗯。老赵啊,辛苦啦。让我来吧。”舒院长上前要接手毛巾。
“好啊。”赵主任撒手给他,自己甩着烫手的几个指头说:“有点儿烫的,你小心些啊。”
“嗯。”舒院长给陈文强擦脸、擦脖子。反复擦了两遍,水温变凉了,他才收了毛巾。
“温度多少了?”
“半小时前是39°2。降得还是挺快的。” 赵主任想说陈文强一句是“属驴的,抗造烬”。但到底是对着舒院长,没敢把这话说出来,转而说:“老梁中午来了,陪他聊了挺久的。我看他上午那一觉养出来的精神,这中午都耗尽了。”
“外科事儿多,也没办法。少了一个老李,在老陈的心里就是少了一个依仗。剩下外科他能信任、能托付的人,也就是老梁了。”
赵主任点头,觉得对陈文强来说,外科的目前状态,可不就是舒院长这席话。
“刚才我们说起了外科的值班室来。我觉得还是应该在老陈的办公室再安置一张值班床,这样也方便他晚间突然加班的时候,能有个安歇的地方。”
“行啊。那就放吧。反正他那办公室也不用的。”舒院长停了一下说:“手术室的设计还是不合理。要是值班室能多几张休息的床位,也不会这样。”
“老章啊,你去手术室问问护士长,看看她们那儿护士和麻醉大夫的值班休息室,都是什么样的床。”舒院长打电话给院办章主任。
……
章主任很快就回复电话了。
“可以换成上下铺。”舒院长撂下电话。
赵主任笑笑,不理舒院长这茬。他接着说:“老梁还建议把急诊室上面用起来呢。荒了好几年了,这房子不用,坏得快啊。”
“嗯。这个我有考虑。老赵,西边拆迁的事儿,可以在国庆节之前批下来吗?”
“这个……”赵主任垂下眼皮,原来说争取五一的!但他再抬起头时,就不是平时那个赵胖子了。他那圆乎乎的胖脸上,收起殷殷的世故之气;他那一双沉稳的眼睛里,也不见了热络和谦恭的混杂。他盯着舒院长一字一句地说:“舒院长,国庆未必能行。元旦前能办下来,都很不容易的。”
“好。那就按你说的来吧。”舒院长的眼眸仍是一片平和。“看来这急诊室上面真得用起来了。不然明年冬天,创伤外科的患者再翻番,到底不能让患者住上下铺的。”
“那上面可不小,三四层内。”
“是啊。”舒院长转头不再看赵主任了。他若无其事地看着输液壶里一滴又一滴、最后将要进入陈文强体内的药液,不动声色地说:“老赵啊,你是不是对自己后年有什么打算啊?”
*
严虹才睡着一会儿,就被电话铃声吵醒,她躺着等了一会儿,不见小艳进来喊自己或是潘志出去接电话,翻个身就继续睡。
她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原因,妊娠的前三个月总是睡不醒、睡不够,这也是正常的事儿。可这眼看着中间的三个月要过去了,自己又开始嗜睡起来。
这两天抽空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任何指标都无异常,b超也显示胎儿发育得很好,可她就是觉得很困倦、很疲惫。李主任和苏颖见她这样,趁着今天下午妇产科不忙,就允许她补休半天。
正好潘志下午也得了石主任给的半天休息,俩人前后脚地回到家里。能在别人上班的时间,得到半天补休假……
“我怎么觉得今天下午比过年都开心呢。”潘志顾不得头发还潮湿,埋到被子里不肯出来。大白天的,两口子拉上窗帘准备补觉。
“是啊,真是美得比过年都开心啊。睡觉!”严虹把毛巾扔给潘志,说:“你擦擦头发上的水,省得起来了头疼。”
“嗯。”潘志起来抓着毛巾擦头发,等到他觉得差不多,停下手里的动作时,再看严虹已经睡出了小呼噜了。
睡了,自己也睡了。昨晚李敏去做手术,自己被护士叫起来好几趟,石主任要是不给自己假回家睡觉,怕是坐在大夫办公室,自己都能睡着了。
潘志撂了毛巾,几分钟就睡沉了。可见他有多困了。
电话铃声响起,潘志迷迷糊糊的也不想起来,反正有小艳接电话的。但严虹翻身的动作把他彻底惊醒了。
既然醒了就出去看看吧。
潘志裹了睡袍出去,却见小艳手里拿着门钥匙要出门,看样子是要去对门的。“小艳,什么事儿?”潘志叫住她问。
“穆叔打电话回来,说是敏姨有假可以回家睡觉,让我帮忙把电褥子插上。”
“嗯,那你去吧。等等。”潘志又叫住小艳说:“晚上你不用喊他们吃饭,今晚不带他们的菜。”
“?”小艳不明白,她想问问潘志是什么意思,却见潘志转身回屋继续睡觉去了。
听话是小艳姑娘的优秀品质之一,明不明白的不用管,照办就是。
*
“敏敏,你真的要洗澡?” 穆杰看李敏不听自己的劝说,颇为伤脑筋。在几天前,自己只需要下命令就可以,思想工作有团政委、各营、各连有指导员。可是如今,他只能耐心地忍着性子再劝。
“你发烧呢。还是早点休息好。”
“我这身衣服在医院躺过了。不能在家里的被褥睡。”
“换一身衣服不就可以了?”
“不行。那我会不自在的,也没法能睡着的。你去把煤气阀打开。”
穆杰还想再劝几句,李敏扭头进卫生间了。他只好认输地去开煤气,想想又去熬了一碗姜汤。他这时才开始领会到岳父所言的、敏敏“认死理”的初级表现。
“敏敏,少洗一会儿吧。”
“嗯,就好了。”李敏这一回洗得很快,而且她是吹完头发才出来的。“洗手间你不用管了,小艳回来收拾的。”
“姜汤,我煮了姜汤。”
李敏只好又回来把姜汤喝了,然后对穆杰说:“我去睡觉了。晚饭别喊我啊。你记得洗澡啊。”
“好。”
穆杰见李敏进屋,他跟进去帮着给李敏把被子掖严实。然后拿着自己的换洗衣服去洗澡。他把自己洗好、卫生间都收拾干净,自己在家怎么会等小艳过来干活呢。然后他把该洗的送进洗衣机,该晾的浴巾挂起来。
只是他想不明白一条洗澡毛巾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要另外预备搓澡巾、沐浴刷、半条床单大小的浴巾,先存疑了。
至于架子上那一排大大小小的瓶子,除了洗发水还有护发素,这两个好理解。今天又多出来一个发膜。他认真阅读了说明书,实在是没发现这玩意与护发素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再把已经化冻的半片鸡,剁了、扔几片姜,放到电饭锅里炖汤。那边洗衣机里的衣服也该晾了。
剩下的晚饭,等敏敏起来,煮挂面或者做面片汤吧。
※※※※※※※※※※※※※※※※※※※※
那歌词就是这样的
简单粗暴的口号,扯着嗓子喊
现在想起来真的好好笑
福祸20
吕青这一上午是心急如焚。她把婆婆在ccu病房安顿好、看着内科窦大夫给诊治,等老人家安稳了一些以后, 她又要跑住院处、完成住院手续签字等等。
“我下午送住院押金过来。”吕青朝住院处的窗口办事员赔笑。窗口的人吕青认识, 就是前年与吴冬退婚的那个漂亮姑娘。后来好像, 后来不知道了。
“行啊。你不送押金,下个月就从你工资和奖金扣了。”
这姑娘长得漂亮,笑起来也温和喜人。让焦急地给家人办理住院手续的家属,也都莫名得到安慰。吕青一时间想不起来她的名字和她后来的婚事儿。她朝人笑着谢过以后, 拿着住院病历首页离开了。
回到新内科, 心内科护士长告诉她一个好消息。
“吕青,我给你找了我们科公认的最好的陪护。从别的床连哄带骗弄来的。你空闲时候过来看看就行了。”
“哎呀, 那可太感谢你了。”住在心内科的ccu病房, 与icu不同,要自家出人做生活护理的。吕青忙不过来,就只好请陪护了。
“别空口白牙地说谢,多来点儿正经的。”护士长提醒吕青。
吕青把住院病历首页交给她, 说:“先把这个给你。这事儿不用你提醒。你帮着我看着我婆婆,回头我专门谢你的。”
“我不稀罕你谢, 你赶紧忙去吧。”
吕青脚不沾地又到了老太太病床前。
老太太已经缓过劲来, 她朝吕青追着问:“我的馅饼呢?”
吕青哭笑不得,耐心地哄着老太太说:“妈,馅饼你孙女给你拿着呢。等你出院了, 我给你再买热乎的。”
“可我今天想吃。”
“那等会儿我问问大夫, 看你能吃不?要是能吃, 我回家给你烙去。”
“那算了。你回去上班吧。”老太太还没糊涂, 知道儿媳妇最近几天的工作忙、事情多。“我这有大夫和护理员的。可我孙女怎么办?”
是啊。放假在家的小学生,没人看着、陪着可不成。
“罗主任带回家了。你放心吧。我先把你住院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我就回加看看孩子在人家呆得怎么样了。”
“那你赶紧去吧。哎呦,人这一老连帮忙带个孩子都做不到了。”老太太情绪不大好。吕青不得不守在老太太的床头安慰老太太,直到她不自怨自艾了,方站起来将老太太交给护理员。
“我中午未必能及时赶过来。食堂过来送饭车,你问问窦大夫看我婆婆能吃什么就给她买什么吃。”
“好。”
出了ccu病房,吕青看一下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她吸口气,要先回科里看看。工作一点儿都没来得及交代,也不知现在是怎么样了。千万别乱成一团了。
及至回到科里,看小姜坐在自己平时的位置上,拄着额头在指使今天白班的责任护士。她忙在心里念佛,可算是没误了事儿。
“护士长回来啦。你婆婆没事儿吧?”几个护士看到她,都站住脚关心地询问。
“没事儿了。住ccu去了。咱们科没事儿吧?”
“有姜姐替你呢。”
“又给李大夫吓唬了一回。”
“护士长,李大夫比你凶多了。”
小护士们七嘴八舌地告状。吕青笑笑,知道李敏是心里没底儿、怕小护士们不遵章守纪出错。
“李大夫是为你们好。她不像我有空儿跟你们一起骨碌。小姜,咱们科没事儿吧?”
“没事儿。你忙你婆婆去吧。冠心病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对象来了?”
“我还没倒出空给他打电话呢。你昨晚夜班忙不忙?”
“一夜没睡。你赶紧打电话吧。”小姜站起来让位。
“你坐着坐着。我站这面一样打。”
“让给你做,我去食堂吃饭。要不是早晨李大夫给我两个素包子,我早就得低血糖了。”
“辛苦你了。你先去吃饭,我在科里守着。”
吕青原本想看看科里没事儿,就去看儿女的。如今见小姜下夜班不得休息,赶紧让她去食堂吃饭。
“亏着咱们医院改了吃饭时间了。不然这时候还没东西吃呢。”小姜洗手换衣服,拿着饭盒走了。
吕青迅速地换上白大衣,开始着手检查自己该做的工作、因为被小姜的临时替代搞错的,她要一个个地改正了再登记下来。这些都做完了,她才有闲暇打电话。
她往实验中学打电话,请王静的丈夫小曾得空转告自己丈夫:“他妈妈今早冠心病急性发作,现在住进心内科ccu病房了。病情稳定。我请了心内科最好的护理员在照料她。嗯嗯,他要有空就过来看看吧。”
事情做完了,也眼看着到午休时间了。潘志带着实习生推着才做完透析的患者回来了。俩人又是几句关于老太太的问答。石主任听到动静,走出主任办公室。
“都安顿好了?”
“我婆婆那儿安顿好了。女儿还在罗主任贾没顾上去看呢。”
“那就先放在她家了。她家有老人在,还有罗天能一起玩,你不用操心女儿没人管。”
吕青无奈笑笑。自己与罗主任可是没什么交情,与杨大夫在一科工作好几年,也曾因为杨大夫的不规矩被他骚扰过。再有半分的腾挪余地,她都不想把孩子放在罗主任家里。
“石主任,我下午还得休息半天。我把闺女送我妈妈那里去。这样一直到开学,我都不用分心去照顾她。”
“那你这边怎么安排的?科里的患者这么多,可不能出什么疏忽和差池的。不行你就向护理部请假吧。”
“我想让小姜再替我顶半天,我把孩子送我妈那儿看着也就可以了。”
“你安排好就行。”石主任对吕青没提更多的建议和要求了,“不耽误工作是前提。我下午都在科室的。那个陈院长病了你知道吗?”
“我在内科听说了。也抽不开身去看看他的。”
“我打电话过去了。干诊赵主任不让去探视。”石主任怅然。“也不知道他怎样了。大冬天的被这么冻着。不要有什么并发症才好。”
“应该没事儿的。赵主任那人业务水平是很厉害的,不然也不能在干诊当了那么多年的主任。”吕青对赵主任有着盲目的推崇和信任。“他那儿都是省里的那些人来住院的。”
石主任笑笑没与吕青掰扯、省院的干诊力量不如医大的事儿。省里的那些人,真有重病的,就都往京城去了。
午休的时间到了,俩人让开走廊的位置回去护士办公室说话。石主任看着在洗手的潘志就说:“小潘,你明天是不是夜班?”
“我后天夜班。”
“那你下午也在家补休好了。我在科里守着。”
“好。那我就回家了。有什么意外的事儿,你打电话我就过来。”
“好。”
小姜回来了,与她一起回来的还有先去吃饭的小郑。
“石主任,你回去吃饭吧。中午我值班。”
“行啊,有什么叫不准的给我打电话。还有,李大夫在值班室,来不及你先叫她看看。”
“嗯嗯。”郑大夫答应了。
石主任放心地回家了。
吕青还不能走,她把刚才发现的那些需要订正的事情,逐项告诉给小姜。小姜边往手上抹护手霜、边致谢:“吕姐,谢谢你啊。”
“我得谢你的。下午你还得帮我顶半天,我得把孩子送我妈那儿。”
“行,你去吧。我去那个护士值班室躺一会儿。下午再来做这些。”小姜拿着那页纸小心地塞进白大衣的胸袋里。
“有什么叫不准的你找王静。”
“好。”
吕青从科里出来,在医院正门口绕了一圈,挑着最好的红富士买了两箱,让卖水果的出个人帮自己捧着就往罗主任家里去。
到了单元口说:“这面的四楼,也是这面,你上去帮我送石主任家里一箱,跟他说我就不进去了。”
吕青站在罗主任贾门口,等听到楼上有石主任的说话声了,她才敲响罗主任的家门。进门发现女儿已经在罗家吃过午饭了。
“妈,我奶奶怎么样了?”小胖妞是很惦记总给自己好吃的亲奶奶。
“住院呢。走吧,谢谢罗爷爷罗奶奶和姐姐。”
罗主任赶紧说:“吕青,你干嘛还拿东西来啊。咱们都是一个医院的同志。”
“就一点儿心意。我婆婆吩咐我的。她说可谢谢你和杨大夫了。”
杨大夫也说吕青太客气了。
“小吕子吃过饭没有?在我家吃一口了。”罗老太太问过吕青她婆婆,就关心起她来。
“吃过了,我在科里吃过。”吕青赶忙谦让。又连声向老人家致谢:“今儿早晨多亏了你们帮忙了。内科急诊那边说,再晚到一会儿,能怎么样都不好说的。”
杨大夫就说:“等你婆婆出院了,再可别让她吃太多的肉食了。 ”
吕青笑道:“我哪敢说那话啊。让罗大娘说,儿媳妇和婆婆这么说,还不得以为我舍不得给她吃肉。是吧?”
老罗太太笑:“把你闺女留这儿吧,有天天带她。”
“这都给你添麻烦了。我下午跟石主任请假了,把她送我妈那儿去。等开学了再接回来。”
罗家人就不再流吕青母女俩了。小胖妞提着罗老太太塞满布袋零食,跟着妈妈离开了。
“妈。”
“快走。外面冷。”吕青把自己的围巾给女儿围好,手套也给了女儿一只,她缩着脖子催促女儿。“这都下雪了。咱们回家拿你的衣服去。”
雪花飘进脖领子里真凉。
“妈,我不想去姥姥家。天天姐姐家好玩。” 小胖妞被妈妈拉扯得脚步趔趄。
“要是一天两天的,你在天天家也就算了,你奶奶要住院多长时间还不知道呢,所以妈妈没法把你放在邻居家。你去你姥姥家住,妈妈这面好上班挣钱呢。你爸一天到晚地不着家,什么也指望不上他。”
“那我要带馅饼去我姥姥家。”
“行。咱倆一会儿从食堂那么走,给你买十个馅饼带着。”
小胖妞满意了,十个哎,奶奶通常只买三个,她吃两个给自己一个。
“妈,你快点走。”
“嗯。”吕青被女儿拽着走了。这孩子,给她奶奶带的就记得吃!就长个吃心眼了。
*
穆杰把外面都收拾好了,才放轻脚步推开主卧房的门。窗外大雪纷飞,窗玻璃上又有密实的窗帘相隔,整个房间暗得和夜里也差不了多少。
虽如暗夜,但这两天穆杰补了很多觉,这个时间他没有丝毫的困意。他走到床头那儿蹲下去,看着近在咫尺的爱人,紧皱着眉头,呼吸略有些急促。
这是又做梦了?
“敏敏?” 穆杰小小声地喊李敏,但并未能把她从睡梦中喊醒。他再一摸李敏的额头,似乎比在值班室更热了。肯定是这一路回来冻着了,然后又洗澡折腾的。他想站起来、去投个热毛巾给李敏做物理降温,就在站起来的瞬间,他那2.0的眼睛发现李敏的鼻尖有晶亮的、细微的毛毛汗。
“出汗了。好啊。” 能出汗好啊。出汗了,跟着就能降温了。
但另一个念头又涌上来,就喝了一碗姜汤,怎么就会出汗呢?而且这有点儿躁动不安的样子,又不像出汗带来的舒服啊。
穆杰伸手进被窝摸摸,发现被子里滚烫滚烫的,他略想想明白是电褥子没有关。他在床头那儿找到插座,把电褥子拔下来,把李敏伸出来的胳膊又给她放回去。然后他拽了一个靠垫塞到屁股下面坐着,大手从额头开始,一下下地捋着李敏才洗过的长发。片刻之后,李敏的眉头舒展,睡得安稳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过去,一个躺在床上睡得香甜,一个蹲坐在地板上看得沉湎……穆杰不想知道时间流过了多久,他就想就这么看下去。
他屏住呼吸,深深地凝视着爱人在朦胧的光线下,并不是很清楚的容颜。宽额、眉棱、鼻头、菱唇,模模糊糊中,他觉得没有一处不美,甚至每一处都比平时更诱人。他忍不住伸手去描摹李敏脸上的起复,李敏不安地在枕头上辗转摆头……鼻端呼吸的热度,提醒他眼前爱人还在生病。
他只好把手指抬高,大手再度从额头去捋李敏的长发做安抚,这动作让李敏很快又陷入沉睡中。
悉悉索索的开门声响起来,穆杰以为是小艳进来了,他便也没去理会。但是脚步声不仅有去厨房的,还有往卧房这面过来的。
这不是小艳的脚步声,也不是对门潘志和严虹的脚步声。
是谁?是谁还有自家的钥匙?穆杰心里存了疑问,人也警觉地起来。他扭头刚站起来时,门被推开了。在穆杰的眼里,来人开门的手,还握在黄铜色的、充当门把手的球形锁上,另一只手就快速地、准确地摸到肩膀左侧的开关,瞬息就按亮了屋子里的吸顶灯。
对方显然也是没想到这时候在昏暗的屋子里,有人高枕大被地堂皇而睡。而且床头地板上还坐了一个块头不小的人,扭头在看自己。黑暗中来人只能看到那大块头发亮的眼珠子,还有微微张开嘴、露出的白牙。那大块头身体的反应,显然是被自己开门的动作惊着了……
来人惊呼。
随着惊呼出口、按亮的大灯,把站在主卧房门口的人,完全地暴露在穆杰的视野里。那是一个穆杰再也没想到、此时会出现的人。那人同时也看到穆杰如蓄势待发的老虎、要扑过去的姿态。
但暗室里突然的灯火通明,令俩人都忍不住地、先眯了眯眼睛。
去厨房那人听见惊呼声,立即匆匆地往主卧房这面走过来。这几步路上还很急、很担心地问着:“怎么啦?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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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祸21
仨人你看我、我看你,还是穆杰最先醒过味来, 他赶紧站正了、很规矩地开口拜年:“叔叔阿姨过年好!”
“好, 过年好!”
“过年好!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初六晚上到的。”穆杰见梁工这么问, 立即就明白他们还没有收到敏敏写的、自己前后发出的那两封信。
“敏敏怎么了?”无论是亮灯、还是说话,睡眠极轻的闺女,往日里早就该蹦起来、嫌弃吵到她了,今儿个怎么没动静?
“敏敏病了。发烧了。”穆杰回看李敏, 见她又皱着眉头、估计下一步该是往被窝里钻了。
“这丫头。每年冬天必然要发烧一次。量了体温没有?”梁工走过去把台灯旋亮, 站在门口的李父立即抬手熄灭了大灯。
“今天中午是38°4。”穆杰赶紧报上最近一次的体温。
“噢。那就好。病了几天了?”
“初六那天凌晨开始发烧的。”
“初六?今儿个初十,这次怎么烧了这么久啊!”梁工自然自语, 俯身去看李敏。见李敏的嘴唇已经起皮干裂,知道她今天是喝水喝少了。这穆杰, 光这么干守着敏敏有什么用!到底是粗心, 还是不会照顾人呐。
穆杰还不知道老丈母娘的心里, 已经给他贴上了一个不会照顾人的标签呢。
“老李,你去给敏敏弄些糖盐水来。”梁工立即给走到床边来的李父派活。
“我去吧。敏敏睡觉时我烧了一壶开水。”穆杰想想不对,又忙补充道:“敏敏午后2点半多点儿, 喝了一大碗姜汤,大约有300毫升。”
“肯喝姜汤了,不错啊。平时她最不喜欢那些葱姜的了。能喝姜汤好啊。”梁工见老伴儿转身出去了,穆杰还跟着自己解释, 再给穆杰贴了一个标签:没眼力见的。
厨房里的动静, 终于把不在状态的、穆杰的魂魄拉回来了。
“阿姨, 我去给敏敏兑糖盐水喝。”自己真是昏头了, 怎么就傻鸟一样干守着人、忘记给喂水了?
“嗯,去吧。”
穆杰如同得到大赦般几步冲到厨房,见李父一手一个水杯,来回地折水。他忙从橱柜里找出盐罐和糖罐,站在李父跟前眼巴巴地看着,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做什么好。
穆杰这么失态,简直让跟过来的梁工开始怀疑了,穆杰这是怎么了?老两口的眉眼间传递着信息,咱们认错人了?一个示意你看看穆杰那笨拙地开盐罐、糖罐的动作;另一个示意对方看电饭锅,飘香的鸡汤总算是给穆杰挣回来几分好感。
还知道熬鸡汤,也不是完全不可救药的!
“敏敏,起来喝水了。” 做母亲的喊人。
没动静。
再喊,还没动静。
梁工把凉手指头伸进女儿的脖子,穆杰在后面看得直抽嘴角,可以这样叫吗?
果然下一刻,李敏用行动做了回答。她从床上蹦起来,“嗷”的一嗓子,要不是做父亲的有准备,水杯就得摔了。然后,穆杰看到李敏迅速地把被子往身上一裹,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蒙住了。
“妈——我要睡觉,别烦我啊。” 闷闷的声音从被窝里传出来,活脱脱就是一个在父母跟前耍赖的小女孩。
“你起来。你看看谁在看你呢。”梁工揪着被子、往外挖女儿。“你赶紧起来喝水。发烧怎么能不喝水呢。”
鸭绒被里像包了一条大虫子,蛄蛹了好一会之后,李敏从被子里露出了脑袋。
“妈,爸,你们来啦。什么时候来的,你们接到我的信啦?”
“先喝水。”梁工回身拿水杯。
李敏醒过神,很快把两个半杯的糖盐水喝了。
“我们没收到你的什么信。初七那天不是省城有化工厂爆炸么,我们想着这俩天你也该忙过了,过来看看你怎么样。”
“噢,这样啊。我没事儿,都挺好的。就是有点儿困。连着做了两晚的手术,我再睡会儿啊。那个,让穆杰和你们说。我电褥子怎么不热了,怎么给我拔了呢。”李敏伸出手臂要插电褥子,穆杰赶紧过去把电褥子插上。
“你们出去说吧,我再睡一会儿。”李敏往被子里钻。
穆杰简直要向漫天神佛要帮助了。他极轻地在李敏耳边说:“敏敏,该说什么?怎么说?”
李敏半闭眼睛朦胧着要睡呢,一下子被穆杰的话点醒了。这事儿得自己来说啊。穆杰是没法说的啊。
“妈,爸,我们和你说个事儿。那个穆杰,我想吃个苹果,要黄元帅的。”
穆杰朝老两口点下头,出去了。还很明白事儿地帮着李敏带上门。
李敏从被窝里坐起来说:“那个昨天下午,我和穆杰领证了。”然后带着心虚地用手指头梳理头发。“我给你们写信了。”
“什么时候写的信?我们初五那天傍晚才走的。”
李敏尴尬,这一关迟早要面对的。
“咳咳,是这样的。初五那天不是医院接到好几起车祸吗?伤的人就比较多。然后凌晨的时候我就开始发烧。”李敏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挑着重要的跟父母亲讲。
“登记那事儿吧,主要是我在值班室昏睡,我们科的人都知道我等他回来就要结婚的。我给你们写了两封信,第一封是想等初七一早爆炸伤的那些患者平稳了,下周我们先回家,然后再说登记的事儿。后来主要是我初七那天昏倒在手术室了,又是穆杰照顾我一宿的。”
“你是说你初六烧了一昼夜、初七又做手术去了?你行吗?没出错吧?”
“行不行的我也没办法啊。”李敏揪被子。梁工赶紧把被子给闺女围好。“那工作是救人。那个初七晚上,我们科李主任在急诊室出事儿了。”
李敏东拉西扯把这几天的事情,想起来一件说一件,每个时间的前后顺序。最后,总算在母亲诘问的眼神里,又说到自己身上了。
“我就想着反正要结婚的,省得有些人说三道四的。就在昨天做了婚检,下午去领证了。嗳,对啦,我们昨天夜里外科合作,做了一例断臂再植的手术。我下午上班的时候回来还没听说那患者在icu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出来。所有的血管都是我和陈院长吻合的,以我为主。”
李敏骄傲地仰起脸,一幅等父母亲表扬的神态。老俩口对视一眼没搭理她,等着她把话说完。在父母亲要听的正事里夹杂这么多的工作内容,与小时候做错事儿要逃避时的表现半斤八两。
李敏见父母不搭理自己这茬,就只好继续往下说。不然冷场了,自己的压力多大啊。
“那个断臂再植的手术,在我们省院是第一例的,是我主张要做的。那患者……”李敏又巴拉了不少。“从昨晚九点半多点儿进手术室,前前后后不算麻醉净做到了7个小时。到凌晨才结束。”
说到手术结束,李敏又扯到陈院长住院,自己如何有的这半下午假期、和可以回家睡一夜的缘故。
“梁主任给了我一个大红包。到现在为止,唯一的一份。”
“老李,你再去给闺女倒杯水,我看她嘴巴都说干了。”
“好。” 做爹爹的有点儿不舍得女儿就这么结婚了,但还是听从老伴儿的示意先出去了。
*
“敏敏,你已经登记了,我就不说你什么了。但是你现在连续发烧,你可得避孕,不能这时候怀孩子的。你是大夫,你自己明白这里的重要性。”
李敏立即脸红,急叨叨地为自己辩解:“妈,你说什么呢。我这几天正好是生理期。我们根本就没有那事儿。”
“那就好,你先把身体养好,这个月可不能怀孕啊。”
“嗯。我知道的。”
“行啦。你睡觉吧。”梁工站起来。
“妈,你别难为穆杰啊。”李敏拽住母亲的衣襟。
“傻了不是?你都登记了,我这时候难为他、给你找不痛快吗?你快睡觉吧。好好歇一晚上,明天或许就不发烧了。”
“嗯。”李敏乖乖地躺回到被子里。跟着又坐起来说:“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穆杰已经到金州驻扎了。”
“哎呦,那可太好了。你要是能考上研究生,下半年去金州那面上学,就可以经常见面了。你可得把不住了,不急在一时。这个月不能怀孕的啊。”
“看你说什么啊。不和你说了。”李敏哧溜一下又钻回被子里了。
“好,不说了。那你晚上想吃什么?”
李敏早闻到空气里飘着的鸡汤味道,立即未加思索就回答道:“面片或者疙瘩汤。”
“你让穆杰炖的鸡汤?”
“没有。我洗完澡就睡觉了。他做什么我就吃什么了。”
“说的你像不挑嘴似的。” 梁工接过老伴儿送进来的水杯,看着女儿坐起来又喝了大半杯水,然后接过水杯,给女儿拉好被子,关了台灯,老两口一前一后带上门出去了。
*
穆杰被李敏支出来以后,先洗了些苹果,然后便去厨房做晚饭。他想了又想,决定晚上做杀猪菜。因为原材料是现成的。冰箱里有小艳切好的酸菜丝,他翻出一块冻得梆梆的五花肉,又把血肠、冻豆腐化了,准备等鸡汤炖好以后,再做米饭了。好像时间还来得及。要不馏几个豆沙包?
不知道李敏父母亲是不是愿意吃豆包。得先把杀猪菜的粉条泡上了。
穆杰晃晃脑袋,把自己思路理顺。
他的心里着实是忐忑不安的,哪怕是李敏的父母接到她的信再过来,也好过这样突兀地知道登记的事儿。
他在自来水龙头那儿冲洗粉条,心思却在屋子里的谈话上。
敏敏会怎样跟父母说呢?
李敏的父亲走了出来。他在厨房那儿倒了大半杯的白开水,却走去餐桌那儿来回折,最后什么都没与穆杰说就进屋了。
这态度简直与自己第一次去李敏家仿若天地之隔。穆杰在厨房里更忐忑了。
老俩口在餐厅嘀咕了一阵子,又一起到厨房。看穆杰一刀一刀地、使劲地切着硬邦邦的五花肉。冻实称了很难切,但是可以切得很薄。
“这是要做杀猪菜吗?”
“是。冰箱里有我蒸的豆包,咱们一会儿是馏豆包还是做大米饭?”
“我来做大米饭吧。豆包你们留着早餐吃。敏敏爱吃,也方便。”李敏父亲找了一个小盆开始淘米。好像刚才不搭理穆杰的事儿完全不存在。
梁工在一边解释道:“敏敏要是看到豆包,如果由着她,她会把豆沙舀出来吃了,豆包的面皮塞到别人的碗里。穆杰,你可别由着她。都是她爸爸惯出来的。”
穆杰笑笑,亲爹惯出来的毛病,自己去纠正?找不自在呢。原本前天早晨敏敏吃了一个完整的豆包,第二个的豆包/皮才塞给自己,自己还觉得敏敏和自己不见外,现在看来还是和自己隔了一层啊。
“叔叔阿姨,你们去陪着敏敏吧。我在厨房做饭就可以了。” 穆杰劝在厨房找活干的老两口。然后他又说:“敏敏这次好像惊着了。一个人睡不安稳。连着梦见春节这几天过世的人。”他把李敏的梦境,挑了些老俩口能接受的说了部分,侧面表明自己在医院陪住的原因。
“炖这些酸菜,你切的这些肉够了。”
见李敏父亲开口说了,穆杰就把剩下的五花肉放回冰箱。但跟着下一句就来了:“你洗洗手回去陪敏敏吧。你身上阳气足、杀气盛。去吧。”
穆杰立即识趣地离开了厨房。
*
等穆杰走远了,一句“真荒唐”从李敏父亲的嘴里出来。压低的声音里,全是勉强克制的不满。
“算啦。别气啦。他们俩做事儿还是有分寸的。”梁工悄悄把女儿的话说了。“能这样也不错了。不然这些病了这好几天,他们科里的工作又满负荷的,指着谁照顾她啊。”
“哼。”
“没摆着老丈人的威风?” 梁工揶揄老伴儿一句。“人家孩子快被你吓得跟避猫鼠似的了。你犯得着嘛!你闺女喜欢人家。快把你的脸子收起来。”
“我不是要跟他摆威风。敏敏小不懂事,他可比敏敏大了好几岁。比咱家老大还大了快一岁呢。”
“他就是比咱家老大大上三岁五岁的,咱老大也仍然是大舅哥。行啦,别不高兴了。要不是咱倆着急过来看闺女,明后天也该收到信了。回家让你先看信。”
“你现在不知道闺女信里写什么?”
“我知道了啊。你不也知道了?那你还生什么气啊。这结果咱倆改变不了,你就别拉耷脸子给我看了。把闺女惯的要星星不带摘月亮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是你。”
“这么说话就没意思了。”李敏父亲见老伴儿要翻旧账,赶紧炝锅炖酸菜。等会儿他偷眼瞄梁工不像生气的样子问道:“婚礼怎么办?”
“咱们是嫁闺女,最多请人吃顿饭,告诉亲友敏敏结婚了。婚礼得让老穆家去办。”
“那一会儿吃饭问问他,看看他家是什么意思吧。也不知道敏敏能不能请下来假,穆杰的假期可是固定的。真要去山东办,你说咱家老大两口子是不是要请假过去啊?”
“这还真是个问题。等会儿问问穆杰是怎么安排的吧。”
*
梁主任在主任办公室伏案写昨夜的那个断臂再植手术过程,因时不时地被来找的护士、或者是其他人打断,他最后干脆拿上东西去护士办公室写,还能让石主任好好地睡觉。
石主任见他走了,放心地一觉睡到他老伴儿过来送饭。
“老石,老石。赶紧起来,吃饭啦。”梁主任乐呵呵地喊石主任起来。“你家弟妹送来不少好吃的。你再不起来我自己开始吃啦。”
“你先吃,我去洗洗手。” 石主任笑得很开心。这一下午睡得真舒服。
梁主任嘴上说他要先吃,最后还是等石主任一起吃的饭。
“老石啊,你科那个少尿的,上午带去透析了,你可勤看着点儿啊。”
“嗯。那个可能要多透析几次才成。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噢,对了,明晚的夜班谁值啊?”
“我一会儿过去老陈那边看看。问问他是什么意见了。估计大的变动不会有,也就是往前提一个罢了。”
“那就好。现在除了你们科,剩下我们这三个科室的患者都住得满满的,再调整值班小组,大家又得再做一番适应。”
梁主任笑笑,他心里倒在盼着陈文强赶紧把李敏替换下来。带着李敏和小金一组值夜班,既能好好地训练女婿小金,又不担心遇到什么大的手术,在助手不得力的情况下多费劲儿。
……
吃完饭,梁主任对石主任说:“老石,我去趟干诊,若是回来的早,就过来再替你几个小时,要是晚了,我就不过来了。”
“你甭过来了。早,你就早点回家睡觉,你昨晚忙了一夜的。我今个儿下午睡了一下午,明天小李和小潘都回来,我还能有机会补觉。别过来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
“客气什么,能睡这半天觉,我都要感谢你呢。”
*
梁主任拿着自己半下午的成果,去干诊病房见陈文强。却见舒院长和小尹在陪陈文强说话。
“老梁来了,你坐这边吧。”小尹赶紧把自己坐的那个沙发让出来。
梁主任朝舒院长点头打招呼,然后不客气地与舒院长并排而坐。
“下午还发烧吗?”
“好多了。刚才晚饭前只有38°7了。”小尹回答。“老梁,你吃了没有?”
“吃过了。我下午在胸外科值班,让老石睡了一下午。他老伴儿送饭来,带了我的份。”梁主任说着话,把手里那十来页纸递给陈文强。
“你看看怎么样,该怎么改,你就怎么改。”
陈文强仔细看了两遍,伸手递向舒院长。
“老舒,你看看老梁写的昨晚的那个手术,是从他作为带组的副主任医师、组织抢救的角度写的。我的意思是这事我们省院多学科合作完成的创举。既有年轻的一代临床大夫为伤者着想的仁心,也有老一代各科主任的通力合作的因素。不论从哪一个角度,都值得向兄弟单位介绍我们的经验,你看看有什么需要增补删减的。”
舒文臣拿着梁主任的初稿看得非常认真。看完以后说:“非常好。这样跨学科的合作,一切为患者着想,正是咱们从医的初衷。我看等那伤者情况稳定了,就可以投稿了。老陈,你可想过把这文稿投到哪里吗?”
福祸22
因为李敏父母的到来,穆杰识趣地、但也是怀着愧疚的躲避心理, 将厨房交给了老两口, 自己又坐回撂在床头地板上的靠垫。他一手攥住爱人的手、一手捋着爱人的长发, 随着电褥子的升温,李敏又开始躁动起来。
穆杰把电褥子拔了下来。这玩意儿也没比热水袋强多少。但是碍着李敏父母在,他也不敢兴起宽衣解带提供恒温供暖的心思。只能一会儿把电褥子插上、一会儿拔下来,心说这么个半成品怎么好意思拿出来卖?厂家难道不会加几个***,像台灯可变光线的调节那样, 做成高中低可调控温度的电褥子吗?
只加一个控温装置, 成本没有多少, 却方便了使用者。
这玩意也不难, 明天自己去电子器材商店找找,看能不能买到材料,先动手做一个了。
厨房里, 老两口一边做饭一边聊天。
“我觉得按敏敏所言,他父亲居然能听他后妈的撺掇,想让他考工当工人。一个本身是教师的人, 两个大的儿子都在77年考上大学了, 无论从那个角度讲,都不应该的事儿。”
“那你的意思呢?”
“我看他们家估计是不可能出面办什么婚礼的。咱们不如自己定个时间,咱们多请几个,热闹点儿算了。 ”
“不好吧?你才提职。整这些会让人诟病的。”
“咱们不收礼金不就得了。”
“说什么傻话呢!不收礼金?老大结婚那时候, 烟酒在外, 咱们自己请的厨子帮忙, 到最后核算成本,一桌都要过百块。这都六年了,物价长了多少了,咱们哪里添得起这个?
再说了,你不收礼金,来的人就更多了,岂不是大操大办了?顶烟上是欠小人举报你是不是?就是上面调查后得知你没收礼金,也该查查你是不是利用职务便利收取贿赂了。不然你凭什么供了仨孩子读大学,还有这个钱?你消停地不要自找麻烦。”
“难道别人家闺女可以热热闹闹地办婚礼,我闺女就得蔫不叽地嫁人吗?”
厨房里沉默了。
过一会儿,说话声又响起来了。
“别人家闺女,我看多数是这一辈子,就只有当新娘那一次,在亲友跟前风光的场面了。但是咱们家闺女,她的风光啊,我看以后会是在她的事业上。就咱们家闺女的这份工作,累是累点,但是在亲友间提起来,已经够令人羡慕的了。”
“到底还是委屈了闺女。老大媳妇可是风风光光进门的。”
“那怎么一样!她是幼儿教师,你看她这辈子是能当上市级先进工作者、还是省级的‘三八红旗手’?就是在幼儿园拿个先进工作者,还是看在你和老大的面子上。”
叮当的锅铲和大勺的碰击声,宣泄了持锅铲者的不满
“也是的。她家需要个风光的婚礼,证明闺女嫁得好。咱们家闺女不需要这些。”
“你小心点儿。你那宝贝闺女还在里屋补觉呢。”
“你说她要听我们的,去师范念书、当个老师多好。她那年也都拿到东北师范的保送资格了。偏要学林巧稚当大夫。”
“谁说不是呢。说起来还是怪你。闺女从小被你灌输的,觉得自己不比男孩子差。你说差不差?那男孩子没有生理期的困扰,做一宿的手术没什么事儿。可是闺女呢?能没有事儿吗?她啊,我看她要是没有和男孩子一样的心理垫底,当初省院派她去外科,她说什么就不去,院长最多就是把她退回大学改派呗。”
“我那时候也没想到她会当外科大夫啊。不然我就支持她去跳舞了。”
“跳舞有什么好?吃青春饭的职业。还比不上她这神经外科的大夫呢。”
“或许跳舞、还想考学,最后就跟老大家的一样当幼儿教师了,其实女孩子做幼儿教师也挺好的。”
“看看,你现在也承认男孩子和女孩子有差别了吧?”
“我当初那么教她是因为她被妈教的每天只绣花、纳鞋底、做饭。那是百年前女孩子的成长、教育,不适合咱们这时代,才鼓励她和小子们一样的。”
“那你是要怪我妈带的孩子、怪我要上班,没空来教导女儿了?”
“不是不是。教导孩子是咱倆的责任。妈要不过来帮我们带孩子,咱倆也没法好好工作啊。这闺女都是我引导错方向了,教得她和小子心气一样、不服输、教得她把妇女能顶半边天当真事儿了。”
“妇女不能顶半边天吗?”
“能、能。咱家的天你顶的比我多。我该教她,唉!那个女孩子上初中前,真的不比男孩子劲儿小的。怪我没在她初中的时候讲明白,女孩子该与男孩子比智力不比体力。”
“为时晚矣!”梁工深深叹气。
“要不咱们劝劝她改神经内科吧。都带神经俩字的,应该也差不多。”
“那是一回事儿吗?你别在这儿气我了。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你不心疼。”
“怎么不心疼啊,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当初你还说我惯的过分。”
“那是两回事儿。生活上的惯,和思想上的,是不同的。”
在思想上娇惯孩子?算了,这话不能接。
“要不咱们让穆杰劝劝她改科?”
“你劝得动,你就去劝。你扯着穆杰做什么!他现在是能你那宝贝闺女说个‘不’的时候?要我说你是干部,我是普通老百姓,这时候就得你冲锋在前、迎着困难上的。”
得,这是根本没法做到的事儿,推到自己的头上了!
老俩口为闺女生病的事儿,在厨房压低声音拌嘴,饭菜都好了。梁工用奶锅装了小半锅鸡汤,放到煤气炉上。
“这要做什么?”
“你闺女想吃面片或者面疙瘩。”
李敏的父亲赶紧舀了半勺白面,兑了一些温水,开始扒拉面疙瘩。梁工就开始切姜丝,细细的姜丝,一会儿就切了有小半碗,划拉一下子,就都倒进要开的鸡汤里了。
“哎,哎,” 当爹没来得及拦住,赶紧要下筷子捞。“敏敏不喜欢吃姜的。”
“不喜欢她也得吃。你没听说她下午都喝了姜汤么。她心里明白着呢。刚才电褥子拔了,她在鸭绒被里都能感觉到了,准保是受寒了。回头得让穆杰盯着她,每天用热姜汤烫脚。这时候坐下病了,以后个个月会痛经的。”
“好好,我会记得跟穆杰交代。”
感觉到了从得知闺女病了好几天、老伴儿情绪就不对的李敏父亲,认错、揽活,终于把将闺女教得和小子一样心气的旧账翻篇了。
*
老两口把饭菜摆桌上了,梁工到主卧房那边敲门。
“穆杰,叫敏敏起来吃饭。给她做了疙瘩汤。”
“好。”
“敏敏,起来吃饭。吃完了再睡。”
穆杰喊了一遍又一遍,也没能把人喊起来,最后是梁工拿着热毛巾进来。“穆杰,你去吃饭,我来喊她吧。”
看着梁工脸上促狭的笑意,想到刚才老丈母娘用手指冰敏敏脖子的手段,赶紧接过毛巾说:“我来我来。”
穆杰给李敏擦脸,李敏惬意地仰着脸配合。
“你这样叫不起来她的。敏敏,你赶紧起来,别等一会儿饭菜凉了,让穆杰陪你吃凉饭啊。他才从南方回来,不适应吃凉饭的。”
李敏哼唧了一声,也不在被子里磨叽了,立即就爬起来了。穆杰好笑,自己还具有这样叫起床的功能。
“穆杰啊,你别看敏敏她在外面多懂事儿、多能干的,她在家就是个长不大的小姑娘。你要不想办法顺毛驴捋,等她尥蹶子,谁都别想舒服了。你慢慢品吧。”
穆杰笑笑,这些生活上的小事,自己照顾敏敏、让让敏敏是应该的。
四人分坐在餐桌两侧吃饭。李敏吃着加了那么姜丝的疙瘩汤,一会儿脸上就开始冒汗了。
“好辣。”
“辣点儿能出汗。晚上再煮点儿姜汤烫烫脚,趁着寒气不重每天烫烫,把寒气祛尽了。”
“好。我会记得烧姜汤的。”
*
柴主任家的楼上。
此时苏颖刚带着儿子吃晚饭,电话铃声响起来。小男孩立即从椅子上滑下去,跑过去拿起话筒。稚嫩的童音装出一幅大人的腔调问:“喂,你找谁?”
……
“爸爸!我们吃完饭了。阿姨来做的饭,妈妈去接我回来的,今天没有晚。我又得了一朵小红花。不是,是再讲一遍老师的故事。四个小白兔抬桌子,后来打雷了,下雨了,小白兔就躲到桌子下面。雨停了,再抬桌子走。”
父子俩聊了好一会儿,苏颖洗完碗、过来跟儿子说:“让妈妈和爸爸说几句话。”
“好吧。爸爸,妈妈要和你说话。”
“谢逊。嗯嗯,我这边都挺好的。爆炸的伤员,我们科就接收了一个妊娠4个月、椎体骨折的。还能怎么办?伤者和家属都要保孩子,那就卧床养着呗。对了,昨天几个外科都上手了,做了一个断臂再植手术。血管吻合?听说是陈院长和师妹做的。神经吻合是向主任和王主任做的。其他各科的事宜,我没怎么细问手术室的人。”
……
“哦。你说小陈给你打电话了?他倒是跟你跟得紧。那你也知道潘志去胸外科了吧?我也觉得挺好的。胸外科正好没人,石主任都过了五十岁了。你问陈院长?我打电话过去了,干诊不给探视。你要真想知道,你问梁主任吧。梁主任会在乎你关系陈院长的。”
……
“师妹啊。这个我知道。”苏颖把她听说的李敏情况说了一遍。“你不打电话过来,我也准备吃了晚饭去看看她呢。穆杰回来好几天,一直在值班室陪着她。我下午去他们科了。石主任放她假让她回家休息。”
……
“嗯,我也是这意思。不管行不行的,我去提醒她一声,她别年轻不知轻重,这时候怀孕就不好了。什么?你说让我给她送……”
苏颖看一眼在边上玩的儿子,把到嘴边的词咽了回去。
“行,听你的。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我告诉她你提议的。”
……
“哈,你敢提议不敢认账啊。胆小鬼。你那边怎么样?噢,噢,那就好。我就知道你肯定能行的。你能干好,那器械看陈院长现在的架势,肯定会支持开战新项目的。”
……
“行,行,我知道了。你也多保重。”
苏颖撂下电话说:“宝宝,妈妈要出去一趟,你到楼下和娇娇姐姐玩一会儿。妈妈一会儿就回来接你。”
“那你要快回来。”
“好。妈妈很快就回来。”
※※※※※※※※※※※※※※※※※※※※
猜猜谢逊让苏颖送什么?
福祸23
苏颖回卧房找了一包东西, 裹得严严实实的, 塞进准备好的水果袋子里, 自己穿好羽绒服, 才把儿子穿戴整齐,再给柴主任家打电话。
“秀玉,我去李敏那儿看看, 把孩子放你家。”
“行啊。送下来吧。”
苏颖带着孩子下楼,麻醉科刘主任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听到脚步声到自己门口停住,赶紧打开门说:“宝宝快进来了。”
柴玉娇小姑娘站在门里,伸手拉人:“进来呀。”
苏颖在后面说:“让宝宝先换鞋子。”说着把一双棉拖鞋递了过去。
“你看你,这鞋子还拿下来。他穿娇娇的鞋子就可以了。”
“快关门吧,热气都放出来了。”
苏颖在外面把门给关上。自家儿子喜欢这双新鞋, 是爸爸从上海带回来的,那是恨不能睡觉都要搂进被窝里的。
苏颖的到来,受到李敏父母和穆杰的欢迎。但苏颖没想到李敏的父母居然也在, 这样就不劳自己多说了。可是自己塞进水果袋子里的东西也不好往外拿,就只好坚持道:“我去看看小师妹。”
这样啊……穆杰和梁工就都站起来,都想陪着苏颖过去主卧室。
苏颖说:“我就看看她, 不用麻烦你们陪着了。”
穆杰坐的位置方便,他几步跨到主卧室门口,推开门、摁亮顶灯, 走到床前, 俯身推了李敏一把, 把她推醒,然后在她的耳边说:“敏敏,妇产科的苏主任过来看你。”
李敏睡得正香被推醒,正想发发小脾气呢,听到穆杰的话,立即坐起来。笑着说:“苏姐来啦,谢谢你来看我啊。”
穆杰把睡袍给李敏披上,就听苏颖说:“我跟小师妹说几句话就走。”
他立即闻弦音而知雅意,笑着退出去,还顺手把门给带上了。
“师妹,你爸妈来了,我就不对你多说了。我给你拿的那袋水果里,有一包避孕套。使用方法那袋子上有说明,就一条你记清楚了,从头到尾都得戴着,别搞什么到最后□□前再戴或者信什么体外□□避孕,那会导致避孕失败。我跟你说,最开始□□前面分泌的液体里,不多,也就那么一两滴吧,那里的精子浓度也很高的。很多人就栽在那儿了。”
李敏在苏颖的话里,眼睛越瞪越大,苏颖的话是妇产科学书里没有的,老师上课也没有讲的。她的睡意完全被这番话赶跑了。她明白苏颖是为自己好,便红着脸点头说:“谢谢苏姐。”
“这个东西计生办有,但是要是去领的话,规矩规定每个月每人只能领三个。所以有些人会重复使用,那个也不是不行,但是使用前一定要吹气,试验过不漏气才可以。当然,你也可以去找她们的主任,告诉她领一年的。谁让你对象一年就放一次假了。”苏颖促狭地笑笑。
“要是不好意思去她那边领,过妇产科我这儿来拿也成。要多少有多少。好啦,你接着睡吧,我回去了。”
李敏下床,边穿睡袍边跟在苏颖的后面出了卧房门。见父母亲、穆杰都在门厅那儿送苏颖,等苏颖换鞋,她做贼一般去翻桌子上的水果袋。偏穆杰听见声音回头看,李敏感应到他的目光,一着急把塑料袋撕开个口子,几个苹果滚掉地上了。
这回她爸妈也回头看了。
嗯?敏敏这是要做什么?
但碍着苏颖还在,三个人谁也没说什么,假装没这回事儿。穆杰送苏颖下楼。
“不用送了,这省院家属区,我这年年夜里不知道走了多少回的。”
“没事儿,我出来走走,到我表哥家看看。”
穆杰把她一直送到柴主任家门口。柴主任家里小孩子的笑语尖叫,隔着门都能听见。
在苏颖敲响柴主任家的门之后,穆杰听着里面踢踏过来的走路声,知道是柴主任来开门,站在门□□代了一句:“我没事儿。” 他谢绝了柴主任的邀请,下楼走了。
苏颖这才明白穆杰就是为了送自己回来的,忙朝着穆杰的背影道谢,也不知道穆杰听见了没有。
柴主任招呼苏颖进门:“进来坐会儿,秀玉带娇娇和宝宝玩得正高兴呢。”
苏颖进屋,才知道孩子们为什么高兴得尖叫了。三个人在玩老鹰抓小鸡呢。自己儿子拽着娇娇的后衣襟,笑得口水都出来了。
她掏出手绢给儿子擦口水,刘主任呼呼喘气地坐到沙发上说:“我累了,当不动老鹰了。老柴,该你的了。”
苏颖看着茶几都搬到一边去了,拉着刘主任往饭桌那边坐。然后含笑把李敏翻东西、扯烂塑料袋、苹果骨碌一地的笑话讲给刘主任。
刘主任忍俊不止,跟着她笑起来。
“我中午过去看了。师妹烧得迷迷糊糊的。她那个体质,除了喝水也不敢尝试用药。没有更好的办法。我跟你说我最怕碰到这样的过敏体质的人,你说好不好的十万分之一以上的过敏反应就碰上了,手术不仅不能做、还要停下来抢救。要多糟心有多糟心的。”
俩人说笑了一阵子,柴主任停止了游戏。
“好啦,明晚儿再玩。现在该洗脸洗脚睡觉了。”
“爸爸,今晚把宝宝留我们家吧。我想代宝宝一起睡。”
苏颖家的孩子没少在柴主任家睡,但宝宝今晚摇头拒绝。很坚决地说:“我今晚要跟妈妈睡,明天再和姐姐睡。”
“你昨天就说了明天和我睡觉的,今天就是昨天说的明天。”娇娇认真起来。
“明天。”宝宝坚持。
柴主任就说:“宝宝留我们家了。娇娇可喜欢弟弟了。”
苏颖就说:“走啦,娇娇跟我们上楼,让宝宝睡大床中间就都解决了。”
刘主任就问女儿:“去不去?”
“去。”
“那我给你拿衣服。苏颖,你今儿个不是二线班吧?”
“不是。”
刘主任找了个袋子,装上女儿睡衣等交给苏颖,苏颖带着俩孩子回自己家了。
关上门,刘主任笑着把李敏刚才的笑话讲给柴主任听,柴主任深为自己的表弟抱屈:“你说你们啊,居然管到这事儿上了。”
“不应该吗?亏得你还是学医的。不知道这时候怀上的孩子会出问题啊。”
一句话说得柴主任没词了。
“老柴,苏颖才是为你表弟好,你想想是不是?”
*
穆杰踩着积雪回家,他只穿了棉袄棉裤,没有穿军大衣。凛冽的寒风逼得他几乎是用小跑的速度进了楼道。他蹬蹬蹬几步跑上楼,在三层半的时候,却见潘志把门打开,气呼呼地往楼上去。
穆杰一下子就联想到了窦家孩子的事儿。
他没用犹豫,就跟了上去。
果然没出穆杰的所料。不过这回打开门的是窦家的闺女。这小姑娘见到潘志沉着脸的模样,就要关门。
潘志伸腿别住门,小姑娘关门的力气蛮大的,疼得他呲牙咧嘴。他赶紧用手撑门框,穆杰赶过去,帮着潘志把门大拉开。
“你爸爸呢?让你爸爸出来说话。”潘志这次不想找窦大夫媳妇了,那女人根本就不讲理。
“你管不着。”小姑娘的气势一点儿也不弱。
四楼门口的喧闹声,吵得楼上楼下的邻居被惊动了。开门声和脚步声,听着都是在往四楼过来了。
“我爸爸去医院加班了。” 还在骨碌线轱辘的小男孩,跑过来气势汹汹地朝潘志喊了一嗓子。
“潘大夫,你又是来吵架的是不是?”窦大夫媳妇从屋子里走出来,她看着楼上楼下围过来的邻居就说:“潘大夫,你家的孩子马上就生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七岁八岁狗都嫌,管是管不住的。再说了,当初我们家住筒子楼的时候,半夜三更的上下班,一天到晚就没有几分钟安静的时候。谁怀孕不是那么熬过来的,怎么到你家严大夫就那么娇贵啦?她睡觉别人就不能出声了。”
“你?” 潘志气得手抖,这女人混不讲理的。
穆杰却长臂一伸,把小男孩掐着肩膀提溜起来,瞪着眼睛问:“你还骨碌吗?”
小男孩开始还想梗脖子朝穆杰喊,对上穆杰的眼神,吓得哇的一声哭起来。
“闭嘴,不许哭!你还骨碌吗?”穆杰的语气又加重了几分。
别说窦家这8岁的小小子了,就是站在穆杰身边的潘志,都觉得在穆杰的喝问声里胆寒。果然那孩子被穆杰吓住了,除了摇头说不出来话。
那小姑娘倒是胆大,“嗷”地一声朝穆杰扑过来,那手指头可是奔着穆杰要挠的。
穆杰原本就为这女孩子失去亲妈教导、行为有偏差感到惋惜,见她经过被人砸伤脑袋、还不思悔改、继续做挠人之态,他大手一拨棱,把小姑娘的两只手扒拉到一起,掐着小姑娘的两只手臂,把人提得只剩两脚尖在地面。
“你还骨碌吗?” 穆杰继续沉着脸喝问小男孩。
窦大夫媳妇见继女和儿子都被穆杰钳制住,如疯了一般要扑上来救人。潘志上前去挡,石主任老伴儿还有梁工等人都扑上去拦她。
“你才说七岁八岁狗都嫌,管是管不住,如今有人替你管,你好好看着吧。”
“就是啊。你家这孩子再不管,难道等着楼下的那俩孩子再打上门啊。”
“你吓着我儿子了。”窦大夫媳妇隔着阻拦她的人,面色狰狞地朝着穆杰尖叫。
“哼!你儿子是儿子,别人的儿子在娘肚子里就该被吓?还是你觉得你家孩子是宝、别人家孩子是草?” 穆杰可不是口拙的人,他最厌恶的人里首推后妈这一类。“你给这闺女当后妈,多少有点儿好良心眼儿,给儿子积点儿德。”
穆杰抢白窦大夫媳妇一句,转而继续问罪魁祸首:“你还骨碌吗?”小男孩被他吓得哭都不敢哭,除了摇头就是摇头。
“哼。多少不服管的新兵,在我手下都服服帖帖的。你个小嘎豆子还想炸翅,纯粹是打得轻了。皮痒了!”
穆杰把小男孩往窦大夫媳妇身上一推,说:“管不好?我天天上来替你管。”
这期间窦大夫的女儿可一点儿也没给穆杰省心,她见挠不着穆杰便想踢。但穆杰提着她的手臂却不给她借力,她只能靠着脚尖勉强平衡身体。
穆杰松了小男孩之后,便转过脸对上小姑娘。“你是不是傻?你看看你周围的同学有你这么挠人的吗?啊?你不傻就跟人家学。看在你也是后妈的份上,今儿个就算了。”
小女孩没与穆杰对上眼光的时候,是凭着一时的勇气扑上去。但是被穆杰提离地面、又不能借力去踢他,甚至还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她就已经有些怕了。再见穆杰凶杀恶神一般地呵斥自己,吓得白了脸哭不出来,没了去年国庆节对上李敏的凶狠、对上罗主任的桀骜了。
儿子被穆杰推回到怀里了,窦大夫媳妇搂着儿子哭。但她见孩子在自己怀里傻愣愣地哭都不会了,就朝着穆杰撒泼:“我儿子要被吓个好歹,我告到你们部队去。”
“我明天就找你们院长去。我媳妇连着做了几天几夜的手术,人都累晕在手术室了,回家还得受着你们家挑事。你搅得四邻不安,藏的什么心眼?你信不信我以你蓄意扰乱军人后方的安定,找你们医院的上级部门去?哼!我还就不信没地方管你了。”
穆杰转脸说潘志:“遇上这样不讲理的,亏你还是个男人,打啊!道理不是嘴巴讲出来的。打一顿不行打两顿。”
梁工赶紧拽穆杰走。其他人见失态平息了,也都各自回家了。
“穆杰。”关上门,梁工就劝他:“这对你的影响不好。”
“没事儿。部队驻地也少不了这么大小捣蛋的皮小子。谁逮着了谁管。但谁也不会下重手打孩子。我又没打孩子,只喝hen得几声,告到部队也没人会说我做错了。哪个孩子也不是个人的,孩子都是属于国家的,是国家的未来,人人有责。”
梁工觉得这样的回答与自己丈夫几十年前完全一样,咳,真不愧是一个革命的大熔炉教育出来的人。
恰好李敏父亲从洗手间走出来,梁工立即对他说:“老李,听到了吧?穆杰说的话跟你一样。”
“没错啊,孩子不是个人的,是属于国家的。孩子小时候教导不好,长大了就没可能成器、没可能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若是成为犯罪分子,更是父母”
“算啦,你别在这作报告了。你过去看看小潘了。” 梁工当着穆杰的面,把他说潘志的话重复一遍。“你去开导下那小潘,我看那孩子跟咱们家老大是差多少的脾气。又是才调到省院的,哪里敢打窦家的孩子。”
穆杰讪讪:“我就看不上他那窝囊样。”
“小潘那身板啊,还真架不住窦家的那闺女扑棱。罗主任下过乡,都在那小闺女的手里吃了亏。穆杰你去陪敏敏,老李,咱倆过去看看吧。”
*
他们在外面这么说话,李敏在屋里早醒了。她扭亮台灯,蜷在被子里望着门口,见穆杰进来就问:“又是窦家那小子惹事儿了?”
“是啊。他家那小子就是欠揍,打几顿就好了。”
“你替窦大夫打了?”
“没机会。那小子一吓唬就堆了。孬种。哎,敏敏,你刚才在苹果袋子里找什么?”
“要你管!”李敏立即羞恼,推开穆杰的脸。
穆杰一晚上连吃两个闭门羹,拿人家的小闺女他没办法,但他却要在敏敏这儿问个究竟。“是什么?你告诉我呗。”他连人带被子地抱紧,脸又贴回到李敏的脸上。
“咦,敏敏,你脸怎么这么烫?又热起来了?”穆杰伸手去摸李敏的额头。“不对啊,额头不热啊。那你是害羞了?是不是?”
李敏被他问得开始躲。“我要睡觉了。你出去吧。”
“你撵我?”穆杰一脸受伤的表情,“敏敏,我什么也不干,你还撵我啊?”
“我爸我妈在呢。”李敏理直气壮了。“你看他们会不会同意你住这屋?”
穆杰的脸在李敏脸上蹭。
“哎呀,扎人。你胡子扎人了。”
“敏敏,要是你爸妈同意我住这屋呢?”
李敏转转眼睛问:“你要和他们说什么?我跟你说可别什么都说,免得他们明天回去了还要担心我。”
“有我在这儿守着你呢。他们不会担心的。”
“可你还是要回部队的啊。” 李敏的声音低下去。患得患失的情绪又漫上她的心头。
针对爱人情绪这样的变化,穆杰也想不出什么词来安慰。他只能抱紧人,低声喃喃:“敏敏,敏敏,我也不想和你分开的。”
开门声惊动了这一对新婚的小夫妻,穆杰站起来,弯腰给李敏整理好头发,看着她翻身背对着门,就给她压好被子,然后转身出去了。
“潘志没事儿吧?”
“没事儿。他是典型的书生。遇上浑人就没办法了。敏敏睡了?”
“嗯,刚睡着。”
“这也九点半多了,都早点睡了。”老两口说着话,就去了次卧。
留下穆杰一个人站在厅里,他不知道自己是去主卧好、还是去那个小房间的单人床睡觉好。
*
梁主任见舒院长这么问自己,没有犹豫地回答道:“看你和老陈的安排。我这是完成任务了。”
“那就交给我了。你俩把临床看好了就成。这次爆炸的事情影响挺大的,专家调查组不日将进驻我们医院,问询那些术后的伤者。你们尽量保证伤者的身体,能够经受住专家的询问。”
陈文强和梁主任立即答应了。
“我明天就回去科里。”陈文强表态。
“这事儿你听老赵的安排。他说你可以上班了,你再去工作岗位。要知道你可不是二三十岁的时候了。”舒院长劝阻陈文强。
“把老石累病了,科里就更没有人了。我也是没办法。”陈文强努力想说服舒院长。
“老陈,你好好在这住几天。普外这次没收几个伤者,有老卞和老许在,我过去不用担心普外的。我明天交班以后就过去坐镇。”
不等陈文强答话,舒院长立即说:“老梁,那就辛苦你了。”
梁主任笑笑,站起来说:“那我就回去了。老石值班,你可以放心睡觉。”
舒院长说:“小尹,你跟老梁一起回去吧。今晚我留在这里。”
“那怎么行呢?你明天得上班呢。我这打着照顾老陈的旗号,今天就给他送了两顿饭的。”
“本来今晚关岚过来的。他去了icu,等会儿他回来了,我们还有些事情商量。你跟老梁一起回去正好。”
陈文强也说:“你回去吧,明早不用过来送饭了。食堂会推餐车过来,你正常上班就好。晚上你过爸妈那儿说一声,就说我和老舒为断臂再植的伤者留医院了。”
小尹见舒院长说他们还有工作要商议,站起来迟疑下说:“那我就先回去了。明早我给你和老舒送饭。别的事情,等你明天中午能不能降到38°以下再说了。”
然后她提着几个饭盒跟梁主任一起离开了干诊病房。
“老舒,断臂的那个患者有什么问题了?” 等梁主任和小尹走了,陈文强担心地问舒院长。
“刚才我过来的时候,患者有呼吸窘迫的倾向,关岚过去了。”
“这样啊,可千万不要出事儿了。”
“应该没什么事儿。咱们icu的那几个大夫,都还是很不错的。”
“是啊,是不错。噢,你刚才想说商量事情,什么事儿?”
“我想等开春了,等这批爆炸伤的患者出院、或者是伤情允许以后,就把创伤外科病房移到急诊室的楼上去。”
福祸24
陈文强没想到舒文臣动手的第一件事儿, 是把创伤外科移到急诊室上面。
“这个……”他沉吟了一会儿说:“按道理是该移过去, 但是我答应后张正杰农立骨二科。”然后他在舒院长不赞成的责备目光里, 呐呐地向他做解释:“是前年十一前后的事情。”
看着就是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小强。行事总是秉承君子之义, 答应了就要做到。与四、五十年前竟然没一丝的变化。果然是三岁看老啊。
“你认为张正杰的能力够骨科主任的吗?跟骨科老向和老王比?跟那些85年之前在临床骨科大夫比?”
陈文强被问住了。
“那个,咳咳,张正杰的专业技术水平与后者分不出高低上下, 但是他多了这五六年的行政副主任、主任的经历,若是有机会立骨二科或是骨三科,他是合适的人选。”
“那就是说他目前的技术水平不够骨科专业的主任?是不是?”舒文臣追问。
“是的。”陈文强只好点头承认。
“你答应他的时候你是院长助理,你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现在你当了医疗院长,你认为适合把一个科室交给技术能力不够以担当此任的人吗?”
陈文强惭愧得不敢去看舒文臣了。
“不让他当骨二科主任,一个是现在没到立骨二科的时候;但主要是他能力不够。不立他, 你对一人失信,有违你的君子之道;但立他,你对骨科一年要接诊的千余患者失信。有违党和国家这些年对你的培养, 有违要忠于职守的职责要求,也违背你要学医的初衷。”
“是,是我狭隘了。这是小情与大义, 是天差是地别。”
*
“这件事儿你别插手了。我来与他谈话。他要是不愿意做这个急诊科的副主任,”舒院长说得云淡风轻,平易近人, 仿佛在说阳春三月的风一般地和煦。
“那个老舒, 他不愿意做也不行, 他的能力不够承担急诊科主任的。”陈文强被迫说实话。
“是吗?”舒院长的脸上露出怀疑的表情。
“是是。”陈文强急得从床上做起来。“你别和我说掉内科专业的人做急诊科的主任。宁可急诊室不设置主任一角,也不能用不合格的人。那急诊室特殊,用外科带内科带得起来,反之则未必。这个你应当承认,是不是?”
得到舒院长的赞同,陈文强继续往下说。
“我不提小李他们那些90年从医大毕业的。他们这批人是77年高考之后、医学专业知识和基础知识最好的一波。就是杨宇的内科知识,应该也会比张正杰要好。急诊科主任光外科,不,光骨科的基本手术能过关是不可以,内科也得过得去。这是必须的,你才赞成过的。”
“不急,你慢慢说。我听你说呢。”舒院长安慰陈文强。“你放心,我不会匆忙间就拔擢一个内科大夫,空降到急诊科做主任。我知道那一个搞不好,就会出事儿的。”
陈文强稳稳自己的心神。
“老舒,我没有任何看不起张正杰的意思。你想想张正杰的年龄和经历。他是部队大院长大的,小时候尽调皮捣蛋去了,这是他自己说的。他上初中的时候13、4岁,那时是66年。他基本什么也没学,混了六年就下乡了,然后被推荐读大学,工农兵大学生。我这么说不是贬低他,也不是贬低工农兵大学生。”
陈文强深呼一口气,好像要吹垮压在胸口已久的壁垒。
“对费院长要提张正杰去创伤外科给我做副主任的时候,我心里是反对的。张正杰啊,他甚至不如宋大夫和顾大夫他们。但是他与向主任的一向不睦,是我接纳他的原因。”
宋大夫和顾大夫也是高中读得差不多时下乡的,俩人同样是工农兵大学生,但中学的底子比张正杰就扎实、厚实多了。至于罗主任、洪主任他们,虽然同样也是工农兵大学生、也下乡了。但人家比张正杰大了的那些年纪,正好是高三都完整地读了的那批。
而罗主任、洪主任等人在78年、79年之后陆续读了研究生,又拉大了跟宋大夫和顾大夫的距离。所以,前者是科室主任、是学科带头人、是得到国家认定的有带研究生资格的副教授、副主任医师,后者就是普普通通的主治医师。
“那个老舒,咱们不说初中的、高中的知识有没有用。让一个小学都没好好读过的人去上大学,不,上大专,就是70年代大专的课程删减了很多,他再用功再努力,终究还是没法弥补上很多东西的。”
“你都明白啊。那你怎么还答应他立骨二科了?”舒院长轻描淡写地问陈文强。
“那天,”陈文强惭愧,蹦蹬地一声跌回床板上。“那天是话赶话,我和老李说立胸外科的事儿。”
说起老李,舒院长不想紧逼陈文强了。他沉痛地说:“老李当胸外科主任是名至实归的。早在他那年平反回来,他就有资格重返骨科副主任的位置。但是向泰和把他排挤去医大进修胸外科。我记得当时向泰和的说法,大概就是党员要从医院的实际出发、把群众利益放在首位、服从组织的安排。”
“呵呵……”陈文强冷笑。
“所以,我的意见么,急诊科主任的位置是向泰和的。他技术水平够,还是多年的科室主任;他的性格,也能压住急诊科可能遭遇到的闹事者。王主任技术水平与他在伯仲之间,性格温和不适合去急诊科坐镇,但他做了多年的骨科副主任,留在病房做骨科主任完全可以胜任。”
舒院长缓缓地说,陈文强频频地点头。
“至于张正杰啊,他做过创伤外科行政副主任、又做了多年的行政主任,但专业技术水平不如向主任,他去做向主任的助手正合适。”
舒院长把他俩人能同进同出手术室的话咽下,当着小强这么说,也会显得自己小气的。
“这,这,”陈文强结结巴巴说不出来完整的话。
“有什么不妥当吗?”舒院长态度和蔼地看着陈文强的眼睛,盯着他不放过他眼里的每一丝表情。
“没有。没有。这样的安排,从大处讲,咱们省院急诊这块是补足短板了。但是,但是我就担心张正杰会与向泰和闹矛盾。”陈文强觉得自己的担忧是正常的、应该的。他的语气和脸色也替他想舒院长表明了这一点。
“闹什么矛盾!”舒文臣不以为然。“你给张正杰做副手的时候,你跟他闹过矛盾吗?你这是小看了张正杰的心胸,小看了他作为共/产/党员应有的、先锋模范的带头作用。你记得张正杰的履历吧:从19岁入党,这一路近二十年的时光,他基本都是各种的先进。有优秀党员、学雷锋先进个人、先进生产者等,举不胜举。现在省院的工作需要他、组织需要他,他是不会因为个人义气、私人恩怨影响到医疗工作的。”
“另外从省院的工作程序要求看,科室的副主任协助主任完成日常工作,服从工作安排,不是应该的吗?至于向泰和,我想他也会明白这个道理,会服从组织安排,会认真地好好工作。有老李的例子在前面,也有你的例子在前面。”
陈文强心里佩服极了舒院长的这些安排。全是正大光明的、能够摆在桌面的、也能够送达上级的、一切从省院的医疗质量考虑的、合理的人事安排。
自己差小舒太远。他在被子里握紧拳头,暗暗给自己鼓劲:要加油啊。不要一辈子等着小舒照顾自己啊。
*
舒院长看陈文强的脸上表情,就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他不想给陈文强太大的压迫感,换了一个话题说:“小强,你要尽快好起来。我给你三天的休息时间,周日你要回家去看爸妈,别让他们为你担心。”
“是。今早是我疏忽了。我不该在手术室那么睡觉的。”陈文强检讨。非常有诚意。但在舒文臣的眼里,这与他和既往任何时候整出事来、要自己收尾是一个含义。
“手术室今天把休息室的床位都换成上下铺了。这样加班的大夫也好有个临时落脚的休息之处。”
“那个护士长意见会挺大的吧?”
“不会。这事是从所有手术科室的大夫考虑,不是为你一个人的。她不会与所有手术科室的全体大夫利益对抗。她再厉害也是为了保证手术室的医疗质量,她不是糊涂人,也不会做糊涂事儿的。”
陈文强点头。他在这样张弛有度的谈话里,情绪始终是平和的、配合的。见他如此表现,舒院长继续说自己的想法和将要付诸行动的安排。
“老陈,在创伤外科搬出去以后,你的神经外科要搬去十一楼了。”
陈文强略皱眉道:“神经外科目前还不到立科的时候。小李下半年要去读研究生的。那个,我准备留现在过来帮忙的那俩骨科进修大夫,让他俩再进修一年神经外科。还有我想把杨宇留在神经外科专业。”
“你确定要留他?”
“嗯。我是几方面的考虑。第一他与老李的老丫头处得还不错;这是主要的原因。第二我想他即便以后拿下来专升本,与小李也拉开了梯度。第三神经外科就是敞开了做手术,目前每周也就四五台择期手术,一组手术人员足够了。这样的工作量也容杨宇他慢慢跟着学。”
舒院长点头,这个杨宇是小事儿,让小强自己做主就好了。他继续把自己考虑好的外科调整思路告诉给陈文强。
“那神经外科就暂时和心胸外科合在一起,等条件合适了在分开。还有,我建议把烧伤病房归在十一楼,把泌尿外科归在十二楼。石磊和杨卫国的关系好,让石磊管住杨卫国,别犯老毛病。”
“杨大夫从结婚以后倒也没听说他犯事儿。”陈文强小心地维护罗主任。
“那就好。”
陈文强与舒院长说了这么久的话,兴奋过后他疲惫地闭上眼睛。舒院长过去为他拉好被头,回身把电话的铃音调小,放到陪护这面的床头柜上,旋亮台灯,然后走过去把大灯关上了。
“睡吧。睡觉是最好的修养。夜里有什么事儿叫我。”舒院长走到陪护床那边也准备睡觉了。这几天他没有连轴转,也是差不了多少的。
“好。”
只有陈文强一人住院的干诊病房,瞬间寂静无声了。
福祸25
穆杰在厅里站了一会儿, 想想便走去卫生间先洗漱。然后走到小房间开灯, 看到空荡荡的床上没有被子, 他顿时安心了。
——岳父母是同意自己去睡主卧房了?!
他心花怒放, 突然觉得岳父今天傍晚给的那些脸子都不算事儿。就这么娶了人家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宝贝闺女,跟战友们讲的那些比起来,这已经是顺当的不能再顺当了。
他蹑手蹑足轻轻地推开主卧房的门进去,见敏敏还留了微弱的台灯亮光给自己。昏黄的橘黄灯光, 暖暖地笼罩着床头散乱的青丝, 这让他的心里顿时涌起了无限的欢欣, 好, 真好!
太好了!
这是自己的家。
从母亲去世时算起, 整整16年了, 自己终于又有了家。
尽管父亲还在,但是从后妈进门的那一刻起,母亲的痕迹就在逐渐地被抹去了。及至后妈怀孕生子, 那已经不是自己的家, 是煎熬自己、磨练自己、让自己鼓起背水一战的勇气和韧性的课堂。
离开父亲和后妈的家,自己没有一丝眷恋。十年不回, 偶尔想起的也是母亲尚在时,她掩嘴还发出的微弱咳嗽。想起的也是幼时在田野间,跟着两个哥哥的愉快奔跑……
尽管这些年自己有个部队的大家庭,尽管有那些生死相依的袍泽, 尽管可以将自己的安危、自己的后背, 坦然交给他们。但是看多了不得不的离散, 还是始终明白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背后蕴含的是什么意思。
那是终有一日,自己要离开的“大家庭”。
而此时此刻,那一轮朦胧橘黄灯光笼罩下的爱人,给了自己心里感受到的“家”,真正的意义上的、属于自己的家。
穆杰先把电褥子拔了,那玩意说是对身体没害,可是电磁发热、磁力线穿过人体,是不是有害尚要待时间作证。那玩意那比得上自己这恒温绝对无害的人形供暖。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一角,慢慢地躺进去,与李敏隔了有一拳远的距离。
耳边是爱人的呼吸、鼻端地爱人的芬芳,穆杰心猿意马……他等自己的身体热乎了以后,慢慢地伸手,一面向爱人那边挪,一面把酣睡的爱人搂到怀里。
李敏在他怀里拱了拱,这几天养成的叠勺子习惯,让她立即就遵循习惯而去。她翻身靠到穆杰的怀里,找到了舒服的位置后继续沉睡。但她仍旧冰凉的屁股,让穆杰忍不住往后退了一下。
这,这在被子里睡了这么久、被窝里这么热,这还能这么凉,还真是不容易啊。
新养成的习惯,让他认命地把人搂在怀里。抱着一坨冰,在不可言说的部位附近的感觉,任哪个男人有红尘万丈的旖旎想法,也会迅速地烟消云散的。
*
对门相应的位置上,躺在床上的潘志闭着眼睛却没有睡着。秀才被兵比下去的感觉,让他赢了今晚这事儿也倍觉窝囊,这憋屈感让他难以入睡。若穆杰是个纯粹的、肚子里没有二两黄油的兵也还罢了,偏能震慑窦家那对混账兄妹的兵——穆杰,比自己还早两年考上大学。抛掉年头年尾的影响,他也还是比自己早了一年考上大学。
还有分数,人家是够清华的分,而自己上医大是擦着本科录取线的。
潘志的憋屈还不仅是这些。
尤其是他从严虹嘴里得知穆杰在读高中时,还要回家洗衣做饭。而自己当初是全力以赴地只读书。这样的差别,把他作为中学时期唯一考上本科的学生的骄傲,给比下去了。
而之后穆杰投笔从戎、建功立业的战绩,更是令他钦佩、仰慕,之前隐隐的、那些瞧不起穆杰是个粗鲁之“兵”的想法,也越来越淡。
今晚穆杰那些动作,他在心里反复回放,他终于想明白:若是自己和其他人没拦住窦大夫的媳妇,穆杰作势要抬起来的那条腿、那脚,是准备好了去迎接扑过来的那泼妇。
都说一力降十会,但穆杰这样智慧和力量都不缺的男性,简直甩了同龄人的自己十万八千里。
自愧弗如啊!
潘志憋闷。这种憋闷是被人全方位碾压后,无力挣扎、无法超过、不知从哪儿能赶超上的有心无力。
就此完全认输吗?
这时严虹挪动笨拙的身体要翻身。潘志赶紧坐起来,他想帮着严虹翻身。不想这一帮,倒惊醒了严虹。
“潘志,你还没睡?”严虹坐起来,闭着眼睛在被子上划拉睡袍。
“要去洗手间?”
“嗯。”
潘志赶紧拧亮自己那面的台灯,然后下地转过去、去扶严虹。
“不用你扶我。你接着睡觉吧。” 严虹把睡袍穿好。
“我下午睡多了,一时半晌的睡不着。”潘志顺手把自己的睡袍捞到手,跟在严虹的后面,虚扶着严虹送她去洗手间。
“几点了?”严虹问站在洗手间门口等着的潘志。
“十点吧。”
“那你睡不着就看书呀。”严虹在潘志准备的热水盆里洗手。
“好啊。我再看会儿书。你去睡觉吧。”
严虹走到卧房的门口又折回来,她对不解的潘志说:“我突然间挺饿的,我得吃点儿东西。”
“想吃什么?我来做吧。”
“你会做面疙瘩汤吗?”
“我会吃面疙瘩汤。”潘志摸着脑袋挺无奈。这几个月,面对严虹突然的、想一出是一出的、莫名其妙要吃的食物品种,他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你说做法我来做。”
“那算了。打疙瘩汤要技术的。你在冰箱上贴个纸条给小艳,我明早再吃了。”严虹说完就回了卧房睡觉,但是睡梦中她仍记得疙瘩汤。这让后来困倦得睁不开眼再看书才上床的潘志,着实惊讶得忍俊不止。
*
楼下的这两家都睡了,楼上刚刚回家的窦大夫才开始洗漱。他媳妇站在卫生间的门口,把晚饭后的事情添油加醋地絮叨了一遍。
“豆豆的两个手腕子被捏得变色了,明早估计会青肿的。小钢吓得睡觉还哼唧。那孩子都多久没用我拍了,今晚哄了半老天才睡着。”
“潘志为什么又上来吵架了?”窦大夫放下漱口杯洗脸,抽空儿问了一句。
“就为小钢在家骨碌那个线轴呗。”女人轻描淡写地回答。
窦大夫深呼吸。“上次那事儿之后,我和你说了,楼下那几家都是轻易不能得罪的。我让你把那几个容易惹祸的线轴偷偷扔了,你没扔?”
“那不是孩子喜欢嘛。”女人瞧窦大夫的声气不对,赶紧又补充道:“因为那可以当小板凳坐,坐着择个菜、洗个脚什么的,我就没舍得扔。平时我也都有叮嘱小钢的。我告诉他让他在上午玩。上午这楼里没人在家,随便他怎么玩。可谁知道我在外面看电视,他九点来钟跑我们卧房玩起来了。”
窦大夫再度深呼吸,调整语气对自己媳妇说:“我不是想跟你吵架,你也别糊弄我你不知道儿子跑去主卧房玩。你是因为儿子在客厅玩打扰了你看电视,才把儿子撵过去的。是不是?”
女人无法回避,低声辩解:“我怎么知道严大夫九点就睡觉了啊。”
媳妇这蠢到家的回答,让窦大夫顿觉疲惫的自己,就像今晚ccu那失去自律性从而跳动不起来的心脏,他瞬息被打击有气无力要站不稳了。
“你怎么能不知道?你当初怀孩子不也是精神头不足,一天到晚就想歇着吗?我说了让你丢掉那几个线轱辘、不要让孩子再惹事儿,你怎么就做不到呢?啊?你是不是想去分院倒班了?你想不想也想我去分院上班啊?”
窦大夫终于忍不住了,对着自己的媳妇低声地吼起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胸外科的老李走了,陈院长因为人手不够,把潘志调去胸外科。普外多少大夫,你不知道吗?凭什么潘志就入了陈院长的眼?还不就是严虹跟李敏关系好、而李敏是陈院长的学生吗?”
窦大夫呼呼地喘气。
“陈院长升职为医疗院长,你好好地去得罪他唯一的学生,你是好日子过多了?内科多少实习生,卫校这几年多少新毕业的小护士,你是着急护理部没看到你,想早点被替换到二线去吗?啊?”
“我,我没有。”女人呐呐为自己辩解,她这才想到事情不是自己吵架赢了就可以的了。
“我跟你说别说找唐书记告状,找舒院长都没用。为着抢救爆炸的伤员,潘志和李敏前后脚累晕在手术室,这时候回家睡觉被你搅合了,你说院领导会护着你吗?”
“可他把咱们儿子吓着了啊!”
“你是想让我找李敏对象打架去?”
女人瑟缩了一下。在乡下,这样的事儿可不就得男人出去打架嘛。不然一次被踩下去了,就永远抬不起来了。可是,想到李敏对象那黑脸、那凶杀恶神的魁梧模样,女人很清楚自己男人打赢潘志没问题,自己两口子一起上,也未必能在李敏对象那儿占到便宜。
可就这么认了这个窝囊气,女人又不甘心的。她嘟嘟囔囔地说:“还是你没能耐!害得媳妇和儿子要受气。”
窦大夫气得摔了毛巾进屋了。
*
窦大夫这会儿这么说,是因为春节吵架的事儿后,杨卫国特意去内科找了自己,言外之意都是如果两家不换房子,那自己家在一楼,随便孩子怎么玩都没有关系。
“老窦,那个罗主任老父亲的脚踝,伤后骨头愈合的一直不怎么好。现在也就能在家溜达,我都不敢让他往外走。你看我实在是不能再跟你调换过来的。”
窦大夫清楚记得自己跟杨大夫说的话。
“老杨,你这么说就外道了。这换房子是我占了你家的便宜。楼层差是你家担的。你这么说简直让我没脸见你。我家那小子虽说是淘气调皮的年纪,但影响了楼下的休息,还是我没管教好。”
杨大夫见他肯认了没管教好,就把院里的准备发展分院、要调人去分院工作的计划透露了一二给他。
“分院不是不好。那计划是非常好的。假以时日,有个二三十年,那也能是个三级医院的。不仅有新宿舍区,实验学校还在那边设置小学和初中部。但咱们兄弟说句推心置腹的话。那地方以前就是郊区,现在划到市内了,可比起咱们省院这不是市中心的地方,也还是有很多不如的。”
那是。在分院没有发展起来的这二、三十年里,去那边上班的人,奖金就要少一大块。搬家过去还要损失这面成熟社区的生活便利……
自己当时还跟杨大夫保证呢。“老杨你放心,我回家会好好说说我那小子。”
在去分院工作的可能威胁下、在奖金会减少到只剩一个零头的威胁下,窦大夫把自己心里的所有不满都收起来了,也把所有的自己有理都收起来了。
现实生活的利益,让他清醒地看到三楼的那两家,依傍的都是陈文强。包括陈院长在内,在省院立足的根本是外科手术技能,自己这个心内科大夫,去到分院对这面全无影响。可是李敏回家休息一晚,听说普外科那边的梁主任都自动去帮忙值班了。
自己是没能耐,自己要是比李敏能耐、比潘志能耐,会娶你这个蠢女人吗?
夫妻俩关上主卧房的门,到底还是开始吵起来了。而且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把一对小儿女也惊扰起来了。俩孩子惊惶地趴在关严实的主卧房门口,尖声叫喊爸爸妈妈。
*
新楼的隔音还是很好的,但是在万籁俱静的子夜,高频的孩子尖叫,惊醒了楼上楼下的人。严虹扑棱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把刚睡着同样迷迷糊糊被惊醒的潘志吓了一跳。
“彩虹儿,你怎么了?”潘志坐起来开灯。
“我怎么听见有孩子哭叫爸爸妈妈啊。你听你听,是不是有?”严虹捂着心口,看样子吓得不轻。“还有拍门的声音。我不是做梦。是谁家?”
潘志凝神聆听了一会儿说:“是窦家的孩子。出事儿了?你好好在家,我上去看看。”他说着话就去拿凳子上衣裤。
严虹拿起边上床头柜上的手表,看了一眼是11点35,她立即拽住潘志的后衣襟说:“潘志,你别去。我害怕。”
“我上去看看就回来。” 潘志套上毛衣。
“不要。万一是小鬼模仿窦家的孩子调虎离山呢。你出去了,家里就我和小艳,我们俩可顶不住要投胎抢机会的小鬼。”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潘志对严虹这样的说法嗤之以鼻。
但是严虹的惊恐又不像是假的。潘志只好坐回到床上,抱着严虹慢慢地安抚她。夫妻俩一起听着外面传来的时有时无、似有又似无的男童女童的尖叫。
潘志越听心越毛。心想该不是李敏把邪气都带回来了吧?她身边有穆杰在,那些不敢打扰她的邪灵,就来骚扰自己家了吧。
*
“唉。敏敏家要是装电话就好了。这时候我们就可以给她打电话了。” 严虹慢慢被潘志安抚下来,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问题。
“等她不做住院总了,她就会安装了。很快的。” 潘志随口应道。
“那她就去读研了。她不会舍得装电话的。” 找点什么事儿说说话,好像能压过那尖叫声。“每个月要扣电话费呢,十几块钱的。再说不是敏敏舍不得,她现在也没那个初装费的。”
“那才多少钱?等月底恢复择期手术,她就有那个钱的。”
“是吗?” 严虹想起来另外的事儿。“潘志,我以前和敏敏一起逛友谊商店的时候,看到好孩子的童车,到时候我们买一个。”
“好。”
“好孩子的婴儿床也不错的。等孩子大一点儿还能打开用。”
“喜欢就买。”
“还有学步车。那个也是必须的。”严虹靠坐在潘志的怀里,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地说着,突然她发现潘志没有回应。
“潘志。” 严虹害怕地叫了他一声。
“嗯。”潘志应一声,努力地睁大眼睛,笑道:“我刚才睡着了。昨晚一夜没合眼的。”
“那咱们睡觉吧。” 严虹体恤潘志的辛苦。
“好。”
小两口脱了毛衣,关灯睡觉。明天都得上班呢。
窦大夫俩口子争吵、闹腾了很久,随着时间的转移,两口子终于认识到俩人之间的意气之争,改变不了俩人在学历上、能力上与那些佼佼者的差别,于是心有灵犀地偃旗息鼓,换个方式决定胜负了。
他俩却不知道女儿和儿子,只穿着睡觉的薄秋衣和薄秋裤,在他们门外站了一个多小时,直到他们没了任何动静,才回去各自的房间。
福祸26
穆杰睡得早醒得也早。
他在李敏起夜后就再也睡不着了。看看闹钟才没到五点, 但他仍爬起来了。先在电饭锅里煮上粥, 然后他换了衣服出去跑步。
十几天没有出操了, 整个人像生锈了一般。这让他的感觉非常不好。但他明白循序渐进的重要性, 绕着医院慢跑了三圈就出透汗就赶紧回来了。
到家了,他发现李敏的父母亲已经起来了。俩人居然在烙饼,千层饼。
“快去洗澡换衣服吧,别着凉了。一会儿敏敏起来, 你就没有洗手间用了。”
穆杰不明白后面的半句话, 但不妨碍他先去洗澡。热水冲刷下, 他忍不住喟叹:“这才是幸福生活啊。”
六点30分闹铃响了, 李敏起来了。屋子里立即充满了活力, 都是由她里外屋的大呼小叫带起来。
“穆杰, 我的牛奶在严虹家呢。你帮我拿回来一袋啊。”
“妈,昨天下午洗的那些衣服呢?”
“爸,你帮我打开煤气啊, 我要先洗澡再吃饭。”
里外蹿腾了小十分钟, 穆杰才见李敏抱着换洗的衣服进卫生间了。他有些想不明白,既往敏敏在单身宿舍住的时候, 早晨跑步后不能洗澡是怎么过来的。
但他得先去卧房收拾了。给李敏找衣服的时候,他发现了屋子里的凌乱,跟任何一次进主卧房的整洁感觉都不同。
屋子里真的是与敏敏在单身宿舍里的整齐完全不同的景象。他刚刚就被深深地震撼了。双人鸭绒被的小半截拖拉在床边,两个枕头一个在床头、一个在床中央, 这肯定是后来抱着枕头睡觉了。只找到一个枕巾。穆杰把被子反过来, 果然另一个枕巾裹到被子里。
在值班室睡觉很老实啊。他百思不得其解, 只好先耐心地叠好被子,拉好床单,等以后找到机会再问了。
“敏敏,你快点儿,7点了。” 梁工去敲洗手间的门了。
“马上就好。”
这个“马上”用了将近10分钟。穆杰已经吃完一张饼、喝完半碗粥了。他终于看到精神焕发的敏敏,神采奕奕地出来了。与前年“十一”相比,就差了一层唇膏。最奇怪的是她居然把牙刷插在盘起来的长发上。
然后李敏坐下来,注意力还不在吃饭上。
“妈,我给你写的第二封信,是想问问能不能在服装厂给我们俩做礼服。穆杰要做三件套,我要做西服裙。在我们这附近做,算上里子,两套快1千块了。”
“你这有米尺没有?”
“没有。我办公室有不锈钢的卷尺。”
“那个没法量尺寸的。西服要量的尺寸比较多,穆杰最好过去一趟。”
“那你们回去就把他带回去吧。量完了再让他回来。”李敏很自然地安排着。“穆杰,你一会儿跟我妈去量尺寸啊。”
“你的呢?”
“我的尺寸没变。妈,我还想做一条旗袍,要金红色的丝绒旗袍。长袖的,到脚踝那么长的。要本色的菊花大盘扣,不要拉链。一个拉链都不要。”
“旗袍你得回去量,不然腰间收绱,万一不合适,拆了会有痕迹的。”
“我没空回去啊,看着做就行了。做紧了我减肥,松了能穿出窈窕美感来。” 李敏把千层饼撕成丝,歪着脖子往嘴里放。
“幸好阳阳不在,不然看你这么吃饼,又该跟你学了。你快点吃,快7点20了。”
“嗯嗯。料子都在衣柜里。穆杰,一会儿你帮我妈找出来啊。我得准备走了。” 剩下的饼和鸡蛋被李敏卷到一起,和牛奶交替着不用三分钟就吃完了,然后人又冲进卫生间了。
“记得把牙刷拿下来。”
“知道。”
然后穆杰就听李敏又开始里外屋蹿腾找东西了。
……
7点25分,李敏穿戴整齐了。
“敏敏,再别乱放东西。找起来浪费时间。” 梁工开口叮嘱女儿。
“不怪我,这屋子我也不熟悉。还没有形成固定地方放东西的习惯。穆杰,你要跟我爸妈回去,记得让小艳做中午饭时给我带份。我要晚了,得赶紧走了。”
穆杰站在门口,把书包递给穿好了长筒靴的李敏。李敏接过书包,搬下他的脑袋,在他眉心亲了一口,端详一下,眉开眼笑地出门了。
穆杰知道自己眉间肯定会带了唇印。
“这疯丫头。穆杰,不用你洗碗,你去擦擦脸,把衣服料子找出来,我们一会儿就走。”
*
李敏出门就遇上了相携下楼的严虹和潘志。
“睡得不错啊。” 严虹朝精神抖擞的李敏夹眼。“你看起来不像发烧好几天的样子了。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仙浆琼饮了?”
“是啊。昨天我除了起来吃晚饭,一直在睡觉。要是再让我睡一天,我能飘飘欲仙、可上九天揽月了。”李敏与严虹并排走,潘志在他俩前方两级台阶。
“你明天差不多就能飘飘欲仙了。” 严虹小声地戏弄李敏一句。
李敏略顿一下,立即明白了严虹的意有所指,不甘示弱地反击道:“你还要等几个月。”
“不用。我还差几天满六个月。孕中期。”严虹笑吟吟。
到楼门口了,潘志站住等严虹。
“脸皮呢?”李敏瞥一眼偷笑的潘志,气急败坏地说严虹。“你真不是个好人了。你怎么学得这么坏了?你小心珍珠变鱼目啊。”
李敏的气急败坏,惹得严虹哈哈大笑。
“小心崴脚。”潘志扶住严虹,很不满地嘟囔:“这谁设计的,怎么最后留了半级台阶。”他心里想说的是你俩开玩笑,也得顾及我的感受啊。
我很尴尬的好不好。
出了他们所在的单元口,路上前后都是上班的同志。李敏为了照顾严虹就走得比平时慢了一些。而严虹也收敛了开玩笑的语态,小心地问李敏道:“昨晚半夜有小孩子哭,你听到了吗?”
“啊?”李敏大吃一惊。“没有啊。我跟你说,我前天、昨天早晨都梦到春节这几天死去的人了。尤其是李主任,总是梦到他的背影。但是回家睡觉就没有梦到过了,你说奇怪不?”李敏把自己梦境挑着严虹能接受的讲了一部分给她听。
潘志不由握紧了严虹的手臂。难道真的是李敏带回家的?
严虹听了李敏这些话就更害怕了,她强调着说:“昨天半夜是真的有小孩子哭,还叫爸爸妈妈,模仿得可像楼上窦家孩子了。潘志还想出去看,我没敢让他出去。吓得我半老天没敢睡觉。你说会不会有什么小鬼啊?”
王大夫在他们身后说:“是窦大夫两口子吵架,他们家孩子在哭。”
“谢谢你啊,王大夫。”潘志赶紧道谢。可算是解了自己和严虹的疑心了。今早吃饭俩人说漏嘴了,还把小艳也吓得够呛。
“不客气。”王大夫越过他们仨往前走了。
“我中午去你们家吃饭。”
“穆杰呢?” 严虹问。穆杰要过去的话,得多下两碗米。
“她和我爸妈去我家办事儿,中午来不及回来。顺利的话,估计下午三四点钟就回来了。”
“好。”
等电梯的人很多,李敏向严虹招呼一声说:“我走楼梯了,好久没运动了。”
严虹拽住她:“有机会给你运动的。你过来陪我一起等。”
李敏只好站过去,与潘志一左一右地护住她。
严虹在李敏的耳边悄悄说:“再等两天,等彻底干净地。”
李敏红着脸微微颌首。这人,简直没治了。
“好啦,进去吧,咱们中午回家再说。”
*
李敏到十二楼换好白大衣,看看时间还有几分钟,便匆匆把神经外科那十来个伤者粗粗巡视了一遍。回到护士办公室,她看到石主任挂着两个大眼袋,整个人憔悴了不少。
“石主任,昨晚事情很多?”李敏关切地问他。
“嗯。差不多是一夜没怎么睡。你休息好了?”石主任看到李敏的精神很好,心里宽慰了很多。她这样,自己一会儿可以放心回家补觉了。
“休息好了。谢谢你啊,主任。那个一会儿交完班,你就回家休息吧,上午我和潘师兄、郑师兄在科里看着了。”
“行啊。那我就就回去了。吕青,人到齐了没?交班吧。”
夜班护士的交班和石主任的夜班情况介绍持续的时间有些久。但是这也让白班的所有医护人员明白全科这五十号住院伤者的情况了。
交完班之后,石主任就说:“我回家了,护士长要去心内科看她婆婆。小李,你是住院总要负起责任,小潘和小郑,你俩帮着小李把科里稳定了。护士长,你那面交给谁帮忙代管?”
“小姜今天返白班,小姜,今儿个还得你费心帮我看一下。”
“嗯。”
石主任实在是太累了,科里的患者也清楚交代给潘志和李敏了,梁主任又过来了,他便放心地回家了。梁主任带着李敏和潘志等人先查房,查完就快十点了。
修改医嘱、换药等所有必要的工作都做完了,时间又过去了半个多小时。李敏还肩负着起要带实习生的责任。她匆匆从去十一楼,带着实习生们有重点地查了几个交通肇事的伤者,时间就快到十一点半了。
*
回去值班室,李敏往干诊病房那边打电话。
干诊的护士长接了电话就说:“李大夫啊,陈院长留话了,让你过来一趟。”
“好。我马上过去。”
李敏抱了值班的军大衣,跟小姜交代一声:“姜姐,我去干诊看陈院长。”
“哎,你等下,你把这些东西带去。是咱们科护士长准备的。”
李敏只能先穿好大衣、提着满满的沉重的两塑料袋去干诊病房。
干诊科的护士长见了李敏就说:“哎呦,怎么提了这么多东西啊。”
“我们科护士长准备的。我老师在哪个病室?”
“我送你过去。我们科现在就他一个人住着,赵主任陪着呢。”护士长说着话,伸手帮李敏接过一个袋子,李敏总算可以缓和下被勒痛的手指了。
“赵主任。”李敏招呼迎过来赵主任。
“小李来了啊。陪你老师坐坐聊天了。老陈,我回去办点事儿。”
“嗯,你忙。”
李敏把东西放下对陈文强说:“护士长准备的。老师,你感觉好点儿了没有?体温多少啊?”
“好多了。早晨才38°多点儿吧,明天应该就差不多了。科里怎么样了?”
李敏便把科里的患者情况一一做了汇报,还把十一楼的、几个重点患者的病情转归情况,也做了详细的汇报说明。
“老师,你放心,梁主任在我们科呢。你再好好地休息几天,彻底养好了,免得到月底择期手术的患者来了,你就不得空修养了。”
“嗯。” 陈文强答应一声。初七的那些爆炸伤的患者,在渡过最初的几天危险期后,目前看来一切都还是顺利的。
“那个小李啊,下周一我准备让小郑接你的住院总了。这半年你管着两个科的患者,从总的工作量看,与当一年的住院总也不遑相让的。这最后的两三天,你把两科的患者都看好了,不要出什么纰漏,要善始善终,慎终如始。”
意外的惊喜涌上李敏的脸,但她还能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连连点头说:“嗯嗯,我会的。老师你放心。”
“回去别对科里的任何人说。下周一我回去上班会宣布的。你把跟潘志交接实习生的准备工作做好。郑大夫那里,他没在创伤外科轮转过,开始的时候,你要多帮帮他。一些创伤患者的急救侧重点,你这两天抽空总结出来,给他一份书面的东西。”
“好。我下午就回去做这个总结,争取明天下午给你送过来先看看。实习生轮转安排,我周日再整理,那个很快的。”
“行。要是科里没什么事儿,你下周,到时候再说,我看怎么安排,能给你挪几天假期。小郑出班,你就要进来值夜班了。他和谁一组?”
“他和向主任一组值夜班。楼下进修了泌尿外科的黄大夫,他跟梁主任一组值班。”
陈文强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这个值班要调整一下了。难怪老梁要李敏跟他一组,小黄跟小金是同一年毕业的,他不可能在夜间的急诊手术中谦让小金,让小金练手的。
夜班小组的年轻大夫的梯度,这块自己以前疏漏了,看来有必要调整下。陈文强思索着,现在各科的主治大夫够人数,自己该按着三级原则:副主任医师+主治医师+住院大夫的组合进行调整。
其实李敏的这个住院总,做到二月底最适合。然后随着病房、急诊等处的轮转一起调整了。但是中间夹着穆杰这个为国立功、假期有限的军人,自己真不好难给婚假的同时,连个圆房的时间都不给。
福祸27
李敏等小尹送饭来了才离开陈文强的病室。她匆匆忙忙地回科里换了衣服, 就赶去严虹的家里吃午饭。等她赶到的时候,严虹已经在饭桌边坐好了, 潘志在盛饭,小艳在往饭桌上放最后一个菜。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了。”李敏脱了大衣去洗手。闻着熟悉的饭菜香气,李敏笑着赞道:“小艳,你这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小艳姑娘抿嘴一笑:“跟穆叔还是没法比。他会的东西我都没听说过。”
“他们当兵的, 一个团里的战士,全国哪个省市的都有,各地的家乡菜自然也多了。咱们不比那个, 只要你虹姨吃完说好吃, 也就够了。”
严虹立即配合李敏说:“小艳做的是不错。”
潘志就问李敏:“陈院长怎么样了?听说不给探视,也不好打电话去问病情,我怕影响陈院长休养的。”
“体温降到38°多些了。精神状态看起来还不错的。我估计再休息一两天,也就差不多了。有事儿没事儿的, 他也得回来上班。咱们科里要呛不住劲了。”李敏咽下嘴里的饭菜, 认真回答潘志的问话。
“那就好。亏得这次普外收的伤者少、梁主任还能过来帮忙了,不然胸外科真的转腾不开了。”潘志这话说的是实情。
胸外科里一下子收进来这么多的伤者,但同时发生了老李的突然辞世、陈文强接着又病倒之事,本来实力在省院各科室里是属于偏强的一个科室,三位副主任医师一下子两位掉队的,立马沦落到摇摇欲坠、令人担心不已的程度了。
“彩虹儿, 我记得你春节前说你爸妈元宵节过后会来看你, 还来吗?”李敏问严虹。
“年前他们是这么安排的。你有什么事儿?”
“我是这么想着的, 小艳上回跟我说她妹妹能出来干活了。我想要是方便的话, 你爸妈过来就把她妹妹捎过来。趁着穆杰休假,让穆杰教她做饭了。一个多月怎么也能教的差不多了。”
小艳颇为紧张地看着李敏,然后又去看严虹。
“现在过来?你不等几个月之后情况明了的?”严虹诧异。但她马上又说:“我一会儿给我妈他们打个电话说一声,让他们把人带过来了。”
潘志若有所悟地点点头,道:“能捎带过来自然最好了。趁着穆杰在,她也能跟穆杰多学学。小艳,到时候你也跟着一起去学。”
小艳抿嘴笑起来。
等李敏吃完饭回去医院值班了,严虹歪在大床上笑吟吟地问潘志:“潘志,敏敏的工作有什么变动吗?”
潘志惊讶,但他对严虹说:“咱们夫妻是一体,我说给你、你别对任何人说,包括李敏。我答应陈院长不说的。”
等严虹点头了,潘志便把住院总的事情可能变动的原因、还有他在里面起的作用,一五一十地对严虹说了。
“那也是应该的。敏敏这住院总,你说是不是比普外小陈的那个要辛苦?”
“那是自然了。小陈只管普外科的患者,李敏这面不提十二楼的胸外和神经外科的患者,那十一楼就是一个大杂烩,外科的所有病种都有,一般人还真呛不住。”
“那接着会是谁做住院总啊?”严虹担心地问。
“你放心,肯定不会是我的。” 潘志对上严虹担忧的眼睛,忙出言安慰她。“楼上楼下都有住院大夫的,轮不到我这个主治医师去做住院总。”
“其实从个人的发展前途看,我是很愿意接李敏倒出来的这个位置。你看不说李主任了,梁主任和陈院长他俩,那个不是外科的全才。我迟早得去急诊轮转半年,不说什么治病救人的场面话,现在在病房里,接触的病例越多越杂,等到急诊的时候只是少出事故也是好的。可你现在到了妊娠晚期,我怎么也不能只顾着前程,不考虑你和孩子的。”
严虹听完潘志这番话,认真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再有一个月就不用值夜班了。你去做住院总也没什么。但若是敏敏能帮我上夜班的手术的话,我还是不想出班的。
其实家里有小艳,还要把她妹妹再接来,怎么都够人手照顾我。我觉得这个全面发展的机会,你不好错过的。”
“工作没有你和孩子重要。做住院总的机会以后还有,大不了我就学谢逊去创伤外科待几个月了。可是生孩子只有这一次。”潘志摇头不赞成严虹的提议。
“我没事儿的。我这么想,你要做住院总,穆杰在这儿的时候,就让小艳她妹妹也在咱们家住。”严虹一边说一边想:“等穆杰走了,我就带小艳姐妹俩住过去。唯一身边没大夫的那天,也就是敏敏上夜班的时候。和你每周要上一天夜班是一样的。
我说你也不用太担心的还有一个理由,这楼上楼下的邻居全是咱们医院的同志,就是敏敏上夜班,石主任是肯定在家的。遇事儿我让小艳去找石主任、或是去找一楼的罗主任,总还是可以的。”
但严虹看潘志还是担忧的模样,只能继续把话往深里、透里说了。
“住院总这事儿我明天找陈院长去申请。理由是李敏要接小艳的妹妹过来帮忙,我猜出来的。你别担心,住院总这事儿,对别人来说是能躲就躲。但我和你的看法是一样的,楼下的病种杂,对个人发展是有好处的。不说别的,我听说骨科的向主任,从陈院长调回来省院以后,在骨科都不像以前那么跋扈了。
你再想想谢逊,他都进了副高了,还要去创伤外科轮转。与其等到那时候为难,还不如你现在做了这个住院总。我爸总说:人年轻时候能多学点儿,哪怕多低头,也不是什么坏事儿。”
潘志犹豫,他想了一会儿说:“也不急在这时候。你这到了妊娠后期,我怎么舍得、怎么能放下心你一人在家。李敏和小艳她们到底年轻。等明年再说了。明年还有机会的。那住院总的位置没人稀得抢的。”
“明年可未必有机会。”严虹非常肯定地说:“西边要是能盖住院楼,像他们传说的那样建妇儿中心,到时候把儿科和妇产科迁过去了,只看十一楼没到手术季就不够床位的状态,我估计陈院长会把十一楼的小科室拆分出去。
比如像烧伤、泌尿外科什么的。到那时,想在半年内,把十一楼目前所有的这些病种都见全了,可就不太容易了。你没管过烧伤患者吧?”
“没有。我毕业了就在普外科。说起来我要接李敏去做那住院总的话,还真不如她的。不仅是烧伤了,单神经外科的,我就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严虹坐直了说:“那你更不该放弃这次机会了。潘志,你能想着我和孩子就够了。但是错过了这个机会,业务上要是上不去,以后像普外的卞主任和许主任那样,也没什么意思的。”
这话说到潘志的心里头了。他是迫切地想要在专业上有所建树的。即使赶不上在前面的谢逊(那种有天赋的人),但在后来者李敏的追赶下,自己还是不能认输、还是要加倍地努力的。人这一辈子,总要做出来点儿名堂不是。
严虹见潘志接受了自己的看法,又靠回去床头。潘志赶紧把靠垫塞到她的背后。挺起来的肚子,让严虹平坐在床上,成为一件困难的事儿。她挪了几次,终于找到一个相对舒适一点儿位置。
然后她就继续说:“其实我觉得你这时候做住院总挺划算的,累一点儿、辛苦一点儿,但半年能顶一年用。等你今年秋天卸任住院总,我这面差不多也快休完产假了。
哎,你说明年妇产科会不会也安排住院总啊?有个住院总,二线班会轻松很多的。我猜李主任、苏主任肯定是愿意的,就不知道陈主任会怎么想。
别人一般都是躲着不想干住院总,我倒觉得那是一个难能可贵的机会,24小时在科里,什么病例不能见到?踏实地干上一年,像敏敏这样多好!我估计除了骨科的那些手术,其它的一般都难不倒她了。”
“骨科是她不想沾手,你看她断指再植做得多漂亮。还有前天那个断臂再植。”
“是啊。所以啊潘志,你先去做住院总了。你听我这一回,真的。别等明年了。万一咱倆凑到一块了,谁放弃当住院总的机会都是遗憾,但又不能把孩子扔在家里全交给小艳带,是不?我俩谁也不会放心的,你说是吧?”
潘志点头,他被严虹说服了。
“但是,你说李敏帮你做夜班手术的事儿,穆杰的假期有限,那样她等于是一周要上三个夜班了。”潘志以己度人。“这总是不好的。我怕到时候她会为难。要是李敏不能替你上台……你这么大的月份了,还不到出班的时候。那谁可就是差不多的月份出事的。”
严虹笑笑说:“敏敏啊,她会选择帮我的。她有什么为难的。就说穆恩的假期有限,但他俩也不能夜夜的,是不是?唔,其实也不用上三个夜班。周日的白班是没人爱上的,我值周日的白班,敏敏就等于是一周上两个夜班了。这样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的。”
“那以后呢?你也不考虑不出班吗?”
“不出。上长白班,不论你还是敏敏,你俩都没法帮我。再说妇产科现在值班的人本来就少,已经是5个人倒班了,我再出班的话,苏颖就更难了。要不然李主任怎么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由你帮我做手术啊。”
“那等你休产假呢?她们怎么办?”
“估计是让去年进科的那俩提前值班了。行了,这事儿咱倆就这么定了。我明天去找陈院长去。我要睡觉了,你也歇一会儿吧。”
“你睡吧,我回科里了。晚上下班我就直接去你们科了。”
“好。”
今晚又到了严虹的夜班了。
*
急诊内科的观察室,窦大夫夫妻俩神色焦灼地守在俩孩子身边、看着儿科护士给孩子输液。他们早上上班之前,见俩孩子不起来吃早饭,匆匆地交代了一声,留饭在锅里了便出门了。及至中午回到家,发现俩孩子都烧得快迷糊了。
吓得夫妻二人赶紧把俩孩子弄来医院。
值班的儿科大夫做了详细的检查给了诊断:扁桃体发炎重感冒。
“你家孩子是不是冻着了啊?”
窦大夫的媳妇摇头否认:“新楼的暖气很足的,孩子在家穿着薄棉袄。昨晚九、十点钟的时候还好好的呢。”
窦大夫使劲地横了媳妇一眼,把她要说的话拦住了。
可她趁着窦大夫去食堂给孩子买吃的,她还是巴拉巴拉地把昨晚李敏对象、那个凶神恶煞般的军人,怎么恐吓孩子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跟值班大夫和护士说了。
外科急诊这面是王大夫在值班,他听几个护士在议论这事儿,就凑过去对急诊护士说:“我昨晚是看着李大夫对象提溜窦大夫的那俩孩子了。呶,就这样,一个掐着肩膀,一个掐着手腕就提溜起来了。倒没想到那小姑娘的手腕青肿了,那小小子却没事儿。
其实也是他家那俩孩子浑,窦大夫媳妇又不讲理,要不是李大夫对象吓住那俩孩子,可能咱们那单元口昨晚都不用睡觉了。”
你说王大夫这人,啊,这“断章取义”的事儿干的,可恶不可恶!
有了王大夫的背书,等到午休结束的时候,省院就传遍了外科李大夫她对象,不仅把窦大夫家俩孩子吓病了,还把人家女儿的手腕子都捏得青肿了。
这是给李大夫报仇呢。
去年十一的事儿又被翻出来了。
*
李敏中午没休息,她在值班室里闷头写陈文强布置下来的工作。她还跟值班护士交代好了,除了病人有事儿别打扰自己,要写的东西是陈院长要的。
而潘志比她晚上班,且到了科里以后就去主任办公室看书。他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住院总生涯,也跟护士做了交代,非科里患者有事儿别打扰他。他想突击一下外科学的书本内容,从大学毕业以后就丢到脑袋后面的、那些烧伤等小科的专科知识。
最后还是梁主任下午上班先回普外科换衣服、因在普外听了这些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流言后,过来十二楼敲响值班室的门找李敏问究竟,李敏才知道昨夜的事儿,已经搅和到全院去了。
她很生气,很直白地对梁主任说:“好好的穆杰去掐窦家孩子的手腕子做什么啊。是窦家的孩子在楼上骨碌东西,搅得严虹不得睡觉。穆杰送苏主任回来、看到潘志上楼理论就跟上去了。潘志都看着了啊。”
“潘志怎么不出来解释呢?” 梁主任疑惑,李敏不满——穆杰也是去帮潘志才发生那些事儿的。
俩人去大夫办公室找潘志,值班的护士小翟见李敏终于舍得出来了,便拽住她告诉她这些事儿。完了告诉他们:“潘大夫啊,他在主任办公室看书呢。说不是患者有事儿别找他。”
还好。梁主任和李敏对视一眼,潘志不是知道了不出来解释就好。潘志被李敏用电话叫到护士办公室。
“潘师兄,昨晚的事儿豁漏得很难听的。” 李敏示意小翟把那些闲话告诉潘志。小翟不高兴。但是李敏看着自己呢,便三言两语极其简单说了情况。
潘志愤怒了。“窦大夫家的那姑娘,穆杰不捏着他手腕怎么办?她一直想挠穆杰、想踢穆杰呢。那也就是穆杰,换个人都未必能制住他们姐弟俩。”
……
在梁主任的劝说、提醒下,李敏与潘志分头去找了唐书记和护理部的廖主任。剩下的事情就得院领导处理的结果了。
福祸28
唐书记在李敏走了以后, 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起身去院办, 找平日里喜欢说闲话的那几个干事,向她们调查李敏所说之事。然后又去了工会、财务处以及理疗室等女同志比较多的地方。唐书记问过一些人之后,证实事情果然如李敏所言。
弄明白了大概的事情经过,唐书记联想到窦家那小姑娘有抓伤罗主任手背的历史、联想到春节期间罗主任把小姑娘捆住双手的前情, 她觉得自己不用再多做调查了,事情明摆着的:这回李敏的对象捏住那小姑娘的双腕,是一种自我保护行为。
可这样保护自己的行为, 却让窦大夫的媳妇,传得这么难听。这些嚼舌头的人能不能长点脑袋啊。
只要长了脑袋的人, 只要她们略微肯用用自己的脑袋,就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人家好好的一个团长, 会无缘无故地、当着那么些人去捏你家一个才上初中的、小姑娘的手腕?
简直把人隐喻成什么了?!
对任何男人来说,只要是个心里健康的正常人, 就没可能在有李敏这个才登记的、聪明漂亮的新娘子的情况下, 对那么个小姑娘感兴趣。
这是心理阴暗的人,故意把舆论往龌龊的方向引导呢。
唐书记的脸色越来越沉。
她认为就是李敏不来找, 自己听到这流言后, 也不会轻易放过的。因为这涉及到了一个军民团结的敏感问题、涉及到了一个地方对支持部队建设的态度问题。
万一闹到上级有关部门知道了、或是传到部队去了, 部队能接受他们的战斗英雄被污蔑吗?那结果绝对是省院丢脸, 不管对错, 都非常可能丢掉精神文明先进单位的光荣称号。那是朝自己脸上扇巴掌呢!
因为医院的分工是很明确的, 自己负责全院的思想建设方面的工作。连续多年的先进单位, 要是在自己手上丢掉了,自己真是没脸见其他几位院长、没脸见全院的同志了。
再不能等窦大夫倒出时间了。心内科到了这季节就是这么忙的,自己必须要抓紧时间解决了此事。她摸起电话机拨去心内科,想找窦大夫过来书记办公室谈话。
至于唐书记敢一口断定是窦大夫媳妇惹事,源于她与窦大夫曾经在一个科室工作过。她觉得自己是算得上了解窦大夫为人的。
具体说来窦大夫这人既没什么不好的、也没什么突出的、值得让人称道的地方。在省院这么多的医护人员里,他就是一个不显山不露水、丢在人堆里找不见的人。省院的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心内科有他这么一号人物的。
那时候唐书记也认为他就是普通的、平凡的内科大夫而已。
直到后来他和心内科护士闹出来婚外情,令唐书记大吃一惊。而窦大夫再婚后没几个月,就生下儿子了,她更吃惊了。她想不明白窦大夫有哪里特别的地方,招小姑娘喜欢了。至于他们夫妻俩同时进入到省院的舆论漩涡里,甚至几个月都没有退下热门话题的第一位,唐书记选择视而不见。做了丑事,还就得让群众舆论把你们钉在耻辱柱上。
但同时,唐书记是绞尽脑汁想找到答案的。一个卫校毕业的小姑娘,好好地做着心内科的护士,哪怕是农村(现在是市郊)出来的,能留在省院工作了,有医院那些热心的老同志们帮忙,找个家在省城的小伙子、或者是本院的年轻大夫,多容易、多简单的事情啊。顺理成章的大好人生就摆在前面了,她怎么就会跟一个有妻有女、没有一点儿特别招眼能耐、还比她大了十岁的男人滚到一起了呢?
她不理解,于是放在窦大夫和他后妻身上的关注就多了一些。
在窦大夫因为儿子一举成名后,对窦大夫的家事儿,唐书记无声无息地参与了很多。窦大夫前妻能够调离了省医院,是她出面帮忙、护理部廖主任做了协调的。甚至窦大夫前妻那么快地再婚,都是唐书记和廖主任委托熟人帮忙的结果。
唐书记之所以愿意在背后默默处理,根本的目也就是要让省院在医疗工作上,不能存有任何的安全隐患。
窦大夫儿子出生后,家里每日不停的吵嚷、叫骂,扰得筒子楼里的四邻不安。不少人找唐书记告状的时候,她也试图做过调节。包括把那小女孩送去她妈妈那儿住的那几天,但都没能奏效。
唐书记对此很无奈。
纵观她四十多年的人生历史经验,后妈和继女的矛盾那就是无法化解的。那真的就是能和平共处的少、鸡飞狗跳的多。尤其是这种以怀有男孩的身孕、成功上位的第三者家庭为甚。真能够安静下来、好好过日子的家庭,那多半是后妈能压住继女、亲爹变身后爹的。
可是窦大夫那人啊,尽管他对女儿不够好、但他也不是能给亲生女儿当后爹的材料。他没那个狠劲和魄力。所以他家的鸡飞狗跳,就像日升月落一样,筒子楼里的邻居被迫习惯成自然了。
然后是主治医师楼的邻居被养成习惯。
好在这回搬到三室一厅的集资楼之后,窦家终于安静下来了。但跟着出的事儿,就不仅仅是影响邻居休息了。唐书记见过罗主任手上的那三条疤。这要是落在了李敏的脸上……唐书记都不敢想那得是多大的麻烦。
春节期间窦大夫媳妇来找她告状,她在把人敷衍了之后,一直没去找罗主任谈话。谈什么?难道让罗主任堵自己——不捆她,再让她挠几道?
可该怎么回复窦大夫媳妇告状的事儿,她苦思冥想了好几天,想等窦大夫不那么忙的时候,跟他好好探讨下该怎么教育女儿、教育儿子。
唐书记这几天在家也曾与她丈夫、药剂科的萧主任探讨过那小姑娘的心理。你说那孩子仇恨继母、之前也下狠手掐弟弟,但是遇上外人,她又能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护着异母弟弟。唐书记这专职做人思想工作的怎么也想不明白,萧主任看她为难的样子,觉得自己的心里话没法跟她说,那姑娘是被教导得偏了吧。以为现在还是百年前,以后结婚了要依靠娘家兄弟?
可要让妻子找小姑娘做这方面的谈话,就有挑拨人家姐弟关系的嫌疑。闹不好妻子里外不是人。
萧主任便拿出一幅自己更没有想明白的可能,建议妻子:“要不你去与范主任商量下?或许跟舒院长研究下?”
唐书记想了想说:“算了。这几天一下子住院了那么多上面关注的伤者,老范够忙的了。陈院长病了,舒院长也没空理会这些,我还是别给他们添麻烦了。”
说是不给别人添麻烦,但是李敏找上来的时候,唐书记知道自己是必须要解决这件麻烦事的。
当唐书记从心内科得知窦大夫去了急诊,她又打电话去急诊室。
“唐书记,你找窦大夫啊,他在守着他家那俩输液的孩子呢。扁桃体发炎。儿科那边说是冻感冒了。他媳妇说是李大夫对象吓唬的。要找他过来听电话吗?”
“不用,我一会儿过去急诊室了。”
唐书记跟院办的人交代了自己的去向,便去急诊室找窦大夫。在那里,她遇到了来找窦大夫媳妇谈话的护理部廖主任。
*
见到唐书记和护理部廖主任一起过来,窦大夫就知道事情闹大了。他从女儿的床边站起来,先开口对俩人说:“唐书记、廖主任,是我没教育好孩子,影响楼下邻居休息了。”
唐书记把窦大夫叫到门口(总不好当着孩子的面批评人家父母)。她比较严肃地说:“窦大夫,我们以前在一个科室工作过,我知道你不是那种惹事儿的人。不过现在省院传得挺难听的。说李大夫对象捏了你家小姑娘的手腕。你说这事儿吧,好说不好听的。我猜是人家怕像罗主任那样被挠伤。你说我猜的可对?”
窦大夫就有些尴尬了。自家姑娘挠人这点是跟后妈学的。他从来就没当回事儿。他成长的环境、包括每次带孩子回老家,都没少见脖子上或者脸上挂彩的男人。但是吧,省医院这么干的女人很稀少,他媳妇被他狠狠地教训两回后,倒是不敢在他脸上、脖子上比划了。
可是不允许媳妇这么干,但自己闺女嘛……
说心里话,他不觉得自己闺女挠人真是什么错。连这样保护自己的手段都没有,以后过日子两口子吵架拌嘴的,就干等被男人捶吗?要不就得像那些女大夫和护士们那样,遇到杨大夫前妻似的泼辣货,没招没念地、忍气吞声地任人欺负?
然而面对代表院领导来与自己谈话的唐书记,窦大夫有些为难。他吱唔道:“这个,这个” 窦大夫在唐书记等待他回答的目光里,在无法回避的情况下,最后只好含含糊糊地说:“可能是吧。”
“窦大夫啊,你心里明镜的,这就是你们家的不对了。难道人家还不能保护自己了?”
*
窦大夫媳妇自从唐书记把男人叫到门口去说话,就一直留心着他们的说话内容。她小心跟在他们的身后,越凑合越近,听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了,她抢上一步插嘴道:“唐书记、廖主任,你们去看看我家窦豆的手腕子,被捏青了好大的一块呢。那得多疼啊!再怎么说,我家的窦豆,那也是个小姑娘啊,他个大男人的,怎么就狠心下得了这么重的手!”
窦大夫拉了自己媳妇一把。但他媳妇却不管不顾,她要把自己昨晚受的憋屈,在领导跟前讨回来。
“还有,他把我家的俩孩子都吓得发烧了。这要是烧傻了,我和老窦别说指望儿子养老了,到老还得养着他。”
*
这样的胡搅蛮缠,在知青出身、作过多年护士长的廖主任眼里,那是远远不够看的。
廖主任立即板脸叱道:“你还有脸吵闹?你当我没调查就来找你了?你让你家孩子说,他俩昨天半夜哭叫的时候,你们两口子在干啥?怎么楼上楼下都知道你们俩口子光顾吵架不管孩子,那孩子扁桃腺发炎是能吓出来的吗?”
廖主任一番话让窦大夫夫妻俩都不自在了。俩孩子被吓到,是因为昨晚的夫妻俩吵架,那是在他们家买集资楼以来的、第一次的夫妻吵架。吵架的时候,不是没听到儿子在门外哭叫。但夫妻俩吵到紧要处,就没空儿搭理俩孩子。
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
刚才窦大夫细问了俩孩子,夫妻俩也是才知道了不论儿子还是女儿,从被窝里爬出来、都没穿厚衣服被冻着的事儿。
女人的栽赃被戳破了,讪讪地想退回到儿子的床边去。
廖主任却接着训她:“咱们省院五栋宿舍楼,谁家孩子教得像你家这样了。人王大夫家的孩子,那还没有一点儿血缘关系呢,人家也没吵得四邻不安。怎么你家从筒子楼吵到主治医师楼,这又吵到集资楼的三室一厅来了。以前我不说,就当是你家房子小、造成的家庭矛盾,可现在看看你家还小吗?
感情是你家内部的矛盾解决了,你就有心情作别人了是不?你看看你家的对面、你家楼下,那都是外科大夫,从过年往这几天,咱们医院做了多少手术,你家这么吵闹,是不是想让他们在手术台上出事啊?”
窦大夫赶紧说:“没有、没有。廖主任,她绝对没有、没有这个意思的。上次的事情后,我们就再没让孩子在家骨碌东西玩了。嗯,就是玩,也都是挑上午没人在家的时候。她也没想到孩子昨晚又想起来玩了。
我昨晚加班,回家都十点半了,也是为她疏忽、没看好孩子、怪责她,我们才吵起来的。你也知道内科抽调了不少人去外科支援,她也是白天的工作压力太大、太辛苦,下班回家就没精神头管孩子的缘故。我保证再不会了。”
唐书记见廖主任说话奏效,窦大夫也表态了,便说:“这事儿你们都要写检讨。往小了说,人家李敏的对象是个年轻的男同志,架不住你媳妇传的那些话。往大了说,你这是败坏我们战斗英雄的名誉。别说部队知道了要来找我们,就是上级部门知道了,评精神文明先进单位时,我们省院也会受到影响。
你们没有集体荣誉感,那我们省院就绝对不能允许的。”
写检讨?窦大夫为难了。这检讨十有八/九是要贴到公告栏上的,恁丢人了。但是,不写?行吗?
他瞪了女人一眼,点头应下了。等唐书记和廖主任出去以后,他忍不住再次迁怒于媳妇。两口子当着孩子、当着其他患者和陪护的面,一句赶一句地就呛呛起来了。
*
到了下班的时候,舆论就转了风向。
梁主任叹息:“小李啊,人言可畏,你知道厉害了吧?”
“嗯。”李敏心有余悸地点头。“说闲话的人太可恨了。”
“说的人太多了。谁拿她们有什么办法呢。你回去和穆杰说说,地方和军队还是有很多不同的。人嘴两层皮,犯不着惹一身骚。”
“嗯。不过我昨晚看到了,也会去帮着潘志的。窦家那俩孩子太过分了。”
梁主任笑笑:“年轻啊。多管闲事必自毙。我现在说多了,你也接受不了。这话你先记着。你有空儿想想窦家的事儿,是第一次了吗?上次为什么潘志不去找院长、找书记、找护理部主任,彻底把事情解决了?你呀,一门心思在工作上是好。但是,你不想花精力在闲事,就别掺和任何事。这方面你学学谢逊吧。”
※※※※※※※※※※※※※※※※※※※※
不允许媳妇这么干,但自己闺女嘛……
已婚男人的双标
嘿嘿
福祸29
穆杰回到省城的时间还挺早的, 他见到小艳在冰箱上贴的纸条,就去隔壁敲门。门应声而开。小艳就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摘韭菜呢。
“走吧, 过去那边包饺子了。”
“等我一下,我把肉和虾仁拿过去。”小艳走去厨房端东西。
“怎么想起来包饺子了?三鲜馅的饺子出锅就吃才好。放饭盒里一捂,韭菜就不鲜亮了。”穆杰洗手,他准备剥虾, 然后切肉、剁馅。
“虹姨突然间想吃这个的。还有你做的那个南瓜小米粥,我做了几次,虹姨都说不对味。”
“那就再教你一次。”
穆杰从冰箱里拿出一瓣老南瓜,冲水削皮……耐心地给小艳示范如何做南瓜小米粥才好吃。
“穆叔, 我告诉你一件事儿啊。”
“说吧。” 穆杰站在水池那儿开始剥虾。
“今天中午吃饭,敏姨说让姨姥姥, 就是虹姨的妈妈元宵节过来的时候, 把我妹妹带过来。让我妹妹跟你学做饭。”
“噢。为什么?” 穆杰不知道李敏要给自己安排了厨师培训导师的工作。
“以前敏姨也要找人帮忙的,后来她做住院总不回家住,暂时就不找了。新年那时候我跟敏姨说,要不就让我妹妹来了。我妹妹比我小两岁, 她也很能干活的。她会好好学做饭的。”
穆杰却不管小艳妹妹是什么状态,他立即抓住这里面隐含的、对自己幸福生活有影响的关键了, 敏敏现在要不做住院总了吗?
“小艳,以前说定了让你妹妹什么时间过来吗?” 穆杰心里有些急迫, 尽管他很想确定自己猜想的可能性有多大, 但他还是能够控制住自己的语气, 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没有。”
穆杰在心里笑笑。那这事儿很可能就是今天上午发生的了。想到敏敏很可能要不做住院总了, 穆杰就觉得心里有个小人开始跳舞了。这小人跳得他热血沸腾、血脉贲张,连剁肉都带出了节奏。
小艳见穆杰不反对,心里踏实下来。她偷偷观察穆杰,看到穆杰脸上漾出的笑意始终持续着,小艳不觉得穆杰可怕了。
*
严虹和穆杰、小艳一起吃了晚饭去上班。小艳收拾了两个保温桶装着给潘志的粥和饺子和小菜,另外一个保温桶装着给李敏预备的晚饭。
小艳笑笑说:“穆叔,你给敏姨送饭,我收拾厨房好了。”
“小艳,放着吧,我来收拾。”
严虹回家穿好羽绒服,回来拿放在进门鞋柜上的保温桶,跟俩人打了招呼说:“穆杰,我先走了,快到接班时间了。”
“嗯。你先走吧。”
穆杰帮着小艳去收拾厨房。俩人一起洗洗涮涮,里外很快就搞利索了。小艳回去对门,穆杰穿上军大衣,装好保温桶锁门,却见穿戴好的小艳也出来了。
“去哪儿?”
“我去妇产科那里把保温桶取回来,明早好装早饭的。”
错过下班时间了,路上基本没有什么人,俩人一高一矮,沉默无语地在清扫干净的甬路上往医院去。小艳有些后悔现在出门了,她本来是想与穆杰再套套近乎的,但是真跟他在一起走路,发现压力还是太大了。
踏出电梯,小艳轻舒一口气。以后还是别跟穆杰一起走路了。她心里就是有点儿想不明白,本来一起包饺子的时候他挺高兴,感觉很好的啊。
*
穆杰去到十二楼,自己用钥匙打开值班室的门。他把装有保温桶的布袋子放到办公桌上,便开了窗口,清扫值班室,然后打热水,灌热水袋,都收拾好了,他关了气窗,看看时间都六点半了,还不见李敏回来。
他拿起电话打去手术室。
果然没出他的所料,在参加儿外科的急诊手术呢。
穆杰百无聊赖,从抽屉里翻出李敏的诊断学开始看。看几页,他觉得虽然看不懂,但还挺有意思的,这诊断学是先给个具体的定义:疾病名称的定义,然后顺序地讲述病因、发病机制、临床表现、症状以及伴随症状和体征。
是不是把这诊断学记下来了,就能当大夫啊?穆杰怀着这个疑问,边看边背,很快就全身心地沉浸到书本里。
快八点了,专注看书的穆杰听到值班室的门被拉开,可敏敏并没有立即进来。敞开的门口,传来敏敏的说话声:“你先给透析室打电话,通知她们预备上机。15分钟后,我们送患者过去。你再给肾内科的谭主任打个电话,问问他能不能20分钟后去透析室看看患者。”
穆杰合上诊断学,就见李敏疲惫地走进来。
“先洗手吃饭吧。”
“好。” 李敏把白大衣脱下来挂到门上,然后在穆杰给自己倒的热水里洗手。
“三鲜馅的饺子,南瓜小米粥。我还给你拌了些海带根。”
温度正好,李敏开始快速地吃晚饭。她是真的感觉到饿了!这几天的工作量大,发热损耗的体力也多,今天差不多在病房里忙了一天,刚才下了手术台都有点儿脚软了。
她迟的太快,以至于穆杰给她带的晚饭份量比平时多,她都没发现。西里呼噜全吃到肚子里了,放下筷子后,她才发现比平时吃得多了。
看看时间还有一会儿,李敏抚着肚子满地溜达着消食儿。这样吃撑了的状态,让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她没话找话地对凝视着自己的穆杰说:“今天的饺子很好吃。”
“喜欢吃再包。明早想吃什么?”
“你随便做吧,你做的我都喜欢吃。”
穆杰笑。
“刚才是儿科的急诊手术?”
“是啊。儿外借来的那两个大夫,放假就回去了。现在儿外科就柳主任和小詹两个人。小詹是去年才毕业的,带他的谢主任出去进修了,就把他送儿外科去了。柳主任喊我、我就得过去,这是陈院长之前安排好的、属于我份内的工作。”
“什么病啊?”
“胃穿孔。半下午的时候出现急腹症送来的。是误食造成的。春节家里人多,孩子没看好,谁也没发现他把纽扣电池吃了。具体吃了几天,家长也说不清楚。胃壁都腐蚀出一个口子了。”李敏用手指给穆杰比量胃壁的口子。
“摊上这样的父母,真是闭着眼睛来投胎的。造孽啊。”
“几岁啊?”
“三岁半。好奇心最强烈,什么都想往嘴里塞的时候。”
“把穿孔的地方缝上就可以了吧?”
“这孩子的没法缝,勉强封上,周边被腐蚀的部位也很难长上的。要是成人的话,可以给他做个胃大部切除术。一了百了就完事了。但是这孩子太小了。冒险给他做了造瘘。观察几天看吧。要是能行,就不用切胃了。”
穆杰不管自己听懂没听懂就频频点头,李敏被他的样子逗笑了。她看看手表说:“穆杰,我要送患者去透析室,或许会在那儿守几个小时。你今晚回去睡吧。我不发烧了。”
“也行。敏敏你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忘记告诉我了?”
“什么重要的事情?”李敏拿着白大衣,回头看穆杰,诧异地问他。
“你的住院总啊。”穆杰回答得理所当然。
“哎呀,你怎么知道的?我和谁都没说啊。”
“小艳说你中午让严虹告诉她父母亲、把她妹妹带来,让我教她妹妹做饭。” 穆杰含笑说:“你是因为做住院总,才没有催促严虹家帮你赶紧找人。现在这么急着要人,是不是不做住院总了?”
李敏失笑:“这你都能猜出来啊。中午前我去看陈院长,他说等下周会做安排,应该也就是再做玩这几天的住院总了。”
“两天三夜。”穆杰盯着李敏说。
“是。你先回家睡吧,只有两天三夜了。”
“好。” 穆杰站起来穿上军大衣,把李敏的诊断学和饭盒袋拿好,走到门口在低头扣白大衣、见自己走过去就仰起脸的李敏嘴上亲了一口。
低低的嗓音带着蛊惑的意味问:“晚上会不会做梦?”
李敏立即垮下脸。
“李大夫——”
“哎。来了。”李敏拉开门,答应一声,回身朝穆杰瞪眼,使劲地“哼”了一声,拉开门出去了。
穆杰在李敏的身后无声而笑。
*
向主任此时坐在唐书记的家里。唐书记一边打毛衣,一边同他说话,偶尔还抬眼看看电视。电视机的音量不算小,但是俩人谁也没有太在意。
萧主任走过来把电视的声音关了,他坐到向主任身边说:“老向,你跟我们得说实话啊。”
“我什么时候跟你们夫妻不说实话了。那事儿真不是我干的。我好好地招惹陈文强那毛驴子做什么?咱们就说现在的医疗技术,冻一下,感冒了,最多就是个肺炎。现在的看胜诉那么多的花样儿,也就无非是输液几天的事儿。他有不是七老八十的,抗不过一个肺炎的。”向主任有些生气地提高声音了。
“老向,我只所以叫你来家而不是找你去办公室谈话,就是想你能够平和地说话。老萧,你把电视的声音打开。”
“用开电视吗?” 萧主任拿着遥控器问向主任。
向主任抓了一个苹果,咔嚓一声咬了一大块含在口里,含糊地说:“老唐,你说吧。”
唐书记笑笑说:“舒院长的意思是要把急诊室上面的病房用起来。他属意你去做急诊科主任。”唐书记见向主任准备好了,立即不再做任何铺垫地、把今晚谈话的议题直接抛出来。
“我——” 向主任一急,刚才含在嘴里的那一大块苹果,把他噎住了。萧主任站起来给他拍背,唐书记继续织毛衣,嘴里还说他:“你看你,急什么啊。”
但她跟着就发现不对了。向主任两手使劲地揪着胸前的毛衣,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这表现显示他是真的被苹果卡住气道了。
“唉。”唐书记叹气,把手里的毛衣放下,拿过来一个板凳,说:“坐这儿。”
萧主任搀扶向主任做好,唐书记站到向主任的背后,双手抱住他的腹部,喊:“憋气。使劲,咳。”随着咳的指令,唐书记双手用力,向主任也非常配合,那一大块苹果立即咳了出来。
向主任两手抹去刚才因憋气、咳嗽带出来的眼泪,抚摸胸口道:“我的妈呀!差点儿憋死我了。”
唐书记坐回沙发上继续织毛衣,用目光示意茶几上的水杯说:“老萧,你带他去漱漱口,免得被呛出来支气管炎了。”
过了一会儿,俩人一起回来了。
“谢谢你啊,老唐,这是救命之恩了。”向主任认真道谢。眼睛扫过仍在地板上的那块苹果。经过刚才被噎住之事的打岔,向主任现在已经不复听到自己要去急诊科时的惊怒了。
该来的总会来。这样才像是舒文臣的手笔。
“谢什么。我是怕你嚷嚷出来被别人听到了不好。不然我就找你去办公室说了。你能接受吧?”
“能,我怎么不能?不久半年嘛,没事儿。” 向主任不太在意。“我也很久没去门诊急诊轮转了。老王都轮去了半年,”去年才回骨科的。
“你能接受就好。张正杰过去给你做副主任,王静做护士长。我今天下班前跟舒院长过去看了一下,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要不是创伤外科的几个重患还在监护室,明天扫扫浮灰,后天搬进去都可以。”
向主任的嘴张成了“o”型。
*
舒院长坐在陈文强的病室里,含笑再跟陈文强聊天。他的心情看起来很不错的。
“今天上午我让后勤派人,把急诊室的各种管道都检测了一遍。下班前后勤送上来检查报告,说是急诊楼上的所有电源插座、灯、氧气管道、暖气管道都没有任何问题。
我跟唐书记去急诊室的楼上看了一遍,发现年前的大扫除做得很彻底,暖气的温度也不错,只要扫扫浮灰就能用了。”
“是不是急了点儿啊?”陈文强犹豫不决。
“不算急了。这次的爆炸伤患者,相当一部分应该收到创伤外科的。但是创伤外科没床位。急诊室楼上空置了那么久,追究起来也是我这个做院长的失职。每年创伤外科到了年底就要加床的,咱们东北的天气,到底是不适合让患者住走廊的。而且八人房间到底还是不适合患者恢复。”
“那急诊的楼上开几层?”
“开两层给外科。留一层做备用。粗略算了一下,每间设置3到6张床位,两层可以有60张到80张床位,另外还有4个单间的监护室。不过我的意见,以后取缔创伤外科的设置,那就是急诊科了。该收什么患者就收什么患者,能做做,不能做的转到病房。这方面,你按着规定给外科的各个专科重立规矩。”
“那也好。把泌尿和烧伤剥离出来了,急诊骨科手术我倒希望他们能多做一些。不然急诊科的收入太低,人心容易浮动。你让我想想啊,外科的值班还得调整。得大调整的。”
“我建议把急诊科的值班和病房剥离开,普通门诊归到急诊那边去管。你慢慢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的意思是老程以后不回门诊了?”
“我的意见是他退休在家好好颐养天年了。他的冠心病实际很重了,不适合再继续工作的。那天要不是倒在手术室,哪怕倒在门诊,可能都要来不及抢救的。”
“那他也算是因祸得福了。”陈文强感慨。
“是啊。我现在就是不知道十一楼监护室里的那几个患者怎么样了。要是那几个患者能移动的话,下周一把患者连人带床,一起推过去就可以了。”
陈文强看看斜对面的舒院长,心里明白小舒这一番动作都是为了自己。他下定决心说:“小李今天中午过来了,那几个患者她上午都有去看过。十一楼没有4人间的小病室了,不然那几个患者都可以出监护室了。护理级别今天都降为一级护理了。”
“那就好。我明天让后勤去打扫浮灰,再找张正杰谈话。后天是星期天,正好往来使用电梯的人少,十一楼的67个患者,三部电梯同时用,抓紧一些,一个上午应该就差不多就搬迁完毕了。”
舒院长说着话,抓起电话让交换台给自己转icu,然后又要了张正杰家,跟他约定时间九点半到自己家去谈话。
陈文强沉默不语。
“在想什么?”
“我在想值班小组的事儿。”
“也未必要能与原来保持一致不变。五天一个夜班是很常见的事儿。”
“嗯嗯。我明白。”陈文强在心里把外科病房的那些大夫排演一遍,仔细地又推演了一会儿,决定了新的值班小组。
“想好了?”
“想好了。普外的老卞和老许,我让他俩下周一开始休假。等谢逊回来,外科这面还是有7到8组值班的。急诊室那边若是和门诊合并到一起了,差不多也是6天到7天一个夜班。”
“你安排得开就好。还有一事儿啊,可能要麻烦了,咱们西边的动迁,五一之前够呛能办好手续的。”
“那,那往后退,岂不是要错过一年,8月份雨季不能挖地基,11月就上冻了?”
“那也没办法。或许年底也或许是明年了。正好分院那边的动迁安置楼、小学和初中的校舍等也需要时间的。”
“我想今年考外语,秋天试试正高。”陈文强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舒院长笑吟吟地接话:“那我可能要比你晚一年了。这辈子要落你后面一次了。”
“你晋心内科的正高怎么样?来不来及准备论文?”
“那也放去明年再考虑。今年啊,就把省院这些工作捋顺了。”
“那好。我还安心了呢。到时候你可别后悔。但我的意见你还是把英语先考了,论文也准备好,至于秋天是不是要提申请,到时候决定权在你手里。你说是不是?”
“行啊。那我就陪你上考场了。”
俩人相视一笑。多年来一起考试、比较成绩高低的热血,在这对视一笑中,达成了新的比试协定。
*
“那个,那个你是说让张正杰给我做副主任?我没听错吧?” 向主任终于阖上了嘴巴,找回自己的声音,向唐书记求证了。
“没错。创伤外科就是变相的急诊病房,这个是全院的共识。对吧?”唐书记循循善诱。
“对。”向主任老实地跟着唐书记的提问回答,但他就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劲。但他有找不出在哪里。
“张正杰的专业技术水平不如你,你当骨科主任的年头,和他当大夫的差不多年头差不多,不是他给你当副主任难道还是你给他当副主任?”唐书记抽下一根织完的毛衣针,换了一个方向继续。
向主任就觉得有个东西在眼前飘忽,可他实在是没法抓到。他不甘心可无奈。他站起来说:“老萧,老唐,我回去了。”
“行。这事儿你知道了就先放肚子里,等陈文强恢复工作了,他会找你谈话的。”
“不用了。你告诉他不用了。我接受工作安排。那个张正杰知道这消息不?”
“老舒今晚会找他谈话的。”
“好。那走了。”向主任拿起身边的羽绒服,抱在怀里到门厅处换鞋。
“你把衣服穿上,楼梯那儿也凉着呢。” 萧主任在他身后提醒他。
“出去再穿。”向主任应了一声,打开门出去了,随手还把门给关上了。“回去吧,你家二楼,凉着呢。”
向主任穿上羽绒服下楼,听到楼上又打开房门的声音,以及萧主任的说话声:“这老向,走的真快。”
“那你关门吧,冷风都进来了。”
向主任与唐书记一家的关系好,知道的人并不多,他们往来的也不算密切。但是这对于舒文臣来说,不是什么秘密。他在省院工作了快三十年,来来往往的人事变换,哪个人在什么关键时候投向谁了,他不敢说了如指掌,也是心中有数。
所以他才委托唐书记与向主任谈话。
可是唐书记到底还是辜负了他的委托:在向主任说到去急诊轮转半年的时候,没有纠正向主任的误会……
但向主任走出单元口,扑面的寒风,让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他快步往自己家的单元口疾走。在进了自家所在的单元口后、在一只脚踏上台阶时,他突然间意识到哪里违和了。
——这样的急诊科成员安排,自己哪里是去急诊轮转半年啊!
然后他就一脚踩在台阶上,一脚踏在平地上,仔细把自己与唐书记的对话回想了一遍。然后他悲哀地认识到:自己被舒院长发配到急诊科了。一股热血冲上他的心头,他转身往舒院长家所在的单元口走去。
他要问问舒文臣,凭什么!
福祸30
李敏带着郑大夫和实习生, 一起把昨天潘志送去透析的患者又推去透析室。没办法, 患者上午的尿量还可以,下午就有些勉强了。到了傍晚, 连续三小时的平均尿量只有不到50毫升了。
按照这样的走势, 后半夜可能再度出现无尿现象。李敏不想再继续观察了。
三人带着患者到透析室, 值急诊班的护士是小顾。
顾丽华看到李敏就有些不自然。原因是她这两天见到过穆杰好几次。除了穆杰的黑, 让她觉得不如覃璋俊美以外,穆杰整个人的气质、五官长相等, 就是她再偏向覃璋, 也不得不承认那都是覃璋比不了的。而且穆杰的气势, 总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大前年的国庆阅兵,远远见到的、那个喊口令的领军者。
威严的气势,必须服从,不容靠近。
紧张的压迫感,不敢靠近, 不得不服从。
而且穆杰身上还多了一些让人不敢与他目光对视的杀气。她还曾在心里嘀咕过,怎么李敏就不怕这人呢。
跟着昨天下午她就看着了穆杰搂着李敏走, 用身体给李敏挡风的紧张和温柔;然后今天傍晚她还看着穆杰提着饭盒袋给李敏送饭,无论是那担心撒了汤的小心, 还是那怕北风吹着李敏的谨慎, 无不显示了穆杰对李敏的用心和爱护。
“都准备好了。可以上机了。” 小顾一边往架子上挂输液瓶,一边只对郑大夫说话。“你来做股静脉穿刺吧。”
郑大夫摇头往后退:“我没做过。”
“我来吧。” 李敏开始带手套。
这个股静脉穿刺, 本是应该透析室的护士来做的。但是顾丽华不伸手, 郑大夫没做过……搞不明白顾丽华的脑袋里都想些什么!但对顾丽华这样的行为, 她懒得和她计较。
李敏指挥郑大夫和实习生把患者的一条裤腿脱下来,然后边消毒、边给实习生讲解动作要领。郑大夫站在实习生边上,也很认真地听着。
……
“就这样。摸着股动脉就好确定股静脉的位置了。” 李敏一次穿刺成功。她用小弯夹住尾管,摘了手套,用胶布固定好穿刺针,后面的连接透析管等工作是小顾的事情了。
李敏直起腰,看到站在患者对面的谭主任。赶紧打招呼问好:“谭老师,你来了。大晚上的又得麻烦你。”
“没事儿。你这穿刺做的不错。还是昨天上午的那个患者?小潘送来的那个?”
“是。”李敏看一眼郑大夫,郑大夫立即把手里的病历递过去。“今天下午尿量开始减少,最近三小时的平均尿量不足50毫升。要等到明早再透析,我怕他的情况下半夜会恶化。”
谭主任听取了李敏的汇报,又翻看了最近24小时的护理记录,然后对李敏等说:“他留这儿了,我给你看着。你们科患者多,你们回去吧。等患者要下机时,会通知你们过来接他的。”
“那太好了,谢谢谭老师了。我会往总值班那儿报夜找急诊会诊和加班的。”
“好啊,也谢谢你。” 谭主任笑笑。他不在乎那25块钱,但是李敏这么做,无疑是让人心里感到很舒服。
*
李敏他们仨人回去十二楼。
郑大夫无比艳羡地问:“师妹,你还有什么不会的?”
李敏不好意思地说:“很多啊。去年你去进修了,不然你也有机会做股静脉穿刺的。”
“不在去年进修上。我比你早毕业两年呐。”郑大夫怅然:“你不用帮我找借口,我没你那么努力,应该说是拼命。”
李敏笑笑安抚他道:“我也是没办法,被安置到在这个位置了,人命关天的,不敢不努力。其实要不是你去进修了,可能去年八月就是你来做这住院总的。那可能就是现在我来羡慕你什么都会。郑师兄,真的,或许你做住院总了,遇到的机会多了,这些也就都不在话下了。”
郑大夫长出一口气说:“我媳妇才怀孕,你说我现在能不能做住院总?”
这样啊,李敏心里遗憾。要是郑大夫不肯做住院总,科里还有谁了?楼下的小黄?看陈院长的意思,好像觉得他能管好十一楼都不错了。李敏心里想着事情,电梯到了十二楼都没有发现。
“师妹,到了。”郑大夫提醒李敏:“想什么呢?”
“噢。没想什么。一会儿咱们把科里再查一遍吧,免得半夜遇到什么,措手不及的。”
“好。”
*
呼吸内科关岚敲门进来了。
“舒院长、陈院长。”他进来就先向两位院长打招呼。
“坐吧。icu那边没事儿了?” 陈文强的关注点在那个断臂再植的患者身上。
“呼吸窘迫有改善了。现在有些发热。38°2。晚上七点来钟,梁主任过去看了,考虑是术后吸收热。他带着骨科住院总给伤者换药,我看没出现伤口感染的征象。”
“那就好。” 陈文强的后背立即靠回去摇起来的床头。
舒院长站起来说:“小关,麻烦你先在这里陪着老陈。我约了张正杰九点半到我家谈话。时间差不多了,我要回去了。”
“好,那你回去吧。要不要手电筒?”
“不用。”
关岚把舒院长送到干诊病房的二道门口,舒院长拍拍他的肩膀说:“老陈那人性子倔,但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你和他多接触多交流,对你们以后工作上配合有帮助。”
“好。我听你的。谢谢舒院长,谢谢你给我创造的机会。”关岚真心感谢舒文臣。他知道自己被提拔到院长助理的位置上,是舒院长提出来的、也是舒院长鼎立促成的。
“行啦,谢什么。都是工作需要的。那个老陈他的温度还有点儿高。你注意点儿,别让他随意下床活动再冻着了。”
“嗯,我会注意的。”
“我一会儿谈完话,就回来换你回家。”
“我今晚在这儿护理他也可以的。” 关主任很诚恳地要求。
舒院长笑笑,不置可否。但关岚却从他的笑容里,品出了拒绝的味道。若不是自己昨夜在icu那儿守到半夜才过来,再想不到舒院长护理陈院长,仔细得像对待自己兄弟似的。若是夸张一点儿,可以说是像对待自己儿子。
*
舒院长提前五分钟到家。他才掏出钥匙,就听见有人在自己后面上楼的脚步声。看来应该是张正杰来了。
但他开门的动作没有任何停顿,开了门之后也并没有在门口停留等待,他该进屋就进屋,该关门就关门。换了拖鞋以后,他把厅里的灯都打开。
冷冷的一室清辉,笼罩住他一个人。
家里没有任何人在,老楚、俩孩子都在陈家陪着陈爸爸陈妈妈呢。空旷的客厅,看起来很冷清。
家里果然是不能少了人气啊。
敲门声响起来,舒院长走过去开门。不想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向主任。向主任看着舒院长的羽绒服拉链是开着的,脖子上还挂着围巾,他一时搞不清楚舒院长是才回来、还是要出去。
“是老向啊。” 舒院长没想到是向主任过来。但他看向主任的脸色,就知道唐书记和他的谈话是失败了。
“进来坐啊。”舒院长很客气地招呼他,弯腰从鞋柜里给向主任拿拖鞋换。
上楼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了。这回的来人,看到舒院长家开着门,在半层处就笑着说:“差两分钟到半点。我来得准时吧?”
张正杰人未至,底气充沛的话音先到了。
舒院长又拿出一双拖鞋,递给到了自己门口的张正杰说:“非常准时,我也是刚到家的。”
向主任换了拖鞋往里走,把门口的位置让给张正杰。他接话道:“我还以为你这模样是要出去呢。”
“约了和张主任谈话的,之后我要回去干诊护理老陈。”舒院长接待张正杰,也没疏忽往客厅走的向主任。
“陈院长怎么样了?”张正杰边关门、边问。他人往沙发这面走,嘴里还不停地说着:“这时候得个重感冒,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搞不好那会要人命的。也不知那个缺了八辈子德的,大冬天开了气窗不记得关。我这是捡好听的说,不然就得说开气窗的人,心存歹意,想把陈院长冻死呢。”
舒院长听了张正杰的话,心里膈应得非常厉害,他打断张正杰说:“老陈的体温虽然还没有恢复正常,但人是没什么事儿了。三五天的就可以回到工作岗位。也是给他一个教训: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坐,你俩先做,我去给你俩倒杯热水。”
“舒院长,你别忙了。”向主任起身拦住。他心里的火一拱一拱的,暗悔自己早些年怎么没把张正杰按死在骨科!被张正杰当面挑拨离间、骂缺德,让他不舒服到了极致。
这个不舒服让他瞬间做出了一个决定:就去急诊科当主任了,你看我收拾不死你个小日本鬼子!
舒院长也没坚持去倒水,要是老楚中午没烧热水的话,暖瓶里的热水都得是凉的了。他坐到主人的位置上,连羽绒服都没有脱、围巾也没有摘,就对向主任和张正杰说:“这几天院办收到好几起投诉。”
“投诉?投诉什么?”张正杰吃惊了,他想想科里的工作,紧张地往舒院长那边倾斜了身体问:“是投诉我们科的医护工作有哪里做得不好吗?”
去年因为“国庆节”期间漏诊的那件事儿,自己和护士长等人都挨了处分,到年终评比的时候,创伤外科破天荒地连个毛的先进都没捞到。丢死人了!现在这新的一年才刚刚开始,这才2月14号啊,怎么就投诉了——这,这,这今年还能有希望了吗?
舒院长微微一笑说:“你们科年前年后收的住院患者比较多,投诉的内容是主要集中在八人间加床以后的。先住进去的患者,投诉加床后带来的、生活上的各种不方便。
比如隔壁床翻身吵到他休息了,睡觉的呼噜声就在耳边响了。主要的还是女患者那边的投诉,那个处理起来就比较麻烦了。加床后距离太近,人家投诉隔壁床的男陪护,在转身的时候,总去摸她的被子等等。
我这是挑好听的说。类似吧,不一而足。”
张正杰闻言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是这样啊。他不在乎地说:“没办法,创伤外科加床的历史,从十一楼开始接收住院患者就有了。别的季节还好说,这大冬天的,也不能让患者住走廊不是。万一哪个感冒了,那岂不是雪上加霜了。”
向主任坐在一边暗笑,他心里有个小人载歌载舞地在呐喊:张正杰,嘿嘿,这是你自己往沟里扑腾呢。
福祸31
关岚等舒院长走了以后, 回到病房就笑着对陈文强说:“舒院长可真关心你啊。”
陈文强想想笑着说:“老同志了。icu的那个确实没问题吗?”
“目前看还是没有脱离危险期, 只能见招拆招的。”
陈文强沉默。那个断臂再植术后的患者是外科目前的工作重心, 也是icu的工作重点。关岚明白他的心思,就坐到刚才舒院长的位置上,态度非常诚恳地劝说:“陈院长, 你目前的状态是不适合多思多虑的。积极休息,才能早点返回工作岗位,你才好能参与到那患者的救治中去。”
陈文强立即点头。
关岚接着说:“我听梁主任说,胸外科的伤者有个别的还挺棘手的。大家也都盼着你能早点回去主持工作呢。”
陈文强笑笑说:“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是这人吧, 不想看可以闭上眼睛, 不想听可以捂住耳朵, 这要想管住自己不去想某件事儿, 还真的是没办法。”
关岚笑笑就说:“那咱们聊点别的事儿吧。”
陈文强看他,等他挑起个新话题。
关联想想,要找一个轻松的、自己与陈院长有共同兴趣的,还真是不容易的事儿。想了一会儿, 他说:“就聊聊我小师妹李敏吧。”
“我回医大进修的时候, 跟着的带教老师是祝尔诚博士。他带进修大夫和学生, 包括研究生和实习学生, 都有个进门测试, 那就是查资料, 去图书馆查发热出疹的所有资料。我只查齐了中文的, 师妹却把英文的也都查了, 写了一本子子索引, 还跟同学借了十几张借书卡,给祝博士搬回来一箱书。她在相关章节处夹了书签,以方便祝博士参考。”
“嗯,小李是认真。我交给她的工作,她也是这么细致。”
“侯教授在她毕业后还问起她呢。祝博士是因为小李一门心思想做妇产科大夫,不然就去找校领导留她了。”
“是啊。老舒前年去医大选人,想选一个外科女大夫。小李本来是不在医大的推荐名单里,后来也是有看好小李的人,私下向老舒推荐她。老舒要了他的档案,看了以后觉得非常适合,就这么地才留了人。”
“看好我师妹的人不少。我同学在附院产科开始招研究生了,她做的围产期课题是联合国卫生署的。她委托祝博士转告我师妹,不在乎她这两年在哪科呢。”
“他说了?”
“没有。我也没说。我觉得祝博士说得很对,她跟着你干得挺好的,比在医大受束缚要好很多。我听说她早就能完成三级手术了。陈院长,你是不是有心想让我师妹提前晋副高啊?”
“要不是怕揠苗助长,她去年直接破格晋副高也不是不可以的。她的专业技术水平足够了。至于临床经验,咱们哪个不是一边工作一边积累。”
“那幸好你没让啊。不然我们这些当师兄的可要丢大脸了。”关岚假做认真吃味地笑起来。“枉我们这几个人,平时还自鸣得意每个人的中级、副高都是破格的呢。”
陈文强明白关岚是凑趣,是哄自己开心。但他还是认真地说:“小李就吃亏在她是女孩子上了。不然临床大夫凭着真本事吃饭,她就是提出直接破格晋副高,硬指标都够的,老秦和老章他们也不会反对得那么厉害。”
关岚明白陈文强说的意思。有关省院里一些人歧视女大夫和护士的、自以为是男性就高了一个性别层次的事儿,他在家听妻子、护理部的廖主任说了很多次了。
“晚两年对师妹也未必是什么坏事儿。”关岚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他作为得到性别优势好处的人,他想不出什么更好更合适的安慰话。
“是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也是咱们省院的风气不够纯正。像咱们这个以治病救人为宗旨的地方,一切就该以医疗技术为衡量指标、以治疗好患者为最终考核指标,竖立一个年轻医护人员仿效的榜样、追随的榜样,才能促进年轻人把更多的时间、经历投到临床实践,投到提高个人技能上来。”
“对。你说的太对了。要是今年能再来几个我师妹这样的学生就好了。不出三五年的时间,咱们省院绝对是一番新气象。”关岚是发自内心这么希望的。
陈文强会心一笑。当自己不这么想吗?谢逊和李敏这样的,都是可遇不可求的。这样的人多了,会让那些资质普通却很努力的人,受到打击;会让资质普通、努力不够的人一蹶不振。
有那么一两个做榜样,也就足够了。贪心贾祸,这老话总是没错的。
*
张正杰目瞪口呆。他没想到患者投诉的结果,是把创伤外科弄去急诊室楼上!这算什么?老陈应了自己立骨二科的!自己离开骨科的那一天,发誓有朝一日要干出来个骨二科,要比向泰和把持的骨科做的更好……
可是,他看向主任,应该只比自己早了半分钟进门。他来干什么?是看自己从创伤外科的主任变成急诊科副主任的笑话?等等,急诊科的副主任!那么谁来担任急诊科的主任?
张正杰的眼神从舒院长身上到向主任身上来回移动。向主任看他那惊异不安的模样,故作大度地朝张正杰伸出手。
“小张啊,以后咱倆在急诊科合作。真没想到啊,这才几年的功夫,咱们又在一起工作了。真是聚散有缘啊。”
张正杰没有回应向主任伸过来的手,他抬手扶眼镜框问:“舒院长,是向主任出任急诊科的主任?”
舒院长点头。
张正杰立即说:“舒院长,我可以申请调回骨科病房工作吗?”
“你可以申请。但是如果不批准,我希望你不要带着情绪去急诊科工作。张主任,我看着你进入临床工作,这些年我也一直关注你,我知道你积极努力上进,是个人民的好大夫,也是党的好儿子。
我始终记得你这二十来年的成长过程中获得的优秀称号:优秀青年点点长、先进生产小队队长,获得优秀共青团员称号的同年入党,隔年推荐去读大学,大学里连续三年的三好学生,优秀党员,工作后甚至有省级的学雷锋先进个人的光荣称号。没错吧?”
张正杰苦涩地点点头,他心里明白既往的这些荣誉,就是自己想“闹腾”回去骨科病房的最大障碍,是自己无法逾越的障碍,是自己战胜不了的拦路虎。
舒院长等张正杰情绪平稳了才继续说话:“咱们省院急诊科一直是短板,记过这几年的大型抢救的考验,这短板越来越突出。但是没人愿意去急诊科。
老向啊,费院长以前有找你谈话,你可还有印象?”
向主任点头。他跟着在心里暗骂自己,m的,转了一溜归,自己还是要去急诊科当主任!其实他从自家单元口出来到舒院长家这一段路的时间里,尤其是舒院长跟张正杰谈话这会儿的功夫,他已经想明白了
——自己去急诊科做主任是不能更改的了。
现在不是欣赏自己的老院长当政的时候;也不是老院长堂弟接任院长的时候;和自己关系亲近的唐书记出面找自己谈话,意味着她是赞同舒文臣;费保德在做医疗院长时,自己没少与他做对;那么剩下的傅经年……
向主任不觉得自己向傅院长求救有什么结果。别说他调去分院了,就是他还在省院这面,也只是负责后勤的事情。他不欠自己的人情,他不会为了自己跟舒院长、费院长顶牛。再说他那人,最近这些年一直是紧跟舒院长的跟屁虫……
向主任突然感到万分凄凉。
那想质问舒院长凭什么的“冲冠一怒”下去后,他心里充溢的是无边无际能淹没他的悲凉——那怕当了骨科说一不二的主任,但骨科技术不能独霸省院,就免不了听人吆喝、任人宰割啊!
他在惶惶然间,是否会想起他那些亦步亦趋、紧跟在老院长的身后、步步高升的辉煌岁月?他在这求告无门时,是否会想起败在舒文臣的手里、没有登临院长这个级别台阶的失败?
他现在是不是有后悔,只有他自己知道。
*
舒院长不想知道向主任心里的精彩,他也不关注向主任失常的脸色,他只继续慢条斯理地说着他想告诉张正杰的话。
“迫于无奈,我在六年前生造出来这么个创伤外科。当初不仅是院里有反对意见,哪怕是你们也是质疑的时候多。但受尽同行的耻笑时,我也坚持创伤外科在省院的存在,因为什么都不能高过医疗安全,什么都不能高过患者的生命。”
“就这样顶着压力,战战兢兢、勉勉强强地平安过来了这几年。张主任你应该更理解我、更能与我有同样的感触,创伤外科这几年所取得的成绩,是省院发展史上不可磨灭的一页,你在这中间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是吧?”
张正杰现在是宁愿自己这几年的成绩都不存在。
“但是,”舒院长换了一个略微沉重的语调。“前几天,就是初七的大爆炸,再一次证明了创伤外科的目前设置,是无法应变突发的公共安全问题。
标新立异是失败的,代价是胸外科李主任的生命,以及尚在心内科住院的程主任。痛定思痛,就像今早我在临时院务会向同志们强调的,我们必须要回到绝大多数三甲医院的科室设置轨道上来。
我们必须要有一个强大的、能够应对意外的、公共安全突变的急诊科。
这个急诊科必须要有能力足够、责任心足够、管理经验足够,尤其是科室管理能力突出的人,去急诊科做正、副主任。我在省院外科这些主任中,反复掂量、反复斟酌,选中了你们两位。获得了全体领导班子成员的一致认同。
那个老陈在干诊住院,他没参加。但是他一个人不影响我们到会者的表决。”
“所以,现在让你们俩说说个人意见,在省院的这些外科主任里,还有比你们俩性格、能力等各方面综合评比后,都更适合的人选吗?”
*
李敏和郑大夫带着在十一楼、十二楼实习的学生,先查十二楼再查十一楼。所有的患者都检查一遍了,李敏终于放心了。
今晚后半夜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然后她对实习生提要求说:“明天晚九点前,每人交一份作业。内容是五个诊断不同的患者的诊疗。
要有首次病程记录;长期医嘱;短期医嘱与脱水版的病程记录对应着写,特殊和异常的检查报告,要在同一天的病程记录下面。要求得不是自己管的患者。”
这这,这要是不把一个患者的病情吃透了,抄也要抄一两个小时啊。
哀嚎一片。
“李老师,那今晚不用睡觉了。”
“李老师,明天白天啥也不用干了。”
十一楼的夜班大夫孙大夫说:“李大夫给你们开小灶。不写一遍,不等你们的实习结束了,你们就能忘光了在十一楼十二楼接触的病例。你们算算你们管的床,六周下来能掌握多少了?蠢!你教了作业她不得批改啊。”
李敏笑笑,她才没准备自己批改呢。到时候让楼上楼下的实习生们交换一下,互相对着病历检查了。权当自己给这期轮到十一楼十二楼的实习生们、送上最后一个怎么积累临床经验的笨办法了。
公事处理完毕,李敏心情好好地和郑大夫一起去透析室。谭主任见李敏和郑大夫提前过来,笑眯眯地说:“还要再等一会儿的。”
郑大夫就问:“谭主任,明天他还要做透析吗?”
“小李是什么意见?”谭主任问李敏。
“再观察看看了。如果他的尿量能稳定在100毫升左右,也不一定要做透析。今晚是他的尿量下降趋势太猛了。”
顾丽华在一边接话说:“尿量50也未必要透析。”
“你说的对。一般来说24小时尿量在1000以上,都未必要透析。这是内科的大标准。但还要具体病例具体分析。落到这个患者身上,不仅要看他的尿量,还要结合他具体的输入液体总量。
我们外科患者和内科的尿毒症患者还不同,内科看他的尿肌酐、尿素、血钾等指标。那些提示了患者体内代谢产物的蓄积。外科还要多考虑一个创伤后肌体的应激反应。等到有明显的水钠潴留导致的心衰、酸中毒等再来透析,那他的身体就负荷不了的、会影响伤口愈合的。”
一直躺在那里不吭声的患者这时候问:“李大夫,你说我没事儿吧?”
“目前看是没事儿。这透析只是帮你一把,帮你把肾脏的代谢的废物排出去。等你的身体没这么多的代谢废物,缓过来了,咱们就不用透析了。”
“那要几天?”
“也许明天就缓过来了。不然今天上午潘大夫就接着给你透析了。再观察看看了。”
把这个患者接回病室安置好,郑大夫对李敏说:“师妹,晚上若没特殊的事情,我就不叫你了。我明天下午还可以回去补觉,你是不能回去的。”
“好啊。那谢谢你了。但你别硬撑着啊。发现不对就赶紧找楼下的孙大夫、或者是请会诊。咱们科已经死了一个了。”
“嗯,我知道的。”郑大夫知道轻重,石主任昨晚差不多是一夜未眠,但是有李敏刚才和自己查房做垫底,他相信自己能够应付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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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液透析主要是针对肾功能不全、尿毒症的病人。
具体来说,毒素蓄积以肌酐和尿素为代表性,如肌酐超过了707μmoi/l,尿素超过了28mmol/l;
酸中毒是以ph值和二氧化碳结合力来计算,如果ph值小于7.2,二氧化碳结合力小于13mmol/l,提示酸中毒;
血钾过高会导致恶性心律失常、猝死,指标高于6.5mmol/l时,需要透析。
任何肾功能不全患者,都会有双下肢水肿,和/或伴有心衰、脑水肿等,治疗上也会选择透析。
但外科的透析与内科标准略有差异。
患者未必到了肾功能不全的地步,可能是肾脏有损伤、或者是应急状态等
福祸32
张正杰在明白这是院办开会讨论过的决定、是没有可能更改的以后, 他沉默地站起来, 居高临下地问:“什么时候搬?我好让科里的大夫和护士做准备。”
舒院长赞许地点点头。张正杰也不是耿直到不识时务的人。他略略仰起脸、态度温和地回答张正杰:“今天后勤去检修了所有的管道和电路, 明天后勤会过去打扫浮灰。如果你们科能准备好,后天周日就可以搬了。唔,后勤会派人协助, 院办的同志们,也会去帮忙的。”
“行。我明天在早会通知全科同志们。我会说服全体医护人员,服从院领导的工作安排。” 张正杰拿出当年在参加夏粮抢收前,带着青年点的全体下乡知青表决心的姿态。
“好。希望急诊科以后仍与之前的创伤外科一样,依旧是我们省院的标杆科室、先进科室。” 舒院长伸手与张正杰相握。“认真工作。你还不到40岁。在任何一个岗位上, 你都要有干了就要干到最好的决心和努力。”
“是。谢谢院长鼓励。那我先回去了。”
舒院长点头, 把张正杰送到门口。他语重心长地叮嘱张正杰:“遇到什么困难了, 你去找陈院长或者来找我都可以。”
“那我先谢谢院长了。” 张正杰客气了一下,换了鞋,转身干脆地踏出了舒院长的家门。
*
舒院长看着张正杰下楼转弯了,才关上自己的屋门。他回来看到向主任坐在自家沙发上, 两眼没有焦距,也不知神魂去了哪里了。
“咳咳。” 舒院长清清嗓子,提醒向主任。把向主任从茫然中叫醒回来。
“舒院长,其实你多余把我弄去急诊科。” 向主任劈头盖脸就是这么一句扔向舒院长。
“噢?说说你的想法。”舒院长不慌不忙。
“真要是把急诊科建起来, 他张正杰也做了这么年的创伤外科主任了,他去做急诊科的主任, 怎么就不可以?哪里需要我过去?”
“你认为他的技术水平和你一样?”
向主任摇头:“再给他15年, 他也未必能赶上我现在。”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 他也不想抬举张正杰。
舒院长了然地一笑:“那不就得了。为什么院里之前想返聘老李去做急诊科的主任,主要原因是专业技能方面的问题。
急诊科的主任不仅需要其本身的专科能力强,还要其医科的专业知识、临床经验都有足够的广度、宽度和深度。因为急诊科的主任不仅要管急诊外科部分,还要管急诊内科的医护人员。必要的时候,可能还要参与儿科等小科室的抢救工作。
当然了,如果你有余力,我就建议老陈,让他同意把急诊的所有科室都交给你负责。”
向主任赶紧摆手:“算了算了。你让我多活几年吧。”
舒院长笑笑。
“老向啊,我跟你说句心里话:安排你去急诊科当主任,是因为全院目前只有你适合。咱们省院外科啊,看着主任是不少,但真能从科室里脱身出来、去担任急诊科主任人选的,实际也就那么几个人。
你看,首先是你们科的王主任:他性格比不上你;而他的科室管理经验,你心里有数。其次就是普外科的卞主任和许主任,不提个人性格是不是能在急诊科镇住场子,他俩根本就没有科室管理经验。
急诊科可能要面对的复杂问题,你应当不会否认他们仨都应对不了吧?”
向主任歪歪嘴角,这个问题是不需要自己表态。他们仨人确实是那样。
“至于没选张正杰去做急诊科的主任,则是因为他亏在大学了,他没有专业方面的、足够的宽度、深度的学习。三年完成五年的学习计划,还是那个年月的课本,你知道那比我们五年制的课本删减了多少内容的。换句直白话,他可以帮你分担行政方面的杂务,但是医疗工作还是要以你为主。这个是不能有任何的含糊。你懂我的意思吗?”
向主任站起来,懂,我怎么不懂!他强压悲愤,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问:“舒文臣,若是十二年前是我当上了院长助理,那么今天的急诊科主任……”
“也不会是我。” 舒院长神色不变。“外科主任能管得了急诊内科的工作,内科主任却没有上手术台的本事。老陈一直炫耀他比我强。他说一个合格的外科大夫,就是一个合格的内科医生加上一把手术刀。
而我一直认为你是合格的外科大夫里的佼佼者。”
向主任不得不承认舒院长说得中肯,切中了急诊科的关键,切中了内外科大夫的区别和要点。那个自己是合格的外科大夫里的佼佼者之语,哪怕是哄自己甘心去急诊室,但不可否认,这话让自己舒服了一些。
他匆匆地离开了舒院长家。下楼的脚步不复来时的气势。他的心情会怎样,舒院长不想去考虑。但他知道这个人的心理堤围破溃了……
向泰和这人啊,呵呵,也太自以为是了。遇得意时莫张扬,不如意时慢行船的道理,他这辈子恐怕是再没有机会懂得了。
一个男人就这么没了斗志,还是向泰和,舒文臣是不相信的。不用到明早上班,姓向的应该也就能恢复差不多了。
他舒文臣愿意跟小强赌一箱烟。
他不担心向主任到了急诊科以后,会敷衍塞责、会不好好工作。但向主任刚才提到的十二年前的旧事,却让舒文臣他弯了嘴角。
那怕老院长那时候能活得好好的、那怕老院长那时候能躲过清算,可在自己父母都已平反且回到工作岗位的情况下,老院长也不会站在他向泰和那边。院长助理也只能是自己的;只看之后的,费保德得了杨家那么大的助力,虎视眈眈地盯着院长的位置,筹谋了那么久……盯着又怎么样?
这院长的位置,也只能是自己的。
舒院长拉上羽绒服的拉链,整理好围巾,关上自家的所有灯,锁门、回医院。小半夜的了,赶紧去换了关岚让他回家休息。要跟小强好好说说向泰和的前后变化。
他这人啊,技术是有的,能力是有的,可是他以为扒上老院长,就能一辈子平步青云了……
还是陈祖父说的对——
“少年坎坷磨练人的心气,不骄不躁也毋须悲观,沉稳扎实地学一个能立足、能吃饱饭的本事。纵观上下五千年,王侯将相,平民百姓,人吃五谷杂粮,谁能不生病?”
“你俩别管什么赶超英美的号召,老实地去学医,以后好好当个治病救人的大夫。那也是你们未来立足社会的根本。”
除了立足,我还应该有其他的追求!
舒文臣把所有的感慨丢去呼啸的西北风里,大步流星,往内科大楼走去。
*
他们在进行这场谈话的时候,王静刚刚从护理部廖主任家里出来。她一路脚步虚浮地往家里走,耳边不停地回响着廖主任那如惊雷般的话。
“创伤外科搬去急诊室的楼上,改成急诊科!你去急诊科做护士长。”
至于廖主任后面说的什么,她都没听进去了。
“你这是怎么了?”小曾打开门,就见到王静有些失魂的模样。
“小曾,创伤外科要搬到急诊室的楼上,彻底成为急诊科病房了。” 王静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然后呢?你是不是不想去?”
“我是不想去,急诊科病房的护士长,我可能要累死也累不出一个好来。”王静很颓地摘下围巾,随手丢在沙发上,羽绒服也没脱就坐到沙发上了。“儿子呢?”
“到点我打发他去睡觉了。有洗脸漱口洗脚的。”
王静听罢捂脸,泪水一滴滴从她的指缝间慢慢滑落到手腕上。小曾去洗手间拿来毛巾递给她。
“擦擦脸。有什么好哭的。不过是一个工作调动,你是党员呢。”
“你?你别回家也当教导主任!” 王静生气。
小曾笑笑说:“消消气。你听我说。第一,你哭能改变什么吗?不能。那你哭肿了眼睛,明天去上班,除了惹人笑话还能得到什么。第二,你是你们这届的第一个护士长、第一个入党的人,想想创伤外科初建,选拔你去当护士长时你的激动、荣耀。”
“那又怎么样?”王静没了在单位的沉着冷静。
“荣耀的背后都得有超过别人的付出。或早或晚。”小曾却不愧是做了多年教导主任的人,他沉稳地、缓慢地一句话将王静唤醒。
王静渐渐冷静下来,她知道丈夫说的是对的,明白廖主任与自己的谈话内容也是不可更改的。她赌气道:
“去就去!我不信我做不好。”
“这么想就对了。我觉得廖主任也不会把你丢在急诊科就一直不管的。王静同志,你要好好干啊。优秀的人到哪儿都努力,最后的成绩也还是优秀的。我看好你。”小曾笑着鼓励妻子。
*
李敏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与值班护士打招呼后回到值班室。她打开门,就见穆杰背对着门,在台灯下看书呢。
“穆杰?” 李敏吃惊,都告诉他今晚回家睡了。
“我给你带了泡脚的姜汤。” 穆杰指着办公桌上的保温桶说。“你赶紧洗漱,然后好泡脚。这是昨天你爸妈要求的。”
……
“可是你今晚应该回去睡的。”
穆杰正义凛然地说:“我担心你做噩梦啊。敏敏,你没必要在乎别人怎么说的。”
“怎么会没必要。说别的事儿我不在乎的,但是这生活上的事儿。穆杰,我真不好再留你在值班室。我都不发烧了。”
“可是你想想啊,要是你晚上睡不好,凌晨有手术你怎么办?明天白天有手术你怎么办?三夜啊!什么闲话的份量,能比上工作不出问题更重要?”
……
穆杰然后做出一幅你不识我好心的委屈模样,用委屈的语气抱怨:“再说了,我不知道家里的大床睡着更舒服吗?”
“你们这值班室的床又冷又硬的,你着凉了,寒气那么重的,绝对是这半年、在这床上睡的。我别的帮不了你,让你睡得暖和一点儿,还是能做得到的。”
……
是夜,俩人仍是叠勺子的睡姿。穆杰在李敏的耳边轻声说:“情人节快乐!”
李敏才恍然意识到原来今天是2月14号啊。
……
不到十点半,省院宿舍区的灯,相继地一家接着一家地熄灭了。冬日的北方,再好的春节晚会回放,没有更吸引人的电视节目,人们还是愿意钻回热被窝里的。
但是在这连片的黑暗里,张正杰家还亮着的灯,就显得尤其醒目了。那灯一直亮到下半夜才熄灭。
*
翌日的十一楼创伤外科病房前。才刚刚到7点30分,张正杰和王静就不约而同地站在了牌匾下。
创伤外科,四个大字,笔势遒劲有力,不同于其它科室的统一制作的牌匾。这是根据陈文强所书的底版而制作的牌匾。当初曾惹来其它科室老大的红眼。最后还是傅院长解围说:“要不然各科室的牌匾,都由各自的主任来写好了。”
但今天是悬挂这牌匾的最后一天了,明天,创伤外科这几个字就不存在了。这匾也将在后勤的仓库里落灰、发霉,最后或是被谁要去垫了筒子楼的床,或是被劈了、拆了改做他用了。
张正杰眼睛盯着那匾,他的心里充满了说不出口的悲哀。若是自己老爹活着,自己那至于落魄到如今这样的、任人宰割的地步!自己年少时怎么就那么逆反,为什么就不肯听从老爹的安排去参军、为什么不肯听从大哥的建议去参军啊!
而站在她身边的王静,想的却是学过的那《最后一课》。心里暗问自己:这又是谁的过错呢?自己从创伤外科挂上这牌匾,就在这儿当护士长。快六年了,多少付出、多少荣誉,是从凝集在四个字里,然而从今往后只能把那些记在心底了。
俩人在门口站的有些久。惹得来上班的大夫和护士,都要在这牌匾下驻足、看一下手表。哦?没迟到啊!那,主任和护士长站在这里干什么呢?
早会前,所有的大夫照例是要先巡查一遍病房的,好在早会后及时修改长、短期医嘱。可是今天谁都没有保持旧习惯。而是换了白大衣之后,就扎堆聚集在护士办公室里,交头接耳,互相打听原因。
“老杨,怎么回事儿?” 骨科过来轮转的孙大夫是昨晚的夜班。他拽住消息相对灵通的杨大夫问。
“不知道啊。”杨大夫也处于懵懂状态。他还真就不知道这件事儿。他从春节期间去费院长家拜年后,再就没登门。一个是没事儿,再一个他这些年与费院长的走动,就局限在只拜年的程度上。
没有人知道!
议论声越来越大,夜班护士准备交班了。可是科主任和护士长不进来,没法交班啊。三推两推之下,一个站在门口的实习生被推出来。
他战战兢兢地走到创伤外科的门口,对着病房外几步远处的石化的俩人,低声说:“张主任、护士长,快到交班时间了。”
俩人没有反应。他不得不逐渐提高了声音,大喊了两三遍,才把石化的俩人叫活了。
实习生的喊声,让呆立在牌匾下的张正杰和王静如梦初醒。俩人匆忙走进病房,一个去主任办公室更换白大衣,一个去护士更衣室。时间太赶,王静一边用细密卡子别护士帽,一边走进了护士办公室。她坐向自己惯常的位置,不顾嘴里还含着一根细密卡子,就问夜班的值班护士:“昨晚有事儿没?”
“没事儿,都挺正常的。”
张正杰走到自己每天的固定位置坐下,习惯性地回头看了一眼店子钟,然后看向护士长。护士长也仍是习惯地问:“主任,交班了?”
“交吧。”
这样的对话,在这几年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可是张正杰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以主任的身份主持交班了。无关创伤外科还在不在。哪怕向泰和退休了,自己也不是急诊科主任的那块料。
自己缺的那些内科知识、自己缺的那些普外科的、三级以上手术的经验,那都是桎梏自己再往前一步的镣铐。
他沉湎在自己的思想里,不知道交班在何时已经完了。
“主任。主任!” 王静提高声音连喊了张正杰两声,把张正杰从走神状态叫回来。
“哦?什么事儿?说。”
王静费劲儿地压抑下内心的酸涩,问:“主任,是你说还是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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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编的事儿,只有经历过才能感受……
像2000年之后的第一军医大学改编为地方的南方医科大学
像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北方纺织业的大规模压锭,3千万的压锭,无数的纺织业工人下岗
关、停、并、转,只有身在其中,才猛然发现自己依托一生、在那里奋斗、工作了一生的单位
不存在了
失业了
*
捉虫,汗
谢谢小星星和毋道
福祸33
张正杰看一眼与自己并肩工作了好几年的护士长。他咳了两声, 清清嗓子说:“我来说吧。”
“创伤外科的全体同志们:昨天晚上, 我和护士长分头被院长和护理部找谈话, 被告知创伤外科明天搬去急诊科楼上,成为急诊科病房了。”
“什么?成急诊科病房了?”
“咱们成急诊科的了?”
这样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张正杰放纵所有的医护人员恣意地互相询问。期间护士长几次喊他, 他都没搭理,直到护士长怒不可遏地操起盘钥匙,“哗啦”一声狠狠地砸在了护士办公桌上,才让喧哗不止的护士办公室安静下来。
护士长也不等张正杰说话了。她有点儿气急地说:“这是省院领导根据咱们科的具体情况做出来的决定。咱们科每到手术季就加床,已经成为惯例。那些加床的患者排队等着进病室, 我从来都是按照住院顺序往病室里转, 人人有希望, 谁也没意见地过了这么些年。
但是,春节期间这几次相继发生的车祸,前后脚地住进来的患者,他们没有转进去的可能。大冬天, 又是过年的,我们只能把加床加到病房里。加床的患者满意了,但是原来住在病室里的那些人不舒服了,他们去院办投诉, 院里开会后决定启用急诊室楼上的空置病房。”
张正杰接话继续说:“我们创伤外科,实际就是没挂牌的急诊科病房。现在名实相符了, 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啊?院里已经把急诊楼上的病房管道检修好了。今天后勤派人去打扫浮灰, 明天搬家。”
“今天咱们科把24小时内用不到的东西, 在下午下班前搬到急诊病房去。个人看好个人的东西。明天上午搬家。散会。”
片刻的寂静后,见主任和护士长都认命的样子,护士们只好放弃了怎么成为急诊病房的没用追问,转而问一些有实际意义的问题。
“护士长,咱们的更衣柜怎么搬?”
“柜子里老多东西了。”
“是啊。空柜子好抬。柜子里的东西,肯定要掏出来的。”
“哎呀,我的更衣柜里塞满了东西。就是搞小拖车拉,我那些东西一趟也拉不完。都倒腾出来用什么装?往哪儿放啊?”
“都干活去,把今天上午的处置做好了,我去问问后勤。是不是不用办衣柜和办公桌。我可跟你们说好了,谁也别不认真,这时候出错了,谁的错谁自己担着。三查七对,三查七对。” 护士长现在觉得在早会上公布这件事儿不对了,应该今天下班前再说。
张正杰也意识到不对了,他连连喊住所有的大夫说:“十分钟后大查房。都准备一下。”然后他叫住王静:“护士长,先别管搬家的事儿。那个更衣柜和办公桌的杂事都先放下。你去盯着处置室摆药、盯着护士输液,千万不能出差错。”
“好。”护士长见张正杰找回了理智,她也醒悟到自己应该干什么了。她立即抛下要去后勤的打算,跟在处置班护士后面,过去处置室复查、监督工作了。
随着十一楼跑外护士的工作范围,省院绝大多数的医护人员,很快就都知道了创伤外科的名号被取缔、创伤外科明天要搬家去急诊室楼上、即将挂牌的急诊科病房。
*
妇产科是最后得知这一消息的。
因为妇产科今天的交班特别冗长。昨晚接班后做的那例剖宫产手术,患者在凌晨的时候突然出现继发的大出血,严虹把能用的治疗手段都用上了。心慌的情况下,她当机立断地把二线班的李主任找了来。患者在李主任的抢救下,是免了差点儿就被推回手术室二进宫——做子宫全切了。
但这也成了早会交班后,产科内讧的□□。
在产科来说,剖宫产术后出现继发性的出血,本来就是术前的手术同意书上有交代过的手术并发症之一。尤其是24小时内的早期出血,一般与子宫收缩乏力、凝血功能欠佳等有直接关系。
本来是没有什么的。
不至于把潘志替代严虹做手术提溜出来说嘴。
按着妇科张大夫的说法,这手术做得是一点毛病都没有。可是出现这样的事儿,只因为手术是潘志和妇科的张大夫,带着一个进修大夫和一个实习生做的。
事情就来了。
因为潘志和严虹夫妻俩与苏颖都是医大毕业的,这样的联系,严虹天然站队到苏颖的麾下。而苏颖毕业后是由张大夫带过门诊等的。
这事儿,表面看着是对着医大毕业的。深层原因则是由于刘主任年后要提前退休,私下里产科一组盼着苏颖回去妇科治疗组的声浪就一直在酝酿着。如果苏颖回去了,那么无人领导的产科二组,就将不得不由李主任亲自率领了。
李主任自己带产科二组了,那她妇产科主任超然三个医疗组的地位将被拉下来。结合西边要建的妇儿中心,提早在事实上把产科裂成产一科、产二科之目的,也就没人明说出来罢了。
所以陈主任那领导的产一组,抓住机会直接挑起了争端——潘志在产科这么上了好几个月的手术台了,如果这个产妇出血没有止住,这算谁的?
严虹气得直发抖。心说你们就是盼着我重蹈苏颖的覆辙吧。真是卑鄙!苏颖本就不是擅于争辩的人,对于陈主任那组的挑衅,想起自己前些年的遭遇心下黯然,已经在伤怀那个成型的孩子呢,哪里还顾得上还击。
严虹气恼之余却还能控制自己,她直接对提出反对潘志做手术的赵大夫发问:“那你的意思是说,以后咱们妇产科不能找外科救台了?”
这话就不好接了。哪怕是妇产科的李主任,也绝对不敢保证自己就能百分百不找外科来救台的。
陈主任立即就说:“这不是找外科救台的问题。若是外科救台出事儿了,有院里出面担着。你这样长期让你对象帮着值班,你倒不如去门诊了。”
李主任见陈丽萍这么说话,微微皱眉说:“小严去门诊也不合适。她去门诊就要回来一个,她下个月要出班,门诊那边值班的人手又不够了。行啦,这事儿就先这么地。
回头我问问院里该怎么办。
内科大夫满7个月才出班没问题,咱们妇产科前几年又不是没出过事儿。别好了伤疤忘了疼。也就是现在大家都只生一个孩子,早些年谁不是互相帮着的。
算啦,都去干活去吧。”
妇产科人手不足的问题,是建院这么多年来一直不能解决的。在产科和妇科分了治疗小组、继而又根据工作量分了一组二组后,既往的互帮互助,不仅没了还变成针锋相对了。
说了都去干活去,缓过劲来的苏颖对李主任说:“李主任,要不咱们换换值班组合吧。”
“怎么换?”
“本家大夫和进修大夫,再加上实习生为一组算了。这样门诊和病房都能排开班了。医大附院就是这么排班的。” 苏颖心伤之余想出这样的办法。
“如果实习生空缺的时候,就提前多召短期的进修大夫补上。咱们妇科和产科的进修大夫,这一期加起来不止九个人。往后咱们每期就按本家大夫能带班的人数招进修的。”
“不妥。”陈主任立即反对。“到今年7月份,去年才分来的小吴她俩也要独立值班了,她俩能带进修大夫值班吗?出了事儿算谁的?”
苏颖却说:“小严上班两周就独立值班了,你这么说未免把小吴她俩看得不如小严了。她们可都是本科毕业的。”
苏颖这话可就捅了马蜂窝了,陈丽萍最在乎的、最生气的就是拼命争取到的工农兵大学生,三年读完了,77年以后却被认定为大专。
她立即尖声追问苏颖:“那你这个医大毕业的本科副主任替她们承担责任吗?”
李主任平时是很欣赏陈丽萍干活的飒棱痛快,但是对她在别的地方咬尖不让份,反感但也无奈。
“行啦。先都去干活吧。这些事儿我问问院里,看看院里什么意见,回头再说。”
*
由于产一组的闹腾,妇产科交班就结束得非常迟。
尽管如此,李主任还特意宽慰严虹说:“小严,你别忘心里去,等陈院长身体好了,我下周去问问他。征求下他的意见,看看能不能调整手术科室怀孕大夫的出班日期。让你早些出班。”
妇产科的护士长立即就说:“李主任,恐怕不行。助产士那工作也不轻松,回头闹起来怎么办?你现在修改规定提前一个月,以后是不是有人趁机提出怀孕了就不上夜班呢。现在一家都只生一个孩子的。”
严虹想说自己根本不想出班,但对上李主任关切的眼睛,她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这时候去化验室送标本的护士回来了。
她叭叭叭地把省院最新消息播报给尚在护士办公室的大夫和护士了。
“怎么明天就搬家?之前一点风声都没出来啊!”
“主任你知道不?”护士长问李主任。
“不知道。赶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我去问问院办,十一楼能不能给我们几个病室。”李主任抬手去摸电话机。
护士长立即高兴了。“加床的产妇和家属每天追着我,吵着要转进病房,我有床能不给她们吗?简直烦死人了。主任,你最好把十一楼都要下来。”
严虹本来已经准备走出护士办公室了,却被十一楼搬迁,由创伤外科变成急诊科病房的消息镇住了。她的第一个想法是:怎么我要烧香了,佛爷就转身了呢?她的第二个想法是:敏敏知道吗?
不管李敏知道不知道,自己原来计划的交班后、去干诊见陈院长的计划,要先放一放了。她换了衣服就去十二楼。
十二楼所有的医护人员都在忙。除了护士办公室的那个责任护士守着电话机,其他就没一个能唠闲嗑的人。
“严大夫来了啊。” 责任护士小吴先开口与严虹招呼:“是找你家潘大夫还是找李大夫啊?”
“我看他俩都在换药呢。你们怎么这么忙?”
“还是因为10号早晨的那个爆炸。手术下了引流的那些患者,术后24小时能拔了引流的,今天是轮到他们第三次大换药的日子。还有几个患者可以拔引流瓶了,可不就忙起来了。咱们科石主任认真,今天在早会上强调,换药必须得管床大夫盯着,全交给进修大夫和实习生都不行。”
“这么严格啊。”
“可不是怎么地。不到午休,就别指望潘大夫和李大夫能倒出来空的。你急不急,要着急就去病室那儿喊他们出来。说几句话,石主任也不会不给的。”
“这样啊。那就算了,我不着急的。你也不用和他俩说,反正他们中午也要吃饭的。我先回去了。”
严虹非常失望地回家了。
*
张正杰和王静俩人把科里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俩人便去急诊室的楼上。见到后勤派的清洁工在做最后的清理、消毒。
负责的人见他俩过去,立即招呼:“张主任,护士长,过来检查来啦。我这都按照护理部给的流程做的。打扫干净一个房间,就开紫外线灯消毒一个房间,我这都有记录开灯关灯时间的。今天下班前,肯定可以全部消毒好。”
张正杰点头。原来还以为得创伤外科自己来打扫呢,这样好,省事儿了。他问负责人:“办公桌和更衣柜怎么办?要把十一楼的都搬过来吗?”
“那个不归我管,你们得去问费院长或者是院办的章主任。”
“行,那就去院办问了。”
“等会儿再去院办吧。咱倆先把这两层都转转,看是设几个护士处置室?” 护士长昨晚哭过以后,今天已经基本能够理性地工作了。
张正杰便说:“要不要找向主任过来商议?”
“找他过来干什么?”护士长不解地问。
“你不知道吗?向主任过来做行政主任,我降级为副主任了。” 张正杰说出这个降级后,压在心口的壁垒似乎一下子被打碎了,他觉得喘气都舒服了。自己真该今天早会上就向全体医护人员说的,唉!
暂且允许自己在科主任的位置上,再赖一天吧。
“为什么?”王静吃惊。
“我们这个‘急诊科病房’不仅仅有外科患者,将来还要有内科的呢。”
“这样啊——” 王静拖长音的回答,显示了她的不知情。“要这样可就难了。这楼上楼下的,那就得设立两个处置室了,可咱们哪来那么多护士啊。”护士长发愁。
“或者需要三个处置室。一层一个的。上面还有空闲的一层呢。”
“这回就给咱们俩层,那就先按两层的来了。我看着个有上下水的房间,估计就是给处置室留着的。那个套间就是护士办公室了。”
“应该是这个格局的。你先把护士休息室、更衣室什么的选好地方了。急诊科更累,不妨先选个大点的房间,能多放几张休息床。” 张正杰认真地提议。
“那不行。”护士长一口否决。“那样的话,说不定什么时候,病人住不下了,就得把护士休息室取消了。我看应该选最不适合改做病房的房间,更衣室放在一进门的那个护士办公室的对面,大家都方便。”
“那出来进去都得锁门的。依我看不如放套间里面吧。”
“那大夫办公室放哪儿?”
“放楼上的对应位置。”张正杰心里立即拟出个规划。
“那我就把护士休息室和更衣室放在一起,放套间里面,什么时候也不怕改做病房了。你们的大夫办公室也照样办好了,里间是值班室的休息床位、更衣柜,平时把里间门锁上。但主任办公室放哪?”
“设什么主任办公室啊。就和大夫的在一起得了。向主任愿意,他就在里间放一张办公桌了。””张正杰觉得这样安排甚好。“省出来一个房间当病房,能多放四张床。”
“向主任能干吗?”
“不干他再调整呗。楼上楼下这样挨着的办公室,也好拉电话线。这他m的电话线都没拉呢,让咱们明天搬家,搬个鬼!”
“看你说的。不把办公室确定了,怎么拉电话线。那个还不快啊,电工班不用半小时就能搞好了。”
张正杰和王静把两层病房楼走了一圈,顺利确定了功能房间,然后分头去忙。一个去找电话班、电工班,要把电话、紧急呼叫得必要设施先装好、测验能用了。
另一个去院办找章主任,问问那些办公桌椅和更衣柜等,院里是怎么安排的,是不是要把十一楼的搬过来。
等向主任终于想起来自己该去急诊病房看看时,他发现急诊病房的医护办公室已经安置得差不多了。
*
严虹回到家里也没怎么休息好。等潘志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捏着筷子却没有胃口。
“怎么了?昨晚的患者今天又出事儿了?”
“没有。今早还是我胆子小了一点儿。”严虹有点点的后悔。“我胆子再大一点儿,药量加量,那样就不用李主任来了。”
“还是找你们李主任来的做法比较稳妥。咱们做大夫的,不怕胆子小,就怕胆子大和粗心。你想想那些出了事故的,不管是技术事故还是责任事故,多少是胆大造成的!”
也是。
“吃饭吧。”潘志端起饭碗。
严虹吃了几口又憋不住去问潘志:“哎,你知道十一楼搬去急诊室楼上边,变成急诊科病房吗?”
“好像护士在议论什么急诊病房。我今天上午比较忙,我没空就没注意听。”潘志随意地回答。
“那李敏知道吗?”严虹端着饭碗,心不在焉地往嘴里送了一点儿饭,追着潘志问。
“她比我还忙呢。一大早她就被石主任逮着训了一顿。唉!这批的实习生不如上一批的,干活太毛糙了。咱们吃饭,吃了饭一边消食一边说。”
“好。”
*
对门的李敏和穆杰也在吃饭,但她却不像是潘志说的那样,对急诊科病房的事情一无所知。吕青在上午去看了陈院长之后,回来抽空跟在带着进修大夫和实习生换药的李敏身边,把事情详细地告诉她了。
这在省院已经是公开的事情了,不虞进修大夫和实习生等人听到。
吕青对李敏说完这些话以后,还心有余悸地摸着胸口,在她耳边悄悄说:“幸亏我去年跟着到十二楼了。不然我要去了急诊病房,还不得在那儿呆一辈子啊。”
“那你得想办法别被调过去啦,吕姐。” 李敏本是顺口一句与她开玩笑的,可是吕青听了以后,立即脸色大变了。
“谢谢你提醒我啊。”吕青和李敏说了这么一句,就匆匆忙忙地走掉了。她去找石主任,希望现在还不晚。
李敏不知道吕青到底在担心什么,自己就是与她开个玩笑,倒把她吓着了。奇怪!吕青是有什么事儿瞒着、不方便告诉自己吧。看她那模样应该是与她的工作位置有关。
但那就不在李敏的思考范围了。
她立即又把主意力集中回实习生的换药操作上。今早石主任突然发现有实习生换药操作不严谨,没有完全遵守无菌操作规范。不仅把自己训了一顿,说自己对是实习生的要求不够严格,还跟着就颁布了这个新规定。
唉,这些实习生,没人看着干活就不知道认真工作。都实习过妇产科的了,居然换药的无菌操作还有问题。
真愁人。
李敏觉得下午收作业的时候,要给他们再强调一遍无菌操作了。
总之十一楼搬走这件事,李敏觉得对自己是没什么影响的。下周一卸任住院总的事情,陈院长和自己说过了。她坚信以陈院长对自己的关切,住院总之事儿应该是不会有什么变化了。
虽然郑大夫昨晚以他媳妇刚怀孕,表示不想做住院总,但是工作安排岂会考虑到他这个表示原因?要是他刚怀孕还差不多。
就是陈院长要的创伤外科急救侧重点的那份材料还没有写好,下午和晚上抓点紧,明天中午前,争取写完吧。但是十一楼这么搬走了,应该不会再让郑大夫管两个科室。这么远,也跑不过来的。那原计划的郑大夫要接任的住院总工作,少管了创伤外科,那份侧重点的材料应该就没用了。
至于实习生交接工作,是有现成的表格,下周一交给潘志,三五分钟的细致交代就够了。可是问题跟着来了,实习生还要不要过去急诊病房实习了?
这变化也太让人头疼。
李敏决定下午上班就去干诊病房,把这事儿拿去问陈院长。
双至1
李敏才放下饭碗, 小艳就在门外喊:“敏姨, 你吃完饭没?”
“吃完了, 你自己进来吧。”李敏走去洗手间漱口,还不忘提醒站起来的穆杰:“小艳有钥匙,你不用去给她开门。”
小艳开了门,却没有进屋,她在门口说:“虹姨请你过去说话。”
“好,我知道了。”李敏答应了一声。“穆杰, 你慢慢吃,我过去看严虹有什么事儿。”
“嗯。注意上班时间。”
“那我不带大衣过去, 你掐着时间去提醒我啊。”
“行。”
“敏敏, ”李敏刚进门, 严虹就喊她:“你知道创伤外科的事情吗?”
“护士长上午去看陈院长了,她回来到病房跟我说了。进修大夫和实习生都听到了, 你也听说了?”
“嗯, 我们科去检验科送标本的护士回来说了。你们科要搬到楼下去吗?”
“没听吕青说啊。我想下午去问问陈院长, 这创伤外科搬那么老远了,实习生怎么办?怎么兼顾两个病房的查房和安排手术啊。原来的计划表都是根据楼上楼下跑来跑去方便做的。”
严虹回头看一眼潘志,潘志摇头。
陪着严虹在屋子里兜圈的李敏奇怪地问她:“我说错什么了, 你还要看潘师兄?”
“没有,我就是看一眼,习惯性而已。”严虹遮掩。
“就这事儿?那我回家看穆杰去了。”
“这么说话你不害臊啊。”
“嘁, 你刚才说啥呢?你这是州官放火了啊。” 李敏轻轻在严虹的腮边抹一把:“肤如凝脂, 吹弹得破啊。你怎么弄的?你还记得南州六月荔枝香里怎么描写的剥壳后的荔枝不?太像了。东坡大人是没见过你这脸蛋, 不然该形容剥壳后的荔枝像彩虹儿你的脸颊般莹润。”
严虹打掉李敏作怪的手,说:“我胖了快二十斤了。等你胖二十斤,你就知道怎么来的了。你别打岔,我要跟你说明天中午来我家聚会的事儿。就是医大毕业分来省院的这些人。原来不知道穆杰回来了,我想着要是坐不开,一部分人去你家的。”
“分两个屋就没意思了。哎,不对啊,你到底请多少人啊?”
“带上家属差不多有二、三十个了。我家坐不开的。”
“那你可别。我中午只能回来一小时的。穆杰除了与你和潘师兄熟悉点儿,与其他人都陌生,就他那满身煞气样,和谁也没什么共同语言的,我怕他吓着谁,把你的第一次聚会搅合了。那个我家的东西你随便拿,缺啥拿啥,想用啥拿啥。”
“管穆杰啥闲事,你要不放心,你就把他带值班室去。”
“他得回家做中午饭,我得回家吃饭啊。他就这一个月多点儿的假期,我再不充分利用了,他哪里有机会展示对我的情义,是不?”
“你歪理怎么这么多!”严虹不满。
“彩虹儿,你的目的是联谊,是吧?分两处就真没意思了。而且我说你、你也要放在心上,你产前你这回通知人了也就算了,下回你可别在家折腾了。”
“本来是没想这么多人的,也就我们四个带他们四个一起吃顿饭。谁想到话赶话的,就弄成这样了。”严虹压低了声音,在李敏耳边说悄悄话:“我也不想的。现在这不是骑虎难下了嘛。”
李敏不赞成地看着严虹,回头想对潘志说话,严虹抬手捂住她的嘴,拖她往窗边、远离餐桌的方向走。严虹都这么大的月份了,李敏那敢跟她硬拗,只能顺着严虹的手劲儿方向走。但她还是把严虹的手扒拉下来数落她。
“你都多大的月份了?你自己不知道啊。这么些人闹半天,地板都能磨薄一层。再说你不怕他们晚上九点还不走啊,你中午不能睡午觉,然后晚上再不能早早休息……你小啊,你看你妈妈来了我不告诉她的。”
“哪里会那么晚的,又不管晚饭的。真的,不用7点肯定就都散了。我跟你说,别跟我妈妈告状,不然我跟你翻脸。”严虹色厉内荏。
看俩人站去窗边嘀嘀咕咕的,潘志识趣地帮着小艳收拾饭桌子、端了菜盘子去厨房。
“那你给我保证7点之前散了。你别想蒙我,我有你家的钥匙。我让穆杰过来看。”
“好好好。我答应你,到时候你让穆杰来看好了。我看你是洁癖犯了,不想让别人去你家吧。”严虹点李敏的额头。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彩虹儿。”李敏顺着严虹的话爬上去,很郑重地说:“哎,我说你真别把人整我家去。让小艳把我家的椅子、凳子搬过来了。饭桌你也可以抬过来。”
严虹想想,看李敏那认真的样子,不像是能让步的,就说:“行,饭桌、凳子、椅子要都拿过来的。”
“没问题的。筷子也可以,我还有一把备用的。”李敏很大方。
“那你和穆杰中午也要露一面。还有一家要备一个菜。”严虹提要求。
“备菜没问题。你要不担心他降温,我准保把他领来。他又不是长得难看不能见人。小艳,你怕不怕你穆叔冷脸?”李敏提高声音往厨房的方向喊话。
小艳笑着从厨房探头出来:“不冷脸都怕呢。”
严虹在李敏的脸上捏一把说:“也就你不怕。我看他这次回来比前年的气势更威武了。”
“那是。战火的洗礼,自然非同凡响。”说着话,李敏看一下手表,对严虹说:“还有没有别的事儿了,我要回去上班了。”
“噢,对了,我妈说她和我爸明天去接小艳她妹妹。要是没特殊事情,就下周日过来,到时候会把小艳她妹妹带过来的。”
李敏抱住严虹说:“太好了。彩虹儿,谢谢你,替我谢谢你爸妈啊。”
敲门声响起来,小艳过去开门:“敏姨,穆叔给你送衣服来了。”
“我得走了。bye-bye.”
“bye-bye.”
*
穆杰把李敏的呢子大衣递给她,然后把胳膊上挂着的围巾给她系脖子上。俩人一起下楼。中午的阳光正好,晒在后背上暖融融的。高远的蓝天,微风轻拂发丝,令人心旷神怡。俩人并肩、十指相扣,在雪堆间穿行,慢慢往医院走。
“什么事儿啊,这么急?”穆杰问。
“明天中午有医大毕业分来省院的校友们聚会。咱倆明天中午要过去严虹家里。”
“行啊。很多人吗?”
“都带家属的话,也要二三十人了。”
“他家坐得开?”
“那么大的厅,也没摆放别的家具,坐得开的。把咱们家的饭桌、椅子、凳子都拿过去。这就有20个位置了。剩下谁家近,可能还要谁回家取吧。”
“噢。你们经常聚会吗?怎么没听你提过?”
“这是第一次。一家要准备一个菜。”
“没问题。我下午准备一下,到时候绝对给你争光。要不我做个广东的白斩鸡怎么样?摆盘好看还好吃,北方没这做法。剩下的鸡汤煮青菜、下面条、面片也很好的。”
“好啊。那我就等着了。穆杰,我发现自己被你的厨艺养得越来越馋了。真不是好兆头嗳。”
穆杰面带宠溺的笑容说:“民以食为天,能吃是福。是不?你工作这么累,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你只是没时间、没精力去练厨艺,不然你把做菜当成化学实验去琢磨,你也能做得非常好的。”
李敏被化学实验的比喻逗笑,轻摇俩人相握的手指说:“我姥姥说小姑娘不可以嘴馋的。”
“你现在是小媳妇了,穆李氏,出嫁从夫,我准许你馋了。”
李敏头一次听到穆李氏的说法,咂摸嘴品味了一下说:“古时候的女人真惨,连个名字都不能留下。”
“现在的女人也没好哪里去,包括男人。三代以上就没人记得了。我都不知道我太爷的名字。小人物就是河里的砂砾,挨着它的周围几颗砂砾知道它罢了。流水过去,就把冒头的那些都卷走了。即便是王侯将相,咱们谁还记得唐朝的那些宰相了。”
“也是,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你也是你们省院的风流人物啊。”
“彼此彼此。你也是你们师的风流人物。”
俩人才遛达到电梯间,就看到医疗电梯的那个电梯工,在把着电梯门朝他们过来的方向张望呢。她一看到李敏,立即兴奋地喊:“李大夫,快进来。我就在这儿等你呢。急诊刘大夫说让你赶紧去手术室,有个胳膊差点砍断的要接。”
“都谁去手术室了?”李敏赶紧快走几步进了电梯。
“急诊的刘大夫,普外陈大夫,骨科王大夫。我才来回上下接他们去手术室的。我都在这等你好一会儿了。”电梯工不知是想向李敏夸耀她的认真,还是嫌弃李敏过来的太晚。
“辛苦你了。你看。”李敏觉得必须要跟她现场解释清楚自己没迟到。把自己的腕表亮给电梯工看。“我还没到上班时间啊。每天的新闻联播我都要对时间的。”
“我知道你没来晚。是刘大夫说他往严大夫家打了电话找你了,那边说你已经来医院了。”
“我今天中午出来的早,就在路上晒了会儿太阳。怎么就来急诊患者呢,太寸劲儿了。骨科主任到了没有?”
“我没看着人。不知道刘大夫都通知谁了。”
电梯瞬间就到了十七楼。
李敏把穆杰拽了出来。
“你坐别的电梯去12楼。我进去了。”
穆杰把人送到手术室门前,使劲握了一下她的手、鼓励道:“加油!”
“嗯。”
※※※※※※※※※※※※※※※※※※※※
旦夕之间福祸双至
双至2
李敏拿了洗手服才到女更衣室门口, 就见刘大夫一边系洗手服的裤带、一边头顶男更衣室的门帘出来。他从门帘后把脸露出来, 立即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想往后退。
李敏假装没看到他的系裤带动作, 直接问他:“伤者什么情况啊?我听电梯工说胳膊要砍断了。”
让他退回去, 才是真的尴尬了呢。
“伤者是被镰刀砍伤的肘关节,上臂和前臂都有伤,鹰嘴骨折,虽然没有完全离断,但是关节囊开放了。”
肘关节啊!
李敏吃惊极了。
“关节囊开放了?肘关节周围的动脉网呢?上臂和前臂损伤到什么程度了?”
刘大夫在李敏连珠炮似的提问里,嘎巴下嘴,舔舔嘴唇,他想该怎么用嘴适合的语言回答李敏的提问。因为这手术非李敏主刀不能完成。
李敏没等到刘大夫的及时回答, 她的心就开始往下沉了。她追着问了一句:“你叫了向主任吗?”
“没有。我想看看咱们几个能不能把血管网吻合了。”刘大夫这次回答得很痛快。
李敏一听就有些傻眼了。这是指着自己带着他完成手术?“刘大夫,我记得你最近一年半没做过显微镜下的血管吻合。我没记错吧?”
“没错。你和王大夫做吻合, 我和小陈给你俩做助手了。”刘大夫也知道自己的安排不靠谱,但是他极力想促成李敏同意,便说:“你做术者, 我们仨听你的安排。”
李敏的心全凉了, 她拉下脸很严肃地说:“这手术不是我一个人做术者就能行的。王大夫没做过显微镜下血管吻合的术者。你赶紧电话通知向主任、王主任吧,最好把陈院长也找来。”
“咱们先试试了。你别那么紧张。”刘大夫安抚李敏。“这个手术做下来对我们大家都好。”
滚!成功了对你们仨都好!做不下来呢?就我一人承担后果!
李敏卷起洗手服就往电话机那边去。她拨通陈文强病室的电话, 急急地对陈文强说:“老师, 急诊刘大夫收了一例镰刀砍伤的患者。肘部关节囊开放、鹰嘴骨折, 上臂和前臂都有损伤。刘大夫提议让我吻合血管网, 我没看到伤口呢。手术室只有刘大夫、骨科王大夫和普外陈大夫。”
电话里立即传来李敏渴望的回答:“你马上通知向主任、王主任、周主任。我这就去手术室。”
*
李敏按着陈文强的吩咐, 给向主任和王主任家里打电话, 又给麻醉科周主任打电话。至于要不要叫麻醉刘主任,那是周主任的事儿了。
打完电话,李敏不管呆立在自己身后的刘大夫,转身去女更衣室换洗手服。她一边脱衣服一边暗骂刘大夫,想尝试血管吻合先戴目镜去缝纱布啊!去实验室拿小白鼠练啊!显微外科的吻合技术,那是能拿伤者练手的事情吗?
真他m的见鬼了!
李敏换好衣服出来,再把帽子口罩都戴好了,才去看躺在手术室大厅平车上的伤者。骨科王大夫正在给他脱衣服。刚才李敏和刘大夫的对话、还有李敏给陈院长、向主任等人的电话,他听得很清楚。
在李敏去换洗手服的功夫,他尝试着劝说刘大夫。
“大刘,这个真不是兄弟不想跟你做,实在是向主任连消毒离断创面都不让我沾手的。那晚的断指再植,是我骗了李大夫。我这十来天一直是惴惴不安,生怕因为消毒不严谨造成术后感染,最后导致断指再植失败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行不行呢!”刘大夫犹自愤愤不已。多好的机会啊!自己就这么眼看着错过了。
“大刘,他这伤未必比前天的那个断臂好做。我听说肘部被砍了不止一下的,要吻合的肘部血管网和肌腱,工作量未必就比那天的少。你要知道肘部的动脉网,那可是有九根动脉组成的。单这一项的吻合量就不是三个小时能做下来的。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具体砍了几刀呢。”
“行啦,都找了院长主任来了,砍多少刀跟你我关系也不大了。你在这里守着患者等着。记着上臂扎止血带的时间。我回去急诊了。”刘大夫没什么好声气地转身就走。
然后他与走过来的李敏碰头,他不悦地朝李敏点点头,就往更衣室去。李敏愕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凭什么给自己摆脸子。
“师妹,你别理他。”王大夫叫了李敏过去,小声地对她说:“这手术可能要比前天的还难,你不这么做术者是对的。等会儿向主任来了,你得要做好准备。”
王大夫朝李敏夹眼。
“消毒?”
“嗯。”
“谢谢师兄啊。小陈呢?”
“他在准备术前的那些手续呢。我全让他按着那天断臂再植去准备的。显微器械也紧急送消毒去了,手术室护士也按那天一样通知的。”
躺在那儿的患者也不傻,他这会儿的功夫已经听出来厉害了。他现在只后悔……不管后悔什么,他现在只想挽救自己这胳膊。他努力地朝李敏伸出那只好手说:“大夫,你帮我保住这胳膊吧。”
“你别动,我们会尽力的。掉下来就不好了。” 李敏按住他。“这止血带扎的时间有记录吗?”
“有,再过4分钟,我要给他松开一下。”
“大夫,什么时候能给我做手术啊?”伤者眼巴巴地看着林问。
“得等外科院长和骨科主任来的。你这手术非常难,不是我们几个小大夫能完成的。他们过来,保住你胳膊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没看到伤口,李敏也不敢把话说满了。
*
陈文强来的很快,他只戴了口罩,未及换洗手服就过来看伤者,恰好骨科住院总掐着时间到了松开止血带的时候。打开伤处在急诊室缠裹的三角巾,李敏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幸亏自己谨慎了。这要冒失地答应刘大夫主持手术,这已经砍得快烂的手臂,绝对不是自己8小时内、能够完成血液循环重建工作的。
“这还得取血管做移植。肌腱等消毒了再看。小李,你刷手穿衣服。小王,你一会儿帮向主任消毒。”
“是。”王大夫配合向主任消毒的工作做多了,他丝毫不觉得提溜手臂或者抗大腿有什么为难的。
向主任呼呼带喘地用手捂着口罩过来了。他只看了一眼就说:“陈院长,今天得你和小李唱主角。”
“咱们三组患者来吧。”陈文强当仁不让地以组织者的身份,把他和王大夫分作一组,把小陈留给和王主任一组。
“老周呢,来了没有?”
“和我们一起上来的,他去换衣服了。”
“先扎上吧。咱倆也去换衣服去。” 陈文强转身往更衣室走。“m的,都说好事成双,这是什么好事儿吗。”
王主任把脑袋从洗手服钻出来,接话道:“对骨科来说是好事。开年就能遇上这样的手术。但咱们也不好说福气双至。”
“我看应该说是祸不单行。同类的手术一般都扎堆地来。等着看吧。估计这几天少不了有血管吻合的手术了。”
三个大男人换衣服很快的。片刻的功夫,三人就一起走了出来。小陈站在手术室的大厅里在等他们。
“陈院长,手术在6号手术间。这是术前的文件。”
陈文强接过来说:“老王,一会儿还得取大隐静脉的血管,你带小陈一组。要不要取肌腱,一会儿术中看。你和老向赶紧刷手消毒。我检查这个了。”
向主任和王主任连6号手术间都没进,就去刷手了。
陈大夫有些紧张地等陈文强指示。
“行了,就这样吧。”陈文强把东西给了陈大夫。自己去给石主任打电话。“老石,你中午没事儿就赶紧过来科里坐镇。三个住院总都在手术室参加手术了。”
*
穆杰在值班室边攻读《诊断学》边等李敏。他等到晚上九点半多了,才等到李敏既疲惫又兴奋地回到了值班室。
“回来了。手术还顺利?”
“比上回那个难多了。胳膊快被砍成肉段了。亏得这人一直用手臂护着脸、也亏得是冬天了,还穿了不少衣裳。你不知道那镰刀上不少铁锈,清洗铁锈就花了不少功夫。”
“先洗手吃饭吧。这个季节不是使用镰刀的时候,有铁锈也正常。”
“嗯。”李敏把呢子大衣挂到输液架的那个唯一衣架上,把围巾也挂好。就着穆杰往洗脸盆里兑的温水洗手。
穆杰在李敏洗手的时候,把保温桶里的饭菜摆出来。二米饭放在西红柿炒蛋上,糖醋带鱼段放在保温桶的上格,且还全是中段的带鱼。香气扑鼻,摆盘漂亮,看起来是很好吃。但李敏不觉得自己饿。
“吃啊,都不怎么热乎了。”
李敏看了一会儿,勉强地拿起筷子往嘴里填。因为她知道要是不好好吃这顿饭,等自己的这兴奋劲下去了,很可能会饿得睡不着、更可能睡到半夜被饿醒。
等李敏吃完以后,穆杰才对李敏说:“刚才我去打热水,听你们科护士说谁死了。我不熟悉你们省院,不知道说的谁。”
“你的意思是我们省院的大夫?那我去问问了。”
李敏洗漱后去护士办公室,值班的小姜问她:“今天的手术是不是刘大夫要和你一起做来着?”
“开始是有那个打算。但就那个伤处不是我一个人做血管吻合能做下来的。”
小姜把实习护士打发走说:“你应该带着刘大夫一起做的。做到下午上班了,再喊其他主任过去救台。”
“姜姐。”李敏为难。“你不知道患者伤情。那镰刀有锈,那伤者的胳膊都快被砍烂了。实话说,那就不是我能拿下来的手术。要不是向主任亲自动手消毒,即便是勉强缝上了,也可能因为感染出现败血症不可收拾,甚至骨髓炎截肢都是好运气的。”
李敏刚才兴奋的原因,就是因为从向主任那儿,实实在在是看到了、学到了他的清创、对创面消毒的特别处。再一个就是他吻合肌腱也有独到之处。
“可你这么做是得罪了刘大夫了。你别小瞧了刘大夫,以为他是卫校医士班毕业的不显眼。医务处的卢干事和他是中学同学,还有谢逊一个,他们仨关系可好呢。王静、吕青和他都是卫校一届的同学。这么说吧,他们那年分来省院的人有几十个,很抱团的。”
李敏看着小姜等她继续往下说。
“我跟你说,他们那届有护士班的,打头就是像王静那样早早当了护士长的,也有像吕青这样最近一两年才提拔的。我毕业实习是吕青带我的。这样的关系在省院护士中不知道有多少。
还有他媳妇小万在产科当大夫,他俩的同学还有好几个做助产士的,这些年不知道给我们卫校毕业的多少同学接生过。
手术室护士谁跟他们是一届的我不知道。但是你细算一下,你看看这才多长时间,你在手术室给他没脸、看不起他的事儿就传出来。等周一上班,你看吧,你都不知道自己今天得罪的这一个,实际上是有了多少潜在的仇敌。”
李敏完全懵了。她磕磕巴巴地小姜说:“姜姐,我知道你这么说是为我好。可是今天的那手术,按着陈院长的规定、按着医疗程序走,他不该去手术室做那个手术啊。那手术也不是在我的职责范围内的、我能决定得了怎么做的。”
“所以,你就该说你当不了术者,让骨科的那个住院总去想办法去。你出什么头啊!”小姜恨铁不成钢地说:“他和陈大夫值中午班,他俩怎么不给陈院长打电话,怎么不通知向主任,别说向主任去了急诊,这不是还没去么?再说还有王主任呢。”
“你看你中午有原则了,过后别人也都对你讲原则。要是能那样还好了呢。咱们这工作是全讲原则能行的、还是你以为别人都会和你按着原则办事儿?”小姜看李敏的脸色不好,放缓了声音说:“你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敏慢慢坐到长凳上,坐在了小姜的对面,她太知道得罪护士会出现怎么样的结果了。她想了一会儿,才期期艾艾地对小姜说:“姜姐,我来省院也一年多了,我们算是处得不错了,你以后会不会给我设绊子?”
小姜被李敏的反应气笑了。“我就是会给你设绊子,我这时候也是告诉你不会的啊。”
李敏微微点头:“你说的是。但是姜姐我就是想知道,你能不能告诉我,要是万一有人找你,或者说,我是想问是不是会有人找你、让你给我设绊子。我想出于你的本心,你是不会因为吕姐带了你,吕姐和刘大夫是同学,你就站到刘大夫那边,是不是?”
李敏停了停,才接着说:“我说的有点乱,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我应该不会。估计也没人会当我面说什么。差不多咱们科的护士,应该都不会。但是你小心吧。去年十一那事被你撞破了,你以为你光得了院里的表扬就完事儿啦。因为你被处分、被罚去分院的,谁还没有三俩好友呢。”
“嗯,我明白。福祸相依的道理我懂。那么护士长呢?你说吕姐会不会给我设绊子?”
“你被吓傻了?谁要给你设绊子会当面告诉你啊。但是吕姐和他们俩口子关系非常好,你心底要有个数。”
“嗯,我知道了。谢谢姜姐啊。哎,对啦,谁死了?”
“程主任。”
“他不是在心内科住院来的?不是冠心病都控制住了吗?”
“今天上午办了出院。傍晚的时候,大概六七点种,他家打电话要邻居帮忙急救,然后要救护车。不等到医院人就不行了。”
“这……” 李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程主任的家事她略有耳闻,她试探着问:“是回家生气了?”
“应该。据说是他家孩子间的吵架吧。具体我也不清楚。”
“那是不是要星期一出殡啊?咱们该怎么给份子钱?明天护士长会来收钱吗?”
“不知道。反正我们到时候随大流,听护士长的就可以了。”
*
离开护士办公室,李敏的心情很不舒服。手术带给她的兴奋已经退干净了。她恹恹地去跟石主任打了招呼,石主任只当她是上手术耗神过甚了,好安慰她呢。
“今晚你好好休息,梁主任说了今晚他会过来的。”
“好。那我就回去了。”
李敏走到门口又回头问:“石主任,你说我参加骨科这种跨科的手术好吗?”
“当然好了。你要不是基本操作过关,陈院长哪里会带你上开颅手术。你看看你那些同学,在普外拉钩的,在急诊、门诊轮转的,定专业还得等半年后的。凭什么你破格、考研啊。怎么,听到什么不痛快的风声了?”
“那个刘大夫,刘立伟,他今天中午想让我做术者。”李敏把事情说了,也把自己立即打电话的事儿说了。
“你不做术者是对的。这个患者一旦出了差池,他们作为助手不会替你承担责任的。你以后就再别想靠近手术台了。刘大夫啊,他大概是心急了,他应该是不想3月份去急诊科病房,想为自己找一个能去骨科的理由。
至于那俩住院总,你以后要防着他们点儿吧。尤其是骨科的那个。这事儿本就该他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通知陈院长和向主任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骨科王大夫……那个石主任,可是刘大夫在省院有很多同学的。他就是省城人,卫校医士班的,护士班的。连我们科的护士长吕青和他的关系都很好。”
“这事儿啊,你最近谨慎点儿。”石主任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省院就不是其他医院大夫一言堂的地方。有上次杨大夫被坑的事儿,也难怪李敏担心了。
“等陈院长后天回来上班,我看和他说说了。”
估计陈院长也不会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吧。李敏道谢以后,闷闷不乐地回去值班室。
*
这样的结果是李敏没想到的。穆杰见李敏不高兴地回来了,以为她是受死者影响,就问她:“是谁死了啊?”
“普外科原来的科主任。去年五一前去门诊了。”
“咱们要去祭拜吗?”
“不用。”李敏把工作笔记抽了出来,穆杰见状抱着《诊断学》教材坐床上看,李敏边翻笔记本边说:“我跟程主任没任何交情。要是护士长来找我收份子钱,我就交一份,不来也就算了。”
然后她闷头把今天的手术,她认为应该记下来的仔细记好。等她阖上笔记本了,穆杰就问:“你为什么事儿不开心?”
李敏却没有短时间再说一遍的兴致了,唠唠叨叨的,岂不是和祥林嫂一样了。但穆杰盯着她不放,她躲不过就说:“我明天早晨起床就告诉你。今天太累了,实在、实在是不想说话了。”
穆杰没法,只好任由她带着这种不高兴的情绪上床。但他在熄灯后,贴在李敏的耳边说:“敏敏,你专业上的事情我帮不了你。但若是其他的事情,我或者可以帮你出出主意。”
“好。明早六点叫我、我告诉你。”
“明天是周日,你可以多睡一会儿的。”
“那就吃早饭的。睡了。”
“睡吧。”
李敏说睡觉却在暗夜里瞪大了眼睛。按着医疗程序,今天刘大夫就不应该离开急诊去手术室;骨科住院总更应该在自己到手术室前通知向主任、王主任;最差的做法,他是越过向主任通知陈院长,由陈院长决定找谁来做手术。
或许小姜说自己是对,自己就不该出头。可是不出头,任由患者躺在手术室的大厅那儿等着?他们仨连周主任都没通知,又是怎么想的呢?
要说那俩住院总心里没藏着同意刘大夫的提议、让自己做好这个手术、他们也能从中得到好处的想法——那绝对是瞪着眼睛说瞎话。
哄鬼呢!
推说陈大夫不清楚,李敏都不信,更别说王大夫前几天刚参加过断臂再植的那个手术,他不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伤情、一点儿也不知道对麻醉的要求、更不是不知道手术可能需要的大致时间。
他到底是为什么?
李敏想不明白中还夹杂着对骨科住院总的失望。枉自己还认真跟他说过练习针感的经验。什么狗屁师兄——
麻烦都是他惹出来的。
他要按着原则做事儿,哪有自己将要面对的窘境。
双至3
第二天一早,穆杰没舍得在离开值班室之前叫醒李敏。昨晚李敏很晚才睡着, 他一直屏住呼吸默默地陪着的。直到确认李敏睡着了, 他才放松自己入睡。此间他一直在想, 既然事情不在程主任之死,那就是从夜班护士那里听说什么了。
等他带早饭回来时,破天荒地只带了李敏一份的。
“敏敏,你先吃,我回家吃。我要去早市买只鸡的。”
李敏不虞有他, 还与穆杰说:“冰箱里有整只鸡的。你不用去买。”
“新鲜的好。要是没有我再用冰箱里, 来得及的。”
那就随便你了。
“噢, 对了,今天十一楼创伤外科往急诊楼上搬。从早8点开始,直到他们搬完前, 禁用电梯。你上午就别过来了。中午没事儿的话,我会准时回去的。”
“我看到电梯那儿贴的通知了。那我这就回去了。”
“好。”
穆杰把李敏留在值班室吃早饭, 自己去找护士小姜询问原因。
小姜开始还不肯说, 但穆杰很诚恳地说:“小姜, 你不告诉我, 我就无从下手去开解她。你比我更清楚她工作上的压力。要是她思想上再有什么负担,影响工作就不好了。”
小姜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虽简洁但也说明了原因和根源。末了对穆杰说:“省院就是这样的。你说他没道理吧,他根本就不是想跟你讲道理的。反正你不给他占便宜,那就是看不起人、也就是得罪他了。这谁也没办法的。不像你们部队一切都坦荡荡的。你多劝劝李大夫吧, 有时候不该强出头的时候, 就让该做决定的出头。也或许是我说的夸张了。”
穆杰点头谢过, 离开了十二楼。
*
干诊病房的陈文强病室,舒院长和陈文强在吃早餐。
“一会儿创伤外科搬家,你就不用过去了,都安排好了。昨天下午张正杰和十一楼的护士长也参加了院务会讨论。今天唐书记在十一楼那儿坐镇。院办主任和护理部主任协助他,不会出问题的。”
“我就是有些放心不下。”
“若是没有昨天下午的手术,你想去也就去了。”
“其实我没事儿了。过去站半天没什么影响的。我下午回来这里躺着。”创伤外科搬家,可与去年十一楼的一分为二不同。满满的整病房患者,要在半天的时间内搬完,还要最少地别影响他们今天上午的治疗,难度非同小可。
“你过去事情反而不好办的。做事儿最忌讳指挥的人多,也最忌讳有决定权的人都掺和。我们俩都不过去,完全交给唐书记一个人负责,按着流程走,不会出问题的。你若不放心,我一会儿把搬迁的安排讲给你,你看哪里有不合适的,现在告诉唐书记也来得及。”
“来得及吗?”
“本来昨天下班后要把讨论结果告诉你的,可你不是去上那个手术了嘛。我看你晚上回来累得就差拽猫尾巴上床了,你让我再怎么跟你说搬迁安排。”
陈文强哑火。憋了一会儿问:“那你的安排是?”
舒院长见好就收,立即把昨天下午的讨论计划详细地说给陈文强。
“早八点后,电梯都归十一楼使用。
首先把所有药品搬去急诊病房的处置室。所有的护士值班班次不变,该上什么班的护士上什么班。
其次搬患者。推床从二楼连接处走。搬过去的患者病室号、床号尽量保持不变, 1-4床去二楼的同编号病室,5-8床去三楼的同编号病室。这中间每次推患者,都要有创伤外科的医护人员跟着,护理部盯着。后勤的人只管帮忙推病床。”
“急诊楼上不是每个病室都能放下四张床的,房间数目也不一样啊。”
“有的只能放三张。有的能放六张床。先按这个大原则安置,差异处有调整。护理部廖主任和护士长王静手里各有一份名单,针对的就这种情况。还有加床的患者,最后再做统一安排。”
“加床可别乱了。乱了一个,最后都是承受不了的后果。”
“你放心。省院这几次扩建,院办积累了相当多的经验。所有的加床患者都最后推过去。明天按顺序是先把十一楼的1、2、3、4、11病室,这五个都住了8个患者的大病室安排好,再安排12,13, 15,16,17病室,这五个住了4个患者的小病室。
等把这60人安顿好了,事情就完成了大半。”
“最后是5、6、7监护室里,该移动出来的那仨患者和加床的那几位。住在8病室非烧伤的那个患者要移过去。9、10病室的烧伤患者不动,张正杰建议烧伤患者由你们科李敏接管。他说小李管过烧伤病房。”
“是管过。还管的不错。我记得十一楼好像这两天还有出入院的,没记错吧?”
“没记错。急诊室上面的那两层病房加起来有78个常规床位,放得下十一楼的那67个人。每个床位对应去哪个病室,廖主任和护士长会按着名单、床号,在2楼电梯处核对一次,在进病室前再核对一次。”
舒院长见陈文强还有些不放心,就说:“还有最后一道安全措施:所有的患者,到了急诊病房后,一定要由管床的大夫确认一遍床号和患者对得上。今天上午需要输液的患者,由管床的大夫和护士长、处置班的护士共同确认床号、患者姓名以及确认是本人后再给药。这样也就能够避免给错药的情况发生。”
陈文强想了一会儿说:“好像还不对。泌尿的患者是由杨大夫和小黄管,他俩也跟过去急诊病房吗?”
“我们昨天下午讨论之后决定,还是让他俩先过去了。等到3月1号你统一调整,免得今天患者搬迁病房、再换主管大夫,那容易出差错的。”
也是。
陈文强仔细回想一遍,发现没别的漏洞,就也不再要求过去十一楼了。只是自己这面外科病房的值班小组,自己想好的那个,得先搁置两周了。这也容易,让小李和小郑直接互换一下就行了。
*
陈文强说是不过去看了,但是等唐书记在一点来钟打电话过来、说是都已经安置好了,他还是跟着舒院长一起过去了急诊病房。
他们过去时,正好见到今天上午参与搬迁工作的所有人员,都在急诊病房的医护办公室吃午饭。
是张正杰从四海酒家给所有人叫了午饭。
按照他的想法,老子明天说话就不算了,今天有一个花一个。护士长也不制止,权当给他一个发泄降职的渠道。而且就那么些钱了,能花到哪儿去……
舒院长和陈文强仔细看了一圈,发现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很妥当。回到办公室,舒院长笑呵呵地在张正杰递过来的误餐名单上签名。所有人不仅有加班费,而且在吃过四海酒家的美味午餐后,还有误餐费,皆大欢喜。
但院办章主任却觑空汇报说:“向主任没来。”
“没来就没来吧。他明天过来报到也是一样。” 舒院长不以为然。
“那个陈院长,咱们这大夫值班怎么办?”张正杰问。
“2月底之前不变。等3月1号统一调整。”
“那就好,那就好。”张正杰连说两个“那就好”。说完以后他自觉失言,画蛇添足道:“这样给了大家一个适应期。除了上班的地方变了,别的都没变。就是那个住院总,那个小李还管这面的患者吗?”
“不管。实习生以后归教学秘书潘志管。你们这儿的四个实习生,这一期的最后这周,就不往十二楼去了。十二楼那边下周没有择期手术的,都安心在这面实习了。”
张正杰还想问问以后带实习生的工作安排是不是有变动、还有自己带的小曹的轮转等,话到嘴边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科室的一把手,故而悻悻地闭嘴,把这些操心的事儿丢开了。
没想到舒院长离开急诊病房前,却专门叫住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张主任,你过来急诊病房这面,是因为急诊病房要操心的事情多,需要你配合向主任的工作。你虽然是挂行政副主任的名头,但你的行政级别、待遇等都不变。希望你能继续和原来一样尽职尽责,把急诊病房带得和原来的创伤外科一样,年年是省院的先进集体。”
这些安慰话,让张正杰觉得心口发热、眼眶发热。原以为舒院长是为陈文强生病的事情迁怒自己,是不是自己想多了?这变动只是工作需要呢?
他的神态落在舒院长眼里,舒院长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很亲切、很温和地说:“省院领导和党组织都相信你的。好好工作就好。”
在创伤外科的医护人员面前丢失的脸面回来大半了,在全院职工面前丢掉的脸面回来大半了,张正杰有些激动。
“舒院长,你放心,我会认真工作的。年底会再给组织献上一个先进集体。”
“嗯,我相信你,也相信急诊病房的全体医护人员。”
陈文强福至心灵,立即跟在舒院长后面表态:“张主任,有向主任这骨科副主任医师加入,你们这急诊病房可以敞开接受、治疗骨科患者的。”
陈文强这一句话,别说张正杰了,就是过来急诊病房的所有医护人员,心里也都踏实了。这等于是打开了创伤外科,不,现在是急诊病房的增收大门。
张正杰有些激动地追问:“普外的手术呢?”
“别太贪心了。贪心贾祸。”陈文强打趣张正杰后正色道:“你们科里就几个大夫,吃不下普外的急诊手术。”
双至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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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正杰有点儿失望。普外的急诊手术蛮多的。这要是不给插手,岂不是少了一笔奖金来源?鉴于舒院长才说的他过来是因为急诊病房事情多、还是行政主任的待遇,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在全科医护人员面前, 为大家争取到更多的病种。
“陈院长, 普外的大手术,我们科承担不了,像阑尾炎、疝气、肠梗阻,甚至胆囊炎什么的,急诊病房还是可以做的吧。”
“暂时可以。但你们不能把这些手术都垄断了, 普外病房还有教学任务呢。但是我提醒你一下, 胆道的手术你们最好别沾。那个可大可小的。还有不明原因的急腹症的剖腹探查,那个归去普外科。”
张正杰眉开眼笑, 这么调整, 也没比创伤外科病种少啊。哪怕是暂时的!而且依着陈文强才说的可以敞开了做骨科的急诊和择期手术, 这就是明明白白的骨二科啊。
“但是就一条, 你们病房要守住了:不能加床!监护室只能住特级护理的患者。”陈文强叮嘱张正杰。“你们要是加床,就只能削减病种了。”
张正杰咧嘴:“那还是比骨科病房床位少啊。”
“你这是急症病房,不是骨二科。一楼还有留观室的床位呢。如果急诊科运转的好,四楼的床位和那两间手术室,也都会交给你们急诊科。先试试看吧。”
舒院长笑眯眯地看着陈文强吊起了一根“胡萝卜”, 而张正杰真的就被这根“胡萝卜”吸引住了。他立即给陈文强的话做注解:“好好干,希望你们尽快有足够的经验和能力用上四楼。”
张正杰等舒院长和陈文强带着剩下的院办人员离开后,很是兴奋地对护士长说:“那个咱们下个月的奖金, 有望再多点儿。”
“行啊。累点儿怕什么。能赚到钱就好。”护士长很开心。“78张床位, 扣掉4张监护室的, 咱们比在十一楼增加了14张床。”
“那止14张。烧伤病房没跟过来,咱们的病床周转率不会被拖累。那些可能一住就住几个月的病种,咱们干脆就别收,打发去病房住院治疗了。反正咱们有收患者的权利。”张正杰越说越兴奋,一幅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模样。
杨大夫对这样的急诊病房前景,是既爱又怕。张正杰至今都没告诉他,两周后他要回去十二楼。他很热心地提醒一句:“张主任,护士长,咱们光把4张监护室的床位留出来还不够。陈院长说了,监护室只能住特级护理的,急诊病房不能加床,不然就削减病种。那74张到底要留出来多少适合啊?”
是啊,留出来多少适合?
“先留4张?最多4张了。不然咱们这65个患者,就没有再收治新患者的余地了。”护士长犹犹豫豫地提议。
“4张就4张。先试验一段时间,摸着规律就好了。”张正杰豪迈地一挥手。那气势,配上他的金丝边眼镜,要是换套衣服、再有一把战刀塞到他手里,活脱脱就是抗日影片里日本军官指挥冲锋的模样。
*
早上才过八点,李敏接到张正杰的电话通知:“小李,烧伤病房的那俩患者,不跟着搬去急诊病房,你过来拿他们的病历。”
简单、干脆、明了的命令。
李敏撂下电话,就赶紧走楼梯去十一楼的护士办公室。
负责管烧伤患者的孙大夫,见到李敏就歉意地说:“李大夫,那俩患者的病情你都清楚,我也是才知道他俩不转过去的。那个转科小结我还没来得及写。这边搬患者我又要跟着的,你看是不是等搬完的?”
“那我上午先不写转入小结,你看你下午什么时候过去给补上?”李敏看护士已经往电梯那儿运送东西了,忙接过孙大夫递过来的病历,表明自己会配合他们的搬家。
“这边搬完了我就过去补。下午下班前一定会抽时间补上的。那俩患者就交给你啦。”烧伤患者能提前两周脱手,孙大夫挺高兴的。
可这张正杰也是的,昨天下午开会就决定了烧伤患者不动,就不能告诉自己一声?自己管了十几个患者,这会儿可真是没功夫写这个。张正杰这事儿做得真他m的操淡!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国家大事,还需要你保守秘密的。
小日本鬼子!果然不是个东西。
孙大夫的不满,张正杰假装没看到,李敏也当作平常下来十一楼工作一样。她拿了病历便先过去烧伤病房,通知两个患者他们不搬去急诊病房了,以后由自己接管治疗。
亏得李敏每天至少来十一楼查房一次,两个患者以及陪护都接受良好。对李敏安排的下午才能换药、输液,虽不怎么高兴,也没有表示出更多的不满。
李敏交代的很明白,担心十一楼走廊往来的人员太多太杂,造成换药器具被污染。那就好好地关门在病室里呆着吧。
李敏拿了病历上楼,交给白班的责任护士温暖。
“多了俩患者,烧伤病房的留给咱们科了。他俩不随十一楼搬走。那边护士给的转出时间是早上八点整。”
等温暖抄完长期医嘱后,李敏接着说:“十一楼太乱了。你跟处置班的交代,他们的输液等搬完家再过去了。我已经跟患者说过了下午再给他们换药、输液。”
“这患者谁管啊?李大夫。” 温暖犹豫不决。烧伤患者管起来最麻烦、最累人。没大夫爱接手的,给谁谁不高兴。要是护士长在,问护士长,让护士长分派就好。可自己为这事儿打电话去护士长家,护士长肯定不高兴的。
“那我先管了。等明天上班了,看陈院长和石主任是不是有别的安排。”
有人愿意接手这俩患者,温暖放下心来。她心情好了,就开始问李敏一些题外话:“李大夫,听说那俩患者也是这次爆炸中受伤的,是不是啊?有一个伤得挺厉害的,一天要换两次药?”
“是啊,都伤得挺重的。等差不多了,还都得植皮的。”
“跟那俩被泼硫酸的比呢?”
“都比那女的重。但是比那男的轻。主要是俩人颜面都没有大的烧伤,眼睛和耳朵没被累及。背部的那个惨了一点儿,大约有5%是3°,还有6%左右是深2°。浅2°遍及上臂外侧、后腰和臀部,只能趴在床上。这些部位如果不做植皮,估计都难愈合。这个患者是一级护理,你们交班要多注意他。”
借过来的马大夫立即请求道:“李大夫,这个患者我跟你管了。跟你学学植皮,我还没管过烧伤的。”
“你要只过来几天的话,也看不到什么的。这俩伤者没有几个月,是到不了植皮那步的。而且每天的两次换药真很辛苦的。”李敏觉得应该先把丑话说前面,可别说管,过几天跑回骨科了。来回换主治大夫对患者的治疗不好,心里影响也不好。
“李大夫,我俩准备明天跟陈院长申请一下,这就过来进修神经外科。一年后再转去骨科病房,完成剩下那半年的骨科进修计划。”邓大夫忙把自己和马大夫的最近打算说出来。“我和老马俩一人管一个,咱们大老爷们的,怎么好意思说累。”
“那好啊。陈院长同意我是没有意见的。但是实习学生会轮班跟过去实习烧伤治疗的。你们别嫌烦。”李敏对这俩进修大夫的用功很佩服。俩人接过来整一周了,每天不到十点半他俩不会离开病房。
“烦什么啊,实习生怎么也能帮着抱纱布桶。还轻松一些呢。”
*
遇上勤快的实习生,脑袋灵活、肯用功学习的,真是带教老师的福气。这不昨天下午预计要收的作业,李敏因为手术去了,8个实习生就谁也没交。
今天上午十一楼搬家,而十二楼的4个实习生一个都没来,李敏真为这些孩子发愁。怎么就不知道抓紧时间、抓住机会呢?
如果他们工作以后不做外科大夫,这最后一周,很可能就是他们这辈子唯一的、能上手跟着管胸外科、神经外科、泌尿外科患者的机会了。更别说烧伤病房躺着的那俩患者。
爆炸导致的烧伤,李敏也是第一次接触,尽管马大夫、邓大夫要分管两个患者,她还是决定自己要下力气、花功夫跟着的。
等到中午快12点了,李敏通过院里的交换台,接通急诊病房的电话。交待给值班护士,让他们科的4个实习生下午2点过来交作业。又打电话去单身宿舍找实习带队老师。
“孙老师,我是十二楼的李敏。我昨天给十一楼十二楼的实习生留了作业,原定是昨天天傍晚交的。但我上手术去了。要麻烦你通知十二楼的4个实习生,2点回来交作业。我会记到考核里的。”
……
“应该的。不认真对不起你们学校的信任啊。再说我还领了带教费,不好好干,拿那钱烧手也亏心了。”李敏与孙老师熟悉了,半真半假地跟他开玩笑。
其实也是带了学生以后,李敏她才逐渐理解了原来自己十几、二十年遇到过的那些老师,绝大多数的、认真的老师、面对不好好学习的学生,错失最佳学习时光的学生,那恨铁不成钢的心态。
也理解了个别老师的刻薄话里,隐藏着的对学生的情真意切的厚望。
你个女孩子,你天天坐在教室里到底学没学啊?你考试成绩怎么还不如体育特长生好!
*
中午时分,李敏照例在12点回家。穆杰已经做好白斩鸡,满满的一大盘子,剁好后又摆成一只鸡的造型。
“哇,太漂亮了!”李敏忍不住惊呼出声。“穆杰,下次你要单独做给我吃。我还没吃过这样做法的鸡。”
“好。你先洗手,咱们该过去了。那几个碟子是吃鸡要蘸的调料。等下得端过去。”
“等我一下”
李敏擦擦手上的水,对着镜子快速地给自己画了一个淡妆。
“你带钥匙了没?”
“带了。”
“你要是能玩得来,你在她家多玩一会儿。我自己回来穿大衣上班。”
“行。”
“我得走两趟。第一趟把调料送过去,第二趟把拖鞋拿过去。”
穆杰端着那一大盘子的白斩鸡,笑着看李敏开了自己家的门,然后用钥匙开严虹家的门。细碎的多人说话声,立即扑面而来。
“哪个过来接一下。”李敏端着两碟调味盘子喊。
“来了来了。”小汪过来接走两个盘子。李敏回身从自家鞋柜上又拿了两个,这回是龚海过来接走了。
等穆杰端着一大盘子白斩鸡出现,立即赢得了一片震惊的赞叹。
“哇,太漂亮!”
跟在穆杰身后的李敏把穆杰和自己的拖鞋先扔下,等穆杰换鞋进屋后,她跟在后面进去。进屋就发现两个餐桌上摆得满满的。但是属自家的这个菜造型最特别、最漂亮。
北方菜里就没有白斩鸡。
“来来来,咱们赶紧挪个地方,这是咱们今天最漂亮的造型。”骨科住院总喊得挺大声、张罗得挺欢。一圈人也纷纷响应他,动手挪动其它菜盘子。
两个饭碗塞到穆杰和李敏的手里,里面是半碗白酒。
严虹笑着拿过李敏手里的酒碗说:“敏敏要备孕呢,这两碗酒给你们最近不准备要孩子的喝。”
潘志把那半碗酒倒进自己的碗里说:“师妹,我替你喝了。穆杰你加油啊。她们四个可就差我师妹了。”
“就是,穆杰、师妹加油啊。”龚海伸手要穆杰手的酒碗说:“给我吧,我家娜娜和严虹的月份差不多。你要等师妹有了才能喝酒。”
年轻人的热闹直接又简单。不能喝酒的那就喝白开水,第一次的碰碗高潮过后,筷子伸向穆杰的那盘杰作。
“蘸调料吃,四种调料的。”穆杰客气地向大家介绍。
“好吃。比咱们那个炖鸡的做法,好吃得太多了。”
“是好吃。”
“哎,怎么就没了啊?”
是啊。没了。这么多人,可不是吃得慢的人,来不及去夹第二筷子的。整盘子的一只白斩鸡,瞬间就已经见底了,剩了一个鸡头、两个鸡翅尖、一个鸡屁股留在盘子里。
这还是这群大夫们嫌弃这几个部位聚集了淋巴器官。
“细滑嫩软。唇齿留香。” 吴冬给了穆杰最期望的评价,他算得上是屋里这所有人中、在吃的方面最有经验、也最会吃的一个了。
潘志和严虹去年到过广州,吃过这个白斩鸡。他朝潘志举起酒碗说:“和去年在广州吃的味道一样。佩服佩服。”
穆杰朝他晃晃自己碗里的白开水,觉得这伙学医的人也挺有意思的。
冷小凤挤过来,“敏敏,咱们这届数你最厉害了。没怎么地就晋完中级了。来,我敬你一口白开水。跟上我们仨的脚步啊。”
刘娜也举着饭碗凑热闹说:“敏敏加油啊。小凤这都过四个半月了,你赶紧追上她。”
“等你追我了。”冷小凤提高声音笑着说李敏。
李敏被她们打趣得很不好意思了。但只能举着饭碗跟她俩相碰,又与严虹碰了一下“祝你们仨心想事成,过几个月都生儿子。”
“也包括你。”娜娜快人快语替严虹和冷小凤说出心声。
连王怡然都说李敏:“加油啊。”
闹腾了一会儿,大家各自去厨房盛饭,穆杰盛饭回来发现李敏不是很痛快的模样。而严虹和龚海站在李敏左右,似乎都在劝说她。
“敏敏,吃饭。下午万一要上手术呢,不吃饱了可不行。”穆杰塞了整碗的米饭到李敏的手里,说:“吃不完给我。”然后顺手拿走李敏手里的空碗。
李敏分了约有一半给穆杰。
还没吃几口呢,小汪就凑过来问:“李敏,听说你昨天做的那例镰刀砍伤的,胳膊快成肉段了,真的吗?”
“唔,差不多。起码被砍了四刀,深可见骨的就有两刀。”李敏认真地回答。“这个还不是最为难的,难在镰刀上有不少铁锈带进伤口了。”
“比前几天做的那个断臂再植呢,哪个更难一点?”小高也是90的,与李敏是一个大班的同学,与小汪一起轮转到急诊了。
“半斤八两,各有各的难处。那个碾挫伤重,术后挤压伤综合征等一关又一关等着。而这个则是感染关难过,手术用的时间更久一些,可能会影响预后。”李敏实话实说。
“哎呀,昨天的那个手术我太想进去看看了。可是刘大夫一句话就把我按憋了。他nn的,好像他怎么能耐似的,结果没等开台,就被你赶出来了。李敏,敬你!”
“你可别这么说。我没有赶他,是他自己离开的。”
“没赶他?他回来在急诊室可气得够呛,要不是昨天患者多,我估计都会住不了嘴地骂人。”
“今早气也没消。”
小高和小汪的态度,互相认证了所言非虚。
“骂谁?骂我吗?”李敏追问。
小汪就说:“也不算是骂人了。他就是说一些你眼里没人的话。说你前年来的时候,跟在他后面换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咱们刚上班的时候,谁不是被那些上级医师吆喝来、吆喝去的。这有什么好拿出来说的。师妹,你别理会他。”骨科住院总王大夫开口了。
李敏用筷子扒拉着饭碗里的米粒,等王大夫说完以后问道:“王师兄,我问你一件事啊。昨天你接到骨科有这样急诊的患者,你该不该第一时间找你们科的那俩主任?”
“我是想找的。但是刘大夫开始就通知我去手术室。你到的时候我也没看到患者的伤口。”
“但是你知道关节囊开放了,患者被砍伤的不是一下,对不?”
王大夫点头。
穆杰给李敏夹菜,严虹啦李敏一把:“你快吃饭,吃完了去值班。咱们这些人闲聊,你可别误了点儿。”
李敏没理穆杰和严虹,继续问王大夫:“你都怀疑肘部的血管网被损伤,你认为我自己能支撑整个血管网的重建吗?还是你认为刘大夫和陈大夫在大隐静脉能取到足够的移植用的血管?”
“师妹,你听我说,昨天那事儿我真不是有意要陷害你的。”王大夫有点儿着急了“要怎么地你的。真不是的。”
“可刘大夫就迁怒到我身上了。你能说与你没通知向主任无关吗?”李敏在气势上有点儿咄咄逼人了。
王大夫认真地解释道:“我昨天到了手术室,在更衣室先看到陈大夫,然后我问他患者的情况。他告诉我的就那些。然后我便把该准备的医疗文件告诉他去准备,准备自己去看患者。没想到刘大夫在后面的那排换衣服。男更衣室比女的那边多一排更衣柜的。
等我和陈大夫说完话了,看到刘大夫他换好衣服出去了,我还想问他怎么来手术室呢,就听到你和他的那些对话,才知道他的手术安排。”
※※※※※※※※※※※※※※※※※※※※
然后那个次次倒第一的女孩子,读了师范的大专
两年后
成为因调动工作升为教导主任兼教研组组长的、前咆哮她的班主任老师的同事
十几年啊
真不知道那老师怎么挨到退休的
双至5
这个解释吧,作为局外人的感觉, 是能够接受的。但是深陷其中、深受其害的李敏却不想接受。凭什么你做的不到位, 要我来承担“得罪人”的后果啊?
“王师兄, 你是不是该在先问陈大夫通知向主任或者其他人之后,再说术前文件准备的事儿?还有你作为骨科专业,这个患者你还没看到的情况下,按照你的说法陈大夫也没看到的情况下,你认为他准备的术前文件、尤其是术前交代能过得去?”
王大夫咧嘴:“师妹你说得对。昨天中午是我在先后次序上弄错了。我进了手术室, 该第一时间去看患者, 然后再换洗手服和去做其他的。尤其在听了你和刘大夫的对话后,应该态度坚决地出来站你这面支持你。”
“师兄认错, 请师妹原谅了。”
王大夫端起一碗酒, 也不管是谁的碗, 还从边上的抓过一个碗,也不知道里面是酒还是水,倒到一个碗里后,眼看着晃悠悠的液体几乎要满出来,他端着碗就一口气地喝下去了。
这,李敏心里不忿, 却知道自己不好再说什么了。
大概那碗都是酒吧, 骨科住院总刚才也喝了不少, 这一碗下去, 脸上明显地酒色见多。穆杰给他夹了一块牛肉, 隔着人递过去:“赶紧吃一块压压酒。”
潘志也给他一块红烧排骨, 劝他道:“快压压酒。”
好几个人一人一筷子硬菜,都塞到他的碗里。
等他把这些菜都吃完以后,吴冬就说道:“王哥,你别怪李敏生气。任是那个女孩子本来没做错、却被刘大夫骂,心里肯定不舒服。我不懂你们外科的安排,但我听说急诊科的大夫只能在急诊做简单的清创,刘大夫他怎么去手术室了?”
潘志替骨科住院总解释:“创伤外科今天变急诊病房,刘大夫应该在3月1号结束急诊轮转。估计他想通过这手术证明自己,应该有这个原因吧。”
在座的除了穆杰和王怡然的丈夫,其他男人都是或临床或辅助科室的,经潘志点明了,别的人也就纷纷点头了。至于女孩子这边的两大阵营:大夫和护士,全都能懂潘志的话。
刘娜带着生气的语调说:“刘大夫欺人太甚。我跟你们说他们省院的老人儿,全都是一个德行的。自己干错事情了,就往我们这些新人的身上推。能耐不怎么地,推诿、迁怒的本事是一顶一的。”
龚海明白刘娜是借机发泄自己在工作中的不满,但这时候说这些话不是火上浇油嘛。自己这些人是不错,各个科室的都有,假以时日也能成气候,但这时候与那些在省院根深底厚的人,洗拉来旗号就对上了,不是找麻烦嘛。
可不等他按住刘娜挑事儿的话,冷小凤却开口了。
“那些医士班的就那个德行。要我说,省院也就66年以前毕业的那些老大学生,人品还过得去。”
“是啊,后来那些什么卫校出来的,人品糟糕极了。”
刘娜和冷小凤一唱一和把事情换了方向。
屋子里有个不知道是谁的媳妇就小小声地说:“感情就是你们医大的人人品好,我们卫校都是人品不好了?”
屋子里好几个护士呢。气氛陡然急转直下。
*
龚海拉了刘娜一把,止住她的要继续呛声,生硬地转换话题道:“老王,这事儿就是刘大夫的不对。他是没权利进手术室的。不涉及省院任何人的人品。咱们医大出来的也有败类。老潘、老王,你俩是在附院实习的产科吧?”
“是啊。”俩人都捧场地应了,知道龚海是要转移话题、解开尴尬的。
“就你们年级的那个男生,那个男小三,不就插腿进去那个叫付什么的妇科带教老师家了?那老师比他大15岁还是16岁的,女儿都上初中了,人家还是军婚的呢。但是那个男小三不就留校了么,留校的头一个月就结婚。简直丢尽你们年级所有男生的脸啊。”
“是啊是啊,太丢脸了。丢死人了。简直是医大男生里的败类。”
“我们那时候还想他怎么就留校了呢,成绩也就一般般的,是不是,老王?我还一度以为他是报了妇产科专业的缘故。过后等他结婚了,才知道他做第三者这么回事儿。彩虹儿,李敏,你俩认识我们年级的那个人吗?”
“认识。怎么不认识。我们实习的时候,人家夫妻俩过得可恩爱、可热闹了。买了vcd,喧嚷得科里都知道的。然后跟科里的患者借片子回家看。”
李敏跟着点点头。那个老师啊,真是一言难尽。“他在妇科干得挺不错的。听说是下任妇科主任当仁不让的候选人。唯一的候选者。”
“我们进科大家就偷偷看他。要说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比你们这些人的脸皮要厚,所以没长胡子的。”
“老王啊,你当初该选妇产科专业的。你将来绝对是咱们省院妇产科手拿把掐的大主任。”龚海逗王大夫。
“别胡说。前面还有苏颖在呢。再说我好好的有外科能干,做什么要去妇产科啊。倒是老潘你,你才该去妇产科,替严师妹把所有的活都干了。”
“哎,潘师兄,你差不多就可以了,给我们留点儿活路啊。”
“是啊。潘师兄,你这24孝地爱妻模范,你让我们回家都不敢大声说话了。”
穆杰假装瞪眼:“你们谁想回家大声说话啊,啊?皮紧了不是。”然后他朝女孩子们笑出白牙,很积极地争取道:“你们谁看自己家的男人不爽,我帮你把人捶一顿。保管捶到他不能说话。”
几个女孩子嘻嘻哈哈的笑声里,有人指潘志尖声笑着叫:“捶潘师兄。”跟着有人凑热闹也喊“潘师兄”,而且还不是一个人。
严虹就赶紧说:“穆杰,我家潘志好着呢。在家从来没大声说话。”
穆杰把手一摆说:“潘志不是你们家的。指自己家的男人算数。”
笑闹声里算把刚才剑拔弩张的不愉快翻过去了。
李敏匆匆把半碗饭扒拉到嘴里,然后说:“我快到时间了,我得回去值班了。”
龚海就说:“师妹,你也该找个人替你几小时的。”
“潘师兄知道,我们科没人了。还有郑师兄,是不是?我们科石主任下夜班,陈院长在干诊躺着呢。”李敏说着话,穿了鞋子、拿了拖鞋出去了。
*
等李敏出去了,吴冬就提高声音,对远隔了几个位置的穆杰建议道:“穆大哥,那个刘大夫刘立伟跟谢逊是中学同学,他们关系非常好。谢主任去上海进修腹腔镜,但是他与病理柴主任是大学同学,听说是上下铺的铁哥们。
要不你跟柴主任说一下,看怎么请刘大夫吃个饭、喝个酒的。李敏按着程序没有做错,而向主任那人一贯把持手术,他来了也不会给刘大夫上台。他就是面子上过不去了。”
“行,我一会儿就跟我表哥说一声。应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谢谢兄弟了。”穆杰朝吴冬抱拳。这倒是个会说话、会做事儿、心里明白的……
“是啊,是啊,那个手术,向主任来了不会给刘立伟上台的。”骨科住院总赶紧跟在后面:“要是柴主任出面,我去急诊室请人,我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怪不得小师妹的,我要先看了创面,我也会那么做的。”
穆杰朝王大夫笑笑。敏敏才说他的话言犹在耳,这人刚才还告诉敏敏,他是没在紧急情况下把程序弄明白。这一会儿又说向主任来了,也不会允许刘大夫进手术室了。
糊涂吗?
自己这外行都记住了、都听明白了的关键点,不知道他是没把程序为重要点往心里记,还是故意地装糊涂。这人?再有类似的事情,估计他这人还会这样。罢了,“糊涂虫”哪里都有,自己没有 “教明白”他的责任,但是回头一定要提醒敏敏小心这人了。
不拉开和他的距离,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他的“糊涂”再坑一次的。
*
陈文强在急诊病房转了一圈,就回去干诊病床上躺着了。
腿软、疲劳感,挥之不去。
“小舒,晚上我不回家了。你跟爸妈说十一楼搬家事情多。也别让孩子们过来。我在食堂订晚饭就可以的。”
“行啊。那你好好睡一觉吧。”舒院长说着拉上床帘。但是正午窗外的阳光,还是把屋子里照得比较亮。
陈文强闭眼睡了,舒院长也斜倚在陪护床的被子上,慢慢就眯缝起眼睛来。
日影偏斜,电话铃声响起来。舒院长伸手接拿起话筒。
……
“嗯,是我。嗯,我知道。嗯,这不是一回儿事儿。那不可能的。你要理解,我虽为院长,我也要按着国家的规定工作,没办法把国家赋予我的权利送私人人情。是的,是。但我希望你们家不要那么做。全院职工的眼睛看着呢。对,我重申一下,我没有那个权利,我也不敢滥用手里的权利。”
“怎么了?”陈文强被惊醒了。他看着严肃拒绝电话里要求的舒文臣,莫名地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是程主任老伴儿的电话,说他家老程过世了,与那天爆炸累得住院有关。诉了一番日后的日子可能会怎么辛苦,然后要求我把他们家没工作的、不在医院上班的那几个孩子,都比照老李家的孩子一样,安排到院里工作。”
“这怎么能一样呢?老李是倒在工作岗位上。按照传统说法是为了国家利益临危受命,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他是殉职,不是工亡,是牺牲!”
陈文强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
“我不信老李倒下前,就没有一点不舒服的感觉。他平时在手术台上站不到两个小时,都要下来歇一会儿的。那天从爆炸后,一直到最后倒下,他水米没粘牙地站在急诊室那儿指挥抢救,他忙了快12个小时。”
陈文强以手捂脸:“我要是安排他在手术室上台,多少在麻醉和消毒的时候,他还能抽空儿坐坐,喝点儿水的。”
“小强。有关老李的事情,我上次已经和你细说过了。你知道你这次为什么病得这么重不?就是你对老李这件事儿还有心结。你这心结不解开,你这次没法好利索。
可是你这样哀伤老李的去世,你倒不如说我不该把你弄回来。要是没有后面这一连串的变故,你在南方做你的神经外科主任,也就没了布置老李在急诊室指挥抢救的内疚了。
说到底,你心里越不过去的坎,是在这儿是不是?”
陈文强沉默。
“唉!小强啊,你想过没有,你要是不回来,老李势必要进手术室上台的。重复的话,我不想再说。你明白他逃不过这一劫的。
那我问你他家那三个小子怎么办?
若是没你在,我给他报个工亡,安置一个孩子在制剂车间工作,谁会说我做得不好、不仁不义了?比我现在费尽心思给他申报“烈士称号”要省劲儿多了吧?
再说李嫂子能舍下孩子去陪他,不就是因为这四个孩子有你做依靠?你要再这么赖着,你就对不起我这三□□不解带地照顾你,你就要耽误工作了。我也不给你在爸妈跟前瞒着了。”
陈文强被他说得讪讪的,顾左右而言他:“我就是说老程他老伴儿太过份了。她莫不是糊涂了?”
“糊涂?她那是糊涂了。她明白着呢。她知道老程的直接死因是什么。所以才会跟我反复强调说自己以后会怎么艰难。她跟我说要是不同意,她就把老程的尸身摆在楼下不火化了。”
陈文强目瞪口呆。
双至6
舒院长和陈文强说了一会儿话,电话又响了。
这回舒院长在“嗯, 啊”地听了一会儿, 就板着声音说道:“老费, 你是党龄比我长的老同志,组织原则等有些话不用我提醒你,但这事是绝对不能拿到院务会上讨论的。”
“是的,是的。恕我不能苟同你的意见。若按你的提议去做,以后咱们的正常工作就没办法开展了。老程的死, 我也很痛心。我们省院又少了一个老专家。但是他的死, 说到底是他家昨晚的争吵引起来的。不光你我知道,省院已经是家喻户晓了。”
“是的, 我不同意。不, 这不是简单的人情。这涉及到欺瞒组织了。在这种情况下, 再做其它任何有违组织纪律性的所谓人情,那就是亵渎了我们的誓言,辜负了组织对我们的信任,不配做省院的院长。”
“是的,不可以。”
“若说是与爆炸有关,是有关, 这一点在任何时候, 我们都不能否认。但老程住院期间的所有费用是医院全包, 他二月份的奖金, 我和你去探视他的时候, 也已经告诉他要发全额的。至于他心脏的基础疾病, 不适合继续返聘了,这不能怪我们医院。”
“嗯,你这么说不适合。因为他与老李的情况不同,是不能跟老李比的。老李那仨孩子进省院工作,是按照咱们省院的政策,前年院务会逐个审核申请、符合了条件才给予老李家的那仨报名的。
但报名资格有了,不等于就能考进来的。具体情况你也清楚。对,就是这样。这是原则。不坚持原则,我们以后没法开展工作。”
“若是你们夫妻名下还有指标且愿意给老程的孩子,或是其他人有,他们可以在今年底参加考试。标准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话不能这么说。谁都为国家做贡献了,但国家也为每个人提供了应得的劳动报酬、住房等。”
“按你的说法,这些年陆续去世的老同志都来找我们,我们是不是要把他们的子女都安排工作了?”
“是。是的。我的意见就是这样。找谁咱们也必须按照医院的规定做。”
放下电话,舒院长揉揉眉心。
陈文强愤慨:“这个老费,他这是想拿医院卖好呢。”
“他说和老程在一起工作有三、四十年了,不忍心看老程走后,孩子有待业在家的,还有孩子在不景气的单位上班的。说要让老程能走得安心。”
“他可拉倒吧。老程是被他家的那几个孩子给生生地气死的。让他安心?他能安心吗?他这么说话,你看着吧,老程家的那几个孩子说不定会围你、让你什么也做不成的。”
“围着我也没有用。即便我违反原则给他们安排工作了,当其他退休的老同志会没有意见,还是省院会没人往上检举揭发?这样的事情经不住检查。结果一是会撤了我的院长,二也会同时纠正这种违背原则的错误。”
“就是这样的。既然你心里有底,我就放心了。其实要我说,他家孩子有待业的,也怪不得别人。这些年大学连年扩招,大专和中专更是扩招了不知凡几。我不说一定要考上大学本科的话,可能在家待业好几年,就不能去补习班补习吗?哪怕将来考个中专,国家也分配工作的。”
“今年是最后一年包分配工作了,以后就是双向选择了。”
“嗯,我知道。就是双向选择,老程找你我给他家中专毕业的孩子,在省院安排个工作。你说咱们省院后勤的岗位多少?分院那边也需要人的,咱们拒绝得了?
我不是说他家那几个孩子不好。你看就没一个能考上中专之类的学校。在制剂室工作的那个,这么些年也没能考上任何在职培训。我真不敢相信老程这个本科毕业的老大学生,怎么养出来的孩子居然是这样的,竟然没一个有出息一点儿的。”
“不许笑话人。笑人不如人。哪里洋洋自得,就可能在哪里栽跟头。祖父说过的话,怎么不记得了吗?咱们小雁今年还要高考呢。”
陈文强被说得沉默。隔了一会儿他问道:“老程他家不会把尸体真拉回到宿舍楼下吧?”
“应该不会。如果放在咱们省院的太平房,即使明天不送去火化,民政部门也不会来找。若是他们把尸体放到宿舍区楼下,不用两小时,街道和片警肯定会过问的。国家的殡葬法也不是摆着好看的。”
“那就好。我既往还真就没留心这些。这也亏得是冬天,这要是夏天,尸体在楼下晒一天,污染的可就是整个这一大片了。天知道人体里那些共生的细菌、病毒,都放出来会惹出来什么祸。”
*
舒院长没接陈文强的这话茬。他换了一个话题说:“你快些好起来,咱倆得去临海的那家医学院一趟,看看他们今年的毕业生。月底前得把今年要人的名额报上去了。”
“行啊。我下周可以上班。下周也没安排择期手术的。月底前这两周我都可以。你准备要去几天?”
“算路上的时间,来回三天比较好。有足够的时间多见几个学生。下周你再好好休息几天。看看没什么事儿,咱倆就周五下午或者是周六一早走,周一下午往回来。周三开个院务会碰下头,就可以报上去了。下周我再去医大看看,问问他们能给我们多少本科生。”
“今年你准备要多少人?”
“金州医学院那边至少30人,答应了老邱的。医大这边我准备要20人,主要是儿科系的。外省市医学院的本科生,回省的我计划是全要。
临海这家医学院,我准备和他们谈谈,他们要是能给咱们几个临床得用的主治医,我也想要10个20个甚至更多,关键是看他们的态度了。”
“不多吗?”陈文强疑惑。
“不多。这是为了配合明年底妇儿中心大楼的启用,是联系在一起考虑的。先科室轮转一年,明年8月就可以独立拿床了。”
也是。
“主治医你想要哪科的?”
“icu。院内感染。传染科。”
“好。还有呢?”
“需要一个妇科或者是产科的主治医,最好是内分泌罗教授那种经历,下过乡的工农兵大学生,然后又读了研究生。其次是77年恢复高考以后的本科生。40左右岁吧。如果是本科生,基础职称得进了主治医。”
“为什么?”陈文强皱眉。
“你这几天生病住院不知道。从昨天创伤外科要搬去急诊的消息出去后,妇产科的陈丽萍就坐不住了。但老李心里明白,咱们省院贷款还要与她丈夫打交道的,也不好和她搞得太僵。
这几年老李对陈丽萍多方忍让的结果,便是纵得她在妇产科越来越跋扈。那潘志私下帮着严虹上手术的事情,咱们要坚决不允许,万一再出一档子苏颖的事儿,岂不是令所有人扼腕。
但妇产科刘主任的提前退休,打乱了妇产科的平衡……陈丽萍啊,那□□给她的印迹太深了。拉帮结派,搅得妇产科鸡犬不宁。要不是咱们贷款这事儿牵涉得太多,我真要把她弄去分院做妇产科主任。”
“具体职务安排呢?”
“去妇科做副主任,接刘主任的位置。外来人,若是去产科接管一组,怕是压不住陈丽萍的。”
“可咱们没有三室一厅的房子了。”
“主治医的职称过来,然后提拔做副主任,没有三室一厅也正常啊。前面的那些三室一厅房子,给的也都是科室的正主任。即便是研究生的副高,过几年咱们还是免不了要盖新宿舍楼的。”
“哪里还有地方了?”
“把那个老宿舍楼扒了,在原址上盖一栋7层的集资楼。你觉得怎么样?”
“可以啊。不过最快得后年的。明年见妇儿中心,我想给今年要来的本科生们一个买集资房的机会。”
“那随便你了。”
“噢,对了,我听说医大今年有重症医学专业的毕业生,咱们能不能要俩来充实icu,这样也好把icu的年龄梯队拉开。”
“行。你外科那面有什么打算呢?”
“我还想要一个烧伤的主治医。外科这面一直没有专业人管烧伤患者,那种轮到谁谁管两个月的做法,还是三十年前的。”
“这个,看那俩家医学院,谁家能借一个主治医来吧,帮咱们带俩住院医出来,暂时也就够了吧。我看烧伤患者也不多的。”
“都可以。反正烧伤得有专科大夫坐镇,不然那俩患者的伤情还是很需要人守着的。等三月份的预约择期手术上来了,让小李再继续管烧伤病房,她没那么多的精力。万一顾此失彼出现了疏忽,咱们就得不偿失了。”
舒院长点头,陈文强的这个考虑有道理。那俩烧伤患者听说都挺重的。
“我要烧伤的主治医,还有另外的一个想法。这些年我看着咱们老百姓的收入越来越高,那到眼科割双眼皮的大姑娘和小媳妇,快把眼科处置室占用了。我看那口腔科矫正牙齿的单项收入,也是越来越多。甚至我去门诊的时候,也遇到不少想做瘢痕修整的。”
“那你的意思呢?”
“我推测整形整容外科很可能在未来会是很热的科目。若是咱们省院的烧伤植皮技术过关,专科大夫的骨科专业能力也过关,将来咱们可以开设整形专科。听说京城和沪市的那几家整形专科的患者,常常是人满为患,难求到一张床位。”
“这,咱们是治疗性质的综合性医院,打擦边球可以。像眼科的割双眼皮,哪有那么多的倒睫。”舒院长看着陈文强不赞同、要与自己争辩,便说:“你先别急啊。从你引进来烧伤的专科主治医,到他带出来两个住院医,再到住院医能够承担整形手术,你起码要三五年的时间吧,中间还要送出去进修一年。”
“是,肯定要送出去进修一年的。”
“那你这起码是三年以后的事儿。或者说是你下一个五年计划里的了。我建议你不妨先按烧伤外科预备着。等把烧伤外科打出名气了,为满足功能的医学整形做好了,下一步自然而然就过渡到整容方面。
若是有机会再把整形专科推出去,有烧伤整形整容垫底,也会容易很多。东北三省,我还没听说哪家医院上了专门的整容。”
舒院长说的在情在理,陈文强便也接纳了他的稳步发展建议。俩人接着为要来的医学生和护士分派又进行了一番探讨。等食堂把他俩的晚饭送来,俩人犹自不曾尽兴。
双至7
落日西斜, 余晖在阳面的窗台已经不见多少残余的时候, 李敏把8个实习生互相订正以后的作业, 返还给了他们个人。
“十二楼下周没有择期手术安排, 你们四个不用过来的。我会抽时间过去你们那边查房,主要是看你们对所管患者的病情了解程度、对长短期医嘱的掌握。每人至少会考两个患者,你们自己选择两个不同病例。我建议你们四个人都选不同病例。因为重复的,第二个回答的人, 我会先扣分的。”
哇, 还带这样的?
“这不是针对你们四个人的安排, 上学期的四组学生也都是这样的。”李敏解释了一句, 然后拍着那些作业说:“你们往后工作了,进了科室的第一周, 先把科里所有患者的长短期医嘱抄一遍,好好揣兜里。那就是你们接诊患者、下医嘱时候的最佳参考。行啦, 今天就到这儿了。你们也该回去吃晚饭了。”
打发走实习生,李敏回去值班室,把两个烧伤患者的病情,记到工作日记上。少了创伤外科的那些患者要查房,只剩了十二楼的这些患者后,且这些患者的病情基本稳定下来了,李敏觉得一下子轻松了一半。
虽然增加了两个烧伤患者,但是有马大夫和邓大夫积极主动的、帮助承担烧伤患者的换药工作, 原本每个伤者的换药时间, 也大大地缩短了。
啊——, 不用等晚上十点、十一点了,计划内的所有事情都完成了。李敏忍不住坐在椅子上双手举高,使劲地伸了一个懒腰。
多久没有的轻松感了!
穆杰在家做什么呢?还在严虹家参加那个聚会?李敏有些担心,若是去严虹家的那些人,还在说医院的事情,那他就只好跟王怡然她丈夫聊天了。想到那个聚会,李敏突然想起了刘大夫。
那个人既往看着也可以啊,真没想到他居然是这样的。回到急诊还要骂自己。
想到刘大夫,想到小姜说的那些话,李敏静下来审视自己,是不是自己急躁了?不然也不会无意中得罪了人。到底遇事就忘记父母提醒的事缓则圆,唉!自己绝对是鲁迅先生说的那种砸墙开窗的人。
其实这事儿就怪骨科的住院总。
他认错了,那有什么用呢?刘大夫心里不舒畅,自己还不是得去找刘大夫把事情说清楚、解开了。即便这不是学校的奖学金还要投票选举,但多个仇敌多堵墙的老话,还是让李敏觉得心里堵得慌。
这事儿得尽快找刘大夫说清楚了。李敏开始有点儿后悔昨天和石主任说这事儿,自己应该昨晚就去急诊找刘大夫的。唉,什么事儿都指着石主任和陈院长,是不是依赖过度了。
她在值班室转了几圈,又觉得即便自己昨夜冒失地去急诊找刘大夫也未必能有效。想了又想,她摸起案头的电话,请话务班帮自己要个长途电话。
“我是十二楼李敏,话费记到我个人,我在你明天下班前去交现金可以吗?从工资扣,行啊。打完电话过去签字确认通话时间,好,你下班前我一定过去。谢谢。”
李敏想给谢逊打电话,小姜说谢逊与刘大夫关系好……希望他这个时间能在病房了。
*
柴主任家里,穆杰已经在厨房忙了半下午。来不及去买菜,他直接把李敏和严虹冰箱里存货提上了部分。在柴主任的帮助下,等王大夫提着酒、和潘志一道把刘大夫请来的时候,筷子和酒杯等都摆好了。
而刘主任带着女儿娇娇,提着两饭盒子的菜,去楼上找苏颖她们娘俩一起吃了。
刘大夫在午间接了柴主任邀请他喝酒的电话,他没有多加思索就答应了。王大夫过去请的时候,陪了小心、先道了不是的。但在刘大夫的耳朵里,分明是在指责自己,在急诊室轮转,遇到这样该交给病房手术的事儿,自己就不该去手术室。
这让他心里觉得堵得慌!
虽然中午答应了柴主任,可他又觉得不想去了。老子差你一顿酒吗?你都这么想,老子在李敏那里还怎么找回面子?还有那个穆杰,想到穆杰,刘大夫就觉得牙疼——人家可是在南疆舍生忘死地守着国门,自己跟人家媳妇计较这个,m的,好像说不出口啊。
自己还是别去柴主任家丢人现眼了。
于是,他就跟王大夫打起了太极。正推脱呢,潘志又敲门了。
“刘大夫,柴主任在家忙着呢,他打发我过来请你。他说你再不过去,他就亲自来请了。”
柴主任这么说,就不是他刘立伟可以再继续架起来的事儿了。这过去的路上,他还是一肚子的不满,但想到李敏已经和柴主任的表弟结婚,忍不住暗道一声晦气。
m的,这是想让人骂几句,图个嘴巴头子上的畅快,都不能啊。
真他m的太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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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杰掌勺的那一桌菜挺丰盛的,有南有北,有蒸有炖,有煎有炸,有炒菜有凉拌。柴主任一边给他打下手一边嘀咕:“你这手艺,往后转地方了,也可以自己支撑起一个餐馆了。部队果然是锻炼人的地方。”
“我要是转业了,我就去做无人机。就像小说里看到的,做成蜻蜓、蜜蜂大小,到时候那玩意往两军的前沿阵地一丢,你想想,那侦查回来的结果,纤毫毕现,得多棒啊。”油锅嗤啦嗤啦地响着,穆杰手里的锅铲挥舞得挺畅快。
柴主任被打击到了。你这理想真高大上,可也把我衬托的成小市民、就想赚钱了啊!他忍不住打击穆杰说:“你先做成苍蝇吧。那玩意比蜜蜂还不招眼,哪那儿都有。不然没花没朵的地方,不是季节的,蜜蜂飞过去不怕被识破了拍死啊。”
“我那就是比喻。可以做成两军阵前最常见的任何昆虫。”
“沙漠呢?”
“你傻了不是?沙漠有卫星从高空侦查,我说的这个是用在丛林地带。就中国西南接壤的越南,你翻开历史数数,打一次会服个十几年,用不了二、三十年,让他们缓过劲了,就又得开打。打打和和,和和打打,才是常态。不把这些都侦查清楚了,一旦开战,丛林的伤亡最大了。那都是拿人命在往里填。”
你的眼光真远大!你真厉害!
俩人年岁相差不多,小时候也是较着劲长大的。穆杰这远大的事业心,让柴主任禁不住要恶意地去堵堵他:“你别费劲心思做出来了,别人伸手一捞,哎,这个不错啊,咱们回去也做一批,扔对面的阵地侦查去。”
“我说你傻你还不认账!这玩意不设置一个自爆功能,那不是把科研成果白送人了。你别介意我说你变傻了。我估计你就是老看片子累的。就知道用显微镜找一模一样的细胞,好好的挺聪明的脑袋,被搞得思维僵化了。那人眼去找癌细胞怎么比得上计算机找。就你的那工作啊,我跟你说早晚有一天得被机器人取代了。”
“那得是下个世纪呢。”这样的话打击不到柴主任,病理科是那么容易被取代的?五十年代的科幻小说还说将来会怎么样、怎么样的,眼看着时间快到了,四个现代化还是一点撇儿都没有呢。
“还有8年就到下个世纪了。你赶紧学会炒菜,万一不幸下岗了,能开个小饭店混碗饭吃。难道你还等着嫂子挣钱养你啊。”
“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吧。你现在就被媳妇养着呢。你好意思吗?”
“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媳妇愿意。你羡慕不来的。能屈能伸、能上能下,方为男子汉大丈夫。”穆杰洋洋自得。
柴主任上下打量穆杰,这小子是这几天开荤了,美的?
“你脸呢?”
“给我媳妇了啦。不然我跑你这儿做什么菜。你说这事儿,啊?做错的人,没理的人,咱们还得想方设法地哄着他。m的,要不是为了敏敏活的自在,别不经意地被人下绊子了……咦,差不多了,人怎么还没来?”
穆杰把最后一个菜盛到盘子里,把给刘主任娘俩要带走的那份装饭盒里。
*
柴主任看看手表,说:“我打个电话去。”
穆杰头也不抬地建议他:“要不你看让潘志还是吴冬去请?”
“潘志吧。”柴主任打完电话回来,见穆杰已经在收拾厨房了,他一边搭手帮忙,一边说:“我把吴冬叫过来陪客,那小子按你的说法挺灵活的。他们这些小年轻的,我都没怎么接触过。”
“那龚海呢?要不要叫?那个打个圆场什么的也不错,那是个会看场合说话的。咱们宁拉下一村、不能拉下一个。这样就是把敏敏一个寝室的都请全了。”
“行啊,那就都叫着了。”柴主任又出去打电话。这回是打给霍博士的,请霍博士过去帮忙喊人。
柴主任回来后就把医大这些人之间的关系说给穆杰听。穆杰连连点头说:“在哪儿的人际关系也都是这样,一个套一个,最后套成串、串成网。敏敏她一门心思都在工作上,现在没精力分心到注意同志间的工作关系。”
“是啊。有的人能把同志间的关系周旋得明白,有的人就把心思全放在了专业上。除非以后能专门去做人与人之间关系协调的工作,不然没有专业上的过硬口碑,后面就不好立足了。”
“各有利弊吧。没个好的工作关系的氛围,最终是难达到目的的。不然,你说我们军队从连开始设置指导员,一直到现在我离不开的团政委,那都是专职做思想工作的。口服心服,心无二念,才能合起劲做好事情。”
“也是的啊。医院的书记不也是做思想工作的。是我一下子想得狭隘了。我果然是只能当科主任,没法去做书记的。”
“二哥,你也别妄自菲薄了。你从小的心眼就比别人多。”
“这是什么话!我不如你们身体结实,我不多动脑行嘛。”
穆杰把你动脑也没用的话咽下去,把灶台用抹布认真擦拭了。他一边洗抹布一边说:“二哥,我那话是肯定你的意思。你看敏敏从上班就一门心思钻研技术,她还没有从学校的单纯环境中走出来。那个我回来的机会少,你平时多看顾她一些,免得她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坑了,自己还不知道为什么。”
“好。”柴主任郑重地答应。
门铃响了,吴冬先进来了,手里提着两瓶好酒:五粮液。
“柴哥,我妈听说我过来,非让我拿着。”吴冬说得好像他与柴主任很熟稔。
“哎呦,那可不好意思了。吴冬,回去替我谢谢你妈妈啊。”
“柴哥太客气了。” 吴冬去洗手间洗手,然后帮着去拿筷子,摆酒杯。
穆杰扫一眼柴主任,那眼里的意思是:你不熟?柴主任回他一个眼神,但包含的内容太多,也不知道穆杰看明白没有:良心话,真的不熟。他第一次来我家。好像也是第一次说话。平时走对面的机会都没有。
门铃再次响起来,这回是刘大夫、王大夫和潘志到了。他们才进屋,龚海提着一袋子水果也进来了。
*
傍晚的时候是小艳来给李敏送的晚饭。她打开保温桶,见里面的饭菜明显是小艳的手笔。
“你穆叔呢?”李敏问。
“穆叔去他表哥家,跟刘大夫、王大夫喝酒去了。”小艳见李敏不解,就继续汇报说:“敏姨,你刚走没多会儿,穆叔就给他表哥打电话,后来很快他表哥就回电话了,约定了晚上到他表哥家喝酒。穆叔说要回去准备晚上喝酒的菜,王大夫说他家有几瓶好酒,然后要上班的人就走了。”
“那些人还在你虹姨家吗?”
“没有,不到三点就都走了。好几个怀孕的。好像是都怀孕了。”
散了就好。严虹那样绝对是不适合办这样的聚会。好容易在家休息一天,老实儿地睡觉、好好地缓缓乏,才是应该做的事儿。扯什么校友聚会,就那些人……哼哼!
李敏慢慢地往嘴里扒拉饭菜,这几天吃惯了穆杰做的饭菜,总觉得小艳做的饭菜差强人意。
“你虹姨呢?你怎么这么早来送饭了?你吃了没有?”
“虹姨在睡觉呢,让我七点喊她吃饭。我等她起来一起吃。我出来的时候,潘叔接了电话,也去穆叔表哥家了。”
李敏再就沉默不语地吃了晚饭。
小艳收拾饭盒问她:“敏姨,你不高兴了?”
“没有。我在想科里的工作。”
小艳收拾饭盒走了,李敏陷入沉思。怎么潘志也跑去柴主任家吃饭了?她百思不得其解时,桌面的电话响了。
是陈院长的电话。
陈文强在听了李敏汇报科里的患者情况后,问她:“你今晚自己值班没问题吧?”
“没问题的。患者基本都稳定下来了。”
“好。那我就让小郑回去了。”
李敏才想问问要不要自己去通知郑大夫,陈文强把电话撂下了。也就两三分钟,郑大夫敲门说:“师妹,陈院长让我过去干诊一趟。有事儿你往那边打电话找我。”
“好。”
*
郑大夫坐在陈文强的对面,边上就是舒院长,他觉得自己有些紧张。等陈院长说完话了,他觉得有点儿口干。反复做了几次吞咽动作后,他说:“陈院长,那个我媳妇刚怀孕,我现在做住院总,我怕照顾不了她了。”
“那明年呢?小孩子出生以后,头半年有母乳里的抗体保护,一般没什么事儿。半年后去托儿所,婴儿期所有的感冒、发烧、腹泻,甚至长牙都能出现发烧、腹泻的症状,基本都集中在这后半年。你觉得那时候,你能够把孩子扔给你媳妇一个人带?”
郑大夫想了想,算算如果现在做住院总,等媳妇明年休完产假的时候,自己正好可以脱身出来、和媳妇一起照顾孩子了,但他想从陈文强这儿要个确定的时间了。
“陈院长,是只一年吧?”
“就一年。”陈文强很肯定地回答他。“多了也不近人情了。李敏做半年是因为她管了两个科室。本来我有心在你进修回来的时候,就让你接手做住院总的。只是考虑到你才结婚、也没有创伤外科工作过的经历,十一楼的病种又太复杂了,这才等到十一楼移去急诊了,让你做住院总的。”
郑大夫干巴巴地说:“谢谢陈院长。”
“科里的患者也安定下来了,你今晚就回家去吧。噢,对了,你媳妇在哪科工作?要不要调换工作岗位?”
郑大夫的眼里立即放出精光:“她是骨科护士,在骨科倒班,要7个月才能出班。那个能不能把她换到长白班?”
不等陈文强开口回答呢,他接到舒院长的眼神了。他便对舒院长说话。“老舒,你有什么好建议?”
“先去院办了,看看能不能接下来小马的工作。小马要下科室了。”
郑大夫大喜,忙转身对舒院长说:“谢谢舒院长,嗯,谢谢陈院长。”院办小马的那份工作啊,太多好了啊!据说是收发院办的报纸信件、开开介绍信什么的,工作环境、工作氛围都好。而且奖金吧,虽说是平均奖,比不上骨科,但也不算少的。
“不客气。一线的临床大夫,尤其是外科大夫,院里从来都会照顾安排配偶的工作,尽可能是稳定的长白班。家里稳定,你也才好把工作做好。有什么问题,你就提出来,院里能帮着解决的,就不会束手看着你为难。”
“没有,没有了。那陈院长,我就回去了。”
“回去吧。要是不放心,你就像潘志那样请个小保姆来。一个月也没多少工钱的。”
“嗯嗯。谢谢舒院长,谢谢陈院长。”
郑大夫一脚高一脚地离开了干诊病房。好坏消息掺着一起来,他干脆想从内科住院大楼的一楼,经过露天地回去外科十二楼这面。可才出了楼门,西北分裹挟的寒气立即就吹透了他白大衣里的毛衣等。
他不得不又退了回去。
从二楼的回廊往十七层的综合楼走。边走边拍自己的脑袋,郑强啊郑强,你这是糊涂了!是欢喜傻了!哪里有什么坏消息啊。
不经过住院总这一关,没有足够的病例支撑,怎么写出来合格的论文,怎么晋中级啊。
想到春天的外语考试,想到论文、想到明年秋天的晋中……陈院长分明是把最好的工作机会送到自己的手里了。
郑大夫回到科里,敲开值班室的门,站在门口对李敏说:“师妹,陈院长刚才找我谈话,让我从明天起接住院总的工作。这值班室你得收拾了交出来了。”
“行啊。”李敏很高兴。“明早上交班后,保证给你倒出来。你要愿意零点行使住院总的权利,我现在就搬。”
“别,我还是回家先睡一晚安稳觉。那个师妹,你再辛苦一晚,我回去了。”
※※※※※※※※※※※※※※※※※※※※
深深觉得还是有个名字好
那么就郑强、王强、*强吧……
双至8
李敏在郑大夫离开后, 环顾一圈自己日夜驻足了半年的值班室, 居然涌起了恋恋不舍的感觉。好在值班室里的东西也不算多, 明天早晨把床单被套让穆杰带回家洗了, 棉胎往衣柜里一塞。
交班后把这套桌椅抬到大夫办公室,与郑大夫交换一下位置,两个纸盒子可以先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下。中午让穆杰来接一趟,也就都拿回去了。
至于这个折叠床, 一会儿还是先还回去, 把原来的床铺好了, 明晚就是实习生和郑大夫住一个房间了。
李敏去找值班护士小吴, 说了把折叠床换回成原来的床。泡在病房里马大夫和邓大夫,在里间的办公室就听到了。
俩人出来就说:“找什么患者家属啊, 我们俩抬一下也就是的了。”
小吴拿着盘钥匙带俩人去开库房,李敏回去值班室搬被子, 收起折叠床拿到走廊,再洗抹布,站在值班室门口,看着马大夫和邓大夫把床抬进来,才擦好,俩人又帮着把床垫抬进来了。
……
只一会儿的功夫,值班室恢复了去年九月份与莫名排练舞蹈前的样子。除了四四方方的豆腐块被子,看起来与原先没有变化。
*
电话铃声响起来。
“喂, 我是外科十二楼李敏。”
“是我。”电话里传来陈文强的声音。
“老师, 有事儿吗?”
“小李, 今晚十一楼只剩了那俩烧伤的患者了,没有大夫护士在十一楼住,只依靠烧伤患者的陪护,到底是个医疗隐患。我已经打电话给吕青了,她会立即去科里,把十一楼的主任办公室收拾出来,你今晚搬到那儿去住。那俩患者你记得多去巡查几次。把急救药品、急救车等在十一楼备好。”
“好。我马上去安排。”
“还有神经外科的办公室放到十一楼,你找人把我的办公桌搬去主任办公室,你的也搬过去了,剩下的移动神经外科患者的事儿,等明天把十一楼消毒了再说。”
“嗯,嗯。”
陈文强撂下电话,李敏巡视了值班室一圈,看来自己在这儿也不能住最后一晚了。她赶紧把桌面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又去找小吴开仓库翻检了一个结实的药箱出来,才把东西收拾好,护士长吕青就到了。
“李大夫。” 吕青今天上午帮着王静做十一楼搬家的工作,下午去看女儿。傍晚赶回来又去心内科看住院的婆婆。她才从医院回家,又被陈文强的电话叫了来。
“陈院长给你打电话没?”
“打了。咱们现在去十一楼?”李敏把值班室锁上,看着站在门口的吕青,等她拿主意。
“穆杰没在?”
“没在。去柴主任家请刘大夫喝酒去了。”
“是为昨天的事儿?”
“是啊。”李敏歪头,眼睛看着吕青问:“吕姐想怎么做?”
“我?我自然站在你这边。那事儿是刘立伟没理。小姜今天上午跟我说了。我忙着跟王静点收十一楼的钥匙,就没顾得上过来找你。”
李敏点点头,等吕青的下文。
“走吧,咱们去十一楼。我让科里的保洁员先过去了,这会儿差不多应该打扫完了。我跟你说,你别被小姜误导了。你要是昨晚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了,我昨晚就能去急诊室找他说说的。”
俩人走到楼梯拐角的地方,吕青站住了。
“李大夫,你听我一句劝吧。你学陈院长一心只想着患者,那是应该的。但是你也要注意到和同志的关系。李主任的事儿,你是有听说过的。他当初比你现在可厉害多了。他出事前就是骨科的副主任了。那时候程主任都不是他的个。可是他最后怎么样了?!还有就是陈院长,你别看他现在当了医疗院长了,我听罗大姐说过,当初要不是他家里厉害、把他立即整南方去了,他很可能在李主任之前就完蛋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敏费劲儿地点点头,很困难地发出声音说:“我明白。吕姐,谢谢你。”
“你也不用谢我。我是有私心和你交好的。你可是咱们外科唯一的女大夫。手术又做得这么好。我是希望你能在省院立得牢牢的。”
吕青说着话又继续下楼,李敏跟着他的脚步移动。
“刘立伟那事儿,你别往心里去,让谢逊说他几句他也就憋了。他本来就没理,还在急诊室七个不平八个不忿的,不够丢人的呢。不过你家穆杰也会办事,我估计请刘立伟喝酒这事儿啊,这时候差不多的人都知道了。”
“这还没喝完呢吧?”
“潘大夫又过去请刘立伟了。我听说原来和你一个屋住的刘娜她对象,”
“龚海,在放射科ct室。”
“对。还有吴冬都过去了。冷大夫今晚值夜班,是她大姑姐吴雅给她送的晚饭。这不一下子就都知道了。咱们省院有点儿什么事情,你放心,不会隔过夜的。这事儿是刘立伟理亏。”
俩人走到目的地,办公室的气窗是开着的,窗台、踢脚线等已经擦干净了,俩保洁员在用消毒水拖地。她俩见护士长到门口了,就问:“护士长,拖完地就把紫外线灯拿过来。一会儿是先搬东西还是先开紫外线灯?”
“先搬东西。搬完了再开灯消毒。不少东西呢。你俩把值班室也清扫一下,一会儿那个房间也放床,看今晚是不是有实习生愿意住科里,或者是让那俩进修大夫住。不然十一楼太空了。走,我们上去,从电梯那儿搬东西过来。”
吕青把值班室的门打开,把十一楼的病房大门也打开,招呼李敏回十二楼。李敏这才明白,这个搬家可不是搬自己那点儿东西,这是准备今晚把十一楼收拾到能用啊。
*
几个年轻力壮的陪护被护士长叫了出来帮忙,“你们俩先抬一张床过电梯那儿,李大夫在电梯等着呢。三张床和床垫都抬过去,然后咱们再一起下楼。”
折腾了半个多小时,中间石主任还来了。他把衣柜里自己的东西都掏出来,说:“抬这个衣柜下去吧,陈院长的东西都在里面呢。”
所有的东西都抬下来、安置好了,护士长谢过帮忙的陪护,接着问跟着干活的马大夫、邓大夫和几个实习生。
“你们今晚谁陪着李大夫住十一楼?”
马大夫立即说:“我们俩吧。这烧伤患者我们也是今天下午才接手的,在科里住着也方便些。”
“那我让保洁员一会儿给你们送两套新的被褥来。你俩自己装被套什么地吧。”
“好。那谢谢护士长了。”
“谢谢护士长了。”
等把十一楼的主任办公室和值班室都布置好了,吕青拍拍手把衣柜的钥匙给了李敏三把说:“李大夫,这回你至少可以用两个衣柜了。”
“嗯,多多益善。这样我就不用纸盒装东西了。护士长,我在楼上的那个更衣柜里的东西不少,我今晚能搬完,钥匙明天早会给你。还有值班室的钥匙,也都明早一起给你了。”
“行。没问题的。这盘钥匙你今晚拿着,病房门该锁还得锁。有事儿你走电梯。要是你家穆杰陪着,你走楼梯也行。”
李敏嗔她一眼,问:“电话还能用吗?”
“都能用,电话号码没有变的。往后十一楼就是神经外科了。”
李敏笑笑:“估计和十二楼还是一起,暂时不会分开的。”挂神经外科的牌子容易,可现在是既没大夫、又没足够患者的。
把紫外线灯开上了,李敏和吕青回去十二楼。然后李敏发现她所用的那个四联更衣柜,被抬到主任办公室去了。石主任在整理自己的东西,等吕青回来给他钥匙往更衣柜里放。
吕青见状忙找了钥匙给他开了一个空柜子说:“还是咱们科的大夫少比较好。内科那面八个更衣柜,都丁是丁卯是卯的。”
“他们那边和我们不同。他们的主任办公室有另外的更衣柜,是那种上面是玻璃门的书柜。”
“我不觉得那个铁皮的卷柜比这个好用。”
“你要能申请到,明儿个帮我申请两个。我更喜欢那种的。对了,帮陈院长申请两个。小李你就可以用一个了。”
“我?那是给主任用的。”
石主任意味深长地笑笑。
吕青和李敏帮着递东西给他:“石主任,你一个人要两个卷柜吗?”
“我给以后的副主任留一个预备的。不然到时候再申请一次也麻烦。”
“行啊,那我知道了。明天要申请的东西蛮多的呢,早会后我再来找你确认一下。”
“行。那明天再说。”石主任把东西都装进衣柜里,锁门。他回头对李敏说:“那个小李,没什么事儿我就回去了。你今晚一个人仔细点,辛苦了。”
李敏点点头说:“我应该的。你们俩都赶紧回去休息吧。”
*
实习护士帮着李敏把衣柜里的东西倒腾到纸盒箱子里装好,准备用科里的平车送去十一楼。等到紫外线消毒的时间到了,小护士帮着李敏把东西推到电梯间。电梯门打开,穆杰带着酒气出现了。
“你要去哪儿?”
“十一楼。”李敏回答。
小护士就说:“李大夫,那我就不过去了。”
“好,谢谢你了。”
穆杰推车,跟着李敏去十一楼的主任办公室。这不远的几步路,李敏把十二楼的住院总换为郑大夫、自己搬到十一楼的事儿告诉给他。
等关了紫外线灯、拿去值班室打开,李敏开着主任办公室的门散味,俩人站在走廊里聊天。
“单独立科了?”穆杰问。
“暂时不会。神经外科和烧伤的患者没那么多的。”
“你遗憾什么?”穆杰敏感地捕捉到李敏情绪里些微的、微妙的变化。
李敏怅然道:“没有自己一个值班室的时候了。我又得去护士办公室睡桌子。唉。进去吧。你把那个纸盒箱子给我。”
四个纸盒箱子里的东西塞了两个衣柜。
“那两纸箱子里的东西,要不要装进去?”
“那是明天要拿回家的东西。以后不天天在医院住,就不会留这么多的东西在科里了。”
“其实你也未必要去睡桌子啊。怎么就不能睡这值班床了。换个床单,你自己有被子的。”
李敏斜睨穆杰一眼说:“别的男大夫也会来睡的。枕头会有味道的。会熏得人睡不着的。”
“那你可以自己预备一个枕头的。”
“不要。怪膈应的。草垫子都一股烟味。”
“那你出差怎么办?不住旅店了?”
“出差?我没出过。我也没住过旅店。我不是在家、就是在学校住的。”
“那你去过省城以外的地方吗?”
“没有。”
穆杰对李敏只局限在她成长的城市、还有省城这两城市,深表同情和遗憾。“有机会去看看外面不同的风光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缺一不可。”
“等我读完万卷书的。”
“算上小学的语文算数,你也差不多够万卷了。”
“那么算是投机取巧。我估计那万卷书是不包括专业书。而且行万里路的目的又是为什么呢?”
“可以开阔视野,增长见识,与不同的人接触,看到更广阔的天地,不再局限在个人的感觉中。”
“然后呢?还要回到工作岗位吧?”
“那自然了。”
“这是前年军医劝你四处走走的话,是吧?”
“是啊。我在外面走了一个多月,看了不少的风光,接触了很多人。最后” 穆杰拉起李敏的手,放到胸口的位置,深情地看着镜片后面的美目说:“最后到你这里不想走了。”
“可你还是要回去工作岗位的。你刚回去的时候,你的体能能跟上战士们的训练吗?”
“恢复半个月就差不多了。”
“我跟你说,为什么外科大夫不愿意去门诊轮转,半年不上手术台,回来也要一个月、半个月的,才能恢复到平时的状态。那万里路和风光什么的啊,我等退休以后在慢慢走吧。至于不同的人,住院患者基本就没一样的。”
穆杰感到挫败了。他不甘心地继续劝李敏:“所谓的行万里路,还有一个要重视社会实践的意思在,是指不能单纯地沉迷于书本,还必须广泛了解、认识和接触社会,其目的要注重理论与实践的有机结合,才能全面吸收书本知识,使自己具有渊博、扎实的文化素养。”
“打住。这是社会学专业的那些人需要做的事情。穆杰,我真是这么觉得的啊,你听我说完。理论与实践结合,不同的专业有不同的路径才对。你看我这个专业,那就是看书,然后接触患者。你那个专业呢,我不懂,大概是读书取得间接经验,实践就是去练兵、演习和打仗。咱倆走万里路干什么?”
……
“道不路传,医不叩门。是不?至于你,你只能在军营里练兵,最多带兵在国内演习,你更不可能带一群兵跨国境线去实践。醒醒吧,我的穆团长。”
……
穆杰算是更深地领略到认死理的人、又是能辩论的,固执起来是多么地令人头疼了。他低头吻住叭叭叭不停的樱唇,世界顿时安静了。
半晌后,俩人分开,李敏的脸上染上驼红。
“哎呀,你喝了多少酒啊?”
“没喝多少。两瓶五粮液,我们七个人喝的。基本是均分,一人不到三两酒。”
“那王大夫喝多了没?他绝对不止三两的。”
“为什么这么说?”
“他得给刘大夫赔不是,对不?多少在跟你意思下,再谢谢柴主任,最少也得比你们多喝三杯吧?”
“聪明。是九杯。差点儿就喝醉了。中间你那个什么谢师兄又打电话过去,我们听着是把刘大夫骂得够呛,电话隔得远,具体没听见。但刘大夫应该是碍着我在没说什么。后来他还跟电话里说都谁在柴荣那儿喝酒,然后说回家再说。”
“谢逊的电话打到柴主任家了?”
“嗯,你给谢逊打电话了?你跟他说这事儿了?”
“是啊。他和刘大夫关系好。我傍晚的时候给他打的电话。噢,对了,我还得去电话班签字确认时间呢。你等我给护士交代一下去向,你陪我去啊。”
李敏往护士办公室打电话,告诉小吴自己去电话班,问明马大夫在十一楼值班室,有打电话过去告诉他。
然后她和穆杰去电话班。路上她把自己给谢逊打电话的事儿,细细向穆杰做了说明。然后又遗憾地对穆杰说:“我要知道你和柴主任有请他喝酒的安排了,我就不给谢逊打电话了。”
“你确信谢逊能帮你?”
双至9
刘大夫回到家里, 发现卢干事在自家坐着等呢, 他媳妇小万则带着孩子陪着聊天。见他回来, 小万与卢干事招呼一声, 便带孩子离开,去收拾孩子睡觉了。
他把羽绒服往身边的沙发上一丢,四仰八叉地瘫坐在沙发上,终于觉得舒坦了。m的,以后再不跟那些人喝酒了,要不是有吴冬在, 自己要被他们比到尘埃里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4点多钟到家的。这不吃过晚饭来找你。小万说你去柴主任家喝酒去了,我想你也该差不多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和老柴有一起喝酒的交情了?”
“我和他有什么交情啊。人家是病理科主任,都是我去求人家看片。人家往来的都是各科主任。”
那他怎么请你去喝酒?
“他和老谢是上下铺,老铁的,你忘啦。”
“我是奇怪他为什么请去他家喝酒了?你喝多了啊, 答非所问的。”
“没。喝多的是骨科的那住院总。那小子就不是个玩意儿。看着高高大大挺像个男人样,那就是没个脊梁骨的。早五十年,他绝对是跟着汉奸跑的人物。”刘大夫贬了骨科住院总几句,还会把事因告诉给了卢干事。
卢干事听完以后叹道:“骨科那一科的男人, 都被向主任抽走脊梁骨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有脊梁骨的是张正杰和你了。可张正杰不是去急诊病房了?你准备怎么办?还有两周门诊轮转就到期了。”
小万在卢干事坐在自己家里、等丈夫回来的这段时间,已经把院里的大事小情, 从她的角度给卢干事说了大半了。
唯独刘大夫在家骂李敏这事儿她没说。
“现在只能听天由命呗。我本来想借着那个手术, 整个能去骨科病房的理由, 可是李敏不给我机会。”刘大夫借着酒劲, 把昨天的手术、把他心里憋闷的话, 全盘朝卢干事倾泻了出去。“m的,连试一试的机会我都没捞到,老谢刚才还打电话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老卢,你说我这是不是没打着狐狸还惹了一身骚?”
“你要听实话的话,我告诉你啦,你别生气。我估计老谢的想法是:若你能做术者,想试一试没问题。但你让李敏做术者,等到最后摘桃子……你老小子真敢想!陈院长和向主任都去了,那手术还做了9个小时。大刘,” 卢干事嘲笑刘大夫:“你是不是当李敏是缺心眼啊?”
刘大夫讪讪:“我就是不甘心去急诊病房。”
“你要是这手术的术者,你拿下来了,你觉得有了借口找陈院长进骨科。我觉得你想错了。向主任去了急诊病房,你说他能老实地只做急诊那些清创?我觉得凡是他能拿起来的手术,他都会在门诊比量一番的。”
“陈文强不会让的。” 刘大夫塞给卢干事两个桔子,说:“你自己剥。”然后他也抓起桔子开始吃。
“让不让的,他暂时控制不了的,只能睁一眼闭一眼由着向主任折腾。或许他能想到反正管不了的,不如口头上先同意老向随便做。但我总觉得他的随便做也不会是完全的随便,肯定会给老向一个紧箍咒的。
而且大刘,我跟你这么说吧,你要把这个手术做成了,更给陈院长把你派到向主任麾下添理由了。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到时候你就给向主任做助手,做到他退休了。”
刘大夫愣了一愣,然后说:“果然玩不过你们这些当官的。你们那心眼都跟空肠回肠似的,都他m的是九曲十八弯。你说这人当官了以后,是不是就会变啊?陈院长以前在创伤外科时不这样啊。”
“我算什么官啊。就是才挂上的这个副科长的名头了,还不是干着干事的活,被人吆喝着跟着跑。什么时候当上院长了,那才算是官,不然就是上压下挤地挣扎。不如你和老谢自在。”
“老谢是真自在!他在普外科是如日中天。梁主任把他当掌心宝,想去进修就进修。至于我,你看我哪根汗毛自在了。”刘大夫又抓了几个桔子,扔给卢干事两个。“到我家了你还装秀气,是想跟我玩客气的那套?还是等着我剥好了送你嘴边啊?自己动手。”
“我不是跟你客气,这玩意火气大,不敢多吃。都在外面晃悠一星期了。”卢干事把桔子放回到茶几上。
“你这不是回来了嘛。小心攒的不够,你媳妇疑心你。有事儿赶紧说,我明天又得上24小时班呢。”
“我就是过来看看你,问问院里这一周都有什么事儿。”
“你媳妇没告诉你?小万没说?”
“都说了。但院里的事情吧,听她们说就是一个家长里短的胡勾八扯。要知道公允、公正的事情原貌,我还得问你和老谢。我在院办做事儿得靠男人的眼光,听她们头发长见识短的嘚啵出来的去干活,我后天就得被舒院长发配到工会去。”
刘大夫嘿嘿一笑,压低声音道:“她们那些老娘们的话,都是饭后茶余的闲扯淡。”
“是啊。我回来这半天功夫了,我尽听她俩说李敏她对象在值班室住几天几天了。陈文强是能纵容李敏那么干的人?还是吕青能看着不提醒李敏?我看吕青这两年跟李敏走得挺近的。打死我也不相信她俩说的那些话。”
“她们啊,一天到晚也就关心这个了。我跟你说,人家俩口子都登记了,住值班室这事儿,还真就不是因为她对象是军人。
我说句公道话给你,免得误了你的正事儿。
李敏是在那几起车祸抢救前后就发高烧了。吕青跟我强调是那天去看尸检造成的。爆炸那天,她还38、9度,但连做了五台的开颅手术,好像她跟陈院长是分开做的手术。后来在手术室累得晕倒了。那穆杰恰巧回来了,人家是住在值班室护理病号呢。”
卢干事点点头:“这才像话。我刚才听她俩瞎说,就没敢相信。”
“我再跟你说个事儿,李主任过世之后,陈院长就把潘志调到胸外科了。胸外科这周,潘志、石主任、还有郑大夫,三人轮夜班,白班照上,你说要不是李敏那个住院总不顶事儿,外科有值班小组,陈文强就是住院了,怎么会这么安排?等你明天上班了,你准备好给李敏写表扬稿啊——”
刘大夫拖长音,戏弄地看着卢干事。
“这种情况,我想不写可能吗?还未必能落到我手里让我写呢。李敏这事儿啊,从公心论,医院需要这样的典型啊。从私心,咱们哥们二十年的交情说实话,我劝你也甭跟她别劲儿,说不定你什么时候就能用上她。按你的说法,你都承认她手术做的比你好,你得罪比你强的人,你图意什么?再说这事儿柴主任都出头了,你够找回面子的了。”
“是啊。我再嘚啵别的,就是我不识抬举了。m的,好不好的还挨了谢逊的一顿臭骂。那老小子这二十多年护着过谁啊。哎,你说我怎么总觉得老谢待李敏不一样啊。”刘大夫压低声音,凑向卢干事说话。
“大刘,你给我打住。”卢干事立即严肃起来。“这话我没听见你说。我告诉你。就一个原因,李敏是军婚。军民共建的重要性,那是原则问题,不会容任何人踩边。院里、唐书记绝对会查到底的。”
“行啦,我知道你是党员,你能不能别在我家给我做思想教育?咱们省院的谣言哪天少了?”
“唉,你不懂就别乱说话。我跟你说。你别看咱们省院谣言满天飞,一出接一出的,但那都是无伤大雅、无关轻重的事儿。那是院里有意纵容大家伙,给大家一个寻开心的轻松方式。
但你拿李敏和谢逊说嘴你试试。你不怕死你就试试。我告诉你,你可别等到唐书记查到谣言是从你这里出来的再后悔。我不是说你哭都没地方哭,而是小心到时候分院都没的去。
还就是那句话,你别以为唐书记是庙里的弥勒佛。遇到需要坚持原则的时候,就是舒院长都要对她让步的。不然那么多的护士长,怎么就她一个当了书记了。没两把刷子,可能?”
刘大夫白瞪眼,看了卢干事一会儿才说:“得亏我选了临床了,我要是去学医学管理了,我在院办不知道得死多少回了。”
“吃几回亏,你就知道要谨慎说话了。不然被发配去工会,这周给全院每人发一条毛巾,下周再发半块肥皂;有空没空的,要去后勤督促浴室的淋浴喷头检修好了没有。再就是调节一下两口子干仗、邻居吵架,那我这一辈子就完蛋了。
还有,你这么说小心谢逊跟你翻脸。他可是个脸酸、脾气臭的。你不想想谢逊和苏颖那是什么情分,你得想想小万还在苏颖手底下干活,别给自己和媳妇找不自在。”
“我就那么一说而已,你看你这严肃认真样。”刘大夫怂了,精神头不复刚才说闲话时的兴奋劲。“m的,老子不想给媳妇找麻烦,老子也惹不起谢逊。老子还要靠他那张大旗在省院做虎皮呢。”
“行啦,你别一口一个老子的。谢逊这些年也没亏待你我。你心里明镜的。我跟你说,这些年院里也不是没处理过造谣过分的。被传到院办了,哪个都声称:我就那么一说,谁知道听的人当真了。但我就没看到在唐书记那儿,有那个用这话逃过去处分了。”
刘大夫沉默。
“大刘,我为你好。你想想那回苏颖出事儿,谢逊可不仅是给苏颖输血了。你忘了谢逊当时差点儿丢了半条命了?那夫妻情分,别人瞎说没什么所谓,你我瞎说,别人会当成真事儿的。谢逊知道了,绝对会跟你我断交。”
“好好,我再不说了。你就当我刚才是放屁了。哎,你过去这一趟还顺利?都办好了?”
“都办好了。把老太太也都安置好了。出了省城,唉,就是事事不顺利。也亏得秦处长那人灵活了,不然还真难办成。”
“成了就好。” 刘大夫叹息一声,开始为自己半个月之后的去向发愁。
“你有什么好发愁的啊。向主任过去了,骨科的手术肯定照做,你在创伤外科这五六年也不是白呆的,你怕什么?只要手不生了,老向迟早要退休的。哎,我听说老程和老李都走了?”
“是啊。”刘大夫从外科的视线,把事情给卢干事还原了一遍。
卢干事听完以后叹息道:“没想到这十来天的事情真挺多的。秦处长错过了一个大好的展示机会。啧啧。”
“光他错过了?你就没有?”
“我?我就是一个跑腿的。十年八年内,只要医务处有秦国庆在上面,哪儿都显不着我。行啦,你休息吧,我回家了。”
*
“你确信谢逊能帮你?”
穆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问出这样的一句话。
“他为什么不肯帮我啊?他是我师兄,又老想让我管他叫老师。可是穆杰我跟你说,他带我上肝胆手术,教了我、也是成全了他自己。不过说真格的,肝胆手术是他带我的,叫他老师也真不为过。他后来还给了我独立做肝癌肝叶部分切除术的机会。”
“这是怎么个说法呢?我记得谢逊是个瘦瘦高高的,是吗?”
“是啊。你见过他的。他去上海进修去了。进修腹腔镜。他的专业是普外的肝胆。第一次带我上手术也不是他有意的。那应该前年十一前后,我们值夜班遇到了一起了。有例交通肇事是肝被膜下破裂,脾破裂的手术。如果不是我胆大给他做助手,他就应该把程主任,就是才死的那个程主任找来。时间也不过是他带着我和小金打开腹腔了,最多是摘了脾脏,程主任应该就能赶过来上台了。”
“为什么没找程主任来?”
“他想自己当术者啊。程主任来了,他就只能做助手了。是不是切肝、怎么切、切多少,他只有听吆喝的份。而且,在那之前,他从来没做过肝脏手术的术者。有那一次的成功后,程主任就不得不放开了对他的限制,再加上他晋升了副高,他的行政副主任才名至实归。”
“噢,是这样啊。”
“是啊,不然你以为呢。后来陈院长编排值班小组,我、小金,就是梁主任的女婿,跟谢逊一组值班。那段时间还是做了不少的手术。我做助手还是很优秀的。那些手术让我提高到一个我不敢想的高度。所以,他在潘志调过来以后,”李敏又把潘志的事儿,扯出来说了一堆,细说到谢逊要求自己叫“谢老师”之场合。最后有些心虚偏又理直气壮地说:“他让我管他叫老师,这时候不找他、白管他叫老师啦。”
好像挺有道理的。
“那你怎么没找陈院长呢?” 那个是你名副其实的老师。
“我昨晚跟石主任说了。石主任说他会找陈院长想办法。我就不好在跟陈院长说了。”
“你昨晚不愿意跟我说,却跟石主任说了?”这话出口,穆杰觉得自己怎么变得像小年轻一般地幼稚了。
“那又不是什么好事儿,说了一遍又一遍,我不是跟祥林嫂似的了。”
“可是你跟石主任说了,又跟谢主任说了。这一遍又一遍的……”穆杰觉得有些受伤了。“敏敏,你把我排在你们同志之后了。”
“穆杰,是你今早没叫醒我的。我昨晚睡觉前就答应你,起来就和你说的。你忘记了?”
“忘了。”穆杰瞪着大眼睛,说得和真事儿似的。
“我不信。你不是忘事儿的人。”李敏坚持不让步。
好吧。你说的对。
“我发现你昨夜很晚才睡着,早晨就没舍得叫你。”
“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问了小姜。她开始还不肯告诉我呢。”穆杰把小姜告诉自己的说给李敏后,握紧李敏的手说:“以后再有事儿不要憋着,你早点跟我说,我陪着你一起想办法。”
“嗯。”
李敏进去电话班签完名,问明大概可能是多少钱的话费后出来。穆杰对她说:“有个电话是方便很多。”
“是啊。等你回去部队,我估计自己还是会到科里看书。那样遇到急诊手术,能多些上台的机会。唔,要是陈院长能去值班室睡觉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在办公室看书、完了就在办公室睡。周末也可以带她闺女在办公室复习。我还是想自己有间办公室,多方便啊。我是不是太痴心妄想?”
穆杰笑笑,问:“他闺女多大了?”
“高三,理科的。那孩子就是在家学不进去。小半年下来进步挺大的。要是能保持住,考上医大没问题。”
“这段时间她怎办的?”
“在他爷爷奶奶家,由她哥哥督促她复习。她哥哥也是今年考研的。她上周就回去学校了,高三要求住校,开学早。”
双至10
李敏一路跟穆杰东拉西扯, 等回到十一楼的主任办公室了, 穆杰沉下脸说:“敏敏, 刘大夫这事儿有小姜提醒你、也有刘大夫他自己在急诊的口不择言, 才让你我知道了。虽然现在算是把它处理妥当了。但若是遇到一个不吭声、喜欢往心里藏事的人呢?”
李敏看穆杰沉脸了,心里有点儿打怵。她摘了眼镜不去看穆杰的表情,不想穆杰拽着她的手等她给答案。她咬着嘴唇拗不过去,就梗着脖子开始跟穆杰耍赖:“憋死他!”
“?”穆杰没得到想要的答案,瞪大眼睛更严肃地看着李敏。
“那你说我怎么办?我跟他说了我做不了术者的,他又不听的。”李敏气急败坏地嚷嚷、扭脸,不敢对上穆杰的眼神。
“敏敏, 他不是你的上级医师, 他也没有权利命令你,但怎么把话说得婉转一点儿, 让他能接受、却不会觉得你看不起他, 你有想过吗?”
“没有。”李敏的下巴搁到肩膀上了。
“现在想!”穆杰坚持。
“你吼我?”李敏的声音比穆杰还大,气势比穆杰还凶。人却委屈得眼圈泛红,眼泪都要出来了。
穆杰一下子愣住了。这是什么态度?这怎么就要哭了?自己这是吼吗?我这不是在要提起你的注意吗?他想解释一句, 可是突兀的电话铃声响起来。
李敏甩开他的手, 去抓桌面的电话机。“喂, 我是李敏。”
……
“嗯,我马上去手术室。哎, 你等下啊, 都通知谁了?”
……
“那不好办啊, 我才晋的主治医, 还是神经外科专业的,我不能跨科主持三级、四级的手术。是啊。我真不好跨科的,我怕跨科会耽误患者,就是做成功过了,回头陈院长又会批评我的。”
……
“嗯,嗯,对,对。我可不敢再做术者了。三十那晚的手术,虽是后来结果不错,我还是挨了陈院长的批评。那不同的,那是在陈院长的眼皮底下。我自己是再不敢了。嗯,是的。是的。那好,我这就过去手术室。”
李敏按下电话的暂停键,抬起手又拨去十二楼的护士办公室。
“小吴,我要去手术室,可能要整夜。盘钥匙我让穆杰给你送上去,有事儿你打电话找石主任来处理。”
……
“穆杰,今晚你回家睡吧。我可能要在手术室到天亮了。” 李敏撅嘴带着情绪跟穆杰交代。
“什么手术啊?” 穆杰从李敏打电话所说的话里,察觉到她已经认识自己错了、也在改了,赶紧放缓声音说话。
“骨科的,断了几根手指头。骨科住院总喝多了,今晚没法上台。替他值班的顾大夫让我去手术室,他通知骨科王主任去做术者。”
“那我送你去手术室。”
李敏把盘钥匙给穆杰。她边往外走,边从兜里掏钥匙出来分给穆杰。“这个是主任办公室的,这个是衣柜的,你帮我把棉胎塞衣柜里,把被套、床单、枕套都拿回家洗,用60度热水的那个程序洗。然后盘钥匙交给小吴。”
“行。”
“这多根指头的断指再植术,明早9点都未必能做完,你不用给我送早饭的。”
“又一夜不睡?”
“没办法啊。骨科住院总不该抢的手术他非要抢,遇到该他做的手术了,他却饮酒误事了。他就没有做手外科手术的运气。”李敏嘀咕了一句,一点儿也不同情骨科住院总。
开了病房大门,俩人站在电梯间等电梯。医疗电梯很快停下来了。
“李大夫,顾大夫给你要的电梯。”电梯工探头出来招呼李敏。
“你回去吧,不用送了我。”
“好。” 穆杰笑笑,看着电梯门在自己的眼前合拢。然后他按着李敏的吩咐做事儿,把她要带回家的东西用床单抱上提回家。
*
新的一周了,十二楼的早会即将开始,一夜没睡的小吴面前摆了两个盘钥匙。吕青做到自己的固定位置,把两个盘钥匙拿在手里,抬头看看面带憔悴、疲惫之色的石主任和陈院长。
“咱们交班不?”
“交吧。”俩人异口同声。
冗长的护士交班念完以后,石主任开口了。“陈院长,我先说几句啊。”
“嗯,你说。”
“咱们十二楼从今天开始换住院总了,郑大夫,希望以后的这一年时间里,你能够让李大夫一样认真负责。”
“是。”
“陈院长,你说吧。”
“一会儿8点30分查房。老石,那个咱倆分开查,我得去院办开会。9点开会的。科里还得你多费心。”
“你放心。”
“护士长,后勤那面会过来把十一楼彻底清扫消毒,你跟过去检查一下。门窗灯管等细节都别错过了。”
“好。”
“散会。”
*
护士长拿出一张单子递到陈文强和石主任的面前:“这是我昨夜在家拟的,你俩看看合适不?还缺什么不?”
陈文强接过来,他和石主任俩一起看。
“十一楼不用备那么多病床,唔,准备40张就足够了。设两个值班室,一个是咱们本家大夫的,一个是进修大夫和实习生的。他们住在科里,遇事总是能多个帮手的。别的就按你这个来。老石,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没?”
“我没有。护士长列的很细致了。”
“那就先这样了。”陈文强掏出笔在后面签字。“缺什么以后再慢慢补充吧。”
护士长眉开眼笑地接过单子,有说话算的院长在科里就是方便。起码省了往院办溜腿了。她收起申请单,开启新一周的工作。
“查房了。”石主任吆喝一声。潘志、郑大夫、覃璋、杨宇,还有两个实习生,迅速跟在石主任后面,推着病历车向胸外科的患者病房去了。
陈文强带着借来的、抱着烧伤患者病历的俩进修大夫、抱了神经外科所有病历的俩实习生,去神经外科的那几个小病室。他们这伙儿一会儿进一间病室、一会儿出一间病室,没等九点就查完了那十几个患者,回到了十二楼的护士办公室。
“我去院办开会。”陈院长向责任护士小翟交代去向。小翟点点头,立即在小黑板上写上了:陈院长 →院办开会。
*
而此时的手术室里,骨科王主任和李敏终于完成了多指的断指再植手术。
王主任双手扶腰,艰难地站起来,冷眼看看蹲在一边、在准备石膏绷带的骨科住院总,恨铁不成钢地终于开骂了:“你瞧瞧你那个熊样。你还能喝多点儿不?你知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你是住院总啊。”
骨科住院总王大夫低头不语,末了见他站不稳的样子,笑嘻嘻地回望他说:“主任,你就庆幸我喝多了吧。要不是我喝多了,能有我师妹陪你做这手术吗?要是我给你做助手,你现在还下不了台呢。”
“你还有理了?”王主任累得有气无力。这呵斥的话从他嘴里出来,有着很明显的色厉内荏味道。
“没有没有。我就是劝你换个角度想问题。这么想你是不是开心多了。”
“滚。”王主任笑骂了一句,转头看向站起来扭腰、活动腿、摘手套的李敏。他脸上立即换上了笑容,简直是比看到他那刚会走的亲孙子还和蔼的。
他带着蛊惑笑容对李敏说: “小李,来骨科怎么样?我会建议陈院长在骨科下面设个手外科分支,由你专门做断指再植,给你挂个副主任。”
李敏笑着摇头。断指再植么,哪里比得上神经外科。没有手指头除了生活不便,要不了命的。十根指头都接一遍,也比不上一个轻松返回工作岗位的、脑瘤术后的患者。
*
急诊病房里,向主任哗哗地翻着病历,然后“啪”地仍到病历车上,砸出来的声音、还有这本病历的趋势,差点儿带得其它几本病历滑落下去。挨着病历车最近的杨大夫手疾眼快,下意思地按住了下滑的病历,他这一弯腰、被他遮住的、正在撇嘴的张正杰露出来了。
向主任看着他那不屑的表情,气得忍不住把双眉拧起来,但他没有立即发作,他做了两个深呼吸,才说:“下一个。”
“啪”又一本病历砸过来,这回杨大夫不管了。任由病历夹滑落下去。m的,老子刚才就不该搭理你。他气狠狠地说:“向主任,泌尿外科和你骨外科略有不同,我去医大进修,医大就是这么处理的。”
“管医大什么事儿!”杨大夫的这回答,让向主任更气了。“在省院的急诊病房,按我的原则来做。”
杨大夫耸耸肩说:“我一直这么做的。陈院长当外科大主任的时候没说什么,张主任当创伤外科主任的时候,也没说什么。你是觉得你自己比陈院长强还是比张主任厉害啊?”
向主任看张正杰:“你说呢?”
张正杰扶了扶金丝边的眼镜,笑得怎么看都像《红灯记》里鸠山劝降李玉和那模样。“你是副主任医师,我只是骨科的主治医师,泌尿外科的事情我不懂。所以这五、六年我一直没说什么。”
张正杰的话,似乎柔软但带着刺呢。言外之意就是:你是骨科的副主任医师,你不是泌尿外科的。
“杨大夫,这么说你的泌尿外科是省院的独立王国了?要是这样,你找陈院长,个人单独成科去吧。也不用等两周后搬去十二楼了。”
向主任的话像一个大雷,“咣当”一声砸响在杨大夫的脑袋上,让他目眩耳聋。什么?我两周后要搬去十二楼?他看看张正杰,张正杰没什么表示;再看看向泰和,向泰和态度坚定,不像是说谎哄骗自己的模样。
m的了,老子要知道两周后要搬去十二楼,当这个出头鸟做什么?两周的时间,我怎么就不能夹起尾巴了?
向主任在杨大夫的脸上收到满意的效果,微微点头说:“下一个。”
杨大夫恭恭敬敬地再度把病历本捧给向主任,好像刚才被摔病历的人不是他。接下去,一个接着一个被挑毛病的,不论是骨科过来的孙大夫还是泌尿外科进修回来的黄大夫,抑或是从普外到创伤外科轮转的周大夫了,都没任何异样。
尤其是下半夜没合眼的周大夫,他强打精神头,神色间更是恭敬的。
惹不起!不论是向泰和还是你张正杰,我都惹不起。我敬你俩是祖宗。还有两周我就能回普外了。妈呀,还是梁主任好啊!
……
查房继续。
向主任气势汹汹地在前面打头,身后跟了四个高矮不同、一样壮硕的主治医,一个略单薄的泌尿外科住院医,然后是四个噤若寒蝉的、瘦削的实习生。
剑拔弩张的气氛,把没在骨科实习过的四个实习生都吓住了。艾玛,这是新来的病房主任要与原主任开战、逮谁都给下马威的架势啊!
*
院办的小会议室里,正在召开院务会。
这次轮到主持院务会的是傅院长。他先把上周的工作做了总结,然后把本周的事务提了出来:“春节放假已经过去一周了。咱们省院的西边动迁事宜,还得舒院长和费院长你们两位加油跟进。”
俩人都配合地点点头。
傅院长把自己的工作内容交代完了,就问舒院长有什么事儿没有。
舒院长就说:“这个周末,我准备和陈院长一道去临海医学院看看,具体的工作任务是见今年的应届毕业生,看看能不能遴选出符合我们省院需要的学生。”
唐书记有些担忧地看向脸色不好的陈文强,说:“陈院长的身体可以吗?若是勉强,就还是老舒你和老傅去吧。”
陈文强下半夜被叫过去帮忙做胸科急诊手术。昨晚外科值班是主治医的那组,遇上开胸的手术了,周大夫是一点儿没含糊地边准备手术、边通知该上台的石主任,同时让干诊病房护士找陈院长到手术室。
陈文强比石主任先到的手术室,既然都来了,上台呗。所以才有了今早交班时俩人都不好的脸色。
舒院长看陈文强那样,就替他决定了。“那就还是我和费院长去吧。这几年选人都是我和老费做的。傅院长分院那边的事务也比较多。那个小关,你内科那边能走开吗?”
关岚点点头说:“我尽量安排好。要去几天?”
“周日整天留给面试学生的。周五下午能走最好,最迟周六上午得走,然后周一下午是必须要往回来了。”
“好。那我看着安排好。就是舒院长,那个我有个想法,看看能不能给icu要一到两个成手的主治医,哪怕借调一、两个也成。icu那边平时还好,遇上重大事故,人手不足就更明显了。从内科抽调人手去临时加班,也影响内科病房的医疗工作。”
费院长在自己工作笔记上记下关岚的要求。然后他问陈文强:“老陈,你外科系统那面有什么要求?”
“刘主任提前退休,妇产科需要一个副主任。最好是内分泌罗主任那种条件的。若是没有,就要一个40岁以下的、本科毕业的主治医吧。79、80、81 这三年上大学的都可以。”
陈文强的条件一提,就把要人的年龄框死了。而妇产科的事情大家心里都明白。费院长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借机开口道:“要不让苏颖回去妇科,李主任领一个产科的医疗组呢?”
“不妥。”舒院长立即开口表示反对。“产科的患者太多。李主任陷入具体的管床事务,将无法掌控整个产科的工作。至于陈主任,虽然在产科临床的年头长了,一般的产科问题她能解决,但她毕竟是大专生,专业知识还是不足。遇到像前年的产后dic,她就不如苏颖处理的稳妥,更不如李主任了。”
舒院长表态了,还直接举了临床上的实例,没人去替陈丽萍说她这两年在理论上下了很多功夫,也没人开口支持费院长。于是,费院长就在工作笔记上记下需要妇科主治医之事。但他有些为难地说:“陈主任她爱人管着咱们医院的贷款……”
“老费,要是产科出了任何一例意外,母子两条命,咱们都得面对上级的调查、同行的质疑、还有家属的诘难。别的事情都能通融,但是事关临床安全,坚决不能让步。”
费院长见舒院长坚持就不再说这事儿了。
*
傅院长抓住时机进行下一项了。“谁还有什么提议?”
与会的不仅有书记、院长、院办主任、护理部主任、医务处处长,还有药剂科主任、团委书记兼职党委秘书的小高等。
每个人从自己的角度,为临床出谋划策,参详此去临海省院需要的、都有哪些专科的主治医。说来说去的,竟然比舒院长之前与陈文强提议的,还多了几个。
陈文强看着自己本子上记录的专科需要人选,颇感到牙疼。他提醒到会的人说:“我们只剩下7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了。最多能招7个人。而且我认为咱们最少要留个一两套的,不能底牌都不留的。你们说是不是?”
傅院长笑道:“林海医学院能给我们三个就不错主治医。我估计最可能的是一个主治医,要带十个八个的应届毕业生。剩下的缺额,咱们还得在金州医学院使劲。不然咱们就借人吧。半年一换也可以啊。你说是不是?”
“要不到只好借了。”
“临海医学院明年还想往咱们这儿分派毕业生,今年就得多放点血。”
参加院务会、心系省院发展未来的这十来位,都摩拳擦掌,准备借林海医学院往省院分派毕业生之际,使劲敲敲竹杠、补足省院的短板。群策群力的谋划,一点点地在他们中间达成了一致。
*
主要议题完成以后,陈文强说起外科的事务来。
“院办已经把向主任和王主任的任命颁发下去了。今天神经外科患者就要移动去十一楼。虽然患者的数量不多,但是加上烧伤的两个重患。胸外科石主任向我提议,建议选拔李敏担任神经外科的副主任。
我明白他的意思。是因为我经常不在病房,他胸外科的患者多、临床压力大,他担心自己顾不上十一楼的患者。我也有这方面的担心。所以我想请大家好好议议,石主任的提议是否可行?”
唐书记一反常态立即说:“如果你认为李敏的专业技能够,我是赞成这个提议的。因为李敏这同志虽然年轻,但思想品德优秀,组织纪律性强,工作态度也是年轻大夫的楷模。”
秦处长昨天出差回来,在家里听了满耳朵的李敏和对象在值班室非法同居等。他见唐书记说李敏的思想品德优秀,就说:“陈院长能提出来,自然是李敏的专业技能过关了。但是思想品德这事儿,我昨天下午才回来,怎么听说那个,那个最近她和对象在值班室非法同居?既然做住院总,就得好好工作。虽然她对象是军人,咱们要理解。但这非法同居,对年轻医护人员的影响到底是不好的。”
费院长见他要自己挖坑自己跳,立即拦住他说:“老秦,你才回来不清楚。你让章主任给你细说最近一周的事儿。老章,那份表扬李敏的通讯,你让老秦帮你参谋一下,前几年这些事儿都是他做的。”
秦处长见状,就知道自己怕是不了解情况说错了话,便立即闭嘴了。
廖主任就说:“我赞成陈院长和唐书记的意见。咱们以临床安全为第一要务。我建议在十二楼再设一个副护士长的职位,协助护士长吕青的工作,重点的工作内容是在神经外科和烧伤。等十一楼和十二楼分开时,她就直接去十一楼当护士长。”
“同意。”
“同意。”
傅院长在自己的本子上记录下这两条,然后说:“既然大家都同意陈院长和廖主任的提议,那这两件事儿就这么定了。那个副护士长,廖主任你费心选好。得责任心够,能与陈院长、李敏配合、做好工作的。”
“嗯。我这里有两个人选,一个是院办的小马,她该下科室了。另一个是十二楼的护士小姜。俩人各有所长,陈院长,你觉得那个更好?”
陈文强摸摸下巴的胡茬子说:“两个都好。都要了。让小姜先给吕青做副手,小马下科室学两年。烧伤和泌尿外科陆续也要立科的。”
章主任立即说:“小马的工作做得挺不错的,她这一走,你护理部可得给我补上一个灵透能干的。”
“好。我回护理部挑挑,一定给你补上个能干灵透的人物。陈院长,那个小马要迟几天下科,我这边选人和交接工作需要一段时间。”
“好。” 陈文强爽快地应了。
双至11
陈文强开完院务会就匆匆忙忙回十二楼。见护士办公室没什么异常, 他把陈院长→院办开会抹掉, 就去主任办公室。
主任办公室开着门, 但已经变了模样。四门的更衣柜抬走了, 换成了两个灰色的铁皮卷柜。上面是对开的、带锁的玻璃门,下面是同色的、带锁的铁皮门。
临窗只有石主任的一张办公桌了。桌面上摆了一盆生机勃勃的万年青,一部新的红色电话机。陈文强愣了一下,他发现李主任的存在痕迹完全没有了。
石主任在与儿外科柳主任的议事,李敏旁听,护士长吕青则有些脸色发白地、很紧张地看着他们仨。
“回来了,陈院长。”石主任对着门, 先看到陈文强。
“嗯, 你们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了?”陈文强诧异。
“是我婆婆,今天又做了彩超检查, 可能要做心脏冠脉搭桥手术。”吕青的脸上全是忧虑。她拿过柳主任手上的彩超检查报告单, 递给陈文强看。
陈文强接过彩超单子仔细看了以后说:“怎么堵成这样了!药物控制不行就做吧。这有什么好为难的。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在说并发症呢。”石主任接话:“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不是我疑神疑鬼,越是小概率的事情, 越容易发生在咱们亲近的人身上。像这种的心脏供血改变了之后, 有报导说大脑功能会在术后受损, 轻微的会出现记忆力减退,重的就不好说了。”
“现在最为难的事儿, 是我跟我婆婆说了以后要改变饮食习惯, 多吃素少吃肉, 她居然说什么也不能接受。”吕青显得万般无奈, 愁眉不展地说:“她说做了手术要是多吃素能活十年,她宁可顿顿吃肉只活半年。”
柳主任就说:“她这种情况,不改变生活习惯,或许搭桥手术会成催命符。所以我的意思是暂时先用药维持。让你爱人慢慢做通她的思想工作,纠正她的生活习惯。等她能接受术后的新生活方式再手术吧,等她换了生活方式,或许就不用手术了。”
对于不配合的、或是不能按照医嘱去做的患者,柳主任不想勉强。他也是被石主任请来做护士长吕青工作的,一定要先改善饮食习惯,然后再择期手术。
陈文强说吕青:“你平时是多明白的一个人,怎么这时候就糊涂了。”
吕青叹口气:“我回家再跟我对象好好说说,让他去劝吧。”
柳主任见事情告一段落了就说:“陈院长,我想把小詹留在儿外科了。我看他这几个月把儿内科补的不错,手术也慢慢能搭上手了。”
“行,那你就留着吧。他下个月就不参加轮转了。”陈文强一口答应了。
“那个今年要是医大有儿科毕业生来,能不能先让他们在儿外试试?”
“行啊。今年儿科要的人会多一些,不仅是医大的,所有儿科系毕业的,都要在儿内儿外转一年,然后再定是留儿外还是儿内了。”
“那太好了,多谢了。”柳主任喜出望外。这样儿外的选择余地就大了。虽然说一张白纸好画画,可那也得有颜料不是。
陈文强推辞:“谢什么啊,都是为了工作的。”
柳主任笑着又说了几句话,便告辞回儿科了。
*
柳主任一走,陈文强就对吕青说:“小姜的事儿,廖主任在院务会上提了,也通过了。”
吕青高兴地说:“那我替小姜谢谢你。”
陈文强笑笑,继续说:“那个小马下科,你俩好好带她。以后烧伤病房、泌尿外科等,咱们外科还会有其它的分支陆续建科的。科里的护士你也多用心栽培。”
“好。那我会跟小姜说明白的,回头我还得调整下护士值班。”吕青谈到工作一扫刚才的愁眉苦脸,她很高兴地接着说:“陈院长,你看这十二楼的主任办公室是不是大变样了?”
“嗯,旧貌换新颜,我都不敢认了。” 陈文强的感慨里藏着他对李主任的眷念,或许是梁主任在这儿,能猜到他的一两分怅然情绪吧。
石主任却一眼猜中了陈文强的心里,接过话茬道:“你楼下的办公室,护士长也给你收拾了。咱们去楼下看看?”
“好。”陈文强勉强打起精神,不想辜负石主任的美意。
吕青笑得很积极地说:“那我去拿盘钥匙。顺便把楼下该锁的都锁了。这一上午尽忙着搞卫生了。”
不等吕青离开,石主任言辞殷殷地问:“陈院长,我的提议呢?通过了吧?”
“嗯,顺利通过了。我都没想到会这么顺利的,老石,你这时机选的好。”陈文强赞石主任。
“咱们正是用人之际,也没别的办法。幸好小李能顶得上。”石主任转头对李敏说:“恭喜小李了。”
吕青听石主任这么说就站住了,她看看石主任再看看陈院长,然后也看到李敏和自己一样处于懵懂中,不知道喜从何来的模样。
李敏本来想离开了,下了手术就回科里给那俩烧伤的患者换药,即便有进修大夫和实习生帮着,但是带着实习生的责任,让她只能一个一个地来。换完药,把楼上更衣柜里的东西都倒腾去楼下了,又被石主任喊过去听吕青婆婆的会诊。
她见陈院长和石主任说到自己,且俩人都是很高兴的模样,可这“恭喜”——究竟喜从何来呢?她停下来等陈文强和石主任给自己明示。但没想到陈文强转而向石主任问起科里的事情。
“科里没事儿吧?”
“没事儿,都挺好的。那个今天下午小潘和小郑在科里科里安卡家,咱们都可以回家歇歇。那患者你看是今天傍晚咱倆再过来一趟,还是明天再搬呢?”
“今晚是谁的夜班?”
“老梁那组的。”
“这样啊。要不就明天再搬了。没有择期手术,咱们几个都在,不管是直接推床过去还是移床,也都安全很多的。”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那就明天早会之后搬。那个小李,你下午也可以回家休息了。”
“那可太好了。那我回十一楼换衣服去了。”一夜没睡,李敏已经很疲惫了。能回家睡觉自然好了。但她还等着陈院长和石主任给自己解惑呢。于是她便问道:“那个刚才恭喜我,是什么好事啊?”
“是啊,什么好事儿,说出来也让我知道知道。钱多就让李大夫请客。”
石主任笑看陈院长,等他说破谜底。
陈文强笑笑说:“小李,前天石主任去干诊看我,他向我提议,鉴于胸外科和神经外科暂时还不能分开,根据科室目前的状态,他需要一位行政副主任,协助我和他处理科里的事务。
省院的神经外科只有咱倆。
所以,你卸了住院总之后,实际肩膀上的担子也并没有减轻。科里的患者,不管是神经外科的,还是胸外科的,不管是烧伤的,还是泌尿的,你都要做到和以前一样了如指掌。”
“我?行政副主任?”李敏太惊讶了,她甚至没有注意到陈院长说的泌尿外科的患者,也需要她管起来。她带着紧张地反问道:“我行吗?”
“没什么不行的。和你做住院总的工作内容差不多。”石主任安慰李敏。“泌尿外科的患者,你顾得上就管,顾不上的话,有老杨和小黄。他们专科的患者不多,让他们自己多下功夫好了。”
李敏和吕青一样,都张着嘴有些发傻地看着陈院长和石主任。杨大夫要带着泌尿外科的患者回来?这消息冲淡了俩人的喜悦和惊讶。
陈文强假装没看懂她俩的表情,按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科里的事情,你要管的和原来一样。杂事你先依靠护士长和小姜帮忙,反正两科暂时不会分开。今天院务会讨论已经通过了,下午就会行文到个科室。好好干。”
“嗯嗯。”与住院总的工作内容差不多,李敏再是恶心杨大夫搬回来之事,也只能先答应陈院长的安排,然后又谢过石主任的提议。
“走吧,咱们去楼下看看。”吕青哗啦着盘钥匙提醒他们仨。“看看那儿不满意,我赶紧给你们改了,完事儿你们也好早点回家休息。这总是一夜一夜地熬着。”
石主任就说:“老陈,我不陪你下去了。”
“行,你早点儿回去休息吧。这办公室的钥匙我得先留着,以后值班我上来住。”
“好。”
*
陈文强、李敏还有吕青从楼梯去十一楼的主任办公室。
走廊已经清扫得很干净了,空气中弥漫了略浓重的消毒水味道,隐隐夹杂着紫外线灯消毒过后的味道。熟悉中又带着往常没有的呛人感觉。
吕青就说:“这还真得明天搬患者。”
“那就明天搬了。你让保洁员把气窗打开,开十分钟换换气,记得关好了,省得把暖气冻坏了。”
“好。”吕青答应下来。
沿走廊所见的十一楼所有病室,除了烧伤病房,间间都敞着门。看起来与前天、与往昔似乎相近但又有很大的不同。最明显的一处:原来的那五个八人间的病室,如今只摆了四张床位。五个四人间的病室则只摆了两张床位。
李敏在心里算了一下,算上监护室等,这就是三十六张床位了。
吕青在向陈文强解释:“陈院长,我想着暂时患者不多,就没摆四十张床。实际十一楼只摆了34张。按你的要求,多设一个值班室,我把17号那个病室改做值班室了。如果有需要的时候在往那五个八人间摆床。”
陈文强点头。17号病室是在阴面,与主任办公室最近,改了那个病室是理所应当的。
仨人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向主任办公室走,任是他们中的哪一个也都没有想到,也不过就半年的光景,他们又搬了回来。
双至12
护士长吕青上前用盘钥匙打开主任办公室的门, 李敏发现原来挡着床的四门衣柜, 被挪到对面靠墙而立。取而代之的是两个看起来是八、九成新的木头文件柜, 与楼上的款式一样, 各有两把钥匙插在门上呢。
办公室的地中间,放着李敏的那个普通三屉桌,还有陈文强的一头沉办公桌。但临窗那儿对摆着两个办公桌,颜色、色泽相仿,只是款式不同:一个是两头沉的,一个是一头沉的。
吕青对陈文强和李敏解释道:“那个两头沉的,是按规定配给陈院长的。那个一头沉的是给李大夫你的。石主任说陈院长你换下来的这个三屉桌,他要搬到楼上去, 留给以后的胸外科副主任用, 因为和他正使用的那个颜色一致,是一批的。”
陈文强点点头说:“这搬来搬去的。早知道昨天夜里不搬下来了。”其实他更想说,与其要自己的这个再搬上去, 何必把老李的那个送走呢?也是同一批同款式的。
但他到底是没说出口。
“谁说不是呢。”吕青顺着陈文强的话说, 她回避了把李主任的办公桌送回后勤之事。
“我今天去后勤领东西才知道的。陈院长你可以用这两头沉的。对了, 还有这两个文件柜, 虽是看着旧了一些, 是咱们这个十七楼为院办配套的。一直搁在后勤的大仓库里,没人用过的。陈院长你看,是不是和你在院长办公室的是一样的。
我看正好有两个, 就想都要了来。后勤还不肯给我呢。说是按规定是只给一个的。我跟人家磨了好一会儿。说一个木头的一个铁皮的, 放在一起多难看啊。还行, 终于还是给我了。李大夫,你借了陈院长的光了。这柜子放得久,也没有味道了。”
李敏点头称是。
“那个陈院长,你看你们俩是不是把东西倒腾了,我好找人来抬桌子和衣柜。今天上午收拾利索了,省得搁在这里碍事。”
陈文强看看李敏说:“先收拾了吧。这活儿早晚得咱们自己干。”
俩人自顾自地往办公桌和文件柜里倒腾东西。中间陈文强还对李敏说:“你明天去财务处交1000块钱。我已经让后勤去给你装电话了。”
李敏笑着说声谢谢。心说自己到底是省下了2000块钱了。
忙了小半个钟,俩人才把东西倒腾完。
陈文强看她往文件柜里塞棉絮就说:“你那被子不用塞卷柜里了,在楼上楼下没分开以前,我去楼上的主任办公室睡。”
李敏则说:“我和护士一起睡,也方便的。何必让你来回跑。”
“楼上患者多。其实不管多少,不分科就免不了要往上面跑。另外我因为咱们这层暂时病室有宽裕,设了两个值班室。一个给本家大夫用,另外一个给进修大夫和实习生用。我要不想跑,可去那个本家大夫的那个值班室睡。”
“谢谢老师。那我就不客气了。”李敏把棉胎放到文件柜后面的床上。
护士长很快带着实习生来抬东西了。片刻的功夫,这间主任办公室里就不再是挤挤插插、塞得满满下不去脚了。入目干净、宽敞,焕然一新的感觉,让人心里舒服多了。可还不等陈文强和李敏好好打量一番呢,向主任打着哈哈进来了。
*
他进来就说:“老陈,你这屋子可敞亮啊。比原来三人挤在一起舒服多了。”
这话简直是往陈文强心头捅刀呢。他宁可与老李、老石三个人挤在一间办公室里,也不想要这间办公室。
虽宽敞、却没了那待自己亦师亦兄的老李
向主任见捅刀见效,喜形于色。他转头对李敏说:“我还没恭喜你,小李。往后要叫你李主任了。这才去了一个老李的李主任,又来一个小李的李主任。一周之间,人事更迭、世事沧桑啊。”
“向主任。”李敏声音尖锐地喝止他。出离伤心的愤怒,让她失态地发问:“向主任,往人伤口撒盐你舒服?你不这样说话会难受?”
“我说错了吗?要不是老李死了,你能这么快赶上有缺儿当副主任吗?”向主任朝着李敏发威:“黄毛丫头,你还挺厉害啊。”
陈文强接话道:“早半年晚半年的事儿,老李到八月也就退休了。你过来干嘛?你是来找我动手打架的?”
“别,可别。咱们都五十多岁了,动手打架算什么事儿。那还不得让全院笑话咱倆几年啊。老陈,我说你别激动。你都是医疗院长了,你以为你还是毛头小伙子那时候啊。
你听我说,我呢,今儿个一大早,就好好地去急诊病房报到了。这一上午的查房,60多个患者,我是认认真真,从长期医嘱到临时医嘱,从住院病历到病程记录,连化验单是否贴的合乎规范,我都一本没含糊。可把我累得够呛。
全是陌生的患者啊!
你听了是不是很开心?啊?”
陈文强不置可否。冷眼看着向主任嘚啵。
向主任不以为忤,讪笑一下继续说:“按说你把我弄急诊病房去了。我也不冤,”
“你知道就好。”陈文强插话。寥寥的几个字,字字带着冰碴。
“呵呵。你认账就好。种前因得后果,你这么做我也不怨你,谁让我二十多年前眼皮子浅了呢。十多年前又浅了一回。我做人没有前后眼,看不到你会当医疗院长。你别瞪眼,我知道得罪了你老师,就比得罪你还厉害。
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去了急诊病房了,你心里的怨气该消了吧?毕竟老李当初的事儿,与我可没半点儿的干系的。”
陈文强铁青着脸坐下,向主任捞了李敏的椅子过去,坐到陈文强的侧面说:“昨天急诊病房的事儿,我承认自己消极怠工是不对的了。嗯,应该这么说,前天我就应该去急诊病房看看情况的。我没去是我的不对。可我那不是没能从病房大主任沦落为急诊病房主任中的沮丧中走出来嘛。”
“都是革命工作,你还要挑肥拣瘦啊。你的几十年党龄喂狗啦?”陈文强打开嘲讽模式。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你要是真没消气的话……要不你给我两下?”向主任嬉笑自如。
李敏站在向主任的背后,热烈地望着陈文强,脸上都是跃跃欲试的:打啊,打!他自己要的。赶紧动手啊!
李敏急促的催陈文强动手的表情,令陈文强忍不住笑了。“向泰和,你他m的今天是犯贱找打来了?”
“老陈,我和你说心里话,你要打我几下能消气,我也认了。你不就是心里过不去老李后来转科了吗?那怪我吗?你想想换任何一个人,当初在我那位置、那处境,是不是都得那么做?就像今天我得去急诊病房报到,以后我也得把急诊病房的事情打理好一样。形式不由人,我说的对吧?”
陈文强微微点头。
“你看,我现在是走投无路,一如十多年前的、回到省院的老李。你要的就是这个,是不是?”向主任很光棍地摊手。
“你还欠我高烧住院一周。”
“4天。”向主任伸出手指在陈文强面前晃。
李敏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妈呀,这是个什么人?他怎么能这么厚颜无耻!
“老陈,新大楼启用的时候,我曾经提过,要你在手术室里给所有的手术科室大夫们留一间休息室。当时你是外科大主任,你做了吗?我不管你当时是怎么考虑的,但你不能否认你要采纳了我的提议,这五六年,咱们所有人都能轻松点儿,是不?”
“是。”陈文强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老陈,”向主任靠回椅背,唏嘘道:“你知道我最佩服你哪点儿不?君子。你是君子!君子可以欺之以方。相比之下,我在你跟前就是一个小人。”他说着话,回头看拿着《新英汉字典》的李敏问:“小李,你不是要用字典砸我脑袋吧?”
“你俩打起来我就砸。”李敏很认真地、咬字清晰地回答他。
“哈哈,老陈,我是不如你啊。你看小李一个女孩子,待你也像你对老李一样赤忱。我向泰和在骨科把持了二十年,居然没遇到小李这样的徒弟。你们这一系果然是师徒缘深,徒弟都能为老师奋不顾身的。”
“废话少说,说你过来干嘛。”陈文强不耐烦了。
“陈文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抛开咱们认识的这28年恩怨不提,我现在已经认输去急诊了,你见好就收,行不行?不就是4天高烧嘛,你等我休年假时,我烧8天还你,行不?”
陈文强把巴掌立起来,向主任立即与他三击掌。
“小李作证啊。其实要不是普外的那俩主任都休假了,我今天就光膀子去雪地里跑一圈。早还完早了。”
这样的向主任刷新了李敏的认识。还有人是这么痞的?他是一科主任啊!
“老陈,我找你有几个事儿。第一,张正杰那小子,他整得老子连个办公室都没有。这一上午查完房,才发现老子没个坐的地方。这他m的也太过了吧。”
“那你就用他的办公室了。”陈文强冷冷地搥回去。“这事儿你别来找我,我不信你个病房大主任弄不明白这事儿。”
“你去看看啊,二楼护士办公室的里间是护士值班室,更衣柜和床塞满了。三楼同样位置,同样处理。”
“他坐哪儿,你就坐哪儿。这事儿你别烦我。你愿意要个单独的办公室,你就改个小病室,无非是减几张床罢了。”
“看看,你这是什么态度?急诊加起来就那么几十张床位,我再减就更少了。我的意思是说你能不能把四楼的办公室给我一间?”
“不能。四楼有手术室,有重症监护室等。你还是把急诊病房的工作干好了,再琢磨用四楼的资格。”陈文强严词拒绝。“你当我看不明白你打的什么小算盘啊。给你一间办公室,你就敢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库房搬四楼去。然后再把处置室搬上去。最后除了手术间,别的房间都得被你花样百出地占了。你歇歇吧。”
向主任摊手,就知道陈文强不会同意的。可是今天不来他这儿现眼一回、不让他出气了,后面的事情就不好办。唉!人在屋檐下啊……
“不行就不行吧。那个以后再说。那个急诊病房的夜间值班,是怎么安排的?”
“你有什么打算?你想好了再来找我。”陈文强一幅不想和他说话的模样。
“别啊,急诊病房一旦没人值夜班,离住院病房这么老远的,遇上事儿了,让病房跑过去也不现实。”
“那你想怎么办?”
“我想让急诊大夫代管病房两周,试试看能不能行。”
“你可以试试。外科的门诊和急诊你统筹安排,都交给你了。老向,你记住你不是急诊外科的主任,你是急诊科的主任。对了,你别疏忽了内科。”
向主任咧嘴:“这可比病房多操不少心的,你给涨工资不?”
“年底评上先进科室了有奖金,算起来比你的半级工资高。”陈文强还是个冷脸。“你要能当上先进个人,院里还会发你几百块钱的奖金呢。”
“那好吧。”向主任站起来叹道:“我回去自己找地方整主任办公室了。过两周杨卫国到你这儿了,泌尿外科患者倒出来的病床,怎么也不止三张。你就当我先占了急诊的保留床位了。一旦患者没地儿住了,我马上搬出来。可以不?”
“可以。但你记着啊,急诊要是加床了,我可就要削减病种了。”陈文强正色提醒向主任。“我会说到做到的。你不怕急诊病房被缩窄了收住院的病种范围,你就加床了。”
“我怕,我怕你,行了吧?那个3月1号轮去急诊的是普外宋大夫和骨科的顾大夫,是吧?”
陈文强想了一下说:“应该是他俩。”
“那现在急诊的小汪、小高呢?”
“你想要?”
“想要。急诊病房以后肯定要偏向骨科的,但有在普外呆过一年的医大毕业生,又在急诊呆过半年,上手肯定也快。所谓的事半功倍,就是他们这样的人。你给多少我要多少。”向主任颇为认真地对陈文强说。
“行啊。那就去你那儿了。反正根据骨科这两年的患者数量增加趋势,骨二科早晚要立起来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你多为骨二科培养些人才了。但是老向你本人——你就死在急诊病房吧。”
“行啊。到时候你记得给我申报烈士。那他俩就定骨科了?”
“可以啊。”
“那谢谢你。陈文强,我跟你说,我不佩服舒文臣,他当初赢那个院长助理不够坦荡。我就佩服你为人、行事处处都君子作风。”向主任倾身于陈文强。站在他后面的李敏,都能才出来他此时诚恳的态度。
“嘁!才说了我是君子可欺之以方。实情你心里比谁明白,没老舒做院长助理那一步、没他做了一把院长这一步,也绝不会有我的今天。你少在这儿给我抽风点火的。我劝你还是把心思用在正地方吧。”
“我能用的地方,就是严格对待急诊病房的每一个患者和医护人员。老陈啊,万一有人向你投诉我工作要求的太严,你可得给我撑腰啊。咱们丑话说在前面,你不给我撑腰,就别怪我出工不出力。”
“宽严相济,张弛有度,方可成事。你小心激出急诊科同志们的逆反之心。”
“嘁,我又不是第一天当主任了。小李今年多大了?”
李敏瞪眼不搭理他。
“看看,你又不是小姑娘的,都嫁人了,还这个态度干什么。我问你年龄是想告诉你,我当骨科副主任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不过还是比你当副主任的年岁大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老陈,咱们没多少好日子了,奔死了。”
“你才奔死呢!”
向主任笑笑,继续对李敏说:“你可别跟你老师学的狷介了。”然后又转回头陈文强说:“一句实话都不敢面对。谁生下来不是奔死去的。”
陈文强被他气得够呛,摆手斥道:“你赶紧滚吧。”
君子风度啊!君子风度!舒文臣的这点,你老陈再来五十年,你也学不会。”向主任不在乎地伸手拍拍陈文强的肩膀说:“气大伤身。为了省院的医疗工作顺利进行,你也得保重自己。”
然后,他把椅子放回到李敏的办公桌那儿摆好,施施然地走了。
李敏看着向主任出去,她那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全落到了陈文强的眼里。
陈文强叹息道:“他越走越偏,现在就成这样子了。其实他年轻的时候不这样的。那时候他脑子灵活,上进肯学,当然更肯弯腰拍马屁。十多年前为了一个骨科主任的位置,把老李挤兑得去进修普胸。如今老李去了,把急诊科主任的位置留给他了,你说是不是冥冥中的报应?”
李敏心知向主任被调去急诊科,绝不是什么李主任留给他的事儿。她觉得自己不好回答陈文强的提问。她回避了问题、反问陈文强道:“他甘心去急诊科吗?你不担心他在急诊不好好干吗?”
“甘心不甘心的,他也只能好好干。党纪、国法、院规,触犯了哪一条,都会被处罚。五十多岁了,敢不认真工作,出技术事故,要挨处分、要降职、降工资;出了责任事故,会蹲大牢。那就没退休金了。走了,快到点下班了。”
“老师你先走,我去十二楼跟郑大夫或者潘大夫交代一下,我俩下午都不在的。得让他俩谁帮着看进修大夫给那俩烧伤患者换药。”
“行,你去吧。”陈文强感到很欣慰。他高兴李敏不因突然得了提拔就疏忽了工作。
双至13
院务会结束以后, 秦处长便跟着院办章主任去看他写的通讯稿。整篇看完, 秦处长就在心里说:“如果这上面所写之事儿是真的, 也真难为章主任了,能把这么生动的原始材料, 写得如此枯燥乏味。这要是放到教科书里, 那绝对能够让所有人睡着了。”
“老章啊, 你这是准备投哪儿?” 秦处长明知故问。
这么大型的医疗抢险工作后, 省院和所有参与抢救的单位一样, 都要报上本单位在抢救工作中、表现突出的一两个人, 作为先进个人,同时也会报上一两个科室为先进单位。
上面一般会照批的。
至于省院本身会不会被评为先进,那就不是省院自己能说得算的。可省院能不能被评上, 除了省院在本次抢险中起到的作用, 有一个很微妙的地方, 那就是要看送上去的先进个人、先进科室的事迹够不够突出,能不能在所有送报的材料中脱颖而出。
目前看舒院长指定的胸外科绝对没问题。不仅是本次收治的患者多, 科主任在急诊坐镇抢救的分诊儿捐躯, 副主任在手术室独当一面。就是依附在胸外的神经外科主治医李敏, 其个人表现也可圈可点, 尤其是她还有个军婚的身份,丈夫在南疆前线。
先进个人报了李敏,没问题。
李主任报烈士, 应该也能批准。
但是手里这份材料, 就不能为省院获得先进加码了。
章主任一时间没明白秦处长的意思, 可没他回答,小马笑着喊了一声:“章主任、秦处长,舒院长请你们过去。”
*
俩人去到舒院长的办公室,见费院长和唐书记也在。
唐书记先问了秦处长出差的事儿,得知那老太太已经安置去养老院,同时死者单位该给老太太的半数养老金,是先划去当地的民政局、归到由民政局往养老院拨款的统一处理里。
唐书记赞道:“这样处理好。”
当然好了。就是死者的单位以后出现关停并转等发不出养老金的情况,也不会影响到老太太的晚年生活。
费院长就说:“老秦,章主任写的材料你看过了吧?”
“看过了。”
“省院最近的事情比较多,我和舒院长这周末要去趟临海医学院甄选毕业生,院里的工作就要章主任配合陈院长了。那材料你接过去把它弄完。”
舒院长微笑:“秦处长,咱们省院这次能不能拿到一个先进,就要看你的妙笔能不能生花了。”
“这——”秦处长为难:“还不知道那天爆炸事故,各家医院接受的患者数量和危重患者的比例,还有后续的死亡比例等呢。”
“你要的这些资料,回头让章主任给你送过去。这次因为爆炸地点距离我们省院近,我们接收了超过一半的伤者。同时超过一半的危急重患,也是先送到我们这来的。”
章主任就说:“那天16个手术间全开放了。有的手术间还同时开两台手术。门诊的留观室都做清创缝合了。”
秦处长点点头,说:“我努力,争取不辜负各位领导的期望。”
唐书记说:“团委小高那儿,她也写了一份稿子,回头你看看有没有值得借鉴的地方。那小姑娘在文字上颇有灵气,看得我都被感动了。”
“好。”
“还有一个要点别忽视了,就是省院目前的规模,还是不够应对省城日益增加的人口。现在咱们省院的急诊病房也全部投入使用了。这幸好是春节期间,住院患者人数偏少。若是正常开诊期间,怕是要影响日常的诊疗工作了。”
为西边动迁增加理由呗。
“嗯,我明白。”秦处长连连点头。“我先下临床多走访、调查一下,再根据章主任的材料框架往里补充。争取在一周的时间内完成。”
章主任本来就不愿意写这样的材料,尤其是这次医院要报的、活着的先进人物是李敏。他觉得非常难以接受。
报陈文强不可以么?他与李敏干的是同样多的活!
报石主任、梁主任不可以么?他俩的手术一样难度很高,俩人都做的非常吃力。
骨科的手术也很辛苦啊。
急诊坐镇,算了,不提关岚的协助了。李主任人都过世了,争来个“烈士”也能告慰逝者了。
现在见这事儿能推出手,他的脸上就浮现了欣慰之色。但是,费院长一句话就把他打入谷底了。
“那个章主任,程主任的后事,就要全部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做好家属的工作。无理要求我们省院没办法答应。”
“这个……”章主任很为难地说:“程主任家里要是一点儿安抚也不做,怕是难过关吧。”
“你认为给什么安抚他们能满意?”费院长认真发问。
是啊。好几个孩子的工作都不理想,没给那个解决了,都会不依不饶的。但是都解决了,明显超过了省院能做的。
章主任在沙发上扭了又扭,然后斟酌着说:“程主任老伴儿是退休的小学老师,她的退休金尚且不到程主任退休金的一半。是不是够40%,我要具体到她学校问问。”
“你的意思是想把程主任的半数退休金给他老伴儿?”唐书记替章主任把话说完。
“是。我是这么想的,程主任终止返聘回家后,他每月最多也就拿出半数的退休金贴补儿女了。他们家那天吵起来也是因为孩子要钱的事儿。”
“你这是想比照当初对李主任老伴儿的抚恤啊。他俩的死因可是完全不同。”
“法外人情。如果程主任老伴儿以后的生活过的太差,咱们这次不管,以后就难帮她什么了。怎么说程主任也是在手术室倒下进了icu的。虽说有基础疾病,但那与李敏进手术室前就发烧是一个道理。咱们总不好厚此薄彼得太明显了。”
舒院长与唐书记交换了一下眼神,费院长对着他俩摇头,就这样你还想进一步?你的屁股坐错地儿啦!
秦处长站起来说:“舒院长、唐书记、费院长,我回去医务处了。出差一周,医务处的事情尚未处理。”
舒院长点头后,秦处长离开。
*
“章主任啊。程主任如果是死在icu或者是内科病房,他家的那些要求都不为过。但是他是回家以后被孩子气死的,你说咱们省院怎么能答应?”费院长说完这些就站起来。“老舒,唐书记,你们和章主任继续谈,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唐书记也随手指了一件事儿离开了,剩下舒院长对着明显蕴含怒气、却无处可发的章主任莫可奈何。
“老章啊,你到院办主任的位置也一年多了。今天是程主任的家属提出无理要求,如果以后有别的人照样学呢?开了这个口子,以后怎么办?我记得你是原则性很强的同志,莫不是你有什么难言之隐?若是你不方便处理此事,我们就换个人来做。”
章主任很为难地说:“程主任老伴儿给我打电话说她的难处。那些年老程一心在医院的工作上,老大、老二赶上了上山下乡,回城后的单位,这几年效益越来越差,老三”
舒院长抬手止住章主任说:“我记得他家老大是55年左右的吧?从77年恢复高考到87 年,他这十年间可有自学大专抑或读了电大?他家的老五是我到省院参加工作那年出生的,77年也就刚上初中。老章啊,把他家五个孩子跟李主任家的那三小子放一块,你愿意帮谁?”
章主任答不出话来。
“程主任家孩子以后生活困难,并不是医院造成的。是他家孩子不努力不上进的原因。还有一个,我记得制剂室刚刚成立,恰巧是程主任给孩子安排工作的时候,他避开了我们省院的制剂室。那头一年是面向社会招工的。现在他老伴儿哭诉孩子的单位差,你说我都记得的事情,医院得多少老人记得?”
“老章啊,你要实在为难,你现在就去筹备医教处,负责在职医护人员的继续再教育,你看怎么样?我可以把一部分院办的工作内容划去医教处。你考虑考虑,明天早上给我一个答案。”
章主任鼓足勇气说:“舒院长,我想回医务处。”
舒院长摇头:“老章,为何把你和秦国庆对调,就是遇到医患纠纷的时候,你的立场有问题。”
“我?”章主任脸上的表情是不同意舒院长这话的。
“遇到纠纷,我们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要在社会上造成不良影响。但是一味退却,那是姑息养奸,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章主任一脸受伤的表情。
“医务处的部分工作也会做调整的。像进修、医学生实习、护士实习,都调整到医教处去,那些繁琐的、与人打交道的工作,往后你不必再沾,你觉得如何?”
章主任抿嘴,知道舒院长是全心为自己考虑,这医教处处长的位置,对自己来说也算是扬长避短了。
他感激地说:“谢谢你老舒,谢谢你为我想的这么周全。程主任这事儿我会全力处理好,然后再去医教处。”
“好。我相信你会全力以赴的。处理不来咱们再慢慢商量。老章,我也感谢你这些年对我始终如一的支持。”
*
李敏去十二楼找潘志和郑大夫。俩人都在值班室里。值班室已经变了模样,两张床、两个床头柜,一张办公桌,两把椅子,一个四门的衣柜。
与李敏在的时候完全不同了。
听李敏说了正事以后,郑大夫立即说:“没问题,下午我会帮你办好的。”然后又说:“恭喜师妹升官了。”
李敏不好意思推脱道:“神经外科就陈院长和我,你说我管谁?”
潘志说:“现在胸外科和神经外科还没分开,你可以管我们这些人的。”
“潘老师,你说笑话呐。不过你要真认账,明天我来个主任查房,你捧病历啊。”李敏笑嘻嘻回答潘志。
“你想得美!”潘志回李敏一个不屑的表情。“主任查房是技术职称的主任查房,不是行政主任查房,你去查咱们科谁上班迟到早退吧。”
李敏摊手道:“那不就得了。那迟到早退的事儿归护士长管。其实我还是做住院总的活儿,只不过不用24小时在医院住着了。知道了吧?”
潘志与郑大夫互相看看。
也是。
没了住院总的名头,再让李敏24小时守着患者不合适,哪怕24小时“心系”在病房也不可行,谁没有自己的小家要顾啊……
郑大夫换上一幅高兴的表情说:“这样好。那我做这个住院总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有什么事儿,我可以先打电话找你,然后再找石主任和陈院长了。”
李敏敲敲郑大夫的办公桌说:“郑师兄,夜班有带组的值班主任呢。而且科里的事儿还有潘师兄在,郑师兄你不要太谦虚了。你回医大进修了胸外科,专科我还要跟你多学学的。”
“咋俩换吧。我得跟你学学神经外科的,还有烧伤的,那个烧伤患者我以前没管过的。”郑大夫很认真地说。
“无论胸外科还是神经外科,我也得跟你俩多学学。”潘志也跟着很认真地表示。
李敏却被郑大夫说的他没管过烧伤之语震住了。她赶紧追问一遍:“你真没管过烧伤?潘师兄呢?”
“我骗你做什么?真没管过的。”
“我也没管过。”
“那算了,我下午自己来吧。你记得告诉马大夫和邓大夫等我来了再换药。4点半左右吧。”
“行啊,我也跟这去看看。”
“那你要把帽子口罩预备好。白大衣你另外备一件。你身上这件太脏了,不能穿进烧伤病房。”
“那你换药怎么办?”
“我都有备干净的白大衣,放在烧伤病房外头啊。烧伤要尽量避免交叉感染,麻烦着呢。咱们这个烧伤病房啊……”李敏摇头。
“是啊。我记得见习的时候,烧伤科的老师都是经过隔离间、穿着洗手服给患者换药。我们就是在玻璃窗外看看。”
“你是赶上多重的患者了?我们就看着深浅2°混和伤的了,只换了一件白大衣而已。”
“一半以上呈焦炭状的。也不知道后来救活没有。”
潘志看了一下手表,说:“到点了,你俩回去吃饭不?预备在这儿讨论一中午的烧伤吗?”
“回去,这就走。我可以休息半下午了。”李敏兴高采烈地走了。
“你看把她美的!4点半还得回来的。” 郑大夫在李敏的身后,一边脱白大衣一边对潘志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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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人物
舒院长:舒文臣,一把手
唐书记:唐丽,党委书记
陈院长:陈文强,医疗院长,二把手,神经外科副主任医师
费院长:费保德,三把手,主管后勤
秦处长:秦国庆,医务处处长,原院办主任
章主任:章洪奎,院办主任,原医务处处长
李敏:90年毕业,神经外科主治医师,才卸任的住院总、新提拔的行政副主任
潘志:86年毕业,普外科主治医师,调到胸外科一周
郑大夫:郑强,88年毕业,住院医师,今天接任李敏的住院总工作
马大夫和邓大夫是进修医生
双至14
李敏嫌弃午休时间挤电梯的人太多, 她一路从楼梯跑了下去。果然没有做错。她到一楼的时候, 正好两部电梯同时到了, 开门的瞬间,由于人流涌动造成了明显的不平衡, 两部电梯同时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
“都到一楼了, 还叫什么超员。”在后面没出来的一位大嗓门, 声音响彻电梯间。是不是有人给他解释李敏没听到, 她已经脚步轻快地走出去很远的了。
从东门出去,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脸上, 李敏被灰突突的雪堆反射着的正午阳光刺激得眯缝上眼睛。她的前面没有几个人,但各个都顺利地通过了东门。真好,没有院办的人在查岗。
这个念头甫出现在李敏的脑袋里, 她立即晃晃头, 暗啐自己:我又不是住院总了。昨晚一夜没睡, 照理今天可以休息一整天的。
“李敏。李敏。” 李敏听到身后传来这样的男人喊声,她立即停下来站到路边。严虹和潘志挽着手过来了。
“你干什么走这么快。我才出电梯就喊了你好几声的。还得潘志大声喊你你才能听见。”严虹嗔怪李敏。
“我没吃早饭, 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想着快点儿回家吃饭。”李敏说着话, 挽上严虹的手臂。
“是吃饭吗?不是急着回家见穆杰?”严虹笑着说李敏。潘志在另一侧立即撒手, 但他神色紧张地张着手臂,不时小心提醒严虹一句:“注意脚下。”
“都有。怎么你有意见啊。潘师兄天天和你同进同出的,还不准我走快点回家?霸道!”李敏轻嗔严虹。
“没意见 没意见。我还没恭喜你呢。升官发财娶老婆了。”严虹笑着向李敏贺喜。
“你敢当着穆杰的面, 说这话不?”李敏问严虹。
“不敢, 我怕他吓坏了我儿子。敏敏, 你厉害啊。苏主任今天说你比她家谢主任还早了两年当主任呢。”
“今天都跟你家师兄说过了,是哄着我卸任了住院总,还要时刻留心科里的工作。是不,潘师兄?”李敏侧脸喊潘志。
“时也势也。我听说谢主任当初也是这样。彩虹儿,你让李敏先回家吃饭,咱倆慢慢走、晒晒太阳。”
“好啊。敏敏你先回家吃饭去吧。”严虹推推李敏的手臂。
“那我就先回去了。”李敏松了严虹的手臂,朝俩人点点头,轻快地往家奔去。
红色的呢子大衣衣摆,被她在风里的走动带出了猎猎之声。蓝天,骄阳,灰雪堆,全成为这团快速向前飘动的红云陪衬。
“敏敏归心似箭呢。”严虹看着飞走的那团红云笑语。
“穆杰在家等着她呢。这没想到俩人久隔两地,感情会这么好。”潘志感叹:“彩虹儿,想前年十一初见穆杰的时候,我还觉得穆杰是配不上李敏的。”
“现在呢?现在觉得穆杰就配得上我们敏敏了?”
潘志好脾气地笑笑,然后慢声细语回答妻子的追问。
“现在觉得穆杰对李敏很用心的。就凭昨天他给刘大夫敬酒那恭敬劲儿,我都认为李敏这一年多的等待值得。你没看到那场面,刘大夫羞得快要钻桌子底下了。连说自己不配让穆杰这个战斗英雄敬酒。”
“那刘大夫就不配让穆杰敬酒给他。今天我们科还有人跟刘大夫他媳妇打听,问她刘大夫在急诊骂敏敏的事儿。你猜他媳妇怎么说?”
“怎么说?”
“小万直接说那是造谣。他家刘立伟才没在急诊骂李敏呢。昨天晚上还跟李敏对象一起喝酒,还把我拉出来给她作证。没把问的人臊死。”
潘志听完默了默,才说:“吴冬那人可惜了。”
“可惜什么?”严虹不解。
“可惜他这个人了。就是没考上大学罢了。不然冷小凤配不上他呗。以前还多少觉得冷小凤委屈了。可你想想昨天在咱们家吃饭,她是不是和刘娜没事儿挑事儿的。”
“小凤以前不这样的。刘娜说她什么,她都能忍着不吭声。我也没想到昨天会那样。”
“是啊,亏得龚海解围了。”
俩人绕到南面晒太阳。
潘志就说:“昨天你累了吧?”
“还行。散得早,也没什么。我跟你说敏敏还威胁我说,要是7点不结束,等我爸妈来了她就告状。”
“李敏对你是满腔热忱啊。我看她在科里除了认真工作,平时冷眉冷眼的,不怎么愿意搭理人。”
“敏敏是外冷内热的人。不入她的眼,她是不搭理的。一旦入了她的眼,她真的会什么都为你考虑周全的。我认为这是因为她是摩羯座,然后还是b型血的缘故。等你熟悉她了,就会在她身上能看到各种难以解释的矛盾。我俩啊,”
严虹想说自己与李敏是生死之交,突然想起杨大夫那事儿不能让潘志知道。她打住话头不说自己和李敏了,转而说潘志。
“处久了,她自然很关心我了。对了,潘志,你也是摩羯座呢。我看你和敏敏俩的共同点都是冷,还是工作狂。”
“我是a型血。” 潘志对严虹的这套血型、星座的说法并不相信,但他不愿意扫兴。所以他配合着严虹说:“所以与李敏区别很大。穆杰也好像是摩羯啊。不知道他是什么血型。”
“十有八、九是o型。领导者的血型。哎,对了,你说咱倆这孩子会是什么血型?”
“a、b、o、ab各占25%。 ”
也是。
小俩口慢慢往家走,一路低低细语。看惯这个风景的省院同志们,已经不去打趣他俩了。人家家里有小保姆帮忙做饭,自己得赶紧回家去整午饭吃。
*
李敏打开自家外层的那防盗门,就闻到自己熟悉的饭菜香味。回家就能吃到可口的饭菜,不等进嘴就会觉得心情愉快了。难怪院里把外科大夫的另一半,多调去从属的二线科室了。
“穆杰,我回来了。”李敏先朝厨房喊了一声,然后才换鞋。
“还有一点儿就好了。你先洗手。”穆杰在厨房里回应了李敏。
李敏换了衣服、洗了手回来,见穆杰端上来一盘炸得焦黄的小鱼仔,最大的只有穆杰中指的长短。颜色和香味勾得她食欲大开,抓起筷子就夹了一条。
外酥里嫩,李敏连吃了两条才去喝小米粥。把上面的那层粥油嗦进嘴里,温热的半碗粥下肚,李敏觉得元气恢复了大半。
“饿了,是不是?”
“嗯。你怎么知道我会现在回来?”小米粥的温度正正好入嘴。
“小艳过来说的。她说潘志打电话回来了。你下午休息?”
“嗯。可以休到4点15。烧伤那俩患者,每天要换两次药,科里没人管过烧伤患者,得我自己去做。”李敏接过穆杰递过来的豆沙包,包子皮满兜了豆沙,包子底穆杰留在了自己的碗里。
“穆杰,陈院长今天换住院总了。我今晚可以回家住了。”
李敏说完话,抬头看穆杰的反应。
“快中午的时候来人装电话了。”穆杰示意李敏看窗边的电话机。“恭喜升官啦。”
“嗯。谢谢。”李敏把豆沙包吃完,对穆杰说了自己猜想的这个行政副主任的意义。“原来十一楼的张主任就说科主任是生产队的小队长,干活打头的。你看我是不是那样?”
“如果继续让你做住院总,你会有反对意见、或者是不做吗?”穆杰快速地把小鱼和菠菜换了一个位置。
李敏的筷子落到菠菜上。她没注意到菜盘子的变化,眼睛看着穆杰说:“不会。如果不是你回来了,继续做住院总,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夹起菠菜了,李敏就把波菜放到挖空了豆沙馅的豆包/皮里,细细摆正寸许的菠菜条,摊开在豆□□上裹着吃。
“但是吧,做副主任我还是很开心的。虽然要操心的事情是一样的,但你回来了,我不用继续住值班室了,而且奖金系数比住院医高、说出去也好听啊。”李敏有点儿小得意、小骄傲,虽然是极力克制着,但还是从言语间还是泄露出来了。
“我是主任级别了嗳。好像还是省院被提拔成副主任里的最年轻的一个。潘志比我早毕业四年还不是主任呢。”
“看把你美的。”穆杰笑着提醒李敏,“不过你在潘志和严虹的面前可别这样。免得他俩觉得自尊心受伤害了。敏敏,你这时候尤其要端得住,稍微的喜形于色,都会让领导觉得你不够沉稳,让和你差不多同志、或者比你大几岁的同志觉得刺眼。”
“嗯,不会的。”李敏把剩下的豆包面皮吃完,端起小米粥喝。“我们省院潘志那届的人也挺多的。81年扩招,又是够本科线就能上医大的。他们现在都是各科的主治医。大多是前年才晋的主治医,还有个别人是去年晋的。我要是翘尾巴了,那不是招人恨了。”
理智尚在就好。
“你想明白就好。再吃点儿菜。”穆杰又把土豆丝那盘菜换过来。他发现李敏说是不在乎这个副主任,但是她的兴奋劲可不是嘴里说的那样,都不知道换菜夹着吃了。
口是心非。
李敏吃了两筷子土豆丝,平时她最喜欢的菜,也不见她有多欢喜了。
“穆杰,我明天要去财务处交1000块钱的电话初装费。省了2000块呢。”李敏的心思还在这个副主任带给她的各种变化上。
“嗯。省下的就是赚到的。庆祝你今天赚到2000块。”穆杰举起粥碗:“来,为了你的升官发财。”
李敏端起粥碗与穆杰相碰,然后忍不住说:“后面还有三个字呢。”
“那归我说。你吃这么多可以了,七分饱,你一会儿好去睡觉。下午四点我叫你起来再吃点儿。”
“好。”李敏放下筷子,眼睛舍不得离开饭桌。
“去漱口了。吃多了不好睡觉的。”穆杰赶李敏离开。
“那你还做这些好吃的?”李敏坐着不动,眼睛在小炸鱼那儿和土豆丝之间来回转动。
“早上准备午饭的时候,不知道你下午可以休息的。晚上还有好吃的,去吧。”穆杰对李敏的反应很满意。对一个厨子的最大赞赏,就是吃的人喜欢、就是吃的人舍不得放下筷子。但是敏敏今天下午要好好睡觉,晚上嘛……
穆杰充满了期待。
*
杨大夫在家门口站了一下,做了一个深呼吸,才掏出钥匙打开屋门,若无其事地进家。他脸上表情平和,看起来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
“爸妈,今儿个又做什么好吃的了?”杨大夫换鞋进屋,边脱羽绒服,边夸张地、使劲地抽抽鼻子,说:“好香啊。”
“小杨回来了。你爸爸说这天儿冷,适合吃羊肉。这不,我就炖了一锅羊肉萝卜。快坐下来尝尝咸淡。”罗老太太热情地招呼女婿,给他夹了好几块羊肉放碗里。
“好。好吃。这咸淡正好。”杨大夫大声称赞。“妈,你这羊肉萝卜炖得火候好。”
“淡了。”罗天小朋友却提出反对意见。“萝卜都没有味道了。”
罗老头笑着说:“要是萝卜有味道了,那整锅菜会咸得不能进嘴了。”
“是啊,你妈妈说我和你姥爷得吃淡点儿的,不然会得高血压。要不我给你倒点倒点热热酱油?”
罗天摇头。
罗主任给女儿舀了半碗汤,里面加了块羊肉,递给女儿说:“你喝点羊肉汤,看看这汤的咸淡。”
罗天接过饭碗,喝了一口说:“姥爷,是你说的那样。羊肉、羊肉汤的味道正好。”
杨大夫笑笑,假装没有看出继女和自己唱对台戏的那点小伎俩。
吃罢午饭,杨大夫匆匆回了夫妻俩的主卧房,房间里只有他和罗主任了。他绷了一中午的表情,就再也撑不下去了。他忍不住地把今天上午的糟心事儿,跟罗主任小声嘀咕。
“我跟你说,今天骨科的向主任到急诊病房报到了。”
“嗯。发生什么事儿了?”罗主任很捧场地凑趣。
“大查房。给所有人一个下马威。连化验单贴的不整齐都要求撕下来重贴。这都是小事儿。关键是”杨大夫气愤起来:“关键是那张正杰。你说那张正杰,啊,他怎么想的。向主任查房中间说我两周后可以回去十一楼病房,他那小子居然一点儿也不透露给我。你说他是不是就盼着我和向主任对上啊?”
“那你和他对上了没有?”罗主任用柔和的语调,轻声问丈夫。
杨大夫翻身,仰躺在床上,很懊悔地说:“对了。我跟向主任对了一句,就被他喷了回来。说我也不必等两周后了,今天就找陈院长回十二楼好了。”
“然后呢?你怎么做的?”罗主任坐起来,盯着杨大夫看。心里暗暗希望他这时候能别犯蠢,能够不跟向主任大小声。
“哼,我还有什么能好做的?我丢了个大脸,立即就认怂呗。用实际行动承认自己是被向主任‘杀’了的那只鸡。替向主任达成杀鸡儆猴的目的。唉!”
杨大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接着说:“罗英儿,我从来就不喜欢跟任何人争竞的。但我今天上午,是真的想扇张正杰了。都说小个子儿、坏心眼子儿,这话放在他身上是一点儿都没错。枉我以前还认为他是个很坦荡的爷们呢。”
罗主任笑笑,接受了丈夫按自己躺下来、给自己盖被子的举动。她躺平身体,脑袋也回到了枕头上。慢悠悠地说:“老杨,不经事儿见不到人心。你知道他利用你了,也知道他这人心地不善,你下回离他远点儿、防着他一些,也就是的了。”
“嗯。唉!”杨大夫双手垫在脑后的枕头上,又长长地叹息了一次。“我真没想到啊,一起工作了十几年了,落得个往后要防着他的结局。罗英儿,我既往是真的很敬重他是条汉子的。就他那种谁敢骂老子、老子就敢打的气势,我是从来没有的。”
罗主任笑笑:“那有什么好羡慕的。匹夫之勇。他今儿上午对向主任的大查房是什么反应?”
杨大夫立即兴奋起来,翻身对着罗主任,支了胳膊撑在枕头上,还抬高了一点声音说:“乖。乖得不得了。绝对像在医大进修的那些大夫们、遇到爱挑刺的主任查房那样。
哎,你说他怎么也怂了呢?我跟你说,我当时真盼着张正杰对向主任的挑刺说声‘不’,然后俩人大打出手。”
罗主任往他额头点了一指头,笑着说:“你拉倒吧,张正杰又不傻,他怎么可能那么干。你们上午是副主任医师查主治医,走到天边他也没理,他没有对向主任说‘不’的权利。”
杨大夫顺着她的手指头力气躺回到枕头上,把被子拉到下颌,复又侧脸对罗主任说:“罗英儿,你说老石他知道不知道我要进病房的事儿?” 没等罗主任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下去:“算了,当我没说这话。他知道了肯定会告诉我的。”
“老石知道肯定会告诉你的!”罗主任态度很坚决地强调。
“嗯,你说的是。”杨大夫被罗主任的肯定语气带走了怀疑的情绪。伸长胳膊把人搂在怀里,充满怅然道:“我当初要能考上本科就好了。也省了今天被老向那龟孙子提溜出来杀鸡骇猴了。”
“这事儿你就别往心里去了。把那劲头用在外语学习上。咱们睡会儿吧。你争取早日晋上副高,以后就没人再查你的房了。”
罗主任闭上眼睛睡觉了,可是杨大夫却一点儿的睡意都没有。努力了五个月,他越发地觉得副高的英语考试难得要上天。abcd啊,这些年从晋完中级职称后就再没摸英语了。以前背过的单词认识他,他不认得那些单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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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人物
1向主任,向泰和,66年之前的本科生,副主任医师,原骨科主任,现急诊科主任
2张正杰,最后一批工农兵大学生,原创伤外科行政主任,主治医师,现急诊科下属外科病房的行政副主任
3罗主任,罗英,内分泌专业,下过乡,铁姑娘队队长,妇女主任,工农兵大学生,77年读研,离异。被陈文强用半价的三室一厅集资房,在91年5月从医大挖来。
*女儿罗天,初一学生。
4杨大夫,杨卫国,泌尿外科专业,下过乡,77年考上医士班,91年初离婚。91年十一再婚。
媒人胸外科主任石磊。石主任调到省医后曾与杨大夫住一个寝室。
与杨大夫相关:
*儿子杨宇,省城医学院大专,91年毕业,现在胸外科轮转。
带教老师石主任。 在与李主任的女儿李嫣然拍拖,介绍人是石主任。
**女儿杨丽,卫校护士,在手术室实习
***前妻严小芬,因到外科吵闹,被从供应室调到食堂工作。在李主任长子负责的小组打杂。
双至15
下午刚上班, 向主任就打电话找王静:“护士长, 那个三楼大夫办公室对面的, 那个保留小病室,我要当主任办公室用。”
“行啊, 我马上给你开门去。”护士长答应后, 就拎着盘钥匙上楼。还没上几层台阶呢, 就遇到了下楼的张正杰。
“主任, 你怎么下来了?才向主任说要先用大夫办公室对面的那个房间做主任办公室。”
“我听着他打电话给你了。他让我去后勤给他领卷柜, 指明要李敏那样的。我先去看看李敏是什么样的卷柜。”
王静叹气道:“张主任, 我听吕青跟我念叨了,那个卷柜不是她行政副主任级别的,那是搭了陈院长的车。”
张正杰只听护士长的一个称呼变动, 心下的黯然就已经令他为自己伤感。再是行政级别不变, 自己已经从正职降为副职了。等听完护士长介绍李敏的那个卷柜由来, 他顿了一下,方慢慢说道:“申请单你先填写了, 我去十一楼看看, 回来再说。”
张正杰别了护士长就疾步而去。他越走越快。及至穿过长长的走廊了, 他觉得心里的郁气却更加猛烈了。他舍弃了电梯, 转身冲进了楼梯间。他一口气上到八楼半了,才不得不放慢了脚步,开始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上。
一个是冲不动了;再一个他想在到十一楼的主任办公室之前, 先把自己的呼吸调和平静均匀了。
可这脚步一旦放慢了, 少了最初的一往无前之气, 他发现再抬腿、想一次迈上两个台阶就不可能了。只上一个台阶,都能感到双腿是越来越沉重了。
m的,自己就老了吗?再不是能挑三百斤担子打头的小队长了吗?不,我不能认输!老子当初挑担子也是磨破肩膀练出来的。
如今就当再磨一次了。
张正杰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地捶了一下,疼得呲牙咧嘴后,他只能对着空中挥舞几下拳头,来为自己鼓劲了。
加油!加油!
我不想倒就没人能打倒我!
我知道向泰和过来急诊病房不会消停,他想折腾,我就奉陪到底。
*
王静开了小病室的门,向主任就走进去,他略扫了这个三人间的病室一眼,就语气不善地、带着挑剔的态度说:“这三人间就是比原来的主任办公室小,一个人用还差不多。”
“要不你用大夫办公室隔壁的那个?或者这屋隔壁的那间,那两个都是四人间的。你和张主任俩人用,也能宽敞点儿。”
护士长建议向主任和张正杰公用一个办公室。
怎么地也不能眼看着两个主任的关系不好、看着向主任把关系搞僵、太不给张正杰面子了吧。要知道经过了向主任上午给全体大夫们的集体下马威之事后,她是真的、全心地希望科里的这俩主任能够和平共处、消停地、好好地工作,别耽误了正事。
想当初陈院长被撸了大主任的职务后,人张正杰当正职就没怎么找陈院长的麻烦。向主任打发张正杰去看卷柜,也欺人太甚了。
向主任的眼睛在护士长的脸上转了几转之后,他收起挑剔不满的神色说:“那就打开看看吧。”
他不想在今天把护士长也得罪了。虽然从职责上来说,护士长要配合自己的工作,但就王静本来是个温和脾气的人,她愿意合作,也用不着先给“杀威棒”。
王静顺序地把三间病室的门都打开,细声细语地解释道:“向主任,咱们科有78个床位,就剩下这三个房间是整个的了。其实这个三人间,是为了给从监护室转出来的患者留着的。楼上的紧急呼救铃,也是在楼下护士办公室响的。这在大夫办公室的对面,有点儿什么事情处理起来方便。 ”
向主任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王静的解释。但他接着问道:“那你的意思是建议我用四人间?”
“是。虽然咱们的床位没有骨科病房多,但你在门诊能看着收患者,咱们科也就不差那一张床位了,你说是不是?”
“那你知道张正杰去创伤外科做副主任之前、在骨科跟我调皮捣蛋的事儿不?”向主任盯住王静问。
这眼神里的不善,让王静不由地立即回避了他的目光。
“咳咳,向主任,”王静往走廊里看了看说:“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我估计那时候张主任也是血气方刚,才会那么做的。不然你让他去看李大夫的卷柜,你说他还是那时候的脾气,他能去吗?”
“我倒希望他跟我说不去。”向主任把他大手的指节攥出了声音。
“主任。”王静不赞成地制止他大声说话,然后仍是温和地劝他道:“对面就是大夫办公室的,让同志们听到你这些话,影响多不好。咱们以后都要在一起工作的,能不能不提以前的旧怨,全心全意地干好工作?”
“能啊!你告诉他张正杰好好听话,再别撺掇其他人跟我唱对台戏,可以吗?也就是说我要达到的目的是:我说一他就说一,我说二他就说二,我说月亮是方的,他就得给我说看着是有角。你看怎么样?”
向主任俯身,高大的身影把护士长都笼罩住了。无影相随的压力,让护士长退后了几步。
“主任,你这样的提议我不能答应。你说的对,他听你的;你说的不对,他还听你的。那院里派他做副主任干什么?”
哎呦,想不到护士长还是很有个性的啊。
“王静啊,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急诊科我是主任,张正杰是急诊外科病房的行政副主任;我是副主任医师,他是主治医师。无论从哪儿论起,你说他有反对我的权利吗?”
“向主任,你这话听起来是没有错误的,但实际上你做的事并不对。咱们就事论事。你查房是上级医师的权利,张主任要听你的;但是你让他去看李敏的卷柜,你就逾越了职责范围权限。我说的没错吧?”
向主任不高兴地绷脸,语带压力地威胁王静:“护士长,你不要忘了我是急诊科的主任。这急诊病房得我说了算。”
看着高大魁梧的向主任,即便向主任神色不善,护士长的眼神也没有瑟缩。她仍是平和的、细声细语的说话方式。
“向主任,你说了算也是业务上的。有件事儿我要提醒你:创伤外科有党小组,整个科室搬来急诊后,唐书记并没有说要撤了我这个党小组组长的。你是多年的老党员了,你这种把国家单位当成个人的、要说了算的做法,是违背组织原则的。”
你向泰和再厉害,走到天边你也得讲理,是不是?
虽然这次搬迁病房,唐书记没找自己谈话,但是陈院长被撤的时候,她可与自己反复交代、任命自己做党小组组长的目的、自己要起到的作用。
过去几年陈院长和张正杰都没用自己在这方面费心,可向主任这明显是不想好好合作的态度,自己要提醒他的。
“你还是改了吧。”
*
冬日已经西移,阳光此时已经降低了热度和光芒,但是睡在自家主卧房的李敏,却没有因气温下降受到丝毫影响。
她在家里的大床上睡得非常香。
不仅是因为屋子里暖和、鸭绒被也暖和,而是因为被窝里不仅被塞了两个热水袋,又被穆杰用电褥子先给烘热乎了。穆杰还在她睡着以后,用自制的调温器调整了电褥子的温度,让她再没有了插上电褥子、睡到半截被热醒,也没有出现拔了电褥子,就睡成弯钩似的一团、甚至被冻醒之事了。
穆杰进来的时候,发现幽暗的卧房里静悄悄的。敏敏还是刚才那样霸道的睡姿:一臂展开成伸直状,另一只手虚握半拳,宛如孩子一般地把拳头放在耳侧,睡在了1米8 的大床中间。一头黑黝黝的头发,仍是自己给她理顺、铺散在枕头上的样子。
这睡得有多沉啊,居然两个多小时不见翻身挪窝的。
“敏敏,醒醒了。4点了。”穆杰连喊了几声,李敏不为所动。他俯身在她唇上亲了一口,提高声音喊她:“敏敏,该起来了,四点了。”
李敏化拳为掌,推穆杰的脸说:“别吵,我再睡一会儿。”
穆杰有点儿为难,他知道一夜未睡、能够补觉时被打扰的不甘。可是……穆杰心里再舍不得,也还是得把李敏喊起来。
“敏敏,你到点要去给烧伤病号换药了。”
李敏哼唧两声,在大床上向另一侧骨碌过去,穆杰伸长手臂抓住她的胳膊,“别掉下去了。快起来。我给你包了鸡肉馅的小馄饨。起来吧。”
穆杰把李敏捞起来,把她的双腿搬下床,拽起人推她往外走。
“去洗洗脸,精神精神。”
李敏闭着眼往外走,走到门口睁开眼回头说:“我睡袍!”
穆杰把手臂上搭着的睡袍给她披上,搂着人送去了洗手间。“四点五分了,你要快一点啊。”
“嗯。”
十五分钟后,吃完了一碗小馄饨,精神焕发的李敏,穿着羽绒服出门了。穆杰拿着《诊断学》的教材,对照着李敏的课堂笔记继续看起来。
*
张正杰上到十一楼,发现除了护士值班室坐着一个实习小护士在看书外,整个十一楼就两个烧伤患者。
“十一楼没人?”
小护士腹诽,我不是人吗?但是对面问话的是张主任,她只好老实儿地回答:“都在十二楼呢。张主任有事儿吗?”
她看向桌面的电话机。
“十一楼的主任办公室能打开不?”
小护士摇头。见张正杰脸色不好就解释道:“十一楼的所有病室、办公室全都清扫、消毒过了。如果张主任有什么东西遗落了,护士长肯定会给你收起来。今天下午陈院长和李大夫休息,我不好给你开主任办公室的门。”
“你们护士长在科里不?”
“在。我叫她下来?”小护士去摸电话机。她可带队的实习老师教导:不能跟省院的任何领导冲突,不能跟任何人冲突,要听话也要坚持原则,否则没可能留在省院工作的。
“不用。我自己上去找她了。”张正杰留了这句话,便从楼梯上去了。
张正杰走了,小护士立即给十二楼的责任护士打电话,匆匆地交代道:“赶紧跟护士长说,原来十一楼的张主任要开陈院长的办公室,我没给开。他上楼找护士长去了。”
而此时在里间看书的马大夫,好像没有听到他们这些对话一样。他的注意力,始终在才从图书馆借来的《烧伤患者诊疗手册》上。
张正杰离开十一楼的速度很慢。在冬季的寂静走廊里,所有的病室屋门按着惯例是紧闭着的。表面是看起来与昨天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他不用伸手推,就知道这些门都是锁着的。而自己已经失去了可以随意推开这里的任一间病室门、进去查房的资格了。
往事已弃便不忆,来事可期。他不再像来时那样,透过那门上玻璃窗去看病室的里面。他的注意力专注在脚下,一步步踏实地往前走,他坚信总能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来。
披荆斩棘,无所畏惧。
*
吕青得了小护士的电话传信以后,就打电话回去,让小护士拿着十一楼的盘钥匙,到主任办公室门口等着。自己往楼梯那边去迎张正杰。她猜张正杰要进十一楼的主任办公室,只能是因为那两卷柜了。
俩人在楼梯间相遇。
“张主任。”吕青热情地打招呼,然后笑着说:“你打个电话给我,我就下去了,那用你上来啊。你是要去主任办公室,是吧?走,我陪你下去。”
张正杰顺着吕青的话音转了半个身体。对于吕青,他既往没曾有过什么注意。创伤外科的护士二三十人的,横看竖看,吕青没一处出众的地方。他只是通过妻子知道吕青与王静在卫校是同学。他知道的只是王静在当了创伤外科的护士长以后,将吕青倚为左膀右臂。
如今再看吕青,半年的护士长当下来,与王静处在创伤外科当护士的行事风格,似乎非常地相像。
俩人到了十一楼的主任办公室,小护士立即打开门锁,眼睛都不敢朝张正杰的方向看。她紧张地躲在走廊里,紧紧地攥着盘钥匙,既不敢跟进去,也不敢离开。
张正杰扫了一眼这个自己曾引以为自豪的办公室,他发现大的摆设位置没变,但实际的东西是不同了。除了那两个木质的卷柜,还有那个两头沉的办公桌,都彰显了使用者在省院的不同身份。
那两头沉的办公桌上,只有一部浅灰色的新话机静静地摆着。除此再无其他余物。就如陈文强本人,乏味、平淡无奇。
而对面的那个一头沉的办公桌上,靠着窗台的桌角,摆放了一个细颈的玻璃花瓶,瓶里插着几支干菊花。张正杰认识这是李敏的东西。原来放在十一楼的窗台上,后来溜窗缝的时候,李敏把它收起来了。
李敏桌面的东西比较有特色,都是些既往不曾出现在李敏案头的东西。显眼的是办公用的零散小物件,被整齐地收纳在一个透明的、三层的有机玻璃层架上。那层架看起来也不像是全新的,但上面摆放整齐的小东西,很好地体现了主人是个仔细有条理的个性。
这些细节同时也告诉了张正杰,这间办公室不能随意出入的原因。那订书机、印台等小物件,都是极容易丢失的。
原来那个曾被自己差点儿就问哭的小姑娘,如今在主任办公室里已经有座位,她已经拥有不能让别人随意进出她的办公室的资格了。
“张主任。昨天下午王静和我交接的时候,除了烧伤病房,其它所有房间都是空的。”吕青提醒打量着李敏的办公桌、凝神不动的张正杰。
“嗯,我知道。向主任打发我过来看小李的东西。这个层架是哪里领的?”张正杰指着那个透明的有机玻璃架子问。
“这不是省院领的,是李敏私人的。”
“这个木头卷柜呢?我在院办见过不少,但是不记得临床那个副主任配的是这样的?”
吕青在心里叹道,你终于把目的说出来了。于是她细细地给张正杰解释了一番卷柜的由来。
“大库房里就剩这两个了,不是碍着有陈院长在嘛。要不后勤也不能给我的。张主任,后勤那儿还有给去年内科住院大楼的主任们配的卷柜,材料是铁的,灰色,上面是玻璃门,那个也挺好看的,和这个是一般大小的尺寸。张主任,你要不要看看那种?石主任就用的那种。”
张正杰在十一楼、十二楼盘桓了一个多小时才回急诊病房。他见自己的办公桌已经被搬到新的主任办公室、和向主任对坐的位置了,他心里隐隐宽慰了不少。但跟着一个怀疑的念头涌上心间,盘绕着不肯离去——
向泰和居然知道给我张正杰留余地了?
张正杰很认真地把自己在胸外科了解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对向主任做了汇报。护士长息事宁人地委婉劝道:“既然是最后两个了,我想去领也领不到。向主任、张主任,不如就领内科新大楼的那种款式吧。”
“是啊。按你说的办吧。”向主任见张正杰和护士长都服软了,见好就收。他留下一句:“我去一楼急诊看看。”就自顾自地离开了。
张正杰在他走后塌下了肩膀。
王静也松了一口气。向主任还记得他是党员就好!他还能听进劝就好!这急诊病房还有希望能和气工作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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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涉及的人物关系
张正杰的妻子与现急诊病房的护士长王静关系好。
吕青与王静是卫校的同学。俩人多年来关系一直很好。
*
本来这章该到洞房花烛了,可净网……那婴儿车的,开不开的也就算了
双至16
翌日清晨, 床头柜上的闹铃不依不饶持续地响着, 提醒着床上的那对新婚夫妻, 金戈铁马恋战了半宿,到了三而竭的鸣金收兵时候了。
许久之后,一声满足的长叹让骤风消散、疏雨微澜,合拢得很严实的暗红窗帘,遮住了冬夜的深沉,也遮住了满室的春光。
“起来,我得去洗澡。”
“嗯。”
“你起来啊!”
“嗯。敏敏,我算是知道为什么有从此君王不早朝之语了。”
“穆杰——”娇嗔的语气急起来。“你看看是不是快6点半了?”
“嗯,我就起来。你等我开下台灯的。”
“你收好你的子子孙孙呀。”
“好。” 穆杰在李敏的脸上重重一吻,然后把身上的羽绒被整个掀开,栗子花的味道瞬间充盈了卧室。
等他收好自己的子子孙孙后, 发现李敏已经裹着睡袍溜到门口了。穆杰满是遗憾, 遗憾自己错失了从容欣赏敏敏脸上的春色和羞色的大好时机。
李敏把自己收拾好了,过了7点了,俩人才得已坐到餐桌旁。幸好穆杰刚才趁着她洗澡、吹头发的功夫, 在厨房里一通忙乎,把早餐摆上了饭桌。
一碗鸡汤馄饨, 一大碗羊肉面,一碟子煎馒头片,一盘子炸小鱼。两个空饭碗。穆杰殷勤地挑出来小半碗羊肉面, 放在鸡汤馄饨旁边。
“我吃不了这么多。”李敏拿过另外的那个空碗, 要舀出来一些馄饨给穆杰。
穆杰忙抬手止住李敏的动作说:“吃不完剩碗里给我好了。这个碗是给你喝牛奶的。”
“你也喝一点吧。”
“喝不完你就剩锅里, 回头发面用。”穆杰不喜欢牛奶的味道。
7点20分,电话铃响了,李敏拖着穿了一只衣袖的大衣去接电话。
“喂,我是李敏。”
“敏敏,走啊,上班啦。”
“好,我在穿大衣呢。”
潘志看严虹放下电话,有些不理解妻子的心理。怎么上班还跟小女孩一样,要喊上李敏一起走的。
两家的屋门同时打开。
“潘师兄。”
“李主任早上好。”
“今天查你的患者!”李敏对潘志威胁一句,就伸手给随后出来的严虹,向她抱怨道:“彩虹儿,管管你家师兄。”
“好。” 严虹笑着应了一声,挽住李敏的手一起下楼。潘志朝关门的穆杰点点头,领先下了楼梯。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她俩前面的几级台阶,慢慢地往下蹭。
“彩虹儿,你俩慢点下。到了外面再聊天。”
出了单元口,严虹仔细打量下李敏的脸说:“果然是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了?”
“你早晨洗完头、没照镜子仔细看看自己的脸?你和昨天是一样的吗?”
李敏赧然。她自然发现了自己的不同了。但她不给严虹笑谑自己的机会,追着严虹的话尾说:“那你去年还骗我说是烫头造成的!”
“哎呀,那事儿你让我怎么和你说?!”严虹贴着李敏的耳边说:“你眼角眉梢都是笑,春情荡漾啊。是不是昨晚,嗯?”
“是。”李敏很光棍地瞪眼,假装威严吓唬严虹:“你说你想怎么地吧!”
潘志站住回头去端详李敏,换回来李敏恶狠狠的瞪眼:“看什么看!你俩没一个好人。”
“果然官升脾气涨啦。”潘志调侃道。
“你看得敏敏害羞啦。”严虹拉潘志一把,三人一起在晨光中往医院东门走去。
“装了电话是方便了吧。哎,敏敏,你是不是知道自己能升副主任啊?”
“真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啊。那时候纯粹就是没活钱儿了。彩虹儿,装了那电话也有好有坏。我跟你说你现在没值二线班,你就想想你家装了电话后,潘师兄夜里被谢师兄叫去了多少次,就知道我这电话肯定不是白装的。”
潘志笑着说:“我还真愿意谢师兄叫我过去的。师妹,现在有电话的人家越来越多了,你就是没这个副主任,也还是该装了。像上周的那个大爆炸,院里就直接用电话通知了。有了电话,神经外科有事儿,要是半夜叫你过去会诊……”
“那我是应该的。不过潘师兄你也别急,等我们神经外科分出去的时候,你也是胸外科的副主任了。或许那时候能给你返回来2000块。”
“返钱是不可能的。那什么胸外的副主任,师妹你可别乱说。科里还有小郑呢。我除了早毕业两年、晋完了主治医之外,没比他有更多的优势。”
“这还不够多啊。你要觉得专业的把握不大,就多在科里泡着呗。反正楼上楼下有的是睡觉的地方。你要是肯替小郑值班,我估计他会很高兴的。”
“再等等吧,等彩虹儿生了再说。也不差这最后三个月了。”
*
李敏到了科里,想先去看烧伤的患者。
陈文强来得也很早。他与李敏前后脚地到了十一楼。看过烧伤的患者,俩人简单地交换了一下意见,认为这俩患者基本算是渡过了烧伤的休克期。
他同意李敏的意见,准备这几天就开始给两个患者安排分期切痂、削痂的手术,免得早期凝固坏死的组织液化后被吸收,再引发出更多的问题。但是横亘在他们面前的还有一道难关,患者自体没有足够的皮肤可供移植。
俩人不约而同地都排除了头皮取皮。头发都烧焦了,实在不知道残存的头皮有多少是好的,也不知道那头皮是不是伤者最后的皮库保障。
“老师,要不咱们试试自体微粒植皮或者是异体、异种植皮?”
“那你今天问问家属,看看他们家里人有没有愿意给伤者捐献皮肤的。如果不行,问问实验室孙主任或者药剂科范主任,看他们那面能不能提供异体皮的帮助。”
“是。”
至于十二楼的开颅术后患者,都已经拆线。俩人快速了看了一遍。对剩下的尚未苏醒的那两个,只能继续提供支持疗法,嘱咐家属多刺激患者。
期望他们不会变成植物人了。
但是随着时间的延长,患者苏醒过来的希望将越来越少。每次从这俩患者那儿查房出来,陈文强的沉重,令李敏和其他人都不敢开口打扰他。
早上交班以后,陈文强就说:“护士长,一会儿就把神经外科的那些术后的都移到楼下去。使用平车过床还是推床,小潘、小郑,你们俩跟着护士长把事情办妥当了。
那俩没苏醒的,各自放一个小病室。其他的,可那几个四人间的病室放。还有小李,那个你先给烧伤的俩患者换药。
老石,你那边有什么安排没有?”
“胸外这面的患者没什么特殊安排。那个陈院长,是不是上午外科病房的主任们碰个头,把夜班的事儿明确一下,普外的卞主任和许主任都休假了。”
“行啊,那就麻烦你通知他们十一点半到十二楼你那儿吧。”
科里的这些工作都布置下去了,唯独把实习生的那块儿,还是留在李敏手里了。
“小李,这期的实习生是在咱们科的最后一周了,你把实习的考核鉴定等,协助石主任完成了。下期的实习生再都交给潘志负责。”
“是。”
陈文强的这些工作派下来,十二楼的年轻大夫和护士们便开始忙乎。潘志、郑大夫带着覃璋、杨宇、还有四个实习生负责搬患者。除了那俩没有苏醒的患者,需要推床过去十一楼之外,别的患者都是用平车和轮椅送去的十一楼。
医疗电梯锁定在十一楼和十二楼之间往返。李敏带着进修大夫给烧伤患者换药。直忙到快十一点了,这些年轻人才把陈文强吩咐的事情都做好。
吕青看李敏忙完就说:“李主任,你是不是感觉比住院总还忙?”
“噢,是啊。”李敏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吕青是在对自己说话。便跟她交代道:“对了,护士长,我要去趟财务处交钱,一会儿就回来。”
吕青叫住李敏说:“你等等,我这有各科室护士长给你结婚的份子。你赶紧点下钱数对不对。昨天下午送过来不老少,我不给你再收着了。丢了我可赔不起的。”
李敏为难:“吕姐,11点半要开会。我点完这个,就没空儿去财务处交初装费的了。下午你再给我好不好?”
“你先收了这个钱。去财务处的,一会儿我要去院办办事,我顺便替你去交了。”
“那可太好了。先谢谢吕姐。”
李敏数完钱,从中点出一千交给吕青。“吕姐,那就麻烦你了。这单子我回头抄一遍给你,以后这上面谁家有什么事儿,你记得提醒我,免得我错漏了谁,怪不好意思的。”
“行啊。”吕青把钱收好。跟李敏一起往外走。
她边走边问:“哎,你说我婆婆到底要不要做手术?那手术要劈开胸骨、还要在大隐静脉取血管,哎呀,我怎么想怎么觉得害怕。”
“她要是不肯改生活习惯,做手术的害处更大。吕姐,柳主任那话是实在话,还是让你家大哥再多劝劝了。”
“好吧。我这一周愁得头发都要白了。小姜,我去院办,你看着科里一些。”吕青吩咐今天刚刚得到副护士长任命的小姜。
“嗯。你放心。” 小姜应得很痛快。
终于正式得了这个副护士长的任命,多日悬在心头的盼望落实了。小姜表面矜持,但眼角眉梢带笑。她不仅是这两天,自从胸外科分到十二楼、跟着吕青做事以来,她都是既认真又勤力。不然吕青也不会向陈院长推荐她了。
为此,她还刻意注意收起平时那种“个性”的洁癖。
小姜是高兴的,同时内心也忐忑不安的。她明白神经外科的患者比胸外科的患者更难应对,明白自己要承受的压力。
她迫切地想找个人诉说。
*
李敏回去十一楼的主任办公室,先把吕青交给自己的份子钱,塞进卷柜的书包里锁好。然后她要抄写吕青给自己的那叠名单。却不料小姜紧随其后敲门。
她进了主任办公室,看李敏铺开的摊子就说:“李大夫,我帮你抄了。”拿出钢笔要帮忙。
李敏只好分两页给她。俩人抄写了一会儿,小姜见主任办公室里只有她们俩,便把自己的担心说给李敏。
“李大夫,我得叫你李主任了。那个,那个我觉得神经外科的患者很难护理,神经外科的事情比一般的科室多,还有烧伤的患者,事情就更多了。”小姜满脸的为难情绪。
“姜姐,那你是什么意思呢?你不想当这个护士长?”李敏不解,停下笔抬头疑惑地问。
小姜被她问愣了。她马上停笔,认真地看着李敏回答道:“李大夫,我可没有那个意思。我就是怕自己担不起神经外科护士长的担子,管不好烧伤病房。万一、万一到时候误事儿了,就不好了。”
噢,是这样啊。
李敏松了一口气,说:“我还以为你不想去神经外科呢。”为了将来的工作,她认真地开解小姜、同时也提醒她。
“咱们又不是下个月就分科的。姜姐,你也上班十来年了,我认为你上特护没问题,也就是说,你个人的专业护理技术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剩下那些科里的杂事儿,你现在跟吕姐认真学呗。有个一年半年的,我觉得你绝对能够做得周全了。”
“不过我觉得有一件事儿你得重视起来,就是你得跟吕姐早点培养人手,我的意思是说到了神经外科能上特护的人。等到分科了,能带走顶人用的。”
小姜连连点头。
李敏拽了一张白纸,边写边说:“特护班你最少要备三个人才够倒班的。稳妥起见,你要备五个人。万一有两个患者以上的、或者是更多术后的,需要同时上特护呢,是不?咱们也不好把患者都推到icu的,人家也不收生命体征平稳的。还有这五个人里是不能包括你的。你当护士长不能扔了科里那些事儿,你没法也去上特护参加倒班的。”
“是是。”
“谢珊芊和温暖肯定是要带走的,她俩专门去学了儿科的护理,到时候遇到开颅的患儿用得上。”
“嗯。她俩都能上特护。”小姜看着李敏在纸上写上她俩名字,站起来伸手把这张纸拽了过去。
李敏看一眼手表,加快抄写的速度。上楼开会不能迟到了。小姜看她的动作,也开始加速抄写。
“你说我把小吴和小翟都要着,吕姐会不会同意?”
“不好说。”
“也是。看要多久分科吧。要是能有个一两年的,去年进来的那几个护士,也都很不错的。或许到时候就能顶人手用了。”
李敏点头:“嗯。”
小姜现在需要的就是李敏给她一个回应而已。
“还有处置班、责任班,至少需要6个能单独值班的人。”
“是。”
……
李敏抄完以后,把原单锁进抽屉里,抄写的那几页纸用订书机订好,然后对小姜说:“咱倆得上去了。快十一点半了。”
“你这东西这么放着,不怕没了?”小姜指着桌面的那些小东西问。“钢卷尺领起来也挺麻烦的。”
李敏锁门。
“这办公室就我和陈院长有钥匙。谁要是用护士的盘钥匙进来了,交接班时会说一声的。护士长的那两个库房里,多少精细东西都不丢。我这么点儿小玩意,天天要用天天能看到的。”
“也是的。放外面用起来方便。”
俩人说了一些没营养的闲话,快速回到十二楼。
*
因为陈文强昨天允许了向主任在急诊那面试行独立的值班,又有普外的卞主任和许主任休假,所以到十一楼开会的就只有梁主任和骨科王主任,以及他俩带着的住院总了。
“小李,恭喜你啊。”梁主任和王主任都是这话。
李敏谢过他俩,站去自己往常的位置准备记录。三个住院总也都掏出笔,等着陈文强开口。
石主任笑着说:“小李,你这回不必站着了,你也够资格有一个位置坐了。”
李敏笑着回答:“等我晋完副高的。”
陈文强满意李敏的谦虚,他轻咳一声说:“最近外科的人事变动大,急诊科今晚开始试行单独值班,还有普外病房的老卞和老许休年假。所幸的是最近各科里都没有择期手术。
考虑到3月1号还有轮转进科、出科的,所以咱们病房值班也就做个微调,应对一下这两周的值班。”
“首先咱们四个,还是一人领一个值班小组。这个就不变动了。普外宋益民、骨科李建国、胸外潘志,他们三个主治医组成一个医疗小组,这是夜班的第五组。小李,你就接原来创伤外科小黄空下来的位置,去跟梁主任、小金一个组。别的人就暂时不做调整,等3月1号再说。”
“那咱们就是5个组轮班啦?” 骨科王主任惊讶。
“是啊。也就到3月1号的,就两周的时间,加起来15个班,都是上三个夜班的。”石主任在心里快速地算出这两周的夜班总数。既给王主任做了解释,同时也是给他打了圆场。
嗯,也是的。
骨科王主任本来不是强硬的性子,他看石主任这样说,再想到卞主任和许主任3月1号就回来上班了,便讪讪地在陈文强看自己的目光里呐呐道:“我一时间没想到老向和张正杰去了急诊,咱们一下子少了两组值班的。也是这周变故太多,忙得有些晕乎了。不过,那个陈院长,我们骨科还有主治医没排上班呢。”
“如果你们科管床大夫够,在保证医疗安全的前提下,就先休年假了。你自己看着安排。等3月1号再重新排班了。”
那起码能恢复7组了。跟原来是一样的了。王主任不吭声了。梁主任和石主任俩人,那是不管陈文强怎么安排,都不会表示反对意见的。李敏突然间发现,在向主任去急诊以后,外科病房变成了陈文强的一言堂。
“那今晚谁夜班?”
“我来吧,我也歇了好几天了。”陈文强率先决定由他今晚值夜班。
石主任就跟着说:“那我明晚吧。”
越是在前面,越是要在这一周的紧张工作中,得到的休息时间越少。
“我选最后那第五组了。”梁主任表态:“我今天是下夜班,特意从家里过来的。”
“那我第三组了。”王主任认下后,将第四组的夜班,留给了不在场的那个主治医值班小组。但他接着问:“陈院长,小郑做了住院总,我这组就少了一个值班的住院医了。”
陈文强沉吟一下说:“我们科这面只能有四个人能参与值夜班,要不咱们就4组?”
那还是别了。
“老王,或者你把你们科的主治医叫上一个,要不就我们这面出一个进修大夫了。那也是主治医。”石主任给王主任提建议。
王主任没有犹豫地说:“那我就叫上我们骨科的主治医了。遇上神经外科的患者,还得找陈院长你或者李主任来会诊。”
梁主任笑道:“遇上神经外科的患者,我也得找他俩会诊。”
李敏假装没听见。她明白这种主任开会,自己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是没有发言权的。她只在心里算着自己是哪天值夜班,筹划着本周的工作重点该怎么做:切痂/削痂植皮、写鉴定。
陈文强接着说:“那值班的事儿,咱们就这么定了。周四就是主治医的那组了。你俩回去通知到本人。这两周人是非常时期,大家就多认真、多辛苦一点儿。尤其是你们三个住院总,遇到拿不定主意叫不准的时候,一定要及时找带组的副主任医师。就一句话,医疗安全第一。”
※※※※※※※※※※※※※※※※※※※※
本章涉及人物
1梁主任:普外科主任。比陈文强早两年毕业,副主任医师。大本毕业后的轮转跟随李主任。老伴儿已经退休。有三个女儿。老女儿在财务处工作,大专。女婿小金,金鑫,骨科住院医,89年外省医学院本科毕业。
2石主任:石磊,省城人,比陈文强低一年,原金州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心胸外科副主任医师。91年4月通过陈文强调到省院工作。现任十二楼心胸外科主任。
3王主任:骨科副主任医师,与梁主任同年。原骨科副主任,现任骨科主任
4卞主任和许主任都是普外科的副主任医师,年龄与陈文强相仿
5普外宋益民,宋大夫,主治医,49年出生,工农兵大学生
6骨科李建国,主治医---杨大夫楼上邻居,50年出生,工农兵大学生
7小黄,89年医大毕业,去年进修了泌尿外科
8小姜,护士,卫校毕业,自学了高护,实习跟着现在12楼护士长吕青的。年龄大约33岁左右。
双至17
中午吃过午饭后, 严虹打电话过来。
“敏敏, 我听潘志说你们重新排夜班了。怎么回事儿?你们怎么也五组值班了?”
“创伤外科变急诊科, 他们单独排班了。少了李主任,再加上普外那俩休假的主任,就少了三组人呗。这是临时的,就这两周。”
“噢。你哪天值班?”
“我这周六,下周三,然后是周日的夜班。你呢?”
“我周三上夜班。你哪天回家?”
“我和陈院长说过了, 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要跟你家潘师兄换一个夜班,好能周六下夜班就走,然后周日晚车回来。下周一正常上班。”
“你这周忙不忙?”
……
“彩虹儿, 你该午睡了。”电话里传来潘志的提醒。
“你睡觉去了。晚上回来聊。”
“好。晚上一起吃饭吧。”严虹提议。
“行啊。让小艳过来帮我们家穆杰做饭。”
李敏撂下电话,见穆杰已经洗完碗了。
“穆杰,晚上严虹她们过来吃饭。我叫小艳过来帮你做。”
“好啊。想吃什么?”
“你做什么我都喜欢吃。”
“尽说假话哄我。给你做萝卜粉条的素菜, 吃不?”
李敏笑:“我看你吃。”
“你是拿准我不会做你不喜欢吃的了。咱们晚上包饺子吧?”
“那就等我们仨下班回来一起包。一边聊天一边干活也热闹的。”
“好。”
*
下午上班, 李敏就去找那俩烧伤患者的家属谈话。问上午跟他们说的事儿,都考虑得怎么样了。
“李大夫,必须要植皮吗?”
“是。像他俩这么重的烧伤, 尽管前面孙大夫的抗休克等预防性治疗都很充分,但跟下去他们那些黑色的痂皮下面会出现组织液化、大量的渗出,光靠我们换药是不能解决掉。如果我们坐等身体慢慢吸收, 就会出现脓毒血症等。”
患者家属傻傻地看着李敏, 那模样就是一点儿都没听懂。
“他的伤处会化脓的。身体会吸收那些浓汁入血, 然后出现全身性的脓毒血症,那是比败血症还厉害的。”
“你们医院不是每天给他换药吗,我们也注意卫生,怎么还会化脓?不是还在打滴流吗?”
李敏耐心地给俩人解释。
“我们那些做法只是能减少他感染的程度,不能从根本上避免他们发生感染。我跟你们说,在人的皮肤上面,正常情况下就附着了很多细菌。我们周围的空气中,也有大量的细菌存在。鼻腔、口腔、乃至肠道里,在正常情况下也都有大量的、各种不同的细菌寄生。
但这次爆炸后,他俩的身体会对受伤产生相应的应激改变。本来人的肠道粘膜有屏障作用,可这应激反应就会导致屏障作用减弱、甚至被破坏,平时有助于我们消化食物的那些细菌,就会成为内源性的感染源。”
“换好一点儿的抗菌素不行吗?他们是国家出钱治疗的。”
“抗菌素我们一直在给他们用最好的啊。但是用久了,不仅会产生耐药性,还会损伤肾脏肝脏的。因为是药三分毒,所有的药物都要肾脏和肝脏代谢出去。
另一个长期危害就是他们又会出现真菌感染的。那就更麻烦了。
其实这么说吧,不仅是他们身体内部有感染源,就是空气中正常存在的那些细菌,有时候也会成为他们感染的原因。所以我们检验科才会每天都往烧伤病室里放培养皿,监测烧伤病室可能出现的任何异常。
这也是为什么让你们呆在他们身边护理也要戴口罩、勤换衣服、保持卫生。对咱们正常人来说是共生的细菌,到他们那里就是要命的了。”
俩陪护似乎明白了,但更像是被李敏说懵了。俩人傻呆呆地看着李敏,然后又互相看看,那神情想让对方先说话的意图,太明显了。
李敏也不催促俩人,这就是一个变相的心理较量。给他们时间、让自己去做心理斗争,比起自己喋喋不休的劝说,前者的效果更好。
终于其中一个略年轻点儿的,绷不住劲儿开口了。“那李大夫,那取皮从哪儿取,会不会落疤?要不要住院打滴流,要取多大的啊?”
“在大腿外侧取皮。大小约我的手掌四个这么大。只取非常薄的一层,不用一周也就好了。如果不发生感染、不是疤痕体质的话,到明年夏天就看不出任何取过皮的痕迹了。”
“那我再想想了。”陪护盯着李敏的手掌,眼睛里的惊惶和忐忑,变了色的面孔,无不证实了他的害怕和退却。
另一个陪护等他们说完话了,才小心翼翼地说:“李大夫,我们在这儿护理他,得干活呢。你容空儿给我们,让我们问问家里其他人是不是有愿意的,好不好?”
“好。你们问吧。最好是年轻体壮的小伙子,本身的皮层厚、身体好、恢复得也快。还有取皮前后都要在医院住院。如果没事儿的话,一周就可以出院了。你们要尽快商量好。行不行的,明天早上查房,我都要确定的消息。”
与家属费尽口舌地沟通,但家属的反应让李敏不看好后续的可能结果。于是她便与药剂科范主任、和化验室孙主任联系。约好时间,李敏带着实习生先去检验科。
*
李敏与孙主任很少打交道,但对孙主任这个人,她是非常佩服的。能凭一己之力,将检验科的水准,拉升到能让医大附院认可省医院化验单的程度,不仅仅是其专业技术水平,其教学、管理能力,在省院就找不到第二份。
“孙主任。”
“来啦,小李,坐。恭喜你双喜临门啊。”孙主任白白胖胖的团团脸,与干诊的赵主任有些相像。
“谢谢。孙主任我想问问异体皮在使用前,你这面的检测,需要多久?”
“准备给那俩烧伤的植皮?”
“是啊。差不多了。我准备明天开始削痂。”
“明天怕是来不及。异体皮咱们省院没有库存的,你要急用得去医大附院借。”
李敏停住,想了一下,然后才说:“孙主任,我外科没有在医大附院实习,对附院的外科老师基本就停留在上大课的时候。明天是第一次试探性削痂,倒是可以不用。周四、周五可以有吗?”
“要看范主任他们那边能不能买到。哪怕是异种皮,我这面的处理,保证可以在24小时之内完成。”
“那先谢谢你了。我这就去找范主任。”李敏站起来告辞。
孙主任把她送到检验科门口说:“这些事情你让陈院长打个电话吩咐下去,胜过你挨科跑的。”
李敏笑着道:“是陈院长给我借口来拜见你和范主任。”
李敏这样说,孙主任便笑笑回去了。
*
离开检验科,李敏去制剂室找范主任。由于之前电话有沟通过,李敏到了以后,范主任就把联系结果给李敏了。
“异种皮各家医院用的都不多,异体皮更是很难拿到。我跟几个有烧伤专科的医院联系了一下,他们可以临时借我们一点儿。你需要多少?”
“能借到。那太好了,先谢谢你范主任。明天最多用0.2平方米,唔,就是有0.1也可以的。”
“那咱们就先借0.1试试看。你预计总共会需要多少?”
“俩人加起来,保守点儿算也要1平方米的。但每次最多用0.2。以后每次削痂前一天,我跟你确定吧。”
“那好。那我就按1平方米预备了。你把这个单子填了,回头请陈院长签字了,再送过来就可以了。”范主任说着话,递给李敏一张申请表。“每一项都填写好。不知道的让陈院长填。”
“好。”李敏接过申请单,再次道谢。
她想想又说:“范主任,借异体皮的时候,能不能顺道把碎皮机也借来?那个碎皮机听说很好用,比剪刀快很多,省得患者被取皮后还得躺在手术室里。增加麻醉的风险和感染的几率。
唔,主要是这俩患者剩下的好皮肤不多,我们只能采用自体微粒植皮。他们状态也不算好,一次也不敢切痂、削痂太多,怕他们的身体承受不了。”
范主任想了想说:“我看看这碎皮机是多少钱啊。”
萧主任就在一边笑着说:“多少钱也应该买一台的,然后在这次的医疗器械里一起报了。都是为了抢救因公受伤的,上面会批这笔专款的。”
范主任笑笑说:“小李,碎皮机的事儿我们跟陈院长沟通。到时候不少你用的就是了。”
李敏点头谢过,又接受了范主任和萧主任的几句恭喜,离开了制剂室。
出了制剂室,跟着李敏的实习生就问:“李老师,你刚才不是在检验科还说明天不用也可以吗?”
“我就是跟孙主任说了明天必须得用,他也变不出来异体皮给我。那事儿不归他管,我平白给自己立根钉子碰,多没意思的。你回去看看书,你们四个这周轮流跟一次植皮手术。”
“嗯嗯,谢谢李老师。”
*
回到科里,陈文强晚上夜班休息,石主任也回家补休去了。李敏看看时间有余,就去急诊科抽考学生。
向主任始终跟在李敏的身后,他不言不语地就给了李敏很大的压力。等李敏每个学生查问完一个病历,跟实习生们说本周会再查一次时,向主任不声不响地走了。
回到办公室,向主任跟张正杰说:“小张,你年轻时候可没李敏这样。”
张正杰好脾气地笑笑:“我那是没有带实习生的机会。不知道咱们省院从李主任往下有没有?”然后他不管向主任的脸色起了变化,继续说:“小李在我们科是领一份奖金的。这个月是给她半个月的还是一个月?她昨天就卸了住院总,不再管我们科的患者了。”
“二月份能有多少?”
“这还有差不多快一半的日子呢,哪里知道会有多少。不过看情况,不会比上个月少多少。”
“给半个月吧。创伤外科16号搬过来了,她干多少活拿多少钱,是天经地义的。咱们总不好拿大家伙的钱送人情。至于她带实习生,医学院会另外给她一份。”
张正杰沉吟了一下说:“我倒觉得骨科该给她半份或者是半份的一半。咱们科这个月基本都是骨科的患者,这些学生等再进骨科病房了,带教老师会轻松很多。”
“那你们既往普外患者多的时候,你可有去找老梁要过一分钱给小李?”
张正杰哑口无言。
向主任满意地端起茶杯,就着张正杰的表情慢慢地呷了一口。好茶!香!香到心底,香到四肢百骸,香到汗毛孔都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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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涉及的人物
孙主任:66年之前的本科毕业生,检验科主任
范主任:66年之前的本科毕业生,药剂科主任。其夫儿科吴主任。冷小凤的婆婆。
长女吴雅,助产士。长子吴冬(娶冷小凤),在南方的药学院学习,专升本。次子吴山,现役军人
双至18
李敏比潘志晚走了好一会儿。等她回到家的时候, 发现穆杰他们四个人已经包了很多的饺子了。
严虹端坐在椅子上伸长胳膊包饺子, 潘志在擀皮。穆杰站在潘志的对面, 好整以暇地纠正潘志:“力气用均溜一些。”
正在包饺子的小艳,见她进屋包完手上的饺子,就问严虹:“虹姨,我先去煮元宵了?”
“去吧。” 严虹答应一声,然后放下手里的成品,又拿起一个面皮,问:“敏敏怎么才回来?”
“我都要换衣服了,来个一个找我的女患者,我只好干完活再回来了。哎呀, 你们包了这么多啦?”李敏往饭桌上扫了一眼,抱着大衣送回次卧,去洗了手, 过来一起包饺子。
穆杰面前的案板上,放了一叠已经擀好的饺子皮, 上面还盖了一块湿纱布。而潘志面前还有十来个剂子等待擀皮。
严虹见李敏疑惑, 笑着解释道:“他俩比赛,你家穆杰是两个剂子摞起来擀。潘志去年才学会擀饺子皮的。所以就输得这么惨了。”
穆杰耸肩, 做恍然大悟的表情,安慰潘志说:“你去年才学会的啊。那你擀得相当不错了。胜你不武。”连说两个不武之后,他也开始包饺子。他边包便问李敏:“是什么病人啊?”
“就是那天那个二厨的媳妇。我给她开了住院手续, 把人交给普外的陈大夫了, 明天我再跟梁主任说一声。基本能确定是肝癌的。县城的ct机拍的片子太模糊, 要重新拍。如果要在我们这面手术的话,所有的检查都要重做。血尿常规都是元旦前后的。”
严虹问:“什么地方的二厨?”
“就是上回要带你去吃饭的那家,他家的饭菜味道不错。那天我和穆杰登记回来,从他家的门前经过。原本说了患者正月十五以后过来。我刚才听小艳说煮元宵?今天是正月十五啦?我都忘记了。”
“是啊。小艳不提醒我,我也忘了。哎,你这回不当住院总了,是不是应该能轻松点儿了?”
“哪里会啊。不提那些预约到三月份的手术,那都排好了是每周4到5台的。就那俩烧伤的,就能把我困住了。”李敏把自己上、下午忙乎的那些事情拿出来分享。
然后她跟严虹磨叨:“你看,如果明天顺利的话,上午能完成这俩削痂的手术。若是削痂后出现什么休克等反应,不顺利的话,那就不好说了。没准晚上还要在科里抢救的。
那俩烧伤的病室里,前天我就都预备了全套的抢救药品,包括气管切开包。就差呼吸机了,不然就是一个icu的单间。彩虹儿,我跟你说,搞不好未来的一、两个月内,这俩烧伤患者每天会占据我一半的精力。”
“管烧伤的是累,还绑人。我看你前年管烧伤的患者,连着好几个月的,就没得闲过。怎么这回烧伤患者又给你了?不是应该归创伤外科带急诊病房去吗?”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没带过去啊。唔,可能是太重了,不好随便换地方吧。烧伤患者的环境要求挺高的,不仅有温、湿度的要求,还有里外间的要求。
再说我们科里不是我管,就是潘师兄和郑师兄他俩管了,但他俩都说自己没管过烧伤的。那陈院长把患者交给我了,我就得管好了。没办法的。”
“我是真没管过烧伤的。我们那儿有专科的烧伤医院,患者一般都往那边去了。”潘志解释:“真一点儿经验也没有。”
李敏就说:“其实管烧伤患者倒也不难,就是要注意的琐碎事情多。不说累人,稍微有什么细节之处没注意到,可能前面十天半拉月的努力就白费了。尤其到了该植皮的时候,更是不能错过时机。说早晚查房两次,就真的得认真查房两次的。”
严虹附和李敏一句,接着用庆幸的语气说:“幸好没让我去外科,我可没你这么能吃苦、能熬得住。咱们省院不说别的科是不是有你这么能干的人,但是觉得肯比你更能付辛苦的还是没有的。”
“唉,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你知道我原来想做妇产科的。赶上前面的外科女大夫退休,被分去外科了呗。偏咱们这一届都直接管床了,要不是有那个破天荒一般存在的创伤外科,都赶到一起了,我也未必有机会能管着烧伤患者的。”
潘志问李敏:“你明天要开两台削痂?”
“嗯。第一次试探看看,看看两个患者身体的耐受度。以削痂为主。若是可以周五就再来一次。下周是必须要切痂的,不然接下去到了发生痂皮下液化的时间段了,不切,病情转归将不可控。”
“可以去看吗?”潘志热切地问。
“可以啊。我开完手术通知单了,各要了五套洗手服。预备了上下午连台做手术的。都余了一套。那个郑师兄要过去看,我答应让他看一台。给你留了一台。你明天去看,没问题的。”
“那可先谢谢了。”
“不客气。”
手术室护士长的新规定,手术通知单上除了必须要填写的术者、助手等人外,还要标明参观的人数。按数量给准备洗手服。没标明的不再给参观者衣服,同时也不让进手术间。
几个人一起动手包饺子,一会儿就全包完了。穆杰和潘志把两块面板整个端去厨房,李敏把垫在饭桌上的几条毛巾拾掇起来。
“哪来的这么多新毛巾?”
小艳过来说:“我和穆叔才买的新毛巾。敏姨,这个你给我,我知道哪个颜色是给你家的。”
“你跟他一起逛街了?不害怕他了?怎么卖这么多,便宜啊?”
小艳抿嘴一笑说:“我跟在他身后跑,顾不上害怕了。这是菜市场推车卖的,十块钱六条。”然后拿着那些毛巾去厨房了。
“来,一人先吃几个元宵,然后咱们就吃饺子。”俩男人一人端了两碗元宵过来。
“小艳呢?”
“她在厨房下饺子呢,给她留了一碗。”
李敏一边吹元宵汤、一边跟潘志说换班的事儿。潘志立即就应下了。“你放心回去,周末我可以帮着你看那俩烧伤的患者。”
潘志跟着李敏去看了两次换药,对那俩烧伤患者有了大概的印象。
“那先谢谢啦。”李敏谢过潘志,又满是遗憾地跟严虹说:“往年听说南湖公园有灯会,一直没去看过。我们科里的陪护说今年还有灯会。可你今年这样又没法去看了。不然咱们四个打一辆出租车去看灯多好。”
严虹被李敏说得活心了,但她摸着肚子犹豫了一下说:“你跟你家穆杰去看吧,我和潘志明年再去。”
“对,我们明年抱着潘安去。”潘志看到严虹脸上的遗憾,赶紧安慰一句。
“潘师兄,你可拉倒吧。几个月的孩子你抱出去看灯,冻着了呢。”
“嘿嘿。”潘志笑了一下。
“他欢喜傻啦。”穆杰给潘志盖章。
潘志点点头说:“我理解你也想欢喜傻了、却暂时还不成的心理。”
李敏和严虹交换一下眼神,这俩人怎么了?小艳端了两盘饺子过来,及时地岔开了俩人的“针锋相对”。
吃完饺子严虹就说:“小艳你在这儿收拾了,我们回家了。敏敏,你们看灯去吧。你记得早点儿回来,太晚了车少。”
“好。 ”
*
穆杰见李敏安排了今晚去看灯,他是既高兴又不大想去。高兴的可算是严虹他们一家走了,把家还给了自己和敏敏。看灯,那有什么好看的。那有灯下看美人好!
但是看李敏兴致勃勃的,他便默默地切了一大块姜丢到电饭锅里,调到煮粥的那一档,还对催自己快点儿的李敏解释:“这个给你回来烫脚的。”
好吧。那就不催你了。
俩人到正门搭出租车过去,单程30元,往返50元。那司机很热情地游说他俩:“到时候我可以在南湖公园对面等你们的。不然等灯会散场了,哪里都是人,很难打到车的。”
穆杰就与他聊天:“灯会几点结束?”
“十点半。再晚也没人了。你们现在这个点过去好,到哪儿也就刚过7点钟,人少,你们可以消停地先逛一个小时。听说晚上八点正,还要在湖面放烟花呢。你们可以先找个好地方看。”
穆杰和他一路聊到南湖公园门口,到底是没有约定返程也用他的车。南湖公园门口的出租车太多了,到时候上哪儿找人去。
门票5元!
售票处灯火辉煌,亮如白昼。五六个售票窗口都打开了售票,但是每个窗口前都排了不短的队伍。排队的基本都是年轻的小伙子,站在他们身边陪着的年轻姑娘,与其关系多数看起来是情侣,或者是结婚不久的小夫妻之类的女人。
李敏就听侧面的一对小夫妻在说:“白天不要票的。晚上怎么还要起门票了。”
那青年男子的说话声音还挺大的。
李敏身后的那个女人就嘀咕:“白天能看到灯么?”
不想跟着她在一起的男人,很认真地说:“看是能看到,就是不会通电也不会点蜡烛的。”
“那看个什么劲儿?!”
“是啊,所以咱们晚上来看了。”
李敏跟着穆杰走到窗口了,售票员透过玻璃窗看一眼买票的穆杰,问:“带了军人证了吗?”
“带了。”穆杰把证件递过去。
窗口里的女人招呼身后的人过来看证件,然后递还给穆杰,里面夹了五块钱、一张门票。她对穆杰说:“军人免费,你直接拿军人证进去就可以了。下回再来不用排队的。最左面的窗口有军人优先的牌子。”
穆杰接过证件,朝里面道谢。
站在他身后的小伙子往窗口递钱:“两张。”还不忘瞪着眼睛看穆杰说:“行啊,哥们有优先窗口不去在这儿排队。”
穆杰笑笑,拉着李敏去入口。
“糖葫芦、糖葫芦,一块钱一根。酸甜可口的大山楂。”此起彼伏的喊声,让南湖公园的大门前,喧闹得如同菜市场。那些挤在想入场的、一对对年轻人中间的小贩,让人不得不避让他们、尤其是那扎满糖葫芦的草把子。
“吃吗?”
“不吃。这么多人,太脏了。”
俩人跟着人流进门,穆杰摘了手套,把李敏的手塞进自己的大衣兜里,俩人十指相扣。“这么多人,可别走散了。以前没来看过吗?离你们学校远?”
“不远。只是黑灯瞎火的。我天黑了不出门的。”
迎面是一个巨大的经典的孙悟空造型,契合92年的属相。那金黄的衣饰、虎皮裙、两个红色灯泡充作眼珠,一手提着金箍棒、一手遮在眼前,那金鸡独立的远眺姿势,无声无息地提醒游客,今年属猴啦。
由于是属猴,那一路的灯笼里就没少了《西游记》的人物。除此之外,看来看去的,李敏发现也还是那些传统的走马灯,木呆呆的鲤鱼荷花灯。即便是冰灯,由于有五彩的灯光在闪烁不停,要不是冰灯边上有说明,好多都猜不出是什么灯。
穿凿附会得太厉害!
“咱们往那边走。指示说那边湖面放烟花。”
八点整。大喇叭开始广播了。似乎在说着什么第多少届迎春灯会现在开幕。然后不知道是谁说了些什么,反正那音响的效果令人哭笑不得。
终于远处的湖面上,沉闷的声响后,一道尖锐的红光耀眼,发出刺耳的鸣叫声、窜上了墨色的夜空中,然后瞬间分裂成无数小小的光点,绽开的光点在虚空构成了一朵大大的菊花。璀璨靓丽,照亮了夜空,把它笼罩的冰面都映衬成灰红。
不等这第一朵烟花的灿烂完全消退,一朵又一朵的各色光团,拖着长尾冲进红色的菊花里。刹那间炸开成各种颜色不同、大小也差异悬殊的菊花。这些竞相绽放的烟花,黄的、粉的、绿的、蓝的……构成了五彩斑斓的画面。
而最初的那朵、夺去所有人注意力的那朵红色菊花,静悄悄地被湮没在彩色的花海里、不知不觉地消失不见了。
李敏靠在穆杰的怀里,他们的身边站着的全是一对对的年轻人。耳朵里就没少被灌进了:“哇,真漂亮。”
“哎,你看那个蓝色的,有蓝色的菊花吗?太好看了。”
惊叹烟花美丽的窃窃私语、不绝如缕。
李敏仰脸看着夜空,目不暇给地凝视着半空中那些瞬间绽放出来的极致美丽,她突然间想起看过的一本小说《她比烟花寂寞》。整本小说看完,她当时不理解作者要表述的是什么。
女主人公抛夫弃女、奔着自己的理想而去。理想实现了,一方面是豪门的夫家——“她去世的三天前、我们还有说过话”的丈夫;另一方面她还有一个正当青春、与她女儿年龄相仿、无比恋慕她的情人,偏作者在字里行间,生生塑造出一种她是孤寂的感觉来,告诉读者她是苦闷的、悲凉的。
她凭什么呢?李敏不理解。如日中天的工作,那么好的事业,为什么会为一个男人的离去而心碎猝死。
因为不理解,李敏曾把那本薄薄的册子又翻看了两遍,最后给女主人公盖上了“矫情”的结论。
直到现在她还记得小说里的一些片言只语:“真正的男人,是保护女人的男人,一切以她为重,全心全力照顾她心灵与生活上的需要。”
而与严虹的莫逆相交,让她知道生活的需要,可以由另一种方式来解决。至于心灵,需要……
“在想什么?”穆杰的问话把李敏拉回到现实中。他很奇怪,明明第一朵烟花炸开的时候,李敏是那么地欢喜,可转瞬间就是魂游天外的寂寥。
“我们回去吧。”李敏意兴阑珊。再好看的烟花,都只是刹那的美丽,最后都要把天空还原给夜色。
“好。”
烟花刚刚开放没多久,四处都是奔着湖边而来的观众。
“我们往哪个方向走。那是我们来时的路。”李敏指着左手边。
“跟我从这边走,这边更近。你信我的。”
果然,俩人很快就回到了与入口处平行的出口。
“你怎么判断出来的?”
“直觉。我们刚才进去的时候,一直在跟着灯展转圈。你闭上眼睛想一下,就知道来的时候是怎么绕湖而行的了。”
李敏等上了出租车的时候,试着闭眼想了一下,她还是没能想明白。回到家里洗完脸之后,她一边泡脚一边把自己的疑惑说给穆杰。
穆杰拿了一枝铅笔,在李敏的练习本上画出晚上看灯所走过的路线。每一盏灯的距离、走了几步、转了多少角度……
“所以,我们回来的时候,从这里是最近的。”
李敏在震惊之余,结结巴巴读问:“可是,可是穆杰,你真的有看灯展吗?”
“有啊。我看到你喜欢那双层的走马灯,要知道你喜欢我今天就给你做一个了。今天那个是两个小电机带着转的。一个正向一个反向。
而我们传统意义上的走马灯,是利用蜡烛燃烧造成的热气上升、带动里层灯筒转动,看起来。”
“你会做?”
“会啊。很简单的。材料是株杆、气密钉、偏厚白纸、还得有几张薄的白纸、再加上蜡烛。你等我明天找来材料给你做一个。”
“然后咱们在那上面画上黑色骨架、红色的骷髅头。怎么样?”李敏两脚兴奋地啪嗒水。“你明天赶紧找材料啊。哎呀,我好久没画骷髅了。”
穆杰对走马灯的图画内容,简直不能接受。“那样的走马灯!你准备挂那儿?”
“自然得挂阳台上了。蜡烛燃烧的时候需要空气。咱们这关门关窗的,不放阳台上,蜡烛的味道很久散不出去的。”
“挂阳台上?你不怕吓着了看到的人?”
双至19
李敏按着要求, 等到了九点半, 才把患者推进手术室。换了洗手服之后, 她发现这个4号手术间里多了一台碎皮机。
“范主任昨天下班以后送过来的。”护士长给陈文强解释。“这东西我们也没用过,今早都在研究这个了,所以让你们晚点儿送人过来。”
“唔。那咱们就开始了。”陈文强点点头发话了。于是李敏带着马大夫和实习生去刷手,郑大夫躲着陈文强的视线,守在患者的身边。
等李敏回来,按照与陈院长之前商定的部位,让马大夫消毒、准备取皮,郑大夫看陈文强去刷手,悄悄问李敏:“取多少皮?”
“0.5%。”见郑大夫不解,李敏只好补充道:“半个巴掌。今天只削痂5% 。你没先做功课?”
“我昨晚忙了大半宿, ” 郑大夫搓了一下脸。“也不知道回事儿,我这两晚都是这事儿那事儿的, 远不如你前几晚的夜班。”
有的人夜班就是招事儿,本来好好的住院患者,到他的班上就出现什么头疼、胃难受,甚至要拆线的患者出现伤口发痒, 乃至尿急尿痛、便秘什么的。这都是小事儿, 遇到经验丰富的护士就随手解决了。但是要是夜班护士不顶事, 那就瞧着吧,躺下一会儿就得起来, 折腾几趟, 这一晚上也就差不多了。
李敏看着马大夫消毒, 见郑大夫满脸疲惫,就顺口安慰他:“我这周要开始值夜班了。我跟你说我每次值第一个夜班都会死一个。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打破这个怪圈。”
刘主任在麻醉记录上写好她的给药记录,抬头对李敏说:“师妹,或许这次就打破了。你现在可是新娘子的。”
护士长因为去皮机的事儿,一直钉在这个手术间没走。她闻言就说:“对啊,绝对能冲开了。不过我听我妹妹说,内科年前年后今年死的患者,可比往年多不少的。”
“今年天冷、下大雪的时候多。流行性感冒一场接一场的。上年纪的可不就抵抗不住了。”
“有这个因素的影响。我跟你们说铁西那边有一片宿舍区,前天停气了,一下子冻倒了好几十。这几天内科不知道收了多少心梗的,都是那片的。”
郑大夫接道:“我昨晚就被叫去心内科帮忙,一晚上收了13个心梗的住院。”然后他朝护士长他们晃晃张开手指的手掌。
“啥意思?你是说死了五个?”
“活了五个。”
手术间的气氛立即急转直下,陈文强刷手回来问:“你们在说什么?”
护士长把心内死亡人数增加的事儿说了,陈文强叹气道:“不仅是心内科,呼吸内科也连着去世不少肺炎的,都是上岁数的。虽说每年这个季节死人多,但是他们那片的暖气再不修好,咱们的儿科先就要呛不住了。今天开始一个病床住两孩子了。”
“那怎么行?”
“不行也办法。家长宁可冒着在医院被传染的风险,也不想孩子在家被冻病了再住院。反正不过是早一天、晚半天住院的事儿。”
“铁西那边的暖气到底是为什么坏的?怎么还没修好呢?”
“去年改的集中供暖,听说是大的管道接驳处,被冻坏了好几个地方吧。把切皮刀给我。”陈文强穿好手术袍,带好手套,要了切皮刀开始调试。
“护士长,等渗盐水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刘主任,开始了?”
“嗯,可以。”
陈文强手持辊轴式切皮刀,小心翼翼地在患者大腿外侧,取下薄如蝉翼的、半个巴掌大小的表皮。
“油纱。”李敏开口要东西。
“李大夫,给你。”器械护士把双折的、巴掌大小的油纱布,放在大纱布上递给李敏。
“先加压包扎。”李敏将纱布放在切皮后的伤处,手底下用力。
护士长拿着宽幅的纱布过来,说:“你松手,交给我了。”
李敏退后一步,发现陈文强那边已经把才取下的皮肤处理完了,正要往等渗盐水里泡呢。
“把患者侧身了。”陈文强下令。
郑大夫赶紧和马大夫等充当了主力,然后实习生在陈文强的指点下消毒。
“啧啧,这怎么烧成这样了?!亏得冬天穿了大棉袄的。”
“他是一线的。没穿大棉袄。要穿了也就不会是这样了。不过我听陪护的说他跑得快,他们那个班组,就跑出来他们两个。”
黑黢黢的痂皮又厚又硬,大圆刀只能从周边开始,先打开一个缝隙。
“这后背的都切掉?”
“不。只先削右肩膀的,要保证以后肩关节的功能。”
“这人运气还不错啊,后脖根子这块烧的还不重。”
“深2°和浅2°混合,就是后期不感染,也得做疤痕松弛,不然他脑袋转动要受限。”
“骨科的那个咬骨钳子备了没有?”
“备了。你们手术单上备注的东西,我样样点数齐全了,才打包送去消毒的。”护士长回答。
器械护士拿着咬骨钳子问:“陈院长。现在要用?”
“嗯。给我。”
焦痂在陈文强的手底下被剪断。剪了一会儿,马大夫问:“陈院长,沿着这划线都剪断?”
“嗯。”
“让我试试?”
“行啊。”陈文强把东西给马大夫。
马大夫本来就是骨科的,恰又是三十多岁正当年的时候,他使用咬骨钳子就比陈文强有劲多了。咔咔地沿着术前的龙胆紫标记,将焦痂剪断。
“这上面,这部分分开剪,剪多几段。”陈文强指示,马大夫手里的咬骨钳子用劲儿,李敏和实习生用小弯尽量提起焦痂的边缘,好便于马大夫操作。
……
焦痂剪掉,下面的组织在深浅2°的交界处,已经有液化的先兆。陈文强要过那块异体皮,在剪掉的焦痂上比量一下,然后开始交替使用大圆刀、组织剪,去清理焦痂的皮下坏死组织,直到健康平面。
“啧啧,陈院长,你这下手可够狠的啊。”
“不狠不成。不清理干净了,今天的植皮就等着失败吧。把那块皮给我。用最粗的针抽刚才的那个等渗盐水。”
很快地,混有患者自体皮肤微粒的悬浊液,就被平铺到那张异种皮上了。陈文强像是捧着稀世宝贝一般,轻轻地仔细地、将其一点点地覆盖在裸露的、健康的组织上。
然后他又仔细地检查了又检查说:“好了,油纱。”
“护士长,这油纱下回你对加点凡士林。”
“这还不够啊。我给你另换一盒子。”护士长又捧来一个白色的搪瓷盘子,器械护士挑了一张给陈文强看。
“陈院长,这个可以吗?”
“可以。小李,回病房后记得把这个包扎都拆除了,裸着了。”
“嗯。”
“你上回用的那个支架,让后勤焊个不锈钢的。”
“好。”
等把两个烧伤患者都做完了,时针指向下午1点多了。
“陈院长,你回去休息吧。术后的那些我会做完的。”
“嗯,那我就回去了。”下夜班干到这时候,陈文强也累了。
潘志看完整个手术,回到病房问李敏:“我帮你做点什么?”
“暂时不用。你要是下午不休息,傍晚帮我换一次药。我想把手术记录写完回家休几个小时了。下午陈院长不在,石主任夜班的。就郑大夫一个人,我怕他支应不过来。”
李敏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郑大夫靠不住。明知今天要做烧伤削痂植皮,统计不到十页的教材,他居然敢不复习一遍就去手术室,也是能耐大了的了。
潘志立即答应了。“那行啊,我回去吃了午饭过来接你。那个你能不能晚饭后到九点前的这段时间,到产科替我一下?我好先眯缝一会儿。”
“行啊。替你到十点都可以。我晚上早点吃饭,然后就去产科接你。”
“好。”
俩人说定了各奔西东。
*
李敏回到家已经快三点了。穆杰把饭菜都给她保温着呢。
“潘志打了电话来,说你下午可以休息几小时?”
“是啊。他下午去科里看家,我晚上吃了饭就替他去产科,估计十点回来吧。”
“你们科不是有住院总?”
李敏便把手术前的事情说了。
“他昨晚事儿多,连今天的手术都没有预习,我怕他今天白天的精神头不够用。”李敏三下五除二把饭菜划拉进嘴,吃完了问穆杰:“家里没米了?”
“少吃点你好睡觉。我几点叫你?”
“五点十分吧。”
“嗯,去睡觉吧。”
李敏钻进被子里很快就睡沉了。连着两夜征伐,她不仅觉得体力跟不上、精力也跟不上了。要不是上午在手术室不敢吭声,她都有心要个凳子坐了。
或许真像护士长和麻醉刘主任说的那样,李敏的新娘子身份把事情都冲了,她这晚可以消停地坐在产科值班室里,一边翻看严虹的第三版《妇产科学》教材,一边跟严虹东拉西扯地闲聊。
从李敏做住院总以来,俩人很难有能好好聊天的机会。自然不会放弃今晚这大好时光了。说来说去的,就说到了莫名的头上。
“敏敏,你知道不,我们科有人住在冷小凤那个一室一厅的楼上。人家昨天下夜班的时候,看着徐强从冷小凤那房子出来,还问徐强是谁、怎么有从那房子出来?她怕徐强是到那屋里偷东西的。”
“徐强怎么说的?”
“他说她女朋友是莫名,借了冷小凤的房子住。然后今天我们科就有人问我内分泌的那个莫名是不是结婚了。”
“她结婚了?不是她夜班、徐强过去住了吧。”李敏诧异地问严虹。看莫名那人不会是能够婚前同居的啊。
“我和莫名往来不多,也就是路上见到了、打个招呼的程度。她结婚也不会告诉我的。或许她会去告诉你。”
“不用她来告诉我,徐强就能告诉你家潘志了。徐强跟所有的外科大夫关系都很好。那个除了我之外。不信你回家问你家潘志。但是彩虹儿,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徐强那人有点儿邪性。我说不出来是哪里邪性。我跟你说要不是我们科石主任把事情推给我,我都不想搭理他的。”
“咦?既往不见你这么排斥徐强的。
”“我不是排斥他。我就是觉得吧,咱们省城那么多的医院,他都把医大的几个附院拿下来了,他还不够吗?做什么老往省院跑呢。”
“也是的。他总过来他那些同学,谁不知道他和刘娜谈朋友的事儿啊。”
“是啊,就在这儿呢。你说娜娜和龚海俩人也不容易,赚的那些也就是刚刚够俩人花的。他和娜娜昔日为集资房分了,如今省院认得他的人,谁不知道他做医药代表赚钱了。要是谁知道过去那些事儿、再把过去那一段搬出来说嘴,娜娜不得额外承受压力啊。”
“唔。也是的。然后龚海和他还是同班同学的。唉,让你这么一说,我也盼着他不来省院了,不然岂不是怎么想怎么别扭了。不过我跟你说,我家潘志在普外的时候他还常过去,这回年后倒不见他了。”
“彩虹儿,那我说点儿小人心的话啊。我估计他是因为胸外这面是统一算药品回扣、不像普外科那样各自为政,而且你家潘师兄才过来,也不好把陈院长和石主任的用药习惯抛开不理,他单找潘师兄起不到什么促销作用的缘故。你说是不是?”
“嗯,很可能。那他还是要去找你的吧?”严虹探究地看李敏。
“他不会再来找我了。我已经把那些该住院总管的工作移交给郑大夫了,他以后有事儿去找郑大夫就可以,跟我就没关系了。”李敏隐下徐强有代理神经外科的专科药物之事。“我跟你说,我不喜欢那些医药代表。他们要是把药品吃透了,过来做产品讲解也罢,偏偏喜欢找你说这个省院的用量差,自己在公司难过什么的。”
“他们再难过,咱们也不能为了帮他们、给患者滥用药的。敏敏,你别搭理他们。妇产科这面也有来的。李主任都推到护士长那儿,一律都是护士长接待。”
“那他们不得气死了?”
“那也没办法。我们上班各个都忙得不得了,哪有空接待他们啊。”
俩人就这么地说了好几个小时,一直到快十点钟的时候,潘志过来接班、穆杰来接李敏回家,产科好几个待产妇,就没一个有要生产的迹象。
潘志来了还问呢:“师妹,有没有做剖腹产的?”
“没有。今天安静得不得了。好像整个病房没患者似的。护士一趟都没过来找我们。”
“你真好命啊。”潘志羡慕的不得了。“那说不住就全压在后半夜了。”
“是啊。我接班的时候查房,有好几个要生的,现在没动静,就都得去后半夜了。是敏敏镇住那些要出生的小家伙,让他们改在明天来了。”
李敏不搭理他们的羡慕情绪:“我有那个本事就好了。行啦,我回去了,你俩自己坚守下半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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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涉及的人物
李勤,手术室护士长,与妇产科刘主任私交好。本人难产是普外梁主任帮忙,就了母子两条命。年龄在40出头
刘主任,刘秀玉,麻醉科副主任,77年高中毕业后考上医大,与病理科柴主任是同学。
徐强,医大病理生理学研究生,医药代表,口腔科刘娜的前男友,刘娜姐姐刘红的师弟。
现与内分泌罗主任的研究生莫名在拍拖
双至20
穆杰接了李敏回到家,就催促李敏烫脚好睡觉。李敏嗔了他一眼, 当自己不知道他的盘算。
穆杰心知自己的急迫露相了, 遮掩道:“你先烫脚, 我去把走马灯拿过来给你看。”
“你做出来啦?”李敏吃惊。
“是啊,也不是什么难事儿。我小时候在乡下就看着人做过。等学了物理,把原理和实物联系到一起,想想也就成了。”穆杰簇拥李敏往洗手间去。
李敏老实儿地在洗手间烫脚,一会儿穆杰提着个走马灯进来了。画面上是写意的下山老虎, 在走马灯转动间, 好像老虎真的在动。
“你这老虎画得挺卡通的啊。” 李敏是在不好意思说,要是额头没那个加粗强调的“王”字, 她都以为那是只大猫了。
“花费我不少功夫, 才把这老虎画得不那么像猫了。好看吧?”穆杰提着走马灯邀功。
“好看。可我想要骷髅头的。”
穆杰吹熄了蜡烛说:“我做了两个,你等我给你那另一个去。”
片刻功夫,穆杰提着一个黑红骷髅头的、并且在旋转的走马灯进来了。李敏兴奋地拍手说:“就是这样的。穆杰,你手真巧啊。”
“心灵自然手巧了。”
“我夸你可以, 你不能自夸。你得谦虚点儿,给自己留下进步的空间。哎呀,穆杰, 你说你要是学医的话, 你这双手得把外科大夫挤得没地方站了。”
穆杰得意地一扬脖,说:“我在部队做沙盘, 也能把那些自诩聪明的参谋们挤得没地方站。要不是靠脑袋, 那么多实力强横的连队, 演习的时候也显不着我的了。”
“我知道你厉害。这个挂北面的阳台了。”
“你不怕招鬼?”
“有你在呢。百邪不侵。”
“好。”穆杰提着灯笼出去了。
他回来就说:“敏敏,那个内分泌的莫名和她男朋友今晚来了。”
“来干什么?”
“两件事儿,一个是祝贺咱们新婚,另一个是祝贺你当了副主任。那莫名的男朋友就是刘娜以前的对象,是吧?”
“是啊,我都跟你说过的。他是不是和我周围的人都不同?”
“嗯,是不同。他送了一块男表,祝贺你当副主任,说是那表和他以前送你的坤表是一个牌子的。”
“是吗?我放衣柜里了。就是有很多分割的那个抽屉,最里有个表盒,你找出来对一下。”
穆杰把两块表都拿了过来。
“果然是一个牌子的。一人带一块?”李敏建议。
穆杰犹豫了一下说:“我这块表不光是计时用的。这是前年回去以后,部队统一给团级以上干部配的。功能很多,有防水、夜光、指南、抗震等等的。”
“那就都收起来吧。我也不换了。”
李敏回到卧房,看到梳妆台上摆了一支包装完好的香水瓶。拿起来看看,发现是娇兰的“午夜飞行”。
“莫名送来的?”
“嗯,新婚礼物。她说你会喜欢这味道的。”
李敏拆开包装,小心地喷了一点点在包装盒子上,在鼻子前面扇扇说:“嗯,是很不错。”她把东西放好,开始跟穆杰嘀咕认识莫名的最初。
“倒真是个很有毅力的人。”穆杰附和李敏的话,关了大灯,以唇终结了这一晚李敏的滔滔不绝。
*
可能真是喜事儿会冲去所有的不顺利吧,十一楼、十二楼这一周诸事顺利。李敏得以与潘志换了夜班,在十一楼的主任办公室太平地睡了一夜后,李敏高高兴兴地在早会交班上、破天荒地学小翟扮酷了一次。
“夜班无事。”
陈文强就问她:“昨天切痂的那俩患者呢?”
“也没事儿。我在早会前给他俩换过药了。上一次和这一次的植皮,都未见异常。”
“嗯。老石,你还有事儿没?”
“没有。”
“那散会吧。”
等参加早会的大夫护士散开了,李敏就跟陈文强和石主任说:“老师,石主任,那我就回家了,明天晚上回来。”
“嗯,回去吧。”
科里无重患了,所有人的心情都为之轻松。李敏才回到十一楼的办公室,就见向主任和张正杰联袂过来找陈文强。
“陈院长,我们想问你一下那个实习生轮转的安排。”向主任站在门口,中气充沛地朝陈文强大喊。
张正杰则笑着问换下白大衣的李敏:“小李这是下夜班要走了?”
“嗯,我今天要回家的。”
电话铃声响起,陈文强接电话。
向主任伸胳膊、虚拦李敏一下说:“小李,你别急着走,实习生轮转的事儿,你帮着参谋一下。”
李敏心急如焚,再不走就连通勤车都赶不上。可再着急,也得好好跟向主任这样的人说话。
“向主任,我现在不是跨科的住院总了。有关实习生的事儿,十二楼这面交给了住院总郑大夫负责。教学秘书潘大夫现在也在胸外科的病房,我都做好了交接。”
陈文强撂下电话就说:“小李,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李敏往陈文强那边走了几步,问:“什么好消息?”
“371分。”陈文强得意地强调。
“我吗?真的?太好了。”李敏喜出望外。
向主任和张正杰走了过来。
“什么好消息?”
陈文强避而不答、转问向主任和张正杰:“你俩来得挺快啊,我不是通知你俩下午两点开会吗?实习生轮转的事儿,有什么问题吗?”
张正杰回答道:“我晚上夜班,下午想休息半天。向主任周日的白班,他也想休息半天。”
向主任却坐到李敏的位置上,说:“实习生的轮转确实有问题啊。前年说做教学医院的时候,是一对一的带教实习,去年商定的外科三个病房各带八个实习生。可是这半年多的变化,咱们变成4个外科病房了。这实习生的事儿,我觉得有必要重新调整了。还有轮转的本科生,进修大夫等。”
李敏等向主任停顿,就以目光示意陈文强看电子钟,自己着急走呢。没想到陈文强误会了她的意思了,还吩咐她:“你把老梁他们都找着吧,不用通知住院总,咱们去楼上开会。”
李敏只好给石主任、梁主任、王主任打电话,然后再通知郑大夫搬椅子去十二楼的主任办公室。借机也打了一个电话给穆杰。
“科里要开会,我暂时不能走,一会儿回家前给你打电话。”
等李敏赶到楼上,都没来得及帮郑大夫搬椅子。
主任们都到全了,陈文强就先发话了。
“本来是今天下午开会的,但是向主任和张主任下午要休息,那咱们就提前到上午了。事儿比较多,我一个一个地说。
先说去年分来外科的那八个毕业生,本应该在1月底换科室的,但当时考虑到2月4号过年,就想着年后上班了再换。没想到最近的事情多的,一件赶一件的,就拖拉到今天了。”
“既然向主任和张主任提了,那我就把考虑好的方案公布了。下周一换科。首先是谢逊带的、后来去儿外的那个小詹,柳主任留下了。没什么意外他就定在儿外科了。张主任,你带的那个小曹,他去普外科。”
“是。”张正杰应了下来。自己这半年基本是骨科的手术,小曹接下去到普外轮转正常。
“潘志带的那个,这半年都是在普外的,下周去骨科跟着王主任。王主任,你好好带。”
“好。”王主任很意外自己还能轮到毕业生带。
“老梁,杨宇和覃璋去你们普外。加上张正杰的那个小曹,你和老卞、老许还是一人带一个。下周你先辛苦点,先带一周。”
“行。”梁主任答应了。反正下周也没有几台手术的。
“剩下普外的这三个。石主任、向主任,你俩各带一个,怎么样?”
石主任、向主任当然没意见了。
“剩下那个,张主任,你看是我暂时替谢逊带着,还是你来带?”
“陈院长,你事情多,我带了。”张正杰积极主动请缨。
“那好,那你就先带着了。我跟你们可说好啦,轮转结束我要考试的。全方位的考试。但凡这几个学生考得不好,我指的是该掌握的临床技能,你们哪个疏忽了,今年分来的毕业生,就别怪我不交给哪个带了。”
这也是应该的。在场的任何人都没有表示反对。
*
“然后说实习生的一对一带教。王主任,你们骨科90年毕业的那俩本科生去普外;老梁,我记得你科里还剩一个90年毕业的本科生,让他去骨科。”
梁主任和王主任立即答应了。住院大夫的微调,对科里的工作基本没什么影响。
“这样普外、骨科照例能保证八个带教老师带8个实习生,儿科的实习生仍是4周在儿科,2周在急诊的门诊。向主任,这两周交给你安排了。你要安排好。”
向主任点点头。
“等实习生到胸外科的时候,石主任,我是这么想的,六周的时间分成三个部分,神经外科、泌尿外科、胸外科各两周,八个人具体怎么转,让教学秘书潘志去做好分组安排。”
石主任自然不会有反对意见了。
但是对于向主任和张正杰就不同了。这,这等于是剥夺了急诊病房带实习生的权益了!不说少了一个能干活的,还少了一份带教费,最重要的是少了一个大学讲师的荣誉啊。
张正杰立即抢在向主任之前发问:“陈院长,那实习生到你们这儿,就不是一个老师带一个学生了。”
“那没办法。老李的意外辞世,相信医学院那边能理解。而且谢逊最迟4月份也该回来了。” 陈文强轻描淡写地解释。
“陈院长,你是要把谢逊调到胸外科吗?”向主任很不解。
“他是普外科的副主任医师,到时候我可能从普外调一个主治医、或是住院医,以加强普胸的力量。现在说这个为时尚早,都未定的。到时候再说吧。”
陈文强的这番话也合情合理的,普胸本来就是普外的分支。说普外是所有外科的基础,也不算夸张。
*
“剩下的病房、门诊、急诊轮转和定科的事儿,我一起说了。现在急诊门诊工作了半年的小汪和小高,前两天向主任跟我要人,我同意了。他俩去急诊病房工作。”
“下一期该到急诊轮转的主治医是普外的宋大夫、骨科的顾大夫;
现在急诊门诊的刘立伟去急诊病房;王大志去普外;
急诊病房的周大夫回普外;孙大夫回骨科;
泌尿外科暂时归附到胸外科病房。急诊病房的杨大夫和小黄到十二楼。”
向主任在陈文强这话里变了脸色,这不是让小汪、小高知道了恨自己吗?而且他还把王大志调回普外病房去了,这是要断急诊病房开展普外科手术借口啊!
这么一大批的人员调动,李敏抱着本子奋笔疾书,等陈文强说完了,李敏觉得自己的手指头累得要抽筋了。
“都明白了吧?”陈文强把他在病床上深思熟虑的计划抛出来,他说完给这些主任们一个喘息消化的时间。
等所有人都记下各自科里的人员调动了,他才接着往下说:“转科的所有同志,下周一早会前到岗。提前一周轮转,除了奖金各科算起来麻烦点,别的也不差什么。”
是不差什么。2月份的奖金本来就少,各科的奖金也都由护士长计算。在座的主任们都没意见,提前一周就提前一周吧,一次倒腾到位了。
*
“病房目前值班是5组,下周我看看应该会增加一组。那个杨大夫、王大夫还有,王主任,你看看你们骨科选个主治医出来,和他俩组成一个值班小组。”
“好。”汪主任立即答应了。
“老卞和老许马上休假就回来了,到时候至少能保证7组轮值夜班。这个再说。
7月份那覃璋杨宇等人结束轮转,咱们基本可以恢复8组轮值夜班,也不耽误大家的休假。你们看看有什么不同意见吗?”
向主任想说话,最后还是闭上嘴没说。陈文强见无人反对自己的安排,就扬起李敏才递给他的那张纸说:“那今天的会就这样了。你们谁不明白各自科室都有谁,到我这儿来抄一下了。”
如此,三个外科病房的事情基本就妥当了。
*
向主任点头表示明白陈文强的话,但他跟着提要求说:“陈院长,外科这几个病房的进修大夫,是不是也要到门诊、急诊轮值一个月两个月的?”
“你先做个计划,再跟医务处沟通一下。一定要跟所有来进修的大夫先说好,免得有不愿意去门诊、急诊的。至于一个月还是两个月,也要商量着来。”
“好。”向主任得了陈文强的允许就高兴了。不然急诊病房有近80个床位、60多个患者,满打满算才7个大夫,没了实习生,再没有进修大夫,谁来写病历?亏得要来两个轮转的本科毕业生,不然自己还要抱着病历写吗?
李敏趁着向主任与陈文强说话,把各病房调动的人员名单,又誊写了一份交给陈文强。陈文强看过以后说:“嗯,就这样了,你回去吧。”
“好。谢谢院长。”李敏朝周围的主任点头示意,先离开了十二楼。
*
李敏回到家,先给母亲梁工打电话,告知自己和穆杰现在去火车站。然后赶紧带上准备好的大包小裹,急匆匆地往医院正门去。
“我们坐出租车吧,或许能赶上11点25的那趟火车。”
“好。”
俩人到了医院的正门口,还没等靠近那一排出租车呢,一辆从医院才出来的小车摇下了车窗。开车的司机朝李敏喊道:“李大夫,李大夫。”
李敏抬头看了一下,不认识。
车门打开了,下来一位李敏几乎忘记的人:朱家老大。李敏跟陈文强上的第一台开颅手术的患者家属。
“李大夫,这回得称呼你李主任了。你爱人?”
“嗯。朱处长,穆团长。”
两个男人握手,互相问好。
“这么年轻就是团长了,年少有为啊。你们要去火车站吗?我送你们了。”
“朱处长,不麻烦你了,我们打个出租车就可以了。”
“太客气太见外了。我正好要往火车站那边的方向走,顺路不麻烦的。是要回家吗?”
“嗯。”
“快上来了,一会儿堵路了就不好了。”
俩人在朱处长的热情邀请下,上了他的车。
朱处长先对穆杰细致地介绍李敏和陈院长给他父亲做的手术。然后对他俩说了他老父亲目前恢复的不错,扶拐杖可以慢慢行走,生活基本算是能自理,虽然说话慢了一些,但都与后来的那次中风有关。
再后他又问一些穆杰的情况。得知穆杰才从前线下来,佩服、赞叹,连连说:“真英雄!我82年从南疆转业回了省城,虽然我也去了南疆,可是始终没能有机会打上一枪。下周咱们一块吃个饭,好好聊聊。”
穆杰笑笑应了。
朱处长又转头问李敏:“李主任,我留给你的那张名片你还保留了吗?”
“保留了。朱处长,你还是像原来那样叫我小李、李大夫就好。”李敏如今再遇上朱处长,已经不像前年那么敬畏了。
“那怎么行呢。这两天就听赵主任夸你了。我父亲昨天感冒又住去干诊病房,他还跟赵主任打听你呢。问你好不好?听说你登记了,还催促我替他准备一份礼物祝贺你。我要知道在这能遇上你,就不让赵主任转交了。”
“谢谢。朱处长费心了。替我给你老父亲问好。”
朱处长听说他们要赶火车,指挥司机把小车开到火车站里面,招了一个穿着制服的铁路工作人员,给他看了自己的工作证以后,让他送李敏和穆杰去站台。
“回来再联系。祝你们新婚快乐。”
双至21
李敏走后,向主任拉下脸对陈文强说:“老陈, 我是要了小汪和小高, 你难道忘记了谁都不愿意去急诊吗?”
“工作需要。你能去, 张正杰能去,他们为什么不能去?”陈文强一本正经地回答。
“我说的是那个意思吗?”向主任生气:“你是看我在小一辈里得罪人不够啊。”
“嘁,你老向还有怕得罪人的时候?这话说的都不像是你了。”陈文强嘲讽向主任。
“宁欺老莫负小。你这是假借工作、借机报复我。我找唐书记去。”向主任站起来就往外走。
王主任和张正杰赶紧拉住他,劝他不要生气。
陈文强好整以暇地说:“老向,咱们这一屋子当行政主任的人, 包括张正杰在内, 咱们谁也不可能做到满足所有临床大夫的心愿。你要是怕得罪人,你就别当行政主任了。普外的老卞和老许, 他俩这么些年就一直只是副主任医师, 没有任何行政职务在身。像老李、老梁不也当了那么多年的副主任医师吗?”
“那一样吗?”向主任愤愤。
“怎么不一样了?工作上听行政主任的安排、技术上自己独当一面,张正杰,你说,我们仨那几年是不是这么过来的?”
张正杰看着向主任微微点头。他是巴不得向主任立即说不干急诊可的主任了。但是理智告诉他, 自己是担不起急诊科主任之角色的。
他想顶下来“要人”是自己提议、自己是不怕得罪小汪和小高的。但他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敢说违心话。
他换了一个角度,为向主任圆场:“那个急诊科要小汪和小高, 也是符合急诊科目前的人员结构。他俩在普外一年, 又在急诊门诊工作了半年,是最适合进急诊病房的。”
“对啊, 老向, 你是从科室发展的角度要人。骨科过来普外这俩, 如果下半年你想要,我绝对撒手。”梁主任的话看着是附和张正杰,但实际上却是支持陈文强。
王主任也赶紧说了类似的话:“老向,普外过骨科的那个你想要,下半年我给你送去。”
向主任更生气,他知道王主任现在是乐得心里在开花、正愁没机会巴结陈文强,而梁主任的话无疑火上浇油。他把无法对陈文强下嘴的恼火,转头对准冒头的王主任。
“老王,我要骨科的小金你给不给?”
王主任被问得卡壳了。他想了想说:“你就是要小金,你也得等他去过普外锻炼一年半年的吧。陈院长,是不是这样?”
梁主任见王主任退却,冷哼了一声说:“你还要小金做什么?他在你骨科被你架弄了一年,除了消毒,连止血钳子都没摸过。你说他与90年毕业的有什么区别?我看他还不如你要去的小汪和小高呢。
老向,咱们三十年的老同志了,谁不知道谁,我告诉你,你别再想捏着我姑爷。我先跟你把丑话说在前面,你不要以为我老梁好说话,就当我是泥捏的了。”
向主任却说:“怎么,要你姑爷去急诊,就是要捏着他了?他自己不上进,手术的基本技能跟不上,那怪我?他要有李敏那两下子,像谢逊似的,谁压得住他?老王,你说是不是?”
王主任被向泰和问得嘴巴发苦。让自己怎么说?说是——得罪陈文强和老梁;说不是——向主任在骨科的余威,让他不敢直接反驳。
天知道向泰和去急诊科是一年还是半年……他其实最怕的是自己要接在向主任的后面去急诊科。
陈文强冷眼看着向主任东咬一口、西刨一下,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你闹吧,你随便闹,你还能作上天了不成?你闹完了,还得乖乖去干活!想到向主任一会儿还得乖乖去干活,他突然就不气了,突然间就心如止水了。
他仿若醍醐灌顶,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小舒面对院务会的争吵,为何从来都能含笑地看着了。
*
前面石主任始终不发一言,到了这时候却开口劝道:“老向,我到省院的时间短,但我明白你要那两个小伙子是出于公心。既然是出于公心,你怕什么呢?谁不是打年轻时候过来的,先甜后苦先苦后甜,老天爷不会偏爱哪一个的,是吧?”
张正杰立即给石主任捧场:“是啊。除非是老天爷的亲儿子。” 他嘴巴接的爽快,心里想的却是自己前20年的恣意日子是“甜”过了,难道从今往后要尝苦头了?
王主任顺着他俩的话往下和稀泥:“小李他们90年来省院外科的大本毕业生多,咱们得承认她到创伤外科是不如去骨科、普外的。那些跟小李一起分来的人,甜头尝过了,轮也该轮到他们吃苦了。”
“是啊,那些年轻人顺利地考上大学、来到咱们省院工作,总不如咱们这些见识过风云的老不死们吃的苦头多,怎么急诊病房就去不得了?再说那是苦头吗?那根本就没法跟咱们参加过的巡回医疗、抗险救灾比。是不是老梁?”石主任继续劝。
“当然比不上了。真比起来,急诊病房怕是天堂了。”梁主任的倔劲儿上来了,他气哼哼地说了一句。
“是天堂给你!”向主任不理会石主任的劝解,突然盯住梁主任不让份了。他转着眼珠说:“老梁,急诊科的压力太大,我真的不如你。我也就勉强能担得起你的普外科主任,咱倆换换?你来做这急诊科的主任好不好?内外妇儿就没有你不拿手的。”
“压力大?你好意思说这话吗?我老梁下放十几年,你那急诊科抵得上公社医院‘一穷二白’的压力?你知道是什么样的一穷二白吗?一穷是没b超,二白是没助手。
至于内外妇儿的拿手,谁他m的是生而知之!谁的拿手不是逼出来的。换换?你说得轻松。你以为你是老天爷的亲儿子啊!我凭什么要成全你,让你一辈子泡在蜜罐里,啊?凭什么?
哼!要我说你在省院也享受了半辈子的舒服日子,也该吃点苦头了。”
向主任愕然地看着梁主任愣神。他好一会儿之后,才慢慢地将眼前人与三十年前的、年轻的梁惠儒重合在一起了。这样说话的老梁,才是李广生的亲传弟子;才是没丢了与陈文强师出同门的风格。
陈文强不由自主地笑道:“老梁,院办那些人要是听到你这么说话,绝对会说小李是你教的。行啦,老向,别说90年毕业的早晚都得去急诊病房,外科的所有年轻大夫,除了咱们这几个副主任医师、科室的行政一把手,都得去急诊轮半年。到时候让你决定他们的去留。可好?”
“包括李敏?”向主任敲砖定角。
“副高以下你说了算。小李要是去急诊病房前止步在主治医师,你要留她我也不拦着你。”
“好!咱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等人都走了,梁主任消了心火对陈文强说:“老陈,你不应该答应老向,什么主治医以下的归他决定去留。你这样会让他把小李和小金留在急诊科的。”
石主任拍拍梁主任的肩膀说:“老梁,你是关心则乱了。老陈让他俩晋了副高以后再去急诊也可以的。那时候你让老向留小金,他都不敢留的。”
“小金啊。他晋副高?我看起码得6年呢。”
“六年你也没退休的,你怕什么!你还不赶紧预备了晋升正高?为你姑爷,你也得努力啊。”陈文强给梁主任打气。
“那小李呢?小李你什么计划?”
“我那几篇论文,小李都是第二作者。她论文有了,随时可以考外语的啊。”
“今年再破格?”
陈文强摇头:“揠苗助长。等看明后年吧。”
*
李敏和穆杰终于赶上了火车,不然还要再等一个多小时、才有下一趟的过路车。但由于是始发站,大多数的车厢已经满员了。那个铁路的工作人员问明穆杰他们的目的地,就是这趟直快的下一站,便将他俩交给在餐车的列车长。
列车长看起来也就三十多岁,很爽快地说:“行啊,你俩就在餐车这儿坐着吧。下站就到了的。”
穆杰掏钱补票:“我们赶时间,也没来得及买票……不然也不好出站。”
拿着补到的车票,穆杰和李敏安坐下来。列车长出去巡查一遍后,回来看穆杰脱了军大衣、露出来的制服肩章,便坐去他们的对面闲聊。
“你好福气啊,现在的女孩子可不像几十年前,愿意找军人了。就是我们这样跑火车的,上24小时在家歇24小时,上48小时在家歇48小时找个本单位的对象还容易,要想找个外单位啊,人家都嫌弃抓不到人影的。”
“是啊。军人就更难了。一年能在家的日子也不过就一个月的。回到家再怎么想多干点儿,也还是对那十一个月不在家的日子有心无力。”
“你说的是。我现在跑短途了还好,以前跑去上海那条线,过去就是三、四十个小时。休息一天一夜,再往回来。要是遇上上一趟车的同志有生病的,我那时候年轻啊,奔儿都不打,就直接回程。又是三四十个小时。”
“那你可够辛苦的了!”
“那时候为了入党、当先进,再辛苦也愿意啊。这不等我上年纪了,前几年站里就把我换到短途当列车长了。那些偷奸耍滑的,就还在跑长途呢。”
“你看起来也没比我大几岁的,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怎么就说自己上了年纪了。”
“老喽,过这年都虚岁40了。”列车站感慨。“这一辈子的好年华,都在火车轱辘上骨碌过去了。我那时候跑长途,空下来想的就是到家好好抱抱孩子,多帮媳妇干点儿活。”
“你说的是。我这几年不仅在外,还都在前线。之前我一个人,百无牵挂的。去年我就想我一定要活着回来,省城这儿还有个姑娘等着我呢。”穆杰握住李敏的手,百感交集的唏嘘,不仅令李敏感动,列车长也感动了。
“大兄弟,你早说你是才从前线下来的啊。”列车长搓手,然后撕了一张纸,写下一个电话号码和姓名说:“以后不好买票,你打我们单位的这个电话,这是我们铁路专门设的拥军拥属办公室。真正的军属一般还不知道。大妹子到时候带上证件、单位介绍信,再紧缺的车次,都会留几张机动票的。”
“谢谢,谢谢。”穆杰郑重地把那张纸收起来。
*
直快只需要40分钟。火车很快到了他们的目的地。列车长还帮着穆杰提东西,很热情地把俩人送下车,跟俩人道再见。
出了火车站,俩人换乘公交车。
小城还是那个小城,不再是穆杰前年过来时的、落叶缤纷的秋日景象。光秃秃的树枝,在西北风里摇摆,看起来好像是省城的一个缩影,除了街上的行人、马路上的车比省城少得明显,雪堆也不像省城那么脏。
其它就没有更多的差别。
明显的北方小城市的冬日。
两站地的距离,很快就到家了。梁工见他俩能这么快到家,喜出望外。
“我还以为你们得下午到家呢。去洗洗手,我给你俩煮些饺子,吃了饭你们歇一会儿,咱们下午去取衣服。”
“我爸呢?”
“他下厂了。你哥和你嫂子平时中午都在单位吃饭的。”
“妈,你们装电话啦?你怎么没告诉我?”
“也装没几天。年后你爸下机械厂当技术厂长去了。我们想着告诉你,你也不能离开科里,也没空儿给我们打电话。”
穆杰看着李敏抿嘴笑。
李敏憋不住地把自己这一周的变化兴高采烈地说了。 “哈哈,妈,以后我可以在家给你们打电话了。”
“那可好,有什么事儿联系起来也方便了。”
※※※※※※※※※※※※※※※※※※※※
那时候的人
取的名字多好听啊
向泰和、梁惠儒、李广生、舒文臣、文连第……
其实陈文强的本名才好,只是他的姓氏太少见
双至22
李敏和穆杰吃饺子,梁工坐在他俩的对面说:“你嫂子今晚带阳阳回娘家去住, 你哥哥换了值班, 你们住他们的屋子吧。我都给你们换过床单被罩了。”
“我带了床单被罩回来的, 我想去住外招。”
“外招有什么好住的,一晚上好几百块钱的。好好在家住着,我和你爸爸晚上还有事情和你们说的。听话了。”
李敏说:“那让嫂子回娘家去住多不好啊。我和穆杰住沙发也可以,就一晚上的。”
梁工没理女儿要住沙发的提议。“你嫂子她是怕你俩不肯住他们那屋,要不也不会回娘家了。咱家那沙发, 平时是给你嫂子娘家二小子睡的。大家挤一挤, 也就一晚上的事儿。没什么不好的。至于你哥差不多每一两个月,就都会轮到一次值班的。等他们的集资房下来了, 就宽敞了。”
“什么时候下来啊?”
“说是十一前后吧。”
“妈,我告诉你一件事儿啊。我过了分数线了。”
“真的?”
“嗯, 我们陈院长告诉我的。别的他就没说,还有其他人在场的。”
……
下午俩人就跟着梁工去离家不远的服装厂试衣服、取衣服。
“梁工,你这姑爷骨架子好。这尺寸我们都不用另外打板。”
“是啊,我们厂里试衣的模特都没有你姑爷的气派。都说人靠衣服马靠鞍, 不包括你家姑爷。他这是给我们做的衣服抬色呢。”
穆杰换上西装,整个人就变了一幅样子,虽然细微处还需要做调整, 但穆杰却觉得这样已经很合体了。
梁工也说:“就这样吧, 都非常好了。你们拆开了, 一做就是小半天的。这样可以了, 可以了。”
轮到李敏了, 换了套裙换旗袍。帮他们做衣服的赵工等人就说:“梁工,把你姑娘和姑爷留下来给我们试衣服吧。”
“赵工,看你说的。人李工的女儿是外科大夫,是靠脑子、靠手术刀吃饭的,可不是咱们厂里的那几个初中毕业的小姑娘。”
“哈哈。梁工莫怪啊,我光看着他们的身材好了。”
赵工又拿过一包衣服说:“这两套西装和刚才的都是一个码数,梁工,还试试不?”
“不试。谢谢你们啊。”
梁工留下一大包的喜糖和两包红塔山,带着他们回家了。
“妈,你怎么给我们做了这么多衣服?”
“好事儿成双。你哥哥结婚有多少你就有多少。咱们家丫头和小子一样。”
除了李敏拿回来的衣料、她要的旗袍,梁工又另外给穆杰做了一套西装、一件呢子大衣,还给李敏添了一套西装长裤,一件呢子大衣。
“妈,手工费是多少?这个我们自己来出。”
“不用你们出。我和你爸这辈子就嫁一次姑娘,这点做衣服的钱还是有的。这衣服料子都是以前准备的,你们穿着好就好。”
“妈,我们有的。我哥才买了集资房,你太省就不好了。”
“你们有是你们有的。我们也不存在省不省的。你这次虽然不像你哥哥娶媳妇那样大办,以前我和你爸给别人红白喜事随的份子,别人该还回来的,我也收的差不多了。
还有去年送去你们医院看病、做手术的那些人的随礼,等我回头分出来,给你一起带回去。”
“不要。这个人情你和我爸往后还要还的,你别给我,我没心力分到这些事儿上。”
*
天完全黑透了,李敏的父亲才回来。
“李厂长,辛苦啦!”李敏笑眯眯地迎上去,接过父亲的呢子大衣、藏蓝色格子围巾。“不错啊,有专车接送了,老李同志。”
“小李同志,你还得多加努力,争取早日混上专车接送。是不是,李主任?”
父女俩互相开玩笑。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我下午给你打电话,不是说没事儿吗?”梁工在接到李厂长要回家的电话后,才开始炒菜。老丈母娘和女婿合作,做了不少菜。而李敏洗葱、剥蒜、递盘子、摆碗,比他俩谁都忙。
“快下班了,车间的机床卡住了,过去帮着调试来着。”
吃过晚饭,李厂长就对李敏和穆杰说:“原来我还想把你们俩的婚礼和你哥哥一样办了。但上面是三令五申,不允许党员干部大操大办,所以我也不能顶烟上。明天中午,也就自家的亲戚吃个饭,同时认亲。敏敏。晚上你请你们的同学,是一桌还是两桌,别闹到太晚,吃过饭就回去吧。”
“好。”这与李敏原来的计划不谋而合。至于穆杰,岳家怎么安排他都没有任何意见。
*
次日,中午两桌,晚上两桌,穆杰喝得就有些多了。他醉醺醺地被塞进了小车……直到进了家门,他才醒过闷来。
“敏敏。”穆杰靠着鞋柜努力要站稳。
“嗯。知道自己在哪儿不?”站在司机帮忙送上来的、那一大堆东西中间的李敏抬头问。
“我们没坐火车怎么就到家了?”睡了一路的穆杰,觉得自己好像就合眼眯瞪了一会儿。
“我爸派他们单位的小车送我们回来的。你去洗洗澡,好好去去酒味吧。”
“好。”穆杰鞋子都没换,就晃悠悠地要往洗手间走。
“你快给我停下。”李敏看他那模样,生怕他摔到了,赶紧把他按在距离最近的椅子上坐好,然后给他冲了一杯蜂蜜水。
“解酒、保肝。”
穆杰抓过水杯,咕嘟咕嘟就把一杯温乎的蜂蜜水全喝完了。然后他放下杯子、抱住李敏,将头俯在李敏的胸前,呐呐道:“敏敏,敏敏,我以后一定要让你成为最耀眼的人物。”
“好。穆将军,穆元帅。我等你给我的荣耀。” 李敏一下下地扑棱胸前大头的头发,穆杰的“板寸”已经长长了这么多啊。
“那个请问一下,穆将军,你能不能把棉皮鞋换了?”
*
幸福甜蜜的日子总是过得太快。转瞬间,就到了三月的下旬,穆杰居然没意识到自己的假期已经过了一大半了。让他认识到假期溜走的原因,还是他在济南工作的二哥打来的电话。
“小杰,爸希望我们仨带老婆孩子回家一趟。”
“敏敏这面走不开。现在是手术季,上周她好几天都晚上七八点才回家。”穆杰立即拒绝。
“那你自己回来吧。”电话里的决定语气不容穆杰推脱。
穆杰立即问道:“发生什么事儿了?你先告诉我。我31号必须归队的,可就剩了不到十天假了。”
电话里沉默了一下,然后是木然的念信声。
“爸这是要托孤啦?他凭什么?他怎么敢?这16年来,他何曾心里有过我们仨。”穆杰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么一句话。
“……我准备给他留1000块钱。我们单位才交了集资房款,我就是借也没处借得到。我跟大哥通过电话了,他也是这意思。”
“你还给他留钱?”
“不管怎么说,他养大我们仨了。我们回去看看他、留些钱,也是为人子的应有之义。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哈,他有善吗?有的。他的善只对他小老婆生的儿子,是不是?我妈走的那年我多大?哥,我比他那心肝宝贝的老儿子现在大吗?”
“小杰,你能不能听出我的重点?前半句是其鸣也哀?”
“行啦,我知道啦。你不就是想看看他是怎么哀的嘛。我陪你回去就是了。你别带我嫂子和我小侄女回去折腾。我跟你说啊,你带她们回去我跟你翻脸。她们没必要去。她娘俩可没吃着老穆家的一顿饭。”
“嗯,不带。那我回头再给大哥打电话,也让他自己回去。就咱仨回去算了。你看这样行了吧?”
“行。那就这样了。”
“人儿不大,事儿还得你做主,你当我和大哥是你的兵啊。”
“那你当长途电话不要钱啊。絮絮叨叨个没完没了的。什么时候回去?大哥怎么安排的?”
“我是这么想的,咱们都28号到县城好不好?28号是周六,我和大哥只请一天假也就够了。就住县城的招待所。29号一早,咱哥仨先去给妈上坟,回头再去看看爸,也不用在他们那儿吃午饭,然后咱们就回市里,你和大哥返京城,他上班、你归队,我回济南。”
“行。那就这么地吧。”
穆杰扣下电话,两只大手把拳头攥得出声。他想起大哥二哥去上学的那两年,想起自己每天放学回家要面对的满盆的尿戒子、要边做家务活边听那女人嫌弃的挑剔……许久以后,他慢慢地平静下来,开始计算自己的行程。
最迟要坐26号夜里的火车去京城,然后换火车去山东,到家还要再坐两个多小时的长途车。29号夜里要登上去京城火车,然后就要在京城换火车往金州去。
31号必须归队,是绝对不能迟到的。
不然就要被当成逃兵处理了。
穆杰算明白之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把行程之事抛开。他在屋子里转来走去,眷恋地看着自己热爱的、舍不得的、就要离开的小家。
他贪婪地想把家里的每一寸空间、每一个角落都记在心底。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主卧房墙上的那几组大照片上。有他和李敏穿西装的合影、有他穿军装敏敏穿旗袍的合影,还有他穿着便装敏敏穿裙子的合影。
各种组合。
而拍摄地点全是家里的各个角落。
当初拍的时候,自己还舍不得花那么多的钱。如今他恨不得把敏敏的一颦一笑都拍下来带走。
敏敏,敏敏!
穆杰的手指抚上照片上李敏的脸……
想到就要和心爱的敏敏分开,穆杰的心里愈发地难受。他意识到自己这几天刻意回避所余假期的行为,就是自欺欺人的掩耳盗铃。
*
穆杰把家里的事情略略安排一下,就打电话去病理室赵柴主任。
“二哥,我要26回家一趟。”
“你这时候回家?外科的手术一台连一台的,李敏不能跟你回去啊。你还不如上个月的月底回去呢。”
“是这样。”穆杰把他亲哥念的父信,择要告诉给柴主任。
“那你还真得回去看看。不管怎么说,我姑活着的时候,他对你们哥仨还是个好父亲的。”
“是啊。有的后妈就有了后爹,是一点儿也没说错的。我再凡脑袋笨一点、性子弱一点儿,现在就在县城里当个工人了。”
柴主任忙劝道:“小杰,过去了你就让它过去吧。你现在不是和我师妹过得好好的。”
“是啊。”提起李敏,穆杰的声音立即柔和起来。“二哥,我想明天在家请敏敏的同志吃饭,拜托他们帮忙照顾敏敏,不然我这一走就又要一年的。你和嫂子,和她也不是一科的。你看我这想法可行不?”
“可以啊。你准备都请谁呢?”
“陈院长、梁主任、石主任,你帮我陪客,行不?”
“把内科的关岚也请了吧。他和我是一届的,年后升的院长助理。他在临床,不像我每天在病理室不得出门。而且他一向很照顾下面的师弟师妹们。”
“行。那你帮我请上他了。”
“那个请陈院长他们是你去还是我去?”
“不好请吗?”
“嗯。我未必能请得出来。陈院长现在是医疗院长,轻易不肯出去吃饭的了。我不知道你了。”
这就让人为难了。
“二哥,你有没有什么好建议,我试一试。”
“要不我俩今晚去找梁主任吧,梁主任一直很欣赏师妹的。由他出面请人,大不了我们去他家做菜了。”
“也行。做半成品端过去了。”
吃了晚饭,穆杰对李敏说:“敏敏,我要去柴荣家一趟。”
“有事儿?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一会儿就回来。”
“那你把手电筒带着,万一哪块儿没灯的。黑灯瞎火的磕着了。”
“好。”
*
柴主任事先给梁主任打电话,预约晚饭后要过去他家。梁主任撂下电话就犯核计,柴主任找我能有什么事儿呢?自己与他只有公事往来啊。
“爸,我和小金回去了。”
“嗯,回去吧。小金,你回去把胰十二指肠那部分的解剖图,重新画两遍了。最好能背着画下来。明天晚饭时拿过来给我。”
“是。”小金规规矩矩地应了。
小夫妻俩手拉手出门回家,梁慧下了楼就说:“小金,你今晚又不用睡觉了。怎么爸总让你画这个胰十二指肠,你再画两周我都看会了。”
哪那么容易的。
但小金本来的脾气就好,现在更愿意哄着怀孕的妻子,他笑着解释道:“上个夜班,跟爸做了一例手术,是胰十二指肠囊肿,形成胰漏的腹膜炎。”
“差点死的那个?”
“是啊。再晚来几小时,他就真的是肠穿肚烂了。”
梁慧抚上自己的肚子,嗔怪道:“哎呀,你别说这个,怪吓人的。吓着孩子了怎么办。”
“好,不说。”
*
柴主任和穆杰到了梁主任家,开诚布公地把来意想梁主任说了以后。梁主任笑了。
“穆杰啊,你就是不请陈院长吃饭,他也会照顾小李的。他是老派的做法,把学生当成自己的儿女看待的。”
“总是我的一点心意。本来就想在婚礼上多敬你和陈院长几杯,以感谢你和陈院长对敏敏的教导。但情况特殊,不好在医院摆酒宴的。”
梁主任见穆杰这么说,就道:“我试试看吧。”
他抓起电话给陈文强打电话。
“老陈,明晚请你喝酒。什么酒?你想喝什么酒就给你准备什么酒。都谁?老石、老柳,在加上穆杰和柴荣。”
“哈,我就知道瞒不过你。不过这是穆杰的心意,你去端起酒杯了,他回部队也能多安心一点儿。自家孩子的一片心意了。你别给我整那么多事儿。知道你不好请,看把孩子难为得都到我这儿来磨圈了。行,那就这样了,明儿个下班过去小李家。就在老石的楼下。”
等电话撂下,穆杰立即真诚地站起来道谢:“梁主任,谢谢你。”只听梁主任给陈文强打电话的说法,就猜得出来陈文强的拒绝。那冠上了自家孩子的说法,就由不得陈文强推脱了。
“老陈也是没办法,他现在不是两年前,那时候她可以随便喝酒骂娘,现在他得主意言行了。那个老石和老柳都在你们楼上,你回去到家里去请,也显得郑重。”
“好,我回去就上楼去请。”
柴荣见增加了儿外科的柳主任,就问道:“梁主任,我想把关岚也请上,适合吗?”
“适合。你能请来最好了。他是院长助理,既往和陈院长也不熟悉,要是他们能熟络一些,很多工作上的事情也好办。行啦,我不留你俩了,你俩赶紧去请人吧。”
等穆杰和柴主任离开后,梁主任老伴儿就说:“老梁啊,你替人家拿主意请关岚一起过去,万一陈文强不高兴,你不是老脸没面子了?我可听说陈文强当了院长后,跟以前大不一样了。”
“老盛啊,我还有六年半退休。”
“你不是要晋正高吗?”
“哪那么好晋的。那关岚呐,平时我是没理由请。你看他现在是院长助理,十年后就得是陈文强现在的那位置。再说我就是晋上正高了,咱家小慧和小金将来是不是得在关院长的领导下?关岚肯照顾小金十年,我今天做主这事儿,你说该不该?”
“该。”
“男人啊,有时候就是一顿酒,就是好朋友了。”
“也会一顿酒就翻脸的。”
“你看我什么时候、和谁干过那种事儿?”
*
出了梁主任家所在的单元楼门,表兄弟俩站在雪地上聊天。
“那个柳主任,我记得敏敏说过是儿外科的。我还真不怎么熟。”
“我听秀玉说他做心脏手术,都是石主任和师妹给他搭台的。按秀玉的说法,梁主任是师妹的半个老师,他说请了,你就去请。”
“好。”穆杰很听话。
这样乖顺的穆杰,让柴荣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叹息道:“你要总是这样,我宁愿天天给你跑腿。”
“你当人民币是大风刮来的啊,还天天请客啊。”
“你瞧瞧你,三分钟的一半都没到就露出尾巴了。得了,我去关岚家了。”
穆杰到石主任家的时候,柳主任正在他家里坐着聊天呢。俩人见穆杰来请,都很客气地立即应下了。
然后石主任说:“小穆,我才得了几瓶好酒,我明天带下去,你不用去买酒了。”
柳主任也说:“我才得了两瓶76年的千山酒,明天大家一起尝尝。”
不等穆杰有所表示,石主任拦住了话头:“我拿五粮液和你换。”
那急切认真的模样,让人忍俊不止。
穆杰见事情办好就告辞回家,石主任也没留穆杰多坐,送人回来以后就说:“老柳啊,上回李主任在我家喝酒,可是特别喜欢千山酒的,我揣摩陈院长因为老李的缘故,会不会……那什么,往后那千山酒你我就别提了,关起门咱倆在自己家里喝。”
“好。老石,再遇上这样的事儿,你多多提醒我啊。”刘主任与石主任的来往,随着专业上的合作越来越多,俩人间的私人情义也越来越深厚。
“好,你放心。我知道就肯定就会告诉你的。你也就是与陈院长接触的不多,不然这些事儿那用我提醒。”
*
穆杰回到家,却见李敏边听新概念的磁带、边做拉伸。他把自己的请客计划一说,李敏立即就不高兴了。
“穆杰,我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你以家长的身份,出去跟人家说‘哎呀,我家孩子不怎么懂事,老师你多照顾一点儿啊。’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回家去工作不?我就不想走哪儿去,都是认识我爸我妈的人,甚至我在托儿所尿床他们都知道。”
穆杰连连点头,心说只有小孩子才在乎别人不把她当大人看。但李敏反应这么强烈,他只好换个方式,很为难地讨教:“那我怎么跟他们说取消呢?”
李敏瞪起眼睛:“你巴巴地跑到别人家,没任何缘由地说要请客,然后没过一个小时,你又说要取消。穆杰,你发烧没?”
穆杰蹲在李敏身前不远处,闻听此言,立即把大脑袋往李敏那儿伸。
“你摸摸看发烧没?”
李敏侧身,由一字马的横叉变成竖叉,抬起食指点到穆杰的额头上。穆杰顺势做了一个屁股墩,然后哎呦一声怪叫着把李敏掐着腋下举起来。
“反了你了。居然敢打倒我。全军都没第二个敢的。”
“那第一个敢的是谁?”李敏双腿盘在穆杰的腰间,双手抱住穆杰的脑袋好奇地问。
“我们军的总教练。他的口号是能在他跟前站稳一分钟的,算合格。能和他对战三分钟的,算好汉。”
“你站够一分钟了?”
“不止三分钟。”穆杰得意地仰起头。
“他教你们什么?军体拳吗?”
“你知道军体拳?”
“我们在大学的体育课学过的。很简单的。比武松的二十四路鸳鸯腿好学多了。”
“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啦。”
穆杰把李敏放下来,“来,踢一遍武松的鸳鸯腿我看看。”
李敏站到地中间,像模像样地拉开一个架势,然后急若闪电地一气踢完武松的二十四路鸳鸯腿,微微带喘地问道:“好看不?”
“好,太好看了。比那些下连队来慰问的文工团跳舞都好看,你和别人用这个对练过吗?”
李敏摇头。
“来,咱倆试试。”
李敏兴奋得两眼放光,一个弹跳往穆杰的怀里扑去。穆杰一看那架势,自己要不伸手接住的话,那肯定会摔的够呛啊。
他伸手接住人了,李敏的双手掌根也抵在他的左右脖根处。美人儿得意非凡地问:“穆团长,这里是什么?”
哎呦,大意失荆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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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斗文的皇帝,不好当》by极道魔尊2 路不是自己选的,但不走就断腿
《穿成爱豆亲闺女》by溜溜猪 穿成爱豆闺女后,我成了团宠 —— 很治愈很萌
双至23
小夫妻恩爱,笑笑闹闹地花拳绣腿、李敏进攻穆杰防守地玩了一阵子, 李敏累出满身汗去洗澡, 穆杰去端姜汤。等李敏裹着睡袍回来, 发现穆杰还在捧着那本诊断学看。
“穆将军,这本书你背下来了吧?”
“差不多了。你烫脚吧。”穆杰把书合上,推给李敏道:“你来考吧?”
“说说平板试验吧,何为平板试验,意义?”
穆杰想了一下说:“顾名思义, 就是让受检者在活动的平板上走动, 用来筛选心肌缺血和冠心病早期的患者。”
说话的功夫,穆杰去洗手间把洗脚盆端了过来, 把保温桶里煮好的姜汤都倒进去。
“试试,看温度合适不?要不要再兑点热水?”
“不用了, 挺烫的了。穆杰,也觉得这个姜汤烫脚比单纯的热水好。我这些日子都不觉得那么冷了。”
“是啊,最明显的是你屁股。以前就跟块冰似的。”
“你说什么?你敢嫌弃我?”李敏立即不高兴了。
“没有没有。我那会嫌弃你,你不嫌弃我我就烧高香了。敏敏, 我是说要不你冬天还是穿棉裤吧。东北的三九天,到底不是开玩笑的。”
“笨重还不好看。”李敏摇头表示这事儿没商量。
“你想让谁看?” 穆杰板脸
“让想看的人看呗。”李敏笑嘻嘻地不怕穆杰板脸。“穿棉裤不得活动的,手术室的温度地23°, 来回换衣服就是一身汗, 到走廊里给冷风再一吹, 很容易感冒的。”
“是吗?”
“当然了。你看我师姐刘主任都没穿棉裤。彩虹儿也没穿。”
穆杰绷脸说:“我怎么会注意到她们穿不穿棉裤上。”
李敏笑笑也不怕他, 只慢慢地解释:“我们医院就没谁穿棉裤棉袄的。因为工作环境的温度高, 稍微忙一点儿,就容易出一身汗。你想里面的薄秋衣秋裤湿透了,万一需要从外科这面去内科大楼,两栋楼之间的穿堂风很厉害的,百分百会感冒的。”
穆杰沉默。
“哪怕是从病房到急诊,穿了棉袄棉裤,走急了也是一身汗。万一感冒了,病房里那么多术后,人家都躺在床上起不来,被传染了就可能由一个小感冒变成坠积性肺炎。那会要了人命的。”
“你的理由还真多。”穆杰想从李敏的脸上、眼睛里看出来真伪。
“是啊。回到家里,就屋子里的这温度,我穿毛裤都嫌热。”
“这倒是不假。”
李敏见有门,就继续加码:“一冷一热容易生病,出汗后被风吹了更麻烦。我妈妈说过那些纺织厂的女工,为了便利做纺纱接线头等细致活,车间的温度都在25度以上。然后去托儿所喂奶、去锅炉取饭,有些人贪便利不换衣裳,或是下班后一身汗地回家,最后不少人都得了风湿的。风湿病简直都成了纺织女工的职业病了。”
“那你回家得每天晚上烫脚。我会提醒小芳监督你。”
“好。她要是像你这么都搞好了,我肯定每晚都烫啊。”
“这个我跟她说。敏敏,”
“你说。”
“我总觉得小芳不如他姐姐小艳积极、勤快。你确定用她?”
“我暂时也没有更好的人选。要不我先和她好好谈谈。或许等你走了,她没了依赖、依靠,也许就改变了。实在不行,我就等严虹她父母亲下回过来,把人带回去了。”
“你心里有底就好。我回头把她每天该做的事情列一张表,然后让她照着做,你看怎么样?”
“好啊。哎,咱们不说这个了,继续说刚才的平板试验。你记得具体方法吗? ”
“在检测前,先给受检者做卧位和立位的心电图,并测量血压;设计好运动方案;备好抢救药品,给患者黏贴好12个心电监护导联;通过调整平板的运动速度和负荷,让受检者的心率达到预期值,然后根据运动前中后的心电图对比,判断受检者是不是有心肌缺血。”
“最佳运动时间?”
“8-12分钟。”
“最大运动心率保持时间?”
“1-2分钟。”
“停止运动后,如何做?”
“2分钟检测一次心电图。至少观察6分钟。直到st段缺血恢复正常波形。”
“适应症有几条?”
穆杰犹豫了一下,一边想一边答:“卧位心电图检查后不能确定的受检者,有不典型的胸痛史。”
“错。我问的你是有几条?不是具体内容。”
“4条。”
“不适宜做该项检查的有那些类型?”
“心电图有预激波形、左束支阻滞、起搏心律者。”
“禁忌症几条?”
“十条。”穆杰这回学乖了。
“加十分!”李敏赞道。
“你记得都是哪十条吗?”穆杰问李敏。
“我试试啊。第一个是急性心肌梗死不可以。心肌梗死合并室壁瘤不可以。2不稳定型心绞痛。心力衰竭。中重度瓣膜病,先天性心脏病。急慢性严重疾病。严重高血压。急性心包炎和心肌炎。急性肺动脉栓塞、主动脉夹层。严重的主动脉狭窄。还有严重残疾不能运动者。”
穆杰合上诊断学,问:“你最近看过这段?”
“嗯,前几天心电图室倒下了一个。差点儿就没抢救过来。这十条虽然废话居多,尤其是第十条都严重残疾到不能运动了,临床大夫眼瞎啊,给这样的人开平板试验。”
李敏对着手指头玩,嘴巴继续往下说。
“写这段文字的编辑,绝对是照抄的。平板运动的目的是甄别正常人与隐匿的心肌缺血患者。第一条已经有心肌缺血到梗死了,还需要做这个鉴别诊断吗?第二条已经有心绞痛,且已经有不稳定型的诊断,送他上平板诱发心绞痛好抢救啊。”
“像前几天的那例抢救,就是这个原因。陈院长差点没气出个好歹来。把当事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我还以为把这本书背下来就能当个大夫了呢。”穆杰遗憾地把书放去一边。
李敏笑笑。
“一般来说有过不典型的心绞痛病史、但心电图正常,才是做平板试验的最佳受检者。如果已经有明确的心绞痛病史了,哪怕心电图正常,那可以用动态心电图监测,俗称的“背盒子”等无害手段来观察。哪怕多做几次,也不需要冒险做这个试验。”
“那个当事人怎么处理的?”
“扣发当月奖金,停职三个月学习,然后考试合格了再降一级使用。这是惯例的处分。妥妥的医疗事故。可能还会有别的处分吧,但就得等院务会讨论决定了。
也幸好最后人没事儿。但是整个省院将迎来一次大考试。背后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骂他呢。”
“什么时候考?”
“下月月初。全院都考这部分的内容。劳民伤财的做法。像辅助科室没权利开这项检查的,他们知道这事儿有意义吗?手术室的护士也要考,那几个年龄大的,愁得要哭了。但是这个算继续再教育学分的。2分。上年度没拿到6分的,本年度不仅没奖金,还不能晋职称。”
“就几页内容,一天背一页也够时间。”
“背不下来的那些人,你就是给他们十天时间,他们还是背不下来一页。那些人的心思就不在这些东西上。水凉了,我不泡了。”
穆杰把擦脚毛巾递给李敏,在她擦脚的时候把洗脚盆端到自己那边。
“你兑些热水。”
“好。”
穆杰烫脚,李敏开始看书。
她看了一会儿,抬头看穆杰问:“你做什么盯着我看?水是不是凉了?”
“还好。”
“我给你兑点儿热水?”李敏站起来要去厨房拿暖壶。
“不用,烫一下就可以了。”穆杰要了擦脚毛巾过去。“敏敏,我跟你说个事儿啊。”
“说呗,你这么严肃做什么。”
“那个我得回老家一趟。”穆杰费劲儿地挤出这句话。
“怎么好好地想起回老家了?”
“下午,我二哥给我打电话。我爸给他写信,说自己要死了,让我们带老婆孩子回去一趟。”穆杰的表情木木的,声音也平板得没有半点的起复。
“啊?他还没退休啊。”李敏惊诧。
穆杰把洗脚水倒了以后,回来对盘膝而坐的李敏说:“他明年退休。”
“得了什么病吗?”
“我上回回家,他说在86年前后得过乙肝,然后有轻度的肝硬化。敏敏,我看了你的《内科学》的相应部分,从轻度肝硬化到重度肝硬化死人,一般要几年?”
“这个不好说。慢性病全在个人保养上。保养得好十年二十年,一般都没什么问题的。但是重度肝硬化的话,涉及的事情就比较多。书上的内容你都记得的。但是有些病一旦发生了就不可逆转,人为干预能拖慢疾病的进程。但具体能做到什么程度,我对这方面没有深入的了解。我明天找消化科的主任问问。你还有更多的病史资料吗?”
穆杰摇头。
李敏发愁:“单这一句话,可怎么问啊?那还是你爸爸的。没有更详尽的病史和检查,也不好给他带药物回去。”
“不用问。什么药也不用带。”穆杰冷冷地拒绝了。
李敏知道他的心病所在,见状拉住他的手,一下下抚摸他的手背。等穆杰身上的煞气退却一些,才继续开口问道:“他的医药费是怎么报销的?”
“他51年参加工作,学校应该给报80% 90的吧。”
“这个看具体的单位了。他们学校有钱就会按规定报,没钱,可能就会拖。都不好说的。你带些钱回去吧。”
“嗯。我二哥说他们单位刚买了集资房,他和我大哥准备给1000块。”穆杰说着话就看着李敏的脸色。自己本来就没多少钱,这次结婚……唉!
“那咱们也给这些了。你看可以吗?不然倒显得大哥二哥不好了。”
“好。”穆杰反手握住李敏的手,心里有隐隐的激动。
李敏停下,想了一会儿又说:“你再另外给大哥、二哥各拿1千吧。我去年买集资房的时候,虽然最后没用大哥二哥帮忙,但是这人情咱们不能当不知道。”
“那就不用了。他们知道我每月的津贴是多少。不会收这个钱的。”
“穆杰,不是这样的说法。我这么跟你说吧,我弟那儿,大哥是经常叫他过去吃饭的。大哥大嫂在学校当老师,本就是没活钱的工作,多添我弟一个大小伙子去改善,平白每个月要多花钱。我不是说要给哥哥嫂子拿伙食费,而是不想大哥难做。你看有他们在京城照顾老三一点儿,我爸妈也放心老三,是不是?”
“好。那我二哥那里不用给了。”
“这说的哪里话。给大哥不给二哥,还是以集资房的名义给的,万一哪天大嫂和二嫂聊天,咱倆不是把二嫂得罪死了。不患寡患不均。”
穆杰深呼气:“敏敏你怎么想得这么周全。你应该去做大儿媳妇的。”
“科里那些护士,每天家长里短的。再说了,这些是家里事儿,怎么也得用心一点儿。我妈妈教了我一大堆家和万事兴的道理。”
穆杰点头,转而换了一个话题问:“那个敏敏,去年你最后怎么凑足钱的?”
“和严虹借的啊。”
“潘志家那么有钱?”
“还行吧。他们那装修也是辛苦,一天差不多要做足十六个小时。遇上通情达理的还好说,遇上挑剔、喜欢无事生非的人家,惹气不说,最后想收到全款也挺费劲的。”
“没哪行要干好了,是顺溜不费劲的。”
兜了一大圈了,李敏问穆杰:“你哪天走?”
双至24
“26号就走啊!” 李敏一语未完, 已经就声带哽咽了。
穆杰顿时觉得愧疚起来。还不如自己2月底回家一趟呢。哪怕敏敏不能同去, 但是有个五天就回来的企望在, 也好过自己这么提前走了。
“敏敏。”穆杰把爱人搂在怀里。
“嗯?”
“我……”穆杰说不出来自己不回去山东的话。父亲再婚后对自己是不闻不问的。但是母亲活着的时候, 他真的是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
如果要怪,就要怪自己是父母缘浅吧。
俩人默默地搂抱在一起,他俩心里都明白,回避了好些天的分离倒计时突然间提速了。所有的温柔,以后就只能在梦里出现。
“敏敏,你下个月去复试的时候,提前给我打电话啊。”
“好。”
“到时候我去接你。”
“好。”
“等我学好了开车,我开车回来见你。”
“……”
?
“还是不要了。”李敏怅然道。
“为什么?”
“不安全。”
“我会小心点儿开车的。”
“我怕别的司机不够小心。穆杰, 撞车的事儿,不是你一个人小心就够的, 这一年多,我看过几十起的车祸了。你平平安安地在军营里。好不好?”
“好。”
“方便就给我打电话?”
“好。”
“要每天想着我.”
……
?
穆杰叹息:“我恨不能把你揣怀里带去军营,时时刻刻能看一眼、抱一抱。”
“英雄气短, ”
“儿女情长。”
情长的小儿女, 在这即将别离的长夜里,自然要做些他们应该做的事儿了。可纵情的后果, 便在第二天一早出现了。
*
“敏敏, 该起床了。你今天有手术呢。”
“嗯, 几点了?”
“6点50了。”
“我再睡5分钟。”李敏翻个身又睡着了。
……
连续几个5分钟之后。穆杰端着奶锅追到门口, 另一手的盘子里放着馅饼和鸡蛋。
“吃了早饭再走。”
“来不及了。”
“来, 把牛奶喝了, 鸡蛋吃了,用不上1分钟的,中间晕台就不好了。”
果然是晕台的威胁够大,李敏接过奶锅端着喝。她不仅把放在鞋柜上、盘子里的鸡蛋吃进去了,还塞了半个馅饼进嘴,最后穆杰递过来的一个煮鸡蛋,也装进大衣兜里带走了。
严虹两口子先走了。李敏在后面使劲追。但是这么短的一段路,她赶到电梯间时,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严虹和潘志搭乘的那部电梯,停了6楼、停8楼,最后停在12楼,停单数楼层的电梯才姗姗下来。
由于走得比较急,到了电梯口,刚刚才吃下去的早饭,竟然让她觉得有些不舒服。等电梯的这会儿功夫,恰好让她有了时间喘匀呼吸,将这种不舒适压了下去。
“李主任。”有人招呼李敏。“李主任。”
那个裹得严实的女人,对着李敏又叫了第二声。李敏环视一周,发现无人应答,她才意识到可能是叫自己。她对这个不认识的人问道:“你是叫我吗?”
“是。李主任。”喊李敏的人发现李敏没认出自己,就笑着解释道:“我妈妈今天要出院了。她是春节后做的、那个第一例的脑瘤手术。”
“噢。那是你妈妈啊。”李敏终于知道眼前的女人。她实在没办法将患者家属也记住。“出院手续我都给她办好了,你们在8点以后去住院处结账,然后跟护士长说一声,把被子枕头等交接清楚就可以走了。”
“嗯嗯。谢谢你,李主任。”
“不客气。”
李敏快步走出电梯,边走边掏钥匙准备打开主任办公室的门。等她换好了白大衣出来,再拉开门,刚才那女人将手里的两袋子递给她。
“李主任,刚才你走得快,我没追上,这是我们家准备的礼物,你和陈院长一式两份。”
“好。谢谢啦。”李敏接过东西放在门边,出来锁门。这屋就自己和陈文强能进来,而陈文强是在院办换好白大衣才过来的。换言之,这主任办公室对自己来说,与原来十二楼的住院总值班室没什么不同。
*
李敏抬脚准备往1病室去,马大夫和邓大夫已经站在那病室门口了。这回分给神经外科的三个实习生居然都是伶俐的性子。他仨一看到李敏出现在走廊里,立即就尾随马大夫和邓大夫之后跟了上去。
等陈文强到了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李敏带着人,已经把十一楼的神经外科患者查完了。
“老师。”李敏问候陈文强。
“陈院长。”进修大夫和实习生很齐声。
陈文强朝大家点点头后问李敏:“咱们这层楼患者有异常的吗?”
“没有。术前的也都很正常。今天准备手术的那个我问得很细致。”今天手术的患者是李敏早间查房的重点对象。“现在还剩那两个烧伤的没去看。”
“那过去看一眼了。”
烧伤病房那儿只有两套能换的旧手术袍,这回包括进修大夫和实习生在内,都在烧伤病房门口站住了。
断断续续的切痂、削痂手术进行了一个月,大概是年轻、身体底气足的缘故,再加上求生的愿望也强烈,两个伤者都很好地耐受下来。
“不错。”陈文强非常满意。
前几次移植的异种皮,其下覆盖下的组织上面的微粒皮,已经扩展融合成片了。排斥掉的异种皮,烧伤患者要收藏。陈文强也允了他们。只是近来这几次的植皮,只能选择尚存的头皮做移植的皮源。
有范主任买的碎皮机、还有她保证的异种皮的及时供应,让两个患者的手术,总能够后顾无忧地根据伤情及时进行。
只是每一次的取皮,难度和压力都越来越大。李敏和陈文强竭尽全力地小心了再小心,他俩恨不能只取表层的几层细胞,因为可供取皮的好皮肤太少了。
一些皮层本来就比较薄、血运就比较差的地方,即便完好,也不能取用。如小腿、足背、腋下、腹股沟等处。
这些地方的皮肤完好,不用去做植皮,已经够得是上天眷顾他们做大夫的了。
*
早会,休息了三天才回来的护士长吕青脸色不怎么好。她婆婆从内科出院后,不知是不是出于时日无多的心理,开始变本加厉地吃肉。她委婉地劝过一次以后,便不敢再就老人家吃肉的事情发表任何意见。
然后在上周,那个一个月速重了快十斤的老太太,只一个低头系鞋带的动作,就栽倒在地……
她不仅是要办丧事,还要应对乡下那几个大伯子、小叔子、妯娌们的质问。焦点是他们两口子是不是要害死老太太!闹到医院保安、片警都去了,以不能影响邻居休息,才把事情压下去。
都出灵发丧了,可她婆家的这些人,还呆在她家没走呢。
陈文强带李敏等人到十二楼的时候,石主任就在与护士长聊这事儿呢。
“你闺女送王静家了?”
“嗯。那俩孩子在一个班上学,让王静帮我照顾吧。我实在顾不上了。”
“你家的米吃怎么样了?”
“前天又买了100斤,那么老些人,也不够吃几天的。”
“油呢?”
“差不多也快见底了。”
陈文强看看电子钟,还有几分钟到八点,就对石主任说:“护士长是个脑筋不转个的。你帮她就帮到底了。”
石主任看向小姜问:“小姜这事儿你遇到怎么办?”
“还买什么米,买什么油,好吃好喝的,他们会在你家住到清明节,住到你们俩口子回去给老太太落葬。”
想到这些人还要住10天,护士长整个人要崩溃。她迟疑地问道:“不会吧,家里的地不种了?”
“你们两口子耽误了种地,你们赔偿秋收呗。”
……
“到点了,交班。”陈文强打破寂静,想不通的人,就慢慢想吧。这也是他不想要吕青跟去神经外科继续做护士长的原因。她和老石搭档最合适。
夜班护士念完交班,杨大夫作为夜班大夫说:“昨晚十一楼的患者无异常。十二楼今天手术的那个肺部占位性病变的患者偏紧张,我在夜里十一点的时候给了1g水合氯醛, 10%溶液 10ml口服,患者在半小时内入睡,今早无不良反应。”
护士刚才交班已经说了一遍了,杨大夫又提了出来。
“下到医嘱本上了?”陈文强问。
“下了,临时医嘱单也有下。”杨大夫自从到十二楼,处处就谨小慎微。从急诊门诊去了普外科的王大志王大夫,与他的行动如同是一个模板复制下来的。
让省院所有认识他俩的人都吃惊不小。
石主任点点头,表示知道这件事儿了,然后他吩咐潘志。“记得提醒下麻醉。”
“是。”
然后石主任接着说:“今天科里的手术比较多,十一楼有一台开颅的。十二楼一台开胸,还有一台前列腺根治术。大家都打起精神来,别因为私事儿耽误了工作。”
“是。”
石主任作为科主任提醒科里的所有人后,他问陈文强:“陈院长,你还有别的事儿吗?”
“没有。”
“散会。”
早会散了,年轻大夫们就开始忙起来。对李敏来说,如果把十一楼的那俩烧伤患者换了药、再推要手术的患者去手术室,那得一小时之后了。
“马大夫,邓大夫,你俩一人带一个实习生去换药。实习生先看别插手。剩下那个跟我来。”
陈文强见李敏分配好了,就说:“我先去手术室了。”
“好。”
吕青的心神始终在家里的事情上,她还沉浸在婆家的那些人再住十天怎么办当中。小姜看不过眼,拉了她一把说:“你对象呢?”
“他是初三的班主任,周一就回去学校上班了。他带毕业班,忙得两头不见太阳的。”
“那我看你就是闲的。今晚你到十一楼给开颅的患者上特护。中午你回家把值钱的、好一点的衣服拿病房来。家里别让你对象留钱。剩下他们爱住就住吧。”
吕青的眼睛立即就恢复了光彩,拽着小姜的袖子说:“谢谢你。我怎么就没想到这办法呢。”
“你心眼太实诚了呗。”
*
石主任是很照顾杨大夫的,让他带着住院总郑大夫、泌尿专业进修过的黄大夫,加上一个实习学生上台,而他自己带了潘志、一个从普外轮转过来的本科生。还有一个实习生上台。
“你那面行吗?”杨大夫在更衣室问石主任。自己有了郑大夫帮忙,总比带上俩实习生上台得用。
“行。你做好你的就成。我这面没事儿的。我这是标准的教学医院上台组成。陈院长,你说是不是?”
教学医院的上台标准:主任/副主任医师+主治医师+住院医+实习学生。
陈文强点点头。然后问他:“你可以招收一个进修大夫的,你递申请给医务处没?”
“没有。现在科里手术量勉强够小潘他们仨的,来了进修大夫,他们上手的机会就少了。”
“你心里有数就好。”
“你今天那台要加小心啊。”石主任提醒陈文强。
“嗯。”
今天神经外科的开颅手术,是一个16岁的、得了脑瘤的男孩子。他头痛头晕2年,视物模糊6个月,在市立的某医院曾被怀疑是生殖细胞瘤,行放射性治疗10次,肿瘤无明显缩小改变,症状也无丝毫减轻。
陈文强被请去会诊后,将患者接了过来。
他接来患者后,让李敏给患者在省院重做了全部的检查。然后又与放射线科的胡主任反复讨论,最后决定手术治疗。
让石主任说,这例手术陈文强满可以在指出治疗方法之后,让那家市立医院自己做。他把患者接过来,就意味着接下了更多的麻烦。
“老陈,我看小李带患者来了?”梁主任今天也有手术,鉴于王大志王大夫进病房后很乖,他今天带王大夫和杨宇还有一个实习生上台。
“是吗?那我就过去了。”
“小心点儿。”梁主任在他身后喊了一句。
“啊。”陈文强答应一声出去了。
“这老陈啊。”梁主任摇头。
“他是赤子之心。”石主任感慨。
“是啊。几十年未改。”看着还有年轻大夫在边上,梁主任把那句“狗改不了吃屎”的话,咽回到肚子里。可那句话简直是狗屎一样,在他肚子里翻腾来翻腾去地掉个儿,折腾得他在麻醉前跑了两趟洗手间,仍然觉得肚子不舒服。
麻醉科周主任发现了他的异样。走过去拍拍他说:“老梁,今儿个怎么了?吃坏肚子了?”
“没有。我跟你说啊,”梁主任把周主任拽到一边,噼里啪啦地把憋了小一刻钟的那句话,对着周主任就倾倒出来。
“你说他这是不是赖皮狗改不了吃屎了?”
周主任失笑:“老陈啊,他就那性子。你见过他往回缩头的时候啦。另外他今年有望当神经外科协会的常务理事,他还想晋正高……这些棘手的事儿,他不接手就得让医大附院揩屁股。市院没找他会诊罢了,找了他不把人接了,等年底开会,那肯定会被医大附院那几个教授拿出来说嘴的。”
“哼。名声也害人。”
“你不是看了那孩子的片子嘛,又不是没有手术余地。”
“我是说那患者家属难缠,而且那男孩子的一般状态也太差。”
“还行,我昨天有去看过那孩子了,老陈把那孩子接过来之后,小李连着给他做了几天的心理辅导,精神头好多了。”
“唉,老陈好命,怎么闯祸都有人帮他兜着。也不知是好是坏。那天要是没人能兜得住了,可怎么办?!”
“梁主任,咱们那台消毒完了。”
“好,我这就刷手去。”梁主任应了一声走了。
周主任反复念叨几遍 “赖皮狗改不了吃屎”,觉得这是对陈文强非常中肯的评价。但这评价也成功地恶心到周主任了。
“艹”
“这老梁,他这是诚心要恶心我啊。”
*
李敏换了洗手服,就被护士长堵在了手术室的大厅里了。
“我说小姑奶奶,你下回不准再带这么多人进手术室。你看看你,这一台手术,一个进修大夫再加上三个进修生一起看,你把手术室当戏台啦?”
“好好好。我下回再不敢了。”李敏赶紧讨饶。
“最多两个参观。再多我就一个参观的都不给了。”
“是是。”
李敏这次带了这么多人,主要是俩进修大夫太努力,三个实习生也太乖巧了。明天还有一台开颅手术,下周的都没有确定。
她被护士长吼了一顿,讪讪地赔笑脸、做保证,马大夫等人也都有些讪讪的。
邓大夫就说:“下回我们换着来看了。”
李敏点点头,说:“明天就只能俩个人来参观了。马大夫,邓大夫,你俩轮流上台、参观,你们三个学生,自己排个轮流参观的次序了。”
不安排实习生上手术,是因为这期的学生是医学院遴选过的、将来从事外科几率不大的学生。
*
6号手术间,正值青春年华的那个男孩子,看上去苍白瘦削,精神头也不怎么好。刘主任还没有开始麻醉。
“师妹,快来。患者要等你进来才肯配合。”
李敏带着帽子、口罩,还有玻璃片的眼镜,那男孩子虽然看不清人,但凭本能地朝门口伸出手说:“李主任,你来了?”
“是啊,我来了。咱们开始麻醉了,好不好?”
“好。”
“睡一觉吧,睡醒了,手术就做好了,下学期你就可以去上学了。”
“嗯。我要是能好,我以后也考医大当大夫。”
“好好努力,你会考上医大的。”
冯姐过去给男孩子扎滴流,男孩子很配合她。冯姐扎完针说:“李主任,你这仨学生可管好了。昨天护士长撵出去好几个实习生了。不仅要停台三天,还要求院办扣带教老师的奖金呢。”
李敏赶紧先谢过冯姐,转身对邓大夫和三个穿了洗手服的实习生说:“邓大夫,麻烦你照顾他们仨。”
“行,没问题。”
她复又对实习生说:“你们仨跟紧邓大夫,他怎么做,你们就怎么跟着。别让护士长抓到有违规的地方撵出去。”
“是。”三个乖宝宝靠着墙壁齐声回答。
冯姐见李敏安排好了实习生,就说:“这回来的学生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照理实习过半年了,怎么无菌观念都没建立起来。”她不仅抱怨这批实习生,还要帮着给器械护士徐丽准备东西、教导她自己带着的实习生。
一个实习生就接话说:“上回来你们这儿实习的,都是我们年级的前一百名。来之前考了两次才选拔/出来的。”
“那你们呢?”
“我们?我们实习分两部分的。内科和妇科在附属医院实习的,外科和儿科就出来到外面。至于谁能来省城你们医院实习,谁去外面的其它那几个教学点,怎么分的,我们就不知道了。”
在6号手术间的人就听明白了,前一批是医学院本届毕业生里的尖子生,这后一批是随机的。李敏不掺与这样的聊天,她把患者的ct和mri片子都插在阅片器上。点亮灯,又仔细看起来。
*
“师妹,可以摆体位了。”
“好。马大夫,你去消毒。邓大夫,你过来帮下忙。”
李敏带着人摆好体位,让患者呈俯卧位,用头架固定其头部,将枕外粗隆置于最高点。这是一个重要的手术标识点。然后她招呼仍在墙边闭目养神的陈文强道:“老师,现在划线?”
陈文强走了过来,但他没接李敏手里的棉签,反问:“你准备怎么画?”
李敏将棉签反过来,在枕外粗隆处打了一个x,然后从额骨和顶骨的衔接处起笔,把患者的颅骨正中的矢状缝、穿过刚才的那个x、一直画到后颈部。然后再从枕骨粗隆处起笔,向右侧耳廓上项线的外侧端、乳突上方的、横窦体表的投影位置点画出上项线。
陈文强点头,这两道固定了,基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这两个点,就是手术切口要考究的地方了。
“这第三点我选在矢状缝。留下的第一点,我觉得最好能让这1线和矢状缝平行,让3线与上项线平行,这样三脑池的术野暴露最好。”
“可以。画吧。”
得到陈文强的许可,李敏立即画完另两道线。然后她走到污物盆边,将用过的棉签放入盆里。她这样谨慎,是因为龙胆紫的棉签落到盆外,绝对会引来冯姐的大呼小叫;
另一个划线时的谨慎,是因为这个男孩子的情况特殊,容不得手术有半点差池,更容不得失败。虽然神经外科的手术入路,会根据肿瘤的位置来选,但今天这个算是比较标准的顶枕开颅枕下幕上入路了。
“老师,我去刷手了。”
“嗯。去吧。”陈文强抱肘看着李敏才画的那四条线陷入沉思。
李敏刷手、泡手后回来,见陈文强在给进修大夫、以及实习生讲解,为什么选那四条线做切口。
马大夫一边消毒一边听。
“ct和磁共振的片子都给你们讲过了。三脑室后的肿瘤,这是最适合的手术径路。没有更多的为什么。深究起来就是一定要有足够的手术视野、最少的组织损伤、最短接触到病变部位的距离。”
陈文强见李敏回来,便去刷手。由李敏上手配合马大夫一起铺最后一层的大孔单。这也是师徒俩无声的默契,那就是必须有一个人守着患者,不能把患者交给进修大夫和实习生。这不是那天抢救的时候了。
“开啦?”李敏问刘主任、
“开吧。”
李敏站在正中术者的位置,手挥大圆刀迅速划开1、2、3线,然后将皮瓣与颅骨剥离、整个向下翻转到上项线,也就是术前画的4线。
“冲洗。”李敏喊一声,器械护士立即把温盐水盆、吸球递到她面前。
上项线暴露的很好,矢状缝、人字缝也完全暴露出来了。彻底止血后,李敏再度与陈文强确定4个钻孔点:“2孔在上项线的外端,3孔在人字缝和矢状缝的这个交点,4孔在枕外粗隆。1孔与他们构成正四边形。唔,接近正四边形。”
“可以,钻吧。你们再外后退半步,马大夫往外半步。等下不准碰到李大夫。”陈文强让李敏继续做。
“是。”五个人都让出位置。
“骨钻。线锯。”李敏谨慎小心地操作着,直到整块骨瓣拿下来了,她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下一步,咱们要切开硬脑膜,暴露横窦和矢状窦的夹角。”陈文强继续讲解,没有接过来要做术者的打算。
“大十字切开?”李敏问。
“可以。”
“尖刀。”李敏伸手,徐丽将尖刀柄拍到李敏的手心。
“大圆针,4号线。”李敏将十字切开的硬脑膜四个尖角,各缝一针悬吊。
“自动脑板。”
李敏带着马大夫做手术,陈文强继续边看边讲解。他伸手帮着李敏固定自动脑板,用脑板向后上牵拉枕叶底和内侧面的交界处。
“你们看,这就是横窦和矢状窦的夹角。”陈文强边讲边配合李敏的进程。
“尖刀。”李敏要了尖刀,翻转刀柄的尾端在小脑幕上虚划了一道。“老师,这里可以吗?”
“落点再上抬0.2厘米。”
李敏又重新虚画了一下。
“可以了。”
小脑幕切开,暴露了小脑的表面,进一步切开和分离了四叠体池蛛网膜后,就暴露了三脑室后区域及其肿瘤。
“术前,我给你们讲过这个磁共振的片子。肿瘤位于三脑池后部及四叠体池内。在中脑和小脑的上方,所以中脑和小脑有受压,导水管阻塞。你们刚才看到李大夫切开四叠体池曾放液减压。小李,注意大脑大静脉。”
“嗯。”
*
肿瘤被暴露出来了。表面光滑,周围边界清晰,肿瘤的内侧在大静脉的下面,后面有小脑覆盖。
关键的时候到了,前面的所有都为了暴露出来这个肿瘤。
李敏要了吸球,将肿瘤表面冲洗干净。表面光滑的肿瘤,如同一个大鸽子蛋,任由他们欣赏。
这样囊性的肿瘤,最好的操作是整个地剥离,但是这个部位的特殊性,决定李敏不能按常规来做。
“切开?”
“切吧。”
“尖刀。”
李敏划开肿瘤的表皮,用刮匙将肿瘤内容物一点点地取出来。
“送病理。先做冰冻切片。”
下面就要把肿瘤囊壁与周围组织分开了。
“小圆针1号线。”李敏将肿瘤的囊壁缝了两针用作牵拉。微微提了一下,她对陈文强说:“老师,粘连感。”
“嗯。显微镜。”陈文强发话了。
“马大夫,你让开。”巡台护士冯姐出声。
马大夫赶紧让出位置,让她帮陈文强和李敏戴上目镜。
“针状剥离子。”
“鳄嘴镊、剪刀。”
俩人要了东西,开始沿着肿瘤的外侧囊壁进行分离……
李敏一手提着肿瘤囊壁的牵引线,一手用剥离子慢慢沿着囊壁外侧游离粘连的组织。而陈文强则用鳄嘴镊子跟随李敏的进度提起游离开的组织,用显微弯剪刀剪断这一丝丝的粘连……
果然,肿瘤周边被分离出来后,见到肿瘤与大脑大静脉底面的粘连了。俩人的动作更小心了。
市立某院是没确认肿瘤的位置吗?矢状位的mri+像,把肿瘤的定位暴露的很好。加上冠状位的mri成像,可以说是把肿瘤的周边定位得很清楚了。
他们为什么选择了放射性治疗?脱不开想等肿瘤缩小以后好做手术的想法。不能算错!但陈文强决定切除肿瘤后再和他们细掰扯、后算账。
分针转动了一圈过去了,剩余的粘连已经不多了。
“擦汗。”
李敏停下手里的动作,头部却是随视线凝住的。冯姐轻轻用纱布沾去李敏额上的微汗,然后快速退开。
“慢点儿。”陈文强提醒李敏。
“是。”
“陈院长,你们这台冰冻结果是畸胎瘤。”护士长推开了一点儿门缝喊。
陈文强没吭声,李敏更不可能吭声。
冯姐赶紧走过去说:“在剥离肿瘤与血管的粘连部分。”
护士长悄没声息地离开了。
粘连很紧,不好分离!
“小李,再慢点儿。”
“好!”
……
时针又转了多久,没人注意到,但终于肿瘤的外囊壁与大脑大静脉完全分离开了。
大脑大静脉没有受到丝毫的损伤!
……
继续剥离残存部分。
肿瘤外壁完整剥离,手术成功。缝合了小脑幕之后,李敏的后背已经汗湿了。
*
“小李,你下去休息。马大夫过来缝合。实习生去一个刷手。”
“是。”连续三个答应的声音。
李敏倒退出去,把术者的位置让给马大夫。“老师,我去换件洗手服。”
“你洗澡去吧。不用再上来了。”
“谢谢老师。”
李敏没客气就由冯姐帮忙解开了手术袍,她将手套脱到指定位置,把脱下的手术袍丢到门外的回收桶里,开了57号更衣柜,取了淋浴筐、换洗衣物。
直到热水将后背的汗湿、凉意都冲走,李敏才找回身体的意识、才意识到自己的疲惫。疯了,自己昨晚真的疯了。今晚再不能这么干了。
幸亏今天只有一台手术了。
可为什么是畸胎瘤呢?自己取出来的那些组织,是没有半点儿、肉眼能见到的畸胎瘤组织特点啊!
但不管李敏是怎么想的,冰冻切片给的结果就是这个。剩下的就要等几天后的病理报告了。
*
李敏才穿好衣服,冯姐过来找她。
“李主任。”
“冯姐,有事儿?”
“患者家属要请吃饭,在门口等着呢。”陈文强不会去是肯定的了。所以冯姐想找李敏出面。
“冯姐,我家穆杰后天要走了,我就不陪你们去了。让马大夫领着大家一起吃吧。”
“行。回家陪你对象去吧。”
*
李敏回到科里,见护士长吕青守在监护室。除她,再没有别的人,患者的父母亲居然也都不在。
好奇怪!
吕青见了李敏就笑:“我在这儿守着,你放心去办公室吃饭吧。”
李敏谢过吕青,又检查一遍患者的各种生命体征和监视器上数据,安心回去办公室。果然看到穆杰在等着自己呢。
“累了吧?”
“嗯。”李敏拽过陈文强的椅子,坐那儿就不想动了。
“来,先喝碗鸡汤。”
“我还没洗手呢。”
这,穆杰也没办法了。这屋就没有洗手盆。
“我去护士办公室借一个。”
“不用。我过去洗手了。”
……
鸡汤很鲜美!
一碗鸡汤下肚,李敏觉得四肢百骸都被暖意包裹了。两菜一汤吃完,困意涌上,李敏就说:“我得去睡会儿。”
“去漱口,当消食了。然后我在办公室守着,你可以放心睡。”
有道理。
李敏睡到下午三点被穆杰叫起来。
“敏敏别睡了,三点了。再睡晚上该睡不着了。”
“嗯。”李敏伸个懒腰,立即爬起来。“没人找我吧?”
“今天上午手术的那个患者父母亲来了两趟,我告诉他们你累得睡觉了,他们就走了。”
李敏点点头,患者父母来找,基本就是想问手术情况的。
这个不着急。
自己现在得去写手术记录了。
“我回去了。”穆杰见李敏精神了,穿上白大衣要工作了,就提起布兜要离开。
“嗯。”李敏送穆杰去电梯那儿。
双至25
之前市院的诊断是不是错了?是不是耽误孩子了?尽管这是预想中患者和其父母会问到的问题, 但是当李敏真的面对的时候, 她回答不出来。
她小心地说:“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太难了。你们看我的年纪, 虽然你们从今天在手术室的医护人员口里,得知手术实际是我做的, 但是, 陈院长全程在考问、监督我的每一步操作。而且就医院级别来说, 省院也是市院的上级医院, 转院这种事儿是经常有的。”
“那我们开始就来省院找陈院长看病。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这个……我也不敢保证。咱们是人不是神仙, 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够百分百不出错。我这么说吧, 我们还往京城的上级医院转诊过患者, 我们还请过医大附院的专家教授来会诊……”
患者家长看着李敏的胸牌, 一字一顿地说:“李主任, 你们这样是变相的‘官官相护’吗?”
李敏苦笑:“我这算什么官啊!急诊科的张主任说过——科主任,那是官吗?那是生产小队长, 干活打头的。何况我这还是副主任。干活要在前面, 回头还要把患者的所有都照料周全了。这样吧, 我建议你们先冷静考虑下我刚才说的话, 然后明天后天等陈院长有空了,我们再来商讨这个问题。”
“噢, 对了。”李敏见家长不为自己的话所动, 赶紧补充道:“麻醉前, 你家儿子跟我说, 他将来也要考医大当大夫的。”
孩子妈妈有些小激动, 她小心翼翼地向李敏求证:“李主任, 他将来能考大学吗?他还能回到学校读书吗?”
“能啊,他将来的一切,和其他孩子没有任何的不同。秋天的时候,他就可以回到学校读书了。而且我认为少年人经过这样事情的磨砺,有了治病救人的大抱负,他将来会很有作为的。”
“会吗?”
“会的。肯定会的。你们看术前,我每天都是跟他谈话一两小时,他是不是比住院前的精神状态好多了。他的心结打开了,他就和原来一样,还是朝气蓬勃的少年人。唔,我是说万一,万一,如果你们有拿不准的负面的事情,暂时不要在他跟前谈论。就像父母吵架不能当着孩子面一样。孩子眼里全是真善美,他就会用积极的心态去对待自己遇到的任何事。”
“好。我们谢谢你的提醒。谢谢你对我家孩子的鼓励。我们会注意的。”
“我也就是白说一句,谁对你家孩子都不如你们俩这做父母的。古人言医者父母心。我们当大夫的就是再努力,你看十一楼术后的患者都有三十多人了,还不停有出院、住院更替的,一颗心分成三十多份,总不如你们两个人全心在他身上、为他考虑得更仔细。”
外面的呼叫铃声响了,李敏顺势结束谈话,她站起来说:“我要去看看患者了。”
“好,你忙。”
患者的母亲在李敏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将一个信封塞到她手里:“谢谢你,李主任,这是我们家的一点儿心意。”
李敏赶紧拒绝,推让不过,她就加重语气说:“你要真想给我,也等你家孩子完全好了,办完出院手续的,好不好?我得赶紧过去看患者,我们这一层都是神经外科的患者,一有事儿就很急。你也知道的。”
孩子妈妈只好收回去,嘴里坚持:“那就等我家孩子出院的。”
*
李敏出去,马大夫立即说:“护士去拔滴流了。”
李敏放下心来。看看时间已经过了四点了,就说:“咱倆准备给烧伤的患者换药了。”
“好。”
“邓大夫和实习生呢?”
“邓大夫去骨科了,实习生去楼上听课去了。”马大夫说完,小心翼翼地说:“那家长,”他以目示意出了护士办公室门的患者家长后背,压低声音说:“他们给了我一份辛苦费。”
李敏就说:“这事儿你当我不知道。你自己处理。”说完她有补充道:“这患者特殊,你最好小心点儿。”
“好,我听你的。”
俩人给烧伤患者换完药,陈文强过来科里了。下班前的查房,便以陈文强打头,李敏错后一步,再后是俩进修大夫、三个实习生组成。
这一圈查完,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回到护士办公室,陈文强和李敏看到一个意料外的人物——谢逊坐在长椅上,态度闲适地在跟小护士闲聊。
这样的谢逊可不常见。
谢逊一见陈文强回来,立即站起来问候:“陈院长,查房去啦?”
陈文强点头道:“回来啦。什么时候回来的。”
“师兄回来啦。”
“中午到家的,过来看看你们。”
陈文强和李敏一起洗手,他问走过来的谢逊:“进修结束了?”
“嗯。我觉得自己掌握的可以了。也做过一些腹腔镜手术的术者,剩下的就是在手术中磨练了。”
“腹腔镜我已经在年前订货了,就是你要的型号。你看看选谁给你做助手,回头东西到了,咱们就可以开展新术式了。”
“我选师妹做助手,可以吗?”谢逊没有犹豫。
陈文强皱眉:“再多选一个吧,你俩不是一个专科的,你要没有合适的,我就给你指派一个了。”
“那我再想想。陈院长,我觉得这腔镜手术可能是未来的一个方向。要是你们神经外科的患者可以用腔镜来做手术,我指的是手术部位好暴露的,那么损伤将更小、安全度也更高。”
陈文强被谢逊的话勾起了兴趣。
梁主任换完衣服溜达过来了。
“哎呦,这是谁回来了?”
“梁主任,我回普外去看你,他们说你来这儿了。”
“我去手术室转了一圈。那个晚上有安排没?没有跟我走,我给你找个喝酒的好地方。”复有对陈文强说:“老陈,差不多了,咱们该走了。”
“我呢大衣搁在院办呢。你先去了。”
“我陪你去换衣服。”梁主任态度严肃起来:“你可别想着要糊弄我啊。”
“你看你,你还怕我答应了不去还是怎么地啊。我是那样人吗?”
“是不是的,咱倆今天不讨论。我陪你去换衣服,你还怕我看着你什么不成?”
“去就去,我就脱了白大衣换个呢大衣,我有什么还怕你看的。再说怎么这都多少年了,也没少裸呈相见,我有啥你没见过,还是你有啥我没看过的。”
梁主任笑笑不与他斗嘴,转头对李敏说:“小李一会儿见啊。谢逊啊,你这学的怎么样,不是去半年吗?”
谢逊便把刚才对陈文强说的话,又说了一遍。他见梁主任这样的邀请,便跟着梁主任、陈文强出了十一楼病房,往院办去了。
一路上,陈文强和梁主任便是问谢逊进修的事儿。直到李敏家门了,俩人的注意力还在询问腹腔镜的具体使用上。
李敏比他们先一步到家,见穆杰正带着小艳姐妹俩在厨房里忙乎,桌子已经从平常的位置,抬到了客厅的中间,幸好自己买的餐桌够大。数数椅子,李敏去严虹家又搬了一个。然后又把自家的衣帽架,从次卧里搬出来。
她摆好了椅子等,想想又回去主卧房换了衣服,刚收拾好自己,陈文强他们就到了。
*
谢逊见开门的李敏,才知道是到李敏家喝酒。而李敏居然是一幅很特别的妆扮:不仅穿了大红色的金丝绒旗袍、化了妆,还把长头发挽起来盘成发髻了。
他们就从来没见过李敏这样的形象和模样。
视觉的撞击,让门外的仨爷们被震住了。愣神之余,就眼看着这个娇俏、艳丽的少妇人,巧笑嫣然站在门口等他们进门。
“梁主任,老师,师兄,赶紧进来啊。不认识我了?”
楼上传来柳主任招呼石主任的声音:“老石啊,我听着是老梁他们到了,时候差不多了,咱们也下去吧。”
“师妹这才像个新娘子的模样。”谢逊先赞了一句。
“那是,还是我们小李会打扮。回头我让小慧也做条旗袍去,年轻就该穿漂亮点儿。老陈你说是不是?”梁主任领先换鞋进屋。
“那当然了。等我家小雁儿高考完,我也给她做两条旗袍去。”陈文强也挺欢喜的。
“你成心的是不是,我给闺女做一条,你就要做两条的。”
“你也可以做两条啊。我也没按着你的手,不让你花钱的。嘁,这也值得你和我较劲?”
梁主任瞪眼:“我仨闺女,一人两条就得做六条啦。你当那不是钱啊。”
“老大同意回来了?”陈文强立即抓住梁主任话里的另外意思。要知道梁主任的大女儿和二女儿,梁主任回省城的那头几年,人家都不来省城的。
“同意了。唉,你说当初一起回来多好,我这又费劲巴力地给他们俩家办调动。老陈啊,这回你可得帮我忙,看看怎么安排个地方了。唉,又要给你添麻烦。这房子没地儿的。”
“麻烦什么,咱们自家孩子。教书的,去边上的省实验,做财务的,先去住院处。单身宿舍还有不少空房间,一家一个先住着。回头等分院起来了,过去那边也算是元老。”
“行,到时候老大和老二都去分院那边。省得她们看我不顺眼。”
“你这说的什么话,女儿肯回来,你就把你那倔脾气收起来。”
石主任和柳主任俩跟在他仨后面进来了。
柳主任就说:“小李这打扮好看。这才像个新娘子”
“是啊,是个好看的新娘子。”石主任也赞了一句。“这么穿比上班的白大衣好多了。老陈啊,下回护士再换工作服,咱们学南方好不好,弄个粉荧荧的颜色,衬着小护士也养眼啊。”
“我看可以。”梁主任立即支持。“咱们手术室的洗手服,白不刺啦的,都洗得变灰发硬了。再换就换个绿色的,或者是蓝色。”
柴主任和关主任也一起到了。柴主任来了就去厨房帮着端菜。关主任加入他们的讨论。
“据有关研究表明,白色的墙壁会隐性增加患者的呼吸和心律、升高血压。所以,很多地方把家里的墙壁颜色调成各种柔和的灰白、粉白等。师妹,你这是不是也调了颜色?”
“关师兄好眼光。我这儿是加了一点灰色、也加了一点粉紫色。比纯白柔和,也不刺眼。谢师兄你坐啊。”
谢逊挨着关岚坐下来。
石主任就说:“小李,我带了两瓶五粮液,咱们喝五粮液。”
穆杰在前,柴主任在后,各端了一盘菜从厨房里出来。穆杰就说:“我老丈人给预备了两瓶茅台,咱们今天也尝尝茅台了。”
柴主任放下菜盘子,在谢逊的另一边坐下说:“两瓶茅台、两瓶五粮液都开了。咱们八个人四斤酒也不算多的。”
“不多不多。”响应的人多!
陈文强坐在里面的主位,左边是省院的三位老主任、右边是省院的三位年轻佼佼者。穆杰和李敏合坐在桌尾相陪。夫妻俩一左一右给来客倒酒。
“陈院长、梁主任、柳主任、石主任,关师兄、谢师兄,表哥,感谢你们对我家敏敏一直以来的关照。”穆杰挨个地叫了人,举起酒杯敬酒。
“我三杯,你们随意。”
这豪爽的!三杯茅台酒他眨眼就喝完了。李敏赶紧给他夹菜。
“小穆啊,你这么说话就外道了。小李是我学生,那是我自家孩子,是不是老梁?”
“那自然的了。快坐下吃几口菜,压压酒。咱们啊,也就借你这地方,好好聚聚。好久没痛快地喝了。”
“是啊是啊。小穆这做菜的手艺是好。”
“配合这茅台酒就更高了。”
赞菜的,赞酒的,气氛热烈起来了。
隔一会儿关岚就说:“师妹的这桌子买得好。我家就摆不下这么多菜。”
“多亏石主任帮着讲价了。”李敏捧了一杯红糖姜茶,在别人举杯的时候凑热闹举起来。在座的都是学医的,也都是有孩子的人了,都当没看见她喝的是什么。
“这桌子是好,在哪儿买的?”梁主任立即感兴趣地问:“老石,你帮我问问?赶明儿我大闺女二闺女全家回来了,也能坐得开。”
“那我得问问友谊商店。不过老梁,就是没有了,也还可以跟厂家定做,可能就要等一阵子的。”
“那我就定做一个。这么大一个桌子,等过年的时候,全家围坐多美!木头颜色能选吧?”
“肯定能。小李这是来料加工的红樱桃木,本色颜色。咱们国内没这种木头。你喜欢什么木料?”
“硬木的,结实点儿,颜色深一点儿的就行,我没那么挑。”
“紫檀?红木?榆木?”
“水曲柳的花纹好看。”
“老榆木结实。”
“杉木也可以。”
“橡木也可以啊。能做来料加工的地方,肯定不会少了橡木的。那橡木在北美是大陆货色,但橡木的家具抗造。也不贵,不怕小孩子糟尽。那紫檀贵不说,小孩子扣一下划一刀的,咱们还能为东西哏得孙子不成?”
“老榆木的更好啊。我孙子要是能劈开它,我再换一个都不带眨眼的。”柳主任的孙子属于自己行走还不稳当的年纪。
……
不大会儿的功夫,石主任收到六张订单,四张要求和李敏一个尺寸的,两张要求小一点儿的。而且木头品种还不一样。
“我们家人少,用不着这么大的桌子,一米四就够了。”柴主任说。
“摆得开就大点儿,省得以后人多了不好换。”梁主任建议柴主任。“你看小李当初听我的选这大房子多好。也没差多少钱的。”
“还没差多少?两室一厅最贵的才1万5,师妹,你这都3万3了吧?”
李敏笑笑,听他们胡侃。
“不是这么算的。这房子起码住20、30年吧。就当能住18年,好算帐儿。一年多加1000块,一个月也就100块,多了十几、二十来平方米,怎么不值得?”
“哎呦,还是梁主任你会算账!下回买房子一定找你。”
这纯粹是开玩笑了,在座的都是三室一厅的房子了。
“说起买房子,我觉得大家有闲钱还是给孩子先预备着了。我不知怎么就觉得往后不会再有分房子的美事儿了。”
“不会吧?”
“怎么不会呢!咱们从上班就等单位分房子,可现在基本都是各单位盖集资房。可就拿咱们省院来说,这几年进来的年轻人多,一年一栋也住不满的。三五年之后,还会每年进这么多人吗?再说咱们以后这周边,哪儿还有盖楼的地方啊。”
“可是咱们省院不盖楼,外面的商品房,我去看了一圈,不止咱们这集资楼的二倍了。”石主任心有所动。大儿子将来能不能留在京城不好说,女儿看现在的排名模样考医大都要费点劲儿。
也不是孩子学习不好,从金州转到省实,才发现小地方的重点高中,还是与省里一顶一的高中有差距。再则就是医大的录取分数,这两年拔高得太快。
“现在是两倍能买到,以后要再涨呢。咱们刚上班的时候就52块8,什么都算上也就70块封顶了,可现在院办的平均奖都不止170了。”
“唔,也是,要是年轻的时候攒钱了,现在得后悔死了。”柳主任和梁主任是一个年级的同学,他支持梁主任的说法。“咱们这些年都涨了多少次工资了。2%,30%。40%,普调,头几年是每年一级,是吧?”
“是啊,后来前年还是大前年的那次大调整,一下子就涨了两三级。这钱毛了。原来2毛钱一斤的大米都要1块钱一斤了。”
感慨了一番工资、物价等,又说起谢逊的进修来。
“我是这么觉得啊,腔镜这东西要是用好了,不光普外科能用,神经外科可以减少开颅,妇科可以减少经腹部的手术,就是心胸外科也能减少开胸手术。脊柱的一些病变,如果用腔镜,也不用大开大合地咬掉椎板。你们想想是不是这道理?”
“关键看适应症的选择。还有就是术前必须与患者交代好了,一旦腔镜手术受限,就要转为常规术式。这个咱们谁也没有透视眼,不打开、不接近病变,就真的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谢逊,你都拿腹腔镜做过什么手术的术者?”梁主任问谢逊。
“急性单纯性阑尾炎阑尾切除术。急性单纯性胆囊炎胆囊摘除术。我只做了十例手术的术者,这是我同学私下开恩。别的进修大夫,进修一年的允许数是十例。”
谢逊满打满算还没有四个月的时间,他能做这么多,确实是很不错了。
“那你这么着急回来干什么?4月底回来也可以的。”陈文强说他。
“这不是我们家苏颖说了上个月的那些变动嘛。我就担心你和梁主任腾挪不开、不够人手使用。说句实话,也就是我要提前回来了,我才得以每周做两次术者。既往都是扶镜子来着,什么都看不到。”
石主任就赞道:“你那同学真够意思。”
柴主任就举杯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同学。你们四位是老校友,我最羡慕你们这样到老还能互帮互助的情分了。”
“来来来,咱们年轻人敬梁主任、柳主任、陈院长、石主任一杯。”
……
小高潮过后,酒桌上人人都陷入思索中。腹腔镜对在座的所有人都是一个新鲜事物。
末了陈文强开口问:“上海那边腹腔镜手术与常规手术的比例是多少?腹腔镜手术失败转常规手术的比例是多少?术后并发症的比例呢?你才说的气体栓塞,可有什么比较好的预防办法?”
“前年腔镜手术与常规手术是1:10左右,目前差不多接近1:6了。这是能做腹腔镜的手术。那些胃癌、肝癌等的,不计算在这个比例数之内。
现在他们的技术越来越成熟,但术后并发症还是比常规手术高。这个高多少,我待的时间短,没法做出一个准确的估量。但是每8、9例,不到10例吧,就会有一例需要转为常规手术的。”
“至于术后的并发症,与常规手术比,并不见有统计学意义的增加。这也是他们愿意深入开展这项技术的原因。至于气体栓塞等,我是觉得常规手术的气体栓塞率,比腔镜手术发生几率应该更高。”
陈文强点点头问道:“沪市还有开展其他科的腔镜手术吗?”
“胸外科有尝试,但也是出于试探性的尝试阶段。遴选病例非常严格。所以他们是百分百的成功率。别的科室,我离开的时候,没发现他们有做尝试性的手术。
我倒是听说广州那边走在前面了。早已经开始尝试做经阴/道的子宫肌瘤核出术。适应症是多发性的子宫肌瘤,肿瘤不大有生育要求的。
我想如果这个妇科技术能引进咱们医院,绝对是东北三省第一个吃螃蟹的。医大附院,目前还没有开展腔镜手术,更不用说妇科了。”
陈文强点点头,若有所思。
关岚就笑着说谢逊:“你才进修回来,又想苏颖去啦?你们俩口子还能不能好好在一起过日子了?”
“这去也不用去很久,快一点三个月,慢一点半年。这不论是外科技术还是妇科技术,谁走在前面,谁就容易最先在专科方面立足。是吧?”
谢逊的话获得在座所有人的认可。他接着就问陈文强:“所以,陈院长,你看你和师妹谁学?”
石主任见陈文强若有所思的样子,就抢先说道:“我想学。如果可以的话,小一点的肺腺瘤,气胸、囊肿、甚至肺脓肿等,都可以不用开胸切除了。对患者来说,那前后的损伤差别可就太大了。就是这腔镜我还真的没见过。”
“如果小儿外科可以用的话,那对孩子损伤就更小了。”柳主任也很感兴趣。“我也想学。”
陈文强想了这好一会儿了,下定决心道:“我们都学。新技术来了,不学就得被淘汰。至于能不能用得上,还是那句话:钱多不咬手、艺多不压身。来来来,咱们举杯,先敬谢老师一杯。”
他们这些人聊得开心、喝得高兴,若不是电话铃声打断了他们,还没人想起来回家呢。打来电话的是苏颖。
“谢逊,你说你去普外转转,我要不是问了梁主任老伴儿,我都不知道你转到师妹那儿喝酒去了。你喝醉啦?宝宝想你哭得我都哄不住了,你快赶紧给我回来哄儿子。”
然后电话里是谢逊家儿子抽抽噎噎的叫爸爸的哭声。
“好好,我马上回家。宝宝不哭啊。”谢逊撂了电话就面带歉意地说:“我回来还没见到儿子呢。”
“那你赶紧回去吧。哎呦,喝得高兴忘了时间了。这都九点了,咱们也散了吧,明天还有手术呢。”陈文强提议散了,那大家就饮尽杯中酒,谢过穆杰和李敏的款待后,相携离开。
小艳姐妹俩被李敏叫过来,帮着穆杰收拾残局。忙完后穆杰洗过澡出来,见客厅的气窗仍开着散味,厅里已经和室外的温度差不多了。他里外屋地寻摸了一圈,却不见李敏的人影。
大衣、羽绒服、长靴子、短靴子都在,那——
准是去对门找严虹聊天去了。
*
陈文强到家,小尹接了他的大衣就问:“你这喝的什么酒,眼仁都是笑?”
“不是酒的事儿,是谢逊从上海回来了。小尹,我和你说,让谢逊去上海学习太对了。他去进修腹腔镜,回来直接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外科手术发展方向。小尹啊,我跟你说,谢逊这回出去,脾气改了很多,往常那傲得眼里没人都找不着影儿了。”
“他出去进修小半年,都是看别人的眼色做事儿,磨也把他的傲气磨掉了。哪怕一个小护士喊他,他不赶紧去跑腿,也不用再继续进修了。这在哪儿都一样。”
“不仅是这个。他以前想事儿,只随自己心。这回有大局观了。考虑医院的发展,居然能立足在东北三省的角度了。果然是可造之才。老梁的眼光再没有错的。”
别看陈文强在李敏家里说话不多,但是回到自己家里,他便把自己深思熟虑的想法,都对妻子倾倒出来。
“不说胸科,就是我们神经外科的开颅手术。有些部位的肿瘤位置深,非要切除的话,反复规划手术路径,还是避免不了损伤大脑皮层的中枢。
若是腔镜能取代了传统的手术,损伤肯定会减少很多。只说颅板这块,打个1厘米见方的洞,以后都不需要修补的。既往我再小心,也得凿下来半个巴掌大的颅板。你说这是多么巨大的进步啊。”
说完自己的专业说胸科,然后又要展望妇科在东北三省的未来。小尹兑了一盆热水,给陈文强擦脸。
“你看老梁喊你过去对了吧?”
“他不喊我我也回去的。你说小李跟我说一句,我能不去吗?”
小尹把洗脸盆端走,懒得提醒他昨晚的话。回头又去厨房给他冲解酒的蜂蜜水。陈文强跟去厨房。
“老陈,你今天的手术好做吗?”
“不好做。我让小李做术者,自己帮她看着。小尹啊,今天这手术要换我自己做术者,我可能早就回家睡觉了。太耗精神了。唉!岁月不饶人啊。小尹,你说我这才过五十岁,怎么就有一种英雄末路的感觉了?”
“被谢逊和小李刺激到了?”
“没有。”
“那你这是喝了多少啊。学生家的酒就那么好喝!”小尹来回用水杯折热水。
“也没喝多少,两瓶茅台两瓶五粮液,八个大男人,一人不到半斤。主要是气氛好。”
“都谁呀?”
陈文强把去的人念叨了一遍,然后拉着小尹说:“省院未来能怎么样,就在他们几个身上了。”
“看你说的,你回自己家了,还惦记着省院那个大家。来喝点儿蜂蜜水解酒。”
“嘿嘿。”陈文强干笑,接过小尹冲的蜂蜜水,慢慢地喝着。然后跟着小尹回到沙发那儿。
他忽然想起来一事儿来,对小尹说:“小尹,我看小李今天穿的旗袍挺漂亮的,你也做几件穿呗。”
“妈给了我不少呢。”
“那些款式太老了。”
“你还知道什么款式了。”
陈文强赔笑道:“我不知道什么款式好,但看小李穿了一件大红的金丝绒旗袍,整个人看着特别有精神。妈给你的那些颜色太老了。穿起来像五六十岁的。你做个鲜亮点颜色的,就小李那样的挺好。”
“她那是新娘子的礼服吧。我都过了五十岁,穿什么能不像五六十岁的。我可不好再穿那么艳的颜色了。等闺女高考完了给她做。”
“你们娘俩都做。你和闺女穿一样的。”
小尹当他喝醉了,自己穿大红的旗袍?算了,不能跟个醉鬼讲道理,是不是。于是她就敷衍着点头答应:“好好,到时候我和雁儿做一样的。”
说完衣服,陈文强又说李敏家的大桌子。
“我也订了一个。”
小尹这时候被震住了:“咱们过年过节的,什么时候在家吃过饭了?弄那么大的桌子往哪里摆?”
“小李家里摆得下,咱家就能摆得下。再说,我觉得还是应该跟那些年轻人多交流,关岚那人说话也不讨厌的。”
小尹也不知道眼前的丈夫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看他那兴奋的模样,还说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算了,他说自己就听着吧。大不了把那新桌子当书桌用。还是老梁有办法,能把他拉出去。
从老李走了以后,陈文强就滴酒不沾,谁请也不去。最开始还素食了几日,自己劝说没用,只好告诉给小舒。小舒可没惯着他,人家直接就跟能管得了陈文强的亲妈说了。
“他不吃肉怎么成。那做手术多累人啊!万一晕台了、出了医疗事故呢。小尹劝说他也不听的。”
老太太直接做了一大碗红烧肉,逼着儿子立即吃。
“你那工作吃不好行吗?你要是像你小舒他们几个那样不上手术台,我也不会勉强你了。我跟你说你记好了,我和你爸死了也不要你吃素。”
陈文强抱着那碗红烧肉,一边哭一边吃,还跟小舒说:“我这是一天顶一年。”
“你有这个心就足够了。”老爷子一锤定音:“不在表面的规矩上。”
“老梁怎么样啊?我听他家老盛说两闺女的调动办的差不多了。他不会跟闺女还倔吧?”
“他啊,死鸭子嘴硬,那些年那俩闺女不理他,他还干过喝醉了就哭的事儿呢。今儿个就跟我说俩闺女去分院那边,省得看他碍眼。一边嫌弃一边订了一个大桌子,你说他是不是口是心非?”
“是啊。”
“他啊,癞皮狗改不了吃……太倔了。”陈文强看着小尹,没把话说全。
小尹有心说他你俩挺像的,但不等她说出来,陈文强自己就说:“其实倔点儿好,那随风就弯的墙头草,不值得一交。”
“你明天有手术没?”
“有啊。”
“都十点了,是不是该洗脚睡觉了。”
“嗯。”陈文强站起来想自己去打水,小尹按住他说:“坐着等着,你别把棉裤脚弄湿了。”
双至26
世人喜相聚, 只因难得长相守。
好像是眨眼之间, 幸福甜蜜的小日子就到了结束的时候,离别来叩门了。
穆杰这回走的时候, 说什么也不许李敏去送。“晚上9点15的火车, 那么晚你怎么回来。别让我担心你!”
火车站那儿多杂乱啊, 哪是敏敏夜间能一个人独去的。他为了达到阻止李敏的目的, 特意请了严虹过来陪着李敏。
他还对严虹说:“严虹, 我把敏敏交给你了, 你帮我看住她。”
“那我送你去汽车站吧。”李敏退而求其次。能多在一起一会儿也好啊。
“不行, 外面冰天雪地、黑灯瞎火的。今天又才下过雪, 有的地方还不一定扫干净了。你留在家里, 我还放心一点儿。你再耽误一会儿, 我就不能等公交车,我得坐小客去火车站了。”
想到小客车在雨雪天出事的几率, 李敏放弃了要送穆杰去的打算。她由严虹陪着,把穆杰送到了1楼的单元口。
穆杰把李敏拦在单元门里。
“敏敏,就到这儿了。”
俩人一个在楼门的门槛里、一个在楼门的门槛外。
“穆杰。”李敏朝穆杰伸出手。
“敏敏。”穆杰回身把李敏死死地搂抱在怀里。百炼钢变成绕指柔,他觉得自己太难太难松手了……片刻后, 穆杰狠狠心, 在李敏的发顶心亲了一口,说:“敏敏, 下个月见。”
然后他果断了放开李敏, 提着他那个军用旅行袋, 顶着西北风走了。走出十几步, 他回头向李敏挥挥手,大声喊道:“快回去吧。”
西北风把穆杰的喊声送到李敏的耳边,李敏朝他扬起手臂,然后眼睁睁地看着穆杰再没有回头,眼睁睁地看着穆杰穿着军大衣的背影越来越模糊,最后不见了。
*
严虹等穆杰的那声“快回去吧”之后,才从一楼最后的那几级台阶上走下来。
她拉了李敏一把打趣她:“回去吧,小心变成望夫石了。”
李敏不动。
“敏敏,我透心凉了。”严虹换了一个方式。
李敏赶紧扶着严虹上楼。
进家门把严虹安顿好,李敏叹道:“彩虹儿,我怎么觉得这一个多月的甜美,就像是做梦一样。你看,”李敏指着墙上的合影给严虹看。“你看看,我家里哪哪儿都是穆杰……你说他一会儿会不会赶不上火车就回来啊?”
说着话,李敏的眼泪一双一对地落下。
严虹抓住李敏的手说:“你现在可不能伤心。这几天可是关键时候。道理不用我跟你多说。你明天没有手术吧?”
“没有。这周没择期手术了。”
“下周呢?”
“要等明后天待手术的检查结果回来。”
严虹见成功地转移了李敏的注意力,随后心生奢望道:“最好他们的检查结果不完善,你下周也没择期手术。”
李敏摇头:“那不可能的。最迟周一也都回来全了。彩虹儿,我们现在每周是四台择期手术。再多,陈院长就不肯了。不像去年冬天还会留一台机动的。
陈院长说立科在即,必须要精益求精。做多了我们俩太疲劳、出错就不好了。还有就是我们科里的专科护士力量还是不足,术后护理跟不上的。”
严虹点点头:“陈院长说的有道理。要是护理跟不上,那还真就不能盲目多做。真出个娄子,几个月都受影响。你们下周会出院几个?”
“差不多也就是4个。我们现在已经用了32张床位了。基本要满了。待手术的都是门诊做完检查,提前三天住院,再验个血尿常规,没事儿就安排手术的。”
“你们还真是一个萝卜顶一个坑的啊。哎,敏敏,我想跟你说周日的夜班,你就别上台了。三个住院总,还有那么多的进修大夫、实习生抢着要做手术,你不差一天晚上的。
“行啊。我夜班上台都是给金大夫做幌子呢。你放心,这周日的夜班我不上台。”李敏接受了严虹的好意。“我跟梁主任招呼一声,让普外的陈大夫上台给小金拉钩,我去病房替他看着就够了。”
“那你可要说到可做到啊。”
“嗯。我听你的。保证做到。要不是神经外科的手术没人,我停一周手术都可以。”
“怎么没人呢?让你们那俩进修大夫上手啊。那天抢救的时候,人俩不都是做得好好的。然后你再跟陈院长换着来,学学医大教授的派头,开腹后上台、关腹前下台。”
“这我们可做不到。你想,万一进修大夫把开颅的骨钻稍微猛了那么一点儿,那患者立即就得完蛋了。责任事故啊。陈院长怎么肯!”
“那你跟陈院长说,让他先干一周。反正你别把自己累狠了,不就得了呗。”
“现在八字还没一撇的,我怎么跟他说啊!等确诊了的吧。”
“你就这一周是最需要加小心的。有时候累狠了,流掉了还以为是月经的血块呢。你又不是不知道的。”
李敏沉默,开始为难起来。
严虹看她那为难样就说:“那个敏敏,既然你们是每周四台手术,我跟你说下周你把手术安排去后四天。那么周三就到4月1号了,是不是就能确准了。
“应该。我还从来没晚过的时候。”
“那陈院长会不会同意你这么安排?”
“他早不管这些事儿了。如果周一周二必须要做手术,我可以把简单一点儿的、不那么耗精神的,安排在周一周二的。”
“那就好。”严虹见把李敏的注意力转移了方向,便走到窗口打电话。“小艳,你把我的被子、枕头和睡衣送过来,我今晚在这边睡觉。”
“你别倒腾了。我自己睡可以的。”
“那是我自己睡不可以,行不行?潘志上夜班去了,我不想夜里身边没人。”
严虹不管李敏说什么,她坚持要跟李敏一起睡,李敏也就只好由她了。
*
李敏把自己和穆杰用的大被子、床单等都收起来,让小艳姊妹俩另换了一套。“小芳,把你虹姨的被子送回去。留枕头就够了。”
“为什么要送回去?”小芳不解地问:“虹姨才刚要了才抱过来的。”
“那是她和你潘叔俩人盖的被子。我家床小,放不下那么大的被子。”
严虹笑得花枝乱颤。“敏敏,你把小芳说迷糊了。她小,还没开窍呢。小芳,你过来我告诉你。”
“彩虹儿,你把人家孩子教坏了。”李敏赶紧制止住她。
小艳笑着把被卷塞妹妹怀里,把妹妹拉走了。她一边走一边说:“敏姨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可是虹姨说了……”
“你这时候该听敏姨的。”
回到严虹家,小艳让小芳抱着大被子,她自己顺便把大床的床单换了,把被罩、剩下的那个枕套也都换了。待大床铺好了,她指挥妹妹去把洗衣机打开。
小艳一边干重新铺主卧大床的活,一边掰开、揉碎了给小芳解释:“敏姨是嫌弃这被子是潘叔盖过的,有潘叔的味道,不愿意这被子放到她床上。明白了吗?这些细小的地方,你要学着注意到。明晚你过去陪敏姨睡觉吧。”
“姐,我想跟你一起睡。”小姑娘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了。要不是有亲姐在,她是再不敢出来到别人家做事儿的。
小芳痛快地答应道:“那行,咱倆今晚就过去睡。不过你早晚要自己睡到敏姨家的。”
“嗯,我知道。我就是怕穆叔。他看我一眼,我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
“他都走啦,你还怕啥!再说他短时间内也不会回来的,你安心在敏姨家好好干活。”小艳安慰妹妹。
“穆叔的要求好多啊。整整一本子。潘叔都没那么要求你。姐。他怎么那么严?”小芳抱怨。
“没要求我?那是我不用他们要求我就做到了。我跟你说,我在姨姥家那半个多月,天天是提心吊胆的,生怕学得太慢、做得不好,就被姨姥送回家来不了省城了。”
“一会儿洗好了,咱们就把床单被罩晾椅背上,明早就干了。我说你呀,就是少了那半个月的锻炼。我跟你说,你要干不好他们真会把你送回家的。这个月,你就跟着我好好学。知道不?”
“知道。姨姥说了,她五一还来,要是我干不好就带我回去。姐,我不想回去。回去我得剁鸡食、喂猪、洗衣服,你走了,这些活就都是我的了。奶奶还嫌我干的不好。”
“那你就在这儿好好干活。在这吃得好、穿得好,天天跟过年一样。洗澡、上厕所是不是比家里都好?再说奶也没可能扯着嗓子喊我们洗衣服、做饭了,然后问妈要两块钱买手纸还要被哏的几句。”
“是啊,一样是干活,在这儿比家里轻松,也没有人嫌弃我们是丫头片子。还有50块钱好拿。姐,这里的一切,我都太喜欢了。” 小芳发自肺腑地说。
“我知道你会喜欢的。小芳,其实穆叔对你的那些要求,并不过分。那些都是我做到的。不论你怎么想,只要你想留下来过舒服的日子,还有钱拿,那就得做到穆叔的要求。只要想想在家干活没钱、在这儿有钱拿,我就不想潘叔和虹姨有一点儿的不满意。你说是不是?”
“是。”
“你再想想那些在医院有工作的女人,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是不是比我们在家种地的要好很多的?”
“姐,你说我们将来能在医院工作吗?”
“能。去做卫生员和护理员,肯定可以的。”
“那我宁愿还在敏姨家干活。医院的那些病人,躺床上的那些,呲牙咧嘴的,看着就可怕。”
“那也随你。不过你要干不好,就只能回家喂猪种地了。”
“嗯。我知道。我会好好干。”
姊妹俩抱着被子等物,来来回回地好一通倒腾,最后俩人倒腾去李敏家的次卧睡觉。
*
李敏的注意力根本就没在小姐俩的身上,她指着冰箱门上的那张大纸给严虹看。
“彩虹儿,穆杰嫌小芳做事儿不如小艳主动,你看着上面贴着的,每天几点儿该做什么事儿。他还写了一首手册给小芳,吓唬人家孩子说:做不到就送你回家。”
“小芳是老闺女,在家是姐姐们干活,她靠惯了,所以不如小艳立事儿。不然她要是合适,我妈当初就会把她也一起带过来了。我跟你说她也就在小艳离家这几个月,才多干了一些家务活。”
“我妈上月带她来的时候就说了,要是小芳不合适、小艳教导不了,等她五一再来的时候,就把小芳带回去。这话是当着小芳的面说的。”
“敏敏,咱倆多督促她一些,我也让小艳看紧一点儿。农村姑娘出来的机会少。这最后的一个月,看看她能不能变得积极些、勤快些。如果她还是不懂事儿,咱们给过她机会了,那不行就只好换人了。
其实咱们在初中的时候,不也就她们姐俩这么大?这么大了还不懂事儿、还不会抓住机会,就怪不得命不好、投胎在农村了。”
是啊,那些初中不懂事儿的、在中考的门槛被别下去的,人生不就走去另外的方向了。
等小艳姐妹俩收拾好了,李敏被严虹拽着去主卧房。“敏敏,反正今晚你也不能看得进去书了,跟我聊聊天了。”
“好啊。”李敏知道严虹是为自己打算,就跟她一起换了睡衣,窝在大床上聊天,漫漫跟她闲扯起来。
*
“敏敏我跟你说,临海医学院过来的那个副主任,”严虹接过小艳送来的苹果,边啃边说。“给你敏姨也削一个。”
“小芳在削呢,马上就好了。”
“嗯。”
“我知道,付主任。你说她这姓,将来可怎么办啊?”李敏笑起来,“这不是将来也没法做科室大主任了。一叫就是付主任、副主任的。”
“有苏颖在呢,她将来肯定不会是大主任的。”
“那也是的。”
医院这地方论资排辈就是这样的。同一个年级的,到后来都是散开去各个科室了,然后一年压着一年的。想出头,除了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而且还得有机缘。
像妇产科的这个付主任,在得知省城这面招人,咨询了舒院长招人的目的和过去给的位置、半价的两室一厅房子,立即就舍弃了事业发展前景可能更好、也可能到退休也要听喝的附属医院。在一周的时间内,夫妻俩就到了省院。
剩下的调动手续,交给省院慢慢去做。
“敏敏,她今天又跟陈主任冲突了。”严虹有点儿幸灾乐祸。
“为什么?她俩一个产科一个妇科的?说八竿子挨不着,其实也差不多的啊!”李敏接过小芳送来的水果,随口道谢后跟她说:“你穆叔贴在冰箱上的纸,你过去看看,该干什么了。”
“好。”小芳应了一声,带上门出去了。
“昨晚付主任值夜班,她不是说自己暂时不上二线班,先在临床过渡一个月吗?然后陈主任那组的赵大夫,没事儿找事儿,说她抢产科的手术了。”
“抢产科的手术了?这怎么说?”
“我们妇产科值班,现在把进修三个月以上的大夫排进去了。所以产科一组一个,二组一个,然后妇科一个,助产士两个的标准。付主任要值班跟她一个班的自然就是两个住院医师,一个本家的、一个进修的了。”
“你们科李主任学陈院长排班?”
“是啊。这样也更安全不是。我跟你说,我们组苏颖就是好脾气,陈主任先排好班,然后是妇科排班,最后我们组看着她们的人往上配合。按说都够让着一组了,但是那个赵大夫,你知道吧?”
“知道。前年跟苏颖第一次上剖腹产,苏颖就很忌讳她的。”
“是啊。她是87年省城医学院的大专毕业生,来咱们省医好像就是走了陈主任的门路,这些年跟陈主任跟得可紧了。她说她也是高年资住院医了,有资格住到做剖腹产手术,但付主任抢她剖腹产的术者位置……”
李敏皱眉问:“你们组谁上的?”
“小彭,比我们晚一届的。她和小雷俩都开始值班了。不然我也不能出班的。”严虹笑嘻嘻地说:“原本我们这组有四个医大毕业的,全省院最强学历组。陈主任那组她是大专,往后全是大专和医士班继续自学的大专。”
李敏莞尔:“这是武大郎开店啦。你们李主任也同意?”
“陈主任自己要的人,李主任怎么会反对她!只要不出事儿,她在科里是属螃蟹的。我接着跟你说,你别打岔。”
“那赵大夫说付主任抢了她的术者,其实内在的原因,是产妇家属把红包给了术者,但付主任没拿出来分给她。她一晚上跟着上了三台剖腹产,啥也没得着尽白挨累了,这不就找个借口在早会发难了。”
“付主任怎么说?”
“嘿嘿,她比苏颖厉害多了。她直接就说自己是上级医师,有权决定谁做术者、谁做助手。”
“那不就完了?管陈主任什么事儿?怎么还能冲突上了?”
“陈主任说她现在是在妇科,产科的事儿,得产科做主。”
“啊?这不是强词夺理吗?要是昨晚出了事儿,付主任是主治医师、又是行政副主任,都是她的事儿啊!”
“是啊。付主任一点儿都没让份,直接就问:陈丽萍,昨晚出事儿,是我这个上级医师负责还是赵大夫负责?”
“她怎么说?”
“她说小赵值了四年班都没出事儿,要出事儿了,就是你付玉洁的原因,自然要你付玉洁自己负责。李主任气得脸都变了。也不知道陈丽萍啥来头,李主任总让着她。你说换到医大附院,是不是早踢到保健科去了?”
“能留在保健科都不错了。工农兵大学生考试后就留了一个在附院的,你忘记啦?”
俩人嘻嘻地笑起来。
医大的保健科针对全院的教职工和学生的体检和一般的门诊。低年级的学生还好,遇到高年级的学生,那些大夫直接就说:“要什么药?你们自己诊断是什么病?”
哈哈,可想而知他们的水平。
全是临床第一线淘汰下来、又不愿意去辅助科室和后勤的那些人组成的。
“最后怎么解决的?”李敏关心后来的结果。
严虹神色暗了暗说:“最后李主任再生气,也还是又和稀泥呗。她不说陈主任,自然也不会怎么说赵大夫了。
反而把苏颖调去妇科,让付主任来产科了。
这回夜间再有剖宫产手术,产科就没人能够说什么了。付主任是副主任啊!然后李主任强调一番医疗安全、上级医师的责任。算是变相帮了付主任吧。”
“苏颖调去妇科了,那你怎么办啊?她在还能多照顾你一些的。”李敏为严虹着急。
“我跟去妇科啦。今天还没来得及和你说呢。反正我出班了,去哪科也不影响值班的。付主任过来二组,直接就去了二线班。敏敏,你说下回产一组对上付主任值二线班、还不得不去找付主任去会诊,啧啧……”严虹一幅要看好戏的样子。
李敏跟她一样地笑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有危险。“傻样!还笑?小心她们找人太晚,最后付主任不得不替她们背锅!”
“哎呀,你说的是。”严虹三口两口把剩下的苹果吃了,然后招呼小艳进来把苹果核拿走。擦手以后就给苏颖打电话。三言两语把李敏刚才的担心对苏颖说了。
撂下电话后,严虹对李敏说:“苏颖她说会跟李主任说这事儿,也会提醒副主任小心。要我说妇产科就不应该搞什么二线班排班,带组的主任负责自己的小组算了。”
“你把带组的三个副主任当住院总用,你可真敢想!”李敏揶揄严虹。
严虹失笑:“哈哈,让你这么一说还真是的。”
“走,漱口去,娜娜说了很多回,吃完苹果马上漱口,隔几分钟再刷牙。”李敏掀开被子,捏着苹果核出去了。
严虹穿上自己的睡袍,才提着李敏的睡袍跟去洗手间。
“敏敏,你穿上点儿。”
“好。”
“敏姨现在泡脚吗?”小艳过来问。她带着小芳在整理冰箱、厨房。
“等下,等我刷完牙的。”
*
李敏用姜汤泡脚,严虹只用热水略微洗了洗。潘志不在,只能是小艳帮她洗脚了。
“彩虹儿,我觉得你这肚子这个月长得有点快啊。”李敏看严虹凸出的肚子说。
“到时候了,也该这么长了。唉!我现在弯腰都弯不下去了。幸好咱们只用生一个。”严虹坐在凳子上有些蜷得慌。
“其实吧,彩虹儿,我觉得你这时候去妇科挺好的。一、两小时的小手术就上,那什么子宫全切、次全切的,你就别沾边。”
“嗯。我不沾边。妇科不算我和苏颖,就有五个大夫呢,哪里轮得到我上台做那样的大手术?!” 严虹还是有点儿留恋产科。“我就是喜欢看小孩子刚出母腹的那一瞬间。每次我听孩子哭,心里都充满了喜悦。其实我觉得自己当初应该考卫校做助产士的。”
李敏失笑。
“彩虹儿,你得想开了,权当去门诊半年了,一眨眼也就过去了。其实你这时候跟苏颖去妇科,比你这时候去门诊还好。门诊多复杂啊,病人还多,一天忙下来,连上厕所的功夫都没有。至于比你留在产科值班,说不定什么就急诊剖腹产一台接一台的,那更是好到天边去了。”
“是啊。我这去了妇科,潘志和你也不用帮我值班了。”
“我才帮你值了几个班,每次也就那么几个小时的。主要是你家潘志。我跟你说他那天摔着了,听跟台的护士说可吓人了,咕咚一下子。哎。你坐稳当了!”李敏从水盆里站起来,一脚踩在地板上,伸手去扶要失去平衡的严虹。
“我没事儿,看你紧张的。我就是不想滴水到地板上。”
“小芳,你把水盆拿走。彩虹儿,你要真摔可怎么办?别说地板上滴水了,这地板都泡了也不值的。”李敏等严虹擦完脚,才松手坐回去继续泡脚。
小艳找来抹布,帮小芳擦地板上的水。嘴里跟李敏解释道:“虹姨平时是坐在床边洗脚的。”
李敏立即嗔怪严虹:“那咱们就不该出来洗。都是地板,在卧室和厅里又差哪儿去了。你刚才吓死我了。”
严虹也有点后怕,“好好,下回坐床边洗。”
*
严虹陪着李敏连住了三天,等李敏上夜班的时候,潘志才在自家的大床上见到人。
“彩虹儿,要是国家允许同性结婚,你会不会跟李敏结婚啊?”潘志假装哀怨地问。
“不会。你哪那么多心思啊。过一阵子我们就不去她家吃饭了,我也不过去睡觉了。让她过我们家吃饭。省得你总觉得不自在。”
“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的。就是不习惯回家见到你。然后吃完饭吧,我继续呆在李敏家也真的不得劲儿,我觉得她在嘲笑我。”
“什么?她嘲笑你了?我找她算账去!”
潘志见严虹坐起来要当真的样子,虽然明白严虹是做给自己看的,但心里还是暖暖的。“我是觉得李敏会嘲笑我连《新概念》的第二册还没背下来的。”
“不会的。她不是嘲笑人的性子。不然你们一个科的,她要嘲笑你还不如在科里干了,你说是不是?”
潘志沉默。
他没法否认严虹这话。
李敏的性子是有些冷,不那么好接近。但是你要认真、努力工作,想问她学点儿什么吧,她绝对是知无不言地告诉你实话。而且有李敏的协助、有李敏制定的实习生考核办法,自己这一个来月的教学秘书工作,实际只要督促三个住院总就够了,比原来做教学秘书轻松的。
“潘志,你别想那么多。不就96篇课文嘛,也不剩多少你就背完了。等明年这时候咱们开背第四册也就好了。”严虹安慰潘志:“这也不怪你,是你们那时候英语开课晚。敏敏会理解的。”
“还要背第四册?”潘志觉得有些气馁。
“背第四册也比背我们的那个专业英语课本好。要不你背完第三册,改背专业英语的教材?”
“算了。我还是先把《新概念》全背下来了。这课文越来越长的……”
“第三册一共是60篇文章,你可以五天、要不一周背完一篇?”
潘志觉得生无可恋了,这第二册最后这个单元,自己要四天才能背完一篇。但怎么也不能在妻子面前认怂啊。
他悲壮地拿起课本,又看了一遍说:“行了,我现在复习好62了,先背给你听,然后再背82。”
“好。”严虹接过书。
*
李敏决定了夜班不上手术台,她就没等夜间有急诊来了、再跟梁主任说不上。五点半的时候,她安排陈鸿雁自己在主任办公室看书、做卷纸,自己先接班、再查房,然后她就去普外科。
“梁主任,我今儿不怎么舒服,今晚要是有急诊手术我就不上台了。你看让陈大夫或者郑大夫去,怎么样?我跟他俩去说。”
梁主任立即答应她了。“不舒服就休息一天。不用你去说。我带小金和杨宇上台是一样的。你回你们科去吧,有事儿你就给我打电话,不用再跑过来的。”
“好。谢谢你,梁主任。”
这一圈忙完也就过了六点。李敏回到办公室,见陈鸿雁在很认真地背书,半点的时候,陈文强过来把闺女接走了。李敏打电话让小芳给自己送饭。
充实忙碌的星期天,比平时上班还板人。
幸好梁主任说担起夜班,就真的没让人找李敏。于是这一晚,李敏一觉睡到了天亮,直到小芳敲门送早饭来。
李敏也没想到自己会睡得这么踏实。比在家里睡得还好。她一边吃饭一边核计,在家估计是要顾及有个孕妇在身边,既怕碰着严虹,又怕严虹有点儿什么不舒服自己不知道。
所以跟严虹睡在一起,自己实际是处于半梦半醒的紧张状态,也就顾不上去想穆杰了。三天两天的还好,长期这么干,自己非神经衰弱、耽误事儿了不可。下回不是潘志的夜班,坚决不能允许严虹过来睡。
*
早交班前,郑大夫黑着两眼圈问李敏:“你好点儿了?”
“?”
“我们昨晚忙了一夜。梁主任说你不舒服。不让人找你。”
“嗯嗯,我好多了。昨晚事儿多?都什么事儿啊?”
“急诊打架砍伤了好几个,头破血流的。普外俩阑尾炎。主要是打架的麻烦,把手指头砍掉两个,叫了骨科王主任来接的。”
“噢。他和骨科住院总一起接的?”
“是啊,忙了五六个小时才接好。骨科王师兄想找你,被梁主任拦住了。”
李敏见郑大夫这么说,立即就推迟道:“那个本来也不是咱们科的工作内容,要是往后你再遇到断指再植的,还是找王主任来吧。”
“为什么?”郑大夫不解。李敏怎么不抢断指再植的手术了?
“我跟着陈院长做开颅的都做不过来了,那还有心力忙别的手术。你说是不是?”李敏说得很认真。
郑大夫想想十一楼各病室快要住满的状态,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李敏怕他不信,继续说:“要不你查查前年、去年神经外科手术的总病例数。再横向对比一下今年的。我们这第一季度的总量,估计是超过前年的总和、兴许哈超过去年上半年的总和了。”
他俩的对话被参加早会的陈文强注意到了。
早会后他就问李敏:“那些术后的都没事儿吧?”
“没事儿的。早晨我查过一遍了。”
陈文强点头:“那你不舒服就回去了,咱们今天也没有安排手术的。”
“那,谢谢老师,我回去了。”李敏也不跟陈文强客气。
李敏下夜班走了,虽然她交代了说没事儿,陈文强还是自己带着进修大夫和实习生去查房了。
十一楼的这三十多个患者,李敏“照顾”得很细致。她在护士办公室的那个入院一览表边上,挂了一块大黑板,与手术室护士长的那块大黑板有异曲同工之妙。
上面内容就是十一楼大夫当天要办的事项。准备手术的,该换药的,该拆线的,该办出院的,十来个栏目,看上面的√,就知道当天的患者病情进程情况。
一目了然。
进修马大夫和邓大夫在李敏的影响下,工作非常认真。要不是这俩是大专学历,陈文强都有心把人留下来了。
陈文强领着人看了一圈,发现目前的十一楼的重点还是那俩烧伤患者身上。
这就急不来的了。只能慢慢磨。
看过马大夫和邓大夫给烧伤患者换药后,陈文强把十一楼交给石主任看着,自己回了院办的办公室。
小李说这第一季度的手术量总和,超过前年全年的总量了?他摸起电话,要病案室给自己把神经外科的病历都找出来——前面五年的!
等了好一会儿,病案室用小拖车给他送来五个大小不同的纸盒箱子。
“陈院长,最近五年的神经外科病历都在这里了。我们都是按照病案号保存的,查找起来要花不少时间。”
“辛苦了。”
“你要在这里签收一下。”
“好。”
“我什么时候来取?”
“晚上下班前,你给我打个电话吧。”
陈文强从87年翻起,加起来就十几本病历,他自己做过的心里有数,看了看,好像没什么遗漏的,就把三例择期手术挑出来登记了。想想,他打电话去院办叫过来两个干事,让她两们帮忙给自己把这些病历都做个登记。
双至27
陈文强回家就钻进书房, 他想把自己这五年的工作笔记都找出来。小尹把午饭都摆到桌子上了,见他还在书房里翻,就喊他:“老陈,先吃饭了,吃完饭再找你的‘史记’。”
“好好,我这就过去吃。”陈文强答应着,还是找好了以后才停手, 然后把十几个笔记本找个布袋子装好,放到门边。
他洗了手、过去吃饭,对妻子说:“小尹, 记得提醒我下午带过去。”
小尹问他:“你要忙什么?把陈年旧账都翻出来了。”
陈文强就来自己在忙的事儿, 细细告诉给小尹。
小尹就说:“87年新大楼刚开始使用,你也没回来多久, 专科患者少, 也是正常。在哪儿没个三年五年的,能打出旗号来的。”
嗯,也是。
但陈文强还是喟叹道:“但87年刨掉急诊的开颅手术, 实际也只做了3例的择期手术。”
“88年呢?是不是好了一点儿?”小尹甩开87年不理会了。
“嗯, 刚到十例。”陈文强有些惭愧。但他还是给自己找场子, 描补了一句道:“每年递增的。跟你说的一样。90年接近30例了。”
“88年少那也不怪你。省院之前没有神经外科,患者都转诊出去了。久而久之,口口相传——省院不做脑瘤, 那患者自然也就直接去能开颅的医院了。”
陈文强被安慰到了。他恢复精神头对小尹说:“我上午粗略地看了一下, 今年一季度的择期手术, 已经超过前年,就是90年的全年数量了。小李还真没有说错。”
陈文强若有所思。
“你统计这个做什么?”小尹放下筷子,看陈文强抱着饭碗想事儿、只吃了半碗饭就魂不守舍的,便问他道:“你们去年的择期手术超过200例了?”
“不可能超过的。”陈文强摇头。“具体数字我下午再统计一下。我记得上半年还是差得多了一些,做不到每周有四例择期手术的。估计上半年加起来也就和今年一季度的数字持平。
但去年下半年,尤其是后几个月,基本是每周4例以上。所有总数大概能在150左右,等我把工作笔记和病案室的资料对一下就清楚了。”
“那对比前几年,可就是大飞跃了。去年的手术,你和小李对半做的术者?”
“她做的术者多。外科手术这事儿,不是谁想把着不放手就成的。你知道我不是那没有容人之量的人。我自己可以干,但是我看着小李上手,却可以事半功倍。”
小尹赶紧笑着说:“我知道你在为人的方面,那是挑不出半点瑕疵的。像老程那么做,没压住谢逊,倒让普外科倒退了三十年不止。”
“是啊。算了,人死不论其过了。小尹,唉!我到底不如小李和谢逊的天分。估计再等十年,小李能超过老李,谢逊就不好说了。或许谢逊在普外科的深度和难度会超过老李,但他在骨科是零。”
小尹想了想说:“你那晚,就是上周去小李家喝酒那晚,你回来说谢逊去进修腹腔镜,回来给省院外科和妇科带来新的发展方向,你还记得不?”
“记得啊。怎么了?”
“那谢逊对省院的影响,就不是骨科为零能影响了。”
陈文强想想说道:“你说的是。盖棺定论,也该等谢逊退休的时候。”
小尹看陈文强还是没往嘴里扒拉饭就说:“你还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陈文强点点头,把饭碗里的饭都吃完以后才说:“小李的这个做术者的手术量,放到医大附院,也够破格晋副高了。我等统计详细了,准备今年让她再破格一次。”
“行吗?”
“怎么不行。我那三篇论文,她都有参与手术,关键地方她也没退后,手术室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她作为第二作者,也是名实相符的。”
小尹想了想说:“那她晋了也好。多一个副主任医师,或许咱们省院正高的比例也能往上拔一个。”
涉及正副高比例的问题,不得不说是省院的一个遗憾。既往这么些年过去了,只有耳鼻喉科的老主任晋得了正高。且他今年上半年就要退休了。
为了脸面,省院也得把他返聘了。
不是其他人不想晋,而是横亘他们面前的专业论文和外语的要求,一下子就把所有人拦在申报之门槛处。
这也是省院被人诟病的地方。
什么水平啊。你们内外妇儿四大科居然没有一个正高!
所以陈文强这几年铆足心思、埋头在神经外科的疑难重症下功夫,才陆续有“烟雾病”、“硬脊膜动静脉瘘”术中造影等一系列上了难度的手术,出现在省院的手术室,也为他在省城的神经外科谋到足够的地位。
对于妻子一言说出自己的心中所想,陈文强缄默片刻就说:“今年老周会以体外循环来申请正高,老胡的专业论文和我的重叠。我估计儿外科的老柳、还有我们科的老石,也将陆续都会申报正高,我还鼓动小舒也一起试试。
事到如今,也是迫不得已。医大的专家堂皇的正教授、正主任医师的照片,已经挂到了门诊挂号室的墙面上。咱们省院要跟着做。可是咱们省院的副高职称的人数太少,恐怕这么多申报正高的不能都如愿。”
“那真就麻烦了。你说的这几个,抛开他们科主任的身份,还真都是各科室的顶梁柱,就是那个什么学科带头人呢。”
“是啊。我上午想到这个问题,就觉得为难。要是哪一个因为副高基数不足、不能申报正高,对个人是遗憾,对省院也是损失。
还有等我订的腹腔镜到了,要是谢逊的腹腔镜手术真能开展起来,估摸谢逊会再次提请破格。最迟也就是明年秋天的事儿。妇产科那边,苏颖若是今年能去进修,回来哪怕开展了几例经阴/道子宫肌瘤核出术,明年她都将提请破格晋升正高。那都是在东北三省都没有的新项目。他们夫妻俩以这个晋升正高,肯定能通过的。”
小尹点点头说:“那这样就更得增加副高的基数了。今年内外妇儿科,可还有其他人能进副高吗?”
陈文强板着手指头,把外科的主治医一个个给小尹都说了一遍: “咱们省院断层在中坚力量的那些个工农兵大学生了。主是大专晋升副高的工作年限,限定的比本科要长。本科是晋完中级后五年,大专要十年以上。
而且他们发的论文的级别总不够、外语也考不过去,就是我想拉拔他们破格,也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
说道这里,陈文强感慨万分:“谢逊、关岚他们77年、78年这两届的本科生,也都是前年、去年才陆续晋完了副高。在他们这两届的本科生之后,就没给省院几个人。省里的分配原则那两年是哪儿来回哪儿去。”
“那你要不要先跟小舒商量一下。别到时候今年报正高的人太多,他也为难。或者是小李破格的事儿,又要跟医务处他们谁争执的,总是不美。”
“我下午整理出来之后就跟小舒说。”
*
下午,陈文强把神经外科的病历整理好了之后,便拿着数据去找舒院长。把自己和小尹中午所言,大略地说了。
他最后说:“老舒,我是怕咱们省院副高的基数,不足以支撑起这么多申请正高的人。而且内科那边,今年是不是还有人想晋正高,我尚不清楚。”
“老陈,你去年挖来的罗主任、谭主任他们几个,他们今年就是不提不念的,等你今年晋完了正高,他们明年应该有很大的可能性提出申请……”
“我明白,无论是外语考试、专业论文,对他们那几个人都不是障碍。他们只要提出了申请,凭他们各自导师在省里的专业人脉,都能保证他们顺利通过答辩。那么老胡、老梁等人就危险了。”
“所以,咱们今年得多些晋副高的。”舒院长略眯着眼睛、赞扬、佩服地看陈文强。就知道他这人务上那件事儿,就会把那件事做到最好。这不,自己都没有到的正副高比例问题,他就先行一步未雨绸缪、早为之所了。
陈文强看懂了舒院长对自己这想法的赞赏眼神,略显不好意思地说:“临床能晋的也就那么几个。不然我也不会把小李算上了。”
“还有一些人,你忘记他们了。你没考虑医院管理方面的政工人员。打头的唐书记、之后的院办章主任、医务科的秦处长。这些有中级职称的管理人员,今年要动员他们申报副高。晋副高职称审评权在咱们省院,基本是咱们通过了上面就会照批。且政工是不需要考外语的。但政工的副高,也算在高级职称的基数里。”
对呀,政工啊!院办的管理人员,这起码又能增加十来个副高了。陈文强咧嘴而笑,就知道什么难题到小舒跟前都不是事儿。
接下来院办所属的工作人员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各管理科室的主要负责人,都开始埋首在如何对医院进行现代化管理的专题学习上。以期在7月份之前,能写出刊登在专业期刊上的、达到晋职称要求的论文。
*
清明节的周一上午。
“敏敏,” 严虹兴奋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结果出来没有?”
“阳性。”李敏有克制不住的小激动。
“哈哈,恭喜你啊。”
“同喜同喜。晚上到我家吃饭,请你喝果汁、请潘志喝酒。”
“不去。你把酒送我家来,潘志喜欢在自己家里吃饭。”
“行啊,我中午就让小艳把东西送过去,晚上去你家吃。”李敏对在自己家吃饭、还是去严虹家吃饭没什么挑剔,怎么都是这几个人。要说让小芳给自己单独做饭,两家分开吃,那暂时还是算了吧。
“哎,敏敏,你告诉穆杰没有?”
“没呢。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这都回去好几天了,也不见他打电话过来。”李敏的小小哀怨心理,透过电话线传递给严虹。
严虹赶紧安慰李敏:“你别急。或许今天中午就打过来了。”
……
撂下严虹的电话,李敏双手十指扣紧、支肘撑着额头百思不解,为什么一个大活人就杳无音信了。想了又想,她还是要了穆杰他大哥单位的长途。
电话打通了。
“你找穆老师啊,他弟弟受伤了,他这几天都没来上班,请假护理他弟弟去了。”
“他哪个弟弟啊?在哪家医院?”
“就是当兵的那个弟弟。具体哪家医院教研室就不知道了。”
李敏呐呐对电话里说了一声“谢谢。”然后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撂下电话的。
*
拍门声骤然响起,走廊里也跟着出现跑动的声音。
“李主任,李主任。”
李敏被叫醒,她惊惶地看向门口。大白天的叫得这么急?
“什么事儿?”李敏捂住突突乱跳的心口。
“2病室4床突然没呼吸了。”
“我马上就过去。”李敏赶紧把穆杰受伤之事抛开,抓了听诊器就快步往2病室去。2病室4床是准备明天手术的患者。这患者在京城折腾了两个多月,也没排上手术季的床位。回省城去医大附院,又赶上年前的最后一波手术高峰,那一床难求的时候……迫不得已,他才来省院排队。
这不,这都4月初了,他才刚排上。
李敏赶到2病室,充耳就是患者的母亲和妻子已经哭得不像人声的嚎啕,她一颗心忍不住地往下沉。可2病室门口围的人太多了,人挨着人,挤得水泄不通。真是哪儿都不缺看热闹的,这不是要耽误事儿嘛。
“让开、都让开。”李敏又急又气,使劲喊,几乎要喊破音了,围观在外层的患者家属注意到她,才互相间挤挤,让出了个位置。
容她侧身挤进去。
李敏挤到里面,却发现马大夫和邓大夫是已经放弃抢救的站姿。她看一眼患者的僵硬姿势,上去检查颈动脉波动,触手温度让她心头发凉:“什么时候发现他没的呼吸?”
患者的父亲老泪纵横。他抹了一把眼泪说:“早晨睡醒了还好好的呢。他一直等手术的准信,你们查房告诉他明天可以做手术之后,他一直就很兴奋。刚才护士过来通知让他去换药室剃头发,他坐起来就倒下去了。”
李敏看向站在一边的护士小吴。
“刚才你过来通知的?”
“我十分钟之前来通知的。我在换药室摆好了东西等着,左等右等不见人过来,就来病室找。就见他爸妈和媳妇在劝他起来去备皮。我凑过去想好好劝劝他,这开颅手术必须要剃光头发的。可这一看,发现这人早都没呼吸了。”
这,这让人怎么说?
这,这,突然没了呼吸……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患者的老母亲还在嚎啕:“这好不容易排到床位了,明天就手术了,我的儿啊!大夫,你们救救他啊。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让护士长来吧。”李敏心情更不好了。
邓大夫就对死者的父亲说:“赶紧给他换衣裳吧,不然等完全僵了,就不好办了。”
老头的眼泪一把把的,怎么也抹不干净。“我们看他坐起来就躺下了,以为他不想剃头发的。我们仨围着他劝,可谁知道,谁知道……怎么会这样呢?”
“兴奋过度。”邓大夫轻轻嘀咕了一句。
护士长吕青很快就赶了过来,驱散看热闹的人群后,太平房的张师傅跟家属谈好了收敛的档次,很快把人推走了。哭哭啼啼的患者家属也跟着张师傅走了。
吕青叫了护理员过来把床上的所有东西都收走,也就是几个呼吸间,4床上就只剩了光秃秃的床板了。
李敏叹息一声对进修大夫说:“先写死亡小结吧。要不要做死亡讨论看陈院长的。注意2病室的其他人别受影响了。”
2病室还有两位患者在住院呢,是准备下周做手术的。
“是。”马大夫和邓大夫答应着,领着实习生去忙了。
*
李敏从二病室出来,对跟着自己出来的护士长吕青问:“吕姐,这个死亡得怎么算?算咱们科的死亡率考核里吗?”
“我也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儿。等我回头问问护理部的。不过这事儿怎么也怪不到咱们头上。他是三级护理的术前患者,呼吸骤停了,家属居然以为他是在耍性子。唉!不说他了。我听说你上午去做妊娠试验了,结果如何?”
“阳性。”
“恭喜你啊!你家穆杰知道了,那还不得高兴坏了啊。”
“吕姐,穆杰受伤了。他大哥请假在护理他。我现在不知道他伤情,也不知道他在哪家医院。”李敏忧心忡忡、情绪低落。
“哎呀,那怎么办?”吕青为李敏着急:“那他大嫂呢?你再打电话问问他大嫂。”
“我还真就不知道他大嫂的电话。我知道了,我让我弟弟过去他大哥家看看。”
*
李敏颇费了一些周折,才在傍晚的时候,找到了在读研一的弟弟。当她从亲弟口里得知有关穆杰消息时,气得忍不住骂他了——
“你到底是我弟弟还是穆杰大哥的弟弟,他让你不告诉我你就不告诉我啊。”
“那个,那个,嘿嘿,姐,不能生气的。穆家大哥也是为你好。他说你要给我生小外甥了,不让惊动你,怕吓着你了。”
李敏气笑了,我都不知道的事儿,你们仨还谁都比我清楚了。
“你姐夫伤哪儿了?伤得重不重?怎么受的伤?”
“不重不重。就是有个小孩子在站台乱跑。他为了救那个小孩子受伤的。”
“被火车撞了?”李敏的心提溜起来。
“不不不。不是火车,是行李车撞了一下。现在都没事儿、没事儿儿了。姐,姐夫真的没事儿。你别急啊。”
“没事儿了?没事儿他大哥怎么还在那儿护理?几天都没上班了?你小子说话能不能不撒谎?”
“咳咳,姐,我真没说谎。是这样的,我呢,白天不好请假,穆家大哥就白天在医院照顾姐夫,我晚上去跟他换班。”
“诊断是什么?伤到哪儿了?在哪家医院、哪科住院呢?”
“嘿嘿,嘿嘿……”
“说,在哪科住院?你以为长途电话不要钱啊。”李敏急得跳脚,这要不是抓不到人,她非得使劲打老三几巴掌不可。
“开始是在神经外科,后来去了骨科。”
“神经外科?”李敏尖叫起来:“伤到脑袋了?”
“现在没事儿了。姐,你真别急。姐夫就是开始的那两天,最多就吐了两天,不能动弹。做了脑ct,人家铁路医院的大夫说没事儿,穆大哥怕有事儿、就给转到部队医院了,后来部队医院检查后说脑袋没事儿、收到了骨科住院。他现在就是脚上打了石膏不方便上厕所。医院说他是军人住院免费,要是百姓都可以出院回家养伤了。”
李敏将信将疑地问:“你俩总这么去护理他也耽误事儿,为什么不请护工?”
“护工一天要30块钱呢。”
“他是几级护理?”
“二级啊。”
李敏的一颗心落到实处了。
“我明天给你存钱过去。你赶紧请护工。你和穆家大哥轮流去看他就可以。你俩别误了正事儿。我跟医院请假了就过去。”
“别,姐,你千万别过来,要是姐夫知道是我说漏的,我这小身板还不够他一只手捏把的。我到点得去医院了。”
“啪”电话撂了。再打过去就是占线的忙音。李敏气得在家里转圈。这电话肯定是他故意不放好的。这不是耽误别人用电话了吗?!这死小子。
*
没一会儿,电话又响起来了。李敏抓起电话机,却是母亲打来的。
“敏敏,老三跟我说说你怀孕了,是真的吗?”
“嗯,我也是今天才确准的。”
“那可是大好事儿。他还说穆杰伤了脚的事儿,但咱家现在也没人能走开去看他。你爸托了人过去看,省得你不放心要过去的。你好好在医院呆着啊。”
“妈,我还是得去看看才能安心。”
“你怎么去?你现在刚怀孕能坐火车吗?京城火车站的人比省城还多,磕了碰了出点什么意外呢?咱家老三你信不着,但穆杰他亲哥还在那儿呢,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再说他那么大的坨,你去了还能扶得动他上厕所吗?你好好想想,你帮不上忙,你过去了不是让穆杰担心你嘛。你听话,别过去给他添乱了。”
李敏被亲妈说得没法再开口……在回答了一些小芳做饭的问题后,李敏又汇报陈院长让自己考外语的事儿。
“让你考你就考。从小到大的考试,和吃饭也差不了多少了。但是我跟你说,你现在的工作安排密度,不是你能撂挑子跟陈院长请假的时候,你可别干糊涂事儿。你千万再别想着过去京城看穆杰,还不够给他大哥和你弟添麻烦的。”
“好,我知道了。”李敏有气无力地答应下来。
*
梁工在得了女儿的保证说不去京城后挂断电话,但放下电话还是不放心。她想了想对李敏父亲说:“老李,我还有几天年假,我明天去省城,看着敏敏点儿。别让她不知深浅地跑京城去了。”
“行啊。我明天一早给她打电话,告诉她你上午就过去,让她中午回家吃饭。”
“好。你说我要给她带点什么去不?”
“不用吧。省医附近那个商场,一般的东西都有卖的。你有空儿倒是可以看看小艳她妹妹,教教那孩子做饭做菜什么的。农村孩子未必能很快摸到敏敏的秉性,万一做的不可口了,敏敏这非常时期,吃不好也不行的。”
也是的。
自己还要明年上冬了才能退休,这段时间真得依靠小保姆帮忙的。
*
李敏撂下电话,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喝了几口水,就从书柜里翻出医学英语的教材。要参加考试,那不管怎么说都要好好复习一下了。这次的考试内容是四册全考,于是四本专业英语教材被李敏摆在饭桌的中心。
看了一会儿,李敏慢慢沉浸到书本里了。
突然间电话再度响起来,李敏气得捂住耳朵。哎呀呀,好好看会儿书都不能了?自己多想不开才在家里装电话,竟然无处可躲避外界的干扰了!
电话响了一阵子,没声了。李敏放下捂耳朵的手,收摄心神继续看英语。可没一会儿呢,又不依不饶地再度响起来。李敏老大不愿意地去接。心里暗暗祈祷千万不要是急诊。
“敏敏,是我。”电话里是穆杰的声音。
李敏的呼吸立即急促起来了。她急急问道:“穆杰,你怎么样了?伤到哪儿了?”
“我挺好的。你放心,我都很好。开始有脑震荡,现在没事儿了。只剩了左脚掌被车压骨折的地方了。养几周就能回去部队了。”
“真的吗?”
“真的,我骗你做什么。这明显是骗不过去的事儿。你不相信都可以问301骨科病房大夫护士的,我怎么可能在这么容易被戳穿的事情上说谎。”
穆杰他大哥一脸悲悯地看着自以为是的傻弟弟。这话是为以后被秋后算账做准备的啊。
“你在哪儿给我打电话的?”
“我坐轮椅,我哥和你弟推我到医院的小卖部,这儿有公用电话。你放心我真没事儿了。我回去就给你写信。”
“好吧。你好好养着了。”
穆杰撂下电话,怎么都觉得那好好养着充满了威胁意味。他看看李敏的弟弟,小舅子笑得简单纯洁、人畜无害。看看自家亲哥,那表情好像自己要光荣了。他突然间想起来最最最重要的事情没问,赶紧去再拨电话。
老板按住电话机,说:“先交钱。”
穆杰他大哥赶紧又递过去十块钱。
“敏敏,你是不是确定有了?”
“有什么?”李敏恶狠狠地反问。
“穆彧啊。”
“嗯。你怎么知道的?”
“嘿嘿,”穆杰笑得自得,“我自然知道了,你好好保重自己。别太累了。”穆杰嘚啵开来,听得周围的人都扭脸。
怎么就你会心疼媳妇啊。
……
“到时间了。”突然的断喝声响起,听筒里传过来了成串的忙音。
*
“姐夫,咱们回去吧。”
“走,推他回去,这么打电话怎么供得起你。回去写信去吧。你的手没断。”
穆杰舔下嘴唇恋恋不舍地离开小卖铺。进了住院大楼,他回头笑着说:“大哥,你真的有侄子了。”
“感情你前几天是说谎了?骗我们来着?”
这说话的声气不对啊。
穆杰转头又对李敏的弟弟说:“老三,你要当舅舅了。”
“嗯。恭喜姐夫。”小伙子笑得特别讨喜。
穆杰满意地点头。“同喜同喜。”还是小舅子比亲哥顺眼。
“我姐让穆大哥回去上班,我妈也让我给你请护理。”
“不用不用。我单脚跳去洗手间就可以了。我都说了你们不用再来的了。”
“那公共卫生间一天拖几次?哪次不是一地水的。你要摔个跟头再磕掉门牙吗?”
“哥,你是哪儿不舒服了?今晚怎么一说话就不对劲啊。”
“哼!你还想跟我比划几下子不成?”
进了病房走廊,李敏的弟弟说:“穆大哥,你回去吧。到在这儿就可以了。明天上午你也不用过来了,我下午才有课的。明天上午我看怎么把护理定下来,以后你有空就晚上过来好了。”
“你哪有钱给他请护理?”
“我姐给钱。她会存到我借记卡里。”
“喂,我要在这儿住一个月的,那就要1000来块的护理费。有那钱我不如买张卧铺回省城了。在家比住院还方便的。”
穆家大哥摸着下巴说:“我看可以。可你路上上厕所怎么办?”
“要不带个尿袋?我看病房里卧床的患者都带尿袋的。”
还是自家大哥是亲人啊,这小舅子就不是什么好玩艺儿。我能蹦能跳的插尿管、带尿袋?上过手术台、被插过导尿管的穆杰,再不觉得小舅子的笑脸纯洁可爱了。
*
李敏怀孕的事儿,也牵动了关心她的人。
严虹让小艳留意李敏的动静,小艳确定了穆杰的消息后,过去告诉严虹:“虹姨,穆叔应该是没事儿了。李敏后来跟他通电话,听着都不那么生气了。”
“那我过去看看。”严虹把手里的妇产科学杂志推到一边。
潘志放下书本,站起来说:“我陪你过去吧。”
严虹把睡袍裹在毛衣毛裤的外面,走到门口回头对潘志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潘志不大相信:“你俩聊聊就忘记时间了。最后你就睡在人家家了。”
“那不是挺好?省得你明天有手术,我翻身又吵得你睡不好。”
潘志赶紧说:“李敏他们明天也有手术呢。他们的手术比我们更耗精神,你可别去打扰她了。”
“不放心,你就跟我一起过去吧。咦,不对啊,他们今天上午不是死了一个吗?那个是明天手术的。”
“把周三的提上来了。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儿的。”
李敏见严虹和潘志过来,立即就说:“彩虹儿,我知道你是为穆杰的事儿过来的。他没事儿了。”
“他怎么受伤的啊?”
“他不是要在京城转车嘛,在站台上看着小孩子差点儿被行李车撞了,他就学习雷锋,自己以身相代,小孩子救下来了,他被撞了个脑震荡、压了个骨折。”
李敏心痛穆杰受伤,但也不好意思说他不应该救人。他穿着军装,遇事就该冲上前去的。
“骨折在什么部位会不会影响以后的行动?”
“脚掌。说是不会影响。但是没看到片子,”李敏摊手:“他也说不明白。”
“军队的伤员有配护理员吧?”
“没有。他这伤不属于军医院配护理员范围的。需要自己出钱请护理员。京城一天的护理费是30元。”
“是照顾他一个人还是几个人共用一个护理员的?”
“是几个人共用的。现在是他大哥白天护理他,我弟弟晚上过去。平时事儿不多,也就是帮忙打水打饭、扶着上厕所的。但也必须要有个人在那儿的。他们俩这么做,终不是长久之计。那骨折起码要两三个月才能好的。”
“那孩子家出人帮忙护理吗?”
“哎呀,最可气的就在这儿呢。那家孩子的父母,说声‘谢谢’就抱着孩子溜走了。要不是火车站肯承担责任、出了证明,穆杰还真不好办的呢。”
“那家人也太差劲儿了。怎么能这样呢!”严虹与李敏同仇敌忾。
潘志建议道:“要不把他接回来吧。在哪儿不是住院,且他骨折这事儿,就是慢慢养着的。铁路的事儿,经铁路把他送回来也容易的。”
李敏点点头,说:“潘师兄,我这就再给他们打电话。回来在家养伤也方便的。”
李敏把事情都跟弟弟说明白后,她弟弟也说:“姐夫也愿意回你那儿养伤。我明早给穆大哥打电话,看怎么跟铁路那边沟通一下。”
“记得把他的片子都带回来。按转院给他办手续。你们俩把他送上火车就可以了,我这面用救护车去接。还有他回来路上不好去洗手间的,你记得让护士给他下尿管、带个尿袋。”
“好。”隔着电话线,李敏都能听出来自家老三那含着别样意思的笑声。
世上没有好老三,果然不错的。
潘志见李敏终于把电话打通、也把事情安排好了,就站起来说:“师妹,那我们回去了。你又是喊我了。”
严虹却指着专业英语教材问:“你看这个做什么?”
※※※※※※※※※※※※※※※※※※※※
又是三合一
双至28
见严虹指着专业英语教材发问, 李敏也没有瞒着她的意思,直言相告。
“陈院长说2月份发表了一篇中字头的论文, 6月份还将再有一篇,已经得到通知了。去年下半年我们专业的手术超过了百例, 今年差不多也还是这样。他让我做个准备试试副高。”
严虹为李敏感到欢喜:“嗯, 你应该试试的。你肯定能晋上的。”
“彩虹儿, 我们回去吧。”潘志见妻子又拉开要聊天的架子,赶紧提醒她。
“好, 这就走。”严虹答应了一声,复又用酸溜溜的语气说:“敏敏, 我晋中级的论文还没着落, 你这都要晋副高了。”
“要是你前年去创伤外科了, 咱倆现在就掉个个了。”
“不会的。我没你那么好的外科天赋,咱倆一起扒拉猪肉练习的时候,我是跟你学操作技巧。我心里明白。”严虹很冷静地说自己与李敏的差异。
“彩虹儿,苏颖在联系要去广州进修妇科的事儿。她要是能成行,等她回来以后,你可以跟她一起开展子宫肌瘤核出术。那个是东三省还没有的项目,你抓紧做好了,或许明年就可以直接破格晋升副高。”
严虹点头:“这几次谢主任讲课。潘志回来都有给我讲, 我希望能跟上苏颖了。”
潘志拉拉严虹:“再说下去你俩就又浪费一个晚上了。”
“好, 这就回家。”
回家以后, 严虹就说自己:“我最近怎么了, 总想找人说话。你说我这是不是产前恐惧了?”
“不是。你就是出班以后又调到妇科, 心里不舒服了。”
“真的吗?要是这样就没所谓了。”严虹抚摸自己的肚子说:“为了潘安,我去妇科也没什么的。再说妇产科是一个科,我迟早也要把妇科的手术都拿下来。”
“是是,但你已经在产科浸泡了一年多,正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时,去妇科还是做了牺牲了。等他出来我一定好好教导他孝敬你。”
严虹被潘志说笑了,她坐下准备继续研读最新一期的妇产科学杂志。这杂志医院图书馆定了一份,可在阅览室看,但是不能拿走。科里也定了一份,可以在护士办公室看,不能拿走。
为了科里的那本不能拿走,不知道值班的护士费了多少心力。严虹见看着不方便,前年底干脆自己订了。有关妇产科的。不管是中字头的,还是水平过得去的省级期刊,她全订阅了一份。
这样的大手笔,去年续订的时候,把潘志看得直咂舌。但严虹问他要不要也订专业期刊的时候,他还是拒绝了。
普外科是科里出钱订了几份。梁主任的规矩是按着职称轮,轮到了看24小时,就必须传给下一个人。否则取消借阅资格。
至于胸外科的专业期刊就放在主任办公室里,随便看,没人敢抢、敢拿走,因为那是石主任自掏腰包定的全套。这两月在胸外科,石主任经常提醒他们要看那篇文章,回头还会查问、作讲解。
能不花钱,还是不花了。
潘志见严虹坐稳,摸起刚才看的那本杂志,便也就坐回去原来的位置上继续看书。
有关李敏可能要再度破格晋升副高的事儿,他根本就不为所动。这十来年他早就修炼得能认清自己是哪个档次的人物了。
同样是中学里的第一,省城那几个重点高中的第一名,可以保送去清华北大;钢市重点高中的第一名,可以保送去东工、大工;轮到他们的县重点高中,考第一也没有保送资格,但是可以凭自己考上东工、大工。
而自己这个县普通高中的第一名,只考上本科,就已经是破天荒的、可以载入校史的大事件了。
上了大学,他更深刻认识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尤其是当了七年的外科大夫后,他早从相信人力能补拙、99%的汗水有用的拼命努力状态,调整到继续努力但不能拿到第一也不气馁的程度。
因为他知道,有1%灵感的人,或许和自己一样努力、或许比自己更努力。比如谢逊、比如李敏、比如坐在自己面前的严虹。
那1%的灵感,让这些各科的佼佼者有足够骄傲的理由。远的不说,就说谢逊最近的几次讲课,自己听一遍还要看一遍笔记、认真思索透了再讲给严虹听。可是每每听到严虹与李敏在饭桌上的讨论,他都有这样或那样的感触——
原来还可以这样理解的。
关于李敏的手术技巧,潘志也跟着严虹在家里练了无数次。但他在看过几次李敏配合柳主任、石主任做心脏瓣膜修补术后,严虹说的那些手术技巧的结论,他非常认同:李敏在手术台上的那些表现,不全是练出来的。
——那里有1%的灵感在里面。
就像是谢逊,过世的程主任带他上手术,两年只允许他摸过一次手术刀做了术者。但就那一次之后,程主任就再也没办法拦住他了。
严虹看了一会儿书,起身去上厕所。回来觉得腹部坠坠的、有丝丝的隐痛。她便对潘志之说:“我回床上歪着了,你自己设个闹钟。”
“好。”
*
潘志照例是11点去睡觉。
他进了卧房,发现严虹睡得不是怎么好。他帮着严虹盖好被子,在钻进被窝里的瞬间,竟然听见严虹隐隐的、不舒服的、细碎呻/吟。
“彩虹儿,彩虹儿?”潘志所有的困倦都化为飞鸟,扑棱棱地在飞出他的脑海。
“嗯?”严虹半梦半醒。
“你是哪里不舒服了?”潘志没有犹豫地推醒严虹。
严虹睡意朦胧地说:“我肚子有点儿不舒服,大概是转胎位要入盆了吧。”
“是吗?”但潘志却心惊于严虹刚才的隐约呻/吟。职业素养让他此时把严虹当患者对待——患者潜意识表现出来的、不明显的临床症状下,通常掩盖着待爆发的火山。
“你真的没事儿?”
严虹被潘志搅合醒了,又被他严肃认真的态度弄得没法再睡了。她不怎么高兴地抱怨:“你家潘安动来动去的,好容易这一会儿不怎么动了,我刚迷糊着的。你把听诊器给我,我听听潘安。这小子今晚动得好像比平时有点儿厉害呢。”
几分钟之后,严虹放下听诊器。“没事儿,潘安的心律正常。睡吧。你明天还有手术的。”
可是潘志不知为什么就觉得心慌,右眼跳得他不敢躺平了睡觉。他再次问严虹:“你确定真的没什么事儿?”
“嗯,胎心每分钟146次,在正常范围。”
“那给我听听。”潘安的直觉非常糟糕。他认为越是这样自信满满的患者越不能由着她,否则等着自己的就是万劫不复的大坑。
严虹见潘志那紧张模样就说:“你等我给你找一下,他现在转得幅度大。等入盆以后就不会这么动了。”
严虹找到位置,潘志听了一会儿说:“彩虹儿,只有120多次啊。我数了三遍的。”
“怎么可能,我刚听过是146的。”严虹不信地接过听诊器,越听秀眉皱得越紧。她扔下听诊器,抓起电话。
“敏敏,你过来一下,潘安这5分钟内心律下降了20多次。”
“好。”
“我去给李敏开门。”潘志赶紧下床,他穿着薄秋衣薄秋裤就往外跑。到门口了,他不放心,又回头张望一下,看一眼严虹说:“彩虹儿,你躺好了。”
“嗯,你赶紧去开门。”
潘志走到门口就听见自己家的门锁在响,他赶紧把反锁的扣打开,就见李敏趿拉着拖鞋、敞着睡袍、穿着与严虹一样的睡衣,满脸急色地拉开门。
“彩虹儿。”李敏连个眼色都没甩给潘志,奔着卧房就进去了。“你怎么回事儿?”
潘志关门,然后追在李敏的后面,把事情说了。
李敏拿了听诊器,听了一会儿,面色严肃紧张地说:“是只有110多的。你想的是……”
严虹点点头。
李敏立即恼了。“那你还不赶紧起来穿衣服啊。” 她转头又吼道:“潘志,你给苏颖打电话、给彩虹儿穿衣服。我回家穿衣服,咱们5分钟之内出门。快点儿,你傻愣在那儿干什么呢?你还要不要你儿子的命了?!”
潘志有些傻,但他立即在李敏的呼喝下动起来。严虹不用他穿衣服,让他先给苏颖打电话,潘志按着李敏说的给苏颖打了电话,说明了情况,他才穿好衣服,就见小艳姐妹俩进来了。
这还没有五分钟呢。
小芳紧张得不敢朝前。小艳说:“潘叔,敏姨让我们拿被子抬虹姨走,她穿好衣服马上过来。”
*
潘志没有任何时候像今天这样痛恨自己不够强壮、不是大力神。他知道不能让李敏上手,凭自己和小艳姐妹俩不仅没法把严虹抬到医院,甚至可能在中途摔了她。
他赶紧给他楼下的普外周大夫打电话,又给一楼的杨大夫打了电话。周大夫以前和他一起在普外是同志,杨大夫现在和他一个科室。
他撂下电话,李敏已经换好衣服过来了。
“潘志,你还在磨叽什么!怎么连被子都没准备。你赶紧的,我们四个把彩虹抬出去,石主任马上下来了。”
“敏敏,你别上手。你不能使劲的。”严虹慌乱中还没有失去理智,“你不用那么急,还容空的。一个小时怎么也还会有的。”
“彩虹儿,你放松一些。你别管这些了。”李敏拉开严虹家的衣柜,拽出来一条单人被子,平摊在床上,又拽了一个单人床单,拎在手里。她跪在被子上,对只穿好了毛衣毛裤的严虹说:“慢慢过来,来,握住我的手,慢慢移过来。别紧张。”
潘志赶紧过去,跪在床上的另一侧,小心地把严虹移到被子上躺好。
门外响起敲门声。
李敏提高声音喊:“小芳去开门,别管来人换鞋的事儿了。把你潘叔的棉鞋拿来。小艳,把你虹姨的羽绒服给她拿过来反穿上,把钥匙拿好了,跟在后面锁门。”
“嗯嗯。”小艳姐妹俩吓懵了,只顾着听李敏的指派,一个命令一个动作。
先进来的是杨大夫和罗主任夫妻俩。
罗主任见已经准备好被子了就说:“咱们四个一人一个角,赶紧走吧。”
“罗主任,别让敏敏上手,她今天才查出来怀孕的。”
罗主任立即说:“那李敏你别上手了。老杨,我抬脚,你和小潘抬头那两边。那俩小姑娘,你们俩过来帮抬中间。”
潘志吓得发傻,他慌得腿脚都发软了。杨大夫和罗主任在乡下的时候见多了这样的情况,反而不那么紧张的。医院多近啊,不用十分钟就能到的。但杨大夫见潘志捏着被角、使不出力的呆愣状态,便使劲地踹了潘志一脚:“小潘,先把人抬起来。”
潘志疼得回魂儿了。他跟着杨大夫夫妻俩使劲,三个人把被子抬起来,才把严虹抬出卧房,李敏抱着床上的鸭绒被,对折了盖在严虹的身上。小艳姐妹俩在两侧也努力往上提被子。
李敏手里还提着那个床单,跟在最后。
周大夫和石主任出现在敞开的大门口了。
杨大夫松了一口气,赶紧招呼道:“老石快来。”潘志这小子根本就顶不了人用。
李敏扬扬手里的床单,喊:“先下楼,到楼下在中间兜一下就好抬了。”
四个人抬着被角,小艳姊妹俩拎着兜在中间的床单。他们这伙人走到东门的时候,一辆推患者的平车迎着他们这行人过来了。
“谢主任给我们打电话,让我们来接人。” 推车的是轮到急诊实习的学生。俩人见严虹躺好了,就快步往楼里推。
潘志连喊几声:“小心,慢点儿。”他跟着平车追。
石主任见严虹被推走了,才喘着粗气问:“怎么回事儿?”
“胎心率突然下降的很快,上次b超检查发现有脐带绕颈,估计这次是到月份了转胎位,入盆的时候被勒紧了。”李敏把自己知道的、猜测的都说了出来。
很快就到了住院大楼的东门,几个人上前掀门帘的、抬车的,帮着把平车弄进住院大楼。这三四级的台阶,人少还真不成。
“这地方当初怎么没留个车道?”石主任的问话没人回答。鬼知道设计院那些人脑袋里怎么想的。
杨大夫问潘志:“通知b超室了么?”
“没有。”潘志还有些不在状况。
李敏抢答道:“不做b超了,一会儿到产科复查个胎心,如果吸氧后胎心率没恢复,立即就剖。”
杨大夫看看潘志、又看看李敏,点点头拉住罗主任,说:“那我俩回去了。”
石主任也说:“小潘,我们回去啦。”
“嗯嗯,谢谢,你们回去吧。谢谢。”
周大夫也跟着他们几个回去了。
进了住院大楼,就不用大家帮忙了。剩下的产科是剖腹产还是怎么治疗,他们插不上手、也帮不上忙了。
*
平车到产科楼层的时候,苏颖已经换好白大衣,在电梯间严阵以待、等着他们呢。
严虹把基本情况一说,苏颖就说:“小潘,把车推进来,我先做个检查。”
潘志推潘虹进去,李敏在平车进检查室之前,把鸭绒被抢下来。随后她把鸭绒被和床单都塞进小芳怀里,对小艳说:“你俩回家去吧,这个拿回家洗了。把家里的地板擦了。”
小艳答应一声,领着小芳抱着东西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苏颖出来说:“师妹,你跟我上剖腹产,马上剖。吸氧没用。”
“好。严虹是b型血。”李敏提醒她。
“嗯。局麻剖,到手术室再说备血的事儿。走吧。”
李敏换完衣服去刷手,才发现不仅是自己跟着苏颖上台,潘志也换了洗手服要上台。
进手术间,姜麻见他们这阵仗就说:“严大夫,你这手术的级别可高啊。神经外科和胸外科的俩大主治医给苏主任搭台。”
严虹笑笑说:“麻烦你了。”
“不麻烦,局麻的。”
李敏带着实习生消毒。等她铺完中单,刷手回来的潘志,就上手接着铺大孔单;等李敏再回来穿手术袍的时候,苏颖已经开始打麻药了。
“师妹,你快点儿。”苏颖催促李敏。刚才应该让潘志消毒的。
“嗯。来了。”李敏穿上手术袍,快速带手套,冲洗手套,巡台护士跟在她身后给她系带子。
潘志站在一助的位置上,他拿着大纱布和止血钳,准备配合苏颖。却被苏颖扒拉下止血钳子,说他:“小潘,你靠边点儿站,给师妹让个地方。我们俩好做手术。”
巡台护士极有眼力见地给李敏搬来踏脚凳。
“小严,会疼一些,忍不住就吭声,我再给你打麻药。”
“好。”
苏颖果断地把大圆刀划下去。下腹部正中切口。什么美容切口,在孩子的小命面前,都去他m的吧。
手术开始了。
进到皮下的阶段,潘志就领会了苏颖为什么撵自己给李敏让位了。他自诩已经做了上百台的剖宫产手术了,但跟苏颖比起来,说句心里话,自己的剖宫产手术只能说是中规中矩。
皮肤、皮下的止血,自己勉强能跟上苏颖的动作、但跟不上李敏十指翻飞的灵巧。看俩人快而不乱,忙而有序的进程,单止血点的迅捷处理,就不是自己能跟得上的。
好!
如果不是给自己妻子做手术、如果不是要救自己儿子的小命,潘志都要大声喝彩了。
“进行到哪儿了?”谢逊举着手臂进来了。这是没进手术间、没看严虹就去刷手了。
“准备推腹膜反折了。”苏颖头也不抬地回答了一句,同时,她手下的动作没有丝毫的减缓。
“那我来的正好。宝宝我送去老柴那儿了。”谢逊一边穿手术袍,一边跟苏颖交代。
“嗯。那你赶紧上来吧。”
“潘志,你让地方。”谢逊直接就把潘志撵下去了。这什么人哪,这是能卖呆的地方吗?站那儿帮不上忙,还不如对面那个拉钩的实习生呢。
“保护巾。”
“爱丽斯。”
“小弯。吸引器。”
“卵圆钳。”
“大纱布。”
台上的三个人各司其职,器械护士忙着给他仨递东西。潘志被撵下去后,他站去头架那儿,轻声安慰严虹。
……
“张姐,你准备好了没?”苏颖喊了一声。
“好了。”妇科的张大夫很干脆地在苏颖肩膀后面答应了一声。她今晚值夜班,被苏颖跨过产科的人喊过来接孩子。因为是局麻,她只比苏颖晚了十分钟到手术间,没想到孩子马上就要出来了。
“尖刀。”苏颖伸手。划开子宫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顺溜,让人赞为观止。
严虹憋不住的闷哼声溢了出来。
“小严,你挺下,局麻肯定会疼的,现在没空儿给你打麻药,孩子马上就出来了。”
“嗯,我没事儿,师姐。你们继续。”
潘志跟器械护士要了两块纱布给严虹擦汗。他明白严虹额头的那些汗全是疼出来的。严虹咬住嘴唇不呼痛,但她嘴唇上的血珠,显示了她的忍耐。潘志心疼得不得了,可他没办法。他知道局麻下做剖宫产,比硬膜外麻醉能更快取出孩子。
快一分钟,孩子的窒息可能性就少一分;快一分钟,孩子的生率就多一分。
苏颖在李敏和谢逊的配合下,顺利将胎头取了出来。
“怪不得呢。”苏颖恍然大悟地叹了一句。
“怎么了,师姐?”严虹在头架那边,用颤抖的声音问。
“脐带在脖子上绕了两圈,还在后脖颈子那儿打了两个死结。以前没听b超那边有报这结果吧?”苏颖捧着孩子说话。
“可能是在脖子后面没看到吧。”张大夫透过苏颖和实习生的肩膀,去看术野血泊里的孩子,随口应了一句。
在她们问答的过程中,李敏已经迅速上了两把止血钳子掐住脐带,谢逊手提尖刀,轻轻一划,断了胎儿与母体的连接。李敏赶紧一手扶止血钳子,一手帮着苏颖把脐带从孩子的脖子上松解下来。谢逊扔了手术刀,抢过实习生手里的吸引器,全力去吸子宫里涌出来的、混合了血液的羊水。
张大夫接了孩子,她在快速地处理好脐带和口腔的秽物后,倒提起新生儿的双脚,照着脚心就是清脆的两巴掌。
“啪。啪。”
潘志就觉得那巴掌是打在自己的心尖上,他跟着巴掌的响声抖了两下。真疼!
“哇,哇。”
潘安在吸引器的轰鸣声里,发出来到人世间的第一声啼哭。
“哭声够亮,应该没受到什么影响。”张大夫倒提潘安的两脚,发自内心地赞美。“这小子的肺活量可以啊。虽然看着有点儿皮包骨的,但是入手可沉甸甸的,一点儿都不像没足月的。”
*
在新生儿的哭声里,手术室的气氛为之一松。
苏颖就接着张大夫的说:“男孩子骨头重,看着皮包骨的,上称就比女孩子能重半斤。”
巡台护士也说:“女孩子看着挺胖的,一称体重就没多少了。”
这都是安慰潘志和严虹的宽心丸。
姜麻却提高声音、盖过吸引器的轰鸣,大声揶揄潘志道:“小潘,你哭什么?怎么,看你儿子挨打心疼啦?快,冲过去,给张姐几巴掌。”
潘志用给严虹擦汗的纱布,给她擦擦眼泪,又抹了下自己的眼角。朝姜麻笑笑,走过去看潘安。
苏颖伸直腰说:“亏得你们发现的及时。这要拖到明天早晨,等发现潘安不动了再剖,十有八/九是晚了。”
谢逊停了吸引器,大家都听到严虹的呐呐之语。
她道:“我睡觉前觉得不舒服,以为是到日子孩子要转胎位入盆呢。真也没多想。亏得潘志觉得不对、坚持要听胎心。眼看着胎心在10分钟内掉下来。我现在想想都后怕。”
“6斤2两。”张大夫兴高采烈地喊。“小严,你家潘安要是足月出来,这绝对得7斤半往上了。我记得预产期还有一个月的。是不?”
“是。是还有些日子。”
“6斤以上就很不错了。这已经超过新生儿的平均体重2两了。”
孩子取出来了,在等待胎盘剥离的时间里,手术室的这几个人都很有闲心地、兴致勃勃地聊天。
“潘安这孩子长大了绝对是个巧手的。”
“嗯,那肯定的。”
“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打出来的结。”
“那绝对是3个月左右的时候打的。最晚不超过4个半月。咱们大家设想一下,两只小手挽个花,脑袋过去,身子跟上。一个不够展示其吓呆父母的才能,我再来一个。看我出生的时候不吓倒你们的!”姜麻两手比划,晃着脑袋往虚画的圈子里钻,连严虹和潘志都被他逗笑了。
谢逊很配合地给姜麻捧场:“老姜,我们是被吓到了。我觉得还真可能是你说的那么回事儿。不然等胎儿再大些月份,脐带不够长,子宫的空间也不够大了,脑袋过去了,身子也跟不过去啊。”
苏颖一边接在剥离的胎盘一边说:“子宫是随着胎儿在母体里月份增大的,可不是一开始就有足月那么大。脐带也不是就有现在这么长,那都是随着月份增加的。就不存在够他来回翻跟头、两手摆个圈、让脑袋身子钻过去的空间。”
“那这孩子就更难得了。空间小,脐带短,人家在娘肚子里,还就能玩出花来,打两个结不够,再绕两圈。你们说,是不是够厉害的?”
“嗯嗯,这孩子是够厉害。这在娘肚子里连脐带都能打结了,这身手配合的,一千个孩子里面也找不出来一个。”
“绝对够厉害。我在妇产科20多年了,往少说也接生几千个孩子了。打结的孩子我见过几个,但这打两个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可人家就是打了一个结的,也都没在脖子上再绕两圈啊。”张大夫在这间手术室里有绝对的老资格,她开口就把潘安是个万里挑一的厉害身手盖戳了。
孩子收拾好了,张大夫教导潘志要怎么抱孩子,还托着他的手,把孩子抱到严虹跟前给她看。
“小严,瞧你家儿子这小模样长的,长大了绝对不愧潘安这名字的。”
严虹看看儿子的小脸,想伸手摸摸却不能够。她呐呐道:“谢谢张姐。”
“我可不敢应你这声谢。你是自己救自己了。我这先给你抱回去?”
潘志不舍得松手。
苏颖就说:“小潘,你让张姐把孩子抱去新生儿那边了。这不是足月产,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明早请吴主任给孩子检查一下,没事儿再抱回来。有你抱孩子的时候。”
潘志恋恋不舍地松了手,眼睛却跟着张大夫走。他痴痴地看着摆动的手术间门,恨不能视线穿门而过。姜麻在他眼前划拉一下说:“回魂啦!”才把他的注意力拉回到手术间。
胎盘已经全出来了,苏颖把娩出来的胎盘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才说:“可以了。大圆针、肠线,缝子宫。”
于是谢逊和李敏配合苏颖开始缝合子宫、逐层关腹。苏颖问严虹:“小严,还要不要打麻药。我们准备缝皮了。”
严虹费劲地挤出一句话:“不用。”
——我知道你们离缝皮还有很远,但是我能挺住。
*
杨大夫和罗主任回到家,不等俩人进屋,罗老太太打开卧房门走出来问:“严大夫怎么样了?”
“推进住院楼我们就回来了。剩下有妇产科的主任接手。妈,你去睡觉吧。”
“嗯。就去。来得及吗?”
“来得及。没事儿的。”罗主任安慰母亲。
“那就好。这生孩子啊,最是难料会出什么事儿了。这又是第一胎,也没个老人在跟前的。”
“嗯嗯。快回去睡觉吧。”
夫妻俩进房,罗主任就说:“我以前在乡下的时候,可是十来个人抬着被子走小半宿到县里。难为李敏知道用被子抬。还知道在中间用床单兜一下,这样六个人上手就不那么累了。”
“在手术室过床,全靠中间的那个带子的兜劲儿,不然140斤的人,麻醉后比两百斤还难抬。”杨大夫解释一句,钻进被窝道:“我看李敏主意够大的啊,居然能替潘志做主。”
“潘志有点儿吓着了。有人做主,总比没人拿主意好。不过我也没想到李敏和严虹的关系会这么好。”
“她俩啊,好着呢,那是过命的交情。”杨大夫摸摸脑瓜顶,心说那里面的那条命是自己的。
罗主任把杨大夫胡乱甩的衣服规整好,比他晚了一小会儿进被窝,见他这么说就问:“过命的交情?怎么个说法?”
“我就那么一说。”杨大夫回避。“赶紧睡吧。”
“老杨,你这有事儿瞒着我可不应该啊。咱倆是夫妻,利益是一致的。你不告诉我,万一什么时候我在外面遇事,怎么栽的都不知道要防着谁。”
杨大夫深吸一口气:“英啊,你不知道比知道了好。”
“你看我是那经不住事的人?”
“那要是我荒唐,你会不会……”
“在咱倆结婚前的事儿,既往不咎。”
借着台灯的那小点儿亮光,罗主任把杨大夫的表情都看在眼里。她继续攻心说:“老杨,看咱倆现在的身体,以后会相伴三十年以上的。我绝不是那种你告诉我、然后我就会籍此撒赖、撒泼的人,这个你该清楚的。”
杨大夫在罗主任紧紧锁定自己的目光里避无可避,他狠下心把前年的事情说了,然后用一脸光棍的表情,视死如归地等着罗主任处罚。·
罗主任只在他鼻子上轻拧了一下,就说:“潘志一定不知道这回事。”
“嗯。否则他不会给我打电话。他平时在科里对我也没有什么疏离。”
“老石一定也不知道这回事。”不然以石主任的为人,怕是不会保媒。戳穿了,他不是要被自己埋怨吗?
“是。谁都不知道。王大志或许怀疑过。”
“那穆杰呢?”
“应该也不会知道吧。”杨大夫略去前年自己被穆杰威胁之事。
“你就当他也不知道好了。既然严虹和李敏心里也是有章程的,她俩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这事儿你就烂在肚子里,再别和任何人说了。”
“好。”
“你都回头了,焕然一新了,再想旧事就没意义了。睡吧。”
“好。”杨大夫观察妻子果然没有异样,他身心放松,很快就睡着了。
他哪里知道罗家俩母女,早已经就他过去的荒唐名声,深入地交换过意见:已经结成夫妻了,还能因为他过去的那些荒唐事离婚不成?
他都改过了,看紧一点儿,往后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打算呢。
*
把严虹推回产后病室后,谢逊等帮着过床,严虹拉着苏颖的手说:“谢谢你,师姐。”
“这有什么好谢的。别说你是我师妹,还跟我工作了一年多,就是陌生人找我,不是二线班还少来做手术啦。”
潘志也跟着再三地道谢。
苏颖交代潘志几句,便说:“小潘,我还得把手术同意书等手续的补上,你十五分钟后过来办公室签字。”
李敏就对严虹说:“我和师姐去写病历,你好好歇着,一会儿再来看你。”
李敏跟苏颖要了一件白大衣穿,然后俩人分头补写病历。苏颖写首次病程记录、补医嘱单等,李敏就先写手术意见书、再写手术记录。
十五分钟后潘志依言过来,他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后,想与苏颖和李敏说几句话,但见她俩桌面上放着的那些要完成的医疗文件,只说了一声“谢谢”,就识趣地离开了办公室。
双至29
李敏到家才脱下大衣,小艳就从次卧里出来了。看她的穿着竟然是没有睡觉。
“敏姨, 你回来了?”
“嗯, 你怎么没睡觉?小芳呢?”
“她小, 我让她先睡了。虹姨怎么样了?”
“她没事儿。剖腹产生了一个6斤2两的男孩子。你明早做点儿小米粥,煮几个鸡蛋给她。你潘叔的早餐照常。算了,大家都小米粥鸡蛋吧。你7点整叫醒我了。”
“好。”小芳拿着闹钟去了次卧。
李敏爬上床,默念明天还有手术,明天还有手术……然后就昏沉沉地迅速睡熟了。
她这样的技能也是练出来。做大夫的必须有这种得空就能睡着、叫醒了就能立即头脑清醒去工作的条件反射。非如此, 无法适应不规律的倒班、不定时的夜间被叫起的生活。
其实李敏现在还少了一点, 那就是不挑环境、不挑地方、不挑卫生条件,哪怕席地而卧也能睡着的本事。听陈文强和石主任夸夸而谈他们救灾时、巡回医疗时的艰苦, 吃食粗糙可以忍,蚊子和苍蝇用蚊香、敌敌畏对付……但是农村的粪缸居然是在缸上搭两块木板。
那掉下去怎么?
呼救呗!
单这一条,就让李敏暗暗祈祷千万别让自己去救灾、千万别让自己去参加巡回医疗。
*
寂静的夜色,温柔地将疲劳的省院医护人员搂抱在怀里了。家属区黑黝黝的不见什么灯光。偶尔有小儿的啼哭,但也很快在得到满足后消失了。
但由京城开往东北的特快列车上, 穆杰瞪大了眼睛, 看着自己抬手就能摸到的上铺床板发愣。他没有丝毫的睡意。他想不到自己在离开省城的十天后,以离不开轮椅的“残兵败将”姿势,又回去了省城。
有欣喜有惶恐。
想到就要见到敏敏, 想到可以看着穆彧由一个受精卵逐渐发育,他的心里充满了初为人父的幸福和向往;想到不用在医院里闻着消毒水的味道, 与自己的宿疾抗衡, 他充满了解脱的幸福;他想到坐轮椅, 想到在省医……惊惶之外,更相信自己能得到更精心的治疗。
他真怕骨折的脚骨,断送了自己的军旅生涯。
我的壮志、我的“隆美尔”梦想!
咯噔咯噔,车轮在铁轨上碰撞出单调的声音。沉闷而又清晰的声音,在脑后不停地回响。但他早已把这声音摒弃在大脑之外,这四人间的软卧里,只有两个上铺的轻微呼吸声。
山海关到了。
出关就是东北了。
软卧上又上来一位乘客,他上来就被小茶几那的轮椅吸引了主意力,然后看到军装的穆杰、打着石膏的脚。
他朝没有睡意的、侧脸看自己的穆杰微微点头示意,然后把他的简单行李放在床铺下面。悄悄地在穆杰对面的铺位躺下了。
咯噔咯噔,列车重新启动了。
*
沉睡的李敏不知道,穆杰他大哥回家后,看到妻子记录下来的教研室留言,知道自己的工作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但李敏的弟弟也不能在每晚到医院护理穆杰之外再加码啊。小伙子研一的基础课还没上完呢。
出钱请护工?那不是一个月就够的。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可不想自己能扣篮的弟弟,因为休养的不好或者照顾的不周到,落下任何残疾、不良于行。
所以他又打电话去医院找李敏的弟弟,商量请护理的事儿,让他不要明天上午就定下护工。他准备跟火车站那边协商,看看他们能不能派人帮忙、或者是隔天派人。这样他们就不用每天请护工了。
在得知李敏的意思是想要把穆杰接回去养伤,他突然觉得这是对大家最好的安排。
他立即与铁路负责穆杰之事的褚科长联系,1小时后得到的回答便是:可以。褚科长与他约定了时间、便带着救护车来301接人,亲自在午夜前就把穆杰送上了火车,送到了软卧车厢。
“这个点上车,睡一觉就到省城了。而且那边也好接。不用省院的救护车去接人,铁路医院的救护车进车站接人更方便。”
穆杰坚决不要大哥和小舅子相送。
“你们这些天已经都耽误了好些事儿了。我这带了尿袋,中间不上厕所,就在车厢里躺着,下车有轮椅,有救护车的,可以了。”
“那你到家立即给我打电话,我在办公室等你电话。”
“好。”
火车拉响汽笛,缓缓驶离站台,然后逐渐加速,将站在月台上相送的穆家大哥、李家小弟、褚科长等人抛开了
火车驶离月台,专门负责此事的褚科长不由自主地松下了肩膀。
“走,我送你们回去,这个点的公共汽车少。”
穆家大哥、李家小弟欣然接受了他的好意。有救护车送回去,还能在下半夜多睡几个小时的。
褚科长一路上与这是姻亲的兄弟俩谈得很高兴。大的为人做事不吃亏,但也肯替别人考虑。此事能办得周全,全靠他提议去部队医院、靠他提议送他弟弟去弟媳妇那儿。在得知穆杰的媳妇是外科医生后,褚科长赞叹之余更是放心了。
这样可以保证穆杰能得到最好的照顾。这样也可以保证穆杰最小可能留下伤残。
唉!
谁都不容易啊。
虽然主要夫人过错方是乘客的小孩子乱跑。但与开行李车的小年轻,空车行驶过快、遇事也慌了,有脱不开的关系。
亏得穆杰出手救了孩子,也亏得那行李车是空车了。
但在火车站发生这样的糟心事儿,乘客溜了,火车站跑不掉啊。尤其受伤的是穆杰这样于国有功的、特殊身份的军人。上级指示必须要处理好,那自己就得百分百干好了。
不然让穆杰因为这样的事情留了残疾,那岂不是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家在南疆的舍生忘死了。
*
李敏准时在7点钟起来,洗漱后,她就给儿科吴主任打电话。
“吴主任,我是李敏。昨天半夜严虹做了剖宫产。嗯,原因是脐带绕颈。孩子还好,有6斤2两重。送去新生儿病房那边了。那好,那好,先谢谢你了。”
不等李敏把话说完,吴主任就立即表示自己吃了早饭,就马上去新生儿病房看看潘安。
听说脐带绕颈导致提前剖宫产的缘故,范主任算算日子说:“差不多是该入盆的时候了。这孩子倒是好命。”
冷小凤虽是在儿科,也会轮值到新生儿病房,但她对产科的事情所知有限。她端着饭碗、等范主任给自己继续解释。
可是早饭时间,范主任哪有空给她讲解这个。只对她说:“你要是感觉有什么不好的,最主要的是孩子胎动突然变频了或者是不爱动了,你一定要告诉我。”
冷小凤忙点头应了。
吴主任快速将早饭扒拉进嘴,说:“你们娘俩慢慢吃,我先过去了。”
范主任等冷小凤吃完了才说:“你白天有空过去新生儿那边,先看看孩子,然后再去看看严虹。见到她也好跟她说孩子的事情。”
“好。”冷小凤跟在范主任身后,帮着往厨房捡饭碗。
“等中午的时候,我把东西备齐全了,下午得空要不就晚上再一起去看严虹。”
“好。那妈,我上午去看严虹还要不要给她留钱啊?”
“不用。你跟她说一声,就说我早预备了给孩子的东西,但上午没空过去。”
“嗯。”
经过年前借钱之事的风波后,冷小凤牢记吴冬的话,非专业问题,遇到了任何事儿,无论大小,一定找范主任商量。
范主任耐心细致地给她讲明道理:“你和严虹的关系,不如李敏跟她走得亲近。这人与人的关系啊,就怕这样慢慢就疏远下来了。等到用人的时候,突然间发现原来比亲姊妹还近的关系,居然比一个科的同志还不如了。
原本买房子的时候,我是想你们能住在一起做邻居的。但既然不成,这走礼之事就不能跟普通同志一样。哪怕你多送几十块,回头你生了,她再给你送回来,还是没加强感情。”
“我琢磨着给她们三家孩子都送一模一样的长命百岁牌、银手镯。这东西就是孩子大了不戴,也会放在家里收着,也能显示咱们家对孩子的情谊。可我就是没想到严虹提前生了。”
冷小凤受教地点点头。
“我听说李敏怀孕了,是不是真的啊?”范主任洗碗,冷小凤抓起擦桌子的抹布。“放哪儿吧,我洗了碗再擦桌子。”
“是真的,我昨天给李敏打过电话。”冷小凤到底还是去擦饭桌子了。婆婆不用自己做家务,但自己不管做多少,哪怕只擦个饭桌子,还是能看出婆婆是高兴的。再说既不做饭、也不做菜、还不洗碗,连桌子都不擦,她觉得自己都过意不去的。
范主任是真的不在乎冷小凤做多少家务活的。没这个儿媳妇在身边,难道他们老两口不过日子了。但是冷小凤能明白在这家里她不是千金大小姐,能伸手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儿,她还是很欣慰的。
收拾好了,婆媳俩一起下楼上班。
遇上一起往医院走的同志,就有会说话的:“呦,范主任,又和冷大夫一起上班啦。你们这婆媳俩,可比亲母女都亲。”
这样的打招呼,范主任总是笑着说:“是我们家小凤懂事儿。”
而冷小凤在这种时候只负责笑笑就可以了。
*
李敏打完电话,见小芳摆好了早饭等自己呢。
“敏姨,我姐给虹姨和潘叔送早饭去了。”
“嗯,那咱倆吃饭。”
李敏和小芳面对面坐下吃早饭。
她问小芳道:“小芳,昨晚你虹姨家的地板擦了吗?”
“擦了。被罩和床单都洗了、晾在椅背上。今早我和姐姐都收好了。”
“你上午再把你虹姨家的房间都好好打扫一遍,次卧的被罩、床单、枕套什么的,还有窗帘,你都洗了。你姨姥姥可能今天下午差不多会到。你直接用洗衣机去烘干。不会用问你姐姐。”
“嗯。”
“记得让你姐姐去买一只乌鸡,在菜市场杀好,早点儿炖汤,中午你虹姨可以喝汤的。”
“好。”
“要是有什么明白的,去问这楼下的罗奶奶。”
“是。”
“都记住啦?”
“记住了。”小芳又重复了一遍。
李敏放心地提前十分钟离家,她要去儿科看看孩子,还要去严虹那儿转转。
“小李。”李敏才到新生儿病室门口,就遇到从里面出来的吴主任。
“吴主任。潘安怎么样了?”
“挺好的。养两月就跟足月的孩子没区别了。如果他们照顾得过来,随时可以接走。不过依我看,留在新生儿这里,比回家交给那俩没带过孩子的小保姆好。你进去看,记得换衣服。”
“是。谢谢吴主任。”
吴主任笑笑离开了。果然是孕期照料的好,这孩子提前出生了,并没有肺脏等器官发育不完全的问题,但是总体来说还是弱了一些的。
李敏换了衣服、鞋子,戴上口罩去细细端详潘安。
小小人在保温箱里,虚虚地攥着个小拳头,眉眼口鼻像严虹多一些,但轮廓又与潘志相似。果然昨夜张大夫说的没错,这孩子长大了,绝对不辜负潘安这名字的。
新生儿值班室的护士过来说:“早晨又给喂了30毫升的糖水,吃起来还挺有劲的。已经撒了三次尿、拉了两次胎便了。吴主任才来检查过的。说是家里愿意随时可以接走。”
李敏得到需要告诉给严虹的消息后,立即就往产科去。
小艳陪着严虹在吃饭。
“潘志呢?”
“他回家给我爸妈打电话去了。潘安怎样了?”
李敏便把自己看到的、吴主任所说的都告诉给严虹。
严虹欣慰地抹抹眼角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会先去看潘安的。我让潘志过去看看,他说什么也不肯过去。”
“这病室就你一个人,他怎么敢走开。小艳,你等你潘叔回来再回家。”
“嗯,我知道了。”
苏颖还是利用职权,把严虹安排在产科的监护室里了。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这是局麻做的,除了伤口疼,别的就没任何事儿。”严虹不敢笑,也不敢挪动身体,动一下,疼痛的感觉比昨夜在手术台上更明显。
“那就好。我得回科里了。今天我有择期手术,下了手术再来看你。你好好躺着休息。家里的事儿我都安排好了。”
“行,你赶紧回去吧。”
“小艳,具体的事儿,你回去问你妹妹。遇到不懂、拿不准主意的事儿,你问问一楼的罗奶奶。”李敏急急地叮嘱小艳。
“嗯。”
*
李敏匆匆回到科里,正好是她每天开始查房的时候。她照着习惯领着进修大夫、实习生先查房,等把事情做完了,差不多就到交班时候了。
李敏才踏入护士办公室,就有人开问:“李大夫,听说严大夫昨天半夜生了一个男孩?”
“嗯。”
“没到日子吧?”
“差了一个月呢。”李敏又把急诊手术的理由说了一遍,满足了所有人的好奇心。
石主任坐下就问:“小严没事儿吧?”
“没事儿,我才去看过了。昨晚是局麻做的手术。亏得你们都在家有人帮忙了,孩子出来身上都有些青紫色了。”
立即一片惊呼声。
“局麻啊?那多疼啊。”
陈文强看看电子钟,还有几分钟就说:“要救命的时候,没麻药严大夫也得挺住。那硬膜外麻醉大人是不疼了,但万一孩子窒息了,就得一辈子心疼。”
也是。霎时无人再说局麻疼了。
陈文强见收住了全科的闲心,就转投问石主任:“老石,你今天的手术怎么办?”
石主任早有想法,立即回答道:“老杨今天没安排手术,我让他过来顶替小潘上台。”
杨大夫立即朝陈文强欠欠身体。
陈文强点点头,“如此也好。”
他又看看电子钟。吕青会意,就大声说:“交班啦。”
夜班护士小翟飞快地念完交班。
黄大夫作为值班大夫表示无补充。
住院总郑大夫也无补充。
石主任就说:“咱们科的潘大夫昨夜喜得贵子,但是适逢手术季,科里术前术后的患者都比较多,无论大家是过去看孩子、还是看大人的,都别忘记交代好自己手里的工作。”
吕青接话道:“孩子还是别去看了。在保温箱里呢。想去看严大夫的,等干完手里的活,或者下班后再去。哎,对了,大家今天下班前把份子钱交到小姜这里。”
“多少啊?”
“惯例30到50。超过100的,自己送去给潘大夫。”
石主任见事情都安排好了,就问陈文强:“陈院长,还有事情没?”
陈文强摇头。
护士长立即说:“散会。”
*
胸外科和神经外科各有一台大手术,吕青的“散会”之语后,十一楼和十二楼的大夫们立即忙起来。
神经外科这面,昨天2病室的那个、预备今天做择期手术的患者猝死后,陈文强把原计划周三做手术的患者提到周二了。
这是一个垂体瘤的女患者,35岁,闭经泌乳2年,偶有头痛,查体阴性。所有的检查完成后,轴位脑ct可见蝶鞍扩大;mri上可见长t1、t2信号;矢状位mri像显示病变在鞍内,尚未向鞍上发展,蝶窦气化良好;冠状位mri像见病变在鞍内,偏右侧,垂体柄稍左移,病变边界尚清楚。注射造影剂之后,病变信号有所加强。
不论脑ct还mri都提示这个垂体瘤可以用外科手术切除,而且这病历还有其明确的手术价值。
陈文强决定选择唇下入路做肿瘤切除手术。因为这个手术径路是李敏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为此她把陈文强交给自己的资料,很细致地做到流畅背诵的程度。并且带着进修大夫和实习生,很是认真地花了不少时间画解剖图。
患者送入手术间后,陈文强又把李敏叫到阅片器跟前,仔细考问她手术径路、局部解剖,甚至术野消毒,也考问了一遍。
他在李敏回答无误以后才说:“这个手术径路我们以前没做过,但是这个消毒你要做仔细了,不然容易在术后出先颅内感染。”
“是,我明白。”
最近的垂体手术开始增多起来,每一个不同的手术径路、消毒范围和细致的区别点,李敏都要在术前弄透。
比如这一例,就要用0.05%碘伏消毒口唇粘膜、鼻腔,然后再用2%的常规浓度消毒面部。
麻醉科刘主任开始做全麻插管,李敏就去刷手。等她回来的时候,刘主任就说:“可以消毒了。”
陈文强刚才站在手术间给患者摆好了体位,现在他站在患者身边一边不动,盯着李敏的消毒动作,等李敏开始铺手术单了,他才离开去刷手。
刘主任见陈文强走了,她才笑着与李敏闲话:“严虹昨晚剖宫产还顺利?”
“很顺利。”
“孩子像谁?”
“眉眼像严虹,轮廓像潘志。”
“那长大了可是个美男子。”
“要不怎么叫潘安呢。”
“真叫潘安啊?”
“是啊。”李敏铺好自己的作为消毒者的两层手术单,退出手术室去泡手。
然后她先陈文强回来,穿好手术袍再跟器械护士铺最后一层的大孔单。来进修的邓大夫在刷手之后,自始自终,按照陈文强事先的安排,靠墙边站着不敢伸手参与。
手术从上牙龈的龈缘上方1厘米切开。
*
这时候,梁工已经坐在往省城来的火车上了,再有半小时,火车将抵达省城火车站。女儿在这个时间点怀孕,看起来是最好的,但她作为母亲还是心疼女儿。
一边读研一边生孩子,哪是那么轻松的事情!
还有女儿目前的工作,天天都那么辛苦,可自己还有一年多才能退休,唉!越想越不放心。
……
同样不放心的还有坐在小车上、往省城来的严虹父母亲。
“怎么就早产了呢?彩虹儿身体挺好的啊。上回正月十五,哪哪儿都正常的。”
这句话已经重复了三遍以上了,严虹的父亲只好无可奈何地、再度耐心地重复道:“小潘的电话是你接的,也是你告诉我说他去手术室见到的是什么情况。我们到了省城再问也参加给彩虹儿做手术的李敏。或许有小潘他没说明白的,到时候你问个明白。”
“真是那么回事儿吗?我生了三个,都顺溜溜的。”
要这么说话,这事儿就没法讨论了。严虹的父亲闭眼,表示自己不想说话了。
严虹的妈妈安静了一会儿又说:“哎呀,老严,咱们带的鸡蛋是不是少了。我应该再买多些鸡蛋带着。”
一百个,不少了!从接了电话就张罗出门,这么短时间的内,收罗到这些切切实实的农家土鸡蛋,在你火上房的着急往省城来的催促里,这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但自己这么回答,肯定会招来吃哒的。
“下周我再来一趟,再给彩虹儿带一些鸡蛋。那个回头你写个单子给我,看看还有什么忘记带的,到时候我肯定都给你置办齐。”
“那你还不得下周日才来啊。”
“差不多吧。到时候我接你回去。”
“回去啊。这还没看到彩虹儿,你就想我回去了。你是不是不惦记闺女啊?”
这是把担心老闺女的火气,转到自己头上了?
“我这是算着你的年假就这么多天了,你还得回去上班呢。咱们在领导岗位上,总要顾及群众的意见。”
“唉,当初就不让彩虹儿留在省城。我不是要她回县里,哪怕是回市里呢,咱倆想什么时候去看她,就能看一眼的。”
“嗯很是。其实过两年你退休了,你愿意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来,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了。”
“你要能跟我一起退休就好了。”严虹的妈妈叹了一句,又说:“我总不能为了看闺女,把你自个扔家里,冷锅冷灶冷被窝的。”
“就是啊。咱倆才是老夫老妻该挂着的。老闺女有小潘惦记着,咱们三不五时有假期就过去看看。看看小潘照顾的好不好,看看小艳是不是很上心干活。多好!”
前座的司机惯例当自己是耳聋。
“是好。你说这坐月子身边没个老人看着,怎么能行。要不咱们兜回去、把潘志他妈妈捎带上?”
“肯定能行。你教导的小艳,绝对会百分百地按着你的指令做。换了亲家母,人家可不会按照你的主意做。”
……
“可是我还是不放心。”
“那我好好叮嘱小潘几句?”
“那还是算了。你别吓着小潘了,那孩子不像大姑爷,咱们看着长大的,在咱们跟前什么话都敢说。闺女这孩子都生了的。”
老妻就这点好,什么时候都能用脑子衡量事情轻重缓急。
“要不你和李敏说说?那孩子跟彩虹儿合性子,彩虹儿也能听进她的话。”
“可她自己也没养过孩子,懂什么啊。还是那个冷小凤好,住在公公婆婆跟前、吃在公公婆婆跟前,什么都有老人照顾着的。咱们彩虹儿怎么就不找个这样的婆家?你说她比冷小凤差哪儿了?”
“是你教养的闺女太好,她看不上没考上医大的。” 真找那样的,你就该急了。
“也是,潘志到底不容易。他们高中那年就考上了他一个。”
“县重点81年也没考上几个。”
说起这个老女婿,虽然家里的门楣差了很多,但是一提起是县里那所普通中学、81年唯一考上大学的本科生,还是提气了不少。
如今在省城当外科大夫,谁不赞严家的老闺女有眼光。至于知道详情的人,谁会那么没眼色地说出来,潘家小子是因为两地分居调进省城的。
“你睡会儿吧,到省城有你忙的。”
“好。”
小车内安静下来。
车轮滚滚向前,县城被远远地抛到了后面,省城越来越近了。
*
李敏和邓大夫小心地用拉钩牵引开上唇,为陈文□□露更好的术野。陈文强非常谨慎地持尖刀切开上齿龈的龈缘,用骨膜剥离子分离上颌嵴和鼻棘前方的软组织、骨膜,显露梨状孔的下部。
再分离一侧的鼻中隔软骨粘膜,寻找中隔软骨和梨骨、筛骨垂直版结合部并将其分离,切断鼻棘前方与筛骨垂直版韧带,分离鼻中隔两侧的粘膜,到达蝶窦前壁。
凿开蝶窦前壁,进入蝶窦,显露出因为肿瘤压迫儿肿胀的鞍底。
“骨钻。最小号的钻头。”陈文强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旋转手摇骨钻,磨开了鞍底。
“咬骨钳子。”米粒大小的碎骨碴被陈文强一点点咬下来。
“冲洗。”
“看,这个膨胀的就是鞍底硬膜。”
“注射器。九号针头的。”
试验穿刺奏效后,陈文强冷静地要“尖刀”,果断地切开了鞍底硬膜。肿瘤组织涌出,偏黄白色,稀软稀软的。看着挺熟悉的。
李敏赶紧用刮匙收集。
走过来看热闹的麻醉科周主任,见了李敏收集的肿瘤组织说:“这不是豆腐脑吗?”
“你想吃?”陈文强问。
“这还没有一羹匙的东西,都不够你填牙缝的。你忙了一上午了,我怎么好意思跟你抢。”
“刮匙。小李,把反光镜往我这面旋转一点儿。你要想吃,等柴主任做完玻片的,我让给你,绝对不跟你抢。”
陈文强一边跟周主任斗嘴,一边干活。
“小李,再转一下反光镜,朝你的方向。这深井作业就是不方便。”
“用腔镜做啊。”
“我正准备订脑外科用的腔镜呢。m的,居然要预付款。还要老子50%的预付款。”
“你先放风出去嘛,过几个月,厂商或者代理商就上门来找你了。”
“嘿嘿,果然是你了解我。不过要预付款的那家,给我们做免费的培训。5-0的线。”陈文强开始缝合鞍底硬膜。然后要了骨蜡,在鞍底的骨碴断面上薄薄地搽了一层。
“在哪儿培训?”
“生产车间。”
“那就是出国了。难怪要你先付50%,这是怕你出去逛一圈,回来不买人家的产品啊。”
“切,我哪有那米国时间出去逛。有那闲空儿,我回家陪我老父亲老母亲好不好。”
周主任知道陈文强的父母亲,这一冬天的身体都不怎么好。不过七老八十的年纪了,那也是在所难免的事儿。
“各人想法不同呗。归根到底,那羊毛还是要出在羊身上的。”
“我管它在猪身上还是狗身上出呢。老子没预付款。老子还得有培训。上门培训最好。像ct、磁共振那样的培训。这也不是我一个人学习的事儿。”
逐层缝合,就比术前进入病灶轻松多了。
*
省城越来越近了。
列车长带着两个乘警、两个乘务员,过来软卧车厢,他们要把穆杰送下火车,负责把人送去来接的救护车上,必须拿到穆杰认可交接签字,才算完成这趟额外的任务。
这趟特快是路过省城的,停车时间有限,甚至对此次任务来说可以称得上是时间紧张、为了能够百分之百地完成任务,列车长都已经做出了万一来不及的补救措施,那就是要把一个乘警、一个列车员留下负责移交穆杰之事。
返程的时候,再带他们回京。
“穆团长,还有十分钟就到省城了。”
“麻烦你们了。”
“应该的,应该的。”
乘警把折叠的轮椅打开,试验着摆弄明白以后,才敢请穆杰坐进去。
“出去再坐吧,这门槛不好过,外面也推不开的。”穆杰扶着床栏“金鸡独立”。
列车长笑着说:“可以的,可以的。怎么进来的,就怎么能出去。”
软卧车厢里的另外三位乘客,都坐在各自的铺位上,静悄悄的看着塞满了软卧包厢的工作人员。心说这个穆团长下了火车真好,不然被他偶尔看一眼,那嫌弃人聒噪的眼神,让人不敢再说下句话。
特快列车已经减速了。但穿行在城市里火车,还是以很快的速度经过了交叉路口。栏杆几米外,就是被阻拦、等待火车过去的车辆、行人。
火车站周边的景色映入眼帘。
等轮椅推出软卧车厢后,俩乘务员进去拿穆杰的行李。
“穆团长,这个旅行袋、还有这俩纸箱子是你的吧?”
“是。麻烦了。”
一个纸盒箱子里是自己的大衣和一只棉鞋,另一个纸盒箱子里是褚科长送的礼物。穆杰也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列车长上手帮忙抱了一个纸盒箱子,一行人出门右转就到了车厢门口。由于本节车厢的乘务员早早就劝说下车的旅客从前进方向的车门下车,他们前面没有任何等待下车的旅客。
月台上等待上车的旅客,已经拿起了行李。
……
这时候,梁工已走出火车站了。因每年都要来省纺织厅多趟办事,她对省城火车站的公交站场很熟悉。这两年更熟悉了去省院的那几条公交线路。
始发站虽然有座位,但车上的乘客也坐了大半。梁工上车后走到后面,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才坐稳,公交车就开了。她看看手表,唔,这个时间点车少,中午下班前可以到闺女家了。
公交车开出火车站停车场,梁工抬头看到一辆救护车从车站站场的另一边驶出。铁路医院几个大字尤其夺目。
这又是什么人生了急病呢?还劳动救护车进火车站来接。但怎么不见拉响警报让路上的车辆避让呢?
梁工揣着这样的疑问,在公交车逐站须停、上下车都不少的乘客前进方式里,眼看着救护车消失了。
大概是闺女当大夫吧,自己居然对一辆救护车产生兴趣了。梁工啐笑自己是闲的。她抱紧手里的提包,开始闭目养神,任由身体随着车辆的行使,小幅度地摇摆。
双至30
陈文强非常谨慎小心地做着逐层缝合。其认真的程度, 让麻醉科周主任不忍再与他聊天了。但周主任知道明白此时与陈文强聊天, 可以缓解他的压力。所以, 别看陈文强一口一个老子地发泄,他还是耐着性子与陈文强胡扯。
“老陈, 等你订的腹腔镜到了, 你是不是准备把肝胆给小谢分出去啊?”
“不分。医大都没分呢。”
“管医大什么事儿。”
“医大比咱们强, 照虎画猫跟着学啊。我跟你说, 这专科分得越细, 表面是专科技术水平会在短时间内达到一个很高的水平、表面上对医院和专科大夫好。但这样的肝胆外科大夫, 万一遇到急诊抢救的时候, 是不是得来一句, 肝胆我做完啦, 胃肠换你们专科的上啊。”
“那也不是不可以啊。”
“可以个屁。没事儿的时候换人可以。像2.9那天的爆炸,石主任做完胸腔的部分,哪有人给他接手腹腔的事儿。难道把患者仍在台上等老梁?
所以啊,我还是觉得老李说的对,这外科大夫啊, 首先是普外科的大夫,把普外的手术都拿下来了, 局解过关了, 无论是骨科还是颅脑,无论是胸科还是烧伤, 粗活细活都能干好。不然能切肝摘脾, 遇到肠梗阻、疝气做不好了, 那岂不是笑话了? ”
“那你准备普外科就那么混杂着挤满两层楼?”
这个春天,普外的患者数量剧增。因为原来分流去创伤外科的患者,都朔本归源、到普外科住院了。梁主任在高兴之余曾有意无意地跟陈文强唠叨,把潘志给了老石他吃亏了。幸好谢逊回来得及时,才解了梁主任的燃眉之急。但普外科加床之事也是令人头疼、且是暂时解决不了的。
陈文强不慌不忙地给周主任解释,还不耽误他手下的缝合动作。“那个普外的患者,多到了一定程度,等明年盖了新大楼,妇产科儿科搬出去后,可以普一普二普三地分楼层分小组,副高以上专业可以有倾向、但住院患者没有选择、技术不能有偏颇。”
“通才一般是比不上专才深入的。”
“咱们这是综合性医院,不是专科医院。可能会出现那个分科,因为个人能力突出,在省城获得个名号。但说到底,上面还是希望咱们能够齐头并进的。”
梁主任做完普外的手术,背着手晃悠进来了。他进来就是一嗓子:“老陈,绣花呢?”
“嗯。你干完了?”
“我该干的干完了。剩下有谢逊看着呢。”
“看把你懒得!怎么没懒死你。”陈文强一言出口,便缄默起来。
因为这句话是李主任年轻时候常说的口头禅了。
梁主任假装没注意到,满脸不在乎地说:“我才不像你自找麻烦呢。我说你就是绣花,你还能有小李绣得快?你趁早给我撒手。”
“哈,老梁,这话也就你敢说,我可不敢说。”周主任浇油。
“你说他也不敢怎么地呢。他带着显微镜,现在眨眼都不敢的。”
“我干得也不慢啊。”陈文强回嘴。虽然他今天的心气全放在手术上,但他还是给梁主任、周主任解释道:“今天不给小李上手,是想先让她看一次。这是咱们省院第一次用这种径路开颅。”
*
在陈文强的心里,今天前面的消毒、肿瘤的切除都做得完美,但是后面的缝合,绝不能掉以轻心,更要做到百分之百没有一点儿的瑕疵。
下次才好开展垂体瘤方面的手术。
才好跟医大附院抢患者,才有能做到“虎口夺食”、令其不得小觑省院神经外科的可能。
才好让省院内外妇儿科的所有人明白,老大就是老大,自有其傲视你们的理由在。(注:这个停经泌乳的患者,是陈文强从妇科接手的、内科保守治疗无效的。)
神经外科之所以能站在外科鄙视链的最顶端,向下傲视其它外科分支,就在于手术对缝合血管的高要求上。哪怕直径是0.1毫米的静脉血管,普外和骨科会等着自体机制起作用;
但对神经外科来说,那是必须要缝扎的。因为若没有做好妥善的缝扎,术后就有可能在血压升高的时候,给你来个颅内出血、甚至昏迷、脑疝等,给你个各种花样的好看。
二进宫吗?
手术的难度会更高不说,到时候也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尤其是这个患者。
梁主任明白他的心理,哼哼唧唧道:“你是担心这患者的血管太脆、凝血问题一直没纠正过来嘛。小李啊,你老师可不是单想让你看他杂耍,他怕你担不起这责任。”
“我明白。”
术前检查全是李敏经手的,这个患者的情况她了如指掌。如果患者在陈文强为术者的术后出现任何问题,患者和家属相对比较容易接受。这是陈文强在省内的专家地位决定的。若是李敏做术者,就未必能接受了。
尽管这些精细活,李敏做得更好更快,但是年纪和性别,就是她跨不过去的一道坎。尤其是这个患者。
陈文强不让她上手,是对她的一种保护。
因为患者在得到综合性医院的垂体瘤诊断后,厌倦也害怕内科的终生服药治疗方法。秉信中医对慢性病可以更好地除根,积极找寻中医治疗。也可能是她找到的中医经验不够吧,不仅没能把停经泌乳的“病”治好、把症状减轻了,还出现了肝功能受损的新问题。
恶心,忍忍——继续吃中药。
但是眼睛发黄令她周边的人避之不及,害怕她是乙肝传染……她才不得不来内科治疗了。
妇产科李主任当初因为她停经泌乳等症状,在拿到她在基层医院做的脑ct片子后,动员她手术治疗。可是开颅……患者恐惧、不肯接受,只好把她转去内分泌治疗。后来再被消化内科请去会诊,得知她把自己折腾到这样,肝肾功能都受损,只能叹息着再给患者的思想工作。
“垂体功能障碍、停经等会让你显老,但你这么吃中药,不等老了就会没命的。要不,你还是做手术吧。”
……
陈文强最后同意接手这个患者,内科也给了极大的配合,保肝治疗、尽力改善凝血功能,虽不能说是杯水车薪,但是勉强达到正常值,患者就按耐不住要手术。
由于陈文强的精耕细作,直到快午休了,才结束了这台手术。
手术进行到最后齿龈上缘伤口缝合了,巡台护士开口说:“李大夫,你们科护士长电话,你家穆杰回来了。”
“谢谢你啊。梁主任、老师,等会儿还得你们过去给穆杰看看。”李敏又把穆杰受伤之事说了下。
梁主任就说:“把老胡也叫着吧。看看片子需不需要重拍。”
陈文强缝完最后一针说:“我去打电话。”
“谢谢老师。”
*
由陈文强出面喊放射科胡主任过去十一楼会诊,与李敏去请那绝对是不一样的。看,他们这边患者还没回到十一楼呢,那边胡主任已经在十一楼的大夫办公室里,开始看穆杰带回来的那几张片子了。
左足的正侧位片、脑ct,一张张片子插在阅片器上。
陈文强和梁主任进来,就看到胡主任在阅片。胡主任朝陈、梁俩人点头说道:“片子拍的很好,不需要重拍。”
陈文强和梁主任对着阅片器开始相面。
李敏呢?李敏得跟去监护室,把今天手术的患者先安置好。
穆杰安坐在轮椅上,望眼欲穿地等着李敏回来。他刚才已经看到李敏跟着推患者的车,往病房深处去了。敏敏的那下招手,他也看到了。
梁主任仔细地看了好一会儿,率先开口打破阅片器前的沉默。“我的意思是不手术,这3块楔骨,如果用钢丝串起来,表面会长的快、愈合的好,但是切开手术对足弓和韧带的影响,还有潜在的感染,综合局部的血运等来说,我怕会出现得不偿失的局面。”
陈文强点点头,他也是这个意见。向主任这时候和王主任俩前后脚地走了进来。俩人进来打个招呼就先去看片。
向主任扫了几眼就说:“老陈,这什么人的?这片你用找我来看吗?你自己二十年前就知道该怎么处理。喊骨科的住院总过来打个石膏,回家养几个月,然后该干嘛就干嘛去。”
站在两间办公室的连接处、送穆杰过来的铁路医院大夫,闻言就轻松下来。
但陈文强对穆杰了解得多一些,他隐匿了是穆杰的片子,开口说道:“这要是个运动员,你准备怎么治疗?”
“这个?”向主任就犹豫起来。
王主任开口说道:“只用石膏外固定,长的会慢点儿,但是不影响以后的行走。若作为专业远动员,那我觉得他可以考虑退役了。”
向主任反问陈文强:“这是很明显的碾压伤,那个专业运动员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哪级的运动员?省队的?”
陈文强避而不答,说:“你的意见也是石膏外固定?”
向主任点头:“内固定得不偿失的可能性大。哪怕是赌一把,我也不赞成。反正运动员早晚要退役的,趁年轻去读个什么大学,好过三十岁以后学不进去。”
“是啊,养几个月跟正常人一样,也不耽误走路,也就行啦。那个陈院长,我先回去了,才下台,患者还没推回去呢。”王主任见实在是没什么意思的会诊,跟陈文强招呼一声就走了。
等李敏回来的时候,连胡主任都离开了。
*
梁主任在笑眯眯地与穆杰闲话:“怎么从京城回来的啊?”
穆杰用手一抹吊在裤腰带上的尿袋,苦笑着说:“靠着这么个东西,我躺在卧铺上回来的。”
梁主任跟他开玩笑:“这不对呀,从京城往省城来,就这么两三百的尿液?小李,你赶紧给他开化验单,验验肾功,这么年轻肾不好可不行。”
穆杰黑脸,可这是李敏的半个老师,没大没小的开这种玩笑,他除了解释也没什么别的招。
“刚才护士帮忙换过尿袋了。”
陈文强已经跟李敏说了会诊的意见,见状就说道:“老梁,你这是为老不尊了。你看小李不挠你,心急了是不?”
梁主任嘿嘿一笑说:“走了,回家吃饭去了。小李,你能抱动穆杰上楼不?不行就先找几个人啊。”
李敏简直被梁主任这一串话说得不想搭理他了。低头看看穆杰的大拇脚趾,心知他这么控着,不用晚上整只脚就得肿起来了,就说:“咱们回家吧。”
送穆杰过来的男大夫说:“救护车里还有两个人,我去招呼他们过来吧。”
“也好,麻烦你了。”李敏把自家的楼号、单元号告诉给他。
陈文强就说:“你们这几个实习生也都过去吧,先把穆团长抬上楼再去吃饭。小李,你记得跟骨科借一个‘椅子’。”
“好。”
吕青就说:“李大夫,你先回去。我把‘椅子’给你送过去。”
这所谓的“椅子”,真的就是一把木头椅子,是非常结实的、比正常尺寸略大些的硬木椅子。不同的地方是椅子面有个痰盂开口大小的窟窿,这是专门给下肢骨折、可以扶拐行走、但没法用蹲厕的患者准备的。
十几个人帮忙,上半层楼换一次人手,才把穆杰带轮椅一起抬了上去。李敏觉得比昨夜抬严虹下楼还难。
穆杰觉得还不如让我单腿跳上楼呢。
可是谁敢让他那么跳?
*
他们这一大堆人闹闹嚷嚷的往楼上去,早惊动了才进闺女家门的梁工。梁工手里有钥匙,她进门后很奇怪小艳姊妹俩都没在家,她想着这俩孩子应该是去隔壁做饭了。她见屋子收拾的很干净,就先打开窗户换气,然后琢磨着是不是给闺女弄点儿她爱吃的。
及至声音停在自家门口,她想想便去拉开木门,想透过铁门上的窥探孔看看是怎么回事儿。钥匙转动的声音和女儿说话的声音,促使她拉开门锁推门。
哈,一下子看到坐在轮椅上的穆杰和自己闺女了。
“妈,你怎么来了?”
“妈,您来了。”
看,这就是亲闺女和女婿说话的不同。
“嗯,我过来看看你。这么多人帮忙,快进来吧。”
帮忙的实习生就说:“李老师,我们吃吃饭了,不进去了。”
铁路医院的人,见已经把人送到家了,这时候进门就得主人家留饭了,也赶紧告辞了。李敏看着门边上放着的东西,把书包递给梁工。
“妈,你把我书包拿进去,我把穆杰推进去。”
“你可别推,我来吧。”
穆杰赶紧自己转动轮椅,手上加劲压过门槛进来了。还不忘告诉李敏:“东西沉,你喊小艳来拿。”
李敏立即去隔壁敲门,不等她喊小艳帮忙,小芳就开门出来了,她见穆杰回来,惴惴地低头把纸箱和行李拿进屋,正好护士长上来。
“小芳,这个是给你敏姨的,你拿进去吧。”
小芳接过东西道谢,拐杖她明白是干什么用的,但看着这个怪模怪样的椅子,她琢磨不出来是干什么用的。及至她拿了东西进门,李敏立即说:“都拿到洗手间去,把过氧乙酸兑好了,上上下下的都浇到了,你带着口罩和手套干。”
“嗯。”小芳答应一声,去干活了。
穆杰立即老实儿地坐在轮椅上不动弹了,他搞不清下一步是不是就要轮到给自己也喷点消毒液了。
穆杰的神态落在梁工的眼里,梁工拿自己的闺女也没办法。姑娘家爱干净是正常的,但是当了大夫以后,这过份的爱干净……她假装没看见,开始给穆杰张罗中午饭。
“穆杰,你想吃什么?”
“煮饺子吧。”冰箱里冻了不少的饺子,这时候吃是最便利的了。
“好。”
小芳按着李敏的吩咐做完,洗了手出来说:“敏姨,我姐去给虹姨和潘叔送饭去了,我把咱倆的饭端过来?”
“端过来吧。”
“穆杰,你是先吃饭还是先洗澡换衣服?”
梁工赶紧拦住:“先吃饭。饱不剃头饿不洗澡,洗洗手就可以了。”
“那你坐那儿先别动,我去给你端洗手水,你这轮椅不知道在医院里用了多久、被多少人用过、摸过。”
“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各色呢!”梁工赶紧阻拦女儿继续往下说。
“妈,你不知道。医院的这种谁都可以用的东西,还不知道上面是不是沾染了超级细菌。万一有,不管咱们谁划破了一个小口,接触了就会感染,都没药可治的。妈,你知道我是过敏体质,好多药都不能用的。”
随便你吧。梁工给女婿个莫可奈何的眼色,现在天大地大,现在数孕妇最大。自回厨房去煮饺子了。
穆杰坐在轮椅上享受了两盆洗手水,享受了饺子端到面前的、饭来张口的生活。
吃罢午饭,李敏指使小芳,把那个特殊椅子用水冲洗干净、拐杖也冲洗干净,再拿个凳子进去。然后对穆杰说:“你洗个澡,好换衣服。”
“好。这轮椅别往里推了,我慢慢跳过去。”
“行吗?”
“行。”穆杰根本不考虑石膏打湿了会怎么样,他只是让李敏离自己远点。“万一我摔了,别碰着你了。”
最后还是梁工和小芳站在穆杰的左右,陪着他蹦进了洗手间。
剩下就是李敏的事儿。
“小芳,把这些都塞洗衣机里,用50度的水温洗。”李敏扔出装满一盆的衣服。
穆杰坐在那个特殊的椅子上,伤脚架在凳子上,好好地享受了一次从记事儿以来、异性给自己洗澡的感觉。能拔了导尿管、由敏敏给自己洗澡,要不是老丈母娘在家,他都想干点什么了。可就是这么规规矩矩地闭着眼睛,感受敏敏的一双手,在自己打满了浴液的泡泡里搓揉,他也美得差点哼唧出来。
……
出去就是问题了,洗手间的地上都是水,这是绝对不能往外跳的。
“你那条棉裤还能穿了吗?”
穆杰抬头看李敏,说:“我短时间不会出门,应该不用穿了。等冬天会再发的。”
李敏立即拽过来那条撕开了半条裤腿的棉裤,大字型摊到瓷砖上。“站上面。”
穆杰依言。
李敏把椅子挪个位置。“坐吧。”
来回倒腾了几次,终于把穆杰倒腾回去主卧室了。
“这法子好。就是慢点儿也比单脚蹦安全。”梁工赞了一句。“下午,我就弄两把椅子给穆杰来回挪。”
给穆杰洗了澡,李敏自己再简单地冲冲,收拾收拾,这一中午也就快要过完了。李敏一边往脸上抹东西一边对小芳说:“那个拐杖,你拿去阳台晒晒。等全干了以后用毛巾多缠几圈,用针缝好。就用你上回买的那个便宜毛巾。”
“嗯。”小芳紧点头。只要不用跟穆杰朝面,吩咐她做什么、怎么做她都基本能做好。而且这几天都有梁工在,她不担心害怕要自己在家独自面对穆杰了。
“那个椅子也拿去阳台晒晒。然后你把轮椅拿洗手间里,整个用过氧乙酸擦几遍,都擦到。彻底收拾干净了。”
超级细菌又被李敏拿出来吓唬了小芳一回。
“记得戴口罩、带手套啊。”
“嗯嗯。”
都安排好了,李敏再次进屋去看穆杰,发现他已经睡着了。李敏放轻动作把被子给穆杰盖好,又把卧房的床帘拉上,悄悄地出来。
“睡了?”梁工问。
“嗯。睡得挺实的。”
“这是几天没睡好了,这一会儿的功夫就睡着了。”梁工心疼女婿。“行了,你去上班吧,我和小芳俩在家,能照顾好他的。”
“嗯,尽量别让他下床。等他醒了,给他伤脚垫一个枕头,不然到晚上会控肿的。”
“我明白。你放心了。严虹没事儿吧?”梁工刚才听小芳嘀咕了严虹昨夜急诊剖腹产之事。
“她和孩子都没事儿。我估计她爸妈今天会来的。”李敏得知母亲能在自己家住几天,就又给小芳派活。
“你下午把咱们家小房间的单人床收拾出来。让你姐姐把你虹姨家的单人床也收拾出来。你们俩今晚得分开睡了。”
“嗯。”
“妈,我这就回单位了。”还有点儿时间,可以先去看看严虹。
“去吧,去吧。我晚上炖鸡汤,要是严虹他爸妈没来,晚上我们这面给她送饭。小艳这一中午没回来,是不是严虹那儿有什么事儿了?”
*
李敏换了一件干净的白大衣去看严虹,不想严虹从产科楼层的监护室里,被挪去妇科楼层的监护室了。
“怎么回事儿?”好好的挪来挪去干什么啊。
严虹挪床又疼了一回儿,很不满地说:“产一的人没事儿找事儿呗。说万一要用监护室,现消毒来不及的。”
“你这住着行不行啊?别明天妇科又要用监护室的,还来挪你的。要不你就挪去我们科的主任办公室吧。陈院长不过去的。”
“看看再说吧。我今天实在是不想动了。”严虹疼得没什么精神。
产科分娩后的产妇很多,待产的都住在走廊的加床上。这是进入产程、准备进分娩室的。更多的是在家里等动静。
产科的8人房间住了10个人,4人房间住了5个人。
三个监护室一个改成了小房间,住了仨产后的;另一个监护室住了一个重症、没脱离心电监护的。剩下这个监护室给严虹住了。但产后12个小时没异常,好像撵严虹似乎也占理。但这时候潘志和严虹因切身利益受损,就不会考虑她们是否占理儿了。
这也与产一的人既往是没事儿也要找事的属性有关。再加上产妇太多、二月底觊觎十一楼没成,让产科的所有医护人员也都失望。可十一楼十二楼现在的患者加起来超了七、八十人了,她们也说不出将两层患者挪到一层去住的话。
但潘志这个十二楼的主治医在产科冒头了,顿时就成了迁怒的对象了。公事公办的结果,就是严虹在过了12小时的观察期后、潘志利用小艳来送饭、他可以去看儿子的时候,严虹被挪床了。
以平和著称的苏颖,得信之后立即把严虹接到了妇科的监护室。
潘志抿着嘴、握拳站在严虹的床头后,他脸上的憋屈、郁气和心疼,让李敏不忍去看他的脸色。小艳忙里忙外地转着,抽空儿把挪床的事儿说给李敏。
李敏得知挪床的事情,立即不容严虹再拒绝了。她坚持道:“我回去先把办公室消毒了,床上的东西你看是用你的还是用我的?用我的就让小艳拿回家洗洗再用。”
“我的也得洗了再用。”
“那就拿我的用吧。你的钥匙也没带来的。”李敏替严虹决定了。“师兄,你在这照顾彩虹儿,我带小艳收拾办公室去了。”
“好好,谢谢你。”潘志很感动。
“客气什么啊。你去看潘安没啊?”
“去了。”就是自己去新生儿病房的时候,彩虹儿被换了房间。回来看到彩虹疼得满脸汗,抓着被子咬着毛巾,潘志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都是一个单位的同志,产一的人怎么能这么干!简直太可恨了。
“他挺好的。”潘志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容。
“小艳,走吧。”李敏招呼小艳跟自己离开。
*
李敏前脚才走,后脚范主任就带着冷小凤过来看严虹了。嘘寒问暖叮嘱了小夫妻一些注意事项后,范主任留下给潘安的长命锁和一对银手镯,送给严虹的则是一盒阿胶。
阿胶这个东西潘志没有听说过,严虹倒是有所耳闻。可是还不等她仔细看上面的说明、以及去看看范主任手书的食用方法,监护室的门被推开了。
她的父母亲进来了。
“彩虹儿。”当娘的唤一声女儿,奔到床前眼泪就出来了。“怎么就剖腹产了呢?上回我来看你还是好好的呢。”
严虹强忍疼痛,吩咐潘志去借个凳子来。等潘志出去了,严虹便把昨晚之事细细说了一遍。
“真的?你不骗我?不是你们同房闹出来的事儿?”严虹妈妈双眼定在女儿的脸上,不错过女儿一丝半点的表情。
“妈,你说什么啊。我自己是产科大夫,这马上就要生了,我怎么会糊涂。”严虹不高兴了。“昨夜要不是潘志坚持要听胎心,我睡着了都不会发现的。”
“不是就好。我们才去产科找你,怎么搬到妇科来了?”
“你们看到产科走廊全是加床,病房昨晚住满了。苏主任就把我安排在监护室住了。这满了12个小时没什么事儿,我就得把监护室倒出来。苏主任又把我移到妇科监护室,不然我就得去5个、人10个人的一间病室里挤着的。”
“小艳呢?人去哪儿了,怎么这儿没有,家里也不见影的。”
“敏敏带她去收拾她们科的主任办公室了。妇科的监护室我也不能久住,万一来了急重患者,我还得把房间倒出来的。”
严虹妈妈的眼泪就再度涌出来,握着严虹没扎滴流的那只手,哭得不能自抑。“在省城有什么好!这生完孩子都不得消停,挪来挪去的,还不如回家呢。”
“妈——我要是在县里,昨晚潘安可未必能保住、我也未必会平安无事。”
严父拉了妻子一下,严虹妈妈的眼泪立即就收住了。
老两口接着问手术的事儿。
“彩虹儿,你这手术做得怎么样?”
“挺好的。我们科苏主任和敏敏给我做的。开始潘志也上台了,后来谢主任来了,把他替换下来。做得好着呢。我进手术室不到十五分钟,孩子就取出来了。”
“这么快?”
“嗯,局麻做的。”
“那不是疼死了?” 严虹妈妈抚摸着女儿的手,眼泪含眼圈的。
“还行。比自然产疼痛轻。”严虹装作若无其事。
潘志拿着一个板凳进来了。
“爸,你坐这儿。妈,你坐床上吧。这床单等都是今天才换的。”
“好。小潘,你也坐床上歇歇。”严父坐下,一眼就看出潘志胡子拉碴的疲惫神态下,是一夜未曾合眼的辛苦。“我听说彩虹儿还要去住办公室?”
潘志就把妇产科病床紧张说了一遍。
“那个,李敏她们十一楼的那个主任办公室,陈院长基本不过去,就她一个人在用。李敏才带小艳过去清扫了,等消毒以后,把床单被罩都换了,再推彩虹儿过去。直接推床就可以了。不用搬动人的。到时候我在那儿守着,十一楼的护士也是全院最强的。”
“陈院长会同意吗?”
潘志点头道:“会的。就是昨晚直接住过去,陈院长也不会说什么。他最护着自己科里的人。只要平时好好干活,什么都好说。”
严父点点头。
“刚才听小芳说李敏挺能张罗事儿的?”
潘志挺不好意思地说:“我吓傻了,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亏得李敏没慌。” 他把昨晚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严虹却说:“要不是你及时给周大夫和罗主任他们打电话,单靠石主任一个人帮忙,也抬不动我的。”
“小潘昨夜做得好。” 严父抓紧时间表扬潘志,然后说:“你回家好好睡一觉歇歇乏,我和你妈妈先在这儿看着彩虹儿就行。”
潘志犹豫着没动。
“爸妈,你们还没吃饭吧?”
“吃了。小芳给我们煮的饺子。”
“潘志,你回去吧。一会儿敏敏会叫进修大夫和实习生帮忙推床的。”
“那你记得让李敏跟苏主任说一声。”
“嗯。你把范主任送的东西带回去。”
潘志拿了东西,不放心地叮嘱严虹:“你有事儿要说啊。”
“好。你赶紧回去吧。”
“爸妈,那先辛苦你们看护彩虹儿了。”
“不辛苦,不辛苦,你快回去吧。”
*
能回去休息了,潘志一下子松懈下来,他站在电梯间都觉得自己有点儿恍惚。他还不知道严虹在他出去之后就对父母说:“我睡一会儿,你们帮我看着滴流。”
“好,你睡吧,睡吧。我给你看着。” 严虹妈妈把女儿的手送回被子里握着,她眼看着女儿在几个呼吸间就睡着了。
等严虹睡实了,她的眼泪再度无声地滴落下来。严父走过去,拍着老妻的肩膀安抚她,低声地在她耳边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我的彩虹儿!这是遭了多少罪啊。老严,你看她、她绝对是等我们来了安心了,不然怎么可能就这么会儿,怎么就睡实了。”
“还是你在路上说的话对,没老人在边上看着、帮着,孩子是辛苦。唉!也就得靠这些孩子们自己扑腾了。”
眼看着孩子受苦,作为父母鞭长莫及、没有一点儿的办法去帮助孩子。这样的挫败,让这对在县里可以呼风唤雨的夫妻,开始感觉到从来不曾有过的打击和异样的折磨。
在怎么难受,这对夫妻还是很快恢复了理智。
“你今晚住这儿?”
“我还是得回去的。春耕的时候,我离开一天都怕有事儿找我的。”
“那你就早点儿回去吧。”
“不急,等彩虹儿挪过去那边办公室,我看看情况的。”
“那还不得两仨小时的。你早点儿回去,晚了路上不好走。”
忙碌1
严虹的突然生产、穆杰受伤后突然回来, 俩家人立即跟着忙乎起来。哪怕双方母亲都及时到来给帮忙,可仍然忙得人仰马翻。
其实最忙的是她俩家的洗衣机。
李敏回到科里,就让小艳把自己值班床上的被罩等拆走、拿回家去洗。然后先给陈文强打电话报告想挪严虹过来之事儿,陈文强立即答应了。之后李敏叫了科里的卫生员,把办公室仔细地打扫了两遍。
中间吕青过来看了一次还说:“你何必那么麻烦,咱们不是还有一间备用的烧伤病房。”
“那俩烧伤患者的植皮手术还没有完全结束,能不往一起挪就不往一起了。不然万一这几天来个烧伤的或者是重患要抢救的, 岂不是又麻烦了。”
“那你值班怎么办?”
“严虹不用住那么久,最迟周末就可以回家。到时候拆线在家里拆就可以了。”
也是。
“把她放咱们科, 潘大夫也好护理,不耽误楼上的工作。反正严虹她妈妈也来了, 白天可以她看着严虹,小艳他们姊妹俩一个在家做饭,一个跑腿来给严虹送饭, 也能忙得开。”李敏觉得自己安排的很好。
“那你家呢?”吕青问。
“我妈妈来了, 会在我家住到周末的。”
吕青听着李敏安排的不错,但总觉得不对。她想想发现遗漏了孩子, 便说道:“那孩子呢?孩子怎么办?我听说可以从新生儿病房接出来了。严大夫肯定舍不得与孩子分开的。你刚才这没算孩子在内的安排,加一个孩子肯定不同了。”
“那孩子我过去看过了, 毕竟是早产儿, 还是先放在那边照料好了。”
“这你就不懂了,新生儿病房照料得再好, 只要孩子可以接出来, 你看着吧, 严大夫第一件事儿就是把孩子带在身边。”
李敏看吕青信誓旦旦的样子,她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她自己没生过、带过孩子,不理解吕青说的这些,但想想要是穆彧的话,自己也是愿意带在身边、不愿意放在新生儿病房的。
“那我一会儿接她过来的时候问问她,要不要把孩子带在身边了。”李敏把上午的手术记录等都完成了,见办公室也清扫干净了,就拿着病历说:“吕姐,这屋你按常规用紫外线照照,我先去病房转一圈。”
“行,你去忙吧。”
李敏先去看上午手术的患者,然后把十一楼的患者巡查一遍,再去十二楼,把潘志管的床也检查了一遍,见没什么需要特殊处理的,才放心地跟责任护士交代去向。然后回到十一楼,见吕青在给办公室放味。一些都妥当了,她叫了两个实习生跟着自己,过去妇科监护室接严虹。
*
苏颖下午上班就过去看了严虹,如今听说李敏要把严虹接过去,就问道:“陈院长同意了吗?”
“我问过陈院长,他同意了。”
苏颖点头。“正好她爸妈来了,你接过去也好。到时候我会早晚过去查房的。要是有什么事儿,你及时通知我。”
“嗯。”
“走,我过去跟你看看。”
俩人去到监护室,见严虹的父母一左一右地坐在她的床边,在看着她睡觉。苏颖和李敏进来的动静都没惊醒她。
李敏小小声向严虹父母打招呼,严虹妈妈立即走过来,拉住李敏的手说:“昨晚亏得苏主任和你了!我可怎么感谢你们才好。”
“小严是我师妹,也是我同志,都是应该的。”
李敏笑笑不说话。
等苏颖和严虹父母寒暄完了,李敏才问:“阿姨,现在可以推彩虹儿过去了,你看要不要把孩子接出来?”
尽管她们压低了声音说话,还是把严虹惊醒了。不等严虹妈妈表态,严虹立即说:“敏敏,你去帮我把潘安接出来了。”
苏颖就问:“你还没来奶,你怎么喂?不如就再放新生儿那边一晚两晚的。”
“苏姐,我挺想孩子的。就在手术室看了那么一眼。在哪儿都是喂奶粉的,接出来喂奶粉也是一样。”严虹态度很坚决。“敏敏,你赶紧去。你再不去我自己去接。”
“接吧,彩虹儿她爸爸一会儿回去,接过来我们也看看孩子。”
“好。要不我先把你送十一楼再去接孩子?”
“这么多人的,也不用你推床,你赶紧过去了。”
李敏在严虹的催促下,把办公室的钥匙交给严虹,和严虹妈妈一起去新生儿病房接孩子,这面苏颖和严虹爸爸陪着俩帮忙的实习生往十一楼推严虹。
冷小凤看李敏过来,挺着肚子招呼她:“敏敏,我才听人说穆杰受伤了,还想着下班过去看看。伤的重不重?”
“不重。但就是要养几个月了。小凤,这是严虹妈妈。”
“阿姨好。过来看潘安啊。”
“彩虹儿急着把孩子接回去,我和李敏过来接孩子。”
“那我去跟护士长说一声。”
“麻烦你了。”
“没事儿的。要是潘志过来就没那么多麻烦手续。他签个字就可以把孩子抱走的。”
最后是由李敏和冷小凤签字作保,才把孩子从新生儿病房接出来。
*
严虹妈妈抱着孩子、李敏手里提着新生儿病房“赠送”的奶瓶等物,急匆匆回到11楼。李敏进屋就见主任办公室大变样。
——原来自己与陈文强对面摆放的办公桌,移动成了靠墙放置。挨着两张桌子的是靠墙而立的两个卷柜。对面是两张病床,一个医用屏风,挡在严虹的床头。
苏颖正和护士长吕青说病床的事儿。
“这张床你先不用送回去,我那边要是用监护室,我就让护士长从库房搬一个出来。等小严出院了你再送回去。先留这儿给晚上护理的人睡觉用。”
吕青笑着答应了。十一楼库房里收有很多的闲置床,但这是苏颖给潘志的额外关怀,自己没理由拦着。
屋子里的这番变动也是苏颖主张的,为的是万一严虹可能需要急救,不至于被那两个木头卷柜遮挡了行动。反正陈院长同意了,想必严虹住院期间他不会过来,以李敏和严虹的关系,这样的变动她也不会反对的。
苏颖就着严虹妈妈的怀抱,掀开孩子的襁褓看了看,说:“这小模样长的,比昨夜刚出来的时候更好看。”
吕青也凑过去看孩子。
严虹着急:“妈,你抱过来我看看。”
“快抱过去吧,我们回去了。小李,你这屋一会儿挂个牌子。”
“嗯。我这就去监护室拿一个来。”
很快,主任办公室的门玻璃上,被李敏挂上了“谢绝探视”的木牌。她本人也去大夫办公室坐着了。
小姜过来给严虹送暖壶等用品,其实是想借机看看大人和孩子的。见李敏都在大夫办公室里写病历就笑着说:“才石主任吃饭回来问潘大夫管的那些患者怎么样,我说你查过了,他就回家了。他们今天上午的手术做得挺不顺的。”
“是吗?患者推回来了还是送去icu了?”
“送去icu了。”
李敏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现在的术后患者一般没特殊的事儿不会送去icu的。icu的床位有限,手术季的患者又多,哪个大夫也不想在患者进去几小时后,就被通知过去接人。
那送去的自然就是重症的了。
李敏从病历上抬头看小姜,手里的钢笔没有拧上笔帽。小姜见李敏没有停下陪自己去看孩子的打算,就说:“这暖瓶和盆都是新的。”
“你自己送去吧,姜姐。我这边的活挺多的。要不我一会儿送过去,我会告诉她你给她预备的。”
小姜犹豫了一下说:“还是等会儿你送过去吧。我上楼了。”
“嗯。也行。我这两天的下午都攒了好多的事儿要做,等我把这些写完这些就送过去。”李敏用钢笔划拉一下桌面的几份病历。
*
包括今天手术的这个患者在内,这周原计划的四台手术,有两个是新的手术路径。尽管昨天猝死了一个,但并没有减少本周的工作量。因为陈文强把预约下周做手术的一个患者提到本周五。今天就有大量的检查单要开出去,为周五手术做好最后的准备。
由于采用新的手术路径,陈文强依照惯例是不让进修大夫插手这样的病历。所有的医疗文件,李敏要在下班前自己完成了;其次还有实习生的讲课,今天下班前也要开讲的。因为昨天下午本来安排了要给实习生讲课,因为急着找弟弟问穆杰的伤势耽误了。
今天是必须补上的。
唉!
才轮转过来的新一组实习生,所有的事情都要重新教一遍。没事儿还好,自己这稍微有点儿事儿,带实习生的工作就不得不退后了一天。
李敏既焦虑也惭愧。
但所有这些在严虹的面前,非关人命,都得往后退让。她安排好严虹了,才开始写上午那个患者的手术记录、术后小结等,然后再次去找明天要手术的患者和家属谈话,与他们做最后的沟通。
定好的讲课时间是五点,在此之前她的把当日的工作先完成了。
李敏如陀螺一样赶着、转着,还是晚了几分钟。8个实习生已经到大夫办公室坐好了。
“你们俩把外面的黑板抬进来。”李敏吩咐实习生。
“我今天讲的是这周的四例手术。有相关的局部解剖,还有涉及到的三种手术路径。你们做好记录。解剖图能跟上的,最好也画下来。跟不上回去翻书。
内容比较多,因为你们虽然在我们科有六周的实习时间,实际能接触神经外科只有两周时间,最多也就能看到8种手术路径。理想的数字是八种,也可能是三、五种。所以,哪怕是轮去胸外科和泌尿外科,不在神经外科实习时,我也希望你们能把六周内的相关手术了解了。”
用了近半小时的时间,李敏如开机关枪一样讲完了。底下听课的学生,基本没跟上。她回头看陈文强站在自己身后。
“老师。你要不要补充一点儿?”
“不用,你讲的有条理也清晰。走,咱们查房去。”反正这些学生也被剔除了外科学生之列了。
李敏拍拍手里的粉笔灰,转身准备走。
一个实习生凑近李敏身边问:“李老师,我想以后当脑外科大夫。我发现脑外科开颅手术的路径变化太大了。有没有哪本书把这些都总结了?”
李敏洗掉手上的粉笔灰,掏出纱布擦手,皱眉对那实习生说:“我前年买过一本《神经外科手术径路》,那本书,怎么说呢,大概翻翻还可以,但拿它来做手术指导,是差强人意了。”
说着话,她快走几步跟上陈文强,问:“老师,你有更好的神经外科手术径路的专业书吗?”
“也没有。要是有合适的书,今天这个手术,我也不用先手写了具体步骤给你。不过你有空的话,把这大半年的那些讲义整理一下。分类归纳出来后拿给我看看。我看看有没有必要印成给实习生们看的讲义。”
“好。”
追在李敏身后的实习生却说:“要是能印成书就好了。我们学校发的讲义,翻翻就烂了。油墨糊在一起,辨认不出来的。”
陈文强回头看看他,问道:“你叫什么名?”
实习生面对院长的问话,激动得有些结巴地回答:“我叫苗粤生。”
“那个yue”
“广东省简称的那个粤。我在广东出生的。”
陈文强点点头,再无其它问话。一行人仔细认真地把晚查房工作完成了。早过了下班时间了。
“下班吧。”陈文强一声令下,实习生各自找地方洗手,马大夫和邓大夫跟在陈文强身后排队洗手,李敏拿了盘钥匙去换药室。
李敏先把白大衣挂去换药室,回来后护士办公室的洗手池周围,已经倒出空地了。
正在往外走的陈文强就说:“小李,你记得告诉穆杰要静养,少下地活动。足部的血运不好,骨头愈合缓慢。”
“是。谢谢老师。”
陈文强摆摆手走了。
*
李敏洗手后去看严虹,见严虹妈妈和小艳在吃晚饭。严虹换了一张床,半坐着看孩子呢。她向严虹妈妈点点头,就问严虹:“彩虹儿。下午可还好?”
“嗯,挺好的。你回家吃饭吧。”
“睡着呐?”
“嗯,他这一下午睡得挺好的。我妈说他会是一个好带的孩子。”
李敏深深怀疑这话。就凭这孩子在娘肚子里那两个死结,那就绝对不会是个老实qie。她伸手轻轻碰碰潘安的脸颊,小家伙呶呶嘴,开始寻找吃的。
严虹妈妈放下饭碗说:“小艳,把奶瓶给我。温度差不多合适了。”
“阿姨,你吃饭,我来喂他。”
严虹妈妈没客气,把奶瓶给了李敏。李敏小心地把乳胶奶嘴探进潘安嘴里一点儿,小家伙居然知道伸嘴叼,一下子就把奶嘴咬住,开始使劲地吸吮。
“他这吃奶的劲头!”李敏被潘安镇住了。
“厉害吧?我下午也被他吓住一回。”严虹抱着儿子,笑得心满意足,她看着李敏弓着腰给潘安扶奶瓶,就说:“给我,你那姿势太累了。”
李敏坚持了一会儿,松手把奶瓶给了严虹。
“你吃饭啦?”
“我五点就吃过了。你妈妈让小芳给我送的鸡汤,小米粥,还煮了四个鸡蛋。”
“你都吃了?”李敏诧异地瞪大眼睛。早餐就给严虹加了两个煮鸡蛋了。
严虹嗔李敏一眼,笑着说:“我妈妈在这看着呢,我敢不吃完嘛。我的肾脏啊!不知道能不能负荷得了这么多的蛋白质。”
李敏立即安慰严虹道: “我回家跟我妈妈说一声,一顿两个已经够多的了。这一天吃六个鸡蛋已经超了。”
“我中午还吃了两个呢。”
“啊?”李敏瞪大眼睛:“那你可不能再吃鸡蛋了。”
“不吃了。太多了我消化不了。”
“嗯,可能是我妈妈不知道你早晨和中午吃过鸡蛋了。你喝了乌鸡汤啦?”
“喝过了。穆杰的伤怎么样?”
“慢慢养着了。”
严虹她妈妈笑着听她俩的对话,这时候插了一句:“李敏,你跟你爱人说说,让他往后出了军营别穿军装了。”
“嗯,好。”
“也不是咱们自私,实在是意外防不胜防的。你这才有了孩子的,这需要他帮忙呢。他不能帮忙还要添乱……等我回去让你妈妈好好说说他。”
李敏小尴尬。
严虹就说:“敏敏,你赶紧回去吧。省得你妈妈和穆杰还要等你吃饭的,这都六点多了。”
“嗯,那我就回去了。你有事儿给我打电话。”
“好。对了,孕早期不能同房啊。”严虹不放心地叮嘱李敏一句。
“我知道。”李敏接过奶瓶,看着严虹小心翼翼地把孩子立起来拍奶嗝,不等她冲洗奶瓶呢,小艳就接了过去。
“敏姨,我来洗,你快回去吧。”
“嗯。”李敏开了卷柜掏出大衣,跟严虹妈妈招呼了一声,锁了柜门、抱着大衣、提着书包出去了。
等李敏出去了,严虹妈妈对小艳说:“你看你敏姨多仔细,上班的白大衣没穿回到这里来,自己的大衣也没在这屋抖开穿,你和小芳多学学。记着小处不可随便,细节处决定成败。”
“是。姨姥姥。我记住了。”小艳很恭敬地答应了。在小艳的心里,严虹妈妈简直就是自己的大救星,把自己从无望的生活里拯救出来,给了自己一条通天的幸福生活大道。
“你晚上回去记得教教你妹妹,让她坚持每天写日记。写每天学到了为什么。你的字练的有三分火候了,这几天家里事儿多,你也别全撂下了。那字是人的脸面。我以前怎么教你的。记着没?”
“记着呢。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三天不练师傅知道。”
严虹妈妈是真的喜欢小艳,小姑娘不是绝顶地聪明,但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肯踏实用心努力。这在十五六岁的孩子里就少见了。所以她愿意教导她一些家务活之外的事情,她愿意看着小艳登上进步的阶梯。
唯一遗憾的就是这孩子辍学太早了。
*
李敏回到家,见家里饭桌刚摆上饭。小芳在往桌子上端菜。
“这也太巧了啊。”李敏一边换鞋一边说。
小芳解释道:“敏姨,我姐打电话,说你往回来了。”
噢,那就难怪了。
“你穆叔呢?”
“去洗手间了。”
李敏过去敲敲洗手间的门,隔着门问道:“穆杰,要不要我帮忙?”
水响之后,穆杰说:“进来吧。敏敏,给你看看我能不能照顾自己。”
有过前年受伤的经历,穆杰借助轮椅和拐杖的能力娴熟自若。李敏看着他把拐杖别到轮椅上,然后人坐到轮椅上,再打开轮椅的固定,旋转轮椅轱辘,摇到洗脸池那儿洗手。
擦手后,人家站起来,拄着拐杖把轮椅收了,提出洗手间的门,拄着拐杖出去,展开轮椅又坐了回去,别拐杖、摇轮椅,轱辘旋转几下,就去到饭桌跟前了。
“放心啦?”穆杰挑眉问。
“英雄到哪儿都是英雄,能人到哪儿都是能人。”李敏使劲表扬穆杰。因骨折而行动不便的患者,最难的地方就是如厕。穆杰自己能过了这关,剩下照顾他的事儿,就太简单了。
李敏和穆杰并肩而坐,梁工坐到穆杰的对面,小芳坐到远离穆杰的位置。她低着头吃饭,不敢抬眼看穆杰,李敏时不时的还得给她夹菜。
“小芳,我没空照顾你,你自己夹菜。”
“嗯。”
“你那么害怕做什么。穆杰又不吃人。他要在家住三个月呢,你要慢慢适应了。”
“好。”
李敏见小芳嘴里答应了,但那声音也就是自己离得近才能听到。她有点儿后悔,上个月不该由着小芳的性子,让她过去严虹家吃住的。
“严虹的儿子怎么样?”梁工问。
“挺好的。”李敏把孩子的样貌讲一遍,又把自己给严虹移床的事儿说了。“妇产科的床位和产妇成正比。这个正比是床位越多,划过来的地段产妇越多。
今天苏师姐还说呢,就是盖个12层的妇产科中心,用不上两年,床位还是不够用。现在省城周边市郊的,本来按照就近原则,是不该来省院生产的,但是产妇宁愿提前半个月来省院附近住,等发动了进省院生孩子,省院也不敢不给接生啊。”
“现在都是生一个孩子了,到哪儿生都是一样花钱,人家自然要找信得着的地方了。”梁工见穆杰对此方面一无所知,也许是中午没吃饱吧,看只他闷头吃饭,就接了闺女的话茬。
“不一样的。省医是三级甲等医院。市一级医院二甲的多,区一级医院还有一级的,收费还是有差别的。剖腹产可能会差了近千块。越是重症,收费的差距拉开的越大。”
穆杰把他自己的肚子垫了地之后,才接着李敏的话说道:“穿差一点儿,别冻着了就没事儿,以后有钱了再补。可是这生病了,要是没去好医院治疗,留下问题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儿了。”
“是啊。就是这样的。”梁工又给女婿捧场。
“像我脚上的石膏,是到了301又重新打的。铁路医院也是三甲啊,给我拆石膏的那个军医就说,石膏偏移丁点儿,这骨头将来就可能往歪的地方长一点儿。到时候我跑步就难平衡了。”
李敏瞪大眼睛,问穆杰:“你今天在科里怎么不说?”
“都重新打过了。你没回来的时候,陈院长和梁主任也检查过了,没说这回的石膏有什么不好的,那我没必要给省城这面的大夫,留一个铁路医院不行的坏印象。或许人家只是我这只脚的石膏没打好呢。”
“你这胸怀啊,真可以称得上磊落君子了。你开始怎么没去301?”
“在车站出的事,人家直接叫救护车把我送铁路医院了。后来我大哥过来,跟他们说我是军人,涉及到一个假期销假的问题,还是转去军队医院治疗,系统内的病历认证简单。这样第二天一早就给我转院了。那几张片子都是到301重拍的。”
“铁路医院的片子你带回来了吗?”
“没有,扔了。301的大夫说参考价值不大,机器老旧影响了分辨率。还有用吗?”
“没用。我就随便问一句。”其实李敏想看看最初的伤势是怎样的。
“带回来这几张片子,都是伤后第二天上午拍的,前后也就十几个小时的差别。”
“嗯嗯。”
“我没事儿吧?”穆杰边说话边看李敏,想从她的脸上探究点儿东西出来。
“没事儿。你一会儿把脚架高一点儿,今天你在火车上,是不是把腿垂在地面了?”
“是啊。”
“你的大拇脚趾中午就有些肿了,如果今晚不纠正,明天可能将是整只脚肿。然后就要拆开石膏……事情就多起来了。”
“那我吃了饭就把脚架起来。”
小芳放下筷子,进里屋拿了一个板凳出来,放在轮椅的侧前方,声音小的跟蚊子哼哼:“穆叔。”
穆杰立即道谢,把打着石膏绷带的腿抬上去。而小芳却早在穆杰那声“谢谢”里,溜回去自己的位置了。
*
吃完晚饭后,李敏就把陈文强要自己整理有关神经外科外科手术路径讲义的由来,说给母亲和丈夫听。
穆杰听完立即就说:“我可以帮你整理。我看你的工作笔记都记得很详细的。”
李敏莞尔。
“到时候你帮我抄一份留作底稿吧。不仅要文字,我想这个东西要让别人看得明白,还需要画图。就是那些x光片子、ct、mri的片子不好画。”
“未必要画啊。如果你整理好了,陈院长觉得有出书的可能,他应该会安排翻拍照片。这书你要做好准备,最后他是主编,或者还会有其他人加进来。”
李敏想想,沉重地点点头。“能给我留一个编者的名字就不错了。算了,不想这个。我先整理了再说。”
梁工安慰女儿说:“你把这个总结出来,对自己也是一种提高。你还年轻,真出这本书,也没有多少人敢相信你。脑外科的大夫人数少,印刷数量有限,还还是要借助你们陈院长在专业方面的名气去卖。审核、校对等等,还有申请书号,不仅繁琐也不是你自己去跑,就能弄下来的。”
“嗯嗯。我明白。”李敏其实一点儿也不明白。但是陈院长让自己做,自己听话去做没有坏处。像春节期间石主任让自己写的综述,不也收到了采用的回信了。
先做好再说。
小芳把桌子擦干净了,李敏抱出来自己最近一年神经外科的笔记,就准备开始工作。梁工提醒她道:“先在屋子里活动活动,别吃饱了就坐下。”
“嗯。”李敏洗簌过后,里外屋转了好几圈,却又不想整理笔记了。她对洗完碗的小芳说:“我那些高跟鞋,你帮我打了同色的鞋油,然后收起来吧。”
梁工马上说:“这不用你操心,等明天上午没事儿的时候,我带着小芳一起搞。”
穆杰坐在轮椅上,把脚搭在凳子上,看李敏里外屋皱眉转圈就问她:“你是不是没想好用什么格式?你那本《神经外科手术径路》可以参考吗?”
穆杰提到的书,是他前年陪李敏去买的。
李敏摇头。“那本书的价值不大。拿来给医学院刚毕业的学生参考还勉强。关键是对临床实际,怎么说呢,那本书有点儿想当然了。按照那上的指导去开颅,会照成比较多的副损伤。”
穆杰没听明白。
李敏给他解释道:“刚毕业的学生没有主刀权利,只做助手,决定不了怎么做手术。那书上画的解剖图还算是详细,也就这点儿可取了。”
这回穆杰懂了。怪不得那本书和解剖学等摆到一起了。
“要写的是怎么做手术,是吧?我看你还有一本《普外科手术图谱》,那本呢?”穆杰琢磨明白李敏的目的,就给她推荐自己能看懂的。
“那本啊,拿去给赤脚医生都照样做手术。我想整理出来的东西,是给有一定专科基础、基本操作已经过关的高年资住院大夫看,不是给哪一步要用什么钳子、用几号线都写上的东西。”
到底还是跨了专业,穆杰不能准确地理解李敏说的意思。故而他问道:“高年资的住院医和你现在有什么区别?”
“我现在是主治医师啊,是高年资住院医的奋斗目标。然后我的下一步是副主任医师。”
“那你想写的书是给主刀的人看的还是给助手看呢?”
李敏想了一会儿说:“是给那些已经做了几年助手、然后准备做主刀的人看的。但是陈院长的意思是想让我整理讲义。讲义是给实习生的。非常细致。只要上过解剖学的课,就能看懂。包括赤脚医生。”
穆杰听后若有所思,最后他说道:“我这么想你看是不是有道理,你可以先整理讲义,这是基础版本。然后在讲义的基础版本上,把那些技术过关的人不需要的内容删掉,来个缩略版的高级版本。你的想法,与陈院长是不是差异在这儿?”
“唔——对,就是这回事。”李敏把自己给实习生讲课的讲义、陈文强的讲课自己记录下来的东西,都摊在桌面上。
“这么些,我要从里面提取出来有价值的东西。妈——”
“什么事儿?”梁工从厨房走出来,身后跟着抱了从洗衣机里刚掏出来湿床单的小芳。
“我不想活了。这么老多,哪年哪月能整完啊。”
穆杰感到好笑,这是亲妈来了撒娇呢。他忍俊不止地看着丈母娘训闺女:“又乱说话。你怀着孩子,不好的话不能说也不能听的。
你让穆杰帮你做个表格。我们纺织业的统计工作就是依靠表格。你那个什么开颅的路径,再怎么复杂,我猜也得有一定之规。同一个部位的手术,你挑一个最好的路径。”
李敏立即扑到梁工的身上:“谢-谢-妈!”
“哎呀,你可别一惊一乍的,你吓死我了。你说你要是扑空了,摔一下子可怎么办。你快给我老实儿地坐着。”梁工说了闺女一句,等李敏坐好了,她就接着床单,让小芳搬两把椅子,俩人到客厅空地方的晾床单去了。
穆杰拽过一张16k的白纸,横着在中间画一条竖线,左边分类他添上的内容是手术部位,右边则是手术路径。然后他问李敏:“是这样吗?”
“嗯,这是那实习生的最初目的。你让我再想想,我就差一点点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怎么做了。”
*
不提李敏这一晚上写废了几页纸的初稿计划,只说李敏和穆杰的小家,家事有梁工帮手做指导,小芳做得像模像样的。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小家庭又恢复了整洁、有序。
但梁工在回屋睡觉前,还是把李敏叫过去,仔细地叮嘱:“敏敏,你才怀孕,孩子还没有坐牢胎,这时候可一定不能同房的。”
“嗯嗯,我知道的。”李敏转身想走。
梁工拽住女儿:“你别不当回事儿啊,万一要流产了,你半年内不能再要孩子的。”
“好好,我当回事儿认真对待。妈——,我懂的。你忘记我要去妇产科当大夫啦。前后三个月都不可以。”
“你懂了你明白,你要给穆杰讲明白了。你要好好说话,两口子别为这事儿怄气。再一个,在他那骨折没好利索之前,都不准同房。伤筋动骨一百天,忍一百天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忙碌2
李敏睡到了早上七点才起来。
一夜好眠,令她神清气爽, 好像前晚和昨天的疲惫全都不见了。她使劲地伸了几个懒腰, 才裹着睡袍去洗手间。
家里其他仨人都给她让位。
梁工仔细打量女儿一番, 又悄悄凑到女儿身边问:“没有吧?”
“没有。哎呀, 妈——”
“又不耐烦。”梁工作势要打人, 可落在李敏肩膀上的手, 却是把她的长头发拢到一处, 方便她洗脸。“我怕你们太年轻,不知道这里面的厉害。”
“好好,你都对。那个彩虹儿的饭送过去了?”
“今早她妈妈和小艳一起做的饭。刚才俩人去医院了。”
“噢。”
“你快点,好吃饭了。”
“嗯。”
七点十分, 李敏已经换好衣服,哼着歌、坐到早餐桌前了。她的笑意荡漾在眼角眉梢,通过歌声释放出来的欢快, 感染到家里的其他人。
“敏姨今天很高兴。”小芳悄声与李敏说话,回避穆杰,视线不与穆杰接触。
“是啊, 我妈在, 穆杰也在,穆彧也好好的。”李敏满足地喝了半杯温开水,然后端起牛奶, 先用筷子挑起上面的奶膜, 惬意地品尝着。
一顿熟悉的早餐, 竟然让她吃出了人间至美的味道。
“中午想吃什么?”梁工见女儿放下筷子了, 就问起中午了。
“你做什么我都想吃。不过今天的手术麻烦,我中午可能回来得要晚。你们先吃,不用等我,也不用给我送饭的。”
“让小芳给你送过去,你到严虹住的那屋吃呗。”
“不要。万一潘安拉了尿了,我还怎么继续吃了啊。”
梁工笑笑不与她辩驳,等她自己生了孩子的,就知道怎么继续吃了。且容她再有几个月的姑娘家干净性子。
*
对于所有人来说,这只是无数个平凡而又普通的日子。但对于严虹和潘志来说,他们刚刚掀开初为人父母的篇章。第一道极具冲击性的问题,就突兀地摆到他俩面前,等着他俩联手面对。
那问题就是他们刚端起饭碗,严虹就闻到了身侧泛起的异味。
一定是潘安又拉了。
“小艳,小艳,”严虹连声地喊小艳。这潘安又拉了。哎呀呀,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昨晚也是这样,昨晚自己才端起汤碗……
严虹母亲一听闺女的叫声,就知道是外孙又拉了。这孩子!专门赶他亲娘的饭点拉。她放下才抓起来的筷子,要过去抱孩子。怎么敢让小艳沾手这么点儿大的孩子?
小艳被叫过去,先把严虹手里的汤碗端走。那边潘志已经抢先老丈母娘一步,把孩子代着襁褓一起抱到对头的床上。
“小艳,给我兑点热水。我给他擦擦屁股。”
“不能兑凉水。”严虹有理有据地提要求:“自来水管里的凉水没有煮沸消毒,不能碰孩子。”
好像很有道理!
潘志用纸巾沾热水,抖抖去给孩子擦屁股。但湿了水的纸巾立即糊成一团了。
严虹妈妈看不过眼了,年轻人带孩子就是没撇——孩子还在那儿晾着呢。她快步过去,拎起尿布干净的地方,提着孩子的双脚,先给孩子擦了屁股。是不是完全擦干净了,回头再说。
“艳啊,快把暖气上烘热乎的尿布给我。”严虹妈妈动作熟练,三下五除二地给孩子换了尿布,把孩子先包好了。
“妈,他还没洗干净屁股呢。”严虹看儿子就那么被包上了,赶紧提醒一句。胎便黏糊糊的,泛着一层黄乎乎的绿。这要是别人的儿子,严虹就想掉头离开了。
“回头等中午再洗。你看看现在屋子里的温度,让你俩这么给孩子换尿布,还不把孩子抖落得感冒了?!这也就是医院还有暖气,家里早都停气了。”
被训的年轻爸妈,互相看看都瘪了。其实医院的暖气也不足了。省城以南的任何城市,过了清明都停气。也就是陈院长舍得,偏说住院患者不能冻感冒了,烧伤病房的患者还赤裸着呢。所以今年医院早晚和半夜还能够供三遍气。
但是室内的温度,明显不如上周高了。
见闺女和女婿都不吭声了,严虹妈妈又觉得自己说得重了、过火了。她赶紧描补道:“你俩赶紧吃饭吧。谁刚做父母都是这样手忙脚乱的。小艳,你把这些拿回家洗。洗干净了再用开水烫烫。我刚才吩咐你去再买两个洗尿布的盆,你别忘记了。”
这俩小年轻的,唉,婴儿床、学步车买了,玩具也买了不少,但洗尿布的盆没准备,奶瓶没准备。尿布竟然是整捆的医用纱布。真是该买的不买,尽能祸害钱、祸害东西了。
小艳连声答应,提着昨夜、今早攒下的尿布离开了。
哎呀妈呀,这潘安……幸好自己不用在医院吃饭的,这个洗尿布、洗粑粑戒子的事儿不打怵,但是一摆上饭菜就拉屎的潘安,小艳觉得他要是大一点儿的话,肯定会被虹姨呵斥一番的。
被姥姥打理好的小人,舒舒服服地安静了没有十分钟,反正他爸妈还没吃完早饭呢,他又咧嘴哭起来了。他饿了。他想吃饭了。小肚子不大,里面的存货清空了,倒出来地方了,不填满了他难受啊。
严虹妈妈再次放下筷子,止住要去冲奶粉的潘志:“先别给他喝奶瓶,让他啯啯,来奶快。”自己明天要在家吃完早饭再来医院,不然这一顿饭也别想吃消停的。
昨天就是该兜回去,把潘志他妈妈带过来的,俩人轮番伺候孩子才对。想当初大闺女生孩子的时候,就没这么忙叨人。
听亲妈说让孩子先啯啯,严虹想起昨晚上的疼。可是……这里面的道理她都懂,落实到自己的身上了,好吧,还是按着道理来了。
“潘志,你给我投个热毛巾,我先擦一下。”
潘志撂下筷子,去拧热毛巾。待严虹擦过潘安的御用饭碗后,把他递到严虹的怀里抱好,然后潘志就弯着腰、弓着身子,帮着严虹托着孩子的屁股。
潘安见有吃的进嘴了,他就开始使劲、再使劲、把所有的力气都使出来了,什么也没吃着。累得满脸通红的小人愤怒了,他不甘心地扭脸放声大哭起来。
李敏手里抱着自己的大衣,推门进来。“这是怎么了?走廊里就能听见我大外甥在哭。”
严虹把衣服放下来,说李敏:“你帮我把他抱走,我和潘志还没吃完饭呢。”
李敏把大衣塞进卷柜里,看严虹还伸着手等自己抱孩子,她只好上前把孩子接过来。这才出生一天多的孩子,软得跟没骨头似的,李敏有些紧张。她小心翼翼地抱着,轻声哄道:“潘安,你可别哭啦,咱们是美男子不假,但美男子哭起来也不好看啊。”
严虹妈妈把孩子接过去,奶瓶塞进嘴里,孩子立即不哭了。
“这是饿的?饿了哭得还这么有劲啊。”李敏赞了一句。“你开始喂奶了,彩虹儿?”
“让他试试,这不没吃着就哭起来了。脾气还蛮大的。”
“差不多该来奶了吧?要不要弄点下奶的鲫鱼汤什么的?”
“再等等,也差不多了。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就是过来看看你们的。也没早几分钟。那个潘师兄,你的那些患者我昨天下午查过了一次,没什么特殊的。你今天有没有需要改医嘱的?”
“谢谢师妹。一会儿我自己上去参加早会吧。原定今天我要参加个肺癌手术的。看看石主任是怎么安排的。”
“嗯。那行,那我就走了,我今天也有择期手术。你要忙不开,我下了手术帮你去查房。”
李敏穿着红毛衣、黑色的牛仔裤出去了。严虹羡慕地看着李敏窈窕的背影,摸摸肚子上的赘肉,暗暗叹气,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恢复。
“潘志,你今天该上台就上台去吧。我妈妈在这儿,中午小艳能送饭过来的。”严虹收回视线,便劝潘志去开早会。
“那怎么行。我看看能不能跟石主任说一下,先请几天假了。”潘志一口拒绝。这一早晨三个大人围着一个孩子,谁都没吃好饭,自己真走,那还了得了。
“去吧,小潘。你该工作就工作,我在这儿看着彩虹儿她娘俩。唉,你们这当大夫的啊,真是太不容易了。” 严虹妈妈叹息了几句做大夫的不容易,到底把潘志赶回去上班了。
用她的话就是:“我白天在这儿陪着彩虹儿,家里小艳做饭,有李敏她妈妈帮着提点,今晚上让小艳过来陪着彩虹儿,你该上班就上班,得空儿再过来。”
所以,潘志只休息了一天就回到了工作岗位。
无它,他自己管的床位、他要带的实习生,没人能替他分担,手术季里,人人都满负荷的,没人有能力再百上加斤了。
*
早会上,李敏听说潘志今天上手术,散会后就忙里偷闲地给严虹打电话:“彩虹儿,你还是赶紧把你们科的那个骆大姐请过来帮忙吧。”
“好,你帮我请一下了。”才下地遛达了几步的严虹,又弓着腰回去了。
这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抛给了李敏。
李敏撂下电话,想想自己早晨的时间安排,只能打电话去妇科找苏颖。
“师姐,潘志今天要上肺癌,我一会儿有个脑瘤,你看能不能帮着请骆大姐过来帮忙严虹?”
“好。我这就去找她。”
这边严虹妈妈对于把女儿和外孙交给外人照料,却有些不放心:“那人行不行啊?反正你再有几天就出院了,还是别用不知根知底的人了。”
“那个骆大姐是洗衣班组长的侄女。据说她在我们科做了十几年了,专门帮着照料家属忙不过来的产妇。妈,要是你不放心,就,你就先看几天了。我住院这几天用她。你要觉得不行,等我出院了,就不用她了。”
“要不,我让你爸下周再送来一个人?唉,穆杰伤了脚,但李敏她妈妈过来了,不如让小芳帮着搭下手,等你出院了,咱们也就忙得过来了。”
严虹赶紧劝:“妈,小芳她上个月因为穆杰在家,她害怕穆杰,都是住在我家的。她干活啥的没小艳顶事儿。平时都是跟着小艳在学呢。我估计敏敏她妈妈这次过来,应该是因为敏敏怀孕、要教导小芳做事儿的意思。可现在穆杰这一回来,她家肯定要多上不少事儿,我估计她也没有更多时间指点小艳了。”
“你说的也是。你昨天晚上的饭,就是李敏她妈妈指点小艳做的。要是没有穆杰受伤,算了,咱们也别麻烦她们了。还是让李敏她妈妈去教小芳干活吧。那孩子我瞧着是不如她姐姐小艳能干。”
严虹见有门,就继续说:“妈,那个骆大姐在产科很有口碑的。她过来,照顾孩子、换尿布等都干得很好,我往常的科里也是常看着她干的,连孩子的尿布她都洗得干干净净的。
这样你就可以倒出空儿,指点小艳给我做饭了。要不你像昨晚那么累,早七点到晚九点的,那不行的。十天下来你会出皱纹的。小艳要做我的饭,还要做你和潘志的饭,再洗尿布,她也忙不过来的。万一疏忽了哪儿块都不好。”
严虹说好说歹才说通母亲同意。可那边在产科正忙的骆大姐,却是在找到替换的人手、在午饭后才过来严虹这面。
*
周三的手术室,十六个手术间今天全部安排了手术。护士长的那块大黑板填写得满满的。而护士长本人就站在手术室进门的地方、手里掐着一叠手术通知单核对送进来的患者。
她身后不远处,是一排护士,这是今天要上巡台责任班的。她们站在那等着护士长叫人的。这不,患者推进来了,护士长开始叫了。
“神经外科的,那个小冯,6号手术间,赶紧推走。”
护士冯姐上前从马大夫手里接过平车,顺手接过把李敏手里的病历夹,并将其塞到患者的脑袋下面。她推车经过护士长的时候,护士长将复写的手术单之次联塞到她手里,还催促她一句:“快点儿,别堵门。”
“嗯嗯,”冯姐捏着手术单的次联,推着患者往6号手术间去了。基本上,神经外科的手术都在6号手术间,初七那天的抢救是例外。
快九点了,护士长身后只剩下寥寥的几个护士了。麻醉科的周主任过来了两趟,询问为什么普外的患者还没到。
“那个老周,周主任,你自己打电话去普外问。我这会儿走不开。”护士长手里还有好几张单子呢。等周主任离开了,她翻翻手里的单子,哎呀,剩这几张全是普外的。老梁这是在搞什么呢?普外今天不想吃中午饭了?
终于,普外的患者到了。
“噢,普外科的。怎么你们普外科来的这么晚?手术多还还得晚,你们再晚点儿就不用开台了。”护士长掐着手术通知单,气势汹汹地如开机关枪般地扫射。送患者的是年轻大夫、进修大夫之流,自知来得太晚不占理,谁也不敢吭声。、
护士长满意于他们夹着尾巴的态度,便回头按着手术间的编排,喊巡台护士过来接平车。等十六张手术通知单都派出去了,她又开始了挨个手术间的巡查工作。
有实习生趁着刚才人多杂乱溜进来的,被护士长一顿嗷嚎,撵出去了。
“看什么看。谁该看什么,带教老师会安排。手术室是想来就来的么?人多,污染的可能就增加,说了一台手术就只能有两个参观的。你们骨科再这么搞,下次一个参观的也别进来。王主任呢?”
骨科王主任在手术台上装死,假装没听见护士长找自己。护士长往手术台上扫了一遍,四个男人全都带着帽子、口罩,正低头干活。她仔细看看术者,是年轻的骨科住院总,便悻悻然地出去了。
“好险!”手术间的门关上了,王主任抬头了。他今天站在二助的位置上,被对着护士长。按说向主任去了急诊科以后,他就是骨科的老大了。这台不大不小的腰间盘突出、骨质增生的手术,术者是骨科住院总主治医师王强,一助是骨科住院大夫金鑫,三助是个实习生。
哪儿需要他站在二助的位置啊。
但他就得为了培养新人,老实地站台、担着责任做指导。
他也不是不想把持手术。但在陈文强找他谈话以后,他就放弃了程主任和向主任的既往做法。道理不用多说,他真的怕陈文强把梁主任弄来骨科。
因为谢逊回来了。普外科有人了。陈文强更抖了。虽然现在拔擢谢逊做普外的大主任有些勉强,但也不是不可以。看看向主任的下场,王主任果断继续坚持三十年来的为人处世原则,借用武侠小说的一句话,那就是:他强任他强,清风过山岗。
风过以后,山岗上还站着我老王。
其实说好听的是以柔克刚,说破真相就还是逆来顺受。可不管怎么说吧,王主任他工作30年了,反正就是不与任何人正面刚。
让我提意见?我没意见。当我不知道提意见的那些人都被打成右/派、下放啦。
让我站队?到批/斗会发言,我宁可猫厕所里一天不出来,也坚决不掺和到任何派别的旗帜下。
我就装死,好过老李那样被人整个半死;好过老向那样,在老李死了后,骨科病房也待不下去了。
啧啧,前面扑到的多少例子啊!
眼不瞎、心不盲的,我就苟着。
跟患者刚?拉到吧!我宁可认怂,本院骨科的技术,就到这样的水平了,我可以给你们开转院证明,你们去京城好了。
在骨科我就是主张全科都执行偏“保守”的治疗。稳定压到一切。安全第一,不出医疗事故就行。
骨科王主任的“乖顺”,让陈文强最近感到很满意。目前就没有人能看出来王主任的苟且心态的。骨科所有医护人员都有一种脱离重压的轻松,实际也是这样,这不王大夫都得以做腰间盘的手术了。
放在两个月前,他是不敢想的。
*
护士长转到9号手术间,见梁主任正抱肘跟台上的石主任聊天,就喊他道:“老梁,你们科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晚?”
梁主任回头道:“交班前有患者突然要抢救,抢救过来送去icu了,但是家属在我们科夹缠不清的。说好好的人,被我们治坏了。他要是好好的,来我们医院干什么?”
“什么患者啊?”
“上周手术的,胃溃疡,打开发现怀疑恶变为胃癌的那例。”
“哪有什么好吵闹的?”
“这不是昨天病理结果出来了嘛,患者不接受,家属也不接受,偏说出啊了二十多年胃药都挺过来了,我们这一手术,就说病人活不了多久了,是把手术做坏了。”梁主任摇头。“没办法,遇上这样糊涂的,讲不明白的。”
“那也不用你们全科都来晚啊。你们科四台手术,四台全晚来。”
“那一家子老老小小的那走廊堵上了。要不是秦处长带了保安上来,今天的手术就不知道几点开始呢。”
“梁主任。”普外科住院总陈大夫探头进来。“我们那台麻醉好了。”
“嗯,我这就刷手去。”
梁主任往外走,石主任提醒他一句:“老陈那边手术的难度挺大的。”
“是吗?”梁主任站住脚,回头说了一句:“我今天这个肝癌也有点儿棘手。”
“难题都凑在一天了。”石主任喟叹。今天的肺癌也不好做。但是周主任要看老梁的肝癌,刘主任去跟陈文强的那天脑瘤,但愿姜麻能把这台麻醉看顺当了。
*
等护士长转到6号手术间的时候,发现李敏已经准备进入颅腔了。这个患者不到10岁,给护士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前天这孩子曾被推进手术室做了脑室穿刺引流术。其嚎啕的哭声,气得护士长把李敏和陈文强都数落了一顿。
——这样的孩子为什么不术前给药了再推进来?
李敏很委屈,术前与患儿沟通的很好,患儿也表示不害怕、不会哭,谁知道把他交给巡台护士,自己去换洗手服、这孩子要被推进手术间的时候,他开始大哭起来了呢。
最后只好把局麻方案改了,才得以顺利完成脑室穿刺引流术。然后陈文强就把患儿送进了监护室,由护士看护,他觉得家长所说的孩子听话、懂事儿等等,水份太大了。这孩子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不怕!
监护室的护士在陈文强的要求下,任何人交接班都小心地看着这孩子。因为穿刺后留置在侧脑室的引流管,一直在引流脑脊液。这样做的目的是要缓慢降低颅内压,预防术中切除病灶后,压迫解除、中脑水管畅通了,以至减压过快,脑组织塌陷明显、进而导致发生颅内出血的可能,甚至出现脑疝危机生命。
这个患儿也是今年截至到目前的、唯一一个没有任何关系、单纯就是因为病情严重,没用排队等候、就被陈文强破格收入院、提前做手术的患者。
小患者实际是九周岁半。在一个月前出现阵发性、针刺性的头痛,以枕部明显,加重一周,入院前三天出现了恶心、呕吐等症状。当地医院检查,脑ct发现第四脑室、小脑有占位性病变,不规则的略高密度影,双侧脑室扩大。
立即就转诊到省医来了。
陈文强上周收他住院的当天,就安排他做了mri检查。结果是第四脑室、小脑有一类圆形的占位病灶,呈等t1、长t2信号影,注射造影剂之后病灶强化明显。
病变位于中线,类圆形,中心有囊变。基底部与小脑蚓部有明确关联,向前凸入四脑室内。四脑室上面有扩张。
而患儿除了急剧的视力下降,再未有阳性体征。眼科会诊结果是视神经乳/头水肿,边界模糊。
但是陈文强和李敏等人的感觉却不好。孩子年龄小、起病急,通常意味着是恶性肿瘤。虽然是以颅内占位性病变梗阻性脑积水收进来的,但实际上他们比怀疑(室管膜瘤?)更倾向与(髓母细胞瘤?)的诊断
陈文强向患儿家长做的术前交代,就是恶性肿瘤的可能性大。
*
这个手术要采用枕下后正中入路,这是李敏做过很多次的一个径路。手术的第一个要点就在体位的选择上。
俯卧位和侧俯卧位。
前者有利于显露和打通导水管,但这个体位对护理要求高,对气道管理的难度也大。同时也增加了手臂的操作距离。
后者降低了护理的难度等,但是侧方手术由于肩部的阻拦,也增加了到达术野的距离。考虑到孩子小,肩膀宽度等,最后还是选择了侧俯卧位。
李敏给麻醉后的患儿摆体位。她在马大夫帮忙抱住患儿的情况下,将患儿的整个身体“轴”式侧俯卧,同时让患儿的下颌尽量靠近锁骨窝。
固定好头部和身体的位置后,李敏请陈文强检查。
“老师,你看看这样可以了吗?”
“唔,可以。划线吧。”
李敏接过冯姐递过来的龙胆紫棉签,从前囟点开始,沿着正中向后画到颈椎c7,在枕外隆突上1cm打了一个x,然后从c7逆行向上摸到c4的位置,再打了第二个x。
两个x之间就是这次手术的切口。
陈文强检查后确认无误,说:“刷手吧。”
手术开始了,陈文强刷手后穿好手术袍,抄手看着李敏带着马大夫去做。
……
从术前画线的两x之间切开,分开皮下组织后,李敏顺利地找到了“白线”——项韧带。这是颈部肌肉附着的双层致密弹性纤维隔膜,内里有少量的血管穿行。切开“白线”到达颅骨,分离骨膜后,暴露手术需要的、至关重要的几个骨性标志:
枕外粗隆、上项线、下项线、枕骨大孔后缘、寰枕关节、寰椎后弓等。
“慢一点儿。”陈文强提醒李敏。
“是。”
李敏放慢速度,按照预定的手术方式,取下骨瓣后,要切开硬脑膜了,陈文强才上场了。但他也没接过术者的位置,他让李敏继续做。
“y”形切开硬脑膜,暴露小脑左右半球、枕大池,打开枕大池,清理小脑表面蛛网膜。李敏一边做,陈文强一边给实习生讲解。间或陈文强也会问李敏,比如现在:“你钳子下面的是什么血管?”
“小脑后下动脉。”
“小拉钩。”李敏要了拉钩,塞给陈文强和马大夫一人一个。“把扁桃体拉开。”
这个扁桃体是小脑扁桃体,而不是喉部的那个。(笑)
李敏一步步稳定地向前操作。这就好像是从省院下班回家一样。认识路,可以很顺利地从17层大楼的东侧门出楼,穿过省院的东大门,过一条小马路,就到了宿舍区。
现在李敏熟门熟路地把下髓帆切开,就将第四脑室及其底部暴露出来了。切开小脑下蚓部,肿瘤暴露出来。
——灰红色的一团、看起来与鹌鹑蛋相仿。但很不幸地,这一团肿瘤组织与四脑室底部室管膜有粘连。
术前看片子就怀疑手术将要在这里遇到麻烦的,果然如此。
尽管术前李敏考虑到可能会错过午饭,但是鉴于肿瘤粘附紧密,她和陈文强交替做术者,也用了三四个小时,才将其终于彻底地剥离下来。
……
“行了,小李,你下去休息吧。”
“好。”李敏也感觉累了。她离开手术台,就坐到麻醉刘主任的凳子上。
“还行吗?”刘主任关切地问她。
李敏点点头:“还行。”
“老柴昨天下班就去看穆杰,回来说他睡得可香了,好像几天几夜没睡似的。是不是啊?”
“他前晚在火车上一夜没睡。”
“噢,那就难怪了。他那脚没事儿吧?”
“昨天陈院长、梁主任,还有向主任、王主任会诊了,说现在看着没什么。就好好养着了。”
“你说他遇到的这事儿。唉,看着了不管不行,这要是落下什么残疾了可怎么办?”
“是啊。”李敏现在最烦听见落下残疾这几个字。“师姐,我饿了,我回去家吃饭去了。”
“好,那你赶紧走吧。”
*
李敏出了手术室,就见手术室和电梯的空间,还有不少家属在等候呢。她刚想穿过那些家属去按电梯,就有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李主任,我儿子怎么样了?”
是患儿的父母亲。
“肿瘤已经完整切下来了,很快就能出来了。刚才不是让你们家属去送病理了吗?”
“那我家孩子什么时候能出来?”
“很快的。一会儿就能出来了。”
“手术好做吗?”患儿的亲属们都围了过来。
“非常不好做。肿瘤与周围粘连的紧密,要不然也不会这么久了。那个你们让让,我回去有事儿呢。”
路让开了,患儿的妈妈跟在李敏身边说:“李主任,等会儿一起去吃饭吧。”
“谢谢啦,我还有别的安排。”
“那你中午也得吃饭啊。都这个点了。陈院长他们马上就出来了,就大家一起去呗。”
李敏按下电梯,她始终笑着对患儿妈妈轻轻摇头拒绝。患儿妈妈一直看着李敏进了电梯,看着电梯下去了,才没奈何地放弃了。
“她不去吃饭?”
“她说有事儿。昨天我就问过十一楼的那些患者,谁请吃饭她都不去的。十一楼做完手术去吃饭的就是进修大夫、实习生和手术室的护士。”
“那咱们也不能不预备的。”
“别看年轻,人家是主任的。一般主任都难请的。”
*
李敏把白大衣挂去换药室,然后去主任办公室拿大衣。严虹妈妈见她这么晚才下台,赶紧把牛奶端给她:“先喝点儿,还热乎呐。”
“好,谢谢阿姨。”李敏也没客气,端起杯子就把温热的牛奶灌进肚子里半杯。
“再吃一个鸡蛋。”
李敏喝牛奶的功夫,严虹妈妈敲开一个鸡蛋。
“我早晨吃过鸡蛋了。”
“你一个你儿子一个。你快吃吧。这都几点了。”严虹笑吟吟地帮着她妈妈劝李敏。
李敏接过剥了一半的鸡蛋,就着牛奶吃。
“手术挺难吗?”
“嗯,与周围粘连的厉害。石主任他们那台也不好做,潘志下台了?”
“也没有。”
“你们外科真辛苦。难为个女孩子了。”严虹妈妈很同情李敏。
“还行,习惯了。其实妇产科比外科也轻松不到哪里的。”
“是啊,女孩子当内科大夫多好。”
李敏把最后一点儿鸡蛋塞嘴里了,笑笑没接这话。而严虹身边的小人儿,这时候开始哼唧了。
等李敏把牛奶也喝完了,严虹说:“妈,潘安尿了。”
“是吗?这小子。”严虹妈妈去拿暖气上烘着的尿戒子。
“敏敏,我跟你说这小子这臭脾气啊,只要有人吃东西,他不是拉就是尿的。从昨天下午抱回来,连着三顿饭加上一顿宵夜,他都是这么干的。”
李敏愕然。看着严虹那样子就问:“那你准备怎么办?背着他吃饭?”
“有什么办法啊,只能停下来给他收拾了。”严虹顺手轻轻地在潘安脸蛋上摸了一下:“你这个小磨人精。鼻子怎么这么好使。”
等她们母女俩把尿戒子换完了,李敏抱出大衣说:“给我吧,我带回去给小艳。那个骆大姐没来?”
“就这一块尿戒子,先放着吧,等小艳晚上一起带回去。苏颖早晨打电话过来了,说骆大姐最快要下班前才能来。”
立场1
李敏这个点儿回家, 有她妈妈在家,自然不会到点儿了,还让穆杰饿着肚子、等闺女回来吃午饭的。小芳算是有经验了,烧了一锅热水,把饭菜放在蒸笼上,用最小火加热。
她在李敏妈妈看过来时说:“敏姨不喜欢吃再热的饭菜。穆叔就想出来这么一招。”
梁工摇头,惯吧, 这多浪费啊。
但这样的保温方法,等李敏到家时, 饭菜自然是热乎乎、新鲜的。
她边吃饭边看着自己那堆被摊开的工作笔记问穆杰:“你真帮我整理啦?”
“嗯, 我闲着也没什么事儿,就跟妈一起整理了。你吃了饭再看, 我给你说按什么整理的。”
“讲义那部分, 我们暂时没动。因为看着就很有条理, 各成组织。我们把你的工作笔记, 按开颅的部位, 就是手术刀切开皮的部位分类, 把相同的、差不多名字的放在一起。回头你自己看是不是还要细分。这个是为你说的那个路径做准备。也可能我们认为的差不多名字,实际是不同部位。”
穆杰整理李敏的笔记才知道, 人的脑袋里居然有那么细致的命名。
李敏点头道:“辛苦你了。妈, 你俩怎么想起来这么做的?”
俩人笑笑, 这么简单的分类办法用想么?只不过敏敏不喜欢听人指点她怎么做, 不然昨晚就这么分好了。
“剩下还要怎么细分?”穆杰想帮李敏做到极致。
李敏想了一下说:“相同的开颅部位, 诊断相同的放一起。你们帮我留意一下, 有没有诊断相同,但是手术入路不通的。拿另外一张纸记下来。”
“好。”
吃了饭,李敏又去歇了半小时,然后看穆杰很自觉地把腿抬高、架在凳子上,伤脚的脚趾也没有肿,才放心地回去医院。
到了医院才知道,普外的那例肝癌竟然没能下了台。
太令她震惊了!
一个小时后,她把自己的工作都做完了,想想还是觉得该过去看看梁主任。她跟小姜交代了自己的去向。
“姜姐,我过去普外看看。”
“去看啥,你现在过去,梁主任和谢主任肯定是不高兴的时候,你别撞枪口上了,成为出气筒。”
李敏心里不认可这话。那俩是自己的老师,自己过去是想安慰他们的。但李敏谢过小姜,跟她解释自己必须去的理由:“姜姐我知道你说的有道理。要是别的人,可能会认为我是幸灾乐祸。但是我做肝脏手术是梁主任和谢主任带的、教的,那是我老师。”
小姜见李敏坚持,就说:“那你别后悔啊。不过你要快点儿回来。石主任他们下台去吃饭了,杨大夫他们也去吃饭了,科里现在唱空城计呢。”
“郑大夫呢?他是住院总,他应该在啊。”
“他上了杨大夫那边的手术,自然也要出去吃饭了。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家里有人给做饭送饭啊。”
小姜这人说话一向是喜欢这么夹枪带棒的,但你不能否认她的出发点是为你好。科里这么多术后的,显然是得有人在科里看家才安全了。
“那我就等他们回来了,再去吧。”
吃饭的人没回来,李敏就走不开,然后她突然间发现没了主任办公室,自己没地方去了。不写病历坐在大夫办公室里发傻吗?自己想看看书,书也都在主任办公室放着呢。
李敏不愿意留在办公室里跟小姜闲聊,想想便没事儿找事地想把十一楼的患者查一圈。没查几个房间呢,小姜从护士办公室里探头出来喊她。
“李大夫,陈院长电话。”
“嗯。”李敏加快几步,进了护士办公室听电话。
“小李,三点半全体外科大夫在十二楼护士办公室开会。”
“急诊那边要参加吗?”
“门诊和急诊留值班的,其他人都要参加。”
“嗯,我这就通知下去。”
*
只有不到十五分钟就开会了,李敏赶紧按距离的远近,先往四海酒家打电话,让吃饭的那些人赶紧回来,陈院长要开会啦。接着她又往急诊科、骨科、普外科打电话,告诉责任护士陈院长的决定。
看看时间,她又打去普外科主任办公室。
因为她猜测会议内容会与普外科今天死在手术台的那例肝癌有关。因为陈文强是雷厉风行的性子,他没有把事情拖延下去的习惯。
普外接电话的是谢逊。
“师兄,陈院长让三点半开会。你们科上午的那例肝癌……”
“嗯,我知道的。我这就过去十二楼,你等我一下。”
李敏放下电话跟小姜交代一声就往十二楼去,在护士办公室的门口,等到了谢逊。
“师兄。”
谢逊的手里拿着病历和牛皮纸袋。谢逊把牛皮纸袋递给李敏:“这是今天那患者的ct、mr片子,你先看看。”
李敏接过袋子,一边往大夫办公室走一边问:“梁主任呢?这手术都谁上了?”
里间办公室没有人。李敏把片子插上,按亮阅片器,也没等到谢逊的回答。她忍不住狐疑地回头看,却见谢逊满脸便秘的表情。
“怎么了”
“这是卞主任的患者。手术是梁主任和他各带了一个去年分来的大学生上的。”
“那没问题啊。”李敏不理解谢逊怎么是那么个神情。
梁主任和卞主任俩人都是副主任医师。尤其梁主任,最近一年来,他把注意力放在肝癌根治术上。李敏把注意力放回到片子上,快速浏览一遍后,她开始觉得牙疼。肝硬化的结节和肝癌结节混杂,这手术怎么做?
“发现问题了吧?”谢逊问李敏。
“我觉得这些结节,”李敏用手指点着ct片子。“尤其是这些的小点点,即便做了增强,看片子上的信息,ct片子上,早期强化处于模糊状态;mri上,肝癌结节应该是t1wi加权像上表现为低信号,而在t2wi加权像上表现为稍高信号。这些没问题。但这几个,这些,增强后的表现却相反。那么是再生结节还是肝不典型增生结节?要是有患者去年、前年、甚至再早一点的片子就好了。”
不奢求mr的,单ct的都可以比对一下啊。
李敏看看结伴进来的陈文强和梁主任,她从来没见过脸色这么不好的梁主任,就下意识地闭了嘴,但想寻求答案的眼神落在梁主任的脸上。
普外的卞主任和许主任在他俩之后进来了。梁主任却闭着嘴巴不吭声,他将目光看向卞主任。
李敏想起刚才谢逊说的这患者是卞主任的。
可是自己在二月份,把省院最近几年的肝癌患者的影像学资料和临床病历进行综合分析后,回顾性地分析肝硬化合并小肝癌、再生结节(rn)及肝不典型增生结节(dn)的ct、mri表现,结果是磁共振mri平扫加动态增强能对大多数rn、dn和小肝癌结节做出明确诊断和鉴别。
注意:是大多数。
也就是说,mri检查癌结节虽在t1wi多为稍低或等信号。但偶有稍高信号。这个偶有,很不幸地有统计学意义。或者是自己总结的病例数不够多吧。
陈文强伴着脸说:“小李,把你刚才要说的话说完。”
李敏先把自己上个月写的综述(已经得到通知录用的文章)结果报出来,最后说:“我是觉得吧,从这几张片子,我倾向与这个患者属于‘偶有’里的特殊类型。我不知道这患者的甲胎蛋白等化验室检查的结果,但是仅从这几张片子,我是没法确定这些是肝硬化的结节还是肝癌的肝癌结节。不全部切掉,以后可能会从这里复发。如果切干净了,残余的肝脏组织不足一半,术后很可能是肝昏迷。”
这是问题的关键,患者预后不佳,手术为什么要做?
可李敏没敢说出来。
陈文强瞪李敏一眼,胆小鬼。但他想知道这点啊。他看了一下手表说:“还有不到五分钟,老梁、老卞,你俩先说说。”
*
梁主任在陈文强的目光下躲闪了,卞主任直接就不看陈文强也不吭声。按点进来的大夫越来越多,向主任领着急诊科的大夫进来了,跟着是满脸红光、喝了不少的石主任等人。
陈文强皱皱眉,到底没说石主任。那些尾随在石主任后面的潘志、郑大夫等都靠墙边站好了,最后进来是骨科王主任,他喝得也不少。
但陈文强没说石主任就不会说王主任了。几十人挤在护士办公室里,鸦雀无声的压力,让任何人喘气都不敢大声了。
“今天把大家临时叫过来,是因为普外科上午撂台上的那个肝癌患者。管床大夫先报病史吧。”
跟着卞主任的是小曹,他之前是跟着张正杰的。张正杰见小曹开始报病史,愣了愣,然后扶了一下眼睛,认真地听起来。
总结一下,这就是一个乙肝二十年后肝硬化多年(具体不详)的患者。但最近大半年消瘦的厉害,到内科检查,甲胎蛋白持续>400ug/l,然后做了腹部ct、加强,最来转到普外科想手术治疗的患者。
“老梁,你什么意思?”陈文强点名了。
梁主任轻咳一声,说:“这个患者,我们科术前做了讨论。关于他切除结节后,残存肝组织可能不足、可能在术后陷入肝昏迷,我们跟患者和家属本人做了交代。但患者强烈要求手术。不想坐着等死。所以存在搏一搏的性质。”
卞主任也跟着说:“术前患者家属在手术同意书上有签字的。配偶,长子,都签字了。这个患者是向主任的关系。原本我是不想做的。”
梁主任看卞主任一眼,他还不知道患者是托向主任找的卞主任呢。
向主任有些尴尬,他咳了一下说:“患者转过去落到了卞主任的床位,我就跟他说了一下。然后最近急诊科事儿多,我就再没顾不得去普外科跟着了。”
梁主任点下头,算是接受了他的解释,但是他瞥卞主任一眼,歪了下嘴角。至于嘛!
“但是,”卞主任不理梁主任看自己的眼光,他接着直言不讳道:“我没有做肝癌根治术的能力、也没被梁主任允许碰肝癌手术。但是我觉得患者要求手术,综合考量后,这个患者的病情也有一试的可能,那就做呗。所以,就定下手术了。这手术是梁主任做的术者。”
谢逊打抱不平:“卞主任,术前讨论的时候,你是积极主张做手术。”要不是自己今天还有另外一台胃癌的手术,这台肝癌就是自己的了。想到患者死在手术台上,没经历过这样事情的谢逊,心里的小火苗还有其它的说不出来的情绪,就让他一直不能平静。
“是啊。我是主张啦。”卞主任没回避。“那是因为患者及家属强烈要求啊。梁主任不是说了嘛,患者不想等死。我个人的原因,不怕你们大家笑话,我就是想多做几例肝癌,尽快能够拿下肝癌手术,我是副主任医师,这有什么错吗?”
是没错。八十岁还可以朝闻道夕死可矣呢。
陈文强见没人说话,就接着说:“可是,这结果,患者家属是不接受的。我今天下了手术台就被患者家属堵在办公室里。患者家属问我要人,说不做手术至少还有希望活半年的。我找大家过来,这例死亡讨论的要点,是手术该不该做。”
梁主任抢过小曹手里的病历,递给陈文强道:“经官。找鉴定委员会审定吧。这手术虽然可能有术后肝组织不够一半、可能肝昏迷的危险,但是未尝不可一试。
患者实际死亡原因是术中失血过多。除有长期肝功能欠佳、本身的凝血障碍等原因,这个术前我们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做调整。还有就是肝脏手术,本身就有这个危险。要不然咱们也不会在术前交代里写上了。从医疗程序上,具体操作上,我是没有任何错误的。”
向主任幽幽叹道:“但是,但是患者死在手术台上了。”
“那又如何?这不是责任事故,也不是技术事故。”梁主任本来郁气沉沉的,现在白色的胡茬子都随着面颊的抽搐而抖动了。他提高声音问:“咱们这一屋子都是外科大夫,谁敢保证手术台上不死人?谁敢保证手术没有意外和并发症?”
没人敢!
“老向,你敢吗?”梁主任对向主任挑战。
向主任摇头。他只是被患者家属“缠”的心烦意乱。
“咱们省院有资格能做肝癌的,目前就我和谢逊两个。老卞,你说,谢逊上台会比我们俩更好吗?或者说这个手术拿去医大做,会有更好的结果吗?患者血管脆、凝血功能差,最后我们忙于止血……”
梁主任摊开手掌,来回交替地捏着十个指尖,略白的掌心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显示了他心里的不平静。
“我这么说吧,这患者就是没有向主任的关系,实际我也是才知道他托了向主任的关系。只要他住进普外,强烈要求手术治疗,我都会给他试一试。成功了,他可以搏一搏肝癌根治术后的生存几率;不成功,那就是今天这样。术前我们反复和患者本人还有家属交流过的。至于家属在手术后不接受这样的死亡结果,想怎么样?”
李敏看着这样倔巴的梁主任,吃惊得闭不上嘴巴。
*
陈文强倒没想到梁主任会激动起来,他放缓语气道:“老梁,你别激动。在手术适应症的选择上,我建议你作为科主任还要更严格一点儿。”
梁主任倔强地摇头:“如果我们都不敢冒险,临床上就不可能有进步。像小李刚才说的那样,评估肝脏残余组织不足就不做手术,自然不会肝昏迷。那残余肝脏多少,才能保证基本生理需求的数据哪来的?”
“咱们是治疗性的医院,不是科研院所。”陈文强不高兴了。
“论文。论文。”梁主任向陈文强瞪眼:“咱们不是科研院所,但晋级也要科研成果、要论文。要有真实内容、经得起临床验证的论文。要有能给其他临床大夫做参考、能在临床治疗上做指南的论文。”
梁主任不肯让步,而且他说的也是实情,这就很尴尬了。那些还没晋升中级的小年轻们心有戚戚,能够刊登到省级专业期刊上的论文,是那么好写出来的吗?
那些作为临床骨干力量、但是英语难考过去、论文也难发表的工农兵大学生们,更是集体陷入了沉默。
剩下这些他们这几个66年之前毕业的老牌大学生、身为各科主任的副主任医师们,向前进——正高的论文要求更高,答辩要到省里专业委员会进行;不求上进——谢逊已经在他们身后磨刀霍霍了,他在腔镜方面的努力,在助其顺利踏上正高之列。
那么临近退休的这最后几年,每周要给谢逊捧一次病历、然后在病历的主任医师查房意见戳下面,写上他的查房意见吗?
难言的沉默在护士办公室里弥漫。
大家都不说话了,梁主任犹自忿忿不平。
“今天这个肝癌患者的死亡,是意外。他不是适应症选择的问题。严格来说,他是死于凝血功能障碍。一个肝硬化多年,脾功能受影响的,指望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一般状态。在他术前,我们尽可能地给他纠正到正常值了。
咳咳,虽然说正常值的下限也是正常值。但是老向,你认识的人,你去把这些道理跟他们讲明白。我的意见就是这样,家属不接受死亡,那就经官,走鉴定委员会。”
向主任默默地点点头。“我会好好跟家属说明此事的。”
陈文强烦躁地说:“走鉴定委员会,省院的外科手术去鉴定委员会多了,难道是什么好事儿吗?”
“陈院长,我觉得吧,按照小李刚才的说法,这个手术是在边界上。可做可不做。但是梁主任愿意为患者搏一搏,也不能说有错处。”许主任开口了。
视线一下子集中到李敏的身上。外科姓李的年轻大夫还有,但“小李”早专属于李敏。
石主任把所有人都看了一遍,然后搓搓脸说:“陈院长,有关适应症选择的事儿,最后是各科主任把关,今天的手术不少,术后要写的意料文件也多,要不,要不就各科主任、唔,副主任医师,有权签手术通知单的留下开会吧。”
陈文强点点头,站在门口的骨科大夫们立即往外走。
骨科王主任就说:“老石,咱们去你办公室吧。”
*
趁着混乱,李敏回去了十一楼,开始带着马大夫和邓大夫,还有实习生给烧伤患者换药,上周手术的患者换药、拆线。现在马大夫和邓大夫已经能完成这些日常工作。所以,李敏在看的过程中,还能抽空与明天手术的患者再交谈几句。
“李主任。”实习护士喊李敏。“石主任让你去楼上开会。”
“这就去。”李敏又叮嘱马大夫和邓大夫几句,不得不回去十二楼。
居然没能躲过去!
李敏进了办公室,就见所有人都站着说话呢。她便靠着门边,努力把自己缩成个小透明。偏骨科王主任不放过她,点着她问:“那个李主任,你的意见是今天这例手术不该做,对不对?”
李敏点头道:“王主任,我没有梁主任为患者搏一搏的勇气,我不敢试。我也没有梁主任那么多的临床经验,所以我选择不做。”
“要是梁主任喊你上台呢?”张正杰问。
“这是限期手术,如果陈院长和梁主任达成一致意见,让我去配台、去做助手,那我肯定要服从工作安排了。”
张正杰嗤笑:“没有年轻人的拼搏精神。”
李敏假装没听见这话。她认为自己就是一个才晋升没多久的神经外科主治医,现在属于韬光养晦、默默积蓄临床经验、跟上陈文强脚步的阶段。
拼什么?搏什么?半年的住院总和带教的经验,让她养成了求稳、求周全、谋定而后动的工作习惯。
梁主任笑着说:“老王弃权,剩下咱们九个有主任头衔,不管是行政的主任还是副主任医师,外科可以签手术通知单的,六票赞成手术,所以今天这个手术还是应该做的。”
李敏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
谢逊给她解释:“你来不来的都没所谓。王主任弃权,已经是同意手术的占上风了。”
陈文强脸黑得跟墨水有得一拼。
王主任就说:“骨科今天做了三台大的两台小的,我得回去看看。”
其他人也都声称今天事儿多,包括石主任都离开了。眨眼的功夫,办公室里就只剩下了梁主任、陈文强、谢逊,还有刚被叫上来、在陈文强的示意下不敢离开的李敏了。
梁主任赢了,他的态度就很和蔼了。甚至还语重心长地摆出师兄的架势对陈文强说:“老陈,你被医疗院长束缚住思想了。长此以往,你会没了锐气,少了在临床上勇攀高峰的精神。你不再是你了。”
陈文强今天上午做手术累得够呛,下了手术就被堵在办公室,早饭后到现在是滴水没沾牙。他心里明白梁主任说的对,但是仍气哼哼地说:“我在鉴定委员会多年了,你当那去鉴定委员会对省院、对你没影响吗?”
“我要顾及那么多,老陈,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还闷在公社医院呢?”梁主任当年从公社医院拼出去,就是因为县医院的外科大夫都不如他胆大、敢干,当然也有能干得好在最后撑着的。
“你不顾及可以,就像你说的,我在医疗院长的位置上,我能不考虑这些吗?你就是再有理,到鉴定委员会多走几趟,名声出去了,会有你什么好?”
“这就是咱倆的差异所在了。你在大方向上求稳不错,但我要在小地方锐意进取,你也不能缚住我的手脚。不然你看看骨科,向泰和才去急诊科多久,那骨科就趋向过‘太平’日子了。要这么下去,没多久骨科就会被省城的其它医院甩开。”
陈文强不搭理梁主任想转移话题的意图。只强调:“医疗纠纷多了会影响医院的声誉。你当我不愿意支持你锐意进取啊。你把我想成了什么人?”
梁主任但笑不语。
陈文强叹道:“老梁,今天的这个手术,罢了,今天的手术老向答应了他去摆平。但是你以后,以后你不能这么冒险的。”
谢逊就开口了。“陈院长,这个手术,之前卞主任找过我,希望我和他一起上台。但这周排手术通知单的时候,我今天有台胃癌。”
梁主任拦住他说:“小谢,你不要有这种我替你做这个手术的想法。我是行政主任,我有权决定谁做术者。这个手术是我做的,哪怕最后到了必须要去鉴定委员会那一步,不用谁说话,只看我的资历和既往,我就赢了大半了。要是你做的,先就要被人评一句年轻气盛、冒险了。然后各种流程走下来,最后你只能任人裁决。哪怕你赢了,你也是老陈说的那样。”
陈文强冷哼了一声道:“好像鉴定委员会是你家开的。你给我说说,哪个需要鉴定委员会鉴定的病历,不是临时从各医院抽调评审专家?你还不如小谢呢。你当不会有人恨不能按死你梁惠儒啊。”
梁主任笑眯眯的。“我可不像你,走到哪儿都得罪人。省城普外科的这些人,十个里得有九个半,会说我老梁的好话。老陈啊,你还是跟我学吧。”
“跟你学和稀泥?跟你学没原则?哼!” 陈文强不屑。“今天这个手术你要是和气一点儿,家属也不会去找我的。”
“今天那家人都混蛋。术前交代好的、签了字的事儿,到了不认账了。唉。”梁主任长叹:“其实今天这个患者撂台上了,我也非常难受的。老陈,我跟你这么说吧。如果今天我带着谢逊和小李上手术,也许未必会这么狼狈。那个小曹和杨宇差太多了。”
“你倒是会想,谢逊和小李一起给你做助手。不过,下回你再遇到这样的事儿,你再别带小曹他们那些人上这样的手术了。遇事帮不上忙的。”
“好。下回跟你接小李给我帮忙。你不知道那个血管脆的啊。那俩剪线一提溜,就撕裂了。然后我和老卞就得重新再打结。”梁主任面有惧色,隐隐带了后悔的意味。“肝癌的手术上俩只能拉钩的,要是万事顺利还好。遇到意外了,可不就是止血都忙不过来了。”
听着的三个人都沉默了。心里都暗暗想着居然在台上出了这样的事儿,那就难怪了。
“老陈啊,今年要是有新的毕业生进手术科室,你先考考他们打结、剪线,然后再往外科送。光看成绩单是没用的。有的人天生就不是吃这碗饭的材料,勉强了,就会误人误己。行啦,我回去了。也快下班了。”
谢逊听到这里,这时候哪会不明白梁主任是为了保护自己呢。他转身让梁主任在前面走,跟在后面呐呐地说:“谢谢你,梁主任。”
“不用谢我。你以后把普外科带好就行了。你和小李现在是求稳的时候。小李能跟着老陈反对做这个手术,与你开始的意见是一样的。你呀,你该坚持到底的。”梁主任有些失望。“去上海进修,打掉了你过分的傲气是好事儿,但也消磨你的锐气。你们仨啊,”
梁主任背着手摇头:“这半年变得太多了啊。”
谢逊不吭声,李敏看看梁主任,再看看等自己说话陈文强,说道:“我从来就胆小,梁主任,你别指望我在外科手术上能有什么开天辟地的作为。我能跟上陈院长就已经是很不错了。”
谢逊笑着说:“你倒有自知之明。”
*
晚上的时候,严虹那边因为有骆大姐过去帮忙了,严虹妈妈回来吃晚饭,她把小芳叫过去说话。李敏家的饭桌上,就只有梁工、李敏和穆杰了。
李敏捏着烤得酥脆的小鱼,把下午的死亡讨论说给梁工和穆杰听。最后总结道:“今天的肝癌手术太冒险了。梁主任生气也好吓人。但他真护着谢逊的。不过那家人也可气,明明签字了,到时候不认账。”
“不过是看着别人手术顺顺利利,就想自己也能这样,意外真发生了,就接受不了。”穆杰想到自己打个石膏,都还要被迫在五六条的意外上签字,忍不住敲敲石膏说:“就这个还跟我说,有可能导致下肢血液循环不好、进而组织坏死。我问坏死了怎么办,告诉我截肢保命。你看看我就一个骨折,如果不管的话,几个月以后走路也就是有点儿不便罢了,经他们这一治疗,就升高到要截肢保命的高度了……”
穆杰摇头,很是不满的。
“然后你就被截肢手术吓住了吧?”李敏笑嘻嘻地问穆杰。
“吓住?我上回那么大的手术,我也没怕啊。”
“那你上回手术谁给你签的手术意见书?”
“没签。部队医院急救自己的战友,该怎么治疗就怎么治疗,军医拿主意,不用和任何人交代。不然找家属来肯定是来不及的。让一个连队的战友签手术同意书,他们和军医比较起来,都是一样的战友关系,没什么意义。”
也是的。
“哎呀,你说我现在怎么就突然羡慕起军医来了。当军医多好,只管治疗,不用考虑其它别的事儿。”李敏的羡慕语气和表情都不是作假。
梁工出言打断闺女的遐想,让她这么说下去,她能就着那小鱼干说半晚上。“你先吃饭,吃完饭了再吃那个小鱼。微波炉里给你留了半碟子呢。”
“好。”李敏擦擦手,去端饭碗。她一边吃饭一边继续说话。
“要是地方医院也能这样就好了。患者住到医院,全部交给临床大夫拿主意,由管床的大夫给他选择一个最适合的治疗方案。”可说着话,她又摇头否认了自己的说法。
“这是不可能的事儿。有时候即便是陈院长和梁主任他们,他们也应该是真的不知道哪个是最适宜的患者。做不做手术的,还真的需要患者自己做出选择。”
“部队医院和地方面对的患者不同,肯定工作方法也不同了。”
“嗯。命是人家的,身体也是人家的。但有时候的择期手术,患者就是拖,拖到晚期不能手术了,跑到门诊说:你上次说给我手术来着。上次是三年前。”
李敏又扯出来一大堆的话。那都是梁主任的经验之谈。
“吃了饭再说。”梁工打断滔滔不绝的女儿。“一会儿菜都凉了。”
“嗯。”李敏赶紧又吃了几口。
半饱了,她就又开始说话。
“其实吧,“我突然觉得跟梁主任一组值夜班、做手术挺好的。哪怕只是在手术台上给小金拉钩。梁主任的说法是:能拉好钩,那就是知道术者下一步要怎么做。提前洞悉术者的想法,轮到自己做术者就游刃有余了,想想真也没说错。 ”
“梁主任那女婿,到底怎么样啊?”
“小金啊?挺好的啊。性格好,为人也不错。梁主任不发火的时候,他俩看着挺像父子的。”
“那他怎么没把小金弄骨科去?”
“不知道。其实他在骨科也挺好的。因为,我猜的啊,我们省院的普外科大夫,就是主治医了,也未必就能定在了普外科。上个月初我听陈院长和梁主任、石主任还说呢,要把普外的住院总改到胸外科,因为梁主任反对,也就没成。”
“为什么反对?”
“梁主任说普外住院总陈大夫和潘志是一年毕业的,调陈大夫过去,胸外的人才没拉开梯度。他觉得那个宋大夫40出头更适合。但石主任说胸外科还忙得过来,暂时先不调他了。实际上我猜可能因为他是工农兵大学生的缘故。我猜的,不做准。”
立场2
梁主任家里。
晚饭前, 小金进门就去厨房对丈母娘说:“妈, 一会儿吃了饭,你陪小慧走走, 我有话和爸说。”
“科里有什么事儿了?”
“嗯。”小金粗略地把事情说了几句。
梁主任老伴儿叹口气,心里明白老梁是因为俩闺女的调动事情上火了,要不然也不会在那么多人跟前与陈文强顶着来。
“这事儿你别管了。吃了饭你俩就回家, 我跟他说去。”
“嗯。”小金见丈母娘把事情揽过去了, 就在晚饭后把媳妇带走了。
“老梁啊,是不是老大和老二的事情办的不顺?”
“还行。应该很快有消息了。”
“要是为难就算了吧。她们要留在县里, 也是自己的选择。咱们把孩子接过来上学也就是的了。”
“你别担心,我会办好的。”
“我怎么能不担心?你今儿个下午是不是跟老陈当面顶挡起来了?小金都为你担心呢。你总不能为了那俩倔巴头子,就不顾身边的这个了。”
“看你说的。老陈又不是别人。他不会在意的。”
“老梁啊,老陈不是既往的老陈了。他是不在意,但他现在是院长,你当众人驳了他的面子,是不是会影响到他的威信啊。”
“看你说的。咱们外科大夫的威信和什么位置都无关,那是要靠手里的那把手术刀。今天纯粹是就事论事,你放心好了,老陈不是那样的人。”
“那你多少年,多久没跟谁当面这么硬来了,你还不承认自己心里有事儿压着?”俩人相伴30年,风风雨雨地一路走过来, 也算是眨眨眼都能猜出来对方想什么的老夫老妻了。
梁主任失笑:“那是县医院没人敢跟我硬来了。老盛啊, ”
“你说。”
“你说我要是那时候就留在县里不回来, 应承了去当县医院的医疗院长,是不是也挺好的?”梁主任眯缝着眼睛,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问老伴儿。
“可是你甘心吗?”
“是啊,我不甘心。唉,都是一出出的不甘心,自己逼迫自己呢。”
说不通梁惠儒这老倔巴头子,梁主任口里的老盛,换了衣服自己准备出门了。
“你去哪儿啊?外面还冷着呢。”
“我去找老陈和小尹说说话。”
“你这又是何必呢。”梁主任嘴里说没必要,还是站起来换衣服。“今年的这春天。比往年可冷多了。咱们老胳膊老腿的,好好在家呆着不好吗?”
“出去走走也没坏处。春捂秋冻的,也许过几天就春暖花开了,今年想再穿这么些,就得等冬天了。”
“这又不是蟒袍,有什么值得惦记着、不下/身的。”
老两口一递一句地说着话,并肩下楼,往陈文强家里走去。
*
陈文强的家里却坐着几个陌生人,有男有女,有老又少。居然就是白天在院长办公室堵住他的人。
陈院长沉着脸不发一言。
小尹躲去了卧房,在给医务处秦处长打电话。
“老秦啊,你赶紧过来把患者家属领走。老陈今天下手术中午饭都没吃,看着样子是晚饭也不给吃了。他明天还有手术呢。”
秦处长的心里一百个不愿意,还是答应了马上过来。
“你把饭吃完了再过去,也不差这几分钟的。”
秦家的饭桌上,摆着秦处长吃了一半的饭。
“好。”秦处长坐下来,加快了吃饭的速度。比不上狼吞虎咽,却也不慢多少。
“这家人也太过份了,怎么还找去陈院长家里了?”
秦处长扒拉完那半碗饭,又喝了几口水说:“能说通道理就不会干这种事儿了。我今天已经跟他们说了半下午。快下班的时候,老向把那些人领走了,你一会儿估摸我能到陈院长家了,你给老向打电话。让他赶紧过去。”
“好。”
梁主任先秦处长一步到了陈文强家。
敲门声响起,陈文强过去开门。他一见是梁主任老两口就说:“家里来客人了。”他的身体堵着门,不想让梁主任夫妻俩进屋的意思很明显。
这样的事儿,老梁还没经历过。他往后退了一步说:“那我就不打扰了。”
没想到坐在屋子里的人,听见梁主任的说话声,立即就站起来看。那人眼尖嘴也快地喊出来:“是梁主任来了,那正好啊。”
梁主任探头往里一看,是今天那死者的家属,立即就不高兴了。没这么干事儿的混账犊子!
他这么想的,嘴巴也不饶人地说出来了。“你们带丧怎么好到别人家里?”
屋子里的人并非是一点儿也不懂,他们闻言都有些尴尬。唯有死者的妻子说:“陈院长是党员,都破除封建迷信这么多年了,谁还在乎这个。我们不过是来讨个说法。”
梁主任更不高兴了。他隔着陈文强的肩膀对说话的那人大声问:“你想要什么说法?”
“我老伴儿好好地进了手术室,就这么没了……”女人抹着眼泪大声地哭起来。
梁主任待要开口,他身后上到楼梯半腰上的秦处长叫住他:“梁主任,这事儿交给我吧。”秦处长拦下要与患者家属辩驳的梁主任,赶紧地又走上了几步,上完楼梯站定了,才对堵门的陈文强说话。
“陈院长,快下班的时候,向主任把人领走了。我也没想到他们会到你家里来。”
“嗯。你带他们去医务处吧。”
“好。”秦处长也不进门,只对让开门口的梁主任夫妻俩点点头,就转而对屋里的几个男女说:“你们到陈院长家里来也没有什么用。这事儿归医务处。”
屋子里的男女不出声了。他们互相看看,既不走也不说话,哭的那个妇人声音也小了。
秦处长耐心地劝说:“我下午都给你们讲过了。你们的想法是不符合实际的医疗技术水平。要按你们的说法,那就是不管病多重,只要送进医院、送进手术室了,那人就能活着,那不是咱们这普通的大夫给看病,那得是神仙。别说咱们小老百姓,就是国家领导人,也没谁能得到神仙一样的治疗。不然咱们国家的那些老革/命,现在还都能活得好好的呢。”
梁主任瞥了信口开河的秦处长一眼,打断他问道:“你给老向打电话没有?”
“打了。我过来前让我那口子给他打电话了。”
陈文强回头喊道:“小尹,你再给向泰和打个电话。”
“好。”
都一个楼住着的,没道理秦国庆到了,向泰和还没到。
秦处长不因梁主任打断自己着恼,他站在门口继续温和地劝说:“走吧,咱们去我办公室说话。”
小尹打完电话后出来打招呼:“秦处长来啦。”她对梁主任夫妻俩点点头,接着说:“我们家老陈做了一上午的手术,下午下台到现在,别说晚饭,就是午饭还没吃呢。明天还有开颅的手术,老秦,你看这明天的手术可怎么办?”
秦处长赶紧说:“这事儿是医务处没解决好。”他复又劝说了几句,可是屋里的人站的站、坐的坐,就没人说话。
梁主任老伴儿就说:“去我家吧。我给你们下点儿面条吃。这中午就没吃饭饿到现在了,别把胃病勾犯了。”
“也好。”小尹回去拿了自己和陈文强的大衣,递给陈文强说:“咱倆先去嫂子家吃点。走吧。”
陈文强就说:“秦处长,你等会儿把我家门带上就行。”陈文强夫妻俩换了鞋要离开,屋子里的人一看,继续留下去和去医务处也没什么分别。
显见是陈文强不支持他们的要求了。
就有一个走到门口朝着陈文强的背影大声喊:“我们要申请医疗事故鉴定。”
已经下了几层台阶的陈文强回头说:“老秦,给他们按程序办。老向也是鉴定委员会的成员,他要有空,就让他带家属去鉴定委员会走一趟。”
“好。那个你们跟我去医务处填表吧,在这儿什么都没有,什么也办不了的。”
梁主任领先下楼,下到一层了,就见向主任迎面上来了。
“老梁。”
“老向过来了。你那个熟人把老陈家占了,我接他们俩口子去我家垫垫肚子。”
梁主任的话出口,向主任尴尬了。“我才接到秦处长的电话,这不就急忙地过来。下班时都说得好好地没事儿了。”
“吃完啦,老向?”小尹打招呼。
“嗯嗯。才放下饭碗就接到电话,这不就赶紧就过来了。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这就上去。你们不用走。”
“行,你去吧。”陈文强淡漠地说。
向主任赶紧向上走,五个人擦身而过。陈文强还是下楼了。随即他们身后响起的凌乱脚步声,显示“不速之客”也下来了。
梁主任就对陈文强说:“老陈,你上去吃饭。我一会儿再去你家。”
“好。”陈文强和小尹又转身上楼。
*
梁主任等来人都下来了,陈文强也进单元口上楼了,就对向主任说:“老向,你这事儿做的不地道啊。你让人去陈文强家,你还不如让他们去我家。手术是我做的,对不?”
“老梁,你这是什么话?”
“普通话。咱们别揣着明白说糊涂话。你要觉得这么干好,下回我也鼓动鼓动患者家属去你家。”
秦处长赶紧劝道:“梁主任,梁主任,你别生气。这都是我们医务处的工作没做到位。”
“秦处长,这不关你的事儿。老向,肝脏的手术你也能拿下来,这个患者的病历、片子你也知道。现在你当着这些家属的面,你跟他们说说,这个手术我是不是可以拒绝不做?”
向主任道:“中晚期也不是绝对不能做。”
“谁说中晚期就是绝对能做的?死者的癌肿和肝硬化结节混杂,肝功能等都非常差,术前谈话的时候,我有跟你们说明白风险的,对吧?”
“谁想到你说的那些意外……”死者的妻子又开始哭。
“手术风险很大,咱们都认同。那个死马当活马医,也是你家人说的。你们再好好想想。今天下午陈院长为你们家的事儿,召开所有外科大夫参加的死亡病历讨论,我说官了,现在我还是这个意见。
而且老向,陈院长的意思说以后要慎重选择手术适应症。我跟你先说好,再有这样的患者,我不冒险做手术了,我让患者和家属去找你,是你堵上了他们搏生机的大门。 ”
“老梁,我没有这个意思。” 向主任赶紧拉住梁主任,这个倔巴头子!
“你有没有的不重要,你办的这事儿造成的结果是这样。而且我提醒你们家属一句啊,你们家的人,最好近期验验乙肝和肝功能。一般来说,家里有一个得乙肝的,往往会传染家里其他人。除非你们在病人发病的早期就分开餐具了。”
一句话说得家属变了脸色。乙肝——肝硬化——肝癌,家属们现在是了解这个病程转归的。
秦处长趁机添上一把火说:“这人吃五谷杂粮,谁也不敢说自己往后不生病,再不来医院的。省城就这么大点儿,能做肝癌手术的主任就那么几个……”
言外之意不用说,在场的人也都明白。
向主任也在一边相劝,没一会儿,这几个人就跟着向主任走了。
秦处长就叹道:“我每天至少接到3起投诉的。三年前的记录平均是每三天最多1起。”
“三年前咱们才多少床位?这三年接待患者不止增长了三倍的。”
秦处长被梁主任说的没脾气了。他叹气:“早知到医务科会被烦成这个样子,我不如在院办继续呆着了。”
“我要知道这患者家属这么不讲理,我不给他做手术,走到天边,谁也说不出我的错来。”
“是啊,有钱难买早知道。早知道这么烦,我不如在内科慢慢熬了。”
“那你现在就是两室一厅的房子,而不是三室的了。”
秦主任愣神一下,想想各内科现在的主任们,都是与梁主任前后毕业的老大学生,立即承认:“你说的对。那个梁主任我回去了,刚才吃了一半的饭。”
“好。谢谢你过来解围。”
*
秦处长走了,梁主任老两口绕着宿舍区又转了一圈,然后上楼再去陈文强家。陈文强和小尹刚刚吃完晚饭。
“老梁,老盛,快进来坐。”小尹擦手招呼俩人。
陈文强把手里的拖把停住了说:“快进来吧,也别换鞋了。”
梁主任就说他:“你这也该换地板了。冬暖不说,夏天光脚也凉快的。”
“等闺女今年考完大学就换。暑假重新装修一下。人都走啦?”
“早走了。老向把人带走了。我和老盛在楼下溜达一大圈了。咳咳。老陈啊,就事论事,今天是我给你添麻烦了。”梁主任拉下脸给陈文强道歉。
小尹把陈文强手里的拖把拿走,陈文强坐到梁主任夫妻俩的侧面。他沉吟了一下说:“这倒也没什么。我后来想了想,你这么做是对的。不去探索,咱们省院的水平就永远不能提高。长期下去,就得被医大附院甩得更远,也会被其它市立医院追上。不过再有下回,咱们吸取经验教训,好好安排上台的人。”
“你说的是。下回好好安排上台的人。再遇到类似的手术,我得把谢逊带着。”梁主任唏嘘。“唉,这左一例右一例的肝癌,这两年就没少出事儿的。”
“得乙肝的人多,肝硬化的多,肝癌的基数也大。再说肝脏的手术,本就比胃肠的难度高。我看了一下病案室的统计,胃癌、肺癌、肝癌这几项肿瘤统计,逐年增涨的太多了。”
“颅内肿瘤更多了。翻了多少番?”
“那是省院以前没怎么开展神经外科的手术。不过我还真就没想到神经外科会有这么的肿瘤患者。”
“是啊,没谁能想到了。我看你今年晋正高应该没什么问题的。”
“看吧。具体怎么样,得到省里答辩了才知道。你准备的如何了。”
“我还不行。肝癌的病例数不足,说服力就欠缺了。要不然今天这手术……唉,不说了。不过老向那真不是东西,他要不说,那家人也不会到你家里来。”
“我家?在家属区问一下,谁不知道。老向对去急诊心怀不满,这也没什么好说的。你不用多想这事儿。今天下午也是我急躁了,不该那么匆忙地做什么那狗屁的死亡讨论。”陈文强也检讨自己的不是。
小尹就笑着说:“来,吃苹果了。你们老哥俩的,都这么几十年了,今儿怎么还客气上了。老梁,我听说你们普外上个月的奖金可不少啊。”
“差好远呢。急诊科三月份一下子就上去了。全院第一。估计全省一下子也有名了。啧啧,急诊科能高奖金。”梁主任恢复平时笑呵呵的模样。
“那急诊科现在是香饽饽了?”梁主任老伴儿问。
陈文强就回答道:“是啊,老向那人抓权抓钱都有一套,张正杰和他搭档得好,所以急诊科的奖金搞。其实那就是一个变相的骨二科而已。”
“知道真相的人,说他是骨二科。但这担着急诊科的工作,还能不少了挣钱,咱们也得佩服他们。换你我去急诊科,未必能有他俩干得好。”
“是这么回事儿。你普外科也很不错的。”
“没你们科多。”
“我们那是护士少了。等以后补足人手,人均也不会多多少的。再说科里的大夫也少。我借的那俩进修大夫,比住院大夫好用,我准备一人多少补助一点儿。”
梁主任立即停下吃苹果的动作,很认真地看着陈文强说:“那你可悠着点儿。你给了,其它科的进修大夫给不给?给少了没意思,给多了,科里的大夫和护士都有意见的。”
陈文强遂对他解释:“十一楼那三十多张病床,差不多都住满了,单靠小李一个也扑棱不开。单那俩重度烧伤的,每天换两次药,加起来也都得两三小时的。”
“那你也用不着。老陈,他们现在不是咱们那年代出去进修的。他们私下没少收辛苦费,不信你问问。你可千万别因为那俩进修大夫好用,就给各科主任找麻烦。”
陈文强坚持:“各科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处理呗。院里又不强行规定的。我这是从科室的角度给。虽然是进修大夫,但是人俩每天十几个小时地守在科里,也不好太凉薄了。”
“那就不是凉薄不凉薄的问题。他们出来进修,不守在科里哪有机会学的更多。我跟你说你要不是院长,你光是科主任,你怎么补贴进修大夫都没问题。可你在这个位置上,你一动,下面就要跟着学。那让儿科怎么办?”
儿科?一个小孩子住院半个月,也没有多少药费。现在儿科的奖金就是院里贴补的。院里是不得不贴补,让儿科的医护人员奖金比院办、后勤的平均奖还低,会影响到儿科医护人员的工作积极性。
“那我再想想。”
“你可以多给他们上台的机会啊。小李不是怀孕了吗?进入颅腔和关颅的事儿,你不妨交给那俩进修大夫做。抢救那时候,都信得着人家开颅了,现在你在边上看着,多提醒呗。”
唔,也是。
“总要人心悦诚服,才好把小李这一年混过去的。”
*
“你那神经外科今年不进人?”
“进。我准备留杨宇定在神经外科。你看怎么样?”
“你是因为看好他这个人的培养前景了还是因为老李的原因?”
“自然是后者了。”
“那你就没必要了。杨宇和与他同期的那几个相比,既没什么突出的,但也没什么明显差距。弄去你那儿,他的压力太大了。”
陈文强活动下脖子,笑着说:“你问问你们科的小周和小陈,他俩没比谢逊低几个年级,这六七年的,是不是压力也大。”
“这不能一概而论。”梁主任认真地开始与陈文强1234地掰着手指头算:“第一杨宇是大专,照小李就差了一大块。第二杨宇怎么也是个小伙子。第三杨宇就是现在能接受,未必以后一直能接受你对小李比对他好。第四要是杨宇最后要是跟老李的闺女不成,你就不好把他往其他科安排了。你说到时候你会不会看他就觉得碍眼?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本院子弟的。”
陈文强摸着下巴沉吟起来,前三条没什么所谓,但这最后一条,说心里话,真要不成的话,那自己天天能看着杨宇,肯定是会膈应得要呕的。
“那你的意思呢?”
“留普外啊。普外是所有外科的基础,基础操作练好了,手术技巧上去了,等他们结婚了,以后想定那个专科都没问题的。你何必现在把人先定科了呢。”
“也行。但就是我这面下半年……”陈文强犹豫起来。
“年底的手术季,你就别指望小李了,再收一两个进修大夫,让小李看着他们的病历等,等明年这时候也就差不多了。”梁主任积极给陈文强出主意。
也就得这样了。
*
梁主任夫妻俩在陈文强家里坐了一个多小时才走。他们走了以后,小尹就问:“白天还出了什么事儿?”
陈文强就把死亡病历讨论的事儿说了。
小尹却笑着说:“难为老梁那么犟的人过来给你道歉。偏巧今晚那一家子人来了,让他遇上也是好事儿,再往后他多少也会瞻前顾后、仔细掂量一下。”
“会是会的,但未必是好事儿。”陈文强开始拖地。
“我收拾吧。你这一晚上也没看上书的。”
“我就拖个地了。你说要不咱们家也请个钟点工?”
“不用吧?我每天按时下班的。”
“一周过来搞一次卫生呢?”
“那家里得有人看着吧。咱们周末都不在家的。”
“那就换平时傍晚来几个小时呗。”
“不耽误你看书?”
“那就捡我夜班的时候来。”
说着话,陈文强把地拖好,洗洗手进书房看书去了。外语考试的日子近了,自己还没把医学英语教材看完一遍呢。
*
晚饭后,李敏把穆杰和梁工做的分类细看了一遍,挑挑拣拣地又做了更细致的划分,最后总结出二十个开颅径路,然后对应地填上了一部分的手术名称。穆杰始终不离眼地看着,时不时地问上几句。
但他没有疏忽李敏的生活计划。
“十点了,敏敏你该烫脚好睡觉了。”穆杰提醒李敏:“你中午没有睡觉的。”
“我把这地方再仔细看看。我总觉得还有点什么地方不对。”
“明天在琢磨。这也不是一天晚上就能做完的事儿。”穆杰劝了李敏一句,然后提高声音喊:“小芳,姜汤好了没有?把姜汤给你敏姨端过来烫脚。”
“嗳,好了。”小芳按着时间准备好了姜汤,她就等李敏烫脚后好睡觉呢。
“少泡一会儿,三五分钟的够了。”梁工提醒女儿。“这姜汤也活血的。”
“嗯嗯。”李敏把脚伸进水盆里,她的眼睛还盯着自己的那几张表。
“我给你念英语课文,你休息一下眼睛吧。”穆杰提议。
“好。”李敏闭上眼睛,听穆杰念课文。醇厚的男声悠扬顿挫地读着没有情节的科普课文,但李敏就是觉得比广播剧还好听。她惬意地闭上眼睛,觉得仅听听声、不管内容都够的。
但一篇课文念完,梁工就督促李敏:“可以啦。”
李敏擦脚、说穆杰:“你也洗洗了。”
“我明天再洗,今天那儿也去的。”
李敏见穆杰不想烫脚,就看向梁工问:“妈,你烫不烫脚?”
“好啊。”
“那我们回屋了。”李敏拿着英语书,站起来要推穆杰。
穆杰赶紧松了制动,自己旋转轮椅的轱辘,几下子就转到了洗手间的门口了。等回到主卧房了,李敏拉上床帘,回头再帮穆杰脱裤子。
“穆杰,我发现你这轮椅用的特熟练啊。”
“前年拆线以后,我用了一段时间轮椅,也是这型号的。说起来还是拐杖用得更熟练。”穆杰在家穿着军绿色的厚秋裤,但是因为打了石膏,伤脚的那条裤腿,被拆开到膝盖的位置。但就是这样,往下脱的时候也得有人帮忙。靠他自己也不是不行,就是太难为了。
“你说你这样,轮到我上夜班的时候,你睡觉可怎么脱裤子、穿裤子啊?”李敏有些发愁。要想指着小芳帮忙,她到穆杰跟前就发抖。“要不,我从科里找个护理员过来?”
“我给潘志打电话,你看行不?对面屋住着,他过来一下也方便。”穆杰不敢说自己能行、更不敢说自己可以和衣而卧的话,他担心李敏再请个护理员回家。小芳在家里出没,他都觉得很不自在了。真不知道潘志怎么就能够接受、好像家里没多了个人似的。
“嗯。叫潘志过来帮忙可以。” 李敏钻进被子里,瞪着眼睛等穆杰给自己念课文。可穆杰只念了一课,就关了台灯。
“睡吧。你这从早到晚也忙了十几个小时了。你累了,穆彧也累了,他想休息了。”
又拿穆彧做借口。
李敏还想再看几课呢,可又没抵御住穆杰反复拿穆彧也要休息的托词温言相劝;再一个她也被穆杰反复强调自己也累了暗示了,她略略犹豫了一下,就放弃了坚持,几乎是瞬息间,她就在穆杰的“你累了,你需要休息了”的呢喃里睡着了。
穆杰在黑暗里摸摸靠着睡着的李敏,心说对没有心理防备的人做催眠,效果实在是令人震惊。但他白天没有补觉,在李敏睡着以后,他不停地对自己说:“穆杰你也累了,你也该睡了。睡吧,睡吧。”
很快,他也沉沉入睡了。
梁工轻手轻脚去洗手间倒洗脚水、洗漱,然后她又去厨房检查煤气,再把家里的灯逐一关掉。301房间,在省院的辉煌灯火中率先进入梦乡。
*
省院宿舍区,大部分的人家还没有熄灯,无论哪一家都没少了灯下用功读书的人。
还有两个月就是晋职称的英语考试了。哎呀呀,两年的有效期,早点考过去,明年不担心。那些已经准备好论文、去年没考过去的,更是只差头悬梁锥刺股地跟英语拼命了。
这中间还夹杂着一小撮特殊人群,这一小撮是离晋级很远很远、但提前就在做准备的人。如泌尿外科专业的杨大夫。他就在罗主任的督促下学习英语呢。
“专业英语的第一册你背完了。今天开始背第二册。然后每天要复习第一册。至少要复习一篇课文。”罗主任给丈夫制定学习计划。
“这样咱们可以用三年的时间,把专业英语这四本书背熟、学透。”
“好。”杨大夫很认真地答应了,埋头苦学起来。第二册在晋中级的时候考过,多少还有一些印象,学起来还不算太吃力,但是背嘛,背……
太难为自己了。唉!要是77年高考,自己像现在这半年这么用功,说不准就考上本科了。关岚可是和自己同岁的。
杨大夫抬头,对面在看原版参考资料的妻子罗英,始终聚精会神,始终是那么专注。他打心眼里佩服罗英。你说人家和自己一样地下乡,就敢参加公社的“铁姑娘队”……然后推荐上工农兵大学,之后还能考上研究生。
“想什么呢?专心看书。”罗主任敲敲杨大夫手里的书。几十岁的人了,看书还能走神?!拜母亲罗老太太的耳提面命,罗英顾及杨大夫的自尊心,没把这句说出来。
杨大夫合上书,站起来说:“我歇会儿,背得头晕。出去透透气,回来再接着背。”
“好。”
杨大夫出去转了一圈,抽了一根烟回来继续背书。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他一边写一边默诵,摇头晃脑的,都没注意到罗老太太出来进去好几趟。
——唉,闺女和女婿都在学习,想看个电视都不能。是不是该买个黑白电视放到房间里呢?要不明儿个让他们会房间去学习?
但那样,他们那房间就得再添张写字台了。也不好,那挤得不好下脚走道了。
及至结束了当天的学习,夫妻俩说起白天的工作。杨大夫就把陈文强下午那个“虎头蛇尾”的死亡病历讨论会搬出来。
罗主任仔细想了想说:“陈院长作为医疗院长,他首先要考虑的是医疗安全。梁主任作为科室主任,他要考虑的是个人技术再上一个台阶。也难说谁对谁不对。但是梁主任这么跟陈院长对上,我怎么总觉得不太好呢。”
由于儿子杨宇跟着梁主任的,杨大夫就很坚决地说:“我觉得陈院长不大妥当。要是梁主任今天真的答应了,那往后外科大夫遇上没把握的手术就往后退,别说外科了,就是内科遇上没把握的病人就往后退,咱们摸着心口说话,不说十个,百个里头总要有一两个是不能叫得准的,咱们就把患者转走?还是告诉患者咱们不敢给你做试验性的治疗,你没救了?”
罗主任嗔怪杨大夫:“你这是抬杠呢。”
“我是不是抬杠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啊。我这人一向是不喜欢与人争辩,但我今天还是支持梁主任的。”
“我站在科室主任的角度也支持他,主要是觉得他不该在所有外科大夫跟前顶牛。私人关系好,这时候更应该给陈院长捧场。事后再慢慢沟通呗。”
“我觉得陈院长拿死亡病历讨论开会太仓促了。你有没有这感觉?他好像是把不能对患者发泄的情绪,转嫁到我们当大夫的头上了。”
立场3
向主任带着那几个患者家属就去了急诊科的主任办公室。若说他诚心让这些人找事儿, 那是胡说八道的。他也没想到这家人前脚答应了他的劝说, 后脚又去了陈文强家。
沾边带拐的亲戚,拐了很多弯儿, 但在省城生活了百年以上的向家,这样的亲戚数不胜数。找来了,他就要接待, 不然难免被说几句不好听的。对好面子的向泰和来说, 他容不得别人说自己半点儿的不好。
“今天的事情是个意外。并不是什么大夫不给你们好好治好好做手术的事儿。这话傍晚我给你们说过了。”向主任压着不耐烦,看在这几位是丧偶、丧父的新丧份上,他放慢语速耐心说话。
“那人怎么死了?”
“并不是大夫给你好好治、最后就不死人了。不然省院的那些老大夫们, 他们现在应该还都活着的。”
“可他并不老啊。他还没你年纪大呢。”新寡的女人不甘心。
“谁先死谁后死不是以年纪来划分的。儿科也死人的。”向主任对自己多次被与死者相提并论,早不高兴了。可是这转弯抹角的亲戚,他要脸就得答对好了。
“我这么说你们可能容易理解一点儿,现在中国男人的平均寿命接近70岁。那就是说有一部分人是活不到70岁。儿科死了个不到一岁的孩子, 就意味着有将近70个男人是活过了70岁。我说的明白吗?”
家属都不吭声。
“当然,要是谁家老爷子庆祝八十大寿,那就意味着有十个男人在69岁先死了。阎王爷让谁先死、让谁后死, 我们管不着。我们当大夫的,只能尽可能地治病、但是救不了命。”
还是没人搭他的话茬。
向主任深呼一口气。
“像肝癌这病吧, 一般发现的时候就是中晚期,很少有能活过一年的。但也有2%的人活过5年了。可每年走在大街上,被车撞着的都不止2%。咱们都希望被撞的那2%不落到自己身上, 偏就盼望着能活过5年的2%落自己身上。”
“你们觉得老天爷还是阎王爷的偏爱, 那个会落在自己的身上?”
……
向主任在家属仍旧是沉默的状态里, 憋不住火气地说:“这事儿到这儿也就完了。你们要是准备走鉴定程序,那就当咱们不认识。卫生局、卫生厅你们也找得到的。你们该找谁告找谁告。”
“那向叔,我们去卫生局,赢面有多大?”
“没可能赢。”
“那我们就白花钱了?”
“最开始在内科住院的时候,我也过去看了,当时我怎么说的,你们还记得吗?我是不是对你们说了,根据病史、和检查结果来说,这个手术风险很大。
一个年轻人回答道:“你还说过我爸的手术只有普外科梁主任和谢主任能做,但他们未必愿意冒这个风险。”
“那后来你们怎么说通梁主任接受转科并同意手术治疗的?
“我们后来找了卞主任,还给了他1000块。卞主任说通梁主任去内科会诊,同意把我爸放在他的床位上。”
果然是有钱的因素在里面。
向主任眼神晦暗。“那你们怎么不找卞主任?找什么陈院长?”
“我们在手术室门外等,是梁主任告诉我们手术失败了,我爸死在手术台上了。然后一直没见到卞主任。人都没了。卞主任那钱该还给我们吧?”
向主任立即抓起电话打去卞主任家,得知卞主任夜班,又打去普外科病房。他把患者家属要钱的事儿说了。
“老卞,这事儿到现在这情况,老梁一定要官了,你今天下午也看到了。你把钱还给他们拉倒。当我欠你一个人情。”
“老向,他们说给我1000你就信,我要说我没收到钱呢?这患者本来我就是卖你的面子。你记得那天你过来找我,说你家亲戚在我管的床位上吧?”
向主任感到头疼。m的了,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老卞你跟我说实话。”
“你家那亲戚是在转科前来找我时送礼了,就一条烟。那红塔山也不过就是百、八十块的,我搁在办公室里还没动呢。你过来拿吧。”
啪唧,卞主任很生气地扣了电话。这活干得这个糟心啊。前后白忙了半个月的……
*
向主任被扣了电话挺恼火的。便跟新丧的那家人说:“卞主任说只收到你们给的一条烟,没有什么钱的。这盐也不是什么多少钱的东西,我这儿有,你们拿两条回去算了。”
死者的大儿子就说:“向叔叔,我们还是要自己家的那条烟了。”
向主任气得没法,最后还是带着这一家人进了电梯,又带他们到了普外科病房,在主任办公室里找到了卞主任。
卞主任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气哼哼地从更衣柜里拿出一条红塔山。
“老向,你家这亲戚开始就打着你的旗号来找我,请我去内科看患者。那根本就不具备手术条件。我费了挺大劲才说服老梁、接过来调整基础指标……完了就一条烟,我说你家亲戚什么了?现在你还领着人来要回去,你可真行。”
向主任尴尬。他万分不好意思地拍拍卞主任的肩膀:“今天这事儿,咳咳,那个老卞啊,明天我请你喝酒。”他接过烟,立即塞给了跟在自己身边的小伙子,说:“看看是不是你家的那条烟。”
那小伙子接了烟仔细看看才拆开整条烟的封口,然后把半敞口的第一盒烟拿出来,不用再打开,向主任和卞主任就看到烟盒里装着的居然是人民币……
m的!这家人有病啊?你送钱就明白地给,搞得跟地下党送情报似的……
卞主任自觉不能再见这家人了。太窝火了。他朝向主任挥挥手,说:“你赶紧带他们走吧。幸好我没把这条烟送人了,不然还说不清了呢。”
向主任把人带回急诊科,疲惫而又无奈地问:“现在可以了吗?”
“那个,能不能把住院费退给我们。这回我们前后交了快8千块的押金住院了。”
“你们后天去住院处结账,剩余的钱会退给你们的。”
“可是我们人都没了,钱怎么不全退呢?”
向主任深呼吸,忍住要破口大骂的冲动。
“药给他用了,钱再退给你们,那药钱谁出?给他输液用过的那些滴流管,你们当白来的啊,那也是医院从厂家买的。”
“可是我们人都没了……”
向主任觉得是自己的报应。今天下午就不该说人死在手术台上的话。 “你去卫生局打听打听,看看卫生局会不会支持你们不付药钱、床位钱。” 他颇感无力、不想和这家歪缠的人继续说话。
“你们还有别的事儿没?死亡诊断书要医务处开。没有那个,火葬场不给活化。人放在太平间也要收费的。”
眼看着向主任的态度是明显的不耐烦了,死者的妻子吞吞吐吐地问道:“那个我们家老王死在手术台上了,什么时候给孩子安排工作?”
“你说什么?给孩子安排工作?谁跟你说的?谁答应你的?”
女人见向主任这么问,鼓足勇气答道:“就是前年得了肺癌、在你们省院做手术死的那个老丁。他与我家老王的姐夫的表哥的小舅子是一个单位的。老丁死在手术台上了,医院就给他家俩孩子都安排工作了。”
“原来你们是想要工作?”向主任恍然大悟后,不由就用阴恻恻的语气发问了。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患者为什么那么地积极要求手术治疗了。他那是想用生命的最后一点儿余辉豪赌一次,赌赢了能活命,最次也能给子女安排好工作。
可谁说的死在医院手术台上就能安排工作了?
向主任在得知这家人的打算后,身为省院急诊科的科室主任,心里暗暗地为省院悲哀、为涉事的梁主任悲哀。好好地救死扶伤、认真地想为患者搏一搏生机,却被算计了——这他m的简直是好人做不得啊。
向主任暗忖好人做不得、天降横祸的便秘表情,落在新丧的这一家人眼里,就是安排工作是很难的,但应该也不是全无希望的。
“向叔,这事儿是得找陈院长吧?”
“你爸爸这事儿是意外,但不是医疗事故。你们想医院安排工作不可能。”
“老丁那是医疗事故?不都是死在手术台上吗?”新寡的女人一反懦弱,紧追着向主任问:“老丁是怎么回事儿?和我们老王有什么不同。”
向主任摇头。只说了一句:“他那是麻醉意外。”
“我们家老王也是意外啊。”
操!这是沾边儿就甩不脱了啊。
“老丁那次意外,医院有责任。但是你们家老王的事儿,医院没责任。”
“向主任,你不是向着医院、不向着自己家亲戚吧?”年轻人连句叔叔都不肯叫了。
向主任深呼气,恨不能把眼前的年轻人揍一顿。自己现在里外不是人了。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把前年的那次麻醉事故拿出来细说,不然院里的所有领导会联合起来把自己撕了。
可怎么跟这家人解释这次是正常死亡,与上次事故之间有天壤之别,他找不到合适的字眼。
他无力地挥挥手说:“安排工作是不可能的。但凡是死在医院,噢,是死在手术台上的,医院就要负责安排工作,院长早把手术室关了。
行啦,我就只能帮你们到这儿了。剩下的,你们爱找谁找谁吧。”
*
向主任气咻咻地把人撵走了,然后他坐在主任办公室里开始抽烟。小半盒烟抽完了,他揉烂烟盒扔去垃圾桶。
烟盒砸到垃圾桶的边缘,晃悠了一下,没掉进垃圾桶,反而进了垃圾桶和墙边的夹角。
不大的主任办公室,比不得原来的面积,也没有十七层住院大楼的高层那么好的视野。甚至打开办公室的门,就能听到急诊传来的吵闹声。虽然自己是不得不服从调令到急诊科报到,但是对省院这条大船,自己也没想过要给它凿个洞。
怨恨有没有?有!
刚过来的时候,对舒院长等人是怨恨在心,可无可奈何之下又不得不过来之后,但为了活出一个人样、给自己争气,弯腰在急诊科艰苦努力一个半月的后,重新整合过的急诊科,已经焕发出从来没有过的光芒。
在急诊科上班的护士和大夫,再不是充军发配过来的晚娘脸。
只因为奖金是全院第一份的。
即便是自己,每次巡查急诊科的时候,都忍不住要从心底给自己叫好。忍不住想把舒文臣从院办揪下来让他看看。可每当有这样的想法时,就又想起舒文臣的话:只有自己是最适合做急诊科主任的。
自己把急诊科弄好了,是他有识人之明。
自己要是整不立整急诊科,那自己是才干不足……
这样的别扭心理,这样出色的成绩,让向泰和骄傲之余,也承认事实。这急诊科就是比骨科更适合自己的存在——不仅有骨科手术,还可以伸手去任何科室的急救。
他甚至一度想过,要是自己做急诊开颅手术,陈文强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会不会五彩缤纷呢?
各种思绪繁杂无序地在他脑海里激荡,但无论哪一种,他都没有想让省院丢脸的打算。反复思量的结果,让他立下决心,这事儿还是不应该捂着。
他抓起电话打给医务处的秦处长,把患者家属的关于医药费、工作的非分之想,先做了备案。
“老秦啊,”向主任最近把对医务处处长的称呼,由小秦换成了老秦。“情况就是我跟你说的这样了。你早点儿有个心理准备。”
秦处长真的要骂娘了,你跟我报备这个有什么用,哪个院领导的电话你不知道啊?但是,秦处长还真不敢硬怼向主任,这人脾气不好,但是能耐大!
他只能哼哈地说:“今天晚了,我明早上班就报告给舒院长。”
“嗯,随便你了。”
向主任撂下电话,想想不甘心,他又打给梁主任。不恶心恶心老梁,让他今晚睡不安稳,自己绝对是不会舒服的。至于为什么不打给陈文强,理由只有一个:不敢。
他怕陈文强缩减急诊科的手术权限。
“老梁啊,是我,老向。”
“说,什么事儿。”
“那个今天的那个手术意外吧,是这样的,”向主任噼里啪啦地把患者家属的想法,一个没落地告诉给梁主任。
“哈哈,幸好我老梁没收他们家的辛苦费。”
“但是他们要比照那个麻醉意外处理。”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是院长,我主张官了,我不需要捂盖子。谁他m的让赵家小子有接触患者的权利,谁就为前年的事儿负责。”
向主任被噎住了。
“没事儿啦?没事儿我挂了。我明天还有一例直肠癌呢。”
电话撂下,向主任悲哀地发现,扯到麻醉意外的那件事儿,就牵扯到了老院子的儿子。老院子可对自己有恩啊。
*
电话撂下,梁主任转身就把向主任的电话内容对老伴儿说了。
“老盛啊,你说这人心之恶,啊啊啊,我是真的想手术成功,真的想让让他能多活几年。他儿女的年纪都不大的。哪想到、哪想到,人家居然连手术不成功,都算计到了。”
“唉,老梁啊,你也别为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儿着恼。他儿女要出息,他需要这么算计嘛。这就是一个可怜人。”
“他可怜,你说我可怜不?我费劲巴力地给他设计手术方案……”梁主任气得直搓手。“还有那个麻醉意外,我跟你说,当初就该给赵家那小子一个责任事故的认定。你看看,现在麻烦找上来了吧。
舒院长他们都念着老院长的好,可没人念着他的恶——老李蹲大牢早逝,我们一家子下/放。陈文强是独子,不得不远走。我们遭罪怎么就没人想着呢。”
“是啊。仨闺女跟我们在农村,吃了多少苦!老大、老二这十来年,跟我们……唉!”
“哼!报应。真是报应。我倒要看看舒文臣和费保德,怎么把这事儿圆过去了。”
“你不先告诉陈文强一声?”
“不告诉。那小子跟舒文臣是一个脑袋两身子。我要是告诉他,他撂下电话就能去告诉姓舒的。哪怕夹了老李在里面,老陈也是先考虑姓舒的,然后才想着给老李报仇。”
“你也别说什么报仇不报仇的话。这都什么时代了,早没有父债子偿那一套了。唉!赵院长那人啊,哪都好,”
“他好什么好!跟向泰和一样,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独夫民贼。也就舒文臣那样的滑头,才能在他手里讨得好。”
“你个老倔巴头子的,你跟我厉害什么。你现在还当倔脾气是什么好事儿啊。但凡你当初要是能少倔一点儿,对老院长低低头,咱们也不用被下/放,老大老二也少吃一点儿苦,是不是?你说,我说错你了吗?”
提起女儿,那就是梁主任的软肋、七寸,才还吹胡子瞪眼睛的他,立即气焰全消。干巴巴地说:“我那时候不是年轻嘛。你看我选的这三女婿,那个不是按照你要求的,首先性格要好,然后为人要正派。”
“哼!你呀。你看小金的性格好,那个内里也是像你一样倔的。不然老向给他介绍傅院长的外甥女,换个人还不得扑上去啊。他呢?”
“他等着给你当女婿。所以就没敢应呗。”梁主任讪笑:“脾气好不等于没原则。那种逆来顺受的,你看看骨科的那个老王,就是立不起来的性子。像小金这样最好。面上柔和,心里有主张。”
“说来说去,你这不是说舒文臣的性格好吗?”
“呃?”梁主任被问住了。他沉默了一小会儿说:“老盛啊,这人的性格啊,真也没法说。你说老舒要是早几十年出生,就他那个左右逢源的滑头样,绝对跑不脱当汉奸的,是不?”
“那我可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老李、老陈,就你们仨的脾气,肯定是要参加义勇军的。老梁,你跟我说实话,这事儿对你有影响没有?不行咱们就早早准备回县里算了。也别折腾老赵给俩闺女办调动了。”
“没影响。”
“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你想想这些年我有跟你说过假话吗?我下午是生气,生气的老陈居然要选择手术适应症。但我现在真不气了。那个病历在院里封存了。那个手术是老周做的麻醉,老卞管的患者,条件不够做手术,我肯定不会勉强去做。”
“那就好。你仔细点儿,我在家也能安心些。家里这几个女婿都没立起来的,全都指望着你一个人呢。”
“嗯,我明白。睡觉了,我明天还有个直肠癌的。”
“好,睡吧。”
*
夜色沉了,省院的宿舍区进入无比静谧的黑暗中。只有间隔甚远、寥寥无几的数盏路灯,影影绰绰地显示出这一片宿舍楼的庞大阴影。那几盏迢迢相望的路灯,照亮了省医院的东门,也照亮往宿舍区去的那条小马路。
那些路灯这会儿正把向主任的影子拉长,长到极限了,又顽皮地把他的影子缩短。在这长长短短的游戏里,向主任略显蹒跚的沉重脚步,孤独地在暗夜里踯躅了小一刻钟,才终于把他带到自家的单元口。
该上楼了。向主任仍然没能从王家准备咬省院一口的要求里回过神。换了王家攀附的是任何人,他老向不助一臂之力、也绝对不会袖手旁观。能给舒文臣添点不大不小的麻烦,他是乐意至极。
但是牵涉到看重自己、培养自己、提拔了自己的老院长之子,这事儿就得另算了。可那边有时沾边挂拐的亲戚,唉,也是个伤脑筋的事儿。
向主任从来没像今晚这样羡慕起那些省城的外来户,清爽——没有任何七大姑八大姨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添乱。
可自己在急诊科坐了小半宿,竟然没想出什么可以让这家人不攀咬丁家的主意。他始终猜想不出来,上回因麻醉意外而被安排了子女工作的丁家,究竟是什么心理,居然能把事情宣扬得谁都知道。
……
三楼不高,向主任上得却很缓慢、很吃力。他好像没有上楼的力气,所以他不得不拽着栏杆往上走。
楼道里静悄悄的,随着他的脚步,感应灯亮了又熄灭,熄灭了又亮起。可他上楼的动作再慢,算上一楼的几层,41个台阶他也很快就上完了。
他才掏出钥匙,屋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怎么去陈院长家呆到这么晚?”
“我去了趟医院。”
“又是手术去了?”
“没。别的事儿。进屋跟你说。”
向主任作为省院骨科的主任,他妻子作为工会的副主席,分房子的时候,两口子合算积分的结果,让他俩顺利地拿到了三楼。他家就住在唐书记家的对面。
“什么事儿啊?你看你这神神秘秘的。这小半夜才回来的。”
向主任把事情前前后后、仔仔细细、一点儿也没保留地对老伴儿说了。末了叹道:“唉!你说这叫什么事儿?赵家那小子,你说咱们要是干看着不管,对不起老院长对咱倆的关照。待要管,你说说院里哪里会给他们安排工作?而且这事儿吧,咱们俩现在也说不上话的。”
“既然你知道说不上话,你还愁什么呢。不论是老舒还是老费,院领导当中,除了陈文强那单蹦的一个,有谁没得到老院长的照应?他舒文臣是一把手,难题让他头疼去吧。”
“要是你说的那么简单就好了。老李因为老院长吃了多少苦头?陈文强跟老李是老式的师徒如父子的关系。老李要是活着,他可能不说什么。老李这不在了,你看他会放过这事儿的。”
“他?不会吧?再说不还有舒文臣呢嘛。”
“我就怕舒文臣站在他那边。”
……
“你怕什么也没有用。算了,咱倆在院里说不上话的,就别为难自己了。咱们心意到了,剩下的就该是他们受了老院长恩泽的、有能力说上话的人去烦恼。我说你赶紧洗洗好睡觉,明天还得上班的。看你们这大夫当的!那老梁也够倒霉的,好好的就被算计了一把。”
“他活该!谁让他哪哪儿都显他能的。”
*
翌日的早会前,外科照例是忙碌的。
十一楼和十二楼的走廊里,到处是年轻大夫在各病室穿梭的身影。今天还是手术日,必须要在早会前,把自己管床的患者先查一遍。早会后,尽快把该调整的医嘱交给日班的责任护士,然后才能在九点之前去手术室。
早会也是个有仪式感的交班活动。
护士办公室里,几十人挤得满满的。护士长在大桌子后面居中而坐,右手边是才提拔的副护士长小姜,左手边的专座是留给夜班护士的。全体护士里唯一有资格坐在护士长身边的。
因为有要念交班本的工作。
大夫里也有人是有资格坐着的。如科主任就有资格坐在护士长对面的长椅上,副主任医师也有资格。但在胸外和和神经外科,以前这条长椅上坐的是李主任、陈文强、石主任。三人都有副主任医师的技术职称,同时还有科主任以上的行政职务在身。
如今还是这个顺序。
不过此李主任非彼李主任了。青春正好、朝气蓬勃的年轻姑娘,替代了头发花白、弯腰驼背、将退休的那个老男人。既往那个站在大夫和护士交接处的李敏,如今堂皇地成为能坐下的李主任了。
李敏开始不想去坐的。但是没过几天,石主任就专门找她谈话。
“小李啊,那位置不是你想不坐就可以不坐的。那代表了科里的一种无形的、潜在的权利地位。你不去坐,就不能在杨大夫、潘大夫、郑大夫,还有比你早一年毕业的黄大夫心里,树立你是他们的领导,他们要服从你的意识。”
“石主任,他们几个都和我是不同的专业……”李敏的言外之意就是自己不能去领导他们,也是提醒石主任自己没法领导他们。
“小李,这可不是你这样的想法能蒙混得了的。在我下夜班、陈院长去院里开会,科里的所有事情,不管是行政上的,还是业务上的,就都得你承担起责任来。你如果平时没有树立起这种权威地位,遇事他们不听你的,但最后的责任也还是你的。”
李敏目瞪口呆。
“你别不信,你现在的奖金系数是2.0,院里给了你操心费的。你以为主任级的奖金是那么好拿的。2.0的奖金系数啊,小黄是1.0,那几个主治医师都是1.5的。”
“我可以不要吗?泌尿外科我真不懂的。” 就差0.5,李敏不想自己比住院总的时候事儿更多。还要生孩子呢。
“不懂就学。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你看十一楼就你和陈院长,陈院长除了手术,基本不再科里,你不想做这个副主任怎么可能?
咳咳,小李啊,给你的任命不是你理解的、那个单一的神经外科副主任,而是这个二合一的两层病房的副主任。所以,你该按照医院的规矩行事。”
从那次的谈话以后,李敏隔日就在早会交班时,乖乖地坐到了长椅上,做到了老李主任留下来的位置上。由站到坐,她不仅没觉得轻松,反而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来自十二楼胸外科和泌尿外科患者的压力。
这让她没有从住院总要管全科的工作压力里脱出来。因为对胸外科的患者,她要继续抽时间去关注,泌尿外科的患者,她也要抽空去看看——看不懂的医嘱单、病情演变,她就去查书、看书……
还不懂就问。
问石主任、问陈文强、问梁主任。总要搞懂了,才敢放心回家。
……
长椅够长,能坐四个中等身材的人,挤挤也能坐下五个成年人。但他们仨坐下后,宽松的位置就空闲在那里,包括杨大夫在内,都宁可在长椅后站成一排、挤成两排,也没人过去坐。
那是个身份象征。
大家都懂。
不够资格就别沾边,免得坐过去丢脸。
医院无声的潜规则就是这么明显。
“十二楼监护室1床,术后第二天,体温37°5,脉搏89次/分,血压132/74mmhg。神志清,生命体征平稳,24小时输入液体量3300ml,尿量2400ml,伤口引流量15ml……”
今天早会交班的内容基本都是重要的、必须的干货。虽冗长却又不可避免。两层楼的6个监护室里,已经住了5个术后的患者了,分别是前天术后的、昨天术后的。即便是平时以交班简洁著称的小翟,术后患者要交班的内容,她也不敢裁减掉任何一句规定的内容。
小半本的交班日志,不说写的辛苦,单单语速如同开机关枪的小翟,也念了有二十分钟。
剩下的今天将要手术的两个患者,小翟合起来用了一分钟就念完了。然后她使劲地吸了一口气。呼碱了!哈——没有足够的肺活量,单是早交班都不行的。
夜班是黄大夫值班,他很干脆地说:“昨晚夜班如护士所说。无异常”
住院总郑大夫更干脆了:“无异常。”
陈文强就看石主任,等他说话。
“你有事儿没,陈院长?”
“没有。”
“小李呢?”石主任问隔着的李敏。
“没有。”
“护士长?”
吕青摇摇头。
石主任就接着说:“咱们科今天还是两台大手术,我还是老话提醒大家,认真点儿、仔细点儿,小心点儿,别等出事儿了后悔。”
“是。”
“九点之前把患者送进手术室。散会。”
白班的责任班护士立即开始喊:“你们大夫谁要改长期医嘱,赶紧的快点儿。”
责任班的副班护士也喊:“临时医嘱赶紧下啦。过了九点不管了。”管是肯定会管的,但是就免不了会被责任护士挑剔、吃哒几句了。
十一楼的医嘱怎么改,李敏一般是在交班前的查房就拟好的,赶得及就在查房前改了,来不及的话,马大夫和邓大夫去给烧伤患者换药,李敏看着实习学生更改医嘱。
“李老师。”实习生递过来一本折叠了医嘱单的病历。“按你刚才说的改了。”
李敏接过去,先看了看床号,然后打开折叠的地方开始看,确认准确无误,她签上自己的名字。再折叠了,放去一边。
三个实习生,没人几本,很快就完成了。
“好了,抱过去给护士吧。上午没事儿把病程记录写了。我回来看过以后再抄到医嘱本上。”李敏手抚那一叠修改过的、折叠了医嘱单的病历本吩咐。然后又对今天要上手术的实习生说:“把术前用药给了,咱们推患者去手术室。”
至于陈文强,他能够在边上袖手旁观这些,那都是好的。一般交完班,他可能会去看看烧伤的换药,也可能回院办或者去手术室了。当然十一楼要是有重患,他也会去看看的。
*
但是今天,他略微看了看烧伤换药,就搭乘电梯去十七楼。可才出电梯,就在手术室门前的那块空地儿,他被昨天的那一家人给拦住了。
“陈院长。”几人拦住他,不言不语,就是不放他过去。
陈文强看着他们几个,眉头越皱越紧。秦国庆和向泰和怎么做的事儿?
“陈院长。”有带患者过来手术的大夫跟他打招呼。
立场4
秦处长带着几个保安来得很快。
刚送患者上来的医疗电梯里, 李敏带着实习生和那俩进修大夫, 出电梯就看到“押解”的一幕。那几个保安不愧是退伍兵,身手利索。王家儿子大概还想拽着陈院长说点儿什么, 不等他开口呢,就被俩保安掐着肩膀推进了电梯。
“老师,你没事儿吧?”李敏担心陈文强。他可不是张正杰那能打架的人。
“没事儿, 没动手的。赶紧进去吧。”陈文强虽说没事儿, 但是他的心情到底受了影响。不能秉公、不能按着原则和规定处理公务事,看看,才一年半的时间,不等纪委来调查, 就露馅了。
李敏把患者交给来接人的巡台护士冯姐, 然后吩咐家属留一个人在手术室门外等着, 自己从另一边进去手术室。
换完洗手服出来, 见陈文强还没换衣服,正拿着洗手服要进男更衣室。这……他干什么去了?
不想陈文强还不着急, 他对李敏说:“一会儿让邓大夫消毒, ”
“好。”
俩进修大夫是一替一天地轮流上台,三个实习生则是轮流来。李敏这样的安排也是公平合理的。等李敏画完开颅的刀口选择,陈文强就说:“小李, 今天让邓大夫开颅。我带实习生给他做助手, 等进了颅腔你再上手。”
“好啊。”李敏先答应了一句。等她把棉签扔到污物盆里了, 她才想明白开颅前有陈文强、邓大夫和实习生, 自己就是想插手也没有站的地方。陈文强这是在照顾自己呢。
她又走回到陈文强身边, 低低地说了一句:“谢谢老师。”
“客气什么。穆杰的脚没肿吧?”
“没肿,我让他经常抬高或是垫个枕头的。”
“嗯,那你刷手去吧。”
“好。”
……
手术室今天又是把所有的手术间差不多都开放了。陈文强在手术室外被阻拦的那一幕,仿佛就是清风拂过水面,几圈涟漪之后,对心理强大、能迅速排除干扰、今天要上台的大夫们就没有影响了。
该干的工作还要照常进行。
但是,医务处处长的办公室里,接了这棘手活计的秦处长开始大伤脑筋了。因为这几个人进了医务处就一言不发,摆明了我们就是嫌弃你官小、你做不了主,回头我们还找陈院长的架势。
“你们今天去拦着陈文强不让进手术室,已经影响、干扰了省院的正常医疗秩序,耽误了我们治病救人的工作。我们省院完全有理由把你们送派出所的。”
“派出所能把我们关到死能吗?”年纪最小的那个女孩子尖利地反问秦处长。
秦处长愣了一下,但他多年的社会经验告诉他,这样的混不吝的孩子,搭理她是给她脸呢。他微不可查地略略皱皱眉头,就只对进门就低头一言不发的女人、当家长的人说话。
“你们这样闹,影响了我们医院的正常工作。迫不得已之时,我们就必须要按照国家规定的工作流程来处理问题的。你要是愿意自己的孩子们,在档案上留下被拘留过的记录……”
秦处长这样的攻心之语,立即就在女人身上收到效果了。
“你们不能。”当妈妈的立即激动起来。“凭什么老丁麻醉意外就给子女安排了工作,凭什么我家老王也是死在你们的手术台上了,你们就不管了?你们偏一个向一个的,这不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吗?”
母女俩说话是一个调调的。唉,这哪是解决问题的做派。
秦处长耐着性子,把昨天的车轱辘话说了又说。大概意思就是:你们家老王的死,对我们医院来说,我们所有的治疗是没有任何差错的。你如果不相信的话,可以走医疗鉴定程序。
女人摇头不肯。她记得向主任的话,去卫生局告是没可能赢的。向主任这人在亲戚圈子里是极其有威望的一个人。他的话那是吐口吐沫就要成钉的。说了去告就当不认识自己这一家,那过后沾边带拐的亲戚都会知道这事儿……
谁能关起门来过日子呢。
当家的死了,三个孩子两个工作没着落,老大的工作也不怎么地。想到前程未卜的三个孩子,女人狠下心说:“你要是不给我们一样的待遇,我就从你们十七楼跳下去。我要把遗书先撒到省城的大街小巷,你们给麻醉意外……”
巴拉巴拉,女人情绪激动,同时也看到了秦处长始终古井无波的表情破裂了。秦处长抓起电话,拨了号码就那么地举着话筒,等女人喊累了、没声了,他默默地把话筒放下了。看着抱头痛哭的母女俩,慢慢敛去眼神里的嫌恶,恢复他医务处长谦和、有礼、但也不容冒犯的官威仪态。
当医院是这样可以讹诈的吗?
*
电话的另一端连接的是书记办公室。舒院长和费院长一早就被唐书记请了过来,原因就是秦处长在上班前,就向她汇报了那家人的吵闹目的——昨夜向主任告诉他的。
至于为什么没告诉舒院长,那是秦处长的小心。自己本就是跟随费院长多年的老人,贸贸然把坏消息送到舒院长的耳朵里,还嫌他不够“厌恶”自己吗!
唐书记把事情一说,舒院长和费院长就揣测出来是丁家人炫耀了。但是若说没有向主任在内里说什么,他们两个都不相信的。
这事儿涉及前年麻醉事故的处理,违规之处还不止事故处理之事。在屋子里的三个人越往深处想,脸色越不怎么地。坦率地说在老院长主持省院的那二十年里,他们都属于得到老院长照拂过的人。本来想那事儿已经是完结了的,可一年半之后又被翻了出来,隐隐比当时就上报了还难处理。
他们仨正暗自思量这事儿怎么处理算好呢,秦处长打过来了电话。唐书记一听电话里的哭叫,立即就按了免提,她拉着舒院长和费院长一起,听了好一顿的死者家属濒临失常的哭诉。
死者家属宣扬要跳楼自杀,不管是真是假,不能等真出了人命了,再说自己没想到。医院是一定要注意社会影响的,舒院长可不想再等费院长装深沉了。费院长他明年就得二线了,自己是一把院长,大好前程可不能被他拉去陪葬了。
他直接说:“老费,今天让后勤把各层楼的电梯间都装上铁栏杆。从高层往下装。在装好之前,让保卫处加强各处的电梯和楼梯的管理。没有护理证、探视证的人,坚决不能给上电梯。”
然后他又伸手去抓电话机,打电话给护理部。
“廖主任啊,我是老舒。你通知各科的护士长,在今天午休之前,把各科的护理证、探视证全换发一遍。原护理证、探视证在中午下班前作废。对,对,你跟保卫处联系好。”
唐书记看舒院长用自己桌面的电话立即发出指示,连做个与自己和费院长商量的虚面都不给,明白他是真怕患者在省院跳楼自杀。便叹口气说道:“这堵到底是下策。这人要是真把遗书撒遍省城了,怕是不等她跳楼,上面领导就会来问我们了。前年那事儿,到底是我们违背了原则。”
费院长就说:“那也是医院领导班子的集体决策。”
唐书记满脸遗憾却不能不说地叹息:“当初也是按照陈院长的提议去做的……”
舒院长立即就不干了。他虽然还是含笑的脸,声音却少了温度。
“唐书记,赵大夫是主治医师,他在气管插管时出现技术事故,我们院务会开会讨论、集体决定按照院规给他调离了工作岗位。我说的没错吧?”
唐书记沉重地点点头。然后说:“上级来调查的时候……”
费院长立即就跟上一句:“赵大夫作为进修回来的主治医师,完全有独立操作的资格。我记得当时在场的大夫、护士都立即有写目击过程,到时候把材料合盘上交,也就是了。”
“那当今之际,不如我们主动向上面汇报此事?”唐书记向舒院长征求意见。
舒院长摇头:“不妥。遇到点儿困难就往上送。再遇到医疗纠纷声扬要自杀的,莫非等着省厅来问我们,是不是要单独给我们省院预备一个调节委员会?”
费院长就明白舒院长是想把压力都加码去秦处长身上了。他站起身去够电话机,当着舒院长和唐书记的面,拨了急诊科的电话找向主任。
“老向啊,我是老费。你上我办公室来一趟。”
……
“对,现在过来。对,就是为了那患者家属的事儿。”
费院长撂下电话就说:“这人既然是向主任家的亲戚,我看还是让向主任先去帮着秦处长做工作比较好。但是丁家的那俩孩子……”
唐书记和舒院长就看着他,等着他说下一句话。
“对外就声称就临时工吧。若是还收不住口,就先送去分院那边,不,我看看送哪个区医院了。不是我们不想留他们兄妹。”
舒院长微微点头,宛如和煦春风的语调,带着舒缓人心的力道说:“丁家那俩孩子都在后勤,怎么调整他们的工作,属于你的责任范畴。我多说一句,你要把事情做稳当了,不要再节外生枝,惹出其它的乱子来。那事儿再怎么说,也与赵大夫的违规操作有关。”
费院长点点头离开了。
*
等费院长出去了,唐书记沉吟了一会儿,对站起来要离开的舒院长说:“上级来调查,依着老费的提议合盘端出,那小赵就再不能留省院了。也不适合再留在医疗口了。”
“他因为自己的冒失,让我们省院的工作陷入被动,后续影响还不知道有多少。如今等七月份他毕业了,有药学院的本科毕业文凭,哪怕是去药厂,或者区卫生局的医药管理科,我们也都对得起老院长了。”
“要是去医药管理科,他的档案里背了这事儿,这一辈子也就是一个干事了。”唐书记还想为赵大夫争取。“小赵也不是那脑袋灵光,我看他也不像能做得了药厂技术工作的人。咱们把他留在省院,大家伙也还能照看他一点儿。”
“老唐啊,你这个建议我就真不好同意了。老费要真想照看他,86年把他弄去医务科,现在起码是医务处的副科长了。或者把他送去院办,交给秦处长亲自带着,跟着秦处长学个眉高眼低的能耐,最后等到退休的时候,不管是省院的那个部门,怎么也能混个副处长的位置退休。你说是不是?”
唐书记点点头。费院长真为小赵长远计划,麻醉科周主任不要他的时候,真该把他弄到院办来。她再度叹息道:“老费那么早放弃了小赵,若老院长有灵,该多么心寒啊。”
舒院长这回可是发自内心地笑了。他就知道唐琴的伶俐不是假的。不然全院上千的女同志,她怎么能够一路顺畅地脱颖而出呢。
舒院长点点头,却又维护着费院长说:“老费是不想违逆老院长家人的心愿。让他们家有一个孩子能继续在临床。可是老唐啊,你我都是临床出身,那临床大夫和护士不是人人都能当得了的,我想你应该跟我有一样的体会。”
唐书记连连点头。
“那我再拜托你一件事儿,你早早把这个工作变动跟老院长的老伴儿说说。让他们家心里先有个底。或者他们还有更好的安排也说不准的。但是咱们院办可不能再进赵家的人了。”
唐书记挑眉去看舒院长,探究的神情,逼迫舒院长给她一个明确的回答。
“老陈现在是医疗院长,现在外科工作的压力多大啊,咱们总不能在这时候干出拖后腿的事儿。一旦临床出点什么差池,又得要咱们要放下手头工作、不得不去救火的。”
“好,我明白。这老李一走啊,我知道老陈是见不得赵家的人了。”唐书记推心置腹地掀开舒院长不接受赵家人来医院的原因。
舒院长却郑重地说:“唐书记,老陈他也没有那么小心眼儿。你看他当初提议的是小赵有给患者做麻醉的权利,如今看来却是再正确不过的了。若不是这样,我们面临上级调查的时候会很被动的。”
唐书记想了想笑着说:“可不是怎么地。要没有老陈的那个提议、不按技术事故处理,我们还真不好解释了呢。是我想差了。”
唐书记说完以后,还立即向舒院长承认错误:“还是你看得明白。我就是担心他因为老李的事儿,对赵家的人有偏见。”
舒院长也换了笑脸说:“你这就是从门缝里看老陈,把人看扁了。你看咱们送出了技术事故的小赵去学习,老陈他也没提反对意见啊。”
“是是,是我作为女同志,心胸狭窄了。”唐书记其实更想说,陈文强不反对,那是因为他那时候没能力反对;另一个他没反对的原因就是送小赵出去学习,是你舒文臣拍板的——他不可能反对你。
如果把那事儿放在现在,哼哼,你看陈文强不把事情上升到责任事故、不把小赵送进大牢的。
但舒院长听唐书记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起女同志心胸狭窄的话来转圜,他就不好接口也不敢接口了。暗暗在心里啐唐琴,这女人简直时时处处都要占足了性别的优势。
但他只能大方地笑笑,说几句唐书记太自谦等话,再正色叮嘱唐书记要跟紧事情的处理、不要出了什么意外,然后离开了唐书记的办公。
*
6号手术间,李敏与陈文强俩交替来做术者,期间还给了邓大夫几次上手的机会,导致整个手术时间拖长了一些,除此之外,都很顺利。不等关颅,陈文强就让李敏下台,他自己带着邓大夫和实习生继续做手术。
李敏见台上确实也不需要自己再给陈文强做帮手了,便从善如流地下了手术台,然后趴在麻醉刘主任的小桌上把手术记录写了。
关颅后,陈文强看着满脸艳羡的马大夫说:“明天那例手术你先做好准备,和今天的邓大夫一样。”
马大夫连声道谢:“谢谢陈院长,谢谢陈院长。” 这些天几乎天天在科里泡十五六个小时,到底没有白付出。
邓大夫下了手术恍若踩在祥云里,他再没有想到陈院长会突然放手。他心说除了要感谢陈院长,也要感谢李敏肚子里的那个小娃娃。非他,自己和马大夫就没有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轻而易举地摸着颅内的。
那是得等进修快结束的最后两个月,才能意思 意思地让上手的活。
他们回到科里的时候,还没有到午休时间,陈文强就对李敏说:“下午你还是跟我去门诊。”
“好。”
他们神经外科每周会出半天门诊,没有特殊情况,通常是在周四的下午。所以一般周四上午安排的手术都偏简单,以便能够保证在中午之前完成的。
邓大夫很知好歹地毛遂自荐:“那陈院长,我下午在十一楼看家。”
“好啊。有事儿往门诊打电话。”
“是。”
……
李敏换了白大衣之后又去看严虹母子。她惊喜地发现潘安一天一个样,越来越好看了。
“伤口怎么样?我给你换个药吧。”
“早上苏颖来换过了,伤口都挺好的。”
“来奶了吗?”
“来了,不过不够他吃的。”严虹带着点儿小遗憾。
“不够就不够吧,你不是还输液呢。”
“今天这个输完,明天就不输了。这种预防性的抗生素使用,纯粹是滥用。”
“你倒是信得着我们的操作。明天还是再用一天吧,反正潘安也是吃奶瓶为主。”
“有什么信不着的。如果羊水进入血管了,就不是感染的问题。”
“三天,至少三天。不管怎么说,羊水里也有你家潘安排出的胎粪等污染物。你好好想想,一旦发生宫内感染等,那你就不是再输两天抗生素能解决的了。”
严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回家了。在医院怎么住怎么不得劲儿。”
李敏点着她的额头说:“你这单间住着你还嫌不得劲儿,那些十个人一个大房间的,还怎么挨过去那八天。你差不多行了啊。”
小艳就在一边笑着说:“虹姨是想回家洗澡。”
严虹她妈妈就笑着说:“可不能洗澡。出了月子再说吧。”
严虹一脸的生无可恋,向李敏求助道:“我身上都什么味了。你不怕我把你这屋子熏臭了?”
“我不怕。等周日我用消毒水拖地,再用紫外线照照,然后哪怕用鼻子最好使的警犬,保准也闻不出一丝你们娘俩的味道。”
“可我自己都受不了了。我跟你说我上次洗头是上周六的。这眼看着一周了。头发都油了。”
“那也不行。你腹部刀口还没拆线呢。就是你换了防水的敷料,到底对伤口还是不好的。再忍忍,等拆线了再洗吧。”
严虹见李敏也不支持自己,就恨恨地说:“等你自己坐月子的时候,你就知道厉害了。平时来例假,一天不洗都觉得黏糊得难受。我这天天在这捂着的。”
“你恶露多?”
“正常的量。”
“忍着吧。”李敏没一点松口的可能。满脸都是不支持的态度。
“哼!我就不该到你这儿来。要是十人的大病房,我就有理由回家了。”
李敏笑笑不理她,伸手捅捅潘安的小脸蛋,看着潘安在睡梦里呶呶嘴唇找吃的。
严虹她妈妈就说她:“彩虹儿,李敏是为你好,你看你那话说的,多让人寒心。”
“阿姨,没事儿的,我不跟她计较。她跟我嚷嚷几句,心里会舒服些,这样也能避免产后抑郁的。潘安,你听懂没?咱们现在不笑话你妈妈不讲理,啊!”
“你赶紧回家吃饭去吧。”严虹开始撵李敏。
“好,我这就回去。”
李敏又跟严虹妈妈打声招呼,才抱着大衣出去了。
*
陈文强吃完午饭,就接到舒院长的电话。问他是不是受到那家人的影响了。
“还行,也没影响到多少。秦国庆来的还算快。”
“你下午有时间吗?到我办公室来,我跟你说点儿事儿。”
“我今天下午要出门诊。挂号室大概是在五点钟停止挂号。你要着急,我就让小李先在门诊支应一阵子。不然就等我晚上过去说?”
“晚上你还是过去爸妈那儿吧。免得他们再去骚扰你。”
“发生了什么事儿?老秦和老向还没处理好?你现在说吧。”陈文强还以为昨晚事情就解决了呢。
舒院长就把事情挑着说了一遍。
电话那一端的陈文强只听不说话,等舒院长问他的时候,才悠悠叹了一口气道:“你是准备放弃小赵了?”
“老陈,不是我要放弃他。他出了这样的事故,本就不可能在医疗第一线了。现在是费保德要挽救他自己。你还记得那次开会麻醉科的主任老周喊,他曾在几年前找过费保德,建议他给小赵调整工作岗位吗?”
“我后来听说了。我记得当时在院办开会的人,好像有十几、二十来个人的,快坐满了的。”
“是啊。小赵去医专学习前,老周就去找过他,告诉他小赵不适合干临床。他从医务科、后来升级为医务处的处长,提拔为负责医疗的院长,始终这件事都是在他的责任范围中。你明白吗?”
陈文强不明白。他就问舒院长:“可你不是同意他去药学院学习了?也算是调离临床工作了。他回来去制剂室、药局……你现在怕什么上级来调查啊。莫非你在中间有什么做得不妥当的?”
“我没有什么不妥当的。”电话线把舒院长的轻笑传了过来。“出了技术事故,视情节轻重,可以是调离原工作岗位,也可以选择送出去进修。对于小赵的事儿,送他出去进修,上级也会体谅我们考虑了老院长的缘故。”
“而且小赵的事儿对我来说是没有任何影响的。当初医院领导班子开会,按照你的提议定性为技术事故。这个定性也没有任何不合适。再怎么调查,那也都是经得起考验的。查到最后,追溯去十年前,那也是费保德的问题。是他坚持把不适合当大夫的材料,硬塞进临床工作中的。”
“你没事儿就好。”陈文强语气轻松。“费保德他爱舍弃谁就舍弃谁,跟我俩都没关。但我怎么总觉得这事儿似乎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呢?”陈文强疑惑,继续问道:“是我想多了?”
“没有,小强,我不是怕你多想,我是就怕你想少了。你想过没有,要是今天有王家借口麻醉事故来闹要同样的待遇,明天就可能有张家借口王家得了补偿也来闹。你明白我担心的是什么不?”
陈文强没用犹豫就回答:“我明白。那不就是小雁儿她们学的那个英语课文,沙漠里的那个骆驼要进帐篷吗?胃口越养越大,最后欲壑难填,就满足不了呗。”
“哈哈,小强,你的比喻太合适了。可不就是欲壑难填嘛。”电话的另一端传来舒院长的朗笑。“如此,你以后独当一面时,我也不担心你会被人步步紧逼了。”
“小舒,我明白了,你放心好了。”
“你真明白了?”
“嗯。我以后做事儿还会想以前一样。防微杜渐、秉公而断。”
“那就好,你休息吧。记得今晚去爸妈那儿住。”
“好。”
小尹等陈文强放下了电话就问:“老舒打给你的?”
“嗯。他让我们晚上去爸妈那儿住。”
“好啊。”小尹倒是愿意陪陈文强过去住。在公婆那边,陈文强晚上能睡得安稳,不像这边,从陈文强当了医疗院长后,家里经常这个来那个找的,很少有哪天晚上是安安静静的。
但她跟着又问:“昨晚来咱家坐着的那家人,他们的事儿院里解决了?”
“具体有医务处负责。我上午手术,下午去门诊。我只管医疗。这些事儿是分工给唐书记跟进医务处的。”
小尹见陈文强这么说,就放下心了,可看看手表,她说道:“老陈,咱们也就能眯缝个五分钟了。”
“那算了,早点去医院吧。那个晚上你等我一起走,我跟车库要车。”
“好。”
*
“敏敏,该起来了。”穆杰喊李敏起床。“闹钟响过一遍了。”
“嗯,就起来。”李敏在床上又拱了几拱,才闭着眼睛把腿垂下床,坐着伸展几次后,才开始穿衣服。
穆杰知道这时候的李敏不能去打扰,便摇着轮椅出去了。给她的磁化杯里又兑了一点儿热水,预备她出来喝的。
“今天下午还是去门诊?”
“嗯。”李敏抱着水杯喝完一杯温热的水,然后才像彻底醒过来的样子说:“你下午还要把脚抬起来的。”
“嗯。我会的。”
“我那个讲义不急。你不用陪着我妈妈帮忙赶。那两个书柜里的书,你随便看。看完给我放回原来的位置就好。”
“我知道的。上班去吧,我还等你挣钱买米呢。”
李敏被穆杰说笑了,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拍了拍说:“那你在家要听话啊。”然后把这两天的“战绩”装进书包里。下午在门诊要是有空,可以跟陈院长探讨一下。
……
神经外科每周只出半天门诊,基本上都是预约挂号、转诊、复诊的患者。甚少有第一次来省院看病,就能找准神经外科门诊时间的。
一部分患者是在下面的市县医院就诊,或者是因为当地医院不能确诊、或者是没有开颅能力、也可能是不相信当地医院的神经外科有开颅能力而转过来的。
少部分是省城本地人,知道在医大附院没有两、三个月内是排不到床位,就拿着医大附院或者是其他医院的门诊病历过来的。他们潜在的信任感不如外地患者,但这些患者往往在术后,成为提升省医神经外科在省城声誉的活广告。
这样患者的好处很明显,便是他们携带的病历上不仅有简单的病史、还有一些初步的检查,相当的检查资料可以用来做参考,而且大部分的患者基本是携带了脑ct片子来的。
坏处也明显,第一是李敏挣不到开脑ct检查的提成了。第二是容易被病历上的病史误导。
这两点,陈文强早就专门提醒过李敏。如今神经外科的收入越来越高,李敏也不再把开ct检查的提成放在心上。她现在追求的是接触更多的患者、接触到更多不同的病例。
到了门诊,李敏就摊开自己那个专为门诊收住院患者预备的大本夹子。她按着前几周的记录,摘抄下几个患者的名字,交给实习生,让他到外面喊人进来。
“这几个是复诊后、要办住院的,先喊进来吧。”
陈文强坐在李敏的对面看她忙乎。先确定了下周的手术患者、开出去住院证后,再按着今天下午的挂号顺序叫号。
问病史的是马大夫和实习生,陈文强和李敏间或会插话,追问患者及/或家属,就个别点让他们做补充,然后是详细的查体。
陈文强看着李敏患者做查体。马大夫和跟过来的实习生,几个人也会上手轮流给患者做检查。
一下午看了二十几个患者,然后这些人都在李敏的大本夹子上留下联系方式,也约略知道大概要多长才能排上手术的床位。当然也不乏有心急的人,恨不能就立即住院手术。
这时候李敏就要好言相劝。
“神经外科手术是精细活,一天最好只做一例。给你加台做手术,万一精神头不够了,脑袋和其他地方不同,碰到不该碰的地方,后悔都来不及的。”
“一周六天啊,你们这才做四台手术啊。”
“我有下夜班,陈院长也有下夜班的。下夜班的那天我们不做手术。好避开可能的精神头不足。毕竟那脑袋和身体别的部位不同。”
等把患者都答对得高高兴兴地离开了,李敏就对陈文强说:“老师,要不我们一周开5台手术吧。像今天那样,虽然慢点,但也不是不可以。”
陈文强摇摇头道:“我们刚起步,必须要稳字当头。同样的脑瘤,如果在医大的手术台上,发生了心跳呼吸骤停,患者家属的反应,和在我们医院就不一样。如今我们已经做了几百例,按照发生的概率,是不是出现各种意外的几率越来越大了?”
自然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首先是麻醉。神经外科的开颅手术基本都是全麻状态下的。但就全麻来说,就有患者因为呼吸道的问题不能插管、导致手术无法进行的。他们之前虽然没有遇到过,但是概率在哪儿放着呢,手术的数量越多,碰到的可能性也就越大了。
然后是麻药过敏、不耐受等各种麻醉意外。
像这周的那个术前一日的呼吸心跳骤停,已经敲响了他们将遇到各种并发症的警钟。
“马大夫,你告诉门诊停了挂号,先带实习生回病房。我和李大夫一会儿就回去查房。”
“好。”
等马大夫带着实习生们离开了,陈文强满脸凝重地说:“小李啊,那句话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的。咱们这几百例的开颅手术,做得太顺畅了。换句话就是说,咱们现在成功的例数越多,术后有昏迷不能醒过来的几率就越大。”
李敏还真就没想过这个问题。
她试探着说:“我们术前准备充分,术中谨慎小心,是不是有效避免了这些啊?”
立场5
等李敏跟着陈文强回到病房, 吕青逮着陈文强就问:“陈院长, 昨天普外那个,那个患者家属, 今早没跟你动手吧?”
“没有。”陈文强淡漠地点点头。
“哎呀,那可太好了。”吕青手抚胸口说:“我这一天都担心着呢。”
石主任也过来问了几句,得知没事儿就说:“到家里去也太过分了。”
陈文强不想谈论这些, 就问起胸外和泌尿外的患者,得知科里无事, 他忧心忡忡地说:“杨大夫明天的那个肾脏肿瘤, 我怎么总觉得心理不踏实的。”
“你放心好了。我明天本来就没有安排手术的, 就是为了去手术室陪着老杨。这出事儿呀,只要有一个开头了,那就是祸不单行的。”
陈文强见石主任明白便说:“有你明天去手术室陪着他, 我这心里也安稳了一点儿。”接着他朝石主任交代了一句:“我去楼下查房。” 就带着李敏离开了。
等陈文强师生俩人走了,吕青对欲回去主任办公室的石主任说:“陈院长看着心情很不好啊。那眉头都快要皱到一起了。”
“他心情肯定不好了。他是医疗院长的。昨天那个死台上的, 就是省院没有任何错处, 说起来总是不好听。怎么也不如下台后, 人死在icu或者是监护室里,患者家属容易接受。”
“那倒也是的。哎呀,石主任,你不知道, 陈院长今天被那家人堵得进不去手术室, 传成什么样的都有。还有人说陈院长被打了呢。我上午特意去了一趟手术室找我同学问了一下的。”
吕青刚才没逮住陈文强说这些话, 让她很遗憾。现在石主任感兴趣, 她便同石主任唠叨起来。
护士办公室里瞬间有不少人掺和进去了。石主任摇摇头,悄悄离开了。
这吕青啊,要说工作认真那是绝对认真,个人技术也不含糊,但就是喜欢说这些东西。这要是普通护士还好说,但这做护士长的……石主任摇摇头,算了,压力蛮大的,说说闲话减减压,能把握住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就好。
等陈文强带着李敏等人查房结束,又过了下班时间。陈文强就对李敏交代:“我今晚要去我父母那里,有事儿你给我打电话。”
“好。”
马大夫和邓大夫就说:“我们今晚住科里。”
陈文强点点头,说:“那辛苦你们俩了。把十一楼的患者看紧一点儿。陪护的家属也看紧一点儿。这时候忽冷忽热的,少一点儿探视的,也能减少一点外来感染的几率。你俩在科里,就早点儿把病房大门锁了。”
“是。”
陈文强安排好科里的所有事情,才放心回家去了。
*
李敏过去看严虹,见潘志也在。
她便问潘志:“师兄,明天杨大夫的那个肾肿瘤切除术你上不上?”
“上啊。怎么了?”
李敏便把陈院长担心出事、石主任要去手术室陪着说了。
“这样啊。”潘志想了想说:“明天那手术是挺玄乎的。我今早看杨大夫只下了1600ml的备血单,还提醒了他一句,但他只说够用了。”
“那你跟石主任说了吗?”
潘志立即摇头道:“我怎么好跟石主任说。”
“为什么不告诉石主任?”李敏追问。
潘志见李敏的俏脸绷起来、口吻也严肃了,心里说到底是科主任了,哪怕是副主任,遇事儿的反应果然就不同了。
他因此认真地对李敏解释道:“师妹,我不好跟石主任说这事儿的。我比杨大夫年轻,又跨了专业的。他说够了,我转身报告给石主任,像是我质疑他专业能力似的。这还只是一方面的原因。”
“另一方面的原因,是他和罗主任才抬了彩虹儿。你怕跟石主任说了以后,他心里会有别的想法,是不是?”李敏替他说全。
潘志点头承认。
当着严虹的面,李敏不好说潘志什么。尤其是严虹妈妈还在呢。她笑笑不与潘志为难,只说:“师兄你想的周全。我这就回家了,等我回去跟石主任说一下好了。”
李敏觉得不管杨大夫会怎么想,自己还是要跟石主任说,到底还是临床安全为第一。
等李敏走了,严虹就问潘志是个什么样的患者。
潘志皱着眉头说:“老头,65岁,既往高血压20年,冠心病10年,右肾中上有一个大约7*9的肿瘤。”
“好做吗?”
“不好做。但是杨大夫喊我去搭台,我也不能不上。”
“还有谁上台?”
“泌尿外科的黄大夫,再加上一个实习生。为他这个手术,我们胸外明天停台,周六再做开胸。”
“石主任会去吗?”
“他肯定会过去的。”
严虹便松了一口气,说:“有石主任在,你就不用担心了。”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潘志觉得即便石主任不去,也用不着自己担心。自己只是一个二助,而且还提醒过杨大夫了。
足够了。
*
再说李敏回家后,她没进家门便上了4楼,先去敲石主任的家门。她站在门口谢绝了石主任让他进去的热情邀请,直接对石主任说:“明天的那个肾肿瘤,我刚才见到潘志,听他说只备了1600ml的血,我担心会不够用。”
“噢?”石主任愣了一下。“只1600ml?”
“潘志说他提醒杨大夫了,杨大夫说够了。我看这个时间了,我也没回去翻杨大夫的医嘱单。”
石主任知道李敏和科里的护士们一样,都躲着、绕着、离杨大夫远远的。这事儿是杨大夫他自己的历史遗留问题,他也曾经想过帮杨大夫改善女孩子们对他的印象,但始终不得入门之法。
但到了李敏为了公事都宁可绕圈来找自己的程度,这事儿就不能再含糊下去了。看来自己得抓紧时间解决了。他心里有了主张,嘴里却说:“这事儿就交给我了,你放心回家吃饭去吧。”
“好。”李敏见石主任肯兜揽,便把住院总郑大夫没有注意这事儿的话压下,心情轻松地回家了。
*
梁工刚才在窗户那儿看到闺女回来了,可是她打开门,却听闺女在四楼的说话声。等李敏到家就问她:“怎么走楼上去了?找错家门了?”
李敏换了大衣、洗手后坐到穆杰身边,说了明天手术的事儿。
“我得跟石主任说一声,周五的手术也很多的。万一患者在术中不好,必须得输血,血库还没有余额,那就大麻烦了。”
“备血少了?”穆杰问。
“嗯。怎么也要准备3000ml才比较合适。哪怕用不了那么多呢。那个大的一个肿瘤,切了以后直接会导致腹腔压力的改变。而且右肾动脉短,一旦术中有副损伤,”李敏捂住嘴。说话犯忌讳了。
她想学别人“呸”两下,但考虑是在饭桌上,到底没敢干出那样恶心人的事儿。
梁工和穆杰见她捂嘴不说了,也就没有再追问。只让她尝尝今晚的菜怎么样。
今晚小芳跟着梁工一起做了小鸡炖蘑菇。鸡肉鲜嫩、松树散(蘑菇)又发得恰到好处,李敏的注意力立即被转移了。穆杰看李敏爱吃,就连着给她夹菜。
“喜欢吃明天再做。”
“嗯嗯。”李敏在亲妈和穆杰的联手投喂下吃多了。
等她意识到自己吃多了,就果断地放下筷子,说:“下顿给我一个空碗,我把要吃的菜装碗里。不然我这么吃下去,变成大胖子了,到妊娠后期会出问题的。”
“行啊。”穆杰不与李敏争这些。就李敏这刚过百的体重,再加20斤都不算胖。
吃了晚饭,李敏在屋子里转圈,一边和梁工、穆杰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工作上的事儿,消食活动后,又扑到她那个开颅路径的卡片堆里,案牍继续奋战起来。
九点的时候,穆杰削了一个苹果给她。提醒她说:“你要不要看英语,6月份考试的。”
“等会儿你给我念就可以了。”李敏放下那些卡片,身为下午患者太多,导致自己没时间跟陈文强探讨感到遗憾。“这些弄利索了,我才有心情干别的事儿。”
“那你可赶紧弄完了。不然英语考不过去就难堪了。”梁工提醒闺女。
“我现在去考应该也能过去,就是分数可能没那么好看罢了。我听说副高和正高的英语考题是一样的,然后每年按着比例数划及格分数线。”
“那不是跟考研的英语分数一样了?”
“是啊。所以就有人年年考,年年过不去。越考分数差得越多。这两年都轮到78年、79年上大学的人准备进副高了。再过几年,可能分数线会拔得更高。”
穆杰笑笑说:“也可能把考题弄得越来越难的。”自己也是79年上了大学以后开始学英语的。回头看看81年高考的英语题,简直是白送分的。再看看敏敏今年考研和自己考研的英语题难度差,85年考研的题目也是白送分的。
“这纯粹是难为那些中学没学外语的。但也怪不找别人。78年说晋级要考外语,这都十多年了,要是那时候开始学,从50音图开始,那也能过关了。”
梁工就是那时候开始学日语的。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因为梁工她读书时候学的是俄语。等到国家把停了十二年的技术职称评定恢复时,却只考英语和日语。
李敏赶紧说:“是啊。是啊。谁不是78、 79年开始学外语的。”
他们谈论了一会儿外语考试后,李敏又开始继续看书,这回是把明天的手术,那个肾肿瘤切除术涉及的局部解剖看一遍。李敏觉得只有这样,自己才能跟住泌尿外科,才能在狂补泌尿外科的同时不被甩开,才能不与泌尿外科的工作不脱节。
*
石主任得了李敏的报信之后,吃了晚饭就喊杨大夫一起去科里看看。杨大夫有心不去,但石主任没打电话就来找自己的态度,表明他是不管自己晚上有什么安排,都必须要跟他走一趟的决心。别说人家跟自己是朋友,那人瞧得起自己、抬举自己呢。
杨大夫什么也没有就拿了衣服往外走,走到门口了,对厨房里的罗主任交代了一句:“罗英啊,我跟老石去下科里。”
“嗯。带了钥匙吗?”
“带了。”
天已经长了,虽然是春寒料峭的傍晚,但是宿舍区已经有年轻人在活动了。两栋单身楼之间的空地上,篮球场居然有叫好的声浪。
石主任往那边回头张望了一下,隔得太远,看不到什么实际的。但他还是赞了一句:“年轻就是好啊。”
“是啊。我那时候这么大时,白天说是去给学生上课,一天忙下来,讲得口干舌燥,问问学生,居然一百个人里,没2个认真听了的。晚上回家就伺候菜园子。”
杨大夫摇头,往事不堪回首。
“我那时候也是一天到晚地瞎忙乎。给患者做个手术,开台之前先所有人背一遍老三篇。包括躺在手术台的患者,然后再麻醉。大好青春啊。比不得小李她们,可以全力以赴地在专业上使劲。”
“是啊,他们这代人赶上好时代了。”
“你也不错。挤上头班车了。”
“是。”杨大夫会心地笑起来。要不是挤上了头班车,自己现在可能在公社中学待不下去了。哪里都要学历,没学历就从中学往小学挤,然后从公社的小学往村子里挤。在各大队的小学陆续解体之后,那真的是要种田不会,要继续教书没资格。
不见得比城里的待业青年好哪儿去的。
“老石,”进来省院的东大门,杨大夫见周围空旷无人能了,就问:“你有什么事儿吗?真要去科里?”
“是啊。我听说你明天的手术只备了1600ml,我想去细看看患者的腹部ct、b超等检查。”
杨大夫立即正色道:“是只备了1600ml,今早潘志还跟我说不够。”
“不是潘志告诉我的。我们胸外这面明天没安排手术,他知道我会去给你站台,他不担心手术有意外。是小李。她从潘志那儿得知了,立即来告诉我。”
杨大夫嘎巴下嘴,挺尴尬地但也没说出什么话来。李敏没来用副主任的身份来找自己,而是转个圈去找老石,那不是给自己面子,那是不想跟自己说话、打交道的。
电梯间没什么人,俩人径直进了电梯。
石主任假装没看出杨大夫的异样,轻描淡写地说:“老杨,你有点儿托大了。肾肿瘤,别说是那么大个的,单就肾脏本身的血运量,那也最是凶险的手术之一。要是术中发现粘连严重,剥离时出血,你就是准备了3000ml也不算多。”
杨大夫搓搓手,石主任还真很少在自己面前摆出主任的架势说话。但说自己一句托大,真是给自己脸了。
他讪笑道 :“是我考虑不周。血库最近不是下了一个文嘛,要求谁备的血,谁就得用完。要是患者真用不了那么多的血,我下周并没有安排手术的……”
言外之意就是泌尿外科下周的手术并没有安排,他怕预约的全血消耗不掉。
“糊涂。”石主任轻斥他一声。“3000的血一共才多少钱!要是患者在手术台上没血用、不够血用,你不怕陈文强撕了你?”
杨大夫瑟缩一下,他现在比谁都怕陈文强。因为不仅自己,还有儿子、女儿呢。
俩人说着话到了十二楼,看了病历上的各项检查报告后,石主任心说托大的还有自己。m的,自己太把杨卫国当回事儿了。这货根本就挑不起来一个专科。他深呼一口气,以后要按着规矩查杨大夫的患者和病历。
但是这时候,他只是很平淡地说:“你再备个1600吧。下周胸科手术还要用血呢。咱们是一个科室,又没有再细分开专科做核算的。那个用不了怕自己兜着的想法,你快收起来吧。”
杨大夫很真诚地谢过石主任,找笔去下备血单子。而石主任想了想之后,敲响了住院总郑大夫的值班室。
“小郑,明天的手术你看了没有?”石主任开门见山地问。
“是杨大夫那个肾肿瘤?我今天忙着咱们这面的患者,没怎么留意他那边的事儿。”郑大夫用理所当然的态度回答。但他看着石主任的脸色不对,就小心翼翼地问:“患者,我在晚饭前去看过了,没发现他有什么异常。睡觉前我还会再去看一遍的。”
“你白天有检查杨大夫的备血单子吗?”
郑大夫立即摇头道:“主任,杨大夫是主治医,还是泌尿外科的,他的事儿我历来就没碰过。”
“你失职了。你并不是胸外科的住院总,泌尿、脑外、烧伤你都要管,你是整个病房的住院总。”石主任拉下脸。
他从笑面金刚立即转到绷脸的状态,令郑大夫不由就往后仰了一下身体,下意识地要拉开与他的距离。俩人之间果然远了半步。而从大夫办公室里出来、听到石主任这些话的杨大夫,更是脸上挂不住了。
“主任,是我做的不对。我不该因血库的新规定……”杨大夫这时候没再称呼石主任为老石了。
“你是你的,他是他的。科里设置一个住院总,不是单拿出来好听的。不是想给外人看我们有24小时负责的大夫,而是要做到实处的。”
“是。”郑大夫很老实地认错,然后他突然间发现自己的工作翻番了。两层楼加起来快有80个患者了啊!为难之色立即就涌上他的脸。
“你别跟我说你做不到。小李做住院总,李主任做住院总时比你管的事情多。你照虎画猫,你也该画得八、九不离十,怎么到你这儿,就剩了一个胸外科的内容了。”
郑大夫立即收起了为难之色,羞赧之色呈现。“主任,我今晚就改。你容我两周的时间,不,一周,我把楼下的所有患者和杨大夫那几个泌尿外科的患者都管起来。”
石主任闻言面色放松:“那我下周末之前查你。不说两层楼都了如指掌,但是你要做到拿着病历能对上患者、对上重要的处置和治疗措施,那绝对是不能有半点儿含糊的。”
“是是,我一定做到。”
石主任说完郑大夫,转头问杨卫国:“你都搞好了?”
“嗯嗯,搞好了。”
“那咱么回去吧。”
“主任慢走。”郑大夫出来送石主任和杨大夫。石主任朝他摆摆手,郑大夫停住脚步,抹了一把脑门的薄汗,进了值班室。
他从枕头下面掏出一本《天龙八部》来,心里想着这才看到第三册,起码在通过石主任考核前是不能再看了。读书的时候就想看这些小说,但一个是图书馆借不到,另一个也是没空看,总算从骨科孙大夫那儿淘弄到这本书了,唉!
还是没空看。
他默默地把小说锁进抽屉里,然后去护士办公室看病历。首先就是杨大夫那个明天要做手术的患者。他翻看完所有的病程记录,翻看各项检查单、化验单,然后再看长期医嘱、临时医嘱,最后看到杨大夫才下的1600ml的全血。
m的,这是老杨惹的事儿啊。
这么大的手术他就敢只备1600的血,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但转念间,郑大夫就想到血库上周发的通知了。祸根在那儿!
在那儿也没办法。自己还是老老实实地、把两层楼的患者和病志都先熟悉了吧。
*
杨大夫回家以后,罗主任当着父母亲的面并没有问他什么。等晚间回房,罗主任就问了。
“老杨,老石找你什么事儿?”
杨大夫在羞愧之下,还是对罗主任说了实话。然后他掩不住愤愤的语气,说:“还不是因为血库那个通知。你说这手术前备血,那就是一个准备,历来是准备了未必就能用。可是血库非要搞出新名堂。”
“你说的是那个谁要了血,谁就要用了的通知?”
“是啊。”
“那简直是乱弹琴。内科用血可能是下了备血单立即就用了。你们外科手术怎么可能啊。”
“是啊,我说的就是这事儿呢。这不是刁难人么?像大科室手术的患者多,还有撺挪的余地,我这个都不敢保证周周用血的小科,真要备了3000ml的血,难道月底我自己掏钱买回家喝?”
罗主任轻拍一下他的手臂。嗔道:“别乱说话。血库打着那个独立核算的旗号,这样的通知医务科和院办自然通过了。但是你是在心胸外科的病房,你还怕胸外科下周没手术吗?”
杨大夫叹息一声道:“那天通知下来,用血的事儿,老石没表态,我也没好意思问他。今晚他倒是明确和我说了整个科室算。如此我该怎么备血就怎么预备了。”
“老石是个明白人。说不得他明天会跟陈文强说这事儿的。到底这个以月为结还是不妥当的。那29号下的备血单子没用血,难道下个月的1号把人血带回家吗?”
“是啊是啊。”杨大夫对妻子能站在自己的一边说话,心里很高兴。但碍着明天有重要手术,他只抱着罗主任亲昵了一会儿,说了一句明晚的,便恋恋不舍地早早睡觉了。
*
第二天的早会上,因为昨天又多了两个术后的患者,值班护士温暖说话也不如小翟快,等她念完交班本快八点半了。
石主任与陈文强对视一眼,见其摇头就说:“散会,九点以前把患者送去手术室,别被扣分了。”
“是。”年轻的大夫们算是整齐地答应了。
手术室和麻醉科对手术科室也有要求的,那便是各科的第一台手术必须要在9点之前把患者送到。连台的手术,那就必须是8点半之前了。晚了,也不能说不让你做手术,有院办制定的考核标准啊——扣分,到时候奖金见真章。
若是不能早点送患者,到八点半之后电梯拥挤起来,那真的是等得人心焦。
陈文强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邓大夫,你留在病房给烧伤的换药,然后再去手术室了。”
“好。”
他又转头说李敏:“你赶紧带患者去手术室。今天早会占的时间太多了。”
“嗯。”
李敏拿着病历,招呼处置班的护士给术前用药,马大夫带着实习生去推平车,一个实习生去守着电梯了。
……
才过十点钟,李敏这边刚与陈文强交换,护士长就踢开手术间的门说:“陈院长,石主任问你借李大夫。”
陈文强立即对才上手的李敏说:“你过去看看。这边不用你管。”
“嗯。”
李敏过去泡手,发现石主任正在泡手。进了手术间,见谢逊刚上台,她有些发懵。抓着手术袍的手就顿了一下。
这是什么情况?
“师妹你快点儿,发什么傻呢。”谢逊喊了她一句。
李敏赶紧抖开了手术袍穿上,匆忙接过器械护士递过来的手套,一边戴一边问:“我站哪边?给我搬个最高的踏脚凳。”
“去一助的位置。”不等谢逊说话,踢开门进来的石主任发话了。
黄大夫看了眼石主任,默默地退后了。巡台护士早在李敏要踏脚凳的时候就动起来,她堪堪在李敏冲洗了手套后,在原来黄大夫站的位置,摆好了全手术室最高的那个踏脚凳。本来是为李敏上胸外科手术特定的。如今肾脏手术患者是侧卧位,李敏用那个高凳子很好。那凳子平时就放在胸外科用得最多的这个手术间里。
术野红呼呼地一片,看不清楚任何。一块大纱布在杨大夫的手底下按压着呢,但眼见着纱布上渗出鲜血来。
是动脉出血!
是剥离肿瘤的时候碰到了血管!
“潘志,吸引器,你给我。小弯。”李敏从做二助的潘志手里夺过吸引器握在左手,顺着谢逊的钳尖方向探过去。然后将右手的小弯张开钳子尖,虚含以待。
石主任把潘志撵下去,站了潘志的二助位置。他要了一块盐水大纱布,准备替换掉术野里的、用来压迫止血的、已经浸透了血液的那块纱布。就在他用大镊子刚刚提起这块纱布时,一道血箭哧出半米多高,而谢逊和李敏持着的小弯,疾如闪电般,在瞬间分别就钳夹住哧血的血管了。
“1号钳带线。”李敏要东西。
“线剪。”石主任接了线剪,还伸手接过李敏手里的吸引器。
谢逊将手里的小弯交给李敏扶持,伸右手接过器械护士递过来的钳带线,先结扎了一道。
“1号线缝扎。”谢逊的声音不含半分感情,好像是机械音一般。他冷静、沉稳、迅捷在刚才结扎的那个出血点处,又仔细缝扎了一道。李敏配合,恰到好处地及时弹开止血用的小弯。
动脉血管出血,这样的处理是常规要求。
李敏配合谢逊结扎、缝扎,石主任一手吸引器在抽吸术野里出血,一手用纱布按压。在处理了往外哧血的动脉血管后,术野里还有其它不少的出血点呢。他希望能按住那些无处不在的、毛细血管的出血。
“老杨,你下去歇会儿。小潘,你过去谢主任那边。”石主任发话,把眼看着脑袋没跟上的杨大夫撵下去了。谢逊站到术者的位置了。手术台上的大夫和位置随着他这一会儿的安排,做了大调整。
“谢主任,你抬头。眼镜上有血。”巡台护士把谢逊的眼睛拿走,很快擦干净又给他戴上。这期间,李敏与石主任配合找出血点。至于李敏帽子上沾上的那点儿,不用管。
“这活是怎么干的。”谢逊戴好眼镜。他一边找出血点,一边嘟囔。“m的,这患者多大岁数了,怎么血管这么脆,碰哪儿那儿出血!”
“65岁,高血压20年,冠心病10年。”潘志在一边回答。“平时的基础血压就在150、160之间。”
“怪不得了。那个现在血压多少?要保证脑袋等供血啊。可别看出血,就把血压降得太低了。”
“160/92。心律96。已经深静脉加压输血了。”跟台的姜麻回答。
对于这个长期高血压的患者,术中血压160不能算高。92这样的心率和160的血压能够保证心脑等重要脏器的供血。谢逊在不知道左肾具体功能的情况下,他也不敢提出把右肾全部切除的建议。
他只能顺着杨大夫要核出肿瘤的原手术计划,慢慢地沿着肿瘤的边界,剥离与肾脏动静脉之间的粘连。
……
过了一阵子,李敏伸手要东西:“给我文氏钳子。”就这出血、这血管、这粘连程度,小弯太大、太糙了。谢逊用的习惯,李敏可不想凑合,她嫌弃地扔了小弯。
“小李是不是用惯了显微外科的东西了?”石主任笑着问李敏。
“嗯,有点儿。”
谢逊晃晃脑袋说:“师妹,跟你们陈院长借两把管刀来呗。”谢逊嘴巴上虽说这样的话,但也随着李敏换了东西。他要了大镊子和组织剪,配合李敏开始剥离。
“我也想啊。”李敏回应了一句。
管刀是圆头剥离子的统称,最小的尖头处为3mm,用于把脑神经从肿瘤上剥离开来,但不适用显微外科。显微外科的剥离子通常是1mm、2mm的,最大的那个3mm的剥离子,基本不在显微镜下使用的。
可就是3mm宽的管刀,若是用在这儿,那就像是缝麻袋使用了绣花针。文氏钳子刚刚好。
仨人边说话边慢慢地游离肿瘤组织与下腔静脉周边的粘连,其小心翼翼的程度,并不逊于6号手术间的、正在进行的脑肿瘤剥离。
一个多小时以后,肿瘤与下腔静脉粘连最紧密的部分,终于被他仨联手剥离开了。
*
李敏放下文氏钳子说:“石主任,我回去了。我们那边的脑瘤也比较麻烦。”
“那你回去吧。谢主任再留一会儿了。”
“行啊。” 谢逊立即答应了。他接着在李敏留下来的术野上继续做剥离。他看李敏毫不犹豫地摘手套,就说:“难怪师妹刚才抢着做术者啊,这是早打算要回去了。”
李敏笑着说:“我们那边今天得在显微镜下剥离脑膜瘤,陈院长没有替换的人也不行的。”
石主任见李敏走了,就喊杨大夫:“老杨,歇够了赶紧上来。”
杨大夫赶紧站去一助的位置,配合谢逊继续手术。没多一会儿的功夫,谢逊就被怄得要骂人了。他又憋了一会,等忍无可忍了,就说:“石主任,你和杨大夫做吧,我得回去了。梁主任那边是胰头癌,也不是什么轻松活儿。”
“好,你回去吧。谢谢你啊,改天喊你一起喝酒。”石主任热情地道谢。回头真的要请老梁和谢逊喝酒,这是从台上拽过来的人。至于陈文强和李敏,那是自己科的,另外算。
“好嘞,那我就等着了。”谢逊毫不矫情地答应了。石主任这顿酒绝对是应该请的。
谢逊走了,杨大夫又回到术者的位置上。石主任给他做一助配合。潘志看到缩在一边的小黄,那可怜万分的模样,他心下不忍,就对石主任说:“石主任,还是叫小黄上来吧。”
石主任没立即回答,他等杨大夫换纱布的时候说:“老杨,让小黄也上来吧。”
杨大夫咳了一下,声音僵硬地说:“上来吧。”
也是杨大夫他今天倒霉。本来这种基础条件可以说是非常差的患者,就是非常容易撂到手术台上的。但是收到这样的患者了,有挑战难度但又有可能是拿得下来的手术,早激起了杨大夫的好胜心。可是他没想到自己这个做术者的是加倍小心了,可是做助手的小黄捅娄子了。
立场6
今天下台的时间就很晚了。鉴于科里的患者没事儿,陈文强很大方地说李敏:“你下午回家歇着, 5点钟过来查房就可以。”
“好, 谢谢老师。”李敏也不矫情, 谁累谁知道。她和马大夫等人带患者回病房, 陈文强径直回院办了。
患者家属围着要请他们吃饭。
“马大夫、邓大夫, 你俩带着实习生去吧。别耽搁太久, 少喝点儿。”
俩人立即应了下来。知道李敏下午不在科里, 他俩得看病房呢。
李敏过去主任办公室换衣服。她见潘志脸上带了浓重的酒气。很诧异地问:“你喝了多少啊?”
潘志咧嘴苦笑:“陪杨大夫喝的,他心情不好。石主任也喝了不少,他和杨大夫都在值班室躺着呢。”
李敏心领神会, 点点头说:“我下午回家歇会儿,要5点过来查房,你在科里吧?”
“我在。我就在这屋。有事儿会给你打电话。”
“那好。你好好休息吧,有事儿别给我打电话,石主任在呢。”
潘志笑笑应了下来。
李敏又与严虹说了几句闲话才离开。
她一走,潘志就不管不顾地一头扎上那张空床,立即就睡得昏天暗地了。严虹让她妈妈帮着给潘志盖好被子,骆大姐见孩子睡了,就抱着一盆尿布离开了。
“这是上午累坏了吧?”严虹妈妈挺心疼姑爷的。
严虹看看身侧儿子的睡颜, 小小声地说:“他喝多了。睡一觉就好了。上午的手术他不是术者,累不着他的。”
“那你也睡会儿吧。我等小骆把尿布洗好了,就带回家去烫。”
“嗯。”
于是, 一家三口都放心地睡觉了。
*
吃完热乎的中午饭, 李敏躺在柔软舒服的大床中部, 把上午的手术对着坐在床边、拉着她手的穆杰巴拉了一通,还没等说完呢,人就穆杰温和的应答声里沉沉地睡着了。
穆杰给李敏盖好被子,转身坐到轮椅上。他松开制动,转动轮椅悄悄离开卧房。客厅里正在餐桌前帮着李敏梳理开颅路径材料的梁工,听声抬头,看到女婿转出来了,她就走过去帮着把主卧房的门关好。
“睡着了?”梁工小小声问。
“嗯。”穆杰也轻声回答。然后转动轮椅去餐桌那边。
“今天上午肯定是累坏了。”梁工的脸上写满了对女儿的心疼。
“敏敏说他们开颅的那台手术倒不累,只是麻烦了点儿。是楼下杨大夫的手术出事儿。她去救台。陈院长说她5点回去查房就可以。差不多能睡两小时那。”
“那还不错啊。昨晚敏敏就说杨大夫那手术玄乎,玄乎怎么还做呢?”
这问题就超出穆杰能回答的范畴了。他没法回答,只老实地回答岳母的问话:“敏敏没说。等她睡醒了起来,咱们问问她。”
*
十二楼的值班室里,石主任和杨大夫各占一张床,俩人的鼾声一起一伏地唱和,莫名地有说不出的和谐和默契。直到突然之间,电话铃声响起,打断了这俩人的酣睡。
石主任被惊醒,他立即抓起电话。
“喂,我胸外科。你找谁?”
“找你啊。我老梁。”电话里传来梁主任的声音。听语气就知道他是笑眯眯的。“老石,老陈同意了你请客。记得弄两瓶茅台,我看他对茅台的兴趣比五粮液大。”
“好呀。那就茅台。我说咱们省院目前也就只有你才能请动他了,没错吧。那明天还是后天?”
“后天吧,时间宽裕一点儿。”
“那就后天下午早点到我家吃晚饭。咱们也能有时间聊天。这一阵子忙得,刮胡子都换电动剃须刀了。”
“你还怕给自己抹脖还是怎么地啊。哈哈哈。”梁主任笑着撂下电话。
这一通电话打完,刚才酣睡的两个人都醒了,不仅是睡醒了,俩人基本也都醒酒了。
石主任翻身坐起来,他看着杨大夫怔怔出神的样子就说:“老杨,上午的事儿你也别往心里去,咱们做外科大夫的,谁不是这么三惊两险地熬过来的。经得多了,就再不会紧张,也不会慌张失措了。”
杨大夫艰难地扯出一个笑脸,那笑比哭还难看。还不如不笑。他坐起来郑重地石主任说:“老石,谢谢你,真的!今天上午要不是有你喊了谢逊和李敏过来,那患者可能就没救了。不是可能,就是没救。大恩不言谢。”
“谢什么谢。我是病房主任,你要肾肿瘤的手术,哪怕是破格做副高级别的手术,对你、对咱们科室、对医院都是有益处的事情。我拦着你成什么了。
我是必须要陪着你、给你站台的。再说了,谁也不是晋升职称以后,再去做相应级别的手术。只不过你今天这个病例,你选的太难了一点儿。”
石主任说的非常诚恳。
“这患者也是碰巧遇上了。我现在做的泌尿外科,你知道我的,根本没有选病例的余地。遇到什么样的病人,就做什么样的泌尿外科手术。”杨大夫满脸纠结,痛苦不堪忍受的。
“你这说的是糊涂话了。不仅是你,别说我们省院,就是医大附院和全国的所有医院都算上,也没见哪个科室的哪个人,有选择患者的权利。你让裘法祖来,他敢不敢说,这个病人的肝胆肿瘤我不收、不做?咱们这样的综合性医院,还不都是碰上什么就治疗什么的。”石主任故意混淆俩人所说的选病例之内涵区别。
“谢谢你,老石。”杨大夫再度真诚道谢。“这个手术啊,我不瞒你,我从收了这患者住院,这十来天,我恨不能把他拆分了,把他从头发丝到脚趾盖都了解得透透的。
所以昨天的那个备血,我算计得好好的,就是手术细致再细致,做到我能细致的极致。这样才能减少手术对患者的打击。毕竟那个十年的冠心病病史不是能够轻视的。
我准备的是等肿瘤取出来之后,立即就加压输血,尽可能减少因腹腔容积的改变对心脏的影响。所以一开始我就跟姜麻商量好了,要先做了深静脉穿刺备用的。”
“幸好你俩准备充分,做了深静脉穿刺。”石主任用满脸的后怕表情安抚杨大夫。“要是没有这些保全措施,怕是台上那个动脉出血的时候……”
“是啊。我都不敢回想的。唉!老石,这事儿怪我,全怪我!我应该让潘志做一助,小黄做二助才对。”杨大夫失去控制地倒在值班床上。他狠狠地砸了一下床板,道:“今天这事儿彻头彻尾地全怪我。我只想着小黄进修了泌尿外科,这半年的手术都做得也像模像样的,却没想着他才毕业三年。不捅娄子也还好,一捅就给我捅个大的。”
“老杨,今天小黄捅娄子,他也不是故意的,我在台上看着呢。那和他毕业几年没关系,人李敏比小黄还晚毕业呢。你该找出真正的原因。”石主任语重心长地对杨大夫说话,平时笑呵呵的样子,这时候收起来了大半。
“是啊。你说的对。”杨大夫长吁短叹。“那人个人的操作水平与毕业多久没关系。像那谢逊,人就把我们这些早他毕业的人甩开了。”
“别说谢逊甩开的是你,就是谢逊跟老梁和陈院长比,谢逊的操作水平也不差。我和儿外的柳主任,带着李敏也上了十来次的心脏瓣膜修补手术了。老柳在精细处的操作,我看也未必比得上李敏,不然老柳做什么每次心外的手术都带着李敏。
当然啦,谢逊和李敏的操作细致、反应快,也与他俩年轻的优势有关。”
石主任不想杨大夫被打击得颓废下去,忙给他鼓劲。
在他的心里,杨大夫这人吧,骨头软了一点儿、性子也软了一点儿……但是他这人吧,不管他有什么缺点和毛病,从自己到省院,俩人一个宿舍住着,他对自己就没起过什么坏心眼子,该告诉自己避讳的地方,从来都是遇到了就提醒自己。
单就杨大夫本身,石主任愿意把杨大夫当朋友看。
——而且他明白自己对他的好。他从来都是抱着给自己分担责任、不给自己填麻烦的心态做事儿。
杨大夫咧嘴苦笑说:“老石,我知道你是安慰我。早十年,我就是谢逊现在的这年龄,我也没有谢逊那么灵巧的手指头。更别说李敏了。我跟你说,前年李敏第一次跟着张正杰上手术,一个方结打完,张正杰就说她是吃这碗饭的。”
“有些人是天生的有某方面的特长,你不能在老天爷给了你一张漂亮的脸之后,你还想要更多吧?”石主任与杨大夫开玩笑。
杨大夫笑起来:“你说的是。是我贪心了。我该重新练练基本操作了。”
“你这么想就对了。你泌尿那边的患者少,三天一台手术,和一天三台手术,手感怎么都是不同的。俗话说艺高人胆大。手上的功夫到了,你看李敏今天剥离肿瘤和下腔静脉粘连的动作,你有细看吧?”
“有。游刃有余啊。”杨大夫喟叹,然后又说:“小宇跟着李敏练习了几次,他跟我说自觉进步很大的。我要有她那样的底气,上午在手术台上也不会慌了。”
杨大夫搓手,暗下决心要多做练习。
*
石主任点头。“你今天除了临阵惊慌,还有就是你才说的选了小黄做助手。我们就事论事,三级手术的助手,起码得是高年资的主治医。对吧?即便是我,年初的那个爆炸,老梁带着小郑做手术,都有力不从心的感觉。你哪来的自信,刚让小黄给你做助手?”
“是是,你说的对。老石,今天这个手术首先是我托大了。再一个是选错了助手。还有就是刚出事的时候,我慌了手脚。这也是个人技术不到家的缘故。结果没想到、没想到……”
杨大夫满脸愧色。
“老石,亏得你在场了。要不是你当机立断,喊了谢逊和李敏来帮忙,怕是今天又一例因为失血过多而撂台上的了。”
石主任见杨大夫总结的到位,就说:“咱们亡羊补牢吸取教训了。你再有三级手术,一定要提前做一个术前讨论,咱们全科商议着来。”
杨大夫明白石主任这是收紧了对自己的宽松政策了。可谁让自己出了这样的事情了呢。他点头应了下来。
“老石,你放心,以后有三级以上的手术,我都会提起术前讨论。我知道你这是为我好。术前讨论的时候,你和陈院长指定一助,小黄也不会有什么其它想法。他真是差得太远了。”
石主任见杨大夫这样理解术前讨论,他默了默,也没解释,随便杨大夫怎么想了。反正自己以后要看紧他一些。这好不好的弄出个动脉哧血、然后还麻爪的人,真不适合做一科的掌门人。
哪怕是泌尿外科这样的小科室。
虽说泌尿外目前患者不多,但自己去年刚来的时候,一个月不也是做不上几例开胸手术的。可现在呢?
差不多每周都能保证在三例以上了。
还有一个明显的例子就是神经外科。天知道,泌尿外科会不会步神经外科的后尘,进入随时能够立科的状态。
石主任思及这些,就不再与杨大夫说今天的手术。只提醒他按着陈院长行事的秉性,明天可能会有个科里的术后总结。
“老杨,你要做好准备,总结的时候,你别说小黄哪里有什么不对,他归他、你归你,你只管检讨自己做得不好的地方,然后说出来改善和提高的具体办法。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我明白。陈院长最讨厌出了事以后不敢担当、推诿责任的勾当。干脆点儿承认错误,然后提出解决办法,不管那办法是不是有用,认真用心想过了,他就不会刁难谁,也不会揪住谁不放的。”
石主任见杨大夫都懂了就说:“我这边明天上午还有一台手术。估计明天下午不开这个会,就得在下周一开。噢,对了,老梁刚才给我打电话,你也听到了。那个我在手术室就拜托他出面请陈院长喝酒,还有谢逊一个,周日你也去我家了。”
“好。我明天去寻摸两瓶茅台酒。”杨大夫听到了梁主任打过来的电话内容。
“你别四处搭人情了。你要有空,明天中午就跑一趟友谊商店,我跟他们有联系,你过去那儿买两瓶,也贵不了几个钱儿,但能保证百分百是真酒。”
杨大夫连连答应了,他起来穿了白大衣,说:“老石,我去icu看看患者,还有术后记录什么的,我得赶紧写了。”
“嗯,你去吧。门帮我带上,我再躺会儿。”石主任搓热双手,将手心覆盖在眼睛上。
不是近视眼,年轻的时候真方便。但是到了岁数,麻烦还是要找上门来的。今天看谢逊和李敏配合,不论是止血,还是剥离肿瘤与下腔静脉粘连时,自己的眼睛好像都有些跟不上。是不是花眼花得比较快啊,还是有什么其它问题了,石主任满心疑惑。
看来自己有必要去眼科检查一下。要是花眼了,就得配副眼镜了。
*
杨大夫出了值班室就往icu去。他沿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上缓慢爬着,脑子里想着今天手术,手术台上的惊悚瞬间,就那十来分钟的事儿,好像是录像,在他跟前一幕幕地回放。
他不停地想着出事儿的瞬间、之后所发生的那一切。越想他越觉得后怕。他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心情——自己当时好像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攥住了,惊惶、恐惧,让自己的十根手指头都不听指挥了……
等谢逊和李敏处理完出血的血管后,自己满心都是庆幸。
简直是在地狱和天堂间折腾了一回。
唉!!杨大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还是自己把这例手术想得太简单了。没有足够地重视肿瘤和周围血管的粘连。
剖视内心,除了说自己托大外,还应该说自己的手术技巧有待提高。甚至最应该说的是,自己在剥离肿瘤的时候,做得太粗糙。即便没有小黄的捅娄子、即便做不到李敏那样地精细,但是做到像谢逊那样地细致——慢一点儿,也还是有可能达到的。
杨大夫回想了无数遍手术过程,短短的几层楼,好像在他脚下是上不完了。他站定在14楼半层的位置,掏出过滤嘴的香烟叼在嘴里,按下打火机准备抽支烟。可是打火机的红光,一下子让他联想到今天那红呼呼的术野。
唉!没法抽烟了。
他叹口气,把香烟收起来。
自己不要烙下什么心里毛病才好。
思及此,他强迫自己转换念头,反复告诫自己:自己和患者都是福大命大。
念叨了一会儿,他慢慢平静下来。他又想到今天能把这患者救回来,除了感谢石主任的当机立断喊来谢逊和李敏外,还真要感谢梁主任和陈院长。
他们俩的哪台手术,都不比自己的肾肿瘤轻松。自己把人家的得力助手喊了来……
想到梁主任,他就想到了谢逊。这人吧,自己一向与他没什 么往来,倒不是自己不想与他交好,而是他那个人从来都不怎么搭理别人。
周日喝酒,自己要多敬他几杯。要与他把关系搞近络些。唉,可惜李敏那里了,自己该怎么谢谢人家呢。
杨大夫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来,决定把感谢李敏救台之事,晚上回家交给妻子罗主任帮忙。
*
睡了半下午,严虹睡醒了,潘志也醒了酒,小两口凑在一块儿看骆大姐收拾干净、也喂饱的孩子。逗了一会儿孩子,骆大姐把吃饱了就尿的奶娃娃又换了一遍尿布,然后潘安睡了,骆大姐端着尿布出去洗。
而严虹思量了一会后,对潘志说:“咱们今天回家吧,反正我也不用输液了。”
潘志两肘支在严虹的床边,撅着看儿子。闻言看了严虹一眼说:“明天中午吧。今天下午李敏回家休息,我得在科里看着。你知道我答应她了。”
“也不用你做什么的。你给我妈打个电话,让她和小艳现在过来。然后我妈抱着孩子,让骆大姐和小艳推车就可以了。剩下的东西,你下班带回去一些,再让小艳和小芳走一趟就差不多了。”
“彩虹儿,你怎么突然这么着急了?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周六中午回家的吗?”潘志直起腰。他疑惑严虹的突然变卦。
“我是想着,要是我不在这儿住,可能敏敏刚才就不用回家了。她可以在科里休息。到底她上的手术太累了。”
潘志想说也不差这么几步路,但话到嘴边又改成:“李敏她妈妈来了,穆杰也在,你说她是愿意回家啊,还是愿意下了手术留在科里,?”
严虹失笑:“看你说的。谁睡觉还要睁开一只眼睛啊。”
“我那就是比喻。楼上楼下这么多的患者,陈院长是不在科里坐着的,李敏是科室副主任,她不得和石主任一样操心啊。”
也是。
“反正李敏今天也回家去休息了,你就是现在回去也没什么意义了。你就再多住一个晚上吧。这周他们的择期手术也都做完了,明天中午李敏也不会在科里休息的,对吧?”
“对。穆杰养伤这段时间,我看她是不会在科里的。”
“那就是了。明天上午让李敏给你换个药。中午我要下台早了,咱们就中午回家。不然你就等我下午倒出来空儿的。”
“行啊。要是太晚我就不等你了。过了2点天就变冷了。我怕孩子被风吹着了。”
“那就让妈先在中午把儿子抱回去。你等我下台的,我抱你上楼。”潘志觉得自己把严虹从一楼抱到三楼的力气还是有的。
严虹没拒绝潘志的安排,笑笑算是应下了。就是不知道等明天潘志下台,会不会比今天还晚的。但潘志有这个心,自己是绝对要让他有机会展示的。
*
李敏家的闹铃是她睡觉前自己设定的。闹铃响起来了,穆杰就拿着闹铃、摇着轮椅回去卧房,不如此,很难把他的敏敏顺利叫起来的。但要是让丈母娘叫吧,他又舍不得敏敏被“粗暴”对待。
不曾想,他推开门的时候,却发现敏敏瞪着眼睛望着门口,那模样绝对是早已经醒了的。
穆杰摁熄了闹铃,问:“敏敏,醒了多久了?想什么呢”
“有一会儿了。在想上午那个肾肿瘤。四点半了?”
“嗯。起来洗洗脸精神一下,妈刚才给你做了酒酿。”
“好。”李敏这回很干脆地起来了。
在李敏洗漱的功夫,小芳把几个小碗摆到桌子上了。
穆杰笑着对梁工说:“敏敏这回起来的很痛快。”
梁工也笑:“她睡够了就是通情达理的这样。要是没睡好、没睡够,起床那个难啊。”
谁没睡好都不愿意起来啊。
穆杰莞尔:“那也够难为敏敏的了,值班的时候有点儿动静马上就要爬起来。”
“她明白轻重,也就是在家里在我们跟前赖赖罢了。”
小芳给几个碗里都盛了大半碗的酒酿,看着李敏等都喝得美美的,她端起碗、舀了满满一羹匙送进嘴里。可才进嘴,难受得她差点儿吐出来。
梁工笑着问:“你是第一次吃酒酿?”
“嗯,好怪的味道。”小芳皱眉。
“这是南方的东西,北方很少有人家做这个。第一次吃都不怎么习惯这味道。你可以加点白糖,那样就好吃多了。穆杰,你也加点儿糖吧。敏敏不准往锅里加糖,说有什么反应的。”
“我吃得惯。我们连队伙食班,以前有个广东籍的战士,这些东西他都做过。他还做过红糯米的酒酿。他说南方女人生了孩子之后,就要吃这个酒酿蛋,还有猪脚姜醋。”
“这两样都是好东西。等冬天敏敏生了,可以做给敏敏吃。”
闷头吃的李敏就说:“妈,要不要先做一点儿,给严虹尝尝?”
“行啊。明早我去买个猪蹄,等她中午回来正好吃热乎的。这个酒酿,一会儿再做一些,让小艳给她带过去。”
李敏看着大半张的桌面都放着自己的东西,她突发奇想地说:“穆杰,我觉得应该买个饭桌子,就是那种折叠的饭桌子。不用的时候放去一边,省得我这点儿东西还要移来挪去的。”
穆杰就问:“你觉得有必要吗?”
李敏猛点头。
“那张桌子也不便宜,要80块钱呢。我看你们医院边上的那个商店有卖的。咱们收拾一下,也就是的了。”梁工反对。
李敏忽略母亲这段话的前后,抓住了中间的那句,然后说:“妈,我觉得像我们家那样的,那种黑白圈圈的图案就不错,看起来很干净的。这个桌子以后做书桌好了。摆饭菜会有油的。”
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李敏见母亲不在反对,穆杰一直是一幅由着自己的模样,就说:“小芳,你去换衣服,一会儿跟我一起走。我把桌子买了,你能拿回来不?”
“能。”小芳立即站起来。“梁姨姥,这几个碗我回来再洗。”
梁工就说:“哪里用她拿。那商店给送货的。我明天去挑一个,让他们送到家了再给他钱。”
“那也行。”
李敏遂专心品尝自己碗里的酒酿,喝完又盛了半碗,都喝了才说:“和家里原来的味道一样。”
“自然是一样的了。都是我做的。你快赶紧去医院吧。早去早回来的。”
“好。”
李敏答应着,穿上大衣出门了。
立场7
十一楼的值班室里,黄大夫躺在床上, 两眼空洞, 半天也没有转动一下眼珠, 只失神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
他从下了手术台就这个模样。
郑大夫从实习生那里得知他的情况后, 就第一时间赶过来劝说他, 好话说了几圈了, 没怎么见效。中间又出去几趟处理护士的急招, 回来看他还是这模样。
“哎,我说小黄,你这么地也不行。你越拖这事儿就越难办。你今天在台上, 主任就站在你后面看着呢。你趁早去跟他承认自己错误。态度诚恳点儿,反正患者也没死,什么都好说的。”
小黄幽幽地问:“你说主任会不会把我撵出外科啊?”
“应该不会。但是你就这么躲在这里,没准他就会生气了。赶紧起来了。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还是一刀。”
“我怕主任不撵我,陈院长也不会留我的。” 小黄坐起来,如同失水的小白菜,又像经霜的秋茄子,蔫吧得不成样子。
“要不你去找谢逊, 请谢逊给你说说情,或者让李敏给你说说情,他俩我觉得谁都能跟陈院长说上话。不管怎么说, 咱们都是一个校门出来的。你好好求求他俩, 谢逊原来在科里的时候, 不怎么搭理咱们,我也不敢保证谢逊,但李敏这个师妹,却不像谢逊那么高冷,我猜她肯帮你。你是泌尿外科的,与她也没有什么关联和妨碍的。”
小黄闻言有要往后倒,俩能说上话的,跟自己的关系都很平淡,他更觉得前路无望了。
郑大夫见他肯起来了,那还容他再倒下去,拽住他的胳膊说:“赶紧去楼上的值班室。主任这时候差不多也醒酒了,就是杨大夫打你一顿,也好过主任和陈院长把你踢出外科的。为自己争取一下了。”
好说歹说,劝了小黄穿了白大衣去楼上。
……
李敏到了科里,看看离定好的查房时间还有几分钟,就在主任办公室里,又与严虹说了一会儿话。想逗逗潘安,可惜小人儿睡去异国他乡了,丝毫不被她的“骚扰”影响。
“他睡觉谁也喊不醒的。要不端鸡汤过来,他闻到味儿马上就能醒了。”严虹笑眯眯地说话,脸上、眼里、声音里全是对儿子的慈爱。
李敏赶紧拦住:“可别,我这就查房去了。等我查完房,你也该吃饭了,到时候再说。”
李敏与潘志一起离开。潘志去了十二楼,李敏往十一楼的大夫办公室去。迎面遇见踩点过来的陈文强。
“老师。”
“走吧,查房去。”
潘志回到楼上,见石主任也准备好了要开始下班前的查房了。但是魂不守舍的小黄,看起来让人非常担心。
他凑近郑大夫以目示意问。
郑大夫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一行人跟着打头的石主任,紧随其后的杨大夫,然后是住院总郑大夫,最后面是五个实习生。各人的表情虽有不同,但是位于郑大夫和实习生之间的黄大夫,怎么看怎么像被抽了脊梁骨。
查房结束后,石主任就问:“今晚谁夜班?”
潘志回答道:“主任,是我。”
“晚上你多加点儿小心。有什么拿不准的问题,你就给我打电话,别自作主张。”
“是。”潘志正色答应了。
“十一楼的事情如果你拿不准,你就问陈院长,一定不能出事的。”
既往石主任从来没对潘志说这样的话,潘志明白他是被今天的事情影响了。故而很认真地想石主任连连保证,保证百分百地按着他的要求做。
石主任才放心地回家了。
等石主任走了,潘志和郑大夫把小黄拉进值班室,问他:“主任怎么说?”
“主任让我下周去实验室,每天解剖一个小白鼠,要求胸腹腔的任何脏器都不能有损伤。重要血管都得剥离出来,”黄大夫愁眉苦脸。“每天下班前带回来给他检查。”
郑大夫捶了他肩头一把,说:“这还不容易吗?这总比把你撵出去好啊。”
潘志也说:“是啊。你的问题就是手不够稳,原因就是练少了。你等夏天的时候,多做几例蛙心插管,手指上有分寸就好了。”
“蛙心插管主任也要我做的,那个等夏天有青蛙时。问题是我在大学做这个实验,从来没插进去过。”
“一次都没成功?”
黄大夫点点头。
潘志和郑大夫也不知该怎么劝他了。一次也没成功的话,手指头都笨成这样了,真不该来外科当大夫啊!要知道病生的试验,超过一半是拿青蛙来做的,每次试验的青蛙是不限量地提供给学生……
“那个蛙心插管是难了一点儿。”潘志努力给黄大夫打气,“等你连着解剖几个月小老鼠之后,再做蛙心插管就有手感了。”
“对,对。”郑大夫顺着潘志的话劝说小黄。“你解剖一周老鼠,觉得手感还不到位,你就解剖一个月。天天止血钳子、剪刀不离手地摆弄,熟能生巧就好了。”
又劝了几句话,潘志自觉尽到了同出医大的校友情谊,跟郑大夫说了一声,回去十一楼那边吃饭。而郑大夫和小黄则从食堂推到科里的送饭车上,买了两份晚饭,进去值班室同吃。
*
没了潘志这个“后来者”,郑大夫和小黄俩人说话深度就不同了。
“主任还说了你什么?”
“让我准备做检讨,到时候看陈院长的处理意见。他说应该不会撵我走的。”
“这就行呗。”
“但估计至少会给我一个通报处分。搞不好会记过。”小黄沮丧极了。
郑大夫想了想说:“你啊,你今天是有福气,石主任跟在你们手术间。又恰巧赶上谢逊和李敏都在手术室。你想想要是病人死台上了,你这妥妥是技术事故。对吧?你还担心记过呢。那绝对是记过后、降职降薪,还要调到后勤打杂。那你这辈子就再没有机会摸到手术台的边了。”
小黄叹口气说:“老郑,郑师兄,你别光想好事儿啊。就是只给我一个通报处分,你说杨大夫以后还会放心让我上手不?恐怕实习生都比我得他信任了。” 在跨过了石主任和陈院长不会把自己撵出外科的恐惧后,他开始担心起以后的事业发展来了。
这是大实话!
郑大夫也不知怎么安慰他好了。好半天以后,郑大夫才憋出一句话:“泌尿外科就你们俩,他总不可能自己做手术吧?就是下个膀胱镜的,他也得有人帮着他扶镜子不是?”
小黄想想觉得郑大夫说的有道理。他点点头认可了。
可是再怎么担心,该做的饭还得吃。他食不知味地把晚饭都塞进嘴里,郑大夫怕他压力太大再出别的事儿,就留他今晚在科里住。
“你回去干嘛。你们宿舍吵吵嚷嚷的,还不如在科里看书,看看夜里有什么手术,跟着搭把手的。”
小黄摇摇头说:“不了。我还是回去吧。今晚夜班的潘大夫还得过这儿来住呢。”
“他应该不会住这儿,主任办公室还有一张床呢。实习生都是去楼下住的。你听我的,你别回去了。”郑大夫认真挽留小黄,几次三番地劝说,小黄最后还是留了下来。
*
晚饭后,杨大夫借故消食,把罗主任拉出家门。春寒料峭的时节,晚来的夜风里,夹杂着冬天残留下来的最后余威。
天色渐渐变暗,罗主任缩缩脖子,转头问杨大夫:“老杨,你今天遇到了什么事儿了?”
俩人已经绕着宿舍区走了小半圈了,杨大夫再三斟酌,就等着妻子发问呢。他长叹一声,把今天在手术室发生的事情说了。
“那小黄也不知道是不是羊癫疯发作了,我挑起来的好好的组织,他居然能够剪深了……当时就血箭三尺。幸好潘志手快,拿大纱布按压住了。”
罗主任吓了一跳,失声问道:“是肾动脉?”
“不是。肾动脉的分支。那老头解剖畸形。严格说也算不上是畸形,临床上所见的患者,有一半以上的人,其血管走形等和教科书上的解剖是有差别的。”
“后来呢?”
“后来?”愧色让杨大夫连连做了几次吞咽动作,才能再度发出声音来。“我试了两次都没法准确钳夹到出血的小动脉,老石便把谢逊和李敏喊了来。后面重要部分的粘连都是他俩剥离的了。”
罗主任闻言立即追问:“患者最后没事儿?”她关心的不是手术最后做没做完、是谁做完的。她关心的是——患者。
那是整个事件最后怎么处理当事人的根本。
杨大夫见罗主任提起患者,面色羞愧、几乎要无地自容。但他还是实话实说道:“患者最后送icu了。人是没事儿,可输了4000血。”
“那你遇到什么难处?是陈院长要追究你的责任?”
“明天,或者最迟下周吧,陈院长肯定要开会处理这事儿的。我的责任是在出了意外后、没能及时补救。再一个就是我让小黄当一助逾格了。以后老石会缩减我报送手术单的权限。”
罗主任长出一口气,这样的处理结果,要是最后真能这样的话,也算不得什么的。估计陈院长最少会给自己丈夫一个通报处分。但一个通报吧,也不能说委屈他了。这份工作就是这样,干好是应该,出差池就要被追责。
好在有老石在场,托了谢逊和李敏的福气,患者没事。
于是她问杨大夫:“那你现在想我帮你做什么?”
杨大夫轻咳了一声说了石主任的请客计划,然后道:“李敏周日值班,而且她怀孕了,肯定不会去石主任家喝酒。但是这事儿吧,哪怕是石主任去喊的人,说到底还是我欠了人家的人情。”
“嗯,我明白了。这事儿你交给我好了。”罗主任立即应了下来。
立场8
小黄吃完晚饭在值班室没坐多一会儿,就跟郑大夫商量:“老郑, 你说我是不是该先去找找陈院长?要是通报还好, 记过的话是要记录在档案里的。真等的处分定下来了, 以后什么涨工资、晋职称都要受影响的。”
郑大夫想了想说:“你要是敢去陈院长家,那就赶紧去呗。”
“我自己去?”小黄有点儿胆怯。
郑大夫见他这么说,就反问了一句:“那你指望谁替你先去、还是谁能陪你去?”
小黄憋了一会儿说:“老郑, 你说我是不是该先去找李敏,让李敏替我先去求个情?
“这个……”郑大夫差点儿咬到舌头, “我还不知道你和李敏有能请动她的交情。”
小黄尴尬。
“我和她也没什么交情,她才上班, 咱倆不久去进修了嘛。然后我在十一楼、你在十二楼,你都知道的, 就是大家都一个校门出来的。”
郑大夫想了想说:“这样啊。那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要是在你的位置上,我可不敢去找李敏,我跟她私下没往来。要不你去十一楼找找潘师兄?他媳妇严虹跟李敏的关系好。潘师兄对你还是比较关心的。”
但郑大夫跟着就摇摇头说:“不过严虹才生完孩子, 你不好进去见人, 你先打电话问问潘师兄?”
郑大夫自觉这个建议很好, 却让想出来这条道的小黄觉得很挫败。他原来的打算,郑大夫跟李敏一个科工作的时间比自己长, 他想让郑大夫帮着跟李敏说一下。但是郑大夫不仅不接着、封门以后还把自己踢给了潘志绕一圈。
潘志才来省院多长时间啊,自己与潘志才认识多久啊。根本就没什么交情!白瞎了自己以为的郑大夫和自己认识三年、会帮自己的一番思量。
小黄犹豫着不说话, 郑大夫知道他在为难, 但是自己也不能替他出头去找潘志。且不说潘志答应不答应和严虹说, 自己又有什么立场替小黄出头。
这事就应该小黄去跟潘志拉下脸去求。潘志对严虹的好, 整个省院都有名的,那严虹也该不会拒绝潘志才对。
郑大夫把自己的这些想法,细细地跟小黄说。
“严虹跟李敏关系好着呢。不说俩人买楼都要住对面屋,家具什么的,我听说都一样的。就是前几天严虹的剖腹产手术,是李敏跟着苏颖给做的。这要是关系不够好,跨科手术的事儿,怎么能信得着的。”
郑大夫三说两说,说得小黄动心了。他摸起电话想打去十一楼找潘志,想想又说:“我去十一楼找他。”
“要不要我陪你去?”俩人前后脚从医大毕业,在普外科一起工作不算、还一起去医大进修,虽不是一个专业的,如今又在一个病房,看着小黄为难,能帮一把也是应该的。
小黄对郑大夫谢了又谢,俩人跟十二楼的护士交代了去向,到十一楼去找潘志。
*
潘志正在十一楼查房。傍晚的时候,他跟着石主任把十二楼查过了,想到十一楼不少术后的,烧伤病房还住着俩个,便叫了进修大夫陪着自己走一圈。
一周值一个夜班,看着很好,但是对楼下患者就不那么熟悉了。即便是这一周之内,都在十一楼住着的患者,病情也会有很大的变化。
更别说这周还添了四个术后的呢。
没等查完呢,郑大夫和小黄来找他了。
潘志一见俩人就猜到他们大概的目的,便让他俩跟着自己一起查房。心说什么事儿也不能排到工作前面,不然着急的就该换成是自己了。
眼见着天慢慢黑下来了,小黄开始着急了。好容易等潘志查完房,潘志示意回去值班室说话。
等听明白郑大夫的解释,潘志见小黄乞求的眼神,就当着他俩的面打电话。
免提。
“喂,我是潘志。”
“小潘啊,什么事儿?”
“妈,你让彩虹儿接下电话。我有事儿跟她说。”
“好。”悉悉索索的声音后,电话里出来严虹的声音。
“潘志,什么事儿啊?”声音里流淌着要溢出来的甜蜜、幸福和温柔。
“嗯,是这样的。我们科今天的那个手术,我不是跟你说了嘛,小黄担心陈院长给他记过以上的处分,那个是要留档案,对以后的影响很大。你能不能跟李敏说说,让李敏帮着求求陈院长。小黄挺难的。”
电话里沉默了一下。然后免提的电话机里传出来不太清晰的吩咐声、说话声,大概是叫什么人出去洗尿布。要不是有严虹的声音,三人都得以为是电话串线了呢。
等了一会儿,话机里又传出来严虹的声音,这回就没刚才那么甜美了。
“潘志啊,患者家属去找他了吗?”
“那倒没有。咱们科这些人怎么会干那样吃里扒外的事儿!”
“那他难什么!”严虹的声音带着气愤了。“他差点儿没把患者整死,差点儿没把术者拖累到医疗事故里、然后跟着他一起挨处分、降职使用。你说他不该挨处分吗?”
郑大夫和小黄也没想到严虹会这么义正辞严地说话。这、这简直是党委书记现身了啊。
“这个……”潘志也难堪起来。下午跟彩虹儿说这事儿的时候,她没这么激动啊。这是怎么了?他轻咳两声说:“彩虹儿,现在不是患者没事儿吗?”
“就是患者没事儿,那个黄师兄才有机会补救啊。我跟你说,我要是给敏敏打电话,她绝对是刚才那个说法。潘志,你要是为黄师兄好,你就让他赶紧找石主任认错,找陈院长认错。我是觉得吧,敏敏的性格、行事像陈院长一样,她不会……”
严虹没往下说,屋里的三个男人也明白她的意思了。
潘志的脸上换上陪着小心的笑容,让郑大夫看着都有些不落忍。
“那个彩虹儿,你就试试呗,万一李敏肯跟陈院长说呢。是不?小黄也是咱们校友的。你试试吧。”潘志的态度放得非常之低了。
“潘志,你糊涂了。陈院长是因私废公的人吗?敏敏去说绝对是碰一鼻子灰回来。要是李主任活着,省院也就李主任在陈院长跟前有这个脸面吧。要不,你自己给敏敏打电话吧。”
啪唧,严虹那边把电话撂下了。
潘志很尴尬地对小黄说:“真不好意思。其实吧,李敏,怎么说呢,我跟她说不上话。那天在我家吃饭,你俩也都看到了。要不我再给她打个电话?”
小黄就说:“算了,我过去找她吧。”
潘志点点头。看着小黄出去了,他又跟郑大夫说了一会儿话,交代自己去看儿子,又是电话联系,就去了十一楼。
*
严虹撂下电话,母女俩相视一笑,并不把这事儿当作什么。等潘志回来了,严虹笑着说他:“潘志,你是不是傻?这样的事儿怎么能沾边呢?给什么处分那是要院务会做决定的。”
潘安笑笑说:“我明白你是能想透溜的人。”
“那你说没说给敏敏打电话啊?”
“说了啊。不说怎么成?刚才我在十二楼值班室那边,是用免提给你打的电话。小郑和小黄在边上听着呢。幸亏你一句也没说错。”
严虹抬眼看她妈妈,得到一个鼓励的微笑。于是她就颇为担忧地对潘志说:“潘志,李敏要是被陈院长撅回来了,还不得跟我生分啊。”说着话她有些着急。“不行,我得给她打个电话去。妈,你帮我把电话机拿过来。”
潘志则赶紧拦住她道:“彩虹儿,小黄去李敏家找她去了。你现在打电话,估计小黄已经到她家了。”
“哎呀。那你不赶紧回来跟我说一声。”严虹埋怨潘志。
“你把心放肚子里吧。你都不肯沾边的事儿,李敏和你投缘,做事儿也和你差不多的,她根本不可能大包大揽,去陈文强跟前给自己找麻烦。”
“但愿吧。”严虹埋怨了潘志一句后,见他不当回事儿,也不好这时候给李敏打电话。悻悻然地说:“敏敏没当科主任的时候是那样,现在就难说了。昨晚还不是为备血的事儿去找了石主任。”
“那和今天是两回事儿。今天这事儿就像你说的,患者家属都没来找小黄呢,他有什么难的。他不赶紧找陈院长去认错,还惦记着以后晋职称的事儿。”潘志摇头,“这人不是没心没肺,这人是心里只有自己。”
“小潘啊,你看得明白,以后敬而远之。这种人得罪不起。”
“是,妈。”潘志赶紧应了。然后陪着母女俩又说了几句话,回去大夫办公室了。
*
小黄一路为自己鼓劲,等敲开李敏家的门之后,他立即气馁了。过来给他开门的是一个小姑娘,他认识,是李敏请的小保姆,跟她姐姐没少往科里来。
“李敏在家吗?”
“在。敏姨有人来找你。”小芳回头喊李敏。
李敏应声走到门口。
“是黄师兄啊,怎么这时候来了,请进来吧。”
穆杰和妈妈都在,李敏就往家里让人了。但她嘴里还说:“稀客啊,不是说你是稀客,而是我家里基本就不来什么客人。”
这让小黄不怎么好接话了。只客套地说:“冒昧打扰了。有事儿要求你帮忙。”
李敏妈妈走过来说:“快进来吧。敏敏原来一直当住院总,她自己都不着家,哪会来什么人做客的。”
“阿姨好。”小黄赶紧打招呼。
“妈,这是我们科黄大夫,比我早两年毕业。专业是泌尿外科的。”
小黄进来,被李敏引到饭桌边去坐。然后小黄发现整张大桌子上,铺满了卡片和填满内容的表格纸,都是关于神经外科手术的。然后还有各式的、颅内不同截面的手绘解剖图。
看来自己打断了李敏的学习了。
而对面坐在轮椅上,架着脚拿着铅笔绘图的穆杰,让小黄更生芒刺在背的感觉。这人不是说他是一个带兵打仗的团长吗?他不是医科的啊。他怎么能够会画颅内解剖图?
“穆杰,小黄,你们见过的。”
穆杰朝小黄点点头,算是与小黄打过招呼了。李敏给俩人做了介绍后,她就直言问小黄:“什么事儿?不能上班再说,你打电话也可以啊。”
小黄把心一横说:“就是今天手术的事儿。”
“噢。对了我今天过去你们那台忙了一个多小时,还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把动脉血管碰着的。幸好是这人的肾动脉有分支。”李敏很好奇地看小黄,等着小黄给自己一个靠谱的答案。
“操作失误。”小黄咬牙。
李敏摇摇头,很不赞成地说:“那你们今天的手术做得也太粗糙了。那个部位,本来就应该提高警惕,小心血管分支,”
穆杰轻咳一声。李敏看他,他又低头继续照着解剖学画图。李敏转了一下眼睛,停住不说血管分支了,却问小黄:“你刚才说要我帮忙,是这个患者又有事儿?要二进宫止血吗?”
小黄很尴尬,真要二进宫止血,肯定是打电话、让你赶紧去手术室,怎么会跑到你家来说?
“那个是这样的,师妹,我想跟陈院长承认错误,那个你能不能陪我去他家?”
“去陈院长家?”李敏反问。在得到小黄的点头认可后说:“陈院长没在主任楼住,他这两天都去他父母家了。”
“那个,师妹,你能不能帮我,嗯,打个电话?”
李敏往上推推眼镜,很认真地对小黄说:“黄师兄,陈院长留话说,如果是需要他上台的开颅手术可以找他。你要着急跟他承认错误,就明早7点半到院长办公室等他;或者你再晚个几分钟到十一楼,没有意外,陈院长都会在那个点儿来科里查房的。”
小黄舔下发干的嘴唇,道:“那个,其实我想你帮忙给我说情。”这句话出口了,小黄顿觉再说其他的就顺溜了。“我怕院里给我记过以上的处分,陈院长是你老师,师妹,你帮我说个情,能不能别那么重?记过以上的处分要记录到档案的。哪怕是通报批评、扣奖金什么的都好。”
李敏怀疑地看着小黄:“是你还是杨大夫?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目前看是我,其实深究起来,杨大夫也脱不开的。”
“那你担心什么?他是术者,你是助手,石主任还跟台看着呢。”
小黄被李敏堵得没话说。
他沉默了一下说:“今天这个患者要是不能下台,那我就是医疗事故。技术事故。”
“是啊。那肯定是了。就是现在也是技术事故。”李敏没理会小黄的难堪脸色,继续说道:“那患者的血管状态再差,但也不是术中副损伤、动脉出血的理由。虽然术中副损伤一般归到手术同意书里,按意外算。
但咱们自己人,摸着良心说话,你们的手术方案不是右肾切除,也不是肿瘤粘连到不能剥除,所以动脉出血是不能原谅的副损伤。即便大家都明白你们不是有意的,但碰破以后不能及时止血,肯定是技术不够。”
小黄的脸色灰败。
“但这么说吧,那患者目前在icu,要是最后能顺利出来,什么都好说。不然的话,黄师兄,你现在担心陈院长给你记过以上的处分,你就没想过如果患者不能顺利出icu,不定性为技术事故,已经是院方护着咱们自己的大夫了。你想过了吗?”
小黄被李敏说得后背冒冷汗,自己可从来都没想到患者可能出不了icu的。但李敏接下去的话,对他可却如醍醐灌顶。
“你如今想找陈院长认错,我看你不如去icu守着患者。等你把他顺利接出来,陈院长肯定会知道你亡羊补牢、知错就改的补救行动,总比你这么空嘴白牙的认错效果要好。”
小黄立即站起来说:“我明白了,谢谢师妹,患者没平安出院前,陈院长不会处分我的。我这就回去icu守着。”
“嗯。你去吧。有空去解剖几个小白鼠、多练练基本操作。再遇到超出你能力范围的手术,别冒失地去接那助手的位置。会害人害已的。”
“是,是,谢谢师妹,我回去了。”
李敏把他送到门口,小黄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
等李敏又坐回去整理手术径路,穆杰把自己才画的颅内解剖图给李敏看。绘图是按照梁工提供的方法做的。
那便是在解剖书的原图上先打上格子,然后再用同样大小格子的硫酸纸覆盖了描图。但穆杰有军事绘图的训练,他看着打了格子的原解剖图,就直接在硫酸纸的格子上,画出了相应的图形。省了更费力的描图工作。
被小黄打断、还被占据了时间,李敏不大高兴,但一会儿的功夫,她就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了。
闹铃再响,李敏抬手果断按掉,继续埋头做整理工作。又过了半个小时,穆杰打断她说:“敏敏,歇会儿了。你该吃水果了。”
“嗯。”
李敏洗手回来,小芳把削好皮的苹果给她。边吃苹果边满地溜达的李敏,忍不住对穆杰和妈妈抱怨起小黄来了。
“这人太过份了。他光想着自己的处分,不想想患者还躺在icu呢。一次性输血4000ml,不说钱,对身体也还有影响呢。”
“那输血的钱谁出?”
“自然是患者出了。术前交代有副损伤,术后他们对患者交代一句,年龄大、血管脆,因而失血多、手术难做,所以输血也多。家属又知道些什么!只要人能活着出院,输血的钱就不是事儿。”
“那要是不能呢?”
“已经下了手术台啊。如果死在icu了,患者家属一般也都能接受。手术的事儿,在场的人都不会往外说的。”
“你呀,”梁工捡闺女说话的空档,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并嗔怪她道:“你对同志说话要客气点儿。他比你早毕业两年,你别光嘴里叫师兄,心里也要尊敬。”
“嗯嗯,尊敬他。”李敏敷衍地答应了,然后又说:“你让我怎么尊敬他啊。他们那几个男生,哼,前几年外科缺人,他们要是肯晚晚守在急诊室等手术做,就是拿人练,也早练出来了。”
“还乱说话!”梁工严厉起来。
“我就在家说说而已。他们不练才显出我能耐来着。”李敏手拿着苹果核去厨房,垃圾桶在厨房里呢。
梁工无可奈何地对穆杰说:“你看看她,明明才给那小黄出的主意,去守着患者好将功折罪,还教人家要去实验室练习,回头又这么说话。敏敏,你这张嘴啊!”
李敏擦手回来,抱住梁工撒娇道:“长得真好看。是不是,妈?”
立场9
连着几天睡得好,李敏在照镜子的时候, 惊讶地发现自己的黑眼圈淡了不少。早餐桌上, 她得意地宣告最新美颜之消息, 引得梁工、穆杰、小芳来仔细打量她。她也摘了眼睛,来回转头转眼睛给饭桌上的三个人看。
梁工首先表态:“唔,是浅了很多。我闺女也变漂亮了。”
穆杰则说:“这下敏敏更漂亮了。”
小芳在李敏看到自己时, 也跟着凑趣道:“敏姨是变得更漂亮了。”
李敏被三人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她立即惊恐地捂下嘴,说:“妈,她们都说怀女孩的人会变漂亮, 是不是啊?”
“一般是的。是你不喜欢女孩子?”梁工诧异。但话里却偏偏有指责穆杰想要男孩子的意思。
李敏赶紧说:“也没有了。”然后她遮掩一句:“反正穆彧的名字, 男孩女孩都可以。”
穆杰也立即表明态度:“像敏敏这样聪明、能干的漂亮女孩子,给两个淘小子也不换的。”
“那三个呢?”李敏问穆杰。
穆杰眼含宠溺的笑意,道:“给100个也不换。穆彧是咱们家的,淘小子是别人家的。”
梁工莞尔失笑, 果然是小夫妻, 这孩子是才有个影儿, 就连名字都取好了。“穆玉这名字不错。但玉字还是女孩子用比较好。”
“不是那个珠宝的玉,是或字的狭勾上加了两丿的那个,意思是很有文采。”李敏用左手比比划划。“就是三国里荀彧的那个‘彧’。这个字还有茂盛、有教养的意思。”
梁工跟着女儿的比划在掌心里写出来这个字,然后赞道:“唔,不错, 字形美, 释义也美, 还不容易重名。你俩给孩子取了个好名字。”
李敏得意洋洋, 朝穆杰斜睨了一下。
穆杰失笑道:“我可没参与,是她们宿舍里的那几个女孩子娶的。原来还想叫什么沐浴露的。”
“你们啊。”梁工明白女孩子的心里,玩得好什么都要互相分享。“那沐浴露是开玩笑了。潘安的名字也是这么取的?”
“是啊。幸亏他长得好看,还越长越好看,不然都得换名字。”李敏一边吃饭一边讲潘安的种种,“早晨看一个样子,晚上下班看又是另外一个样子。”
“月科里的小孩子都是这个的,等到满月的时候,跟刚出生简直是判若两人。我记得严虹是今天回来吧?”
“嗯。刀口长得挺好的,也不用输液了,回家还是比在医院舒服。那个小芳,你一会儿就去跟着你姐姐,看看能帮着干点儿什么的。”
“好。我洗了碗洗了碗就过去。”
李敏点点头,转头对梁工说:“妈,你今天不要忘记买饭桌子。”
“好。等买菜的时候,我顺便就买了。”梁工答应女儿。
敏敏这套房子里是缺一张书桌。偏巧这么大的饭桌子,家里平时也没几个人吃饭,用来当书桌还真的很不错。然后买一张那种折叠饭桌是挺适合的选择。
*
今天十一楼没有安排手术,陈文强和李敏等人在查房后,看起来就不像平时那么紧张了。但是十二楼石主任那里今天还有一台。
交班后,石主任就说:“老陈,我今天上午有手术,小潘、小郑,还有我带的小何都上台,实习生就全跟着你查房,科里也得你和小李照应下。”
“好。”陈文强应了,李敏也跟着点头。
石主任宣布散会,陈文强站起来一转身,立即看到在打哈欠的小黄了。他皱皱眉问:“你昨晚干什么去了?一大早就困成这样。”
小黄掩下嘴,打了一半的哈欠收回去了。他站好了回答:“我去icu,看昨天做的那个肾肿瘤术后的。”
陈文强闻言神情和缓了点儿,接着问他道:“那患者怎么样了?”
“一般状况良好,神志清,生命体征平稳,血压160/88,心率85。早晨我给他换过药了,渗出偏多,引流量有25ml左右,没见活动性出血。”
“嗯,那你有空就多去看看吧。”陈文强微微点头往外走。
小黄见陈文强再没多说什么就走了过去,对跟随在陈文强身后的李敏用口型说了句“谢谢”。小黄的举动全落到了杨大夫的眼里,杨大夫见小黄肯去icu看着那患者,对他的恼恨不由也减轻了一点儿。
石主任对潘志说:“你和小郑带患者,我先去手术室了。”
“是。”
十一楼今天有三个出院的,吕青拿着李敏甩出来的病历追到走廊里,问:“李大夫,你这几个患者的出院带药给谁?”
“给责任护士交班,我下午休息。”
这三患者是昨天就已经离开了医院的,家属今天来结账、取出院带药。他们的床位已经给了周四收入院的新患者入住了。下周一出院的那个患者再倒出来的床位,将给排期在下周五手术的人。
今天是十一楼大查房的日子。
用陈文强的话说,那就是周六仔细查了一遍,周日能安心歇一天。但周日安心歇着这计划对李敏没用,她是周日值白班。她特意要的这一天,目的是周日白天能陪着陈院长的女儿一起复习功课。而且还不用在科里睡觉。
值班的理由她跟梁主任说了以后,梁主任很赞成。由梁主任出面提议把谢逊和李敏调整到一个值班小组。
理由是这样的组合,能让大家周日都好好地、放心地歇一天
谢逊对周日值白班也不反对,这样还省了苏颖的二线班跟他的夜班对上时,苏颖夜里被找去妇产科会诊、手术,让家里孩子没人管了。
周日的白班是仅次于周六的夜班。属于没人爱值的。骨科王主任对此没意见,他还贴心地把骨科的一个主治医师孙大夫,就是那个满头卷发的、与刘大夫是同学的,安排到他们这个小组。美名其曰,这样的组合,周日有什么样患者,你们仨都能应对了。
至于周六的夜班,陈文强出面要了。领导干部嘛,要吃苦在先享受在后,别人不喜欢的值班时间,无非就是少了一个下夜班的休息,平时也不好安排补休时间的。
他又不在乎这个补休的。
但他对李敏肯要周日的白班、好带着她闺女陈鸿雁复习功课,心里很满意的。但是随之便把十一楼的大查房工作安排到了周六。
*
每周六的查房都是很细致的。
因为病房里有髓母细胞瘤的术后患者,陈文强的这次查房重点就是这个病。他现在问题就是:“髓母细胞瘤来源?好发部位?肿瘤性质?”
八个实习生中还是有学生知道。“髓母细胞瘤起源于胚胎残存组织。好发在小脑上蚓部,”
“恶性度?”
“最高。”这个问题都知道答案。但还是有个学生给了最完整的标准答案:“是中枢神经系统恶性度最高的神经上皮性肿瘤之一。”
“分类?”
李敏等了一下,见没人说话就只好回答道:“属于原始神经外胚层肿瘤中的一种。”
“病理分型?预后?”
“分为wnt,shh,group3,group4。第一种wnt预后最好,后两种预后最差。”
“需要和哪种颅内肿瘤做鉴别诊断?”
这回有参差不齐的抢答声:“第四脑室室管膜瘤。”
“在脑ct上表现?”这回陈文强开始指定学生回答了:“你来答。”
“ct上呈稍高密度或者是等密度的实质性肿块,边界清楚,多数是比较均质的肿块。周围的小脑组织有不同程度的低密度环。”
周二下午,李敏才给他们讲过的。
“在磁共振上的表现?”陈文强换了一个学生问。
“t1呈等信号或是长信号影,t2呈高信号影,增强后病灶均质明显强化。”
“没了?”
“嗯。”实习生有些慌了,这是自己回答的不够全面了?
“谁补充?”陈文强的眼睛扫视另外的那几个实习生,尤其是站得靠后,刚才回答不积极的。
躲闪的实习生,不敢与陈文强接触的眼神,让陈文强的脸开始晴转多云。
李敏刚想开口,进修的马大夫抢答道:“有时候肿瘤长的太快,瘤体内会有坏死。在片子上回看到囊性变。”
进修的邓大夫也跟着补充:“磁共振做增强的时候,比室管膜瘤强化的明显。”
陈文强比较满意,然后他说:“分期你们自己回去照书背。临床的危险度呢?你来答,高危的有哪些?”
“三岁以下;只能切除大部分肿瘤;肿瘤侵犯了脑干并有转移的。”
“都会向哪里转移?你答。”陈文强又换了一个学生。
“可以向蛛网膜转移。”
“还有呢?”陈文强见那学生卡住,转而看向另一个。
“侧脑室。”
“别挤牙膏似的。还有呢?”陈文强严厉起来,实习生有些害怕。但有人小小声补充:“第三脑室,蛛网膜下隙。”
“中枢神经系统外转移。”李敏赶紧补充,再等下去,十一点也查不完的。
跟下去就是问脑室穿刺外引流术了。
“穿刺的脑室指的什么?”
“两个侧脑室。”
“穿刺部位,进针点、深度?”
这是问李敏了。
“根据侧脑室的划分,一般选择四个穿刺部位。前角穿刺的穿刺点在冠状缝前和中线旁各2.5cm,穿刺方向与矢状面平行,深度不超过5cm;其次后角穿刺……再次侧方穿刺……最后是经眶穿刺……”
李敏详细地做了回答,这都是临床治疗要用到的内容。
然后便是考问适应症和禁忌症。
适应症很多,八个学生拼拼凑凑的基本答全了,内容是不少于穿刺点的。但禁忌症只有硬脑膜下积脓或脑脓肿。因为脑室穿刺可使感染向脑内扩散,且有脓肿破入脑室的危险
陈文强也没有苛刻或说是刁难这些实习生。由着他们一边回答问题、一边偷偷翻看李敏之前给他们讲课的讲义。心里叹息这批学生照上一批的还是差了一点儿。即便是那个想做神经外科的苗粤生,心里想的是很好,但是明显用功不到。
今天的查房,陈文强将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髓母细胞瘤上,从组织学发源问到影像学的表现,再就是治疗。脑室穿刺引流、开颅手术的体位、路径,尤其是关颅的时候,要严密缝合硬脑膜,不放置引流,都有提出来做强调。
最重要的是术中一定要注意尽可能地完整“核出”肿瘤,因为髓母细胞瘤质地脆弱,如果术中碰破了外面的包膜,就会造成人为的种植性转移。
至于术后治疗则是放疗加化疗,陈文强就自己讲给所有人听了。
“虽然髓母细胞瘤对射线是轻中度敏感,但术后放疗也是必不可少的治疗手段。放疗范围是全脑加上肿瘤局部还有全部脊髓。术后四周内要进行化疗。总之,这个肿瘤的恶性度,让我们不得不用上所有的治疗手段。”
今天的这个查房,因为有陈文强在髓母细胞瘤上的提问、讲解等,占据的时间比较多,等结束的时候,果然接近十一点了。
等最后一个患者查完,所有人都有逃出生天的感觉。
但上午的工作还没完,所有患者的换药是必须上午做完的。幸好主任查房记录可以留到下午在写。
喊累的不仅仅是学生了。
李敏回到家里就说:“我最讨厌查房了。还不如去做手术。”
“为什么?”穆杰问。
“对我来说,不是累人,而是心烦。十个问题里有九个半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浪费我的时间啊。”
梁工点着女儿说:“会了也不要翘尾巴。你这辈子我都希望你天天遇到的全是你会的。”
“温故知新。” 穆杰这样安慰李敏。
※※※※※※※※※※※※※※※※※※※※
你这辈子我都希望你天天遇到的全是你会的
绕口不?
但这绝对是大部分医生都希望的
也是所有患者希望的
立场10
午饭的饭桌上, 小芳对李敏说:“敏姨,上午我过去医院, 帮我姐把虹姨的东西差不多的都拿回来了, 我姨姥说中午先抱潘安回来。”
“嗯,我知道。潘安已经抱回来。我刚才回家前去看过你虹姨了, 屋子里就她和你姐姐在呢。她俩等你潘叔下手术台了回来。”
小芳见李敏这么说, 就吃吃地笑起来。
大概是小芳笑得太奇怪了,穆杰忍不住问她:“你笑什么?”
穆杰的突然发问, 令小芳惊着了, 她被自己的口水噎住。她伸着脖子连坐几次吞咽动作, 梁工坐在小芳边上,还给她拍了几下后背。等顺溜后, 小芳就是不敢去看穆杰的眼睛,也还是期期艾艾地回答了:“虹姨胖了好多了,潘叔要抱她上楼,我们怕他抱不动摔了。”
“就上两层楼, 有什么抱不动的。”穆杰不以为然。他受伤之前还有见过严虹, 他不认为这么短的时间内, 严虹会能重了多少。潘志要是连那么点儿的份量都抱不起,那还算个男人吗?那不是给男人丢脸么?
潘志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潘志下了手术以后, 一看时间还没到两点, 立即把患者交给了住院总郑大夫去跟踪回病房的后续工作。他自己跟护士长吕青说了一声, 借了科里的平车, 要推严虹回家。
“你自己行吗?”护士长上下打量几眼潘志那小身板, 挺为他担心的。“你可别闪了腰啊。”
“行。就三楼,一下子就上去了。然后我让小艳把车子送来了。那个主任办公室,得麻烦你帮忙给消毒一下了。”
“那没问题的。”吕青痛快地答应了。
不仅如此,吕青还跟着他一起推平车去主任办公室。帮着他把床上的被子先摊在平车上,预备严虹上车后做半铺半盖的。她扶住平车,看潘志和小艳俩合伙使劲,把严虹半掫半抱地弄到平车上。
这番费劲儿的动作,让她更担心潘志抱不动严虹了。但当着严虹,她才不会说潘志什么可能抱不动的扫兴话。她叮嘱小艳:“小艳儿,那个被罩和床单,你等回来送平车的时候再带回去洗。明早你给李大夫自己拿过来就行了。”
“好。”
潘志和小艳推车走了,吕青立即忙起来。她先叫了两个实习生推床去还给妇科,又叫了卫生员来清扫房间,等她这面扫得差不多了,小艳回来送车了。
吕青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她:“小艳,你潘叔抱动人没?”
小艳抿嘴笑。问得急了,躲不过去了,她就说:“我到了楼下就推车往回来了。”然后小艳就把床单被罩什么的卷到一起,跟吕青打声招呼就走了。
吕青的担心真不是多余。潘志和小艳把车推进单元口,然后小艳扶车、潘志抱人下来,只上了半层楼,潘志就开始喘。
上到二楼了,严虹赶紧说:“潘志,你放我下来吧。走几步没事儿的了。”
潘志咬紧牙关不说话,他憋住一口气继续上楼,又上了半层,晃了几晃,好悬没把俩人一起摔下去。终于在二层半的地方站稳了,潘志大口地喘气,然后在严虹再度要求下来的时候,他咬牙切齿地一口气上完了最后的半层。
门开了,严虹妈妈站在门口,满脸关切地说:“哎呀,小潘,你真把彩虹儿抱上来了。没闪了腰吧?”
“没有。没事儿的,妈。那个潘安睡着呢?”潘志扶严虹站稳,让她换鞋。
“找妈妈没找着,闹了一阵儿呢,才安静下来。”
严虹一听儿子找,立即就着急了。三下两下就脱了羽绒服,丢给亲妈就往主卧房里去。在她身后,抱着她羽绒服的严虹妈妈,张罗着要给潘志端午饭。
骆大姐把给潘志预备的午饭端出来:“热乎的,赶紧吃吧。你老丈母娘想着你,饭菜都热在锅里的,就怕你下来手术不吃饭,就去接严大夫的。”
潘志点点头,说:“我是下了手术就接彩虹儿回家,等吃完饭天就凉了。谢谢妈了。”
“这孩子,你还跟我客气什么呀。今天的手术好做吗?”
“还行。石主任做主刀,一般没什么问题。”
严虹妈妈见女婿开始吃饭了,就进屋去看女儿和外孙了。
严虹换了衣服上床,小不点儿的人儿,大概是闻到妈妈的味道了,闭着眼睛、呶着嘴,往严虹这面使劲地转头。严虹的一颗心都要被儿子的动作化掉了,她立即抱起儿子,小人儿就开始往她前胸拱。
严虹妈妈一边给她身后塞枕头一边说:“刚才喝了30ml的奶粉。你小心这么喂,让他把奶当零嘴吃,那你夜里就没办法睡好了。”
“没事儿的,我有四个半月的产假呢。骆大姐,你帮我拿个热毛巾来。”
“好,就来了。”骆大姐早在把饭给潘志端上来以后,就去给严虹整热毛巾了。等她拿了毛巾进来,就见严虹妈妈在用鸭绒被裹女儿。
“这家里比医院可冷多了。你们娘俩可别感冒了。”
“可不是怎么地,这个季节坐月子,就怕变天。眼看着都停暖气了。”骆大姐收回毛巾问她:“严大夫,要不要灌两个热水袋啊?”
“灌吧。妈,你帮我把电褥子再插上。这拔了电褥子,坐一会儿就觉得褥子凉了。”
“你不是受寒了吧。可男孩子睡不得电褥子,会上火的。小骆,你把婴儿床的小褥子用电熨斗烫烫,一会儿把孩子放床上。”
严虹妈妈碎碎地念叨,等孩子吃完奶了还要换尿布,尿布要先用风筒吹热乎了,再揉一揉。哎呦,自家这闺女要求太多,她和罗大姐俩手脚不停地忙乎,为着娘俩里的需求,在屋里屋外来回转着。
“在医院没什么事儿,怎么回家就这么多事儿了?”严虹看母亲和骆大姐都在忙,孩子还抱在自己怀里在喂奶,深觉请了骆大姐来帮忙是再正确不过的事儿。
“医院有暖气,屋子里的温度高,还能烘尿戒子,你不觉得冷,我们也不用另外吹热尿戒子的,所以你看着就少了不少事儿。”
潘志吃完了迟到的午饭,他儿子也正好吃完了下午茶。潘志在骆大姐的指点下,抱着孩子拍奶嗝。把孩子放到热乎乎的婴儿床、又把婴儿床拉到紧靠大床的位置后,骆大姐就说:“严大夫,我明天不用来了吧?”
原来说好的,是到严虹出院。按天结算。但回家这一会儿的功夫,严虹改了主意。她不跟亲妈商量、也不跟潘志商量,立即就说:“骆大姐,你还得过来。你看这么好不好,你早上七点前到我家,晚上十点回去,三顿饭在我家吃,我还按原来说的数给你算钱。等下周日我妈妈回家了,你再来我家住,住到满月。”
“我没问题,我在哪儿也都是伺候月子的。”骆大姐说着话就看潘志。
潘志立即说:“我没意见,骆大姐留下来,帮着妈照顾你,妈也不用那么累。再说多一个人照顾你,我上班也安心。没有什么不好的。”
严虹妈妈想想从骆大姐来了以后,看人家照顾产妇和孩子是更娴熟、更专业,就很干脆地说:“那也别等下周日的,今晚让小艳跟我住,哪个小骆,你晚上就睡小艳的房间。”
“那好,我晚上就住这儿了。”
潘志见定下骆大姐也在自家帮忙,他松了一口气。孩子晚上哭起来,还真得专业人士去分析是什么问题。总不好喊老丈母娘起来帮着看孩子。自己白天得上班,要是每天晚上都像那天陪夜似的折腾,自己可抗不住。
家里安排好了,潘志就拿起风衣要回医院了。“妈,彩虹儿,我回科里了。今天术后的那个,还有很多事儿要在下班前做完的。”
“那你赶紧回去忙吧。”
“小潘啊,你回去工作,家里不用你分心。”
“嗯嗯,都拜托妈妈了。”
潘志推开门,见小艳提着床单系成的包裹上来了。
“潘叔。”小艳走得有点急,呼哧带喘的。
“回来了,你不用着急,骆大姐留下来帮忙的。”
“那可太好了。”小艳松了一口气。这多了一个小孩子,好像多了无数的活儿。有骆大姐在,自己不用洗尿布,也不用哄孩子,只做好大人的三顿饭就行,连虹姨的月子饭都不用自己插手。
*
李敏下午休息在家,午休后,她就趴在大桌上整理梁工和穆杰帮忙的文件。当20个开颅路径再三检查都无误之后,日头已经偏西了。李敏将所有的纸张,逐页编码,并在页码上盖上自己小小印戳。
“我拿出去复印一本,明天把复印件给陈院长看。他要觉得没问题,我就印给实习生了。我这么说。”
梁工立即摇头表示不赞成。“敏敏,你不好这样的。”
“妈——这,这是我们三个人的劳动成果。我要不留一份,岂不是要等成书了才能看到?原稿我要留下来的。这些图都是穆杰画的,百八十幅图呢,不能就那么给别人了。”
“没事儿,你想要我再给你画一遍了。这个也不难的。”穆杰开始画一张解剖图要两小时,等后来他熟练了,差不多一小时能画四张了。
李敏还跟他开玩笑,这样的速度可以参加局解考试了。
等李敏穿着大衣离开了,梁工对穆杰说:“敏敏这丫头啊,看着挺爽朗,和谁都处得来,她就是表面和人,内心留着一条线的v。”
穆杰深以为然,但他说:“妈,一个人一个脾气,我不觉得敏敏这样有什么不好。和谁近、和谁远,她心里有数的。”
“唉!这倔丫头。你要方便啊还是劝劝她吧。吃亏是福。做人不好太计较了。”
“好。”穆杰立即答应了。
他伸手帮着梁工把散落在桌子上的、那些开颅路径的残稿收集到一起、整理好,装进一个空白的牛皮纸档案袋里,并按着李敏的习惯,在上面标明内容物。然后摇着轮椅去书柜前,把李敏所说的那个书柜下面的柜门打开,找出几个标有神经外科讲义的档案袋。梁工走过去,帮着他把档案袋抱到大桌子上。
穆杰拿起一个档案袋打开,把里面的文件拿出来,略看了看说:“妈,你看这个,这个好像是专门为讲课准备的。这后面还有日期,敏敏做事就是严密。”
梁工接过来,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说:“应该是。这个需要怎么整理?”
“等敏敏回来看她的意见吧。这个是打印出来,要是电脑有储存,在电脑上更改起来也方便。”
“那可能会留存在医院的电脑上吧。”
俩人没有思路,又按着原样把东西收好。
*
等了一个多小时,李敏才带着满身寒气回来了。她把东西递给穆杰说:“中午回来还挺暖和的,觉得可以换风衣了。你这才多一会儿的功夫哦,外面都有些冻手了。亏得我是穿了大衣出去的。”
穆杰就伸出大手,把李敏的两只手包在手里给她暖和。
“都复印好了?”
“嗯,邮局对面有复印的,一页一块钱。贵死了。我复印了两本。”
“怎么印了两本?”
“另外一本复试的时候带给那导师的。一个是给他看看我目前的程度,再一个给了陈院长一份,也给他一份,以示我没有厚此薄彼。”
“这个你要征求了陈院长的意见再给。你听我的。”穆杰很严肃地要求李敏:“那个在页码上的小把戏就算了,但是你这已经整理好的文稿,你要听陈院长的安排。你以后还要在省院、在神经外科工作的。你好好想想我的话。”
李敏沉默了好一会儿,点点头,把原稿和一份复印件锁进文件柜,一份塞进书包里了。穆杰看着她抿着嘴角的动作,摇了轮椅过去,拉住李敏的手劝她。
“敏敏,你这才开始。妈说的是对的。吃亏是福。你今天能总结出这一本适合临床大夫使用的开颅路径,你以后就能总结出来怎么做开颅手术最好。你不是在学习使用腹腔镜吗?等你能够用腔镜做开颅手术了,你再总结一本,将比这个更先进。”
“那还得好几年呢。”李敏有些没兴致。
“你才多大啊。都说三十而立,你离三十还有好几年的。你看我,三十立不起来,我都没灰心呢。”穆杰拍拍自己的轮椅。
“敏敏,去洗手,好吃饭了。”梁工从厨房探头出来喊他俩。
“好,”李敏陪着穆杰一起去洗手间。
*
吃了晚饭,李敏就说:“我要过去看彩虹儿。你俩去不?”
梁工说:“我和你一起过去,再看看孩子。”
穆杰则说:“我不过去了,不方便。你替我带个好。”
“嗯。”
小芳一边捡饭桌子一边说:“敏姨,我收拾完了过去。”
“行啊。”
李敏先打了电话过去,严虹妈妈很高兴地请他们母女俩过去。给她们娘俩开门的时候还说:“敏敏,欢迎你们随时过来,还打什么电话啊。”
“吃完了?”梁工问道。
“刚刚吃完。这多了一个小家伙,多了不少事儿,偏他又喜欢赶他妈妈的饭点拉屎撒尿的。”严虹妈妈对外孙的这点,着恼也没办法。亏得家里有人帮忙,不然自己闺女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了。
小艳在厨房里洗碗,骆大姐在卫生间洗尿布,潘志抱着孩子从主卧房里迎出来。
梁工赶紧拦住他说:“快送进去,月科里的孩子可不好往出抱。我们进来带了凉风的。”
严虹妈妈也让他赶紧把孩子抱回去。
“哎呀,这到底是年轻,一眼没看到……”严虹妈妈感慨。
严虹就在屋里走出来,招呼她们坐。
“这,这怎么就下地了?”梁工诧异,“快赶紧回床上躺着。”
“我剖宫产,每天得下地溜达几趟的。”严虹笑着解释。李敏也赶紧附和严虹的意见。
梁工回头就对严虹妈妈说:“这咱们就不懂了。”
“是啊。我说了她好多次,人家还说我是老观念。说我那些都是没有剖腹产的经验。”严虹妈妈有很多的牢骚话,在梁工看过孩子后,就拉着她唠叨起来。
李敏趴在婴儿床边看睡着的潘安。“潘安这会儿好像跟中午又不同了。彩虹儿,要不你家潘安小名就叫潘三变吧。早晨一个模样,中午一个模样,晚上又一个。一个比一个好看。是不是,潘三变?”
梁工赶紧拉一把女儿,说:“你们给孩子起过名字了。”然后又对严虹妈妈说:“都是爷爷给取名字的,你看她们几个小丫头,什么都不懂的。”
严虹妈妈就看向潘志。
潘志则笑着说:“潘安这名字挺好的。潘三变也是师妹稀罕潘安。我和彩虹儿想了几天也没确定叫什么小名呢。”
严虹扶着肚子慢慢坐到床上,笑着说:“敏敏,你是因柳永想起来的?”
李敏晃着脑袋说:“不是。我纯粹是因为稀罕你儿子的小模样。我要生了闺女,小名就叫露露。”
严虹笑得靠住潘志。她一手扶在肚子上,一手指着李敏说:“你那晚费了那么大的劲儿,号荣誉改成穆彧了,你还真要凑成沐浴露啊。”
“闺女,我说的是闺女。”李敏强调:“要是儿子就算了。”
严虹笑不可抑。
看了一会儿孩子,梁工就张罗回去了。
“我们在这,彩虹儿不得休息。开着大灯孩子睡不安稳的。等五一了再来。”
“你明天真回去啊?怎么不再多住几天了?”
“就那么几天的年假,还得留着她年底生孩子的。我看小芳也差不多能上手了,穆杰也在家的。”梁工说着话,拉着李敏往外走。李敏只好向严虹招招手,跟亲妈回家了。
“嗯,那也是的。”严虹妈妈和潘志把她们母女俩送到门口。
“快进去吧,看我家门都打开了。”
回家以后,梁工就把李敏拽进次卧里说她:“你不好这么给人家孩子取名字的。你又不是德高望重的人物,哪怕你取得再好……那严虹和你是好朋友不假,但就是你哥哥弟弟的孩子,可用你取名字了?”
李敏被亲妈说的变脸,嘴里却不甘心认错地辩解:“我就那么一说,也没有要她家孩子非叫那个名字。”
梁工生气,点着闺女的脑门,说:“再亲的关系也要有度,有分寸感,你要是不把握好分寸,什么时候小事儿的不满累计起来就会变成大事儿,蓄积到让人家心里真的恼了你,最后好朋友渐渐疏远了,你都找不到原因、也无处可以补救。”
李敏并不理解母亲的话,但是不妨碍她接受母亲的建议。她立即抱住梁工撒娇:“好啦,妈,我听你的。你今天都说我几次了,你怎么看我哪儿都不好啊。”
“我是亲妈。我巴不得你哪那儿都是最好的。是天下第一完美的好女儿。但那句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你有空儿好好品品,是不是这么个理?你爸爸常说有礼有节,在你这里就要添上一个有度。”
梁工握住女儿的手臂,语重心长地说:“你跟严虹处得好,我和你爸爸是非常高兴你能有一个这样互相扶持的朋友。好朋友能长久下去,除了彼此互相帮助,还得有一定的距离。你这些年被我们教导得一直埋头学习,样样都想争到一个好、更好、甚至最好。闺女啊,人要活得好,不是单靠专业比别人强就可以的。”
立场11
李敏被母亲说得眼圈发红, 梁工一下下地抚摸着女儿圈住自己的手臂,给她时间消化自己所说的话。但半晌没听到她的回答, 便知道她的心里有所触动。
“敏敏, 妈妈知道你最进一段时间的压力很大,”
“也没有。”李敏下巴抵在母亲的肩膀上, 小小声地反对。“还不是和当住院总的时候一样。”
“不一样的。只是你自己没发觉而已。你想想看严虹怀孕的反应, 你跟我说是她吃饭都能睡着。刘娜的反应就是不讲理,说什么也要赖在她姐姐的房子里住。而冷小凤, 你说她平时也不傻的, 你说自己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怎么会觉得她家人跟她要钱是应该的。”
“是啊。我觉得她奇怪极了。她把吴家给的那些钱,那都是彩礼, 不说有八千块还买了房子,她借钱也要补足了全邮回家,那不成了吴家买她这个人了?”
“她呀,你没想到还有另外一种心理。你说她是不是一直没地方能要到钱?缺少一个能无偿、就是不计回报给她钱花的人?”
“是。”
“她潜意识是希望肚子里的孩子将来能这样对她吧。所以她才会借钱也要邮回去。你处在她的角度, 设身处地多想想。”
李敏想了一会儿, 觉得母亲说得有道理。她便赖叽叽地趴在母亲的肩膀上哼唧:“幸好你和我爸不像她爸妈那样。她爸妈简直是心里变态。”
梁工拍拍女儿的手臂, 告诫女儿:“你就是在为冷小凤抱不平,你也不能说她父母的不是。想想别人要说我和你爸爸坏话、哪里哪里不对, 你会不会生气?”
“你们本来就哪里都好啊。”
梁工失笑:“这天底下就没有完人, 我和你爸爸怎么可能哪里都好?”
“就是哪里都好!”
梁工莞尔, 心里也为女儿还如幼时一样依赖父母感到欣慰。但这也是怀孕带来的假象。这闺女不仅从高中住校时, 就从精神上与父母独立开了。而且随着她上大学、留在省城工作, 自己和老李甚至一度以为女儿会完全离开了。
她精神独立有十年了。
梁工不与女儿做是不是哪里都好的无谓争辩。她沿着自己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人啊,是缺什么就最在乎什么。严虹困得不停地睡觉,那是她的夜班太频繁,让她心里厌烦了,她暗示自己怀孕了有借口可以睡了。”
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唔,她那时候快是嗜睡状态了。”
“刘娜呢,是把她姐姐当成父母亲依赖,借着怀孕向她姐姐撒娇。敏敏,你呢?你是什么呢?”
“我没有妊娠反应。”李敏反驳亲妈的话脱口而出,跟亲妈撒娇似的犟嘴。
这也就是亲母女,亲妈深知女儿打小就是遇事先反对的说话脾性。为她这个习惯,夫妻俩花费了无数的心力,才给女儿养成了在外说话前,一定要把要说的话,在脑子里过两遍才能出口。好回避她嘴比脑子快,张口就先否定、先反对的坏习惯。
这也就是亲妈的性子柔和,换个性子急的、或是母女一个脾气的,就是见面不吵起来、也会相看两厌的。
“你呀,你开始小心眼、开始算计上了。”
“我没有。”李敏急赤白脸地辩解,声音也不由自主地高起来。
在大桌子那里看解剖学的穆杰,闻声放下书,他想过去看看,但刚把腿从凳子上拿下来,又把腿放了回去。小芳过去对门不在家,岳母把敏敏叫到房间里关着门说话,那显然是想背着自己叮嘱敏敏什么了。
他又拿起解剖学,屋子里说话的声音听得到、但听不清内容,可还是有偶尔的个别几个字会蹦进耳朵里。他放下腿,摇着轮椅去了厨房,不仅关上了厨房门,他还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端在手里慢慢地吹着。
……
次卧里说话声还在继续。
“敏敏,你是不是心里还记着那个推荐考研的事儿?你别觉得自己委屈了。你们学校那么做,那也是按照上级的指示来的。
你现在是党员,应该明白我们这么大的国家只能有一种主旋律,占据舆论的导向。任何时候,越是大国越经不起你方唱摆我登场的政权轮替。别看米国几年一换总统,其根本掌握国家走向的,还是出钱竞选总统的人。”
“这是你爸爸反复交代我说要开导你、别让你钻牛角尖的话。多了我不说,你愿意回到76年以前、中学毕业就下乡的时候吗?”
“不愿意。”
梁工仍是细声细语、非常和婉地与趴在自己肩膀的女儿说话。“敏敏,你细想想前年,噢,大前年的事儿,学生就完全对吗?真的是你们那些学生自己发自内心想做的、还是被有心人利用了?
学生停课了一个多月,最后还要重复五四、一二九的路,真的就对国家好吗?罢学——影响的是学生自己。罢/市、罢/工,那不是让整个国家陷入混乱了?”
李敏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也没觉得那样对。就是觉得凭什么有人说假话、学校都知道那是假的,还就装不知道他们说假话了。”
“敏敏,妈妈这么和你说,你觉得那是对你的不公平。可你想想你今年考研,对你们省院三十五岁以下有资格报考的所有人来说,公平吗?凭什么你可以考?人家不可以考?”
李敏彻底地僵住了。是啊,凭什么呢?神经外科现在患者多得要排队等手术,是最缺人手的时候,陈院长还支持自己去考研。这对别人何尝不是一种不公平呢?
“敏敏,你是小心眼了。”梁工重复一遍。她怕女儿接受不了,又更加合缓了语气说话。
“虽然女孩子小心眼是常见的事儿,虽然我和你爸爸一直鼓励你跟男孩子学,学男孩子的大气,大度、不拘泥小处、小利、小的得失。但后天学来的东西,一般都还是会在人脆弱的时候,抵不过先天的秉性影响。”
李敏怀疑地问:“我有吗?”
“你在整理开颅路径的初始,你就有了这方面的苗头了。”梁工没有放松,直接指出李敏的不妥。“要是放在你怀孕前,你会在乎吗?不过就是整理一下工作笔记而已。你们临床大夫,有几个不记自己看过的病人、不写工作日记呢?
你想想那些副高的老大夫,他们都工作二十年以上了,你整理出来的那些东西,他们怕是不用费劲,都能一条条地随手写出来。你想这个可能没有?你说他们是不是有这个能力?”
“是。”李敏承认那些在临床第一线浸润了二十年以上的老大夫,是不用多想就能把这些一条条说出来的。也就是才踏入临床的住院医、手术做少了的低年资主治医,才需要看自己整理出来的东西。
“妈,我错了。我不该在页码那儿盖戳。”李敏想明白了立即认错。不同于跟穆杰的耍赖,她在父母面前还是一是一、二是二,不在乎认错会丢脸的。
“知错就改。好不好?”梁工的语气像是在哄一个刚刚懂事的孩子、
“嗯。”
“去改了吧。”梁工推推女儿的手臂。
“嗯。”
李敏松开母亲,去放在鞋柜上的书包里找出钥匙。她不仅把抽屉里锁着的两本资料都翻了出来,连带预备明天带给陈文强看的那本资料,都掐在手里去厨房。
……
她推开门,发现穆杰坐在厨房里喝水呢。
“你怎么在这儿喝水啊?厨房比厅里凉呢,感冒了怎么办。”
穆杰的视线落到李敏手里的三份材料上,他突然有点儿紧张,不知为什么他怕李敏把东西烧了。他说:“水有点儿热,在这儿喝可以凉得快一点儿。你推我出去吧。”
“我推你?”李敏惊呆了。穆杰从受伤就不让自己推他,生怕自己使劲儿太过。他这是怎么了?
“你发烧了?”李敏伸手去摸穆杰的额头。
穆杰见李敏转移了注意力,顺从地仰起脑门让李敏摸。
“没发烧的。是不是?”
“嗯,那我推你了。”李敏把穆杰这样的失常,当成他病了以后寻求依赖了。
“好啊。”穆杰放下水杯,顺手把李敏手里的三本材料接过来,放到双膝间夹住,并在李敏触及轮椅手柄的同时,自己转动轮椅了。
李敏在他身后一笑,这还是不用自己使劲啊。
*
李敏把穆杰推到大餐桌边、他惯常的位置上,帮着他把搭腿的凳子摆好,伸手去拿穆杰双膝间的材料。
穆杰按了一下,李敏没顺利拿出来。
“怎么都翻了出来呢?”穆杰双手按在李敏的肩头,他仰头与李敏的面孔相对,他紧盯着李敏的眼睛,那眼神里的威力,让李敏不能说假话糊弄他。
李敏避无可避,索性实话实说地答道:“我在页码那里盖戳不好。我要找大剪刀把那些剪掉的。”
“那你去把剪刀拿过来,我来剪。这么厚的东西,你别伤了手。”
梁工洗漱之后过来,见女儿拿了一张纸在接穆杰剪下来的纸屑。咔嚓咔嚓,几下子就剪完。当娘的轻舒一口气。三岁看小、五岁看老,孩子小的时候没把孩子引导好,跟着学了一些小家子气,后面就要花无数的心血来补救。
幸好敏敏还能听进劝告。
“你这剪完了准备怎么解释?”
李敏低头小声地说:“我就说编页码的时候混乱了。”
嗯,这理由说得过去。
“你那个讲义怎么整理?我和穆杰看了一下,看你那些讲义都挺有条理的。”
“等我好好想想。为老师讲课预备的讲义和发给学生看的,还是有很大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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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反复改了几次,总觉得不好,就没跟3点的那部分一起发
立场12
第二天, 李敏很早就去科里接班。陈文强带着她、住院总郑大夫、俩进修大夫、还有几个实习学生,把11楼、12楼的患者快速地查了一遍。
说是仅针对治疗的快速查房, 也用了半个多小时。但彼此都对住院患者的病情, 做到了心里有数。
查完房,李敏就把自己整理出来的原稿交给陈文强看。
“这是什么?”陈文强一时没明白, 有些吃惊。
“我把这两年的所有神经外科病历, 整理了一下,总结出来的二十种开颅路径。”
“这图画的不错。”陈文强看着封面的颅底简笔画,先就喜欢地称赞了一句。
“是穆杰帮我画的。”
“唔, 不错。没想到穆杰还会画画。这可以去给教科书画图了。”陈文强顺手翻看起来。
小尹手提饭盒袋,带着比她个子还高了一些的女儿来了。
“尹阿姨。”
“小李, 今天还要麻烦你陪小雁儿复习。”
“尹阿姨客气了, 不麻烦的。”
“李姐。”小姑娘月考的成绩又有了进步,整个人精神饱满,冲劲十足的样子。
“嗯。老师,那我带小雁儿去办公室。”
“好,你俩在十一楼看书, 我去十二楼了。这个我看了以后再说。” 陈文强和小尹上楼去了。
李敏带着陈鸿雁进了恢复原来摆设位置的办公室。她安排小姑娘坐到陈文强的办公桌那儿, 俩人一个闷头做卷纸,一个低头看专业英语,开启了新一个周日的学习模式。
*
陈文强一边吃早饭、一边看李敏递给他的材料。小尹看他用羹匙舀粥, 大米粥都快撒到桌子上的状态, 提醒他:“老陈, 吃了饭再看。”
“嗯。”陈文强嘴上答应了, 眼睛仍没离开手里的材料。
小尹就走过去抢了下来。“你先好好吃饭。这什么宝贝,看得连吃饭都不撒手的。”
陈文强见东西被妻子趁自己不备拽走了,就把精神头转回到早饭上。他吃完早饭,自己拿饭盒去水房洗了。回来见小尹仍然看得挺认真的,就说:“你看小李的字,是不是有进步了?”
“嗯。比咱家那俩孩子也不差太多了。”
“那可差得远呢。咱家那俩开笔练字是我手把手教的。小李想赶上他们兄妹俩,让她再练三年,还得咱家那俩孩子止步不前。”
“你就觉得自己孩子好。说实话,小李的字挺不错的了。”
“看跟谁比了。要独成一家,还差得远呢。”
小尹失笑,这人对孩子、对学生的要求,都和对自己一样高。
“小李这是要出书吗?”小尹合上材料递回给陈文强。“你觉得可行吗?”
“我只看完了前几个开颅路径,她的想法是很好的,配图也不错。要是搁到十年前,完全可以开印。但放到现在,应该配上ct、mri的片子,对初学者会更有帮助。”
小尹想了想说:“那让老胡给配上呗。”
“那可不是件轻松的活。你以为老胡会白干?”陈文强一边翻开,一边回答。
“再怎么不白干,我看小李这个是以临床手术为主。他就算要添上一个编者的名字,也是他出力该得的。但这书说到底,怎么也不是他影像学专业的专科书籍,他不会想要主编的位置。你说是吧?”
陈文强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我就怕还有人看好了,也要加名。我跟你说,小李的这个总结,虽是粗浅,但是很实用。最适合那些刚接触神经外科的年轻大夫,或者是接触时间长、但是实际开颅手术做得少的主治医。
不过这本书要能配上ct和mri的相应图片,完全可以让我才说的那些大夫们,对开颅路径有个直观的认识。当然了,也可以拿着当金科玉律、做手术前预习准备的。”
小尹想了一会儿说:“你是要担任主审的位置,对吧?”
“果然你最明白我。这个我一定要好好看过,别有什么疏漏、错误的。小李出错了,知道小李是我学生的人,会说我把小李教错了。出了书,就会影响更多的人,到时贻害无穷。”
“你顾虑的对。但神经外科专业的人多了,对老胡这个影像科的编者来说,就没什么意思了。不如咱们和他明说,主编是小李,他是唯一的编者,就你们仨,剩下的麻烦归他解决。”
“剩下的麻烦多了去了。老胡不见得肯。”
“先试试呗。这是孩子的心血,胡子一大把的人怎么好意思伸手?他们想出书,几十年的工作经验,往深里写去呗。”
陈文强笑道:“你这主意好,就这么定了。”
“你不跟小李先说一声?”
“不用。让她跟小雁儿好好看书。我才都跟护士说了,有事儿找住院总,住院总解决不了过来找我。”
“你昨晚睡觉了吗?”小尹担心陈文强的身体扛不住。
“睡了。睡了一整夜呢。不然今儿怎么敢留在科里。那普外和骨科的住院总都是主治医师,他们俩带着小郑,还有两个住院大夫,几个人就把夜班的活儿都抗下来了。”
“行吗?可别出错了。你这外科动辄就要手下要见血的。”小尹虽然担心,但也照样跟陈文强开玩笑。
陈文强胸有成竹地回答:“那俩主治医都是86年毕业的,工作这么些年了,差的就是上级医师放手给机会。昨晚值夜班的,知道我坐镇,再是莽撞性子的,也会收敛几分。他们知道错不得,知道小心,我就可以撒手给他们干的。”
“那你们那个泌尿外科的小年轻呢?”
“你说小黄啊。他太急躁了。那个杨卫国和他一样,俩人都是没学会走就想跑的。不过他倒是有点儿小聪明,这两天知道在icu守着患者。我昨天夜里过去,小半夜的,他也还没走呢。”
“那患者没事儿?”
“暂时看着还好吧。若是未来24小时也这么平稳,明天上午可以接回来了。”
小尹见患者是这样的,便也就不再问了。不然只看老陈听了石主任的电话,气得那个模样,她都担心老陈在冲动之下,把泌尿外科的诊疗给停了。
陈文强低头看材料,小尹收拾了饭盒说:“我回家做午饭了。你想吃什么?”
“中午你就别做了,去食堂随便买点儿了。今晚我去老石家里喝酒。吃完晚饭,你早点答对小雁儿回学校。”
“好。那咱们今晚是在这面住?”
“嗯,我这就给爸妈打电话,明晚再回去。”
小尹见陈文强有安排,便提着饭盒兜离开了。
*
十点多钟,谢逊打电话到十二楼护士办公室。
“我是谢逊。你们科李大夫呢?”
“她在十一楼主任办公室呢。”
“怎么电话打不通?”谢逊质问护士。
值班护士忖度了一下,还是陈院长的交代说了。谢逊听了护士的解释后,明白肯定是陈院长给李敏派了什么活了,他就再打电话给陈院长。
“陈院长,我谢逊。普外这面有个急诊手术,要做剖腹探查。我准备带小陈、还有你们科的小郑上台,普外科这面得麻烦你帮忙照看下。”
“好。” 陈文强立即应了。由谢逊带人上普外的手术,他半点儿的担心都没有。
撂下电话,陈文强继续看李敏交给自己整理资料。说实在话,李敏的这个总结还是写得有些粗糙,浮在表面了。按照自己的想法,很多地方可以写得更深入一点儿。陈文强一度想添上自己的那些想法,最后,他还是把钢笔收了回去。
这本开颅路径的定位,是李敏从这两年的病历里总结出来的,是适合那些手术量不大、在神经外科浸润不深的人。自己要改动了,那就是高级版本,换句话,适合的人群也变了。那些人,哼,哪里用得着自己给他们写这个。
那些人哪个不是早在神经外科就游刃有余、乾坤在握了呢。
陈文强完整看完一遍后,就给放射线科胡主任打电话。他把李敏整理的材料说完,胡主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老陈啊。给这份材料配ct、mri相应图片没问题,哪怕dsa、mra的图像,我这面也有存留。但是我不可能小李写了几十个上百个病种,我就要跟着自己去找几百张片子,我做不来。没空。我让我们科里的龚海配图像,然后我把关,保证图像不出问题,你看怎么样?”
“你是要提携龚海?”
“是。我看那小伙子干活挺踏实的。医大这几个小子里,他这也工作五年了,我一直冷眼瞧着他们这几个医大毕业的,真没发现他有耍滑的时候。”
“加多一个编者?”
“你主审、小李主编不变,余下的你就不管了,成不?”
陈文强沉吟。
“老陈,加也是加编者,这个分寸我有的。但这书不是咱们印了给学生做讲义的内部刊物,咱们得有书号,得是正格八经的能摆到新华书店里的东西。这里面的门道多了去了。”
陈文强哂笑:“你老胡不是付印了一本嘛。”
胡主任立即说:“我就是付印了,才知道这里面的说法多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们师徒都不用管,你俩只管写好内容,只管在两个月内看到样书,怎么样?”
“好。”陈文强答应下来。胡主任说的两个月内看到样书打动他了。“老胡啊,我就一个要求,你千万可别弄出什么岔子来。”
“这个绝对不会,你放心,你还不知道我啊。主要是那书号难拿到。m的,捏着书号的人,咱们要不找赞助的,那是亏本也赚不到吆喝。拖几年,等同类的东西先付印再上架了,咱们辛苦一场连原稿都拿不回来的。”
“你准备怎么找赞助的?需要多少赞助费?”
电话那边的胡主任沉默了一下说:“一个普通编者挂名至少过万。你老陈主审过关的东西,值得他们出这个钱。
你也不要以为我会把这个钱装进自己的口袋里。这钱不仅是买书号的。像咱们这种纯专业性质、销路有限的科技书,最多也就印一万册。我那本书只印了五千册。
我跟你说,这印数里有咱们自己要包销的一半,价格是定价的三分之一,成本价。你核算一下印数、再算算要筹备出来多少资金。”
陈文强并没有出过书,但他相信老胡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欺骗自己。秉承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决定把这事儿交给胡主任去做。
“下午上班我给你一份复印件。你让龚海先对着诊断找片子。具体定稿我尽快完成了。”
“行,没问题的。下午上班时,我过去你那里取东西。”
“好。”
*
陈文强拿着东西去找李敏。走到楼梯了,他又折返回来跟护士交代:“我去十一楼了。”
两层楼这么多的患者,有事儿找不到大夫可不成的。
值班护士赶紧应了。
然后她在小黑板的郑大夫→手术室的下一行,写上陈院长→十一楼。
陈文强用钥匙开了主任办公室的门,见李敏和自己闺女面对面各自学习,他的内心欣悦不已:亏得小李能影响得了她。
他开门的动静,惊扰了正在用功的俩女孩。
“老师。”
“爸。”
陈文强朝女儿点下头,说:“你继续做卷子。小李啊,小郑去手术室做剖腹探查去了,你中午回家吃饭,顺便把这个复印一份。我跟胡主任说好了,要他配上相应的ct、mri等图片。这些病历你如果有病案号的记录,你顺便带回来,他们查找片子也容易些。”
“好。那你们吃饭怎么办?”
“你尹阿姨会送来的。”
李敏看看手表,说:“那我现在就回去了。”
“嗯,去吧。”
李敏换下白大衣。在她穿自己的大衣时,陈文强补充道:“这书我做主审、你是主编,另外还会增加一些你我不认识的编者,你要有思想准备。”
“嗯,老师,我听你,你安排好了。”李敏没想到自己能得到主编的位置。如此,再辛苦,也算不得什么辛苦了。
*
李敏回家以后,便对母亲和穆杰说了陈文强的安排。梁工虚点李敏的额头说:“知道了吧。有你的就是有你的。”因小芳尚在,剩下的话梁工也就没说了。
李敏就说穆杰:“可惜你插图的功劳没了。”
穆杰笑笑说:“早说过了,没有才好,不然我还得做报备。”
等吃完午饭,梁工就说:“我要回去了。有事儿你们俩给我打电话。敏敏,我叮嘱你的事儿,你别含糊了。穆杰,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要好好养着,这是一辈子的事儿。”
一句话说得李敏脸红,穆杰虽然听出了岳母的言外之意,但他假装没听明白,只厚着脸皮说:“妈,你放心,我会好好养脚伤的。也会好好照顾敏敏他们娘俩的。”
梁工见二人明白自己的意思,便和装好了工作笔记、复印件、拿着档案袋的李敏一起出门。李敏挽着母亲的胳膊,要送母亲到汽车站。
“你快回去值班吧,中午就一个小时休息时间。万一遇到什么事儿,你不在岗就不好了。”
“嗯,陈院长在呢。好好,我这就这回去。妈,你和我爸有空就过来呗。”
“好,有空就过来。敏敏,记得行事大气些,啊!”
“嗯。我记得。”
李敏看看手表后站住,眼看着母亲转向汽车站那边走了,直到看不到人影了,她才转身往医院去了。
*
李敏到了十一楼,见小尹在帮自己装被罩,不等她上前帮手呢,陈文强就跟小尹把被罩装好了。
“老师,我把资料都带来了。”
“那咱们上楼去说。”
小尹拦了一下:“小李中午要休息一会儿吧。”
“我没事儿的,尹阿姨,让小雁儿先睡会儿吧。我平时上手术也不一定按时下台的。”
李敏抱着资料跟着陈文强上楼,她按照陈文强的要求,另拿了一叠纸,抄下手术径路所涉及病历的住院号、患者姓名,诊断,然后由陈文强钉到复印件的相应页面去。
等胡主任带着龚海过来的时候,李敏手上还剩了一点儿没抄写完呢。龚海接过陈文强手里的订书机继续,同时认真听了陈文强和胡主任提出的工作要求。
“这有住院号、诊断就好找相应片子了。主任,你得给我几张软盘,我把片子拷到软盘上。 ”
“行。我回去给你拿。不过一张盘65块,你给我悠着点儿用。”
“好好。”龚海对着这天外飞来的美差,差点儿给胡主任磕头了。晋中级职称的外语考过去了,论文也刊登了,就等着秋天报名参加答辩了。但胡主任这出书的安排,岂不是更稳妥了。
但是当着陈院长和胡主任的面,龚海连一声师妹都没叫。他只客气地叫了一身“李主任”。便闷头干活、留心听吩咐了。
倒是胡主任,见李敏积攒了厚厚的几大本工作笔记、还有档案里散落出来的、整理材料的废弃稿,对陈文强叹道:“老陈,我还以为是你编的书,要给小李挂名呢。”
陈文强斜睨他一眼,笑着说:“你看小李用我做那么没出息的事儿吗?”
“是不用。小李比你我年轻的时候强多了。老陈,我说你也攒了几十年了,有空儿总结出来,不然留着送火葬场烧的啊。”
“有空的吧。小李有心,积攒资料的时候就分门别类了,我那是流水账似的记录。单把这几十年的笔记看一遍,就不是一年半载能完成的。那像你,说出书就出书了。”
胡主任深有感触道:“要不是去年8月看你准备正高的论文,我也没想起来出书。我就是怕一年的时间,论文真发表不了,才把这些年积攒的东西,筛了好几个月,胡乱凑合了一本书。”
“那像你说得那么轻松的。老胡,你是有内秀的人,外面交游也广,这书我就全交给你了。”陈文强郑重地说。
胡主任点头:“你放心,早一天出来书,我也早一天安心。等秋天答辩的时候,我捧着两本书上去,晋正高也多点儿份量。”
陈文强点头,目标一致、利益一致,不愁老胡不把这事儿办好。
“你都准备好了?”胡主任问陈文强。
“发表了两篇论文了,还差个外语成绩。”陈文强略矜持地回答。
“谁不是差外语啊。六月份考呗。”胡主任瞥陈文强一眼,这货谦虚的时候就是假惺惺的。他转而问李敏:“那小李,你今年晋副高不?”胡主任见李敏开始收拾东西了就问她。
“我听老师的安排。”李敏停下手里的动作回答胡主任。
胡主任看向陈文强说:“老陈,反正是破格。我记得你那两篇论文,小李都是第二作者,是不是?”等陈文强点头后,他接着说:“小李今年和明年也没什么区别。让她试试了。”
“我有这个打算,得看她英语能不能考过去。”陈文强留有余地地回答。
龚海把手里的复印件装进他自己的书包里,心说:“她们几个那是连《新概念》第四册都要背下来的,职称考试还有不过的可能吗?不考90分以上都不可能呢。”
龚海把材料整理好了,就对陈文强和胡主任说:“陈院长、主任,我先回科里准备了。我争取这周把片子都找好。”
胡主任也站起来,他对陈文强说:“老陈,我也回去了。科里档案室的钥匙在我这儿。”
“那我就不留你们了。”陈文强站起来,带着李敏把胡主任、龚海送到门口,看着他们去电梯那边了,对李敏说:“我去手术室看看,那个剖腹探查怎么还没下台的。普外科你也带着看一下。”
“好。那我就在十二楼这里了。”
陈文强点头,李敏留在十二楼的办公室是比较好,省得普外有事儿不好找到人。
*
陈文强进了手术室,换了洗手服去手术间。十点多谢逊给自己打的电话,就一个剖腹探查,现在都快三点了,怎么还没下来呢?
他不怀疑谢逊的技术水平,今天上台的这几个年轻大夫,已经是省院新生代里的佼佼者了。他担心他们遇到难题了。
等他进了手术间,发现自己的担心一点儿也没错,谢逊此时就是遇到难题了。陈文强看手术台上的人都面色严肃地在操作,他便去麻醉桌拿患者的病历看。
这患者是顶着白班上班时间来的。主诉是腹痛5个小时,但是后面的病史、查体、辅助检查等,与主诉的内容完全不符。陈文强便向后翻看,看到最后了,发现病历的后面还附有医大的门诊病历和出院小结。
他生怕自己花眼了,翻看医大的门诊病历名字与手术台上的患者名字对照。
姜麻就给陈文强解释:“陈院长,这是家属刚刚递进来的病历。”
谢逊在手术台上听见姜麻跟陈文强说话,抬起头扫了一眼,见确实是陈文强,他就抱怨道:“陈院长,我今天要被这个患者坑在手术台上了。”
陈文强拍着病历本说:“我看你术前交代做的很全面。你放宽心,慢慢做手术就是了。就是下不来台,这事儿也不怪你。”
姜麻叹口气:“这人何苦来呢。实话实说,把病史告诉咱们大夫怎么就那么难啊。”
谢逊听了陈文强的话,心里宽松了很多。但他在手术台上的反应仍是很强烈。连骂了几句脏话出口。大意就是“已经决定放弃治疗了,都等到腹膜炎肠穿孔了,就tm的在家再坚持两天啊。不想死早做手术。这打开了一肚子粪水的,这是要坑死谁。”
谢逊越说越气。
陈文强就问:“那这个医大的病历怎么送进来的?”
姜麻替谢逊回答:“上午打开腹腔后,老谢去跟家属交代,腹腔炎症重,只能做姑息手术,切除坏死的肠管、造瘘、等二期手术。然后家属听明白了还要二次手术,就把医大的检查都送进来了。”
这个患者在医大的住院过程,出院小结里记录得很详细,上面也很清楚地写着:“患者家属自诉无钱承担手术治疗费用,患者要求保守治疗。故出院转往基层区医院。”
配合患者的诊断:直肠癌晚期。这是一例放弃了临床治疗,选择回家等死的患者。
但是他今天一早又以腹痛5小时到急诊科就诊。急诊以腹膜炎腹痛待查(肠梗阻原因未明结肠癌?)收入院。
谢逊接诊了患者后,全面查体后,给患者开了急诊ct。很快ct室打电话回来,乙状结肠壁增厚、并肠梗阻伴穿孔,腹腔感染;肝左叶有低密度灶怀疑是转移瘤;腹膜后多发性肿大淋巴结,怀疑肿瘤转移;右肾囊肿。
谢逊得到ct这个电话,知道患者必须急诊手术,不然腹膜炎很快就会导致患者休克。他便跟家属交代了急诊行剖腹探查术+拟降结肠造口术,目的是解除肠梗阻、修补穿孔的肠道。
这个剖腹探查术里就包含了肠道肿瘤拟切除术。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患者来到医院,谢逊说自己不能看着他就这么从腹膜炎→死亡。家属应承的很好,很配合地签字了,也很痛快地交了5000块的住院押金。
……
听罢这些话,陈文强只好又安慰谢逊几句:“死到临头才怕死的人不少。这人前面不想治疗了,后面又惜命舍不得死了。他若是在医大附院不出院,早一个月做了手术”
谢逊立即就接道:“那手术绝对比今天好做十倍。”
“肯定是的。”陈文强安抚谢逊的情绪。“没人要求你必须达到什么程度。你让小陈和小郑换换你。下不来台也不怪你们。”
“陈院长,有你这句话,我就不怕了。这人,还不是我把人往坏处想,我要是没做急诊ct,按照肠梗阻处理的做个透视,拍个平片,再穿刺一下,然后患者家属死活不同意手术,最后人死了、再赖到穿刺上、还不同意尸体解剖,我tm的哪里有闲空跟他们扯淡啊。”
陈文强咧咧嘴没吭声。他看看谢逊在做直肠癌切除术,中规中矩很认真地在做,心里说这简直是浪费我们省院的青年才子精力。
姜麻在一边说:“老谢,你还是得让他下台的。要是下不了台,说不定事情就更麻烦了。”
陈文强站了一会儿,觉得这手术自己看着也没什么必要了,便告知一声回科里了。
*
李敏没在十二楼。
“李大夫呢?”
“去普外科了。他们科有个老太太肠穿孔。李大夫说完成术前准备就推去手术室。”
陈文强微晒,果然事情都是成双成对结伴来的。所以他又赶紧去普外。
“什么患者,小李?”陈文强到普外的办公室找到李敏。她身边只跟了几个实习生。
“56岁的女患者。昨天腹痛十小时加重3小时收进来的。周三因为既往有肠腺瘤病史做了肠镜检查。肠镜钳取了结肠息肉,但病理报告要下周二才能拿到。患者入院前的周四未排便,周五早晨便秘,傍晚开始腹痛,周六上午来就医。
做肠镜前一定要清洁肠道,检查后一两天未排便,正常。但便秘后的当日傍晚就腹痛……
“查体呢?”
“腹部膨隆如鼓,气腹征,广泛触痛,痛感强烈,叩诊呈鼓音,肠鸣音消失。我安排患者去做急诊ct了。现在在做术前准备。”李敏把手里的病历翻开,递给陈文强看。
“我才打电话去手术室了,听说谢主任下台待定。这手术要不要找梁主任来?”如果陈文强不过来,李敏就准备等ct结果出来找梁主任来了。
“你怀疑什么?”
“结肠癌肠穿孔。我没有明显的证据,是根据肠腺瘤病史、结肠镜取了息肉推测的。你是下夜班,我不能和骨科住院总带骨科的值班大夫上这个手术。”
“等ct结果出来的吧。”陈文强说完这话,就去翻看病历,他想看看是谁管这个患者。这一翻翻到是王大志王大夫管床,而且结肠镜也是他做的。
“把王大夫找来。”
李敏小小声提醒陈文强:“老师,那不符合规定。”
陈文强“嗯”了一声,再没说要找王大夫过来。
ct室很快给电话了——小肠扩张、气腹、左下象限小肠梗阻,肠系膜扭转。
“肠系膜扭转?”陈文强沉吟一声,说:“不用找梁主任来了。让骨科住院总看病房,咱倆带学生上台。”
“老师,术前准备我都做好了,不找梁主任?”
“找他干嘛。我又不是做不了。”
好吧。很久没做普外的肠道手术了。这例气腹好像用取息肉后的肠道穿孔来解释,只是想不通肠镜检查怎么会出现小肠的梗阻?
*
李敏刷手后带着实习生准备消毒,王大夫急匆匆地进来。他进来就对陈文强说:“陈院长,患者家属给我打了电话。说肠梗阻了,要手术。我这就急忙忙地来了。”
陈文强见他进来,自己还没有刷手,就说:“你跟李大夫带学生做这个手术吧。”
“行。那谁做术者?”
“你的病人你自己做手术。李大夫给你当助手。”
“好。那我这就去刷手。”
……
一年多没跟王大夫同台做手术了,李敏按着规矩站到一助的位置上。有王大夫过来,普外的实习生就不用自己去管了。李敏在王大夫划开皮肤后,闷头往前赶。
“李大夫,不,李主任,你这速度越来越快了。”王大夫想与李敏说几句话。这术者被助手追着催促的感觉太糟糕了。
“还行,这个腹部ct有肠系膜扭转,咱倆不快点儿,怕有肠坏死的。”李敏不想废话。但是该说的还得说。
“怎么想起来做ct了?”
“需要。”李敏的回答言简意赅,说了和没说一样。
王大夫翻了一个白眼。朝器械护士喊:“腹膜保护巾。大镊子,”
“吸引器。”带着俩实习生上台,李敏急得想把人踹下去了。腹膜保护巾到术野了,怎么就不知道上手呢。李敏无奈,把自己这一侧保护巾贴着切口做好预备,然后左手吸引器,右手小弯,两个无名指各挂了一把小弯。
“可以了?李主任。我打开腹膜了。”
李敏闷闷地嗯了一声,从来没觉得王大夫的废话多。
腹膜划开,酸臭的气体呛得人纷纷掩面。但李敏一边要用吸引器抽吸腹腔里的脓液,同时还要上小弯钳夹腹膜上的出血点。
幸好带了两口罩。但是还是能闻到酸臭味。
“巾钳子。”六把巾钳子固定好腹膜保护巾。不用探查,肠管就涌了出来。正常的肠管和淤血变黑的肠管,两大坨堆在术野里,界限分明。
“盐水大纱布。”李敏要了两块大纱布,把正常肠管包裹起来。又要了一块干纱布,把坏死的肠管兜上。
“陈院长,还要不要复温了?”王大夫问。
“还复什么?这都变黑了。切吧。”陈文强没什么好气。这事儿还用问吗。
坏死的肠管,突出于乙状结肠网膜,这是嵌顿的结果,原因呢?暂时未明。最重要的事儿没有查到穿孔处。
那么腹腔的气体哪来的呢?
超出一米半的坏死小肠切除了,李敏配合王大夫做了肠道吻合。
但是破裂口一直没找到。
谢逊推门进来了。
“陈院长。”
“你们下台了?”
“嗯。患者送去icu了。”
“恭喜。”
谢逊笑得眼睛弯弯,能下台自然值得恭喜了。他笑着问陈文强:“陈院长,这台找什么呢?”
立场13
陈文强他们几个人, 虽然没有直接给任何患者做过结肠镜检查, 但是对结肠镜检、尤其是镜检同时取了病理、会出现什么样的并发症,心里还是有底的。
特别是梁主任,他作为普外科主任, 不说他对这方面的病例, 闻过就要探究根源、务必要知其然知其所以然, 才能安心的状态。单提他这人不仅是普外科,便是骨科、神经外科, 也同样有所涉猎,就不会放过这个病因不详的肠梗阻。
“结肠镜检取息肉这事儿,属于有创操作。我追踪过这方面的报导, 在结肠镜铺开的初期, 临床出现穿孔并发症的并不少见。但最近这些年, 什么样息肉可以取、什么样的不能取病理, 随着操作水平提高, 临床经验的积累,已经能够有效地减少术后穿孔的发生率。
咱们说句老实话,就咱们医院腔镜室那俩大夫, 每天至少要做两例甚至更多的结直肠镜检查。息肉根蒂是什么样的, 操作者在取息肉的时候, 都在镜头下看到了。术后会不会有穿孔发生, 我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心里多少还是应该有撇的。”
梁主任这番话获得在座所有人的认同。自己的活干成什么样了, 自己心里没底, 那趁早脱了这白大衣,别误人误己了。
“但是引起肠系膜扭转、內疝嵌顿、绞窄疝,最后导致小肠坏死,这么多的肠管切除了,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梁主任嗟叹自己错过了一个绝佳的、直观稀罕病例的机会。“早知有这样的事儿,我应该去手术室看看的。”
“我想你好容易能在家休息一天的,我就没让小李喊你。”陈文强接话道:“其实这例也没什么特殊的。打开腹腔,坏死肠管与正常小肠境界分明,整个手术我看得非常认真,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没有粘连?”梁主任皱着眉头追问一句。“若没有粘连,这种情况解释不通啊。”
“她这样的腹膜炎,有粘连是肯定有的。我指的是会导致肠管梗阻的那种。且那粘连也不好分辨是腹膜炎发生之前有的、还是之后有的。
倒是肠系膜看着比一般正常的松散些。可能这个才是发生扭转的生理条件。因为后来找到结肠的破裂口也就只有半个米粒大小。”
“如果有粘连的话,在气体进入腹腔后,影响了肠管的正常蠕动……再加上先天的肠系膜的异常,几种因素加到一起,发生这样的事儿,也是有可能。”
“但这患者之前并没有腹部手术史、也没有腹部外伤史,粘连又从何而来呢?”陈文强在王大夫和李敏手术的过程里,很详细地看过病程记录。
石主任就插话问:“这个患者术后有没有腹痛、腹胀等症状出现?还有是不是进食早了?要知道在肠蠕动没有完全恢复的时候进食,有气体从破裂口进入腹腔,即便没有食物残渣,可肠液进入腹腔,也会造成粘连的。”
谢逊就道:“我今天接班的时候,看着患者的一般状态还好。因为我不是具体的管床大夫,也就没有去问病史。后来还是下了那个直肠癌的手术,才知道祸不单行。就凑过去看了看。”
他的这番话也是在向梁主任解释,他早上接班的时候有对全科患者进行查房了。但值班这种查房,大多是站在病室门口问一声有没有什么不舒服、只看看患者的一般状态,根本就不可能挨个患者检查。
梁主任明白谢逊的意思,他也知道谢逊在工作上是个能放心的人,微微向他颌首。
谢逊见梁主任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就继续往下说:“其实结肠镜导致医源性肠穿孔的事儿,我以前在医大进修的时候,接诊过一例。那是从咱们省城某间市医院送过去的患者。他就是结肠镜行息肉切除术后,在12小时内出现腹胀、腹痛、渐进性加重的。但是他拒绝给他做肠镜检查的医院做剖腹探查术。到医大也拒绝手术。”
“检查就是气腹的体征,别的没什么特别。对了,他术后一直到去医大急诊,都没吃什么食物,这点儿帮了他大忙。当时值三线班的张教授,给带组的二线班主治医从家里找了来。张教授来了就在他脐旁插了一根针头,就一次性注射器的针头——放气。真就是放气啊。我记得自己当时都看傻了。”
“后来怎样?”在场的人都非常感兴趣。
“放了半小时,患者觉得舒服了很多。收入院以后就反复在脐周插针放气了。最后一周多的时间吧,症状消失。然后在医大又做了一个结肠镜检查,然后就出院了。我还特意去看了检查报告,报告是创口已经自行愈合,”谢逊摊手:“这人,也是个有主意的,说什么也不肯手术,到最后硬是没用手术。”
“他那个肠穿孔说起来和今天手术的这个,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是不同。但他这也是医源性肠穿孔,气体从破裂处进入腹腔了。区别是他术后没有进食,也亏得他没进食了。”
“是不是饿了十来天啊?”
“是啊。每天糖盐水吊命。不吃不喝,小肠也要分泌几升肠液呢。好在他除了气腹,没有肠液进入腹腔,不然他还是躲不过那一刀。”
“他能躲过那一刀,也与穿孔发生在清洁肠道后有关。要不是这种情况,绝大多数还是要开刀的。”
石主任就说:“噢,我想起来了,我在医学院附院工作的时候,另外一个胸科小组,夜班曾帮着普外做了一例结肠镜术后疝的手术。那个是横结肠疝入胸腔了。你们说稀罕不?”
“稀罕。”
“真稀罕。”
“这怎么过去的?”杨大夫插话问。
你问我怎么过去的?腹腔解剖用在这酒桌上讲么?
但是石主任没给杨大夫解释,还是给杨大夫交代了一句:“两个胸科小组关系不融洽,彼此的患者互相都不沾边。所以我也没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翻看人家的术后记录。自然就不知道这横结肠,到底是沿着什么路径钻进胸腔的了。”
陈文强想都没想就明白了石主任的意思。他哂笑道:“后悔了吧?”
石主任点头:“自然后悔了。我要有小李的好学精神,我说什么也得趁夜班的时候,把手术记录抄下来。”
“哪用夜班去抄啊,等患者出院了,去病案室借病历,光明正大地想怎么抄就怎么抄啊。”梁主任揶揄他。
“哎呦,我怎么没想起来这法子。你说我这脑袋怎么不转个了呢。”石主任做出懊悔不跌的配合样子,又换来梁主任的几句“梁氏”嘲笑。
大家都笑着又饮酒一杯,静下来看要说话的陈文强。
陈文强却是提问:“这患者真的是术后那么久开始腹痛的吗?术中见肠管已经发黑坏死了。虽然一旦发生肠系膜扭转,就容易造成不可逆的、快速肠坏死,但应该不是今天午后发生的。
肠系膜扭转、肠坏死的疼痛患者,我以前在南方遇到过,还真没有像这患者这么从容的。我不是说患者不痛,而是症状和体征对不上号。
所以我怀疑她腹痛的开始时间。总觉得这里头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按说那么小的破裂口,腹腔不至于有那么多的气体。若是镜检术后的12小时内,或者咱们放宽一点儿,说是24小时内破裂的,她这都术后多久了才腹痛啊。”
大家明白陈文强的意思,取病理的肠管肯定不是当场破裂的。这个是毋庸置疑的。
谢逊立即表示:“我明天上班就去仔细问问。”
梁主任就说:“老陈,你的怀疑有道理。单症状和体征不符合,这要是个老爷们,可能很早就来医院了。男人对疼痛的耐受度低。这是个老太太嘛,我估计,我心里是这么想的,她可能是以为自己忍忍也就过去了。你们说会不会是这样,才耽误了她的及时来医院啊。”
在座的这几个大男人,已经接诊过很多性别不同的患者了,闻言都很认真地点点头。
“这个病历挺特殊的。老梁、小谢,你们回去仔细询问病史,这患者会不会是术后进食早了?今天打开腹腔以后,全是酸臭的气体、液体。”
俩人赶紧点头应下来。
因为陈文强这是以医疗院长的身份在布置工作了呢。
*
石主任等了一下,见陈文强再无指示了,就接着说:“老梁,你们科的这个病历这么特殊,你应该投稿啊。章主任不是在各科考评里,增加了一项论文加分嘛。”
“你说的是。明天我跟王大夫说,让他好好写一篇病例报到。老陈,要不要小李和他一起写?”
不等陈文强点头,石主任就说:“跨科也加分的。老陈,第二作者也有0.3分呢。”
陈文强就笑啐石主任:“你也得小李有空的。我跟你们说,小李把这两年她做过的开颅手术全总结了一遍,给我整理出二十个开颅路径来。几十来个病历都有住院号、诊断等跟着。我还没细看是不是有需要增减的,但我让老胡把相关的图像都配上。这工程大着呢。老石,到时候你就不是0.3分的事儿了。”
石主任闻弦音知雅意,立即端起酒杯说:“来来来,咱们为小李出书干一杯。”
梁主任喝尽杯中酒之后感慨:“老石,你老小子命好啊。坐在家里天上就掉馅饼了。这下子你单项考核就能全院第一了。”
石主任得意:“哈哈,我命好呗。但愿今年没人再出书了。不过章主任的那个考核,我觉得挺不错的。你说是吧?”
“自然了。没这个考核,各科主任对论文那是你们谁要晋职称,你们自己使劲写去吧。现在为了脸上好看,就不光是催着,还得帮着年轻人找病例。唉,额外增添了不少工作呢。唉,老陈,操心费加不加啊?”
“不加。你可以缀在后面当第二、第三作者,多少也分点儿稿酬的。”
“我得多不要脸,才能在别人的文章上,加自己的名字。”梁主任对这提议嗤之以鼻:“还稿酬呢。老陈,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可不是以前,投稿还能得个名利双收。现在想发表文章,不仅是文章水平得够,还得另外给人家钱,一篇3000块。我有那钱,还不如给我外孙买糖葫芦吃。”
石主任就开玩笑:“老梁,你光加名字不掏钱,量你们科的小年轻也不敢朝你要的。”
梁主任呸他:“那还不够年轻人背地儿笑话我的。”
陈文强笑眯眯地说:“你说3000的采纳费,那是中字头的。省级不用那么多,1000块就够了。你得了‘名’,自然得让点儿‘利’出来。像我今年就已经出去6000块了。夏天再来一篇,小一万就不见影儿了。”
“老陈,你该挨打了。你这是炫耀自己的文章上了中字头啊。”
“你们谁没有啊。想进正高,没几篇中字头的文章,都不好意思报名的。”
“那是。来来来,问咱们‘花钱’买到报名资格干杯。”
碰杯以后,茅台酒进肚,几个人吃菜。放下筷子,石主任却说:“老梁,哪怕出钱也应该缀上名字。你想想两篇文章四人次,与两篇文章两人次比较,一起往院办章主任那儿报,那可就是前者发表论文的人数达标、文章数也达标了。”
陈文强闻言但笑不语。所谓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就在这里体现出来了。章主任这要求的出发点是挺好的,可惜落到下面执行的时候,就是会出现这种变相的“应付”情况。即便石磊不说这话,别的科主任也未必想不到、未必不会去做。
但是自己却不能在这种场合驳斥石主任说的有什么不对,更不能回去要求章主任只统计第一作者,有些论文还就是合作出来的。
*
说了一阵子的病例和论文,石主任就说起杨大夫的那个肾肿瘤患者。这次喝酒的目的。
谢逊有心与石主任交好,就对陈文强说:“陈院长,我后来要了杨大夫那患者的ct片子仔细看了。从片子上能看到有粘连,但不如打开看到的那么严重。按常规来说,真要是与片子上显示的一致,老杨还是能够剥离出肿瘤来的。”
石主任赶紧跟上说:“老陈,关起门我说点儿咱们自己人的话。这手术你知道我是不放心的,所以周五胸科那边就没安排手术。”
陈文强点头。这是早说过的话了。
“我在手术间里,真就是一直站在小黄的身后看着的。手术间那么多人,我也说不出假的来:老杨前面的操作中规中矩。若是没有意外,这手术他能拿下来的。所以他做这手术,也不算逾格。”
梁主任受石主任所托、又喝了杨大夫的酒,这时自然不能不说话的。“老石说得对。咱们总不能等晋升了高级职称后,才做三级四级手术,是吧?”
杨大夫赧然,呐呐道:“是我基本操作水平还差了一些,所以才有后面出事之后的慌神。陈院长,我下周也会好好去实验室练练基本技能。”
陈文强对杨大夫的态度满意,他点头说:“亡羊补牢、吸取教训是应该的,但是这事儿肯定会到院务会上讨论的。小黄有小黄的错误,你也要承担你的责任。咱们先不论最后是怎么个处理结果,那个杨大夫,今天你去看了患者吗?”
“去了。每天上下午我都有过去看。小黄这两天也一直在icu守着的。今天下午已经拔了引流。要是没什么事儿,明早交班后,我就把患者接回来。”
陈文强肯定杨大夫的做法。然后又对他说:“外科出事,尤其是手术台上,动辄就是患者的一条性命。这动脉损伤,咱们谁在手术中都有遇过的。你就错在动脉出血后、你没能及时跟上做止血。你认吗?”
“认。”杨大夫难掩羞愧。“现在想想,我当时应该是误以为损伤的是肾动脉,以为患者这下子是没救了。唉!”杨大夫使劲拍了一下额头。“亏得石主任在场,小潘反应也快。陈院长,要不是谢主任和李敏上来救台,这手术最后就得石主任来完成了。我到底是差得、差得远了些。”
石主任就接着杨大夫的话说:“意外发生的时候,我也有点儿懵。好在小潘动作快。小谢和小李后来接手做肿瘤剥离的时候,我也为他俩揣了一把汗……”
梁主任嗤笑道:“老石,你还有没有点撇了,那个谢逊和小李上手,你还担心什么?”
“肿瘤与下腔静脉有粘连啊。”石主任理直气壮地回答。
梁主任立即追问:“那你怎么不上台呢?”
“开始没想到粘连会那么重呗。等我刷手上台的时候,小谢和小李已经干上了。这个手术最难的部分是小谢和小李完成的。”
俩人一唱一和的,不过是想让陈文强接受那是个意外。而外科手术会遇到意外,那与正常情况的比率,基本是1:1的。
陈文强见梁主任和石主任说的热闹,明白他俩心中所想。又见杨大夫肯正确认识自己的错误和不足,他也不是那种要逼得人走投无路的性格,便也就委婉地应了梁主任和石主任的求情。
他端起酒杯,对杨大夫说:“这样的事儿,常规是等患者出院以后,才拿到院务会上讨论的。我虽是负责医疗的院长,但在秉公处理之外,我还是外科大夫,自然也不愿意我们的外科大夫们,以后遇到跨职称的、难一点的手术就打退堂鼓。你能够认识自己的不足,知耻而后勇,过去就过去了,咱们该怎么工作就怎么工作。”
杨大夫连声感谢,向陈文强敬酒,梁主任等立即陪着举起了酒杯。
众人再度干杯以后,梁主任借酒就说杨大夫:“你多少也刚强一点儿,一个大老爷们的,心狠一点儿,也就不会出麻爪的事儿了。你看小谢和小李,他俩那个在台上不是杀戈决断的性子,从来动手不带含糊的。老石,你说是吧?”
石主任点头:“小谢和小李是干脆利索,是外科大夫的好材料。不过像老杨这样的性格,做同志、当朋友处着,咱们大家都放心。但是当外科大夫,他是缺少了一个当机立断的狠字了。天性而已,各有利弊。来,喝咱们的酒。”
陈文强很给面子地又端起酒杯:“喝酒。”半杯酒入口,他又赞道:“今天这酒好。”
“那是,茅台酒呢。也就友谊商店才常年有这酒卖。”石主任达到目的,就跟陈文强和梁主任说起茅台酒来。酒桌上谢逊最年轻,他少不得跟杨大夫抢倒酒的权利。几个男人所说笑笑、热热闹闹的,一瓶白酒就下去了。
杨大夫还想再开一瓶,陈文强说什么也不让。“这酒好,但咱们也不能贪杯,喝酒的日子才能长远。是不是啊,老梁?”
“是啊,咱倆这几个月算是把烟戒掉了。只剩下这点口腹之欲,可得长长久久的。”
*
楼上喝酒讨论病例,楼下李敏、穆杰、小芳在一起吃晚饭。看着昨天还一人一个方向坐着的新餐桌,今天就空了一块了,李敏微微有点儿情绪低落。
穆杰猜到李敏心中所想,握住李敏的手劝她说:“下周日,爸妈会一起来看你的。”
“会吗?我妈跟你说了?”
“周末前,我打电话给他们。请他们过来住一晚。不耽误周一上班的。”
“那还是算了。我周日值班,他们来了我也不能在家。没事儿的。我都习惯了。上大学的时候,也是一、两个月见一次面。”
穆杰顿觉被安慰的应该是自己,是离家千里求学的大学生了。那些人大多数是半年才回家一次,有的还是一年呢。至于像自己这样特殊到十年未回家的,唉,不提也罢。
李敏看穆杰那样子,以为他想起来回家的不愉快了,就转换了话题说:“你说让老三给你买电脑,行不行啊?好几千的东西呢。”
“他可以的。要是我晚两天回来,不是回来的这么匆忙,电脑我就一起带回来了。”
李敏笑笑,不去戳穿他在京那几天,和自己弟弟加起来,兜里的钱也不够买电脑的事实。
“他下午说了送回来?”
“他打电话是这么说的。他也没说他什么时候送。不过等他送回来,你那个讲义可以在电脑上处理。”
“?”
“我看你那讲义,也是打印的材料,你问问陈院长他那儿有没有保留保存,在底稿上修改,你就不用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了。”
“真的可以?”
“是啊。这有什么奇怪的?你没学计算机么?”
“学了,我们就学了一个basic语言。一周二次课,上了二个半月。在上课的第一天,老师拿了一张山口百惠的照片给我们看,告诉我们是电脑打印的。”李敏用手比划了有两个八开大纸面积的照片,然后又说:“比我们结婚照还要大。可等我们上完课、考完试了,老师说我们不是计算机专业的,要想学会那个,还得再学什么语言。”
“那个很简单。等电脑到了,我可以示范给你输入命令语句、教你做。”
李敏晃着脑袋说:“不学。我们去年的继续再教育就是学dos,我认为真没必要。”
“21世纪人人都会用电脑的,你不会用就会被淘汰。”
“打住。我们计算机课老师也那么说。最后上机的时候,哎呦,input, enter, backspace……我想等老师描绘的时代到来,就是机器人能替代大夫给患者看病、做手术的时候,肯定不用一行行地输入命令,估计是说话就可以了。”
穆杰笑笑,等电脑来了再说。不信自己做出来东西了,敏敏会不感兴趣的。
小夫妻俩说会儿话,李敏带着小芳过去对门看严虹和潘安。等她再回来的时候,见穆杰拿着仅剩的那本复印件,再给李敏重画那些解剖图。
“不用画了,怪累眼睛的。”
“行,我明天白天再画。也不费什么事儿的。你看英语还是我给你念?”
“你念吧,我喜欢听你的声音。”
小芳留在严虹家了,小夫妻俩单是学习,也能找到特别的乐趣。
*
楼上喝酒的几个人解决了正事,就有心情说起特殊病例来。比如,梁主任正在讲的这个“小肠脂肪瘤病。”
“患者是一个偏胖的老太太,我记得是70岁,腹部膨隆像接近临盆。就诊的原因就是腹胀,但是没有什么触痛,肠鸣音也正常。老陈,你应该有影响,就是咱们省院刚进ct的那年。”
“你说那整个肠道全是脂肪瘤的?老胡招呼我们俩去看的那例?”
“是啊。小谢知道不?”
谢逊摇摇头。
梁主任接着说道:“老胡那儿应该有存档的ct片,你自己想着找他借来看看。”
谢逊赶紧略欠欠身,应道:“是。”
这是梁主任额外提点自己呢。
但梁主任跟着问谢逊:“你对这个病肠脂肪瘤有了解吗?”
谢逊思索着说:“看过介绍,但临床上从来没遇见过。记得是在小肠和/或大肠的多发性脂肪瘤,可能无症状、也可能轻微,但也可能引发肠梗阻和肠套叠。治疗上后者就只能是手术切除了。除此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梁主任点点头,“基本就是这样。那个患者虽然整个肠道遍布了大大小小的脂肪瘤,但奇怪的是她既没有肠梗阻也没有肠套叠。”
石主任就问:“没有随访?”
梁主任摇摇头。“正常的诊疗工作都忙不过来呢,再说医不叩门,患者不来复诊可能就是没事儿呗。”
陈文强就着梁主任的话题往下说:“我还特意去查看这类肠道脂肪瘤的文献。基本都是个案报道。好发中老年人,没有性别差异。大多是因为肠梗阻和肠套叠原因手术。以前是钡餐,在x光下通过肠管的蠕动,能观察到形态和位置。”
“圆形或者类圆形以及缺损吗?”
“是。但是不能定性。还得跟肠道内的息肉、血管瘤、平滑肌瘤、平滑肌肉瘤做鉴别。”梁主任插话。“上回老胡做腹腔和盆腔ct,把平扫和增强前后的ct值做对比,一下子就看出来是脂肪瘤了。连鉴别诊断都不用了。”
至于怎么个不用,杨大夫决定私下好好问问。
陈文强被勾起了谈兴,也说起临床遇到的特殊病例。
“有一回,急诊那边车祸的一个孩子,小学二、三年级,具体就是自行车撞倒了,脑袋磕了一下,家长不干,非揪着人家给做脑ct检查。然后ct 就来找我了。因为脑ct提示左侧颞叶、额叶、顶叶、枕叶,这个颅腔里有将近1/4的面积,是一个低密度病灶。但是硬膜下未见明显出血。中线结构基本在正常范围。没有明显的压迫症状。在低密度灶的周围也没有明显的包膜。”
谢逊的表现是很惊讶的。杨大夫也半张着嘴听得入神。
石主任就问:“孩子有什么体征、症状吗?”
“孩子说有点儿头疼,但是没摸到头皮下有血肿。你们猜是什么?”
“肯定不是这次外伤造成的。”
“对。”
“是不是蛛网膜囊肿啊?”
“是。”
“还真有人少脑子啊。”
“做手术引流?”
陈文强摇头。
“那后来怎么治疗呢?”
“孩子没什么特殊反应,就是观察着看呗。十来岁孩子,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的,孩子智力不受影响、能吃能喝能淘气的。开颅干嘛?术后的很多事儿都不好说的。”
“老梁,你倒是一点儿不惊讶的。”
“我以前在县医院见过少半拉脑子的人。是x光片的。四十多岁,家里的壮劳力。我记得是春耕抢水,脑袋挨了一扁担,血赤糊拉的,然后被送进医院的。贫下中农嘛,咱们得认真给救治。拍片,没把放射科大夫吓死。但住院观察了几天,等头皮拆线了,人也没什么事儿,出院了。”
*
谈性上来,石主任也凑趣讲了一个巡回医疗遇到的事情。是子宫穿孔引起来的急腹症。“引起穿孔的原因,打死我们这些城里来的大夫都想不到。”
石主任一句话勾起其他的人兴趣。
“那时候计划生育已经抓得很紧了。生完二胎的必须上环,生了三胎的就绝对结扎。那些不怕死的人就用自行车的车条,去勾避孕环。”
谢逊有些方,他会骑自行车,但是在他人生的三十多年时间里,他就没有过属于自己的自行车,更不会补胎、换车条等工作。
他对车条完全没有直观的印象。
杨大夫就给他解释车条的形状,石主任给他比划‘o’型环是怎么用车条勾出来的。
“我们连着做了好几例的同样手术,最后问出来都有这个共同‘取环’手术史。为什么连续出事儿呢,是因为那批上的是‘t’型环,不是’o”型环。够不到就往里使劲,最后子宫穿孔了。
“那时候没有ct啊,巡回医疗的x光机,就是点片用的那个,拍片,腹腔积气,查体有腹膜炎,白细胞也提示炎症反应。第一例子宫穿孔,可把我们几个大夫折腾够呛,怎么翻都翻不到病灶……等做到第三例的时候,就直接奔子宫去了。”
这些就是不是谢逊这个在省城长大、在省城读书、在省院工作能接触到了,他被石主任的特殊病例介绍,带去另外的世界。
“至于为什么由‘o’型环改为‘t’型环,就是当地计生办发现上环以后怀孕的增多了。这换了以后,就惹出这么多的事儿来。”
“有切除子宫的?”
“严重感染可不就得切除了。怎么都是命要紧啊。”
“唉。这又是何苦呢。生女尤得嫁比邻,生儿埋没随荒草。都什么年代了。”
“在农村还是不成的。家里都是女孩,不说外人,兄弟间多占你几垄地。当爷爷奶奶的都说,你家是闺女,少吃一点儿也没什么,小小子可得吃饱。”
在座的梁主任只有仨女儿,想起那些年被嘲讽的旧事,要不是自己的手术刀使得好,还不定怎么被欺负呢。
*
又聊了一会儿特殊病例,扯到最近的投诉比较多上了。
石主任就总结道:“有句话叫常在河边转,没有不湿鞋。我这三十年经验是,想好好当外科大夫,得达到四点要求。
第一,有做好手术的能力。二,麻醉够水平,能提供出咱们外科手术需要的麻醉。三,患者有强烈的手术意愿。最后得家属可以接受任何结果。缺少任何一个,最后可能都是一场麻烦。”
杨大夫心有余悸地点点头。自己这次就是能力不够。
梁大夫立即说:“麻醉不到位,普外科遇到的多了去了。腹肌紧张得上不了自动拉钩,m的了,人工拉钩我都怕出事。肝脾碰着那个了,手术都变大。”
陈文强坐直了,问:“要不要我找老周好好商议一下,看怎么培训下麻醉科的大夫?” 开颅的手术一直是麻醉科副主任小刘跟着,特殊点儿的则是麻醉科的周主任亲自上台。
“我跟老周提过很多次了。他也没办法,麻醉科的大夫良莠不齐,工作量又大,他说他已经尽可能地用不开台的时间做科内培训了。老陈,你小心他今年问你要人。”
“我应了他今年给他多选几个了。老舒特意提了要药理学成绩好的。”
立场14
“那章主任怎么这样呢?”陈文强不由自主地反问了一句。
梁主任还是生气的状态, 他俩甚至没注意到杨大夫又开了一瓶酒, 并且给他俩斟满了面前的酒杯。
梁主任顺手拿起酒杯,一杯酒掫进嘴里,咂吧了味道后才说话。“他来找我说患者家属威胁他, 若是医院不答应要求, 就要到法院去告, 问问为什么老丁家的孩子可以安排工作、他们家的孩子就不能?总而言之,患者家属一定要讨要一个公平出来。”
“管他什么事儿呢?不是医务处秦处长负责的吗?”陈文强很疑惑。
“我也这么问他了, 管他什么闲事儿。那个憨憨告诉我,涉及到前年那个麻醉意外的事儿,秦处长把他叫了过去。因为那时候的医务处处长是现在的章主任。”
“若是章主任退休了呢?”陈文强皱眉, “我不理解秦处长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这么说他啊!我艹……他秦国庆怎么不把退休的医务科主任老董找来?当时具体是老董和患者家属谈的。”梁主任又一杯酒倒进嘴里, 然后隔了谢逊, 自己去抓摆在谢逊和杨大夫之间的酒瓶子。
挨着他坐的谢逊, 赶紧抓起酒瓶子给他斟酒。
“老梁, 你先别着急。”石主任劝他。
“是啊,你先别急。我明天查完房之后就去院办问问老舒,问问他是怎么安排的, 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你看好不好?”
“好。这事儿就拜托你了。”梁主任侧身正面对陈文强, 郑重地站起来向他抱拳。
陈文强赶紧站起来, 边站边回礼, 说:“老梁, 你我之间还用这样吗?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
俩人客客气气地谦让了一番, 又对饮了一杯才坐下。
石主任开口道:“秦处长这么做, 是推诿耍滑了。”
“是啊,谁说不是呢。”杨大夫附和石主任说话。
“那章主任也是个心眼实诚的。”石主任说起章主任倒没什么厌烦。
这让陈文强和梁主任都不舒服,这人怎么站错地头了呢?但石主任接着说:“他一句话还给秦处长,‘找前年的医疗院长来处理。’他自己哪用扑进这浑水里来得罪人?”
俩人又顿觉那章主任不是心眼实诚而是脑袋笨了。
谢逊沉吟一会儿道:“我不是对章主任有什么看法,而是怀疑这个人的脑子有问题。不是器质性的问题,是精神,那个就是思想,他和一般人的想法都不一致,他好像天生与临床一线的人有仇似的。谁干得好,他就看谁眼里有王八。”
酒桌上的人都笑起来。
梁主任也展颜,提议大家为谢逊这说法干杯。
等撂下酒杯了,谢逊就接着说:“我刚毕业那几年,挨了他好几回的训斥。但凡有患者投诉,他那时候是医务科科长还是副处长的,就认为就全是我们大夫的错。
比如门诊规定是开三天药,我一个小大夫,我跟着程主任出门诊,我开四天以上的处方,门诊药局也不发药啊。我艹他祖宗的。投诉一回扣一个月的奖金,硬是被扣了好几个月的奖金。”
“那时候奖金也没几个钱。”梁主任安慰谢逊。
“我一个月就52.4的工资啊。奖金比工资高,我那时候还等着这钱给苏颖买点儿营养品呢。”谢逊的伤心和愤怒不加掩饰。
杨大夫是看着谢逊怎么挣扎过来的,他拍拍谢逊的肩膀以示安慰,同感颇深地说:“好在你熬出来了。”虽然他自己那时有费处长、后来的费院长罩着,但也被那时的章副处长收拾过几次。
他给每个人都倒满酒杯后,喟叹道:“他从医务处去院办,实在是我们临床普通大夫们的福气。”
谢逊添了一句:“未必就是临床大夫的福气。这回院里要成立什么科技处,他现在是身兼两职的科技处长。别看今年的要求是每科两篇省级以上的论文,大家都觉得是好事。什么时候变成每人每年一篇、两篇,就有临床大夫们哭的时候了。”
思及章主任的秉性,谢逊这么说,包括陈文强在内,了解章主任为人的,都比较接受这说法。也就是章主任没赶上“人由多大胆、地有多少产”的时候。不然就以他那人就喜欢的用大道理给人做套,那真可能继续加码。
像论文这样的事儿,别看今年的指标,对临床各科主任有督促、促进专科大夫用功的作用。用不了几年,依他那个□□性,逐年加码,就真的能干出来每人一年一篇的要求!
偏偏那群没长脑子还就可能通过他的提议。之后他会拿着鸡毛当令箭,整出不达标怎么怎么扣奖金的花样。就跟黄世仁要债一样,然后大会小会地催逼各科室的主任。
显得他多么卖力气工作了。
只想到章主任去了科技处,不仅不会消停,而是有了更新的借口给临床加码、用硬指标考核,陈文强觉得心烦。
但院务会上,那厮又讲得冠冕堂皇,“想促进临床大夫多钻研业务、多出科研成果……”狗屁的科研成果!老子是在综合医院做治疗、不是在科研院所和附属医院。
陈文强想到自己在院务会上,要不是被舒文臣制止了,当场就会与章洪魁呛呛起来……他不想在酒桌上说这些,便低头吃菜。
…
石主任看出陈文强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沉吟一下道:“他若是早点儿去科技处也好。比如年前他要给各科室定指标计划的事儿,我不知道传出来的消息是真是假啊。要是真的话,那个咱们临床大夫,难道还能去大马路上拉人来做手术吗?还能把可做可不做的患者都弄上手术台吗?”
陈文强没吭声。
梁主任和石主任对望一下,明白指标之事是真的。这医院又不是工厂,每年挣多少钱,让大夫怎么努力?这要不去大街上拉人,那就得增加收费了。
想到传说中的十七层住院大楼还有欠款,西边还要建妇儿中心,俩人心头不由沉重起来。
——虽然今年没通过章主任的提议,保不准明年、后年通过了啊。
而挣钱,普外科首当其冲!
“那货从来就不是什么好鸟。”梁主任愤慨:“他在哪儿,都是给临床添堵的。幸好这回是关岚当了院长助理,绝了他以后当院长的路。如果是他往前走了那一步,可能就没我们这些搞临床的活路了。”
陈文强转着半杯酒,不带感情地说:“明年费院长要是二线了,看情景如果他没可能,就是秦国庆能上一步了。”
杨大夫倒是愿意医务处的秦处长上去,怎么也比章主任强啊,但他怂怂地把这样的话咽了回去。
梁主任还是不满地说:“那秦国庆正事儿不好好干,就知道耍滑头。俩半斤八两的。哼。”
谢逊冷冷地说:“两害相权取其轻,宁愿秦处长上去,我也不愿意看他装b。若我实在受不了了,反正我们两口子都晋完副高了,大不了走呗。”
石主任接话道:“走?你往哪儿走!天下乌鸦一般黑。各医院在行政上就不缺他们那样的人。你想想咱们已经从悬壶济世变成了治病救人,从忧国忧民的大情怀变成了专业技术人员之一,你走到哪儿,也摆脱不了说话的管干活的局面。”
这也是事实。历来都是坐着的人管弯腰干活的。
但见秦处长和章主任都不得人心,陈文强对提议干诊科赵主任上去的可能性,就充满了期待。毕竟老赵这人跟外科临床大夫没结仇、与内科大夫的往来也不多的。
*
杨大夫见酒桌的气氛冷下来了,就站起来给大家倒满酒。笑呵呵地劝酒道:“有陈院长给咱们外科大夫挡在前面,咱们不必烦恼这些事儿。来来,咱们举杯,敬陈院长一杯、”
谢逊立即响应:“陈院长,辛苦你了。”
石主任和梁主任也先后举起杯子,给陈文强敬酒。
陈文强推脱不过,喝完酒之后说:“我也不是给你们挡着。神经外科如果到年底,还是现在这般的住院患者数量、手术规模,明年初也就该分出去了。到时候,我兼任科室主任,若有指标我也得背一份的。”
“但这个住院患者多少,也不是我们能掌控的啊。”
“老梁、老石,你俩该这么想,要是省院还是原来的规模,没有这个十七层的综合大楼,没有那个十二层的内科中心,别说脑外科,就是胸外科也不能立科挂牌。是吧?”
很是。
“这医院的规模上去了,来的患者增加了,我先不说外科,妇科就是再给她们一层楼,60张床位,她们也不会宽敞到哪儿去。
儿科最近又住满了。儿外的老柳,找我几次了,不想和儿内混在一起。这个咱们也都能理解,儿外的患儿,不管是术前还是术后的,就怕被儿内的传染了。重感冒等,对普通孩子是住院,对手术后的孩子可能会变成不可控制的呼吸道感染、甚至切口不愈合。”
这也是实情。
从临床患者的安全角度考虑,儿外科是不能跟儿内科混在一层楼。就是新生儿病房,虽然多了一层隔离门,但与儿内的患者在一起,总还是不美。
梁主任就试探着问:“现在也就那十一楼有点儿空地儿。难道你把十一楼的患者搬回十二楼、给老柳腾地方?”
石主任立即反对:“老梁,你可不能这么安排。十二楼差不多有五十个住院患者了。老陈那边也有四十多个住院的,一层楼哪里挤得下这么多的患者。倒是你普外还能挤挤。”
梁主任见陈文强没提反对意见,心下明白了陈文强的倾向。于是他就说:“普外那边是能挤出来二十来张床位,但也塞不下整个脑外科啊。老陈,你看要不把儿外科挪到普外来吧。我没意见的,真的。老陈,你要不会变戏法,你就把儿外弄过来。”
“谢谢你啊,老梁。那就麻烦你给老柳腾个二十张的床位,让他先搬你那边躲过春季流感。”陈文强谢过梁主任之后,说:“老柳想要急诊科楼上的那四楼。”
“那也行啊。反正那四楼还空着呢。他去那四楼,比我给他腾地方好多了。”
“若是没公共事件,儿外在那四楼也不是不可以。现在咱们省院取消了创伤外科,急诊科除了留观室有80来张床位的,虽说老向骨科、普外的患者都可以收,但限制了他们收患者的数量……不用我多说,你们也明白。”
梁主任眼睛一转,立即想明白四楼那几十张床位的用途了。他端起酒杯呵呵地讪笑道:“我这倒是只想着普外科了,忘记了咱们医院的社会职能。本位主义思想太严重。我罚酒三杯。”
“可别。你不要看着酒好,你就想多喝。”石主任制止梁主任,所有人一起举杯。
*
然后石主任换了话题:“我前些天看电视,电视上说教育要跟实际需要结合起来,大学生从今年开始不报分配了。要双向选择。这事儿啊,听起来是好事儿,可我怎么咂摸怎么觉得不对味。”
“怎么不对了?社会需要什么人才,大学就培养什么人才啊。”
石主任一拍酒桌,说:“那是表面的理由。你们细想是不是大学生过剩了啊?”
酒桌为之一静。
大学连续扩招十年,已经从80年代提起大学生的骄傲,变成而今是博士都未必能收到那样的羡慕、钦佩的眼光了。
“整个社会好像变成向“钱”看了?”杨大夫试探着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陈文强等人比杨大夫在社会浸润的更深,他们相互间看看彼此,也都认识到这点了。唯独谢逊还没有这些感悟。
他满不在乎地说:“优胜劣汰。前些年的待业青年,不也有些人找不到饭碗。协和比医大高了40分,但是医大比省城这个才升了本科的医学院,高了140分不止。找不到工作的也应该是省城医学院的。不会有协和的,”但他想了一下又补充道:“或许会有医大的吧。”
“医学院的毕业生,三五年内不愁找不到工作。”梁主任接话。“省城区医院、下面的地市级医院都缺人。十年后还有县城医院,边远山区,贫穷落后的地方呢。”
“虽说应该鼓励医学生去贫困落后的地方,但刚毕业就去那些二甲以下的医院,以后也就是那些地方的水平了。”
这是不争的事实。
一个医学生能发展到什么程度,走多远,与毕业后的平台有着绝对的关系。
“老陈,今年医大给咱们多少人?”
“听舒院长说,今年好像是可以敞开挑人。”
“哇,这么好!医大今年怎么会这样?”
“毕业生多了呗。他们年年扩招,87年的招生量,是历史上最高的。不过我们今年从金州医学院挑了二十多个本科的,又从临海医学院要了十几个,医大的未必会要太多。”
“医大怎么也比那两家医学院强啊。”
“主要原因是医大说给敞开了挑人,但他们最多给个几十份的学生档案,里面大多是他们的各种关系学生。甄别起来特别伤脑筋。而那两家医学院的学生,听说最后敲定的都是宁可不留校,也要往省城来的。都是筐帽。”
“外科会给多少人?”
“最多8个。多了也没人带。”
“我看潘志去年带新人就带得挺好的。”梁主任为普外科争取。“像我们科的小陈,今年夏天不做住院总之后,也可以带新人的。周大夫比潘志还早一年毕业,他带实习生也像模像样。”
“那你的意思是主治医以上都带新人?”
梁主任点头:“我是有这个意思。你别看老宋是工农兵大学生,但是他临床技能并不弱。是不是,小谢?”
对梁主任这样的问话,谢逊自然要点头说是了。就连石主任也附和一句:“潘志带学生是不错。”
梁主任获得支持就说:“我觉得若上半年跟不是本科毕业的主治医,下半年轮转就跟本科的主治医或者是副教授。这样两相弥补下,不耽误新人适应临床的。”
“还有实习学生呢。人多了,怕照顾不周全的。”
“倒也不会。主治医、本科毕业生、再加实习生,这就可以做普通的二级手术了。三级手术以上,副高再上呗。不然等明后年普外再多一层楼,人手就不够了。”
陈文强想了一会儿说:“老梁,我得考虑考虑,你们科是四个副高、三个主治医师,力量是全院最雄厚的,怎么安排都有道理。我还得斟酌下转科的安排,看看其他科能带教的人,最后才好决定的。再一个,你别看今年来的本科生多,妇产科要的人多,辅助科室像麻醉、检验科等,也要补充人手的。”
“那就从医大多要几个学生呗。外科可比其他科室赚钱。”
“透析也赚钱的。”
“那批透析机的本钱还没回来呢。外科多点人,也好赶紧把这十七楼的欠款还清了。”
陈文强被梁主任递上来的要人理由逗笑了。他笑了笑,却把省城留人的有指标限制等话压下没说,只与在座的又喝几杯后说:“今天偏劳老石了,谢谢杨大夫的茅台酒。改天我还席,去我家喝酒了。”
石主任和杨大夫客气几句。石主任还说等着陈文强还席,杨大夫可就不敢了。他可不认为自己有上院长家喝酒的能耐。说话间,梁主任率先站起来了。
“今天的酒好,气氛也好,等闲下来了,大家到我家喝酒啊。”
“好好。”
“一定去。”
石主任站在自家门口相送,几个人先后成串地下楼了。杨大夫跟着出了单元口。谢逊说他:“别送了,赶紧回去吧。”
“好,不送了。”
陈文强居中,梁主任和谢逊一左一右,仨人往主任宿舍楼走。转弯的时候,梁主任无意中回头,看到李敏家的阳台上有走马灯在暗夜里旋转着。
“哎,你俩看那是谁家,怎么不年不节的点着走马灯?”
谢逊回头看看,数数单元口说:“是我李师妹家。”他往回走了一些步,看完走马灯,笑着回来。
“她家的走马灯,一个是老虎下山,一个是骷髅头。真是年轻啊,什么都敢画。”
陈文强想起李敏那笔记本,摇头不赞成地说:“那绝对是小李画的。我见过她的一个笔记本,封面封底皆是大大小小的骷髅头。好在她后来没画了。”
梁主任就说:“这是家里没老人看着,尽胡闹呢。那挂了骷髅头的灯笼,也不怕招鬼。我一会儿给她打电话去。”
*
301的客厅里,李敏笑眯眯闭着眼睛,半靠着坐在轮椅上的穆杰听他念英语课文。穆杰一手圈着李敏,一手拿书,他念到口干舌燥,侧脸看李敏呼吸平稳,就以为她睡着了。
他合上书,想劝李敏回床上睡觉。不妨李敏睁开眼睛,问:“怎么不念了?”
“念了五、六课了。这么念,你记得住吗?”
“记得啊。我高考的那年,就是我哥每天早晨给我念政治书。”
这什么习惯!学习还得有个伺候的。
“我省下眼睛做题。”
小芳用钥匙开门进来,李敏离开穆杰,坐直了。
“敏姨,现在泡脚吗?”
“等九点的了。”
“那我先回屋了。”
“好。”
小芳回来,李敏起身在厅里转悠着休息,穆杰摇着轮椅回了卧房。李敏在厅里转了一会儿,回去卧房找穆杰,却见他只穿了薄秋衣、翘着伤腿在做俯卧撑,嘴里一五一十地数着。
李敏靠着门欣赏穆杰的那身在起伏间绷紧的肌肉,她边看边掐腰收腹、踮起后脚跟,起起落落地做简单的运动。
电话铃响了。李敏过去接电话。
“喂,我是李敏。哪位?”
“我是老梁。小李啊,赶紧把你那个骷髅头的灯笼拆了,怎么能在家挂那个呢,那玩意儿招鬼。”
啪!梁主任说完,不等李敏的反应就聊了电话了。
李敏拿着听筒,看着听筒,看看停下的穆杰,觉得自己挺委屈的。
“我今晚才拿出来的。”
母亲来家的这几天,李敏硬是没敢把她那骷髅头的走马灯,从黑色的大塑料袋里掏出来。那是穆杰叮嘱小芳套上的。
“乖,不委屈啊。我再给你画个别的有意思的图案。”
“画什么?”李敏没有不听梁主任话的意思,见穆杰安慰自己,就转了注意力。
“你喜欢什么?”
“喜欢你。”
穆杰咧着白牙笑出声,搂过李敏亲了几口说:“在走马灯上画我是不合适的,咱们画个胖娃娃吧。你先把灯笼摘下来,我找找你的妇产科书里有没有小孩的图片,照样描几个。”
“好。”
小夫妻俩忙了好一会儿,才把走马灯的灯笼纸画换好了。李敏看看时间,也没心再点走马灯的蜡烛了。她翻出工作笔记,把今天下午的那个手术记到本子上,又翻出局解仔细看了一番。然后把今天手术涉及的腹部解剖、重点是相关联的腹部血管,认真仔细地画到工作笔记上,细看了几遍后收好本子。
穆杰就趁李敏烫脚的时候问:“那局解不是都能背下来了嘛,怎么又画了一遍?”
“我怕长时间不用,有时候会记错了。万一把错的当成对的,遇事就麻烦了。”
穆杰摸摸李敏的头发,说:“你们这当大夫的真不容易。前年我在柴荣家里住,他们两口子,也是你这样,放下饭碗就捧起书的。”
“学医的,可能都这样吧。”
*
梁主任家里,他老伴儿见他进门就气哼哼地先去打电话,劈头盖脑地说了那么一句就扣下了电话,就说他:“你看看你,这是给小李打电话吧。那不是你闺女,你说话怎么那么冲?是不是喝的不开心了,朝人家孩子撒气?”
“哪有。喝得挺高兴的。”梁主任解开衣服扣子,瘫坐在沙发上。顺手无意识地按着遥控器调台,眼睛却根本没注意画面。
“来,喝点蜂蜜水,保肝。”梁主任老伴儿等他把蜂蜜水喝完,才又说话。“咱倆过了三十年的日子了,我还看不出来你高兴不高兴。说吧,到底是为什么?”
“我就是觉得吧,人啊,都是会变的。”
“那有什么奇怪的。不变,就没人生病了,也就不要医院了。是老陈变了?”梁主任老伴儿试探着问。
“嗯。老陈的官威是越来越明显了。再不是前几年和我无拘无束无间了……”梁主任怅然。
“正常啊。你问问你们科里的王大夫,他也该说你跟几年前不同了。”
“我有吗?”梁主任摸摸脸,抬头疑问地看朝夕相伴30年的老伴儿。
“你自己不觉得罢了。我们才从县里回来的时候,你看谁都笑呵呵的。便是你不说,我也知道你那笑容里,不管多少是带了几分先要与别人交好的意思。”
梁主任呵呵两声,道:“有什么办法呢。咱们离开省院多少年了,刚回来的时候,不说两眼一抹黑,可有几个人会顾念昔年的那点儿情分?只好先赔笑了。”
“那你现在呢?整个省院还有几个需要你先赔上笑脸的人?”
“嗯——也是。我都变了,怎么好再对陈文强求全责备?!”
“你今儿个到底是为什么?可是老陈说你什么了?”
“他倒没说我什么。就是一开始的时候,老石跟我说,整个省院能请动陈文强的不过一巴掌之数,而我是其中之一。”
梁主任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晦暗难辩。
“他也没说错啊。人老陈当了院长了,还对你跟以前没差太多,你就知足吧。”
“知足,我没说不知足。我就是说我以后,这么吧,老盛啊,你要提醒我,我以后少出面去请陈文强,人家是院长了,不去是不给我老梁面子。去得多了,我老梁最后就没面子了。”
老盛满面笑容地答应下来:“你想明白了就好。再有事儿,让他们找别人出面去。”
“那不是得罪人嘛。你只管提醒我,我自己会忖度办好的。”
“嗯。对了,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啊。晚上老赵打电话,说孩子们的调令昨天发出去了。”
“那好啊。哈哈,那咱们俩闺女这周就能全家回来了。”
“应该吧。不过住哪儿?”
“去单身宿舍楼。一家一个房间。孩子跟我们住。他们两家和小慧一样回来吃饭。到时候就辛苦你了。”
“辛苦什么。咱家的闺女也不会看着我做饭不上手帮忙的。但就这么在宿舍住着了?”
“先住着吧。等过两年分院那边起来了,那边肯定会盖宿舍楼的。”
“你说她们两家都去分院那边?那与县城也没多大的区别啊。”
“话不是那么说的。县城的中小学,怎么跟省城比?她们要是跟我们一起回来了,去年的集资楼也就买了。再说就是医院还有房子分,搁前几年咱们分这房子那次,她们都没晋中级职称,也是排不上号的。”
“唉!咱们这下放啊,到底是耽误了孩子啊。不然以老二的聪明,怎么会连个本科都考不上。”
“怨命吧。投生到有个亲爹不识时务的家里了……”梁主任的情绪明显低落了。
老盛见梁主任这样,也不忍心抱怨老伴儿年轻的时候太倔犟了,便换了一个话题说:“他们去分院了,到时候孩子还留在这面上学?”
梁主任想了想说:“省实验在那边有分校,她们愿意带过去就带。觉得分校不好,想把孩子留下来就留。其实啊,老盛,要不是、这要不是为了孩子上学,你说她俩是不是还不想回来?”
“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她们早晚会想明白咱们当初的难处。也不早了,你明天是不是有手术?”
“嗯。”
“洗洗早点睡吧。”
“好,我先给老赵打个电话。不谢谢他不像回事儿的。”
*
“老赵,我老梁。嗯,嗯,才从老石家回来。杨卫国那天不是台上出事儿了嘛,我和老陈就把谢逊和小李让出去救台,今天他和杨卫国摆酒,就是表示感谢的那个意思了。”
……
“我后来听说老石是跟台看着的。我也不清楚他怎么会让谢逊和小李上。”
……
“还是你想的明白。应该就是你说的这个样子。我看这顿酒喝完,杨卫国和谢逊熟悉了不少。小李?你问小李啊,她怀孕了,怎么会参加我们这样的喝酒。那穆杰伤了脚回来养伤,她得陪着啊。”
……
“是,是,就是你说的这样,把肾动脉的一个分支小动脉碰着了。咱们省院就没有什么隔夜的秘密。”
……
“会怎么处理?按理说不应该处分的。怎么说呢,那部位,本就是不该有这么一个畸形小动脉的。咱们谁做手术也不敢说自己有透视眼,能避开畸形的组织,保证没有任何副损伤的。再说谢逊和小李去帮忙,患者平安无事地下台了。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么多?有人找你了?”
……
“我跟你说,我真不是偏杨卫国,我跟他没任何交情。对,你说的对。既往都在创伤外科,我跟他不是一个诊疗小组,和两个科室也没什么不同。我不是冲他,是冲着老石。
老石那人你知道,他比你晚一年毕业,这才来省院不到一年,把胸外科整得像模像样的。要是被他连累一次,你说多犯不上?至于老陈是不是这想法,我就不大清楚。”
……
“嗯。老陈那天的手术挺不好做的。你知道神经外科就他和小李,……是啊,是啊。你听老胡说的?我也是刚才喝酒听老陈提了一句。小李那孩子是有心。比谢逊?谢逊和他方向不同。你一定要我说?谢逊是副高了,站得高了,自然眼光也是大局观了,不然他能去上海进修嘛。”
……
“小李?小李现在这样踏踏实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工作,把神经外科根基打牢实,也挺不错的。可惜老陈先下手抢人了。嗯嗯,你说的是。对了老赵,我还没谢谢你呢。真不是跟你客气。这自家孩子尽没事儿找事儿地添麻烦,你说那年他们要是跟我一起回来多好,省得你又求人费二茬劲儿……”
梁主任跟干诊科的赵主任讲了半小时的电话,放下电话后他陷入沉思。他老伴儿推他一把,说:“赶紧去洗漱去。”
等上床了,老盛就问:“老梁,老赵刚才说什么了,你跟他讲这么久?”
“他问我那天老石为什么让谢逊和小李去救台,而不是他自己上。我怎么知道呢?剩下的你从我答话里也能猜出来一二了。我就是奇怪,老赵他以前除了他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对其他科室不怎么关注,这人怎么突然对外科开始感兴趣了?他又不是院长的。”
“他是不是院长,你也管不了那么多。你赶紧睡觉,明天要上班呢。”
“好好。睡觉。”
梁主任伸手熄灭了床头的台灯,没一会儿的功夫,他就扯出了鼾声。暗夜里,被吵得无法入睡的老盛坐起来,半跪着、费力地把老梁摆成侧身躺着的姿势。
鼾声立即小下去了。梁主任嘟囔了几句,但人还是继续睡着。老盛没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也没搭理这个半醉的人说什么。她只细心地帮梁主任盖好被子,安心地躺下,一会儿就睡着了。
省院宿舍区各家陆续熄灯了。当所有的日光灯、白炽灯都熄灭后,夜空中逐渐变得丰满的月亮,有机会展现光芒了。皎洁的月光,温柔的洒在这片寂静的建筑上,洒在不远处是依旧灯火通明的急诊科。
立场15
新的一周开始了。
经过一天的休息, 元气基本恢复的医护人员,准时地出现在护士办公室里参加早会。平时显得有些空旷的办公室, 此时挤得满满的。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夜班护士的、冗长的交班了。
当石主任宣布散会, 管床的大夫们立即开始行动起来,胸外科这面今天是有手术的, 潘志和住院总小郑小声商量谁带患者去手术室;杨大夫和小黄跟护士长吕青交代一声,俩人去icu接人;陈文强则招呼神经外科所属的李敏等人——查房去。
片刻的功夫,十二楼的护士办公室里, 就只剩下几个人了。护士长吕青就对要离开的石主任说:“石主任,你今天有没有要出院的啊?再没出院的, 我要把病床摆回那几个大房间里去了。”
“今天没有,过几天的吧。等下了手术,我再看看。”石主任见吕青要长篇大论的模样,马上先竖起白旗交代了这么一句,堵住护士长要脱口而出的唠叨。唉,谁让自己学陈文强, 因为患者不足60人,就把部分病床收起来了呢。
吕青见石主任服软,笑笑饶过了他。
陈文强带着李敏等人把十一楼巡查了一遍,然后对李敏说:“这俩烧伤的, 今天下午可以植皮, 你马上就安排一下。”
“好。”李敏点头答应了。原计划下午补休半天, 没可能了。
“别的患者按着诊疗计划来就可以了。我去院办开会, 有事儿你给我打电话。”
“是。”
*
陈文强到了院办那层楼, 就直接去舒院长的办公室。他敲敲门,等里面传来“请进”的回答后,才推门进去。见舒院长和院办章主任俩人,正言笑晏晏地坐在沙发上说话呢。
“老陈来了。坐。”
“陈院长。”章主任站起来打招呼。
“你坐着好了。在说什么呢?”陈文强自坐到舒院长的对面。
“我们在说普外死的那个肝癌患者。”章主任见舒院长没回答的意思,就自己汇报。
“噢?有什么新说法了?我记得那事儿交给医务处秦处长了。”陈文强的语气很平淡。舒院长的表情云淡风轻,反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不虞老章说的不对老陈胃口再吵起来。
“是是。上周末老秦把我拉了过去,让我找梁主任谈话。因为,因为那个麻醉意外我参与处理了,他想让我……”章主任眼神游弋,不敢与陈文强对视。
舒院长催促他:“你说嘛,老陈也不是外人的。”有什么疙瘩当面解开了好。
章主任咬咬牙说:“他想让我劝说梁主任给患者家属两万块私了。比照去年十一楼死的那个阑尾炎的小孩处理。我找普外的梁主任谈话,他说两块钱的赔偿他也不会出。还威胁我要告我和患者家属合谋败坏他名誉。”
章主任委屈极了。“我这都是为省院着想。患者告到法院去,能有咱们省院的好吗?打官司是好说不好听的事儿啊,谁好好的会被人告到法院的。”
“那老舒,你的意思呢?”陈文强不想和这个“章憨憨”说话。谢逊促狭了点儿,但这么称呼他一点儿也没错。这么息事宁人的处理做法,实际是纵容了某些不正的风气。老梁没说他与患者家属合谋“诈骗”已经不错了。
瞧他那个委屈样,好像就他自己最爱惜省院的名声似的。
舒院长未语先笑:“我才劝老章不用着急。这是医务处的工作。我相信秦处长能处理好的。老章,你院办的事情也蛮多的,你就不用去帮他了。”
陈文强点头,很赞同舒院长的意见。诚恳无比地说:“是啊,章主任,你放下院办的工作去帮秦处长,他的工资可不分给你。我记得这事儿不是还有急诊科的向主任也搅合进去了嘛,让他俩去管,你别理会这事儿了。”
陈文强不仅顺着舒院长的意思说话,而且他那诚恳的态度,配上平淡无奇的模样,莫名地就让章主任觉得他更值得信赖。
章主任因被陈文强这样的态度感动,又见省院的俩大巨头都不赞成自己去帮秦处长,便借坡下驴了——躲开那棘手之事儿。
他笑眯了眼睛说:“那我这就给老秦打电话,我这面事儿多,没法帮他处理普外的事情。那个舒院长、陈院长,一会儿九点半开院务会,我先回去准备一下。”
这周的院务会轮到章主任主持。
“好,那你回去忙。”
*
“小强,有什么好事儿啊,你笑得这么开心。”舒院长起身给陈文强倒了一杯热水。
陈文强站起来,半弓着身体接了水杯,落座后笑着说:“我本来想问问这个章憨憨,为什么要搅合进肝癌那事儿的处理里,见你刚才那么打发他,我觉得我跟他计较,我就是一个陈憨憨。”
舒院长被陈文强说得笑起来,眼尾的纹路里都藏着压抑不住的喜悦。
“你到底想明白了。章主任是个实心眼的人,他是一心一意地想着咱们省院好,想着省院能够再上一个台阶。他或许不够灵活,但是你可以放心地用他按着规章制度办事儿。你说是不是?”
“是。这一年多里,咱们省院职工迟到早退的人都少了。”陈文强会心一笑。
舒院长也笑。
他接着说道:“我看他那督促每科写论文的考核就很不错。这三级甲等评定,不是一次过关就再不重审的,咱们省院需要他这样认真的人。当然了,也更离不开秦处长那样灵活的医务处长。”
陈文强对舒院长这样用人,满眼都是钦佩的小星星。舒院长心里满足,嘴上仍笑着说:“你都摸到用人的门道了。假以时日,你这种做什么都要努力做到最好的人,一定会比我更强的。”
舒院长这话说得陈文强心生欢喜,但他还是谦虚地说:“在用人这方面,我跟你比差了十年呢。我可没信心能赶上你,只要别被你拉得太远了就好。”
俩人互相捧着说了几句,陈文强问起舒院长预备从医大要多少人来。舒院长认真地答道:“我应了省城医学院的校长和学生处长今天晚上吃饭,你和我一起去。”
“什么事儿?”
“他们应该也是想往我们这儿多送几个毕业生。”
“但咱们不是定了临床不进大专生吗?”
“那是咱们自己定的,他们可不知道。省城医学院的老校长与你我有旧,他要送的毕业生,估计是今年本科毕业的那批学生。”
陈文强就骂了一句脏话,然后在舒院长不赞成的表情里,讪讪地捧住水杯堵嘴,但到底意难平,不肯让心里的想法憋得自己难受。
“医学本科普遍都是五年制,打头的北医那几家更是六年制,他们闹出来这个四年制的本科,算他nn的怎么回事儿?”陈文强愤愤:“想到他们的本科与医大毕业的本科生,居然要领同样的工资,我竟不知道该怎么安排工作了。
同工同酬。难道我们省院要同酬不同工吗?”
“你该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不行别的本科生轮转是一年,他们就是两年。你要是觉得他们基础课有欠缺,那就在轮转的时候,多考几次。你看上回的讲师考试,咱们省院的专科理论水平是不是提高了一大截?”
“是,你活的一手道理,若是这样,若是这样的话,我就在今年新人上班前考试。内外妇儿的综合卷,说是摸底也好,说是下马威也好,总归要让新分来毕业生知道厉害。” 陈文强搁下茶杯说。
“随你安排。临床医疗工作归你负责,你忙不过来就吩咐关岚帮你。总体要求是安全,别说责任事故,技术事故也不出,你就完成一半的工作任务了。”
“我明白。”
“明白就好。往后别遇事儿就着急,给爸知道要罚你写大字的。”舒院长不赞成陈文强发脾气。
陈文强讪讪一笑,五十多岁的人了,被舒院长教育了一句也不见恼。他捧起水杯,把大半杯的热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光了。
舒院长等他喝完水才说:“走了,咱们先去会议室。”
*
icu里正在抢救。抢救的患者就是杨大夫的那个肾肿瘤切除术后的。抢救的原因,说起来都令医护人员和家属啼笑皆非。
因为患者得知自己可以从icu回去普通病房,那从麻醉中清醒过来、就时刻盼望的地方——他激动了,就发生心肌梗塞了。
杨大夫打发小黄陪患者家属出去。“别在这儿耽误人家抢救。”
家属一步三回头地被小黄拽出去了。
“黄大夫,我爸没事儿吧?”患者的几个儿女围住了黄大夫。
“我跟你们家大哥出来的时候,icu的主任在主持抢救呢。他是我们省院内科最厉害的人了。”
“我爸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你们不是说今天回你们科里吗?”
小黄叹气,示意患者的长子说话。
“都别吵吵,听我说。我刚才是跟着杨大夫和黄大夫一起进去的。爸是好好的。我跟他说杨大夫在办手续,签完字就可以推他回病房了,爸他马上就激动了,然后他床头的那些警报就开始响了。过来好几个大夫和护士,说我爸心梗。”
小黄见患者长子把事情说明白,就对围着自己的家属说:“我进去看看,等会儿出来告诉你们。”
“好好,黄大夫,拜托你了。”
杨大夫站在患者的床位,看着洪主任指挥护士用药……站了小半个钟了,洪主任回头对他说:“患者今天不能回去你们科。或者留在这儿,或者转去循环内科的ccu。”
杨大夫立即说:“留在你们这儿吧。他在icu住了几天,你们熟悉他的身体情况。”
“那就留下吧。到时候你们科来换药。”
“好。”杨大夫看患者平稳了,就说:“你先在这儿过渡一下,如果没事儿了,我明天再来接你。”
带着氧气面罩的患者,费力地给杨大夫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用口型表达出“谢谢”。杨大夫又向洪主任说了些客气话,转身看到站在自己几步远的小黄。
他朝小黄招手,说:“走吧,回科里了。”
他们俩一出icu,就被等候的患者子女围住。
“杨大夫,我爸……”
七嘴八舌一起说话,吵得杨大夫脑袋大。
“你们听我说。”杨大夫举起双手,双掌向下压。“患者暂时是没事儿了。但是他有十年的冠心病史,二十年的高血压病史。我跟他说如果没事儿,明天再来接他。但是你们心里要有个底,就是明天把他接出来了,也是送去内科的ccu病房。”
见患者家属不理解ccu病房的意思,杨大夫只好进一步解释道:“ccu病房的意思是心内科重症监护室。只收一些心脏病比较重的患者,比如心肌梗死、重度冠心病的。里面有专门的护士负责。跟icu比较起来,那里患者的病情相对轻一些,没达到需要气管插管的地步。”
“哪个好?”
“我刚才跟icu 的科主任说了,你爸爸在icu住了几天了,他的身体情况这边的大夫更了解,所以暂时先放在这面。等他彻底平稳了了,再转去内科。这中间外科术后的伤口换药等,我和小黄会跟踪的。”
家属听明白后,再怎么担心还在icu的父亲,也还是对俩人谢了又谢,送他俩进了电梯。
杨大夫与正要出电梯的王大夫走个正着。
“你怎么过来?”杨大夫开口问。“有患者在icu?”
“是啊。”王大夫拉住杨大夫说:“你不着急吧?”
“我今早的医嘱还没改呢,你一会儿去科里找我呗。”
“好。”王大夫松手,让杨大夫进了电梯。
*
吕青见杨大夫和小黄俩人空两爪回科,就问道:“患者呢?”
小黄就把icu 发生的事儿说了一遍。
听得办公室里的护士都感慨:这人太没福气了。本可以回十二楼住一周就可以出院的,这回得去心内科住院,还不知道能不能出院呢。
护士长马上立眉呵斥了几句:“什么叫还能不能出院。不会说话就别说。”但她跟着问:“平车呢?你俩没把患者接回来,把平车弄哪儿去了?”
小黄不好意思:“忘了。我这就回去取。”
“丢了从你俩奖金里扣钱。”护士长朝小黄的背影喊了一句。“一科就两台平车,赶上手术日都不够用呢,你们还能给我丢一辆。”
正从病历车上抽病历夹子的杨大夫,停下手、直起腰,说道:“吕青,你别吓唬咱们小门小户的穷人。一科两台车,都在平车上用红油漆写了12楼。除非哪个拖走平车再不拿出来用,不然想找回来还是不难的。”
“所以你们丢三拉四的还有理了,是不?”
杨大夫只晃晃脑袋,不与护士长争辩,抱着一叠病历进去里间的办公室了。他心里想法要是说给护士长知道,怕会立即上来挠他了。
因为他心里想着,这吕青十年前看着也是个好姑娘,怎么才当了半年多的护士长,就往泼妇发展了呢。刚才这说话的不讲理模样,活像十年前的严小芬,不遑多让啊。
护士长不会读心术,见杨大夫摇头,就认为他说的是他俩没道理。便又嘟囔他几句:“把科里的东西不当东西,要是你自己家的,肯定不会这么丢三拉四的。”
走去里间办公室的杨大夫,一年多前还日日浸润在前妻严小芬的高声哭闹叫骂“培训”中,十年如一日的“训练”,早令他锻炼出铜墙铁壁般的心理素质。对护士长吕青这样的“毛毛雨”似的嘟囔,他立即摆出了泰山崩于眼前也无动于衷的、看家的充耳不闻之本事。
吕青见杨大夫“认怂”了,也就不再追着他念叨了。她跟责任班护士小吴交代了一声:“我去十一楼了。”
实习护士在护士长背影消失后,神神秘秘地凑近小吴说:“吴老师,护士长好吓人啊。”
小吴点头:“害怕就把自己的活儿干好。去,赶紧在黑板上把护士长的去向添上。”
“是。”
实习护士走到小黑板前面,先把杨大夫黄大夫→icu的杨大夫擦掉,然后在下一行写上护士长→11楼 10:10am。都写好之后,回来跟小吴说:“吴老师,我看内科他们就没有这么要求。”
“一科一个规定。比如内科现在要找神经外科会诊,我就可以打电话去11楼主任办公室找李大夫。要找陈院长知道人在院办。没有这个去向交代,找不到人,耽误事儿了算谁的。”
“吴老师,怎么你们都管李主任叫李大夫啊?”
“还没习惯改口。你可别跟着这么叫。”小吴正色交代实习生,心里提醒自己是不是该改口了呢?李主任都走了这么久的,陈院长该不会再忌讳了吧。
算了,先问问护士长再说。
实习护士被小吴严肃起来的脸色吓到,她小心翼翼地连连点头,坐到小吴身边,继续跟着她抄写输液卡。
*
杨大夫把他泌尿外科的病历都处理完了,才掏出烟盒准备抽烟,王大夫从敞开的大夫办公室大门那儿进来了。
“老杨。”
“大王。来,抽根烟。”杨大夫很热情地想让。儿子和自己说了很多次,王叔教导他、带他上一些小手术,也舍得放手给他机会。
“在普外呆的怎么样?”杨大夫很关切地问。
“还不错。你看家?”王大夫看看屋子里的几个实习生。
“嗯。走,咱倆去值班室说话。”杨大夫把烟卷叼在嘴上,把桌面的那叠病历抱起来,送到护士小吴的跟前说:“改动的长期医嘱我都折叠上了。”
“杨大夫,你看看几点了?上午的处置都下去了。”小吴很不满:“患者都用上药了,怎么改?也不说早点儿地。”
“来不及就明天改了。”杨大夫好脾气地让步。
小吴缓和了脸色,点头算是应了。
“那个盘钥匙给我,我和大王去值班室。”
小吴从抽屉里掏出盘钥匙,没递给杨大夫, “哗啦”一声丢在大桌上。转头对实习护士说:“你跟着去把钥匙拿回来。别等过一会儿要用了,还得去值班室取。”
“是。”实习护士不明所以,见杨大夫不拿盘钥匙,只好自己抓起来,跟在他的身后去值班室开门。
王大夫关了值班室的门,见杨大夫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就也走到窗边抽烟。俩人熟稔地往窗户外弹烟灰。
“老杨,怎么你们科护士对你还是这态度?”
杨大夫苦笑一下,说:“那都是十一楼的老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事儿。幸好我儿子没在这边。”
这样,王大夫就不好说什么。
“那个我听梁主任的意思,有把你家杨宇留普外的意思。你知道不?”王大夫很殷切地问。
“我听说了。”
“普外有什么好。你看看普外现在都多少人了!虽然我自己比在原来的创伤外科好多了,但有谢逊在前面顶着,那还有别人的出头之日。”王大夫真的是为杨宇操心了。怎么说那孩子见了自己,也都是很尊敬地叫自己王叔的。
杨大夫先谢过王大夫对自己儿子的关心,然后解释道:“梁主任的意思是太早定科了不利于发展。先在普外打好基础,省得像小金那样倒过来补课。你看潘志不是也调到胸外科了,他还是普外科的主治医师呢。过来我看她、他干得挺好的。”
“潘志过来干得好,那是胸外科在他前面没什么人。老杨,我跟你说你家杨宇就应该直接过胸外这面。胸外不论是潘志和郑强,也都是胸外刚入门的。没比你家杨宇早几天。他过来胸外,石主任稍微偏他一点儿,他发展的余地就比潘志和郑强好。我看你应该跟石主人说一声。不为别的,单专科往前走得快人一步,早早立稳了,你也放心啊。你看李敏,人家在神经外科就立住了。”
杨大夫知道王大夫说的有道理。他也知道王大夫是为自己儿子好。但是拿李敏来比喻,还是不妥当的。自己儿子没法重复李敏的路。因为基本操作比不上人家,理论知识也比不上人家。
他把烟蒂弹出窗外,耸耸肩说:“梁主任和陈院长说好了,我能怎么办?再撺掇老石去改,让老石也为难啊。我问了一下小宇,他说梁主任对他很好,每次上手术前都会仔细问一遍解剖。”
“你要放心就当我没说这话。不过老石给你家杨宇介绍的对象好,看在老李的面子上,陈院长和梁主任他们也不会亏待你儿子。”
王大夫推心置腹说得很亲密。但不知道为什么,杨大夫就是听得有些不舒服。他没接这话茬,却问王大夫道:“你刚才在icu外面,想跟我说什么?”
不想王大夫干咳几声,似乎有些不好说出口。他支吾了一会儿,看杨大夫不耐烦了才说:“是这样的,后勤的那个老葛,你知道吧?”
“知道。怎么了。”
“他老伴儿不是乳腺癌死了快一年了嘛,他托人找你前妻了。”
杨大夫愣了一下,把弹出来的半根过滤嘴香烟,按回到烟盒里。然后掏了掏耳朵问:“你说啥?”
王大夫看着他没言语,眼神里的意思是不信你没听懂。
“为什么?大王,你跟我说实话。那个老葛今年是不是刚过50岁?18岁的大姑娘,他找不着,但是38的小寡妇,哪怕是离婚不带孩子的,他还是不用为难就能找得到的。而且就严小芬的那脾气,还有在咱们省院的名声,我不信他能看上她了。咱们都是男人,你跟我说实话,怎么就说到你这儿来了?”
“还不就是介绍人知道我跟你关系好,转着圈儿地想让我提醒你,就跟我家秋云说了。主要原因是因为房子。那个杨宇他妈名下是不是有套集资房?”
“对啊。管房子什么事儿?老葛是跟我们一起分着的两室一厅啊。”
“是这么回事儿:老葛的老儿子啊,要结婚了。他大儿子结婚后,现在是一家三口跟他一起住着的。就在两室一厅的房子里挤着呢。我听那意思吧,老葛是想要带着一个儿子,不管老大还是老二,结婚后要跟着一起住的。”
杨大夫沉默了一会儿,说:“她没学历,也没职称,这些年在供应室能挣多少你也有数。那房子都是我挣的钱。当初她跟我说给她钱,就办离婚手续。那钱,她要多少我就给了多少。我纯粹当赎身了。
后来,她住在我名下的房子里,之所以没撵她,是因为左右我儿子女儿也得有个地方住着。她在家,俩孩子也算有家。”
王大夫点头说:“供应室那点儿奖金,够干什么的。给她十年也攒不出一套房子来。”
“但是,老葛为了房子算计她,我就麻烦你跟介绍人对她说一声,老葛那人没什么文化,可不像我们俩讲个斯文,不跟女人动手。大王,别看小芬那些年作的全院人都知道,但我没动过她一个手指头。她要是想尝尝挨揍是什么滋味,她就跟人家去呗。”
“那你岂不是等于出钱给她买套房子了?”
杨大夫又点了一根烟,他这回可就没让烟给王大夫了。直到抽完一根烟了,他才对王大夫说:“买房子的钱是我经闺女手给她的。她要能过得好,往后我对着俩孩子,心里也坦然。”
“嗯,也是。她要是一天三遍地挨揍,也会念着你的好了。”
杨大夫不知为什么想把他踹出去。我需要前妻因为这样的对比,才念我的好吗?
但王大夫接着说:“其实啊,老杨,我觉得还有一个办法比较好。”
“什么办法?你说。痛快点儿。”
“你干脆先去找严小芬,让她把房子过到你儿子名下,然后你出面给儿子收拾新房子,就说等老李过了周年,你儿子就登记结婚。要是严小芬她还愿意跟老葛结婚,就在你名下的房子里住呗。”
“你这是什么馊主意!”杨大夫摇头。“这怎么可能。”
“我说你先认真地听着。我昨晚想了半宿的。那个杨小芬要是跟老葛过八年再离婚,那个房子就有老葛的一半。这个婚姻法的财产部分你知道吗?”
杨大夫摇头。
“你找人问问你就知道了。这样,什么时候老葛想占便宜,他也占不着。不然,老葛那人脾气不好,他要是一天按三顿饭地打严小芬,你说你儿子要不要管?不管,还不够省院别人看笑话的。要是管,你儿子的小身板,是不是老葛的个儿?”
杨大夫若有所思。但还是说道:“这样就怕小宇他姥姥家有想法,人家该说我们父子算计她家闺女了。”
“你现在倒是能撇得清了。可你想想你儿子,将来等他妈老了,老葛家的那俩儿子,会给她养老么?再说老葛现在住进你掏钱买的房子里,八年后打到离婚,平白得了半套房子。他到时候就不搬走……那个我看物价可比去年又涨了。说不得那时候的半套房子也不止一万块。你不出这钱就是你儿子出了。”
“我出?凭什么让我出啊?”
王大夫继续说:“是啊,你是不用出。所以我说你撇清了。但是你儿子和女儿没办法啊。我这也是为你家儿子好。他天天在科里见着我,总是王叔前王叔后的。我也没什么能耐,照应不了他更多,也就是替他多想一点儿。
像他妈妈再结婚这事儿,要是能过得好,他少操心;要是过得不好,丢了那套房子后,回头还要跟他挤到一块住。你说就严小芬的那脾气,你儿子的日子还能过好吗?”
最后的那一句话,立即把杨大夫刚才不算计自己赎身钱的想法,说得烟消云散了。
杨大夫想通了以后,就对王大夫说:“大王,谢谢你啊。我回头跟我姑说一声。让她跟小宇兄妹俩说,比我跟他兄妹俩说要好。”
“那你可抓紧一点儿啊。要赶在严小芬登记之前,把房子转到杨宇名下才安全。”
“好。哎,对了,你们科昨天下午做了一例结肠镜术后肠坏死的,是不是你的患者?谁做的肠镜?”
“是我的患者,也是我做的肠镜。m的了,老杨,你说现在这患者多坑人啊,啊?她半年前在其它医院做过结肠镜,当时钳掉两个息肉,病理勉强算是正常组织。约半年后复查,她就跑来我们省院了。”
“然后呢?”
“她上回做完结肠镜,不到12小时就吃饭了。她自己说没事儿。所以这回她不想再饿一天,又是提前吃饭的。最最糟糕的还不在这儿呢。今天早会前,老梁就去问病史,nn个腿的,她肚子疼,反反复复便秘了好几个月了。”
王大夫的脸色,简直就跟吃苹果看到半拉虫子似的了。“唉!她自己作死,倒差点儿把我拖进去。我要知道她有肠粘连,我哪里会给她做结肠镜?!”
“又是别人求你的?”
“是啊。做肠镜该注意的、该嘱咐她的,我是全嘱咐到位了。亏得领她来的人和家属都在场,腔镜室的护士也在。唉!”王大夫摇头叹息。“行啦,我回去了。科里十几张床呢。”
杨大夫把王大夫送到电梯间,由于和岳父母住在一起,也不好说请王大夫到家里喝酒的话,只说等这段时间忙过了,俩人一起到外面喝酒。
王大夫只笑着说:“咱倆谁和谁啊。”朝他摆摆手,进了电梯了。
*
李敏中午回家吃饭,见穆杰和自己弟弟在摆弄电脑。
“什么时候到的?”
“你才上班走了,我就到了。姐,你得给我出路费,我都没钱回学校了。”
“好啊。请假没有?”
“请了一天假。我下午就回去。”
“买票了吗?”
“到火车站现买了。有那趟车就坐那趟车,没票我就买张站台票进去,上车了再补票。”
李敏点头,反正他一个大小伙子的,又没有什么行李,怎么都方便。于是她招呼小芳端饭菜,自己进了主卧房,拿了一叠钱递给弟弟:“有卧铺就买卧铺回去,明早好有精神上课。”
“谢谢姐。”
“谢什么啊。这电脑花了多少钱?我给你寄的那些钱,够吗?”
“不够。这是最好的586,配置我也选的最高档。……小一万块呢。”一串李敏听不懂的主板、内存、cpu等。
“还差多少?我找人借了给你。”
“不用。我从我师兄那儿拿的电脑。等姐夫把剩下的那点儿活干完,直接从里面扣钱了。”
“敏姨,可以吃饭了。”小芳把饭菜都摆好了。
“好。你洗手吃饭。穆杰——”李敏喊从自己回来就没抬头的穆杰。
“嗯,我马上去洗手,你们先吃了。”
“姐,咱们先吃,不用等姐夫。写程序的就这样。”
“你先吃。我看看他怎么写程序。”
李敏站在穆杰身边等。好一会儿之后,穆杰才从电脑屏幕上,把视线挪开。
……
这台电脑是穆杰在京城住院期间就与李敏弟弟商量过的。那时候俩人的想法是准备在研究生宿舍找张床,然后蹭她弟弟的上机时间干点私活。
立场16
杨大夫挺把王大夫所言当成事儿。中午吃了午饭, 他就去费院长家。他生怕晚了一步,就让儿子在几年后陷入王大夫描述的困境里。
等他把事儿跟老杨太太一说, 老太太拍着手骂他:“你现在想起来心疼儿子、惦记闺女了。你早干嘛去了。我说了多少回, 你妈活着的时候,你就该好好管教小芬, 谁家媳妇跟婆婆顶嘴,啊?你要听我的按着三顿饭去打,小芬也不会变成那样子。俩孩子也不会没亲爹亲妈的, 你是多没良心啊。”
杨大夫呐呐为自己辩解:“我爸也没跟我妈动过手啊。再说我后来也没想离婚的。”
“那你还离了?!你别跟我说什么严小芬不好。不好,你在农村也和她过了十年,孩子也生俩了。她那人是属贱皮子的,不打不成器。你看罗主任打她一回,她现在怕不怕?还跟省院里的谁作了?早让你打你不打,等她作的天怒人怨了,你就是憋着坏呢。”
杨大夫面红耳赤,恨不得自己没走这一趟了。
费院长见老伴儿训得堂侄子没脸了, 才开口说道:“你现在这么说卫国也没什么意思。他要是那能对女人动手的男人,早就打了。好不好的,都是过去的了。让你姑把道理跟她说了,人家看中的是那个房子,不是她这个人, 她也未必会愿意再婚。但是她那名下的集资房现在就改到小宇名下, 你这主意是给后勤添乱呢。” 费院长反对。“就是亲母子, 房产过户也有很多说道的。”
?
费院长老伴儿跟着说道:“她活得好好的, 凭什么把房子给儿子啊?万一你那套房子不给她住了,或者是你闺女结婚要住,她不为自己想想啊。儿子媳妇住在她名下的房子里,和她住在儿子名下的房子里,我不信你不明白这里的差别。卫国,你别把别人算计得绝了。”
杨大夫见费院长老两口子都不赞成自己,感到非常没脸。但费院长老伴儿还是说:“我这就过去找小芬说说。这是老杨家祖宗没埋对地方,出了你这个丧良心的。古时候还有糟糠之妻不下堂,儿女大了你离婚,丧良心的。你书读到狗肚子里了。媳妇不好你不教……”
费院长厉声呵斥了老伴儿的唠叨。
“国家早允许了离婚,古时候也有和离。过不到一起,也不是卫国一个人的原因。省院哪家男人靠着天天打媳妇草过到过太平日子的?人罗主任用打吗?你看卫国现在不是过得好好的,还是严家没把闺女教好。行啦,你要过去,就赶紧去吧。”
姑侄俩一起出门。
待出了单元口了,老太太就说话了。
“卫国呀。你姑父那人早说小芬该好好管教。你不管,放任她得罪人,才是你姑父不敢让你们家登门的原因。去年给小芬出主意离婚买房子,那也是为了小宇打算。你看咱们省院这块地儿,二十年前还有空地场开运动会,现在就剩两篮球场了。”
……
杨大夫没达到目的,又挨了一顿训斥,脸上就难免挂像。
“你看你这模样,你想想要是你姑父十年前跟我离婚呢?我就是再看不上严小芬,我也看不上你这攀高枝的做法。”
“姑,你是不是觉得我要是娶个不怎么地的,你就舒心了?”
“不是我舒心了。起码堵住省院别人的嘴了。你跟罗主任结婚,好是好,但未免让人说嘴的。你看人王大志再娶的媳妇,你跟人家好好学吧。”
杨大夫闻言恍惚,不知道自己怎么跟着学。莫非自己离婚再娶?
老太太念叨了几句,就到了主治医师楼了。她摆摆手,自己上楼去了。留下杨大夫站在楼下,一时间心里五味掺杂。他站了一会儿,跺脚离开了。
*
老太太径直去敲杨卫国他的家门。应声出来开门的是杨大夫的女儿杨丽,她下夜班在家休息。杨宇今天跟着梁主任上手术,中午没回家。芬姐是早班,在食堂吃了午饭,现在正在家里补觉呢。
“姑奶?”杨丽吃惊。
“你妈妈在家不?”
“在。”小姑娘答应着,就进里屋喊她妈起床。“妈,姑奶来了,找你呢。”
严小芬没睡多一会儿,听得姑娘来喊自己,不得不爬起来过厅里来见老杨太太。自家这俩孩子还得考费院长照应呢。
“她姑奶,啥事儿啊?”芬姐在这大半年里,胖了不止20斤。主要是一天两顿在食堂吃饭,而且不管吃多吃少,一顿只象征性地收两毛钱。芬姐不肯吃亏,每顿必须要吃到噎脖了才停下,所以……
“我听说你要往前有一步,招个上门女婿?”老太太有阵子没见到芬姐了,见她胖成这样,嫌弃地直接问话,那眼神里含着的内容,要能化成实质的话,可能会令屋里的母女俩都无地自容。
——怎么肥成猪了啊!
严小芬的胖脸上飞起肉眼可见的红霞。但见自己闺女瞪眼张嘴看着自己的吃惊模样,心头升起恶气。她气势汹汹地反问道:“你侄子结婚那么久了,难道我不能再嫁?”
“能,太能了。”老杨太太摆摆手。“你要再嫁我不拦着。就看你给老杨家养下的这对儿女,我别的不敢夸口,给你填两床里外三新的被子也是应该的。”
“你不反对?”芬姐有点小惊讶。这老太太十几年一贯制地看自己不顺眼的。
“哼,我反对你什么,你自己心里明白的。虽说你婆婆活着的时候,你这做儿媳妇的对她不怎么地,但杨卫国忍得,我就犯不着管。他忍不了跟你离婚,你跟我就更没关系了。我来问你什么时候出门子?”
芬姐尴尬,“前天才有人和我说这事儿,我还没有拿定主意,也没跟小宇说呢。”
老太太点头:“你还不糊涂,还知道要跟儿子说一声。”
“妈,是谁?”杨丽忍不住插话问。她心里更想知道是谁看好自己这样的母亲了。
“是谁都跟你没关系。”老杨太太打断杨丽的问话。“你这么大的闺女了,自己有工作的,不用跟着你妈走,你留家里好好跟你哥哥过。等李家丧事满了一年,你就跟你哥哥嫂子过日子。”老太太开口安排侄孙女。她严肃、笃定的神态,让一向有些怕她的杨丽不敢再说话。
“咱们可先说好啊,严小芬,你是嫁人不是招上门女婿,就不能在那个集资房里住。那个新房子是留给小宇娶媳妇的。”
“可,可是……”严小芬可是了好一会儿,没可是出什么来。
“我说你是不是傻?”杨太太见状就明白了。她的手指头差点儿点到芬姐的脑门了。“你也四十多岁了,你难道还不明白事儿?就你这一身肥肉,哪个男人能看上你,啊?又馋又懒,能吃不能干的。那人是奔着房子要跟你结婚的,不是要娶你回家的。啊?你是不是傻啊?”
芬姐被老杨太太数落得满脸难堪。她鼓起勇气想说不是那么回事儿,可是想起介绍人提的条件,她咬着嘴唇说不出话。
老杨太太接着说:“他前面的媳妇憋屈了半辈子,最后憋屈出来了乳腺癌。前面的俩大姑娘,老早嫁人不回娘家。俩儿子都那么老大了,都当爹了,高兴不高兴的,还免不了挨几下子。我跟你说好啊,你要往前走一步,我给你做被子送你出门。但你要是挨打了,你别扯着我老杨家的孙子,给你出头打架。”
“你就直说不想我再找男人呗。何必再绕这么一圈。哼!”芬姐知道后勤的老葛有动手打人的毛病。她没给介绍人回话,除了这个原因,还因为房子的事儿。老葛提了条件,要带着儿子、儿媳妇和自己一起住……
别人的儿子、儿媳妇要和自己住,哪赶得上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妇和自己住啊。但是那介绍人见自己这么说,就舌绽莲花地想说服自己,先借一套房子给老葛的儿子,等小宇结婚就可以跟自己住。那不得把自己闺女撵到单身宿舍去?再说了,后老儿和儿媳妇一个屋檐下……
由于房子的事儿,芬姐只说自己要考虑明白再答复介绍人。
“你找不找的和我没关系,你只要不是招女婿去小宇的房子里住,随便你。”
“那房子是在我名下的。”芬姐弱弱地争辩一句。
“那是卫国挣钱买的。你也早说了房子给儿子结婚的。你真要用那房子结婚,我告诉你一句实话,你可给我记好了,那你等于没生小宇,往后没这个儿子了。”老杨太太气势如虹,指点方遒的架势,让芬姐躲着她的手指头往女儿身上靠。
芬姐瘪瘪嘴,好赖话她还是能听明白的。鉴于老太太提醒自己的话,是为自己好,所以她小声地叽咕了几句,没与老太太硬呛。
老太太可不管她嘟囔什么,该提醒她的话说完了,就去问了杨丽在手术室的实习如何,又问了一些她哥哥和准嫂子的近况,然后站起来说:“我回家了。”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严小芬,我为你好,提醒你一句,你别弄到最后自己没着落。男人离婚了,跟你没关系了。可儿女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你现在为儿女多着想,以后你动弹不得时,也能理直气壮地要他们伺候你。可要是后老伴儿的前窝孩子,你进门人家都结婚了,人家凭什么伺候你?你好好想想吧。”
*
等人走了,杨丽觑着自己亲妈的神情,小小声地说:“妈,你要看上谁了,你就结婚吧。别听我姑奶说得那么吓人。等你老了不能动了,我一定伺候你。真的。”
省院太多人家都过得和睦、太多人家的男人都是把女人捧在手心里……杨丽不小了,她记得在农村的时候,自己爸妈过得也还是不错的。日子变成了现在这样,追根到底只能说爸爸读书了,瞧不起小学都没好好读的、偏偏又能作得满省院丢脸的妈妈了。
自己亲妈这些年啊……唉!杨丽叹气,供应室那么多没读什么书的人,后勤没读什么书的人更多,可人家的日子都过得好好的。
不说别人,就说姑奶奶吧。姑奶奶也没读很多书,但人家就把家里弄得比谁家都像个家样啊。
芬姐看着担心自己的女儿,心里感到些安慰。她哼哼唧唧地说:“除了你爸,我谁也没看上。再说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踅摸什么男人!明知道人家是因为没有房子住,并不是看上我这个人的。”
杨丽为难地抿抿嘴唇,不知道该怎么劝慰母亲。
“你爸就是个没良心的。当初我就你这么大,唉,还没有你现在大的时候,不说十里八乡,单就是我们大队,多少好小伙子想娶我。”芬姐假做不在乎地抹了一把眼角。
“那你怎么挑中我爸爸了?”杨丽好奇地问。
“你爸他是我们大队的第一批下乡青年,他是高中生,白白净净的,人长得亮堂,跟我们大队的小伙子都不一样。”
芬姐陷入回忆中。这一想就是很久、很久之后才继续说话。
她慢慢说着:“我是看上他个子高、长得好、跟人说话也斯文和气,不像我们大队的小伙子那么粗鲁。那时候你姥爷、姥娘、舅舅们都反对。”
……
又是许久的沉默以后,芬姐叹息道:“你姥爷和你姥娘心疼我、拧不过我。小丽啊,你以后一定要嫁一个先喜欢你的人的人,你明白吗?要像尹主任那样活一辈子。别像你妈我似的。孩子生了,也拉扯大了,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芬姐的眼泪汩汩。杨丽赶紧去洗手间拿了毛巾,搂着芬姐的肩膀给她擦眼泪,嘴里干巴巴地劝着:“妈,你别哭啊。”
芬姐她现在哭是哭,但是却没有既往跟杨大夫吵嚷时又哭又骂的力气了。在食堂的大半年工作,快磨平了她所有的心气、心火和心力。
——因为,到食堂报到后,就被告知,干不好后勤也不要她,要开除的。
她不想被开除,再有几年就可以退休了,就可以不上班也能领到钱了——城里比农村不就强在这儿吗?所以芬姐看在老保儿的份上,不敢在班上和任何人冲突。
那些人都是一伙的,他们/她们排斥自己、欺负自己,最脏最累的活是自己的。借口自己不会炒菜,不会调味,不会……把洗菜,揉面,把整盆炒好的菜端到窗口、把整锅热粥端到窗口的那些活,派给自己做……
开始的时候,芬姐憋着一股火想跟人吵,想好好地闹一番。可是杨卫国娶了罗主任,她不敢过去人家闹。
回家呢?闹谁——闹闺女?闺女就要搬宿舍去住;闹儿子,她舍不得。想在班上找个别人没理的借口吵嚷一顿,可那姓孙的她爹是食堂管理员,自己说一句她能怼得自己三句。还屡次提醒自己、威胁自己,在食堂吵闹就开除,让自己没有老保儿。
*
杨宇开门进来就看到亲妈在哭、妹妹在哄。
“妈,你这是怎么了?”杨宇赶紧换了鞋子走过去。
芬姐从女儿手里拽过毛巾,捂在脸上不答儿子的问话,杨丽便小小声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杨宇略想了想说:“妈,你要是觉得那人好,你就结婚。住那个集资房也没什么所谓。那是你名下的房子。等李嫣然跟我结婚的时候,把这个房子重新装修一下,也还是可以的。她不会那么不通情理。”
杨宇的话如寒冬里的一碗热姜汤,让芬姐自觉千疮百孔的心得到了极致的熨帖。她放下捂脸的毛巾,拉着儿子的手说:“小宇,那房子就是给你结婚的。咱们省院多少人家,都给孩子准备了集资房。你爸妈没能耐,不是什么官什么主任的,但也不会委屈了你,让你不如别人家孩子。”
杨宇耐心地劝说母亲:“没事儿的,妈。李嫣然的两个哥哥还在宿舍楼里住单间呢,我们住到这边的二室一厅,不委屈的。妈,你要看好那个人,你就结婚。别考虑房子的事儿。”
芬姐见儿子、女儿都不反对自己再婚,心里舒服却还叹息道:“人家不是看中我这个人了,是看中那房子了。提的条件就是要带着一个结婚的儿子一起住。不用你姑奶奶说,你妈我也不傻,这半年多想想,还想不明白,那不就像你爸当初,看中的是你姥爷是大队长而不是我,才考上卫校就要离婚的。”
芬姐咬牙切齿,恨得攥紧毛巾,使劲捶一下沙发。“他就是个陈世美!”
“妈。咱们不提他,咱们娘仨这样不也挺好的。”
“是啊,这样也挺好的。我权当他死了。”芬姐又用毛巾捂脸、压低声音哭起来:“你爸爸他,他要真的死了还好了呢。那个陈世美啊——”
这样伤心的芬姐,不同于既往扯高了嗓子哭叫、喊骂,那令人生厌、令人想逃避的样子。这样压低声音、拖长调在哭的芬姐,让杨宇兄妹俩的心里,慢慢地升起了对母亲的深深同情和怜惜。
虽说母亲的吵闹是烦人、是丢脸,但最后
——母亲是被父亲抛弃了。
兄妹俩对母亲喊父亲是陈世美并不反对。杨宇对姥爷拉着自己和妹妹,找到省城卫校的旧事,记得更清楚一些。若是没有姥爷争取,妹妹会不会就得跟母亲被舍弃到农村呢?越大,这种想法就越挥之不去。
“妈,你别哭了。你看,你有我们俩,你有工作,你还有房子,我们就这样过日子呗。要是以后你看好那个合适的,你就结婚,我和妹妹绝不拦着你。过得好你就过,过得不好你就回来。怎么你都是我妈,老了有我这个儿子呢。 ”
这话极大地安慰了芬姐,在兄妹俩的合力劝说下,她止住哭声、洗脸、回房补觉去了。
“哥,你今天手术顺利吗?”
“还行。你昨晚上了手术没有?”、
“上了,跟着上了两台。”
“姑奶什么时候来的?影响你睡觉没?”
“没影响,她吃完中午饭来了。我上午睡的觉。”
原来父母天天吵闹,让他们从小就在整个省院宿舍区丢脸的时候,他们兄妹俩都支持父母离婚。可等父亲再婚了、终于不可能再迈进家门了,兄妹俩才感受到那个吵吵闹闹的家、原来那个有爸有妈的日子,是多么令人怀念。
“哥,你说要是我妈原来就像最近这样,我爸会离婚吗?”
“会。”
“为什么?”
杨宇为难。但是妹妹,自己还是告诉她吧。
“我不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啊。但是男人吧,他要不想过了、又不想担上骂名,他就会变着法地把女人逼成妈这样。到时候他离婚,别人就会说他也是被逼无奈、没法过下去了。”
杨丽突然觉得有些冷。
“爸是这样的?”
杨宇沉默一会儿,答道:“有时候是的。妈傻,妈要是不跟爸吵闹,爸就没理由离婚。不过。那种日子,过不过的,也没什么意思。”
“怎么就没意思了呢?我爸去进修的时候,我家也过得好好的啊。”
但杨宇知道妹妹还没开窍,跟她说不明白这些事儿。可是亲妈不靠谱,自己就该教明白妹妹。
“你也知道我们从筒子楼搬到这里后,爸就不怎么正眼看妈了。”
“有吗?”杨丽疑惑。
“有。你那时候小,光顾着害怕他们吵架了。”
“那到底是妈先吵闹还是爸先不正眼看妈/的?”
“你那时候小。其实从爸考上卫校、提出离婚的时候,他就不想跟妈过了。”
“77年啊。”杨丽不敢相信。“15年前,我还没上学呢。”
“是啊。”
“爸可真坏。”
“坏不坏的,是他和妈之间的事儿。他这些年对你我尽到责任了。你是不是快毕业考试了?有空儿多看看书。我看李嫣然在自修高护了。”
“嗯,我知道。哥,你今晚夜班,你也去睡会儿吧。”
“等嗯。晚上做饭不用带我的份,李嫣然说给我送饭。”
“好。”
兄妹俩说了一会儿话,当哥哥的进屋睡觉,当妹妹的在厅里准备毕业考试。俩人谁也没进去卧房,所以谁也不知道芬姐把枕巾蒙在脸上、一直在默默地流泪。
二十五年过去了,儿子长大了,真有成自己依靠的架势了;女儿长大了,也知道心疼自己了;可是那个自己以为会过一辈子的人,那个自己怎么喊、怎么闹、都不恼、都哄自己的人,自己却再不能拽着他的脖领子,看他笑着跟自己讨饶了。
后悔不?后悔!悔得一颗心抽痛,痛得上不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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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的时候,野蛮女友也是最可爱的
不再
前景1
李敏因为下午有手术, 只小睡了一会儿,就爬起来准备上班了。她拿着风衣出了卧房, 却见那郎舅俩还守着电脑在讨论问题。就扭头对小芳说:“闹钟你设定整点响一回, 提醒他俩多少也歇歇眼睛。”
“好。”
“敏敏,你还是穿大衣去上班吧。今晚可能要变天了。”穆杰提醒李敏。
“你听天气预报了?”李敏停下穿风衣的动作。
穆杰手扶大腿的旧伤, 说:“我这块儿比天气预报都准的。”
“那好吧。”李敏回屋换了薄呢子大衣出来。
“老三,你早点去火车站,别等下班时候塞车了。到学校了,记得打电话回来说一声。”
“嗯。”
回到科里, 李敏换了白大衣就去烧伤病房, 仔细询问两患者一遍, 见俩人都很听话地没吃没喝, 她就放心地去十一楼的大夫办公室, 招呼进修大夫和实习学生们:“现在给术前用药, 推患者去手术室。”
“不等陈院长了?”一个实习学生问。
“你留在科里等陈院长。”李敏吩咐他。这是个实习不走心、说话也没眼力见的。上周的植皮手术就是自己带进修大夫和他同学做的,难道他没看见?
再说等陈院长?需要吗?陈院长是没事儿迟到的人吗?两台植皮手术, 若是不抓紧的话,到下班也干不完的。
*
第一个烧伤患者的切痂、植皮手术顺利完成了。快做完的时候,李敏就让邓大夫打电话回病房, 让人把第二个患者送来。当下台的这个患者由马大夫推回去时,李敏吩咐他:“马大夫,这个送回去之后, 你就留在病房看家, 不用再过来了。”
“好。”
第二台手术按部就班地进行。李敏小心翼翼地取下来了一层薄薄的头皮后, 陈文强姗姗来迟。
“还顺利?”陈文强看到皮鼓上的那层皮瓣,很满意李敏所取的头皮厚度和大小。
“顺利。已经送回去一个了。那个以后就不用再做植皮手术了。他估计还要再做两、三次吧。”手术顺利,李敏的情绪非常好。
“那个是不用做植皮手术了,但有几处可能要在近期做瘢痕松解。”陈文强提醒李敏,别掉以轻心。
瘢痕松解是择期手术,等有空儿再做就可以了。不像这个切痂、植皮手术,那么紧迫。急的时候,甚至要隔天一次的。
其实这俩烧伤患者最难的还是自体供皮组织不足。目前能取皮的地方就剩下头部了。所以,每次取皮后不仅要看护好植皮的部位,还要照料好取皮后的头皮。现在手术进程,完全依赖供皮组织的恢复程度。
李敏点头,笑着回答说:“瘢痕松解我还没做过呢。”
负责麻醉的刘主任就问陈文强:“陈院长,我看有的医院开展美容手术,咱们医院有计划没有?”
“暂时还没有考虑,正常医疗还不够人手。”
“多要些人呗。那个医学美容,手术和皮肤科结合起来,不比你们大外科挣得少。”刘主任把自己听到的消息告诉给陈文强。
陈文强听得非常认真,等刘主任说完以后,他说:“小刘,你这想法好。你给我一份书面的东西。”
刘主任立即说:“陈院长,我既不是外科的、也不是皮肤科的,我就是那么一说。你还真让我写啊。”
“你这是合理化建议。哪怕今年医院腾不出手去做,但我会送到院务会上备案。你不写可就没‘替合理化建议’的奖金了,以后真开医学美容专业,你别后悔啊。”
刘主任莞尔一笑道:“谢谢陈院长。看钱份上,我后天交给你。”
“怎么不是明天?”
“我今晚夜班,不知道有没有写。明天下夜班,怎么到下午四点也能回家了。所以保险起见,后天能交给你。”
陈文强笑笑。认可了后天交上来的计划。
*
李敏把皮瓣送进碎皮机里,巡台护士早按照她的要求,将其调到最小的碎皮刻度,加入适量的生理盐水后,碎皮机轻巧地转动起来。现在要把皮瓣制成0. 1mm的碎屑悬浊液,然后平铺到2%,即患者两块巴掌大小的异种皮上。
然后要将这异体皮,覆盖在削掉痂皮、暴露出新鲜组织的创面上。大约两周的时间,异体皮下的碎皮屑就会融合成片,在创面上慢慢长成为正常的皮肤。而异体皮就会自然地脱落下来。
李敏现在带着邓大夫开始进行下一步:切痂。陈文强很专心看着。麻醉科周主任找过来了。
“老陈,你怎么才来?”
“你有事儿?”陈文强抬头暼了他一眼,见他的神情不像是怎么着急的样子,就把眼睛仍旧盯在李敏的切痂动作。
“是啊。我找你快一天了。走,去我办公室说去。”周主任见陈文强不肯移步,就说他:“小李这手术你不用看了。这都做过多少次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急不急?不急就再等我几分钟。你看,这块的痂皮多深,很难切的。”陈文强有些担心。
周主任见陈文强注意力在手术上,就不再勉强他。等李敏用手摇锯把厚实坚硬的痂皮,割成一个个半块邮票大小、又用尖刀撬下来最难的几块之后,陈文强回过头说:“走吧。”
到了麻醉那边的周主任办公室,陈文强摘下口罩问:“什么事儿?”
“老陈,是今年毕业生的事儿。麻醉科的现况你也非常了解,今年能不能给多我几个好学生啊?”
“你要好学生?行啊。今年来的全是好学生。”陈文强笑呵呵地答应了。
“你要几个?”
“最少五个。”周主任伸出一只巴掌。“再少,明年的妇儿中心就是带了产科的手术室,我也没麻醉大夫派过去。”
“原来你没要那么多的啊。”陈文强故作吃惊道:“老周,咱们不带这样的啊。你这不成了逮着点儿理由就狮子大张嘴了。我可没那么多的人给你。”
“老陈,你可别说我狮子大张嘴啊。你原来的妇儿中心规划图纸上,是没有设立手术室的。”周主任振振有词。
“你从哪儿看到图纸的?”陈文强诧异。
图纸是上午快下班的时候,设计院派专人送到院务会上的。所有人都是刚看到。自己之所以来晚了,就是因为和院办的领导们在讨论病房设计等。自己的中午饭都守着那份最新的妇儿中心图纸吃的。
怎么老周这么快就知道了?
“我昨晚就知道消息了。但我想着你回家陪父母亲,不是什么急事儿,我就没打电话给你。妇儿中心的手术室是不是定下来了?”
周主任不瞒陈文强。
“是设计院的老熟人,见涉及到麻醉科了,就先给我透点儿风。听说是模仿欧美最新的手术间设计的。但具体怎回事儿的,我还真不清楚。”
陈文强点头说:“这种手术间设计,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明天下午吧,我让院办章主任把手术室相关的那部分图纸送过来,你和手术室的护士长也一起参详一下,有什么意见及时反馈给他们。不合适的地方赶紧改。”
陈文强这么说,周主任顿时高兴起来。“那行,等你明天下午有空了,咱们一起讨论。”就说嘛,涉及到手术间的问题,陈文强不会撇开麻醉科和手术室自行定稿的。
*
“那个老陈啊,妇儿中心那边预备有几个手术间?”
“你猜猜?”
“都几十岁了,你怎么还有这个兴致。”但周主任见陈文强不想给自己答案,就只好顺嘴猜到:“三个?五个?”
“小家子气了吧。八个。”陈文强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比量个“八”,伸去周主任的面前。然后得意洋洋地问他:“没想到吧?”
“啊?”周主任的嘴巴里能塞进去一个鸡蛋了。
“闭嘴,你快闭嘴吧!”陈文强揶揄周主任。“你别下颌关节脱位了。你看看你,八个手术间就张那么大的嘴巴了,要是妇儿中心是十五层,你不得直接下颌关节脱位啊。”
“脱位我也不怕,我知道你会复位。”周主任不以为然,盯着陈文强问:“真的?”
“我会复位,也怕你牙口太厉害,咬疼我的手指的。”陈文强揉搓两个大拇指,好像已经被周主任咬疼了似的。
周主任看他那样子,从抽屉里掏出一包烟,作势要点火。换回来陈文强假模假样的讨饶后,把烟塞回抽屉里,才问他:“真的八个手术间?盖十五层?用得上吗?”
“手术间暂时不会全部开放。至于十五层不是用得上的事儿,而是够用多长时间的。”陈文强自己倒了一杯水,边吹气边斟酌着说话。
“就咱们省院这十七层综合楼,当时交付使用的时候,都以为能够用个二十年呢。不到五年就不行了。内科那个中心大楼,盖的时候预备能用十年的,可连半年都没宽敞够,就又挤到加床的地步了。”
周主任频频点头:“也不知哪来的这么多生病的人。呼吸内科到冬天是一床难求。你就是给呼吸内科两层楼,我估计也未必够用的。”
“是啊。所以开始的时候是准备盖八层的,后来想想不行。”陈文强摇头。“设计院那边给的数据是12层到16层的成本控制是最划算的。因为有个半地下的底层,所以咱们这个地上是15层。”
“弄个半层的地下做什么?”
“给同位素那边预备的。”
“放妇儿的楼下?你可真心大。”周主任立即急起来。“你赶紧把同位素的砍掉。往后面没人的太平房那边建。老陈,你听我的,真的。没事儿怎么都好。有事的话,吃不了兜着走。咱们宁求无功,但求不被追责。”
前景2
陈文强见周主任为自己着急, 心里感动,手里端着水杯, 盯着水面看了一会儿, 才说:“你看我是能干出这样事儿的人吗?”
周主任愣了一下,问:“那谁干的?谁tm的外行到这样了,还想掺和进咱们住院大楼的设计里?”
陈文强歪嘴角向上,说:“因为咱们省院同时报了三个设计项目,上面就有人把这三个归纳到一栋楼里了。说是这样可以节约成本。”
“然后呢?你答应了?”
“我没疯没傻的, 怎么会同意这个设计!院务会当场就拒绝了这个方案。你放心,同位素这个必须往西北角那边少人过去的地方建。三个设计项目原来是分开的, 就必须分开。怎么也不可能往一块捏合的。那地下半层, 设计院都算好数据了,只能做另外的安排了。”
“什么安排?”
“设计院的建议,我看是扯淡的。那个半地下的设计,说是可以拿来停车的。把医院的各种车辆, 包括外来的自行车都纳入地下, 这个地面的绿化面积就会增大。”
周主任点头称是。
陈文强却说:“可咱们省院有几台车?半层的地下室要多少钱?哼,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那你准备不要那半层了?”周主任问。
“不要也不行的。设计院那边说计算的工程量很大。建议我们当仓库用。冬暖夏凉。”陈文强摇头叹气。“院务会吵了半天没定下来。反正按着妇科和儿科儿的病人数量, 这15层楼目前要空置一半,也就一个半地下的了。”
周主任这才放下心来。陈文强不全盘否定这个设计, 自己就能交代过去了。他接着问起手术间的事儿来。
陈文强耐心地给他解释:“妇产科现在是两层楼,常规床位是126张.但是产科站了一层半要多, 实际同期的产妇基本是天天超过了130人。按照产科这样的发展趋势, 未来变成三个临床诊疗小组是可能的。对吧?”
周主任点头同意。省院肩负基层医院的培训工作, 尤其是全省边远贫困地区的助产士培训工作,产科的重要地位决定省院不能小觑产科发展的势头。
“我当时提要求的时候是这么想的:三个临床诊疗小组,起码要准备出来三个手术间。这三个手术间,全是双手术台设计。目的是可以同时开两台剖宫产。因为咱们再怎么劝说产妇要试试正常分娩,但剖宫产的比例还是超过了正常产。”
也是,这是大趋势,不是人力能阻拦得了的。
周主任不用过脑想就赞同道:“一组一个手术间,我们这面带组的麻醉大夫也可以带新人看台,能很好地掌控两台手术的进程。你这提议好!这手术间设计的好!实用。”
陈文强收下周主任的赞美。
他接着说:“产科这样发展趋势,妇科也应该很快会被带起来。两个妇科诊疗小组的架构,或许不用五年吧,就可以实现了。这个谁也说不准的。留两个手术间给妇科,就权当未雨绸缪吧。”
“是是,你考虑的周全。”周主任给陈文强一个佩服的大拇指。
“剩下的手术间给儿科。小儿普外的预留两间,心外的一间。”陈文强掰着手指头给周主任算。“手术间分科这个也是新观念。当然也是有条件,才能做得到的事儿。你看我一直用6号手术间,进来就有一种熟悉感,心里踏实。”
周主任立即说:“这是胡扯了。单手术台的手术间,基本都差不多的。”
“还是不同的。我这间就多了神经外科的头架固定器等。老石那间就多了特制的踏脚凳。骨科的挨着他们的凿子刨子等的储物柜。你要我换到15号手术间去,这些东西就得跟着跑。你看6号外面的那个玻璃柜,不推到15号那边去,巡台护士都得叫破天的。
其实说穿了,这就是各个专科需要用的东西离得近,哪怕没消毒,现烧也来得及。我说这么多,理由就一个:便利。这个你不能否认的。”
“嗯嗯,这算你说的有理。但小儿心外也留一间?体外循环设备再来一套?不是,老陈,我不是反对你多给麻醉科置办家当。我的意思是说咱们这边的手术间,已经有一套体外循环的设备,小儿心脏手术不多,利用率并不高。”
这是涉及了麻醉科的负债和大夫护士们奖金的大事儿啊!
陈文强含笑安抚周主任。
“我暂时也没钱给你买多一套体外循环的设备。儿外的手术间都先空置在那儿,等儿外真正发展起来以后再说。就是妇产科那边,现在也用不着五个手术间。那边的手术间最多开三个。
这样的设计要求,是综合参考了省院的这两年的情况,当然也做了一点儿超前的规划。我怕那边投用使用不足三年,就出现这边16个手术间全开也不够用的情况。我总不能等手术间不够用了,在楼顶加盖一层吧。是不?”
也是。眼看着那个12层的内科住院楼都不够用了。
周主任见陈文强这么安排,一颗心落底了。他开始有心情问起别的来。
陈文强便说:“产科三个临床诊疗小组,就是三层病房;妇科同理两层;再给她们一层做重症监护,妇科和产科合用。儿内科四层、儿外科两层、儿科的重症监护和新生儿合用一层。顶层做手术室。一楼是门诊。”
“哇,老陈,你这架子可有点儿大啊。你不怕还不上钱?”
“怕,怎么不怕。可是怕也得这么做的。你知道,每层楼还有单个病室的患者容纳数量降低,交叉感染的发生率也随着会降低。随着患者增多,院内感染的发生风险就加大了。你记得前年产科的那次感染吧。新大楼我得把这个考虑进去。争取做到一个房间只有四个产妇。这也是为了提高医疗质量,不得不这么做的。”
“可是贷款?可怎么还啊。”周主任真有些着急了。遇到陈文强这么个心气高、花钱不管算账的主,老舒他还有无限度地支持陈文强的习惯,他真的替舒院长发愁。
陈文强朝周主任招招手:“附耳过来,我告诉你。”
周主任欠欠身凑近他。
“我跟你说,这个新大楼纳入市政规划了,还纳入省政府的扶植边院地区妇儿保健计划里了。”
“无息贷款?”周主任瞪大眼睛。
陈文强笑骂:“你想什么美事儿呢!那怎么可能。不过呢,上面给拨了一部份款,剩下的是全额低息。与活期存款的利率差不多。”
周主任恍然大悟。喜得拍着巴掌赞:“好,好,好!”
“保密啊。不然鸡飞蛋打了,我找你是问。”陈文强半真半假地挤咕不大的眼睛。
周主任心领神会,他知道陈文强要借自己的嘴巴,把低息贷款的事儿传给来手术室干活的主任们知道,这也是安抚全院医护人心必不可少的一环。
从这种渠道得到的消息,比开全院大会公布还值得相信,效果还更好。
*
“老陈啊,你有这么大的计划,麻醉这边你还真要多给我几个好学生。那个急诊科楼上的手术室,那个要是启用的话,得有麻醉大夫过去。就是开两个手术间,也要派过去5个人,才够倒班的。”
陈文强想了想说:“老周,我就是今年给你十个学生,你带得过来吗?做人不能贪心啊。”
“你看我有什么办法?你整这么多的手术间,没有主治医师以上的能耐,我敢放人独立操作吗?你现在给毕业生我,我都不敢保证三、五年的时间内,麻醉大夫能跟上你手术间的开放速度。没麻醉大夫,任何手术也别想做,你说是不是?”
周主任很认真地盯住陈文强:“你就说你给不给吧?”
陈文强想了很久才说:“妇儿中心大楼,最快也要明年年底才能交付使用。算起来差不多有一年半的时间,那边的手术室,你派俩老成的主治医跟着,一般的麻醉应该是没问题了。是吧?”
周主任点点头。
“遇到特殊病例了,就先只能在这面手术。不然麻醉出事儿,你就是往那边跑,也来不及的。对吧?
周主任再点头。
“今年我争取给你五个。剩下的明年再说。我看医大设置了麻醉专业,后年应该有毕业生了。到时候咱们要麻醉专业的毕业生,跟医疗系的比起来,那可是事半功倍。你看怎么样?”
“好。”周主任大喜过望,马上笑逐颜开:“老陈,明年再有五个,往后就可以从容地慢慢进人了。”
*
陈文强却笑着给周主任当头一盆冷水。他说道:“你那是没算分院那边。分院以后也要做二级、三级手术的。”
周主任倒吸一口冷气,突然觉得麻醉科培养新人的计划还要调整。他对陈文强开玩笑道:“分院那边三年之内不做三级手术吧?”
“三年不做,五年也差不多得做了。二级乙等与二级甲等的差距并不大。”
“五年,五年我就五十七了。”周主任把帽子摘下来,伸了脑袋给陈文强看。“你看我还有多少黑头发了。这一天到晚劳心劳神的,你当我是赵泽轩啊。干诊空了大半层楼,我看他闲得要发霉了。”
“我不也是一样不剩多少黑头发了。”陈文强摘下帽子,马头黑发,乌溜溜地亮得发光。然后他像认识到什么了,赔笑说:“你别看我现在是黑的,我半个月染一回的。那个老周啊,你想开点儿吧,你又不是没钱,该染头发你就染呗。”
“我又不像你,天天要去院办晃悠几圈,总想着要保持院领导的光辉形象。别说我在手术室里戴帽子,就是不戴帽子,我平时连太阳都见不到。我染给谁看?”
“那你这黑不黑白不白的光荣吗?把自己收拾利索点儿,每天照镜子刮胡子,也不觉得自己老,心情也舒畅点儿,是不是?”
“自欺欺人。”周主任不屑。
“少扯淡。不自欺欺人,这一把子年岁了,你还等着有人来哄你啊。那个老周,你别以为57岁就准备到站了。你回家干啥啊?天天去公园溜达?哪有啥意思。再说你不还准备晋正高的嘛,正高要65岁退休。甚至75退休都可以。”
“那也得我干得动不是。”
“你有什么干不动的。多带几个人出来,以后你动嘴就可以了。咱们这个年龄了,还想和二十年前一样拼,那是没可能的。”
“是啊,老喽。”
“正高可比副高退休金多啊。别说我没提醒你。”
周主任叹道:“老陈,不是我不想上进。你算没算咱们省院的正副高比例啊。就咱们省院副高的基数,今年够晋几个正高的?”
“管那么多干嘛。你先准备好材料了,今年就试试,不成还有明年呢。总比有指标了,你没准备好了强。”
“你是站着说话腰不疼。你今年要晋,是吧?老胡要晋、老梁要晋,我再凑热闹,你觉得我的可能性有多大?”
陈文强沉默了一下说:“不好说的事儿。还要看答辩呢。我建议你去见见考官,知道负责正高答辩的,都有哪些人也好啊。”
“左右就是省城同专业的那些正高呗。”
“可你去年不还是劲头挺足的吗?”
“本来大家半斤八两,各凭本事的。但老胡出书了,天平就往他那边倾斜了,我就等明年了。反正以咱们省院的手术难度,麻醉科有个正高压阵才是正常的。”
陈文强却笑着反问他:“你说咱们省院的哪个科室,不该有正高压阵的?”
也是。
陈文强敲敲办公桌说:“老周,你眼光不要只在我们这一届里,你回头看看谭教授他们。他们原来在医大就有带研究生的资格了。若是明后年他们提出申请要晋正高,我不说学术方面的事情,有一点,你要清楚,他们那几个人都是研究生毕业,他们的导师在相关专业的地位,你想想他们通过答辩的几率。”
周主任立即说:“我明白了。今年不搏一搏,可能以后晋正高,更没有名额了。”
陈文强笑笑,明白就好。那几个人虽然都是奔着自己来的,自己给了学术带头人的位置、科室主任、半价集资楼,答应他们的事儿全做到了。但这个晋升正高,自然要选择老梁、老周、老胡等人,那是自己多人依仗的臂膀,份量不同的。
*
说了一会儿话后,周主任问陈文强:“老梁那事儿怎么样了?”
“今天的院务会正式把事情交给秦国庆了。我的意见就是爱告就告去。要告趁早。那尸体保存还要费用呢。”
“老梁是遭了无妄之灾。”周主任为梁主任抱不平。
“是啊。那家人的本意就不是要治病。”
“但是丁家的那俩孩子,昨天去我家了。费院长把他们弄去区医院了。老陈,这让我很难做了。当初出事儿,我和老董、老李一起跟家属谈话,现在他俩一死一退休的……”
“那怪谁?谁大嘴巴地把事情说出去了?有道是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他们丁家母子三人把事情说出去了,难道不该承担点儿后果吗?”
“那俩孩子到底是无辜。”
“无辜?不是他们说出去的?”陈文强疑惑地问。
“唉!”周主任长叹一声。“老陈啊,你不知道。那兄妹俩的亲妈去年改嫁了。她改嫁前,跟婆家大吵了一场,说她对得起老丁家、对得起死者。她婆家的意思是俩孩子才工作,想让她等孩子结婚了以后再改嫁。”
陈文强哼了一声说:“结婚以后带孙子,接送孩子上学,这没有15年不可能离手。那人到时候多大岁数了?得60岁出去了吧。哼!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变着花样地不许人家改嫁。”
“是啊。这不就是老丁家的人不懂事,逼到最后孩子妈妈就说出来,为了俩孩子,她没要省院的任何赔偿,最后吵出来孩子的工作是怎么来的。”
“然后就传得谁都知道了?你说这事儿怪谁,能怪咱们医院吗?” 陈文强愤愤。“今天秦处长反复强调,说现在人家死咬的就是那件事儿。”
“你都说人家是死咬住了。其实即便是弄去区医院了,真告到法院,还是要把前年的那个麻醉意外翻出来。那俩孩子,唉!你看看还是怎么照顾一下。”周主任打悲情牌。
……
良久以后,陈文强才再度开口。
“老周,人在做天在看。我们要是还想把事情瞒着,后面会出来更多有样学样的人。终有一天,省院将不能承受一个攀咬一个的无理要求。
还有,老周,我跟你说实话,前年那时候我不是院长,我不负责医疗工作……要我给前面的麻醉意外处理兜底,你看我像不像个傻子?”
周主任明白陈文强说的对,也明白他心底对费院长那些没消逝的“旧恨”。但是他呐呐道:“我就是不知道怎么给那俩孩子回话……”
“让他们回去跟自己的亲妈沟通去。”陈文强寸步不让。
周主任满脸为难:“老陈,你这样的态度,实际是把我推到下不来的地方了。”
“老周。你有什么下不来的。如果那件麻醉意外的事情最后真的掀开了,谁该担什么责任谁自己承担。对老院长来说,你护着他儿子的前提是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对吧?”
周主任点头。
“现在这事儿超出你的能力范围了。你是无能无力了,你就无愧于老院长了。而我呢,我不会给费院长等人擦屁股的。咱倆打开天窗说亮话,老李死了,我不对赵家孩子落井下石,一个是我心正、人品好,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再一个我要对得起在党旗下的宣誓。”
周主任就知道这事儿没得谈了。
他长叹道:“区医院的收入,比咱们医院少了不止一半呢。”
“那你的意思呢?老周,你给我说说,那俩孩子不找把事情闹出去的人,却来找咱们这受害者,是当咱们会比他们亲妈亲奶奶更疼他们?哼,我看啊,不定是哪个心怀鬼胎的给他俩出的主意,省院是国家的,咱们这些说话算的人,不会太在意的,是不是?”
换个人,周主任可能就笑着说声“是”了,但是对着较真的陈文强,他不敢。
陈文强见周主任没话说了,站起来道:“这事儿你要为难,你就把我的原话告诉那俩孩子:只享受父死带来的好处,不承受母亲多嘴的坏处、不想正面父系亲属的丑陋,只知道哀求、催逼你这样的好心人怜悯,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他们都超过18岁了,是成人了,有自己的思考能力。就这样吧,我得回去查房了。”
*
周主任见陈文强很不高兴地走了,他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抓起案头的电话给委托人打电话,告知自己在陈文强这面没走通。
这老陈啊,亏得自己了解他的为人,不然还不得恨死他了。
放下电话,周主任又给干诊科的赵主任打电话,吐槽刚才的事情:“你说这老陈,啊?几十年如一日地、不计代价地、只坚持他认为是对的事情……”
赵主任在电话那边静静地听完周主任抱怨,最后劝他一句:“陈文强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是和他好得像一个人似的舒文臣,遇上他犟劲上来,都得让着他。我看你这事儿就算了吧。”
不算了又能怎样?院里没人顶得动陈文强,何况这又是丁家这不占理的事儿呢。
“老赵啊,我就觉得对那俩孩子不好交代。我跟人家说过……”周主任把当初的承诺说了一遍。
赵主任在电话里嗤笑:“老周,凭你要给俩孩子安排个不比省院差的工作,你不是做不到。你既然想心里无愧,你就多出点儿力呗。”
“凭啥呀?我又没做错什么事儿?我该谁欠谁的啦。”
“就凭你想当个好人,想求个心安。就凭老院长那些年照应过你了,所以你要替他儿子减轻罪孽。我这两个理由够不够?”
周主任被赵主任怼得无话可说。
“老周啊,咱们都这个岁数了,为了退休的时候,能摸着心口说句问心无愧,现在多费点劲儿,又算个什么?不然你就让丁家的孩子跟他们的母亲闹去,这事儿与你还有什么关系呢?当初都安排得好好的。”
周主任叹道:“果然好人不好做啊。”
黄疸
陈文强回到科里, 见李敏已经领着人在查房了。他跟在后面听了一会儿,见李敏查得像模像样的, 就转身去了十二楼。
石主任也正带着全科大夫和实习生们在查房。
如此甚好。
陈文强放心回去十一楼。
他在李敏看过烧伤患者后, 又进去查看了一遍。明天要做手术的患者,他也过去问了一遍。等他回到护士办公室,检查了今天手术的那两个患者的术后医嘱、手术记录后,李敏查房结束,带着人回来了。
“老师。刚才我看到你了, 刚想让你领着查房,一下子又找不见你了。”
“我去楼上了。十一楼都没事儿吧?”
“都没事儿。明天手术的那个我也安排好了。”
“那就下班吧。”
*
能按时下班, 李敏很高兴地回家。穆杰见了李敏回来, 他抬头看看,点下头就算招呼过了,继续在键盘上敲敲打打。李敏脱了大衣去厨房找小芳。
“小芳,下午闹钟响的时候, 你穆叔他有休息吗?”
“有。每次都有休息十分钟。敏姨, 咱们现在吃饭吗?我都搞好了。”
“嗯, 吃饭吧。”
李敏和小芳把饭菜摆好, 闹铃响了,穆杰恋恋不舍地看了一下电脑, 然后很自觉地摇着轮椅去洗手,然后过来吃饭。
“顺利吗?”
“还行。老三给我搭了框架出来了。有了方向, 事半功倍。”
“他什么时候走的?”
“四点走的。对了, 严虹打电话让你吃晚饭过去一趟。”
“噢, 什么事儿?我每天晚饭后都过去的啊。”李敏停住筷子。
“她没说。问我下午你是什么安排,我说了是有两个烧伤的要植皮。问她要不要打去手术室院找你,她说不用。”穆杰把事情给李敏交代清楚。
“嗯,那肯定是有事儿了。我吃完饭过去看看。”李敏立即加快吃饭的速度。
“慢点儿,不差这两分钟。吃急了你又胃不舒服了。”
“嗯嗯。小芳你知道是什么事儿吗?”李敏放慢吃饭的速度问小芳。
“我上午搞卫生、买菜,下午看闹钟,就没有过去。”小芳也不知道。
李敏放下饭碗就去严虹家。在饭点儿的时候,她用严虹家的钥匙自己开了门。进屋见骆大姐在收拾孩子,其他人在吃饭。
“又赶你吃饭的时候拉了?”李敏问。
“嗯。早晨只拉了一点点,中午没拉。今天就晚上一次,还是可以安静吃饭的。”严虹看着好像不着急,李敏的心也踏实下来。
等骆大姐收拾好孩子,李敏接过孩子、抱着在厅里转圈。走到窗户边的时候,她看着孩子的脸愣住了,不敢相信地使劲眨了眨眼睛,再看,还是那样。
“彩虹儿。”李敏离开窗口,往饭桌那面去。那一声“彩虹儿”里含着的疑问,令潘志从饭碗上抬起头来。
“你也发现了?”严虹停下筷子。
“我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呢。今天是第七天了,黄疸怎么还逐渐加重了?你喂没喂点糖水啊?”
“喂了。今天下午我妈抱他在窗边和我说,我还不信呢。大概是我总看着没发现吧。”
李敏抱着孩子若有所思,她想了一会儿说:“你先停母乳试试吧。你别舍不得。”
严虹叹口气:“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潘志回到家时,小艳在摆饭桌子,儿子在拉,他只好在丈母娘的催促声里去洗手吃饭。本想着吃了饭就去抱儿子,在听了严虹和李敏的这些对话后,他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彩虹儿,师妹,你们说孩子怎么了?病理性黄疸?停喂母乳?”
李敏摇头。
“潘师兄别急,现在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是病理性黄疸。再说彩虹儿说他早晨只拉了一点点,中午没拉,他未必是病理性黄疸。有几个可能啊。一个是生理性黄疸退却慢,迟发性的生理性黄疸,还有一个可能是母乳性黄疸。最后这个可能性比较大。这些都与他早产、胃肠道等功能未健全有关。”
潘志张着嘴,不敢相信地问:“母乳性黄疸?咱们是不是同一间大学毕业的啊!”这名词陌生得他觉得、觉得自己是没在医大读书。
严虹妈妈示意闺女快点吃饭,“彩虹儿,你吃不得凉的。”女儿不慌,李敏也不着急,看来外孙儿就不像有什么大事儿的。
严虹便笑吟吟地端起汤碗,喝了一口,才说:“敏敏,你给潘志讲讲。”
“潘师兄,不怪你不知道。这个名词是儿科吴教授讲的。原来有段时间吧,咱们医院每天下午三点的政治学习前,先是有个讲座,专门是各科的主任轮流讲临床遇到的稀罕病人、误诊病例。有时候是很简单的几句话,有时候半小时都讲不完,还要下回分解。”
严虹就跟抱着潘安的李敏一起哧哧地笑起来,笑那个下回分解的主任。一等就要等一周的,真急死人了。
要急死的潘志耐着性子说:“我知道这个。总没空过去。”
“你不用过去了,讲座早停了。开始那些主任还愿意讲,后来不知谁挑头的说了很难听的,就是说那些失败病例,都是主任们经手的屈死鬼回顾。然后就没人愿意去讲了。再加上秋天手术季到来后,外科没人去了,内科住院患者增多了。什么时候停的我都没注意到。”
严虹也笑:“我也没注意。反正是有段时间没去,再想起来的时候,别人说停了,舞会也停了,政治学习也变成护士长开会了。”
“除了她们,患者多的时候,谁走得开啊。”
急得再也忍不住的潘志就催李敏:“师妹,这母乳性黄疸是怎么回事儿?”
李敏笑笑,看着潘安发黄的小脸,带着怜惜的表情说:“具体就是纯母乳喂养几天后出现的黄疸,但是无其他黄疸症状。总的来说比生理性的会迟发,但有重叠期。一般在新生儿5、6天生理性黄疸开始退却、却再度出现黄疸现象加重时,且单纯母乳喂养,要考虑这个诊断。”
“病因可能就是早产儿肝脏功能发育不全,摄取胆红素的能力不足,酶活性低下,肠道缺乏细菌,当胆红素经过肠道时,形成的尿胆原比较少,而被重吸收的比较多,如胎粪延迟排出,增加了胆红素的吸收,从而加重黄疸。”
“那怎么办?”潘志挺着急的。“母乳喂养,”他看向严虹道:“头半年母乳里有免疫抗体,可以保护孩子。这,这要是半年母乳都吃不得……”
潘志心疼地又转回头,看着李敏怀里的潘安,脸上全是怜悯、纠结。
“彩虹儿,你赶紧吃饭,吃完了给你家潘志讲。小芳,你吃完了去医院的那个小商店买奶抽子。”
小芳笑着说:“敏姨,我下午去买了。”
李敏朝她点下头,用手指点一下严虹,又赶紧回手抱稳孩子。说:“看在潘安的份上,我今天不跟你计较。你先停一晚看看是不是。若是有效,就少食多餐,也未必要断奶的。怎么母乳也比奶粉好。”
潘志听明白李敏的意思,一颗心放回去了。他转头开始吃饭。
严虹歉意地解释:“敏敏,我只是自己拿不定主意,生怕自己想差了,耽误孩子。”
李敏的眼睛在潘安的脸上,说不与严虹计较她就不管严虹了。她接过骆大姐递过来的奶瓶,坐到小艳给她搬过来的靠墙椅子上,她右手抱着潘安的后背和头部,将潘安的屁股放在自己架起来的左腿上,将奶瓶在自己手背和脸颊贴了贴之后,塞进潘安的嘴里。
哪想到潘安立即用舌头把奶嘴顶出来了。
李敏愣住,扭脸问才端起饭碗的骆大姐:“他不饿?”
罗大姐笑起来:“这小子聪明呢。五点那次,他就不肯吃奶瓶。赖叽了一会儿,赖到他妈妈舍不得他哭,最后还是他妈妈喂的。”
李敏晃晃手里的奶瓶,只有30ml,她就说骆大姐:“我看看能不能喂进去啊,不行你一会儿跟我把孩子抱我家去,省得她妈妈舍不得。”
潘志立即又转头看李敏。他刚张开嘴想说话,但严虹抢在他前面说:“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抱过去合适吗?晚上哭起来呢?他脾气大着呢。”潘志这几天基本摸准了潘安的性子。这小子白天怎么都好说,吹了吃就是睡。但是夜里的小脾气有点儿大,不管什么原因哭起来了,只有严虹抱着喂奶才能哄好。“师妹明天还有手术呢。”
严虹就说:“要是不抱走,他晚上哭起来我又得喂他。那就搞不清他的黄疸了。”
严虹说话,潘安就转着脑袋寻找妈妈的方向,嘴里也哼哼唧唧要哭了。李敏就说:“彩虹儿,你吃完饭就赶紧回屋,要不你就别出声。”
陌生的怀抱里,潘安感觉很不自在。他扭了扭,襁褓包得偏紧,留给他的扭动余地不大。李敏又抱得紧,他没能扭出什么新天地,便开始哼唧了起来……
严虹妈妈勒令闺女不准出声,还用眼神制止了潘志去抱孩子。小人儿找不到援军来抱他走,张大嘴就想哭,李敏趁机把整个奶瓶嘴,塞进了他的小嘴里。
潘志心疼儿子,暗暗腹诽李敏的劲儿大了、奶瓶嘴塞进去多了。但他看老丈母娘和妻子都看着李敏不吱声,便就默默地看李敏和自己儿子搏斗……
战斗持续了有三分钟,但在潘志的眼里有三小时、三天、三年那么长。就在他心疼儿子憋红了脸,也没能把奶嘴顶出来时,小人儿投降了!或许是肚皮饿了吧,他开始顺顺当当地、乖乖地吃起奶瓶了。
严虹妈妈就笑:“这么点儿大的小人儿,脾气抗不过肚子饿的。敏敏,你明天有手术,不用把孩子抱你家去。那个小骆,今晚就你带她在单人房睡,吃一夜奶瓶试试了。”
李敏就说:“阿姨,要不你看是小艳还是你到我家去住吧。那个小房间没法再放婴儿床的。”
最后等潘安把30ml的奶瓶吃完了、也睡着了,严虹妈妈拍板决定:让小艳去李敏家住、骆大姐带孩子睡次卧。
潘志松了一口气,便是李敏家,他也不放心把一周大的儿子抱过去。虽然在自家也是骆大姐带孩子睡。
等李敏回家了,小夫妻回去主卧房,严虹就笑着说他:“潘志啊,也就是敏敏,换个人哪敢招揽孩子去自己家住。这么点儿大,哭几声可能就会嗓子哑、也可能就发热的。”
潘志不好意思地说:“我舍不得儿子是一方面,另外也是怕影响了李敏明天的手术。石主任说他们明天的手术是烟雾病,这种手术在省院是第二次做,显微镜下吻合血管是重头戏的。”
※※※※※※※※※※※※※※※※※※※※
母乳性黄疸,目前没办法确诊。只能试探着暂停母乳、喂配方奶粉。
若试验效果明显,那就得采用母乳当零食吃的办法,少食多餐,以配方奶粉为主食;同时促进新生儿多排便,减少胆红素在肠道的停留。
这个促进新生儿多排便,不知道怎么能促进,汗
*
母乳性黄疸,在1960年米国就有提出。今年随着提倡母乳喂养,发生率增加
但如果抽血检查,与病理性黄疸还是有实验室数据方面的差异。
多为轻型黄疸,少数为中度
且会随着孩子出生天数的增加,肝脏功能增强等,自然痊愈
春雨1
李敏回家, 见穆杰已经开始工作了。她便翻出工作笔记,先记下严虹这个“母乳性黄疸”的特例。然后找出前年的那例烟雾病的笔记, 认真地研读起来。
闹铃声响起, 李敏放下笔记本,穆杰也停了手头的事情。他问李敏:“严虹找你什么事儿啊?”
李敏站起来舒展一下,把潘安的特殊反应说了。不曾想穆杰笑着道:“潘志他们爷俩有意思,一个牛奶不耐受,一个母乳不耐受。”
李敏失笑。
“俩人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潘安是早产, 肝脏功能和肠道功能发育不健全为主。潘志那是肠道内缺少乳糖酶。”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们爷俩的肚子里都有问题。”
穆杰的总结, 直接又粗暴, 可李敏想想还真的就是这么回事儿。她放弃这个话题,问起穆杰的工作。
“你这做的是什么?”
“给银行编写的。我这里只是整个程序的、非常小的一部分,估计整个程序完成以后,银行要是全面用计算机管理, 去银行存取款会快捷很多。”
“会吗?”李敏很少去银行, 每次去都要先预备出来两个小时以上的时间——专供排队的。很令她头疼。
“自然了。现在银行是手写和电脑混杂操作, 等银行联网完成、数据共享了, 比如你给老三汇钱,不用去银行排队, 在家里的电脑上就可以完成。”
李敏听天书一样。她体会不了穆杰所说的话,直不愣登地问穆杰:“我把现金塞这电脑里?你当我是19世纪农村来的吗?”
穆杰哈哈大笑。
“我是说你用账户转款。你像我给你汇钱, 邮局要把我填写的汇款单寄到你们单位, 你拿着汇款单去取钱。但你这个在网上汇款, 数据直接就传送了过来,节省了汇款单两地之间的邮寄。如果网速够快。应该是你敲enter后,那边就到账了。”
李敏好像理解了,但又觉得有些东西不理解,且她还不知道从哪里问起。于是她就说:“这些东西,你们快快做好,到时候学会怎么用就可以了。”她把闹钟定好在9点,问穆杰道:“你喝水吗?”
“不喝。”说完话,穆杰转身又投入到他的工作里去了。
*
电话铃响。
李敏过去接了电话。
“喂,我是李敏。哪位?噢,娜娜啊,你什么事儿?”
……
“那我不大清楚。我把手稿交给陈院长了,陈院长怎么安排的我真不知道的。”
……
“是吗?那恭喜你家龚海了。ct室那么多人,胡主任选中他了。……我那算不上什么,就是一个工作总结。真不是谦虚,也就是以前没人做这个总结了。”
……
“娜娜,你的心意我明白了。但这事儿是陈院长和胡主任安排的,你要谢就谢他俩。我可不敢领功劳。……咱俩我还能对你说虚的不是?你放心好了。”
李敏不知道刘娜那边开着免提呢。
刘娜撂下电话,她姐姐刘红立即就说她:“你看看,你和李敏一起毕业的。两年的时间,李敏做了多少事儿,你又做了多少事儿?”
刘娜被她姐姐训得低头。开始她还争辩几句专业不同,然后便在亲姐更猛烈的炮火里卡壳了。
霍博士听妻子刘红训了一会儿小姨子刘娜,就说:“虽然大家的专业不同,但娜娜你该留心的东西也不要错过了。积少成多,你就能从中总结出独特的经验、甚至规律。”
刘娜见姐夫给自己圆场,立即说:“好好,我会的。”然后赶紧溜回房间了。
“启明,你总拦着我教育她。像她这样在专业上不努力、不上进,以后可怎么行。眼看着她也该晋中级了,论文一点儿眉目都没有。”刘红发愁。
“你肚子里还有一个呢,别为妹妹发愁了。愁也没用的。你看龚海吧,我们去年找同学帮着给他修改论文,好容易才发表了。我们担心他,哪里会想到他有这样的福气,能在神经外科的专业书上,挂一个编者的名字。”
“是啊,憨人有傻福。早知他有这运气,我们俩也不去求人了。”
霍博士掺着妻子在屋里转圈。转了一阵子又说:“刘红,要是今年年底,娜娜还写不出来专业论文,说不得咱倆又得找同学帮忙了。”
“丢人!我才不管她。写不出来她就别晋中级。”刘红愤怒。这刘娜和龚海凑到一家,真是投脾气了。“他俩什么都等别人弄现成的,那脖子上的脑袋是长来摆样子的?!”
“算啦,算啦,你别生气啦。你肚子里还有孩子呢。”霍博士只劝妻子别生气。
霍启明他自己是博士,在专业方面走得深、远,但他知道有些人属于听指令会把日常工作做好的人;但有些人就会在日常的工作里,开动脑筋有所创新。现在要求所有人都必须写出专业论文、而后才能晋职称,这要求在他看来就是强人所难。
在平时,他们夫妻俩的观念是一致的。但他若不任由妻子把属于前者的小姨子夫妻,拉去后面的行列里去考评,真说出龚海和刘娜是属于听令干活的人,妻子百分之两百会恼羞成怒的。
霍博士明白好强好胜的妻子遇到妻妹两口子,那是恨铁不成钢之外,还要在面对龚海的时候给他俩留脸,背后还要帮着那俩谋划。
糟心、憋气的很呢。
可他除了劝,也只能努力为妻子解忧。
“别跟娜娜生气了。她是有我们做依靠,不然她自己也早琢磨着把论文写了。她这才毕业不到两年呢。这是她还没感受到职称对工作的影响。等她明白了,她会迎头赶上的。”
“会吗?她会吗?”
刘红虽是反问的、不相信的语气,但是她语气含有的期冀,当丈夫的霍博士还是准确无误地接收到了。
“会的,肯定会的。咱们也不要求她破格什么的。正常晋升中级就是的了。她们这届少了一年实习期,按部就班的,也比医大附院那边提前一、两年了。我回头看看口腔科,谁投副高的论文,给她加一个名字,糊弄过去就算了。”
专业论文没说不可以跨单位合作的。
“那她更不会用心了。”刘红嘴巴是那么说,但口气已经软乎下来了。 “你书我这个妹妹怎么和我一点儿也不像呢?”
霍博士见妻子不反对自己的提议,便不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了。这几年他看着刘红把妹妹护得严实,嘴上再嫌弃,心里是一点儿也没松劲儿,他只能帮着妻子尽量把小姨子照顾好。
这离家上大学,本是人生最好的锻炼机会,就这么地被错过了。唉!人各有命,有的人就要靠自己挣扎,有的人就只需要伸手接着就好了。
*
在霍博士夫妻的眼里属于伸手接着的龚海,奋战了一天一夜带拐弯之后,终于把李敏那本开颅径路里提及的所有片子都找全了。
他收拾好东西,给胡主任打电话。
“主任,我是龚海。嗯嗯,不是遇到问题了,是李敏那里提及的所有片子,我都核对过了,诊断和片子对得上。但有一部分病例是没有磁共振的片子的。嗯嗯,我都处理好了。是,是按照你的要求做的。嗯嗯,那我就全锁到你办公室的卷柜里了。是,我会把片子都放回档案室。是,我会按片子号放好的。”
龚海把所有时候的事务都整理好,已经十点半了。他赶紧检查一遍电脑,是关好的;电源是拔下来了;资料和磁盘也一起锁到胡主任的卷柜里了。
没有任何疏忽和遗漏了,他才放心地锁上主任办公室的门,收好胡主任给自己的钥匙,去更衣室换了衣服回家。
龚海出了住院大楼的东门,才惊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雨了。春雨里空气,夹杂清冽的味道和丝丝浸骨的凉意,让他已经浑噩的头脑顿时清醒起来。
这么晚了,还是去二楼睡觉吧,免得吵醒了两个孕妇。
龚海过去的二楼那边,实际是刘红和霍博士的家。但因为装修的事儿,刘娜耍赖,然后刘娜就住在二楼不往回搬了。刘红做姐姐的不跟妹妹计较这些,三楼和二楼也没差哪儿。但后来刘娜又常常去三楼住。
她愿意和姐姐住在一个屋檐下。
刘娜愿意挤在小房间里,龚海看有大姨姐镇着,自己少面对了很多刘娜的“刁蛮”。还有霍博士和自己共同做饭,他也愿意这么挤着住。
但什么时候,刘娜单方面跟姐姐闹别扭了、要回二楼住,他就跟着回来。在哪儿住,他都没任何意见。
龚海回二楼的脚步很快,但就是这么着,他进了单元口的时候,身上的衣服还是湿了不少。他在单元口跺跺脚,把鞋底粘的湿泥巴在台阶那儿蹭掉,正想上楼呢,一楼的一家开门了。
里面出来的人他认识。
尴尬。
——自己在大学的同班同学徐强。妻子刘娜的前男友。
*
徐强也没想到快半夜了遇到龚海。但俩人之间,现在真还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夺妻之恨”。徐强关上屋门,就着走廊的灯问道:“外面下雨了?”
“是啊。我从医院回来这一会儿,就越下越大了。你这是要往哪儿去?”
“回医大。”徐强很自然地应道。
对徐强来说,莫名不肯留他在这儿住,他也不能勉强。虽说不怎么高兴吧,但莫名说得又很明白:“那事儿,必须得结婚以后的。”
哪怕徐强再三保证自己不会怎么地的,莫名的回答是:“我信不着自己啊。你要在这儿住,我就回科里找护士挤一晚。”
所以,徐强为了强制自己看书、准备考博,就在晚上没有酒局时过来,和莫名一起看书。如果莫名上夜班,他会住在这里。不然哪怕看完书以后是十一点了,他都得再回去医大那边。
龚海回头看看单元外的雨幕,顺嘴说道:“这么大的雨,你就别回去了。到我家住一晚吧。”说完话,他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嘴巴。因为徐强答应了。
他怎么能答应啊!啊!啊!
徐强跟在龚海的后面上楼,他也说不清自己是出于什么心里答应下来。直到龚海开了门,把他让进屋子里坐下,徐强都没整理出自己的思路。
龚海去洗漱。
徐强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心说这屋子没比楼下冷小凤那里好太多,也就是勉强能住人罢了。想到龚海在省院工作了五年,就只混上了这样的日子……想到自己在医大后面、省城那个著名的豪华小区里买的三室一厅——
房子带来的优越感让他不再失落;隐匿在心不能说出口的,莫名比刘娜强的现实,让他内心油然生出骄傲。
徐强的心慢慢稳当下来。
等龚海洗漱回来后,已经恢复正常的徐强问道:“你怎么这么晚才下班?”
龚海在洗漱的功夫,已经整理厘清了自己的思想:自己没有哪儿对不起徐强的!一切都是刘娜的选择。即便没有自己这个龚海,也会有王海、张海、赵海的。
徐强怪不着自己。
心里想明白了,龚海就很自然地说话了。“那个我们主任交给我一点儿活,我帮着查些资料。”
徐卿没话找话、开玩笑一般地问:“额外加班,给加班费吗?”
龚海面对这个当初在班级基本都是第一名、年级也保持前几的老同学,突然升起了挤兑的心思。他装作很自然地回答道:“是要付印的一本书,我作为编者之一,要复核所涉及的ct片子、mri片子是不是与资料一致。”
徐强才找回来的自信,几乎被龚海这句话击垮了。他努力稳定激荡的心情问:“你要出书了?”
什么时候龚海居然走到自己前面了?他居然要出书了!这个自己从来没正眼看、从来没有成绩比自己好的人,他居然要出——书——了!
龚海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徐强,你听差了。我才说了,是我们科主任交给我的活,我只是编者之一。不是主编。”
徐强在外做了9个月的医药代表了,往来接触了各式各样的人物,他收敛发散的思维,笑着恭喜道:“你们科也十几个大夫的,是吧。你们主任能选中你,也那是看重你的才华、看重你是个稳当人,不会弄出些容易被读者挑出来的错。”
前面那些话,让龚海得意,后面的——什么叫读者容易挑出来的错啊。你丫的还是傲得眼里只有自己吗?有人比你强得多了。
龚海轻咳了一声说:“这不是我们专业的书。说起来你也认识主编,就是85级的那个李敏。她不是做住院总、给实习生带教嘛,她把自己和陈院长这两年的所有手术做了一个归纳。我呢,就是把她归纳的病例涉及到的、有特点的x光、ct、mri的片子都找齐,先初步筛选、挑选出最符合要求的部分,然后我们科主任还会再遴选一遍。”
“是李敏要出书?”徐强吃惊地瞪大眼睛。
“是啊,开始我也没想到。但是我不瞒你说,我昨晚夜班,正好没病人来做ct,我干了一夜。从拿到复印件到你刚才看到我,30个小时,我终于全做完了。”龚海搓热双手,将掌心贴在眼睛上,慢慢地转动眼球,直到掌心不再发热,他才拿下双手。
徐强被李敏出书的消息打击到了,但他回避了这事儿,却对龚海频频点头称赞道:“龚海,你读书时要是这样的劲头,何愁不是年级第一。”
龚海摆手:“别说年级第一,就是班级第一我也做不到。真的,你别不信,就是让我现在回大一重新读,我还是没可能考到班级第一。”
“你因为外语?”徐强尽力去猜可能性。
“是啊。不瞒你说,我前年试验过一次,晋中级的考试我就没考过去。去年还是娜娜给我补习,我考过去的。”
徐强听说刘娜给龚海补习,他内心里莫名的情绪翻涌起来。当初刘娜考四级的时候是自己给她补习的。等她考六级的时候,自己的时间太紧,就只能告诉她方法,让她自己去学。然后刘娜就没考过去……
“职称外语考试就那么回事儿,现在好多人也就为了晋职称学下而已,真正看原文资料的也没多少人。其实用不着花费那么多精力为难自己的。”徐强按着这9个月的工作习惯性说话。
龚海诧异,徐强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但徐强的话说得他心里舒服,他就给徐强个好建议:“李敏那书才成型,我听主任的意思还要找赞助。你要是有心赞助的话,你去找陈院长。陈院长那人,你跟他打交道多了,以后进药、办什么事的也方便。”
徐强赶紧向龚海道谢。他现在不怕花钱到陈院长和李敏身上,他愁的是没有理由花钱。
——把这俩人攻克下来了,不说陈院长负责医疗的权利,就单是省院的神经外科,都值得他引导握在手里的几个药商投资的。
五十出头的神经外科专家、省院的医疗院长、省城神经外科协会的理事——技术有、地位有、说话在神经外科领域有分量,太他m的值得打好关系了。
另一个李敏,徐强对李敏简直是羡慕嫉妒恨了。看看人家,短短的两年时间里,甩了同年级、不,甩了早毕业的自己不知道多远。
唯一庆幸的就是李敏这次没考上医大的研究生。
年后考研出分,徐强特意去研究生处,把外科上线的人都查了一遍。在职的没有李敏,统招的也没有李敏。
如今看来果然是谁也不能事事都如愿啊。
“好啊,我明天就去找陈院长。那个李敏那儿是什么章程?龚海,我跟你说亏得莫名跟李敏的关系还不错。不然李敏因为娜娜,一直对我另眼相待,好像我怎么对不起刘娜似的了。”
徐强顺着自己的心意说话,冷不防发现老同学的脸色尴尬,立即就转换话题。
“不管怎么说,李敏不待见我,但我有两个品种是在神经外科用的,她也没给我踢出去。为这事儿,我一直想好好谢谢她的。可我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李敏这人特难请。她不像那些男大夫们,可以很容易地请出去一起吃个饭、喝点酒、唱个歌什么的。我这是对她没任何办法。”
龚海很捧场地给徐强一个笑脸,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我还有几个小品种,如果能进到胸外科,我不在乎给她赞助出书的费用。你知道她现在挂着胸外科、神经外科的副主任名头,石主任把这些事儿也都交给她了,她要肯打个进药报告……”
龚海没接话,徐强喟叹:“她的报告,想必陈院长不会驳回。”
提起娜娜、提起对不起谁的事儿来,龚海不觉得娜娜的选择有什么不对的。他咳了一下,才回答徐强的问话。
“那书陈院长是主审、李敏是主编,现在你这正好有个现成的机会,去找李敏拉拉关系了。哎,徐强,你怎么从楼下那个房间出来了?”
徐强也觉得自己失言了,他顺着龚海给的台阶下。“莫名的导师给她开题了。她要查的资料多、要看的专业书也多,宿舍吵、内分泌病房的患者也多,就借了冷小凤的房子。”
龚海想到冷小凤都能跟医药代表借钱了,怕是这个房子不是免费“借”的,但他不愿意节外生枝,就对徐强说:“那个,咱倆是老同学,我我会直接和你说实在话,我明天要返白班,为了那些片子,我两天一夜没睡了,咱们休息吧。”
徐强被龚海安排去小房间睡觉。
他环视一遍只有一张双人床的小房间,内心的优越感再度升起来。这优越感让他在寒冷的春夜里,哪怕盖着薄被子也睡得万分踏实。这优越感也让他心里不惧明早起床、遇见抛弃自己的刘娜时,不担心自己会产生的任何挫败感。
可直到第二天起床了他才知道,原来刘娜并没有在这面住,这是霍博士和师姐刘红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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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虫
春雨2
翌日清晨, 徐强在睡梦中被龚海踢踏的脚步声惊醒。他揉揉眼睛,打着哈欠抬起胳膊, 看看腕表才6:30分钟。龚海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但他跟着就意识到, 龚海的早起是要做饭。
他也立即悄悄地爬起来穿衣服,想着趁刘娜起床前赶紧离开。他快速把被子叠好、把床单抻平,出去却见洗漱好的龚海,不是要做饭、而是要出门的模样。
龚海见徐强被自己如愿“喊”起来了,略带了歉意地对他说:“我要回家做饭了。你有省院食堂的餐票吗?你去食堂吃早餐吧。”
龚海说着话就掏钱包出来。
徐强立即说:“龚海, 那个我找莫名一起吃早饭,你不用管我了。那个, 你回哪儿做饭?”
“回家啊。这是霍师兄的那套房子。他们目前在我家住。我这不是昨晚加班太晚了, 怕回家惊动俩孕妇嘛,就在这边随便对付一夜了。”
说着话,龚海到门口换鞋,他赶时间要赶紧回去, 不能让霍师兄自己干活的。徐强赶紧跟过去换鞋。
出了门, 徐强对龚海说:“给我师姐和霍博士带个好。也问刘娜好。”
“好。”龚海答应着收好钥匙下楼。见徐强站在了冷小凤的那套房子、昨晚徐强出来的门口敲门, 他朝徐强笑笑, 转身走进飘着的毛毛雨里。
*
这一场春雨下了半宿,天亮了, 雨势收了,但毛毛雨却仍在飘着。
李敏看穆杰不停地搓揉旧伤之处, 心疼地问:“军医接触的这种红伤多, 没有什么好办法吗?”
“他们接触多, 也只是限于刚受伤的治疗。伤后离开医院了,他们也不知道后续。当时军医查房就说,我这伤阴天下雨怕是会有感觉。果然没错。我这腿比天气预报都准呢。”
“那我今天去问问骨科,要是来得及我去问问中医那边,看看他们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总这么难受也不成的。怪遭罪的。”李敏蹲在轮椅边上,眼里全是疼惜。
“我这儿不急。你今天的手术不是不好做么,你专心去做手术,别挂念我这旧伤。北方天气干燥,我这两个月已经比去年在南疆时好多了。云南的那个雨才叫多呢。从秋天能一直下到春天的四月份。”穆杰摸摸李敏的头发,劝她道:“起来吃饭了。别起个大早了,最后赶个晚集。”
“嗯。”李敏从轮椅边站起来,看着穆杰的伤处叹气:“西医没听说有更好的办法。既往遇到患者回来说阴雨天伤口处会痒、会酸痛,我都没有在意的。只跟人家说那是伤口处的正常反应……”
穆杰了然地一笑。人啊,刀没拉到自己的身上不会觉得痛。感同身受,这词指的不是感觉,而是感情。说的是感情到了,身体才会有同样的体会。
李敏看着穆杰的笑容,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她略沉闷地吃着早餐,尚未吃到平时的量,她便不想吃了。
“敏敏。你今天的手术会多久?”
“不清楚。至少要五六个小时吧。”
“再多吃一点儿。不然到十一点的时候你会饿的。乖啦。来,替咱们穆彧吃多一个鸡蛋。小孩子饿着了不长个的。”
李敏被穆杰拿着孩子说事儿劝动了,她把早餐的牛奶、鸡蛋和烤馒头片都吃了,最后还到推给穆杰吃的馄钝碗里捞了两个。
“好了。我吃得到脖子了。我今天得早点走。那个小芳,你白天过去看看潘安啊。”
“好。中午给你送饭吗?”
“送吧。放我办公室就可以了。”
李敏在门口蹲着换鞋,穆杰说小芳:“给你敏姨找把雨伞。”
“没什么雨了。”
“春雨凉,浇湿了头发,你会感冒的。”
穆杰这么说,李敏就只好接过小芳递过来的雨伞,然后回头给了穆杰一个飞吻,在穆杰伸手接的瞬间,她娇笑着转身出门了。
饭桌上的闹钟时间是7:10。
*
徐强在早上七点半之前就赶到十一楼,却发现李敏已经带着进修大夫和实习生在查房了。李敏这是疯了?没到七点半就开始上班了!
但他只能远远地看着,不敢上前打扰一脸严肃、认真地工作着的李敏。
李敏也是没有办法。今天这例烟雾病的患者,不像前面那个病例,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患者。这是神经外科协会的人推荐来的患者,是因为陈文强带着李敏发表的那篇论文——人家比较过症状、ct检查结果等相似度之后,奔着他们之前有成功的案例来的。
手术到底是需要五个小时、六个小时,还是更多的时间才能完成,不仅李敏心里没底,陈文强心里也没底。
因为影像学提供的只是参考意见,并不能确保他们根据造影结果选择的血管、设计的手术方案,就真的能够百分百可行。只有把需要吻合的血管,全部实际接触了,才能知道手术的难度去到哪里。
所以要在上台前,把神经外科的患者都安排好。不仅是该换药的要提前换了;该出院的,整理好的病历要记得甩出去,出院带药什么时间来取、找谁,都要跟患者交代好。还有周六新收进来待手术的那个,他的各种检查报告,要督促实习生及时贴好。一旦丢失了哪一张,会影响后天的手术。
处于术后恢复期、需要复查的患者,更是要把相应的检查单及时开了。
李敏心里早有工作计划,四十几个患者,早会前必须要全部安排好了,才能保证八点半就去手术室。
陈文强也因为这个患者的原因,比平时上班的时间,提前了二十分钟来科里了。他怕李敏忙不过来、更怕李敏有疏漏。
*
徐强一见陈院长也这么早过来了,心里揣测科里可能是有大手术。但这时候看到从电梯里走出来的陈院长,自己也不能躲起来避而不见吧,他只好上前打招呼。
“陈院长早。”
“嗯,早。你怎么这时候来科里守着了?”陈文强记得他,是因为莫名——罗主任带过来的研究生、跟李敏一起跳了双人舞、在跟眼前的这个小伙子搞对象。
读完研究生做医药代表,挺稀罕的。更多的为什么做医药代表,陈文强就没稀得过问了。因为他凭直觉、凭经验做了断定——除了钱,没别的原因。
陈文强不说自己有看不起做医药代表的思想,但只是为了钱,就放弃8年苦读的医学专业,怎么也不能说对得起国家的培养吧。
因为中国的大学不收学费、还有多少不等的助学金。
陈文强往病房里走,徐强就跟在边上、态度很谦卑、很恭谨地搭话。“陈院长,我来这儿是等您的。听说我师妹要出书,不知道我能帮着你们做些什么。”
陈文强笑道:“你这消息倒是灵通啊。”
“碰巧了。昨晚11点遇到龚海,我就多问了几句,他说加班一天一夜,把师妹用的片子都整理出来了,就等他们科主任再细挑一遍。细问才知道您是主审、师妹是主编。”
徐强这人吧,能在各大医院混到目前的程度,自然有他独到之处。比如现在,这人虽然把自己的身段放得很低,谦卑、恭谨、讨好等,在他脸上都能找到。但是经他综合到一起,他的说话态度绝对不让人觉得谄媚、也不让人生出他徐强低人一等的感觉,反而很容易让人生出想跟他多聊几句的心理。
但陈文强因为有手术的事儿,没空儿与他多说话。他直接对徐强说:“那书需要赞助,我交给放射线科的胡主任负责了。你们公司若是能赞助,你可以去找胡主任谈。”不等徐强答话,陈文强却毫不犹豫接着说:“或者你等我今天下了手术再说。”
徐强立即说:“那陈院长您先忙,我等您下了手术再说。”
陈文强点点头,也没与徐强说这个手术下台的时间不定。他急匆匆地缀到李敏查房的队伍尾巴,认真看李敏检查患者、听李敏安排当天的工作了。
*
等陈文强跟着李敏率领的小部队,走到待手术的病室里,却发现今天手术的那个患者,陪同的家属有点儿多。领头的李敏明显不高兴了。这么多人,春寒料峭的,带来感冒等隐患的几率就大大地增加了。
“家属只留一个人,其他人去电梯间等着。”
屋子里没人动弹。
李敏见家属不听话,她就站着不动。马大夫和邓大夫赶紧出面劝人离开,并把理由说给赖在屋里的人。
没想里面有个混不吝的人说:“我们都是做自家的小车来的,没接触更多的不干净的人。不会带来感冒什么的。”
李敏回身指着实习学生说:“给他讲讲感冒双球菌平时在哪儿。”
“平时集聚在人的鼻腔里,一旦免疫力低下时,就会引起感冒等症状。”
李敏较真,那十来个人里,就有人出头劝说大家听话、配合要求,这群人开始慢慢往外走。
其中一个五六十岁的学者模样的人,走到门口了,看陈文强站在查房人群的后面,立即笑着朝他伸手:“老陈,我等你一早了。”
陈文强则笑着与其握手,说:“我这不是提前上班了。”
“今天要辛苦你了。拜托拜托。”
“好说好说。我有十分力不会只使出九分半的。”陈文强很认真地跟此人保证。
那人用眼神示意李敏,问:“这就是你说的小李?”
“嗯。很认真的。是吧?老张,不是我说你,你这一大早的弄这么多人进病室,你可不够意思啊。你这不是难为我们小李吗?
她要是不管,明后天手术的患者就会有样学样,然后全病房里的患者都跟着学。别看你这个亲戚是今天手术的,但整个病房的外来探视人增多了,空气浑浊避免不了,污染的可能性增大。不用我多说你也明白,术后感染这关,对哪个患者来说,都将同样难过了。”
那被称为老张的人立即抱拳讨饶:“老陈,我错了。我离开临床的年头多了,真没有想到病房空气污染这块儿。我这就做好家属的工作,让人给小李,不,给李主任道歉。”
陈文强笑笑,不与他多说,抬脚往病室里面去了。那老张便跟守在病室门口的家属,把陈文强的意思转述了一遍。站在他身边听清他和陈文强对话的、抑或是含含糊糊听到几句的,也都立即听从这人的劝说,往病房外面走了。
片刻的功夫,走廊里恢复了安静。
而徐强与陈院长话别以后,他就去了十二楼,他找到正在查房的潘志问:“潘师兄,十一楼今天的手术要多长时间?”
潘志早晨很忙,但徐强开门见山的问话,他回答一句的功夫还是有的。
“听说要五、六个小时或者更久的。”
“那谢谢潘师兄了。你忙。”徐强很识趣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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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工作一景
春雨3
李敏带着患者按时去了手术室, 今天麻醉科的周主任过来配合他们这台手术。这事患者家属自己运作的。周主任还特意和他的副手刘主任做了解释。
儿外科的柳主任也不知从哪儿听说他们要做烟雾病,提前跟李敏打招呼要过来观台。他要看陈文强的显微外科手术——脑血管吻合。
于是李敏只能在跟陈文强报备后, 把手术单做了调整, 在原来的第二助手是马大夫之后,添上了第三助手是邓大夫。而那个实习学生苗粤生,被李敏注明是与柳主任一样的观看手术的身份,带进了手术间。
剩下别的人就不再能进这个手术间了。
患者进了手术间,就向准备麻醉的周主任打招呼:“周主任, 麻烦你了。”
“不麻烦。我就是干这个工作的。来,你先别说话,我听听你的心脏。”周主任拿着听诊器开始工作。这个患者也不是有多大的后台, 但是人家有个好兄弟, 恰好在神经外科协会里工作。这不就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李敏带着马大夫几人,坐在靠墙边的脚踏凳上。别碍事, 是手术间第一位也是最重要的要掌握好的事儿。没有眼力见的话, 随时可能被巡台护士吃哒的。甚至可能在手术台上被主刀的撵出去。
陈文强比李敏晚了好一会儿才进去手术间。原因要有两个神经外科协会的理事,和那个被称为老张的学者模样的人, 想要跟进手术室参观手术。
“这我绝对做不到。手术单是提前送进去的。护士长在9点以后会掐着名单挨间核对。别说我是什么院长,这规矩不是我自己定,临床已经沿袭了很多年了,是行之有效的预防手术室感染的成例。我要是领头坏了规矩,往后还哪还有威信去批评别人了。”陈文强态度极其坚决地拒绝他们要参观手术的要求。
“老陈, 你别是怕我们看你怎么做手术、然后学了过去吧?”一个自诩与陈文强很熟稔的, 笑呵呵地与陈文强开玩笑。
“嘁, 有术前的血管造影片子,术后再做一次造影,我怎么做的手术不是明明白白。”
“那个老陈啊,你们不是有两个参观名额吗?”老张是真的想进去。自己的堂兄弟,不进去看着不放心啊。
“那早就安排好了。一个给了小儿心胸外科的主任,涉及血管吻合,他和小李一起做了十来例的小儿先心病手术,必要的时候他要上台的。还有一个是轮到在科里实习的学生。我还指望他以后成为另一个小李呢。”
陈文强说的坚决,但三人在一起工作几十年了,瞬间的眼神相对中,彼此就互通了心意——从那个学生那里入手。
一个说:“老陈,你就是再想那学生能成为第二个小李,神经外科也得按部就班来培养的,是不是?”
另一个马上接上:“是啊,老陈,他今天少看一个手术,对他将来成才不会有太大的影响的。”
“不是这么说的。烟雾病的患者,也是可遇不可求的。”陈文强也不想得罪人,但是也不能给他们就白白地看了手术的。
老张揣摩出陈文强的心思就说:“咱们会留意,再有这样的患者就给你送过来。如何?”
三人都与省内各家医院的神经外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陈文强闻言终于露出意动的犹豫了。
老张看陈文强松动了,又赶紧再加一把火:“老陈,我们仨进去看了,除了我说我堂弟是你做的手术、是个活招牌,剩下有他俩帮着,这宣传的可信力度也增加了不少啊。”
到此了,陈文强达到目的就说:“这样吧,这手术的时间会比较长,你们每人可以进去看两小时。出来一个进去一个。手术室铁打的规矩,我不能领头破坏了。”
“好。”老张立即就答应下来了。
只要给进去看就行。三人虽然脱离临床多年,但是基本知识还不至于忘光。回头三人把自己所见凑到一起,就能拼出一个完整的手术过程了。
陈文强应下他三人的要求,又去找护士长说明情况。
……
“都是神经外科协会的人,就当给我们省院的神经外科做一次广告了。无菌要求方面,你对他们要求严一些。九点半领进去第一个吧。”
护士长只所以在手术室屹立多年,不光是嘴巴厉害、脑袋也是一等一的快,她对步步高升的陈文强,早就不是三年的态度了。闻言她立即表示:“陈院长,你放心,我会按你的要求办好的。”
别说手术间不给参观的事儿。那是扯淡的。总有一些人是凌驾在规则之上的。好在陈文强知道给自己留有余地,能坚持住手术间只有两个参观者的规定。
护士长领会了陈文强的意思,便对三人开始临时的、必要的手术室无菌观念的突击培训。讲一遍、问一遍,答不出来,老娘我有耐心再讲一遍。
没办法,陈院长对手术室的要求高。破格给你们进了,无菌规则是不能打破的。
……
*
陈文强安排好杂事进了手术间,见李敏等人顺墙边做了一溜,连柳主任也坐在其中,就笑着对周主任说:“你看咱们神经外科的人,多有眼力见。”
正在患者插管的周主任,眼皮也没抬地回答他:“跟着你的人能没有眼力见嘛。”
“那是。”陈文强得意了。然后他走过去对苗粤生说:“今天的手术你看到9:30就出去吧。后面没有那么多的显微目镜,你也看不到什么,尽浪费时间的。小李,这周别的手术,安排他上多一次。”
“是。”李敏赶紧答应了。她早在陈文强过来说话的时候,就站起来了。
苗粤生听到陈文强要自己9:30就离开手术室,沮丧之色才上脸,就听到陈文强的的欧后面安排,他立即说:“谢谢陈院长。”
陈文强点点头,走到阅片器跟前去看片子了。
李敏又坐回到踏脚凳上,患者的ct片、mri等造影,她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了。她人虽然坐在离周主任最远的地方,但她的注意力始终在周主任的麻醉进展上。等到周主任示意可以了,她立即站起来,带着进修大夫给患者摆体位。
全麻患者采用侧卧位的姿势,对麻醉大夫来说比较好管理呼吸道的。但是对手术大夫来说,就不是什么友好的体位了。但今天的手术最好是采用这个体位,也是没办法的。
选择最近接近手术区域的地方开颅,能保证悬吊硬脑膜的时候,出现最少的头皮和头皮下血管损伤,减少头皮坏死的可能;同时也能最大的限度地减少术中出血。所有的开颅手术,都有这个当仁不让的前决要求——
减少出血。能少1ml就少1ml。
摆完体位后,李敏接过巡台护士冯姐递给自己的龙胆紫棉签,她在拟画线部位虚虚地比量了一下,然后抬头去看陈文强。
“老师,可以吗?”
“可以。你画吧。”陈文强点头同意,然后他说马大夫和邓大夫:“你俩先刷手上台。”
邓大夫略吃惊,原来他还以为自己就是一个观看的呢,没想到自己也有上台的可能。
等俩进修大夫离开了,陈文强对李敏说:“这个手术,咱倆要分别带进修大夫做,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嗯。”李敏重重点头,谢过陈文强的关照。
昨晚陈文强特意给李敏打电话交代了手术的安排。他可不想因为这台手术难做、需要站得时间太长,导致李敏步了苏颖的后尘。
“老柳啊,到时候也许要你上来帮手呢。”陈文强又对儿外科柳主任说话。
“行啊,我没问题的。随时待命。”柳主任笑呵呵地答应了。
李敏把用过的棉签扔进污物盆。就听陈文强吩咐巡台护士:“小冯,你一会儿想着每小时提醒我一次。”
“好。”冯姐痛快地答应下来。这属于巡台护士的职责范畴。
整个手术间,就见她如穿梭一般地来回走动,给已经打开器械包的护士徐丽做配合。她一边忙着给台上的徐丽补东西,一边提醒跟着上台的杨丽,哪些事情一定要做到,哪些事情叫不准就别伸手。
“杨丽,你这次以看为主,能帮上手就帮,徐丽教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明白吗?”
“明白。冯老师,我会做到的。”杨丽赶紧再次保证。
*
杨丽已经在手术室实习了9个月,器械护士该明白的事情,她大多弄明白了。神经外科的手术她是第一次上,但是小儿外科的手术,她跟着徐丽上过几次了。
也是因为她在儿外科的手术台上配合得好,冯姐才敢向护士长提议,让杨丽学习配台神经外科的显微手术。因为徐丽一年小、两年大的,一旦生育,这边就必须有人能顶上徐丽的位置。
护士长接受了冯姐的意见,她认真考察了杨丽一段时间后,觉得杨丽的性格、行事不像她妈妈,倒是与她哥哥杨宇的沉稳挺接近的,是个很上进、看起来也稳当的小姑娘。
但因为杨丽以后要配合的是神经外科手术,护士长还特意去征求了陈文强的意见。
“陈院长,杨丽那孩子我看着是个准成的性子,有意培养她以后跟你们神经外科的手术,你看看怎么样?”
“你看着合适就安排了。什么时候手术室护士还需要问专业大夫了。”
“那不是她妈妈,就是原来杨大夫的前妻,我怕她像她妈妈嘛。”
“李勤啊,这可不像你了。手术室几十个护士,你还能各个人的父母亲性格都了解啊。你看着人好你就安排好了。我相信你的眼光。”
护士长的了陈文强这话,然后才放心地安排杨丽跟着学习配和神经外科的手术。
这半年多的实习,杨丽看多了外科大夫的手术,她早看明白了李敏与其他人的区别、还有李敏不可替代的特别之处。她也看出来自己哥哥杨宇与李敏的差异所在。她在敬佩李敏的同时,把自己看到的讲给哥哥。
“哥,我看李敏最大的特点就是细致和快,她做任何地方都快得不得了、细致得不得了。”
杨宇感谢妹妹的留心。但是能做到李敏那样的细致,嗯,自己努力练吧。至于快,那根本就不是他现阶段能想的事儿。
杨丽察颜观色的眼力见是很够用的。她一边听着冯姐的教导,一边留意徐丽的动作,在看到李敏刷手回来了而徐丽在忙,就赶紧把准备好的手术袍包裹的最后一层打开。李敏回来要穿手术袍的。
“谢谢。”李敏抓起一件手术袍,走到没人的空地儿抖开,把双手和胳膊伸进去。冯姐赶过来薅着脖领子帮她拽上袍子、系好背后的几根带子。
正盯着马大夫消毒的陈文强说李敏:“小李,开始先让马大夫和邓大夫做。”
“好。”
李敏穿好手术袍、戴了手套后,先跟杨丽配合着铺完大孔单,然后就坐去墙边叠起来的踏脚凳上闭眼休息。
马大夫消毒之后再度去泡手。陈文强出去刷手。邓大夫穿好了手术袍,坐在李敏身边的脚踏凳上闭目养神。他面色沉静,心里却如翻滚的油锅一样……能够接触到烟雾病的手术,完全超出了他到省院进修、到神经外科“帮忙”的预期。
他心里不停地想着,如果自己在显微镜下的操作能过关的话,不论以后是在神经外科工作,还是偏向骨科中需要显微外科技术的断指再植的分支,自己都处于进可攻退可守、游刃有余的位置了。
*
一场春雨过后,留恋不肯离去的寒冬,好像终于舍得离开北国了。今年迟开的迎春花,也颤巍巍地吐露出嫩黄的花蕊。好像一夜之间,单调、枯槁的大地就披上了嫩绿的春装,错眼不见的一夜间就焕发了勃勃的生机。
徐强从潘志那儿得知手术需要的时间后,便匆匆赶去公交站场。他顾不得自己的那双老人头牌子的新皮鞋,也不管一路踩到了多少低洼处的积水泥泞,等他搭乘的始发站公交车终于开出站点了,他才轻舒了一口气。
这个时间坐不起出租车,早高峰哪哪儿都在塞车。
在摇摇晃晃、开开停停的公交车上,徐强闭目假寐,他心里一直想着赞助这件事儿——肯定是不能错过的。但是怎么才能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呢?他的眼皮下快速转动的眼珠,无不在显示着他内心的快速运算。
他先想到的是让自己目前在兼职的医药代理公司出钱。因为这家公司有几个进口品种要打进省院。这个可以财务走账,符合外企推广新药的、赞助目标客户发表科技文章的规定。
用这种方法获得目标医生/科主任/院长的支持,比吃吃喝喝、直接送钱“行贿”等更容易获得亚太区主管部门的认可。
但随之而来的问题,亚太区的主管可能会提出要求:把陈院长和李敏请出来参加专科会议。那都是带有产品宣传性子的会议。必要的时候,可能还会要陈院长发言什么的。
徐强跑省院这么久了,他可不敢保证自己能把陈院长和李敏请出来。花了钱请不出来人,自己会坐蜡的。
所以这事儿要不要通知自己兼职的另外几家呢?
公交车到总站了,徐强还没有想好。
售票员见他不下车,提高嗓门喊他:“到总站了。再不下去把你拉回去了。”
徐强被售票员的喊声惊醒。他慌不迭地跳下车,换乘了另一辆公交车。上了车以后,因为只有三站地,他不想再坐下,免得再想入神、错过站了。
徐强在中山广场下车,直奔主席挥手指方向的背后巷子里去。这个点儿,禤经理肯定是在家的。
果不其然,正准备出门去上班的禤经理被徐强堵在了家门口。
*
“哎,小徐,有什么急事儿吗?”经理停下脚步。“给我打电话也可以啊。”
“经理,比较急,打电话说不清的,不然我就到办事处等你了。”徐强跟着经理进门。不及坐下,他就说:“禤经理,省院的那个陈院长要出书。昨晚半夜了才从我同学那里知道的。今早我去见了陈院长,他说等下了手术让我去找他。”
“你的意思是赞助出书?”经理点了一根烟。他知道徐强在自己人跟前是烟酒不碰,也就没让他。“要多少钱?能达到什么程度?”
徐强沉吟了一下说:“省院的陈院长现在是医疗院长,他和医大附院的那几个院长一样,非常难请出来,我听说他参加过哪个厂家的活动。但是吧,我这么想着的,咱们不是还有几个品种,近期想要进去省院吗?怎么都是绕不开陈院长这关的。”
禤经理点头赞道:“你考虑的很全面。”但他接着问徐强:“我记得他是神经外科专业的吧?”
“是啊。他业务能力强,在去年年底的神经外科年会上,把医大附院的那几个教授都怼得够呛。要是他能为我们的产品说话……”
禤经理摆手:“陈院长那人我知道。我们不用他说话,只要范主任同意了进药、他不在院务会上提反对意见就够了。无论是进药还是推广产品,他那人太直、太正,要是给他发现丁点儿不妥当,整个产品就死定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徐强赶紧点头。“那我中午还去见他吗?”
“去啊。你早晨都露脸了,你中午不去不是得罪他了嘛。徐强,这么做事儿可不像你啦。”禤经理半开玩笑地、用夹着烟的手指点徐强。
“禤经理,你也知道陈院长的脾气,若是他直接问我能赞助多少,我怎么回答好?”徐强的屁股从沙发上抬起来一半了,整个人倾身向禤经理等他回答。
“这个……”禤经理沉吟。但他立即问徐强:“你知道出书要花多少钱吗?”
徐强摇头,但给了禤经理一个参考:“中字头的论文要3000到5000元。这书的话,晋职称的影响比论文影响大,没几个3千、5千的,可能不行吧。”
禤经理打开自己的手提包,翻出通讯本开始拨电话。几个电话之后,他找到懂行的人。
“嗯,嗯,噢,噢,谢谢,谢谢。”
*
半晌之后,禤经理放下电话。“徐强啊,出书这事儿我们做不了独家赞助。因为那个科技书发行的书号受国家出版总局的控制,各出版社能拿到的书号数量跟出版社级别有关。且名气越大的出版社,其书号越贵。”
徐强追问:“一个书号要几万块?”
禤经理面无表情地看着徐强说:“几万块?那有那么便宜的。至少要十几、二十万块。”
徐强坐回去,靠实了沙发靠背,来回舔着嘴唇。禤经理不忍看他那挫败、纠结而又不甘心的样子,就说:“小徐,你对工作的认真、努力,我都看在眼里,即便这次不成,我们还会有下次机会的。你不要灰心。”
徐强呐呐道:“如果我今早没去见陈院长就好了。现在陈院长都说了让我在他下手术之后去找他,就像你刚才说我的,要是不去,那不是得罪他了。可去了,说我们公司不可能赞助他……唉!我该先给你打电话,然后再去求见陈院长,可我又怕没落实那边的事儿,没法跟你汇报……这,这,唉!我昨晚不多嘴,不多问我同学那句话,咱们现在也不用为难了。”
禤经理觉得不能得罪陈院长、也不能打击徐强的积极性。徐强能在得到消息之后第一时间来见自己,显见他要把那几个药推进省院的决心。
于是他想了一会儿说:“咱们不能独家赞助,想必其他家也难做到独家赞助。你等等我联系另外几个公司。一家出个两万块,还是能够做到的。”
“这样人情就不是我们一家的了。”徐强有些遗憾。“这么做就变成了谁不赞助,谁就变相被陈院长记住了。”
“是啊,你不要想着人情是咱们一家的。陈院长只同我们一家往来那是不可能的。这样吧,那个小徐,你中午只管把我联系了的那些公司告诉给陈院长。告诉他我们提议大家各出两万块的赞助,别的不用多说。”
“可是经理,那不想出的人,咱们不是变相得罪了?”徐强不想得罪人。天知道自己那天要和那些公司打交道呢。
“小许啊,你不能这么想。你要想咱们把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一个迅速同陈院长建立友好关系的机会,什么话都没说、什么条件都没提地就捧到他们眼前,他们该感谢我们的。他们不想抓住机会、放过机会的后果,怪得着谁呢?”
徐强默默点头,翻出去年另一家跨过公司表彰先进的奖品:深棕色的a5 filofax活页笔记本,摊开在膝盖上,然后从侧面拔下派克钢笔、旋开笔帽准备记录。
“经理,你准备都通知哪几家?”
禤经理拿起话筒开始拨电话,他的笑容高深莫测,但怎么看怎么有脱不掉的、坑蒙拐骗之嫌疑……
*
手术室里,陈文强已经跟李敏又换过一回做术者了。有了几百例的手术垫底,俩人再做烟雾病这种难度颇高的手术,已经不像前年做第一例时那么紧张了。
虽说不那么紧张手术,但手术的难度也没减少。幸运的是手术能够按照术前设计的第一方案,按部就班地进行。
外来的参观者也又换了一次。
老张对着还在手术室大厅墙边坐着、焦急等着轮到自己的同伴,说:“别急,进去了也看不出来什么的。”
?
“我脱离临床太久了。要是让我讲这个纸上谈兵,我会讲得头头是道。但这手术让我去做,我是做不下来的。”
知道你做不下来。
你脱离临床多久了自己心里没撇吗?你能做下来那就见鬼了。可话不能这么说。因为老张能告知自己省院有这个手术,这已经是大人情了。
“很难?”
“嗯。上周陈文强给我讲了要做硬脑膜翻转,还要做脑-脑膜-动脉-颞肌血管融合术,颅内外血管搭桥。但是血管网还是不足以满足供血的要求,现在他们取了一段静脉做搭桥。唉!幸好没取大网膜。”老张摸一把额头的细汗。
“那这要什么时候能完成?”
老张摇头:“不知道。”
“老陈的那助手,那个姓什么来的那姑娘,帮得上手吗?”
“姓李,前年医大毕业的。她和老陈各带一个进修大夫轮流做术者。”
“行吗?”
老张重重地点头:“不比老陈差哪儿。老陈常常是说一声,就让她带着人做。并不去看她怎么做。”
与老张说话的人倒吸一口凉气,惊讶地问:“前年毕业的就能帮上手了?”然后有叹道:“这老陈烧了什么高香,真他m的好运气。”
俩人坐在手术大厅的墙边、靠近门口的地方,用极低的声音说话聊天。时不时有其他科室完成手术的人,推着患者离开,也有接台的带着患者进来。
“老张,快一点了。”那人看看墙上挂着的电子钟说话。
“嗯,是啊。等一点半就轮到你进去看了。”老张安慰同伴别着急。
“你不饿?你出去吃点什么吧。反正你也不用再进去手术室了。”
“我等你进去的。留你一个人在这儿等,多不够意思啊。”老张不想离开手术室,在这儿还有个位置坐。出去了,自己能去吃饭吗?堂弟在里面手术,自己费了那么大的人情,真要丢下堂弟去吃饭,那就白忙乎了。
“没事儿,你去吃饭吧。”
“算了。我有点儿饿过劲儿了。等他们做完手术一起吃。”
*
吃完中午饭的徐强,背着公文包又站到了十一楼的电梯间外面。空寂无人的电梯间,他朝窗外望了一会儿,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折叠方正的、展开是32开纸大小的小纸片,聚精会神地背起来。
熟悉《新概念》的人,看到就会认出那是什么。
原来徐强为了看书便利,他把《新概念》英语书的第三册撕成单张,这样随时随地可以看。哪怕万一被谁看到了,三折两折就可以合到掌心好收。
可是他今天已经复习完一课,还是没等到人。难道是患者早回去病房了?这样的念头一旦冲进了脑海,他就再不能冷静下来了。他急匆匆地走到护士办公司那儿,挤出自认为最和气的笑脸问中午值班的护士。
“护士小姐,上午那个开颅手术回来了吗?”
“没有。”值班的小翟抬头看了他一眼,简单地抛给他两个字。
“那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不知道。”
徐强默默地又退回去电梯间,然后从另一个裤兜里又掏出一个纸片。这回展开了比较大,是撕下来的《医学生理学》教材。他继续背起书来。
*
6号手术间,手术已经接近尾声了。陈文强再度上台。他吩咐李敏说:“小李,你回去休息吧。剩下的我带马大夫完成。邓大夫把医嘱下了。”
李敏也真感觉累了,她向陈文强道谢后就出了手术间。脱下手术袍,扔进走廊的回收桶里,她便往更衣室去。
更衣柜里有饼干、有洗好的苹果,先吃一点儿再说。
护士长挑开更衣室的门帘进来。她见李敏一条腿搁在长椅上、一条腿当啷在地上,整个人直不起腰地半靠在长椅上歪着,却一手苹果一手饼干地吃得很来劲儿,就关切地问道:“饿了?”
“嗯。饿得心慌。在台上还不觉得,下来就想吃。”
“我听说那家有准备饭了,你稍垫垫就行了,饼干没什么营养的。”
“我办公室有饭,不吃点儿我怕走不回去了。”李敏开玩笑。
护士长也没把她这话当真,只说:“你下回再饿了,让你冯姐给你开瓶葡萄糖喝。”
李敏摇头:“到时候要想上厕所就麻烦了。”
也是。
唉!女人当外科大夫,就是比妇产科更累。尤其是做开颅手术,居然没人能替换的。太辛苦了。
吃完一个大苹果和一小包饼干,李敏觉得自己恢复了不少元气。看着自己洗手服前面湿透的衣襟,李敏叹口气,每次开颅手术,再小心也常常会因为冲洗而报废一条内裤。唉!再累也得先洗澡了才好换衣服。她从更衣柜里拿出洗澡的小篮子和换洗衣服去洗澡,心里默念:下次让小艳批发三包内裤回来。60条,够扔三个月的了。
等李敏洗完澡、回到女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听到外面大厅里传来马大夫的说话声音,她立即加快速度换好衣服,锁好自己的更衣柜,把洗手服、帽子、口罩,分别投进指定的回收点,穿上自己的白大衣离开了手术室。
李敏和患者前后脚回到了科里。等她安顿好、检查完患者、看过邓大夫下的医嘱,陈文强也回来了。
“都安排好了?”
“嗯。”
“跟我们去吃点东西。”今天是由老张、患者家属的堂哥出面请,陈文强不好不给面子,他招呼人一起去吃饭。
“我不去了,我家有送午饭来的。”
老张立即说:“那怎么行呢!小李,给我们这几个当师兄的面子,一起去吃个饭。”
嗬,又是医大毕业的。
另外两个人也相劝。
李敏为难,想想就直接说道:“我孕吐明显,过去未必能吃进去,还会影响大家吃饭。以后有机会的吧。”
李敏这么说,几个老男人也就不再勉强她。唯有老张很热心地问她喜欢吃点儿什么,一一会儿给她带些饭菜回来。
“不用带了。真不是客气。现在想吃,也许带回来又不想吃了。不麻烦了。我家里请了人做饭,我回家吃,就几步路的。”
陈文强就说:“那你就回家休息吧。”
“好。等你们吃饭回来的。”
陈文强带着人走了,李敏跟小翟交代了一声,回去主任办公室喝完保温桶的鸡汤,开始补午觉。
*
那边一直站在电梯间等着的徐强,终于等回来了他心心念念盼着的陈院长。他带着些小激动地迎上去,陈文强却对他说:“你再等我一会儿,我先进病房看看术后的患者。”
他只好继续等下去。
好在这一回他没等多久,陈文强就带着一群人出来了。很热络地招呼他:“小徐,吃饭了没有?跟我一起吃点儿。”
徐强笑笑,也不说自己吃饭没有,就跟在了陈文强的身边。出了电梯,徐强靠近了陈院长,用极低的声音说话。
“陈院长,我跟亿保公司联系过来,他们禤经理申请之后说赞助两万。但我和他商量了一下怕不够,禤经理又出面联系了这几家医药公司。”说着话,徐强递过来一张折叠的活页纸。
然后他说:“禤经理问什么时候送支票过来合适。”
陈文强接过那张纸,看了一眼就合上了,叠了几下子,然后装进衬衫口袋里说:“明晚你给我打电话,打到我家就可以了。”
“好。那明晚再联系。”
徐强退到一边、让开路,向跟随陈文强的那些人笑笑,看着他们往医院的北门去了。他在心里欢呼一声,欧耶!
新品种进省院有希望了。
*
陈文强吃了这顿迟到的午饭,回到十一楼看看还有点儿时间,他就在值班室里给放射线科胡主任打电话。
“老胡,我听说龚海忙了一天一夜把片子挑出来了。”
“是啊。我也没想到这小子这么能拼。你听谁说的?”
“龚海的同学。研究生毕业的那个医药代表,总在咱们省院往来的。”
“老陈啊。这事儿付印之前可不能让别人知道了。小李能写出来,别人也能写出来。唉!我怎么就少叮嘱了龚海一句呢。”胡主任有些懊悔。
春雨4
李敏在主任办公室里睡到快五点钟了, 被敲门声惊醒。她等了一会儿,见外面没人说话, 就放心地想继续睡。因为科里的大夫护士都知道怎么喊自己。而患者家属不经过护士来找自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可她心里想的再好, 这被吵醒了就再睡不着了。抬腕看看时间,这时候了啊。她抻了一个懒腰,舒展身体坐起来。
这一觉睡得好解乏。等会先看看那俩进修大夫写没写手术记录,然后嘛,既然没回家, 就把晚查房做了呗。
李敏到大夫办公室,见马大夫和邓大夫在写手术记录、术后小结等,三个实习生帮着开化验单。她便回到护士办公室,从小翟已经画好体温的那堆病历里,一本本地翻看今天的体温、医嘱、病历记录和回来的化验单。
陈文强在值班室出来给胡主任打完电话, 一出来就看到李敏在检查病历。便问:“小李你没回去?”
“嗯。我在办公室睡了一觉。老师,这些是我看过的。”李敏指着自己右手边的那叠病历夹。
“好。”陈文强也拿着病历检查起来,俩个人干活就是快, 一会儿的功夫,剩下的病历就检查好了。
“人呢?咱们查房去。”陈文强喊道。
马大夫在里面应了一声说:“就来。”他捧着病历夹出来。“陈院长我在里面写手术记录。差不多写完了。你看看不?”
“一会儿再看。先查房去。”
……
逐一看过十一楼的住院患者后,他们这行人回到办公室已经快6点了。石主任是今晚的夜班, 他正在护士办公室里翻看昨天那两患者的切痂、植皮的手术记录。
“石主任。”一群人向石主任打招呼。
“嗯。”高大壮硕的石主任, 笑面金刚般朝这一群人点头。
李敏和邓大夫去洗手,马大夫进去里间办公室写手术记录, 只剩下不多的一点点了, 他要赶紧写完, 拿给陈文强或者李敏看看。
被今天手术的患者家属缠住、终于解答完十万个为什么的陈文强脱身出来了。他经过护士办公室,见石主任在里站着看病历,就走了进来。
“陈院长,查完房啦?”
“嗯。你夜班?”
“是啊,有什么特殊的患者没有?”
“那倒没有,今天做的那个烟雾病,夜里你帮忙多看看。”
“好。”
“老师,石主任,我回去了。”
“回去吧。石主任夜班,我们可以放心回家睡觉了。”陈文强洗手。
马大夫拿着匆匆写完的手术记录出来,见李敏已经走了,就捧给陈文强看。
“陈院长,你看可以吗?那不合适我再改。”马大夫把红笔递过去。
陈文强把湿手在腋下擦了擦,接过红笔,就着马大夫的手看了一遍手术记录,略改了几个字。再数下通篇更改的字数在5个以下,就说:“就这样吧,不用再抄了。”
马大夫谢过陈文强,把病历本放到护士办公桌上。陈文强与石主任招呼一声,离开了办公室。他要去院办那边的办公室换衣服。
石主任拿起病历说:“是今天手术的?”
“是。”马大夫答应道:“刚才还剩了一点儿手术记录没写完,就放里间了。”
石主任点下头,翻开病历看。
“石主任,我去食堂吃饭,七点钟回来。”马大夫跟石主任说。
“好,你去吧。”
石主任看马大夫和邓大夫联袂离开,心说陈文强的福气倒是好,十一楼这俩从骨科接来的进修大夫,在神经外科到能帮上忙。可惜胸外的患者数量一直在40左右徘徊,再升十个八个的,胸外科就立住了,秋天也可以招收进修大夫了。
*
李敏提着小芳给自己送饭的布兜回家,进门却发现穆杰每日的位置上没人。她把布兜送进厨房里,见炒菜的小芳就问:“你穆叔呢?”
“回房间了。敏姨,你快出去了,这会儿油烟大着呢。”
“好。”
李敏出了厨房,把大衣脱下来抱在手里,回去主卧房见到穆杰趴在床上打电话呢。她默默退了出来,把大衣送到次卧挂好,然后回到厅里支开饭桌。
饭菜的香气,溢满了整个房间。穆杰摇着轮椅出来了。
“回来啦。”
“嗯,跟谁打电话呢?还趴着说话。”
“跟老三。我这边基本做完了。我发到他邮箱里让他帮着检查,若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是改还是再重新写程序,都时间来得及。”
“什么时候要啊?”
“过完五一必须要交上去的。”
李敏正在喝鸡汤,立即放下匙羹说:“你提前了这么久?”
“老三领的活少,是就付他课余有空做的。可我在家没事儿,一天赶上他一周的空闲时间了,所以就做完了啊。”
说得挺有道理的。
“今天手术好做吗?”
“不好做。都三点多了才下台。”
“那你不是很饿了?”
“是啊。早晨带的苹果和饼干我都吃了。回办公室把鸡汤喝了,然后睡到五点多。好解乏。”说道这儿,李敏想起来自己忘事儿了。“那个穆杰,我今天没去骨科和中医科,我明天下午看看能不能过去问问啊。”
“没事儿。我都习惯了。忍忍天晴了,也就过劲儿了。”穆杰揉了一下腿上的旧伤位置。“留着这天气预报也挺好的。”
李敏愧疚:“我喝了那鸡汤就想睡觉,都忘了你这事儿了。”
穆杰笑着安抚李敏几句,问她鸡汤是不是好喝。
“挺好喝的啊。怎么想起来炖鸡汤了?”
“严虹妈妈拿过来的。说这周日她爸爸还会带鸡来。严虹目前状态不适合再催奶了。”
“噢。也是。”李敏没负担地吃起自己碗里的鸡腿肉。
三人一起吃饭,穆杰和李敏俩说话,小芳安静地吃饭,像个隐形人一样。
*
这个时间段,家里有人做饭的都已经开始吃饭了。但是两口子都是长白班的,一般还仍在厨房忙乎。
比如刘娜家。
刘红下午虽只有一节大课(两小时),但她从医大回来要倒车,刚进门也没有多久。刘娜、龚海还有霍博士,仨人是同时下班的。
现在作为孕妇的姊妹俩在客厅里各抱了一件毛衣边织边聊天,而霍博士和龚海则在厨房里做饭呢。
“你昨晚又干了一夜?”霍博士问。
“没有,十点多钟就全做好了。我回来看你们都熄灯了,就去二楼那边睡觉了。”龚海说着话,洗菜的手顿了一下,菜叶顺水飘到水池里。
“遇到什么事儿了?”霍博士对自己这个好性格的连襟、老实的师弟印象很好。
“昨晚我在一楼遇到了徐强。他女朋友,就是罗教授的那个学生,借住了冷小凤的房子。一个单元口的一楼,一室一厅的那个。”
“噢?他说了什么吗?可为难你了?”霍博士语带惊讶。
妻子为小姨子挑选中徐强,他也参与考察了。可是最后娜娜为了房子也徐强分手,虽说小姨子的选择太现实了一点、功利了一点儿,但只看自己和刘红这些年的艰苦,只能说遗憾,也不能说她做错了。
可是差点儿影响了徐强的硕士毕业论文答辩,还是让自己和妻子对徐强充满了歉意。
“没有。”龚海关了水龙头,把飘到水池里的菜叶捞起来,又打开水龙头冲洗了一下。“他女朋友不留他在一楼住,他要回去医大,我就请他到二楼住了一晚。”龚海说着话,偷窥连襟一眼。
霍博士不知道该怎么说龚海,他憋了一下才说:“你可真心大。你就不怕娜娜昨晚跟她姐赌气回去住了?”
“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也没想到他就跟我上去了。”龚海尴尬,他把洗好的菜装到沥水的菜筐里,接着对霍博士说:“那个我至今不觉得娜娜有什么做错了。徐强要是去了省城医学院病生教研室,他现在也就是一个助教。三年内也未必能在那边搞到一个筒子间。我想经过这么久了,徐强也应该想明白,没有我龚海,也会有王海、张海的。他要是还对我有什么意见,那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聪明的徐强了。”
很对。
霍博士倒没猜到龚海能把事情想得这么透彻。龚海的这些话是很客观的。娜娜就是个小女孩子的好胜脾气,没可能一个寝室的同学都住了新楼,她继续住在宿舍里……但自己比龚海年长几岁,龚海把这事儿说给自己,那就是要自己出面把该解决的事情解决了。也到时候了。
“龚海啊,我准备这周就搬回去住了。刘红随时要生的,直白地说,老霍家的媳妇不能在龚家做月子。你说是不是?”
“霍师兄,你们就是搬回去了,娜娜还是要跟过去的。”
“不会的。刘红带孩子住大床,我住小屋,没地方给你们住。”霍博士眼里含着戏谑的笑意。“到时候那边不生火,我们过你们这边来吃饭,娜娜就不会过去了。”
龚海眨眨眼睛,低声说了句:“谢谢。”
“谢什么啊。前几年我为了讨好她姐姐,把娜娜惯坏了的事儿,我也没少在里面出力。行啦,洋葱不是你这么洗的,你给我吧。”
霍博士把菜刀用冷水冲冲,开始切洋葱。龚海去打鸡蛋。
晚饭很快上桌了。
吃完饭了,霍博士就说:“龚海,你今晚没事儿的话,就过去二楼那边,把你们的东西整理一下,这几天我有空就和你一起倒腾过来。我们的东西也要倒腾过去了”
“为什么?”
姊妹俩同时发出疑问,俩人都等着博士解惑。
“第一,现在停暖气了,阳面的屋子每天能晒着太阳,比阴面更适合住人。第二,娜娜的月份也大了,更需要住在阳面的屋子里,这对她和孩子都好。第三,老霍家的媳妇不能在龚家做月子的。”
刘红立即就同意了。她还说:“启明,你现在就和龚海去收拾了,我们明晚就住过去。”
刘娜还有些舍不得。
霍博士安抚她说:“我们那边不开火,一天三顿饭还都过来吃,和现在也没什么差别。就几步路的事儿。”
刘娜也被霍博士说服,龚海对博士敬佩极了。
*
李敏吃了晚饭就对穆杰说:“我过去严虹那边看看。”
“嗯,去吧。”
李敏过去对面屋,严虹家也刚吃完饭。空气里混合着饭菜的香气,还有小儿便后的味道。
“你家潘安又拉了?”
严虹笑着嗔怪她:“你闻出来了?你鼻子这么好使干什么。”
正在骆大姐怀里吃奶瓶的潘安,听见亲妈的说话声立即挣扎起来。骆大姐抱紧孩子、哄他继续吃奶瓶。
严虹妈妈说:“彩虹儿,你不要说话。”
严虹捂嘴。李敏笑笑过去看孩子,好像潘安的脸色看起来没什么明显变化。
等了一会儿,潘安吃完奶瓶了,潘志把他接过来、竖在自己的肩膀上拍奶嗝。屋里人这才像得了可以说话的指令了,能够张嘴畅所欲言了。
“敏敏,今天中午小凤过来了,她也没见过母乳性黄疸的新生儿。然后吴主任下班就过来了,他说潘安这样子看起来没什么问题。让我先停几天不要喂奶,看看是不是能好转。”
“那你就先停几天了。我怎么看着他今天的脸色和昨天没什么变化啊。”
“是没什么变化啊。我昨晚没喂他,天亮时他哭闹得哄不住了,说什么也不肯吃奶瓶,就喂了个半饱。今天我都没敢喝汤,也不敢抱他。我一抱他就要吃。”
严虹和李敏说话,但她的眼睛跟着潘志怀里的小人转。她看着在拍了奶嗝之后、突然间在潘志怀里凝住一瞬间的潘安,笑着告诉李敏:“他肯定又尿了。”
罗大姐拿着吹热的尿布、包被等过来,笑着接话道:“他这么大,喝完奶瓶肯定要尿一次的。来,潘大夫把孩子给我,换了尿布让他睡觉去。”
潘志把孩子交给骆大姐收拾,他对李敏说:“师妹,我听徐强说你要出书了?行啊,厉害啊。”
李敏略腼腆地笑笑说:“也不是什么出书。就是把这两年的那几百例开颅手术做了一个总结。他怎么知道的?”
“我没问他。他说他兼职的亿保公司,就是代理进口药品的那家,禤经理说要赞助两万元买书号用。禤经理那人你见过的。”
李敏想了想说:“我好像对那人没什么印象。”
“禤经理特意来我们科请大家吃饭,哦,对了,你都没去,所以你没印象。下回他再来,我介绍你认识。那人不错,为人挺热心也挺诚恳的。徐强说他跟禤经理汇报,禤经理立即就张罗上了。还有五六家公司,禤经理出面帮着联系了,估计也会出赞助。”
“要这么多赞助费吗?”李敏皱眉问。“我把手稿交给陈院长了。我不知道还有这些事儿。”
“一个书号就十几、二十万呢。我听徐强给我讲的。”潘志给李敏解释。
严虹就插话道:“发论文也要版面费的,书号要花钱买也正常。不过敏敏,徐强对你的事儿这么热心,你下回就不好再驳他的面子了。”
“我对事儿不对人的。他在我们科的药,我都正常用来着,没说就因为……因为他就不用他代理的药。”李敏为自己辩护一句。因为的原因就没说了。
潘志和严虹都点头,那赞成李敏的敷衍态度,明显在说李敏口不对心。
李敏羞恼:“回家了。你们俩合起伙儿欺负人。”
潘志就赶忙说:“哎哎师妹,你别急。我没说你对人不对事儿的。那个徐强代理的几个品种,咱们该怎样用药就怎么用药。不会像其他科那样被回扣牵着走。我是说你不用对徐强太防备。”
这与石主任的管理有关。从创伤外科独立出去后,李主任撒手不管科里的任何杂务,石主任便对常来科里的医药代表立了规矩,来宣传产品可以,但是回扣交到科里分配。这样有效地避免了年轻大夫被回扣牵着走。
现在科里的大夫多起来了,李敏更佩服石主任有先见之明。要没他的这条规定,单杨大夫那人,就不知道要引出多少麻烦来。
二月底的时候,李敏拜托石主任出面跟杨大夫谈话,专门告诫他科里的这个规定。三月份的时候,有几个医药代表就不像之前那样,那么频繁地找杨大夫了。
至于他们怎么抱怨这种平均回扣的做法不合理,李敏皆以科里规定挡回去。
至于这半年里,其他科室的已经闹出来的、好几起用药的不妥当之事,李敏也有所耳闻。但唯独十一楼、十二楼从来没有被范主任找上门来。
李敏见潘志再度给徐强说好话,鉴于有那可能发生的赞助书号的事儿,她只好把既往反对徐强的理由收起来。
只对潘志强调:“我防备他干什么啊。你都有看到谁来咱们科推广新药,我都没设障碍,我更不会对他设障碍了。你让他放心好了。唔,看在莫名的面子上,我也不会的。” 李敏说完话就往门口走。
潘志见李敏要走就说严虹:“你回屋吧,开门有风的。”
李敏走到门口站住,回过身看严虹:“你快进屋去,我要回家了。”
严虹笑着说:“敏敏,恭喜你出书啊。记得到时候送我一本。”
“好。”李敏看着严虹回去主卧房关上门了,她这边才打开木门。
潘志走过来说:“师妹,徐强有他的难处。咱们能帮就帮一把。”
李敏扶着木门的门框,回头问:“他想我们科怎么帮他?”
“那他倒没对我说什么。不过他上周送来的那些资料,我看有好几个没进咱们医院的,估计他到时会找你提用药申请。”这是徐强拜托潘志的事情。潘志如今见李敏发问,机会合适,他赶紧合盘端出。
李敏想想点头道:“到时候我会跟石主任,不,我会跟陈院长说的。他拿来的资料我看过了,只有两个是专科用药。不属于专科用药的,让他找别的老资格的主任吧。四月底的时候再说吧。”
每个月的最后一周,各科主任可以将新药申请交给药剂科范主任。之后的流程,就是药剂科跟药事委员会的事情了。
“那我就先替他说声谢谢了。”潘志见李敏答应下来,心头为之一松。
“你替他说谢谢?为什么?他求你了?”
“是啊。”潘志直言不讳地承认,“他不直接跟你说,是怕开口就被你封门了,然后就不好再找你了。你又那么忙的。”
李敏笑笑,拉开铁门出去了。
*
回到家里,李敏就跟穆杰嘀咕买书号的事儿,把自己的担心、疑惑、还有害怕,都倾泻给穆杰。
“穆杰,我怕凑不够买书号的钱。你说发论文的版面费也就算了,省级的才1000块。自己省省,也就攒出来了。怎么出本书的书号要十几万、二十万,谁有那闲钱出得起书啊。”
李敏的眉头都皱到一起了。
“是啊。那书号应该不是出版社从国家出版总署买的。”
“肯定不是。出版社的那些人真可恨,什么都能拿来卖。穆杰,我就担心那些药商赞助了以后,让我帮他们做一些我不想干的事儿。你想啊,两万块啊。资本家要谋求一本万利的,怎么会白花这个钱。”
穆杰点点头安抚李敏道:“要是凑不够买书号的钱,你等我再接几单。我今天已经跟老三说了,让他找他师兄再要活的。”
李敏摇头:“你这钱赚得太辛苦了。才不给出版社那些贪财不要脸的。你今天是不是腰不舒服了?”
“没有,就是坐久了不习惯。”
“那你还是回屋趴着歇歇吧。我把今天的手术记完,就回去听你念英语。”
“好。”穆杰没勉强,摇着轮椅进屋了。
*
潘志在李敏走了以后,进屋想去跟严虹说话。严虹示意他看孩子。潘志走到婴儿床边,俯身去看酣睡的儿子,巴掌大的小脸透着些微的黄色,一只小拳头放在他的耳边。小人儿时不时地呶呶嘴,再往严虹的方向扭扭脑袋。
潘志趴在婴儿床边看痴了。
严虹挪到大床的另一边,远离婴儿床了,她喊潘志过去说话。“什么事儿啊?”
潘志就把徐强拜托的事儿说了。
“敏敏答应了就会做的。不过你让徐强晚点儿去找她吧。”
?
“太急了她会反感啊。你不觉得才告诉敏敏赞助的事儿,马上就提用药申请显得有点儿现用现交的了?”
“不会吧?李敏结婚、升职,徐强都和莫名一起送礼了。”徐强曾向潘志透露了一点儿,带有抱怨李敏收礼不办事的意思。
“那不一样的。”严虹看潘志疑惑的模样,就给他解释。“要是徐强自己送礼,敏敏收了就是认了与徐强的交情。他要是和莫名一起,依我对李敏的了解,哪怕她明知道是徐强出的钱,她也会把那礼当成与莫名之间的人情往来,以后等莫名结婚了还回去。”
“李敏会这样想?”潘志不敢相信地问。
“你看你啊,我还会跟你说假话不成?你要不信你就去问李敏是不是这么想的。”严虹笃定自己没猜错。“潘志,徐强以为自己用礼物在敏敏那儿撬开门了,他实际没想明白,敏敏现在缺他那点儿礼物吗?不缺啊。那干嘛要这么含糊着、就给他办事啊。
我再跟你说句到家的话吧,等莫名结婚的时候,不管她是不是跟徐强结婚,敏敏都要足额回礼的。那你说说,敏敏是不是白帮徐强了?帮他也要担责任的。”
“彩虹儿,我没有不信你的意思,我就是没想到李敏是这样的心思。估计徐强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
严虹失笑,没说他俩连收礼人的心思都没搞明白、瞎忙乎等之语。
“所以现在徐强求人之事没成怪不得敏敏的。敏敏或许还可能嫌他烦,平白增加她以后给莫名回礼的麻烦。
其实他要真想敏敏帮忙,也可以什么都不送,让莫名开口了。我看莫名跟李敏挺要好的。她开口,李敏未必会拒绝。”
潘志摇头:“那成什么了。办公家的事儿,搭私人人情。没这么干的。”
严虹笑笑,不提自己从小耳濡目染经历的那些事儿。很多时候,会办事的人,办了公家的事儿,攒了私人人情。那不会办事儿的,不想搭私人人情或者是没搭好的,最后自然什么也办不成。
一人一个脾气,求人办事儿得先摸准人的想法。至于潘志不明白这些,不明白就不明白了。他现在是临床大夫,好好去做临床大夫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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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虫
春雨5
向主任撂下饭碗就迎来了这几天他最不想面对的人——医务处秦处长、
他对已经成为自家熟客、坦然坐在自家沙发上的秦处长心里生恼, 嘴上还不能拒绝他的要求。他只能半认真、半抱怨地说:“唉!老秦啊,这办公家的事儿, 搭私人人情。你这是在难为我呢。”
“向主任, 这你可就错怪我了。我还真不是想难为你。我是想把事情早点儿办利索了。可是你家那亲戚……”
“我家的亲戚,我家在省城住了百多年,我至今不知道他家怎么跟我挂上的表亲。一表三百里。愁人啊。”向主任站起来:“走吧,我陪你去一趟他家了。”
秦处长很真诚地道谢后说:“你等我跟车库要车。不然这么晚咱倆坐公共汽车,还不知道几点能晃悠到呢。”
“好啊。电话。”向主任把电话机推给秦处长,又在沙发上坐下来。
等秦处长要完小车了, 俩人一起下楼。
向主任就说:“我最希望你今晚就能说服他们了。不然你看看我, 现在是不是里外不是人了?”
“我也是这想法。今晚能解决了最好。老向, 我今天接到了鉴定委员会的电话, 都为这家人的不开窍发愁。我还特意跑了趟法院,法院给他们的说法是一定要有鉴定委员会出具的验尸报告。法院给他们两个选择, 一是自己去鉴定委员会申请医疗事故鉴定,那鉴定结果来才能立案;二是在起诉书上附加申请法医鉴定。现在你知道他家的选择是什么不?”
向主任摇头:“我怎么会知道。我都跟他家说了,要是上法院,就当我们不认识。而且也早跟他家说了,尸体鉴定医院不会有任何错误的。
我跟你说老秦,这又不是什么实在的亲戚, 该说的话我已经全说过了。我现在既没法替人拿主意, 又没法对院里承诺什么。明知道他家的要求不合理, 可我又无能无力, 难啊。”
秦处长笑笑:“向主任, 你不能把我的话都抢了啊。难的是我不是你的。你能说一句不认识就退步抽身了吗?那家人可是在法院攀比了麻醉意外的处理。但法院不管那个意外是怎么处理的,只让他们去有关部门的□□处。你说就依照那家人的脾气,达不到目的、占不到便宜,是不是会成为老□□户?”
向主任在秦处长满怀揶揄的笑容里憋气道:“哪家医院没有这样或那样的意外。咱们省院还算好的了呢。”
“可到底对省院的名声有影响。要是他们家不停地找□□部门,不停地攀咬那个麻醉意外的处理结果,意外宣扬开来后,你说咱们医院得‘臭’成什么样?”秦处长认真地看着向主任问。“老向,我一直佩服你的识时务、上进和努力,咱们这么说吧,你也还有6、7年才能退休吧,是不?你准备这六七年怎么过?”
向主任破罐子破摔道:“他家要那么干,我也没办法。”
“省院的名声坏了,一旦影响就医的病人数量和奖金,你以为几个院长和书记能对全院职工替你隐瞒?”秦处长逼问上来。他在向主任尚未作答时,又添上了一句:“那个词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到时候会跟着你退休前的时光了。”
向主任被秦处长恶心的够呛,他这几天已经烦了秦处长了,哪会白白受他这个?闻言没好气地说:“小秦啊,你这话放十年前我还会想想。现在爱咋就咋地吧。我都已经到了急诊科了,我不信院里还能怎么地我。”
“老向啊,你这种思想不对头啊。你就是不想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的,那你退休以后呢?你不在省院这块儿住了?老了也不在省院看病了?俗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咱们省院的小年轻可比上岁数的老人儿多啊。各个都是正缺钱的年龄。”
向主任闻言眼神立即转为晦暗,秦处长的这一连串话,恰恰打中他的要害处了。不仅是他向泰和被人要脸要名声,省院更是这样啊。若真的被“丑闻”缠住了,院领导绝对会把自己推出来做挡箭牌的。
他呶呶嘴唇刚想说话,恰在此时,医院的小车过来了。
秦处长见司机打断了自己好容易占了上风的“逼问”向主任的节奏,很不满地斥道:“怎么这么久才来?”
司机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再见平日和善的秦处长黑脸,心头忐忑之余更是陪着小心地解释:“在医院正门那边被堵住了。”
“正门被堵?保安呢?救护车要出入呢?”
“是有个老爷子才出院,走到正门口倒地死了。”
“啊?死了?”秦处长和向主任不约而同齐声追问:“真死了?”
司机见自己的话转移了俩人的注意力,便把自己刚才看到的事情,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
向主任听完后,面带怀疑地说:“出院时间一般是下午五点之前,这都几点了,哪有人这个点出院?”
司机咧嘴,我怎么知道啊。
这样的情况下,俩人一个是急诊科主任、一个是医务处处长,出了这样的事,最好是第一时间赶过去了。
秦处长就说:“先回医院看看。”
向主任点头称是,俩人坐小车从正门到急诊科前面下车。
真的是死了人。急诊室的哭号,引得一大群人围观。向主任和秦处长费劲儿挤进去,见刘大夫已经放弃了抢救。在跟值班护士收拾东西了。
“小刘,怎么回事儿?”向主任急急地喊了一声。
“肺栓塞。过来就已经不行了。”刘大夫摊手,假装悲切地回答向主任的问话,实际却借着说话的功夫,离开了诊疗床。
秦处长跟在向主任的身后,捅捅他的腰眼说:“向主任,你看看啊。”
患者家属一听主任的称呼,立即扑过来。这个年龄与向主任相仿的男人,揪住向主任的胳膊往床前拖。
“主任,主任,你快看看,我爸刚才还好好能走路呢。”
痛得向主任不敢使劲挣扎,只能顺着他的力气往前去。刘大夫适时摘下自己脖子上挂的听诊器递过去。嘴里汇报道:“进来就心音消失,呼吸音消失,心电图跑直线了。心肺复苏进行了12分钟,等了肾上腺素、利多卡因、阿托品三联抢救、电除颤三次无效。”
向主任接过听诊,看着已经呈直线的心电监护,叹口气还是去听心音和呼吸音,几分钟后,他沉痛地向患者家属摇头。那摇头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患者的儿子难以接受:“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爸刚才还和我说话来着。”
等家属的情绪略微平和了一点儿,秦处长问道:“老爷子今天是出院吗?”
一个五十多数的女人回答:“是啊,在普外住了十天,本来要今天下午出院了,但老爷子一定要等儿女齐了才走。”
说着话,女人捂住嘴巴。什么叫等儿女齐了才走,莫非是老爷子心里有什么着墨?
向主任等人凭着患者女人一句答话,猜出来她与老人的关系:这是儿媳妇。
“什么原因住到普外的?”秦处长问,他心里已经暗恨普外惹是生非了。
向主任则问:“做了手术?”
悲哀不已的长子回答:“疝气。我们劝他不要做了,他偏要做。就说不好看。唉!戴着个疝气兜都十几年了,有什么不好看的。谁能看到啊。”
答话的女人就继续说:“清明前几天,老爷子梦见妈了,不是跟你说了嘛。”
抱着老爷子腿哭的、稍微年轻些的女人,闻言悲声更响了。“爸啊,你怎么就舍得不要我们了啊。”
“住院期间没怎么下床活动?”向主任继续问。
几个男人都看着向主任,一个中气充沛者答话:“我爸都八十岁了,他做了手术,我们儿女没别的能耐,伺候他几天还是办得到的。”
刘大夫从向主任手里拿回听诊器,脸上充满了对无知者的同情和怜悯。他对身边的实习生说:“你给他们家属解释一下最可能的死亡原因。”
实习生硬着头皮上前,胆怯带来的磕巴,令人同情她不敢看床上死者的躲闪行为。
“他年龄大了,卧床容易形成深静脉血栓。突然下地走动,会导致深静脉的血栓脱落,随血流到肺,然后栓塞了肺动脉。”
“发生栓塞前的症状呢?”刘大夫借着问。
“会有不明原因的胸痛,呼吸困难,抽搐,晕厥,昏迷。”
“还有吗?”
“嗯嗯,急性肺动脉栓塞也可能只有晕厥这唯一的首发症状。”
实习生基本答出了刘大夫想要的内容,刘大夫点点头放过了这个“可怜”的女孩子。他问好死者儿媳妇其姓名等后,在护士递过来的临时医嘱单上签字,然后往人群外面挤。
“让让,让让,你们今晚没有想看病的了吗?”
少一半的人跟着他的喊声走了。
向主任拍拍刚才拽自己胳膊的男人,安抚他说:“节哀顺变!”
那个中气充沛的男人已经被实习生的背书弄傻了,他醒过神拦住向主任不让他离开。“你说我爸这是不下床活动造成的?我们孝敬我爸还错了?”
春雨6
是夜, 陈文强已经躺下了,接到秦处长的电话。对着话机, 陈文强竭力忍着才没发火, 只是极其冷淡地说:“秦处长,你该向唐书记汇报。”
秦处长陪着小心地劝陈文强不要生气,但是越劝越惹得陈文强心烦。 “我这是看时间晚了,不好打去唐书记家了。”
陈文强的火气到底被秦处长撩起来了。“你正经地谈工作有什么不能打电话的?我明天有手术,你是不是要我陪你去见唐书记啊?啊!”
“陈院长,我主要是考虑那家人纠缠不休, 法院让他家去做尸检,那家拒绝了。那尸体也总不能一直就那么冻着啊。我今晚和老向谈的结果很不好, 他家准备明天要去省政府的□□办。陈院长,那会对我们省院的名声、临床医疗都有恶劣的影响。我给你打电话, 就是想提前告知你让你有个准备。还有傍晚普外科死的那个,我估计家属也不一定能接受。”
“傍晚死的那个,病历在哪儿?”陈文强粗声恶气。
“我问了普外的护士长, 她说在她手里呐。实际的出院日期是今天下午五点。”
“嗯, 我知道了。那明天再说吧。”陈文强扣了电话。
然后他就打给梁主任。
“老梁, 你们科今天出院了一个八十岁的老爷子, 疝气修补术后的那个。啊,对,你听啦?”
……
“那好, 你知道了就好。嗯嗯, 那就与咱们医院没关系了。我没事儿, 睡觉了。明早七点半我去你办公室。”
撂下电话,陈文强就不满地嘟囔:“老梁知道消息也不告诉我。”
小尹见他心气不顺,赶紧劝他道:“不知道也不是什么坏事儿,不知道你今晚也能痛快睡觉的。反正跟咱们医院没关系的。快别想了,你明天有手术的。”
“不想了。我看那个秦国庆那老小子是诚心的。我不信他这么点儿事儿都办不好。他再不玩活计儿,我干脆提议唐书记兼职医务处长算了。”陈文强赌气道。
小尹就笑:“明白你的人知道这说的是气话。糊涂人还不得以为你借机报复秦国庆啊。”
“他?就他值得我打击报复吗?一个老油条。要是医务处的活儿都干不好,也就配去后勤打杂了。”陈文强嘟嘟囔囔地贬低了秦处长一通,心里的火气发出去,终于安心去睡了。
*
翌日清晨,空中又飘起了毛毛雨。
七点半的时候,外科各科室已经又忙开了。今天陈文强到了医院就直奔普外科。见梁主任、谢逊、卞主任、许主任还有普外的护士长,已经在主任办公室在等着他呢。
卞主任面带尴尬,这一个两个接连出事儿的,都是他管床的患者,自己简直是霉运上身了。
“陈院长,”卞主任迎上去。“这个患者术后的第一天,我就已经嘱咐他和陪护的家属,满24小时要离床活动,同时还给了阿司匹林预防血栓的,医嘱和病历里都有记载。”
陈文强听了卞主任这番话,心思安稳了一些。他伸手去拿梁主任办公桌上病历,前后仔细看了一遍,把病历递给护士长说:“收好。”然后他对梁主任说:“既然这样,咱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梁主任点点头,陪着陈文强一起往外走。
“你今天也有手术?”
“嗯。今天的手术偏简单一些,要是顺利的话,三个小时能完成。”
“那中午一起吃饭?”
“行啊。”
陈文强回到十一楼,看看时间已经快开早会了,就径直去监护室,他要先卡巴看昨天那个烟雾病术后的患者。见患者已经清醒,他拿着护士的特护记录单匆匆看了一遍,朝护理的家属说一句:“还不错。”
吩咐接班上特护的温暖加小心,就急匆匆回去十二楼。
吕青正与石主任八卦昨晚死的那个老爷子。
“我听人说他就倒在咱们医院的正门口。就差一点点就走出医院了。所以,都说他就该死在医院里的。”
石主任看到陈文强进来,咳了一声说:“陈院长,昨晚疝气术后死的那个你知道吧?”
“知道。昨晚大半夜的,医务处的秦处长打电话给我了。我刚才去普外看了病历,术后有给抗凝药,也有吩咐患者离床活动。该做的都做到了。”
“那就好。小李呢?”石主任见办公室站了不少人了,顺口就问了一句。
吕青四顾一圈,看李敏和十一楼的进修大夫、实习生都没过来,就吩咐门口的实习生。“你们谁去十一楼喊李主任,过来交班了。”
李敏带着人在楼梯见到来喊他们的实习生,李敏看看手表,还有两分钟到7:50,自己这些人没有迟到。
“老师,石主任。”李敏坐到自己的位置。
吕青看看电子钟说:“交班。”
*
医务处秦处长在梁主任和卞主任进手术室之前堵住了俩人。
梁主任猜他是为昨晚的事儿而来,就站在手术室门口说:“秦处长,昨晚那个老爷子的病历我重新看过了。卞主任的治疗符合临床规定。”
秦处长摇头说:“不是为那老爷子的事儿。是那个肝癌的。”
梁主任转身就走。
卞主任尴尬地打个哈哈说:“秦处长,到时间了。我该进去做手术了。”
男更衣室里,陈文强和石主任已经换好衣服了,俩人见梁主任在先满面愤懑之色,卞主任在后尴尬难堪,对视一眼,石主任就笑着说:“老梁,今天什么手术啊?”
“胃癌的。”
“你最近可没少做肿瘤啊。”
“我这都要变成肿瘤外科了。你呢?”
“和你差不多。食管癌的。胸外那边一大半是肿瘤。一大早的怎么不高兴了?”
“还不就是医务处的秦处长,堵着手术室的门,要跟我上回肝癌那个患者家属的事儿。我走跟他说了,爱去哪儿告就去哪儿吧。这要是送进医院里,就想着百分之百的能治好、不然就得给赔偿,一个手术做下来,手术费的提成还没有200块,我还不如去做剃头匠了呢。”
梁主任一边嘟囔一边换衣服,他直起腰,见陈文强和石主任都担心地看着自己,就自嘲道:“你俩放心,我不会被那个不开眼的影响了情绪。”
陈文强点头:“你知道就好。今天你和老卞谁是术者?”
“老卞。”
“我。”
梁主任和卞主任同时回答。
“小心点儿吧。你们科最近不顺当。”陈文强叮嘱俩人。
“好。”俩人齐声应答。
石主任和陈文强一起离开更衣室。站在手术室的大厅里,石主任就提醒陈文强道:“老陈,我过来一年了。这一年省院发展得挺快的,手术量也是三级跳,咱倆也小心一点儿吧。”
“嗯。”陈文强接受了石主任的好意,他忧心忡忡地说:“我现在天天心里都捏着一把汗。咱们省院没有那么高的水平,按着死亡率、事故率等的统计看,哪科都该补上几个了。”
“这个手术季过去快一半了,再坚持两月也就好了。”
陈文强嗤笑一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外科这些大夫们,也都该紧紧皮了。”
“主要咱们仔细到了,也就不怕了。”
“你说的是。尽人事而后听天意了。”
6号手术间,李敏已经带着人在给患者摆体位了。这是一例侧脑室肿瘤,位于双侧侧脑室体部,适合采用胼胝体前部入路。也就是患者要采用仰卧前屈的体位,这是李敏和陈文强已经做熟的一个手术径路。
“冯姐,给我一个中单。”李敏要可一个中单,垫在患者的肩背部。麻醉科的刘主任扶着呼吸道的插管,看李敏将患者头部前屈并用食指测量大约为15°后,用头架固定好患者的头部。
陈文强准时进去手术间,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李敏干活。等李敏在右侧额部发际内画好线了,他才说:“小李,这个手术你带马大夫和实习生做。”
李敏愣了一下,立即回答:“是。”
原来的术前讨论,今天是陈文强带着马大夫上台,手术通知单上术者也是陈文强。但是,李敏看陈文强脸色肃穆,估计他情绪不好,也就悄没声地不提上周的术前讨论了。
李敏按部就班地切开头皮、开好骨窗,暴露部分上矢状窦,以便将前纵裂充分显露出来。该悬吊的硬脑膜也做了悬吊,室间孔也做了封闭,轻轻巧巧地分开大脑纵裂,在双侧胼胝体动脉中间切开长度不超过2.5厘米的切口。
肿瘤显露出来。
比鹌鹑蛋还要略小一点,灰红色的实质和囊性的混合体。与脑室周围无粘连,断掉起始供给血管后,李敏将整个肿瘤钳夹出来。
和预想的一样顺利。
“引流管。”李敏伸手。这是要放进侧脑室的管子。硅胶管的质量非常好,够硬度,还有足够的柔韧度。这是陈文强比较了十几家耗材供应商之后挑选出来的进口货。
为这批优质优价的预付款管子,药剂科的范主任、萧主任跟陈文强开了好几次玩笑,说他一根管子的成本,赶上过去三根了。
陈文强毫不留情地戳他俩:“首先得好用啊。再说了5块2一根的管子,你三倍不过是15块。我这本来就要15块的管子,你就是两倍,也比你那三倍赚得多。”
“可你这要积压流动资金啊。全是预付款。”财务处的王处长愁得不得了。“原来的引流管咱们可以半年后付款……”
陈文强被逼无法,只好说:“各科手术全用这种质量的硅胶管。把原来那些硬不啦叽的都淘汰了。那么硬的东西放肚子里,不把肠子捅漏了,也会把大脑捅个洞的。”
最后,还是萧主任和采购出面,将剩余的引流管均给其它医院了。
*
李敏看着马大夫带着实习生关颅。儿外科的柳主任昨晚手术遛达进来了。
“陈院长,你这面做完了啊。”
“是啊,今天这个顺当。你也做完了?”
“嗯。我那边就一个小儿疝气。这周六你没安排手术吧?”
“没有。要借小李?”
“是啊。这周六,还有下周可能也要借小李。”
“下周恐怕不行,你要借就得周日的。我们安排满了。”
“六台?”
陈文强摇头:“要出去办事儿,来回得两天时间。我们科的手术都要安排在三四五六的。”
“那我跟老周商量商量,不行就下周日手术了。”
下周李敏要去面试,陈文强作为联合招收研究生的导师之一,他也要一起过去,他得去做面试官。
*
手术顺利,让陈文强的心情好了很多,他到了舒院长办公室的脸色看起来还不错。唐书记、秦处长都在舒院长的办公室里坐着呢。
“老陈,手术做完了?”唐书记微笑着打招呼。
陈文强点点头说:“小李带进修大夫做的,我就站边上看着来的。”
“你可真放心。你也不怕碰着哪儿了。那是脑袋啊。”
“嘁。显微镜下吻合血管,她都做得好好的,这一个不用显微镜的手术。”陈文强坐下来,秦处长给他倒了大半杯的热水。
“你们说到哪儿了,接着说吧。”陈文强端着水杯,催促唐书记等。
“我们才说道那患者坚持要去省政府的□□办。我上午跟人联系了一下,还都是劝我们息事宁人的。”秦处长言辞言切,但他跟着补充道:“我是赞成陈院长你的意见,不能纵容出无赖来。但是就这么拖着,毕竟不是个事儿的。”
唐书记补充了一句:“我怕拖下去,患者不停地□□,按照程序就转回省厅市局的,那就会影响省院的综合考评。这涉及患者满意度的评分……”
陈文强张嘴想说话,舒院长立即用眼神制止了他。然后舒院长提问:“唐书记,你的意见呢?”
“我和秦处长是一样的想法。早点儿解决了早好,咱们省院的事情多着呢。但这安排工作是不是……”
陈文强不顾舒院长的制止,猛地开口打断唐书记道:“那是不可能的。”
唐书记愣住了。
陈文强的枪口这回要对准自己了?
“我跟你们说一句心里话,我最近一直不安,很不安,从接受医疗院长就不曾安心过几天。因为这两年咱们省院内外妇儿几大科的发展,速度之快,超出了我们任何人的意料。各科的住院患者、门诊的诊疗人数比去年同期都翻番了,比前年增加的就更多了。
这中间,外科手术就不仅是翻番了。外科的床位原来不到200张,现在是420多张,带来的不仅仅是收入的增加,”
听着的三个人都点头,等着他往下说但是。
“同时临床风险、也就是意外的发生率也在逼近我们。我举个例子,剖宫产的死亡率和阑尾炎差不多,目前有统计数据显示超3%,但咱们省院是多少?不到3%。
三级以上手术的死亡率、围手术期的死亡率,在三级甲等医院,基本是5%到10%。咱们又是多少?基本就是在这个幅度内。想压到5%以下,那是异想天开。不超过上限,或者临床大夫的每一步、都竭尽全力地做到他们能做到的,就不能再抱有‘息事宁人’的想法。”
唐书记就说:“咱们总要提要医疗和护理的质量,减少死亡率的。”
“这个死亡率,不是我们提高技术就能降低的。一级乙等医院,可能一年都不死一个人。二甲医院的手术室,可能患者都能顺利下台。咱们是三甲医院汇集了一级、二级医院不接的危重患者,咱们又不是神仙,肯定不可能各个都能治好救活的。”
“我的意思是说咱们应该高标准、严要求自己。像京城的技术更好的医院看齐。”
陈文强冷笑:“京城那几家超级医院,那是全国的危重病历汇集的地方,死亡率50%以上呢。那根本就不是技术高、就能降低死亡率的事儿。”
秦处长咬着嘴唇没说话。
*
陈文强闭下眼睛,再睁开就盯住唐书记说:“神经外科从无到有,从一年做不到十例开颅手术,到现在每周4台以上的手术量。至今手术台上没死人、没出事,是好!但是我的精神快绷到极限了。
人怎么可能不出错?
现在的每一例手术,术前我都和小李反复核对,斟酌来考虑去的,如果这样充分准备了、还出事儿了,患者家属不依不饶地找□□、要做医疗事故鉴定,我看以后我封刀的可能性更大。”
“那你的意思呢?”秦处长适时插话。
“普外老梁和老卞都是副主任医师,俩人普外科的技术水平在咱们省也是数得着的,他俩在省院也是首屈一指的翘楚。他俩如果封刀不做手术了,损失的是我们省院。那个什么要梁主任出两万块钱的赔偿,说是意思 意思的主意,我艹,那是人出的主意吗?”
陈文强激动。
“老梁一年挣多少钱?他一年至少要做百例以上的三级手术,就按阑尾炎3%的概率算,他全年收入也不够意思的。”
唐书记双手叠放在并拢的膝盖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笑着打破了等她说话的、凝重的气氛。
“幸好咱们普外科整年都没有10%。秦处长,我没记错这个数据吧?舒院长,陈院长,你们要理解我对省院荣誉的看重。”
得到俩人点头后,她继续说下去:“要承认陈院长说的有道理,咱们这些大夫够小心的。别的行业都允许犯错误,都允许摸着石头过河,咱们这儿是凡人、不是神仙,怎么也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
舒院长点头:“唐书记,你想通就不用我劝你了。但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唐书记沉重地点点头,表态:“虽然涉及患者满意度的评比。但是咱们也不能因此寒了临床大夫的心。该支持他们的时候,咱们不能后退。”
唐书记说完话看向秦处长。
秦处长就说:“我努力去做说服工作吧。”
唐书记宁可放弃先进了,都不去顶陈文强,自己为谁要跟陈文强顶牛啊!
*
此事就算告一段落了,秦处长合上自己的工作笔记说:“舒院长、唐书记、陈院长,这事儿我会认真处理的,争取能够有一个大家都满意的结果。”
“你设想的是什么结果?”
秦处长叹口气说:“让老向想办法去安排工作了。除此,那家是不会后退的。我昨晚和向主任去了死者的家里,说家徒四壁夸张了,但也确实挺紧吧的。死者媳妇说8000块的住院押金已经把家淘空了。两个孩子待业的……”
舒院长等了一会儿见唐书记不说话,就说:“老秦,不然就把他们安排去分院的建筑工程队。苦点儿、累点儿,但有一份工资,基本生活能保证。”
“那是临时工啊。”
“现在哪单位招人都要考试。还是那句话,在咱们省院每年都要死不少人,要是咱们医院没过错,也要提供两个工作岗位,这几十年下来,可要比我们在职职工人数都多了。”
秦处长明白舒院长的底线了。他站起来说了一句:“那我就先回去了。”
“好。”
等秦处长走了,陈文强就问:“费院长呢?”他很奇怪费院长怎么能不来参加这个会。
唐书记答道:“被上面找去说明麻醉意外的那件事儿了。好了,我先回去了。”
舒院长没留她,反而说:“老秦那边你得空就去帮帮他。”
唐书记点点头,心情沉重地、沉默地离开了。92年这才到4月份啊,现在就要放弃争取先进单位的工作了吗?
*
“老舒,会不会对你有影响?”
“会啊。领导责任肯定逃脱不掉的。”舒院长不以为然。“但是小赵是主治医,他技术不到家出了事故,主要责任是他本人。我们给他调离岗位、脱岗培训两年的处分,这两年是只有基本工资的。不可谓不重了。”
“次要责任呢?谁负?”
“被找去谈话的费保德。他是当时的医疗院长。可能麻醉科的老周,”舒院长沉吟起来,“唉,我也说不准他会不会被牵连。说不定最后会跟我一样,得个通报批评吧。”
听得是通报批评,陈文强坐了回去。但他立即忿忿不平地抱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老周兢兢业业、辛辛苦苦的,最后要是还挨了个处分,这让人也太难接受了。”
舒院长微笑,怜悯地看着陈文强说:“当初要是由麻醉科的刘秀云担了责任,就没有这么些事儿了。可你不是爱才、舍不得她么?”
陈文强被问住,他只愣了眨眼的功夫就说:“我虽然舍不得你和老周被通报,但是比起来小刘的前程被毁,费保德去担次要责任,唔,这么换还是划算的。小舒,我认为自己没做错。再说了,闲着他向泰和也是闲着,让他伤伤脑筋,去给不讲理的亲戚安排工作去吧。”
看看吧,这就是他的小强,一直是爱憎分明!
说完了公事了,陈文强说起了私事儿。他把李敏总结的那书稿原件递给舒院长。舒院长略翻翻问:“你这是准备付印?”
“是啊,我认为不错。值得给刚接触神经外科的、还有初级主治医师看,很有参考价值的。这是咱们省院这两年的开颅手术总结出来的。”
“小李挺有心的。”舒院长赞了一句。
“这事儿啊,是这么来的。”陈文强就把苗粤生的问题和提议说了。“我也没想到小李往心里去了,而且只用一周的时间就整理出来了。”
“这书谁是主编?”
“小李啊。”
“能有人认账买吗?”
“我主审。”
“嗯。那就好。那你这上是不是要加ct、mri的片子?”
“那些老胡搞得差不多了。他还找了一些副主编、编者署名,都是神经外科有点儿名气的,让他们出钱赞助买书号。”
“老胡才出了一本书,他有经验,交给他错不了。你想和我说什么?”舒院长十指交握、支肘看着陈文强。
“有几个药商要赞助买书号。”陈文强看着舒院长,不错过他的表情。
“别从医院走账。直接交到出版社吧。”
“嗯。我也是这意思。”
“咦,这怎么缺了一个角?”
“说是发现页码编错了。”
“你这本是给我的?”
“不是。这本是原稿。你要想看就复印一份。”陈文强上前欲夺回。
舒院长笑笑撒手,说:“等出书了,送我一本看看就行。这个你留着吧。”
春雨7
陈文强得到舒院长认同, 心情很好。
他摩挲着手里的原稿,说:“小李只用一周就把这个总结出来了, 足见她平时也是很用心的。我之所以想着把这个当作一本书、正式地刊印出来, 除了这确实是很适合临床大夫做参考之外,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咱们省院这几年分来的年轻人太多了,他们需要好的引导、需要一个样板、一个学习的楷模。”
舒院长很赞成。
“老陈,你这想法好。若是各科的年轻大夫,都能把自己专业的临床经验总结出来,对提高咱们医院年轻大夫的实际技能、提高诊疗的安全性, 会有极大的帮助。”
“老舒, 我就是这意思。那个下周吧, 我要去趟金州医学院, 研究生面试我得和小李一起过去,前后需要两天时间。”
“那你顺便跟老邱把下半年实习生的事情敲定了。”
“你是说实习人数减半的事儿?我前些日子在电话里跟他说了, 他说外科部分可以,但是内科部分,他希望不要减。”陈文强给邱处长说情。
舒院长一笑:“他倒是算计的明白。知道明年咱们外科不会像这几年这么进人了。你和他说,他们医学院要是不在乎一个带教老师带俩实习生, 外科也不用减的。
我对他就一条要求:过来实习的学生质量得有保证。不能像去年那样, 写出能当流传笑话的病历。你提醒他, 实习生的质量决定明年咱们留人的数量。”
“行啊。”陈文强满口答应。
省院今年留实习学生的数量, 是让金州医学院的学生处邱处长扼腕的一件事。他送到省院的132个实习生, 最后得内外妇儿各科主任看好的、想要的学生不到二十个。还是他摆出老同学的情分, 舒院长才同意加收,给他凑出了二十个的整数。
条件是他塞进省院的另外几个学生得差不多,不然就要影响明年的毕业生接收数。
“其实咱们也不用紧着各科主任看好的人才要吧?”陈文强劝说舒院长:“去年来实习的学生有一些还是几个相当不错的。咱们的主任们啊,有学生给他们选择了,那些人就矫情了。”
“是啊,往年只要给本科生,他们就高兴得不得了的。那些人啊,”舒院长摇头:“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小算盘。科里一年进两、三个新人还能带得过来,再多怕顾此失彼。这也是值得称许的谨慎。”
“一人只要一个的。”陈文强不满。“当我不知道他们还等着医大和临海医学院的毕业生吗?那些毕业生到底是什么样的,都是两说的事儿呢。我看还真不如这些在眼皮子底下看了一个半月的。哼!一山望着一山高的。”
“他们望着也好啊。今年咱们干脆就一科进仨新人,分别来自不同的大学。这样还可以刺激他们努力,让他们为了自己的母校也得上进。”
也是的。
陈文强哑然失笑。“小舒,论用人我还跟你有得学。”
“你在这个位置久了,就会琢磨出来这里面的道道了。我跟你说,那个肝癌的患者家属的事情,你别操心也别管。秦国庆要借着向主任立规矩的。”
“?”
“你来之前他跟我和唐书记说,现在咱们自己职工带着患者来看病的越来越多,出了事儿就躲得远远的不见人,甚至还在后面卖好——卖了省院,给他们的亲戚朋友获取利益。秦处长的意思是谁的亲朋好友谁负责到底。你明白吗?”
“明白。那我要不要给老向加点儿压力?”陈文强立即觉得秦国庆的所有不讨喜都不见了。
向主任那人在骨科跋扈了多年,那是在省院有名号的人。虽然现在算是虎落平阳了,但急诊科被他整合后,一跃成为全院奖金最高的科室,立即打破了谁也不想去急诊科的桎梏。这人还真有几把刷子的。
但愿秦处长能拿下他。
舒院长却拒绝了陈文强的提议。“过犹不及。我相信秦处长能做通向主任的思想工作。我也相信向主任会愿意做那只被杀的‘鸡’。他从来都是个明白人。只看他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把急诊科整改好了,就知道时移势易,在他心里的份量。”
*
令陈文强烦恼的事情解决了,他满面春风地回了病房。坐在责任护士位置上的是从院办下科的小马——护理部廖主任看好的一个重点培养对象。
小马见陈文强回来,立即拿起手边的一张纸递给他,同时向他汇报:“陈院长,这几个厂家的医药代表在主任办公室等你呢。”
“十二楼?”
“在十一楼。”
陈文强看看手里的名单,与昨天徐强递给自己的一样,他就明白这几家都是因为赞助的事儿来找自己的。不然李敏是不会放外人进去主任办公室的。他摇摇头,想到自家闺女在家也是不准自己和她妈妈进她的房间,心说这些小闺女们啊,一个个的都是小脾气大着呢。
主任办公室里,李敏在闷头看书,几个医药代表仨仨俩俩地凑在一块儿,几乎是在用耳语聊天。见了陈文强回来,他们立即热情地上前招呼。
“陈院长。”
“陈院长。”
陈文强也笑着回应:“来了有一会儿了吧。我去院办开了个会。都什么事儿?”
嘁!什么事儿你心里不知道?你老人家从当了院长,什么时候有这么笑着搭理过我们这些人了。
但不管怎么腹诽吧,还是有伶俐人抢着说话了。
“陈院长,我是北远药业的。昨天听说您要出书,我跟我们总经理请款赞助。这支票……”来人不仅递上名片,而且直接递过来一张转账支票。
“我们财务那边不知道具体收款单位就没填。您看什么时候给我一个收款的回执。”
那没带支票来的人,就往后移动脚步、缩身子了。
陈文强拨电话给放射线科的胡主任。
“老胡啊,我陈文强。你现在过来十一楼主任办公室。嗯,好,等你。”
胡主任来的很快,他进门就先收了一遍名片。李敏把自己的位置让给胡主任坐,站去陈文强身后,看着胡主任煞有介事地介绍书号的事情:“这钱不进我们医院,直接交到出版社财务那里。我已经跟他们联系好了。我给你们地址、书名、主编和主审的名字。你们交支票的时候,可要记得要回执,然后给我一份复印件,我和陈院长好与他们对账的。”
这下没带支票的人也安心了。一个个的立即掏出笔记本,记下胡主任说的那些重要内容,但谁也没伸手去拿胡主任手写的那份。
*
梁主任敲门进来。“老陈,干嘛呢,整这么多人的。哎呦,老胡也在啊。走,中午跟我们一起喝酒了,老卞请客的。”
陈文强把出书、买书号的事情细细地说了,梁主任从他手里拿过原稿翻看,略看了几页就笑着赞道:“还是咱们小李做事有章程。谢谢你们大伙帮忙了。”
来的这些人都认识梁主任,就有人对他说:“梁主任你什么出书啊,咱们也赞助你。”
梁主任哈哈大笑:“你们先准备好支票,再帮我踅摸点儿合适的纸。没有好纸影响我思路。”
众人围着他说笑了一会儿才散去。
等那些医药代表都走了,胡主任就说:“我科里那边还有事儿,就不跟你们过去喝酒了,改天我请你们。”
梁主任和陈文强也不与他客气,只说等他宴客。
办公室里只剩了陈文强、梁主任了,李敏挺担心地问:“老师,咱们收他们的赞助,那他们会不会以后让你做一些难为的事情啊?”
陈文强一摆手说:“不会。有国家药准字号、够条件投入临床的药,都要按着正规渠道、正常程序进省院。差了一星半点,药事委员会也不会批准。你不用担心的。”
李敏忧色未减,但碍着梁主任在,她没与陈文强说自己答应了为徐强写进药申请之事。。
梁主任把整篇文稿看了一个大概后问:“大约什么时候能出书?”
“老胡说两个月之内。”
“那小李今年可有足够的资本破格了。”陈文强颌首同意:“我也是这么准备的。副高多一个,正高的比例就往上能提点。那个老梁啊,下周我要带小李去一趟金州医学院,十一楼你帮着老石照应一下。”
“可以啊。你和小李都不在家,遇着急诊需要开颅的,来不及转院咱们再动手。来得及的话,就转院好了。”
“都交给你负责了。十一楼的那俩进修大夫,多少能帮上手的,到时候你心里有个底儿。”
“好。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李敏送俩人往外走,听着陈文强在问:“老卞怎么想起来请客了?”
“还不就是这阵子都是他管床的患者出问题。想让你额外关照他一下呗。”
李敏中午回去与穆杰说起赞助的药商。
“那么多厂家,到时候我得写几份进药申请啊。”李敏很愁。“如果是神经外科的还好,不是神经外科的专科用药,那些普药,哪科都能用的,你说我要是提申请了,药事委员会的人得怎么看我啊。”
穆杰安慰李敏说:“你不用太担心。陈院长不是说了是符合规定的药品吗?再说他不会干看着你写用药申请。如果他顾不上的话,你就找梁主任、石主任还有谢主任他们帮忙。一人写一个,就不算什么事儿了。”
李敏想想也是的。大不了自己以后也替他们分担申请。怎么也好过自己一次提交那么多家的新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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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春雨,滋生了别种的权利利用
春雨8
551春雨8
连着两天毛毛雨之后, 春天这个清新娇俏的女孩子,戴着嫩绿的柳枝、戴着粉红的花苞, 悄然地改变了北国的大街小巷。
也好像是在瞬间, 颜色单调的羽绒服、份量沉重的呢大衣,就退出了男女老幼的着装优选。
街头上的颜色变得鲜亮起来了。
小芳偷偷折了几支花, 插进茅台酒的酒瓶子里。李敏隔日跟实验室要了些丙酮,教她制作干花。
“为什么丙酮能吸水啊?”
“和它的化学性质有关。”
小芳呐呐:“化学课没讲。”
“高中的化学课也没讲,这是我无意中看到的。拿去阳台那边放着,你看那枝条, 等你用手掐不出水了, 就差不多了。”
“要多久能好?”
“一两天就可以了。”
“能保存多久?”
“多久啊,我办公桌上的那个菊花是86年秋天做的。”
“哇, 那么久啊!我开始还以为是假花呢。味道都和鲜花的时候一样的。”
“含水少的花做出来效果好,含水多的喇叭花等都不行。狗尾巴草可以, 蒲公英也可以。”
“等蒲公英开的时候,我做几支。”
李敏笑着摇头:“不好。风一吹, 家里哪哪儿都是,很难清理的。”
“可是做毛毛狗, 也一样啊。”
“那你等秋天做菊花吧。”
于是小芳就在春天里,万分热切地盼着秋天早点到来了。
*
周六的吃过晚饭,李敏过去看严虹母子, 见潘安的小脸白嫩了挺多。
“潘安好多了啊。”
才剪了短头发的严虹与平时的形象差距很大, 整个人看起来多了一些母性的光辉。她见李敏抱着她儿子端详, 就说:“吴主任过来看了, 他说按照目前这样喂养可以的。”
“那就先这么喂着呗。或许过两个月,全母乳喂养还可以了呢。”
严虹表情轻松地笑起来:“就这么混合喂吧,省得我休完产假上班他再不适应的。哎,对了,我妈问小芳在你家干得怎么样了?要是不合适,她明天回去就再给你找找别的人。”
“还可以啊。有穆杰提点她,最近也慢慢上手了。换个人未必就比她好。”
“那随你了。潘安是不是睡着了?睡着了你放他倒小床上。抱着睡成习惯就麻烦了。”
李敏把孩子放进婴儿床里。细心地轻轻给潘安掖好被角。然后指着婴儿床上挂着的东西说:“这个不好固定在这儿的。离孩子太紧,有压迫感,也影响视力。至少要50厘米以上。”
“那你帮我挂床尾。这是二楼的那个王大夫他媳妇,就是珍珠她妈妈在晚饭前送来的。说是给潘安预备的。骆大姐顺手就系到那里了。”
李敏解下五彩缤纷的塑料玩具,系到床尾。
“记得让小艳好好洗洗。省得潘安抓了就往嘴里送。”
李敏系好玩具,走到大床的另一边、远离了婴儿床,继续跟严虹说话。
“你恢复的怎样啊?”
“没见有什么异常。”严虹抿了头发去耳后。“你哪天去面试?”
“后天吃完中午饭走。要在那边住一晚,周二上午面试后就往回来。周三还安排了手术呢。”
“怎么去?坐火车?”
“不知道。看陈院长安排了,他说怎么去就怎么去。”
“你的书凑够买书号的钱了?”
“胡主任说够了。他昨天就已经交完款了。说很快就能见到样书。”
“你能拿到多少稿酬啊?”
“要包销一半,按定价的1/3给我们。卖出去了就是稿酬。剩下的那一半,怎么卖、挣多少钱,都与我们无关了。”
“啊?这样啊。”严虹开始为李敏发愁起来。“神经外科的大夫本来就少,你上哪儿卖书去?”
“也没印太多,就2000册。要求是1000册开印。其实我都想印1000算了。”
“定价多少?”
“我不知道。”李敏接着就在严虹不相信的眼神里给她解释:“我这周就周三的那台手术比较好做,剩下这几个都很伤脑筋的,根本就顾不上想这件事儿的。这些都是胡主任在弄。陈院长全权交给他了。”
“那你承销一半的钱准备好了吗?”
李敏摇头:“虽然具体定价还不知道,但我估计也不会太便宜。因为我看了周主任那本是90多块的。这本就算60块,也得先出2万元。我暂时没有那么多闲钱。好在这钱也得书印出来才交的。还有两个月呢。”
“你才给穆杰买了电脑,肯定没那么多闲钱。等定价出来,你要是不够的话,我这边帮你凑。咱们先把书拉回来再说了。”
李敏谢过严虹,没说穆杰已经把买电脑的钱赚回来了。她能够坦然面对自己要出2万块的事儿,底气在穆杰又接了活。
“彩虹儿,我是这么想的,那书的包销款,陈院长和胡主任也会出一部分的。倒也不用我全出。那书拉回来后,我想垫一些钱给龚海。他和娜娜俩的奖金不多,又很快要生孩子了。咱们四个数她最紧巴。”
“你啊!敏敏,你总是为别人着想。你不想想你自己下半年去读书,也没奖金了。”严虹伸手指点着李敏说话
“唔——彩虹儿,我读的是在职研究生,不用像那些直升或是全职那些人,每天都在学校上课的。我准备就上每个周六、周日的课。二、三、四、五的手术我还是要上台的。如果半年不上台,接着再休几个月的产假,我怕自己会忘记了怎么打结。”
“忘是不会忘的。但是肯定不如天天上台那么灵巧了。”严虹摆弄自己的十根手指头,末了叹息道:“我这九个月也没怎么上手术,再上班做手术肯定不如去年刚进科的那几个了。”
“未必。你别灰心。等7月份不忙了,我陪你练习。练两月绝对保证你能恢复到巅峰状态。”李敏安慰严虹。
严虹被巅峰状态的说法逗笑了。她立即跟李敏伸手等着击掌,“那我就等着你陪练了。”
俩人轻轻地三击掌,相视而笑。
*
同一时间,刘娜和姐姐刘红、姐夫霍博士在吃晚饭。龚海夜班没在家。
“姐,你说李敏那书,龚海能分到钱不?”
“分肯定能分到。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手。”
刘娜不解。
“第一没这么快。第二不知道出版社是不是要用包销一半代替稿酬。要是后者的话,那就得书卖出去了才能拿到钱。”刘红帮自己的导师忙过出书的事情。她知道的多一些。见博士和妹妹都不懂,就细细地给俩人讲解一番。
然后说:“龚海吃亏在还没晋中级上。不然今年都可以凭着这个‘编者’晋副高了。”
“或者可以试试破格。”霍博士提议。
“那可难。李敏是主编,要是李敏今年申请晋副高,她和龚海靠的都是一本书,”刘红摇头。“我看龚海不如等明后年试试副高了。娜娜,他这一年是不是没看英语了?”
刘娜嗫嚅:“也看过的。”
刘红知道龚海的英语不怎么地。但见刘娜的说法,就知道龚海这一年没怎么学英语,气得想数落她几句吧,终还是没说出口。她转头给霍博士布置任务道:“你有空督促他赶紧准备英语,就一个晋职称的英语考试,那还叫考试吗?明年考不过去,后年一定要考过去。趁着这书的热乎劲儿,把职称晋了。”
霍博士赶紧答应了。
*
十二楼的主任值班室,陈文强和胡主任对面而坐。
“都搞好了?”陈文强笑眯眯地问。
“是啊,下周就可以排版了。这事儿就是一回生二回熟。我上回跑了一个多星期,才整明白书号谁说了算。”胡主任感慨。
“你这回全部事情搞完也没用上一周。下回我写书也找你去办。”陈文强很认真地说。
“那可太好了。ct、mri图像我给你包了。有名有利的事儿,咱们多来几次。”胡主任兴奋地拍拍自己手边的提包。然后用手比量了一个数。
“这里有这么多,你看看咱们四个人按什么比例分。”
“承销那1000本要垫付的成本,你留下了吗?”
“留出来了。你这比我那本书可划算多了。我是自己张罗的书号钱、自付包销垫支,而你,啧啧,果然当了院长就是不一样啊。”
“因祸得福,时势而已。要不是外科的那些烂事儿,我如今也就是外科主任。”
“你是有福气。在家里坐着老天爷就掉金元宝给你。我看你在原稿上没做什么修改,你也真行。”
“我改动哪儿呢?这本就是适合与小李水平差不多的人看的东西,我把它改得艰深玄奥,那我不如另起炉灶自己写一本了。”
“那你赶紧写。对了先说这个怎么分?你赶紧拿个主意,要不就三一三十一?”
“行啊,给你科龚海一,然后咱仨三等分。等那书卖完了,再分一次。”
胡主任却摇头说:“书卖完了,也不用给我和龚海了。我们俩拿到这些,已经够多的了。要是没你这块招牌,我们最后也没有这么多的。”
陈文强却不想老同学跟自己为钱而心生隔阂了。
“老胡,要是没有你联系那些副主编、编者,这买书号的钱,也够我张罗的,更别说能这么快就付印了。还有这书怎么卖、卖去哪儿,你还得想办法。我现在反而不如以前那么方便,我总不能见人就卖书吧。”
胡主任见陈文强这么说,果然是真的要给自己一份,就沉吟道:“今年年底的神经外科年会,这书是够水平摆出去。到时候得你出面跟人打招呼,剩下的就像我那本书那么安排。我带龚海去做。”
说着话,胡主任把钱分成十份,自己拿了四份说:“小李这份你给她,龚海的我拿走。”
“行。”
“那你赶紧写本深奥的啊。给副高以上的人看的。”
“好啊,等我写完了还找你。”
※※※※※※※※※※※※※※※※※※※※
中午不睡,下午崩溃
今天早早补觉去也
春雨9
放射科的胡主任对陈文强这样的分派比例很满意。最初他以为李敏的这本书, 经过自己的运作,不过就是能得个几千块钱的偏财。
虽少, 但路子是自己趟好的、熟悉的, 还能额外交好一些亟待大部头要晋升职称的人,也值得了。就是没有这些, 陈文强找自己,自己能不给他干吗?所以,这事儿怎么算,都是划得来的买卖。
万没有想到因为有陈文强的院长招牌,会有那么多的厂家主动赞助, 一周之内会给自己带来十倍以上的巨利。
胡主任美滋滋地回去科里, 去ct室找今晚夜班的龚海。却见龚海在给患者做急诊ct。
“主任,有事儿?”龚海眼睛盯着显示屏问了一句。
“没事儿,干你的吧。”胡主任轻描淡写地回答了一句,然后站在龚海身后,认真地看他操作。
ct室的这些年轻人里,龚海不算是天资出色的。中肯点儿说, 只能说是一般。当初ct室选拔, 解剖、局部解剖这两科课他考了第一, 但是英语却是倒第一。
费院长本想黜落他。
“这样的英语水平,参加培训也听不懂的。”
可舒院长看在他的那两个第一的成绩单,却说:“多一个人听课, 来培训的厂家也不多收费。先让他跟着听课。听完后再考试。若是成绩不理想, 那也就算了。”
于是龚海就被塞进英语为主的厂家培训里。
三个月的培训结束之后, 龚海给了舒院长、费院长、胡主任一个出乎预料的答卷,培训结业考试他拿到了第一。
不仅是机器操作,还有片子辨识。
他当之无愧地成为ct室的第一个被确定的人选。为此,胡主任特意找他谈话,问他是怎么做到的。
“硬背下来的。”龚海赧然。在胡主任探究的眼神里,他只好继续解释:“我听不懂,其他英语比我好的那几个同志也听不懂,所以厂家的工程师说话很慢。还有他基本是按着培训资料念。
我就每天预习,把培训资料的每个单词都先标上汉语意思。等他讲解的时候,听不懂口语,我请他写下来,回去再逐个查字典。”
胡主任恍然大悟,难怪在每次下课的时候,龚海都把培训工程师的白板纸全部拿走。而最后,龚海说的话更让胡主任哭笑不得。
“虽然考试卷子上出的题都是英语单词,但是用中文答卷,看英文我知道中文意思。要是给中文用英语答卷,我可能就是最后一名了。”
这孩子傻实诚啊。
龚海由此进入胡主任的视线。
*
胡主任站在龚海背后,看着他熟练地操作机器,然后准确地给出了检查报告。等检查完两个患者、ct室外再没有排队等候检查的,龚海按要求将ct机器设置为休眠状态,然后他站起来跟胡主任说话:“主任。”
探究的语气,还是想问胡主任是不是有事儿。因为龚海可不信胡主任查岗会站这么久的。
没有外人了,胡主任把手里的那个厚厚牛皮纸信封——要给龚海的那个“一”,郑重地递到龚海面前。
“这是那本书的稿酬。”
龚海拿过来一看,他震惊了。
“这么多?那个主任,是不是还没给陈院长和李敏啊?”
胡主任失笑:“这些全是你的。”
龚海吃惊得合不上嘴了。这么多——快超过自己一年的奖金了。他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出来了。
胡主任却说:“李敏那本书好,出版社愿意给这些。等书印出来了,我们卖掉承销的那1000本,还会有一次钱分。”
龚海捏着信封激动地对胡主任半鞠躬:“谢谢主任。”
“收好。别对外人说。你也别让刘大夫说出去。闷声才能发大财的。不然下回在有这样的好事儿,我就不带着你了。”
“是是。”
*
一夜无话。
龚海下夜班,怀里揣着这个从来没有过的巨额“奖金”、头重脚轻地飘回到家。刘娜躺在家里,等着姐姐、姐夫上门做早饭。龚海进家门的时候,早饭刚开始吃。
“龚海,洗手吃饭了。”刘娜吩咐。
“好。”自家煮的大米粥,食堂买回来的馒头、咸菜,四个白水煮鸡蛋。这是他们早餐桌的标准,和在大学里吃的一样。
“昨晚有什么喜事儿了?”刘红等妹夫龚海吃完了早饭才问。
准备要端饭碗去洗的龚海,愣住了一下,遮掩道:“没有,没有。”
刘娜却立即伸手道:“拿来。”
“什么?”龚海装傻。
霍博士笑眯眯地看着连襟,这货没半点儿的城府,什么都写在脸上,哪里能躲过那姐俩啊。
“饭碗给我,你别摔了。”霍博士伸手拿走饭碗。
他才走出去一两步,就听背后妻子喝止小姨子,声音极其严厉,都要破声了:“娜娜!”还有龚海的讨饶声:“给你给你,我的姑奶奶,你多大月份了,你要吓死我啊。”
原来霍博士端碗转身走了,刘娜就扑到龚海身上,去摸他的里怀。
“娜娜,你摔了怎么办?”刘红气得不得了。自己这妹妹就没一天能靠谱的,就没一天能不让自己操心的。
刘娜笑眯眯地捏着厚厚的牛皮纸信封,说:“不会的。龚海不会让我摔着的。”
龚海抹一把额头的冷汗说:“娜娜,你动嘴别动手,好不好?你刚才吓死我了。”
“这么多钱?说,哪来的。”刘娜上下打量龚海,气势汹汹地问:“你把ct卖了?”
霍博士看了一眼信封的厚度,转身去厨房洗碗。这么点儿钱,卖ct机,废铁都不止这个数。但他跟着啐自己一口,怎么被娜娜带偏了,龚海是那种作奸犯科的人吗?看他那样子就知道这钱是正道来的。
厨房里,水流声声,霍博士在刷锅洗碗。客厅里,刘娜步步紧逼地在审问龚海。
“你不告诉我?”刘娜的眼泪都要出来了。“你跟我还有秘密?”
龚海立即慌了,他去握刘娜的手,却被刘娜甩开;他朝大姨姐刘红求助,但刘红稳如泰山地坐在饭桌的对面,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解释呢。
龚海抗不过去了,他吭哧瘪肚地支吾半天,等霍博士都洗完碗了,他才说:“我们主任说了,这钱说出去,以后再有好事儿不带着我了。”然后又补充一句:“这是合法的钱。”
霍博士笑着问:“是李敏那书预支的稿酬吗?”
“你怎么知道?”龚海脱口而出的问话,显然没过脑子。
刘红对博士笑笑,摇头说:“你看他这傻话问的,简直没法听了。娜娜,把钱收好。不准对任何人说。记住不准跟严虹说,也别跟冷小凤显摆。听着没有?”
刘娜倒是没想跟严虹说的,但她刚才有一瞬间真有想过跟冷小凤显摆的。见亲姐这么嘱咐自己,赶紧说:“我不会跟任何人说。”
但是龚海却说:“娜娜,你先拿一千出来放厨房。咱们有钱了,你跟姐也该吃好一点儿。”
刘红摆手说:“咱们还是aa制,这样吃起来安心。”
刘娜看看姐姐,又看看龚海,说:“那你去买菜好了。你买一只鸡,咱们中午改善生活。” 刘娜抽出一千递给他,道:“我要吃白切鸡。”
博士听他俩说过穆杰做的白切鸡那道菜,见状赶紧说:“我不会做,龚海你会吗?”
龚海也摇头表示自己不会,他问刘娜:“炖鸡好不好?”
“嗯,好。”刘娜笑眯了眼睛,开开心心地拿着钱进屋去了。
博士制止要出门买菜的龚海。
“龚海啊,你那钱别往伙食费里填。等孩子出生了,用钱的地方多呢。”
“姐夫,要是你和姐得了这钱,肯定会添到伙食里的。”龚海肯定地说。
“那不一样,我和刘红大几岁,该照顾你们的。”
刘娜放好钱之后出来说:“姐,姐夫,龚海没挣到这钱也就算了。挣到了就是宫健和我外甥有口福。”
“是啊,这俩孩子前后差不了几个月,添也是一样地添。”
刘娜看姐姐还要反对就说:“姐——这些年你和姐夫给我改善多少顿。还不兴我做小姨的给外甥买点儿好吃的啊。”
刘红看看龚海,笑着擦拭了一下眼角,才对霍博士说:“启明,娜娜长大了呢。”
“是啊。娜娜长大了呢。龚海啊,那我们就不跟你客气了。”博士也颇多感慨的。
虽然他在省院这面上班了,病理室只能给他一份奖金,他还是在医大那边领助学金。因为他是本科、硕士、博士,一路读上来的,目前还不算正式参加工作。
而他在省院这边全天上班,也就没再参与医大那边额外的课题了。他也没那么多的精力了,他自己的博士论文也到最后的准备阶段了。
至于刘红,基础教研室那边的收入本来就低。大学老师这职业说起来好听,可挣的就是死工资,除非有课题另外有手输入。但她处于临产状态,所有的工作,她都在上月底、本月初陆续交了出去了。
龚海这笔钱,还有龚海和刘娜对这笔钱的态度,是他们夫妻俩的及时雨。
*
周日,李敏照例要值白班的。
七点半到岗,跟着陈文强、住院总郑大夫、两个进修大夫、八个实习生一起,把十一楼、十二楼的住院患者都查了一遍。查完就快八点半了。
可是谁都安心了啊。
“小李,”陈文强叫住李敏,说:“我还在十二楼的办公室,你还是去十一楼陪小雁儿复习。”
“好。那我就下去换尹阿姨上来了。”
“这个给你。”陈文强从卷柜顶上拿下来一个牛皮纸袋。
“什么?”李敏打开一看,吃惊地瞪大眼睛。“这么多?给了胡主任和龚海了吗?”
“给过了。胡主任找了几个副主编和一些编者,已经凑够了买书号的钱,还有承销那一千本的钱。那天药商的赞助,就替换出来一部分的现款。龚海得一,咱们仨均得三,这是大家先得的第一笔稿酬。回头等书卖掉了,再得第二笔。”
太多了!李敏抱着这包钱觉得烫手。
可这么多的钱,李敏说不出让陈院长和胡主任别要药商赞助的话。她谢过陈文强之后,小声地说:“老师,那些药商会让我们提交新药进院申请的。”
“是我们的专科用药你就写。不是的让他们来找我。我会有安排的。”
“嗯嗯。”李敏放下心来。
“那你赶紧去十一楼吧。”
“是。”
陈文强看李敏抱着钱走了,心里哂笑。小李的担心是多余的。那些药商的赞助肯定不是白给的。
他们找别的主任提交用药申请,在药事委员会未必能通过;即便提交上去的申请通过了,该交给院里的进药赞助费、该给临床大夫的推广费、该在临床做的推广活动,药商不敢修改任何步骤、也不会拉下任何步骤。
但是,这赞助……自己不要,他们也会变着法子给有资格申请的人。
至于进药的赞助……省院不收,他们给省院的药就会便宜几分、几毛、几块吗?
根本不可能的。
李敏走了,陈文强打电话给住院总小郑,告诉他自己要在十二楼主任办公室里睡会儿。真遇到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儿,一定要过来喊自己。然后又给俩护士办公室打电话,告诉值班护士们,有事儿先找住院总去。
*
李敏回去十一楼,见小尹和闺女面对面瞪眼呢。也不知娘俩才说了什么,现在只看到当母亲莫可奈何在发愁,当闺女的噘着嘴不高兴。
“小艳,上周考试排名如何?”李敏挑小姑娘喜欢的问。
“进步了一点儿。我这回正好排到第十五名。”小姑娘的回答带着隐隐的骄傲。
“不错啊。这成绩上医大绰绰有余了。”李敏立即表扬她,然后又鼓励她道:“咱们再加把劲儿,看看下4月份的月考,能不能再前进个一、两名的。”
“李姐,那很难的。”小姑娘的为难情绪写到脸上。
“试试呗。咱们努力过了,不成不后悔。成了也高兴,是不?”
“嗯。”小姑娘被李敏说动了。
“那做卷子吧。”李敏示意小尹离开。
小尹朝李敏笑笑,客气了两句走了。李敏把牛皮纸袋放卷柜里,从书包里拿出医学英语书,她要准备六月份的职称外语考试。而陈文强的女儿陈鸿雁,已经在她的对面开始做卷纸了。
俩人都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地用功。寂静的办公室里,只有钢笔接触纸张的书写声音。
小尹到了十二楼,见陈文强躺在值班床上、枕着被子在打盹,一条腿还当啷在床下的,就上前拽被子,不想还是惊醒了陈文强。
“老陈,你这么睡会感冒的。”
陈文强坐起来。任由小尹把被子摊开,他自己则搓热掌心敷在眼睛上。
“昨晚有急诊患者吗?”小尹看他那样子,心疼极了。“早上过来看你脸色就不好,黑眼圈都出来了。做了几台手术啊?”
“我就做了一台。带骨科的住院总做了一例断指再植的。”陈文强一边说一边打哈欠。
“那你是一夜未睡吗?”
“睡了一个多小时的。但患者来的不是时候。上半夜什么事儿都没有,可刚过十二点,就忙起来了。”
“那你怎么累成这样了?”
“做完断指再植,普外科那边做了一例肠套叠的。我得过去看台,看着他们做。回头天都大亮了,又来个胃穿孔的。我还得进手术室看着。”
“看把你累的。”小尹心疼自己的丈夫。“那你盖被子好好睡会儿。要是有事儿我就去楼下陪闺女,让小李处理了。”
“不用,你回家做午饭,让小李陪闺女学习吧。我就在这儿睡觉就行,有事儿还有住院总和进修大夫呢。噢,对了,这钱你拿回去。是小李那书预付的稿酬。”陈文强从卷柜上面把剩下的牛皮纸袋拿下来。
“这么多?”
“嗯,书好就多呗。”陈文强说得理所当然。“补上论文的亏空了。”
小尹嗔笑他一句:“还能这么补啊。你给他们分了吗?”
“分了。都得了自己该得的那份。我不是那种吃独食的人,也不会为钱得罪人的。”
“那就好。我先带回去存上了。”小尹把牛皮纸袋包好,塞进自己的饭盒兜子了。儿子要读研究生,女儿马上要上大学了,花钱的日子在后面呢。
“嗯,你看着处理了。”
*
李敏陪着小姑娘学了一上午。快中午了,小尹打电话叫闺女去楼上吃饭。
小姑娘收起钢笔说:“李姐,我在家怎么也学不进去。我在这儿,学不进去了,抬头看你总在写、在背的。我就又能学下去了。”
李敏笑笑:“习惯了就好。中午你在这屋睡觉。我回家睡。跟你爸爸说我2点之前回来。”
“好。”
李敏回家,发现自家的单元楼口,挺着严虹她爸爸的那辆小轿车。这是来看严虹、要接走她妈妈的了。
“回来了?”穆杰已经停下工作。他现在是每到整点就休息十分钟。不能走路,他就多抻抻腰,或回房间里趴一会儿,或做几个俯卧撑。不然一天坐在轮椅上十几个小时,真也受不住的。
见李敏笑着回来了,他也笑着问:“捡着金元宝了?这么高兴。”
“和金元宝一个性质的。”李敏把书包里的那个牛皮纸袋,打开给穆杰看。
“哪来的?”穆杰严肃起来。
“稿酬。”李敏把陈文强告诉自己的那些话说了一遍。
“敏姨,现在吃饭吗?”
“吃饭。”李敏把钱收好,洗手,过去吃饭。
“买鱼了?”饭桌上摆着一盆鲫鱼豆腐汤,奶白色的汤,看着就炖了很久了。
“是姨姥爷带来的。还有半盆在阳台上呢。”小芳回答她。“姨姥说虹姨现在不能喝汤,送过来让你吃。”
“噢。”李敏把鱼给穆杰和小芳,自己挑着汤里的豆腐吃。
小芳奇怪,“敏姨,你怎么不吃鱼?”
“我今天想吃豆腐。鱼汤炖的豆腐更好吃。”
小芳闻言就当成真了。
穆杰却记得李敏不吃河鱼,嫌弃有土腥味。于是他对李敏说:“这鱼我让小芳用姜汁腌过了,煎鱼的锅也用姜擦了,你尝一口试试。”
穆杰挑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块,送到李敏的嘴边。“试试,挺好吃的,只有鱼的鲜味。”
李敏闻闻,抬头看看穆杰。
穆杰的声音里藏着诱惑:“挺好吃的,真的只有鱼的鲜味。”他不自觉地对李敏开始崔敏了。
李敏试探着把鱼含进嘴里,穆杰低沉的声音还在她耳边重复:“只有鱼的鲜味。只有鱼的鲜味。”
“嗯,是只有鱼的鲜味。”李敏不自然地跟着重复。小芳在被穆杰瞪过一眼后,恨不能立刻原地消失。
这一顿饭,李敏就在穆杰的“催眠”下,一口接一口地吃下了不少的鲫鱼。等放下饭碗了,她漱口之后,她很奇怪自己的反常。
“穆杰——我是不是吃了很多鲫鱼?”
“是啊。”
“怎么会呢?”李敏自言自语:“我以前不喜欢吃河鱼的啊。”
“怀孕了口味有改变了呗。”
穆杰找借口糊弄过去了。他却不知道,李敏后来还是在发觉自己反常后,晚上找了时间偷偷问小芳。
“小芳,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做了什么?你穆叔做了什么?”
小芳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对李敏说了实话。
“穆叔一直在说‘只有鱼的鲜味’、‘只有鱼的鲜味’。然后你就一口接一口地吃鱼了。”
穆杰催眠自己?!李敏生气。
“穆杰,从今晚起,你去次卧睡觉。我让小芳给你收拾好床了。”
?
对穆杰的疑问,李敏冷冷地告诉他:“你自己去想为什么。”
可恨!
※※※※※※※※※※※※※※※※※※※※
人间百态 这里+壹
实话1
被撵出主卧房了?
穆杰惊讶得不知作何应对才恰当。他从来没见母亲有把父亲撵出去过……在他对夫妻关系的认知和听闻里, 就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事情。
可正当他积极、高速地运转大脑半球想对策时,主卧房的门关上了、反锁了, 敏敏生气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耳朵里。
清冷得不带温度——“你的睡衣都在次卧。”
“敏敏, 敏敏,”穆杰立即急起来。他喊了两声,见屋里没有回答。敲敲门,还是没有应答。“真生气啦。”他自言自语。
可是为什么呢?
下班回家还挺高兴的啊。
穆杰顺着没找到爱人不高兴的地方。他就倒着往前推,一幕幕地从眼前放电影:刚才烫脚的时候没事儿;吃了饭去严虹家回来也正常;然后看书的时候也没事儿;再往前, 就是吃晚饭,难道是吃饭?
不会吧?
想到晚饭, 穆杰忍不住心生疑惑了, 难道敏敏发现自己“哄”她吃鱼的秘密了?
穆杰又逆推了一遍, 觉得应该是吃鱼的事儿露馅了。他转动轮椅想去问问小芳,是不是自己去洗手间的时候,敏敏问了她什么。但他瞬间又有把轮椅停住了, 问出来又有什么用?
敏敏早说过就烦打着为她好的旗号、替她做决定。
唉!
自己这是触了敏敏的逆鳞了。
俩人一个门外一个门里。
门外这个认识到自己可能是错在哪儿了, 定在门口不知道该怎么办。门里的那个听得一声轮椅响,然后就再没有动静了, 去次卧睡觉去了?
去吧!去吧!!
你去吧!!!
李敏越发地生气了。
想到自己就那么没有丝毫准备地被人催眠了, 她心头的小火苗越拱越大……哼!我就不该那么相信他, 在他跟前一点儿不设防。
李敏气得拽起枕头使劲砸床头。
沉闷的“噗”、“噗”声,吓得穆杰赶紧把轮椅掉回头。他向前倾身想去听门里的响动。一下下摔打声, 沉闷中杂着她听不清的抱怨。
敏敏这是气狠了。
穆杰开始担心, 不是为自己, 而是为屋子里的娘俩。
“敏敏,敏敏,你开开门。你开门让我进去说话。”穆杰心急火燎地对门缝喊。
回答他的还是沉闷的砸东西的声音。
听着屋子里的声音,穆杰更担心了。这 这 这,这砸的什么啊?这要是闪着了,这孩子才多大点儿啊,出了意外可怎么办?他顾不得小芳在房间里会听见,开始使劲儿敲门,提高声音喊道:“敏敏,敏敏,我错了。你先开门好不好?”
屋子里的动静立即就没了。
穆杰轻舒一口气,在等着自己认错就好!想到自己上次认错的经验教训,他那道歉的话张口就来:“敏敏,我错了,我不该因为吃鱼对孩子好就哄骗你吃鱼。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没有回答。
穆杰顿了一下,转瞬间就想明白了,事儿是这个事儿了,但——敏敏这是嫌自己认识错误的深度不到?唉!只能硬着头皮深刻检讨了。
“敏敏,我不该对你催眠。”
门一下子拉开了,李敏咬着嘴唇,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穆杰。她人挡在门口,没有让穆杰进去的意思。
这是还不到位?
穆杰只好端正态度,非常诚恳地重复一遍:“敏敏,我错了。我不应该对你催眠。”
话音刚落,李敏却要关门。穆杰他赶紧站起来,双手扶住门框,用好脚着地站着说:“敏敏,我不该以为那是对你和孩子好,就自作主张,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我下回再也不会了。”
“不会什么?”
“再不会自作主张。认为是对你好,不跟你商量就做。”
“再没有下次了。”
“好,我保证。”
李敏转身回屋。穆杰单腿跳地跟进去。到了床前,他一下子坐到床上,抱紧李敏说:“敏敏,不生气了好不好?我不能出去买菜,小芳没问过我,就把鱼洗了,她还买了豆腐,喜滋滋地告诉我,冰箱里的鱼都吃完了,正好严虹家送来鲜鱼,她才跟严虹妈妈学会的鲫鱼豆腐汤。我不想影响她的积极性,就没告诉她你不喜欢吃河鱼。”
“然后呢?她的积极性重要还是……”
没等李敏说完,穆杰就打断她的话说:“敏敏,是你重要。你在我心里是头等重要。排第一位的重要。我明天就让小艳带小芳去买海鱼,刀鱼、黄花鱼、扒皮鱼,买整坨的,把冷冻室填满了。”
李敏等穆杰说完了,冷冷地问他:“是鱼的事儿吗?”
哎呦,我的老天哎!刚才那些解释都是做了无用功啊。穆杰深吸一口气,拿出在部队的行事的风格,错了就是错了。别解释。保证下回不犯。
像刚才能进来时那样。
……
夜幕低垂。李敏脸朝窗户那边睡着了。穆杰左肘支起身体,右臂伸长了去抚摸李敏散在枕头上的长发,轻轻地拢到一起。暗叹这小犟脾气的。虽说让自己上床了,可这毛毯叠成的“楚河汉界”不准越过!
唉!这也就是自己能屈能伸的性格,换个直筒子、暴脾气的还不得打起来啊。
翌日,晨曦将明未明时,李敏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发现自己不仅越过了“楚河汉界”,还把“楚河汉界”盖在身上了。
怎么可能?
她往床边翻身,穆杰伸手捞住她的胳膊。
“掉下去啦。”
李敏顺着穆杰的手劲扭身坐起来,乜斜朦胧的睡眼问:“是不是你把我挪过去的?”
穆杰立即抱屈:“是你自己要睡在大床中间的。”
“我本来是靠着床边睡的。”李敏摇头表示不信穆杰说的话。
穆杰见李敏沉默,就试探着说:“要不我今晚去那个房间睡,你看看你明天早晨起来睡在哪儿。”
李敏仍是沉默着不说话。她心里想着若床上只有自己,睡中间最舒服了。身体会做自然的选择。那测试没意思。
穆杰看李敏还是不吭声,知道她没相信自己,便坐起来,把李敏搂倒:“乖啊,敏敏。时候还早,咱们再睡一会儿。闹钟还没响呢。”
“你放开我,我要去洗手间。”
穆杰松手,看着李敏出了卧室。他对着空气挥舞了一下拳头。实话这时候就是不能实说。要是刚才对敏敏承认自己挪她了,这还没下去的小脾气,不得又上来啊。
等了一会儿,穆杰不见李敏回来,他坐起来喊道:“敏敏,敏敏。干嘛呢?”
“喝水。你喝不喝?”
“喝。”
李敏趿拉着拖鞋又去给穆杰端来半杯温水。穆杰一仰而尽,然后顺手把水杯放到床头柜上,伸手搂住爱人。
“再睡一会儿。还早着呢。”
“好。我去关门。”
穆杰只好放开李敏让她去关门。自己这脚还要多长时间能好呢?等李敏再回到床上,穆杰却刻意与李敏保持距离,免得晨起揭竿,最后难受的还是自己。
李敏很快又睡着了。她不像严虹孕期那么嗜睡,但是只要有时间,她还是尽可能地多睡一会儿。随着不用当住院总,尤其是不再值夜班,李敏的黑眼圈消失不见了,整个人的气色也越来越好。
*
昨天晚饭后她去看严虹的时候,严虹就很羡慕。
“敏敏,你们这回的排班,你就轻松多了。”
“是啊。没人爱值周日的白班,对我来说却是最好的。彩虹儿,我跟你说,我真也上够了夜班。当住院总那半年,没有一晚上不起来几回的。要是遇到是郑大夫或者是小黄人值夜班,我更得是一宿到天亮地熬着。”
小黄人是泌尿外科黄大夫的绰号。也不知是谁先起头的,反正他进修回来不久后,这名字就传开了。他气得跟年龄相仿的人抗议了几回,但是摆脱不了泌尿外科的“色”之成份,虽很生气,但也只换得一个大家不当面叫的局面。
严虹对她父母亲一起离开有点儿失落,李敏就陪着多聊了一会儿。
“今天都19号了,再有十天就是五一了,到时候你爸爸妈妈会过来看你的。”
“嗯。他们说了要来的。我妈给我留了一万块,你要用就先拿去。”
李敏就不好意思了。
她凑近严虹悄悄说:“你知道徐强他们一些药商赞助了买书号的,是吧?”
“我听潘志说了。人还不少呢。”
“是啊。那本书还加了四个副主编和一些编者,都要出钱加名的,反正那些钱加起来还有余,就充了半数包销的垫支。”
“那你不用自己掏钱了?”
“不用了。今天陈院长说订出去了一些,还分给我一点儿预支的稿酬。龚海那边也分着了,等娜娜生孩子时也不会很紧张的了。”
严虹见李敏这么说,放心之余也不问李敏分到多少钱。这让李敏安心了,但也让她暗生惭愧没对严虹说实话。可真的没法实话实说啊。
*
还有人也没法实话实说的。
费院长已经是第三次被找谈话了。这次问的不是肝癌死者的善后,问的也不是肺癌死者的善后。问的是麻醉科赵大夫的事儿。
为什么赵大夫能晋得了中级职称——主治医师。
因为中级职称是他独立做全麻、导致出医疗事故的基础。
费院长冷静地回答调研员的提问。
“赵大夫从中专毕业算起满15年了。从大专毕业算起、晋了医师满了六年。申报中级技术职称要求英语考试合格,有一到两篇在省级专业期刊上发表的论文。满足这些条件,就可以正常申报,参加答辩。”
“他答辩通过了?”
“是。”
“答辩都问了他什么问题?”
“这个……”费院长沉吟起来:“时间太久,我忘记了。”好几年过去了,自己哪儿记得啊。
“问的是麻醉专业方面的问题吗?”
“我记不得了。”
“你对麻醉专业了解多少?”调研员换了一个角度问。
冷汗爬上费院长的脊梁,他对调研员升起警戒:这人是针对自己来的?这人实际要整的是自己吗?
这样的想法,让他说话更慢了。他斟酌着字眼回答道:“我不是麻醉专业出身,我也不懂麻醉。实话和你说,我已经有二十年不搞临床工作了。如果我当时有问赵大夫麻醉专业的问题,也应该是提前找的问题、同时也提前找好了正确答案。”
“你觉得自己这样的水平,适合参加麻醉专业的中级技术职称的评审吗?”
费院长恼了。
这是针对自己来的啊。
他冷笑着说:“按您这么说,麻醉专业的中级技术职称,只能有这个专业的副主任医师能考核、提问了。是不是?跨了专业,哪怕是神经内科的副主任医师,也没法考核提问神经外科的主治医师。我没说错吧?”
“费院长,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适合不适合就可以了?”
你他m的这事要审讯啊?这是要逼人掀桌啊。
费院长压抑着心火问:“我可以问问你是什么专业出身的调研员吗?”
“我是行政职务。”
“行政职务也有政工职称的。”
“副高。”来人的面相是五十出头。但染过的头发,让费院长不能准确判断他的年龄。
“副高啊。和我一样啊。我们省院的职称评定委员会成员是副高打底。我们做不到每个专业都有三个副高以上的专业技术人员,同时参与考评其专业申报副高职称以下技术职称的同志。”费院长如说绕口令一般地说完了长句子,喘了一口气又接着说。
“目前除了医大附院的大部分专业有三位以上的副高外,省城的任何一家医院都做不到单一专业有三位以上副高。全省的任何行业、任何部门也都做不到,你准备怎么办?判定这些行业的职称晋升不合格、撤销部分同志的中级或副高的职称吗?”
“费院长,你是老同志了,你不要带个人情绪,你要配合我们的调查工作。”来人冷眼打断费院长的长篇大论。
“配合啊。我一直都很配合啊。但你的问话是想让我答违心之语。你告诉告诉我,第一个晋升政工专业高级职称的人,是什么专业的人考评他的?有符合本专业三个以上高于他的或同等职称的人吗?
停了十年的职称晋升工作,哪个行业能达到那要求?你问我合适不合适,我不说你吹毛求疵,也不说你虚浮空谈,你不如摸着自己的心口说句实话,告诉你自己什么适合吧。”
调研员气得摔本子,还是跟他一起来的同志劝住了他。悻悻而去的费院长,门摔得吓人。
*
费院长与调研员不欢而散。而他俩的谈话内容很快就传到唐书记的耳朵里了。唐书记就不得不苦口婆心地来做费院长的思想工作了。
“费院长啊,这样与上级派下来的调研员顶牛,这对你不好,对我们省院也不好的。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上级派下来。调查的。你这样和他硬碰硬的,直接会影响他向上级汇报我们省院的情况。”
“你当我想么?我又不是小年轻的。怎么会不知轻重呢。你听听他问的那些话,那是要全盘否定省院的职称评审。”
“不会吧?”
费院长冷笑:“唐书记,咱们省院当年晋政工副高的人,有那个捐款潜逃的败类,有你,有我,按照他的说法,咱们谁都是不符合评审条件晋升的。那咱们的技术职称该撤销了吗?”
“事儿是那么回事儿,但话你可以说得婉转一点儿。费院长,你不要嫌我说话不中听,我就是担心硬碰硬的结果是你吃亏,是咱们医院吃亏。”
费院长长叹:“唐丽啊,我说句实话吧,咱们省院这回吃亏吃定了。问到赵大夫技术职称评定的问题,咱们摸着良心说实话,小赵他够中级吗?”
唐书记没说话。心道这话还用问吗?
费院长知道唐书记心中所想,他自问自答:“他不够。但是我记得那年是无记名投票的,他不是满票也没差几票。可是哪个医院在86、87年的时候不是这样呢?按照他那个教条的要求,咱们省院不关门整改、待调查组重新核定全院的技术职称都不行。”
费院长骂了一句脏话,然后他假装自己对面坐着的唐书记不是异性,继续说道:“唐丽啊,那人不是冲我来的、也不是冲省院来的,他是想对老院长的儿子赶尽杀绝呢。”
*
唐书记安抚了费院长几句,又去找舒院长。她把与费院长的谈话,向舒院长做了简单的汇报,然后说:“舒院长,你看这事儿怎么办好?”
舒院长沉吟一会儿道:“可能会给我们领导班子一个通报批评吧。”
“只这样?就这么简单?”
“剩下最可能的就是今年职称晋升要困难了。我的意思是经我们评审通过的、然后报上去的同志,上面很大可能会派人来抽查复核。也就是说会让部分同志失望了。”
唐书记为难道:“今年不少同志准备晋政工副高呢。”
“时也运也。赶上了,怪谁呢?且事情发展到这地步了,已经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了。”
“那费院长说的对老院长的儿子赶尽杀绝,可信吗?”
舒院长没有直接回答。
“我认为经过此事,小赵最好不要留在省城工作了。他有药学院的本科文凭,到哪里不行?”
唐书记叹气:“老舒啊,我跟你说实话,小赵他不是陈院长。他在我们这么人的照应下,他还成了这个样子,我怕他离了我们省院,真就是不行的。”
舒院长则说:“那你晚上给赵家打电话,问问他们是什么意思吧。总的原则,是事情已经过去了,把小事化了最好。”
“可我看那人是想把事情往大了折腾的。幸好他这几天只在院办找人谈话,要是继续下去,他把手伸到临床,影响了咱们的正常工作就不好了。”
舒院长沉默了一下说:“要不明天你陪着他、陪着他参加与咱们省院同志的谈话?”
“那合适吗?”
“合适。怎么不合适呢。他是上级部门派下来,站得高、看得清,一定会发现一些我们平时没法注意到问题。你可以通过他与咱们省院同志的谈话,及时发现同志们思想深处存在的问题,以后就可以有的放矢地做思想政治工作。这对我们省院工作有极大的促进和帮助,最多他谈话的时候,你只记录不插嘴罢了。要不你把小高带着,让小高做记录?”
小高是现任团委书记、院党委秘书,小姑娘的字写得又快又好,人也有灵性,最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
唐书记见舒院长给自己想好了对策,欣然同意了舒院长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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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话实说,天底下的难事之一
实话2
李敏跟着陈文强坐火车离开省城。
在她二十多年的生命里, 她的生活在前19年偏居省城一隅的小城。期间来过省城几次,是跟着母亲到省城的亨得利眼镜店配眼镜。如今跟着陈文强一起搭乘特快列车, 对她来说,特快不仅是有坐席的舒适, 还有对号入座的严格, 包括车厢、洗手间所有入目处的整洁, 对她都是很新鲜的体验。
陈文强上车就开始闭目养神。对于南来北往多次的他来说, 这短短的二个多小时正好适合睡一觉。至于有关规定只能报直快的车票, 自己添点儿也就得了。
他出来前, 舒院长曾劝他坐小车去金州。
他扑棱脑袋拒绝了。
理由听起来嘛,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这边送到火车站,那边老邱在火车站接。坐火车比坐小车舒服。再说老傅每天过去分院还要用车的。”
舒院长见他想的周全, 也就不勉强他了。
李敏里外看完新鲜后,就也学着陈文强双手、靠着高高的椅背闭目。列车在铁轨上单调的撞击声,很快就成了催眠曲, 也让她把倒座的不适感很快忘记了。且因为背风的缘故,让她这一路也睡得非常踏实。
特快中间停了一站了,然后就到了金州。医学院学生处的邱处长居然到月台来接人了。
“老陈。”邱处长招手:“这儿呐。”
“哎呦,老邱, 哪儿用你进来接啊。你太客气了。”陈文强心里是很高兴的, 但他嘴巴上还假假地客气。“小李,这是邱处长。”
“邱处长好。”李敏上前问好。
她穿着红风衣、牛仔裤, 背着书包, 手里还提了一个塞得满满的布兜, 里面是被罩以及洗漱用品。整个人看起来不仅仅是漂亮大方,还有无限的青春活力,以及前两年不曾有的笃定、沉着。
“好好。小李这次考得不错啊。我原来还跟崔教授打过招呼了呢,想着万一哪科没考好,适当地放宽一些分数线,反正是在职研究生。没想到小李考了那么高的分。老陈,上周崔教授还说呢,跟陈院长你合招研究生是他占便宜了。”
邱处长满面春风,热情洋溢。李敏微笑着点头,看着邱处长瞬间把话题又转回到陈文强身上。
“勉勉强强了。”陈文强假假地谦虚:“这孩子也就是认真了点儿、平时知道用功罢了。”
邱处长和陈文强并肩往外走,见他这样子说话,深知老同学脾性的他,就捧着唠道:“这世上难得的就是认真二字。是不是?那个老陈啊,今天晚上校长要请你喝酒,就在学校食堂。虽然我们学校的食堂小灶水平有限,但好烟好酒不少你的。”
“老邱,你太客气了。咱倆那用这个啊,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喝点小酒唠唠嗑。人多反而不得说话。”陈文强推脱,把自己有话要与邱处长说的计划先吐露给他。
“那是我们校长的意思。”说话间就出了火车站,到了医学院来接的小车前。司机下来开车门,李敏看陈文强的意思。
陈文强就说:“小李你坐前面,我和邱处长方便说话。”
李敏听话地坐去前面。
“老陈,校长要请你,也是为公家的事儿。我之前有跟你说过,医学院在86、87开始连着扩招,但临床实习的教学点,这几年却没有做跟上的计划。我接手学生处才知道这么回事儿。前年我联系了不少地方,你那里我原来没报太大的希望。毕竟是省城,你也是才当的院长。我却没想到啊!”邱处长感慨万千。
“咱们是老同学,我能帮你自然就帮你了。你说这些多见外。再说这也是互惠互利的事儿。”陈文强很认真地跟邱处长说话。“对了,这期的实习生,有个叫苗粤生的,我准备把他留在省院。”
邱处长立即从刚才的感慨中变身为精明的讨价还价状态了。
“老陈,分去你们省院的学生名单,学校早已经定了。你这时候要加人,我把谁替换下来好?你这太难为我了。真的,老陈。你替我想想,学生处要是改动这个,我真办不到的。”
“老邱,你扯什么淡呢。这才几月份啊,又不是六月底的。你编瞎话也靠谱一点儿。”
“这你就不知道了。老舒这次麻子不是麻子,他是坑人呢。我就不该多要那几个名额。”
“我回头把你这话告诉他去。”
“去吧。”邱处长不以为意。“从还有几个去省院的名额未定,我家的门槛都快要被踏平了。好容易弄明白了,你又给我整这么一出。”
陈文强就笑着给他出主意:“你留校一个,不就得了。我不信你后面塞进来的那几个学生里,就没有想留校的。你这个在校内改变计划,比我上省人事厅改计划容易。”
“什么好处?”邱处长伸手到陈文强跟前。“老陈,咱倆可认识三十多年了。”
“我知道你不给好处不让步的。”陈文强揶揄邱处长。
“知道你还不赶紧拿来?!”
“明年21个。可以了吧?”
“22。”邱处长讨价还价。
“行。那就22个。但是学生质量不好的话,后年就减人啦。老邱,你看我在医疗院长的位置上,瞧着挺风光的,但是实际做起来,负责医疗也难做。要是下面的临床大夫捅娄子了,我每天忙着扫尾都忙不过来了,所以进院的新人,才必须要严格把关的。”
“嗯,我明白。”邱处长早知道临海医学院塞了10个学生到省医的。是舒文臣那家伙亲自去考试的。但他转而接着问道:“那个苗粤生有什么特别的吗,怎么就值得你个医疗院长亲自为他开口了?”
在此之前,邱处长根本就没留意过苗粤生这个学生。是自己漏了这个有背景的学生了?这苗粤生家的能力可挺大的啊,居然可以直接找到省院院长逆向要人了。
陈文强看他那模样,就知道他心中所想。他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回答道:“苗粤生就是一个普通实习生。老邱,你别瞎想。那苗粤生轮转到我们科实习,进科就给小李提了个建议。”
“什么建议?”邱处长更感兴趣了。一个建议就值得陈文强开口?
“你知道小李带学生认真,每次讲课都结合临床先准备好的。”
“是是。我听上期在你们省院那儿实习的学生反馈回来的消息了。外科这组,学生们一致在优秀带教老师那栏选了小李。小李,到时候我们学校会发奖状给你的。”
“谢谢邱处长。”
“不客气,那是你自己干出来的。老陈,你接着说。”
“那苗粤生觉得开颅手术的路径变化太大,他希望我们能就神经外科的开颅手术等印讲义。说实在的,市面上还真就没有这方面专业书籍。适合实习学生和年轻大夫们学习参考的开颅路径。我就让小李把上半年的讲义总结一下。”
“嗯嗯,那可以拿到我们学校来印。学校有印刷厂,按照内部使用刊物印刷,不必顾及什么书号限制的。”
“小李,听到没有?”
李敏侧身回头答应:“听到了。”
“你回头把讲义整理出来,让邱处长去印。”
邱处长笑笑:“可以可以。”
“别少了我们的稿酬。”陈文强提醒他。
“那不会的,你放心。按上限给你。”
邱处长看过上期在省院实习的学生记的笔记,觉得陈文强和李敏讲的那些内容,完全可以给即将实习的学生们人手一本的。因为里面不仅有神经外科的内容,还有一部分手术室制度、包括刷手、穿衣服、戴手套等的无菌操作,都是实践中总结出来的、用得上的干货。
“老邱啊,那个小李后来交给我的、不是我让她总结的讲义,而是二十个开颅路径。她把我和她这两年做的那几百例开颅手术做了归纳、总结。这是一本适合神经外科年轻大夫的参考书,也可以说是低年资主治医师的指引。那书老胡给配了对应的ct和mri的片子。上周拿去付印了。”陈文强轻描淡写。
“恭喜小李啊。老陈,你这学生收的好。”
李敏回身轻轻说了句谢谢。又说些都是依靠老师和胡主任的客气话。
陈文强就接着说:“要不是有苗粤生的那提议,也不会有这本书。我冷眼看他两周,觉得他若得到适当的督促,再努力努力,也可能还不错。所以这苗粤生我就准备留下了。”
“老陈啊,你说让我说你点儿什么好。这几十年过去了,你还是别人的半点好处都不想白沾。得一就还十的。”
“这样谁的我也不欠,我心里安稳。”陈文强的回答配上他那理所当然的态度,让邱处长又感慨了几句什么时光流逝了几十年,你老陈还是耿介君子之言。
被陈文强则笑着斥他酸腐。
车子停在了招待所的楼下。邱处长陪着他们去前台拿了两个房间的钥匙,然后说:“老陈,你先休息一下,5点45我来接你。”
“好。”
*
邱处长提前五分钟过来接他们。
陈文强给李敏打电话:“小李,吃饭去了。”
“老师,我不过了。万一闻到不合口味的,我怕影响了大家吃饭的兴致。”
“嗯……”陈文强犹豫了一下,但孕妇闻到什么胡吐,这还真就是难把握的一件事儿。所以他就说:“那你在招待所附近找点儿吃的吧。”
“嗯。”
“早点回房间休息。”
“好。”
陈文强撂下电话,邱处长就问:“怎么李敏不去?我还特意喊了崔教授一起吃饭呢。”
“小李怀孕了。她担心孕吐影响大家。不去就不去吧。”
“那她怎么读研啊?”
“怎么不能读了?在职研究生不是周末才上课吗?”
“每周跑过来?老陈,你确定孕妇可以?我原来是想她跟着普招的研究生一起上半年基础课,然后下临床,你这样的安排……”
邱处长觉得自己比较难接受,他提醒陈文强:“在职的不仅是周末上课,周三的下午还有晚上都有课呢。”
陈文强则说:“老邱,小李跟我探讨过对基础课的想法。她的计划是周六周日上课,二三四五在省院做手术。周三的课你看着给她办好请假手续吧。”
“这……”邱处长沉吟起来。“老陈,在职研究生的基础课是上一年的。你这样不是更拖时间了吗?”
“老邱,你也知道我那神经外科的情况。小李要住校半年,我那边还真是安排不开的。”
“产假呢?144天啊。那也小半年了。”
“小李不会休那么久的。她这孩子心里有数。”
“唉!给你当学生啊,真难说是幸还是不幸了。”
陈文强振振有词辩道:“咱们那年代的产假是42天啊。再说我也不要求她坐班的。”
邱处长鄙视的眼神不带遮挡。“但是你要求人家在产假期间回去做手术。”
“要你借我一个神经外科的主治医?三个月就行。11月、12月和1月份就够了。2月份春节可以不安排手术的。产前一个月、产后3个月的休息,也差不多了。”陈文强不在乎他的眼神,借得到就借,借不到还有那俩进修大夫。自己多操点心罢了。
俩人这时候走到了食堂门口了。
邱处长站住了说:“我没人,你跟崔教授商议,好不好?他有个工作几年后,才考上来的研究生。毕业后先在普外科工作,今年刚刚30出头的。”
陈文强眯缝着眼睛说:“我只借人,不要有毕业了留在省院的想法。”
“那有什么不好的?30出头的临床硕士,男的!比小李更好用。”邱处长真的是从心底想帮陈文强,才说这样的话劝他的。
“你想想小李以后要带孩子,孩子小的时候,多容易生病啊。就是正常的出牙吧,也会今天发烧、明天拉肚子的。到时候小李还能像以前那样全心在工作上吗?”
陈文强立即神色凝重地说:“老邱,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你不知道小李和我是彼此成全的。这一年多,要是没她的协助,我在神经外科的工作开展,未必会有今天这么顺利的大好局面。
你或许知道,神经外科的有些手术,单靠一个术者是不可能。必须要有操作技巧相当的助手,才能把比较难的手术做下来。
实话跟你说,我需要一个手术技巧够高、但能完全听从我的助手。就像我的头脑在指挥另一双手——我自己的手,完全按照我的意图工作。
换任何一个能独立工作的临床硕士,尤其是人家有一定的社会经验、工作经验,就是不在我省院这个还没独立的神经外科工作,人家去别的三甲医院,也能挑起一个神经外科的治疗小组。
这么说吧,任何一个30岁的男大夫,都不会像小李这么听话、服从工作安排的。”
陈文强对邱处长说出推心置腹的一番话,让邱处长想起石主任对李敏的定位和评价。换了自己,估计也会愿意用这样真听话、也好好干活的人。
于是,他就说:“罢了,你心里有主张就好。那——崔教授的学生,你还想不想借了?”
“不借了。你要没有合适的主治医,一会儿吃饭你别提这事儿了。老邱,我的计划是等小李毕业那年再招个研究生,年龄梯度拉开了,有助于科里的工作。”
邱处长点点头,暗道可惜了自己之前的打算。不过幸好还没对崔教授提起过这安排。
他领着陈文强进了食堂二楼后面的小包间。
这是医学院领导用来招待贵客的专属房间。房间里已经坐了四五个男人了。而他俩算是踩着六点的线到达的。
一番热烈的欢迎和寒暄后,陈文强被按在主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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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是不是都
实话3
在陈文强带着李敏搭乘特快列车离开省城的时候, 小会议室里, 轮到了舒院长坐在调研员和他的助手面前了。侧面还有陪坐的唐书记和负责记录的团委秘书小高。
“舒院长, 我们简单谈谈, 就是前年你们赵大夫导致的那个麻醉意外,你是什么看法。我希望能听到你的实话。”
舒院长板着脸给了他一个非常正式的回答:“我非常遗憾。”
然后调研员就看着舒院长, 等舒院长继续往下说。但他等了一会儿,也没有等出来舒院长的下文。
他只好开口道:“你就这么一句话吗?”
舒院长点点头。
“意外?真的是意外吗?在此之前,赵大夫并没有做过全麻的。”
“每个人都有第一次独立操作的。”
“他第一次就出现这样的意外, 你觉得解释得过去吗?”
“他是主治医师。”
如果说跟费院长的谈话让调研员被绕得生气,跟舒院长这样不沾染人间烟火的人说话, 他气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们省院这两年的意外真是多。妇产科前年死了两个产妇。”
对这样充满了讽刺语气的的话,舒院长的眼睛略眯了眯,问:“产妇死亡原因你知道吗?”
那调研员顿了一下说:“我不知道具体原因。”
“需要我讲给你吗?”
“你说。”
“一例是不适合怀孕的先天性心脏病合并妊娠高血压综合征的产妇, 在基层医院就已经是濒临死亡送来的。还有一例是”
“停。”调研员伸手止住舒院长,说:“你的意思是说她们是该死的吗?”
舒院长抿嘴不吭声。
“她们若不是该死的,那你还把她们的死亡推到意外上?”
舒院长忽然微笑地发问:“你认为我们省院比协和医院如何?”
那调研员冷笑起来:“你妄想与协和医院比?”
“那你知道协和妇产科的死亡率吗?”舒院长给那调研员足够的时间去“想”,在等到他摇头之后, 说:“超过3%。这3%是产妇平均死亡率, 也是阑尾炎手术的死亡率。前年我们省院最多的时候, 一天有二、三十的孩子降生,算上基层送来的那例先心病的产妇,全年只死亡了两位产妇。”
“你们应该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
舒院长无声地笑, 知道笑得说话人不自在了, 他才开口道:“我们的妇产科已经超过了全国第一的协和了。在前年。要想做到100%不死人, 那不是目前人力能达到的。我们不是神仙。目前的医学也做不到那程度。”
然后他抢在那人开口前说:“要是做得到,卫生部对协和医院的要求,会比你对我们的要求更高。”
难堪的沉默后,那调研员又问道:“这么说,你是支持临床发生这种意外的死亡了?”
“我不支持。”
“那你认为你们省院做的怎么样?”
“很好。”
“那还有麻醉意外?”
这人不是朝着赵大夫来的,是朝着省院来的了。
舒院长仍旧是不愠不火的态度。“意外的汉语意思就是出乎人的意料。你知道麻醉意外的发生率吗?超过产妇的死亡率。我们省院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我听说你们陈院长几百例的开颅手术,至今在手术台上还没出过一例意外。这又是怎么做到了?”
事情涉及陈文强了,舒院长的眼神不由地就变冰冷了。
*
唐院长与舒院长、陈文强共事多年,她立即注意到了舒院长的变化。她担心地看着舒院长,极轻咳了一下,清清嗓子。舒院长瞥了她一眼,微微点头。
调研员也发现了舒院长的情绪变化,他好整以暇地旋转着笔帽,等待舒院长的回答。可他没想到,舒院长就是不开口。等他再重复了一遍问话后,舒院长不带情绪地慢慢说话了。
“就因为神经外科手术是比其他手术更容易出现意外,所以才有陈院长目前在控制手术量,哪怕患者已经排到一两个月之后了,他也坚持每天只做一台手术,每周也减少到最多四台手术。”
“这样就能避免意外了吗?”
“我不知道。省院也没有神仙能做预测。”谪仙般的舒院长口吐凡语:“在临床诊疗工作上,我们一直是在先尽人力而后听天意。就是所谓的治得了病、救不了命。”
“舒院长,你这想法有些消极了。”
舒院长摇头表示不赞成他的说法:“我在前面说了先尽人力。这是绝对积极、乐观的无产阶级思想。人终有一死的。更多的疾病,目前的医学是没有任何办法的。比如狂犬病。又比如死亡率很高、普通百姓比较能接受的心肌梗死。哪怕发生在icu,能抢救过来的也不到50%,甚至更低,但我们还是会竭尽全力去抢救的。”
“这些与陈院长的神经外科开颅手术是什么关系呢?”
“神经外科的胶质瘤,即便做了手术,术后复发的几率也比较大,患者的五年生存率也很低。但我们没有因为恶性度高、生存率低就不去救治患者,这就是我才说的尽人力。但患者以后因肿瘤复发、转移而死亡,就是救不了命的客观存在。”
调研员又旋开笔帽说:“可你们省院的神经外科至今也没发生意外。”
“你盼着神经外科发生意外?”
“我并没有这样的想法。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这几天调查研究了你们所有手术科室的死亡率,发现这个、嗯,这个是很突出、很特别的。”
“神经外科啊,目前并没有单独立科。”
“只是形式上没有单独立科,实际上已经具备了单独立科的条件。我没说错吧。对了,舒院长,为什么神经外科没有独立成科呢?”
“专科大夫的人手不足。”
“噢,这样啊。这就更令我奇怪了。我们还是回到刚才的问题,神经外科的意外死亡率上吧。像你们省院的普外、骨科、妇产科,都连着发生了数起意外,为什么神经外科没有呢?”
“你去看看省院的神经外科手术数量,在90年秋之前,每年大概只有不到十例。”
“为什么?”
“这十例手术还是陈院长从南方回来以后才有的。在之前遇到需要开颅的手术,我们没有专科大夫,都是转诊去医大的。”
“所以,你是说没有意外的原因是开展专科手术的时间短?”
“是与这有关。”
“那我们今天就先进行到这里吧。”
舒院长对这调研员的目的开始怀疑了。
这人到底是要做什么?
*
小包间的气氛非常好。在得知陈文强已经戒烟以后,邱处长做主开了两瓶五粮液。
金州医学院今晚出面的是一位常务副校长,带了校长办公室的秘书。在座的还有邱处长的副手、学生处的副处长,再有就是将与陈文强联合招收研究生的崔教授,还有一位医学院神经外科的副主任。
叙过校友的情谊、连喝几杯后,校长再次敬酒,感谢陈文强对母校的支持。
“客气了。老邱和我是同学,他开口了,我只要能做到,一定是不遗余力的。”陈文强很愿意在这样的场合捧着邱处长。再一个他自家知道自家事儿,接受医学院的实习生,对省院的医疗质量有明显的促进和提高。
邱处长很开心。不仅是因为陈文强肯捧着自己说话,更因为陈文强实打实地、为建立一个合格的教学点,做了足够的工作。从实习学生的宿舍到食堂的准备,从带教老师的考核到平时的实习教学,方方面面都是落实到实处了。
这些踏实的工作,在实习学生反馈回来的信息上,就是省院实习点的生活满意度最高,在省院实习外科的学生,出科考试成绩超过了同期在医学院附属医院外科的同学。
这是他邱文渊实打实的工作成绩啊!新开辟的实习点,实习成绩一跃超过了在附院本部的,虽然事后有人说去省院实习的那些学生,是经过两次考试选□□的。
为这句话,邱处长不惜把欲留校和保送研究生、而在附院外科实习的那些出科考试成绩都翻出来,摆到校长跟前,用数据说话。
“省院明说不要我们欲留校的和保研的学生过去,他们这些人的成绩是咱们学校应届毕业生里最好的。但出科考试成绩,却没比上去省院实习的。由此可见省院外科的教学实力不比我们附院外科差。”
校长在邱处长这样的数据面前,自然要肯定省院这个教学点的成绩。说句到家的老实话,医学院目前所拥有的这些实习点,省院是唯一一家能够抬升金州医学院的。其他的教学点,还要靠着医学院拉拔他们呢。
不仅是名声,还有综合因素的叠加。尤其是毕业分配。能把学生分到省城的、名副其实的省级三甲医院工作,对在校学生是一个促进;对今年的招生工作,他们就在招生简章上刊印了省院是他们的教学实习点。
多有面子的事情、多能证明实力的事情啊。
而邱处长就凭省院这一个教学点,一跃成为医学院几位校长最看重的人。灿烂的前程已经在向他招手了。
*
等教学点、毕业生等工作说完以后,在座的崔教授就说起李敏:“陈院长,李敏考了那么高的分数,我是跟你沾光了。这样的苗子,我们很少能碰到的。”
与他同来的神经外科的副主任也说:“我们学校即便能有考到这么高分数的学生,也是会报医大、或是京城等地去了。”
陈文强解释道:“我们省院缺人,去年有位省领导的女儿读了在职研究生,小李是第二个。要不是你们提供了这个联合招生的便利,小李也没机会的。”
邱处长笑着说:“李敏的运气好,正好赶上了。”
崔主任就问起李敏:“陈院长,小李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吃饭。我还想先见见她呢。能干神经外科的女孩子可罕见。”
陈文强只好说:“小李怀孕了,她怕孕吐影响大家的。”
崔教授点点头赞道:“这时候怀孕好。等明年进临床就卸了包袱了。”
跟过来的校办秘书就凑趣道:“崔教授,研究生怀孕都要休学一年的。你这还赞好?”
崔教授一摆手说道:“研究生的基础课,是坐着读书的。比起神经外科的开颅手术,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简直是太轻松了。陈院长,小李这时间算得好,唔,不错,什么都不耽误的。她爱人在哪科?是内科吧?”
“她爱人是军人,春节才从南疆前线回来。听说就在你们金州这儿驻扎。是石家庄陆指的研究生呢。”
信息量有点儿大,崔教授表示有点儿不能接受。“军人啊。神经外科本来就很辛苦了,她怎么还嫁了一个军人呢?这 这……”
陈文强就说:“缘分这事儿说不清的。小李她爱人吧,那绝对是一等一的好小伙子,对李敏也是非常好,你们看了也会喜欢那样的年轻人。他表哥是我们省院病理室的主任。说他79年以能上清华的分数去读了军校,然后年纪轻轻的凭战功当了团长。是战斗英雄呢。”
但崔教授还是摇头惋惜、唏嘘不止:“她怎么就嫁了个一点儿忙也帮不上的了!”
与他同来的副主任就说:“陈院长,我爱人在妇产科工作,那些年我们俩,唉,忙起来俩人谁都顾不上孩子的。最后没耽误工作,但是耽误了孩子……”
陈文强深有感触地说:“是啊,咱们这专业是顾了工作就顾不上家。当初为了我定科的事儿,我爱人就从内科转去了理疗室。她和我是大学同学,老邱你知道,她在校的成绩也是数一数二的。”
邱处长点头,证明陈文强所言不虚。
崔教授半是怀疑半是期冀地说:“小李不要半途而废才好。”
校办秘书插话:“她这一个人带孩子,以后还能吃上饭吗?”
“吃饭啊、家务活等的倒不用担心的。她不做住院总了之后,家里就请了一个小姑娘帮忙。她父母亲都是工程师,过几年就退休了,到时候应该会来省城帮忙带孩子的。其实不止我们神经外科,就是妇产科的工作量也一样不小,回家也都没劲儿做什么家务活了。”
“是啊是啊。我爱人她们妇产科,一天两台择期手术是正常的。时不时再加一台急诊手术,人就累得差不多了。”
崔教授见陈文强提到住院总,他就问道:“陈院长,你们神经外科有多少床位?手术量如何?饱和吗?”
“去年底的那个手术季,差不多每周四五台手术。春节后,我改为每周四台、不再加择期手术了。66张床的病房设计量,现在有四十多个住院患者。待手术的已经排期到一个多月以后了。”
“那很不错了。比我们附院的患者数量多多了。”
“我看是省城的地理位置和省级医院名头的影响。在我们科,有很多下面市县上来的患者。还有就是医大附院的神经外科病床也不多,他们那边要排到两个月以后。也分流过来一些患者。”
“那陈院长,你们科几个大夫?”
陈文强笑:“上期的实习生都回来,你们问问也能知道的。我也不瞒你们,神经外科实际上只有我和小李。春节后我从骨科借了两个进修大夫,也就是原来在基层医院上过开颅手术的骨科大夫。”
崔教授和他的副主任对视一眼,明白了省院神经外科的技术实力。但他接着说:“一周四五台的手术,这手术量可不小了。那小李的基本操作过关了吧?她有主刀过开颅手术吗?”
“小李的手术技巧绝对没问题,前年我就放她开始主刀了。”陈文强见崔教授问起这个,就把李敏做过的手术大概地报了几个。“她去年夏天主刀过肝癌根治术;接着还给你们附院胸外科过去的石主任,配台了好几例成人的心脏瓣膜修补;儿外科的心脏手术她台台参加。
我们省院年后做了两例断臂再植,我们省院还准备以医院的名义申报科技成果奖。这两台手术,小李都是吻合血管的主力。”
“那是很不错了。”崔教授频频点头。然后颇为惋惜地说:“陈院长。小李要是个男孩子,你一天会做两台手术吧?”
“不会。”陈文强很肯定地回答:“省院的开颅手术,前年全年没多少例。基本局限在急诊手术上。这一年多发展的太快。新兴科室,承受不了太多的术后患者,专科护士、特护都跟不上;我也承受不了手术意外的风险。不说我抢了医大的患者,但也确实是老虎嘴里夺食儿了。一旦有人为疏忽等原因引起的意外,可能会造成不可估量的、难以挽回的影响。”
在座的人都很配合地点头,称赞成陈文强的谨慎。
话说到了,酒喝到了,约定明天在神经外科教研室复试再见后,宾主尽欢而散。邱处长送陈文强回招待所。
实话4
邱处长在陈文强的房间盘桓到十点还不想离开。对于陈文强跟他商量的、下一年度实习生将要减少数量之事, 他立即持反对态度。
“老陈, 你外科目前这样的轮转就很好啊。别拿你神经外科说事儿。这一期32个外科实习的学生, 将来若是其中能有一、两个, 从事脑外科专业的就不错了。你那俩进修大夫,能通过你的考核上台, 说明他们的基本操作是过关的。小李是在职研究生,临床与实践结合,你有讲课安排。对学生来说, 这样就足够了。”
“老邱。我和你说实话,我挂名带教, 但学生实际都是小李在带。小李下学期开始读研,我怕她没那么多精力,照顾不过来。”
“推脱之词。老陈, 我本来还想往你那儿加学生呢。你现在减人,我就那么几个教学点,我往那儿塞学生?你外科实习的学生才在出科考试盖过了校本部的,你减少实习生数量, 你让我为难?让校长猜测你想勒索点儿什么啊。”
“去。”陈文强笑斥邱处长一句。“老邱, 我只缺几个能帮忙的主治医。你看看是不是借着用两年?”
“俩年肯定不行。到时候收不回来心了。半年一轮换。”
“好。”陈文强从手提包里抽出一张纸, 他早准备好的缺人专业。
“老陈,你这真是狮子大张嘴啊。”
“唉!我也是没法。省院的情况你也了解。我管着医院,随便哪科捅点篓子, 最后都要着落在我身上。我只能通过考试、配备足够数量、足够水平的主治医师来帮我看着了。咱们这也是互助互惠, 若不这样, 我没法做到一对一的带教实习。”
邱处长点点头说:“老陈,你是个重诺守信的人。我这么跟你说吧,就是在本部附院实习的学生,也有外面来进修的大夫帮着带教的。不过是本家大夫多督促一些。或者是哪科的情况特殊,也不乏临时有一个老师带两个学生之事。”
“你要早这么跟我说,我也不至于心里没底,要减少实习生数量了。那咱们就还维持原来的人数。除了我这专科带教老师不足,外科的其他科室是没问题的。还有,我的意思是选个合适的时候,你看看再过去主持一次考试。”
“还考?老陈,你不怕你们单位的年轻大夫做梦都骂你啊。”
陈文强失笑:“骂也是骂你、骂你们医学院。”但他跟着换了一幅忧心忡忡之色,道:“若不考,那些年轻大夫中,有一部分人是不会主动去用功的。再一个是去年我们省院接受了不少本科生,若是他们能通过考试,下一期的实习生也多了一些能带教的老师。”
邱处长点头,垂目算算时间说:“要考试的话,也得给年轻人一些复习时间, 6月中旬怎么样,时间紧不紧?”
“六月中旬有晋职称的外语考试。”
“要不就放在7月中旬吧。你这边安排好时间,我抽一天过去。那时候这边今年的毕业生走了,在校生的期末考试也结束了。你还是本科以上的主治医师免考,大专的住院医不参加考试吗?”
“嗯。”陈文强答应了。但他想了想又说:“上次通过考试的、大专出身的主治医也不参加了,那些人一般都35岁以上的,再考的话,我怕他们脸上会挂不住的。”
“那你这实际没多少人参加啊。”
“是没多少啊。我的目的是要考住院大夫,还有上次没通过的主治医。老邱啊,不考是不行的。我发现就是医大毕业的小年轻,也有下班了就贪玩的。你说咱们这行业,偶尔偷闲个一半天的还差不多。真要是扔半年书本,别说是他们,就是我,很多不常用的也生疏了。”
邱处长笑笑:“我这边没事儿,题库里随时都能抽到合适的考卷。到时候你提前统计好各科参加考试的人数,然后还是你那边出主任判卷,这回的卷纸我就不带回来了。”
“行。那咱们就说定了。老邱,都这时候了,你还回去吗?就在这儿对付一宿算了。”
“你不用撵我,我这就回家了。明早我过来跟你一起吃早饭。七点。”
“好。”
*
李敏睡得早就起得早。天亮以后,她就出了招待所,在校园里逛了小半圈。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她就溜遛达达回去招待所。
洗漱、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后,她便自行去招待所吃早饭。快吃完了,陈文强和邱处长进来了。
“老师,邱处长。”
“坐。你接着吃你的。”
招待所的小饭厅不大,只摆放了几张桌子,桌桌都有用餐的客人。陈文强和邱处长在李敏这张桌坐下来,他们看到李敏吃着最常见的早餐:白粥、馒头、咸菜,煮鸡蛋。
服务员给他们端上的早餐就多了葱油饼、油条和豆浆。
李敏把白粥喝完、鸡蛋拿在手里说:“老师、邱处长,你们慢慢吃,我先上去了。”
“好。在房间等我们了。”
“嗯。”
面试的时间安排在早上8点半。崔教授今年除了与陈文强合招研究生,他还按照原来的计划招收了一个。那是他们医学院留校的学生,已经在神经外科工作三年了。
也就是说,比李敏早一年本科毕业。
李敏带着自己的东西,跟随邱处长、陈文强进入临时考场,崔教授和那个男生已经到了。李敏安安静静地站在陈文强的身后看他们说客气话。
“小李,这是崔教授。”
李敏赶紧上前两步问好,然后在崔教授的示意下,到另一张空置的办公桌后面就坐。然后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李敏听邱处长给陈文强介绍:“这是研究生处的郑处长。比我们高了三个年级。”
郑处长很客气地跟陈文强握手。“昨晚回来的晚,没来得及参加接风,今天中午我做东。”
陈文强笑着谢过说:“下次吧,我明天有安排手术。得赶火车回去呢。”
郑处长就笑着挽留:“下午让我们学校派车送你们回去,不耽误你明天的手术。”
陈文强面显为难,但他坚决地摇头说:“还是不要麻烦了。小车不安全也太累,我还是坐特快回去。下次了。欢迎你和邱处长一起去省城。”
崔教授等他俩客气了一会儿说:“八点半了,咱们现在开始复试。”说着话,他将两张卷纸发下来。“三十分钟收卷。”
李敏接过卷纸,见卷面只有一道手写题:垂体腺瘤的临床表现、诊断、鉴别诊断、分类、手术指征、禁忌症、手术径路的选择根据、术中异常及处理、术后并发症及处理。
嘁,这题出的真变态。
李敏在心里暗啐一口,从书包里掏出钢笔,闷头开始答卷。题不难,但变态在相较考试内容的繁碎,时间就太短了。
奋笔疾书。
陈文强看过一遍考题后,就不再关注考试了。不久前做过垂体瘤的手术,术前李敏都给实习生讲过这部分的知识。这题难不住李敏。
郑处长见陈文强怡然自得、没有任何担心的样子,就以目示意李敏,笑着低声问道:“陈院长是胸有成竹?”
陈文强点点头,把刚才所想讲了一遍。
郑处长赞道:“那这题是没有任何难度了。不过,我听老崔说,他还要考操作。”
“怎么考?”陈文强感兴趣了。
“我也不清楚。这研究生复试,我抽到今天过来这里陪考,只看其公正性,有没有考场作弊,具体的考题我不知道。”
一张八开的大白纸,李敏差不多将正反两面都写满了,才把全部问题都答完。她看看手表,只剩了不到三分钟了。匆匆检查一遍,没什么疏漏之处,签上自己的名字准备交卷。
她抬头,发现崔教授站在自己的身后。都不知道这老头在自己身后站了多久了。
“嗯,不错。”崔教授已经站了很长时间了。他最近一直偏向垂体瘤的研究,科里的那个年轻大夫,把这个问题都答上来不稀罕,李敏能答得丝毫不差,可见其基础知识还是很扎实的。
*
崔教授收了卷纸就说:“走,跟我去实验室。”
到了实验室,陈文强等人都分得了一件白大衣。李敏将头发挽起来之后,用圆珠笔别好头发。实验室没给她预备帽子。
考试的内容是蛙心插管,然后直视下吻合血管。俩应试者在一个解剖台上操作,一人把一头。
李敏先戴好手套,把自己这边的器械检查一遍,把两根小圆针都韧上了零号线、打湿了备用,器械盘上也按着使用顺序一一摆好器械。然后她把剩下的那只刚从冬眠状态恢复不久的青蛙捏在手里。
纱布包裹住青蛙的头部,两手使劲拉断脊髓、固定四肢和头部,整个动作干脆利落。
跟她同台的那个男生立即就慌了。他先挑了一只偏大青蛙,等青蛙固定好了,再去检查器械……俩人工作的顺序不同,但李敏的流畅明显影响到他了。
“李敏,你为什么先去整理器械?”崔教授提问了。
“没有器械护士。”
李敏头也不抬地回答一句,她手上的动作继续没停。先那男生一步暴露了蛙心,游离出来主动脉,上血管夹,尖刀挑出0.2厘米的小口,组织剪扩大到0.5厘米,然后一次插管成功。
“崔教授,是带着三腔管缝合还是拔管后离断吻合?”
两者难易程度差距很大的。
“离断。”
“嗯。”
李敏选择远离刚才那纵行插管的地方离断主动脉,然后没有助手的缺点就暴露出来了。但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做。
先在血管两侧各固定一针,没人帮着,她便把固定线的一头,缠绕在右手小指上,然后翘着指头、用左手拿持针器,开始间断全层吻合血管。等被侧吻合完毕了,李敏又将另一头的固定线绕在左手小指上,换右手拿持针器开始吻合。
这时候,那男生终于完成了蛙心插管。
陈文强都开始同情这小年轻的了。那主动脉插管再捅不进去,就该换一只青蛙了。啧啧,把主动脉捅成那样,吻合前得先做修剪;要修建,得再游离多一点儿的主动脉出来……啧啧,等他修剪完了,李敏这面就吻合好了。真不知道崔教授是怎么想的,怎么能把俩人放在一张解剖台上考试呢。
崔教授也没想到啊。
他从李敏整理器械盘,就认识到两个学生在做事条理上的差距了。或许是女生做事比男生细心吧!他这么安慰自己。
可是当李敏蛙心插管一下成功,俩人在操作上的差距立即就暴露出来了。那差距不是一星半点。那差距让他盯着李敏、看着李敏每一针的吻合间距——是等距。全层缝合——是没遗漏出现夹层;没有滑结,没有撕脱血管,好!
但是用小指带线固定血管,就是自己也想不到的小窍门。
但想不到就问呗。
李敏回答他:“我们织毛衣都是这样带线啊。”
这回答让在场的五个男人绝倒。
果不出陈文强所料,李敏这边实验结束了,那小伙子开始吻合了。在没有助手的情况下,他只好学李敏把线绕在小指上。不过他可没有李敏那么娴熟的带线技巧,没掌握好松紧度,在第二针的时候就撕裂了血管。
“崔教授,我可以帮他吗?”
“去吧。”
李敏一手牵线,然后另一手用蚊式钳子尖提起一点儿血管壁,为术者创造最好的吻合条件。那小伙子低声说了“谢谢”后,很快完成了血管吻合。
“我来洗器械了。”小伙子很感谢李敏的帮助。不然自己还不得换一只青蛙啊。
“谢谢。”李敏没与他客气。在把手套上的血迹冲洗干净后,她将手套晾在水池边。
*
换下白大衣、挂好,都穿回自己的外套了,研究生处的郑处长就笑着对李敏说:“小李,回去等着收录取通知书啦。”
李敏看看崔教授,崔教授笑着点头。
“谢谢导师。谢谢郑处长。”
崔教授就对陈文强说:“陈院长,招临床研究生,工作过的我都要考实验。但本科直升的就不考了。”
陈文强谢过崔教授的提醒。
这样的考试结果,让陈文强和李敏俩人都很高兴。邱处长把他俩送进火车站,在李敏上车后、陈文强即将上车的时候,塞了一个信封给他。
“你该得的。”
“这什么我该得的。你给我说清楚了。”陈文强捏着信封欲还给他。
“没你的面子,老舒不会同意增收那几个人的。这是学校给你的,不是我个人或者是哪个学生的。你放心。”
陈文强这才将信封收进口袋里。
“你上车吧。我回去学校就给老舒打电话,让他派车接你。那个你记得五一之后,就把整理好的讲义给我。”
“好。”陈文强伸手与邱处长相握,然后转身登上特快列车。
火车拉响汽笛,驶离站台。邱处长看着越来越快的火车,嘴角含笑转身离开。
*
傅院长今天被留在省院调查。
关于调研员的传言,舒院长和唐书记都找他警示过了。但等他进去小会议室,他愣了一下,这事儿搞的,这调研员他认识——上次水灾的领队。
一个特别马列主义的人。当然了,那是对别人。
也是因为他在水灾中表现突出,得了省里去巡查水灾的领导赏识,回来后听说他从医大附院高升去省厅了。
“傅院长,是吧?坐。”来人好像没认出他。“今天要向你了解一下,你们医院前年发生的那个麻醉意外那件事儿。”
傅院长点点头,摆出一幅学生回答老师提问的态度来。
“你别紧张。”调研员安慰傅院长一句,甚至与他开了一句玩笑:“你也是一院之长,不用摆出这么紧张的样子来。”
傅院长点头,但坐得更拘谨了。
“那个你先谈谈对那个麻醉意外的认识吧。”
傅院长看着他不说话。直到来人不耐烦了才说:“那件事情的处理有什么地方不符合组织原则、还是有违反国家的政策法规的地方了?”
“那倒没有。”
傅院长就松了一口气说:“麻醉意外让我们省院领导班子很被动,但我们积极地在第一时间安抚好了患者家属,把社会影响压到了最低。然后我们根据在事故现场同志们的书面材料,按照组织原则、按照国家规定的技术事故处理办法,将当事人调离了岗位。”
“然后呢?”
“我当时是负责省院的后勤工作,我不能插手临床,那会给负责临床工作的费院长带来困扰。一个是令出多门不可以,再一个我自己也有一大摊子工作啊。所以,后面的事情我就没有跟踪了。
后面还出了什么事儿吗?你放心,若是我们省院的原因,舒院长、费院长还有唐书记,都是多年的老党员了。他们的组织原则性是非常强的,一定会按照国法、院规去处理的。”
“为什么把那个出了事故的麻醉大夫送去南京学习?”
傅院长张口就来:“因为赵大夫还年轻啊。事发之后他痛哭流涕,认错态度非常好。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根据规定我们把他调离麻醉大夫的岗位。但他也是国家培养了多年的专业技术人才啊。让他去后勤扫地,那是愧对了国家。考虑到麻醉对药理知识掌握的比较好,院领导班子讨论后决定:送他去药学院进修两年,回来后安排去药剂科工作。”
“药剂科的工作可比麻醉科轻松多了。而你们省院药剂科的奖金比麻醉科高。那是处罚吗?”
“这得分人。对有志在临床第一线工作的人来说,药剂科与麻醉科相比,那就是二线科室,不能直接接触患者了。所以,这也是对他处罚的一部分。”
“是吗?”
傅院长很肯定地点头。他不信来人不知道赵大夫的父亲、叔父在省院当了多少年的院长。但这话不能从自己嘴里说出去“提醒”他。
“你认为那件事的处理还有什么要完善之处?”
傅院长摇头,但他接着说道:“如果有不到之处,相信上级一定能够给我们指出来的。我们一定、马上就去改。”
傅院长的圆滑、诚恳、谦虚,让来人眯起了眼睛。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姓傅的还是一幅不想、不能承担任何责任的样子。
没出息!
“你为什么去分院?”
“分院的院长退休了,工作需要啊。”
“你过去要负责分院的医疗工作,为什么是你而不是在负责医疗的费院长?”
“你是担心我从负责后勤的院长岗位转到负责医疗的院长岗位不能胜任吗?” 傅院长笑起来:“我也是临床大夫出身。这些年我一直还在呼吸内科参加值班。去负责分院的医疗工作有什么不可以?”
实话5
傅院长这些年一直都紧紧地跟在舒文臣的身后, 凡事以舒院长的马首是瞻。就连唐书记也都忽略了他仍常年坚持在呼吸内科值班之事。现在想想省院的这几个院长, 唐书记觉得自己有必要与护理部加强联系, 不能丢了自己看家的老本行。
而傅院长软中带硬地把调研员噎得够呛后, 他居然好整以暇地看着调研员,等他给自己回答个可以还是不可以。
一直埋头做记录的那个调研员助手, 这时候抬起头来说:“傅院长,我们过来也没有别的意思。你们省院的领导也都知道,前不久死亡的那个肝癌患者家属, 到信访那儿嚷嚷受到不公平对待。事情转到省厅了,领导责成我们下来调查, 必须要调查清楚,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内幕,才让上访的群众扬言要自杀。”
“啊?”傅院长瞪大眼睛, 发出惊呼声。“不会吧?那肝癌的患者与我们省院的急诊科主任向主任是亲戚,向主任配合医务处处长工作,我怎么听说已经接受调节了呢。”
“你知道调节结果吗?”
“我不知道。我这阵子天天在分院啊。一年之计在于春,即便我们不种地, 春天的时候调动好医院人员的工作积极性, 也是为全年的工作打好基础啊。”
……
傅院长沿着春天工作的重要性继续说下去, 就在唐书记认为自己该拜他为师的时候,下来做调研的那两位终于受不了、出言打断他了。
“傅院长,你说说当时开会讨论的事情吧。”
“当时开会就是与会的同志们, 看了在事情发生时在场的几位同志的回顾材料, 互相印证后发现没有矛盾, 就依据事实定性为技术事故了。”埋头记录的团委书记小高,抬头瞥了一眼傅院长,然后低下头。
她的这一动作落在了调研员的眼里,调研员突然发现,这个小高才是省院的突破口啊。团委书记兼党委秘书,列席省院的所有院领导班子的会议。
于是他就说:“傅院长,今天的询问就先到这里。以后若是有需要,我们可能还会找你。希望你能理解我们。”
“我理解。都是革命工作,你们要问什么我一定配合。现在还需要我回答什么?我一定据实而言。我以自己的党性保证,绝不做危害人民利益之事,绝不违背自己在党旗下的誓言。”
眼看着傅院长又要开启夸夸之谈的模式,调研员赶紧止住他。
“今天就到这里了。我们有话要问这个小同志。”
“那好,我就回去了。”
在傅院长之后,唐书记也被撵了出去。
*
“小高同志,现在你来谈谈麻醉意外那件事儿吧。”
“我?”团委书记高文兰看着两位调研员,瞪大眼睛,无辜的眼神让她那张甜美的娃娃脸,更显得稚气可爱。
“对你来谈谈当时开会的情景。你是做会议记录的。原始会议记录保存在哪儿?”
小高愣住,好半天之后,才抚摸着手下的那叠信纸,吞吞吐吐地说:“我从不保留会议记录的。”
“为什么?这么重要的文件你为什么不保留?”
小高怯怯的眼神、配上惶恐往后躲的样子,让对面的两个大男人下意识地认为自己扮演了恶霸的角色。
但小高靠到椅子背,在无处可退了之后,她终于给两位调研的领导一个更气人的答案。
“会议记录不归我、不归我保留的。我记录下来就交给相关的部门,由他们出具会议纪要,发给参会的领导以及需要知道的科室。”
说话的条理很清楚,与她那被吓慌乱的外表根本就不搭边。
“当时的会议是怎么个情况?”
小高咬着嘴唇不回答。
等被再三催促了,她就眼泪含眼圈地摇头。带着泪音吭哧出来几个字:“不记得了。”
负责记录的那位就说:“那算了。你回去吧。”
小高立即拿着稿纸和钢笔,狼撵了一般地逃出了小会议室。
艹
“省院都是些什么人啊。老的跟狐狸一般狡诈,这小的没怎么地就摆出这样的表情来。”调研员气得拍桌子、爆粗口。
他的助手就问:“那我们是先找医务处的处长谈话还是等陈院长回来的?”
“等陈院长回来了。”
*
特快列车上,陈文强和李敏闭目养神。俩人谁也没去餐车用午饭,既贵又不好吃的。
“列车停靠在中途的车站,上下车的人还不少。
陈文强睁开眼睛朝自己对面的李敏叫了一声:“小李。”
“嗯,老师。你说。”李敏睁开眼,把手里的眼镜戴上。
“你以后可能就要这样来回一段时间了。”
李敏点点头,然后说:“这个时间点太不好了。一天的好时间段都花费在路上了。”
“我看挺好的。这来回的特快时间比直快的要好。”陈文强意见相反。“反正我们周一也不安排手术,周五我们就安排个小手术,你上不上都不影响下午坐特快过去。虽然车票比直快贵了些,但中间只停一站,能节省时间。而且特快车厢的环境好,人也不用遭罪。到后面那两月,你上车就找列车长给你补卧铺。”
李敏想想真是这么回事儿,也就笑着答应了。
陈文强见李敏听话,便放下心来。他才不担心李敏没钱坐卧铺呢。不说那个才给她的稿酬,就凭着神经外科的收入,李敏也支付得起这特快和卧铺的开销。
“那个小李,你抽空儿把讲义整理了,五一后给我。”列车又启动了。陈文强提高了一点儿声音说话。
“好。老师,那个讲义的投影胶纸有底稿吗?”
“做什么?”
“我家买了电脑。穆杰说要是有底稿,他可以帮我在电脑上修改。就不用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抄一遍了。”
“那我去院办找找。我记得当时小马说给我留底稿存盘了。我去问章主任收哪儿了。”
列车运行加快,陈文强又闭上眼睛。李敏见他没有吩咐了,便也继续靠着车厢打盹。
*
“陈院长,李主任。”小车司机费达——费院长的长子,过来火车站接他们。
陈文强见费达手里的雨伞在滴水,就问他:“等了很久了?”
“也没有,刚才下雨。我怕在停车场里你们不好过去找我,就打伞过来了。没想到这才一会儿的功夫,雨就停了。”
费达手里提着雨伞,还要帮李敏拿袋子。李敏笑着让过,说:“不沉的,谢谢你。”
三人上车,李敏这回不用陈文强发话,就坐去司机后面的位置,陈文强坐去了前面。
“陈叔。我爸让我告诉你,下午回家休息。”
?
“他说你有空就给他打电话,或者给舒院长打电话。”
“院里有什么事儿吗?”
“我不清楚。但傅院长说今天不去分院那边了。 ”
“那就开回宿舍吧。”
刚刚才下过雨,年久失修的主干路,多处呈现了凸凹不平的状态。低洼处的路面自然会有一些积水,车辆驶过的时候,溅起的泥水不仅让骑车的行人大声咒骂,也让经过的车辆车身脏污了。
“慢点开。”陈文强吩咐费达。
“好。”费达听话地降低了车速。“我就是想躲开那些水坑。刚才对面那车压起来的泥水,都溅到我们车窗上了。”
“别管什么原因,就不能开快车,十次车祸九次快。你有空儿去急诊科看看被车撞的那些人,断胳膊断腿是好的。再等我们神经外科有被撞坏脑袋的,我喊你去看看,你就不会再开这么快了。”
“是。我慢点儿开。”费达受教,小字辈的态度端得很正。能坐这车的,都是他要叫叔叔的,他不听话那是给他爸爸丢脸呢。
车子先到了李敏家的楼下。
“老师,我四点之前去查房,你要不方便就别过去了。”
“行。”
李敏下车,小车慢慢朝主任楼那边驶去。
“陈叔,我爸说省厅下来的调研员要查麻醉意外的事儿,态度好像是一定要找出我们医院的不是来。他让你回来了一定先给他打电话。”
“嗯,你小子倒聪明。”还知道先把李敏放下去。“我这上楼就给他打电话。”陈文强从容下车。
查麻醉意外?那事儿有什么好查的。当初自己极力定为技术事故,除了爱才要保小刘外,也是为老舒着想。没事儿的时候,说一句责任在费保德提议的取消规培;说一句集体决策;说一句一把手负领导责任。
等真的掀开了,对老舒的影响就最大了。
省院这些人啊,是在小医院里呆久了,是在安乐窝里呆久了,丝毫不晓得外面那些“刁民”闹起来是多么地不讲理。说他们是鸡蛋里挑骨头,一点儿也不过分的。因为挑不出骨头,他们能把鸡蛋孵出小鸡来。
没骨头才怪。
陈文强到家,先给小尹打电话。
“我到家了。那个你给老舒打个电话,让他方便就给我打到家里来。”
“好。”
小尹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依言去做了。
*
穆杰坐在电脑前面噼里啪啦地写代码,李敏开门进来了,他按了保存以后,问:“顺利吗?”
“很顺利。小芳。”
小芳应声从小房间出来:“回来啦,敏姨。”
“这个被罩拿去洗了,东西放回原处。”李敏把手里的布袋子递给小芳,书包扔到鞋柜上,换拖鞋。
“嗯。”
李敏换了鞋子走到大桌子边上,探头看看电脑屏幕上的那些字符,她把眼镜摘了说:“看不清就不晕了。”
穆杰失笑:“吃饭了没有?”
“没吃,听说火车上的饭菜特别贵还不好吃。”
小芳启动洗衣机后走回来,她听说李敏没吃饭,赶紧问:“敏姨,我给你煮点馄钝吧。”
“好啊。”李敏随口答应一声。
“你坐的特快吧?”
“是特快。比以前回家坐的通勤车、慢车舒服多了。干净不说,人也少,是对号入座的。”
“敏姨,喝水不?这是中午晾的。”小芳见李敏的嘴唇发干,立即给她端过来半杯凉开水。
李敏自己往里兑了一些热水,她捧起水杯一口气就喝了大半杯。
“怎么渴成这样了。上午没喝水?”穆杰心疼。
李敏摇头:“8点半开始复试,答了半小时的卷子,写得手指头痉挛。然后做了一个多小时快两小时的实验,就去火车站赶这趟特快了。”
小芳接过李敏的水杯,说:“敏姨,少喝点儿,留着肚子吃馄钝的。”
“嗯。”李敏应了一声,把风衣脱下来,挂去次卧的衣帽架。
馄钝很快煮好了,李敏舀起一个慢慢地吹气。
“小芳,”穆杰喊:“再拿个饭碗来。放两个碗凉的快。”
“一会儿还去医院吗?”
“要过去查房,4点之前过去,查完就回来。你接着写吧。”
“好。”
※※※※※※※※※※※※※※※※※※※※
错字明天有空再改
实话6
李敏在家吃饭、洗澡, 又歇了一会儿, 看时间差不多了, 就回去科里查房。
马大夫和邓大夫俩人真是认真负责的人, 这两天带着才从楼上换下来的实习生,一丝不苟、兢兢业业地守在病房里。
“回来啦, 李主任。”
“还顺利吗?”
“回来了,都顺利。科里怎么样?”
“都挺好的。梁主任一天来四趟,楼上石主任每天过来的次数……”马主任笑:“他不做手术的时候, 基本就在十一楼的值班室里了。”
“现在也在?”
“在啊。”
“那我先去和他打声招呼,然后再查房。”
“好。”两进修大夫去做准备了。
李敏去敲值班室的门。
“石主任, 我是李敏。”
门很快打开了,拿着一本书的石主任,还是笑面金刚的样子。
“回来啦, 还顺利不?”
“很顺利。辛苦石主任了。”
“你和我说什么啊。我是科主任,这是我应该做的事。”石主任说得很理所当然的样子,让李敏无言以对,只笑笑对他微微鞠躬。
“都考了什么?”
“考了垂体瘤的所有内容。还考了一个蛙心插管、离断后吻合血管的操作。”
“这都难不住你。都谁在考试现场?”
“崔教授、学生处邱处长、研究生处郑处长, 还有我老师。另外一个是考生。”
“考完崔教授怎么说?”
“郑处长说回来等通知书, 崔教授同意了、”
“那就好。恭喜你啊。陈院长和你一起回来了吗?”
“谢谢。一起回来的, 院里有事儿,我就不等他,先查房了。”
“那你查房吧, 我回去楼上了。” 石主任问到自己需要的, 见李敏回来了, 他也没必要在在十一楼再守着了,便轻松地回去十二楼了。
才轮转下来的两个实习生,虽然上两周听了李敏的讲课,但对神经外科的患者还是第一次接触。李敏复试顺利,时间充裕,再一个她也想彻底了解一下这两天科里患者的所有变化,所以她非常有耐心地听实习生汇报病史等。
问清每一个患者后,有针对性地查体,也会向马大夫和邓大夫要病情补充。1、2、3、4这四个病室走下来,时间就过去了快一个小时了。
*
陈文强回家煮了一点面条,拌了些肉酱,想想又把冰箱里的剩菜热热倒进面条里。正吃着呢,电话响了。
是舒院长。
“老陈,是我。”
“嗯。”陈文强又挑起一筷子面。“我吃面条呢,你说。”
舒院长现在已经想明白,前年陈文强坚持把麻醉事故定性为技术事故的了、
“小强,上面派下来两个调研员。”
“嗯,我知道。肝癌那患者家属的事儿有什么新进展了?”
“人家放弃追肝癌的事儿了。”舒院长就把这两天费院长被紧逼、自己、傅院长以及小高被找谈话都细细告诉给陈文强。
“老陈啊,我看他俩的意思不在调查患者家属上访的原因上。我私下猜测,那调研员他好像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什么目的?”
“我总觉得那人是奔你来的。我的直觉再不会错的。等你跟他们谈话的时候,你一定不能跟他们吵吵起来啊。”
陈文强继续稀里呼噜地吃面条。舒院长在电话的另一端举起话筒叮嘱他,不要由着性子跟人吵。好一会儿之后,陈文强吃完面条了,才开口说话。
“小舒,我年后一直不安心。从那个爆炸以后,我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危险在跟着我似的。我都跟你说过的,所以我才把手术降为每周四例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总会来。”
“是啊,该来的总会来。我常有这么个想法:咱们省院这一年多,步子迈得太大,抢了谁的饭碗,咱们心里也都明镜的。尤其是我这脑外科,从无到有,老虎嘴里夺食儿,能不招惹出事情来嘛。那个老费和老傅什么意见?”
“他俩你放心,都在这条船上,没人会希望这条船漏水的。”舒院长给陈文强保证、分析。“尤其是老费,前年出事儿的时候,他是医疗院长,真追究麻醉意外,谁都能躲过去,唯独他这个具体负责的人躲不过去。他的立场你不用担心。”
“我就怕那老小子藏奸,到时候像那年似的,唱着高调捅刀子。”
“他不会也不敢。这不是五年前他有心争一把院长的时候了。他明年就得二线,他的儿子女儿全在省院工作。他得为儿女留后路。”
“那就好。”陈文强放心了。
“小强,我昨晚一直在想,前年要不是你坚持把事情定在赵大夫一个人的技术事故上,那么这次不仅要牵涉了麻醉科的老周进来,可能我们省院班子这些人,从我开始有一个算一个,这次都得被扒一层皮。”
陈文强哈哈大笑着说:“前年赔进去麻醉科的副主任,今年要再赔进去麻醉科的主任老周,老舒啊,咱们省院的外科就彻底跨了。那个十二楼的贷款也就没法还了,你西面的动迁计划……”他突然间福至心灵地来了一句:“小舒啊,我怎么觉得这事儿明着是对老费、对我来的,暗里啊,我怎么突然间感觉还是应该对你来的啊。别是上面明年要倒出位置,盯的人太多,你要往上走一步的计划漏了,挡了别人的道吧?”
舒院长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有这个可能。这个陈文强啊,陈祖父一点儿也没说错他,只有他不想干的事儿,他只要想干,就能做到最好。
“是不是啊,小舒,有没有这个可能?那可是正厅的级别、副厅级的权利。你别被人坑了都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被谁坑了啊。”
“是有这个可能。唉——是我掉以轻心了。小强,亏得你警醒。我这就跟我大哥他们说一声去,预防为主。”
陈文强被舒院长夸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但他得意后在舒院长跟前立即就翘尾巴。
“老舒,你是在内地舒服日子过得太久不思进取了。那个17层大楼没起来前,省院是二级医院运作模式。现在已经过去六年多了,还继续沿袭十多年前的工作模式,可不就要吃亏了。我跟你说有空儿去广州转转,南方早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好。今年年假我就去看看。”舒院长截断陈文强的得意之词,然后催促他道:“吃完了你就过来,早点儿把人打发走。”
陈文强被打断了,就带着情绪、不高兴地说:“我不管,那是老费的事儿。让他去。”
“他都跟人顶牛了,我和老傅也跟调研员顶牛了,剩下就等你出面把他们扫走了。”
“等我?唐书记呢?这事儿归她出面。”
“唐书记正在跟他们谈话呢。但你想唐丽那人能谈出来个什么?”
“好吧,我这就过去。”
*
小会议室里,现在唐书记坐在被问话的位置上了。但是与三位院长的顶牛不同的是,唐书记反而更像是主导谈话的人。
“有关那个麻醉意外,我作为省院的党委书记,我知道消息后是非常痛心的。不管那个肺癌患者的手术能不能成功,他没有过了第一关麻醉,失去了继续想病魔挑战的机会……”
唐书记语调温和、态度和蔼、神态从容地慢慢说着她对麻醉那件事的感受,小高早习惯了她这样的语速。一个说、一个听、两个做记录,半小时过去了,唐书记的感受还没有说完。
小高知道,唐书记可以不喝水、不上厕所地连说半天。就是不知道自己带的这两本稿纸够不够。
负责记录的那个调研员助手,写累了,他罕见地在说话人没有停止的情况下先停笔了。他敲敲桌子示意调研员看自己记录的本子。
俩人久坐机关,一个眼神就明白了对方所想,任由唐书记说下去,可能明天这时候也说不完感想。还真不如舒院长“我非常遗憾”的那一句痛快呢。
唐书记可不管他们是什么意思,她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往下说:“这件事情给我们敲响了警钟,任何工作都有可能遇到意外。”
这不是废话么!
调研员开口打断唐书记:“你认为医院最后的责任认定正确吗?”
唐书记神色不变地回答:“我目前没发现有任何错误。”
……
谈话进行了一个小时,有用的信息一个点儿都没有。俩被唐书记“念经”搞晕了脑袋的男人,无奈地举起投降。
“唐书记,今天就先到这里了。”
唐书记欣然允诺。她要过记录,仔细看了一遍,检查无误后签字。然后带着小高施施然离开了。
“可恨!省院从院长到书记简直都滑不溜秋的。”
“所以,多年以来这省院始终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
“不是没有机会,五年前就是一个好机会。”
是啊,五年前那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上面只要派个一把手下来,就解决了多年为难的全部问题。可是谁也没想到,最后居然让舒文臣得了一把手的位置。
天时地利人和,被舒文臣占全了。
那么明年倒出来的那个位置,该不会真被他再度拔得头筹去吧。
“那个我们明天找陈文强谈话吧。那陈文强是个沾火就着的急性子。麻醉意外发生的时候,他是院长助理,负责外科部分的医疗工作。”
“好。”
不用等明天,陈文强到了院办换了白大衣、就来小会议室找他俩了。
*
梁主任照例在下班前过来十一楼看看。正好看到李敏带着人在查房,认真的询问、虽然简单但是到位的讲解,他在心里暗暗点头称赞。
这是一例急诊开颅止血术后的患者。
“高血压脑出血术后的患者,我们要注意的常见并发症是肺部感染、上消化道出血、发热、水电解质紊乱,还有一条是深静脉血栓。最后一条我们没有太好的预防措施,只能让护理者做真正到位的下肢按摩,促进血液流动,减少血栓发生的几率。”
俩实习生一个听一个记,看起来比较认真。但是马大夫和邓大夫俩人始终拿着小本子在记录。
李敏用主任身份查房的次数很少,但每次说的东西,都是他们这阶段正好能用上的干货。
“肺感染的预防措施有哪些?”
俩实习生你看我、我看看你,都等着对方回答。
马大夫见俩人不会,就开口说道:“要注意避免误吸。昏迷患者要及时做气管切开,嘱咐护士每半小时吸痰一次、”
“气管切开的指征?”
马大夫没吭声。
李敏等不到回答,就自己往下讲解:“一般来说,昏迷三天以上的患者并有上呼吸道梗阻体征发生了低氧血症,这个我们用血氧饱和度来判定。就要及时做呼吸支持了。”
“还有什么预防措施?”
“用抗生素。”
“抗生素的应用有什么说法?”
“先用广谱的,然后根据菌培养的结果,调换为敏感的抗生素。”
患者家属在边上听得很认真。
“上消化道出血的原因?”
“应激。”
“处理方法?”
“首先是胃内灌洗。100ml冰生理盐水加2mg去甲肾上腺素,从胃管打进去。其次用抑制胃酸的药物雷米替丁150mg加到100ml的生理盐水静脉点滴,每天一次。”负责这个患者的实习生答道。这是前天下到医嘱本上的内容。
“不错。”李敏表扬他一句,“治疗一个患者,记住一种疾病的治疗原则和方法。六周的实习时间足够你们把神经外科的常见病和并发症等见全了。如果冰盐水加去甲肾上腺素效果不明显或者无效时,我们可以把2000u的凝血酶加到1000ml的生理盐水中再打进胃里。记住要用冰盐水的。”
“剩下的检测电解质紊乱,”
马大夫接道:“昨天上午还是六小时一次,昨天傍晚的结果回来后,梁主任说可以改为12小时一次了。”
李敏哗哗地往后翻看病历,见今天下午回来的化验单也是正常的,就说:“今晚的再正常,明早就改为24小时一次。”
“是。”马大夫应道。这是他负责的患者。
李敏查完监护室的这个患者,转身欲出,就看到门口站着的梁主任了。
“梁主任。”李敏笑着跟他打招呼。
“回来啦。顺利不?没被考住吧?”
“都挺顺利的。我当然不会被考住了。”李敏带着一点儿小骄傲地回答。把与石主任差不多的问话,回答了一遍。
梁主任满意了,他笑着说:“你继续查房吧,我回去了。”
“谢谢梁主任。”
梁主任摆摆手,走掉了。
*
陈文强进了小会议室,就先声夺人地说:“老吴、小孟,你俩也忙乎好多天了,是赖住我们省院食堂给你们提供免费的三餐是不是?”
“我们是工作需要。你当我们愿意啊。” 老吴强调。
“不愿意你还不快滚。”陈文强笑嘻嘻地与调研员开玩笑,半真半假地揶揄他:“该回家不回家,小心你俩的媳妇都跟别人跑了。”
“切。你媳妇才跟别人跑了呢。”小孟反唇相讥。
“你看看你,这成什么样子了?一句玩笑话都承受不了,你还得跟老吴多学习啊。怎么也得做到泰山压顶不变色的。”
“老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们正想找你询问情况呢。”调研员截断陈文强的插科打诨。
“才回来没一会儿。听说你把我们省院的仨院长加书记都询问过了,我想该轮到我了,只好过来投案自首了。喂,老吴,咱倆可是老相好了,你得手下留情。”
老吴哂笑:“你老陈什么时候变成这么个混不吝的德性了?”
“从前年开始变的。就是那个麻醉意外发生前不久,我当了院长助理,协助当时负责医疗的费院长管理外科这一摊子。唉!后悔药难买。我要知道当官是进得退不得,我就一直当我的主任了。”
“有什么退不得的。”
“那你老吴先退回医大附院的神经外科当主治医,好不好?”陈文强开始将军。
“扯淡呢。我都把临床扔了多少年了。”
“你就是扔了多少年,临床的那么点子事儿,也逃不过你的法眼。不然上面怎么不派别人,偏派你过来调查肝癌死者家属上访的事儿。非你不行啊。”
老吴被捧得面带得意了。
“老陈,这事儿不怪我说你们,好好的整到患者去上访,你说他们家好几口在□□办那儿哭闹,影响多不好!你们怎么就不考虑社会影响呢?维持好安定团结,才能朝四个现代化使劲的。是不是?”
“太是了。这事儿,我跟你说明白话吧。这患者本来就是肝癌的中晚期了。要是普外明哲保身一些,不给他做手术,也是可行的。这个你理解吧?”
陈文强等老吴点头后,才接着说:“患者抱着手术成功就赚到了,可以搏一搏生存几率。家属抱着手术失败可以给孩子安排好工作。这一开始就是目的不纯的求医行为。你们能理解不?”
老吴和小孟摇头。
“你俩要是这都不理解,就去问问他们□□的目的是什么。”陈文强把脸拉耷下来。
屋子里陷入沉寂。
隔了好一会,老吴开口道:“老陈,你说的是。他们要公平,要和那个肺癌死在手术台的一样待遇。”
“那不就结了。咱们干临床的,死人最后都是呼吸心跳停止,都要一样待遇,别说省院了,就是医大的几个附院也早关门了。是不是?”
“是。”
“所以得分什么原因的死亡。那个肺癌属于麻醉意外,赵大夫我们按照规定处理了。病历、在现场的几位同志写的材料,你们应该也有查阅过了。要是你们对这个医疗事故的认定有不同意见,咱们就在省城召开各医院主任出席的大会,咱们好好讨论一下,有哪地方不对,好不好?我不信医大这些年就没有含糊的麻醉意外。”
麻醉意外常是那个那什么的托词,老吴在临床干了十几年,他心里明白。他还真不敢保证医大附院的所有麻醉意外都经得起推敲。
尤其是陈文强的推敲。
陈文强见他不吭声了,就说:“这个死者家属在患者死亡的第二天,就到我家里去。问我的话就是什么时候给他家孩子安排工作。老吴啊,不是我们不照顾社会影响,而是没办法开这个头。”
“你想想,开了这个头以后,省院领导就得要求临床大夫:你们能做到百分之百的手术成功率你们就做,做不到你们把患者转院去医大、去北京。那就会使得省院的诊疗倒退。省厅希望看到这样结果吗?”
实话7
最后还是小孟出声, 打破了僵局。
“省厅自然是不希望出现那样的局面。救死扶伤, 什么时候允许我们当大夫的往后退了?不想干就脱了白大衣。别占着茅坑不拉屎。有的是人想当大夫呢。”
陈文强把脸沉下来, 对老吴说:“老吴, 你说他这话说的有道理没有?我是不是该在下届的业务院长会议上引用他的话?然后在年底的神经外科年会上再引用一次?”
老吴立即说:“小孟还年轻。老陈,你好意思坑他吗?”
“他现在是坑我呢。我要是在全院大会上这么向省院职工说, 管保能干的撂挑子,不能干的撒手看热闹。”陈文强气哼哼地白了小孟一眼。“你以为谁想当大夫,谁就能当啊。啊?得有天赋、得有几十年如一日的勤奋努力, 最后还得有点儿小运气。不然被肝癌死者这样的患者家属缠上,不死也脱层皮。”
“老陈,你别激动。”调研员老吴深知陈文强的狗脾气, 他希望陈文强激动, 盼望陈文强激动起来口不择言,才能抓住漏洞,但陈文强对着自己的助手来了, 就不好办了。无可奈何之下, 他只好先安抚陈文强的情绪。
“老吴啊,不是我激动。那麻醉意外事件的当事大夫,比小孟的年岁还小呢。你们俩这么揪着他不放,是想怎么地他啊?杀人不过头点地,他已经被派出去重新学习了,你们是不是要他从此不能再为人民服务啊?”
“陈院长, 你不要曲解我们过来调查的意图。”
“我曲解你们?那你们说说, 你们这么找院领导谈话要达到什么目的?要是我能做主的, 我就赶紧成全你们了。要是省院不能满足你们的,我也会让你们早点儿死心。你们在院办晃久了,影响省院的正常诊疗工作。”
“老陈,我们还就是为了那肝癌死者来的。家属在□□接待那儿要求公平待遇,跟那个肺癌死者儿女一样的待遇。这不,我跟小孟俩都在查肺癌死者的事儿,唉……你当我想在你们省院滞留啊。”
“老吴,你可别跟我装傻,真满足他的要求了,那才是没了公平呢。”
“可他们这么在□□那儿闹,社会影响不好啊”
“医务处已经告诉他们可以走医疗事故鉴定程序,也告诉他们上法院起诉啊。他们为什么不呢?不就是明知去做医疗事故鉴定,临床大夫没有错、他们得不到任何赔偿吗?你要是纵容他们、让这样的狡性孩子多吃奶的事情成真了,你信不信以后会有更多的人有样学样?”
“那社会影响不能不顾吧?”
“你想让我们省院怎么顾?老吴,我可提醒你啊,你这主意要有可施行的余地。不然我可找几个人去医大附院,让医大附院的死者家属照样学。哼哼,反正医大附院每年死人比省院多。”
老吴气得隔空朝陈文强挥舞两下拳头,陈文强假做害怕地往后躲,他嘴里喊着:“君子动口不动手。”
“老陈啊,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子的。你现在就是一个无赖了。”
“以前是我幼稚啊。”陈文强那引以自豪的模样,绝对不是在说自己的缺点。“老吴,你搞清楚你的立场,你在省院折腾这些天,我送你一句实话:你是在替无赖张目、在给无赖撑腰呢。”
*
老吴深呼一口气,这陈文强比以前更讨厌了。以他现在这样说话的德性,怪不得能在去年底的神经外科年会上,把附院的那些教授噎得血压升高。
思及此,他便说:“老陈,你别扯那么远,反正你得把这事儿解决了。你们省院捅娄子了,□□办把问题交给我们了,我们是必须要在规定的时间里解决的。”
陈文强站起来,拉开小会议室的门,朝院办敞开的门里喊道:“打电话给秦处长和向主任,让他俩立即到小会议室来。”
“老陈,你要做什么?”
“这事儿是医务处长的责任,这死者是奔着我们急诊科向主任来住院的。该谁的工作谁做好。当着你们的面,我把院长办公会议的结果再给他俩强调一遍,事情早落实到具体的办事人员头上了,你们看省院的这个态度可以不?够不够你们向上汇报的?”
“我们的目的是解决问题,不是向上汇报了就可以。”小孟强调。
“是,是。你和老吴都是觉悟高的同志,不然也不会派你俩下来了。真该让那些纵容老□□户不停上访的单位,来看看你俩是怎么工作的。不管上访的人有理没理,必须把事情解决了。小孟啊,你认为是怎么算解决了呢?”
“死者家属不再上访。”
陈文强不说话。这要求合理!——单是为了社会影响,也得解决这事儿。但这要求又无理到了极致。对于一家揣着明白装糊涂、非要占便宜的那几个人来说,这是无法完成的工作。
沉默了很久以后,陈文强笑着摊手说道:“死者家属再上访,我就把秦处长和向主任的手头工作停了,让他俩去死者家里坐着去。好不好?如果还不行,就通知丁家那兄妹俩,要开除他们的公职了。让丁家兄妹俩去找他们家闹去。这无非就是比一比谁更无赖、更无耻罢了。”
调研员立即被陈文强的话惊得站起来了,他用手指着陈文强说:“老陈,你这是激化矛盾吗?你小心弄出来不可收拾的局面。”
“那你给我出个主意啊,明知道那去上访的是无理取闹,你为什么要调查我们省院?难道你们行文过来,我们省院会不答复吗?”
“□□发过来的事情,我们回复处理结果。自然要调查之后才能回复。”
“省院这么多老党员,难道不值得组织相信吗?”
“如果我们不做调查,只看你们省院的报告,上访者不得指责我们官官相护嘛。”
“哈,还官官相护。你还当别人看不明白你们是护着无理取闹的上访者啊。”
“老陈,你不能这么说话。我们是奉上级指示来做调查的。”
“老吴、小孟,你们调查这么多天,现在早把事情搞清楚了,是不是?也知道事情的结症不在我们省院了,你们解决啊。空口白话儿地说什么社会影响,你们是上级领导,你们本事比我大,你们提出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办法来。老吴?小孟?你俩提啊。”
……
秦处长敲门,他和向主任在外面已经听到几句了。
陈文强很不满地回头说:“进来。”
“秦处长、向主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事情早就交给你们俩了。现在因为你们的工作做得不到位,导致省厅派人下来专门处理此事,来来来,你俩坐下,向省厅的领导同志请教下,这事情怎么才能办好。”
陈文强交代了以后就站起来说:“我得会科里看看,整个病房四十多开颅术后的,老吴,你在院办等我啊,我查完房就回来给你饯行,咱们不醉不归。”
*
陈文强赶到科里的时候,李敏已经查完术后的所有患者了,她正在检查明后天要做手术的患者、以及术前准备工作。陈文强看李敏一项项检查得很仔细,与她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自己上楼去找石主任了。
“老石,”陈文强推门进去,“老梁也在啊。”
“是啊。在。我看小李在查房,就上来跟老石聊天。你老小子好命啊。”
“你也不错啊。谢逊不把这些都担起来,你有空聊天嘛。老石,楼上没事儿吧?”
“没事儿。我刚才听小李说了复试考操作了?”
“嗯,考了蛙心插管和吻合血管。”陈文强把织毛衣带线的事儿说了一遍。
石主任就笑:“那男生被误导了。他可以把牵引线打结、然后用图针固定啊。老崔那人肯定不会就只给4个图钉的。”
陈文强回想下操作台上给的东西,忍不住哈哈大笑:“小李这小丫头,还有这样的坏心眼儿。她后来还去给那小伙子做助手,帮着人吻合血管。我们几个人都被她糊弄了。”
石主任笑了一会儿说:“也不能怪小李。这合作招生,一般是本部本专业的老带新。你老陈是外来的,老崔迫于院方的压力,不得不跟你合作。可你招的是一个女生、又不是金州医学院毕业的,他啊,我估计有考校小李的意思在,也有给小李来个下马威的意思呢。”
“那还不如说是给我下马威呢。崔教授还给我解释呢,他招收工作过的研究生,都要考实践操作。” 陈文强摇头遗憾:“昨晚他还挺支持小李这个时间段生孩子的,但遗憾小李怎么找了个军人。这时糊涂时明白的。”
梁主任就问:“老石,崔教授那人是哪一年毕业的?”
石主任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他应该有五十七、八岁了吧。我在附院的时候,跟他往来不多。听说那神经外科的大夫,都是他的徒子徒孙的。”
“近亲繁殖。”陈文强啐了一口。
石主任解释道:“那是附属医院的特点。留在本院的好学生,工作几年后再考研,基本也是考科主任的研究生。十年八年下来,可不就都是科主任的徒子徒孙了。”
“然后科主任说什么听什么,死水一滩了。”陈文强不屑这种做法。
梁主任揶揄他:“那你还想小李跟你唱对台戏不成?”
“十年八年之内,小李还未必有本事跟我唱对台戏。十年以后我就二线了,她想跟我唱对台戏,我也不搭理她。”
“那时候你是没劲儿唱戏了。”梁主任一句顶一句地气陈文强。然后收了嬉笑之色后,问他:“听说院办被那俩调研员弄得人心惶惶的?”
“我才回来,不清楚院办其他人的事儿。不过我才跟那俩调研员谈过话。那个老吴,我们在唐山地震救险时见过,因为是老乡,又同是神经外科的,那时候还挺聊得来。那个小孟啊,是工农兵大学生,医大附院考试的时候,他调去了省厅工作。我跟他们说了,晚上给他们饯行。待了这么多天了,事情也查清楚,该回去了。”
梁主任见陈文强这么说,一反那天的坚持态度,略带愧疚地说:“老陈,给你们院里添麻烦了。”
陈文强摆手说:“我要是站在院领导的角度,自然愿意四平八稳的。但是站在临床的角度,我还是赞成你去试探、去探索,不然医学没得进步,咱们的水平也没得提高。”
“谢谢你老陈,我以后会注意的。不然牵涉了太多人的精力,对省院总体来说是划不来的。”
石主任就说:“还是看上面的意思吧。第一关是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第二关是法院,这家鉴定委员会和法院都不去,就直接上访,□□办也不应该接待他们啊。”
“是啊。”梁主任也赞成这说法:“□□办是不应该接待他们啊。”
陈文强回避他俩的问题,另起了一个话题说:“老梁、老石,你们俩有没有填表啊?就是那个申请加入鉴定委员会的表?”
“添了,今天一早送去医务处了。”
“那就好。这个通过以后,我再给你们申请司法鉴定资格。”
“好啊。那麻烦你了。”
“不麻烦。以省院的名头申请,再慢今年也能下来了。这多一层保护衣怎么对咱们自己也好。”陈文强说着话看了一眼手表,然后说道:“我去楼下看看,然后得回去院办了。”
“小心点儿。”
“别什么话都说”
“好。”
陈文强到十一楼,见李敏已经把所有工作做完,正与护士小马打听讲义存盘的事儿。看到陈文强进来,小马就说:“陈院长,章主任那儿有一张写有你名字、标注了讲义的盘,很好找的。”
陈文强谢过小马,问明李敏科里无事儿后,便回去院办了。
*
小会议室里,秦处长对上调研员有些胆怯,但是向主任不怕啊。他三句话两句话地就把老吴怼哑火了。
“我就不信了,一个不想走医疗事故鉴定程序、被法院驳回起诉的上访,值得你们下来调查。所有□□办转过去的事情,你们都这么认真办了吗?别他m的欺负我们小老百姓不懂你们的勾心斗角,好不好?!”
小孟就说:“还不是你的亲戚贪心不足。”
“是,我那八竿子打不着的糊涂亲戚是想讹人,但你们不能借着这事儿没完没了啊。你们张口闭口社会影响,省厅真想解决这事儿,安排不了俩孩子的工作吗?”
老吴和小孟都被向主任的神逻辑打蒙了,“什么?省厅给你家亲戚安排工作?你想什么美事儿呢?”
“你们不是在乎社会影响吗?他们要是天天在你们省厅门前举牌子,你们是不是就给安排工作了?”
秦处长就拉向主任一把:“老向,你可别这么说,万一他们以后真去举牌子了,那……”
“那岂不是我给出的主意了,是不是?秦处长,你别在领导跟前卖好、装糊涂。咱倆去过他们家好几次了,好话说了三千六,哪回不是咬死了,就要安排工作的?”向主任嚷嚷完了,气哼哼地坐下。
秦处长含笑说:“他最近被这事儿憋屈很了。实际上我们省院也为难,这要是我们有错处吧,再费劲儿,也得安排了。可现在……唉!就怕以后都有样学样的,凡是在省院死亡的,我们都要安排工作。这事儿已经闹得全院职工都知道了,真安排工作了……”
调研员明白他的未竟之义,他们也不是为了解决这事儿而来。可俩人就这么铩羽而归,真是不甘心、又没脸。
舒院长敲敲门进来,说:“向主任,你在喊什么?院办整条走廊都是你的声音。”
实话8
舒院长出面打破了小会议室里的、上级派来的那俩调研员的尴尬。调查明白了、省院上下的态度也表明了, 大家还要和和气气的, 以后还要有个面子上的过得去不是?
“老陈?怎么你俩在这儿了?”舒院长明知故问。
“陈院长回去查房了。我俩被院务会委派工作没做到位, 唉, 院长,是我这医务处的工作没做好。对不起当合组织对我的相信……”秦处长摆出检讨的姿态。
向主任赶紧站起来说:“老秦, 这事儿根源在我那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贪心。人家来省院看病,就抱着要讹诈省院一把的心态。他们之前去过医大,医大附院已经跟他们交代了手术的危险性、存活几率, 他们为什么不在医大治疗,”
舒院长的眼睛就看向调研员,等调研员发话。可调研员能怎么说?无非是重复强调社会影响罢了。
舒院长又看秦处长。秦处长知道自己该说出口的话, 时候到了。他对向主任说:“老向,你就给他们安排两份工作呗。不管是环卫还是辅警,你当了多少年的骨科大主任, 又在省城住了几百年,有什么做不到。你非得让咱们医院为难、让上级领导为难啊。”
向主任叹口气说:“你要这么说我就勉为其难了。我这可是为了公家的事情,搭上私人的人情。费用谁给我报销?”
从外面进来的陈文强,指着俩调研员说:“老吴、小孟给你报销。”然后他在小孟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快速接着说:“要不向主任不管, 你们就这么回去向领导汇报调查结果?他是帮你们俩的。”
老吴捏着鼻子、伸出手对向主任说:“谢谢你了。以后有事儿找我。我欠你一个人情。”
小孟也不得不伸出手:“谢谢向主任。”
陈文强转头对舒院长说:“我才说要给老吴和小孟饯行,正好你在这儿, 费用要算在你头上。”
舒院长笑:“好。你喊上干诊的老赵, 咱们一起吃顿饭。那个老向、老秦你俩也去, 把费院长、傅院长也招呼着, 一个也别拉下。”
秦处长答应一声,出去安排了。
*
干诊赵主任的也来喝酒,让调研员平添了几分郁气。他淡淡地与赵主任握手,悻悻坐回到主宾的位置上。事情就是他——赵文轩想当院长引起来的。舒院长特意把他喊来,那是哑巴吃饺子肚子里有数,纯粹为了给自己添堵呢。
小孟不知道老孟的心事,还很客气地与赵主任握手寒暄。
费院长坐在舒院长和傅院长之间,他对自己明年退居二线的定局,虽不甘但也没有更好的自救途径。只盼着能在最后这两年,把老闺女安排好。
剩下的就要看秦国庆是不是能够照顾自家的三个孩子了。可干诊赵主任的到来,似乎阻住了秦国庆的路。
他的眼神在陈文强和赵主任之间来回游弋。
赵主任回他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然后很热情地配合秦处长张罗酒局。向主任敬陪末座,才端起酒杯,门外传来敲门声。
“向主任,急诊科的电话找你回去。”
向主任立即站起来说:“诸位领导,急诊有事儿,无法奉陪了,改天我老向做东请大家喝酒。”
陈文强就说:“你赶紧去吧。我先不喝酒等你电话。”
“好。”
急诊科的值班虽是独立的,但也是和病房配合着来的。保证外科的8个值班小组,每班都有一个副主任医师。这种情况下,要喊向主任回去,那就是有大事儿了。
没一会儿的功夫,向主任的电话打过来了,找陈文强回去。陈文强听完电话,还不忘回来跟酒席上的人交代一句:“车祸,老向不想截肢,要我回去看看能不能给伤者保住脚。小伙子才二十出头的。”
老吴就站起来说:“老陈,让我看看呗。”
“你先喝酒,要是决定做手术,一个小时后给你电话,让你看最精彩的部分。”
“那我就先谢谢了。”
*
陈文强匆匆从食堂往急诊科去。及至到了急诊楼,却见一层混乱不堪,捂着伤处呻/吟的伤者、陪护要找大夫过去看伤者的叫喊……哭声、骂声混合在一起,刺激着人的耳膜和心脏。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但凡有交通事故,伤者多几个,就是这种样子。
他陈文强没穿白大衣就在人群里挤,免不了就会招致几声斥骂:“挤什么、挤什么,没看着都是受伤啊。”
陈文强一路顶着骂声挤到办公室,却见向主任拿着一张ct片子,面色凝重。“老向。”陈文强出言招呼了一声,走过去。“你这什么片子?这也不是脚的啊。”
“ct室才给的急诊片子,这个我喊了普外值班的许主任过来处理。患者家属正在办住院手续。”向主任解释,但片子却被性子急的陈文强一把夺了过去。
“胃癌晚期?膀胱穿孔?这谁留置的导尿管?患者该有急腹症的表现啊。”陈文强略扫了一眼片子,就疑惑地发问。
向主任叹口气,道:“都有。我才看过这患者,老许应该马上就到了,这个不用咱倆管,我回头跟你说。急诊不急在他这上的。咱们去看看那个断肢能不能保留。小伙子才二十出头,遭了池鱼之殃。”
陈文强跟着向主任往处置室走。向主任边走边介绍情况:“那两辆车相撞,把边上一个装满蜂窝煤的三轮车给带翻了。骑车送煤的小伙子被压在煤车下面,右腿下四分之一处粉碎性骨折,就剩了一半的皮还连着了。”
陈文强就问:“是不是伤口污染挺重的?”
“是。亏着这季节还穿着长裤子了。要不然我也不叫你来了。这手术可以说10%的成功几率都没有。但是就这么给他截肢了……”向主任摇头不舍:“他太年轻了。要是能给他保住脚,他这辈子哪怕是个瘸子,也好过没了这只脚。”
“先看看伤处。”陈文强听向主任说有10%的几率,立即就想试试了。总的来说,这向泰和的技术不错。他说不到10%,那很可能就是接近10%的线。这人虽讨厌,但他心地还是肯为患者着想的,不是那种死要钱、不顾伤者利益的人。
处置室里,两个实习生跟着一个护士在给小伙子做清洁。煤车翻倒,他被三轮车压住,蜂窝煤埋住了他,满身的煤黑,不做基本清洁,都不能进手术室。
小伙子意识清醒,见向主任和陈文强进来,就伸出那只正在输液的手说:“大夫,救救我。救救我。”
护士一巴掌拍过去,大喝一声:“别动。滴流鼓了还要重扎,那浪费救你命的时间。”
向主任答应一声:“好。我们救你。”他走过去把右腿上的三角巾解开给陈文强看。
陈文强凑过去看伤处,果然如向主任刚才介绍的情况,只剩一半的皮还连着了。这个地方别说是断肢的保留,就是一个普通的骨折、一个创面比较大的皮肤损伤,都会因为血运不丰富,出现骨折不愈合、创面不愈合的情况。
但他只犹豫了不到十秒钟,就说:“做。有1%的希望,咱们也试试。”
“腹部检查了吗?”陈文强回头看看处置床上、只穿着了一条四角短裤的小伙子问。
“我查过了。一会儿还要再做个腹部b超。我也担心他腹部脏器也有压伤。但这煤灰不清理不行。”向主任说着话,给伤者换了一条干净的三角巾包扎伤腿。然后问护士说:“止血带上了多久了,记得二十分钟松一次。”
陈文强就吩咐他:“老向,你做术前准备,我这就通知手术室准备手术,还用上次断臂再植的那套人马。但走廊里的那些伤者,你要安排好谁管哪个的。”
“好。”向主任答应一声,叫了才倒水回来的实习生,配合自己给患者下术前医嘱。
*
李敏把科里的事情都处理好了,踩着下班的铃声出了省院的东门。这样就不算早退的。她回到家里,小芳已经把饭菜做好了。因为半下午才吃了一碗混沌,这回她没吃多少就放下筷子了。
“不吃了?”穆杰问她。
“下午吃了馄钝的。”
“那等八、九点钟再吃碗甜酒酿窝鸡蛋?”
“好。”
李敏等穆杰也吃完了,说:“我去看看潘安。”
“少聊一会儿,你今天坐车也挺辛苦的了。”穆杰提醒李敏。
“嗯。我知道。”
今天潘志值夜班,李敏直接用严虹家的钥匙开门。她进屋见严虹自己坐在桌边吃饭,骆大姐在收拾孩子。小艳端了一盆热水过来,给刚拉完的潘安擦洗。俩人配合默契,很快给孩子换好尿布、包好了小被子。
“这你也吃得进去?”李敏上前抱过收拾好的孩子。小艳很快把奶瓶送过来。李敏靠墙坐好,把奶瓶塞进潘安的嘴里。
等潘安喝完那40ml奶了,骆大姐接过孩子拍奶嗝。严虹这才敢说话:“我习惯了。他早一次晚一次的,我都被他训练出来了。我端起饭碗他就拉,中午那顿他肯定尿。你看着吧,等拍完奶嗝没五分钟,他还会尿一次的。”
骆大姐就笑:“小孩子就是这样,倒腾空了肚子要吃,吃完了尿,等他撒完尿就能睡一觉,留下去的那些干慢慢也消化了。”
小艳就笑着说:“醒了再要吃的。”
等严虹放下饭碗了,李敏抱着孩子跟她后面往主卧房走。正在吃饭的小艳,赶紧放下筷子,把放在厅里的婴儿床推进主卧房。
“敏姨,放他在床上睡吧。”
“好。”李敏把睡着的潘安放小床里,小艳又给潘安换了一次尿布,然后裹紧襁褓,再盖上个小被子。
“这一觉差不多能睡到九点钟。然后起来吃一顿、玩一会,不用十一点就又睡了。”严虹满是自豪地给李敏介绍她儿子的新习惯。
“这样好啊,你干什么也不耽误,最后全家也能安心睡觉的。”
“是啊。你复试怎样?”
“挺顺利的。”李敏把复试的情况讲给严虹,又把特快的车次告诉她。“咱倆以前光顾着看直快车次了。”
“你怀孕了还是坐特快好。反正也没多花多少钱的。就是你还照样上手术,能不能吃得消啊?”
“和陈院长轮换呢。应该没问题。”
她俩散漫地聊天,小芳敲门进来说:“敏姨,陈院长电话,让你去手术室做手术。”
李敏赶紧站起来说:“彩虹儿,那我先走了。”
“小心点儿。别太累了。”
“嗯。”
“什么手术?陈院长说没说?”李敏回家,一边穿风衣一边问。
“没说。”
李敏便对穆杰说:“我到手术室看看情况,有空儿就打电话回来。”
“好。”
李敏出了单元口,就见前面不远处,石主任和王大夫急急往前赶路。走到十七楼要进东门了,去了急诊科的张正杰从后面赶上来。
“主任。”李敏很客气地跟他打招呼。
“小李。你也接到电话了?”
“是啊,陈院长通知去手术室。什么手术啊?我看石主任和王大夫在前面的。”
“车祸,伤了十来个。”
怪不得了。以现在外科的值班力量,同时开三台手术都可以的。但这么多的伤者,可能就要全体都上阵了。
*
手术室的刷手池边,刷手的向主任跟陈文强、普外科许主任,在说那个胃癌晚期、膀胱破裂的患者。
“那老头三天前走了十来里地去闺女家,吃了中饭走回家,没吃晚饭。家里人以为他累着了。但他连着三天没排尿,今天傍晚给送来了。是谁接诊的我还不知道。就是刚才我被找回到科里,ct室打电话过来,跟我说这个患者。老陈,你到急诊室的时候,我也是刚拿到腹部ct的片子。患者儿子跟我说导尿管下进去,没导出来尿液。等我倒出来手的,我要不把开ct的人教明白了,我跟他姓。”
许主任宽慰他说:“还知道做个腹部ct,也不完全算错。要是没有车祸这事儿凑合到一起,可能就有人跟去做ct了。”
“你总把人往好了想。”向主任愤愤然。“这谁开的ct单子,我要是不问、不查清了,下回说不准就能给我耽误事儿、捅娄子了。有板状腹,妥妥的上消化道穿孔、破裂,或者实质脏器破裂,都已经腹膜炎了,还不赶紧急诊收住院?
没导出来尿,膀胱区是否充盈,做个叩诊就能明白的事儿啊。这他m的幸亏ct室那边没有急诊排队,不然那老头中毒性腹膜炎休克了,万一抢救不过来,搞不好又一例事故的。”
向主任生气是有道理的。门诊常常在看到上年纪的男性几天没排尿,就固定思维考虑是前列腺增生、排尿困难。这例上来就给患者下导尿管,没导出尿液居然留置导尿管了……千幸万幸,还知道给患者做个急诊ct。
陈文强支持向主任,支持他明天在门诊好好查查是谁接诊的患者。然后问他:“老向,其他要做手术的大夫编组,你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我在患者脸上贴了纸条,额头上也写明了主刀大夫。一会儿从家来的人,在护士那里会看到手术通知单的底联,到时候跟着主刀大夫上台就可以了。”
这法子——也就老向这混不吝的能使出来了。虽不够尊重患者,但是能让患者安心,让陪护的家属安心,等主刀大夫来领人就是的了。
但陈文强还是问他:“主刀的都通知到了?”
“通知到了。这个点儿都在家吃饭呢。急诊室的护士打完电话告诉我,一网打尽所有外科大夫了。”
“那咱们这台你怎么安排的?”陈文强将手臂伸入泡手的酒精桶里、
“我带骨科住院总小王一组,你带小李一组,咱们再各带一个实习生搭下手。先把他小腿这面处理好了。脾背膜下出血,我的意思先不去动它。等老许这台手术做完了再说。”
陈文强点头。
许主任却立即叫道:“老向,你们那腿接完不得六个小时、八个小时的啊。你们自己开腹了。”
向主任冷笑道:“你那台也不会好做。没准我们接完腿了,你那边也就刚做完,正好接上。你夜班,腹部急诊归你。你别不信,那患者三天没排尿排便,一肚子的尿,在腹腔沤了三天了,那些膈下的游离气体,要全是膀胱穿孔引起来的还好,你小心有肠子沤烂了。”
许主任气得骂他:“你这乌鸦嘴的。”
实话9
李敏乘电梯到17楼手术室。手术室的门外已经挤了不少受伤者的家属。她只好大声喊着:“让让, 让让。”
没人给她让路。
站在李敏前面的那俩人还回头横她:“你挤什么!”
李敏憋着一口气说:“我要进去给患者做手术。”
那俩人一听,上下打量李敏后, 还是她脸上的眼镜,让她取得了他们的信任。俩人奋力扒拉前面挡路的人, 嘴里嚷着:“让路, 让路, 护士要进去做手术的。”
人群很快就让出一条能容一人通过的道路。李敏就听那些家属们议论:“这进去有二三十的护士了吧,好像和大夫差不多的啊。”
有知道的人就解释:“一台手术要配两个护士。这十好几个要手术的,可不就得这些人的。”
李敏现在已经能平和对待把自己当护士的事儿了。她换了洗手服, 就去找陈文强。
“护士长, 陈院长让我来参加手术, 他在那个手术间?”
“陈院长在6号,赶紧过去吧, 断腿的。”
断腿的?怎么去了6号手术间?骨科手术找自己干什么啊?李敏心里疑惑,但还是赶紧往6号手术间去。向主任已经在消毒,而陈文强正在穿手术袍, 骨科的住院总已经穿好手术袍了。
“老师。”李敏过去帮着陈文强系上手术袍背后的带子。
“小李, 一会儿你跟我一组吻合血管。”
“是。那我刷手去了。”
“唔。”
李敏出了手术间,往家里拨了一个电话:“小芳, 我这面有个断腿要接的。你把下午洗好的被罩送我办公室、套上。跟你穆叔说我今晚不回家了。”
等小芳答应了, 李敏扣下电话, 她马上就得投入今晚的紧张工作中。
*
食堂的饯行宴气氛有些凝重。
因为意外事故的发生, 医务处秦处长给客人敬酒一杯后, 就跟在陈文强的后面回了医院。一些必要的医疗手续, 是要他这个医务处的处长出面完成的。而费院长不耐烦陪着这俩人,声称要给秦处长帮忙随之离开了。
陪客一下子走了四个人,只剩下舒院长、傅院长、还有干诊的赵主任陪客。
虽然没什么人了,赵主任的情绪很高,于是老吴在他鼓舞舒院长和傅院长轮流敬酒的情况下,喝得就有些多。河道后来,老吴带着三分醉意对赵主任说:“老赵啊,你说你啊,好好的干诊主任当着,不是比当什么院长轻松吗?你又何必上来参一脚呢。”
赵主任不屑地回答道:“院长和科主任的奖金系数不同的。能当院长,能多得奖金,退休金还能高5%。名利双收,谁不想当院长?”
“你那干诊科主任当着,还差那点儿奖金吗?”老吴避退休金而不谈。
赵主任笑笑,又给所有人倒满酒,然后说:“我又不是不当干诊科主任了。我们省院的规矩是院长都得兼职科主任。”
“你是坚决不让了?”调研员老吴的气势上来了。
“我为什么要让啊?啊?”赵主任才不怕他呢。“我大学毕业就来省院工作,几十年了,我对省院感情深厚。看着省院由五层楼变成17层住院大楼,看着省院宿舍由几排平房,变成六七栋宿舍楼。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我老赵的青春热血,我添过砖、加过瓦、出过力。省院的每一个大夫,每一个护士,我不敢说了如指掌,但我绝对比上面派下来的任何一个人都了解情况。”
舒院长闻言面色不变,傅院长则有些吃惊。他还不知道赵主任有这样的想法。他天天到分院去上班,虽然有小车接送的,但是这么一段时间跑下来,谁辛苦谁自己知道。
再说已经把基建推出手了,江砚也被费院长接过去了,明年费院长二线时,西边的改造、妇儿中心等就基本收尾了。哪怕还回来做管后勤的院长呢,他也不想再这么通勤了。
累,太累了。
早晨7点就必须出门,晚上差不多要7点半才能到家。他无比怀念省院这面早上7点45出门,不用十分钟就能到岗位的舒服日子了。
他的计划是明年回到省院这面的。
他看一眼舒文臣,可是从舒文臣不动声色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他站起来要倒酒,赵主任抢过酒瓶子,给所有人斟满酒杯后,端起他自己那杯酒,晃晃悠悠地举到嘴唇边,一大半进嘴、一部分撒到了桌面上。
然后赵主任把酒杯扣到桌面上,站在那儿指着调研员说:“比如说你老吴,现在是正处级,过来省院当副院长,还能升半级,对不?可哪怕上面有心派你下来当实权院长,你也不要忘记自己的出身啊!你是医大毕业的,你要当院长,你应该往医大附院使劲。”
赵主任佯做喝醉,把心里话当作醉话说出来:“我看你趁早收了想来省院这儿的心思吧。”
小孟沉着脸说:“赵主任,什么时候革命工作,还由得人立山头、本位主义泛滥了?”
*
手术室里,各个手术间相继亮起无影灯,洗手池那边挤满了刷手的大夫们。张正杰喊道:“术者、二助都让让,一助消毒继续刷手。”
别看他人矮,嗓门可洪亮,一嗓子喊完,洗手池就退下来小一半的人。
正在泡手的梁主任侧脸看看时间,然后对石主任说:“你看咱们张主任,到了急诊科就是不一样,人家看事儿就是能分清轻重缓急。不像咱们俩这没眼力见的,老早就刷手了。”
石主任看看几步远站着的张正杰说:“张主任有领导气魄,关键时候能控制住全场。我们老了,没这个眼力见也没这个能耐了。”
张正杰听闻二人之言,矜持地笑笑,说:“都挤过去刷手也没用,没那么多酒精桶泡手。”
护士长提着两大桶酒精走过来,立即说:“谁在这儿放屁呢?泡手桶怎么不够用了?那还空了三个桶没人用,眼睛瞎啊。”
张正杰刚想说墙边那一流的泡手桶都是空桶呢,转头见到手术室护士长提着两桶酒精,他赶紧接过来一桶,拧开盖子往架子上的空桶倒。至于护士长说的骂人话,他假装没听到。
李敏穿好手术袍,向主任也开始穿手术袍了。他对坐在一边打盹的陈文强说:“老陈,我先和小王做内固定。然后你和小李上?”
陈文强睁开眼睛说:“好。你备了多少血?”
“2000。预备着一会儿开腹的。”
陈文强点点头,又合上了眼睛。李敏戴好手套,走到墙角的踏脚凳上,抓紧时间坐着休息。这手术又得做到半夜呢。
麻醉科的周主任,开始挨个手术间检查了。他不仅检查麻醉大夫的用药,还看了一会儿手术台上躺着的患者,然后叮嘱麻醉大夫说:“有事儿记得喊我。我在9号手术间。”
他刚走,手术室的护士长又进来。她提着个大本子,跟巡台护士冯姐逐项核对,没错之后叮嘱冯姐说:“今天的手术比较乱,你一定要加小心。这间我就交给你了,你给我看好了。”
“好。护士长你放心。我会看好她们俩的。”
今天的器械护士还是徐丽带着实习的杨丽上。
许主任那台急诊手术,比车祸的任何一台都早开。他带着普外科住院总陈刚、轮转到普外归他带教的覃璋,还有一个实习生上台。
打开腹腔,许主任就叫了一声“我的老天!”
腹腔里不仅有尿液,还混有少量粪便。这意味着患者不仅有膀胱破裂,还有肠道破裂的。这老头没排二便,都弄自己肚子里了。
“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许主任开始提问。
住院总小陈等了一会儿,没听到覃璋和实习生回答,他就开口道:“老年人感觉迟钝。”
摆弄好吸引器的覃璋抬头,是问我的?
实习生就说:“他儿子说他在家精神头挺好的。三天没耽误吃喝的。”
许主任不想跟这俩学生多说。他叹气道:“□□烦来了。这要再晚一天,可能就是中毒性休克送进来。唉!那向泰和果然是乌鸦嘴。”
许主任将泡在粪水里的大网膜推开一点儿,覃璋手持吸引器,顺着许主任的方向把吸引器头插进腹腔。没多一会儿,大网膜堵住了吸引器。许主任气得用止血钳子敲他的手,喊道:“脚松开。”
等把大网膜从吸引器头上解救出来,许主任叫道:“盐水纱布,把这吸引器头冲洗一下。”
半小时过去了,腹腔里基本抽吸干净了。可是腹膜、大网膜和肠管粘连在一起,许主任屏住一口气,慢慢地分离粘连。先要推开腹膜,找到膀胱的破裂口。
“来,往膀胱里打200ml盐水,加点儿美兰进去。慢点打。”
蓝色液体从膀胱破裂口涌出来。
“老天,还不是一个口子。泡根肠线。”许主任将膀胱的破裂口缝上了。再度试验,没有蓝色液体进入腹腔。
剩下的攻坚战来了。
肠管水肿,碰哪儿、哪儿要漏,许主任和陈大夫小心翼翼地、沿着肠系膜慢慢地捋肠管,每一厘米都不能错过,最后,找到好几个黄豆粒大小的口子。
但是破裂处的肠壁水肿严重,每一个小口缝好都不容易。而更糟糕的是,即便现在缝合上了,也不意味着术后就能长上。出现肠瘘的可能性太大了。
*
赵主任在小孟说完话之后,眯缝着眼睛说:“你羡慕了?你嫉妒了?别看你是医大毕业的,但医大不稀罕你、不要你,把你赶出来了。你想跟着老吴来省院吗?其实你不用等老吴,就可以过来的。省院缺干活的人。你可以来医务处的。是不是啊舒院长?”
舒院长笑着点头说:“小孟随时可以过来医务处。秦处长正缺帮手呢。”
小孟脸色铁青,要不是依靠在机关这十年练出来的自我控制能力,他都想一盘子菜掫到赵主任头上。这人嘴毒到极点了,这是往人心里最疼的地方捅刀子啊!
别人都以母校为自豪,可是小孟不会。十年前医大像赶苍蝇、撵老鼠一样,把他们这些留校、留在附院的工农兵大学生,用考试遴选的美名撵出了附属医院。
要不是自己还有点儿门路,这时候不仅得在基层医院里干最累的活,还要被66年以前毕业的本科生,77年以后考上的本科生歧视……
在机关里就好吗?也没有。77年之后陆续被平反的那些人,占据了重要的领导岗位,他们同样用看另类的眼光排斥自己。等那些人逐渐退休了,77年之后考上省大的本科大学生,开始在机关里暂露头角了。
小孟心慌,自己40岁了,还是个副科长。77年之后上大学的人,已经有不少是正科了。
省城之大,就没有自己的立锥之地吗?
这时候,吴处长伸出橄榄枝:“跟我去省院做个调研。今年给你提个正科。”
所以小孟义无反顾地跟着老吴过来了。一切行动以他的马首是瞻。但,但,舒院长给的诱惑很大啊……
给秦处长做副手,以正科的级别吗?小孟的心蠢蠢欲动。他环视一眼酒桌上的几位领导,却见那说话“恶毒”的赵主任双眼明亮,不见一丝醉意地在等着自己回答呢。
*
李敏家里,穆杰正在指挥小芳做酒酿蛋。反复好几次,小芳终于达到了溏心蛋的标准。她把酒酿蛋盛进保温桶里,又用小菜盒装了几片烤馒头片。
“苹果。”穆杰提醒小芳。“给你敏姨洗一个黄元帅苹果,用饭盒装着。”
“嗯。”
“把热水袋带着,到医院你记得灌好热水塞被窝里。”
“好。我记得的。”
花了好大一会儿的功夫后,小芳终于准备好送去医院的东西了。可临到出门了,穆杰又叫住她,说:“小芳,你要不要喊你姐姐陪你去?外面天快黑了,有你姐姐陪着,省得回来害怕。”
“那我这就去叫我姐。”小芳放下东西,去对门找小艳。
“叫她过来把那两碗酒酿蛋和你分吃了。”
“嗯。”
穆杰转动轮椅回房间里。这个点开灯不够亮,再说趴在电脑跟前一天了,得休息休息眼睛了。万一近视了,不能保证枪枪十环,那什么镇住那些老兵油子和新兵蛋子呢。
李敏不在家,穆杰就趴在地板上,做单足支撑的俯卧撑。做完十组以后,他倒在床上,举起那条伤腿,两只大手开始按摩大腿的肌肉,然后他解开石膏,按摩小腿,最后再把石膏上胶布贴到原来的位置,把纱布一层层缠好。
每天的按摩,他都能感觉到手下的大腿肌肉在萎缩。再过一个月,又要重复前年那痛苦的康复过程。还都是这一条腿受伤,唉!
后悔不?
自然不后悔了。自己穿着军装,难道能眼看着那孩子被行李车撞倒吗?!
难受不?
自然难受了。任那个能扣篮的运动员,伤了起跳脚,以后再没有扣篮的可能,怎么会不难受。
穆杰在床上歇了一会儿,又坐上轮椅转去电脑跟前。要尽快干完这个活,争取五一就能拿到钱。以后每年的探亲假,都这么干上一个月,差不多能够家里一年的开支了。
男人嘛,得能承担起家里的开销。
想到严虹请的那个骆大姐,一天二十块,穆杰深觉养孩子的压力山大。自己一年要在军营里待十一个月,敏敏要读书、还要做手术,穆彧出生以后,要是交给小芳带……只要这么一想,穆杰就觉得胆寒。
——还是先赚出来请骆大姐带孩子的钱吧。
穆杰把闹钟定时、上劲儿,调整坐姿后,十指如飞地开始输入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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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稿箱调整时间,看完都早点睡吧
谢谢毋道帮忙捉虫
实话10
陈文强答应了给老吴看手术, 差不多的时候就喊手术室护士长,让她帮自己往食堂打个电话。“你跟舒院长说, 看他能不能陪客人过来。”
陈文强加重了“客人”两字的发音,又是让舒院长陪着, 这令手术室护士长不敢多问, 她答应一声就去打电话了。
这电话来得正是时候。化解了小孟面对要立即给舒院长回答的微妙等待。舒院长也不着急小孟没有立即回答自己。他笑着对老吴说:“想不想过去看看老陈做手术?我陪你过去了。”
赵主任抢着说:“还是我去吧。我还有点儿别的事情, 想问问老陈和小李呢。”
舒院长笑笑,说:“那你就陪老吴过去看了。”然后他又带着歉意地对老吴解释道:“老陈对手术室的管理很严格,任何手术只能有两个参观者。这规定哪怕是对他自己, 都不准破坏的。所有我就不过去了。”
老吴却问:“那你们这教学医院, 每台手术只能有两个参观者, 安排得开实习学生吗?”
“这个问题你要去问老陈。他是负责医疗的院长,能给你一个满意的回答。”舒院长笑得非常诚恳, 这样的回答,换个人换个语气可能让人感到是推脱,但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就让人觉得该去找陈文强, 去得到那个满意的答案。
赵主任就摆出火烧眉毛的架势来催促他:“赶紧,赶紧, 你快点儿地。老陈说精彩部分, 那就是精彩的。你再磨叽一会儿, 万一错过了, 可别后悔。”
老吴知道陈文强是没有虚言的一个人, 也知道陈文强原来的手术比自己做得好。这一晃, 从唐山地震往这么地,可是往小二十年去数了。这么久没再看到陈文强比划,也不知道他进步到什么程度了。
但想到老友说起被陈文强怼得无话可说的不甘心和愤怒,他决定舍了小孟去看手术。最好能看到陈文强失措、看到他出错,那明天早晨就会让他传遍省城的神经外科领域。
至于小孟——你爱来省院就来吧。
这省院的院领导,可全是金州医学院毕业的。我看你一个医大毕业的工农兵大学生,怎么在这儿活下去;怎么在这儿比省厅活得好?等再被排挤得无处立足了、想回省厅……
呵呵,门都没有。
*
赵主任带着人到了手术室,护士长见他俩酒气熏人,听了赵主任介绍调研员是神经外科的主治医后,挺吃惊地问:“你们这是喝了多少酒,还记不记得无菌规则?”
赵主任笑嘻嘻地回答:“一会儿我们换洗手服,戴帽子和口罩,进了手术间,距离任何人、物品都保持30厘米以上的距离,不碰任何东西,尤其不碰术者,可以不?”
护士长怀疑地上下打量赵主任几遍,才给了俩人洗手服。嘴里威胁道:“你们要是闯祸,我就去找舒院长。陈院长可是让他过来的。”
赵主任拿着洗手服说:“他忙呢。”
“他忙什么?比手术室还忙?”护士长不满。要是陈文强说让赵胖子陪人过来,自己肯定要立即回绝的。当手术室谁都可以来啊。
“他忙着给医务处的秦处长挖个副手。”赵主任说完,就没心没肺地挑开男更衣间的门帘进去了。
跟在他后面的老吴,气得腮帮子上的肉直跳。心说这姓赵的真他m的不是个东西,这种事儿还要当着自己的面挑开,简直比喊他去喝酒的事儿还膈应人。
他转念又想到,省院的一把院长,在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虽说换了三茬,但看这届领导班子的滚刀肉德性,真跟上面说的每届院长都能把省院经营的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这令调研员老吴忍不住去想——自己真要过来了,能讨到好吗?
这种疑问升起来就赶不走,不停地在他脑海里盘绕。他甚至还想为什么放在其它医院都能立竿见影地收效的“社会影响”之要挟,到了省院这些院长就不在乎呢?
想到这两天想借此事儿给这几个院长个下马威不成,老吴脸上涌现郁闷之色。
但他毕竟是外科大夫出身,虽心里有事儿,可手上的动作还是比赵主任麻利。才一会儿的功夫就穿戴完毕了。
赵主任还在那儿跟洗手服上的裤带搏斗呢。
他忍不住就出声讥诮道:“你还干诊科主任呢。难道你不知道裤带长一寸,寿命短一年?就你这样子,怎么能为省领导做好保健工作?哼!”
“你管得着吗?又没吃你家大米。”
“你?”老吴这些年在机关待的,甚少有与人争辩的锻炼机会。与省院这些喜欢并擅长针尖对麦芒的滚刀肉对阵,他觉得自己是秀才遇到兵了。
“我是搞临床的,管治病的。不是没事儿请平安/脉、溜须拍马的太医。走啦。”赵主任勉强把裤带系上,心里气恼护士长居然给自己一条中号的裤子之事儿。亏得自己这一年瘦了小二十斤了,不然岂不是穿不进裤子了。
嘁!这李勤这小丫头,真是记仇一万年的小心眼儿。
*
6号手术间,向主任和骨科住院总俩刚完成了胫骨的内固定术,陈文强和李敏早完成了在另一腿取备用血管的工作。
俩人好整以暇地又休息了一会儿。赵主任带老吴进手术间的时候,正赶上手术台换人,现在要换陈文强和李敏上台做血管吻合。老吴只扫了一眼,就看明白了手术的进度。
陈文强和李敏的工作是吻合胫后动、静脉,腓动静脉及腓神经。捧着短脚的实习生也换成了另一个,他在向主任的指挥下,在手术台的尾部,给术者提供了最好的断肢位置。
麻醉师把自己的皮凳子踢给实习生:“坐下吧。躬身子两小时你受不了的。”
胫后动脉有两条同名的伴行静脉,穿行在比目鱼肌腱的深面。摆在陈文强和李敏面前的胫后动、静脉,必须要先做修剪,然后各要补上1厘米左右的长度,才勉强能够保持其有损伤前的生理长度。
这意味着一条动脉要吻合两次。加上伴行的静脉……
老吴站在陈文强的对面,俯瞰陈文强的动作,幸灾乐祸地说:“老陈啊,要不要我刷手、一会儿换换你啊?”
陈文强头也不抬地说:“你多久没摸持针器了?你还敢说着话?也不怕出门风大闪了舌头。”
“我不怕闪舌头,我怕你吻合到天亮啊。咱们也不能看着这小伙子没了一只脚。这么年轻的。要我给你做助手,就趁早说啊。”
护士长推门进来,一手一个皮圆凳。进门就说:“陈院长,你记得给麻醉科批多几个凳子,谁有空总给你找凳子的。”
“行啊。你和老周明天递个申请。”
降下去的手术台,恰好就着李敏的身高。俩人坐定以后,李敏喊了一声:“目镜。”冯姐立即就把目镜给他俩带好。
吻合血管的重头戏开始。
说是重头戏,但这也就是一台骨科手术。虽然患者年轻,一只脚对他的影响很大。但吻合血管的难度比不上神经外科的烟雾病。所以,陈文强只在血管断端两侧各缝一针,用来做牵引指示后,就全权交给李敏去做吻合了。
5-0的丝线在李敏的持针器牵引下,一针接一针地全层穿过了血管壁,打结、剪线,俩人配合默契,就在老吴尚未看够的时候,胫后动脉完成了吻合。
“松止血带!”陈文强喊了一声。李敏则闭目休息眼睛。
赵主任站在陈文强的后面,笑呵呵地说:“小李啊,你都不看看哪里需要补针吗?”
“不用。”李敏简短地回答。“我不会漏针的。”针对自己的缝合技术,她有自信。
站在李敏身后的老吴就说:“这血管缝得是不错。但老陈,你的胆子也太肥了吧,动脉吻合你敢交出去,交给小年轻的去做,你省院就是没人了,你打个报告去医大要啊!你也不怕撕了血管、做哧了手术的。”
陈文强两眼紧紧盯在刚刚吻合好的血管上。他看着动脉血管迅速地充盈起来,观察了一会儿,大声赞道:“好,非常好!没有渗漏的地方。”
他心思一大半在才吻合的血管上,嘴里却不依不饶地说:“老吴,小李是90年从医大毕业的。当年老舒用两个应届的名额,才换到去挑小李这个女生的机会。”
老吴愣了一下,他探身侧头想看李敏的脸。但用帽子、眼镜、口罩捂得严实的李敏,他能看到的只有裸露外面的两耳朵,嗯,还有眼镜片下紧闭双眼、不停转动的眼球。
“行啦。扎上止血带吧。”陈文强下令。
“给我湿纱布。干纱布垫、肝素钠准备。”李敏睁开眼,要了纱布清理才放开止血带造成的创面流血痕迹,然后她用干纱布垫包裹了一侧的残端,转动一下杨丽递到手里的注射器,开始冲洗静脉血管。
徐丽在一边轻声教导杨丽:“小杨,你下回这样给李主任东西,”徐丽把一把小弯放到杨丽的手里,“这样,她拿到就可以直接用,不用换方向,也不用做调整。”
徐丽一边教导实习的杨丽,一边盯着手术台,伸手抓过李敏摊在手立的、用过的注射器。
杨丽听话地点点头,开始琢磨怎么递器械,才能达到徐丽的要求。
陈文强让李敏做术者,自己给她当助手协助。但他的嘴巴不饶人地说:“老吴,医大毕业的,在省院两年不到就这样的水平了。你要真能给我要到人,那些毕业后留在附院的学生,你照着这水平的给我要俩。男女不限。得要77年以后考上大学、35岁以下的啊。”
“你想得美!”老吴脱口而出一句。“你还男女不限,还35岁以下的。你做梦呢!附院有这样的人才,会舍得放手给你?不过,小李啊,”老吴换了一个慈祥的语气问:“你怎么没留校呢?”
“没留。”李敏继续修剪血管。然后提醒陈文强检查自己修剪后的血管:“老师,你看看可以不?”
“嗯。可以了。”陈文强的眼睛始终没离开手术区、没离开李敏的动作。“目镜。”他再要目镜,冯姐赶紧给他俩再戴好目镜。
俩人开始吻合静脉血管。
陈文强语带调侃道:“老吴啊,是你说给我要人的。不如小李我要来干嘛!我跟你说大脑后动脉小李都能吻合,怎么到了胫后动脉还不行了呢。你这是不是狗眼看人低啊。”
老吴没搭理陈文强的挑衅,他专注在李敏的动作上如痴如醉。他心里想自己当初要是有这样灵巧、稳定的血管吻合技术,绝对不会舍弃临床去省厅做行政工作。有这技术,一年能挣多少钱啊!
——何必在省厅左右斡旋、上拍马、下逢迎!
在钞票的面前,处级干部算什么啊。
……
三根血管吻合完毕,在检查通血情况的时候,陈文强就让人把手术台升起来。“老向,你们来了。我和小李休息一会儿。”
两组人马来回交替。
老吴站在手术间一直在看手术,直到陈文强和李敏把要做的部分都完成了。突然之间,他福至心灵地想明白了,陈文强的个人技术是不错,但他的水平与医大附院的那些教授们是半斤八两的。他去年底敢那么怼医大附院的同行,那应该是心里有底,知道神经外科的手术有小李跟他做配合,不会把手术做龇了。
所以他才敢领先医大附院去做烟雾病的研究,一步直接跨进国际领先的区域。
老吴见李敏摘下手套要走了,赶紧抢在冯姐前面,去给李敏解手术袍的背后系带。他非常和蔼地地坠李敏说:“小李啊,想不想回医大读研究生啊?医大神经外科的教授都不错的。你挑中谁了,跟我说一声,我准保给你办成。”
李敏脱下手术袍说:“谢谢吴老师。”然后她看着陈文强,等陈文强发话。
陈文强果然不负李敏所望,一边摘手套、一边拖着在他身后、给他解带子的赵主任往这面来。快到了老吴跟前,他大声说:“老吴,小李过了复试了。她是我的学生。”
老吴吃惊地瞪大眼睛,问:“你有招研究生的资格?”
“不然我挂教学医院的牌子干什么啊。我闲得没事儿干啦。”
“走了走了出去了。这还要继续做手术呢。”赵主任把老吴半推半搡地弄出去。
到了手术室的大厅里了,赵主任拍拍勉强控制住震惊表情的老吴肩膀说:“老吴啊,别怪我给你泼冷水。让你下来到省院捞实职的那人,是想要你腾出来的、屁股下面的那个位置好安排别人呢。不信你就等一年,看是谁被提拔上去、塞到你们部门里了。你要想解恨,就坚持不挪窝,让他等五年,怎么样?”
老吴心里哂笑。自己下到省医做院长,自然会倒出来一个处长的位置。但赵主任这挑拨离间的话,还是影响到他的情绪了。
“你别那么看我,我又不是十八岁的大姑娘,脸上没花。”赵主任伸出一个巴掌,在老吴眼巴前比划了一下,说:“五年后你就得二线了,就像今天的费院长的年龄。我知道你在等他的位置呢。可你也别跟我像仇人似的。我要的是舒文臣上去以后、空下来的位置。咱倆井水不犯河水的。你犯不着。”
赵主任知道舒文臣要上去的消息了?嗯,也是。他在干诊当主任,自然他的消息是灵通的。但他这话是真的吗?
要说老吴对赵主任的话半信半疑的,陈文强给他的诛心一枪,却令他心头生寒。
“你先整明白为什么舒文臣能在几年内,就从内科主任当上一把院长了。哼哼,你以为这次按一个舒文臣领导不力,就能绊住舒文臣、你就能换得到费院长那位置了,可你争得过老赵吗?别老舒上不去、老费二线腾出来的位置老赵得了,而你,光屁股耍猴,转圈丢人,到最后给人家卖吃了,还不知道上哪儿要钱的。”
陈文强见老吴一幅被自己说中心事的尴尬模样,拍拍他的肩膀说:“弃暗投明。你帮我把舒文臣拱上去,明年空出来两位置……咱倆那年在唐山,可是合作的不错,是不是?”
他说话的那神情绝对像蛊惑人参加非法集资打前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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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虫
实话11
酒桌上只剩了舒院长、傅院长之后, 小孟的态度不再是那般微微扬着下巴、一幅上面下来检查工作的、假装谦虚里藏着的傲娇模样。他脸上的表情,现在已经带有下级面对上级领导的谦卑成分出现了。
傅院长与舒院长搭档多年, 他在舒院长说出——欢迎小孟随时来医务处, 给缺帮手秦处长帮忙时,立即就明白了舒院长心中所想,也明白了舒院长想把小孟弄来省院医务处的目的。
现任的医务处处长秦国庆,与费院长的羁绊太深了。若是费院长二线以后、他上不去,给大家玩个破罐子破摔的话……
所以医务处那儿,不得不有个见过“大世面”的人来接手。
小孟不是最合适的,但是他去了医务处,无形中是在提醒秦国庆, 不好好干活,能接替他的人,已经在后面排上队了。
而这么做的原因,就是因为缺人手。
唉!缺人手啊。
从老董退休以后, 医务处一直就未物色到合适的人去接手。下面的小卢太年轻。之后分来的医院管理专业的大专生, 想他们顶人用, 起码要历练十年以后的。
招徕小孟来省院?傅院长看看酒桌上只剩自己和舒院长了,心说该自己出头了。因为舒院长已经在前面表过态度,如果小孟不提起那茬,舒院长是绝对不会再提起要他来省院医务处的话。
于是傅院长就开口道:“孟科长啊,我们省院的医务处, 正好缺个人。实话跟你说吧, 缺个给秦处长当助手的人。我们省院的医务处现在还有一个副科长, 77年考上省城医学院医疗管理专业的,年龄大概是三十三、四岁。剩下就是二十多岁的小年轻了。你想不想来啊?从省厅下来,提个半级也很正常的。”
这对小孟来说,这是他孜孜以求、求而不得的机会。他立即回答到:“我想。但工作有什么要求呢?”
傅院长打了一个哈哈说:“医务处嘛,自然是要配合临床工作了。确切地说,要跟上负责临床医疗工作的陈院长,保证临床工作不受干扰,保证临床工作能顺利进行。”
小孟看看傅院长,又看看舒院长,他尚不敢确定自己所想,就试探着问道:“能具体一点儿吗?”
傅院长失笑,道:“直接来说,能扛得住压力,别因为什么‘社会影响’就卖了临床大夫向上讨好。”
小孟就是一愣。他呐呐道:“不顾及社会影响?抗得住压力?”
这与自己的认知不同啊。
傅院长循循善诱地给小孟讲课:“不是不顾及社会压力。而是有所为有所不为。像那个麻醉意外,我们错了、我们理亏,你看我们是不是在事发后的一个小时内,就积极安抚好死者家属的情绪了?而且还在当天上午就处理了当事人,做出将其离岗培训的决定,并立即执行了?”
小孟直点头——事实是这样的。
傅院长待他给出自己需要的反应后,继续说道:“但是肝癌这件事儿,为什么从开始医院领导就没管呢?因为这是一例临床治疗上的正常死亡。临床大夫不存在任何过错。我们省院领导要是认孬了,等于给在住院的患者一个信号,死人了,就可以要医院赔偿!”
小孟出于要到省院医务处的想法,随着傅院长的话,频频点头称是。
“他们怎么闹,怎么想以‘社会影响’迫使得我们让步,我们都不可能让。因为我们让步了、妥协了、接受这无理取闹了,那是自寻死路、自掘坟墓呢。一个坏的榜样竖起来,后面有样学样,我们就没法正常工作了。
我说这么一句不好听的实话,省院哪个月不死人,甚至说平均下来,一年不止死52个人。要是死者的家属都要求安排两个工作岗位,省院的后勤不用一年就超编了。你理解吗?”
“你这么一说,我就理解了。”小孟嘴里答应,但在心里说那能各个死者家属都要求安排工作啊。
傅院长翘起大拇指赞道:“果然是在上面见过世面的。能明白我们下面具体做事的难处。我跟你说我们省医院和你们省厅吃‘皇粮’的不同,现在发工资是60%的财政拨款,剩下的都是自筹。
像咱们医院的大夫护士,工资是事业单位的定级。比如90年毕业的本科生,他们的工资现在是77块钱,剩下的所有补贴都算上,工资条上是129元。还比不上85年就上班当工人领的工资高,而且工厂工人是有奖金的。”
小孟被傅院长绕得有点儿懵,省院的奖金也不低啊。他因为不明白傅院长说这番话的意思,便也给不出恰当的反应。
但傅院长不指责他没跟上自己的思路,反而把结论递到他跟前。“所以啊,我们省院用人是精兵简政的方针。即使是后勤的工作人员,那也是一个坑里一个萝卜的,容不得闲人、也容不得不需要的人来省院。
“我理解了,傅院长,你是说省院没编制了,是吧?”
“是啊是啊。不仅是没编制,主要是上面给了编制也不给全额拨款。所以,后勤的人,最好能一个人干一个半人的活。因为他们的工作是不直接创造利润的。嘿嘿!”傅院长说着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后勤我们照样给平均奖,足额100%地发工资。这里的压力啊!唉!等你来了省院,你就明白了。其实更主要的原因是两栋大楼的贷款还没还完啊。哪有什么闲钱去顾及更多的虚名头!”
“可是,可是□□那边……”小孟呐呐。
“□□的那些人,把材料转给你们,我们医院这几个班子成员也都理解。但是我们是真的不能、不敢开这个口子啊。
因为除了要补足那40%的工资差额,还要给医护人员发奖金、发误餐费、发加班费。像今晚这个十几台手术一起开始做,明天外科大夫们还要正常上班的事儿,咱们省院遇到过不少次了。月底,该给大夫护士的补助,一分不能少。毕竟不能影响了他们的积极性,还指着他们赚钱还贷款的。你明白吗?”
小孟这回是终于明白了。感情省院这几个院长,这次态度一致地和省厅顶牛,是被钱逼得啊。
“所以,”舒院长及时插话总结道:“小孟,这次省院能不能顺利过关,就要靠你的努力了。”
小孟呆滞了一下,没有理解舒院长的话。
舒院长心底哂笑,就这样还敢肖想医务处处长的位置?好好给秦处长打十年下手、开窍了再说吧。
傅院长见小孟还没有跟上,就只好赤膊上阵了。“小孟啊,你回去要交报告的吧?就是你们下来调查的结果。该怎么写报告你心里要有数。那个林冲落草还得交个投名状呢。不过咱们是国家的单位,不存在个人利益,你说是不是?”
他说话的那神情,像足了蛊惑、无知贪婪之人参加非法集资打前站的。
*
陈文强他们这些人走了,手术间里,向主任用止血钳子敲敲骨科住院总小王的手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咱们把这个手术做好、术后你把这只脚看活了,以后晋副高也有资本。”
王大夫神色一凛,赧然片刻说:“主任,我知道是你点我参加这手术的。我就是,就是” 他吭哧瘪肚半天,也没就是出个什么来。
向主任揶揄他道:“就是你比小李早毕业好几年,一个校门出来的、现在远远不如人家,不好意思了是不是?”
“也不完全是。”王大夫脸上混合了羡慕、自愧等复杂情绪。“唉。我是说那个鼓动李敏去考医大神经外科的研究生,还能挑导师,我吃惊的是这个。那是个什么人啊?”
“能让干诊赵主任陪着,怎么也得是省厅下来的、处级以上的领导。不过看陈院长并不怎么鸟他,估计跟陈院长是一个专业且技术水平有限、从临床改过去的人了。”向主任满不在乎地评了一句。
他这一句话说中了老吴的全部。若是陈文强在场,肯定得佩服他的眼光毒辣了。
隔了一会儿,小王又问向主任:“主任,陈院长能招研究生了?没听说啊。”
“听说了你去考?你是文化课考得过李敏、还是基本操作比她强?”向主任没好声气。
“我不是那意思。我在骨科六年了,我干嘛要去神经外科从头学起啊。我是说陈院长可以找研究生这事儿,怎么全院没一点儿风声出来呢。”
向主任撒气般地回他一句:“刚才陈院长不是说了,不然他挂教学医院的牌子干什么,他又不是闲得没事儿干的。没有任何好处的事儿,他陈文强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会干!你动脑子想想好不好。”
然后向主任再就闭口不说了。他深知自己要是敢信口雌黄、没有下限地背后说陈文强,没准会惹恼他。那陈文强可不是几年前那个刚被撸下来的陈文强了。
手术沉闷地往下进行,剩下的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难度了,但是能不能接活这只脚,向主任还是不敢掉以轻心的。
*
许主任终于完成了他的那台手术,拖着疲惫的双腿进来了。他进了手术间,有气无力地问:“老向,你们这台怎么样了?”
“快了。再有20分钟就可以了。”
“输了多少血了?”
“1200。”麻醉师回答。
“还有多少?”
“800。”
许主任点点头:“单一个脾背膜下破裂也够了。不要再有别的了。”
麻醉大夫接话道:“应该不会有别的了。这么久这患者的生命体征,一直都很平稳。若是有肝脏和肠管的损伤,早不是这样了。”
许主任抓过麻醉大夫的记录看,看完以后,他对跟进来的普外科住院总小陈说:“一会儿你带覃璋和实习生上这个剖腹探查。”
“好。”小陈很高兴地答应了。
然后他去靠墙的那摞脚踏凳那儿坐着休息。一站六个小时,换谁都腿部僵直。但愿接下来的剖腹探查,最好只做个缝合就可以,不用做脾摘除,也没有其它事儿。
*
这时候的手术室,除了他们这个手术间,其余从傍晚就灯火通明的那些手术间,大大小小的无影灯都陆续熄灭了,紫外线灯接连打开,用消毒水拖过的地面,散发着淡淡的味道。各手术室间已经进入全面消毒的状态了。
护士长挎着一个木头篮子,里面装着才从保温箱里取出来的培养皿。她叫了两个实习生跟着自己帮忙。按照手术间的消毒顺序,开始在每个房间的规定位置放培养皿。这事检查消毒后的手术间,各种细菌菌落是不是合乎无菌要求。
是手术室每天的必备工作之一。
她们要按照消毒的顺序放培养皿。一会儿是14号手术间,在下一个可能是8号手术间。她们三人来回在手术室的走廊里穿梭。
“你俩在门口等我。篮子你给我拿住了。”护士长进去放东西。出来以后她在实习护士的本子上做记录。然后再去下一个手术间。
经过洗手池,护士长还不忘大声吆喝着提醒一句:“姑奶奶们,你们洗干净了啊。”
嘻嘻哈哈的年轻姑娘笑着回答她:“护士长放心,肯定给你洗干净。”
曾经外科大夫挤作一团的洗手池,现在是护士们挤作一排了。她们带着手套,一人两盆,就着春夜里冰手的凉水,在洗涮手术器械。干净的标准要求是不能残留任何血迹等污迹。不然经过消毒,污迹会凝固在止血钳子的齿痕等处,那会直接导致器械废掉。
洗好的器械要擦干净,打好包,包袱皮上会有护士的名字。等再使用的时候,一旦被外科大夫发现器械上有残余物,那东西肯定会被丢弃到台下的。然后洗刷这包器械的护士,哼哼,就要被扣奖金了。
别看手术室护士的奖金高,可容易吗?哪怕是凌晨做完的手术,麻醉大夫走了、外科大夫也走了,人家都找地方睡觉了,但手术室的护士也要把器械洗好、打包了,才能去休息。
这是必须完成的工作。
一排小姑娘说说笑笑,说的基本是刚才手术台上发生的事情。但不停有人在问:“化验室出结果没有?有人在电话那儿守着没?”
一会儿,一个小护士奔过来,她喊道:“13号手术间的患者,叫张志国的,乙肝大三阳。别的人没事儿。”
一个护士立即叫起来:“在我这儿呐。赶紧给我配过氧乙酸啊。啊、啊、啊。”
“你啊啊什么,小心半夜招鬼。你们那台有人破了手套吗?”
“没有。”
“那你鬼叫什么!”
“赶紧把你刷好的东西搬走,别污染了我们的。”
“你换到最后去。”
前一排后一排的小护士们齐齐开口,都娇叱那个在13号手术间上台的护士。在13号手术间上台的器械护士,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她立即接受了自己被歧视的待遇。
已经刷好的器械,有和她同一间的巡台护士连盆抱走了,抱去专门的地方用过氧乙酸浸泡两小时,以保证100%地杀灭乙肝病毒。她则端着剩下的没刷好的器械,去了这一排洗手池的最后一个位置。
护士长放好培养皿回来,听说有一个乙肝大三阳,立即就问涮器械的护士们:“谁跟的这台手术?手套坏了没有?”
在洗手池尾的护士大声回答:“护士长,我上台的。我们那间没有在台上坏手套的。摘下来的手套也都按规定放在门口的纸箱里。”
护士长按着胸口,夸张地说:“急诊手术就怕有乙肝的。我得赶紧把那几双手套处理了。你手上这个别乱丢啊。”
“嗯,我知道的。”
※※※※※※※※※※※※※※※※※※※※
人间百态 这里+壹
实话12
在省院的所有外科大夫, 投入到急诊抢救手术工作中的时候,眼科大夫杨卫华正坐在医大的阶梯教室里上课。同班同学都是在职的研究生。
她是91年秋天开始读在职研究生的, 开了省院的先河。这是医院领导心照不宣的默许。
能从渐行渐远的、已经夫妻离心的婚姻里脱出来,她开始是感到无限的轻松。每天在家睡到自然醒, 然后父亲的小车会送自己去省院上班, 洗衣、做饭、搞卫生, 所有的家务事,完全不用自己伸手。若是没有儿子小志,她一度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几岁的少年光阴。
可是儿子的存在, 天天在提醒她, 过去的十年婚姻不是一场梦。对于母亲想让儿子每周去前夫那儿住三天的打算,她开始是反对的。
可是儿子愿意。
后来她还发现儿子经常在中午的时候跑出学校, 去四海酒家吃中饭,甚至有时候撑到晚饭只对付几口,为此她不得不悄悄跟儿子商量, 能不能中午少吃一点儿。
儿子给她的回答让她膛目结舌。
“妈, 我不是看四海酒家的东西好吃。我就喜欢看饭店的人在我的那页写上一串的菜名, 我就喜欢下一次再去的时候, 看到我爸的签名。那些他已经付过钱的签名。以前我跟他要两块钱交卷纸钱都挨骂。”
杨卫华很困惑,这样的事情, 她不想给任何认识自己的人知道。她不想告诉妹妹, 更不想告诉母亲, 免得招致无穷无尽的指责——“当初劝你不要跟那个穷小子, 你偏跟。你提携他十八年……”巴拉巴拉, 没完没了,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为此她花钱去求助心理医生。
钱花了,事情没解决。
今年春节,儿子无意中说出来的话,更让她怀疑自己的过去了。
“我爸爸做菜好吃,非常好吃。比阿姨作的好吃。”
王大志在家做饭?杨卫华震惊的合不上嘴。儿子却在母亲的逼问下,说出不仅做饭、还洗尿布、拖地……
他怎么能这样?以前和自己过日子的时候,油瓶子歪了都要喊自己、不会顺手扶一下的人。
然后杨卫华就一直活在眩眩乎乎的状态下。
*
和她坐在一起的同桌捅捅她:“杨卫华,下课了。你对象刚才在门口晃了一下,是不是又来接你了?”
杨卫华朝这个临时同桌、经常搭乘自己丈夫的小车回家的女人笑笑,说:“我跟他说了今天去我妈那儿,他怎么又来了。”
同桌的女人脸上涌上失望,自己坐公共汽车回家要一个多小时,搭个便车不用二十分钟。可是杨卫华不回家,她就没办法了。
但她藏起自己的失望说:“你对象对你真好。这么大岁数了,还每次上课都接。这是把你当小姑娘宠着呢。”
杨卫华收拾了书包,对同桌的女人露出一个符合她期待的笑容,提着书包出去了。
*
“老孙,我下午给你办公室留话了。今晚过去我妈那边住的。我也跟我妈说了。你怎么还来了?”杨卫华略略皱眉。
“我开完会办公室的人跟我说了。我给爸妈那边打过电话,说我过来接你下课、再送你回去,不用他们派司机来接你了。”
既然这样,杨卫华也就不勉强了。
黑色的标致车,平稳地滑入华灯盛放的省城主干路。没有多少车辆的夜晚,小车很快就到了大院附近。站岗的卫兵已经能看到了。
男人却靠边停车了。
他侧脸看着仍旧呈恍惚状的妻子问:“你最近遇到什么事儿了?”
杨卫华下意识地摇头:“没有。”
“卫华,你要是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儿,不论是工作上的、还是家里的,你别有什么顾虑,你对我说说,看我能不能给你参详出来个办法。不管怎么说,我也比你大了好几岁,又在组织部门工作了这么些年,好过你自己闷着,别闷坏了你自己,我会心疼的。”
杨卫华想了一会儿问道:“我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男人点头笑笑,脸上带着安抚人心的、让人不得不说真话的信任和诚恳:“我也是才发觉的。我今天到教室比较早,看你上课都走神了。联想你最近的状态,才觉出不对来的。”
杨卫华沉默。
就在男人耐心即将告罄、以为不可能撬开面前女人心灵的瞬间,杨卫华突然幽幽地开口问道:“老孙,你会做菜吗?”
男人愣了一下,然后看着杨卫华的眼睛说:“怎么问起这话来了?”
“你会做菜吗?”杨卫华坚持想要得到答案。
男人笑着说:“卫华,我都四十多岁了,就是再不会做饭做菜,这么些年下来,做不好也能做熟的。你怎么想起来这个问题了?”
杨卫华躲闪男人关注的眼神,摆弄着自己的十根指头,带着深深的倦怠和无尽的疲惫说:“老孙,我发现自己不适合婚姻生活。”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可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男人向杨卫华略倾身。狭窄的车内,他的气息笼罩住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女人。专注、关切、渴望得到真话的神情,通过他的身体和语言,明白地传达给欲靠向车门的女人。
杨卫华的身体下意识地回避这种压迫,她向车门靠去。而她这样的动作让男人更警觉,也让男人在不变的温和表情掩盖下,看着她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
“不是你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而是我怀疑自己。你说结婚是不是应该比单身过得轻松、比单身过的好?”杨卫华躲避不开男人无声的追问,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想。
男人不知道她心里的症结所在,只能模糊地回答道:“是。也不是。”
杨卫华疑惑,她知道自己在这方面有缺憾,就顺着男人的思路问道:“你这话怎么讲?”
“轻松自在,我们简单分成物质和精神、精神和□□这样的组合可以吗?”
“嗯。你继续说。”
“如果两个人在一起,会获得物质上一加一大于二的结果,应该是你说的轻松吧。”男人斟酌着字眼说。
杨卫华点点头。
“精神上呢,遇事儿俩人互相支持,或是出谋划策、或是认真倾听,有的事儿仅是说出来也会感觉轻松了。是不是?”男人等到杨卫华点头之后,接着说:“剩下肉/体。实话实说,我这个年龄了,比不上二十多岁年轻时。但我们结婚这大半年来,在夫妻生活上,我是认真的,可是我做得让你失望了?”
杨卫华摇头,在男人恳切的追问下,略红着脸说:“没有。”
男人松了一口气,还好俩人之间没有不可挽回的地方。
但他接着认真地说道:“卫华,我在组织部门工作,我今年刚45岁,正是男人干事业的最好年龄段。只要我还想在工作上有发展,我就要对自己有约束,不可能学某些人的找‘小秘’。哪怕没有爸的原因,周围虎视眈眈的同志,还有那些前车之鉴,也会时刻提醒我警觉,告诫我不要因为男女关系,让自己的一生黯淡收场。”
杨卫华略点点头说:“我信你有追求。不然你也不必和我结婚。你大可以找一个年轻的大学生,嗯,未婚还漂亮的姑娘,能有生育指标,你可以再生一个儿子的。”
男人笑笑,问:“卫华,你想听我说实话吗?”
“想,你说。”
“你才说的那种年轻漂亮的大学生,为什么要找我这样年龄能当爹的男人。她们渴望的是通过我手里的那点权利,达到改变生活的目的。那同你前夫,利用姿色做跳板又有何差异。至于说再生一个儿子,若是生的是女儿呢?”
?
“我与你再婚前,征求过我闺女的意见,她是同意我再婚的。如果我找个比她没大上十岁的年轻姑娘,她可就未必会同意了。别说生儿子,哪怕再生的是个女儿,我肯定对小女儿的关心会更多一些。然后依我闺女的脾气,她当了多年的独生女,能接受的可能性不大,必然会搞得家里鸡飞狗跳。”
男人想像一下那个场景,哑然失笑。他接着说道:“我得有多想不开,才要把自己弄进那样的困窘之境。设想一下,等我60岁退休了,大的因为怨恨跟我离心,小的还在读中学。你说我的晚年能安享吗?我和自己有仇吗?”
杨卫华狐疑,不敢完全相信男人的话。
“卫华。有的男人追求事业,有的追求美色,有的追求财富,不一而足。但我这人从来都算是清醒、理智。我只要最适合我的。你别小瞧了自己的魅力。如果你多笑笑,你比卫红漂亮,你比你妈妈还多了书卷气。在我眼里,那些青涩的小姑娘是没法跟你比的。”
杨卫华略羞涩。
男人接着说:“我已经有闺女了,我不想再当人梯。卫华,我们虽然是再婚夫妻,但我是一心一意想跟你过到老的。你有什么问题,就说出来,我不能立即解决了,我们一起去面对,也好过你一个人憋在心里。”
杨卫华被男人的热诚打动,她慢慢地点点头。
“那,卫华,是我们之间的什么事儿,让你感觉到压力大了、觉得不如单身轻松了呢?”
*
杨卫华十指绞到一起扭着,专注地盯着眼前的男人说:“曾经我以为让小志的爸爸脱胎换骨了,我还包揽了所有的家务……会让他始终如一保有对我最初的,嗯,热烈。
但是没有。
他对我慢慢变得不耐烦。哪怕结婚后,他就没烧过一壶水、洗过一只碗。
但我们离婚后不久,他就再婚了。他能做、会做、肯做所有的家务。而那个女人是借着家属的名义,院里才给安排了工作的保管员。是汪春艳的妹妹。”
杨卫华的眼泪不由得涌上了眼眶。她仰起头不想让眼泪流下来,但两行清泪还是顺着脸颊蜿蜒而下了。
她于是扭脸看向车窗外。
“春节的时候,你闺女说我做菜不如她妈妈好吃。我儿子说他爸爸什么都能干,洗尿布、做饭、搞卫生……老孙,我如果就住在父母的家里,我会活得轻松、自在。而不是现在这样,天天处在自我拷问里。前面的那段婚姻我努力付出全部,最后扶持起小志的爸爸了,他却因为我父亲没有让他及时地当上科主任,与我离心,而后与汪春艳的妹妹勾搭成奸。她妹夫那天刚刚因为胃癌办了住院手术。”
“卫华,论理我不该评说你的前夫,但他这做法也显得人品太差劲。你若因为他的错误伤心,是不值得的。”
杨卫华从包里掏出手绢,擦掉眼泪说:“我不是为他伤心。我要不是看到小志,我常以为那十年婚姻是一场梦。可去年夏天,你闺女说小志不该吃孙家的饭,他要改姓孙才能登门。所以小志说什么也不过去了。这事儿春节我才知道的。
老孙,我听从父母的意见再婚,是想活得好。而不是想继续过那种被前婆婆挑剔了十年不会做家务活,然后再接着被继女挑剔的日子。
老孙,你也清楚我的情况。我不是那种要依赖男人才有地方住、有饭吃、才能活下去的女人。”
“卫华,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教好自己的女儿。你说的这些我才知道。你该早些告诉我。这周末我一定好好和女儿谈谈。等她今年秋天上高中了,我就安排她去住校。”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婚姻中曾经是什么力量,让你愿意去学做菜、哪怕仅仅是做熟?对我来说,我需要一段时间想明白,为什么两段婚姻,我都竭尽全力了,却仍然要面对挑剔和质疑。”
“卫华,那都不是你的错。”
“老孙,我对你说实话,开始小志他奶奶挑剔我时,他爸爸是护着我的。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爸爸就认同了他奶奶/的那些挑剔是对的。
老孙,我怕了,我累了。我在一天的紧张工作和上课之后,我没有更多的精力应对、承受这些。我尤其不想以后可能要面对你认同你闺女挑剔是有道理的那一天。
所以,这段时间我想在我爸妈这面住。我们都好好想想。你看好不好?”
*
李敏拿着自己洗澡篮子去淋浴间。坐着手术是自在了一点儿,但是避不开湿透的手术袍会浸湿里面的洗手服的可能。
又得扔一条内裤。想到一小时的加班费还抵不上扔掉的一条内裤钱,李敏有些羡慕那些男大夫们能够真空上阵。但她幸好自己早早就跟手术室的护士们穿一样的洗手服了。
李敏的这种想法说给严虹时,立即遭到严虹无情的嘲笑:“那些外科大夫,谁不比咱们长得高啊。就是矮的那几个,他们也得穿中码的洗手服。你不用担心会跟他们混穿了洗手服的。男女款式也不一样。”
李敏才后知后觉地知道,男款的洗手服有前胸的口袋、还有裤门。
她记得自己当时讪讪地对严虹说:“我还奇怪怎么每次都有人在那儿发洗手服。总从另一包给我拿的。”
等她穿好衣服离开手术室的时候,正好遇见了陈文强等人在等电梯。
“老师,赵主任,吴老师。”李敏向三人打招呼。
陈文强问她:“要不要去食堂吃点什么?院里今晚安排了夜宵。”
李敏摇头:“谢谢老师,不用了。”
李敏回到十一楼归她自己使用的主任办公室,见被罩已经装好被子摊开,中间略鼓起的那一小块是热水袋。被脚露出饭盒兜的带子。
她把酒酿蛋吃完,烤馒头片和苹果则没动。漱口、换了热水袋,回想一遍血管吻合没有错漏之处,便心满意足地沉沉入睡了。
实话13
“不好!”男人没有迟疑地立即反对了。
如果允许杨卫华回父母家住了, 他能猜到随之而来的就是因为俩人工作都忙,见面的间隔会越来越长, 每次俩人见面的时间越来越短……然后这段婚姻就等于是进入了冰河期。拖得越久、解冻的可能就越小。
于是婚姻关系是名存实亡了。只是碍于面子,在短时间内不会办离婚手续罢了。
这不可以。
这与自己结婚的初衷相违。
他极其冷静地侧身,把车窗摇下来一条小缝, 冷风进入车里,让他的头脑更清醒、同时也飞快地运转起来。
他要说服杨卫华。
“卫华, 我们是夫妻,这样的分居是不合适的。我再强调一遍, 我是想和你过完后半辈子到终老的。有些话,不中听, 但是我希望你能听进去。你答应我理智地听我说完, 好不好?”
“嗯, 你说。”
男人说话的语速比平时慢了很多, 他字斟句酌地说:“我认为婚姻啊, 首先是门当户对,然后才能举案齐眉。比如我们。这个待会儿再说。我认为不论男女, 如果初始的高度不同, 心里失衡会体现在一些生活细节上。
比如小志的奶奶挑剔你不会做家务, 她是想通过挑剔这种方式来证明, 她有比你强的地方,以此来抬高自己。而小志的爸爸逐渐认同了这个观点, 那是因为他经过多年的婚姻生活, 他在工作等方面还是不如你。他是用挑剔来掩饰自己的失落、无奈和失败。也是用挑剔来掩盖他即便吃到天鹅肉之后、也无法消除的来自悬殊家境的自卑。”
“你认为我这样的说法是不是有道理?”
杨卫华怔怔地看着侃侃而谈神情专注又认真男人, 她只略想想便轻轻点头表示认同。
男人见她这样的态度,就继续说下去道:“小志的爸爸也是一个上进心很强、自尊心很强的人。他是一个聪明人,他能把自身的优势发挥到极致,通过婚姻改换工作,改变了他自己的社会地位。
在别人的眼里,他在事业上的微薄成功,脱不开你家的影子。甚至可以说他越成功,他的心里自卑就越重。所以他在面对你的时候,他是没有底气的。他就通过不干家务活,来显示自己在家庭里的地位。我这么说你能接受吗?”
杨卫华又点头。
“卫华,但我们的婚姻是不同的,我们的婚姻是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哪怕我以后不能借助到爸爸的力量,我也不过是晚一届当组织部的部长。但我承认有爸在,我可能会提早一届当上那个部长。
卫华,我和你说实话,哪怕没有爸的因素,我还是愿意跟你结婚。因为我喜欢你这个人。我很欣赏你的聪明和上进。你的在职研究生是凭自己考上的,我知道你的英语和政治都过了统招线。而且在你的身上,没有高干子女常见的骄骄之气。
卫华,我跟你说实话,虽然你曾有十年的婚史,但是你的思想、心境、社会经验和待人处事,宛如刚踏上社会的大学生。当然这和爸妈给你提供的良好生活环境、与你的天性脾气、与你在眼科与世无争的处事态度等也有关。
这没有什么不好的。我很喜欢。我每天的工作是绞尽脑汁地对人,回家之后我希望有个简单的、不需要我动脑子应对的妻子,尤其是这个妻子脑子不笨、还是个眼科研究生、教授。”
“至于你会不会做家务活,那根本就不算什么事儿。我也没想娶个保姆回家。我愿意你把精力放在事业上。等你研究生毕业了,你要是愿意,咱们就留在医大附院的眼科工作。避开你们医院那些喜欢说人是非的环境。
我愿意也支持你把做家务上的时间,用来发展事业。以后逢人说出去,我爱人是医大的眼科教授,好过说我媳妇把家里的活都包了的保姆。是不?再说,我们家一直也是有钟点工的。”
这些肯定杨卫华的话,让她心里舒服了很多。
*
“不过,卫华,我倒不知道春节那几天我跟着领导下基层,家里没有钟点工,辛苦你做饭了不说,闺女还跟你说了那样过格的话。这令我愧对你了。”
杨卫华黯然。
“卫华,我不说那些劝你不要跟小孩子计较的话。那是推卸责任、不负责任的做法。我会跟闺女谈话,让她摆正对我们婚姻的认识:三年后,她会离家上大学,或许会送她出国。十年后,她会结婚、她会有自己的生活。而我的后半辈子是要和你一起过的。这个,我会和她说清楚。”
杨卫华盯着眼前的男人,缓缓摇头道:“她现在不会接受的。你这样说,她会恨你的。”
“如果不接受,那也是暂时的。等她以后长大了,等她以后有了自己的家,她会明白的。卫华,你信我,我要是连自己的闺女都教不明白,我也没脸在组织部做干部培训、做干部遴选工作了。”
杨卫华见他坚持就呐呐道:“但是,老孙,我反复想了很久,这几个月,我不想面对你闺女了。她要中考,你先别跟她说这些。先让她好好学习、专心考试,别影响了孩子的一辈子。”
“卫华,你真是一个善良的好女人。那么——”男人沉吟了一下说:“卫华,那你去医大后面的那个房子住,怎么样?这样你上课方便,也省得爸妈为你担心。就是那套房子吧,虽然是带装修的,但里面什么都没有。这么吧,明天我看看安排一下工作,若是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我明天中午去医院接你,我们把家具日用品什么的都买了。”
“太麻烦了。我回父母这儿住,一切都现成的。”杨卫华知道那套房子,也知道那是老孙为自己以后留在医大附院工作所准备的。
“卫华,这不能说是麻烦。你是我妻子,我必须得把你的衣食住行都安排好,这是我做丈夫的责任。”
杨卫华低头想了一会儿,最后接受了老孙的安排。
*
“卫华,我们回到你前面的问题上。我学会做饭做菜,是因为那时候她去党校学习。一去半年。开始我带着孩子吃食堂,后来吃腻了,就带着孩子胡乱做。水平也就是能做熟罢了。等咱们买齐了东西,我给你做一顿,希望你能吃进去。”
听了这样的解释,杨卫华觉得心里一下子轻松了好多。她的心思也在她脸上立即反应出来了。
老孙见自己的话有效果,感觉也轻松了。
“卫华,我接着说咱们两个人。所谓的门当户对,就是两个人思想认识趋同、大方面趋同,经济条件也基本相仿。遇事儿能冷静地沟通,不会因为一个要花钱、一个要攒钱闹矛盾。生活里这样的小矛盾、小摩擦多了,再好的感情也要受影响、打折扣。何况是我们俩这种感情基础不够牢固,各带一个孩子的再婚夫妻呢。”
杨卫华点头,情绪跟着男人的思路走了。
“所以,遇事儿你要说出来,你要告诉我,咱们有什么问题最好别过夜。有些事情当时解决了,也就没事儿了。拖久了就像你们大夫说的,小病拖成大病,大病拖成重病,最后难治了。是不?”
“是。老孙,我跟你说我这辈子只生了小志一个孩子,我不想他跟我生疏了。但他现在更愿意去他爸爸那里,而不愿意和我妈妈爸爸一起住。”
见杨卫华肯把心里的困扰说出来、想自己求助,老孙感到很欣慰。这才是夫妻嘛。他立即就说:“小志的事儿,我来解决。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在省院那边不是有套房子吗?我回头找人装修了。等秋天闺女去高中部住校了,该你带小志的日子,我们就在那边住。
这可以让他比较一下,跟着我们一起住,他能学到的是什么;跟他爸爸一起住,他看到的又是什么。他小学尚未读完,一切都来得及,唔,来得及让我这个做继父的影响他、教他,什么是令人钦佩的人品。”
……
夫妻俩坐在车里聊了很久,这一番谈话疏解了杨卫华的心结。
老孙伸手把她眉心已经皱出细纹的皮肤抹平,低声叮嘱她道:“卫华,再遇到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及时告诉我。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我们商量着过日子,把日子过得和美了,才不愧对自己。我再不想看到你皱眉了。”
杨卫华点头答应了。她见老孙对两个孩子胸有成竹地做了妥善安排,便由着老孙开车把她送到她父母家的楼下。
车灯和发动机的声音,惊动了杨卫华的母亲。她裹着棉睡袍,下楼来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今天下课晚了,路上又堵了会儿车。”杨卫华搪塞了一句。
“那这么晚了,小孙你也别回去了,就在这边住吧。家里孩子你有安排没有?”
“有安排。妈,我们今天回来太晚了,影响您和爸休息了。”老孙对这个没比自己大上二十岁的岳母很客气。对偶尔住在岳家,他也没有丝毫的负担。
“没事儿。我先回去睡了。你们也赶紧洗簌了睡觉。明天还要上班的。”
“嗯。”杨卫华答应一声,和老孙轻手轻脚洗漱了,然后回去她的房间。
*
夫妻二人尽可能地少弄出动静,免得影响了老两口的休息。却不知隔壁的老两口在低声说他们。
“怎么这么晚了才回来,你看他们表情怎么样?吵架儿了吗?”
“看着不像的。卫华的脸吧,好像不那么皱眉了。” 当娘的刚才哪怕是在灯影下,也敏锐地发现女儿面色和缓了很多,不复这几年的憔悴和阴郁。不管小孙孙处长是为了什么跟女儿结婚,但凭他能让愁眉快定型的女儿心情舒展了,就值得成全他。
“那你就放心睡吧。小孙那人做事儿稳当。”
“嗯。我刚才看卫华的脸色确实是好了一些。”
“是吗?”暗影里做父亲翻身,侧向当娘的追问:“你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要不你明早再看看?你眼神准。”
“好。”
做父亲的事情再多,可心底始终有一块是留给两个女儿的。尤其是这个大女儿,简单、单纯,偏有时候上来拗劲儿了还不肯听话,为着一个居心不良的穷小子,白白填进去了前半辈子的幸福。
唉!为了这个大女儿,老夫妻俩也是操碎了心。如今惟愿她能和女婿过好。
*
“睡吧。明天还要上班,这都半夜了。”老孙觉得今天去学校接妻子,然后在车里的这一番都做得太正确了。相敬如宾,那绝对不是什么好话。夫妻之间若一直是客客气气的,那日子过久了,就容易散心了。
“嗯。”杨卫华的心结解开了一些,心事去掉了一些,人也显得不那么压抑了。今天这一天上午上班、下午去医大上课,又一直上到晚上九点半,她累了一天,团成一团很快就睡着了。
老孙伸手帮她把被头掖严实了,心里却嗤笑妻子的前夫:骗到这么一个单纯、好性子的女人,倒是有耐心再坚持十年、八年啊。想要老丈人帮忙,却不对人家闺女好……居然在家和妻子同学的妹妹通奸,把人逼到不惜去开两份介绍信的程度。
真是蠢到了极点。
*
蠢到极点的王大夫,快小半夜了才下了手术台。向主任分给他们普外主治医师这组的患者,伤情本来不算重。但是没想到手术快做完的时候,患者出现了严重的心律失常。亏得麻醉科的周主任过来的及时,药物加上电除颤,折腾了一溜归遭,总算是把患者的心律调整成窦性心律了。
这期间他们只能给患者的创面止血,盖上盐水纱布等着。幸运的是手术最后还是顺利完成了。
这样的患者术后自然要送去icu,交给icu那些经验丰富的内科大夫看着了。
王大夫作为术者,他自己要下长期医嘱单,一助就得去写手术记录。而王大夫自然要等手术记录写完、检查没问题了,才能离开icu。
可等他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家里,汪秋云因为不到9个月的小女儿发烧、喂药以后也不见降温,正眼泪不断地等着他呢。
“没事儿,这就是出牙的发烧。”孩子这两天在出牙。轻微的腹泻症状,在他傍晚出门的时候已经好了。
但没想到几小时之后,孩子的温度却升上来了。
“都上到39度了?”王大夫不敢相信。
他给孩子又量了一次体温,39°3!
“比上次还高,咱们带孩子去医院吧。”汪秋云慌了。
“嗯。收拾东西准备住院吧。”
王大夫准备抱孩子去医院。但是就这么把儿子和女儿留在家里,两口子也都不放心。他把已经睡着的儿子叫起来,叮嘱儿子:“小志,你带珍珠在家睡觉,我和你阿姨带你小妹妹去看病。要是有事儿,你到一楼去找你杨大爷。你叫舅舅也可以。”
咋暖还寒的时节,虽然已经半夜了,但是急诊室那边的儿科诊室外,仍旧是人头攒动。带孩子看病的太多了。王大夫不想因为自己加先引起争吵,他抱着孩子径直去儿科病房。
值班的是儿科吴主任,他是替儿媳妇冷小凤值班呢。再坚持三个夜班,冷小凤怀孕满7个月就可以出班了。
吴主任详细问了病史,然后给孩子仔细听了呼吸音、心音后说:“王大夫,你闺女不是单纯出牙的发烧,医院托儿所最近几天病了好几个孩子,跟你家孩子的症状差不多。呼吸道的症状不明显,主要是单一的发热,温度最高有升到41°c的。血常规是淋巴细胞增高的明显。”
“是病毒感染?”
“我怀疑是。白天我已经通知公卫和检验科去托儿所消毒、采样去了。这孩子先住院吧。”
“那能不能挂滴流?”汪秋云问。
“孩子要能正常吃饭、喝水,暂时先不挂。那个王大夫你抱着孩子,让你媳妇去找护士要个退热帖,贴脑门上的。就说我让你去的。孩子等明早抽血看看结果再说。这么晚了,这么点儿大的孩子,护士也不好抽血的。”
王大夫见吴主任打发汪秋云走,知道他有话对自己说,就对汪秋云说:“你去找护士,就说吴主任让你去的。我在这儿等你。”
等汪秋云出门了,吴主任就说:“王大夫,明天你带孩子去做个彩超。我听这孩子有心脏杂音,我怀疑,算了,怀疑的事情不说了,你做个彩超就都明白了。”
王大夫的脸色被日光灯照得就更白了。不是正常的白。疲惫让他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吴主任想到他那继女的心脏病,见他那样子就劝他道:“你也不用担心。有一些孩子发育慢了点儿。部分孩子的动脉导管在6个月之内未闭,但一周岁才关闭的也不少。大约有四分之一的人,成年后卵圆孔还未闭,也都活得好好的。像你那大闺女,不就正常上学了。明天做个彩超就都明白了。”
王大夫就觉得嘴里漫起了苦涩。该不是自己前年那时候“投机取巧”应到这孩子身上了吧。没等他说什么呢,夜班护士拿着退热贴进来了。
“哎呦王大夫,是你家的闺女啊。看这小模样,可真漂亮啊。怎么就病了呢。来,阿姨给你贴一个退热贴,然后明天就不难受了。”
吴主任就对值班护士说:“你把她放到咱们医院托儿所那些孩子一起住。明早给这孩子验血。”
“这可不好抽血的。这孩子几个月了?体重多少?”
“快9个月了。最近也没称。”汪秋云答道。
“来,给我抱一下,我看看她有多重。去掉这些被子、衣服,也就15斤,不超过16斤吧。偏轻了一点儿啊。”护士接过孩子,抱在手里颠了颠,给出了个体重值。
“小女孩长得偏瘦一点儿也正常。没事儿的。我记得这孩子早产来着。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吴主任安慰夫妻俩一句,然后开始填写住院病历首页。
“王大夫,你拿这个去住院处登记,有住院号才好做治疗。”
“好好,谢谢你啊吴主任。”
*
王大夫去办住院,汪秋云抱着孩子、跟着护士去病房。这是成人8人间大小的病房,现在横竖摆了有十几张儿童床。但里面只住了7、8孩子,全是省院托儿所,不满2周的。
一个在走廊加床的患儿家长就拦住她们。“护士,我家孩子先住院的,怎么就不能进病室里面?她家孩子怎么可以来了就进屋住?”
护士只好停下脚说:“这屋的孩子全是病毒性肺炎,在一个托儿所得的。你要愿意让你家孩子住这屋,我就替你找主任去。我可先跟你说好,这病毒性肺炎目前没什么药治疗的。”
那家长立即退后半步,避瘟神一样躲开汪秋云,说:“你家孩子这么重,就该去传染病院。别在这儿把别人家的孩子都传染了。”
对这样的无礼说法,儿科护士当没听见,汪秋云的眼泪却落了下来。儿科护士拽了她一把,把她扯进屋子里。
关上门以后,轻声对她说:“这是对外的说法。这屋就是给咱们医院托儿所和幼儿园留的。你找个床,把孩子放下了。”
汪秋云也不知这话真假,只好收了眼泪,把孩子放到避开门窗的床位上。值班护士很认真、很负责地告诉她儿童床的栅栏怎么用。
“你家这孩子会翻身了,你平时把这个插销插上,免得不留神摔着孩子了。”然后她又对另外几个患儿家长说:“这孩子是咱们省院普外王大夫的女儿。这个屋都是咱们省院的家属,你们互相之间照应一些。”
汪秋云谢过值班护士,其他患儿家长有认识汪秋云的也过来搭话,值班护士便笑着离开了。
王大夫把住院手续办好,再去病室看孩子的时候,汪秋云就撵他回家。
“家里还有孩子呢,你明天还有手术。”
“你一个人行吗?”
“行。这都是一个人在护理的。”
“那我就回去了。明早我早点儿过来。”王大夫看屋子里都是省院家属,与坐在小凳子上的打盹、看自己的人泛泛招呼一声,拜托大家关照一下,就离开病室回家了。
他真是疲惫到极点了。
上午就站到过中午的饭点才下台,然后傍晚又站了6小时不止,他晃晃悠悠地回到家,一头扎到床上,睡得昏天暗地的。
直到第二天早上儿子喊他:“爸,快7点了。你给我5块钱,我和妹妹去食堂吃饭。早自习要迟到了。”
王大夫赶紧掏钱打发儿子,又叮嘱儿子今天中午带珍珠在学校吃饭,都收拾妥当了,到食堂买了早餐,匆匆赶去儿科病房。
7:40了。
问心1
对于陈文强坚持要去吃宵夜, 赵主任见劝他不果也就这好跟着去。老吴想到自己回招待所,还得见小孟那个堵心的蠢货, 倒不如跟他俩再多聊一会儿了。
赵主任只要了半碗小米粥,老吴有样学样, 陈文强却是实打实地要了一个馅饼、一碗粥、还有一碟子芹菜炒粉条。
“你吃这么多, 你夜里还能睡好吗?”赵主任担心。
“我半下午的吃了一碗面条, 然后饿着肚子忙到现在, 再不吃我得饿得睡不着了。”陈文强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芹菜, 送一口小米粥,再咬一口馅饼。
“复试的事情顺利吗?都考了什么?”赵主任建老吴一定要跟着他们, 觉得才在手术室陈文强已经说了招收研究生的事儿,干脆就当着他的面问出来。
“考了一个垂体瘤, 问得特别细。我看小李把八开的一张大纸, 正反都快写满了。然后考了一个蛙心插管、离断主动脉后吻合。”陈文强得意洋洋地把李敏的促狭之举说了。
老吴眨巴眼睛,想不出手指带线再怎么做血管吻合。从来血管吻合就没有一个人做的。这出题的人够损的。
“小李那带线啊,带的是活线, 不是绕死不能动的。”陈文强见老吴参详不出,就点拨了他一句。可见他还不明白,就说:“回去问你老伴儿织毛衣怎么带线。”
老吴笑笑, 对陈文强这话并不着恼。他用羹匙舀了点儿小米粥说:“老陈,你再得意, 小李也是医大毕业的。我在她跟前也能混上个吴老师。”
“你教她什么了?人家叫你吴老师是客气, 你还当真啦。脸比这桌子都大。”陈文强开玩笑。
老吴不恼, 问起他们医院西边拆迁之事儿。陈文强和赵主任交换一下眼神, 就明白他要来省院的目的了——钱!
“老吴啊,你是守不住清贫了?前几年,那个十七层尚未交付使用的时候,前任的院长可是全家就走了。你要步他的后尘?”
老吴立即摇头道:“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临床大夫辛苦,但是这几年临床大夫的收入高起来了。可是在上面机关坐着,人清闲了,但每个月就那么一两百块钱,孩子大了,读书、成家,哪里不用钱?!
我跟你们说,现在到省大去找人,省城的本地学生都不愿意到事业单位了。宁可去企业多挣几个。只有外地学生为了能留在省城才去清水衙门。更有不少的大学生辞职去了合资、外资企业。你们去外面走走、看看就知道了。”
赵主任搅和着他那半碗粥说:“这世上就没有清闲富贵的事儿。你就是过来省院,就是管了西边的动迁,你不怕检察院吗?”
老吴瞟了赵主任一眼说:“你凭什么说我想违法啊,不兴我看好你们省院的奖金啦。”
“你可拉倒吧。要为了省院的这点儿奖金,你不如回去医大附院当个管床大夫。哪个月不是省院这面三倍五倍的。”
“老陈,我扔了多少年了,你以为我不想回去吗?这不是回不去了!临床这事儿,扔了三年就不敢再摸主刀的位置,我这扔了快十年了,当初般对般的同志早晋完副高、准备正高了,我回去捧病历、找吃哒啊。”
“去医大当院长,也比省院挣得多。”赵主任空着嘴巴,说话及时。
“我去得了吗?”老吴叹气:“你当医大附院的院长是谁都能当的啊!”
“那你当省院的院长就好当啊!省院的那届院长不是从基层干起来的、不是省院自己培养起来的、不是对省院有着爱若自己身体之心?”
老吴愣了一下,知道陈文强说的是肺腑之言,便微微叹息道:“老陈,你真当省院是你们金州医学院的了啊。”
陈文强撂下筷子不悦地说:“老吴,你这话就是不了解省院的情况了。”你来了省院这么些天了,难道没见过院长助理、呼吸内科副主任关岚?没人对你说起他?”
老吴就是一愣:“见过关岚一面。然后他就再没到院办。他怎么了?”实际是老吴发现关岚是才提起来不久的院长助理,基本不怎么参与行政管理,对他没兴趣,也再没找他谈话的。
陈文强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就在老吴快憋不住的时候说:“关岚是77年考上医大的本科生。这些年傅院长挂着呼吸内科主任的名头,基本是每周回科里查房一两次,忙起来更是由关岚负责呼吸内科的大事小情。还有你刚才见过的小李。”
“小李怎么了?”
“小李是神经外科副主任。我除了手术回科里,其他的事情都是她负责。”
“你们胸外科和神经外科不是没分家吗?”
“是啊,所以胸外的患者、泌尿和烧伤的,她都得去管。她前年到省院不久就入党。现在你知道省院重点培养她和关岚,你还能说出来省院是金州医学院的吗?”
老吴对关岚的印象很好,对李敏那就更有惜才之心了。要不然也不会说出帮着挑导师的话。他在机关多年,早练出能屈能伸的本事了。
于是他讪笑道:“老陈,我说错了。”
陈文强一笑,不予追究他的前言。按着自己的思路说道:“省院的任何一个人,除了要把工作做好、把省院建设好,包括我在内,哪一个不是国家培养出来的。说句实话,省院在各科主任位置上的人,细究起来,还是医大毕业的超过其他医学院的综合呢。老赵,你给他数数,我吃饭。”
赵主任就笑眯眯地说:“从内科来吧。icu的洪主任、内分泌罗主任、肾内科谭主任……全是陈院长去年从医大挖过来的科室带头人、有带研究生资格的副教授。”
老吴听完赵主任说的这一串主任介绍说:“这都是内科的啊。”
“普外科有谢逊,他比关岚还早提拔为副主任,他与关岚是同学。病理科的柴主任、妇产科的苏主任、麻醉科的刘主任,哪个不是医大毕业的。”
老吴就有些尴尬。他是真不知道、也没想到省院领导班子会提拔这么一大批医大毕业的人当主任。
“所以,老吴,要是有人说那样的混账话,你帮我问问说话人,是不了解省院的具体情况呢、还是眼瞎了?你若不信,你可以去劳资那面问问这些人的年龄,除了小李,他们基本都在四十岁左右,省院未来的二十年全靠他们。老吴,这还用我多说吗?我没说医大校长图谋省院就不错了。”
老吴脸红,“是我不了解情况说错了。”
陈文强哼了一声继续说:“我们省院啊,只从舒院长、费院长、傅院长他们仨,都是毕业于不同省的医学院看,就知道省院领导追求是把省院本身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没什么出身院校的局限,也没别人想的那么狭隘。只要人适合,只要那人心里想的是省院的利益,才会被提拔到院领导的岗位上。虽然每个人性格不同,但还就没有你这种为了个人利益、多赚两钱儿能上岗的院长。”
老吴挂不住脸了。
陈文强语重心长地继续劝他:“老吴啊,小地方空降个院长没什么,大一点儿的二甲医院空降都未必能拿得住。如今大内大外你哪一科都拿不起来了,你说内、外科的主任不服你,你怎么做领导?你看我,这辈子最好的时光,一大半都扔在省院里了,可我从南方回来只当个外科主任,就栽了个大跟头。”
“可你现在不是好好的?”
“那因为我是临床大夫!我始终没丢了手术刀。我实话告诉你,我也是最近才接触院里的行政事务。你要是真想下来,到时候省院没人听你的,可你又回不去了,你自己别后悔!”
“我后悔?”
“这么跟你说吧,省院这五年的发展计划已经获得省厅批准了。你来了,你改计划吗?你信你通得过吗?即便你改了,西边的动迁你弄出朵花了,但成绩还是省院原来班子的。出了差池,呵呵……”
老吴从陈文强的冷笑里,接收到他未出口的意思:出错——自己就是那个坏事的人。
“至于下一个五年计划,老吴,我记得你比我大一岁的,到时候你得二线了。你说说你过来干嘛!千辛万苦地立住脚了,就得准备退休回家了。”
老吴不甘心地挣扎道:“政工的正高,也可以65岁退休的。”
“你还敢肖想正高!我们这些人凭什么让你通过副高的晋升?没有副高,你五年后凭什么晋升正高?你给大家一个理由,多留你个外来户五年,你给省院带来什么利益和希望了?而你又凭什么让大家信任你可能带来的希望?”
赵主任幽幽地接了一句说:“你要是实在想来,你得先给省院交个投名状。”
老吴刚才被陈文强这一顿猛烈炮火轰击,心里和面子都有些过不去呢,听闻赵主任这话,就忍不住怼他道:“你当你们省院是水泊梁山啊?还要投名状!”
“那你对省院没做出任何贡献,你凭什么让省院的一千多号职工认可你呢?”
“照你这么说,国家跨省调动省长、市长还不行了?”
“人家有前面的工作业绩支撑。老吴,你别跟我说提拔、挂职的那些话。即使是下来锻炼,也不可能给你这样规模的三甲医院练手。
若让你去二甲医院‘锻炼’五年,你想想你的年纪,你还来得及回机关、来省院吗?你要小个十岁八岁的还差不多。”
老吴的脸色在赵主任这样的话语里失去了光芒。
陈文强吃完,撂下筷子说:“你有空儿想想我和老赵的提议,别给一面替人当前锋、腾位置,最后闹得自己进退两难。”
“走了,回去睡觉了。老陈,你跟我去干诊对付半宿?”
陈文强欣然答应:“好啊。正好我还愁科里可能没我的地方了。”
俩人还是挺照顾老吴这个客人,一起把他送到了招待所的楼下,然后才回转去内科住院大楼。
路上,陈文强就问赵主任:“老赵,我怎么觉得老舒的阻力蛮大的啊。”
“自然了。老舒要去的地方有地位、有权,又是个清贵所在。现在局势这么不明朗,关键是最迟今年底,省厅组织部要换完人。你知道最可能上来的人是谁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个。别卖关子了,你赶紧说。”陈文强催促赵主任。
“眼科杨卫华的再婚夫婿。”
陈文强摇头问:“你跟他认识?有关系?”
“关系?只能说认识而已。他前妻最后是在我们干诊病房走的。我感觉那人啊……”
赵主任用“深不可测”做了结束语。
问心2
7点半的时候, 外科各病房里就已经开始有年轻大夫们忙碌穿梭的身影了。昨天值夜班的护士温暖,带着两个黑眼圈, 趴在护士办公室的那张大桌上,全神贯注地在写交班日记。
一个阴影站到了窗边, 挡住了光鲜。
温暖头也不抬地说:“让开些, 挡亮光儿了。”
来人没动。
温暖气得抬头说:“你这人——”才说出三个字她就愣住了。
因为来人是她前夫。
“你让开, 我一会儿要交班了。”温暖气急, 语气非常不好。
早交班之前的时间, 那是恨不能按秒来计算的,那有闲空儿跟这个人说话!
“温暖, 大宝病了,儿科门诊的大夫说没有床位, 儿科走廊都住满了。”男人带着一丝乞求地跟温暖说话。
温暖叹口气, 眼泪涌上眼圈。但她知道交班的时间近了,自己必须要先完成工作。不然护士长和主任会扣奖金的。
“你让开。我写完交班的再说。”
“温暖,你怎么能这样呢?那不是你儿子吗?你怎么能一点儿也不着急呢?你不想管孩子吗?”男人急了, 伸手要夺温暖的钢笔。
温暖一闪,一滴墨水就滴到了交班本上。她赶紧拿了粉笔吸去墨水。但眼泪跟着落在本子上,润湿了几个字。
“完了, 10块钱不见了。”看着被自己眼泪润湿的字迹,温暖叹气一声。接着她靠回到椅背上, 从白大衣口袋里掏出纱布, 擦掉眼泪, 看也不看那个男人说:“交班本上出了错, 要扣奖金的。麻烦你让开。”
“温暖,你眼睛里怎么就有钱呢?大宝病了你都不管?那还是不是你生的了?”
“大宝是我生的,但我这一年多见着他没?你别忘了我们是为什么离婚的。不是为钱,你能动手打我吗?”
“我不是跟你道过谦了吗?你这人怎么还小肚鸡肠地记仇啊。”男人理直气壮地指责温暖。
温暖走过去打开日光灯,回来俯身继续写交班。男人伸手去抢本子,撕拉一声,大半页的纸从本子上撕下来了。
温暖的脸立即变色了,她抖着嘴唇说:“你是想让我被护士长撵出病房是不是?你想让我没工作了是不是?”
男人见温暖说得严重,撇撇嘴说:“谁让你不管孩子的!我告诉你,我这就把孩子给你抱过来,我看你管不管。”然后男人把交班本甩到桌子上就扬长而去了。
温暖把交班本拽过来,把撕掉的那半页整个地撕下去,擦擦眼泪,然后伏案抄写起来。
*
7点45分,吕青准时地出现在护士办公室里。她换好衣服,见温暖还在写交班就没有打扰她,转头去问住院总:“郑大夫,昨晚科里有事儿没有?”
“傍晚的交通肇事,你知道吧?一起开了十几台手术。有一个开胸的,术后收到我们科了。人在监护室呢。别的都没有什么。”
吕青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她昨晚回娘家了,回来的时候快半夜了。今早上班的路上,才听说昨晚急诊手术的事情。幸好,幸好,科里只收了一个术后的。自己在不在都没什么影响。
“那你们今天的手术照常吗?”
“照常了。”
7点53分,温暖终于写完了交班日志。护士长看着已经聚集整齐的所有大夫和护士说:“交班。”
温暖捧着交班本开念:“1992年4月22日星期三夜班交班。”
开着的护士办公室门外,突然传来一个老太太哄孩子的声音:“大宝,叫妈妈,你赶紧叫妈妈。”
这声音,办公室里的一部分人是记得的。但不管记得不记得,所有人的眼睛都看过去了。众目睽睽之下,说话的老太太讪讪地笑着对站在门口的人说道:“这是温暖的儿子,麻烦你帮忙抱一下。”
站在门口的实习生,措手不及地被迫接住塞进他怀里的孩子。就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一瞬间,然后、然后那老太太掉头走了。
不到两岁的小男孩,突然间被塞进陌生的、还穿着白大衣、带着黑框眼镜的男大夫怀里,他马上发出惊恐的、尖利哭叫。
“啊——”
本来就完了三分钟的早会,交班又被打断了。石主任气得大喝一声,道:“把孩子抱到走廊里去。”
倒霉的实习生吓得赶紧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离开了。石主任不知温暖的过去,回头指责温暖说:“赶紧念你的交班。”
“是。”
温暖哽咽着才念了一句,石主任就说:“大点儿声。”
……
等温暖都念完了,潘志不等石主任再说温暖,立即抢着说:“昨晚夜班收进来一个交通肇事的胸科术后患者。患者左侧第六、第七肋骨骨折,右肺挫裂伤,开放性气胸,急诊手术后……”
潘志详细地说了快2分钟。
住院总郑大夫紧随其后补充了一句话:“同意夜班大夫和护士的交班。科里其他住院患者无异常。今天待手术的两个患者无异常。”
“陈院长,你还有事儿没?”石主任对着陈文强还能维持平时的态度。
“没有。”
“小李?”石主任照例问李敏一句。
“没事儿。”
“散会。”石主任的情绪很不好,等办公室里的大夫护士都走差不多了,他才对温暖说:“家事是家事,谁家没孩子。但你不能因为孩子影响了工作。”
温暖的眼里成串地往下落。
石主任就生气了。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我说错你了?你还委屈上了?”
走到门口的护士长吕青听见石主任的声气不对,赶紧走回来。她拽了一把石主任的衣袖说:“主任,你过来,我这有个签名,得你来呢。”
石主任被吕青拽到走廊里。实习生正抱着孩子在走廊溜达,孩子的哭声小了一些,但还是没有完全停歇。石主任瞟了哭泣的孩子一眼,瞪着眼睛说护士长:“你把护士管好。”
“主任,这事儿不怪温暖。”吕青三言两语把温暖离婚的事儿说了。“谁知道她前婆婆今天怎么把孩子弄来了。温暖前年还去看过几次孩子,结果一次都没有看到。”
石主任倒还不知道这些内情。但是郑大夫那边已经用平车推了患者要送去手术室了。他匆匆对护士长说了一句:“那你看着帮温暖吧。别耽误了科里的工作。”交代了这么一句,他便去追平车,一起进了电梯。
护士长吕青从实习生的手里接过孩子说:“忙你的去吧。”
实习生如蒙大赦,连声对护士长感谢后,逃之夭夭。他边逃边警告自己,以后交班一定要早点到,再不能站在门口了。”
吕青把孩子交给温暖说:“怎么把孩子送给你了?这孩子怎么有些热啊?是发烧了?”
温暖低声对护士长把早上的事情说了。
“难怪呢。我还奇怪你怎么到点了没写完交班。可这孩子什么病情你都不知道,你得怎么带孩子看病啊?”
“我去找找吧。我想他们应该不会离开医院。”
“唔。他们不会舍得把孩子给你的。你去吧。有事儿给科里打电话。”
“嗯。谢谢护士长。”
*
温暖抱着儿子柔声地哄着。
一路上碰到认识她的人差不多都好奇地问几句:“温暖,谁家的孩子啊?”
再不就是:“温暖,你儿子?”这是知道她的旧事儿的。
还有更尴尬的问话:“温暖,你复婚了?”这是喜欢说三道四的。
等温暖走到儿科门诊的时候,她已经心乱如麻了。她都不知道抱着孩子的自己,此时此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情。她抱着孩子在儿科门诊走了一圈,没找到孩子的父亲和奶奶。当她离开儿科门诊,准备把孩子抱回病房的时候,她前夫母子俩一起出现了。
原来这母子俩一直在盯着她呢。见她抱着孩子没找门诊任何一个大夫说话,还要抱着孩子上电梯了,母子俩憋不住了。
“温暖,你要把孩子抱哪儿去?”孩子奶奶一声断喝。
温暖吓得一机灵,她怀里的孩子立即奔声音的方向扭头,看到老太太就立即伸出手,哭喊:“奶奶,抱。”
孩子经过这半个多小时的哭泣,嗓子已经哭哑了。老太太心疼地抱过孙子,哄着孩子说:“大宝不哭啊,不哭啊。”然后转头指着温暖斥骂道:“温暖,你个窝囊废的,你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哄不好,亏得孩子没给你带。”
温暖的脸白了又白,她想说自己一年多没见到孩子了,孩子跟自己认生。但她在话到嘴边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不想跟这母子俩再讲一句话。
她转身就走。
老太太伸手就薅住她的肩膀,吓得她怀里往下哧溜的孩子,小手紧紧抱住她的脖子加大了哭声。儿子嘶哑的哭声,让温暖马上红了眼圈。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男人把儿子接过去抱好,嘴里说着:“温暖,你不能连儿子都不管吧?”
老太太则说:“你还好意思要看孩子,孩子病了你就在儿科走廊转一圈就走,你还是不是亲妈啊!”
温暖任由老太太拽着自己的衣服,她只擦着好像流不尽的眼泪,走不掉也不说话,就那么站着一声不响地默默流泪。老太太看她那样子,越发生气了。怎么是这么个窝囊样子啊!啊啊啊!
就在老太太的手指欲点到温暖的额头时,刘大夫从急诊那边过来,他身后跟着一对抱孩子的年轻夫妻。他看到这样的场面,立即喊了一声:“温暖。”
温暖侧脸往发声的地方望,躲开了老太太的那一戳。
“刘大夫。”
“怎么回事儿?”刘大夫见温暖婆婆拽着温暖不撒手就问。“你怎么上儿科来了?你们科这么闲了?你小心陈院长发脾气。你还不赶紧回去。”
温暖拽出来自己的衣服袖子就要走。老太太干脆抱住她的胳膊往地下打坠,把温暖拽得趔趔趄趄,几乎要倒了。
刘大夫皱着眉头说:“你干什么?你放开温暖。”
老太太就说:“温暖不管孩子,孩子病了好两天了。有她这样当妈的吗?”
在认识的刘大夫面前,温暖终于开口说话了。
“刘大夫,我去过好几次看孩子,他们家都不给我看的。从前年十一之后,我就再没见着过孩子了。”
关于温暖离婚的始末,刘大夫因为当时在创伤外科病房,他是很清楚的。不仅是科里同志们同情温暖,就是院里知道那事儿始末的人,对温暖也抱着同情的态度。
他扫一眼老太太,又看看抱着孩子的温暖前夫,冷着脸对那男人说:“你还想在医院再打人么?温暖已经跟你离婚两年了。你要敢动手,我就要叫保安来、叫警察来了。”
老太太见温暖说了那么一番话,刘大夫又对自己儿子说得不客气,虽感觉没脸了,但还立即说:“孩子判给我们家了,为什么要给她看?”
刘大夫冷笑着问:“那你们刚才说温暖不管孩子是为什么?”
温暖的前夫就低声说:“孩子病了儿科没床位。怎么也是温暖的儿子吧。她不能不管。”
周围看热闹的人恍然大悟,这是打过媳妇离婚的、然后不给当妈/的看孩子、又来找人走后门……嘲笑声、窃窃私语声跟着就拼出来真相了。
刘大夫被这家人的无耻逻辑、被这家人的不要脸惊呆了。他回过神来问温暖:“你要管吗?”
*
王大夫在儿科滞留到再不能停留了,才放下女儿跑楼梯回去科里参加早会。他进去的太晚,以至于长椅上坐着的梁主任等四位科主任及副主任医师都主意到他了。
梁主任看他气吁喘喘的,就问:“你的患者有事儿?”
大家都是要在早会前,先把自己所管的床位看一遍的,免得一会儿护士交班的时候,对患者一夜的病情变化一点儿不知道。
王大夫被问住。他支支吾吾,没说出什么。
护士长就说:“主任,人到齐了,交班吗?”
“交吧。”
等早会结束之后,梁主任看着王大夫就说:“王大夫,你刚才看什么去了?你早晨没看患者?”
“那个——我家孩子昨晚半夜发烧,我刚才去儿科了。”王大夫低头对梁主任解释。
梁主任立即就换了一幅语气,问:“感冒了?”
“吴主任说是病毒感染,托儿所病了十来个孩子了。”王大夫的焦虑浮现在脸上。“主要吧,我女儿心脏有杂音,吴主任让做彩超。”
宋大夫原计划和王大夫一起做手术的,见状就说:“那主任,我和大王的手术,你看……”
梁主任就说:“是你的患者还是王大夫的?”
宋大夫回答:“是我的,甲状腺大部切除术。”
“那大王,你去看孩子吧。不到九个月的孩子,是最容易生病的时候。一旦住院,一个人根本照顾不过来。你的患者,你自己看得过来就看,不然就一人分几个。”
“谢谢主任,那等主任你下台再说。谢谢,谢谢。”王大夫谢过梁主任,然后与住院总小陈交代了一下自己那十几、二十张床位里要注意的患者,立即又跑回去儿科病房。
王大夫到儿科的时候,儿科的吴主任、戚主任俩人正带着所有的儿科大夫在查房。这病室的患儿,算上今天早晨住院的,总数已经达到十一个了。全是昨天下班后陆续住进来的孩子。
主诉差不多,不明原因地发热。血象是淋巴增高明显。除此再没有其它明显的临床特征。
吴主任把所有的患儿检查一遍,很沉重地说:“全是托班的孩子。”
护士长敲门进来了。
“主任,我跟放射线科胡主任联系好了,他说我们现在可以带孩子过去拍片。他亲自上机操作。”
吴主任就说:“那戚主任你看家,我带孩子们去。护士长,你去要医疗电梯。一家出一个家长抱孩子,那个实习生,你,你去办公室把透视单拿来给我。”
护士长答应了一声出去了。被吴主任点到的实习生,也赶紧跟出去取东西。
戚主任却对吴主任说:“托儿所的托班应该封闭了。不然感染的孩子还会增加。”
“嗯。那你给陈院长打个电话,你把这事儿办了。”
“好。”
*
陈文强换完洗手服出来,手术室的护士长就喊他道:“陈院长,儿科的电话。戚主任找你有重要的事情。”
陈文强赶紧过去。
“喂,戚主任啊,我是陈文强。嗯?啊——?昨晚开始的?好,我知道了。我同意。封。立即封。托儿所全封。好,我这就通知院办。你提醒幼儿园那边也得加小心。”
陈文强打电话给舒院长,响了几声没人接。他又打去院办。章主任接了电话。他情绪饱满:“喂,哪位?找谁啊?”
“我陈文强。舒院长呢?”
“去内科查房去了。”
陈文强把儿科的事情,对章主任讲了,然后说:“你现在通知孩子在托班的家长,让他们把孩子接回家去。没人带孩子就安排好工作回家。舒院长那边,我立即告诉他。”
几分钟以后,陈文强找到了舒院长。
舒院长听完电话立即表态:“封托班是对的。你已经交待给章主任处理了?那好,先这样。我这边查房以后就过去儿科。”
梁主任等陈文强撂下电话说:“怎么回事儿?”
“托班孩子集体病毒感染。”
“哎呦,那可麻烦了。”
可不是怎么地。□□烦呢。
因为省院的托班,招收的是满3个月到两周岁的孩子。父母亲只要有一方在医院上班,就可以送到托班去。单职工的要交一部分的托费,双职工的全免。而且省院的托班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24小时随时送孩子过去、也可以随时接。完全配合医院护士各科不同的倒班时间。
陈文强把事情交代给院办的章主任去办、又通知了舒院长以后,他收敛精神不去想这事儿了。神经外科今天的这台手术也挺棘手的呢。
*
放射线科,胡主任给那些儿科孩子拍片以后说:“老吴,我亲自盯着洗片。你回去等结果就好。”
吴主任刚才已经看到胡主任是先给孩子透视、然后才拍片的,他谢过胡主任之后,带着家长们抱着患儿回病房。
儿科的主任办公室,舒院长、呼吸科现任主任关岚,还有刚刚从分院赶回来的傅院长都在。戚主任把那些孩子的共同症状说给他们听。
关岚听完打电话。
他放下电话说:“检验科孙主任昨晚就在托班取样了。他今早又过去托班,给早上才送去的每一个孩子都取样了。病毒分离昨晚开始做了。”
等吴主任回来以后,儿科的院内会诊开始了。除了儿科大夫和实习生,还有旁听的——那些患儿的父母亲,一家出一个。整个办公室挤得有点儿满。
吴主任把胸部透视、血常规等结果向所有人介绍后说:“十一个孩子中,到目前为止,只有三个发热超过38°5的。这三个孩子又各自有不同的原因。
比如王大夫家的那个孩子。差8天9个月龄,早产,体重偏轻,这两天正在出牙,前天和昨天白天有轻度的腹泻。那孩子还有心脏杂音。
另外两个高热的是内科护士的孩子。我认为那俩孩子反应大,与母亲刚恢复倒班、孩子不适应夜里在托班睡觉等有关。”
吴主任万分庆幸昨晚是自己值夜班,虽然忙了大半宿,但是对每一个孩子的病情和基本情况都了解的比较透彻。
他笑笑,接着说:““剩下的孩子都是以低热起病入院。因为儿科夜里急诊患儿多,这些孩子都是直接抱到病房来找我看的。我一看同时来了好几个都是咱们省院托班的孩子,就赶紧在儿外倒腾出一间病房。”
“其实若不是咱们省院职工看病方便,家长很可能是在家喂点儿退热药,等呼吸道症状明显了才送来医院。”
“昨天夜里,我让家长每小时测一次体温,有过半的孩子出现不典型的间歇热。所以按照大部分孩子的表现,我倾向是呼吸道的合胞病毒感染。具体是不是,一个是等实验室的病毒分离结果,剩下的就是等临床症状明显、再加上胸片了。”
说到呼吸道合胞病毒感染,别看屋里都穿着白大衣,还有有不知道这个疾病转归的。吴主任不放过给冷小凤露脸的机会,就让她给在屋里的人科普一下合胞病毒感染。
“简单来说就是合胞病毒引起的呼吸道疾病。潜伏期一般是3到7天。临床特点是咳嗽、喘、憋、呼吸困难,严重者会有呼吸道阻塞、肺不张、缺氧、发绀、呼吸衰竭,甚至并发心力衰竭。
目前没有特效药。但此病是自限性疾病,一般预后良好。但若患儿月龄偏低、体弱、有心肺等基础疾病,预后就难确定了。”
戚主任等冷小凤说完,出言安慰王大夫等说:“对症支持治疗舒院长刚才已经说了,医院会提供免疫球蛋白。你们先放宽心。趁着孩子症状不明显,能吃进去的时候,让孩子吃好、睡好,以增加他们自身的抵抗力。”
舒院长在戚主任说完以后,立即说:“这都是咱们自己的孩子,吴主任、戚主任,你们俩和全体儿科的大夫、护士、还有实习生,你们要多辛苦了。把这些孩子看好,我记你们一大功。需要什么就提出来。”
在一片致谢声之后,舒院长又说:“老傅、小关,你俩是呼吸科的专家。这几天,别的事儿往后放放,帮着吴主任和戚主任渡过这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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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问心3
温暖站在儿科诊室的门外, 在刘大夫、还有无数患儿家长的注视下, 她沉默着朝前夫伸出手去。哪想到前夫怀里的、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 一扭脸抱紧他父亲的脖子、用嘶哑的嗓子发出强烈的抗拒哭声。
随之而来的是儿科门诊患儿都在放声大哭。
那哭声表达了小人儿的心愿, 那哭声配合他的动作,勒得年轻父亲呼吸受阻的同时, 也如同一把尖刀,竖立在温暖和小人儿之间,令温暖不敢用那伸出的、颤抖的手强行抱他, 也彻底地割断了温暖对孩子的期盼。
温暖已经哭得不能自已了。但她仍木木地没有收回她伸出去的手,那双手一直朝着孩子、朝着孩子的后背, 她嘴里喃喃:“大宝, 大宝,我是妈妈啊!我是你妈妈啊。”
孩子哪有什么妈妈的概念, 他经过前面那半小时的、在陌生人怀里的惊吓,如今把残余的力气,都放在抱紧父亲的脖子上了。
“造孽啊。真是造孽。”
“这离婚了不给人家看孩子, 这现在又来找人家。啧啧……”
“你们母子俩也太不要脸了。”
“再让孩子这么哭, 没病也哭出病了。”
老太太终究是不舍得孙子这么哭的,她恨恨地朝温暖一推, 要不是刘大夫伸手拉住温暖, 温暖肯定要撞着边上看热闹的人。
温暖没摔着,但是老太太的话, 如刀子一般扎在她心上,
“我孙子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托生到你的肚子里。你看看孩子都不认你这个当妈/的,你以后就别以为自己还是大宝的妈了。”
刘大夫拽着温暖的胳膊,把她拖出人群。看着哭得神志不清的温暖,他把温暖交给门诊分诊台的护士扶着,说:“帮我给十二楼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护士长吕青。
“吕青,我刘立伟。你赶紧过来门诊分诊台,把温暖接回去,别哭出事儿了。”
“好好,我马上过去。”
撂下电话,刘大夫对门诊分诊护士说:“你们先照顾温暖一会儿,她们科护士长马上过来。”
“好啊。”
“刘大夫你放心,我们会照顾温暖姐的。”
分诊台的三个小护士,属于比较耐看的那种姑娘。她仨跟骨科护士比,是没前者漂亮。但是三人的端庄、和气,笑眉笑眼的说话模样,无声中就能让打听事儿的人,降低三分火气。这是省院护理部廖主任从历届护士里百里挑一、才选出来的人。
为了安抚住这三个代表省院门面的护士,医务处秦处长做院办主任的时候,把她们归属在护理部的编制中,领的是院办平均奖。
那是远超普通门诊的。
廖主任还许诺,怀孕期间会把调离分诊台,到护理部工作。
所以,这三护士的耐心好、说话让人舒服,是整个省院出名的楷模。
在刘立伟过来说话的时候,有一个护士始终在微笑着给前来询问的患者做解释:“你从这边的楼梯上去,二楼那儿有个大指示牌,指示牌后面就是洗手间,你到那个洗手间去留尿样,然后就可以直接交给检验科了。
二楼洗手间人少,比一楼的干净。检验科收尿液标本的窗口就有尿杯。你去那儿自己拿就可以了。”
*
刘大夫把温暖安顿好了,才回到儿科门诊那边。现在的儿科门诊,没人有看那母子俩热闹的心思了,都把心思放在哄自家孩子身上了。
刚才跟着他过来的那一对夫妻,也和周围的患儿父母亲一样,都在抱着孩子哄呢。大宝那充满害怕、声嘶力竭的哭声,勾得候诊的小孩子们发出同样的、恐惧的哭声。
咳嗽的孩子,哭哭就吐奶了;高热的孩子,竟然有一个哭得惊厥过去。儿科护士赶紧把孩子从父母那儿夺出来、抱进诊室,让门诊大夫先抢救患儿。
儿科门诊这一片患儿的哭声,让刘大夫明白哭得愁云惨雾那词形容的有道理。可没半分钟,他就觉得自己被孩子的哭声弄得头皮发麻了。
他探头看看在抢救惊厥患儿的那个诊室的忙碌,再看看门诊各诊室门边上挂着的当诊大夫名字,还有那满走廊哄着啼哭患儿的家长,他对来找自己带着看病的那夫妻俩说:“跟我去儿科病房看吧。候诊的人太多,加先会惹出投诉的。”
“好。”
刘大夫带着夫妻俩去儿科病房,到了大夫办公室却不见一个人。
“大查房了?”
他去走廊里看看没人,那么是在楼上?
儿科的一个老护士认识他,就喊他道:“刘大夫,你找主任啊。主任和舒院长、傅院长等都在主任办公室会诊呢。”
“那我先等一会儿了。”刘大夫带着那对夫妻去大夫办公室等。
*
6号手术间,麻醉科刘主任突然说:“停,师妹停手。患者脑电反应不对。”
李敏赶紧停下手里的动作,在她紧张的同时,陈文强从一边休息的圆凳上站起来,走到李敏的身边,巡台护士立即把目镜给他戴好。
“小刘,是什么原因?”陈文强发问。
“估计是刺激到癫痫病灶了。陈院长,你看这波形。这些应该是棘波了。”
显示器上的波形,经过5倍目镜的放大,让陈文强有些目眩。他定定神说:“这是爆发性的α节律。先休息一会儿。”
李敏要了一块湿盐水纱布,覆盖在手术创面上。这患者是因为出现癫痫、且发作的密度越来越频繁而入院的。
脑膜瘤的诊断,没有任何错误。但是术前检查,却没找到脑膜瘤与癫痫好发部位的联系。
术前陈文强就给李敏打预防针,也给患者家属和患者交代,这手术棘手!首先,脑膜瘤切除了,癫痫症状未必会消失;其次,这脑膜瘤的位置在延髓,延髓的主要功能是控制最基本的生命活动,如心跳、呼吸等。这手术很可能会因为剥离脑膜瘤引起心跳、呼吸骤停。抢救不过来,就可能撂到手术台上。
而现在,心跳、呼吸没有出现骤停,癫痫出现了。
……
等了约莫二、三分钟左右,脑电波恢复了正常。
老吴站在李敏的身后说:“老陈,还继续做吗?”
“肿瘤剥离了一半,关颅?”陈文强反问一句。
“但是你继续做,你就不怕心跳、呼吸停了?”
“怕啊。我怎么不怕?但患者说了他宁可死在手术台上,也不想再丢人现眼地突然倒地、尿失禁了。”
老吴沉默了一下说:“老陈,你可是有至今没一例死在手术台上的记录啊。你舍得打破?”
陈文强吩咐李敏:“小李,继续手术。”
“是。”李敏答应一声。
将盐水纱布掀掉给器械护士,她要了管刀,继续剥离肿瘤。老吴戴了目镜,看着她手里的剥离子精雕细琢,那缓慢移动的管刀,每一下都恰到好处地推开包裹神经的肿瘤,却又没有牵扯到神经。
老吴看得心痒痒了,他恨眼前的这双巧手不是自己的。
陈文强双眼盯着术野,却对老吴说话。
“老吴啊,这例手术术前就知道失败的几率很大。大到95%以上。这患者是从医大转过来的。那边拒绝给他手术,让他去天坛医院。他在天坛等了一周多才挂到主任号。那边的王教授,你知道那个王教授是谁。人家看了片子告诉他:医大附院的诊断没有错。是95%以上的可能下不来手术台。他要是执意想做手术,让他做好回不了家的准备。”
于是患者回来省城了,经人介绍找到陈文强。
患者的心理好理解,死在“家里”,好过死在京城,把身后事丢给亲人麻烦。但是不做手术的话,他也是受够了发作越来越频繁的癫痫折磨。
所以他这是拼死博一回了。
陈文强和老吴说话,李敏充耳不闻就在耳边的说话声,这是她早就练出来的本事。她只是越发小心地剥离肿瘤。
*
到时间换了陈文强上手。
老吴仔细地盯着陈文强的动作看,他的动作没有李敏的灵巧,但是比李敏多了一份凝重的沉稳。那种成竹在胸的谨慎、那种游刃有余的自然,让他羡慕、也让他心生悔意——自己不该离开临床去省厅当官的。
若是自己一直在临床工作,自己应该也能有这样的水平;若是自己坚持握住那把手术刀,即便当不上附院的院长、当不上附院的神经外科主任,可只作为神经外科的副主任医师,自己还会缺钱花吗?
唉!砸了手里的金饭碗。唉!虚度了光阴。
“停,陈院长你快停下了,患者心律变缓了。”刘主任扭开手边准备好的安剖瓶,巡台护士把打开的一次性输液器的针头插进去,药液立即抽吸干净,很快加到输液器的壶腹里。
但是效果不明显。
一只、两只、三只药液进去了,患者心律勉强维持的五六十次。麻醉科周主任被找来了,他看了一眼全麻呼吸机的显示器、用药记录,对刘大夫说:“剂量加倍。”
“再加倍。”
……
手术因为癫痫病灶活动频繁、心率多次下降,断断续续,但最后在麻醉科周主任和刘主任的全力支持下完成了。可患者的心律始终在50多一点儿的频率上。
麻醉周主任对陈文强说:“老陈,也就这样了。剩下看命,看他自己想不想活了。”
陈文强对他点点头。然后和李敏说:“走。跟我出去,向患者家属交代一声。”
“是。”
俩人没换衣服就出去了。
因为这个患者始终都是李敏在管的。家属见了她和陈文强出来,立即就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李主任,我爸怎么样了?”
“陈院长,我弟如何了?”
患者的媳妇想去抓李敏的手,但在碰到她的手套前,又缩回手了。
陈文强略后退半步,让李敏跟患者家属交代手术的情况。李敏艰难地做了一个吞咽了动作,才能张嘴说话。
“他的手术非常难做。你们以前去过医大附院、也去过京城,你们知道难在哪儿的。术前陈院长也给你们交代过了。但今天的手术最后还是完美地做完了。这是我和陈院长切下来的脑瘤。你们看一眼,一会儿要送病理的。”
家属围着看李敏手里拿着的那个棕色的瓶子。里面泡了一团比蛋黄略小的组织。
“脑瘤就是这个吗?”
“是的。”李敏等家属看过以后,小心地把瓶子递还给陈文强。
然后她斟酌着自己的遣词造语,严肃对患者家属说:“手术虽然完美地切下了肿瘤。但他在术中出现了数次癫痫发作。也和我们术前预估的那样,多次出现了心跳、呼吸等改变。经过麻醉科周主任和刘主任的抢救,他现在的心率只能维持在每分钟50多次。这是在持续给药的情况下。”
患者的儿子在读高中,学过生理卫生的他,已知普通成人心率到底应该是多少的。他搂住母亲安慰道:“妈,运动员的心率都是50多次。”
女人见儿子强颜欢笑来安慰自己的模样,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傻儿子,妈懂。懂。”
“所以,现在患者还不能推回病房。等他平稳一些,我会从手术室里面送他去icu,你们到十六楼icu那边去等,一会儿可以看到他的。”
“好,好,我们过去等。”
“谢谢你啊,李主任。”
“谢谢陈院长。”
家属互相搀扶着去十六楼了。
李敏跟着陈文强面容平静地回去手术间了。而此刻他们的心里却有如连绵的波涛在翻涌、在呼啸,俩人现今犹如在狂风巨浪下、在倾盆大雨里,驾驭着随时可能倾覆的小舟,在茫茫的大海上颠簸。
冥冥中没有任何指引方向的灯塔,只有患者希望摆脱疾病的渴望。而陈文强带着李敏,凭着严苛训练得到的、已经变成本能的手术操作技巧、凭着对事业的热爱,在黑暗中摸索,向着共同渴望的目的地努力。
可这样的努力,不是都能成功的。这患者术中的表现和术后的心率,让他俩对患者的预后都不看好。
那种另一只靴子终于要落下来的感觉,将俩人的心情拖向从来没有过的低谷。
问心4
院办章主任接了陈文强的电话, 就与儿科联系。从儿科戚主任那儿得到确切的消息后,立即通知各科的护士长开会。
“儿科那边已经有十一个孩子住院了,陈院长怀疑有传染病在托班爆发, 指示托班暂时关闭。你们回去通知各自科里的通知, 马上把托班的孩子接回家。具体是什么病,要等检验科的报告。剩下的事儿, 等确定下来再说。”
一个封闭托儿所托班的通知, 立即医院的好多科室陷入忙乱状态。正在上班的妈妈们匆匆离开工作岗位,去托儿所把孩子接回家。而她们留下的工作, 必须得有人补上。
章主任说的很明白。
把孩子带回家,有症状及时到儿科病房。
问发病孩子的症状?
——目前还只有一个体征:发热。
省院的托班划分, 大原则是3个月到2周岁。但又不是严格按月份划分的。有的孩子已经会走了, 哪怕只有十个月, 也可以去托二班。但有的十四个月了,还走不稳,一碰一个跟头,继续在托一班了。
这次发病的孩子都是托一班那些会爬的。公共卫生那边和检验科把目光集中在这些孩子的玩具上。会爬的孩子一般会逮着东西就往嘴里塞,什么都啃是这十一个已经发病孩子的共同特征。
舒院长负责公卫和检验科那边相关的工作。而傅院长和关岚就留在儿科协助。吴主任见他俩来帮忙, 立即不客气地去值班室睡觉去了。
昨晚一夜没睡, 又忙乎了半上午,他顶不住了。
*
王大夫抱着女儿去做心脏彩超。结果很不乐观。孩子不仅有动脉导管未闭,还有少量的房室返流。
儿外科柳主任看了检查报告, 安慰王大夫说:“你闺女这都是小问题。等她这次病好了, 你要着急的话, 咱们就早点儿做手术。不过我的意见是观察。或许明年的这时候,她这点儿小毛病,随着发育还自然而愈了呢。”
柳主任又给王大夫讲了一遍动脉导管闭合时间问题。
“多数是半年以内关闭。但是延迟半年也不算什么大事儿。你别看小姑娘比标准体重轻了一公斤就着急。这个跟身高、还有父母遗传都有关。你们两口子都不胖,孩子又是刚会爬的时候,这时候比6个月之前的时候会瘦些。”
柳主任的安慰并没有解了王大夫的心焦。因为那俩高烧的孩子,在有母亲抱着安慰之后,也可能是人家到底大了几个月,过了中午,体温开始下降。而他们家宝珠的体温,始终在接近40度的地方徘徊。
快中午的时候,那些孩子里开始有咳嗽的了。而宝珠不仅咳嗽,而且出现呼吸急促的现象。呼吸科主任关岚把宝珠转到监护室,并给她小流量吸氧。
汪秋云抱着扎了头皮针输液的女儿,眼泪一滴滴地往下落。
关岚就安慰他们夫妻:“把孩子转到监护室,免得在大病室再发生细菌感染。她自己一个屋,想睡的时候,屋子里安静,她也能睡得好一些。”
院里和儿科能做的,就是提前给免疫球蛋白做支持治疗了。
*
陈文强跟着李敏和马大夫一起送患者去icu。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他们几人神色凝重,在icu门口只略停了不到一分钟,让家属确信人还是活着的,便将其推进icu里面去了。
马大夫站在icu门口对围着的家属说:“下午三点到五点是允许家属探视的。一般是一家只能进去一个。你们先去吃饭,到点儿了再过来吧。”
家属预备了午饭,但患者这样,马大夫怎么敢应,他不等陈文强和李敏出来,就带着实习生去食堂吃饭了。下午还有门诊呢。
陈文强站在icu的值班岛,亲自写了手术记录,然后又仔细看了李敏的术后病程记录,检查一切无误以后,俩人黯然出了icu,回手术室换衣服。
老吴还在更衣间等着陈文强呢。
“你怎么还没走?等我派车送你啊。”陈文强情绪不高。
“等你再招待我吃一顿午饭啊。你别舍不得,我当初还分给你半拉苹果呢。”
“哼!少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就是找借口留下来。你是不是想要看我的笑话?”陈文强把他从老李主任死后,这两月沉积在心底的、蓄积的、不能宣泄出口的情绪,对上曾经在唐山一起抗险救灾过的战友,毫无顾忌地发泄出来。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把我想得这么小人。你忘记苏东坡和佛印的对话了?”老吴劝陈文强:“算了,我看在那患者的份上,不跟你一般见识。你也不用赶我,我下午就回去。就你这态度……哼哼!”
“你还要挟上我了?”
“我要挟你干嘛!我公事公办。调查到什么就交上去什么。至于怎么处理是上面的事情。不过老陈,你听我一句劝吧,往后你还是慎重选择手术适应症,不然你会很为难的。”
陈文强叹了一口气,回避老吴的劝说。转对他说:“都这个点儿了,跟我去食堂吃午饭吧。我下午有门诊,不能七个碟子八个碗地招待你了。”
老吴笑笑,活到这把岁数了,谁还在乎一口吃的啊。他就是想再跟陈文强聊聊,看看自己来省院工作的可能性。
俩人出了手术室,见李敏在等电梯。
“老师,吴老师。”
“小李,跟我们一起去食堂吃饭?”老吴邀请李敏。
李敏笑笑说:“我家里送饭了。我就不去食堂影响大家的食欲了。老师,下午的门诊时间是不是要往后延迟一些?”
陈文强看看手表,马上就两点了。他就对李敏说:“你跟门诊导诊台和挂号室说一声,三点开诊。”
“好。”
陈文强说是不能七个碟子八个碗地招待老吴,但还是在回院办他自己的办公室换衣服时,打电话给食堂管理员。
“你看着整两菜,我马上带人过去。就是省厅这些日子来院里的领导。对,就我们两个人。”
等陈文强带着老吴到了食堂的小包间时,管理员站在门口笑着说:“陈院长,还要再等个三五分钟。”
“好,你尽快吧。”
等饭菜上了、吃得差不多了,老吴趁着陈文强情绪放松就问他道:“老陈,你跟我说句心里话,我来省院到底可以不?”
陈文强仔细打量他,想了想问:“你是看好西边的基建项目了,是不?”
老吴点头。
但陈文强接着说:“那个项目,我们院领导班子准备和去年建的那个内科中心大楼采用同样的审计方法。目的是避免17层住院大楼最后被人钻了漏洞。
你要是惦记那个项目,我跟你说实话,你可能会从项目承建商那里得点儿。但是我不瞒你,这个项目启动时,就是那个承建商给我们省院垫支去跑项目,全程都是他陪着老费跑的。当然抓总的是老舒。你说现在省市两级都同意立项了,你下来替换了老费,你觉得可能吗?”
“老费不是明年二线吗?”
“对啊。他是二线又不是退休。如果明年这时候动工,我们省院最可能采取的方法,是让他把西边的工程彻底做完。这个做完是指最后要通过院里的审核、省市两级的审计。中间换人会容易出现推诿的现象,不利于最后的审计。”
老吴陷入沉吟中。
陈文强见他还不肯放弃,他想为老舒、老赵争取多一点儿助力的想法占了上风。
“老吴啊,其实你也不必盯着西边的项目。你知道西边的居民要动迁,你是不是没注意到省院有个分院在省城的东北角?
等西边的工程都做完了,省院下一步的发展计划就是分院的建设。不仅有住院楼、还有职工宿舍。我们的初步计划是分院以后要能有900张床位,应该比二甲医院略大一点儿的规模,等省院这面有足够的力量了,往那边派遣一些副主任医师,那边就可以申报三甲了。”
“那就是后年这时候开始了?”
“差不多吧。傅院长去了分院做院长,如果你一定过来,你和他换换,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愿意。”
老吴咧嘴苦笑:“我这次是把人都得罪光了。”
“那你是怎么想的?老舒不找我,我都不知道。你不是这样做的人啊。”
老吴咧嘴,到底没说出来自己是想先给个下马威、拿住这几个领导之语。
陈文强见老吴不说,也就不勉强他,但换了一幅推心置腹的样子,倾身向老吴说:“老吴啊,要是老舒明年上不去,你就是来省院了,你怕不怕他把你挂起来?他是一把院长,大事小情的,他在院办会上多驳你几次,你在省院没根基,这种情况你想过没有?”
老吴眯缝起眼睛。
“还有啊,老赵在干诊这么些年了,你怕不怕到时候想回去都回不了?或者是回去了没位置?要知道有些人让他们成事儿不可能的,但是坏事可是最拿手的。”
“老陈,你要挟我?”
“嘁。咱倆也算得上是生死之交了,我要挟你?我想要什么我要挟你!我今年才当上的医疗院长,十年的任期结束,我就虚岁62了。我图意啥,你说呢?”陈文强好像是不在意老吴的样子,但是他的眼睛始终没放过老吴的任何表情。
“老陈啊,你这话骗骗小孩子。我说你图意的省院还是固若金汤的今日局面。靠点儿边没有?舒文臣上去了,费保德退休。赵文轩上来,傅经年回来。你说你们省院是不是等于没什么变化?”
“变它干什么?省院目前哪项工作做得不好、不到位了?省里要是有闲心有闲空,不若把眼光投向那些缺医少药的三线地区,把三线地区的基础医疗提上去。”
老吴默然。隔了一会儿说:“老陈,我过来你帮我去分院?”
“得舒文臣上去的。”
“他上去你有什么好?你们关系好,他做一把院长,不是比换赵文轩要好?反正你也是还做医疗院长的。”
“一把手负责医疗不可以吗?”
也是。
“我能信你?”
“我在唐山信你了,你也信我了。还记得不?”陈文强说完话,看看手表说:“差不多了,我得去门诊了。你想好了给我电话,也不急在今年的。”
回到院办,陈文强叫了章主任给老吴安排车子回省厅,然后便穿上白大衣去门诊了。
*
门诊的患者到了不少了,但不仅有分诊台那儿的大牌子,也有挂号室的提醒,所有人都能安静地在诊室外等着呢。
陈文强的到来,几个复诊的患者立即与他打招呼:“陈院长来了。”
“陈院长,上午手术顺利吧?” 这是知道他周四门诊习惯的人。
陈文强笑着与这些人点头回应,等门诊护士给他开了门以后,他说:“还差几分钟,你们在等一会儿,李主任应该马上会过来。”
几分钟之后,李敏带着进修大夫、实习学生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来了门诊。复诊的老患者与李敏熟悉的就笑着说:“李主任如今才像主任的样子。”
李敏向这些人笑笑,见诊室的门开了,进去与陈文强打过招呼后,按着惯例开始工作,先是术后复诊的,然后是预约下周手术、今天办住院手续的,最后才是按着挂号顺序来的新患者。
两个小时的高强度门诊,所有人都感到很疲惫。在最后一个患者离开后,陈文强说:“走吧,咱们回去查房。早查完早休息。”
他们回到十一楼,值班护士小翟就说:“陈院长、李大夫,上午手术的那个走了。刚才icu给的电话。”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陈文强和李敏等人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希望那患者能够活下来的。
可这术后才几个小时啊!
“什么原因?”
“心跳停了。听说他媳妇进去探视的时候,他心率一直很稳定的。后来眼看着心跳越来越慢,最后也没抢救过来。”
陈文强长吁一口气,还算冷静地说:“大概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李敏就有点儿失态了,她呐呐地像是问自己也像是问陈文强:“他要不想活了,干嘛坚持要做手术啊?”
陈文强看李敏那样子就给她解释:“那癫痫发作早已经摧毁了他的生存意念。从我告诉他脑瘤切干净也未必能根治了癫痫的时候,他的眼神就不像活人了。”
“那,那老师,你为什么还决定给他做手术?”
“他要自尊却不敢自杀,他没有自杀需要狠劲和勇气。唔。我们也不是帮他自杀。我们是按照正常的医疗程序给他做脑膜瘤切除术。”
李敏显然未能完全理解陈文强这些话的意思。但下班的时间快到了。陈文强就说:“先查明天要做手术的。小李,你先回家休息。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的手术也不轻松。”
“谢谢老师。”李敏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乱,她没有参加下班前的查房。便提前回家了。
*
“敏姨,你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小芳看李敏把饭盒袋送进厨房就问她。
“我累了。我趴一会儿,六点半再叫我吃饭啊。”
“好。”
穆杰在电脑前忙乎呢,他见李敏进去厨房前的神色不好,又听了她与小芳的对话,就关切地说:“那累了就先歇一会儿吧。”
“嗯。”
李敏换了衣服就钻进被子里,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可是没一会儿,她眼前就是癫痫发作的各种脑电波,棘波、满波、以及二者的复合波形、α节律和β节律交替,然后是θ活动……可是怎么等,怎么也等不到正常的脑电波出现。
她难受得想哭、可哭不出来;她想催促刘主任去唤醒躺在那儿患者,陈文强却冷冷地说:“我们是按照正常的医疗程序给他做脑膜瘤切除术。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这句话不停在李敏的耳边轰鸣。
不是的,老师。他想活的。他坚持要求要做手术,就是想搏一搏那不到5%生存率。只是他想通过手术解除癫痫发作的心愿落空了……
哼!还是他自己不想活了。懦夫!
李敏突然没有了与陈文强争论的心气了。是啊,解除癫痫发作的心愿落空了,于是他自己放弃了。可不就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李敏的眼前是这患者打开的延髓,刘主任监视的显示屏上又是α节律的脑电波了……周主任加入抢救的声音,开始出现了。
“异丙肾1mg,”
“阿托品2mg……”
李敏怀疑自己听错了。
“敏敏,敏敏,醒醒了。”穆杰来叫李敏了。
李敏觉得自己在忽忽悠悠中一下子被拽到了一个清明的所在。她睁开眼,见穆杰正双臂按在床垫上,支撑着身体,关切地看着自己。
他用那条好腿靠着床垫站着,伤腿的膝盖顶在床垫上,前倾了身体,腾出来一只手给她擦汗,然后顺手在她脸上抹了一把,抹去她从眼角到太阳穴的泪水。
“敏敏,起来吃饭了。六点半了。”
“我不想吃。我再睡一会儿。”
“起来吧,吃完了再睡。我让小芳给你炸了扒皮鱼,全是指头这么长的小鱼仔,小芳头一次炸得这么好,挺酥脆的。她就等着你鼓励她呢。”
李敏只好爬起来,到洗手间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后去吃饭。但是再好吃的东西都勾不起她的食欲。吃了几个小鱼仔,表扬了小芳后,李敏说:“你俩慢慢吃,我去看看潘安。”
穆杰见她是在没情绪,也不硬劝她吃了。
“那晚上是吃点儿小馄饨、还是甜酒酿涡鸡蛋?”
“甜酒吧。”
李敏今天过去的晚,潘安已经吃完奶瓶、趴在潘志肩膀上拍奶嗝呢。李敏绕到潘志的身后去逗的小人儿。玩了一会儿,潘志把拍好奶嗝的孩子递给李敏抱。
“师妹,你知道儿科出事了吗?”
“出什么事儿了?”
“楼下王大夫的小女儿上呼吸机了。”
“啊?”李敏吃惊得闭不上嘴。“怎么回事儿?”
“托班爆发了合胞病毒感染,二十多个孩子,目前一大半都发病了。他家孩子因为早产还有先心病的缘故,是托一班最重的一个。”
“哎呀,那太可怜了。那小姑娘多可爱啊。彩虹儿,我记得那孩子还是你给接生的是不?”
严虹点点头。
“是啊。出生时一切都正常啊。怎么就先心病了?”
“具体的类型我也不知道。只是我傍晚回科里查房,听杨大夫说了那么一嘴。”
“先心病?”李敏皱眉。“他家那个珍珠,就是汪秋云带来的那孩子就有先心病,这小姊妹俩都有病,是不是她有这方面的遗传因素啊。”
骆大姐过来接孩子。“李大夫,那个我给他换块尿布。”
“好。”李敏把孩子交给她。然后情绪有点儿消沉地说:“我回去了。明天再来看潘安。”
李敏走了,严虹问潘志:“敏敏今天情绪不对头啊。”
“他们上午做的那个脑瘤患者,脑瘤的部位在延髓,术中就出现心率下降。术后送icu,没下班就死了。”
“难怪了。你的患者怎么样?”
“看着还行。”
潘志以为自己的那十几个患者还行,却不知今晚夜班的杨大夫,此刻正绞尽脑汁地在抢救他的患者呢。
*
友谊商店外面的那个西餐厅,杨卫华跟在老孙的后面往包间去。这个餐厅,她以前都是跟着母亲和妹妹一起来的,次数虽不多,但也不算陌生的。
“想吃点儿什么?”老孙翻开装潢精致的菜谱。
“你看着点吧。”杨卫华坐下才觉得累了。
老孙便按着俩人各自喜欢的口味点了两个菜,然后接受了侍应生推荐的一个新菜式。
“好了,就这样吧。要红茶。酒?香槟吧。”
等菜上齐了,香槟酒倒进晶莹透彻的高脚杯里了,侍应生退出去了。老孙举起酒杯说:“卫华,来,为我们的新家。”
“cheers!” 杨卫华欣然举杯。
逛了五六个小时,俩人把医大后面那套房子里,可能需要的生活用品都采买妥当了。不仅有电视、冰箱、洗衣机等,还有微波炉、洗碗机、烤炉等小家电。甚至窗帘,他们也只是提交了尺寸,友谊商店负责接待他们的经理再三保证明天会准时全部送到、都安置好。
一杯香槟酒入口,杨卫华的脸色少了些往日的倦怠感。她身体疲惫、人却兴奋地含着笑,看着老孙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会醉的。”
“没事儿,吃了饭咱们先走一走,等酒下去了,再开车回家。”
“去看电影?”
“好啊。”老孙立即答应了,然后看到杨卫华的脸上绽放出如花一般的笑容。
杨卫华呢喃道:“我好像有十年没看电影了。不是,从怀了小志,再没进过电影院了。”
老孙伸手,杨卫华迟疑下,把自己的手递过去。
“卫华,你刚才笑起来太好看、太漂亮了。你多笑笑,我有空儿就陪你看电影。好不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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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年 4 月 1 日,美国 fda 发布公告,要求所有药企立即下架并召回所有雷尼替丁药物,因其含有致癌的 n-亚硝基二甲胺(ndma),并会随着时间推移、或在高于室温的条件下逐渐累积,超过人体可接受的安全水平。
多希望这是愚人节的玩笑。这药在临床用得太广泛了。
问心5
李敏恹恹地回家, 却见穆杰还没有开始工作,坐在大桌边等她呢。
“敏敏,还有几分钟到7点, 我们说说话。”穆杰拍拍身边的椅子。
李敏走过去坐好, 不自觉地摇头晃脑,因为今天的手术一直盯着术野、不敢移动头部, 如今这会儿没事儿, 她发觉颈部的僵硬了。
穆杰把轮椅转了90°,伸手给李敏按揉肩颈的肌肉。他的手指结实有力, 一番点按揉捏,让李敏觉得耳目一清。
“敏敏,今天的手术不顺利吗?”
“嗯。”李敏脖颈舒服了, 身体轻松了, 就愿意跟穆杰聊心里的想法。她把白天的事情对穆杰说了一遍, 然后道:“我都不知道哪个手术对他是好是坏了。”
“如果他不做手术会怎么样?他那肿瘤不会要了他的命吧?”穆杰完全是外行人的提问。
“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那这个暂时会是多久呢?”
“从肿瘤生长的速度看,应该还会给他留几个月的时间。然后他可能就会因为肿瘤是长在延髓,随时可能呼吸心跳停止。我跟你说,延髓涉及到心跳、呼吸和消化等重要生理功能。”
“那也就是说, 他还有几个月的生命时间了?”
“这个怎么说呢,他的癫痫发作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重,那个是不是大脑肿瘤引起来的异常改变,具体搞不清楚。反正术前没找到肿瘤与癫痫是有关联的。他那个是药物控制不了的癫痫发作。哪一次发作, 都是对他的严重打击。说生不如死吧, 也不对。要看每个人怎么看待生死的态度。也许他不是那种‘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人吧。”
“那这个人如果不做手术的话, 也不是能平安地活几个月的。我们将他的生命用危在旦夕来定论,靠边吗?”
“嗯。”
“你说他坚持要做手术,听起来他应该是属于比较在乎生命质量那一类的人,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应该是吧。他跟陈院长说过,宁肯死在手术台上了,也不想再丢人现眼地尿失禁了。”
“那就是的了。他可能真就是陈院长说的那种情况了。癫痫根治不了,他不想活了,还没有自杀的勇气和狠劲。”
“穆杰。你不知道的。临床有些事儿可邪乎了,一旦死了一个,开了那个头,那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后面会跟着出来一串想不到的恶魔。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住的。”
“那最后不是还有一个‘希望’吗?敏敏,你不用为这个人情绪不好。你想去医院看病的人,肯定不是都能救活的。只要你尽力了,也就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病人了。求全责备、苛待自己,于事无补,还耽误你要做的事情。”
李敏面现愧色。
穆杰见好就收,他停下手,提醒李敏倒:“敏敏,过了7点了。你该看书学习了。”
李敏再晃晃脑袋,觉得肩颈的轻松感更明显了。“好舒服啊。”
“那一会儿睡觉前再给你按一次。先看书吧。”
“好。”李敏欣然翻出自己的工作笔记等。
俩人挨着坐在大桌边上,李敏写完了今天这个手术的相关内容,看一会儿解剖学、再画几个解剖图,第一个小时就过去了。八点以后,她把药理学翻出来看了下一个时间段。而穆杰自始自终,就对着电脑噼里啪啦地输入。
九点了,李敏开始学英语,穆杰关了电脑,俩人开始轮流交替地念课文。
所谓的相依相伴,就是我知道你不开心了,我会竭尽全力地宽解你、打开你的心结;所谓的互相支持,就是你在前方浴血奋战,我在家里努力工作、安静地等你回来。然后我们一起为家庭的基石更稳固,贡献各自的力量。
*
十点以后,穆杰就督促李敏提前睡觉。
“你昨晚半夜才下手术,今天中午又没得时间睡午觉。乖啦,早早睡了。明天不是有两台手术吗?”
“那个颅骨修补很简单的。一会儿就完成了。”
“怎么也比一台手术辛苦。敏敏,你太累了,穆彧也长不好。是不?”
李敏被穆杰说服了。
“你趴枕头那儿,我再给你揉揉脖子。”
“好。”
李敏趴在枕头上,很享受地穆杰给自己按揉脖颈。突然间,电话铃声响了。李敏支起身体,在床上爬过去、去抓床头柜上的电话。
“喂,我是李敏。”
“弟妹啊,我是你二哥,穆杰在不在?”
“在。”李敏把话筒给穆杰。“你二哥的电话。”
“二哥,什么事儿?”
“我今天接到她的电话,说爸前天呕血住院了。大夫下了病危通知书。爸想让咱们带着老婆孩子都回去一趟,有些话要交代给咱们。”
穆杰沉默了一下说:“二哥,你知道我伤了脚行动不便。敏敏的工作忙,这一天天手术都不分早晚的,她连婚假都没请到,更不可能请到假过去。再说了,上回该说的话还没说够吗?”
“那算了,我先回去了。”
“那你跟爸说明白,我伤了脚、大哥那边上回耽误的事情就比较多。噢,对了,你没给大哥打电话吧?”
“还没。”
“那就别打了。这个月大哥请假请得够多了。总这么耽误工作的,对大哥不好。”
“嗯。那我就不打了。小杰,你的脚没事儿吧?你二嫂在边上催我问问呢。”
“还行,也就打着石膏慢慢在家养呗。”
“那个你够钱用不?我把那钱邮回你了。我和你二嫂还能腾挪开的。”
“我够用,你不用邮回来。我让敏敏她弟弟帮我接了一点小活儿,每天在家编程序,差不多赶上我这十年的津贴了。”穆杰有点儿得意。
他的得意也顺着电话线传递过去了。
“那好,那我就放心了。还有个事儿,得跟你说一下啊,那个、那个弟妹刚怀孕,你悠着点儿啊。头三个月不能那什么,大哥跟你说了没?你可得憋住了别造次。”
“说了说了。你们俩真是的了。什么都管。”
“我们这是长兄如父,代替父母教导你。行啦,没事儿了。回头看到柴荣,替我给他问好。”
“嗯。他过来我给你转告。他不过来看我,我是看不到他的。”
*
李敏等穆杰放了电话好奇地问:“上回说什么没说够啊?你还没说你上次回家的事儿呢。”
穆杰沉着脸说:“我爸把我们喊回去是交代后事。说家里的房子等等,都归他老儿子。”
“归就归了呗。咱们谁还能千里迢迢地过去住啊。”李敏坐起来去扯穆杰的脸。“笑笑。这事儿不值得你板脸的。”
穆杰配合地挤出一点笑容,李敏给他揉揉脸,又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
“别来招我。”穆杰横李敏一句。但他又往李敏唇上凑的行为,和他的话相反。
李敏在床上滚了一圈,让穆杰落空,然后指责他说:“你口不对心。”
穆杰舍弃轮椅、上床,揪住那个勾引自己的小妖精,狠狠地亲了一口说:“你等过了三个月的。”
“那你就该归队了。”
穆杰黯然。是啊,那时候就该归队了。
李敏见他情绪转低,就转换话题说:“穆杰,你还没跟我你回家的事儿呢。房子安排好了,听你刚才说话的意思,还有不少事儿吗?”
“可不是还有不少事儿的。我爸他居然要托孤,说京城的教育比我们县城好,他想让我大哥把他老儿子接过去养。他想得美!”穆杰生气。“我大哥他俩大三、大四都是靠着助学金、做家教,才熬过去的,他凭什么啊!”
“不气、不气啊。”李敏坐起来,抱着穆杰一下下地抚摸他的后背。“你大哥不接也就是了。反正他的身体,他也没可能把人送去京城的。”
“是啊,我大哥自然不会接了。他们夫妻俩才买了集资房,一家三口只靠着死工资过日子,紧紧巴巴的,哪有能力替他养儿子。哼!我跟你说那女人不是要把儿子送去京城的。他们是想我们每个月给他们赡养费,供他老儿子念书、帮到他老儿子成家立业的。哼!尽想美事儿了。”
穆杰那连着的两声“哼”,表达出他极度不满的情绪。
“他们不是都有工作吗?你爸爸不是还没退休吗?怎么会跟你们要钱?”李敏简单的人生经历、加上周围的严虹等同志里,就没人要给父母亲钱的。嗯,冷小凤例外。这令她非常不理解穆杰父亲和继母的想法。
“敏敏,你知道他跟我们哥仨说什么吗?他说他活不了多久了。他就放心不下的就是那个老儿子。说他才十四岁。这没了亲爹……他后娶的那个还不到四十岁。万一以后要在后爹手里讨生活,就太可怜了。”
李敏接不上话。好一会儿,她才呐呐道:“肝硬化,他好好养着,也未必就会很快死啊。”
“他怎么好好养着!那女人舍不得给他吃。他自找的。”穆杰烦躁地一挥手。“我妈刚死,他就找了这个。那时候恨不得把人顶脑袋上。总跟人家说什么,她一个黄花大姑娘跟了我这个半老头子,我就得怎么、怎么地的。他自找的。他自寻死路,他怪不得别人。”
穆杰嘴巴上说的狠、恨,眼睛里还是流露出一丝怅然、迷惘、不舍。但都只是那么一瞬间,就也都过去了。
“我二哥让他办提前病退,把他接到济南去调养一段时间身体。他舍不得提前病退。说提前病退一个月要少二三十块钱的工资呢。你说他吧,不仅不好好养着,还总惦记着上班。他是休息几个月,就到学校上一个整月的班,免得连续病假超过半年了,只能拿60%的工资。他三月份是该上整个月的班,结果没到月底支撑不住了、把我们叫了回去,是说他要死了,让我们给钱他办后事。”
李敏是真的不能理解这些。她拉住穆杰的手说:“你回来我问你、你还不说,是不是就因为这个要求啊。要是、要是你心里过意不去,你就多邮些钱吧。”
“不邮。一分钱也不邮。邮过去了,也是给那个女人攥手里攒着,花不到他身上。我跟他俩说了,当初我妈死的时候,我就是他现在的老儿子这么大……哼哼,他和那个女人看着我怎么洗尿布、做饭的。有样学样,我当初怎么熬过来的,他老儿子就可以怎么过来。没准30岁的时候还不止是团长呢。”
这个团长是绝不可能的。没有战事,军校毕业的本科生,三十岁的时候,也就是副营级。还是文职系列的。军职啊,上面的没升或没转业,三十五也可能还在副营级上熬着、且有得等位置呢。
“那个,那个你们兄弟几个上大学以后,尤其是你,都没跟家里要钱。你家的那老房子也是能值几千块吧?那个要是读师范的话,师范有一半的助学金,也够他以后上大学的了。”
“除了军队,警官大学也全免费。还有海员也免费。我们哥仨能挣扎出来,唯独到了她老儿子那儿,他心疼了。哼!我妈活着的时候,我也是老儿子呢,怎么没见他为我的以后想过?!”
穆杰的生气不是假的。
他恨恨地捶了一下床,说:“读什么大学,在县里找一个工作,不是省钱省事儿还能顾上家嘛。”
这个……李敏知道穆杰上军校的原因,她抱紧穆杰低声哄劝:“穆杰,咱们不生气啊。啊!反正你我不可能回去、他们也没可能过来的,你就当没接到你二哥的这个电话。啊!气大伤身。我会心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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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后妈就有了后爹,这话儿是一点儿不错的
问心6
十二楼的气氛整晚都有些凝重。夜班的杨大夫, 在交接班后不久,就开始了抢救垂危濒死患者的工作。他住院总郑大夫, 还有几个一些晚上吃了饭、就聚集在病房里的实习生,围在患者的床边进行抢救。
这是属于潘志管床的患者。以持续咳血、呼吸困难1周而入院。72岁。既往有三十年的石棉接触职业史。
由于上周六才做过科里会诊,杨大夫清楚这患者的病史、所有的检查以及治疗细节。他拿着病历任由郑大夫指挥护士给抢救药物,耳朵听着郑大夫的指令, 眼睛却在病历上流连。
全是潘志记录的科内会诊意见。
比如:汇报病史(略)。体格检查:入院时体温37.2°c,氧饱和度86%, 听诊双肺有细湿罗音。
辅助检查:入院时胸片:双肺弥漫性磨玻璃结节、实变, 双侧肋膈角变钝。
入院时胸部ct:双肺弥漫性磨玻璃结节、部分实变, 双侧肋膈角变钝, 双肺尖小叶间隔平滑增厚,纵膈淋巴结肿大、双侧胸腔积液和胸膜斑。
然后是一串实验室检查的结果。唯一异常的血清crp水平升高。
下面就是每个人的意见了。有意思的是潘志直接把实习生的意见略过没记,把轮转过来的本科生小何的意见也没记。因为杨大夫记得很清楚, 小何发表完意见后被陈文强说回去多看书。
没把那小伙子羞死。因为他给的诊断是石棉肺, 胸腔积液。用杨大夫的话说, 那就是实习生都说过的事儿了, 哪里能显出他工作半年多, 比实习生强的地方。
小黄的意见是根据咳血考虑他是不是有结核病, 因为50、60年代时,国内结核患者比较多,胸部那些磨玻璃结节他考虑肺癌。提出做肺穿刺活检、还有胸腔积液抽胸水做细胞学的检查, 看是不是能查到癌细胞, 以明确诊断。
这是一份中规中矩的会诊意见。
然后轮到李敏的了。(这个时候陈文强和石主任倒没把李敏当科室副主任看)——杨大夫暗忖俩人对李敏的位置看得还是很正常。
她破格晋升的是神经外科的主治医师, 不是破格了临床经验。
但潘志下面记录的李敏的会诊意见,四页多纸,让他又想起会诊时李敏讲到自己走神了。如今细看这份会诊意见,令他骇然的同时,也吃惊李敏基础理论掌握的广度和深度。
看吧,一个咳血的症状,李敏就给出了这样的分析。
首先是咳血的定义。咽喉以下呼吸道任何部位的出血、经口腔咳出称为咳血。
其次,咳血量:小量﹤100ml;中量100~500ml,大量>500ml,24小时。
原因:杨大夫略数了数居然有十几种。每一种还有相应的病理分析。若不是知道患者是会诊的头天晚上收进来的,他都要怀疑李敏提前做了预习。
自己开小差就是因为李敏把不相干的外伤性咳血也列上了。
归纳起来就是几个咳血机制:1外伤2异物3各种急慢性炎症(包含结核)侵及血管壁4细菌毒素使血管壁的通透性增加……5肿瘤:坏死和溃疡侵犯血管6肺动脉高压
病因,人李敏直接引用教科书的数据,还特别声明是二版教材,我国临床上的咳血肺结核占了92%以上。然后是潘志写了小半夜纸的结核引起咳血的原因。
杨大夫觉得自己要回家去找罗英的二版内科学教材看看了。
其次是支气管扩张,干湿性咳血,还强调干性是手术治疗的适应症。杨大夫又记下一个干性咳血的数据300~500ml为主。
鉴别诊断:涉及了咳血与呕血,提及肺结核、支气管扩张、肺炎、肺脓肿、肺癌、心脏病与消化道呕血,甚至胆道出血的鉴别。五六七八条。
杨大夫涌起把这些个抄下来的打算。
最后,就是关于这个病历的意见,石棉肺的晚期,会出现肺功能障碍和肺心病的症状和体征。影像学有胸膜斑、甚至胸腔积液。
呼吸困难、咳血,纵膈淋巴结肿大,她考虑肺淋巴管癌。(居然能想到这个?多罕见啊!)
杨大夫继续往下看,看到潘志记录的肺淋巴管癌的原发部位是胆囊。他就往前翻病程记录,没看到查体有胆囊区的疼痛,也没有厌食、恶心、呕吐、体重减轻的病史。
但病床上这个正在抢救的濒死患者,那张脸和没什么肉的身体,令他直觉这就是癌症晚期恶异质的表现。
那么胸膜间皮瘤呢?
李敏给出的诊断参考是尽快安排做支气管镜检查。如果能做肺泡灌洗,可明确诊断是否是肺淋巴管癌、还是弥漫性肺泡出血。因为胸部ct的检查,提示后者待排出。至于肺穿刺和胸水检查等,和小黄的意见一致。
杨大夫捧着病历看了一个多小时,郑大夫就带着实习生忙了一个多小时。
“杨大夫,你看现在?”郑大夫向他这个上级医师要最后的确诊意见。
“宣布死亡时间吧。”
“19点55分。”
看着他们抢救患者的家属,压抑了很久的哭声,立即在病室里嚎啕出来了。
*
杨卫华被老孙牵着手进了情侣的包厢坐席。是美国电影《罗马假日》,原文对白配上中文字幕。但他们进去的有点儿晚了。
黑暗中,老孙客气地向人致歉,夫妻俩进去他们的票号包厢。
所谓的包厢,就是靠背非常高的沙发。如果不站起来是看不到侧面的人,也看不到前面的人。价格啊,当然也不是普通的票价了。
丝绒的沙发,在黑暗的电影院里,被屏幕上的亮光照出暗红的质地。虽然俩人已经结婚了大半年,但是这样的环境,还是让杨卫华在好奇中起了紧张。
老孙也觉得这包厢挺奇怪的。但是刚才俩人牵着手去买票,那卖票的小姑娘,收了自己的50元就给了这么两张票。
自己想问问她怎么这么贵,她还很奇怪反问:“这个点儿的电影票是最贵的一场啊。你这票是包厢坐席。要是周末,你来这么晚,肯定是没有票了。”
电影院里居然有包厢坐席?最近几年只在参加单位活动、才看过电影的老孙,看看杨卫华是满脸的好奇,也就默默地接过电影票了。
漂亮的公主溜出来,与记者乔相识了。玩得开心后她去乔家做客并过夜。杨卫华握紧了老孙的手,低声说道:“这不应该。”
“是啊。怎么能到陌生男人家过夜、”老孙与她抱有同样的观点。
但不得不承认这部轻喜剧拍出了乔——这个年轻人的真实内心之真情,他爱上了公主。将那些照片作为礼物送给了公主做纪念。
出了电影院,老孙开车回家。杨卫华仍未能从电影里走出来。
“老孙,你说要是乔没爱上公主呢?”
“他会把那些胶片交给报社。他还负债呢。”
“那公主就□□烦了。她太天真了。”
“是啊。”
杨卫华想了想凭着自己的直觉说:“老孙,这电影拍的是好看。但我怎么觉得这电影太假,基础就站不住,经不起推敲。还有我觉得这电影会教坏女孩子啊。你看,这么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就那么简单地跟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回家去了,难道她不怕被拐卖,被强/奸吗?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这还是40年前的电影。那时候的罗马,社会治安那么好吗?”
老孙笑笑说:“编剧的脑子太浪漫了。我们只能拿它当笑话看看,不能认真推敲其合理性。”
“你记得别让孩子看这个。”
“好。我听你的。” 老孙打转向灯,车子换道。“卫华,你找个时间学开车吧。我要下基层,就没法每天接你送你了。你学会开车,可以开这车,不用挤公共汽车的。”
“我回爸妈家也可以的。”
“你若会开车的话,就是去爸妈家,自己开车过去,也比等司机来接你方便。接下来的这几个月,我差不多每个月要下基层半个月做考核的。”
杨卫华想想问:“好学吗?”
“很好学的。比你给别人做手术简单。按着交通规则,先慢慢开,等开熟练了也就好了。”
杨卫华想了想说:“那我就只能在周一、周五的晚上、周三的上午学,别的时间不是上班、值班、就是上课的。”
“那我就安排你下周一晚上去学车了。明天我打发人给你送本资料,你中午的时候看看交通规则等。”
“好。”
俩人之间没有经过年轻人的那种浪漫,但他们也没有普通夫妻经济方面的压力。经过昨夜开诚布公的沟通、今天半下午的采购、还有晚上的这场电影,在杨卫华敞开心扉后,夫妻俩的距离缩短了很多。
老孙脸上带着笑意,跟着车流轻快地踏下油门。突然间,杨卫华对他说:“老孙,你跟我说说你的前妻吧。”
老孙愣了一下,他放慢车速换了一条车道,然后脸上的微笑不变,却带着丝丝回忆说道:“她也是在省政府工作。我从部队转业到省政府之后,同志给介绍的。她比你大一岁。是个很好强,也很努力的人。前年元旦前后吧,单位组织体检,就在你们省院,发现是肝癌、还是晚期。外科的程主任说不能做手术了。后来去了医大附院,也去过北京的协和医院,都是这个结论。然后在你们医院干诊病房那儿住了几个月。从发现到去世,前后不到半年的时间。”
“你会经常想起她吗?”杨卫华小心翼翼地盯着老孙的侧脸问。
“唔——开始会的。但慢慢就接受事实了。而我不可能继续单身下去的,是吧?但,卫华,我很高兴你向我问起她。因为你在乎我了,你才会问。是不是?”
杨卫华有点儿不好意思,可还是小小声回答:“是。”
“卫华,你该这么想,我和她在一起生活了13年,这是属于过去的事情。但未来,如果我能够活到75岁,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就是31年。你能理解吗?”
杨卫华重重地点点头。
男人按响喇叭提醒前面的路人,转向灯亮起,车辆驶入往他们家去的小马路上。
*
儿科监护室,小夜班和大夜班的护士在做交班。王大夫在看着已经上了呼吸机的小女儿。他满心满眼全是痛惜,他痛恨自己作为父亲、作为一个大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遭罪却束手无策。
交接班完毕的护士对他说:“王大夫,你看你们俩谁回去休息睡觉吧。明天白天是不是得有人在这儿的?”
对他们夫妻俩来说,这一天一夜都煎熬的够呛。尤其是汪秋云,她已经守了孩子一天一夜了,不像王大夫昨晚还回去睡了半宿。但她在孩子上了呼吸机以后,焦虑之下突然就没奶了。现在孩子要靠着鼻饲管打奶粉了、以及静脉补充营养了。
王大夫斟酌了一下说:“秋云,你回家去吧。回去洗个澡,看看孩子,你也好好睡一觉,明天白天你来看宝珠,我还得回去科里看看工作的。”
汪秋云看着小女儿舍不得走,可是家里还有珍珠和小志。那俩孩子虽说托付给罗老太太照顾,但也该回去看看了。
“那,那我回去看看小志和珍珠了。你抽空也眯缝一会儿。”
“好。”
汪秋云回到家,发现饭桌上留了一个纸条,那是小志留给她爸爸的。大概意思是:姥爷派车来接我了,珍珠在楼下的杨舅舅家里。
她洗澡换衣服之后,就去罗家看孩子。杨大夫去上夜班了,珍珠跟着罗主任父母在看电视。
“罗大爷,罗大娘,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孩子怎么样了?”老罗太太问。
“下午上了呼吸机。”汪秋云的眼泪又要落下来了。
罗主任在里屋学习,她走出来听说上了呼吸机了,脸色也立即变了。孩子才不到9个月,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的。
但她只能说些安慰话:“那个我听说今天儿科会诊,傅院长和关院长都去儿科了?今晚儿科谁夜班?”
“是。关院长守了宝珠一天了。晚上是戚主任夜班。”
“那你还是放宽心一些吧。这是我们省院最强的呼吸阵容了。关岚在医大进修过,他的水平也不错的。”
汪秋云点点头,抹掉眼角的泪珠,挤出一点儿笑容说:“我来接珍珠回家。谢谢罗大爷,罗大娘。谢谢罗主任,给你们添麻烦了。”
“小汪啊,不用客气的。你们忙不过来,明天还让珍珠来我们家。
汪秋云和女儿再三道谢后,母女俩上二楼,回去自己家。
“妈妈,哥哥送我到罗奶奶家,完事儿就坐车去他姥爷家了。是平时来接他的那个人开车。”
“好。你作业都写完了?”
“写完了。我在学校就写完了。我在罗奶奶家吃的饭。妈妈,妹妹好了吗?”
“还没有。”
“什么时候能好呢?”
“应该很快的。珍珠,妈妈给你洗澡,你自己把衣服脱到房间里去。”
“嗯。”
汪秋云把女儿收拾好了,打发女儿会她的房间睡觉。她洗澡洗衣服收拾房间,等都整理好了,快半夜了。
她回到主卧房,拿起床头柜上的全家福,一家五口人,都咧着嘴在笑。她的目光定在小女儿脸上,那无忧无虑的笑脸,让她再一次泪如泉涌。也让她心如刀割般疼痛。
托儿所病了那么多的孩子,唯独自己家的孩子上了呼吸机……不用王大夫说什么,也不用院长、主任给她做什么讲解,她也能猜测出大概来。
在医院,她不想当别人的面哭,她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希望孩子能有救。可回到家里,夜深人静,那种要失去孩子的、犹如摘心般的、做母亲才有的直觉疼痛,令她明白孩子很可能是没好儿了。
她拿着全家福的照片,捂着嘴低声哀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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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珠——保住
无奈地摊手,很遗憾没保住
(捉虫)
问心7
这是一个悲哀之夜。
从下午icu报出第一例死亡患者后,作为总值班的秦处长, 在这一夜就接到了近十例死亡报告。他在震惊中去报上死亡病例的科室挨个地查看, 这十来个科室走下来, 令他脚步虚浮。
单看哪一例也不能说临床大夫有失误。
如:陈院长白天做的那例脑膜瘤手术的患者。他在icu仔细翻看了病历, 上面不仅有陈院长的查房记录、有李敏的术前讨论;有麻醉科周主任、刘主任术中用药的记录;有陈院长亲自写的手术记录、李敏的术后病程记录、还有icu洪主任的抢救记录。病历的后面还夹着医大附院的病历、去北京天坛医院的检查结果以及出院小结。
95%以上的、可能死在手术台上的几率, 这样的患者, 陈院长就敢给做手术?难道他不怕再来一例死在手术台上、然后来院“闹事”的家属吗?
上头下来的调研员居然参观了这例手术?
秦处长的心里充满了疑问、不理解和担忧。他觉得有必要找陈院长好好谈谈, 谈谈选择手术适应症。医务处忙于救火、忙不过来啊。
虽然,这个患者在周主任、刘主任的联合抢救下,是没死在手术台上、手术是完成了。可下了手术台没几个小时就死在icu了。对此,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那种治得了病、救不了命的深深无力感,让他为这个患者感到遗憾。
可是,还有一个想法攫住了他的思想:如果患者家属不接受死亡呢?难道那个肝癌患者冒险手术,引发出来的事情还不够警醒所有的外科大夫吗?
对此, 秦主任决定要提交报告给院务会讨论。好好申明一下手术适应证的选择问题。
再如:普外科王大夫的女儿。前天晚上接诊是儿科吴主任, 昨天白天是院长助理、呼吸科主任关岚看守,夜班换了儿科戚主任……为了抢救这孩子,省院是出了最强的阵容了。秦处长翻着病历, 翻看用药,然后他在心里叹息——这孩子啊, 简直就是来跟爹妈讨债的。
还有:胸外科的那个死亡患者。石棉肺最后发展成肺心病死亡的,他秦国庆踏入临床的第一课。要说患者的诊断是弥漫性肺泡出血的话, 他还比较容易接受。但是李敏在这个病历的讨论, 有的没的扯得那么远, 居然怀疑是肺淋巴管癌!原发灶是胆囊癌。
虽然患者家属不同意做支气管镜检查,但秦处长决定劝说家属做尸检。必要时动用自己手里的权利,减免部分医药费,也要做这个尸检。
理由嘛,就以促进省院的科研好了。
只有病理诊断才能证明死者到底是什么病。是不是?死也要死个明白,是不是?才是最应该的。那小丫头扯出来这么个罕见病,秦处长不说自己把内科都扔了,他就是下意识地讨厌李敏说了那么多自己不知道的。
再:普外科死了肝癌术后的,怎么这么多肝癌啊!
骨科,确切说是急诊科的骨科那边,死了一个颈椎骨折的。
内分泌死了一个酮症酸中毒的,这个是区医院转上来的昏迷患者,入院时间超过24小时,但不到36小时。
肾内科死了一个尿毒症晚期的。透析并不能挽救所有的尿毒症患者的生命。最后走向死亡,是避免不了的。
……
哪一例死亡,看起来都怪不着临床大夫,可怎么就24小时内死了这么多人呢?!
*
秦处长从内科大楼出来时,东边刚刚露出来一线隐约的灰白。他看看手表,才五点钟。虽然天快亮了,但沉寂的医院,这个时间点基本没什么人走动。
他站在内科楼前,回望这大部分窗口都黑黢黢的大楼,心里反复念着的是刚才那句话:怎么就死了这么多人呢!
回到医务处的办公室,秦处长准备写交班本的总结。
他羡慕地看着前几天的那些“24小时无事”的交班,看看上一个总值班的交班:“儿科收入院疑是托班传染病患儿玖例。”
再看看自己的这24小时,他要好好数一数,别统计错了死亡总数闹笑话。一二三……24小时死了
电话铃响了,打断了秦处长最简单的掰手指头的查数。
“喂。我医务处总值班秦国庆。”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先这样自报家门,是省院的要求。“你哪里?找谁?”
“秦处长,我是心内科夜班护士,我们科才死了一个心梗的。在ccu住院三天了。”
“嗯,我知道了。你们正常填表、马上报过来。”
“是。”
撂下电话,秦处长深呼一口气。这交班本上还不能写总结,万一在8点前还有死亡病例再报上来呢……
他烦躁地在屋里踱来走去,最后决定再去一趟内科大楼看看。他先打了电话过去心内科,告诉他们自己要去看病历、顺道取了死亡报表。然后又打电话通知挂号室,自己去心内科一趟。
秦处长虽然脱离临床多年、还自认不是当临床大夫的材料,但这不妨碍他能看懂心肌梗死病人的用药、抢救。他再看前面还有舒院长的查房意见,对照手里的病历,他再度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不是临床大夫们的错误就好!
天光大亮了,秦处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提笔在24小时值班死亡病例那儿,添上大写数字“拾”,然后在死亡时间、死亡原因的栏目下面,添上最新的心梗病例的系列资料。刚想画几个占两行的大“s”、再签名,电话铃又响了。
这电话铃声令他有心惊肉跳的感觉。他迟疑了一下,心说“不要再报死亡病历来了,不要,千万不要。”
“喂,我医务处总值班秦国庆。”
“老秦,我是杨卫国,十一楼又死了一个。是——”
“我这就过去看看。”不等杨卫国说出患者的诊断和姓名,秦处长开口打断他了。又,又,又死人了!秦处长把话筒砸到电话机上的,这还能不能好了?
*
秦处长满腹怨气,抱怨不止,但是十二楼的杨大夫比他更憋气啊。这个夜班值的,以死人开始、呸,乌鸦嘴,以抢救开始,又以抢救结束。
可哪怕是再换一个词,也都不能掩盖以死人开始、以死人结束这事实。
秦处长疾步走去十一楼,杨卫国在十一的护士值班室等着他呢。
“老秦。”
“嗯,什么患者?住院多久了,术前术后的?”
杨卫国把病历递给他,说:“脑出血,上周四夜里急诊手术的。术后在icu住了四天,回来住在监护室了。这不,最后还是没挽救得了。m的,我这个夜班值的。忙了一夜没合眼。”
秦处长一边看病历一边说:“我也忙了一夜。我这24小时的总值班,从昨天下午icu的那个死亡病历开始,算这个是11个。”
“怎么这么多?”杨大夫吃惊了。“我这楼上楼下各一个都破天荒了。”
“除了那天爆/炸,昨夜是省院死亡患者最多的一天,这也是个破天荒的记录了。”
杨大夫愣了一下,突然拍拍秦处长的肩膀,唏嘘道:“以脑外科患者的死亡开始,也以脑外科患者的死亡结束。”
秦处长不想搭理他这样的说法,他对护士说:“填好表没?老杨,你赶紧签字,我得回去写交班了。”
秦处长回到办公室,看看时间已经快到7点半了,这还有半小时下班,应该不会再有事儿了吧?但冥冥中他就没敢在那个“拾”字的后面填写上“壹”字。这大写的“壹”字可不像“一”好改。
于是,他规规矩矩地先填好十一楼的这个死亡患者资料。
然后就盯着电话机,不错眼珠地盯着电话机。
直到眼睛发酸要流泪了,他才靠回到办公椅背上。搓热双手,将手心轻敷在紧闭的双眼上,慢慢地转动干涩的眼睛。
可心里还在想着电话。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理了,是盼着电话赶紧响、再报上来一例死亡病历,还是盼着电话不响,自己就这么提溜着一颗心等着。
*
汪秋云没心做早饭,她早早去食堂买了粥、馒头等,答对了女儿珍珠吃早饭后,她送女儿去上学,才出了省院的宿舍区,就遇到要送女儿上学的病理科柴主任。
柴主任昨天就听说了她家小女儿住院的事儿,主动开口说:“交给我吧,我一起送过去。我们家娇娇正好跟你家的珍珠是一个班的。”
“那谢谢柴主任了。”汪秋云将书包给女儿背上了,又叮咛女儿一句要听话,就急匆匆回家,她还要赶去医院换班呢。
王大夫双手抱头、双肘支在婴儿病床的栏杆上,他就那么弯腰看着女儿地站了下半夜。宝珠,宝珠,小志给妹妹取得名字多好啊。可怎么就没保住她呢。
他闭一下眼睛,再睁开,眼前还是小女儿无声无息地静静地躺在那里。没出现女儿伸出小手、留着吃水要自己抱的动作。
他伸出手指,轻轻地触碰女儿的小脸蛋,已经没有一丝的热乎气了。
监护室的门开了,汪秋云背着大大的妈咪包进来,那一大包里,大部分是女儿的尿布,然后是几套女儿的小衣服。还有零碎的女儿可能要用到的东西。
监护室没有护士。汪秋云看一眼正伸手触摸孩子脸蛋的丈夫,她注意到的是孩子身上没有任何管子,没有头皮针输液、没有插鼻饲管、没有气管插管,心电监护也没有规律的biubiu声。
她才不会认为女儿是好了!
“王哥。”汪秋云扶着门,只叫了这么一声,就再也说不出来话了。
王大夫艰难地回头,他双手用力地按着婴儿床的床栏,费力地直起腰。看着汪秋云泪流满脸的模样,他也忍不住流下了两行清泪。
他站立不稳,他朝妻子伸出手:“秋云。”
汪秋云觉得双腿有千斤重,就这么几步路的距离,让她觉得是有万水千山那么远……
王大夫将走过来的妻子搂住,夫妻俩低声哭起来。
“宝珠,宝珠。”王大夫泣不成声。
汪秋云呐呐道:“我不去上班,我在家带孩子就好了。”
……
儿科的护士办公室,在监护室值了大夜班的护士,板着脸看眼前的死亡交班日志。
儿科护士长见她坐在交班长凳上,就一边别帽子一边问:“王大夫家的那孩子怎么样了?你跟接班的人交完班了?”
“不用交班了。那孩子死了。”
护士长吃惊,她回头看看戚主任,用眼神征询戚主任的意见。
戚主任差不多是一夜未睡。过了五十岁的女人了,这么熬夜就难免在脸上挂相了。她在收到护士长的询问眼神,带着一丝难过地点头。然后什么话也没说,就闭上了眼睛。
她心里想说:“别那么看我。那么漂亮的一个小丫头,难道我想她死吗?我尽职尽责地努力过了。”
儿科的副护士长就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夜里1点多钟。戚主任给抢救了2个多小时呢。可王大夫不大好,他一直守着孩子像丢了魂似的。我跟他说了两次要赶紧给孩子收拾了送走,他想没听到一样。”
“孩子还在监护室里?”护士长问?
值班护士心虚地点点头。小声说道:“你不知道王大夫多可怕。”
“这怎么能行呢!”听说王大夫的女儿死了半宿了,既没收敛、也还没送去太平房,护士长立即炸了。“非要等着监护室那屋污染了,你还舒服吗?”
戚主任睁开眼看看护士长,又抬头看看电子钟。护士长诡谲地猜到她的意思是想让自己去监护室办这事儿。她气呼呼地转身离开办公室。趁着交班前还剩下的这空档过去找王大夫。
通知他赶紧把孩子送走。
这么大点儿的孩子死了,不能留过夜的。要赶紧联系火葬场。最好赶在太阳落山前,把后事儿都处理好了。
半开的监护室门里,在走廊里就能够看到拥抱在一起痛哭的夫妻俩。那低低的哭声,比护士长既往在儿科听到的、失去孩子的母亲那嚎啕大哭更锥心。
她叹了一口,退了回去,先交班吧,让他们哭完吧,也不差这一会儿了。
*
普外科要交班了。
护士长见梁主任四下看人,就说:“该来的都来的。”
许主任就开玩笑道:“谁不该来?”
护士长叹口气:“王大夫的小闺女死了。”
她的话让小声在沟通交流昨夜各自患者情况的大夫们,都惊呼起来。七嘴八舌地问她:“真的假的?”
“不就是一个肺炎嘛。怎么就死了呢?”
见过王大夫家那小闺女的人不少,护士们更是喜欢那个谁抱都跟的、软乎乎的漂亮小丫头。
“真死啦?太可惜了。多漂亮的一个小丫头啊。”
护士长对上这样质疑自己的问话,气得一拍长桌子说:“咱科那小兰的孩子,不也是在托班、这回也住院了。我一早就先过去儿科看了。她告诉我说死了王大夫家的孩子死了,王大夫跟傻了一样,趴在那儿看了好几个小时的孩子了。”
卞主任就说:“一会儿过去看看吧。老梁?”
“行啊。先交班,交完班咱们过去看看。”梁主任痛快地应了。
差不多的一幕,在省院各个科室早会上演。
石主任皱着眉头听夜班护士交班。在早会前他就听杨大夫说:昨晚接班就死了一个,是那个石棉肺、李大夫怀疑是肺淋巴管癌的那个。凌晨又死了一个脑出血术后的。
对于脑出血术后的死亡,石主任不惊讶。就是陈文强和李敏也不惊讶。那手术本来就是死马当做活马医,可是那个有石棉接触史的,那还、还没确诊啊。
李敏就隔着陈文强对石主任说:“主任,是不是劝家属做个尸检?”
石主任颌首表示同意李敏的提议,他回头对潘志说:“小潘,你跟家属谈谈,劝他们接受尸检,好明确死亡原因。那个护士长,你们护士这边要是看到他家属来结账,记得通知潘大夫。”
“好。”护士长答应下来。“你们谁上责任班,都记得这事儿啊。”
但她跟着又说:“要是家属火化后再回咱们科里结账呢?主任,你最好还是先跟医务科打好招呼,他们要去医务科开死亡证明才能去殡仪馆的。”
石主任就伸长胳膊想勾电话机,护士长把电话机推给他:“医务处的电话号码?”
杨大夫站在他身后说:“8114.”
电话瞬间拨通。
“喂,医务处啊?我胸外科石磊,找你们秦处长。”
※※※※※※※※※※※※※※※※※※※※
怎么就死了这么多人呢?
问心8
秦处长此时正准备离开医务处。
还有12分钟到8点,应该不会再有死亡病例报上来了。但电话铃声响起, 他拿着听筒居然发不出来声音了。
他费力地做了一个吞咽动作, 才说出来干巴巴的一句:“我是秦国庆。”
电话却断线了。
那边石主任很奇怪地对着听筒:“喂喂?”
“掉线了?那就等早会之后再打吧。交班。”陈文强的心情很不好。换谁在他的位置上, 心情也不会好。
昨天下午的那例术后死亡, 让他隐隐感觉到有一种无形的压迫在头顶逼近。怕是神经外科的死亡序幕被拉开了。因为神经外科的特点决定了是没可能保持住手术台上不死人的记录。
至于今早这例, 脑出血术后死亡的, 这例属于急诊手术, 与那些限期手术是不同的。
开颅的患者死在手术台上是正常的,一个不死才是异常。他从昨天下午就开始这么安慰自己。虽是这么自我安慰,但是内心深处生出的忐忑,还是让他感觉到不安。这周还有两例大手术、一例颅骨修复,周日还答应了李敏去给儿外的柳主任搭手……他怎么想,怎么觉得这周剩下的手术压力都比较大。
“陈院长,交班吗?”护士长向有点儿出神的陈文强问。
陈文强点点头, 刚想开口让护士长开始交班, 却听石主任才扣下话筒、手还没离开的电话响了。不用问就是医务处打回来的。
陈文强伸手从石主任手里抢过话筒,很不客气地朝话筒喊:“喂!我陈文强。”
秦处长一愣,怎么了这是?但他从陈文强的语气里听出他的不快来, 他立即就说:“才石主任打电话过来。掉线了。”
“嗯。”陈文强答应了一声。
秦处长就有点儿方,这是什么意思?电话不给石主任, 你陈文强想干嘛?但他突然想起来昨晚那个死亡,就抓紧机会说:“陈院长, 你们那个有石棉接触史的死亡患者, 是不是做个尸检?我做完过去看病历, 还没有明确的临床诊断。”
“好。你去办吧。我们要交班了。”陈文强扣下电话,对护士长说:“交班。一会儿还有手术呢。”
电话那一端的秦处长再次听到话筒里传来了忙音,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轻快起来。他填好总值班交班本上的所有栏目,然后对卢干事,嗯,卢副科长做交代。
“小卢,胸外科昨晚的死者,家属来了你别给死亡诊断书啊。要劝说他们做尸检以明确诊断。”
“好。那我一会儿过去十二楼看看死者的病历。”
“行。你去吧。”
*
十二楼今天的交班更是冗长了,除了术后的、今天待手术的,还有昨天夜班死亡的那俩要交代一遍。
中间电话铃响起,护士长吕青接了电话,她压低声音说:“胸外科,找谁?”
……
“好,等早会结束的。”
交班结束,陈文强对李敏说:“我先去手术室,你先带修复颅骨的那患者过去。”
“好。”李敏立即答应。两台手术,一般是先做那台比较简单的小手术了。
石主任则吩咐潘志:“小潘,你把那死者的病历收好,万事都等下了手术再说。”
“是。”
“赶紧推患者去手术室了。”石主任吩咐了一句郑大夫一句,就去追赶陈文强了。
今天交班的时间久,都过了八点半了。
护士长就喊下夜班要走的杨卫国:“杨大夫,你快过去儿科劝劝王大夫,他闺女夜里死了,两口子现在还光顾着哭呢。才儿科护士长打电话过来,让你过去劝劝他。”
杨大夫还真不知道那孩子死了的事儿,他闻言惊愕道:“不就是肺炎吗?怎么就死了呢?”
“我怎么知道?小吴她家的孩子住院了。我今早也就来得及问问她家孩子是不是没事儿,顾不上问王大夫家的孩子怎么死的了。儿科护士长催呢,孩子死了再不送走,那监护室的消毒可就麻烦多了呢。”
“行了,我这就过去。”杨大夫答应一声,便从楼梯走去儿科。这个时间点,电梯运送做手术的患者都排队呢,自己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
杨大夫到了儿科,护士长见了他立即说:“在儿外那层的监护室。”然后她在杨大夫未来得及变脸的时候说:“走吧,我跟你一起过去。”
监护室里,王大夫和汪秋云俩还趴在婴儿床的床栏那儿看孩子呢。对王大夫来说,这个才是他的孩子,从在娘肚子里,他就开始照料的孩子。
他为汪秋云多吃一口、为汪秋云多睡一会儿,付出了前所未有的努力。不像儿子小志那时候——杨卫华怀孕了,自己就陪着她住回去她娘家。什么都不用他做,他只要看着保姆干活,别说话、别开口给杨卫华父母添堵就好。
孩子出生后也是一样。他都不记得自己是不是给儿子换过尿布,但肯定是没有洗过尿布的。但是女儿不同。
哪天不给这女儿洗一盆尿布呢。
哪天孩子哭他不曾抱着哄呢。
给孩子换尿布、洗澡、穿衣服、喂她吃鸡蛋黄……看着她终于能认识自己了。看着软软的小闺女,能翻身了、能坐起来了、能满屋爬了……从只知道吃喝拉撒睡,到现在看到自己就伸手要抱,哭了、笑了都要自己抱,自己付出了多少啊!
可她现在就那么冰冷僵硬地躺在那儿,她怎么就这么不要自己了呢。
王大夫哭干了眼泪,痴痴地看着女儿。
*
“大王。”杨大夫一声喊,把王大夫从痴迷状态唤醒。“你怎么还没给孩子收拾好?”
“老杨,你来啦。”王大夫干巴巴回答一句。
儿科护士长赶紧跟上说:“孩子的衣服带来没?我给孩子换上。”
汪秋云下意识地回头看看自己的那个大包,那个刚才落到地上的大包。护士长赶紧走过去捡起来,顾不得问汪秋云是不是有全新的没上身的衣服,她就在里面翻起来。
“就这件吧。”粉红色的公主裙,但明显不是这季节穿的。
王大夫回过神说:“老杨你帮我打盆热水,我自己给孩子换衣服。”
“好。”杨大夫知道他要热水的目的,赶紧拿盆、提暖壶地出去打水。
他回来的时候,护士长帮着倒了一盆烫手的热水,王大夫亲自给小女儿擦洗,然后赶紧给孩子换上粉红色棉袄棉裤,最后在外面又把那条粉色公主裙穿上了。
汪秋云呐呐道:“这是你月初带小志和珍珠去买的。要不要把小志接回来看看宝珠?”
杨大夫立即反对:“接什么接,他才多大的孩子。”
“可是不给小志和珍珠见最后一面,他俩那么喜欢妹妹……”
王大夫看女儿都收拾好了,就对汪秋云说:“你带着东西回家,我送了宝珠回头去学校接他俩。老杨,你替我向梁主任请假,还有死亡诊断书什么的,你帮我办一下。”
“那些我都可以马上帮你办好。可大王,你,你真要接小志他俩回来看?”
王大夫点点头,把闺女抱上护士长推过来的平车上。汪秋云看着床单蒙上了女儿的脸,眼泪再度涌出来。她扒住平车,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护士长拉住她说:“你可别把眼泪掉孩子身上了。王大夫,你先推车走吧。”
汪秋云充耳不闻,她拽着车跟着走,护士长只好把他家散落在监护室的东西收拾起来,叫了保洁员来清理监护室,吩咐将这个病室彻底消毒。而杨大夫就去帮着办理死亡证明手续、以及联系火葬场等事儿去了。
*
王大夫木然地推车从儿科监护室出来。车上的白色床单盖着小小的、微微隆起的身形。走廊加床的患儿家长,都抱紧自己的孩子,同情地看着这沉默的父亲和默默流泪的母亲。
电梯下来了,空间不够进去平车的,但是里面的人看着他们夫妻悲哀的样子、还有车上蒙着的那一团,就有几个人走出来。
“谢谢。”王大夫推车进去。又出来了两个人,倒出了更多的空间。
电梯门阖上了。出来的那几个人看看边上的儿科大牌子,互相间同情地说:“看着孩子不大啊,真可怜。”
“大夫的孩子也会死啊。”
“你这不废话嘛,大夫自己都会死的。”
王大夫推着孩子木然穿过走廊、走到十七层后面的太平间,他在交接的本子上签上死者的名字:王宝珠。然后又签上委托人的名字:王大志。
“老张,我闺女你帮着看着点儿。别惊扰了。我办完手续自己过来送她。”
“行。那我把她单独放在这边。这车我替你送回儿科。”
“好。谢谢了。”
王大夫和汪秋云一起回家。他洗漱之后,小心地刮胡子,修面,然后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他要让女儿知道自己还是英俊父亲的模样。
“秋云,我去学校接小志和珍珠。你把珍珠的衣服准备一下。”
“嗯。”
这个春节,王大夫给珍珠买的衣服都是和宝珠一样的鲜艳颜色。他吩咐一句走了,汪秋云翻看衣柜又流下眼泪,家里哪哪儿,入目皆是宝珠的玩具、小衣服。
汪秋云哭了一会儿,把珍珠前年穿过的一件银灰色衣服翻了出来,拆掉领边、袖口、衣摆等处后加的彩色花边,还未来得及把线头扫出去,门上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汪秋云抹掉眼泪,又赶紧给珍珠找出一条深蓝色的裤子,黑色的袜子。都有点小了,先对付穿着吧。
“好了吗?”王大夫进门就问。
“好了好了。珍珠过来跟妈妈换衣服。”汪秋云把身着粉红衣衫的女儿拉进屋。“大志,你把珍珠的黑鞋子找出来。在鞋盒子里呢。”
几分钟之后,一家人全是肃杀之色的衣装,汪秋云背着一个黑色的小包出门了。
*
杨大夫站在太平房那儿等着呢。见了小志和珍珠就说:“你还真把孩子带来了啊,大王?”
“他俩都喜欢妹妹,见最后一面吧。”
杨大夫留在门口没进去。
老张在前面引路,边走边说:“王大夫,要不要给孩子化妆?”
汪秋云说:“我带了东西来。”
“那是不是先化妆再给俩孩子看啊?”
没等王大夫张口,拉着珍珠的小志就说:“爸,我会给妹妹抹红嘴唇的。”
珍珠的眼泪就掉出来。
“不许哭。”小志凶了一句。“我爸才说什么了?”
珍珠憋嘴,但同时也憋住了眼泪
王大夫犹豫了一下说:“我那小闺女模样变化不大,不至于吓着他俩,先看看再说。”
孩子有些脱水,与一小时前相比,模样是没有太大的改变。但是对于俩孩子来说。妹妹青灰的脸色变化,还是让珍珠受到了惊吓。
老张回身挡住俩孩子的视线说:“王大夫,你们带着孩子先出去。等几分钟再进来吧。”
不想小志倒是个胆大的。他从老张的身侧挤过去,看了下宝珠对汪秋云伸手:“阿姨,把你抹嘴的口红给我。”
汪秋云知道小志和珍珠平时就喜欢给珍珠打扮,有一回甚至把半管口红抹了孩子满脸。她无奈之下只好教他俩怎么给孩子抹口红、点个红脑门。
现在,她看着小志先给小女儿点了一个圆圆的红脑门,然后仔细地在唇上抹了红色,又在两边的脸蛋上一圈一圈地画着……眼看着宝珠的脸色变得不那么晦暗了。
汪秋云从包里翻出一盒粉,用粉扑轻轻地蘸了一点粉,轻敷在已经涂抹了一层口红的脸蛋上。满脸按过一遍粉之后,白里透红的脸色,已经是孩子平时的模样了。
老张让珍珠去看妹妹。
珍珠尤带着一点儿天真说:“妈妈,妹妹是睡着了,我们带她回家睡吧。不留她在这里和爸爸一样死了。”
汪秋云捂住珍珠的嘴流泪,她拼命地朝丈夫摇脑袋,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唉!王大夫伤心之余摸摸珍珠的头发,说:“再看看妹妹吧。”然后说汪秋云:“你别捂孩子嘴了。”
老张怜惜珍珠,就劝说他们:“王大夫,行了,带孩子出去吧。杨大夫联系的车也差不多快到了。”
王大夫点头,拉着俩孩子出去。汪秋云捂着嘴,满脸是泪是跟在后面。老张将床单盖住了孩子的脸。
站了一阵子,灵车来了。杨大夫陪着他们父子俩,跟在老张和俩抬着小棺材的小伙子后面进去,片刻的功夫俩小伙子抬着棺木出来。四个人仍跟在后面。
王大夫就汪秋云说:“你带孩子回家去吧。”
小志就说:“爸,我跟你一块去。”
杨大夫就催:“大王,赶紧上车,要走了。”
王大夫看看小志,说:“那你就来吧。”
汪秋云以为是说自己,立即拉着珍珠先把珍珠抱上车了。
“大王?”
“呼——去吧,都一起去了。老杨你坐前面去了。”
“好。” 杨大夫立即就去了前面。你们一家五口在后面吧。
灵车喇叭响了两声,缓缓地驶出了省院。
老张这些年看过了无数的死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但没有哪一个让他如今天这般,能生出怜惜来。
谁也想不到他怜惜的对象是汪秋云——这个女人,她命不好啊。这样的女人,前面害了一个丈夫了。后面再嫁又克死了一个女儿。
谁也想不到他怜惜她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她丧夫、再嫁、又失女,而是因为她再嫁的丈夫福薄。因为他是一个有负恩义之人。
做人不厚道,早晚要把欠了的还回去
问心9
因为是两台手术, 陈文强的安排自然是一台简单容易的,搭配一台相对不算复杂的, 这样才能保证手术的时间不会太长,也能保证俩人有足够的精力工作。
但他和李敏万万没想到,没想到这么一台相对不算复杂的手术,还是差点儿把患者给交代在手术台上了。
这是一例岛叶胶质细胞瘤患者, 首发症状是癫痫,2年前无诱因出现右上肢抖动, 持续时间大约几秒, 发作频率大约是每周一、两次, 患者未在意也未求医没有诊疗历史。但是两个月前, 突然症状加重,上肢抖动逐渐变成每天均有,持续时间也变成一、两分钟, 同时伴有恶心、呕吐。
这是他们在门诊收治的患者。无其它医院就诊史。在门诊做了脑ct和mri的检查。
ct片可见左侧额岛叶见片状不均匀低密度影, 其內见多发片状钙化影。mri提示左侧额叶、岛叶见长t1和长t2信号;flair像呈略高信号影;dwi像呈略高信号, 强化不明显, 左侧脑室稍受压, 未见明显水肿。
只所以把这台手术放在第二台, 是因为肿瘤主要集中在岛叶。而岛叶是中枢神经系统的“哑区”,其皮质没有特定的功能。
手术方案是早早设计好的,采用冀点入路, 经大脑皮质的外侧裂暴露肿瘤。第一步广泛地打开外侧裂, 做得很顺利。
环岛沟的显露与术前期望一致。大脑中动脉mca保留顺利。在阻断岛叶血供之后, 就可以切除肿瘤了。可就在这时,突然间出现了患者心跳停止。
好在他们这个手术间里,所有的抢救设施都一应俱全,电除颤之后,心脏又恢复了窦性节律。
麻醉科刘主任在抢救成功过后、心有余悸地让巡台护士找周主任来,她还对陈文强说:“陈院长,我觉得你还是先停一会儿,刚才那心跳停止,我怎么觉得心里还是胆突突的呢。”
“那停一会儿吧。”陈文强决定了,李敏就学他摘了目镜,抄手休息起来。
周主任隔了一会儿才过来。
“小刘,怎么回事儿?”周主任今天就跟消防队救火似的,他要是会分/身术,他绝对会把自己分成三份,不,现在要分成四份才够用的。
“刚才阻断岛叶血管的时候,突然出现了心脏骤停。”
“老陈?”周主任看向闭目养神的陈文强,带着试探性的发问:“你什么意思?”
“老周,这个岛叶,你知道,那是‘哑区’。目前没有明确的中枢功能认定。如今出现这样的反应,我怀疑是对岛叶的功能认识不足,岛叶实际上并不是我们认知中的‘哑区’。”
“那你的意思呢?”
陈文强沉吟了一下说:“继续手术,你帮着我监测患者的生命体征。我试着找找看岛叶的功能与什么对应。”
周主任皱眉:“那你要做好准备啊。不是次次心脏骤停都能抢救过来的。”
李敏站起来,掀开手术视野覆盖的盐水纱布,指着那一片已经暴露的颜色晦暗、掺杂了星星点点片状白斑的肿瘤区域,对他说:“周主任,你看这胶质瘤的颜色和范围,这是低级胶质瘤的表征。虽然她现在除了癫痫没任何体征,而癫痫发作频率已经由每周一两次,变成每天一两次不止,发现持续的时间由几秒变成了一两分钟。按着这个进展速度和肿瘤的级别,她所剩的正常日子也不多了。”
“老周,咱们试试吧。要是能多切掉一点儿肿瘤,她的存活时间还能长一些。”陈文强争取周主任的帮助。
周主任想了想说:“好吧。”但他再度提醒陈文强:“老陈,你这是赌大的了。这也可能下不了台啊。”
陈文强点头。
他不甘心就这么关颅下台。要这么简单地就认怂了,那神经外科就得赶紧关门、别再收患者好了。因为任何一个脑瘤,别看现在有脑ct,有磁共振mri,加强、造影等辅助检查,那都是提供一个参考。
至于打开脑袋看到的,未必就是影像学提供的、能做手术的情况。
手术继续。
*
李敏换了一个手术方向去阻断肿瘤的血供。但事情发展的并不顺利。没做几分钟呢,刘主任就叫停道:“诱发癫痫了。”
李敏停手,陈文强问跟台看手术的实习生:“为什么诱发癫痫了?”
实习生嗫嚅道:“与海马回有关。”
李敏看他那样子就补充道:“与海马回以及杏仁核受刺激有关。老师,我把这个血管完全阻断吧。起码术后癫痫发作的可能性会减少。”
“唔,离断吧。不然肿瘤也没法切。”
李敏顶着脑电波监测到的棘波信号,用电凝将供给肿瘤的短穿支动脉远端离断、近端她还是多上了一层银夹做保险。
周主任就赞道:“小李仔细。”
李敏却置若罔闻,她头未抬、眼睛不离术野地问刘主任:“师姐,脑电波反应?”
“棘波消失了一组。”刘主任这回轻快地回答她。“师妹继续。”
李敏继续寻找能诱发癫痫穿支血管。
陈文强等了一会儿就说:“小李,差不多了。遇到了再说。”
“好。”李敏听从指挥。
周主任笑着说:“你们俩这么做,术后完全可以写论文了。”
“我看可以。岛叶mac的分支血管与癫痫的关系。若没合适的病历,没人会做这方面的试验和研究。”
李敏又换个,继续沿着肿瘤与正常脑组织的分界线分离、阻断血管。
没顺利几分钟,再次出现了心脏骤停。
……
术前的手术方案被迫放弃。
李敏在陈文强的指挥下,开始试探性地围着肿瘤转圈。她对每根血管都采取试探性的钳夹、阻断其血供。诱发出癫痫波形的,立即做离断处理。但连着几次心脏骤停,令李敏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小。
唯一庆幸的是mac的分支血管再分支,没有像体内的其他动脉那样越来越细。
“小李啊,你这样干,天黑也做不完这个手术。”周主任说李敏。
“嗯嗯。我想找出来具体是哪儿,能引出心跳骤停。”
“老陈,你一个想法,小李就跟着给你实验,你们俩是想一个手术确定了岛叶的‘功能’吗?”
“要是能就好了。”陈文强不着急。
他能和李敏换着做术者,他不怕做到天黑去的。虽然这个手术的风险大,但同时这个手术的回报也大啊。要是能拿到既往被认为是“哑区”的岛叶功能的初探结果,这对他今年晋正高是助力,对神经外科的发展更是有极大的推动作用。
好在之后只发生了一次心跳骤停,但胶质瘤也未能全部切除。因为大脑中动脉mca分出的m2再分的几支偏长小动脉,经过试探性的钳夹试验,都会诱发心跳的改变。
周主任见状发出最严厉的警告:
“陈文强,我告诉你,停止手术!你再执意继续下去,万一心脏不能复跳,你什么研究都等于零。”
陈文强讪讪,但是还是有点儿不肯收手。
周主任这时候可不惯他了,直接给他当头一棒。
“你是嫌省院的麻烦不够多、还是嫌脑外科的患者死得少、死得慢了?你不要忘了昨天才死了一个心动过缓的。你今天再在台上死个心跳直接没的,你要神经外科停台一段时间吗?”
所以,手术只能尽可能将能切的切了,然后只能万分遗憾地关颅了。至于剩下的残留肿瘤组织,即便看到有动脉血管穿行、滋养,他们也不能、不敢再碰了。
下台之后,李敏的情绪不高,陈文强也心情沉重。因为那些残留的肿瘤组织,是有足够的滋养血管,那意味着肿瘤将很快就卷土重来。
复发,一直是胶质瘤的最可怕的致死原因。
*
他们要关颅了,巡台护士才敢把王大夫的女儿之死拿出来说。
对李敏来说,虽然王大夫那人不讨喜,但是他那小女儿是很招人喜欢的。她免不了应和大家唏嘘一番,跟着说了一些同情王大夫的话。但她更多的同情是对汪秋云的。前夫胃癌跳楼自杀、长女有先心病、现在次女又夭折了,这人简直是泡在苦水里了。
周主任就说:“老陈,托班的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我们麻醉科有两个麻醉护士,昨天休息回家带孩子去了。手术室好像也有护士回家了。这影响医护人员的心里稳定呢。”
陈文强盯着李敏给患者做最后的术野检查,很不高兴地说:“公卫那边追查了一天,昨晚十来点钟打电话告诉我:说是托班的一个孩子,上周日抱去奶奶家给老人家过生日,和差不多大小的几个孩子一起玩了大半天。那孩子发病了。托班的其他孩子在过去的十天里,都没有离开省院家属区,也没有接触过外来的亲戚等人员。”
这就是传染源找到了?
陈文强表情难辨,接着说:“公卫的人今天去追查,看他们家那几个亲戚的孩子是否有发病。如果有,那就证明这次感染不是咱们托儿所的问题。”
周主任点头道:“十有八、九是这么回事儿了。托班的其他孩子没有外来的接触史,托儿所也不可能凭空变出病毒来。”
“是啊。”陈文强点头。“咱们省院的托儿所、幼儿园,这些年一直按照最严格的标准消毒的。”
“再消毒也没用。咱们这些人哪个在医院上班一天了,敢说自己的头发丝比在学校上班的人干净?回家再洗手换衣服,也没有进门就把自己从头到脚消毒了。”
“各有利弊的事儿。咱们带菌多,但孩子早被刺激得体内产生抗体了。一般的病毒细菌都能抗得过去。”陈文强力挺省院。“像王大夫家的那孩子出事儿,有那孩子个人的原因。因为她有动脉导管未闭,还有房室返流。”
巡台护士冯姐就说:“怪不得呢,我听说病了二十多个孩子,怎么他们家孩子马上就不行了?!不过陈院长,我觉得这传染源是谁,要是让王大夫两口子知道了,那还不得打上门去啊。”
刘主任叹息道:“他们也不是故意的,再说人家孩子也是被传染生病的。”
“那是什么病毒感染呢?陈院长,这都两天了,有结果没有?”
“倾向与呼吸道的合胞病毒。发病孩子的x光片子,症状和体征,都支持这个诊断。病毒分离还要再等等。”
“那就赶紧对症给用药啊。”器械护士徐丽收拾好东西说话了。
“没特效药。要是有,省院能不给用啊。目前只能对症支持治疗。免疫球蛋白都给用了。”
他们说着话,收尾工作完成了。把患者过床,李敏带着邓大夫和实习生送患者去icu。陈文强去跟家属交代手术的情况。
这样在言论不仅在手术室,省院各科室能倒出嘴聊天的,也都在议论这件事儿。唯有儿外科的柳主任心有不忍,他去找放射线科的胡主任去了。
*
陈文强与患者家属交代了手术不能完全切除肿瘤,家属听说肿瘤残余是因为动了就停止心跳,无奈也就只能接受这种情况了。
家属问及术后存活时间,陈文强就说:“看病理结果。要针对肿瘤类型做化疗。希望放化疗能够起到作用,能够抑制肿瘤的生长。”
陈文强回更衣室换衣服,手术室护士长在门帘外喊:“陈院长,梁主任找你有事儿。他让你吃了饭给他打电话。”
“嗯。我知道了。”
陈文强吃了午饭,约了梁主任到十二楼的主任办公室。
梁主任见他就先说公事:“老陈,我看王大夫平时也是很喜欢他那小闺女的样子,我就做主把王大夫的病床分了。”
陈文强立即说:“分了好。刚才我在院办看值班记录,秦处长是总值班,你俩知道吗?上一个24小时,咱们省院各科累计死了十一个人。包括王大夫的那小闺女在内。虽说没有咱们医护人员的错误,但是这时候咱们还是应该加小心一些。”
“要不让他休年假?”梁主任试探着提议。
石主任提醒道:“现在是手术季,他未必肯啊。”
陈文强毫不犹豫地说:“让他休。肯不肯的他也得休。这也是为他好。万一出点儿什么差池,别说他个人承担不了,对省院的影响也不好。像前年那个麻醉意外,最近不是还被翻出来调查么。没人愿意发生医疗事故,咱们只能把可能的隐患避免了。”
“那值班是不是要变动啊?”
“不变。你看看你们科怎么补一下王大夫的缺了。小李周日要给柳主任搭台,老石也要要上,我们这面没法跟着变动。”
省院外科现在共有八个副主任医师,一周七天八个班,每人带一组。但是小儿心外科的手术,石主任和李敏要上的。
梁主任闻言沉吟了一会儿说:“那样的话,我看看啊,该怎么才能排开。”他又想了一会儿说:“算了,我昨晚替王大夫值夜班了,普外还有三个副主任医师,一人再替他一个也就可以了。”
陈文强就点头道:“那你看着安排好了。千万可别连着值夜班,精神头不到再出事儿了,得不偿失的。”
“嗯,我会注意的。那个谢逊是周日值白班,我让他周四加值一个夜班没问题。可周三、周五是老卞和老许的夜班,艹!”梁主任骂了一句脏话,然后无奈地说:“王大志休息,变成我和谢逊给他代班了。”
“你俩是科主任。”陈文强剩余的话没有说。石主任嘿嘿一笑,劝梁主任说:“你周一的夜班,周四再上一个也还行。周四晚上都是主治医师的,你把小陈赶起来,也不会太操心。”
这样的安慰聊胜于无罢了。但是为了王大志临时的事情,大调整手术季的外科值班,显然也是不可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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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道合胞病毒的潜伏期是3-7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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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叶以前认为是“哑区”,目前发现这个部位与内脏感觉、运动、前庭功能和语言功能有关。在高级认知领域的功能界定也在逐步深入中,如成瘾依赖、奖惩博弈、记忆等。
由于岛叶的位置深,毗邻复杂,以及功能上的不确定性,使得该部位病变的手术治疗,在今天,2020年,仍旧是神经外科研究领域的难点之一
问心10
儿外科柳主任去找放射线科胡主任。俩人是同一间医学院的, 柳主任早毕业了两年。虽然他去年才调到省院,但是跟着老梁与这些校友们熟悉了以后, 他们之间还是比外人亲近的。
“老胡。麻烦你点儿事儿啊。” 柳主任不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地说话。
“嗯,什么事儿,你说。我粉身碎骨、在所不辞。”胡主任接过柳主任递过来的烟开玩笑, 他同时掏出打火机给柳主任点上。
“事情麻烦点儿,但不用你粉身碎骨的。”柳主任抽了几口烟说:“普外王大夫昨天为他小闺女的病找我, 问我将来会怎么样。”
胡主任点头。昨天的片子都是他亲自加急处理的, 他知道那孩子的情况。
“我跟他说影响不大, 等孩子大了可能会自愈。要是着急的话, 也可以做手术。但没想到……”柳主任感慨道:“没想到今早上班,听到那孩子夜里死了。”
胡主任愣了一下,托班集体生病的事儿, 他昨天参与拍片了。但他今天上班就开始忙。他要把前天的所有检查、已经出结果的、有问题的, 不论是x光, 还是ct、mri, 都必须过一遍, 以保证片子报告的准确性。
现在他刚完成一部分, 还没倒出来空儿听院里的这些事儿。
“死了?”他疑惑地问了一下,然后心里画魂,孩子死了找我干什么啊。心里这么想, 他接着问出口了:“老柳, 你不会认为我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吧?”
“你要有就好了。”柳主任乜他一眼, 继续说:“老胡,我听说那孩子是因为她上面的姐姐也是心脏病,才有的指标。我去年跟王大夫提过这事儿,但他以有这个小的,大的能正常上学就搪塞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胡主任更摸不着头脑了。
“我是说,那个小汪俩女儿都有心脏病,小的这个没了,若是大的做了手术后、能够健康地生活,小汪她心里是不是也会舒服点儿。”柳主任真的是从怜悯汪秋云的角度考虑这件事情的。
胡主任有些吃惊,但他还是婉转地提醒道:“老柳啊,我倒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样怜香惜玉的玲珑心肝。”待得到柳主任的不屑白眼后,他赔笑了一下,坚持把自己的意见说完:“但咱们这一行,别说上杆子要给人做手术的事儿,就是上杆子给人看病,也不是受欢迎的啊。你好心好意的,但你可得小心最后费力了还讨不到好。”
“老胡,我知道你说这话是为我好。但都在一个单元口住着的邻居。上下楼我没见过他家的大闺女,看样子也不像是什么特别严重的先心病。那孩子刚上小学一年级,一般来说,这是比较好的手术年龄段。再小风险大。再大些,像不能上体育课、青春期发育等,影响会越来越大的。”
胡主任听完以后,想起汪秋云前夫跳楼的事儿来,心里也起了对这个可怜的女人同情。他就说:“那你在这儿等等,我让人给你找找她女儿的片子。”
“好。麻烦你了。”柳主任安然坐等。
*
胡主任打电话,叫了一个放射线科的护士进来。吩咐她去找片子、
片子号?没有。
姓名?名珍珠。
至于姓,柳主任也不知道改没改,他也不知道其原姓。
年龄?不知道具体是几岁。今年7岁?8岁
关键是什么时候做的何种检查,是胸片还胸部ct,也不知。
唯一准确无误的资料,是女孩子。
护士差点儿没被这俩主任给气得跳脚了。“我这得找几年啊?行了,我问计划生育那边,让她们帮忙找王大夫申请生育指标的资料。”
电话打过去,计生办那边很快按着王大夫和汪秋云的名字,查到了前年他们登记后、提交上来的、申请生育指标的资料。
片子号回来,护士去放射线可的档案库里按“图”索骥,很快把一个牛皮纸袋送到胡主任的案头。
“胡主任,只有一个x光正侧位胸片。”
“那也行。谢谢你啊。”柳主任还真不挑这些,毕竟要做手术的话,也得重新做全面的检查。可他抽出片子,才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胡主任见他愣成那样,就停下手里的工作去看,嘴里还问他:“怎么?缺损大,不好做吗?”
柳主任默默地把片子塞给胡主任,想说一句你们放射线科真能耐啊!但他最后抿嘴将这话咽了回去。这片子里的门道,就是应付计生那些二把刀的。不是给自己这样的专科大夫看的,也不是糊弄……胡主任的。
胡主任接过片子,只看了几眼就涨红了脸。他气得呼哧呼哧地往外喷气,两个鼻孔胀大,然后捏着片子在办公室里转圈,“我,我,我不把这无法无天的揪出来,让他知道后悔是什么滋味,我胡字倒写。”
柳主任见他气成那样,赶紧说:“消消气,你消消气。这事儿啊,结症还是在王大夫身上。王大夫不开口,人家给他整这个干什么?”
他从胡主任手里拽过那两张片子,塞进片子袋子里说:“你也不用费劲儿揪这人出来,把这片子在科里晃晃,谁干的谁自己知道。”
可他塞了片子,看看上面的日期,又把片子拿出来,仔细看看片子上的水印日期说:“老胡,这事儿你当我不知道。你也别大张旗鼓地查谁干的了。”
“怎么?你什么意思?”胡主任不解。
柳主任叹口气说:“王大夫的女儿是早产,不到九个月。你看看这片子上的日期,这是早想好了要再生一个。我估计王大夫是因为儿子给了他前妻的缘故吧。现在他儿子隔天来住一晚,他再不会做这个勾当。算了,老胡,孩子都不在了,你就别张扬这事儿。悄悄给拍片的人一个提醒就罢了。”
胡主任没应承他,只是说:“老柳,我不彻查一遍,你说我现在做的这个算什么?所有看出来非正常的片子,我都要过一次。可这张片子,我跟你说,我从来就没见到过。你明白这里深层的意思吗?”
“唉!有柳主任劝胡主任说:“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我说错了,那都是你科里的同志。你想想啊,你把事情弄大了,你科能出报告的,得是主治医师吧?这人要是被调离岗位了,多少也是损失。咱们都这个岁数了,就当为自己以后考虑。小惩大诫,小惩大诫吧,悄悄在科里用别的名头罚了,当事人知道你给他留了饭碗,以后自然会加小心的了。”
胡主任被柳主任劝说得改了主意。
*
柳主任走了,胡主任捏着片子,怎么想他心里就怎么不得劲儿。自己还以为把放射线科管理得很好呢,这神不知鬼不觉的,出来这么个敢捅娄子的。
到底是像柳主任建议的那样放过呢、还是严格追查,好好给科里的人紧紧皮?
胡主任这边没拿定主意,那边刚才忙了半天、帮这招片子的护士,出门就把事情和准备午休的、正在谈论王大夫失女之事的护士、大夫们说了。
“也不知道主任是怎么想的,居然要找王大夫前妻带来的那个女儿的胸片。忙得我去计生办才查到片子号?”
“查那个干什么啊?”
“我怎么知道?!不过我看儿外科的柳主任在,可能他是想给王大夫的那个大女儿做做和手术吧。俩女儿都先心病,是不是有母系遗传啊?”
“她脸蛋那么漂亮,老天爷肯定要在别的地方找补一下了。”
“那个片子你找到了吗?”
“肯定找得到啊。不过就是兜一圈罢了,就是没片子号,咱们档案室的片子分类,除了片子号、住院号之外,还有病种分类,费点劲儿、麻烦罢了。”
“柳主任怎么说?是要做手术吗?”
“没留意,你怎么这么有闲心,这做不做手术的,那是儿外科的事儿了。”
一直追着护士问话的男大夫,不到四十岁的年纪,中等个子,掉进人堆里找不出来的模样。他见那护士回答已经找到片子、给儿外科柳主任去看了,便不再说话,默默出了办公室。
“老陆今天怎么了?平时没见他这么喜欢问东问西的。”
“他和王大夫是一年分到省院的。”有知情的老人掀底儿,“关心王大夫呗。”
*
老陆出了大夫办公室,就去找胡主任。他知道那事儿经不得查,查出来自己就得是一个调离岗位的处分。他想趁着事情还没闹到大家都知道的时候,跟胡主任争取个坦白从宽,希望自己别把自己赶出去了。
他心怀忐忑、惴惴不安地敲响主任办公室的门。
“进来。”
“主任。你有空吗?我和你说点儿别的事儿。”陆大夫以自己都没发觉的颤抖语气跟胡主任说话。
“说吧,什么事儿。”胡主任把手里的档案袋放下,但是袋子上的邵珍珠,女,6岁,胸正侧位,几个大字就那么明晃晃的落入陆大夫的眼帘。
“主任,我要说的就是这个片子。这事儿我错了。”陆大夫诚惶诚恐。
“嗯?”胡主任的威严语气,让陆大夫的腰又往下弯了一些。“你胆子可不小啊。你居然敢在x光片子上造假,你还有什么不敢干的?啊!”胡主任生气,忍不住就提高音量。
陆大夫不敢抬眼看胡主任,他低着头说:“主任,我错了。”
“为什么,你给我说说理由。谁给你的胆子?你得了什么好处了?”
“主任,是这样的。外科王大夫,就是王大志,他在离婚前和他现在的媳妇滚到一起了。那个眼科的杨大夫就是因为这事儿跟他离婚的。然后他现在这媳妇怀孕了,还不想做人流……大王担心杨大夫她妈知道了,给他整个什么罪名、把他弄大牢里去。”
“那你就帮他整这个?”胡主任眯缝起眼睛问。
“那个他前丈母娘的心眼比较小。要是看到他倒霉了,十年八年脱不开身,他丈母娘也就会放过他了。
这不他娶了个带有先心病的女儿、自己还没有工作的媳妇,日子过得惨,远远不如和她闺女在一起的时候……那个,王大夫的儿子在离婚的时候归杨大夫了,当时说好改姓杨,不给他看孩子的。”
胡主任觉得自己明白了王大夫想再生一个的心思了,但他接着问陆大夫:“你倒是热心肠去成全别人了,你就没想过这是违法的?”
“主任我错了。我做完这事儿我就后悔。”老陆的腰都要弯到60度了。“主任,你抬抬手放过我,救救我一家吧。我俩孩子都小,媳妇也是前年,我晋了中级才农转非,房子也是去年买的集资房。那个前年王大夫来找我,我没法不答应他。那个以前家里老人生病,我没少找王大夫帮忙。”
陆大夫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是真的恨不能给放过自己的胡主任跪下、认真地磕几个响头。
胡主任知道他家的情况。他媳妇因为是郊区户口,一直属于后勤的临时工编制。省院也就只能给他安排个筒子间住。直到他晋升中级以后,娘仨才得以户口进城。可他媳妇的户口虽然进城了,但超龄了,就错过了通过考试成为省院职工的机会。如今还是在后勤做临时工。
胡主任沉吟了一会儿说:“过些日子,你跟王大夫说这事儿我知道了。让他别想着再找你做手脚、再生一个了。你明天去档案室做整理工作,把我们科最近五年的片子全部检查一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主任,你放心,我会做好的。”陆大夫感激涕零、点头哈腰地应承了。去档案室做整理工作,会少一些补贴,但奖金是照样发的。他都不敢想象自己没了放射线科这份优渥的工作,自己能干什么、自己这四口之家得怎么过日子。
*
王大夫带着小志和珍珠办好寄存手续,然后一手一个孩子要离开骨灰寄存处。
“爸,妹妹就在这儿了吗?”小志一步三回头。“我们还是带妹妹回家吧。”
“爸,妹妹会害怕的。”珍珠的眼睛已经哭肿了。“我也舍不得妹妹自己在这里。”
王大夫喉咙哽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小儿女。
杨大夫拉住小志说:“小志,别给你爸出难题。活人有活人的住处,死人有死人待的地方。你听话。”
“老杨,谢谢你啊。要不是有你帮忙……”王大夫费劲儿地向杨大夫挤出一个笑脸。
“行啦,咱倆谁和谁啊。说这些就见外了。咱们打个车回去吧。”
“好。”王大夫搓搓发紧的脸皮,接着说:“咱们去四海酒家吃回灵饭了。”
杨大夫有心拒绝,但看他眍䁖了眼睛的认真模样,还是郑重地应下了。
中午过后,路上没什么车,但他们到四海酒家的时候,已经快三点了。老板看他们进来,见杨大夫说是回灵饭,还是立即按规矩、快速地给他们准备了一桌。
王大夫端起酒杯,很郑重地说:“老杨,谢谢你!”
汪秋云也跟着致谢。
俩孩子举着饮料,一个说:“谢谢杨舅舅。”一个说:“谢谢杨大爷。”
杨大夫在一家四口的真诚感谢里,喝下了他受之无愧的这杯酒。
几人很快吃完饭了,汪秋云拉着珍珠在前面走,王大夫拽着小志在后面跟着。杨大夫见王大志始终精神涣散、强颜欢笑的,就说他道:“大王,你是不是在家休息几天?”
“休息?”王大夫愣了一下,然后说:“现在是手术季,普外差不多每天两台甚至三台手术,还有咱们那个值班小组,我想休息,怕是不那么容易得到批准。”
“可你现在这样子,魂不守舍的,要是上班出了什么问题,不是更麻烦了?你去跟老梁商量商量吧。我现在跟你一天值班,想替你都不可能的。”
“老杨,谢谢你。我今晚就去找梁主任请假去。”
进了单元口,王大夫一家四口上楼,杨大夫回家。罗主任因为是上夜班,下午在家休息呢。她见杨大夫这时候回来,就问他:“下夜班有手术?吃饭了没有?我给你弄点儿了。”
“我吃过了。今天没有手术,我帮着大王处理他家小女儿的事儿,才从火葬场回来。”
罗老太太立即问:“吃过回灵饭了?”
“嗯。才在四海酒家吃的。”
“那你赶紧洗澡,去去晦气。”老太太很认真。
等杨大夫去了卫生间洗澡,罗主任去给他找衣服回来,老太太又说:“可惜了的,那小闺女长得多好啊。逗她就笑,还有两个小酒窝。那孩子是个端庄大气的美人坯子,真可惜了。”
“是啊。”罗主任挺喜欢汪秋云生的这俩闺女的。“他家那俩闺女都挺漂亮的。”
“不知道楼上周家的那孩子怎么样了。”罗老头问:“你们医院的托儿所到底是怎么搞的?”
“和我们医院托儿所没关系。是有人家的孩子去奶奶给老人过寿,感染了病毒,回来就传染给托儿所的孩子。”罗主任给父母亲解释。“这病对健康的孩子影响不大,咳嗽几天就好了。但对身体底子弱、有其他疾病的孩子,就有抗不过去的可能。”
“哪是可能啊,那小汪都没了孩子?可怜见的。那你们省院的托儿所还开不?”
“开啊。”
省院为了安抚全院职工的情绪,上午就通过院办干事,把公卫调查出来的感染的原因透露出来了。小道消息还说:托儿所已经全面消毒,下周一托班恢复。幼儿园也将在这个周末再全面消毒一次。
至于已经死了的孩子,医院会给些赔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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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就会留下痕迹的,除非不查……
问心11
医务处卢科长得了秦处长的指示, 他等到差不多八点半、琢磨着早会应该结束了,他打电话去十二楼。
“喂, 我医务处卢德。昨晚你科的那个死者是归谁管床的?”
轮到责任班的护士小翟,她面前摊开了两个医嘱本,长期的、临时的,还有一大摞折叠了长期、临时医嘱的病历夹。她这正忙着抄写更改的医嘱、好最快发给处置班呢。
她左手抓起电话, 夹到脖子和脸颊之间,右手还拿着钢笔在写字。听得是医务处问这种非十万火急的事情, 她立即回答一句“潘大夫。”
然后不等卢科长再说话, 啪唧, 撂了电话。不知道这个时间点忙啊?这么多的医嘱要处理下去啊?没个眼色的。
卢德被撂了电话, 咧嘴苦笑一笑,外科护士的脾气一个比一个大。他收起想让管床大夫打发实习生跑一趟、给自己把病历送来的打算,跟医务处其他人把相关事情安排一下, 留下去向就去胸外科。
他来找潘志要死亡患者的病历来了。可是这个时间点用电梯的人很多, 他排队站了十几分钟, 才挤上电梯。
等他到了十二楼, 正好看到潘志跟着平车进了医疗电梯。
他追过去喊了一声“潘大夫”, 看到潘志在电梯里背对着电梯门没转身。他也不知道潘志听到没有, 却见电梯在自己面前阖上门,径直向上升走了。
他赶紧去十二楼护士办公室,抓起电话打进医疗电梯。
“让潘大夫接电话。”
电话通了, 电梯也停到了顶楼。潘志先出来, 让陪着的家属往外拖平车, 里面的实习生往出推。
“潘大夫,你电话。”电梯工叫住要离开的潘志。
潘志一愣,科里有什么事儿了?怎么追到医疗电梯这儿了?他赶紧回身接电话。却听电话里说:“潘大夫,我医务处卢德,昨晚那个死亡患者,石棉肺的,他的病历”
潘志接了电话,一听是关于昨晚的、那个死亡患者的病历,他便不管电话的另一端是谁了,打断了说话人,道:“我已经到十七楼,有什么事儿术后再说吧。”
卢科长只好不甘心地撂下了电话。他没那个胆子说“你回来把病历先给我”。就是秦处长,也不敢随便拦住要进手术室的大夫说这话的。
护士长吕青里外忙着。她进了护士办公室,见卢科长握着听筒在发傻,就上前抢过电话。听到里面是忙音,说他一句:“卢德,你大早晨的发什么傻?那边电话都挂了的。你不知道我们科事情多啊。”
护士长抢下话筒扣好,嘴里抱怨卢科长几句。再见卢科长没要走的姿势,就问他:“你一大早的闲得没事儿啊?”
“怎么会没事儿?我这不是按照处长的指示,过来你们科拿那个昨晚的死亡病历嘛。”
“那你可甭想了。人大夫还没写死亡小结呢,护士这面的医嘱什么的都没整理好。不会给你的。”吕青说完这话转头问小翟:“小翟,那个死了的医嘱停没?”
“停了。潘大夫没停,我也会停的。”
卢科长敲敲桌子说:“24小时内要整理好的。”
吕青立即翻脸道:“你催什么催!啊?现在还不到九点钟,还有12个小时。你等晚上9点再来科里说这话。哼!”
吕青转身就要走,卢科长赶紧拦住她说:“我也不是为了个人原因要这个病历,是我们处长想动员家属做尸检,这个一点儿资料都没有,该怎么跟家属说?”
小翟就插话道:“说患者死因不明。问问家属想不想他做个明白鬼。什么为难的事儿。你还给家属看病历啊。”
医务处被各科护士、尤其是原来创伤外科的护士不待见,追本溯源,历史太悠久……卢科长被呛声,他不想、更不敢在外科病房里与外科护士怼,免得招到护士们的围攻。他假装大度地当没听见小翟的话,向吕青笑笑,讪讪道:“那我就等你们科整理好的了。”然后转身走掉了。
护士长吕青一边帮小翟整理抄写好的临时医嘱,打发实习生给送走,一边劝小翟说:“你现在别总跟医务处的硬顶。”
小翟闷闷地应了声:“嗯。”
小吴走过来添了句:“等你当上护士长的。你怎么顶他、他也不能怎么地你。”
护士长失笑:“还是你明白。等当上护理部主任的,你们可以跟医务处处长顶的。在此之前都别惹事儿。咱们科算起来昨天死俩呢。”
说到昨天死人的事儿,几个护士一边忙着对当天的医嘱,一边说起王大夫女儿之死。大家议论了几句,处置班的人过来喊:“护士长,摆完大输液了。来几个帮忙扎滴流的。”
吕青立即答应道:“我这就去。小吴,你带实习生赶紧的。”
“好。”
片刻的功夫,护士办公室里,就只剩了小翟和一个实习护士了。
*
医务处秦处长拿着交班本到院办,想想敲响了舒院长的办公室门。
“请进。”办公室里传来舒院长的邀请。
秦处长推门进去,却见江经理江砚——省院这两栋住院楼以及数栋宿舍楼和集资楼的承建商,坐在舒院长的对面。
“舒院长,在忙?那我一会儿再来。”秦处长把总值班本封皮上的几个字对着江砚。
江砚立即站起来,说:“舒院长,秦处长,你们先谈。我去方便一下。”
他出门后还很贴心地把门带好。
“什么事儿?”舒院长问。
秦处长把昨晚值班的那一页摊开给舒院长看。饶是舒院长在医院工作了这么些年,在看到上面登记的死亡人数,也保持不住云淡风轻的谪仙人气度了。
他拿起总值班本,逐个细看上面登记的死亡原因。然后放下本子问:“你都去科里核实了?”
秦处长点点头,说:“每一例我都在接到电话后立即去科里了。暂时没发现临床有失误的病例。”
“那就好。”舒院长敲敲本子说:“不过这24小时的死亡的人数,可有点儿多了。你们医务处多加小心,别让这些家属都挤到一起,省得带来不好的影响。”
“是。”秦处长答应了以后说:“上半夜死的是明天出殡,他们肯定是要今天来办手续的。 ”但他跟着自嘲地一笑,补充道:“明天是周日,下周一出殡的也得今天来。”
舒院长笑笑没说他,然后等他的下文。
秦处长指着科室那一栏说:“这个死者没有明确的临床诊断,我刚才征得了陈院长的同意做尸检。”
“那就做吧。好好与家属谈话,必要是减免一点儿医药费。能明确死因,不仅对死者是一个交代,也能促进临床大夫的提高、增加他们的诊疗经验。
要是不牵涉医疗事故,你跟病理科联系一下,让他们牵头做。发个通知,外科大夫除了值班的都过去看看,其他科室随意。”
“是。”
秦处长得到舒院长的支持就收拾起值班本,退出院长办公室。他与院办章主任做了值班本的交接后,去走廊找到江砚。
“江经理,刚才打扰你了。”
“没事儿。没人了?”
“嗯。”
“谢谢啊。”江砚与秦处长点点头,又进了舒院长的办公室。
*
秦处长才回到办公室,就见有两个死者家属过来办手续了。他把临床大夫填写的死亡卡,与其他干事换写过的死亡证明核对,检查无误后,盖上省院放在医务处的专用章,赶紧把人打发走了。
“还有九个。”他在心里默念。
卢科长回来,先汇报潘志去手术、死亡病历被收起来了,然后说:“处长,我会盯着手术室和十二楼,看他是什么时候做完手术回科的。”
秦处长把两张死亡卡递给卢科长看。然后是:“小卢,你盯着潘志没有用。要是他们科里别的大夫给填写了这张卡,到咱们这儿来换死亡证明,你不给换吗?”
“那怎么办好?”卢科长很谦虚、带着点儿着急的模样,等秦处长给指示。
“我昨晚一夜没睡。我去隔壁屋子里眯一会儿。这公章你拿好,遇到要换死亡证明的你就给换,然后十二楼那个死者家属来了,你陪他过来。我跟他们谈。”
“是。”
秦处长半梦半醒地在隔壁补觉,那边卢科长打起精神,不错过任何一个外科的死亡患者。他接受秦处长指派、办的第一个死亡证明,就是王大夫小女儿的。
“老杨,你们科的大夫是不是都上手术了?”
“没啊,小黄没上。有什么事儿?”杨大夫过来替王大夫办手续,然后他就在医务处给火葬场打电话,告知对方是小孩子,最好能早点活化,免得人家给排到后天去了。还好,卢科长在那边有认识人,见状就顺便给他找了人。
卢科长撂下电话就告诉杨大夫:“那边说一小时之后派车来。”
“谢谢你啊,卢德。”杨大夫连忙道谢,给了小卢一根烟之后,他自己的嘴上也叼了一根。凑近小卢的火柴点燃,他边抽烟边说:“你说大王怎么这么倒霉。”
“是啊。谁能想到呢。我看傅院长、关院长都住在儿科了。”卢科长弹掉烟灰说:“其实也是王大志不该有这个孩子。”
?
杨大夫瞪眼看他。
卢科长坐下说:“按照政策,即便是再婚夫妻双方都没拿到孩子的抚养权,也没指标可以再生一个的。”
杨大夫还真就不知道这回事儿的。他闻言就愣愣地问:“那怎么给大王指标了?”
“前年,不是出了妇产科刘主任那事儿嘛。上面对咱们省院的计生就高抬贵手了。正好是年底,王大夫就捡着这个便宜了。但是吧,这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没有莫强求。你看他忙了这一场,最后还是落空了。”
杨大夫伸手拍拍卢科长的肩膀说:“卢德,咱倆都是一年来的省院。这些年处下来,我托大给你提个醒,你记着啊,这话你就跟我说这一回。再往后可别跟别人提这茬,伤人。咱们跟大王没仇没怨的,犯不着去得罪人,你说是不”
卢科长刚分来省院的时候,那时候的费科长、现在的费院长照顾杨卫国,他都看在眼里的。他把烟蒂按熄在烟盅里,说:“我也就跟你这么一说,换个人我不会提的。我看你跟大王的关系倒是挺好的。”
“都一个科里待了好几年的同志了。”
卢科长就揶揄他道:“创伤外科的人多了去了,你都处得好!”
杨大夫不自在地回避下卢德的眼神,然后他为自己辩解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早就想离婚,想着她忍不了就办手续了。谁知道她闹得满院丢人也不肯办离婚。”
“那你当年可以不结婚啊。”
“你是没下过乡,在这儿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我敢不结婚?她爹是大队长,那年年兴修水利、春种秋收,什么活累得派我什么活。不等返城、恢复高考,我就得去见马克思了。”
“你又不是党员,你见不着的。”
又有人敲门进来,杨大夫拿好那张盖过章的死亡证明,朝卢科长点点头离开了。
*
卢科长等了一上午没有等到人,秦处长也不敢回家休息。他和卢科长干脆在医务科吃的中午饭,然后俩人坐在办公室里干等。功夫不负有信心,可算是在下午四点等到人了。
卢科长看着潘志填写的死亡卡,心说这潘志倒也是个妙人啊。他把死亡卡递给秦处长看,又那整本的死亡证明收起来,甚是为难地说:“这死因添未明,这可不行。我照样这么添,这死亡证明拿到火葬场,不说人家不给活化,还要报警的。”
来人也挺为难地说:“我们刚才在胸外科跟潘大夫说了挺久的,他不肯给我们写别的死因。你看,明天要出殡的。这都4点了,火葬场那边还没有落实呢。你斟酌着给我们写个死因呗。”
卢科长立即拒绝道:“你当那死亡证明的存根是摆设啊。那最后是要交到公安局与民政局核对的。这对不上就会开除我,搞不好还要判刑的呢。我可不敢。”
“那怎么办?”
“尸检!查明死因啊。那不是有句话死也要做个明白鬼嘛。”卢科长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喝凉水一般地顺畅。
“尸检啊?”来人犹豫起来。“这人都死了还怎么检查?不是你们变着法要钱吧。”
卢科长立即说:“尸检不收你钱。”
“可这人都死了,你们怎么检查?”
“做病理啊。在显微镜下看。那是最科学的诊断了。”
……
来人并不懂什么是做病理,他只关心自己要解决的问题。“那明天能活化吗?”
“肯定能。这个我可以给你安排。”
卢科长见来人还在犹豫,就又推他一把说:“你家亲戚朋友什么的,是不是都准备好明天去送他了?你这没明确死因,火葬场的车不会来接的。别的车想把尸体拉走,咱们省院也不敢给的。”
“为什么?”
“怕土葬啊。这一环扣一环的,国家都有规定的。就是在家死的人,也得从医院的太平间走,按地段去医院,不然没有死亡证明,你怎么销户口?麻烦大了呢。”
“不销户口呢?”
“那警察该找你们了。活得见人、死得见尸,你家变不出来人,是怎么回事儿。是吧。咱们现在可不是过去打仗的那年代,会随便不见人了的。”
秦处长见卢德越扯越远,就轻咳了一声说:“这都四点多了,你赶紧拿个主意,我们明天是休息的。”
来人想了又想,最后无奈道:“好吧。”
问心12
在省院全体职工的目光都集中在儿科病房这一天, 临近下班的时候,儿科门诊来了一个特殊的患儿。
轮到带实习生出门诊的冷小凤, 一看到患儿, 就吓得地把眼睛捂上了。不能看,不能看。她吩咐跟着自己的实习生说:“赶紧给主任打电话, 让主任来。”
吴主任接了电话很快过来了。他看着年轻父母把孩子完全袒露出来,立即皱眉、非常吃惊地问:“这孩子,你怀孕期间做产检了吗?”
年轻的妈妈回答说:“做了。”
“孕中期做了?”
“做了。我按照要求做的。”
吴主任更诧异了:“b超室有没有告诉你孩子发育上有问题、妇产科没让你引产?”
年轻的爸爸立即就不干了, “我儿子好好的,你怎么说话呢。”
吴主任见来人属于不可理喻之类的, 他压制自己内心的不愉快, 深吸一口气,换了一个话题道:“那你们来儿科是来干什么的?”
“我们来看病啊。他都五六个月了, 不会翻身, 也不会坐,只能趴着支撑起身体。”
吴主任让冷小凤回科里,然后斟酌着说:“你们见过正常的小孩子吧。这孩子头部发育和正常孩子不同。”
父母亲冷眼相对吴主任。
吴主任顶着巨大的压力道:“孕期b超检查的目的,就是筛选掉一些发育不正常的胎儿。他这种情况,我们医院无能为力。”
“那他以后不会长出来吗?”年轻的妈妈满怀期冀地、急切地问吴主任。
吴主任摇头:“不可能。他这在临床上叫无脑儿。能活到这么大,已经是奇迹了。难道孕检的时候, 大夫没跟你说吗?”
“说了。我以为他以后会长出来的。”
“什么?”吴主任诧异地问。
“小孩子开始都没牙的,不也是后来长出来的?”年轻的爸爸很有根据地与吴主任相争。
“这脑子和牙齿不同。小孩子在出生的时候, 大脑容量就是成人的80%了。他现在连……”
“那还是说以后会长出来的。”
这么说也对。
吴主任觉得自己真的没法与这对夫妻讲道理。他平生第一次在专业上认怂。他放缓了语气对这对年轻夫妻说:“要不你们带孩子去医大附院的儿科看看吧。 ”
“可我们都挂号了。”
吴主任拿过挂号票说:“退。”他签上自己的名字, 连同门诊病历本一直退。
等那对年轻人抱着孩子走了以后, 他掏出钱包翻出五块钱递给实习生,吩咐道:“去,赶紧给挂号室送去。”
那男的看着就是不讲理的人,那女的看着也是讲不通道理的。小凤知道喊自己过来救急,唔,还不错。眼看着怀孕满7个月了,这时候真不该看这样的患儿。
吴主任觉得自己有必要把儿媳妇的、每周半天的门诊轮值也替她上了。
*
下午五点钟,陈文强提前到十一楼病房,带着李敏等人开始晚间查房。连着两个月的手术,出院的速度及不上入院,眼看着十一楼的病床接近五十张了。唯一令人觉得欣慰的就是两个烧伤患者了,两个人的植皮手术全部完成。再过些日子,俩人就将进入下一步的瘢痕松解。
一个个患者查下来,半个小时就过去了。
回到办公室,陈文强就说:“明天病理科给那个有石棉肺接触史的患者做尸检,那个马大夫,你明天不上台,可以带着实习生,跟潘大夫去看。”
“是。”
“那行了,下班了。”陈文强一声令下,然后他自己上十二楼找石主任。
石主任也是刚查完房。
“老石,明天的那个尸检,你这面让小潘把所有人都带去,你带郑大夫看家。我那边还有一台手术。”石主任、潘志和郑大夫赶紧应了。
陈文强把科里的事情安排好了,就又转去儿科病房。见关岚胡子拉碴地在主任办公室打盹呢。
“小关。”陈文强喊了他一声,把人喊醒了就问:“住院的孩子都怎么样了?”
关岚被他喊醒,立即站起来说:“陈院长,你来啦。还行。除了王大夫家那个孩子有基础疾病,其余别的孩子目前看起来都没有生命危险。唔,有两个略重一点儿的,在输了免疫球蛋白之后,效果挺明显的。”
“儿科今晚谁值班?”
“今晚是傅院长和吴主任。我和戚主任昨晚值班的。我们只负责托班的这些孩子。儿科另外有值班大夫。”
“那这差不多你可以回去了。”
关岚活动下肩膀和脖颈说:“吴主任去门诊看了一个无脑儿的患者,回来觉得不舒服。我看他脸色不怎么好,让他去做个心电图。”
陈文强知道吴主任心脏不好,有老李和老程春节接连猝死之事,他忙对关岚说:“你打个电话给老舒,让他来一趟看看吴主任。我先去病房看看那些孩子。”
“好。”
陈文强去托班孩子集中的病室,看到病室里来探视的人太多,他忍不住就皱起眉头,大声说:“一家留一个大人,其他人都出去吧。”
有不想走的探视者,在得知这发话的人是医疗院长,也只好百般不情愿地出去了。
探视的人走出去了,就露出被人群遮挡住的傅院长来,他正在给患儿做听诊检查。他主意到陈文强进来,但也还是坚持给患儿听完以后才说:“可以。没什么事儿的。”
他给孩子拉好衣服,然后对陈文强说:“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过来看看。你跟老吴说,这屋的孩子不准探视。在门上挂个牌子。不然再合并了细菌感染呢。”
“好好。”傅院长好脾气地应了。这些人啊,看自己过去分院就叫不动了,说一遍跟没听见一样。“走,你跟我去隔壁看看。隔壁还有几个托班的孩子,是今天入院的。”
到了走廊里,傅院长就对陈文强说:“这次托班的孩子,差不多都被感染了。这个咱们也不好说不让孩子与亲戚接触,但这次的感染源是确定了。咱们院方得有个态度。你一直在手术室,也不好找你开个碰头会。”
“我才让小关给老舒打电话让他过来。为的是老吴去做心电图,一会儿让他看看。那个老傅啊,不行就别让老吴值班了。”
傅院长点点头说:“我明白。”
他陪着陈文强去隔壁的小房间看过几个孩子之后,说:“情况基本就是这样了,咱们能做的都做了,剩下就看孩子自己的抵抗力了。”
俩人说着话,回到了儿科的主任办公室。等了一会儿,没等来舒院长的人,只等来他的电话:“老吴的心电图有问题。我把他送干诊病房了。”
傅院长对陈文强说:“那老陈,你先回去吧。小关你先睡一会儿。有事儿我再叫你。”
“好。”关岚不客气地应了,立即就去值班室睡觉去了。
陈文强则对傅院长说:“老傅,你多加小心。咱们这已经夭折了一个孩子,可经不起再出事儿了。”
傅院长点头道:“我明白。”
*
冷小凤听说吴主任住院了,立即给她婆婆范主任打电话。婆媳俩立即过去干诊去看吴主任。
舒院长和干诊科赵主任都在病室里陪着输液的吴主任呢。
“老舒,老赵,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老吴没太大的事儿。他是这两天累着了。好好休息几天就好了。”
已经上了心电监护的吴主任,半躺在病床上,他自觉有点儿不得劲,勉强自己对众人解释道:“本来也没事儿的。因为门诊来了一个无脑儿,我说是不生气,但还是心里别住劲儿了。”
冷小凤愧疚道:“爸,我不给你打电话就好了。”
“傻孩子,那两口是糊涂人,你要气着了,我更担心的。”
干诊赵主任见吴主任用药以后,心电图平稳,就劝说他道:“老吴,你凡事往宽处想,咱们做临床工作的,要是跟患者家属生气,那趁早换个岗位,好歹多活几年就能退休了。”
吴主任点点头说:“不生气,我再也不生气了。病房里住了那么多的孩子呢,这多耽误事的。”
舒院长就说:“我过去儿科那边看看,你放心休息。老范,我先走了,有事儿给我打电话。”
“好。”范主任把舒院长送到门口。
赵主任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还对他们老两口子说:“晚上的值班大夫也是心内科的主治医。你们知道干诊这边的大夫,别的不行,心内科是最拿得出手的。有事儿你们就尽管按铃,不放心就给我打电话了。”
范主任谢了又谢,送走赵主任。
冷小凤把自己带过来的吴主任的水杯,从袋子里拿出来,倒了热水后说:“爸,你想吃什么,我回家给你做。”
“不用你回家做了,在食堂定饭就可以。”然后他看着老伴儿范主任又说:“请个陪护,你和小凤回去吧,你们明天都得上班呢。儿科本来就不够人手,小凤你别请假。老范,你就更不能请假了。”
范主任笑笑说:“我们俩听你的,不请假。今天就先在食堂定一顿。一会儿我请了陪护来陪宿,明天就让请好的人提前来家帮忙,你看如何?不然这时候怎么也排布不开的。”
吴主任点头,同意了老伴儿主张。
电话铃响,冷小凤接了电话。
……
“妈,是大雅姐。”
范主任走过去接了电话:“嗯,你爸没事儿,他就是累着了。在干诊住着呢。你不用过来。他和小凤都在儿科上班,你再带了病毒回去,把孩子感染了。”
吴主任眼巴巴地看着电话说:“问问大雅,孩子有什么不舒服没有?”
范主任把他的话对着电话重复了一遍。
……
“嗯,没事儿就好。”范主任撂了电话。
*
仨人在食堂定了晚饭,吃完以后天已经黑了,老两口撵冷小凤回去。“小凤,你赶紧回家休息了。”
等冷小凤走了以后,范主任就说:“老吴啊,你是不是担心外孙了?”
吴主任回避不了,闷闷地点点头。
“老吴,你也倾向是合胞病毒感染,潜伏期是3-7天。你那宝贝外孙,他要是感染了,早有症状了,哪里会等到现在还没反应?你杞人忧天了呢。”
也不怪吴主任担心。
吴雅的孩子是在3月1号由托班升幼班了。但孩子在四月中上旬暖气减少的时候感冒了,持续了一周也没见好利索。
这次托儿所发生病毒感染,吴主任是非常担心外孙的。不仅是因为托班和幼一班是紧挨着的,还有他外孙处于身体抵抗力的低潮期。
更大的压力来自幼一班今天下午也有孩子发烧了。
但是这个原因,他不想对老伴儿明说了。担惊受怕的事儿,可自己来也就够了。
问心13
陈文强从儿科出来又去icu, 等他回到家已经过7点了。
小尹边摆饭、边问他:“儿科的孩子都怎么样了?”
“目前看着都没什么事儿的。有几个能走利索、能跑的孩子, 估计下周一就可以出院了。”
“那就好。这事儿实在太让人揪心了。”小尹很同情王大夫的小女儿, 唏嘘不止道:“那孩子多好啊, 长得漂亮,性子也乖巧。我好几次看到了, 伸手抱她,她也跟的。太可惜了。”
“是啊,太可惜了。但院里能给的药也都立即给用了。就是那孩子先天弱了一些。唉。”陈文强也挺惋惜的。
俩人说一会儿王大夫家的孩子, 等都收拾完了,已经过八点了。
陈文强对小尹说:“我去王大夫家看看。”
“你这时候去?以什么身份啊?”
“我是院长, 也是他的老主任,他家孩子在托儿所出事儿了, 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去看看。”
“那你要不要喊上老梁?”
陈文强犹豫了一下。
“老梁是普外的科主任、他的现任领导啊。”小尹劝他:“你喊上老梁比较好。万一遇到什么话赶话说僵了,有老梁在,也有个磨圈儿的人不是?”小尹是真担心不会说话、万一再犯了犟脾气。现在可不是说王大夫的时候。
“好。”
陈文强立即答应了。他打电话去梁主任家,却被他老伴儿告知梁主任去王大志家了。
“才走没一会儿。要是他走快点儿, 这时候也就刚到吧。”
陈文强放下电话,跟小尹说了一声, 就赶紧出门往王大夫家疾走而去。
*
梁主任果真是刚到王大夫家门口。他抬手敲门, 没人来开门。凝神却听见里面隐约的孩子的哭声。于是他就加大了敲门的力度。
“王大夫, 大王, 在不在?我是老梁。”
踢踏的脚步声, 是王大夫过来开的门。
“哎呀, 主任来了。孩子在家闹腾的声大, 我就没听见敲门。”王大夫打开门就解释了一句。“你快进来坐。”
梁主任进门换鞋,就听汪秋云在哄孩子:“小志,不哭啊,你爸爸就是心气不顺,不是故意说你的,不兴跟你爸爸生气啊。”
梁主任进屋坐在沙发上就问:“怎么啦,小志?过来跟梁姥爷说说。要是你爸爸没理,梁姥爷替你出气。扣他奖金。”
小志止住哭声,看着梁主任没说话。转头又看看他爸爸。
王大夫不耐烦地说:“回屋学习去吧。明天好上学的。”
梁主任站起来,说了王大夫一句:“这是个孩子呢,你得耐心点儿。”他把小志拉到身边哄:“小志啊,咱们是男子汉,流血不流泪的是不?”
敲门声又响起来。伴着敲门声的是:“王大夫在家没?我陈文强。”
王大夫赶紧走过去开门。
“陈院长,快请进。 ”
“这怎么了?小志怎么哭起来了?”陈文强进门就见到正在抹眼泪的小男孩了。
“我说了他两句。没事儿了。小志,你回屋学习吧。”
梁主任见小男孩的情绪好了一点儿,松了手,王大夫就把他推回屋里了。汪秋云向陈文强和梁主任打过招呼,随后拉着珍珠跟进小志的房间。
*
仨男人在沙发坐定。
陈文强就先开口说:“王大夫,这次的事儿,公卫那边基本调查清楚了。传染源也确定了。但你是临床大夫,你也知道这从感染到发作有个潜伏期。潜伏期内,已经感染的孩子会没有任何症状。这你能理解吧?”
王大夫痛苦地点点头。理解!能不理解吗?不理解也得理解。
“这次的托班感染,对别人只是意外。对别的孩子只是生一次病,但对你和小汪的影响……大王,我不会说漂亮话安慰人,我只能劝你节哀顺变。”
王大夫低声说了句谢谢。他心里明白怨不着医院的托儿所,但就是那种摘了心肝的疼痛,这一天始终没让他有过片刻的舒缓、喘息的余地。
“我就是难受!怎么会是宝珠呢。她那么可爱的孩子……”说起女儿,王大夫的眼眶红起来了。
梁大夫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说:“大王啊。有句老话是太好的孩子,一般的人家留不住。听说过没有?”
王大夫点头:“听说过。我小的时候也是七灾八难的。我奶奶那时候就说我长得太好了,怕是留不住。”他说完这话,仰脸看天花板,想把眼里的泪水憋回去。但到底没有成功,两串清泪还是从他的脸颊流下来。
陈文强和梁主任假装没看到。
王大夫抹掉眼泪,说:“让你们见笑了。”他情绪消沉,带着几分凄惨的、强颜欢笑的模样,让陈文强和梁主任挺不忍心看他。
“怎么会笑你呢。我们也是做父母的,都到了知天命的这个年岁了,难道还不能将心比心?”
“是啊,任哪个做父母的失去孩子都不会好受的。大王,你想开些。”
“嗯嗯。谢谢。谢谢你们来看我。”
梁主任看着一天之间就憔悴了不少的王大夫,心里也不得劲儿。但该说的话他还得说。“大王啊,我们过来除了想安慰你几句,另一个是想让你先休息两周,你看看怎么样?”
“休息?我原打算周一去上班的。”王大夫没忘记自己还有养家的责任,没忘记现在是手术季。
“休息一段时间对你不是什么坏事儿的。你也清楚,咱们普外科每天两三台手术,大大小小的,差不多人人每天都要上台。可你目前这样的情绪,一旦工作出了差池,就得不偿失了。”
王大夫抿嘴不说话。
陈文强开口道:“要不你先休息一周、调节一下,等五一后再决定是不是上班,怎么样?能行你就上,不行你也别勉强。我更你说奖金不会扣你的,这段时间也按全勤处理。小汪那边也是这样。”
梁主任看陈文强这样表态,暗暗给他一个赞成的手势,很佩服他说话的及时和到位。
王大夫见陈文强这么对自己说,就接受了他的好意。“那我俩就先在家休息一周,等过了五一再说了。那个谢谢院长和主任的关怀。给你们添麻烦了。”
梁主任见王大夫接受了休假的安排,就站起来说:“那我们就先回去了。你在家也别朝孩子撒气。那是你儿子。”
王大夫呐呐道:“这小子忒气人,忒淘气了。”
陈文强跟着梁主任走到门口了,才回头说:“淘气小子出好汉。你这儿子你知足吧!他不惦记你、你能看着孩子不?行啦,你实在不痛快,等礼拜天去找杨卫国他们喝酒,别拿自己个的孩子撒气。孩子又错哪儿了。”
王大夫知道陈文强和梁主任劝自己的话,都是为自己父子好,他点头致谢后,将俩人送到楼下、出了单元门口。
*
他慢慢往楼上走,心里想着回家找儿子说说话,婉转地认个错、道个歉,里外屋转了一个遍,却没见着儿子的身影。
“小志呢?”他问一边收拾宝珠儿的东西,一边抹眼泪的汪秋云。
“去楼下杨大夫家了。刚才我哄了半天,才哄住他不哭了。王哥,你再别板脸,孩子害怕,我也害怕的。”
“嗯。那个你带珍珠在家,我去楼下看看。”王大夫又下楼去了。
“好。”
而小志是刚才尾随在王大夫的身后下楼的。他敲开罗主任的家门,立即如小耗子一样地钻进去了。把开门的罗老太太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他,伸手扑棱下他的脑袋说:“小志,你怎么了?”
“罗奶奶,我想打电话。”
“给你姥姥打电话?去吧。先拨0,才能拨外线的。”
“我给我妈妈打电话。”
“随便你打给谁了。”
小志打了两遍电话没人听。他就拨到姥姥家了。
“姥姥,我要找我妈妈。”
老太太与外孙儿这段时间,祖孙间是相看两憎,一个颇有些你这小子听不明白人话、随了你那个不是东西的爹的抱怨,另一个就是我不听你说我爸爸的坏话,我不搭理你。
但不见面吧,当姥姥的又想外孙。怎么那也是自己看着出生、抱大的孩子。以前跟自己多贴心啊,有什么话都对自己说的……如今见外孙要找女儿,老太太立即把电话号码报过去。
“你妈妈今天才换了一个电话326326。我还想着等你明天回来了告诉你。你打这个电话过去。记住没?”
“记住了。”这电话号码很好记的。
电话一拨就通了。
“妈,你来接我好不好?”
接电话的是老孙,他立即说:“好。30分钟,你在楼道口等我们。”
小志没想到接电话的不是自己妈妈。但对面已经撂下电话了。他就想是不是再打过去呢?自己是想让妈妈来接自己去姥姥家,不是去孙叔叔家。刚才要是姥爷接的电话就好了。
小志撂下电话了,罗老太太见他脸有泪痕,就拧了一个毛巾给她擦脸,问他是不是吃过饭了。那边敲门声再度响起来,王大夫来了。
“罗婶儿,我家小志来没来?”
“来了,在我家呢。快进来坐。”罗老太太热情招呼王大夫。
杨大夫在里屋听见王大夫来了,就走出来说:“大王,怎么惹着我外甥了?”
王大夫站在门口没进去,讪讪道:“我就说了他两句。”然后又放缓和了语气说:“小志,走,跟爸回家吧。”
小志坐着不动。
王大夫歉意地跟罗老太太说:“孩子不懂事,这时候不该到别人家的。”
“大王,你说什么呢。我都说了这是我外甥,你可别整那些事儿。”杨大夫立即打断他的话。岳父母都上年纪了,真吃心了就不好了。
罗老太太明白王大夫所言,不在意地说:“这儿也不是别人家。知近的亲戚。你进来坐吧。小孩子,一会儿就好了。”
杨大夫拉了王大夫进门,低声告诉他:“才小志打电话让卫华来接他的,无论怎么地,你可不能再说他啊。”
王大夫点点头,换了鞋子进屋,挨在小志身边坐下。小志立即往边上挪。他见儿子躲自己,想想离婚后孩子归杨卫华、自己不得探视的苛刻条件,再想想陈文强刚刚劝诫自己的话,他顾不得罗家人都在,就说:“小志,刚刚爸爸不该跟你发脾气。你不生气了好不好?”
“不好!”小志愤愤地回了一句,心有不甘地红着眼圈说:“你怎么不跟阿姨发脾气?你怎么不跟珍珠发脾气?我知道你跟她俩好,比跟我好,比跟我妈妈好。你就能朝我妈妈、朝我发脾气。”
王大夫被儿子这话堵得一时没法解释。有心呵斥儿子,却又是在别人家。解释吧,又没法张嘴。他最没想到的是儿子后面还有一句话要问他呢。
“你是我爸爸还是珍珠的爸爸?”
罗老太太见王大夫卡壳,赶紧搂住小志说:“你这孩子,他肯定是你爸爸了。”
“他对珍珠从来都比对我好!珍珠要钱,他都不问为什么,要多少就给多少。我那回要2块钱交卷子钱,他都让我找我妈妈要。”
王大夫愣住,他想了想,翻遍记忆也没翻出来有这么一回事。他就说:“你那回要钱我没给你啊?什么时候你要卷子钱我不给了?”
“就那回。我们在那边三楼住着的时候。”
王大夫再度卡住了。自己那时候对儿子是没什么耐心,可是这一年多,从自己离婚后再见到儿子、杨卫华再婚,父子俩一直都处得好好的啊。怎么这孩子今天小心眼上了?还带跟自己记小账儿的?
杨大夫扑棱下罗老太太怀里的小小子头发说:“小志啊,那是你亲爸,可不兴这么跟你爸说话。”
“哼!”小志低低地哼一声,扭脸不理他。
杨大夫就说:“小志,你别不知好歹。这是你爸惯着你。要我敢和我爹这么说话,早得挨一顿削了。”
罗老太太示意女婿走开。不会说话就不要张嘴。这是劝孩子的话吗?这是火上浇油呢。但是这孩子翻出以前的事儿,倒让人不好开口相劝了。
她沉思着、搂着小志,一下一下地摩挲他的后背,她想安慰、安抚小志,想让倔劲儿上来的小志放松情绪。
十二岁的男孩子,这要懂事儿不懂事儿的年纪。还真是不好劝的。往浅了说——说珍珠小、是女孩子,所以他爸爸多疼爱珍珠一点儿,他肯定不接受;说深了——说他爸爸对珍珠好,那是客情、是爱屋及乌,难保他哪天就跟珍珠说了……
那不成挑拨离间了!
饶是罗老太太这一辈子脑袋转得快,从来没被人问住过,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去劝解钻牛角尖的小志了。
这、这、这,她为难了。屋子里的四个大人都僵住了。
罗老头就说:“小王啊,你先回家去。我们劝劝小志。”
王大夫看看墙上的电子钟说:“这都过九点了。他该回家睡觉了。明天,那个小志,你明天去不去上学?过完五一就要期中考试了。”
“我去我妈家。我不去你家了,你去跟阿姨好、跟珍珠好吧。”
王大夫被儿子的话打击到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赌气的儿子,伤心让他说不出话来。自己刚才就是说了他几句,吃面条别呼噜那么大声……至于吗?
至于吗?
*
窗外传来小车发动机的轰鸣声,然后是刺目的小车灯光,映亮了罗家还没来得及拉上窗帘的客厅。
小志立即脱离了罗老太太的保护,跳起来说:“我妈妈来接我了。”
王大夫见状知道不可挽回,他朝罗家老俩口点点头说:“打扰了。”然后追在换完鞋往外跑的小志后面说:“你等我把书包拿给你。”
杨大夫跟在他后面说:“小孩子,过几天就好了。你多去学校看看。大了明白事儿了就不会这样了。”
“嗯。”
王家父子俩出去了。罗家老俩口的注意力又回到电视上。杨大夫走到厨房去看外面的小车。就见杨卫华从车里下来,拉着小志的手在说话。
大概是小志和她说了什么吧。杨卫华往罗家这面看过来,看到站在窗口的杨大夫,朝他招招手。杨大夫也抬手挥了两下。
对这个堂妹,他只能用远观的态度。因为她妈妈不喜欢杨家的“穷”亲戚上门,也不喜欢他杨卫国这样不上进、没出息的人登门。谁他m的送礼还要看脸子啊。
杨大夫秉承自己这辈子就做个临床大夫的心愿,去了几次后,就再不登门了。
但紧跟着一个男人从小车上下来了。壮壮实实的中等个子,他顺着杨卫华的手势朝窗口看过来。杨大夫看那人不是平时的司机,想了想,就打开窗户说:“卫华,你等我一会儿啊。”
“好。”杨卫华拉着儿子小车外面等,也是在等王大夫把儿子的书包送下来。
杨大夫换了鞋子出门。正好遇见王大夫下楼。他提醒王大夫说:“来的不是平时的那个司机。”
王大夫顺口问道:“哪谁来接的?”他言外的意思,可别是不认识的司机把他儿子拐走了。
“卫华过来了。”
王大夫愣了一下,立即明白了过来的是谁了。但这时候已经走出单元门口了,他没有再退回去的道理。他提着儿子的书包,朝站在一起的三个人走过去。
*
月光下的三个人,给王大夫一种错觉,好像那三个人是一家人似的。他按住心头突然间泛上来的、从来没有过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将书包隔着三步远的距离递过去。
那男人上前一大步,伸手接过了书包。又换了右手,朝俩人伸过去,自我介绍道:“鄙姓孙,叫我老孙好了。”
先声夺人的气势,恰到好处的、无可挑剔的温和态度,让王大夫下意识地伸手与他相握。两个男人的手一触即分。
王大夫客气道:“这么晚了,给你添麻烦了。”
老孙笑笑说:“继子也是我儿子,应该的。”然后他伸手给杨大夫,笑着打招呼,称谓却是句大舅哥。把杨大夫惊得好悬失态。
“小志给你添麻烦了。”老孙这话与王大夫说的一模一样,偏给王、杨俩人一种感觉,给杨大夫添点小麻烦是应该的味道。
杨大夫学着他刚才的话说:“舅舅和外甥,应该的。”
老孙与俩人招呼过了,朝二人点点头,就侧脸对杨卫华母子说:“小志,跟你爸爸和舅舅说再见。”
小志被母亲推了一把,小小声说:“爸爸再见,舅舅再见。”
王、杨朝小志点头,不等他俩开口与小志说什么呢,老孙接着小志的尾音说:“上车吧,咱们该回去了。”
杨卫华一言不发地拉着儿子上了后座。
小车启动,车灯刺破暗夜,往前开走了。
小车走了,不仅是杨大夫,就是王大志也借着刚才明亮的车灯,注意到杨卫华的变化了。他们都注意到杨卫华的脸上少了一些抑郁的、令人不舒服的、让人要远离的成份。
而王大志更深的感触是,杨卫华有些像她妈妈了。那种自己形容不出来的、但是能感觉到了、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距离感。
对了,是那种贵夫人面对穷小子的、居高临下的感觉。
这一面,老孙的气势让王大志如饮蜜浆的再婚,多了一点儿完全不同的味道。他有点不甘心。是真的不甘心。但他明白自己和杨卫华的十八年情缘完全断了。是完全断了!杨卫华的眼里再没有了她那次去宿舍找自己的感情了。
杨大夫撞下王大夫的肩膀说:“别看了。你俩的缘分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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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踏上没大纲、没存稿的裸奔老路
捂脸
上一本308万,一个字的大纲没有。这一本好赖认真读了几本写作方面的指导书,最后还是这样
摊手
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记录员,先大家一刻,看到这么些人物来来去去的日常
为感情、为金钱、为子女、为工作、为权利、为了……为了幸福奔忙
问心14
陈文强跟着梁主任离开集资楼以后, 很是不屑地“呸”了一声,“自己心里不舒服, 就拿孩子撒气,什么玩意儿啊。”
梁主任在下/放那些年里,见多了上不了台面、遇到不顺心、不如意之事, 就拿媳妇、孩子撒气的男人。他劝陈文强说:“不是所有人都跟你我似的疼惜自己的骨肉。我听说你这两天的手术不怎么顺当?”
“嗯。”陈文强吐了一口气。“既往都认为岛叶没什么功能。可我这回发现岛叶与心跳关系密切。阻断岛叶的血流,会引起心脏骤停的。”
“那可值得你好好深入地研究一下。”
“是啊。可老周就气坏了。那几次复苏, 他的脸色啊,黑到最后都没法看了。”陈文强啧啧有声。
“换你呢?”梁主任的反问, 让陈文强哑口无言。最后梁主任开口劝他道:“老陈啊, 最近死的有点儿多,你悠着点儿啊。”
“嗯, 我会加小心的。”俩人说着话走到舒院长家的单元口了,陈文强向上看看,见舒院长家亮着灯,就说:“我到老舒家看看,儿科住院的孩子。不仅仅是托班的了。”
“那你上去吧。我说不然把幼儿园关一周了。好过孩子生病,大人最后还要请假的。”
“嗯。我就想和他说这事儿的。”
*
陈文强敲响舒院长的家门,过来开门的是老楚。
“老陈来了。老舒刚到家, 正吃饭呢。”
陈文强进屋,见舒院长果真才进嘴半碗饭,便朝他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吃。他自己坐到沙发那边, 捡了一个苹果慢慢削皮。等他把苹果削完皮了, 舒院长也吃完了。
“给我了, 你去和老陈说话吧。”老楚把饭碗、菜盘子捡走。
陈文强分了一小半苹果给他,边吃边问他:“你怎么才回来?这都几点了?”
“我在干诊那儿把老吴安顿好了,就又去了一趟儿科。老傅又收了俩孩子住院,是4岁那个班的。”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检验科孙主任分离出合胞病毒了。确诊这些孩子都是同一病毒感染。”
这消息,用处也不大。
儿科早就按合胞病毒导致的呼吸道感染在治疗了。
陈文强吃完苹果说:“老舒,你说咱们是不是把托儿所和幼儿园暂时关了。只关闭一周,让孩子们在家隔离。我的意思也是为了避免在岗的大夫护士分心,万一出了任何差错,都比岗位缺人的麻烦大。”
“我刚才也在想这个问题。我问过幼儿园的院长,从托班关闭后,现在送到幼儿园的孩子不足一半了。关吧,现在开始关一周还能争取点儿主动。”
“明天关?”
“嗯。得给护理部一个缓冲时间。还有内科大夫那边要麻烦一点儿。”
“?”陈文强挑眉。
舒院长笑笑说:“外科大夫都不管孩子的,可内科大夫女的多啊。那几个年轻大夫都有孩子在幼儿园。还有妇产科,也是这种情况。我估计不少科的倒班,都要受到影响的。”
“那也是没办法了。咱们争取主动也是为了别惹出医疗事故,不仅仅是为病人、也是为医护人员、为医院好。大家一起辛苦一周了。”
老楚洗了饭碗过来说:“封闭一周对临床的影响也不算很大,下周五就是五一了,也要放假的。”
舒院长提醒她:“咱们的托儿所和幼儿园是不放假的,年三十都不放假,你忘记了?”
老楚笑:“我还真就没留意这个。咱们那几个孩子都是放在家里,陈爸爸陈妈妈看着,哪个也没往托儿所、幼儿园送的。”
“我们俩也是那么长大的。”
“你们俩福气好。”
舒院长和陈文强相视一笑。
陈文强接着问舒院长:“那个儿科吴主任的心脏怎么样?没事儿吧?”
“大事儿没有,能休息几天最好了。等他稳当下来的吧,让他做个彻底的检查。他家有这方面的遗传病史,他父亲、他弟弟都有冠心病。”
“那他可得小心了。”
“是啊。噢,对了,那个小孟,就是这次省厅下来、跟着做调研的那个年轻人,今天给我打电话了,他说愿意到省院的医务处工作。”
“他都四十岁了,不年轻了。”
舒院长不理会陈文强这话。“那个我答应他了,下来给他提半级。这也是惯例。咱们医务处也缺少一个能接秦国庆的人。”
“你看着合适就好。”
“我让他多配合你的工作。你要按着自己的用人思路去影响他,他以后能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医务处长,不仅有他个人的努力,也离不开你的培养。”
“这个……”陈文强犯难起来。“你要让我培养小李,怎么去做个合格的神经外科大夫可以。去培养个合用的医务处长,我真的不知道从哪儿下手。”
“那你逆推一下,你想要什么样的医务处处长、想要他怎么协助你工作、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你自己先有个计划。然后把这要达到的标准告诉给小孟,他自然会向标准努力的。先试两年,如果他实在不是那块材料、离你的要求差距太远,你就考虑另换合适的人去培养了。”
“嗯。我好好想想的。其实啊,我觉得最好的医务处处长就是老秦这样的。”陈文强没开玩笑。他觉得秦国庆做医务处处长很合适的。
“那你就把他哪儿合适整理出来,让小孟照着学了。”
“行。我回去整理一下。对了,那个小孟你准备什么调他过来?”
“麻醉意外、肝癌上/访的后续,还有这次的合胞病毒感染都处理完的。这都是他在上面能接触到、能做好的事情。”舒院长开玩笑般地说:“这也算是变相的投名状了。”
陈文强哈哈一笑,说:“那可就有得等了。”他接着站起来 “我回去了。明天还有手术呢。”
“那个尸检的事情安排好了?”
“嗯。都安排好了。外科大夫过去看个热闹,主要靠病理室的。”
舒文臣把陈文强送到门口,陈文强拦住他:“回吧,就这几步路的。”但舒院长还是站在家门口,看着他下楼梯,看不到人了、脚步声也消失了,才回身关上了自家的房门。
*
李敏今天累得够呛,她回家之后就躺在床上去睡觉。睡到八点多了,穆杰把她喊起来:“敏敏,得吃点儿东西了。”
穆杰叫了好几声,才把李敏喊醒。看看外面已经黑透的天,闻着厅里饭菜的香气,李敏也觉得肚子空了,她答应一声道:“就起来吃。”然后在大床上骨碌了几圈才坐起来。
“有什么好吃的?”她抽抽鼻子,然后说:“炖鱼了,是不?”
“嗯,给你炖了一条黄花鱼,还加了一块嫩豆腐。快起来吧。”
李敏抻抻腰,跟着穆杰的轮椅往外走。小芳已经把饭菜摆出来了。不多,一平碗白米饭,一条黄花鱼炖豆腐,还有半碟子青菜。
李敏吃得津津有味。称赞道:“小芳出徒了!”
小芳不好意思。“是穆叔看着做的。加多少调料都是穆叔决定的。”
李敏安慰她:“多做几次就好了。”
穆杰等李敏快吃完的时候告诉她:“严虹刚才打发小艳来找过你。”
“哦?她有什么事儿吗?”
小芳捂嘴笑,笑得李敏莫名其妙的。“虹姨说潘安闹了半晚上,谁抱都不肯好好睡觉。说潘安是想你了。往常你晚饭后都过去的。”
潘安会想人了?
太扯了。
但李敏认为是严虹找自己有事儿,她把碗里剩余的饭吃完说:“我过去她家看看。”
小艳过来给李敏开门,潘志趴在大桌子那儿在看书呢。他见了李敏就说:“我们家潘安找你呢,哭了两起了。”
李敏都想给他一个白眼了。“潘安在哪儿?”
“里屋。”
李敏跟着小艳去主卧房,见潘安在骆大姐怀里,正赖叽叽地哼唧呢。严虹见李敏来了,立即说:“敏敏,你快点儿过来,该你抱了。”
“什么意思啊?你可别告诉我他现在认人啦。”
“他不是认人,他是认味道。”骆大姐把孩子递给李敏:“每天都是你晚饭后抱的。今儿个闻不到你的味道不肯睡觉。”
李敏接过孩子抱着在屋里地下溜圈。
“骆大姐,你去歇歇了。小艳,你去把汤热了。”严虹清场。
李敏就问她:“什么事儿?”
“王大夫的女儿没了,你们科怎么没动静啊?”
“我们科今天两台大手术,护士长不张罗,谁有空顾及这个。就这事儿?”李敏诧异。“你在家闲的啊。”
“那也不是的。我就是觉得心慌害怕。你说到时候潘安去幼儿园怎么办?”
“那不得两年以后啊。你可以两年后的9月再让他入托,反正有小艳在家呢。”
“她带孩子怎么去买菜、做家务?”
“你真的一孕傻三年么?小艳和小芳一个带孩子、一个去买菜了。一个人看俩孩子,另一个干活,怎么不行了?怎么不好过托班一个阿姨看十几、二十个的。”
“我真的是一孕傻三年了。”严虹笑着点头承认李敏说的对。然后美美地扬起一个信封,说:“我要跟你说的事儿是:我今天收到论文采用的通知函了,8月份刊登。潘志下班给我带回来的。”
“真的?太好了。” 李敏顾及怀里的孩子没敢大声说话,但她的欣喜还是惊动了潘安。潘安睁开眼睛看李敏,李敏晃晃他,他又闭上眼睛了。李敏无声地朝严虹笑笑,用口型说了个“恭喜”。
小艳进来,给严虹端来半碗汤。然后她又取来一个奶瓶,对李敏说:“敏姨,你帮忙喂他吧。”
“好啊。”李敏坐去梳妆凳上,背靠梳妆台,把奶瓶塞进潘安的嘴里。
潘安差不多吃完了,潘志进来了。
他把喝完奶的潘安抱出去拍奶嗝,李敏终于可以跟严虹好好说话了。
“彩虹儿,那你现在可达到晋升中级的条件了。你可以报破格的。你报不报?”
“报。能不能通过不管,有这机会就试试呗。但是吧,我就是心里有点儿不托底儿,你方便帮我问问陈院长不?我想知道可能性有多大。我听说去年陈院长为你够不够破格,争得很厉害的呢。”
“好。我得找个合适的机会问。但是,彩虹儿,你觉得我去问好还是你家潘志去找陈院长好?那个资格审查,你都听说陈院长怎么给我争取了。”
“我不着急的,报名也是8月份的事儿呢。你先去问一下,给他提个醒。他心里先有底了,潘志再找他也好说话,不至于让他没准备。噢,对了,你今年再报破格应该也没问题的,你还有那本书呐,别人谁都没有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能不能通过不管,先报名了。你还有别的事儿吗?”
“没了。你赶紧回去学习吧。噢,对了,我听说你们这两天的手术不顺,你可小心些啊。技术事故也要降级使用的。”
“嗯嗯。我会小心的。”
李敏出去,见潘志已经把孩子哄睡了,朝他指指主卧房的门,自己换鞋回家了。
“严虹找你什么事儿?”穆杰停下手里的工作问李敏。
李敏把事情一说,穆杰笑着赞严虹好运气,正好卡在报名的时间点上能发表论文。李敏附和了他的说法后,就开始今晚的工作。她先写今天的手术记录,重点是画岛叶的穿支血管走行——关联心跳、关联癫痫的部分。
等她把这些写完了,已经十一点多了。
“敏敏,该休息了。”
“嗯,我再检查一遍。”李敏细细看了一遍自己的工作笔记,无误后收好,心里想着明天或者是五一期间,要把岛叶与心跳的关联写成报导。
先拿给陈院长看看,争取让陈院长把岛叶病变列为重点。然后再看看能不能多收一些岛叶的占位性病变,增加这方面的样本积累。
样本的数据要足够大,最后得出的结果才更有可信性。
问心15
李敏走了以后, 潘志把睡着的孩子抱去给骆大姐看着,自己回去主卧房问嘴角带笑、靠着床头练听力的妻子。
“彩虹儿, 李敏答应了?”
“嗯,答应了。她说要找合适的机会问。还问我是不是要你去找陈院长。”严虹收起脸上的笑容,语气复杂地说:“眼看着李敏跟我说话都谨慎的不得了。我要不是天天都与李敏见面, 我是不敢认她这个人,不敢认她这个在大学就出名直爽的人。她话里话外的还提醒我, 提及陈院长去年怎么给她争取的。唉,我听她那么说话都不好受了。”
“那也就是跟你了。换一个人, 我猜哪怕是冷小凤和刘娜要破格, 她也未必肯答应去问的。”潘志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再说她要不谨慎,哪怕她个人技术再好, 陈院长重用她一个住院大夫, 她也得好好干。你说是不是?我们科石主任现在都放权,让她管很多事儿的。”
严虹却说:“也是。你可别再说石主任放权给她的事儿了。她要你们十二楼的权能干什么啊。那些医药代表,你们男的愿意跟他们吃吃喝喝的。但敏敏一向是不怎么喜欢跟那些男生往来, 恐怕她还嫌石主任给的权利是麻烦。你说是不是这样?”
潘志点头认同:“那些医药代表其实都很少跑我们科了。你看我除了跟徐强偶尔喝酒, 还跟其他人一起喝酒吗?”
“那是知道跑你们科也没用。”严虹掩口而笑。她觉得自己能猜明白潘志对徐强的心里。羡慕!他羡慕徐强考研的成绩、羡慕徐强在医大后面的小区买了房子……更羡慕徐强说要考博就真去读书的能耐。
“是啊。促销的费用没多少,也就够陪外科大夫一起喝个酒了。那大头的提成都在药量上。可我们科是该怎么用药就怎么用。护士长也在科主任跟前立不起来,也不敢督促我们。如果哪个夹带了一点儿私货,等查房的时候被主任揪出来,那都是自找难看。再说用量提成到不了自己的手里, 谁还会冒险帮那些医药代表啊。”
十一楼、十二楼的规矩, 药品提成不管多少, 全归科里所有,大夫护士大家分。要是别的科室护士长,遇上这样的情况,可能会催促、敦促小大夫们多用药,但是十二楼的吕青孬啊!她才提上来不到一年的护士长,还是处处看石主任眼色办事的时候。
她不敢的。
潘志对药品提成归公再分配之事很不满。这是断了自己的一条财路呢。但他即便有再大的不满,也得憋住不露分毫。不仅是因为石主任在心胸外科这面是一言九鼎的威重,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自己尚没有做开胸术者的能耐。
因此,在过来十二楼之后、他的收入锐减的情况下,他对科里用药提成分配方案,是一个屁都不敢放。粗俗了。是一点儿的意见都不敢提的。
“大锅饭!”严虹点评了一句。妇产科就是各人归各人的。只不过在苏颖这边,是所有的都均分而已。
但她明白潘志说不出口的苦恼。就安慰他说:“从普外到胸外,是要适应一段时间的。咱们年轻,再等个三年两年,最多到你晋了副高了,你也就能独立做开胸手术了。那时候咱们多少钱挣不到?到时候咱们也去医大后面那个小区买套房子。买套比徐强大的。”
“买了我们也不去住的,没必要的。”
严虹见潘志这么说,也就不再提什么买房子的事儿了。自己休产假,潘志只能给石主任做助手,俩人上半年的收入……唉,不说是入不敷出,总之是没法跟去年下半年相比。但要是今年能够晋了中级,也算是有个不错的收获,起码没落空了。
她拿着那张录用函,反反复复地一下下地摩挲,潘志明白她心思的复杂。为了这篇论文,严虹付出太多的努力了。
“彩虹儿,陈院长的女儿今年高考,7月底会出来成绩,到时候我们就借着庆贺她女儿上大学的名义,总是能有机会送礼的。”
严虹点头,说:“那就到时候送吧。”然后她开玩笑一般地说:“要是我们花点儿钱能办成了,潘志,你说是不是好过敏敏累得要死要活的。有时候我看她那么辛苦,我都不忍心。”
“你不忍心什么?!她要不是累死累活地干,也到不了目前这样。我也想像她这样的。我不怕累,可我还没机会。”潘志跟严虹说心里话。“你别那样子看我,我是真愿意的。”
“愿意是一回事儿,能不能做到要两说了。你那天说的石主任查房,单查你们科住院总的事儿,你还记得不?”
潘志自然记得。
石主任那天还叫了自己、李敏和小黄也跟着。查问的那个细致啊,郑大夫没少被他问住。问住了就叫自己和小黄补充,再叫李敏补充。
两科加起来的患者都超九十了,他就不明白李敏是怎么记住那么多些人的医嘱和辅助检查的。事后他回来跟严虹嘀咕这事儿:“那样要求的住院总,我是达不到石主任的要求。”
现在他见严虹又提起这事儿,叹服道:“彩虹儿,我算是服了你们。你看看你这产假休的,你出了月子再学习,好不好?”
“我也没看书的。就随便听听而已。”严虹把小录音机放去身侧的床头柜抽屉里。“哎,潘志,你说若是李敏不去读研究生,神经外科会不会早些单独立科?”
“应该会的。估计陈院长现在是要依靠石主任帮着关照科里,才没分开吧。”
潘志说的是实情,十一楼和十二楼的各自患者数量,目前已经都稳定了。
“彩虹儿,你好好休息,别想这事儿了。等是得我出面去找陈院长。不过我打听了一下,分到外科当大夫,你们这届准备好论文的,也没有几个。该花的咱们别省,就当今年没攒下来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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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夫送走儿子,与杨大夫站在单元口抽烟。
杨大夫看他情绪不好,想到俩人这些年处的还不错,想到王大夫给自己的帮助,故而安慰他说:“你现在的小日子过得挺好的,娶了那么年轻漂亮的媳妇,莫非你还想着卫华离婚后不再找人啊。”
“我怎么会那么想。都什么年代了。算了,咱们不说这个。那个你家小宇准备定哪科?这没几个月的时间,轮转就结束了。”
“就先在普外跟着梁主任吧。把普外的手术拿下来,把个人技术练好了,以后去哪科都好上手。”杨大夫想的很开。在儿子没拿到专升本的本科文凭前,什么都是空的。不然只看外科这几年就进了他一个大专生,提早定科对他未必是好事儿,搞不好就是给本科生垫牙、垫底的。
王大夫沉吟了一下说:“普外啊——也好也不好。”
“怎么讲?”
“和李敏一起分来的、在普外待了一年的那俩本科生,不就去急诊轮转,去的时候说好是半年,结果改回普外的时候,不是被留在急诊了?”
“咱们医院的那个急诊科,可不是谁都不爱去的急诊了。那就是变相的骨二科。下全院奖金最高的地方。”杨大夫不认为去急诊科是什么坏事。
王大夫就急赤白脸地说:“陈文强一句话,就让急诊科成了奖金最高的科室。你掉回头仔细想想,万一什么时候,陈文强不会再来一句话,让急诊科恢复到以前的那样子呢?”
“那老向会干?还是张正杰会干?他俩说都不会答应的。”
“要是以前吧,我还信他俩,能跟陈文强掰掰手腕。现在啊,你看陈院长的医疗院长,是不是威势越来越大?谅他们俩也没有敢跟陈院长对着来的勇气了。”
杨大夫承认他说的对。但有老李女儿在那儿扯着,他相信儿子不会吃亏。不过与老李活着相比较,可能占的便宜不够多呗。
他这样的神情落在王大夫的眼里,王大夫提醒他:“你有空问问小宇,问问他跟李主任的闺女处得怎么样。”
“大王,你跟我说实话,你听着什么风了、还是看着什么了?”杨大夫立即紧张起来了。
“老杨,你别急。我就是前两天在手术室,看他俩说话的那神态,不像是搞对象的。你说咱们都是打年轻那时候过来的,心里在乎不在乎那姑娘,那能没个着摸、那能藏得住吗?我说你别急。小宇这婚事是个好婚事,你好好跟孩子说,别心不在焉地最后错过了,他会后悔的。”
杨大夫深呼一口气,他哪里会听不明白王大夫的意思。他攥着拳头捏得咔吧响,良久以后,他平静下来,给王大夫点了一根烟。
“大王啊,谢谢你。我明天就找他问问。这是有晚婚政策别在前面横着,不然,他俩也该办喜事儿了。”
“那你好好跟孩子说,可别着急。李主任那闺女,咱们这些年就算是不留意,也可以说是看着长大的。人在手术室当护士,人品、模样、工作都是没什么可挑的。石主任保的这个媒,真是挺为小宇想着了。”
“嗯嗯。”杨大夫的心情全被破坏掉了。他皱着眉头使劲儿地抽烟。大概抽的太急,被呛得咳嗽起来了。
王大夫就说他:“你看看你,怎么就沉不住气了?唉,还是羡慕咱们父母的那辈人。养了五六七八个的,日子比咱们这只生一个的还省心。”
“也没省到哪里去。”杨大夫的兄弟姊妹多。后面的弟弟妹妹,都赶上了上山下乡,为了争那个留城的名额,闹到父母去世后都不怎么往来。也是一地鸡毛的。留城的,也没见好到哪儿去。反而是自己这个长子,不用争就是输的人,下乡的日子是最长了,如今却过得比较泰和的。
王大夫把烟蒂使劲儿用脚碾,确认熄灭了以后,他说:“我回去啦。”
“嗯,你回去吧。”杨大夫答应了一声,又在楼门口那儿抽了两根烟,看着时间已晚,才转身进了楼道口回家了。
罗家老两口早已经入睡了。罗主任夜班,继女罗天住校。杨大夫洗漱之后,躺在大床上却睡不着。该怎么劝说儿子、该怎么跟他分析这桩婚事的好处,他想了很久没想出万全之策来。
最后他摸出手表,点亮床头灯看看,已经过了十二点了,就只好强迫自己不再想这事儿,昏昏沉沉地迷糊着去睡了。
*
月光温柔地把省院宿舍区笼罩在怀里,一如多个这样的静谧之夜。只是大多数人沉睡的时候,二楼的王大夫家里,主卧室仍亮着如豆的微光。
那是为了夜里方便照料婴孩预备的小灯。
汪秋云迷迷糊糊地已经睡了一觉了。可她翻身做起来,想起身去喝口水时,却发现王大夫瞪着一对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
她吓了一跳,轻轻喊了声:“王哥。”
王大夫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汪秋云吓得扑到王大夫身上,像叫魂似的,连着喊了他几句,又不停地推揉他的胳膊,才把王大夫的神志喊了回来。
“怎么了?”王大夫终于注意到掐疼自己的汪秋云了。他开口问脸色特别难看的媳妇。
“你刚才想什么呢?我叫你好几声、怎么推你,你都一动不动的、没半点的反应。”汪秋云余悸未消。
“呼——”王大夫长长出了一口气。他昨晚一夜未睡,如今被汪秋云叫回神志,才知道自己刚才的恍惚了。对着汪秋云那张俏脸、对上她殷殷等待的神态,他不知怎么想起来与杨卫华结婚的时候了。
两张俏脸来回交替,只不过杨卫华脸上的羞涩、甜美,慢慢变成了疲惫、突然间又变成了今晚看到的那样。
“王哥,你在想什么?你别吓我啊。”汪秋云趴俯在他的半边身子上,担忧、惊惧、惶恐不安,令王大夫想起与她初见的那个雨夜……
他伸手搂住汪秋云,慢慢说道:“我啊,我在想宝珠呢。想宝珠刚出生的那会儿。红彤彤的,像个小猴子。不像小志出生的那会儿,我在外地学习,等我能回家的时候,小志都会翻身了。”
汪秋云的眼里泛上泪意,但她却含泪笑着说:“是啊,宝珠出生的时候,像个红皮的小猴子。跟珍珠很像的。都说孩子出生的时候红,以后长大了会白。可不就白了。”
说起小女儿,夫妻俩沉浸在回忆里,一点点地织补过去的八个多月里,有关小女儿的点点滴滴。说到嗓子干哑了,汪秋云起身下床去拿水。
她在厅里喝完水,又给王大夫倒了一杯端回去。往常她要喝水,可全是王大夫下地的。“王哥,杯子给我吧,我还要去看看珍珠。”
“好。”
汪秋云摸黑去了珍珠的房间,给女儿掖好被角,她看着女儿握紧了一下拳头,咬咬嘴唇、转身出了小房间。
“王哥,你该睡会儿了。睡吧。或许睡一觉起来,发现咱倆只是做了一个梦呢。”汪秋云哄劝王大夫睡觉。
“要真能是一个梦就好了。”王大夫呢喃。汪秋云伸手抚上他的脸,让他闭上眼睛。不多一会儿,王大夫就发出了呼噜声。
汪秋云收了手,慢慢在床上蜷成了一个团。她双手揪着胸前的衣襟,眼泪开始再度涌出。朦胧的泪眼里全是她的女儿宝珠。是宝珠在爬、是宝珠被哥哥姐姐抹了大红脸……宝珠啊宝珠,那么多孩子生病,怎么是你呢?
宝珠啊,要是妈妈不上班,就在家带你,你是不是就没事儿了?
泪水浸湿了枕巾,后悔宛如春蚕,“咔嚓、咔嚓”不停嘴地啃咬,直到撕碎了她的心。
*
傅院长在半夜的时候,喊醒了在值班室睡觉的院长助理、呼吸科主任关岚。
“小关啊,又有个孩子呼吸急促了。”
儿科的分工是一个人看着病情稳定的所有孩子,一旦出现病情危重的,就交由关岚专人专护了。
关岚立即清醒过来。他一边穿鞋一边问:“孩子多大了?”
“一岁多。刚能走稳当的。”
“谁家的孩子,有没有基础疾病?”
“妇科一个护士家的。没有基础疾病。”
“那就好。”
王大夫家的孩子死了,还能用有基础疾病——先心病来解释。但要是再死一个,可就太丢脸了。关岚仔细检查孩子后,又与傅院长商量了好一会儿,决定还是按着傅院长目前的治疗,继续给孩子吸氧,暂时不转去监护室,免得孩子和家长都紧张。
“傅院长、关院长,我家孩子没事儿吧?”孩子妈妈担忧地问。
“目前看着没事儿。你也知道所有的孩子,昨天都加了一份免疫球蛋白。那是能够帮助孩子增强抵抗力的。”
“那明早还能再给一次吗?”
关岚笑笑摇头。“那一支够在孩子体内对抗病毒的了。一般来说只能一个月用一次的。用多了会有过敏、肾脏损害等。”
“那他现在这样?”
“你看他这会儿是不是比刚才好点儿了?吸氧对他有作用的。他这两天吃饭怎么样?”
妇科护士为难道:“他喜欢吃托儿所的饭。平时都要在托儿所吃了晚饭才回家。”
“那没事儿。我明早让托儿所那边给孩子们送饭过来。喜欢吃家里的,就自己家送饭,喜欢吃托儿所的,也不会因为突然改了让孩子不适应。”
“谢谢关院长。”
关岚笑笑,劝说孩子妈妈:“你去眯一会儿吧,我守着他。”
疲惫的母亲,心里担忧孩子,她哪里会走开。她把婴儿床的床栏放下来一面,自己坐在凳子上,握着孩子的手,趴在婴儿床边。
傅院长走过来,抬手让关岚看满屋陪护孩子的家长,清一色的全是孩子的妈妈。
问心16
舒院长既然决定了要关闭托儿所和幼儿园一周, 等陈文强走了以后,他就打电话给护理部的廖主任, 说明此事的重要性。
廖主任立即就说:“舒院长,你放心,我明天会让各科的护士长安排好工作的。”
舒院长放下电话, 想了想又打给妇产科的李主任。妇产科要休息的年轻妈妈更多,唉, 可是再难,也得把这一周撑过去的。
李主任没打崩儿地满口答应了。
然后是内科的各个主任。
这些科室都打过电话了, 舒院长又在心里过了一遍, 自觉没有疏漏了。最后又打电话去干诊科。他得问问值班大夫, 儿科吴主任怎么样了。
“舒院长,我才从吴主任那儿回来,他一切都挺好的。范主任请了一个特护在陪床。吴主任没睡, 范主任她还没回家的。”
舒院长撂下电话, 又打去吴主任的病室。先关心了吴主任的身体,然后又说了明天幼儿园和托儿所要关闭一周的决定。
范主任听明白以后立即表态:“老舒,你放心,药剂科这面我一定会安排好的。”
吴主任等她撂下电话问:“什么事儿啊?”
“幼儿园和托班一样,明天开始关门消毒,要停到五一后。”
“应该。要不是今天有幼儿园的孩子住院,我也不会着急的。”吴主任说出心里话。
“你是担心外孙子了?”
吴主任猝不及防被问中了, 避无可避了, 他就说:“我能不担心嘛。开始的时候只局限在托班, 托班放假了,幼儿园一班也有孩子病了。咱们外孙之前还病了一周,政事抵抗力最弱的时候……”
范主任理解他的心情,劝慰他道:“你这么一说,我这心里也沉不住了。晚上大雅打来电话。说孩子没事儿,你也放宽心一些。”
“嗯嗯。你回家吧,这都什么时候了。明天药剂科还有不少事儿等着你呢。”
“那好。我就回去了。夜里觉得不舒服你要说啊。那个小夏,辛苦你今晚看一宿了。”
“范主任放心,我会的。”
范主任开始是被吴主任吓着了,后来见他用药之后,心肌供血改善、心电图慢慢趋向正常,也就放心下来。叮嘱了特护几句,又去跟值班大夫说了些客气话,才在皎洁月光下,沿着走熟的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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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院长的工作布置下去了,护理部廖主任按着各科有小孩子的护士人数多寡,开始与护士长联系。好在大家的传染病知识都在,,都明白这时候关闭幼儿园和托儿所的重要性,没用廖主任解释,立即就都应下配合工作,自行解决科里人手短缺的临时困难。
这注定是一个各科护士长在家加班的夜晚。
胸外科的护士长吕青,得到通知后就开始犯愁。只因为十一楼、十二楼的病房里,有孩子在幼儿园的护士有点儿多。她怎么排班也排不开,最后她操起电话找急诊科的护士长王静。
“王静,你那边排完班了?”
“正在排呢。我这面要回家的人比较多,有一个托班、两个幼儿园、一个学前班的。我想反正就一周的时间,不行我自己顶上两个呗。你那边还可以吧?”
吕青见王静准备自己顶班,想想才说:“我这边还好,就是我自己也要进班才能转得过来。”
“那就进吧。这时候不能跟廖主任说自己困难、不能伸手跟她要人的。你知道不?”
“嗯。我明白。”
吕青撂下电话,明白未来的一周将是很辛苦的。自己倒班就意味着孩子晚上没人带,而且这不是一个单纯的夜班,下了夜班还要再连一个白班的。科里的所有事情都不能轻忽。
于是她就跟丈夫商量:“明天,你得把闺女带着。我可能白班要连夜班。”
“行。我把她带办公室去。”
“随便你了。跟着这一周我都没空管她的。”
“好。”
当月亮出现在东边天空、且淡得快要与天空融入一体的时候,傅院长终于有空了。他过来看关岚照顾了大半宿的孩子。
孩子睡得很安稳。
“唔,不错。”傅院长一夜未睡,二十几个孩子,他巡视一圈就得一个小时。然后再加上夜里又收了新的患儿,他觉得能熬下来这一宿太不容易了。
“是啊。”关岚很高兴,经过半宿的努力,吸氧、雾化吸入等对症措施,孩子在凌晨不仅是咳嗽的症状减轻,而且体温已经降到37°5左右了。
孩子妈妈看着睡熟的宝贝儿,感激之情满溢。
“傅院长,我让幼儿园那边准备了三十份早餐,一会儿就会送过来。孩子们爱吃就吃,不爱吃就给家长吃。”
傅院长挑眉,问:“幼儿园送餐?”
“有的孩子喜欢吃幼儿园的饭。像这个孩子,是一日三餐都在幼儿园吃的。住院这两天基本没吃什么东西。”
关岚这么解释,傅院长连连点头,说:“一会儿他们送饭来,你拿过来我签单。”
“谢谢。”关岚虽然做了院长助理,但傅院长知道他目前并没有得到财务签字的权利。
*
杨大夫因为今天没手术,他早早去科里把自己那十来个患者都安排好了,然后就跟着大部队去看尸检。
外科大夫加上实习生,闹哄哄的几十个人,把一张解剖台围得围得水泄不通,作为助手的霍博士被挤得站不稳。
病理科柴主任高喊:“都往后退一步,再挤就把你们全撵出去了啊。”
奉令来看的人并不把这话当作一回事儿。
柴主任看了一圈,发现居然没有一个科主任过来,但是骨科的住院总来了。他立即叫住骨科住院总王大夫出来帮忙维持秩序。
喧闹了小一刻钟,才算进入柴主任能容忍的工作状态。可是杨大夫不屑跟实习生挤,就站去外圈,虽然他个子高,但看起来还是非常地费劲儿。站了一会儿,他决定出去抽烟。等最后的病理切片结果了。
没几分钟,顾大夫、宋大夫等人就都出来了。
“这些实习生啊,简直要挤倒解剖台了。”
“也不知道挤个什么意思。”
“咱们在这抽会儿烟,不跟他们小孩子一般见识。”
几个人的孩子真的和这些实习生差不多大,尤其是杨大夫的儿子,父子俩都在外科,算是省院里的头一份了。
“老杨,你儿子什么时候娶媳妇啊?”
“他还没到晚婚年龄呢。”
“噢,也是啊。不到晚婚年龄,医院不给开介绍信。”
“那也快了吧?你家小宇是不是有24了?”
“嗯。24了。唉,孩子大了自己也老了。”杨大夫感慨。
与他同龄的宋大夫就说:“老杨啊,你可算了吧,我家老大今年高考。你闺女是不是留在手术室啊?”
“她在手术室实习呢。最后要看护理部的意见。”
“那就差不多了。”
“你这一儿一女的眼看就离手了。”
顾大夫等人都羡慕他。看看这结婚早、生孩子早的,再看看自己还有得熬呢。
几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里面的解剖台那儿发出震惊的呼声。
“怎么了?”
不等他们那进去看呢,骨科住院总王大夫黑着脸,揪着两个实习生出来了。“回去写检讨,不然外科实习给你们打零分。”
“王老师,我们也不是故意的。在后面什么也看不到的。”
“那把别的同学挤倒了,你们就能看到了是不?”王大夫语气不善。
“小王,怎么回事儿?”
“他俩在解剖台那儿使劲挤,把前面的同学推倒在标本上了。”
“那可太过了。”
“是啊。柴主任差点划到霍博士的手。”
“差点?手套划破了?”
“是啊。幸好手没破。m的,万一划破手了,感染了,这算怎么一回事儿!”
“看不看的就那么回事儿,干脆把学生都带回去算了。”
“我们科王主任上台了……” 骨科住院总王大夫有点为难。他不敢自己做决定。
“陈院长上台了,石主任在科里的。小王,你可以打电话问问石主任的。”杨大夫给他支招。“石主任同意就可以。”
“那我打电话问问,你们先帮我照应下啊。”
“行,你快去吧。”
没多一会儿,小王兴冲冲地回来了。
“石主任同意了。实习生各回各科。”
一会儿的功夫,二十多个实习生被撵走了。剩下的十几个外科大夫围住了解剖台。
病理室全员出动,不到一个小时,柴主任和霍博士把该取的标本取完了。然后柴主任抓住骨科住院总说:“小王,缝合的事情交给你了。你干完了通知医务处,快点儿啊。中午11点火葬场来车的。”
王大夫没办法,只好揪住骨科的几个年轻大夫一起缝合。
“大家尽量弄漂亮点儿、结实点儿啊,别一会儿穿衣服掉出来什么了。”
他这样的说法,招致了还没离开的柴主任训斥。
“小王,尊敬些。”
柴主任板脸,小王自觉没趣,他低头认真地干起活来。
霍博士就对他说:“老柴,你先回去,我在这儿看一会儿。”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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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大夫在人群散开往外走的时候,叫住了儿子杨宇:“小宇,你跟我过来,我有话问你。”
父子俩差不多的身高,相似度也偏高的脸孔、肤色,走在一起别有一番风景。只成年男子偏浑浊的眼神,及不上青年男子的清澈目光,让人觉得温和、愿意亲近。
走到离开人群远一些的地方了,杨大夫开口问儿子:“小宇,你跟李主任的闺女处得怎么样了?”
“还行啊。”
“说实话。”
“是实话啊。爸,我只有去手术室才有空儿跟她说话。我跟着梁主任管床,患者多,手术难,我想按着李敏说的方法工作。就是先预习局部解剖、背下来手术步骤,然后术后写工作笔记。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再画出完整的、术中看到的解剖图。这个太费时间了。有时候我一晚上都画不准确。”
“画不准确是什么意思?”杨大夫不理解。
“就是我画出来的解剖图,不是我在手术中见到的那样。”
“你问过过李敏怎么解决没?”
“问过了。”杨宇更愁了。“她让我闭着眼睛画。我睁着眼睛都画不准呢。”
杨大夫被李敏这“闭着眼睛”弄糊涂了。他疑惑地问:“真的是闭着眼睛画?你没听错?”
“没有。”
“那我回去问问她。”
杨宇看看父亲,想了想说:“要不还是我自己去问吧。反正我每次见到她,都会向她请教的。”
杨大夫有点儿小尴尬,偷偷地懊悔自己以前的孟浪。唉!哪里有卖后悔药的就好了。这么一想,他就惭愧得要离开儿子。但该解决的事情还没解决呢,于是他只好强硬地扭换到原来的话题。
“咳咳。那个小宇啊,虽然你挺忙的,但这谈恋爱嘛,你也得抽出时间多说说话的,是不是?”
杨宇叹气。
“爸,我一天忙到晚,恨不能可以不吃不睡。还有,那个专升本的考试也挺难的。我内外科都过了,但英语要求过四级。我问了李敏,她说最好是把新概念的第三册背完,把第四册当阅读理解做了,这样过四级比较有把握。第三册我才背了二十几课,还有三十多课。7月初考试。我要把这些都做到、做好,真就没空陪李嫣然了。”
杨大夫想了一会儿说:“要不你带着她一起学习?我看外科护士有不少在参加自学考试、函授大专的。”
“我跟她提过,但是吧,她好像不怎么感兴趣。还有,我也找不到地方跟她一起学习。她大哥大嫂搬回去住了,他大嫂那人太厉害,我去了两次,她一张嘴说话,让人就上不来气。而我们家,爸,你知道的,要是我妈上晚班还好,她上早班,我妹妹都不愿意回家。她俩总吵架。”
“那我把新房子装修了吧。不论是你过去看书,还是你妈妈搬过去住,都会方便很多。”
“爸,你有那么多钱吗?”
“那个花不了多少钱。也就是一般的装修,刷墙、铺地板、贴瓷砖。我跟潘大夫说一声,让潘大夫他们家干,不用半个月就能搞好的。”
杨宇对父亲心生感激。
“爸,我也攒了二、三千了,回头我拿给你铺地板。”
“不用。你自己留着吧。小宇,你再忙,还是抽出点儿时间,陪着小李去买件衣服什么的。明天礼拜天,你先把学习放下一天。陪她去公园逛逛,让她知道你在忙什么。
别皱眉。你可别不听说啊。
我告诉你,,你别嫌她嫂子说话呛人,你石大爷是为你好,专门选了这么一家嫂子厉害的。不然换个别人家的姑娘,就是你妈妈的作劲,人家对你也得退避三舍。”
“嗯。我明白。我没说她不好。就是吧,就是吧,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反正就是那种和她处对象可以,和别人处对象也可以的。但是吧,爸,我跟你说心里话,你可别生气啊。”
“你说。”
“如果她不是李主任的女儿,我石大爷还会做介绍人吗?”
问心17
李敏举着手进了手术间, 麻醉科刘主任笑眯眯地问:“师妹,昨天睡到几点?”
?李敏愕然地看她。
“昨晚老柴打电话去你家,想跟穆杰说过去看看他, 你猜怎么着?他说你太累了,不让老柴过去, 免得吵着你睡觉。”
“这穆杰。”李敏虽是态度嫌弃地说了这么一句,心里还是美滋滋的。但她还是认真地对刘主任解释道:“我没听到电话响啊。师姐,你们随时可以过去,不用先打电话的。”
“老柴说怕你们不在家。”刘主任说完自己也笑。
是啊, 就穆杰的那脚,他能去哪儿?
李敏穿好手术袍, 戴上手套, 把最后一层大单子铺好后,洗手, 准备带着进修的邓大夫先开始做手术了。
邓大夫经过这一段时间密集的手术,个人操作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等陈文强穿好手术袍的时候,他跟着李敏已经在颅板上完成钻孔, 准备用线锯取颅板了。
梁主任走进他们这个手术间。
陈文强略带点儿吃惊地问:“有事儿?”眼看着九点了, 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呢。
“老卞那台手术可能做不了。”梁主任的脸上带着明显的失望。
“怎么了?”
“那患者气道有问题, 麻醉没法插管。老周被叫过去摆弄呢,我估计也是不行。”
“老周要是也不行,那就没办法了。”
遇上先天气道异常的患者, 被迫放弃手术的事儿, 不常见也不少见, 比例数在那儿放着呢 。
“他们知道你过来这边了?”
“嗯。我告诉小谢了。”梁主任站在李敏和邓大夫俩人的肩膀处看手术。他边看边说:“老陈,你运气真好。”
陈文强笑眯了眼睛。
“我听说托儿所和幼儿园都关了?”
“是。”
“关一周,那些潜在感染的孩子就不会成为新的传染源。五一以后大家就可以不再被孩子们分神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交叉感染还是要防一防。”
“老傅和小关住在儿科了。我今早去儿科,你猜怎么着?儿科的老吴昨天冠心病发作,被老舒弄去干诊,挂了一夜滴流后,他觉得自己没事儿了,今早又过去查房去了。”
“他也真敢!你没由着他在儿科上班吧?”梁主任诧异。
“没有。我当时就叫了老赵,把他弄回去干诊病房了。”
“那还差不多。老陈,不如改改规矩,咱们医院五十岁以上的,半年都要做一遍心电图检查得了。你看儿科这正用人的时候,老吴倒下了……”
梁主任剩下的话没说,陈文强也明白春节老李和老程猝死的影响。于是他就说:“行啊,回头我让廖主任通知各科护士长,五月份还没去检查的扣全月奖金。”
手术间里的人全笑起来。免费检查不去,扣钱,这主意!
巡台护士就说:“陈院长,你这本来是为大家好的。可你这么通知,不明白的人还以为你要怎么地了呢。”
“我要怎么的。我要他们都好好的,别给我用人的时候都撂挑子了。你们年轻,一年一次体检就够了,但上了五十的人,还一个个的都以为自己是金刚,平时不注意,不检查身体,出事就是个大的。”
梁主任就说:“老陈,今天下午咱倆一起去?”
陈文强想说不去,但自己不带头好像不像话,就只好答应了梁主任。
*
杨大夫伸手去摸儿子的额头,“你没发烧啊。怎么说起来胡话了!李主任的女儿是长得不错,但咱们省院还缺漂亮护士吗?这话亏你问的出来。”
“我是说,我是说,我这么说吧,我非常羡慕李嫣然她爸她妈那样能够同生共死的感情。但是爸,我不觉得我跟李嫣然将来会那样。我怕十年以后,陈院长退休了,到时候我,我,我不想自己会步你和我妈妈的后尘。”杨宇的脸上带出来一丝害怕、但又不甘心的扭曲。
杨大夫愕然,他从来没想到自己的婚姻,不,自己应该想到,与前妻那样的吵吵闹闹会影响到俩孩子的。
他掏出烟盒,顺手递给儿子一根。
杨宇接过他手里的火柴,给他点烟,但是自己却没抽。看着杨大夫有些颤抖的手,杨宇很过意不去。
“爸。你别生气啊,我再不说这种话了。”
杨大夫考虑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跟儿子多聊一会儿。
“小宇啊,你和爸爸那时候还不一样。” 杨大夫如祥林嫂一样,重说了一遍他当时的难处。然后说道:“这是大环境方面的事儿。不怪别人,怪我自己贪生怕死。但从我和你妈结婚、一直到在省院工作的这些年,你都看着的,我在家我炒菜,我进修你妈就糊弄你们兄妹。当初在乡下呢,则是带你和你妹妹去你姥姥家吃饭。你觉得她尽到一个做妻子、做妈妈该担起来的责任没?”
杨宇摇头,不接受他这样的说法:“咱们省院也有些女人是不怎么做家务活的。”
“你说陈院长?陈院长年轻时人不出奇貌不出众,尹主任跟他是同学,他自然要把花一样的尹主任捧在手心里养着。咱们省院这样的情况很多,你自己不难找出来。赏心悦目的同时,自然要花费一点力气。你堂姑杨卫华,她和王大志过日子的时候,大王是油瓶子倒了都不扶,全是你堂姑干。现在别说做饭做菜,每天一盆尿布,他都洗得乐乐呵呵的。明白吗?”
杨宇摇头。
杨大夫深深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儿子还没开窍啊。他只好把这婚事的好处掰开了揉碎了和儿子摊开说了一遍。
最后总结道:“小宇,如果你当初不愿意、或者现在不愿意和李主任的女儿继续处对象,就说觉得俩人不合适,不管李主任是不是活着,即便是陈院长,他也不会怎么地你。他是君子。这个你看我说的对吗?”
“对。”杨宇点头。
“如果你觉得和李主任的女儿不投缘,你别勉强自己。”杨大夫勉强地牵牵嘴角,给儿子一个笑容。“但爸给你交个底,你千万别抱着陈院长退休了以后,你想与李家闺女离婚就离婚的念头了。那不可能的。”
“嗯?”
杨大夫在儿子疑惑的神情里,耐心地说:“你听我给你捋一捋这里的关系啊。”
“首先李敏现在就是神经外科的副主任了。陈院长退休之前肯定要把李敏扶上去的。那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学生。这个你明白吗?”
“她技术那么好,扶不扶的,她也能上去的。”
“傻话。向主任的技术不好吗?十年前,向主任在外科说一不二的。你看看他现在,陈院长说二他敢说一不?你敢说自己二十年内能达到向主任的水平吗?”
“不敢。” 他在心里嘀咕,达到向主任的那水平也没用啊!
“小宇,我想你在普外科跟着梁主任,一个是打好外科基础,再一个尽快拿下本科文凭。至于以后,还是到胸外科来。你石大爷他们那些原来就有招收研究生资格的人,今年底、最迟明年就要招收研究生了。”
这个消息是杨宇不知道的。
杨大夫使劲地抽了一口烟说:“明、后年你是没机会的,可大后年呢?我还是希望你能考上你石大爷的在职研究生。”
“嗯。爸,我会好好努力的。”
“但是吧,儿子,你不要以为你,这么说吧,哪怕你考上你石大爷的在职研究生了,也不等于说你在胸外科就站住脚了。你看李敏,她和严虹的关系非常好,陈院长把潘志调去胸外科专业,十分明显的培养意图。十年之后,你石大爷退休,他就非常可能成为下一任的胸外科主任。”
杨宇静静地听着。
“你与其怕十年后会步我和你妈妈的后尘,你不如多看看卞主任、许主任的现在,想想你十年后二十年后,能不能在谢逊、李敏和潘志他仨联手下,活到卞主任和许主任的程度。他们会合起来给李嫣然出头。”
杨宇被吓住。这三个里的任何一个,那怕现在看着普通的潘志,他也相距甚远、望尘莫及。
杨大夫见儿子被吓住,心里得意,继续给他分析。
“你看你们科的卞主任、许主任,他俩都是副主任医师呢,是不是被梁主任压得死死的?小宇,程主任在普外科做主任的时候,也压他们,但他们比现在舒服。他俩可以带着自己的诊疗小组工作,大多数的时候,他俩是不□□程主任的。可梁主任过去普外后,直接拆了诊疗小组。现在梁主任不给他们碰四级手术,他俩是不是没招?”
杨宇嘟囔:“他俩要是技术可以,喊上住院总,带上轮转和实习的,什么手术都能做了。”
“想的简单。那外科手术啊,不是想做就有机会,不是想做就能成功的。他俩是因为手术失败,被梁主任剥夺了做四级手术的资格。而陈院长支持了梁主任。
小宇啊,外科大夫没谁敢保证自己每个手术都成功。失败了,就被剥夺再次尝试的机会,那意味着在业务上再没有进步的可能了。明白吗?”
“明白。”
“你看,像我前不久做的那个肾肿瘤,你石大爷倒是给我机会了,可是阴差阳错,被小黄一剪子下去,差点儿把患者交代在手术台上了。最后还是谢逊和李敏去救台的。这个你都知道的。”
说起自己的失败,杨大夫表情复杂。这欠下的人情不是一顿酒就完了的事儿。
“咱们还说卞主任和许主任,他俩现在别说摸四级手术了,若在三级手术出差池了,你看着吧,梁主任会停了他们送三级手术通知单的权利。可你也看到梁主任一边压他俩,一边抬谢逊。谢逊想做什么手术他都支持,是不?”
杨宇点头。
“这就是有实力的科主任、与院长关系好的科主任能做到的。你说十年二十年之后,不论是谢逊还是李敏当了院长,支持当了科主任的潘志对你降级使用,你有什么招不?当然了,若是你的技术足够好,好到像谢逊那样,你也能冒头。
可是儿子啊,不是爸爸打消你的积极性,也不是爸说丧气话,你觉得自己能跟谢逊比不?”
杨宇摇头。
“跟你们科的住院总能比不?”
“比不了。他怎么也是临海医学院本科毕业的。”
“是啊,他是本科生,他被程主任压了几年,晋了主治医又如何?他和潘志是一年毕业的,胸外缺人,而陈院长这次也没调他来胸外科。谁没个亲疏远近的。是不?”
“是。”
“那你觉得自己跟骨科的小金比呢?那小金也是本科毕业生。”
“爸,我不会像他那样的。有你和石大爷呢。”
“天真。”杨大夫斥了儿子一句。“我现在没有三级手术的资格,送手术单都要你石大爷签字。陈院长要是再引进一个泌尿外科的主任进来,你爸我自身都是泥菩萨过江了。”
这话杨宇听得懂,惶恐之色悄悄上脸。
“再说你石大爷,他是和我交情是不错。但儿子啊,朋友间要势均力敌、能互帮互助,情分才能长久。他帮我良多,我拿什么回报他?且你石大爷他是走了陈院长的门路调来省院的,你说他是和我近呢还是跟陈院长更近?”
*
如果连石主任都靠不住,杨宇就心慌得绷不住了。他带着一丝迫切的、想抓到支撑的渴望,问父亲:“爸,要是我现在不跟李嫣然处了,我不会像小金那样吧?”
杨大夫把烟蒂踩熄,抓过儿子手里的那根烟,杨宇给他点上了之后说:“爸,少抽点儿,抽烟对身体不好。”
“嗯。”杨大夫小小地吸了一口,然后斟酌着说:“梁主任不是向主任那样的为人,他不会像向主任那般行事儿,但是你也别奢望他会像现在这样培养你。而石主任那里,儿子,即便他要了你过来,全院这么多本科生,陈院长会同意你考他的在职研究生吗?”
答案不用说,杨宇知道不会的。
“小宇,咱们省院从医大毕业的本科生越来越多,他们不仅是成绩好,别的方面也比其他学校的强。未来十年二十年,他们将陆续成为各科的主任。你看医大毕业的关岚,领先当院长了。你看看病理科,现在都有医大的博士了。所以,你就是拿到了本科,在那些博士、硕士跟前也不够看。”
“爸,你的意思是让我跟李嫣然继续处着?”
“小宇,这事儿谁的意思都没用,得你自己想明白。没人会强迫你的。刚才不是说了,你不跟她继续处了,也没人会怎么地你。但以后,你要自己扑腾了。懂吗?”
“懂。”
杨大夫知道儿子和自己一样性子温和,胆子也不够大。他想想就继续说:“小宇,外科最近五年进来不少大学生,你是唯一的大专,你觉得以后凭着自己在胸外科扑腾,扑腾十年、二十年,你能扑腾到什么样子?”
杨宇低头。
“到时候像你爸我这样,上不去是正常的。可下,去分院,自己甘心吗?”
答案不用说出口,在杨宇的脸上已经露出来了。
*
“小宇,你跟我说,李家闺女到底有哪里不好了?”
“她没什么不好的。她嫂子说……”杨宇说了半截话,然后在父亲的目光下,硬着头皮说:“她嫂子说我要是敢以后对不起她,她就挠花我的脸,让我没法出门见人。”
“那你好好对李家闺女、好好过日子不就得了。”杨大夫下意识地摸摸脖子上那道痕迹。前妻留给的自己纪念。
杨宇随着他的动作也注意到了那痕迹,他急匆匆地移开视线。
杨大夫自嘲道:“是不是很难看?”
杨宇呶呶嘴,没发出声音来。
“她嫂子那么说你,所以你就不去他们家了?不想跟李家闺女处了?你就敢保证,你以后处的对象是斯文人,百分百不会动手?”
“爸,我不是那个的。我有时候都想李嫣然她爸妈一辈子过得那么好,如果我和她过不到那么好,她失望了,我怕我们会吵架。”
“怕噎死就不吃饭、不喝水了?”自己这儿子怎么就不开窍呢。杨大夫生气,把话挑开了说:“小宇,你想想你妈妈的作劲儿,你要是错过了李家闺女,难道你要找个像你罗阿姨那样能抡巴掌的丈母娘呢、还是找个能对你妈轮巴掌的媳妇?”
想到罗主任的“丰功伟绩”,杨宇默了默说:“我妈再不好,我也不想别人打她的。”
杨大夫不想再和儿子啰嗦了,他干脆地说:“你要是想自己扑腾,你就早早跟你石大爷说不处了。你就别想着那十年、二十年之后能炸翅的事儿。哼!我要还在公社教书,我愿意不愿意的也得挨完这辈子。你那几个舅舅可不是吃醋的。李家的那三兄弟都不是白给的。”
杨宇被父亲的直白镇住了。
“小宇,我告诉你,李家闺女不跟你处对象,陈院长给她找个本科生轻而易举。不过就是暂时没房子罢了。那套房子也就一万多块,陈院长扶植那个外科大夫,三年整不出来一套房子钱?你还当自己是什么无可替代的人物啊。”
杨宇被这话打蒙了。
“但是你呢,全省院所有的护士加到一起,你还能不能挑出一个不怕你妈妈作的人家来?儿子,”杨大夫拍拍儿子的肩膀道:“我希望你将来的日子能过得好、也希望你妈妈能有个善终。李家这亲事啊,真是你石大爷偏疼你、给你选的。还有,你王叔都看出来你跟李家闺女处的不热乎了,你当梁主任眼瞎?”
“走,回去吧。再有三月,就有新的一届毕业生分来了。你能跟着梁主任轮转,是陈院长偏心你。能学到多少,看你自己的造化。你先设想下你跟李家闺女分手了,你再去问李敏学习方法、提高技巧,你看李敏还搭理你不?
你有空儿去看看与李敏一起分来的那些本科生,看看他们扑腾了两年的结果。等你以后拿床了,哪怕你晋完主治医、哪怕你工作十年了,也还就是一个在阑尾炎、疝气水平打转的外科大夫,你就知道厉害了。回吧。”
杨宇攥紧拳头然后又松开,他脑海里所有那些关于烂漫爱情的幻想、梦想,全被父亲这一番现实的剖析击碎了。
*
6号手术间,手术进入了最重要的步骤——血管吻合。
普外科副主任谢逊悄悄进来了。
他向注意到自己的麻醉科刘主任点点头,然后走到梁主任身边,低声汇报:“主任,咱们科的实习生,刚才看尸检的时候,把前面的人推倒了。”
“影响尸检没有?”
“撞到柴主任,然后把霍博士的手套划破了。我仔细问了,手没有受伤。”
“先停了实习写检查,让带队的实习老师把事情问明白了。”
“嗯。”
“该给什么处分是学校的事儿,咱们科没有先例,不参与也不提处理意见。”
“是。” 谢逊看一眼正聚精会神专注吻合血管的陈院长和李敏,又悄悄离开了。
※※※※※※※※※※※※※※※※※※※※
有的年轻人梦想啊,突然遇见一个令自己神魂颠倒、舍生忘死的人,才是恋爱
问心18
手术基本完成, 护士长进来手术间,大声说:“陈院长,舒院长让你做完手术给他回电话。”
“急不急?”陈文强看着邓大夫关颅, 而李敏已经摘了手套在下医嘱了。
“应该不急吧。半小时前打来的电话。”
“嗯。我知道了。”陈文强答应了一声,就继续去看邓大夫缝合头皮。李敏抬头看陈文强一眼,下完术后医嘱、开始写手术记录。
到了这时候, 手术间的气氛是十分轻松的。陈文强和梁主任聊天,刘主任、巡台护士冯姐偶尔会应和一句半句的。而器械护士徐丽和杨丽, 一边整理归拢器械, 一边说些哪里又出了什么新鲜玩意儿,约好五一起去逛街。
杨丽的注意力在李敏身上, 她平时就很喜欢跟李敏说话,没话也能找到话题。但是李敏埋头写手术记录, 她要是不喊李敏的名字, 喊李主任都没用。
李敏应该是装没听见的。
像刚才,她问李敏五一去不去逛街,李敏就不回答。而那边陈院长喊了一声“小李”,李敏就立即抬头问:“老师, 什么事儿?”
“今天尸检时,有俩学生把前面的人挤倒了, 你回去跟潘志说一下,他是教学秘书, 让他跟带队的实习老师沟通。”
“好。”
李敏把手术记录写完, 那边患者已经过到平车上了。
“陈院长, 我送患者去icu,你去忙吧。”刘主任站出来要送患者。“师妹,你回去休息吧。”
“行啊,邓大夫,你跟刘主任过去。”
“是。”
李敏明白这是照顾自己,笑着谢过后,一身轻松地出了手术间。今天下台的时间早,正好可以回家吃饭的。
冯姐和徐丽各端了一个不锈钢盆,里面盛放着已经擦干净的显微器械,杨丽端着一盆普通的外科器械,跟在她俩的后面。三个不锈钢盆放到那排刷手池那儿了,冯姐又找来一个不锈钢盆给杨丽,还叮嘱她俩道:“小心点儿,别碰着手了。东西得洗干净了。”
“是。冯老师。”杨丽回答。
徐丽就问:“冯姐,今天中午给没给咱们准备饭啊?”
“你赶紧干活,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我就问一下而已。你放心,我会洗干净的。”
“一会儿等刘主任回来就知道了。我回去收拾手术间,你俩抓紧。”
冯姐走了,杨丽就说:“徐老师,李主任今天好像不愿意说话啊。”
“她是不怎么愿意在手术间说话的。还有,你不要想着她能和我们护士逛批发市场的。”
“为什么?你是说看不起我们护士?”杨丽把声音压得极低。
“那不是看得起看不起的事儿。你别看她没比我们大几岁的,也别拿手术室那些跟她差不多岁数的人比。她和妇产科的那个严虹,俩人都是到友谊商店买东西的,不会去我们买东西的批发市场。”
“不是啊。我上回在批发市场见到她啦。我看她买了五包的内裤,还想趁她买的多,一起享受了一个批发价。就是我身上穿的这种。一包72块24条。”
徐丽诧异地瞪起眼睛,“五包?你没记错?”
“没有。应该说是五包半。那个卖东西的档主坚持拆包是零卖的价格,要比整包批发的贵,一条要贵一块钱呢。后来李主任就多要了一包,分给我半包。本来我只想买几条的。她应该是总去那个老板那儿买的,我听她跟卖东西的说又涨价了的什么。她还买了两打袜子,90块一打,黑白各一。就是我们常去的中街那个批发市场。”
“可她买那么多袜子和内裤干什么?难道穿一条扔一条?”
“不知道。她买了袜子和几包内裤就走了。或许是给她们科护士带的?”
徐丽立即摇头否定:“袜子会让别人带,内裤不会的。那么老多,除非是她们科里的护士大家伙分。”
“也是,她们科要买东西也不会派她跑腿的。”
“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就是上个月月中的事儿啊。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我还跟她说我跟你一起上台,我爸我哥是谁来着,她才多要了一包。”杨丽觉得有点儿委屈。“徐老师,她认得你不?”
徐丽失笑:“我给她配台一年多了,她当然认识了。但咱们手术室的实习护士,来来回回多少人啊,再说上台都带着口罩的,摘了口罩她肯定不记得。”
杨丽想想,接受了她这个解释。
*
陈文强换了衣服去舒院长的办公室。舒院长递给他一纸红头文件,笑眯眯地说:“老陈,你看看,咱们省院被批评了。”
“被批评了你还这么高兴?”陈文强接过来仔细看过一遍,也笑得见牙不见眼。“恭喜你啊。也恭喜咱们医院,顺利过关。明晚咱们回家喝酒庆祝。”
“好啊,能顺利过关,太值得庆祝了。不过我估计老费是最高兴的。”舒院长高兴,高兴得有些失常了。“我原以为自己会有个通报批评呢。”
陈文强呵呵一笑,道:“老费他算是捡着大便宜了。就一个点名批评,连通报处分都没有。”
“我们都捡着便宜了。老陈,亏得你前年坚持定为技术事故。不然这次追查起来,按照我原来的想法就会害了小刘的。”
陈文强一笑:“你们是关心则乱。想着先把小赵摘干净了,才失去了分寸。而我跟他爹没那么深的牵扯,立场中立,看得比较清楚罢了。”
“那是。你那时是旁观者清。”舒院长的脸上,流露出来藏不住的如释重负。“这个结果对老院长也能交代过去了。”
“是啊。回头你把他塞去药理教研室,当个老师、或者当个研究员了。”
“嗯,就他那性格,这种安排对他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医学院还是算了,去卫校做药理学的老师吧。安全、稳当。”
陈文强失笑:“安全了、也稳当了,但是看不到前程和钱景,什么都没有的,我怕你还得跟他家老太太磨牙。”
“让老费去。噢,对了,我回头跟老费说,让他请你喝酒。这次的事儿,要不是你搭人情,在里面给他斡旋,他未必能得到这个结果。”
“我才不跟他喝酒呢。我也不是为他。他是搭乘你的车。噢,对了,儿科那边怎么样了?”
瞧这人,怎么还是这么爱憎分明的。但舒院长不想直接指责他的不足,他只笑着回答:“我在儿科守了半上午,那些孩子都挺平稳的。有几个大的没事儿了,孩子爸妈要带孩子出院,我也都同意了。走,下班时间到了,回家了。”
陈文强回去自己的办公室,换好衣服后出来,与等在他门口的舒文臣一起下楼。
*
李敏回到家,穆杰跟她说:“敏敏,昨晚忘记跟你说了,我表哥打电话过来,说那个刘红,就是刘娜他姐姐昨天出院回家了。让你找个时间去看看。”
“好啊,我下午休息,睡醒午觉就过去看看她。小芳,一会儿你吃完饭,你过去问你虹姨和潘叔,他们是什么打算。”
“好。”
三人一起吃饭,吃了一会儿,李敏发现穆杰今天只吃青菜豆腐,忍不住就问他:“你今天怎么了,怎么不吃肉了?”
“我这些日子运动量不够,人都胖了。”穆杰觉得自己的回答很完美。
“没觉得。”李敏上下打量穆杰,然后说:“小芳这个排骨做的不错,你尝尝,吃几块,保证营养了。”
穆杰把碗移开,说:“今天不想吃肉。”
李敏夹着排骨的筷子在空中滞留了一下,她便把排骨夹回到自己的碗里,默默地把排骨吃了。等吃完饭了、小芳去了严虹家,她才问穆杰道:“穆杰,出什么事儿了?”
穆杰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但是还没笑出来就完全收了回去。他情绪有些低落地说:“敏敏,我表哥柴荣昨晚告诉我,我爸去了。”
“去了?你昨晚知道的?柴主任告诉你的?什么时候的事儿?”李敏一连串的问话抛过去。
“昨天下午的事儿。我舅舅过去帮着我二哥料理后事,我二哥跟他说我脚骨折不方便回去,就不通知我了。他因为柴荣以前告诉过他,我爸再婚后对我不怎么样,他就担心是我二哥托辞,怕我以后会后悔,就打电话让柴荣转告我。”
“这样啊。”李敏想了一会儿问:“那你要不要回去送灵呢?”
“不了,明天上午出灵。”穆杰怕李敏误会,又忙着补充了一句:“我要想回去,昨晚就赶夜车去京城,估计能赶得上出灵。但那又有什么意思呢!你别那么看我,我是真不想回去的。”
“真的?”
“自然是真的了。别说我脚伤了,就是没伤,人在部队也赶不上送灵的。真的。如果电话打不进去,就只能发加急电报。那我就得今天上午收到。你算算时间路程,是不是赶不上。”
李敏只能先点头。
穆杰摩挲这轮椅的扶手说:“敏敏,这对我们军人都是习以为常的事儿。即便是重病发电报到军营,如果是不适合给假的时候,也是不能回家的。权当我还在南疆前线、或者是在军营备战吧。”
李敏点点头,勉强是接受了穆杰这样的说法。但她突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心里还是想回去的是不是?穆杰,你是不是后悔前天你二哥打电话过来,你没答应他回去?”
穆杰伸手搂住李敏,将脸藏在李敏的臂弯,呐呐道:“敏敏啊,你不好这么、这么……”
“这么什么了?”
“你这么聪明干什么。”穆杰的声音闷闷的。“你说中我心里想什么了啊。我是有些后悔,可我三月底已经回去过了。该说的话都说了,我们也一人给他留了一千块。我二哥要接他去济南将养,他舍不得提前退休。敏敏,我常年不在家,大哥那儿住得紧张,我俩都没条件接他的。唉!不是这个。”
李敏头一次见到穆杰说话失去了条理。她抚摸着穆杰已经长长的板寸,硬硬的头发挺扎手心的。便换去拍他的肩膀,希望自己的动作能够安抚了他的失态。
片刻后,她感觉到穆杰的呼吸不是那么粗重了,才试探着说:“要不,你就哭一场?哭完了或许就不难受了。”
穆杰抬起头,泛红的眼睛盯着李敏,很强硬地、像是宣誓般地坚持:“我才不会为他哭呢。我的眼泪早双倍哭给我妈了。从我妈死了、他娶回家那个年轻的小老婆,那个爱护我的父亲,就早已经在我心里死了。”
李敏膛目结舌,她的人生经历,让她无法理解穆杰对父亲这样强烈的情绪。
※※※※※※※※※※※※※※※※※※※※
有的人活着
他早已经死了
呃,在某些人的心里
问心19
虽然李敏的人生经历简单, 让她理解不了穆杰的此刻感情,但不妨碍她站在轮椅前,用轻抚穆杰脊背的动作, 向他表明自己与他是一个阵营的。
“穆杰,我们以前的小学课本,有首诗“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是不是就包含你说的这种情况?”
“还有这个课文?”穆杰疑惑地抬头看李敏。
“有啊。应该在五年级的上册,是诗人臧克家的。
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还活着。
有的人
骑在人民头上:呵,我多伟大!
有的人
俯下身子给人民当牛马。
有的人
把名字刻入石头,想不朽;
有的人
情愿作野草,等着地下的火烧。
有的人
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
有的人
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
李敏只给穆杰背了上阙,却不说这诗是臧克家的纪念鲁迅逝世十三周年有感。她非常慢地背颂, 留出足够的时间, 让穆杰的理智和情绪都能跟着这首直白的诗走。而她也达到了目的。
穆杰在李敏停下以后, 反复地低声吟诵“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别看穆杰只比李敏大了几岁,但他上学早, 早到小学一年级读的是抗大班,语文课本的第一课不是a阿o窝e哦, 而是毛/主席万岁,我爱北京□□。他们后面的教材也是不同的。李敏上学那一年, 才有了全国小学生的第一版统编教材。
穆杰吟哦多遍以后, 觉得这诗太贴合自己的心意了。他搂紧李敏说:“敏敏, 多亏有你费心开导我。我要是还为一个死了十五年的人伤心, 我他m的也太糊涂了。”
李敏扑棱下他的头发说:“不许说脏话。穆彧会跟你学的。胎教。”
穆杰缩手在自己的嘴巴上抹了一下,配合道:“打嘴。再不说了,免得教坏了孩子。那个,敏敏,上午是不是很累了?你去睡午觉吧。”
“嗯,是挺累的。今天的血管偏细。吻合起来可耗精神了。”李敏掩嘴打了一个哈欠,然后细声央求穆杰:“你陪我躺一会儿,好不好?”
“唔——好吧。”穆杰心里明白爱人用意,也就转动轮椅,跟着李敏回了主卧房。
*
李敏睡醒了,发现穆杰却睡得比平时安稳呢。心说难怪穆杰今早看他的精神头不那么好,估计昨晚是没睡好了。但想到穆杰昨晚叫自己起来吃晚饭时的神态,她不禁佩服起穆杰自我克制的本事——知道父亲死了,还能够在自己面前若无其事地装一晚上。
要不是他今天中午不肯吃肉,自己还不会发现他的异常呢。
但是,现在知道了、明天要出灵,他又是不想赶回去的样子,可是就这样什么也不做,他以后会不会后悔呢?
可是要做又该做点儿什么呢?
李敏瞪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没想出来该做些什么。她伸手摸过床头柜上的手表,快两点了,自己该起来了。
李敏一动,就惊醒了穆杰。他不安地去搂李敏:“敏敏,你要去哪儿?”
“洗手间。你接着睡。”
“嗯。”穆杰含含糊糊地答应了。
李敏起身拔掉电话分机,拿着手表,抱着衣服出去了。她这些自以为很轻的动作,却让穆杰完全醒了。
清醒过来的穆杰抓过自己的那块多功能手表看看,快2点了。这一小时睡得真沉。这要是在南疆这么睡,可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
他暗啐自己几口,温柔乡里久了,警戒心都没有了。他舒展一下身体,席梦思床垫提供的良好弹性,让他翘着一条腿,也很顺畅地弹坐起来了。他抻胳膊伸腰后,“蹦噔”一下又躺回大床上。
拍着自己的脑袋说:“嘁,我在自己家里要那么警觉做什么?定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
昨天李敏下班回家先睡觉,然后9点了才开始做例行的工作记录,李敏睡得晚,他跟着也往后推迟了上床时间。最后人躺在床上了,却因为父亲去世的事儿,瞪眼很久也没睡着。
下半夜也睡着了。可睡着以后,在梦境里反复出现的是小时候,在农村的小时候。那时候自家几口人过得多和睦、多幸福……父亲带着自己兄弟几人扎风筝、做灯笼的情景,历历在目,好像重新经过了一遍。
直到清晨的闹铃声打断了他的美好回忆。
穆杰双手叠放在脑后的枕头上,昨天一直在都回避、不愿意面对的问题,现在他却想起来了。父亲会葬在哪儿?会葬回老家、葬回到母亲身边吗?要是母亲有灵,问问他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他会怎么回答呢?
他坐起来、穿衣、坐到轮椅上,拉开门就听见客厅里李敏和小芳的说话声。
“晚上做素丸子。你要拿不准就早点动手,喊你姐给你帮忙。”
“全做素菜?敏姨,穆叔前几天写这周的食谱,提醒我要保证你每天有足够的蛋白质。”
“豆腐、鸡蛋有足够的蛋白质,也不算素了。”
“那,蒸一盘血肠呢?”
“蒸吧。”
然后是李敏开门出去的声音、小芳打开冰箱门的声音。穆杰转动轮椅去了自己日常的位置,开始了下午的工作。
*
杨宇被父亲说了一顿之后,心里怪不是滋味的。他知道父亲的话都对,按着父亲的话去做,不说十年二十年内,最起码十年八年内会过得很顺畅,手术的机会多、业务提高也容易……可这么做,他不敢保证自己不会重复父亲与母亲的老路。
那年进城的时候,他已经10岁了,不是小孩子了,他记事了。他记得那是父亲刚回省城上学的那个春天,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季节,就是这样的梨花、桃花开满树的时候。他记得姥爷拉着自己和妹妹找到卫校、拿着父亲要离婚的信,跟学校反映情况的一切。
他那时候不明白为什么舅舅们始终看不起的父亲,一旦不想跟母亲继续过了、他们又全部反对。
或许是因为姥爷找过学校吧。父亲从离开农村上学以后,再没有回去过。
但因为父亲在上学,他的助学金还不够他自己花用,母亲和他们兄妹三年都添过新衣服,自己是小学里穿得最差的孩子。还有母亲带着自己和妹妹,就挤在爷爷奶奶家院子里压的小房住,吃饭的时候就带他和妹妹过去。
他开始以为是跟姥姥家一样。但慢慢地他从婶子们和姑姑们的话里,听出了她们对自己一家三口的嫌弃。
那种嫌弃是恨不能她们母子三人别上饭桌吃饭,恨不能她们母子三人消失不见。但她们又不敢撵她们母子走。
她们怕父亲被连累、被学校开除。
她们经常和母亲吵架,母亲从开始逢吵必败、气得呜呜哭,到后来的以一敌三,这个三,包括了奶奶在内。
二年多的这样日子,他惶恐不安。慢慢地他发现了,父亲看不上粗笨的母亲。也不完全是粗笨,他看不上的应该是母亲的“懒惰”,但是在农村母亲就没有干过那些家务活,父亲也只是默默干了、没说过任何话啊。
他把疑问都憋在心里,眼看着只在寒暑假回来的父亲越来越沉默,日复日、年复年的不再与母亲说话,眼看着他们成为路人。
在那小房里,她们坚持住了二年多。那房子是没有电灯的,那房子夏天是热得不透风、冬天是冷得每个砖缝都进风。直到父亲毕业了,到省院工作了,他们才得以搬到省院的筒子楼。
一个北向的房间,终年不见阳光。但是有点灯、有暖气、有水房、楼里还有厕所,比以前在农村好、比在爷爷奶奶家的小房子好。而且母亲也很快地有工作,自己和妹妹也添了新衣服。
多好的日子啊。但母亲拘着自己和妹妹,不准去爷爷奶奶家。每次父亲提起来,不准盘啊啊是过年,结果就是母亲的哭闹。
不好的事情很多,难为情的事情很多。自己转学去省实验初中部的考试没合格,然后要去小学部重读五年级、六年级。
他至今记得当时那个头发花白的老教导主任的话——“这孩子天资一般,在农村读的小学,又在子弟初中耽误了。若是你勉强他去初中部跟读,他三年后肯定是考不上本部高中的。那以后也没可能考上大学。”
于是自己和妹妹都降级了。
然后父亲破天荒地开始了与母亲的第一次争吵。
他责怪母亲在过去的三年时间里没管自己和妹妹的功课,母亲反唇相讥孩子读书的事儿,原来在农村就是父亲在管。
他记得父亲曾问过母亲一句话:“那要你干什么呢?”
他记得母亲的回答:“没有我,你早就累死、饿死在农村了。我给你老杨家生了长孙,是你家的功臣,你就应该打板供着我。”
父亲是不是愿意打板供着母亲他不知道。但他喜欢筒子楼里的生活,因为没了婶子和姑姑们的嫌弃眼神;他喜欢实验小学的老师讲得明白,又喜欢实验小学的环境。
但他难为情。因为自己在班级里个子最高,却是个降级生。小同学的起哄让自己惭愧得抬不起头、直不起来腰。但这样难为情的事儿,在父亲找过班主任一次后,也再没有发生了。
父亲那时在自己的眼里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很快地,家里添了洗衣机、添了电视机、添了个小冰箱,自家的日子比周围的邻居富足。唯一遗憾的是——
是母亲的嗓门一天比一天大了。
他记得那时候发誓,一定不重复父母亲这样的生活。可是面对李嫣然,自己并不像他们大人那样认为的,自己会喜欢李嫣然这个漂亮女孩。
那时候在筒子楼,自家父母是邻居小孩子眼里的笑话。而李嫣然差不多就是同龄小孩子们眼里令人羡慕的公主。在家她有三个哥哥护着,省院宿舍区的小孩子没人敢招惹她。在学校,她有老师护着,她跳舞最好看。
她与自己同龄,比自己上学还晚,却比自己的成绩还不如。在自己考上医学院的大专时,她高中毕业才考上了卫校。
中专。
她比自己笨。
除此自己也挑不出她有什么不好。只是觉得和她过日子可以,和别人也可以。
想了一中午,杨宇终于厘清、想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李嫣然不是他想要的女孩子,不是那个他想要像李主任夫妻那样,相濡以沫、同生共死过完一辈子的女孩子。
那剩下的问题就是自己要不要重复父亲的老路了。
问心20
杨宇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看书。但他捧着局部解剖学看不进去, 换了本外科学, 还是看不进去。他气得合拢了外科学,拿着书使劲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 恼怒地把书锁进抽屉里。
他站在窗前看了楼下的小花园, 嫩柳的柳枝在风中摆动,桃花满树绽放,美好明媚的春光里,却容不下他只想安静看书的简单追求。他站了好一会儿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毫不犹豫地抬脚离开了办公室。
他要去胸外科找石主任, 他想自己应该先跟石主任把事情说明白、说清楚, 然后再去找李嫣然。
胸外科的主任办公室里, 只有石主任一人在看医学期刊, 杂志上的字有些偏小, 他略微往后仰着头,眼睛距离书本已经超过了明视距离。这很明显地宣告了他的视力现状, 他开始花眼了。
杨宇敲门后进来, 见屋里只有石主任一人, 他便用了私下的称呼:“石大爷。”
“是小宇啊, 过来坐。有什么事儿吗?”石主任放下手里的杂志看着满脸决绝神情的杨宇, 心里画魂,这孩子怎么了?
杨宇为难了片刻, 还是鼓足勇气把自己的想法合盘端出, 包括上午父亲指出来的、那些可能出现的后果, 他全用的是自己的猜想说了出来。
“石大爷,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才给我介绍了李主任的女儿。我也不是说李嫣然有哪里不好。就是吧,我们俩想事儿,那个总想不到一块儿去。”
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杨宇觉得轻松了很多。
“这样啊。”石主任惋惜。这真的是甲之蜜糖乙之□□了,让自己说些什么好呢?他想了一下,带着遗憾说道:“小宇啊,我是介绍人,一手托两家,你既然和老李的闺女处了这么久,也没生出什么男女之情,这事儿不好勉强,那到此为止了。现在你对我实话实说,让我这活了半辈子、看多了钻营和投机的半老头子,敬佩你的品格了。”
“谢谢你石大爷,我,我对不住你的关心了。”杨宇很感谢石主任,他朝石主任鞠躬。
石主任欠身拦他道:“你不用和我这么客气。你以后看好哪个闺女了,我还给你做媒。还有你往后在普外要是遇到什么困难了,不想在普外科了,你就来找我,我去跟陈院长要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陈院长是君子,不是睚眦必报的小心眼儿。
但是小宇啊,我现在给你交个底,我招研究生不会、也不可能招你。因为前几届的研究生必须要基础扎实的,我不说非要李敏那样的,也得和她差不太多的。嗯,基本就是这样,我需要把个人的招牌立起来、立住的。”
“我明白。我专升本还为难呢,我不敢奢求读研的。”话是这么说,但杨宇的失望明白地摆在脸上。
石主任就说:“不是你想的那样。这研究生啊,算了,你大些岁数你就明白了。反正我告诉你,这与你和李家闺女是否处对象没关系。就是李主任还活着,也是这样的。”
杨宇点头:“我知道了。”
“回去好好学习,争取明年能拿下来本科文凭。也好好工作,你跟梁主任直接学习的机会就剩三个月了,勤快点儿,能多学到一些。”
“是。”
“还有梁主任那人也不会因为这事儿难为你的,该怎么教你还会怎么教。这个我会跟他说。”
杨宇连连道谢:“谢谢石大爷。”
*
等杨宇走了之后,石主任就抓起了电话机,他先打给在医学院工作的老伴儿,再又打给在外地实习的儿子。放下电话,他搓着手说:“唉,这该是谁的缘分真难说啊。”
然后他又打去普外科。
“老梁啊,我老石,你有空儿没,过来胸外科一趟。我这面走不开的。”
“行啊。我这就过去。”梁主任撂下电话,跟护士长交代一声自己去胸外,就顺着楼梯遛达过来了。
“什么事儿啊?”
石主任把杨宇的话转述了一遍。末了叹息道:“你看杨宇这孩子心地不错,是个明白孩子,不行就不行,他能不利用老李的闺女钻营的这份心,我挺佩服的。”
梁主任倒没觉得这消息意外。自己是过来人,也活了大半辈子了,现在每天看女婿小金怎么和自己闺女相处的,知悉如今的小年轻,不像自己那一代人那么含蓄。在看过几次杨宇和老李的闺女在手术室说话后,他就觉得这俩不像是在搞对象的人。
于是他就对石主任说:“你说的没错,我也没想到杨宇这小子有担当。不错,心正,老石你放心,老李的闺女也不错的,咱们没必要牛不喝水强按头。但冲着他心正,我还是会继续用心带他、教导他的。”
石主任就朝他拱手道谢:“我知道你这个人的心性,我刚才也是这么安慰杨宇的。我还跟他说呢,要是在普外待不下去了,我就豁出脸去求陈院长,把他要到胸外来。”
“你这什么话。我说了会用心带他,就不会说了不办事。让他先把普外的基础打好了,等以后定科的时候,你喜欢要他就给你。”梁主任很坦荡地表态。然后他又把话题转到李嫣然身上。
“老石啊,那个老李的闺女是很不错的,不愁找不到合适的好小伙子。我就当自己有四个闺女了。回头我再满医院踅摸,肯定能给那闺女找出来一个好夫婿。晚上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过去说?”
石主任顿了一下却说:“那个老梁啊,我找你还有事儿呢。是这样的,我一起跟你说完了。那个今年春节吧,我们家一家四口去老李家拜年,我家的那个小子吧,”石主任搓手,啧啧有声地叹道:“他在老李家见着了老李的闺女,挺聊得来的,回家跟我说这事儿,我当时就说小宇在跟那闺女处对象,我还是介绍人。那个,你看这事儿整的!我才跟我儿子通了电话,他说五一回来,这么好的机会,他可不想错过了。”
梁主任伸手指点着石主任笑:“你说你,啊,你这是不是乱点了鸳鸯谱?”他笑着笑着,抬手抹掉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换了一幅很严肃地面孔说话。
“老石啊,这事儿可不是开玩笑的。你千万别干因为怜惜老李闺女、就勉强你自己儿子的事儿。这是一辈子的婚姻,年轻的时候勉强凑合,再等二十年你管不住儿子了,那反而耽误了你对老李的这份心思。”
石主任赶紧说:“老梁,我跟老李的情分,可不到你说的这种程度。要是陈院长想把老李的闺女娶回家做儿媳妇,你这么考虑还差不多。再说现在的孩子,哪里会接受父母安排的婚事。我跟你说真的是我儿子喜欢、俩人还聊得来,我老伴儿也觉得那闺女的性子好。”
“可是,老石啊,你也不是外人,咱们俩就打开窗户说亮话儿,杨宇的话也不能说是错的,老李家的闺女是不怎么爱学习。这个我早就知道。她跟我家的那三个丫头是差不多的孩子。
所以,虽然杨宇只上了个大专,就嫌弃老李的闺女笨,我是一点儿也不吃惊的。但你儿子可是考上了医大的。你们两口子又都是可以带研究生的副教授,你们家就不嫌弃她笨?”
“老梁,这儿没有别人,我跟你说这么个话:那个读书、考试,有的人适合,有的人不适合;而有的人始终没找到入门的路径,还有的人精力压根就没用在学习上。
至于老李那闺女脑子笨不笨的,我心里有数。她给我配过几次台,没上过几次的胸科手术,她基本也都能跟得上,我看那闺女不笨。要用我老伴儿的话说,就是那孩子在中学尽跳舞了。”
梁主任接受他的这个说法。他接着问:“我记得你儿子今年考研了?”
“没考上。总分过了20多,但英语没过线,差了几分。我跟老陈说过了,已经要了他来咱们省院。到时候你先帮我带半年,好不好?”
“行啊。那没问题。但老李闺女这事儿,我得先跟老陈商量一下,然后才能跟李家的大小子说。”
石主任拱拱手说:“老梁,我请你做媒人跟老陈去说。我家怎么样你清楚,我们两口子的为人你也知道,我们是不会委屈老李的孩子。要是老李活着,我就自己带儿子登门了。”
梁主任叹道:“你们家跟杨卫国那不靠谱的两口子比较起来,老李选谁还用说吗?但就是吧……”
“就是我儿子没杨宇长得俊,像我了。”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啊。”梁主任笑着接话。“你家那小子我见过,是像你的地方多,都说儿子像娘,他要像弟妹就好了。”
“我们家啊,是女儿像娘儿子像爹,我倒真的很欢喜是儿子像我的。你想想要是我闺女像了我这个当爹的了,你说可怎么办,是不?”石主任自嘲一句,但又笑着说:“其实我觉得我这模样虽然比你差点儿,但也还可以啊。”
梁主任哈哈大笑起来。自己长什么模样自己知道。自己才不会信老石这蠢劣的马屁。但老石这人就是会说话,他要愿意,永远能让和他说话的人如沐春风、心情愉快。但梁主任也谨慎地提醒他道:“若老李的闺女想找个脸蛋漂亮的,那就、那就不好说了。”
石主任一挥手道:“男人看本事,谁选夫婿看脸啊。”说完这话,他觉得太普通了一些,不足以表达他对儿子的鼎力支持,他狠狠心给梁主任来了一句够份量的:“就是李家嫂子活着,她也会选中我儿子的,你说是不是?”
梁主任这回终于笑得合不上嘴了。他明白老石那话是说他家小石头比李嫂子的夫婿老李长得顺眼。
*
李敏说下午休息,但还是在下午四点前就回去了医院。她先去icu看今天术后的患者,然后自己先查了十二楼的患者,再看一遍医嘱本变更的部分,对十二楼的患者做到心中有数了,时间也接近五点了。
每天晚上的例行查房时间到了。
陈文强也准时过来科里。石主任掐着点儿特意到十一楼对他说:“老陈,查完房你来楼上,我和老梁有话跟你说。”
“好啊。”陈文强爽快地答应下来。他今晚的夜班,本来查完十一楼,也要去十二楼的。一行人仔仔细细地查完所有的患者之后,已经六点了。
“行了。你们可以走了。”
李敏不等众人散去就对陈文强说:“老师,icu术后的那个我去看过了,患者已经苏醒,生命体征平稳。”
“嗯,我知道了。”陈文强点点头,说:“你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儿外的手术呢。”
“好。”李敏答应一声,看着陈文强往楼梯那边去了。她知道今晚可以放心在家睡个好觉。哪怕有急诊开颅的手术,也不会通知自己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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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心21
陈文强先听石主任说了杨宇的意思后, 他看梁主任在场,就说:“这事儿是老李活着时认可的。别看我和他在一层楼也有半年, 但对杨宇所知并不多。那个老石, 杨宇来省院先是你带的, 然后是老梁你带的,你俩帮我参详参详,杨宇说的是真话假话?是不是他说的这个原因。”
石主任讪讪解释道:“我是因为老李说不想闺女高攀大学生, 怕以后有变故。正好那时杨宇跟着我。我看小伙子人长得精神、性格温和,虽然是大专吧, 但平时工作认真、努力、上进。家里父母虽然不那么靠谱,但也都为孩子着想了, 婚房先准备好了。在咱们省院这些年轻人中,算是比较适合的一个。”
梁主任道:“基本就是老石这样。但我认为他说的是真话。老陈,那杨宇这么看起来还可以,知道俩人搞对象的时候想不到一块儿,就不为别的勉强自己去凑合。你说他要是和老李的闺女过二十年再离婚了,那时候咱们闭眼了还好,要是没闭眼是不是干瞪眼着急、却没办法?”
陈文强一下下地搓揉拇指关节, 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算了,不管他真话假话, 这事儿算撂下了。咱们孩子也没啥不好的,牛不喝水强按头, 就没意思了。老梁, 我今晚夜班走不开, 一会儿麻烦你和嫂子去一趟老李家,跟孩子把事情说清。你告诉她,往后我一定给她踅摸个好的,别有什么想不开的。”
梁主任笑笑说:“我才与老石说呢,就当自己四个闺女了,还不信在省院这么多的小伙子里再找不出个女婿。结果有人心急,毛遂自荐了。”
“毛遂自荐?谁?我得先看看,然后你再与老李家大小子说。”
石主任抬手一指自己的鼻子,说:“我儿子啊。”然后他把自家儿子春节拜年的话又说了一遍。
陈文强却说:“你家儿子我有印象,等他五一回来,你让他来找我。老梁,这事儿先别跟老李的闺女说。”
“行。”梁主任满口答应了。这是要先考核一下啊。他朝石主任挤挤眼,石主任会意地站起来说:“老陈,那我就等你们考核的结果了。”
*
石主任走了,陈文强揉着眉心说:“老梁,要是老李活着,咱们只管推荐差不多的人,怎么定是他们父女的事儿。可是现在老李不在了,咱倆得把这事儿担起来,不是这十年过得好就可以了,得等咱倆闭眼那天也能过得好。”
“老陈啊,你这想法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你看我那仨姑爷,哪个都是我精心挑的,但我也不敢保证二十年之后能放心闭眼。不过,我是这么想的,你看看有道理没有啊。”
“你说。”
“老石的儿子现在无须与老李闺女有任何瓜葛,轮转时去普外我带着、去骨科王主任带着。这个没问题吧?”
“唔。没问题。”
“老石给他儿子选定骨科、还是胸外科,你会有异议吗?”
“不会。”
“脑外科呢?”
“这要看他儿子是不是那块材料。”陈文强怕梁主任不信,强调道:“我这边更多是要用显微镜的,那都是细致活,泰半的手术要在显微镜下做,如果孩子不是那块材料,勉强他过来,最后就耽误了孩子。”
梁主任点头,承认他说的有道理。“那我再问你,要是两年后他儿子考研,考在职的,你会不同意吗?”
“不会啊。咱们省院这几年每年进来几十本科生,外科也是每年都进人,等到后年已经不缺干活的住院医了。”陈文强回答完这些之后恍然大悟般道:“你是说他们家无所求?”
“是啊。所以,我看他家两口子和孩子意见一致,那就是真喜欢老李的闺女了。你还用得着想法这么多么?咱们自己家的闺女也就这样呗。”
“也是。要是老李活着也就这样了。”
“对。那剩下就看俩孩子是不是有缘分了。”梁主任见说通了陈文强,也轻松起来了。“一会儿我和老伴儿过去,跟老李家的大小子两口说一下,别让老李闺女有什么不得劲儿的。老石的儿子除了一张脸不如杨宇,别的都比杨宇强。”
陈文强却不觉得这外貌有什么,他从小在舒文臣的对照下,都没生出过自卑呢,所以,他摆手笑道:“谁家闺女会傻到看脸挑姑爷。男人得有真本事,比如你我,是吧?那个要是老李家的大小子在家,你叫他过来一趟。”
“很是。”梁主任见他自信始终如三十年前,笑笑背手走了。
*
李敏回家,在单元口遇上了病理科柴主任。
“师兄,上去坐会儿?”
“才从你家出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天天这样啊。下班前要查房。五十来个患者,一小时算很快了。”
“也是。你们科现在是特殊时期。那个师妹,穆杰的情绪不太稳定,不行你就给他两粒安定吃了。”
李敏立即说:“好,听你的。他要不肯吃,你想着让师姐过来帮我给他点儿□□。”
柴主任失笑,告辞回家了。
李敏上楼回家,见穆杰很平静地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输入呢,没有什么不同的啊。
“穆杰,我刚才上楼前见到你表哥了。”
“嗯。”穆杰抬下眼皮,“你等我把这一小段代码输完的。”
“好。”李敏自去洗手、换衣服,出来和小芳一起摆饭菜。
“老柴和你说了什么?”穆杰摸起筷子先问李敏。
“你是不是跟他表现的情绪激动啦?他建议我给你吃安眠药。”
“他找打呢。”
李敏看看他的脚,说:“你要再等一个月的。”
“且让他逍遥一个月吧。”穆杰端碗吃饭,等小芳再度给他添饭的时候才说:“我爸要求跟我妈合葬,我二哥决定做孝子成全他。上月底我们哥仨不是给他各留了一千块吗?那女人说都花完了,丧事是学校提前预支的丧葬费。”
李敏频频点头,丧葬费这事儿她知道有,具体是怎么给、给多少她不知道。
“然后,”穆杰使劲扒拉了一大口饭,差点噎了,李敏赶紧给他舀了一匙汤喝。“然后老柴他爸爸,就是我舅舅,跟那女人的兄弟闹得不痛快了。为着这预支的丧葬费谁管账的事儿。”
“请学校的会计帮忙啊。”李敏脱口而出。
“还是我们敏敏聪明。那些人的脑子里装的是豆腐。听老柴说还差点儿动手打起来了。”
“他告诉你这些做什么?你又不能回去的。”
“表功呗。”
李敏就不再问了。
三人默默吃了晚饭后,李敏打发小芳给严虹家送素丸子:“饭碗回来再洗了。”
小芳走了,她对穆杰说:“穆杰,有句话是‘帮你是人情,不帮是本份’。除了父母,谁也不该我们不欠我们的。即便是父母吧,我们年满十八周岁了,有公民权的同时,也不该索取更多。何况是舅舅呢。”
穆杰叹息:“是啊,不帮是本份。我本也没指望舅舅帮忙。虽然我妈活着的时候,与舅舅家来往密切,表兄弟们玩得很好。但是,我妈不在了,我那舅舅也没过去看过我。前年我跟老柴解释,他们家也一堆孩子,我就是去找他爸爸,他爸爸也没能力帮我。但是吧,他今天把这些事儿说给我,真恶心到我了。”
“消消气。”
“我没真生气。我气给他看的。让他回去也好跟他爸爸说我的反应。人家帮忙干活了,我这点心里满足该给人家的。”
李敏就觉得自己多余留下来跟他说这事儿了。“那个,你没真生气就好。穆杰,我去看潘安了。”
“去吧。”
等李敏从书包里翻出钥匙、要出门了,穆杰在她身后补充了一句:“那是人家的儿子。你再稀罕也没用。”
李敏回头朝他莞尔一笑:“我先练练手。练练怎么抱孩子。”
穆杰被她的话说笑了。
*
再说石主任脚步轻快地回家以后,跟着老伴儿先把事情的原委说了。吃了饭之后道:“我去找老杨,这事儿还得跟他说说。”
“你先别说咱们家儿子,免得他多心。”
“嗯,我明白,再说还有陈院长考核那关呢。陈院长不认可,我这时候说出去不是白得罪人了。”说道这儿,石主任叹气:“我希望老杨不会跟我生分了。”
“这事儿是他儿子提出来的。他怪不到你头上的。你要去赶紧去吧。”
“嗯。”
石主任把杨大夫从家里叫出来,把下午杨宇去找自己的事儿告诉他。看着杨大夫来回转换的脸色,他心有不忍,只好劝道:“老杨,儿孙自有儿孙福。小儿女之间要是不能情投意合,勉强结亲那有几对能过好的。你还是看开一些了。”
“这小子不懂事,白瞎了你好心为他做的谋划。”
“缘分不到也没办法。老梁早看出来俩人不像是搞对象的模样。”
杨大夫愣神。
“这也不奇怪。他每次去手术室,都是跟着老梁上台的。老梁在基层那么些年,眼光可毒着呢。与其等老梁开口问你我,我到觉得小宇能这样先说了才比较好。”
“这梁主任知道,还不得……”杨大夫最担心这个了。
“不会,老梁说了,只看小宇这种敢担当、不钻营,他以后该怎么带他还怎么带。老杨,你也不要担心太多。要是小宇在普外不顺,我去找陈院长,把他要到胸外科来。”
“谢谢你啊,老石。又给你添麻烦了。”杨大夫气得一直攥拳呢。要是儿子在跟前,他就能把儿子拽过来打一顿。但他气归气,还是不能怪石主任在没跟自己说之前、就把事情捅给了梁主任。
毕竟梁主任已经表态该怎么带他怎么带了。毕竟石主任已经答应以后要人到胸外科了。
“你不用和我客气。小宇是我到省院带的第一个学生。他上进、以后有出息,与我也是光彩事儿。我还盼着他能学陈院长呢。”
陈文强对李主任,那是省院所有取得带教资格者的向往。若是有这样的一个学生,有没有儿子也没什么所谓了。
杨大夫到此时只能顺着石主任的话,说一些自己也希望杨宇能学陈文强之类的了。
等夜里睡觉的时候,杨大夫憋不住就把这事儿对妻子罗主任叨叨了一遍。他真的很生气的。
“罗英,你说小宇是不是傻?这亲事有什么不好的。他怎么就自作主张、都不跟我说一声呢!”
“或许因为小宇是男孩子还没开窍吧。你要不去说,俩人慢慢处久了,或许就处出来情份了。可好好的,你怎么想起来跟小宇说那些话儿了?”
这一句,又引出来杨大夫一串的话。“是大王跟我说的。他看着小宇跟李家闺女处得不近乎。”
罗主任听明白始末,幽幽地说了几句令杨大夫目瞪口呆的话:“像我这样后来省院的人,都知道王大志那人喜欢打着为别人好的旗号挖坑,而且他常常还能让掉坑里的人感谢他。你说你今天这事儿,会不会是掉坑里了啊?”
*
杨大夫是不是认为自己掉王大夫的坑里了,暂时还不知道。但此时王大夫的儿子,却不知不觉地走向继父的慈祥怀抱了。
昨晚,老孙和杨卫华把孩子接过去以后,一路上三人沉默地回到了新居。可进了小区了,小志却坐在车上不想下去。他拽着书包带说:“我要去我姥姥家。”
“小志,你怕改姓孙?你放心,这房子是在你妈妈的名下,你是到你妈妈家住,不需要改姓的。”
“真的?”
“我这么大的人,我骗你做什么。这房子离医大进,走路也就十来分钟,你妈妈上学方便。下来吧,明天你要是能早起,咱们去医大校园走走。”
小志半信半疑地下了车。
“这是你的房间。你看看缺什么跟你妈妈要。”老孙交代一句,便去书房继续工作,带回来的活儿还没干完呢。
半小时后,他出来了。却见小志嘴里叼着笔在发愁,就问他道:“不会做了?”
“嗯。”小志不好意思。
“你妈妈呢?”
“我妈洗澡去了,她让我自己先想。”
“来,我看看是什么难住了我们聪明的小志。”老孙在小志边上坐下来。拿过小志的本子一看,是作文。可本子上只有一个标题:“记一件有意义的小事。”
“要写多少字?”
“400到500字的记叙文。”
老孙因为之前带女儿的缘故,对孩子的功课不是一无所知。见状就问:“什么事儿是有意义的知道不?”
小志摇头。
“咱们找找啊。雷锋知道吧?”
“嗯。知道。”
“雷锋穿衣服,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省下钱支援国家建设,这是有意义的事儿。”
“那该怎么写?”
老孙没回答他,接着说:“比如,你妈妈给患者治好了眼睛,让患者重见光明,这也是有意义的事儿。”
?
“这事医院存在的意义,解除病人的苦痛。不然要医院做什么。”
“可是得怎么写?”小志还是觉得自己无法下笔。
老孙失笑,这孩子,怎么就等着吃现成的呢。
“咱们再找你身边的有意义的小事。小同学磕倒了,你帮着扶起来,这是小事儿,但意义有啊,体现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尊老爱幼的爱幼,体现了同学间的互帮互助。懂没懂?”
“懂了。”
“按着记叙文的六要素写。六要素记得吗?”
“时间、地点、人物、事情的发生、发展、和结束。”小志回话时,已经迫不及待动笔开始写了。
这中间杨卫华从屋里出来,见老孙在给儿子辅导功课,便悄悄退了回去。而小志在知道写什么了,不说下笔有神,也顺利地写完了作文。
“孙叔,我就写了一个你才说的扶一年级小孩。嗯,瞎编的。”小志的声音很小。
“写完就去睡觉。这都快十一点了。”
“嗯。”小志收拾书包,往关着房门的屋子里看。
“还有事儿吗?”
“我今天只上了语文课,就回来去送宝珠。不知道算数作业。嗯,嗯。孙叔,你能不能帮我写个纸条,我明天要交给老师的。”
“行啊。”老孙答应下来:“你先去洗脸漱口。等你回来我就写好了。”
老孙回书房,拿了一张公文纸,认真地写上抬头:关于杨毅同学没做算数作业的情况说明。笔力遒劲,字字大气凝重。半页纸写完,在最后的落款上,他写明身份:继父孙科,还留下了办公室的名称和联系电话。
等小志洗漱出来,老孙拿着那情况说明和一个信封,坐在桌子边等他呢。
“小志,你看看这个可以吗?”
小男孩像模像样地看了一遍,点头说:“可以了,谢谢孙叔。”
“你们算数老师姓什么?”老孙要过那张纸,对折再对折后塞进信封。
“姓马。上学期换的。要装信封吗?我们同学都是随便从作业本上撕一张纸写的。”
老孙笑笑,在信封上认真写上“马老师亲启”。三个大字两个小字。然后把信封递给小志,让他收好。耐心地给他解释道:“自然要装信封了。这体现了我们做家长的对老师的尊重。敬人者人恒敬之。”
小志对这句话是懂非懂。
老孙扑棱一下他的头发说:“明早送你上学的路上给你讲。现在去睡觉。小孩子睡晚了,影响长个。你看我就是小时候睡少了,长大就没有你爸爸和你舅舅长得高。”
小志走到房间门口,又回过头很真诚地说:“谢谢你,孙叔。”
*
今天晚饭后,杨卫华将小志留给了老孙看着,因为她晚上还有三个小时的课。
“小志,你跟叔叔在家,你好好写作业。今晚写完了,明天就不用再写了。”
“好。”
“在家听你叔叔的话。”当娘的不放心,免不了要多叮嘱两句。
“嗯。”
杨卫华见儿子答应的挺好,就背着书包准备走出家门了。在上了一天课之后,再来三个小时,她已经没有更多的精神分给儿子和老孙了。
同样是在职研究生,快四十岁的人怎么也比不过那些不到三十岁人的精力。而且医大这课程设计的,完全是按照十八岁的高三学生来的!
老孙知道杨卫华每个周末的学习结束,都跟上过了刑场一样。他便说:“卫华,我和小志晚上去接你。省得道黑你害怕。”
这话极大地安慰了杨卫华,让她感受到了老孙无声的支持和关怀。上课的教室就在医大的南门,放学从医大校园穿过到北门,只隔了一条马路就进了小区,何来的害怕呢。
但是老孙带着儿子去接,令她心里的喜悦就立即展现在脸上了。她发自内心地回应老孙一个笑脸,这笑是与她年龄不相符的甜美和幸福,以至让看惯她皱眉的小志很吃惊。他突兀地说了一句:“妈,你笑起来真好看。”
儿子突如其来的赞美,让杨卫华猝不及防,她的脸瞬时涌满了红晕,她朝儿子轻嗔了一句:“好好写作业。”便在老孙和小志都惊艳的目光里,逃一般地出了家门。
小志不理解自己亲妈的逃跑行为,边从书包里翻作业本出来,边对老孙说:“我爸夸阿姨好看,阿姨就美滋滋的,才不会像我妈这样跑了。其实我妈笑起来,我觉得比阿姨好看多了。”
老孙点头,赞道:“是。我们小志是最有眼光的。来,你写作业,我处理公务。遇到叫不准的地方,我们俩一起商量。”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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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齐了
问心22
梁主任回家在晚饭桌上把事情跟老伴儿、女儿和女婿说了。他老伴儿立即说:“妞妞那闺女多好啊, 我要是有儿子,老早就跟李嫂子订亲了。”
女儿梁慧也支持:“是啊, 妈,你怎么没给我生个哥哥?生个弟弟也能把妞妞娶回来。”
小金拍拍梁慧的手, 提醒她别乱说话。
老太太不在意地说:“早二十年, 我还想非得生一个儿子。那时候恨不能把小慧当小子打扮。亏得那时候穷, 把她往小子打扮还得另做衣服。”
梁慧夸张地瞪大眼睛说:“妈, 我从来都捡大姐和二姐的衣服穿, 不知道给你省了多少钱。你得补给我。”
“补给你什么?一条花裙子三块钱, 一件花衣服两块钱,我给你五块钱?”老太太诚心逗闺女,她推一下梁主任说:“老梁, 你快给她十块钱。”
“好好,等我吃完饭的。”
“你赶紧的,一次给完她下回不念叨了。为着这个穿旧衣服, 咱家都不能提沾边的词了。”
梁主任笑眯眯地答应了, 人却不站起来拿钱, 只笑着看母女俩掰扯原来的五块钱, 现在是多少钱。他只管继续吃饭。
小金却问:“爸,是杨宇提出来的?”
“是啊。”
“为什么?”小金不理解。他觉得当初李主任同意这亲事就让人想不明白,如今杨宇倒先不愿意处了。为什么啊?
“说是俩人想事儿想不到一块儿去。”
梁慧很直率地撇嘴道:“他不是看我李大爷不在了吧?还有我陈叔呢。”
梁主任停下筷子说:“小慧,不是你想的那样。应该就是俩人没看对眼。小金, 你注意到没有, 他俩在手术室说话都不像搞对象的。”
小金摇头:“我没注意过他们怎么说话。不过我觉得杨宇那人是很努力的。每次在手术室, 哪怕急诊手术等麻醉的功夫,他都能抓紧时间背书。”
“你们外科有不努力的嘛。爸,我跟你说,你一让他画解剖图,他就不让我出声,一晚上、一晚上的不许出声。”梁慧趁机假告状,借以向父亲表白自己的丈夫很用功。
梁主任嘿嘿一笑,示意老伴儿说话。
老太太会意,立即说:“他那画的不是解剖图 ,画的是人民币。你不想买花裙子啦?”
“妈,我买花裙子给谁穿啊。这个b超说是小子。你忘啦。”
“没忘。小小子也可以穿花裙子。”
梁主任笑眯眯地看着母女俩闲扯,没儿子如何,姑爷天天跟着闺女回来吃饭,再等两月外孙降生了,简直就是人生极致的完美日子。
*
吃了碗,小金收拾了饭桌,梁主任和老伴儿过去看李嫣然。
等出了单元口,梁主任就换上一幅担忧的神色,他忧心忡忡地说:“老盛啊,你一会儿跟那闺女好好说。别让孩子伤着了。”
“嗯。我明白。那杨家小子忒不是个东西了。这要是老李两口子活着,这不算什么事儿。可这没爹没妈的闺女,委屈都不知道找谁说呢。”
梁主任见老伴儿的情绪不是能劝人的模样,就拽着她说:“我有点儿吃撑了,咱们俩先饶楼走一圈再上去。”
“哎呀,你看看你,几十岁了,还能吃撑了。”
“你做饭好吃呗。”
“哄我呢。哼。”
“不是哄你,是真话。不好吃我能吃了三十年啊。再吃三十年我都愿意。”
老太太被哄得心花怒放,她心满意足地笑着说:“家里有酵母片,给小慧预备的,先回去吃点儿?”
“不用。走几步消消食就好了。”
转了一圈,梁主任见老伴儿提起杨宇,仍是很生气的模样,就对他说:“杨宇不想处了,对老李闺女不是什么坏事儿。老石家的那个小子,春节的时候你见过了。”
“怎么?那小石头看上咱们妞妞了?”老太太停住脚步。
“他们家是这意思。但老陈说得等他先跟小伙子谈谈的。五一孩子回家的,就这么几天的时间,也不差什么。”
“唔,我明白。”老太太立即消气了。转而喜不自胜地说:“要是老石两口子和孩子都乐意,他们家可比杨大夫家要好多了。但看杨宇的那个妈,哼,我看他以后找个什么样的。”
“你看看你,你这什么想法呢。这搞对象也不是就准保能成的。我跟你说杨宇那孩子,老石带了半年,我这带了也快两月了,总体还是不错的。你想想要是他算计着,过个五、六年晋完中级了,像王大志似的离婚,我们能把他怎么样?那么地倒害了老李的闺女了。”
老太太狐疑地看着他问:“你们就没招儿了?”
“顾忌油瓶呢。那内分泌的罗主任是陈院长从医大引进来的人才。”
“唉。”老太太长出一口气,说:“这省院啊,一家套一家的亲戚,是抖落不开的了。”
“抖落它干嘛?都是亲戚,谁做事儿不得多顾忌一点儿。你说是不?”
“也是。有好有坏吧。上去?”
“好。”
*
俩人去到李主任家,见李家的几个孩子都在。见了他们老两口进来,老大李浩然就赶紧往里让客人,老大和老二的媳妇都已经显怀,却也跟着丈夫端茶倒水地忙乎。
“侄媳妇不用忙乎了,我和你盛阿姨也都不是外人。你们快坐下吧。”
“梁叔,你过来是有什么事儿吗?”
“怎么这么问?”
“平时都是我盛阿姨过来啊。你那么忙的。”
“臭小子,嫌我来少了?”梁主任笑骂一句老三。
从李主任两口子走了以后,开始梁主任老伴儿是天天过来。等老大夫妻俩搬回来,照顾没结婚的老三和老妹妹、解决了他俩的吃饭问题后,梁主任老伴儿就改为隔三差五地过来看看了。
梁主任虽来的少,可他差不多十天半拉月的,还是要过来看一趟的、
“老三,别皮。让梁叔说正事儿。”老大李浩然出口制止弟弟。他去年因势在食堂当了早餐组的组长,这一年下来,虽然管的人不多,可担起来的事儿不少。他老丈人孙管理员在自己站住脚之后,有意栽培他,该不该他管的都会带着他,给他讲食堂里面的门道。
他算是在三十而立的年龄,立起来了。
老太太接话道:“我们过来找你和妞妞说些事儿。”
李浩然带着妹妹坐下来,李家其余的几个孩子立即听话地离开了客厅:老大媳妇和老三回各自屋了;老二和媳妇跟梁主任等招呼了一声,干脆回家去了。
清场之后,梁主任便把杨宇的意思说了。三人都把目光投在了李嫣然身上。
“妞妞啊,”梁主任老伴儿拉住李嫣然的手说:“不处就不处了,他那个妈也不是什么好答对的qie。回头你梁叔和你陈叔会再给你选个好的。比杨家好的。”
李嫣然有点儿反应不过来,她愣了一会儿才说:“为什么?”
梁主任把杨宇的那个俩人想不到一块去的话说了。
李嫣然有些难过地低下头,她抬头想说话,最后还是低下头,什么也没有说。
李家老大就说:“想不到一块去,早散早好。强过结婚后以没有共同语言离婚。不过,梁叔,我妹妹这终身大事还得拜托你帮忙,我爸妈的意思还是希望她能找个外科大夫。 ”
“好。包在我身上了。我今儿个还跟你石叔说,我就当自己有四个闺女了。前三个女婿都是我自己精挑细选的,这老丫头我也一样。但你陈叔说他要先过目一下的。”
梁主任老伴儿拉着李嫣然的手安慰她:“是他那混小子没眼光。妞妞啊,阿姨就是没生儿子,不然老早就跟你妈妈把你讨家去了。”
可这话并没安慰到李嫣然。
她站起来说:“梁叔、盛阿姨,你们先坐,我回屋待会儿。”
这,这还是伤着了。
李家老大等妹妹的房间门关上了,就问梁主任:“梁叔,我陈叔说要先过目一下,可是你们有人选了?”
老两口对视一眼,梁主任就说:“人家不错,孩子也不错。”
“你别卖关子了。老大啊,我跟你说,”梁主任老伴儿一扒拉梁主任的手,不理会他制止自己的动作,继续说道:“石主任家的小石头,你见过没有?”
“见过一次。”李浩然笑意上脸。“过年的时候见了一次。我看他和妞妞还聊得挺投机的。这感情好。梁叔,没错吧?”
“没错。那小子回家央求你石叔出面,但是那时候你妹妹不是跟杨宇处着嘛,你石叔又是介绍人的。他们家是非常钟意你妹妹的,但你陈叔要先跟石家小子谈谈。那小子五一回来。”
“让你和陈叔费心了。”
“我本来不想说的。你去劝劝你妹妹,明天好好在家休息一天,后天上班可别出了差错。走吧,老盛,我们回去了。”
李浩然送走了梁家老夫妻,敲开妹妹的房门。
“妞妞。”
“大哥,我想自己呆会儿。”
“我不是要安慰你,我想跟你说别的事儿。”
李嫣然让开门。
姑娘的小房间挺素净的,吸引人瞩目的是墙上挂着的那张黑白大照片,是李嫣然腾空起舞的抓拍。五斗橱上放着几个奖杯和几本书,以及零散的润肤露等。
“妞妞,刚才梁叔说石叔委托他给小石头做介绍人。”当大哥如愿看到了妹妹吃惊的表情,但看到这吃惊赶走了她刚才的难过,他就继续说道:“我看你跟小石头俩挺有话说的,比跟杨宇没什么嗑好唠要强。”
“他都是问我跳舞、得奖的事儿。”
“他一个大男人也不跳舞的,要不是对你有意思,他问那些做什么。你说是不是?”
是不是呢?
李嫣然不知道。但她迷惘的目光却转到那些奖杯上。奖杯都是大哥搬回来住之前,自己从客厅里收回来的。这些奖杯是自己的骄傲,也是爸爸和妈妈/的骄傲,然而也时时刻刻在提醒自己跳舞是吃青春饭,不如当大夫、不如当护士。
“早点儿休息吧。”
“嗯。”
屋门关上了。李嫣然换了衣服开始在狭窄的空间里压腿。小录音机里不停地放着《祈祷》那首歌,整面磁带都是这一首歌。李敏怀孕了,莫名要写毕业论文,团委书记小高让自己把双人舞改编成单人舞,代表省院去参加护士节的演出。
她不想去跳舞。但是大哥一句话说动了她:“爸妈愿意看你跳舞的。你再拿一个奖杯,他们会非常高兴。”
“让我们敲希望的钟啊,多少祈祷在心中。”
李嫣然知道自己的心中只祈祷——让时光懂得去倒流!
问心23
刘红搬回自家待产, 没隔几日就在医大附院做了剖腹产手术,生下一个六斤多的女婴。剖腹产的原因是妊娠超过了42周了, 还有羊水明显减少等。
幸好孩子发育都很正常。
大人术后也平安无事。
冷小凤知道李敏也过去探视了之后,悄悄跟李敏嘀咕:“没准是因为她们姐妹俩的月经周期偏长有关。”
“是吗?你有这方面的资料?”李敏不想给冷小凤掰扯产科的那些东西, 故作诧异地问她。
“没有。”冷小凤尴尬。自己就是顺嘴一说, 李敏就要正经的资料?哪里有!
“要不我让彩虹儿留心一下, 等她休完产假后上班了, 把这个当一个课题来研究。”李敏可不管冷小凤的变脸, 只顺着她的提法往下说。
“小凤, 你看大多数人的月经是29天左右,跟月亮的周期契合。但有提前的,也有错后的。要是她们的怀孕周数与月经周期有关, 这绝对是产科从来不曾有人涉足过的领域。”
“敏敏,我可算知道你的论文为什么那么多了,这怎么什么你都能联想到啊。”冷小凤见李敏是真的认真起来, 就赶紧再度阻拦她。
“敏敏, 你可别跟彩虹儿说, 不然她会说我把《妇产科学》学到狗肚子里了。”
“小凤, 很多研究的开始就源于跨学科的奇思妙想、异想天开的。”
冷小凤见说服不了李敏,就抹搭下来脸了。李敏又不怕她,只认真地盯着她看。良久以后,冷小凤败下阵来。她半真半假地抱怨:“敏敏, 你这样要变成女学究了, 你真没原来可爱了。”
“小凤, 你快要加入省院长舌妇那伙了,道听途说、捕风捉影是她们的拿手好戏。但你是本科生啊,你怎么能混去她们的队伍里。”李敏抬手止住冷小凤欲开口做辩解的动作。
“你别跟我说是顺口一说啊。你能跟我顺口说,跟你们儿科的大夫护士也很可能会顺口说的。你这话不用等天黑就会传进娜娜的耳朵里。娜娜性子急,你说她怀孕8个月了,要是出点事儿,你怎么收场?”
冷小凤哑口无言。她抿嘴瞪着李敏,见李敏还是在等着自己答话,就避重就轻地说:“哪有那么严重的。”
“小凤,这里涉及娜娜姐俩的生理隐私,在其他科室,把别人的月经史泄露出去了,患者投诉到医务科,那绝对会给你处分的。”
“哪有这么严重?”冷小凤讪讪,还是这么一句话。
“患儿的家族史、遗传病史,你是不是要保密?”李敏在得到冷小凤的点头后说:“小凤,你在儿科不接触成人隐私这一块,但道理是一样的。即便娜娜不是你的患者,那你不担心娜娜知道是你说出去的,然后把你的私隐真真假假地也跟别人说了?”
冷小凤闻言终于收起了轻视之心。她知道以刘娜的性子是非常可能干出这样事情的。她转到李敏这面,拉住李敏的手说:“好敏敏,谢谢你提醒我,我再不说了。”
“仅此一次?”
“嗯。”冷小凤重重地点头:“下不为例。”
“好,我信你。小凤,你别嫌我危言耸听啊。你想等娜娜报复你开始胡说了,最后丢脸的肯定是我们四个。咱们是一个寝室的。”
“嗯嗯,我再不敢了。”
冷小凤讨饶了,李敏就放过她,不再提此事了。
*
“吴主任怎么样了?”李敏问坐回去的冷小凤。
“他还行,白天在干诊输液,早晚去儿科查房,晚上去干诊病房住。”
“那他身体撑得住吗?”
“我也这么劝过他啊。他说自己是科主任,这时候躺干诊养病就是逃兵。敏敏,你也当了主任,你是不是也这么拼命啊?”
“哪里用当主任才拼命,你忘记我经常在月经期发烧了?就我当住院总的那半年,哪回因为发烧回家躺着了?还不就是自己悄没声的挺两天,挺过去也就完了。”
“手术照上?”
“自然了。我读书时能照常上课,做住院医时能照上手术,做住院总反而娇气起来,那什么那不是挑不起担子了。”
冷小凤若有所思。半晌她说:“怪不得你能入党、当主任啊。我遇事就想着躲着点儿、少干点儿的。”
“我也想躲啊,这不是躲不过去嘛。其实我这个副主任,下面没有科室大夫,就是干活有个好听的名头。”
“那我还没有呢。”冷小凤怅然。“像我这样的人,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听吆喝了。”
“别急。你们儿科的主任早晚都会退休,有你当主任的时候。” 李敏半真半假地跟冷小凤开玩笑:“就是不知道得你先不躲活儿、还是当了主任再不躲活儿了。”
冷小凤趴到办公桌上,有气无力地说:“自然得先不躲活儿了。”道理她都懂得。
“那你还不回去干活儿?你们科正是用人之际的。”
“我是孕妇,我五一后就出班了。”
“我就不是孕妇啦?我不是照样要上得干六个小时的手术。小凤,回去干活去了。你才说了不躲活的,你可别让后来者吆喝你啊。”
冷小凤爬起来,抚摸着肚子说:“敏敏,你说咱们女人跟男人一样工作,还多了一个怀孕、生孩子,是不是老天爷跟女人有仇啊?”
“我估计老天爷是跟所有的雌性有仇。咱们没资格抱怨跟男人一样工作的事儿,因为咱们也跟男人一样领工资了。同工同酬,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没亏着咱们。”
“那也还是咱们女人辛苦。”
“那你可以不婚不育、象林巧稚那样啊。”
冷小凤想了想说:“敏敏,你能做到我做不到。儿科奖金少,让我在单身宿舍里耗着,看着你们都搬进新房子住,我受不了的。不说这个了,敏敏,我过来是想托你一件事儿,你好不好帮我问问,我们今年能不能按照正常晋中级,我们没有轮转、规培一年,是直接当了住院医的。”
“好。我找机会给你问问。”
“也不是我个人了,是我们这一届。嗯,不算你。”
李敏送冷小凤走到办公室的门口,她突然按住冷小凤要开门的手说:“小凤,你记得前年我去医务处要奖金的事儿吗?”
“记得啊。”冷小凤顺口答应。然后她瞪大眼睛问李敏:“你不是让我去医务处吧?我要去的话,吴冬他妈肯定会说我的。”
“咱们那一届来了多少本科生?那回是我出头,大家搭顺风车了。凭什么这回是你出头,还是让那些人不劳而获?”
“我明白了。敏敏,当我没跟你说着话啊。我真糊涂了。我管这些干什么?又不是我一个晋中级的。谢谢你敏敏。”
冷小凤没达到目的,人却高高兴兴地离开了十一楼。
*
晚上睡觉前,她就与穆杰嘀咕:“穆杰,我跟你说,从彩虹儿开始,到今天累计有七个人来找我了,都是和我一起分来的本科生。都耽误我下午看书了。”
“他们找你做什么?”李敏的抱怨,让穆杰惊讶。
“所有人的请求总结起来只有一个,让我替他们问陈院长呗,陈院长不是负责医疗么,问陈院长他们今年能不能按照住院医工作年限满三年、正常晋升中级职称。”
“你怎么办的?”
李敏就把下午对冷小凤的话说了一遍。
“你说他们这些人,啊,当初进省院就被当成住院医用,是我挑头去找的医务处,大家都能按照住院医师的待遇领奖金了。这回晋中级,直接来找我给他们出头了,还想吃现成的?想的美。”
“敏敏,你是这么想的啊。”穆杰有点儿失望。
“怎么,我错了?你还不知道呢,他们这些人,除了严虹和冷小凤,去年都没考专业英语。那11个人里,还有这么跟我说:‘如果今年不能晋职称,那就明年考。省得今年不行,万一明年通不过,后年还要再考一次英语,再交一次报名费。’”
李敏愤愤然:“居然连明年晋升不了都想到了,怎么还想要今年晋升的事儿呢。我真不能理解的。”
穆杰沉默了一会儿说:“敏敏,你们这届一起分来的本科生,在事实上已经形成了以你为头的局面了,你不把这事儿担起来,往后也没法服众。”
“我要服众做什么啊。”
“做院长啊。”
“我?做院长?”李敏坐起来把长发捋到一起,她看着穆杰说:“我从来没想过。我就想踏踏实实地做一个临床大夫。把经手的患者治好了。那些闲杂事儿,我不想沾边。他们自己去找医务处、自己去找陈院长怎么不行,除了彩虹儿的,我谁的都不想管。”
“躺下,慢慢说。要不把被子披上。晚上挺凉的,你别感冒了。”
李敏想想还是钻进了被子里。
“别动。”穆杰捂住李敏作怪的手。“敏敏,那句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你听说过的。”
“职业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你听我慢慢给你说。陈院长这个人,你刚到省院的时候,他的技术比现在如何?”
“应该差不了多少吧。他那时候早晋升副主任医师了,还是神经外科学会的理事。唔,除了个别的病种,他以前没做过,我们现在开展的手术,他在南方都做过了。”
“你说他要不是院长助理,刘秀玉会不会得承担那个麻醉意外的责任?”
“十有八/九可能。”提起此事李敏心有余悸。“我跟你说穆杰,那事儿要不是陈院长给她出头,她可能、唔——最好的结果是被免职,撸了行政副主任,主治医师降级为住院大夫使用。哎呀,要是那样她可太倒霉了。”
“她运气好啊,有陈院长主持正义了。”
“是啊是啊。不然她还要从新晋升主治医,她去年晋了副主任医师呢。这也差得太多了。真不敢想要是没有我老师给她出头,她得怎么办。” 麻醉科的刘主任现在是副主任医师。
“刘秀玉的专业技术怎么样?”
“在麻醉科排第二。哎,你说她要是一蹶不振,我和陈院长可能都没有配合的麻醉大夫了。我们这个神经外科的手术,麻醉科周主任也试过让别的中级职称的大夫跟台。唉,我跟你说,不行就是不行,没法勉强的。后来才固定了刘主任的。”
“敏敏,你看一个好的医疗院长,不仅是挽救了一个优秀的临床大夫,省院这两年发展这么快,据我听说的,也与他有不可分割的关系,是吧?”
“是。”
“以省院现在的规模、技术水平,能救治得了更多的患者了,是吧?”
“是。”
“你们省院比医大附院如何?”
“远远不如。也不是所有的科室都不如。”李敏开始掰着穆杰的手指头数数了。
“我和陈院长的神经外科,技术水平应该不弱医大附院;检验科的化验单,早被医大承认了。这个是最不容易的。检验科还有一些是多年前的护士、高中生改专业的。放射线科也是这样的情况。他们科拍的片子,无论是x光、ct,还是mri,在省内都不用再拍。”
“还有吗?”穆杰问沉思的李敏。
“有,妇产科。省院的妇产科也很有名的,不然毕业分配谈话的时候,我也不会同意来这儿的。”
“别的科都很差吗?”
“怎么会啊。陈院长从医大附院还有其它地方,挖来了十来个学科带头人,假以时日,那些科啊,绝对不会比医大附院差。”
“那敏敏,我想问你这么一句,要是给你机会,把那些没有学科带头人的科室,补上有能力的主任,让省院更进一步,你去不去做?”
“当然要做了。得病不会按照人体的系统划分来。我的意思是说,呼吸系统有病的同时,可能消化系统、神经系统等还有毛病。我们这是综合性医院,所有科室都强,才可能在面对凝难杂症会诊时,对多器官、多系统的复杂疾病提出最适合的诊疗方案。”
李敏说完这一大段话之后沉默了。她明白了穆杰所说的“机会”是什么意思,也明白了当院长不仅仅是当院长,当院长可以运用手里的权利做更多的事情。
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
穆杰让李敏想了一会儿,问她:“那你明天准备怎么办呢?”
“唔,我先把我们这届毕业生的意见收集齐全了。”李敏一边想一边说:“然后把大家的意见总结好,给陈院长或者给医务处秦处长。算了,一人一份吧。然后让他们今年都去准备专业英语的考试。我要这么跟他们说:5月31号考外语,晋升资格讨论会在8月份,千万不要到时候医院说大家有资格、而我们中有人没有外语成绩。你看可以吗?”
“差不多。你先跟陈院长报备一下再去做,免得他或者其他人,以为你想挑动90年的毕业生拉帮结伙,给医院领导出难题。”
“好。”
“那睡吧。挺晚的了。”
这一夜李敏却没有像往日那样,闭上眼睛就睡着。她觉得穆杰说的有道理,但又觉得那对自己是很遥远的路。陈院长在准备晋正高,依李敏所知判断,他非常可能在今年就一次顺利晋升成功。
而正高是65周岁退休。他是41年属蛇的人。也就是说,他将在院长的岗位上工作13年余。
换句话更明白的话,那就是在13年内,省院不可能再有一个外科大夫出身的院长。医院不像部队,45岁还是团级的话,就得必须离开了。
李敏理顺地方医院与部队的不同,明白自己应该先好好干好本职工作了。那些有的没的,不是自己现在应该想的。
然后她立即睡踏实了。
问心24
翌日, 李敏找个时间把事情跟陈文强说了。
“老师, 我个人的意见是想先让他们考英语。是不是有晋升资格再时候说。你看我这么回答他们可以吗?”
陈文强思索了一下,回答李敏说:“可以。你就这么回答他们吧, 就说我说的:晋升中级严格来说是要求担任住院医师满3年。所以, 89年、90年毕业的,今年都属于破格晋升。如果外语和论文的硬性指标达到了,那就跟87年没晋上的、88年正常晋升的,还有往年留下来的大专生、中专生一起参加专业知识的答辩。业务能力未达到中级,是绝对没可能通过的。”
李敏赶紧点头表示自己记下来了。然后追着问了一句:“老师, 严虹已经按破格晋升准备好了论文和外语, 我可以跟她说能报破格了吗?”
“可以报破格。能不能晋上,得看专业答辩的成绩。”陈文强想了想说:“这次答辩的知识点会有学科关联性方面的问题,有一定的难度, 要做好准备。”
李敏见陈文强这么说, 就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关联啊,老师?我得准备到什么程度?”
“唔, 比如各类型休克的抢救, 涉及的基础理论,该副教授级别掌握的知识点,咱们是教学医院,这些就必须掌握了。必须要知其然知其所以然。”陈文强说道这儿,停顿了一下说:“今年专业答辩提出的问题, 参加答辩人的回答, 会有专人做记录, 送审的时候一起送上去。这个你自己知道就好了。”
李敏立即点头称赞:“这样晋了职称的是真合格,也公平。”她才不怕考呢。心事了了,她高高兴兴地检查五一放假前的最后一天的工作。
*
五一有国家的法定假一天,大多数的单位都把5月3号的周末休息挪上来。可省院的院务会今年就没通过这个常规做法。
“不挪。挪什么啊!连休两天,2号上午得来查房,不然临床安全怎么保证?这串休一天,临床各科的主任和护士长就多了很多的工作。我的意见的1号休息一天,2号正常上班。”陈文强以医疗院长的身份,以临床安全的理由,强烈反对这种串休。
那就是全院在周五(5月1号)休息一天,然后在周日(3号)还能休息一天,大家何乐而不为呢?
在舒院长率先表态支持的情况下,院务会通过了这项提议。
内科怎么安排值班,陈文强交给院长助理、呼吸内科主任关岚去负责。随着合胞病毒感染的患儿陆续出院,儿科吴主任恢复工作,关岚他已经不需要再在儿科连续盯着了。
外科值班的事儿,陈文强早已经胸有成竹,他打电话通知普外科的行政副主任谢逊:“谢逊啊,明天这五一放假一天,调整外科值班小组挺麻烦的。我看你们那组周日的白班,明天你们就继续上班算了,然后你们自己再找时间补休。”
“行,没问题。”谢逊立即答应下来。权当没有五一放假这回事儿了。
谢逊答应下来就通知李敏。李敏才不会对陈文强做出的这个决定提反对意见。唯有跟他们一组的骨科主治医孙大夫,在电话里得知自己不能放假,免不了对谢逊抱怨了几句。
“我是受你们两个主任牵连了。我就一个普通老百姓,干嘛全院放假,让我上班啊。”
谢逊硬邦邦地说:“你有意见找陈院长去。”直接让孙大夫闭嘴了。
孙大夫闭嘴了,可他气得不得了。可再气,他也没胆量为了一个值班安排去找陈文强理论。所以谢逊才不怕他该来上班的时候脱岗,准时到岗是他姓孙的必须做到的。
*
李敏回家先跟穆杰说这事儿。
穆杰笑笑说:“陈院长这样安排省心省力。你们都是科室的副主任,别人放假、你们多上一个班也应该。”
“我倒没觉得是因为副主任该上班的。你看我前年我当住院大夫,十一不也连着值班了。”
穆杰握住李敏的手说:“但过后你心里觉得委屈啊。是不?现在你可不能再觉得委屈了,党员、干部肯定要比别人多付出的。要吃苦在先、享受在后。”
俩人额头相抵,李敏笑嘻嘻揶揄穆杰:“你该改行去做团政委了。”然后又把陈院长关于晋职称的意见说了。“我觉得这样好公平啊。”
“是公平。陈院长有魄力。不过对你今年再破格会不会有影响?”
“我多看书呗。本来外科大夫就是一个合格的内科大夫,加上一把手术刀。我才不怕他们考呢。”
“那就好。吃饭了,吃完去告诉严虹。”
“嗯。”
李敏吃了晚饭没有立即去严虹家,她先给父母打电话,说明这个五一的工作安排。得知女儿和平时一样还是没有休息的,梁工就问:“老三明天是不是到你那儿?”
“是啊。他傍晚离开学校前给我们打电话,是穆杰接的。应该明早到的。”
“那我和你爸明天过去。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带。”
“什么都不用带,你们过来就好了。我让小芳早点预备饭菜。对了,这次你们别带阳阳过来,我们省院这边有呼吸道传染病,合胞病毒感染,托儿所关了十几天、幼儿园也关了好几天了。”
“你没事儿吧?”
“我没事儿。我不往儿科那边去。”李敏交代清楚这些事儿,又跟穆杰招呼了一声,就去严虹家。
*
“彩虹儿,我今天问了陈院长了。” 李敏把陈文强的回答,差不多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她怀里的潘安在拍过奶嗝以后,已经睡沉了、
骆大姐把孩子抱走。
“这样啊。”潘志为严虹着急:“这么多届的人挤在一起,你今年晋中级难度可大了。”
“没事儿。” 严虹不以为然、自信满满地说:“我8月份最后一周去上班,我等满月了就开始看书,大不了当毕业考试预备起来呗。”
李敏与严虹击掌:“我也是这么想的。这回还少了统计学那几门,比毕业考试简单呢。”
“师妹,那陈院长这话,你有没有告诉别人啊?”潘志话里的期盼太明显。
李敏回头狐疑地看着他,但据实回答他道:“前几天来找我问的人,我都打电话通知了,然后我让他们再转告一起分来的。我估计专业外语考试报名的时候,医务处就会下正式通知的。”
潘志的眼里掠过一丝失望。严虹轻咳一声,把李敏的视线拉回到自己身上。
“敏敏,你爸妈明天来吗?”
“来啊。我弟弟明天一早就能到。”
“来取穆杰的工作成果?”
“是啊。”李敏不瞒着严虹和潘志这些。穆杰甚至跟骆大姐定好了,请她到时候过来伺候月子、照顾孩子。能到孩子满周岁最好。骆大姐很高兴地答应了。工钱一样,越大的孩子越好带。
“穆杰赚出来请骆大姐的工钱了?”
“他上一单完成的时候就赚出来了。连电脑钱一起赚回来了。哎,彩虹儿,跟他们工科专业的比,咱们赚钱太辛苦了。”
潘志认同李敏的话:“他们工科的太好赚钱了。早知道我也去学计算机了。”
这样的说法,让李敏和严虹忍俊不止。
严虹就说:“敏敏,小艳她们姐俩说你家穆杰不是看书、就是工作的,那钱赚得也辛苦。一天十几个小时的。”
“咱们谁不是一天十几个小时的。”
也是。
“你爸妈来吗?”
“来。”
“那到时候可住不开了。”
“去招待所住一晚两晚的了。我跟你说,骆大姐说买一张折叠床,或者跟科里借一张陪护床,她跟小艳挤挤。”
“算了吧。医院的东西最好别往家里借。”李敏赶紧提醒严虹:“谁知道有没有什么家里人抵抗不了的细菌啊。”
“嗯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去招待所住吧,两晚上也没多少钱,我爸妈还能休息好。”
“我和你一样,明晚也让我爸妈去做招待所,不然就是我弟弟去住招待所了。”
潘志看着俩人就花钱住招待所达成了一致意见,便把自己想去科里住两天的打算,咽回去没有说出来。
严虹却说李敏:“让你弟住你十一楼的办公室不就可以了?”
“那影响多不好啊,好说不好听的,我犯不着的。”李敏顾及时间差不多了,看了一下手表说:“快7点了,我得回家学习了。”
潘志把李敏送到门口,然后转回卧房对严虹说:“彩虹儿,我怎么听说省院以前的中级职称,就象征性地问了两、三个问题,都是非常浅显的,基本是达到那两条就行了呢。”
“估计是以前本科生少吧。这几年省院年年几十的本科生进来,不是说还有87年没晋上的。”
“那不是差了外语就是差了论文的人吧。不然本科毕业的,应该去年晋中的。”
“很可能的。今年的医疗院长换人了,以陈院长的严格,他不把已经晋完职称的人重新考核一遍,都算好的了。其实我觉得今年的难点在省院能给几个人破格晋级上。”
严虹收起了刚才的自信模样,她还是有些为自己担心的。
“你看小凤的外语和论文早准备好了,我这也合格了。敏敏这次还要破格。她的论文有两篇是省级的期刊的,还有两篇是国家级刊物的,最重要的是她有本书。这是我们省院从来没有过的事儿。”
“你怕只给一个或者是两个破格的指标?”
“要是给一个,我反倒没什么遗憾,我比不过李敏。要是两个,冷小凤晋上了我没有晋上,我,我,还不如想刘娜那样,去年没有考英语,今年借口生孩子,明年再考了呢。”
潘志不知道说什么能安抚严虹的情绪。但他舍不得严虹在月子里这样发愁。于是他试探着说:“按照陈院长的说法,相关联的专业知识考试,你比冷小凤考得好,也不是没有争取的余地。我们不是准备了送礼了,干脆就送个整数了。”
“送整数啊。也行。到时候再说吧。潘志,你去看书了,我歇一会儿。”
潘志给严虹盖好被子,仔仔细细地把被角掖好了,又把床帘拉好,才蹑手蹑脚地出了屋。
*
被严虹提及的、准备明年再去考专业英语的刘娜,此时有些发傻地听她丈夫龚海和她姐夫霍博士说话——关于职称晋升的答辩改了。
听起来答辩难了很多。
这消息来源很清楚,李敏给好几个人打过电话,是陈院长说的。鉴于李敏平时说话、做事儿都很靠谱,这已经传遍省院的消息,没人怀疑其真伪性的。
“我都不知道我的相关联专业是什么。”龚海无奈地苦着脸,惊惶失措道:“我总算把英语和论文都准备好了,千万别在答辩这关把我涮下来了。”
霍博士看他那个样子,就安慰他说:“你不用发愁。等过完节上班了,我去问问你们科主任,再去问问陈院长。答辩是在9月份呢,你还有4个多月的准备时间。”
“谢谢姐夫。”龚海万分感激。
“客气了,这有什么好谢的。”
霍博士虽然在做毕业论文,但他早已经接受了省院的工作。现在他挂着病理科副主任的名头,他出面去问陈院长和周主任,自然比龚海方便了很多。
刘娜等他俩说完了,猜测着说:“龚海,我觉得你的关联专业,应该是解剖吧,怎么也不可能考你临床用药的,是不?最多把局解考得很细了。”
龚海六神无主,见刘娜这么说,他立即表态道:“那我今晚就开始看解剖学。娜娜,你是在这儿啊,还是跟我一起回家?”
“我先在这儿看会儿孩子,一会儿姐夫过去收衣服,我再一起回去。”刘娜想等小外甥女霍星睡醒,肉乎乎的小丫头,手背上都是肉窝,怎么看怎么可爱,怎么戳怎么好玩。但是孩子睡着了,她还是有分寸地不去捣乱。
“那你想几点回去,到点我把衣服收了送过来、接你回去好了。”
刘娜想想说:“那你九点过来吧。”
“好。”龚海答应一声,端了一盆子洗好的、待脱水的尿布回家了。
最近他们为了照拂产妇,还是把吃饭的地方挪到了二楼霍博士家。而龚海在得到那笔稿酬后,买了一个双缸的洗衣机,现在大人的衣服、床单、被罩都交给了洗衣机,洗好之后就晾在了三楼。至于孩子的尿布则是洗干净、烫好后,再拿去脱水。
龚海端了一盆尿布出来,在一楼的楼门口,遇上了携手回来的莫名和徐强。
“过来啦。”龚海先开口向徐强打招呼。
“嗯。你这是要往哪儿晾?太阳都下山啦。你还会洗尿布啊。”
“博士洗的,我拿回家脱水。”
莫名开了门,徐强向他点点头,进屋去了。
“徐强,我看你俩关系可以啊。”莫名把风衣挂好,走去厨房烧水。徐强跟在她身后转悠。
“那你还盼着我和龚海见面就打啊。那事儿早过去了,也怪不着龚海的。”
“你心里就一点儿也不在意?”莫名挑眉问。
“我自然是早就不在意了。莫名,你不是吃醋了吧?”
“有点儿哦,你准备怎么办?”莫名双手抱肘,笑盈盈地盯着徐强,看他是个什么反应。
“我等你过生日呢。”徐强终于得到说出心里话的机会了,他赶紧抓住这稍纵即逝的良机,上前搂住莫名说:“等你够了26周岁,学校能给你开介绍信了,咱们就登记结婚吧。好不好?”
问心25
“好不好?”徐强说出这话后, 顿时觉得心里安宁了。
俩人认识整7个月了, 前面是莫名陪着自己渡过了最难的心理关;后面她又在自己掉进钱眼儿时,把自己拉拔/出来, 免了自己迷失在对各家医院药剂科和临床大夫的奉承里。
弯腰有些久了, 看钱份上这句话,让他都忘记了直腰的感觉了。
这近一年的时间里,自己有幸见着过那些身家是自己几倍的前辈经理、几十倍的药商老总、甚至上百倍的跨国公司地区负责人,在对上医院的那些著名专家时,都可以用卑躬屈膝那词来形容了。
求的无非是参加产品宣传会, 他们能给说上几句话。
求的无非是产品宣传会, 他们能给个面子到会……
可求不来!
花钱也求不来。
一个月前,自己也有幸见到过名列全球500强的跨国公司的副老总,万里奔波来到亚太地区,想完成新产品上市的最后一站的推广活动。他想请齐省城这几家数得上号的三甲医院业务院长、参加新药在省城的推广仪式, 居然最后是一个都没有请来的滑稽场面。
自己帮着送请帖,帮着找在那些院长们跟前能说上话的人斡旋,提前两个月筹备这项活动, 满心期待省城能够复制申城、花城的精彩宣传场面, 得到一城带起东北三省效果的副老总, 万万没想到,真没想到啊——
在那些衣食无忧、更无奢侈所求、一心钻研业务、身兼教授、主任之职的院长们跟前, 钱财居然真的如粪土!
自己在省医院经营了这么久, 能请到的外科主任也只有骨科的王主任、急诊科的向主任;普外的梁主任请不动, 胸外的石主任也请不动。
谢逊甚至拍着自己的肩膀说:“谁差你这200块的会务费啊。”
“可向主任、王主任都答应去了。”
“向主任已经不是半年前的向主任了。王主任啊, 那个厂家请他他都去的。”
“可谢主任,”徐强不敢跟谢逊套近乎,上一次已经被糊了一脸。他不甘心普外请不到梁主任的情况下,还请不到谢逊这未来的行政主任。
“前几排全是三甲医院的外科主任。你就当是去跟同行聊聊天啊。”徐强极尽蛊惑地劝说。
“医大附院的科主任答应你去了?”
徐强尴尬。
他很勉强地说:“除了省院和医大附院,其它几家三甲医院的外科主任都答应去了。”
这不是谢逊想要的答案,也不是谢逊想要聊天的同行。
“嘁,跟他们聊天?每年年底一次的普外科学会的年会足够了。”谢逊对不是医大附院的、那些三甲医院的普外科主任可没那么尊重,说他们尸位素餐是好听的。好不好的就把棘手的病例推到省院来、推到医大附院去,甚至招呼一声,就把危重患者转过来。
也就是陈文强好脾气,多重的患者都去救命。哼!大家都是三级甲等医院,谁该给谁擦屁股!
唔,若是他们愿意降为三级乙等,年底开会可以这么建议他们一下,自己会愿意随时接手他们的转院患者。
*
“只开一个小时的会,然后就是晚宴,在中山宾馆,档次和规模也可以了。”徐强见谢逊不满,但还是尽职尽责地劝说。
“算上来回路上花的时间,得三、四个小时呢,我在家睡觉不好?养足精神头,三、四个小时的时间,我做个什么手术赚的也不止200块了。要不你请卞主任和许主任去吧,好过省院普外你没请到人。”谢逊肯跟徐强说这么多,也因为他是潘志送过来的。一是给潘志的面子,二也是因为潘志说徐强准备今年考回医大读博。
徐强被这建议怄得要吐血。那俩,那俩,虽然挂着副主任医师的名头,还抵不上医大附院高年资的主治医师。专业技术水平不够,在科里没话语权。那金州医学院教学医院副教授的名头,只好看不好用。蒙蒙外行、蒙蒙不知深浅的外地人吧。
“怎么,你看不上他俩?”
徐强至今不忘谢逊的笑谑语气,也记得自己的回答:“请他们参加还不如请李敏呢。”
“那你也得请得动。不然你去试试,别说200了,2000她都不会去参加你那个会。”
徐强没敢冒昧地直接去请李敏,他又回去找潘志。从潘志那里他知道了谢逊说得那么肯定的原因——李敏怀孕了。
不仅如此,潘志还把李敏的周日安排说了。
“她每个周日都是陪陈院长的闺女复习功课,陈院长替她值班。她不可能抛下陈院长那个马上高考的女儿,去参加你们的什么产品推广会的。”
艹,那还真就是2000块也请不动的。
徐强在省院忙了半天,最后还真的只能请卞主任和许主任去凑数。
这件事儿给徐强的刺激挺大的。看这些在专业上有成的主任、教授,睥睨金钱的傲然姿态,自己卑躬屈膝,搭上尊严赚的那点儿钱,真不够抵上舍弃专业的损失!
这世上果然还是有比钱更贵重的东西。
*
“好不好?”徐强心潮澎湃,他低头凝视莫名的双眼,等她给自己一个回答。
“那你决定考博了?”
“嗯。”
“你能看得进去书了?”
“早就可以了。最近更能收心了。只是莫名,我真考上博士了,还是搞基础研究的,如果没有项目,十年二十年的,我就真的只有那么点的工资收入,够吃饭罢了,再没有别的了。你会不会后悔?”
“不会。我们还有我在临床啊。内分泌虽然没有外科赚得多,但还是比两个人都做基础研究的要好很多。你看霍博士和你师姐的日子,不也过得很好。”
师姐的日子是过得很好。徐强去二楼看过,那个叫霍星的小丫头,胖乎乎的怎么看怎么可爱。长得也非常像师姐。
“以后我们也生一个像霍星那样的胖闺女。”
“谁跟你生?!”莫名抿嘴笑:“我还要读博士呢。”
“自然是你了。”
莫名想了想说:“我还有几个月才够26周岁呢。”
“等你够了咱们就去登记。你下学期不是要回医大做实验吗?到时候就别住宿舍了,住到新房子去。”
“好。”
“哎,莫名,我听说李敏考上研究生了,你知道她考的那个学校吗?”
“知道啊。她考的是陈院长和金州医学院的联合招生。我才从我导师那里知道的。”
“怪不得呢。我在医大研究生处那儿没查到她的名字,还以为她考去京城了。”
“你说她干什么?”
“潘志说她怀孕了。”
“我们医院的人都知道啊。我还问过她,她说研一坐着读书,比在临床每天做手术生孩子轻松。”莫名说着话,明白了徐强的意思。一边读博一边生孩子?
这可是一个极大的挑战。
“看书吧。以后的事儿以后说。”
“好。”徐强松开莫名,俩人各据书桌一端,很快就沉浸在书本里了。
*
龚海看书忘记了时间,等他发现已经快9点半了。他赶紧把晾晒在自己家的干衣物收下来,把已经大半干的尿布叠放在盆子里,又端了洗衣盆去二楼。
“你怎么才来,我都困了。”刘娜给龚海开了门就是抱怨。
龚海笑笑说:“那咱们马上回家了。”
“等会儿吧,我再跟小星星玩一会儿。”
刘娜又转回去主卧房。霍博士出来把干衣服收了进去,他说刘娜:“娜娜,你不是困了嘛,赶紧回家睡觉去。”
“去吧,回家睡觉去。明天早点儿起来,再跟你外甥女玩。”刘红开口撵人了。
刘娜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却见龚海在阳台上正搭晾大半干的尿布。她伸手抓了一块递给龚海。龚海看她弯腰吃力,赶紧说:“你去厅里坐着,这几块我马上晾好了。”
霍博士收好干衣物出来,见龚海在晾尿布,他赶忙过去说:“我来。你带娜娜回去了。她跟小星星也玩累了。”
龚海拉了刘娜的手一起下楼,眼看着到了冷小凤家门口了。突然间房门打开,一室灯光外泄出来,徐强走出来了。
他回头对莫名说:“明早一起吃饭。”他关上门,就看到下楼的刘娜和龚海了。
而刘娜早就站在最后的一级台阶上愣住了。她和龚海从暗处突然间看到明亮的门口,俩人都没有第一时间认出回头说话的那人是徐强。但龚海知道莫名借了冷小凤的房子,出来的人是徐强,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刘娜的手。
“明早一起吃饭。”刘娜不知道自己听过几百次,但知道没有哪一次像今晚这样刺心。
徐强回身要下楼,看到楼梯上站着的两个人,他迟疑一下想让路,但也立即借着二楼的灯光认出眼前人是谁了。他的心底立即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情绪。
“是娜娜啊。这么晚了要去哪儿?”
*
陈家的客厅里,陈祖父笑着看养子和亲子探讨最新的职称答辩方案。
“我觉得公平起见,先让各科主任把他们认为的、主治医师级该掌握的事情都写下来。然后咱们把这些收进题库里。”
“答辩的时候随机抽几道?”舒院长配合着问。
陈文强晃脑袋:“不,不。咱们把各科主任的意见印成册子发下去,告诉所有要晋职称的,就从这里抽问题。你说他们是不是会把整本册子背下来?”
陈文强继续游说舒院长:“答辩这事儿,咱们不是为了难住谁,而是考核申请人是不是够水平。”
舒院长失笑道:“要是把你说的那册子背下来了,水平本来不够的最后也能够了。那你考虑过中级职称的指标没?咱们省院现在可不像前几年那样,够资格的就能晋升上了。到时候怎么解决?”
“都通过答辩了,那就只好论资排辈了。先是87年的,然后是88年的。要破格晋升的,就得能有压住所有人的特殊之处了。你看怎么样?这么做不仅公平,还能提高全院的技术水平。”
陈祖父笑了,这才是自己儿子呢。做事儿从来都坦荡地把一切摊在阳光下。
“好啊。我同意。不过你要尽快把那册子印出来。初级和副高你是什么计划呢?”
“本科转正就是初级职称,这个要他们写一篇工作总结了。这个也没什么好考的,平时的工作,也没见哪个主任抱怨本科生。至于副高啊,在中级的基础上往深了问。而且我还有一个想法,把答辩的提问人、提问问题、还有回答,都如实地记录下来,附到上报的名单后面。”
“怎么想起来要做么做?上面谁会去看咱们的答辩啊?”
“还不是你上回说担心今年的职称,咱们评完报上去可能会受影响。我想与其咱们面对职工解释不清楚,不如让上面看到具体答辩问题和回答。哪怕最后有人被刷下来、不通过,上面也须得指出答辩人错在哪儿了,是什么地方不够资格了。”
舒院长忍不住笑出声来。省厅的人虽然不少是临床出去的,但要是让他们仍能保持住终结以上的理论水平,那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让他们在省院通过的答辩问题里,挑出有不合格的回答,那更是不可能的了。
于是他就说:“好。我支持你。我明天就通知各科主任着手,下周末之前,把要点和答案收集上来。这个印刷,你可有路子?”
“这是内部刊物,无须出版,拿去金州医学院印。对了,我让小李把实习学生神经外科部分整理出来,老邱说了,他们学校给印刷。你看内科要不要做同类的工作?”
“都包括什么?”
“基本就是神经外科在临床的常见病多发病的检查、诊断、鉴别诊断和治疗,包括术后给药,以及一些特殊病症的处理。外科学上有的内容,直接标注了页码,让学生们去看书。”
“你这么一说,我怎么感觉咱们内外妇儿各科都应该总结这么一个手册了呢。”
“应该是应该。但这工作量可不小。小李整理这个,是因为去年给实习生讲课有讲义,你让儿科也写,我记得儿科吴主任似乎在过去这一年就没给学生上过类似的课,怕是给他们两个月也未必能写出来。”
“不是科主任一个人去写,这可以多几个人去完成。我的意思是各科主任把需掌握的病种,分给有带教资格的讲师,每人负责一部分,不出一个月也就差不多了。下一批的实习生,来医院以后到哪科发那科的手册。即便是有的病种在实习时没有遇到,认真向学者也会从手册里知道应该怎么处理。当然了,对咱们的带教大夫来说,这也是事半功倍的事儿。”
“行啊。那就让院办发文给各科主任了。省得老章那人没事儿找事儿的,天天只知道考察迟到早退。他多少也统计一下早到迟退的,你说是不是?”
舒院长笑:“在家说说罢了。别在医院说。章主任那人那人虽然板正一点儿、不够灵活,也缺少变通,但是你交给他实在工作,他会按照要求,一丝不苟地完成。”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避人所短、用人所长,是你现在该去学习的了。”陈祖父发话了。
“是。”陈文强站起来,恭敬地应了老父亲的教导。
“夜了,咱们都该休息了。”舒院长站起来去搀扶老爷子。陈文强跟着去搀扶老人的另一边胳膊。
“我自己能行。”
“我们知道你能行,就给我们一个表示孝敬你的机会呗。”
老爷子站起来,走了几步说:“睡早了,没那么多觉,现在天亮得早了,躺着还难受的。”
“爸,明早我陪你练五禽戏。”
“嗯。小强,你也起来陪我练。”
“行。我也陪你练。”
问心26
刘娜捏得龚海手指头发疼。她从单方面通知徐强分手、然后就回了省院的这一年多时间, 她就再没有见过徐强。
暗影里,这人的轮廓在眼睛里是模糊的, 但在心里是清晰的……她对问自己去哪儿的那话没回答。
徐强以为她是小性子发作, 不屑回答自己的问题,就转头对龚海说:“去师姐那儿了?”
“是啊。你这是要回去了?”
“嗯。回医大去。”徐强答应着就领先下来最后几个台阶, 慢慢走出了单元口。他的身后是龚海哄刘娜的说话声。
“娜娜, 你慢点儿下楼。”
没听到刘娜的回答。
徐强想听听刘娜的声音了。
那个牵动他学生时代所有欢笑、占据他功课之外所有精力的娜娜……他顺从自己的心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看到的是双手紧握的刘娜和龚海,还有刘娜前凸的腹部。
月色晦暗几无光亮,路灯偏远夜色朦胧。猝不及防的遇见,在社会上历练过的徐强, 能控制住自己澎湃的心情。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刘娜,木呆呆地顺着龚海牵手的动作一步一顿地下楼。
最紧张的反而是龚海。他担心娜娜、他担心娜娜肚子里的孩子……而就着微弱光亮, 看清刘娜是绷着脸、沉默不语模样的徐强,真心想对她说一句:“娜娜,笑一笑,十年少。”但话到嘴边, 他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知道自己再没有哄着娜娜的资格了。
三人沉默地往前走了没多远, 龚海对徐强说:“我们到家了。改天请你过来坐啊。”
这一次,他再没有犯上次顺口邀请徐强的错误了。
“好啊。改天过去。”徐强很自然地答应了一声, 加快脚步走了。
刘娜依靠龚海拖着她的手, 慢慢上到三楼, 跟着龚海进了家门。
“娜娜?”龚海担心地问。
“嗯?什么事儿?”刘娜进屋, 回到自己的家, 看到熟悉的、自己燕子衔泥般布置起来的门厅、客厅、窗帘、饭桌,所有的旧日感情全部停止了翻涌。她慢吞吞地换了鞋子进屋,顺手把手里的钥匙包扔到鞋柜上。
龚海赶紧把钥匙包挂到鞋柜上方的钉子上。今天不把东西放到固定的地方,明天会花费更多的时间去找东西的。
然后他朝着刘娜说了“那个,那个”几次,最后也没有那个出所以然来。
刘娜自顾自地去厨房喝水,再回来她已经面色如常了。她扶着自己的肚子说:“好了,龚海,你别那个这个的了。洗脸睡觉。那些早过去了。我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龚海反应木讷跟不上刘娜的爽快。
“龚海。”刘娜洗漱出来,见他还在发呆,立即高喝了一声 “你在想什么呢?啊?你是不是期望我跟徐强上演一出余情未了啊?啊?”
随着刘娜的呵斥,龚海的理智回笼了,龚海的心也落回到实处了。这才像娜娜的行事嘛。
于是龚海习惯性地赔笑说:“我这不是担心你还想着他嘛。”
“那有空儿想他。”刘娜抬手轻轻拧了龚海的耳朵一下,转身施施然地进屋去铺被子。龚海跟进去,帮她把被子铺开。
“你别拉窗帘。”娜娜喊住龚海,她像女王般地宣布:“明早我要睡到自然醒。我要睡到太阳照在脸上。”
龚海是知道娜娜的这个心结的。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舍弃了徐强,她才在那个冬日的早晨走向自己。
他松开要拉上窗帘的手,回到往被子里钻的刘娜跟前,发誓一般地说:“娜娜,我会对你好的。娜娜,咱俩好好地过一辈子。”
“好。”刘娜看着龚海的眼睛认真地答应了。然后推他的脸说:“你要么洗漱睡觉,要么再去看书。算了,你去看书吧,看到十一点再来睡觉。”
“好。那你先睡。”得了吩咐的龚海,把台灯放到了床头柜的下面,这样不会影响娜娜睡觉,自己再进屋也不用开大灯了。
他人回去厅里看书去了。可是心思没有跟过去。哎呀,不说在大学的时候是十点半熄灯的过去了,就是毕业考试的时候,又何尝有过看书到十一点时啊。
且还是在才遇到了徐强的情况下。
他不想难为自己了,在客厅里里转了几圈,便关了客厅的日光灯,轻手轻脚回了卧房。却见刘娜睡得非常沉,估计把她卖了都不会知道。
见此,龚海终于安下心了。
——娜娜要是还惦记这徐强,以他对刘娜的理解,那是绝对会哭到天亮,作得自己恨不能叫姑奶奶、叫祖宗才行的。
*
龚海悄悄上床,刘娜沉睡,一无所知。哪料到他刚躺下,刺耳的尖叫声传来:“费达,你给我开门。”
然后是踹门的声音。
刘娜被吓醒了。
龚海赶紧抱住她,安抚道:“娜娜,别怕,别怕。不是踹我们家的门。”
刘娜在龚海的安抚下慢慢平复下来。她侧耳聆听了会儿动静说:“龚海,你去看看,好像是在喊费达的,应该是药局的那个曹秀娥在喊。别是出了什么事儿吧。”
龚海搂着刘娜不想动,谁有自己媳妇重要啊。但刘娜继续推他,他勉强地下床,走到卧室门口又说:“娜娜,你自己在家行吗?”
“行。你赶紧去看看吧。”
龚海穿上才脱下的衣服出去,就见四楼的踹门声越来越重。高跟鞋踢到木门的声音,还有曹秀娥凄厉变调的声音,叫了这单元口上上下下不少人过来,都是刚上准备睡觉就被喊起来的。
“小曹,怎么了?”
“出了什么事儿,小曹?”
“你先别急,是不是这门被风带上、反锁了?”
402的防盗门被女主人打开了。但里层的木门却因为是反锁的,转不动钥匙的曹秀娥有些发狂。
出来查看的基本都是男人,曹秀娥见惊动来人了,就停下踹门的动作,可是她的人却失去平日里的矜持和自控,她大声狂喊:“费达,你再不开门我就跟请人找后勤的人来撬锁啦。到时候你别嫌跟着那狐狸精一起丢人。”
她这么一喊,围观的人就猜测现在将有抓奸现场的好戏上演了。十来个大男人,都抱着看热闹心态,不用人提醒,立即就都屏住了呼吸不出声。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曹秀娥弄错了的时候,门锁从里面打开的声音,让这些男人激动地聚集在曹秀娥的周围,房门口被他们堵严实了。
防盗门的木门是向里开的,来人只拉开了一个缝儿,见到密不透风的人影就想关门。别说曹秀娥不会让他关上门啊,就是后面这些男人也不会允许啊。
小半夜的把大家伙吵起来,不让咱们看看狐狸精的模样,也对得起咱们的,是不?尤其这被狐狸精勾到的男人是费院长的大儿子哎。
曹秀娥身边的几个男人同时伸手、抬腿、上脚,木门哗啦一下被推开了,然后大家只来得及看到一个红色的背影往阳台去了,跟着就是一声沉闷的重物坠地的声响。
“跳楼了!”不知谁喊了一句。
“哎呦,快过去看看。四楼啊,可别摔出个好歹来。”
“走吧,过去看看。得回家拿个手电筒的。”
呼啦啦。走了一大半的人。曹秀娥却抡起包朝费达砸去。她哭喊着:“费达,我哪里对不起你了,啊?你个丧良心的!儿子才出院,你就干出这样的缺德事儿。”
费达被她砸得抱头鼠窜。
*
龚海随着大多数人退出了费达家,却没心思去看是谁跳楼了。他直接回家了。瞪着眼睛等结果的刘娜,坐在床上看书呢。
“龚海,楼上发生了什么事儿?”
“大概是费达领人回来,被药局的小曹抓现行了。”龚海一边脱衣服一边回答。
“费达?那个开小车的司机。他长的那么丑,还有人跟他?”
“我也不知道啊。我站在后面,只听到前面的人说跳楼了。”
刘娜兴奋起来,一把掀开被子说:“走,下楼去看看。那个小曹我知道,长得白白净净还挺好看的。嫁费达是为了留在省院。别人都说她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没有不说她瞎眼的。”
“哎呦,我的姑奶奶,这都几点了。你该睡觉了。”
“回来再说。”刘娜以与她怀孕月份不相符的敏捷动作开始穿衣服。嘴里还催促龚海快点儿。“咱们去晚了,看不着跳楼的人了。”
龚海无奈,只好赶紧把脱了一半的衣服又穿上。然后拿着钥匙和手电筒出门。
“你小心点儿下楼。”
“我知道,你快点儿哦。”
四楼的房门大敞开,传出曹秀娥已经哭得、叫得哑嗓子的骂声,还有男人女人劝她的说话声。刘娜不关心四楼的情况,她就想看看是哪个瞎了眼的女人,居然能跟费达这个丑八怪。
夫妻俩绕到宿舍楼南面,见六七个男人围成了一圈,说话声还不小的。
“你起来活动活动,看看伤着那儿了。”
“你这么坐着不成啊。要不要去急诊看看啊。”
刘娜拽紧龚海的手往前走。手电筒的光芒,让围着的那一团男人往他们夫妻俩这儿张望。认出刘娜的人就喊:“刘大夫,你快过来看看,看看这小姑娘伤着那儿了。”
他们这样的大呼小叫声,直接影响了周围的人家,很多窗户亮灯了,窗口就有人问:“怎么了?”
“有人跳楼了。”
回答的嗓门挺大的。
随着这一嗓子的大喊,在静夜里向四面八方的传送,更多的窗口亮灯,更多的窗口出现人影。
问话声也都朝着这面来了。
“几楼跳下来的,伤着哪儿了?”
“喂,伤着脊柱没?你们别搬人,不是骨科的靠边站。”
这两栋集资楼,除了引进来的那十几户科室带头人,就全是省院的年轻小夫妻——小部分是87年没晋上中级、因而没分到房子的,还有就是这几年陆续分来省院工作的大夫护士。年轻人多,腿脚快的开始往这面来了。
刘娜往那人圈里给她让开的地方去。龚海拽着她的手,不停地说:“娜娜,你慢点慢点。”
圈子中心是一个抱膝而坐的姑娘,簌簌发抖的她把脸埋在臂弯里,红色风衣、黑色的长发,在手电筒的照射下非常醒目。
刘娜没认出这个人是谁。她在众人面前收敛了看热闹的心思,开口问道:“你伤着那儿啦?你光想着不让大家认出你来,一会儿骨科大夫过来,急诊来车、来人,你还是要让急诊科的人检查的。”
“我不用去医院,我没事儿。” 从臂弯里发出闷闷的回答声。
“四楼啊,伤着了脚踝也得及时治疗啊。”
但刘娜的“苦口婆心”的劝说,再没有收到任何反应了。
*
很快就有住在集资楼的骨科大夫——小金被推过来了。他是被好热闹的梁慧赶出家门的。
“去,你赶紧给我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小金进了里圈,见到红衣女子的蹲坐模样,知道她应该没有大碍。但边上有不是骨科的人啊,看热闹的都心急,好几个人紧着催问小金:“怎么样啊?你赶紧给她检查一下啊。”
“看她坐着的样子是没伤到脊髓,不会有截瘫。”
抱膝而坐的女子,气得咬牙。她很想回小金一句“你才截瘫呢。”但到底没抬头。
这多没意思啊!也不知哪一个朝四楼喊:“小曹,狐狸精在这儿呢。你还不赶紧下来,小心她一会儿逃走了。”
人圈中的女子抖得更厉害了。只见她猛地站起来,放下衣袖说:“你们不就是想看我是谁吗?看啊看啊,给你们看个够。”
她把脸先往小金脸上凑过去,吓得小金往后直退,站在他身后的人,被他突然的后退踩了脚,呼痛声伴着推攘小金的动作同时发出,力气之大让猝不及防的小金往那女子身上扑过去。
围着的人赶紧伸手去拉,但就是这样,才站起来的女子还是坐倒了,她扶着脚踝低身呻/吟起来。
有人问刘娜:“认识不?”
刘娜摇头:“不认识。”
这一圈除了刘娜,都是年轻的男大夫,没人认识这个穿红衣的女子。
“喂,你是不是省院的啊?”
“让让,让让,急诊来了。”大概是有人给急诊科大了电话,平车很快推了过来。
小金就问那女子,“你自己能上车吗?你先靠到车上,如果不行别勉强啊。”
“小金,你在这儿怜香惜玉的,小心回家被抓个满脸花。”
“救死扶伤。”小金闷闷地回答了一句。他伸手给那女子,帮着她坐到平车上,然后说:“你躺倒了好推。”
曹秀娥在楼上追打了费达一阵子之后,她被过来劝架兼看热闹的人劝阻。
“小曹,你去收拾狐狸精啊。这费达跑不掉,什么时候不能捶他。”
三哄两劝的,把气急败坏的曹秀娥劝去楼下、找狐狸精了。
*
正在整理讲义的李敏被惊动了,正在盯着电脑跑程序的穆杰也诧异地抬头,他看看李敏,眼神里全是疑问和探究。
“我去看看。”李敏走到窗前,她打开窗户往楼下看。闹哄哄的人群,喧嚷着刚刚发生的事情。
“有人从四楼跳下去了。”李敏回身从书柜的抽屉里拿出手电筒,探出窗往人群照。人太多,距离有些远,她认不出谁是谁的。但随着她的动作,窗口探出的手电筒越来越多了。
终于有人认出那女子是谁了。惊呼声接连而起,也让上了平车的女子掩住了脸。
李敏熄灭手电筒,关了窗户把自己听到的杂乱消息,略理理对穆杰说:“幼儿园大班的一个老师,被门诊药局的曹秀娥捉奸抓着了,她从曹秀娥家的阳台跳下来了,好像伤了脚,急诊科用平车把她接走了。曹秀娥和小车司机费达是两口子。他家的孩子好像在幼儿园大班。”
“费院长的长子?”
“是的。”
“可真丢人。”
为难1
是夜, 急诊科的闹腾成为本年度的热议了很久的话题。而李敏为了完成讲义的整理,拖延到11点才去睡。至于穆杰, 他熬了一个通宵, 他要在程序全部跑完一遍,复核没有bug后, 明天交给李敏的弟弟带回去。
他睡得太晚, 在李敏起床时都没有反应。所以早饭后李敏告诉小芳:“你穆叔不知道几点才睡的,你在家轻声一点儿。熬点小米粥,他什么时候起来什么时候吃了。”
“好。”小芳答应了。
然后李敏又让小芳等自己弟弟到了再去买菜,或者就让小艳带点儿青菜好了。然后告知小芳自己的父母今天将到,把该化的鱼、肉等提前准备好。安排好家事,她背着书包、抱着厚厚的讲义资料上班去了。
在医院的东门, 谢逊从她后面赶上来。问她:“你这什么东西?抱了这么些。”
“就是给实习生预备的神经外科讲义。有幻灯片的胶片, 所以看着就很多。”
谢逊在等电梯的时候,要过几张翻看,然后说:“这不是和我们医大发的那个《内科手册》差不多?”
“是啊。但是医大没有外科手册。去年只能遇到什么病例就将什么。半年多下来, 神经外科的病种基本全了。除了病种,我还添了术后治疗会遇到的意外情况处理。”
“你是想着实习生拿着这个来实习?”
“有个参考,好过任何事儿都等着我反复讲啊。”
“那还是要给实习生开大课。”
“是。但是日常治疗, 我可以跟他们说背好手册再接触患者。事半功倍。”
谢逊点点头, 觉得自己的普外科也该整理出这么一个手册。
电梯到了11楼, 李敏向谢逊点点头, 先出去了。谢逊的拳头攥紧松开、松开再攥紧, 自己不能再植专注个人技术了, 也该多想一点儿,多承担一点儿外科的工作。
*
李敏到了办公室先开窗换气,打扫卫生,然后和住院总郑大夫带着实习学生一起楼上楼下地查房、修改个别患者的医嘱。这些事情都做完了,已经快八点了,但俩人对科里的情况都胸有成竹了。
今天没有交班早会,李敏就对郑大夫说:“师兄,我去十一楼的主任办公室。有事儿你打电话。陈院长今天可能也会过来。”
“好。”
俩进修大夫回家省亲去了,李敏抓住轮到神经外科的两实习生,将他俩交到白班护士手里。
“小吴,十一楼今天上午他俩看着,有事让他俩跑腿。我在主任办公室。”
“好。”小吴高兴地答应了,开始提溜俩实习生干活。
这俩在神经外科实习已经实习12天了,现在完全可以顶半拉人使用。另一个原因是小吴这护士靠谱,所以李敏交代清楚后,可以放心回办公室忙自己的。
快八点半了,陈文强把女儿送了过来。
“老师。”
“小李,小雁儿交给你,我先去院办。”
“好。”
“雁啊,跟你李姐在这儿好好学习。”
“嗯嗯。”
小雁儿姑娘一边掏卷纸出来一边说:“我爸去处理跳楼的事情,李姐,你知道谁跳楼不?”
“知道。9点30分,咱倆讨论跳楼的事儿。如何?”
“好。”
*
昨晚跳楼的那个幼儿园大班老师,人在急诊室留观了。但是曹秀娥追到急诊室好一阵子“发泄”。追逃中间碰倒了别的留观病人……然后被碰倒的病人和家属投诉了。
由于病人特殊,陈文强刚到医院,就被医务处秦处长请去处理投诉了。
这个患者是在天擦黑的来院的。要陈文强说这家人也是不长脑子,明天是五一劳动节,全国统一放假的公众假期,哪怕早三个小时来,门诊也会按照病情收到病房的。到了晚间看急诊,急诊科自然要根据规定留观,把能做的检查都做了,或是有明确诊断、或是以各种原因待查的名义,等2号正常上班,再送进病房了。
急诊科这么做,谁也不能说他们错了。他们有足够的根据,是按着院里的规定行事的。只是他们这个做法,内科病房提过异议,因为检查有提成的。
——全套的检查急诊都给做完了再收进病房,这这,影响病房的奖金啊。可向主任和张正杰又是嘴巴不饶人的,那俩直接说:“你们就赚用药的那部分奖金吧。”
说由病房赚用药那部分的奖金,但是急诊已经给了长期医嘱,病房一般不会完全推翻,这就导致难进病房的医药代表,一窝蜂地扑向了急诊科。
急诊科没有门禁,任何人往来自如。就是急诊外科病房,也是每天处于开放状态。内外科都少了一份应令水果等的便宜,甚至各种医药代表提供的小福利,也减少了不少。
外科还沉得住气,但内科的不爽被陈文强以急诊科没人爱去、急诊奖金低了会影响士气等等拦了回去。
有了陈文强的官方支持,急诊科主任向泰和与急诊外科副主任张正杰联手,为了拢住急诊科的人心,还有俩人本就是不会放过一分钱的性子,他俩把医院的所有规定参详透彻。
急诊科的收入是上去了,重症在急诊观察24小时的事儿时常发生。但只要急诊科没耽误患者诊治,陈文强也就由他们去了。
在哪科住院不得先做检查的。
可曹秀娥昨晚义愤填膺的后果,令秦处长在一大早的、被是夜担任总值班的卢科长给请到医院了。理由是这事儿起因是费院长的儿子,惹祸的是费院长的儿媳妇、还有他儿子的小三。这不是他能处理得了的。
他费了很大劲安抚住了患者,说要在今天天亮就把事情报告给领导,但他不敢隔了锅台上炕——不通知秦处长就给陈院长打电话。
秦处长昨晚也听说了跳楼的事儿,他到了医院先要了患者的病历看,看是什么患者,要是没什么事儿,碰倒了摔个跟头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可等他看到急诊病历就开始发愁,他不知道患者这样到底是个什么确切诊断。他打去陈文强家里没人接听电话,打去舒院长家里也没人接听电话。他翻看舒院长和陈文强的去向,找到一个共同号码。
m的,这俩人关系可真好!就放假一天的,这是住到一个屋檐下了啊。有本事天天住一起啊。(不怪他这么想,他不知道俩人的关系。)
*
陈文强看着患者病历皱眉。现有的病史极其简单(急诊病历和住院病历要求不同)。男性56岁,突发双侧腹痛半天,加重两小时入院。
唔,这个主诉勉强能过关。
病史:过去半年内无明显诱因开始消瘦,体重减轻了大约5公斤。
查体:无心脏杂音,腹软,左肋缘下可触及脾脏。全腹无触痛、无反跳痛。双手指甲下可见大量碎片状出血。
血常规:wbc偏高,但是在正常范围。分类也在正常范围。
其它的实验室检查都没有回来接过。而预约好的腹部ct检查,已经排到4号下午了。
好在有个急诊的腹部b超,结果:肝、胰均可见多处密度不均匀、回声高低不同的小结节。
b超诊断:肝胰占位性病变?脾大。建议做腹部ct,以排除小结节肝癌。
“患者和家属是什么要求?”
“道歉。”
“那就让闯祸的去道歉呗。”陈文强的语气不善:“这样的事儿,你找我来做什么。”
“那个是这样的,陈院长。”卢科长赶紧抢答:“那个患者家属不知道从哪儿听说的,撞倒他的人是费院长儿子的媳妇和小三,他让仨人一起去给他道歉。”
“还有这样的事儿?”陈文强疑惑地问。
“是。我昨天夜里和患者家属沟通了很久,最后以今天汇报给院领导,把他们安抚下来。”卢科长摸摸额头不存在的虚汗说:“那家人就没有一个讲理的。”
“秦处长,你通知费院长一声,怎么道歉他拿主意,赶紧处理好。小卢,你跟我去看看患者。”
陈文强第一样看到患者感觉就不好,如果他没有弄错,这患者绝对是肿瘤晚期的表征。
*
费院长昨晚就气得跳脚,长子就一个初中毕业,亏得那是十几年前,自己费了好大劲儿把他弄进汽车班。现在给自己弄出来这样一个丢脸的事情!要不是长子没在身边,他都能立即打劈他。
可他想去集资楼那边找儿子,他老伴儿就劝他:“大晚上的,你这时候过去,还不够给省院那些长舌妇添材料的。明早再去吧。”
好说歹说地劝了半宿,劝他看在孙子的份上,儿子都三十多了,相信以儿媳妇的聪明劲,一定能跟儿子掰扯明白的。
费院长气得肝疼,头疼,浑身上下就没有舒服的地方。他人躺在床上,却辗转难眠。翻来覆去地弄得他老伴儿也没睡好。
“你说那个幼儿园的老师,他怎么搭个上的?啊?”
“送孩子呗。老大媳妇这些年就没送过几次孩子,这有什么奇怪的。”老杨太太不以为然。
“咱们省院还少了男同志送孩子的?”
老杨太太沉默。
好久以后她才说:“我这年后不是扭着腰了不得动弹嘛。老大他两口子下班不准时,咱们家大孙子就是幼儿园老师给送回来的。”
费院长立即明白出事的基本条件了。
长子每天送傅院长去分院,走得早回来的晚;自己这半年多一直忙着跑西边动迁的事儿,回家也没准时的;大儿媳妇、二儿子调去分院工作,闺女去年秋天去药学院上学;老伴儿不能接孩子了。
归纳起来,就是给了人登堂入室的机会了。
费院长气得捶床苦笑。这也是一个傻子,自己今年进不了正高,二线在即了……
说起来,大儿媳妇、二儿子调去分院工作,也是费院长为儿女谋划的出路之一。因为分院药剂科那边年前才退休了一个药剂科的主任,半年前就讨论那个空岗,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
对药剂科的那几个中级职称的主管药师来说,那边太远,奖金太少,收入要降低。所以这边门诊药局和病房药局差不多的那几个小组长,哪怕是提半级也没人愿意过去通勤。
更重要的原因是范主任也提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来。药剂科这些年她没少下功夫,但真的就没有一个突出的、业务能够百分之百扛起来的合适人选。
至于药剂科现任的副主任萧主任,他要管着制剂室,那是省院天天赚钱的地方。把他调过去,范主任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这么多事儿。
后来自己跟药剂科范主任提了一下,她就同意把老大媳妇派过去,暂代分院药剂科主任。考核期一年。若是没出错误,就正式任命为分院药剂科主任。
曹秀娥愿意去不?愿意。
她去年从夜大毕业,虽然挂着医大的名头,但那也只是大专。留在这边,这一辈子到头也就是个药房的小组长了。而且这药房的小组长,她也未必能拿到。药剂科这几年的已经进了好几个本科生了。
至于奖金少了,收入低了,公公的补贴,哪儿还差那么点儿钱。自己三口全在公婆这儿吃,穿也是公公出钱,他们也就是过年过节的给俩家父母亲买些东西了,意思意思罢了。
但是她初分院那边接受药剂科主任一职,无数的工作等着她去学、去做。虽然她上班可以搭乘傅院长的小车一起过去,但是下班,傅院长就不会等她了。自然通勤车也不会等她。所以,赶不上正常下班的点儿,她就会住在那边的单身宿舍里。
而自家的二小子,他倒是每天能蹭车或者坐院里的通勤车回来。可他回到这边基本都是晚上六点以后了。所以,这孩子就变成幼儿园老师天天给送回家了。
*
费院长把前后的原因想明白了,但他更气了。“还是老大荒唐。孩子送回家也是送到我们这儿。”
“哪有白使唤人的道理。你又不是幼儿园的院长。我打发老大给那老师送了几回礼。大概就是这么熟悉起来的呗。”
“那他怎么把人领到集资楼去了?”
“那小姑娘眼皮子浅呗。这还有什么说的。她不往集资楼去,老大还能绑住她抗去啊。”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费院长这辈子,他就没干过这样的事儿。他气得更睡不着了。
“唉。不知道明天亲家上门,咱们得怎么赔礼道歉了。千万别搞得老大离婚了。”
“孙子都这么大了,离什么离啊。”
“你别光看孙子大了,你得想想老二还得靠着他嫂子,闺女去年才送去药学院学习。你敢保证闺女能比老二学的好?”
老杨太太不敢保证。
自家这老二啊,自己是差不多天天陪着他背药典了,唉!
“你说咱家这几个孩子,唉!”老杨太太也愁。自己也就囫囵完了初中,二小子和闺女都念了高中啊。但自己背药典也没那么费劲儿,这老二啊。
费院长提起儿女的不争气,简直要呕血三升。自己当初父母早逝,一个孤儿,千难万难的都能努力学习考上大学,怎么自家的孩子,唉,怎么就没一个学习开窍的呢。
说起儿女的不争气,老杨太太除了叹气也没办法。“三孩子小时候看着都还可以啊,怎么就没一个能考上大学的呢。”但是她还是想为二儿子说两句好话的。“老费啊,你也别太上火,老二也没你说的那么糟,他现在分院那边不是也独立顶班了。这也差不多算是开窍了。以后要是能行,就跟老大媳妇一样去读个夜大,咱们也就,就能放下心了。”
为难2
老杨太太伤腰也是大孙子淘气的结果。可是对着一个五周岁不到的孩子,能怎么地他呢。打他一顿, 他哭一场, 然后很可能会生病一次, 最后落得孩子大人全遭罪, 他也未必就不会不淘气了。
然而即使没因为他的淘气打他, 孩子大人一起遭罪的日子也来了。
电话铃声响起时, 费院长刚把二儿子打发出门。他要老二去集资楼那边看看, 怎么他哥和他嫂子都没有过来吃早饭。
费院长抓起电话听筒,说:“喂,我费保德。哪位?”
“费院长,你好, 我是医务处小卢,昨晚的总值班。”卢科长把昨晚“跳楼”的后继之事报告给他。
“现在陈院长和秦处长去看患者去了。陈院长说那患者指甲下出血有问题。他交代我给你打电话, 看看那个道歉你怎么安排。昨晚急诊……”
昨晚急诊鸡飞狗跳的那一幕, 随着卢科长的如实汇报, 原汁原味、栩栩如生地展现在费院长面前。
费院长越听越气,他把牙齿咬得咯嘣响。要不是隔着电话线,小卢都怕他会扑上来咬死自己。
撂下电话,费院长觉得手抖, 控制不住地抖。这个卢德,这个卢德, 这是报仇来了, 这是报仇来了。来报自己十年前轻视他的旧仇了。
怪自己轻视他吗?一个才毕业的大专生, 就算你是医院管理专业毕业的, 但凭书本得来的那点儿东西,就敢给那时的医务科董主任提交了一份名头极大的《现代化医院管理·医务科应行之事》。一份报告就想把整个医务科纳入他的规划里,按着他的想法行事。可能吗?那是空想,那是纸上谈兵。
可是现在自己儿子、媳妇都不争气,屁大点儿的事儿,不知道捂住了悄悄处理,偏闹得全院都知道……
费院长黑着脸沉思,半点也不带搭理凑到自己跟前的小孙子。老杨太太看祭出宝贝孙子都不好使了,赶紧把要哭的孩子拉进房间里去哄了。
*
陈文强带着秦处长去急诊病床前看患者。他们的到来,在秦处长介绍了陈院长的身份——医疗院长、神经外科专家,省内有著名的神经外科专家,还有他自己的医务处处长身份后,患者和家属的情绪都稳定了很多。
“昨晚的事情虽然是意外,但我俩先代表医院跟你们道歉。”陈文强开门见山先道歉。
“是啊,对不起。我们没有教导好自己的职工。”秦处长紧紧跟上。
伸手不打笑脸人,患者家属中还有要说点儿什么的,也在其他人提醒这是医疗院长,父亲还躺在床上等治疗而闭嘴了。
陈文强仔细询问病史、认真查体后,吩咐赶过来的值班大夫刘立伟和实习学生开化验单。
“急诊查凝血功能,先给小分子肝素抗凝治疗。腹部ct改为急诊ct,那个秦处长,你去跟ct室联系一下,让他们务必、尽快给这患者做ct检查。”
“是。陈院长我这就去安排。”
所有人都去忙了,陈文强再次对患者说:“昨晚碰倒你的事儿,你放心,我会提请院务会处理。”
患者见陈文强这态度,便很不好意思了。他认真地对陈文强说:“陈院长,昨晚的事儿也怪我,是我自己想看热闹。我儿子搀着我去走廊,我行动慢,挡着那第三者的路了。不全怪人家。就算了吧。”
陈文强很认真地说:“这是你宽怀大度,被碰倒了还给她们讲情。但你的要求我已经打电话给费院长了,等他找到人了,让他们三个一起来给你道歉。”
“不用了,不用了。有你刚才给我看病,我这心里什么不舒服都没有了。”
“真不用了?”
“是是。”
“那好。我就不让他们过来给你添堵了。你有什么事儿,就打发家人去找医务处的秦处长了。”
“好好。谢谢陈院长。”
患者家属把陈文强送出急诊科。陈文强一边往住院部走,一边想是谁跟自己说这家人不讲理来着?
明明这家人都很好说话、很懂道理、很明白事儿啊,并没有刻意为难人啊。
*
费院长等到日上三竿了,终于等到二儿子回来了。
“爸,我嫂子一早就去了分院。她留言说那边还有事儿要处理。我哥,”
“你哥去哪儿了?”
“他去了急诊室把那女的背回单身宿舍了。我去单身宿舍找到他的。他跟我说那女的脚崴了,没人护理。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他要在宿舍护理那女的?”
老二被他父亲的黑脸吓得往后退,嘴里呐呐道:“我哥说那女的怀孕了。”
费院长气得摔了手边的电话机。
摔完之后他就朝着里屋喊:“珊珊,跟你二哥去把你大哥找回来。他要再敢给我找借口,我打折他的腿。”
正哄着侄子玩的费珊,赶紧溜溜地出来,拽了她二哥一起下楼走了。
老杨太太跟在后面出来说:“老费啊,我怎么听老二说那女的怀孕了?你先别顾着生气啊,要是人家不肯做人流,事情可能要大发了。”
费院长被老伴儿点醒,他立即扑到窗边朝下面喊:“珊珊,你俩先上来。”
才下楼的兄妹俩又上来了。
“爸,你闲着没事儿溜我们腿儿呐。”闺女到底不那么畏惧父亲,抱怨一句后,弯腰捡起摔坏的电话机。
“你俩带孩子进去玩吧。”老杨太太把儿子和闺女撵回屋子里去。然后她扶着腰、慢慢坐到沙发上,抚摸着摔坏的电话机说:“那女的肚子里揣了孩子,等计生找上门来,我怕他的工作保不住。你也没法护着他的。”
费院长颓败地靠在沙发上长叹一声,心里说,儿子傻有什么办法呢,自己费尽心思给他娶的靠谱媳妇,唉,如今这是非离婚不可了。
“老大得赶紧离婚了。”老杨太太有说了一句。
在费院长心里,难得老伴儿有这样明白的时候。他瞬间像老了几岁,无奈地说道:“是啊,我也没法护着他。就是他们那个集资房,那是算了俩人工龄积分的,”
老杨太太不等丈夫说完就截住话头:“那是我大孙子的。”
“你有主意就好。但是,”费院长极为困难地说:“既然是你大孙子,那老大再结婚,就得跟我们住在一起了。我得被他们怄死。”
老太太想了一会儿说:“要不还是别离婚了吧。不行。你可别被他们气出个好歹来。”左也不行,右也不行,老太太急得猛地站起来,腰疼令她马上变了脸色,他只能歪着身子、扶着腰又慢慢坐下了。
“行了,你带好孙子也就可以了。这事儿我来处理。”
*
曹秀娥昨晚失控地闹腾了大半夜之后,一早就自己搭乘公共汽车去分院,路上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了分院。这是五一期间路上没车,道路非常顺畅的情况下。若是平时上下班,两小时也未必能到的。
她之所以五一又来了分院,是不想面对费家母子和自己父母。
昨晚下班的时候,她告诉费达自己加班,然后五一上午尽可能早点到家,一起带孩子去公园玩。可是工作完成了大半以后,她又觉得该回家。不然明早坐车太累,也没力气带孩子玩了。
可她再没想到回家可能面对的是这样的难堪场面。
她想了一路,想不明白丈夫为什么会出轨。自己是哪里配不上他了?自己是哪里对不起他了?
给老费家生了儿子了!他弟弟自己每天带着,就差手把手地教导了。她妹妹考高中,要是没有自己,她连个普高都考不上的水平……没有自己,省院去年最后一批在职职工委培,她根本就考不上。
自己哪里对不起他们老费家了?!
这念头折磨了她一路,直到她走进分院的主任办公室,换好白大衣,走去门诊药局去看昨夜的处方。
“曹主任,你昨晚没睡好?”门诊药房的值班大夫,很关切地问她。
“嗯。”曹秀娥答应一声,开始她的工作。她每天要把门诊处方和住院处方都核对一遍,特殊用药的处方,她审核之后还要每周送给范主任再核对一次。
昨晚分院门诊就没有几个患者,所以她很快就审核完了。病房昨天剩下的那些处方,她也都认真地完成核对了。她把特殊处方收进专门的柜子里,普通处方再按照类别放好,这时发现时针分针几乎要合到一起了。
就中午了啊。
可她没吃早饭,现在也没觉得饿。她甚至盼着工作没做完,自己可以不再去想昨晚的事儿。
*
五一,老孙一大早就把杨卫华母子送回娘家。
“卫华,我明早来接你们,咱们仨一起去公园玩。”
“好。”杨卫华周六是不会回省院上班的,实验小学明天放假。
“我要赶回去那边了,你跟爸妈说一声,我就不进去了。”
“嗯。慢点开车,差不了几分钟。”
老孙点头,开车离开了大院的门岗。
“妈,为什么要明天去玩?我昨晚就把作业写完了。”小志不怎么高兴。
“你孙叔要回家看他女儿。”
“哼。”小志记仇。
“小志啊,”杨卫华拉着儿子慢慢往家里走,“你跟珍珠都能处好,跟姐姐也应该能处好的,是不?”
“不是。”小志斩钉截铁的回答噎住了杨卫华。
这样的回答是她没有想到的。她开始皱眉。这孩子像了谁呢?自己和王大志都不是这样的人啊。她皱眉思索,小志仰脸就看到了。
“妈,你别皱眉。你皱眉就不好看了。孙叔喜欢你笑。男人都喜欢女人笑。”
“哪儿学来的这些话。再不准胡说了。”杨卫华板脸。
“我才不是胡说呢。我爸爸就喜欢看阿姨笑。阿姨笑着跟他说什么他都可以。孙叔也喜欢看你笑,我天天都有看见呢。你刚才说他慢点开车,你说他他都在笑。”
杨卫华顿时无话。她不知道该怎么跟儿子解释这些,但她避重就轻地朝儿子笑了一下。立即换回儿子的满意。
“妈。我们往这面走。”
“你这要往哪儿去?那姥姥家在那头,眼看着就到了。”
“咱倆在院子里多走一会儿。我不想见我姥姥。她看着我就说我爸不好。”
“你爸确实不好。”杨卫华顺口答道。
“嗯。”小志痛快地答应了。
杨卫华又愣住。她摸不清儿子的想法了。
“可他再不好也是我爸。我不喜欢姥姥说我爸不好。”小志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母亲说。“我也不喜欢我奶奶说你不好。”
杨卫华这才想起来,从自己离婚后,小志再也没去过他奶奶家。也不知道王大志是怎么想的。或许他奶奶孙子多,也不在乎看不到小志吧。
“你一周没去你爸爸那儿啦。明天晚上要不要送你过去?”
“不去了。让他跟阿姨和珍珠去好吧。我跟你好、跟孙叔好。”
杨卫华有小小的感动,儿子跟老孙这么快就能处到一起,还真像老孙说的那样,孩子会本能地分辨出谁对他好的。
但同时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儿子说。他姥姥因为他疏远她、不肯回家的缘故,气急败坏地跟自己抱怨,说了很多次养了个小白眼狼。可自己也曾看到她抱怨过后擦拭眼角。
老孙能跟小志处好,自己能不能跟继女处好呢?
杨卫华又开始犯愁。
俩孩子处不好,责任在继女;继女又对自己挑剔,自己要跟老孙分手吧,可老孙这些日子待自己、待小志……唉,老孙没什么不好的。
自己跟继女计较,说到底最后是为难了老孙呢。
杨卫华决定不再计较继女的挑剔,她同时还想劝说儿子退一步。
“小志,你孙叔的女儿,你姐姐去年说的那话是错的,咱们可以度量大一些不计较,可以不?”
“不可以。”
“看在妈妈和你孙叔的面子上呢?”
“你说她错了,她承认吗?”小志梗着脖子说:“她得先跟我说对不起,我才能说没关系的。”
儿子说的好有道理,杨卫华决定把这事情交给老孙去处理了。他在部队做连指导员,那是专门做思想工作的,他自己都说老兵油子、新兵蛋子,再调皮他都能拿下,想必这俩孩子对他来说也不是难事吧。
*
母子俩在院子里逛了几大圈,最后杨卫华说:“小志,妈妈走累了,还想上厕所,咱倆回去吧。”
小志的笑脸就收回去大半了。他默默地转了方向,跟着母亲往回走。
“姥姥。”小志有礼貌地打招呼。
“哎呦,我孙子回来了啊。”老太太很高兴,这又有一个来月没见着了。但她跟着问:“卫华,你们娘俩去哪儿啦?”
“我和小志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杨卫华放下东西去洗手间。
等她出来,小志不见了,估计是回楼上房间了。老太太脸上也罩上了一层不悦的寒霜。得,肯定又是祖孙俩不痛快了。
杨卫华扶额。
“小孙刚才打电话,说跟他闺女商量好了,晚上一起过来吃饭。”老太太拉着女儿聊天,上上下下打量女儿,确认女儿精神头好、脸色也润泽,放心也满足了。忍不住打开话匣子说:“你要早听我的多好。你早早就该找老孙这样的人。”
杨卫华敷衍地笑笑,好脾气地说:“嗯。那个,妈,卫红她们晚上回来不?”
“你想叫他们一家也回来?你不怕小志和他闺女吵起来丢脸啊。”
杨卫华被亲妈堵得回不出来话,她过了一会儿才说:“有老孙在,不会吵起来的。”然后她试探着劝道:“妈,你以后再别说小志他爸爸的不好了,弄得小志跟你都生分了,划不来的。
其实你不说,他心里也明白的。他这都一周多了没过去的。你今天再别提他爸爸,权当那人从来没有过,行不,妈?”
“你是担心他又自己跑过去?”
“是啊。不过他这周跟老孙处得比跟他爸爸好的。”
老太太叹气:“好。我再不说了。这个小白眼狼。”
杨卫华假装没听见“白眼狼”这几个字,换了个话题问:“小志呢?”
“上楼练字去了。”
“我爸又下基层慰问去了?”
“是啊,这过年过节的,你要不回来,这家里就我一个人的。”老太太的脸上露出寂寞之色。
“我这不是回来了嘛。等秋天我上午基础课,周日就可以在家休息了。”
老太太的心里不怎么是滋味,她对女儿不说把小志送回家,是失望、遗憾,但又觉得说不出来的轻松。以小志和自己三句话说不到就逃走的状态看,他不回来,对自己、对他都好。
7
为难3
陈文强把急诊科的事情处理完毕,脚步轻松地回了十二楼。他打电话通知医务处秦处长, 告知:“患者和家属不要那三个人去道歉了。你按照正常流程处理吧。”
“好。”秦处长放下电话, 顿觉轻松。现在想想刚才患者和家属最初见到自己和陈文强的态度, 再想想他们肯让步, 绝对不是因为陈文强是院长, 而是因为他的医术。他暗暗后悔自己在临床没有真正拿起一科专业, 就到了医务科当干事。
但患者不追究, 他拿起电话把这个好消息报告给费院长。
“好。谢谢你了。”费院长的语气里也露出轻松来。若是患者坚持不让步,不管儿子媳妇等是不是能过去道歉,单这要求就够自己丢脸的。
“那个老秦啊,”费院长从今年春节开始, 就把小秦换成了老秦了。“事情闹到这一步了,我听孩子说, 幼儿园的那老师怀孕了, 你帮我问问真假。”
“好。”秦处长答应下来。“我这就打电话去检验科问问。”
费院长在电话里停了一下又说:“若怀孕是真事儿, 老大就得离婚了。”
秦处长两口子当初是媒人,他知道费院长家孩子的情况,再听费院长这满是遗憾的话,也替他感到难受。
“不知道小曹会怎么想, 这个还得你媳妇帮忙问一下。不管怎么说,我是不会亏待她的。”
秦处长听他这么说, 就试探着问他:“若是小曹要房子、要孩子呢?”
“孩子不会给她的, 房子将来给她儿子。”
秦处长沉默。这是怎么个不亏待?
“喂, 老秦, 老秦?”
“费院长,我在。这样怕不好办啊。要是小曹坚持要孩子,不肯协议离婚,上法院的话,她坚持不肯离婚,法院也不会硬判的。到时候计生那边不好应付啊。”
“分院那边现在已经开始挖地基了,正在建的是动迁楼。那个小区靠着医院的那部分,是咱们分院的职工宿舍楼。到时候我出钱,在那边给她买一套两室一厅的集资房。”
“那我和我媳妇跟她说说,看看她是个什么意思。”
“那就麻烦你了。那个老秦啊,小曹今天去分院上班了。也不知道她晚上会不会回来。”
“那我中午与她联系一下,看看她怎么说。不行我明天过去一趟。”
*
秦处长撂下给费院长的电话,就往家打电话,跟他媳妇说了费院长的意思。
他媳妇立马就炸了。
“老秦啊,费院长算得有点儿太精明了。你等等,我回屋里用分机跟你说。”
“好。”
“老秦啊,分院那边的房价是多少?这边是多少?两边的繁华度也不能比的。孩子留给他老费家,房子说给孩子,那孩子几岁,现在能自己住吗?还不是费达带着那小三去住。转了一圈,这是让小曹净身出户呢。这有点儿丧良心了!”
“是。”
“咱们可不干这助纣为虐的事儿。要是分院那边的房子起来了,他费保德不给出钱,小曹找咱倆要,咱倆给掏钱买房子吗?老秦,我跟你说,往后咱倆可不担这虚名的媒人了。这本来是费院长老伴儿自己看好的婚事。”
“嗯。你说的对。”
“还有,小曹要是在分院干满一年,这边院务会没通过,说她在那边不够当药剂科主任的,你说她会愿意留在分院吗?奖金差了一大截呢。那她在那边买房子干什么?”
也是。
“那你说怎么办好?”秦处长心里已经有底了,但他和妻子共同生活了这么些年,他习惯性地想听听妻子的意见。兼听则明嘛。
“你把这些跟小曹先说了,让她考虑好了再给我们打电话。咱们可以在中间帮她过话,但归根到底,咱们也不好为她多说什么。万一人两口子最后没离婚,咱们是不是白为她争取了,辛苦不说,还里外不是人的。”
“是,其实我觉得这事儿她父母才是最该替她出面的人。”
“也不知道她父母知道没有。罢了,我提醒她一句,我先给她打电话,问她是不是告诉给她爸妈了。不管他们最后是不是离婚,费达有第三者,她爸妈出头是最应该的。”
“那好,我等你打过电话再打给她。”
“行吧。”
*
陈文强在十二楼的主任办公室里看书,两个多小时之后,他等来ct室的电话。急诊室那患者的ct检查结果是:肝脏、胰腺都有占位性病变。脾脏和肾脏有多处的低密度影,与梗死相一致。
这时候石主任带了一个与他有七分相像的年轻男子进来了。他见陈文强在打电话,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子,但听陈文强追问腹腔ct还有没有其它时,他知道这不是私人电话,放心带儿子走了进去。
陈文强撂下电话,朝他父子俩点头说:“老石,你等我一会儿。我把这边处理完的。”
“好。”石主任坐下,他儿子则站在他的身侧。
陈文强跟交换台要了向主任家的电话,劈头盖脑、语气不善道:“老向,你科里昨天傍晚收的那个患者,你查查是谁夜班。你去看看急诊留观室的医嘱。那患者的面相,还有他双手指甲下有出血碎片,你看了就知道往哪儿想的。我让人给他安排了急诊ct,提示肝、胰占位性病变,脾肾有梗死。我怀疑是恶病质性心内膜炎。”
电话那一端的向主任立即答应:“好好,我马上就过去。”
“嗯。叫上张正杰。”陈文强补充。
“是。”向主任撂下电话,心知这定是昨晚夜班的处置有问题了。他马上打电话给张正杰,他家里没人接电话。打去他妈妈家里,是他爱人金媛接的电话。
“正杰昨晚夜班,到现在也没回来。”女人的声音非常好听。“对了,他说下夜班去参加婚礼。有什么事儿吗?”
“嗯,没事儿。他晚上回来让他给我打电话了。”
向主任撂下电话,张正杰值班也是在急诊病房值班,不知道昨晚在急诊留观那边值班的是谁。可谁也都不重要,心内膜炎本来就不是常见病、多发病。能认出来、治疗及时也没用,预后也都一个味的。
*
再说陈文强把电话撂了以后,就问石主任身侧站着的年轻人。
“小石头,知道恶病质性心内膜炎吗?”
小伙子在他打电话这功夫,早已经在心里把学过的相关内容翻检了无数次。等陈文强提问了,他小心翼翼地回答:“实习没遇到这样的病例。我不记得具体。是不是恶性肿瘤患者到晚期出现的心脏病变?”
陈文强抓过电话,用免提打给李敏,直接问道:“小李,你知道恶病质性心内膜炎吗?”
“是特指恶性肿瘤晚期的患者,在出现恶病质的时候,心脏瓣膜上有血栓沉积。也叫消耗性心内膜炎,慢性消耗性疾病能引起同样病变特征。系统性红斑狼疮、dic、风湿性心脏病、类风湿、烧伤等也可能引起。这病还有一个名称是非细菌性心内膜炎,与感染性心内膜炎相比,更可能引起栓塞和广泛性的梗死。老师,咱们科收到这样的患者了?”
“没有。患者在急诊科留观呢。”
“那我问问向主任,明天带实习生过去看看。那个患者有没有做心脏超声?有没有心脏瓣膜赘生物的照片?我还没遇到过这样的病例呢。”
“只有一个急诊ct,其它检查都没有。你跟向主任沟通一下,做完心脏超声后,明天把外科的实习生都带过去看看吧。”陈文强按免提键,结束了通话。
那小伙子就有些讪讪的了。
“知道治疗原则吗?” 陈文强又问。
“是抗凝吗?”
石主任为自己儿子抱屈:“老陈,这个病不在临床实习的要求内。小石头不能跟小李比。小李管了那么久的烧伤患者,烧伤可能引起的并发症,以她的性格,她一定都会查到,弄得清楚透彻的。”
“你偏心眼儿啦。”陈文强开玩笑。
“哈哈,我肯定向着自己儿子。你把我儿子跟小李比,是明里抬高了我儿子,暗里为难我儿子呢。小李是主治医,他就是一个实习生,差远了。小石头,你以后跟你李姐好好学。”
“是。”
陈文强笑笑,不否认石主任这话,他知道不能把眼前这小伙子与李敏相提并论,差了两年的临床实践呢。故略过这个话题,转而说道:“你李大爷家的闺女,我和你梁大爷,都把她当成自己闺女看。她要是过得不好,我将来也没脸去见你李大爷。所以,这事儿我劝你慎重。”
小伙子认真地点点头说:“我明白,陈大爷,我会好好待她,会一辈子对她好。像你对尹阿姨,也像我爸对我妈那样。”
陈文强转身对石主任说:“老石,我相信你们俩口子。但是妞妞那孩子养得有些娇气。不是她吃不得苦,而是那孩子付的辛苦都在练舞上了。你是希望小石头干外科是不?”
石主任点头称是,顺着陈文强的话进一步说:“我想把他放到你神经外科去。”
“那个要看个人的能力。不是那块材料,勉强了也没意思。”
陈文强这既没答应也没否定的态度,是在石主任意料中的。他笑呵呵地说:“咱们省院的新人,分到外科的轮转,有普外、有骨科、有胸科,至今还没有人轮转到脑外。老陈,你都没给轮转的住院大夫机会,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适合脑外科?”
陈文强认真地说:“哪个分来省院轮转的新毕业生,他们上台我都认真地去看了。我至少观察了半年以上,我才决定去年留在外科这7个一个不要的。
我不瞒你,我首先淘汰了小弯用得不够灵巧、持针器打结不过关的。因为你知道我这边的开颅手术,实际是没多少机会练习手术技巧的。勉强过来,三年还不能上手做术者,这一辈子就耽误了。”
“那小李呢?”
“小李跟我一起上过甲状腺大部切的二次手术。基本操作过关,我才带她上了开颅手术。去年你来的第一天,你看过她做的普外科手术。你家小石头,我不要求他达到小李去年那水平,等你估摸他差不多了、在定科前告诉我,我再去看他实际操作,如何?”
石主任接受了陈文强这解释和提议。他笑着对儿子说:“石屹,等你去普外轮转时,要好好表现。你陈大爷在暗中观察你呢。”
陈文强失笑,搓着拇指关节说:“我哪次去看手术都是光明正大的,何曾做过什么暗中观察。”他继续刚才的话题接着说:“小石,你将来干外科,平时工作是很辛苦的。但你别指望妞妞能像你妈妈那样,能包揽了所有的家务。”
小伙子看看父亲,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陈大爷,那个我爸在家什么都做的。虽然我们家现在请了钟点工帮忙搞卫生,但炒菜是我爸爸。除非我爸不在家。”
“我还以为你回家吃现成的呢。”陈文强笑谑:“原来你就是一个掌勺的啊。”
“彼此彼此。咱们半斤八两。”石主任不以为耻,“咱们省院两口子过得好的,都是一起做家务,就没那个男人回家当大爷的。”
陈文强认同这话。他继续问道:“那小石你呢?你会不会做饭做菜?”
小伙子挺起胸膛说:“我早十年就会炒菜了。我爸去巡回医疗,我就接替我爸的位置干活。”
*
李敏中午回家,见自家单元楼口一前一后停了两辆小车。看看车牌子,她知道这是自己爸妈和严虹父母都到了。
爸妈居然是开车来的。
真没想到。
李敏在楼下耽误了这一会儿,楼上已经看到她了。她进屋的时候,梁工带着小芳在端菜、摆碗、放筷子呢。厨房里的锅铲声音、抽油烟机的嗡嗡响、弥漫出来的香味,让李敏从心底涌起幸福的感觉。
她笑着喊:“妈。”
“回来啦。洗手吃饭吧。”
“嗯。”
李敏洗手换了衣服出来,见爸妈、穆杰、亲弟和小芳都已经坐在饭桌边了。平时的方桌,这时已经扩展为一张大圆桌。她走过去挨着穆杰坐下了,问:“爸,司机呢?叫上来一起吃了。”
李父开玩笑地点自己的鼻子说:“司机在这儿。”
“你自己开来的,爸?”
“是啊。”李父极为骄傲地说:“上下班我都是自己开车,都开了一个多月了。”
“厉害。”李敏赶紧奉上父亲想要的吃惊和赞叹。
“吃饭了,吃了饭,你们爷俩再唠。”
李敏问了哥哥一家,得知哥哥跟着领导下基层了,嫂子带侄子回娘家了,便把上周由托儿所开始的病毒感染说了。
“如果不是楼下王大夫的小女儿没抗住死了,这次的感染也算不上什么。现在儿科里已经没几个患儿了。”
她父母早听说了这事儿,都陪着唏嘘了一番。
再说老两口,他们到女儿家的时候,小儿子已经先到了。老夫妻俩看小儿子和女婿有正事在讨论,他们就没与儿子、女婿唠嗑。这饭桌上,就问起穆杰的脚、小儿子的功课、女儿的复试等。边吃边聊。
热热闹闹的一顿中午饭,吃了有一个小时才吃完。
饭后李敏把自己才收到的录取通知书拿给父母看。
“那你这要每周去一趟金州?”
“是啊。我周五坐特快过去,周一再坐特快回来。时间也不长,还算方便。我都算好了,初产一般没可能在5小时之内生,就是在那边发动了,我现往回赶也来得及。”
“不是这么算的。要是你周六傍晚发动了呢?”
“妈,那边医学院也有附属医院的,生孩子的安全肯定没问题。”
“那你生完呢?”
“可以出院了,我就叫救护车送我回来啊。”
“去我军营更近。”穆杰插话。“妈,到时候我可以过去陪敏敏住招待所。”
梁工见穆杰这么说,也就先把对女儿担心放下不提。
*
对门的严虹家里也摆上了午饭,上桌的人数与这面相当,也是一样的餐桌,可是没一会儿呢,骆大姐就离桌去伺候孩子,小艳过去帮忙,严虹一声也不敢出地加快吃饭的速度。
“这孩子,还是这么赶饭点儿。”严虹妈妈笑:“这是拉了还是尿了?”
小艳拿着尿布去洗手间,闻听问话回答道:“尿了。”
潘志把预备好的奶瓶送给骆大姐,把卧房的门关上,他才敢说话。“他现在中午、晚上都是赶着吃饭时间喝奶瓶。我们要吃饭,得先给他预备好。”
“你快吃。”严虹催促潘志。
“嗯。”
严虹对父母解释:“潘志在家,他不用别人拍奶嗝的。”
“这小子到会挑人。定是因为小潘比你们有劲,抱起来稳当。”
“潘安晚上一定要李敏抱一回。李敏不过来,他吃完奶也哼哼唧唧的不愿意立即睡。”年轻的父母,带着骄傲讲自己的儿子。
严虹的父亲就问:“定了叫潘安了?”
潘志就去看严虹。
严虹笑着说:“名字就一个符号,好叫好听好记就够了。”
做外祖父的不满意了:“彩虹儿,给孩子起名我们和小潘的父母亲有权利的。”
“爸,潘安这名字不好吗?”
“你们只知道潘安长得美,可知道潘安为什么被人从《二十四孝》里被删除吗?”
潘志和严虹皆茫然。他们俩在高考前是心无旁骛、一心只读圣贤书。上了大学,严虹偶尔还与同学逛逛街、看看电影、录像等,而潘志则比高中更努力。他俩怎么可能会知道潘安的生平是怎么回事。就是《二十四孝》他们也只是听说过,而不知具体内容是什么。
严虹的父亲就把潘安的一生讲了一遍。
最后总结道:“他虽才貌双全,但最后拖累三族被夷,他母亲也在七十余岁的高龄被砍头,这样的人物,岂能是你们希望孩子仿效的。换一个名字了。”
不等严虹说话,潘志就抢着说道:“爸,你说的有道理,我和严虹不懂历史,潘安居然这样害了母亲和全族人。你外孙肯定不能再叫这个名字了。那个,那个,爸,你文采好,就麻烦你给孩子取个名字。”
潘安这话递得及时,严虹的父亲笑呵呵地点头。然后他问:“小潘,你爸爸在不在省城?这取名字,还是祖父来取比较好。最多我们一起商量一下。”
“爸,这名字还得你来取。我爸只在建国后上过一年的扫盲班。我们家几个孩子的名字,都是从他收藏的唯一一张报纸上找的。找的是我爸爸认识的字。”潘志诚恳地说了实情。他的态度里有谦虚,有希望岳父给孩子起名的真诚,但唯独没有对父母亲的蔑视。
严虹的父亲再度点头,说:“那我们爷俩一起参详一下,看看叫什么名字好。彩虹儿,你可以给孩子取个小名。”
看着翁婿情深的二人组,严虹终于从呆愣状态里回神了。
“我取小名?”严虹反问、她好像不怎么敢相信自己还拥有这样的权利。
“是啊。你好好给孩子取名,可别把三变什么的当小名叫。”
“那个是不错啊。”
“换一个。”
严虹把碗里的饭吃完,放下筷子说:“那我慢慢想了。”
骆大姐出来把孩子递给潘志,潘志放下筷子,给孩子拍奶嗝。
严虹笑着说儿子:“你这小点儿的人,有人伺候你就不错了,你好要挑挑捡捡的。”
吃饱的小人片刻后到了姥姥的怀抱。母女俩抱着孩子回去主卧房。
“彩虹儿,你爸不喜欢那名字,你跟李敏、小凤她们解释一下。拖累全家被砍头,那名字不祥。她们会理解你的。”
“好。我跟他们说一声。妈,你不用这么严肃,当初取名字就是说笑的,她们仨没人会揪住我不让改的。”
“那就好。你自己在省城,也没个亲戚的,你们几个处得好,就当亲戚走着。人啊,是越往来越亲近的。”
“嗯。”
为难4
曹秀娥坐在分院药剂科主任的办公室里, 抱着水杯, 小口、小口地喝着。没有事情要做了, 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好了。
她心里反反复复的都是昨晚自己追着丈夫打、追着那狐狸精打的场面。可她想着 想着, 眼泪忍不住又下来了。
八年,整整八年。自己实习时开始跟他搞对象, 好像眨眼的功夫,就过去八年了。想到6年前自己够了晚婚年龄, 就跟他结婚,转年春节就生了儿子,那时候谁不说自己是有福气的。
开始的日子过得多好!
——公婆爱护自己,小叔子和小姑子敬着自己, 丈夫跟自己一直好得蜜里调油……
现在居然想不起来,从什么时候日子开始变味的。大概从婆婆退休开始的吧。没完没了的挑剔, 哪怕是一句话, 她都能借机贬斥自己一顿……
院里建集资楼了,终于可以搬出来住了。
想到集资楼的房子, 曹秀娥忍不住泛上恶心了。她再也想不到丈夫会把人领回家……
电话铃声响起。
曹秀娥撂下水杯,抹掉眼泪,伸手拿起话筒。
“喂, 药剂科,找谁”
“小曹, 我是你兰姨。”
“兰姨, 有什么事儿吗?”曹秀娥与秦处长的媳妇接触不多。
“昨晚的事儿我听说了, 小曹,你爸妈是什么意思,准备什么时候跟费家谈,你们准备提什么条件?”
“什么?”曹秀娥没跟上。
“小曹啊,这事儿得你爸你妈给你出头。说深说浅了都没什么关系。往后你的日子还得和费达好好过呢。”
曹秀娥突然觉得难受了。她忍住眼泪说:“兰姨,我不想跟他过了。”
“那你可想好了。人家跟你离婚了,有现成的房子,换个比你年轻的人……”
“我只要孩子。别的算了。”曹秀娥心灰意冷。
电话那一头的兰姨屏息了几十秒,然后才再度开口说话。“小曹,这么地吧,你先别这么早做决定。虽说你们是自己处的对象,但你们结婚前谈条件、过彩礼,都是我和你秦叔在中间跟你们爸妈沟通的。你让你爸妈来我家一趟,善始善终,我和秦叔也对你爸妈有个交代。”
“我还没跟我爸妈说。”
“那你下午就回娘家去,就说我今晚在家等他们。你妈妈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电话撂下了,曹秀娥想想,就起身收拾自己的随身物品回家。却不知电话那头,秦处长老伴儿放下电话就在揉眉心,这个傻子,这时候跟谁要强呢。看看那些只要孩子不要钱的,谁过得辛苦谁知道。
*
午饭用的时间比较长,李敏只睡了没多会儿就爬起来,等她要出门的时候,她爸爸叫住她说:“敏敏,下午我和你妈妈就回去了。”
“为什么?让我弟去招待所住一晚上就可以了。你们明天吃完午饭再走呗。”
“我们回去参加婚礼。”
“这样啊。”李敏说不出的失望。
“姐,我今晚的火车回去。姐夫负责的部分都完成了,我明天把东西送去,镶嵌进去后,就可以收到钱了。”
“我还以为你明天回去呢。”
“后天上午有课呢。”
“那你到学校了,记得给我们打电话。”
“嗯嗯,你赶紧走吧。”
李敏看下手表,说:“爸,你睡会儿在开车回家。”
“好。”
下午,李敏仍继续整理讲义,需要保留的,她有红笔圈起来;需要删减添加的,她在空白处仔细写完整了。这是穆杰给她出的主意。剩下的工作,穆杰有空就帮着在电脑上修改,没空就交给院办的打字员去做。比她重新写一遍要快多了。
四点半了,小姑娘把所有的卷纸做完了。
“李姐,我们学校下周一要搞第一次模拟考试了。”小姑娘兴奋里夹杂着忐忑。“听说这次模拟考试基本跟高考成绩是一样的了。”
“害怕了?”
“有点儿。”
“和月考一样。不过是换了一个名头,让你们更重视罢了。”
“真的?”
“嗯。反正该会的你都会了,随便考呗。要是能考住你、考到你不会的地方了,还有两个月正好可以去补补。”
“李姐,你不怕考试吗?”
“怕啊,我也怕考不好啊。考不好就没有露脸的机会了。是不?”
小姑娘羡慕地说:“成绩好的人都希望考试的。”
“在班级别这么说,你后面还有30多人呢。放心大胆去考了。”李敏把自己桌面上的讲义都收起来。“学了一下午,怪累的了。跟我去查房,去不去?”
“好啊。”
李敏把自己的白大衣给她一件,帮着她整理好帽子说:“一会儿跟在我后面看,什么也别说。”
“嗯嗯。”
李敏叫了那俩实习生一起开始查房。俩实习生上下打量陈鸿雁,见她不理人的样子只好收回到嘴边的话了。
他们才查完几个病室,陈文强和小尹就过办公室来了。看见穿得像模像样跟在李敏身后的女儿,俩人忍不住咧嘴笑起来。这是卷纸都做完了。
陈文强给妻子开了办公室的门,然后自己跟在他们的后面,看李敏带着两个真正的实习生和一个冒牌的查房。
*
秦处长家里,曹秀娥父母带着女儿坐在客厅里与他们夫妇说话。一番寒暄问候,曹家夫妻谢过秦处长两口子的关心后,曹秀娥的母亲先开口了。
“秦处长,我们是不会叫女儿离婚的。别的不说,她眼看着就往三十岁数了,她往后能再嫁个什么样的人。”
“妈——”曹秀娥拉住母亲。在家可不是这么说的。
“秀娥,你不懂,你别说话。我是你亲妈不会有坑你害你的心思。”曹母拍拍女儿的手示意她听着就好。
“虽然女婿小人家家的,做了错事儿。但他再错,我们相信有费院长这个明白事理的亲家管教,他也不会再有下次了。什么道歉啊、保证啊,那些话我们不提,我们相信亲家也知道该教导孩子怎么做。”
“对,这事儿过了就过了。主席都说允许人犯错误,也要允许人改正错误。”曹父跟上。
秦处长和老伴儿对视一眼,俩人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般遇到这样情况,女方不是该闹腾要孩子、要房子、非要离婚嘛。他们只需要适当地劝劝,然后问明女方是什么条件(别被净身出户了),再转告过去就可以了。
这,这岳父母不准闺女离婚,难道是知道那个幼儿园老师肚子里有一个了?
他俩的神态落在曹家夫妻眼里,两□□一下眼神,曹母就说:“秦处长,你们不用犯难。秀娥回家跟我们说这事儿,我们就知道你们是关心她、不赞成她离婚的。不然由着他们小年轻的,在气头上办了离婚手续,那不是弄得孩子不是没了亲爹、就是要没了亲妈的?那可委屈了我外孙了。”
秦处长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
“秦处长,谢谢你们两口子了,那个我们就不打扰了。秀娥,走了,好久没看着我外孙了,我得过去看看孩子。”
曹家一家三口走了。秦处长赶紧打电话给费院长家,把曹家两口子的意思说了。
*
出了秦处长家,曹秀娥拉着母亲的手就又落下眼泪了。
“妈,我不想跟他过了。”
“想不想过是后话。你们都是一个单位的,你不离婚,那狐狸精她还敢再上你家不?回头我们去幼儿园扇她,看看她够不够丢脸的。她敢搅合了你的日子,让你过不好,你就不能让她如意了。”
“我没那个心劲儿跟他们闹。”曹秀娥停住脚步。“妈,我真不想跟他过了。他那人要才没才、要貌没貌,当初要不是你们劝我,我再不会跟他搞对象的。”
“我们也是为你好。你说你找个工人,没房子没地的,上下班挤公共汽车,下班不是带孩子就是做饭,然后买件衣服都要算计着花钱。那种穷日子你还没过够?”
“妈,我现在不想再见费达。”
“那也要见。你就不离婚。我是为你好。你想想你离婚后还能再个找个什么样的?”
“我……”
“跟你般对般大的,条件差不多的,那个男的28、30了还没结婚?即便有30岁没结婚的,真要是一点儿毛病都没有,人家找个黄花大闺女不好?找你个生完孩子的?”
“我不找了。”
“秀娥,你别跟我赌气。就咱家那条件,你弟两口子尚且在院子里压了个平房住,你回家住哪儿?没住的地方,法院也不会把孩子给你的。你白给人家生儿子啦?”
“妈,那房子在费达的名下。”
“在谁的名下不重要,那是你的家,那狐狸精还敢再登门不?”
“那屋我都不想进了,恶心。”
“恶心?咱们平趟房的公共厕所,你恶心不?你没地儿去你不是还得去。好好的两室一厅房子,屋子里都装修好了,彩电冰箱洗衣机都有的,你拱手让出去,是不是傻?”曹母恨铁不成钢地点女儿的脑袋。“再说你一个月挣多少钱?你得攒多少年能买套那样的房子,你图意什么?”
“我跟费达结婚就图意他能对我好一辈子。我没图意他家的钱。”
“你没图我图了。”曹母生气。
“妈。我不是那个意思。”
“秀娥啊,当初为你能留在省院,我们劝你答应跟费达搞对象,真就是图意费家条件好。你能过上好日子。”
“爸。这日子我心里难受。堵得慌。”
“你是好日子过多了。你问问你弟妹,她想不想跟你换?”
“我弟比费达长得好。”
“你当我不想给你找个人模样俊,家里当官还有钱的吗?我和你爸就是小老百姓,咱们攀不上四角俱全的婚事。我就想着费达的模样是差点儿了,但没想到啊。”
是啊,谁也没想到模样不怎么地的,照样有花花肠子。
“妈,我真就不想跟他过了。”
“你听我的。你就是不过了,他家也得给够青春损失费。”
“妈,我要了他们家的钱,他妈妈会看不起我的。”
为难5
李敏因为今天晚查房开始的早, 故而准时下班回家了。但客厅里冷清清的, 小芳在厨房炒菜,中午的热闹好像是没有一样。穆杰在阳台上慵懒地对着落日余晖晒太阳, 连李敏进门都没有惊动着他。
李敏换了衣服去阳台,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问:“在想什么呢?”
“想去年今天的傍晚,也是这样晚霞满天的时候, ”穆杰的大手盖在李敏的双手上,但他马上又把李敏的双手攥在掌心里,止住她作怪划自己掌心的拇指。“我们与对面的人隔着一片低矮的杂木林相对。”
“然后呢?”
“我们用望远镜看得清彼此。看到天黑。”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夜班哨兵继续监测, 我们的任务是守住阵地,只要他们不进攻不挑衅,我们不会跨过临时都认可的警戒线开战。但我一直到现在都想不明白, 他们看起来明显是营养不良且衣衫褴褛的,哪来的底气和勇气与我们坚持对抗。”
李敏趴穆杰的肩膀上说:“我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啊。当初我们抗战时候,你说面对装备精良的关东军,八路军那来的底气和勇气?三年解放战争, 用小米加步/枪对飞机大炮时, 又那来的底气和勇气?”
“那不同,日本鬼子是侵略者,不打就得被奴役。后面的解放战争,打的是民心民意了。”
“我记得对越反击战有一个纪录片, 那时候我刚上初中。前面有一大段的, 越南人移动界碑的。如果越南政府告诉他们的士兵是在抵抗侵略者呢?”
穆杰把李敏的双手合在胸前, 说:“是我想差了。我光想着怎么排兵布阵,率领士兵守住阵地。倒忘记了政委激励我们战士的宣讲。”
“当局者迷。”
俩人脸贴着脸看着西边斜阳。落日的余晖,将西边的天空渲染成深深浅浅的红,把近处宿舍区,远处的渐趋转入深蓝的天空,变成摄魂夺魄的壮丽画卷。
“断霞千里抹残红,凭栏处,馀晖欲尽。薄雾浓云渐黄昏,残阳夕照!”眼前景色太美,李敏低声吟哦,喟叹道:“我都想不起自己上一次好好看夕阳是什么时候了。”
“这是谁的词啊?”
“大杂烩。我断章取义了。前面是朱熹的诗。”
“原诗是什么?”
“日落西南第几峰,断霞千里抹残红。上方杰阁凭栏处,欲尽馀晖怯晚风。”
李敏吟诵的很慢,穆杰低声跟着念了一遍,然后他侧脸在爱人的脸上轻啄一下说:“断取的真好,契合我们现在的意境。这就是所说的化前人诗词为己用?”
“是啊。薄雾浓云是李清照的,你上回背过了。渐黄昏,是姜夔的扬州慢,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这首词的最后‘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是很有名句子。但与我们现在的心境不符,不背了,等我找原词给你看。”
“好。”
“‘残阳夕照’脱自欧阳修的采桑子。原词是:残霞夕照西湖好,花坞苹汀,十顷波平,野岸无人舟自横。西南月上浮云散,轩槛凉生。莲芰香清。水面风来酒面醒。我觉得哪怕我们现在不在水边湖岸,只想着这词,也能感觉到残霞夕照的心旷神怡,是不是?”
“是。你这个‘渐黄昏,残霞夕照’化得也好。让你这么一说,我就联想到‘野渡无人舟自横’是什么景色了。换对了西湖的水面,水面风来,可不就是心旷神怡。敏敏,若单是我自己,看着这样的天空,我只能说一句今天的晚霞好漂亮啊,真好看,挺美的!”
李敏莞尔,安慰穆杰道:“你把时间都用在功课上了,所以你没空背这些诗词,所以你高考成绩比我好。这些诗啊词的,你可以等退休后有空了慢慢看。而我却没法补上高考的遗憾。”
“你比我高了100多分呢。你还不知足啊。”
“哪是那么比的。”
穆杰笑着安抚李敏。“你真要考到协和去了,我们未必有缘相见呢。”
李敏被穆杰的话安抚住了,俩人又头挨着头地看夕阳晚霞。直到小芳喊他俩吃饭。
*
曹家父母与女儿辩驳一阵子之后,曹秀娥败在母亲的公共厕所也得上的坚持里。尤其是母亲说:“你要是膈应那两室一厅,我们和你弟弟带着孩子住,我们家的那小平房给你住。你天天早晨去厕所排长队,晚上即使拿着手电筒上厕所,那也免不了有时候踩一脚屎。”
现实的父母,以最直接的、曾经的底层生活、最恶心的话语,打消了曹秀娥的“不争馒头争口气”、什么也不想要的想法。
他们到费家的时候,正赶上吃饭的点儿。费家今天的晚饭,说起来比平时还略晚了一点儿。盖因费院长忍无可忍之下,让二儿子把长子叫了回来,想跟他说明这里面的厉害。今天钟点工放假,老杨太太又没了二儿子这个生力军帮厨,母女俩干活的动作就慢了些。
可没想到这边饭菜上桌了,那边也不见大儿子回来,气得费院长要打发女儿再去叫的时候,费达把那幼儿园的杜老师带回来。理由是杜老师伤了脚,不方便去食堂吃饭等等。
费院长气得指着儿子大骂:“能上得了我家的三楼,去不了食堂的二楼吃饭?”
可费达这个棒槌,回答的话简直噎死他爹:“她怀孩子了,食堂的东西不好吃。”
费院长抓起一个饭碗朝儿子脑袋砸过去。他的心都是抖的。这种时候,把这女人带回来,这是想告诉省院的所有人,自己是支持他这么做的么?
“滚,你给我滚出去。”
曹秀娥用钥匙打开屋门,曹家人进屋的时候,正好看到费院长边摔饭碗边骂人的场景。
曹父上前拽住费院长说:“亲家不要生这么大气,气大伤身。这小孩子人家,慢慢教导就是了。”然后他把费院长按在椅子上坐好了。
曹母则对讪讪的老杨太太说:“亲家母,有阵子没见了,你的腰伤可好了点儿啦?”
“好多了。好多啦。让你见笑了。”
小小子从姑姑的怀里挣脱出来,大喊着扑向亲妈:“妈,妈,你说和爸爸带我上公园的。”
“妈妈今天忙,后天吧。”
“明天。”小小子很有坚持。
曹秀娥只好糊弄儿子说:“明天的明天。”
“好。”小小子满意了。他爬回到自己的位置,他要吃饭,他早已经饿了。小人还挺懂礼貌的,紧着招呼人:“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爸爸妈妈、叔叔姑姑,杜老师,吃饭啊。”
所有的人都很尴尬。
曹秀娥过去自己惯常的坐位上给儿子夹菜,看着儿子一手护着饭碗、一手用这羹匙自己吃饭,小人一口菜一口饭,吃得认真吃得干净,那可爱的小模样,让她的眼泪蒙住视线。
曹母看着外孙小大人似的吃饭,笑着赞道:“我外孙能自己吃饭了,这一个月没见着,进步真大,长成大孩子了。”
小小人不知家里的风起云涌,兀自回答:“杜老师教我了。我们班小朋友全会自己吃饭。”
曹母就笑吟吟地看着费达说:“老早年间,有男人家想纳小老婆的。姑爷啊,你给妈说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费达脸憋得紫胀,却说不出来一句话。
真是再尴尬没有的了。
等小人儿吃完饭了,费院长对二儿子和女儿说:“带你侄子下去走走,老大,把你的钥匙给他们。”
打发走“局外人”,曹秀娥站起来把饭桌子上的饭菜捡去厨房。等她再回到厅里,老杨太太拉着她的手开始抹眼泪了。
“秀娥啊,这事儿是老大对不起你。”
曹秀娥呆呆地站着,木然地任她拉着自己的手,一言不发。她是个听话的性子 ,亲妈让她闭嘴,她就闭嘴了。但她的眼睛惯性看向费达,但在看到那女人时,她收回视线转看费院长,这家的当家人是公公,她等费院长表态。
老杨太太见她不理自己,眼睛只管看着自己的儿子和丈夫,那沉积在心底数年的小火苗,又开始燃烧了。她忍不住开口刺道:“小曹,昨晚的事儿你也见到了,闹得整个省院都一祸祸的。让全家人跟着你丢脸。”
“亲家母,是费达把狐狸精领回家,你倒怨怪我们家闺女让你丢脸了。莫非昨晚我闺女得给你儿子把门放哨,才算对了?”
“对错掰扯清楚了也没有用。事情到了这份上了,我呢,也不说一些什么场面上的虚话了,小曹,你男人的心不在你身上了,明天你就跟老大把离婚证扯了吧。”
“哎呦,我还没见到过你这样行事的婆婆。紧着催儿子和儿媳妇离婚的。亲家母,你给我说说,我闺女哪里不好了,啊?这些年秀娥是不孝顺你们做公婆的了,还是没给费家生孙子?”
“这孝顺,亏你也敢说出口。你教的这好闺女,等闲我跟她说句话,眼睛都看着别人。行啦,你既然不愿意看我,那你就早早跟费达办了离婚,咱们两个都松快。”
曹秀娥的眼泪就一滴一滴地砸到地面上。费达趁着曹家人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搀着那女人溜进了最靠近客厅的洗手间,然后悄悄地反锁上门。
曹母把闺女拽到身边了说:“亲家母,我家闺女是非要嫁到你们家的吗?当初你去求亲的时候,你怎么说的?你怎么夸我闺女的?聪明、模样好、性子好……你们费家的大孙子出生这几年,说我闺女孝顺的话,难道是有谁逼着你说的?我家闺女本来千好万好的,可你家儿子一迷上狐狸精了,你就编排出我闺女不孝顺,这你可得给我说清楚了。”
“你也别一口一个狐狸精的。”
“哎呦,她不是狐狸精是什么?亲家母,莫非这事你在暗中给你家儿子选的人?要不然你这么维护那狐狸精,给那狐狸精长腰眼子目的是什么?”
费院长轻咳一声,曹父也同时轻咳了一声。正你来我往说得热闹的俩老太太就住嘴了。曹母猛然意思到跑题了,杨老太太也意思到这么讲话,达不到自己的目的。
隔了一会儿,老杨太太换了一个口气说道:“唉,我也是没办法。这两口子过日子,男人都另外找人了,小曹,你也是好脸面的人,还凑合过有什么意思。”
“不凑合也不行啊。总不能让孩子没了亲爹。”曹母替闺女答道。
老杨太太立即说:“孩子姓费,是我们家的大孙子。没可能给你们曹家的。”
“我们不要,亲家母,我们家有孙子。你先听明白我说的话。我是看在孩子的份上,为我外孙打算,有亲爹亲妈的家,那才叫为孩子好。所以,我不会让我闺女离婚的。”
曹父这时候也开口道:“亲家,你是干部,你懂的道理多,我们就是工人大老粗,但亲家母这么急赤白脸地想孩子明天就离婚,你给我们个说法。不然我们就去找你们单位的工会、妇联,找你们院长和书记说道说道。”
费院长张张嘴,不等他说话,老杨太太抢话说:“你曹家闺女就非要赖在我们家了,是不是?小曹,你男人心不在你身上了,好合好散,要点儿脸好不好?”
*
曹秀娥拉着母亲的手说:“妈,我们走了。”
曹家父母看着费院长问:“亲家,你也是这意思?”
费院长被逼问到脸上,只好说道:“秀娥,你是个懂事儿的孩子。哪怕你以后不是老费家的媳妇,我也不会亏待了你。”
曹父顶上一句:“那你摸着良心说一句,现在你们老两口今晚这样的做法,亏待我们家闺女没有?”
费院长就说:“你也听到我撵费达了。我并不是因为你们来才这样做的。这么说吧,他也是过了三十岁的人了,我也不可能当着他弟弟妹妹和他儿子的面打他。本来我让老二找他回来是想好好做他的思想工作,让他认识到错误。给秀娥赔礼道歉,以后好好过日子。”
曹家两口子点头。“就是的了,亲家这话才像是院长该说的人话。”
老杨太太气得要张嘴,费院长用手势止住她,接着说:“秀娥没什么不好,也没什么做错的地方,但是她们婆媳这几年的关系是越来越差。我和几个孩子都极力在中间调节,秀娥,爸说的可有一句假话?”
“没有。”曹秀娥低声回答。
“你婆婆挑剔你,对错我不在这里说。但她说的这句话是真的,如今老大的心散了,不在你身上了,勉强继续过,就是委屈你这个好孩子了。我说不亏待你就是等分院那边盖职工宿舍,我掏钱给你买一个两室一厅,你看怎么样?这样你上班也方便。”
“爸,我不想去分院了。我要不去当那个主任,我自己能照顾过来孩子,那会这样啊。”曹秀娥的眼泪继续流。“我明天就跟范主任打报告,我回来这边药局工作。我不离婚。”
老杨太太急得几乎要跳起来,儿媳妇不想离婚,大儿子就得丢了工作啊。她气急败坏地问了一句:“你到底想要怎样才肯出费家的门?”
洗手间里,那女人和费达站在门边,集中注意力听着外面的谈话,听到曹秀娥说不离婚,那女人把费达的手放到自己的小腹上。在费达耳边用低低的声音说:“要是计生的人知道了,我们就保不住这孩子了。”
女人说话的热气灌进费达的耳朵里,让他心里升起无限的激动,他搂紧那女人说:“你放心,我们的孩子,一定会保住的。”
为难6
在曹秀娥说出不离婚之后, 客厅里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中。
费院长怎么也没有想到曹秀娥会这么说。以他对曹秀娥这些年的了解, 这大儿媳妇人品不错、够聪明,只不过因为一路都是在她父母所在单位的子弟小学、中学读书, 最后考的卫校而已。
如果她能在实验中学读书, 应该可以考上不错的大学。
可是如今事情到了这模样,她说不去分院当主任了, 宁愿回来这边药局做个普通的小组长、自己照顾孩子也不离婚,这这这, 宁愿不要事业、也要保住自己的小家,自家大儿子真是走宝了。
可这样, 才更麻烦。
费院长想了很久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颇为难地劝说曹秀娥:“秀娥, 你再好好考虑一下。我说这话是把你当亲闺女看。若是珊珊遇上这样的事儿,我是宁愿她离婚也不愿意她将就过日子。你还不到三十岁, 一辈子的日子还很长。”
曹秀娥没有任何反应,只低头垂泪。
曹父便道:“这孩子下午就跟我说, 她后悔去分院了。如果她不去分院, 每天按时上下班,即便是每五天一个夜班, 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亲家,你看是不是先把秀娥调回来?”
费院长叹口气说:“让秀娥去分院争取那个代理主任, 那是我那二小子业务不行, 不然我那二小子在药学院进修的大专, 比秀娥去做这主任, 从文凭上讲更适合。
分院药剂科的主任,那也是副科级了。一年后去掉代理两个字,将来就是晋中级也便利。秀娥,年前的时候,我是这么跟你说的吧?”
费院长说的很慢,给了曹秀娥足够的时间去理解自己的话。
曹秀娥哭了一会儿,见爸妈递不上话,就只好自己开口对费院长说话了。
“爸,我知道你让我去分院,是为了我好,让我更上了一个台阶。我也记得这些年,你一直对我很好。谢谢爸。”曹秀娥向费院长鞠躬。她心里明白,这些年范主任对自己的照顾,全是看在费院长的面子上。“但是,爸,若你一定要我离婚,我就离婚。我回来这边工作,孩子我带着,就在那四楼住。你和妈舍不得孙子,想看孩子就随时过去,钥匙你们有备用的。或者我把孩子每天送过来吃晚饭都可以。爸,你、你就当多了一个离婚的女儿吧。”
老杨太太卡巴嘴,看向费院长动容,就知道他听进去了曹秀娥的话了。她可不想多这样的一个女儿,离婚了还想天天给自己碍眼。想得美。
但费院长却暗赞曹秀娥的聪明。能顺着自己把她当亲闺女看的话,就这么顺利打开了谈条件的局面。要是她这样的提议说到唐书记跟前、说到全院职工跟前,怕是这事儿最后得按照她的意思来办了。
他理理思路还是继续劝说曹秀娥。
“你这傻孩子,分院的机会千载难逢,你若回来,这几个月的辛苦就白费了。再算上这赔进去的婚姻,秀娥啊,你亏大发了。”
曹秀娥摇摇头说:“爸,费达生了外心,但你严厉处置他、把他撵出家门,才不会影响到你。你说是不?”
费院长点头。这事儿今天必须要处理好。一恨秦国庆两口子和自己耍滑头了。二恨自己仨孩子,没有一个像儿媳妇这么聪明的。
“爸,我就是带着孩子,孩子也姓费;我就是继续去分院,孩子也是留在这边的幼儿园,也不会与你们疏远了。你说是不?”
费院长再点头。
“孩子明年就要上学前班了,而学前班是没有长托的。然后实验小学的小学部也没有住校。我爸妈离得远,到时候还得妈去接送他上学。但我带着孩子,我能辅导他功课。”
然后曹秀娥对着要张嘴说话的老杨太太说:“爸,妈,你们就当我离婚不离家来处理吧。要是你们想让费达住那两室一厅,我就带儿子搬回来你们这边住。跟原来一样过日子。权当没有集资房这回事儿了。”
“不行。你不能搬回来住。你想气死我吗?”
费院长横了老伴儿一眼,儿子蠢,根源就在当娘的蠢!他用眼神制止老伴儿开口说话。自己则对曹秀娥说: “秀娥,那集资房是一万五,装修花了不到一万,所有都算上差不多是三万五千块。”
“是。”
“好了,我明白了。老大,你给我出来。”
费达听父亲的语气不好,不得不赶紧从洗手间出来。“爸。”
“费达,我养你到三十岁,给你安排了工作、娶过了媳妇,还帮你养了五年儿子。我这当爹的对得起你了,是不?”
费达哪敢说一个不字。
“你和秀娥明天去办离婚手续,往后你就住在四楼那边别过来。老杨,你把给老二结婚预备的钱拿给秀娥。”
老杨太太磨磨蹭蹭地不想动。
“快去。”费院长变脸,老杨太太沉着脸去拿钱了。等老杨太太拿了一个存折出来,费院长要过来,打开看了里面的数额以后,伸手递给曹秀娥。
“往后我就当少了一个儿子、多了一个女儿。秀娥,这钱就当给你的嫁妆。孩子呢,你现在忙不过来。你听我的安排,还是放去费达的名下,周日有空你就过来看孩子。这对你以后再婚也有好处。分院那边的工作你得好好干。”
费院长抬手止住曹秀娥,不让她说话。
“你听我说完。这钱都是小钱。回头我给你细说。分院那边有参加二级甲等医院评审的考虑。你有来回跑的时间,把专升本的本科证考下来。把那边药剂科主任位置坐牢了。我说把你当闺女就是当闺女。你有什么事儿,你尽管给我打电话。你弟弟妹妹的学业,你还按着原来的继续督促。好不好?”
“好。”
费院长抬手给院办的章主任打电话。
“老章啊,我是老费。啊?啊。你也知道啦。唉,家门不幸。往后我就当少一个儿子、多了一个闺女了。麻烦你给他俩开个介绍信,他俩明早去分院前去拿。麻烦你了。好,谢谢你。”
“爸,我明天上午要先去审今天的处方。最快明天下午才能有时间。”
“明天全国放假,后天去办手续了。正好省院没有串休的。”
“嗯。那我先回四楼那边整理自己的东西,爸。”
“去吧。好孩子。别跟外人说这些。这是咱们自己家里的事儿。”
“嗯。我明白的。”
曹家老两口向费院长点点头,带着女儿离开了。到了楼下,曹母就说:“给了你多少钱?”
“3万5。”
“那就好。你以后在分院买房子、装修都够了。你公公对你倒真不赖。”
“是。爸,妈,你们别对任何人说这钱。专升本我要自己出钱去念了。两年学完也要好几千块。就是分院那边的房子比这面便宜一些,剩那点儿还不够学费呢。”
“我们不说。现在去哪儿?”
“去四楼了。我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一下,明天带去分院那边。有些东西,先放你们那儿,等分院房子下来了,我再回家拿。”
“那孩子你就不要了?”
“妈,我现在工作要紧。只能每周回来看孩子了。你都听我公公说了,他还要我照看小叔子小姑子的,孩子的事儿,他不会为难我的。”
事到如今,曹家两口子觉得女儿嫁的人家不错,最后没有两手空空地被赶出来。
*
等曹家的人都有了以后,费院长对儿子说:“你把小杜送回宿舍去,然后赶紧回来,我有话对你说。”
费达只好把饿着肚子的女人送回宿舍。
人都走了,老杨太太生气地说:“你也真舍得。那么大的一笔钱。”
“秀娥这些年照顾老二值不值那些钱?给闺女辅导功课呢?我跟你说过,咱们医院从今年开始不再送职工出去进修了。在制剂室、在后勤,在哪儿就在那儿当工人了。”
老杨太太沉默。
“孙子明年上学前班,以后上学,你能辅导他功课还是老大能辅导?光舍不得钱,要是儿女争气……哼!我跟你说,老大再结婚,不准给他一分钱。我给他娶过媳妇了。”
“那不好吧?”
“四楼是新房子,里面的东西全是年前才买的。有什么不好的。就这么地吧。一会儿老大回来,你跟他说清楚了。我先跟你说好,你要是给他一分钱,你就跟他一块去四楼过了。”
“这……”
费院长很生气,他说:“你怎么到这时候还想不明白,你没听老大媳妇说把老大赶出去,才能不影响到我的。那小曹是个聪明的,她参详透了,才咬死了不离婚。你想想幼儿园那的,人家能给老大白睡了?等五一放假之后,人家姑娘的父母找上门来闹,我在医院的工作还干不干了?
这事儿只能花钱了结。
费院长说完抬脚回去房间了,留在气恼万分、却无处发泄的老伴儿,老杨太太着急想追过去多说几句,可她这一急,反而坐在沙发上站不起来了。
还没有好利索的腰伤加重了。
*
李敏吃完晚饭后过去严虹家。先向她爸妈致谢,谢他们送给自家的鸡蛋等物。然后又说:“我爸妈和我弟弟都回去了,今天晚上严叔和阿姨你们过我家去住吧。”
严虹妈妈就说:“那你们多不方便啊。”
“没事儿的,我们是十一点睡觉。小艳,你一会儿过去帮着小芳房间整理一下。”
严虹也说:“爸妈,你们过去睡了。没所谓的,敏敏那儿也不是外人。”
李敏把自己的心意送到了,剩下的她示意严虹去劝,自己只管接过潘安,抱着孩子逗着玩。严虹把李敏拉去卧房,悄悄把历史上玉树临风的潘安,最后拖累的老母和三族被诛之事说了。
李敏吓得把孩子抱紧说;“彩虹儿,赶紧给他换名字。”
严虹捂嘴笑:“我爸爸带来了半页纸的名字,让潘志挑。他一下午都没挑出来。现在他是选择综合征时期。”
“那你儿子现在叫什么?”
“尚未命名啊。我爸爸说让我给他取小名。”
“叫什么?”
严虹为难道:“没想出来呢。”
“真有你们俩的啊。大名小名全没有。眼看着就满月了,也该给孩子上户口了,快想吧。”
“急什么啊。苏颖她儿子现在还没大名呢,在家叫宝宝,在幼儿园也叫宝宝。最多加上谢主任家的儿子。她说等上学了再起正式的大名。”严虹捂嘴笑:“还说这样阎王爷想勾魂都找不到人。”
“那你准备跟他家学吗?也叫宝宝?”
严虹晃脑袋说:“我等潘志选完了,再从那些字里挑一个做小名。”
“你家呢?就叫穆彧啦?”
“没发现叫穆彧有什么不好的啊。要是闺女,小名就叫露露,满足你们仨的恶趣味。”
严虹笑得歪在床上。李敏把孩子放下说:“赶紧拿尿布过来。你家儿子尿了。”
“你搁那儿吧,喊骆大姐过来换。”严虹提高声音喊了一句,已经准备好的骆大姐,给孩子换了尿布,然后把孩子抱了出去。
关上门,李敏和严虹可以用正常声音说话了。
“昨晚跳楼的那个后来怎么样?”
“听说只崴脚了,别的没任何事儿。”
“你说会离婚嘛?”
“不知道。我今天整理给实习生的讲义忙了一天。陈院长让我过完节就交给他的。”
“你那不是有现成的?”
“以前是用投影仪放的胶片,每个章节都非常简单。就是一个给讲课人提纲挈领的目录作用。这回要填充进去很多内容,达到翻看讲义就能下医嘱的地步。”
“那工作量可不小。”
“是啊,我复试回来就开始整理,今晚差不多就能搞完了。”
“那就好。”
俩人又说了几句话,李敏告辞。走到门口她又回头说:“你爸妈要是不愿意过去,你就让骆大姐和小艳过去睡,别去招待所花钱了。”
“好。”
*
李敏回家就把自己整理出来的讲义交给穆杰,穆杰开始往电脑里输入,她自己则要把还剩余的那点儿补充完整。
他俩人在大桌子那儿用功,小芳则在饭桌那边联系毛笔字——蘸着清水往饭桌上写。字帖用的是陈文强找给李敏用的。
突然间电话响了,李敏赶紧过去接电话。
“喂,我是李敏。”
“小李,你赶快到手术室来。有个血管置换的病例,你跟石主任一起过来。”梁主任说得很急。
“好。我马上过去。”
“穆杰,我要去急诊手术,今天夜里不回来了。等下严虹他父母会过来住。”李敏交代一声就去换衣服,桌上的资料就那么摊着。
“你自己过去?”穆杰看下时间有些担心地问。
“石主任也去,我跟他一起走。”
李敏换鞋,家里的房门被叩响。
“小李,好了没有?”石主任在门外问。
“好了,”李敏开门,小芳把手电筒塞给她。李敏接过手电筒跟着石主任下楼了。
俩人进了手术室,梁主任站在更衣间外,他对换衣服的石主任、李敏说:“主动脉夹层破裂,从胸主动脉降部一直到髂主动脉都有夹层,在右侧髂血管处破裂。形成了右侧后腹膜的广泛血肿。”
石主任提高声音问:“怎么发现的?”
“转移性右下腹痛6个小时,病史表述符合阑尾炎,查体也符合阑尾炎,但是打开肚子发现阑尾的表现与血象不符。入院时白细胞1万7,中性粒93,血红蛋白106,血压230/120。”梁主任说到这儿,他的声音里灌满了庆幸。
“亏得小陈认真,没有简单地把阑尾切除了就了事儿。不然我看下半夜患者就会出现休克。”
石主任接道:“然后就是抢救和没完没了的官司。100%的误诊。”
“有高血压病史吗?”李敏一边换衣服一边问:“平时有规律服用降压药吗?现在血压多少?”
“高血压十年,没吃过几次药。现在血压170/90。”
“谁是术者?”石主任问。
“我们科的小陈。他带你们科的小黄上台。打开发现阑尾没有任何改变,就叫了老许去看。老许是今晚夜班。他探查了一下,发现患者腹膜后有大面积淤血。”
李敏戴上帽子,石主任也换好衣服出来了。
梁主任继续给他俩介绍许主任的术中探查结果:“从膈肌下、腋中线往后全是淤血。腹腔脏器探查无异常。老许怀疑患者是主动脉夹层,给患者急诊做了胸腹cta。”
剩下的不用梁主任说了,他已经定了手术方案,要急诊做人工血管置换术。
俩人跟着梁主任去刷手。梁主任继续向他俩介绍情况。
“那患者比较胖,手术一会儿可能不大好做,老石你先有个准备。我已经把潘志叫过来。开胸那部分你带潘志、小黄上,没问题吧?”
石主任点头。
“小李,等下吻合血管交给你了。”梁主任很严肃地对李敏说。
李敏看看梁主任重重地点头。她明白叫自己来要担当的角色:做动脉血管吻合的那部分细致活。别的用不着自己上手的。
“老陈呢?没在家?”石主任开始泡手。
“去他父母家了。总值班安排车去接。应该很快到的。”
但李敏知道,半个小时内,陈院长赶不到医院。
等李敏结束刷手、泡手的步骤,跟在梁主任和石主任的后面进了手术间,麻醉科的周主任和刘主任已经做好体外循环的准备,潘志和陈大夫俩人一起在消毒。
李敏穿上手术袍,就站到阅片器跟前ct血管造影的片子。她不是第一次上主动脉夹层的手术,但限期手术和急诊手术的压力还是不同的。没有陈文强在场,她隐隐感到有些紧张。
看完片子,她对巡台护士说:“你帮我把踏脚凳预备好。”
“好。”
李敏在胸科的踏脚凳是特制的,既可以保证弥补她身高的不足,且不易踩翻,也不会碍着别人。平时就搁在胸科常用的手术间里。
石主任这边进入胸腔是很快的。体外循环后,李敏就要上台配合石主任了。胸主动脉这样大的血管吻合,不需要带显微镜,石主任就能吻合。
整个血管穿过主动脉膈肌裂孔,上与主动脉降支摆放位置,下进入腹腔到髂主动脉,整个替换血管的走行安置,则由梁主任、许主任、普外住院总小陈担当。
但主动脉从上到下的,中间所有动脉血管分支,需要戴显微镜的,都要李敏去一一吻合。有任何一处出现泄露,后果是手术失败,患者丧命。
李敏要坚持到陈文强到来,才有替换的人,也才有配合默契的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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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难7
李敏之前参加的人工血管置换, 有胸主动脉也有腹主动脉, 但是这一次从上到下全部置换,对她来说是第一次, 对省院来说更是第一次。
心情最复杂、最紧张的是普外科许主任了。他是今晚夜班的带组主任, 他非常庆幸住院总小陈没有直接做了阑尾切除就关腹。他更庆幸这个患者的肥胖,让小陈没选择麦氏点的切口, 为他做腹腔探查提供了便利。他更庆幸省院是教学医院,遇到阑尾炎手术, 基本是要带两个学生上台,边讲边做……
所有这些加在一起, 才避免了一起医疗事故:误诊。
李敏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配合石主任吻合血管。今天这个血管给她的感觉非常不好。患者过度肥胖, 血管内壁沉积了厚厚的脂肪。十年未加控制的高血压,又让她的血管变得非常脆。李敏一度曾有把她的血管从升主动脉开始更换的想法。
但那念头只在她脑海里一掠而过。石主任不会同意的。那样手术的难度更大了, 因为主动脉弓部还有三条大的分支供应头部的头臂干(无名动脉)、左颈总动脉和左锁骨下动脉。而且手术的危险性会成倍地增加。
俩人先缝了难吻合的一半,石主任说:“小李, 你接着来。”
“好。”
“井下作业”导致手术难度的提高、手术时间延长, 同时也就令手术的风险呈几何倍数地增加了。
陈文强进来的时候,李敏刚缝了一针。
“老梁, 怎么样了?”陈文强进来就问。梁主任派了许主任带着的覃璋,跟车去接陈文强。覃璋的作用就是一路上向他汇报患者的病史、入院后的检查、治疗, 最重要的是置换血管的决定。
“从降主动脉开始置换一直到髂总的左右。你赶紧上来了。”
“嗯。你挑最粗的吻合了。”陈文强用碘酊消毒手臂, 脱碘后直接穿手术袍, 戴手套。
“我是挑最粗的在吻合, 腹腔干。细的留给你和小李。” 腹腔干是腹主动脉最粗的一条分支。
普外许主任见陈文强上来立即说,:“老陈,我这地儿给你。”
手术台上就那么大点儿的地方,只能站四个人。陈文强看一眼李敏在吻合的降主动脉,就接替了许主任的位置,与梁主任一起做手术。不过术者换成了他、助手变成了梁主任。
*
陈文强上台,李敏的心神就安定了。她和陈文强一人主导胸部的血管吻合,一人主导腹部的血管吻合。腹部粗大的动脉,并不需要戴显微镜,陈文强和梁主任可以交替做术者。只有到细小的例如壁支的骶正中动脉,才需要戴上显微镜吻合。
腹主动脉发出的成对和不成对的动脉血管,陈文强和梁主任顺序要吻合:膈下动脉、腹腔干(已吻合好了)、肠系膜上动脉、左右肾动脉、肠系膜下动脉、卵巢动脉、骶正中动脉和腰动脉(4对),髂总动脉的左右分支。
加起来要吻合20次血管。这是理论上的、建立在正常解剖基础上的。但是这种正常的比例不到50%。
这些血管吻合了之后,他们要检查患者原来的腹腔动脉,看看其上是不是有发出异常分支。若有,不会在人工替换的血管上开口,而是与邻近的动脉血管吻合。
*
而李敏和石主任要吻合的胸主动脉就比腹主动脉难多了。胸主动脉的脏支分支有支气管动脉、食管支、心包支。壁支有肋间后动脉(9对)、肋下动脉(1对)、还有膈上动脉。而最后的膈上动脉大致是有2~3支。
这都是理论上的,也是他们最希望的没有解剖异常,在解剖学正常范围内的情况。
吻合了降主动脉之后,李敏和石主任开始戴显微目镜了。没办法,支气管动脉比较细小,一般是左右各有两支。但是他俩的运气很不好,患者的右支气管动脉是直接从胸主动脉发出的两支。
所以,他俩还得把这两支先吻合到一起,才能进行下一步。
不仅支气管动脉这样,食管支、心包支,均有异常分支。整个胸主动脉脏支全部含有异常血管。
石主任见了这情况,忍不住就开口骂娘了。
梁主任笑着说:“老石,知道为啥不?”
石主任知道他没什么好话,笑着自己替他说:“老天偏爱你啊。我和小李都可以戴显微目镜做术者,你就羡慕嫉妒吧。”
这台手术,石主任的感觉要比梁主任好很多。因为他以前带李敏做过主动脉置换手术、还做过心脏瓣膜置换手术。他是心胸外科专业,在显微目镜下吻合血管,他是比不上陈文强和李敏的配合默契度,但是完成胸部血管的吻合还是没有什么负担的。
“这就是变相的能者多劳。老陈,你说是不是?”
陈文强把持针器交给他:“老梁,你来缝了。你比我能,你多干点儿。”
“你这老小子不地道,怎么尽拆台啊。”梁主任虽是这么说,但还是接过持针器了。
……
这手术间的人很多,但大多数的时候鸦雀无声。只有手术台上偶尔要器械的声音。
分针一圈圈地转着。
手术间的门被轻轻推开,护士长探头进来,她向巡台护士招招手,把人叫到门口,用耳语问:“怎么样了,还要多久?”
“挺顺的,应该快了。”
这话说和没说差不了多少。但护士长也没有勉强她,只说:“我让食堂备了早餐,一会儿他们开始关胸、关腹的时候,你出来告诉我一声。”
“好。”
左右髂总动脉吻合结束后,陈文强把检查原腹主动脉是否有异常分支的事儿,交给梁主任和许主任,自己靠墙休息。巡台护士把先前开的那支10%的葡萄糖,换了一段输液管,塞进他的嘴里。
“再喝点儿。”
陈文强喝了几口略微补充水分,就不肯再喝了。他怕要上厕所。他歇了一小会儿,把李敏换了下去。
“小李,你下去休息。老石,咱俩接着来。”
李敏放下器械,转身走到墙角,也不管姿势难看,一下子就坐到踏脚凳,靠着墙、伸长腿、闭目养神。她知道最多等石主任和陈文强吻合好一条动脉,自己就要再上台跟陈文强配合了。能更快地、更好地完成手术,能够增加患者的生存几率。
大约有一刻钟左右,梁主任兴高采烈地喊:“天上掉馅饼啦,腹主动脉没有异常的分支血管。”
李敏歇了这会儿功夫,也喝了几口葡萄糖水,就站起来说:“石主任,你休息一下吧。”
“好。”石主任把位置让给李敏,然后坐到李敏刚才的位置上,叉腿休息。真他n的累啊。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陈文强和李敏完成了人工血管上预留的所有分支动脉的吻合。
“老石,你来检查下。”陈文强喊了石主任,李敏让开术者的位置给石主任。
“老陈,你下去休息,我带潘志检查就可以。”
“好啊。”陈文强不跟他客气。
又等了一会儿,站在石主任身边看的梁主任说:“胸部再无异常分支血管。”
这话意味着手术可以结束了!这对于手术室的所有人来说,就是强心剂。陈文强站起来说:“那我跟小李回去了。”
“等等啊。你急什么,患者复温,撤掉体外循环,也用不了多少时间。你看看吻合口再走。”
“我和小李吻合的部分绝对没问题。”
梁主任不想放他俩走,就说:“你看看我和老石的,需要补针,你俩快。”
“好吧。”陈文强见梁主任这么说,只好留了下来。他带着李敏站回手术台,等待麻醉复温。
终于,血液从人工替换血管流过。降主动脉的第一吻合口,没有渗漏;看着接近1.8厘米粗的胸主动脉、长度超过17厘米、总数接近30个分支血管都没有渗漏,李敏兴奋地拍手。忘乎所以地喊了一句:“大功告成。”
随着李敏喊出的大功告成,所有人也看到腹主动脉的各个分支血管吻合处也没有渗漏。胸腹腔脏器随着动脉血的流入开始复温。
巡台护士拉开手术间的门,朝厅里喊了一声:“护士长,要关胸关腹了。”然后她回来对手术间的人说:“护士长让食堂准备了早饭。”
李敏在巡台护士的帮助下脱了手术袍,去了洗手间之后,她躺在更衣间的长凳上不想动。就想这么睡一觉。
“小李。”陈文强在更衣间外面喊。
“老师,我在。”
“你回家去休息吧。晚上过来查房。”
“好,谢谢老师。”李敏答应一声,开始换衣服,出了手术室,她才发现不仅电梯里上下有人排队,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了。
李敏习惯性地去看手表,左腕上空的。是昨晚根本就没戴来手术室,还是忘在更衣柜里了呢?李敏晃晃脑袋想不起来。
她拖着疲惫的双腿慢慢往家里走,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杨卫华从后面追上来,喊住了她。
李敏停下来,见到气色好了很多的杨卫华,带着一点儿吃惊地问:“杨姐,你找我有事儿?”
“是啊。你这是休息了?”杨卫华声音很温和,带着一点试探的味道。
“嗯,才做完一例主动脉置换术,从降主动脉到右髂动脉。孕早期,不敢再撑着了。”李敏把目前的情况,尽可能用最简单的话说明白。
“那你这一夜可辛苦了。”
“是啊,很累了,所以陈院长给我放假回家歇歇。”李敏疲惫地朝她笑笑。然后问:“你今天不上课?”
“不上。五一放假。我去你科里没找到陈院长和你,打电话你俩都离开手术室了。”
李敏见杨卫华是有事儿的样子,就热情地邀请她:“到我家去说吧,就在这楼上三楼。”
“我不上去了。就是我对象单位的同志想求你和陈院长给做手术。做了ct,是脑膜瘤。”
“行啊。你让他下午五点前去十一楼,记得带齐所有的检查资料。我和陈院长那时候都会在科里的,下班前要查房的。”
“ 那好,谢谢你。”
“不客气。”
李敏别了杨卫华上楼。
穆杰坐在电脑前正在帮李敏输入增补的讲义部分。小芳见李敏空手回来,就问她:“敏姨,你吃了早饭吗?”
“没有,我没回办公室。你帮我热一份牛奶,我洗洗脸,出来喝。”
穆杰停下手里工作,心疼就带出了怜惜的口气问:“是才下手术台?”
“嗯。”李敏朝他挤出一个笑容,进洗手间洗漱去了。
等李敏出来的时候,一份牛奶一个剥好皮的煮鸡蛋,放在饭桌那儿。
“敏姨,中午你想吃什么?”
“中午别叫我,闹钟上到四点半,我去睡觉了。”李敏就着牛奶吃了那个煮鸡蛋,然后就回了卧房。
穆杰指使小芳进卧房去关窗、拉窗帘,看着小芳把一切都弄好了,他才摇着轮椅回到大桌子跟前。
*
杨卫华没找到陈文强,是因为陈文强尚未来得及离开手术室,就被叫走去肿瘤内科会诊。会诊的患者就是前天傍晚住院的那个肝、胰占位性病变,并出现脾肾梗塞的。
会诊原因是因为患者昨天夜里出现了失语,急诊脑ct,发现其头部血管也有梗塞了。而且不仅是在额叶的语言中枢。
陈文强拿着ct片子,不知说什么好。抗凝治疗是完全没有错的,但是患者从出现脾肾栓塞后,病程进展极快地继发脑栓塞了,还问自己能不能手术?
要不是患者家属的强烈要求,他都想把电话撂了。尽管电话是肿瘤内科楚主任打给他的。
“我跟你说他没有手术的可能性。”
“老陈,患者家属就信任你,能不能手术,你过来看看,安抚患者和家属几句也好。”楚主任好言好语地相劝。谁让在丈夫眼里,这倔毛驴子似的陈文强比亲兄弟还金贵呢。
“好,我这就过去看看。”
陈文强答应了便往肿瘤内科去。等见了患者,他也为其唏嘘。这不过一天两夜的功夫,那个能说出也不全怪别人,自己有错的人,如今拉着自己的手,除了流泪就说不出来话了。
陈文强认真看过脑ct片子,耐心地跟患者家属解释:“不是我不给你父亲做手术,而是他身体的现况承受不了手术的打击,不说能不能解决失语,非常打的可能是下不了手术台。”
然后他指点着ct片子给患者家属看。
“你们看这里,这里,这些地方正常情况下,都是不应该有这些低密度影。我跟你们说,他前天突发的两侧腹部疼痛,是因为肝胰的原发病灶,出现了脱落的肿瘤栓子,栓塞了脾脏、肾脏。
可以这么说吧,能栓塞了脾肾,就能栓塞了身体的其它脏器。我们目前用的抗凝治疗,只能对症溶栓,但想完全阻止进而不再出现栓塞,就是在理论上都不可能。”
陈文强的一席话,让家属沉默了。
好久以后,患者的儿子开口问道:“那陈院长,我爸爸还能活多久?”
陈文强沉吟了一会儿说:“要是按照肿瘤晚期的进展,乐观是能有半年左右的时间。但要是、要是这样栓塞了大脑重要中枢的事情继续发生,或者是栓塞了身体的重要脏器,那就不好说了。”
老楚见陈文强把该说的都说了,就问他:“你们昨晚的那个手术成功了?”总值班派车去接人的时候,她也在陈文强父母那儿的。
“成功了。我出来时已经在关腹了。”
“那不是做了十几个小时?”
“是啊。幸好老许警醒,要是没有他及时处置,等那患者动脉夹层撕裂的再大些,就没手术的机会了。”
患者家属听说陈文强做了一夜的手术,赶紧千恩万谢地放了陈文强让他回去休息了。
*
再说章主任,昨晚应下了费院长之请,一大早的就到了院办。果然费达和曹秀娥在院办门外等着他呢。
他一边开介绍信一边说:“费达啊,你小子这事儿办得不地道啊。”
费达困窘得说不出话来。
他昨晚被母亲哭骂了一大通,父亲只冷着脸说以后当没他这个儿子了。他想赖在家里睡,被父亲撵了出来。去四楼?他知道曹秀娥在,都决定离婚了,他没那个脸去见曹秀娥和她父母。最后在车库值班室挤了一夜。
而一大早见到冷着脸的曹秀娥,思及母亲的所言,他反而不觉得哪里对不起她了。她拿走了给弟弟结婚预备的那3万5,以后弟弟就得跟父母同住。而且母亲说的很明白,要是敢给他一分钱办婚礼,父亲就要把母亲赶过去和他同住到死。
费达不反对母亲和自己同住,但是令父母反目离异,是他不希望的。他只能说以后找父亲不在家的时候过去看母亲了。
“可是孩子怎么办?”费达操心儿子没人接送。
“让你爸爸接送了。”老杨太太心里也堵得慌,早让老伴儿接送,就是请个钟点工,哪至于惹出这么多事儿。3万5啊,她心疼得要滴血了。
那边章主任还说呢:“小曹啊,你真的同意离婚了?你如果不愿意,我们这些看着费达长大的人,可不会就看着他在错误的道路上越滑越远的。我们可都是支持你的。”
曹秀娥看都不看费达,直截了当地说:“爸说了不要他这个儿子,以后也不给他登门了。我信爸的。我就不要他了。”
这话说的,章主任听得直抽嘴角。这这这……费保德真厉害啊!这还真把离婚的媳妇当闺女了。问题是这曹秀娥也真敢信啊!
他见俩年轻人真的是想离婚了,便给二人开了离婚介绍信。盖了章还说呢:“你们明后天再去民政局办手续吧,今天都休息。”
“嗯,谢谢章叔。”
*
俩人一前一后离开了院办。今天曹秀娥还是搭费达送傅院长的小车过去分院。等费达把小车从车库里提出来,他弟弟提着两个大包裹让他开尾箱。
傅院长看曹秀娥脚下还有几个大包,就伸手帮着塞进尾箱。
“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你这是要搬家吗?”
“嗯。我把自己常用的东西都搬去分院了。以后就不会在这边住了。”
?
傅院长知道前晚闹腾的事儿,但没想到曹秀娥是决绝到在不回这面住了。
“我们明天去办手续。”曹秀娥当着费家兄弟的面说:“爸说了以后不让他进门,我信爸不要他了。”
费达心里发冷,要是曹秀娥只对章主任一人说罢了,但她见谁跟谁说,那么过段时间,就是父亲想让自己回家,顾及舆论也不能够了。
m的,这女人真狠!
傅院长就说:“费达,专心开车。”
“是。”费达收回发散的心神,专注去开车了。
而傅院长甚至不想劝曹秀娥不离婚。这费达,从头看到脚,就没一个地方,能让人说出配得上曹秀娥的。他俩的婚姻,要是没费院长的官位,根本不可能成!
这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够委屈曹秀娥的了。
早离早好。
不过傅院长还真就想不懂啊,就费达这模样,怎么还那么有市场呢?幼儿园大班的杜立冬,是自己亲自从师专挑选的。不论是学业、还是人模样,在幼儿园里都属于上挑的。听说教导孩子还特别有耐心。
那杜立冬怕是一个傻的吧!
傅院长坐在前排闭目养神,后排坐着曹秀娥和费家老二,三人俱都沉默不语。车里压抑的气氛,让费达忍不住解开一粒纽扣,又在红灯的时候,把车窗摇下来的多一点儿。
费达的焦躁落到了傅院长的眼里,他又提醒了一句:“费达啊,小心开车。咱们不赶时间。”
“是。傅叔,你放心,我会的。”费达开了十二年车,他不敢说闭着眼睛都能开到分院,但是睁着眼睛,平安驾驶他做得到的。
*
到了分院以后,傅院长下车,他体贴小曹,就吩咐费达:“你哥俩帮着小曹把东西送去宿舍。”
“好。”费达把车开到分院的宿舍楼下。
三层的筒子楼,二楼只有一半是单身宿舍,其它房间与一楼、三楼一样,住满了没有房子的年轻夫妻。而小曹的房间在二楼的北面,紧贴着楼梯的那个半间,以前是搞卫生的保洁员放清洁工具的。
小曹来了以后,已经差不多住满人的房间,她不想去,傅院长就让管理员给她安排到这间了。
“反正你也不在这儿常住。北面也无所谓的。”
可是小曹现在要常住了,要住到分院盖新的宿舍楼。
这个半间,与杨大夫、王大夫、还有石主任他们当初那个一样大小。但这屋只放了一张上下铺的铁床,屋里简单到连个桌子都没有。一个孤零零的板凳上,放着曹秀娥的喝水杯。
“嫂子。”费家老二不是第一次过来,但以前没觉得这怎样,现在他觉得太委屈曹秀娥了。
“别管我叫嫂子了。以后叫姐了。”
“好。”
费达一手一个大包默默地跟在后面,听着弟弟和曹秀娥的对话,他心里翻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如果曹秀娥没跟自己父母要那笔钱,他是愧意满满。可看她拿了钱、还一幅受了委屈的模样,到嘴边的话就出来了。
“秀娥,你别觉得你亏了。我爸给了你3万5呢。”
“是啊,爸是给我钱了,但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他认了我这个闺女。说了那是给我的嫁妆。”
“凭什么给你嫁妆?你还……”
“哥,你再说我回家就告诉给爸知道。”
费达恨恨地闭了嘴,把手里的俩大包挨着放到了一起。然后问他弟弟:“你走不走?”
“走。姐,我先去科里了。”
“好,我马上过去。”
费达很生气地拽着弟弟下楼。
“你知道不知道爸把给你娶媳妇的钱给她了?”
“知道啊。妈说了,我以后结婚得跟他们一起住了。”
费达使劲拍了他弟弟一下,说:“你也敢?你忘了我刚结婚时,妈对秀娥多好了。这几年你看她俩,咱们大家伙谁消停着了?!”
“那爸不给你回家了,爸妈身边总得有个人吧?行啦,你好好过日子,别给爸惹麻烦就可以了。昨晚爸和唐阿姨通了挺久的电话呢,脸色老难看了。”
说道父亲与唐书记通电话,费达就心虚起来。可是事到如今,他也没回头路可走。他与兄弟告别,默默去了车库。但不想应对车库里别的人好奇的探问,便拿着灰扫和抹布清理起爱车,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在阳光下打理那辆桑塔纳。
*
李敏说要睡到下午4点半,但中间还是起来了,饿醒了。
她爬起来先去洗手间,穆杰叫住她说:“敏敏,我让小芳包了一点儿三鲜馅的饺子,才煮好的,你吃几个再去睡吧。”
“好啊。”
小芳给李敏端上来一碟饺子,只有十个,还有半碗豆腐紫菜汤。汤的温度很可口。李敏一边吃一边问:“你猜到我会起来?”
“是啊。昨晚那么累,你就吃那么点东西,肯定会饿的。好吃吗?”
“挺好的。就包了这几个吗?”
小芳就说:“还有呢,我正在包。再给你煮几个?”
“够了,吃多了一会儿不好睡觉。”
小芳笑笑道:“穆叔也这么说,说你吃这些就够了,吃多了不好睡觉。”
李敏吃了个七分饱,反而不觉得怎么困了。她凑到穆杰的电脑跟前,在穆杰又在输代码了。
“敏敏,你整理完的那些讲义,我都给你存盘的。这个盘。与原来的那个不同。”
“嗯。你这是要做什么?”
“昨天老三给我带来的新活。”
“穆杰,你不用这么拼。咱俩现在不缺钱用。”
“我没有拼啊。闲着也是闲着。我要是不编代码,可能以前学的那些东西,慢慢就忘光了。再说计算机语言更新的很快,要是没有老三领着我,可能我现在就已经被淘汰了呢。”
“怎么会呢。你这不是很快就跟上了。”
“不同的。我在京城住院那一周,老三天天给我补课、讲解,他上课的时候我就看书,虽然我去年修整那几个月也在自学,但跟有老师教导还是差别蛮大的。”
“你当老三是老师?”
“是啊。专业领域他走在我前面,他现在的水平指导我正好。我这一单做完,也就该归队了。”
是啊,眼看着五周了。
李敏突然就没了兴致,只对穆杰说:“那你每小时也闭闭眼睛休息一下。”
“好。你去睡觉吧 。”穆杰知道自己提起归队的事儿,引起李敏不高兴了,他慢慢扶着墙走,跟进卧房对李敏说:“敏敏,我回去就学开车,以后咱们每周都能见面。”
“好。你慢慢来,别走多了。”
“嗯,我知道。你睡吧。”穆杰扶着门框,看李敏合上眼,在大床上骨碌到床中间,还把被子搂在怀里。他慢慢蹭过去帮李敏把她的背后盖好,又慢慢挪出去了。
*
唐书记这两天其实是很不高兴的。原因就是费院长家的事儿。要是别的医护人员整个小三,打打闹闹给大家添个笑料也就罢了,但是费达的身份不同啊!她昨晚给费院长打电话,费院长居然说他也是在跳楼之事发生后,才知道儿子有了小三的。
“老费,你这样说可就不对了。”唐书记面对坐在自己办公室的费院长,终于没有了天天挂在脸上的微笑。“要是别的同志也就算了,这今年才开始,咱们省院的精神文明单位还要不要了?”
“唐书记,我不瞒你说,我真的早不知道的。我从年前板子调整后,就把全部的精力,投放到西边的动迁上了,不然在我家老杨扭伤腰的时候,我自己每天接孙子不是不可以啊。我真的不知道孩子是幼儿园老师送回家的。”
“费达这事儿,我是坚决不赞成的。昨天我跟小曹还有他父母谈妥了,以后我就当多了闺女。我实话跟你说,你听完也就算了,当初怎么答对费达结婚的,我是准备就怎么给老二娶媳妇的。这笔钱,我昨天就给了小曹。我跟费达说了,以后他别登门。现在小曹在分院的工作压力大,孩子呢,就暂时由我们和孩子姥姥姥爷帮着带。那孩子,他别沾边,免得带坏了。”
“至于在医院造成的负面影响,费达和小杜结婚,我跟老杨说了,我们不给办婚礼,我们也不参加他俩的婚礼。当然一分钱也不出。我看年轻人还有愿意学的没?”
唐书记有心说一句费达那集资房是刚住没多久的,那房子里的东西也都是新的。但是这样相当于撕破脸的做法,在这件事上与费院长较真,不是她的行事风格,也没有必要。
虽然唐书记不认同费院长的“补救”措施,但他的态度勉强能“糊弄”过去,聊胜于无吧。三十一岁的儿子了,还能怎么管呢。
“唉!”唐书记叹气。那幼儿园老师也是的,省院未婚的小伙子不是没有啊,她怎么就和这么想不开呢。
*
杜立冬伤了脚踝在宿舍里休息,她的好朋友过来看她。
“立冬,你到底怎么想的啊?那费达有什么好?比追你的那个内科大夫差多了。那人还是大专毕业的呢。”
“大专毕业的怎么样?咱们省院还有不少本科毕业的呢,现在不还是住在单身宿舍里。”
提起这个,来人也烦恼。
“你说省院也是的了。这宿舍楼还空了不少房间呢,就不能都打开了给咱们用吗?咱们师专毕业的,跟那些护士还有实习生一样,八人一个房间,他们本科的就四人一个房间。也太欺负人了。”
“都打开了,也不够四人一间的,再说今年还要来新人呢。咱们要不结婚,就得在这单身宿舍住下去。要是找个没房子的,还得是咱们省院的职工,才有可能在后面的那个旧楼,申请到一个筒子间。”
“是啊,那筒子间都没阳面的了。也是咱们倒霉,前年盖集资房的时候不够23周岁。”
“够23周岁也没用。护士里也有够的,最后评分不够,也没资格买的。”
也是的。
“够23周岁,没结婚也能买房子的,只有那些本科的女生。你看外科的那个李主任,还有妇产科的那个严大夫,她俩买的还是三室一厅呢。”
“哎呀,让你说得我都后悔了,我怎么就没读高中呢。不然本科毕业,是不是也能买房子了。”
“本科的师范生也不会到省院来的啊。好多学校也都没有房子的。”
“那咱们就是没房子的命了。唉!我真是住够了集体宿舍了。神啊,给我一个有房子的英俊男朋友吧。”
杜立冬“噗哧”一声笑起来了。
“求神要是有用,我就不会这样了。我不像你还住在阳面。我在这阴面住了三年多了。从到省院,我的内衣就没晒过太阳。真够够的了!刚才你问我费达有什么好?
他啊,有装修好的房子,房子里有彩电、冰箱、洗衣机,有所有的新家具,这些东西全是年前买的。”
“那你是奔着房子和东西去的?”
这话换回来杜立冬的一个大白眼。
“那你怕不怕医院处分你啊?”
“怕。”杜立冬抱膝抹去眼角沁出的泪珠。“我怕得要死。可是我也没办法。我再也不想在这儿住了。”
“那你也不用找费达啊。那些大夫里不也有不少买房子的了。”
“你说着话是不是傻?那些本科的女生,她们是大夫,咱们争得过人家吗?那些护士,哪个不把自己家看得严严的?”
为难8
因为有杨卫华所托之事, 李敏提前了十分钟到十一楼办公室。果然见到杨卫华带着一男一女看着像是夫妻的两个人, 等在电梯间呢。
“杨姐,你来了。到科里坐吧。”李敏跟杨卫华热情招呼, 同时向她带来的人点点头。
“好啊。”
李敏把他们领进大夫办公室。
“杨姐, 你们先坐会儿。我换了衣服就来。”
“好,你去忙。”
因为季节的缘故, 李敏把风衣换成了白大衣,就匆匆回来办公室。
“资料都带了吗?”
“带来了。”一个青年男子, 从看起来应该是他妻子的女人手里拿过资料袋,掏出里面的东西伸手递给李敏。
李敏接过病历一看, 患儿3岁,是个孩子?再翻看病历的内容, 心里大致有了底。然后抽出ct片子想细看。这时陈文强从外面进来了,他经过大夫办公室见有人围了李敏, 就走了进来。
杨卫华一见他进来了,就开口招呼道:“陈院长。”
李敏闻言立即放下手里的片子, 回头说:“老师, 你来了。上午杨姐就找你,我约了她在我们查房的这时候过来。”然后把手里的片子递给陈文强。
“病历上主诉患儿3岁零5个月, 头疼一个月,右上肢无力半个月余。”李敏没见到孩子, 便只汇报了病历上的所见。
陈文强见是杨卫华带来的人, 认真看完ct片, 才对她说:“你看看什么时候把孩子带过来, 做个彻底的检查。这孩子有必要做一个mri明确鉴别诊断和肿瘤的血流供应。还有我们这边每周是4台手术,排期大约是到了6月了。小李,是吧?”
“是。六月第一周的已经排好了。”
家属在来省院前早打听过手术排期的事儿,见陈文强这么说,就带着焦急乞求:“陈院长,能不能早点给孩子做手术啊?”
杨卫华知道因为李敏怀孕的缘故,陈文强取消了去年底那个给熟人的加台计划,但她领来的人,她这时候不说话,那还不如让他们直接去门诊排队看病了呢。
她试探着说:“陈院长,能不能给孩子加一台?辛苦你和李主任了。”
李敏在这样的时候是从来不出声,她只等陈文强的决定就好了。但陈文强这次没有立即说出拒绝的话,反而把犹豫的表情表露的很明显。
陈院长想加台?想给杨卫华这个人情?
李敏觉得自己没有猜错陈文强的想法。虽然她不知道陈文强想加台的原因,但就当多了一台急诊手术,像昨晚那样了。于是她一边收拾ct片子等资料,一边低声建议道:“老师,先看看患儿呗。”
陈文强想想说:“那你们周一上午8点半把孩子抱来十一楼这儿。先完善检查,看看再说吧。”
“谢谢陈院长。谢谢李主任。”家属一叠声地道谢。
陈文强朝杨卫华点点头,带着李敏去查房了。因为今晚是陈文强的夜班,住院总郑大夫掐着时间到了十一楼,跟着他们一起查房。
十一楼查完,陈文强对李敏说:“小李,昨晚的手术累了一夜,你回去吧。”
“谢谢老师。”李敏也不想硬撑的,她顺势告辞离开。而陈文强和住院总郑大夫则往十二楼去了。
*
再说杨卫华与她领来的人分手后,跟来接她的老孙汇合。
“好安排吗?”老孙一边开车一边问。
“不好安排。去年底陈院长是给熟人加号的,最多的一周能做6台手术。这回他们科的李敏怀孕了,手术就定在每周四台了。我问了一下手术室,这一个多月都没给任何人加台了。”
老孙沉吟一会儿道:“他们上周带孩子去了医大,医大那边排到六月下旬了。我听说他们那孩子的手术还挺难做的,必须得显微外科的。”
杨卫华笑笑说:“神经外科的手术是离不开显微技术的。陈院长和李敏做了很多脑肿瘤的手术,显微外科的技术是没问题的。就是这每周的手术安排上,我估计陈院长为难在一旦打开口子,就收不住了。
李敏好像怀孕一个多月吧。她这一胎金贵,她对象是老山前线下来的军人。而她今年考上了在职研究生,看来是计划用上课的这一年完成生育的。”
“噢?这样啊。”老孙明白了李敏的时间安排。“那是不好加大她的工作量。万一累着了不好办。那我再让人问问医大那边吧,看看能不能加进去。”
“也不会好加进去的。现在是上半年的手术季。我听说附院脑外的诊疗小组,每天至少安排了两台手术。再加,第三台的精力就没那么好了。”
“你说的也是,这毕竟不是别的事情。那我们还是得在这面使劲了。那个小甄这几年一直跟着我,工作也很得力的。”
杨卫华犹豫了一下说:“其实李敏也不是每周只做四台手术的。像昨晚他们外科做了一夜的急诊手术,置换主动脉,从胸部一直到腹部。李敏也参加了。她还承担了胸部最难的那部分呢。”
“那她今晚还来查房?这么拼?”老孙诧异极了。
“只要没有流产先兆,急诊手术通知她了,她就得上台啊。其实我是很佩服她的。去年她破格晋升中级时,听说申报资料就有半寸厚,好几篇省级论文,还附上了她上班13个月以来做过的千例手术概况。”
“有心。那你的意思是说这边还是有可能安排手术的?”
“是。他们目前每周的二三四五各做一台手术。如果能说动陈院长,周六加做一台,应该没什么问题。再怎么说,这孩子的脑瘤手术,也比昨晚的那个血管置换难度低。”
“那陈院长陈文强,他是不是跟舒院长的关系比较好?”老孙问杨卫华。
“是。他跟舒院长的关系好,跟干诊的赵主任关系也好。”杨卫华斟酌老孙能认识的人给他提示:“他们好像从小就是同学,大学也是一个学校的。”
“我跟舒院长不熟。跟赵主任到能搭上话,我问问赵主任。”
“嗯。要是能行最好尽快了。”
*
李敏把昨夜的手术记下来以后,与穆杰招呼一声,就收拾了说回屋躺着。穆杰猜她是昨夜累着了,就放下手里的工作进卧室,他想陪李敏说说话。可就是晚进去了那么几分钟,李敏已经睡熟了。
穆杰用伤腿跪在床上,弯腰给李敏把被子盖好。想想又慢吞吞地挪到大床的另一侧,伸手把床头柜的电话拔线了。
回到厅里,他吩咐小芳把厅里的电话线也拔了。
小芳立即放下毛笔去做事儿。她现在虽然不那么怕穆杰了,但是对穆杰的命令,她还是不敢有异议的。
然后穆杰坐在电脑前敲代码,小芳坐在饭桌那边,仍旧是用毛笔蘸水练字。
快十点了,李敏家响起敲门声。小芳走过去,打开木门问:“谁呀?”
“我楼上老石。”
小芳赶紧打开门,说:“石主任,敏姨睡觉了。”
“你家电话出问题了?”
穆杰这时候拖着伤脚,也蹭到门口了。他很热情地招呼道:“石主任,进来坐啊。”
“我不进去了。陈院长打电话给我,问小李的讲义整理得怎么样了。”
“给你添麻烦了,石主任。刚才敏敏不到8点说要躺会儿,几分钟就睡着了。我看她太累了,就把电话给拔了。讲义剩余的内容不多了,再有一晚上估计就可以了。我打电话给陈院长吧。”
“不用,我给陈院长回个电话就好了。你的脚下周去派个片子吧。”石主任叮嘱穆杰。
“好。谢谢。”
“客气了。那我上去了。有事儿让小芳去喊我。”
“好好,谢谢。”
石主任走了,穆杰想想还是让小芳把把电话都插上了。唉!他在心里叹息,要是自己能够替敏敏就好了。这外科大夫当的,也太辛苦了。
真不是女人能干的、应该干的事儿。
小芳插好电话就收拾睡觉去了。穆杰又在电脑前工作了一个小时,才关了电脑。
*
石主任上楼就给陈文强打电话。
“老陈,你让我去看小李。小李不到8点就睡觉了。除了讲义,你还有别的事儿吗?”
“唔,没了。”陈文强撂下电话。
石主任见他不说,也就没有追问。昨晚的手术他也挺累的,然后今天在icu还看了小半天的。虽然明天可以休息,但是早晚还是去要医院。
“爸,妈,我明天回去。”高高大大的小石头,眉眼带笑地过来跟父母辞行。“明天上午我先跟嫣然去中街,我就不和你们一起吃早饭了。中午我不回来,直接从那边去火车站了。”
“行啊。回去记得多给妞妞写信。”石主任老伴儿叮咛儿子。“你要会说话儿,”
“嗯。”
“回去实习要认真,多看少说,多干点活不吃亏。不懂别装懂,一定要问明白了,你的身份是学生,就是去学习的。”石主任叮嘱儿子。
“是。我记住了。”
“那个你等下,我再给你拿些钱。”石主任老伴儿去了里屋。
“这婚事是我们家求来的,你既然喜欢李家闺女,就好好跟人相处。”当娘的很快拿着一叠钱出来,她把钱递给儿子说:“明天陪妞妞逛街,别舍不得钱。小姑娘喜欢什么,你长点儿眼力见。”
母亲这样的嘱咐,让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他接过钱保证道:“妈,你们放心,我会好好跟嫣然相处的。”
“你比妞妞大,她是妹妹,你要让着她。”
“我会的,妈。你看我在家里,什么时候不是让着妹妹的。”
“你不让着你妹妹,她会跟我们告状。但妞妞可没处告状的。所以,你不能欺负她啊。不然等我们知道了,可没你的好。”
“看你说的,我从来就不是那欺负人的人啊。”小伙子把钱塞进钱包,笑嘻嘻回房间了。
“你看他美的那样子。过年时要不是我压着他,我看他得去跟杨宇争的。”石主任摇头。果然是年轻的小伙子啊,看见漂亮姑娘就心动了。
“那怪你,老李当初说要给闺女找对象的时候,你怎么不推荐自己儿子。不然老李两口子活着的时候,我都可以跟他们约定,等咱们小石头毕业了就结婚。”
石主任失笑道:“小石头毕业也不能结婚啊。他还不够25周岁呢。这是他没考上研究生,要是考上了得26周岁。当时老李说了不要本科生,不想让闺女高攀。大专生杨宇是现成的。”
“这算什么高啊。当大夫的娶个护士不是很常见。”
“小石头那时候不是准备考研嘛。人家本科的都不要,你说咱们儿子,啊,”石主任也摸不清李主任当初是怎么想的,现在想问也没处问了。
*
他们一家是欢欢乐乐的,但是杨宇面对妹妹的诘问,就为难了。
“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嫣然姐那里不好了?”杨丽气得跺脚。“爸找你你也不过去,你是不是想爸过来,看妈跟他吵架啊。”
杨宇深出了一口气,决定跟妹妹说心里话。“小丽,我跟她不是一类人。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不?”
“我不明白。”
“怎么说呢。”杨宇皱眉,努力跟妹妹解释:“就像咱家爸跟妈不是一类人一样。”
“是吗?”小姑娘不大相信。
杨宇使劲地点头。“你看她爸妈能够一起死,咱家”
“他们恨不得对方去死,是不?”
“差不多吧。反正她每次提起父母的骄傲,都让我抬不起头、也让我自惭形秽,让我恨不能找个地缝去钻,让我恨自己不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杨宇没说出口的是尤其是最近一个月,李嫣然每每提起父母的神态,都让他觉得那是在讽刺自己、提醒自己父母的不堪。
杨丽见哥哥这么说,脸色不由地就黯然了。从小到大,因为父母经常吵架,他们被笑话了太久了。
“可是,哥,你跟嫣然姐分手了,我怎么都觉得怪可惜的。你以后很难找到嫣然姐这么漂亮的了。”
“是啊,是很难找到的。但要是面对一个不漂亮的,我心里舒服、坦然、自在,不漂亮就不漂亮吧。”
话说到这地步了,杨丽也不好再说哥哥些什么了。除了惋惜,就是在心里喟叹一句:这可能就是没缘分吧。
*
杨宇和杨丽捂了两天,这事儿还是被芬姐知道了。她是从食堂她所在的那个小组获悉的。他们组里的孙姐,是李浩然的大姨姐,得知杨宇和李嫣然分手后,拍着巴掌跟人说:“早就该分了。”
这话的语气隐含的内容,让人很生气,但却也让不知分手原因的芬姐,不敢轻易去跟她争吵。这半年多的食堂工作,消磨了她与生俱来的傲气,也让她明白自己现在是没有任何底气、没有任何仗势,敢去跟食堂管理员的女儿吵架的,
她憋了一肚子的火,下班就往家里赶。及至爬完那几层楼,她抓着门把手喘不上气来了。呼哧呼哧地好一会儿,才喘匀溜了那口气,伸手拍门。
“小宇,开门。”
“妈。”杨丽听见拍门声,从里屋跑出来。“妈,你下班了。我哥在洗澡呢。”
芬姐关上门,靠在门板上,也没有换鞋就问:“小丽,你哥的对象是不是吹了?”
“是。”
“为什么?”
“我哥说他和嫣然姐不是一类人。”杨丽把自己问得的结果告诉母亲。“我哥说他受不了嫣然姐提起她父母的骄傲。”
芬姐一拍大腿,扯嗓子就要嚎。
杨丽就说:“妈,邻居都睡觉了,你要把别人喊醒了,我就跟我哥去南方。”
芬姐张着嘴,才提起来的那半口气噎在了喉咙处,弄得上不去下不来,干抖着手指,点着女儿说不出来话。
母女俩就在门口僵住了。
*
卫生间的水流声停止了。
杨丽见哥哥马上要出来了,立即舒了一口气。让哥哥跟亲妈掰扯吧,母亲更能听进去哥哥的话。自己跟亲娘讲明白道理,是早就不存的奢望了。
从前年要挟母亲去南方有效后,她现在遇上母亲想撒泼,就搬出来使用。大概是使用的频率太高了,现在都得把哥哥也拉上才好使了。
杨宇洗完澡出来,见母亲和妹妹站在门口就问:“妈,小丽,你俩在门口那儿站着干什么呢?”
芬姐使劲咳嗽了几声说:“小宇,你是不是跟你对象吹了?”
“是啊。怎么了?”杨宇的手里还拿着毛巾擦头发,这模样在芬姐眼里,像足了初初遇见的那个杀千刀的,
“你是不是傻啊?”芬姐的心在油锅里翻了个个。
“妈,你前些天不还说她命不好,克父克母的嘛。”杨宇不以为然的态度。
“我说是说,我也没说让你跟她吹啊。”芬姐气急咳嗽起来。
“妈,换鞋进屋啊。”杨丽提醒母亲。
芬姐扑棱一下打岔的女儿,手点着杨宇说:“陈院长跟李家的关系那么好,他家的老三要送出去学习了,省院今年就他一个。你敢说你不是傻?”
“妈,你进来坐着说话。”杨宇一边擦头发,一边心平气和地对母亲说话。不管母亲在父亲眼里有多么不好,但母亲对自己和妹妹,她还是盼着自己和妹妹好的。
芬姐气呼呼地坐在沙发上,朝着杨宇大声说:“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你大了有主心骨了是不是?”
杨宇料到母亲会闹的,但他不想半夜里惊动了邻居。除了提醒别吵到邻居,他还说:“妈,你这么大声喊,别人该说我和小丽不好了。说我们惹你生气。”
“你本来就惹我生气了。”芬姐的话是这么说的,但她的嗓门却降了下来。“你给我说说,你们要是一类人,那还能搞对象吗?”
杨宇明白母亲把划分类别的标准定在男女上。但这是自己的亲妈。他只好耐心地解释道:“妈,这不是男女的分类。比如这个类别指的是她爸爸是科主任,而我爸爸只是个主治医。”
“她爸爸原来是主任,可现在没用了,早烧成灰了。”芬姐自觉一针见血指出了李嫣然并没有比自家儿子高的地方,还跟着又补上了一句:“她妈妈就是以前再漂亮再能干,也都烧成灰了。”
杨丽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杨宇狠狠心说:“妈,原来是我们家不如李家。现在反过来了,我不想再处了,行不?”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处了。”杨宇觉得心累。
“小宇啊,老李家的姑娘长的挺漂亮啊,你说你再找一个,能有这么漂亮的不?”芬姐放缓态度去哄儿子。“娶个漂亮媳妇不是很好?”
“妈,你不是一直不喜欢她、反对我跟她处对象吗?”
芬姐扭脸,躲闪儿子的视线说:“我不想让她觉得我是同意的,免得她觉得进我家门容易。”
杨宇扶额,这是自己的妈啊,她是想给谁设置障碍啊。但他知道今天不把事情说清楚了,亲妈会搅合得他寝食不安。
“妈——你儿子没那么好。你用不着这样的。”
“那你给我说说,到底是为什么?”芬姐是真的为儿子着急。
“妈,我和她说不到一块去。就像你跟我爸一样,想不到一块,说不到一块的。要是现在只图人家长得漂亮结婚,以后少不了要吵架的。我想以后好好过日子。像陈院长他家那样。妈,你不是最盼着我一辈子能和美过日子的吗?”
芬姐闻言黯然道:“谁家像咱们家这样啊。谁家男的像你爸那样啊。算了,吹就吹了吧,你以后一定要找一个能想到一块、能说到一块的,千万不要吵着、打着过日子。”
“嗯。我听你的,妈。你今儿累了一天了,也洗洗睡觉吧。”
“好。”芬姐的精神倦怠、身体疲惫、情绪消沉地进了洗手间。
杨丽朝哥哥竖起大拇指。
杨宇叹气道:“妈还是想着我们俩好的。你下回别老用去南方威胁她。”
杨丽挨说了,她不服气地辩解道:“我不想这半夜的把邻居都吵起来了。回头人家又要用那种眼光看我们。”
杨宇理解妹妹的想法,于是他安抚妹妹说:“嗯,你想的挺对。去睡觉吧,你明天不是白班么?”
“嗯。那我回去睡觉了。”
芬姐进了洗手间,一捧冷水扑到脸上后,她捂住脸低低地抽噎起来。儿子的对象吹了,怪谁呢?
都怪杨卫国那个杀千刀的!
他要是好好地跟自己过日子,像在乡下那样,儿子是不是不用这么为难了?!
考验1
李敏一夜好眠, 等到闹钟响起来、被惊醒的时候, 睡意犹浓的她,还不肯接受不能再睡、到了该起床的时间。
“敏敏起来吧, 6点50了。”穆杰喊第三次了。
“好,就起来。啊——”李敏在床上骨碌几个个,伸胳膊伸腰地使劲抻了几下后, 才离床去洗漱。
等李敏吃完饭、换衣服的时候, 穆杰把自己昨晚拔电话的事儿告诉她, 也把石主任下来找之事告诉她了。
“我担心陈院长是不是有急诊手术找你。”
“省院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能上开颅手术, 梁主任也能陪陈院长上台的。”
“你前晚的手术可不是开颅。你还是有个准备。”穆杰提醒李敏。
“嗯。我知道了,你别担心, 没事儿的。我就说我很累了,就让你拔了电话线。手术有的是,永远也做不完。陈院长把择期手术量减下来时,他这么和我说的。”
在李敏的心里,像前晚那样的大手术,她是喜欢、是爱。但让自己肚子里的穆彧冒风险,她宁可不上手术, 谁的命不是命呢。
穆杰见李敏不介意,放下心来问:“你这些资料,今天带过去不?”
“都带去。那些已经改完的, 我拿给陈院长看。要是上午没事儿, 剩下的那些基本也就都能整理好了。”
于是穆杰帮着李敏把东西收拾好, 李敏背着书包、抱着鼓鼓的档案袋, 心情愉快、脚步轻松出了家门。
李敏在早上交班以后,把自己整理好的部分交给陈文强。
“老师,你看看这些还有没有需要改的。上午没事儿的话,我就能把剩余的整理好了。”
“你存进那个盘里了?”
“没。原来的盘穆杰没动。”李敏把原盘递给陈文强。“穆杰把改过的内容,另外保存在这个加密的盘里了。等到时候,咱们把这个给邱处长就可以了。”
“行。这些我先拿回去看看。唔,等下午查房的时候再带回来。”陈文强接过装得满满的档案袋,他下夜班,闺女昨天就回学校上课了,他不用在科里在值班了。至于昨晚他打电话的事儿,他不提、李敏也就当没那回事儿。
*
但理想啊,永远是美好的。李敏坐在没一会儿呢,护士就打电话给她——会诊。
“住院总不在科里?”
“在啊。”
“按规定是住院总去会诊。”李敏不想越俎代庖。
大概过了半小时吧,谢逊打来电话。
“师妹,过来一下,给你看个新鲜的病例。”
“什么患者?”
“从胃病变成了神经病。”
李敏感觉自己开始牙疼,谢逊这是病了吧?但她还得赶紧回话给他:“我马上过去。”
谢逊的下一句话是:“神经内科。”
李敏跟护士交代去向,一边往内科住院楼走,心里一边核计,这是郑大夫刚才会诊没诊出什么来,然后按照规定把带组的副主任医师谢逊请去了?
神经内科的病房走廊静悄悄的。假日期间,患者能出院的,都回家过节去了。实习学生和进修大夫因为有三天假,大部分也都回家了。
神经内科的值班大夫,看着30岁不到的一个男人,李敏叫不出他姓什么,只能点点头做招呼,自己先开口解释道:“谢主任喊我过来看患者。”
“嗯,我知道。刚才谢主任给你打电话我在的。”
“他人哪儿?”
“回普外了。带着你们科的住院总一起走的。”值班大夫见李敏愣神,心里对郑大夫的促狭感到好笑。但在李敏没有给出这个患者的确诊前,他得捂住诊断。于是就笑着说:“李主任,你先看看病历?”
“好啊。”
51岁的男患者主诉很简单,双下肢无力、四肢麻木半个月,加重1天。无明显诱因的四肢麻木,呈过电样,活动颈部时加重。偶有心慌、出汗。然后便是胃病史,反复就诊、长期服药,时好时坏,有二十余年了。高血压病史7年余,规律用药控制在150/90mmhg左右。血常规hb114。胃镜检查结果就是一个慢性萎缩性胃炎。颈椎ct显示颈椎曲度异常。
住院病历上能获得的信息就是这么多。李敏翻看一下谢逊给的会诊意见是做颈部mri检查、预约肌电图。然后,没有然后了。昨晚急诊收进来的患者,长期医嘱只有个二级护理,临时医嘱没有任何内容。
李敏去看了患者,回来给谢逊打电话。
“师兄,你怀疑是什么?”她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看完患者和病历了?”
“是。”
“化验单呢?”
“有轻度的贫血。慢性萎缩性胃炎二十余年,有贫血出现,应该是胃炎二十年能出现的症状。”
“还有呢?”
李敏被问住了。
“那你回来吧。记得跟踪这个患者的磁共振检查结果。”
“好。”李敏答应的很痛快,但她心里的直接判断——这绝对有问题。
李敏明白被摆了一道,但她也没着恼,她沉思着这个患者的诊断,从四肢无力和麻木逆推都什么病会有这些症状。
想了一会儿,她在神经内科值班大夫的期待眼神中,基本厘清自己的思路了。
“唔,我考虑这个患者首先要排出颈椎病,因为ct有提示颈椎生理屈度改变。但患者手里没有ct片,我不知道这个改变到什么程度。那个,我是习惯从外科考虑。你别笑我啊。
血常规的贫血。这个贫血是什么性质的,如果能做的详细检查、确定贫血的性质,对诊断也能有帮助。”
李敏对这个血常规结果最不满了。起码做个十项啊。
“这个患者长期胃病,慢性萎缩性胃炎,会有吸收障碍。这个能导致低血红蛋白血症;也能导致维生素b12的缺乏。是不是查一下b12的浓度。我倾向这个患者是b12缺乏引起的神经系统变性。
我的意见是做个mri检查,看脊髓是不是有后索和侧索的影像学改变,对明确是不是脊髓亚急性联合变性的诊断有帮助。更多我就想不到了。”
“所以你的意见和谢主任一样,落实在mri提供的影像诊断上?”
“是。”
“要是没磁共振呢?你想怎么办?”神经内科的值班大夫笑眯眯地考校李敏。
“如果这个患者是我负责的,我会给他肌注b12、口服叶酸进行两周的试验性治疗。”
李敏回答完,便告辞离开了。
回到外科住院大楼,她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儿有蹊跷。但是她还有一部分讲义没有整理完,便把此事撂下,专心去干自己的事情了。
*
半下午的时候,陈文强打电话过来。
“小李,你都整理好没有?”
“整理好了。”
“那我现在过去。”
陈文强到了科里以后,把他上午拿走的那些讲义给还李敏。
“需要修改的地方,我已经用红笔改过了,你记得改一下存盘。”
“是,我晚上回家就改。”
陈文强很快把剩余的部分看完,略做了修改给回李敏。
“邱处长明天过来,今晚你把剩余这些存盘,明早给我,我让院办打印出来两份。”
“好。”
等晚间查房结束,李敏就把上午那个病例讲给陈文强听,最后她说道:“老师,我觉得好奇怪啊。昨天入院的患者,都今天上午了,他的长期医嘱就只有一个二级护理。”
陈文强想了想,笑道:“他们联手考你呢。”
李敏闻言垮下脸。
“这才哪到哪儿。你要是光会做手术,那就是一个手术匠。即便在血管吻合方面,咱们省院没人比你做得好。你不往宽了扩展,最后很可能沦为需要血管吻合了,大家就想起来你了。原因就是你做为科室主任的学术位置没确定。”
李敏认真听陈文强的教导。
“行政主任算什么,张正杰也是。你看会诊单过来,他敢接吗?”
“他总比住院总要强啊。”
陈文强摇头道:“住院总出错,大家都能接受。但副主任医师,是咱们省院临床大夫里的最高技术级别。一个副主任医师,我指的是谢逊之前的。就没有局限在专项技能、专科领域上的。似是而非的疾病,你看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个患者不是我脑外科的,不归我管。你看梁主任什么时候打过退堂鼓。”
是没有。
“哪怕是向主任,虽然我讨厌他那个人,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普外科手术,哪怕是肝胆胰,他平时很少接触的,也做得很漂亮。”
“许主任和卞主任呢?”
“值班小组的每个带组的副主任医师,水平都差不了多少。许主任和卞主任是历史原因,一直没机会碰肝癌。他俩的能力应对急诊部分肝叶切除,都没有问题的。骨科王主任也一样。”
这样啊……
“小李,你今年要是报了破格,不管最后是不是晋上了,这样的事情也会越来越多。这是出头的代价。怕不怕?”
“怕。”
“那今年不报破格了?”
“报。”李敏被挑起了好胜心,“反正我每天除了做手术就是看书,这样被考住,好过我轮到急诊被患者考住。”
“好,加油。”陈文强鼓励李敏一句,然后去了十二楼找住院总郑大夫去了。别的科要考校李敏也就罢了,自己科的人不能掺和进去。吃里扒外,是任何时候都不被允许的。
*
李敏虽说不怕考,但她心里明白自己连神经外科的病种还都没见全呢,哪里会顾及到神经内科等更多科的病种。她心情不是很美好地换下白大衣下班回家。吃晚饭时,她就跟穆杰嘀咕这事儿。
“我哪有那么多的精力啊。这简直太过分了。”
穆杰安慰李敏说:“我刚下连队的时候,第一个考验就是十公里急行军。全副武装的急行军。”
“下马威吗?”
“是啊。所有下连队的军校毕业生,都会经过这样差不多的考验。俗话说打铁须得自身硬。要是在急行军时掉队了,不说以后就没法插手连队的练兵,就是给机会你去练兵,那些士兵也不会服管。一年的实习期结束后,只能灰溜溜地去当个小参谋,,再不就去机关挂起来。哪怕是指挥系毕业的也没用。”
李敏被穆杰这话勾起旧日印象,她深有感触地说:“我刚上班的时候,也是这样。连护士都会设点儿小障碍。可能前面那半年住院总当的,我还以为自己已经过关了呢。没想到现在变本加厉了,成了别的科大夫来考我。”
“进副高的论文,你已经有了,别人就当你要报破格了。你想想自己对副高的敬仰和依赖。那怕不是一个科的。是不是?”
“那他们也是闲的。我线把神经外科做好了,该着我会诊的我去。像今天这样子,哼!谢逊居然跟他们一伙了。”李敏越说越气,她怎么想怎么不甘心,撂下筷子去拨谢逊家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苏颖。
“师姐,我是李敏。麻烦你问问师兄,上午的那个患者,他的初步诊断是什么?”
隔了一会儿,谢逊过来接电话:“你等磁共振检查结果出来就知道了。”然后,啪唧扣下了电话。
电话这一端的李敏,听着话筒里传回来的盲音更生气。
穆杰看着李敏那模样就劝她说:“要是有考较你的倾向,越是有人帮你,你越难得到认可。你得完全靠自己的。”
好吧,就算这话有道理。李敏把剩下的那点饭扒拉到嘴里,心说明天一定要去找谢逊问问,他要是不给自己一个满意的回答,下回再有这样的电话,自己绝不过去。
穆杰看李敏鼓着嘴,带着一丝气咻咻的神情,就再度劝她说:“敏敏,今天这事儿,你是不是怕自己最后没看出来是什么病,是不是?”
“是。”李敏直言不讳。“你说我要是一点边也摸不到,回头他们会笑死我。十年二十年之后还会提这件事儿。会说就那个李敏,别看她现在人五人六的,当初连一个脊髓亚急性联合变性都认不出来。我会丢脸到二十年以后的。”
“那你该认出来吗?”
“那是神经内科的病。” 李敏答得有点儿心虚,她对穆杰解释道:“要是陈院长他们,他们自然都认得的。我照他们差了二十多年呢。最少二十四年。”
穆杰点头,说:“唔,你说的是有道理,但——要是你在门诊遇到了呢?”
“分诊台的护士不会搞错啊。她们不可能连内外科的病都分布出来。”李敏说到这儿,立即认识到一件从来没过过大脑的事儿。
——分诊台护士的工作。
穆杰见李敏若有所思,就不再与李敏说话。而李敏把对分诊台护士的工作疑问压去心底,照例去严虹家转了一圈。她回来后,看穆杰把修改过的讲义,输入电脑。自己便把《神经内科学》翻出来,大致地看了一遍,坚信上午的诊断应该是最贴近患者病情的。
她把这个疑问记到笔记本上,然后开始看医学英语。
*
李敏把电话打去谢逊家里的时候,谢逊正在厨房洗碗,苏颖带着儿子收拾饭桌、扫地。等谢逊撂了李敏的电话,苏颖就问他了。
“师妹问你什么病人的诊断啊?”
“神经内科的一个脊髓病变。他们科郑大夫去会诊,没找到头绪就把我喊了过去。然后神经内科的值班大夫说师妹不肯去。那意思好像师妹认不出来似的。”谢逊把上午的事情说给苏颖听。
最后加了一句:“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宝宝在边上问道:“爸爸,什么是狗眼看人低?”
苏颖看谢逊一时没话回答,忍俊不住地说谢逊:“该!让你在孩子跟前讲话也不注意。”
宝宝缠着谢逊要答案。
谢逊没招儿了,只能胡编道:“狗眼睛里看到的都是属于狗的。”
宝宝没听明白,却揪住后面的都属于狗的,要求:“爸爸,我想要个狗。”
谢逊大惊,立即反对:“不行。”
“为什么?”
“狗不会自己穿衣服,不会自己拿筷子,也不会自己上厕所。你现在每天要去幼儿园,以后还要上学,你没空帮小狗啊。”谢逊一本正经地回答,然后他怕儿子提出要求,赶紧又补充了一句:“爸爸也没空。你看爸爸有时候忙得都一宿不能回家的。”
宝宝被父亲诳住了。
等睡觉前,宝宝拉住妈妈的手问:“妈妈,你能帮小狗穿衣服吗?”
“妈妈有时候要上夜班,没空啊。”
“可我想要一个小狗。”
“等妈妈不用上班的时候,帮你照顾小狗。”
“妈妈你什么时候不上班啊?”
“55岁就可以不上班了。”
宝宝茫然,他不知道55岁是个什么概念。
*
干诊科赵主任,在晚饭后来找陈文强
“老陈。跟你说个事儿啊。”
“你说。”
“今天我接到老孙,就是年底最可能接任组织部部长的那个老孙的电话。”
“让你帮忙安排手术?”
“是啊。你怎么猜到的?”
“昨晚杨卫华带人去科里了。我当时没答应她。”
“为什么?”
陈文强失笑道:“等老孙去找你啊。我记得你上回说他前妻最后是在干诊走的。”
“老陈,这不像你啦。”赵主任笑着点他。
陈文强赧然。但他振振有词地说:“也不完全是这一个原因。前晚外科做了一例急诊的主动脉置换手术,从降主动脉到髂左右。我和老梁做腹部那段,小李和老石做胸部那段。干了一夜呢。把小李累得下了手术台就躺更衣间了。然后昨个儿白天补觉,晚上八点就又睡觉了。她爱人把电话线都拔了。”
“你是担心小李有不同意见?”
“不同意见她是不会有的,我担心打开加台这个口子就堵不住了。”
“你那不是还有俩进修大夫吗?再加台就让进修大夫上啊。”
“他们也不是所有的手术都能胜任的。我跟你说那孩子的手术啊,虽然只有一个脑ct,但是吧,预后不乐观。肿瘤这玩意,越小的孩子恶性度越高。那孩子才三岁多的。”
“这和你给他提前手术无关啊。良恶性不会因为你晚一个月手术就改变。而且越早手术越好的,是不?”
“嗯。”
“那你还有什么顾忌?好坏你得把这事儿周全了。难得他送上门来,省得我迂曲迂回地与他联络了。”
陈文强在心里把这事儿来回颠了几个个,最后说:“要是这周能完成检查,周六就按急诊给他做了。”
“好。那我就这么回答他了。”
“行啊。你先给他透露一下预后,别到时候希望太大,承受不了失望的打击。”
“嗯嗯。我知道的。”赵主任达到了目的,在陈文强家没有多留就回家了。
*
等赵主任走了,小尹就问:“什么手术啊?”
“脑膜瘤。位置不怎么好。”
“那么小点儿的孩子,真是可怜。”
“谁说不是啊。他这得全程用显微镜做,很耗精神的。”
“那你和小李可就要辛苦了。等你们科什么时候有普外那么多些人就好了。”
“会有的。不用十年就会的。”
老两口一起展望了一下神经外科未来的十年发展前景,小尹就说:“不知道咱们家闺女明天考试能考怎么样?”
“应该会不错的。就是差了一点儿也没什么,模拟考试而已,又不是正式高考。”
“一模的成绩跟高考基本是一致的。”
“根据她目前的成绩,上本科是没问题的。反正她有医学院垫底的,你不用担心她的。考好了去医大,考差了就去金州医学院。咱们都是那儿毕业的,这么二、三十年下来,也没有比医大毕业的混得差。”
“但到底在学术方面还是不如医大附院的。”
“他们有医科大学做后盾,搞科研的机会自然就比我们这全力在医疗上的要多了。等老舒去了省城医学院,我们这面也有机会,增加在科研方面投入。给那些临床大夫们一个正确的导向,我相信他们会迎头赶上的。”
小尹笑笑,向陈文强说起石主任的儿子,一大早跑去老李家带妞妞去逛街的事儿。
“我真没有想到小石头会那么倾心妞妞。你说老石啊,一个是他的儿子一个是他的学生,偏他与杨卫国的关系还好。”
“你担心杨卫国跟他会有什么不痛快?”
小尹点头。
“不会的。那个杨卫国是个识时务的人。老石是十二楼的主任,泌尿外科没独立,杨卫国现在归胸外科管,他是绝对不会跟老石闹矛盾的。”
“那就好。不然就他那些年得罪人的做法,再闹得十二楼不安宁的,最后尽给你添麻烦了。张正杰当初不也因为袒护杨大夫,招致了不少女大夫和护士迁怒的。”
“老石是聪明人,知道厉害,也压得住他。不然我也不敢放他在十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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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了错别字
考验2
被陈文强划为识时务的杨卫国杨大夫, 近几天, 他嘴里的口腔溃疡此起彼伏,就没彻底断过根的。他除了能吃一些凉的粥饭, 带点儿咸淡味的东西, 都不敢进嘴。
罗主任还是很心疼自己的丈夫,见他上火到寝食不安, 在他值夜班的时候,就特意去十二楼病房劝解他。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看小宇也是一个有主意的孩子, 他还年轻,等两年把本科毕业证拿下来了, 就是另一番景象。若他还有心,也可以去考研究生。”
“他这样的专升本, 怎么去考研究生?”
“大专毕业的都能考研,何况他把专升本读读下来呢。”
“医大会收大专毕业的研究生?”
“会啊。和我一批的那些研究生, 差不多都是工农兵大学生。不过,现在本科生多了。医大能找到更优质学生的情况下, 一般不会再招收外院的专科生。
哪怕小宇拿到专升本的本科文凭了, 没有350分或者更高,医大根本不可能收他。我觉得他考回省城医学院, 才是更切合实际一些的目标。”
杨大夫对考研从来没有关注过,但医大的研究生比本科更难考的常识, 他还是知道得很清楚。他见妻子这么说, 也就不再惦记医大。转而问妻子道:“既然专科和本科一样能考研, 小宇他直接考研行不行?那就不必再浪费两年去读专升本了。”
“那不是浪费, 而是没专升本的这两年学习,他没可能过关医学综合这门课。你想医大的那些本科生都叫压力大的课程安排,专科生用两年时间学完了,还用的是一样的教材,那专科生也就浮光掠影地学了一个毛皮。略深一点儿的知识点,老师没时间讲,他们更不可能掌握到。本科缺失的那部分,他得先补上。”
对于罗主任的这样说法,杨大夫还是能够接受的。他也明白妻子过来陪自己值班,是为了宽慰自己,让自己不要再为儿子的事儿操心上火。
他心领妻子的情,但还是惆怅道:“小宇这孩子不懂事儿啊。但看老李两口子能把日子过成神仙都羡慕的样子,老李家的闺女就不会差的。唉,这孩子不懂事儿的。”
罗主任的心里是赞成杨宇给丈夫的说法,俩人想不到一块去。但自己该劝的都说完了,就换了一个话题问他:“我听说因为超声碎石又死人了,是怎么回事儿?”
“唉。常走夜路撞着鬼了。”杨大夫被转移了情绪,他心情复杂地说:“一例是结石恰好卡在输尿管和髂血管的交界处,碎石的时候将后方的血管也损伤了。大概是损伤的微弱,术后留院观察时没出事儿,回家不过一夜就失血性休克。送到急诊时人已经冰凉了。”
“今天这个呢?”
“这个就比较复杂了。是下面的医院碎石后直接转诊上来的。陈院长说要院内讨论。”
“他怀疑是什么?”
“陈院长给老石打电话,我听他老石的那意思,好像是基层没有足够的检查,直接碎石了。”
罗主任诧异地瞪大眼睛:“你是说区医院的诊断和治疗有误?”
“具体我也不清楚。这患者来了就送icu抢救去了。我接班的时候,跟老石去看那个血管置换术后的,正好那个患者死亡,才知道得多了一些。如果没什么意外,应该会在明天下午做死亡病例讨论的。”
“现在病历封存了?”
“是啊。icu那边报了死亡,医务科按惯例封存病历啊。我要是在icu翻看几眼就好了。这是泌尿外科的患者。”杨大夫有些后悔。
“是所有临床大夫都要参加死亡病例讨论吗?”罗主任过来马上一年了,还没有经历过这种全院性质的死亡病历讨论。
“不是。跨科的死亡病历讨论,只有各科主任才有资格参加。然后回科里传达讨论结果,提醒大家注意相关事项。”
杨大夫说到这儿,忍不住面露幸灾乐祸的表情:“罗英,我跟你说,各科主任参加的死亡病例讨论,有个传统是谁最年轻谁先说,也就是谁资历最低谁先说。以前是关岚、然后是谢逊,这回轮到李敏了。”
罗主任不以为然,在医院里的任何病例讨论,不管哪科的什么患者,都是资历最低的先开口,不然让主任和教授们一下子掀开了底牌,年轻大夫就少了一次动脑思考的机会了。
她伸手拍拍杨大夫脸,换回杨大夫夸张的、呲牙咧嘴的痛苦状。
“你都想什么呢?你们科里会诊和死亡讨论,难道不是实习生、住院大夫、主治医的顺序?”
“疼,疼。”杨大夫捂着脸颊呼痛:“我这边好几处溃疡呢。”
罗主任被他夸张的呼痛逗笑了,她给杨大夫吹了几口气,安抚了丈夫的情绪后说:“你今天想看李敏的笑话,你就没有想过等你晋了副高,或者是泌尿外科单独立科后、你能捞到个副主任的职位,有资格参加这样的讨论了,你要在李敏之前发言?”
杨大夫立即瘪了。
他拍了一下脑门说:“唉。你说我是宁愿自己永远没这资格好呢?还是盼着这一天早点儿到来好?”
罗主任莞尔,打趣他说:“怎么你都要在李敏之前发言了。”
*
他们两夫妻在值班室说着会诊的事儿,而icu的洪主任刚刚离开省院回家。他在宣布患者死亡之后,先用电话告知了陈文强,然后才通知了医务处。
这是医疗院长陈文强的要求,不论哪科出现死亡病例,都要第一时间告知他。
这个中午要午休的时候转诊过来的患者,进科就开始抢救,洪主任亲自经手的抢救患者,不看病历,他也记得清楚明白。
陈文强听完他的汇报,先就肯定道:“你们科的抢救及时,但患者死亡未能避免。这周连着两例碎石后死亡的患者了。上一例死因明确、简单,这一例就比较复杂。这么吧,明天下午各科主任到大会议室参加死亡讨论,你们科要做好病历汇报的准备工作。”
洪主任应了下来,然后通知当晚的总值班。
*
撂下电话,陈文强把事情说给小尹。
“这超声碎石,简直成了什么级别的医院都敢上的项目。负责做碎石的人,也是什么样的肾结石都敢碰。要不刹刹这个风气,还不知道要再出多少事儿。”
“主要是介绍患者去做振波碎石有介绍费啊。再说机器买回来了,也得赶紧收回成本。”
“也是。有利益在这里面,出事儿也就不稀罕了。
小尹见他情绪低落,就问道:“老赵说的那个手术你安排好了?”
“嗯,今天下午所有的检查结果都回来了,安排周六急诊去做。”陈文强说着话,拨了总机。“喂,我是陈文强。你帮我接通所有临床科室的正副主任。”
死亡讨论的通知发下去了。陈文强揉着眉心,脸色看起来不这么好,在小尹的眼里就是疲惫让陈文强有些心烦意燥。她站起来,走到陈文强的身边,给他按揉双侧的太阳穴。
“你也别把自己逼得太狠了。”
“嗯。今天特殊。平时并不会的。”
陈文强所说的特殊是因为每个周四,都是上午做手术,下午出门诊,这是他和李敏的工作最满、最紧张的一天。每周的这天下午,除了在门诊接诊来复查的患者,还要确认下周手术、在周末将收入院的患者。
随着他的专业名气提升,慕名而来的省城的、省内其他城市的初诊患者,也会在这一天挂他的门诊号。
今天也不例外。但上午的手术出乎意料,下台的时候已经一点多钟了。匆匆吃了午饭,就是下午雷打不动的出门诊时间。
这一天忙得喝水都没空。
过了一会儿,陈文强说给自己按揉头部的小尹:“可以了。”
小尹停手,陈文强又给她放松手指。然后他拿起电话打给李敏说:“明天下午三点到大会议室参加的那个死亡病历讨论,是今晚在icu死亡的一个患者。碎石后半小时转到咱们医院抢救的。”
“那我今晚好好准备一下。”
“对了。这个死亡讨论,你要第一个发言的。要言之有物,要经得起别的主任提问。”
“是。”李敏在电话的另一端点头。
她心说这是接踵而来的第二个考验吗?
*
翌日下午,李敏跟在石主任的后面,提前了两三分钟到的大会议室。这个点是各科主任到来的时间,彼此寒暄、互相询问死者资料的声音,充斥在大会议室里。
平时开全院大会显得很拥挤的地方,如今只有这几十个主任在座,顿时显得空旷起来。在医务处秦处长指派卢科长打开所有的窗户,户外涌进来的新鲜空气,赶跑了这些嗡嗡的议论回声。
三点整,陈文强出现了。他把麦克风关了,站在讲桌前说:“咱们就这几十个人,大家伙往前坐。这次的死亡讨论,原则就是一个,只针对病例,不针对任何人。icu先报病史。”
icu的洪主任站起来说:“陈院长,患者的化验单,医务处协助做成了胶片,可以放投影。”
“那就放投影吧。”
医务科卢科长赶紧去拉窗帘。
投影在墙上的资料,让与会者同时知悉了患者的病史、既往史以及诊疗经过。一张张的化验单,接连不断地投放到墙上。包括影像检查结果,也直接用幻灯投影在墙上。
凭心而论,icu为这次的死亡讨论,在短时间内做的准备还是很充分的。所有验单得异常之处,都用红笔圈了出来。李敏一边看一边奋笔疾书,她想把异常之处都记录下来。
十分钟后,icu完成了病史、治疗的介绍,关闭了投影仪。
简单的病史特点:老年女性,既往健康。突发左下腹疼痛,碎石后出现胸闷不适;低血压,少尿,反复心率减慢伴意识障碍,反复抢救最终还是没有避免得了死亡。
陈文强站在前面说:“咱们还是按照老规矩来。第一个发言的是这屋子里、最后一个提为主任的。小李,你说说您的看法。”
李敏站起来说:“这个病例我有几点疑问。第一,刚才icu的投影资料里,有患者的彩超报告。彩超为什么没有提供结石的确切部位,只有笼统的一句输尿管结石?有没有更详细的结石部位和大小的描述?第二,患者在碎石前的血尿常规,有没有跟随转院病历送上来?第三,患者入院后,有没有在她的尿液里发现有排出的碎石?”
icu汇报病史的大夫回答:“只有彩超报告,没有照片,也没有结石的详细描述。送来的转院病历上也没有血尿常规。我们也没有在患者的尿液里发现排出来的碎石。”
李敏愣住,她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没有血尿常规能做碎石吗?碎石后出现血象异常,怎么分辨是碎石前的感染、还是碎石后的感染?还有,这个患者超过60岁了,要是尿里白细胞多的话,也不能立即碎石啊。”
“那得怎么做?”陈文强提问。
“做尿培养,排除肾盂肾炎。超声碎石最严重的并发症是感染,我认为最好在没有泌尿系感染或者是控制住泌尿系感染的情况下,再进行碎石治疗。”
陈文强点点头说:“继续。”
“这个患者既往没有任何就医史。单凭家属说她健康,我认为可信度不够。因为刚才icu放的片子,是在我们医院做的胸片和ct,都显示有双侧胸腔积液,这个我觉得不好解释。患者碎石结束半小时就转来我们医院抢救,是什么原因导致的胸腔积液?还有胸片,这右肺下叶不张,胸水,肺部的阴影提示有肺炎,这也不像是短时间发病就能出现的影像学改变。”
洪主任就问:“小李,那你以为是什么?”
“患者有胸水、有肺感染,进院就是心衰、休克血压,是没是可能有基层没查体的基础病变存在,在碎石的时候,造成患者已有的心衰加重了?还有一点,进院以后的腹部b超,发现有腹水,但没看到有肾挫裂伤。所以,我考虑这个患者是有一个慢性的基础疾病,在有心衰的基础上,被一个或许有的输尿管结石盲目碎石加重了病情。”
“你的意思是说没有输尿管结石?”
“彩超没给我们提供描述结石的大小、确切位置的结石照片。我想说的是,再是泌尿系结石导致的急腹症疼痛,也都可以在止痛后透视或者用超声来确定结石的部位,不显影的结石可造影拍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我不敢确认是不是有结石存在。”
李敏是在用最大的恶意揣测下面医院的碎石治疗了。这个没有明确大小和位置的彩超,是不符合碎石要求的。如果这家医院不是把超声碎石承包出去了,那就应该把相关人员撤换了。不过这在死亡讨论的要求外,她不能说。
“还有没有?”陈文强接着问。
“剩下的icu抗心衰、抗休克、抗感染的对症治疗,包括四次心肺复苏等,我认为没有不适合之处。”
李敏是很相信icu 的。没有icu的时候,每次术后的危重患者,都要自己在监护室守着。现在只要患者没有特殊的、必须要专科大夫守着的病情,就可以交给icu,不知道省了多少心。
李敏坦然地讲完自己的考虑坐下来,石主任笑着鼓励她:“说的不错,很有条理。”
她朝石主任笑笑,将手心的细汗擦到手背上。
*
后面的人,临床经验逐步递增。有一个说法引起李敏的注意。
“在泌尿科,老年人的泌尿系结石伴有细菌感染的很多,碎石后革兰氏阴性杆菌入血,细菌在免疫力极低的老年人血液里大量繁殖,最终导致了感染性休克。”
还有说法,“这个患者肥胖,但是从来没有就医史,是否有基础疾病,如高血压、冠心病、糖尿病等,都是未知。这个年龄段老年人,即便没有这些基础疾病,也存在不同程度的血管硬化。如果碎石的过程中,髂动脉有损伤,像上一个死亡患者那样,那她持续的休克低血压就找到原因了。如果有做了胸腔、腹腔穿刺,了解积液的性质,将会证明这一点。”
李敏埋头速记,都来不及去看是谁发言。
“碎石造成肾挫伤血肿,失血性休克。”
“碎石造成结肠破裂,感染性休克。”
“碎石过程中就导致了结石上的脓胎脱落入血。来自泌尿系的细菌入血,不是在碎石后发生的,而是在碎石开始的时候就有。碎石结束了,泌尿道或肠道的细菌已经在血液里繁殖3个小时了,诱发感染性休克是完全可能了。”
……
李敏认真地记下每一个发言,并在碎石开始就可能震破毛细血管,细菌就可能入血这一行字上画圈。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结石合并泌尿系感染是常见的事情。即便有碎石前的定位,如果是石头坚硬或是特殊形状,在超声波震荡的过程中,也是极易导致相邻组织的损伤。如结肠和胸膜。最后导致革兰氏阴性g-杆菌入血大量快速地繁殖。”
这个主任的发言,李敏记得极为清楚的一句:这样的感染性休克,容易并发mods(多器官功能障碍综合征),是无法救治的。
接着这位主任又强调了mods。一、速发型:发病24小时内,有两个或更多个器官系统同时发生功能障碍。二、迟发型:是先发生一个重要器官系统的功能障碍,常为心脏,肺脏或者肾脏,经过一段治疗后,看似功能稳定了,但相继发生更多的器官系统功能障碍。总而言之,g-杆菌导致的感染性休克,是极容易发生mods的。
这也是icu抢救过程中患者反复心跳停止、抢救反复成功,但最后还是死亡的原因。
李敏觉得这段话是讲给自己的。
最后是死亡发生科室的icu洪主任发言:“我们科给该患者的诊断是泌尿系感染性休克,继发mods。这个患者入院时是休克,接着先出现了心衰,然后是肾脏少尿的肾衰。但后来又发生了呼吸衰竭,是一例很明显的mods。在治疗上,我们刚才有放过详细的对症治疗医嘱。”
“像这种泌尿系感染性休克,与一般的感染性休克不一样,这是一种比较特殊类型的休克,常常会合并急性心肌收缩乏力,但这个具体的机制不明。
……所以我们每次接到泌尿系感染的患者,都是胆战心惊、小心翼翼的。但就是这样,由于病情进展快,抢救时间窗短,预后都很不好。”
洪主任说到这里,李敏举手提问:“洪主任,你这些都是建立在患者有泌尿系结石的诊断上,可是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她有结石。如果她原有基础疾病,在g-杆菌入血后,倒与你所说的病情转归符合。”
李敏不肯承认原有基础疾病的推论是错误的。
陈文强站在主席台上,手扶投影仪笑起来。这个小李啊,单是经验不能说服她,她要实打实的证据。
洪主任也认识到这一点,他很欣赏李敏的不盲从。就转头对陈文强说:“要是死者家属同意,我也赞成做尸检。毕竟从发病到死亡不到十个小时。家属从感情上,还是很难接受的。”
陈文强就对秦处长说:“那你代表医院去跟家属沟通一下,尸检有助于明确死亡原因。”
洪主任见陈文强立即同意尸检,就不由地愣了一下,这陈院长是不是太偏李敏了?难道自己的诊断,被初出茅庐的李敏怀疑了,就要做尸检?但陈文强跟着说的话,让他心里安定下来。
“今天这个讨论,所有人都发表了意见。总的来说,我个人也倾向g-杆菌导致的感染性休克,继发了mods。但是小李等几位同志,有不同的看法。咱们临床诊疗上就没有少数服从多数的事儿。而且不管对错,我认为小李要确切证据,排除原发疾病的想法是值得肯定的。”
“如果能做尸检,确定了死者有原发疾病,对家属来说,感情上也容易接受不到十小时就发生的死亡。”
“今天为什么把大家召集到一起进行死亡讨论,除了这个病例本身,我是想通过这个死亡提醒在座的各位,不要只单单看到超声碎石比外科手术取石的损害小。你们回去科里,要对所有的医护人员明确:任何人介绍患者去做碎石的时候,必须同时对患者强调术前检查的重要性。
事关患者生命。无论是碎石前的抗感染,还是碎石术后的留观,哪一步都不能疏忽。以后超声波碎石后的患者,一定要留观24小时。
还有就是慎选适应症。咱们省院给超生碎石的介绍费是50还是100?胡主任,你那边要严格把关。不适宜体外震波碎石的,要跟患者讲明白禁忌症,再不能出现副损伤死亡之事。”
说到体外震波碎石的适应症选择上了,胡主任很不好意思。但昨天送回来的那个碎石后失血性休克而死亡患者,明显与放射线科的适应症选择不妥有脱不开关系的。
他站起来应了陈文强的提醒,保证说:“陈院长,我以后会加强科室管理。”
陈文强点点头说:“那好。散会。”
*
李敏跟在石主任的身边,顺着人流回去十二楼。
十七楼这面的主任们挤到一个电梯里,骨科王主任就笑着说:“咱们省院今年算上这一例,可是第三例尸检了。”
“正常来说,任何死亡都应该做尸检。”梁主任力挺李敏。“哪怕是诊断明确,咱们省院的年轻大夫多,尸检也有助于他们更好地掌握人体解剖。”
“真能这样就好喽。听说解剖课用的还是十年前的大体老师,只能看不能动手。那还不如给个模型算了。”
“那是。现在可不像咱们那时候,每个学生都有动手的机会。”
“小李,你上学的时候做过人体解剖没有?”
“没有。我们上解剖课,都是看现成的标本。七、八个人围着一张解剖台,可看不准摸。”
“听说你上回看尸检都吓病了,还敢再去吗?”
“今年肯定是不敢了。” 李敏大大方方地回答王主任的提问。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的呢。可不敢给那些刚死的、不甘心死亡之鬼,留有任何觊觎的机会。
李敏被那些迷信说法带向了不归途。
※※※※※※※※※※※※※※※※※※※※
科学的尽头是玄学
考验3
李敏回到病房以后, 先在十二楼的病房里转了一圈, 做到心中有数后,她才回去十一楼。在问了责任班的护士科里患者没有异常了, 她去主任办公室看书, 等待今天下班前的晚查房。但她不知道讨论会结束了,陈文强把icu的洪主任留住, 请他到自己的院长办公室谈话。
“老洪,今天小李提出尸检, 你可是有什么看法?”
“陈院长,你问我看法啊, 一开始还真有。觉得你太偏李敏一些了。但接着就被你后面说的那些话打消了。”洪主任直言不讳。
陈文强笑着搓手道:“几年前,我先看着关岚、后看着谢逊参加主任会诊以及这样性质的死亡讨论。每一次有年轻主任参加的会诊, 他们看问题的着眼点,唔, 总的来说都很特别。基本都会与我们这些在临床上浸润多年人,提出部分相左、甚至相反的意见。”
洪主任笑笑, 不以为然道:“那是他们的临床经验还不够。”
“你说的对。年轻人经验不足。再一个也是因为咱们省院没有泌尿外科, 小李要是多见一些泌尿系结石导致的g-杆菌感染继发的休克,她就不会坚持要做尸检了。”
“陈院长, 你这话说的是偏心啊。”洪主任自觉明白了陈文强找自己谈话的心思。他笑着打趣道:“你这明显偏心你的学生。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为这事儿跟小李斤斤计较。就一个死亡讨论, 本来就是允许参加者发表不同意见的。”
陈文强则笑着道:“那可不是我个人的学生, 那是你们医大毕业的学生。老洪, 她见到你最初可是叫洪老师。而她前年见我的第一面, 叫我陈主任。叫了好几个月的陈主任呢。”
洪主任嘿嘿一笑,打趣道:“陈院长,你这是为了个称呼之词醋了?我可知道李敏还叫谢逊谢老师呢,听说谢逊是真教过她的。至于小李她叫我那声洪老师是客情,我没给她上过大课,也没有教她任何东西,自然要她改口叫洪主任了。”
陈文强看着洪主任的表情,揣度着他的心思说道:“老洪,我跟你说句心里话吧。今天的死亡讨论,我是偏了小李。因为我想培养她。因为她在外科有一定的天赋、人又够勤奋,主要是她对工作的态度够认真。这样的年轻大夫,也是你和我希望多看到的吧?”
“是啊。”洪主任点头认同陈文强的话。“陈院长,如果icu有这样的苗子,我也愿意培养。如果你要不反对的话,等小李再去icu,我可就逮着什么要问她什么了。反正你不怕小李丢脸就好。她是常去icu的。”
“不反对。我支持你。一个好大夫,光靠个人的努力太慢了,还得有我们这些引路人,还得有我们这些甘当人梯的去扶持。起码二、三十年后,等咱们住进省院、住进icu 的时候,才不会心里干着急。你说是不是?”
洪主任失笑道:“也是。进了icu就任人宰割了,没可能爬起来指挥别人怎么抢救自己。”
笑了一会儿,洪主任说道:“这患者肥胖,年龄也接近70岁了。其实就是不用尸检,她的血管老化,脂肪沉积也会比同年龄组的老人要高。从这个角度讲,小李的直觉判断还是不错,原有基础疾病的立论能站住脚。她的考虑也不能说完全错误。”
陈文强明白洪主任的意思,嘴里还是说实话道:“小李毕业就在外科,工作时间短,见过的病例有限。她这个主任,与关岚、谢逊一样,都是从科室工作的角度提起来的。从根本上来说,经验不足是他们的共同之处。”
洪主任也从心而说实话:“就小李单靠书本和内科的4个月实习,连内科住院医都未必能胜任。但能在不知死者具体病情的条件下,让自己立论站住脚,已经很不错的了。剩下的经验不足,多工作几年,慢慢就累积够了。”
达成共识,俩人间的气氛更融洽。奔着陈文强来省院的洪主任,见陈文强遇事能考虑自己的心情,对他也就靠得更近了。
*
再说丧了爱女的王大志王大夫,在家休息的那几天里,他努力地自舐伤口,将失女之痛埋在心底,五一后就和妻子汪秋云一道恢复工作上班了。
孩子死了,但大人还得活下去,日子还要过下去,没有那个可能继续躲在家里伤心。
为此,王大夫暗暗给自己鼓劲,就当是为了多赚点儿钱,早点儿把买房的欠债还清了——那可是挪用了汪秋云前夫遗留的钱。
于是王大夫带着他的伤心和决心,在青年节的那天回到了工作岗位。
他的伤心,还不仅是因为失去爱女宝珠,还有隐隐约约的、他极力回避的、关于儿子小志的担忧。就在那天呵斥了小志几句、小志被杨卫华接走以后,就再也没有露面。
他对儿子的挂念,让他在3号的早晨去了实验小学。可他却远远地看到小志从杨卫华现任丈夫的车里下来,挺高兴地背着书包进校门了。
那一瞬间,他突然有一种这个儿子被夺走的不妙感觉涌上心头,且那感觉再怎么也驱赶不出脑海。那感觉似乎在无声地提醒他,与杨卫华离婚后的这一年多时间里,儿子与自己的亲昵是美梦一场。
杨大夫想不明白,自己不过就是说了他几句,他也没有像自己小时候那样挨打,他怎么就跟自己记仇了呢……
他这种患得患失的不安情绪也被他带进工作里了。比如,恢复工作的第一个夜班,杨大夫就很轻易地发现了他的不妥。
“大王,你再这么走神,你就回家休息算了。不然你早晚得出了医疗事故。”杨大夫扔了止血钳子提醒他。
王大夫赶紧收摄心神,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手术台上。等下了手术台,他满脸歉意地赶紧对杨大夫道歉:“老杨,刚才不是有意的啊。”
“因为你家小志吗?小孩子过几天就好了。”
“那个老杨,算了。”王大夫说了一半的话说不下去了, 3号早晨看到儿子兴高采烈的样子……“算了,当我没这个儿子了。”
杨大夫以一种自嘲的语气说:“儿女都是债。我儿子小宇,那天我问他跟老李的闺女处得怎么样,那个小混蛋,他居然转身就跟老李的闺女黄了。”
王大夫震惊地张开嘴巴,用塞进去一个鸡蛋去形容,都不算夸张的。他呐呐问道:“小宇怎么了?”
“没怎么。我估计他是好日子过多了。顺风顺水惯的。”杨大夫把不曾对妻子罗主任说出口的话,抱怨给了王大夫。“你说要是他轮转时,去年先跟着张正杰、然后今年去跟老卞或者老许,他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王大夫点头赞成杨大夫的意见。之后他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说:“小宇命好。不像咱倆那么些年,要看人眼色过日子。自然不会认识到这里面的奥妙,不理解你付出的苦心。你看看我当初多难,你也是的,咱倆要有这送上门的机会,啊?你说是不是?”
杨大夫点头。
他知道王大志的习惯,常在不经意间就坑人了。但是十几年下来,省院这么多大夫,他也就与王大志聊得来。之前吧,还可以说有老石,但是那天的肾肿瘤,让他意识到俩人之间的差距。
那个朋友吧,还是相差不多才好相处。
可话说到这里了,他就不想继续多说了。说深了得罪人啊。他递给王大志一根烟说:“你还申请指标吗?”
王大志愣了一下,然后才明白杨卫国问话的意思了。想起被发配去整理放射线科档案的老陆,他怅然道:“不生啦。不生啦。就这样吧。”
杨大夫却认为他不想生,是怕汪秋云再生个有心脏病的孩子。但是话赶话的说到这儿了,他就说:“其实你可以让儿外的柳主任给珍珠看看。我看他和老石带着李敏做的那些心脏瓣膜修补手术,术后半年回来复查,效果都很不错的。”
杨大夫的真心关怀,让王大夫的嘴里泛起苦涩。随着苦涩滋味上涌,他脸上也呈现了苦痛,不加掩饰地暴露了他内心的真实状态。
要是自己没给珍珠找那样的借口,是不是宝珠……唉!若不那样,宝珠连看看这个世界的机会都没有。
杨大夫看他的样子实在难受,拍拍他的肩膀说:“大王,你还是回家休息去吧。咱倆现在科里的地位,不容出现半点儿的差错。”
“是,我明白。老杨。”
他们这个值班小组是由三个主治医组成,骨科的值班大夫比他俩资历还深,是老资格的主治医师了。
但就是这样,他们也不敢掉以丝毫的轻心。
俩人出了手术室,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虽然术后患者有实习学生去管,但是王大夫还是觉得自己亲自去看着比较好。于是他再次谢过杨大夫的提醒,便回去普外科病房了。
*
杨大夫下夜班在家睡了大半天,然后自觉地去厨房做晚饭。他一边择菜一边抻脖子往窗外看,终于等到妻子罗主任回来。他顾不得罗家的老两口在客厅里能听到,就急匆匆地问换鞋的罗主任:“下午的病例讨论怎么样?”
罗主任笑着说:“你再也想不到李敏考虑问题的角度。”然后罗主任便陪着杨大夫炒菜,把下午死亡讨论的事儿说给他听。
“哎。好啦,你加过一次盐了。”罗主任阻住丈夫还想加盐的动作,三下五除二地把锅里的菜盛出来。
“我想迷瞪了。想不到李敏的运气真好。”杨大夫喟叹:“她这次算是过关了。”
“怎么,还有不能过关的?”
“我跟你说张正杰第一次参加死亡讨论就跑题了,被向主任整得好悬下不来台。”
“犯得着嘛。不过这次李敏提出来要做尸检,我估计陈文强以后会学医大,把尸检纳为死亡讨论后的必要步骤。是真是假是对是错,病理见真章。”
*
而他们夫妻俩口中谈论的李敏,这时候还没有下班,她跟着陈文强去和明天即将手术的患儿父母做最后的术前沟通。
“你家孩子最初诊断为脑膜瘤,但就像我昨天晚上和你们说的那样,有一定的可能不是脑膜瘤,而是海绵窦海绵状血管瘤。”
“那是良性的吧?”孩子妈妈焦急地问。
“如果是海绵窦血管瘤,是良性。但是脑瘤和身体其他的肿瘤不同,不仅看良恶性,还要看肿瘤所在的位置。位置较深的肿瘤,或者是在重要部位的,哪怕是良性,对人体的影响也比较大。但这血管瘤,这个肿瘤有个特点,容易出血。所以手术特别难做。”陈文强很严肃地跟患儿家属交代:“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但开颅手术本来风险就大,你家孩子这个更有死里求生的意思,你们也要做好心里准备。”
无论是脑膜瘤还是血管瘤,对于患儿家长来说都一样的。他们相信陈文强和李敏的技术,也相信陈文强和李敏会好好给做,他们现在就盼着手术顺利。
回去大夫办公室,陈文强把阅片器打开,点着片子对李敏交代:“你看这里,虽然ct和mri给出的肿瘤大小不大,但是颈内动脉海绵窦段差不多被肿瘤完全环绕了。这个手术会很难做,你今晚要休息好。”
“是。”
陈文强吩咐了李敏后,心情有些复杂地回家了。小尹已经做好饭,洗好菜,该炖的已经炖差不多了,就剩了一个炒菜,等着他进门下锅呢。
“我来吧。”陈文强洗手换衣服,摘了小尹脖子上的围裙挂到自己身上,小尹帮他把围裙系好。
“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啊?”
“明天手术的那个孩子,今天所有的检查都完成了。”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也没什么,就是手术会难做一些。考虑是海绵窦海绵状血管瘤。”
“那岂不是很罕见的?”小尹很吃惊。
“是啊,一般是中年女性发生率比较高。我这也是第一次在小孩子身上看到。”
“你确定?”
“嗯。我晚上下班前又跟老胡碰了一下,他跟我的意见一样,那不是鞍区的脑膜瘤。”
陈文强动作迅速,一道西芹炒百合色香味俱全很快做好,锅铲翻动,盛进了一个缠枝牡丹花的八寸平盘子里。小尹把菜端走,再回来的时候,陈文强已经在刷大勺了,自来水哧得热大勺冒出蒸汽。等小尹把饭锅端走,再回来厨房的时候,陈文强已经把大勺倒扣在水池里。
小尹拿碗筷,陈文强拿着抹布去端砂锅,里面是一道板栗炖鸡。他们俩人在南方居住多年,饮食已经不全是北方口味。很快一顿不算丰盛但是营养搭配很好的晚饭摆上了餐桌。小尹晚饭吃得不多,她有闲暇便开始继续说刚才的血管瘤。
“你是担心肿瘤不好切除还是担心术后神经恢复?”小尹这些年因为陈文强专注在神经外科,她也在神经内、外科上投注了很多的精力,俩人本就是同学,聊起这样的罕见病例。小尹也不见怵。
“两者都有。这孩子病程进展很快。就是家长不托人让老赵来找我,估计连着来省院挂两个星期的门诊,最后按急诊手术去安排的可能性也比较大。”
“那这个手术早晚的你做了?”
“差不多吧。”
“难做你今天就早点休息,再别看书看到十一点半了。”
“好。”
*
一夜好眠,陈文强精神抖擞,早早到了科里。直到交班前,他才看到石主任。
“去icu 了?”
“是。去看那个血管置换的去了。”
“怎么样了?”
“老梁说今天把患者接去普外。” 石主任的心里不怎么想把血管置换的患者放走的。但是梁主任开口了,他也不好拒绝。
他这样的神情落在陈文强的眼里,陈文强就劝他道:“去普外也好。你那边患者多,能干活的人手不够”
“嗯。”石主任点头同意了陈文强的意见。
陈文强跟着对他交代:“我和小李今天加了一台手术,可能要下台比较晚,十一楼那边,你多照看着点儿。”
“好。”
吕青见他俩聊个没完就哗啦一下盘钥匙,吸引了俩人注意后,问:“院长,主任,咱们现在交班?”
“交吧。”
等陈文强到了手术室,梁主任在更衣间等着他呢。
“我听老胡说你今天这个血管瘤比较难做?”
“是啊。肿瘤不算大,但是位置不好,把颈内动脉差不多包严实了。”
“那你可小心点。”
“嗯。”
“能完全切除就完全切,不能也别勉强。”梁主任不放心:“你别想着那贪天之功。”
“我明白。你今儿个有手术?”
“没有。我过来给你站台。”
陈文强的双眼里流落出感激。
“行了,快点儿带好帽子,该出去了。”
6号手术间,麻醉周主任亲自上台。这台手术赵主任跟他通过气了。
“老师,额颞切口翼点入路?”李敏准备摆体位。
“嗯。”
李敏摆完体位,陈文强又上前检查了一边,李敏举着划线的棉签等他。
“画吧。”陈文强让开。
麻醉周主任就说:“老陈,你多久没给患者摆体位了?”
“这孩子小,不然你当还需要我上手啊。”
“你别是信不过小李吧。”
陈文强笑笑说:“老周啊,你是不是太闲了?等会儿记得降血压。”
“你别没事儿找事儿。这多大点儿的孩子,咱们能不降还是不降的好。”
梁主任就说:“你刷手去吧,我给你看着,没人能动你这孩子。”
“不差这一会儿。”
“早开台早结束。去吧去吧。”梁主任撵陈文强。
陈文强去刷手,杨卫华穿着洗手服进来了。
“周主任、梁主任,都在啊。”
“找陈院长?”
“过来看这孩子。我对象一个单位的。”
周主任笑笑提醒说:“小心护士长。”
可等李敏刷手回来,见干诊科赵主任也在手术间了。
“杨姐来了。赵主任,你也看着台手术?”李敏一边消毒一边问。
“我准备看。不过一会儿护士长进来我就得出去。”
这样啊。
看的人有点多,各个都是李敏惹不起的。她不好开口撵人,陈文强回来立即就发现了这一点,他马上对梁主任等人说:“你们往后站站,这手术的关键都是带着显微镜做,看也看不到什么,你们最好别围观了。你们进来这么多人,简直是对我们的干扰。”
梁主任立即推赵主任:“老赵,你去门外站着,你看也看不懂的。别在这儿碍事。”
赵主任不甘心被撵走,拽着梁主任说:“咱倆半斤八两的。你还比我好哪里去吗?要走一起走。”
杨卫华见他俩这样,领先走了出去。
手术室护士长对参观人数的限制,她是很明白的。
……
手术开始了,按部就班的流程,李敏带着邓大夫先做,打开硬脑膜之后,陈文强就把邓大夫替换下去,自己站去主刀的位置。
……
“把视神经拉开。”
“是。”李敏小心地用神经拉钩拉开视神经,暴露了颈内动脉外围的囊性组织。
“目镜。”
俩人戴上目镜开始贴着颈内动脉小心地剥离肿瘤。这个海绵状血管瘤并没有完整的血管壁,而且还是由厚薄不一的窦状血管腔道组成。具体来说,就像一个黄褐色的、中等大小的桑葚。
每一下,在陈文强和李敏身后站着的人眼里,他俩手里的器械都没有移动。但是每一下,俩人的谨慎和小心,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终于把缠绕在颈内动脉上的血管瘤剥离出来。这意味着本次手术成功了一半,同时也避开了最可能的术中大出血。
下一步是分离血管瘤与脑组织。
只能根据肿瘤周边脑组织的颜色——含铁血黄素沉着还有增生的胶质来判断了。
手术进行到这里,不仅是陈文强和李敏,看得懂的都感觉轻松很多。剩下的就是将这颗“桑葚”与正常脑组织剥离开,然后阻断引流的静脉,摘掉这颗“桑葚”、
说起来很容易,但做起来很难。陈文强和李敏又用了两个多小时,才将这个血管瘤终于完整地切除了。
手术成功。
“邓大夫,你来关颅。小李,你下去休息吧。”
“嗯。谢谢老师。”李敏没与陈文强客气,立即就离开手术台。从早上7点15站到现在,她已经感觉很累了。
但她只到墙边坐着而没离开6号手术间,怕有事儿再招呼自己上台,她连手套都没有摘。又等了一刻钟,陈文强开始缝合硬脑膜了,她才在杨卫华的帮助下,脱了手术袍去更衣间。
“小李。这是患者家属委托我给你和陈院长。术前我怕影响你们。”
“杨姐,这个我可不敢替陈院长收。你一起交给陈院长吧。真的。”李敏不知道患儿背景,但是赵主任的出现,往往就代表着另一种暗示。
权当是人情了。
她跟陈文强第一次上开颅手术学到的。
※※※※※※※※※※※※※※※※※※※※
已经替换完
错别字明早再改吧
晚安
考验4
李敏换完衣服出来, 跟着送患儿的平车回病房。等她把术后的患儿安顿好, 陈文强回来了。
“小李,你回家休息吧, 晚上再来查房。”
“好。谢谢老师。”能回家休息半下午, 李敏非常高兴的。
……
等她傍晚再来科里查房,见到杨卫华和她再婚的丈夫也在监护室里。杨卫华介绍他与陈文强和李敏认识。
“谢谢陈院长, 谢谢李主任。辛苦你们了。”这个叫老孙的男人,很热诚地伸手。
在他的身上, 李敏嗅到非常明显的朱家老大的气息。就是穆杰的身上,也有差不多的这样的气息。这种熟悉的感觉, 让李敏对此人顿生好感。
陈文强带着一丝矜持对老孙说:“不客气。有什么问题,可以晚间来找我, 我今晚夜班。小杨,你跟患儿家属说一下, 最好只留一个人陪护,避免术后感染。温暖, 你要担负起特扶的责任。”
“是。我都跟他们说了几次只留一个陪护。”温暖的声音比较小, 要不是屋子里的其他人这时候一声不吭,陈文强都未必能听到的。
老孙立即表示:“我们马上就走。”他和杨卫华也是刚进来, 还真就没听到护士有说只留一个人的话。
屋子里的人是有点儿多,患儿的祖父母、外祖父母、父母亲还有其他亲戚快挤满一屋子了。可是护士温暖说了几遍, 都没能把人撵出监护室。
陈文强领头出了监护室, 后面跟了一串查房的大夫、实习生, 还有来探视的患儿亲友。
等到了走廊里, 患儿的祖父上前道谢兼道歉。陈文强摇摇头,领先进了下一间监护室。固然刚才有温暖的性子太软的缘故,但是这家人不配合术后治疗的做法也过分。看来自己得提醒护士长注意了。
可他们这一行人才只看完了监护室的这几个术后患者,十一楼的责任护士急匆忙走过来,对着陈文强和李敏喊:“陈院长,李主任,石主任请你俩赶紧上楼去3病室。”
陈文强答应了一声就往十二楼那边疾走,肯定是3病室有患者出事了。
*
陈文强进了三病室,却见屏风隔绝了患者,他指着屏风问:“老石,怎么回事儿?”
石主任答道:“里面在备皮。”然后他示意陈文强到走廊上来。“今天快中午时收的一个泌尿系结石的女患者,43岁,血象支持感染。刚才我来这间病室查房,发现她面色苍白有冷汗,我让护士给量血压,是76/52。”
“b超做了吗?”
“做了,是咱们医院认可检查结果的三甲医院。b超诊断是输尿管结石。因为那边医院患者离家比较远,就转来我们医院,所有检查都是那家三甲医院的。上午快十一点半住进科里,当时给了654-2,抗感染治疗。”急匆匆赶回来的管床黄大夫赶紧回答,并将病历打开捧给陈文强看。
“老石,你的意思?”陈文强没有给患者查体,不知道患者的具体情况。但石主任刚才说备皮,那就很可能是要按照急腹症剖腹探查了。
“就是你想的。刚才我给患者查体了,有腹膜刺激征、无波动,急诊剖腹探查了。”
“备血没有?”李敏问小黄。
“备了,我才下好单子,备了2000。已经电话通知手术室了。”
他们说话的这一会儿功夫,李敏就着陈文强翻看的实习生所写的住院病历,跟着看了粗略地看了一遍。处置班的护士已经备皮结束。黄大夫带着实习生去推平车了,李敏立即进病室,去病床前追问女患者的月经史。
“你月经规律吗?多少天一次?一次几天?”
“还行啊。29天30天吧。每次也就5天了。”
“4月份是什么时候来的,记得吗?”
“好像是1号。清明节那天结束的。”
“那这个月有来吗?月经量有没有改变?”
“这个月是五一来的。量似乎比平时少了一点儿。嗯,也可能是因为放假在家,我也没怎么动吧,感觉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大概因为李敏是女的,她看着李敏的胸牌,很配合地回答李敏的问询。但她接着说:“我这几天挤公共汽车上下班都不怎么舒服,我还以为是五一在家连着休息三天人懒的。今天下车的时候绊了一跤,你看我手都擦破了。爬起来我就开始肚子疼。李主任,我这是什么病啊?”
“暂时还不明确。你上环没有?”
“上了。以前是‘o’型环,每次血都挺多的,还坠得肚子疼。去年秋天改成‘t’型环了。”
这短短的瞬间,根据李敏追问出来的月经史,结合患者发病的时间,陈文强、石主任、李敏、还有走过来的潘志,他们的想法趋同:这怕是不典型的妇科急腹症了(宫外孕破裂?)
小黄带着实习生把平车推来,实习生去铺被子。潘志走过来拿着手术意见书说:“陈院长,主任,患者家属已经签字、同意手术了。”
石主任接过来粗略地看了看,就加进病历夹里。潘志过去帮着把患者抬到车上。李敏让开路,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小黄。
石主任就吩咐说:“小潘,你带小黄、小何,还有写病历的那个实习生上台。我把剩下的患者查了就过去。”
小何是去年分来的本科毕业生,之前在普外跟着卞主任,现在过来跟着石主任了。
陈文强听了李敏追问出来的月经史,再见石主任已有妥善安排,他心里自然明白石主任找自己过来,就是跟自己报备一下这件事情而已。因此他对石主任点点头,带着李敏回十一楼继续查房去了。
李敏去追问月经史,只因为实习生在病历上写了标准的月经周期格式,但没有写上一次月经是哪一天。病历上这样写,李敏怀疑他问病史时也不会详细到位。
再加上前不久她才听严虹叨咕过,妇产科李主任目前在做一项统计:“o”型避孕环换成“t”型环后,带环怀孕的育龄妇女数量增加,宫外孕患者的数量,也比二十年前、十年前增加得明显。
是不是有统计学的意义,还要等论文定稿。
关于避孕环这事儿,真是让育龄期女人又爱又恨又怕。不少人不耐受口服避孕药,就采用效果良好的“o”型环避孕。但令人不能忽视的副作用场伴随而至,比如会出现月经量增多、月经期腰酸背痛、小腹坠痛等。而“t”型环的副作用没这么多,但就没有“o”型环的效果那么理想。
这事儿,要不是李敏关注妇产科、与严虹关系密切,她尚不知道李主任的统计去到二十年前呢。估计小黄和他带的那个男实习生,可能是看了那个外院的b超,就认定是结石,忘记育龄期妇女腹痛,首先要排除妇科的急腹症了。
*
晚查房结束后,陈文强给手术室打电话。
“喂,我陈文强,石主任在不?”
“石主任才刷手上台了。”
“患者怎么样?”
“听说一肚子血。”
听说石主任上台了,陈文强放心了。但他撂下电话仍微微叹气,这年轻大夫啊,虽然考到讲师证了,但想他们能把理论和实践结合起来,还有得磨啊。怎么能够只看辅助检查呢?他猜测小黄是因为患者诊断明确,就把这患者交给实习生负责了。
现在就是不知道是他带着实习生去问病史、查体的呢,还是他把患者完全交给了实习生、
陈文强的这种想法,不是现在才有的,而是看病历的时候就起了这念头了。要不是李敏去追问月经史,他当时就想问问小黄了……
“老师,我回去了。”
“好,你们都回去吧。”
十一楼的大夫和实习生等,跟陈文强打过招呼后,跟在李敏的后面离开了护士办公室。陈文强想了想,跟夜班护士交代病情后去了手术室。
*
“老石,怎么样了?”陈文强没有换洗手服,他捡了一件转为参观手术准备的手术袍,裹在了白大衣的外面。但帽子和口罩却戴着规规矩矩的。他把4号手术间的门推开一条缝,然后扒着门缝问。
“间质部破裂。”
“失血多少?”
“起码3500吧。”
陈文强倒吸一口冷气,吃惊地问:“怎么这么多?没弄错吧?”
“只多不少。”石主任将手术交给潘志继续做术者,自己转身下台,走到门口对陈文强说:“2000全血已经输进去了。这条命是没问题了。但剩下的……”
“剩下的回头再说。”陈文强交代了这么一句,转身就离开了手术室。
*
李敏上了三楼没进自己的家门,她敲开严虹的家门,把潘志带人做急诊手术的事儿,先告诉给严虹。
“是什么手术啊?” 严虹满月了,听见是李敏叫门,就抱着儿子过来给她开门。
“怀疑是妇科的急腹症。门诊按着输尿管结石收进来了。”李敏站在严虹家的地垫上,回手关上外层的防盗门,却没有换鞋子。
严虹没戴眼镜,微微眯起好看的双眼问:“是潘志的患者吗?”
“不是。应该是小黄的。但石主任打发潘志领人去做手术,后来陈院长打电话过去,手术室的护士说石主任也上台了。”
“那就好。”听说石主任上台了,严虹就放下心了。“你进来啊,怎么站在门口说话啊。”
“不进去啦。我才回来的。”李敏朝她怀里抱着的潘嘉招招手,说:“姨姨先回家啦,等吃了饭换了衣服再来抱宝宝。”
“那你就回去吧。”严虹抓起儿子的一只小手,朝李敏挥舞:“宝宝,跟姨姨再见。”
严虹最后定了孩子的乳名为宝宝。她实在是受不了潘志的潘家宝,改 “家”为 “嘉”后,截留了“宝”字做孩子的乳名。算是给潘志这个当爹的留足面子。真是白费了她爸爸挑出来的那么多的字义、字音、字形都很美的字了。
李敏回家吃饭。穆杰现在已经增加了室内活动的范围,他会找到任何一个能走的理由,在屋子里有目的地走动。这不看李敏回来了,他立即往门口走。
“别过来。”李敏止住他,自己把书包放到书柜那儿。“穆杰,你今天走了多长时间?”
“没多久。”穆杰见她这么问,立即往回走,坐到饭桌边。
小芳已经把饭菜摆好了。听着穆杰的回答,就偷偷朝李敏摇头。李敏笑笑去洗手。
等她洗手出来,就对穆杰说:“你现在可以走,但是不能走多了。否则即便骨折基本愈合了,也可能会因为你的运动量过大、骨折处承担不了压力出现停顿或是再度骨折。”
“好。我今晚不走了。今天怎么回来晚了?”穆杰问。
“快下班儿的时候,十二楼发现了一个休克血压的患者。”李敏把事情跟穆杰说了一遍。
小芳惊呼出声。
穆杰问:“这样死了人是不是要算事故?”
“唔——如果入院查体等是管床大夫亲自去做的,应该是技术水平不够,会不会认定为事故,那个可能要经过院务会还有鉴定委员会的。这个患者的具体情况我也不了解。不好说。但就是没死人的话,估计也会被拿到全院大会上当样板,最轻也要被陈院长点名批评教育的。
李敏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是他只看门诊病历的诊断,就把患者推给实习生去管了,那就妥妥的是责任事故了。实习生必须要在带教老师的视线下,才能进行诊疗活动。实习生听分派出事儿,责任归带教老师。”
“与门诊有关吗?我记得患者入院诊断是结石的。”
“有关,但门诊嘛,误诊是被允许的。可我估计这个患者,门诊没怎么仔细问,直接把她在另外一家三甲医院的资料拿来就用了。我没看入院病历首页,不知道是急诊收进来的还是门诊收进来。
但不管这个患者是门诊还是急诊收进来的,第一个接诊患者的大夫,也会被批评。估计也就是会说他们要认真一些,要尽量减少误诊了。”
小芳是没听明白的。但是穆杰皱着眉头问:“为什么门诊误诊被允许啊?”
“门诊的患者流量很大的,有时候一个患者只有5分钟,甚至更少。不能详细地问诊和查体,也不可能有全面的辅助检查做支持,自然不可能马上给出百分百的正确诊断啊。”
穆杰不太接受李敏这个说法。
“你要不信的话,下周四我跟陈院长出门诊,你去看看我们专科的门诊。然后你就知道了。那还全部是专家号呢。”
“就不能多些时间吗?比如平均每个人10分钟?”
“那门诊大夫的数量至少得翻番。可那样,首当其冲的问题就是编制。上面如果给省院足额够用的门诊编制了,其他医院给不给?不给的话,用不了多久,因为省院每个大夫给患者的看诊时间延长了,来省院看病的患者将会大幅增加。即使给了省院那些翻番的编制,最后也做不到每个患者有10分钟。
可要是做到哪家都一样的门诊大夫数量翻番,那也是没可能的。你说是不是?
“嗯,也是。医学院不是扩招了很多年吗?”
“是扩招了啊。我听梁主任说,以前的人有病就在家挺着,连公社医院都不去的。现在不光省城周边的郊区农民,就是偏远的农村,有病也会到县医院、市医院或者省城这些大医院来了。”
“患者数量增加了。”
李敏点头。接着说:“除了没有医学生分给各医院,再还有个跟编制挂钩的财政拨款问题呢。上面给了编制也会增加医院的负担,听说按编制拨下来的工资不是百分百的。编制越多,医院往里填的工资份额越大。”
这就超出穆杰愿意讨论的话题范围了。他顿时打住话头不再发问,给李敏夹了一块鱼:“吃鱼。这个是今天买的海昌,挺新鲜的。”
“嗯。”
*
陈文强过来手术室,然后很快又离开,是石主任预料之中的事情。因为这个手术本身没有什么难度,这个病的难度在诊断和鉴别诊断上的。
但石主任为了预防万一,还是看着潘志完成了后面的手术。其实打开腹腔,发现患者满肚子不凝血时,石主任都未想上台。这样级别的手术,潘志完全能够担任得了术者。但是架不住患者的血压往下掉得太厉害了,他还是被麻醉大夫催上了手术台。
陈文强过来,正好给了他一个下台的借口。
麻醉大夫看着巡台护士又给患者挂上400ml血,立即在术中的医嘱单上记上了一笔。然后他看着术野问:“潘大夫,差不多了吧?”
“嗯,等我再冲洗一遍腹腔,下个引流就可以了。”
“2400ml血。你们这个手术可开创了异位妊娠输血的新纪录。”麻醉大夫调侃潘志。
潘志笑眯眯地开始胡说:“是你开创了记录,不是我。我备2000ml的血,你可以一袋也不挂啊。”
“切!敢做不敢当的。我说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发现是异位妊娠啊?”准备关腹了,手术间的气氛也松弛下来。
但这话,潘志就不好接了。他借口让小黄关腹,错过回答麻醉大夫的问话。然后他接着问道:“血压多少了?”
“106/70。”麻烦大夫见潘志不回答自己,就带着情绪说:“你看看吸引器那罐子里,至少是4000ml血。我不给你输血,你今晚就别想下台了。”
潘志笑着跟他道谢:“多亏了你帮忙了。”然后顺手拽了一块湿纱布去擦手套上的粘滞,换来器械护士的呵斥:“别上我这面抓东西。”
潘志好脾气地笑笑,往后退一大步,让开位置给实习生打结,然后提溜着手里那块湿纱布问:“还要不?”
器械护士气得要跳脚,巡台护士指着污物盆说:“扔到这堆里了。”
潘志扔了纱布去抓病历,开始下术后医嘱。石主任见没事儿了,转身就出了手术间。
麻醉大夫就说:“看看,这要换了别人,肯定是卵圆钳子伺候了。”
巡台护士回答道:“你羡慕啦?咱们潘大夫长得好,咱们省院九大帅哥之一,自然得有点儿特殊待遇的。潘大夫,你家潘安长得像谁?”
“真叫潘安啦?”
“没有没有。那是开玩笑的。我儿子好像是挑着我和他妈妈的长处长的,但像他妈妈更多一些。”
“那长大得比你更英俊了?”
潘志矜持地回答到:“希望吧。”
潘志下好医嘱,然后去更衣间找石主任,问:“主任,这患者是回科里还是送去icu?”
石主任犹豫了一下说:“送去icu。周一早上你记得接回来。”
“是。”潘志答应了一声,他明白这个术后的患者,自己要接手管起来了。他转身回去手术间,对准备给患者过床的所有人说:“主任说把这患者送去icu过渡一天。”
小黄脱了手术袍,跟着潘志去送患者。
“潘师兄,”小黄惴惴不安。
“嗯。害怕了?”潘志将平车交给实习生推,自己落后两步与小黄并肩跟在平车的后面。
“是。”
“你最好尽快去找陈院长,把这个事情向他说明白、交代清楚。你要说实话。不要心存妄想能蒙混过去。三病室里除了这个,还住了七个患者呢,有几张床还有陪护的。”
“是是,我明白了,谢谢潘师兄。”小黄很诚恳地、发自内心地向潘志道谢。
“不客气。下回你小心点儿吧。要不是石主任为了明天能安心休息一天坚持要去查房,你自己去查房,你会发现患者的状态不对吗?”
小黄摇头说:“我可能认为她是结石引起来的不舒服。”
“你刚才要是再给她一支654-2,她今晚就得交代了。”潘志停下脚步,很认真地对小黄说:“你这样工作要吃亏的。咱们不说做到跟李敏一样,但也不能自己坑自己的,是不是?”
小黄擦擦额头上的虚汗,默认了潘志的话。
*
石主任闷闷不乐地回家,他没上楼回家,先把杨大夫喊了出来。
“老杨啊,十二楼没分诊疗小组,小黄负责的患者你不用去管。但是你和他是一个专科的,你是主治医,他是住院医,你还是要管起来的。你想想我的话有道理没有?”
杨大夫尴尬。今天这个患者要是出事儿了,并不是像石主任说的那样,自己不用去管,而是与他个人有关联的。他是小黄的上级医师。
“是是,我错了。我以后会留心看着小黄的患者。”
“不仅仅是小黄的患者。三级查房制度,你作为科里唯二的主治医之一,你该担负起每周大查房一次的责任。”石主任决心给杨大夫加码。让他承担起该尽的责任。
“这个……”杨大夫往后退。“老石,这个我可不敢。郑大夫马上晋主治医了,小黄最多也就一两年的事儿。我现在查他们容易,可再过个五、七、八年的,他们晋了副高来查我,那时候、那时候……”
“老杨,你还能不能有出息一点?你怎么不想着要在小郑进副高之前、先晋了副高呢?我再提醒你一句,就是你现在不查他们,等小黄晋了副高、甚至做了泌尿外科的主任了,他就不查你了吗?”
“我,我……”杨大夫为难起来。他这一辈子连个小组长都没当过。他一直被人“管”,从来没“管”过人。考带实习生的资格证,一个是为了带教费,再一个是为了脸面。这一年来的实习生,是他唯一管过的群体。
去管前程比自己好的小黄,他不敢。
“老杨,你要是不想肩负起这个责任来,我明天就找陈院长,让他赶紧引进泌尿外科的负责人,或者把你和小黄退回急诊科。不管陈院长最后会怎么安排吧,我是不会允许你继续目前的状态了。你今晚好好想想,明早九点告诉我。”
石主任说完这番话,在杨大夫的肩膀上重重地一拍,语气沉重地说:“老杨,我才来了一年零一个月,我这个才立科没多久的心胸外科主任,担不起科里出现责任心不够的医疗事故。
唉!老杨,我一直拿你当朋友。你也知道我来省城,虽是落叶归根,也是在医学院竞争心胸外科主任失败了。要是我管的科室出了责任事故,势必会让当初不赞成我当科主任的人说闲话。你能理解我吗?”
杨大夫点头。
“所以,你要是为难,你告诉我实话,咱们可以商量,但你不能不承担主治医的查房工作。每周至少一次。”
考验5
石主任对杨卫国的要求是认真的, 不容他拒绝的。在省院十二楼这个主治医师匮乏的科室, 他杨卫国是该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但他就像刚才说的那样,他不够胆, 他怕未来……
“行了,你回去想想, 明早9点给我打电话。”石主任不想再看他那怂样了。白长得高高大大结实壮硕了。胆子怎么这么小啊。
潘志从远处走了过来,而且他们互相间也都已经看到了。所以,潘志加快了脚步,石主任望着潘志过来的方向, 在心里说:“正好了, 一切说完吧。”
“小潘。”石主任出声招呼潘志。“都安顿好了?”
“是。主任有事儿?”潘志应答了石主任,然后朝杨大夫点点头。
“我才跟老杨说, 让他肩负起每周一次的主治医师查房工作。你什么想法?”
潘志立即回答说:“我听从你安排。”
“那你也每周一次了?”
“好啊。那主任咱们仨, 我和老杨是不是要错开你查房的日期比较好。那个,我的意思是说咱们仨可以隔天一次查房,再督促小郑上心一些,应该能避免了今天这样的事儿出现。”
潘志这话一听就是现场临时想到的。但他这样的说法,恰恰好说到了石主任的心里。对于石主任来说,48岁当上附院心胸外科的主任,是他孜孜以求之事。那一个主任的名头,不仅仅是好听,也是他这辈子功成名就的一个戳。顺利盖上了, 他可以从容地去招研究生, 挑选最好的学苗, 做自己的大弟子,开创属于自己的石氏时代,
但是那场属于男人功业的竞争他失败了。
他真不甘心啊。难道从此就忍气吞声捱到退休?余生就日日夜夜地咀嚼失败的滋味了?就在他辗转反侧、日夜不安之时,恰好得知医学院那边的学生处邱处长在放消息——省医院需要一个胸外科的高年资主治医师或者副高。他顾不得自己在附院二十多年累积下来的一切,去找邱处长谋下了来省医院的机会。
省院的心胸外科,就是一张白纸,除了即将退休的李主任,再没有任何专科大夫。在内没有病房,在外没有知名度……这些没有凑合到一起,就意味着没有足够的患者,没有独立为心胸外科的可能……
可这“一穷二白”的难关,自己都一一闯过来了。最多再有三年,省院的心胸外科,就可以跟金州医学院附院去叫板。让那些昔日不看好自己的人,让昔日那些怀疑自己能力的人,让他们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自己是如何从一穷二白的程度,建立起一个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心胸外科。
可这时候,整出来一个附庸科室的医疗事故,能不被实习生带回医学院吗?能不被昔日反对自己的人拿来做谈资吗?
可怪谁呢?
怪自己疏忽大意了。
怪住院总小郑居然没去跟踪科里新收入院的患者。
怪杨卫国明哲保身,居然不把专科患者管好。辜负了自己这半年多在他身上倾注的心力……
但不管怪谁,他今晚得必须想出十全十美的补救办法,好跟陈文强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这样事情。
其实石主任的心里很明白,他最不想面对的真相就是:自己在科室管理方面存在漏洞。他现在只想亡羊补牢,把可能的漏洞先堵上,然后再去找陈院长细谈。越快越好。越详细越好。
如此才能让陈文强认可自己的反思,如此才能让陈文强放心。
杨大夫见潘志提起住院总小郑了,等石主任沉思了一会儿,他试探着说道:“今天这事儿,要是郑大夫有李敏一半的责任心,他去认真看了那患者,应该也能避免的。那个,那个,主任,我这么说不是要开脱自己,我以后会每天注意小黄的患者。”
*
潘志也是最不想十二楼出医疗事故的人之一。他斟酌着向石主任建议:“主任,要不我每个周一的下午查房,你看怎么样?”
“行啊。”石主任欣然同意。他的声音含着明显的、认同潘志提议的欢欣。不亏自己向陈文强提议把潘志要过来心胸外科。潘志到底还是比杨卫国有眼色、有责任心。
潘志主动要求在周一下午行使主治医师查房权利,是因为十二楼的主任查房安排在每个周三的上午。石主任的意思是科里每周要做四台择期手术,周一周二做了两台,在周三停顿一下,周四周五再来两台,这样的停顿有助于瞻前和顾后,能更好地保证医疗安全。
杨大夫见潘志痛痛快快地认了,他在自己的心里嘀咕:潘志已经晋上主治医师两年了,他下一步是副主任医师,他比郑大夫和小黄毕业早,当然不畏惧去查他俩了。可是自己未必能比郑大夫早晋上副高啊。
不对,自己这辈子也未必能晋上副高啊。
也不对。虽然有这担心,可也不能灭自己的志气。
但潘志都表态了,不能沉默着不吭声啊。于是他鼓足勇气道:“主任,我回去好好想想,想周全了再给你打电话。”
“好。走吧,咱们回家吃饭去。”
天黑透了,春天的夜风居然是寒凉的。石主任抬头看看天空,弯弯的上弦月如同一把镰刀,高悬在自己头顶侧上方的不远处。
*
严虹抱着刚醒的潘嘉宝宝,在窗口翘望远处,希望能看到潘志回来。可好容易看到潘志的身影,在半明半暗的路灯间离家越来越近了,结果还被石主任截住谈话了。
严虹拿着潘嘉宝宝的手指点:“宝宝,那个最年轻最英俊的就是你爸爸。”
小艳过来窗口这面看,“虹姨,我去给潘叔热菜?”
“先等等,他们可能是有事儿要谈。”
“嗯。那就等会儿。”小艳站到严虹的身后,左右晃着脑袋逗潘嘉躲猫猫,潘嘉的脑袋跟着她来回转。
骆大姐过来欲接潘嘉,她对严虹说:“小严,把宝宝给我,我给他把个尿,他差不多该撒尿了。”
“好。”严虹把孩子递给骆大姐。
五一的时候,严虹的父母眼看着女儿和外孙被骆大姐照顾得很好,就支持小夫妻俩把骆大姐再留一个月。
果然,留下骆大姐帮忙照顾儿子,严虹觉得自己的生活没有因为儿子改变太多。
骆大姐把孩子抱走,严虹站在窗口做运动,她和小艳一起关注着在路灯下说话的那三个男人,直到三人进了楼口。
“去热菜吧。”
“嗯。”小艳答应一声去忙了。
严虹接过把完尿的儿子,嗅嗅儿子身上的奶香味,她笑着对骆大姐说:“找准他撒尿的点,能少洗一大半的尿布。”
“是啊。这眼看着夏天来了,不用兜尿布也省得他打屁股。”
“嗯。”
潘志开门进来,就见儿子瞪着眼睛奔着声音望过来,明知孩子的视力目前还辨认不出来自己,但他还是满心欢喜地跟儿子打招呼:“宝宝,知道爸爸回来啦。”
严虹抱儿子跟他招招手:“手术顺利?是宫外孕吗?”
“还算顺利。间质部破裂。失血比较多,保守估计都要3500以上。李敏跟你说了?”
“是啊,下班就先过来告诉我了。我们都吃完饭了,没等你。”
“不用等我,你到点就吃饭了。今天太赶,我都来不及给你打电话。我就猜着李敏会告诉你的。”
潘志换衣服、洗手,等他回到厅里,小艳已经把饭菜摆到饭桌上。跟李敏家一模一样的饭桌。严虹抱着儿子在屋里来回走动。
等潘志吃得差不多了,严虹问:“你们在路灯那儿说什么呢?”
“石主任想让我和杨大夫下周开始主治医师查房。”
“好事儿啊。”
“是啊,求之不得的好事儿呢。”潘志把今晚手术患者的情况说给严虹知道。“要不是石主任下班前查房做得认真,等到患者休克再抢救,结果就不好说了。但杨大夫没立即答应石主任。”
“为什么?”严虹觉得奇怪。
“天知道他怎么想的。今天这事儿吧,要是他把泌尿那边管起来、或者小郑尽到责任,患者不会这么危险。石主任虽然没说,但我看他是非常不满意了。”
“换哪科的主任也都不会高兴的。这死了人闹腾起来就是事故了。主任也要吃瓜络的。”
潘志放下筷子,立即就从严虹手里把儿子接过来,很开心地说:“省院就这点做得好,早晚查房不带含糊的。你知道我原来在的那家市院,晚查房快成虚设的了。”
“对哦。哎,你们就不怕出事儿?”
“不是有实习生24小时在病房混着嘛。医大的实习生,哪一期都有特别认真的人。没有实习生的那几周,又是天最热的时候,科里基本没什么重患。”
“你们这些人啊,真是算到骨子了。”
潘志嘿嘿一笑,抱着儿子心满意足地逗着:“宝宝啊,今天吃了几顿饭啊?想没想爸爸啊?”
严虹失笑,帮着骆大姐和小艳把饭桌子收拾了。
*
杨大夫没参加晚上的那个急诊手术,他是吃完晚饭被石主任叫出去的。可是回家以后怎么也看不进去书。厅里电视的声音。若是往常他能够排斥掉,但他今晚觉得那电视的声音好像就在耳边,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里,震耳欲聋。
但他还不能说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小点儿,岳父母的年龄早已经耳背了,没有这么大的声音,他们根本听不见电视里的对话。
“老杨,老石刚才找你出去是什么事儿?挺为难吗?我看你回来就神不守舍的。”罗主任与丈夫各据书案的一头看书。
“是这样……”杨大夫把傍晚科里发生的事儿都说了。然后他说道:“老石想让我担起主治医师查房的责任,我一天潘志一天。”
“那你就查呗。三级查房制度,在省院啊”罗主任摇头叹息:“空有其名。但也不能完全怪省院。各科大夫人手不齐,三级梯队没有建立起来,这三级查房制度沦为虚设的口号也是正常的。历史原因。”
杨大夫见妻子说的轻描淡写,就把自己担心郑大夫和小黄可能会比自己早晋上副高、然后掉回头查自己、“报复”自己的担心说了。
罗主任听罢,眉尾上挑,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压制住自己想骂杨卫国一顿的冲动。
“那个老杨啊,小黄毕业几年了?”
“马上三年了。”
“郑大夫呢?”
“四年。”
“你晋完主治医师几年了?”
杨大夫略尴尬,但在罗主任逼视他的目光下说:“我86年底晋的。应该算到87年批准的。”
“所以,你今年就有资格申报副高。但你没有论文和外语考试成绩。退一步说,你明年要把这些都准备好了。”罗主任敲敲杨卫国手里的专业英语书说:“就这么点儿的东西,你今年考不过去,你明年还考不过去?我跟你说外语谁也帮不了你。但是,从主治医到副高,正常的本科生是要担任5年的主治医生。而小郑和小黄,他俩连主治医师都没晋上呢,你就想五、六、七、八年之后被‘报复’的事儿了,你还能不能有点儿志气了?啊!”
杨卫国被妻子问得惭愧了,他愧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罗主任在心底暗骂丈夫一声怂货!但还得耐着性子给他分析:“你不把泌尿外科的事情担起来,你这是等于变相逼着陈院长引进专科人才呢。你记得胸外科吧?去年这时候根本就没稳定的住院病人。结果你看今年开始往这么地,是不是基本稳定在每周3、4台手术了?”
“是。上个月每周都是4台。”
“对啊,你现在的泌尿外科患者,可比去年这时候的胸外科强多了。你想一下,要是陈院长从外面引进来一个差不多的副主任医师,是不是很快就能把泌尿外科撑起来了?到时候你往哪里站?”
杨大夫更萎靡了。
罗主任生气:“喂,老杨,你给我抬头。”
杨大夫艰难地把头抬起来,但是眼睛却不敢跟罗主任对视。
罗主任拿他没办法,只得继续放缓了语气开解他:“石主任这样要求,其实也是给你机会,学会查房且能查得好,是科主任的必经之路。现在泌尿外科上面没有压着你的,石主任对你开放了胸外科,你到底怕什么呢?”
“我?我这辈子连个收作业本的小组长都没当过。我……唉!”
这让从小就是班长、然后一路做惯了领导的罗英无语。这人小时候得多怂包啊,连个小组长都不是。她想想换了一个角度问:“老杨,你觉得这一年带实习生,你带得怎么样?”
“应该算可以吧。把实习大纲要求的都做到了。”
“其实主治医师的查房,也有标准的。”
“什么标准?”
“你在医大附院进修过吧?想想那时候的主治医师查房、主任查房都是怎么问的。你照猫画虎,像问实习生一样就行了。”
“罗英,我不怕你笑话我,那时候医大附院的泌尿外科,从上到下的查房都是:这患者有事儿没?没有?那下一个。手术台上也瞎扯淡,只有会诊和死亡讨论的时候,他们才吭声。”
“后来陈文强当创伤外科的大主任,也就他查房的那段时间,会从病史问到查体,连化验单都不放过。让我这么问,主要是吧,”杨大夫吞吞吐吐地说:“我这么问小郑小黄了,回头石主任这么问我,我回答不上来可怎么办?”
“那老石现在怎么查你的患者?”
“他就像医大附院教授那样,问一句这患者没事儿吧?没事儿就下一个。就完了。从我上班,除了陈院长,所有人都是这么查房的。”
*
罗主任扶额,怪不得杨卫国他怕查房啊。这人从上班就没有经过标准的、系统的住院医师工作培训。但不管他经过没有,现在自己决不会允许他往后退的。丢不起那个人!
于是她捡丈夫最在乎的地方下刀:“老杨,你要不想查房,你就去门诊。在门诊混15年,混到退休。怎么样?”
杨卫国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不不不,我不去门诊。”儿子女儿都没结婚呢,去门诊怎么能行?
“那你就担负起主治医师查房的责任。当初陈院长怎么查你的,你就怎么查小郑、小黄。”罗主任立瞪起眼睛:“我看是老石让你逍遥日子过得多了。那让你忘记石磊他的笑面金刚是怎么来的了,是不?
我告诉你啊老杨,你要是敢不应承他,你信不信他会翻脸?下周就拿你开刀。杀一儆百,杀鸡骇猴,对你狠点儿,不说能吓住小郑和小黄,就是潘志都能吓住。你说是不是?”
“是。”杨大夫觉得眼前的妻子立瞪起眼睛的模样,在查房时一定会吓住主治医师,更别说住院医师和实习生了。
罗主任觉得杨卫国这人不能给他后退的余地。她立即指着床头柜的电话机说:“老杨,你现在给石主任打电话,就一句话:同意周五的下午查房。”
杨大夫躲不过去,只好磨磨蹭蹭地拿起了电话机,拨通石主任的电话。
“老石,我杨卫国。那个我周五下午查房。”
“好。”石主任干脆地给了个“好”字就挂掉了电话。他就知道自己把杨卫国找出去谈话,杨卫国同意还好,不同意的话,罗英那人不会看着他往后躲的。
罗主任等丈夫挂了电话,就说:“好啦,没心事儿了赶紧看英语了。”
杨大夫点点头,这回能看得进去了。等到十点钟准备休息了,他暗啐自己一口,这不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犯贱了么!
*
陈文强从手术室离开就去了十二楼的主任办公室。住院总郑大夫下了手术回到科里就被告知:陈院长在等他。
主任公室里,陈文强面无表情地坐在石主任对面的、那个无主的办公桌后面,他屈中指轻轻地叩击桌面,可那甚低的叩击声,却如战鼓响在郑大夫的耳畔。
“陈院长,我错了。”郑大夫酝酿了很久,最后硬着头皮开口了。“今天是我疏忽了。我再不会了。”
“你一句疏忽了就是交代,啊?”陈文强很生气,他想指着郑大夫骂一顿,但抬起的手指又缩了回去。“门诊把她收入院治疗,哪怕就是个输尿管结石,你就不去认真查看,难道你就没想过、没想过疼痛会造成死亡吗?”
郑大夫往后缩了缩身体。他把自己认为小黄能处理好这个患者的话咽回到肚子里。
“我为什么要在科里设立住院总?为什么要求住院总24小时负责?”陈文强的怒气到底忍不住了,他开始劈头盖脑地训斥郑大夫了。
“郑强,你能不能专心点儿,把精力投到临床工作上。十一楼的患者基本不用你管,十二楼的患者不到六十个,你怎么就关不过来,啊?你给我说个理由。”
郑大夫呶呶嘴,呐呐不得一个字出口。
“李敏做住院总的时候,管了楼上楼下,我不说患者数目,她管的病种涉及了几个科室难道你只是胸外科的住院总了?脑外、烧伤、泌尿的患者,你自己摸摸心口,你投注了多少心力进去。骨科的患者,你一点儿也没沾边,你是不是还想去骨科或者创伤外科轮转一年半载啊。”
陈文强生气,这年轻人怎么就不把工作放在首位呢。
“你要不想做住院总,你就说出来。你看咱们省院哪科不用值班,你就去哪儿。我这临床不是虚应故事的地方。收入院的任何一个患者,任何疏忽都有死亡的可能。我不想你因为工作疏忽造成遗憾,你呢要是不能付出辛苦,趁早改科改专业,免得误人误己。”
“陈院长,以后科里收进来的每一个患者,我都会认真查看。”郑大夫的声音不大,忐忑中含着他认真的坚持。
陈文强沉默了一会儿,就在郑大夫以为自己就会被赶出胸外科时,他看到陈文强伸出手指头了。陈文强说:“再一再二不再三。上回石主任已经因为没去管十一楼的患者,给过你一次机会了。今天是最后一次,你以后好自为之。”
“是。”
“行了,去吃饭去吧。快去快回来。”
“嗯,谢谢院长。”
郑大夫退后一步,给陈文强鞠躬后离开了。
他拉开主任办公室的门,看到几步外站着今天的罪魁祸首——黄大夫。
“师兄。”小黄脸上带着谨小慎微的讨好的笑容。“师兄,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陈院长很生气的。”郑大夫摇头说:“赶紧进去认错吧。”
“是。”
考验6
今天的罪魁祸首——黄大夫, 战战兢兢地敲门。
“陈院长,我是黄宏。”
“进来。”
他往前紧走几步,站在郑大夫刚才的位置上, 很小心很认真很诚恳地说:“陈院长,我错了。”
“错哪儿了?”
“我看了患者带来的血尿常规和b超检查后,就先认定了她是输尿管结石了。然后后面的查体和治疗等,我都按输尿管结石去治的。”
“你去做查体了吗?”
“去了。我带实习生一起去的。还在实习生检查一遍后, 我又查了一遍。”
陈文强知道小黄不可能在这里说假话,但他决定好好考考小黄。于是他便问:“这个腹痛患者, 如果没有b超, 也没有一个血尿常规,你在门诊接诊时要考虑那些疾病?典型不典型的, 按照重要的次序、发生的几率来回答。”
陈文强一语完毕, 小黄的脸上就见了汗。腹痛啊, 涉及的疾病太多了……
“怎么, 你答不出来?” 陈文强脸罩寒霜, 神色不善地盯着小黄。对小黄来说,陈院长这样的神态,似乎有琢磨从哪儿下手剖了自己的倾向。
“我, 我,我答的次序可能不对。”小黄在陈文强的逼迫性目光里无处可遁。眼看着陈文强越来越不耐烦了,他只好说道:“根据查体症状, 我首先会怀疑泌尿的结石, 因为她除了有腹部的压痛, 还有肾区的叩痛。”
“行了,你别管次序了。你把腹痛会涉及到的疾病都答一遍。”
小黄呆若木鸡。
太多的疾病会出现腹痛的症状了。
“腹部实质脏器和空腔脏器的病变,都能够引起腹痛。嗯,心梗也会出现腹痛的症状。还有妇产科的急腹症。”小黄想起前几天的人工血管置换。“嗯,还有血管方面的,腹主动脉夹层破裂。还有肠系膜血管栓塞……”
……
小黄慢慢找回自己的思维,按发生疾病的学科分类,回答了小十分钟。
“这么多,常见的就十几种,你凭什么就认定是泌尿系结石呢?单一个肾区可能的叩痛,我记得病历上记着的是(±),没错吧?”
“是。”
*
“遇到腹痛患者,首先考虑有无危机生命的情况。首先是实质或空腔脏器的破裂穿孔等,这个你刚才说多了。主动脉夹层,典型不典型的都有腹痛背痛。遇见过吗?”
“没有。”小黄摇头。自己从普外去进修泌尿专科,然后回来就在原来的创伤外科。就是省院接诊到主动脉夹层,也轮不到自己上手去查体啊。那还不得怕自己按重了,导致夹层破裂了?
“其次是心梗。可能模拟出任何腹痛和背痛的症状出来,但多伴有呕吐。”陈文强按着非创伤性急腹症的重要次序,耐着性子给小黄补课。
“除了这两个会立即要命的疾病,你就要注意妇产科的也是要命急腹症。宫外孕、黄体破裂、卵巢囊肿蒂扭转。但妇产科的女性患者,你多问几句月经史,月经量的改变,都有助于鉴别诊断。”
……
陈文强给小黄讲了一刻钟。
“谢谢陈院长,我都记住了。”
*
“然后咱们再说到今天这个患者,你不能排除心梗的可能,你有给她做心电图检查吗?不能排除急性胰腺炎,你有给她验血尿淀粉酶吗?腹部ct也没有做。什么都没有,你就敢凭着一个b超结论,信了外院转诊过来的诊断,信了门诊的诊断。
你是不是胆子太大了?
咱们不说外院的门诊诊断正确率,只说咱们医院门诊诊断的正确率,误诊率是在50%以上的。你哪来的底气敢直接用门诊诊断?”
有关门诊误诊率的事情,小黄早就有听说,但他真没想到这个比率会经陈文强的嘴,就这么不加掩饰地直接说出来。
他有些茫然,但还是把自己当时的想法说出来:“因为门诊收患者住院的人是主治医师……”
陈文强打断他:“门诊是谁收患者住院不重要。今天的这患者,哪怕收她住院的人是副主任医师,你也不能相信他们会做到百分百的正确。不然患者住到科里了,还用着再细问病史、再做细致的查体和相关的辅助检查吗?”
是啊!
小黄突然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明悟。他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看着门诊的入院诊断,没加怀疑地按着门诊诊断去进行下一步诊疗了。
而小黄的神情一点也没错过地落在了陈文强的眼里。他闭上眼睛不忍去看小黄的蠢样子。但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脸上和眼睛里就多了一丝温和。
“小黄,咱们是外科大夫,虽然依靠手术刀治病,但临床诊疗决策在大脑,你得首先建立正确的临床思维,像这个患者,虽然按结石收进来了。你要当作门诊诊断不存在的想法。先确定这患者是内科疾病、还是外科疾病,抑或是妇产科的事儿。”
“是。”
“你是住院医师,去找科里的住院总、主治医师帮你看一眼,明确诊断是否正确不丢人。而且科里专门设置了24小时负责的住院总,就是为了查缺补漏的。”
“是。”
“回去你把腹痛这个症状能涉及的全部疾病,按照炎症、梗阻、穿孔、动力性,包括血管源性的分类,认真地总结一遍,要完全,要有诊断依据和鉴别诊断,不要遗漏辅助检查。周一的早晨交给我。”
“是。”
“你回去还要写一份检查。认真检讨为什么先入为主、自己没有深入的独立思考。周一一起交上来。”
“是。”
“记得明天早晚去icu看患者。”
“是。”
“你回去吧。”
小黄没想到自己这么容易就过关了,他朝陈文强微微躬身,然后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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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文强看着他年轻的背影叹息:毕业就去普外,在不了解省院外科主任行事风格的情况下,听着是好事儿,先打好外科基础。可哪个人会想到普外程主任把持手术的“阴暗”心理,带得整个普外科的其他人都一个模子地做事儿。
哼!层层把持手术,完全没有传、帮、带新人的自觉认识。导致这几年分进来的大学生,除了谢逊这一个天赋卓绝的脱颖而出,其他人简直都没眼看了。
都是被程主任耽误的!
虽然人死帐烂,但是死人留下的烂摊子,自己还得给收拾利索了。陈文强按揉双侧的太阳穴,头疼不已。这些个年轻大夫的工作习惯,自己要一点点去纠正——比带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还累。
陈文强想到这里就要了交换台总机:“我是陈文强。给我接普外梁主任、胸外石主任、骨科王主任、还有急诊科向主任,他们几家的电话。”
电话很快通了。
“喂,我是陈文强,跟你们说一下今天十二楼的病历。”陈文强噼里啪啦地把病史以及病房接诊的小黄意见等说给他们几个。
然后,王主任先开口说:“老陈,这跟骨科没关系吧?”
向主任也同时问:“老陈,患者是在门诊就诊的、还是急诊这面就诊的?”
梁主任没想到这电话是多方通话,他等王主任和向主任俩说完了,才想开口呢,就听陈文强说:“不是跟你们有没有关系的事儿,而是年轻大夫的工作习惯。对上级医师的信服是应该有的,但盲目相信上级医师,具体到今天这个患者,就因为有相信门诊诊断的习惯,才出现了今天这样的事儿。”
说起相信上级医师诊断的话,三人立即都觉得自己明白陈文强打这个电话的意思了。又是王主任先开口了。
“老陈,相信上级医师是应该的。可是吧,”王主任想说得相信自己这样的,但是话到嘴边了,他却改成:“但这盲目也不应该。”
“这不废话么,什么时候相信是应该的,什么时候相信是盲从?老王,你给我说个道道出来。”
向主任从到急诊科,每每想到王主任捡了一个大便宜,还是自己双手送上去的,他就气得不得了。但是几次开会,王主任都避其锋芒,让他想朝王主任发火也找不到借口。如今在电话里逮着了,他岂肯就这么放过去?
梁主任适时插话道:“要不咱们去趟十二楼吧。反正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当面好说话。”
陈文强也意识到在电话里有向主任搅合可能要误事,立即说:“那就给你们十五分钟走过来。”然后他把电话撂下了。
忙音传到向主任的耳朵里,向主任顿时有使劲儿高举的棒子落空,还差点儿闪到腰的感觉。他气哼哼地扣下电话机,决定一会儿跟老王好好掰扯掰扯。那家伙是不是当了两个多月的主任,忘记要跟着自己统一步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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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主任放下电话就换衣服。
他老伴儿见他才沉着脸回来吃了饭、放下筷子就听电话后脸色变得更沉郁,现在又撂下电话还要往外走,就追着他问:“老石,是医院有什么事儿了?”
“嗯。科里有个小大夫误诊了,但患者没事儿。你不用担心的。我过去跟陈院长碰个头。”
“是你们科谁?小黄还是小郑?”
心胸外科的这些年轻大夫,都到石主任家来过,还都是医大毕业的,石主任老伴儿对这几个年轻人的感觉都很好。对李敏和潘志,因为是邻居的缘故,更熟悉一些。
石主任就笑着与老伴儿逗趣:“你怎么不猜是小李和小潘?”
“要是他俩啊——”石主任老伴儿笑着说:“他俩要出事儿就不是小事儿了。你不可能回来吃了晚饭再去啊。”
好有道理。
“是小黄。他把宫外孕当输尿管结石了。”
“哎呦,患者没事儿吧?” 石主任老伴儿惊讶。
“没事儿,下班前刚做完了手术。”
“没事儿就好。那你可要好好跟陈院长说,小黄那孩子年轻,难免经验不足,千万别一棍子打死。咱们家小石头今年毕业的,你说是不是?”
“嗯嗯,你放心,我知道轻重的。”
两口子在自家门口唠了这么一会儿,等石主任下楼的时候,正好看到梁主任等人前后相衔走过来。于是他站住了,等他们一起走。
“老石,怎么回事儿?”
虽然陈文强讲了一些,但肯定不会很详细。十二楼的患者,当然要问他了。
“那患者中午入院……晚上下班前查房发现的。”石主任坦承出事儿的缘由。同时也唏嘘:“这要是没有晚查房,或许我让人各看各的,没准小黄会再给患者一支654-2。”
梁主任看着石主任说:“老石,你好福气啊。”
石主任点头。
向主任和王主任也都明白,再给一支654-2,患者腹痛的症状被掩盖,可能等人休克了都不知道呢。
王主任神色一凛,然后在向主任看过来时说:“老石,下周我得学你,不能让他们自己看自己的了。”
向主任立即说:“老王,看把你能的,你还能不能行了?胸外和骨科的人员组成、患者数量是一样吗? 120张床位,你自己管了所有的患者啊。”
梁主任给圆场道:“主治医师以上的人不用管。住院大夫拿的床,还是应该去看看。尤其是才工作没多久的。”
王主任虽性子软和,但她如今骨科主任的位置牢固,早不是听喝岁月表现了,他幽幽地补了一句:“去年十一创伤外科的那事儿,主管的大夫是主治医师。”
梁主任气得翘胡子,气咻咻道:“你这个好赖不分的,就欠老向收拾你。”
向主任得意一笑。
“那不同,那是有心算无心。”石主任为杨大夫辩白一句。
“那也有主任没认真的缘故在。”向主任一刀见血。
这话不仅是涉及张正杰的查房了,还涉及了值班的李主任和谢逊。然后,然后几人都不说话了。
电梯到了,梁主任率先进去。等电梯上行的时候,他看王主任皱眉的可怜样,就说:“120张床位每天巡查一遍是不可能的。普外这边我没分医疗小组,但老卞、老许和谢逊的患者,是由他们自己负责的。”
王主任满脸的羡慕:“你们普外科的实力是全院最强的。一科四个副主任医师,再加上那两个资深的主治医师,啧啧……”
“普外科的患者也最多、最复杂啊。”
这是实情。连喜欢抬杠的向主任都没反对。
电梯到了,石主任按住开门的按钮,让三位比自己年龄大的主任先行。
向主任出了电梯,回头对石主任说:“老石,你们科没有那么多副主任医师,让潘志这样的主治医带医疗小组也不现实,你倒不如让杨卫国帮你担一部分。指望陈院长,你是指望不上的。”
几个人说着话进了主任办公室。陈文强恰好从敞开的办公室门,听见向主任的最后一句话。他开口就问:“老向,你说什么指望不上我?”
“说老石呢。十二楼的患者,指望不上你帮他管呗。”
那确实是指望不上。陈文强还要指望石主任帮自己管十一楼呢。
向主任把陈文强的沉默当成了服软,他再接再厉道:“老陈,省院从你管外科、管医疗,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要我说你这一年多的进步太快、步子太大了,你小心扯着蛋。你看咱们医院,除了普外科还好点儿,剩下的你那脑外、老石的胸外,就是骨科现在都不乐观。”
陈文强对向主任这样的捅刀实话,虽很不舒服但也没有否认。他揉捏着十根指头说:“这是历史遗留问题,我有什么办法?我也不能因为这些让省院错过发展的机会。不过呢,就要你们几个主任更辛苦一点儿,把各自科里的患者都看好。”
王主任则说:“老陈,要不你把老许给我调到骨科吧?虽然骨科主治医师还有几个,但我还是放心不下啊。”
陈文强立即摇头:“这事儿你想都不用想,没可能的。普外那边的患者多,病情也比骨科复杂,我不会把老许调给你的。我喊你们过来不是为了商调哪个人,而是为了研究从谢逊之后,咱们外科进来的这些大学生,他们的临床思维,他们的工作习惯,还有该怎么扭转他们现有的临床思维、纠正他们的工作习惯,该怎么才能让他们早日踏上一个合格的临床大夫成长道路。
嗯,这中间不能不提怎么才能让他们既服从上级医师而又不盲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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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科吴主任家里,皱着眉头的吴主任在翻书。
“怎么了?”坐在他对面看书的范主任问。
“小凤的一个患儿,7岁,慢性腹痛三个月了,该做的检查都做了,但就是查不出病因。”
范主任放下再看的《最新临床用药指南》,等老伴儿往下说。
“春节前,家长带着孩子来门诊,那时候还怀疑孩子是不喜欢、不适应上学。但随着过年期间,那孩子还是腹痛到食欲开始受影响了,家长才正视起此事来。”
“一点头绪也没有?”
“差不多吧。我准备给患儿做骨髓穿刺了。”
“怀疑是什么?”
“ct看到肠系膜上有可疑的淋巴结。胡主任给做了增强后,怀疑是淋巴瘤。但没有三个月前的正常腹部ct片对比,但尚不能定义为肿大。但是没有脾大,也没有全身其他淋巴结肿大的特征。”吴主任为难:“也不能开腹去取淋巴结做病理。我只能先做个骨髓穿刺。”
范主任想了想说道:“谢逊要的腹腔镜昨天到了,要不看看能不能拥护腹腔镜把这淋巴结取下来呢?”
吴主任皱到一起的眉毛立即就松开了。他高兴地说:“我问问他。若是能取出来那个淋巴结做个活检,是不是淋巴瘤也就明确了。”
吴主任去厅里给谢逊打电话。
“小谢啊,我是儿科老吴。”
“啊,吴主任。有什么事儿你吩咐。”谢逊的姿态放得很低,盖因他儿子谢宝宝没少麻烦吴主任。
“是这样的,我这面有个7岁的患儿……”吴主任细细说了病史,然后说:“我们家老范说腹腔镜到了。我想问你能不能把这个淋巴结取出来做病理?”
“我得先看看ct片子才能答复你。”
“好啊,那我现在回科里给你取片子去。”
“不用。我明天值白班,我过去你们儿科看片子了。八点半,可以吗?我要先查房的。”
“可以可以,那我明早8点半在科里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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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楼的主任办公室,陈文强把自己的意图说完以后,包括梁主任在内都沉默了。有些人能教会,有些人的话,已经形成的思维习惯还真就不好改。
石主任想了一会儿说:“老陈,我先说说我的看法。不到之处,你们大家提意见啊。”
“好,你说。你在附属医院干了二十多年,你的教学经验是我们省院首屈一指的。”
石主任谦虚了一下,才接着说:“我觉得年轻大夫的盲从行为发生,与本身的基础知识不够牢固有关。解决的办法就是考试。医学院的教材,是顺着人体的器官系统划分,按着分科疾病学的。咱们考试呢,就换个法子,横着考,按照症状考。一个症状有时候会涉及多个器官、系统。”
向主任立即就说:“老陈,我觉得老石说得有道理。考多了,书本的知识自然就牢固了。比如今天这个腹痛,拿来考住院大夫就很不错。通常的诊疗思维是要先考虑常见病、多发病的,但在急诊科处理急症的时候,我们先要排除的是要命的那几种。剩下的那些可以容空儿慢慢检查。”
梁主任也赞成:“单挑一个症状考容易,背书背得好就能过关。咱们还可以组合症状来考。比如:无痛性进行性梗阻性黄疸伴胆囊肿大,诊断就提示胰头癌。这样的组合多了,让年轻人在头脑中形成一个网络,不同的组合他们也都能第一时间想到最可能的诊断,这样也有助于年轻大夫快速提高诊断水平。”
“考题应该把症状和体征结合起来靠,加上鉴别诊断、辅助检查。我看要不就从病案室抽调以前的疑难病例,尤其是全院会诊的那些。”
“那是考你的。你拿来考那些住院大夫,还嫌他们错少了?错太多了会影响他们的自信心。”
“只有错了才会长记性。要不你去问问今天那个小黄,再遇到急腹症,他会不会错。”
“他可能口头会答对。但实际做起来是另外一回事儿。咱们上班三十年了,这些年急腹症的陷阱谁敢说自己没掉进去过?”
看吧,好好讨论工作呢,刚出来点儿眉目,就开始拌嘴了。
考验7
只有错了才会长记性。
急腹症的陷阱谁敢说自己没掉进去过?
这振聋发聩的抬杠话, 却是最真实的临床工作经验、不打折扣说出来的心声。
陈文强等向主任和梁主任抬杠运动进行得差不多了, 抬手示意俩人暂停,让自己说几句:“我理解了你俩的意思。可与其等咱们的年轻大夫,真的在临床上犯错了、或者调进陷阱里才能长记性, 不说对省院,就是对咱们这几个顶着副主任医师名头的, 也是好说不好听的事儿。”
那倒也是的。到时候不仅是不好听, 闹出来赔钱的事儿, 去年夏天那一处, 他们几个谁都没有忘的。
“那你想怎么办?”向主任这两个多月在急诊科忙乎, 也为年轻大夫的经验不足、考虑事情不全面费了很多心思的。
“我今晚突然有这么一个想法,你们看看可行不可行。以后咱们几个轮流出题, 每周一题横着考, 给出症状、或再给查体、简单的辅助检查, 让住院医回答都是那些疾病。开卷考试,”
“开卷考试?那有什么意思?”王主任不等陈文强说完先抢着出声反对。“闭卷,像去年考讲师资格证那么考。”
“老王,你先别急啊。开卷考试, 不会的人自己去查书。咱们考试的目的是为了让年轻大夫巩固原有的课本理论知识,并形成一种新的思维习惯。”
石主任立即说:“我看可以。周六布置下去, 转过来的周三收卷子, 给他们留了足够的时间去翻书。周四周五再问的时候, 答不上来90%的, 估计他们自己也会觉得没脸。”
“给了五天时间, 最后标准是90%,你这要求太低了。不妥。100%才可以。”
石主任也开始杠了:“100%是没有意义的。比如这个腹痛,紫癜也能引起来,在门诊的分诊台就去了内科,咱们要小年轻的去背见不着病例的理论,还不是不等两月就忘了。没意义的。”
“老石,你这么说可不对啊。脊椎病会引起腹痛,更罕见了,你是不是也要年轻大夫们不知道这回事儿?”
“人的精力有限,如果能把急腹症处理好,去你的急诊科都可以顶岗。剩下的罕见原因引起的腹痛,就等着你查房的时候显摆。”梁主任支持石主任。
王主任和稀泥道:“不如咱们出标准答案的时候,带上这么一条。有精力的自己去翻书,没精力的咱们也别强求。”
“脊椎病引起的腹痛,翻书也找不着。”
陈文强看杠得越来越偏,便说:“我那回遇到一个腹痛四个多小时,然后转移成右下腹痛的。完全按急性单纯性阑尾炎准备的手术。结果术中打开,阑尾没事儿。这不成啊,只好延长切口探查。”
“你选的是麦氏点的切口?”
“是啊。”陈文强心有余悸地说:“我都不说延长的那个切口有多难看了,那是局麻的手术啊。还好还好,最后在回盲部找到一根鱼刺,但已经扎穿了肠壁。”
“这倒也符合食物在胃肠道运行的时间。”
“鱼刺啊。那一点儿不稀罕。我遇到过一根鱼刺包裹了有半年多的。最后患者生活受限了才找我们巡回医疗队动刀。大网膜粘得一塌糊涂。还以为会是回盲部肿瘤呢,最后打开居然是一根粗硬的鱼刺。我一直怀疑那么大的鱼刺怎么从食道下去的,一路居然没扎穿肠管和血管。”
“你们见到枣核扎穿十二指肠的没?m的,差点儿就交代在手术台上了。”
“你是按十二指肠穿孔预备的手术吗?”
“要那样就好了。患者只有脐周的腹痛,渐进性的腹膜刺激征加重。好在是选了剖腹探查跟患者及家属交代的。”
“那是修补的还是切除的?”
梁主任对这问题回以白眼,令向主任讪讪。
然后向主任为自己拉回脸面说:“鱼刺和鸡骨头那些都不算什么。图钉你们知道吧,我那回下去巡回医疗,公社一干部把办公室剩下的小半盒图钉拿回家了。两三岁的孩子吞了好几个。m的了,隔天才抱孩子过来。”
“所以,”陈文强做总结了。“咱们这第一次的考题就是腹痛。开卷,能答多少是多少。回头各科交换卷纸看,让他们年轻大夫自己去判卷子。看别人的,也能知道自己是不是答对了、答全了。”
“那你给不给点儿奖金刺激一下?”王主任问。
“100块如何?” 陈文强想了想,又强调道:“就一份奖金。答不全就挑答得最好的。”
“要是给两百,我看全院的大夫都会参与。”
“那绝对会全院都参加的。”
“是啊,要是给两百块钱,那一个月就八百块,有的科室工资加奖金一起都没这么多呢。”
“那你告诉告诉我,谁那么有本事,一个月能四次拿第一?”
陈文强眼见他们又要杠起来,赶紧拍板道:“我就怕其它科室的大夫不来参加呢。人越多越好。”
“那怎么评谁回答得最全呢?”
“贴布告栏上,让大家去评?”
“不妥,谁有哪么多闲空,把所有的卷子都看一边。”
“各科住院总收卷子了,先看一遍?”
“先看一遍吧,咱们心里多少有个数。要不然最后把答得最全的贴出去,被人指出来不是最全的,那多打脸啊。先看一遍了。”
“我可没那么多精力看。”
“要不就派给医务科?反正他们闲着也是闲着。让他们干点儿正事儿。”
“不行。可不能让医务科插手进来。到时候他们拿着答卷来科里找人谈话,嘚不嘚的还不够烦人的呢。”
“让住院总先看一遍。”
“这么吧,每科选出一个答得最好的,咱们只看那几份就可以了。”
“要是有人答得多、可有答错的内容呢?”
“倒扣啊。错一个抵消一个对的。不然你信不信,会有人不管好赖把整章内容给你抄过来?”
信。怎么不信。为了那两百块钱,不,是八百块钱,闲得没事儿干的某些科室,真可能会抄书的。
“哎,老陈,那你这个腹痛就不能局限在外科疾病了。紫癜也应该算上。”
“算上啊。”
“本来也不局限在外科范围。心梗也腹痛啊。”
“那主治医师让不让参加?”
“让啊,各科室的主治医师自愿参加。反正每周只考一次,谁有本事谁得那两百块去。”
“后勤和政工那些人呢?”
“后勤加进来扯淡么?政工的也别凑热闹。”
……
彼此间杠一会儿,再说一会儿正事儿,拖拖拉拉好一阵子,这几个回家也没什么要紧事儿的老男人,在十二楼的主任办公室里,唠到快十点了,才一起离开了。
对陈文强来说,这一晚是一个字没看,但总算是敲定了大家一起努力,平时多提问、多教导年轻大夫,好能最快地改善年轻大夫的临床思维习惯。
这也是很有收获的一个夜晚了。
对省院的那些年轻大夫们来说,他们却不知道外科主任们合谋的、折磨人的变态考试,已经悄悄逼近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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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逊在周日的早上准时去了儿科。吴主任已经把孩子的所有检查资料都准备好了。
“吴主任。”
“小谢,来,先看看病历。”吴主任把病历夹递给谢逊,然后把手里的ct片查到阅片器上,按亮了开关。
谢逊仔细看了病历,又在腹部ct的加强片子上找到吴主任所说的淋巴结,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去看看患儿吧。”
“好。”吴主任领路,边走边介绍说:“这孩子三个月掉了有4-5斤了。”
“那可不怎么好。”
“是啊,这么大的男孩子正是能吃能玩讨狗厌的时候,体重掉了,家长才重视起来。”
吴主任带谢逊进了病室,就对翘首以盼的家长说:“这是我们省院普外科的谢主任。”
“谢主任,麻烦你了。”在周日休息的时候过来看患儿,这令家长非常感动。
“不麻烦,我今天值班。”
谢逊这样回答,令与他同龄的患儿父亲接不上话了。而谢逊本人丝毫没觉得有什么尴尬之处,开始询问起男童。
“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啊?”
“过年前。”
“是怎么样的不舒服?”
“就是一直疼。也不是很疼。但就是疼。”
“都哪里疼呢?”
小男孩捂住肚脐周围,说:“就这里。一直疼。睡着了就不疼了。”
谢逊细问了一遍病史,发现与病历上记载无出入。他搓热双手开始仔细查体。
“小朋友,让叔叔给你看看是哪里疼。”
小男孩配合地躺倒,她妈妈帮着掀开衣服,又往下褪了些裤子。这孩子大概是查体的次数多了,居然知道蜷腿。
真的如病历所描叙的,就只有脐周偏左一点点、有患儿他自己巴掌大的部位有触痛,余者(-)。
谢逊把小男孩的衣服拽下来,又拉好他的裤子。慢慢斟酌着对家长说:“吴主任很为你们家孩子着急。现在能做的无创检查都已经做完了,腹部ct加强结果你们也看到了。但是影像给出来的诊断只能是参考,那不是我们确认诊断的依据。我们现在要做的一个是骨髓穿刺,再一个就是准备把那几个可疑的淋巴取出来。病理结果才是最终的诊断。”
“要上手术台?”孩子妈妈先变了脸色。
“是啊。我们医院刚进了腹腔镜,只需要在他肚子上打个小口,不超过1厘米。这样损伤就比较小。但是,”
不等谢逊说完,家长立即就说:“好。那就那什么镜子做了。”
家长答应的这么快,并没有超出谢逊的预料,但他要把腹腔镜的相关的事宜,简单地交代一下。
“那个腹腔镜是我们医院的最新设备。这腹腔镜取淋巴结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手术刀口小,对孩子的身体损伤也少。但坏处也是明显的,不能像正常剖腹探查输液暴露的那么好,看得那么清楚。”
“你的意思是说不好找到那个淋巴结吗?”孩子的父亲一言中的。
“对。你问的很对。一个是不好找,在一个是找的过程中可能会有副损伤。你要理解这一点。我是会尽全力努力做好这个手术的。但是咱们不是神仙,做不到百分百。能理解吗?”
“理解。我们能理解。那还有什么呢?”
“剩下的就和常规手术一样的了。在手术前要备皮,你们要配合护士把孩子肚脐眼清洗干净了。免得术后发生感染。”
“这个我们肯定可以做到。”
“还有你家孩子小,手术后的麻醉护理你们要多费心思。”
“可以可以。”孩子的父母异口同声。
“再有一个就是腹腔镜操作,要完全地显露腹腔,需要往腹腔里打气,打进去的是二氧化碳。气体把腹腔撑起来了,我才好找那几个比黄豆粒大不了多少的淋巴结。这个气体可能会导致孩子术后不舒服,比如说会出现腰酸背痛等。出现这样的情况你们要及时告诉护士,吸点儿氧,或者过一两天的,这症状也会自动消失。”
“好好,我们会照你说的做。”
“若是你们同意,我就做术前准备,争取早点儿给孩子安排手术。”
患儿家长连连点头:“我们同意同意。”
谢逊又接着说:“这是一切都顺利的情况,但术中可能会碰到腹腔镜没法解决的问题。那我就可能要转去做常规手术,也就是剖腹探查手术了。这个你们要考虑好,同意了就做,不同意也不勉强。”
吴主任之前就与患儿家长谈过剖腹探查手术的。家长考虑孩子太小,一直犹豫不决。现在见谢逊这么说,孩子父亲想想说:“那我们考虑一下再答复你们吧。”
“好。你们考虑好了通知吴主任了。”
谢逊不勉强他们。
腹腔镜别说是患者家长没听说过,就是省院的很多医护人员都没听说过——在谢逊去沪市进修之前。谢逊进修回来后,专门开了一次科普讲座,给全院职工讲了腹腔镜的适应症、禁忌症等。
如今订购的仪器回来了,谢逊就等着吉日开张。但他真没想到第一例手术是取淋巴结。他也要像患儿父亲同样的担心——找不到。
回到儿科的主任办公室,谢逊对吴主任说:“吴主任,这患儿的ct片子我先带回去,明早交班后还给你。”
“行,你拿去吧。”吴主任从阅片器上取下片子,装入谢逊撑开的牛皮纸袋里。
“那我回去了,我今天白班的。”
“好好,麻烦你跑了一趟。”
“吴主任,你太客气了。有事儿你招呼一声,我立即就来。”
*
傍晚快下班的时候,患儿父母带着孩子到普外科来找谢逊。
“谢主任,我们考虑好了,还是请你用腹腔镜给这孩子手术了。”
“那好。那我就做术前准备了。”谢逊点头应承了。心说你们要是早点儿来,我今天下午就把术前准备做了。如今只能往后拖了。
“那个,谢主任啊,你说我家孩子能不能是什么慢性阑尾炎啊?我们见着儿外科的孩子,就有他和他肚子疼差不多的。”
谢逊摇摇头说:“这个我现在也不敢说就不是。但是可能性是非常小的。”
“那我家孩子是不是要住过来普外科这边?”
“不用。儿科护士照顾小患者的经验比这边的护士好。术后孩子会换楼层,住到儿外科去。”
“那你有空儿儿过去看我儿子吗?”
“我早晚都会过去。儿外科那边也有外科大夫。儿外的柳主任那是心脏手术都能做的。你们可以放心的。”
孩子父母谢了又谢,领着孩子离开了。他们脸上的表情与内心是完全背离的。他们希望孩子是慢性阑尾炎什么的,他们更希望取了淋巴结证明孩子不是淋巴瘤。
但这样的希望,他们只能偷偷隐藏在心底,留在夫妻俩交换的视线里。他们不敢当孩子的面,有什么惊惶表现。这一周的住院检查,已经让孩子表现的越来越懂事、越来越乖巧……面对已经不像三个月前那么活跃的孩子,他们心疼得无复以加。
等那一家三口走了,普外住院总陈大夫说:“谢主任,让我给你扶镜子吧。”
“好啊。”
“咱们哪天做这个手术?”
“明天先把腹腔镜出库了,然后做几例动物试验。最快也要周四周五的。”谢逊不急,腹腔镜的第一例手术,必须要成功,必须要到百分百的成功。
*
周一的早会后,谢逊就把腹腔镜的工作安排报告给梁主任。
梁主任立即笑眯眯地称赞道:“好好。你这样安排很妥当。到时候我跟陈院长去给你看台。”
卞主任也想去看腹腔镜的第一例手术,但听梁主任开口就把两个参观名额要走了,他心知争不过,就问道:“老梁,你说的那个腹痛答卷是怎么回事儿?”
“那就是考年轻大夫的。主治医师自愿参加,住院大夫等是必须参加。杨宇,你回去好好看书好好答。我跟你们说,你们要是谁能拿到个全院第一,我老梁自己掏钱包再添200块奖金。”
许主任就凑热闹说:“老卞,咱倆合伙把老梁那200块整出来?”
梁主任立即说:“你们俩是副主任医师,你俩也好意思。”
“我不好意思。”卞主任往后缩:“老许,咱们别凑那热闹。万一得不着那钱多丢脸。”
“你这是长别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啊。”许主任揶揄他:“越活越没有出息了。”
“我多大年纪了,还惦记出息!别管什么志气还是威风的。该干活去了。”卞主任招呼住院总小陈:“术前用药给了没?赶紧推患者走了。”
许主任见他不肯跟自己凑趣,也没了说笑的心情,吩咐覃璋赶紧去检查术前医嘱的执行情况,早点儿推患者去手术室了。不然一会儿电梯都得排队等。
今天是普外科的手术日,不到九点,整个普外科的大夫就都走光了。
*
十一楼今天上午是查房日。跟每个周一的上午一样,整个病房查完也就接近中午了。陈文强去十二楼主任办公室,刚抓起电话想拨呢,梁主任兴冲冲地找了过来。
“老陈。谢逊跟我说这周安排腹腔镜的手术,到时候一起去看看啊。” 梁主任才下了手术台就过来了。
“哪天?”陈文强非常感兴趣,但他没忘自己的工作安排。“二三四五我都有手术。周三下午政治学习,周四下午出门诊。”
“看把你忙的。没那么快的。手术单还没下呢。”
“周六上午怎么样?”
“行,我跟他说一下的。”
“你跟他说,这第一例手术不急,必须要挑个合适的适应症,一炮打响。”陈文强看着梁主任的眼睛,这一句话吐字清晰说得极慢:“你要帮着他把好关。”
梁主任领会了他的意思,笑着把谢逊的工作计划说给陈文强。然后又宽慰他说:“你尽管把心放回到肚子里去,谢逊那就不是一个冒失做事儿的人,你看他这安排多周密。也不过就是一个单纯的取病理,取完也就算了。”
“儿科患者啊,要是找不到淋巴结呢?”
“顺着肠系膜捋一遍呗。”
“哪会像咱们肉眼所见的那么直观。”只有自己和老梁,陈文强的担忧就没有再掖着藏着了。
“那你也不用太悲观了。如果有必要的话就立即转为常规术式,家属已经同意了。”
“唔,这还差不多,两手准备的好。
“你看你,胆子怎么越来越小了。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撞到南墙也不回头的陈文强了吗?!”
“我那敢不小心的。”陈文强揉揉眉心,说:“既往看费保德没能力把外科做大,把省院做大,现在想想,省院的摊子越铺越大,要维持好目前的稳定局面,是真的不敢出任何事故的。”
“那你也不用这样。再说还有咱倆过去给他站台呢。这备书的份量,放在省里、放去医大附院都够了。你还担心什么啊。”
“也不全是担心。老梁,我跟你说我的计划:谢逊这个腹腔镜能打响、站住脚,我就派潘志去学习胸腔镜,派苏颖去学习宫腔镜。等再缓缓有钱了,明年胸腔镜要购进,颅内镜、宫腔镜也都要买进来。”
“钱呢?”
“医院没钱就大家伙凑呗。你看从有了ct、mri,以前没办法的脑血管疾病,也都可以通过mri的血管造影,获得更详尽的资料,进而能设计最好的手术方案。我觉得哪家医院的设备走在前面,那家医院就能在省城领先一步。”
※※※※※※※※※※※※※※※※※※※※
年代特征,拉开集资的序幕
考验8
医院没钱就大家伙凑呗。
陈文强把这个想法提出来, 梁主任呆了一下就问:“你怎么想出这法子的?这可不像你。”
“我刚才查房, 一患者说他们厂子集资,一人一千,给10%的利息, 不交不行。他这回住院做手术,家里紧巴巴的,问我能不能给他用点儿便宜药。
我才意识到咱们省院贷款,求爷爷告奶奶的, 他m的说是给我们低息, 还要11.7,定期存款五年才8%。咱们不是尽替银行挣钱了!”
“那你的意思是一人一千, 也10%?”梁主任试探道。
“我这也是才想到的。还得报上院务会,开会讨论呢。”陈文强有点儿小不自在。这话说的没根没据的, 幸好老梁不是别人。
梁主任想了想, 认真地说:“要我说, 你别建议硬性摊派。咱们省院家里有点儿底的人不少, 要是自愿的话, 没准不少人会一万一万地参加集资呢。”
“你会?”
“我自然会啦。你才说了在银行的五年定期是多少的, 与其给银行那咱们的钱赚钱, 倒不如拿来在医院集资了。不过钱存在银行,如果要用的话,提前取出来是按照活期利息算的。咱们这个集资呢?到时候可以提前取吗?这个你得先有个章程。”
“参加院里集资和银行存钱还是不同的。钱都买设备去了, 拿什么给提前取。到期再说了。”陈文强想想又说:“不然就谁有钱, 私下转让, 自己去协商了。”
梁主任点点头问:“你是只买那几个腔镜吗?”
陈文强摇头说:“不止。内科已经打了申请,要求尽快进一批床旁的心电监护仪。而外科这面,我觉得每层楼的三个监护室也远远不够用。我看了一下,咱们每层楼实际上都是有7个单间的。除了各科护士用做值班室的,还有三个单间也得想办法用起来。”
对陈文强的这些规划,梁主任是非常赞成的。但他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我倒觉得那几个八人间的大病室改动一下比较适合,变成四人间。因为咱们的一级护理是15分钟查房一次,不用像icu那般配置一对一的特护,一个护士看四个术后的,比三个监护室要好。”
陈文强闻言沉吟起来。好一会儿之后,他说:“老梁,你这么说有道理,改一个八人间,基本就够一周术后的。来来来,咱倆好好参详一下,看怎么让每层楼的病房使用更合理。”
……
陈文强的提议在院务会上很快就获得了通过。最后发给所有职工的通知是:医院为了购买医疗设备,准备向全体职工集资。期限三年,每份一千元,利息是10%,但不能提前支取,实名制,可转让给本院职工。
李敏回去跟穆杰商量:“我交多少合适?”
穆杰没用想就说:“你有那笔稿酬在,自己拿主意交多少都不适合。你问问陈院长,他应该会给你一个实数。”
李敏立即就打电话问陈文强:“老师,集资款我交多少合适?”
“年底你要生孩子,至少要留出万、八千的。”
“嗯,我知道了。”
李敏撂下电话,把陈文强的意思告诉给穆杰。穆杰想想说:“你去问问严虹,看她交多少。”
“?”
“你那稿酬的事儿,若是陈院长暂时不想给别人知道,你最好跟严虹一样。要不就是我编程挣的钱,你要说成是小弟挣的。”
李敏立即理解了穆杰的意思。那稿酬的得来……算了,还是让潘志他家的装修队顶名了。
李敏去找严虹,俩人抱着孩子去主卧房商量:“彩虹儿,你准备认购多少份集资款?”
“最多也就1万元吧。”严虹的神色不像是作假。
李敏很吃惊:“为什么?怎么这么少?”
“敏敏,我这几个月在家休产假,只有基本工资的,但这几个月却是我家开销最大的时候。还有潘志过去你们科了,不像在普外的手术机会,我说的是做术者的机会那么多。现在大一点儿的开胸手术,都是石主任做术者,你明白的,是不?”
李敏想了想说:“等你8月份上班就不同了。那时候潘志肯定也能得到更多的术者机会。我想石主任会放手给他做术者的。”
“到那时候再说那时候的事儿吧。反正我和潘志今年是肯定比不上去年了。”
“你今年的收获最大的。你想想潘嘉,是不?”
严虹爱怜地抓起儿子的小手,轻轻地咬了一下,回答李敏说:“是。”然后她问李敏:“那你准备买多少呢?”
李敏想了想说:“我给你添两万,咱倆买一样的吧。你到时候就对外说是潘志他家给的。”
“你哪来的这么多钱啊?”这回轮到严虹给吃惊了。
“有我那本书的,还有穆杰写程序赚的。陈院长提议的集资这事儿,咱们俩肯定要用实际行动支持了。再说去年那种高利息的债券,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与其存在银行比医院集资的利率还低,也没什么意思的。”
“那行。那你就顶我的名买就好了。”
“彩虹儿,你跟我见外了不是。这两年你还少在钱上帮我添啦。”
“那我可能短时间还不上你啊。”
“你不用着急还我,我是不好一下子交那么多的集资款,你是帮我呢。”
严虹笑笑,不再说集资款的利息,转而去逗弄抱在李敏怀里的潘嘉。
“敏敏,我跟你说宝宝昨天不跟小艳抱,说什么也不跟。最后还是骆大姐找出原因,说她身上有鱼腥味。你说他这么小,鼻子怎么那么好使呢。”
“他就是靠鼻子才认出你是他亲妈的。”李敏轻嗅潘嘉身上的奶香味道,笑着说严虹:“你家儿子越长越漂亮了,以后说不准是省院第一呢。”
严虹笑得很骄傲:“那是,你也不看看他爸妈是谁啊。”
“说你胖你还就喘上了。这是潘嘉自己会长。”李敏拍开严虹的手:“我就抱这一会儿,等我回家了你有的是时间,爱怎么抱就怎么抱的。”
“是,是潘嘉会长。”严虹缩回手,笑嘻嘻地为自己表功:“可没我和潘志的优良基因,他还能凭空长出这模样来啊。”
“你拉倒吧。你看看楼下王大夫他儿子,他和眼科杨大夫都长得不错,你敢说人俩的基因不好?”
“白瞎了他爸妈那么漂亮的基因了。”严虹用一言难尽的表情摇头:“那孩子估计他是把爸妈最不好的地方组合到一起了吧。那孩子好像快一个月没来了。”
“哎,彩虹儿,我跟你说我见过好几次杨卫华现在的丈夫了。那人,啧啧……”
“怎么样?我听说是一个当官的。”
“那人以前应该是当过兵的。”李敏很笃定地说。
“和你家穆杰是同类人?”
李敏连连点头,“挺直腰杆站着的姿势,跟穆杰一样一样的。来我们科里两三趟了,每次都很客气。”
“是他家什么人住院了?”
“不是他家人,是他办公室的一个同志的孩子。上周六手术的。”
“噢。他跟杨卫华站一起怎么样?”
“觉得比跟王大夫配啊。等你上班了,你去眼科看看杨卫华,她好像越活越年轻了。”
“心情舒畅呗。”
俩人又说了一些杂事,然后李敏告辞回家。
“穆杰,”李敏把才与严虹商量的结果说给他知道。“这样我也不用在医院太显眼的。”
“好啊。你们医院的同志一般会交多少钱?”
“像护士长她们,要是没有存定期的话,我估计怎么也会有两三万。因为买集资房的时候,报三室的人特别多。至于梁主任他们,估计他们只会比护士长更多,不会比护士长少了。具体就不知道了。”
穆杰点头,又说:“你们医院准备集资多少钱,你知道吗?”
“不知道。护士长在早会上说只每年给10%的利息,三年返还。我又不好为这个事儿问陈院长的。”
“不要去问。你刚才的那电话,表明自己是支持陈院长的这个决定就够了。”
“嗯。”
*
集资这事儿一跃成为省院本周的最大热点,甚至盖过了谢逊的第一例腹腔镜手术的成功,也盖过了神经外科在手术台上死亡一例、送去icu没有隔夜又死去一例患者的、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件。
对李敏来说,周四、周五连着死亡两例患者的阴影,也压过了穆杰去铁路医院复查带回来的好消息。
穆杰劝李敏:“从概率上讲,你和陈院长再仔细,也只能避免人为的错误。像这种非你们努力能控制的死亡,那也是没办法的。是不是?”
道理是这样的。
但李敏的心里就是觉得心里很难受。
……
陈文强的感觉也很不好。但在神经外科,谁也做不到百分百的手术台上不死人。这样的道理他都懂,他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在手术台发生这种事儿。
但真的再次发生了,他还是避免不了心里的难受。此时陪他坐在院子里的舒院长,已经劝过她一阵子,跟他谈过了手术意外的概率问题。
“老陈,这两例患者的病历等我都有去看了。死者家属都接受的,你要再责怪自己,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那可过了啊。”舒院长尽可能劝拧着眉头的陈文强。
“老舒,你不用劝我了。我都懂。咱们当大夫的治得了病救不了命。”陈文强叹口气,带着惋惜说:“这两个患者,唉!虽说有死马当着活马医的因素在,但我也真想着手术能成功,能救得了他们的性命。”
“你若是不能摆脱他们的影响,我想你下周的手术要不就暂停几天?”
陈文强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回答他说:“不用。都安排好的事情,不好随意更改。你放心,我明早上班的时候,也就都好了。你和老楚先回去吧。免得夜里有事儿,咱们俩都在这面不好。”
“你行啦?你真行了我就叫车先回去了。”
“行,我今晚在这面住。明天早点儿回去也就是的了。”
等舒文臣夫妻俩走了以后,陈文强回屋跟父母聊天。他最近是每个周日的晚上回来住一夜,更多的时候是舒文臣两口子在这边住。
“工作上的事儿?”老爷子开口详询。
“嗯。周四有个患者突然在手术台上就心跳呼吸停止了,手术做了半步道停下来抢救,最后也没抢救过来。”陈文强脸上的沮丧之色一闪而过。
小尹安慰他说:“神经外科的患者,出现这样的术中反应,也不算是罕见。”
“是什么原因呢?”老爷子问。
“不清楚。现在的医学还没能力搞明白这种猝死的发生原因。”陈文强想想又对父母亲解释道:“手术也没有碰到可能诱发心跳呼吸停止的地方。也许是大脑有传递给他的身体不想活了的信号吧,反正突然间就心跳停止了。”
“这样啊。那不是因为你的原因,你就不要有负疚感。”
“是啊。要是大夫能治好所有的病,这世上就没有死人了。”
老爷子和老太太都开口安慰儿子。这么些年以来,从儿子做了主刀大夫,每次遇到患者死亡,他就会受到影响。说什么当大夫的,看惯了死亡会不在乎,在他这里根本是不存在的。这也是在老人的心里常常懊恼,后悔让他学医的原因。
老爷子知道自己儿子的心性,平常平淡到不显眼的外貌下,藏着他悲悯世人的热心肠。
“我没事儿。就是想着世事无常。实际上这当大夫的啊,很多病都治不了。上周四,有胶质瘤来复查的,这术后才一年多就复发了。”
“再做手术吗?”
“准备给他做。不然他活不了多久。但要等全身检查结果。再看吧。”
“小强,”陈文强妈妈突然叫他:“我听说你们医院要集资买设备?”
“嗯。上面不拨款,小舒前几年费劲巴力地贷款买了第一台ct,让省院的辅助检查一下子跻身到省城的前几家。现在那台ct的贷款还清了,但是设备都老旧了。”
“你们医院去年不是买了一台新的了吗?”
“不够用。现在预约ct检查的人很多。一般的都要排到三天以后。原来那台效果不够好。我准备处理给下面的基层医院,然后添些钱买新的。”
“填多少?”
“几十万吧。看新机器的型号了。”
“那要多久能还上啊?”
“按照目前的患者数量,应该是三年。”
“那就好。都一个单位的同志,虽然你借钱是为单位办事儿,要是还不上就不好了。”
“妈,你放心。这个集资买设备,还好过跟银行贷款,银行贷款是月月要还利息,比集资的利率高。”
“你这不是每月还?”
“不是,一年一次。”
老太太想想说:“我和你爸这儿还有一点儿,你都拿去吧。”
“不用。我那儿有。你问小尹是不是?”
“妈,你放心,我们是真有的。他上回拿回家的那个稿酬,我不是告诉你了?这回我们就用那个钱交。”
“都交了?”
“嗯。我得带头。”
*
舒院长和老楚刚到家,电话铃声就响了。夫妻俩对视一样,老楚走过去接了电话。
“喂?”老楚只来得及发一个字音,电话里就急急地问:“楚主任,舒院长在不?”
“在,老舒,你的电话。”
“喂,我舒文臣,哪位啊?”
“舒院长,我是内分泌罗英。陈院长家里没人,我跟你说一下啊。”
“嗯,你说。”舒院长答应着,顺势坐了下来。
“我们科前天收了一个1型糖尿病酮症酸中毒,42岁女性。血糖32.1,ph4.6,血红蛋白85.3。昨天酸中毒纠正后出现轻微的右侧球膜水肿。”
“输液量过多了?”
“没有。24小时的补液量是4500ml,接近体重的10%。”
“血糖呢?”
“今早是13.9。”
“血糖降得有点儿快啊。”舒院长沉默了一下问:“现在ph值是不是正常的?”
“昨天晚上就基本正常了。”
“那纠酸也偏快了吧。”
“是啊,我也认为是纠酸偏快了。我看到ph值正常怕她出现意外,昨晚就已经采取对症治疗,包括给甲钴胺、vb1,速尿脱水,来预防脑水肿等。但患者今天早晨出现浅昏迷。”
“做了磁共振吗?”
“今天上午做了。大面积脱髓鞘改变。”
“病人现在如何了?”
“死了。”罗主任的声音发飘。
“啊?”舒院长破功了。“怎么就死了?”
“我也奇怪啊。我今天特意去科里查房,因为她浅昏迷就急诊给做了磁共振检查。磁共振提示脑梗,代谢性脑病,回来就转诊去了神经内科。才值班大夫打电话给我,说是患者在神经内科去世了。家属颇有微词。说是昨天下午人都好多了等等。”
舒院长在罗主任停下不说话的时候,“嗯?”了一声提示她继续。
罗主任就在电话里说:“现在患者家属意见颇大,说是我们科把人给治死了。三四个人围住了值班大夫。今晚的值班大夫是这个死者的管床大夫——我学生莫名。”
“通知医务处和保卫处没有?”
“通知了。医务处是卢科长值班,我给他打电话他说马上过去。但是保卫处,保卫处说他们夜班的人手有限,建议我找陈院长。”
“行,我知道了,我这就给保卫处处长打电话,然后我过去看看。”
“给你添麻烦了。”罗主任等舒院长撂下电话了,她才放回话筒。
“老杨,我得去科里一趟。”罗英一边换衣服一边说。
“我陪你过去。”杨大夫刚才听妻子给舒院长的电话,猜测是他们科里出事了。
“好啊,那你快点儿。”
*
内分泌的值班大夫是莫名,按规定她昨天下午可以休息半天。她在休息前跟罗主任告知了那患者的病情,然后她就回去医大图书馆查资料。所以才有罗主任的昨晚和今早的查房。
在内分泌科,若不是收到危重患者,多数的时候,就是三天不查房(略夸张了),科里也不会出任何事儿的。
但这患者昨天中午她离开的时候,已经好转了啊。今天怎么就死了呢?
面对带有诘难态度的死者家属,莫名只好打电话给罗主任求救。
罗主任一边走一边把死人的事儿,告诉给杨大夫。
内科的事情杨大夫所知不多,但是大面积脱髓鞘改变,碍于十一楼是神经外科,他还是懂得的。
“是代谢性脑病吗?”
“怀疑是。”
“给甘露醇脱水了?”
“给的速尿。甲钴胺、vb1都给了。但今早患者浅昏迷。早知道患者去了神经内科会死,我就把她留在内分泌了。”
“脑梗的患者,你留在内分泌没道理啊。”
“是啊,就是基于这个原因,我才请神经内科会诊,把她接过去的。”
夫妻俩说着话,比舒院长早了一步到了内分泌的办公室。看到勉强应对有些激动的死者家属的卢科长,罗主任请他们都去自己的办公室去谈。
“罗主任,我媳妇昨天明明都好了的。”
“前天来院的时候是昏迷的,她来时的血糖是32.1,ph4.6,血红蛋白85.3这是中度贫血”
“来时是昏迷的,但不是昨天都好了嘛,怎么今儿个就死了?你得给我一个说法。”
罗主任不高兴了。她沉着脸问:“患者糖尿病多年,为什么她不规律地用胰岛素?你为什么不督促她规律用药?”
男人狡辩道:“我说了她不听啊。”
罗主任摇头说:“她来的时候是昏迷的。有个词叫‘回光返照’你听说过没有?”
“你说我媳妇是回光返照?证据呢?”
“回光返照说的就是死前精神突然好转啊。不然你给我解释解释,我们所有的医嘱都是对的,她怎么就由清醒变昏迷了呢。”
“咱倆谁是大夫?”死者的丈夫问罢,又指着他自己的鼻子问:“我给你解释?我怎么知道这些。”
罗主任摊手道:“你看我说你打断我的话不肯认真听,让你说你又不知道。那你准备怎么办?你让我怎么交代?”
“她,”死者丈夫指着莫名道:“她把我媳妇治死了!”
“你才说你媳妇昨天好好的,怎么现在又说莫大夫治死你媳妇了?”罗主任不满地说:“莫大夫她昨天下午休息了。”
“可我媳妇归她管啊。她怎么能抛下患者休息呢?”
罗主任压下心中对此人的反感,对走进来的舒院长点点头,继续跟死者的丈夫掰扯:“要按照你这么说,只要大夫管的患者有住院的,大夫就不能休息了?”
死者的丈夫点头,振振有词道:“你们要救死扶伤,病人还躺在床上你们怎么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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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谢性脑病:指的是无维持连贯的思维和动作,表现为谵妄和精神错乱。
病理生理
1医源性:快速改变血浆成分血糖降得太快,会使血浆渗透压下降太快,而脑脊液的渗透压仍很高,就使得□□里的水份趋向脑脊液一边,引起脑水肿。
2营养代谢异常、乏氧等引起的脑病,则有酒精性的和一部分一氧化碳脑病。
考验9
舒院长带着两个保安进来了, 主任办公室里的人数对比发生了变化, 气氛也随之改变。刚才还振振有词的男人,看看进来之人的气度还有挺壮实的保安,便有些蔫了。
罗英冷笑。
假如自己还是妇女队长的身份,对这样没胆子、没脑子、胡说八道、妄想推卸责任的人, 她会让来人后悔一辈子。但自己现在是科主任, 没必要亲自下场。于是她看向医务处的卢科长。那言外的意思:这属于你们医务科的工作了。
舒院长带着人在边上看着呢, 卢科长避无可避, 就先咳嗽了一声,然后才开口说话。
“你媳妇死了,你现在急于找到原因的心情, 我们是能够理解的。但你媳妇送来的时候已经昏迷了,那个, 咳咳, 她的病情是非常重的。这个你是知道的。来我们医院之后, 我们的大夫尽全力抢救她了,才有她昨天的苏醒。”
“对啊,她昨天已经都好了。”死者的丈夫急赤白脸地嚷嚷。
不等他再说出别的话, 罗主任抢先截断他说:“患者之所以来住院, 是因为她在家没好好用胰岛素。你作为他的丈夫, 你用劝阻不了她做借口, 我们是不能理解的。因为这个糖尿病患者, 她不是刚刚生病, 也不是用了一年两年的胰岛素了。如果她按照医嘱好好使用胰岛素、控制好血糖, 绝不会出现这么严重的酮症酸中毒昏迷。”
陪着死者丈夫的那两个男人这时候出声了:“大夫都这么说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就是巴不得我姐姐死,是吧?”
“我没有。你姐姐明明昨天已经清醒了、好了的。她要是一直看着,” 死者丈夫的手指向莫名:“那你姐姐就不会死。”
另一个男人就劝说争执起来的郎舅三人:“医院自然要说不是他们的责任了。嫂子才刚过40岁,又不是什么要命的大病,哪有送进医院还死人的。”
罗主任听这人话里话外在挑拨死者家属把矛头对医院,立即驳斥他道:“你问问他知道不知道,高血糖会死人?还有谁告诉你糖尿病的急性并发症酮症酸中毒不死人的?患者的血糖太高,送来得太晚……假如他再晚几小时送他妻子过来,她可能连苏醒的机会都没有。”
罗主任抽冷子又把矛头对准了死者的丈夫,她话里的内容隐含的意思太丰富,令满屋的人,像被按了暂停键,立即一个也不动了。
但罗主任她还接着往下说呢: “要不是昨天下午患者苏醒了,我们还不知道她没有按医嘱使用胰岛素呢。你媳妇死了,你也不要怪责别人,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怪你媳妇,没有按时、足量地使用胰岛素。”
对媳妇怀有别样心思的男人,罗英见得太多了。这是她扎根农村,在生活的底层,从多年的生活中淬炼出来的经验。但她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男人蛊惑过妻子,不需要按着医嘱用胰岛素!
不然她昨天就要报警了。
而卢科长在察言观色把握时机等方面的功力是非常强大的。他见死者的丈夫气焰降低了,立即就说:“行了行了,你们该回去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我们医院里有不少住院患者,你们别吵到其他人养病了。”
俩保安也配合卢科长过来撵人,连推带架地把四个男人弄走了。
*
“舒院长,不好意思啊,还麻烦你走了这一趟。”罗主任待死者家属都离开了,才跟舒院长说话。
“没事儿。你叫莫名,是吧?”
“是。”莫名第一次见到这样不讲理的死者家属,她难免在脸上带出了惊悸之色。
“你不用害怕,好好值班。我会吩咐保安看好楼梯和电梯。”
“谢谢舒院长。”
舒院长、罗主任还有杨大夫一起离开了内分泌。
电梯里,罗主任盯着不断闪烁跳动的、红色楼层提示数字,突然幽幽地说:“那男人心怀不轨。”
杨大夫自知没有在舒院长跟前说话儿的余地,故他抿紧嘴巴不吭声,靠着电梯壁,假装自己不存在。
而舒院长知道罗主任下乡多年,又是妇女队长,她这方面的生活经验比自己丰富,就点头答道:“应该是你说的这种情况。但话说回来,死者是1型糖尿病,也不是刚得的,该怎么使用胰岛素,她应该比莫名更有经验,不按医嘱执行的后果,她也比莫名更清楚。”
“是啊,命是自己的,她不听医嘱,是自寻死路,也怪不着她丈夫。”罗英昨天在患者清醒的时候,就有跟患者问过这问题,但是那患者明显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
“罗主任,回头你把病历总结一下,等轮到咱们内科出题,就用这个酮症酸中毒去考那些住院大夫。”
“好。”罗主任立即答应下来。这样自己也有理由去神经内科、去医务处要封存的病历了。她想看看神经内科今天白天到底是怎么用药的,怎么患者就死了呢。
*
三人在集资楼前分手,罗主任和就听到自家的电视机声音,不用问罗家老俩口是在看电视呢。她跟在杨大夫的后面进了单元口。
杨大夫掏出钥匙开门,在拉开门的一瞬间,他回头说:“罗英啊,要不找个时间给爸妈检测一下听力,看是不是需要配助听器了。现在晚上凉,邻居都关门关窗的,这么大声音没什么妨碍。可再过一两个月,大家都开门开窗的,晚上会影响到别人了。”
罗英知道自家电视机声音放得大。那是因为父母亲年龄大了,耳朵背了还觉少。而罗天又不在家住,这集资楼的隔音挺好的,不像原来住在筒子楼里不隔音,她便没有干涉父母的小兴趣。时间长了就让父母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不再看默片了。不看到电视屏幕上出现再见,那是绝不会关了电视机去睡觉的。
若是声音只影响自己夫妻也就算了。眼看着天热要开窗了,还是不好影响邻居的。丈夫的提醒恰是时候。罗英应下要带父母去检测听力。夫妻俩一起进门,在向老俩口打过招呼后,又一起回去卧房看书。
杨大夫拿起书本,却问罗主任:“这就算完了?”对刚才内分泌科的事情,他有些没完全弄透溜。
“不算完还能怎么地啊。昨天莫名跟我请假时,我看过她的所有医嘱都是没错的。”罗主任看着带探究神色的丈夫说:“你别单看患者的血糖下降、酸中毒的纠正,其实算快也不算快。她不仅是发病前的24hr没按医嘱用药,她这一段时间的胰岛素用量都不足。她不仅是酮症酸中毒,还混有高渗性高血糖的。只不过按照临床诊断标准,前者更明显罢了。而后者的死亡率在50%以上。还有她该用的药物我都有给她用了,剩下的只能怪她自己了。”
杨大夫对高渗性高糖状态还是知道的。所以他对患者,这个长期慢性病的患者,私自该用胰岛素的使用有些接受不了。他低声问道:“那患者不知道改了胰岛素会出现并发症、会死吗?”
“哼!她知道不知道的,现在只有天地知道了。”罗主任的态度里,带出来一点儿不屑。
杨大夫很勉强地点头回应了妻子一下。
他这样的神情落在罗主任的眼里,罗主任就想对他多说几句了。她认真地解释道:“你不用觉得奇怪,我在医大附院的内分泌工作了十几年,这几年糖尿病的患者越来越多,也见了不少例酮症酸中毒的患者。等病情发展到了脑水肿时期,有的患者脱水治疗立即见效,给了营养神经的治疗后,复诊随访也没有什么后遗症。但有的啊,还真就回天乏术。”
杨大夫没有接触过内科这样的病例,他木然地点头,等着罗主任继续往下说。
“糖尿病本身不可怕,可怕在其并发症上。酮症酸中毒是急性并发症,教科书在糖尿病这一章节里,专门把这个列为重点去讲、去提醒所有的医学生注意。但这个患者啊,明显是没那么好的运气……”
也是。人还是要看运气的啊。
*
莫名等所有人都离开以后,越想心里越不舒服,她迫切想找个人说话,但她又不能脱岗。她无处可去,便回到护士办公室。
今晚的值班护士,带着一个卫校的实习生在值班。因为科里没有重患,锁上病房门之后,她抱着毛线活开织。她的年龄超过四十岁了,是与护理部廖主任同一年分来省院的,也是下过乡、在农村插队多年的人。
她见莫名的情绪不高,就劝说她道:“莫大夫,你用不着为那死人的事儿不高兴。我在消化内科十几年,看多了明知自己是溃疡病,还不按时吃饭吃药的。咱们当大夫护士的说十遍,不如他们身边的人说一句。”
莫名笑着谢过她,然后幽幽叹息道:“我就是想不透,明明什么医嘱都是对的,怎么她就脑水肿了?”
“这个你就得去问罗主任了。咱们省院的内分泌还是罗主任来了以后才立科的,这你也都知道,这个患者她这还是第一个糖尿病死的呢。以前消化内科也收糖尿病的患者,但是像这样到了酮症酸中毒阶段的,都不往咱们医院送,人家自己就都去医大附院了。”
莫名深深叹气。“要是知道她会死,我昨天下午就不回医大了。”
“没用。你昨晚还能在科里看着不成?我跟你说,那是个1型糖尿病的患者,她要是前面那些年不好好用胰岛素,她活不到现在的。她啊,现在是自己作死,怪不着别人的。”
“但她要不是我管的患者,唉!我上回收治的那个比她还重呢,也就不到半个月就痊愈出院了。”这才是莫名心里最过不去的地方。
“哼!临床上从来就没有病轻的就一定不会死的说法啊。” 老护士换了一根针,调转一下手里毛衣的方向,一边说话一边干活。“等你看多了自己作死的,你就不回在乎了。哎,莫大夫,你听说没有,陈院长和李敏连着死了两个开颅的患者了。”
莫名昨晚留在医大没回省院这面,今晚也是掐着点来接班的。她还真不知道又死了一个的。“不就是周四那个没下来台吗?怎么又死了一个?”
“在icu死的。你说陈院长和李敏打开脑瓜瓢、都做了多少脑癌了。我听说要来省院开颅的患者,是因为省院这面死人少,听说手术都要排到一个月之后呢。”
“去年初就要排到一个月之后了。一度排到一个半月呢。医大附院那面加台了,这面排队的才少了点儿,不过医大那面排期更久。”莫名对神经外科知道的比较多,因为徐强有两个小品种的药,差不多单用在神经内外科,她也就跟着关注这两科室了。
“但这一下子连着死俩,还不止两个呢。前些日子术后也死了人的。你说来咱们这边开颅的人,会不会受影响,是不是会少了啊?”老护士停下手里毛线活,抬头问莫名。
“我哪知道啊。”莫名立即封口。
会不会受影响莫名不知道,但她知道这个话题太危险——怎么答都容易进坑里。于是她不想再与值班护士聊天了。她摸起电话,想想又对老护士说:“我去大夫办公室打电话。”
“好,你去吧。”这老护士又低头继续织毛衣。她的动作飞快,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又换了一次针。
实习小护士问她:“张老师,你不怕查岗啊。”
“怕,怎么不怕。病房大门都锁上了,总值班才从我们科离开,不会过来查的。”
小护士受教地点头。
老护士把毛线抖开一点儿,然后继续织毛衣。但扫了一眼认真画体温、记录二便的实习护士,她觉得该给这实诚孩子提供一点儿额外的教导。
于是她说:“你别看外科的那些护士挣得多,谁累谁自己知道。这两口子过日子,除了一样上班外,还是得女的把家里的活都张罗起来。老爷们没事儿会抽烟、打麻将闲聊,女人要是不抓紧时间织毛衣织毛裤的,等到秋天就傻眼了。”
“嗯,我妈妈也总是捧着毛线织。”
“是啊,不得不捧着毛线织啊。这家里就三口人,毛线活算少的。毛衣毛裤不说一年倒一次线,两年也肯定要重织一遍。咱们科里虽然挣得少一些,但不用像外科那样,上班就忙不过来,也不用像上长白班那样绑人,谁白天敢把这活拿出来。单等着礼拜天干活,哪里忙得过来啊。”
“咱们科的好处就是上夜班和没上,基本也差不了多少。下夜班还能多出来整个白天的时间,想干点儿什么家务活也不耽误。那些脑子能算明白的,你看看那个不钻在一线的清闲科室里。我跟你说,就是让我出班,我也不会出的。”
小护士受教地再点头。
“你跟着我实习,我就教你一个乖。别等着孩子出生以后,再不得不做贤妻良母。你要先做出一个贤惠的样子来,稳稳当当的安静样子。别学那些疯丫头。我跟你说,咱们省院这几年,每年都能分进来不少的大学生。等工作一两年,你的性格啊、做事儿啊,就都被大家认可了。自然就会入了那些才分来的大学生的眼,也就会有求人来做媒的了。在咱们省院里挑个大夫,管哪科的呢,总比你外嫁给在工厂上班的人可靠多了。”
小护士脸颊飞红,不再点头了。但很明显,她听进去了。
*
电话铃响,李敏放下笔走过去,抓起听筒说:“喂,我是李敏。”
“李敏,我是莫名。”
“嗯,你科有要会诊的?”
“没有。”莫名被李敏问得怔了一下。但她立即说:“我的患者,今早做磁共振有广泛脱髓鞘,脑梗。”
“脑水肿、脑梗,应该转去神经内科,不归我们科治疗的。”
“转去神经内科了,磁共振出来结果,我导师立即就请神经内科,他们也把患者接去了。但晚上患者死了。”
李敏小心地问:“莫名,患者的死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应该没有吧。我今晚夜班,昨天中午前我跟导师请假,回医大图书馆查资料,患者交给我导师了。”
“噢,那你担心什么呢?”李敏范围莫名。
“我上次收过一个比这个还重的,住了不到半个月就出院了。这回是一样的治疗……”
“人和人不同。”
“是。我是说治疗原则是一样,具体用药我有调整。”
“嗯。然后呢?”
“然后?”莫名被问得停顿了一下,然后呐呐道:“患者脑水肿了。你说是不是有可能是因为降糖、纠酸太快了啊?”
“我哪知道啊。你问你们科的实习生要答案,都比我说的靠谱。”
“我不是那意思。”莫名赶紧辩白一句。
“我知道。”李敏用指甲划窗台。“我是说我自己,这两年我的精力都用在神经外科这面呢。我内科的水平,绝对连实习的那时候都赶不上。你明白吗?”
“嗯,明白。”莫名明白李敏不想和自己讨论是不是降糖和纠酸太快了。但她也接受了李敏自承内科不如实习生的说法。她接着带有试探地问:“我听说你的患者术后连死了两个?”
“是。”李敏用简单地、带着一点儿硬邦邦的语气回答。
“会影响你后面的工作吗?”莫名带着明显关心的语气问:“你像我,仅仅是在省院下科实习的。”
“对我的影响?患者现在来省院做手术,奔的都是陈院长啊。我只是陈院长的助手啊。”
“那对陈院长会有影响吗?我听说患者来省院做手术,是因为你们的术后死亡率比医大附院低。”
“我们现在的死亡率还是比医大低啊。”
“那就是不会受影响了。”
李敏拿着话筒脸上露出微笑,问莫名道:“你今晚没事儿了?腹痛的那个开卷考试你不用参加?”
“嗯。我就是想跟你说说话,我撂了。”
“好。”李敏把话筒轻轻扣下。
“谁啊?”穆杰问。
“莫名,一个系的同学,内分泌的那个研究生,你见过的。就是和刘娜前男友谈恋爱的那个。”
穆杰点头,莫名他有印象。
“她找你有事儿吗?”
“没事儿,闲聊。”李敏又抓起笔,继续答 “腹痛”的开卷考试。“这装了电话也挺耽误事儿的,幸好没谁跟她一样。”
穆杰失笑不语,继续噼里啪啦地敲击键盘输入代码。他早看出来李敏与莫名的关系,不如她和严虹那么亲近,但听说她俩去年十一登台表演双人舞还挺不错的。
可惜自己那时候没在省城少了眼福。
*
李敏忙乎了好几个晚上,算是把自己认为没有瑕疵的“腹痛”开卷考试答完了。没想到最后放榜的时候,第一名是骨科的顾大夫——省院最老的工农兵大学生、也是资格最老的主治医师之一了。
李敏挑拣了人少的时候去院办的公告栏,拿着自己的卷纸跟顾大夫的卷子比对。前面大家都是抄书,基本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差不多每一项的后面,顾大夫都会附上一两条特殊病例,并且标上患者住院时间和住院号,详细说明该患者病史、查体等,还特别注明其腹痛为特殊情况。
个别病例甚至是他去医大进修时遇到的。
等李敏把这些都抄完了,转身看到陈文强站在自己的身后。
“老师。”李敏把手里的卷纸卷起来。
“走吧,回科里查房了。”
“嗯。”李敏看一下手表,才发现已经过了五点了。“哎呀,我忘了看时间了。”实际是她过来时预留的时间没那么多,但核对、抄写,却花费了太久的时间。
“不急。这次的考试你觉得有什么收获没有?”
“顾大夫的临床经验好丰富。那些特殊病例,好多我都没有听说过。他得了第一、拿到奖金是应该的。”李敏实话实说:“跟他比,我们这些人都是在抄书呢。”
对于自己没得到第一和拿到那个200块的奖金,李敏也是挺遗憾的。但自己跟顾大夫根本没法比,人家赢得漂亮,她非常佩服。
陈文强笑:“抄一遍书,也是这次考试的收获。他是第一届的工农兵大学生,人家那二十年的临床经验不是假的。”
等出了电梯,李敏看陈文强情绪不错,就问道:“老师,那他怎么还没进副高啊?”
“历史原因。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估计他今年应该会申报副高的。还有,院务会已经通过了提他为骨科副主任的提议。”
“那以后要称呼他顾主任了。”
考验10
陈文强不对李敏明说顾大夫没晋升副高的原因, 是不想她扯进那些旧日站队的恩怨里。作为第一届工农兵大学生, 毕业就分来省院工作的顾大夫小顾,是大学招生停了数年之后的第一批毕业生,与77年恢复高考考上大学的那批人相比, 稀罕度是一点儿也不差的。
而顾大夫分到省院时,老李已经深陷囹圄,程主任和向主任在省院如日中天。这毕业了就要结婚的小顾,面前被摆放了一道选择题, 是坚守信诺结婚还是换个新娘子。
没换新娘子的顾大夫,不仅两地分居,而且还成了向主任的磨刀石和踏脚石, 成为其展示、炫耀他对骨科掌控的象征。
面上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
但从几百万战天斗地、有资格竞争第一届工农兵大学生知识青年里脱颖而出的顾大夫, 其毅力、心智、斡旋能力,都不是出校门就到省医院的小金能比的。
坚忍不拔、坚强不屈、毅力超卓的顾光复,嗯,别名顾广福的小顾大夫, 用了几年的功夫,在国家恢复职称晋升的第一年, 顺利地晋升了住院医师。
因为大专生晋升初级职称,只需要交一份工作总结, 不需要考英语、也不需要答辩。这是任何人也阻拦不了顾大夫的。
这时同样是工农兵大学生、但是最后一届毕业生的张正杰被分到省院了。桀骜不驯的张正杰,成为向主任从来没遇到过的“对手”。而这个“刺头”还不怎么好调理——因为张正杰当时还有一些父辈在位, 有跟院里打招呼照顾他。
没被向主任完全踩死的顾光复顾大夫, 成功地抓住了向主任与张正杰斗法的机会, 在向主任看不到、顾及不到的地方,茁壮成长起来了。
顾大夫在毕业后的第十一年,不惜与当时的院长撕破脸也要去省厅上/访,言称要一直告状去卫生部,终于成功晋升上主治医师。比那些不是本科毕业的大专生、中专升大专的晋中级者,如杨大夫、王大夫等人,他只早了一年。
然后因为省院要盖那个十七层住院大楼,他跟着所有年轻大夫一起出去进修两年。再回来,向主任彻底压不住他了。因为他已经能顺利地完成副主任医师级的手术。
向主任能做的是不给他沾四级手术;不给他沾骨科显微手术的那部分。但顾广福这人吧,心胸郎阔,人家就在大骨科的方向使劲,给不得不顺着向主任的王主任搭台做助手。
而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从向主任被调去急诊科,他就知道自己的机会要来了。这不,他终于得到了骨科副主任的任命。
等任命通知真的下来时,他自觉脚步踩在云端里,整个人都有些恍惚。真就这么上了一个台阶了?终于挣扎出来了。
骨科王主任拍他一巴掌,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我有点儿不敢相信。咱们科里还有本科生呢。”
“这有什么不敢相信的。咱们两层楼一百二、三十张病床,不可能就我一个行政主任。老陈之前找我征求意见,问你跟我搭档行不行、能不能合拍、合作的好,我自然是愿意了。”
王主任早于院办开会讨论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也确实如他所说,陈文强提前与他沟通过,征求过他的意见:两个人选,一个是顾光复,一个是84年的本科毕业生。俩人都是主治医师,能力在外人看来差不多。
但王主任宁愿选47岁的顾光复做自己的副手,也不想要恢复高考后的本科生。他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老顾吧。老顾那人性格好、技术好、做事稳当、和同志们的关系也融洽。”
这样的评语差不多是认识顾大夫之人的共识。去年春天,顾大夫曾经轮转去创伤外科半年,他给李敏的印象也是这样的。
*
她跟着陈文强一起回科,却见到顾主任站在十二楼的主任办公室门口。
“陈院长。”顾主任一见他俩,立即快步迎过来。既往就是很平和的笑容里,今次掺了很多的热情。
“有事儿?”陈文强问了一句。但他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
“顾主任。”李敏朝他打下招呼,就退后一步,让他上前跟陈文强说话。她自己则到敞开门的大夫办公室门口招呼马大夫、邓大夫,还有本学年轮到胸外科、神经外科的最后一组实习生。
顾光复朝李敏点点头,转身跟上陈文强说:“我接到院办的通知了,王主任说你之前还向他征求过意见。谢谢你陈院长。”
陈文强才过护士办公室的门口,听他这么说就停住了脚步,然后很认真地对新上任的顾主任说:“你不用来谢我,我是看好你的心性和工作能力,往后你帮着老王把骨科的工作做好就够了。”
“是。”顾主任很认真地保证:“陈院长,你放心,我一定会配合王主任做好骨科的工作。”
护士长吕青见了顾光复,立即就喊道:“老顾,你进来。高升当主任了,是不是得请客啊?”
“行啊。你说怎么请,划下道来,我照办。”顾主任去年三月始在创伤外科轮转过半年,与吕青、小姜等人是极熟悉的。
吕青把正在核对的医嘱本折痕,笑着问:“陈院长,还有事儿跟顾主任说没?”
“没有。”陈文强答应一声,对十一楼在他身边聚集过来的人说:“走了查房去。”
李敏跟上陈文强,在进去1病室的瞬间,她回头看到顾主任进了护士办公室。喧嚣的笑闹声随之而起,冲出护士办公室,淹没了十一楼的走廊,简直快要掀开屋顶了。
马大夫在李敏身后说:“顾主任在骨科也这么受护士欢迎。”
……
等他们查完房,看到护士办公桌上摆了两个水果篮,一个只剩下个底,另一个也下去了小半。护士长吕青等白班护士们下班走了,夜班护士小吴带着实习生已经接完班了。
小吴指着水果说:“陈院长,这是护士长给你们大夫们留的。骨科新上任的顾主任请客。”
陈文强也没客气,他看了一眼水果篮,招呼挤在洗手池的众人说:“来来来,一人两苹果,自己拿了。”
六个人各拿两个,小吴把剩下的苹果归拢到一个果篮里,然后把果篮举到柜子的上面。她回头对陈文强说:“陈院长,谢谢你啊。”
陈文强笑嘻嘻地说:“顾主任买的苹果。不用谢我。要谢也是谢他和你们护士长。”
“那也是你提拔他咱们才有苹果吃啊。陈院长,你没事儿就多提几个主任呗。”
陈文强知道小吴在开玩笑,就笑着说:“赶明个儿提拔你当护理部主任。”
“那我请你喝酒。”
“得请我喝茅台酒。”陈文强提条件。
“一言为定。”小吴高声答应,然后对李敏说:“李主任给作证啊。”
“好。”
*
这一天李敏到家就有些晚了。没等她吃完晚饭,严虹抱着孩子、带着骆大姐过来了。
“哎呀,潘嘉过来了。”穆杰挺喜欢这个越长越招人稀罕的胖小子。
李敏放下筷子,严虹就说:“你赶紧吃饭。”
“那你自己找地方坐吧,我还有一点儿就吃完了。”李敏也不跟严虹客气,坐下去继续吃饭。
“你慢慢吃。今天怎么这么晚?”严虹在骆大姐为自己拉开的椅子上坐下,哄着怀里的孩子说:“姨姨在吃饭,再等一会儿就抱你。”
“我去院办那儿看顾主任的答卷,抄了半老天的,查房就晚了。”
“顾主任答得怎么样?”
“抄书的地方大家都一样,他多了十几年的工作经验,别说一年好几条我们没见过的,就是一年一条我们这些人都没法比过他。”李敏放下筷子去漱口,回来接过潘嘉道:“我都抄下来了,一会儿你拿去看好了。他这是吃过晚上那顿了?”
“他吃过了。在家里找你呢。你抱一会儿就给骆大姐带。咱倆得去趟医院,娜娜快下班的时候住院了。刚才龚海打电话给我,找咱倆过去陪娜娜。他有些慌神了。”
“行啊。”李敏抱着潘嘉在屋里走来走去。大概是两家差不多,潘嘉对环境接受良好。还没走上几圈,小人儿就合上眼睛睡着了。
李敏把孩子交给骆大姐,然后对穆杰说:“我和彩虹儿去医院,今晚就不回来了。”
穆杰问:“那你俩住哪儿啊?”
严虹笑着说:“要是娜娜前半夜能生完,我和敏敏就回来。要是到12点还没生,我们就不回来。我在妇科有住的地方,敏敏可以去住她自己的办公室。”
李敏拿上自己给刘娜预备的小孩子东西,严虹把骆大姐和孩子送回家。俩人挽着手往医院去。
出了单元口,严虹叹气道:“龚海说娜娜闹着要剖腹产。”
“她姐姐没过去?”李敏问。“刘娜最听她姐姐的话了。”
“龚海说他只给霍博士打了电话,告诉博士娜娜住进产科。不过你想她姐还没满月呢,怎么能出来。她姐夫得回家做饭,也就只能龚海陪着她待产了。我刚才让小艳给她送去面条。窝了几个鸡蛋,也不知道她吃没吃。潘志在家用高压锅煮鸡汤呢。我问龚海,可龚海都不知道她产程进展到哪儿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她什么时候开始疼的?”
“说是中午去上班的时候还没事儿,快下班的时候疼得不行了,直接就在门诊办了住院。我倒没想到娜娜这么有刚性。”
“她是想产后多休息几天吧。我上回看到她,她被托班的那次传染病吓着了。”
“那是意外。多少年才这么一次的。听说现在谁都不敢抱着孩子去走亲戚了。”
“那是,哪里还敢啊。就是可惜了王大夫家的那个小闺女,多漂亮啊。”
“是啊。你这包里都是什么?”
和你家的一样。是两件和尚服,十块尿布,一个小毛巾被,还有一套进口奶瓶。这些东西我都让小芳洗过了,直接能用的。”
“我家宝宝也是这些。你从哪儿弄来的?”
“从医药代表那儿买的啊。他们雅*公司不仅有药品部,还有推销进口奶粉的部门。这些是为了在产科、儿科打开局面预备的。我就多买了几套。”
“我怎么没听说有这个。”
“你居然不知道?”李敏同样很诧异。“我当初看你那儿没有这东西,我还奇怪呢。本来要想问你的,后来是什么事儿给岔过去了。”
“这里的和尚服挺好的。跟我们在友谊商店买的质量一样。这一包要多少钱?”
“那个医药代表开始说是礼品不要钱,那我怎么敢要啊。再说我要的也多。后来就给了我一个成本价,差点点儿就一百了。”
“是得这么些钱的。进口医药公司的东西都贵,但物有所值。”
“是啊。我也是奔着这东西好才买的。你记得别跟娜娜提这东西多少钱。”
“你放心,我不会说的。”
*
俩人赶到产科,见到刘娜坐在走廊的加床上抹眼泪呢。小艳和龚海一个端着保温桶,一个挑着面条等着刘娜张嘴。
“娜娜。”李敏和严虹同时喊她。
“彩虹儿,敏敏。你俩可来了。我要剖,我不想自己生。”刘娜像见到救星一样抓住严虹的手,粘糊糊的感觉,让严虹心里犯恶心。
“娜娜。”李敏拽了一段纸巾给她擦眼泪,又撕了一段给严虹,嘴里劝她道:“你自己生就生之前疼,你要是剖宫产的话,生了以后会疼一周。不信你问彩虹儿。”
“吃多少了?”严虹去看保温桶。
“吃了一个鸡蛋,面条没吃几口。”龚海见了李敏和严虹,不说如释重负,也长出了一口气。
“娜娜,你再吃一点儿。我去看看谁值班,问问你的情况。”严虹交代一声就走了。
李敏接过龚海手里的筷子,也接过小艳手里的保温桶,挑了一根面条,绕了几绕,举到刘娜的嘴边,说:“张嘴。”
刘娜往后闪了一下,李敏不依不饶地搥到她嘴唇上。躲不过了,刘娜就只好张嘴吃了。等严虹带着吴雅过来的时候,李敏已经喂进去一半了。
“娜娜,你多吃一些好。吴雅说你可以自己生的。”严虹见刘娜肯吃东西,立即鼓励她。
吴雅问龚海:“刘大夫上一回疼是什么时候?”
“大约不到半小时。”
“那还早着呢。多吃点东西,然后下床走。你多走走,会快点儿生,也少疼一会儿。”
正说着话,刘娜捂着肚子咬牙,但就是一瞬间,疼痛就过去了。
“严大夫,你在这里,我就回产房。到你看差不多了喊我。”
“行。你回去忙吧。”
李敏把大半的面条喂进刘娜的嘴里,看刘娜也吃得差不多了,她把筷子和保温桶递给龚海。
“龚师兄,你吃了吧。一会儿你得有劲儿架着她溜达呢。”
“娜娜,你下来,赶紧下来走。”严虹板着脸要求她。
李敏也附和严虹,劝她下床走动。
好在刘娜在她俩这外人跟前还是不会像跟龚海一样,她万般不情愿,还是下地开始走动了。
走廊里好几对丈夫伴着待产的媳妇在溜达,唯独她们这份是三个女人,立即吸引了来来往往的所有目光。
*
霍博士提着饭盒过来了。
“小李和小严来了。娜娜,你怎么样了?”
“还行。”
“先吃点儿东西吧。”
“吃过了。刚吃了面条和鸡蛋。”
“龚海呢?”
“在那边吃剩面条呢。”
霍博士笑笑说:“那小严小李,麻烦你俩先陪娜娜溜达,我把晚饭给龚海。”
龚海吃了晚饭,来换严虹和李敏,那夫妻俩在走廊里溜达,霍博士和小艳收拾东西回家。李敏和严虹回刘娜的床位上聊天。
“看她这样子还得好久呢。”
“嗯。估计得半夜见了。你要不要先睡会儿?”
“这点儿我也睡不着啊。”
“我怎么发现你怀孕跟没怀似的,就没见你有什么变化的。”
“吃喝可口,工作减了一半多,没压力呗。不像你值班就整夜不得睡的。”
“那也是。你这不用值夜班可太好了。”
正溜达的一个待产妇,走走停停,磨蹭到产房跟前。她丈夫上前敲门,吴雅出来问了几句,然后就把产妇接了进去。
严虹看到那产妇进去了,朝李敏呶呶嘴,说:“今晚的生产拉开序幕了。”
*
快十点了,潘志提着两个保温桶到产科了。严虹示意潘志把龚海拉走,她和李敏合伙又给刘娜喂进去不少的鸡汤鸡肉。
等刘娜吃完,龚海回来了再度陪着刘娜在走廊溜达。李敏歪在刘娜的床上睡着了。严虹给李敏盖上被子,让潘志回家。
“你回去吧,不用在这儿守着了。我和敏敏陪着娜娜够了。”
李敏睡得正香呢,被严虹推醒了。
“敏敏,娜娜要进产房了,咱倆进去吧。”
李敏戴上眼镜说:“先去个洗手间了。”
“好。”
俩人进产房,吴雅给她俩找了两套洗手服,俩人换好后走去刘娜床边。
“彩虹儿,敏敏。”刘娜见到她俩过来,激动起来,偏巧赶上阵痛来了,她脸上的那笑容立即扭曲得变形了。但她的高兴是发自内心、不加掩饰的真情实感。
“三四个待产妇,就你有进产房陪着的,你趁早别吭声。”严虹低声说刘娜,却立即抓住她的手。
刘娜连连点头:“嗯嗯。”
突然里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喊声,吓得刘娜攥紧了严虹的手。
等喊声停了,刘娜心有余悸地摸着心口说:“吓死我了。”
严虹甩着手说道:“娜娜,你把我的手指头快攥断了。”
刘娜不好意思了,她用两只手给严虹搓揉手指。只搓揉了一会儿,她又使劲去攥严虹的手指。等这波阵痛过去了,严虹对李敏说:“你看着她,我进去招呼一声,娜娜差不多可以上产床了。”
李敏点点头,把自己的前臂递到刘娜手下,说:“攥我胳膊了。我这手指头一会儿或许有用。”
“做什么用?”刘娜不解。
“如果你需要手术的话,我这手指头得保持住灵活啊。”
刘娜轻拍一下李敏的手臂说:“那我不是两个罪都遭全了。我不干。”
“娜娜,走啦。”严虹回来,叫了刘娜进里间分娩室。
刘娜费劲儿地下了床,李敏和严虹一左一右地搀着她。在那几个待产妇的羡慕眼光里,刘娜走了一半就丧失了形象,阵痛令她顾不得挺胸抬头了。
严虹一手搀着她,扬起另一手看表。等阵痛过去,严虹给李敏使个眼色,李敏心领神会,俩人拽着刘娜往前走。
“怎么样了?”吴雅迎上来。
“刚才阵痛有二十多秒了。”
“那就快了。跟我过来吧。到最里面来。”
四个助产士,一人带了一个实习生,各守一张产床。吴雅和严虹把刘娜扶上产床,李敏站去刘娜的头部位置,要了一块大纱布给她擦汗。
“娜娜,宫口就开全了。一会儿你别使劲喊,把力气留到最后好生孩子。记住没?”
“嗯。”
……
等了一会儿,刘娜很不好意思地喊严虹:“彩虹儿,我,我得上厕所,我要大便。”
严虹把挣扎坐起来的刘娜按住,说:“是要生的感觉。不是排便。你今晚都拉了两回了。你别动,掉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吴雅换了手套,对刘娜说:“刘大夫,我帮你一把。”
随着吴雅的动作,刘娜发出凄厉的叫声……
“好了。你歇会儿,等我喊你使劲儿你再使劲儿。那个给刘大夫喝点儿水。”
实习生立即去开了一瓶250ml的葡萄糖,剪了一段输液管插瓶子里,递到刘娜的嘴边说:“来,喝水。”
李敏赶紧接过来,趁着刘娜阵痛的间隙,给她塞嘴里,让她吸几口。
严虹一手搭在刘娜的膝盖上,另一手按着听诊器头听心音。她摘了听诊器,把手覆盖在刘娜的肚皮上,说:“娜娜,这回你跟着吴雅的口令做啊。”
刘娜有些头昏眼花了,但她还知道这时候该听谁的。她咬牙应了一声好。
吴雅就喊她:“使劲。再使劲。憋住。”
严虹的双手开始按压刘娜的肚皮,瞬间子宫收缩过去了。
李敏又塞吸管给刘娜:“赶紧喝。”
反复几次后,吴雅直起腰说:“刘大夫,刚才胎头都出来小半了。这回你一定要憋住劲儿了,咱们一次把孩子生出来了。”
“好。”刘娜觉得自己眼睛都看不清人了。她立即把这感觉说给李敏。李敏拍拍她的手说:“才把你眼镜拿走了。你专心生孩子。”
严虹在阵痛的间歇,又用听诊器听心音,听完后她对吴雅说:“都正常。这回一次过了了。”
“好。”吴雅应了。
严虹附在刘娜肚皮上的手,感受到再次的宫缩,她立即喊:“娜娜,使劲儿。”
吴雅也喊刘娜:“使劲!憋住呼吸。憋住!好了,胎头出来了。”
吴雅一手保护会□□,一手接住往外转的胎。在胎头完全出来、跟着左肩旋转出来,实习生戴着手套帮吴雅托住孩子……
“好,出来了。钳子。”吴雅双手捧住孩子,实习生上了两把止血钳子。然后又用准备好的手术刀,切断了脐带。
吴雅把孩子抱去一边的处置台上,去清理口腔,吸出口腔里的羊水等。然后倒提新生儿的双脚,对着脚心就是两巴掌。
嘹亮的哭声响起来:“哇,哇,哇……”
严虹看了一下手表说:“3点10分。”
刘娜呐呐道:“谢谢你,彩虹儿。谢谢你,敏敏。谢谢你俩。”
“六斤六两。十分。恭喜你啊。”吴雅给孩子简单擦拭下,就抱上体重秤,然后给新生儿穿上李敏准备的和尚服、兜上尿布,都包好了,抱过来给刘娜看。
“来,看看你儿子,多漂亮啊。”
刘娜看着新生儿,她的眼泪立即就出来了。她伸手想摸孩子又缩了回去。“吴雅,谢谢你,谢谢。辛苦你了。”
“不客气。那我抱出去给你家龚大夫啦。”
“谢谢,谢谢。”
吴雅把孩子抱给龚海,说:“男孩,6斤6两,全十分。你抱好了。”
龚海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问:“娜娜呢?娜娜怎么样了?”
“她挺好的,等胎盘娩出来呢。你先抱孩子去护士办公室,值班护士会立即给刘大夫安排床位的。你在办公室里等着就好了。”
※※※※※※※※※※※※※※※※※※※※
那时候还没有无痛分娩
考验11
龚海抱着孩子去了护士办公室。几个值班护士围过来看新生儿。
“哎呀,这小模样长的真好。”
“这孩子胖乎乎的, 多重啊?”
“六斤六两。”龚海带了一点儿小得意回答。
“六六大顺啊。哎, 看看哪屋还有好床位?顺产一般24小时就可以出院了。”
“去妇科吧, 妇科才倒出来一个小病室。”一个护士提议。
“你不怕妇科护士长咬你?”另一个笑着提醒。
“龚大夫, 你是想去妇科那个单间,还是在产科这边的10人大病室挤?”提议的那个护士等龚海拿主意。
这还用说么?!
“那到时候你别忘了说、说是你自己要求的啊。”夜班护士是不敢正面刚护士长的。
“好好。”龚海既想要妇科的单间, 可又内心胆怯,他也不敢正面刚妇科的护士长。任何科室的护士长他都不敢。他呐呐道:“那个,严虹和李敏都在产房呢, 护士长会不会给她俩面子?”
“有严大夫在就够了。她现在是妇科大夫的。” 另一个护士立即在病历本上写上刘娜的床位。
剩下两个实习护士,还围着孩子看稀罕。
“这孩子长得真漂亮。”
“你说他和严大夫的儿子都长大以后,哪个更漂亮?”
“那谁能知道呢。”
龚海等刘娜的床位安排完了,对年龄偏大的护士说:“你帮我抱下孩子,我打个电话回去。”
“我们科这个电话只能打内线。”
“知道。”龚海把孩子交给护士。“我打回家,刘娜她姐姐等着呢。”
电话铃只响了一声, 就被接起来了。里面穿传出霍博士急叨叨的问话声:“龚海吗?娜娜怎样了?”
“顺产, 一会儿就可以出分娩室了。”
“好好。孩子怎么样?”
“六斤六两的胖小子。”龚海笑得嘴角快裂到耳朵了。
“恭喜你啊。明早我给你们送饭。”
“谢谢姐夫。”
霍博士撂下电话, 就听身后问:“娜娜怎么样了?”
刘红披着衣服出来了。她担心妹妹, 哪怕必须得留在家, 她也睡不着、躺不安稳。但外面下着小雨, 她更不敢冒雨去医院。年幼住在北屋的经历,在她的身体里留下了不浅的印迹。她那时为了照顾妹妹, 一直是自己靠墙睡的。
她要靠着这个月子把身体调养过来, 实在没想到娜娜比预产期提前了十天生产。虽然已经是五月下旬了, 她仍旧穿着毛衣毛裤捂着呢。
“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去。”霍博士忙把妻子往屋子拥。“你放心好了。娜娜顺产,生了一个六斤六两的胖小子。”
“那可太好了。”刘红高兴,她顺着丈夫的簇拥力度转身,抬手抹掉眼角悄悄涌上来的泪珠。
“我都说了不用担心的。今晚正赶上冷小凤的大姑姐吴雅值班,有她接生,还有严虹和李敏在那儿陪着,她俩都能进分娩室的。”
“那我也不可能不担心啊。”刘红的脸上挂着笑,但她的眼泪却止不住。
“你关心则乱了。赶紧上床歇着。”霍博士把妻子掫床上,给她盖好被子,又去洗手间拿了毛巾回来,边给妻子擦眼泪边说:“有严虹和李敏在娜娜跟前守着,不论她是顺产,还是要做手术,都不会委屈了娜娜,是不是?这都是原来咱们商量好的,对吧?再说你就是过去医院,也只能在走廊里等着。”
刘红过了最初的激动,渐渐平静下来。她擦干净眼泪,笑着对丈夫说:“启明,娜娜多亏了大家帮忙了。”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室友。你快睡吧,一会儿孩子要吃奶,你又不得睡觉了。”
“嗯。你也去睡吧。”
“好。我看看星星尿了没,换了尿布再睡。”霍博士绕去双人床的另一端,打开孩子的襁褓,伸手摸了一把:干的。
“睡觉吧。”霍博士又给妻子拉拉被角,关了台灯,自回小房间睡觉。这一晚他从医院回来就守在电话机边上,生怕龚海打电话回来说要做剖宫产手术。
阿弥陀佛,姐俩总算有个顺产的了。他可不想妻子在剖宫产术后的月子里,还要再操心小姨子了。
*
刘娜这一胎生得是非常非常地顺利了,除了严虹被捏肿的手指头,别的居然没有什么额外的损伤。
李敏和实习生费劲地扶稳平车,严虹和吴雅把刘娜扶上去。
吴雅吩咐实习生:“你去护士办公室问问,刘大夫去几病室?”
实习护士立即过去了。
严虹对吴雅说:“你先帮我们看着娜娜,我俩去把衣服换了。”
“好。”
李敏和严虹换了衣服回来,吴雅已经回去分娩室了,实习护士扶着平车,在待产室门口等着她俩呢。
“李主任,严老师,刘大夫要去楼上妇科的12病室。那是今天腾出来的,没有人住。”
“好。谢谢你啊。”
严虹推车,李敏赶紧走前几步打开门,她想先走几步去按电梯,却看到龚海抱着孩子等在门外。
“你怎么在这儿呢?怎么不去病室?”李敏问龚海。
“我刚才在护士办公室等着来的。”龚海把孩子交给李敏抱,接替了严虹的位置推车。严虹提起他脚下的产妇标准配置包,跟着往电梯间去。
凌晨4点钟,除了他们这一行人,再无使用电梯的。
到了12病室,龚海把平车推到最里面,又憋着劲儿把刘娜抱起来,严虹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把平车撤走。龚海把刘娜放到床上,又给她盖好被子,然后赶紧把平车送回产科。而严虹也出去找护士要东西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和一个护士抬进来一张婴儿床,床上放着属于新生儿的、配套的干净婴儿被褥。
李敏则一直抱着孩子,等严虹整理好婴儿床了,才小心地把孩子放到婴儿床上,然后提了暖壶去打水。
在妇科住还有一个好处,不用把孩子放在新生儿室集中托管。
“敏敏,不用给他喝热水。我刚才去要了一瓶葡萄糖。你把奶瓶烫一下就行。”严虹开口阻住想用两个奶瓶折水的李敏。
“好。”李敏依言烫了奶瓶,又往塑料盆里倒了小半盆的热水。严虹接过奶瓶往里倒了30ml的葡萄糖液,然后放到洗脸盆里隔水温热葡萄糖水。
刘娜疲倦地躺在床上,不眨眼地看着李敏和严虹忙乎。龚海送了平车回来,见她俩在给孩子喂水。
刚离开母体的新生儿,努力地吸吮奶瓶里的葡萄糖水,龚海和刘娜已经看呆了。严虹从产妇的标准包里,翻出一条新毛巾,用那半盆热水洗了,要给刘娜擦脸,龚海赶紧接了过去。
新生儿很快就没劲儿,李敏把奶嘴从孩子的口里□□。小人儿好像在回味一般地咂嘴。李敏把孩子斜立在肩膀处,轻轻给孩子拍奶嗝。
“喝了多少?”刘娜问。
严虹接过奶瓶对着日光灯看看说:“差不多有10ml。先这么多了。”
李敏把拍完奶嗝的孩子放回婴儿床,严虹上手帮着收拾排了胎便的孩子。俩人好一顿忙乎,才把小人儿整利索了,包好了毛巾被,再盖上小被子。
她俩忙乎完了,洗了粑粑戒子回来的龚海向李敏和严虹道谢:“谢谢师妹了。要没有你俩帮着,我和娜娜还不知道该怎么心慌呢。谢谢谢谢。”
“龚师兄客气了。”
“龚师兄,你妈妈什么时候过来?”李敏问。
“原来说这星期天到的。我等天亮了回去打电话。”
刘娜今天生产比预产期提前了一周多,这也是大家没有想到的。
“你妈妈退休了吗?”严虹问。
“还没有。要年底才退休的。”
严虹就建议他道:“要不你还在妇产科找个人帮忙吧。一天也就20块钱,省得你妈妈再请假了。”
龚海看一眼这一会儿功夫就已经睡着的刘娜说:“我得问问娜娜肯不肯。”
严虹则道:“就娜娜那娇脾气,你以为你妈来了她们能处好吗?你趁早请人。”
龚海缩缩脖子,可严虹盯住他不放。他见躲不过去、就硬着头皮很无奈地说:“钱都在娜娜手里,我说了不算。”
严虹气结。伸手指点着龚海,说不出话来。
李敏忍不住笑出声。
龚海很尴尬地解释:“娜娜怀孩子,她想怎么地就得怎么地。她也不是不给我钱,就是,就是一定得她同意了才能花钱。”
看龚海挺不好意思的那样子,李敏觉得自己笑得不厚道了。她欲盖弥彰地解释道:“龚师兄,我不是笑你。彩虹儿,赶紧给我找个地方睡觉去。我今天上午还有个胶质瘤的手术呢。”
严虹摆摆手说:“我出钱请人,就当给你们俩的添子之礼了。敏敏,走,咱倆找个地方歇会儿去。”
李敏跟着严虹出去了,龚海插上房门。他关了一半的日光灯,然后坐到刘娜的床边,趴在婴儿床的护栏上,看睡着的龚健。
真像个小猴子一样,红乎乎的。
他看不出来孩子哪里长得好,也看不出来哪里漂亮。但从他抱到孩子的一瞬间,他心里的想法就是: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子健康,最奢侈的想法就是希望儿子一生顺遂。
六六大顺!
*
吴雅在早上交班会之后,就过去儿科找冷小凤。
“小凤。”
“大雅姐,有事儿?”交班会后,小凤正准备去查房,事情多着呢。
“刘娜今早3点生了。”
“真的!你接生的?”
“是啊。正好赶上我的班了。顺产。6斤6两的男孩子,评分是十分。长得还挺好看的。”
“那可太好了。我一会儿忙完了就过去你们科看看。”
“在妇科的12病室。昨晚严虹和李敏陪产的。”吴雅提醒弟媳妇。
“好,谢谢姐。”冷小凤领情。
“不客气。你月份大了,多加小心。”
“嗯。”
……
龚海要12病室的时候,想得很美好的:有严虹和李敏在,妇科的护士长怎么也会卖点儿面子。但他没想到她俩离开了就没回来。
刘娜对他这想法嗤之以鼻:“彩虹儿肯定要回家喂奶。敏敏得参加早会交班啊。”
他俩这样担心,是因为早上来查房的妇科大夫,与龚海认识,那大夫对他说:“龚海,你牛啊。你不怕护士长赶你啊。要不是先跟她说好,她可是六亲不认的。”
一句话说得龚海心生忐忑。
早会的时间快到的时候,12病室敲门进来一个穿着护理员统一服装的女人。她进屋就自我介绍道:“龚大夫,严大夫让我过来照顾刘大夫一周。她已经给钱我了。我姓刘,你叫我刘姐好了。”
刘姐三十多岁的样子,见龚海不在状态、还有些发傻的呆样,就拿起暖壶去打水,回来洗了毛巾给刘娜擦脸,然后又给孩子换了尿布。
“龚大夫,龚大夫。”刘姐的手在他眼前划拉了两下。
“做什么?”
“你看你是回家再取一个盆子来,还是去产科再买一个盆。孩子洗尿布的盆子和洗脸的盆子得分开。大人和孩子的也不能混用。”
“你去产科再买一个吧。”龚海从刘娜的钱包里,掏出10块钱给刘姐。“够不?”他这回明白了为什么大姨姐出院带回家三个塑料盆了。
“够了,我再去医院的小卖部那儿买一块肥皂。孩子的尿布要立即洗出来,不然攒到下午就晒不干了。”
“嗯嗯,麻烦你。”龚海一夜未睡,现在他的脑袋晕乎乎的,自己都知道是不怎么转个。
*
妇科早会交班,夜班护士念完常规的交班事宜,很没底气地说:“护士长,昨天倒出来的那个12病室,口腔科刘大夫住进去。”
护士长立即不高兴了:“我不是说了要尽可能把患者放在一个病室,不要搞得每个房间都有人吗?”
“产科那边没床了。”值班护士小小声说:“是ct室龚大夫推车,严大夫和神经外科李主任陪着送过来。”
苏颖立即圆场道:“占了咱们科的床位可不能白占,得让我龚师弟请客。”
夜班护士感激地看向救场的苏颖,她不敢在护士长跟前再说话了。
护士长看看苏颖,末了叹气道:“主任,你……”
“还有事儿没有?没有就散会。”
苏颖喊完散会,搂着护士长的肩膀往外走,边走边说:“护士长,走,陪我去看看新生儿。这几个都是我师弟师妹的,你看我的面子啊。”
“我昨天才收拾出来的单间。”护士长不满。
“他们明天就出院了。”
12病室距离护士办公室很近,这一会儿的功夫,俩人就到了门前。苏颖簇拥护士长进去,龚海看见俩人,赶紧站起来打招呼:“护士长,师姐。”
刘娜半靠在床头,也跟着龚海招呼俩人。
刘姐在给孩子喂水,抬头笑着招呼道:“苏主任、护士长,你们来看孩子啊。”
苏颖笑着说:“是啊。这是我师弟师妹,刘姐你上心一点儿。”
“苏主任放心,我这人干活一向是很认真的。”
护士长却冷着脸说:“要不是你们师姐面子大,我现在就把你们撵去楼下走廊加床。”
“谢谢护士长,谢谢师姐。”龚海态度非常好,说什么都没所谓的,不撵就成。
护士长训完龚海和刘娜,俯身去看刘姐怀里的新生儿,不等苏颖说什么呢,她眼里的笑意立即满得要溢出来了。
她很欢喜地赞道:“这孩子头发好,一看就是孕期营养好。这小模样也不错。有六、七斤吧。”
“六斤六两。”
“六六大顺啊。”苏颖和护士长异口同声。
新上任的父母亲听了这话很高兴、很开心。
护士长逗了一下孩子,说:“孩子缺什么过来找我,妇科也有不少产科的东西。我跟你俩说好,不是看你俩,是看这孩子啊。”
苏颖在一边笑着不说话。她知道护士长的习惯,看了新生儿就会心软。只要有床位,能腾挪开,产科借床基本都能借着。百试不爽的一招,何时拎出来用都好使。
龚海谢了又谢,护士长朝他点点头便出去了。
苏颖仔细问诊,然后给刘娜检查了子宫回缩情况,说:“都挺好的,没什么事儿。你尽量早点喂孩子,没有也让孩子多裹裹,能刺激你早点儿泌乳。”
“嗯。”
“我今儿有手术,有事儿去手术室找。”苏颖交代了一句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
十一点左右,小艳提着两个保温桶,来给刘娜送鸡汤、小米粥和煮好的鸡蛋。龚海赶忙过去帮着小艳盛汤舀粥。
“龚叔,敏姨家穆叔让我妹妹买了猪蹄,都已经炖上了,晚上会给娜姨送猪蹄汤过来。”
“那你回去先替我说声谢谢。”
“好。早上的鸡汤喝完了吗?”小艳去拎放在一边的保温桶。
“她喝了一半,剩下的我看凉了也没处热,我就都喝了。”
小艳抿嘴笑:“潘叔盛汤的时候就说给你也带份了。”
刘娜的月子饭由李敏家和严虹家给包了,龚海的早饭是霍博士送来的,他已经跟霍博士说好了,他这两天就在食堂来病房卖饭的餐车买了,省得霍博士要照顾刘红还得给自己送饭。
明天上午就能回家,等回家就好了。娜娜姐俩可以吃一样的月子饭,自己和连襟去食堂买就可以了。
龚海盘算得挺好的,可等天擦黑的时候,他母亲提着大包小包,敲开了12病室的门。
“妈,你怎么来了?”
老太太看自己儿子的双眼都眍䁖下去了,那婴儿床还空着,刘娜却躺着睡大觉,立即抬高声音说:“你早上打电话说娜娜生了,我这不就赶紧过来了。孩子呢?”
老太太的声音不小,刘娜兀自酣睡未醒。老太太见自己这么大的嗓门都没惊醒儿媳妇,立即就拉下脸了。
“抱去洗澡了。”龚海接过亲妈提着的东西,小声提醒道:“妈,你小声点儿。别把娜娜吵醒了。”
老太太一屁股坐在靠门的空床上,一手搭在那些包裹上,另一手的指头就点到龚海的额头,气咻咻地说:“你光顾着心疼你媳妇,不知道体贴你老娘。我早晨接了你电话就请假,大包小包勒得手指头发紫。你还嫌弃我?”
龚海不满:“我哪是嫌弃你?!娜娜三点多生的孩子,差不多一夜未睡,今天医院又有不少同志过来看她娘俩,她又要抽空给孩子喂奶,才睡了一会儿的。”
“有了媳妇忘了娘。”龚老太太点了儿子一下,但看儿子真不高兴,也就压低了声音问:“娜娜她妈妈什么时候过来?”
“啊?她妈妈过来干什么?”龚海没明白。
“伺候月子啊。” 龚老太太说得理所当然。“她妈妈退休了,不像我还要等年底。她过来带孩子,带到年底就行。等我退休了,我把孩子接回去给你带。”
龚海目瞪口呆。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大姨姐都快满月了,丈母娘也没来朝面,指着她来给自己带孩子?做梦吧。
可是母亲要把自己儿子带走,嗯,做梦去吧。
“怎么,她不肯来?”
“我不用她带我儿子。”龚海去过刘娜家一次。观感很不好。重男轻女的人家不少,但像刘娜家那么明显的,也不多见。而且他不觉得娇宠长大的小舅子将来会比刘娜出息,跟大姨姐刘红就更没法比了。
“你是不是傻?”龚老太太的手指头点到儿子的脑门上。“娜娜得十一后上班,前后算上她才带几个月?怎么就不行了?”
“妈,娜娜她弟弟还没高考呢。”
“还考?考了两年都没考上,不是读书的哪块材料,趁早上班去。你看你弟弟不久上班去了。”
“妈,人家的事儿,咱们别管。”
“我是不想管啊。但这不是耽误咱家的事儿了嘛。”龚老太太想了想说:“要不你十一把孩子给我送回去,你俩补我两月工资。我给你带孩子。”
“不用你带。我自己带。”龚海犟起来。
“你不上班了?”
“有托儿所呢。”
“那怎么行?这是我孙子!可不能一个阿姨看十好几个孩子,尿布熥了屁股都不给换。不行。”
儿子只出生了十六个小时,但龚海就守着看了十六个小时。他闭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态度就更坚决了。
“我自己的儿子自己安排。妈,你别操心我了。”
“你这不识好歹的。你弟弟家的孩子,求我带我都没带呢。”
龚海只摇头。
12病室的门被推开了,刘姐抱着孩子回来了。她看一眼龚海和老太太,俩人之间的紧张气氛,令她把到嘴边的招呼咽下去了。她默默地把孩子放到婴儿床上。
跟过来的龚老太太,很不满地问:“怎么这时候洗澡?”
刘姐好脾气地回答她:“这孩子才打了场巴巴糜子。不洗不行的。”
“不会洗感冒了吧?”
刘姐假装没听到这问话。这份工作有时候就得会装聋作哑。
老太太没等到回答,也没着恼,她的心思全在婴儿床的孩子身上。她满脸稀罕地想抱孩子:“哎呦,我孙子长得可真周正。“她回头对凑过来的龚海说:“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的。”
刘姐看看新生儿,再看看龚海,心说这老太太眼神不怎么地啊。这孩子像亲妈像得多明显啊。
龚海伸手拦住他妈妈。
“妈,你坐了半天车,外面那些人多脏啊,你先别抱孩子。”
老太太讪讪地缩回手。扫一眼端着尿布出去的刘姐,问儿子:“这人干嘛的?”
“专门伺候月子的。”
“你花钱雇的?”老太太压低声音问。
“不是,娜娜同学花的钱。”
“人情不用还了?”老太太生气。“你是不是傻?现放着不花钱的人不用?”
“妈——你小点儿声,吵醒孩子了。”龚海把他妈妈拖到门口的光床板上坐,顺手关了一半的日光灯。
“我结婚的时候你不是说了以后不管我了,那你就别管好了。”
“你让我当没生你这个儿子?”
龚海不是善辩之人,他愣愣地看着亲妈光咔吧嘴,递不上话了。
考验12
刘姐端了尿布出去洗, 也是给那娘俩留个说话的地儿。可只有一块尿布, 她能洗几分钟?所以,她在外面多站了一会儿后, 还是得回屋了。
可是她没想到屋子里的气氛更僵了。
洗好的尿布,按照产科的要求, 是要用开水烫一遍的。刘姐按着操作要求走,才把开水倒到尿布上,就被急忙赶过来的老太太喝止了。
“你先别烫,攒一块儿等明早一起烫。”
刘姐抬头看龚海,问:“要攒到一块儿再烫?护士长说捂了一夜会滋生细菌。”
“哪来的什么细菌!你不是洗干净了?”
“自来水管里的水, 是有细菌的。喝生水会拉肚子,所以要煮开了才能喝。”刘姐耐心给老太太说常识性的东西。“现在屋子里这温度差不多快有20度了, 真捂一夜的话, 一个细菌已经会繁殖成十几万、几十万个了。”
“我养大了三个孩子,不比你懂?你在医院这样用热水不花钱,回家怎么办?小孩子一开始适应了就没事儿。”
“妈, 你别管这些。这是产科护士长要求的。”龚海出言制止。这一个月看着霍博士洗尿布、烫尿布,严谨得如同做实验, 对尿布应该怎么洗, 他心里有数呢。但他看亲妈在自己反对下脸色大变, 又赶紧描补:“医大附院的妇产科也是这么要求的,现在都讲科学, 咱们跟着做就是了。”
老太太见儿子在外人跟前反对自己、让自己没脸, 气恼之下忘记压低声音, 她提高嗓门只喊了一句“龚海。”还不等她往下说什么呢,婴儿床上的小人儿受惊了,立即“哇——哇——”地哭起来。
*
孩子才哭了这么一声,刘娜就像触电一样从床上坐起来,她迷迷糊糊地朝婴儿床伸手,想摸摸孩子,嘴里还喊着:“刘姐,我眼镜呢?龚海,你快看看六六怎么了。”
六六是他们家孩子的小名。六六大顺,多好的小名啊。来看刘娜的同志都说这小名取得好。这可是孩子自己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
龚海抢在刘姐和娜娜之前把孩子抱到了怀里,他很心疼地哄儿子:“六六不吓不吓啊。”
小人儿出生不到24小时,这劝他别哭的话,是不可能产生任何效果的。他没能从父亲身上得到保障,只管闭着眼睛继续“哇哇”。
刘姐赶过去把眼镜递给刘娜。然后就劝因哄不好孩子、急出满脑门汗的龚海:“你把孩子给刘大夫抱着吧,才出生的孩子能认出妈妈/的味道。听到亲妈的心跳,他会觉得安全的。”
于是龚海把孩子递给戴上眼镜的刘娜。刘娜抱住儿子,龚海给儿子正正小帽子,心疼地用一根手指轻轻地去捋帽子下面的后脖根子那段。
刘娜自然自语道:“六六不哭啊,不哭。妈妈都被你哭得心疼了。谁给你委屈受了?啊?咱们让你爸爸去打他。”
刘娜这话纯粹就是顺嘴瞎叨叨哄孩子的。才出生不到24小时的六六没听懂,站在龚海后面的老太太不干了。
“娜娜,我说话大声惊着他了。怎么,你还想让我儿子打我啊?”
刘娜闻声把眼睛从啼哭的儿子身上移开,这才看到婆婆站在丈夫的身后呢。她顿时尴尬了。讪讪道:“妈,你来啦!什么时候到的?我刚才睡着了都不知道。”
“你怎么能知道?睡得跟头猪似的。”老太太出口就捅出个血淋淋的一大口子。
刘娜愕然,她勃然大怒,立即朝龚海开火:“龚海,你混蛋。你给我滚出去,你给我滚得远远地。”
怀里的小人儿才在亲妈这儿得到点儿安抚,哇哇哭的声音,刚刚渐低了那么一点儿,遽尔就被亲娘变了调的叱骂再度吓着了。他“哇”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这回别说是刘娜和龚海啊,就是挑起战火的老太太也有点儿害怕了。她遏制住自己的恐慌,朝刘娜伸出手,一叠声地说:“给我,我来哄,我来哄。”
惊恐的刘娜怎么肯把孩子交给婆婆。她白着脸把孩子紧紧地抱在胸前,惊惶不安、不停嘴地念叨:“六六不怕六六不怕啊。”
刘姐上前跟龚海一起把婴儿床移开,她纠正娜娜抱孩子的手势,让孩子在刘娜的怀里能有个更舒服的姿势。然后她又烫了热毛巾,拿给刘娜擦拭。
“刘大夫,你擦擦给孩子喂几口,或许就好了。”
“嗯嗯。”刘娜任凭刘姐掀衣服帮忙,她只顾抱着孩子哄了。
母亲的怀抱、母乳的滋味,让惊惧的小人儿得到些安抚。可是才开奶的奶仓里也没多少贮备,他吃了几口就没有了,换另一边还是差不多的情况,小人儿又委屈地哭起来。
刘姐把冲好的奶瓶塞进小人儿的嘴里,有了吃的,暂时止住了哭声。但吃了几口就吐了奶嘴,哼哼唧唧地继续哭。刘娜没法,只好任由小人儿叼着ru头,干吮几下,哭两声,然后再叼住。
好在孩子的哭声,最后是慢慢降低下来了。
刘姐把床头摇高,又把枕头放在刘娜的腰背部,让她能坐得舒服点儿。
龚海见儿子逐渐安宁下来,拉着自己母亲的手往外走。到了电梯间,龚海气急败坏地说:“妈,你还是我亲妈吗?娜娜才生完孩子,你说她睡得像猪,明天全省院都知道你怎么当婆婆了!你让我在单位丢大脸了。”
“我说错了吗?我进去那么久,和你说了那么多话,她都听不见,怎么她儿子那么点点儿大的声音,她就听得见了?你啊,龚海,你就是被娜娜这个狐狸精迷晕脑袋了。让你滚,你就出来,你还是不是个爷们了?”
龚海深吸一口气,换了一个话题说:“你吓着孩子了。”
“我那是故意的吗?你听听你那好媳妇说的什么话,还让你打我。什么大学生!”老太太强调自己的委屈:“就是你弟媳妇只读了完中,她也不会挑唆你弟弟来打我。”
龚海则继续为自己亲媳妇争辩:“娜娜都没注意到你进来的。”
“是啊,我这个当婆婆的没文化,是个大老粗。她是大学生,我入不了她的眼。她看不起我,你是今天才知道吗?”
越解释麻烦就越多。龚海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自己就带娜娜回过家一次,在家只吃了一顿中午饭就离开了,怎么自己亲妈对娜娜就那么多意见呢?!今天一早严虹说娜娜的娇脾气,会跟自己妈合不来,那真是给自己留脸呢。
分明是自己妈喜欢没事儿挑事儿的。
老太太这么针对刘娜,实在是因为上回龚海带刘娜回去家里的那次见面。那次让她从心里往外膈应刘娜这个儿媳妇,自己在厨房做饭,她居然能没眼力见地不去帮忙不说,还在饭桌上娇滴滴地说自己不会做饭,什么菜也不会做。
要不是碍着吃饭的人多,要不是顾忌会让老二媳妇和姑爷看笑话,她都想一口菜也不给刘娜吃,立即把她赶出家门。
可自己儿子昏头昏脑,还就认定要跟刘娜结婚。
——难道大学毕业生,在省城有房子了,还愁找不到漂亮媳妇吗?
老太太当时反对无果,就气狠狠地对儿子说:“我得一碗水端平吧。我和你爸都供你读大学了,没钱给你结婚了。”
*
龚海说服不了亲妈,沉着脸站在电梯间不动。老太太做了两三个小时的火车,再加上公共汽车,最主要是这一下午滴水没沾牙,现在是又累又渴又饿。可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养大他、供他读完大学了,他就都没想到问自己一句:妈,你吃了晚饭没有?
老太太的委屈变成伤心了。唉!养儿子有什么用?儿子养好了,翅膀硬了,飞走了,还不如家里那个只上了完中的儿子呢。
伤心之下,老太太去按了电梯。
“妈,你去哪?”龚海下意识地跟着亲妈的脚步移动。
“我回家。我大老远地过来不受你待见,我怎么那么没身称,偏要过来看你儿子。我回去带你弟弟那孩子去。那还是我大孙子呢。”
龚海跟着进了电梯。
老太太怒怼龚海:“你跟我过来干什么?”
电梯里还有其他人,老太太这么说话,难免就吸引了别人的眼光。龚海沉默不语。
出了电梯,龚海问:“妈,你没吃饭吧,咱们吃食堂吃饭了。”
“这都什么点儿了,食堂哪里会有饭?”儿子能想到自己没吃饭,当妈/的欣慰之下,语气就明显缓和了。
“我们医院的食堂,开到10点的。”
“回家下点儿面条了。”老太太想给儿子省钱。
“去食堂了,家里这两个月都没做饭的。”
“啊?两个月没做饭?你都结婚了还吃食堂,你娶的那媳妇还是不是女人啊。”
“妈。不是没做饭,是没在我家里做饭。”龚海把自己和大姨姐家合伙吃饭的事儿说了。“这不是方便嘛。不然我们都上班倒班的,哪能有那么多闲空儿,天天做一日三餐的。”
“轮着做?”老太太警惕地问。
“是啊。”
“都出一样多的钱?”
龚海赶紧回答道:“是是,都一样多的。”
“龚海,你跟我说谎了。”
“我没有。”
“我自己养的儿子我自己知道。你真要是出一样多的钱,你不会说那么多字。就一个‘是啊’就完事儿了。”老太太又伤心了。“我养你这么大,我是吃着你做的一顿饭了,还是喝着你烧的一壶水了?你给我买过一块肉、一条鱼没有,啊?你倒有钱贴补上外人了。”
龚海无处可逃避,他就不明白自己每次说点儿小谎儿,怎么就会立即被亲妈识破呢。他急忙解释:“妈,才不是我贴补人家。我没钱装地板,都是娜娜他姐夫给掏的钱。那是大几千块呢。”
“你又说瞎话了。”老太太戳破儿子的假话。“你就不是能占人几千块便宜的人。这话你糊弄外人去,别来糊弄你妈我。”
老太太的强势,让龚海彻底闭嘴了。他觉得自己没法跟母亲说明白,大姨姐两口子对自己的关照,根本就不是自己才添进去的那点儿伙食费能交换的。
可他的沉默不语,让疲惫、饥饿交加的老太太更愤怒了。她在去食堂的路上,忍着气数落儿子:“你是不是傻?是不是不会算数啊?人家借你一个大数,你百分百得还回去,然后你填进去的无数小钱是见不到影的。 ”
……
龚海任她数落,但就是不吭声。等到了食堂,龚海去小炒窗口点了一个回锅肉,又要了一碗黄瓜鸡蛋汤,三两大米饭。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让老太太吃晚饭。
“你晚上吃的什么?”老太太一口气喝掉半碗黄瓜鸡蛋汤。等再吃进肚半碗米饭,她顿时觉得自己的精气神,至少恢复了一半。
“你一起再吃点儿吧。我看你眼睛都眍䁖进去了。”
“你吃吧,我吃过晚饭了。”
“你晚上吃的什么?”老太太又追问了一遍。“你再去拿双筷子,把这个回锅肉吃了。”
“娜娜同学送的黄豆猪蹄汤,娜娜光喝汤了,剩下的半拉猪蹄都给我吃了。”
老太太顿了一下筷子问:“娜娜的什么同学,怎么又掏钱给她请人,又给她送汤的。”
“大学同学,她们四个毕业了就分到一个寝室住着的。我跟你说吧,严虹和李敏轮流给娜娜送汤。花钱请人的是严虹。六六身上穿的和尚服,包的毛巾被等是李敏送的。戴的手镯脚镯,是冷小凤送的。”
“倒都挺有钱的。你给人家送什么了?”老太太的语气里,酸溜溜的感觉,让龚海不能忽视了。
“妈——”龚海很不满地喊了一声。但他觑着食堂里还有其他吃饭的同志,压低声音说:“我能房梁开门灶坑打井不?照你这么说我得和同志都没有来往,才不会被人家占了便宜。”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老太太教育儿子。“早二十年多少人是栽在朋友手里了?我不说走过的路、吃过的盐比你多,就是我这50年看过的人、经过的事儿,总比你多多了吧?我是你亲妈,我还能害你不成?”
“妈,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不是□□的时候了。谁能没有几个好朋友帮衬呢。你说就昨晚,就全靠了严虹和李敏帮忙。娜娜下午就肚子疼,挺到下班才给我打电话。严虹听说了,就给送晚饭。然后人严虹就和李敏一直陪着,陪着进产房,帮着娜娜生孩子,一直到最后安顿好。”
“那你大姨姐呢?她也在省城,怎么不出面照顾她妹妹?”
“她坐月子呢。”
老太太噎了一下,然后赶紧端起汤碗喝了一口汤。等顺气了之后,才用大彻大悟的神态、恍然大悟的语气说:“怨不得你不说让你丈母娘来伺候月子啊,感情人家是在你大姨姐那儿忙着呢。你看看你,眼睛都熬得眍䁖进去了,你丈母娘是不是瞧不见,也就不心疼啊。啊?”
“妈,娜娜她妈妈没来。她姐姐是剖宫产。”
“你没说假话?”老太太的声音又拔高了。
龚海无奈道:“吃了饭我带你去刘娜她姐姐家,你看看她妈妈在不在。”
老太太愣神。然后就开始抱怨刘娜妈妈:“这也是个狠心的。女儿剖宫产都不露面。”老太太唠叨了几句后,又不放心地提醒儿子:“刘娜她妈妈心太狠,你小心刘娜像了她妈妈。你别不信。你可不要给人卖吃了,不知道上哪儿要钱。”
话说到这里,龚海又沉默了。这套从小到大怕他吃亏的教导,二十多年来,伴随着母亲的每一天。以前他认可这个说法。但这套理论实施的结果,是自己直到离开大学校门,都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直到看到娜娜她们寝室几个人的相处……他内心的那羡慕是挡都挡不住的。
看潘志昨晚连夜熬鸡汤,然后送来的时候还说:“彩虹儿喂奶也要喝的。”
龚海明白潘志那是不想让自己说感谢话。可是自己知道他家孩子因为母乳性黄疸,严虹基本上是不喝什么下奶的汤水。
还有李敏,人家还是孕早期呢,也跟着熬了一夜。娜娜都对自己说了李敏不让攥她手指头的原因。
这些是真正落到实处的关心,哪一样是在金钱上撇得一清二楚,就能得到的帮助。且人家也没在往来上,少花钱、少送礼占自己的便宜啊。
对了,还有冷小凤,她也是一样的。上午来了就先给孩子检查身体。下午上班前又过来一趟,那么小心轻柔地给孩子戴上手镯脚镯,把长命锁交给刘娜收好。
“这个等大一大再戴。戴的时候得有人看着。”
各科护士长送来的份子钱是同志来往。她们仨对娜娜母子是从吃穿到生命安全、身体健康等细节处的真正关心。
老太太见儿子用沉默来回答自己,恨铁不成钢地用筷头子敲了一下儿子的手背。“你不要拿我的话当耳旁风。你等吃够亏了,你就知道厉害了。”
“我没当耳旁风,我听着呢。”
“是吗?那我问问你,你家谁管钱?”老太太盯着龚海问。
*
刘娜等龚海和他妈妈出去后,眼泪立即就刷刷地往下流。刘姐赶紧劝她:“刘大夫,你这刚生完孩子,坐月子可不能哭。眼睛会烙下毛病的。”
刘娜气得手抖,怎么也控制不住眼泪,她怀里的孩子大概是感觉到了母亲的不安,弃了ru头,又开始哭起来。
“刘大夫,你可不能再哭了,你看孩子都被你影响了。”刘姐一边劝一边用毛巾给她擦眼泪。好算是看在孩子的份上,刘娜收住了哀泣。
“刘姐,你说有像她那么说话的人吗?”刘娜很委屈。
“你现在不能生气。你才开奶,要是回奶了,孩子遭罪的。你先想着孩子吧。”
“怎么可能不生气。”
“我看龚大夫是明白人的,你犯不着生气的。”刘姐适度地提醒刘娜:“让龚大夫和他妈妈说说,应该也就没事儿了。反正她也不和你一起住,过几天就走了的。”
“你跟龚海说,让她明天就走。我可不想在家里看到她。”
“这个……”刘姐犹豫起来。
“等她走了我再出院。”刘娜赌气,“你一会儿替我告诉龚海,不然我就去李敏的办公室去住。”
刘姐没敢立即答应。
“你去把门插上,关灯。谁敲门你也别给开。”刘娜气起来说:“不然你就回产科去吧。”
刘姐犹豫了一下,到底听从了刘娜的吩咐,过去插门、关灯了。嘴里还与刘娜套近乎:“咱倆都姓刘,我肯定是要帮你的。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慢慢哄着刘娜消了气。
龚海带他妈妈在食堂吃完饭回家。
“妈,你要不要洗个澡?家里装了热水器。”
“我的换洗衣服都在医院呢。”
“那你先洗澡,我去给你取了。最多也就十五分钟就回来了。”
“行啊。”
“那个你把淋浴间的门插好,娜娜她姐姐家有我们家的钥匙。”
老太太皱眉,想说儿子几句,但见儿子去阳台调水温,便把到了嘴边的话留在肚子里。心里提醒自己要记得,明个儿一定要跟儿子好好说说:这过日子一家是一家的,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子,
*
龚海回到妇科12病室,却见房间黑乎乎一片。推门,门在里面插上了。完了,娜娜生气了!
“娜娜,娜娜。”龚海小声叫门。他有心大声点儿,又怕惊着儿子了。可他这小声儿,里面刘姐听到了不敢吭声,刘娜半坐着、搂着儿子装没听见。小人儿一会儿吮两口,哼唧几声再吮两口。一旦刘娜想把他放下来,他就提高声音要哭……
9点正,妇科的值班护士开始清理探视患者的来访者,要锁病房门了。
“龚大夫,你站在门口干什么?”
“嗯,没事儿,我想抽支烟。”
“去楼到那边抽。”
“好。一会儿去。”龚海把手里的烟盒又塞进裤兜里。
*
妇科病房门上锁了。值班护士带着实习生回到办公室。
“那个龚大夫还在门口站着呢。”实习生没话找话。“没见着他去楼道抽烟啊。”
带教的值班护士三十多岁了,她笑着说:“你信他抽烟的话?他是给赶出来的。你看着吧,他不在门口站一夜算是好的。”
实习护士吃惊地瞪大眼睛。
*
12病室,刘姐悄声说刘娜:“刘大夫,把孩子给我抱着吧。你这么坐一宿,以后会腰疼一辈子的。”
刘娜也真的累了,可她把儿子递给刘姐,看着刘姐在暗中立即把奶嘴塞进孩子的嘴里,看着抱着孩子在屋里地下转圈,看着孩子只有微弱的哼唧声,她就那么半坐着就睡了。
门外,龚海站不住了,一天一夜没合眼的他,靠着门坐下来,歪着脑袋睡着了。
龚海家里,老太太早洗完澡了,算算时间都不止15分钟了。可是儿子没回来,她只好又把脏衣服穿回身上。心里暗骂刘娜不懂事儿,不定又用什么借口绊住了儿子。
*
夜深了,龚海靠着病房门睡着了。妇科的值班护士拿着盘钥匙走过来。她推推龚海说:“龚大夫,醒醒。醒醒。”
“嗯?”龚海被推醒了。他突然间觉得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
“你不能在这儿坐着睡,你这样会生病的。你回家去吧。”
龚海摇头,自己要敢这么走了,哪怕平时娜娜都会闹得没完没了的。何况她刚生完孩子呢。
“唉!”值班护士挺同情龚海的。“你站一边去。”
龚海听话地走到一边。
“刘大夫,查房。”值班护士敲门:“量体温了。”
刘姐赶紧过去开门。
值班护士进门,按亮日光灯,刘姐赶紧去遮住孩子的眼睛。护士从左胸口袋里抽出体温计递给刘娜,说:“夹五分钟。”
“好。”
“有什么不舒服的没?”
“没有。”
“有事儿你要说啊,这屋里就你一个人住,陪护要是睡着了,会耽误事儿的。”
刘姐赶忙说:“我今晚不睡。”
龚海从敞开的病室门口溜进去。刘娜看在值班护士的份上没有立即发飙。她问护士:“可以了吗?”
“差不多了。”
“36°5 。体温正常。”
等值班护士走了,刘姐立即端了脸盆出门。刘娜则指着龚海低声呵斥他:“你还回来干什么?”
“娜娜,你别生气。我替我妈给你道歉,她那么说你不对。”
“你道歉有什么用!她不会认为自己说错了的。我上回去你家,她看我的眼神就不对。你当我傻,你当我看不出来吗?”
龚海困窘:“没有没有,你这么聪明,怎么会傻。不过,娜娜你真别生气,你这时候真不能生气的。反正我妈在咱们家也住不了几天,是不?”
“不是。等她走了我再回家。我明天找苏主任,看能不能在这儿多住几天。不行我就搬去李敏的办公室去住。”
龚海在心里哀嚎,完蛋了,娜娜的小脾气发作了。
考验13
等刘姐回来, 龚海还是没能哄好刘娜。
刘姐烫完尿布之后, 见龚大夫还傻傻地站在刘娜的床前, 这是因为自己在,不好意思说道歉话?可自己洗一块尿布磨蹭了快半拉小时, 也够意思的了。
于是她向着刘娜的心劲上来了。
开口相劝道:“龚大夫, 要不你先回家吧, 别气得刘大夫回奶了, 让孩子遭罪。”
龚海明白刘姐这样说的道理,但他如默哀一般地又在刘娜的床头站了一会儿,才压低声音说:“娜娜, 我先回去了。你一定别生气啊, 我回家就劝我妈回去。”
“好。明天你妈不走你就不用过来了。省得我看着你就烦。”
龚海没办法, 只能反复跟刘姐说,请她多用心照顾好娜娜和六六,然后才拿起他妈妈带来的东西回去了。
*
龚海意料中的狂风暴雨,在他进家门的时候,果然劈头盖脸地朝他倾泻过来。
“你终于舍得回来了?你这不止十个十五分钟了。”龚老太太憋了半天的火儿,在看到提着自己带来的包裹、明显在儿媳妇哪里受了排揎而垂头丧气的儿子时, 忍不住喊出来。
“妈,你小点儿声。这时候邻居都睡觉了。”龚海着急。
老太太则一脸不以为然。
“让邻居都听听, 你媳妇是什么人。你去医院取趟东西,两三小时不放人, 我这边洗澡等着换衣服的……”老太太情绪激昂。
“妈, 不是你想的那样。”龚海急急辩解。
“那是哪样, 你给我说说。”老太太逼问儿子。
龚海嘎巴一下嘴,没法把刘娜不给自己进门,还是值班护士帮自己叫开门的话说出来。
老太太看他那样子更气了。
“你还是不是我儿子了,啊?你是不是在医院听刘娜在说我不好我不该了?我也不要求你孝顺,可就这么点儿的小事儿,你让我等了多久?你心里眼里都是那个狐狸精,我要你这个儿子有什么用。”
龚海被这话挤兑得愣住了。他等母亲发泄完了,才硬着头皮解释道:“妈,你说娜娜睡得像猪,她没说你什么,她跟我生气来着。那个她才生完孩子,我进不去病房,我就只好在门外等着。所以,就回来晚了。”
龚海越说声音越小,老太太越听火越大。
“你说你,啊!你偏要找个大学生,娇滴滴的什么也不会干,完了把你关门外头你就硬挺着,你还是不是个爷们了?”
龚海委屈:“那我能怎么办?我能踹门进去把娜娜从床上拽下来打一顿?妇科病房也快住满了患者的,那还不得招惹患者去医务处投诉我啊。”
“那刘娜就不是个好媳妇。你是瞎了眼娶了这么个样子货。”老太太气不打一处来。
“妈,你说什么话呢。娜娜也是医大毕业的,人家做口腔科大夫,挣钱也不比我少。我前年考职称外语没过去,去年还是娜娜帮我复习的。”
“你是被那狐狸精迷住了,她哪那儿都好。你是不是要做那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勾当?”
龚海叹气。硬着头皮承受亲妈的再一□□风骤雨。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劝了亲妈消火。听着听着他憋不住了,咣当扔出一个大雷:“妈,既然你看不上刘娜,儿子都给我生了,你还看不上,我也不想在中间受夹板气了。明天早上我就去找院办开介绍信,我离婚。这回你满意了吧?!
“什么?”老太太吃惊地张大嘴,差点儿闪掉了下巴(嘴张得太大,容易导致下颌关节脱臼)。
“你的东西我都带回来了。我去洗个澡,我都一天一夜没睡了。”龚海在老太太震惊的状态里脱身。他回大房间拿了换洗衣服就进了洗手间。然后他在洗手间磨蹭了很久,他下意识地期望自己出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去小房间睡觉了。
然而并没有。
老太太坐客厅里等他呢。
“小海,那个我不是要你离婚……”龚海妈妈说得挺难为情的。“那个刘娜这才生完孩子不到一天,你提离婚成什么了。咱们不能这么干。这事儿传出去,到哪儿咱们都经不住讲究。”
“爱怎么地就怎么地吧。妈,我去睡觉了。”龚海心里憋着一股气,得了儿子的喜悦,经过亲妈的这番折腾,自己成了省院的笑话了。他转身回了卧房,并在他妈妈赶过来之前把门插上了。
插门声气得老太太跺脚,她使劲地拍了两下门板,龚海在里面装聋作哑。
*
老太太不依不饶地拍门,气急败坏地在房门外喊:“龚海,你给我出来。我可没让你离婚。”
龚海拉开房门,问:“那妈你想让我干什么?”
“我……”老太太被儿子问住。但她接着说:“娜娜装睡不理我,难道她还有理了?我大老远的带着东西来看她,她这样对我,还不行我说两句啦。啊?你也不要娶了媳妇忘了娘,你们俩这么干,我明天去找你们单位。”
“妈,你不用去单位找领导。我说明天上班去院办开离婚介绍信,就真去,一了百了。孩子你这就抱回去,怎么样?”龚海很严肃、很认真地说
“什么?孩子我抱走?他,他才出生一天啊。”老太太傻眼。
“刚才吃饭你不是跟我说你就喜欢这孩子吗?”
“那刘娜也不会舍得给我啊。”老太太下意思地拉出刘娜做反驳论据。
“没事儿,我去医院把孩子抱回来,你抱了孩子走就是了。不过,妈,我可跟你说好啊,娜娜她姐夫是博士是科主任,在院领导跟前能说上话,这离婚手续办完了,我可能要被调到没什么奖金的岗位,一个月也就130多块钱,这孩子我最多能给你30块钱买奶粉。”
“30块钱?”老太太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她的手指头点到儿子脸上。“你雇人看孩子,一个月还要50块钱呢。”
“你是我妈,你看自己孙子还要钱吗?”
老太太被噎住,转而羞恼道:“那我也没钱贴给你养六六啊。”
龚海沉吟了一下说:“那孩子就给刘娜好了。我是没能耐带一个才出生的孩子。”
“我没说要你离婚啊。”老太太看儿子认真,不像是说着玩的,她真有点儿着急了。这儿媳妇才生完孩子一天,自己来了,儿子就闹离婚,这、这贴膏药还不得粘到自己身上的?那母子不得成仇了?
龚海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肘,看着他妈妈的眼睛说:“妈,以后我就等你给我娶媳妇了。娶个你喜欢的。我的条件还和原来一样,必须要本科毕业的,这个是不能改的。对了,至少得医大毕业,得比刘娜漂亮的。”
老太太气得脸孔扭曲,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你还至少得医大毕业的?我上哪儿认识医大毕业的女孩子。”
“那我再找一个还不如刘娜,我干嘛离婚啊。”
“你这离婚带着一个孩子的,人家漂亮姑娘就不是大学生,找不着没结婚的小伙子了找你?”老太太被儿子彻底带歪了方向。
“妈——你可不能这么说。孩子归你带着,我就是有孩子,可也没在我身边,和没结婚的也没差多少。 ”
老太太沉默一会儿,态度坚决地说:“不行,你不能离婚。我现在还没退休,没空给你带孩子,也没钱贴给你儿子的。”
“那你留钱想干嘛呢?贴给我弟弟?”
“你哥俩不愧是一个爹的种。你弟弟就算计着我退休了,把孩子扔给我带,你又这样。”老太太恼怒,口不择言说出了原来准备藏在心底的另一件事儿。
“妈,是你自己说退休后要带六六的。不是我要你带的。”龚海跟他妈妈说了这半天的话,他突然就想明白了。他以笃定的语气说道:“妈,你是不是怕我弟把孩子扔给你、还不给你带孩子的钱,你就要把我儿子抱回去当挡箭牌,我还能给你一份带孩子钱让你赚?”
老太太被儿子说中心事,气道:“我赚什么赚!你弟媳妇一天到晚挑唆你弟弟,说老龚家的孙子就该奶奶带。我好容易把你们几个拉扯大了,我凭什么还要给他们白带孩子。”
“那你就不带啊。”
“我不带?我不带他们家的孩子,将来我老了你管我?我上你们家来?刘娜现在就没把我放眼里,将来会有我老婆子的好?”
龚海感到很悲哀。既有自己弟弟算计的原因,也有自己妈算计自己的原因。好一会儿之后,他面呈悲凉道:“妈,你是我亲妈,你心里对我弟他们不满,今天来了医院朝娜娜发火,你可想过我的日子被你这么一搅合,我往后得怎么过?”
老太太呐呐:“可我年底退休了,退休金也就100多块,给你弟带孩子,出力不说了,还要贴钱。再说你妹妹也怀孕了……”
“妈,你是不是想帮我妹妹带孩子?”龚海福至心灵地问了一句。
“我不帮她怎么办?我老了万一瘫炕上起不来,我能指望你和你弟给我伺候巴巴尿?!”老太太的真心话脱口而出。
龚海沉默了一会儿,自己亲妈这么想也不是没有道理。于是他缓和了语气,认真地对母亲建议道:“妈,你就是不带我弟的孩子,将来你老了他也会管你的。到时候我们兄弟俩出一样的钱,让我妹伺候你了。”
“你弟到那时不出钱怎么办?”
“有法院呢。到时候去法院起诉他得了。”
“那多丢人啊。”老太太很坚决地摇头。
“那你想怎么样?”龚海困得烦躁起来:“妈,你为自己想的都很周全了,然后我左也不行右也不行,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年底你把孩子送回去。”
“我不离婚,孩子肯定送不回去的。你真要孩子,那以后就得照我弟那样给我娶媳妇。咱倆先说好,我没钱给你,你至少得把孩子带到上学。”
老太太恼怒:“你比你弟弟还能算计。”
“那我不是为你离婚的嘛。”龚海摆出一幅理所当然的气恼模样说:“我儿子留在这面,医院的托儿所对双职工是不收费的。我又不是钱多得没地方花了,把孩子送回去,花钱又看不到孩子的。还有,你也别想着等我妹生孩子了,就把六六给我送回来。”
她气道:“龚海,我养大你,供你读完大学,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妈,你上回说一碗水端平,我弟我妹他们结婚花的钱,与我读大学比,只多不少。你我心里都有数。再说我都答应你老了给你钱,还把孩子送回去给你带了,全都可着你的心意来,你怎么还不满意。”
“你妹妹2月份生孩子,你怎么就不能把孩子送回去两个月。”
龚海生气,前面都说了不离婚孩子没可能送回家,自己这亲妈怎么就……
“妈,家里是平房没暖气没有上下水。大冬天的,我把孩子送回去,俩月再接回来,年底他才多大?满打满算才五个月。你想过孩子会生病没有?他病了我要不要回家?请假就要扣奖金。要是没奖金,我一个月就那么一百多块钱的工资,我的日子怎么过?”
“那——我退休了,过来你这边帮你带俩月?”
“不用。孩子都适应托儿所了,你带俩月又得送回去,尽折腾孩子了。再说家里还有我爸呢,你也不能丢开我爸不管啊。”
“你爸巴不得把大孙子弄家里来。可他油瓶子倒了都不扶,我岂不是退休比上班还累?”
“那你帮我妹妹带孩子不是一样?”
“你妹妹只白天把孩子放咱家,晚上会接走的。我帮她是人情,帮你弟弟带孩子就是应该的。我就是把你弟家的孩子跟你们一样带大、再给他娶了媳妇,在你弟弟和他媳妇的眼里,那也是我应该干的。”
“妈,他们就想你给带孩子,你怎么躲都是没用的。我妹妹的孩子放在咱家,他们就把孩子扔给家里了,你能不管吗?”
是啊,那孩子才几个月大,自己能不管吗?老太太愣住了。
“所以,妈,你就别想用带六六去躲过给我弟带孩子。” 龚海不善言辞,但他能考上医大,证明他的智力没问题。自己亲妈这里外里的算计,根本就是行不通的事儿。
龚海困倦,但仍强打精神头给老太太分析:“妈,你要给我妹带孩子,我理解、我支持你。可你不给我弟带,除非你不在家,那你也没法给我妹妹带了啊。”
老太太沉浸在怎么躲都没用的提醒中。她再没听龚海说话了。
龚海万分疲惫,又见亲妈注意力不在自己话上,他就说:“妈,我去睡觉了。明天我送你去火车站。”
“你赶我走?”
“妈,你又不是真心想看孙子,留在这儿和娜娜又处不来,有什么意思呢。” 这话说出口后,龚海心里非常难受。要不是母亲来信,反复说等娜娜到预产期了她过来,自己今早不会给她打电话的。
自己还以为母亲是喜欢自己的孩子呢。
“我怎么不真真心想看六六了?”老太太的眼圈就红了:“我来看儿媳妇看孙子,呆了一天就回去,你就没想到别人会笑话我?”
“可是,妈,你那么说了娜娜之后,你们再怎么相处?娜娜说你不走她不出院。全院的人明天都要笑话我了。”
“好,好,我走。”老太太气呼呼地回去小房间了。
*
翌日七点刚过,李敏就和小芳来给刘娜送早饭。保温桶往桌上一摆,李敏朝刘娜伸出手:“来,六六儿,跟姨姨抱,让你妈妈吃饭。”
刘娜把六六往李敏怀里送,小人儿离开了母亲的怀抱,立即哼哼唧唧要哭。李敏赶紧又拍又哄:“六六儿,是姨姨抱呢,姨姨最喜欢六六了。六六乖。”
李敏拿出全部的精神去哄龚健,才一会儿的功夫,她就觉得疲惫了,但幸好小人儿没哭。
“李大夫,你真厉害。六六昨晚被吓了一下,开始的时候离了奶/头就哭,刘大夫抱孩子坐了半宿。”
“哎呀,那怎么行!娜娜你可别坐下腰疼的病根了。”
“但愿吧。”刘娜的情绪不高。
“怎么就吓着了?这屋应该够安静了。龚海呢?他干嘛去了?”
小芳给刘娜盛饭,刘姐也抓紧时间吃饭。
刘娜气哼哼地说:“龚海他妈妈来了,说话大声把孩子吓着了。”
李敏咧嘴尴尬,这话不好接茬。自己稍不注意说点儿什么,很可能就被这个刘姐传走样了。这是梁主任反复告诫自己要小心的地方。
“那龚海呢?他不在吗?”李敏没接刘娜的话茬,但也没冷落她。可是注意力已经从跟刘娜说话,又转移会小人儿身上了。她继续抱着六六在屋里溜达,轻声细语地、非常有耐心地、专注地哄孩子。
刘娜见李敏把孩子哄住了,便开始不管不顾地喝汤、吃饭,她这一夜没休息好,人是又困又饿。小芳看她吃的太急,就悄悄提醒她:“娜姨,你慢点儿,别呛着了。”
“嗯。我知道。我不快点儿吃,怕他一会儿醒过来不是我抱着,我可能又被他缠住了。我早晨去趟洗手间,他给我能从头哭到尾。”
李敏看向刘姐。刘姐吃饭也是狼吞虎咽的。俩人的脸色都不好,可见昨夜是不轻松了。
等刘娜吃完了,又去了一趟洗手间,李敏把孩子递还给她自己抱。“娜娜,孩子可能尿了,你自己换尿布。我今儿还有手术,我得赶紧回去了。”
“嗯,那你赶紧走吧。”刘娜上床坐好,她接过孩子,在刘姐的配合下,给孩子换尿布。
李敏看着在收拾保温桶的小芳,对刘娜说:“你有什么事儿吩咐小芳了。”
“好。”
李敏出了妇科病房,在电梯间遇上来看刘娜的冷小凤。
“有手术。”李敏用食指匆匆朝上比划一下,就与冷小凤错身。她挤进了电梯,冷小凤进了妇科病房。
*
李敏匆匆查房,赶在早会前几分钟站到长凳边。她要先等陈文强入座才好坐下。就听护士们嘻嘻哈哈地在说:“龚大夫昨晚被他媳妇关在病室外面,靠门坐着睡着了,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李主任,你知道怎么回事儿不?”
“我才从那儿回来。听说孩子被奶奶说话声吓着了,刘娜抱孩子坐了半宿。”
“真的?”好几个护士一起问李敏。
“嗯。”李敏点头强调:“我知道的就是这样。”
“我倒看着龚大夫一早送他妈妈去汽车站。”
“没看错?”
“怎么能看错。上回我家亲戚来做ct,就找的龚大夫。”
“哎呦,这老婆婆才来了一天,就被刘大夫撵回去了。这也太……”
李敏见说到刘娜身上了,不高兴地说:“咱们都不知道详情,怎么好说是撵。”
“那李主任,你知道龚大夫他妈为什么回去吗?”
“我没听说龚海他妈妈要回去。但我知道他妈妈还没退休,应该是不好请假吧。”
陈文强坐下,听了几句后不耐烦地说:“护士长,人到齐了没?交班了。”
护士长一听陈文强的话,知道他是反对再聊这个话题的意思,立即拍拍手说:“交班。”
一言毕,满室静寂,落针可闻。然后就只有夜班护士念交班笔记的声音了。
……
术后的患者都念完了,轮到今天要做手术的了。
“十二楼4病室2床,患者男,年龄67岁,食管癌术后两周,吻合口瘘。患者一般状态良好,生命体征平稳。体温37°c,脉搏88次/分,血压136/85mmhg,呼吸18次/分。今天拟在全麻下行吻合口瘘修补术。”
“十一楼2病室3床,患者男,年龄45岁,诊断斜坡脊索瘤……”
石主任和陈文强的面色凝重,因为胸科这台手术比较棘手。最怕患者是在支气管膜部瘘,术后几乎没有愈合的可能,而且极其容易继发感染。石主任只跟陈文强私下提过,他就没见过支气管膜部瘘痊愈的。
而十一楼这个斜坡脊索瘤,术后发生感染的几率就更高了。而且这个患者的肿瘤比较大,颅底破坏严重,手术创面大,术毕就要做颅底重建,也不是轻松易于的手术。
等护士交班完毕了,绷着脸的石主任就说:“今天的手术都棘手,科里术后的患者也多。老杨,你和郑大夫看家,你俩小心点儿。”
“是。”杨大夫和郑大夫异口同声。
“陈院长,你有事儿没?”石主任问陈文强。
陈文强说:“没事儿,留科里的同志认真些。”
“是。”护士长加进来回答。
“李主任呢?”石主任问李敏。
“我没事儿。”
“散会。送患者了。”
考验14
龚海在早饭后送母亲去汽车站。
“妈,你回去就说我学省院这儿的同志请了伺候月子的人, 你就犯不着扣奖金了。”这事龚海绞尽脑汁想出的最符合实际情况, 最能说服人的理由。
这说法好!
龚海妈妈立即觉得面子能交代过去了。自己养了仨孩子, 还是老大的宽厚性子好,做事儿总会给自己考虑周全的。
对于给闺女带孩子, 就得给二儿子带孩子之事, 龚老太太左思右想,发现大儿子说的一点儿也不错。自己就是没有拒绝带大孙子的可能,无奈之下,她只好认命了。
龚海这么提醒母亲:“妈,你只要不给我弟他们带孩子, 他们夫妻俩以后就绝对会干出不登门的事儿。你想想你能接受吗?当然了,即使他们不登门,等你老了, 他们还得出钱。”
龚海这么向母亲保证:“妈,到时候他敢不出钱给你养老,我出头去法院告他, 不丢你的脸。”
龚海还这么劝慰母亲:“妈, 你也知道我这边请假很难。就是过年能放几天假, 可是初二就必须回科里大查房, 中间还可能轮到值班。十一还不如过年呢。我每次回家, 真的就只能中午吃顿饭。有我弟他们夫妻俩常去看孩子, 你和我爸身边也多个人。”
龚海不提回家也没地方住的事儿。
老太太怅然:“你说你留在省城有什么好。你要是毕业了回家当大夫, 守家在地的, 做什么事儿都有熟人帮忙,我也不会这么为难。唉!我养你这个儿子和没养,也差不了多少。”
这话龚海就不接了。自己留在省城,当然是不愿意再回到那个自己长大的、偏僻一隅的小城。留在省城的理由太多了,比如在小城,自己即便去了市一院,现在也未必能买得起、住得上两室一厅。
自己就是回家当大夫,自己妈就是带自己的孩子,难道弟弟把孩子送到母亲那儿,母亲还能不给孩子进门吗?亏得自己留在省城,母亲还能少带一个孩子,也能少了一份辛苦呢。
唉,只要弟弟和弟媳妇认定奶奶带孙子是天经地义的,这个局面就是母亲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的。
而且在小城,人际关系更复杂。这个亲戚那个官的,自己父母亲都是工人,倒不是说自己嫌弃父母亲是工人,但是架不住别人会先看父母再看自己的啊。能留在省城,靠自己努力挺好的。那个守家在地的“好”,留给自己弟弟妹妹这样考不上大学的人好了。
龚海送走母亲,就回妇科去看刘娜。在他的眼里,从小到大见多了母亲偏爱妹妹,提醒自己和弟弟让着妹妹的事儿。父母亲惯得妹妹在家里从来都是说上句。刘娜虽然性子娇纵,但他觉得跟自己妹妹比起来,那最多就是八斤八两。
而且现在有大姨姐在他们边上住,自己还有个地儿去寻公道,比起面对妹妹却无处说理的窘境,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
*
龚海到妇科病房的时候,正赶上刚结束早会的苏颖,在去手术室前先过来看刘娜。
苏颖问过刘娜恶露的排出情况、检查过子宫的恢复后,说:“今天可以回家了。龚海,你等我们科送完患者后,用平车推刘娜回家就可以了。”
刘娜想问龚海他妈妈走了没有,但是碍于苏颖在,还有实习学生跟着,到底没把那话问出来。
等人都走了,龚海赶紧先说:“娜娜,我过来的晚,是因为刚才送我妈妈去汽车站了。”
刘娜闻言就给龚海个笑容,她笑着说:“那咱们收拾收拾就回家了。那个,你先给严虹家打个电话,让小艳和小芳过来帮忙拿东西,咱们一趟就可以了。”
“好。”龚海去妇科办公室打电话。
刘姐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刘大夫,你家龚大夫还是很在乎你和孩子的。”
刘娜矜持地笑笑,心道自己也是医大毕业的,跟着龚海就图个安稳日子过,有哪里不值得他分清那头对他更近呢。
龚海去办公室打电话,顺便给刘娜办了出院。他回到12病室没多一会儿,小艳姊妹来就来了。东西全由这小姊妹俩拎着,刘姐抱着孩子,龚海推着平车离开了妇科。
*
小艳姊妹俩把东西送到,龚海自己回去送平车。刘娜抱着孩子喂奶,刘姐收拾东西,清洗刘娜这两天住院换下来的衣服等物。
小艳悄悄问刘娜:“娜姨,我虹姨问你昨晚是怎么回事儿?还有龚叔他妈妈。”
刘娜再生气,也不肯在小艳姊妹俩跟前重复自己婆婆的那些话。但她又觉得应该让严虹知道,就想上回自己从龚海家回来,要不是对严虹提及龚海妈妈对自己不友好,估计这次她不会替自己雇人。
唉,自己怎么就没想到雇人呢!
但对上小艳殷切的模样,思及这话是严虹让小艳问自己的,她就对小艳说:“你去问刘姐,她都在场的。”
小艳便去找刘姐。把刘娜打发自己来问的话说了,刘姐便笑着把事情又说了一遍。(她今早在妇科病房借着洗东西打水等,就跟周围的患者家属说过了。)
小艳听完频频点头说:“那我回去告诉虹姨,龚叔他妈妈回家了。可是用什么理由对别人说呢?虹姨让大家说的一样。”
这理由刘姐就不便替刘娜做主了。
她圆滑地说:“要你等会儿问问龚大夫。他一会儿就回来了。”
*
龚海用了比较久的时间才回来。
他还了平车后,去医院门口买了箱水果送去妇科护士办公室。然后他又买了一箱水果,去谢与自己一科的同志,再去跟胡主任正式请假。
他有七天的陪产假。
胡主任想了想对他说:“我听说你家已经从产科请了人照顾产妇。你明天还是来上班了。ct室一共才五个人,两台机器,你请假这面就不好排班了。”
“那我明天就来上班。”
“别等明天了,今晚轮到你值夜班,你今晚值班,省得我还要调班。龚海,我说你别舍不得钱请人,一个月才600块的。”
才600块钱?那是小数吗?龚海摸着鼻子讪笑。如果换别人说这话,他可以用没钱来回答。但这是胡主任,上个月才给自己找了那样的一份大活……
龚海应下晚上值夜班,心里想着下午得在家补觉。思及家里的那两张双人床,他又转回妇科,想跟护士长把他家儿子睡的那张婴儿床借回家用段时间。
妇科护士长今天看龚海比较顺眼,很大度地说:“借你了。等你家六六睡不下的时候,记得来还都可以。你等等,我叫个护理员给你用车送过去,你就不用再跑一趟了”
龚海对护士长谢了又谢。严虹昨天凌晨从妇科库房翻出来的那张婴儿床,可是崭新的,没有使用过的。
龚海把婴儿床借回来,出乎了刘娜的意料。得知这床可以用到儿子睡不下的时候,刘娜更开心了。省了好几百块呢。
刘娜乐完以后,把严虹的问题抛给龚海。
龚海想想说:“就说我妈因为我们请人帮忙了,她在这儿住不开,请假还要扣奖金的,就回去了。”
“那行,那你就这么告诉小艳去吧。她和小芳在厨房帮着收拾卫生呢。”
龚海过去厨房先谢了小艳姐妹俩,然后他回房间,跟刘娜把胡主任要自己今晚回去值班的事儿说了。
“娜娜,要不就让刘姐在这儿帮一个月。这不像你姐刚做月子那时候,还有咱们俩可以帮上忙的。”
刘娜舍不得钱。
她犹犹豫豫道:“600块呢。咱们四个人做饭吃,也才600块。”
“严虹都给了一周的钱了。也不用600那么多。娜娜,就这一个月好了。咱俩都不用太辛苦。而且我们主任都开口了,你说我在科里都答应了,回来再舍不得钱不请人,传出去多不好听啊。我们科主任还不得以为我是阳奉阴违啊。况且这钱还是花在咱们自己身上。还有你看严虹都请了人,估计冷小凤和李敏到时候也会请人。是不?”
本来刘娜听了龚海前面的话动摇了,可龚海后面画蛇添足的那一句,令刘娜起了挑刺的心思。她横了龚海一眼,说:“她们有钱,我不和她们仨攀比这个。”
“那个——”龚海自知说错了话,赶紧往回拉。”我不是说要跟她们仨攀比。肯定是请人好,严虹才请的啊。再说妇科那么多人要请这种产后护理,咱们就当是随大流了。”
“我姐都没请。”
“你姐是硕士,你姐夫是博士,他们是特殊人物,不像咱们俩是随大流的人。主要是我值班比你姐夫勤啊。一周两个班呢。要是家里没人帮你,我上班也不放心啊。”
刘娜想想,接受了龚海的这个说法。龚海看时间差不多了,赶紧让小艳姊妹俩回去做饭。一个家里有伤了脚的穆杰,一个家里有才出月子的严虹,小姊妹俩帮自家这么多,已经够可以的了。
*
小艳回家先做饭,然后她在饭桌上把龚海给自己的理由转述给严虹,又把刘姐所言当着骆大姐的面也说给严虹了。
骆大姐就叹道:“那刘大夫也是命不好,这一辈子就生一个孩子,娘家妈不朝面,婆婆那压根就不是来帮忙的。幸好她生的是儿子,不然昨天还不定说什么难听话呢。也真够糟心的。”
严虹在妇科呆久了,早知道像刘娜婆婆这样的人也不少见。她对骆大姐和小艳说:“娜娜她弟弟今年第三次高考了,她妈妈肯定不会这时候撇下她弟弟过来。”
“严大夫,也亏得你帮她请人了。不然就指着龚大夫一边上班一边伺候月子,怎么可能照顾得周到。你都看到我还有小艳帮着,每天都那么忙呢。”
严虹心说自己那请人之举,真是帮刘娜解决了□□烦。她要是舍得那几百块钱,就把人留一个月好了。
*
神经外科的手术还是在6号手术间。
手术间里的气氛被陈文强带得有些凝重。这台手术不好做。因为肿瘤的位置,这个手术要选择冠状切口、双额前颅窝底扩展径路,以保证暴露双侧前颅窝底等。
因为肿瘤偏大以及侵及的部位缘故,要求手术的术野暴露的范围要广,以便能最大限度地切除肿瘤。这是治疗原则。但陈文强和李敏术前根据mri的提示,他俩想把这个有包膜的肿瘤完整地核出来。
陈文强照例让李敏先去做术者,但到了关键部位就提醒她:“小心眶上神经。”
“是。”
“注意面神经。”
“嗯。”李敏均已简单的一个字做回答。
陈文强除了提醒李敏,他还会问跟着上台的实习生:“这是面神经的那一支?”
“额支。”实习生是事先做足了功课的,李敏考问他背下来手术步骤了,才给他上台的。
“注意眶骨膜。”
“是。”李敏手下的动作更轻了。
眶骨膜非常薄,一旦损伤了,眶脂肪垫就会从破裂口突出,影响术野的暴露。虽补救措施简单,只需缝合急诊即可,但不论是陈文强还是李敏,都不会允许手术有这样失误。
要求高,才能让手术达到精益求精的效果。
“老师,中线钻孔?”术前是这么定的。但是在钻孔前,李敏顺着陈文强今天的谨慎劲儿,又跟他确认一次。
“可以。你注意矢状窦。”
“嗯。”李敏小心地操作骨钻。
陈文强信李敏的手够稳,但是再信,他也不断提醒李敏小心。结果李敏比平时慢了很多、也耗费了更多的精力和时间,才在陈文强的监督下,取下来双额骨瓣和双眶上缘骨瓣。然后她小心地用咬骨钳子咬除鸡冠,用微钻磨开了蝶骨平台,终于暴露出肿瘤的冰山一角。
李敏下去休息,陈文强开始剥离肿瘤。
这个前面累及了筛窦,后下累及枕骨斜坡,导致蝶窦消失的肿瘤,位于扩大的蝶窦内。mri给出的肿瘤大小是5.5*5.0*3.8,这差不多接近一个鸡蛋的体积了。但肿瘤还向两侧膨出,侵及了海绵窦和右侧的颈内动脉。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陈文强在探查中发现,这个肿瘤有质地坚韧和完整的包膜。这无疑为他们实现完成地核出肿瘤,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可是这肿瘤又与周围的脑组织粘连紧密。于是将肿瘤从海绵窦剥离、与颈内动脉剥离,成为这次手术的难点、要点之一。
李敏休息了半小时就重新上台。陈文强已经成功地扩大了手术术野。手术进行到这里,剩下的工作就只能是她和陈文强来轮流来做术者了。
……
每一下的剥离,俩人都极尽小心,俩人都没有将肿瘤切开、抽取内容物的想法。坚韧包膜下的内容物是有一定弹性的组织。
“差不多是胶质和液体混杂吧。”陈文强这样回答关心肿瘤内容物的刘主任。
所有的剥离动作,都紧紧地贴着这个质地坚韧的肿瘤包膜进行。饶是俩人在术前做足了准备,手术也到了下午2点多才才把肿瘤完整地核出。
剩下的工作,由陈文强带着跟上台的进修马大夫和实习生去做。
李敏利用被替换下台的时间,开始写手术记录、下术后医嘱。她写完了,那边陈文强也加固好了前颅窝底。
这个加固是用微钻在骨缘周围钻孔,然后把切除的部分额部骨膜,缝合在平台。刚才李敏取下的眶上缘骨瓣,也要放回原位。通过在两侧眶上缘外侧端和鼻根部钻孔,用丝线固定复位的眶上缘骨瓣。
至于双额骨瓣,就只能用骨钉来固定了。
骨瓣固定好了,陈文强将剩余的工作交给马大夫带着实习生去做。李敏等到创面覆盖了敷料后,把病历捧给看马大夫带人给患者移床的陈文强。
“挺好的,就这样了。”
陈文强确认无误了,李敏将病历交给麻醉刘主任,由她带着进修大夫和实习生把术后患者送去icu。
回去主任办公室,李敏看到办公桌上的保温桶,知道是小芳按着自己要求送来的午饭。略吃了一些,便歪在衣柜后面的值班床沉沉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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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李敏今天的手术顺利通过了陈文强的考核,科室普外科谢逊想用腹腔镜做慢性胆囊切除术,却遭遇了极大的障碍。
患者的体位是头高脚低45°,左/倾15°。气腹压力是13mm汞柱,进气流量是8l/分。
电刀也按照要求拨到混切模式2,35w,电凝也是35w。
谢逊检查无误,按照计划拟行标准的三孔法(脐上、剑突下、右上腹各打一孔)切除胆囊。
开始很顺利,按照手术程序操作的谢逊,在腹腔镜镜头进入腹腔后,他先进行探查。探查的结果发现这患者的胆囊纤维化很明显,同时伴有萎缩,与周围有大面积的粘连,且粘连致密。
这样的胆囊,符合多年慢性炎症所致的改变。
探查肝脏,发现肝缘圆钝,也符合脂肪肝的改变。
这些都与术前的腹部ct检查结果一致,也与他预期的手术难度趋同。这台手术的难点就是在腹腔镜下明确胆囊三角的解剖,还有将胆囊从胆囊床剥离。
由于腹腔镜是刚有的新事物,能接受的患者并不多。谢逊想先把每个病种都做几例,扩展一下效果。在梁主任的要求下,他也很严格地挑选手术的适应症。
这个慢性胆囊炎反复急性发作的患者,就这么进入了谢逊的视野。
谢逊不急。
他慢慢地贴着胆囊,松解胆囊周围的粘连,目的是将胆囊整个地暴露出来。他小心地用电剪慢慢地剪断粘连的组织。
梁主任很紧张地看着屏幕上的手术进程,要不是不想影响谢逊的心境,他都想先刷手,时刻准备着立即转为常规术式切除胆囊。
因为这粘连太致密,即便是在直视下,也是不容易松解的。
两个实习生站在梁主任的身后。梁主任不仅焦心谢逊的操作,还要抽空给实习生讲解手术进程。
“这里一定要贴着胆囊壁进行粘连松解,免得损伤十二指肠和结肠。还有一点,如果不贴着胆囊壁进行,很可能因为视野受限,最后背离了要切除的胆囊组织。”
谢逊在腹腔镜下的操作,远远不如他直视下的手术进度。但是腹腔镜下摘除胆囊造成的损伤小,令这个将专业定在肝胆方向的年轻副主任医师,在听说有腹腔镜这种做更少的损伤、摘除胆囊的方法后,立即不忍放弃了。
就在梁主任攥紧的拳头、掌心里全是汗、在洗手服上蹭了无数次的时候,谢逊总算是把胆囊游离出来了。暴露的胆囊形态大致是正常的。但是胆囊管、胆总管还有肝总管的位置不明。
于是谢逊从远离胆总管的位置,切开了胆囊的浆膜层。随着他的动作,在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管状结构。
“这是什么管?”梁主任问实习生。
一个实习生猜测道:“是胆囊管吧?”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
另一个则摇头说:“不知道。”
梁主任就问:“你根据什么说是胆囊管呢?”
那实习生脸红,道:“我瞎猜的。”
梁主任回头瞪他一眼,看得那学生一缩脖。
谢逊也不知道分离出来的这个管状结构是什么,所以他也不敢离断这个管。他继续往下分离。然后屏幕上隐约可见胆囊管、肝总管和胆总管的三管交汇了。
谢逊在手术台上的耐心很好。
在胆囊管与胆总管分离清楚后,他继续解剖胆囊三角。因患者是慢性胆囊炎反复多年并急性发作,他在难辨结构的情况下,只能慢慢一点点地继续解剖。
终于在离断两根纤细的横跨胆总管进入胆囊的血管后,谢逊谢逊哈找到了胆囊动脉。现在是裸化血管和胆囊管的时候了。
胆囊动脉夹闭成功。
但跟着术野出现了出血。
“要再打一个孔吗?”做助手扶镜子的小陈问。
“不用。”谢逊用纱布按压了一会儿,然后在移走纱布的瞬间,给胆囊动脉的近端又上了一枚可吸收夹,然后用纱布压住,改为从胆囊底剥离胆囊。
令他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致密的粘连,让他无法按照自己的设想操作。他只好又回到胆囊三角区。
梁主任见状安慰他也是提醒他说:“别着急。”
“嗯。”
谢逊又在胆囊三角区操作了很久,才终于游离出胆囊管颈部。他深呼一口气之后,离断了胆囊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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胆囊切除有顺行和逆行两种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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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免胆囊炎,很重要的一点儿是按时吃早饭,促进浓缩的胆囊排空。
油性食物,比如煎鸡蛋等。
还有不要生闷气。
肝胆一体。
长期心情郁结不仅是胆囊炎、还极其容易导致乳腺增生、诱发肿瘤的
考验15
但是胆囊动脉的后支,就在胆囊管的下面进入了胆囊。这个分支血管虽细小, 说其是细如毫发则过了。不管怎么说, 这是教科书上有名的小动脉。若是谢逊刚刚的操作, 稍微粗糙了那么一点儿,这个胆囊动脉后支就能立即哧血,给他点儿颜色看看。
让他知道除了花儿,还有什么是最红的。
谢逊没有悬念地处理好这个胆囊动脉的后支,令一边为他担心的梁主任, 又把两只手在洗手服上蹭了好几次。
处理了胆囊管和胆囊动脉的后支, 现在只要把胆囊从胆囊床上剥离下来就可以了。在剥离胆囊的过程中, 他要注意既不能让胆囊破裂,也不能损伤肝包膜。
手术按照谢逊的预想进行着。他用脚精确控制电剪通电的时间, 这一点是整个手术决定有没有失误的关键。手脚配合好, 才不会出现剪差了的情况。
他一手操作电剪, 一手操作止血钳子。由于住院总小陈也是第一次配台这种难切的胆囊手术,他还要时不时地提醒小陈注意扶好腹腔镜,别顾着看屏幕忘记了手下的动作导致腹腔镜偏离。
可饶是他小心谨慎, 把警惕性提高到百分之一百二十了, 还是在胆囊将要完全离开的时候, 剪破了胆囊壁。
胆囊破裂, 胆汁留出。
谢逊另一只手控制的止血钳钳夹的纱布,立即按去破裂口上。幸好胆囊内的胆汁不多, 反复几次后, 吸尽了留出的胆汁。
功亏一篑。
遗憾爬上了谢逊的眉间。前面那么难都做得很完美。结果在即将胜利、在相对轻松的收尾阶段, 碰破了胆囊壁……
“小谢,”梁主任及时开口提醒他:“还剩一点儿,小心别损伤了肝包膜。”
“是。”
谢逊把自己的遗憾收起来,继续手术。
整个胆囊完全游离出来了,肝包膜没有损伤。谢逊换了电凝棒,小心地处理胆囊床的创面,烧灼胆囊床渗血的毛细血管,检查没有出血和漏胆汁后,手术结束了。
“污物袋。”
剥离下来的胆囊放置在污物袋里取出来了,谢逊又在肝下放置了一条引流管。
手术完毕。
谢逊下台了。
收尾的工作交由助手陈大夫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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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手术是谢逊的自我考核,胆囊壁碰破的那一点不完美,令他脸上少了手术完成的轻松,多了一点儿反思的凝重。
他双手抱肘、单腿着地,双肩靠在墙壁上支撑身体。他既不脱手术袍也不说话,只把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手术台,看带领实习生给患者过床的住院总陈大夫。
梁主任等患者推出去了,才走去他身边,大力去拍谢逊的肩膀,大声称赞道:“好,做得好。常规手术切除胆囊,不说术后患者要住院的时间,单说手术创伤,就无法跟腹腔镜下的手术相比。”
“主任,”谢逊很遗憾又很不好意思地说:“要是胆囊没破就完美了。”
“不是你想的这样。这就像你坚持要去学腹腔镜的意义一样。这个胆囊在直视下做手术,也不能百分百避免胆囊壁破裂,”
“主任,我刚才是能够避免的。”谢逊很清醒自己刚才碰破胆囊的瞬间。他这一会儿眼睛看的是小陈,心里却在一幕幕地重复那瞬间之前的动作。
梁主任一笑,换别人可能不在乎这点儿失误,但是谢逊,自己可不想让他想不开,在此点纠结、迈不过去。
“小谢啊,我想这个和你的病例选择有关。如果这是一个急性单纯性的胆囊炎患者,胆囊周围没有粘连的那么致密,手术的结果会怎么样?”
谢逊深吸一口气回答:“手术时间能缩短一半以上。但要是疏忽了,还是有碰破胆囊壁的可能。亏得这个胆囊里没有多少胆汁了……”
是啊,一旦是肿大的胆囊,若里面淤积了比较多的胆汁,碰破之后,哪怕是进行冲洗呢,虽说造成胆汁性腹膜炎的可能性比较小,但也会加重患者术后身体的负担。
那是谢逊不愿意看到的情况。
“你知道就好。吃一堑长一智了。这个胆囊三角、胆囊、肝脏之间粘连致密,手术难度大,但好处是能够提醒你注意了,但也最容易在过了难关的时候放松警惕。你说是不是?”梁主任语重心长地提醒谢逊。
“是。”谢逊点头承认。自己可不就是在过了所有的困难点,在最后成功的前夕,精神放松了那么一点点,就导致了电剪剪多了……
“胆囊啊,那就是个坑。深不见底的坑,不知道葬送了多少英雄好汉。”梁主任喟叹。然后又热忱地招呼麻醉大夫等人说:“今天中午我请客,四海酒家,你们全到啊。”
正在清理手术间的巡台护士、器械护士,还有麻醉大夫,都配合梁主任地给他欢呼。
“好啊,一定去。”
谢谢梁主任啊。
等他们欢呼完了,梁主任又对谢逊说:“你今天的这点儿不完美,足够提醒你以后加小心了。走啦,中午我给你庆功。祝贺你在胆囊切除上开辟了新的手术方法。”
“谢谢主任。”谢逊被梁主任发自内心的关怀和鼓励感动,他试着将刚才控制踩踏开关的那条腿落地,感觉腿部肌肉紧绷的僵直已经舒缓了一些,才慢慢移动脚步,跟在梁主任的后面离开了手术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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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主任带着潘志上的那台食管癌术后两周吻合口瘘,却是与他术前估计的差不多。瘘口如支气管镜所见,发生在膜部近左主支气管分叉处。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瘘口尚小。可是目前的统计数据都显示,无论是积极手术治疗,还是保守治疗,一旦发生这样的吻合口瘘,死亡率都在99%以上。
最主要一点,这样的术后不愈合,还占了2%以上。
石主任面色严肃,带得整个手术间都没人敢大声喘气。
潘志低声问他:“修补?还是造瘘?”
“结果都差不多。”
“那咱们怎么办?”
“先用胃壁修补吧。”
这就是一个死马当活马医的手术,但石主任还是一丝不苟地去做修补。
麻醉科周主任过来,看他那严肃样就说:“老石,你做了也有百十来例的肺癌、食管癌,按照比例也该碰到这样束手无措的事儿了。”
“我不是心存侥幸嘛。能晚一点儿出现,咱们省院的心胸外科牌子就能立好一点儿。”
“你放心好了。这样的事儿,全是概率。二甲以上能做食道癌的医院,只要累计的病例数够多,你肯定是并发症最少的主刀。”
是不是的石主任没能统计,但是周主任这样的安慰,还是缓和了他的情绪。下了手术台他就吩咐潘志:“抗感染给他用敏感的抗生素。支持疗法给够。”
“给他用脂肪乳吗?”
“可以。先用一周看看了。”
潘志按照石主任的吩咐去下医嘱,麻醉大夫看强占了自己那个小桌的潘志说:“你怎么就给用庆大霉素啊?怎么不用好一点儿的。”
“前天做了菌培养,庆大霉素最敏感。”
麻醉大夫愣神了一下,笑嘻嘻地自己给自己圆场,说:“这也太会省钱了吧!起码也用个先锋5先锋6的啊。”
“他一点儿也没省着,连用一周的脂肪乳,你算算是多钱?他要是术后愈合得好、不出瘘,那才是真的省钱了呢。”
等在淋浴间冲澡的时候,潘志带的实习生就悄悄问他:“潘老师,他这个是不是跟他术后营养没跟上有关?”
俩人□□在一个淋浴喷头下,潘志抹一把脸上的水,瓮声瓮气地回答他:“别瞎说。”说完以后他又觉得自己说的太严厉了,拧了毛巾让出淋浴喷头说:“有的人皮肉和,割破一个小口,隔天就长上了。但有的人就可能感染,拖了三五天才能长好。”
左右淋浴间全是下了手术在冲澡的大夫,实习生很有眼色地闭上了嘴巴。
*
李敏睡了一小时自然醒来,看看时间还没到五点,她便去十二楼看今天病情和医嘱有变化的患者。变化不大,走马观花地溜达了一圈,她所耗费的时间就比较少。经过主任办公室,见梁主任、陈文强、还有石主任在聊天。
她走进去先跟梁主任打招呼:“梁姥爷来了。”
梁姥爷是梁主任最近获得的新称呼。他很喜欢年轻护士们这么称呼他,李敏也就从善如流,跟着小护士们一样了。
梁主任笑着点点头,问她:“小李,你家穆杰怎么样了?”
“他前些天去铁路医院复查,骨折处差不多愈合了。”
“让他小心点,那是负重的脚,要承担身体的重量,和上肢骨折不同。”
“嗯。谢谢梁姥爷啊。”
陈文强看看手表说:“我都查房时间了。你俩慢慢聊。”他站起身要往外走,李敏朝梁主任和石主任笑笑,准备跟在陈文强后面离开。
梁主任说:“老石,你也得查房的,我回去了。”
石主任就说:“谁像你那么好命。有个谢逊在科里,什么活都能替你干了。”
“你怎么不说我什么都替他担了呢。”梁主任一边往外走,一边笑嘻嘻地反唇相讥。
“你知足吧。”石主任跟在梁主任的身后往外走,很羡慕地说:“我看你那个小陈也不错。”
梁主任站住,回身瞪眼指着石主任说:“老石,你差不多也就可以啦。潘志我都给你了,你还想把普外挖空了不成。你看看你再不知足,你就改成布依族(不依足)算了。”
石主任不以为忤,笑呵呵地回道:“我是想再要人,但你尽管放心,我绝对不会挖你的小陈,真的。过两月会分来新大学生,去年那几个轮转的,你要先让我挑两个。”
“行啊。咱们一人俩,给老陈一个,怎么样?”
“我怕他一个都不要。”
在他们前面的陈文强就说:“烧伤要放个人了,老梁,老石,你俩看看谁适合。”
梁主任叫住陈文强说:“老陈,老石,让杨宇去烧伤,你俩觉得怎么样?”
石主任立即说:“我看可以。”
陈文强想了一下回答梁主任道:“那你找机会跟他透露一下。烧伤是个累活儿,总要他自己愿意才好。但目前咱们省院没有烧伤的专科大夫,他是大专生,过去了是元老,也是有利有弊的事情。”
梁主任点头称赞陈文强想的周全,然后朝几人摆摆手,回去普外科了。
石主任却在查房结束后叫住杨大夫:“老杨,你来我办公室。”
“什么事儿啊?老石。”办公室只有他俩,杨大夫压抑不住心里的好奇问道。
“刚才查房前,陈院长说要在烧伤那儿放专人,你觉得怎么样?”
“你的意思是让小宇去?”
石主任点头。“这要看你和小宇的意思。陈院长不会勉强。”
杨大夫想想就说:“这倒是一个不错的好地方。咱们烧伤那边没有专科大夫,小宇过去没有什么坏处。”
“烧伤那活儿可辛苦。遇上重患了,没有几个月,患者见不到什么效果。平时又可能因为没有患者,嗯,你懂的。”石主任提醒杨大夫,言外之意可能是钱少。
“咱们在外科工作,那个专科不辛苦啊。哪怕是门诊,也不敢说轻松。”杨大夫沉吟一下又说:“我看医大附院烧伤科,还兼了一部分整形手术。京城和沪市的整形外科大夫,以前也都是烧伤出身的。”
石主任笑道:“你要是这么想,那就趁早让小宇跟李敏好好学习缝合技术。那是整形外科的基本功之一。”
“好。我今晚回去就和他好好说说。可十一楼烧伤病房那俩患者,现在已经都在进行疤痕松解手术了,等他七月底过去,也就没什么事儿了,那,他过去干什么?”
“杞人忧天了。”石主任失笑:“陈院长不会让他闲着没事儿干的。再说这楼上楼下又没分家的。不过,老杨,我提醒你,你儿子过来了,你可得……”
“嗯嗯,我明白,我会加小心的。”
杨大夫可不想因为自己行差踏错,让儿子也跟着自己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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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穆杰跟着李敏一起过去对门。他的想法很直接,敏敏和严虹关系好是她俩的,自己必须给俩人的良好关系添砖加瓦。尤其是自己脚伤好得差不多了,归队在即,巩固和加强与对门那夫妻俩的关系,迫不及待地摆到了他那日夜忙乎的程序前面。
他们夫妻俩过去的时候,潘志还没有端上饭碗,他正在哄儿子吃奶瓶。可是潘嘉最近到了“闹黄昏”的成长阶段,每天这时候要不锻炼一番肺活量,是不会让所有人耳边清静的。
“给我抱吧。你去吃饭。”穆杰接过潘嘉。
潘志知道穆杰是好意,但他自己儿子自己知道。这孩子傍晚哭起来,谁抱谁哄都不行。即便是严虹抱着,也就是哭声小一点儿而已。
潘志舍不得儿子哭,但他也怕把严虹累着了。所以这潘嘉是哭一会儿,就到他妈妈/的怀里缓缓劲儿,然后再到他爸爸怀里练嗓门。
严虹看潘志抱着孩子迟疑着不肯递给穆杰,就说他:“谁抱都是哭,让他俩先练习一下吧。”
穆杰接过孩子,两只大手稳稳地把孩子抱在怀里。大概是因为他的气息太陌生,闭着眼睛咧咧的潘宝宝,暂停了哭声。小人儿张开眼睛盯着穆杰,那样子似乎要看清抱着自己的是谁,也似乎在酝酿着要来个爆发性的高八度。
李敏趁他停顿的瞬间,把奶瓶塞进他嘴里,把他的小嘴整个堵住。潘志老远盯着忍不住心疼,生怕儿子被奶嘴堵得出现反射性的呕吐。
而穆杰盯着近在咫尺的婴儿眼睛,饱含深情地温柔呢喃:“宝宝,吃吧吃吧,吃得多长得快。吃吧吃吧。宝宝,吃吧吃吧。”
李敏瞪穆杰一眼,这人是走火入魔了!居然想对不到两个月的孩子施展催眠,潘嘉哪里能听得懂他说的是什么。
可没想到的事情就在李敏眼皮下发生了。潘嘉在穆杰低沉的、带着磁性的声音里,闭着眼睛开始喝奶了。
潘志松了一口气,赶紧端起饭碗吃饭。
骆大姐如释重负,潘嘉白天夜里她都能哄住,唯独这几天的傍晚,太阳开始落山他就开始哭,一直要哭到天完全黑下来。
如今见穆杰哄住了孩子,她就小小声地对潘志和严虹说:“没想到宝宝居然跟穆团长投缘。”
严虹抿着嘴笑道:“楼上窦家的那俩孩子听说穆杰回来了,这两个月一声都没有。估计怕他怕成了老鼠听见猫来了。”
潘志却说:“小孩子都敏感,最能察觉到谁危险,谁对他好的。”
李敏悄悄揶揄穆杰:“潘宝宝是怕你才不敢哭了。”
穆杰却摇头否认:“这孩子是个胆子大的。不怕我的孩子,我还真没见到几个的。”
“那长大就跟你当兵去。”潘志开玩笑。
“好啊。读军校也挺不错的。不过你俩可要看好他别近视了。”
“那可不容易。”严虹接话道:“我上大学前还不近视呢,等大二读完就看不清黑板了。”
“我是上大学之前就近视了。那时候在县里读中学,根本就不知道用眼卫生什么的。”潘志对自己近视很遗憾。“我要是没近视,我那时候也会报军校的。”
李敏也跟着感慨几句自己早早近视的遗憾。然后她看潘嘉吃得比平时快,就问严虹:“你家儿子这是哭累了,还是饭量见涨啊?”
“饭量是涨了一点儿,但他哭了也半个多小时了,估计也累了。”
没等潘志他们吃完晚饭,小人就把奶瓶里的那80ml奶都吃完了。李敏接过奶瓶撂到桌子上,把潘宝宝立起来靠在穆杰的肩膀上,轻轻给他拍奶嗝。
骆大姐先吃完,她走过来说:“把宝宝给我,我去给他把尿。”穆杰就把孩子递给她。
严虹问李敏:“我们想过去刘娜家看看,你去不?”
“行啊。”李敏答应了严虹,转头对穆杰说:“你还是别去了。上楼下楼的,总运动量加起来就超标了。”
“好。那我不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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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敏、严虹和潘志一起去刘娜家。
潘志见龚海不再,就问里外屋忙着的刘姐:“龚海呢?”
“他今晚夜班。”
“他没休产假?”
“嗯。他们科胡主任说不好换班,再说有我过来照顾刘大夫。”
潘志点点头说:“那我就先回去了。你跟刘娜说一声,我不进去看她了。”
“好。”
男主人不在,潘志不好进月子房,他先走了,严虹和李敏就在房间里问刘娜昨晚是怎么回事。
刘娜气咻咻地把事情讲完,抓着严虹的手感激道:“彩虹儿,多亏了你帮我请了刘姐。不然我还没办法呢。”
严虹笑着说:“我在产科工作了那么久,这方面的经验自然多一些了。你是该请人伺候月子的。你看我家,有小艳在,我妈第二天就来了,还多亏了有骆大姐帮忙弄孩子呢。”
刘娜狂点头:“可不是怎么地。六六也全靠刘姐给他换尿布,收拾巴巴。这今个儿一天就拉了三次胎便了。每次拉完都要洗屁股,真愁死我了。”
“那你就多请几天,请到满月呗。”李敏劝刘娜。
“嗯嗯,我跟刘姐说,让她帮到满月。彩虹儿,你那边呢?”
“潘志他家给钱了,我就多留骆大姐一个月。”严虹答得很自然,那煞有介事的模样,若李敏不是知道内情,都得被她骗过去了。
刘娜笑着说:“彩虹儿你好福气。潘志父母就是农民,结果他家是最有钱的。”
“你家龚海也不少挣。我都听敏敏说龚海帮着出书了。什么时候潘志能出一本书,我就不羡慕你了。”
在李敏面前,刘娜就很谦虚地说:“敏敏那本书,龚海也没做什么。他也就帮着敏敏核对ct片子了。”
李敏笑着说:“那本书的所有片子,不论是ct的还是磁共振的,都是你家龚海挑的。他出了大力呢。”
又说了一会儿话,李敏站起来说:“娜娜你休息吧,我和彩虹儿回去了。”
“再坐一会儿呗。”刘娜挽留。
李敏坚持道:“今天手术站到三点来钟,我累了,想回去躺会儿。”
刘娜见李敏这么说,就赶紧道:“那你快回去休息吧。”然后她又提醒李敏:“敏敏,你现在可不是前年了,你肚子里还有穆彧呢,你悠着点儿,多加小心啊。”
“嗯嗯,我会小心的。”
离开刘娜家,李敏与严虹挽着手往回走。
严虹就说:“敏敏,你知道我生孩子,潘志家给了多少钱吗?”
“多少?”李敏知道潘志家似乎不怎么关心这个孙子,所以潘志才赌气要把儿子命名为潘家宝。
“一百块。这还是包括住院费的呢。”
“为什么?”李敏不解。“”
“他爸妈要一碗水端平啊。” 严虹悻悻道:“因为他大嫂生第一个孩子时,他父母给了一百,后面的生孩子就也是给一百块了。我跟你说我不是纠缠他家给多少钱的事儿,而是觉得这号称一碗水端平的做法,实际却做出了最不公平的事情了。还不如别给我们那一百块钱。”
李敏同意严虹的看法。“你说的对,十年前的一百块和现在的一百块不一样。那潘志怎么说?”
“他能说什么。都已经分完家了。我跟他说把那一百块退回去。”
“你开什么玩笑呢,那可不好退的。”
“我考验潘志呢。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彩虹儿,你先等等啊,我猜潘志同意退的,对不?”
“对。那你猜他怎么说的?”
李敏想了想回答:“他说你们现在有钱,不用父母帮忙了?”
严虹点点头道:“他就是这么说的。然后他爸爸就把那一百块收回去了。稀罕吧?”
“稀罕。得亏你心胸宽广,换个人不得跟潘志打起来啊。”
“敏敏,你不用给我戴高帽。我一直理得清楚他家是他家,他是他。我跟你说傻子才会为这类事儿,在家里跟自己对象过不去。吵架伤感情。为钱吵就更不值了。”
“是,有吵架的功夫去挣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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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普一点儿解剖
气管位于颈前正中、食管的前方,是一个由软骨、肌肉、粘膜和结缔组织构成的管腔。
上端起自环状软骨下缘,相当第6颈椎平面,向下进入胸腔。其下端相当第5胸椎上缘,在此分成左右两主支气管,分叉处称气管隆凸,其边缘光滑锐利。
(左主支气管偏向水平,右侧偏陡直,所以异物易掉进右主支气管。)
气管软骨以呈向后方开放的马蹄形不完整的软骨环为支架,以气管环韧带将其互相连接。气管环的缺口约占气管横断面周长的1/3,由纵行的弹性结缔组织纤维和横行、斜行平滑肌加以封闭称气管膜部,形成气管后壁,与食管前壁紧接。
气管食管瘘都发生于该处。
考验16
“是啊, 有吵架的功夫去挣钱好了。”严虹喟叹一句。但她跟着心有不甘地说:“话是这么说, 但事儿不是这么做的。表面上说公平,实际与公平差了十万八千里呢。可我又拉不下来脸跟他爸去辩那些, 我也怕潘志下不来台,所以那天就跟你说他家给钱了。”
“这样啊。怪不得你没说给了多少呢。”李敏想了想又说:“那以后咱们也别打他家给钱的旗号了。你俩都在手术科室, 我家穆杰也能挣, 咱们就是买什么, 也是有那个能力的。”
“嗯。不打了。咱们以后也不需要买什么大件的。其实敏敏, 我就想不明白了, 我和潘志都有给他家介绍装修的活, 虽然我们也按着事先商议好的拿提成了。但是, 就是我的意思是说, 若是没有这层亲子关系在,别人给介绍活儿,难道红白喜事就不往来了吗?尤其是他家那个装修队不是潘志的堂兄弟就是表兄弟的。”
“那你的意思是说他自己的哥哥弟弟和姐夫,也没给潘嘉什么表示?”
“是啊,最让人生气的就是在这里呢。我需要他们介绍装修活的那点儿提成吗?我都想跟潘志说再不要掺和他们装修的事儿。”
“还是不要吧。彩虹儿,他父母没有老保, 也没处报销医药费, 有这个装修队在,他爸能多赚到点儿, 你们的压力也少点儿。”
“是啊。但他们这么做, 简直让人心里、面子上都过意不去。他妈妈到现在都没来看潘嘉。噢, 对了, 他大嫂不是要来做饭嘛,”
“来了吗?”
“没有。现在还是他爸爸做饭。去年跟你说过的。这学期开学前,他大哥专门找潘志商量,想让他大嫂做饭、他妈妈带俩孩子住我们家。潘志推到我头上,说房子什么的都是我买的,我家的事儿都是我做主,我说过不同意的。我估计他们就是因为这个,一个两个才当潘嘉出生没那么回事儿。”
“算了,彩虹儿,他妈妈不来就不来吧。来了也未必能帮上忙的。你有小艳和骆大姐呢。”
“嗯,不说他们了,说了就烦。对了,敏敏,潘志在你们科干得怎么样?”
“挺好啊。石主任相当倚重他。你也知道潘老师他那人,做工作也是很认真的。”李敏笑着回答。
“那个,敏敏,他想出去进修,当然不是现在,假如是明年,你说石主任和陈院长会同意吗?”
李敏停住脚步,看着脸带期冀之色的严虹,认真地想了想,说:“彩虹儿,现在胸外的手术每周至少三台,潘志多数是一助。而且吧,我跟你这么说吧,手术还不局限在贲门癌、食管癌、肺癌等这几个病种。你说要是他出去进修普胸,我敢肯定他绝不可能比省院的上台机会多,你觉得有意义吗?”
严虹沉默。
李敏见她若有所思,就接着劝她道:“进修是为了开阔眼界,提高实际工作水平。潘志他才过来胸外科,彩虹儿,我不夸大咱们省院的胸外科手术水平,给你句实话吧,现在石主任率领的胸外科,百分百能满足潘志目前的学习需要,我是认为他没必要去进修的。而且,你换个角度想,他走了,胸外科手术的一助位置就完全让给郑大夫了。你说他出去学习一年,回来能赶得上郑大夫跟石主任配合的默契程度不?”
“我明白了。谢谢你,敏敏。”严虹挽着李敏的胳膊继续往家走。“你这么一说,我就懂了。其实潘志是觉得郑大夫出去进修过,有时候病例讨论的时候,郑大夫会说‘我在医大进修的时候,遇到类似的病例,医大是怎么怎么处理的。’他啊,是心生艳羡了。”
李敏仔细回想一下病例讨论时的情况,细想想住院总郑大夫是有这么说过的。但陈院长好像是不怎么太感冒的态度……
于是她便对严虹说:“快让你家潘志收起这样的想法。我觉得郑大夫这么说的时候,陈院长不是很,我说不好,反正不是就那个意思了,你懂吗?石主任也是差不多的。”
“我懂什么,你都没说出来是什么意思。”严虹轻拍一下李敏的手臂,跟着又说:“我明白了,我会跟潘志说清楚的。其实吧,我听你这么说,倒觉得他应该跟石主任先学两年,学得差不多了,再说什么去进修的事儿。你说是不是?”
“是。我是这么觉得的。但是吧,彩虹儿,石主任在医学院附院那边,也做了多年的心胸外科副主任。假如潘志去进修,带教老师就真的能比石主任强吗?想想咱俩在附院实习的时候,那些进修大夫,有时候还轮不到主治医师带教。你说是不是?”
严虹略有点儿小感动,她轻拍一下李敏的手臂说:“敏敏,你说的太对了。我回家得把这事儿跟潘志好好说说。医大附院比石主任强的教授肯定有,但是绝对没可能给进修大夫做带教老师的。”
李敏见严虹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就很高兴地把话往透里说:“是啊,不仅是医大附院,就是京城和申城的任何医院,我想也应该差不多是同样的状况。那种水平的教授,人家真有那个精力,都得去带自己的研究生。”
“其实我觉得咱们省院各科的主任,比医大附院的那些教授,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的。别的科室不说了,脑外科这面的任何专科手术,陈院长都不弱的。”
“是是。我听说了陈院长在去年年会上,跟医大附院的教授们耀武扬威了。”
“那也不怪他。你没在现场不知道,别说我老师本来就是心高气傲的性格了,除了真没能耐的人,在年会那样的场合被踩,那是全省神经外科的专科大夫都在的场合,谁也没办法示弱和后退啊。何况我们去年的手术,有几个确实做得很不错,在病种上是领先医大一点儿了呢。”
“好好,你老师厉害,你也厉害。”
“那是。”李敏带着点儿小得意地翘翘下巴,换回严虹揶揄她尾巴翘到天上去了,不够谦虚。
“我也就是在你跟前这么说了。别人我不会说这些话的。”
“嗯嗯,我知道。”
俩人说笑着就到了她们家的单元口,却见杨大夫父子站在单元口的不远处说话。严虹假装没看到俩人,李敏朝他们微微点头,然后跟严虹挽手进楼了。
*
杨大夫正在跟儿子说傍晚从石主任那儿得来的消息。
“小宇,这对你是一个好机会。”
“爸,我从来没想过以后要做烧伤大夫。傍晚的时候,梁主任跟我说了,我说考虑考虑,明天再给他答复。”
“幸好你来找我了,不然我还琢磨着怎么过去跟你说。”杨大夫从搬出家门,就回避与前妻见面,再婚后更是有什么话要与儿子和女儿说,也都是或去外科或去手术室的。
杨宇抿唇,对亲爸说出这样的话不予置评。
“那个烧伤科看着累,但是外科那个分支不累呢。”杨大夫开始给儿子分析。
杨宇插话道:“爸,我原来想去胸外科的。”
“你听我说完。”杨大夫制止儿子插话,然后接着说道:“我当初选泌尿外科专业去进修,是因为你姑爷说普外和骨科的大夫,多一个不多,少一个对省院没影响。你想想是不是这回事儿。”
杨宇点点头。
“你就是选了烧伤专科,按照陈院长现在对外科大夫们的要求,你也得把普外和骨科过关了。”
“不是7月底就得过去十一楼?”
“这个具体我也不知道。要是你能7月底过去十一楼还好呢。那个李敏要去读研,十一楼没有住院大夫,你跟着陈院长多上一些脑外的手术。咳咳,我跟你说,李敏当初就是因为基本操作过关,陈院长才带她开颅的。”
幸好陈文强没听到法,不然一定会对杨大夫的这说法报以嗤笑。就是梁主任也会对他那话嗤之以鼻的,
——只因为带李敏上台的原因是她尊敬老李,而且不是一天半天的表面功夫。他俩冷眼观察李敏,看了一个多月呢。
杨宇相信父亲的话。他呐呐道:“我按着李敏说的方法练习了半年,虽然有提高,但照她还是差了一大截。”
“手术基本操作技巧就不是一年半年能练出来的事情。你继续坚持下去,每天进步一点儿,日积月累就能大飞跃了。”
“嗯。”
“我倾向你去烧伤专业,还有一点儿就是整形外科大夫,不少都是烧伤专业出身。你想烧伤患者的后期治疗,不论是简单的为促进创面愈合的植皮手术,还是为了保证肌体功能的松解疤痕,其实都是整形外科的基础工作。”
杨宇边听边点头。
“所以,以后能发展到什么样,全靠你自己的努力。”
杨宇接受了父亲的提议。“那我明天就跟梁主任说我同意去烧伤专科。”
“这就对了。”杨大夫欣慰,然后把当初费院长劝自己的话,照搬过来劝儿子。“在医院做到缺你不可很难,但是做到有你和没有你是两回事儿,还是容易的。若是有烧伤患者,你是唯一的专科负责大夫。
没有的时候,你也别闲着。多看看脑外和胸外的患者,哪怕跟着上台拉钩呢。看多了,记下来手术要点,基本操作、基本技能过关,遇到机会你就可以冲击一下术者。”
“是。”杨宇认真答应了父亲。
“那个整形的事儿别对任何人说。等你进修回来,把烧伤削痂、植皮的关都过了的。”
“好。”
“行了,我没事儿,回去好好看书。让你妹妹别贪玩,我们科不少护士都在读大专呢。”
“嗯。”
*
李敏回到家里,见穆杰已经坐在电脑跟前工作了。她便默不做声地翻出自己的工作笔记,想想转去卫生间洗澡。都收拾妥当了,抱着工作笔记回了主卧房。
匆匆写完主要内容后,李敏便把笔记本搁到床头柜上了。穆杰推门进来,看她歪在床上出神,就问她:“敏敏,今儿怎么这么早上床了?累了?”
“嗯。”李敏摘了眼镜斜依在被子上,皱着眉头看穆杰,她想看清楚穆杰的脸,却徒劳无功。于是她叹口气说:“穆杰,你说要是有办法纠正近视眼,我该不该去试试?”
“是什么办法?”
“手术啊。那个rk手术,就是在角膜上做个米字的放射状切口,改变视网膜的曲度,使得最后的成像能落在视网膜上。前苏联在七十年代就能做这种近视眼矫正手术了。省城的邮电医院眼科有开展。我问了一下北京的同学,他们说同仁医院眼科也有做。”
“是因为我今晚说潘嘉当兵吗?”
“也不是。我跟你说过我是很小就近视的,早戴够眼镜了。”
“最近视力下降了?”
“没觉得。但绝对比去年不好。”
“是不是工作太紧张了?”
“今年已经比去年好多了。”
“那这个手术有什么风险吗?”
“失明。”
“啊?”穆杰失态,立即表示反对:“那不能做。你不是总说手术有万一嘛,那个万一的事儿,是我们把握不了的。敏敏,你想啊,你戴着眼镜是不方便,但是真要失明了,你就没法当外科大夫了。”
“我转中医按摩?”
“开玩笑。神经外科啊,那是外科食物链的顶尖存在。”穆杰学李敏说话。“中医是什么?你还盲人按摩呢。敏敏,咱们不做这手术。这手术成功了作用不大,失败了损失太大。咱们冒不起这个风险。”
“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能做啊。我不给你签字。”
“这手术不用家属签字。”
穆杰趴在床上,翘着伤脚,脑袋距离李敏的脸还没有两拳远,眼睛盯着李敏说:“敏敏,有的事儿能去博,有的就不值得去博的。”
“这总比你上战场安全多了。”李敏不服气。
“这是两回事儿。”穆杰沉吟一下说:“我当时两度上战场,全是孤家寡人的情况下。我要是早十年认识你,我绝对不会递血书的。”
“那你前年还不是又回去战场了?”李敏的眼睛里含着玩味的笑意。
“前年我没得选择啊。我不回去那就是逃兵了,要上军事法庭被审判的。敏敏,”穆杰认真回答李敏的提问。他翻个身靠在被子上,与李敏挤在一起,然后把李敏揽在怀里说:“敏敏,失明和别的损伤还不同。你想想穆彧出生后,你要是看不到他长什么模样,你遗憾不?要是他那儿磕伤了、碰着了,你着急却没法帮他,你遗憾不?”
“你怎么就不能想点儿好啊?”
“我这就是为你往好的地方想啊。你现在闭眼。”
“干嘛?”李敏虽提出疑问,还是听从了穆杰的要求。
“你知道我的手准备做什么吗?”
李敏睁眼,穆杰的大手挡住了她的视线,而且那只手死死地压在李敏的脸上,不让她的双手扒开。
“感觉怎么样?嗯?”
“你怎么这么讨厌啊。”李敏着急。
“看看,这才一下没看着,你就着急了。万一真失明了呢,你怎么办?”
李敏气馁了,她垂头丧气地说:“不做了。你真讨厌。”
穆杰咧嘴一笑,在爱人的唇上印了一个吻,说:“等你退休了,咱俩一起去看祖国的大好河山。”
“我六十五岁退休。”李敏赌气。
“那也行啊。只要你眼睛好好的,到时候我戴花镜陪你。”
“一言为定?”
“好。”穆杰立起手掌,与李敏相击。
*
老孙此时却在与继子小志谈话。
“为什么动手打人呢?”
小志低头不语。
“抬头。”老孙提要求。“抬头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不仅代表你是尊重对方的,也代表了你对谈话内容是问心无愧的。小志,你低头回避我的眼睛,把你内心的不安、或是有愧的想法,通过你这样的动作,下意识地告诉我了。”
“我没有不安。我也没有什么愧疚。”小志抬头,梗着脖子嚷嚷了一句。
“是吗?那咱们抬头说话。”
“嗯。”
“我上次给你说过,有理不在”老孙说了半截话,眼睛看着小志等他回答。
小志想回避老孙的眼神,但眼珠转了转,又回到老孙的眼睛上,用正常的音量说:“声高。”
“嗯,记得很好,做得也很好。”
小志的脸开始泛红,为自己刚才朝孙叔嚷嚷感到惭愧。
“小志,你一直是一个讲道理的孩子,我相信你不会无缘无故就动手打人。而且,我对打架的看法是这样的:忍无可忍的时候,无需再忍,那就动手好了。”老孙看着小志的眼睛,很诚恳地先表明自己的立场。
“老孙,你怎么能赞成孩子打架?”杨卫华听不下去了,马上出声提出反对意见。
“卫华,现在是我和小志两个男人在讨论问题,你作为旁听者,在我们需要征求你意见的时候,你再发言。如果我俩的讨论结果你不满意,我和小志推倒重来。你看怎么样?”
杨卫华点头,闭紧了嘴巴。老孙每次教育小志都当着自己的面,每次都能引导小志往光明正大的方向使劲。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自己眼看着小志在发生变化。可今天这个动手打架的事儿,唉……
小志学着老孙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挺直腰板,抬头看着老孙说:“孙叔,今天打架还是为了珍珠妹妹。临班的那个小子又去拽珍珠的头发,把珍珠的头绫子抢走了。珍珠的一半头发都散了。然后珍珠追他要头绫子,他喊珍珠是小疯子。”
“珍珠去找老师了吗?”
“没有。”小志顿了顿说:“珍珠为那小子拽她头发的事儿,去找过老师告状的。”
“老师怎么说?”
“老师说:知道啦。”
“然后呢?”
“然后?你问我然后?”小志这么反问一句,然后立即觉得自己说话不对,咬下嘴唇道歉:“孙叔,你别生气啊。”
“嗯,我不生气。你接着说。老师怎么处理的。找那个同学谈话了吗?”
“不知道。珍珠找过老师告状,但是没效果。她散着头发来找我,我就去找那小子了。一年级的小豆包,居然嫌我多管闲事儿,还跟我说不用我管。所以我就打他了,把头绫子要了回来。”
“然后他找了老师告状,是吗?”
“嗯。”小志连连点头。然后略前倾了身体问:“孙叔,那小子是该打,是不?”
“是。你打得没错。”
小志立即裂开嘴笑了。但他跟着愁眉苦脸地说:“但是教导主任要我写检查。不交检查不给上课。”
老孙笑笑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孙叔,你帮我写呗。”小志殷殷期盼。
“啊?”杨卫华忍不住惊呼出声了。但她跟着在老孙示意她闭嘴的目光里,再度咬住了下唇。
“我能帮你做分析,不能帮你写检查。”
“分析也好。”小志喜笑颜开,每次孙叔分析过后,所有的难题就不再是难题了。
“小学生守则里有不许打架这一条,你违反了。是不?”
“是。”
“自己错了要承认错误。至于你为什么违反了,你就要写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让教导主任知道你动手打小同学的原因。你的错误是结果。明白了吗?”
“嗯嗯,我明白了。”小志兴高采烈地回答。“我知道检查怎么写了。”
“那以后你准备怎么办呢?”
“以后?”小志略略歪头,想了想说:“珍珠告诉班主任老师没用,下次珍珠再挨欺负,我带她去找教导主任,可以吗?”
“好。”老孙大声赞好,接着他又问小志:“要是教导主任也和老师一样,答应了而没采取行动,或是对那个小同学批评教育了没效果,你准备怎么办?”
“让珍珠找我爸爸?”
“做什么?”
“让我爸爸去找教导主任啊。他喜欢珍珠,你又不喜欢珍珠的,不用你找教导主任的。”
老孙心里好笑,这小子心里始终过不去他爸爸喜欢珍珠母女的梗。就如自己闺女,始终觉得自己偏爱了小志一样。唉!小孩子啊。
“卫华,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杨卫华点头,但她还是说:“小志,你不好打架的。为什么也不该打架。我上次不是跟你说过,中山小学的孩子,一拳头打到眼睛上,最后导致眼球挫伤吗?”
“妈——我不会往别人眼睛上打。”
“我怕别人打到你的眼睛。小志,你是以珍珠哥哥的名义出面打架,焉知别人没有哥哥帮忙?”
定位1
小志想了想说:“妈, 现在都是独生子女了,很少有哥哥的。”
杨卫华被儿子堵得要心梗。她气道:“你都有姐姐妹妹了,别人还不能有哥哥?再说不是还有堂兄、表兄吗?那不都是哥哥。”
小志立即裂开嘴笑, “妈,我比别人的堂哥、表哥都多。”
思及前夫王大志的兄弟姐妹数量和各自所生的孩子数量,杨卫华立即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因为王大志的大哥有三个孩子,大姐也有三个孩子……而且他大哥的孙子比他弟弟的小儿子都大。
杨卫华有些气急,直接对儿子不客气了。她用诘问的语气对儿子说:“小志,你大堂哥多大年纪了?他儿子都背书包上学了, 他会参与你们小孩子打架?还有, 你那些堂兄表兄的,你要想请他们帮你打架,你拿什么跟他们交换?”
老孙见妻子气急败坏,拍拍她的手说:卫华, 别着急啊。”
杨卫华嗔怪老孙一眼,说:“就怪你支持他打架!你看他连帮手人选都……”
老孙笑笑说:“小志, 你先去写检查, 回头咱倆再继续讨论。”
小志一见不用回答亲妈的难题,也不用自己继续面对生气的亲妈, 立即高兴地答应了一声,美滋滋地回房间了。
“老孙?”杨卫华不赞成放儿子走。“现在谁家的孩子会打架,还要写检查, 回头是不是还要找家长了。”
“卫华, 你别急嘛。”老孙拍拍手里紧握的柔荑, 笑着说:“如果我上来就说小志是错误的,你说他还会心平气和地继续与我沟通不?”
“可你说他打得对,这不是缓兵之计,这是饮鸩止渴。他下次再打架就会说是你支持他的,他忍无可忍了……”
老孙眼含宠溺的笑意,等杨卫华噼里啪啦说完以后,才说:“卫华,教导主任看到小志的检查,知道何为因何为果后,他会不会找隔壁班级的老师谈话?会不会找那被打孩子的家长谈话?不仅因为那孩子告状,他就要找小志写检查。他略微清醒一点儿,就要彻底地解决事情的因,才会避免出现再度出现今天这样的果。你说是不是?”
“应该是的。”这样简单的、就因果解决问题的思路,杨卫华很熟悉。对因治疗,一了百了。
“再有这样的事儿,小志会像他刚才说的那样去做。你说他还会打架不?”
杨卫华回想儿子说的要他爸爸王大志去找教导主任的话,只好道:“应该不会了吧。”
“我们的目的是要他不要再因为珍珠去打架。但仅仅告诫孩子打架是错误的,非常可能是产生不好的后果。因为对上那样调皮捣蛋的孩子,那家孩子的教育肯定有缺失。所以,作为对立方的孩子父母,我们单一只说孩子不该动手,我怕会让孩子以后有秀才遇到兵’的无力感。”
“但如果他能像刚才说的那样去做,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而且我相信通过这件事儿,在咱们俩的好好引导后,小志会发现原来还有不用打架就能解决的方法。甚至还不止是一个。他尝到甜头了,以后遇事就会动脑筋,积极地去找寻更多的解决问题的方法。等他形成习惯也就好了。”
说得好有道理。
过了儿子以后不可能再为珍珠打架的坎,杨卫华想起来教导主任的不是了。她抱怨道:“实验小学的教导主任也是的,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就让小志写检查呢?”
“要不你明天抽时间,过实验小学跟那个主任聊聊?”老孙熟知教导主任的操作,先跟学生收到他认可的检查,然后拿着检查给家长打电话到校接受批评,有理有据地让打人的孩子家长道歉。
“唔——那我明天跟小志一起去他们学校吧。”
“也好。你先跟教导主任谈谈了。若是谈不通、谈不明白,我去教育局找人,跟他们校长谈。”
“那也太大阵仗了。一个小孩子的事儿。”杨卫华摇头。自己小时候最反感的就是母亲去学校。
“孩子的事儿,再小也是大事儿。要让小志明白事儿,咱俩先把事儿做明白了。他这么大正是形成世界观的时候,咱倆现在操心,好过十年后孩子不成器焦心。”
杨卫华反手捂住老孙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说:“老孙,谢谢你。”
“谢什么。咱倆是夫妻,要一起过完后半辈子,俩孩子都懂事儿,咱倆工作才能后顾无忧;都有出息,咱倆才能安享生活。”
杨卫华重重点头,认可了老孙的说法。
“噢,对了,你医院的那套房子装修好了。你安排个时间,我们抽空去买些必须的家具。”
“我们需要住过去吗?我觉得在这面住挺好的。”
“你不喜欢住过去,暂时就继续目前这样了。但现在这季节可以,等到下雨下雪的时候,可以在那边临时住的,你上班近小志上学近,怎么都比这么远方便。”
“嗯,也是的。要不我拉个单子,照这边减少一些东西,你看怎么样?”
“行啊。你记得把型号写清楚,我让人跑一趟,咱倆就不用再花时间了。”
“好。”杨卫华从书房翻找出这边家里的购物小票,开始抄写。老孙坐在她对面,从公文包里掏出文件,认真地看起来。
杨卫华抄完购物清单,检查一遍后交给老孙。看着老孙把单子收进公文包里,心说这就是妈妈所说的,好男人能让你觉得有他在,万事你不用费心思,他都能解决好。
*
差不多的同一时间吧,珍珠靠在汪秋云的怀里,噼里啪啦掉着眼泪把事情说了,然后对着王大夫求道:“爸爸,哥哥被教导主任找去了。他被批评了。还要他写检查。哥哥说他不写。可教导主任说就不给他上课。”
这操淡的教导主任!王大夫在心里骂了一句,还得好言好语地安慰继女:“珍珠不哭,爸爸明天去学校找教导主任,他会让小志哥哥上课的。”
“真的?”珍珠眼泪含在眼圈里打转儿,欲坠未坠的,颤巍巍地晃着。“哥哥是为我去打架的。”
儿子从那次走了之后,再就没回来这边住,王大夫是真的没想到,儿子还会维护珍珠、出头为珍珠大打架、他伸手摸摸珍珠的发顶心,点头肯定地说:“真的。”
珍珠闻言立即带着眼泪笑起来,笑容里滚落下来的泪珠,让王大夫顿觉心中抽痛不已,这模样与宝珠哭起来太像了,这模样与宝珠哭后,达到目的的笑容太像了……
王大夫忍住心痛,站起来说:“秋云,我回科里还有点儿事儿。珍珠,你不哭啊,明天爸爸送你上学。”
“嗯。”
“你作业写完没有?”
“还没写呢。”
“秋云,给孩子洗洗脸,让她写作业。”
“好。”汪秋云搂着女儿王洗手间去,等她带着珍珠出来的时候,王大夫已经走了。
汪秋云把饭桌又擦了了一遍,让女儿在饭桌上写作业,她自己抱着织完一大半的男士毛衣,坐在女儿的对面。
这是一种插肩织法的毛衣,属于编织起来难度偏大的模式。但汪秋云驾轻就熟,如今只剩下两个袖子待完工了。整件毛衣针法均匀,唯一遗憾的就是这么好的针法,织的是旧线,有些可惜了。
这是用王大夫的旧毛衣导线重织的。
五一的时候,汪秋云二话不说就把王大夫最旧的这件毛衣给拆了。当王大夫看到阳台上晾着的毛线时,汪秋云解释道:“那毛衣胳膊肘那块的线,都磨得快断了。再不导线重织,胳膊肘那儿会出洞,就不能穿了。”
王大夫有心说那毛衣也就偶尔穿一次,但是汪秋云已经拆完了,他就把这话放回到肚子里没说出来了。
那毛衣是杨卫华给自己织的第一件毛衣。拆了织织了拆,他等了三四年的时间,才穿到身上。
罢了,都已经过去了。
拆了就拆了吧。
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就说:“有织那旧毛线的功夫,你还不如买2斤新毛线织了。现在买毛线也不用票了、”
汪秋云笑眯眯地回答他:“织旧的也给你织新的。这件旧的织完了,再给你织一件新的。你冬天只能在白大衣里面穿毛衣,没一件特别厚实的,遇到天冷的时候,可受不了。像这样的旧线,我准备掺一股同样颜色的细羊绒线,看起来就不像导线再织的旧毛衣,还能够一样保暖的。”
王大夫很感动汪秋云的关怀,心里也明白她是要把失女之痛、把失去宝珠后留下来的空闲时间和精力,用织毛线活来打发,也就随着她去了。然后王大夫就看着自己的毛衣毛裤,被王秋云一天一件地拆了,然后有的洗就晾晒了,但有的还要煮,等他弄明白煮线的意思,那些煮过的毛线都改换了颜色,阳台上整天挂晾晒毛线。
他也曾建议过:“织完一件再拆另一件呗。”
“这个季节阳关不那么毒,晒毛线最合适。夏天日头大的时候,毛线在阳光下晒会掉色的。”
这就不是王大夫知道的了。他也不想弄懂这些,随便汪秋云折腾了。
*
王大夫急匆匆地往医院走,他眼里心里都是夭折的小女儿。若不是珍珠今天哭得他心疼,哭得他想起小女儿,这时候他应该给汪秋云撑线,配合汪秋云把洗好的毛线缠成团的……
到了普外科的值班室,他见住院总小陈不在,便歪倒在值班床上,眼睛看着半开的玻璃窗,感受春末夜风的凉气,两眼慢慢湿润了。
宝珠啊宝珠,怎么就没保住呢?
但王大夫在值班室只伤心了片刻,就爬起来穿上白大衣开始工作。他把自己管的那二十张床位,都仔细地查了一遍,该调整医嘱的立即调整,时间填写为明天早上八点以后。别给夜班护士找麻烦,也省得那些护士怪话连篇。
都做完以后,他看看时间快九点半了,便打电话给梁主任请假。
“梁主任,我是大王。那个明天早晨我得去趟实验小学。……嗯,我现在科里,把我管的那些患者的医嘱都调整了。是,是,我明天上午会尽快回来。”
撂下电话,王大夫又拜托住院总陈大夫帮自己照看着点儿,才在上弦月已经黯淡的光华笼罩下,晃悠悠地回家了。
汪秋云在厅里一边织毛衣一边看电视,见了王大夫回来,就放下手里的活,站起来接他的外套。
“王哥,都忙好了?”
“嗯。我明早送珍珠上学,得先把明天的工作做了。”
“又让你费心了。”
“这是什么话。珍珠管我叫爸爸,这是我该做的。”
汪秋云两眼都是感谢的小星星,她带着一丝愧疚说:“珍珠的性子被我养的太弱了,要是像罗天那样泼辣,就少了这许多挨欺负的事儿了。”
王大夫赞同她这说法,便说:“回头等周日,罗天从学校回来了,你多带珍珠去跟罗天玩。”
“好。”
*
隔了多日再见到前妻和儿子,王大夫对前妻的变化比那晚见到的感觉更甚。他都疑惑这母子俩,是不是被那个老孙施加了什么魔法。
原本每次被叫到教导处、多少就显得有些畏缩的小志,这次居然敢挺胸抬头地把自己的检讨递给教导主任,好像他递上去的是什么请功的表彰。而站在小志身后的前妻,脸上有了与她妈妈一样的神情——那最初令他不敢直视、后来极力回避的眼神。
那是种若有若无的、高官夫人居高临下、睥睨众生的骄傲,让你觉得她对你说几句话,都是额外施舍给你的恩德。
不过母女俩还是有差别的。
在杨卫华的脸上,不像她妈妈那样明显,所以看到她不像她妈妈那么先心生畏惧、再心生厌恶;所以在杨卫华开口与教导主任说话的时候,也没有令教导主任心生反感。
“你是杨毅的母亲?”得到点头回应后,教导主任语重心长、带着一丝同情和为难的语气,很认真地对他俩说:“有关杨毅同学,我一直准备找你们做父母的谈谈,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今天赶上了,咱们就好好说一下。有关杨毅同学,我问过他的班主任,杨毅同学以前基本没有跟任何同学口角过,更别说打架了。是吧,杨毅?”
王大夫父子点点头,杨卫华面无表情。
“当然啦,即使打过架,咱们杨毅同学也仍然还是个好孩子。这一点,走到哪儿我们学校也不会否认。咳咳,那个,虽然孩子每次打架都有原因,但是我还是想提醒你们,父母离异对孩子的伤害是巨大的。
我希望你们能够给孩子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不要影响了孩子正常的生长发育。要知道除了保证孩子的衣食、文化课成绩,更要注意孩子的思想品德教育。
王大夫,杨毅从上学期开始打架,每次都是你来学校处理善后的事情,”
杨卫华略皱眉,插话问道:“你说杨毅是从上学期才开始打架的?”
“是。”
“每次打架的原因是什么?”杨卫华追问。
教导主任愕然一顿,转问王大夫:“你没有跟杨毅母亲沟通过吗?虽然你们离婚了,我不知道你们是怎样的抚养协议,但是对孩子也该共同承担起责任。这孩子受你们离婚影响是毋庸置疑的。”
王大夫先对教导主任说:“我儿子隔天到我这边住,所以,他告诉我来学校我就来了。”然后他又对杨卫华说:“卫华,对不起,小志每次都是因为珍珠打架的。”
杨卫华不客气地说:“那你该承担起你的责任,你该管好你的继女,别指望小志当你继女的保镖。拖累了我儿子当不上三好学生。”
王大夫尴尬。
教导主任愣神,这女人……但他接着说:“有关杨毅同学上学期没当上三好学生的事儿,是因为咱们学校有要求,凡是打架就不能评三好学生的。”
杨卫华点头说:“我也是才知道这条要求。杨毅这一学年是班级的前十名了,照理他是能当上学校的三好学生。”为了儿子,就像老孙说的那样,不管多少,小学当上一次三好学生就够。
杨卫华跟着拉下脸说:“王大志,你不能为了继女就影响了亲子。”
教导主任怕这对离异夫妻在自己办公室吵起来,赶紧截住杨卫华的话,他说:“这些事情你们离了学校再商议。”
杨卫华盯着他不卑不亢地问:“那你希望孩子怎么做好呢?”
“这个,在校园里打架是绝对不可以的。尤其是他作为五年级的大同学,去打一年级的小同学,这是更不允许的。这一次,你家孩子下手非常重。那个一年级小孩子说耳朵嗡嗡响,昨天是那个小同学的班主任带去你们省院看病的。我本来昨天就想请你们过来。但下班了,没法联系到你们。”
“这样啊。该出多少医药费、营养费,我出。”
教导主任点点头,接受了杨卫华这表态。但他接着提要求道:“你们还得向孩子父母道歉。”
“道歉?不可能的。”杨卫华立即反对。
“你儿子打伤了别人,”教导主任觉得自己该先教育家长了。
杨卫华绷着脸,学着父亲和老孙说话的语气,慢悠悠地说:“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我没背错吧?王大志,你养了邵珍珠,你没教好她,她拖累了我儿子。该你去道歉。”
王大夫愕然。
杨卫华接着对教导主任说:“另外,邵珍珠已经为那孩子揪她的头发之事报告过老师了,你们学校的老师没有处理好,才导致他再次犯了同样错误、导致他被打的结果。经此一事儿,我相信他再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所以,我觉得你们学校的老师,还有那孩子的家长,都欠一个道谢给我儿子。他替你们管教了那孩子。”
“你这是支持孩子动手打架吗?”教导主任有些绷不住了。见多了不讲理的家长,杨卫华这样的还是第一次。
“我不支持孩子动手打架。”杨卫华的手按在小志的肩膀上,不急不燥地继续说:“但我也不反对孩子动手打架。对上这样老师教育没有效果的孩子,你跟我说说,你有什么好办法,让他不揪珍珠的头发?”
教导主任忍住尴尬说:“这个我会跟班主任老师沟通,如果她纠正不了学生,我会承担教导那学生的责任。”
“所以,在你的班主任老师无能的情况下,你没有采取足够的措施,避免淘气的男孩子欺负小女孩,我儿子替你达到了效果,先不管方法,就效果你该向杨毅道谢。”
“你这样当着孩子说话,是支持他打架呢。”
杨卫华摇头。
“我不支持,我希望我的儿子温润如君子。但我更希望能看到你采取足够的措施,能够消灭了出现我儿子动手打架的原因。我不想我的儿子因为你作为教导主任的无能,导致他的性格被引导去喜欢动手打架的方向。
尤其是他因为同一件事打架多次了。”
卧槽。王大夫简直想拍巴掌为前妻叫好了。以前每次来学校,他都要先承认孩子的不对,然后委婉地希望学校能管住揪珍珠头发的、调皮捣蛋的小男孩。就是为自己儿子辩几句,也都是隐晦的,未敢直接像杨卫华这么猛。
真的,要不是怕老师报复孩子,王大夫也想说小志打架是学校老师的无能。
教导主任见多了气势逼人的家长,他看看王大夫的神态,再看看杨卫华隐匿的咄咄逼人的架势,怎么都觉得这俩人不大像杨毅的父母。
男人的卑微是刻在骨子里的,女人的骄傲是底气充沛的。
这就不是一个阶层的男女。
他们是怎么凑到一起过了十年的?
……
教导主任看看杨毅,再看看王大夫,然后又去看等自己回答的杨卫华。他的目光来回在这曾经的一家三口身上逡巡。最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除了揪住杨毅打伤小同学的不应该,竟然完全没法洗脱学校在此事中的责任。
对于道歉,王大夫觉得没所谓。为了自己儿子和继女,这都不是第一次道歉了,多一次少一次没什么。
而杨卫华却坚持道:“孩子归我抚养,以后有什么事儿你打电话到眼科,或者打到他继父的办公室。”她跟着将备好的自己和老孙的单位电话,交给教导主任。
“我希望杨毅遇事不止知道讲道理。遇上不听劝告、流氓气息十足的孩子,他有勇气敢去纠正对方,我父亲和他继父就是他的底气。”
……
王大夫在学校逗留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和杨卫华一起离开学校回医院。他俩把那孩子的父母留给学校的教导主任和班主任去对付。
作为父亲,王大夫接受了杨卫华的指责,他出面向那孩子父母道歉;杨卫华承诺出所有的医药费。但是杨卫华同时坚持要他们做出保证——保证孩子以后再不能欺负邵珍珠。不然再讨打,她就不出医药费了。
这样强势的杨卫华,是王大夫过去从未曾见过的。他觉得那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放在杨卫华的身上,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只看这样自信满满、浑身散发无形光芒的前妻,王大夫就知道她目前的生活状态是最符合她的。
这让他难掩失落。
也是在这失落中,他感到了深深地自卑。果然杨卫华和自己在一起的那18年,确如她妈妈所言,自己拖累了她闺女,把她闺女拖到社会的下层了。
枉自己年轻的时候相信根红苗正就是世界的主宰,就可以得到一切;枉自己相信工人阶级能领导一切。枉自己年轻的时候……
年轻的时候啊!
人生不可能再有的18岁时的美好时光。
此生再不可能拥有的18年的美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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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回各的阶层了
或许有人会反对阶层的划分,但阶层就是存在实际生活中
定位2
杨卫华才不理会身边这个心思复杂的前夫在想什么, 她矜持地稳当当地迈着属于她的、用半高跟鞋踏出来的节奏往医院走。
这半年多,她与老孙在一起,在老孙的潜移默化之下, 以前她刻在骨子里的、后来在少女时期开始反感的那些观念,她早已逐渐接受了。尤其是这几个月与老孙琴瑟和鸣,她更愿意在学业之外的事情上,先征询老孙的看法和意见。
而每一件事儿,老孙给她分析之后,并不强调一定要按着哪个去做, 只鼓励她按着自己的心意去尝试。“你多试验一些次, 就能衡量出哪个对你最有益了。”
所以,今天面对教导主任只要求自己儿子别打人的这个“结果”,丝毫不提他怎么杜绝导致这个结果的“因”,杨卫华便按着自己的心意怒怼了他。
事毕之后, 看着他哑口无言的样子,心里真是感到莫名的爽快。
从小到大, 父亲就是各式各样的要求。尤其是不能打着他的旗号做什么什么。自己确实从来没打过他的旗号做事儿。
原来狐假虎威这么好!
打着父亲和丈夫的名头去压一个“无能”的教导主任, 眼看着王大志对那孩子的父母赔礼道歉,眼看着儿子若有所思的眼光, 在几个大人身上来回转移……儿子会怎么想,回头交给老孙去开解好了。
自己,自己今天真爽啊!
*
杨卫华的半高跟鞋, 在省院的路面上, 敲出笃笃的声韵。这声音里藏着主人的欢欣欢快, 这声音让王大夫一阵阵地烦躁。他略微侧头,见前妻嘴角噙笑、目不斜视地走路,在自己和她之间的左前臂上,她挽着的那个崭新的手提包,鼓囊囊的手提包,恰到好处地隔开了与自己的间距。
王大夫扫一眼那个手挽包,没见过的款式,但是看那皮质和做工,就知道价格不菲。而杨卫华耳朵上闪耀的那小小的耳钉,他知道是钻石。
以前杨卫华是不带首饰的。
以前杨卫华的穿戴和省院的其他女人没太大差别的。
以前杨卫华不会这么趾高气昂地走路。
以前杨卫华……
现在这样的杨卫华对王大夫来说是很陌生的,尤其是她自顾自地走路,丝毫不理会王大夫才给人道歉后的郁闷、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做法,是他们在一起那十八年不曾有过的。
这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从学校回到医院,也不过就是一刻钟左右的路程。但这一刻钟里,王大夫的心绪很繁乱。一时是感慨前妻的变化,一时是回忆俩人在一起的时光。一时是遗憾,一时又自我安慰:还是跟汪秋云一起过日子感觉好、有滋味……
至少不用再看杨卫华她妈妈的晚娘脸了。
当然了,不看杨卫华她妈妈的脸色,就要看别人的脸色;不对杨卫华她爸爸一个人卑躬屈膝,就要对更多的人卑躬屈膝。
一旦想明白了这一点儿,王大志顿时有一种痛彻肺腑的锥心感觉:自己要是就在食堂做个伙夫,会不会孙管理员的位置,如今就是自己的?
如果自己那些年把围拢杨卫华的顽强毅力,花在伙房的工作上,是不是现在也能熬到出人头地了?
但他立即又摇头否决了自己。那样儿的自己,绝对是娶不到汪秋云的。
俩人在门诊大厅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杨卫华很认真地郑重地对王大夫说:“王大志,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管好你那继女,教会你继女,别让她小小年纪就学会用她妈妈那套,用眼泪换取男人的怜悯。小志是你亲儿子,你别拿他给珍珠当枪使。你若是只考虑继女,不考虑自己的亲儿子,那我就要隔离开小志和邵珍珠了。”
王大夫的脸色立即变得铁青。与其说把小志与珍珠隔离开,不如说她要把小志与自己隔离开。但这事儿是自己理亏,小志上学期就为珍珠打了好几次架……
所以气短的王大夫马上回答:“我会的。”
“那就好。王大志,希望你说到做到。截止到这个学期末,我不要再看到小志为珍珠打架。对了,我近期会搬回来住,我不阻拦你们父子相见。”杨卫华交代完毕,转身往眼科门诊的方向去了。
满腹郁闷的王大夫,面对杨卫华那句要搬回来的消息,心潮澎湃地愣在门诊大厅了。他对杨卫华的感激和对她父母的恨意,霎时间在他脑海里交织成一张密实的大网,这网立即将爱恨交加却无可奈何的他,严实地缠绕在网里不能动弹。
儿子一个多月没来自己这儿住了。但属于他的房间,自己还是常去打扫。汪秋云每每洗床单被套的时候,照样也会把儿子屋子里的换了。
但她在自己背后偷偷落泪,安慰珍珠哥哥有空就会回来住的话,却让信了她的珍珠,常来问自己:“爸爸,哥哥什么时候有空啊?”
珍珠这样问,汪秋云也眼含期冀地盼着小志回来。王大志明白她的心思,她盼着自己儿子能护着珍珠……
儿子,想到自己唯一的儿子,王大夫茫然起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儿子,他不知道儿子听了杨卫华今天的那一番言论,会不会认为自己没能耐、没出息,不是能给他提供依靠、底气的人,不如他的继父?
在人声喧嚣的门诊大厅,来来往往的患者不时会碰到呆立的王大夫。在大厅里失魂落魄的人很常见,患者和家属都不觉得奇怪。
但导诊台的护士,在接待问诊的患者闲暇看见他呆站那儿,朝他喊了一声:“王大夫,你等谁啊?”
“嗯嗯,我等个人。”王大夫顺口应下,然后他马上恢复了神志。他环顾一遍门诊大厅,朝喊醒他的护士点点头,然后往病房去了。
*
在职称英语考试过后,李敏的弟弟又回来一趟省城,把穆杰已完成的工作取走了。郎舅俩人在阳台说了半天的话。
李敏弟弟临走的时候劝说穆杰:“姐夫,你真该出来在软件专业发展的。”
穆杰笑笑,对这建议不置可否。他认真地叮嘱小舅子说:“这程序我跑了两遍,没发现有什么bug。源代码你收好了,遇上需要更改和维护的地方,就得你出面。我最近就要归队了。”
“嗯。我拿回去再做个备份。”
“对了,有什么专业方面的新书,你觉得好,就记得邮给我一份。等我回去有了确切地址,让你姐把地址给你。”
“好。”
隔了三天,李敏收到弟弟的长途电话。
“姐,我把姐夫这次收到的钱,存到你的借记卡了。你抽空去银行查一下。”
“好。你姐夫说要你留了10%的,你留了没有?”
“留了。当然要留了。我得负责后期的维护呢。”
“那就好。你还有事儿没?没事儿我撂了,上班忙着呢。”
“姐,你等下,那个你劝劝我姐夫回地方呗。我把他这部分的工作交上去,我师兄说他过来就给他副总的位置,年薪20万,包吃,住房是两室一厅,公司出钱,还给他配车。”
“说梦话呢你!他在部队挺好的,干嘛把自己送去给资本家剥削。”李敏立即回绝。
“姐,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资本家剥削?!”
“哼,不去。他好容易从战场平安回来的,我才不会给他去金迷纸醉的商场。”
“姐,你这就小心眼了。我姐夫那人你还不放心啊。”
“不是放心不放心的事儿。他现在是为国练兵、为理想奋斗。你师兄给多少钱,我也不会劝他转业到地方,去给资本家剥削的。我又不缺钱花。反正都是两地分居的。”
李敏他弟弟气得撂了电话。李敏笑笑,继续写病历。人各有志,各人有各人喜欢的事业,各人有各人追求的理想。要用钱改变我家英雄的理想,做梦去吧!
李敏这天晚上按时下班回家。她仔细考虑后,还是把这事告诉给穆杰了,怎么也是关于他工作的事儿,应该让他知道,让他自己做选择才对。
穆杰听了以后,沉吟了一会儿说:“敏敏,部队要我我就在部队好好干。听说今年有裁军的可能,要是裁到我所在的团队了,我怎么也是从基层第一线实战中杀上来的指挥员,也许可能会安排我去军校的指挥系教书,当然也可能去计算机通讯等专业化的技术部队。你放心,我不会去给资本家剥削的。”
“真的?”
“真的。我宁愿自己当老板,也不会给别人压榨剩余价值。”
李敏点头带着笑意说:“但我还就宁愿你为理想每个月就挣百、八十块的。倒贴这些都行。”
“假话。” 穆杰笑嗔李敏。“虽然理想很重要,但钱也是个少不了的好东西。敏敏,你生孩子的时候,我十有八、九是不会有假期回来照顾你们娘俩的。有了这笔钱,提前请骆大姐过来几个月,咱倆心里也有底气。”
“还提前几个月?我们医院的人,都是上到生孩子的那天,像娜娜那样,下班了直接去产房。产后好多休息几天。”
“我说的是另外一回事儿。要骆大姐提前过来,是因为你一个人要来来回回坐火车去学校上课,我也不放心。有她在你边上,遇上什么事儿,多少也能帮上忙。”
“这样啊……”李敏沉吟起来,然后不确定地说:“有必要吗?我来回坐特快,不用5个小时就到了,两边又都是医院的。”
穆杰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有必要,太有必要了。你在医学院那边上课,周五的晚上、周六的白天,我都不能离队。就算我周六的晚上过去看你,周日傍晚我也得归队了。这中间这么长的时间,有骆大姐陪着,遇事儿有人张罗,来回也有她提着你可能用到的东西。像我春节回来那次,因为大雪铁路停运一天,这样的意外,防不胜防的。你还是秋天开学就带着她吧。”
李敏愕然道:“你说的停运一天,那赶上生产得有接产包才成。你确定我有必要带着接产包去上学?”
“是啊,当时军列停靠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有骆大姐拿着东西,你也不累的。”
李敏想了想说:“不妥。那成什么了。我提前那么多请人,一天20块的工钱,吃饭,坐火车,住招待所,哪样不要花钱的。不行,不行。咱倆这点儿家底都是辛苦钱,不能这么花。”
李敏断然拒绝穆杰这个提议。
“敏敏,你看你,钱赚来就是花的。你就当花钱买我能在部队安心工作,好不好?”
要是这么考虑的话,李敏沉吟起来。
穆杰继续劝说:“敏敏,要是你一直在省院这面上班,从家到医院没几步路,家里有小芳,有事儿她能去喊严虹。基本不用提前请骆大姐。但是你去医学院上学可不同的,你想想是不是我说的这个道理?舍了钱换得我能安心工作。明年我再休探亲假的时候,我会提前告诉老三,一个月够我把这个钱赚回来了。”
李敏被穆杰说服了。“好吧,我花钱买你在部队安心工作。我上学把她带教室去,上班就把她带科里去。让她24小时做我的警卫。”
“就是。”穆杰低头在爱人的头顶亲吻一下。“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李敏回头,俩人相视一笑。对生产前的安排,俩人就此达成新的共识,自不用再赘言。然后就继续并肩站在窗前,穆杰搂着李敏的腰部,李敏靠在穆杰的胸膛上,一起赏花。
楼下有一排绿植,两头是柏树,中间夹杂了几株蔷薇花。谁也没想到后勤去年秋天移栽过来的蔷薇,今春会都成活了,而且还如期盛开了层层叠叠的繁花。
映红半边天的夕阳,把楼下的那几棵蔷薇都镀上一圈金黄的光晕,显得缀满了丫枝的蔷薇花,尤其是桃红色的那一株更漂亮了。这棵开得满枝繁花、最是灿烂的桃红色蔷薇,把边上的那几株黄蔷薇,还有绿色的柏树,轻易就变成了它的陪衬。
李敏看着蔷薇花,带着一丝回忆说:“我读书的那个初中,校部是那种中国古典的建筑,类似三进的四合院模样。在校长和书记的办公室窗前,就各有一棵蔷薇。据说建校的时候就栽在那儿了。一个是黄色一个是粉红色。每年这个时候,两棵蔷薇树都开得像桃红的这棵这么漂亮。可惜那时候没有彩照,一张纪念都没有。”
“那我明天去找照相馆的那人来。咱倆在楼下拍几张照片。”穆杰积极建议。
“好啊。不过我也不知道明天中午能不能按时下台。”
“我跟他说清楚,让他一点钟来,你按时下班也吃完午饭了,不然他也就多等一会儿了。”
李敏欣然允诺。“那个点怎么也差不多了。穆杰,在那个红色的蔷薇花哪儿,我想穿白色旗袍照相。你觉得怎么样?”
“好啊。那样颜色互相衬托会很好看。我穿什么好?”
“唔,我想你先穿军装照两张,然后再换西装,最后换便装吧。”
“好。你准备穿什么衣服?一会儿我都找出来。”
“除了那条白色的旗袍,我还想穿裙子照,你还没看过我穿夏天的连衣裙。那些连衣裙都放在次卧床底下的箱子里。唔——有一条红色碎花的,裙摆特别大的,旋转开能有波浪起复的。趁着我现在还能穿,我要赶紧穿那个照相。也许过几个月就再也穿不进去了。”
严虹的身材这两月恢复得不理想,李敏难免有些担心。她的怅然情绪落到穆杰眼里,他赶紧安慰她道:“明年夏天你还可以穿的。也不是所有人生完孩子都胖。”
“但愿吧。可来来回回换衣服好麻烦啊。”
穆杰探头往窗外看看说:“要不在楼下用床单围个临时更衣间?”说着话他仔细观察窗外看,然后又说:“那两个晾衣绳之间,用床单围上,上面再加个被罩做顶,就是有人站楼上,也不可能看到里面。”
“那太麻烦了,我还是回家换衣服得了。”
“要不明天你只穿白色的旗袍,后天再换裙子。蔷薇花开的时间长,咱们让照相馆的人多来几趟,每天下午都可以照相的。” 穆杰开动脑筋,努力去想两全其美的办法。“或者是你下班后,你看这时候的蔷薇花是不是和平时的不同?”
李敏想想说:“那他会多收钱的。”
“别舍不得钱啊。咱们不多花点儿钱,就得你多跑楼梯的。”
“那你明天先问问他收多少钱吧。”
“也行。”穆杰想了想又说:“要不咱们买一个135的相机吧。等孩子出生了,你每天给他拍一张照片,到时候我把整个月的排成一排,也就看到孩子是怎么长大的了。”
“照一张4寸的彩照要2块钱。自己拍照片会比这便宜的。”李敏怕穆杰不明白,给他解释道:“要是整卷自己拍,把冲交卷的钱折算进去,大概是9毛5一张。前年毕业的时候,我们寝室合拍了一卷。就是不知道相机要多少钱。”
“相机不是一次性的。要是能用十年,总价除以120,你觉得每个月多少适合?”
“一天一块钱?”
“ok。那我就让深圳的同学去免税店看看,挑一个差不多3600元的相机。”
“哎呀,不是这么算的。你真要买个3600块的相机,到最后就不止每天一块钱了。”
“一分钱一分货,这些精密的仪器,就像你挑的那个洗衣机一样。”
李敏被穆杰说服了。
*
第二天下午,李敏下了台就回家吃饭,照相馆的人已经在他家等着了。来人等李敏换好衣服说:“李大夫,要是你同意把照片挂出去做样板,我可以不收费的。”
李敏晃晃脑袋说:“他是军人,不可以的。”
“那你这张照片呢?”那照相师傅手指墙上的一张黑白照片,那是三月份这师傅来家拍的。那是抓拍的李敏舞蹈的瞬间,只有李敏的侧脸。白衣黑裤,照片所有的张力都集中在她腾空而起的双腿的力量,还有柔软后弯的纤腰上——空中笔直的竖叉,与腿平行的后弯腰背。
这张照片不仅有舞者的功底,还有抓拍时候的巧妙光影。窗纱那儿透出来些微的日光,那日光在李敏的脸上,恰到好处地勾勒出鲜明的暗影轮廓。
这也是李敏和穆杰都特别喜欢的一张照片。
“行啊。”李敏立即答应了。“我这次还是想拍6套衣服。你算算帐,可别觉得吃亏了。”
那师傅笑笑说:“这张照片才显出我照相的技术呢。我这里是新装的一卷柯达,全给你们俩口子拍,然后我给你免费冲洗,再送你36张照片。行吧?”
“这是不少钱呢。你是要这张照片挂在橱窗吗?”
“挂一张去橱窗上。还有你得把底片借给我几天,我要按照要求洗不同规格的照片。”
“哪儿的什么要求?”穆杰问。
“我想拿这张照片去参加省摄影协会的比赛。”那师傅认真回答:“穆团长,你不放心可以看着我洗照片,看我把照片邮寄到省摄影协会。”
“好。我们支持你。”李敏等穆杰点头答应了,她喊小芳:“书柜抽屉里有个铁盒,你帮我把这张照片的底片找出来。口袋上写着92年3月。”
“嗯。”小芳马上去找底片。
他们夫妻俩挽手跟着师傅慢慢下楼。
“来,看向我,阳光有点儿强,但你们尽量别眯眼啊。来,笑一笑。1-2-3好嘞。”
“再来。往我这边略略侧脸,侧15°。笑一笑,十年少。好嘞。”
他们就在罗主任和杨大夫的窗外照相,虽说快到午睡结束的时间了,但是杨大夫俩口子还是被吵醒的。
“谁啊,这干什么呢啊。”罗主任闭着眼睛去摸她那侧床头柜上的手表。
“大中午的怎么就在窗根底下吵闹啊。”杨大夫抓过床头柜的闹钟看了一眼说:“起来吧,还有不到5分钟闹铃就响了。”然后他趿拉拖鞋,走到窗边,掀起窗帘的一角,看到是穆杰和李敏在拍照,就回头对妻子说:“罗英,你来看。”
“看什么?”罗主任坐起来穿衣服。
“你看人家这小夫妻活的,多浪漫。”
罗主任走到丈夫的身边,看到穆杰和李敏在摆深情款款的pose,就笑着说:“年轻真好。今年这蔷薇花开得也好。”
“你想不想照几张?”
“快到上班时间了。”罗主任意动。
“那个照相的师傅,就是省院那边艳芳照相馆的。等礼拜天我找他过来照。”
“好啊。礼拜天罗天也回来,咱们照张全家福。对了,把小宇和小丽也叫上。”
“好。”
定位3
李敏和穆杰高高兴兴地连着在楼下拍了三天照片。每天中午晚上俩人的行头俱是不同,偶尔中间还要回楼上换一次衣服。
看得罗主任在羡慕之余连连喟叹:“老杨, 你说我们年轻的时候, 怎么没有这么多漂亮衣服啊。”
杨大夫立即就提议:“喜欢咱们下周休息就上街买了。”
“还是不要了。”罗主任不是年轻姑娘, 会把穿戴漂亮放在首位。再说自己的收入比不上李敏多,还是不要去想那些漂亮衣服了。但她嘴上却还是对丈夫说:“李敏年轻,那些衣服她穿着好看,我穿就未必了。我就是随便说说。”
“那可不一定,没准你穿上更好看呢。”
罗主任失笑。
“我说真的。你俩的气质不同, 衣服要穿到身上试才能知道。”杨大夫见妻子不为所动, 就说:“我今年夏天也该添衣服了,咱们一起去,你帮我掌眼了。”
丈夫这么说, 罗主任也就只好应承了下来。
等照片都洗出来之后, 穆杰挑了一张他穿着军装、李敏穿着那条红色连衣裙的照片。在那张照片上, 李敏在蔷薇花树前旋转,大大的裙摆差不多完全摊开。她在转动中扭身把手递出去、穆杰是一手伸过去要拉住她、另一手将将要搂上她的腰,俩人的手指相接触的瞬间,被摄影师抓怕到了。
笑意盈盈的俩人,眉眼间流淌的全是浓浓的爱恋。
李敏先是遗憾:“这张你穿便装就好了。”跟着怪叫连连道:“哎呀,红配绿, 丑死了。不能选这张。”
“我回军营还是带这种穿军装的合影好。” 穆杰坚持。“这张最好。怎么看怎么好。” 年轻的活力, 灵动的美丽, 眉眼间的情义……
李敏把穆杰穿军装与自己的合影都挑出来, 积极向他推荐另外的那些张。“你看, 哪个都比这张好。你看这个穿旗袍的?”
“太正式了。”穆杰咽下像迎宾小姐的说法。
“这个?”穿牛仔裤、蝙蝠衫的。
“太随意了。”自己穿军装就不该和敏敏的这样穿着合影。
“那这个西服套裙的?”
“不搭配。我的是军便装,不是军礼服。” 与自己的军装不和谐。
李敏泄气,因为穆杰说的都对。
……
穆杰把照片夹到要带走的书里,回身又抱住爱人问:“穆彧的照片呢?”
“都在我钱包里。”
“他在你肚子里,照片给我带走吧。”
“好。”
俩人如同连体婴儿一样,移动到书架处。李敏打开钱包,把穆彧的两张b超下的照片拿给穆杰。
“他现在接近5厘米了,是最初的2倍多了。体重大概有14克左右。”这是李敏今天特意去b超室拍的。
穆杰被这数据震住了,他有些结巴地问:“你是说卵细胞有2厘米那么大?”
“是啊。成熟的卵细胞就那么大啊。正常人的卵子大小在18-25mm的范围。世界上最大的卵细胞是鸵鸟蛋,有1.5千克那么重,厉害吧?”
“嗯,厉害。”
……
俩人这一晚都没有看书的欲望,有一搭没一搭地整理东西,穆杰把换季的衣服和棉被都收拾到衣柜顶格了,然后再没话找话地不停与李敏说话,谁都不忍提起明天的分别。而小芳则早早被严虹叫去了她家。
十点半了,穆杰提醒李敏:“敏敏,该收拾睡觉了。”
“好。”
当穆杰关了床头柜上的台灯,让卧室陷入黑暗以后,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却不得不面对明天的分离话题了。
“敏敏,你好好的。”
“嗯。你也要好好的。”
“我会的。等你开学报到的时候,我去学校看你。”
“好。”
“然后咱们每周都能见面了。”
“嗯。”
每周都见面的可能性有多大,俩人都不去做深入的可能性探讨。权且当作是可实现的吧。
“我明天不能送你。”李敏满是遗憾地说。
十一楼的工作安排得很满,周一查房,二三四五手术,李敏周日要值班,周六的下午也要查房,只有周六的上午空闲一点儿,还要先准备好病历。
“不用送,铁路那边来车接我。要不,我送你去上班吧。”
“嗯。到了以后记得尽量早点儿打电话回来。”
“好。睡觉吧,你明天还要做手术的。”
“嗯。”
翌日,穆杰把李敏送到十一楼的办公室。
“你回去吧,我要去查房了。”李敏把书包塞进柜子里,外套脱下来也塞进柜子里,她关了柜门准备拔下钥匙的时候,穆杰再度把她抱住。
“敏敏。你要好好的。”
“嗯。”
“别太累。”
“好。”
穆杰松手,李敏低头穿上白大衣,俩人一起出了办公室。李敏送穆杰去电梯间。
“你的脚还没有完全好。那些跳跃的动作,伤脚承重过大会导致骨折愈合处再度断裂。你一定要控制运动量,哪怕是慢走的时间过长,疲劳也会造成原骨折处再度发生骨折。这些都和你说过的。你不要着急。”
“嗯,我都记得的。我会小心的。”穆杰郑重答应了,然后又开玩笑道:“我还准备明年回来给穆彧表演扣篮呢。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这只脚。”
下行的电梯到了,穆杰握握李敏的肩膀,说了一声保重,大步进了电梯。他进了电梯,只来得及回身向李敏摆摆手,电梯门就阖上了。
李敏怅然地放下手臂。另一部电梯到了,门开了,陈文强穿着白大衣走出来,见了李敏问:“你怎么在这儿?”
李敏勉强地笑笑,说:“等老师你一起查房啊。”
陈文强勾唇一笑,表示自己不相信这样的说法。
*
手术完成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快两点钟的时候。
李敏没有在办公室休息,而是快步走回家,却见大桌子那儿空荡荡的。没有了那台电脑,也没有了这两个多月,每天坐在那儿噼里啪啦编程序的穆杰。
空荡、寂寥的感觉一下子涌上她的心头,让她感觉鼻子发酸。
“敏姨。”小芳接过她手里的保温桶说:“敏姨,锅里还馏了豆沙包,你再吃一个吧。”
“好。”
李敏换了鞋去洗手间,洗手间里有关穆杰的东西都收起来了。这给李敏的感觉很不好,好像过去那两个多月是不存在的。
她默默洗手,然后擦着手霜,走出来问小芳:“你穆叔什么时候走的?”
“吃完午饭。铁路医院的救护车来接他的。”
“嗯。”李敏抓起一个豆沙包,筋道的豆沙包/皮,是穆杰才能揉到这种火候的。她掰开豆沙包先咬了一口,皮薄馅多,穆氏独家产品。这个豆沙包的面皮,比省院食堂有名气的馒头一点儿也不逊色。
李敏慢慢吃着穆杰给自己准备的午饭,糖醋刀鱼的味道,也是自己喜欢的。她心里想着穆杰现在是在特快列车上了……
“敏姨。”小芳出声打断了李敏的遐思。“穆叔安排了今晚包饺子,虹姨说晚上到她家吃。我已经把芹菜洗好了。”
?
李敏没听明白。
“穆叔把肉馅准备好了,虹姨说晚上过她家包饺子。”
“好啊。那我下班回来就过去了。”
吃完迟到的下午饭,李敏看看时间,还能睡一个多小时,就吩咐小艳说:“我去睡觉。你等我走了再剁芹菜馅。”
*
对李敏来说,穆杰归队后的日子,好像突然回到了黑白默声影片的时代。就在她把注意力全投进临床的时候,天逐渐热起来。跟着各科的患者数量开始减少了,就是神经外科的手术,每周也减少为三台。然后实习生离开了省院,然后省院迎来了再一次的带教讲师资格考试。
好在这一次所有已经通过考试的主治医师,不管是大专还是本科毕业的都可以免考。李敏很高兴自己不用参加考试了。
但因为李敏去年在考试中连得了两次第一,去年分来外科的7个本科生一起来找李敏请教。他们中少了没有参加考试资格的杨宇,大专的住院医不能参加带教资格考试。
“李主任,咱们得怎么复习好?”
“李老师,你帮帮我们呗。”
“医学院真操淡,他们自己附院的带教老师都没考试的。”
“听说这资格考试还很难的。”
“过不去就不能带实习生。”
“丢不起那个人啊。”
……
七个年轻大夫,一人一句,就吵得李敏心烦头疼了。
“咳咳。”李敏假咳一声,引起这几个人注意后说:“三个月前就通知考试了,你们可别告诉我没做准备啊。”
“哪有空啊。这4、5、6三个月是手术季,患者也多的时候。这才轻松了几天啊。”
各个都是这样的论调。好像上班忙了,下班就没空看书了。
李敏突然觉得陈院长坚持要考试太对了。不然就他们七月底开始带实习生,用脚指头想都能猜到,这些人属于临床经验不够、基础知识还忘了不少的那档人。
所以,李敏就说:“考试的范围你们知道的,外科学加局解,外科学的部分侧重临床,局解会有画解剖图。但内科学、妇产科学、儿科学也各会有一道题,给参加外科考试的人。总体来说比毕业考试简单了很多。你们可以找医务处或者院办,要一下去年两次考试题看看。题型应该是一样的。”
“去年的两次考试题我们拿着了,题型我们也知道了。”
“那你们不赶紧去复习,找我有什么用啊?”
“张主任说前年是你领着创伤外科的人复习。”小曹分来省院,先跟了张正杰半年,然后去普外跟了卞主任。他带着一点儿不好意思和混杂了期盼的表情说:“我去问了张主任,他让我来向你请教怎么复习。我们就想着、想着你帮我们复习了。”
“向我请教?他考了第二名啊。” 李敏心里好笑,自己帮他们复习?开什么玩笑呢!“你说的那个复习啊。我们当初是这样分工的,泌尿外科部分是杨大夫串讲,骨科是张主任和刘大夫……反正就是每人承担一部分自己拿手的内容。”
李敏说到此处停下,给他们时间自行去思考。
等了一会儿,见他们仍不吭声就说:“本科毕业的住院医,除了你们,其他人今年还要参加考试的。你们也可以去问问他们怎么复习啊。是不是合伙各自串讲一部分。至于我,”李敏的手抚上自己的肚子,“我现在每天应付工作都很艰难呢。”
几个年轻人立即不好意思了,让孕妇在下班后给补课,人家拒绝了,就不好再勉强了。
打发走这几个人,李敏继续看书。
*
四点多钟,电话铃声响起。
“敏敏,我是小凤。”
“嗯。有事儿?”
“敏敏,我到产科了,在办住院手续。”
“那我马上就过去。”李敏撂下电话,打回家里。
“小芳,你把我准备给你凤姨的那个包拆了,把里面的衣服等都用高温洗了,用洗衣机烘干,奶瓶也煮了,送医院产科来。”
然后她去护士办公室跟责任护士交代去向:“儿科冷小凤要生了,我去产科。”又去值班室敲门,告诉进修的马大夫、邓大夫,自己去产科了。
等李敏赶到产科的时候,严虹抱了儿子、带小艳也随后过来了。
“怎么把他带过来了?”
“不知道要在产科待多久,怕小艳自己对付不了他。”
潘嘉已经认人了,他见了李敏就伸手要抱。李敏赶紧脱了白大衣,把潘嘉抱过来。原创伤外科刘大夫的媳妇小万,看到李敏抱孩子就说她:“你这月份小心点儿。这么大的孩子都挺有劲的了,冷不防踢你肚子一脚,你受不了的。”
严虹伸手接过儿子。她们在护士办公室等冷小凤办住院手续。妇产科李主任陪着范主任走过来。
“李主任,范主任。”李敏出声打招呼。
“主任,范主任。”严虹听声抱着孩子转回来。
“你俩来啦。”李主任和范主任都笑着回应她俩。然后李主任对范主任说:“看她们几个这么好,就想起咱们年轻的时候来。”
“是啊。咱们那时候也是这样的。哪家有事儿大伙儿一块上手帮忙。”
李主任跟范主任感慨几句,就去问因宫缩疼痛变脸的冷小凤。“小凤你怎么样了?”
冷小凤等疼痛那劲儿过了以后才说:“今早是偶尔疼一下。午饭的时候差不多就半小时疼一次。现在不到半小时了。”
“跟我过来吧。”李主任朝产科大夫小万招下手,带了冷小凤去检查。
范主任、李敏和严虹跟在检查室的外面等。
“潘嘉啊,你怎么长得这么英俊呢?告诉奶奶好不好?让你弟弟也跟你学。”范主任晃着自己的钥匙逗孩子。
小人儿啊啊地叫着去抓钥匙串,但范主任怎么敢给他抓到。三下两下没抓到,小人儿就咧嘴要哭。严虹赶紧哄儿子说:“奶奶跟你玩呢,可不许掉金豆。”
小艳接过孩子抱他找新鲜的看。
检查室的门打开,李主任甩着手上的洗手水说:“老范,小凤宫颈基本成熟了,开了三指了。我帮她扩了宫颈,估计很快就能生了。你先回去给孩子弄点儿东西吃。等上了产床也好有劲儿。”
“那好,我回家做去,小凤交给你们了。”
严虹就赶紧说:“范主任,我出来前已经让小芳在敏敏家里做上了。范主任,咱们一会儿让小艳回去拿就好了。”
李主任就问严虹都准备了什么吃食。
“煮了鸡蛋,小米粥,用高压锅炖了一只鸡,要是想吃面条,一会儿现煮一点儿也快。”
范主任赶紧谢过。
冷小凤再出来,脸色就不像刚才那么坦然了。小万和严虹架着她在走廊里溜达,李敏跟在她身后。
她们几个走走停停。潘嘉在电梯间看到严虹,立即伸手要妈妈抱。李敏替换了严虹,严虹接过孩子吩咐小艳:“你回家去给你凤姨取吃的。先拿几个煮鸡蛋和小米粥来。等高压锅的鸡炖好了,让小芳装保温桶里送来。”
“好。”小艳答应一声就走了。
没一会儿,潘志过来产科了。他伸手要接孩子,严虹嫌弃地躲开,提醒他说:“你穿着白大衣呢。”
潘志笑着说:“我才换的。护理员特意去洗衣房帮我取回来的。”
小万就说:“你倒是有心了。”
严虹把儿子递给潘志,她替换李敏架着小凤遛达。
潘志就问:“你家吴冬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才考完最后一科,还不知道学校的安排。”冷小凤疼得擦汗。
严虹就问:“你在哪儿坐月子?”
“回我那边的四楼。都收拾好了。回去方便。”
小艳回来的很快,不仅带了小米粥,还带了面条来。
“面条是用敏姨家的排骨汤煮的。”
“小凤,趁着不怎么疼,赶紧吃东西了。”万大夫做主,把冷小凤弄去主任办公室。
范主任在打电话。她见了这一大堆人进来,对着电话机里 “嗯”了几声,就撂下了电话。潘志和严虹抱孩子出去,李敏也跟出去了。
没多一会儿,小万也出来了。
严虹就说她:“你怎么也出来了?”
“没有管床大夫要照拂产妇吃饭的规定啊。”
确实是这样。
严虹就摇头劝小万:“万姐。”
李敏就帮着严虹问:“万姐,你们主任呢?”
“去手术室了。另外那组也有个急诊剖宫产。”小万接受了她俩的好意。“再加上上下夜班和串休的,科里就我一个人看家了。”
“那你还是回办公室吧。”
小万犹豫了一下,还是听劝地回去了。
李敏和严虹俩一边逗孩子玩一边说闲话:“娜娜那边怎么样了?”
“我今天上午趁宝宝睡觉过去看了一下。她姐姐每天抱小星星过去,姐俩一个带孩子一个做家务,挺好的。”
“你考试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了。好不好的就难说了。”
“过关就行呗。你这休产假的,养眼睛要紧,没人攀你这时候还要看书。”
“真没想到我今年还得考。”严虹有些沮丧又有些羡慕地说:“你们俩就好了,今年不用考了。”
“你赶紧晋上中级,以后也不用考了。”李敏鼓励严虹。潘志也很认真地点头支持李敏。
*
他们在外面聊天,小艳在办公室里照顾冷小凤吃饭,半碗小米粥,两个鸡蛋,半碗面条下去,冷小凤笑着安慰范主任说:“妈,我现在能上山打虎了。”
范主任最喜欢的就是冷小凤的明白事儿,她便也笑着回答:“那就好。”然后她问小万:“万大夫,小凤是不是还要去走走?”
“是啊。走走消消食,然后过来检查一下了。”
小艳收拾了东西,与她们告辞。范主任便自己搀着冷小凤往外走。走到电梯间这面了,李敏赶紧过去帮着范主任搀扶冷小凤。
小艳就问:“敏姨,我虹姨呢?”
“她去楼上喂奶。你回家做饭,让小芳送鸡汤和那包东西来。”
“好。”
不等小芳的鸡汤送来,严虹自己回来了。
范主任就问她:“孩子呢?”
“到下班点儿了,我让潘志抱回去了。”
“孩子还跟他吗?”
“还行。吃饱了能睡一觉。”
“倒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儿的。我和小凤也不是外人。”严虹说着话,替换了李敏,与范主任一道搀扶这冷小凤在走廊里遛达。
小芳提着装有保温桶的布袋子,抱着一个包裹过来了。“敏姨,我按你的要求都洗过了,奶瓶也煮过了。”
李敏接过那个包裹说:“范主任,小凤,这是给孩子预备的。”
冷小凤刚过了一波疼痛,闻言笑道:“敏敏,我早知道你准备好了,我和妈都没给孩子预备奶瓶的。”
范主任也笑着说:“我们空手来住院,就指望这你这些东西用呢。”
大家都笑。
小芳就问:“凤姨,这里是鸡汤,要不要现在喝?”
冷小凤摇头说:“等会儿吧。我才吃了挺多的。麻烦你啦小芳。”
小芳抿嘴笑。
又溜达了一会儿,冷小凤疼的受不了了。
严虹给她计数宫缩时间,然后说:“范主任,你准备让谁给小凤接生?这个点是产科那边交班的时候。”
“大雅在分娩室里等着呢。一会儿你俩跟进去看着。我就不进去了。”
严虹点点头说:“那好。那咱们就进去吧。”
小万让冷小凤遛达遛达消食,可直到下班时间快到了,晚上接班的大夫来了,冷小凤的人也没回来,她便也不再等了。
可她换完衣服出来,就见到吴雅在待产室门口接冷小凤,她喊一句:“吴雅,要不要帮忙?”
吴雅朝她笑笑说:“不用了,你赶紧回家做饭吧。”
“那我就不客气啦。”
吴雅还是笑着对小万说:“谢谢你啊。”
*
严虹和李敏换了洗手服跟进待产室,没等吴雅给冷小凤检查,做完手术的李主任回来了。有李主任在,严虹也松了一口气。因为先前她看到冷小凤最后的b超,孩子的双顶径偏大。而冷小凤的个子偏矮,她是不怎么看好冷小凤会正常生产的。
李主任给冷小凤检查之后,出去找范主任。
“老范,枕横位啊。我给她转胎位转不过来。你看是先试产看看还是剖?”
范主任立即就有点儿傻眼了,她抓住李主任的前臂说:“这,她娘家没来人,吴冬也没回来的……”
“老范,你慌什么!来,跟我深呼吸。”几次呼吸后,李主任又问她:“如果是大雅,你怎么办?”
“立即剖。”范主任恢复了冷静。
“那不就得了。我带李敏和严虹上台,让大雅去接孩子。”
“小凤她一小时前吃了不少东西。”
“没事儿,我给她下个胃管,局麻剖了。”
“都随你,老李,大人孩子都交给你了。拜托拜托。”
“你跟我客气什么。”
定位4
妇产科李主任自觉对范主任交代明白了, 但范主任却关心则乱。她对提着吃食赶过来的儿科吴主任说:“小凤枕横位了, 我带她过来住院的时候还没有呢。”
吴主任立即皱眉道:“要剖腹产?”
“嗯。”范主任嘟囔:“怎么会这样呢?她娘家还不知道信,二冬也不可能马上回来……”
“老范, 你冷静点儿,冷静点儿。孩子入盆以后、出生的过程中, 也不是固定不动的。孩子肯定是转的时候卡住了。上周的b超结果你还记得不?双顶径多大来着?”
“9.5。”范主任脱口而出,小凤的每一章检查单子她都记在脑子里内。“我, 我这不是怕出意外嘛。”
“你看看你, 要是大雅你会怎么做?”吴主任倒还冷静。
“那是我亲闺女,我说剖,她就是日后埋怨我,也还是亲母女。但小凤是儿媳妇啊。”
“小凤从来懂事儿。咱们就是同意剖腹产,也是为她好,为她母子俩好。她会明白这道理的。走, 咱倆去办公室等着。咱们听老李的安排就是的了。”
李主任回来待产室,就把冷小凤目前的情况告诉给她本人。
冷小凤有些傻眼。她呐呐地问:“我一定要剖腹产吗?我不能试试吗?我不想剖。”
李主任倒没想到冷小凤会不想剖宫产, 她见冷小凤坚决,就说:“你想试试也可以,但是不能试久了,免得出现意外。大雅,给她用催产素试试。小严, 你给她讲枕横位。小李, 你帮我把这些填了, 咱们做两手准备。”
“好。”李敏接过手术同意书, 开始填写手术意外等。
“李主任,麻醉方式?”
“局麻。”李主任在病历上下临时医嘱。
那边严虹在给冷小凤讲课。
“枕横位属于胎位不正的一种。胎位这个你还记得不?那指的是胎儿先露部位和产妇骨盆前、后、左、右的关系。”
冷小凤抓住严虹的手问:“上周的b朝显示入盆不是枕横位啊。”
“孩子在出生的过程中,是旋转的。枕横位在生的时候一般会转为枕前位,就是胎儿出生时脸朝下、以胎儿头部的最小径线娩出。如果宫口开全,查胎方位是枕横位,需要徒手旋转为枕前位,才可以顺利分娩。”
冷小凤伸手去抓吴雅:“大雅姐,你帮我转下胎头,我不想剖。”
吴雅给小凤挂上滴流,说:“刚才主任给你转过胎位了,没转过来。小凤,我和妈都希望你能顺产的。”
“就不可能转顺产了吗?”冷小凤看向严虹
“在产力强,或者胎儿偏小,或者孕妇产道宽敞,也可能以枕横位娩出的。但是小凤,你的腹肌力量一般。我记得你上周做的b超,孩子的双顶径是9.5,这个数值不属于胎儿偏小。对你这个初产妇来说,也不存在产道宽敞的情况。我没有给你检查,我只能就普遍情况做说明。
我跟你说,初产妇遇到枕横位属于要紧急处理的难产体位。而且试产是有一定的风险的。胎儿头部卡在产道上,一个是窒息,再一个反复人手转胎位,也会引起子宫感染等。”
冷小凤疼得呻/吟出声,她闭着眼睛扛过这一波,朝李敏伸出手:“敏敏,要是你,你怎么办?她俩都生过了。”
李敏停下笔、摸着自己的变硬的下腹,说:“剖了。反正就生这么一个。顺便做输卵管结扎。局麻剖,跟彩虹儿的术式一样。术中遭点罪,术后恢复的快。一个小时挺挺就过去了,比术后等着胃肠道恢复功能。”
冷小凤觉得问李敏没用,这人在外科待久了,大多时候都是动刀动刀,动得冷心冷肺的了。她转头又问严虹:“彩虹儿,我可以试多久?”
“最多三小时。再久,就怕孩子嵌顿在那儿出事儿了。”
“是啊。”吴雅也劝说冷小凤:“到那时候就怕你要白挨一刀了。小凤,我们不骗你,是有一部分的产妇,在宫颈开全以后,胎头还不能转过来,真得剖了。
*
冷小凤本人要求试产,吴主任和范主任作为公婆也不好去劝说她。李主任带着李敏准备好所有的剖腹产文件了,见冷小凤执迷不悟,劝说不果后,只好吩咐吴雅小心守着。
“大雅,你看仔细了。有什么事儿就叫我。小李你跟小严换着出去吃晚饭。”
“好。”三人齐声答应了。
夜幕降临,天一点一点地黑透了。李敏吃了饭,换严虹吃饭,严虹吃完又换吴雅去吃。
只有严虹和李敏守在冷小凤身边的时候,冷小凤拽着严虹的手说:“彩虹儿,你会不会转胎头?”
严虹摇头:“小凤,道理我懂,但我没操作过。这是老大夫和助产士熟练的活儿。而且都是在经产妇、骨性产道比较宽敞的情况下才试的。我实话跟你说,你的骨产道受你的身高影响,相对孩子的双顶径来说……”
不等严虹说完,冷小凤的另一波宫缩又来了。
李敏等她平静后劝她:“要不等吴雅回来,找李主任再给你试着转下胎头,再转不过来你就剖。不然胎头卡住,你生不下来,最后还只有剖腹这条路。但孩子的生死就难说了。”
冷小凤被李敏说得脸色更不好了。
李敏一边给她擦汗,一边说:“小凤,我和彩虹儿,也跟范主任一样,也盼着你能顺产的。像彩虹儿那样危险的事儿,不提那个了。反正我不想看你把自己推到危险中去。”
严虹隔一会儿给冷小凤听一遍胎心。见胎心尚好,就也由着她试产。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等在主任办公室的吴主任,却先抗不住这紧张带来的压力了。他抖着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硝酸甘油含上,完全没有了在待产室门前劝说范主任的冷静。
李主任看他那样,站起来说:“我再去看看,如果这次还转不过来,可就不能由着她试产,试到胎心变弱就划不来了。”
范主任拉着她的手,焦虑上脸,殷殷托付道:“老李,大的小的都拜托给你了。你决定,我们听你的。”
“好。”
等李主任出门了,范主任低声嘟囔了一句:“这不是生孩子,这是要我的命呢。”
偏坐在她对面的吴主任没听清,他含着硝酸甘油问:“你说什么?”
“没事儿。我就说这孩子再晚出生一周,二冬就回来了。咱倆也不用这么为难了。”
“二冬他懂什么。老范,你不用那么大的压力。”吴主任勉强开口劝老伴儿:“你平时都是胸有成竹的,你可别被婆婆的身份束缚住了。我还指着你呢。”
范主任见老伴儿这么说,想想抓起电话,要了舒院长家,请他过来把吴主任接走。“老吴的情况不怎么好,小凤要剖腹产,老吴交给你了。好好,谢谢你,我在产科的主任办公室等你。”
“老范,我没事儿的。”
“我怕等会儿我和大雅都去手术室,没人照顾你怎么成。你听老舒的安排,别让我还要分心想着你,好不好?”
吴主任除了答应没别的选择。
李主任回了分娩室就又给冷小凤转胎位。一番努力之后,她摘下带血的手套说:“小凤,你现在是否同意不重要了。大雅,你看看妇科的张大夫今天在不在,不在赶紧去找人。一会儿让她去手术室。”
吴雅的脸就有些发白了。
李主任厉声呵斥她:“快去,孩子胎头卡住,没一点儿活动余地,你不行的。”
吴雅赶紧过去去打电话。
“小李,你把手术方式改成硬膜外,通知手术室。”
“是。”
“主任,我去取车。”严虹站起来说:
“去吧。”
李敏打完电话、改好麻醉方式,过来把病历递给李主任检查。严虹也把平车推到待产室门口了。吴雅回来和李主任一起把冷小凤从产床上搀扶下来。
“主任,张姐接的电话,她说马上从家里过来。”
“嗯。”
李敏帮着严虹扶车,妇产科的护士也过来帮忙,几个人一起把冷小凤掫到平车上。李敏匆忙把自己的白大衣拽下来,套在洗手服的外面,跟在平车的后面往电梯间去。
范主任和吴主任站在主任办公室门口。看着推过来的平车,吴主任说:“小凤,你别怕,没事儿的。一会儿你妈和大雅进去陪你。”
“嗯。”
医疗电梯到了,李敏要协助严虹和吴雅拉平车,电梯工(其母亲做过直肠癌的那个)立即跳下高凳子说:“李大夫,你等我来。”
她抢在李敏的前头,帮着把平车拉进去。
李主任随后进了电梯。
*
值班的麻醉大夫过来接患者,李敏与他不熟,便立即对他报告:“冷小凤在五点前吃了两个鸡蛋,半碗小米粥,半碗面条。”
李主任就说:“这都9点多了,也消化得差不多了,我就没给她下胃管。”
麻醉大夫想了想说:“没下就没下吧。我让她全程清醒了。”
吴雅戴了帽子和口罩就去了手术间,严虹和李敏一起刷手。
“唉,小凤这两个罪都遭全了。”
“是啊,再没想到会突然转成枕横位了。”
“她这九个月吃得太好了,孩子长得太大。她要是再高十厘米,或者可以试试产钳。”
“算了。你可别提产钳,我一直挺畏惧产钳的。我那回看过用产钳拉出来的孩子,脑袋这样。”李敏用手比划了一下。“还不如剖腹产了呢。”
……
她俩正在酒精桶里泡手呢,李主任走过来说:“小严,一会儿你消毒,小李你做一助。”
“是。”俩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李主任抓了刷子自去刷手,严虹和李敏看着时间到了,相继直起腰、踩开毛巾桶的联动控制装置,桶盖翻开,俩人抓了擦手巾,手心手背左前臂右前臂,四块擦手巾落去收集桶,俩人一前一后举着手臂进3号手术间。
严虹消毒,李敏去穿手术袍戴手套。等李主任回来,手术单已经铺好。范主任在冷小凤的头部安慰她,张姐换了洗手服进来了。她来的比较急,呼呼直喘。
“张大夫,你去刷手。等会还要你推胎头。今儿个你得辛苦了。”李主任对她说。
“没事儿。”张大夫答应着便去刷手。
然后,李主任又对巡台护士说:“多准备几个废单子,好给张大夫垫膝盖的。”
“是。”
跪在下面推胎头的那工作可不是好做的,尤其是冷小凤这种卡得严实、半点儿也推不动的。那绝对不是人人都能胜任得了的工作。所以李主任才舍弃了吴雅,把张大夫找了来。
李敏站在一助的位置严阵以待,就等妇产科李主任上台了。
李主任站到主刀的位置上,器械护士递过来一盆水:“洗手。”
李主任和李敏伸手。严虹踢门进来,抓了手术袍就穿,吴雅赶紧过去给她系背后的带子。
“可以了吗?”李主任问麻醉大夫。
“可以了。麻醉平面到了。”
“刀,纱布。”
“小弯,纱布。”
手术开始了。
……
李敏不是第一次跟李主任上台了,但严虹却是很久、很久没看李敏动手了。等她站到二助的位置上,才发现李敏动作的流畅,发现李敏把小弯用得比她的手指头还灵活。
李主任在李敏和严虹的配合下,很快就暴露了子宫。
“张大夫。”李主任喊她。
“我准备好了。”跪在无菌单下面的张大夫,嗡声嗡气地回答。“很难推动的。”
“一会儿咱倆一起使劲。”
“行。”但张大夫跟着说:“主任,你小心别拉脱臼了。”
“我会注意的。”
范主任抚摸冷小凤的脸颊说:“凤啊,孩子就取出来了,你别怕啊。”
“嗯,我不怕。”
说不怕的冷小凤,一直在微微颤抖。
“刀。”李主任伸手。
器械护士立即把尖刀柄拍到她的手中。
严虹踏响了吸引器准备吸羊水,李敏要了鼠齿钳子准备钳夹子宫壁。
李主任在已经暴露的子宫下段正中做了一个横切口,然后用剪刀剪开约有12厘米。羊膜囊未破。
“张大夫。”李主任再次喊她。
“嗯。我在推呢。”
“那我破膜啦。”
“好。”
李主任伸手进入宫腔,严虹把吸引器插进子宫的边缘抽吸羊水……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让手术间的人更紧张,紧张到不敢呼吸。
“妈,妈,怎么样了?”冷小凤问范主任。
“就好了,就好了。你别急。”范主任强自镇定。
“好了,松动了。”张大夫的喊声从手术单下面传出来。
李主任又进了一只手,她跟着说:“可以了。”然后她单手出来。另一手掐着孩子的肩膀慢慢后退。
李敏伸手去撑子宫切开口处,李主任换手再度进入子宫,终于将胎头托了出来。李敏缩手,两手去子宫底使劲,帮着把孩子的身体娩出。
张大夫从手术单下爬出来。
“小弯。”
孩子终于出来了,李主任一手托着孩子,一手清理新生儿的口腔,李敏和严虹在脐带上小弯钳子。
“刀。”
器械护士把尖刀给了严虹,严虹划断脐带,李主任把孩子抱走处理。李敏和严虹留在台上钳夹子宫壁,吸羊水、注射催产素……
新生儿嘹亮的哭声,随后就在李主任拍打脚心声中响起。
张大夫满头是汗,两只手臂一直到胳膊肘的手术袍,都血淋淋地湿透了。吴雅赶紧过去把她搀扶起来,搀到靠墙边的踏脚凳那儿去坐。
“张姐,辛苦你了。谢谢你啊。”吴雅转到张姐身侧给她解开系带。“这手术袍先脱了吧。”
“好。”张姐由着吴雅帮忙脱了手术袍。
“十分。”李主任喊了一句。“这胖小子,可真不容易啊。老范,你快过来看看。”
范主任在冷小凤的脸上又摸了一把,说:“我过去看孩子。”
冷小凤跟着扭脸,视线跟着范主任走,可惜头架挡住了她的视线。
“7斤8两。这一脑袋全是肉。快赶上别人家满月的孩子了。双顶径9.5,难怪卡住了。吴雅,过来收拾你侄。”
吴雅高兴地几步赶到处置台那儿,戴了手套开始清理孩子。李主任回到手术台看李敏和严虹操作。
“再等一会儿。让胎盘自行娩出。”
“是。”
后面李主任就看着严虹和李敏操作了。李敏很识趣地退让一步,让严虹接替李主任的术者位置。
*
吴雅收拾孩子,范主任就走到张大夫那儿去感谢人家。
“张大夫,辛苦你了。太感谢了。要不是是你这孩子还不好说呢。”
张姐摇摇头说:“范主任,你太客气了。换产科的谁,也都能推胎头的。”
李主任在手术台上插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老范,刚才那活儿,换个人没她的手劲,也没有她经验丰富。要不我干嘛让大雅喊她来?我跟你说这推胎头,咱们妇产科数张大夫做得最好。”
“主任过奖了。”张大夫谦虚。
“你看我什么时候说过虚的。要是谁都能行,我刚才就让吴雅上了。”李主任说着话,把娩出来的胎盘摊开,仔细检查没有缺失后,放心地丢到污物盆里。“老范,这胎盘你要不要?”
“按惯例处理吧。”
“好嘞。”惯例就是要交给中药局炮制中药的。李主任将胎盘交给巡台护士,然后问张大夫:“你今年的英语考过去了吧?”
“嗯,刚刚过及格线。”
“那就好。”范主任拍拍张姐的肩膀。
这回换张姐感谢她了。
张姐是初中毕业没下乡就到省院妇产科工作,然后在那个混乱年代里,由助产士转为妇产科大夫。经过多年,她终于把自学考试的文凭拿下来了,论文也准备好,但外语就考不过去。
今天李主任找她来,一个是因为她技术好,平时跟着苏颖干活也认真,还不是多事儿多嘴的人;再一个也是为了帮她,范主任可是职称评定委员会的成员之一。
吴雅收拾好了孩子,笑呵呵地抱给冷小凤去看。
“小凤,来,快看看你儿子。你看这孩子多精神,快赶上要满月的孩子了。”
李主任站在手术台上,也侧头去看孩子,她对走过来的范主任说:“别看小凤没怎么胖,这孩子却是满身的肉。”
“是啊,我看小凤这几个月也没增加太多的体重,生怕她娘俩营养不足,没少让老吴给她做好吃的。”
“那你们老吴家这吃的真没亏。都长孩子身上了。”麻醉黄大夫接了一句。
“也省得小凤减肥了。是不是,小凤?”严虹缝完子宫,李敏伸手剪断肠线。
小凤看着孩子,眼角慢慢沁出眼泪,她呐呐道:“谢谢李姨,谢谢张姐,黄大夫,彩虹儿,敏敏,谢谢你们。”
范主任也说:“真得好好谢谢她们。这孩子让你自己生,绝对是生不下来的。”
张姐走过去,伸手摸摸孩子肉乎乎的脸蛋说:“是生不下来。上产钳也没用。这胖小子脑袋外面还包了厚厚的一层肉呢。快抱出去吧,爷爷该等着急了。”
吴雅把孩子抱走了。
手术结束,范主任把冷小凤推走。李主任跟她们一起去洗澡。张姐一边洗澡一边大声问:“主任,那孩子体长是多少?”
“差不多47厘米吧。”
“难怪看起来一身肉了。产道那儿卡得严严实实的,一点儿缝隙都没有。我两只手换着推,转得手指头都要抽筋了。”
严虹就说:“亏得主任坚持不给小凤继续试产了,不然下半夜肯定要出事儿的。”
这个出事儿就是胎心变弱后不得不改为剖宫产。然后剖宫产取不出来孩子……等把孩子取出来了,很可能会失去生机了。
“是啊,这孩子是卡得最厉害的一个。” 张大夫心有余悸地说:“主任,要不是你在上面拉,单靠我在下面推是没用的。那孩子没有哪儿脱臼吧?”
“没有。我搂着孩子肩膀使劲的。出来我还仔细检查了。没事儿的。”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都出过脱臼的事儿了,哪儿还能再出。”李主任也后怕。“我在台上也急得不得了。幸好剖得早,容咱倆慢慢推胎头的空儿。”
“是啊。等急诊剖,就未必来得及了。唉,现在的孩子越来越大,时不时地就卡住了。想想也真吓人。”
“还不就是那句人生人吓死人的。小李,你可要控制好胎儿大小。”
“我尽量。”
“小凤这个月,早在上个月的b超结果出来,我就提醒老范少给她吃点儿了。”
“范主任也难,她是婆婆不是娘家妈,怎么好不给儿媳妇吃?你说是不是主任?”
哗哗的流水声里,李主任叹道:“婆婆是难为啊。”
*
吴雅把孩子抱回产科,她先去主任办公室。果然见到舒院长在陪着她父亲吴主任呢。
“呦,孩子出来了!”吴主任喜得立即激动地站起来。
“老吴,你慢点儿,小心滴流。”舒院长赶紧按住吴主任,转头对吴雅说:“快抱过来给你爸瞧瞧。他这半天可急坏了。”
吴主任嘿嘿一笑,伸手把闺女报到跟前的襁褓揭开。他立即吃惊地变了脸色。
“大雅,这孩子多重?多长?”
“接近50厘米。7斤8两!你孙子厉害吧?这个月出生的孩子数他最重。”
“有50 那么长么?”吴主任伸手解襁褓,顺嘴怀疑地问了一句。然后他用胖乎乎的手掌,一扎一扎地去量孩子。
“四舍五入了。”吴雅笑嘻嘻地说:“也不算矮了。”
舒院长在吴主任的身边也伸着脖子看孩子。他一见这胖小子就立即赞道:“老吴,你孙子长得好啊,这都像满月的孩子了。你看这眼睛多亮。咱们那些孩子出生时,那个不是瘦猴似的,可没有能睁开眼的。”
吴主任笑得见牙不见眼,他频频点头道:“咱们年轻那时候,家家户户的大人营养都不好,孩子自然就差了很多。这孩子胖的,壮实的,也亏得做剖宫产了。大雅,小凤怎么样了?”
“她挺好的,马上就能回来了。我李姨在看着严虹和李敏缝合呢。”
舒院长关窗,吴主任用单手去解孩子的和尚服。他想给孩子做检查。大雅赶紧帮忙,但他嫌弃单手不得劲,也顾不得滴流鼓了,还是用两只手把孩子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在听了呼吸音和心跳后,他伸手给孩子包好。
“好好,是个健康的孩子。多久没见这么壮实的孩子了。”
舒院长把刚才给他关掉的滴流打开,笑着说:“老吴,健康的孩子也到不了你跟前。你快坐下,把这点儿药输完了,陪你孙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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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节快乐!
抓耳挠腮中,母亲节我写婆婆难为,实在是赶上了。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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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普一点儿(网上有现成的,就摘录了)
胎儿浸泡在羊水中是可以自由翻转的。在孕30周后,胎儿头部位置基本固定。(敲黑板,是基本固定)
在孕36周后,胎儿入盆。此时正常胎方位的胎儿头部会俯曲,头部最先伸入产妇骨盆。
部分胎儿虽然头部朝下,但枕部仍位于产妇骨盆侧方,以枕横位的方式入盆,称为枕横位。
胎头偏左盆骨侧为左枕横位,胎头偏右盆骨侧为右枕横位,其中左枕横位发生率较右枕横位高。
*
产妇在正式临产时,枕横位的胎儿多数能在强有力的宫缩下,向前转90°或135°,即转为正常胎方位,产妇可自然分娩。
仅有5%~10%的胎头枕骨持续不能转向前方,直至分娩后期仍位于产妇骨盆后方或侧方,导致产妇发生分娩困难,称为持续性枕横位,属于胎方位不正的一种表现。
在胎方位不正中,持续性枕横位发生率最高,这种情况多发生在骨盆形态及大小异常、胎儿头部过大的产妇中。枕横位可通过阴/道检查、b超检查确诊。
无论是左枕横位还是右枕横位都相当于给产妇有限的分娩通道增加障碍,也是导致难产的原因之一。临床上常使用催产素、产钳、剖宫产等方法帮助产妇分娩,降低难产的发生率。这个胎位也是难产发生率较轻的胎方位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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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新生儿平均身长是50厘米,平均体重是6斤。
定位5
李敏和严虹回到更衣室时, 吴雅已经把她俩的衣服送来了。
这可出乎了俩人的意料了。
李敏笑着致谢。
吴雅摇头:“可别对我说谢, 小凤是我弟妹呢。”
李主任边穿衣服边问吴雅:“你爸怎么样了?”
“舒院长守着,给我爸挂了滴流, 应该没事儿。”
“没事儿了就好。”然后李主任对她们仨说:“我去病房看看小凤, 你们回家吧。”
“谢谢主任。”
“那我们就回去了。”
她们仨都与今晚的妇产科值班无关,手术做完了, 母子平安,小半夜的也该回家了。
李敏和严虹在集资楼分岔路口那儿与张大夫分手后, 李敏挽住严虹的手臂, 非常惋惜地说:“小凤要是肯早点剖,李主任第一次动员她的时候就剖,肯定能少遭几个小时的罪。我真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 咱们那么劝她都不好使。”
“你呀, 根本就不用去想她为什么。她就是看刘娜顺产,她也想顺产罢了。”
“这,这也能攀比吗?”李敏太震惊了。
“敏敏,攀比才能促进人努力啊。今天看你手术, 我才发现你的手指头比前年更灵活了。跟你一比, 我的手指头简直要不分瓣了。”
俩人走到了单元口。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真的。我自己都发觉跟不上你和李主任了。幸好李主任让你做一助了。”
李敏挽着严虹进楼。她放低声音在严虹耳边说:“那是你这大半年都没怎么上台造成的。哎,我跟你说, 你差不多也该捡起基本操作了。我下班回来陪你练会儿?”
“你等我把这个考试过去的。”
“你每天练习半小时, 也不占用你多少看书时间, 你现在整天在家里的。”李敏不让严虹推脱。“这个考试完了, 可能还会有其它事儿呢。”
“你看我每天在家, 好像是有很多时间的。小艳干活时,我得自己看孩子啊。”严虹为李敏的不理解自己,觉得委屈了。
“那你喊小芳过去啊。”李敏积极给严虹出主意。“穆杰不在家,小芳也不用做那么多的饭菜。少了一个人,事情少了很多的。”
俩人站在三楼的家门口,各自敲门后,还继续说话。
严虹想了想说:“敏敏,要不你还过来吃饭算了。小艳她俩一个带孩子一个干活。你当帮我省时间出来了,行不?”
“行啊。那我明天中午就过去吃了。”李敏立即答应了。“人多还可以多做几个菜,每顿都多尝几种呢。”
严虹知道李敏是找借口,她感动地攥了李敏的手一下,轻声说了“谢谢”,转身进了自己家。
小芳就问李敏:“敏姨,虹姨为什么谢你啊?”
“我答应往后去她家吃饭。咱们还和以前一样。”
小芳挺高兴的,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穆叔写了你每天该吃什么。要是一起吃,我还按那个做吗?”
“做啊。他们想吃就分他们一口呗。”
“可那些东西都比较贵啊。”
“贵就贵吧。别和他们家算钱的事儿。你虹姨以前帮我很多的。”
小芳连连点头,记下李敏的话。
*
严虹抱着孩子去刘娜家。刘娜在知道冷小凤头天夜里做了剖宫产手术后,立即就去产科看她。
“你排气了没有?排气了我晚上给你送鸡汤来。我家今天下午要炖鸡汤。”刘娜很殷切地问冷小凤。
“还没呐。”冷小凤闷闷不乐。因为昨天傍晚吃的比较多,今天已经被迫下床、绕床转了好几次了。每次三圈,不转不行。不然肠梗阻了就更麻烦了。
可是,可是刀口真疼啊。
“那你赶紧下来走走吧。来,我搀着你。”刘娜给冷小凤套上鞋子。冷小凤没办法,捂着肚子弓着腰下了床,刘娜搀着她围着病床又转了三圈。然后刘娜又把她掫上床了。
“谢谢你啊,娜娜。”冷小凤回床上躺好,自觉肚子里一拱一拱的,这是肠蠕动恢复、要排气了吗?
“客气什么啊。你不是想自己生的么?怎么最后还剖了呢。”
“孩子太大了。彩虹儿没跟你说?”
“彩虹儿没细说,潘嘉总要抓六六,不给他抓六六,他就要抓小星星。她就抱潘嘉回去了。”
冷小凤不想再说被迫剖腹产的细节,便只说孩子太大没法正常产。然后她转说起带教讲师的资格考试之事。
她非常惋惜地对刘娜说:“我这时候做了剖腹产手术,就没办法参加周日的考试。唉!少了200块钱。”
“你放心,这次没奖金了。”刘娜信誓旦旦地宽慰冷小凤。“我都听院办的人说了。”
“真的?”冷小凤吃惊地问:“为什么?”
“因为这次没多少人参加考试啊。你想啊,主治医师都不用参加了,住院大夫一共才多少人?院里不再给奖金,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儿么。”
“幸好我也参加不着了。不过我怎么也是白准备了三个来月的。”冷小凤喟叹一声,转而又为自己不能参加考试、正好没有奖金高兴起来。
她那高兴态度,刺激得刘娜说她:“小凤,你可以啦。我还一次考试的资格都没有呢。”口腔科没实习生。
冷小凤讪讪,终于放过了这个话题。
刘娜想起姐姐的吩咐,自己是来探望患者——剖宫产术后的冷小凤,就收起与她的针尖对麦芒态度,笑嘻嘻地恭喜她:“小凤,你可真行啊。你怎么把儿子养的那么壮实,差点点儿就8斤了。”
“我也没想到他能这么大。你看我自己都没重多少,吃的那些东西都给他长肉去了。”冷小凤表面有些遗憾,但她窃喜的心思在刘娜眼里暴露无遗。
刘娜要哄她高兴,就故作沮丧地说:“你这样最好了。孩子长得好,自己还不胖,省得像我和彩虹儿,还要考虑减肥的事儿。我跟你说,我去年夏天的裙子都穿不进去了。”
刘娜说到后来那是真的难过起来了。她去年在集体婚礼前买的那些裙子,都是冷小凤陪她挑选的。买的时候,冷小凤还很羡慕刘娜可以买那么多的漂亮衣服。等范主任出手给她买衣服后,她才知道一分钱一分货果然不是假话。
其实那些衣服也是刘娜下了很大决心才买的,为此都没铺集资房的地板。冷小凤想到这一节,出于同情刘娜的心理,安慰刘娜说:“你今年喂奶肯定没法穿那些东西。等明年忌奶了,饿上两个月,保准能穿进去了。”
“那我等明年忌奶了,我早晨去跑步,白天再少吃点儿了。”
*
7、8、9三天高考结束,小雁儿在尹主任的陪同下,在10号晚上过来李敏家。
“尹阿姨,小雁儿,快进来坐。”李敏赶紧往里让这娘俩。
小雁儿进门就被客厅西面的照片墙震撼了。她甩开尹主任的手,扑到照片墙前面。边看边惊叹道:“哇,李姐,你这也太厉害了。妈,你快来看啊。”
“你这孩子,大呼小叫的,幸好不是别人家。”小尹被女儿喊过去。浏览一遍照片墙,她也啧啧称赞:“这样好。比在这面墙摆个电视机好,也比光秃秃的什么也不摆好。”
“妈,咱家也这样整呗。”
“等你有家了,你随便了。”小尹含笑支女儿。
“那我在自己房间这么贴。”
“行啊。不过你得先把照片过塑了。”
陈鸿雁朝小尹伸手:“妈,你给我过塑的钱。”
“从你压岁钱里出。”
“不好。我上大学了,你去我房间也能看到的。该你出。”
“我不去看。我也不出钱。”小尹开起玩笑逗女儿。
“妈——”小姑娘拽着母亲的衣袖撒娇。
“好了好了,回家再说。你过来干什么来了?”
李敏就问小姑娘:“今天去学校对答案了?”
“嗯。”小姑娘矜持地回答,脸上写满了你快问我的骄傲。
“准备报哪儿?”
小姑娘立即沉默了。
“怎么了?”李敏不解:“不是考得挺好的吗?”
小尹笑着给李敏解释:“她就是因为考得好,不想报医大了。”
“那报哪儿?协和?湘雅?”
“我想报上海。我哥在上海。”
“那就报呗。”李敏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然后她立即觉得自己孟浪了,不好意思地笑着对小尹说:“尹阿姨,我”
“没事儿,我也同意她报上海。他哥今年开始读研究生,这三年兄妹俩互相关照,也没有什么。还有老舒家的女儿也在上海读书,那孩子开学大二。我不担心她去上海没人照顾。”
“我爸不同意。”陈鸿雁的嘴巴撅起来。“他怕我分数不够,浪费了第一志愿。然后第二志愿也上不了医大了。”
李敏十指相扣,陈院长反对啊,这让她有些为难、不好再说了。
小姑娘见李敏不说话,拉着她的手臂说:“李姐,我爸让我问你是什么意见?问你当初怎么报的志愿。”
“问我?”李敏指着自己的鼻子,不敢相信。她跟着转头对小尹说:“尹阿姨,我当初报志愿的时候,我爸妈让我自己选择。”
“妈——”小姑娘去晃母亲的手臂。“妈,我想去上海。去医大读书多没意思啊。”
“那得你分数够。我是同意你的。不过你要做好思想准备,万一”
“万一分数不够上海医科大学,第二志愿的医大就没可能了,然后就要落去金州医学院了。妈,金州医学院有什么不好的,你和我爸都是在那儿读的大学。我舒大爷、大娘,省院多少叔叔阿姨都是从那儿毕业的。还有李姐今年还要去那儿读研究生……”
“傻闺女,你要说服的不是我!”小尹嗔笑道:“你把我都晃晕了。”
“妈,你帮我劝说我爸呗。你说什么他都听的。”
“那是我都挑他愿意听的去说。”小尹说着话,看了李敏一眼,说:“你不信问你李姐,要是穆团长不想听的话,她说了有用没?”
李敏尴尬。
小尹却不给李敏躲避,仍笑着对李敏说:“这小丫头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总认为我说什么她爸爸都会听的。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男人!你说是不是,小李?”
小姑娘抢在李敏前面说:“有。我爸就是。你说什么他都听的。”
当娘的爱怜地抚摸女儿的头发,笑得非常地温柔。
“小李,你说小雁儿是不是还没开窍?那男人要是什么都肯听媳妇的,在过去当皇帝的绝对是昏君,是要亡国的。
现在女人虽然和男人一样上班,但是男人脖子上长的还是脑袋啊。他那脑袋会思考、会衡量、会掂对事儿的。女人要妄想能替代了男人的脑袋,把男人变成牵线木偶,那种男人或许会有,但得是没出息的。
稍微有点儿出息的男人,都不会这么做。或者哪天那没出息的男人,变得有出息了,第一件事儿,便是与指挥他的女人翻脸。”
李敏认真地听着小尹讲话,而小姑娘虽然也是恭敬地在听妈妈的话,但明显没怎么往心里去。
小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闺女这样怎么敢放她离家千里。她站起来说:“小雁儿,你先在你李姐家,我去找楼下的罗主任说事儿,一会儿上来喊你。”
“好。”
李敏送小尹出门:“尹阿姨慢走。”
小尹回头看女儿还在照片墙那儿流连,就对李敏说:“小李,你帮我们问问她为什么要报上海。”
“好。”
*
小姑娘等李敏过去,指着那张居中的黑白大照片问:“李姐,你这个是在家里拍的?”
“是啊,就是年后在这客厅里拍的。”
“拍得真好。我小时候要学跳舞就好了。”
“我小时候看到有人会打扬琴,拉小提琴,也是你这想法。”
小姑娘瞪大眼睛看李敏。
“你那样看我做什么?”李敏搂着她的肩膀,笑着让她的视线对着墙,感慨道:“一天就24小时,除了上学、吃饭睡觉、练字,你还有时间学跳舞吗?”
“李姐,你现在的字写得也很好啊。”
“我不看电视的。我每还把写的每一个字都当成是练字,可你爸爸说照你和你哥哥还是差远了。”
“我们都练了十几年了。不一样的。”
“是啊,你的时间花在练字上了,我呢,是字不如你好,跳舞不如嫣然好。”
“但你考上医大是大夫,是省院最年轻的主治医。妞妞姐只考上了卫校。唔——还有,要不是你帮我,按我的成绩,我就只能考上金州医学院的。”
医学院的分数连年攀升,去年金州医学院的最低录取线已经逼近重点线了。医大的录取线要高出重点40分以上。
“这也很正常啊。我考上医大,是因为初中就把所有的精力都拿去学习了,而嫣然高中还在跳舞。还有我从毕业到现在,每天除了吃饭和睡觉,基本就只做一件事,那个省院最年轻的主治医,我做到了是正常,做不到才奇怪了呢。你说是不是?”
小姑娘瘪嘴想了一会儿,小小声问李敏:“那你这样活着有意思吗?上班看病,下班看书的。”
李敏领着小姑娘到自己的那两个书柜前。她指着书柜里的那几叠工作笔记说:“这里记的病历,每一个都代表了一个人的痛苦,甚至代表了一家人的幸福。对他们来说,我和你爸爸的工作不仅是治好病,而且是挽救他们的家。我给你看看我的工作笔记。”
李敏打开玻璃门,抽出一个工作笔记,翻开了指给小姑娘看:“这个脑膜瘤的男子,27岁,因为头疼、视力模糊来就诊,家里有个一岁多的孩子。你能想象到那孩子没了父亲会怎么样吗?”
“你治好他了?”
“是啊。和你爸爸一起给他做了手术。”
“你们真厉害。”小姑娘由衷地称赞。
“你爸爸才厉害。我只是跟着他做手术。”李敏陈述事实。
“那你也很厉害了。我听梁大爷说了,省院在你之前,外科进了有十几个人,哦,最近五年多,我爸爸就看中你一个了。我梁大爷不好意思跟我爸争,就让给我爸了。”
李敏一笑,说:“他们中间肯定有学习成绩比我好的,但是上班以后像我这么努力的——上班看病下班看书的就没有。所以,你爸爸选中我做助手了,然后我可以去神经外科,跟你爸爸做开颅手术,可以提前晋中级、去读在职研究生,是不是在人前看起来很风光?”
“是。”小姑娘连连点头。“我梁大爷很夸你的。说你做手术很厉害。嗯,治好了不少人了。”
李敏笑,显然后面那句话是小姑娘自己的。
“再给你看一个,这个”。”李敏刷刷地翻装订起来的本子。
“这个,是一个5岁孩子的。”
“这个是一个43岁母亲的。”
“这个是一个70岁的老爷子的。”
……
“你看这些人,经过我和你爸爸的努力,他们都得以基本恢复患病前的生活状态。对他们来说不仅是恢复了健康,还保住了家庭幸福。对我来说是获得了金钱和成就。
当然我也要付出代价的,比如放弃看电影、看电视等玩乐。你再看我这房子,跟住两室一厅的、我的那些同学相比,你觉得有意思没有?”
小姑娘知道买集资房的事情。她点点头说:“有意思有意思。”但跟着又艳羡地说:“我也想有你这么大的房子。李姐,你说我大学毕业两年,能做到不?”
“看机会。赶上省院盖房子,你就有了。赶不上就等等呗。”
“嗯,也是。”
“哎,对了,你以前一直想报医大的,这回怎么想去上海了呢?”
小姑娘想想说:“我告诉你你别告诉我妈。”
“行。”
小姑娘捏着裙角说:“我就是不想让我妈管着我。从头到脚地管。你看高三这一年,学校老师天天念叨学习学习学习,回家我妈我爸还是念叨做题做题做题。烦死了。我要离他们远远的。然后想学习就学习,不想学就不学……”
李敏伸手摸摸她的脑门,说:“没发烧啊。”
“李姐——”小姑娘不愿意了。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想干就不干。过去当皇帝的都没你这么敢想。真的。”李敏认真地说:“大道理讨人嫌。但你说哪个人能做到愿意上班就上,不愿意就半个月不去的?别说你我这样没什么任性资本的年轻人,就是你爸爸,想不上班就不上,他也做不到。”
小姑娘用指甲在玻璃上划。半晌以后抬头、很认真地说:“李姐,做人好辛苦啊。”
李敏想了一会儿,也认真地反问:“那咱们不做人了?”
小姑娘“噗哧”一声笑出来:“那怎么行啊。李姐,我就是想离他们远远的,省得他们老念叨我不懂事儿。”
“那你觉得自己懂事儿吗?”
“我没必要懂事儿啊。我哥他们都懂事儿,我要和他们一样,他们才不会注意到家里有我呢。”
“我怎么觉得你说的非常有道理呢。”
“真的?”
“当然了。我跟你说,我有个同学,大一的时候想上课就去,不想就不去,半学期没吃早餐。”
李敏停住。
“然后呢?”小姑娘催促李敏往下讲。
“然后,他们第一学年是21个学分,他拿了10个。不够一半退学了。然后回家重新考大学呗。”
“啊——”小姑娘不信。“重考大学?那多吃亏啊。”
“是啊。他就是读书的时候被父母管得太紧了,上大学没人管了。放得太开,就重吃二遍苦,再遭二茬罪了。”
“我们老师也说复读的那些人也是重吃二遍苦,再遭二茬罪。”
“是啊。小雁儿,你要是高中的成绩一直就是目前这样,你爸妈未必会管你,周日也未必会把你带到医院去看书。是不?”
小姑娘沉默,但她回避李敏的眼神,表明李敏说中了。
“反正我这么认为的,人要是不能管好自己,小时候有爸妈管,大了就是单位的领导管。你看跟我一起分来的那些本科生,这周日得再次参加带教资格考试。而我不用就参加了,主治医以上的都不用参加。”
“现在你想去上海,离爸妈远远的。你认为能管好自己不?要是能,我觉得你跟你爸爸好好谈谈,他是讲道理的人。要不能,你想想我那个同学,他去年刚刚大学毕业。那不仅仅是再来一遍高三的事儿,退学回家还要承担很大的压力。你要是在医大读书,每个周末回家一趟,你爸妈肯定要问你功课学的怎么样。或许他们会考问你,或许他们会让我考问你。你说会不会?”
小姑娘沉默。
李敏把笔记本放回原处,关上书柜的玻璃门,把她领到大桌子前,指着笔筒上的那几个字说:“人前显贵人后遭罪。换一句话,人后舒服了,很可能会人前丢脸。二选一,你要哪一个?”
小姑娘的手指抚摸着笔筒:“自然是这个了。谁不得要点儿脸啊。”
“你这么选,若是能坚持住,在哪儿上大学都不是问题。其实啊,我觉得选这个遭罪是一种生活方式,选择不要脸且坚持一辈子,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怕的是那些选了人后遭罪的生活方式,然后又没坚持到底,最后变成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地混日子了。”
小姑娘早跟着李敏很熟悉,她摸着笔筒上的那几个字说:“能坚持彻底不要脸,我是做不到。估计这世上也没几个人能做到。但李姐你说的那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我要是以后不像你这么努力,估计会很快滑到那堆里的。是吧?”
“嗯。我不坚持努力也会滑到那堆里。别说是我,就是你爸爸要是现在不努力,也会滑到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堆里的。你信不信?”
“信。我爸现在每天也都看书学习。梁大爷笑他英语没有你的分数高,他不高兴还说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李敏莞尔:“我年轻,背单词比你爸爸记得好罢了。报志愿这事儿,你跟你爸妈好好谈,让他们相信你是大人,别在谈话时耍赖撒娇,有助于你达成目的。”
“嗯嗯,谢谢李姐。”
定位6
吴冬在得知冷小凤在预产期前十天就生产的消息之后, 立即取消了原计划的毕业典礼后再去上海的行程。他去药学院学生处请假,想提早回省城。
对于他们这样花钱来学习的在职学生,学校历来对他们的要求都不高。他们里的大多数, 在按时上课这一条上,不用学校督促,学习成绩也不用学校操心。除了个别的提不起来的人,其他人还都是努力认真学习的。
除了不能参加毕业典礼, 吴冬也没什么遗憾。他提前拿到了毕业证,从南京到北京, 折腾了两天三夜,才回到了省城。
“爸。”吴冬看着眼前头发白得更多的父亲, 有些激动。
“回来啦。快进来吧。”吴主任接过儿子手里提着的小件东西,看着儿子的那两个大包问:“你怎么拿了这么多东西回来。不是告诉你被褥什么的就不要了嘛。”
“被褥都没带回来。那个大包是我买的南京特产。都是你和李姨他们喜欢吃的南方货。”吴冬把手里的大旅行袋放下, 问:“我妈呢?”
“你妈和你姐都在医院呢。”
“是小凤有什么不好?”吴冬紧张起来。
“没有没有。小凤和壮壮都挺好的。噢,对了,小凤说你给孩子取名叫吴双?”
吴冬咧嘴。
吴主任挺高兴地说:“小凤说这名字的意思是天下无双。挺好的。她给孩子取了小名叫壮壮。也挺贴切的。就是吧,那孩子嘴急,婴儿室那边稍微喂得慢了一点儿, 他就能把睡着的孩子都哭醒了。你姐总过去看, 人家婴儿室又不能不哄他, 所以现在婴儿室不收壮壮了。让他跟小凤一起住产科监护室。”
说起孙子,吴主任笑得合不上嘴。
“那我去医院看看。”
“那可不行。你这一路不知道接触了多少人, 你先好好洗个澡, 换了衣服再过去。”吴主任立即板脸提要求。
吴冬一想也对, 可等他进去房间拿衣服时才发现,他和小凤原住的那个房间里,已经没他的换洗衣服了。他站在房间了愣了一会儿,才想到小凤早前曾写信给自己,言称坐月子的时候要回去集资楼那边。理由是集资楼的主卧房在阳面,在那边坐月子也方便。
不方便的理由,吴冬也明白。
最后便由吴冬跟父母说好此事,但他没想到小凤把东西完全搬走了,全都拿去集资楼那边了。
他只好把自己带回来的衣物翻找出干净的,好好地去洗了一个热水澡。那边吴主任问明儿子晚上没吃什么东西,便立即生火给儿子热饭菜。等吴冬洗了澡出来,他发现母亲已经回来了。
“妈。”吴冬见到母亲也很高兴。
“回来啦。”范主任更高兴。“你李姨说了,明天早上查房后,小凤可以先回家。她早晚去家里看看,白天严虹会过去。我昨天给你们那房子申请了电话,有事儿你也可以打电话给我们。”范主任一样样地交代给儿子。
对于小凤不想在自己这面坐月子,范主任特别能理解。夏天来了,这边房子里有老公公在,儿媳妇坐月子不方便。但也没有几步远的距离,大不了自己老两口往那边去呗。除了初做祖父的老伴儿不怎么高兴,她倒觉得小凤提的好。
还知道绕个弯儿,让吴冬来跟自己说了。
有进步。
吴主任经过范主任的这段时间开导,已经接受了小凤搬回去了。范主任儿的原话是这么说:“早晨咱们早点吃饭,吃了饭就过去看孙子。中午、晚上过他们那边吃饭,等到他们睡觉再回来,怎么样?理由都是现成的,咱们出钱给他们请个做饭的人。”
范主任早早安排好这一切了,但她唯独没想到儿媳妇得要剖宫产。手术后,她才后知、后觉、后怕了,李主任不等胎心变弱就手术的原因:来不及!且可能性还非常大。
“二冬,这次小凤他们母子能平安,亏得你李姨了。”范主任把那天晚上的事儿,对儿子细说一遍,吴主任也在边上补充。
吴冬等父母说清了厉害,白毛汗立即爬上了脊背,他停了筷子问:“那要是手术晚了……”
吴主任点头:“要是等胎心变弱了再去手术室,怕要来不及。那晚你妈和你姐始终在手术室陪着,看着张大夫推了小半个钟才移动了胎头。”
吴冬抹了一把鼻尖和额头的虚汗说:“那也太吓人了。”
“是啊。人生人吓死人。胎头嵌顿严重,你李姨都不用你姐,特意叫了她们科的张大夫过来。你明天记得去谢谢人家。”
“嗯,我明晚过去她家吧。”
“还有李敏和严虹,你都过去谢谢。小凤是小凤,经过这么一回事儿,咱们的态度得明白了,关系才能处得更近。”
“好。我抽空儿过去她俩家看看。妈,我带回来的那些东西,你看看该怎么分。我明天要不要提去医院一些?”
“你都买了什么?”
“老范,你别说了,让二冬赶紧吃饭,这一路折腾了两天两夜了。”
范主任笑眯眯地说:“好好。二冬,你接着吃饭。你吃我说不耽误。”
吴冬继续吃饭。
范主任也不问儿子都买什么了,她接着说:“你吃了饭就过去医院看看。我回来的时候,她们娘俩睡得挺好的。你别吵醒壮壮了,他哭起来小凤就没法休息了。”
说起孙子了,吴主任眉开眼笑地接话:“我这三十年就没见过这么结实的孩子。能吃能睡一点儿委屈也不受,晚到嘴里一分钟奶瓶,哭的就要掀翻房盖了。这两天,要不是你妈和你姐在那儿守着,小凤术后没可能睡着安稳觉。”
“等明天出院,小凤停了输液能喂奶,孩子就不会这么哭了。那孩子现在就是饿了不能及时吃到东西才哭的。”
吴冬连声说道:“那就好,那就好。妈,这几天,你跟我姐辛苦了。”
“妈高兴这辛苦。小凤这次遭了大罪了,你要好好体贴她。”
“嗯。我会的。那我过去医院了?”
“去吧,明天早晨上班前我和你爸会到产科的。”
“嗯。”
*
吴冬踏着月色,在一片夏虫的鸣唱里去了医院。他一路心情激动,想着的是4个半月未见的妻子,想着的是出生了好几天自己还没见到的儿子。可他踏出电梯,首先见到的是电梯间和产科病房的走廊里,好几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人,各自搀着临产的妻子在来回走动。
那些走走停停的临产孕妇,在疼痛来临时的呻/吟和扭曲的面孔,让吴冬触目惊心。他暗忖自己错过了妻子最需要自己照顾的这个时段,接下来一定要好好伺候月子。
监护室的门,在正常情况是虚掩的,以便于值班护士和大夫进去查看危重患者。但范主任因为冷小凤已无危险,孩子又被抱过来监护室了,她离开产科回家前,反复仔细叮嘱骆大姐:“小骆,你夜里一定要关好门,产科病房是不锁病房门的。”
有关孩子在产妇身边被抱走的传闻,骆大姐也曾听说过。这也是省院至今还没有开展母婴同房的原因之一。当然了,更重要的原因是八人间放了十张床,也没地儿再放婴儿床了。好在绝大多数的、正常产的产妇,都是生孩子当天入院,产后观察24小时无事就出院。总算给床位紧张的产科,留下了一丝喘息之地。
所以当骆大姐她发觉有人推门时,立即被惊醒了。她从陪护床上爬起来,她扭亮放在陪护床边的台灯,先去看边上婴儿床里的孩子,见孩子睡得好好的,看一眼冷小凤也安然睡着,才走去门口,掀开门帘往外开。
“是吴冬啊。”骆大姐无声地笑了。她立即打开门,笑着低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晚,九点多钟到家的。”吴冬看着如豆之光的监护室,眼睛一时适应不了,他有点儿不敢往里迈步。
骆大姐将搁在地面的台灯光亮扭大了一些,然后朝吴冬招手。
“过来吧。”
吴冬激动又带着几分胆怯地走到婴儿床边,就着地面上的微弱灯光去看他的儿子。躺在婴儿床里的小家伙,带着个浅色的帽子,被捆成了一个直板了,却睡得非常香。
“壮壮。”吴冬轻声地唤儿子的小名,一种说不清的悸动,让他的声音带出了颤抖。
小家伙仍旧睡得香香的。
“壮壮,壮壮。”
吴冬一声声地呐呐低语,伸手去碰了碰孩子的脸颊,指腹下的感觉细嫩又富有弹性,他心潮澎湃,俯身把孩子抱了起来。
罗大姐过去订正他抱孩子的姿势,用极低的声音说:“壮壮特别好带,吃饱了就不哭。但是饿了要及时给奶瓶,尿布什么的也得及时给他换了。”
吴冬耳听骆大姐的这些介绍之语,心里想着小外甥满月挪尿窝的模样,还真就没有壮壮长得大、长得重呢。
“他是不是超过八斤了?”吴冬自觉手里的份量不轻。
因为他这次学习不仅是要补足专科与本科的知识差距,他还花了大量的精力在中药制药上。他是按照母亲的叮嘱去学习的。
两年的学习中,他专攻了中药制药和中药房的管理。因为省院到现在还没有中医院制药专业方面的年轻本科毕业生,而药剂科负责这方面业务的萧副主任已经快五十岁了。
这给专升本、先天学历不足的他,提供了一个职业发展方向、还有上升的空间,和极为重要的、别人没注意到的机会。
吴冬现在还做不到徒手就能抓准中药材的程度,但半两重量的差距,他入手就能百分百地分辨出来了。
骆大姐听了他的问话笑。“可不是的嘛,你儿子真的是一天能重上一两。今早称的份量是8斤2两多。这还是一边称一边往外哧尿的结果。你姐说他要称净重。”
吴冬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低头去亲儿子的小脸,深情满溢地说:“壮壮啊,别人满月都未必有你重呢。”
骆大姐看吴冬与别的初做父亲的男同志没什么差别,看他这模样自己是一时半式地没法接着睡觉。她就笑着把唯一的一块湿尿布拿起来,她说:“吴冬,我去洗尿布。孩子在房间里你别离开,别的医院有丢孩子的传闻。”
“好,我不离开。”吴冬喜得抱着儿子不撒手,他怎么会舍得离开。
等骆大姐提着塑料盆回来了,吴冬还美美地抱着儿子亲呢。骆大姐赶忙说:“吴冬,你快把孩子放下来。这才出生的孩子都是细皮嫩肉的,可扛不住你这么亲。”
吴冬讪讪地离开了儿子的脸。
“放下吧。你抱着他睡,习惯了他不肯躺床上了,你不上班带他啊。”骆大姐半强制地把孩子接了下来放婴儿床里。
“要喊醒冷大夫吗?”
吴冬摇摇头,说:“让她睡吧。”
“那你就赶紧回家吧。明早天亮了再来。我也得睡觉了,不然明天可没劲儿带你家这胖小子的。”
吴冬看看屋里地下还有位置,就说:“我再借一张折叠床。”
“你可别存这想法了。我这个是自己私人的折叠床。要是产科还有折叠床,范主任就不会回家了。走吧走吧,明早你早点儿来。”
吴冬如同小鸡仔般地被骆大姐撵出监护室。想到骆大姐要帮着自己照料小凤和儿子一个月,吴冬很有礼貌地谢过骆大姐以后,美滋滋地回家睡觉了。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呢,吴冬就赶到了产科病房。骆大姐把吴冬放进来,说:“吴冬啊,你自己找地方坐,我们仨还要再睡一会儿。”
“好好,你睡吧。”吴冬坐到冷小凤的床边,趴在婴儿床栏上看孩子。
北方夏季天亮得早,现在才刚过4点半。骆大姐又回到折叠床补觉。伺候月子这活可不好干,月科里的孩子两三小时就要吃一顿、吃完再尿一次,甚至拉一次,夜里不起来三次以上是不可能的。好在不用自己给冷小凤做饭,这能少干了快一半的活儿。
五点半的时候,妇产科的卫生员开始清扫工作。吴冬看看两大一小仍睡得非常沉,他感到困劲又上来了,便蜷缩在冷小凤的床边睡着了。
骆大姐在六点半的时候准时起来。闹铃一响,便被她按下去了。她整理好自己的床铺,看冷小凤也醒了就说:“要喊吴冬起来吗?”
“不用。让他睡吧。”冷小凤看蜷在自己床边,只拽了一点夹被盖着腰腹的吴冬挺心疼的。这肯定是连着没睡好了。
“那我去换一瓶热水。”
“好。”
冷小凤慢慢下地,用骆大姐准备好的热水洗漱。
七点正,吴主任领先、范主任和吴雅紧随其后,到了监护室。仨人一看吴冬睡的那样子,知道冷小凤是不让叫醒他,故也放轻了说话的声音、做事的动作,抱孩子的,收拾东西的开始忙起来。
7点20分,李敏跟着妇产科李主任一起进来了。范主任赶紧推醒儿子。李主任就说:“让二冬睡吧。我来看看小凤。”
吴主任抱着孙子回避去了走廊,吴冬笑着跟李主任打招呼:“李姨。”
“回来得挺快啊。”
吴冬朝李主任咧嘴笑,然后又朝李敏点点头。
李主任给冷小凤检查了子宫回缩的情况后,说:“老范,你可以把儿媳妇接回家了。”
“那可太好了。那我们这就回去了。”
“行啊。剩下的手续让二冬歇过来再来办。”
范主任把李主任送到门口,刚想开口说点什么,李主任先止住她道:“老范,别跟我客气。我怎么也是一科的大主任,安排个监护室还是有权利的。”
“那我就不说谢谢了。到时候来喝我孙子的满月酒啊。”
“好。”
李主任安排由她亲自负责的冷小凤去监护室住,压力肯定也是有一点儿的。但是产科的副主任陈丽萍,还没有张狂到跟她对上,跟与此事儿有关的吴主任和范主任对上。至于才过来没几个月的另一个产科副主任付玉洁,更不会就此事儿发表任何意见了。
只看李主任不是二线班,都亲自去做手术,用的人还都不是当晚的值班大夫,付玉洁不仅假装没有冷小凤不该住监护室的这回事儿,还很热情地跟吴主任、范主任打招呼,得空儿还会去监护室,逗逗俩主任引为自傲的胖孙子。
于是冷小凤就享受产科病房多年不曾有的特别待遇,而不是因病情严重、非得在产科监护室连住。
*
李敏见冷小凤无事还准备今天出院,就对吴冬说:“要不我回科里给小艳姐妹俩打个电话,让她俩过来帮忙,你一趟就能走完算了。”
吴冬立即答道:“好啊,那就麻烦你了。她俩来了我们就走。”
李敏于是就跟屋子里的人招呼一声,立即回去十一楼打电话。
“彩虹儿,小凤今天出院。你让小艳和小芳立即过来帮她拿东西吧。”
“好,我马上就让她俩过去。”
“范主任请了人的,不用她俩在小凤家帮忙。”
“好。”严虹在电话的另一端抿嘴笑。然后忠实地把这一消息转告给小艳:“你带你妹妹帮你凤姨拿完东西就回来。她家另外请了人,还有骆大姐在的。”
“好。”小艳很懂事儿地应下了。她这几天看着严虹很忙,忙着看书、忙着剔撕了皮、忙着在猪蹄上练习缝合,忙着在滑腻腻的鸡皮上练习缝合……
小艳放下手里的活,叫上正在打扫卫生的小芳,姐妹俩一起去了产科。
冷小凤虽然只住院了五天,但是吴家倒腾过来的东西太多了。吴冬推着平车,骆大姐抱着孩子,除了小艳小芳姐妹俩,还有一个范主任请来的保姆许姐,三十多岁的样子,看起来很是精明能干。然后吴主任、范主任还有吴雅,各拿了一些上午应该不会用到的东西回办公室,中午给他们带回去好了。
严虹抱着孩子又去找刘娜。
“娜娜,小凤今天出院,咱们过去看看?”
“好啊。”刘娜很高兴有借口出门。这一个多月在家闷的太难受了。她姐姐刘红提醒她:“九点之前回来给孩子喂奶。”
“嗯。我会按时回来的。”
严虹笑着提议:“要不你把孩子抱着?”
“不抱,太累手了。他不像你家潘宝宝能立起来抱了。他脑袋还直不起来呢。”刘娜嫌弃儿子。
刘红气得拍她一巴掌,说:“不到两个月的孩子,脑袋立不起来是正常。你书读到哪儿去了?”
刘娜一缩脖,抢在严虹前面出门了。刘红无奈,就只好让严虹提醒妹妹了。
刘娜看严虹换手抱孩子,就伸手帮她抱到楼下,然后立即还给严虹说:“你家宝宝还是早产,怎么还这么沉啊。”
“他现在都过了三个月了,这个体重是正常的。再说别看我家宝宝早产了,他出生的时候也有6斤2两呢。真要是足月了,没准也得7斤半以上。”
“那你不是得剖了?”
“能生就生,不能生就剖呗。顺其自然的事儿。”严虹再换一次手臂,不以为然道:“你还把生孩子当成什么要命的难事儿不成啦。”
“彩虹儿,你看咱俩都很积极面对剖宫产。偏小凤这个不肯剖的,最后还就她剖腹产了。我跟你说,我压根就没想自己生。实习的一个带教老师,她家老大就是试产到后来不行改剖腹产手术的,听说孩子取出来就抢救,后来那孩子智力有问题。小学三年级读完,100以内的加减法,还不能保证全对。乘除法就更别提。”
“试产也不是盲目的。有很多指标,我们也要严格观察的,不能一概而论。”严虹站在产科的角度考虑问题。“你不能因为一个试产失败就因噎废食。你怎么不看看剖宫产术后并发症,不看看羊水栓塞?不看看dic(弥散性血管内凝血)的?”
刘娜卡壳,她想了想问:“彩虹儿,那你怕不怕?”
“我怕什么?”
“要是你家潘师兄那晚没听胎心呢?”
“那我夜里没发现,早晨我也会听胎心的。娜娜,你别拿这样的话来问我,不舒服。等会你去小凤那儿,你也注意点儿说话。”
刘娜也是个聪明女子,她见严虹不高兴了,立即就道歉:“彩虹儿,我就是那么一说,我没有什么恶意。你不要生气啊。”
“下不为例。”严虹正色。任谁被假设孩子可能会在肚子里窒息,还能够好言好气地说话,可能性都不会大的。
刘娜讪讪,但还是点头应承了。
刘娜家与冷小凤家相距不远,她俩到单元口的时候,遇到小艳和小芳走出来。
“虹姨。”
“娜姨。”
“东西都搬回来了?”
“嗯。”小艳伸手要抱孩子。
严虹没把孩子给她。“你俩回去先搞卫生吧,先搞我那屋,我上去看看就回家了。”
刘娜接过潘嘉,帮着严虹抱了两层楼,然后又把孩子递回去。俩人走走停停,终于到了四楼,冷小凤家的门口了。
刘娜敲门,出来一个不认识的女人。
“冷小凤是在这儿住吧?”刘娜看着那陌生女人,她还以为自己敲错门了。因为刘娜只到过冷小凤家一次,后来冷小凤就搬到公公婆婆家去住了。
吴冬听到刘娜的声音,马上走过来。见了她和严虹,很高兴地招呼:“严虹,刘娜快进来。这是过来帮忙的许姐。”
许姐很客气地给她俩拿鞋子。
冷小凤站在卫生间门口,说:“彩虹儿,娜娜。”
“你怎么站着儿了?”
“我才从洗手间出来,听见你俩进来了。许姐,把鸡汤端三碗过来,她俩也要喂奶的。”冷小凤极其自然地吩咐许姐,然后把严虹和刘娜引进房间里。
潘嘉看到婴儿床上的小人儿就兴奋起来,他在严虹的怀里扑腾起来,骆大姐赶紧接过去。
“哎呦,严大夫,宝宝这又重了好几斤吧?”
“是啊。眼看着快18斤了。他现在可以吃我的奶。”
“那就怪不得了。你奶水好,孩子就爱长肉。”
“潘志说他见风就能长肉。吃不吃奶瓶都可以。”严虹开玩笑。
吴冬和许姐端了鸡汤进来,仨人一人一碗正可口喝的鸡汤。吴冬朝潘嘉伸手:“来,潘安,给叔叔抱。这小模样真不愧叫潘安这名字。”
冷小凤笑着对吴冬说:“他最后的大名是潘嘉,嘉奖的嘉,小名是宝宝,潘家宝。”
吴冬心思玲珑,立即就猜出来这里可能是有什么说道。于是他笑着说:“这么英俊的小儿郎,自然是潘家的宝贝了。”
三人喝完鸡汤,许姐过来把碗收走。冷小凤笑着说:“许姐,中午我想吃面片。用鸡汤煮面片。”
“好。”
严虹看冷小凤都安顿好了,就说:“小凤,我们回去了,回头再来看你。娜娜到点该回去喂奶,我家宝宝也该睡觉了。”
“那我就不留你们了。骆大姐,你帮我送彩虹儿。她儿子沉,送到她家就回来啊。”
冷小凤吩咐,骆大姐自然要去做了。
刘娜在前,严虹居中,骆大姐抱孩子在后。走出单元口,刘娜回头说:“彩虹儿,你看小凤刚才吩咐人的派头多足!像不像过去电影里的地主婆?”
严虹无奈:“你快给我闭嘴。你这话当着小凤的面可以说,背着她就不好说了。”
“我知道,我只问你像不像,我不跟别人说。”
“不像。你再说我告诉你姐姐了。”
刘娜讨饶。
严虹放过她。
但严虹还是对骆大姐叮嘱道:“这话你千万别传出去。”
骆大姐笑笑说:“你放心,我在产科能站住,除了活干得好就是嘴巴紧了。”
※※※※※※※※※※※※※※※※※※※※
弥散性血管内凝血 dic
是指在某些致病因子(如羊水)作用下,凝血因子和血小板被激活,大量可溶性促凝物质入血,从而引起一个以凝血功能失常为主要特征的病理过程(或病理综合征)。
在微循环中形成大量微血栓,同时大量消耗凝血因子和血小板,继发性纤维蛋白溶解(纤溶)过程加强,导致出血、休克、器官功能障碍和贫血等临床表现的出现。
定位7
刘娜被严虹说了两句, 回到家的时候,脸上就着了幌子。
刘红等她给孩子喂完奶,就问她:“娜娜,去看冷小凤怎么还不高兴了?”
“姐, 冷小凤打扮得像地主婆似的, 我跟严虹说, 严虹还不让我说。她和李敏总喜欢偏着冷小凤。”刘娜不满, 对着自己的亲姐抱怨:“她俩原来在宿舍时,还没那么偏冷小凤的。”
刘娜的言外之意, 刘红立即听明白了。她追着刘娜的话茬板脸问:“你说冷小凤像什么?像地主婆?那是什么好话吗?”
刘娜被姐姐这么逼问, 立即讪讪道:“姐, 真的很像的。”
“就是像地主婆, 你不会说冷小凤收拾得很富态吗?还严虹和李敏偏向冷小凤呢。我看严虹是偏向你。知道你说了糊涂话,还能劝你不说。你自己想想是不是?”
刘娜想想就没了气焰。
刘红恨铁不成钢地说:“那是好话吗?你不会顺着说她富态、说人家爱听的好话, 你还不会闭嘴吗?你非得去讨人嫌啊。”
当姐姐的数落了妹妹两句, 接着语重心长地劝道:“娜娜, 我怎么觉得你一遇到冷小凤的事儿就犯糊涂呢?娜娜, 你以后记好了:小凤有小凤的生活喜好, 她打扮成什么样, 都跟你无关。你不认同她的打扮是正常的,但不许对人家评头论足的。这往小了说是你没教养。弄不好小凤跟你吵起来, 说一句管你什么事儿, 你会很没脸的。”
刘娜接受了姐姐的批评, 跟着说了一句让刘红堵心的话:“姐, 你不知道冷小凤狂的。家里一个做饭的许姐,三十多岁吧。还请了一个伺候月子的,就是之前照顾彩虹儿的骆大姐。我们去了就让那个许姐给我们端鸡汤,说我们都喂奶。又说中午要吃什么怎么做。都搁不下她了。”
“娜娜,她那鸡汤招待你和严虹不好吗?你是不是嫉妒她了?嫉妒她婆婆有钱、肯花钱请人?”
“我没有。”
“嘴硬。严虹生孩子的时候,请那个骆大姐是请了两个月,家里还有一个小艳在做家务,你怎么不觉得严虹轻狂呢?”
刘娜嗫嚅无语。
“娜娜,各人福气不同,但嫉妒是要不得的。咱俩如今的生活,不是挺好的嘛。你干嘛要去嫉妒冷小凤呢?”
“我没有嫉妒她,真的。她当着我们的面说中午要吃面片,要用鸡汤下面片。这才几点啊。然后又让骆大姐抱孩子,要送严虹回家的。”
“严虹她儿子那么胖,她让人帮着抱回家,是她对朋友有心。娜娜,我说你平时跟谁都明明白白的,怎么一遇到冷小凤的事儿就犯糊涂呢?来来来,你给我好好说说,你跟冷小凤在一起住的这一年,她怎么碍你眼了。”
*
当日晚饭后,严虹离了饭桌就抱着孩子、拉着李敏进卧室,把刘娜出口不逊之事抱怨给李敏知道。
“娜娜说的是很像。但那话能说出来吗?”严虹实际上和刘娜的看法一致。
李敏笑得花枝乱颤,指着严虹说不出来话。
“你笑什么?”严虹抱着儿子,拿她儿子的手去拍打李敏:“替妈妈打,姨姨她笑话你妈妈呢。”
李敏拉住潘宝宝肉乎乎的小手捏捏,嗔怪她说:“别教孩子打人。好孩子都给你教坏了。”然后李敏又说:“那个小凤坐月子的衣服,也不知道是谁给她预备的,在医院我就感觉挺怪的。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娜娜真没说错啊,是像地主婆啊。是不是啊,宝宝?你小凤阿姨要完全像地主婆,她得要再胖20斤,脸上全是横肉了才行。是不是啊,宝宝?”
严虹也笑,她把儿子放到婴儿床,解开儿子的尿布,在差不多的地方放了一个大塑料盆,然后放心地与李敏聊天。
“我说的是娜娜不该当着骆大姐说这话。虽然骆大姐不大可能会说出去,但是到底人心难测,万一她说给冷小凤知道,冷小凤恼了,是不是挺没意思?我是担心这个。”严虹解释。
“她俩原来的嘴仗还少打了?最初就是娜娜先各种看不上小凤的,你忘记啦?”
“我没忘。但你也得承认那时候娜娜说的有道理。”严虹偏向刘娜。
“不管娜娜有没有道理,挑事儿的是她刘娜,这是没错的。冷小凤又不是刘娜的闺女,她老想人家按着她的道道来,说起来就是她的不对。你说是不是,彩虹儿?
还有别看原来在单身宿舍时,都是小凤让着她。现在娜娜要再像原来那样时不时就瞧不起冷小凤,给冷小凤几句不好听的,我估计小凤不会再不吭声、由着她冷嘲热讽地数落了。”李敏以旁观者的角度陈述事实。
“是啊。我就是担心这点儿啊。都是孩子妈妈了,再为那些不值当的三言两语拌嘴,多丢人啊,闹得人尽皆知了多不好,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好事儿。”
李敏问严虹:“那你想怎么办?”
“我今天当时就说她了,也叮嘱骆大姐别往外说。但娜娜,我怕她未必会服气的。都在家休产假,她俩有的是闲空儿……”
“那你真不用担心,她俩吵起来也不怕的,只要不当着外人的面就没关系。”李敏趴在婴儿床栏上,拉着潘宝宝的小手抖着逗孩子,用见怪不怪、不以为然的语气劝严虹。
“那是我多余了?”严虹反问李敏。
“没有没有。你是好心,你是对的,你是为了咱们寝室好。我支持你。”李敏开玩笑:“维持世界和平,就得有你这样的太平洋警察。”
“你说我管多了?管宽了?”严虹不满。
“你要这么说也行,不过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李敏笑颜如花。“其实吧,我看娜娜也就跟我们是这样地口无遮拦。你看她在口腔科两年了,可说过什么不该说的?”
“她们天天带着口罩上班,也没法说话的。”
“她要是分不清场合的人,就是在更衣室换白大衣的功夫,该拨弄是非也早挑起事端了。”
“唉,敏敏,你还是没理解我。”严虹叹气:“我是说万一这事儿弄得吴冬和他爸妈知道了,觉得咱们几个不像是外边传说的那么好,有意思吗?”
李敏侧脸看严虹:“你说小凤会让吴冬和他爸妈知道?”
“我怕骆大姐说走嘴的时候,正好吴冬他们家人在啊。如果我们像别的寝室那样关系平平,结婚了各自过各的日子,反倒没这么多要顾及的。关系一般,不往一块凑也就是的了。可是咱们早前处得挺好的,她俩要是为这样的小事儿拌嘴,怕大家会笑话咱们四个人了。”
李敏想想说:“你担心的有道理。回头我跟你一起去提醒刘娜。小凤一般不会主动找事儿。刘娜别瞧不起人,别挑刺,就能天下太平。”
严虹带着一丝难言的复杂感觉说:“小凤也就是基本不主动找事儿。上回还跟我说刘娜她们姐妹预产期延后的怪话儿呢。”
“她俩啊,咱们就劝她俩不吵就够了。哎,你说我们当初都支持娜娜去问龚海,我总觉得要是换个人,会不会没这些事儿了。外科那时不少单身汉呢。”李敏用小指勾着潘宝宝的手使劲。姨甥互动,玩得特别开心。她提醒严虹说:“毕竟咱们刚到医院时,龚海追过小凤的。”
“那都是哪年的老皇历了。咱们医大比龚海晚毕业的女生,十个里面八个他献过殷勤。”
“那咱倆岂不是很没面子?”李敏戏谑地瞟了严虹一眼。
“咱倆?他有自知之明的。”严虹自信得很。“你看他当初在舞会追小凤而不追刘娜,就知道他是个心中有数的人。”
“彩虹儿,我觉得刘娜平时也挺懂道理的,她是不是看到范主任请好了伺候月子的人、小凤的日子过得太舒服,龚海他妈妈对她很不好,她心里不平衡了?”
严虹点头:“她心里肯定不舒服。龚海他妈妈怎么跟范主任比啊。”
“可要让她嫁给吴冬,她也不会干啊。”李敏又说了一句大实话。
“她肯定不会干的。或许等范主任退休了,冷小凤的生活水平降下来了,她才会心里真的放下吧。这都很难说的。”
“那不得十几年之后的?我去医务处领外语考试成绩,看到范主任的外语成绩也过线了。估计她今年也会申请正高的。哎,彩虹儿,你说她是不是能晋上正高啊?”
“我觉得可能性很大。敏敏,你看那晚小凤做手术,吴雅回来说是舒院长在看乎吴主任,你还记得吧?所以咱们俩得劝住娜娜,别跟小凤找事儿。范主任要是晋成了正高,还有十几年才退休,她可是职称评定委员会的。再说咱们得在一起工作一辈子呢,闹出什么不痛快,白白少了一个好朋友,也不值当。你说是不?”
“是。”李敏认真点头,表示同意严虹的意见。然后说:“等你周日考完了,咱俩就去找娜娜说说。”
“好。”严虹很高兴李敏与自己意见一致。
*
隔了一会儿,严虹说:“我今天下午遇着莫名和徐强了。”
“莫名没回家?”
“她说这个暑假没得休了。因为春天患者太多,她毕业论文的实验进展太慢。她要靠暑假补上的。我看徐强瘦了很多呢。就问了他一句,他说最近在准备考博,工作压力也大,等两个月捋顺了也就好了。”
“他真考博吗?”
“他自己是那么说的。”
李敏沉默一下,还是对严虹说:“莫名上回告诉我,徐强在医大后面那个小区买了房子。他们准备等莫名够26周岁,研究生处肯给莫名开结婚介绍信,他们就要结婚了。”
严虹手扶婴儿床的栏杆,盯着李敏问:“真买房子了?”
“莫名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说假话,除非徐强骗她。要不让你家潘志问问徐强呗。”李敏信莫名。“彩虹儿,我只担心娜娜。她那时候那么以徐强为骄傲,然后为了集资房……”
严虹想了一会儿说:“没事儿,娜娜说不出来龚海不好的。龚海是她自己选的、还是她自己提出来的。再说现在她儿子都生了,真要是说那糊涂话,那那不是我们认识的刘娜了。”
“那就好。其实龚海也不差的。我跟你说就我那本书,每个病例都要配相对应的ct、mri片子,有做造影的就要配mra。每个病例,他都要从几十帧到上百帧里挑选出几张,然后胡主任再从中选一个。样书拿过来的时候,我看了龚海选的片子,确实能与病例对得上。连陈院长都说片子挑选的好,有代表性。”
“那不就得了。有的人擅长做研究,有的人适合搞临床。像我家潘志,他考不上研究生,是他没摸到英语学习的方法。他就是英语瘸腿,每次考研都是英语不够及格线。”
“那他是不是要早点儿准备副高的英语考试啊?我今年考专业外语,发现比去年的中级考试还是难了不少。虽说没有听力部分,但是阅读的份量比四级考试多。要是专业词汇量不够,全靠现场查字典,还是没可能答完卷纸的。”
“阅读比四级难吗?”
“不同类型的考题。这回的阅读理解就是长句子偏多,几十个专业单词连在一起组成一段,要是没把第四册专业英语书认真学了,想猜是什么意思,基本不可能。”
“这样啊。我一直有督促他背书,他已经把新概念第二册背完了,开始背第三册了,然后就该看专业英语那几本书,准备94年参加考试了。”
“你给他安排的?”
“是啊。不然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学英语。我怀疑教咱们大学英语的老师,和他们的英语老师不是一批人。”
“非常可能啊。给我们班上新概念的那个女老师,是东北师范85年毕业的。上专业外语的那个老太太,听说原来是学俄语的。”
“给我们班上专业外语的是个老头儿,也是俄语老师出身。教新概念的是85年留校,水平臭极了。”
“那你还能过六级,你厉害啊。”
“那你以为啊。”
这时潘宝宝开始表演花样了。童子尿在空中形成一道的美丽弧度,这串带了夕阳最后光芒的斑斓水珠链条,准确地落到严虹刚才摆好的塑料盆里。
李敏啧啧称奇:“厉害啊,潘宝宝。你跟你妈妈一样牛啊。”
严虹等他儿子撒完尿,把他两腿间铺的那张尿布换了,还给李敏传授经验:“虽然这个才滴答了几个点儿,但要是不换的话,他一会儿蹬腿,都蹭到脚跟了。潘志潘志,你儿子撒尿了。”
严虹提高声音喊,潘志立即进来端尿盆、拿尿布。潘志对李敏解释:“这样往厕所里一倒就行了。小艳也可以少洗尿布。不然给他把尿,这天儿靠在一起,大人热他也热。”
潘志出去,严虹说:“他最近重得太快了,他要不肯老实地让我把尿,我真抱不住他。”
李敏摇摇小人攥紧自己手指头的拳头说:“你爸和你妈都嫌弃你了。咱们也嫌弃他们好不好?跟姨姨回家了。”
“抱走吧,送你了。”
李敏直起腰对严虹说:“我回家看书了。你要不要过去看书?”
严虹俯身把尿布掖好,抱起儿子说:“过去。你等我把宝宝交给潘志的。咱倆看书,让他们父子联络感情。”
李敏回家,留了小芳在严虹家,好帮着照顾孩子。
*
李敏陪着严虹为周日的考试做最后的冲刺。说是不在乎第一名,俩人还是在乎的。她俩并肩坐在大桌子那儿看书,一问一答,按着目录去挑选重点内容复习。
当敲门声突然响起时,李敏困惑地抬头,她问严虹:“是你家潘志来找你?”
严虹摇头说:“他会打电话的。”虽是这么说,她还是往门口走去,提高声音问:“谁啊?”
外面的敲门声停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李主任家在这儿吗?”
“找你的。”严虹停住脚步,回头看李敏。
李敏这时已经站起来往门那边走了。听了来人的问话,她对严虹说:“好像是杨宇,杨大夫他儿子。”
李敏站在防盗门的窥视孔往外看,见是杨宇和杨丽兄妹俩,她觉得很奇怪,杨宇怎么找到自己家了。她打开门问:“杨宇,你有事儿吗?”
“李老师,我想跟你请教一些事情。现在方便嘛?”
“你急不急?严虹要参加周日的考试,我正陪她复习呢。”
“不急不急,那我下周再说。不打扰你们复习了。”杨宇往后退了半步,伸手欲给李敏关门。
“行啊,那你周一去办公室了。周一查房后,我都有空儿的。”李敏敲定时间和地点。
“好,先谢谢你,李老师。”杨宇帮李敏关上门,转身与他妹妹杨丽下楼了。
严虹听了一个全场,杨宇走了,她先坐回桌边继续看书。李敏回来跟她继续翻书突击,俩人一问一答,把内外科和儿科再捋最后的一遍。
*
再说杨宇兄妹俩下楼以后,杨丽说:“李主任跟严大夫关系真好。”
“嗯,是好。我听说他们七个去找她,希望她能帮着突击复习一下。李主任用怀孕没精力拒绝了他们。”杨宇虽然没跟着大家一起去,过后还是知道了消息。
杨丽就说:“哥,你明年拿到本科毕业证了,是不是也能带实习生了?”
“应该吧。我也不知道。明年科里的年轻大夫更多了,也不一定能轮到我当带教老师。”
“那你怎么办啊?”
带不带实习生,不仅是带教费,还是涉及脸面的大问题。通过带教考试,那是简单直接地证明一个人的理论水平和实践经验过关了。
“凉拌呗。”杨宇跟妹妹开玩笑:“等拿到专升本的毕业证,我就准备考研啊。带不带实习生的,那都是小事儿。当年我就差了那么点儿就够本科线……”
无限的唏嘘,杨宇没说出口,但杨丽还是懂得的。“哥,要是你那时候一直住校,周末也不回家就好了。”
“是啊。”杨宇叹息了一下。然后说:“我就是够本科线,也就能去上金州医学院,那也是明年本科毕业。算起来这样读个专升本,我也没吃亏。等我以后考上研究生了,谁还去看我是专升本的过去啊。”
杨宇一直很自信,杨丽也一直很崇拜自己的哥哥。要不是父母总三天吵两天打的,说不定自己也能考上医专呢。
“小丽,大专的自学考试你莫含糊了。我看科里的护士很多都在继续考自学大专。”
“嗯。我有报名的。”
兄妹俩一路说着话,离开了李敏他们这栋集资楼。
杨宇今晚带着妹妹来找李敏,是为了请教烧伤患者诊治的事儿。他们去年这批来省院外科轮转的,已经在这周三得到了医务处的定科通知,两周后就要去各自的工作岗位。杨宇是到十一楼,主要是负责烧伤病房。
同时本月底,新一届的大五医学生将进入省院实习,新一届的毕业生也将到省院报到,进行为期一年的轮转学习。
对杨宇本人来说,他早已经接受了父亲的劝导,高高兴兴地接受了定科去烧伤病房的安排。他觉得自己去烧伤比覃璋去胸外科,还更有前途。
因为胸外科前面有潘志,那是医大86年毕业的,后面紧跟着有郑大夫,那是医大88年毕业的。除非覃璋有李敏的能耐,否则他这辈子要跟在潘志和郑强的后面了。
与覃璋一起分到胸外科的,还有石主任目前带着轮转的小何,何勇。何勇这时候正在十二楼的住院总值班室里。他跟着郑大夫在为带教考试做最后的努力。
郑大夫本来是不愿意搭理何勇的,但他却不过面子,以后要跟何勇在一个科室工作。只好捏着鼻子一起。可两个晚上下来,郑大夫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的耐心都用完了。
“小何,我不能再跟你这么复习了,你太慢了。我跟你说,我是这样复习的:看目录。比如甲状腺疾病,在解剖生理概要这儿,我要是自觉有叫不准的,我就翻开看看。不然我就继续往下,看下面的单纯性甲状腺肿。”
“可不细看怎么知道哪里有叫不准的?”
“平时看啊。你来外科这面轮转一年了,外科学和局解应该背下来了。我今晚不准备再看外科了,我要看妇产科了,妇产科会出一道题的。明天看内科和儿科。”
何勇听到外科学和局解应该背下来了就有些懵,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扒着郑大夫了。他只好谢过郑大夫,俩人分开各自复习了。
定位8
翌日还是李敏值周日的白班,鉴于住院总郑大夫也得去参加讲师资格考试的缘故, 李敏把楼上楼下的患者都仔细的巡查了一遍, 然后才放心地回到十一楼的主任办公室看书。
没多久,小翟过来敲门。
“李主任, 是我,小翟。”
李敏放下书本去开门:“患者有事儿?”
“没有。我有别的事儿要和你说。打扰你一会儿。”
“进来说吧。”
“李主任,路凯文他分到省院了。”小翟失去了平时的冷静矜持,她掩藏不住的激动, 完全通过声音流露出来。
“恭喜你啊。”李敏笑。
李敏不惊讶路凯文能分到省院之事儿。因为各科主任往院里提交名字的时候, 陈文强让她提交两个人,她交的是路凯文和王大力。
这其实很好理解。路凯文和王大力这俩学生刚踏入临床实习, 就被陈文强交给李敏去教导。他俩那时候就宛如一张白纸, 任由李敏在上面泼墨打底稿六周。
在他俩之后再轮转过来的实习生,因为有跟随其他人实习六周甚至更长时间的因素, 总不如这俩实习认真、完全按照自己意图做事的小伙子,给李敏留下的印象更好了。
唔——这里多少也有点儿成全小翟的意思吧。
除了他俩之外, 李敏还把富云香提了出来。
“老师,富云香想做儿科大夫。她高考成绩是够上医大的……”李敏把梁主任告诉自己的话,转告给陈文强。又把自己带教富云香六周的认知,也合盘端出。
“她喜欢儿科,儿科的基础知识扎实,总成绩又好, 儿科戚主任那时候也相中了她, 我不知道后续, 但她这个人来咱们医院做儿科大夫是挺适合的。”
“嗯,我知道了。”陈文强没有当场表态要不要富云香,但他把这件事记在心里了。
小翟看李敏一点儿也不惊讶的样子,上前抱住她说:“李主任,是你提交要路凯文的吧?谢谢谢谢!谢谢你成全我们。”
小翟激动起来。
“你快放开我。”李敏挣脱激动的小翟,让她在自己对面桌那儿坐下,认真地对她说:“翟颖,你算算咱们医院有实习生的内外妇儿科四大科,一共有多少个正副科主任?
一共才要了20个学生,肯定有名字重叠的。路凯文能分过来,除了他自己成绩好,实习认真,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止我一个人看好他。”
“那我也谢谢你。”小翟很感激地看着李敏。“他才打电话过来给我,让我先谢谢你。然后说月底他会提前过来,我们一起谢你。”小翟的脸上涌起红晕,她放低声音,羞涩地说:“凯文说他明年春节后就够25周岁了,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结婚。我们请你做证婚人。”
证婚人一般都是德高望重者。但陈文强肯定不会出面。李敏想路凯文算自己带的第一个学生,小翟平时与自己处得也不错,便先应了下来。
“那我就不客气了。但是,”李敏笑了一下以后,换了一个严肃的表情,认真地警告小翟:“你告诉路凯文,别和任何人说我提名留他的事儿,免得归功到我一个人头上,暗里得罪了其他提名留他的主任,那就没必要了。你能明白吗?”
“明白,我不说。等他再打电话过来,我会告诉他也别跟他同学说。”
*
大会议室里,带教资格考试已经进行到第二科了。不看在座人的年龄,只从神态上看,就能区分出那些是历经资格考试的老人,那些是初上考场的菜鸟了。
医务处的卢科长,比起前年的时候,已经有了一点儿官威。他严肃地在最前面提醒道:“有人看前面同志的答卷不够,还回头看后面同志的答卷。再有一次我就当场点名啦。”
院办章主任从报纸上抬头,小声对医务处秦处长说:“老秦,这考试一年该两次。就没人会有投机取巧的想法了。”
秦处长笑笑说:“那你到院务会上交提议了。咱们监考容易,怕这些没晋主治医的年轻大夫招架不了。”
章主任就说:“我也是从医疗质量考虑。考一考,他们能更认真。你看咱倆联名提,怎么样?”
联名提交这种事,会更容易通过提议。秦处长考虑到章主任还身兼科教处处长的职务,他这么想也属于他份内的事儿,算不得侵犯到医务处这边的管辖范围。
于是秦处长就点头应允。
然后他叫过来卢科长说:“再有考试违规的同志,咱们当场取消他的带教资格。自己的品德不过关,怎么配做老师!”
秦处长的声音不算小,足够参加考试的所有人听清楚了。心存侥幸想摸鱼者,立即收起了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
*
小会议室里,以舒院长为首的内、外、妇、儿四科的各大主任在闷头判卷。像儿科,因为参加考试的人少,这第一场的考卷,吴主任最先判完了。
梁主任手里判卷的红笔勾勾改改,他抽空说:“就这么几份卷纸,真不用咱们三个都来。”
向主任接话道:“下一场的卷纸送上来就显出咱仨一起来的好处了。一会儿早点儿判完考卷,也能早点儿回家吃午饭。”
“陈院长会请你吃工作餐的。”石主任笑眯眯地接了一句。
“还是不要了。平时中午没少吃工作餐,早吃得够够的了。”向主任说了一句大实话。到了急诊科后,他中午能午休的时候都少了,不是外科有急诊就是内科有急诊,再加上他可以做骨科的择期手术,他每天忙起来基本都不能按时吃午饭,更别说回家吃午饭了。
“咱们谁不是一样啊!咱们这一年当中,也就二月和七月能在家吃多几顿午饭。”梁主任抬手制止向主任抽烟。“你别在我身边抽,勾得我心怪痒痒的。我好容易彻底戒烟的,你不知道啊。”
向主任闻言收起烟。石主任也把掏出来的打火机放回了兜里。
“其实咱们省院食堂的饭菜是不错的。”石主任很知足地说:“咱们的食堂比医学院的办得上心多了。上一波的那些实习生都是这意见。”
关岚赞道:“咱们省院现在的食堂,可比十年前好得太多了。我在医大读书的时候,二食堂是全国大学的模范食堂,但饭菜质量还真没有咱们省院现在的好。”
舒院长接话:“大学食堂办得好是应该的,他们那是享有国家补贴的。不如咱们省院的食堂饭菜质量好,只能说管理员不够用心。
食堂管理员老孙他新官上任三把火,想了不少办法,货比三家,重定了进货单位,能进些比批发价更优质的粮食、蔬菜等。而且这一年多他不仅账目月月透明,另外不准许食堂职工往家拿东西这一条,他也管的相当不错。成本降下去了,质量自然就上来了。”
梁主任补充道:“老陈现在不去外面吃患者请的手术饭。神经外科一周至少四台手术,他起码要去食堂吃三天的中午饭。院长是这样的频率,饭菜的味道肯定不会错了。”
“再好也不是家的味道。”向主任坚持自己的观点:“食堂的菜油盐太重,不是咱们这个年龄呛得住的。”
儿科吴主任笑眯眯地把试卷放到一边,说:“北方菜就没有淡的。你还是来吃我们南方菜吧。”
向主任晃脑袋:“甜不拉几的,怎么吃。”
“苦辣酸甜咸。甜咸这两口你不好,那你喜欢吃酸的?辣的?”梁主任问他:“莫非你喜欢吃苦头的?”
“你才喜欢吃苦头呢。”向主任不干了,他反唇相讥,一语双关。
“苦的夏天败火。”舒院长明白向主任的心理。他继续以吃论吃地说道:“这天气干辣辣地热,吃点儿苦菜,散散心火,中医不是说夏季养心嘛。”
“还别说,最近这几天也真是太热了。天气预报还说今天最高温度有30°。这天气喝点酸梅汤是不错的。老向,那个不甜,消暑也够了。”吴主任因为才得了孙子,他心情特别好。眉飞色舞地向大家推荐:“我家二冬带了酸梅粉回来,喜欢喝酸梅汁,我打发二冬给你们送去。先要先得。”
舒院长立即赞道:“老吴,你家二冬会买东西,那酸梅汤是好喝。”
“二冬这次带回来的酸梅粉是好。”妇产科李主任也判完了卷纸。她不像外科那三个主任习惯一边干活一边说话,她在干完活才加入了谈话。“老向,你该尝尝,二冬带回来的酸梅粉是挺消暑、开胃的。”
“老向这身材,不用开胃了。苦夏掉十斤正好。”消化内科钱主任开口了。“罗主任,你说是不是?体重与糖尿病有关?”他开始拉援军了。
内分泌科罗主任立即含笑加入:“糖尿病是和体重有关。”
向主任右手执笔继续判卷,左手抚摸自己的肚皮,头也不抬地说:“我这点儿肚子才哪到哪儿啊,离糖尿病远着呢。为充分地体现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体现改革开放的成果,我是必须得保住好不容易贮存的这点儿脂肪。搁三十年前,想长这样的将军肚,还长不出来呢。”
“长得出来。你往南边,往鄱阳湖那儿遛达半年,回来的你那肚子绝对比现在显个儿。”钱主任笑眯眯地建议。
他说的鄱阳湖,那是国内血吸虫寄生钉螺体分布最广的湖沼之首。三十年前那里的血吸虫猖獗得不可一世,很多感染了血吸虫的农民,最后因为血吸虫性肝硬化丧生。(肝硬化通常伴有腹水)
“万物萧条鬼唱歌”,是那时血吸虫泛滥地区的真实写照。
“那用溜达半年啊,跳鄱阳湖里洗个澡就够了。”
“根本不用跳鄱阳湖。赤脚在长江沿岸和湖泊周边的草地走一圈,那些冬陆夏水的洲滩,那草地上的钉螺密度足够感染血吸虫了。”
“可不是怎么地,长江沿岸的湖泊,那些地方的钉螺密度极大,我看过一份流行病学的血防报道,钉螺是呈片状分布,占了全国总数的85%以上呢。”
凑热闹的内科主任越来越多,你一言我一语的,瞬间就把如何能尽快得上血吸虫病的最便捷方式参详出来了。
“老钱!”向主任假装气恼。这一会儿的功夫,话题歪出去十万八千里,罪魁祸首就是他。“我出火车票钱,你去鄱阳湖边溜达一圈?”
“钱归我,你自己去。”
“你还有什么不想要的?”
“别的都好说。钱不能不要啊。我姓钱啊。”
坐在他边上的肾内科谭主任开口:“老钱,你快点儿,咱们内科的卷纸就差你一个没判完了。”
“就好了,我就剩一份了。”
向主任把手里的试卷放到梁主任一堆,归拢好了,揶揄钱主任道:“没有一心二用的本事,偏要挑起战火。你小心判错了卷纸,人家小年轻的找你讨分数。”
“你把心放回肚子里,我不会出那样差错的。”
“说你你还不服气,你心在肚子里啊。老石,你心胸外科的,见过心在肚子里的没?”
“我还真没见过心在肚子里的。真有那样的人,绝对会是国宝的。”
“我倒见过一例左右异位。完全性的左右异位。”梁主任开口:“成年男性,因为阑尾长住院,但阑尾是长在左边。术后复查,发现他不仅是右位心、左位肝,所有的脏器都左右颠倒了。”
“我只见过一例不完全异位的。”儿科吴主任抢道:“婴儿期反复肺炎感染,后来就不见家长再来了。据说异位完全比不完全成活率要高。你们谁有这方面的资料?”
话题转到学术讨论上了……
院长助理关岚把所有改完的试卷收集到一起,配合舒院长开始登记专业课的考试成绩。差不多登记完了,钱主任的那最后一份试卷也评好了,递了过去。
他的慢动作,又引来向主任的新一次嘲讽。但钱主任满不在乎地说:“我消化内科又不是你急诊科,我才不会像你那样,遇上什么事儿,都火燎屁股一样地着急。”
*
这时陈文强推门进来,他身后跟着抱着试卷的秦处长、章主任、还有卢科长。
“第二卷来了,咱们大家把赶紧改卷子了,改完了我请你们吃饭。”
“四海酒家?”
“行啊。”陈文强立即答应。但他马上回头对卢科长说:“你去把食堂的那个小包间门上贴张纸,记得写上四海酒家那四个大字,一会儿咱们大家就去那儿吃工作餐。”
“老陈,你过分啦。” 抗议声立即响起来了。
在座的人,一半以上有资格喊他陈文强为老陈。
“老陈,你还能不能行了?”
“我一直都行啊。”陈文强笑嘻嘻地歪楼。
“算了算了,咱们不去吃你那四海酒家的工作餐,你给我们发钱好了。”
“发加班费。”
“那算起来多麻烦啊。发评审费。”
“对,评审费。”
“一人一百。”
“别狮子大开口啊。”陈文强笑嘻嘻地反对:“五十。最多五十。再讨价还价,就一人二十了。”
“行啊,一人五十也不错。”支持者众。
“章主任,你做个表,一会儿让大家签字领钱。别把咱们四个忘啦。”
章主任笑着回了一句:“好。我这就去做,忘不了咱们自己的。”他把手里的儿科试卷给了吴主任,自己回办公室去忙了。
关岚把统计好的上一科分数,还有试卷抱给陈文强复核。然后他挨着舒院长坐下,开始评阅属于他的六分之一内科新试卷。
陈文强去一边浏览上一科的试卷。他对照着看已登记好的分数。看了一遍之后,他的注意力放在去年分来的那些本科生身上,他逐个认真、仔细地翻看起每一个人的答卷。
等所有人改完第二卷、领了加班费离开后,陈文强对留下来的舒院长和关岚等人说:“外科这次的考试成绩明显不如上一次,尤其是去年才参加工作的毕业生,差得太多了。内科怎么样?”
舒院长和关岚都是同样的意见反馈给陈文强。
“整体不如去年那两次考试。”
“内科也是去年才参加工作的,成绩要差了一些。”
“幸好这次医学院不要考卷、也不管咱们测试成绩了。” 陈文强的语气不好,他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了。“这么样怎么能带学生。肯定不可以。咱们得想点儿办法。”
负责登记第二卷分数的秦主任和卢科长,这时候已经全登记好了。
秦处长把名单和试卷捧给陈文强,说:“上一次是从前年十一以后就开始准备,不说咱们医院中间还测试了一次,单就准备时间之长和准备过程中每个人的压力,都不是这次考试能比的。”
章主任就建议道:“要不十天后再考一次?先把这次那些去年参加工作的卷纸贴公告栏?”
“考卷还是不要贴了。”
“只贴标准答案就够了。”
“再考一次吧。”
“实习生27号就来了。什么时候考?26号?”
“行啊。26号考可以啊。”
“是全考、还是只这次成绩不理想的那些人?”
“全考了。谁让他们成绩不如去年了。反正现在各科的患者也少,大家也有空看书。”
“没必要全考吧。咱们就考各科倒十名的。怎么样?”
陈文强看舒院长,不想舒院长看着他,等他自己决定呢。陈文强想了想说:“那就考内外科的倒十名。儿科和妇科的倒三名,交给他们主任自己去抽考。”
他们这几个人定下了要在实习生进科的前一天再考一次,并交由章主任召集要补考的同志集中开会。翌日是周一,章主任就在早会后,把补考通知发到当事人的手中。
*
何勇垂头丧气,觉得自己脸面无光,那神情简直像面对传说中到来的2012年世界末日般。
他这样,是因为十二楼就他自己要补考,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跟石主任说。尤其是去年一起参加考试的七人中,与他同被定到胸外科的覃璋不用补考。
嗯,还有个小詹,他也不用补考。
何勇轮转到了胸外这面,说是归石主任带,但石主任带他和带杨宇时还是不同。他太多的时候,是跟着潘志干活的。
潘志见他沮丧,就开解他说:“去儿外科的小詹是特殊情况。除了覃璋,你们去年新来的本科生,全军覆没,你用不着难为情的。 ”
确实是潘志说的这样。去年分到内、外科的本科生,除了覃璋没在倒数十名之内,其他人都要参加补考。用哀鸿遍野来形容,也不算离格。
“可李主任,她去年连考了两次第一。” 何勇呐呐。但他看着安慰自己的潘志脸上的不认同,连忙解释、弥补自己的失言:“我没奢望自己能考第一,我就是想着、想着能通过。哪想到要补考呢。毕业了还要补考,我在大学都一次没有补考的。”
潘志不急,继续安慰何勇说:“能分来省院的,在大学里的成绩都不错。但别跟李敏比。她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书做手术。你想想你毕业这一年,有没有像她那样?这两周你赶紧去看书,好好复习,手术上不上的,也不差这两周的。”
“嗯,我明白。谢谢你潘老师。”何勇明白,通过考试才是第一要务。
潘志在单位安慰了何勇,回家又要安慰严虹。严虹这次没拿到妇产科的第一名。潘志特意去院办看了严虹的成绩:妇产科第三名!
真的很不错了。
“彩虹儿,你这次是因为坐月子不能看书,不然你还会是第一的。”潘志小心翼翼地说话。媳妇也太不容易了!他生怕严虹的情绪受到影响,进而再影响到孩子。
从出了月子以后,潘嘉对母乳的适应性越来越好,要不是考虑到严虹8月份要上班,都不会再给孩子吃奶粉的。
“没事儿,我能通过考试就满足了。”严虹给自己目前的定位是带好儿子、每天跟着李敏做基本技能的训练,争取尽快恢复手术技巧水平。靠到第三的成绩,她知足。
但她也不掩饰自己对去年毕业生的吃惊和赞叹:“没想到去年进妇产科的都那么厉害。要不是我夹在中间,她们仨就包揽了前三名了。”
“是啊。所以你们科这回没有补考的。”
“儿科呢?小凤没参加,谁拿了第一?”
“是去年分来的。内科也是去年分来。”
“那不成了第一全换人了。王怡然没参加考试吗?”
“没有。她好像11号住进产科病房保胎。前置胎盘。”
“严重吗?”严虹与王怡然的关系一般,她就顺口问一句。
“我听院办的人说的,具体我也不知道。你要有空儿,就过去看看。不然就当不知道了。”
“嗯,再说吧。”
*
吃过午饭,严虹跟随李敏去了李敏家。
“是不是心里有点儿不舒服?”
“嗯。肯定是有点儿了。”
“我看潘志一直在安慰你,我就没在饭桌上说话。彩虹儿,你别想这次考试了,下个月就开始职称晋级报名了。那个才是今年的重头戏。”
“我明白。我担心自己不能通过破格的报名。”
“试试吧。报名是归医务处管的。”李敏提醒严虹:“要不让你家潘志去找找秦处长?”
“你说找秦处长好还是找陈院长好?”
严虹期盼的眼神,让李敏无法回避这个问题。
李敏沉吟了一会儿回答:“要是秦处长那儿通过了,就能到陈院长跟前了。反过来,也是一样的理。你说是不是?”
严虹点点头,下定决心道:“先找秦处长,通不过再去找陈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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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位9
覃璋真的是一考成名。
他比李敏当初得了外科第一名更引人注目。因为那两次讲师资格考试的内外妇儿四科的第一名,都是医大刚毕业的女生。
但哪个第一名都只是四分之一。哪怕李敏是在外科。因为她们这一届的医大女生比男生的成绩好, 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可他覃璋不一样啊, 去年分到内外科的本科生全算上,他是唯一不用“补考”的人。于是, 他这个“漏网之鱼”,立即蹿到了省院话题榜的首位。伴随而来的,是他去年追李敏的旧事被翻出来了。
成绩好有什么用,品德有亏。不管真假, 更多的人坚信他是明知道李敏的对象是军人, 还要挖墙脚的。这也符合大众的心理——人无完人嘛!
*
梁主任歇过晌儿,就去院办找陈文强。
“老陈。”
陈文强在他自己的院长办公室里, 正在看最新一期神经外科的期刊。他见了梁主任过来, 立即笑着招呼人,“有什么事儿, 你打个电话我就过普外了。”
“你过去干嘛。普外主任办公室里四个人,想说句话都不方便。”梁主任对陈文强说话还是这么直率的风格。
陈文强笑笑说:“咱们去十二楼说话也行啊。”
梁主任对去十二楼不置可否。他接过陈文强给自己沏的那杯热茶, 嗅着扑鼻的香气说:“你这是戒烟以后好上品茗了?”
“老舒给的。说这金骏眉是红茶,养胃。你尝尝这味道怎么样?”
“闻着就是很舒服的感觉。”
“那你带一包回去。喝茶怎么也比抽烟好。”
“嗯,也是。那我就不客气了。”
“你跟我客气什么啊。小李拿的那个茉莉花茶,你喝了没有?”
“喝了一次。吓煞人香。我不喜欢,我老伴儿倒爱得不得了。”
陈文强失笑道:“那茉莉花茶窖得真不错的。我妈和小尹都喜欢。吓煞人香指的是碧螺春,那是绿茶。和茉莉花茶是两回事儿。”
梁主任对茶叶没什么研究, 他晃晃手里的金骏眉说:“咱们北方也就这两个月喝茶, 防暑降温的, 谁平时像南蛮子那样,整天捏个小茶盅,哪有那个闲空儿。”
陈文强不赞同梁主任的南蛮子之语,他起身给梁主任又添些热水,说:“一方水土一地风情。周日你去我家,让小尹给你露一手。她泡功夫茶的技艺是一绝。她总说我这么喝金骏眉,把好茶叶都糟蹋了。”
“好啊。等有空就去你家。”
“你这周日得空就过去呗,我正好在家的。莫非你周日还有什么安排吗?”
梁主任翘着花白的胡茬子,矜持地笑着说:“昨天老大老二都带着对象和孩子回家吃饭的。我老伴儿张罗以后每周末回家聚聚。”
“那好啊。”陈文强也为梁主任感到高兴,俩闺女终于不跟当爹的别扭了,真是大好事儿。于是他提议:“那你吃了早饭来我家喝茶,然后回家吃饭了。”
“好。”梁主任爽快应了陈文强的这安排。这样好,两不耽误。“你不去你爸妈哪儿吗?”
“老干部局组织他们这周末旅游。”
“行吗?这么大年纪了。”
“他们身体没问题。跟着老同志一起转几天,比天天守在家里好。”
*
有的没的说了一大气,陈文强言归正传,他问梁主任:“老梁,你要跟我说什么事儿?”
“闲着没什么事儿,过来跟你说说昨天的那个考试。”梁主任表面是不在乎,内心却还是有些紧张。
“你是说覃璋不用补考的事儿吗?”陈文强猜着梁主任的心思问。
“是啊。老陈,我这么考虑的,不把覃璋放胸外科,怎么样?”梁主任试探。
“为什么?”陈文强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看老石似乎是挺欣赏覃璋的。可咱们看好的,姑且算是咱们选的年轻人,从谢逊到李敏,包括我姑爷小金,都是一心扑在业务上,没什么弯弯绕心眼儿的人。我担心他们将来捆一起都不是覃璋的个儿,别被覃璋给卖了。”
“老梁,你该这么说,咱们培养年轻大夫,不仅是技术方面要挑天赋差不多的,就是思想品德也得差不多,而且还要把品德考核放在第一位,是不是?”
梁主任失笑:“老陈,你这院长当久了,也会打官腔了啊。”
陈文强笑笑,没马上答话。他沉默地坐在梁主任身边,转着手里的茶杯思索梁主任的问题。他想了一会儿,才再度开口说话:“老石欣赏又如何?胸外科那边有医大毕业的潘志和郑强在前面的。再说我觉得老石那人也不是糊涂的。”
“要不把覃璋留在普外算了。现在调整还来得及。”梁主任半倾着身体,对着陈文强殷殷说出自己的理由:“普外胃肠这面我还没找到适合的人去培养。”
陈文强晃着脑袋说:“尽扯淡呢。才说要注重思想品德,你就说要往胃肠那面培养他。放你那边,我怕谢逊被他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还是按原计划到胸外科去吧。”
“老陈,”梁主任有点着急,他用非常不赞成的态度提醒陈文强:“当初向泰和……老李就是没把他当成一回事儿……”
“老梁,你别急啊。胸外科那边有潘志,他是个心里有数的人。覃璋在他那儿是玩不出什么花儿的。要不是考虑这点,年后我就调小陈去胸外了。”
梁主任默然。普外住院总陈刚,与潘志是一年毕业的,不论是临床技能还是为人处世、心态各方面都照潘志差了一大截。
陈文强耐心给梁主任解释:“老梁,普外将来分科是不可避免,谢逊选了肝胆专业。胃肠你要是觉得小陈不适合,不如看看今年新分来的大学生。
有个王大力,我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那小伙子性情属于比较憨厚的,但动手能力在他们这一届里也不算差。假以时日,我觉得他会比得上潘志的。”
梁主任没急着说同意,也没有立即反对。他说:“我要见到人了,才知道谁是谁。不是自己带过的实习生,真对不上号的。”
“那等人来了,我把王大力给你带半年,你自己好好品,看看是不是可造之才。”
“行啊。”
“还有十二楼的事情你放宽心,我准备等小李读完基础课,最多就是后年这时候吧,就把十一楼和十二楼分开。潘志提为胸外科副主任,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你心里有主意就好。我就是担心潘志在胸外未必会比覃璋更……咱们当外科大夫的,还是要手下见真章。”
“潘志医大毕业,还早了覃璋五年。你别总拿谢逊做衡量标准。”
梁主任嘿嘿一笑。
“至于覃璋,我的意见还是放他去胸外科。大不了明年把老石的儿子也放去胸外科。到时候老石自然就有分寸了。”
“要是老石的儿子想去骨科呢?骨科的收入可比胸外高。”
“骨科那边我是这么想的,才提了顾光复做副主任,他与老王的年龄梯度就没怎么拉开。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儿。现在骨科住院总小王,那也是很有潜力的年轻大夫。再后还有你姑爷小金在,骨科在他俩中间、之后,包括从普外去了急诊科的那两个,这样年龄相仿的人太多,同样也存在年龄梯度没拉开的问题。这些都要等骨二科立科才能解决。”
“所以,对老石的儿子来说,去骨科真不是什么好选择。再说,十二楼不是普胸,是心胸,而潘志的方向是普胸,等于心胸外科只一半后继有人。说起来是浪费了老石这个人才。你说我这个说法给老石,他也该能明白我的苦心吧。”
梁主任见陈文强说了这番推心置腹的话,便道:“我知道你要通盘考虑外科各专业的发展,我就是给你提个醒儿。对了,我还有一事儿,那个我想今年底送小金去医大进修一年,你看怎么样?”
“行啊。我看他这半年进步挺大的,基本操作也算过关了。但你老闺女不是要生了吗?”
“预产期在下个月。有她妈帮着带孩子,再请个人帮手。小金年底去进修,也不耽误什么事儿。”
“你能安排好就行。骨科又不缺住院大夫的。到时候跟老王打个招呼了。”
梁主任笑着谢过陈文强,俩人便不再提骨科的事情了。梁主任转而问起陈文强闺女高考和填报志愿。
“据她考完了对答案,好像要比模拟考试的成绩会好一点儿。是不是真的会好,得等月底出分。”陈文强说的很谦虚。“她同意报医科了,但要去上海。她哥和老舒的闺女都在上海,每次说起上海的外滩、城隍庙、南京路,所以她想去上海。”
“走那么远?你舍得?”梁主任诧异。“我家老大老二,那是留在她们熟悉的县城里,我还提心吊胆这么些年呢。”
“我不舍得啊。可我有什么办法呢。闺女在家闹了两天,除了我都支持她,那就只好随她报志愿了。再说她也未必就能去得了上医,上医的录取分比医大还高。我现在就怕她第一志愿落空,还耽误了她去医大了。”
“那也没事儿,反正有医学院兜底的。而且医学院也不差的。你不用担心。”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
唐书记看着办公桌上放着的入党申请书,想着医院这大半天议论纷纷的事情,她皱眉沉思良久,终于抓起听筒要了分院傅院长的电话,告知他覃璋在省院再次成为热议话题之事。
傅院长在电话里叹气:“老唐啊,咱们是几十年的老同志了,我有话也不瞒着你。为了丽华与覃璋的事,我儿子和女儿春节都没在家过年。”
“怎么会这样?你家老大多稳重的人啊。”唐书记配合地接话。
“是啊。老大那孩子早在丽华决定跟覃璋处对象,算了,那次的结果你也知道。最后丽华是搬到单身宿舍去住了。唉!”
傅院长在电话里叹气。
“老傅,你也别上火,你家那俩孩子都听懂事儿的。或许小顾慢慢也就明白事儿了。”
“老唐啊,我就怕她明白事儿的时候就晚了。我跟你这么说吧,我那俩孩子从小就一直和丽华处不到一起,你也知道的。不过老戚教育的好,俩孩子的性情才未受到丽华的影响。可现在俩人因为坚决反对丽华跟覃璋搞对象,已经不肯再与顾丽华一个屋檐下、一个饭桌上吃饭了,真的就是因为覃璋。”
“怎么就到了这地步了?”这话说出去,唐书记自己都觉得假。可还是得说啊。
“唉!我家老大看不上覃璋的人品。说他那个人眼里只有个人的小利,没有国家大义。而丽华又不听劝,说什么也偏要跟覃璋处对象……”傅院长的纠结、无奈和怅然,通过电话听筒,准确地传达给了唐书记。
唐书记沉默了。谁家孩子搞对象不是先看人品呢。事到如今,人顾丽华都宁可搬到单身宿舍去住了,她唐丽是说不出来让傅院长下狠手,命令顾丽华与覃璋断绝往来的话。当然她也说不出来让他把顾丽华拒之门外的话。挑拨人家甥舅关系……
但是,该说的话她还得说。“老傅啊,咱们过去二十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你也知道一个品性有亏的人,他越聪明、越努力、成绩比周围的同龄人越强,他最后捅出来的娄子就越大。对周围人的伤害也就越大。你说是不是?”
这话不用她提醒傅院长,傅院长早想过了。所以才有儿子女儿与外甥女不往来,他也默认的事儿。
就是儿子所言:“丽华太蠢,覃璋人品不好。不看好顾丽华这个不听劝说的。与其将来要给她收拾麻烦,还不如让她二选一。她选覃璋,就当和我们不认识好了。”
“老唐,你说的有道理。他那个入党申请书什么的,你别受我外甥女和他搞对象的影响。不然他去年那事儿,真追究起来,会让你难办了。没人会相信他不知道李敏对象是军人的。”
“老傅,你要这么说我就好办了。我跟你说覃璋今天下午又找我做思想汇报,还交了一份入党申请书。这已经是他来省院后的第六份申请书了。覃璋说他在大学就是积极分子。他还开玩笑跟我说,若是去年服从学校老师的提议留校了,现在早已经是党组织里的一员了。”
“唉!老唐,咱们认识也快三十年了,你知道我这人从来也不是意气用事的人,更与铁石心肠的不沾边,我外甥女我得照拂,但我也得顾及老戚和儿女的态度。老戚这半年反复跟我说,这样逐利品性的人,等我退休后,哪天他和丽华离婚都有可能。”
唐书记在电话的另一端频频点头,嘴里全是附和之词。但她还不往劝慰傅院长:“老傅,你也别难过,我知道你这十几年,是把小顾这个外甥女当女儿养大的。”
“是啊,丽华我当闺女一样地养大了,但以后只能在物质上不亏待她。至于别的,你就当她不是我外甥女吧。”
“你这么说,我就好按照原则去做事儿了。”唐书记安心了,她轻轻撂下电话。
那边傅院长也撂了电话。他决定好好与外甥女谈谈,如果她身上剥掉了副院长外甥女这个光环,她是不是还有信心,覃璋能跟她过一辈子。
*
傅院长因为要与顾丽华谈覃璋之事,今天提前离开分院,然后他就在省院这面还没有下班的时候,就赶到了内科中心大楼的透析室。
省院十七层楼附带的透析室是五年前的规划,原来一台机每天要给三个患者做透析。内科中心大楼的规划里,考虑到日益增多的透析患者数量,新建的透析室装机容量就翻番了。
有了扩建以后的新透析室,一度大半的机器每天只透一个患者。可是只经过了一年的时间,省院这边透析条件好的消息,就在尿毒症患者之间传播开来。结果就是现在的每台机器,每天基本都要透析两个患者了。
透析室的季护士长,是一个非常认真、严谨的人,她每天都要在新旧两个透析室之间穿梭,检查两边的工作。傅院长到的时候,她正在进行下班前最后巡视自己领地的那道工序。
她要检查患者已经下机的所有透析机,是不是按照规定进行了清洗。
“老傅,有事儿?”季护士长拿着大本子,检查一台机器打一个挑。
“你忙不忙?”
“还行,就剩这一片最后的检查还没做完了。”
“那你接着检查,我说点儿别的。”
“行啊。你说吧。”季护士长一边干活,一边听傅院长叨叨。
“丽华在你这儿干的怎么样?”
“挺好的。三年前她能这么认真,去年就可以领个小组了。可她错失良机,以后就得慢慢等前面有人退休了。”
小组长的奖金和普通护士还是不同的。但顾丽华能在透析室立住,傅院长就觉得已经是烧高香了。他真诚地对季护士长说:“给你添麻烦了。”
“还行。小顾知道自己没退路了,这一年多少能听进我的话了。”季护士长没否认顾丽华给自己增添的额外工作。
傅院长咽口吐沫说:“老季,你说我要是让她和覃璋分手,你觉得可能性有多大?”
“得做梦才行。老傅,你别怪我说的直接,我看你外甥女是要栽在覃璋手里了。以咱们俩这些年的交情,我跟你就实话实说,覃璋要是能一直这么对她好也就罢了,对她不好,很难说她会不会是第二个芬姐。”
傅院长的脸上立呈尴尬之色。
季护士长把最后一台机器检查完,合上本子说:“老傅,我还得去那边的透析室一趟,咱们边走边说。”
“虽然实话讨人嫌,但我不能说假话糊弄你。我跟你说覃璋这半年对小顾挺殷勤的。而覃璋的影响力对小顾影响力也比较大,具体表现就是小顾愿意按着覃璋的督促,把本职工作做得更好。按照她这半年的表现,一直到年底都是这样的话,今年透析室要是继续能报两个先进工作者,她可以是其中之一。你能想到吗?”
傅院长摇头,还真就想不到。
“所以,你指望小顾跟覃璋分手不现实。要是你家能一直能有个胡萝卜吊着覃璋,他可能也会愿意跟小顾好好过一辈子。”
季护士长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傅院长也没心找外甥女谈话了。他谢过季护士长,恹恹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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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个怎么回来的这么早?过这边来开会了?”儿科戚主任见傅院长进门,很是吃惊。
“没。我去了一趟透析室。”
“为覃璋的事儿?”
“算是吧。”
“他这次要没考这么拔尖,或许去年的事儿不会翻出来。”戚主任这话说得很客观、也很中允。
傅院长就把季护士长的话跟老伴儿复述了一遍。
“那你的意思呢?”戚主任问。
“咱家老大是个准成的,让覃璋看得到、摸不着,你说他能不能做到?”
“难。谁能有十年二十年的耐心啊。再说了,以覃璋的人品和做事儿的不择手段,可别把咱们家老大拖累了。”
傅院长想了想说:“这几年我还在位,老大不理会他们也就够了。十年后你我退休,他覃璋也未必能爬到那儿去。”
“我听说他定科去胸外科了?胸外科是新立的科室,可没有几个人的。不像是普外一层压一层的。没准那就是他的机会了。”
“不会的。”
“怎么不会?李敏不就是神经外科没人才上去的?要是在普外,她就没可能这么快。今年能不能破格晋中级都难说呢。”
傅院长深呼一口气,把自己与唐书记的通话说了。最后点明要旨:“咱们省院还没有哪科的副主任不是党员的。而老唐还有十来年才退休。你猜下一任书记最可能是谁?”
“看你这话说的,十年八年后的事情,我上哪儿去猜。你怎么不猜猜老唐能不能晋上政工的正高?那不要考外语的。她晋上了就可以65岁退休。”
“可惜晋正高要去省厅答辩,不然我都要投她一票了。”
傅院长这样的说法,令在顾丽华之事上,一直颇有微词的戚主任的态度缓和了很多。等一儿一女下班回家,由戚主任开口说了唐书记的态度,傅院长的一儿一女与他的关系明显缓和了。
定位10
梁主任回家情绪就不怎么高。晚饭后, 他打发老伴儿陪闺女遛弯, 自己把小金叫到书房,跟他细细说覃璋这类人的危害。
“他是像足了向泰和。”梁主任先就给女婿来个重击, 然后如愿在小金的脸上看到了他期望的表情。
“当初老向那人年轻的时候,脑袋就好使, 学什么都快,尤其是他弯下腰的不要脸劲头,与覃璋是一模一样的。机会来了, 他推了老李一把, 老李那年不到40岁啊!等老李进去了,倒出来的主任位置他上去了。”
“爸, 那李大爷出来就不找他算账?”
“算什么帐?怎么算?临床的事儿啊,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多了。有很多病例,不是只有一个治疗方法。等患者出事了,说不选那个治疗方法,选b选c甚至不动手术,患者都不至于出事儿。那不是扯淡么!
“可咱们也没本事把患者弄醒了,试试别的方法可行不可行啊。所以啊, 遇上这样的事儿了, 就看医院领导的态度了,就看自己平时与院长们之间的关系了。他们会影响鉴定委员会的。到时候拉你一把或踩你一脚, 是不是上纲上线, 你的命运就完全不同了。”
小金连连点头:“爸, 我记得了。我不会跟任何人闹矛盾的。”
梁主任摇头:“不是你主动去得罪人就能躲过的。可能是你过得太滋润, 让别人羡慕嫉妒了。也可能是你不好不坏,但你立在那儿,碍着别人提职、晋职称了。一科就两个主任的位置,还有副主任医师也是有比例的。这个暂时在咱们医院没问题,这几年分来的新人多,副高数还有余额。但到正高,咱们医院的比例数就不够看了。”
“爸,你今年也要晋正高吧?”
“是啊。论文和外语我都准备好了,估计今年是没可能了。”
“为什么?”
“你陈叔今年也要提交申请的。他作为外科院长,晋了正高对他的工作更有利。而正高的名额有限,省厅不会给省院外科同时晋两个正高,唉!于情于理也都轮不到我。”
“那可……太遗憾了。又不是你不够正高水平的。”小金为岳父抱屈。
“傻孩子,这世道就是这样的。不是你够条件了,你就能晋得了正高。我知道咱们省院跃跃欲试的人里,一半以上有那个实力。”
小金有些不相信。
“你看麻醉科的老周,x光的老胡,干诊的老赵,还有舒院长。哪怕是骨科的老向,你们王主任,他们冲击正高的能力也有的。”
“能晋上几个?”
“这就不好说了。反正今年不行还有明年,明年不行还有后年呢。越往上走越难,怎么也不可自己先打退堂鼓。”
“是。爸,我猜是不是舒院长和陈院长一定能晋上?”
“应该差不多。”
“干诊的赵主任应该也能吧?听说他和x光的胡主任,俩人对外交游广阔。”
“是啊。他俩在省院没动窝地干了二、三十年,有这样的人际关系,也不奇怪。咱们还说覃璋。对覃璋那人,小金,你一定要记住,对那样的人要敬而远之。有多远就躲多远。”
小金立即答应下来。
“你看看你们科王主任,比老向还早毕业,但人家这么些年在骨科就忍下来了。可你爸我,你看看我,下放了那些年,耽误了小慧她们姊妹仨的学业,然后哪个都没考上本科。唉!”
“爸,你别伤心。大姐和二姐她们都是全家回来的,外甥们今年才上学前班,以后都会考上好大学的。”
梁主任在女婿小金的劝慰下,神色稍霁。然后他对小金说:“我今天跟你陈叔说好了,年底让你去医大进修。你这两天就找个空去医大报名,看看最近一次的考试时间在什么时候。你先去参加考试。”
“爸,小慧下个月的预产期。”小金不想这时候离开。
“你下个月去不上医大的。虽然每年七、八月份申请去医大进修的人少,但还有之前过了考试没轮到的。你先参加考试,过了以后我还得找人。不然排到明年五月份都有可能。”
小金讪讪,“医大进修这么难?”
“是啊,省内第一份。别看你陈叔不服气,实际上省院也只有个别科室里的主任,能与医大的教授掰腕子,整体水平差太远了。医大哪科的正主任突然死了,副主任能保证该科的医疗水平不下降。但要是放在咱们省院,那个科室可能就整个垮了。”
小金想了想说:“爸,你说的是。内科有几个科室,全都靠医大引进的副教授支撑着呢。”
“不止内科。心胸外科、神经外科、小儿心外科,还有谢逊的腹腔镜,这些都是靠一个人撑起来的。你去医大要多看、多记,遇到病例就写下来,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你也别管是不是自己的患者,你学学李敏24小时住在科里的时候。”
“是。”
梁主任起身,把自己去医大进修的工作笔记,从书架上抽出来给小金。
“这个虽是普外科的,你先拿回去看看,揣摩一下记工作笔记的要点。有空儿你往李敏那儿走走,借她的工作笔记、实习笔记看看。我上次偶尔翻了一下,她记的也有独到之处。”
“是。”
“你这进修啊,要是‘十····一’后能去上最好了。正好能赶上手术季。”
“是啊。可是爸,就是这一去就一年,我可能只有周末才能回家了。”
“别总惦记往家跑。来回路上就得三小时,有这功夫你不如在病房多看几个患者。”
小金被老丈人说得不好意思。
“你有惦记老婆孩儿的心劲,早点儿让自己能耐起来。你立住脚了,你媳妇和孩子的日子才滋润。我要晋不上正高,你就只有六年般的时间了。这六年半里,你要争取晋上副高。”
“是。”小金嘴里答应,心里却觉得压力太大。
“再说你也未必要去一整年,等明年七、八月份,医大骨科病房的患者少了,你就回来。该准备晋中级的答辩,你也该做住院总了。”
“是。我都听爸的安排。可这样,我这两年就、就……就得辛苦爸妈和小慧了。”
“小金啊,咱们翁婿投缘,你爸妈离得远,你也看到小慧他俩姐姐是回来了,但还是……不说那个了,我是把你当看家的老儿子了。”
“爸,你安心好了。我会和小慧好好孝敬你和我妈/的。”
*
覃璋“漏网”不用补考的消息,也到了潘志家的晚饭桌上。但不论是严虹还是李敏,都没把覃璋当回事儿。俩人嘻嘻哈哈地数落和她俩一起分来的那几个同学。
“你说小汪他们是不是吃干饭,居然全军覆灭了。考的不如覃璋。真给医大丢脸啊。”
“不如说他们给我们90年毕业的丢脸了。我们四个可是包圆了内外妇儿的第一。”
“没想到这回倒十名要补考。该!”
“让他们一天到晚地混日子。”
“这回他们会认真一点儿了。”
俩人幸灾乐祸的样子,让潘志觉得看不过眼。他轻咳两声提醒严虹和李敏。
“他们是没把这次考试当回事儿。但覃璋是认真准备了。无心对上有心,可不就是这样了。”
“潘志,你别为他们说话。考试就是考试,考不好就别找借口。什么没准备啊,你让敏敏去考,不准备也不会被抓住补考的。”严虹笑着发表反对意见。
李敏想了想,认真地警告潘志:“潘师兄,覃璋定科在胸外,你可要有心了。他那人不要脸,还听不懂人话的。”
李敏很生气地把去年的事情说出来。
“那天要不是王怡然过来,我还不好摆脱他呢。你俩听听他那说的那是人话吗?‘战场上刀剑无情。’穆杰为谁上的老山前线?他作为后方安享太平日子的人,能说出这样没心没肺的话,还‘遇到他就不那么想了。’ 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他能不能比上穆杰一个脚指头。”
李敏轻蔑的语气配上她嫌弃的表情,不仅把小艳姐妹俩逗笑了,连严虹和潘志也笑。
李敏俯身拿起纱布去擦躺在婴儿车里张嘴流口水的潘嘉,还不忘跟孩子说:“宝宝也听明白了,是不?那人狂妄自大,自以为是,其实就是一坨狗屎。”
“敏敏,吃饭呢。”
“好好,不说不雅之词了。”
潘志听完了李敏的这一大番话,很认真地说:“师妹,谢谢你提醒我。我还真以为他不知道穆杰在前线呢。这个人你也要小心他。”
“我在十一楼,和他井水不犯河水,他别来我眼前添堵就好。不然我每周去查房,不把他问到张口结舌、下不来台,不让他知道我也是不好惹,算我输。”
潘志笑:“你是科室副主任,你有查房的权利。但你也要小心他在石主任不在科里、而你在的时候他故意捅娄子,那你要背锅的。”
“哎呀,多亏师兄你提醒我。以后石主任不在科里的时候,我得加小心了。八月份一整个月啊。”李敏做出生无可恋、抬不起头的样子来。
“你就一个月,大不了在石主任休息的时候,你到十二楼的护士办公室来,看住覃璋管床的患者,看住长期和临时医嘱本。”潘志给李敏出主意。
李敏端起汤碗,很真诚地说:“师兄,我敬你。”
潘志笑笑,端起汤碗与李敏碰了一下。
严虹在一边说道:“潘志,你也小心一点儿啊。科里除了石主任,就你是主治医,你别到时候不得不背锅。”
“嗯。回头我跟石主任提一句,覃璋才定胸外科,虽然轮转过胸外科了,但是他的医嘱什么的,也不能他下了护士就去执行。让石主任和护士长交待好。我会跟小郑会留心他和小何的医嘱。”
“那你还不如自己管床来得自在呢。不过那小郑这住院总可有得操心的了。不然他是病历有实习生去写,开化验单、下医嘱他只要动嘴就好了。”李敏对郑大夫的“懒”也是有意见的。石主任不敦促他,他都能一个月不去十一楼查房。所以这回陈文强发话,让他再当半年的住院总。
潘志点头:“小郑是喜欢把事情推给实习生做。其实我觉得很用不着的。”
“那岂不是要增加你的工作量了?”严虹又心疼起自己的丈夫来。
“就当科里没来他这个人了。我原来还不是要干那么些活的。”潘志不以为然。
“活还是那些活,但是人手增加了,”李敏掰着手指头说:“十二楼多了覃璋和何勇,十一楼分来杨宇,这增加了三个住院大夫,护士也要增加十来个,唉,咱们的奖金啊,要少不少呢。”
“那也没办法的,下个月和9月份,每个人肯定都要少一点儿了。不过等十一后的手术季到了,咱们也不会像春天不那么辛苦,奖金也许还会上来呢。”
“但愿了。可是这么一来,潘师兄,你的手术机会是不是要减少啊。覃璋他和何勇做二助,要是石主任愿意提拔他俩的话。翘翘脚也是可以的。”
“我肯定会受到一些影响。但大一点儿的手术,郑大夫目前还担不起一助,他只能屈居二助,所以他受到的挤压应该是最大的。还有今年科里还要分来轮转的,也不知道到时石主任会怎么平衡这么些人了。”
“那你说石主任有没有可能放你去做术者?你们楼上同时开两台。”
“难。简单的手术,我做不做术者没什么意思。三级以上的手术,他敢放我还不敢接呢。”
“不会吧!潘老师,不敢接可就不像你了。”
潘志笑笑:“我就是敢接,石主任也会在边上看着。你忘记上回杨大夫那个肾肿瘤了。要不是你和谢逊去得快,把手术给他担下来。弄不好石主任也要吃瓜络的。”
提到很久以前的那个手术,潘志仍心有余悸。
李敏则不屑地说:“小黄太臭了,居然能剪到血管!他不配做一助。”
“那天的手术做得太顺,他忘乎所以了。那天要让他做二助就好了。其实师妹,不是人人都有你和谢师兄的能力,敢去挑战三级、四级的手术。按部就班、不出错,对我来说是最合适的目标。”
“你太求稳了。少了年轻人的朝气。彩虹儿,你说他是不是?”
严虹但笑不语。
潘志把碗里的汤喝完,吃了几口饭才说:“在我前面,胸外科没有人,我只要不出错,站牢一助的位置两年,等后年的时候,我就可以从容准备晋升副高。那时候我要求做三级手术的术者,不论是石主任还是陈院长都会支持我的。你说是不是,李主任?”
“是。潘大夫老谋深算,佩服佩服。”李敏举汤碗意思了一下,然后自己把碗里的鸡汤喝干净。
潘志接着说:“我站牢一助的位置,二助嘛,随便他们争去。有杨大夫的那个手术做前例,我估计石主任不会轻易让,嗯,连小黄还不如的人做一助的。”
“唔——,有道理。”李敏赞成潘志的分析。“我估计你们最可能是谁管床谁做二助。以前在创伤外科的时候,是谁管床谁做术者。当然我管床就不是啦,我是万年的二助或者三助。”
“你那二助、三助的,最多也就两个月,还值得拿出来说啊。”严虹掀李敏的老底。
“一个月也难熬的。那像你那么好命,在产科如鱼得水的。”
“我还如鱼得水呢,你忘了我被陈丽萍她们那组追问的事儿了。”严虹说起来仍不平。
“她们啊,听说每次妇产科进新人,她们都要这样整一次、喊几声。不然好像她们就活不下去了。这么久,你也不要还放在心里。”
“我看她们去年给新人下马威后,我心里已经不那么气了。天知道她们哪来的恶习。”严虹笑着说:“不过每次等新人弄明白产科的两个医疗组,实际泾渭分明、互不相干,她们那么做,除了得罪人,也没什么别的了。我有时候真想告诉她们咬人的狗不叫,她们那做法是赖□□跳脚背,专去膈应人讨人嫌的角色呢。”
潘志不加入她俩这样的笑谑,他等严虹话音落下,才接着李敏刚才的话说:“按常理应该是谁管患者谁做一助。但他们的水平做不了一助,只能退而求其次做二助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包括郑大夫在内,只要没进主治医,石主任不可能放手给他们做一助。”
“那郑大夫今年晋中级没问题了吧?”严虹问。
“他88年毕业的。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前几年程主任没给他什么机会上手术。等你有机会跟他同台,你就知道他的水平了。总而言之,他还没我在基层医院主刀的机会多。”
三人边吃边聊,气氛轻松愉快。等吃完饭,严虹抱着儿子和李敏说悄悄话,潘志去收拾他家潘宝宝那些晒干的尿布。他要揉搓经过洗净后开水烫、再晒干之标准程序的尿布。他要把尿布都搓揉得软和了,才舍得给潘宝宝使用。
这是他每晚的必做功课。
七月份的天很热,李敏自觉心里像揣了一把火,然而她还不敢吃雪糕、西瓜、绿豆汤。一大堆禁忌的食物,每每让她觉得这个夏天太难熬了。每天中午她都不想走回家吃饭,来回两身汗,太辛苦了。
穆杰打电话过来,她就跟穆杰抱怨:“哪个夏天也没觉得像今年这么热过。”
穆杰就安慰她说:“那你中午就在办公室休息了。让小芳给你送饭去。”
“小芳在日头下走也热啊。”
“你是被怀孕影响的,你问问别人是不是像你这么热?”
李敏问过以后,才发现就自己觉得热。于是,每天中午改由小芳给她送饭。手术少了,中午不用在烈日下回家吃饭了,李敏的胃口好起来,日子过得轻松惬意起来。
两周的时间就这么轻飘飘地过去了。
这期间,李敏的父母在周末过来看她,得知李敏带着小芳又在严虹家搭伙,他们还去严虹吃了一顿中午饭。嗯,不错,人多好做饭,花样多,营养也全面。老两口吃了一顿,因为周日李敏要值白班,也就放心回去了。
*
新一届的实习生,提前半天到了省院。他们一路上心情澎湃,满心都是邱处长的“在省院认真实习、听从分配、好好工作,就有机会能留在省院”的动员报告在回响。
“上一届去省院实习的第一批64个学生里,省院留下了十九个,将近三分之一的比例。而第二批去省院的64人中,只留下了一个苗粤生。”
“你们今年这一批64人,也同样是学校选□□的优秀学生。我希望你们当中,明年能有更多的人,被省院的主任、院长看重,像苗粤生一样,被省院点名留下。”
当然,他们的耳朵里也被邱处长灌满了上一届留在省院工作的那些师兄师姐的事迹、灌满了带教老师五花八门的癖好。这一次过来的64人,踌躇满志、摩拳擦掌,准备成为那三分之一中的一员。
他们没想到进科的第一天,就遭遇到临海医学院派来的实习生。短兵相接下,双方都有些惴惴不安。虽然林海医学院的人数比他们少多了,只有两个人。但是猝不及防的金州医学院学生还是被打击到了。
——邱处长没说还有其他医学院的实习生啊。
陈文强把早会交给石主任主持。石主任有了去年实习生进科时、陈文强的态度垫底,立即就说:“郑大夫,咱们去里间办公室了。”
护士长吕青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实习大夫加上实习护士有二十多人,护士办公室里人满为患,窗口都被挡住了。
而郑大夫有去年的实习生进科分配例子在先,今年的带教工作安排,他驾轻就熟地宣布:一人一张纸条,写好自己的名字,然后——抓阄。
陈文强先抓两个,然后是石主任、李敏、杨大夫等人,完全按照职务、职称来进行。虽然杨宇没有带教资格,但十一楼必须要带走三个实习生,才能够完成十个学生的科内轮转。剩下的实习生,包括石主任在内一人一个。
然后是老师点名,学生认老师。
闹哄哄的认人结束,石主任就说:“实习纪律你们的带队老师都跟你们说过了,我不再赘言。以后你们这一组十个人,虽来自两个医学院,你们之间可以有竞争,但不能有拆台。我发现谁故意拆台,就立即把谁送回学校去,毕不了业别怪省院不留情面。”
被送回学校的处罚吓住的实习生,脸上都显出怕来。
石主任满意。他继续说道:“在心胸外科和神经外科病房的六周里,你们要用四周的时间,完成胸外科和泌尿外科的实习计划,两周完成神经外科的实习计划。都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还挺整齐的回答。
这时秦处长敲门,他送来了两个新人:今年分到省院的大学生。
秦处长笑眯眯地说:“陈院长,路凯文和苗粤生我给你们送过来了,他俩在你们科实习过。电梯间还有其他人,我还要挨科送呢。”
陈文强答应了一句,“好啊,那你去忙吧。”然后他对石主任说:“老石,你和小李各带一个了”
石主任就说:“小苗过来吧。上学期小苗跟我实习,熟悉一些。”
路凯文立即站到李敏身边,激动地喊了一句:“李老师。
定位11
噼里啪啦的掌声欢迎路凯文和苗粤生之后, 十一楼和十二楼分开, 各自开始当天的诊疗工作。
十一楼的医护人员,在陈文强的带领下, 紧随其后回到十一楼。实习护士的事情,被副护士长姜姐接手去安排工作, 而陈文强带着李敏等人去了大夫办公室。
虽然开窗开门,但是热浪的涌入, 提示今天很可能会有30度。李敏掏出大纱布,左一下右一下地不停擦汗。马大夫等人体贴地把护士办公室和窗户那儿的通风口让给李敏。
陈文强很满意地点点头, 才开口说道:“咱们十一楼这回增加了两位新同志, 杨宇主要负责烧伤那面, 但是神经外科的患者, 杨宇你也要试着参与管理。有没有信心啊?”
杨宇激动起来。他和父亲都想过手术季的时候,陈院长可以会因为患者多、忙不过来,让自己参与到神经外科的术后管理。他没想到自己才进科, 陈院长就会给自己这样的机会。他立即提高声音回答:“陈院长你放心,我会认真负责地管好患者的。”
“那好,那你就跟路凯文一起试试。杨宇, 你现在是虽然住院大夫了,但你没有管过神经外科的患者。你先和路凯文一起跟着李主任,不会、叫不准就一定要问, 问我、问李主任, 问马大夫和邓大夫都可以。我不常在科里, 遇到急事, 李主任也不在科里时,你要记得及时去找石主任帮忙。”
“是。”
“路凯文,你这半年跟着李主任。轮转比实习更重要,这决定你未来的专业方向。别辜负了我们所有人对你的期待。”
“是。”路凯文激动不已。他没想到自己能如愿来到省院,更没想到没先到神经外科轮转。神经外科啊,梦寐以求的专业。
安排了杨宇和路凯文,陈文强把手里的那两张纸条,顺手递给马大夫和邓大夫一人一个。
“你俩早就是主治医,来我们科也进修半年了,你们俩的能力带领实习学生负责日常诊疗工作,让他们了解神经外科的初步诊疗程序绰绰有余。这俩学生你们各带一个。你俩要好好教导,要认真教导他们管理神经外科的患者。每周我会查房,小李会随时检查实习生的病历,抽查实习生对患者病情转归的认识。专科讲课跟上学期一样,会安排统一的。”
马大夫和邓大夫赶紧应了下来。虽然没有资格参加讲师资格认证的考试,但是陈文强这人做事儿,那是从来不亏待跟随他认真工作的人。带实习生会增加一些工作,但收获也会更大。
把他们几个人安排好了,陈文强看看手表然后说:“九点查房,你们先做准备。小李,我去趟院办就回来。”
“好。”
*
陈文强走了,杨宇和路凯文兴奋地跟在李敏身后,再加上一个紧张得手足失措的实习生,紧紧地缀在他们仨之后。
副护士长姜姐刚把几个实习护士分配下去,见了李敏这梭形的行进队列,就笑着打趣她:“李主任,你带了仨保镖啊。”
李敏回头看看紧跟着的三个大小伙子,笑着说:“是啊。羡慕了吧。这病历你不用吧,我把病历车推走了。”
“推走吧。你们是要大查房的。是吧?”
“是啊。我还得重新分下病床呢。”
“那你分好了给我个单子。”
“好。”
杨宇抢上一步,把病历车拽到手里,拖进护士办公室,李敏对马大夫和邓大夫说:“还有半小时,咱们先把病床重新分配一下,然后你们再看看有没有必要写阶段小结。”
“要怎么重新分啊?”马大夫问:“是重新打乱,还是我可以拿正在管的病床。”
“唔,现在科里有二十八个住院患者,你俩一人先六张床,还是拿你们正在管的患者。等以后患者增加了再加,怎么样?”李敏问马大夫和邓大夫。
“好啊。我们听你的安排。”邓大夫也凑了过来。
“那你俩先各拿六个病历了。”
马大夫和邓大夫各抽走6个病历,带着各自的实习生去一边看了。
李敏指着病历车剩下的十几份病历说:“夏天患者少,咱们一人分点儿,杨宇,你先拿四个病历,任意抽就可以。”
杨宇依言从最上抽了四本走,然后李敏对路凯文说:“你也抽四本吧。随便抽好了。”
路凯文学杨宇挨着抽走四本病历。
李敏对站在自己身边的实习生说:“剩下这八个就是咱俩的,你先看病历,有什么不懂的,等陈院长查完房再问我。”
然后,李敏找了一张空白纸,开始登记各人手里的病历。
“1病室12345床。12病室1床。”马大夫的。唔——很好。
“2病室1234床。12病室2床,13病室1床。”邓大夫的。也不错。12病室只有两个患者,马大夫和邓大夫一人一个分了,1病室和2病室他俩各自包了,这事儿做得明白。
李敏一会儿的功夫就把这不到三十张的床位登记完了,然后她拿着那张纸去找小姜。
“姜姐,重新分的病床。”
“这张是给我的?”
“你再抄一份吧。一会儿陈院长查房可能会用到。”
“行啊。”
小姜把李敏那张纸交给责任班的护士温暖抄写。温暖一边抄一边问:“来患者按什么次序给你们分?”
“我、马大夫、邓大夫的顺序。杨宇和路凯文暂时先不给他俩加新患者。让他俩先适应一段时间的。”
温暖抄完新分配的患者病室及床号,再把收入院患者的分配次序写到责任护士工作备忘上,才把那张纸交还给李敏。笑眯眯地对李敏说:“李主任,这回科里多了两个生力军,有帮你分管患者的大夫了。”
李敏也笑着回答她:“是啊。上几周没有人帮忙,可我和马大夫、邓大夫忙得够呛。”
“这回儿你能轻松一点儿了。”小姜插话:“李主任,我怎么看你没什么妊娠反应啊。”
“我没有孕吐什么的。我就是怕热,爱出汗。你看我这一会儿的功夫,后背就湿了。”李敏抢过小姜兜里插着的小巧折叠纸扇,使劲地呼哒。
小姜就说她:“你站在风扇下面扇这小扇子,能有什么用。越使劲越出汗。再说这天谁不怕热,谁不爱出汗啊。”
“怀男孩子体热。”温暖说了一句。
“哪有这么回事儿?”护士小吴走进来说:“我怀我家闺女的时候也怕热来的。护士长怀她家闺女也是怕热。”
李敏有些烦躁:“这几天怎么搞的,越来越热,半个雨点儿都不掉。外面的温度眼看着30度了,我这肚子里揣个36、7°的小暖瓶,再24小时捂着不降温,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怎么都是热。”
她们在外间聊怀孕体热的事儿,路凯文在里间用胳膊肘碰碰杨宇,问他:“李老师怀孕了?”
“是啊。怎么你不知道?那谁没告诉你?”杨宇很认真地看病历。路凯文问出这话,让他吃惊不小。
他俩对面的马大夫低声问:“小路应该知道李主任怀孕?”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有味道呢?
路凯文立即有点儿不高兴了。这要是调侃自己没什么所谓,牵扯了李敏进去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好在他记得小翟说过陈院长目前挺倚重这俩进修大夫的,他便把心里的不快压下去,很认真地对马大夫解释道:“我去年这时候过来省院实习,第一科就是神经外科,是李老师带我的。”
邓大夫打着哈哈笑着给马大夫圆场,道:“怪不得李主任上来就让你拿4张床,跟小杨是一样的待遇,这是信得着你啊。”
马大夫也觉得自己刚才说的冒失了,他歉意地笑笑,解释道:“我还以为你跟覃璋是一路人呢。”
覃璋的事儿,半月前被大家翻得底朝天。包括他最先追李敏、跟着拒绝傅院长的外甥女、后来又和傅院长的外甥女搞对象等。连他在医学院读书时,比较受女生欢迎都被他的同学爆了出来。
这事儿路凯文听小翟讲过,他趁此机会便说道:“我女朋友是翟颖,我听她说过覃璋的事儿了。杨宇你当时也在科里,你还记得覃璋道歉的事儿吗?”
杨宇点点头,说:“记得。你病历看怎么样了?别等陈院长问你了,你一问三不知的丢人。”
马大夫和邓大夫听说路凯文的女朋友是小翟,俩人交换一下眼神,便在杨宇的提醒路凯文话音里,继续低头翻看病历去了。
*
杨宇去年跟着石主任轮转的时候,他就常常跟在实习生的后面,看着李敏给实习生查房、讲课。六个月的轮转,他自觉把神经外科的大部分病历都掌握了。而且李敏的工作方式,他不仅非常喜欢,也带到他自己的工作实践中。
他这回挨着抽到的病历,是3病室的4张床,全是李敏之前管的患者。他非常仔细地去读李敏写的病历、和她下的医嘱,同时把这些与自己去年学过的、还有这两星期复习记起来的相似的病例对照着看。
看不懂的、有疑问的,他就写下来,准备一会儿陈文强查房的时候,看看有没有机会问。没有机会的话,就等查房后问李敏了。
至于管烧伤病房,现在没有烧伤的患者。暂时不用分心去想。虽然他没管过烧伤患者,但是他父亲杨大夫在决定他去烧伤病房后,便把自己全部的关于烧伤患者的诊治经验传授给杨宇了。
这些足够保证杨宇在遇到烧伤患者的时候,不至于出现手忙脚乱,不知怎么处理的局面。
四个大夫,三个实习生,安安静静地坐在大夫办公室里,顶着暑热的侵扰,默不作声地看着各自负责的患者病历。
*
半个小时过得很快的。李敏觉得自己也就在外间聊会儿天,再去趟洗手间,眼看着时间就9点50多了。她给陈文强的办公室打电话,没人听。
是已经出来了?
李敏放下电话回大夫办公室,把桌子上扔得乱七八糟的病历夹,捡起来往病历车上插。她才插完一本,杨宇和路凯文就站起来,俩人一起上来帮忙,片刻的功夫就收拾好了。
“老邓,咱倆的活儿被小杨和小路抢了。”马大夫把自己面前的病历夹子整理了一下,跟着他的实习生,就把病历夹子抱去病历车那边了。
“咱倆是坐得远了。下回把车拖过来,看完一本弄利索一本。”
“好。”
李敏靠着窗口摇小姜的那把纸扇,看马大夫和邓大夫俩一唱一和的,她微微笑弯了嘴角。这点活儿干不干的无所谓,把办公桌应该收拾利整的态度做到了,也就可以了。
小姜听见插病历夹的声音,拿着几把钥匙走进来说:“杨宇这个给你,是3号更衣柜的。这个办公桌就给你用。路大夫,你用这个办公桌,4号更衣柜。回头下午我得空了再给你俩领办公桌的锁头等。”
俩人接过更衣柜的钥匙,齐声说:“谢谢姜姐。”
小姜把手里剩余的三把钥匙分给三个实习生。
“一人一个更衣柜,567号,记得别丢了钥匙啊,丢了钥匙换锁就是20块,包含罚款在里面的。办公桌你们自己挑没锁的,一人一个抽屉,自己用锁头锁。虽然咱们这儿一般不离人,但也别放贵重物品。”
三个实习生接过钥匙,眉开眼笑地谢了护士小姜。
*
陈文强提前了一分钟到了十一楼,他看李敏带着人、推着病历车站在走廊里,欣慰地点点头说:“走吧,开始查房。”
1病室1床,马大夫抽出病历夹,翻开到长期医嘱那一页,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捧给陈文强。这是下级大夫对上级查房该有的礼仪,也有潜在的臣服意思。
1病室的5个患者查房,陈文强注意到了管床大夫的变化。没等他问,李敏便把重新调整的病床管理登记单子递上去。
“今天先这样,谁都好记。以后再收患者,按照我和马大夫、邓大夫的顺序来。杨宇和路凯文暂时不增加管床。”
陈文强看看病床分配,点点头把那页纸还给李敏,然后继续往下查。这次查房只针对患者的病情、诊疗,没有考问任何人,在杨宇和路凯文犹豫的时候,李敏立即补充。
陈文强没为难他俩,刚接手的患者,做到这个程度也差强人意。
不到三十个患者,其中还有两个是准备明天和后天做手术的。大查房结束,陈文强就又回去院办,李敏把杨宇和路凯文、还有三个实习生叫到一起,给他们仨仔细讲了一遍怎么写查房记录。
然后,李敏提要求道:“这次的主任查房记录,你们先不要直接写到病历上。另外找纸写了。等我看过以后你们再誊病历上。”
邓大夫就问:“李主任,我和老马就不写了?”
“嗯,你俩今天不用写了。回头我把带教老师的要求给你们拿一份看看。”
“好,谢谢李主任。”
不一会儿的功夫,杨宇和路凯文先后写完了主任查房记录。而三个实习生只写完了两份的草稿。李敏点评杨宇写的时候,把另外几个人叫到一起。四份查房记录都改完,比她自己写花的时间还要多。
然后是路凯文的。再后是那三个实习生的。三个实习生的查房记录,李敏就改得多了。
“查房记录里的有些话,科室主任认为你们是知道的,所以他们会不说。但是你们写查房记录的时候,必须要把该写的内容写出来。像这份,陈院长同意目前的治疗方案,绝对不可以的。要写出目前治疗方案的根据、写出他为什么同意来,知道吗?”
“现在知道了。但写不出来啊。”一个实习生小声地、为难地嘀咕了一句。
“杨宇,遇到这样情况怎么办?”
“硬写啊。嗯,就是起码要写明白采用目前治疗方案的根据,然后来一句:主任同意病情分析、指出目前的治疗方案符合患者的现有病情。或是主任同意暂时用目前的治疗方案,但要求根据病情变化随时做调整。”杨宇工作一年了,这种主任查房不说写油了,也知道抓住重点了。
三个实习生若有所悟。
最后李敏总结道:“你仨别看他俩写的快、改的少,杨大夫是前年实习的,他刚完成轮转了。路大夫去年实习的时候,也是这么过来。赶紧写吧,写完好吃午饭。”
马大夫和邓大夫笑眯眯地看着李敏教导实习生,他俩心里都明白,说是实习生交给他们带,但是具体的教学,还是李敏一个人管。但瞧李敏讲得口干舌燥的,这三十来本病历还不如让李敏自己写查房记录,有给他们改的功夫,李敏早写完了。
不过李敏认真地讲一遍、改一遍,三个实习生很快就打好了草稿,总算在午休前写完了主任查房记录。
“下午准时到岗,给你仨讲明天的手术。对了,记得通知楼上的那7个同学,4点钟下来听课。行了,都吃饭去吧。”
*
再说被陈文强点名要到省院的苗粤生。他从毕业分配的去向公布后,就一直处于恍惚状态。
他觉得自己是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的那一个,可他怎么也没想明白省院为什么会要自己。因为他在五年大学的学习中,成绩在年级就属于中游,既不是什么学生会干部,也不是什么积极分子。就连学校的文体活动,他都属于志在参与、摇旗呐喊那伙的。
直到邱处长找他谈话,他才明白自己能去到省院的原因。
“邱处长,你是说陈院长和李老师真的出书了?是关于开颅路径的?”
“是啊。样书8月份就能出来了。李敏主编,陈文强主审。我看了原稿,很不错的。”邱处长把陈文强不欠任何人人情的话告诉给苗粤生。
“你是碰到君子了。换一个人不会因为你无意中的建议被采纳了,就把你要到省院的。”
苗粤生两眼冒星星,他的思路就不在邱处长所言之陈文强是不是君子上。他非常激动地表示:“那可太好了。我一定去买一本,请李老师给我签名。不知道陈院长会不会给我签名。我看过陈院长的字,写得特别特别好。”
邱处长看着激动的苗粤生,好像看到自己那个几年前,宁可耽误功课也要追看《排球女将》、《红楼梦》的女儿。他心说这小子真是赤子之心,只一心仰慕陈文强,也难怪陈文强单点他要去省院了。
“你去了省院要好好工作,陈院长那人最喜欢认真、努力、脑袋好用但还要脚踏实地、肯吃苦的人。等你在工作上的努力得到他的认可,他会主动给你签名的。”
苗粤生点头如小鸡叨米,他是第一次进学生处,与班主任和辅导员之外的校领导谈话。说完对偶像的崇拜,他再回答邱处长的话,就有些结巴了。
“我、我会的、会的。”
*
苗粤生是与来省院报到的路凯文、王大力等人同时到的省院。昨天下午他安顿下来以后,就想去十一楼找李敏。
他6月28号离开省院的时候,李敏是值周日的白班。那是谁都不喜欢值的班。这才4周,想必不会改变的。
路凯文拉住他,说:“你不知道李老师除了看病就是看书吗?你在她上班期间去打扰,她肯定不高兴的。”
“可是,我们不论分哪科,以后不在她上班时去看她,难道下班候去她家?她更不喜欢别人去她家的。”苗粤生知道李敏的一些小习惯。
“我们可以等她中午下班,或者晚上下班的时候啊。去电梯间等。”路凯文给出最适合的主意,还问同屋的王大力:“你说是不是?”
“很是。我们明天中午过去了。周一神经外科没有手术。”
“好啊。”苗粤生立即应了。
可是苗粤生没想到自己被分到了外科,被医务处秦处长送到了十二楼。看着近在咫尺的李敏和陈文强,他有点儿小激动。还没等他说点什么呢,石主任点了他过去胸外科。
胸外就胸外科了,李老师给实习生讲课自己可以过去听。一年以后才定科呢。
*
李敏洗了手,扇着那把抢来的小扇子,往主任办公室去了。
主任办公室敞着门,小艳正在拖地,保温桶和饭盒放在李敏的办公桌面上。
李敏奇怪地问:“小艳,今天怎么是你来了?小芳呢?”
“她今天周期第一天,有些肚子疼,我就替她来了。”
“你回去给她烧点姜汤喝。”
“嗯。我回去就给她烧。敏姨,我上午用高压锅煮了猪脚姜,给她挑了一大块姜吃。敏姨,你尝尝我做的猪脚姜,跟穆叔做的比较一下。”
“好啊。”李敏打开饭盒,把饭菜一样样地摆出来,小艳拖完地去洗拖布。等她回来的时候,李敏已经啃完一块猪蹄了。
“小艳,你做的很好,假以时日你可以自己开个小饭店了。”李敏不吝表扬小艳。
小艳抿嘴笑。
“你回去吃午饭吧,晚上下班了,我带饭盒回去。”
小艳提起暖壶往外走,她说:“敏姨,你慢慢吃,我去打水。”
李敏快吃完了,小艳才提了一壶热水回来。她给李敏的水杯换了热水,然后问:“敏姨,你晚上想吃什么?”
“吃黄瓜片紫菜汤了。别加香油和咸淡。”
“好。”小艳上手帮着李敏把吃完的保温桶和饭盒装好,笑眯眯地提着饭盒离开了。
定位12
石主任看着十一楼的人跟着陈院长走了以后, 再看办公室里乌泱泱的人头, 心里顿生感慨和豪迈:去年这时候的心胸外科,夸大了说还只有一个雏形, 等今年就完全是有模有样、可以择机腾飞了。
自己之下有潘志这个主治医师,医大毕业六整年。无论是基础知识和基本操作, 都非常地扎实。不少人看着他那尚残存清秀的年轻脸孔,会误以为他是个好欺负的。但一年接触下来, 石主任发自内心地感受到,潘志那人的表象和实际, 完全是两回事儿。
——他比那些在社会上浸泡十年、二十年的老油条们, 更懂得取舍和进退。好像审时度势和察言观色,已经是他融在骨子里的一种本能。而他的性格里的坚韧、认真、能吃苦、勤奋, 这些与李敏相比,丝毫也不逊色。
他也就是天赋方面比傲人的谢逊、李敏差了而已。但潘志这个人的综合能力, 客观评价应该是在谢逊和李敏之上。那俩要是对潘志没防备,潘志卖了那俩, 也不是不可能的。
一个科室工作半年下来,石主任自觉已经理解了陈文强把潘志放来心胸外科的原因:潘志只有脱离了谢逊天赋光环的笼罩暗影, 才有机会出人头地。
哪怕自己晋上正主任医师, 要到65岁退休,哪怕还有十五年的时间,但那时的潘志恰恰好就是自己最适合的接班人。要是自己晋不上正高的话, 四十岁刚出头的潘志就能接手胸外科, 那正是一个外科大夫年华最好的时候。
这让石主任生出后继有人的欣慰, 也生出了岁月催人老的无奈。
潘志之下有住院总郑强,只比潘志晚了两年毕业。但各方面就全部无法跟潘志相比较了。很多时候是推一把动一下,不推就不动。一个字:懒。二个字超懒。空有不服气、不逊与人的幻想,少了脚踏实地的努力。不改的话,以后难免会沦落到庸碌之流的。
再后面是去年医学院毕业的覃璋和何勇。覃璋可惜了……何勇是自己带的,也就一般般了,不论他的身高、还是个人努力程度,都不适合留在自己这个要求比较高的心胸外科。
看着何勇,石主任心生疑窦。陈文强把何勇定在胸外科,是打着以后要把何勇塞去泌尿那边的主意吧?若是泌尿外科能在三、五年内独立出去的话……那自己这几年内,不好好地使用老杨、小黄、还有何勇,让他们干分胸外科的奖金,那就太划不来了。
想到泌尿外科,石主任的目光落在杨卫国的身上。他不得不承认那句话有道理:女人就是一所学校,能培养出不同男人。和罗主任一起生活了11个月的杨大夫,如今也知道好歹……这好歹真是一言难尽。
虽然杨卫国今年的副高职称外语考试没通过,但石主任相信他明年应该可以通过的。罗主任那人啊,石主任觉得杨大夫要不是有这么个皮相,当真就配不上罗主任这个好强的副教授。
石主任宛如雄狮逡巡自己的臣民般,把视线又落到已经定了泌尿外科的小黄——黄宏的身上,比郑强晚毕业一年,但工作态度却比郑强认真、做事儿也积极很多。就是个人操作还差很多,性格也毛糙,只能慢慢地打磨。
仔细打磨半年的话,就可以让他接手做住院总了。
*
“咳咳。”石主任清清嗓子,等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他脸上了,他才开口说道:“今天咱们科分来了覃璋,何勇轮转完毕也留下来了,还有轮转到咱们科的新人苗粤生。小苗上学期在我们科实习,大家都熟悉他。现在科里的八个大夫,小苗跟着我算一组,咱们科满床位负荷是63张床,以后咱们就不能再提患者多、大夫少、工作压力大的老调子了。”
这个道理谁都明白,听的人在石主任眼睛扫到的时候,都非常信服、真诚地使劲儿点头。这让石主任感觉很舒爽。于是他继续往下说了。
“因此,鉴于目前的床位总数和临床大夫的人数,我要先调整一下临床大夫管床的数目。首先住院总郑大夫,你带了实习生,你还得照样拿床。但我要提醒你:即便咱们科住满了63个患者,你也必须担负起住院总的责任,你要知道每个患者的具体情况。如果你做不到,你明年就继续做住院总。明白吗?”
“明白!”郑大夫下意识地就立即脱口而出了这俩字。然后他也立刻发现三伏天都不热了,他的后背马上爬上了凉飕飕的感觉。
因为他相信石主任不会用虚言诳自己。做得不好,到时候再当一届住院总,是完全有可能的。此时他万分后悔过去的半年里,没有像李敏那样把两层楼的患者都管起来。哎呀妈呀,管好两层楼,就做半年的住院总;管好一层楼,就做一年。管不好,延期半年……
郑大夫心里的后悔,这时候已经逆流成河了。因为他在这近一年的时间里,已经摸清石主任的脾气了。表面笑嘻嘻,你好我好大家好,谁都说不出来他一个不好。但他那就是一个笑面金刚,你要不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他随时能收起笑脸,变成骇人的怒目金刚。
于是,郑大夫只能迎合石主任的脾气,宛如被班主任点名的小学生一般,大声地回答道:“石主任,你放心,我会担负起住院总的职责,做好住院总的工作。”
石主任满意地点点头。
然后他看向杨大夫,说:“老杨,你和小黄虽是泌尿外科专业的,但是在未分立出泌尿外科的情况下,对胸外科的患者,你俩要一样参与日常的诊疗工作。在我的心外科、胸外科,所有人必须把心胸外科和泌尿外科的专科工作都拿得起来。”
这对杨大夫和小黄不啻于天降福音了。但是听在覃璋和何勇的耳朵里却是不同。覃璋高兴是有更多的天地,小何愁苦工作内容扩大了不知凡几。
潘志已经跟着杨大夫上了不少泌尿外科的手术,如今自己亲自管泌尿外科的患者?怎么办——管呗。主任发话了,难道有自己质疑的余地吗?!郑大夫是麻木的,反正自己什么患者都要管。他想私下问问石主任,是不是神经外科和烧伤不用自己参与了?而苗粤生才结束实习,他觉得无所谓。
杨大夫立即代小黄表态:“主任,你放心,我俩会好好干,会管好每一个胸外科的患者。”
这就是杨大夫的聪明之处:私交私下论,工作场合一定捧着石磊石主任。
石主任还给杨大夫一个大大的笑脸。他说:“老杨,你经验丰富。科里都是年轻大夫,我更需要你帮着留心,帮着查缺补漏,把科里的工作做好。”
这是石主任投桃报李,在众人跟前抬举杨大夫了。
但杨大夫是有这个资格的。他是资深主治医师,在创伤外科又待了数年,他要是肯实心地帮着石主任,石主任肩上的胆子自然会轻松一点儿。
“好好,我会的。”杨大夫连声答应。
*
“现在咱们科里有63张床位,监护室剔除不算,常规床位是60张。我的意见是这么分:我、老杨、小潘,还有郑强你这个住院总,每人九张床。然后小黄、小覃、小何,你们仨每人八张床。你们觉得怎么样?”
“好。”
一串的肯定声音。
杨卫国压着自己没说出来覃璋和何勇能不能管好8张床的疑问。他决心多去看何勇,至于覃璋,那小子敢冒头,他就得有可能会栽跟头的准备。
“小郑,你一会儿把床位重新调整了,现有的这些住院患者平均分配给每个人。原则上还是继续管自己现有的患者。”
“是。”郑大夫很恭谨地回答。
“老杨,你手上的患者要交出来部分了,不拘是胸外还是泌尿的。咱们科现在只有不到四十个患者,每人先只管五、六个了。”
“好。”杨大夫答应的也非常痛快。
“小郑,你记得把再收患者分派管床大夫的排序,也按我才说的这个次序来,白纸黑字写好了,交给护士长,让责任班护士按照次序分,不准任何人挑病种、挑患者。”
“是。”
石主任满意地立下新规矩。看众人都没有反对意见,他继续布置工作:“咱们科里现在的7个实习生,按照实习计划的要求,是两周在胸外科实习,两周在泌尿外科,还有两周的时间要去十一楼神经外科。他们十个人怎么轮转,小郑你找李敏按前例来办。但专科上课,不管在实习什么内容,十个学生要一起听。这个工作你要做好。”
“是。”
“行啦,今早我就说到这里。就一个要求:咱们每个人都要认真带教,薪火传承,不容含糊。潘志,你推患者,我先去手术室了。”
“是。”
“小苗,你和实习生”石主任一下子没记起来自己带的那个实习生的名字,只好用手一指,说:“你俩一会儿跟着潘大夫去手术室。”
“是。”
一串的“是”,这样的回答,让石主任心满意足。自己舍弃金州医学院附院来省院,不就是为了有自己的独立王国吗?他志得意满、踌躇满志地昂首往手术室去了。
在他身后的办公室,潘志喊着苗粤生、带着两个实习生,喊处置班的护士给亟待手术的患者术前用药,准备平车推患者去手术室;
杨大夫、小黄开始跟郑大夫商量床位;覃璋、何勇还有五个实习生,站在离三人稍远的地方等结果。
反正分哪个患者,对覃璋、何勇来说都是新的。而且石主任已经要求住院总排出收新患者的管床次序,那以后能管到什么病种,就全看天意了。
如此分配床位、建立新入院患者的分派次序,这对新人是最公平的一种做法。石主任的坦荡让所有人敬佩不已。
那五个实习生聚集在一起,实际上是分了两伙,三个金州医学院的,两个临海医学院的,陌生感让他们拘束。石主任一言堂定下所有事儿的风格,也让他们敬佩和向往。
胸外科的石主任太帅了。
*
胸外科今天上午只有一台手术,是潘志的患者。术者是石主任,一助是潘志,潘志带的学生要跟着管床,自然他也能上台了。剩下的是苗粤生和石主任带的那个学生。
石主任下指令:“小苗刷手去消毒。”
这么安排也合情合理,苗粤生是轮转大夫。至于石主任自己带的实习生,进科第一天能进手术室参观手术,嗯,也不错了。
跟着石主任的学生,被潘志安顿去角落里站着。“你站在这儿看苗大夫的消毒动作,不至于碍事。在手术室里不碍事,是最基础的要求。”
那学生连连点头,想说自己有省院印刷的外科实习手册,但潘志已经带着他自己要管的实习生走了。
潘志边走边叮嘱自己带的实习生:“你跟紧我,我做什么你跟着做什么。就一个要求:多用眼睛看,有问题等回去了问我,别在手术台上碍事儿。”
“是。潘老师。”
石主任见潘志进了手术室,就先把俩实习学生安顿好,眼里就带上了满意。他双手抱肘认真地去看阅片器上插着的ct片,冷不防肩膀被拍了一下。
“老石,你相面啊。”开口说话的是梁主任。
石主任回头,见梁主任笑眯眯地站在自己的身后,他的儿子小石头站在距离梁主任两步远的地方,侧脸在看苗粤生消毒。
这傻孩子,那位置能站吗?果然在外地教学点实习不行啊。不论新人还是老主任了,就是陈院长站在那儿,也得被来回走动、忙着干活的巡台护士吃哒。
他拉梁主任一把,赶紧朝儿子招招手,说:“来,咱们往这边站,把路让开了。”
三人站去一边了,石主任问:“老梁,你今天做什么手术?”
“胃癌根治术。一会儿带你家小石头上台。要是基本操作不过关,你晚上可得给孩子开小灶。”
“老梁,拜托你了。”石主任朝梁主任拱手。
梁主任一笑:“好说好说。你的患者吗?是食管癌?这位置可不怎么好啊。”
“是啊,估计要难做。这是潘志的患者。你怎么溜达到这儿来了?这都快九点了啊。”
“我们那边麻醉碰到点儿意外。患者哭着不肯‘变傻’。”
?
石主任瞪大不大的眼睛,那满脸的疑惑,让梁主任想拍个问号到他脸上。
“那患者不肯全麻,一定要手术过程中是清醒的。真他m的见鬼了。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听来的消息,全麻做手术,人昏睡过去了,再醒过来多多少少都会变傻一些。艹!”
石主任伸手拍拍梁主任的肩膀做安慰:“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的。让老周去对付他了。”
“老周去了。我这不是带小石头去刷手,隔着门玻璃看着你相面了。走啦,一起刷手去。”
“好啊。”
石主任和梁主任在前,年轻高大的小石头在后。三人在洗手池那儿碰到了李嫣然。
“梁叔、石叔。”李嫣然抢先开口叫人。然后朝跟着的小石头微微点头,姑娘有些不好意思。
“嗯。今天上哪台?”
“上眼科的。”
“好。赶紧去吧。”梁主任开口。他看一眼身边的小伙子和大闺女,不期而遇让俩人的脸上都有些小激动和小羞涩。这才是搞对象的人应该有的模样呢。
李嫣然走远了。石主任和梁主任开始刷手,小石头慢了一步才跟上俩人的动作。
“想什么呢?小石头。”梁主任问。
小石头把视线收回来,呐呐道:“没想什么。”
石主任哑然失笑。心知梁主任那儿子逗趣。就笑着打岔说:“记得胃癌根治术的步骤吗?”
“记得。”
“敢不敢抢你石大爷的位置?”
“不敢。”
“老石,怎么教孩子?这是上班的第一天。小李还蛰伏了二个月呢。”
“他要能赶上小李,我睡觉都能笑醒。”石主任一脸向往。那个当爹的不望子成龙啊。
“能赶上谢逊不是更好?”梁主任憋笑。
“是啊。”石主任嘴里应是,心里想着谢逊虽然晋完了副高,但照李敏还是差了一些机会。
“那谢逊可是给老程拉了两年钩,才摸到手术刀的。”梁主任坏笑。
石主任被噎得愣了一下。
艹,拉钩两年,没被压下去,那谢逊也真天才了!但自家儿子,虽在家没少练习、自己也没少教导,但他啊,唉!比不上李敏的十指灵巧。
——真拉钩两年可就废了。
“老梁啊。”石主任心念闪转,笑眯眯地招呼梁主任。
“什么事儿,你说。别跟我客气。咱倆谁跟谁呢。”梁主任沾了肥皂水的刷子,在手上开始刷刷刷地移动。手尖、指腹、指背,手心、手背,前臂内侧、外侧,肘上十公分……每一分肌肤,都完全按照教科书的要求,没有半点儿含糊地刷到。
石主任憋了一下,还是说出内心话的实话:“你还是把小石头当普通孩子教吧。别拿他跟谢逊和李敏比。”
“好啊。既然你说不跟他俩比,那我就不比啦。到时候你可别埋怨我耽误了天才。”
这老东西!原来在这里等着自己呢。
石主任哈哈一笑,道:“顽石在你手里也能雕出花儿来,何况我家这块璞玉呢。”
“你也真不害臊。”梁主任揶揄他。
“嗯,不害臊。我不跟你玩虚的,有什么说什么啊。”石主任的态度正经极了。
梁主任莞尔,还没见过这么夸自家孩子的人呢。倒是在他俩边上刷手的小石头,被亲爹的璞玉说法,整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
没太多悬念的手术,难做是难做,也在中午十二点半的时候结束了。石主任让麻醉大夫把人送去icu,然后带着潘志等人跟患者家属去四海酒家吃饭。
午饭喝了两瓶啤酒的潘志微微红脸,饭后带着实习生去icu写手术记录。本来这患者是没必要送去icu 的。但是石主任在手术室里说:“icu有空调,护士一对一守着,在哪儿待两天,比在咱们科里舒服,24小时有急救最拿手的大夫看着,咱们也放心。”
潘志很听话,但他心里私下琢磨,未必是这个原因。
等他写完手术记录回到科里,石主任把他叫到主任办公室说:“小潘,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这个患者家属比较难缠。咱们术后把人放去icu几天,真要是预后有什么不好的,咱们是不是有足够的理由?”
潘志恍然大悟,不得不佩服石主任,高!真高!太高了!哪怕这个患者像上一个那样出现吻合口瘘,最后导致死亡了,有过术后就进icu 的前提在,家属也应该容易接受。
多好解释啊。重到那程度,怪谁呢?
潘志觉得自己跟着石主任又学到了一招。
“那主任,咱们是不是给他先上支持疗法?”
“上。营养跟上,术后愈合的几率也增加。早出院几天,什么都省出来了。”
“是。那我傍晚再去调整医嘱。”
“嗯。”
这是太正常不过的一个工作日了。但潘志直到回家后,才意识今天就他m的不是个正常日子。
*
下午四点的时候,李敏根据工作需要,把十一楼和十二楼的十个实习生召集到一起讲课。首要的内容就是无菌操作,然后是去手术室的注意事项。杨宇、路凯文、苗粤生、覃璋和何勇都站在实习生的后面听。
李敏热得汗流浃背,她手里的小扇子实在是没多大的作用。她还要写板书,还要拿纱布擦汗,写了几行,她也顾不得扇子是小姜的了,直接用右手拿着扇子和粉笔,不写字就扇风了。
小折扇开了合合了开,一会儿就沾染了不少粉笔灰。
“李老师。”实习生的组长举手,申请发言。
“你说。”
“我们出来前,学校给我们发了外科实习手册。”小组长凑到李敏跟前,把捏在手里的小册子给李敏看。
李敏打开看自己编写的,轻舒了一口气,说:“你们有这个小册子,我就不用再重复讲了。”她扔掉粉笔,伸手点路凯文、苗粤生道:“你们实习的时候,我也讲过这些内容。来来来,你俩按着这册子提问,你们十个回答。”
小组长一脸难色,急忙对李敏解释:“李老师,这是我们昨天上车前才发的,还没来得及看。”
临海医学院的那两学生举手:“李老师,我们没有。”
李敏想想说:“这么地吧,俩人看一本。先把第一章的内容轮流念完。然后提问。就从你开始念。”她伸手指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个男生。
十个实习生只带来了六本手册,李敏手里的那本,她交给了路凯文和苗粤生。“你俩看着他们念,差不多就换人,然后提问。”
定位13
潘志踩着下班的铃声脱了白大衣。今天这个食管癌的手术难度很大, 但他给石主任做配合, 还是顺利地把手术完成了。
如果还是在家乡的那个市级医院,这种难度的手术是轮不到他做一助的。最可能是科主任联合医务科出面, 去请医大的胸外科教授来主刀。
然后, 主任理所当然地占了一助的位置。
二助嘛,可能是副主任、也可能是紧跟主任的资深主治医师。
至于他——为了照顾他术后管理患者方便, 会让他上台做三助。
这就是基层遇到难度偏大手术的处理方式。又因为那家市级医院是医大的教学医院,甚至一些不太难的手术, 只要患者家属提出要请医大的教授、只要家属给够“飞刀钱”, 就能请来医大的任何一个教授。
那种日子,潘志看主任, 就能看到自己的五十岁以后。所以, 在胸外科石主任包揽了所有手术术者的情况下, 哪怕是千年给石主任做一助, 潘志也非常开心。能学到东西, 能被“破格提起来”使用, 只有在这发展得太快、而人手不足的省院, 自己才能有这样的机会。
*
电梯层层停, 终于到了12楼。但已经没多少位置了, 可潘志还是跟在石主任的身后挤进了电梯。下班时间的电梯就是这样。他归心似箭,从早上7点20分出门, 在现在离家已经超过十个小时了。
电梯里挤满了人, 不等在12楼等电梯的人全进去, 就提示满员了。潘志仗着个子高, 扫视一圈就发现,居然有一些人是低楼层的。那他们是坐到顶楼再下去的吧。
这让潘志觉得不可理解,大热天的,挤在电梯里舒服吗?
走楼梯下去不可以吗?
自己要是在7楼以下,自己是宁愿爬楼梯的。
出了十七层住院大楼,潘志的身前身后全都是医院的下班同志。潘志因为术后患者送去icu,心里没有负担,脚步就轻快。但他不想超越别人,引来异样目光,就不紧不慢地随着人流移动。
到了自家的单元口,他还站了一小下,让石主任等人先上楼。免得自己开门要进屋的时候,上楼的人还要在自己身后等。
那些资历比潘志深、年龄比潘志老的副教授们,也不与潘志谦让,他们立即往楼里先走了。潘志是最后一个进楼的。他刚进去两步,就听到已经转到一层半以上的某个副主任医师在说:“要是咱们这宿舍楼也有电梯就好了。”
潘志哂笑,幸好当初扛住了没换楼层,不然自家现在得住到7楼去。他再想迈步往里走,他家楼下的周大夫抱着小的、牵着大的,走过来喊住他。
“小潘。”
潘志只好停下来,退出单元口让王大夫先走,回头与周大夫打招呼:“老周。”
俩人看起来年龄相仿,这样称呼外人可能不理解。但因为周大夫比潘志早毕业一年,又大了几个月,潘志这样称呼他是尊敬他。而他在潘志面前,他不仅是早毕业,他的临床经验也比潘志丰富。潘志初到普外那半年,周大夫或多或少伸手帮过潘志几次,所以他是担得起这个“老”字的。
资格秩序由此就这么建立起来了。
“你家来了亲戚。中午蛮热闹的。你睡没睡午觉啊?”周大夫放下孩子笑呵呵地问。
虽然周大夫说的婉转,但潘志也听出来是自家客人影响人家午休了。他赶忙道歉:“不好意思啊,老周,影响你家午休了。我上午有个食管癌手术,中午下台晚,就没有回家。不知道来了客人。”
“没事儿。小孩子吵吵闹闹,跑来跑去的也都是正常事儿。反正我下午没手术,也不是非睡觉不可。今天晚上早点儿睡,不耽误明天的手术,也就没什么了。”周大夫说得非常大量。但这也是暗示潘志,中午闹了也就算啦,晚上让我好好睡觉。潜台词是还好我下午没手术,睡不睡没关系,但我明天有手术的,今晚你可不能耽误我休息。
“是啊是啊。你说的是。我也累了大半天了,咱们晚上都早点儿睡。”潘志明白周大夫的意思,连忙顺着周大夫的话做承诺。
俩人就站在单元口聊了几句。远远看到李敏和罗主任慢悠悠地过来了。李敏比潘志晚了一趟电梯,他们在单元口聊天的这么会儿功夫,李敏就跟上来了。
周大夫开玩笑般地转移话题:“咱倆赶紧上楼。省院最厉害的俩主任来了。”
潘志接着他的话问:“这是怎么说?”
“我媳妇她们评的啊。罗主任镇住了芬姐,解救了全院女职工。李主任在脑外能开颅,,比谢逊更早晋主治医。一文一武一内一外,可不就是省院的最厉害的俩主任。”
周大夫顾及潘志媳妇跟李敏好,只挑着能说的说一点,没全部告诉潘志。潘志理解地笑笑也不深问。省院那些闲得没事儿干的人,嘴里要不编点儿花样,她们没法打发时间的。
周大夫的现任媳妇原是骨科的倒班护士。与周大夫结婚、生孩子后,护理部调整她的工作,把她调到骨科长白班的岗位——处置室。据说是护理部廖主任收了周大夫的重礼,硬压着骨科护士长点头的。
因为那位置一般都是给快退休的老护士的。
潘志对这样的说法嗤之以鼻。外科大夫的媳妇里,只要是做护士工作的,生完孩子都是长白班;倒班的女大夫们,愿意换去长白班的二线科室,院里也都是绿灯。那是院里因为外科大夫的工作性质,为了让他们不会因为要照顾年幼孩子而影响上手术台,特别做的安排。
但那些女大夫们,基本是没人愿意换到二线的工作岗位。
潘志不答这蕴含是非的话茬,转而问周大夫:“怎么你一个人接孩子?”
“钟点工说她今天来不了。我媳妇买菜去了。”
潘志伸手:“我帮你抱一会儿吧。”
“好啊,谢谢。”周大夫把抱了一路的女儿交给潘志。
三岁多的孩子,虽然不重,但大热天的,一个人走路快一点儿都要冒汗,就更甭提他这个从幼儿园把孩子抱到楼下的人了,他早的就是一身汗了。
潘志抱着孩子在前面走,周大夫落后了几步,他跟罗主任和李敏打招呼后,才拉着儿子上楼。他边走边对跟在自己身后的李敏说:“李主任,我今天下班前收了一个直肠癌的,你明天有空儿帮忙做个肛诊呗。”
“行啊。我明天上午有手术。下了手术过去,你开会诊单好了。”
“好。”
“我带了实习生的。”李敏提醒周大夫。
“那可能不行。那女的踮踮脚够去干诊住的。但她觉得在干诊住院,有事儿等我们从普外这边跑过去会耽误了,才住到普外的。”
“那就算了。”李敏也不勉强。
周大夫到家,潘志把他闺女放在家门口,自己往上走了几层给周大夫让开开门的地方。周大夫没有先开门,却拉着孩子对李敏说:“李主任,你先上楼。”
李敏笑着谢过,便往三楼去。潘志人高腿长,李敏还有半层呢,他就在掏钥匙开门了。
喧嚣声一下子从屋里扑向潘志。
别说潘志了,就是在楼梯半中的李敏都愣住了。
李敏扶住栏杆问潘志:“咱倆走错楼层了?”
潘志回头看电箱边上大写的“三”字,又后退一步看看门楣上的“302”,低声回答李敏:“没错啊。”
“那你家来了什么人?这可比楼上那俩孩子还能闹腾了。”
“我中午才下台,没回家吃饭。彩虹儿也没给我打电话的。才周大夫还说影响他睡午觉了。”潘志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李敏上完最后几个台阶,伸手掏钥匙开门。不想她家的门一下子从李敏打开了,是严虹抱着潘宝宝开的门。
李敏很惊讶:“你怎么在我家?彩虹儿。”
刚推开自家里层木门的潘志也愣住了,他回头:“彩虹儿?宝宝?”
“潘志,你先回家洗澡换衣服。敏敏你进来。关门。”严虹伸手拉李敏,李敏赶紧进屋。
“你快别拉我,你抱好孩子。”李敏顺着严虹的意思关上门,阻断了潘志的视线
“嗯。” 严虹缩手去抱儿子。他家这小子越长越肥壮,似乎有要抢走吴双的乳名为己用的架势。
李敏进门把书包放鞋柜上,钥匙塞进书包里放好,换了鞋子跟随严虹坐到大桌子边上。小芳给她端了一杯温水过来。
“敏姨,你现在要洗澡吗?”
“洗。我今天出了好几身汗,人都要馊了。书包里有换下来的衣服,一会儿你一起洗。”李敏喝了大半杯水问严虹:“是潘志家的?”
“是啊。你先去洗澡,我在帘子外面跟你说。”
“好。”
李敏在浴帘里面洗澡,严虹抱着孩子在外面说话。
“早上九点多钟,潘志他妈、他大嫂、二嫂带着四个孩子来了。”严虹平铺直叙。惊得李敏顶着一脑袋的泡沫探头出来问:“你说什么?”
严虹又重说了一遍。
“她们来之前你不知道?没给你打电话?”
“没啊。”
眼睛被辣,李敏缩回浴帘后面冲洗已经剪短的头发。然后她提高声音,把潘志开门瞬间的诧异告诉给严虹。
“彩虹儿,你家潘师兄估计也不知道他妈妈来。”
“应该是不知道。行啦,你慢慢洗,我带孩子出去了。”
“嗯。”
*
李敏洗完头,吹干短发,换上一条旧连衣裙出来。浅蓝色的泡泡纱,十几年前叫做“布拉吉”的前苏联款式。布料已经洗得很柔软。严虹说给孩子做小棉袄的内衬最好,李敏决定自己再穿最后一个夏天,以纪念一去不回头的少女时光。
“把孩子放床上吧,这么抱着多累啊。”李敏招呼严虹。
“怕把你这大床给尿了。”严虹换手臂。
李敏开衣柜拽出一条旧被子,往床上一摊说:“这是我高中住校就盖的被子,一直用到今年春节穆杰回来。给他尿吧。”
严虹把儿子放下,娘俩同时都感受到解放了。
“说说,怎么回事儿。”李敏侧躺在床上,伸食指去揉胖小子的肉肚皮,软软的,弹弹的,感觉可真好。胖小子痒痒,两只胖手在空中划拉,但人儿还是高兴地朝李敏笑。
他明白李敏在逗自己玩。
严虹给儿子擦口水,然后没什么表情说:“他们是夜里到的,在火车站待了半宿。他妈妈说孩子放假了,让他们来省城玩玩。”
……
潘志进家门,立即被厅里的狼狈镇住了。潘嘉的玩具被丢得地板上都是,大哥家的老二,跟二哥家的老大在争夺一个布老虎,二哥家的老二在拼命摇潘嘉的拨浪鼓。
潘志从来没想到拨浪鼓发出的声音这么刺耳。也没有想过拨浪鼓上面的银锁片,那细碎的声音,简直像摄魂铃。
“刺啦”一声,布老虎被五马分尸了。潘志二哥家的老大是闺女,见三叔的脸色不好看,立即把手里的残骸扔到堂弟的身上。
“你拽坏的,你赔。”
“回来啦,老三。”屋子里的三个成年女性都站起来跟潘志打招呼。
“你们俩怎么把弟弟的老虎拽坏。你是做姐姐的,你该让着弟弟一点儿。”潘志他大嫂先发制人,先把责任推去侄女身上。
二嫂立即不干了,她走过去往闺女后背拍打了两下:“你个死闺女,不知道你大伯家的弟弟珍贵啊。你不打板把他拱起来,你还敢跟他抢东西。你是不是要你大娘打你啊。啊?”
小姑娘正为抢坏了玩具不好意思呢。被大娘数落、被亲妈拍打,她立即扯开嗓子嚎起来。然后伸手对愣愣抱着“战利品”的堂弟打过去。
“都怪你,都怪你,我玩得好好的你来抢。”
小小子被突然袭击,立即哭起来,然后用手里的布老虎还击。“你个小丫头片子,你敢打我。”
大嫂嘴上还说二嫂呢,“可别这么说,我什么时候打过你家闺女了。”就见自己儿子被打哭,她立即上前拉架。
她这拉架就有说法了。小姑娘的胳膊被掐,疼得小姑娘“嗷”的一声,一头撞到大伯娘的怀里,嘴里哭叫着:“妈——大娘掐我。”
二嫂自己打闺女,那是手下留了分寸的。别人掐自己闺女可不成……
潘志离家多年,既往只看到年龄相仿的俩侄女打架,偶尔会与大姐家的孩子动手,大哥和二哥家的俩小子也会滚到一起,还就没看到过俩嫂子会撕巴到一块的。
他站在门口,目瞪口呆,连拖鞋都忘了换,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潘志他妈妈使劲一拍桌子,喊道:“都给我住手,你们在家闹不够,还嫌不够丢人,还闹到老三这里来啊。”
俩媳妇讪讪松了手。看着潘志都有点儿不好意思。
潘志也觉得不好意思,他算是明白严虹为什么躲出去了。以严虹她们家在县城的生活境况,她是不可能见到这样的场面。
大嫂二嫂各自去哄自己哭声震天的孩子。五马分尸后的布老虎,甩出来的棉絮,被厅里的摇头电扇吹得漫天飞舞。
“三啊,你看,唉,她们在家就是这么闹。我这一天天的,被吵得脑袋大。”潘志的母亲还不到60岁,岁月的沧桑与她关系不大,她从来没有下地干过农活。她是因为长得好,才从农村嫁到镇子上。潘志的长相就像了她。
“妈,你坐。你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夜里上的车,到了以后在火车站等到天亮,才敢坐车过来。”老太太见了儿子,心生欢喜,脸上全是慈祥和蔼的笑容。“你媳妇儿说你上班做手术,中午不定能回来,妈就一直盼着你早点儿下班。怎么又瘦了呢?”
“我爸他们知道你们来吗?”潘志换好拖鞋,把他妈妈扶到大桌子那儿坐下,然后自己转回对面坐下,然后顺手把桌子上弄乱的书本整理了。
那些弄乱书本的事儿,是儿媳妇躲出去的直接原因。老太太看儿子一点点整理书本,脸上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正哄孩子的大嫂立即说:“他三叔啊,孩子放假了,带他们出来玩几天。”
“是啊,又不是咱们小时候,家里没钱,去趟市里还得是结婚时候买衣裳。”二嫂跟着说了一句。
二嫂话里有话。她结婚那年因为潘志上大学,潘家给老二娶媳妇花的钱比老大少。虽然后来补上了,到底是结婚时丢过面子的。
对二嫂这样含沙射影的话,潘志不接。他转头对他妈妈说:“妈,我上班得给病人做手术,家里这么闹,我休息不好。出事儿了我得去坐牢的。”
老太太立即变脸,再不是由着孙子、孙女吵闹的模样。她对俩媳妇说:“你俩管好孩子。再哭,谁哭谁马上回家去。”
俩孩子没事儿人一般,立即就都住嘴不哭了。
老太太转向儿子说话:“我们就在这儿住几天,然后就回去。”
潘志的大侄子立即喊道:“奶奶,你不是说我可以在省城读书吗?和城里人一样吗?”
老太太尴尬,小心地看着潘志,搓着手哀求道:“老三啊,你出息了。你大哥家和二哥家这几个孩子,妈也盼着他们能出息,省得以后就跟你大哥二哥一样当泥瓦匠干体力活的。镇子里的小学不好、初中也不好,让他们在你这儿念书好不好?妈按月给你钱,给他们出生活费,不叫你添钱。你帮帮你兄弟呗。啊?”
潘志看一眼厅里的孩子,再看一眼厅里的凌乱状态。感情跟父亲、大哥二哥说好的事情是没用啊。他的心瞬间冷到冰点以下。这四个孩子,一个九月份上初中,两个读小学,然后二哥家的儿子才五岁,顺利的话,自己要14年之后才算帮完兄弟。不对,弟弟家的还有一个孩子,今年才三岁……
没道理俩哥哥都帮了,不帮这个弟弟。那自己的生活?
潘志沉默。
*
小艳推开厨房门问:“潘叔,现在吃饭吗?”
小艳问了一句,然后就被厅里漫天飞舞的棉絮震呆住了。她走过去关了摇头电扇,不想一直坐在不远处摇拨浪鼓的小小子立即不干了。
“打开。”
“你等我把这些棉花收好的。不然飘到饭菜上没法吃了。”
“我不饿,先不吃饭,你打开。”
“妈,到点了,我该吃饭了。我累了一天了。我晚上还得学习呢。”
“那你先吃?”潘志妈妈笑笑说:“他们下午吃多了点心。”
“吃了什么?”
“就那盒饼干。怪好吃了。我们也尝了几块。”老太太为孙子孙女遮掩。
一个铁盒子。潘志顺着他妈妈的手看过去。那是2.2磅的饼干,made in ireland的牛奶巧克力饼干。潘志特意顶着大日头,跑去友谊商店给严虹买的,而严虹才只吃了几块。
现在饼干桶歪倒在地板上,盖子不知哪里去的,空洞洞的铁盒子朝潘志露出恶意的嘲讽——你昨天不是不吃嘛,现在没有了!
潘志咬牙笑笑没说话。他没说自己嫌饼干太贵没舍得尝味道。他也没说给严虹买这个饼干,是因为有人给李敏送了,严虹在李敏那儿尝了一块,回来跟自己念叨饼干好吃。他更没说这一盒子饼干要多少钱。
他转了视线,看小艳一边收拾棉絮一边把玩具捡拾到一起。
二嫂笑着说:“那饼干怪好吃的。你侄子没吃过,就多吃了一点儿。回头我和大嫂合伙买一盒赔你。省得你家潘嘉会吃饼干了,没饼干吃。”
大嫂很爽快地说:“行啊。”
“那饼干是在友谊商店买的。国外进口的。这一盒子差不多600块钱。”
“啊!”
“哎呦,老三啊,你侄子侄女就吃你几块饼干,你不至于要我们赔吧。”
“不用。吃了就吃了。”
大嫂和二嫂的肩膀都放松下来,俩人对视一眼,眼里的轻松对方都明白。
“妈,你说把孩子放在这儿上学,三个孩子,按照我家的生活水平,一个孩子一个月得一千块。光算吃饭,不算饼干这样的零嘴,还有水果什么的。”
“三啊,都是你侄子侄女,你可不好……”
“妈,我们分家了。亲兄弟明算账的。小艳,去把你记的帐本拿过来。”潘志接过小艳的记账本,翻到上个月的总数给他妈妈和两个嫂子看。
“你们看好了,2896元3角7分。电费、水费是在工资里扣的。平均下来一个人就是1000元。这是上个月的帐。不是我为了哄弄你们现写的。水果在这里了,但饼干没记在这里。小艳,你去把你虹姨抽屉里的那个记账本拿来。”
那个上面单记严虹她们家的开支。小艳这本是记李敏带小芳过来吃饭。
二嫂凑到潘志跟前,看了一眼说:“你家怎么天天买菜?”
“没菜园子不天天买菜吃怎么办?吃光头饭?”潘志的口气不怎么好。
“那也不用天天买鱼、买鸡、买排骨啊。谁家过日子这么大手大脚,又不是过年过节的。”二嫂心疼地看着账上的排骨21块……感觉那还不如从自己身上割块排骨了。
潘志的冷笑从嘴角溢出。外科大夫是重体力劳动者,国家给的每个月的粮食定量是35斤,然后额外还有5斤粮票的补贴。现在大米是敞开买了,但自己要没有这些鱼肉蛋撑着,能坚持下来每天的工作吗?何况家里有个喂奶的妈妈、对门还有一个孕妇,三餐不吃好怎么行呢。
但他懒得掰扯这些,只笑着说:“二嫂,彩虹儿就是这么长大的。没可能她嫁给我了,严家给买了房子、家具,还有这屋子里所有的一切,最后还要人家闺女跟着我吃糠咽菜。”
“你是大学生啊。”二嫂惊呼。
潘志的笑容更大了:“二嫂,彩虹儿和我是同学,她也是大学生。妈,你说我这个家,什么都是严家准备好的,我跟做上门姑爷有什么不同?”
定位14
这话忒打脸了。也让老太太伤心了。谁养大了儿子愿意儿子做上门女婿啊。老太太脸色难看,她张张嘴, 想说点儿什么, 但又很艰难地咽了回去。
小艳打开主卧房的门,从严虹的梳妆台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本子。然后她先锁好主卧房的门, 再快步走过来, 把本子递给潘志。
“妈, 你看看我家除了吃饭之外花的钱。好孩子婴儿车、婴儿床、学步车、奶瓶、奶粉……”
“我的天, 什么奶粉这么贵?298块。”大嫂惊呼出声。“你侄女那时候, 一袋奶粉才4块5毛钱。完达山的。都是最好的了。”
“潘嘉病了, 儿科主任说他只能吃这种进口奶粉。”潘志不跟他们啰嗦什么“母乳性黄疸”,也不跟他们解释配方奶粉的必要性, 免得节外生枝。
“潘嘉一个月要吃两罐这个价钱的奶粉。”
“严虹不是喂奶吗?”
“是啊, 他不仅要吃母乳,还得吃奶粉。他能长得这么好。这都是钱堆起来的。”
潘嘉是长得好。模样长得让人喜欢, 身体长得让所有做母亲的人心生羡慕,怎么自己养的孩子没像他——壮实得跟个肉墩子似的。
但这孩子有病?扯谎吧!
“这些床啊、车的,咱们谁家都没买,孩子不也长大了。”
“城里的孩子跟镇子里的孩子就是有区别。”潘志笑眯眯地解释。“要不我们小时候怎么那么羡慕城里的孩子。不说这个了,你们看饼干的钱。588元。我不知道你们会来,会把饼干吃完,这帐也不是记来蒙你们的。你们若是不信, 你们拿这盒子去友谊商店对一对。”
“三啊, 你这么花钱, 你这日子可怎么是个头儿啊。”老太太真为儿子发愁了。“你这每个月花下去可有剩余了?”
“肯定没有剩余了,我每月工作加奖金都不够潘嘉一个人花的。彩虹儿要把以前攒的往里添呢。”
“这,这过日子可不能这样啊。你们得攒点儿过河钱。”老太太语重心长地教育儿子。
“妈,我大哥二哥赚钱是为了养家,嫂子们攒钱是为了养孩子、养老。但我和彩虹就这么一个孩子,我们俩老了以后有退休金,攒钱干什么呢?再说彩虹儿没嫁我之前就这么过日子的,我有什么理由降低人家闺女的生活水平。”
老太太沉默了。这干部家的闺女也不好。这么能花钱……儿子挣的钱,都给孙子花了还不够!不过,她转念又想,幸好严虹挣的钱够她和儿子吃饭的。到底比那仨媳妇省心。
潘志说完话,把二个帐本递还给小艳说:“你收好了。”然后他一鼓作气,再接再厉地、很诚恳地说道:“妈,镇里的小学不好,初中也不好,这是实情。我当初上的是县里最差的完中,我也考上大学了。可见能不能上大学,还要靠个人的努力。
“再说那中学现在比原来好多了,每年多少都能考上几个大学生,还有不少的中专生。省城里的学校是好,但年年也都有考不上的孩子。可见不努力,在哪儿念书都不行。”
“到底是在好学校念书,更容易考上大学。” 二嫂跟上一句有道理的话。
“是啊,县里重点高中升大学的孩子,比普通高中多不少呢。” 大嫂应和。妯娌俩如今又携手合作了。
“但我就一个上门女婿,咱们老潘家的孩子也不能送到严家养吧?”潘志一狠心,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把大嫂二嫂堵得无话可说。
老太太呐呐:“老三,当初你结婚,不是我不想给你办,那不是、那不是你订婚就分家了嘛。我和你爸跟着你大哥大嫂过,总不能让他们俩掏钱给你娶媳妇吧。”
潘志这时候万分感谢是岳家出钱、出面张罗的订婚宴了。他也万分感谢自己的父母没有给自己操办娶媳妇的事儿。嗯,没像给哥哥弟弟娶媳妇那么操办。
“对啊,老三,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都是家里供你的。我进门的时候,你也没比我家你大侄女大多少?难道你没花你大哥挣的钱啊!还有你二嫂进门的时候,就因为你上大学,都少买了一套衣服呢。结婚的时候老丢人的了。”
“妈,我上班就给你和我爸盖了房子,是不是?够你那些年供我读书的了。大嫂,你这几年住新瓦房舒服吧?”
“那不是顶了二十年的赡养费嘛。”
“那我把我大哥、二哥、还有那些亲戚都带出来,给他们找活儿干,家家户户年收入过万了,又怎么算?怎么你就偏要难为我这个做上门女婿的人呢。”
大嫂的眼睛不敢看潘志了。说到底这小叔子帮自家的,多过家里供他读书花的钱。
“也没有年年过万的。”二嫂不服气,她嘟囔的声音在潘志看向他时,越来越低了。
潘志扫一眼他二嫂,在二嫂的声音低下去之后,他也不搭理二嫂的强辩。他收回目光,只对他妈妈说话:“妈,从我大学毕业,这五六年里,我拉拔家里的兄弟姐妹、拉拔所有的至近亲戚进城干活,让他们比城里上班的工人挣得还多。家家都脱贫致富了。
妈,你说良心话,这够不够我还上学时、家里每年给我花的那两、三百块钱的恩情?够不够去还以前过年时,亲戚们偶尔给我的一块钱、两块钱?
妈,你说我这个儿子,上面有哥哥姐姐,下面有弟弟妹妹,我在六个兄弟姊妹里,是不是做得最好的?我是不是对得起你和我爸、对得起咱们家所有的兄弟姐妹,对得起跟咱家走得近的所有亲戚?”
“嗯嗯,你对得起所有人。是妈对不起你。是妈抗不住你俩嫂子总念叨,要把孩子……”老太太说不下去了。她眼巴巴地为难地看着三儿子,眼里全是对儿子的乞求。自己跟老大这份过,难道能不顾及大儿媳妇的心愿?
潘志理解母亲的意思。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在心里掂量来、掂量去,觉得自己怎么也没办法背负抚养侄子、侄女的责任。那比要自己独自赡养父母的担子还要重。
凭什么啊?
潘志叹了一口气,满脸哀容对老太太恳求道:“妈,你看我都30岁才好不容易娶到了媳妇,而且我娶媳妇吧,还没让你和我爸花一分钱。妈,你就可怜 可怜我,给我在严家多少留点儿脸,好不好?不然潘嘉的孩子送到严家养,严虹她舅舅肯定要出面找你和我爸说道这事儿,到时候咱全家要在镇子上丢脸了。”
潘志的这番话,让正在收拾东西的小艳目瞪口呆。她半张着嘴忘记闭上了。她从来没想到温和、和气,从来都不大声说话的潘叔,一开口说话就这么厉害。
*
“所以你就躲出来了?”李敏问严虹。
“是啊。不然我怎么办?从她们进门,家里就闹腾得跟赶大集似的。好容易我儿子睡觉,他们安静了一会儿,又把我和潘志的书、笔记本搞乱了。”严虹如同被打断脊梁骨一般,散懒地趴在李敏家的大床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戳戳潘嘉。
胖小子左扭一下、右扭一下翻不过来身,急得吭哧吭哧地憋红了脸。李敏在他的胖屁股上掫一把,帮他翻过去。小人儿乐得双臂撑起上半身,转动脑袋来回看。看一会儿,撑不住身体了,啪唧,趴到床上了。
严虹把儿子翻成仰卧,戳戳他的肚皮,给他擦口水。
“敏敏,今晚你要收留我们娘俩了。”
“行啊。这大床让给你们娘俩骨碌。我去次卧睡觉。”
“不用你去次卧。晚上让小艳把宝宝的婴儿床拿过来,不然我怕他半夜翻身掉地上了。”
“让小芳把穆彧的婴儿床收拾出来。不用推你家的。”李敏坐起来喊小芳,但是她肚子却“咕噜”了一声。
“哎呀。我家穆彧饿了,晚饭怎么办?”
小芳走过来说:“敏姨,我姐在那边做饭呢。我过去看看吧。”
“去吧。”
一会儿的功夫,响起了敲门声,严虹赶紧过去。
“敏姨,开门。”小芳叫门。
严虹打开门,见小艳姊妹俩提着饭盒、保温桶等。
“虹姨,潘叔让我们在这面吃饭。”
“嗯,那就在这面吃了。”
……
潘志把小艳打发去李敏家那边吃饭,他自己支桌子,招呼母亲等人吃饭。一顿饭吃完,潘志把饭碗菜盘子捡到水池里。然后他对俩嫂子说:“你俩拿好东西、带着孩子,我送你们去招待所住。”
“哎呀,老三,你一晚上都不留我们住?你这也太不讲亲戚情面了。”
“你们中午闹得邻居没休息好,都影响人家工作了。今晚再吵闹,人家就会找院长了。”
大嫂假模假样在儿子身上拍了一下,说:“叫你跟着你姐姐安静地坐着你不听,非要跟着你二姐疯。”
“大嫂,你可别推到我们家来弟身上。你儿子在哪儿都不是安静qie 。”
眼看着俩人又要展开新一轮的争辩,潘志就说:“我家里住不下。去招待所了,招待所每个房间都有吊扇。”
“这大热天的,睡地板不就行了。”
潘志摇头不答应,只催促俩嫂子动作快点。还说:“明天让我大哥二哥过来接你们去玩。”
“三叔你带我们去玩呗。”
“我得上班呢。”
二嫂把儿子推给老太太:“妈,你帮我带一晚上呗。”
老太太伸手把二孙子搂过来。
大嫂忙把自己儿子也推到老太太怀里。“晚上好好跟你奶奶睡觉,不许跟你弟弟打架。不然让你爸揭了你的皮。”
老太太把大孙子也搂怀里了。不满意地说大儿媳妇:“你吓唬孩子做什么。小小子这么大,不都是打打闹闹的。”
潘志闭下眼睛,再睁开时还是那么温和的模样,人却笑吟吟地说着没什么温度的话:“妈,既然你舍不得孙子,就跟他们一起去住招待所了。”
“老三,那招待所多贵啊。”老太太没想到三儿子连自己也不留了。真说出去太让自己没脸了。但这时候把俩孙子推出去……这回去还怎么跟大儿媳妇一起过了?
“老三,妈也是想给你省钱。”
“没事儿的,妈。住一晚也花不了多少钱。我要是一晚上休息不好,明天手术出了点儿什么事儿的,我这一辈子就废了。妈,东西都拿着了?”
老太太脸色来回变幻,最后暗叹一声,拿起她自己的小背包。这三儿子啊,算是、算是,老太太说不出口三儿子算是白养的话来。唉!儿子有了媳妇,自然要顾着他自己的小家。唉!再不是毕业就想着给爸妈盖房子的那个三儿了。
*
李敏家这边吃完晚饭,小艳原汁原味的背诵也结束了。姊妹俩去厨房洗碗,李敏看严虹皱着眉头的样子说:“潘师兄这样说,你就放心好了。”
“嗯。我放心的。上回他爸和他哥说这事儿,他就没同意。不会她妈妈嫂子们带孩子来闹了,他反而就同意了。再说,给人家带孩子那是那么好带的。带好了应该,带不好呢?那个顾丽华,就是和你们科覃璋搞对象的那个,我们科那些人就说她是被傅院长宠坏了。”
李敏点头应道:“那是。傅院长和戚主任的俩孩子,可都考上大学了。”
严虹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你照镜子看看你这眉头皱的?你还喂奶呢,心思太重,影响孩子的。”
“敏敏你记得不?前年我从家回来,告诉你我订婚潘家给了我2000块钱,还有一个金戒子?”
“记得啊。怎么了?”李敏问。“怎么想起这事儿了?”
严虹把孩子往上颠颠,伸手捏了一下胖小子的鼻子,说:“你别咬我,再咬不给你吃了。”然后她对李敏说:“敏敏,我生孩子傻三年,你帮我想想这事儿可能不啊。”
“你说。”
“他们家生孩子都是给100块钱,说是从他大嫂那时开始就是这样的。潘志上大学一个月就20块钱,你说他家那时候会有2000块给他大哥、二哥娶媳妇吗?那时候他上中学,九年一贯制的中学。”
“那你的意思?”
“没准他家那时候娶媳妇是200块呢。”
“可是,可是,”李敏可是了好几句,最后憋出来一句话:“可是你订婚你就收到了那么多啊。”
严虹把儿子换了一个方向喂奶,然后幽幽地说了一句李敏不曾想的话:“那钱还不定是谁出的呢。”
李敏这回真结巴了:“不、不、不会的,潘师兄不会骗你的。”
“傻!我们县里90年娶媳妇,一般人家就是过2000块钱的礼金。订婚是给个金戒指。就是潘志替他爸妈出的钱,那也是给我们家、给我做脸的。但是,敏敏,事后他不告诉我就不应该了。”
李敏膛目结舌,接不上严虹的话了。
“敏敏,你亏得跟穆杰结婚了。不然就你这样的,你要是嫁个潘志家这么多兄弟姐妹的,你怕是给人卖吃了,都不知道上哪儿要钱去。”
“就你厉害就你行。”李敏笑嘻嘻嘲讽严虹:“潘志他妈妈不来这一趟,你不也不知道?你小心给潘志卖吃了,都不知道上哪儿要钱去。”
“敏敏你说得对。我太信他了。他说什么我信什么……”严虹的脸色未变,但眼神却前所未有地沉下去了。
李敏顿时后悔了,自己不该那么说话。她拉拉严虹才养起来一点儿的头发,努力笑着说:“彩虹儿,你都想到他可能是给你做脸了,我估计我估计……”
“你估计什么?你赶紧给我估计出来一个好吃的宽心丸。”严虹与李敏开玩笑,心里却真的是想李敏找到说服自己不在乎的理由。
李敏一横心说道:“彩虹儿,潘志家不如你家,他肯定自卑。他准备那个订婚戒子和礼钱,想和你们县里周围人家一样,你说他是不是内心深处盼着自己家和别人家一样啊?”
“心理学分析?看来你给穆杰治病治上瘾了。”严虹讥笑。“他事后应该告诉我的。”
“你事后应该想到的。”李敏追问严虹:“你去他家,知道他家的那四间瓦房,是他上班后给父母盖的,他家分家的时候你在场,你自己说他家可能给他大哥2000块娶媳妇不?你想想你哥结婚是过了多少礼钱?”
严虹在李敏脸上拧一把,说:“是我自己傻了。我舅舅可能当时就想到了。我爸妈也想到了,就我傻乎乎的什么都没想。”
“其实潘师兄也可以了,他那年十一就给你5000的,你们那时候还八字没一撇,他够相信你的了。”
“我们是那什么”严虹猛地抬手捂嘴,孩子少了母亲兜屁股的力量,身子就往下一沉,李敏赶紧上手帮着把孩子托住。胖小子自己用使劲咬奶/头、双手捧牢“饭碗”的方式来自救。严虹疼得叫出声:“哎呀,潘嘉,你别使劲咬我啊。”
手忙脚乱一番后,母子俩人才安稳下来。小人儿继续吃奶。
“你们怎么啦,彩虹儿?”李敏好奇地问。
严虹双颊飞红,瞪眼朝李敏说:“你家穆彧都四个月了,你别说你不知道啊。”
李敏两眼上上下下打量严虹,差点儿把严虹看毛了。
“行啊,彩虹儿,你厉害啊,你居然敢未婚先”李敏在严虹的瞪眼里,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但她脸上的表情复杂到一言难尽的模样,让严虹把儿子立起来拍奶嗝时,先拍了她一巴掌。
“你都想什么呢。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是那样?你做的是那样?”李敏嬉皮笑脸地问。但是她在严虹凶狠的瞪视下,最后败下阵了。她换了正经脸色说:“好好好,我不问你了。但彩虹儿,你别为这事儿跟潘师兄争吵,没必要。谁不要点儿脸呢。要是他家没能力,他用自己的钱给所有人做脸,你就当给他留个面子了。”
“哼!”
“尹阿姨上回跟我说至亲至疏夫妻,别人都看着她和陈院长一辈子没红脸没干架,就陈院长那犟脾气,她不过是在陈院长发脾气的时候顺毛驴捋,俩人任何时候都只有一个人生气,从不针尖对麦芒地争执,才把日子过成全院的楷模。”
严虹沉默了一会儿说:“敏敏,我心里真的不舒服。”
“嗯,我理解。”
“我爸妈我舅舅他们肯定都知道。”
“他们知道都不说破,那就是想着给潘师兄留面子。你跟潘师兄最近,谁不给他留面子,你也会留的是不?”
“你这是向着他说话了!”
“我是向着你。我跟你说过,陈院长说过‘两口子十年不红脸不干架容易,有本事一辈子和刚结婚那时候一样。’但你想想尹主任的说法,和陈院长又不同。彩虹儿,你就是跟潘师兄闹一场,他承认那钱不是他家给的,你把他的自尊心戳破了,你又能得着什么?”
“他不该骗我的。”严虹的情绪有些低落。“他后来有那么多机会跟我说实话……”
“彩虹儿,你钻牛角尖了。这么吧,你先在我家住,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跟潘师兄朝面。免得你现在这眼睛里不揉沙子的状态,吵完了就后悔。小艳,你去把宝宝的东西拿来。宝宝要睡觉了。”
小艳答应一声叫上小芳一起出去了。
*
潘志把他妈妈等人送到招待所,开了两个房间,跟他们说好明早小艳会来领她们去食堂吃饭,然后就告辞。
不想他妈妈抓住他的手说:“三儿,我送你出去,我们娘俩说几句话。”
母子俩站在招待所门前的大树下说话。
“三儿,我也知道你为难。但是你大哥家的俩孩子,你是不是留下小子呢,就留他一个呗。”
“妈,我大哥这几年挣的足够他在市里买房子的了。”
“可是没有市里的户口,买了房子也进不去好学校啊。”
“那他留在省城也是一样没户口啊。”潘志说着话,瞪大眼睛看他妈妈:“妈,你不会是以为我有能里办户口吧?”
“现在不是花钱就能进好学校吗?”老太太不是乡下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那就让我大哥在市里买房子,花钱送孩子进好学校了。”潘志一点儿也不想兜揽此事。
“老三,你大哥也就靠你拉拔着,这几年才挣了点儿辛苦钱,他不像你有老保儿,他养俩孩子不容易。”老太太深知大儿子的辛苦。“他在外挣钱,一年着家没两个月的。你大嫂就想把孩子送城里来,天天在我耳朵边嘟囔……”
“妈,你以为我的日子过得容易,是不?我跟你说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大夫,啥权没有。现在能把自己的日子过顺当了,还是借了严家的力。你看那房子就3万3,屋子里那些家具电器就不止3万3 了。是,装修的钱我爸没跟我要,但也在分红里扣掉了。该扣多少扣多少的。”
“唉!”老太太叹气。“你爸爸也是没法子。你们兄弟都分家了的。”
潘志哂笑。“妈,这兄弟分家了,就一家过一家的日子,我没法帮大哥二哥人养孩子的。你要是自己在我这儿住几天,你就知道我的工作有多辛苦。我连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自己的儿子我都顾不上管。妈,别不信。我哥他们在家干完活能看电视、打麻将、聊聊闲嗑,我下班就得看书学习。就是彩虹儿在休产假,她也得每天学习。不然严家怎么会早早送人过来帮忙。”
“要不,我来给你带孩子?”老太太努力争取:“你把你大侄子留下?”
“不行。”潘志断然拒绝。“小艳干活我只给她工钱就够了,别的事儿我都不用操心。你来还得带着你那大孙子。妈,你心里干啥都想着我大哥一家,你这是要增加我的负担呢。到时候我钱花了、把自己的事儿耽误了,大嫂还肯定会说你帮我带了孩子什么的,罗里吧嗦的我犯不着跟她掰扯不清。分家的时候都说好的了,就按分家时候的章程办了。”
老太太叹息一声道:“给你们兄弟分家了,结果就是都顾着自己的小家了。三儿,你为爸妈想想,我们还得跟着你大嫂他们一起过呢。”
这是自己的亲妈,潘志把要嘲讽的话,都留在自己的心里了。
“妈,我大哥大嫂要敢对你和我爸不好,你让我那几个舅舅去说他俩。但你不能拿这个让我给他们教养孩子。”
老太太张嘴还想说点儿什么,潘志抢话道:“咱们镇子上跟老大过的人家,谁家也没对别的孩子提出这样的要求,是不?”
定位15
老太太抬手抹去眼角的湿润,带着一丝明显的伤心说:“三儿, 你不帮你大哥, 最后难为的就是我和你爸。”
潘志心里的火一拱一拱的,但他再生气,他还是能耐住性子跟他妈讲理:“妈, 分家时可亏着我大哥大嫂了?”
老太太被问住了, 但她看儿子认真等自己回答的模样, 只呐呐道:“分家时他们谁也没吃亏。”
“是啊。吃亏的就我一个,对不对?”
“你读了大学啊。”老太太的回答明显底气不足。
潘志深吸一口气, 想说我读了大学怎么了?难道读了大学就该吃亏吗?但是这样的话说出来, 对解决问题没有任何帮助。他清清嗓子, 开始细细地跟亲妈算账。
“妈, 你供我读了四年大学, 最后一年实习, 我就没跟家里要钱了。四年加起来不到1000块。我没说错吧?”
潘志等母亲点头后, 才继续说道:“我毕业后立即攒钱给你和我爸盖房子。我要只盖个2000块钱的、只有两间的瓦房, 我大爷叔叔姑姑们、我舅舅姨妈们、我哥兄弟们全算上,谁也不能说你和我爸白供我读了大学, 是不?”
老太太点头。镇里只有做老子娘的给结婚的儿子盖房子,还就没有谁家儿子没结婚就给老子娘盖房子的。当初那4间瓦房起来,谁不羡慕自家!虽说盖房子的全是自家人出力,但材料可全是老三掏钱买的。
“妈, 我大嫂说什么那房子顶了二十年的赡养费, 我懒得跟她掰扯。我多盖了两间, 就带出来了给你和我爸养老的那一份住的地方。我需要赡养跟你们一起住的大哥、二哥或者是老弟一家吗?不需要的。但我还是盖了四间,就是想着谁跟你们一起住,心里明白是占了便宜的。这既然站了便宜,吃了我的嘴短了,就该好好对你们。”
愧色爬上老太太有了皱纹的眼角眉梢。老太太双手交握频频点头,她知道三儿子说得在道理上。可是……
“所以,妈,现在不是你跟着我大哥他们一起住,是他们跟你和我爸一起住。那房子从盖好,我大哥他们一家四口就住了进去,他们那时候就说要养你们老。哼!他们那时候没能力盖砖瓦房,这便宜他们占了好几年,现在还要把儿子扔给我养,不然就难为你和我爸,他们怎么能想得出来?以后不想在镇子上出门见人了吗?”
老太太无话,眼神游移,不敢与儿子对接。
“妈,我一直想你和我爸能过得好好的,也想哥兄弟们都能过得好好的。这些年我花了多少心血,带携全家人挣钱,那揽活的事儿是好揽到的么?我去年到省城来了后,我爸他们立马就少了活儿,不然他们怎么舍得离开市里来省城。我到这面又给他们张罗着接活儿,我楼上的石主任从去年就帮忙,连彩虹儿和我家对面住的李敏,都帮着给接活儿。”
“让你难为了。”老太太知道这些事儿。
潘志一笑,不提自己欠下的人情。他继续说道:“妈,你也硬气一点儿。你养大了我哥,给他娶媳妇、带孩子,我盖给你和我爸的砖瓦房,他带着媳妇孩子住了。我还拉拔他挣钱。我爸也还挣钱呢,他不会、也不敢对你不好。
再说你们手里的钱够买二十年大米的,有大病是咱们大伙平摊医药费,你不必对我大嫂畏畏缩缩的。”
“你说的是。可这送你侄子到省城读书,到底也是为孩子好。也不算你大嫂那什么……”老太太吞吞吐吐没好意思说出来“占便宜”那三个字。
“妈,那你怕不怕我休息不好、做手术出事儿了?你怕不怕我坐牢?”
老太太想说一句“哪至于呢”。但想想自家大孙子的闹腾劲,还是闭了嘴。
“妈,送孩子来省城读书的事儿,去年夏天我跟我爸、我大哥、我二哥就谈过了。今年春节前后又说了一次,把孩子放到我家是不可能的。除了户口问题,还有那房子是严家出钱买的,那些话我就不说了。”
“妈,你也别为我说的什么上门女婿的话难过,我那是说给我大嫂二嫂听的。人严家有儿子也有孙子,人家不稀罕我这个上门女婿。不然我儿子就该姓严了。”
“妈,人家只是舍不得闺女过得辛苦,才给了这么多陪嫁。但是,我大嫂二嫂想占严虹的便宜,妈,人家父母哥哥姐姐等亲戚都在县里当官,她们光想着鼓动你来占严虹的便宜,怎么就不想想会给家里那么多的亲戚招祸呢?当官的便宜,咱们老百姓能占得着嘛!”
老太太不仅被儿子这步步深入的一番话说开了心结,但也被后面跟着的会给家里招祸吓得慌神了,哎呀,光想着订婚宴上严家出面的那些亲戚有排场了……
天哪!
她紧张地去抓儿子的手:“三啊,你,你让严虹可别跟她家里说这事儿。是妈糊涂,是你大嫂二嫂眼皮子浅。”
“好。我跟她说。让她别往家打电话。但大嫂和二嫂也别再来闹腾了。我家里都糟劲成什么样子了。严虹脾气好,给我留脸、也给你留脸躲出去了。妈,你说要是换个我大嫂或者二嫂的性子,会不会当场吵起来,撵你们出去?”
老太太讪讪:“都是你大嫂念叨得我晕头了。我们明天就回家去。”
“妈,来都来了,明天怎么也得和我爸他们见个面再回去的。回去镇子里也好说话。”
“嗯。嗯。见个面就回去。这一趟花了不少车票钱呢。”老太太心疼钱呢。
“就当暑假带孩子来见爷爷和爸爸了。”潘志宽慰母亲。“我明天一早就能联系上我爸他们了。你们吃完早饭就在招待所等我爸。我上班不能请假的。”
“好好。”老太太一叠声地答应了。暗忖俩儿媳妇不省心,给自己找麻烦。打定主意要等大儿子、二儿子春节回家,让儿子去跟他们的媳妇算账。
*
吴冬陪着几个人从远处走过来。潘志抬手跟他打招呼。
“潘大哥,这是阿姨吧。阿姨好。”母子俩很像。
“好好。”潘志他妈妈很局促地回答。
“吴冬,你这时候过来,这是?”
“我送我岳母她们过来住。”
“噢,冷师妹的母亲,阿姨好。”潘志跟冷小凤的母亲打下招呼,朝别的人点点头,那意思就算完了。吴冬很有眼色,立即带着人离开了。
“那是什么人?”问话的人是冷小凤的姐姐。“好像不怎么愿意搭理人啊。”
“是严虹对象。心胸外科的大夫。估计是跟他妈妈说事情没说到一起吧。平时他不这样的。”吴冬解释。“严虹原来跟冷小凤住一个寝室的。她和李敏在小凤这回生孩子帮了大忙。”
“听小凤和你妈妈说了。”答话的是冷小凤的嫂子。“吴冬,我们是不是要过去看看严虹和李敏?”
“我明天问问她们什么时候方便吧。”
“她们都很忙吗?”
“严虹还好。她正休产假。也许她明天还会抱孩子去看小凤,你们就能见到人了。但李敏不好说,她比较忙。她是神经外科的副主任,手术挺多的。要看她的是不是有空的。”
吴冬把冷小凤告知自己的李敏不喜欢别人登门的话咽下,谁还没一点儿自己的癖好。再说李敏那“上班看病下班看书”的格言,省院家喻户晓,不喜欢别人登门,是人家要学习呢。
吴冬把人送到招待所安顿好,出来时碰着潘志往楼里送他妈妈。他就站在楼下等了一会儿。
*
很快面色凝重的潘志就出来了。潘志见了吴冬站在那儿等人的模样,猜测他可能是在等自己,他立即就换回日常的温和模样,笑着问吴冬:“回去不?”
“回去。你家阿姨自己来的?”
“不是,还有我俩嫂子,带着侄子侄女。中午闹得楼下邻居都没休息好。”潘志的情绪随着话音改变:“幸好周大夫下午没手术的。”
“她们会在这儿住一段时间?”
“不会。也就孩子放假,过来玩玩。你岳母会在这儿多住几天?”
“不会她们明天就回去了。她嫂子和她姐姐都要上班,今天能出来,还是昨天和别人替班串休的。”
潘志点头,识趣地没问冷小凤快满月,她娘家人才来的内情。换了一个吴冬感兴趣的话题:“我听彩虹儿讲你儿子长得很壮实。”
“嗯,是挺壮实的。”提起儿子,吴冬的脸上都是发自内心的幸福笑意。“严虹和刘娜常去看她、陪她聊天,小凤心情好,孩子也就跟着享福了。潘大哥,我家下周日办满月酒,你和严虹一定要到场啊。”
“好啊。”潘志答应下来。
“李敏能去吗?”
“周日她值班的。”
吴冬为难起来。那天的剖腹产手术是李敏和李主任一起做的。整个手术过程中,母亲都在一边看着的。经过母亲的描述,吴冬对那天手术是历历在目。
这个满月酒他是真的想请李敏到场的。
他要好好谢谢参加手术的这几个人。
“她方便换班吗?”
“李敏不可能换班。周日值班是白班,换班就是夜班了。她怀孕了。”
“嗯,那她还是不换班好。”
潘志笑笑没接话。周日值白班,是最适合谢逊和李敏的安排。但周日白班也因为是所有外科大夫都不愿意的,所以陈院长这么排班,至今也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
还是李敏比彩虹儿运气好!彩虹儿那时候一周两个夜班,潘志回想起来都佩服自己,不敢相信自己在大半年的时间里,每周能顶下来三个夜班。
吴冬见潘志若有所思、实际魂游天外的样子,说完下周的满月酒,也就不再找话题跟潘志说话,让潘志静静去想他自己的事情。须臾到了集资楼前,俩人分手各回各家。
*
潘志回到家,见小艳在厨房洗碗。他里外屋转了个遍,发现严虹不在家不说,她和儿子的好多东西也不翼而飞。严虹这是带孩子离家出走了?
他去厨房找小艳问:“你虹姨还在你敏姨家里?”
小艳点头。然后却在潘志拔脚准备要去找严虹的时候叫住他,说:“潘叔,我虹姨生气了。敏姨说她要是没想明白的话,就在敏姨家住。免得回来和你吵架再后悔。”
潘志下意识地问了句:“她为什么要跟我吵架?因为我妈妈她们来了?”
“不是。”小艳马上摇头。她现在就开始后悔了。敏姨要求自己把虹姨生气的事儿告诉潘叔,还让潘叔别过去找虹姨。但潘叔这脸色看着有点儿不好啊。
小艳边洗碗边后悔,如果自己不把潘叔对他妈妈说的话学给虹姨听,是不是虹姨就不会生气了?但姨姥要求自己有什么事儿一定要告诉虹姨、然后还要打电话给她,今天这事儿自己要不要打电话给姨姥呢?
小艳发愁,走神的后果就是手里的饭碗掉到水池里了。幸好没摔碎。
潘志看小艳的那样子,想了想问:“你是不是跟你虹姨说了什么?”
“是。”小艳的脑袋要缩进脖子里了。“虹姨问我她去敏姨家以后,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儿,我看到的、听到的,我就都说了。”
“嗯。说了就说了吧。我没有什么事儿是要背着人的。”潘志笑着安抚小艳一句。“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用不着这么害怕。 ”
潘志虽然这么说,但是心里还是没底。他回去卧房仰躺在大床上想,李敏不让彩虹儿回来,担心严虹跟自己吵架后要后悔,那吵架就与今天有关,吵架的原因就很可能是自己没理,但在李敏的眼里,彩虹儿在正常情况下,应该是不跟自己计较的事儿。
那会是什么事儿呢?
潘志眯着眼慢慢去捋,捋小艳做完饭、从厨房里出来之后发生的事情、自己说的话。
*
严虹把儿子哄睡之后,和李敏面对面地看书。由于潘嘉在睡觉,李敏就没有用闹钟。她认真默画了明天手术的解剖图,然后翻开手术图谱对照,核准无误后,才放心地收起了外科。然后去书柜里抽出厚厚的原版《希氏内科学 》、《英汉医学双解字典》、二版教材《内科学》和大学时的讲义、《病理生理学》回到桌子边。
李敏翻到呼吸系统,三本书对照着看,手里还拿着铅笔边看边画,时不时还要翻字典查单词。
“敏敏。你怎么想起来看这个了?”
“icu的洪主任考我,每次都要烤糊了才让我走。唉!这辈子的丢脸全在icu了。”李敏的表情一言难尽,“上周他把这本《希氏》塞给我,好歹网开一面了,容我在八月底之前,把呼吸系统看完。喏,还有那本《内科疾病鉴别诊断学》的呼吸部分。”
“加油!”严虹鼓励李敏。
“别加,再加油我就着火了。这全是英文原版。”李敏发愁,皱起好看的眉毛说:“幸亏咱们那时候呼吸系统这部分是用英语授课的,不然我得被这《希氏》原版逼疯了。”
李敏嘴上抱怨,翻字典的动作却没有停。查到需要的单词后,她在字典上划一道,然后记到手边的生词本上。
这样的做法,看书的速度就非常慢了。在潘宝宝睡醒一觉的时候,她还没有看完一节。
……
潘志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基本猜出问题出在哪儿了。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回身把床罩拽下来,抱着床罩走出门。
小艳已经把厅里收拾的差不多了,她接过潘志手里的床罩塞进洗衣机去洗,回来后找出针线盒准备修补被分尸的布老虎。
“给我吧,你去拖地,屋子整理好了,去接你虹姨和宝宝。”
“你会针线活吗?”
“我缝人都可以,缝这个不在话下。”潘志从针线盒里挑出暗红色和明黄色的线,二线合一,飞针走线忙起来。
小艳拖完地,过来看潘志把棉花都塞进去了,只剩收尾的几针的。她发现经潘志修补缝上的布老虎,针脚均匀、细看也看不出异样,这让针线活一般的小艳自愧不如。
“潘叔,你真厉害。”
“不算什么,外科大夫的基本功罢了。这是埋藏缝合法,放在病人的刀口上,只要不是疤痕体质,长好后就一条线。”
小艳羡慕极了。
“有空儿你就多练练,这个不难。”
“嗯。”
潘志把布老虎修补好了,换了衣服招呼小艳一起出门。“走,跟我去接宝宝,他该洗澡了。”
小艳迟疑道:“潘叔,敏姨不让你去接虹姨和宝宝的,你还要去吗?”
“去啊。”
“那……”
“你担心我和你虹姨吵架?”
小艳猛点头。
潘志失笑:“你虹姨她要跟我吵,我不跟她吵就是的了。”
“行吗?”小艳在村子里看多了两口子吵架,最后动手的事儿。
“你个小丫头,整天担心那么多做什么。你看我跟谁吵过,赶紧的。宝宝这时候该睡醒了,到洗澡的时候了。”
*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来。
“彩虹儿。”潘志在门外喊。
“是潘师兄来找你了。”李敏看着麻利地帮着严虹收拾孩子的小芳赞叹,这才多长时间,小芳伺候孩子的架势,比小艳也不差多少了。
她过去给潘志开门,见小艳跟在潘志的后面,他们家身后的门敞开着。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半点儿人声。把他妈妈都送走了?厉害啊!
“师妹,我来接彩虹儿。”潘志很客气地道谢:“让你费心了。”
“潘师兄客气了。”
“敏姨,我不进去了。我站在这儿接东西。”
“彩虹儿,你回去不?”李敏回头问。
“回去。”严虹走到门口,把儿子递给潘志。“你先抱他回去,我把他的东西收拾下。”
潘志笑着对李敏道谢,抱着儿子回家。严虹和小艳姊妹俩把东西又都倒腾回去了
严虹见李敏一直担心地站在门口看自己,就对李敏说:“你放心,我不会跟你潘师兄吵架的。”
“我是为你好。”
“我明白,你说的道理我都懂,过了气头就没事儿了。你快去看书吧。省得再被洪主任问住了。”严虹朝李敏笑笑,帮李敏阖上外面的防盗门,转身往只有潘宝宝欢笑的自家走去。
李敏招呼小芳锁门,然后又坐到书桌前用功。
小芳等李敏收拾书本的时候才停下练字,终于敏姨倒出空了。她从次卧提出来一个小袋子,对李敏说:“敏姨,中午的时候,有三个学生给你送东西来。”
“谁啊?叫什么名?”
“路凯文、王大力、苗粤生。敏姨,我在这儿留了名字。”
“嗯。你先去睡觉吧。我看看是什么。”
“好。”小芳体贴地把东西留下来,自己回房间睡觉去了。
音乐贺卡。新婚的祝福:百年好合!然后是严严实实的包装好的礼品。李敏一边拆包装一边想,自己都结婚好几个月了,这仨学生!
原来路凯文、王大力还有苗粤生,今天中午在电梯间没等着李敏。问过护士才知道李敏中午不回家吃饭,是在主任办公室休息的。
那就不能过去打扰了。
礼物是路凯文提议买的。这提议立即得到了王大力和苗粤生的支持。三人心里都明白,能来省院与李敏有直接关系。
对路凯文来说,他觉得李敏是很赏识自己的。去年那六周的实习鉴定,令自己最后获得了优秀实习生的荣誉。到省院的轮转,又被分给李敏带教,那和实习的带教老师还不同。他找时间与小翟商量了一下,觉得原来计划的直接给钱,不如以补送结婚贺礼的名义感谢李敏更好。
而王大力他在省院的半年实习期间,在其他科室的带教老师都是普通大夫,都是没资格提名要人的。唯有在神经外科实习,是挂在陈院长的名下,实际是李敏带的自己。他认定是李敏提议要自己、陈院长同意的。
至于苗粤生,他感激陈院长、更感激李敏。要不是李敏写了那本书,就没有陈院长点名要自己的。
三人商量之后,合伙买了一块手表。如今就静悄悄地躺在李敏的手心上,与李敏送给严虹的那块是一样的型号。
李敏拿起表往手腕上试戴。她转动着手腕自言自语道:“我跟这款表真有缘,看来就得戴这个型号的手表啊。唔,不错。”
李敏摘下手表,给新表上满劲,校对时间后,美滋滋地拿着新表回房间睡觉了。
定位16
转眼就到了吴双满月的日子了。吴主任和范主任给长孙办的满月酒排场很大,地点选在附近的一家四星级酒店。
严虹在晚饭后跟李敏说满月宴:“摆了21桌。这是范主任让我带给你的谢礼。”
“那小凤会很开心了吧?”李敏的疑问口气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她接过严虹递给自己的东西, 又问:“是什么?”
“你拆开就知道啦。小凤今天中间换了两套衣裳。我听娜娜说小凤比结婚那天还贵气。”严虹是一幅挺为冷小凤高兴的样子说话。
“娜娜在开玩笑吧。集体婚礼她有空去关注小凤?”但李敏跟着有点儿担心地问:“娜娜她还好吧?”
“挺好的。”鉴于刘娜专门针对小凤的“好胜”性格, 严虹不觉得李敏问的奇怪。“娜娜还跟我说呢,要是参加满月宴的人都是奔着吴冬来的、冷小凤的那些穿戴都是吴冬挣的,她还会羡慕羡慕冷小凤。”
李敏失笑, 这刘娜啊, 越来越不像话了, 她怎么就跟冷小凤过不去了。“她说这话没外人听到吧?”
“应该没有。她趴我耳边说的。”严虹说着话笑起来:“还知道让我别跟外人说呢。”
李敏也笑:“知道就好。都什么人去了啊?”
“除了药剂科和儿科的,咱们医院的那些老人, 跟吴主任、范主任差不多年龄的都去了。舒院长、陈院长、唐书记他们, 都是两口子一起去的。唔, 院办的那些领导都去了。另外还有几桌是医药公司的。”严虹说着话笑起来:“敏敏, 我猜范主任有给小凤补办婚礼的意思。”
李敏想想, 道:“还真有可能啊。原来就说等吴冬毕业了摆喜宴, 结果范主任突然要求小凤参加集体婚礼。多匆忙啊。我还记得小凤去找我, 说她什么都没有的窘态。我跟你说过的。”
“是啊, 我记得呢。这回吴冬毕业了,吴家用给孙子摆的满月酒借口给小凤补婚礼, 其实蛮好的。这也真像是他们家能干出来的事情。”
“小凤她娘家来人了吗?”
“她哥哥和弟弟来了。别的人就没有来。哎,我跟你说过的,上周就是潘嘉他奶奶那些人来我家那天,小凤她妈妈、姐姐、嫂子也过来了, 住了一晚上就回去了。”
李敏忽略只住了一晚的解释, 喟叹道:“那小凤就圆满了。”
礼物装在不大的小盒里, 李敏很快就拆开了外面的包装,内里是一个三寸高的展示盒,放着个惟妙惟肖的小猴子,憨态可掬,金光闪闪的。
抱在潘志怀里的胖小子,立即朝李敏的方向使劲,他啊啊地叫着,想要那个新鲜的小金猴。
李敏把小金猴拿出来,想递给潘宝宝。严虹拦住她说:“别给他,他尽往嘴里塞。”
“你妈妈不让姨姨给你啊。”李敏把小猴子握在手心里,潘志抱着孩子往窗口去,逗孩子看楼下的蔷薇花树。
李敏摆弄着小猴子赞道:“真漂亮啊。你也有吧?”
“嗯。也送我一个,还送了张姐一个。这是谢咱们那天上手术的。”
“她太客气了。咱俩是冲着小凤去的,又不是奔着她的。”
“吴家的心意,给你你就收着呗。”
李敏把小猴子在手里颠了几下说:“这是镀金的?”
严虹撇嘴:“敏敏,你看扁范主任了。镀金的她怎么拿得出手。纯金的,但折合也不会超过1000块。”
李敏愣了一下。然后慢慢开口说道:“那天的手术主要是李主任和张大夫。咱倆那位置,找妇产科的那个大夫都可以的。”说着话李敏又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带着一点儿舍不得,接着说:“彩虹儿,我怎么觉得这个小金猴的份量有点儿重了。”
“你看看你,”严虹把自己腕上的手表和李敏的凑到一起并排。“这个你都敢收,范主任的你反倒矫情起来了。我跟你这么说吧,小凤那天要是没有难产,她不会送我们俩这么重的礼。咱俩那天自始自终地陪着小凤,是不是相当于生两个孩子了?那第二个还是那样的难产。”
李敏把小金猴放回盒子里,微微皱着眉头说:“这和手表不同。神经外科的手术比一般的难度高,收的会多一些也正常。”
“那你的意思是不收吗?把范主任撅回去?”
“彩虹儿,你先听说我啊,范主任这礼不好收。要是咱们俩那晚是在你们科李主任和张姐的位置,这东西咱倆应该收。可即便是那样,那产妇是小凤,对咱俩来说也得另当别论。咱倆就是在术者的位置、在张姐的位置也不好收。
嗯——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范主任还是职称评审委员会的。你想想是不?。”
李敏说完也不要求严虹立即给自己答复,她摆弄着小猴子来回看,喜爱之色溢于言表。果然,片刻之后,严虹就想明白了这里的道理。
“敏敏,那你的意思是送回去?我和潘志离开的时候,她塞给我的,说给咱俩一人一个。刚才张姐还打电话给我确认是什么了。”
“没事儿,我这不是刚下班嘛。你是等我回来一起给她送回去的。”
潘志自始自终没参与她俩的讨论,等严虹终于做了决定之后,他轻轻舒了一口气。他明白严虹拿到这个小金猴的欢喜,觉得儿子正好是属猴的。但李敏不收的道理他赞同,可让严虹失望,他就觉得要想办法弥补了。
“彩虹儿,师妹,等下个周日我去省城那几家有名的金店跑一趟,这东西应该有卖的。你俩喜欢咱们自己买。”
“好啊,潘师兄,麻烦你帮我带一对。”李敏立即朝他做了一个拜托的手势。
“你要那么多做什么?”严虹觉得奇怪。
“我喜欢啊。摆着好看啊。”
“那——潘志,咱们也买一对?”
“行啊。”潘志抱着儿子说:“你俩要去赶紧去,快去快回,我看这天有点儿要下雨的样子。”
“好,这就走。”严虹拉拉潘嘉的手,说:“在家听爸爸的话,妈妈很快就回来了。”
*
天阴了,要下雨了,李敏和严虹直接去范主任家。她俩在一楼半的地方遇上了张大夫下楼,张大夫看着俩人手里的小盒子,笑笑说:“赶紧上去吧。”
“嗯,”
“谢谢张姐。”
三人错身,彼此心知肚明。
张大夫也是来还那个小金猴的。她还等着今年晋中级的时候,指望范主任帮她一把呢,怎么可能收下这个小金猴。
严虹和李敏进了吴家,见茶几上果然有一个跟她们手里一样,尚未来得及收起的盒子。俩人未落座就把手里的小盒子放了过去。
“范阿姨,我回家打开才知道是什么。”严虹先开口:“我等敏敏下班了才过来……”
李敏接着严虹的话说:“范阿姨,小凤生孩子,你什么都不用给我们俩。真的。小凤和娜娜、彩虹儿生孩子都一样,我什么也不会收的。彩虹儿跟我也是一样。”
严虹跟着点头:“是的,范阿姨。”
俩人不叫范主任而改口叫范阿姨了,让范主任笑眯了眼睛。她笑着说:“你们别太在意这玩意值多少钱,就是我的一点儿心意。那天你俩自始至终地陪着小凤,又废那么大劲儿做的手术,一般的患者家属都会感谢你们的。”
“别的人我和敏敏真的会收,但是小凤不会。我们一起住了一年,感情跟亲姐妹差不多。她和一般的产妇不一样的。”
“范阿姨,要下雨了,我们先回去了。你的心意我们俩领了。谢谢你啊。”
“是我们家该谢谢你俩。”范主任也没再要她俩把小金猴拿走。但看着外面的天,她说:“拿把雨伞吧。”
“不了,我俩快走几步就行了。”
*
等严虹和李敏走了,范主任捧着三个小盒子进了卧房,吴主任瞪着眼睛靠在床头半躺着呢。
“都送回来了?”
“是啊。”
“我就说你多余送。看看,人家还是把东西都还回来了吧。”吴主任的脸上带着明显的醉酒痕迹。
“这不一样的,老吴。咱们送是咱们知她们的辛苦,是咱们的心意。她们不收,是她们知的身份。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不收,最后得到的会更多。”
范主任把小盒子放到床头柜上,然后拿起凉水瓶、热水壶,给吴主任调制了一杯蜂蜜水。“喝了吧。你今天这酒真有些喝多了,我都替你担心。”
“我高兴啊。原来还说等吴冬毕业了,就给他摆婚宴,一定比上回预定的四海酒家还好。结果换成咱们给大孙子摆满月酒了。哈哈,哈哈哈,咱们那大孙子多好。看着壮壮,我什么烦恼的都没有了。”
范主任笑笑,把空水杯拿走。回头对他说:“不跟小凤生气了?”
吴主任一摆手,满不在乎地说:“看在孙子的份上了。小凤把壮壮养得好。”
“是好。”范主任开玩笑:“养得都生不下来了。”
吴主任瞪眼,但也跟着后怕道:“那天真是吓死人了。亏得老李有决断了。我跟你说,老范,再来这么一次,我可能就要交代在妇产科了。”
“你看看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范主任换了衣服坐到床上,她对心有余悸表情的吴主任说:“她们仨把东西都送回来。那张大夫是正常晋中级,尽管有数量限制,但问题不大。李敏那里有陈文强托着,轮不到我出头说话。我啊,就担心严虹不知深浅,今年也去报破格。”
“那是老秦和老章挠头的事儿。他们俩做资格审查,过了他们那关,你怎么做,也不会只有你一个人同意严虹可以破格的。”
“也是。我糊涂了。”范主任笑笑,岔开老伴儿想点儿也不难。
“小凤真不报了?”吴主任问。“我觉得她还是试试好。”
“不报。我让吴冬跟她解释了。她这十来个月都没好好上班,你们儿科的人谁不看在眼里?其它的科室别的人,不涉及晋职称,谁都当没看见。争起来的话”
吴主任插话道:“争起来?争起来小凤还怕了谁不成?你是评委的。”
范主任笑:“小凤难过公示那关。她还没轮过门诊,资格审查就是老秦和老章放过她了,她缺那么一项。公示的时候,全院那么多眼睛都盯着的,也会被打下来。所以她没必要在破格那一栏陪榜的。”
吴主任想了想说:“那等她休完产假,我就安排她去门诊半年。省得明年晋中级还被说道。”
“也行。你看着安排了。”
“那陈文强,鬼花样也太多了。好好的职称评审,他偏偏整什么资格公示、评审结果公示。就显他是海瑞了。”吴主任为冷小凤不能破格晋中级抱憾,不满地嘟囔:“有本事他别为李敏争口袋。”
“偏心眼了,是不是?”范主任抓过蒲扇慢慢摇,嘴里说道:“咱们实事求是地说话,李敏真的就比他们90年毕业的其他人强。去年她晋中级时,把她一年做的手术全提交了,资料就有这么厚。”
“那是去年。她今年就没有那么多的手术了。”
“今年啊,我估计她比去年的申报优势更厉害。你想想今天老陈在酒桌上说的话。今年李敏出书了,样书都拿到手了。还有爆炸那次李敏得了先进个人,断臂再植成活了,这两个咱们省院可是上电视、上报了。不说她在神经外科的进度,单凭这两项的哪一个报破格,老秦和老章都不好拦她的。你说是不是?”
“老唐也太捧着李敏了。那次爆炸谁不是累了一天。”吴主任不满。“我累得心脏病发作、老程住院。唉!老李还得了一个烈士进陵园,但那老程的死……”
“唐书记不是说了嘛,人李敏是军属,报李敏当先进个人,对咱们省院拿精神文明先进单位有帮助。你屈什么?!老唐那是个明白人,今年你肯定会有一个先进党员的称号。”
“是啊。面面光的事儿,她唐琴做得最好。”吴主任调侃了一句就沉默了。过来一会儿,他说:“咱们还是实话实说,那李敏是够拼的。咱们小凤不好跟她挤在一起申报破格。”
范主任知道老伴儿会想明白的,但她也叹了一句:“是啊,咱们小凤是日常工作,没比别的初级职称者有额外的贡献和荣誉。她俩人一起公示,咱们小凤是自找难看呢。”
吴主任想想申报表格要填写的那些项目,抛开冷小凤不得申报破格后,他就有些幸灾乐祸了。他不怀好意地笑着说:“今年谁跟李敏挤在一起申报破格谁难看。那老陈,那是诚心想让不够资格的人丢脸。”
“对老秦和老章是好事,对我们这些评委也是好事。这样过了公示关的同志,到了评委会跟前,可以只看业务水平。免得既往哪年评审后,都有人不服气。攀这个不够申报条件、攀那个毕业文凭有假,好长时间都不得安宁。”
“老陈这么搞,你们大家是得了安宁了。哎,老范,你发觉没有,今年你们科可没要晋职称的人,来给你送礼了啊。其它科室的也没有。”
“是啊。我又不差那点儿礼。这样也省得拿人家的东西嘴短了。”
“但老陈这样是挡了别人的财路。”
“我们管他陈文强那么多了!要是十年前,我还可能会同情一下那些少了进项的领导,顺带也心疼一下自己少了偏财。”范主任看雨点落得急了,就起身把窗户关严实了。然后她又给吴主任倒了些凉白开,加了一些热水,兑了点蜂蜜,调均匀了,递给吴主任。
吴主任往后退缩:“不喝了。我都喝了好几杯蜂蜜水了。”
“保肝了。”范主任手里的水杯又往前递了一些。
“那我还不如去医院用点儿药了。”
“是药三分毒。这是保肝最好的、还没有副作用的药。喝吧,这杯喝完就不喝了。”
吴主任委屈巴拉地接过杯子,几口就全掫进嘴里了。然后他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也抓了一把蒲扇使劲扇。“多少天不下雨,这一下雨好像天裂了个口子,往下倒水了。”
“这雨是有些急。”
“医院那边不要有急诊才好。哎,老范,你说费院长会不会恼火?”
“他恼火什么?西边的那个动迁,他不知道捞了多少呢。咱们院里这些他不会再看上眼了。”范主任不以为然。
“蚊子再小也是肉啊。”吴主任替费院长舍不得。“往年老费就差明码标价了。”
“他啊,现在我估计他是巴不得职称评审都按照规章制度办事呢。”
“怎么讲?”
“水至清无鱼,人至察无徒。老陈这么做,表面上他是清官了。你想想实际上是不是少了跟随他的人。”
“那他也活该!整得全院就他一个清官的样子。”
范主任用蒲扇在吴主任的身上拍打了一下,说:“老陈不得好,咱们能得着什么便宜?!”
吴主任嘿嘿一笑:“他那人太招人恨了。”
“他哪里妨碍着你了?”
“老范,不是他哪里妨碍着我了。而是他把全院的风头都抢了。他可不如老舒的中庸之道,你好我好大家好让人舒坦。”
“你可别这么说。老舒那是被老费扯后腿拽的。你看他进ct机,进磁共振,那件事是含糊的。要不是他给陈文强撑着,咱们省院且有得像蜗牛那个速度爬呢。”范主任还是挺佩服陈文强的。“老陈这两年把省院拉上了不止一个台阶。”
“但他把李敏提得也太快了一点儿吧?谢逊当初可没她这么快。关岚都是工作好几年才提的副主任。”
“柴荣呢?转正就给他副主任的待遇、主任的权利了。不是比李敏还快?”
“那不是病理室没人嘛。他赶巧了。”
“李敏也是一样。陈文强在院里投注的精力越来越多,科里都是李敏给他撑着呢。她那个副主任啊,可不是好干的,辛苦着呢。”范主任看看时间,又说:“你别老盯着李敏,她上去对咱们家小凤只有好处没坏处。”
“嗯,也是。哎,老范,你说李敏去读在职研究生了,陈文强怎么办?我听说神经外科的手术这时候还排期的。还是排到一个月之后。”
“你今天光顾喝酒高兴了。陈院长说李敏只周末去上课,每周2、3、4在家,起码能做三台手术。医大的一个医疗小组,一周也只有3到4台手术。倒是你们儿外柳主任那边,他再想李敏在周末帮他上心外的手术就没可能了。”
吴主任立即拉耷下脸子,他嘟囔道:“好好的,陈文强同意李敏读什么研究生啊。看看,看看,都影响儿科的工作了。”
范主任莞尔:“陈文强那是联合招生。这一步跨过去,人家以后是整个八经的研究生导师,名副其实的副教授了。”
吴主任眼里起了羡慕,他心生向往呐呐道:“也不知道儿科有没有这个机会。”
*
李敏和严虹挽着手急急地往家走。更阴沉的天空,不停有闪电撕裂云层。轰隆隆的沉闷雷声,也从西南不停地追逐闪电的脚步而来。这些雷鸣和闪电,都昭示将有一场大雨将要来临。眼看着就到了她们那栋集资楼了,俩人才放慢了脚步。
“敏敏,我真是一孕傻三年了。我怎么就觉得那小金猴能收了呢?”严虹满脸懊丧。
李敏拍拍严虹的手臂安慰她:“你注意力都在宝宝身上,别的没往心里去,有什么好奇怪的。”
“那你也怀孩子呢,我看你就没受什么影响。”
俩人接近单元口了,豆大的雨点零星地砸下来。李敏拖着严虹走快了几步,进到楼里才停下来。
“彩虹儿,咱倆不一样。你看我这五个月全是长白班,只有极特殊的、那些非我不可的手术,我才熬夜的。我吃得好睡得安稳,不像你一周两个夜班,一直睡不好心情焦虑。那也就是你吧,换一个人母乳不耐受,未必能熬到孩子可以吃母乳就没奶了。”
严虹怀孕的时候精神压力是极大的。潘志替她值夜班,然后爆/炸那天潘志在手术室晕台,她之后始终没真的从潘志摔倒那事儿里走出来。
雨滴变密集了,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俩人挽着胳膊看雨。风裹挟着清新潮湿的雨气,在轰隆的雷声和刺目的闪电后,朝这俩人的面孔扑来。
严虹拉着李敏往后退了一步,深吸一口气之后,对李敏说:“敏敏,我明天要上班了。”
李敏惊讶:“你产假不是还有很多天吗?我记得你要月底才上班的。”
“还有24天呢。但是今天苏颖跟我说她联系好了,广州那边同意她月底去进修。陈院长也同意了买yin道镜。她希望我能提前上班,把妇科的工作接起来。”
“那你该去上班。”李敏立即支持严虹。
“是啊,我该去上班。”严虹态度怅然。但她隔了一会儿笑着说:“难得的机会,我怎么能不提前上班呢。”
楼上传来下楼的脚步声,俩人回头去看,这么大的雨,谁还往外跑啊。未及见到人呢,严虹从脚步声听出了来人了,她笑道:“是潘志。”
果然是潘志。
他拿着两把伞,穿着雨衣雨靴,从楼上转过来了。看到严虹和李敏站在楼道口,头发脸上都没湿,他就露出一个放心的笑容来。
“你俩在这儿啊。我还怕你俩被雨隔半道上了呢。没被雨淋着吧?”
他这是出来迎严虹和李敏的。
严虹眉眼带笑地回答:“没有。我们俩把东西撂下,没说几句话,就出来了。”
“谢谢潘师兄啊。走吧,咱们上楼了。”
他们身后的雨势更大了。
到了三楼,李敏敲自家的门。
潘志说:“小芳在我们家呢。” 他掏出钥匙打开门。
“到我家再坐会儿了。这天你也休息休息吧。”严虹邀请李敏。
“不去了。我得在家。我怕这天万一有交通事故,到时候急诊找不到我就不好了。”
也是的。
小艳过来,李敏要了钥匙开了自己的家门。小芳也出来了,她跟着李敏回家。两家的防盗门各自关上,立即各成一体。
定位17
两家的防盗门各自关上, 各成一体了。
潘志就问严虹:“范主任怎么说?”
严虹简单地把范主任的态度说了, 然后她埋怨潘志:“我糊涂了, 你怎么不提醒我一声?”
潘志好脾气地笑笑说:“我看你那么喜欢的。想着李敏下班你俩还会说起那个小金猴,或许你过了欢喜劲儿, 你自己就想明白了。”
“我还真就没想明白。潘志, 今天要不是敏敏警醒, 我差点儿就酿成大错了。”
“也没那么严重。礼尚往来的这种事, 下回我们找个时机也可以还回去的。”
“那是两回事儿。我跟你说范主任她根本就不是真心想送我们那个小金猴。”严虹不怎么高兴地跟潘志抱怨一番。等换了衣服后,她接过儿子、把儿子抱到婴儿床上,点着儿子肉乎乎的小胸脯问:“潘宝宝, 你今天怎么还不睡啊?”
小人儿抓住妈妈的手指,笑嘻嘻地要往嘴里送。
“脏。不能吃手。”严虹不给儿子吃自己的手指。可小人儿攥得非常紧,严虹不会去掰儿子的手指, 就只能任由儿子攥着, 换另一只手轻拍儿子的胖大腿,低身哼着儿歌哄儿子睡觉。
潘志把枕巾该在儿子的肚子上。
潘宝宝很快就闭上了眼睛了。
潘志低声对严虹说:“他刚才找你。我抱着里外屋地转悠, 还咧嘴哭了几声。彩虹儿,你怎么说范主任不是真心?”
“我们上去的时候,遇上张姐下楼。她也是去还那小金猴的。那天的手术数她最辛苦了。换句话说, 我们主任也未必能替代得了她的位置。”尽管严虹说话的声音很低,但没了儿歌安抚的小人儿抓着她的手指头, 已经闭上的眼睛开始睁一下闭一下的了。
潘志只好接力给儿子唱儿歌。
看着潘宝宝又闭上眼睛了, 严虹才接着说:“我跟敏敏进去的时候, 张姐送回去的那小金猴, 就摆在范主任家的茶几上。你说她要是真心想送,张姐那天推胎头那么辛苦,她说什么也不应该收回的。”
严虹非常不满。
“你说她这么做有必要嘛……她就是不送我和敏敏任何东西,我们俩也不会说什么。我们那天晚真的都是看在小凤的份上。跟他们两口子是不是儿科主任、药剂科主任,是不是职称评审委员会的评委,都没有半点儿的关系。”
“嗯,我相信你俩全是看在冷小凤的份上。不过我想啊,我揣摩着范主任的心理,不一定猜得对,”潘志说道:“或许她就是想跟你们意思意思?”
严虹没明白,她反问一句:“跟我们意思意思?”她想了一下,瞬间就理会了潘志的意思含义,跟着就带着意思不屑地笑起来:“玩虚的啊。多大的官啊!也真有她的。我跟你说啊,潘志,她真犯不着跟我和敏敏这样做的。”
“怎么?”
“她是药剂科的主任,我和敏敏是临床大夫,跟她当官的不是一条路。”
“李敏是副主任了。”潘志笑着提醒严虹。
严虹愣了一下,然后把自己的手指慢慢从睡着的儿子手里抽出来,又在儿子手臂轻拍了几下,安抚住儿子了,再把婴儿床上的蚊帐落了下来,检视一番没什么地方能溜进去蚊子后,她才直起腰说:“你不提敏敏升主任,我还没意识到她和我的不同呢。要是范主任是做给敏敏看的,到也差不多能说得过去。但潘志我觉得她俏媚眼抛给瞎子看了。因为敏敏根本就没意识到她自己是‘官’了。”
然后她走到门口叫小艳。
“你进来看着宝宝。别叫打雷声惊着他了。”
小艳搬了一个凳子进屋,她把台灯旋到最暗,放在床脚做照亮的,自己坐在板凳上守在婴儿床前。严虹拉潘志出去,俩人坐去客厅的大桌子前面。
“敏敏之前说科主任就是生产队小队长,是干活打头的。何况她一个副主任。”
“她怎么知道生产队小队长是干活打头的?”
“张正杰原来在创伤外科总说。”严虹拿出二版的《妇产科学》,边翻边说:“我明天上班,还不知道要接管什么患者呢,真没空儿想范主任玩的这些弯弯绕。不过她想跟敏敏玩,敏敏也不会搭理她。我跟你说,李敏现在肯定开始看书了。”
严虹要提前上班的事儿,潘志是听到苏颖跟她说的。虽然他有些惋惜,但他也不能提反对意见。权当妻子只有4个月的产假了。
严虹的这一番话,潘志不理会中间的那些旁枝侧蔓,他只关注严虹对提前上班的反应。见严虹忧心工作,他就安慰她道:“苏颖不是马上走,还有段时间给你接手熟悉的。”
“嗯。但愿我能接下来。”严虹忧心忡忡。
“有李主任在呢。我估计她会把工作重心移去妇科。”
“肯定会的。我才去妇科多久啊!跟着又休产假这么长时间的。苏颖其实就是要我替她看着病房,就是不要在她进修的时候,让人把妇科抢走了。”
“陈丽萍不会对妇科感兴趣的。她的精力不一直都在产科方面嘛。”
“她那人的想法很难琢磨。我遇事儿找李主任那是肯定的。至于苏颖,她也是看我正好在哺乳期,要上长白班,是最适合的人选而已。”
“那这也是你的机会。”潘志给她打气:“能代理主任管好几个月妇科,就证明你有能力做妇科的主任。”
严虹点点头,开始看书。潘志也翻开《新概念》第三册,接着上次的地方,继续抄一段背一段。
*
李敏回家以后,洗澡洗漱换睡衣,她边吹头发边对过来收拾浴室的小艳说:“你虹姨明天上班你知道吗?”
“知道。虹姨和潘叔吃完酒席回来就说了。”
“你今晚把家里收拾利索了,以后你白天就在你虹姨家帮你姐姐做家务、带孩子。”
“嗯。”
“需要买什么东西的你去买,有什么要跑腿的事情你积极点儿。那个买菜你挑好的买,贵贱你别太在意,就是别因为讲价跟卖菜的吵起来。”
“嗯,我再不会跟他们吵架了。”
“那就好。你记住了,要让你姐带孩子,你做饭做菜。潘宝宝太胖了,你抱不动他。你别去给他把尿,省得摔了他。宁可多洗几块尿布了,记住没?”
“记住了。”
“对了,潘宝宝睡觉的时候,你别忘记练字。”
“是。”
李敏把头发吹得差不多了,该交代小芳的事情也说了,就把自己换下来的衣服塞进洗衣机里洗,然后开始看书。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窗外的雨越来越大,闪电和雷鸣壮大了暴雨的声势,提醒世人秋汛季节来了。
小芳晾了衣服后,开始里外屋擦灰。
这场大雨持续下了有一个多小时。等雨势变小了,小芳差不多也把家里擦干净了。她抱出吸尘器摆在客厅里,准备等李敏休息的时候清理地面。
李敏看书,她就支开饭桌,继续在饭桌上用毛笔蘸清水练字。俩人一人把着一张桌子,屋子里非常安静,落针可闻。
突然电话铃声响了。
李敏回主卧房带上门接电话。小芳也以为是穆杰的电话。她见李敏关上门了,便在客厅里忙乎起来。
几分钟后,李敏换上外出的衣服出来,她对小芳说:“我要去医院,或许要做手术。你锁门睡觉,别反锁死了。你要害怕就去和你姐姐一起睡。”
“嗯嗯。”小芳赶紧把手电找出来给李敏。
李敏从鞋柜里找出雨靴,小芳把雨衣也抱过来了。
“敏姨,穿雨衣吧,外面雨不算小,天凉了。”
“好。”
敲门声响起来。
“师妹,师妹,好了没有?”
“好了。”李敏答应一声打开门。
潘志穿着雨衣、雨靴,拿着手电筒在门口等她呢。
李敏一手门钥匙一手拿着手电筒出门。潘志接过她的手电筒,李敏把钥匙塞进牛仔裤的兜里,开始扣雨衣。三层楼下完,李敏的雨衣也扣了大半。
潘志把手电还给李敏,俩人的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主任。”潘志回头招呼石主任。
李敏把雨衣的帽檐往上推推,与石主任打招呼:“主任。”
“嗯,赶紧走吧。”石主任也是雨衣雨靴的打扮,手里也拿着手电筒。
三人一起往医院的东门走,在他们身后的不远处,是普外科的周大夫、儿外科的柳主任,以及在暗夜里微弱的路灯下,或穿雨衣或打着雨伞、看不清面孔的人影。
左右都不过是省院那些涉及手术的外科大夫和麻醉科大夫和手术室护士人等。
李敏的雨衣偏长,都到了小腿的中下,而她的雨靴筒差不多到了膝关节处。这样长度相接,免去了她裤子被淋湿的风险,但也让她行动变得笨拙起来。
她想跟上石主任和潘志的速度比较难。
石主任换手拿手电筒,然后伸出手抓住李敏的胳膊,说:“你走路中间,小潘你在前面看着道。”
李敏感动地说:“谢谢。”
“谢什么!你这月份要是绊一下摔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
石主任单手抓着李敏的上臂,几乎是在提溜着她走路。直到进了17层大楼的东门走廊,他才松了手。
三人熄灭手电筒。
潘志问道:“主任,咱们是先去急诊还是先去科里?”
“先去科里,这样也没法干活。”
三部电梯都停在一楼。
石主任抢先进了医疗电梯说:“去11楼、12楼。”
电梯工立即关上电梯门,他已经得到通知,今晚有急诊了。
石主任问他:“知道是什么急诊吗?”
“不知道。”电梯工接着说:“是电话班那边通知的。”
“艹” 石主任啐了一口。接着对电梯工交代:“我们换了白大衣就要下来去急诊,没电话找你,你在12楼等我们一下。”
“好。”
“小李,一会儿你动作快一点的。”
“是。”
*
李敏打开主任办公室的门,脱下雨衣挂到输液架上,扒下雨靴换上运动鞋,抓了白大衣就出办公室,锁门、与值班护士温暖交代,让她通知进修大夫和住在科里的其他大夫去急诊,然后就往电梯间疾走。
等她到了医疗电梯门口,正好电梯门打开了。
石主任和潘志也是手里抓着白大衣在穿呢。俩人看李敏抓着白大衣的样子就笑起来,石主任还安慰李敏说:“不急。不急。”
电梯到了一楼,三人把白大衣穿好,迎面遇上穿着雨衣的梁主任等人。
“你们倒是快。”梁主任往医疗电梯里走,卞主任、许主任跟着进去。
骨科王主任就喊:“骨科跟我往这个电梯来。”
瞬间的功夫,普外的大夫呼啦啦都进去医疗电梯,骨科的大夫也跟在王主任后面进电梯了。
石主任领头,潘志错后半个身子,李敏与他俩拉开了距离。这些穿雨衣的大夫们,雨衣滴下的水,把电梯间这块地面弄得很湿滑。李敏怕摔,只能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潘志注意到李敏的动作,他停下来学石主任,两手掐着李敏的胳膊带着她走,到了干地方才松了手。
“谢谢潘师兄。”
“不客气。一会儿你小心点儿啊。”
“嗯。”
*
今晚急诊夜班是向主任。
石主任见了他就问:“老向,什么事故?”
“公交车在铁路道口死火了,一车满满的人都不肯冒雨下车。两辆救护车还有那辆面包车都派出去了,三个住院总跟车。具体死伤多少还不知道。”
潘志和李敏都跟着石主任倒吸一口冷气。
“陈院长知道吗?” 李敏问。
“我打他家里的电话没人接听。”
“总值班呢?”
向主任瞥李敏一眼再没吭声。
李敏便去办公室接通电话班的电话。
“喂,我11楼李敏,你给我接外线36*****找陈院长。”
电话很快接通。
电话一接通,李敏就急急对着话筒喊道。“喂,我李敏,麻烦请陈院长接电话。急事儿。”
“小李,我老舒,什么事儿?”接电话的是舒院长。
“医院电话班通知外科大夫有交通事故。急诊向主任说公交车在铁路道口死火了,一车人都不肯冒雨下车。两辆救护车都派出去了,具体死伤多少还不知道。石主任和我已到急诊,梁主任他们去科里换衣服了。我不知道谁是总值班,向主任不搭理我。”李敏一口气说完这一长串,该告状的地方一点儿也没含糊。
舒院长立即回答李敏:“我和陈院长马上回去。”
撂下电话,李敏长长出了一口气。m的,今天的总值班还不露面、向主任也不积极找他去通知医疗院长陈文强,显然不正常啊。
梁主任等人很快到了急诊大厅,李敏把梁主任拽到一边,把刚才的事情,还有自己打电话的结果告诉他。
梁主任点头赞道:“好,你做得对。老陈没来时,你别往前凑啊。”
“嗯。”
“记住:别人的命是命,你家孩子的命也是命。”
“是,谢谢梁姥爷。我记住了。”
没有陈文强负责指挥,向主任只管门诊急诊那边。梁主任就把普外的人分成了四组,一组一个副主任医师。王主任有样学样,他把骨科分三组,他和顾主任各领一组,剩下那组则由两个高年资主治医师带组。
向主任忙完,他看王主任还在分组,就笑着问石主任道:“老石,你怎么不分组?”
“胸外只能开一台,没办法分组。”石主任的后面站了杨大夫和潘志,剩下就——没人了。住在单身宿舍的小黄、覃璋、何勇、苗粤生都没来。
“李主任呢?”向主任转头问李敏。
李敏回答道:“脑外也只能开一台。”在李敏答完话后,两个进修大夫、路凯文就站到李敏的身后了。他们仨今晚是住在科里的。
马大夫悄悄对李敏说:“李主任,我们可以像春节那么做。”
“等陈院长到了再说。”没有陈院长,李敏不觉得自己能摆弄开两台手术。
梁主任分配好科里的大夫过来问向主任:“老向,张正杰呢?”
“不知道。你们所有人我都是让电话班通知的。”
杨大夫看看自己儿子杨宇不在,立即就跟石主任说:“老石,我打个电话喊小宇。”
“嗯,你去吧。”
杨大夫打电话去骨科顾主任家,告知顾主任媳妇这边的交通事故,拜托她去喊杨宇来医院,然后他又打电话回家,让罗主任去喊王大志赶紧过来,看看一楼的那个骨科史大夫在不在,也一并通知他过来了。
杨大夫打完电话站回到石主任的身后,轻声对石主任说:“我请老顾的媳妇去叫小宇来。”
石主任点点头,然后对潘志说:“你去给单身宿舍楼打电话,让那些单身的外科大夫、外科实习生都赶紧过来。”
梁主任又补上一句:“把外科的实习护士也都叫过来。还有手术室的。”
“是。”潘志应声而去。
王主任凑过来说向主任:“老向,你该像春节那么通知的。”
向主任却不同意这样的说法。他为自己辩解道:“春节是舒院长通知的。我只是急诊科主任,不是院长也不是总值班,我没有那个权力。”
“今天的总值班是谁?怎么到现在还没见到人呢?不通知陈院长,也该通知舒院长或者唐书记啊。”
不等向主任答话,凄厉的呼救车鸣笛而来。救护车才停稳,胸外科住院总郑大夫跳下车,他大声喊道:“石主任。”
石主任立即带着杨大夫,还有才打完电话回来的潘志冲过去。李敏扭头对路凯文说:“平车。”
路凯文推车追过去。
“胸腹联合伤,血气胸,多根肋骨骨折。”郑大夫急急向石主任汇报病情。然后帮着杨大夫等人把担架上患者带着胸腔引流瓶过到平车上,
面包车跟着过来了。这是省院无奈之下把面包车改装成的救护车。骨科王大夫从副驾驶的位置上跳下来,高声喊道:“王主任,王主任。”
不过片刻的功夫,两辆救护车和那辆改装的面包车,卸下重患、留下几个挤在面包车里跟过来的轻伤患者又开走了。
*
很快事故的原因就在急诊传开了。
超载的公交车在一个无人看守的铁路道口死火了。司机和售票员动员所有人下车,把汽车推开,免得火车过来出事。
但是雨势令所有人赖在车上不肯下去。
倾盆大雨中疾驶而来的火车,在发现公共汽车的时候刹车已经来不及了。火车撞上公交车之后,火车车头脱轨,还带翻了好几节火车车厢。
而被撞得支离破碎的公交车,那惨不忍睹的事故现场,令公交车上侥幸存活的人,既不愿回顾也不忍对医护人员说。
梁主任从轻伤患者的那几句描述里,拼出事故的可能真相,他忍不住横了向主任一样。那一眼里的意思,向主任立即心领神会:今晚受伤的人,只能比春节爆炸那次多,而不可能比那次少。
那么他向泰和作为接到通知的急诊科主任,就存在处理不当的问题了。主要责任是在至今还没有露面的总值班身上。
在救护车再度返回来时,舒院长和陈文强也赶回来了。他们中午参加了吴主任、范主任为长孙举办的满月宴,下午回家为陈鸿雁庆祝。
前几天高考成绩就出分了,今天上午拿到了正式的书面成绩通知单。按照往年实验中学高考成绩的排行看,小姑娘去上医基本没疑问了。
陈文强高兴,舒院长也高兴。陈家的所有人都很高兴,晚上就喝得都有些多了。
陈文强勉强站稳自己,看着回来的那两辆救护车里,跳下来的王大夫和陈大夫高喊顾主任、谢主任,知道运回来的患者是骨科的、普外的。再看李敏带着进修大夫、杨宇、路凯文还有实习生,老实儿地靠在一边儿站着,他就明白李敏是在等颅脑外伤的患者。
很好!
知道自己该站的位置。
太好了!
还没来脑外伤的患者。
舒院长接手指挥抢救。几个电话之后,关岚、唐书记、费院长、秦处长等院领导也陆续来了。
分流到省院的患者该哪科的,由哪科领走。急诊大厅始终是忙而不乱。
李敏已经带着人开出了近十份的脑ct检查单,但ct室始终没给回报结果。她不想干等,更不敢去用急诊大厅那部电话,她便对杨宇说:“杨宇你带路凯文和一个实习生去ct室看看,有什么事儿打发他俩回来报信。”
“是。”杨宇答应一声,把写好的化验单交给李敏,带着路凯文和一个实习生匆匆离开。
张正杰满头大汗、气虚喘喘地跑过来了。他每个周末都要携妻带子地回去看望独居的老母亲。还是护士长王静到急诊后发现他不在场,才打电话通知到他,他立即骑着自行车玩命地往回赶。
“主任,怎么回事儿?你怎么不让人早点儿给我打电话?”
向主任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带感情地对他说:“你还知道来啊。没事儿不在家,你还有理啦!”
张正杰气得翻白眼。
“自己找活干。”向主任扔给张正杰这么一句,转身又去了急诊楼的台阶处,站在那儿等救护车。只有骨科病房的大夫们都进了手术室之后,他才有机会将工作交出手,才有机会进手术室做手术。在此之前,他要保证急诊的秩序。
等陈文强用了解酒药,自觉能控制行动后,舒院长也找到了今晚的总值班:医务科卢科长。而站了一小时的李敏也终于等来了ct 室的检查报告和片子,她同时也等来了一个连续开颅手术的不眠之夜。
※※※※※※※※※※※※※※※※※※※※
那次的事故很惨,尤其是那个女售票员,她马上就结婚了,她的座位上放着为结婚准备的东西。她反复动员乘客下车,但就没有人下车。
等火车来了时,挤在车门口的逃出去了一部分,而她却丧生在撞击中。
事故中有一个父亲,把怀里抱着的孩子使劲从窗口抛了出去,几岁大的孩子,只受了轻伤……
定位18
李敏因为有春节那次爆炸的抢救经验, 这次她在陈文强到手术室之后, 就举着几张ct片子跟陈文强商议, 是不是两台同时开。
“行啊。我跟老周说一下。不过暂时你要做主力,我得再醒醒酒再上台。”陈文强立即答应了。
“嗯。老师, 你在手术室我就能安心做手术了。”
陈文强一笑, 自己拎着ct片子去找麻醉周主任, 还有手术室的护士长商议手术间去了。
李敏泡手时被告知去2号手术间。
等她穿好手术袍之后, 陈文强告诉她:“这台你带着路凯文、杨宇做,那台让马大夫和邓大夫做,我过去那边看着。”
“嗯。”李敏只要陈文强在手术间, 她的心里就安稳、就不怕。
陈文强也知道她的这种心理,他来回在两个手术台之间走动,会指点杨宇和路凯文几句, 也会提点马大夫和邓大夫, 唯独对李敏,他只说:“慢点做、慢点做, 甭着急。”
“是。”
虽然省院距离出事地点偏远了一些,但怎么也比医大那几家附属医院要近。虽然中间还隔着一间市级医院,但那家医院的脑外科力量就更薄弱了。且那家市级医院在收了两个颅脑损伤的患者之后, 再有颅脑损伤的患者,就直接往下一站的省院打发了。
压力遽然全加载到省院了。
等陈文强自觉醒了酒、能上台的时候, 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 他决定自己和李敏各带一个实习生, 马大夫和邓大夫分别带着杨宇、路凯文、还有余下的那个实习生开台。
四台开颅手术要一起做, 惊得时刻关注手术室情况的舒院长,匆忙从急诊室跑过来查看。
“小强,你……”舒院长看着在手术室大厅里,拿着ct片子、甄别患者的陈文强,只说了一句就说不下去了。
他转身就往外走,回了他的办公室往上打电话:”省院的神经外科只有一个副主任医师、一个主治医师,目前已经接纳了十例颅脑损伤患者。是是,已经超负荷了。再多,怕耽误了抢救患者。
省院得把自己的实际情况反馈上去,才有利于现场指挥做出正确的、必要的患者分流。
可等舒院长打完电话回到急诊大厅,看着救护车上再抬下来的脑外伤患者,看着关岚组织人给伤者查体,开急诊检查单子等,他叹口气只能打电话去手术室找护士长。
“李勤啊,你那边的脑外伤手术包还有吗?”
“还剩两个。前面用完的那四个包,我已经用小蒸锅在消毒了。”
“那你去看看老梁和老向他们,问问他们能不能上开颅手术。”
“好。”
这些事故的重伤患者是公共汽车上的。所以胸外科和普外科的重伤患者数量有限。而这些源源不断的颅脑外伤患者,全是火车车厢脱轨倾覆中受伤的。
在这次事故中,骨科的患者也比较多,但重伤的少。有王主任、顾主任各带一组开台,向主任也只捞到一台重患,而张正杰被向主任留在急诊科接诊。
手术室护士长很快打回电话:“舒院长,我手术室李勤。梁主任说他再有十分钟可以下来。向主任要再有十五分钟。”
“好。让他俩先给你们厅里的那俩伤者手术。”
“是。”
“你告诉陈院长,脑外伤的患者已经往医大附院分流了。”
“好。”
*
李敏连做四台手术后,沉默不语地坐在踏脚凳上。她看着梁主任指挥人把患者过床推走,仍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天早已大亮了。
梁主任看了李敏一眼,叫过巡台护士冯姐吩咐了两句。冯姐走过来,招呼杨丽帮自己架起李敏,把李敏送回更衣室。
“谢谢冯姐,我刚才就是一时脱力了。也谢谢你,杨丽。”李敏有气无力地说了两句场面,她的人靠在杨丽的身上慢慢移动脚步。
“唉!看你累的。你先好好躺一会儿缓缓劲儿。我也是怀过孩子、生过孩子的。”冯姐把李敏按在长椅上,转头吩咐道:“杨丽,你去拿床被子来。”
等杨丽抱来被子以后,冯姐又说:“后面也就一台手术了,你在这儿守着李主任吧。有什么事儿你赶紧喊护士长。别耽误了。”
“是。”
李敏想说自己一句没事儿,但疲惫和干渴,让她叼着才送到嘴边的葡萄糖液体胶管,舍不得放弃这琼浆玉液的滋润了。
李敏在一夜的抢救结束后,一气喝完了250ml的10%葡萄糖液。然后就人事不知地躺在长椅上睡过去。等她被饿醒了,发现快十点了。
正带着人擦器械的护士长看她起来了,就笑着招呼她:“小姑奶奶,那个周主任办公室里还有早饭,你过去吃点儿垫垫。”
“好。谢谢护士长。”
“客气什么啊。咱们这一屋子干活的人,就因为你躺那儿睡觉,咱们是一点儿声都不敢出。对你够意思吧?”
“嗯嗯。谢谢,谢谢。”李敏朝围在大桌子周边的那十几个护士连声道谢。真难为她们了。李敏知道平时擦用过、洗好的器械时,就是手术室护士们放松说笑的美好时光……今天一声没有的,太影响别人了。
自己下回要去护士值班室休息才好。
李敏麻醉科的主任办公室里,一边与刘主任和周主任聊天,一边吃早饭。白粥是温的,千年不变地混了昨天的剩饭,李敏闻闻味道就不想吃了,她剥了一个茶叶蛋慢慢地啃着。聊一会儿,她才知道昨晚的手术重点在神经外科的开颅。
“为什么啊?”
周主任告诉她:“主要是火车翻倒的时候,乘客没有任何准备。”
“骨折的也不少。儿外那个孩子,还不到六个月。太可惜了。”刘主任补了一句。
“孩子怎么了?”
“那孩子躺在座位上睡觉,他爸妈支着胳膊聊天。翻车的时候,爸妈还有车厢对面的乘客,都压在那孩子身上了。”
“啊!重伤?”李敏急急追问:“伤到哪儿了?做手术了?”
刘主任摇头:“送进手术室的时候就不行了。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承受得了成人的体重。”
李敏黯然。再也吃不下去了。
……
她回到科里才发现本该是查房日的11楼,因为突然增加了十几个术后患者,走廊里的紧张气氛,是从来不曾在神经外科出现过的。
“李主任。”马大夫和邓大夫见李敏回来,俩人喜出望外地招呼她
“李老师。”杨宇、路凯文和实习生也停笔跟她打招呼。
七个人全聚集在大夫办公室里补写病历。没人因为做了一夜的手术去补觉。李敏惭愧。
“李主任,你吃饭了吗?”马大夫最年长,他关切地问李敏。
“吃了个茶叶蛋。陈院长呢?”
“去院办开会了。”
“他交代科里要大查房没?”
“没有。”
“那你们先写病历吧。一会儿咱们11点查一圈。这么多术后的,还有明天要做手术的,不查可不行。”
“是。”
李敏回到主任办公室,发现自己的雨衣、雨靴都收走了。值班床边上的小床头柜上,放着自家的送饭包。李敏脱了白大衣坐到床上,打开保温桶和两个小饭盒。
粥是温乎的,鸡蛋羹还不算凉,烤馒头片在另外的饭盒里放着。李敏一口粥一口鸡蛋羹,再来几根苤了丝咸菜,就着脆脆的馒头片,她终于吃饱了。
*
院办的小会议室里,与会的领导们在听取了昨晚的总值班、医务处卢科长的脱岗理由后,任何一个绷紧的严肃面容下,都藏着共识:这事情棘手。
昨天傍晚,他们省院上头的某位顶头上司,就是即将退休的那位,因身体不适而急诊住入干诊病房。值班大夫很谨慎地接诊、对症用药,领导的病情得到及时的缓解。但领导夫人却因舒院长等人一个未到而发脾气。
卢科长作为总值班,就□□诊的值班大夫叫去做安抚工作。
当两辆救护车拉响警报驶离省院的时候,卢科长就想回到总值班岗位,但他被领导夫人的“你们省院的院长,是不是看着我们老*要退休了就都躲了”的质问缠住了。
天地良心,这么大的雨,别说舒院长等人不知领导住院之事,就是知道了,也得等雨停了才能出门吧。
卢科长在干诊当了快一小时的灰孙子,直到值班护士来找他,告知重伤患者已经送进手术室一批了,灰头土脸的卢科长才得以脱身离开。
批评卢科长、批评他总值班却脱岗了?批评他的脱岗导致上面把电话打去急诊科?但认真追究起来,错不在他!
批评向主任吗?他的权限没那么大。而且他都让电话班通知需要参与抢救的外科大夫、麻醉科大夫和手术室护士了。
没打电话给陈院长?也不是。
陈院长不在家。舒院长和陈文强回去了陈家,电话号码留在总值班那儿。要是说向主任应该通知唐书记和费院长,但那要求就在他的职责范围外了。
有吹毛求疵之嫌。
所以这次救灾工作,省院虽然没耽误了伤者的救治,没有混乱成一团,但绝对也没有春节那次爆.炸的抢救工作做得好。先进是不要想了,不被点名批评就好!
“小卢回去休息吧。”舒院长微笑着安抚卢科长一句:“你放心,这里没你什么事儿。”
唐书记笑着说:“小卢,你回去写个情况说明,一定要具体到几分几点你接到干诊的电话要你过去。那个时间,在电话班那儿你能查到记录。还有你离开干诊的时间。你还年轻,你背不起处分。”
卢科长激动得热泪盈眶,他起身朝几位院领导鞠躬,哽咽道:“谢谢舒院长,谢谢唐书记。”然后他在舒院长的示意下退了出去。
不让卢科长背锅,那棘手的事情就等着院里这些领导了。他们肯定要就总值班脱岗之事,给上面一个书面说明。
实话实说?找死呢。
不说,难道省院领导集体背负救灾不力的错误吗?
舒院长开口道:“昨晚急诊大厅那儿虽然混乱了一些,但总的来说,咱们省院的医护人员,在没有领导在的情况下,工作都做得很到位。唐书记,小卢不在岗的那个意外,先与上头侧面透露一下。我们省院只求能有个不功不过的结果。”
陈文强脑袋昏沉,他勉强地打起精神说:“昨天现场指挥给咱们省院送来的脑外伤患者数量,明显超过了咱们的接受能力。要不是有那两个进修大夫,死四个八个的也不是不可能。”
关岚接话道:“上次也亏了那俩进修大夫能帮上忙。陈院长,这种意外事故防不胜防的。以前咱们省院没有神经外科,遇到类似的事情,患者都是直接分流去了其他医院。现在咱们省院的神经外科也算是有了名号,依我拙见,要不咱们就把那俩进修大夫留下来?有备无患啊。”
“我支持关岚的提议。”费院长立即表明立场。“陈院长,你也觉得那俩人是应该留在省院吧?”
可不等陈文强表态,费院长又接着说:“我知道那俩主治医是大专毕业的。但在我们医院需要的关键时刻能够冲上去,能够担得起责任,那就是我们省院需要的好同志。”
费院长这么说,谁也不好意思说不对。但好像有些牵强了。
“所以,咱们面对这样的好同志,不说论功行赏,但也不好视而不见他们的功劳。如果我们能留他俩在省院,也会给所有的进修大夫做个榜样。好好干、干得好,把省院当成自己的去维护,咱们省院也不会亏待他们。”
费院长的话有理有据。尤其是省院这两年进了太多科室需要的人才了。鉴于神经外科目前的人员数量和组成,这俩人留在神经外科也不为错。
然而神经外科到底还是属于陈文强的“自留地”,要谁不要谁、要什么程度的、什么样的人,思及陈文强的挑剔性格,实在是不能说这俩人符合陈文强的用人标准。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陈文强的脸上。
让陈文强说心里话,他不想在神经外科收大专生的。但给费院长这么一说,不留这俩人,简直有违他知恩图报的行事准则。
陈文强不由得就沉吟起来。
*
舒院长看陈文强为难,就开口说道:“老陈,老费说的有道理。千金买马骨了。咱们这次把他们俩留下来,是能有费院长说的功效。等以后分院建成了,他们就去分院。这个要先跟两位同志讲好。哪怕他们是晋完了主治医。因为咱们的临床科室,早就不再进本科以下的人了,也是我们这些人做的决定。”
舒院长给陈文强铺好台阶,陈文强想想分院那边,他欣然接受了这提议:“要是以后去分院,唔,也行。反正分院那边也就三、五年内,就得进行二甲评审申请的准备工作,到时候外科也是得有神经外科的主治医师。”
二甲医院的要求虽然比三甲低了很多,但基本框架相同。比起三甲这个能下金蛋的母鸡,那就是一个五脏俱全的鸡崽子。
唐书记见陈文强表态了,她决定抓住这个能给全院职工进行思想教育的好榜样。她一反常态抢在舒院长前面说:“这样吧,秦处长和章主任,你俩把留那俩进修大夫、申请今年的进省城指标的表格、情况说明等准备好,到时候我把这个和小卢的脱岗说明一起递上去,也算是换一个方式解释咱们省院神经外科的现状,解释咱们省院这次在忙乱中没耽误救治患者的根源。”
关岚就说:“亏得陈院长慧眼识珠,把他俩从骨科要到神经外科了。不然咱们昨晚还麻烦了呢。”
费院长在本子上记下此事后,他抬头问了一句:“老陈,你那儿还有几套两室一厅了?”
陈文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立即瞪起眼睛,声音都有点儿拔尖了。“那几套两室一厅,谁也别想要。咱们省院icu还缺人,儿外科也缺人,有房子我还招不到合适的人呢。”
“那,”费院长不知死活、顽强坚持地问:“那只有筒子楼,可以吗?”
这问话,不仅让陈文强急眼,在所有人的心里都显得有些多余了。谁都看出来陈文强不想要那俩进修大夫留在神经外科的。好容易舒院长给圆场了,费院长这么咄咄逼人地追问,怕是要惹得陈文强发火了。
舒院长抢在陈文强开口前说:“分院以后也会盖职工宿舍。肯定会与新病房同期交工。就和咱们这十七层住院大楼一样的。那俩大夫可以暂时先住在筒子楼,你看怎么样,老陈?”
陈文强点点头,脸色缓和下来。
舒院长接着说:“集资楼剩下那几套房子,不说是给学科带头人留的,也是给咱们省院急缺人才准备的。筒子楼的条件是不够好,但咱们那些年谁没住过自家烧炕的平趟房?筒子楼多少比平房要好一点儿。老费啊,你费点儿心,多花点儿功夫,看看能不能在筒子楼里,给他们掂对两个阳面的房间了。”
“那我试试看吧。”费院长虽是这么回答,但他已经决定了,要是老宿舍楼没有阳面的屋子了,他就把这俩人安置在新宿舍楼的阳面房间。反正最多三年,分院那边也就差不多了。
陈文强见总值班的事情已经落实了怎么处理,多了两个大专生的节外生枝,让他不想在小会议室多待了。他站起来说:“我得回科里看看患者了。你们谁过去跟马大夫和邓大夫谈话?唔,12点吧,我得大查房。”
舒院长说:“老唐,一会儿谈话的任务交给你了,你最适合做这样的思想工作。我们这些人虽各有各的忙,但都比不上你。”
唐书记立即笑着答应:“好。那我就勉为其难了。老陈,我12点到你们科,等你查房后再谈话。”
陈文强朝大家点点头,率先离开小会议室,他走得太急,以至于他没听到章主任对舒院长说的“悄悄话”——
“鸡头凤尾。或许咱们是一厢情愿,那俩进修大夫还不愿意来省城呢。”
关岚假装没听见。他跟舒院长招呼一声要回内科,就追在陈文强的后面下楼去了。
*
“陈院长,等等。”关岚在陈文强的后面喊。
“小关,什么事儿?”陈文强站住问。
“陈院长,我想留那俩进修大夫……”关岚带着一丝为难想对陈文强解释。
“小关,”陈文强转身继续走。他边走边对跟上来的关岚说:“留那俩进修大夫的益处大于害处。而且还有分院接着。你放心,我理解你的心意是为医院好,为神经外科好。”
关岚显然没放心。他期盼的眼神逗笑了陈文强。
陈文强不由就笑道:“我说了让你放心,你还不信我吗?我这人什么时候口是心非过?!”
关岚被他说得赧然。他期期艾艾道:“我以为你是想留他俩,才接着你的话提议的。”
陈文强莞尔。然后说:“造成今天这样的误会,一个是我回来省院工作的时间短。再一个是内外科有别,咱倆既往几年中的接触也不多。这事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用放在心上成负担。以后咱们在一起配合的时间长了,慢慢也就能达到默契了,自然也就能揣摩出另一个人的真实想法了。不急不急。”
“嗯,谢谢陈院长。”关岚发自内心地感谢陈文强的宽宏大度。唉!自己到底是心急了一些。
到了内外科的分岔处了,关岚停住脚步。他微微躬身,用很恭敬的态度让前辈陈文强先走。陈文强给他一个安抚性的笑容后,转身往外科去了。留下站在原地的关岚,敬佩地看着陈文强不起眼的背影。直到陈文强的背影在视线里消失了,他才转身往内科楼的方向走去。
*
关岚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导致留了俩进修大夫的事情成定局,让陈文强一度要控制情绪,才能做到恶言不出口——你关岚到底是我陈文强的助理还是费保德的助力啊?但从舒文臣提议将马大夫和邓大夫放去分院,陈文强就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快了。
挺好的啊。这样神经外科就成型了啊。
一个副主任医师,三个主治医师,一个住院大夫,一个轮转的新人,再加上两三个实习学生,金字塔式的结构,简直能算上是科室的标准。俩进修大夫的学历,不仅不是硬伤,还有助于神经外科的稳定。
陈文强想开了,一路神情放松地回了11楼。
……
李敏已经带着人在查房了。陈文强悄悄跟在队尾看李敏工作。唔,不错,很认真,大查房该问的、该说的也都到位。不论是马大夫还是邓大夫,俩人对李敏的提问,他们的回答先不说是否正确,但他们的态度是尊敬李敏的。
陈文强不禁就为自己拒绝医学院邱处长的提议感到欣慰——如果上次要了崔教授那个30出头的研究生,今天他就不可能乖乖地给李敏捧病历。想他不与李敏争风头,那太阳得从西边出。
赌上自己的脑袋!
要了崔教授的那个研究生,然后他的学生就会一个跟一个地过来。十年之内,自己这好好的神经外科,就可能会变成了崔教授的“外室”;然后自己这好好的神经外科,李敏若不彻底投向崔教授,就会被排挤;然后自己只能坐看这好好的神经外科,不是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就是变成明争暗斗的地方。
陈文强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直到李敏喊他:“老师,你回来了。你来查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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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位19
关岚因为在院务会上表错情, 虽然陈文强安慰他不要在意, 但他难免不挂心。可在呼吸内科的医护人员跟前,他还能巧妙地遮掩住自己的表情。等他中午回到家, 在相伴多年的妻子廖主任面前就绷不住了。
“吃饭。那事儿完了就算完了。”廖主任安慰丈夫。
关岚食不知味。
“你看看你, 这才多大点儿的事儿,你至于嘛!”
“至于。我要不接话, 也不会给费院长利用。”关岚懊丧地说:“今天那俩人是陈院长不想留的。最后不得不留下,唉!”
“老关,你这么耿耿于怀就不如辞去院长助理的职务, 专心当你的内科主任好了。”廖主任毫不留情地说他。“我跟你说, 你的提议正中唐书记和舒院长他们的下怀,正好解了这次这次救灾工作的不力。
实际昨晚那事儿经不起推敲的。你看, 连李敏都知道要打电话去陈文强父母家。我不是挑剔向主任。他该在找不到陈文强的时候, 想其他办法。省院众所周知你是陈院长的助理, 协助他负责全院的医疗工作, 难道他不应该在找不到陈院长的情况下,打电话到我们家找你吗?”
关岚心里其实跟妻子是一样的想法。但是在院务会上他没说罢了。“你也认为向主任他应该用其它办法找陈院长?”
“自然是了。因为他接到的不是车祸当事人的电话,而是省厅灾难救援指挥部的。因为急诊科那边要依赖向泰和撑着,所以我知道舒院长和唐书记不会追究向主任。”廖主任愤然。“但他把你视若无物, 不往咱家打电话,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关岚笑笑:“别气。我才提到院里。向泰和不把我放在眼里也正常。”
“哼。陈院长周末去父母家里,这是差不多全院都知道的事儿。他问问车库不行吗?怎么就会、就会找不到陈文强呢?还有总值班室没人听电话, 他不能找挂号室、找唐书记吗?
总值班的人离开值班室, 按规定是要在挂号室那儿留去向的。老关, 我真不是苛刻他、瞧不起他,就他这样的做事做人,那年还跟舒院长争院长助理,哼!幸好现在不是他当院长。”
关岚若有所思。向主任的办事能力会差吗?他怀疑妻子说法。撇开向主任的能力不论,撇开向主任在昨晚那事儿的私心不管,院里在应对突发情况方面是有缺憾的。
总值班代理院长做决定,有重大医疗事故、尤其是突发的灾难救援之事,一定要通知医疗院长。但陈文强不可能天天在家不出门,24小时待命吧?这程序里好像缺了备用的替补。
“你想什么呢。赶紧吃饭。”
关岚把自己想到的程序有缺漏说出来。
廖主任立即支持他,说:“那你要先有个草稿,最好能补充程序的缺漏,然后再提交院务会去。带着解决问题的方法提出来,哪怕方法不被认同,也容易列入院务会的讨论议题。”
关岚接受了妻子的建议,然后问她:“你今天开会怎么一声不吭?”
“院务会就咱倆是两口子,我害怕别人注意不到啊。”廖主任笑笑,“开玩笑啊。我也不是要回避你,主要是这事儿与护理部关系不大,唐书记的意见也没人反驳,所以我不想掺和进去。”
关岚点点头,不去置评妻子这样的话。他早听说过妻子和唐书记是紧密联合的“孪生体”。从被提为院长助理以后,他现场观摩了几次:任何人敢在院务会针对女性职工,不论是女大夫还是女护士,也不管是后勤的哪一个工种的女职工,她俩立即就能化身为披甲戴盔的斗士,不赢不退后。
说到底她俩是想给参加院务会的所有男人立规矩:有事儿说事儿,不准拿性别说话。但是该给女职工争福利的时候,她俩用起女性的特权来,却是一点儿也不含糊。
这也就是自己的妻子。换个别的人,关岚就要说这俩女人也太会运用性别占便宜了。
但在妻子和唐书记奋勇拼搏的时候,他通常是沉默、不发表反对意见,在在最后举手表决的时候,他会认真地给这对女勇士组合,投上一个赞成票。
廖主任吃完,放下筷子对关岚说:“对陈院长,你不要有什么负担,他那人有事儿是当场解决,只要不是刻意地针对他个人,他不会把记仇的。”
“是我心急了。”
“你多与陈院长一起办事就明白他的风格。他要留那俩人,他会先说目的,然后再说理由。这两年我观察下来,他基本都是这么处理事情的风格。还有他要想顶牛,谁说也没用。说到底,他也是看到留那俩进修大夫的好处了。”
关岚边往嘴里扒拉饭菜,边频频点头,他认真地听妻子分析。
“咱们省院一线科室还少大专学历的人吗?那俩进修大夫都30多数,十年以上的工临床作经验,正是体力好、经验也可以,最好用的时候。你提出把这俩人留下,比陈院长自己开口好。”
?
关岚没跟上妻子的思路。
“我是说万一,万一他俩以后的表现让陈院长失望了,陈院长就可以说:我当初就不该同意把你俩留下。”
关岚差点噎着了,一丝失控的嘲笑浮上他的嘴角。但笑容刚出现,他就立即收了回去。妻子这样的说法,就涉嫌用女性思维、用处理家事的思想去想公事了。但打死他也不敢说出心里的想法来。
又不想吵架的!
“你笑什么?”廖主任敏锐地扑捉到了丈夫那丝笑容的不妥。
关岚知道自己这时候敢打马虎眼,绝对没有好果子吃。他立即停下筷子,很郑重地对妻子说:“陈院长要是能推诿到我身上,他就不是陈文强了。我就笑这个而已。”
“真的?”廖主任狐疑。
“真的。”关岚很认真地点头。“虽然我对陈院长也不怎么了解,但是凭大家对他的传闻,他应该不是遇事推卸责任、好找借口的性子。”
“那我是了?”
看,来找茬了吧!关岚在心里立即后悔刚才笑了。妻子在护理部多年,好是好,但院办那些人真不是省心的。原来极大度的妻子,多年下来也沾染了一种时时刻刻要警惕的习惯。而且,你还就不能提女人思维和处理家事的那茬。
不然就是性别歧视。
关岚面色不改,对盯着自己看的妻子很认真地说:“你自然也不是了。咱俩认识四十年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这么想啊,如果领导干部有遇事推卸责任的作风,肯定不可能做好其基层的本职工作、也就不可能被提拔到领导岗位上的。
廖鸣,你在护理部做了多年的主任,你要是的话,早就没可能在护理部坐稳当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廖主任明知丈夫的话不妥当,但她自觉已经警示过丈夫,达到目的了,就转说起职称评审。“报名日期截止到8月31号。你说李敏今年会不会再申报破格啊?”
“你怕了?”
“嗯。我不想跟她一起公示。怎么说我这大专是自学考试的,高护的专升本也刚读完。你得空问问你师妹,她是不是今年申报。”
“好。要不我跟秦处长他们商议一下,按专业出公示呢?临床大夫放一堆,护理专业的另放。反正今年是第二年,有很多调整余地的。”关岚跟谁都没有交恶过。换言之他跟谁的关系都过得去,跟谁都能说上话。
廖主任想了想还是说:“李敏要是申报,我今年就不报了。因为咱们省院申报破格的人,每年也就那么三两个的人。我要是被拿到跟李敏一起做比较的份上,我就是晋了副高也没什么意思。早一年晚一年的晋副高对我没什么影响。”
关岚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答应了去问李敏后,便不再就此话题讨论。
*
吴冬因为早几日就得了母亲范主任的叮嘱,让他找时间先给冷小凤打个预防针——她今年申报中级非常可能过不了资格审查那关的。最好能做通她的思想工作,别去申报了,免得自找难看。
所以他在冷小凤把准备好的资料推给自己、让自己带交给医务处时,便斟酌着说:“小凤,你今年别申报破格了。”
“为什么?我去年考了英语,也准备好了论文。但去年没有过了资格审查,今年还不能过吗?”冷小凤有些着急。今年过不去,自己明年就要再考一次外语。虽然英语考试不难,但谁愿意闲得没事儿花钱买罪遭啊。
“小凤,你别急。你听我慢慢说。”吴冬按着妻子的那叠申报材料,低声慢语地劝人。因为他之前范主任对他说得很透。
“妈虽然是评委之一,评审委员会的其他人也会给妈面子。你和大雅晋中级有压力,可小凤循资历可以正常晋中级,不过是早一年晚两年而已。咱们好钢得用在刀刃上。我不能把人情浪费上100%能成的事情上,你懂吗?”
吴冬略有点儿难为情地点头:“我懂。”
“明年你把英语考了。趁着我没退休,你早晋完我早放心,然后我才好安排你姐姐的事儿。她那是自学的大专文凭。”
“嗯。我明年一定把外语考过去。妈,我怎么跟小凤说好?”吴冬多少明白妻子的心理。“要是严虹今年晋了中级,她怕是不会甘心的。”
“这有什么难的。评委也不是光看外语和论文的。还要看平时的工作表现。她过去的大半年里,值夜班都是你爸爸帮她的。若是给这样工作状态的人破格了,其他同志肯定会找领导闹个不休的。”
“那严虹是不是也没有可能了?”
“嗯。她俩是一回事儿。”
吴冬听母亲这么说,知道严虹今年破格也是无望,遂放下心来。
“你说,我为什么不申报?”
“医务处的资格审查不仅是看外语和论文的。总要让后面的人以前面破格的为工作榜样。”
冷小凤听懂了吴冬没说出口的意思,但是她舍不得放弃。“我今年都准备好了,不试试怎么甘心。”
“那你不怕公示的时候名字跟李敏在一页纸上?”
与李敏相提并论,冷小凤少了一丝坚持。但她不确定地说:“李敏去年破格是因为她一年干了三年的活。这回她这半年可没有像以前那么拼了。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申请破格。”
“你问问她呗。”
“嗯。”冷小凤伸手去拨李敏家的电话。
*
11楼上午的查房,后来就由陈文强接手了。科里突然增加了这么多的患者,全部查完以后已经快12点半了。
李敏跟陈文强请假说下午要休息。
陈文强很痛快地就给假了。“行,你回家休息吧。晚上能来就来,别勉强。明天还有手术呢。”
“嗯。谢谢老师。”
冷小凤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李敏刚进家门。
“敏敏,你今年还申报破格吗?”
“报啊。我都准备好所有资料了。这几天有空儿就送上去。”
“所有的资料?除了论文你还准备了东西?”
“除了论文,我把去年做住院总时,一人管了两层楼那些所有患者住院病历简介都准备了。给实习生上课的讲义,医学院才把印刷好的成书给我。还有我那本开颅路径的样书。去年和今年得的表彰都准备了复印件。”
“这么多?”冷小凤下意识地惊呼出口。然后她赶忙补救地问:“我过去看看可以吗?我没有准备患者病历资料。”
“那你立即过来吧。我吃了午饭要睡觉,昨晚做了一夜手术没合眼的。嗯,你到严虹家去,我把东西拿过去。我才回来,还没吃午饭呢。”
“好。”
冷小凤听说李敏准备了这么多的东西,难免就慌起来了。她匆忙跟吴冬交代一声,便往严虹家来。她想看看李敏是怎么准备的患者资料。
李敏换了衣服去严虹家吃饭。她才进门,冷小凤就到了。潘志今天中午没回来,准时下班的严虹带着小艳、小芳先吃了午饭。她把孩子放到婴儿车里交给小艳看着,自己陪冷小凤去看李敏拿来的那些材料。
冷小凤看着李敏那摞厚厚的材料便叹了一口气,相比自己只有三篇论文的复印件,她很泄气地对严虹说:“彩虹儿,你今年报破格吗?”
“你来之前我想报的。”严虹实话实说道:“可你看看敏敏的这些东西。我跟你一样,只有论文。”
冷小凤翻看李敏准备的病历资料,问:“敏敏,这些患者你都熟悉?两层楼得有一百多患者同时住院吧,你怎么可能管得过来?!”
“那又不是一天收进来一百多患者的。我那时是24小时住在值班室。有新入院的我必须得过去看一眼,重患不止早午晚的三次查房,当然就记得了。不过等病情平稳、或者术后三、五天,没什么特别的了,一般我就抛开不管了。”
“那也够多的了。去年年底你们手术多多啊。我记得一周开颅就有四五例的。”
“是啊。但有实习生写病历,有带教老师复查他们的医嘱,看着实习生换药,又不用我自己每个患者都管到的。”李敏看严虹和冷小凤都有些不信,就往细里解释。
“实际上我只要看医嘱本,看哪个患者医嘱调整了、是病情好转后的正常调整还是病情恶化的异常调整,然后再有针对性地去查房,就把整科的患者病情转归掌握了。”
李敏说得轻松,但严虹和冷小凤知道绝对不是那么轻松的事儿。
“可你去年还考研了。你哪来的这么多时间?”
“你俩要是舍得孩子,这才八月初,试试到科里连住七个月,看看自己能管多少患者、能达到什么程度。我看未必就比我管的患者少了。”
严虹点头同意:“我们产科高峰时,一天能出生三十个孩子。除了剖腹产的,正常产都是24小时出院。产妇流动数量是比你们11楼和12楼加起来大。小凤,你们儿科呢?”
“儿科也差不多。很少有十天半个月还住院的孩子。一般一周也就好得差不多了。但是敏敏,这些患者你要都记到工作日记上?”
“也不是每个人的详细治疗都记。没有特殊值得注意的,就跟住院病志首页差不多了。”
“你真有心。你这么一套资料交上去,我看别人是没法申报破格了。”
“破格本就不常见,也不是年年都有人能成功的。”李敏吃完饭,小芳过来收拾饭桌。“晚上咱们吃鱼吧。彩虹儿,吃黄花鱼怎么样?”
“行啊。让小芳炖鱼了。”严虹把李敏的东西归拢到一起,说:“你抱回去吧。我得重新考虑今年还申报破格不了。”
李敏把东西收好,问严虹:“你今天上班还适应吗?”
“还行。”
“彩虹儿,你上班了?你产假到月底啊。”冷小凤吃惊极了:“你现在上班可以吗?”
严虹看着冷小凤吃惊的样子感到好笑,就对她说:“有什么不可以的。我都休息了快4个月了。像我们主任那时候,产假只有42天。只有最近这些年的独生子女政策,我们才有4个半月的产假。现在妇科缺人,我自然就得提前回去上班了。”
“彩虹儿,我下午休息,你中午好好歇歇吧。”李敏抱着东西告辞。
“嗯。”严虹站起来应了一声。
李敏往外走,冷小凤因为严虹下午要上班,也就跟着一起告辞出来了。小芳跟出来给李敏开门。
李敏站在自己门口说:“小凤,我昨晚做了一夜手术,改天再请你到我家坐啊。”
“好,你快回家休息吧。”
*
冷小凤顶着大太阳,情绪低落地回家。
她把李敏准备的材料和去科里试住七个月说法告诉给吴冬后,很无力地对吴冬说:“吴冬,我看了李敏准备的那些材料,我差得太多了。今年不能申报了,报了也是丢人。我跟你说,我没法把壮壮扔家里七个月,像李敏那样去做住院总的。就是前年,我也没做到像李敏那么拼命。”
吴冬就劝她:“咱们不难为自己。像李敏那样拼命,就是关岚和谢逊他们当初也没做到的。”
冷小凤看着边上睡着的儿子,说:“是啊。我不难为自己了。”
吴冬看她那样子猜到她心里不痛快,就安慰她说:“我听说医大附院一般都要六、七年才能晋上中级。你就是后年晋中级,也比你留校的同学要早很多了。”
冷小凤忍住心里的不舒服,不去想李敏这次要破格晋副高的事儿。唉!大家同一年毕业的,却眼看着被越甩越远。
她叹气道:“我们又不是附院那样的人才结构,副教授比主治医多,主治医比住院大夫多。” 然后又说:“像我们这一届的本科毕业生,进省院就拿床管患者。要是明年不给我们晋,还要等到后年去,那也太欺负人了。”
“那明年要晋中级的人就多了。你看,88年毕业的今年只可能晋上一部分。等明年的时候,余下的88年那部分人、你们这一届的、再加上你们上一届89年的,都是正常要晋升中级的,天啊,省院还从来没有这么多人挤在一起晋中级呢。”
“那你说我明年正常申报能晋升得了不?怎么会这么多人挤在一起了。”冷小凤被吴冬说得心里没底了。
“我不是评委啊,我怎么知道。对了,我明年也得考外语呢。”
“你明年可以晋中级了?”冷小凤惊讶。
“是啊。大专毕业转初级职称和本科时间一样,就是工资低了一级而已。”
冷小凤讪讪:“我忘了你是带工资去学习的了。你工资低一级算什么,你这些年早就挣出来这一辈子差的那一级了。我觉得其实你这样带工资上学比我们划算多了。”
吴冬咧嘴:“要是能考上大学,我情愿不要这个带工资读书。”
“你是爸妈不在乎钱,你才能这样说话。要你试试每个月必须省吃俭用,除了必要开支连5块钱都省不下,你就知道带工资读书的好处了。”
“可我每个月有那几十块的工资,就不能再像你们一样跟父母亲要生活费啊。其实跟你们也差不了多少的。大专毕业后的工资才是45块,之前我都是38块5 的。”
“真的吗?”冷小凤不太相信。
“唔,还有些补贴。加起来也就十几块钱。出去学习是没有奖金的。但那时候制剂室奖金高,没人愿意去学习。我是因为妈做药剂科主任,不得不带头报名学习的。”
夫妻俩聊了一会儿,吴冬去次卧休息。冷小凤看着呼呼大睡的儿子,突然间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要是自己和吴冬明年都要晋中级,吴冬他妈妈是保自己呢还是保吴冬?
定位20
李敏回家将闹钟设置在4点半, 收拾好了放心去睡, 直到闹钟响起,才把她从无知觉的酣睡中唤醒。
这一觉睡得太舒服了, 好像早晨的疲惫和困倦都不曾有过。她在大床上来回骨碌了几次, 然后爬起来开了窗户换气、洗漱、穿戴整齐后,拿着雨伞提着鞋子去医院。
11楼很安静,李敏换了白大衣到办公室, 见大夫办公室空无一人。她就问值班护士谢珊芊。
“珊珊, 人都哪去哪去儿了?”
“都在值班室睡觉呢。要喊他们起来查房吗?”
李敏看看手表还有点儿时间,就说:“等会儿, 我先把病历看一下。”
李敏站在谢珊芊身边, 抽出昨天夜里手术的那些病历看。她先看自己带着杨宇、路凯文做的那两台手术, 翻到前面的医嘱单, 见陈文强在长期医嘱、临时医嘱上都做了签字。俩人各写了一份手术记录, 也有陈文强改过的细节之处, 李敏仔细检查没什么问题后,便在规定的地方签字。
再看自己带实习生做的那两台。陈文强同样在医嘱单上签字了。俩实习生也把手术记录、术后记录都写了, 还挺像模像样。看到同样有陈文强改过的痕迹,李敏放心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她之所以这时候还过来一趟,就是因为后面的那两台手术, 是她带实习生做的。那些必要的术后文件,必须要在规定的时间里完成, 也必须要有她的签字才有效。
……
谢珊芊很聪明, 她一边画体温一边留心李敏的动静, 见李敏看完那几份病历后神情轻松,就把她挑出来画过体温、昨夜手术的患者病历,推给李敏说:“这些都是昨晚手术的。下午陈院长来过科里。”
“嗯,我看到他签字的时间了。”
李敏把剩下这些患者病历也都翻了一遍。见陈文强带实习生做的手术,各种该签字的签字、该修改的都改过了。便是马大夫和邓大夫负责的患者,上面也都有陈文强的签字,她终于彻底放心了。
她去病历车上抽出明天要手术的那个患者的病历,看过临时医嘱单、再拽过医嘱本,核对医嘱本上还没下术前准备后,便准备把术前医嘱下到医嘱本上。
谢珊芊叫道:“李主任,你看都五点多了,你先查房去吧,6点餐车进来患者吃饭,你该不好查房了。”
“尽挑好听的说。你怎么不说我回来再下,就归夜班了?”
谢珊芊讨好地笑着说:“李主任,你快饶了我吧。我今天够忙的了,能少一件事儿是一件事儿。”
李敏想到科里陡然增加了这么多的患者,便合上病历、放开医嘱本。
谢珊芊立即吩咐自己带的实习生:“去值班室叫那些大夫马上起来。李主任要查房了。”
*
陈文强下午来科里,主要是为了检查那些术后的、在规定时间内必须要完成的医疗文件。等11楼的这些大夫和实习生完成之后,他便放了所有人去值班室补觉。并交代5点半查房。但现在李敏来了,实习护士去喊那些在补觉的男人起来。
被喊醒的邓大夫看看手表说:“老马,李主任喊查房。起来吧,眼看着五点十五了。”
“嗯,起来。”
俩人昨夜累得够呛,也美得够呛。能够带着省医院的住院大夫做手术,哪怕是刚独立工作的和在轮转的,而不是在陈院长和李敏的监督下手术,对俩人绝对是一个质的飞跃。
一夜手术后,他俩不像李敏有理由在手术室的更衣间倒头就睡。他们得回办公室补写各种医疗文件,整个上午又困又累,但俩人还得撑着不抱怨,遇到实习生问问题的时候得耐心解释。天知道这些实习生会不会以后就留在神经外科了。
那路凯文不就是例子嘛。
他俩就得打起万分的小心,除了干自己份内的活,还要应对尚没摸到临床门径的那仨实习生。然后,可算盼着李敏回来了,查房!
撂下没写完的病历,先跟着李敏、后跟陈院长查房。再也没想到,查房后有那么大的惊喜等着他俩。
可以全家进省城?太好了。
几年以后要去分院?没问题!
目前只能在筒子楼住单间,以后去分院得自己掏钱买集资房——可以可以。
俩人兴奋得午饭多点了几个菜,带着杨宇、路凯文、仨实习生一起吃。吃完后,才把这好消息透露出去。
杨宇愣了一下立即就恭祝马大夫和邓大夫。
“太好了。咱们可以做同志了。”
路凯文也恭喜他们。
马大夫很谦虚地对路凯文说:“以后还得靠你多指教,我跟老邓一样是大专生。”
路凯文忙推脱道:“哪里哪里。我刚毕业,还在轮转呢。你们经验丰富,是我还要靠你们指点。”
“小路,你不用谦虚,陈院长让你在11楼先轮转,就是留你在11楼的意思。”邓大夫补上一句。
路凯文尴尬地笑笑,实话实说:“我也想呢。只是想想而已。”
这是实话,神经外科虽累,但收入高。轮转之后能留在神经外科,自然是每一个年轻大夫趋之若鹜了。
由于有喜事儿支撑着,马大夫和邓大夫午饭后没有休息就又去写病历。等陈文强来的时候,看他俩人的认真,也就从心里接受了俩人。
*
杨宇和路凯文听说李敏喊他们查房,俩人很快就到了办公室。
“李老师,你来了啊。陈院长下午说5点半他过来查房。”路凯文抢先对李敏汇报陈院长的安排。
李敏笑着点头说:“那咱们再等会儿,马上就5点半了。”
杨宇补充:“唐书记过来找马大夫、邓大夫谈话,说把他俩留到省院了,医院给他俩办理调动手续。”
李敏愣了一下,她联想到陈文强昨夜的开台安排,心里认为是他早有计划要留俩人了,就笑着说:“好事儿啊。这回咱们科就兵强马壮了。”
马大夫和邓大夫迟了一步到护士办公室,正好听进李敏的话。俩人很客气地说:“李老师,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李敏笑着欢迎俩人的加入,客气地说:“可不敢给你们当老师,我才工作几天,得向你们学习呢。”
“你和路凯文不愧是师生,说话都一样的。”
几人聊了一会儿,陈文强提前五分钟到了。
“走吧,查房去。”
他们在1病室检查了几个患者之后,三个实习生过来了。三人再没想到查房提前开始了,都有点儿不好意思。
出了1病室,陈文强说:“提前了,不怪你们。”
*
11楼的患者都查一遍以后,陈文强招呼李敏去12楼。俩人从楼梯往12楼去。
“小李,那俩进修大夫留下来的事情,你知道了吧?”
“刚才听说了。挺好的啊。”李敏发自内心真诚地说:“老师,我觉得你这安排好。咱们科这半年的手术数量差不多稳定了,有他俩加入,如果年底患者再和去年一样,咱们也不怕。嗯,咱们神经外科立科也有可能了。”
“是啊,是可以立科了。他们俩留下的事情很突然。不过也不是什么坏事儿。这样你去上课,二三四的手术难度,我就可以和五六穿插开了。”
李敏听陈文强这样说话,明白他要增加每周的手术量了。她很干脆地回答:“我听老师安排。”
石主任在主任办公室里等陈文强呢。
“陈院长,我听说那俩进修大夫留下了?”
“是啊。我也没想到。很突然的。”陈文强很自然地回答。倒让石磊和李敏觉得莫名其妙。难道留下那俩人不是陈文强早计划好的?
他俩的神情落在陈文强的眼里,陈文强就解释道:“上午院务会,提起昨晚急诊的混乱。话赶话地说到没他俩,咱们省院应付不了那么多台的开颅手术。”
石主任点头附和道:“留下也好。这样你的压力不至于太大,他俩的水平,怎么也够帮你和小李看患者了。”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陈文强随口应了,然后说:“老石,我让你等我是想问你,如果现在11楼和12楼分开,你觉得怎么样?”
石主任从听说留下那俩进修大夫了,他就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了。但他沉吟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陈院长,有几个问题,可能没办法让11楼和12楼立即完全分开。”
“唔——你说,是哪几个?”
“第一个是值班。”
“这个还是原来的8组不变。咱们楼上楼下还都没有能力每天出一个人,就先这么混着凑满八个了。至于必须的些微人员变动,等月底小李去上学,门诊、急诊轮转的大夫回科,我再统一调整。”
石主任听闻值班不变,立即松了一口气。他这样明显的神态变化,让陈文强忍不住笑着说他:“老石,外科值班小组,可能在相当长的一个时间里不能变动。你放心,临床诊疗安全我会放在第一位的。”
石主任笑笑说:“我就是担心这个,你在前面顶着,我们这些人就能专心工作。”
李敏妙目流转,心说石主任真会拍马屁。但看陈文强是很假的谦虚,但内心应该是受用模样,心说自己是不是得跟石主任这么学着说点儿什么了?
石主任接着又回到工作上。“其次就是实习生。两层楼分开,实习分组是不是还保持这样?”
“是。这是最适合实习生的了。”
“再一个是住院总。小郑虽懒,这半年下来,他基本能处理得了11楼住院患者的意外情况。要是分开,你那边谁做住院总呢?那马大夫和邓大夫有家有口的……”
这是一个很实际的问题,这不像李敏没结婚的时候,她自己住去12楼的值班室,被顺水推舟地先当住院总使用了。李敏现在是不可能再住回11楼的。
陈文强笑道:“老石,调动这事儿吧,我经验多一些。上半年指标充足好弄调令,下半年啊,就是非常难说的事儿了。就是我们省院去催,他们也非常可能要在春节后才能拿到调令。”
石主任抚掌笑:“陈院长,那就恭喜你了。俩人一人一年住院总干下来,后面杨宇也应该能担得起住院总的责任了。”
李敏始终站在一边看俩人对答,她不明白叫自己过来是什么意思。
“老陈,那个——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石主任换了对陈文强的称呼。
“你说。”
“小李周末去学校上课,我这面要是遇上有心脏瓣膜的手术,你看看能不能借小李给我?反正那种手术也不多的。”
“行啊。二三四是小李的手术日,咱们提前一周商量了。”陈文强很爽快地答应了。“老柳那里也一样。咱们提前一周商量。”
石主任笑得很开心,他带着一点儿试探,问:“最后还有一件事儿,就是分科以后,你看是提杨卫国还是潘志当副主任?”
“老石,你这话问的可就是有私心了。自然是潘志。杨卫国那人”陈文强不屑的态度一点儿也没掩藏。
“浪子回头金不换。他这一年多也没什么劣迹。”石主任为杨大夫争取。
“等他泌尿外科能立科的时候再说。”陈文强拒绝得很彻底。“咱们这两层楼的护士,大多都与杨大夫有旧怨,提他做副主任,在护士中间影响不好。”
石主任没立即应声。
陈文强提醒他说:“老石,你别忘了去年十一那事儿。险些把我们所有人都坑进去了。”
石主任立即严肃起来了。“老陈,你说得对,是我从私人角度想太多了。那就潘志了。那护士怎么分?”
“护士长吕青给你留下。小姜过去11楼。神经外科那些常用的护士我带走。那个路凯文,明年结束轮转,我想留他到神经外科,小翟留下给你。别的人你看还有什么要特别安排的?”
“行啊。我还真愿意小翟留下来。那女孩子话少,但说的话都在点子上。有她帮着吕青,我也省点儿心。”石主任说话看不出任何不愿意。
“她嘴皮子也利索,你小心她噎人。”
“不噎我就行。”
石主任的话让陈文强和李敏莞尔。
“那明天就通知护士长分账,分到7月31号了。也不差这两天的。”
“行。那我明天让潘志跟着?”
“随便你安排。院里那边我去办。只是我们科明天上午有手术,你先分好。等下午让小李、小姜在跟吕青、潘志交接。”
“好。”
*
陈文强回院办换衣服,李敏去十一楼下术前医嘱。结果见路凯文已经下好了。她检查一遍无误才签名。然后慢悠悠地洗手、换衣服出来,却发现石主任在电梯间按着电梯在等她呢。
她紧走几步进去电梯,对石主任说:“不好意思意思,让你等我了。我有个术前医嘱没签字呢。”
“没事儿的。小李啊,”
“石主任,你说。”
“那个刚才我提议副主任的事儿,”
“石主任,你是希望我告诉潘志你提议他当副主任,还是希望我装不知道这事儿,不对他说?”
电梯里只有他们俩,李敏就直白地问石主任的态度。
“你说哪个好?”石主任居高临下,认真地问李敏。他有些后悔当着李敏提议这件事儿了。其实他更后悔的是为杨大夫争取了。
“前者对你和潘志的以后工作好。但如果杨大夫知道了,会不会影响你和杨大夫的私人关系?我不知道你会选哪个。”李敏觉得在这些老主任跟前,自己还是实话实说比较好。“不过石主任,我听你的,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石主任沉吟了一下:“你还是装不知道吧。”
“好。”李敏答应石主任,使劲儿地点下头。
电梯到了一楼,俩人并肩往回走。才出了17层住院大楼,就遇到从另一侧走过来的肾内科谭主任、icu洪主任。
“谭老师,洪老师。”李敏很恭敬地叫老师。谭主任给李敏上过肾内科的大课,而洪主任最近没少考问李敏。那真是把李敏当成学生一对一教学呢。
“老石,小李,你们怎么也才回家啊?”
“晚查房啊。昨晚做了一夜的手术。你们怎么也这么晚?”
“你们把术后危重的都塞我icu了,这不才忙乎完。”洪主任假装抱怨。
石主任打着哈哈说:“那可真就没办法了。老洪,这回我可是没把危重的都塞给你啊。”
谭主任就说:“老石,你说老洪这个人,啊,你帮我来评评理。他icu什么做不了,一个床旁血滤把我叫过去干什么。这个点下班,误餐费没有,加班费也没法报。”
“咱们省院的重症透析,不找你看一眼怎么能行。有本事你不过去icu啊。你说是不是,老石?”
石主任点头:“很是。重症透析,是得找你看一眼才放心。噢,对了,我昨晚有个胸腹贯通伤的患者,明天估计得透析。老谭,你得空得帮我去看看的。”
“行啊。你明天送患者前,打电话给我了。”
“好,先谢谢了。”
“客气了。”
神经外科这回送去icu的患者比较多,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洪主任问了李敏几句科里的情况,就说:“得空把你们科能接回去的都接回去吧。”
“是。我明天下了手术过去看看。”
四人同住在一个单元,仍旧是住的楼层高在前面先上楼。谭主任和洪主任领先,然后是石主任,最后是慢慢挪步的李敏。
*
在厨房里洗碗的杨大夫,隔老远就看到了他们这一行人。他对陪着自己忙乎的妻子罗主任提醒道:“罗英,李敏回来了。”
“是吗?那等她吃完饭我上去找她。她怎么回来这么晚?”
“昨晚脑外伤手术的患者多。估计是下班前查房用的时间长了。”杨大夫把最后一个洗干净的饭碗交给妻子,自己去拎大勺。
“李敏也做了一夜的手术?”
“是啊。没办法的事儿。进了外科,站到手术台上就没有男女了。”杨大夫说得很理所当然。“不过像昨晚那么多脑外伤的事儿很难遇上的。”
“春节那回爆炸,不也是挺多脑外伤的。”罗主任提醒丈夫。
“我活了40多年,头一次听说化工厂爆炸。你以前听说过?”
“没有。”罗主任摇头。“这些意外啊,还是少一点儿比较好。哎,对了,昨晚小宇上手术没有?”
“上了。李敏带他做了两台,然后那俩进修大夫又分别带他各做了一台。”杨大夫上午专门去11楼问了儿子上手术的情况。
得知李敏对他和对路凯文没什么太明显的差别后,他心里松了一口气。叮嘱杨宇好好跟李敏学习。
“我听说那俩进修大夫留11楼了?就因为参加这两次抢救的事儿?”
“是啊。亏得他俩能顶上去了。”杨大夫把锅碗瓢盆都刷完了,洗了抹布开始擦灶台。“不过他俩不白干,这千载难逢的调动,他们不用花一分钱就到手了。”
“命好,赶得巧了。”罗主任洗手。“老杨啊,你说那俩进修大夫留在11楼了,还是能顶人干活的,那神经外科会不会分立出去啊?”
正在擦灶台的杨大夫停住动作,他想了想继续擦灶台。好像不在意地回答道:“脑外和胸外的人手各自都差不多了,我看十之八、九会分科的。”
“那你们12楼会不会提一个副主任?”
“应该会。”杨大夫一边洗抹布一边说:“12楼以胸外科为主,应该会提潘志吧。”他语气里的犹豫,让罗主任扑捉到丈夫心里那潜在的希望。
罗主任暗叹一声:可惜了。陈院长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不然自己真可以去找找他。
“你也认为会是潘志?”
“是啊。他是医大毕业的本科生,现在提为副主任跟谢逊那时候也差不多。他运气好啊。你说是不?”杨大夫又倒了一点洗洁精,使劲去搓那仍有些油腻的抹布。
罗主任往手上抹手霜,看着丈夫搓抹布的动作,知道他在发泄心里的郁气。就说:“可不是运气好么。你说楼上周大夫比潘志还早一年毕业的,潘志才调来省院一年。他在普外默默无闻的,潘志倒提为胸外科的副主任了。”
“嗯,要是春节后是他去胸外科,这回提他当副主任,可能就没人觉得意外了。不过谁也没想到陈院长会把创伤外科直接变急诊科了。当初潘志被调去胸外科时,大王还笑潘志过去是给石主任拉钩的。以胸外科的手术量,够潘志拉三五年的。可转眼间,啧啧,人各有命啊。”
“这王大夫,他怎么说话的。老杨,我觉得大王不是里挑外撅就是笑话人的。你有这个感觉没有?”罗主任盯着丈夫的眼睛问。
“你不用这么看我。”杨大夫失笑道:“他那人就那个习惯。以前我们科有个老护士,去年退休的。她总说王大志那人是把人推坑里了,掉坑里的人还得感谢他,为他辩解说他不知道。”
“那我看你跟他挺要好的啊。”
杨大夫把抹布晾在厨房的窗台上,回身洗手。
“英啊,曹操还有几个好朋友呢。我跟他聊得来,是因为在普外科的时候,除了年龄相近,还有一个原因他前妻是杨卫华,那是我堂妹。其实我跟咱们省院的男大夫都聊得来。”
“真的?”
“嘿嘿。”杨大夫讪笑。他回拒了护手霜。“我个大老爷们,皮脂腺分泌旺盛,我不用这个。”然后,又接着说:“我主要是和咱们省院中间力量聊得来。那些男大夫不是下过乡的工农兵大学生,就是恢复高考后从乡下考上来的。”
“有共同的经历背景呗。”
“是啊。其实我跟咱们省院的女大夫也聊得来。”
?
罗主任挑眉瞪眼看他。
“你别急啊。就一个女的。也是工农兵大学生,还是研究生、副教授、科主任呢。白天聊得来,夜里更聊得来的,你说是不是?”
罗主任这才意识到丈夫说的是自己。她抿唇笑笑,偷偷往厅里扫一眼。杨大夫早注意到老两口出去溜达了。他往窗外看看无人,伸手把略羞涩的妻子搂到了怀里。
这两口子过日子嘛,能聊得来,还能吃到一块去,过起来就有滋味了。
这个时间点,1楼的窗外无纳凉的人经过。因为省院那些医护人员家里没人做饭的,都是刚刚端起饭碗。
101室静悄悄的厨房里,只有这对人到中年的夫妻。暑热被大雨带走了,但他们心里的火热正逐渐加温,且在向燎原之势蔓延。
※※※※※※※※※※※※※※※※※※※※
捉虫
定位21
李敏回来得晚, 潘志和严虹等已经吃完晚饭了。这是他们早商量好的事儿, 到点儿就开饭,不管是谁晚回家都不等。因为三人都有可能要上手术。一旦上了手术台, 真不知道晚到几点能回家。
潘志见李敏回来,忙把潘嘉抱过去, 笑说着:“师妹,宝宝找你呢。来,跟姨姨拉拉手,然后该去睡觉了。”
李敏握住潘嘉的肉手, 假装要咬。小人儿笑着往回抽手。俩人玩笑了一下, 潘嘉就顺从地让父亲抱回去睡觉了。
严虹坐到饭桌的对面, 李敏吃饭, 她问话。
“你们科那俩进修大夫确定留下了?”
“嗯。”
“那你们分科不?”
“分。”
“什么时候?”
“等护士长算清账目的。”
“那不是很快?就7个月的小金库, 够不够算一天的。你说是不?”
李敏看潘志走出来了,立即回避性地低头继续吃饭, 不回答严虹的问话了。
潘志觉得李敏的神态有些奇怪,他愣了一下看支肘坐在李敏对面的妻子问:“彩虹儿,你们在说什么?”
“说你们两科要清小金库、然后分科的事儿。”
潘志看向李敏等答案。李敏装不知道, 低头继续吃饭。
“师妹, 你们查房到这么晚?”
“没。”
潘志换了一个角度问:“石主任查完房不走,是等你和陈院长?”
“嗯。哎,我觉得今天的黄花鱼很好吃, 你俩觉得怎么样?”李敏王顾左右而言他。
潘志被敷衍的尴尬。
“是啊。是好吃。”严虹笑着接话:“我觉得小芳现在做饭比小艳好吃。天南海北的菜, 她都能做上一点儿。”
“跟穆杰学的。他们炊事班开培训学校, 各地风味都有。”
潘志见李敏不肯直接回答自己就转换话题了,他直觉事情与自己有关。但是硬问李敏为什么,也没什么意思。反正自己这半年在胸外干活认真,也没出什么漏子。他笑笑,转身回去看心肝宝贝的胖儿子睡觉了。
严虹等潘志离开后,伸手指虚点李敏的脑门,压低声音说:“你啊!幸亏我不是小心眼,你潘师兄也不是小心眼的。你就掖着藏着吧。”
“彩虹儿,你得理解我。我这副主任当的,有些话就是不能在陈院长前面说出去。是不?再说做人得言而有信,对吧?”李敏停下筷子,抬头看着严虹说道:“我答应不说的事儿,我就得不说。你要理解我,你就也别问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不差这一半天的。”
“嗯,我明白。”严虹从小经多了父母叮嘱嘴要紧,不然就是给爸妈招祸。她见李敏这样的态度,就换了一个话题,说:“敏敏,小凤家的壮壮病了。”
“病了?小凤中午过来没说啊。是今天降温着凉吐奶了?”
“不是吐奶,是拉肚子。你回来前,吴冬刚从我家拿走一罐奶粉。小凤上火,孩子吃火奶拉肚子了。”
“上火?为什么?中午看着还好好的呢。”但李敏转瞬就想到最可能的原因。她试探着问严虹道:“是因为申报破格吗?”
“是啊。就这一下午的功夫,吴冬过来说她舌尖都起泡了,晚饭也吃不进去了。唉,尽带累得孩子遭罪了。”严虹可怜壮壮。
“这又何苦来呢。”李敏觉得不可思议。“她上什么火呀。我那些申报材料又不是为了阻挡她故意准备的。她打电话问我申报的事情,我就告诉她实话了。她要看我准备好的材料,我也就给她看了。结果她来这么一下子。你说范主任看孙子遭罪,还不得不怪到我头上啊。”
“应该不会的。”严虹安慰李敏。“这事是小凤她自己想不开。她去年就申报破格了,但在秦处长那里被拦住了。我都没跟你说呢,她跟我嘟囔了好几次,说吴冬他爸妈看着对她挺好的,但是遇事儿还不如陈院长做老师的对学生。”
李敏目瞪口呆。
“陈院长为你能跟秦处长争,但吴冬他爸妈谁都没出面给她争。小凤去年老大的不满意了。”严虹笑吟吟地说完,看着李敏的惊呆表情,忍不住敲了她脑门一下,说她道:“赶紧吃饭。你这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模样。”
“不是,彩虹儿,她是不是觉得有论文、外语通过了就能晋职称了?”李敏低头挑出黄花鱼的那根大刺,扒拉去盘子的一边。吃了几口黄花鱼的蒜瓣肉,才接着对严虹说:“她应该跟院长助理关岚、还有普外副主任谢逊那样的前辈比。他俩一路都是破格的。不仅是阴郁和论文,还得有平时的工作表现。”
严虹失笑,“她要能这么想,她就不会上火了。再说她跟你一个寝室住过,自然要跟你比了。”
“光跟我比晋职称?她怎么不跟我比累得跟条死狗的时候!她在儿科慢悠悠地坐着写病历,到点儿就下班,她前年、去年的小日子过得多滋润啊。她这不是典型的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了。”
“哪有你这样把自己比喻成死狗和贼的。”严虹笑眯了眼睛,用揶揄的语气说:“她啊,她以为范主任、吴主任是科主任就是了不得的官了。”
李敏点头,承认严虹说的有道理。
“彩虹儿,去年也亏了我老师是院长助理,也亏了他跟舒院长的关系好。不然他就是去争,说得天花乱坠,争赢的可能性也没多大。呵呵……”李敏冷笑,“秦处长和章主任最是看不得女大夫、女护士、女职工当先进的。”
“这有什么奇怪的。什么样的男人都有。我们高中有个男老师就总说,男孩子后劲足,到高二一努力就上去。狗/屁!我们班高考还是女生把男生压得死死的。”
“我们班也是。真不知道他们瞧不起女生的底气哪里来的。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比男大夫做得差了。”李敏把最后一口饭扒拉到嘴里,吃完以后对严虹说:“冷小凤想不开是她想不开,我也不能为照顾她的感受只交4篇论文,你说是不?”
“那当然了。那都是你自己辛苦干出来的。”严虹站起来跟李敏一起收拾菜盘子。俩人一前一后往厨房去。“晋上副高就代表自己在专业领域有地位了,去开年会都能捞到有桌子放茶水的前排。而且还不只是要涨一级工资,退休金还高了5%呢。”
小艳走进厨房,“敏姨,我来洗了。”
“嗯。”李敏关了水龙头,退后两步让给小艳洗碗。她问小艳道:“你俩今天头一次带宝宝在家,应付得了吗?”
“还行啊。就是宝宝有时候想起来找虹姨,会哭一下了。我们拿玩具弄点儿响声出来,他就忘了。等中午见到虹姨可亲的了。”
“那是,那是亲妈啊。”
*
李敏和严虹回到客厅里,严虹陪李敏溜达消食,俩人在厅里边走边低声说话。
“彩虹儿,你说我要不要去看看小凤,劝说她几句?”
“你不怕劝不好,反成火上浇油了?”
李敏皱眉。“小凤也不是完全不懂道理的人。她除了跟我比,她更应该跟关院长、谢主任他们比。比比他们是怎么工作的。”
严虹叹道:“敏敏,你要这么去劝她,你还是别过去了。你这是过去招人恨呢。我去跟她说吧。不管怎么说,我在妇产科比她儿科还辛苦,我都放弃破格了,她应该感觉好受点儿。”
“有用吗?她都抱怨范主任不帮她争了。”
“有用没用的,先尽到心了。我跟你说范主任帮她争,为的是个人私利;陈院长帮你争,为的是公心树先进榜样。要是她还想不明白,我就告诉她,她就是舒院长的儿媳妇,舒院长也不会为了私心、在需要公示的破格上开口。”
“那你最好别说这话,这时候刺激她有什么意思。她刚满月,还要喂奶呢。”
“我看着办吧。唉,吴冬不来说病因我也不用去。这知道她是什么原因了,我不去也不好。你说是不?”
“是。那你去吧。我回家了。我今晚得早点儿睡。小艳,一会儿让小芳早些回去。”
“好。我这就告诉她。”小艳答应一声去次卧找小芳。她在熨烫潘宝宝的衣服、尿布等。
李敏回家。严虹去主卧房找潘志。
“咱倆过去看看小凤啊。”
“好啊。我让小艳过来守着孩子。看这天不知道晚上还会不会有雨。”
“咱倆快去快回。我明天要跟苏姐上个大手术。你明天有手术吗?”
“没有。”
潘志看严虹费劲儿地去扣束腰的挂钩,就伸手帮她扣上。他小心眼地扣到最外一排。严虹收腹挺胸,使劲地憋住一口气,假装没看到他扣的是哪排挂钩。
“彩虹儿,我觉得你用这个收腹不好。收的太紧,要小心内脏移位,膀胱受压导致尿失禁。真的,你别不高兴。我觉得你胖点儿其实挺好的。”
“好什么啊。我的牛仔裤都套不进去了。唉!我比去年这时候重了十几斤。” 严虹发愁,她对自己的身材非常不满。“娜娜比我恢复的都好。小凤根本就没怎么胖。”
“刘娜是带孩子累的。你想想她家满月以后就没人帮忙了,白天晚上都要靠自己带孩子。而咱们家可是有骆大姐和小艳帮你两个月的。再说,你上班会很辛苦的,你肯定会很快瘦回去的。”
“但愿能如你所言。我就系这么一会儿。从刘娜家里回来我就摘了。”
“你今天上班也系了吧?”
“我到科里就摘下去了。白大衣遮肉,妇科没人注意我的。”
潘志想说去冷小凤那儿,也没人注意她的腰。但他知道这话对身材走样的严虹来说,绝对是不能接受的打击。于是默默转身去找小艳来看孩子。
*
吴主任和范主任都在。见潘志和严虹来了,老两口热情招呼他俩:“小潘和小严来了,快坐快坐。吴冬,你去切西瓜。切一小块给小严,今天的西瓜好。”
应声出来的吴冬赶紧去忙。
潘志客气地道谢后坐在范主任和吴主任中间。严虹却问:“小凤呢?我去看看她。”
“在里屋呢。”范主任站起来,挽着严虹的手说:“小严,麻烦你好好劝劝小凤。人这一辈子长着呢,真不在一年两年上。”
“嗯。”
范主任把严虹送到房门口,说:“凤啊,严虹过来看你。”
“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想起来,微微红肿了眼睑的冷小凤过来开门。
“妈,我没事儿了。彩虹儿,你怎么来了?”
“担心你呗。”严虹进屋,范主任笑笑转身回客厅了。
严虹把冷小凤送回床上,坐在梳妆凳说:“敏敏听说你不舒服,她也想来的。”
“来看我笑话吗?”冷小凤声音有些尖利。但在严虹用手指着孩子时,立即就放低了声音。“彩虹儿,你跟她说谢谢她的好心了。”
“你怪敏敏的申报资料多了?”
“我哪有。”冷小凤躲闪严虹的眼睛。躲不过只好说:“我只是不甘心罢了。”
“你有什么不甘心的啊。敏敏那住院总当的,又是一年干了三年的活。她刚才还跟我说呢,说你只看到贼吃肉没看到贼挨打。”严虹巧笑嫣然地说话。
“我知道李敏比我们所有人都辛苦。可咱们这一届,提起90年毕业的,谁第一个想起来的不是李敏。你说是不?入党,她是第一个;晋中级她是第一个;三室一厅她,嗯,她住着。这回我们连中级的申报资格还没呢,唉!”
“那你愿意冒着高位截瘫的风险去入党吗?”
“我就是那么一说。她运气好,有陈院长做她老师。”
“她那天在手术室门外的情景,我都跟你说过了,你忘了啊。那时候陈院长还是创伤外科的副主任呢。她要不去救刘主任,事情还两说呢。”
冷小凤讪讪。
“小凤,换你去创伤外科,你会不会像李敏那么拼?”
“也许会吧。在那个位置了,谁能不拼啊。”
严虹摇头。“我不会。你也不会。你先别急着反驳我啊。敏敏昨晚做了一夜的手术。我今天听潘志跟我说,有两台是她带实习生做的。换你我怀孕4个多月时,我是潘志替我上手术台,你是吴主任替你值夜班。现在说能跟敏敏一样拼,咱倆就在这屋糊弄自己罢了。”
冷小凤赧然。
“算了。我在产科的工作是累,你在儿科也不轻松,但咱倆都比敏敏清闲多了。春种秋收的,咱们不跟她比。行不?”
“嗯。”冷小凤点头答应。跟着说:“我也不是要跟李敏比。我是,我是……”
“你是什么?你说,我看看有道理没有。”
冷小凤把今年和明年晋中级的形式说给严虹。
“彩虹儿,明年有88届的、89届的,你说我们90的,能有几个能晋上?”
严虹想想,咬着嘴唇说:“院里评审之后还要公示的。要是不够工作表现不够突出,我怕评上了,也得被咬下来。或者被人揪住不放。”
“会吗?”
“怎么不会!就是舒院长的儿媳妇,不够条件评上了。你看看会不会有人去省厅检举的。不过就是一张邮票一个信封罢了。”
冷小凤脸呈颓败。
“那岂不是我们明年没希望了?我们这三届的本科生可不是小数目。”
“还有一年呢。不然咱俩申请去做住院总?”
冷小凤回头看看儿子,坚决地摇头说:“不。”然后她扭转头对严虹说:“彩虹儿,谢谢你,谢谢你来劝我。”
“谢我做什么。”严虹站起来。“我明天有手术,你想开了,我就回去了。”
严虹走到门边,冷小凤却按住门把手。
“小凤?”
“彩虹儿,你说我明年和吴冬一起申报中级,她会保我还是保吴冬?”
“范主任?”
冷小凤点头。
“那你不如问问你自己,将来你是跟儿子亲还是跟你儿媳妇亲?”
冷小凤白脸。
“小凤,你是为这事儿上火?你真糊涂!我看壮壮这罪遭得太不值了。我跟你说从小我爸看重我大哥,带在身边手把手地教导。我妈看重我姐。虽然我爸妈、我哥姐也都把我捧手心上,但我还是愿意离家远远的,靠我自己打天下。”
冷小凤愕然。
“小凤,你想想你爸妈怎么对你的,你再想想范主任这婆婆是怎么对你的。你还不满足啊?我可警告你,你这话不能再跟别人说啦。范主任对你再好,那也是你婆婆。你当人儿媳妇的,还想婆婆对你比对人儿子好?你这是得陇望蜀,蹬鼻子上脸了啊。”
冷小凤被严虹劈头盖脑的一顿数落,一张俏脸红了白、白了红。但严虹话的道理她还是能听明白的。她站在门边难堪了好一会儿,最后才低声说道:“是我痴心妄想了。彩虹儿,谢谢你提醒我。我爸我妈都没把我放心里、放在哥哥弟弟姐姐的前面,我指望婆婆?我真是糊涂了。”
“你谢什么啊,咱俩是谁跟谁的。人这一辈子难得有几个好朋友,谁还没有个一时想岔了的时候。小凤,你再遇事儿要跟我早早说,千万别自己憋着,啊?憋出毛病来,还不是自己遭罪。你记得敏敏那个总结不,她说临床遇到的那些癌症患者,多数都是性格内向,平时遇事就搁心里,最后憋屈出大病来。”
冷小凤点头,再次谢过严虹的提醒说:“那——彩虹儿,这事儿你别跟潘志说,行不?”
“行。我跟他说这个干什么。”严虹爽快地答应了。
“那,你也别跟敏敏和娜娜说。好不好?”冷小凤紧张地看严虹。
“好。你放心我绝不会说的。但你也别再钻牛角尖了,如何?”
“嗯。”冷小凤重重点头。“谢谢你。我再不会了。”
“那我就回去了。休了三个多月,冷不丁地突然上班,今个儿的这第一天,我还真就有些不适应。我明天有个剖腹探查的手术,没准是卵巢癌。术中要等冰冻切片,搞不好就得五六个小时甚至更多的。”
“那你赶紧回家休息了。”冷小凤打开屋门。
严虹和冷小凤一起出来,范主任就招呼严虹吃西瓜。“小严,来。吃片小小的,不多吃,就尝个味道。今天这个西瓜特别好吃。”
却不过范主任的热情,严虹拿起为自己准备那小牙儿。“嗯,是好吃。沙瓤的瓜一般干巴的偏多,这么甜,汁水又多的沙瓤可不容易碰到。”
“是啊。这样的沙瓤不好遇到。小凤,你再吃一块。这大热天突然降雨,暑热夹缠湿气,别说你喂奶带孩子的人容易上火,就是我们这些好好的人,都呛不住这样的天气变化。
西瓜可以消暑解渴。西瓜皮也不白扔,也能清热解暑。吴冬,你回头让许姐把翠衣切掉,用内层煮水喝,其功效能比上中药的那个白虎汤。”
严虹和冷小凤虽然学的是西医,但中医作为考试课之一,俩人也知道白虎汤是做什么用的。所以,冷小凤也在范主任劝说下,吃了一大片西瓜。
吴冬安慰冷小凤说:“你放心吃,今晚我给壮壮喂奶瓶。”
潘志等冷小凤吃完,就站起来说:“吴主任、范主任,我们回去了。彩虹儿明天有大手术。”
“好,谢谢你们啊。”
“不客气。”
吴家人很客气地把潘志、严虹夫妻俩送出门。
*
冷小凤对跟着自己进来看孩子的范主任说:“妈,今天是我不好,想的太多,让孩子遭罪了。我不知道也没想到真有火奶这回事儿的。”
范主任心疼孙子,她不去揪冷小凤这个儿科大夫是不是真的不懂“火奶”的说法。她温言宽慰儿媳妇:“壮壮每顿吃的太多,夏天稍泻几次,空空胃肠,也未必就是坏事儿。你看他这会儿不是没事儿了。”
冷小凤心想都已经认错了,不如彻底一点儿了。她吭哧瘪肚地说:“妈,我错了,没像李敏那么努力,还想有人一样的成绩。”
范主任笑笑,心说能知道自己错了就好。
“其实职称这事儿你不用放心上。虽说谁年轻的时候都要争上游、争先进的,但人这一辈子长着呢。你看跟我和你爸前后脚进省院工作的那些叔叔阿姨们,哪个现在不是副高了?!不过就是早一年晚两年的事儿。可我和你爸当时就没想开,唉!结果耽误了吴冬他们仨。”
冷小凤笑笑没接话,她心里并不认同范主任的这个说法。虽然那些人后来晋上了副高、但是失去了竞争科室主任的机会,如今哪个不是在科主任的阴影下苟且度日呢。她咬嘴唇,将注意力放在睡梦里轻蹙眉头的小人儿上。她伸手轻轻触摸儿子的额发,怜惜和懊悔混杂的表情,将一个母亲对因为自己过失,造成孩子生病的歉疚展露无遗。
范主任看冷小凤后悔导致孩子拉肚子了,便继续劝说她:“才潘志跟我说,严虹宁可明年也晋不上了,她也不想今年下半年在妇科做住院总。”
妇产科李主任有意学外科设立住院总之事儿,冷小凤在李主任过来看自己时,听她跟范主任叨咕过。
“妈,你放宽心,经了壮壮这次拉肚子,我也想开了,什么也没我儿子重要!今天是因为吴冬给我分析,明年将有三届毕业生挤到一起晋职称,我这样怀孕期间没怎么值班,是没法说平时工作表现好,我才一时没想开。”冷小凤看着婆婆的眼睛,大大方方地说:“我明年也不报了,我再晚一年,后年再说。妈,你看看怎么让吴冬一次过了。”
范主任拉住小凤的手,欣慰地说:“凤啊,妈不会让你吃亏。中级咱们晚了一年,到时候在副高补回来。你也别心疼晚一年少涨了那一级工资,妈今年就给你先补上。”
“那谢谢妈了。”冷小凤很真诚地道谢。既然明年没可能晋上了,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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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虫
定位22
潘志从吴家出来就想问严虹那个分科算账的事儿。但几次话到嘴边, 他都没有说出来。严虹要是方便告诉自己, 去冷小凤家的路上她也就说了。现在仍不告诉自己, 必然是有她难说出口的理由。只想想李敏那么奇怪的态度,事情肯定与自己有关了。
会是什么呢?
潘志后知后觉地联想到某一种可能,他的一颗心忍不住砰砰地加速了跳动。然后他与严虹十指相扣的手不由就用了力。
他这动作换来严虹娇嗔和呼痛的责怪:“潘志, 你握疼我的手指了。”
“哎呦,我想事儿想出神了。”潘志赶紧给妻子揉手指。
“你想什么呢?”
俩人这时已经走到楼门口,潘志只好说:“回家就告诉你。”
夫妻俩进了家门, 小芳就迎过来说:“潘叔, 楼上石主任打电话找你。”
“说了什么事儿吗?”
“没有。我告诉他你和虹姨去看壮壮妈妈了。他说等你回来,让你上去一趟。”
“那彩虹儿,我就先过去一趟。”
“好。你去吧。”
严虹在潘志上楼后, 自己就去洗澡洗漱。然后她坐到大桌子那儿看书。可没看几分钟呢,她就心气浮躁得坐不住了。她跟小芳交代一声去了李敏家。
李敏坐在大桌子那儿看书,见严虹开门进来,她把钢笔拧上笔帽、夹在书页中, 问她:“小凤听你劝了?”
“听了。她就是一时钻牛角尖了。到底一个人在家就容易瞎想。不像我那时候,你天天晚上能过去陪我聊会儿天的。”严虹在李敏的对面坐下。
“你之前和娜娜也总去看她啊。”
“还是不同的。我和娜娜再常去, 一周也就能去上三次而已。敏敏,我跟你说, 我坐月子那时候, 天天就盼着潘志下班、盼着你过来跟我说几句话。不然一个人躺在床上, 天亮了盼天黑, 天黑了盼天亮。
真的很难受。
我有时候都嫉妒骆大姐可以摆弄宝宝, 也嫉妒小艳可以里外屋来回走。那时候就想,要是我们中国人也像外国人那样,不用坐月子,生完孩子就可以洗澡,就可以满街跑就好了。”
李敏吃惊,她不解地问:“为什么?开始你妈妈在啊,还有骆大姐、小艳小芳的,你不缺说话的人。”
“我也不清楚。反正就觉得自己很脆弱、很害怕。要没有你们这些人围着我嘘寒问暖的,我觉得自己都不该生潘嘉了。”
“啊?你怎么会这样?”李敏吃惊极了。跟着她就试探地问严虹:“你是产后抑郁吗?”
“唔——非常可能。不过我是比较轻吧。有你们这些人陪着,上个月就没这种想法了。”
“上个月才没有这种想法了?那你那不是三个月心理都那样?”
“是啊。”严虹笑着安慰李敏:“我现在什么事儿都没有了。都过去了。”
“真的?”
“真的。我今天穿上白大衣,护士叫我严大夫、苏姐分病床给我管时,我觉得那种被需要和不可替代的感觉,一下子就让我忘了之前的所有郁闷和脆弱。”
李敏看着严虹,认真地说:“彩虹儿,你应该早对我说,那我就会拿出更多的时间陪你聊天的。不过,我那时候真没发现你有抑郁的倾向啊。”
“你每天过去我都很高兴的,你从何发现呢。敏敏,你都做得很不错了。”严虹看李敏的眼睛认真地说:“换我,我也未必能坚持每天过来看你,风雨无阻的。”
严虹把风雨无阻这个词用在和自己对门的李家,这逗笑了李敏。
李敏笑过以后,想着严虹的心境已经过去了,就建议道:“那我们俩抽空儿多去看娜娜和小凤吧。”
“娜娜还好一点,她姐姐和她在一起。有她姐姐管着,她不会有什么不妥。但是小凤吧,我觉得她娘家不看重她,范主任吧,毕竟是婆婆,以后咱倆吃完晚饭就过去看看她,哪怕在她家待不上多一会儿呢。”
“行啊。”李敏立即答应了。“就当饭后运动了。不过她满月了,她也可以出来走走、过咱俩家来坐啊。换换环境对她也好的。”
“那明天咱倆去看她,就这么跟她说了。”
“小凤今晚没掉眼泪吧?她很想破格晋中级的。”李敏开始忧心冷小凤。“她妈妈和她姐姐来了就走了。彩虹儿,我看过一篇报道,产后抑郁严重的会自杀的。”
“你想什么呢。小凤的日子过得心满意足,嗯,除了想晋中级没随她心之外。我跟你说有追求的人轻易不会自杀的。”严虹生硬地转移话题:“敏敏,你不是想看我哭吧?”
“是啊,来,掉几颗金豆豆给我看看了。”李敏跟严虹开玩笑:“让我看看你和潘嘉比比,谁哭起来更好看。”
“哼!想得美。这世上还没什么事儿值得我哭的。我可是看过不少次贼挨打,我才不羡慕死狗呢。累死的。”
李敏瞪眼。严虹笑得趴在大桌子上。
*
李敏等严虹笑够了,板着脸问:“我就那么好笑吗?”
“我是笑你瞪眼睛的样子,就像假装威严的小孩子,一点儿威慑力都没有。”严虹坐直了,见李敏的脸色不好看,忙补救道:“可能是咱倆太熟了,我才不觉得你瞪眼的样子可怕。哎,敏敏,我跟你说才石主任把潘志找上去了。你说会因为什么?”
“你这么好奇,怎么不跟上去看看。美人计对我无效。”李敏把严虹凑过来的脸往后推,拿起钢笔准备看书了。“等会儿你家潘师兄回家,你就能知道了。”
“你先告诉我呗。我心痒痒得厉害。石主任说了就不算你说在陈院长前面了。”严虹站起来,隔着大桌子去抓李敏的手。
李敏往后靠到椅子背上,她笑着摇头拒绝严虹。
“万一石主任说的不是那回事儿呢。彩虹儿,你别难为我。”但李敏见严虹还不想偃旗息鼓、要问个水落石出的样子,就站起来道:“我惹不起躲得起。我去洗澡了。”
李敏走到浴室门口了,严虹在她后面悠悠地追问过来一句:“是不是要提潘志当副主任?”
李敏不由地就顿了一下,她想继续假装没听见,但是终于没忍住回头了。“彩虹儿,刚才我吃饭时跟你说什么了?感情你都当耳旁风了。”
严虹赶过来,抱住李敏说:“敏敏,好敏敏,你别真生气啊。我就是证明一下自己的猜想和判断对不对。好吧,我不问你了,也不说了。你这严肃样就跟我爸似的,好讨厌啊。”
“那你答应别人不说的事儿,你要不要做到?”
“要,要!我知道要有组织原则,要有信义,人不能无信。可是敏敏,你这样就朝党/委/书记发展了。一点儿也不可爱了。”
“我又不用你爱。你去爱你家潘师兄吧。” 李敏掰严虹抱着自己的手臂。
“唉!敏敏,我告诉你一个悲伤的消息,你同情我一下好不好?我今晚都没心看书了。”严虹把下颌抵到李敏的肩膀上。
“你说。坐过去说了。怪沉的。” 李敏继续掰严虹的手臂。
“你也笑话我胖?”严虹给李敏一个夸张的受伤表情。
“不是。我才不会笑话你,我怕自己到时候比你还胖。你说是什么悲伤的消息?你怎么了?”李敏关心地问严虹。
“敏敏,我怕是明年也进不了中级了。”严虹掩藏起来的沮丧,都随着这句话暴露出来了。她再也提不起一点儿精神头了,好像刚才趴桌子大笑的人不是她。
“为什么?”李敏不解。
“你忘记比例数的限制啦。”
“可咱们省院这几年分来的本科生不少啊,住院医师的基数很大呀。咱们省院又不是医大附院,主治医师比住院医师还多,怎么也不可能有比例基数不够、不能晋中级吧?”
“怎么就不可能呢。今年毕业分来的本科生,他们没转正,就不算在初级职称的基数里。”严虹有气无力地给李敏解释。
“但去年毕业的本科生、大专生,今年8月交一份工作总结,也就都转正了啊。他们算在基数里了。”李敏坚持。
“那还是不够的。我今天去看冷小凤的时候,都没敢跟她提这个,怕她多想的。我跟你说,今年春天的时候,省院号召主治医师积极准备晋副高,我们科里就有人说了,今年晋中级会比较难。”
严虹细细分析给李敏,李敏就认真去听。她平时专注在临床工作上,对这些事情基本不知道。
“我跟你说,因为以住院医师、护师为基数的初级职称数量的限制,88年毕业的本科生,今年只能晋升一部分。还有今年晋中级的人里,有87年毕业还没晋上中级的本科生;还有之前累积下来的大专出身的住院大夫,他们也要今年晋中的。
所以基数看着大,也会把88年毕业的挤下来一部分。嗯,还有护师,够年头要晋中级的人也不少,我们科还有81年、82年、甚至83年毕业的护师呢。”
“81年毕业的还有没晋中级的护师?”
“有啊。有人能提前破格晋升了,就会有人晚于大部分同年毕业的。敏敏,我跟你说,护士中有不少人参加了高级护理的自考试学,拿下来文凭,那就算是大专毕业的。她们中间到底有多少人要晋中级,不等申报截止,谁也不清楚。”
李敏听严虹讲得有道理,除了点头,她没有别的反驳。
“所以,等明年,再加上89年毕业的,算算得累积下来多少人哪。敏敏,我不像你做过住院总,一个人看了几个科室的患者。单工作表现这一条,就压过了省院的所有人。我就是按部就班地管着份内的、住院大夫该承担的工作……”
李敏认同严虹的话。她想说严虹,你结婚就怀孕,在过去的一年,精神头都放在睡觉、养胎上了,连按部就班地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都没做到。但父母要求的、批评别人不好的话,一定要在出口前先在心里说三遍。可是没等她说完三遍,严虹又接着往下说了。
“敏敏,凭心而论,88、89、90这三届挤到一起,大家都是按部就班地工作,就是剔除我怀孕期间的工作表现不提,我要是没有突出的地方,我一个90年毕业的,凭什么能越过88年、89年毕业的?再说了,那些男大夫谁也不会因为怀孕、哺乳疏忽了工作。人家始终如一地干了5年,院领导和评委又不瞎的。”
李敏听完严虹这一大段、一大段的连续分析后,她低头沉吟了好一会儿,才抬头对严虹说:“苏颖马上去学宫腔镜了,等她春节回来以后,你如果能跟着她在这方面有所突破,那就属于有技术方面的创新。还有,你是没休完产检就上班的,工作态度一下子也就超越了绝大多数的住院大夫。有这两条相加,你明年不怕竞争,多少人申报中级,也都跟你无关。”
严虹听完,愁容立即散去,抓紧李敏的手说:“敏敏,好敏敏,谢谢你。我跟你说,从小凤家出来,我就一直在愁这件事儿。愁自己怎么跟88年、89年的比?啊!敏敏,你是我的大救星啊。”
“尽乱说话,什么救星不救星的。你只是一时没想到罢了。88年的虽比咱们早工作两年,多干了两年,但你有创新技术的加持就不用怕。但是彩虹儿,”李敏一挥手,很坚决地说:“你现在就别想这些了。你把心思放在妇科,把心思放去宫腔镜需要的局解上。苏姐既然能想到让你提前上班、帮她看好妇科病房,等她学回来,她也会想到让你做助手。唔——你有想那些乱七八糟、多少人竞争的功夫,你不如好好去练习打结。”
严虹被李敏说得脸红了,她吭哧了一句说:“我最近每天都有练习的。我现在和休产假前也差不了多少了。”
“你别和休产假前比。和你自己怀孕前比呢?”李敏追问一句。那天给冷小凤做手术,她就发现严虹的速度有问题。再看严虹回避自己的样子,就提醒她说:“你知道苏颖的动作很快的。你要跟不上,你说她会不会嫌弃你啊?”
“我这就回家练习了。”
“我看你还是在我家练吧。你回去看书,你家潘嘉有点儿动静你就分神了。”李敏提醒严虹:“你的心思都没在工作上了。”
“等潘嘉大点儿我就不会了。”严虹羞红了脸,呐呐为自己辩解。
“彩虹儿,我觉得你真用不着等潘嘉大了再说的。你看,现在有小艳和小芳帮你,她俩也不会亏待你儿子的,你干嘛还不收心呢。你记得我们在妇产科实习的时候,那个冯老师,个子矮矮的那个,她不就把孩子送去长托了。”
“我知道冯老师。她休完产假就把孩子送长托了。我可舍不得。”
李敏抚摸着手下的《希氏内科学》说:“冯老师坚持到34岁、晋上副高才生孩子。她跟我说附院的妇产科一层压一层,怀孕生孩子耽误两年,回头就被甩开了。你这都耽误了快一年了,你也抓紧点儿吧。”
李敏把手边的纸盒子递给严虹,把闹钟也给她,说:“这里有0号、1号和4号线,都是我上个月从手术台上拿下来的废线。你就在椅子背上练习十分钟了。一分钟30个方结,还是40个,用几号线,你自己看着办。我洗澡去了。你打完十分钟再回家。”
*
李敏洗澡出来,见严虹拿着自己的《妇产科学》、《局部解剖学》在看,一边看一边用红蓝铅笔在草稿纸上画图。
这还差不多。
李敏把换下来的衣服塞进洗衣机里,启动洗衣机后,她回来坐到严虹的对面,把闹钟上劲、调整时间,然后继续看原版的《希氏内科学》呼吸部分。还是蜗牛一样的速度,一边看一边查字典,同时把生词记到单词本上。
闹铃响了。
李敏伸手按下闹铃,抬头对停笔的严虹问:“是不是在我家看书效率高?”
“是啊。”
“那你以后晚上7点就过来,看两小时再回去。反正这段时间,潘嘉能睡一个多小时的。”
“好。” 严虹的欢喜中夹着感激,她爽快地答应了李敏。“我好久没这么认真看书了。难怪临床都喜欢要男生的。我是主任也不喜欢我这样的女生,生了孩子心思就不再工作上了,就没像男的那么努力了。”
“你现在也和怀孕前一样努力了。”李敏给严虹鼓劲儿:“你不比男的差。”
严虹摇头:“咱们以前在宿舍是要学到十点半的。”
“别提以前了,我现在每天也没学到那么晚。你赶紧回家吧,省得你儿子找你。”
“那我明晚再来。”
“嗯,7点准时。你回去让小芳马上回来,我今晚十点要睡觉了。”
“好。”
严虹回去先打发小芳回家:“你敏姨今天累了,要十点睡,你回去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晾了,就收拾睡觉吧。”
潘志抱着儿子在哄呢。小人儿听见了母亲说话的声音,立即委屈得扯开嗓子开始嚎。
严虹把手里的解剖图放下,与从主卧室走出来的潘志在小走廊碰上。她伸手接过儿子,心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她连声安稳儿子:“宝宝不哭,不哭啊。妈妈这不是回来了嘛。”
母子贴脸,小人儿把自己的眼泪蹭了他妈妈一脸。
潘志喊:“小艳,给你虹姨擦脸毛巾来。”
小人儿进了妈妈的怀抱,在母亲轻声的安抚下,很快就停了哭啼,他开始在严虹的怀里拱,他要吃宵夜了。
严虹抱着孩子坐下来,小艳拧了热毛巾跟进来了,潘志又去拧了毛巾想给儿子也擦擦脸。小人儿不耐烦地使劲推拒父亲,抗拒他给自己擦脸的动作——都影响宝宝享用美食了,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呢。
“去李敏家看书了?”潘志给儿子擦完脸,把毛巾递给站在一边等候的小艳拿走。
“嗯。在家我总分心。”严虹把儿子往上抱抱,捏捏儿子的鼻子,提醒他不要咬自己。
“也好,那你就每天过去看书吧。家里有小艳帮着我,留他在家睡觉也没问题的。”
“好啊。那你多辛苦一些了。”
“我应该的。”
严虹抿嘴一笑。问:“石主任找你什么事儿?” 她终于倒出空儿来问潘志了。
潘志笑眯了眼睛,他在妻子面前再不掩饰了。他抛掉矜持、发自内心的喜悦说:“分科,提副主任!”
“真的?”严虹惊呼。
她怀里的小人儿立即抬头看,警觉的样子让严虹失笑。严虹摸摸儿子的头发说:“安心吃你的,啊!”
潘嘉得到母亲的安抚,立即又大口地吃起来。
潘志用妻子安抚儿子的这一瞬间来调整自己的心情,他用矜持压住自己的狂喜,尽可能放慢语速地跟严虹说:“石主任让我明天上午配合护士长,算清前七个月的科积累。等李敏下午有空儿了,就与11楼做交割。”
“好啊好啊,那你们后天,不是,这周能分科吗?”
“明天早会后就分。”潘志的声音里,才压下去的狂喜又露出来了。
太突然了!
“真的?” 严虹惊呼。然后她立即捂嘴,想把自己的声音拦住。潘志赶紧伸手托住要下坠的儿子。
“真的。石主任这么跟我说,明天还不能宣布任命,但陈院长说了院里的工作他去做。”潘志眼里荡漾的光芒,宛如七月艳阳下的水波,散发了粼粼灵动的光彩。“彩虹儿,我要不是因为你调到了省院,我可能至少要40岁以后才有这样的提拔机会。市院外科的论资排辈比省院也不遑多让。你知道那家市院的德性。”
严虹点头,她笑得非常开心。
笑眯了眼睛的严虹对潘志说:“恭喜你啊潘志。”她的声音里好像含了蜜。
“同喜 同喜。噢,对了,你和李敏傍晚说的就是这事儿吧?”
“嗯,11楼留下那俩进修大夫的事儿,下午妇科都议论纷纷的。大家都猜11楼和12楼什么时候能分开。不过我问敏敏,她没直接回答我。她说要算清科积累的。”
“科积累才多大的账?能用了多长时间。”潘志也笑:“我们科的大夫、护士下午也在议论这件事儿。不过没人敢去11 找陈院长打听。护士长问石主任,石主任没吭声就走了。”
“我也是这么说的啊。然后你出来了,敏敏就不肯再说这件事儿了。”严虹把儿子换一个方向,潘志弯腰帮着妻子托肥儿子的屁股。
“这小子,越来越沉了。”
“那肯定了。每天有专人好吃好喝地伺候。他要不长肉,都对不起咱们这些人的忙乎。”
“噢,对了,彩虹儿,石主任刚才还问我,李敏告诉我什么没有。”
“你怎么说?”
“我告诉他李敏吃饭、我去里屋哄儿子睡觉了,然后我就和你去看冷小凤了。”
“唔——那估计是陈院长和石主任特意叮嘱敏敏什么了。不然石主任不会这么问。敏敏也不会那么跟我说话的。”
潘志点头,认为严虹说的有道理。
等把吃饱喝足的潘宝宝打发睡觉了,潘志对严虹说:“陈院长的女儿今年考大学,你回头问问李敏她考得怎么样,再问下李敏准备怎么送礼。今年的这份礼,咱俩只能往重了送,不能走轻了。”
严虹明白潘志的意思。把潘志从市院调上来、再从普外调到胸外、这回提了潘志做副主任,这里面全离不开陈院长的帮忙、规划、决定。
“好。我明晚问问敏敏。宁重勿轻。”
定位23
翌日, 12楼的早会前, 石主任把吕青叫住:“护士长,你那边护士分清了没有?”
吕青回答他:“两层楼早就各自独立值班了。剩下的都是药品什么的了。”她把自己昨天夜里接到石主任通知, 就着手分列的两张名单递给石主任, 然后问他道:“真把小翟留下?”
“留下。两口子在一个科室不好。”
“那有什么不好的。十一楼换药室还没固定人的。”
“陈院长不留她在11楼啊。你愿意就是把她放去12换药室了。”
吕青笑笑,道:“那怎么也得等她怀孕够出班月份的时候。她现在还没结婚,正经能顶人用呢。”
快7点50了, 陈文强领先, 李敏跟在他的身后,后面是11楼那一串的大夫和实习生。瞬间,两层楼的医护人员就把12楼的护士办公室塞得满满的。尽管吊扇已经被开到最大的转速, 但还是令人觉得闷热不透气。
马大夫和邓大夫溜墙边站去他们原来的位置。但俩人先是被恭喜声包围住, 然后是没完没了的要求他俩请客。
“好啊, 请了请了。”
“四海酒家了。护士长安排时间。”
吕青抿嘴看石主任。
石主任笑着说:“先交班了。”
在夜班护士和大夫交班完成后,石主任问陈文强:“陈院长?”
陈文强朝石主任点点头,说道:“神经外科增加了两位主治医, 这个大家都知道了。鉴于神经外科和心胸外科的现状, 从今天起两个科室正式分开。
泌尿外科留在12楼, 烧伤去11楼。
护士长吕青留在12楼,姜雯到11楼担任护士长。
剩下的护士同志, 谁去11楼、谁留在12楼,完全是根据工作需要来分配的。所以不管谁去哪里, 都要服从各自科主任和护士长的领导, 继续认真做好本职工作。”
昨天白天休息的护士, 在刚知道马大夫和邓大夫要调入省院的消息后,跟着又吃惊于接踵而至的分科安排。其他人哪怕早做好了分科的思想准备,但都以为最快也得是下周一呢。谁也没想到陈文强会雷厉风行地立即就分科了。
等陈文强的话音落下,吕青捏着护士分派名单说:“小翟留到12楼,其他人不变。有不知道自己分属哪科的,到我这儿或找小姜来看名单。”
石主任隔着陈文强对李敏说:“小李,咱们以后虽然是分成两科了,但是遇到心脏瓣膜修补的手术,你还得上来帮忙啊。”
李敏笑着点头说:“我听主任的安排。”
陈文强站起身,石主任立即说:“咱们欢送11楼的同志,有空儿上来做客。”他带头鼓掌,其他人跟着拍巴掌。
李敏赶紧站起来,让陈文强领先在人群闪开的路出去。
小姜推李敏一把:“跟上了。”然后她跟在李敏的后面出了护士办公室。
噼里啪啦的掌声中,11楼的医护人员跟着陈文强走楼梯回11楼。少了一半的人,12楼的护士办公室,顿时也不让人觉得那么烦热了。
石主任等11楼的人走完,他意气奋发、轻松愉快地笑着说:“咱们12楼今天独立出来了,这也是意外中的必然。现在科里患者少,分科带来的影响也小。护士长,虽然两层楼的护士各干各的有段时间了,但护士这面的工作还要你多抓紧,别疏忽大意,出了什么意外。”
“好。我会的。你放心。”吕青很爽快地答应了。
“小潘,老杨,你俩是主治医师,一定要在科里多用心,配合护士长把患者都管好。”
“是。”
“是。”
“护士长,你还有事儿没?”
“没有。”
“散会。”
石主任领头出去了。护士长吕青叫住潘志,
“潘大夫,一会儿你跟我把这7个月的科积累算一下。”
“好啊。你等我十五分钟,我要改两个医嘱。”
“行。”
杨大夫听着他俩的对话,眼神不由就暗了暗,不用说多说什么,他也明白了副主任的位置跟自己无关了。他沉默地离开护士办公室。而其他人看着潘志的眼神也都变了。一个共同的认识出现在他们的心里:潘志要当副主任了!
*
11楼的护士办公室,陈文强率先坐到长椅上,李敏随后挨着他坐下,小姜则坐去对面的护士长专座。
陈文强清清嗓子,嘿嘿一笑后说道:“咱们刚才被12楼欢送出来了,说是赶出来也差不多,是不?但咱们也不稀罕还跟他们一锅搅马勺的,因为咱们脑外科的收入比他们胸外高。”
他这样的说法,立刻换来医护人员的轻松欢笑。
等笑声停了,陈文强接着说:“咱们脑外和烧伤赚得多也辛苦,不论是大夫还是护士、护工,都非常辛苦。我上班的这三十来年,感触最深的一句话就是三分治疗七分护理。患者能不能康复出院,70%都是护士和护工的成绩。所以,我对咱们科医护人员就一个要求:治疗和护理工作一定要配合好,一切以临床效果为先。”
“躺着进来的,能站着走出去,再走回来复查,就是咱们科的活广告。这样的患者多了,口口相传,口碑立起来了,咱们就不愁病源、不愁收不到住院患者。哪怕要排队等手术,也有的是人愿意等。”
“但是,要是护理工作要是没跟上,那最后的效果就两说了。小姜,你那个住院患者意见簿,你别让他流于形式了。患者办理出院手续后,以前记得让患者留言。不要都唱喜歌,能提值得让我们改正的意见,才有助于我们的工作。”
“是。”小姜认真地回答。
“还有我提醒大家,咱们科昨天收治的交通意外伤者多,基本全是开颅术后的。患者多,麻烦事就多。谁也别不耐烦,等月底结算奖金大家就知道这麻烦、累啊,都值得了。
护士长,一会儿你多注意下开颅术后的患者、还有要探视的家属,一定要穿好无菌隔离衣,按照icu的要求做。2病室3病室改为综合监护室后,你要把护工也管好。”
“好。”小姜只用单字回答。她有些小激动。她尚未能从副职变成正护士长的惊喜中恢复过来。她在往11楼走的路上就琢磨着,自己今天要申请安装电话了。
“小李,你有什么事儿没有?”陈文强侧头去问李敏。
“没有。”
陈文强转回头问:“护士长呢?”
“没有。”
“散会。”
陈文强简短地宣布一声,静默了一个早会的医护开始说话、喊话了。
“都谁上处置班啊?5病室2床的血管不好,小心点儿啊,那家的家属很挑剔。”
“今天谁去2病室做特护?3床要注意吸痰。”
……
“今天谁责任班?”李敏喊了一句。
护士小吴答道:“李主任,我管带处置班的。”
“那个手术的术前用药的,”
“我马上就过去处置室,你把病历拿来。”小吴一边答应李敏的问话,一边戴口罩,人就往外走了。
李敏回头对路凯文说:“你拿病历找护士给术前用药,让实习生去推车。老师,你先去手术室,我马上就带患者过去。”
“嗯。”陈文强答应一声往外走。
由于11楼这几个月患者数量基本稳定,护理工作与12楼早已分成两套独立运作的系统。今天陈院长宣布立科,对护士的工作可以说基本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但温暖却低声对护士长小姜说:“姜姐,翟颖没跟下来,怪可惜了。”
小姜看大夫们已经都出了护士办公室,就回答温暖说:“院里一般不给两口子在一个科室的。就是勉强留在一个科室,也必须是工作上没有关联。你看咱们科的科大夫和护士,哪儿会没有关联的。”
但实际上,小姜对能当自己左膀右臂的小翟要去12楼,心里的惋惜比温暖还重。
“可小翟还没结婚啊。”
“这次分科一步到位了,省得以后还要调整。再说12楼吕姐那里也得留几个能干、还信得着的人。”
跟小姜下来11楼的护士,大部分是原来创伤外科的老人。这是吕青支持小姜的一种方式,犹如王静当初支持她一样。所以,吕青留下小翟,小姜她能理解。
*
院办小会议室,简短的碰头会后,院办章主任接过团委书记兼党委秘书小高递过来的会议记录。他皱着眉头看上面的内容,满脸都是不高兴。但不等他对已经宣布散会的舒院长说什么,就见舒院长打头,其他与会者紧跟,陆续离开了没有吊扇的小会议室。
开窗开门还嫌热呢,这关着门开会,谁受得了啊。反正除了潘志的任命突然点儿,像杨卫华的代主任,就没引起一星半点的波澜。
但潘志的任命又在情理之中。昨天费院长硬塞了两个大专的主治医给陈文强的余韵,还在每个人的脑海里没去呢。今天舒院长就替代陈文强说明:胸外科和神经外科已经达到独立立科的技术条件,今天起就分开核算。同时为了保证胸外科的临床工作,提拔潘志做行政副主任。
提拔主治医师做行政副主任,远的有几年前张正杰这个楷模,近的有不到半年的李敏。他俩在主任、副主任岗位上的表现都可圈可点,没辜负组织的信任。所以,举手表决的时候,没人对陈文强的提议投反对票。
除了院办章主任在心里反对。
但他历来都紧跟舒院长,历来都对舒院长的提议举双手赞成。所以杨卫华和潘志都获得了全票通过的殊荣。
章主任最后一个离开小会议室,他直接去舒院长办公室,憋了一早晨无法抒发的不满,令他略显焦急地问:“舒院长,就这么、咳、就提潘志当副主任了?他调来咱们省院刚满一年啊。”
舒院长莞尔,已经都举手表决过了,现在说这个做什么啊。
但舒院长为了安抚章主任的情绪,就笑着解释道:“提名潘志做胸外科副主任,是石主任的提议。老陈这个主管医疗的院长也赞成。老章啊,这属于临床科室用人,他们认为合适,咱们就只能支持。这与潘志调来咱们省院多久没关系。”
章主任要插话说点儿什么,舒院长继续笑着说:“老章,来来,你坐下说。你先数数从去年4月份往这么地,咱们省院从外面调来的副高,有多少过来就提拔为科主任了。你再数数是不是来了就当科主任的,多过在省院工作一些年后再提拔的。”
章主任不用去数都记得是怎么回事儿的。只看陈文强从医大引进来的那些内科主任,那就不是个小数目。
他瘪瘪嘴说:“舒院长,那个我看普外的宋益民与骨科才提上来的顾广福,他俩学历背景差不多,让宋大夫去胸外科当副主任不好吗?都是四十出头的年纪,正是年富力强的好时候。”
“老章,不瞒你说,当初我也曾建议过老陈调宋大夫去胸外科。但老陈觉得宋大夫的年龄,与石主任没有拉开,还特意征求过石主任的意见。你知道石主任这人在附属医院工作多年,他更倾向正规培养的本科毕业生。所以最后就调了潘志过去。”
章主任咧嘴,这等于是排斥和摈弃了与自己同类的工农兵大学生啊。
舒院长假装不知他的心理活动,继续说:“现在他们两科分立,石主任提议潘志做副手,也证明这半年他对潘志的考察是满意的。这个胸外的副主任是石主任的助手,是配合石主任工作的,我们要尊重石主任的意见。”
“可是,舒院长,顾主任与王主任的年龄差,不是与宋大夫和石主任的年龄差相仿吗?同样是不到十岁的年龄差。”
章主任心里很不爽,他跟宋益民是同学,他想为宋益民争取。但陈文强在春天调潘志去胸外科时,那属于外科系统内的一个普通大夫调动。他不跟舒院长打招呼,舒院长也没权利干涉,其他人更管不着。
可谁想到陈文强心里还窝着一个要提拔潘志的埋伏呢。
这陈文强,越来越滑头了。
“老章啊,骨外和胸外的这两组年龄差,表面看着差不多,但几年后的结果却不一样。
你看石主任有招收研究生的资格。你也知道咱们院里正在积极争取联合办学,让有资格招收研究生的副教授都带学生。这么一来,那些副教授晋正高的可能性就增加了。你说那几个外科主任,是不是数石主任晋上正教授的可能性最大。是吧?”
是这么回事儿。
“那你想想石主任65岁退休的时候,宋大夫也55岁以上了,没几年就退休了。这个年龄梯度显然不利于咱们胸外科的远期发展。到那时,潘志这个不到45岁、当了十几年副主任的人接着做科主任,对胸外科的发展是最好的。”
舒院长说的这些,章主任无法反驳。
“但骨科王主任和顾主任就不同了。王主任满打满算用不上7年,就要到退休年龄了。那时候顾主任也就是王主任今年接手做骨科主任的年纪。这里外差的这些,要是老陈没挑明也就罢了,他说出来,我没理由否决,你说是不是?”
章主任见舒院长已经考虑到十几年后科室发展了,只能暗叹宋益民错失良机,从此以后很可能就再没有机会了。
但他仍不甘心。
“舒院长,那普外科还有周超啊。大学毕业就分来咱们省院了,他与潘志同龄,还比潘志早一年工作,我认为他比潘志适合。”章主任不喜欢潘志。他低声嘀咕了一句:“那潘志看着就是一个小白脸。跟当初的王大志似的。”
舒院长失笑道:“潘志跟王大志像不像咱们不管。但前几个月老陈调潘志去胸外科、预备以后提潘志做副主任时,就跟我说了,周超他不适合。因为他二婚。”
章主任吃惊地张着嘴巴,说:“这,这也是理由?!”
“是啊,你忘记周超是在他第一个孩子还吃奶时,就和他现任妻子搅合到一起的事儿了?”舒院长正气凛然:“虽然大家都把问题归到那个护士身上,说她是第三者插腿、破坏别人的家庭。但我却觉得问题是在周大夫。有媳妇有孩子的男人,与未婚大姑娘勾搭成奸,他无辜?咱们都是男人,谁心里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章主任尴尬:“我那时出去学习了,回来时风声都下去了。嗯,主要是周超他这几年都不声不响的……让我都忘记他的旧事儿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舒院长不追究章主任是真忘还是假忘。他语重心长地对章主任说:“周大夫的入党申请被唐书记扣下了。老章啊,咱们不仅要注重年轻人的工作表现,也要关注列入培养对象的年轻人道德品质。”
“是是。”章主任连连点头。
“如果咱们提拔了在思想品德方面还赶不上一般群众的人,那就等于对他周围的群众,尤其是年轻人,释放了一个很不好的信号——咱们是支持对家庭不负责任的态度。要知道夫妻俩都在咱们省院工作的两口子可不少,那样对我们临床工作安全就有妨碍了。”
“嗯嗯,你说的是。可是舒院长,那杨卫华呢?”
“杨卫华离婚之事,大家都知道不是因为杨卫华有什么婚外情,这就没有什么可比性了。而且王大志在离婚后很快再婚、再育。是吧?
至于她代王大志开离婚介绍信,实际是咱们院办干事的错误。对提她做眼科的代主任没妨碍。”
但在章主任的心里,杨卫华去开介绍信,那就是离经叛道的“休夫”、是绝对不能姑息的行为。然而舒院长把院办失职提出来了,他只好偃旗息鼓了。
*
“那费达怎么办?”章主任又扔给舒院长一个难题。
怎么办?舒院长在心里叹气,暗忖有些人真的是光长年纪不长脑子。眼前这人活了几十岁,在院办主任的位置上,眼看着就两整年了,还是不能摆正思考问题的位置。唯一可取的就是还知道选择提出问题的时机。
唉!如果他不是紧跟自己二十年的人,有一百种的方法远远地打发了他。眼不见心不烦。如今,还得带着他,走哪带到哪儿。不然把他留给老陈,老陈可能会打发他去看大门。
舒院长揉了几下眉心,想了想对章主任说:“老章,现在是费院长负责后勤工作,无论是车库还是幼儿园,都归他管,是他的职责范畴。他儿子那事儿,影响是很不好的。你先跟唐书记侧面透露一下,看看唐书记是什么意思。让唐书记找费院长去谈,你别掺和进去。”
“好。”章主任如同拿到尚方宝剑一般,兴高采烈起来。
舒院长提醒他:“那个会议决议赶紧发下去。”
“嗯。”章主任答应一声,从侧门回去院办了。
*
章主任督促院办干事,把眼科代主任、胸外科副主任的任命成文后,找舒院长签字,然后交与院办干事复印下发。他自己则乐颠颠地拿了一份复印件去找唐书记。
唐书记听完章主任的意见后,皱着眉头说:“章主任,这十来年,咱们省院也出过好几起费达这样的事了。”
“是啊。所以必须要严肃处理,以儆效尤。”章主任仿佛是宣誓一般地严肃。
唐书记觉得眼睛疼、牙也疼。她斟酌着对章主任说:“国家没有相应的法律制裁这种行为,咱们省院也没有处罚他的现成院规,我就是想满足你、去罚费达和杜立冬,我按什么条款去做啊。老章,你真给我出难题了。”
“这……”章主任没想到会在唐书记这里碰了软钉子。他气咻咻地说:“他这算得上是道德败坏、生活作风有问题吧?换过去该劳动改造了。”
“老章,费达那事儿做得是不怎么地,但他也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孩子。你把他按照70年代的处理法子送去劳教,这不是要毁了他一辈子了!”
“我没有要毁他一辈子的意思。唐书记,咱们省院这几年,分进来的年轻人多啊,俩口子都在省院工作的可不少,要都有样学样的,不是影响医疗安全嘛。起码要给他俩处分、然后再调离工作岗位吧?”
“内、外科大夫出了这事儿时,院里都没采取任何措施,现在处理费达也没有前例可循。插足别人家的那几个护士,哪个也没调离工作岗位,这处理杜立冬也没有根据。”唐书记沉着脸说完这段话后,又笑着说:“老章,不知道的人,该以为你跟费院长有什么过不去的结呢。”
章主任没理唐书记的明调侃、暗要答案的问话。他眼神闪烁,坚持道:“那杜立冬做老师,不把她调离工作岗位,会影响咱们下一代孩子的是非观。”
扯淡!唐书记在心里暗啐一口。那是幼儿园的孩子,又不是初中生、高中生,以后的婚恋会受到老师的影响。
但唐书记一直是很圆滑的性子,她仍笑着说:“老章,我看这么地吧,你写个报告,下周院务会咱们做个专题讨论,内容可以是如何加强非党员干部的思想道德品质建设方面的。我让小高配合出9月份的宣传专栏,你看如何?”
章主任不满意,但他记得舒院长的叮嘱,所以也没说接受还是拒绝唐书记的提议。他把早上会议的成文文件递过去,说:“唐书记,这思想教育思想工作是你的职责范畴,做不做这个专题讨论,我就不掺和了。你看这文件,有什么问题没有。”
唐书记浏览了一遍,见全是早上会议的内容,且舒院长已经签过字了。她笑笑收起来。等章主任拉耷一张长脸走出去后,她拿起电话打去费院长办公室。自己给他拦住了这么大的祸事,虽然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目的,但自己可不愿意默默无闻地学雷锋、做无名英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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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开颅手术很顺利, 所以李敏就能够按时回家吃中午饭了。潘志今天没有手术, 他也准时下班了。唯独严虹因剖腹探查的手术还没下台,他们都坐到饭桌, 她也没能回到家。
结果潘嘉小朋友不干了。他见了父亲回来, 姨姨回来,母亲却没影儿,就不停地哭着找妈妈。委屈得要潘志和李敏去哄他, 才能略微好一点儿。闹得李敏和潘志只能轮换着吃饭。
其实潘宝宝上午就找了几次妈妈了, 都赖叽叽地哭过好几起了。小芳做饭,小艳没办法就把李敏家的门也打开,推着婴儿车来回转悠。
结果这新鲜的来回转悠, 就给潘嘉转出来一个新习惯——他不想在家里的婴儿床上躺着了, 就想躺在婴儿车里在两家间来回转悠。
“敏姨, 不影响你睡觉吧?”小芳有点儿忐忑。午饭的时候,敏姨就推宝宝转了好几圈了。
“没事儿,你俩哄他玩吧。要是有影响, 我会去科里睡的。不过开着门, 你俩有一个人别离开就好。”
“嗯, 敏姨,我在门口坐着。”小艳走了快两小时也累了。她坐在李敏家的门口, 换小芳推婴儿车。
潘志自觉平时儿子还跟自己不错、也跟自己抱的,他觉得自己有那个能耐, 能带得了孩子回房间睡觉。所以他在小艳推车回到自家客厅时, 就把潘嘉从婴儿车里抱出来。还没等他抱稳当呢, 小人儿就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哭,吓得他差点把儿子扔回车里去。
孩子这样的大哭,也吓着了刚躺下的李敏。
“小艳,小艳,宝宝怎么了?”
小艳走到主卧的门外,对只拉开一条门缝的李敏说:“敏姨,是潘叔把他从车里抱出来了。”
“让他放回去。”李敏生气:“怎么能让孩子这么哭,这还不得哭出病来啊。”
“嗯,我去跟潘叔说。”
不等小艳回家去说,潘志就已把哭变声的小人儿放回车里了。小芳赶紧把还在闭着眼睛嚎啕的孩子推走,边推车边哄潘宝宝:“宝宝不哭啊,再哭就不漂亮了。不哭不哭啊,姐姐推你去敏姨家。”
潘志傻呆呆地看着躺在婴儿车里大哭的儿子被小芳推走了。他满脸都是惨不忍睹、让人同情万分的伤心。
*
妇科这台手术不怎么顺利。虽然术前就怀疑患者很可能是卵巢的恶性肿物,但李主任和苏颖还是决定要等术中的冰冻切片出来了,才好做根治手术。
虽然八月是手术淡季,但周二这一天的大手术还是比较多。各科累积起来有五、六台手术需要做术中的冰冻切片。等妇科拿到结果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之后了。
两点多钟,手术结束。严虹腿僵、腰酸、涨奶,反正就是各种不舒服,但她咬牙跟着苏颖,先把患者送去icu才回科里。却不想等她俩回到妇科办公室,发现患者家属在等着她们 “讨说法”呢。
患者的丈夫见了苏颖立即就说:“苏主任,我爱人这个手术不是妇科最大的手术啊。你怎么做了这么久?”这人看来还知道一些妇科手术的常识。是专门打听过了?
苏颖一直是个好脾气、特别温和的人。她见患者家属有疑问,就耐心地解释道:“今天要做冰冻切片的手术患者多,我们在台上等结果。要得到确切的冰冻切片结果,才能做根治术。不然盲目做根治术,对患者的损伤就大了。”
“你不要用假话糊弄我。要不是手术被你做坏了,怎么可能要5、6个小时?妇科最大的子宫全切都要不了这么久。我是她丈夫,我有权利知道手术的详情。你不能欺骗我。”
“详情我刚才都跟你说过了,就是刚才那个要等冰冻切片啊。”苏颖微笑着回答后,转头对严虹说:“小严,你回家吧,下午不用过来了。我自己傍晚来查房就可以了。”
“嗯。谢谢主任。”严虹去护士办公室洗手,却听到患者丈夫还在缠问苏颖手术详情。
护士长过去,不耐烦地呵斥道:“苏主任中午饭都没吃呢,你再缠着她问,她低血糖发作了,媳妇有事儿她也没可能去抢救的。”
“看看看,她也说了我媳妇会有事儿,你还不承认手术被你做坏了?”那男人得了理一般,气势汹汹地开始问罪了。
严虹摇头,累了大半天,碰上这样的患者家属,也是倒霉到顶了。她匆匆去更衣室换衣服,疲惫之下也顾不得系束腰了,套上裙子,用手扒拉几下头发等严虹换了衣服出来,却被一老太太堵住了。
“严大夫,你不能走。我闺女还在icu躺着呢。你怎么能撇下刚做完手术的患者不管了呢。”
严虹着急回家,一时没反应过来老太太说的是什么意思。
那老太太就又说了一遍。
严虹醒过味来,耐心地对老太太说:“我们医院的icu有专门的大夫负责术后的患者。我留在妇科也不能插手icu的治疗。”
“难道你听不明白我说话的意思吗?你可以进icu去看着患者啊。我们家属不能进去陪患者,你可以进去啊。”
“我进去替你们陪?”严虹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
老太太见严虹跟不上自己的话,忍不住就人身攻击了:“你这么傻,你怎么能当大夫?自然是你进去了。”
老太太说得太理所当然,以至严虹有瞬息的恍惚,好像去icu陪患者是自己份内的事情了。
“icu不是想进去就可以进去的。那里全是重患,最怕外面进去的人多,污染了空气,诱发患者肺感染。”严虹心里着急回家看孩子,但这么个眼看着70多岁的老太太,即便堵着自己的路,也不好上手推开,只能耐心地跟她讲道理。
“你可以戴口罩啊。我们刚才都见到你进去icu了。”老太太振振有词。
“我那是送她进去。我现在再去是进不去的。”
“小同志啊,你这么推脱可不行的。”老太太先是语重心长地劝说严虹,见无效就开始威胁人了:“你这样我就要找你们医务科投诉你了。”
“那你去吧。”严虹绕过老太太往电梯间走。这人简直是不可理喻。
“哎,哎,你这什么态度?你回来,回来。”老太太追在严虹的后面喊。恰巧电梯到了,严虹一步迈进电梯。不管身后的老太太怎么喊,她不由分说按下关门的按钮。
*
严虹回到家,见儿子在婴儿车里睡着了。她想想便先去洗澡、换衣服、然后坐下来吃迟到的午饭。小艳站在她边上,低声向她汇报抱抱这一天的饮食、大小便,还有为什么要睡在婴儿车里。仔仔细细,不敢有丝毫的遗漏。
听说了儿子中午的那一场大哭,严虹虽饥肠咕噜也有些食不下咽了。她看看身侧不远处的婴儿车里的儿子,心疼得放下了筷子。
“后来是敏姨起来,把宝宝带到她家,拍球给宝宝看,宝宝要了球抱着才不哭了。就那个红皮球,敏姨是擦了以后才给宝宝抱着玩的。我又仔细擦了两遍,他啃得上面全是口水。”
严虹顺着小艳的手,注意到自家儿子的玩具筐里,多了一个艺术体操的软皮球。
“他刚才睡着了,我才从他手里扣出来的,不然他一直抱着的。敏姨说给他玩了。”
“嗯,那就先给他玩了。回头我再买一个。”严虹看了一会儿儿子,见儿子睡梦中还在蹙眉,心疼得无复以加,但是这个阶段他是必须要熬过去的。
严虹拿起筷子继续吃饭。可一顿午饭还没吃完,突兀响起的电话铃声响起。铃声惊动了严虹,也惊醒了潘宝宝。潘宝宝立即哭起来,守着他的小芳赶紧轻拍宝宝的手臂去哄。
严虹撂下筷子去抱儿子。潘宝宝见了妈妈,立即委屈得放大了哭声。小芳去听电话,然后对严虹说:“虹姨,是一个自称秦处长的人找你。”
严虹抱着儿子去听电话,小芳给她举着话筒,小艳搬了椅子到窗前。潘宝宝哭着在妈妈的怀里拱,他要找自己的午饭吃。
秦处长在电话里听见孩子的哭声不对,就皱着眉头问:“严大夫,你那边怎么回事儿?”
“秦处长,是我儿子饿哭了。”严虹听说是医务处的电话,立即就想到是那老太太去投诉自己了。她忍着气说:“我现在是产假期间,妇科不够人手我才提前去上班的。按照院里的规定,应该每天上午的10钟回家送奶一次。你看现在都三点了,都到下午送奶时间了,我儿子还没吃到上午那顿呢。”
秦处长闻言立即换了语气说:“那你先给孩子喂奶了。等回头有空儿了,你再给我打个电话了。”
“好。”严虹痛快地答应了,然后抱着儿子回卧房喂奶。
潘嘉眼泪还挂在脸上呢,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那吃相说是狼吞虎咽也不为过。但这样不管不顾的吃法,他立即就呛着了。严虹心疼地把儿子立起来,轻叩小人儿的后背,等孩子稳当了以后,才掐着□□减少供奶量,让儿子继续吃。
小艳把饭菜放在一个大盘子里,端过来给严虹喂饭。这种做法是严虹坐月子时,经常有的配合。
“宝宝中午就没喝几口奶,等下午就说什么也不吃奶瓶了。怎么喂,他都用舌头那奶嘴顶出来,后来哭累了才睡觉的。”小艳觉得很无奈。但她还是选择实话实说。“昨天他都没这么大的反应呢。”
严虹心疼儿子,她知道自己早晚得上班,孩子早晚也得经过这个阶段。只是千千万万别生病啊。
*
医务处秦处长撂下电话,见才调来不久的小孟孟庆良科长,在极力克制自己、耐心地跟投诉者、阻拦严虹回家的那个老太太讲道理。
“你女儿才送进icu,没必要让严大夫去看得。你们家属明天可以去探视。”
老太太瘪嘴说:“我就是想她去icu 看看我女儿怎么样了,她就态度特别恶劣地撇下我走了。你们的年轻大夫这么样可不行,这哪里是为人民服务?”
秦处长没一点着恼的迹象。不讲理的人见多了,各个都生气,早把自己气死了。他不愠不火地对过来投诉的老太太说:“严大夫现在是产假期,她应该上午十点回家喂奶的。你看着都三点了,孩子上午没喂,中午也没喂,唔,她是可以做完手术回家的。”
“但患者……”
“患者没人管吗?”孟科长打断她的话,这老太太怎么不听人解释,就只认她自己的道理呢。“我跟你说严大夫现在是可以不上班的。她可以不来给你闺女做手术的,她在休产假呢。”
老太太转了下眼珠,就用上位者的批评口吻说:“那你们医院也太过分了。怎么能不给女职工休完产假呢?”
秦处长赶紧接上:“所以啊,大娘,你要体谅咱们严大夫的不容易。你看她为了给你闺女做手术,自己孩子都饿了半天了。”
卢科长走过来,搀着气势下去的老太太往外走。
“大娘,你回家好好歇一晚上,明天过来医院看闺女。你要是累着了,医院是病菌最多的地方,要是被传染个感冒发烧什么的,明天就不能进去icu看你闺女了。
你也担心闺女,怕把闺女传染感冒了是不是?那感冒啊,平常得了没什么所谓的,休息几天就好了。可术后的患者抵抗力差,很能就会变肺炎了。”
“你咒我闺女?”老太太揪住卢科长不放。
“大娘,你看我是那种人吗?你细想想我才说的话,是说你不能累着了,是不?人这一累就容易被传染,感冒是最轻的,是不?”
孟科长看着卢德把老太太哄走,他顿时瘫在椅子上了。心里后悔要这个正职的科长了……天啊,我宁可还在省厅做没前途的副科长,我宁可到退休前才能混上个科调!啊啊啊!
秦处长看着小孟那样子,就把他的心思猜了一个八、九不离十。他笑着安慰小孟说:“孟科长,医务处绝大多数的时候,就是应对这样的患者家属。时间长了就会习惯了,哪怕就是泰山崩于眼前,也绝对不会变脸色了。”
孟科长坐直了说:“谢谢你,秦处长。我还没有适应。唉!刚才是我心急了。我都不知道自己需要多久才能真正适应。”
“没事儿。慢慢就好了。你看小卢三年前还不如你现在呢。”
可秦处长这样安慰之语,不啻在孟科长已经脆弱的心灵上捅刀了。还要三年才能适应?
“是不是后悔了?我要是能去省厅,别说这个处长了,就是让我连降三级,也得削尖了脑袋挤进去。”秦处长一边说一边摇头,那惋惜的神态让小孟科长的心里更觉得堵得慌了。
可事情到这儿还不算完的。
*
李敏下午上班,先跟小姜一起去12楼的主任办公室。吕青已经把7个月的账目拢得清清楚楚了。她还细心地给小姜准备了已经写下所有收款名目和开支的一个新本子。
“小姜,这些东西你这几个月也有接触,有什么为难的就上来找我。”
“嗯,谢谢吕姐。”小姜真诚地道谢。
“客气什么啊。当初也是王静手把手教我的。就是医药代表那儿,你要仔细着,小心点儿。遇事儿你要直接告诉李主任。一个耍滑头不对账,下个月绝对要停药。每天摆药你要看清楚了,要记清楚了,别等着月底核数。”
“嗯嗯。”这部分小姜是才接触,但她明白这些钱可比那卖废纸盒多多了。
吕青和小姜交割清楚,把该给小姜的钱给小姜了,四个人客客气气地完成了分科后最重要的一件事儿。
吕青带着小姜去盘库,还有药品没有核对呢。
潘志叫住要走的李敏说:“师妹,你们还是和12楼一样的用药分成?”
“唔——我不准备变动。潘师兄,你也别改,真的。”
“为什么?这一块下来,每个月可不是三百、五百的。”潘志的声音里有不容人抗拒的诱惑力。“像现在这样平分,不是大锅饭了?”
李敏本来都准备去icu了,但听潘志这么说,她又改变了主意。她坐回到石主任的位置,很认真地跟对面坐下来的潘志说:“潘师兄,你要相信我你就别改。那种个人从医药代表手里拿钱,对你我来说,尤其是对石主任,比这样平分要多得多。也可能是几个三五百。但你想想陈院长从来不开处方,难道就不给他这份钱了吗?”
“师妹,我就是因为陈院长和我们科分开了,才想改了这个大锅饭的。”
“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跟你说,以前李主任活着的时候,李主任他基本也不开处方和检查单。唔——从我换到和李主任、梁主任、陈院长一个诊疗小组,李主任基本上就再没开过处方和检查单了。
ct和磁共振的检查单他都不开。我每个月要把ct等检查的提成都拿出来,添到药品提成里,和李主任、陈院长、石主任平分的。你问小郑,他知道这事儿。他后来也学我和石主任,把检查提成拿出来了。”
潘志肃然起敬:“师妹心思玲珑,怪不得李主任和陈院长喜欢你、信赖你。”
李敏笑笑,爸妈提点自己无数次了,事业和钱财只能要一样,贪多嚼不烂的下场是样样都抓不牢。有了事业,小钱慢慢会聚集成个大数目。而贪财的开始都是小钱起步,钱数慢慢增加,对大钱也不觉得数目大了,最后就会演变成贪污,最后人都锒铛入狱了,还会剩下什么呢?什么也剩不下的。
“潘师兄,现在这个平分制度,石主任从接手做副主任就这样定的。他说他在附属医院时就是这样,陈院长当时没提任何意见。也许你会觉得那是陈院长照顾李主任不开处方。但我总觉得李主任才离开半年,胸外科改的就一点儿他的痕迹都没有了,陈院长心里肯定不舒服的。”
潘志点头,示意李敏往下说。
“这屋子的东西全换了,没一点儿李主任的痕迹了。可楼下的那个主任办公室,我估计陈院长不会过去住。他夜班的时候还会上来。我跟你说,那晚陈院长在李主任灵前磕头是真的,我还跟在他后面磕头了。我有两个黄铜的五角星,是拿来锁抽屉的。楼下我只用了一个,另一个可以暂时借你用几年,你要不要用?李主任也有一个那样的锁鼻。陈院长进主任办公室的时候常会往那个锁鼻看。”
“好,你借我用了。” 李敏这样一个长篇大论,直接把潘志轰懵了。他清醒过来立即道谢:“师妹,谢谢你啊。”潘志理解李敏是在帮自己,让陈院长过来睡觉的时候,有一点儿睹物思人的寄托在。“到时候我就说看你那个用得好,跟你要的。”
“行啊。别的你什么也别说,你当你不知道。”
“嗯嗯,我明白。”
“所以,潘师兄你觉得用药提成有必要现在就改吗?万一传到陈院长耳朵里,是不是他又少了一样怀念李主任的?或者你等石主任张嘴说改,那样陈院长知道了也与你无关。”
“好好。”潘志连连点头。“我光看到钱了。师妹,我还不知道这里有这么多的说法。我以为是陈院长不开处方,石主任为了陈院长才用这种平分的办法。我只想着陈院长不和我们一科了……”
李敏笑笑:“可能也有你说的原因吧。但陈院长说过这办法能限制临床年轻大夫滥用药、滥开检查单。也不止是年轻大夫了。我跟你说,之前杨大夫刚过来时,他的处方、检查单被石主任私下扣了不少。后来就再未出现处方被扣之事了。”
潘志点头道:“那是他知道多开药他也不能多拿到钱。”潘志哂笑了一下说:“我也是因为刚过来谨慎,才没像普外那么开药开检查。倒是师妹你不划算了。”
“肯定不划算了啊。就像你想的那样,原来神经外科的患者,马大夫和邓大夫没有处方权,所有神经外科的用药都是我的戳。按照处方提成,那我能拿到多少药物提成啊。没准是全院最高的呢。也不是我舍得不要这个钱,实在是陈院长反感医药代表。我总不能为这个钱,让陈院长对我有看法了吧。”
“陈院长反感医药代表?这话怎么讲?”
“陈院长认为医药代表把新药的特点、适应症、禁忌症、配伍什么的讲明白就够了。该用的患者,不用他们来提醒,我们也会给患者用药的。他就是反感那种小医药公司的‘计件提成’,说那样会导致滥用药的。”
“嗯嗯,我明白了。谢谢师妹啊。”
“不客气。还有潘师兄你别太依赖郑大夫。我猜石主任是希望你把住院总的责任担起来的。”
“这个我懂,我明白。”潘志微微摇头。“小郑那个人可惜了。陈院长照顾他,都把他媳妇安排到院办工作了,可他还不能全心工作。”
“潘师兄,那个苗粤生你得便就照顾他一点儿?”
“行啊。我知道他是陈院长点名要来的。”潘志笑:“就为了你那本书。”
李敏用指甲划石主任的桌面,低声说:“那我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书了。”
“我明白,主审、副主编都可以拿它去晋升职称的。”
“那些人都各自出钱、出力、出了名气的,没有他们那书也出不了。实际是人家成全了我。”
“是啊是啊。不知道石主任是不是有出书的打算?”
“那我就不清楚了。潘师兄,我得去icu了,洪主任要我把转危为安的患者接走。”
定位25
卢科长把哄好的老太太送进电梯, 然后站到电梯间的窗户那儿看风景。楼下的大树, 经过这一夏骄阳的炙烤,树叶也都蔫巴巴的了, 不复春天那种招人喜爱的嫩绿。
楼下能看的风景就是花坛里种得满满的、正在盛开的美人蕉。那大朵大朵娇艳的红花、黄花,在这酷热的天气里, 凭空让卢科长产生出一种感觉,这花的颜色好像要提醒自己,要自己不能轻忽了他们的存在。
卢科长想起团委书记小高做活动的时候, 给那些年轻团员说的美人蕉花语:“美人蕉代表美好的未来,但还有一层意思是坚持到底。只有坚持到底才能有美好的未来。
你们看这么热的天,别的花都晒蔫巴了, 唯独美人蕉越开越艳丽。咱们学不了苍松翠柏, 咱们就学这美人蕉独占盛夏的季节。”
卢科长记起那时候自己心里的苦笑。还苍松翠柏,美人娇花,也就只有小高这样不知愁的团委书记才会这么想事情吧。
像自己, 毕业了就在医务科工作。这十二年下去, 医务科跟着省院的发展变成了医务处,自己也从一个小干事变成一个小干部。可是空降了一个孟科长, 让自己的日子一下子变得更艰难起来。
正常干活是没什么所谓的。但是骨子里还是上级机关固有的、盛气凌人的孟科长, 再怎么努力装着要平易近人,他指使自己的趾高气扬, 每每让人难堪。
可是自己又没有任何办法, 只能硬着头皮承受他的颐指气使, 然后还得帮着他处理日常事务。
卢科长觉得自己很憋屈。他看着艳阳下的美人蕉, 不由就心神恍惚。隐约觉得那一朵朵大花,都变成那个娃娃脸的小姑娘在讲话:“坚持到底就会有美好的未来。”
是呵,坚持到底就有美好的未来。自己再坚持十八年,秦处长和孟科长就退休了。可不就是自己美好的未来到了么?
所以,不怕多了一个孟科长压在头上,自己比他年轻就是优势。
想到年龄的优势,卢科长的自我劝解见效了。他朝楼下的美人蕉笑笑,敲了几下自己的脑门,难道忘记了费院长怎么跨过董主任成为副院长的了?难道忘记了章主任怎么升的医务处处长?
年龄啊!
自己有什么不能坚持到底的呢?!
卢德望了一阵子风景,转身坚强地走回去医务处。可他没想到哄走投诉严虹的老太太了,妇科那患者的事情还不算完——患者的丈夫上来投诉苏颖了。
苏颖是谁?那是自己铁哥们谢逊的媳妇啊。这投诉立即让卢科长警觉、继而精神百倍了。他抓过笔记本认真地记下患者的姓名,然后如同开堂问案的县太爷一般,开始询问起来。
“你有什么证据,我是说能证明得了苏主任把你媳妇手术做坏的证据。”
“你们又不给我进手术室看,我怎么能有证据?”
卢德觉得这男人和他丈母娘一样,脑袋都有问题。他耐心地说:“是这样的,你没有证据就投诉苏主任,我们找苏主任谈话,我们跟她说什么?”
“我们来你们医院之前都问过很多人了。都说妇科子宫全切是最大的手术,一般也就三、四个小时,很少有五个小时以上的。我媳妇不到八点半就进去手术室,快两点半了才出来。这都要六个小时了,不是手术做坏了,怎么会要这么久?”
艹!这是什么逻辑?
卢德想骂娘了。
“你也说了子宫全切手术有3、4小时的,虽很少,也有5小时才能做完的。这就说明手术时间不是恒定的。这么说吧,这身体啊,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不可能像工厂机械化生产线出来的零件,都是一个模样、都用一样的时间。就像这个高矮胖瘦各个不同的,你能理解吧?”
“我再怎么理解,也理解不了为什么我爱人的手术,怎么要用了那么久的时间。”
“那你看我去手术室调查一下,问问情况回复你,好不好?”
“行。那个,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
卢科长有些方。
“你要跟我一起去?”
“是啊。免得你们是一个单位的同志,你们串通好了骗我。”
卢科长要咬牙才能压抑住自己心里升腾起来的不快了。m的,居然要监视我的调查、监视我的工作了!
孟科长就插话出主意了:“小卢,先问问苏颖苏主任是怎么回事儿呗。”
*
卢德横了孟科长一眼,然后又马上笑着问患者家属:“你中午吃饭了吗?”
患者家属不明所以,下意识地应道:“吃了啊。昨天术前谈话就说手术时间要长,我怎么能中午不吃饭。”
“苏主任吃饭了吗?”
那男人脱口而出一句:“那我怎么知道!”但他跟着问:“你不是想说我应该请她吃饭吧?我跟你说小同志,你这样的思想可要不得……”
那男人不给卢科长打断自己的机会,嘚啵了快一刻钟,最后自己觉得没趣了,停了下来。
卢德就说:“苏主任没吃中午饭,一直在给你媳妇做手术。你还没有什么确定的证据,你就来投诉她,你觉得这事儿合适吗?”
“她就是因为我没请她吃饭、送红包给她,她才不好好给我媳妇做手术。”
孟科长插话问:“苏主任向你要红包了?”
那男人愣了一下,他再没有想到孟科长会这么问。但他眼睛一转就说道:“我昨天是想给啊,但她说真想给也等手术做完的,要术后再收。可她手术做成这样了,你还让我送吗?”然后那男人又对着孟科长嘚啵了挺长时间。最后问孟科长:“是不是就因为我没坚持给她红包,她就把手术往坏了做啊?”
“没有的事儿。”卢科长立即打断他,同时对诱导出这一番话的孟庆良十分地不满。“我们医院就没有任何一个大夫,会卡、要到红包后才给患者好好治疗。”
“那你给我说说为什么手术这么长时间?”
话题又转回来了。
卢科长心生厌烦,喝了半杯水后,清清嗓子开始给那男人讲起讲起卵巢肿瘤的起源、分类、治疗方法、手术的要点,重点在术后化疗、化疗药物的配伍、各种化疗药的优缺点。
还没等他讲完呢,下班的铃声响起来了。
卢科长把剩下的水喝进嘴,清清嗓子说:“我这讲的都十分粗略。你要了解的更详细,我建议你去找妇产科的专业书籍看。”
那男人早就被卢科长侃晕了,就连孟科长和秦处长也处于弥留状态,没想到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卢德,居然能把妇科的卵巢癌整的这么明白!
卢德把晕乎乎的男人送到电梯口,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有什么疑虑尽管来我们医务处。”然后把那男人推进了电梯。
“小卢,你可以啊。”秦处长赞了他一句。
“可以啥啊。妇产科李主任连着讲了好几次妇科肿瘤,我也是欺负他外行瞎讲一通,我讲错了他也不知道。”
秦处长看看小孟,问:“你发现他哪儿讲错了吗?”
孟科长摇头,他心说我从15年前就再没有看专业书了,我要能挑出他哪里讲错了,我也不在你们医务处了。但卢德这样,自己既往倒是小看了他。
卢德得意,脸上也隐隐显色。他谦虚几句,心里的真实想法却是:这是老子的拿手秘籍,侃晕了,往电梯那儿一送,这个投诉就按下去了……明天再来投诉,就没有今天这样的气势了。
不如此怎么下班。
*
唐书记给舒院长打电话:“舒院长,我唐丽,你现在方便吗?”
“方便。你说吧。”
“那我过去你办公室?”
“好,你过来吧。”
舒院长等唐书记落座,才问她:“什么事儿?”
“老舒,你说准备把马主任调回院办,可选好了派谁去供应室接替她?”唐书记落座,就开门见山地说出自己的意图。
“今天陆续收到几个候选提议,但还没有最后决定下来。你准备推荐谁?”
“你看团委书记小高怎么样?她这几年不仅青年团的工作做得好,党委秘书一职也做得不错。她到了年龄又怀孕了,我有心让她去接供应室主任的位置。你看可行吗?”
舒院长对小高的印象不错,他想了想说:“可以啊。那团委书记你看好谁了?那个位置可是个重要的岗位。”
“暂时还没有合适的人。我准备跟护理部廖主任借团委干事小马回来,先回来帮忙十一的庆祝活动。然后尽量在这两个月里物色到适合的下一任团委书记。若是没有一时合适的人选,让小马试试团委书记也无不可。”
舒院长知道小马那个女孩子,看起来不如小高的灵气特征那么养眼、令人舒服。但听说她做事认真、话不多,也知道分寸。照理说这样的人做团委书记也是一个不错的。只是……
舒院长沉吟了一下,道:“老唐,我要调马主任回来,不是给章主任做副职,而是准备把院办的工作全部交给马主任。她做过院办副主任,再接手院办的工作比其他人容易。”
唐书记点头,问道:“那章主任你准备安排他做什么?”
“我准备把职称评审工作从医务处和院办剥离出来,交给章主任现在兼职的科技处负责。咱们省院这几年新增的医护人员太多,差不多快是87年的两倍了,不好再让医务处和院办兼管了。”
这个安排唐书记能理解,毕竟章主任的性格更适合那些一板一眼、按着规章制度做事的工作。
舒院长见唐书记能理解自己,就继续说:“新一年的职称申报工作已经开始了,现在让老章全力去负责职称评审工作,同时让他把院办的事务全部交出去,他也容易接受。但你把小马又弄回来的话,就可能出现马家两姑侄,一个做院办主任,一个做团委书记兼党委秘书,虽不是直系亲属需要回避,但这显然不太合适了。”
唐书记笑笑,说:“我还以为你把马主任调回来,还是做院办的副主任呢。舒院长,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尽量在这个月里确定团委书记的人选。你知道小高在临床没干多久,就被我点名要到团委了。再回临床,她担不起来护士长的工作,咱们也不好让她重头学。至于小马,只负责十一的活动,过后还回外科。”
舒院长认可了唐书记的提议。
安排好小高去处,唐书记轻抒了一口气。当初自己点她做团委书记,是看好小姑娘的灵气和认真。而小高也没辜负自己的期望。这几年把共青团的工作做得有声有色,党委秘书一职也做得滴水不漏。若不是有年龄限制,还真不愿意动她。
*
团委办公室里,团委书记小高这几天情绪都不怎么好。她刚刚过了26周岁的生日,在省医院这个级别的单位,这个年龄意味着该考虑从团委书记的位置上离开了。
摆在她面前的,一个是她心里的目标:院办副主任。那个位置子从马主任去了供应室,就一直空在那里。但昨天早上舒院长说要调马主任回院办……
另一个就是下科室去做护士长。但做护士长之前,至少要在临床骨碌一年甚至更久,必须要拿得起临床护理的所有工作,才能够压得住科里的护士。
小高忧心忡忡,后者她不甘心;可院办副主任,也不知道唐书记会不会帮自己一把。都已经跟唐书记暗示过了,自己过了26周岁的生日了,也提醒她赶紧物色新人来接手团委书记一职了。
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等了。
小高抚摸自己的小腹,虽平平如常,但里面已经在孕育一个新生命了。这时候下科室倒班,显然不是一个好时机。
小高环顾自己用了5年多的办公室。真舍不得团委书记这个办公环境啊。她更舍不得自己熟悉的院办工作流程,当然最舍不得的是党委秘书的位置。可那个位置是与团委书记绑定在一起的。
忧愁爬上她的眼角眉梢,与她那喜庆的娃娃脸非常不相称。
电话铃声响起,打断了小高的遐思。
“喂,我是团委小高。”
“小高啊,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好。唐书记,我马上过去。” 这是小高听熟的、唐书记的声音,她撂下电话就去唐书记的办公室。
*
小高敲门进了办公室。
“唐书记。”
“过来坐。”唐书记招呼小高。等小高坐稳以后,她问小高道:“我听说你去做b超了?”
“是。”小高知道省院就没有任何秘密。“妊娠试验阳性,做个b超是想排除宫外孕。”
“是宫内妊娠就好。”唐书记问了几句小高没有特别的妊娠反应,就对她说:“小高,你在团委也工作五年了,现在你的年纪到了,你自己有什么打算?”
小高这些年紧跟唐书记,如今得了唐书记询问,她立即抓住时机:“唐书记,马主任去供应室很久了,她在那儿也干得不错,一定要调她回院办吗?”
唐书记点头道:“舒院长对章主任有另外的工作安排,调她回来是做院办主任。但是院办副主任的位置你别想。一直空在那里是因为舒院长没找到合适的人。你年轻,还不能理解院办主任那位置,有时候会遇到的难处。那不是你个小姑娘能去的地儿。”
惊惶立即爬上小高的脸,她把自己的紧张全摆了出来,她用力抓紧沙发扶手,仰着一张让人怜惜的娃娃脸,不安地问:“那,唐书记,我要下科室吗?我这几年都在办公室工作,临床技能的基础本来就不扎实,我怕自己扎滴流都不如实习护士呢。”
唐书记明白小高的难处,毕业后就在机关,可不是连实习护士都不如了。
“你卸任团委书记后的工作去向,我最近也考虑过很多次。干诊的赵主任想要你去干诊当护士长。但是我仔细考虑过,觉得不是很适合你。干诊的护士长才40出头,你去做了副护士长也没什么意思。”
“谢谢唐书记。”小高知道自己去干诊病房不是什么好选择,她真心感谢唐书记对自己的维护。
“我的另一个想法就牵涉到马主任的调动了。小高,供应室经过去年夏天的那次整理,现在已经走上正轨,其成员基本都是卫校毕业的了。
我想借着舒院长这次把马主任调回来的机会,把你放去供应室做主任。你觉得怎么样?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一个科室主任。你从团委书记兼党委秘书的位置下去,有这个科主任也不屈你。这也是我能给你的最好安排和关照了。”
“是是,唐书记,谢谢你。我听你安排。”小高喜出望外、真就是唐书记说的不管怎么地,那也是一个科室主任,比自己现在这个朝不保夕、去向不明的境遇要好多了。
狂喜过后,冷静下来的小高问:“唐书记,我看舒院长的意思是要马主任最好立即回院办,那我是不是要马上去供应室?”
“是的。”
“那谁来接手团委书记这个位置?马上就到十一了,我得把团委的工作做交接。嗯,主要是团委书记要列席党委会议做秘书,好多会议记录的处理,我也希望能做好交接。”
“团委书记的人选还没定,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推荐几个上来。”
“小马可以吗?”
“她不适合。如果马主任回来做院办的副主任就没所谓。”
“这样啊。但能接手组织十一活动的,临时找人不大好找。”
“我跟舒院长和廖主任商议过了,可以把小马借调上来,替你先做好庆十一的组织工作。但你下去做供应室的主任,还要兼职一段时间团委书记和党委秘书的工作。这段时间你要辛苦一点儿。不过机会难得,错过马主任这个位置,你可能真就要去干诊了。”
“唐书记你放心,我会安排好工作,两头都不耽误的。”
*
晚查房后,李敏照例是差不多快六点才到家。她匆匆换了衣服过去吃饭。见严虹抱着孩子,脸上多少带出一些不高兴。
“怎么了,彩虹儿?”
严虹就把那个奇葩老太太投诉自己的事情说了。
李敏就安慰她:“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你还喂奶呢。”
“嗯,我明白。”
“你明白脸上还带出来了。潘嘉会以为你跟他生气了。怎么不放他到车里?”李敏去拉潘嘉的小手,没想到小人儿不仅不给她拉手,一转脸给她一个后脑勺,两手使劲地搂住严虹的脖子。
“他这是怎么了?潘宝宝,你不跟姨姨好啦?”
“唉,他今天下午醒了谁也不跟,就要我抱着。我这胳膊都快断了。”
小芳把最后一盘菜端上桌了,李敏坐回自己惯常的位置,对潘志说:“潘师兄,宝宝不跟你?”
潘志无奈地摇摇头,很失落地说:“大概是中午吓着了,我一抱就哭。”
“敏敏,一会儿你去看小凤吗?”
“去啊。要不今天我自己去,你在家歇着了。”
“也好。今天的那个手术,我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劲儿,你跟她说一下了。”
“行啊。”
潘志就问:“她家孩子还没好吗?”
“我下午没给她打电话,不知道她家孩子怎么样了。我昨晚看她对今年不能破格晋中级有些想不开,怕她憋屈出毛病了。”
“这样啊。别说是她了,就是小郑对今年能不能晋上中级都担心呢。他还是88年毕业的呢。”潘志给严虹夹菜。
“正常啊。87年好像还有没晋上的。”严虹一手抱孩子一手用羹匙吃饭。
“我觉得郑大夫应该能晋上。虽然他扒拉一下动一下,但他这半年当住院总,像胸外、脑外、烧伤、泌尿的患者他都得管,怎么也比别的科住院总辛苦,一般科室的大夫更没法跟他比了。”李敏站在当过外科住院总的角度,为郑大夫说话。
“我觉得从胸外科的结构看,他是应该能晋上。而且外科今年除了他要晋中级,就骨科还有一个了。只要差不多,毕竟是医大毕业的,应该都没什么问题。不过最后还要看陈院长的意思了。”潘志看好郑大夫。
李敏觉得潘志说的有道理,但她为陈院长辩解道:“陈院长也不会特意难为谁。咱们医大毕业的,论文和英语都合格了,怎么也比大专的有优势。”
“是啊,医大的校牌子这时候顶用的。也不枉咱们多考的那几十分了。哎,对了,说起分数,敏敏,我想起来一件事儿,陈院长他闺女考得怎么样?报哪儿了?”
“分数下来了,考得还挺不错的。但陈院长不让张扬,说是等录取通知书下来了再说,免得第一志愿去不上丢人。”
“那你准备送什么礼?”严虹接着问。
“我这么想的,要是她能去上第一志愿,我就给她买个行李箱。就是咱倆上回在友谊商店看过的那个。要是去不上的话,我就把行李箱的钱给她了。”
严虹点点头,换了一只手抱孩子。李敏吃完撂下筷子,把软皮球从玩具筐里捡出来,对着潘嘉晃晃,说:“宝宝,跟姨姨玩皮球好不好?”
李敏把皮球从左手经左臂、胸前、右臂、转到右手,再从右手转回到左手。潘嘉看着来回滚动的皮球立即就兴奋起来,啊啊地叫着往李敏这面使劲儿。小芳赶紧去抱他,小艳把婴儿车推过来,三人合作,把潘嘉骗到婴儿车里玩皮球。
严虹耸肩塌腰,小声对潘志抱怨道:“你儿子太磨人了。”
定位26
李敏在晚饭后去看冷小凤, 冷小凤的情绪还算是稳定, 俩人逗着孩子说笑了一会儿,李敏就告辞回家。冷小凤送李敏到楼下。
“敏敏, 你这样自己一个人行吗?不然你让穆杰转业回地方算了。”
“暂时还行。”李敏笑着说:“有小芳帮着做家务,剩下的我就是上班了。他就是回地方, 他也不能替我上手术的。”
“那也是的。也就潘志能替严虹上手术台了。”
“你回去吧,再送就送到我家了。”
冷小凤停住脚步。“行了,不送你了, 你走吧。”
李敏回家,在二层半的地方,发现自家和严虹家的大门都敞开着,小芳坐在自家门口,小艳推着婴儿车在俩家门口间来回。她笑着上楼, 往严虹家探头看看, 潘志坐在大桌子那儿看书呢。她回去自家换鞋进屋, 见严虹在自家看书。
“回来啦。小凤没事儿吧?”
“嗯。没事儿。你看你的。我先去洗澡了。”
李敏和严虹对坐看书。差不多9点, 潘嘉醒了,俩人放下书本, 严虹去抱孩子。她对李敏说:“今晚他偏要在车里睡, 还就要在两家门口。愁死人了。”
“正好天热, 开着门咱们大家都凉快儿。”
潘志听到动静, 提着一个塑料盆出来。
严虹就说:“回家吧, 我站着可把不动他。”
潘志伸手要抱孩子, 小人儿一扭脸, 搂住妈妈的脖子。
李敏笑道:“他这记忆力可够好的啦。中午的事儿到现在还记得。”
严虹抱孩子说:“睡醒这觉了,就谁也不跟了。”
他们两口子回家,小艳把婴儿车推回去,小芳跟着李敏回家。
小芳进门就瘫坐在椅子上说:“敏姨,今天可累死我了。幸好不用抱着。”
“是啊。要是得抱着,就更累了。你去洗澡吧,今天早点睡觉,我明天7点就得走。”
“好。”
*
翌日,李敏在7点15前就赶到科里了,跟着陈文强带着11楼的所有大夫和实习生,在早会前完成了查房。夜班护士和上特护班的轮流交班。等轮到护士小陈去念从icu接回来的那4个患者病时,陈文强连看两回手表。
交班后,陈文强说:“今天咱们科没有手术,大家就按着目前的治疗继续了。我去院办开会,小李和小姜你俩好好看家,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
“是。”
“好,”
“该记的病程记录,谁也别偷懒,我回来要检查病历的。散会。”陈文强说了散会就往外走了。
人群跟着散开。
小姜叫住小陈,说:“你下回交班多少也简洁一点儿,或者念的快一点。今天是没有手术,不然你还不急死几个人了。”
“嗯。”小陈也感到不好意思,4个特护还有夜班护士,数自己交班用的时间最长。
李敏带着路凯文、杨宇和3个实习生开始换药。示范了一个后,李敏让路凯文先上手操作、然后是杨宇、再实习生。等把科里该换药的患者都处置完了,也快中午。
*
陈文强参加院务会的时候不多。他常常把自己要提交院务会讨论的事情交给舒院长或者是交给关岚代办。但只要是涉及科主任一级的人员调动,那舒院长绝对会坚持等陈文强有空的时候再讨论。
像昨天的简短碰头会,是陈文强要求舒院长临时开的,也是他代替陈文强提议任命潘志为胸外科副主任。但眼科代主任杨卫华的人事任命,则是舒院长早与陈文强沟通过的。
因为眼科主任到站要退休了,人家要求把累计下来的待休,在退休前一次补休了。所以就有了杨卫华这个代主任的任命。
今天舒院长提出原院办章主任调去他兼职的科技处。费院长很积极地第一个就举手表示同意了。
但舒院长跟着就说:“科技处的工作内容还是原来的那些,主要是负责咱们省院的科研,要积极为咱们省院争取科研基金,帮助各科同志争取科研项目,协助医护人员发表科研论文。
再一个就是职称晋升的资格审核。
原来章处长兼职院办主任,由于院办的工作比较多,一向是医务处帮助处理这方面的资格审核。从今天起,这项工作就要都交给科技处了。章处长,你可要认真完成啊。”
章处长立即提高声音说:“我会认真完成科技处的工作。”
这样的工作安排,有昨天的预备,谁也没吭声。就连被“剥夺”了部分权利和工作的医务处秦处长,也没有发声反对。因为去年陈文强搞了个申报资格公示,按照那个规定严格的申报表格逐项填写后再全院公示,完全没有了任何卖好的操作空间,也就只有章处长这样的人才愿意干了。
而且把章主任从院办的位置调开,很多人都是暗暗在心里拍巴掌的。
费院长就问:“那谁来接任院办主任呢?”他昨天也给舒院长提交了参考人员,另外几位也提交了人选的,也都看向舒院长。
唐书记开口道:“我的意见是把原院办副主任、供应室的马主任调回来。由她来接手院办的工作,应该比其他任何同志会更快上手。”
挺有道理的。
舒院长带头举手,陈文强、关岚也跟着举手。马主任顺利地通过了调回院办的表决。
*
唐书记坐在会议主持的位置上,她要接着进行下一项了。
“咱们省院的团委书记小高,已经到了卸任团委书记的年龄。我提议让小高去供应室当主任。小高同志思想觉悟够高,组织纪律性很强,这些年的工作,大家都看在眼里,组织能力、协调能力,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我相信她到供应室也会与既往一样,能够担负得起供应室主任的工作。大家看怎么样?”
坐在角落里记录的小高就站起来,说:“唐书记,舒院长,我是不是要回避一下?”
舒院长就说:“不用。刚才章处长的工作调动也没有回避。”
护理部廖主任立即就举手发言了:“我认为小高适合。现在的供应室,已经不是之前的没什么问话的家属聚集处。基本都是正规卫校毕业的。小高过去只要按照规章制度工作就可以。”
费院长左看看右看看,他没想到事情一下子变成这样了。把马主任调回来,他没什么意见。但是把紧跟唐书记的小高放下去做供应室的主任,供应室属于后勤啊。
他很想换一个供应室人选。他想选一个跟自己亲近一些人,要比小高更适合担任供应室主任。但唐书记的提议太突然,急切间他也想不出来适合供应室主任位置的人。
费院长转头去看角落里负责记录的小高,只看到小高垂头在认真记录廖主任的发言。说句心里话,小高担任多年的团委书记兼职党委秘书,把共青团的工作做得有声有色。不论是配合党委,还是配合工会的活动,人家都做得不错。
他还真就挑不出来小高有哪里不是。
而且小高在现场,他有心想说考虑考虑是不是还有更适合的供应室主任,拖延一下表决都不能。
这,这简直是不想叫人说话了!
费院长不说话,挨着他坐的傅院长就举手,道:“我认为小高去供应室适合。咱们看着小高在共青团工作多年,也兼任党委秘书多年。无论组织原则、思想觉悟还是工作能力,咱们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她无愧组织多年的培养。”
唐书记点点头,然后问陈文强道:“陈院长,你什么意见?”
“我?”陈文强没想到唐书记会问自己。他干巴巴地笑笑,然后认真地说:“我对小高的了解没有你们多。但我认为去年十一的文艺演出、还有那个集体婚礼,嗯,还有每周三下午的舞会,小高都办得很不错。只要小高去供应室能继续保持这种工作作风,完成供应室的工作还是很让人期待,嗯,我信任小高的。”
“费院长,你呢?供应室是归你后勤管的。你认为小高过去,嗯,你觉得小高的能力,可以吗?”
所有人都看向费院长,等着他表态了。
*
费院长清清嗓子说:“虽然那个去年供应室经了陈院长的整顿,工作作风和风气大有改善,但据我所知,调整后的供应室工作人员,还是各科室淘汰下来的。嗯,‘淘汰’这个词用得不准确,但意思就是基本是临床科室不要的人。除了年龄大,不适合再倒班的原因之外,也是是因为各种各样违反临床工作程序等,被‘发配到供应室的。’”
“咳咳,比如,原来在创伤外科的护士小方,就因为当班时没有仔细核对、及时调整患儿的输液速度,导致患儿死亡去的供应室。我不是说小方该怎么处理、去供应室是不是合适,而是说供应室的同志,需要一个能镇得住场子的人,能将不把工作程序当回事儿的人压住。
当然啦,小高同志的能力我还是相信的。”
廖主任就接着费院长的尾音说话了:“当初马主任下去是什么条件,我建议小高去供应室还是一样。不愿意服从小高的工作安排、不能按照供应室制度好好工作的,可以调去后勤的其他岗位。比如像去年那些去洗衣班、食堂的处理。我不信经过这样工作调动后,供应室还会有挑战省院工作制度的同志。”
“廖主任,现在供应室的同志,基本是卫校毕业的了。”秦处长提醒她:“不是既往那些没什么文化、照顾两地分居安排的家属。把卫校毕业的同志调去食堂、洗衣班,不太适合。”
“秦处长,你这么说,那更好办了。费院长,你也不用为难。供应室的护士归我护理部管,比原来的那些完全归后勤管的家属还好管理。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按照护理部的工作要求,不服从工作分配、不胜任工作岗位的要求,那就要调离原岗位,脱岗学习了。待岗期间该怎么发工资,咱们医院有现成的规章制度。”
这回不仅是秦处长,就是章处长也有些愣神了。廖主任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不好好干就待岗。那就意味着没有奖金,没有岗位补贴,只有个基本工资,还要天天到护理部学习。
狠!够狠!!但若不这样,根本就没办法管理、吓住省院这几百名护士。
廖主任还接着说呢:“咱们省院今年从几个卫校合计要了60多个护士,大不了明年多要10个,把供应室的人再换一批。这周护理部给各科护士长开会的时候,我会向全体护士长说明的。”
“我同意。不好好干的、不能胜任本职工作的,一定要及时调离岗位。”科技处章处长立即举手表明他的态度。“无论是在供应室,还是在哪个科室。”
舒院长轻咳一下,扫了章处长一眼。坐在舒院长对面的费院长已经要变脸了。因为他那二儿子上周又出错了。
唐书记眼看要讨论要被章处长带偏,立即说:“咱们举手表决。超过半数有效。”言毕,她带头举手。
关岚应声举手:“我同意。”
舒院长、陈文强、廖主任、章处长等陆续举手。小高自己也举手。
费院长看着小高也举手,就笑着说:“小高愿意去供应室试试也好。廖主任支持你,我也支持你。有不是护士的、还不好好工作、跟你挑刺的,你告诉我,我安排她去洗衣班。”
小高感激地朝费院长笑笑。
唐书记等所有人都举手了,笑着将这项决议记为全体通过。心道,果然还是陈文强的主意好。就应该这样表决,什么无记名投票,有不同意见就当面说出来嘛。
人事调动讨论结束后,陈文强就站起来说:“唐书记,舒院长,你们继续讨论,我要回科里看看了。”
舒院长点头应了。谁都知道11楼的术后患者多,也没有别的意见。
唐书记赶紧说:“那你就回去吧。回头我让小高把会议记录给你送过去。”
“好。”
陈文强绕过唐书记,站起来离开了小会议室。
没想到廖主任追出去喊:“陈院长,那等等。”
陈文强站住,回头问道:“什么事儿?”
“小高去供应室了,唐书记要把团委干事小马借过去两个月,要是你科里缺人手,你让小姜来找我。”
“好。”陈文强立即就答应。
*
接下来的议题,由唐书记继续主持。
“今年的职称申报工作即将开始了。我听说咱们在座的同志,不少跟我一样,准备申报正高。那个章处长,有关正高的比例问题,你尽快到省厅拿到确切的数据。”
“好。”
“有关副高的评审,我要提醒大家一句。就是咱们省院往年卡得都比较严,这就导致了我们今年的正高比例基数可能会受到影响。但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要按照要求来评审:外语考试成绩要合格,论文得符合规定级别。最重要的是专业技能。这个副主任医师就必须在能力上达到副主任医师的程度。”
唐书记按照自己的想法,有条不紊地布置8月份工作的重点。一项、一项地安排下去了。她的语速不快,除了小高在闷头记录,院长助理关岚也在埋头狂写。
时间就在唐书记的讲话中过去了。
十一点,会议结束。与会的院领导站起来,都拿着自己的水杯,准备离开闷热的小会议室。
傅院长招呼费院长说:“老费,你还有事儿吗?”
费院长摇头:“到我办公室去说吧。”
到了费院长办公室,俩人落座。
傅院长有些难为情地说:“老费啊,我本来想把事情压下去的。没想到连章洪魁都知道了。还是趁早给你家老二换个工作吧。他实在不适合在药房发药的。这次已经是他错的第三次了。嗯,是累计,累计。”
费院长叹道:“老傅啊,我也不瞒你。我家这仨孩子啊,唉,你也是看着他仨长大的。小时候也都是挺听话的孩子。但就是这仨孩子吧,谁也没长那个学习的脑袋。唉,我这个当爹的,操尽了心,还有什么办法呢。
你看,老大吧,去开车了……”
“费达开车还是很不错的。开得稳也不抢道。你不能强求人人都是读书的材料。”傅院长接话安慰费院长。
“孩子没有读书的能力,我也认了。他开车能开好,这辈子也算是能够有碗饭吃了。可老二,唉,你说他工作这好几年了。我要早知道他不是那块材料,不送他去药学院学习啊。唉!”
费院长长吁短叹,让傅院长的心里也很不好受。他想起自己当闺女养大的外甥女,一样不是学习的材料。可她跟覃璋搞对象这事儿吧,千不好万不好的,她在覃璋的影响下,把工作做好了。
唉,不能提啊,提起来全是糟心上火的。
“要不让你家老二去医务处?跟秦国庆好好练练。他有大专文凭在手,在医务处也不弱于其他人。”
“老傅啊,我这辈子就吃亏在扔了专业上。所以我的意思还是想要老二他别脱离了专业。”
“这个……”傅院长就有些为难了。他坚持道:“老费,他真不能再在药房发药了。”
“那你看他去那个岗位好?”
“这个,他以前都是小曹带着他工作……唔,我想想啊。”
费院长眼巴巴地等着傅院长。他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这几年,都是前大儿媳妇带着老二在门诊药房工作。分院的药剂科主任退休,省院这面没人愿意过去接任。身为门诊药房小组长的小曹,翘翘脚勉强能够资格。
自己那时找了老范,做通了小曹的工作,就想着以后二儿子和老闺女,能在小曹的照顾下,慢慢能靠着专业吃饭……没想到大儿子来了那么一出。
也亏得小曹那孩子有良心,最后才没有酿成大错。
傅院长见费院长这个样子,也替他感到难过。这人啊,唉,这要是孩子不争气……眼看着明年就得二线的人了,可是仨孩子,真够愁死人的了。
替人愁过了,但事情得自己解决了啊。
于是傅院长他小心、试探着提议:“要不让他去做库管呢?分院那边临床用药量小,药库规模也小,且都是这边药局每周拨药过去。每次这面出库的药品,有照申请单点数的人;到那边入库你家老二按照进、出货单核对就可以。
这边药局再让老范盯紧一些,他核对的时候再认真一些;那边各科室护士长领药的时候本来都是很认真的,而且她们会科里还要再登记、核对一遍。这样应该能避免老二再出错了。”
这个工作岗位,唉,只要视力没问题,对着单子出入库,小学毕业生认真一点儿也能做好。费院长默认了傅院长的安排,然后开始认真地考虑其傅院长的提议:让二儿子去医务科了。
*
陈文强回科里就问护士长小姜:“小马呢?”
“她跟处置班,去病房扎滴流去了。你找她有事儿吗,陈院长?我让人去喊她回来。”
“不要喊她。你找个空儿告诉她,她明天得回团委帮忙,十一后回来。她在咱们科的工作,你看看能不能安排开。要是不够人手的话,你找廖主任要人。”
“嗯。”小姜应了下来,去翻护士的值班本。“我昨天刚编好班,今天又得调整。”
陈文强没理会小姜的嘟囔,他进了里间的办公室,见李敏在指点三个实习生写换药记录,杨宇和路凯文也很认真地在听,马大夫和邓大夫在写病历。
他欣慰地点点头,问李敏到:“科里没事儿吧?”
“没事儿。刚才该换药的都换过了。医嘱也按照你早上查房的要求改过了。”
“嗯。”
电话铃声响了,责任班护士谢珊芊接了电话,不等她说话,电话里就传出挺大的喊声:“我干诊老赵,那个陈院长回来没?”
谢珊芊大喊一声:“陈院长,干诊赵主任找你。”
“喂,老赵,我陈文强,什么事儿?好,我这就过去。”
“小姜,我去趟干诊病房,有事儿往那边打电话。”陈文强交代一声就往外走了。
护士长小姜答应后,立即把小黑板上刚擦掉的去院办,改成去去干诊。她一边改一边对出来洗手的李敏说:“李主任,你那办公室要是不给陈院长进,陈院长肯定在科里待不住。”
“姜姐,你这就冤枉我了。我老师有主任办公室的钥匙,那里有他的办公桌和更衣柜,他随时可以进的。还有你们护士的盘钥匙上,也有那个房间的钥匙呢。”
“根本不是钥匙的事儿。”
李敏笑笑说:“那我就没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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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节快乐
定位27
陈文强去到干诊科的主任办公室,赵主任在办公室等他呢。
“老陈, 给你看个片子。”赵主任把手边的牛皮纸袋里ct片子抽出来, 递给陈文强。
“这应该是脑囊虫吧。有没有驱虫治疗?”
“治了, 彻底地治疗了两个周期。这是治疗后的第一份ct片。”
“然后呢?这患者有什么症状?把你的第二份、第三份ct片子都拿出来。”
赵主任从那个牛皮纸袋下又抽出来两张ct片子。“这患者最近思维有些混乱。自述曾经有过短暂的恍惚数次。”
陈文强对着窗口看片子,一二三张来回看过以后, 他问:“这些人都是什么毛病, 难道吃熟食不好、必须要生食吗?老赵,你看着这第一张片子。这些个在脑实质内散在的低密度囊状影、高密度点影,都提示是脑囊虫病灶。如果做个增强, 特征会更明显。做个脑脊液检查,应该可以明确诊断了。”
赵主任点点头。
“后面这张,应该是治疗后的钙化影像。可是你看这几张片子上的时间。这不对啊……”陈文强比照着看后两张片子上的时间, 陷入自然自语状态。
“这应该是驱虫后的影像, 怎么给我种感觉是活虫在脑组织里游走呢。老赵啊, 这患者是谁?你把人弄来, 我让老胡给他做个mri造影。按这片子,这患者可不应该只有你说的言语混乱和短暂的恍惚。这要是活虫,就必须得手术取出来了。”
“我也感觉这里好像是活虫在游走。要不也不找你了。这患者一早来了,你不是去院办开会了嘛,他在我这等了一个多小时, 等不及就回去了。那我下午让他过来?你下午没什么安排吧。”
陈文强知道能找上赵主任看病的,就没有简单的人。他想了一下今天的日程安排, 谨慎地回答道:“暂时没有。只要没有急诊, 我下午基本就在科里了。一大堆开颅术后的, 也不能全丢给小李看着。”
“哎,老陈,那俩进修的你就那么留下来了?”
“老舒劝我留的。然后过几年放去分院那边。分院以后要进二甲,也等有神经外科。起码能够应对急诊颅脑损伤。”
赵主任点点头,然后又问道:“我听说老舒要换院办主任?”
“是换了。上午开会已经换完啦。”陈文强随口答道。
“换谁做院办主任了?”
“马主任。供应室的那个,泼辣得不得了的。你知道她原来是院办副主任的。”陈文强满满的嫌弃语气,不加丝毫的遮掩。
“好事儿啊。那马主任虽然是个女的,但是比章主任好多了。你别满脸嫌弃人的模样。又不是你媳妇,你管他什么性格,能完成工作就好。
再说她一个女的做院办主任,出门办事儿,还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人呢,泼辣点儿正常。你说是不是?”
“是。你说的是。”陈文强收敛起嫌弃的表情,说:“昨晚老舒也是这么劝我的。把秦国庆弄回来,那老小子心眼比筛子还多。我一心都在临床上的,什么时候被他卖了,都不知道上哪儿要钱去。唔,与其用他当院办主任,还真是不如马主任呢。”
赵主任对这话深以为然。他接着又问:“那章洪魁去科技处了?”
“是啊。他兼着科技处处长的职务呢。按照规章制度办事的地方最适合他的性格了。”
“那今年晋职称审核资格这一块,大家都省心了。”
“嗯,是省心了。”陈文强回答的痛快,但眼角眉梢的情绪,还是没能逃过自小就与他熟悉的赵主任的眼睛。
*
“老陈,你是担心小李吗?”
“我担心她做什么?我担心自己。正高要去省厅答辩,我不知道医大那些小人会不会作祟使绊子。”
“应该不会。医大那几个老教授的人品还是过得去的。你都准备好了?”
“还差一点儿。”
“差了什么?我能帮上忙不?”
陈文强难得地扭捏了一下说:“小李不是写了开颅路径那本书嘛,我试着把这些年的经验也总结了一些。”
“你也写书了?”
“我怎么不能写书?你那是什么眼光看我的?”
“你看你,你看你,我就是吃惊而已。我知道你有内秀,这不是之前没听你露口风嘛。你这嘴也真够紧的,对我还藏着掖着的。你防着谁也不用防着我啊。”
“我不是要防着你的。主要是出版社那边还没搞好。”陈文强被赵主任游刃有余的惯用伎俩带歪了,忘记要声讨赵主任看扁自己的想法。
“差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差钱。”陈文强气哼哼地堵赵主任。“之前小李那本书把老胡能用的关系、能弄到的钱整的差不多了。这本书就不好再让别人赞助了。不然那显得没底线也太无耻了。”
“你写的哪一方面的书?”
“脑血管解剖和造影。里面有大量的血管解剖图谱,都是去年给实习学生讲课时,小李帮我画的。造影的片子,就是这些年我积累下来的。以脑ct的为主,也有少量磁共振的片子。这些要套彩印刷,效果比黑白的更好。但这样的话,对纸张的要求就升级了,成本也就增加了。”
“这书是不是你晋正高的重头戏啊?”
“差不多吧。论文这东西,我这几年有十来篇。虽然大部分都是中字头的,但都及不上这本书的学术影响。”
“你还差多少钱?”
“起码5万。要不是集资买设备那事儿,我自己垫支也够的。”
“那我给你踅摸踅摸,这周就给你回信。”
“你可别整出别的事儿来啊。出不出书的是小事儿,今年晋不上还有明年,我离60岁远着呢。”
“你放心好了,我这人,你还不知道我啊,从来都稳当的。”赵主任把几张片子都收了起来。然后顺嘴问道:“那小李你又给她挂名了?”
“小李那不是挂名,人家正经画了那么多解剖图的。但这事儿我还没跟她说呢。”
“为什么?”
“上回集资,那孩子就问我要交多少钱。这回要知道我还差五万,还不得把家底都倒腾出来啊。噢,对了,老赵,别跟老舒和老梁他们说啊。”
?
“唉!现在这出书,就是一个赔钱赚吆喝的买卖。虽然我是为了晋正高准备的,但别管目的,这本书我也付出了不少心血。这还是老胡帮忙去谈的。但那出版社也要把他们应该赚的,都先收到了才给出样书……然后就是我在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了。
不印吧,不甘心。不说花的心血,钱也花了不少了。印吧,也不能把家底都倒腾出来干这事儿。我自己舍不得掏家底,就也不能让别人掏辛苦钱给我填窟窿了。你说是吧?”
“行了,我知道了。你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心性几十年不改。你放心,我不会跟老舒和老梁说的。我也不会自己掏钱包,帮你垫这笔钱。
我知道省厅有笔专项基金,是专门拨给临床搞科研的。你出的这种专业书,应该属于临床科研的一部分。本来你们师徒的那上本书,我还想问你是不是申请了这个专项基金呢。”
“没有没有。上本书是老胡拉的赞助。我才听你说有这笔钱。那个基金得什么条件能申请?”
“老胡能拉来赞助也是他的本事啊。申请基金要什么条件,我问好了告诉你。”
“那就全拜托给你了。谢谢啊,老赵。”
“你跟我客气什么。”赵主任看陈文强站起来,就也跟着站起来,随着他往外走。边走边说:“申报资格公示是月底截止吧?”
“是啊。到8月31号。9月1号不贴出去,2号也会把申报材料都贴出去的。”
“那是不是有样书你就可以用了?”
“嗯,老胡已经跑下来了书名号,各种手续基本齐全了。剩下的就是我缴足开印本书的保证金,就能得到样书了。至于印刷厂安排的印刷次序,听说上半年的书,9月份一般都能印完。下半年可能就要往后顺延了。”
“那爱什么时候印出来什么时候算了。下午在科里等我电话啊。”
“好。”
*
陈文强回到科里已经快中午下班了。他见科里只有李敏带着三个实习生值班,就问答:“他们呢?”
“他们四个这几天都住在科里的,我让他们先去吃午饭,人少,省得排队打饭了。”
“科里患者没事儿吧?”
“没事儿,我刚才走了一圈,又看了一遍。但是2病室3床的那个,我总感觉他的预后可能不大好。”
“他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说话间,下班铃声响了。
李敏就说那三个实习生:“你们去吃饭去吧。”然后李敏对陈文强说:“老师,你也回去吧。我在这儿等他们一会儿。等他们回来了我再走。”
“那你就等他们一会儿了。” 陈文强等实习生都走了,才对李敏说:“小李,那个职称申报你晚些交材料。今年归到科技处负责了。”
“是归章主任管了吗?”
“是。他现在是科技处处长。卸了院办主任的职务了。”
“噢。好啊,那我就晚点儿交资料。”
陈文强看马大夫几个回来了,就离开11楼。
李敏洗手,听到一点儿对话的谢珊芊,就跑过来问李敏:“李主任,你要进副高了?”
李敏点点头。
谢珊芊满是羡慕地说:“我刚转正。护士、护师、主管护师、副主任、主任护师,我不知道自己到退休的时候,能不能晋上副主任护师呢。”
“你那大专读下来,可能性就很大。要就是中专文凭。可就挺难的了。”
“嗯嗯。我今年报了自学高护的考试。我只报了两门,没敢多报。我怕10月份患者多起来,我就没空准备考试了。”谢珊芊大了两岁,科里又有了比她更小的实习生,她眼见着成熟起来了。
“你考虑的很周全。不过春天也还有一个手术季,那不是你一年就只能学4门了?”李敏仔细地往手上涂抹护手霜。“你一共要考多少门?”
“27门。”
“那你不得7年考下来了?”
“我先试试。要是我能应付得了,我下学期就多报一门。”
李敏朝谢珊芊点头笑笑,鼓励她一句“加油”,回去主任办公室换衣服。
*
李敏比平时晚了一会儿到家,她换好衣服过去,见小芳已经把饭菜摆好、严虹和潘志也坐到饭桌上了,小艳在陪着潘嘉玩球。
严虹就说:“敏敏,我们科都传马主任要调回院办当主任了。你知道吗?”
“知道。我下班前听陈院长说了。”
“章主任去科技处……”严虹把今天的人事调动细细地说了一遍。然后她带着意思看热闹的感觉对李敏说:“我们科的那些人说,既往申报职称的时候,他和秦处长就是这个人挑完毛病那个人挑。这回只剩下他一个人挑毛病了,可下子让大家喘口气了。”
“他俩一丘之貉,都是看女人不顺眼的。”李敏的怨念比较重。
严虹笑着道:“看我们眼里有个鳖。哎,你说他俩回家是不是也瞧不起他们媳妇啊?”
李敏摇头:“不知道。”
“不会吧?”潘志看严虹和李敏说的不像话,就为那俩男人辩护道:“我看秦处长和章主任办事还可以啊。”
“那是跟你还可以。跟我们绝对是不可以的。不是我说,我们科的人都这么说。”
“可能秦处长平时还掩饰一点儿吧。但我上回答辩的时候,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根本就没问我专业的内容。还有今年春节的那个尸检,他绝对不是什么好人。”
李敏把尸检之后、秦处长一定要自己上楼吃饭的事儿说了。她气咻咻道:“亏得那天盛教授记得陈老师喜欢我,不然还不定会怎么地呢。”
“也不会怎么你。再怎么也都是……”潘志空泛的安慰说了半截,就在李敏和严虹的怒目下卡壳了。他只好说:“那几个人也是有名有姓的、医大毕业的前辈,他们怎么也不会难为你。但是你俩还是不要跟那些人喝酒。有些人沾酒就不是平常的样子了。”
李敏和严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受教地点点头。潘志直觉她俩有什么秘密,但是李敏在,严虹不说,他就也不好追问了。
严虹接着问李敏:“你们科的那个护士马小军,你俩都认识吧?”
“认识。她怎么了?和这些调动有关吗?”
“她又被借回团委了。小高到年龄了,去供应室做主任。我们科的人说小马会是下一任的团委书记。”
“不会吧?”李敏表示怀疑。“要是有提拔她做团委书记的计划,就不会把她从院办放到我们科了。你看着一年来,变动了几次位置了。先是接替顾丽华、然后又把院办干事的位置让给了郑大夫媳妇的。”
“那不同啊。原来她在院办没靠山,还不是哪缺人,她去哪儿填坑。那供应室的马主任是她亲姑姑。这回马主任调回院办当主任,她自然就不同了。”
“那这也太快了吧?多少等些日子啊。”
“你们妇产科的消息真灵通。”潘志叹了一句。“我在12楼就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科都是女的,有点儿什么消息都传得很快的。我听妇科护士长说,院办上午就行文了,估计下午就能传达到各科。”
“干嘛不跟昨天一起啊?昨天提俩,今天动仨的。”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资格去院办开会。可你李主任、潘主任,你俩是当主任的。”
“那主任是生产队干活打头的。”
“对对。咱倆是干活打头的。噢,对了,李敏,徐强今天过来我们科,问你下午有空没?”
“还是为他代理的药?”
“应该是吧。”
“那就过去呗。下午没特别的事情我都在科里。”
三人每天的午饭、晚饭都是边吃边聊,话题也是漫无边际地随机选择。这是他们三人每天难得的放松时光。而最缠人的潘嘉小朋友,只要妈妈能准时跟爸爸一起回家、眼睛能看到妈妈,他就可以乖乖地躺在车里跟小艳玩。
*
午睡后,李敏和严虹一起往医院去。潘志却拐去莫名借住冷小凤的那套房子去找徐强。
徐强见了潘志,很高兴地也很客气地说:“麻烦潘师兄了。”
“不麻烦。李敏说他下午没特殊的事情都在科里,你最好早点过去。11楼这几天的术后患者多。”
“好,我马上过去。”徐强说是马上过去,却没有跟潘志一起往医院来。他等到还有几分钟到上班时间了,往医院去的路上没人了,他才急匆匆地走出集资楼。
陈文强准时到科里,问了科里没事儿后,他破天荒去了主任办公室看书。把听他告知去向的小姜,惊得差点儿掉了下巴。
李敏也吃惊,但她在陈文强的身后朝小姜眨眨眼。那意思是说:你看,上午你还说陈院长不去主任办公室呢,他下午就来看书了。
但徐强的及时到来,阻住了李敏想回去主任办公室的脚步。
“李主任。”
“徐强啊。找我有事儿?”
“是啊是啊,方便嘛? ”
“可以啊。”李敏引了徐强去电梯间说话。徐强也知道李敏的习惯。原来在12楼的值班室,就不给任何医药代表进去。这进驻11楼主任办公室后,就更没有医药代表进去过了。
“徐师兄,什么事儿,你说了。”
“那个是这样的,我代理的品种变了,原来在你们科使用的**康,他们换人代理了。”
“你有替代品种吗?我们科马大夫和邓大夫的事儿,你应该也知道了。他们的工作关系还没调进来,就靠着这个钱做生活费呢,那不是我说停药就可以的。”
“替代品种我在找,时间紧,暂时还没谈好。不过师妹你帮我一个忙,就是他们厂家来找你的时候,你暂时别搭理他们。拖半个月,我把事情解决了。”
“那我这边用药怎么办?”
“你该怎么用就怎么用。就是别搭理那个厂家的人。怎么样?”
“半个月就到19号了,可以,没问题,。”
“那谢谢师妹了。”
“不客气。”
徐强谈好事情,伸手按下电梯,然后把另一手的袋子交给李敏。
“一点小意思,师妹别见外啊。”
“那谢谢你了。”李敏很自然地收下,然后拿着东西回去主任办公室。
陈文强正准备往外走。
“小李,干诊那边有个特殊病例,患者来了,可能要做血管造影,确定了给你打电话。”
“好。那我在办公室等着。”
*
陈文强电话过来的时候,李敏在监护室忙乎,等她忙完赶去影像科,胡主任已经在给患者做检查了。胡主任身边围的人比较多,李敏带着路凯文悄悄地站在陈文强的身侧,去看屏幕上显示的影像。位置太偏,效果很不好。
就见胡主任指着屏幕说:“看,这都是明显的钙化灶。跟蛛网膜囊肿等还是不同的。这些增强是肉芽肿。但这个摆动,这个……还真像老陈你担心的那样是活虫在蠕动。你哪天做手术,我过去看看。”
“术前准备完善才能做,如果周六能做完辅助检查,最快也要下周才能安排手术了。”
“老陈,我催一催,这周六给他做了好不来?”赵主任发话。
“行啊。小李,一会儿你把术前检查给赵主任。”
“好。”
胡主任身边围着的人,听陈文强和赵主任的对话,视线就顺着陈文强转到李敏这边。这几人见李敏很年轻,就又都转过脸看屏幕。
整个检查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才完成。
等检查完成以后,李敏就地询问病史。
“你近几个月有吃过米猪肉吗?”
患者还没怎么地呢,他身边上的几个人立即就紧张起来。
“我是回族。”
“噢噢,对不起。” 李敏赶紧道歉。“不好意思啊。”
“没事儿。”
“那你喜欢生食,就是吃凉拌菜比较多吗?”
那人沉默了一下子才说:“也不算喜欢,也不算多。就是今年春节的时候去广州,那边招待我吃鱼生,喝了蛇胆酒。”
李敏认真地看着他,等着他解释蛇胆酒。
“南方吃蛇,杀了以后会把蛇胆立即用烈酒泡了,当场送上桌。我这头疼不舒服,就4月份就有了。在医大治疗了两个多月,最近越来越重,艹……”
一串的脏话出口。
赵主任就打断他,提醒他道:“李主任问你病史,你哪来的那么多脏话。到时候耽误你做手术。”
那人立即就道歉:“李主任,对不起。真不好意思啊。赵叔,我被这头疼折磨得变了性子,你知道我平时不是脏话不离口的人,你别见怪。”
“你生病了,没人跟你计较。你好好回答李主任的问题。”
眼看着这个快有四十岁的人管五十出头的赵主任叫赵叔,多少有点儿滑稽的感觉。但李敏把这些抛开,问完病史后,给他做了一个全面的查体。然后接过家属递过来的入院病历,问赵主任:“术前住你们科还是我们科?”
“住我们科吧。等检查都做完了,术前再转过去。”
“嗯。那我先把检查项目下到临时医嘱上,有的检查单一会儿我让路大夫给你送过去。”
“好。”
李敏把临时医嘱单递给路凯文说:“按术前检查准备。”
那边患者和家属已经再跟陈文强打听起手术来。难不难,术后会怎么样……
“开颅手术就没有不难的。但这已经治疗两个周期了,刚才你们都看到了,那个很可能是活虫,那就必须得赶紧手术取出来。”
家属面面相觑,脑袋里有活虫,吃了两个多月药还没杀死,怎么想怎么觉得毛骨悚然啊。
定位28
李敏带着路凯文把事情做完就回科里。然后路凯文不管干诊病房是不是有相应的申请单, 就把所有的检查单都全开了。拿给李敏看过以后, 他接过李敏的手戳去盖章。
邓大夫和马大夫早写完所有病程记录了, 他俩正在跟三个实习生吹牛。等路凯文把手戳还给李敏了,马大夫就问:“李主任,是什么患者?”
“颅内寄生虫。”然后李敏问他俩:“你俩没事儿了?”
“嗯, 该写的都写完了。”
李敏想想还是对俩人说道:“省院带教大夫要考讲师资格,你俩也是知道的。等你们关系调转过来,我想你俩今年不补考,明年也要参加考试的。要是你俩考的不是那么理想,唔, 我是说没考到前几名, 恐怕我们陈院长不能挂住脸。”
马大夫就明白李敏的意思了。他有点儿尴尬, 自己三十多岁的人了, 还被个姑娘家催学习。他不好意思地说:“哎呦,我还没想到这茬。我这就去看书。那个, 李老师,都考什么内容?”
“专业课是外科学。内科妇科儿科会各有一道题。专业基础课是局解,要画解剖图的。你们俩可以跟医务处要这三次考试的卷纸看看。”
“好好, 我俩这就看书去。”邓大夫拉了马大夫一把, 俩人从护士办公室那边走, 告知责任护士回值班室去了。
办公室只剩下三个实习生了,李敏就对他们仨说:“你们是这届第一批来省院实习的, 意味着你们的学习成绩过了省院留人的门槛, 但实习成绩是你们毕业后能不能留到省院的关键。你们有聊天的空儿, 去看看《外科学》、《局解》或者是抄病历,没有放着该学习的功夫听别人闲聊天的道理。”
三个实习生被李敏训得不好意思。
“你们要是有空,不如去找上一年度留在省院的你们那些师兄师姐,问问他们是怎么实习的。我们科的路凯文是你们的师兄,他就是因为实习认真、成绩好,留在了省院。”
三人如同避猫鼠一样,翻出《外科学》去看了。
李敏又加了一句:“出科考试不考你们刚才听到的。”
她说完仨实习生,转身出了大夫办公室。责任护士谢珊芊朝李敏竖起一个大拇指,低声说:“厉害!”
小高从外面走进来,笑着问谢珊芊:“谁厉害啊。”
“高主任来了啊。”小姜笑着打招呼。然后“说李主任厉害呢。不让实习生闲聊天,让他们看书。”
李敏也跟小高打招呼:“过来有事儿?”
“我来找小马,有些工作要交接一下。”小高笑得非常招人喜欢。
“是不是马姐以后要当团委书记了?”谢珊芊笑着问。
“不是。我去供应室办交接,顺道把团委的工作跟她说一下,她就帮着把十一的庆典活动办完就回你们科里。姜姐,行不?”
“行。那个你去找小马回来。”小姜顺手指了一个实习护士去找人。
李敏跟小姜和谢珊芊交代去向:“我去icu,五点前回来。有事儿给我打电话。”
李敏说完就往外走,小高跟着她出去。
小高问李敏:“李主任,你也来省院两年了,你看你认识的那些年轻人中,有没有合适的团委书记人选,你是团员,也有权力提名的。”
李敏立即摇头:“我才认识几个人啊。噢,对了,我们这些到年龄的,是不是还要办一个退团手续啊?”
“9月初会发通知给今年退团的人。如果不是很忙的话,会在大会议室搞一次活动。李主任,那个团委书记人选要求的条件也不高,最好不超过23周岁,要有一定的文艺才华,愿意做共青团工作就行。剩下的唐书记会教,我当初就是跟着唐书记慢慢学的。”
小高这么说,让李敏突然想到一个人。她按了上行的电梯,回头对小高说:“李嫣然行不?她好像是才过完22岁还是23岁生日的。具体我也不清楚。但你知道她跳舞很好的。符合你刚才说的要求。”
小马早走过来了,她看着李敏和小高说话。等李敏说完,她才说:“李嫣然是不错的。要是李嫣然组织活动,咱们省院的年轻人肯定愿意去。看她跳舞都好啊。高姐我跟你说啊,她进卫校就一直是团支部的宣传委员,文艺部的副部长。”
“是吗?那太好了。”小高揽上小马的手臂,很认真地对李敏说:“谢谢李主任。”
“不客气。希望你和唐书记能选中李嫣然啊。”李敏跟她俩招招手,进了电梯。
*
小高揽着小马的手臂等下行的电梯。“你陪我去供应室,我要跟你姑姑办个交接。我刚才跟你们护士长姜姐说好了。”
“行啊。护士长跟我说了明天回团委。今天下午我已经把这面的工作交接清楚了。”
“小马,”小高很认真地解释道:“团委书记一职我跟唐书记推荐过你了。但是唐书记说你姑姑是院办主任,团委书记得列席院务会做记录,所以你接任团委书记不适合。”
“嗯,我明白。我从来没想过要当团委书记。我原来就想回创伤外科的。前年我就跟廖主任申请时你也在场,你知道我愿意在临床的。”
小马与温暖是同学,已经工作三年了。她卫校毕业后,在创伤外科干了不到一年,就被借调上去做团委干事。她觉得自己的性格,将来不可能像姑姑一样做院办副主任。她就想别丢了专业,就想着先下科室练好基本功,将来稳稳当当地做个护士长。
要不是因为顾丽华在院办接连闯祸,她服从安排接替了顾丽华的位置,早就回创伤外科了。而姑姑今天被调回院办当主任,她觉得自己更不可能重复小高的团委书记到科室主任之路。
小高她知道小马帮着忙完前年十一的活动,就申请回创伤外科的事儿。见小马这么说,她就换了话题问:“那李嫣然行吗?我只知道她跳舞好,别的真不了解。”
“她比我低了两届。进校就因为跳舞被选去学生会文艺部,后来去校团委当宣传委员。应该没问题。再说,陈院长会支持她啊。”
“也是。”小高认为小马说的很有道理。李敏既然推荐了李嫣然,就会跟陈院长说。陈院长毫无疑问会支持李嫣然当选团委书记。除非唐书记在自己还没回到院办时,就定下来人选了。
*
路凯文把一叠检查单送去干诊病房。
干诊护士长笑着打趣他:“路大夫,听说你跟胸外科的小翟谈恋爱,是不是啊?”
路凯文被问得有点不好意思。他略腼腆地点点头,问护士长:“这些化验单是要交给赵主任的,你可以帮我收一下吗?”
“可以。主任在办公室里跟陈院长说话呢。一会儿我跟他说一声。”
路凯文放下化验单就离开干诊病房。
责任护士看着路凯文的背影说:“咱们省院今年分来的大学生,稍微看得过眼的,不是有对象了,就是因为对象来省院的。”
坐在办公室吹风扇的另一个护士就问:“你要给谁介绍啊?”
护士长插了一句:“咱们科还有好几个没结婚的呢。找个外科大夫不是挺好的。”
坐在责任班位置上的护士就说:“现在当大夫的,可不愿意找咱们护士了。”
“那是。不像十多年前大学生少,不找护士就难找媳妇的。”
俩人说着闲话打发无聊的上班时间。
护士长把那些化验单夹到病历本的临时医嘱那页。然后问责任班的护士:“主任说了这患者归谁管没?”
“没说啊。”
“那患者就扔在病房里没人去管了?”
“或许是主任想自己管呢。”责任护士看起来三十岁左右,她一幅见怪不怪的神态,乜了护士长一眼说:“这本来是神经外科的患者,主任把人弄到咱们科、还把陈院长招来了,那用得着咱们操心谁管的。你要不放心,你去问问主任好啦。”
护士长被怼得气恼,但这护士的背景,一般情况下她也不想招惹。可这样明目张胆地顶撞自己,让自己也下不来台啊。
于是她很生气地说:“这是你责任班护士的工作内容,你让我这个护士长替你去问主任?你要不想在干诊病房干了,你就说出来,我去找廖主任给你换岗位。”
干诊病房的工作轻松,奖金最低是平均奖。时常还会有些意想不到的好处。属于护士们削减脑袋也要钻进去的科室之一。
责任班护士老大不情愿地站起来,拿着才入院的那个患者病历去找赵主任。赵主任在看着一个年轻人指点陈文强填写表格。那表格俨然就是申请临床科研基金的。
“主任,这才入院的患者给谁管?”
“你看排到谁了就交给谁。明早的抽血不要耽误了,然后要带着人把b超、心电图等所有检查全做了。我明天下班前要看到检查结果。” 赵主任吩咐完,就转头接着去看陈文强填表,
那护士答应了一声,讪讪地出去了。
……
等陈文强把所有的项目都填好、那年轻人检查无误后,他对陈文强说:“这还需要你们医院加盖公章或者是医务处、科技处盖章。”
“那我这就过院办走一趟。”陈文强站起来。“你在这儿等我好了。”
“我跟你一起去。”年轻人也跟着站起来。他对赵主任说:“赵叔,这个盖了章我就拿回去。我不过来了。”
“那你回去吧。跟你们处长说当成件事儿来办。回头我让陈院长请他喝酒。”
“那我就先替我们处长说声谢谢了。”
年轻人跟着陈文强离开干诊病房,俩人从两栋楼的连接处往院办去。
陈文强就问:“这事儿不好办吧?”
年轻人笑笑说:“我们处长守得紧,我们不得他允许,都不敢对外提起有这项基金。所以现在知道的人不多。赵主任开口了,我们处长肯定要给他这个面子,不然也不会打发我马上送表格过来。再说陈院长你这本书本来就符合要求的。”
陈文强脸上浮现笑容。他很客气地对年轻人说:“给你们添麻烦了,回去替我谢谢你们处长。请他找个时间,我请他喝酒。你一起过来。”
“好,我一定把信带到。”
陈文强带人去院办盖了公章,年轻人把文件收进公文包里,向陈文强告辞。陈文强很客气地把人送到楼梯那儿,才在年轻人反复的推辞下,停住了脚步。
“你有什么亲戚朋友需要到医院看病的,你尽管带过来。我一般不在手术室,就在办公室。赵主任能找到我的。”
“好好,谢谢陈院长。”
年轻人下楼了,陈文强很好心情地回去办公室。他才准备进门,舒院长从自己的办公室露头招呼他:“老陈。”
陈文强走过去:“有事儿?”
“是呀。”舒院长退回办公室,问落座的陈文强:“你刚才那是怎么回事儿?”
“哦,我看小李那本开颅路径的书很实用,就把我自己这些年的工作经验总结了一下。那个不是要自己垫付一部分印刷费用嘛,老赵就给我找了省厅科技处的人,帮忙申请这个科研基金。”
“你差多少钱?”
陈文强搓手避而不答。
舒院长绷脸:“我问你话呐。你不说我就给妈打电话啦。告诉她你像个要饭的一样,四处找人讨钱。”
陈文强躲不过,期期艾艾地把事情说了一遍。还刻意强调道:“都搞好了。不用你掏钱。”
“你这什么话。”舒院长立即不高兴了。“你跟我生分得要计较钱了?”
“噢,不是不是。那个你家老大今年不是要出国嘛。那也不是一笔小开销的。我帮不上你什么忙,也不能再给你拖后腿啊。”
“他那是公费留学。给他带几百美金就可以了。你这书是为了晋正高的吧?”
“是啊。那个审批很快的,顺利的话,一周就能拨下来钱了。老胡那边上周给回信说,钱到的一周内就能给我样书。这样我只要在8月31号报名截止前拿到样书、9月份答辩的时候带过去就可以了。”
“是省厅科技处负责这件事儿?”
“是。不过那个小舒,我跟你说你别,那个你先别掺和,咱们不用一件事儿搭两个人情。老赵都找人了的。”
陈文强有点儿着急,他语无伦次的模样,逗笑了舒院长。“好,我先不插手这事儿。要是下周六还没有批下来的话,我可以过问了吧?”
陈文强连连点头。
俩人又说了一些别的话,陈文强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站起来说:“我要回去查房了。”
“嗯。那你回去吧。”
*
陈文强不到五点就到了科里。见护士办公室只有三个实习生在看书。他便问小姜:“小李他们呢?”
“李主任刚从icu回来,那几个大夫在值班室看书呢。要招呼他们出来查房吗?”
“嗯。喊出来吧。”
小姜打发实习护士去喊人。然后她笑眯眯地问陈文强:“陈院长,听说你申请科研基金要印书啦?”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刚才去领药,好像听谁说了一耳朵。”
对于院办这样的传话态度,陈文强是莫可奈何。不等他再说什么,李敏等几人就过来了。于是陈文强就说:“走了,查房去。”
几十个患者查完,又快六点钟了。李敏和陈文强并排往护士办公室走,她便把自己提议李嫣然参选团委书记说了。
陈文强想想说道:“要是妞妞在卫校是小马说的那样子,她去做几年团委书记也挺好的。我晚上先问问她,再跟唐书记沟通一下。”
*
李敏回去吃晚饭,问起严虹昨天患者家属投诉的事儿。
“医务处什么态度?”
严虹气哼哼地说:“苏姐今天把患者接回来了。那家人有毛病。把护士们都烦得不得了,谁都不想朝前。闹到后来李主任和苏姐去找医务处了。”
“这样他们昨天的投诉就跟你没关系。”
“是啊。不然考核还要扣奖金的。我跟你说那老太太退休前是个什么处长,那男的在*大,听说是学生处的什么个长。”
“什么长跟咱们也没关系。”
说了一会儿投诉的事儿,严虹问起陈院长申请科研基金的事儿。潘志也停下筷子看李敏。
“好事儿啊。什么时候的?我没听陈院长说啊。”
“就今天下午的。你都忙什么去了?”
李敏把自己下午的行程报了一遍,然后说:“查房的时候没听陈院长说,我明天问问他去。不过4月份的时候,他有说过要写书的。”
“你特意去问就不好了。敏敏,陈院长不和你替这事儿,你就当不知道。你别问了。”
“唔,好啊,那我就不问了。”
……
他们刚放下筷子,吴冬和冷小凤抱着孩子来了。
潘嘉看到比自己更小的孩子,乐得在婴儿车里直崩。严虹把他抱出来,招呼李敏和冷小凤进主卧。冷小凤从吴冬那儿抱过孩子进屋。
“我家宝宝每天这时候必须要吃一顿的。你家呢?”
“他在家吃完、拉完我才抱出来的。”冷小凤把孩子放到婴儿床上。
李敏走过去逗吴双:“壮壮,你妈妈给你吃什么好东西了,你长得这么胖。”
壮壮拽了李敏的手指要往嘴里送。李敏伸一下缩一下地跟孩子玩。
冷小凤就问李敏:“听说陈院长要出书了,是不是真的啊?”
“我真不知道。陈院长没跟我提起过,刚才彩虹儿还问我来着。”
“你怎么什么也不知道啊。”冷小凤嗔笑李敏。
李敏斜睨了她一眼说:“我哪有空知道啊。你想想我们科的那些患者,再想想我们科的大夫都是写什么人,就知道我现在每天怎么忙了。分科前还可以赖一赖石主任和住院总,现在我不都得管起来啊。我现在比前年刚上班的时候压力还大呢。”
冷小凤想想也是这么回事儿。就笑着对严虹说:“彩虹儿,我有时候都后悔选儿科系了,要是去医疗系,是不是也有机会跟敏敏一样?”
严虹对李敏说:“你替我摸摸她发烧不。”
李敏听话地去摸冷小凤的额头,然后故作正经地对严虹说:“不发烧,但是有冷汗。说不好是不是休克前兆。”
“噢,要这样谵妄也是有可能的。”
冷小凤气得拍严虹一下。严虹下意识地躲她的手,吃饭受影响的潘嘉立即就抗议地踹了冷小凤一脚。
“哎呦,你这小人儿,我轻轻拍你妈妈一巴掌,你使劲踹我一脚啊。”冷小凤揉季肋部,龇牙咧嘴的模样,看起来是真被踹疼了。
严虹拍了儿子屁股一把,说:“好好吃你的。小凤,这小子没轻没重的,你别介意啊。”
“我介意了,等他长大点儿,我使劲打他一顿。”
“行啊。我允了。”
三人都笑起来。
冷小凤又问李敏:“陈院长是不是这次要晋正高?”
“是啊。他准备了不少论文,、就是没那本你们说的科研基金的书,他的论文也够分量的。像去年我进中级用的那个烟雾病,他就是第一作者。还有去年8月初的那例术中造影的硬脊膜动静脉瘘,两例断臂再植手术,都是国内罕有报到的病例。他这次晋正高,完全是凭学术上的成绩。”
“那你是不是也可以用这些晋副高啊?”
李敏点头:“自然了。前面那两例手术是我跟陈院长交替做术者完成的。后面那两例断臂再植,我跟陈院长承担了最重要的血管吻合。还有前阵子做的那个主动脉置换手术,从降主动脉开始,包括腹主动脉都换了。这样的病例在国内也不多。其实能换成,也亏了范主任有准备好的材料,不然先去找人工血管,根本来不及的。”
严虹替李敏说:“还有那本书和给实习生编的实习手册呢。”
冷小凤点点头说:“你看我和彩虹儿连中级都没晋呢,你这就要晋副高了。我才说后悔选儿科,就是羡慕你这个。”
“你羡慕她干什么。你光看敏敏现在风光,忘记她遭的那些罪了。”
“我就那么一说而已。让我去创伤外科,我也坚持不下来的。前年我看敏敏每次回宿舍,那真是恨不能拽猫尾巴上床。”
“那是。那时候要没有你和娜娜帮忙,我肯定是要吃更多的苦头。”
“外科就不是女人干的。”
“别胡说。医大哪个外科病房都有女的,且还不止一个的。我记得有个张教授,好像是叫张秋云吧,她67岁还没退休,照样做直肠癌。”
“那她可真厉害啊。”冷小凤叹服。
“可不是怎么地。直肠癌的手术时间又长,五六个小时是正常的,不比神经外科轻松到哪里去的。其实现在想想产科也不轻松。是不是,彩虹儿?值班就是整夜 整夜地忙乎。”
“是啊。那回潘志晕台,就因为做了一夜手术的。反正就是那句话,贼吃肉香贼挨打自己知道疼。是不是啊敏敏?”
李敏伸出小指与严虹相勾。“你跟我一样做贼呢。”
冷小凤笑了以后问李敏:“敏敏,柳主任说他缺人,你说我转小儿心外科行不?”
李敏上下打量冷小凤几眼说:“你要真想转心外,目前真就是最好的机会。”
冷小凤热切地看着李敏问:“怎么说?”
“你现在休产假,正好有时间练习手术基本操作啊。你可以上午两小时、下午两小时练习用止血钳子分离猪肉的囔囔踹。晚上画大体和局解的解剖图,争取把所有部分都能背着画下来。平时孩子睡觉的时候再练习打结,做到一分钟60个,不用60,你一分钟打出来30个方结。你就可以来找我。到时候我带你去实验室练习显微镜下接老鼠尾巴。”
定位29
李敏这样的安排, 让刚给孩子换了一边吃奶的严虹呆住了。
冷小凤愣了一下才说:“敏敏, 那我这就不是在休产假了。我也算是一直很用功的人,但真没想到像你说的这么疯狂啊。”
还没怎么地呢,冷小凤就打起退堂鼓。
李敏坚持:“可你现在有心换科、正好又有时间去练习, 你干嘛不试试啊。孩子有许姐帮你带, 你也就喂奶而已。你是不是还有100天产假?”
“嗯, 还有110天。”
“就是啊, 110天你咬咬牙就过去了。我跟你说儿外科的收入也不少的。你还有这两年的儿内科基础,到时候你绝对是儿外柳主任之下的第一人。就是留在医大附院的儿外师兄们, 也未必都能赶得上你的。他们儿内科基础没有你好, 你要真想换科, 你就听我的好好练。绝对可以的。”
“那也没有你神经外科好啊。一个手术赶我三个月的工资了。唉, 我当初要是选医疗系就好了。没准现在……”
李敏冷笑,使劲地翻白眼给冷小凤, 气得冷小凤上手推她一下。
“谁告诉你读医疗系就能干外科了?我们医疗系差不多有300人,女生将近200, 比我和严虹成绩好的有留校的、有读研的;比我们俩漂亮的, 有留校做辅导员的,也有嫁给附院科主任的傻儿子的,嗯,读夜大的笨儿子。什么样的都有, 你也都知道那些人是谁。可干外科的就我一个。”
李敏傲娇地扬扬脸。
冷小凤看她那骄傲模样, 伸手想掐李敏的脸。李敏赶紧往后一仰, 躲开冷小凤的手。严虹喝止她俩说:“小凤别闹。敏敏磕着就不好了。”
冷小凤不好意思, 缩回手呐呐道:“我看她那模样太招人恨了。我的意思是说,读医疗系至少有个可能的不是。”
“两百分之一的可能,小凤,你也敢想。我都不敢想的。”严虹插话,打断李敏可能因情绪上来,说出一些不中听的、激烈言辞的可能。“你与其那么想,你都不如期望自己生下来是个男的了。男生当外科大夫的比例数大,咱们这届差不多有一半男生去了外科呢。”
“是啊。我要是个男的就好的。”冷小凤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注意到严虹给李敏使眼色。
李敏因为严虹开口,就把要出口的咽回去。可一听冷小凤这么说,她伸手去点冷小凤的脑门。“女的怎么了?咱们省院儿外科缺大夫。你那么想做外科,你去儿外啊。省得柳主任每次做心脏手术都拉上我,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怎么才能够上给柳主任做助手吗?”
“那个,敏敏,你那个计划是疯子才能想出来的。”冷小凤从心里惧怕。
“你才是疯子呢。你要是手术技巧不够,你去儿外科干嘛?到手术台上卖呆儿啊!那会出人命的。我跟你说基本操作那一关,你一定得先过了。前年这时候你看过我和彩虹儿是怎么练习的,你就练那些了。等练好了,你就跟我去实验室练习血管吻合,就是戴显微镜接老鼠尾巴。这些你得都做到了,然后才有资格在患者身上比划。”
“老鼠尾巴怎么接?”冷小凤的眼里又显出希望之光。
“基本要求是在相当于直径1毫米的血管上,全层、均匀地缝上10到12针,最好是16针。不能撕脱血管、不能出现夹层,也不能有滑结,才算合格。这些都做到了,剩下就是速度了。速度够快,才可以给柳主任做助手,上小儿心外的手术。因为体外循环下,留给修补心脏瓣膜等的时间最多只有15分钟。”
冷小凤沉思。
李敏没那么多的时间陪她耗,打断她问道:“还记得咱们在大学做试验的蛙心插管不?”
“记得。怎么了?”
“我4月份复试的时候,考的操作就是蛙心插管和主动脉吻合。你当时有做过插管吧?”
“没有。”冷小凤摇头:“四人一组的试验呢,那轮得到我啊。”
“那么多次用青蛙的试验呢。你一次都没去做术者?”
冷小凤摇头。
“那你有挑过青蛙没了?你有拉断过青蛙脊髓吗?”
冷小凤连连摇头:“我那时候没想做外科啊。那玩意看着就恶心人的。”
低头喂奶的严虹表情十分丰富,但是专注说话的李敏和冷小凤都没看她。
“我也不喜欢青蛙和老鼠啊。可动手能力不都是从青蛙、老鼠练出来的。这么吧,这个季节青蛙好找,我跟实验室打声招呼,你在接老鼠尾巴前,先练习蛙心插管和明视下动脉吻合。对了,你不必用猪肉练习了,你直接练习把青蛙的内脏器官、肌肉和皮肤都完整地剥离了。你把明视下的练好了,才有可能去练镜下的。你若是有心,一天去实验室练四个小时,等产假休完了,也就练得差不多了。”
“我还有110天的假期,那就是要练习440个小时了?”
“是啊。”
“那我不是和提前上班一样了?”
“不一样。这个没奖金发给你的,你还得时不时给实验室点好处。嗯,还不止去实验室,你还得自己在家练习打结、画解剖图的。”
冷小凤想了一会儿,灰心丧气道:“敏敏,我都26周岁了,晚了。”
“晚啥呀。我跟你说急诊的张主任张正杰,他比我们大12岁,之前在乡下插队,他26周岁才大专毕业。还有骨科顾主任顾光复,人家是45年出生的,73年大专毕业,你跟他俩比比,你晚什么!”
严虹看李敏认真的样子,抬手看了看手表。李敏注意到她的动作,看一下自己的手表,站直腰说:“小凤我到时间了,我要回家看书了。我跟你说你要是真想转科,你就先吃点儿苦头,把基本操作练好了。”
“那我再想想了。谢谢你啊,敏敏。”
“好啊,我回去了。我这都过了看书的时间了。你想好了给我电话,我给你拿练习打结的丝线。”
“好。”
李敏出去跟潘志和吴冬打招呼:“我回家看书了。”
潘志和吴冬站起来要送李敏。
“你们坐着慢慢聊吧。门对门的,送就送到我家了。”
主卧房里的冷小凤对严虹吐舌头,感慨万千地说:“敏敏真是疯狂。我这才出月子没几天呢。”
严虹把儿子放在大床上,把尿盆次序摆好。然后说道:“咱倆像她这个月份的时候,上班都对付了,那像她带了轮转的新人不说,还要带仨实习生。不过小凤,你真想转外科,你现在真是敏敏说的最好时机。今年儿科新人要在儿外和儿内之间轮转,你休完产假上班,达到敏敏说的程度,一下子就盖过去在儿外轮转的新人了。”
“我再想想。彩虹儿,要是你当初去了外科,是不是也会和敏敏一样啊?”
严虹摇头,很认真地对冷小凤说:“不会。肯定不会的。前年这时候是敏敏张罗买练习的器械和猪肉。如果我去了创伤外科,可能就会沦为给那几个大夫拉钩。”
“会吗?不会的。你在妇产科干得也挺好的啊。”
“我没敏敏那么冲。”严虹回答一句,然后设想自己去外科会怎么样。还没想出来呢,潘嘉一串清越的水流撞击声,打断了她的思路。
严虹盯着儿子撒尿,在他尿量变小的时候,果断地拿起小塑料盆开始移动,最后移动到儿子的两腿间,ok,一滴尿也没有撒到床上。
冷小凤看呆了。“哇,彩虹儿,你太厉害了。我回家也试试,这样就不用洗那么多的尿布了。”
“是啊。你帮我看下孩子,别让他翻下床了,我把这几个尿盆送洗手间去。”
*
陈文强和小尹这时候坐在老李家,跟老大媳妇和李嫣然在说话。李家老大是晚班,要十点多钟才能到家。老三是中班,要半夜12点才能下班。所以家里只有姑嫂俩在。
“妞妞,我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你好好考虑一下。”陈文强讲明情况后,劝说迟疑不表态的李嫣然。
小姑娘沉默了一会儿说:“陈叔,要我光跳舞可以,我爸我妈都会欢喜看到我跳舞有进步。但要我组织别人又唱又跳的,我心里还是过不去。”
陈文强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但是今年十一的活动有我们科的小马去主持。你过去了也就是看着。之后一直到明年春节前,除了每周三整治学习后的舞会,都不会有什么大型的庆祝活动了。你更多的工作是参加医务处的每次会议,做好会议记录。”
“可我爸当初希望我在临床。”
陈文强咬着舌头,才把要脱口而出的话压下去了。他想跟妞妞说明,她去手术室的时候,自己不是外科大主任、也不是院长的。还惦记着把她那三个哥哥的工作安排了,所以就没去找舒文臣。不然,怎么会由老梁安排她去手术室啊。
陈文强咬得舌尖疼,等心潮平复了,他说:“你要不想去团委,那就算了。不过等你结婚、怀孕,算了,那以后再说。”
“说什么?”
“你跟石屹结婚,以后肯定要调离手术室。就是留在手术室上长白班,也不可能给你大手术跟台的机会。”
“为什么?”
“外科大夫的工作太累。你带孩子还想和以前一样工作,那谁照顾家、谁照顾孩子?”
小尹看妞妞被说呆的样子,拉了陈文强一把说:“小姑娘那里会想到那些有孩子之后的事情。她喜欢在手术室就现留在手术室了。再说老石的老伴儿不用坐班,请个人帮忙也不是不可以。”
陈文强转过头对小尹说:“做跟台护士有什么好呢?一站好几个小时。最多站到35岁,速度就基本跟不上临床大夫的要求了,不然手术室怎么可以年年先挑机灵的小姑娘。”
“到时候妞妞还是当不了要给年轻护士让台,改做巡台护士的。巡台护士更不是什么好工作了,每次手术都忙乎得跟陀螺似的。遇到脾气不好的外科大夫,临时要用的器械拿上去的太慢,挨吃哒也是正常的,没处能说理的。”
“还有,不管春夏秋冬,手术室护士下了台就要收拾手术间、清洗器械。尤其是器械,大冬天的也得用自来水洗。那些有齿镊子、钳子,每个沟槽都要洗刷干净,不然高温蒸汽消毒,东西就废掉了。可冬天的自来水多冰手啊。我都没舍得过让你冬天用凉水洗碗。”
李家大嫂握住小姑子的手说:“妞妞,手术室太辛苦了。陈叔说的你要听啊。”
“我爸要我去手术室的。”妞妞低头嗫嚅。
陈文强马上立瞪起眼睛了。“我当初就反对你上卫校,说你不如去念幼儿师范。当手术室护士,表面看着好,还真不如去少年宫教孩子们跳舞。”
小尹拉陈文强一把,嗔怪她:“你跟孩子说这个干什么。这时候的了。妞妞啊,这事儿看你喜欢。你愿意去团委就去,以后可以从团委去护理部。不然可以到我这理疗室来。你陈叔都能安排好。要是你实在喜欢手术室的环境,就留在手术室当长白班的护士,小石头是外科大夫,你陈叔也会给你安排好的。”
“嗯,我明白,谢谢陈叔,谢谢尹阿姨。”李嫣然很认真、很感激地道谢。
”陈文强说:“谢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
小尹就转过头问陪坐的李家老大媳妇:“小孙,你快到日子了吧?”
“嗯,预产期就在这周。”
“有生产迹象就给我们打电话啊。”
“嗯,我会的。”
“妞妞,你跟你大哥、三哥把值班时间串开,别留你嫂子自己在家。”小尹叮嘱李嫣然。
“嗯。”李嫣然点头。
“那我们回去了。你陈叔提议的事情,等你大哥回来,你跟你大哥商量一下。明早七点给我们打个电话。”
“好。”
等陈文强两口子走了,李家大嫂就劝小姑子:“妞妞,去团委当书记挺好的。以后去护理部,比你在手术室当护士强。虽说爸当初安排你去手术室,那时候不是陈叔不是院长嘛。不然绝对会让你去眼科当护士的。”
“大嫂,我不想跟患者接触。当初我梁叔问我要不要去手术室时,我觉得进手术室的患者都老老实实的,不必外头那些人。看他们痛苦的样子,我自己觉得活得都没意思。”
小孙在家也是老闺女,父母亲对老闺女自然会多疼一些。孙管理员就是看上李家老大的人品,才托人做媒,把老闺女嫁到李家。
小孙结婚后,跟着丈夫住在筒子楼(就是李敏她们那个房间)。虽然不如她婚前的居住条件,但是比起不够资格申请筒子楼的人,比起她小时候住的平趟房,排队上公共厕所,条件已经好太多了。
而令小孙最满意的是自己的丈夫。李家老大李浩然果然没出她父亲所料,在食堂没用几个月就冒头了。小夫妻的日子过得要多甜美就多甜美,要多幸福就多幸福。
直到公婆突然去世,她才被迫登上大嫂的舞台,搬过来照顾已经成人的小姑子和小叔子。小姑子说的那些不愿意接触病人的话她都理解,不然她怎么宁可在住院处,面对无休止的加减乘除,也不愿意去临床呢。
她还是正经考上卫校的呢。
“大嫂,去护理部还是免不了要接触患者。我听做手术的大夫们说,临床忙不过来的时候,护理部的人都要下科室,偶尔廖主任都要下去顶班、顶几个小时的。唉!其实我当时坚持一下,接受学校的保送,去幼儿师范就好了。等毕业了就可以去少年宫教小孩子们跳舞。”
小姑娘的怅然,全明明白白地挂在脸上了。
小孙鼓足勇气说:“你要真想去少年宫,咱们就跟陈叔说。”
李嫣然立即说:“别给陈叔添麻烦了。我就在手术室吧。嫂子,咱们不好什么事儿都找陈叔帮忙。他还得求别人的。他不该我们的。”
“是啊。他已经帮我们太多了。”小孙也不认为陈院长就该无限地照顾李家兄妹四个。
*
严虹快七点半了才拿着书本过来。李敏见她进来,抬头看看她没吭声。严虹也没与李敏说话,俩人就跟在图书馆遇到一样。严虹静悄悄坐在李敏的对面,认真地看书、画图、做笔记。
九点多钟,小芳回来了。
“虹姨,宝宝醒了。”
严虹收拾书本对李敏说:“那我回去了。”
“嗯。”李敏站起来做伸展活动。“小凤什么时候走的?”
“你回家没一会儿,他们就走了。我跟你说她要转科的事儿你别当真。”
“为什么?柳主任那里是真的缺人。我9月份开学以后,每周只能二、三、四上手术的。”
严虹打开门,回头对李敏说:“她吃不了那个苦。行啦,明天再说,我儿子在家都哭起来了。”
*
小芳等李敏洗完澡之后搞卫生。李敏看看时间,拿了本解剖图谱回床上看。她边看书边等穆杰的电话。
电话准时在十点钟响起。
“喂。”李敏满心欢喜地拿起听筒。
“敏敏,是我。你这几天还好?”穆杰的关切声音,温柔地通过电话线流淌进李敏的耳朵里和心里。
“挺好啊。”李敏的声音掺了蜜一样。
“手术多吗?”
“还行,昨天做了一台。这周最多也就三台吧,隔一天一个,不会累的。”
“那你是不是就能从铁路出事儿缓过劲儿了?”
“我已经缓过来了。”李敏带着一丝炫耀:“睡一觉就都好了。”
“是吗?那就好,那就好。”穆杰的声音也轻松了。他真怕了李敏他们整夜地做手术了。要是自己,两天一夜不睡也没什么,可敏敏现在是孕妇啊。
“我今天又跟炊事班学了一个新菜。我给你写了信,到时候你拿给小芳看。让她做给你吃。”
“好。”
“让小芳写回信给我,汇报她做得怎么样。”
李敏失笑。
“你别难为小芳了。她初中都没读完,你愿意看她写的信啊。”
“还行,基本能读懂,字进步了。上回让她做的白灼虾,她做的好吃吗?”
“没你做的虾肉那么甜那么嫩。不过可能是我怕没煮熟,让她多煮了一会儿的缘故。”
“煮久了,虾肉就容易老了,当然不好吃了。”
“可不煮熟也不行啊。”李敏捧着话筒笑。俩人的感觉就好像隔着桌子面对面地在说话。“穆杰,今天下午有个在广东吃蛇、喝蛇胆泡酒的患者,胡主任给他做磁共振检查,发现他脑袋里有个能蠕动的虫子。”
“啊?真的假的?”穆杰的吃惊不像是装的。
“我骗你做什么啊!患者有症状好几个月了,还在医大住过院。如果术前检查快,周六就做手术。到时候是不是有活的寄生虫,就能知道了。”
穆杰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吃过生蛇肉。”
“啊!”这回轮到李敏惊讶了。“你怎么能吃生蛇啊?那得有多少寄生虫啊。”
“我扒了蛇皮了。野外生存拉练。要自己找吃的喝的。”穆杰假做不在乎地说话,但他心里明白自己是被脑袋里的活虫子影响到了。
“不是说扒了蛇皮就可以的,是蛇肉里有寄生虫啊。那个生吃本来就是极其危险的事儿。你在这面怎么不说?说了给你做个全面的检查。你等等,我回头找感染科问问,看怎么给你驱虫,可别等虫子进脑子了再着急。”
李敏语速极快,穆杰在电话那一端,听着爱人对他的关心,脸上浮现出醉死人的笑容。“我应该没事儿的,都过去十年了,是大学期间的拉练。好好的谁会干逮着什么就吃什么的事儿。”
也是。
但李敏又追问穆杰,穆杰再三向李敏保证,确实没感觉到身体有什么异常,并保证有什么异常的感觉一定第一时间通知她,才让李敏放过这个话题。
俩人情谊缠绵地说了小一刻钟,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电话。每周这样的两次通话,已经成为俩人雷打不动的联系方式。要是给妇产科的刘主任知道,她一定会羡慕李敏这个军嫂当得舒服。她那时候只能靠通信……
但是李敏有她的遗憾呢。穆杰今年在省城休了这么久的病假,她是不好意思张开嘴申请探亲假的。想想八月底就要去金州医学院报到,想想穆杰说他每天练开车……李敏就对在金州再见充满了憧憬。
定位30
小孙把小姑子打发回去睡觉, 自己坐在厅里等丈夫下班回来。眼看着11点了,李家老大李浩然用钥匙开门进来了。
李浩然见妻子坐在沙发那儿看无声电视,忍不住吃惊地问:“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不舒服?有事儿?”
“陈叔和尹阿姨在晚饭后过来了。”小孙领了丈夫的关心, 细声细语地把今晚陈文强说的去做团委书记等安排、还有尹阿姨的建议, 都一点儿不漏地转告给丈夫。
“妞妞是想去少年宫当老师?”李浩然抓住妹妹的心里想法。
“是啊。我看她是那么点儿意思的。”小孙强调陈院长说这话时小姑子的神态。“要不明天问问我爸,看看我爸能不能找到人。咱们是不好什么事儿都麻烦陈院长的。”
“等我跟妞妞谈谈再说。先别跟你爸说找人, 办成了会让陈叔心里不得劲的。”
“你要这么想, 那这事儿就不好好办了。其实我觉得妞妞去少年宫当老师挺好的,或者是去咱们省院的幼儿园当老师也好。教小孩子跳舞、看小孩子的笑脸, 怎么也比在医院看患者龇牙咧嘴的样子舒服多了。而且还是长白班,不用像在手术室那么倒班的。”
“嗯。明早我跟她说说。你先回屋睡觉吧,我洗洗就进屋睡觉。”
小孙把事情跟丈夫说过了,也尽到责任了, 她坦然地回屋睡觉去了。他们搬回到这三室一厅住,目的是为了照顾未婚的小叔子和小姑子。等小叔子结婚, 他们就还要搬回筒子楼去。小孙相信以丈夫的工作表现,不用等父亲伸手相扶,他就有资格竞争食堂管理员的位置——过不了几年父亲就要退休了。
以后会有资格分新房子的。就是集资买房,到时候也有资格买了,不会买不起的。
李浩然是小半夜才到家的, 等他都收拾好了、要回屋去睡觉的时候, 却见妹妹拉开房门, 站在门口问:“大哥, 你回来了啊。”
“你怎么也没睡觉?明天要不要上手术啊你?”
“不用。这季节手术少了一半,明天没排到我。哥,你说我要去团委吗?”
“咱倆过这边说话。”李浩然引妹妹去客厅,又把灯打开。“妞妞,你觉得跟小石头处得怎么样?”
李嫣然脸上涌起羞涩,轻声回答道:“挺好的啊。他今晚上夜班。”
“上个月,石主任特意来找我。他跟我说他家小石头的生日是在2月份。他原来的意思是想趁着小石头还没报到,在街道开介绍信领结婚证。等明年过了正月,爸妈满了周年就可以给你们办婚礼。被我以你也没到晚婚年龄拒绝了。那就是说要等到后年的2月份,你们要晚一年、嗯,他才够晚婚年龄。”
“大哥,你什么意思啊?”
“妞妞,我是说如果你和小石头的事儿能成,等你怀孕、生孩子之后,再上手术台的机会就不多了。是不是?”
“嗯。”
省院照顾外科大夫的政策是众所周知的,几十年一贯制,从来没有改过。
“等那时候,你准备去哪里,你今晚也想过了吧。”
“我一直在想这事儿。大哥,陈叔他们走了以后,我就想我要是去团委,不在手术室做护士,就违背了爸妈要我在临床第一线的期待。他们会失望的……”
李嫣然在大哥面前,把自己心里的纠结和难过合盘端出。在父亲身陷囹圄的那些年里,她在懂事儿之后,眼看着家里是由大哥和二哥撑起来的。大哥才是她的心里依靠。
“妞妞,你别这么想。爸妈不是为了要你在临床而临床,他们是希望你有一个能站得住脚的位置,希望你将来的生活有保障。”
“那,大哥,那你的意思呢?”李嫣然想了一会儿问。
“我的想法是你接受陈叔的安排。你先去当几年团委书记,以后无论去哪里,对你来说那都是一个很好的经历。假如你能从团委书记的岗位去少年宫,说出去比手术室护士去少年宫,听起来就好了很多。”
“妞妞,等你做过了团委书记,哪怕去不上少年宫,你可以去幼儿园当副园长,教孩子们唱歌跳舞;哪怕你最后需要再回手术室呢,也跟那些一直在手术室里做器械护士的人不同。李阿姨都四十多岁了,不用十年她就会退休。梁叔要她照顾你,她也不能照顾你一辈子的。”
“那我听大哥的。我明早去跟陈叔说。我去团委了。”
“好。快去睡觉吧。”
*
翌日,李嫣然早早起床练功,却发现大哥在厨房忙乎呢。
“大哥,你怎么起来这么早?”
“嗯,我蒸点包子。昨晚睡觉前发的面。一会儿你过去陈叔家,带几个包子过去给他们当早餐。”
“那你不是没怎么睡觉了。”李嫣然心疼大哥,“都是我不懂事儿,我昨晚当时答应陈叔就好了。”
“说什么呢。这点儿活,根本就不算什么。等你和你嫂子吃完早饭上班,我上午还可以补觉的。你该跑步就去吧。”
“不了。我跟你一起包包子。”
“不用你。就这么点儿活,时间我都算计好了,一个人干刚刚好。你六点30分到家,6点40分把东西送过去就可以。去吧,赶紧出去锻炼了,别再家磨蹭。”李浩然把妹妹撵出家门。
……
李浩然带着妹妹去陈文强家。陈文强已经煮好了大米粥,正准备馏几个豆包呢。见了李家兄妹过来,他关了火,招呼小尹接手,自己先来招待这两兄妹。
“陈叔,尹阿姨,别馏豆包了。我带了几个包子。”
小尹也不客气,接了盆子去厨房换盘子装。她侧耳聆听客厅里的动静,果然李家老大同意了老伴儿的建议。
陈文强眉开眼笑地说:“想通了就好。科里患者多,我得7点10分到岗,回头得空了我跟你们细说这里的好处。”
老大再次谢过他的陈叔,赶紧带着妹妹要离开。小尹从厨房里出来,把刚才的那个包子盆递给李浩然,盆里是一大块冻得梆梆的五花肉。
“这块五花肉你拿回去做了,中午我过去,你给我留一半。我觉得你陈叔做的没你做的好吃。”
李家老大也没客气,接过东西就离开了。
李浩然知道自家的底子,在自己和老二结婚的时候,基本就淘澄空了。而陈叔和梁叔俩人,这半年来经常用这种方式补贴他。从整百斤的大米白面到整桶的豆油,整板的鱼、大块的肉,三不五时地就送过去。都打着别人送来的、吃不完的旗号,填补到他们那儿。
梁叔还早早就把话跟他说得很明白:“你们两口子照顾他俩吃好饭就行。别跟他俩收什么伙食费。一大姑娘一小伙子,这个岁数买几件漂亮衣服穿,他俩不好跟你这个要当爹的大哥伸手。”
*
陈文强待他们出门后,就打电话给唐书记。
“喂!老萧啊,我陈文强。那个我要找下唐书记。”
唐书记很快过来听电话。
“老陈,什么事儿? ”
“小高不是去供应室当主任了嘛,那个团委书记我提名手术室的李嫣然。那个我们科里患者多,我一会儿要7点10分到岗,等查房后有空儿,我去找你细说。”
“好。”
陈文强撂下电话,心情愉快地去吃早饭。
而唐书记家里,萧主任在灶台上忙乎呢。他轻轻搅合锅里的大米粥,免得糊了锅底、或瀑出来了。
他问过来厨房要接手饭勺的唐书记:“老陈一早找你干什么?”刚才是他先接的电话。
“他提名老李的女儿当团委书记。”
萧主任把饭勺给了唐书记,自己去洗黄瓜。他准备早餐拍黄瓜佐餐。“那怎么这时候打电话给你啊?”
“我怎么知道啊。昨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小高从供应室回来,跟我说李敏提名李嫣然。我估计他们师徒俩是盯上这个团委书记的位置了,俩人一起使劲儿给李嫣然争呢。”
萧主任想了想说:“要是他们师徒俩盯上了,你还不好拒绝了呢。我记得你跟我说咱家闺女上回崴脚的事儿,李敏可帮了大忙。”
“谁说不是呢。”唐书记关火,拿碗舀了两个半碗的大米粥,各放一个羹匙送去餐桌,转身回来掀开蒸锅看盖,露出里面热气腾腾的俩馒头。“老萧,你说有没有可能,老陈是怕李敏过话给小高不够份量啊?”
萧主任挑了一头大蒜,剥掉最外的几层,拿去水龙头下冲洗,掰开放到案板上拍。裂开的蒜瓣,很容易就剥掉了最后的蒜皮。
“你少加点儿大蒜,还要上班呢。你说有没有那个可能?”唐书记提醒丈夫。
“当然有了。这蒜是必须要多加点儿,你怕味道可以不吃。但是凉拌菜得有足够的大蒜,才能满足杀菌的要求。”萧主任说话不耽误手里的动作,几下子就把一头蒜都拍碎了,噹噹几刀后都搂到菜刀上,加到黄瓜片的上头。
唐书记把酱油瓶子、醋瓶子和香油瓶子,顺序摆在萧主任趁手的地方。萧主任调味,她自己把散了炽热蒸汽的馒头,用筷子捡到盘子里。
萧主任倒了酱油后,说:“我怎么觉得老陈好像是刚知道信啊。要不然依他的性格,昨晚会给你打电话,或者过来走一趟。不过李嫣然跳舞是挺好的。她不符合你的要求?”
“也没有。我对团委书记也没太高的要求。基本就是大是大非明白,平时别乱说话,文艺活动能带头,剩下的就都好说。唔——主要是开党委会时,团书记有列席的资格,听到什么也别往外传就够了。”
“要达到你这要求也不容易的。”
“一般女孩子都能做到的。首推王静和高兰。其实这几届的团委书记都不错。可惜王静当团书记的时间太短。”
“廖鸣是想把她往护理部那边培养吧?”
“我看是的。其实李嫣然那闺女,我冷眼观察她挺长时间了。我知道她卫校就是管宣传的团干部。她刚分来的时候我想把人要到团委,那时候就想着让她跟小高熟悉一两年的,然后接任团委书记。但老李想他闺女去临床第一线。兜兜转转这么一圈,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萧主任接过妻子手里的筷子拌好凉菜,端着菜盘子往餐厅走。唐书记端着两馒头的盘子、拿着一双筷子,跟在他的后面。夫妻俩放下东西,在餐桌那儿对面落座。
萧主任舀起半匙大米粥,边吹气、边喝。“那这次小高去供应室,倒出团委书记的位置,不是正好合你心意了。老唐,我觉得啊,只看老李最后定的是烈士,就是老陈不吭声,院里的其他人也应该不会反对他闺女当党团委书记,只要是你提名的,是吧?”
“是啊。”唐书记的动作和丈夫一模一样。喝了几口粥,她才继续说:“老陈带着李敏这么做,我只能同意李嫣然了。”
夫妻俩一边吃早餐,一边慢悠悠地说着医院的事情。孩子上高三了,只放了两周暑假就住校去准备明年的高考。家里只有夫妻两人,好像一下子少了一半的事儿。
*
下午,神经外科的全体大夫,跟着陈文强出门诊。这样浩浩荡荡的阵势,是别的主任出门诊没有的。
这令过来外科门诊的向主任咂舌,忍不住嘲讽道:“老陈,你出个门诊要带这么多的人啊?”
陈文强理所当然:“是啊。神经外科患者不像你骨科那么多,总要给年轻大夫增加见识的机会。”
向主任点点头又问:“小李什么时候去急诊轮转啊?”
李敏看陈文强。
陈文强看着向主任说:“排到她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过去。主治医师那级的还没轮完呢。”
“可小李还没在住院大夫那级轮过的。”
“你想让她补?那也不能是她一个人补啊。整个外科哪个漏下了哪个补。全得补。那从哪年开始?啊?那不是自找麻烦吗。”陈文强落座,笑眯眯地说:“咱倆闲的没事儿干啦。”
向主任坐到陈文强的对面、往常李敏坐的那个位置,身体往前倾斜,他认真地对陈文强说:“老陈,你这是不打算让小李去急诊轮转了吧?”
“没有的事儿。”陈文强断然否决他这说法。“急诊小李是必须要去的。年轻大夫至少要在急诊待半年,等咱们这些老模咔嚓眼的退休了,他们才能更好地在病房值班中担纲。就连谢逊都要去补急诊那一课。”
“小李今年晋副高不?”向主任调转头问李敏。
“我准备资料了。”
向主任转回头又对陈文强说:“老陈,你可答应过我了,主治医师以下的,我想留谁就留谁。”
“是啊。要是小李这次晋副高了,按副高轮去急诊,你就不能留了。谢逊也是这样的。”
陈文强说完话,满意地在向主任的脸上看到自己想要的。他遂心平气和地劝向主任说:“老向,主治医师我随便你留。骨科、普外的年轻大夫那么多,难道还不够你挑选的啊。高矮胖瘦,丑俊不拘,你想留谁就留谁。
你何必盯住李敏呢?她月底就要去读神经外科的研究生了。”
他的言外之意是什么向主任秒懂——盯住了也没用。
不等向主任回答,分诊护士进来问:“陈院长、李主任,是不是现在叫病人了?”
“叫吧。早看完早回病房。满病房术后的患者呢。老向,回头聊啊。”
李敏从路凯文手里接过住院患者预约登记薄等,摊到向主任的跟前。向主任只好站起来给李敏让位。复查的患者带着资料进来了。病人和家属跟陈文强打过招呼,就把东西放到李敏那儿。
“李主任,上周的检查,我都做完了。”
向主任看陈文强和李敏开诊,便悄悄地离开了他们这间诊室。
*
向主任办完门诊之事,心情不怎么好地回去急诊科的主任办公室。张正杰见他脸色不好,以为他去门诊不顺利。就笑着劝他说:“门诊那些大夫,轮转过来的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隶属门诊科的,又基本是门诊淘汰下来的。你别跟他们生气、较劲。等他们轮到急诊这面了,你再收拾就好了。”
“我不是跟门诊那些人生气。我是觉得咱们急诊科应该有个女大夫。嗯,外科这面。你说是不是?”
张正杰闻言立即很认真地点头说:“是该有一个女大夫,很多事儿就方便多了。但是小李吧,恐怕我们没法从陈院长手里抠过来。”
“因为她定了神经外科专业?”
“有这方面的原因。主要是我看11楼目前的人员组成,陈院长不可能放她的。”
张正杰实话实说,这让向主任心里更觉得堵得慌了。他脸色不渝,张正杰就努力转移他的注意力。
“对了,我记得创伤外科的范主任退休前,舒院长和费院长就想补个女大夫,折腾两年才补到一个李敏。”
“我知道那些事儿。外科想弄着个女大夫太难了,尤其咱们这儿还顶着急诊的名号。要不咱倆一起给院里打个报告?”
“行啊。”张正杰笑着答应了。很识趣地把正看的《外科学》合上。翻出白纸开始打草稿。
他这样乖顺,让向主任又觉得憋气起来。他本来想要在急诊科收拾张正杰的。可是这半年以来,张正杰处处配合他的工作,不复十几年前的桀骜不驯。那种狗咬刺猬无处下口之感,让他在自己的位置坐不稳,他气呼呼地转身去了护士办公室。
张正杰朝他的背影笑笑,往上推推他那金丝边的宝贝眼镜。心里道:自己眼看着40岁了,难道还会跟血气方刚的时候一样行事?难道还看不清自己所处的位置和自己在省院的地位吗?
*
门诊结束,陈文强领着人回病房查房。只剩了一两个病室了,他们见到赵主任领着昨天的患者和家属等在11楼的走廊。
陈文强只好停下查房走过去。
“老陈,小李开的那些化验单,我全拿到结果了。你看看能手术不?”
“行啊,老赵,你这速度可是全院的第一个了。”陈文强接过检查单,一张张地认真看起来。他看一张递给李敏一张。都看完以后,他对李敏说:“你明天过去下术前准备,后天早上直接带人去手术室。”
“是。”李敏把全部的检查单结果收起来。
“老赵,”陈文强看了一下手表,说:“今天已经下班了。你看你是今天还是明天一早,去跟手术室护士长打声招呼,跟她说一下后天要加这台手术。你去说比我说好,省得像我硬压她的。”
赵主任心领神会,立刻就说:“行啊。我这就去她家跟她说一声。成不成回头都给你电话。不行你就急诊也要给我安排了。”
“好好,我怕了你。你赶紧去吧,我这还有两病室没查呢。”
*
周六,陈文强带了李敏、路凯文、和一个实习生进手术室。两个参观名额给了胡主任和赵主任。
麻醉科周主任听说患者脑袋里有活虫子,也挤到6号手术间来。手术室护士长进来两回,见陈文强这组始终没多参观的人,才不再来巡查了。可她没想到自己前脚离开,后脚梁主任就带着谢逊过来了。
巡台护士冯姐立即就说:“你们等着护士长过来撵人吗?”
“撵也是撵他俩。”梁主任蛮不在乎地答话。然后说赵主任和胡主任:“你俩不干外科,在这儿凑什么热闹?”
胡主任立即说:“我是来验证磁共振造影结果的。”
赵主任指着正在麻醉的患者道:“老梁,这是我世侄,我不陪着怎么行。”
“老陈和小李手术,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不是这么说的。他家属我没给进来,我再不进来看着怎么行。”
说话间,患者失去意识了。梁主任一搂赵主任的脖子,把人往手术间外面带。“我跟你说个事儿。”
赵主任随他出去。
“老陈那个科研基金是你给他办的吧?”
“是啊。怎么了?”
“我们普外科的腹腔镜,东北三省可是独一份的。你是不是也帮帮忙?”
“你这是从公论呢、还是从私论?”
“要是从公,我该怎么走程序?谢逊这项目扶上去了,对咱们省院也有好处的,是吧?你要想从私论,我让谢逊请你喝酒,怎么样?”
赵主任想想说:“你先别急,等老陈这份下来的。行不?”
“行啊,我听你的。”
※※※※※※※※※※※※※※※※※※※※
公事私办,也算是中国社会的大特色了
羡慕1
手术室里, 李敏在用沾了龙胆紫的棉签画线, 这是他们每次开颅手术的惯例。而陈文强抱肘阅片器上挂着的mri片子在相面。
李敏画完以后,举着棉签喊陈文强:“老师, 你看可以吗?”
陈文强走过来,看了一眼说:“可以了。小路, 你消毒吧。”
一手拿弯盘、一手卵圆钳子穿着洗手服的路凯文, 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他闻言立即上前,按照要求开始操作。陈文强抱肘盯着他的每一下动作。
李敏去刷手。
等她回来,陈文强交代一句:“小李, 你带他们俩先做。”他去刷手了。
梁主任和赵主任站在手术间门口聊天。他俩看着李敏举着手进去了, 陈文强刷手也回来,俩人又聊了几句就回手术间, 见李敏带着路凯文和实习生已经做完了头皮切开、止血、悬吊了。
“骨钻。”李敏伸手跟徐丽要东西, 然后对路凯文和实习生说:“你俩往后一点儿,一会儿别碰到我了。
“是。”
赵主任看陈文强不紧不慢地戴手套, 就笑着他调侃道:“老陈, 你这是多年媳妇熬成婆了?”
“是啊。”陈文强拍拍手喊徐丽:“洗手。”
徐丽端起器械台上已经准备好的半盆盐水,对着污物盆慢慢往下倒, 陈文强伸手去水流下,冲洗乳胶手套上残存的滑石粉。
而梁主任进屋就盯着李敏的操作。他等陈文强穿戴好了, 才说:“小李这半年进步不少, 你这回不用羡慕我有谢逊了。”
陈文强拿出别人夸自家孩子的家长风范, 满是遗憾地摇头说:“她跟谢逊比?她还差得远呢。再给她五年, 她也赶不上谢逊。”
站在李敏身后、被当成标杆的谢逊接话:“陈院长, 我都大学毕业了,我师妹才上高中。这就差了十来年的。”
李敏把骨钻还给徐丽,伸手要线锯。
“小李,给你十年,能赶上谢逊不?”赵主任趁这空儿问李敏。
李敏回他一句:“谢师兄会原地踏步等我吗?”
谢逊立即说:“不等。外科手术不进则退,我可不敢停下来。”
梁主任满意,嘴里还假惺惺地说:“你当人师兄的,也不知道让让你师妹。”
麻醉刘主任就笑着接话:“梁主任,要你指着谢逊能让着哪一个,那除了他家谢宝宝,没有别人了。”
“跟自己儿子争,那得是多没出息的人。那怎么可能是咱们谢主任能干的事儿,是吧,小谢?”
这手术间敢喊谢逊为小谢的,那都是谢逊必须敬着的人。这样的调侃,谢逊只能用充耳不闻的态度对待。
刘主任接着问谢逊道:“宝宝马上就要背书包上学了,大名定了没有?”
“还没有。”
“那就用谢宝宝的名字上学了?”
“再看吧,尽量在他开学前取好大名。”
提起谢宝宝取大名的事儿,谢逊和苏颖是越来越伤脑筋。原来是夫妻俩的意见一直不能统一,现在加上了一个有发言权的谢宝宝,这个不好听,那个不好听,反正他家那本新华字典都要翻烂了。
——也没取出一个三口人一致认可的名字。
陈文强就说:“要不干脆就先叫谢苏算了,爸妈的姓氏组合,以后什么时候想出来合适的名字再说。总比拿宝宝当学名好。”
梁主任也赞同:“小谢,谢苏这名字还真不错。读起来朗朗上口。又是爸妈姓氏组成的。暂时用用是可以。”
“是啊,谢逊,这名字是比谢宝宝好。回头跟你家苏颖说说。”刘主任也赞成。
但谢逊很烦恼地说:“现在我和苏颖觉得他叫什么都好。问题是在宝宝。给他取什么名字,不等过夜,他就嫌弃不如谢宝宝好听。”
“他那是习惯叫谢宝宝了吧?”
“看你家那孩子养的,也太民主了。谁家孩子还自己取名啊。不都是爸妈给取什么就叫什么了。”
“是啊,你早早把大名取了,不就没这烦恼事儿了。”
这些话更让谢逊堵得慌了。
刘主任却说:“谢逊,你知道我家闺女的名字是柴玉娇。中间的那个玉字,就是取自我的名字。你这么跟宝宝解释,他或许就接受谢苏了。”
谢逊点点头,觉得刘主任这提议不错。儿子又一向爱跟在他娇娇姐姐屁股后面转,应该能接受这样的取名方式。
*
李敏用线锯取下颅板,陈文强把实习生撵走,把路凯文也赶去一边,他自己站到术者的位置上。
“冲洗。”李敏要了吸球,缓慢地冲洗术野。示范之后,她把吸球交给路凯文拿着,叮嘱他说:“让你冲再冲,别挡了操作”。
“是。”
陈文强侧头又扫了一下阅片器上挂着的mri图片,伸手要:“尖刀。”硬脑膜划开,悬吊,三人戴上目镜。陈文强根据磁共振造影时的定位,他拨开脑组织,迅速找到蠕动的活虫处。然后立即说:“你们往后点,别撞着我们俩了。”
李敏就着陈文强手里的刀柄和“管刀”的指示,小心地把文氏钳子探过去,含住虫体的一部分。用文氏钳子拉出虫体,是陈文强仔细斟酌后的决定。虽然这样可能会因钳子头过大造成副损伤,但是比起用其它镊子可能夹断虫体、造成残留,还是以一次清除彻底为上策。
“慢点拉。断了就跟壁虎似的。”陈文强提醒李敏。
“是。”李敏低声应答,小心地缓慢后撤钳子。
这时候的一秒钟,对手术室的人来说比一分钟都漫长。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地盯在李敏缓慢移动的手上。眼看着一条白色的扁线被缓慢地拉出了脑组织。
“往后。让开位置。”
随着陈文强的喝令,站在李敏右侧的人都往后退了一大步。大家眼看着李敏拽出来的那条扁线在蠕动、在挣扎。
徐丽手里拿着准备装虫子的弯盘,惊呼出声:“真的会动嗳。”
陈文强抓过她手里的弯盘,伸到李敏拽出来的“扁线”下方。在虫体的离开脑组织的瞬间,他用弯盘接住了虫体的尾部。
陈文强将显影剂打进去。“小李,你先出去。老胡,再点个片。”
李敏应声出去,
胡主任答应一声:“好。”他的家伙什,早已推进手术间准备好了。
“徐丽,你也出去。”巡台护士冯姐发话。
过了一会儿,实习生踢开手术间的门,喊:“李老师,你俩进来吧。”
徐丽上台,李敏回来见术野已用大纱布盖住了。剩下就等胡主任的点片结果,看是否还有活虫残留了。
梁主任用个大镊子在扒拉那虫子。他自言自语道:“挺完整的,这不像是绦虫啊。”
赵主任就说:“他这最可能是蛇胆引起来的。”
“你怀疑的裂头蚴?我还没见过呢。听说南方吃青蛙、吃蛇会导致裂头蚴,但北方还没听说啊。”
“裂头蚴的可能性最大。他去南方出差,喝了蛇胆酒。这玩意我也是头一次见。老陈,给家属看看再送病理?”
“行啊。病理申请单在病历夹的最后面。”
赵主任拿了病理申请单、端弯盘往外走,徐丽喊他一句:“赵主任。”赵主任大概是没听到,踢开门出去了。谢逊也跟着走了。
徐丽喊道:“冯姐,他把我的弯盘拿走了。你快跟他要回来。”
冯姐就说:“我这就给病理室打电话,让送标本的人把弯盘带回来。”
周主任就说:“北方现在也开始吃青蛙了。西餐有道菜,是把青蛙腿裹上面炸了,鲜嫩可口,比鸡肉什么的好太多了。”
梁主任立即说:“老周,你可小心点儿,别嘴馋啊。这玩意进脑袋里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这位置表浅,好整出来。要是深一点儿的,就不好预估后果了。”
周主任被梁主任说得后脊梁发凉,他自我安慰道:“我就吃了那么一回,未必会中招的。”
“去检查一下,然后规律用药治疗了。可别等这样的裂头蚴钻脑子里了。”
“好好。我下周一就去查。”
过一会儿,手术间的人等来了胡主任的电话。
护士长推开门,探头进来说:“陈院长,胡主任说就那一个,再没有了。”
“嗯。”陈文强答应一声,对李敏说:“小李,你带他俩关颅。” 他自己摘了手套去下医嘱。
*
缝合了硬脑膜之后,李敏只在头皮上缝了有定位意义的两针,就把缝合头皮的工作交给路凯文。然后她自己一手拿着蚊式钳子,准备订正路凯文的出入针位置。另一手拿着线剪刀,准备给捞着机会打结的实习生剪线。
麻醉科刘主任看着呼吸机,检视患者的情况。周主任无所事事就和梁主任凑在一起聊天,俩人聊的是今年的职称申报之事。
“老梁,你今年报不报正高啊?”
“报啊。过不去就当先体验一把了。你呢?”
“我也是你这想法。反正外语和论文都准备好了,今年不行有明年,明年不行后年还能用。去试试也多花不了几个面试钱,你说是不是老陈?”
陈文强趴在麻醉的小桌上奋笔疾书。医嘱下完了,他瞧着手术台上的进度有些慢,就开始写手术记录。闻听周主任问自己,他头也不抬地说:“是啊。但我想一次就过了算了。我可没那么多闲功夫跟他们磨叽。”
“看你说的,好像我们俩怎么清闲似的。”梁主任嗔怪陈文强。
陈文强嘿嘿一笑,扫一眼转回来的赵主任说:“老赵,这人送去icu待两天吧,也显得咱们重视他。之后去我们科还是回你那儿,等下周一再说。”
“好啊,我也是这么想的。那个你明天可得记着来看看。”赵主任提醒陈文强。
“你放心好了。我今晚夜班,小李明天白班。我们俩都会过去看他的。不过他术后得用一段时间激素,免得异体蛋白残存的刺激,不能控制住癫痫发作。”
赵主任见陈文强这么回答,他终于安心了。这手术做得顺利,术后要是不卖点儿力气,让人觉得被怠慢、不受重视,那就没意思了。但陈文强提起癫痫这词,他立即提醒道:“老陈,你去查房可千万别提癫痫。头疼,头疼,用头疼替代,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
“嗤!掩耳盗铃。讳疾忌医。亏你还是干诊病房的主任。”陈文强满脸的不屑。那讥讽儿的语气,换个修养不高的人,绝对会跟他抡拳头的。
但赵主任是谁啊,还能不知道他那眼力不容沙子的狗脾气。他立即说:“你看你,老陈,活干得漂亮,话你也得掂对好了再说出口。就这患者,你要是当着他的面说他癫痫,你还就不如不给他手术,打发他去医大继续治疗算了。你我也不会得罪人。
我可跟你说好了啊,你绝对不能当着探视他的人说癫痫,那等于把人家的仕途断了。那可就成仇人啦。 ”
“不说,不说。我查房有你陪着去,你把探视的都撵出去。不然的话,嘿嘿,我可管不了那么多的。”
“行。你厉害,我怕了你行不行?!”
“嘿嘿,你知道害怕就好。”陈文强洋洋自得,在病历上画上一个漂亮的句号。然后站起来说:“小李,你们仨快点儿,绣花呐。回去练好打结了再上台。”
陈文强一声喊,实习生手抖得分不开瓣了。李敏只好自己去打结、剪线。然后看路凯文也被陈文强的喊声影响了,只能接过持针器,把剩下那几针缝完。最后她朝徐丽伸手:“给我把小弯,对皮。”
梁主任提醒李敏:“小李,你得用镊子对皮,你带学生呢。”
李敏只好又换了镊子。看李敏失去了往日灵活的水准,梁主任嘿嘿笑着说:“你不教导实习生标准操作,他们以后回市级医院要受憋的。”
“是。”李敏一边对皮一边说:“梁姥爷,我在省级医院,现在也受憋了。”
梁主任哈哈大笑。
李敏带路凯文和实习生送患者去icu。路上翻看病历夹,见陈文强不仅把医嘱下好了,连手术记录也都写好了,她高兴之余、心情轻松回去手术室洗澡。
等她回到科里,陈文强对她说:“小李,等会儿咱们去四海酒家吃饭,赵主任做东。”
“好啊。”
挺长时间没去四海酒家了,李敏突然间怀念起四海酒家的饭菜味道了。
*
赵主任要了四海酒家的最大那个包间,十几个人挤在一起。老板很热情地开了空调,笑眯眯地招呼陈文强说:“陈院长,好久不见。从你当了院长,就不进我这儿来吃饭了。”
“不敢来见啊。”陈文强虽是开玩笑,但说的也是实话。院长带头吃患者的手术饭,好说不好听的。“今天老赵请客,老曹你什么拿手做什么,你家饭店菜好上什么。可不许给老赵省啊。”
老板就笑:“好嘞。咱倆合伙宰赵主任一次,赚钱对半分。”
赵主任笑得嘴角咧到最大,他要了几本菜谱分给在座的各位。浑然不在意地对老板说:“老曹,咱们认识三十年了,你这一个月就一个万元户地进账,你还要伙同老陈算计我?你信不信你今个儿敢把我钱包淘空了,晚上我就带着媳妇找你家嫂子哭去。”
周主任就起哄:“老赵,你个小气鬼的。小刘,你们几个别给赵主任省钱,想吃什么点什么。”
众人说说笑笑地点了菜,一起把气氛烘托的十分热烈。老板写完了菜单笑眯眯地问众人:“喝点儿什么酒?你们几个女孩子喝什么饮料呢?”
陈文强就说:“大热天的,咱们喝点啤酒算了。小刘、小李,你们喝什么饮料?”
老板立即抢答道:“有鲜榨的玉米汁,正当季的,挺不错的。”
刘主任就说:“那就喝这个了。”
等老板走了,陪客的年轻人问赵主任:“赵叔,要不喝点白酒吧。陈院长,我去问问有没有五粮液、西凤什么的。陈院长,你喜欢哪种?”
赵主任按住他说:“陈院长跟我不是外人,他说喝扎啤就扎啤了。”
周主任在陈文强点头后,调侃道:“老陈,你什么时候是老赵的内人了?”
“扯什么犊子呢,老周。扎啤还没到嘴里,你怎么就醉了啊。”然后,陈文强又对张罗要白酒的那人说:“我今晚夜班,喝醉了也没所谓。但他们这些人下午都得上班,带了酒气去工作岗位,就是没出事儿,影响也不好的。你别客气,咱们就喝点啤酒消暑算了。”
周主任也说:“就喝扎啤了。这天儿这么热的,喝点儿凉的也舒服。亏得这屋今年装了空调。不然咱们这么多人,得惹出痱子来。”
“那是被隔壁那五湖竞争挤兑的。隔壁今年先装了空调。这好几年了,四海酒家来来回回还是那些老菜老味道,不见老板与时共进,改改菜谱。哪些菜我闭着眼睛都能背下来了。”徐丽笑嘻嘻地说话,但内容就不那么友好了。
赵主任哈哈一笑说:“小姑娘啊,你这就是没理解我们这些老不死的了。只要各科主任还是我们这些老人,这家菜馆的老菜老味道就绝对受欢迎。是不是啊,老陈、老周?”
陈文强点点头。
周主任就说:“咱们那时刚毕业,食堂就是他掌厨,一直吃到各人结婚成家。但那时候谁会做什么硬菜啊,一个月最多就一斤肉票,还不是拎着肉跑去食堂找曹师傅帮忙。”
“老曹那时候还挺够意思的。收个加工费,却还要搭上油盐酱醋,但是从来没有趁机吃几筷子。”
“就那么一斤肉,炼油之后还能剩多少了?他要上筷子,别人就没肉吃了。”
陈文强、赵主任和周主任缅怀起他们年轻的时候。三人越说越感慨。万千话语里蕴含的深厚情感,都是对逝去的那些青春岁月的美好怀念。
刘主任就对隔着的徐丽说:“他们来这儿吃的不是菜,吃的是青春的回忆。是不是啊,赵主任?”
赵主任一拍桌子笑道:“小刘就是聪明。”
周主任感慨道:“等咱们这些老的退下去,这四海酒家就不好说了。”
冯姐却说:“我刚参加工作时,也是曹师傅掌厨。但他那时候可不是好说话的人。小刘你呢?”
“我没找他做过菜。我才上班没多久,他就退休了。然后就开了这家饭店。噢,咱们刚才点了一大堆菜,师妹有什么菜味不喜欢的没?”
赵主任便道:“哎呀,看我这老糊涂的。老陈,你刚才怎么不提醒我一声。小李,你什么都不说可是跟我见外啦。”
李敏笑着说:“我没有什么味道要回避的。我吃什么都可以。真的,赵主任,我现在没什么反应的。”李敏左边是刘主任,右边是徐丽。
徐丽就笑着戳穿李敏:“今天是陈院长来了,不然李主任肯定会拿她妊娠反应说事儿,不出来吃饭的。从去年十一往这么地,你就没跟我们出来吃饭了。”
“看你说的。我之前是住院总,24小时负责,不好离开病房。今年前几个月真是那样的。”李敏拉拉徐丽的裙子,低声在她耳边告诫她,让她别提自己妊娠反应。
“别扫兴。”
*
四海酒家上菜很快。几个凉盘之后,就把温热的玉米汁送来了,冰凉的扎啤也跟着送进来了。那几个装扎啤的凉水瓶外面,都挂着了一层冷气遇热天的水珠,看着就让人觉得心生凉爽。陪客的年轻人张罗着给大家倒酒。结果一圈倒下来,除了李敏,刘主任、冯姐和徐丽都改喝扎啤了。
“这天还是喝点儿凉的舒服。”
这时门开了,胡主任进来了。他进来没去给他预留的位置坐,反而凑到空调跟前吹冷风。嘴里还说着:“哎呦,来得早不如赶得巧啊。”
周主任就站起来去拽他,数落他道:“几十岁的人了。满头热汗地你吹凉风,是觉得自己没头疼的毛病么。”
赵主任把胡主任按到自己边上的位置上,也说他:“老了老了还不让人放心。”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陈文强问他:“是科里有事儿绊住了?”
“不是科里的事儿。”胡主任先答了一句让陈文强安心。然后他接过服务员送上来的小毛巾擦汗,很高兴地对陈文强和在座的人说:“是好事儿。我才要出门,出版社那边给我回电话了。你不是要申请那个什么科研基金出书嘛,我昨天就跟他们又联系了一下。就说你那个科研基金省厅肯定会批下来的,可能会晚点儿,但也不会晚多少,让他们商量下是不是先印几本样书给我们。”
“同意了?”陈文强使劲瞪大他那不大的眼睛。急切的盼望语气,将他的心思展露无遗。
“基本同意了。但要咱们医院出个公函。嗯,就是类似保证性质的公函吧,保证不会缺了他们这笔钱。”
陈文强就沉吟了一下说:“唔——不好。我不能开了这口子。个人出书让院里开这样的公函,唔,影响不好。”
那陪客就轻声问赵主任:“赵叔,什么科研基金?多少钱?”
赵主任就小小声地回答他说:“十万。省厅科技处专有的拨给临床做科研的基金。我前几天找人给陈院长申请的。要走流程。”
“噢——麻烦吗?”
“麻烦倒不麻烦。陈院长要出的那本脑血管解剖书符合申请政策,但是……”赵主任后面的话就没说了。他转而对陈文强说:“能先出公函,让他们印几本样书也好,先把八月份的报名对付过去。回头我再催催那边快点儿走程序。来,不说这事儿了,咱们举杯,庆祝今天的手术顺利完成。”
赵主任端起啤酒杯,陈文强也随着举杯。
“来来,先走一个,凉快凉快。”
包括刘主任在内,都举杯把手里的啤酒喝完了。那陪客很机灵地站起来给陈文强等人倒酒,路凯文就拎起另一个凉水瓶给刘主任等倒酒。
刘主任笑着说:“师妹,你这学生可以啊。挺有眼力见的。”
李敏笑着回应:“是啊,路凯文当然可以了。师姐得便就多关照下啊,那也是你师侄了。”
周主任打趣陈文强道:“老陈你可以啊,没怎么地徒孙都能上台面了。”
“羡慕不?”陈文强将嘴里的凉拌酱牛肉咽下,笑呵呵地逗周主任。
“不羡慕。我不贪心。”
刘主任端起酒杯说:“周老师,我像陈院长学习。以后让别人也羡慕你。”
胡主任拍上周主任的肩膀说:“你老周可别欺负小刘。想想人老李当初是怎么对陈文强的。你跟老李有的比吗?”
周主任笑着为自己圆场,“小刘,你不用跟陈文强学。我就是随便那么一说。咱们现在这带徒弟,可没像过去老李带他两年那样,咱们是那种君子之交的师徒。是吧?哈哈。”
赵主任就说:“是啊是啊。来来来,喝酒,吃菜。再走一个。”
*
这个话题压下去之后,冯姐就问陈文强:“陈院长,你闺女考了多少分?报哪儿了?”
陈文强矜持地说:“过了重点线60多分。应该是跨了7个分数段。”
在座就陈文强的闺女今年高考,闻言大家都纷纷恭喜他。
“哎呀,那可不错啊。”
“是啊,老陈,没想到你闺女后劲儿这么冲。”
“去年这时候你还愁她能不能考上医大呢。老陈啊,你白担心了。”
陈文强等七嘴八舌的话落下去以后才接着说:“这一年,每个礼拜天,我闺女都到病房跟小李一起看书、做卷纸,不然她能过重点线我都要烧高香了,更不敢盼她能考上医大的。”
刘主任立即举起酒杯说:“师妹,来,敬你一个。”
李敏笑笑说:“全是小雁儿自己肯用功,跟我没关系。”
胡主任则说:“老陈,你家儿子高考成绩好,咱们谁也不吃惊。那孩子从小学习就好。但你家闺女能有这么好的成绩,真令人刮目相看啊。”
陈文强点点头说:“你说对了。她能考出来这么好的成绩,她自己都说是受她李姐影响。小李那时候不是准备考研嘛,小李看书她就坐小李对面学习。几周就改了她的学习习惯。她能学进去了,成绩就提高了。良性循环后,自然后面这几个月的成绩就上得特别快。小李,来,谢谢你。”
李敏捂着自己的玉米汁说:“老师,我也没做什么。是小雁儿够聪明,全靠她自己努力。”
赵主任就说:“这孩子没定性的时候,最需要一个好榜样。跟着什么人就学什么人,那老话儿是一点儿也不错的。小李你值得你老师的这声谢。来,咱们大家伙陪一杯,鼓励鼓励小李。”
喝完酒之后,周主任就问:“老陈,过了重点线60多分,是不是可以报北医啊?”
“没敢让她报北医。她哥不是在上海么,她想去上海。也不知道能不能去上。”陈文强骄傲,但语气还是很谦虚的。“反正去不了上海,去医大也够了。”
“应该差不多。根据往年的划线,北医在咱们省招生,也就过重点线那么多了。”
话题转到今年的高考上,然后又说起中考,最后说到李敏的考研上。
*
“老陈,小李这去读书,你再往后的开颅就带着那俩进修大夫做了?”
“小李读在职,每周五、六、日上课,二三四会安排难度大的手术,其他时间我就带他们几个做了。”
“行吗?”
“应该可以。”
“哎,对了,老陈,咱们省院一直在办和医大的联合招生,有什么眉目没有?”
“今年应该可以。但他们就只愿意与在医大原就有招收研究生资格的那几个人合作招生,像罗主任、谭主任他们几个。像石主任现在都还在谈。等月底开学吧,老舒会继续跟他们联系的。”
“其实医大真用不着的。咱们只是把基础课放到他们那里上,等进临床的时候,自然是各人的学生各人带,跟他们也没什么关系了。”
“是啊,就是这么回事儿的。”
“给十个学生上课,和给二十个学生上课是不同的。医大研究生处就卡着这点,说不能降低了教学质量。艹!”陈文强郁闷。
“都是国家统考的研究生,又不是上专业课的,这借口太勉强了。”
“是啊,又不是小学生的,还用老师看着下笔顺序啊。”
“要是能做通医大的工作就好了。咱们省院可不少人有带研究生资格,内外妇儿的副主任医师们,可各个都拿到了副教授聘任资格证的。”
胡主任闻言就道:“那咱们几个没在内外妇儿的副高,可不是不划算了?医学院没给咱们仨聘书啊。”
“你又不带实习生的,医学院怎么给你聘书。”
“哎,老陈,不如咱们省院挂牌省城医学院的教学医院牌子了。他们专升本办妥了,原本他们个别专业就招收研究生的,咱们与他们合作也便宜些。”
“我也这么想过,不过这得院务会讨论决定。而且与省城医学院合作,恐怕今年要来不及了。”陈文强很认真地释放省院的下一步计划:“我是希望咱们省院的副高,都能带研究生的。那样三五年之后,咱们省院的科研水平、临床诊疗水平,都会有极大的提高。”
“是啊是啊。来来,咱们敬陈院长一杯,敬他为省院的发展殚精竭虑,用尽心思,”
一个小高潮过后,徐丽就说:“要是副主任医师都能招研究生,刘主任你也可以了吧?”
“嗯,理论上是可以。具体得高教部认可。”刘主任仍是笑眯眯的。“周主任,我就等着搭你的便车啦。”
“好啊。”周主任满口答应。“到时候我也有徒孙啦,哈哈哈!”
“瞧把你美的,大牙都落出来了。”胡主任揶揄周主任。
“你羡慕嫉妒啊。你赶紧督促你们科的主治医师去晋副高啊。”
“艹,那是我督促就能督促得了的?!没有破格的能耐,按部就班地晋职称,让他们招研究生?别误人子弟了。”
刘主任被触动,默默喝了半杯啤酒。
“那李主任你今年晋了副高,明年是不是就可以招研究生了?可你自己才开始读研究生啊。”
李敏给徐丽夹两筷子的糖醋里脊,笑着对她说:“你怎么会这么想?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儿。来来,少喝酒、多吃菜啊!”
陈文强等几个老人看着李敏用菜堵徐丽的嘴,彼此会心一笑。
这顿饭扎啤喝了十个,一直吃到下午快上班的时候才收场。但每个人都很开心。这一伙人从北门回医院,陈文强晃晃悠悠要回家。
胡主任就拽住他说:“先到我那儿坐一会儿。你这样回家正好遇上来上班的,满脸酒气的,不好。”
陈文强从善如流地跟胡主任走了。
李敏对赵主任说:“赵主任,我等会儿就去icu,你先回去休息吧。”
“好。辛苦你啦,小李。”赵主任挺高兴。带着陪客的年轻人往内科住院大楼去了。
电梯到了十一楼,李敏跟周主任、刘主任等招呼一声,带着路凯文和实习生出了电梯。神经外科的走廊静悄悄的。
李敏对路凯文说: “一会儿到上班时间,咱们先在科里查一圈,然后去icu看今天术后的。”
*
李敏带着路凯文和实习生查房,没查几个房间,马大夫和邓大夫也带着实习生加入了。只少了杨宇。
“杨宇呢?”
马大夫就说:“他妈妈病了,快中午的时候他请假的。吐血。”
“吐血?”李敏吃惊地停住了脚步,不敢置信地回头看马大夫。杨宇他妈妈是芬姐啊!是那个省院女大夫女护士没有不惧怕的、打遍省院就一个对手的芬姐。她病了,她那种人会生病吗?还吐血了?
羡慕2
小尹见陈文强的注意力始终在屏幕上, 就说:“那我先过去了。你记得先过去一趟, 再去上夜班。”
“好。我一会儿就过去。”
芬姐是凌晨的时候在家吐血的。她怕吓着女儿,就没有喊醒和自己睡在一张大床的女儿。捱到天亮了, 她不起来,杨丽也不以为有异常。小姑娘起来出去跑步, 然后去食堂买了母女俩早饭。
她吃了早饭, 看看时间还有点儿,就收拾家里卫生,结果就看到蹲厕的边缘溅上的血点,还有洗手盆边缘也有数个淡色的血点。她在手术室工作了这么久, 她太知道那些浓淡不一的血点, 意味的是什么情况才有的了。
“妈, 妈。”杨丽去喊母亲。“妈,洗手间上的血是不是你弄的?你哪里破了?”
芬姐背对着女儿,抹了一把眼泪,瓮声翁气没有好态度地回了一句:“我哪里也没破。”
杨丽对上这样的母亲, 只能祭出自己的法宝。
“妈, 你要不告诉我, 我就喊我哥回来。”
芬姐一骨碌就翻身坐起来, 气咻咻地指着女儿说:“你哥才去科里住了几天,你喊他回来不是耽误他吗?你忘了你哥说的李敏怎么在科里住的啦?那个才分去的大学生,人家都天天住科里的。”
“那你告诉我那些血点儿是怎么回事儿?”
“我月事来了。”芬姐又蹦噔一下子躺了回去。床板被她砸出挺大的声音来。杨丽都替她感到疼。偏芬姐还说:“你该上班了就赶紧走。我还要再睡一会儿呢。”
“妈, 你不跟我说真话。你是上个月26号来的, 你忘记啦?今天是8号。”杨丽着急, 自己妈说假话都不能说像一点儿的。
芬姐叹息一声,闺女就是细心,这事儿都记得。她往夹被里缩了缩,换了自以为温柔的语气对女儿说:“丽啊,你让我躺会儿就好了,我没事儿的。我还得看着你哥哥娶媳妇,看着你嫁个好人家呢。”
杨丽被这样说话的妈妈激得眼眶发红,她咬唇想了想,转身出去了。屋子里的芬姐,眼看着女儿走出去的背影,一颗心简直如同在被大粒海盐揉搓。
这一辈子,嫁给杨卫国那个陈世美,半道被闪了;儿子——儿子要奔工作;女儿——女儿就这么扔下自己不管了……她的眼泪如同开闸泄洪时候的水流奔涌出来。
杨丽敲开对面顾主任的家门,顾光复和妻子已经上班走了,只有放暑假在家的闺女,刚刚起来在刷牙呢。
“哦,是小丽姐,有事儿吗?我爸我妈都上班去了。你不上班吗?”
“我妈病了,我要借下你家电话,跟科里请个假。”
小姑娘指着茶几上的电话说:“嗯,你打吧。”
从杨大夫搬走以后,芬姐越来越少出现不管不顾的吵嚷行为。没了她对邻居的骚扰,她们母子三人也逐渐不再被邻居鄙视。
“护士长,我妈妈病了,我想请假一天。”
“那你就休息一天了。”护士长爽快地应了,也没问杨丽她妈妈是什么病。虽然手术室这阵子手术少,但是每天早上交班前,护士长还是很忙的。
杨丽谢过顾家女儿,回家发现芬姐已经哭得不像样子了。
“妈!妈!你到底怎么了?”杨丽开始心慌了。“我请假了,这就陪你去门诊看病。”
芬姐拽过枕巾擦眼泪,女儿的去而复返让她心里舒服了很多。可误会女儿带来的情绪波动,加大了她从心底涌上来的悲哀。
杨丽去客厅拿了卷卫生纸过来,撕了一段递给母亲说:“妈,你别哭了。咱们病了就去看病呗。省院那么多主任呢。”
芬姐接过女儿递过来的卷纸,又哭了好一会儿才止住心底蔓延上来的悲凄。她清理过鼻腔的卡他性分泌物,咳了几下,找回当妈妈的态度才说话。
“你怎么还不去上班?你不是今天要上开颅手术吗?好容易才轮到你做器械护士的,你赶紧上班去。”
“妈,我请假了。你都病了,我还管什么器械护士啊。”杨丽一腿跪在床上,手里掐着一卷卫生纸,撕了一次又一次卫生纸,不停地递给母亲擤鼻涕。
女儿的关心,让芬姐吃不住了,她极力想瞒女儿,却还是开口说道:“小丽,你说我会不会死啊?”
杨丽的眼泪就出来了。“妈,你不能死。我爸都不要我和我哥了。你不能死。”
“唉!”芬姐叹息一声,眼泪又要出来了。
杨丽哭了一会儿,又接着问她妈妈:“卫生间的那些血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芬姐见躲不过,就期期艾艾地说:“天快亮时,我觉得上不来气,憋得我要想吐。然后去厕所,吐是吐了,但后来嘴里都是腥味,我开灯见是吐血……”
说着话,芬姐她的眼泪又出来。她怕死,她不想死,自己才四十三岁,儿子没娶媳妇,闺女还没说人家呢……
“妈,你起来洗脸,咱倆去医院。”
芬姐不动,被杨丽催得狠了,就说:“你傻啊。那住院要扣全勤奖。还得自己再掏钱治病的。”
“妈,你都病了,怎么还舍不得花钱?本院职工,住院只需要出20%的费用。还可以分期从工资里扣的,你怕什么啊。”
“唉!小丽,你说我怎么不怕?你哥没娶媳妇,你还没说人家,妈手里这点钱是有数的,经不起糟劲。”芬姐脸色晦暗,嘟嘟囔囔道:“我这都吐血了,肯定不是小病。你说要是癌症什么的,做不做手术,都免不了一死,最后人财两空,你俩怎么办?再说我这些年得罪那么多人,不得……”
“妈,那些事儿你就别想了。我和我哥去求陈院长、去求梁主任,他们一定会好好给你治的。”
*
杨丽好说歹说是把芬姐从床上劝了起来。为了做检查,杨丽只让她妈妈洗脸漱口,连口水都没给她妈妈喝,就带着人往医院走。
娘俩走到东门,杨丽借了那儿的电话,打去普外科找梁主任。被告知梁主任和谢主任都去手术室看陈院长做手术了。她又打电话去消化内科找钱主任。
护士长听完电话内容,小声地说了一句:“等会儿再打来,交班呢。”然后就果断地扣下电话。
杨丽就对母亲说:“妈,消化内科交班呢,咱俩现在过去到办公室等着了。”
芬姐胆怯了。她不敢去病房。杨丽又拽不动她,娘俩就在东门口那儿僵住了。
隔了一会儿,杨丽估摸早交班该结束了,就又打电话去消化内科,这回找到了钱主任。
“钱叔,我是杨丽。我妈今天早晨吐血了。”
钱主任得了护士长告知患者吐血找自己,交班后他就在电话机边上等着呢。但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杨丽是谁,可这不妨碍他对内线电话做出正确的反应。“你妈妈现在怎么样了?人在哪儿呢?”
“我陪我妈在东门口这儿站着呢。我妈不敢去你们科。她不让我给我爸打电话,也不让我找我哥。说我哥忙,说他们科里都是开颅术后的病人,我妈”
钱主任这才对上杨丽是谁,吐血的是谁。他立即吩咐杨丽:“你带你妈妈去消化内科门诊等我,我这就过去。”
钱主任赶去门诊,仔细问病史也没问出来什么。吐血多少、除了鲜血还有什么?芬姐一概回答不出来。
钱主任气得拍自己的脑袋。他只好先给芬姐安排急诊胃镜检查。他叮嘱杨丽:“你现在带你妈妈去胃镜室,我这就给他们打电话。做完胃镜你记得给我打电话。”
杨丽等上一个病人检查完了,才把芬姐送上检查台。她战战兢兢地陪着。做完检查,鲁大夫把芬姐撵出胃镜室,让她在外面等着,自己打电话向钱主任报告结果:“胃溃疡,我怀疑有癌变。嗯,可能性很大。是,我给取了病理。单看溃疡创面波及的小血管也应该手术。暂时没见到活动性出血。钱主任,你看怎么安排了。”
钱主任没办法,虽然自己跟杨卫国是泛泛之交,但杨丽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找到自己了,自己就得把事儿办好。
“你把电话给杨丽,我跟她说。”钱主任拿着话筒,等了几秒钟,话筒里传来杨丽的哽咽:“钱叔,我妈妈是不是得要做手术啊?”
“杨丽啊,你先别哭,刚才你鲁叔跟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这事儿你现在得告诉你哥的。他才在普外跟着梁主任轮转了半年,他去找梁主任比谁都方便。该怎么治疗,你哥哥都知道的。”
“嗯嗯,谢谢钱叔。”
*
胡主任把陈文强拉到自己的办公室休息。俩人中午喝了不少的扎啤,跑了两趟洗手间后,就安安稳稳地在办公室里聊天了。
俩人从各科现有的技术力量,聊到最近集资买的最新型号的ct、b超,还有为各科增扩监护室床位而增加的心电监护等配套设施。
“今年秋冬,咱们省院遇上危重患者扎堆,就不会像以前那样捉襟见肘了。”陈文强踌躇满志,意气奋发,那决定大干一场的气势令胡主任心折。
胡主任拽他过来,还有事情要商量的。
“老陈,我最近留心介入放射学这块,这个你怎么看?”
“我没留心你说的这专业。”
“我看国外有些报到,他们在x光、超声、ct或者mri的引导下,经皮穿刺或者由身体原有孔管,将导管或者器械插到病变部位,不论是活检取病理,还是诊断性造影,抑或是治疗,都有独到之处。”
“你具体点儿。”
“比如说血管栓塞,既往咱们确诊了是手术取栓或者是溶栓。但是溶栓那事儿吧,尿激酶那玩意我琢磨了不少次,那要能起作用,算了,现在不说这个。只说与你外科相关的取栓。很多手术不是损伤太大导致开刀不划算,就是难做,不,是根本没法做。”
“你到底要说什么啊?你这老小子跟我兜弯儿?”陈文强笑斥了一句。
“我是说冠脉堵塞的时候,如果我们能从外周血管下一个导丝,注射造影剂,在影像机器的引导下到堵塞之处,直接把栓子勾取出来,是不是损伤会非常小?”
陈文强点点头,催促他道:“你接着说。”
“对血栓,尤其是心梗这一块,非常有用。我想要是跟腹腔镜结合起来,对一些危险度偏高的动静脉瘘的治疗,是不是也能有好处。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能不能实现,还得借助器械。”
胡主任到卷柜里翻找一番,把一个档案袋掏出来,将里面的资料递给陈文强:“你看这些是我这几年有意收的资料。”
陈文强挨个仔细地看完,放下东西对胡主任说:“这可能是未来医学的一种治疗方向。就像腹腔镜、胸腔镜等,手术刀口越来越小,损伤也就越来越小。但是,你这里的资料显示要受线啊。你不是忘了阜外的那个骨科主任,长期在x光下正骨,最后自己手骨坏死、截肢的事儿了吧?”
胡主任叹息一声道:“老陈,你也说了是长期受线,假如能够控制受线量,假如这种治疗手段在临床大夫中普及,而不是只靠一、两个人去做,是不是就没了你说的这种危险?”
“你是想像腹腔镜那样,派一个出去学,然后回来在你们科和心血管内科推广?”
“是啊。也不是单在我们科和心内科推广,消化道出血要是能栓塞血管,也不用开堂剖腹的大干。”
“老胡,你这里涉及到一个病例数积累。没有一定的病例数累计,不可能人人都能上得了手的。不过,这既然是一个方向,咱们就不好错过了。要不我看这么地吧,你把这个调查再做得细致一点儿,如果有必要,你就去北京那几家医院走走,切实看一下他们进展的程度。然后提交一份调研报告给我,我也好拿到院务会上去。”
“行啊。等正高答辩完了,我就去京城走一趟。”
“那也行。你自己看着安排好时间。不过我可提醒你,等十月份天凉了以后,患者上来了,你就未必能走得开了啊。”
胡主任想了想说:“我怎么也得把你那书落实了。拿到样书我再走吧,不然耽误了正事儿,明年咱们医院申报正高的人得更多了。这个调研若是我说的这样,你觉得我这边影像派谁去比较合适?”
“派谁?自然要自愿报名,然后考试选拔啊。受线这事儿,咱们得让人了解最可能的危害。还有得考解剖,尤其是血管这部分。解剖不过关,送出去也未必能真学到得到东西,净白耽误工夫了。”
陈文强说的这些,胡主任都点头认同。用他的话说,从陈文强当了院长助理,俩人就没有过这样深入交流的机会。
最后落实到在哪里操作的问题。无菌手术室,这个是必须的。但十七楼没有可改动的余地了。
“老陈,急诊楼上的那个手术间,那个可以啊。”
“可改造一个手术室,又得花不少的钱。”陈文强想到要用防护铅板改装出来一间手术室,想到要花的这笔大钱,他眉心都要皱出来川字纹了。
“是啊,里面得放一台x光机,最好是1000ma的。这样造影效果才好。”胡主任笑嘻嘻地提要求。
殊不知单是改造手术间这一项,陈文强现在就拿不出这笔钱的。
*
敲门声响起,是ct室的护士来找。
“胡主任,哎呀,陈院长也在啊。”
“什么事儿?”胡主任问。
“胡主任,今天下午ct室就一个人值班,只开了一台机器。还有预约好的一个病人在排队呢。陈院长,你们科的杨宇带他妈妈来做腹部ct。”
“他妈妈怎么了?”陈文强皱眉问,实因为严小芬给他的印象太不好了。
“今早吐血了,急诊胃镜怀疑胃溃疡恶变。”
“那我去看看。”胡主任站起来。
陈文强也跟着站起来说:“一起去吧。”
……
胡主任很认真很仔细给芬姐做了腹部ct检查,陈文强自始自终陪着。俩人都不想说自己是什么心理。若论严小芬本人在医院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根本就不值得他俩这么对待。但是他俩作为看透人情世故的不惑之年的男人,却又忍不住对严小芬有同情之心。
全腹ct做完以后,并没有发现在其它脏器有转移征象。
陈文强就安慰杨宇兄妹俩说:“或许只是胃溃疡,先安排住院。”
杨宇带着一丝期盼问:“住内科?”
陈文强怜惜地看看他说:“去普外科吧。你也知道这样的溃疡,属于需要手术治疗的。”
“嗯。陈院长,谢谢你。胡主任,谢谢,谢谢。”杨宇红了眼圈,对陈文强和胡主任诚恳地致谢。
那胃溃疡的说法,唉……
他看看没主意的妹妹,知道自己这时候得把事情担起来,就对妹妹杨丽说:“你带妈去电梯那儿等着,我去门诊办住院手续。”
“嗯。”
“老胡,我去趟产科,老李的大儿媳妇要生产了。”
“是吗?那我回头让我老伴儿过去看看,我就不过去了。有李淑慧在呢。”
“嗯,随你。”
陈文强到了产科,见李家兄妹俩搀着小孙在走廊里溜达。问了问情况后,他去办公室找陈丽萍。
“小陈。”
“哎呦,陈院长来了。为李主任的大儿媳妇来的吧。”陈丽萍笑呵呵张罗让座。
“不坐了。小孙是你这组负责的?”
“是啊。她入院我就给她做了检查,上半夜或许能生吧。还早着呢。”
“晚上产科谁夜班?”
“小万夜班。刘立伟他媳妇。”
“等会儿交班你跟她说一声啊。”
“陈院长你放心,我肯定给你安排好好的。”
“那我先谢谢了,我今晚夜班,有事儿往11楼护士办公室打电话。”
“好嘞。有事儿肯定找你去。”陈丽萍是个很爽快的人,她笑着答应了,然后把陈文强送出办公室。
陈文强到产科走了这一圈,然后到走廊对小尹和孙管理员老两口说:“我跟陈丽萍说了,她晚上会跟接班的产科大夫交代。那个我今晚夜班,有事儿她们也会喊我。我先回科里了,小尹你在这儿陪着?”
“行,我在这儿陪着了。你忙你科里的事情。”
孙管理员赶紧说:“尹主任,不用你在这陪着了。你回家休息吧。”
“我回去也不安心,还就在这儿等着了。那个老陈啊,小李刚回科里的。你们科有急事儿找她,你快回去吧。”
“好好,那我回11楼了。”
*
李敏被找回11楼,是因为科里的重患病情发生了变化。当陈文强赶到的时候,李敏带人在组织抢救。陈文强接手忙了快一个小时,最后还是遗憾地放弃了。家属难以接受这个打击,拽着陈文强的衣袖不肯撒手。
陈文强放缓和了声音,指着早已经是一条线的心电监护仪,摇头道:“没办法了。这早就是一条直线。”
“可是,可是他都送到你们医院做手术了啊。怎么还死了呢?”
“重度颅脑损伤,不是说开颅做了手术就没事儿了。且从来就没有进了医院就不死人的说法。你也看到我们尽力了。节哀顺变!”
随着陈文强的节哀顺变之语出口,家属的哭声陡然在病室里响起来。那哭声令所有人都感到难受。这患者是上周日车祸死亡的第二例开颅术后的者,也是这次事故送入院抢救的伤者中死亡的第三人。
陈文强招呼人回办公室,他对在办公室等结果的李敏说:“小李,你回去吧。你们几个都去吃饭了。”他把所有人都撵走了。
护士长小姜打电话让太平间过来接死者。撂下电话,她问道:“陈院长,杨宇他妈妈的事儿你知道不?”
“知道。我在ct室看胡主任给他妈妈做的ct。”
“唉!她这人啊……平时看着挺招人恨的。可就癌症了,又让人为她家那俩孩子觉得难受。陈院长,你说她那样能吵能闹的人,怎么会胃癌呢?”小姜看着实习护士填写死亡卡,就跟无处可去、坐在护士办公室打发时间的陈文强聊天。
“憋屈的。凡是得癌症的,不是内向性格的,就是遇到郁闷、憋屈而无法自拔的事儿了。离婚那件事儿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她这些年闹来闹去的,不就是不想离婚嘛!”陈文强一针见血。
小姜连连点头,说:“陈院长,是你说的这回事儿。但是她那么闹,换谁都厌烦。不想离婚最后也会离婚的。”
“命不好,赶上那个时代了。”陈文强感慨:“就跟所有在插队当地结婚的知青是一样的。早在知青大批返城的时候,他们的婚姻就已经名存实亡了。”
实习护士填写好死亡卡,抬头说道:“我们去食堂打饭,见过杨宇他妈妈,和他爸爸杨大夫一点儿都不配。那样的两个人怎么能不离婚?还有杨宇也没有他爸爸长得好。太生涩了。”
她那星星眼儿,让小姜懵了一下。小姜抬手就点上她的脑门,用很瞧不起她眼光的语气说:“你个小丫头,你懂什么。你要是喜欢那样岁数的老男人,被骗死都没有可怜你。你还是老实儿地去找年龄差不多的小伙子。
还有我告诉你可不能看脸选男人。你看眼科杨主任费了那么大劲儿嫁给普外的王大夫,闹得差点儿跟她家里断绝关系,最后不也是离婚了?不能看脸。你得找咱们院长这样的。”
陈文强摸摸自己的脸,不满意地问小姜:“我长得难看了?”
小姜笑嘻嘻地戳刀:“杨大夫父子俩、王大夫就是比你好看啊。”
“哼!长得好有什么用!人品不行。”陈文强很不屑。“别把他们跟我比。”
护士小吴进来送盘钥匙,她见陈文强不满,立即开始拍马屁。“就是。姜姐,你不能把那样的人跟咱们陈院长比。要嫁人就得选我们陈院长这样的,几十年都把尹主任捧在手心里。这样的男人才值得嫁。”她最后那一句话挠到陈文强的心痒痒处,陈文强立即就眉开眼笑起来。
小吴接着问:“陈院长,杨宇他妈妈的手术好做不?”
陈文强摇头,说:“这一年没怎么见着她,今天吓了我一跳,简直像座肉山。这在食堂工作吃饭不花钱还是怎么地的,怎么就撑成了那么个模样了?唉!什么样的胃也受不了那样的超负荷工作啊。”
*
这时候普外科的梁主任和谢逊也没走。杨宇赶在下班之前把他妈妈送进普外病房住院。他这才离开普外科两周的时间,于情于理都还属于人走茶未凉时期。
所以普外科的护士再不待见芬姐,护士长看在杨宇的份上,还是很客气地问:“杨宇,你准备让你妈归谁管啊?”
“主任在不?”
“在。”护士长伸手拿电话。她拨去主任办公室。“主任,杨宇他妈住院了,想住你的床,你过来啊。 ”
杨宇拿着那ct、胃镜、b超等检查单子说:“我去主任办公室看看。”
杨宇走到主任办公室门口,正好梁主任带着谢逊出来。梁主任见着杨宇就问:“你妈妈怎么了?”
杨宇把手里的检查单递上,用慌乱的语气、忐忑不安地说了事情经过。
梁主任点点头,把手里看过的那些单子给谢逊看。他安慰杨宇说:“即便是胃癌,那也是早期,呕血是因为溃疡侵蚀了小血管。既然胃镜看着没有活动性出血,咱们就等病理回来再手术。”
“主任,咱们过去看看病人?让杨宇也放心。回头我催催老柴和博士,赶紧把病理报告给咱们。”谢逊经过梁主任的身传言教,那种仰着下颌说话的习惯已经改得不怎么明显了。他这一句催病理科的暖心话,让杨宇又红了眼睛。
“走,过去看看。”梁主任打头,谢逊掐着检查报告进了护士办公室。俩人瞬间都被芬姐庞大块头儿的身躯惊着了。
梁主任还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情绪,他问护士长:“安排好了?”
“嗯。放你那床了,杨宇,你送你妈妈去病房,3病室3床。”
杨宇勉强笑着谢过,招呼妹妹一起,把母亲拉走了。
等他们母子三人走得不见了,谢逊终于缓过神来了,他皱着眉头说:“主任,这胖成了这样,这手术可不太好做啊。单术后腹部脂肪液化,就可能导致刀口不愈合。”
梁主任也愁这点呢。但他把谢逊手里的东西抓过来,塞给护士长装病历夹,却对谢逊说:“杨宇他妈放我那儿,你去管。”
“主任——”谢逊不想管芬姐。
“让你管你就管。到时候咱倆一起去做这手术。听我的。”
谢逊无法,只好从护士那里接过病历,翻看心电图等刚才没看到的检查单。
*
李敏换了衣服离开科室,见小翟和路凯文站在电梯间在等自己。
“有事儿吗?”
路凯文先开口说:“李老师,明天我想请假。”
小翟红着脸带着羞涩的笑意,说:“李主任,我想带他去趟我家。我爸妈想见见他。”
“想明天去?”
“嗯。主要是你月底要去上学了,我怕他以后周日不好请假。”
“那就下午三、四点钟去吧。” 李敏把自己去上学,陈文强会重新排班的话咽回去。路凯文跟着自己目前的值班安排,等于是一周七天没有休息了。算了,明天让他早走几个小时了。“小翟,你家在市内,去吃顿晚饭了。周日值班走一天,就不怎么好了。”
“谢谢老师。”李敏能给假,路凯文很感动。
“谢谢李主任。”
“不客气。”
电梯到了,路凯文示意李敏和小翟先进去。过了下班的点了,从东门往食堂去的路上,基本没什么人了。
“李主任,你知道吗,杨宇他妈妈胃癌住普外了。”
“我不知道啊。今早去手术室,回来再就没见着他。做了胃镜?”
“嗯,做了急诊胃镜。”
“这样啊。那个路凯文,你晚上有空把杨宇那几张床也看看了,要是他去护理他妈妈,咱倆得把他的患者管起来。”
“是。”
仨人很快走到分岔路口,李敏朝俩人点点头往集资楼那边去了,小翟和路凯文往食堂那边走。
*
李敏远远见到自家单元口停了一辆军用吉普车,忍不住一颗心就开始狂跳起来。她加快脚步往家里走,经过罗主任家的窗外,她丝毫没留意到站在厨房洗碗的杨大夫夫妻看到自己了。
“小李这是才知道她对象回来啊。”
“应该是的。”杨大夫顺嘴答了一句。他今天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原因是刚才吃晚饭的时候,王大夫打电话给他,说芬姐住院了——胃癌。
“老杨,你想什么呢?”罗主任见他心神不守,就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提醒他道:“你手里的那个碗洗了三遍了。”
“我没想什么。”杨大夫下意识地回答。他把手里洗干净的碗递给罗主任后,在罗主任那令他无法回避的眼神里,只能着实回答了。
“刚才大王的那电话是告诉我,小宇他妈妈怀疑是胃癌,傍晚住院了。”
罗主任吃惊,她跟着就提议道:“咱倆过去看看?”
杨大夫赶紧晃脑袋,他很坚决地说:“不不不,不能去。她住院了,要说一些不中听的话,你还能把她从床上拽下来啊。”
“但就是不闻不问的,全让俩孩子张罗,未免太难为孩子了。你说是不是?”
“唔——”杨大夫想想,想到自己见过的那些孩子没长成,家里顶梁柱病倒的情况,自己一点儿也不管,就扔给俩孩子真的不行。于是他说道:“要不我们俩去趟梁主任家吧。梁主任带了小宇半年,小宇肯定要把他妈妈托付给梁主任做手术。”
“好啊。”罗主任立即答应了。“老杨,咱倆还得去找陈院长。11楼才立科,这时候请假小宇护理他妈妈,怎么对工作也是有影响的。”
“好啊。陈院长今晚的夜班。去了梁主任家,就再去科里一趟。不过,我想最后小宇管床的那些工作,应该是落到李敏和她带的学生身上。”
“那我明天去找李敏说说。”罗主任主动揽下找李敏之事,杨大夫悄悄舒了一口气。从李敏和谢逊那次救台后,自己见了李敏就更气短三分了。
夫妻俩收拾好厨房,跟看电视的老两口招呼一声,一前一后出了家门。
*
李敏脚步轻快地上楼。她按捺住内心的激动,站在二层半的位置、扶着栏杆看着自家大开的门——穆杰站在门口,含笑看着她。嗯,黑人牙膏打广告了。
“敏敏,上来啊。”
“穆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李敏笑着一步一停慢慢往上走。
穆杰伸手拉住李敏,说:“才到家没多一会儿。”
“没吃晚饭吧?”
“没呢。有什么好吃的没?”穆杰笑着问。
“我还等你给我做好吃的呢。”李敏娇嗲地回了穆杰一句,换了鞋子进屋。她抓起电话打去严虹家。“小芳,你把晚饭端过来。你穆叔回来了,我在这边吃。你过来看看再煮点饺子还是下面条。”
小芳在电话里笑:“敏姨,穆叔下午打电话说了他晚上回家吃饭,晚饭我都做好了,都留在锅里的。”
羡慕3
穆杰换了便装, 陪李敏下楼。
他把车开到医院北门的那条小马路上, 然后仔细地把驾驶员该知道的,认真地对李敏讲了一遍。
“记住了吗?”
李敏点头:“记住了。”
“复述一遍。”
“你还带考试的啊?”
“嗯。你记住了再开车, 省得一会儿手忙脚乱的。”
好有道理。
理论考试合格,李敏在穆杰的指导下上路了。她越开越兴奋, 最后不用穆杰提醒: “踩离合到底”、“推空档”、“进档”、“慢慢松离合”、“给油门”, 她就能把这一串的动作熟练做完。
“我换三档试试吧。”李敏再完成掉头之后,不满足在一挡和二挡之间来回更换了,她跃跃欲试地向穆杰提申请。
“把大灯打开,在你左手的转向灯那儿。”
李敏瞟一眼方向盘的转向灯那儿, 马上就又抬头看路。她试验了几次, 终于按照穆杰的要求打开了近光灯。
“关灯。”
“为什么?”
“为了再开啊。你得熟练了, 不能用眼睛去找,眼睛要时刻盯着路面。”
“好。”
李敏关灯、开灯、近光、远光,合着左转向灯、右转向灯的口令反复操作。
“刹车。”
突然蹦出来的刹车命令,令李敏愣了一下, 才离合踩到底, 快松油门、慢踩刹车到底, 右手配合着由二挡到一挡、最后推到了空档。
“不错。” 穆杰大声赞道。
李敏侧脸朝他微微一笑, 然后又踩离合、挂一挡慢慢起步。
*
省院北门的对面,现在除了四海酒家、五湖饭店,如今又挨着修了好几家饭店。门脸有大有小, 但做的都是省院的生意。
挂着兰州拉面招牌的那家小馆子, 老板娘在清点整天进账的余暇, 对最后那几位食客说:“那吉普车在咱们这条路上可溜达一个多小时了。那个男的眼神好吓人。”
有个知道多一些的食客,就接话对老板娘说:“那是脑外科李主任她对象。你还就别说李主任她对象眼神吓人,人家是当兵的,在老山前线打了好几年仗呢。”
另一食客问道:“李主任没到你这儿吃过饭吧?你连她对象都不认识的。”
“省院的那些大主任,人家都是去五湖和四海喝酒的。谁会到我们这小店儿吃饭。我们这面馆干的是填饱肚子的事儿。”老板娘酸溜溜的语气,夹杂着对隔壁那两家大饭店的羡慕。
“老板娘,你就别不满意了。原来这条街就四海酒家一个饭店,那可绝对是蝎子粑粑独一份。要不是五湖拿下来证照了,你们能跟着开店啊。”
“是啊,要不是省院食堂不对陪护开放,你这小店可开不起来。”
“老板娘,其实你这饭店也不少赚的。正经饭点儿过来,别说座位了,就是单要个面回去吃,都要等半个小时。”
老板娘见食客这么说,跟着就假假地说道:“我这小店儿啊,也就糊弄个温饱罢了,挣那几个钱,还不够交店租的。”
“你可拉倒吧。你这店租一个要不了几百块的,你不用一天就挣出来了。”
“怎么可能几百块!”老板娘开始大吐苦水。“两三千呢。还有街道检查、消防检查、工商检查、食品卫生防疫检查,哪一项检查不收钱啊!哪一项检查差了一点儿,就要关门整顿。就这么地,省院公共卫生那边还要我们半年体检一次。狗拿耗子,呸,管他们什么闲事儿。”
一个实习生模样的年轻人走过去交钱,很友好地对老板娘说:“那是为你好。要是你饭店里有什么乙肝、结核的,到时候传染来吃饭的人了,你不得吃瓜络、赔钱啊。 ”
“哎呦,小伙子,你可别乱说话。我这小店可干净着呢。从我当家的到店里洗碗的,就这一年多点就体检了三回。谁得了肝炎、结核也赖不到我这儿,我都留着检查单呢。”
开始那个四十多岁的食客接话说:“这不就得了,省院的那些检查是为你好。这一排都检查,又不是只检查你一家的。你们检查健康了,咱们也放心来你家吃饭。”
“是啊是啊。谁过来陪护患者能顿顿下馆子啊,还不就在你这吃碗面,对付对付了。”
“你这牛肉面吃着,还说是对付啊。”
“我喜欢吃大米饭。你在家天天煮面条吃啊。对了,街尾那家听说也要开面馆,说是山西刀削面。”
老板娘用舌尖顶顶嘴里的溃疡,从知道那家要开面馆,她嘴里的火泡就一个接连一个的。等那面馆开起来了,得分走不老少的生意呢。
吉普车的大灯晃过。
老板娘核对好了当天的收入,锁了钱匣子,看着慢悠悠又开过去的吉普车说:“还是当大夫好啊。我听说李主任年纪轻轻的,还不到30岁就住了三室一厅的房子。我这忙乎了半辈子,比人大了十几、二十岁的,在省城一室一厅还没买到手呢。”
没人接话了。说什么呢?省院比李主任年龄大的,也不是人人都住上了三室一厅的。去跟李主任比,这是跟自己过不去,想找不痛快了呢。
*
罗主任和杨大夫收拾好了就去梁主任家。罗主任坚持,杨大夫就只好跟着她特意绕到省院的正门口,在正门那儿先买了两兜水果。
梁主任见他两口子过来,立即明白他俩是为什么来的。他热情地招呼俩人进屋坐,笑着打趣杨大夫道:“我带了你儿子半年,你没给我送一个苹果。小杨啊,你这么做,会让罗主任不高兴的。”
罗主任就笑着说:“这是我的意思。原本就要请你到家去喝酒的。又给你添麻烦了。”
“也不算什么麻烦。我让谢逊管床。”梁主任见这两口子没跟上话儿,就说:“老石的儿子归我带,让石屹管床,我怕杨宇他妈妈会有什么别的想法。谢逊管的话,他也带了轮转大夫和实习生,到时候手术我和谢逊一起上台。但就是她这个预后吧,啧,脂肪层太厚,不仅手术不好做,可能刀口愈合会难。”
听完梁主任的解释,杨大夫尴尬地点头,说:“让你费心了”。碍于罗主任在,他全程都不太自然。
俩人只坐了一会儿,就告辞离开。在梁主任的坚持下,两兜水果怎么提来的就怎么提走了。
“咱们去谢逊家?”
“好啊。”
……
谢逊正在家给儿子讲道理。
“宝宝,谢苏这个名字,一个是爸爸的姓,一个是妈妈的姓,合在一起当你的名字。就跟你娇娇姐姐的名字一样,也是从她妈妈名字里挑了一个字。”
“刘阿姨不姓娇。”小家伙转着眼睛,用你骗我的眼神看父亲。
谢逊这辈子所有的耐心都用在儿子身上了。“你娇娇姐姐的大名是柴玉娇,对吧?柴是她爸爸的姓,玉就是她妈妈名字里的一个。”
“那娇呢?”小家伙认真地追问。
“是她的小名啊。”
“那我叫谢苏宝。宝是我的小名。”
“可以啊。那咱倆说定啦。再不许变来变去了。上学得用大名的。”
“好。我去找娇娇姐姐,告诉她我有大名了。”
“去吧。”谢逊开门,站在六楼的栏杆那里,看着儿子背着他的新书包下楼。
小家伙叫开楼下的房门。
“刘阿姨。”
“宝宝来啦。快进来吧。”刘主任招呼谢宝宝进门。
小家伙很认真地说:“刘阿姨,我要上学,要叫大名了。”
“那你今天叫什么大名啊?”柴主任走过来问孩子。
谢逊听着不好,在楼上使劲咳了一声。
柴主任让路,让谢宝宝进门后,朝楼上说:“老谢,没事儿就下来呗。”
“不下去了。我要搞卫生。”
谢宝宝欢天喜地地喊正在练琴的小姑娘:“娇娇姐姐,我大名叫谢苏宝,和你名字一样。有爸爸的、有妈妈/的、也有自己的。”
“好名字。你等我弹完的啊。”
“嗯。”谢宝宝挤到钢琴凳上,跟柴玉娇并排而坐。他认真地看着小姑娘的动作,十根手指头与小姑娘的步调一致。
柴主任对关了门的妻子,放低声音说:“你看那小子,那才是一个弹琴的料。”
刘主任笑道:“是啊,明儿个我跟苏颖收钱去,她家儿子不买琴、尽挤我们家娇娇上课和练习的。”
柴主任一笑,不当回事儿地说:“但有宝宝陪着,娇娇学的更好了一点儿。”
“她做人姐姐的,是要当榜样的。不然你以为她会啊。”
*
罗主任两口子敲门进去的时候,谢逊拿着拖把在拖地,苏颖在晾晒刚洗完的衣服。他们的到来,打断了谢逊两口子的周末大扫除。
“小苏,你家没请钟点工?”罗主任问苏颖。
“请了,前天打电话说家里有事儿,要休息几天。这不我们俩就只好自己干了。”
有罗主任在,谢逊和苏颖对杨大夫也很客气。谢逊就对把水果放到茶几上的杨大夫说:“老杨,咱们都是同志,你拿东西过来就见外了。”
苏颖也说:“罗主任,咱们之间可不能这么做。”
杨大夫佯做叹气说道:“谢主任,我知道你不会收,给你带的轮转新人和实习生了。少不了要给你们添麻烦。”
他这么说,谢逊就不好意思不收了。
“那好,我明天给科里送去。就是老杨啊,我今天也跟杨宇说了,他妈妈可能在最后的愈合会不顺利。”
“嗯嗯,那也没办法。腹部脂肪太厚了。”杨大夫说出这句话,就觉得自己过了。幸好谢逊和苏颖也都是这个意思,罗主任不是小心眼的人,谁也没打趣他,他才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谢逊两口子在忙,罗主任和杨大夫心意到了就告辞。俩人上下楼经过柴主任家,都听到幼儿练钢琴的声音。
罗主任就叹道:“现在的孩子真幸福。”
“是啊。我们那时候都在为能吃上大米饭、白面馒头花心思呢。”
“那用花什么心思啊?每个月就供应两斤大米和白面的。”
“小孩子嘴馋,今儿这个说肚子疼,我妈妈就会煮点大米粥,一人分半碗。明天那个说脑袋疼,我爸就会说‘擀面条’吧。反正不等月底,家里那点儿细粮,都被我们兄弟姐妹们骗肚子里了。”
杨大夫说完自己笑,罗主任也跟着笑。笑完之后她说:“我家是固定的,隔几天吃一次大米饭,隔几天吃一顿白面。谁要敢玩你家那花样儿,我妈绝对会让他饿肚子。美名其曰空空胃肠就好了。”
杨大夫哈哈大笑,他觉得这样整治孩子的法子,也就他那丈母娘能舍得。他按着俩人出门前商议好的,用身体示意罗主任往医院的方向走,得去跟陈院长打声招呼。
“你还真别笑。我二哥心眼多,瞧着别人家的孩子生病了就能吃细粮,他把自己折腾感冒了。嗯,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他大热天怎么冻感冒的。然后我妈啊,就给他上顿苞米面糊肚,下顿还是苞米面糊肚,就差稀得能当镜子照了。”
“真的么?”
“是啊。我妈妈说他在家使小心眼、占小便宜,可到了外面,谁会让着他?那吃大亏的事儿,肯定会在后面跟着他的。就那一回,我二哥就被我妈妈治住了,再没敢耍小心眼。后来下乡插队也一老本神地干活,他还比我早了两年上的大学呢。”
“英啊,你说我小时候要是也被妈这么整治几回,是不是也就不会走捷径了?”杨大夫满怀期冀地问。
“你的脸招眼。你要跟我们家兄妹几个一个脾气,可能就会累死在农村了。”罗主任安慰杨大夫。“各人各命。适合别人的路未必就适合你走。”
“是啊。各有各命这话不错。但是小宇他妈妈这一得胃癌,唉!我都能想到……”杨大夫喟然长叹。那惆怅的表情,压抑的郁闷,不能溢于言表的苦恼,让罗主任伸手与他的手相握。
“想到什么?”罗主任温柔地问。
“想小宇他妈妈这胃癌,是与我离婚憋屈的呗。英啊,我们外科一直有这么一个观点,那个李敏还特意做了一个统计,发现得癌症的人,不是性格内向的、就是平时工作或生活憋气的。”
“我倒没留意癌症有这方面的因素影响。内分泌很少接触到肿瘤患者。”
“嗯。前年,李敏进科没多久就做这项统计。我估计她跟楚主任、梁主任合作一年多了,现在起码有几百例的数据了吧。”杨大夫攥紧妻子的手。“英啊,如果我不离婚,可能最后就是我憋屈出癌症了,你说有这个可能不?”
*
杨卫国这样的说法震惊了罗英。罗英心潮起伏,但她已经不是十二年前的她了。万言千语,在她舌尖翻滚来翻滚去……最后她若无其事地说:“老杨,我前面说了我在内分泌很少接触到肿瘤患者。李敏的这个统计即便有一千个病例,但从流行病学的调研角度看,还是远远不够的。”
“那你的意思呢?”
“临床现在认识的肿瘤就有几百种,常见的也有上百种。她接触到肿瘤患者都是住院以后的,情绪自然是消沉的。而且我觉得她这个统计本身就有问题。如果真想确定是不是情绪会影响、嗯,是会诱发人体细胞无限幼稚繁殖,她得设立对应的、符合统计学要求的参照组。然后跟踪调查三十年或者地五十年,才能有足够的、让人信服的统计学意义。”
说到统计学意义,杨大夫怀疑地问:“那不可能吧。咱们不说实验组、对照组的生活统一是个难题,怎么跟踪两组的生活,还要跟踪几十年,那难度,必须得是国家出面才有可能完成。噢,对了,还有这个样本数必须够大,同时还要排除地域的影响。那些已经确定了地域饮食习惯会引起肿瘤的地去,一定要排除在试验和对照之外。”
“英啊,这工程太浩大了。”
“是啊,你明白就好。但是谁说你什么,你当耳边风了。毕竟早二十年,你从那桩婚事里获得了好处。”罗主任还是没憋住自己的心里话。
杨大夫脸色来回变幻。他叹息道:“我一度也想就这么混一辈子算了。小宇和小丽怎么劝她改,她都不肯改。四邻不安地闹,唉……就不知道普外的那些护士会不会针对她。那也是我荒唐。她越闹我越想……”
“算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咱们不说她了。”
*
陈文强见了他两口子,不等他们开口就说:“杨宇我准他假了。正好现在没有烧伤患者,他休息半个月的影响也不大。”
罗主任很客气地说:“神经外科现在患者也不少,还是给你添麻烦了,让你难为了。”
“还行,小李这个月还在科里,我这边还能扑腾开。我给他假,也是怕他不能专心在临床上,但他下个月就得回来上班的。”
俩人接着说起床位安排。
陈文强听完就说:“老梁做事儿从来都是这么周全的。我们俩也没想到杨宇和老李的闺女处对象,会谈不到一起去。但这也是正常的事儿。可是杨宇那孩子心里不藏奸,他能坦荡地跟老石说心里话,没有只看着利益,像那个覃璋似的……就冲这点,我也不会亏待他。那个,杨大夫,你把心放肚子好了。”
陈文强的直言不讳,让罗主任和杨大夫都安心了。俩人对陈文强谢了又谢,告辞离开了医院。
小吴在罗主任和杨大夫走了之后,对陈文强说:“陈院长,杨大夫是好命啊。”
傍晚对杨大夫外貌星星眼的实习护士说:“杨大夫长得好。”
陈文强重重地用鼻子哼了一声,道:“要不是看在罗主任份上……”更多的他不想说了。他走进里间的大夫办公室,对马大夫等人交代道:“我去趟产科,有事儿往产科打电话。”
出来又对小吴交代了一遍,才放心往产科去了。
*
陈文强去到产科,见产科陪同小孙的人还挺多的。除了孙家老两口,还有他们家的儿子、媳妇等人。老李家的老二和快临产的二儿媳也在。就连石屹也都陪着李嫣然呢。
陈文强见是这样的情景,就说:“老二,你带你媳妇回去。她这么重的身子,在这里陪着干什么。”
孙管理员也说:“是啊是啊,你俩赶紧回家去了,一会儿你大哥他就下班了,你们明天再来。尹主任,你也回去吧。”
小尹看孙家的人足够多,就说:“老二啊,你们两口子跟我回去。小石头,你等妞妞他大哥过来了,送妞妞回家。”
陈文强等小尹他们走了以后,去护士办公室找刘大夫的媳妇小万。
“陈院长。”小万在写病历,见他进来立即很尊敬地站起来。去年夏天那事儿的处理,全仗着陈文强对刘立伟等人的维护。换个推脱责任的领导,刘立伟不被调离临床,也会被处分的。
“陈丽萍说你夜班。”
“是。陈院长,你是为小孙的事儿吧?小孙可能要半夜才能生。”
“那半夜就半夜了。有事儿你给我电话,我就在11楼。”
“好。”
陈文强在产科转了一圈回11楼。而罗主任和杨大夫才接近他们家的单元口,身后雪亮的汽车灯,令他们进了楼道口就停住了脚步回望。
是穆杰开回来的那辆军用吉普车。吉普车很缓慢地开过来,然后慢慢地停下了。穆杰拉开车门跳下来。他转到驾驶员的那一侧,拉开车门伸手架住李敏的胳膊道:“敏敏,来,下来啊。”
他嘴里招呼人下来,实际却是把人抱了下来。
“我还没关车灯呢。”
“我来好了。”
“是李敏开的车啊。” 罗主任带着一丝羡慕低声对杨大夫说:“我在农村开过拖拉机。”一语出,再没有其它话。她想起来那个手把手教自己开拖拉机的人了。
杨大夫点点头,暗影里他没有注意到罗主任表情的变化。他刚打开房间门,就听到楼道口李敏在以从来没有的娇嗲语气跟穆杰提要求:“穆杰,明天早晨我还要开车。我要练习挂三档开。”
“好啊。今晚早点儿休息,明早再去练车。”穆杰把李敏放稳,去关了车灯、发动机、摇上车窗,都检查无误后,他锁了车门。
“小心点儿,别在台阶那儿绊着了。”穆杰几大步赶上李敏。
“嗯。”李敏把自己的手递给穆杰,小夫妻俩手拉着手上楼。
羡慕4
李敏在7点半之前到了科里, 问了一下值班护士小吴, 小吴说李主任的大儿媳妇在夜里1点多生了一个闺女。
“陈院长说长得像姑姑。”
“那不错啊。长大又是个漂亮姑娘。”
问了夜班无事后,李敏去了产科转悠了一趟, 发现孙家的人还挺多的,不大的4人间改成5人间病室后,孙家的人把病床都围住了。李敏看看因为密不透风而闷出满脑袋汗的产妇, 打个照面就退了出来。
看人家小孙生孩子来的家人,和刘娜那时候是完全不同啊。李敏心生感慨,慢慢爬楼梯回去11楼。
她回到科里,这回陈文强从值班室起来了。他昨夜后来去了产科,陪着孙管理员老两口和李家老大一起在分娩室外面等着来的。
见李敏回来,陈文强就问她:“看着孩子啦?”
“没有。孩子在新生儿那儿统一托管。要8点交班后才抱出来。”
“噢。”陈文强为李敏遗憾。但他仍兴高采烈地说:“长得像她奶奶和姑姑。五官轮廓哪那儿都像。”
“那长大了会很漂亮啊。”
说话间, 去食堂吃饭的马大夫等人回来了。陈文强点点头,说:“走,查房去。”
对于马大夫和等待这样24小时住在科里的、待调进省院的进修大夫,陈文强是十分满意的。路凯文也能与俩人一样24小时坚守在科里,陈文强也非常满意。
所以每次的查房, 他都会从不同的角度提醒他们该注意的问题。但是对那三个实习生,今天本来是他们在神经外科的最后一天,可除了李敏带着的那个来了, 另外那俩居然没露面。
“这仨啊。”查完之后,陈文强摇头, 不认可的态度非常明显。“平时就不够用功。打结到现在还没练好。”
李敏安慰他说:“老师, 在外科的这40个实习生, 最多留下10个吧。肯定是该留下的还没轮转到我们科呢。”
“但愿。反正我觉得总体不如去年的好。”陈文强不甚满意地念叨了这么一句后,就对李敏说:“我今个儿还去我父母那儿,若有事儿必须我过来,你给我打电话了。”
“我会严格把握标准的。”
“嗯。”
李敏知道陈文强的母亲从入夏身体就不太好,反复进出了几次医院。但也没检查出什么问题。干诊赵主任曾对陈文强说:“就是老了。你心里有个准备吧。”所以,陈文强目前只要可能,他一般都是回去父母家的。
而李敏说的那个把握标准,也是强调自己不会用非必要的事情找他来医院。
陈文强下夜班走了,李敏带着路凯文和实习生去12楼查房。两科合在一起出8个大夫值班,李敏就想着与其等有事儿的时候,手忙脚乱再去看病历,不如闲着的时候先做好准备了。
6天没上12楼查房,熟悉的老患者出院了几个,又住进来几个新患者。李敏将重点放在上周日的那几个重患、还有新入院且是术后的那两个身上。
查了一圈没什么事儿,李敏就对路凯文说:“小路,轮转你到了11楼,一般来说就不会去12楼了。你抽时间把12楼的病种掌握了,主要是什么情况下要采取什么治疗措施,先抄本子上,然后抽时间背下来。以后独立值夜班或是出急诊时,或许就会用得到的。”
“是。那李老师,我上午就在12楼这儿看病历了。”
“好。”
跟着李敏的那个实习生,就问她:“李老师,我呢?”
“你跟我回11楼。”李敏带着那实习生下楼。她边走边说:“你明天要转到12楼继续实习。如果你以后不干神经外科,这两周的实习就将是你这辈子唯一接触神经外科的机会。我之前要你抄的病历、写的工作笔记,你都记好了没有?”
“记好了。”
“那你今天再看看科里那些脑外伤的治疗。把叫不准的记到本子上,以后工作或许会用到。”
“是。”
李敏回到11楼,穆杰已经在等她了。
*
把穆杰交给胡主任,还未等李敏看穆杰上机检查。放射线科的值班护士过来找她了。
“李主任,你们科护士打电话过来,说急诊有个意识障碍的女病人,让你赶紧过去一下。”
“好。我这就过去。胡主任,”
胡主任立即说:“你放心去急诊,你家穆杰我会仔细检查的。”
李敏与穆杰招招手,转身往急诊去。
女患者消瘦,面色不大好。额头上有撞伤的红肿痕迹,但人是清醒的。她见李敏年轻,就对急诊值班的刘大夫说:“我没事儿了,我回家了。”
刘大夫就对她说:“你别看她年轻。你看看她的胸牌,是神经外科的副主任。”然后刘大夫又对患者丈夫说:“她不是第一次磕到了,还是做个仔细检查好。谁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就昏迷的。是不是?要是脑袋里面有事儿,早发现也能及时治疗的。”
患者的丈夫就搓着手回答道:“我们来这儿住过院,谭主任诊断说是多囊肾导致的肾功能不全。做了好多检查,又是ct又是造影,吃了不少药、也花了不少钱,现在不尿血了,但又添了头疼的毛病。”
李敏就插话问他:“出院诊断带来了吗?”
那男人指着刘大夫右手边,揉得窝窝囊囊的一卷说:“带来了。在门诊病历里夹着呢。”
刘大夫把那卷门诊病历展开,他一边翻卷、抹扯、想弄平那卷病历,一边对李敏说:“今早急诊这边就没断过患者,刚才我听是因为突然失去意识摔伤的,就让护士给你打了电话。”
李敏坐去刘大夫的对面办公桌,伸着手去要门诊病历。但看刘大夫的意思,他是要自己看完再给李敏,李敏也就没坚持要。
不差这一会儿的功夫。
李敏转回头去问在诊疗床上坐起来的女人。
“你失去意识前有什么异常感觉吗?”
“嗯——头疼。突然间”女人用手摸了一下后脑,说:“里面突然间针扎的一样疼。我昨晚没睡好。”
“你疼过几次了?”
“算这次也就三次,好像是四次。”
“每次持续多久?我指的是脑袋疼。”
“第一次好像就一会儿。但第二次头疼以后,就隐隐约约的一直在疼。不过要连着吃止痛药。一停药就脑袋疼。”
男人在边上插话道:“哪能靠止疼药撑着呢。”
很有道理。
李敏看看男人没理他,继续问诊。
“那你这几次头疼,有哪次失去意识了?”
“除了第一次,我是恍惚了一下,后面这几回都有摔倒。不过就是这回磕着了脑袋。”女人不安地移动一下身体,对她男人说:“你去给我买瓶汽水,我口渴的厉害。”
李敏见她是想支开男人,就跟着说:“我在这里陪着她,等你回来还未必能检查完呢。”
男人看看李敏挺出来的肚子,很客气地说:“那麻烦你了。”他爽快地出去了。
李敏站起来,走到诊疗床前,低声问她:“是不是有尿失禁?”
女人愧色上脸,无声地点点头。然后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见李敏那模样是想问到底的关切,就很为难地说:“从放暑假就越来越频繁。开始我以为是因为在家给孩子们上小班课累的。因为一生气、一着急我就控制不了自己。我现在每天要都垫卫生巾,不然一旦恍惚了就会尿裤子的。我不想给他知道。”
这女人不想让丈夫知道她的真实病情,李敏点点头表示理解。
“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这种情况的?”
“在上次住院前就有了。李主任,你说我这是不是出现了症状啊?”
不等李敏回答,刘大夫叫她了。
“李大夫,你看这病历,谭教授后面写的都是英文。”
李敏接过病历,出院诊断上除了一个“多囊肾致肾功能不全”外,其它全是缭乱的英文。即便是认真分辨也难认出写的是什么。甚至可以说整篇的出院小结,都潦草得有逼人抓狂的倾向。
“你是英语老师?”这种情况除了患者本人要求,泌尿内科的谭主任不会这样做的。
“是。我教初二英语。”
李敏仔细地拼读了几遍,才捕捉到bourneville,她慢慢把这个单词拼出来,问女人:“谭主任说是这个病吗?”
女人点点头说:“做了脑ct,胸腹ct,还有磁共振检查。”
“你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吗? bourneville,或者说是tuberous sclerosis,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谭主任跟我都说了。”
李敏掏出钢笔,把女人的姓名、住院的病历号,住院日期和ct、mri等检查片子号都记了下来。然后对她说:“那你现在应该去神经内科进行规律的抗癫痫治疗。不然你在家摔倒危险还小一些,要是在外面,就不好说了。”
女人苦笑道:“我想天天吃药。但我不想给别人知道我有病。”
“你去买几瓶维生素c,或者是维生素e,要整瓶的。你把抗癫痫药放里面。但你要收好,别被孩子们误食了。”
“好。”
“你知道这病的转归吗?”
“我知道。我查了资料,目前还没有任何治疗办法。我女儿刚上初中,我怎么也得坚持到她读大学,最好大学毕业了。”
“你女儿没任何症状?”李敏担心地问。
“她现在没事儿。我也是今年春节后才发病的。要不是尿血住院,我还不知道有这种病。早知道我不会结婚生孩子的。”
“但你女儿目前没事儿,你运气真好。”
“是啊。不幸中的万幸。”女人停住不说话了,伸手朝向门口。李敏回头,见那男人拿着几瓶湿淋淋的可乐回来了。走得太快的缘故,他呼吸有些急。
“冰冻的。李主任、刘大夫,你俩也喝一瓶消消暑气。”
刘大夫接过可乐瓶子,在办公桌的一角撬开。
李敏推拒道:“我不敢喝可乐。怕吃凉的不舒服。”
那男人也就没勉强。
他问李敏道:“李主任,你看我媳妇这病?”
李敏抓过门诊病历,翻了一页空白,用花体字母龙飞凤舞地写起来。
“李主任,她是什么病啊?”
“autosomal recessive disorder。bourneville。epilepsy。”
男人的表现显然是没明白,但他看李敏闷头写字、不想给自己解释的样子,就问刘大夫:“是什么意思?”
刘大夫早从李敏说的抗癫痫药那几个字,猜测出这女人的病不简单,就说:“我是骨科专业的,对脑袋里的事儿不了解,不然我找李主任过来干嘛。你听着就是了。”
李敏只写了几行,就把病历交给了女人,叮嘱她说:“神经内科今天没有门诊大夫。你明天上午记得拿着病历去找神经内科看,我们神经外科一般只接诊要做开颅手术的。”
“刘大夫,我给她开了一天量的安定,40mg口服。你盖下戳。”李敏把自己签过名的处方推到刘大夫跟前。
“行啊。”刘大夫掏出自己的红色橡胶印。
“那谢谢了。”李敏把处方拿回来交给患者。“你回家吃了药就睡觉。谁睡不好也都可能头疼的。”
男人怀疑地问李敏:“你不能开药?”
李敏把自己栓在白大衣扣上的戳,拽出来给男人看。跟他解释道:“我是病房的大夫,不是我出门诊的时间,门诊药房不认的。你看急诊,得急诊科开药。”
女人连声道谢,她拽着男人要出诊室。男人回手把刘大夫喝完的汽水瓶子拿着,赔笑道:“有押金的。”
“嗯嗯,我知道。”刘大夫应了一句,随口说:“谢谢你啊。”等俩人走远了,他就问李敏:“她是什么病?”
“结节性硬化症,也称结节性脑硬化。”李敏见他不像是知道这病,就说:“是常染色显性遗传病。但有一部分人会终身没有症状。这病主要是累及中枢神经系统、皮肤和肾脏。早的可能两、三岁就发病,癫痫发作的通常伴有智力障碍。你看她能当外语老师,都40岁了才发病,显然是十分运气了。”
“那她女儿说是没事儿……”
“也可能真的就没事儿啊。毕竟有少数人终身不发病的。”李敏笑笑,跟刘大夫说:“我回病房啦。”
刘大夫跟着李敏往急诊科走廊走。
“你有事儿?”
“今早是你在北门哪儿开车吧?”
“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听别人说,随便问你一下。你家穆杰开回来的?”
“嗯。”
“咱们省院的第一份啊。”
“他在老山搏命,也是省院的唯一一份呢。”
李敏简单答了一句,转身离开了急诊科。
*
李敏走到回病房或去放射线科岔路处,不等她做出选择,谢逊带着轮转的新人、还有实习生,从病房那边走过来。他招呼李敏道:“师妹,走,去急诊。”
李敏只好转身跟上他的脚步,问:“什么事儿?”
“内科的一个患者。夜里两、三点钟左右出现上腹部持续性疼痛,凌晨5点叫了救护车。门诊排除急腹症后,按胃肠炎给予抗炎治疗。”谢逊放慢脚步,等李敏跟上自己后,才接着说:“奥美拉唑你知道吗?”
“知道。质子泵抑制剂。医药代表来科里送过资料。这药还没进来咱们医院吧?”
“没正式进来。但获得了试用资格。那患者口服了奥美拉唑。”谢逊的眼里全是兴奋。“服用后腹部疼痛减轻,但是两小时后又再度加重。”
“是消化内科提的试用申请吗?”
“嗯。钱主任和向主任联名提的。所以急诊科也在用。”
李敏理解谢逊的兴奋。
这个新药在宣传上号称对组胺、胃泌素、乙酰胆碱、食物以及迷走神经引起的胃酸分泌,都具有强而持久的抑制作用。关键是产品宣传是无任何副作用,三期、四期的临床试验都显示使用者耐受性良好。双盲对照试验证明对胃、十二指肠溃疡还有反流性食管炎都有明显疗效。
这个药不仅是消化内科的溃疡病患者要用,就是普外科的胃、十二指肠溃疡手术术后,要预防溃疡复发也需要用;其它的一些大手术也要面对应激性溃疡的问题。在11楼,开颅术后患者在禁食水期间,常规要通过静脉给胃酸抑制剂。若这个药正能达到产品宣传上的效果,哪怕只能达到80%,李敏都愿意试用半年。如果奥美拉唑比西咪替丁的效果更好,李敏愿意换新药给患者。
但一个新药进入省院,有着严格的程序要走。要由相关科室的主任或副主任提交新药试用申请报告,药事委员会讨论同意,然后才能在提出申请的科室临床试用3到6个月。
试用期间反馈良好,就能正式进入省院,允许其它科室正常使用。若反馈效果不好,这个试验失败的药物想正式进入省院,基本就没有可能了。
反馈意见的收集,是由药剂科按着处方去问患者的。可能是住院期间问,也可能是出院前,更可能是出院后的回访。这部分范主任亲自抓、且一直抓得很紧。这也是省院这些年,未出现新药不断进入、但临床上没有出现新药不良反应的根本原因。
徐强为了能进入省院试药,特意把这个药的背景告诉给李敏。该药虽然还没有拿到部里的正式批文,但得到了在国内选取数家三甲医院做试验点的允许。
省院被选中成为试验点之一,是徐强被astra在国内的代理找到促成的。
“师妹,这个试验费用给得非常高的。比我既往代理的那些药品费用都高。真值得你参与的。”徐强把数据告诉给李敏。“跨国公司舍得在这方面花钱。而且试验提供的药物是免费,医院可以按照临时的价格收费。但给临床大夫的,一点儿也不少。”
看徐强跟自己交底了,李敏也就告诉徐强:“这个药别指着陈院长能提申请。”
“徐师兄,哪怕厂家的宣传资料做得再好,对黄种人的副作用、禁忌症都不清楚。具体使用剂量也只能是一个参考,因为在白种人那儿取得的试验数据,未必就适合我们黄种人。这个人种差异会导致药物使用剂量上的差异,你知道那是存在的。
一旦这个药在临床试用期间出事儿了,我跟你说的是一旦,别人提的用药申请,会没有任何事儿。但若是陈院长提的,肯定就不会易过关。
如果陈院长被牵连了,外科那一大串的人会生吃了你。你在省院就彻底没有市场了。你不如等试验反馈的结果好,等进药讨论时,请陈院长投一个赞成票。他是医疗院长,那一票有决定性作用。”
省院各外科的人员组成,徐强可能比李敏还更清楚。他明白李敏这一番话是在维护陈文强,但同时也是为他徐强好。他从善如流地把目标转向了消化内科。
麻烦是麻烦了一点儿,但钱主任那人好攻克,范主任那里用钱开路,他如愿把省院弄成了新药试验点之一。李敏不知道他还能说服了向主任。
徐强这人果然不一般。
*
李敏跟着谢逊又回到急诊。在内科的观察室,见到了那个面容痛苦的中年男人。急诊病历太潦草、太简单,几乎就是谢逊介绍的那样,嗯,多了个既往史:颈椎病。
但是在那个今年新分来的轮转大夫追问下,病人的既往史多了半年前无明显诱因的憋气,没有胸闷、胸痛、也无咳嗽、咳痰,在区医院输液治疗一周,好转出院,具体用药不详。
再细追问下去,患者就不是凌晨两三点开始上腹部疼痛的了。而是三天前出现憋气的症状加重,伴乏力,夜间不能平卧,腹胀、腹痛,间断性咳嗽,咳白痰少量,左下肢疼痛、发凉。
病史问完了,谢逊看向李敏:“师妹,你怎么看?”
李敏指着患者的左下肢,却问道:“我来查体?”
谢逊摇头:“让实习生查。”
患者抗拒。
谢逊绷着脸不容拒绝地“劝”他:“省院是教学医院,有教学任务。你别看我和李主任都挂着副主任的胸牌,但我们也是从实习生过来的。省院的任何一个大夫都是从实习生过来的。如果你不同意让实习生检查,你就去非教学医院看病吧。”
陪着他的人立即就打圆场,说:“谢主任你别生气,他就是难受,疼得受不了了。”
“嗯。我不生气。你认真仔细查体。”
实习生上前,边查边汇报:“心率105次,双肺呼吸音粗糙,未闻及干湿罗音,腹平软,剑突下压痛阳性,无反跳痛,无肾区叩击痛。左小腿的皮温比右侧感觉略低,双下肢无浮肿。”
那个轮转学生再查体也是这样的结果。
阳性体征就一个剑突下压痛。
谢逊就说:“走,回办公室。”
跟着的急诊内科大夫把已有的检查结果铺摆给谢逊和李敏看。胸透:双肺有斑片状影,双侧胸膜粘连增厚。建议做肺部ct检查。
“肺ct做了吗?”
“做了。片子没过来,但电话给了结果,和胸透一致。”
一张张化验单从谢逊到李敏,再传给那两个小伙子看。心电图正常,腹部b超无异常所见。
“师妹,你怎么看?”
“我建议重查心电图、血尿常规,生化,心肌酶,血尿淀粉酶、脂肪酶,肝肾功能。这都好几个小时了,也许过了窗口期,这些生化指标会出现改变。还有早上没有查d-二聚体,凝血三项要查。因为患者左下肢疼痛、发凉,没有解释。如果有左下肢静脉血栓……”
“李主任,你怀疑什么?”急诊大夫问。
“肺栓塞。”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目前初诊急性胃肠炎肯定是错误的了。心率105,你怎么解释?左下肢自诉疼痛,查体没有准确的压痛点,但是皮肤温度低于对侧,也没法解释。”
※※※※※※※※※※※※※※※※※※※※
突然发现这样写,会……
羡慕5
陈文强回去他的院长办公室先给车库打电话, 要好了小车后,他打电话回家,告诉小尹到医院正门侧的花坛那儿等车接。估摸时间差不多了,他才提着东西离开他的院长办公室。
“小张啊, 尹主任在花坛那儿等着呢。”
“好。”
小车开出省院的正门, 小张看到尹主任提着两个塑料袋,站在路边等着呢。他把小车停到了尹主任跟前, 摇下车窗。
“尹主任, 上车了。”
“好。”
“你拿的什么?你怎么不说一声?我好回家去接你的。”陈文强伸手接东西。
小尹把塑料袋递给陈文强,坐好后说:“刚才在正门口那儿买的水果和青菜。不沉,我刚买完你们就过来了。”
陈文强把东西放在俩人之间的座位上,随口说:“也不轻的。他们几个在家会买菜的。”
“嗯。小孙怎么样?”
“挺好的。她父母亲和老大都在。”
“我今早本来要过去看看的,可一下子睡过油了。”小尹满是懊恼。
“没事儿。你昨晚陪了半宿, 足够了。小孙有她父母在呢。老梁的闺女怎么样了?”
“也是这几天的。她和老梁这几天都留闺女在他们那儿住着, 生怕俩小年轻遇事儿慌乱了。昨晚我看老盛放心不下的样子,就早早撵她回去, 没留她在产科陪着了。”
“都赶到一起了。”陈文强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护理部小廖跟我抱怨, 说今年还跟卫校多要了人,各科仍是嚷嚷不够人手,说休产假的太多。”
“集体婚礼, 差不多的时间怀孕、生孩子,可不都赶到一块儿了。等到年底就好了。”小尹宽慰陈文强。“等最忙的时候, 能干活的都回来上班了。”
陈文强两口子说着闲话, 一会儿就到了陈家。小尹放下东西去厨房和老楚准备中午饭。陈文强发现孩子们围在老太太身边, 他凑过去一看,原来老太太给四个孩子分梯己呢。
“爸,我妈怎么回事儿?”陈文强去书房问父亲和舒文臣。
老爷子摇摇头,脸上都是哀伤。
“妈说舒玒这回出国读书,不知道明年什么时候回来。她说自己等不到舒玒娶媳妇了,要先把给孙媳妇的见面礼给他。不知怎么地就变成给他们四个分东西了。我没劝住。” 舒文臣满脸惭愧。
老爷子就说:“小舒,你别怪责自己。她啊,把这事儿琢磨了小半个月了。我天天劝她,说让孩子没有负担地出去上学,都没有劝住她。唉!她从去年冬天住院了,回来就说自己大限将至了,也那是人力无可奈何之事。随她心意吧。”
陈文强脸上就现出了不舍和伤心出来。
老爷子见儿子那表情,就换了语气劝说儿子:“人生七十古来稀。你妈妈活到这年纪,都已经超过全国平均寿命了。她说自己很满足了。小强,你要知道你舅家,你妈妈可是唯一活过七十岁的人。”
陈文强想到外祖家人的寿命,心底更是黯然。他不想老父亲忍着伤心劝自己,就问道:“爸,我和小舒拿回来的那些东西,你和我妈吃了没有?”
“吃了。一天按着四顿吃呢。你看我这吃得红光满面的,你妈妈说她的皮肤都比过去好多了。”
“那就接着吃了。”舒文臣挺自然接了一句,然后问道:“爸,妈想去哪里走走不?我们走不开,让他们四个陪你和妈。”
老爷子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她想回老家看看。给父母和哥兄弟最后扫一次墓。”
“那就去呗。我安排车,住宿。爸,你看明天就走,怎么样?”舒文臣很积极地建议。他儿子在家最多只能再待一周,就得赶回京城的。在京城还有一周的政治集训等着他,然后就要飞去大洋彼岸了。
“行啊。”老爷子很高兴。“你妈妈,她一直在等孩子们回来,想着一大家子一起过去。可那火车和汽车撞到一块儿了,你妈妈就知道你们俩是走不开了。”
陈文强和舒文臣的脸上都带出了愧色。顾好了医院的工作,就难免让母亲最后的心愿落空了。
舒文臣想了想说:“小强,要不咱倆去一个?都是孩子,我怕他们照顾不周。你辛苦几天,在家把我那份顶上。”
陈文强沉吟道:“还是让小尹去吧。咱俩不好这时候离开,老楚那边也不好这时候离开的。”
“那你跟小尹好好说,别让她心里存疙瘩了。这些年遇事儿总是她在照顾一大家子。”
“嗯。”
老爷子看养子和亲子开始安排行程,默默地扭过脸去看书案上的那个墨盒。盒盖上雕琢的那对鸳鸯戏水,虽是石质的装饰,但半个多世纪用下来,已经被他摩挲得如玉一般润泽了。
那是老婆子当年送给自己的。
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摩挲那交颈鸳鸯,脑子里却想着掀起盖头时,看到的那张宜喜宜嗔的芙蓉面。唉!都说只慕鸳鸯不慕仙,可人间鸳鸯终要散,神仙方能长厮守啊……
*
对于急腹症,省院因为这一年要带实习生的缘故,已经在年轻大夫中建立了整套的急诊诊疗思维。那就是先排除能伪装出来上腹痛的胃肠道外疾病,简言之就是高危、短时间内能要命的那几种疾病:如急性冠脉综合征、主动脉夹层、肺动脉栓塞、肠系膜动脉血栓、不典型消化道穿孔、急性胰腺炎、急性心包炎,再加上一个糖尿病酮症酸中毒。
之后才是胃肠道疾病,如胆道疾病(胆总管下端堵塞),胆囊炎,肠梗阻,肠扭转,还有急性阑尾炎早期等。
具体到这个患者,先排除要命的之后,再往常见病、多发病去思考。而不是像这个一开始就被患者的主诉牵着鼻子走,用奥美拉唑加抗炎药两小时之后,才发现……
内科的这个急诊大夫李敏不认识。谢逊因其既往眼高于顶的做派,对省院大夫们认识,也没比李敏好多少。但谢逊改了性格之后,他借着给实习生讲课,接过李敏的话,把这一串急诊诊疗思维粗略地讲了一遍。
“所以,该检查的生化项目、心电图等等,马上开单子复查。现在急诊这面抽血、然后你办一个腹痛待查,把病人送普外科住院了。对了,你问问外科急诊病房收不收,他们要收的话我也不抢。”
刘大夫站在诊室门口说:“老谢,你把人带走吧。我没空。可你不等等心电图复查结果?”
谢逊摇头:“不等了。他那左下肢疼痛和皮温低于对侧,我倾向李敏考虑的静脉血栓的影响。一会儿让胡主任给做个造影看看了。”
“你要把胡主任找来?”
“他今天来了。”
刘大夫见他这么说,就点点头退回外科诊室了。
谢逊就吩咐他带的轮转新人说:“张友道,你带他把李主任才说的那些检查在急诊做了,然后推回病房前给我打个电话。”
“是。”
事情安排完了,谢逊和李敏离开急诊室。
“师妹,听说你会开车了?”
“刚开始学,只敢在人少的地方开。”李敏实话实说。
“不错。技多不压身。不过我刚才打电话去你们科,听说穆杰要做ct 检查,他病了?”
“他读大学时吃过蛇肉,生吃。野外拉练。”
“你被昨天那裂头蚴吓着了?”
“是啊。换谁谁不害怕啊。蛇肉里的寄生虫多多啊。师兄,昨天那个确定是裂头蚴了?我还没看到病理报告。”
“我昨天下午问老柴了,他说是裂头蚴的。好了,你去ct室吧。你们11楼和12楼我会看着的。”
“那谢谢师兄。”
*
李敏在急诊科花的时间多,她到ct室的时候,胡主任已经给穆杰做完检查了。
“小李,影像没发现什么,记得做个便常规,查查有没有虫卵。”
“嗯,早晨送了标本。我都被昨天的那个裂头蚴吓死了。”李敏心有余悸。“谢谢你啊,胡主任。”
“那是特殊情况。全国也没有多少例报导。”
李敏点点说,笑着说:“我胆小啊。”然后她又对胡主任说:“李主任的大儿媳妇夜里生了一个闺女。胡主任你知道吗?”
“一早才听说,还没过去看呢。”
“我老师说孩子像奶奶像姑姑的。”
“那长大会是一个漂亮孩子的。”
说着话,值班护士来找胡主任。
“主任,普外谢主任找你。”
李敏知道是为什么事儿,她没说破,只顺便跟胡主任告辞、带着穆杰离开了。
“敏敏,那我回家啦。你中午想吃点什么菜?” 穆杰把李敏送到电梯间,抬手将李敏从帽边露出来的散碎头发别到耳后。
李敏往上扶了扶眼镜,笑着说:“那你回去吧。唔,中午我想吃个土豆丝,酸辣土豆丝。”
“好啊。”
穆杰等电梯上升之后,才转身离开了医院。
那天顺口说起吃蛇肉的事儿,他也就是话赶话地提了一下。然后发现敏敏非常紧张,他不想敏敏在怀着孩子、工作辛苦之际,还要担心自己是不是感染了寄生虫。所以他就尽量把工作安排得紧凑些,又请了假,开车过来省城做这个检查。
他不觉得自己会被寄生虫缠上。因为小时候在农村还真没少干生吃瓜果、喝生水的事儿,这些年也一直好好的。可看敏敏准备的那些资料,真是令人心生恐惧。看来自己能平安长大、还一直健健康康,真是老天爷偏爱自己了呢。
*
穆杰脚步轻松回家。到家之后,却见不仅小芳和小艳一起在自家的厨房忙乎不说,龚海和吴冬也在自家的厨房里。
吴冬见他回来,反客为主,笑呵呵地上前招呼他:“穆大哥,你回来啦。我们不请自来,今天中午在你家会餐。”
“好啊,欢迎之至。”穆杰朝龚海点头打招呼,笑着又说:“我换了衣服和你们一起干。”
穆杰换了衣服出来,发现潘志在北面阳台那儿择芹菜呢。
“穆杰,中午咱们包点儿芹菜馅饺子。怎么样?”
“好啊。你们准备了这么多菜啊!那我来当大厨了。小艳,你去买一箱啤酒,让他们帮你送过来。”
小艳立即擦手,摘了围裙准备出门。
吴冬拦住小艳说:“我打电话过去就可以,让他们送一箱过来好了。你们是喝冰的还是常温的?”
潘志就建议道:“咱们一人一瓶冰的,剩下的就喝常温,免得胃不舒服。”
“穆大哥,你喜欢喝青岛还是雪花?或者是什么别的、哈尔滨黑啤的。”
“我都可以,我对啤酒不挑的。”
吴冬点头,自打电话要啤酒。
龚海把手里收拾干净的鸡交给穆杰,说:“这个做白斩鸡可以吗?”
“可以。小艳,还记得上回怎么做的吗?”
“记得。我回去再烧壶开水,那两个冰盒已经冻上冰了。”
“好。”穆杰对龚海和吴冬解释:“凉开水加冰块,一会儿拿来泡鸡的。”
穆杰接手,他考虑到敏敏她们几个上次对鸡头、鸡屁股的嫌弃,就提刀把这些都砍掉,连翅尖、爪尖也都砍掉丢了。小芳按着他的吩咐,一个炉眼烧开水,然后把家里的大蒸锅清洗后烧水,加了几段大葱、几粒八角。
吴冬和龚海一个和面一个剁馅,俩人守在厨房里,专心致志地听穆杰讲怎么做白切鸡。
潘志在阳台上择好芹菜了,他用报纸卷着芹菜,对几人说:“我回家洗菜。”
龚海就说他:“你剁好了再拿回来吧。这厨房没地儿了。”
“行啊。”
小艳很快提着个同款的大蒸锅又过来了……
等李敏午休回家,见到的就是自家的客厅里,饭桌由方形变圆形,其上摆满了酒菜。好一个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的热闹场面。
小凤过来拽着她说:“敏敏,你不认识自己家了?赶紧洗手,就差你了。”
“你们这是?” 李敏想了一下,没人跟自己说过要在自己家会餐啊。
“会餐啊。他们四个忙了一上午呢。”丰腴了很多的娜娜神采飞扬。她把六六扔给她姐姐和姐夫去管。虽然吃完午饭就得回去,但这个好容易才有的两小时放风时间,令她眉眼间全是轻松的笑意。
“辛苦四位大厨了。”李敏洗手后,在留给自己的空位坐下。
“应该的。应该的。”
“辛苦的是你们四个,咱们今天就是聊表心意,感谢你们辛苦怀孕,为小家庭做的贡献。”
“来来来,咱们举杯,感谢党、感谢社会主义、感谢……”
“潘志,你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感谢□□这些年的政策,让你们这些人不用下乡、让我能读上大学、让我们能娶了如花似玉的媳妇儿。”
娜娜坐在李敏身边,她碰了李敏一下,小声说:“鲜榨的西红柿,开水烫过后剥皮的。”
李敏随着娜娜端起玻璃杯,那边潘志发自内心的真成感谢也获得了众人一致的认可。
“干杯!”
四杯红艳艳的果汁,与四个挂着水珠的啤酒瓶子碰到了一起,清脆的玻璃撞击声,让这群年轻人的脸上笑意更盛。
*
胡主任操控机器给急诊那个上腹痛的患者做检查。
他指着图像对谢逊说:“你怀疑的很对。你看从这儿开始,这血栓一直向上,这是堵到肺动脉了。这么一长条,没任何一处完全堵死,也是他这么久都没有明显症状的原因。这人命真好。”
“是啊。是命好。”谢逊附和胡主任说话。然后对跟着他的张友道说:“给主任打电话。让他吃完中午饭来科里。这个手术得他来主持。”
“小李不是在么?”
“又不是非她不可的手术,不要她个孕妇上台了。不然显得我们普外科这些大老爷们多没能耐啊。”
“也是的啊。那你要不要通知陈院长?”
“唔,等我们主任拿主意。反正他也不急在这一会儿。术前准备还什么都没有做的。”
胡主任给患者做完检查说:“记得给我报加班。”
谢逊一愣,下意识地问道:“报加班?你有这个必要吗?”
胡主任笑着解释:“有啊。多几个加班,下个月答辩是不是也显得好看。”
谢逊不以为然,但还是立即点头应允了。
*
陈家,四个年轻人来回穿梭,很快就将的饭菜摆上桌。等大家落座了,老太太笑着对帮忙做饭的俩儿媳妇——小尹和老楚说:“他们四个有他们的,你俩的我也给你俩留出来了。”
小尹和老楚赶紧表示感谢。
老太太又接着说:“这是新社会了,不然这些东西,我就是说一点儿不带,等装殓时,你爸和他哥俩也不会让我素着。”
老太太这话说的,让养子媳妇和亲儿媳妇面面相觑,就是没法接话的。
老爷子开口打岔:“吃饭,咱们先吃饭,等吃完饭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老太太眼睛盯着老爷子,拿着筷子不动,那意思很明白:你不告诉我我就不吃饭。
老爷子无法,就说:“小舒安排了车,明天让四个孩子陪咱们俩去看看爸妈和哥兄弟们。”
老太太已经混浊的双眼,立即漾上来了水汽。小雁儿立即把自己的手绢递过去。她接过孙女递过来的手绢,擦了几下泪眼,强颜欢笑道:“又给孩子们出难题了。这一来回最快也要三天的……”
“妈,车里有空调,到那边就住酒店,就是你和我爸要辛苦一点儿了。”老人家的日子越来越少了,舒院长不再喊陈爸、陈妈,他如小时候一样叫爸妈。
“不辛苦不辛苦。上回咱们过去,还是86年的时候呢。”老太太看着一大家子人都关切地看着自己,她努力地收拾好自己的情绪,笑着拿起筷子夹菜。
“是啊。就是那次去了之后,小强才同意调回来的。”舒院长劝慰老人家。“我要是知道那么地他能回来,我早就把他弄回来了。”
“爸妈年龄大了,我们自然得回来了。”陈文强举起啤酒杯,朝舒院长两口子晃晃。“那些年亏得你们俩照顾爸妈了。”
“我们照顾爸妈也是应该的。”舒院长和楚主任异口同声。
大人们感慨岁月和旧事,俩大小伙子陈鸿宇和舒玒就又给大家倒扎啤。俩人从老人家倒起,少少地添了一点儿,然后分别给左右坐着的父母亲倒酒。
老太太看着两个一表人才的大孙子,万分感慨。
“想当初,他俩刚生下来就那么点点大,现在都该娶媳妇了。要不是这个计划生育,非得要晚婚,我前年就该能见到重孙子了。”
陈鸿宇就笑着说:“舒玒,你比我大一岁,你先够晚婚年龄,赶紧娶媳妇,奶奶要抱重孙子了。”
“我哪儿有比你大一岁,不过就是跨年了而已。奶,你等我明年给你带个洋孙媳妇回来。金发碧眼大高个,就跟图片画的一模一样,要怎么好看就怎么好看。”
老太太立即摇头:“我就稀罕黑头发黑眼睛的中国人。你可别给我娶洋媳妇。我不待见混血儿。”
“好。奶说不娶就不娶。我等奶给我挑媳妇。”舒玒哄着老太太说话。
“玒哥,你羞不羞啊,张口闭口娶媳妇的。”陈鸿雁用手指刮脸。
“人伦大事儿。要是早一百年,你都该出嫁了。”
“对啊,早到奶奶你当姑娘的时候,是不是奶?”
几个孩子都哄着老太太说话,老太太笑得见牙不见眼。
午饭后,老夫妻回房间休息,俩小伙子帮着保姆收拾桌子;俩姑娘躲去葡萄架下面边说悄悄话,边择菜,准备晚上包饺子。
楚主任就对丈夫说:“老舒,就孩子们过去,行吗?还是我和小尹陪着过去吧。爸妈可不是上回下乡的身体了。”
小尹看看这一桌子的人说道:“还是我陪着过去吧,你们仨都忙。”
老楚就坚持道:“我跟你一起吧,你自己照顾不过来这么多。老的老,小的还都一直在校园里读书。来回最多也就三天的时间。老舒,你安排的是两辆车,是吧?大不了后天上完坟,我带鸿宇和俩闺女先回来。”
舒院长想了想说:“你科里能安排开吗?”
“能。你得空过去看看。明天咱们吃了中饭就走,行吧?”
“行啊。”
“那我去借个急救箱,把该带的都带着。”
“辛苦你们俩了。”陈文强对老楚和小尹抱拳。
小尹侧身,给几人的杯子各倒了一点茶水,说:“尝尝,这个白茶不错。”
“是不错。少喝一点儿,中午得眯缝一觉儿。”
羡慕6
李敏和在座的任何一位, 都没有想到今天中午的会餐是范主任提议、吴主任推动。老两口的目的, 就是要“赶走”儿子和儿媳妇,好能独自带孙子。
范主任的原话是:“吴冬啊, 小凤她们几个生了孩子, 也不像以前那么有空一起玩了。再好的关系不走动, 慢慢也就淡了。正好穆杰昨晚又回来了, 你跟小凤过去坐坐, 一起吃个饭。”
“好啊,我这就和小凤过去看看。也未必要在他家吃饭。”
吴主任就撺掇吴冬说:“你上次不是说穆杰做的白切鸡好吃嘛, 你去学学怎么做,你学会了, 咱们自家什么时候想吃就能做了。
“那我去买只鸡了。”
“你把龚海和刘娜也叫着,人多热闹。”范主任一边说一边给儿子夹眼。
吴冬立即明白了父母的意思,他笑笑对小凤说:“小凤,咱们今天去李敏家会餐怎么样?就她家没孩子, 不怕吵闹的。”
“不好吧,会餐时间太久, 咱们把孩子搁严虹家让小艳看着, 那也不放心啊。她家孩子大, 叽里咕噜地翻身,万一没轻没重地抓壮壮一把, 咱们又不好说什么的。不带过去, 万一他要吃奶呢。”冷小凤犹豫不决。
范主任就积极地给儿媳妇想办法:“让二冬他们先做饭, 你等十二点了再过去, 你过去前先喂壮壮一顿。吃两小时饭就回来。这休产假天天闷在家里,也没什么意思的。”
冷小凤在家休产假,严虹没上班的时候,她坐月子。等严虹上班了,她就偶尔在晚上去严虹家和刘娜家。每次都得吴冬帮忙抱着孩子,不然她待不了多一会儿就想回家。她可不像刘娜,能出门就不管儿子死活了。
吴主任很积极出主意:“是啊,是啊,年轻人还是要跟年轻人在一起,总在家守着孩子不行的。那个二冬啊,你过去看看龚海和刘娜,要是没人给他俩看孩子,让他们把六六抱过来,我跟你妈妈看两小时,你们也好开心会餐。”
三说两说,让冷小凤觉得会餐这事儿是板上钉钉的了。她也就不提反对意见,任由吴冬打电话给潘志,又去找龚海一起买菜。至于她自己,被吴主任安排了去看最新一期的《实用儿科杂志》,到点过去李敏家吃饭。
*
中午聚餐花费的时间就比平时午饭多了,所以李敏没有在家休息,就直接回了科室。到了办公室以后,她想起来忘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便打电话回家找穆杰。
“穆杰,你一定要睡一觉再开车回去啊。”
“好。他们都已经走了,小芳和小艳在收拾,我这就去睡会儿。”
听得穆杰肯去睡觉,李敏放下心,也有心情去问上午的那个患者情况了。她打去普外科,值班护士告诉她:“梁主任和谢逊在一个小时前就带人上台了。”
“诊断是什么?”
“栓塞。他们要做取栓手术。”
“谢谢。”
李敏如释重负地扣下电话,心说自己的怀疑方向没有错就好。看看还有一会儿才到上班时间,她便去卷柜后面的床上歪着,然后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这一觉她是睡到自然醒的。
刚睡醒的李敏有短暂的茫然,她抬腕看看手表,已经四点半多了。她一时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可能在值班期间睡着,而且还有这么好的运气,护士没有来找自己。
李敏起来喝水,拢拢短发、带好帽子去护士办公室。护士长小姜没穿工作服,站在护士的那张大办公桌那儿,在看实习护士替她翻开的当日值班日志。
“姜姐,你怎么来了?”
“我和吕姐过来给李主任的大孙女送下奶钱。”小姜合上日志。抬头看看李敏问:“才睡醒?”
“嗯。今天下午居然能给我睡觉了,上班两整年,真破天荒了。” 李敏坐到对面的长椅上,以手掩口打了一个哈欠,说:“还越睡越困了”。
“这就是分科的好处了。咱们科要是没有急诊患者,自然整夜整日也没事儿了。有一个急诊大家都别消停。”
“是啊。”李敏连打几个哈欠,才终于止住了困劲。她问小姜道:“姜姐,科里这回不一起收钱了?”
“不了。李主任不在了,这钱以后也没人还的。我和吕姐商量了一下,就不难为大家了。谁想给,谁自己去送了。”
李敏点头赞道:“你和吕姐就是心细。”
小姜走去洗手池,边洗手边说:“不然怎办?护士长这位置,一个想不周全了,就是招怨呢。不过,那个李主任,我觉得你该给一份的。不管怎么说,哪怕看在陈院长的面子上,这个钱你都不能省的。”
“嗯,我是给了啊。我之前问过梁主任,跟他约好了,送的一样。”
“那就好。你跟着梁主任做,怎么都不会错了。他家梁慧是不是也快生了?”小姜对着水池甩水。
“预产期好像就是下周。”
吕青背着小包进来,正好听到她俩的对话,就说:“李大夫,你跟着梁主任做是最好了,但梁慧生孩子的时候,你准备也给一样的吗?”
李敏笑着说:“自然是给一样的了。有什么不妥吗?”
吕青就说:“也妥也不妥。你给梁主任的那份,不管厚薄,你生孩子时他都会还回来的。”
李敏看吕青和小姜都认真,想了想说:“要这么说的话,我可就难为了。给多少都不合适。”
小姜擦手,把小背包从衣柜里拎出来。笑着对李敏说:“她逗你玩呢。李主任,你就应该给一样的才对,不然会显得厚此薄彼的。梁主任也该以为你也是人走茶凉的那伙里的。你钱花了也买不到好。”
李敏笑笑:“就是的嘛。吕姐,你故意的是不?”
“你真聪明!”吕青揶揄李敏。
“吕姐,我可把你这话当好话听了。你俩要上街?都这时候了啊。”
“我俩现在去看电影。羡慕不?”
李敏摇头:“有那空儿,我好好睡一觉。”
“我们也不是有空。累了大半年了,给自己放半天假,轻松一下。不然等9月份患者多了,要到过年才能歇口气。李主任,你在这儿坐一会儿,帮忙看一下。那个温暖去产科了,马上就能回来。”
“好啊。”
“李主任,再见啦。”
李敏朝她俩挥挥手:“bye-bye。”
*
俩护士长走了,李敏朝电话机伸手,实习护士立即把电话机推到她手边。
李敏又打电话去普外的护士办公室,问值班护士:“喂,我李敏,中午的那个取栓手术回来没?”
“回来了。谢主任找你的,脑外李主任的电话。”
李敏在电话里再度出现呼吸音时,抢先问道:“谢师兄,那手术好做吗?”
“还行。还没完全堵死。幸亏来的及时,再拖一阵子或者几天,可能就来不及了。”
“那么严重了啊。什么原因引起来的查到了吗?”
“推测了个大概。那患者去年左腿受过外伤,被自行车撞了一下,也就是撞得淤青了。但挺长时间才消肿,之后一直隐痛。他那人是坐办公室的,每天的活动量有限。”
“这样啊。”
淤青代表有血管受损;每天的活动量有限,血流缓慢……形成血栓也能说得过去。
又说了几句李敏放下电话。
温暖的脸上挂着心悸的余痕,从外面进来。她见李敏和实习护士对坐,就问道:“李主任,护士长走了?”
“才走。她说你马上回来,让我在这儿坐着。你看产妇去了?”
“嗯。”温暖答了一句,从实习生手里拽过值班日志,看了看问:“我走的这会儿没事儿吧?”
“什么事儿都没有。一个按铃的都没有。”实习护士强调。
温暖放下心。
李敏站起身,去大夫办公室。
温暖却突然问李敏:“李主任,你知道火棉胶婴儿吗?”
李敏才离开长椅,没走出去三步远呢。她闻言停住脚步回头,很惊诧地问:“你刚才看到了?”
“是啊。我刚才去新生儿病房了。吓死我了。那样的孩子长大会怎么样?和正常人能一样吗?”
温暖脸上的恐惧令李敏很无言。她的问题更让李敏难以回答。
李敏想了想说:“这个病我好像听说过能好。但我没有见到过这种病的患者,更详细一点儿的临床资料,我都没看着过。”
“真不能治好吗?那孩子太可怜了。”
“你看你,温暖,你都在临床干了好几年了,哪个人生病了不可怜?但那个病啊,我记得是保湿、预防感染。”
“但那孩子手指没分瓣,就像鸭蹼。他也没有脚趾。”
“唔,我想啊,只是猜想,如果患儿的皮肤不再出现角化,可以考虑手术治疗。如果仍处于角化期,做完分离手术,会出现皮肤不能愈合的事儿。至于脚,那要看情况再说了。”
温暖走近李敏,拉着她的衣袖,低低地哀求道:“李主任,我同学她婆家要放弃这个孩子了。她的上一个孩子,怀到5个多月,不知道为什么流产了。这个早期反应特别重,她为保胎躺炕上三个多月,最后还是没保住。这孩子不到八个月早产,产科也没说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她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带她去求了产科的陈主任,陈主任答应帮忙请儿科吴主任会诊。”
“你卫校的同学?不是吧。”李敏知道温暖的年龄,所以提出这样的疑问。
温暖略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是我小学同学的姐姐。她来找我,问这孩子没什么办法治好吗?我看她哭的那样子,心里也怪难受的。”
“那个,我真的不知道更多的了。温暖,你请了吴主任会诊,那就等吴主任会诊结果了。”
温暖失望地松开李敏的衣袖,李敏进去大夫办公室,让实习生招呼路凯文还有马大夫、邓大夫过来查房。
*
与此同时,儿科吴主任刚刚在新生儿科给那个火棉胶婴儿做完检查。他提笔在病历上下医嘱。
值班的护士见吴主任增加的医嘱内容,只有在鼻饲管里加入1000u的vitamin a,同时在病变部位抹vitamin a软膏,就开口问道:“吴主任,每天就加两次v a到奶粉里?”
“是啊。不然你还想给他什么。记得软膏要勤擦,干了就抹,一定要保证他的皮肤始终都被软膏覆盖到。像肘窝、腹股沟这几个部位的皮肤有皱褶、还薄,一定要擦到药膏,不然皮损会令孩子特别遭罪。”
“嗯,我会的。那他这辈子就这样了?”
“有少数的孩子在出现嫩皮后,就不再角化了,皮损会慢慢好起来,就和正常人一样的。”
吴主任认真交代这孩子得小心护理后,就离开了新生儿病房。
小护士在吴主任的背后翻了一个白眼,小小声跟自己的同伴说:“树叶掉下来,他都怕砸破脑袋。什么时候都没有一句实话。”
她的同伴就说:“别瞎说话。我听我妈说了,吴主任他家成分高,要不是范主任家里是军属什么的能护着他,他早就不是他了。他是被那些年pi斗吓破胆子了。”
*
吴主任出了新生儿病房,就被等在外面的孩子的父亲和祖父母围住。
三人很焦急地同时张口:“吴主任,我孙子/儿子能治好不?”
吴主任轻咳一下,清清嗓子后才说:“这个很难说。有的孩子病情轻,皮肤角化一段时间、长出嫩皮之后,再就正常了。”
“那我孙子是轻还是重啊?”
“他今天凌晨才出生,要过几天才能知道轻重的。”
“要治好得花多少钱?吴主任。”
“他这病花不了多少钱,治疗也很简单。等他能够离开保温箱了,你们回去每天给他吃维生素a、抹维生素a软膏。这两样药都非常便宜。”
“那吴主任,我们家孩子要在保温箱里放多久?”
“这个,新生儿的情况变化很难说。总要等他生命体征平稳,不需要吸氧,能够吃奶了,你们带回去才能养活啊。现在这孩子要靠鼻饲管往胃里打奶粉。”
“但是吴主任,他没有脚趾啊,以后走路会不会受影响?考大学会不会因为这是残疾就不录取?还有他的手,他的手都没有分瓣的,他以后可怎么吃饭。”当奶奶的语无伦次,她把自己对孙子未来的期盼,还有令她忐忑不安的现状担忧,都倾倒给吴主任。
“这个,他的手指头啊,我刚才仔细看了一下,以后倒是有机会做个小手术,把手指分开还是有可能的。这个,也要看他角化是不是能够控制了。”吴主任回避了孩子的脚,以后要怎么处理。
孩子的爷爷拉住吴主任,央求道:“吴主任,我和我老伴儿说是没下岗,但是厂子里也就能给开个基本工资。这孩子的药费,厂子里是不会给报的。你给我们一个实在话,要在保温箱住多久、花多少钱。”
“一点儿也不能报吗?”
“是啊。我们全家都在一个工厂。每次发工资,都要靠把积压的产品卖出去,唉!好好的东西怎么就成积压的了呢。”
当爷爷的拽一把跑题的奶奶。
“吴主任,那个我们也不是要望子成龙,但现在一家就生一个孩子。这要是一个治好了就跟没毛病的孩子一样的,我们花多少也认可,那是我们自己家的骨血。只要花钱治好了,他以后能跟正常孩子一样上学,能扑棱到一个活命的饭碗,怎么花都值得。
可要我们现在把棺材本都给他用了,以后他不能自立、他爸妈要养他一辈子,唉!不说他一辈子要遭罪,我们一年老过一年要跟着操心,就我儿子和媳妇也没法养他一辈子啊。”
“是啊,吴主任,你能不能给我们一个准话,这孩子能治好吗?”
“吴主任,求求你了。”
吴主任艰难地张嘴,他想说想说火胶棉婴儿,如果内脏受累的话,活到成人的可能性很低。但这么说,无疑是催促这家人立即舍弃孩子呢。可那孩子万一是属于少数病例里的幸运者,嫩皮数次教化后就不再角化了呢?
那是一条生命。他吴某人没有生杀予夺的权利。
但违心骗这一家人,让这家人倾尽积蓄去救这孩子,在保温箱里待上一个月,那也是不少的一笔钱。万一这孩子一辈子就是这样呢?这样的可能性不是没有。
斟酌来考虑去,他做不到实话实说——把这种疾病的转归,毫不顾忌地完全告诉给眼前的这三人。
他想等几天,等孩子的病情明朗,等到基本能确定病情的程度。
于是他抻抻脖子,费力地说:“我当了三十年的儿科大夫,经我手的任何一个孩子,我都想把他治好。但有时候真的就有小孩子因为拉肚子、因为不明原因的发烧,抢救不回来。所以什么病我都不敢打包票能治好。越小的孩子,我越不敢说结果。你们能理解吗?”
不远处一对抱着孩子在走廊里哄的年轻父母亲,看到吴主任新生儿病区前说话,他们就抱着孩子走过来,还向他打招呼。
“吴主任,周日还来上班啊。”
“嗯,有个新生儿得要会诊。你家孩子怎么样了?”
“今天不发烧了。来,给吴爷爷问好。”
“吴爷爷好。”
两三岁的小孩子,脸上还挂着泪珠,但清脆的、稚嫩的问好声,让吴主任的胖脸上露出笑容。他就因为喜欢看小孩子童真无邪的笑脸,才报的儿科专业。
“怎么哭起来了?”
“屋子里太热了。把门的那个家长不让开门,说对流的风,会让他家孩子病情加重。”
吴主任知道把门住的那孩子体弱,吹风会加重病情。他点点头,没说那孩子家长不该,反劝眼前这对年轻夫妇:“互相照顾点儿吧。你家孩子今晚不发烧,明天就可以考虑出院了。”
“那可太好了。闺女,说谢谢吴爷爷。”
“谢谢吴爷爷。”
吴主任笑着拉拉孩子的小手,然后看着一家三口往电梯间走去。围在他身边的老两口和青年男子,满眼羡慕地看着那一家人。
当爷爷的说:“这小丫头真乖,又懂礼貌,看着就招人稀罕。”
“是啊。”才荣升为父亲的年轻人,眼里全是热切的渴望,但转瞬间,他的眼神转黯,失落替代了对别人家孩子的稀罕。
当奶奶的就对吴主任说:“吴主任,我儿媳妇的前年怀的孩子,就是不明不白地掉了。这隔了两年才怀上这一个。妇产科大夫一说要保胎,我家媳妇吃喝拉撒基本全是在炕上了。这几个月我都把她打板供起来,可就这么地还没保到足月,还生下来这样的孩子……”
当奶奶的伸手去抹眼泪,伤心同时出现在一家三口的脸上。
吴主任难堪,泛泛地宽慰了这一家三口几句后,落荒而逃了。
*
有些话他没有说,原本他还想跟孩子父母商量,等孩子稳定一点儿了,做个ct检查一下内脏器官是不是有畸形。但只看这祖父母和父亲的态度,他能猜出来那孩子面临的是什么命运。甚至说,他的生死,就看明天,看他爷爷奶奶是不是给他办出院了。
但他真不敢给人家打包票,说那孩子以后能和正常孩子一样啊。因为脚上的残缺,是会令他不能像健康孩子那样跑跳的。
吴主任垂头丧气地回家了。范主任早已见过他无数次这样的表现,她仍如既往地劝慰他:“老吴,别想了。人定胜天暂时没法实现。各人各命,你尽到力就够了。”
吴主任却一反常态地说:“老范啊,我回家这一道上就想,就想啊,亏得咱倆那三个孩子都身体健康了。也亏得大雅和二冬的孩子也都健康了。要是有哪个有这样或那样的遗传病……唉!”
吴主任已经谢顶的脑袋,此时如同拨浪鼓一样晃动。“老范,我再也不羡慕别人的孩子考大学什么的了,他们能健康地活着我就满足。”
他嘴里是这么说着,但那蕴藏在心底的深层意思,范主任假装没看出来。她顺水推舟地敷衍他一句道:“老吴。你这心态好。”
然后就催促他:“你赶紧换身衣服,咱们早点过去看孙子,省得吃了饭,那孩子又该洗澡、睡觉了。”
“好啊。”提起去看孙子,吴主任的所有怅然就都不见了。老两口中午守了孙子两小时,哪怕孩子是在睡觉,他们也能从孩子的睡颜里找出乐子来。
※※※※※※※※※※※※※※※※※※※※
火胶棉婴儿,发生于婴儿的重症鱼鳞病,包括胶样婴儿(丑角样鱼鳞病)和胎儿鱼鳞病,前者最终可能转化为性连锁鱼鳞病、板层状鱼鳞病或显性遗传先天性鱼鳞病样红皮病。后者多在出生后不久死亡。
出生时婴儿即被一层发亮的胶状膜包裹,以致婴儿肢体被限制在一个特殊位置,并引起睑外翻。胶状膜干燥,呈棕黄色,毛发贯穿其中。出生后24小时内,包被的薄膜开始出现裂隙或脱落,膜下为表皮深层,潮湿、高低不平,呈红斑样。脱屑自皲裂部位开始,于15~30天内累及全身,头颅和肢端最晚脱屑。鳞屑和红斑累及全身,屈侧尤为严重。鳞屑为糠秕状,有时亦可增厚如甲片。有的病人可终生有反复的薄纸状脱屑常伴有掌跖角化过度。
本病是一个不稳定的鱼鳞病类型。根据遗传方式的不同,部分患者可能转化为性连锁鱼鳞病、板层状鱼鳞病或表皮松懈性角化过度症。转变为寻常性鱼鳞病者罕见。重者出生不久死亡。
摘自360.
羡慕7
李敏提前查房, 自然也就提前完成了值班之日的工作。她对值班护士交代去向后, 就去普外科,翻出来那个血栓患者的病历, 仔细看谢逊写的手术记录,连看了两遍后,她自觉对手术步骤等了然在心, 才去翻看前面的长期医嘱、临时医嘱。
“看明白了?”谢逊已到护士办公室有一会儿了。他是来写交班的。
“嗯。这个手术挺难做的啊。”李敏感慨:“如果血栓和血管壁粘连紧密,像你们术中这么硬拽的话,万一撕脱了血管就是个□□烦。”
李敏语气里担心和害怕,展露无遗。
“是啊。这血栓已经形成差不多有一年左右了, 你说的这个危险确实存在。所以, 我们主任才把周主任、石主任和卞主任都叫了来,预备取栓失败就马上转常规开胸、开腹术式。幸好没用。”谢逊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这要是那段撕裂出现夹层, 就得置换相应的部分。那人的血管壁非常薄,能出现夹层都是老天爷保佑了。”
“所以你们的术中造影,是一边透视一边做?”李敏刚才看手术记录, 就非常吃惊。“我的意思是说整个手术中, 你们直接暴露在x光射线下,是吧?我没领会错你的手术记录吧?”
“没有。”
李敏摇头:“我简直不敢想那对身体的伤害有多大。这样的手术, 梁主任上回说救了别人搭上自己的命,就是说李主任的事儿,你还记得吧?还有京城那个骨科教授截指的事儿。”
“你用不着那么担心。即使受线, 影响也有限。我们都穿了铅衣带了铅围脖的。你看这个手术我就都没通知你去的。”
李敏抚摸自己已经微微凸出的腹部说:“谢谢师兄。你通知我我也不敢顶着x光做手术的。谁的命不是命呢!我没有权利拿别人的性命和健康冒险。这也是我的责任。你说是吧?”
“很是。你说得对。”
“所以, 我说这个手术的危险太大了。不仅是对患者, 对你们上台这几个人也是的。”李敏很认真地看着谢逊说:“或许我这说法不对,要是白求恩不那么累,他身体健康地活着,他会救了更多的人。”
“可谁又知道那块土坷垃会绊倒人呢。我跟你说今天上台的人里数我最年轻。为了胡主任提议的这个新术式,护士长都从家里赶过来上台了。”
谢逊好像不知道李敏的关注点在哪里,慢悠悠地一边写交班,一边说一些没有重点的杂七杂八的话。
“胡主任还说呢,比起你和陈院长去年8月做的那台术中造影的手术,他这回可从容多了。”
李敏不赞成他的闲扯,反对道:“我们去年做的那例硬脊膜动静脉瘘,和你们今天这个病例的危险度完全不同。师兄,我是想问,你们就不担心取栓的过程中,我是说万一,万一拉断了血栓、撕裂血管,进而更被动?”
“看你问的,怎么可能不担心!不担心主任干嘛把石主任、卞主任都找来。就是防备有意外好能及时开胸、开腹止血取栓。不过我们今天运气好,没碰到那么倒霉的事儿。”谢逊一边说话一边写交班。“师妹我跟你说,这种方法、用这种新术式取栓,绝对会是一个发展方向。这比我用腹腔镜做胆囊摘除的损伤还小。你能理解吗?”
“谢师兄,你说这个患者的损伤小我理解。但这有个前提,是要排除受线的危害,然后才是这种术式值得推广的意义。”李敏拿着病历对谢逊说:“梁主任不是一直说咱们这是份工作,得认真对待,但不能像李主任那样填了自己命进去。是吧?”
“自然是了。唉!受线这事儿,啧啧,”谢逊摇头叹息:“偶尔,短时间做一次还好,像今天这样持续受线,我估计没有那个外科大夫愿意的。”
“可是栓塞的病例越来越多,心脏的,大脑的,你们今天这种术式的成功,肯定要写病历报导的。就今天的那个类型的患者来说,这个术式肯定有推广的意义。”
“是啊,是有推广的意义。这个患者术后都没去icu,主任说留他在监护室住一晚。要是明天检查没事儿就可以换到普通病房。但假如是传统术式取栓,术后起码得去icu 住两晚以上的。费用估计得是这种的十倍以上。这还不算患者大手术术后身体损伤的修复期损失,生活和工作受到影响的损失。”谢逊一边说话一边写交班,他合上交班本,伸手要过李敏手里的病历,他要写病程记录。
“不过,我以后是不会再上这种持续受线的手术。主任说了,我们科不开展这类手术。谁愿意跟胡主任联合谁就联合了。”
李敏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理,但梁主任决定不开展这个手术,她顿时觉得轻松了。她不想再面对梁老师和谢老师可能会重蹈李主任覆辙的事情。
“哎,你怎么还不回家啊?你家穆杰不是回来了。”
“他下午就回去了。我提前晚查房,就是想看看你们这个手术记录,看你们怎么做的手术。这就回家啦。谢师兄,88。”
李敏转身离开护士办公室,在走廊与石主任走了个对面。
“石主任。”
“来看取栓的那个?”
“是啊。你们真厉害。新术式啊。”李敏由衷地称赞了一句。
可她话音未落,身后传来谢逊的说话声:“就石主任厉害啊。”
李敏回头,谢逊就站在自己的三步外。她笑着哄孩子一般地说:“谢师兄也在‘你们’里啊。”
石主任笑呵呵打岔:“小谢,那个患者怎么样了?”
“我才从监护室出来,各方面的指标都挺好的。”谢逊说着给石主任报上一连串的生化检查数据。“这是4点时候采血的结果,才拿到的。”
“唔,那挺好的。那你下班走吧,今晚我来这儿守着。”
“好,辛苦石主任了。”
石主任与谢逊互相客气,李敏等他们说完话,朝俩人点点头,往电梯间而去。
*
李敏走到自家所在的集资楼下,看到潘志抱着他的宝贝儿子在楼下来回溜达呢。
潘志见了李敏立即说:“师妹,你洗手没有?”
李敏看看自己的手说:“我换白大衣之前有洗啊。”
“那你赶紧上楼洗手了。”潘志把他儿子的小手攥住,止住孩子朝李敏蹦跶。
李敏立即说:“好好,我马上回家洗手。”她朝潘宝宝摆摆手,转身进楼。还没等她踏上台阶,身后就爆出潘宝宝震耳欲聋的哭声。
然后是追随她而来的哭声里夹杂潘志哄孩子的话:“宝宝不哭啊,姨姨是回家洗手,不是不理你。”
李敏加快脚步上楼,严虹站在三楼自己家打开的门口,笑着指责她说:“敏敏,你太辜负我们家宝宝了,你昨晚就没来看他,惹得他昨晚大哭了一场。你见色忘嘉。你理亏不啊?”
李敏态度极好,“噢噢,我错。你赶紧让开,我好洗手换衣服。”她要从严虹身边硬挤进门,严虹只好让开路。
“给我抱吧。”严虹接过孩子,跟在李敏的后面进了洗手间。
李敏洗手洗脸换衣服,然后拉着潘嘉小朋友的手,和他说话。
“潘宝宝,昨晚是姨姨错了,应该带你去开车的。”
“学会啦?”
“嗯,会了。挺好学的。穆杰说剩下就靠练习了。跟骑自行车差不多。熟练了再上马路,遇到人是躲还是刹车就都不慌了。”
也是。
严虹接受,然后说:“有机会我也去学开车。”
“哎,快松手。”李敏扶着眼镜和自己的脑袋叫疼。原来潘嘉趁她不注意,薅住了她的头发和眼镜腿。
可严虹两手抱着孩子没法帮她。李敏只好就着小人儿使劲的方向,把自己的脑袋凑过去。随便揪头发吧,先把眼镜解救出来。
小芳过来喊她俩过去吃饭,见李敏在努力抽自己的头发,便笑着伸手去挠潘宝宝的肚皮。小人儿乐不可支,松开了李敏的头发。
“敏姨,他不高兴了就揪人头发。昨晚把潘叔拽得直求饶。”
“他这是为昨晚的事儿,还跟我生气?”
“可能吧。”
“这么大点儿的小人儿,还能记住隔夜仇?你可真厉害。”李敏虚点潘嘉的鼻尖,又被他抓住手指了,小人儿拽着手指就往嘴里送。
“他这动作怎么这么快?”李敏问严虹,专心跟潘嘉拉锯:“你这劲头儿可真大啊。”
严虹把孩子递给小芳抱。甩着两个胳膊说:“你可别被他咬着了啦,他上牙快出来了。咬人可疼了。”
严虹说着话拿起给潘宝宝兜涎水的纱布,裹了她自己的手指,塞进她儿子的嘴里。小人儿立即松了李敏的手,两只手抱着他妈妈的手指头啃起来。
“人肉很香的,是不是?潘宝宝加油!”李敏给他喊号子。
潘志站在他家门口喊:“吃饭了。”
“好。就过去。”李敏去拿钥匙,小芳抱着孩子往门口走,潘志伸手抱过孩子,严虹趁机把手指头抽出来。
“你看,这四个小牙印。这是还没长出来牙呢。”
“他也差不多该出牙了。”
“是啊。昨天潘志抱他去打疫苗,检查他各项指标都达到足月儿的平均水平了。如果不说,根本没人会猜到他是个早产儿。”严虹很骄傲地告诉李敏。
“是你和师兄用心。”
“其实我那时可怕他肺子没发育好,担心极了。”严虹接过小艳递给自己的鸡汤。“都说七活八不活的。”
李敏接过一碗汤,她挑着鸡汤里的白菜苗,说严虹:“你尽瞎担心。他在你肚子里养得好,出生时体重就6斤2两,都已经达到足月儿的水平了。咱们宝宝哪儿都不差的。”
小芳把婴儿车推到饭桌边上,潘志把孩子放到车里,然后把软皮球给儿子,再回到桌边端起饭碗吃饭。
晚上的饭菜就比较清淡了,荤菜只有一个糖醋刀鱼,但有李敏中午没吃到的土豆丝。
李敏把菜心苗挑着吃了,喝了几口鸡汤,忽然问严虹:“怎么今天中午想起来聚餐了呢?谁的主意啊?”
潘志就答道:“吴冬给我打电话,说是上次春节太多人了,闹腾得大家都没能好好聊天。这回赶上穆杰回来,就咱们几家人聚餐,能好好吃饭、也能好好聊天。”
“吴冬这提议真不怎么地。”严虹不高兴地为李敏抱不平。“潘志,人穆杰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哪有什么心思和他们吃饭。他就是看你好说话,不能拒绝为穆杰张罗的聚餐罢了。”
潘志点头:“是啊。我是不好反对。他连让我去问问穆杰的机会都没给我。我就想穆杰和李敏怎么也要吃中午饭,我们先做好也就是的了。正好穆杰也不在家。可我没想到吴冬买了鸡,要做白切鸡。”
“小凤和娜娜都喜欢白切鸡。小艳,你学会了没有?”
“差不多吧。”
“下周你抽空做白切鸡,然后给她俩送过去,一人一只,让她俩吃个够。”
潘志笑,李敏也笑。
严虹语气不满地说:“她俩休产假闲得没事儿搞聚餐。我上了一星期的班,就礼拜天才能歇一会儿。我都不说抽空儿看书什么的,你们仨都去做饭,我自己带宝宝,上厕所都得把他推洗手间里。敏敏,你别笑,我要留宝宝自己在大床上,我怕他骨碌下去。放婴儿床上,又怕他拽什么都往嘴里送。他现在是逮着什么都啃,床栏杆他都会啃两口。”
李敏连连点头:“那你家宝宝是离不开人了。”
潘志就说:“彩虹儿,下回我一定先跟你商量了,再张罗聚餐的事儿。”
严虹斜睨他一眼:“我不是说不同意聚餐。就不能像春节那样,各家做好了、或是半熟的拿过来,不论是回锅还是用微波炉转一下,有什么不方便的。敏敏家谁都不在,你们就这么过去做饭,也就是敏敏和穆杰都大度,换个人不得心里犯嘀咕,嫌我们拿着她家钥匙胡乱开门啊。”
“是啊,要是在我们家做菜,你就不会这么为难了。师妹,今天是我考虑不周。”
李敏见严虹认真、潘志又向自己道歉,她倒真不好说什么,只好说:“潘师兄,我不介意的。彩虹儿,你也不用生气,有小芳在家,还能不给他们进屋啦。”
然后她又说:“彩虹儿,还是你知道我的心思。我中午回来看一屋子人,我差点儿都傻了。算了,反正我和穆杰也得吃中午饭,这个聚餐也聚完了,大家也读吃得挺高兴的。算了算了,都别再提这事儿了。哎,对了,小芳,你穆叔下午睡觉没有?他几点走的?”
“快四点走的。我们洗碗的时候,他就去睡觉了。”
潘志见李敏担心,就说:“一人三瓶啤酒,看穆杰的那样子也不像是喝醉的,你不用担心他开车。”
李敏点点头,别过脸夹菜。她没说自己担心的原因是穆杰昨晚睡得晚、睡得少。严虹在桌子下面踢潘志一脚,朝他眨眼。潘志愣神一下,才明白过来,忍俊不止。
严虹就顺着李敏的话问:“穆杰开回去要几个小时啊?”
“他不熟路,来时就用了四个小时呢。”
“那他回去可就天黑了。他到军营会给你打电话吧?”
“嗯。”
“那你一会儿赶紧回家等着,他回去时候肯定比过来时要快的。小艳,你给你穆叔带晚饭了吗?”
“带了一饭盒肉酱,一小箱鸡蛋挂面,还有一些洗好的白菜苗。”
“他那边能开火?”
“能。但他平时都跟战士一起吃。”
“一个人懒得做呗。”
*
吃了晚饭后,李敏又逗潘宝宝玩了一会儿,等潘宝宝眯缝眼睛要睡觉了,她朝严虹挥挥手回家了。
看看时间才过七点钟,穆杰这个点肯定是在路上,她就先洗澡、再把今天普外的手术写到工作笔记上,然后随意拿了本书,在渐暗的夜色里,靠在窗边等电话。
偌大的厅里,入眼可见到只有两个书橱、一张大桌子和六把配套的椅子。那个可折叠的饭桌,李敏要求小芳收去厨房。
秩序、整洁、但回避不了空旷,尤其是只有李敏一人在家,寂寥就不可遮掩地从墙角挤出来,从天花板上落下来,从脚下地板冒出来,然后悄悄地朝她缠过去。
尚无知觉的李敏倚在窗台边,她随意往楼下看了一眼,发现怒放的蔷薇花,处于半明半暗中。各家都开着灯,窗口的明亮,让那几株层层叠叠、满树繁花的蔷薇,如同白天一样清晰。但是灯光照不到的对面,那朦朦胧胧的感觉,让李敏想起月下看美人那句话。
她心想蔷薇花能从五月份开到九月初,实际也不差月季花什么的。而且蔷薇花比月季花株高,站着照相更适宜。
要是能把这时候的蔷薇花拍下来就好了。可她不想装胶卷,据说拆封以后的胶卷要是不及时拍完的话,洗出来的照片颜色不鲜艳。
看了一会儿蔷薇花,李敏的视线又转到墙上的照片,中间的那张大照片是在蔷薇花树前照的,穆杰身着军装、她穿着铺散开的红裙子……那照片突然让她觉得自己现在似乎在梦里一样,好像昨天这时候跟穆杰一起开车是在做梦。
她细想想穆杰教导自己开车的那些讲解,抽出生活日记本,把开车的要领记好,然后就凝视着电话机,等着穆杰的电话打过来。
夜色深了,也不知哪个邻居在听剧曲。暗夜里传来评剧的《报花名》,新凤霞吐字清晰,唱腔甜润,声音娇嫩,宛如黄鹂啭喉。
“花红叶绿草青青,
桃花艳,梨花浓,杏花茂盛,
扑人面的杨花飞满城。”
李敏跟着哼唱起来。高中同桌没事儿就喜欢哼评剧或者是二人转等,但她能完整唱完的就只有这段《报花名》。
“……大风吹倒了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
虽然是满园花好无心赏,阮妈——你带路我要回绣房。
唱到这最后一句,她拖长调学着同桌喊阮妈,她的手还捏出拿帕子要甩的动作,但这个动作要配上一个意兴阑珊的笑容。可她脸上的笑还没有完全绽开,另一句评剧的歌词就涌入她的脑海:若不是爹娘管得紧,我就要沿着大路画到沈阳。
她哼唱完这句了,才意识到自己唱的是《王二姐思夫》。
李敏愣神,抬眼环顾客厅,只有她独倚窗前的客厅,不再是穆杰昨晚此刻与自己相拥的温柔情愫脉脉流动,也不复今天中午人声鼎沸、笑语喧哗的热闹。
冷清、空寂。
她突然认识到自己的孤单,体会到军嫂的含义,突如其来的伤感攫住了她,委屈潮湿了她的眼窝。
“叮铃铃铃。”电话铃响了。
李敏抹了一下眼角,把手里的日记本放到窗台上。在第三声电话铃声里,她拿起了听筒。她很镇定地开口:“喂,我是李敏。”
“敏敏,我到了。”穆杰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不见丝毫长途开车后的疲惫。“很顺利。一点儿弯路都没有绕。”
“嗯。穆杰——”李敏拖长音喊他一句,眼泪跟着就下来了。
电话那一端的穆杰敏锐地感觉到了她的情绪不对。
“敏敏,怎么了?你怎么了?”
“没怎么。我就是想你了。”
穆杰沉默,他也想自己的敏敏了。呼吸瞬间的沉默却宛如一小时那么漫长。穆杰对着话筒笑笑说:“敏敏,我争取下周还回家啊。”
“你能吗?”
“我努力。好好等我,啊!”
“嗯。”
“好好吃饭、早点休息。”
“嗯。那你赶紧去煮面条吧。”
“好。周三晚上我再给你打电话。”
“好。”
撂下电话,李敏所有的怅然一下子都不见了。她把日记本塞到抽屉里锁好,想想,拿起电话打去陈文强父亲家里。
“老师,上午急诊内科请谢主任会诊……手术是用胡主任建议的新方法做的。嗯,嗯,是的,在股静脉那儿用导丝取出了全部的血栓。梁主任把周主任、石主任、卞主任都找去了,预备出现意外就转常规手术模式。”
……
李敏把普外的那个血栓新术式,基本是谢逊的手术记录汇报给陈文强。
“好,我知道。你早些休息。”陈文强撂下电话,他脸上的表情,沉重与欣慰混杂。
“小李的电话?”舒院长问:“什么事儿?”
陈文强简略地把介入手术说了。
“老舒,这几年变化太快了。你看ct才普及到市级的二甲医院,咱们的ct就更新换代了。磁共振目前成了省城这几家大医院的标准配置。现在又是腹腔镜等系列腔镜的项目是领头羊。
要不是老胡之前跟我说起过介入这事儿,今天这个术式我就一点儿影儿都抓摸不着。你说要是患者今晚出了什么事儿,我这个身兼神经外科主任的医疗院长,居然不知道那手术是怎么回事儿……唉!老了,我都有自己努力不够,要跟不上时代的感觉了。”
舒院长就安慰他说:“这十年大型医疗设备的更新换代,是比过去几十年都快的。而你这两年的精力,又都放在医院的发展上了。你自然没有更多精力去关注临床治疗的新进展。
那个介入治疗这一块的所有资讯,我都有保留。明天拿给你看。
不过我虽然有留意,也想在心内科开展冠脉方面的介入治疗,但心内科的值班大夫勉强够人手,没办法送人出去学新技术。老陈,我看你跟老胡好好商量商量,要是他那边能送人出去学也好。”
“老舒,我觉得这个介入治疗不会只你心内科用。像外科今天的取栓手术,应用范围太广了。老胡手下的那些人,ct室选拔了一遍,磁共振又挑了一次,你觉得还能有合适的人选吗?”
“那你的意思是?”
“考试啊。去年毕业的那些本科生,才结束轮转,咱们考一次解剖,然后挑选成绩好的去学,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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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齐
《王二姐思夫》建议听郭德纲版本,哎呀,六盆汤,八斤饼,笑死
改错,谢谢毋道
羡慕8
梁主任家里, 晚饭的饭桌刚刚收拾下去, 一个错眼不见,厅里的吊扇被他淘气的外孙子开到最大, 他外孙女立即跑到他跟前告状:“姥爷姥爷,我哥哥”
不等小姑娘说完,小小子就冲过来, 比划着羞脸:“羞羞脸,告状精。我再不带你玩了。”
“哇——”小姑娘搂着姥爷的大腿哭起来。这回告状的内容就多了。“姥爷,哥哥白天开电扇玩,还把脑袋伸冰箱里凉快。他白天还笑我没有小鸡鸡, 要蹲着撒尿。”
要上学的小闺女口齿伶俐, 她哭声大但没影响她告状,而她告状的内容, 所有人也都听明白了。小小子的妈妈立即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从厨房出来,湿淋淋的手拽过儿子就要打。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玩开关,不要玩开关的, 过电了怎么办?啊?你怎么就是不听说呢。你还把脑袋伸冰箱里了, 你这是没生病、没发烧的,你着急了吧。”
梁主任赶紧把外孙夺回来、搂在怀里, 用后背抵挡二闺女的魔爪。他一手一个地拍着哄:“先给妹妹道歉。快点儿。不然就把你交给你妈妈啦。”
小小子是能识时务的人,立即就道歉了:“妹妹不哭,我带你玩好了。”跟着他又说:“姥爷, 妹妹是没长小鸡鸡, 是蹲着撒尿, 我没说错啊。”
小姑娘的哭声才小下去,马上又拔高了一个八度。梁主任的大女儿从厨房探头出来,呵斥闺女道:“哭什么哭。怎么你那金豆子不值钱啊。”
她闺女委屈:“哥哥说我没有小鸡鸡。”这是个像她妈妈万事皆好强的性子。被人指责没有,那是奇耻大辱的。
当娘的立即以很不屑的态度说:“哼!什么了不起的玩意儿!等你长大了,要多少小鸡鸡有多少。”
要打孩子的老二举着手愣住了,老三梁慧举在嘴边的西红柿也忘记吃了,仨连襟都被这话震呆了。目瞪口呆的大人们,让小闺女感到害怕,她不哭了。小小子知道自己惹恼了大姨,在姥爷怀里缩成了个鹌鹑样。
屋子里瞬间只有吊扇转动的风声。
对于自家大闺女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说话方式,梁主任两口子领教了二十多年。这孩子从小说话就不让人。当初在公社小学里被骂绝户时,她就能对男孩子们说出:“你都不像你爸爸的,你能证明你是你爸爸的儿子呀?你验血了吗?”
对女孩子们,她就能说出:“笑话人不如人,你以后连闺女都生不出来。”再不就是:“你爸爸长得和你爷爷不一样,验血了吗?”
“验血”一词,成为梁家泼辣的大闺女怼“绝户”的武器。对验血这名词陌生的孩子们,回家问父母要解释。滴血认亲的道理,已经传承千余年,说是家喻户晓也差不多。大多数人的人都置之一笑,当成笑话梁主任的新笑话。
但回去问父母的孩子多了,还真挑得一些觉得儿子不像自己的男人,到公社医院去验血。
公社医院能做什么,只有简单的abo血型检测。但即使如此,梁家大闺女的战绩也是辉煌的。确实查出来血型矛盾、不可能为亲子关系的几对父子。
简单说,就是ab型血的男人不可能生出o型的孩子。父母皆为o血型,也生不出a型、b型或ab型的孩子。
检测结果让梁家大闺女的气焰更嚣张了。她是所有下放干部家庭的孩子里、唯一盖过公社革委会主任家孩子风头的人。她当初没随父母一起回省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咬尖的性格,对外、对内皆表里如一。
她容不得任何人否定自己、对自己说不!
可随着县医院第一把刀的父亲调走,在县里尝过了人情冷暖滋味的她,终于在现实和闺女未来的双重压力下屈服了,她说服妹妹和自己一道回到父母亲的身边,托庇在父亲的羽翼之下。
但是对一个五岁多、即将上学前班的小姑娘,说那个要多少有多少的话,也实在是太过惊悚了。
*
“老大,你怎么教孩子这话呢!”梁主任老伴儿抢在他变脸之前,先把忿忿不平还要再说几句狠的大闺女按住。然后说二闺女:“赶紧帮你姐洗碗去。他俩是每天都要这么来几回的,一会儿就好了。去吧,去吧,不等你俩洗好碗,他们准保又和好了。”
“这小子讨打!在家一天不打三回,他不能上炕睡觉的。”二闺女气咻咻在父亲的后背绕圈,张牙舞爪地指着自己的儿子说:“爸,你别惯着他,你把他给我。那脑袋能进冰箱嘛。”
“他不过就是看冰箱新鲜,玩几次也就撒手了。你看你总喊打喊杀的,你吓着他了。”梁主任护着外孙,用身体挡着闺女转圈,不给她抓着孩子。
“我跟你说,那个小小子得有精神头,淘气小子出好汉。你小心把他打蔫吧了,后悔都来不及。小金,来,你给他讲课,讲胚胎时生殖系统的发育过程。讲讲为什么不能把脑袋伸冰箱里。”
小金对小小子做了一个鬼脸,小小子立即知道事情不好了。小姨夫脾气最好,知道的事情最多,但他喜欢讲一句让人重复一遍,烦都烦死了。
于是他立即认错:“妹妹,我再不说你了。”
“哼,说了我也不怕。什么了不起的玩意!等我长大了,要多少小鸡鸡有多少。”小姑娘复述她亲娘的话,还朝表哥做鬼脸。她那模样真是够气人的。
梁主任老伴儿赶紧抢在小小子要变脸、老伴儿要说外孙女别听她妈妈的之前,抢着说:“老梁,你带孩子下去买个西瓜了。”
她边说边眨眼。
梁主任收到老伴儿的眼色,把要说大闺女母女的话就咽了回去。唉!想想俩闺女好容易愿意回省城、愿意每周回来吃饭、愿意把孩子扔在自己家了,就自己那大闺女,说她一句就火上房的性子……算了,别当孩子面刺激她了,找机会慢慢劝吧。
于是他说:“好啊,买西瓜去。我跟你们俩说好了,如果你俩明天上午不打架,中午姥爷就给买雪糕吃。一人一个。”
“姥爷,我想要奶油的。”
“行啊。不打架不拌嘴就给买。”
祖孙三人下楼去了。
当娘的去厨房说闺女:“你怎么教孩子的!她上学要那么说,还不闹笑话了啊。”
“本来就是这回事儿么。那玩意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大闺女对亲娘说话一点儿也不软乎。“有那玩意儿、但人没能耐得种大地的,孩子生病掏不出来钱,磕头也没用。那玩意不顶钱用。没那玩意儿有能耐,可以坐在办公室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月月领工资吃商品粮。我小时候你不就这么教我的!”
大姑爷抢在媳妇跟丈母娘拌嘴的开始、且事态没有失控前,进厨房把媳妇拉出来。
“妈,我们先回去了啊。”
“洗了澡再回去啊。”老太太心里念叨自己养了一个孽障,自己劝自己不能跟闺女计较,还追到门口喊:“宿舍用水也不方便的。”
大姑爷忍着手背的疼痛,立即改口说:“妈,我们去接爸,回来再洗。”
梁慧朝换好鞋子的大姐竖起大拇指,唯恐天下不乱地喊了一句:“大姐威武。”
当大姐回头数落她:“看好你手里的西红柿,别掉的哪儿都是的。小心你那裙子洗不出来了。”
姐姐的提醒,让梁慧想起吃了一半的西红柿,她手忙脚乱地找抹布去擦西红柿汁。
小金体贴地说:“你去洗澡,把裙子换下来先泡水里,等会儿我去洗。”
过了一阵子,梁慧在卫生间里喊:“小金,你进来下。”
二姑爷捅捅妹夫,挤挤眼睛说:“赶紧挣表现献殷勤去,就剩这么几天了。”
小金好脾气地笑笑,敲开洗手间的门进去了。
“金鑫,我好像破水了。顺腿淌水,我还以为没擦干净洗澡水呢。你看我刚换的底裤就湿了。”
“嗯?真的?”小金弯腰给媳妇擦腿上的水,果然是破水了。他直起腰来,若无其事地对梁慧说:“没事儿,咱们穿上衣服去医院。来,你先把头发擦干,我回房间给你拿卫生巾。”
小金把媳妇收拾利索了,洗手间地面也清理干净了,他又回房间换了一件t恤,才抱着李敏提早送过来的新生儿礼包,搀着梁慧要出门。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老太太才坐稳要看电视,就看到老闺女两口子要出门。
“妈,小慧破水了,我送她去医院。等会儿我爸回来,你跟我爸说一声。”
陪着老太太看电视的老二夫妻俩愣住,破水了还这么镇静,果然当大夫就是不一样啊。
老太太摆摆手说:“等等,我跟你俩一起过去。老二啊,你爸回来跟你爸说一声。还有你和你大姐今晚得把孩子带回去睡觉,记得洗了澡再带回去啊。”
“好。妈,要不要我跟你一起过去啊?”
“不用不用。你们去了也帮不上忙。”
*
梁主任带着外孙和外孙女,挑了两个沙瓤的大西瓜,交给赶过来的大闺女和大姑爷抱着,他一手拉一个孩子,美了巴劲儿地往回走。
遇上饭后出来纳凉的人问:“带孙子买西瓜了啊。”
他就回答:“是啊,带孙女孙子买西瓜。”
绝对要把孙女放在前面,否则跟在后面的大闺女就会不高兴。殊不知跟他打招呼的人,要是问他带外孙子外孙女买西瓜啊,他那美劲儿一下子会下去大半。
哈哈,有其父必有其女,一点儿没说错的。
梁主任到家,听说老闺女破水了,立即就说:“你们今晚自己带孩子,我得过去医院看看。这先没动静就破水,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他大闺女就说:“爸,我给孩子洗了澡就过去。”
“不用你过去,你去了也帮不上忙。你明天还得上班呢。”
老二就说:“爸,我学校放假,一会儿给孩子洗完澡,我过去医院。”
梁主任不置可否,他走到门口,又转回来,拿起电话给妇产科李主任打电话。
“老李啊,我老丫头刚才破水了。嗯,没什么动静就破水了。嗯,好,那我先带她去做个b超,一会儿医院见,先谢谢了。”
梁主任匆匆赶去医院。他找到妇产科门诊,得知小金拿了血尿常规和b超检查申请单,还有住院手续等离开的。
他就直接去b超室找人。果不出他所料,梁慧刚做完b超。
“小方,你夜班啊。我闺女怎么样?”
“都正常。羊水指数21.3,深度5.7;胎盘2°钙化趋近3°;双顶径9.2;已经入盆了。”方大夫一边写检查报告单,一边把才测量出来的数据说给梁主任。
梁主任闻言送了一口气,对帮着给梁慧擦耦合剂的小金说:“你去妇产科要个车,把她推过去。”
“好。”小金答应一声,把媳妇留给老丈人。
“爸,我肚子一点儿也不疼。我能自己生吗?”
“能。怎么不能呢。好好的别打剖宫产的主意。”
方大夫把检查单递给梁主任,对自己的助手说:“去叫下一个。跟人家说这个是急诊,省得明天又去医务处投诉的。”
“嗯。”她的助手答应一声出去了。
梁主任再次谢过小方,搀着闺女出了门。
他老伴儿拿着办好的住院手续匆匆赶回来,急急忙忙地问他:“老梁,怎么样?”
“都挺好的。咱们等一会儿,我让小金去取车了。”
“她这肚子一点儿也不疼的,可怎么生?”当娘的担心极了。
“你不用着急,她这都入盆了,用点儿催产素,或许明早就生出来了。”
“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啊。当初在公社医院,外科和妇产科可是在一起的,你忘了啊。”
“我没忘。但就是我没见过肚子不疼就破水的。你见过?”
梁主任好脾气地笑笑说:“你做财务的,哪像我在临床滚的,这样的见多了。”
老两口的一问一答,让焦虑的闺女安稳下来。
“爸,刚才小金也说入盆了可以用催产素。爸,我也不想剖腹产,我想自己生。”
“好啊。自己生恢复的快。我给你李姨打电话了,她一会儿就过来的。”梁主任镇定自若的态度,终于让母女俩安心了。
小金推着平车回来了,仨人合伙把梁慧掫车上,小金推车,老两口跟在后面往妇产科去。
*
李敏放下电话,刚才那突然涌上来的莫名伤感都不见了。她回到大桌子那儿,继续死磕原版希氏内科学的呼吸系统。
八点半,严虹敲门。
“敏敏,是我。”
李敏过去给她开门。
“你钥匙呢?你没带书来?”
严虹笑着问:“穆杰给你打电话没?他到了吧。”
“嗯。八点前给我打电话,说是到了。”李敏笑盈盈地告诉严虹,那表情像捡到了金元宝。
“到了就好。那我回去了。我今晚不想看书。想早点睡觉。这几天不知道怎么又困得不得了了。”
李敏拉住转身要回家的严虹,问:“你是才上班不适应还是又怀孕了?”
严虹愣了一下,才回答李敏说:“肯定是刚上班的缘故,我喂奶还没恢复例假呢。”可她说完这话就掩口,呸,自己是妇产科大夫,喂奶、没恢复月经也可能怀孕啊。于是她对李敏说:“我明天早晨去做个妊娠试验,可千万别怀孕了。”
李敏见严虹那模样,就安慰她说:“也可能是你夜里还要喂奶睡不好,白天上班累又没适应的。你先别紧张。”
“嗯。”严虹匆匆别了李敏回家。
潘志见严虹神色不对,就问她:“出什么事了,是穆杰还没打电话回来?”
“他八点前就打电话回来了。我白替敏敏担心了。那个,我刚才跟敏敏说我最近挺困的,想早点睡觉,她问我、问我是不是又怀孕了。”
“不会!”潘志把书本推开,斩钉截铁地再次强调:“不会!咱们每次都用套了。”
严虹把用套也可能怀孕的反驳咽下,自我安慰道:“我也希望不是。”她坐下来,伸手去拿钢笔,自嘲道:“晚上吃饭我还笑话穆杰和敏敏呢。看来是不能笑话人的。”
潘志笑笑道:“你笑也正常啊。”俩人说了几句闲话,就继续伏案看书。
*
急诊外科主治医刘立伟、原创伤外科刘大夫家里。他媳妇小万把无声的电视机关了,然后到厨房切了小半个西瓜,拿过来搁在兼职书桌功能的饭桌上。
“先吃西瓜了。”
刘大夫把他面前的资料摞起来,小心地放到一边,才拿起西瓜。他媳妇也拿了一片西瓜,慢慢地啃着,算是陪他一起吃。
“儿子呢?”刘大夫啃完三片西瓜,才想起来儿子。
小万不以为然地回答:“放假这些天哪天不是吃了饭就去卢德家玩了。他过去玩也省得你嫌他烦。”
刘大夫心虚,站起来把装了西瓜皮的盘子送去厨房,回来拿了抹布擦桌子。装作不在意地解释道:“我也不是嫌他吵闹,这不是要整理那个急诊急救手册嘛。”
小万神色松了一点儿,问:“你都整理好了?”
“嗯。”
小万长出一口气,好像千斤重担终于可以放下的感觉。她笑着说:“可真不容易啊。你这写了有半年多,我跟儿子大气都不敢喘的。”
“是差几天就七个月正了。那也是你撺掇我写的啊。”刘大夫回避妻子的挑刺。“其实我这也算很快了。”
“你是直接拿给陈院长,还是给向主任先看看?”
刘大夫犹豫了一下说:“我不想给向主任看。他那人当初把我踢到创伤外科……”
“你还敢跟你们主任记仇?”
“我不是敢跟他记仇。我怕这东西落他手里,最后就没我什么事儿的。那我就白辛苦这七个月了。但是我要是把它交给陈院长或许就会不同。”
刘大夫的手按在那厚厚的几本信纸上,眼神特像他看才出生的儿子时。
“你说,我要是跟陈院长说,这个是李主任在年前最后那次全院大会后、他提议我总结的急诊急救心得。你说陈院长他会不会看在不让李主任心愿落空的份上,帮我把这个出版了?当然了,我得跟他说要是李主任还活着,他在当急诊科主任,我会直接送给处理的。合适吧?”
刘大夫这样的说法,听得他媳妇直点头。
刘大夫把李敏主编的那本外科住院医师手册,与他自己总结的急诊急救参考手册并排摊在他媳妇跟前。
“当时你和吕青那么劝我,我不肯写就是怕被陈院长定到急诊科。可是你看现在,我写不写也都在急诊科了。但愿这急救手册能出版,我以后也好能拿了它申报副高。”
“能出版当然好了,这个又不像论文有时限的。就是不能出版,像李敏这样印成内部刊物,申报职称的时候交上去,也会比论文更有份量。”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明天拿去复印一份,然后再给陈院长送去。”但刘大夫跟着用担心且自嘲般的语气说道:“没准陈院长还会嫌我写的不好呢。”
“应该不会的。这都是你在急诊科工作的总结。你平时不就是这么工作的?”
“是这么工作的。算了,我不想那么多了。这就是一份工作总结。有李主任的名头在那儿,陈院长要是嫌弃我写的不好,我猜他会帮我改,但他不会把这东西匿下的。”
夫妻俩商议了一会儿,都认为以陈院长的人品,这本参考手册最差的结果就是印成内部刊物的。
*
在陈文强说出考试的意见后,舒院长略沉吟下就建议道:“也不好只考去年毕业的,我觉得主治医以下的年轻大夫,包括今年毕业的本科生,让他们都参加考试吧。b超室况主任要人,也喊了挺久的。”
“才毕业的也考?”陈文强皱眉:“他们的书本成绩应该会好,可他们能派出去进修吗?”
舒院长认真解释道:“倒也不必说出来是为了派人出去进修介入而举行考试。因为我担心会有人因为受线的缘故,不好好考试。你说有没有这个可能?”
“肯定会有的。”
“所以这个人选不从放射线科出,其他科的人未必就能接受。不仅是要解剖成绩好,还要本人愿意学介入。要是强行硬派谁去学,效果恐怕达不到预期。”
舒院长说的有道理,陈文强开始认真思考,该怎么才能选到合适的人,去进修介入这门新学科。
陈文强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到更好的、更合适的办法,只好先接受了舒院长的提议:今早安排主治医师一下的大夫考解剖。
介入选拔进修年轻大夫之事儿过去之后,陈文强终于憋不住地把心里的遗憾抱怨给舒文臣:“你说老梁和老胡这事儿干的,俩人谁都不告诉我一声。这样跨学科的新术式,我都没能在现场看着。”
“他俩应该是为了你能好好陪爸妈吧。不然肯定会告诉你、让你过去现场的。”舒院长说着就开玩笑道:“你去了,不仅是多一个人分担责任,而是扛起全部的责任,转常规术式也多一个人干活,是不是啊?”
陈文强接受舒院长的这说法,但他跟着说:“手术做完这么久了,他俩一个电话都没有。要不是小李打电话告诉我,我就跟个傻子似的被蒙在鼓里了。你说从小李告诉我,这我都等了多久了?”
“或许他俩是有别的什么事儿呗。”舒院长尽可能地安慰陈文强。
陈文强性子急,想到却不能立即得到答案,他就坐不住了。他借口去看父母亲整理行礼出去了。舒院长想想,拨了胡主任家的电话。
“我舒文臣,老胡在家吗?”
“是老舒啊。老胡说他约了出版社的人吃晚饭,为陈文强出书的那事儿。”接电话的是胡主任的老伴儿。“他不会回来这么早的,怎么也得小半夜的了。”
“噢。那他回来让他给我打个电话。明早也行。”
“好。”
陈文强里外转了一圈回来,伸手要摸电话。舒文臣就说了他刚才打电话之事。
“那我打给老梁,看看他在家干嘛呢。”
“喂,我陈文强啊,老梁在家吗?”
……
“没动静就破水了?”
……
“好,我知道了。”
“老梁他闺女要生产了。”陈文强这回心平气和了,他赧然道:“果然你猜中了,他俩都有事儿。那个没动静就破水,也不知道催产素有没有用。”
“老梁肯定会找李淑慧的。催产素没用的话,他们翁婿俩做剖腹产,都不用别人帮忙,你说是不是?”
*
这时梁主任老两口跟在平车的后面到了护士办公室门口,妇产科李主任从主任办公室里走出来。她开口招呼:“老梁。”
“哎,老李。这么快就来了,今晚得麻烦你了。”
“客气啥啊。b超做了没?”
“做了,小方做的。”梁主任把手里的检查单递给李主任。
李主任仔细看了以后说:“这各项指标都不错的啊。小金,你把梁慧推到这边检查室来。我先给她做个检查。”
小金拉着平车跟着李主任走。到了检查室门口,梁主任努力扶稳平车,让闺女在女婿和老伴儿的搀扶下下车。
“麻烦你了,李姨。”梁慧先感谢李主任。
李主任把手里的病历递给小金说:“拿去给护士办理入院登记。” 然后她说梁慧:“你这孩子,你客气什么啊。你当初还是我接生的呢。老盛,你说这多快啊,转眼就是你闺女生孩子了。”
“是啊,眨眼就到了她生孩子了。 ”梁主任老伴儿陪着姑娘进检查室,梁主任抱着新生儿礼包守在门口。
等了一会儿,李主任出来说:“老梁,你闺女这情况就先用催产素了。那个别让她下地活动,我会跟值班大夫交代注意羊水的情况。”
“好啊。谁夜班啊?”
“雷大夫夜班,医大去年毕业的。人不错。你自己也加小心。有什么事儿就打电话给我。要是羊水流的太快,咱们还是得剖的。你得有个心里准备。”
“好。”
梁主任跟着李主任去护士办公室。
值班护士在为难呢。
“李主任,待产怎么安排床位啊?就剩一个监护室了。”
“她破水了。不好安排她住走廊的,免得感染。你让人把主任办公室消毒了,在主任办公室加床吧。雷大夫呢?”
“她做手术去了。妇科才收了一个卵巢囊肿蒂扭转的。那个产一组的赵大夫在科里。”
“这样啊。”李主任没说把产一组的赵大夫找过来,她自己提笔开始给梁慧下医嘱了,勾画产科病历。值班护士打发实习护士去找卫生员消毒主任办公室。
“老梁,我们科病床从来都这么紧张,只能先去办公室滴催产素了。那个监护室是为重症患者保留的。”
“主任办公室很好了。就是给你们添麻烦了。”梁主任笑眯眯的态度,让人看着就觉得很舒服。
李主任下完医嘱交给值班护士,那边实习护士进来说:“主任,办公室打扫干净了。”
“好啊,那咱们就推产妇过去。”
*
儿科戚主任也打电话去梁主任家。听说梁慧有动静了,她放下电话就对丈夫说:“老傅,我们俩得去趟产科,老梁的老闺女要生产了。”
“那他有心情听我们说孩子的婚事儿吗?”
“有没有心情的,我都把电话打去他家的了。咱俩过去看看梁慧,去打声招呼也是那么个意思。不然你看看你爷俩天天忙的,搞不好就又得等下一周的了。我自己过去商量事儿,也不是那个意思啊。”
“好好,那咱倆就过去一趟了。”傅院长很配合地换衣服。儿子虚岁27了,这个年纪结婚已经不算早了。
傅院长和戚主任收拾好了,要出门了,傅院长突然心血来潮叫上儿子一起去医院。
“爸,我就不用去了吧。又不是去梁大爷家。”小傅不想去产科。
“去,你不去怎么行。虽然你梁大爷知道你这么个人,但你过去表明态度,只有好处没坏处的。态度是很重要的。”
好吧。
他们到的时候,梁主任家的二闺女刚到产科,正跟她爸爸汇报呢。
“陈叔打电话找过你,儿科戚阿姨刚才也找你。”
“嗯。我知道了。我外孙呢?”
“他爸带着回宿舍了。”
“你没打她吧?”
“爸,看你说的,我又不是后妈。没事儿我打他干什么。他那么淘气,不管会上房揭瓦的。”
“行啦行啦,你们仨我一个指头没舍得动,不也都长得好好的。别没事儿就喊打喊杀的,好孩子也被你吓破胆儿了。”
*
傅院长他们一家三口过来,梁主任立即就明白他们是为何而来了。他才接到老同学的来信,知道收养富云香的老师病入膏肓,很可能会挺不到年底。老人家的意思是希望富云香“十一”结婚。
“哎呀,老傅老戚,我还想抽空过去你们家呢。可这一天忙得,上午做了静脉血栓的取栓手术……”梁主任交代小金认真看着,自己领人往电梯间走。产科走廊里全是进入产程的产妇在溜达,他们站在主任办公室门口说话都碍事。
“我们知道你忙,” 傅院长笑着接话。
戚主任就拉他一把,关切地问:“梁慧怎么样?我怎么听你大闺女说没动静就破水了?”
“是啊。是没动静就破水了。老李给下的医嘱,在用催产素呢。最快也得等明天天亮了。”梁主任说着话,上下打量傅家的儿子,笑呵呵地赞道:“不错,我那几个见过他的同学都夸我有眼光。老傅、老戚,我这可是按着选姑爷的想法选的你儿子。”
“你放心,那孩子我们都喜欢她,也怜惜她,到时候回门就让孩子去你家。”戚主任这准婆婆的态度很热忱。
梁主任笑呵呵说:“好啊。那咱们就说定了。”
傅院长就接着刚才被打断的话继续说:“老梁,前些日子我儿子去金州接小富过来上班,去医院见了张教授。”傅院长开门见山说事儿。“张教授已经住院几个月了,他的情况很不好。”
“唔,我收到信了。你们的意思是?”
“我和老戚想在‘十一’把俩孩子的婚事办了。这也是张教授的愿望。”
“嗯。这事儿我听说了。”
“老梁,我们有个为难的地方,得你帮着我们解决。就是每年‘十一’结婚的人都比较多,我们得提前订酒店。那个娘家那边出席的人数,得拜托你尽快给我们一个确切的数据。你看行不行?”
梁主任沉吟一下道:“这孩子是大家一起出力养大的,拉了谁没通知到也不好。至于最后会来多少,我现在真不好估量。这么吧,你们先按两桌准备着。我给我那些老同学发信,看看他们都谁能来参加婚礼。”
“好啊,谢谢你啊。”
“那个,她祖父母、她母亲、她哥哥那里,要不要通知?”
戚主任立即就反对:“她母亲遗弃她,我看就算了。至于她祖父母,我也不赞成通知。我不是反对云香有娘家人,而是她祖父母显然没把她放心上。又不是不知道她母亲怀她的。”
“但这样的话,富云香会怎么想?要是她想在婚礼上见她母亲、她哥哥呢?”
羡慕9
傅院长后知后觉地发现, 梁主任在婚房的问题上是在配合自己老伴儿的。他看看在一边儿频频附和点头的儿子, 微微眯眼想了想,把次卧收拾成婚房, 是符合所有人期待、由不得自己有不同意见的事儿。
他觉得不舒服。因为那次卧收拾出来,不是到明年,儿子的集资房下来, 小夫妻俩就能搬走、倒出来的事儿。按照老伴儿的意思,那以后就属于儿子和媳妇的房间。得留在那儿,留着给儿媳妇阴天下雨好住的。
这个……他犹豫了那么一小会儿,然后就自以为明白了老伴儿的打算:结婚、怀孕、生孩子、上学, 省院这方方面面的条件,都比儿子集资房那边的条件要好。
傅院长瞬间就联想到很多。这些联想让他心里的天平立即倾斜了——加上孙辈, 他迅速在儿子、外甥女和女儿之间做了应该有的选择。
有自己女儿陪着, 自己是把外甥女和女儿一样对待。走到哪儿, 谁也不能说自己亏待了丽华。而且就像梁主任说的那样, 女儿和外甥女都到年龄了, 她们结婚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儿。于是,他慢了三拍, 最后还是很认真地表示同意了。
戚主任见他也同意了梁主任的建议, 便迅速进入下一项:商议礼金。
“老梁, 现在有的人家多一点儿是三金或6000块, 少一点儿也有三金加3000块, 除了现金, 不过是三金份量的差异而已。你看怎么好?”
梁主任立即说:“老傅老戚, 咱们孩子也不是攀比那些虚头花脑之事的人,让我说那三金的份量就按我家小慧的来,如何?”等他们夫妻点头后,梁主任接着说:“那我回头让老盛把□□拿去给你们看看。”
“行啊。那就按梁慧的来。”戚主任拍板。
傅院长站在边上,除了点头就是点头。他再没想到老伴儿把自己拉过来,是要把婚礼的所有事宜都商量了。
原来他以为只是商量请宾客的事儿。
“至于礼金多少,我是这么想的:这孩子怕是除了上学穿的衣裳,别的就没什么的了。你们要办婚礼,来的宾客哪方面的人都有,孩子不好在礼服方面寒酸了。我想不管礼金是多少,我让小李带她去置办几套像样的衣服。要是不够呢,我和小李再添点儿。老戚,你觉得小李的眼光怎么样?这样的安排行不?”
戚主任赶紧说:“李敏怀孕有四、五个月了吧,我们怎好劳动她带云香上街。那太辛苦了。那个结婚礼服我是这么想的,我去跟老范要她娶媳妇的单子,照着办一份就是了。”
去年十一的集体婚礼,梁主任可是看到了冷小凤那压过所有人的礼服。
于是他哈哈大笑道:“老戚,既然你们儿科的正副主任在这事上也要一致,那我是不好表示反对的。我就托大替孩子拿个主意,都听你的安排了。至于那礼金,过多少都无所谓,我和小李再添点儿,都给她带过去了。”
傅院长明白这添,添的就不是小数目了。他打趣梁主任道:“老梁,你这不问小李就擅做主张,万一小李不高兴的……”
“那是我半拉学生,你不用担心这个。”梁主任胸有成竹地回答。“再说她去年换了集资房的楼层,没少跟我念叨幸亏你出面同意了。”
戚主任见大事都谈妥,又聊了几句,就果断告辞。人梁主任的闺女还在用催产素呢。
*
出了医院,傅院长就对老伴儿说:“老戚,咱们按照老范她娶媳妇那排场置办东西,不妥当吧?可别招祸了。”
“是不妥当啊。那些家电家具什么的,等明年傅晟的集资房下来再买。这回我只买几样简单的必需品,像双人床、衣柜、梳妆台等,都跟前年老范张罗二冬结婚时一样的。就只买衣服这一件事儿,像她去年看齐。那些金镯子等打眼的东西,你放心,我不会跟她学的。”
“你心里有数就好。”傅院长记得去年集体婚礼上,梁慧的穿戴跟别的新娘子也没太多差别,算得上是中规中矩的。至于衣服嘛,范主任一向是省院同年龄组的风向标,老伴儿愿意跟她学就学了。
“那你跟儿子先回家吧,我过去集资楼那边去找老范,她和老吴应该在看孙子呢。”戚主任的心情很好,一趟把所有事情办成了,尤其是梁主任同意做娘家人的位置,那下一步就可以跟陈文强商量,请他当介绍人,请唐书记来做证婚人了。
戚主任与丈夫儿子分道扬镳,笑呵呵地敲开吴冬的家门。开门的果然是范主任。
“找老吴有事儿?”范主任把戚主任迎进门。“你等等我给你喊老吴。他带孙子在阳台呢。”
“我找你有事儿,不找他。二冬和小凤呢?”
“看电影去了。说有个什么新电影,首映,你看我电影名在嘴边就想不起来。”
“咱们老了,那会记得他们小年轻喜欢的电影。”
说是不找吴主任,但吴主任在阳台上听到说话声,还是抱着孙子过来了。
“老戚来啦。来,给你看看我孙子。”
“长得真好。看这孩子,这刚满月胖的,这壮实劲儿。这名字真没取错。”戚主任只夸赞孩子,既不上前也不伸手去抱去逗。自己从医院过来,还没洗手换衣服呢。
吴主任只要听到夸孙子的话,一律是笑得见牙不见眼。他笑眯了不大的眼睛问:“老戚,有事儿?”
“嗯,我才从医院回来,过去跟梁主任商议给我们家傅晟办婚礼的事儿。”
吴主任闻言,立即自觉巧妙地把孙子换了一个方向,然后假做哄孩子,离开戚主任有三米远,悄悄地往阳台移动。
戚主任笑笑,装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管对范主任说话。
“老范,我想跟你们家学样呢。那个今年十一,我准备给儿子和富云香办婚礼。那孩子你俩多少也听说了,是她父亲的同学一起出钱养大的。所以,这结婚所需要筹办的所有东西,我都得自己办全了。”
范主任点头说:“是啊。没办法。娶这样的媳妇,咱们要是少买了一条毛巾,儿子就可能没有擦脸的。”
戚主任笑笑说:“就是你说的这回事儿。那个老范,我看你去年给小凤置办的那几套礼服都非常好。我想比照你给小凤买的那些,给我儿媳妇也装扮齐全了。你有底单没?”
“你等等我给你写下来。”范主任去房间里找了一叠纸,边说边写,把哪些是外汇券买的,标注得非常详细,价格都标到了个位数。
“她那套红色西服裙,就是在我们常去的那家做的。你时间来得及,不像我去年还得加钱。”
“你去年是赶上出差了。碰巧我们儿科那时候又正好忙不过来的。不然你们家还不老早就弄利索了啊。”戚主任言笑晏晏,捧着他两口子唠。
范主任满意,把写满字迹的整张纸递给戚主任说:“老戚,要不是二冬集邮,我是不可能这么大手笔花钱的。大雅那时候你看着了,就只有跟小凤一样的那一身衣裙。”
戚主任接过写满字的那张纸,笑着说:“老范,你这记忆力可真是一等一地好啊。” 她早听说吴冬卖猴票筹备结婚的事儿了。谁会信范主任放出的这凤儿?可不管信不信的,她是不会去戳穿那事儿的。与其羡慕范主任有本事挣钱,不如佩服她有本事进去了还能好好地出来。
“不是年轻那时候了,有时候也丢三落四的记不扎实了。”范主任谦虚。“那套毛料的红衣裙最适合新娘子穿。小凤一个屋子住的李敏和严虹,她俩后来也去买布料了。春天我还见过李敏穿来着,是好看。新娘子都该做那么一身。”
“好。这套我一定不会少的。这结婚还就是得大红的才显得喜庆,那婚纱什么的,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咱们是老眼光了。我家大雅那时候就想穿婚纱摆酒。我让她去问她婆婆。果然她婆婆也是反对婚礼上穿白婚纱的。后来两个人去照了个婚纱照完事。这几年穿婚纱结婚的多起来了,或许年轻人和我们想法不同,你也该问问孩子是什么想法。”
“再有什么想法,咱们这个年龄,还是喜欢婚礼上穿喜庆点的。嗯,穿件红色的婚纱可以。”
范主任就笑:“婚纱都是白的吧?你怎么能想出红色的来。”
“老了呗,跟不上形式了。但这婚礼是咱们做婆婆的出钱、出力张罗,少不得就得按照咱们的喜好来。你说是不是?”
范主任笑着应:“那自然是了。想想咱们结婚那时候,没人给张罗,那穿什么也都随咱们自己的。”
“可咱们年轻没赶上好时候啊。都是铺盖卷搬一起、两斤水果糖三斤花生就结婚啊。”
“是啊,真想不到变化这么大的。”
戚主任把手里的那页纸折好,站起来说:“谢谢你啊,老范,回头让新娘子多敬你两杯。”
“好啊,那我就等着喝你家的喜酒了。”
*
李敏第二天早早去上班,她先去普外科看昨天术后的患者。她哗啦啦地翻看昨夜的护理记录,没注意到陈文强进来了。
陈文强进来就去给患者查体。等李敏看完护理记录时,简单的查体已经快完成了。
“老师。”
陈文强微微颌首,手下的动作没有停顿。陪护很吃惊地看着他俩的胸牌,躺在床上的患者也惊愕地张大嘴巴。
陈文强收起听诊器,患者立即问:“陈院长,我没事儿吧?”
“没事儿。你这手术是新术式。梁主任和谢主任担了非常大的风险,但你划算,捡到大便宜了。好好休养,有什么不舒服,要马上告诉护士。”
“是是。”
陈文强招手叫李敏跟自己出去,李敏只好遗憾离开了监护室。但让她不看护理记录就查体,她还是做不到的。
“老师,你今天到的可真早。”
“嗯,我昨晚就惦记这个患者来的。走,跟我去产科看看。”
“产科?谁生孩子?”
“梁慧。昨晚没动静就破水了,咱倆过去看一眼。”
“好。”
俩人从楼梯去了产科,在走廊里遇到过来送饭的梁家老二。
“陈叔,小李。”
“你妹妹怎么样了?”
“刚才我爸回家吃饭,说她还没什么动静。”
“唔。还没动静啊。”
陈文强和李敏跟着她去产科主任办公室。只见迎门一个屏风遮挡住了走廊来回的视线。
“陈叔,李姐。”梁慧的精神还挺不错的。
“陈院长。”小金看起来就有些憔悴了。他与李敏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小慧,你怎么样了?”
“偶尔会肚子疼一下,但也没什么太大动静。”
“羊水流出来的多吗?”
梁慧晃晃脑袋回答:“不多。雷大夫说不会超过200毫升。”
“那就再等等了。别着急。”陈文强细心安慰梁慧。
那边梁家老二催促小金:“你赶紧吃饭。爸让你一会儿回骨科去查房、做交接。他说会跟你们科主任打招呼的。”
小金接过饭盒,看看陈文强没动弹。
陈文强就说:“我回去了。你俩吃饭吧,省得一会儿产科主任她们上班,这屋子里的味道还没有散去。”
“嗯。陈叔慢走。”
李敏跟陈文强回到11楼,发现包括杨宇在内,所有大夫都到齐了不说,轮到11楼的4个实习生也提前到岗位了。
陈文强就说:“各人查各人的。交班后再大查房。”然后他指着那4个实习生说:“你跟李主任,你跟邓大夫,你跟马大夫,你跟杨大夫。”
随着陈文强分派的话音落下,李敏领头带着路凯文和实习生往外走,马大夫和邓大夫随后。陈文强却叫住杨宇。
“我跟你一起去查房。”
“嗯。”
“你妈妈怎么样了?”
“梁主任说今天拿到胃镜的病理和其它检查再说。”
陈文强点头。他安慰杨宇说:“你不要有什么负担。科里这面的工作,你随时可以交给李主任。有什么事儿你尽管跟梁主任提,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谢谢院长。”杨宇非常感动。
早会后,11楼每周一次的大查房工作按着原来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快查完的时候,护士长小姜找过来了。
她急急地说:“陈院长,李主任,舒院长电话,请你们俩去icu会诊。”
李敏把手里的病历夹合上,疑惑地问:“我也去?”
“是。”小姜很认真地点点头。
“那就先去看看了。”陈文强决定了。
*
icu 的主任办公室,舒院长面色沉静,洪主任表情严肃。李敏奇怪地看到院长助理、呼吸科主任关岚、石主任、儿外科柳主任、医务处秦处长、干诊赵主任等人在传看检查单。傅院长还有麻醉科周主任,在自己和陈文强后面进来了。
这么大的会诊阵势,这得是什么患者?李敏心里揣着巨大的疑问。然后她便顺从地在赵主任推给自己的椅子上坐下了——办公室里唯一的一把椅子。她猜测叫自己来,那很可能就是会用到自己上手术台,所以保存体力是当务之急。
洪主任这件办公室不大,这些人基本填满额额而整个房间。舒院长看看他自己点名通知的会诊主任都到了,就缓缓开口:“老陈,是这样的。老赵他们科上周收了一个重感冒的患者。不够住入干诊的标准。”
陈文强点头说:“嗯,我明白。”
干诊病房是有级别要求的。但是一些位高权重、甚至背景过得去的,常会把自家的亲朋好友送进来。收吧,真正够级别的有意见;不收吧,还真的是得罪不起那些人的。
所以干诊在搬去内科住院大楼时,加了一个二道铁门,把干诊科分成内外两部分:够级别的住里面;不够级别的关系户住外面。
这样的操作,基本换来了皆大欢喜。
赵主任接着舒院长的话介绍病史、入院检查等……他最后说:“患者入院后持续高热,给与常规治疗,治疗四天仍不见体温下降,体温基本在39°以上。血培养等相关检查也做了。但前天病情加重,出现呼吸困难。胸片提示肺感染加重。主管大夫把抗生素升级,继续抗感染治疗。”
李敏一边听一边记,她凭直觉知道这人的转折大着呢,能用到自己、用到石主任和柳主任,她猜测应该是血管出事了。
果然,下一步赵主任就说到了。
“患者家属今早请我过去会诊,查体我发现心脏听诊区出现3级以上的吹风样杂音。急诊去做了彩超。证明了心脏瓣膜上有赘生物。血培养出来结果了,是金葡菌感染。”
李敏在3级吹风样心脏杂音、赘生物、金葡菌上各画一个圈。箭头指向感染性心内膜炎——诊断依据充分!
“从彩超室出来,患者就出现轻度发绀、呼吸急促等症状,直接送到了icu这面。”赵主任把陈文强看过的检查单传给大家看。
icu的洪主任接着说:“患者现在急性左心衰,刚才已经插管、上了呼吸机,给予对症治疗。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彩超提示的心脏瓣膜赘生物比较大,瓣膜损伤严重,血液反流比例接近30%。且抗感染治疗,目前看不能控制住病情的继续发展。”
“就是说,不清除心脏瓣膜上的赘生物,想用抗生素……”洪主任摇头:“前不久,我这儿才死了一个类似症状的患者。石主任你知道,那患者坚决不同意急诊换心脏瓣膜的手术。而这个患者的赘生物发展趋势将很快赶上他,超过也是可能的。”
石主任开口问道:“血压是多少?”
“用升压药维持在90/60。”
麻醉周主任的脸色挺难看的。他很谨慎地说:“这样的手术,先要跟家属交代好,患者很可能过不了麻醉那一关。”
icu洪主任就说:“若是原发病灶不清除,患者很可能是掰手指头数日子了。”
干诊赵主任表情很沉重:“我已经跟患者家属交代了,如果做心脏瓣膜置换手术,患者可能还有一线生机。如果不做就是等死。”
陈文强插话问:“家属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了吗?”
赵主任咧咧嘴,苦笑着回答道:“家属要见你和上台做手术的大夫。”
“见我干什么?心外科的手术我从来没上过。再说我现在除了开颅的手术,早不上别的了。这死马当成活马医,要我给患者打包票?老石、老柳,你们俩什么意见?”
柳主任叹道:“石主任,看你的意思了,我和小李给你做助手。”
舒主任就说:“老石,你也别为难。这个患者是九死一生的状态。能不能做,值不值得拼一把,你就按照病情来。别的你不用考虑,院里和医务处会给你做后盾。”
石主任就说:“大家的意见我听明白了,也明白了这个患者目前的境况。如果患者家属同意手术,我就拼一把。术前交代,陈院长、秦处长,还要麻烦你们跟家属沟通好。这死马当成活马医的,万一过不了麻醉那关、下不来台的,希望家属能有思想准备。”
“老赵,你意见呢?关键是把人弄来干诊的人,那是什么意见?你扛得住不?”陈文强问得十分直接。
赵主任点点头:“应该没问题。”
“那就见见患者家属吧。”陈文强伸手要术前交代。
赵主任尴尬地笑笑说:“手术同意书得你们外科大夫写。我要是漏了那一条,那时候多麻烦啊。”
李敏开口问洪主任:“洪老师,你这有手术意见书吗?我来写术前交代了。”
“有。你等我找给你。”
柳主任拿过病历说:“我来下术前医嘱。”
石主任搓搓手,看向陈文强说:“陈院长,那咱们先去见见患者家属了。”
*
柳主任下完术前医嘱,李敏也把术前交代写完了。在边上等着他俩的秦处长立即就说:“走吧,去见见患者家属。”
乌泱泱的一圈人,围着石主任。等赵主任发话,人群闪开,才露出被挡住的赵主任,然后才是陈文强。
赵主任就介绍说:“这是我们小儿心脏外科的柳主任,这是我们神经外科的李主任。这次手术柳主任是一助,李主任是二助。这类型的手术他们仨已经合作了很多次。”
这些人的视线从柳主任的身上移到李敏身上,最后都落在她微微凸出的肚子上。就在陈文强想说点什么的时候,一个五十出头的男人,伸手与柳主任握手,然后又伸向李敏。
“柳主任、李主任,辛苦二位了。”
柳主任出头说话,李敏把术前交代递给石主任。
“石主任,你看这个术前交代可以吗?够不够全?是不是需要再补充什么。”
石主任接过去看了一边说:“就这样吧。”然后他对另一个男人说:“你在这儿签字,内容就是我刚才跟你说过的那些。”
“好。”那男人按着石主任的要求签字,然后再次说:“拜托你们了。”
拿到患者家属签字的手术同意书,李敏对陈文强说:“我送患者去手术室。”就退出这个包围圈。
不管身后那些人的怀疑眼光,还是质疑的问话,李敏这两年见多了,她已经能够处惊不变、镇定自若了。
李敏退回icu,舒院长等人还在办公室。关岚见了李敏就说:“师妹,周主任已经把患者带上去了。”
“嗯。那我就过去手术室了。”
李敏又从icu出来,她招呼人群中的石主任等说:“石主任、柳主任,周主任已经带患者去手术室。”
“好,我这就过去。”
这一大群人,跟着他们几人从楼梯移动到手术室的门外。
……
仨人一起刷手。
柳主任就问道:“老石,患者家属说了什么?”
“上级领导的勉励罢了,想听吗,老柳?我给你重复一遍。”石主任笑呵呵地问。
“那就算了。”
“亏了有小李又喊一次了,不然还不知道他能说多久。”
柳主任没有答话。须臾之后,他说道:“小李,一会儿我消毒。”
“啊?”李敏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她赶紧说道:“柳主任,我消毒也没事儿的。”
陈文强带着小詹过来。他高声说:“老石,老柳,我叫了小詹来。小詹,你刷手去。”
柳主任立即就笑:“老陈,你这是怕小李累着了?”
“我怕你累着了,你刚才不还说要消毒?怎么样啊,这手术?老石。”
石主任就说:“一半一半,关键看她能不能过麻醉那关,然后是术后抗感染。这手术本身没什么,比你开颅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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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想万字更的,遗憾地摊手
羡慕10
石主任对着水龙冲干净手臂上的泡沫, 然后用被他那大手衬托而显得特别玲珑小巧的木刷子去蘸肥皂液, 准备做第二遍刷手。他说的“一半一半,麻醉关, 术后抗感染那关”都是“大实话”,可最后那句“比开颅好做”,就纯粹是玩笑了。
陈文强理解这个手术的难度,知道下不来台的可能性很大。他干巴巴地安慰石主任说:“老石, 老赵说他扛得住, 老洪已经在icu留了床位, 做好了准备。那个老周他亲自上台做麻醉, 你就放心做手术了。”
“好。那我就放心、放开手去做了。”石主任笑着接受了陈文强的宽慰,不然陈文强这个医疗院长怎么办?自己怎么办?眼看着这患者去死?
都做不到的。
陈文强想挤出来个笑模样,但是失败了。他清清嗓子说:“老石, 老柳, 台上都交给你俩了。台下的事儿我会处理好。”他像是做保证、又像是宣誓地交代了这么一句, 然后转身就出了手术室。那背影看起来颇有些视死如归的架势。
柳主任叹了一口气说:“唉!老陈今个儿也为难。”
“是啊。幸亏老赵把患者转去icu了, 不然他才是最难的那一个。”
“遇上这样的关系户, 真会把人逼死的。幸好老陈他这个医疗院长能撑住。”
“不幸中之万幸了。你说那人怎么那样呢?一面要别人救命,一边不想交住院费。还跟我说到饭店都是吃完饭才给钱的。m的, 老子出力白干活可以, 可这干了活不说, 还要再往里添钱, 这他m 的就过分了。谁不是一大家人要养活啊。”
石主任的这个样子太罕见了。李敏停下刷手的动作, 看了他一眼, 然后口罩下的嘴唇蠕动形状明显,但最后并没有说什么。
“是啊,谁不是一大家子要养活。弄得他家人生病,倒像是我们该他欠他的了。”柳主任跟着点头附和。他知道石主任今天因为患者家属的苛责吃心了。
他想说些安慰话,又觉得空泛的安慰话,对不起石主任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与自己互相帮着完成那些心脏手术的情谊。
于是他斟酌着说:“老石啊,我觉得那家人术后还得有麻烦。”
“术后麻烦是跑不掉的。你说谁敢保证这手术做了,人就能治好了?我艹,把裘法祖拉来,他也不敢保证做到的。”石主任犹忿忿不平。
李敏只跟那患者家属打了一个短暂的照面,并没做什么更多、更深入的交谈。所以她不知道陈院长、石主任他们先出去,竟然还遇到这样的刁难。
可涉及住院费用,她就不能不表态了。因为她参加了这台手术,要丢下科里的工作,所以这台手术不仅有她个人作为术者之一的提成,科里还会因为她的助手位置,分到相应的比例提成。
这是联合手术的规定。
虽然二助分不着多少钱,但蚊子腿再小,那也有肉啊。
李敏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那家人后来怎么说?补交手术费吗?”
*
有些时候临床大夫的工作就是这样,不单单要考虑怎么治好患者,还要考虑病情之外的各种因素。像今天这样有来自官方的压力,让人从心底生出庆幸——庆幸自己好命,没生在封建帝王的时代,没有那句“拖出去砍了”悬在大家的脑顶上。
当然也有来自患者家属方面的各种不理解,甚至是胡搅蛮缠。只要不危及患者的生命,他们愿意在有时间的时候,跟患者和家属慢慢磨,把道理讲透了再采取相应的治疗措施。
但其实他们最怕的是面对明明患者有救活的希望,但是刚从穷得叮当响的状态挣扎出来的家属,无法面对一场大病就回到负债累累的解放前。这样的人,基本都是在连哭带跪地哀求,却也求不到医院的免费治疗后,就把尚有救的患者带回家等死了。
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回家等死,他们要艰难地面对自己心理的那一关,最初学医的目的是为了救死扶伤。可最后他们也就只能勉强自己不去想这些事情。
但偶尔还是会想起来,想起那些不想死之人的哀求目光。
现在的不想面对的情况,又多添了一条,就是无法回避那些实习生们的纯真疑问——国家就不管吗?
*
国家真没法管。
只看医院作为事业单位,有编制的医护人员的工资,都不能做到全额拨款,怎么可能承担起全民的免费医疗?
所以,没有足够拨款的医院,也没有办法给患者提供免费医疗服务。
而且省院还处于说出去没人相信的、实际却负债累累的状态——对外,欠了银行一屁股的债。每月有大笔的贷款利息和本金要及时偿还。不然那利滚利的,绝对会滚得舒文臣回落凡间。
而对内,欠了职工的集资款。虽不用按月付利息,但迟早也要本利两清的。
还贷的本息压力,是随着陈文强接手医疗院长,才从舒院长、费院长那儿转移到了陈文强的身上。
陈文强全面接手医疗院长的工作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以前在创伤外科做副主任的日子是多么地轻松、惬意。无须负责任何行政方面的琐事,每年的科室考核指标变动,都由张正杰和护士长王静全担了下来。
他只须负责他那个临床小组,只管给临床患者以应有的治疗。且因为有舒文臣罩着他、还有他被撤掉外科大主任的“委屈”,对上主抓医疗的副院长费保德,他从来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
可等到他彻底接了医疗院长的工作,他才知道省院面临的财务压力是多大。他才知道临床若没有赚到足够的钱,作为承担了赚钱责任的医疗院长面对的是什么!
他再也说不出口住院押金用不着交那么多,也说不出口可以分几期交钱、多退少补的话。他再也说不出口,这样的患者需要做ct、做磁共振检查吗?
他变得“爱钱”了!不是既往那种手术拿红包、是属于自己应该得的、市场会自发调节价格和价值之间差距的“小钱”。
——而是背离了父祖教导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大方向。
他无法不那么做。
他也彻底理解了费院长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逃离医疗院长的位置。
因为全院赚钱的担子在医疗院长的身上。
这个位置得给财务提供足够的周转资金——银行贷款不按月还上,他的小舒就要赔笑脸、舍命去陪人家喝酒,以求得银行不“催债”、不“利滚利”。
少加一天就能少还一点儿。
少借一笔,小强的压力就会少一点儿。
所以,哪怕上面知会了银行,批给他们西边盖妇儿中心的贷款,舒文臣也不敢伸手接。他宁可放慢一点儿医院的发展速度,把内科中心的欠款还得差不多了,再借下一笔的修建妇儿中心的贷款。
陈文强从参加了院财务状况分析会,他就理解了小舒对药剂科范主任的迁就和“偏爱”——老范能配合他拖欠药商的回款。多拖一个月,财务这面的压力就少三分。
他开始理解范主任的种种“死扣”和“不变通”的做法,理解她对某些现金才能购买的药物,管控之严、不准有库存的原因。
他理解了血库对临床申请术前备血的按月核算之新规定。
他理解了门诊对个感冒也能开出三、四种药物的、说不出口的原因。
他在理解了这么多之后、在赵主任保证自己扛得起之后,他就去扮演那个恶狠狠的、讨债的“黄世仁”。
刚才就在跟患者家属做术前交代时,他就催促患者家属交钱:“心脏瓣膜是花钱进的。那患者所有的用药都是医院垫付的。这个手术成功后要把患者送进icu监护,会用到一些特殊的抗排斥药物。你们不补交住院费,医药公司对这种现金购药是概不赊账的。你们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咱们大夫的工资,今年只拨下来60%,水电费都得医院自己筹。医院是没有流动资金的。”
他顾不得秦处长和赵主任的再三暗示,赤膊上阵做最后的通牒:“在手术结束之前,你们要补交了所有住院欠费。还要再交一笔押金,不然术后回到icu,我们只能给患者吊生理盐水。icu 的抢救药物都很贵,所以是每天结算两次。任何人如果押金不够,都是取不到药的。很多药我们也是每天去医药公司拿现钱买的。”
患者家属看赵主任。
赵主任为难地说:“你们前面用药,要是在出院的时候没缴清,就从我工资扣。因为你们的处方是我签字才拿到药的。但后面发生的这些费用,我就是干到退休,每个月的工资一分钱也不拿,也不够换心脏瓣膜的钱和术后的治疗费。”
家属要见手术的大夫。石主任出去面临的就是花了钱是不是能保证治好的诘问。家属不想最后是人财两空,想要石主任保证:人死了,石主任和做手术的大夫分摊。
石主任是立即翻脸了。
“难道是我求着你们治病、求着你们要救活你们自己的亲人了?你们有这样的要求,你们去医大、去京城、去世界各地的医院,去看看有没有会给你们这样保证的。”
是柳主任和李敏过去让患者家属签字,才打断了他们对石主任的“逼迫”。那家的“后台”也顺势借坡下驴,签了手术同意书。
陈文强怕石主任的情绪受影响,才特意用上找小詹来帮忙消毒的借口,进来手术室安抚他。
*
石主任、柳主任、李敏和小詹,他们四个人配合做心脏外科的手术,成人和儿童的,也快一年了。
小詹消毒之后,柳主任抢上去帮着铺无菌单。他一边干活一边说:“小李啊,咱们好钢用在刀刃上。你就只管把瓣膜缝合好了就成。”
石主任笑着说:“咱们小李现在是‘母凭子贵’,提前享受大主任才有的待遇。小李,等会儿你在切除瓣叶后再上台。”
李敏明白柳主任和石主任对自己的爱护,她坐到自己的专用踏脚凳上,笑着谢过他们俩的好意。
……
负责这台麻醉的周主任双眉紧缩。对他来说,这个患者的基础情况太糟糕了。血压一直靠升压药在维持。高流量吸氧后,血氧饱和度也只有92%。最糟糕的是瓣膜赘生物有脱落的迹象,因为患者的左臂肌张力下降了。
这是脑血管被脱落的栓子堵塞了。
他刚才在麻醉时发现了这个问题,叫了陈文强过去看。
“老陈,我怕这个患者发生了脑梗塞。”
陈文强只能说:“先换瓣膜,回头再作个头部的磁共振。”
洪主任是支持陈文强的。“原发病灶不拿掉,什么对症治疗、加大抗生素的剂量都扯淡。老周,你看彩超提供的赘生物体积,足可能抢在抗生素起效前,把患者拖进拉不上来的左心衰竭、肺淤血和肺水肿的深渊。”
他们仨在石主任进来手术间之前,肆无忌惮地讨论患者病情的新进展,不管由赵主任陪着进来看手术的那个“外人”,不管他的脸色是多么惊惶和难看。可当石主任踢开手术间的门,就好像踩到了关闭他们嘴巴的开关,三人不约而同地都闭嘴了。
不能影响了主刀的情绪!
所以石主任抡起大圆刀、划开患者皮肤时,他还不知道患者脑血管有受累。
手术按部就班地进行。心脏瓣膜置换手术,这一年来,石主任做了一些。柳主任更多的是做瓣膜修复成型术。因为患儿还有一个生长发育的可能,置换机械瓣膜,那怎么可能跟得上孩子的发育。
李敏估摸手术进度差不多了,就走到器械台那边要水洗手。巡台护士端着李敏的踏脚凳喊柳主任。
“柳主任,李主任什么时候上?”
柳主任立即让开一助的位置,说:“小李,你上来了。”
“好。”
石主任基本切完了瓣膜和腱索。柳主任要了弯盘,准备去接切下来的二尖瓣。灰红掺杂的赘生物,快赶上鹌鹑蛋的大小了,且其上有明显的血栓形成迹象。
“我艹!这要是不做手术,等这血栓脱落了,还能有命吗?”
洪主任就说:“不手术,这样的病灶,单靠抗生素,她是过不去心衰和感染关的。刚才我不是说了,前不久才死了一个拒绝手术的感染性心内膜炎。这病啊,唉!真就不是内科光用抗生素能够控制的。”
手术间里看到那赘生物的人,都同意洪主任这话。
*
柳主任去到二助的位置,闲着无事就考问来看手术的富云香:“小富啊,这个赘生物脱落了,往上去,会堵到哪儿?”
“头臂干(无名动脉)、左颈总动脉和左锁骨下动脉,都有可能。”这是升主动脉发出的三支。
“往下呢?”
“应该能过了腹腔干。”腹腔干是腹主动脉最粗的一条分支。“别的估计哪个都过不去。”
柳主任无聊就继续考:“腹主动脉都有那些分支?”
富云香老老实实地回答:“膈下动脉、腹腔干、肠系膜上下动脉、左右肾动脉……”
周主任就说柳主任:“老柳,你再问,老梁就把人要普外了。”
柳主任哂笑:“陈院长,小富是我要的人。没错吧?”
陈文强假装没听见,他跟器械护士要了切下来的赘生物,交给赵主任,让他拿去给患者家属看。
石主任依惯例,将人工瓣膜在留存的瓣环上,选择180°固定两针后,就交给李敏缝合剩余的部分。
柳主任继续问富云香:“小富,你说说这情况是怎么来的。”
“细菌入血造成的。”
“说详细一点儿,怎么就到了这程度。你看看边上还有参观咱们手术的外人呢。”柳主任强调外人,还对富云香提要求:“做个科普。”
富云香看看那个外来者,明白柳主任所言的科普意思,那人不是医务工作者。
她认真地想想回答道:“细菌可以从皮肤、粘膜的破口进入人体的血液循环。如果身体自体的免疫能力没能及时清除掉入侵的细菌,就会发展成为菌血症。细菌随血流到了患者的心脏后,侵袭了患者的心脏瓣膜,引起瓣膜出现炎症,炎症反应,导致局部聚集的白细胞越来愈多,吞噬细菌后死亡的白细胞和细菌聚集在瓣膜上,形成赘生物。”
“危害?”
“首先菌血症进一步发展会成为败血症、脓毒血症。白求恩是就是死于败血症的。”富云香拿出谁都知道的白求恩距举例。那个参观手术的外来人,瞟一眼柳主任和富云香之后,眼睛紧盯着李敏的操作。
“其次,赘生物附着在二尖瓣上导致瓣膜关闭不全,每次血液泵入心室都会有部分返流回心房,进而导致肺脏淤血、水肿,呼吸困难,血氧饱和度下降。患者会因呼吸困难,出现类似溺水濒死的感觉。而且这个附着的赘生物,已经成为细菌繁殖的大本营,会不停地有被血流冲击而脱落下来的细菌,随着血液的循环播散到身体的各处。”
“这样脱落的细菌团,流到细小和血流缓慢的血管里时,会停留、会增殖、会形成栓塞。”
……
李敏充耳不闻富云香的回答。她在柳主任和富云香的问答里飞针走线。而陈文强在她身后不停地提醒她说:“慢点儿,慢点儿。”
“是。”
周主任恨不得开口催促李敏:快点儿、再快点儿、更快点儿。但他知道现在不是和陈文强斗嘴的时候,李敏不吭声,不代表她听不到陈文强的说话声。他勉强自己转过去和洪主任扯闲篇。
“这个回去可你有事儿干啦。”
“是啊。不仅是抗感染,我还得防着那些细菌栓塞了其他脏器。那个老柳啊,我的压力够大了,你可别让你的学生再给我敲边鼓了。”
“你把耳朵关上不久得了。”柳主任跟洪主任开玩笑。
“我哪有你那本事,耳朵还带开关的。你那开关是遗传还是基因突变啊?”
柳主任避而不答是遗传还是突变,只笑着说洪主任:“你防也防不住的。细菌早播散到全身了。小富,来,咱们告诉洪主任遇到这种情况得用什么治疗办法。”
“做血培养,选择敏感的抗生素,加大抗生素使用剂量,才有可能防住细菌在细小血管里繁殖、形成新的病灶。”富云香没打崩儿地回答了。
周主任就笑着说洪主任:“这是个实心眼的。”
“记住没老洪?”柳主任调侃地问。
洪主任就朝陈文强说:“陈院长,我看这小富的基础知识挺不错啊。你把这小富给我吧。五年后,我肯定还你一个能撑得起nicu和picu的主治医。”
nicu是新生儿重症监护病房,picu是儿科重症监护病房。省院的新生儿病室达不到nicu的要求。而picu,在省院连个影儿都没有。遇上儿科重患,吴主任就亲自上阵。因为这个,他被同行嘲笑了十几年。嘲笑省院的儿科与区医院是一个水平。
柳主任来省院一年多了,自然知道省院儿科在省城的地位。洪主任当面挖人的话,立即就让他垮脸了。
他非常不满地说:“喂,老洪,不带这么挖墙脚的啊。”
洪主任笑道:“谁让你显摆了?不知道锦衣夜行的道理啊。我跟你说,这个人我要定了。” 他被手术台上躺着的这个修心患者折磨了一上午,现在可算是郁气有地儿发了。
“那你从今年的实习生里选啊。百、八十个的实习生,不信你选不出一个。可别眼皮子那么浅,看人家有好的就眼馋。”柳主任不知死活地继续挖苦洪主任。
“我又不是把人弄去icu,还是留在你们儿科啊。你信不信我找你们儿内科的吴主任,好好探讨怎么建立nicu和picu?老陈,nicu和picu可是空白呢。你要不要把儿科重症监护病房建起来?明年妇儿中心建好了,就能派上用场啦。”
陈文强装傻。实在躲不过了,他才笑着说:“先看手术,咱们回头再讨论。”
……
富云香是被柳主任要去先轮转儿外科的。
这对儿科吴主任来说没什么所谓,反正今年分到儿科的新人,儿内儿外都要轮转的。他还愿意今年分到儿科的那几个本科生,在轮转后都定到儿外科呢。
把儿外科立起来,让省院的儿科不瘸腿,让省院的儿科能在全省有名号,是他心心念念放不下的事儿。其重要性与他下班就去抱的大孙子一样。
而富云香到了儿外之后,她得到了柳主任额外的关照(柳主任与富云香的父亲是一个年级的同学)。不同于李敏对富云香的以兴趣为第一位的补偿心理,纵容富云香喜欢儿科就去儿科、任由她不在外科使劲。人柳主任是花费心思地引导富云香、带着她从儿科的小手术做起。两周下来,已经让富云香不再反感做手术了。
今天这个手术,是她自己主动跟着小詹来手术室参观的。柳主任正美呢,却遭遇了洪主任明晃晃的挖人,这让柳主任怎么能不急?
*
“可以了。”石主任发声,立即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到术野上。李敏已经完成了将人造机械瓣膜固定到瓣环上的最后一针。
“冲洗。”石主任要了配置好的肝素钠溶液,检查吻合口无渗漏之后,他将最后两针与李敏同时打结。下面就是缝合心脏了。
“小李,你下去吧。” 石主任不留李敏了。
“好。谢谢主任。”
李敏接受石主任对自己的照顾转身下台。她又等了一会儿,见石主任和柳主任开始关胸了,才摘了手套,让巡台护士帮自己解开手术袍后面的系带,平静地离开了手术间。
羡慕11
陈文强是在看到那患者家属补交费的收据, 包括住院费欠款、预交手术费和后期治疗费,才放心地回去手术室的。
被他分派去跟踪患者家属补交住院费的秦处长,把缴费单据还给那患者家属,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就知道陈文强会看单据,所以才不惜从车库要车, 载着患者家属回家取钱,陪着去住院收费处交了钱。
他甚至想过,要是自己不陪着去交钱,陈文强看到患者家属拿给他的缴费收据,会不会打电话去住院处核实。
这般地“逼”患者家属补交住院费,也是事出有因。
因为7月份的收入结算在上周出来结果后, 被财务处王处长挑着陈文强在院办的时候送了过来。
“舒院长,陈院长,这个月比上个月的纯收入少了接近20万。”王处长一脸为难。
“少了接近20万?”这数字让在院长办公室汇报工作的医务处秦处长也震惊了。他下意识地脱口问出这话。
陈文强哗啦 哗啦地翻看了一遍,然后就朝外间喊:“马主任,你打电话让住院处韩主任上来解释一下。”
舒院长抓过报表看了看说:“门诊这块与上月变动不大。那个王处长, 你把去年夏天的同期数字给我,我做个对比。”
王处长要了一张纸,画了几道线,一个简单的表格就出来了。她很快将牢记在心的几个数字填好,递给舒院长。
陈文强怒火万丈, 抓过那报表说:“老舒, 你不用看去年的对照。你看这个月住院收费处应收款和实际收到的。这两个数字!你看看这差额!你看看你看看, 这差不多16万啊!”
那报表上的数目差额, 让陈文强失控地把报表在桌子上摔了无数次。要不是舒文臣拦了一下子,那报表就要甩到过来解释的住院收费处韩主任的脸上了。
陈文强大发雷霆,指着韩主任的鼻子问:“一个月你就差了十几万,有你这个人在住院处和没有,有什么区别?你给我说说,啊?”
韩主任辩解道:“7月份是欠款了十几万,但这钱也不是我个人拿回家了。急诊抢救就占了大头,”
陈文强截住他的话:“那其余的呢?”
韩主任的身体就矮了下去。她呐呐道:“我们住院部有发追缴住院费的通知。”
“那怎么还存在住院患者欠费?”
“追缴住院费一般是按照上一个处方的两倍催款,但是患者要出院了,支出就会比前两日少。” 韩主任的声音更低了:“我都到床边追缴了,但患者以要出院了,咱们不是多退少补的政策么……这样最后累计起来就好几万了。
“还多退少补?那你补上啊。”陈文强嘲弄的语气令韩主任下不来台。她嗫嚅半晌,没吐出一个字。但她脸上的表情就是:我个人补?那不可能!
陈文强被她那表情激怒,气得失态地破口大骂:“放条狗在住院处,一个月也不能丢十几万的。”
舒院长就拦他:“你别为工作的事情发脾气。不能这么对同志说话,你道歉。”
“道歉?她要能补上这十几万,我就给她道歉。”陈文强梗脖子:“你让我给她磕头都行。”
听到陈文强咆哮的唐书记赶过来,其他人也陆续赶到。这些人都七嘴八舌地劝陈文强先不要生气。
“我能不生气吗?”陈文强是真的生气。“十几万块钱啊,那不是小数目。那个韩主任你也不用去住院处上班了,你把欠款人的名单、工作单位、家庭住址都整理出来。你挨个去登门要钱,没单位的你去街道,我不管你怎么做,你把拖欠的住院费要回来。要不来,你就只有60%的基本工资吃饭。”
费院长就打圆场道:“老陈先别急,咱们慢慢商量。”
“怎么商量?你去商量银行,这个月咱们省院少还16万贷款可以不?别累加,别利滚利的,可以不?”陈文强的火气很冲,逮着谁开口他就冲谁。“缺额这么大,补不上这个窟窿,谁去银行跟前装孙子?”
自然是舒院长了。
费院长被陈文强顶得哑口无言。他看着勃然大怒的陈文强,突然很羡慕舒文臣和陈文强——以前是舒文臣不计一切代价地维护陈文强,现在陈文强也这么维护他。
唐书记见半层楼的人都被陈文强惊动,就劝他道:“老陈,你先别急啊。”
“我不急,可咱们这个月还贷的日子是不是又要到了?到时候怎么办?”
唐书记缄默了。
银行还贷之事不给省院宽限的事实在那儿摆着的,也由不得费院长唐书记多说。其他想劝说陈文强的人,也同样不好意思张嘴了。
谁都知道,银行那边晚一天还钱,本息相加的利滚利不是好相与的。想要银行给减免部分利息,中间求爷爷告奶奶,送礼、喝酒……不知要磕多少头。反正有幸跟着舒院长经过那么一回的人,都不想再陪着舒院长去了。
而后院长办公会议也顺利通过了宁可挪用住院押金、宁愿拖延药商的货款而被药商逼门要债,也不愿意迟还一天银行贷款之决议。
所以,眼看着西边的动迁速度缓慢,费院长是心急如焚。但他也没法再催舒院长接了银行新贷款,以加快动迁进度,早日把妇儿中心盖好。
——只要在明年夏天到来前盖好了妇儿中心,那就是他和舒院长的成绩;也是他晋正高、再在院长职位干一届的基础。
因为基于省院目前每月要还贷的数额和还贷能力,陈文强坚决不同意现在就贷款来建妇儿中心。他在院务会上强调过:内科住院大楼还清贷款前,不能再从银行借贷。
私下里费院长还请了范主任去斡旋,陈文强很不客气地对范主任说:“又玩拆东墙补西墙那招,还没吃够亏?!建内科大楼时,就用贷款还了那十七层欠下的老账。然后不等妇儿中心大楼盖好,贷款本息相加,逼得老舒差点喝出事儿,你忘记啦?”
“你告诉他老费,他要是能说通银行,在妇儿中心投入使用之前,不追要新贷款的利息,咱们用新的贷款还内科住院大楼没问题。我不反对。
最后费院长拜托范主任的用新的一笔贷款还上欠款、同时就可以妇儿中心可以开工的话,范主任再请舒院长去劝说陈文强,从春节后等到8月初,仍是杳无音信。
*
舒院长看医院领导差不多都被陈文强的大嗓门招来了,就说:“咱们去小会议室商量吧。”
陈文强气哼哼地进了小会议室。开门开窗的大热天,在小会议室和在院长办公室,也没差哪儿去。
等大家坐下了,唐书记就劝陈文强:“老陈,这月住院处的欠费增多,是令咱们还贷款很被动的。但大热天的,你还是不要这么发火,气大伤身,有什么事儿咱们慢慢商量。”
陈文强点头。他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看着财务处王处长问:“8月份的总收入,基本只能达到11月的2/3,超过12月的1/2,是吧?但是咱们还贷的额度不会因此减少的。我没说错吧?”
王处长点头:“基本就是这样子。”
陈文强转向韩主任说:“临床一线科室辛辛苦苦地赚钱 ,韩主任你这干收钱活的,你拿大家挣的辛苦钱去卖好。这么一大笔没收上来,我不说你渎职,但你失职、不称职,不适合在住院收费处继续当主任,你服气不服气?”
韩主任强辩:“换谁来……”
“换谁来都不好使,那我自己去管住院收费处了。我就不信了,押金不足不能办住院手续,押金不足要提前两天到三天通知补交住院费,医院的规定已经很完善了,怎么就还能有欠费发生呢?咱们省院的每个岗位上、任何人都是按照制度去工作,唯独你这里,”陈文强又气上来。
他接着做了一次深呼吸,平和了一点儿后,仍是以诘问的语气冲韩主任喊:“你跟我说说,这欠费是医院的制度有漏洞导致的,还是你违反工作制度导致的?”
韩主任被陈文强问得脸红脖子粗,她一个字也回答不上来。
“换人!”陈文强愤怒:“必须要堵住住院收费处的工作漏洞。说句不好听的话,外面开饭店的,烧菜的大师傅再用心,洗菜端盘子的再辛苦,最后门口收费的不玩活计不干正事儿,那饭店也得亏。韩主任,你说你是不是干了这勾当?”
韩主任心里拔凉拔凉的,她不知道自己从住院收费处的位置下来能去哪儿。她见没人给自己说情,就很激动地说:“咱们省院每个月都有欠缺的住院费收不上来的。这个月也是因为急诊抢救,若那些个急诊不急救的,也不会超过限额那么多的。”
“急诊抢救是救命,咱们没什么好说的,医院垫付也是应该。但患者稳定下来了,后续治疗期间,你有去追抢救费吗?后面的治疗费用,你有去追吗?咱们医院有没有能力垫付,你不知道吗?内科住院大楼欠了贷款你不知道吗?还用我告诉你咱们垫不起吗?王处长,”陈文强点财务处处长:“你跟她说,咱们每月要还多少贷款?”
韩主任抢在财务处王处长说话前,提高了声气问道:“陈院长,患者是抢救过来了,但就是没钱,也没找到肇事司机,咱们也不能把人赶出去吧?总得注意社会影响呢。”
唐书记见陈文强又要瞪眼睛了,就小心地提醒他:“咱们是得注意社会影响。这要是把治疗到一半的患者赶出去,传到上面……唉!万一传出去了,影响总是不好的。”
王处长把每月还款数目摊给唐书记看。唐书记叹口气,再也说不下去了。
*
陈文强痛心疾首地说:“名与利不能两全。咱们不是福利机构,这屋子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权利拿着一线临床医护人员的辛苦收入去买好。
要说做好人,谁不会?但咱们就是去抢民政局的风头,给五保户、军烈属免费,也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替交通肇事逃逸的犯罪分子掏钱。”
“韩主任,我说你你还别不服气。多退少补,那是指出院结账的时候,多交的押金要退回去;但是,从来那个少补,就不是出院时候不够了,才去补交的。而是住院期间押金不足了就要补交。”
韩主任争辩道:“我们住院收费处是这么工作的啊。入院的时候交一笔押金,中间不够了会催缴。但是临近出院时缺一点儿,结账时大家一般都补上了。”
“那你给我说说,怎么会缺了这么多?对了,上个月你们住院收费处少了差不多1万块,是什么原因?”
韩主任在陈文强咄咄逼人的目光下,不得不承认那是“少补”都没补的。
“我说你不称职,你不认账,感情你认为每月少个万八千的是正常,是应该了。我建议韩主任在收回这个月60%的欠款前,她就领60%的基本工资。”
没人开口对陈文强的建议发表意见。这也太突兀了。院里没有过这方面的规定。
陈文强没等到任何反应,在舒院长摇头的示意下,他也不强求大家立即举手表决。他把目光盯到医教处兼科技处章处长身上。
“章处长,住院收费处得麻烦你去兼职一段时间。你要给住院收费处立好按照制度工作的规矩。非急诊抢救必须要交够押金才能住院。这是第一条。
第二条,提前两天或三天通知补交押金。
第三条,谁负责的住院病房,一旦出现没有及时补交押金、最后导致出院欠款的谁负责。是选择扣工资、奖金补足,还是自己去要回来那笔住院费欠款,你跟收费处的同志们商量个切实可行的办法。但前提是不能耽误日常工作。”
章处长兴冲冲地答应了。多一份岗位兼职,就能多得一份奖金,何乐而不为呢?!且陈院长重申要按照工作制度做事儿,自己只要照着办、严格要求住院处的同志就是的。
他这么想,抬眼就看到对面的马主任——现任院办主任了,马主任当初去供应室可提了人事权的。于是他赶紧对陈文强提要求:“陈院长,我有一个要”章主任把脱口欲说完的“要求”换成建议。
“是不是连续两次出现错误的就调离收费处?或者是出现欠费金额在1000元还是2000元的,咱们得有个标准,超过标准就调离收费处?”
陈文强想了想说:“你把今年上半年的欠费数目做个统计,然后咱们下周开会讨论具体标准。”
“好。”章处长因自己的提议被采纳而精神抖擞。”任何人看他那样子,都知道他去了住院收费处,带去的将是怎样的整顿了。
*
韩主任气得嘴唇发抖,自己就这么被免职了?她眼睛从唐书记转到费院长,最后落到舒院长脸上。
她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向舒院长哀求道:“舒院长,你当了十年的院长了,你说句公道话,咱们省院是不是历来都是这么做的?我哪里有做错了?”
舒院长轻咳了一下说:“韩主任,你在住院收费处工作多少年了?”
“二十三年了。”
“以前没交住院押金的,咱们可有收到病房治疗?”
韩主任愣了一下说:“现在也没有啊。”她急急补充道:“那急诊欠费都是急诊科发生的。”
“现在急诊拖欠住院费的患者都出院了吗?”
“有一例死亡。”
“秦处长,你开了死亡证明书没?”舒院长转向医务处秦处长问。
“没有。没有出院结账单,我这面不会开的。”但他跟着又说了一句:“我一会儿就去查问急诊死者身份和死者所在,与殡葬那边联系。”
舒院长见秦处长理解了自己的意思,微微笑了笑,继续对韩主任说:“急诊时先救人,但从来就没有救了人不追费用的事儿。住院患者要追交住院押金不足是你的工作责任,错误理解多退少补,造成月月不能足额收到应收款,那是你一直在失职。咳,只能说既往是费院长的工作有疏漏了。”
费院长见点到了自己,立即惭愧道:“是我的工作没做好。以至于韩主任认为急救后欠费是正常的,并将少补未补当成惯例了。唐书记,我会在下一次的院务会上提交深刻的检讨。”
韩主任眼看费院长承认错误,心知自己被费院长断了退路。
财务处王处长适时开口道:“韩主任,下周我们要还银行贷款的本金和利息。你若是觉得委屈,你跟我一起去银行,你若能求得银行免了这16万,我为今天把上月统计表交给舒院长、陈院长,惹出来后面这些事儿向你道歉。”
韩主任把列席院务会的人人逐个扫了一遍,然后她悲哀地认识到,自己是四面楚歌!
唐书记收到韩主任的求救目光,她深感头疼。舒院长主管全院的人事任免,可他默许陈文强越俎代庖,就这么不经院务会讨论,先免了韩主任的职务……韩主任怎么可能服气?
“陈院长,韩主任也在咱们省院工作了二、三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保证她本意决没有危害咱们医院的意思。但是这个拖欠住院费,也是由来已久、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才费院长也承认他做医疗院长时,在这方面有疏漏,所以这事儿也不能全怪到韩主任一个人头上。”唐书记试探着开口,她是劝陈文强,但未免有劝舒院长,让他收回成命的意思。
韩主任感激地看着唐书记。总算有人为自己说话了。
舒院长没辜负唐书记的期望,他用手止住陈文强,平静地说:“费院长才承认了他以前的工作有失误,有疏漏,除了他自己要求的在下次院务会提交检讨,我认为积极去改正失误和疏漏,才能证明费院长本人是真正认识到了错误。
我的意见是咱们先不要去追十七层住院大楼建好之前的拖欠款了。咱们就从87年搬入这十七层开始清理,好好清理一下这些年拖欠的住院费。
王处长、秦处长,你们俩牵头,韩主任具体负责,争取在本月内把这些年的拖欠者资料整理好,要有家庭住址、工作单位。然后有单位的去单位要,没单位的去街道要。”
财务处王处长立即开口应了新任务。要不是住院收费处这个月差得太多,她也就睁眼闭眼地放过去了。现在缺额这么大,都不知道从哪儿能挪出来一笔来补这窟窿。
“另外,针对这个拖欠住院费,我提议咱们省院成立一个追讨住院费的工作小组,由费院长担纲组长、韩主任任副组长,秦处长,你们医务处配合一下,争取今年能把这些年被拖欠的住院费要回来一半。”
费院长深呼气,他不想担纲这个组长。但是众目睽睽之下,他说不出口。西边立项该跑的工作基本跑完了,现在自己负责的后勤那一摊,暂时也没有什么脱不开身的借口。他忖度了一下,笑着问陈文强了。
“陈院长,追讨我做医疗院长期间发生的欠费,是不是我的工资也要60%啊?”
陈文强黑着脸说:“大家举手表决了。”
没人举手。
唐书记就出来打圆场道:“要不韩主任的基本工资还是暂时别动了。”
陈文强沉默。但唐书记不容他回避。等了一会儿又提醒他:“老陈,咱们总要给韩主任一点儿相信的。”
陈文强咬牙回答道:“取消岗位津贴,取消7月份的奖金。要回87年往这么欠款一半以后,再说奖金的事儿。”
费院长就说:“这不妥当吧。”
“怎么不妥当?工作出现重大失误,还照样领奖金、领岗位津贴。你要认为她做得对,咱们就开一次全院大会,让全院所有的同志们都参与讨论、投票表决,看看该不该给韩主任发奖金。”陈文强冲费院长一如既往。
“你要认为该给韩主任发奖金,你就帮她把这十几万补交了。谁认为她的待遇一点儿也不应该减,谁就帮她补交这十几万。”
别说十几万,就是几千也没人帮韩主任补交。
费院长跟着问:“那韩主任的工作安排去哪儿?”
舒院长答道:“暂时到医务处吧。章处长只是暂代住院收费处的工作。老陈,我的意见是等韩主任把拖欠住院费处理得差不多了,再回去住院处工作。”
陈文强无所谓地点点头。那些欠款能不能追回来一半很难说,但不这么处理一下,装钱的匣子总往外漏,再辛苦也耽误还债。
*
章处长雷厉风行地整顿住院收费处,其结果就是欠费治疗可以,谁签字、谁负责。说得直白一点儿,就是住院押金不足,谁在处方上签字,从谁的工资扣钱。所以才有了柳主任、石主任同情陈文强和干诊赵主任的议论。
石主任说最难的是赵主任。那是他还没意识到自己也将很快面临住院费不足的患者,是自己掏钱填补、还是撵患者出院,真是令他左右为难。
李敏回到科里,首先要去查看上午没来得及查房的那几个患者。都查完之后,她改动了几处医嘱,然后对值班护士小吴说:“我去主任办公室睡一会儿,有事儿你去找我了。”
“好。李主任你该休息就休息,马大夫他们都在值班室呢,他们处理不了我再喊你。”
“那就谢谢了。”
李敏有小吴这样懂事识做的值班护士帮忙,便放心地回主任办公室吃午饭、休息。
小吴带的、今年刚毕业的护士就问:“吴老师,你怎么不告诉李主任12楼有人找她啊?”
“你没看她挺累的啦。我跟你说咱们和12楼分开了,不是你实习那时候了。现在是两个科室。而且那还不是什么急诊会诊的患者,是私人来找。等她睡醒了再说。”
小护士勉强点头,算接受了小吴老师的提议。
小吴看她那样子就说:“李主任怀孕4、5个月了,你当心脏瓣膜置换手术是那么好做的啊。那比开颅手术耗精神。上回她做完儿科那个心脏病的孩子,在科里睡了一下午。”
小护士表示受教。其实小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更耗精神,她只是看到李敏挺累的。
李敏睡到下午石主任打电话找她。
“小李啊,你和陈院长去年做的脑瘤患者,那患者家属介绍来一个法鲁氏三联征的患者。有没有兴趣过来看一下?”
“好,我这就上去。”
羡慕12
法鲁氏三联症啊, 李敏激动,几乎是用小跑的速度,赶到12楼的主任办公室。
之前儿科曾收到一个不足周岁的患儿,那孩子在典型的法鲁氏四联症:肺动脉口狭窄、室间隔缺损、主动脉骑跨、右心室肥大的基础上,还伴有房间隔缺损。算是五联症了。
造影检查后因为肺动脉口狭窄严重、且肺动脉发育较差、以及左肺动脉还存在畸形, 儿外柳主任跟患儿父母做术前交代,让他们做好需要二期或者三期手术的准备……可患儿的父母在第二天就抱着孩子出院了。
白瞎了柳主任制定的手术方案,以及他为患儿争取的费用减半政策。
“小李,来看看造影的片子。”石主任的办公桌上摊满了资料。“患者23岁,成年女性,说是在婚检的时候发现异常。”
李敏一张张看过去, 最后在石主任等待的目光里,指着片子上的细节向他报告:“这里有肺动脉口的狭窄,这个是房间隔缺损,右心室肥大,都不太严重, 也没有主动脉骑跨。主任,这个手术的难度是在处理肺动脉瓣的狭窄、右心室流出道重建?”
“还有呢?”
李敏看看手里的片子,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主任,我觉得这个比咱倆上回去儿科看的那个小孩轻多了。这可以一期手术完成吧?”经过上一个病例, 她在柳主任的指导下, 对先心病的阅片、诊断、治疗都提高了很多。
石主任点头:“一期手术应该没问题。就是这个房间隔缺损, 你别看缺损小, 得用补片修补。”
李敏讶异,她看看片子才问:“单纯缝合不可以?缺损也不是很大啊。”
石主任摇头,从笔筒里抽出铅笔,用笔尖点着片子说:“这几处是筛孔,一旦我们修补时牵拉,这几个筛孔可能就会因吃不住力,被撕裂或扩大。”
李敏拿着片子对着窗户相面,她真没有看出来有筛孔。“主任,这是筛孔?我还以为是片子冲洗的问题。”
石主任就解释道:“造影检查的时候我过去看了,确认了在房间隔主要的反流外,同时还有筛孔存在。”
“这样啊。”李敏点头,要是造影的时候看到了就另当别论了。然后她又问:“这患者平时有什么明显症状吗?”
“平时只是不爱动,发绀也不算明显。”
这就是12楼和11楼分开后,胸外科配置齐全,不仅有住院总郑强、还有潘志这个才提上来的副主任,李敏不能像原来那样,随时随地去看胸外科收进来的任何一个患者,及时了解病房患者病情的结果。
另一个原因是她自觉专业定在神经外科了,没必要也没精力再在心胸外科分神。当然了,她也是不想跟在12楼工作的杨大夫碰面。尽管现在杨大夫看到她很客气,距离都在1米以外的。
石主任把看过的片子等都收起来,所有的检查报告交给苗粤生夹去病历里。苗粤生把整理好的病历捧给李敏看。
李敏认真去看病历。长期医嘱覆盖完全,临时医嘱的术前准备没有拉下什么项目,完整的大病历、首次病程记录都写得中规中矩。苗粤生果然是陈院长所言的资质有限、但很认真的那种人。
李敏认真看病历,潘志就跟石主任申请:“主任,这手术我去看看可以吗?”只有两个参观手术的名额,想看是要及早定下来的。
“可以啊。”石主任立即就答应了。然后他对李敏说:“小李,你问问陈院长想不想去看。”
“好。我一会儿回去就问。”
*
石主任等李敏看完病历,带着李敏等人去看新入院的患者。11病室摆了8张床,只住了5个患者。李敏跟在石主任后面不忘扫一眼经过的床头卡,肺c、肺脓肿、肺c、肺c……肺癌患者已经这么多了?
4床的年轻女子,单薄、瘦削、荏弱。她半坐在床上吸氧,神情紧张地盯着领人过来的石主任。她病床前站着的那好几个人里,有两个跟石主任打招呼后,又跟李敏打招呼。
“李大夫,你挺好的呗?”
“挺好的。”李敏觉得打招呼的人有些面熟,但她对不上是谁,便笑着回答。
“你结婚啦,这是怀了几个月了?”
“快5个月了。”
俩人真诚地说了几句祝福话。
李敏笑笑站去石主任的身边,看石主任查体。李敏等石主任听诊结束,也拿听诊器去听心音。等她结束听诊了,女患者弱弱地轻声问道:“石主任、李主任,我这能治好吗?”
“能。不耽误你结婚。”
“那生孩子呢?”
“等个一年两年的。看看心脏恢复的情况,也不是没可能。”
“石主任,她这哪天能手术?”
“这周内了。你们还要再交3000块住院费才够的。”
这几个患者家属的脸色就都变了。石主任看着几人的表情,那还不知道他们的想法。他朝几人点点头,领先出了病室。
没等走回到到主任办公室,那几个患者家属就跟了过来。其中一个中年女人,像是患者的母亲,她双手互绞,焦虑、忐忑、很不安问石主任:“3000块不够吗?”
石主任摇摇头:“不够。她那些检查都花了不少钱了。”
“可是,可是……”女人茫然地朝周围几个人看看,然后小声说道:“石主任,我们凑不到更多的钱了。”
石主任愣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她现在做手术,已经被耽误了。如果她在上学前手术,效果比现在好,考学、工作都不受影响。如果她不做手术,唔——只要别感冒,别干活,也可以维持现状,但绝对不能生孩子的。你们考虑一下吧。”
李敏对石主任说:“主任,我回胡楼下了,要到晚查房时间了。”
“好,你回去吧。”
*
李敏回到11楼,见陈文强破天荒地提前到了科里。
“老师,石主任收了一个法鲁氏三联症的女患者。23岁,婚检发现的。有肺动脉狭窄、房间隔缺损,右心室肥大。她那个缺损有几个小筛孔,石主任看造影时发现的。他问你去看手术吗?”
“去。可惜上回那个五联症的孩子没做手术,我都让胡主任给安排了录像,准备以后做宣传的。”陈文强很遗憾。
“柳主任也说这样的重症病例很难遇到。错过了太可惜了。还说那孩子如果不及早手术,再来几场感冒,身体会越来越差,或许以后都没有手术机会了。”李敏更遗憾了。不仅是遗憾一例难度大的手术错失了,她更为那孩子难过,不抓紧手术,那孩子活过5岁的希望很渺茫。
“是啊。”陈文强早已经放开了对那个先心病的念想。要不是为了做小儿心外科的宣传,减免一半的费用,还不够赔的呢。“上午那几个患者你去看了没有?”
“看了,我从手术室回来就看。医嘱也改了。”李敏把病历车拽过来,抽出一本病历捧给陈文强看,然后又抽出几本,放在病历车的上面做准备。
陈文强仔细地把几本病历都看过了以后说:“都可以,就这样了。查房了。”
他一声令下,早已经等在护士办公室的大夫和实习生们,就跟在他后面开始今天这个工作日的最后一项工作。
*
查房早,结束的就早,李敏跟着陈文强去icu,看白天做的那个心脏瓣膜置换的患者。洪主任还没有走,在做下班前的最后查房。
icu的患者不多,四个大病区只使用了两个。入目就是身上插着各种管子的沉默患者,以及各个床头滴滴作响的心电监护仪。正是交接班时候,不仅洪主任在查房,夜班护士也在进行交班查房。低低问询、低低回答的声音,从一个床头到另一个床头。
陈文强和李敏在护士站那儿,悄悄翻看那个患者的病程记录、医嘱单,然后去患者床前,却见患者闭着眼睛仰躺,不知道是还没有从麻醉中苏醒过来还是睡着了。床头的心电监护仪上,心电图的波形很完美。心律、血压也都在正常范围。
负责这个患者的护士,守在患者的床头,见他俩过来就站起来问:“陈院长、李主任,有事儿吗?”
“没事儿,我们就是来看看。”
李敏翻看护理记录,对照输液架上挂着的已输入的药液单,陈文强歪着脑袋、就着李敏手里的东西看。
“如何?”
“也就这样了。”陈文强低头认真给患者做了一个简单查体,以明确患者脑血管栓塞的情况。
洪主任远远看到他俩,匆忙把手头的事情交代给值班大夫,然后疾步朝他俩走过来。
“陈院长,患者回来icu后有清醒,周主任又给一些药。”
“让她睡着也好。三点的生化结果我都看了,五点有复查吗?”
“有。估计差不多也该送结果回来了。化验室孙主任说了,若有异常他会先给我电话的。” 洪主任向陈文强汇报了患者的术后情况,
“那就好。这个患者你费点儿心,让夜班大夫也多费点儿心。这样的患者能痊愈,也代表了咱们医院多科室合作的能力和成绩。”陈文强很诚恳地勉励洪主任。
“嗯,我明白。”洪主任表示自己理解。这样的重患若能痊愈,是icu存在的意义和骄傲。再则能让干诊赵主任陪去手术室、并带了外人进去看手术的人,其份量就不是一般“赖”住在干诊病房的人能比拟的。虽然赵主任没说什么,但自己能感受到他的感谢心情。
然后洪主任跟着陈文强走出icu。
到了小走廊里,他转回头说李敏:“小李今天的手术做得不错啊。手挺稳当的,没受什么影响。”
李敏摘了口罩笑笑,说:“洪老师,我只管做缝合,不用去担心别的啊。所有的压力都在你们身上,有你们扛着呢。”
陈文强也笑着说:“小李是因为有我们给她做依仗,她是什么事儿都不用担心,自然手稳了。”
洪主任感慨:“年轻就是好。有依靠,心里就不慌。遇事儿可以去找上级医师,然后找主任,无忧无虑无所畏惧。像我们现在,就只能自己抗起来了。”
陈文强调侃道:“你现在是主任了,全院的重患都等着你呢。有没有后悔过来抗大梁?”
“男子汉大丈夫,说后悔多不好听啊。”洪主任开玩笑。
“后悔你也回不去医大了。”陈文强也开玩笑。
“我回去干嘛啊。只要我这辈子想争上游,早几年,晚几年,早晚都要自己挑大梁。再说我抓住了你给我的这个扛大梁的机会,万事自己做主不说,还不用再挤在筒子楼里了,何乐而不为呢?三室一厅住着,比集体宿舍好的,是不是,小李?”
李敏把隔离服挂好,抿着嘴、笑着点头。
*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李敏挺高兴地坐在饭桌边,她一手按在婴儿车把上,一手逗潘嘉。留着涎水的潘宝宝,笑得和不拢嘴,他脖子下面的围嘴很快就湿了。
李敏解下他的纱布围嘴,递给严虹说:“换个新的来。”
潘志站起来,从严虹的手里接过纱布围嘴,回房间拿回来一个后,他弯腰把围嘴系到潘嘉脖子上。潘嘉躺在车里,抱着软皮球使劲儿啃。
潘志爱怜地给他擦去口水,点点他的鼻子说:“傻小子,啃到什么了,笑成这个模样。”
潘宝宝没理会他爸爸的亲昵动作,全部注意力都在嘴里的皮球上。严虹拽过婴儿车上为他预备的小手绢,擦去啃湿的皮球上向下流的涎水。
“敏敏,潘志说你中午上了一个心脏瓣膜置换手术?累不累啊?”
“没累着我。我只做了瓣膜置换的缝合部分,都没等缝合心脏,石主任就让我就下台了。”
李敏接过小芳递过来的汤碗,用长颈的咖啡小匙轻轻舀了汤搅。经过穆杰连续几个月、坚持不息的努力,李敏接受了广东人的餐前喝半碗汤的习惯。
严虹又给这种行为锦上添花,她用最小的四寸骨瓷金钟小碗、配上长颈的咖啡小匙喝汤。俩人一小匙 一小匙地喝着清鸡汤,说着白天的工作。潘志从开始的不习惯、不参与、不反对,到偶尔也加入她俩的这种喝汤方式。
半碗温热的鸡汤进肚,精神头是好了很多,也有了食欲。
“师妹,听说今天那个手术挺难做的?”
“手术本身不算难,已经做过快十例了。难在患者的一般状态不好。周主任整个人都紧张得不得了,icu洪主任也陪在手术室。其实不仅是石主任怕患者下不来台,就连陈院长和赵主任也怕的。”
“这么多主任围着她打转,是什么重要人物?”严虹随口问道。
“她的药费是赵主任签字的。还不够资格住干诊,但赵主任全程陪着的。麻醉周主任紧张是因为上台前的会诊,那患者就有左心衰,休克,血压一直靠升压药维持的。洪主任紧张是因为icu 在之前死了一个感染性心内膜炎的。大家都怕下不了手术台。”
“你刚才过去icu了?”
“去啦。”李敏把最后一点儿汤喝完,自己去厨房盛饭。等潘志和严虹也都盛饭回来,李敏把患者术后的情况说了一下。
“我看洪主任写的病程记录,患者在麻醉时就出现脑梗塞,左臂肌力下降,但下班前我跟陈院长去检查,肌力有3级,也还算可以吧。”
“是血栓还是脱落细菌栓子?”
“虽然心脏瓣膜上的赘生物,有血栓形成的迹象,但洪主任考虑是脱落的细菌栓子。就患者目前的状态,明天或者后天会给她做磁共振,看栓塞了哪些血管。”
“会开颅吗?若是脱落的细菌栓塞。”
“不会,上抗生素了。剂量够大、杀灭了金葡菌,栓塞自然解了。若是血栓的话,依目前受累的程度,也不会开颅的。过后慢慢溶栓或者中医治疗了。”
“那会不会晚?错失最佳溶栓时机?”
“会啊。但她今早那左心衰、休克都要命的。后来在手术台上,肯定不会给她溶栓的。先救命再说了。”
李敏耐心地回答了严虹的提问,然后问潘志:“潘师兄,那个法鲁氏三联症的患者,住进来几天了?”
“上周二进来。那是石主任亲自管的患者。”
李敏略吃惊:“是吗?我看全是苗粤生写的病历、下的医嘱啊。”
“那大病历写了两回,首程写了三回,医嘱是石主任口述的。”
“噢,这样啊。我还以为苗粤生进步了呢。”李敏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严虹追问李敏为什么。
李敏就说:“苗粤生实习的时候,他的病历书写等照现在差很多,我还以为他突飞猛进提高了呢。原来是石主任修改之后的。”
*
潘志又添了一碗饭回来说:“师妹,你说我要是心胸的手术都上台,你觉得有可能不?”
“那有什么不可能。那些基本缝合你都做得很好了,只要给你机会,有体外循环的时间逼着,你自然也就能快起来了。那缝合瓣膜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事儿。”
“还说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事儿?!柳主任和石主任都让你去缝瓣膜的。”潘志无比艳羡。“我不说三年五年,我就是十年八年能去缝合瓣膜都好。”
“你真想?”
“是啊。谁不想啊?不在心胸外科也就算了,过来了不能上心脏的手术,实话实说啊,我这心里和面子上肯定是过不去的。”
“你真想就和彩虹一起练呗。只要石主任看到你的速度快起来了,能超过他且稳当,他肯定会要你上心脏手术的。真的!
你看上次血管置换,他都给你上手的了,说明他还是信任你的。”李敏放下饭碗,认真地对潘志说:“下个月我开始上课,以后每周也就二、三、四这三天能上台的。”
“石主任会把心外科的手术安排在这三天内的。”潘志的失望掺杂在他笃定的语气里。
“你要真想上心外的手术,你别只看这三四个月啊。这三四个月你拿来练习,只要练得够快了,我年底还要休产假呢。那正好是手术季,你只要有一次机会上台的机会,石主任看你可以,你以后也就行了。”
“谢谢谢谢。我是当局者迷了。”
“谢什么啊,我也就是缝合得快一点儿而已。潘师兄,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现在儿外科的手术也越来越多,到年底时柳主任也未必就能安排开。这都是你的机会了。”
也是。潘志放下碗筷,对李敏作揖。
李敏笑笑也回他一个作揖,说:“但我可把丑话先说在前面啦。要是你不够快的啊,等石主任他儿子轮转过来,你可就没机会了。”李敏用开玩笑来提醒潘志。
“石屹现在骨科轮转,明年他该去普外吧。”潘志的语气似乎再跟李敏求证。
“应该去普外,再跟梁主任学半年。”这个李敏知道,也不怕说给潘志。
严虹就插话问:“石屹最后会定在哪科?”
李敏摇头:“那就不好说了。原来还说杨宇他们这届轮转两年,结果一年就定科了。天知道石屹他们这届,到明年这时候会不会有变化、会有什么变化。”
“要我是石主任,我也把自己儿子带着身边。心胸外科的所有手术都是石主任他做术者的,多好培养自己儿子的机会啊。”
“是啊,看石屹的机会多好。轮转骨科时,跟着王主任;等他轮转到普外,肯定会跟着梁主任的。如果他定科到胸外这面,由石主任亲自带着,也是很正常的事儿。”
“人家会投胎呗。不过咱们也不用羡慕石屹,等潘宝宝长大了,以后轮转去普外跟谢师兄,到神经外科我可以带他,心胸外科你自己可以带啊。咱们不比别人的儿子差,宝宝,你说是不是?”
严虹捂嘴笑得花枝烂颤:“咱们拼不起爹,可以让儿子拼得起。老潘,你加油啦。”
李敏俯身,拉拉潘宝宝的手说:“来,宝宝,跟姨姨一起说——老潘,你加油啦。”
潘志被李敏和严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了。
他知道自己的家庭不如周围的同学,他一向是依靠自己的努力……二十年的努力,他得以站到与大部分同龄人一样的高度,可是却被两个家庭条件比自己好的女孩子笑谑加油。
他尴尬地笑笑,暗自下决心,要更努力。要尽快地提高速度,得到石主任的认可。因为李敏说的她休产假,是自己唯一的机会。若不能抓住,等石屹过来,可能就再没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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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8了,回头再捉虫了^_^
羡慕13
妇产科李主任面色凝重地跟梁主任说出自己的建议:“老梁, 你闺女下午可是胎膜早破了,羊水流的有些多,咱们得考虑做剖宫产了。”
虽是建议,但话里所含的不容拒绝,梁主任还是能听明白的。
“唉!”梁主任叹气。这老丫头生不逢时。从出生就诸事不顺。才满月, 自己就得了下放的调令,千方百计拖了一个来月,最后还是要离开省城。她妈妈出了月子就上火、回奶,东家讨一顿、西家讨一口的,好容易糊弄饱她。
小时候三天两头地生病,读书时更是遇上考试就出事。不是磕破了膝盖、就是摔断了胳膊, 再不好好地就能拉肚子发烧、或是月经提前。好容易结婚成家这事儿顺当了一点儿,但这生孩子又这样。
梁主任的犹豫落到李主任的眼里,李主任以为他舍不得闺女剖宫产的。就继续劝说他:“老梁,咱们再等下去的意义不大。反正孩子的预产期就是这几天的。再等,宫内感染的可能性就要成几何倍数地增加了。”李主任继续劝:“今天下午这羊水流的有些多, 不是昨天晚上的那种。你要还犹豫,我就给孩子上窥器做个检查。或者叫老况来给孩子做个b超,再测下羊水的深度。”
其实李主任在获悉梁慧下午突然羊水流量增加,就提醒梁主任非常可能是早破膜了。只所以不上窥器检查,就是想减少可能的逆行性感染。俩人都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 希望通过持续的静滴催产素, 子宫能够有足够的收缩进入产程。
可是俩人守了两个多小时, 宫缩的进展也还是不理想。
“剖吧。”梁主任下定决心:“我去跟我老丫头说了。”
“那好。你们翁婿俩上不上台?我好安排值班大夫去做手术准备。”
梁主任提起的脚顿了一下, 然后下定决心道:“我上,小金就算了吧。不过我那老丫头才吃了一点儿东西,咱们再等会儿做手术吧。”
“行啊。那就再等一、两小时了。我回家吃点儿东西就回来。”
“你还回去干嘛。我老伴儿给送了饭,都没动呢。一起垫吧一点儿了。”
“好。”李主任也不跟梁主任客气。
俩人做了多年的同志,妇产科没少找梁主任救台。梁主任总是没有任何怨言地帮忙,同时从来不说什么妇产科贬低他人、抬高自己的“玩笑”话。
梁慧躺在产科主任办公室里的临时加床,间李主任在该下班的时候没回家,把父亲叫出去商量一阵子,然后回来就跟自己父亲和小金一起吃饭,即便有屏风围着,梁慧也注意到了这些,由不得她不多猜、多想了。
但梁慧等他们吃完了才开口:“李姨,是不是我得做剖腹产了?”
李主任笑笑,对梁主任说:“老梁啊,你看都不用你说,你家老闺女就猜到了。”
梁主任咧嘴。做了一辈子外科大夫,不知怎么张不开嘴跟闺女说话了。
梁慧看父亲的表情,明白自己得做手术了。她的脸白了白,却不死心地问:“李姨,不能再等等吗?”
“等也没用。催产素用了差不多24小时了,产程无明显进展。现在不仅仅是怕出现宫内感染,你下午羊水流出来的有些多,按着这速度,不等半夜就流干了,还是得急诊剖的。”李主任细声细气地把剖腹产的必要性告诉给梁慧。
“你预产期就在这几天,孩子发育的也都很好,你不用担心孩子。这种情况及时把孩子取出来,对你好对孩子也没有危害。”
梁慧愣神一会儿,终于明白自己非得做剖宫产了。她一下子就从床上坐起来,很干脆地说:“那我也不躺着了。这一天一宿,躺得我后背累。小金,你帮我打点儿热水来,我擦一擦。出了一天汗,一会儿别把麻醉大夫给熏晕了。”
小金见梁慧这样的态度,看看李主任,再看看老丈人。得到他们点头允许了,他立即打水张罗给妻子洗漱、擦澡。等他们小俩口都收拾好了,才吃进去的那些东西,估计也消化的差不多了。
李主任和梁主任协调好急诊剖宫产的所有事情,让小金去推平车,几个人帮着把梁慧移到车上。小金带着实习生把梁慧推进手术室的门,巡台护士过来接人。梁慧看着小金要退出去,她这才感觉到怕,于是她喊住小金、拉着他的手不松。
小金就安慰梁慧说:“我换了衣服,就进去手术间陪你。”
梁慧拉着小金的手眼泪盈盈欲坠。
巡台护士只好说:“金大夫,你赶紧换衣服进来。”
“好好。小慧,我从那边进手术室,换了洗手服,最多也就两分钟,就能到手术间陪你。”
梁慧松手,眼泪跟着就落下来了。小金给她擦了两把眼泪,在巡台护士的催促下,一步三回头地退出去。他要走另外的大夫进手术室的更衣通道。
梁主任很快换好洗手服出来,可一见他老闺女在平车上抹眼泪,他也顾不得自己的口罩没戴好,三步并作两步地赶过去,赶紧哄闺女说:“你哭什么啊。爸换了衣服不就过来了。”
巡台护士也说:“是啊,小梁你哭什么啊。哪天不做几台剖宫产的,还没有谁能够有亲爸和对象都进来陪着呢。”
梁主任跟车把闺女送进手术间,麻醉科周主任已经在手术间待命了。他见了梁慧痛哭流涕的小模样就说:“老梁啊,你是不是忘记给孩子买糖球了?”
梁主任明白周主任的意思,立即就懊恼地说:“可不是忘了怎么地。我光顾着想外孙子了。”
周主任哈哈笑:“小慧啊,等做完手术,就让你爸就给你买糖吃。哪样都买。啊!咱们不哭了,不怕的。来,先过床了,然后我给你打麻醉,你睡一觉就都好了。”
梁慧被说得不好意思,她抹了一把眼泪,说:“周叔,都下班了,还把你找来,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我大侄女要生孩子,别说这个点儿,就是半夜三更的,你爸爸招呼我我也得赶紧跑过来。来,小金,咱们过床了。”周主任招呼踢门进来的小金。
三个大男人两个实习生,再加上巡台护士,一起上手把梁慧从平车抬到手术台上。
*
吃过了晚饭,潘志两口子要抱孩子下楼遛达,李敏就想回家了。严虹说什么也要把李敏拽下去一起走走。
“敏敏,你都在医院里关一天了,到楼下走走透透气去。”
李敏却不过严虹的热情,只好换了衣服和鞋子,跟他们夫妻俩一起下楼。
太阳已经落山了,但西边的天空里还留下大半边的橘红。层叠的浅蓝暗灰,开始往西天那最后的色彩里渗透。极致鲜艳的火烧云,被蓝灰色覆盖、渗透后的瑰丽,居然比单一浓烈的色彩更夺人心魄。
“彩虹儿,你看那晚霞多漂亮!”李敏望着西边的天空感慨。“我怎么感觉自己好久都没出来看看晚霞了。”
与她挽着胳膊的严虹也感慨道:“这一年的变化太大了。以前天天跑步的日子,好像是上辈子了。”
晚风习习,身边已经不再是中午那般炙人的热浪。可经过一个夏季炙烤,已经没剩下多少水分的柳树枝条,那些快干枯的叶片,被微风弄出来粗粝的摩擦声。柳树似乎想凭借这样难听的声音,发泄其不甘心地被风摆弄的不满出来。
但和风可不在乎柳叶的抗拒,它尽情地吹过柳枝,把各家厨房里混合后的香味,播散到省院这片宿舍区的每一个角落。
宿舍区的那两个篮球场,聚集了一些吃食堂的单身汉和实习生。一个篮球场被实习生占据,他们在踢小场足球;另一个篮球场有十几个年轻人,在分别进行两个半场的篮球赛。看客还不少,虽稀稀落落的,也围了大半个篮球场了。
“咱们别过去看了,万一那足球飞过来,砸着吓着都不好的。”严虹拽了潘志一把,带着三大一小往楼空儿走。
没走出去多远,就遇到同样出来溜达的冷小凤和吴冬。
“你儿子呢?”严虹问冷小凤。
“他爷爷抱着呢。”冷小凤笑吟吟地回答:“爷爷抱累了奶奶抱。晚上十点前,非喂奶不会找我,也轮不到吴冬抱。”
吴冬笑着伸手去抱潘宝宝。冷小凤翘脚把潘宝宝的围嘴从肩膀拉回来,然后把围嘴摆端正了。
“宝宝,记得姨姨不?”
潘宝宝朝她吐泡泡。
“你看看你怎么跟金鱼似的。彩虹儿,他那牙出来没?”
“出来一个白点儿。”
“那就快了。也许明天早上就完全出来了。你小心他这两天会有轻微发热、或者拉肚子什么的。”冷小凤提醒严虹和潘志,“不少孩子出牙会有这样的反应。两三天也就过去了。”
“嗯。”严虹点头。
潘志笑着谢过冷小凤。
吴冬抱着潘宝宝,侧头对和自己并排走的潘志说:“这孩子大三个月,是差好多啊。我儿子长得够壮实了,但脖子还支不住脑袋呢。”
“得两个月以后才能支持住。你别急啊。”
“我急也没用。我想抱我爸也不给我抱,怕闪了他孙子。他和我妈一早六点就过来,唉……”
“你爸妈那么喜欢孙子,等你儿子断奶,得把孩子抱过去了。”
“真让你说中了。我爸早说了,等孩子断奶就抱过去,让我和小凤每天过去吃饭看书。”吴冬模仿着他爸爸说话的语气:“省得我们老胳膊老腿的,不管刮风下雨一天三趟地往你们家跑。”
这话里的炫耀,对潘志来说就扎心了。从潘嘉出生,当爷爷的只过来看了一次孙子,再就没有登门。他妈妈也是如此。自己的宝贝儿子被父母亲如此地冷落,他都有一种跟冷小凤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感觉了。
此时走在他们前面的冷小凤,挽着李敏的胳膊在诉苦:“敏敏,我真的有练习了。手指头都被勒得快出血了,你看!可我还是一分钟连20个方结都做不到。”
冷小凤把手指伸给李敏看。
“那就继续练。你想去儿外挣钱,基本操作不过关,柳主任肯定不敢放手你做术者的。要是去拉钩,那还不如留在儿内科了。”李敏拍一下冷小凤的手,说:“你都看过我和彩虹儿是怎么练的了。我跟你说我现在有空儿还会练练打结的,权当闭着眼睛休息了。”
“那我再试试了。”冷小凤勉勉强强。她没想到李敏会不给自己转圜的余地。
严虹看出冷小凤的心思,她笑着问:“小凤,你现在吃穿都不用花钱,你惦记去儿外干什么呢?儿外比成人外科更难呢。你当外科是好干的啊。”
冷小凤讪笑:“我不是羡慕敏敏挣得多嘛。正好那天柳主任过来找壮壮他爷爷,说起今年分到儿科的那几个本科生去儿外轮转的事儿,我才动心的。”
“后悔了?”严虹给冷小凤铺台阶。
“嗯。可能我真不是上手术台的材料吧。唉!我这十根指头都不分瓣的。”冷小凤打退堂鼓的意思太明显了。
李敏拽着她挽自己的手说:“你现在放弃了,怎么敢保证以后不为今天的决定后悔?我觉得你该全力去练三个月,然后再说自己是不是干外科的材料。”
“要是我练了三个月还不合适,我不是白费劲儿了?!”
“那你、你就没想过自己考不上大学,会白读高中了?”
冷小凤深吸一口气说:“我考高中是因为在初中一直是班级的前几名,我爸妈才同意我不报卫校的。可我转儿外,我,我一点儿底气都没有。”
“你不怕以后想起来后悔,你就不练了。”李敏抬起和严虹挽着的手臂,看看时间说:“我要回去看书了。”
冷小凤眼尖,马上发现李敏换了手表,她随口就说:“敏敏,你和彩虹儿的手表是一样的。”
“是啊。漂亮吧?你也来一块了。”李敏跟冷小凤开玩笑:“回头让娜娜也买一块,咱们四个戴一样的。”
“不了,我这个是去年结婚前才买的。”冷小凤给李敏看自己左腕上的手表。
“看着就比我们俩的要好看。”李敏赞了一句。
严虹就问:“得好几千吧?”
“嗯。”冷小凤矜持地点头。
李敏松开她俩的手臂,转身回头对吴冬和潘志说:“你们继续遛达啊,我回去还有些事儿。”
严虹就说:“我也回去了。明天有择期手术的。”
潘志从吴冬手里接过孩子,朝吴冬点头告别,跟在严虹和李敏的后面,往他们那栋集资楼走。
“我们去看看娜娜吧。”冷小凤提议。
“好啊。”吴冬跟着冷小凤转向。
对于冷小凤想改儿外的事儿,吴主任是举双手赞成。范主任却不看好。吴冬看出来冷小凤第一天练习打结的时候就有勉强的情绪,就悄悄跟他妈妈说了。
“她愿意练就练,你别说她。免得她以后后悔赖你阻碍她了。”
“嗯。”
“那外科大夫可不是好干的。要是人人都可以,凭什么外科大夫比内科的攥钱多。”
吴冬深以为然。
家里有许姐帮着做家务、带孩子,冷小凤有太多的空闲时间了。有这么件事儿,也省得她念叨李敏要去读研究生了。
*
翌日早会前,李敏听陈文强告诉自己,梁主任昨晚得了个外孙,还是他亲手从他老闺女肚子里取出来的。可是还不等她表态要去恭喜梁主任,陈文强就阴着脸说:“梁慧产后出血,摘除了子宫。”
“啊?”李敏吃惊,嘴巴大张,够塞进去一个鸡蛋了。“她前晚早破水、就去产科住着打催产素了,怎么就这样了?”
“子宫收缩乏力。剖宫产之后在手术室观察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没办法了。唉!上午做完手术,咱倆再过去看看了。交班。” 陈文强的情绪不好
李敏沉默地点点头。
夜班护士快速地念完交班,又把今天要手术的患者情况念了一遍。觑着陈文强的情绪不好,马大夫只说了一句:“昨夜患者无异常。”
这真是谁也没想到的事情。
到了手术室,李敏才知道梁主任停了今天的择期手术。手术室护士长顶着两大黑眼圈,板着脸安排今天的工作。不论是外科大夫还是手术室护士,任何一个人都加了十二分的小心,省得这时候撞到护士长的枪口上。
陈文强和李敏今天要做的这个脑瘤手术有些棘手。肿瘤位于颈静脉孔,病程较长,肿瘤占位的影响也比较大。这个52岁的男性患者,因担心下岗,一直忍着耳鸣、头晕等症状坚持坚持上班,结果因为听力下降、听不清班组长分派的工作被强行下岗。
他当场晕厥在车间里,工厂只好送他去医院做检查。苏醒后,说话口齿欠清晰,明显的张口向右侧偏斜,伸舌右偏、以及右侧听力明显下降,立即就被留住院全面检查。
县级市的二甲医院还没有ct,救护车把人送到省院,经过脑ct、mri等系统检查后,初步诊断为颈静脉孔神经鞘瘤。
在科里住了十来天了,那患者抱着诊断我脑子里肿瘤了,让我出去排队等一个月?说什么也不肯出院。李敏不知道他最后怎么走通了陈文强那里,就提前给他安排手术。
李敏猜测是因为省院还没有做过颈静脉孔神经鞘瘤这个病,才给这患者破例的。李敏昨晚说的要回去看书,就是要在复习陈文强交给她的资料。
李敏带着路凯文摆体位,画开颅入路。陈文强向过来找他的麻醉科周主任询问昨天手术的事儿。
“唉!别提了。”周主任的脸色也很不好。“做手术前,李淑慧就跟我说了这事儿,她担心取出孩子以后会发生子宫收缩不好的情况。”
“老梁下不去手,是不?”陈文强问。
“嗯。决定摘除子宫他就犹豫了好半天。李主任把能使的招数都用上了,小金打电话给谢逊,后来谢逊和苏颖他俩两口子来了,把老梁替换下去,跟老李一起完成的手术。”
“现在情况怎么样?”
“我才过去看了,孩子大人都挺好的。就是老梁的精神头有些不好。我劝了老半天,也没什么效果。”周主任挺无奈的。“该说的都说了,好在孩子没别的事儿,有什么想不开的”
“大人孩子都没事儿就好。等我下了手术,我过去劝劝他了。”
“我回来的时候,老赵过去了。”
“那就好。老赵比你我会说话,肯定能劝动他的。”
“但愿了。”
李敏抓住他俩聊天的空隙,赶紧问:“老师,这条线,你看可以吗?”
“可以。消毒吧。”
路凯文擎着消毒弯盘已经等了好一会儿。陈文强发话了,他立即动手消毒。李敏便去刷手……等陈文强刷了手回来,李敏带着路凯文已经完成骨钻钻孔。
“你继续做。注意用骨蜡封闭乳突气房。”
“是。”
李敏要了骨蜡,小心地涂抹在乳突气房表面。分离肿瘤周边蛛网膜后,陈文强接手做术者。俩人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剥离肿瘤周围的颅神经、还有小脑前下动脉。
……
“这就是脑干了。”陈文强一边做一边提问:“你们两个实习生回答,脑干的生理功能。”
“是人体生命活动的中枢,主要起着支配运动、感觉、呼吸、心血管的功能。”
“脑干受损会出现什么症状?”
“脑干受损,会引起呼吸、心跳、血压等的障碍。脑干损伤严重会危及患者生命,引起呼吸、心跳停止。”
“小路,你补充一下。”
“脑干还与人体的消化、体温、睡眠等生理功能有关。”
“小李?”
“脑干的功能与它的组成有关。脑干包括延髓、脑桥还有中脑三部分,是连接脊髓与间脑、大脑的一个重要的部位。延髓的功能……”李敏顺畅的背下去:“一旦受损,这些功能都将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
在分离脑干侧肿瘤时,陈文强停了下来。“擦汗。”他喊巡台护士。
等巡台护士给他擦汗后,他指着术野对李敏和路凯文说:“今天这个手术的难点,就是这个部位了,这里一定要注意保护好后组颅神经脑干段,尤其注意不能损伤了面神经。”
两个实习生又被考问了一次后组颅神经的有哪些。
陈文强用微钻一点点地磨除颈静脉孔的骨质,小心翼翼地扩大了颈静脉孔,然后通过扩大口,切除了孔内的肿瘤。
整个肿瘤切除以后,巡台护士冯姐看着标本盆里的肿瘤说:“陈院长,你这切下来的肿瘤,怎么像个小哑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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颈静脉肿瘤有一种颅内外沟通型的,肿瘤主体呈哑铃型分布在颅内和颅外。
羡慕14
微钻扩大颈静脉孔殊为不易, 切除肿瘤后陈文强已是疲惫。他把剩余的工作交给李敏带着路凯文和实习生完成, 自己霸占了刘主任的位置,与始终陪在手术间的周主任说话。
“我昨晚得了消息, 因今天的这个手术,老舒就说我过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倒尽给李淑慧添乱。”
“所以你就没休息好?”
“我还行啊。要是真没休息好,我会取消手术也不会勉强开台的。你说是不是?”
夏天是一年中临床患者最少的季节, 尤其八月份, 更是难得的休息之月、喘气之时。偶尔停一台两台的, 也能够在短期内尽快补上, 不至于让患者多等。但等手术季来了, 任谁都不敢以休息不好的理由停台,哪怕是半天呢, 后面的工作也会压得人更没时间休息了。
周主任点头赞同, 他没去戳穿陈文强的黑眼圈和疲惫。就依陈文强的性格,他不来医院,在家也可能睡好。且这个人太喜欢以己度人、为别人着想, 他以为小李会跟他一样没休息好?周主任不觉得李敏会的。
等李敏给实习生剪完最后一个线结,陈文强才真正放下心来。这带了实习生上台, 开始和最后都会拖慢速度。哪怕他再心急如焚地想去产科看看梁家父女,他也还是耐着性子由着路凯文缝合、实习生打结。间或听李敏教导实习生拉线的方向,别打出滑结了。
但他一边与周主任聊天, 一边奋笔疾书, 如此才不浪费等待的时间——等待李敏按着带教的要求来完成手术。
李敏看手术室的众人帮着把患者过车, 她就去拿麻醉小桌上的病历。陈文强告诉她:“手术记录我才写好了,医嘱也下完了。”
“辛苦老师。”这些活是应该李敏带着路凯文和实习生干的。
“早点写完,咱倆好去产科。”
陈文强为了去产科,让麻醉刘主任把患者送去icu。
刘主任笑着说:“陈院长,你不怕洪主任去找你?这个患者值得去icu”
“没什么不值得的啊。开颅术后的哪一个,认真起来都可以送去。既往我是体贴他忙不过来罢了。”陈文强这样说话,还是在刘主任一脸明了的温和注视下,不好意思地别过脸。然后他转头回来就换了一个说法:“你跟老洪说,我知道他icu现在的患者少,嗯,你跟他说这患者过渡一两天,我接回去。”
这还差不多。
刘主任爽快地应了,然后又问他:“你们科明天那台手术还做吗?。”
“做。让小李带人做就好了。”
患者由刘主任送去icu,李敏跟着陈文强直接去产科监护室。
*
产科的那层楼,永远不会少了陪着进入产程的妻子、在走廊里溜达的丈夫,自然也不会少了走廊加床,更不会少了分娩室里隐约传出来的吓人叫声。那痛苦的呻/吟声里是夹杂有无限生机的。这令整条走廊的气氛,与其它楼层的病房显著不同。
俩人穿过探视、送饭的人群,依次贴在产科监护室的门玻璃上往里看。第一间不是、第二间不是,那第三间肯定没错了。
第三间的监护室里只有小金在陪着梁慧。
“你感觉怎么样?”陈文强略弯腰尽量平和地去问半坐位、脸色苍白的梁慧。
“我还好。陈叔。”梁慧的强装不在意落在了陈文强和李敏的眼里,偏她还很认真地强调:“我真没事儿的。”
粗噶的声音落在陈文强和李敏的耳朵里,让俩人的感觉都不好受。
李敏就问她:“还没排气?”
梁慧点点头。
“不急,等排气了,再喝点儿水,嗓子就不会这样了。小慧啊,那个孩子没事儿,你也算平安。那个什么也比不上能活着重要。懂不?”陈文强很诚恳安慰了梁慧一句,然后他就词穷了。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劝解梁慧,这个年轻轻的就因为生产、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晚辈侄女。
“谢谢陈叔。”梁慧接受了他的好意。“你坐啊。”
陈文强直起腰摇头,他问小金:“你爸呢?”
“去水房了。”
“那我去找他。”陈文强匆忙逃掉,留下李敏和他们夫妻俩相面。
“李敏,你坐。”梁慧指着小金搬来的凳子。
李敏坐到她床前的板凳上,想了想说:“梁慧,陈院长说的没错。真的是人没事儿就好。我和小金搭档了那么久值班,真是没少见束手无策的事儿。你能够平安下台,真的是很好了。”
“是啊。”梁慧勉强地咧嘴,想给李敏一个笑脸,可是眼泪却不争气地出来了。
“你别哭啊。”这样的梁慧,与平时的她截然不同。李敏慌忙接过小金递给自己的毛巾,站起来给她擦眼泪。
梁慧伸出自己没扎滴流的那支手,粗野地抢过毛巾,在脸上胡乱地抹。
小金低声在李敏身后说:“李敏,你帮我劝劝。小慧从术后就没跟我们任何人说过话,她能哭出来也好。”
李敏拽着毛巾角,帮梁慧擦不断涌出的泪水,很严厉地警告:“你才生完孩子就哭,小心以后眼睛有毛病。”
“我知道。可我这一会儿就是想哭。”梁慧用毛巾在脸上胡乱抹着,抽抽噎噎道:“那么多人生孩子怎么就我产后大出血、怎么就我要摘除子宫呢?昨晚进手术室,那护士还说就我有亲爹和对象陪着进去……”
“梁慧,我本来报考医科大学,就是想学林巧稚,追随她的理想,降低围产期的死亡率。我跟你说建国初期,上海的医疗条件是全国最好的城市,产妇的死亡率是28/10万。这个是在医院分娩的死亡率,没包含那些没钱去医院、在家分娩而死亡的产妇。当时全国的平均数字是1500/10万。也就是说10万个产妇有1500个过不了生产这个鬼门关。”
梁慧抹掉眼泪看李敏。疑惑地问:“这么多?你不是骗我吧?”
“我骗你谁有钱给我吗?你做完月子你可以自己查资料啊。你知道现在是多少吗?”
“十万分之一?”
“想得美!前年,国内的平均死亡率还超过千分之一。你虽然是财务,你也应该能听说过这两年下面转上来危重产妇,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救活的。当然啦,也是送到咱们省院时,那些危重病例不少错过了最佳抢救时机。但不管什么理由吧,咱们省院生孩子死掉的人比全国的平均数要高。”
“可怎么偏偏是我呢?”
“你知足吧。你不在那个千分之一之内。我跟你数数剖宫产术后出血的原因吧。有一条是子宫切口缝合不佳。而你的手术是李主任和你爸爸给你做的,是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对吧?”
梁慧点头:“对。”
“术中裂伤未能及时发现或者缝扎的不彻底。你爸爸是普外科的大主任,有他在台上,这个也不可能,对吧?”
“嗯。”
“胎盘、胎膜残留,别说是李主任、就是产科的任何一个大夫,就是我做的那几例剖宫产,也都要认真检查胎盘,这个更不可能了。是不是?”
“是。”
“那剩下的就是子宫收缩乏力。你本来就是因为用了催产素之后、子宫收缩不好去做剖宫产手术的。我听说术后在手术室观察了一个多小时的,是不是?”
“我不知道多久,看了孩子后,周主任就给药让我睡觉了。”
“我跟你说,一定是那个时候,李主任和你爸爸发现了问题,才让周主任给药的。不信你等出了月子,你去手术室看看,护士长肯定会给你进去的。
你看看哪个剖宫产术后的,不是缝合好了就推回来、还给药让产妇昏睡、还把人搁在手术室观察?肯定是李主任和你爸爸发觉你的情况不对了。
你想想你出现子宫收缩乏力,该给的药、能用药挽救,你说李主任和你爸爸能不给你用吗?”
梁慧双手搅着那条鼻涕眼泪的毛巾,嘟嘟囔囔道:“怎么就是我呢?我这一辈子就没顺当过。”
李敏从梁慧的手里接过毛巾,递给自己身后站着的小金,说:“洗下了。”然后又对梁慧说:“可能是任何人,怎么就不可能是你?!妇产科的严虹,她那天晚上急诊剖宫产的事儿你都听说过了,她家的孩子还是不足月的呢。还有苏主任前面出过事的。她那时是在产科上班的。
生孩子本就是在闯鬼门关的,不仅是现在啊。你已经够幸运的了,是你爸和李主任给你做手术,小金还把谢主任、苏主任找了来,不然你怎么能逃得了那千分之一的死亡率?”
梁慧显然还陷在她自己的情绪里没脱出来:“怎么就是我呢?”
李敏按着她的思维方式回答:“因为你爸和小金能救你啊。换一个产妇,剖宫产术后回病房,等一两个小时之后发现大出血,再去找值班大夫。要是值班大夫在病房还好,万一在手术室做手术呢?要是刚开始另一台的手术,是不是要等一个多小时、才能等到值班大夫回来的?”
李敏故意模糊产科必须要留大夫看病房的规定。
“还有就是产科大夫在病房,也要先考虑是什么原因,然后还要跟家属做病情交代、签署手术同意书,获得家属在无法止血的情况下可以切除子宫的同意,然后才再能送手术室吧。
你想想从出血到手术室、再麻醉到开刀这段时间,再快也需要有20分钟以上的时间,救不回来人有什么奇怪的。”
梁慧沉吟起来。
李敏接过小金洗干净的热毛巾,站起来给梁慧擦脸。“所以,梁慧你够好命的了。你能死里逃生,多亏你有个好爸爸了。不然你当哪个产妇术后,李主任都会陪在手术间等啊。”
“我好命什么啊。我一小就没吃着几口奶,我爸被下放到公社医院当大夫的时候,可艰苦了。我俩姐姐还总说爸妈偏我了。”梁慧抢过毛巾,顺口溜出一句话。“她俩生孩子,我爸我妈提早就过去了,她们俩都是顺产。”
“你妈你爸天天守着你的。可谁让你子宫收缩乏力了?赶上产后大出血,你还能捡回来一条命,你就知足吧!”李敏把凉毛巾抓回来,递给小金。
她回头看到梁慧在添嘴唇上的、擦脸毛巾留下的那点儿潮湿气,不由得心更软了。就伸手取了玻璃杯里的棉签,饱蘸了凉开水,也不管会不会有水滴下来,把棉签塞进梁慧的两唇间。
梁慧感激地使劲儿地吸吮棉签上的那点儿水,好像喝到了琼浆玉液一般。等李敏拿开棉签后,她才道:“我没说自己不知足。我就是说我从小什么都不顺…… ”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真的。你以后一定会什么都顺利起来的。”李敏盯着梁慧的眼睛,放低了声音对她说话。她那真诚的样子,要是给穆杰看到,一定会说她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
梁慧被李敏的话感染,这次她终于回了李敏一个浅淡微笑。虽然那微笑一闪而逝,也让李敏觉得自己很有成就感。
于是她再接再厉地说:“梁慧,你刚才笑起来的样子好像你妈妈。真的!就是脸上都是那种很豁达、很乐天知命、好像世上全是好事儿的样子。唔——跟你爸爸也像。对啦,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你爸爸整天乐呵呵的,好像到他跟前的全是好事儿,但我们外科谁都敬重他的。”
*
总是乐呵呵的梁主任,此时面色憔悴,他佝偻了腰背,躲在水房里,红着眼圈在往窗外看。陈文强已经陪他站了好一会儿。
“老梁,孩子一时接受不了,那也是正常的事儿。别说她了,就是我跟小尹昨晚听说了,也都接受不了的。不过,你换个角度想,要不是你和李淑慧当机立断,产后大出血也不是不死人的。能保住一条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是啊,能保住一条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梁主任点头认同。“老陈,这孩子从小就不顺当。好容易赶上你当院长,连带着老向不再针对小金,我还以为她时来运转,婚事顺利后能百事顺溜了呢。
你看我多少才放心了一点儿,她又遭遇生孩子的这道坎。你说我要不要去找人算算,看看 怎么能让她避避?”
“那就找人看看吧。真要有什么,也能化解了。”陈文强看他情绪稳定多了,就说:“我留了小李劝她,她俩年龄差不多大小,小李劝她的话,她应该能听得进去。这也好一会儿了,咱倆回去看看吧。”
“好。”梁主任提着热水瓶,跟着陈文强离开热水房。
俩人回到监护室,见梁慧不再是眼神空洞的模样,梁主任感激地朝李敏笑笑。他把手里的暖壶递给小金,说:“你回家睡一觉,吃了晚饭再来换我。”
小金摇摇头说:“爸,你回去了,我留在这儿方便照顾小慧。”
“午饭后特护就能过来了。你回去吃饭吧。”
小金摇摇头,拿起毛巾、端着洗脸盆出去了。
陈文强见梁慧的表情比刚才轻松了一些,就对她说:“小慧啊,你好好坐月子。等你满月了,让你爸爸摆酒。”
梁慧回给陈文强一个浅笑。这回她脸上的勉强之色,比半个小时前少了些。
“老梁,我回去了。”
“回去吧。”梁主任把陈文强和李敏送到门口。陈文强拦住他说:“别急,给孩子容个空儿。慢慢来。”
“好。”
*
在产科盘桓了这么一会儿,李敏回去就有些晚了,潘志带着小艳姊妹俩已经吃过午饭,但严虹还没有回来。
“师妹,听说梁主任他闺女产后大出血?”潘志抱着潘嘉,在厅里来回走动。
“嗯。我刚才过去看梁慧了。她对摘除子宫,好像有些接受不了。”李敏吃饭,边吃边答。
“打击是挺大的。听说昨晚后来是谢逊和苏颖过去帮忙的。”
“嗯。小金打电话找的他们。”
“我不知道,我要知道我也会去的。可惜我太慢,梁主任也未必用得上我。”
李敏假装没听见后面的那半句话。只就他前面的话说:“梁主任人缘好,谁知道了,一般也都会过去帮忙了。”
正说着话,严虹满脸疲惫地回来了。潘嘉立即兴奋得又喊又叫地朝他妈妈使劲。潘志差点儿没抱住他。
“等会儿,先让你妈妈吃了饭地。”潘志搂紧儿子,轻拍下他的屁股哄。
潘嘉啊啊地叫着,那气势简直就像……
“潘宝宝见到你,就像是饿了三天的狼崽子。”李敏打趣换了衣服出来的严虹。
严虹没空搭理李敏的调侃,她把儿子抱怀里喂奶。潘志接过小艳手里的盘子,弯腰给严虹喂饭。
“今天的手术顺利吗?”
“挺顺利的。不到9点就开台了。噢,对了,苏颖跟我说,她下周五就去广州,要年前才能回来。那个谢逊是每个周日值班,她想把谢苏宝放我们家。麻醉刘主任一般周日要带孩子回娘家。”
“那就放过来呗。我周三值夜班,周日在家;你这一年都不值班的,家里还有小艳和小芳。等师妹你开学了,陈院长会调整值班小组,不过我跟谢逊一个班的可能性不大。”
“潘师兄,哪怕你和谢师兄同一天值班,也就是彩虹儿和小芳各带一个孩子,还有小艳呢,也应该能忙过来的。”
“我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敏敏,” 严虹略有些为难:“敏敏,等你坐月子时,小芳就没空了。可苏颖跟我说,我也不好不答应她的。”
“没事儿的,这几个月我周六周日都不在家,让小芳带他玩了。等我生孩子时,我妈妈会过来,穆杰也早跟骆大姐约好了。小芳带他一天影响也不大的,就一天,怎么也好糊弄过去的。”李敏吃完放下碗,说:“到时候得注意点儿,你们得把门锁好,别让他偷偷溜出去了。我侄子有时候就自己往外跑的。”
“我侄子也是一样。礼拜天得有一个专人带着他。” 严虹见李敏答应的很痛快,仔细看她不像是有什么勉强为难的样子,才彻底地放下心。
“你不用那么看我啊。我做肝胆的手术,真是谢师兄带我的。我是该叫他谢老师的。苏师姐不跟你说,谢师兄要小芳过去帮忙带一天孩子,我也不能说反对,是吧?再说他把孩子送过来,人多也能帮小芳看一点的。”
严虹见李敏心里有数,也就不再为自己没问过李敏就答应了苏颖,感动难为情了。她把潘嘉换了一个方向喂,吃了几口饭问李敏:“你申报副高的破格资料交了没有?”
“还没。陈院长让我晚点儿交。”
“什么意思?”
“我没问。资料我都整理好了,随时可以交。晚点儿就晚点儿呗。”
*
陈文强中午去食堂吃的午饭。午饭后就回去他的副院长办公室午休,睡得正香呢,电话铃响了。
陈文强被电话铃声吵醒,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在那儿。他赶紧抓起听筒:“喂,我陈文强,哪位?”
“我老胡。我猜你就在这儿。上班时间到了,你还睡?!”
“昨晚没睡好。什么事儿?”
“样书的事儿办好了。那边答应先给咱们排板。就是那钱得尽快有个打过去的时间,人家才好在开机印刷的时候,注明版次是1992年的8月还是9月的。最重要的是月底前一定是会给我们三本样书。高兴不?”
陈文强喜出望外,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高兴高兴。那个,老胡,嘿嘿,谢谢你啊。”
“客气什么。我那也是给自己办事儿。给三本样书,你、我、小李,咱仨一人一本。”
“嗯,我明白。钱应该没问题,老舒说了,这个周六要是还没动静,他就帮老赵催催。”陈文强祭出舒文臣这个大杀器。
老胡知道舒院长有后台、有背景,闻听舒院长肯出头帮忙,就有些懊悔自己白白喝醉了。他意兴阑珊地说:“那好,那样我就放心了。知道舒文臣要插手,我这两天就不必连着喝醉了。”
“别啊。老胡,咱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我不能事事都依赖老舒的。你说是不?”陈文强笑嘻嘻地跟老胡耍赖。
胡主任不接他这话茬,反问他道:“不依赖他、你抓着我不放?你是八仙里的哪一个?”
“唉,老胡啊,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你是副主编,我不抓着你抓谁?”陈文强立即理直气壮地顶了他一句。然后他又放下身段,给胡主任陪小话:“老胡啊,你和小李都出版了自己做主编的专业书,我这本书赶得急,钱还不凑手,我知道你在帮我,我领情。”
“哼!认识半辈子了,我稀罕你领情啊!噢,对了,老梁那闺女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今天上班怎么听说做了子宫摘除了呢?我忙了一上午,也没找出空儿过去看看。”
“子宫收缩乏力导致产后大出血。”陈文强捏着话筒,闷闷地答了一句。他脸上因为得知样书消息的高兴,一下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他闺女现在怎么样?”
“我中午去看过了,还行,慢慢养着了。”
“啧啧,真事儿闹得,真遭罪了。那个老陈啊,老梁说他闺女一直不顺,要找人给破解一下。结果那什么仙的高人,转弯抹角打听消息,就问到我这里来了。你说老梁这钱花的,依我看不是什么靠谱的事儿啊。要不要提醒他一句?”
“他就花钱求个心安。这个不行他也会找另外一个。钱要不多也就算了。”
羡慕15
李敏中午在家略歇了一会儿, 下午按时回科里。按今天下午的工作计划, 她是要带路凯文去实验室,带他练习在显微镜下吻合血管。可是她到科里的时候, 发现路凯文还叫了王大力、苗粤生,她想想就把富云香也叫上了。
要带着这么些人去实验室,她便从卷柜里掏出一条烟,让路凯文帮自己拿着。进了实验室的门, 就把那条烟贡上。
“金老师, 打扰你了。借花献佛。”
实验员眉开眼笑地说:“李主任, 你太客气了。留给你对象抽吧, 这么好的烟。”
“他不抽烟的。”然后她指着身后的那四人说:“他们四个都是我带的学生, 以后少不了会常来你这里。要是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你打电话给我。我9月起要去医学院上课, 没时间陪他们过来的。”
“行啊。你这回怎么一次带了四个学生啊?不是一对一教学的吗?”实验员给李敏开门, 拿器材,还有四只准备好的青蛙。
“他们四个是上一年医学院来实习的。来,大家认识认识。这是富云香, 现在儿外科,跟着柳主任轮转, 傅院长和戚主任的准儿媳妇。这个是路凯文,现在也跟我轮转。王大力跟着骨科顾主任轮转,苗粤生是陈院长特别要的人, 现在跟着胸外的石主任呢。”
四个人也跟着李敏叫金老师。
实验员一看这几个是都已经留在省院工作的了, 就更客气了几分。可是只有两台试验用的显微镜, 李敏需要更多他也帮不上忙的。
李敏先把血管吻合的要点强调了一遍,并再次提醒四个人注意:“一会儿你们在吻合血管时,除了要做到一针全层,其次就是动作要轻,一定要轻。牢记是用持针器凑向血管断端,而不是拉扯血管到自己好用持针器的位置。不然一旦撕裂了血管,修剪整形后,断端的距离会比原来更长,吻合的难度更大,也更容易在吻合口处形成血栓。
李敏将四人分成两组,路凯文和富云香,王大力和苗粤生。一组先练习组织分离——把青蛙的所有器官都一个个完成地解剖出来,同时练习浆膜层的缝合和打结。另一组就做显微镜下吻合血管。
一小时以后交换。
富云香明显跟不上路凯文的速度,但路凯文见李敏在认真看着自己跟富云香做蛙心解剖,便只能放慢速度就付富云香。等换到富云香做术者的时候,慢得他都想催促她几句了。
可俩人开始去做显微镜下的血管吻合时,路凯文发现富云香还是那个速度,自己倒有点儿跟不上她了。
实验结束,路凯文就提出疑问了。
李敏给她解释道:“因为富云香去年实习的时候,是想去当儿内科大夫,所以她上手术台也很少动手。看着她的速度是比你们仨偏慢,但并不是她的动手能力差。等到在显微镜下吻合血管,大家差不多都是第一次,你也没有积累,你就觉得她快了。”
这个解释路凯文勉强接受了,但王大力接着问:“李老师,我们明天过来还要再给他拿烟吗?”
李敏怕他们仨再凑钱买烟什么的,就说:“你们不用管这个。你们提前一天电话通知他就可以了。他都会安排好的,那是他的工作。” 怕他仨不信,就多说了几句。“陈院长当初带我过来的时候,都是陈院长打点的。给不给就是那么个意思。你们要是把他的胃口养大了,你们以后过来就难了。给陈院长知道,就不会留他在这里了。”
三个人连连点头。
“8、9月份,哪科的患者都少,你们有空就过来练习。好好练两个月,等10月份手术量上来了,你们基本操作过关、能跟上了,就有机会在手术台上做名副其实的二助、一助。”
“是。”
“谢谢李老师。”
*
虽然陈文强对胡主任说了钱要不多也就算了,但他还是提醒胡主任透话过去,没有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收了钱但孩子没能转运,想白拿钱是不可能的。
可是放下电话后,他想想还是不放心,他就去12楼找吕青,让吕青帮忙给推荐一位。
“陈院长,那就还找太平房的张师傅呗。他认识的高人,听说挺靠谱的。”
“那就麻烦你问下。”
“那我先去和梁主任说一声,先给他透个话儿的。他老闺女没事儿了吧?”
“应该没事儿了。”
“唉!现在这亏了有剖腹产了,不然等羊水流干了,还没有宫缩,岂不是大人孩子两条命都玄乎了。”吕青唠叨了一会儿,打电话给产科,问明梁主任才回家了,就打去他家里。
“梁主任,我是吕青。”
“啊,是小吕子啊,什么事儿?”梁主任等到照顾他闺女的特护到岗,才放心回家补觉。
“陈院长说你要找人给你老闺女看看。那个春节的时候,我们科找过太平间张师傅,是想麻烦他请人给李敏看看,后来穆杰不是回来了就没用上么,听说那个人挺厉害的。”
“好啊,那你帮我问一下。我这一夜没睡的,现在撑不住了。你先替我跟张师傅说谢谢。”
“好。”吕青爽快地答应了。
陈文强安排好梁主任的事儿,再回去科里,从护士长那儿得知李敏带路凯文等人去实验室了,就坐在科里跟小姜等人闲聊。
小姜就问他:“陈院长,你闺女的录取通知书下来没?”
陈文强就说:“昨晚老师打电话说来了,等她明天回来自己去取。”他的嘴角是压抑不住的笑意。
“考得好,奖励她旅游?”
“没去旅游,陪她爷爷奶奶去乡下扫墓了。”
“噢,那挺有孝心的啊。现在又不是上坟的时候。”
“还行吧。”
小姜觑着陈文强的脸上隐隐透着你快来问我的提示,就问道:“是第一志愿吗?”
陈文强已经美得合不拢嘴,但还矜持地说:“是啊。只有第一志愿这时候才能收到录取通知书的。”
“报的哪个大学?”
“上医。上海医科大学。”
“哎呀,那可真厉害啊。”
“还行吧。她没他哥哥学习好,总让人操心。她高考三天,我跟她妈担心了三天。”
“都能考上上海医科大学,说明你是瞎担心了。怎么不抱北京呢?北京还近一点的。小女孩子去那么老远读书,你放心吗?”
“有什么不放心的。”陈文强说的满不在乎,但跟着补充了一句:“她哥今年读研,兄妹俩都在上海,让她哥哥照顾她呗。”
有小护士就插话:“陈院长,你儿子和闺女真厉害啊。儿子考上研究生了,女儿考上上海医科大学,听说上医比咱们省的医大录取分还高?”
“嗯,是比医大录取分高。比协和、北医也没低多少。。”
“那可太厉害了啊。”
“其实实际上吧,上医也没比医大强多少,属于各有所长了。但上医在咱们省录取的人少,比北医录取人数少了一半,就把分数抬上去了。”陈文强很有耐心地给围过来的护士们解释。
“陈院长,那你不担心她第一志愿落空啊?”
“怎么不担心啊!她坚持要那么报志愿,我不让她那么填也没用啊。这孩子大了就是不听说。好好的第一志愿填医大,我也省了跟她提心吊胆这一个来月了。”陈文强是在认真抱怨他女儿。但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无限的自豪。
“陈院长,你哪天摆酒庆祝啊?”
陈文强赶紧摇头,那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请老师吃顿饭,谢谢老师也就算了。我可不摆酒,一是怕麻烦、二怕人举报去纪委。”
“不会吧?这事儿值得举报纪委啊。我表弟去年考上北航,还是单位委培的呢,我舅舅他家就摆了20桌。”
“你舅舅是干部吗?”
“不是。他就是飞机制造厂的普通职员。”
“别说高考摆酒席请客了,中考考上省实验、育才的,不少人家也都摆酒席的。”
“是啊,比摆婚宴还热闹呢。”
陈文强笑眯眯地看着护士们很投入地聊天,想到舒文臣的提醒,心里不是不遗憾的。儿子考取上海交大,碰巧赶上自己被免了外科的大主任,而且才从南方回来没多久……这回女儿又考得这么好,还是不能摆酒!
但他相信小舒、愿意听小舒的,不摆就不摆了。这个礼拜天请孩子的高中老师吃饭,答谢一下老师还是可以的。
护士们议论了一会儿,护士长小姜就问陈文强:“陈院长,你儿子都读研究生了,你什么时候娶儿媳妇啊?”
“那可得等了。他上学早,才过完22的生日。”
“那他研究生毕业也才25啊。”
“是啊。所以说擎得等呢。”
“陈院长,你生孩子可够晚的了。”
“对啊,那时候又没有计划生育的。你怎么那么晚生孩子啊?”
所有护士们的目光都投注到陈文强身上。
陈文强不以为忤,笑着解释:“我们那时候是24小时住院医负责制,轮到就是两年。上班第一年我没那本事。等第二年轮到我了,一干就是两年。可两年住院医干完了,后面没有本科毕业的来接我了。所以就当了三年的住院医,在外科住了三年。实际上已经是毕业四年了。像麻醉周主任,那时候孩子都有俩了。”
“那你怎么没大学毕业就结婚啊?”实习护士嘟着嘴巴问。“我爸爸比你小好几岁,我哥哥都27了。”
“尹主任比我晚一年毕业的。等她毕业了,干完两年的医院医,咱们省院改了住院医责任制,我们才结婚的。正好。”
“你俩不是同学来的,她怎么比你晚毕业了?”小姜这个护士长是科里对陈文强知道最多的人了。
“快临床实习时,她病了,休学了一年。”
“那就怪不得你家孩子最小了。麻醉周主任和干诊的赵主任,他俩都有外孙子了。”
“他两家的老大都是闺女,肯定比小子结婚早了。”
吕青从12楼下来,见陈文强坐在护士办公室聊天,非常诧异。有差不多两年的时间,没见他有这么放松的时候了。
“陈院长,你们在说什么好事儿呢?”
“没事儿闲聊。”
小姜就把陈文强女儿考取上海医大的事儿说了。吕青立即恭喜陈文强,并问:“陈院长,你哪天摆酒啊?”
“不摆,摆什么酒。我怕有人举报,招惹纪委找我谈话。那个吕青,老梁的事儿有眉目了?”
“嗯。张师傅给了一个地址,你拿去给他吧,你俩住一个楼的,我下班得回家做饭。张师傅说了梁主任他们家过去个人就可以,到时候报上是省医去的就行。那人要带梁主任和他老伴儿的八字,还有梁慧本人以及小金父子的八字。至于要给多少钱,张师傅说随便给他的。可以先给一块两块钱,一年两年后觉得值两千就给两千,值一万就给一万。”
陈文强接过纸条,见上面有门牌号的地址,便小心地收到衬衫口袋里。心说这个还差不多,哪有提前打听要算命、化解灾厄人家情况的。显然是扯淡了。
他心里这么想了,就抓起电话打到影像科主任办公室,找到胡主任细细说了吕青打听来的消息。
胡主任立即在电话里说:“老陈,这个听着就像那么回事儿。你把那个地址抄给我一份。”
“你要这个干什么?你还要去算一卦啊。”
“有备无患。天知道什么时候要用到这样的人了呢。”
“行啊,你拿笔记吧。清峪路状元街49号,就是走到底的那个黑色的大门楼。”
“姓啥?”
“诸葛。”
“好好。听着这姓就觉得挺是那么回事儿的。噢,对了,老梁要是确定了,就赶紧放风说找到人了,免得左一个右一个推荐的,他白踏人情。”
“行啊,我晚上过去就告诉他。”
*
李敏等回到科里,看墙上的电子钟已经快5点了,一群护士围着陈文强说的兴高采烈的。
李敏就问站在大夫和护士办公室之间卖呆的马大夫:“这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讲他刚毕业的时候吃食堂,后来顿顿忆苦思甜饭,吃饭之前唱大海航行靠舵手。”马大夫兴致盎然,“我小时候也赶上了。一个没咸淡的菜团子,用米糠捏巴到一起,一咬就掉渣,吃起来拉嗓子的。”
李敏点点头说:“我见过没吃过。那玩意看着就不好吃。”
邓大夫说:“你小,没赶上。我们那时候是红wei兵,忆苦思甜饭谁敢把菜团子丢了,要挨pi斗的。”
李敏回头看看电子钟,5点整了。就在人群外面喊了一声:“老师,5点啦。”
陈文强就说:“查房了查房了,扯完瞎八该干活都干活去。”
“老师,你遇到什么高兴事儿了?”李敏跟在陈文强身边往病室走。
“小雁儿的录取通知书到了,上医。”
“太好了,她这10个月没有白辛苦了。”李敏为陈鸿雁高兴。
“是啊。我原来以为她也就能够上医大罢了。”
1病室到了,陈文强不再说那些闲话,开始认真查房。之前火车和汽车相撞的那批伤者,大部分都恢复的很好,现在科里每周只安排三台手术,不到三十个患者,很快就查完了。
“老马,你们几个都吃食堂,先走了。我和小李在科里再等一会儿。”
“那谢谢陈院长。”
等马大夫他们都走了,陈文强问起下午路凯文等人在实验室的表现,李敏据实回答。然后说:“第一次接触显微镜,我只让他们练习了一个小时。”
“不急,慢慢来。”
陈文强和李敏站在水池边洗手,小姜挤过来说:“你们大夫洗了这半天了,赶紧让地方,还有几分钟就下班了。”
李敏把手上的泡沫冲干净,在陈文强的示意下,随着他往电梯间去。
“那个小李啊,我整理了一些资料,是脑血管解剖和造影方面的。大部分的解剖图,选用的是你去年做讲义时画的。”
“可以用?”
“当然可以了。那个胡主任帮我运作,今天跟我说可以在月底前拿到样书。”
“恭喜你啊,老师。”
“同喜 同喜。我是主编,胡主任帮我配了ct和磁共振的脑血管造影片子,他是副主编。我把你排到第二位副主编那儿。”
李敏吃惊,这简直是天山掉馅饼了,毫无征兆就砸中自己了哎。
“之前因为一直没凑够钱,所以我也就没跟你说这事儿。”
“是赵主任帮忙申请的那个科研基金吗?”
“是啊。不过咱们最后能不能分到钱,要看那个基金批下来多少。这本书印刷的数量少,出版社那边要的费用一点儿也不低。”
“老师,这本书你肯给我挂名,我都非常开心,非常感谢了。那些图都是为了做讲义画的,我已经从讲义那边得了一笔稿酬了。你申请下来多少基金我也不要。你跟胡主任俩才为新书耗神了呢。”
电梯到了,陈文强一摆手说:“以后再说。”然后就跨进了电梯。
*
龚海脚步漂浮地回到家。
霍博士一看他那样子就问他:“龚海,有什么好事儿了?”
“陈院长申请科研基金出的那本书,胡主任告诉我差不多了,这个月能拿到样书。”龚海的小激动掩饰不住。
刘娜抱着六六问:“跟你有什么关系?”
刘红笑着说:“你帮着配图了?给你添了编者的名字了?”
龚海笑着点头,嘴角要咧去耳边了。
刘娜把孩子放回去,出来朝龚海伸手:“钱!这回分你多少钱?”
“那基金还没下来呢。”龚海看着刘娜伸到自己面前的手,短了气势、少了笑容。“还不知道基金能批下来多少,够不够买书号的钱。”
“那不会让你掏钱吧?”刘娜不安。“你是编者的。”
“应该不会。之前我们科胡主任只说让我找哪类哪类片子,都没跟我说是陈院长出书要用的。”
“他白给你挂名?”刘娜的尾音挑高了。
“哪是白给啊,我找片子也很累的。有时在档案室里忙几天,翻了一个月的累积,也找不到一张符合要求的血管造影片子。”
“娜娜,你帮我看着星星,我去摆桌子。”刘红吩咐刘娜。
“姐,你等我洗手,我来我来。”龚海舍了刘娜的追问,赶紧去洗手摆饭桌子。
刘娜检查婴儿床的四面护栏都是固定好的,霍星没可能从婴儿床里翻出来。放在大床上的六六还不会翻身,也不用担心他掉下床来,她放心去饭桌那儿盛饭。
等霍博士和她姐姐刘红都端碗吃饭了,刘娜端着饭碗、拿着筷子,精神头仍在刚才的事情上。她充满希冀地问龚海:“你等于有两本书了,你明年是不是可以报破格?”
“理论上是可以,但还有外语考试呢。”龚海不掩饰自己外语不怎么地的事实。“娜娜,我那个晋中级的专业英语,还是你帮我补习我才考过去的。这晋副高的英语……”龚海胆怯了。
龚海惧怕的表情,换回来刘红姊妹俩异口同声的嗤笑:“那有什么难的!
霍博士就安慰自己的连襟说:“你现在就开始准备,到明年五月底或者六月初才考试,怎么也够你考过去的了。”
“是啊,龚海你怕什么呢?!启明,你这周开始,你带着龚海学英语,一周一课,到明年5月份,怎么也能把专业英语的三、四册学完了。按精读的标准学,该背的就背。对了,把第二册的内容,你去年学过了,按着精读的标准自己复习几遍。”刘红瞬间就安排好龚海的学习内容和进度。“你按照我说的去学,考不了8、90分都丢人。”
霍博士立即点头应了。他笑着说龚海道:“这周日就开始学。咱们早早做好准备,有平时的功夫在,考试的时候就胸有成竹。”
然后他又带着羡慕的语气自嘲:“我这才是主治医师的待遇。我读了21年的书,还比你大了好几岁,你都可以进副高了。唉,后生可畏啊。”
龚海脸红,他呐呐道:“师兄,我这个副高,要是晋上了,水分也太大了。那两本书我都是搭车,根本就不是我自己有那个能力。不像你的博士学位,实打实是自己考的、自己做实验写论文的来的。”
“你倒挺有自知之明的。但晋职称这事儿,就是那么规定的。明年你占着便宜也不用高兴,说不定哪里会吃亏就找补回去了。”刘红直言不讳。但她说龚海,已经比说刘娜婉转了。
龚海惴惴不安地放下饭碗说:“那我不占这个便宜?”
“那该着你吃亏,你也未必能避得开。吃饭吃饭。龚海,你别想刘红说的那些话。你要想是自己的命好,老天爷才发了两个馅饼到你手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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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虫
羡慕16
这一周的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就到了周末。李敏在周三与穆杰的通话时,没得到穆杰的保证说一定回来, 可穆杰也没说死肯定回不来的。所以晚上下班回家, 她在没看到军用吉普车停在单元口时, 她的情绪一下子就低落了。
穆杰没回来啊……
吃过晚饭,李敏恹恹地不想跟严虹一起去散步。
严虹拖着她不放:“敏敏,一天到晚闷在医院里, 你该换换气的。走啦,小凤说她还喊了刘娜呢, 咱们一起走走, 说说话儿也好。”
李敏却不过严虹的好意, 到底还是跟着他们两口子出去了。
吴冬和小凤照例是空着手,但龚海和刘娜抱了孩子出来的。吴冬伸手抱了六六,龚海帮着潘志抱潘宝宝。
“潘师兄,宝宝可比六六两个都重啊。”孩子入手,龚海惊讶得不得了。
“这么大的孩子, 差了100天, 是这样了。”
“可宝宝比六六重那么多, 也太让我吃惊了。”龚海说心里话。
“别说差100天, 就是差一个月也差不少的。”吴冬掂掂六六说:“你家六六没有壮壮的两个重, 也绝对超过一个半的。”
他们三个年轻男子抱着俩孩子在前面走,后面的严虹等人分成两组。刘娜挽着严虹的胳膊说笑, 走着 走着她突然停下脚步, 回头对李敏说:“李敏, 陈院长才写了一本脑血管解剖和造影方面的书,你知道吗?”
“我这周才知道的。”李敏与冷小凤挽臂相行,落后了她和严虹几步,俩人在说莫名呢。
刘娜见李敏的神态不像作伪,就笑着告诉李敏:“龚海回家说他为新书找了不少脑血管造影的片子,陈院长给他挂了一个编者的名字。”
严虹立即说:“恭喜啊,娜娜。龚海这回又有稿酬了。”
刘娜脸红,带着丝期盼但还是认真地解释道:“陈院长为出这本书申请了科研基金,还不知道能批下来多少,也不知道够不够买书号的钱呢。”
“要是不够,编者是不是得添钱才能出得了书啊?”冷小凤适时地提问。
刘娜尴尬,她不愿意回答这个不想面对的问题。
李敏掐着冷小凤的胳膊不让她说话,笑吟吟地对刘娜说:“娜娜,以陈院长现在的身份,他是不想要药商的赞助,不然哪用费那么一大圈的劲儿,申请什么科研基金。你放心好了,他都没让我出钱,自然不会让龚海出钱了。”
李敏话里的隐含意思,让刘娜在遭受冷小凤的锥心之问后,又被迎头狠击了一棒:什么叫陈院长都没让她李敏出钱啊?她原来是笃定李敏没参与才说出来这事的啊。
——因为从来没听龚海说起李敏有参与;李敏她自己刚才不也说这周才知道的么?
李敏见刘娜困惑,就解释道:“那本书里的脑血管解剖图,大部分都是我画的。去年画那些解剖图是为了给实习生讲课的,。我也不知道陈院长出书会采用。他是样书的事儿落实了才告诉我 。”
严虹就说:“哎呀,敏敏,咱倆每天在一起吃三顿饭,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跟我说一声!我们仨都不知道……你还是不是跟我们最好了?”
李敏后退半步,躲开严虹欲捏自己脸的魔爪,认真为自己辩白道:“我都没对穆杰说啊。嗯,嗯,主要是用哪幅图都是陈院长自己决定的,我并没有参与到他的新书里面去……”
冷小凤帮着李敏抵挡严虹,“彩虹儿,别闹,敏敏闪着就不好了。”
“哼,看在穆彧的份上饶了你。”严虹放过李敏,挽着刘娜重新启动了脚步。但她像带着一丝不甘心的口气对刘娜说:“娜娜,我为晋中级职称的论文,愁得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好容易才憋出来那几篇论文。可你看敏敏,她这都第三本书了。气死我了。当初若是我去创伤外科,是不是这三本书都是我的了?”
“肯定不会的。”刘娜刚才的炫耀不见了,取而代之是深深的说不清滋味的酸涩。“彩虹儿,我连一篇论文都没有呢。明年我得去考英语。明年我得准备好一篇省级刊物发表的论文。后面八月底之前,我还得再发表一篇省级的论文,才有可能在94年晋上中级。不然我多亏啊。”
“你看你,我还要重考英语呢,我都没像你这么丧气。”严虹安慰刘娜。
刘娜拖着严虹走快了几步,猛回头看了一眼落在后面的李敏和自己距离,压低声音对严虹说:“彩虹儿,我真嫉妒敏敏了。真的。你看咱们同一年毕业的,才两年的时间,我们和敏敏的差距拉得这么大。她都能赶到85年毕业的那些师兄师姐前面了。”
严虹笑着点头:“我和你一样。单看她现在取得的成绩,要是不知道她怎么熬过来的,肯定也会这么想。你说是不是?”
“是。”刘娜接受了严虹的提醒,喟然长叹道:“换我当初被分到创伤外科,我是不会像敏敏那么拼命的。就是你们刘主任挨打那天,我在场也不敢冲上去救人。”
“我也不敢。我那天都吓傻了,都不知道进手术室喊人。”严虹见刘娜别过劲儿了,就不再说这个话题。突然间她松开刘娜快走了几步,赶上前面的那三个男人,并很急地提醒潘志说:“该给宝宝把尿了。”
潘志立即把儿子从龚海手里抢过来,严虹动作飞快地帮着解开尿布。潘宝宝那已经憋得见粗的小宝贝,昂然怒立,在严虹习惯性地往旁侧脸、往后弯腰的同时,一股激流奔着树腰过去了。那激流差点就哧到严虹的脸上。
等潘宝宝尿完,龚海笑呵呵地说:“这一泡大尿,我这件t恤都不够接的。”他伸手逗潘宝宝说:“这小子要撒尿了,也不告诉叔叔一声,是想看我识交不识交吗?”
严虹笑着给儿子兜好尿布,对龚海解释道:“他突然间不转眼珠,那不是要拉就是要尿,这小子现在会憋着使坏了。”
“都一样。我们家六六也是这样的。”刘娜从吴冬手里接过六六,问孩子说:“六六,你要不要撒尿?”
吴冬笑着催六六:“你妈妈问你话呢,你赶紧回答啊。”
“他现在要会说话就好了。”龚海从刘娜手里接过儿子,夫妻俩一起吹口哨,等了一会儿,总算是给孩子把出来尿了。
吴冬把龚六六又接过去抱着。潘志自己抱着潘宝宝对龚海说:“你歇会儿了,我儿子沉,冷不丁抱不惯的。”
龚海缩回手不再勉强。
*
走在最后的冷小凤还在跟李敏说莫名呢。
“你不知道啊,莫名上个月登记了。”
“不知道啊,她没来我们科告诉我。她去告诉你了?”李敏说不上自己与莫名的关系到底属于哪种的好、好到什么程度。但冷小凤都知道莫名的私事儿了,自己还不知道,真就有点儿不舒服了。
冷小凤摇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我带壮壮去打疫苗,听人说看到她和徐强登记。徐强在医大后面那个小区买了房子,听说那儿两室一厅的比你和严虹的三室一厅都贵。”
“医大那块儿是市中心,自然比咱们省院这边要贵。省院搁三十年前属于城乡交界处。不过我觉得以徐强代理的那么多品种的药,他应该在医大后面买三房一厅才对。”
“嗯,你说的是。回头看着莫名问问她。看徐强买的是两房一厅还是三房一厅。其实我觉得也就是徐强了,换一个人也未必能把那么多品种都搞明白。吴冬他妈妈就挺欣赏徐强的,说他会说话会办事儿。不然就他往省院鼓捣进来的那么老多的品种,换一个人肯定要剔除一部分的。”
李敏想到徐强每次过来神经外科的表现,深有感触,就附和道:“他是挺厉害的。我也觉得他特别会说话会办事儿。换别的人,我也可能会把他鼓捣进我们科的药剔除一部分的。”
李敏没说假话。尤其是徐强最近鼓捣进科里的那两个肠内营养——安 su和能全su。两家大公司的产品,他能弄到一起做实验。李敏最佩服他的还不止是这点,而是他没在华rui待多久就从华rui出来了,居然还能拿到华rui这样的委托。
也不知他怎么说通陈文强同意了他的两个实验组、一个对照组的计划。愿意的人就去实验组,不愿意的人被列入对照组。产品是由他免费提供给科里的,但实际上护士长是要跟患者收钱的。
用鼻饲管打进去半量、全量肠内营养品的患者,三天、五天、一周、十天的观察记录,营养状态明显比照度组的要好。实验室的各项数据也证明了这一点。神经内科过来考察了李敏的实验记录后,第一次就从徐强那里进了十箱肠内营养品。
现在不仅是神经内外科的护士长卖得欢实,就是两科的护士,也常跟患者家属推荐这两组肠内营养品。不知道神经内科是怎么分钱的,反正神经外科每月底结算的时候,大家都能多几百块。
至于李敏记录的肠内营养品的实验功效,徐强按照两家公司的政策,按照人头给李敏付实验费。
李敏要提供所有参与实验的患者姓名、诊断、肠内营养品使用方法等一系列需要认真完成的表格。好在除了实验室数据要李敏填写,那个表格由护士长发给患者家属去填。这样得来的实验数据,李敏认为是有实际参考意义的。
徐强也认可了这一点。
至于徐强他会不会拿自己记录的数据去其他医院宣传,李敏觉得自己提供的是真实的实验数据,那两家公司出了产品、出了试验费,他们有权利使用实验数据。
这事儿李敏没跟任何人说,药剂科范主任是否知道她也没管。因为陈文强已经在自己提交的进药申请上签字了。这两样肠内营养是药准字号。有进口批文。就待药事委员会讨论批准了。
冷小凤也知道李敏说的不是假话。由于陈院长基本不管神经外科的日常事务,李敏这个行政副主任,和一般科室的副主任不同,她大权在握,可以一言决定某个产品和医药代表的死生。她一手挽着李敏的胳膊,一手捂着嘴窃笑。
“你笑什么?”
“你说娜娜是不是错失良缘了?为省院的这个两室一厅,放弃了医大那儿的三室一厅。是不是亏大发了?”
冷小凤话里的幸灾乐祸,在李敏看来嘲讽的恶意满满。李敏微微皱眉,欲言又止。想了又想,李敏叹了一口气之后,还是劝道:“小凤,你不要这样。”
“我哪样了?”冷小凤突然变脸。“要不是她总是炫耀研究生怎么怎么地,老是对我冷嘲热讽的谁都搭理,我……”冷小凤说不下去。
李敏挽着冷小凤站住:“吴冬有哪儿不好吗?你们吵架了?”
“没有。不过总是不如龚海有两本书在手,随时可以破格晋副高了。”冷小凤在李敏的注视下别转过脸,但还是没忍住,到底把积蓄在心底很久的怨气吐噜出来:“她刚才问你那本书,就是想炫耀呢。我不信你没懂。”
“我懂了啊。但你干嘛要和娜娜计较啊!你看你这个产假休的多逍遥。许姐做饭、洗尿布、做家务一把抓,吴主任和范主任天天下班就抢孩子带。
可娜娜呢,娜娜每天辛苦不?晚上出来走这么一会儿,都要把六六抱着。你再想想娜娜她家的屋顶都矮了两寸,你还有什么不能让她炫耀的。”
冷小凤被李敏说得不好意思,低声说道:“我就是看不惯她总觉得自己比别人强的态度。”
“那你就不看呗。你干嘛还找她一起出来散步?”
冷小凤叹道:“我看不惯娜娜,可我不想给吴冬他爸妈知道啊。”
“小凤,你别跟我打马虎眼啊。你刚才,嗯,你是不是和吴冬闹别扭了啊?”
冷小凤支吾了几句,最后还是跟李敏说了。
“敏敏,我哥今年想来省院进修。费了挺大劲才得到他们科主任和院里的同意。可吴冬坚持要我哥哥参加考试,还不准我跟他爸妈说,也不肯让我去找章处长。其实他妈妈跟章处长说一声,肯定就不用考试,随时能来省院的。”
李敏不理解冷小凤的想法,很认真地跟冷小凤说:“来省院进修的大夫,都需要参加考试,这是陈院长要求的。我猜章处长胆子再大,也不敢干这样的违规之事吧。还有随时能来省院有什么用啊。他过来进修得有合适的带教老师才行啊。你想想是不是带教老师更重要?”
冷小凤点点头说:“那得先进来再说了。”
“你去问问医务科,9月份开始的新一年进修,是不是考过了。他要是没赶上考试,你早早给他报名。我知道过完年也有一些名额的。因为有的人选择的是进修半年。这个就要看你哥哥进修什么专业了。”
“你也说我哥哥应该参加考试?”冷小凤反问李敏。
“自然要考了。带教老师同时还带着实习学生,你知道那些实习生也是医学院考试选□□的。两家医学院啊。而且天知道这些实习生以后会分到什么医院去的。
万一你哥进来了跟不上,遇到大查房被主任问住了;万一以后有实习生分到你哥工作的那家医院了,他自己也会难为情、然后还没有办法雪耻的。是不?怎么吴冬为这事儿跟你吵架了?”
晚风温柔地轻吹,不仅吹走了白天的闷热,也令徜徉在户外所有人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处毛孔,都尝到了夏末的舒爽。
李敏这么一大通的道理,也随风吹进了冷小凤的心里,吹散了一些她心里留恋不肯离去的魔障。让她认识到这透透的道理后面,没有吴冬不肯帮自己哥哥的私心杂念。
冷小凤拉着李敏往前走,还把脑袋靠在李敏的肩膀上。她轻轻对李敏说:“敏敏,谢谢你开导我。不然我总觉得吴冬不想帮我哥。我没和吴冬吵架,就是不想跟他说话。他妈妈就撺掇我们出来走。”
“嗯,没吵架就好。小凤,吴冬对你不错,你别老觉得人家有别的想法。医院的规章制度在那儿摆着呢,有的是弹性的,有的真就是没法更改的。”李敏劝冷小凤:“你别对吴冬要求的太严苛了。你想想龚海他家、他妈妈,跟范主任、吴主任能比吗?”
道理是这么个理,不管是不是接受吧,冷小凤觉得再跟李敏讨论这个问题没意思了。于是她敷衍着答应了李敏。然后换了一个话题问:“敏敏,你不知道进修的事儿现在归医教处章处长管了吗?”
“我没留意啊。”
“你厉害,章处长召开的科主任会议你也敢不参加?”
“那会是各科主任报招进修大夫的计划。我是副主任,没权管科里接收进修大夫的事情。再说陈院长也没发话要我去开会,我去干嘛啊。”
“你们科里的事儿不都是你在管?”
“那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大事儿是陈院长做主。”李敏再次强调:“我都跟你说了我是副主任的。而且那次会就是在火车和汽车相撞之后没几天召开的。科里一下子住进来不少伤者,我活都干不过来呢。我说你在家休产假,是不是有许姐帮你干活,你怎么有闲心关心这些啊。”
“吴冬他爸爸在吃饭的时候说的,我就那么听了一耳朵而已。”
他们这一串人前后抻的距离有些长。李敏和冷小凤小声说话,根本不担心别人能听到。
转了一大圈之后,李敏对冷小凤说:“我回家了。你跟严虹、娜娜继续溜达吧。”
“这才几点啊。你要看书也得七点的吧。”
“我宁可早点回家看书,也不想看你们仨一对一对的碍眼。”李敏的神情不像是开玩笑。
“那你回家看书吧。”冷小凤很体贴地松了李敏的手臂。
她看着李敏毫不留恋地脱离了他们这个小队伍。那孤单单的背影,让她替李敏生出遗憾,也令她惋惜,甚至觉得李敏取得的那些成绩,在夫妻两地分居面前都褪色了很多。
*
李敏加快脚步回到家,发现小芳在厨房里忙乎。
“你怎么这时候择芸豆?”李敏问完以后,突然间福至心灵。“是不是你穆叔打电话回来了?”
“嗯。”
“他什么时候到家?”
“穆叔说可能要九点半左右吧。”小芳见瞒不过去,只好实话实说。“穆叔不让我告诉你。”
李敏立即觉得自己压抑了整晚的郁气都消失不见了。她高高兴兴地哼着歌去洗澡,然后换了舒服的孕妇裙开始看书。可她自觉不自觉地总要分些心神,去留意楼下有没有吉普车的动静。
终于,楼下传来吉普车的动静了。李敏几步绕去北边的小阳台那儿,正好看到穆杰从吉普车里出来。她大声喊穆杰的名字。朝穆杰挥手。穆杰正好抬头往上看。听到动静,立即找到李敏的方位。
于是看到爱人的穆杰,在昏暗的路灯下,裂开嘴送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小芳见李敏往阳台去,就跟过来问:“敏姨,穆叔回来了?”
“嗯。回来了。”李敏简短地回答小芳一句,脚步轻快地往房门那儿走。
李敏从鞋柜里把穆杰的拖鞋拿出来,打开里面那层木门后,就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传来。她刚打开外层的铁门,就见穆杰一步两个台阶地跑上来了。
“回来啦。”李敏站在门口,笑着迎接穆杰。
如花的笑颜和温柔的问候,让穆杰立即忘记了驱车奔驰的紧张和辛苦。他把手里的旅行袋放下,掐着李敏的肋下把人举起来转了半圈。
“嗯。这周过得可好?”
“挺好的。”
……
穆杰去洗手间,李敏跟在他后面进去。
“你先洗手。”
“好。”穆杰答应一声,等他洗完手,发现小凳子上有给他准备好的睡衣裤。
“吃了饭再洗澡吧。”
“我先冲冲,一脸灰的。5分钟就好。”穆杰三下五除二扒光了自己,一边冲水一边大声说笑:“我们在军营洗冷水澡,谁认怂谁是狗熊。可我还是觉得回家洗热水好。”
李敏站在洗手间门口笑着看穆杰洗澡……
等穆杰穿好衣服了,李敏问他:“你几点从军营出来的?”
“六点。我今天没请假。”
请假不好。
“路上车多吗?”
“不多。挺好开的。”穆杰把擦头发的湿毛巾递给李敏,接过小芳递过来的筷子。小芳把湿毛巾拿走,李敏给他盛了半碗西红柿鸡蛋汤。
“先喝几口汤。”
“好。”
“是不是很累了?你多吃点儿。”
“没有。开车三小时,比急行军三小时轻松多了。”
一小盆小鸡炖蘑菇,一碗土豆芸豆炖排骨,二米饭,穆杰吃得很香。
“我还以为你这周不能回来了呢。”李敏的语气有些小幽怨。她亮闪闪盯着穆杰的眼睛,让穆杰有略微的小愧疚。
“我不确定能不能回来,所以就不敢给你保证。唔,只要没特殊的事情,我每周都回来。”穆杰端着饭碗很认真。
“下周我在家,再下一周是29号,我就开学了。”
“我去学校陪你上课。”
“好啊。”
俩人视线缠绵。小别胜新婚的热烈,让空气中荡漾着小芳待不住的气氛。她匆匆收拾了碗筷,把快洗出来的穆杰衣物晾了,便去对门睡觉。
凌晨,电话铃声将穆杰和李敏从沉睡中惊醒。
“喂?”穆杰先李敏清醒过来。他长臂一伸,抓起了话筒。
“穆杰?”
“是。哪位?”
“我老梁啊。你让小李听电话。”
穆杰把话筒递给李敏:“梁主任。”
“梁主任,有事儿?”
“小李,我老梁。你老师他妈妈老了。你早点儿去科里接班,我好去帮他料理后事。”
“好,我这就过去。”
羡慕17
李敏赶紧爬起来, 简单洗漱后,挑了肤色的内衣, 一件灰白的短袖t恤、一条浅蓝灰的长裤, 快速套上。穆杰在衣柜跟前站了一下, 然后去阳台,把已经干成咸鱼的、昨晚洗过的夏装穿身上了。
五分钟的时间,夫妻俩拿着手电筒出门了。
路灯还是那么昏暗的凌晨, 才过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在若隐若明的天色里,穆杰手里的那束微光, 只够勉强照亮他们脚下的路。万籁俱静的世界, 只有他和李敏的脚步声。
“穆杰, 我老师他妈妈那人挺好的,说话和气和蔼。去年刚上冻的时候,反复因为肺炎住院,我去看过她几回。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爱干净的漂亮人。头发永远输得一丝不乱,杯子等物也要摆放整齐。就是她住院用医院的床单、枕套、被罩, 她都要浆洗得干干净净的。”
“和我们楼下罗主任她妈妈是不同性格的老太太。”李敏把自己仅存的、对老太太的印象说给穆杰, 以驱赶自己又认识的一个老人家离世的不舒服。
……
俩人到了电梯间, 却见那部医疗电梯停在17楼。剩下的两部客梯一部关了, 另一部正在上行。红色的数字不停地跳跃, 7、8、9……穆杰看李敏有要走楼梯的意图,搂住她肩膀的手略加力。
“敏敏, 你看电梯停在11楼了。应该马上就能下来的。”
果然, 在11楼停住的电梯立即又开始下行了。
“是谁去11楼了吧。”李敏低声跟穆杰嘀咕。
“应该。”
这个时间点, 很少有患者住院的,来了一般也是留在急诊科处置、治疗。若出现万不得已的情况,急诊内科的大夫会把患者送去icu。急诊外科那边就可能是出现了需要外科主任参与救治的危急重症患者,像上回入夜的那个断臂再植的手术、还有那例主动脉全置换手术等。
说慢也快的电梯,在李敏焦急的盼望中,从11楼一路下到了1楼,然后又载着她和穆杰直升回11楼。
病房的玻璃大门是开着的,护士办公室里也亮着灯,梁主任说话的声音传出来。“我都给小李打电话了,让她提前来接班。她应该马上就到了的,我跟你一起过去。”
“你过去干啥。我不在院区,这边有事儿还要靠你顶着的。”陈文强拒绝。但他那话说得有气无力,彻底地暴露了他焦虑、矛盾的心情。
“老师,梁主任。”李敏进护士办公室,向俩人打招呼。
陈文强只点点头,伸手去抓电话机:“那个交换台,我是陈文强,给我转下车库。”
“来了啊。”梁主任回应了李敏,他朝穆杰点点头问:“你开车回来的?”
“是。”
梁主任按下电话键,对穆杰说:“你送我们去他家。”
“好。那我回家把车开过来。”
“不用,咱们一起过去还快些。”
穆杰搂一下李敏的肩膀,拍了拍,就跟着梁主任往外走。
陈文强在水龙头那儿抹了两把脸,扭头勉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笑脸,对李敏说:“周二、周三的手术暂停。若是没特殊事儿,我周三回来上班。科里你多上心,遇事找梁主任、石主任帮忙。”
“是。”
等他们仨走了,李敏问值班护士谢珊芊:“珊珊,怎么回事儿?”
“尹主任打电话过来,说陈院长他妈妈在家睡觉就没声气了。然后陈院长打电话给梁主任,让梁主任来替班。梁主任刚到你就来了。”
“这样啊。”
“李主任,你对象又回来了?”
“嗯,他今天中午吃完饭就得回去。病房里没事儿吧?”
“没事儿。刚才他们几个都起来了,让陈院长又给撵回去了。”
李敏看看蓝色窗帘外的蒙蒙亮光,又看了一下手表,才到4点,就说:“还早,你们再睡会儿了。我回办公室,有事儿你喊我。”
*
穆杰一路在陈文强的指点下,把军用吉普车开到了陈家的四合院门口。这时天光已大亮,陈家大门上挂着的灯笼、过年贴的对子等都清除干净了。
穆杰跟在梁主任的后面进了院子,却见舒院长一幅传统孝子的打扮迎了过来。亏得他这些年自控能力锻炼得很强,才没有失态。
可走在他前面的梁主任,已经被惊得合不拢嘴了。他这么些年来,只知道舒文臣和陈文强关系好,猛然见到舒文臣居然带着孝搭头、额前还有七个指头大小的拭泪球,齐脚的白麻布孝袍、腰间扎着孝绦子,白麻裤、半瞒鞋的孝子装扮……关键是那个孝牌上写的是养子陈文舒——那些舒文臣和陈文强好得穿一条裤子的传言,有了这个孝牌子,任何解释都是多余了。
“小舒,我妈妈她……”陈文强一句问出口,眼泪在赤红的眼圈里模糊了他的视线。
“妈昨晚和我们一起吃的晚饭,都挺好的,睡前小玥儿和小雁儿帮她洗澡洗头了。也没见到妈有什么异样。爸刚才起夜,发现妈凉了。”舒院长对梁主任和穆杰视而不见,只管与陈文强说话:“小尹和老楚在给妈换衣服,应该差不多也好了。你先去厢房换衣服吧。”
陈文强的眼泪落下来。
舒院长就安慰他说:“小强,你放心,我第一时间过去看了,妈/的神情挺安详的。”
陈文强抽抽噎噎:“我,我,”他想说自己昨晚夜班,居然没能跟母亲吃最后一餐饭,没能再跟母亲多说几句话。可他“我”了半天,却没说出来一个完整句子。
“妈知道你要上夜班,你前晚不是在这边睡了么。难道你还能不上班在家守着了?快去把衣服换了。还有很多事儿要做的。”舒院长劝说他几句,把人推进厢房。
转过头了,他对恢复神态的梁主任和穆杰说话:“老梁、小穆,你们怎么这时候来了?”
“老舒,节哀!” 梁主任开口说话:“穆杰开车回来的。这个点儿我没让老陈找车库派车。让穆杰送我们俩过来。”
穆杰站在梁主任身后半步,微微颌首,算是应答了舒院长的话。
“老梁,因为陈妈妈最近看着不好,虽然家里该预备的都预备齐全了。但是老人家刚倒头,灵堂还未设好,别见怪。是我们失礼了。”舒院长对梁主任拱拱手。
“老舒,你这么说就见外了。你知道我跟老陈这几十年的交情,我和穆杰跟过来是要帮忙做事儿的。你别把我当吊唁的外人。老陈怎么待小李你也清楚,小穆是子侄辈的,也不是外人。”
舒院长再度对梁主任拱手:“老梁,你这么说我就不客气了。这天还早,还未给亲戚朋友报丧信。你帮着我把灵堂先安排了吧。”
“好。”
“小穆今晚得回军营吧?”
“是,最迟下午三点得走。舒院长,你看我能做些什么?我开车过来的。”
“一会儿或许要用你开车接人。现在先帮我搭灵棚吧。”
他们说话的这一会儿工夫,陈文强已经换了与舒院长一样的装束出来了。他胳膊上挂着孝带和孝衣,手里拿了一个双角的揸角孝帽,还有一个戴团顶的“一把抓”孝帽。
“老梁,我陈家三、四代都是单传,子侄辈没什么人。要是你们愿意的话……”
梁主任不等陈文强说完,伸手接过那个揸角孝帽戴上,又去抓他胳膊上搭着的孝衣,并对陈文强说:“咱倆认识三十年了,这个揸角孝帽我戴得,我愿意戴。”
穆杰跟着梁主任行动,他看着陈文强手里的那一把抓,伸手拿过来顶在脑袋上,心说幸好早晨没戴军帽。他戴好孝帽,也抓了一件孝衣穿上,学着梁主任系好那几根带子,再在腰间扎上一条孝带。
然后四个大男人次第进去这个两进大三间的四合院正堂。四个孙子辈孝服装束的年轻男女,正在收拾正堂里摆着的字画、器皿等物。见了他们进来,穆杰认识的那个叫小雁儿的女孩子,放下手里的活,先奔过来拉住陈文强的胳膊。
“爸爸,我奶奶老了。奶奶昨晚还好好的呢。”
陈文强拍拍女儿的肩膀做安慰,然后说:“你梁大爷和穆大哥来了。”
“梁大爷,穆大哥。”四个年轻人差不多齐声开口,躬身行礼。
陈文强给穆杰介绍道:“这是老舒的儿子舒玒、女儿舒玥,这个是我儿子陈鸿宇,小雁儿你认识的。”复又对几个孩子说:“穆杰是你们李姐的爱人。”
“我们都知道。”小雁儿低声嘀咕。其他人看着穆杰与他们是一样的装扮,心生敬意。舒玒领头,陈鸿宇等再次对穆杰躬身行礼。
梁主任捅陈文强:“你进去看看老爷子。这里我跟穆杰来弄。”
陈文强拱手说:“有劳了。”然后去了西面的书房。
舒院长则进东间去了,大概是去看寿衣是否换妥当了。
*
“爸。”
“回来啦。”老爷子站在书案前挥毫泼墨。他平静地应了儿子一声,继续写。陈文强过去,小心去掐着袖口,捏起墨锭慢慢研墨。
好一会儿之后,老爷子写完、放下笔,他擦擦手,坐去左边的官帽椅子,开口问儿子道:“你工作安排好了?”
“嗯。李敏今天值白班,提前几个小时去接班了。老梁跟我过来了。穆杰开车送我俩的。”
“穆杰也来了啊。那正好,你妈妈还给李敏留了一点儿东西,你拿给穆杰带回去。记得别让李敏过来。有身子的人不好沾白事的边。”老爷子指着案头一个小盒子,上面贴了名字:李敏。字迹娟秀,一看就不是出于老爷子的手笔。在给李敏的这个盒子下面,还压有一个小盒子,露出贴了名签的一点纸边。
“嗯。”陈文强用鼻音闷闷地应了一声。
“你妈妈她心里明白呢。若不是小李这一年给小雁儿做榜样、陪小雁儿学习,小雁儿不可能考出这么好的成绩。这读大学啊,也不是什么学校都没所谓的。燕京大学出来的,和我们省城本地大学毕业的,是比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间的差距还大。”
“爸,这都三十多年了。还提那个做什么。”陈文强回避。
“小强啊,你妈妈也是在你再次去南方工作,才放下燕京大学的心结。至于当年你祖父不让你继续学文史,安排你和小舒去金州医学院,虽说有要你陪着小舒去避祸的意思,但也有你性格太刚直的因素。那是不得已情况下的最好安排。”
“嗯,我明白。”
“小强,你想过没有,你若从事文史工作,这二十多年的风云变幻,你会遭遇什么样的波折?去金州医学院读书,你不能觉得委屈了。”
“爸。”陈文强泫然欲泣。“我从没觉得委屈。你看我现在都招研究生了,我是副教授呢。等我九月份晋了正高,我就是正教授。就是我妈没看到我做正教授……”
“你看你,都五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做小儿女姿态。小强啊,你妈妈没吃药没遭罪,无病无灾的,她就是寿数到了……人啊,都有这么一天,你要想开些。”老爷子忍着伤心开导儿子。这孩子秉性刚直又太重情谊,亏得让他学医了。
“爸,我还是盼着七十有爸妈的。” 陈文强悄悄抬手,以衣袖遮脸,用指腹拭去眼泪。
“贪心了不是。人生七十古来稀。来,你接着把这些写完。”老爷子展开书案上裁好的白纸,长短大小各个不一。“让你妈妈看看你最近的字有没有进步。”
“是。”
陈文强经过祖父母的丧事,他知道要写的东西有讣告,屏障上要贴的那个大大的“奠”字、还有灵堂需用的挽联等。至于老爷子刚才写的,陈文强瞥了一眼,发现那是骈四俪六的悼文。想说这个拿去灵堂做悼词,恐怕没几个人能听懂。但他顾及老父亲的心情,只默默地心里记下此事,自己要抽空儿写一篇通俗易懂的白话文悼词。
*
李敏在主任办公室睡到小芳打电话过来送早饭。等到了上班时间,她先打电话去普外科找谢逊,把陈文强母亲辞世、梁主任过去帮忙之事说了。
“知道在哪儿办丧事吗?”
“不清楚,穆杰开车送的陈院长和梁主任,然后也没打电话回来。”
“好,我知道了。”
放下电话,李敏带着路凯文和实习生查房,然后去找计划周二和周三手术的那俩患者谈话。
“陈院长因为私人原因,你们俩的手术要往后延两天。”
“延到什么时候?”
“若没有其它事儿,也就是周四、周五吧。”
俩家的态度都很好地答应了。
等李敏回到护士办公室,俩患者家属找过来。
“李主任,是不是因为陈院长他母亲去世了啊?”
“是。”李敏承认。因为尹主任打电话过来,马大夫等人都知道了,科里的患者和陪护的家属知道也不是什么出乎意料的事儿。
“李主任,你知道在哪儿办丧事吗?”
李敏摇头。
一个患者家属就说:“李主任,你帮帮忙,我们就是一点儿小心意。”
“是啊,要是没赶上、不知道,也就算了,你看咱们都知道这事儿了……”
李敏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具体在哪里办丧事,我还真就不知道。这么地吧,我们护士长明天应该会在科里收大夫和护士的份子钱。到时候,你俩问问护士长好不好?”
“好,好,谢谢李主任啊。”
等患者家属走了,温暖变了脸色过来找李敏。
“李主任,陈院长他妈妈老了,是吗?”
“是啊。你也知道了?”
“咱们病房都知道了。李主任,你看我走多少礼合适?”
李敏愣了一下。
“前年,要不是陈院长那个伤情鉴定,我想办离婚手续不会那么痛快的。”温暖强调:“我不能跟大家走一样的礼。”
“这个……我也不懂。得问姜姐或者吕姐她们吧。”李敏突然发现自罗大姐退休、小方被调去供应室之后,科里全是年轻护士了。尤其是与12楼分开后,11楼年龄最大的护士居然是护士长小姜了。
“那我打电话问问护士长了。”
苗粤生下来11楼也问李敏这件事儿。
“你?我的意见是你跟12楼随大流吧。你刚上班,还没领过工资的。”
“可以吗,李老师?”苗粤生有些紧张。“那个我三周也有……”话说了一半,他被李敏用手指示意他别说出口,他也就把后面半句咽回去了。
“你要不放心,你就问问石主任吧。”李敏也觉得这事儿挺为难的。自己还想着今晚问问梁主任呢。
等苗粤生走了以后,路凯文跟去主任办公室问李敏:“李老师,我呢?我出多少礼合适?”
“你?”
“那个,那个不是,我不是因为翟颖,陈院长发话才要了我的嘛。”
李敏想想说:“你跟翟颖商量一下吧。你刚上班,没比苗粤生好多少。”
路凯文抿下嘴,下定决心说:“李老师,我们同学除了省院点名要的,其他人要来省城差不多要花两万呢。我们就是哪来哪去地回到地级市,想进市政三甲医院,想进外科,也要花差不多的钱。我有个同学,花了三万才进了他们市的第一医院骨科。”
李敏早听说毕业分配可以花钱,给辅导员、给学生处的老师等,但她真没想到要这么多钱的。她突然觉得自己跟不上时代了。在省院闷头工作两年,外面的世界已经变化这么大了?
怅然的情绪涌上她的心头,但看着等自己回答的路凯文,她笑笑说:“那你可给你爸妈省下一大笔了。”
“是啊,省出来一套集资房子钱。”路凯文顺着李敏的话往下讲。“我告诉翟颖,她这么跟我说的。”
“她没说错。如果近期盖房子,你俩的积分加到一起也就能买到6楼,甚至7楼。可不就是一套集资房加上装修。”
“所以我不能随大流。李老师,还有我想明年能留在神经外科,所以,所以我想跟你出差不多的。”
“唉。我还不知道自己出多少合适呢。这么地吧,我明早告诉你。你要不随大流,你争取明天护士长去陈院长他父母家时,你跟着过去一趟。”
“好,谢谢李老师。”
“不客气。你跟王大力和苗粤生说一下,你们仨看看谁去,去一个就好。”
整个上午,李敏被这样的问题搅合得没干多少正事儿。等到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她特意跟谢逊调换了一下,1点才回家。
*
穆杰只比她早了十分钟进家门。
“很累了吧?”李敏看穆杰脸上带出疲惫之色,很心疼。
“还行。都搞好了。后天一早火化。”夫妻俩并肩而坐用午饭。“舒院长找人从殡仪馆借来双层棺材,上层是密闭的玻璃罩子,下层带制冷机,通电就能维持结冰温度。”
“那可不错啊。不然这天中午也接近30度的,在家放48小时,真不好说的。”
“是啊。哦,对了,老太太还提前给你留了东西,我放在书柜的那个抽屉里了,你一会儿记得看看。”
“是什么?”李敏很感兴趣。“怎么会给我东西?我只见过她几面的。”
“中午我要走,陈院长说老爷子要见我,然后就让我转交给你。那老爷子看起来不像一般人的。”
“听说是北京大学毕业的,现在还是省政协的什么长。具体我也不清楚。”
“难怪了。上午来了不少人,老爷子的书房基本就没断人。我看舒院长除了打电话,就是陪着老爷子接待客人。你知道舒院长是陈家的养子吗?”
李敏摇头:“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孝牌上写着养子陈文舒!”穆杰给李敏比划孝牌。
“陈文舒——舒文臣?”李敏嘴里叨叨,又在手心里划拉几下,说:“穆杰,你说这名字取的啊,是正着念、反着念都行的。取名的人真厉害。”
“是厉害。对了,当着舒院长和陈院长的面,老爷子还要我好好待你,有事儿就找小舒帮忙。”
“舒院长也管不到你的。”李敏失笑:“他以为舒院长无所不能啊。”
“也许他的能力不止在医院呗。我看来吊唁的人,不像是全奔老爷子来的。有一部分应该是奔舒院长来的。”
“那非常可能。在医院上班,不是挣钱就是攒人情,再不就积阴德。他当了那么多年的院长了,人际关系肯定是很厉害的了。”
吃完饭,穆杰有装啊老爷子说不要李敏过去的话。
“嗯,我不去的。”李敏打开抽屉,一眼就看到那个黑木头的小盒子和盒子上面写着自己名字的小纸条。“这字漂亮啊。这盒子更漂亮。这是什么木头,你知道吗?”
李敏转着圈地欣赏木盒子。
“怪不得有买椟还珠的事儿。穆杰,我跟你说,不管里面是什么,单这个盒子我就很喜欢了。”
“打开看看。”穆杰也好奇老太太留给李敏什么了。
其实他对整个陈家都感到新鲜。因为陈家是他从来没哟见过、接触过的层次。书房里的那个大书案,比敏敏现在用的这个大桌子更气派。那几张分列两排的官帽椅,更有这六把椅子不能比拟的气度。
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笔架上悬挂的那一排大大小小的、新旧程度不同的毛笔,一看就是经常拿来写大字的。插在半人高的花瓶里的那一卷卷画轴,更是只在友谊商店见过这样的收藏方法。
李敏小心地打开泛着光泽的黑色木匣。见大红色的丝绒底衬上,别着一枚润泽的白玉平安扣。但似圆非圆,似方非方,上面还雕刻了祥云图案。
“这个我知道是什么,叫平安扣,是羊脂玉。我在友谊商店看着过。但是友谊商店摆的那些,看起来没这个厚实,没见过比这个好的。这个真的好漂亮啊。”李敏把已串好了吊绳的平安扣取出来,琢磨了一下绳子,找到伸缩的诀窍。
“这个我可以戴的。上手术台也不用摘,不像那些耳环项链什么的,还要担心有断了,掉进术野的危险。”
李敏把平安扣挂到脖子上,穆杰帮她调整好长短。
“盒子喜欢,里面的玉也喜欢,不会买椟还珠了?”
“不会不会。”李敏连忙摇头。“噢,对了,梁主任回来了吗?”
“没有。梁主任留在那儿当帐房先生呢。你找他有事儿?”
“我得问问他我该走多少钱的礼啊。咱们省院的这些人情往来,我叫不准的都去问梁主任。”
小夫妻俩嘀嘀咕咕快到两点,李敏要去上班,她叮嘱穆杰:“你在家睡两小时再走。”
“好。”
穆杰把李敏送到家门口,千万般不舍得松开双臂。
“别累着了,敏敏。”
“嗯。你小心开车。”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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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年以前,医学院是文科生考的
羡慕18
李敏与穆杰站在家门口话别, 打开门, 就见对面严虹家的屋门是大开着, 潘志和严虹笑吟吟地并肩站在他们家的门口。
“你俩搞什么怪?”李敏羞赧、气急败坏地问。
“我等你出门上班, 等了快十分钟了。”严虹见李敏着急她也不恼,还朝李敏夹眼。“我真的是在等你出来呢。”
“你有事儿不会进屋说?”
“嘿嘿,嘿嘿。”严虹笑得李敏想掐她。见李敏真被自己惹毛了,严虹赶紧投降:“那个我们想问问陈院长家怎么走?”
“我送你们过去吧。”穆杰开口。
“不用不用。你得休息一下好开车回去呢。你告诉我们在哪儿, 我们打个出租过去。”潘志赶紧表明态度。
“在翰林府后面的一条街, 陈家胡同的最里面。你们到胡同口就能看到灵棚的。”
“好好,谢谢谢谢。”
李敏往下走,严虹缀在她后面。李敏快下完二层了,还听到潘志对穆杰说:“你拔了电话线好睡觉,让小艳给你看着时间。”
“好, 谢谢。”
出了楼门口, 严虹挽着李敏的胳膊说:“敏敏, 两地分居是要等晋了中级才给办调动, 因为陈院长, 潘志得意以提前调过来, 不用等我晋中级职称;而且这调动的事儿, 陈院长也没让我们送礼,我们也没求爷爷告奶奶地折腾。遇上他家的红白喜事, 我和潘志不好装傻。你得理解我。”
“嗯, 我理解。对了, 你等会看着梁主任跟他说, 让他今天、今晚都可以,有空给我打个电话,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走礼。”
“好,我看到梁主任,一定把话给你带到。”
“别让别人知道了。”
“一定。要是不方便说,我就只说让他打电话给你了,我会办明白的。”
*
下午的时候,icu洪主任和罗主任前后脚打电话过来,问李敏陈院长的住址。想到已经告诉严虹了,且洪主任和罗主任还都是自己欠他们的人情,李敏也理解他们从医大到省院是怎么过来的。但问的人多了,李敏干脆去到护士办公室里坐着了。
才坐了没一会儿,苏颖带着谢苏宝来了。
李敏赶紧站起来领他们母子俩去主任办公室:“师姐,你怎么把孩子带医院来了?”
“娇娇去她姥姥家了。”
“不是都说好让小艳小芳带他了。送过去呗。”李敏从卷柜里翻出一些小零食,撕了几张化验单黏贴纸,把零食放在纸上给孩子抓着吃。
“今个儿上午我带他过去试了一上午,他还可以的。我本来想下午还带他过去,让他跟小芳多熟悉一下。可才从你家楼下过来,看着你家穆杰的军用吉普在,就没有上去。宝宝被我们带得太娇了,我怕他被你家穆杰吓着了。 ”
“他不用四点就得回去了。不过潘志和严虹去陈院长家了,他俩现在不在家。等晚上带宝宝过去了。”
“晚上我和你师兄也要过去陈院长家。等你师兄下班了就去。”
“那下班了,我把宝宝带回去了。宝宝,你爸爸妈妈一会儿有事儿,你跟姨姨回去,跟小弟弟玩好不好?”
谢苏宝在忙着把零食排队,一粒葡萄干、一个核桃仁、一块巧克力……他不吃零食,但把零食从袋子里掏出来不老少。
“宝宝,你不吃别祸害东西。”苏颖喝止他,还把几个小袋子抓到手里,但潘宝宝已经每样都倒腾出来一些了,够他排一阵子队伍的,他不在乎他妈妈收走的那些。
苏颖把东西递给李敏说:“师妹,你收起来了。他在家也不怎么吃零食。别人有,他就要。要了就都祸害玩了。”
“没事儿,让他玩了。我也不怎么吃这些的。你看着我卷柜里还有呢。”李敏把零食袋子都放在自己的桌子上,继续问谢苏宝。
“宝宝,一会儿跟姨姨走好不好?”
“小弟弟在你肚子里,没人跟我玩。”
“我带你去严姨家里,她家有个很胖的潘宝宝,可好玩了。”
“好啊。潘宝宝都是肉。”他记得上午玩过潘宝宝。
苏颖见儿子答应,立即松了一口气。
“师妹,我要出去差不多半年。你师兄说娇娇回姥姥家,就把他送去刘立伟家、或者卢德家待一天。他们俩家也有孩子,还都比他大,也能带他玩。可我们带宝宝过去,宝宝不知道为什么就不喜欢在他们两家待,每次过去没10分钟就闹着回家。”
“小孩子的喜欢、不喜欢说不清的。”
“是啊。他开学就要上学了,也没法送他爷爷奶奶那儿去。前些天晚上,我带他溜达,看着小严和小潘抱孩子出来走,他挺欢喜那孩子的。带他去严虹家,他也能待住。我就跟小严说等你师兄值班,把孩子放过去。”
“那放过去了。我周六、周日都不在家,让小芳带他玩就好了。严虹是长白班,有她和潘志看着也安全。”
“是啊,就只能这样了。师妹,等你坐月子的时候,我让你师兄留钟点工过去帮忙一天,换小芳带他玩。”
“那倒不用。到时候我妈妈会来,穆杰也跟骆大姐约好了。这个月底我报到,骆大姐就陪我去上课。”
“这么早?一天要20块呢。”
李敏就把穆杰的担心说了。
苏颖想了想说:“也是的。你这么跑来跑去的,换谁也都不放心。骆大姐那人稳当,做事儿肯用心,多花点儿钱,值得的。你等我明天上班,跟骆大姐说说,让她也留心一下怎么接生,不然跟你身边也没什么用。”
李敏笑,自己还能把孩子生火车上了不成啊。但苏颖的意见她还是接受了。她俩聊天的这么会功夫,谢宝宝把倒出来的小零食都排好队了。他还想倒出来一些,苏颖拦住他,说:“宝宝,你先数数你那些一共是多少个了。”
谢苏宝就1、2、3、4地点数起来。数到30多,听到敲门的声响,他抬头望门,手下就移动了位置,然后不等他妈妈提醒他,他又从头开始数。
李敏过去看是谁敲门。
*
“石主任。”李敏看到是石主任,一点儿也没觉得惊讶。以石主任的为人和他与陈院长的关系,他肯定会过去一趟的。
“小李,我听说陈院长他妈妈老了,你知道在哪儿办丧事吗?”石主任开门见山说出自己的意图。
“在他父母家。你要过去?”李敏请石主任进屋。
石主任朝坐在李敏对面位置的苏颖点点头,他没进屋,只站在门口跟李敏说话。“嗯。今个儿过去看看,我们科明天安排了择期手术。是后天出殡是吧?”
“是。我家穆杰说梁主任在那儿做帐房先生呢。你知道在哪儿吗?”与其等石主任问自己,还不如自己先说了。
石主任笑:“我就来问你这事儿呢。”
“你给我打个电话就好了。哪用跑医院一趟。陈院长他父母家在翰林府后面那条街的陈家胡同最里面。谭主任和罗主任应该也去了。他们也是下午去的。”
“噢,我要知道就和他们一起去了。但你可不能去。”石主任认真地叮嘱李敏。“我看你家穆杰已经开车走了,他要是在还差不多。”
“嗯,我不去。穆杰早上4点送陈院长回来,在那儿忙到中午才回来的。”李敏觉得穆杰替自己忙乎了一上午,应该已经可以了。
石主任点点头又问李敏:“你们科里的工作是怎么安排的?”
“我们科这周只安排了三台择期手术。早上陈院长吩咐说周二、周三的手术暂停,他要我有事儿找你和梁主任。”
“行啊。我去去就回来,有事儿你给我打电话。”
“好。谢谢石主任。”
*
石主任走了,苏颖就问李敏:“是不是很多人找你问治丧的地方?”
“是啊。要不是穆杰早上过去了,我也不知道陈院长他父母家的住址。早上师兄也问我来着。”
“那是你老师,不问你问谁啊?!”
这话好有道理。
“我估计咱们医院得去一少半的。”
“不会那么多吧。”李敏怀疑。“苏姐,想到全院一少半的人来问我陈院长他父母家……”
“只多不少。像我们家你师兄,盖这十七层的时候,他就出去进修了两年肝胆外科。去年进修腹腔镜,就绝对是破格。我这回去广州进修也一样。你说我和你师兄是不是得去?”
李敏点头:“是应该去。”
“像我们这样欠了人情要找机会还的,是一大批人。还有你刚才说的洪主任、罗主任他们。他们是奔着陈院长来省院,说是互惠互利也好,但到底跟陈院长有了瓜葛,不去是不好看的。剩下就是些想求陈院长办事的,趁着这机会送钱,这个钱陈院长没法还回去的……”
李敏想起上午路凯文的打算,认为苏颖说的很对。
“妈,我数到100了。到这儿,不会有错的。”
“那你接着数101。”
“嗯。”谢苏宝接着101、102地数下去。
“宝宝真乖。”
“还行吧。他做事儿能煞下心。”说起儿子,苏颖脸上笑吟吟的。“他这也算是提前上学了。学前班不像幼儿园可以随便玩,整的和小学一样,继续在混着也没意思。”
“小学上课要早吧?”
“嗯。早半个小时。我们平时要上班的时候,他也都起来了。差不了多少的。晚上早点睡,习惯了就好了。”
……
电话铃响。
“喂,我神经外科李敏。”
“小李,我老梁啊。”
“梁主任。”
“你那份啊,我给你垫上了。我让小金送过来的。”
“太好了,谢谢你梁主任。”
“客气什么啊。”
“多少?我下班了给小金送过去。”
“****”
“好。”
“还有小李,跟你打听地方的,你都告诉给他们了,那是人家的心意。”
“患者家属也告诉吗?”
“问你就告诉了。这白事不像喜事能后补,那是人家对陈院长的心意,你别拦着。”
“是。”
“你告诉谢逊一声,让他下班了就过来。”
“嗯嗯,苏姐已经在科里等谢师兄了。他们下班了就过去。”
……
撂下电话,苏颖感慨:“有梁主任提点、帮着咱们大家伙,省心了不老少。”
“是啊。苏姐,你先坐,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嗯,你去忙。”苏颖笑笑,梁主任刚才的电话内容,她基本都听到了。
*
晚上下班,李敏带着谢宝宝回家。有在办公室玩了那两个多小时垫底,谢宝宝很乖地跟父母说再见,任由她拉着往集资楼的方向走。
有谢宝宝一路问东问西的,李敏也没空去想穆杰已经离开之事。晚上吃饭的时候,只见到严虹没见到潘志。
严虹解释:“梁主任把潘志留下帮忙了。小金也在那儿帮忙呢。”
“人去的很多吗?”
“挺多的。”严虹给李敏讲去吊唁的场面和客人。“整个胡同都是去吊唁的人在排队。有两个交警在胡同口守着,不让出租车进去。开车去的人也只能把车停去路边。我还从来没见到这么大的丧事场面。我和潘志排了好一会儿才排到的。”
李敏听得忘记咀嚼,她含着半口饭,傻呆呆地看着严虹。
“敏敏,我跟你说陈院长带着几个孩子是跪着还礼的。所以进去给他妈妈敬香的人,看着前面的人是跪着磕头,后面也都要跟着磕头了。这磕头用的时间就长了。哎,我跟你说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磕头哎。磕四个头的。”严虹唏嘘不止。
李敏把嘴里的半口饭囫囵咽下去,然后喝了一大口汤,把噎着的感觉顺溜好了才说话。
“那次李主任,我和穆杰都跟在我老师后面磕头了。哎呀,彩虹儿,穆杰中午看起来挺累的,他不会是跟着磕头一上午了吧?”
“他是昨晚没睡好才累着了吧?”严虹斜睨李敏,话里的调侃色彩不要更浓厚了。
李敏脸颊飞红,眼睛躲闪严虹,但看严虹盯着自己不放,就气哼哼地瞪着严虹说:“怎么,你不允许啊?”
“哪敢哪敢。我自己的事儿还操心不过来呢。哪有空关注、干涉别人的房事。”
李敏看严虹情绪不好,就问她:“你做没做妊娠试验啊?”
“做了,弱阳性。等过几天我再做一个看看。不过,敏敏,我想用5-fu干扰一下,或许能奏效。”严虹一下 一下地搥饭碗里的饭粒。
“不妥。你还喂奶呢。”李敏提醒严虹:“再说那么做太冒险了。不值得的。你想如果不是怀孕,你就白用药了;如果干扰没成功,你还得去清宫。最糟糕的情况,要是受精卵还没移动到子宫,在输卵管终止了……你想想出现急腹症,你不是更麻烦了?”
“唉。”严虹叹息一声。“你说的都对。唉!你说我这时候要是怀孕了,唉!我简直不敢想象休息半个月会是什么样。太让我接受不了了。”
“潘志知道吗?”
“我没跟他说。万一不是呢。算了,或许是我刚上班不适应吧。我下周再去做一次妊娠试验。主要是我这月经也没恢复,不好根据月经断定是不是怀孕了。”
“再验一次再说。也未必是怀孕。或许就是像你说的那样刚上班不适应呢。”
“敏敏,我有这么个想法,不管这次是不是怀孕,我都想做绝育。春节前做。”
“你做?”
“那还能是潘志做啊?!”
“怎么不可能啊!呼吸内科的那个祝老师,他就做绝育手术了。”李敏信誓旦旦。
“可他那个白白胖胖的模样……”严虹摇头:“我宁可自己挨一刀,也不想潘志变成那模样。那我看着他得吃不进饭了。”
“他是做完手术才那样的吗?还是以前就那样啊?”
“那我上哪儿能问到啊。”
“问问罗主任呗。罗主任应该知道。工农兵大学生一共才招了那么几年,他们就不是一个年级的同学,前后也差不了多少几届。”李敏怂恿严虹。
严虹迟疑,那态度就是不太想去问罗主任。
李敏想了一下就说:“彩虹儿,我不建议你做手术。你都做了一次剖宫产了,要是上次顺带做了输卵管结扎也就算了,再来一次,过分了啊。你考虑过腹腔粘连没有?考虑过复通手术的难度没有?你别怪我说话不好听,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那你会让穆杰做绝育手术吗?”严虹盯着李敏问。
李敏没有迟疑立即回答严虹:“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没法回答你。”她把剩余那几口饭扒拉嘴里,吃完以后才说:“彩虹儿,我觉得女人承担了生育,男人承担绝育才是公平的。不能把生育和避孕的责任全交给女人承担,你认为呢?”
严虹点头。想了想说:“从理论上来说,男性做绝育要比女人损害小,手术也更好做,复通也更容易。但是吧,没几个男人愿意做啊。你要考虑做完手术之后,他们被叫做太监的精神压力。”
“这个压力绝不会大过人流的损伤。心理强大一点儿、脸皮厚一点儿,说一句舍不得老婆意外怀孕去做人流,怎么就不行了?”李敏换了一双筷子,给谢宝宝夹菜。等谢宝宝吃好下桌以后,她又对严虹说:“那男性绝育手术又不是真的让男人做太监了。婚前说了再多好听的、许诺的再天花烂坠,都不如婚后替媳妇挨这么一刀实在。”
“你这样好像女权主义者了。”
“你别扣帽子。女人为生孩子能做剖宫产,至少是90天的假期。输精管结扎手术只有三天假,人流是半个月假,对身体的影响,孰轻孰重不用多说了。”
“你让我想想啊。”严虹面色凝重:“等我想好了,再跟你讨论这件事儿。”
“行啊。我等你。”李敏郑重地应了。
*
“哎,敏敏,你那份给了没有?我看帐桌那边登记的钱数都挺大的。”严虹给潘宝宝喂奶,谢宝宝满屋子拍软皮球。小芳和小艳赶紧把易碎物品和碗筷都收拾去厨房里。
“梁主任下午给我回电话了,他让小金给他送钱过去,还把我那份垫了,我这就过去给小金送去。”
“他给你垫了多少?”
“两千。”
“不多。我和潘志一人两千。”
“天!回头他闺女上大学你还给不给了?”
“给啊。一码是一码的事儿。”严虹见李敏吃惊就解释道:“那是属于该花的钱。我中午不都说了嘛,要不是陈院长肯帮忙,你说我不得等四年才能把潘志调过来啊。这还是顺当的。我都不算潘志提前一年过来多挣多少。就算我们俩能天天守在一起,这个钱也值得出。是不?”
“是。”
“还有潘志调去胸科事儿,也不是非要调潘志不可,调我们家楼下的周大夫去胸科也可以啊。就是这回提胸科的副主任,如果提了杨大夫,是不是也说得过去?”
李敏叹服严虹想的明白。
“其实我们也不算多的了。过去的基本都是两千块,极少数是一千。”
“都这么多?”李敏真的被镇住了。然后她把路凯文告诉自己的毕业分配花钱数额说了。
严虹一点儿也不吃惊,笑着对李敏说:“是钱毛了呗。我刚进科时随份子都是30元,现在大家都是50元了。我今天中午跟我爸爸通电话,我爸爸建议我和潘志一人拿两千。到时候看大家的。亏得我们俩带够钱了。”
“那你说我是不是少了?”李敏忐忑。
“梁主任给你垫的,那就绝不会出错的。这个白事儿不像喜事儿,最好是别人多少,自己多少。情分不同的,也就照大多数人翻番而已。我们和你不同,我们是欠了陈院长太多人情了。噢,对了,他女儿上大学你准备给她买什么?”
“原来准备给她买个箱子,我都告诉过你了。就是那回咱倆在友谊商店看过都觉得好的那款。你觉得怎么样?”
“可以啊。不过你有没有问过小姑娘是不是有箱子了啊。”
“我以前跟她提过,要是有变化了,我猜她会告诉我。要不我等老太太出殡以后,给她打电话问问了。”
严虹想想点头表示赞同。然后她说:“我准备送她一块手表,价格就照着你的箱子来。你要确定是买箱子了,下周日潘志过去友谊商店,让他一起买了。如果有变化,你也要在潘志过去前定下来,省得你这么大的肚子还得折腾过去。”
“好啊。下周六之前我一定确定了买什么。如果下周穆杰还回来,让他开车和潘志一起去。”
“那可省钱了。下午我跟潘志打出租车过去,就那么一点儿路,三十块钱。出租车司机还说呢,爱坐不坐,他今天往翰林府跑了好几趟了,都是这个价钱。”
“那你回来又三十?”
“是啊。孩子在家,我舍不得花时间在等公共汽车上,就变个法子花钱买时间了。”
“那,那你最近钱凑手吗?我那儿还有一些。要不我一会儿给你拿几千过来。”
“还行,不够我会跟你说。等下个月我把妇科管起来也就好了。”
“你别硬撑着啊。”
“敏敏,我不和你客气的。”
说过了钱的事儿,李敏站起来招呼谢苏宝。
“谢宝宝,我要去看梁姥爷家的小宝宝了,你去不去?”
谢苏宝晃晃脑袋,说:“不去,他太小了,梁姥爷不给摸。我要和潘嘉玩。”
严虹说他:“是你玩潘嘉吧。”
谢苏宝凑到严虹跟前,问:“他怎么还没吃完啊?”
“再等十分钟,他就吃完了。你先跟芳姐拍球。一会儿咱们把车推着,下楼转一圈。”
“严姨,让我推好不好?”
“好。”
羡慕19
李敏去小金和梁慧的集资房, 敲开门, 见是骆大姐来开门。
“骆大姐。”
“李主任来了。”
“叫我小李、李敏就行, 又不是在医院的。”
“哪那行啊。叫顺嘴了, 到医院会改不过来的。你来看梁慧?”
梁慧从屋子里走出来,长衣长裤穿着袜子带着手套。人不怎么有精神。
李敏看她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就说:“你怎么出来了,孩子呢?我来还钱。让小金回来数吧。怪脏的。”
李敏把信封交到梁慧的手上。
“孩子睡着呢。”梁慧接了信封问:“什么钱?”
“陈院长他妈妈老了, 下午梁主任叫小金过去送份子钱,帮我垫了一份。小金还没回来?”
“没呢。我爸打电话说留他和我妈在那儿帮忙。你没过去?”
“我这样的不给过去, 怀孕了要回避丧事的。”李敏摸摸孕妇裙下面凸起的小腹说:“我今天早上不到4点就去科里接班。昨晚是陈院长的夜班。穆杰送陈院长和你爸过去他妈妈家, 他在那边忙到1点才回来,他下午三点要开车回军营。”
“那穆杰可够辛苦的。他每周都回来吗?”
“也没有。今天才是第二回。哎,梁慧,你自己现在感觉怎么样啊?”
“不怎么好。我睡不好, 这头发一捋就掉一把的。”
“剪了呗。你看我和严虹都剪成短头发了。等明年不喂奶了再留, 两年又能长这么长了。”
梁慧迟疑了一下,说:“我开春的时候剪过一次了。以为剪短一些就够了。可现在出汗,还不好洗头, 难受的要命。唔, 我也不是舍不得剪你那么短, 就是我头发长得特别慢。”
李敏热切地蛊惑梁慧:“头发的平均生长速度是每年12厘米。再慢, 三年也绝对会有30厘米了。”李敏用手比量一下30厘米的长度, 然后说:“咱们是剪短, 又不是剃成秃子的, 三年以后肯定和现在差不了多少。”
梁慧看看李敏的短发,一咬牙说道:“剪了。你帮我剪一下。到这儿就好。”她伸手在后脖颈子处比量了一下。“我等满月能出门了,在去理发店修成你这样的。”
罗大姐帮忙找了一张报纸给梁慧站着,李敏要了一条毛巾搭到她肩膀上,并让罗大姐把撮子拿来,操起她家的大剪刀就咔嚓起来了。她剪一把头发下来,扔撮子里一把。几剪子之后,就达到了梁慧的要求。
“是不是觉得脑袋都轻松了一些?”李敏帮骆大姐打扫头发。
“嗯。”梁慧点头。“你剪得好熟练哦。”
“严虹的长头发是我给剪的,刘娜的也是。我们在大学里就是互相剪,用那种折叠小剪刀剪。剪完之后手指头这里都是印子。”
“出去理发店剪啊。”
“要两块钱。两天的伙食费了呢。”李敏很认真地说。
梁慧看骆大姐进厨房了,她转动眼球,凑近李敏问:“你现在一个月挣多少钱?”
“你在财务看得到的啊。”
“我不是说医院发你的那1000多块钱,我说的是你得的红包。”
“那个有多有少的。”李敏回避。
“多少是多少?”梁慧锲而不舍地追问。
李敏见梁慧那样子实在好笑,但回避不了她就说:“比院里给的多。至于多多少,每个月不同。你问你爸爸就知道了,不给红包咱们也得照样好好做手术,权当积阴德了。”
李敏见梁慧不信,就很认真地给她解释。
“你看一个阑尾炎手术,手术费是80块,术者、助手、器械护士、巡台护士各一,总不可能一个人分20块吧。要扣除材料费等。具体分多少,你能看到的。没几块钱。你看我的劳资考核报表,能看到这半年基本只做神经外科的手术,都没有前年和去年挣的多了。”
“那你也比小金多。他还比你早毕业一年呢。”梁慧心理的不平衡,完□□呈到李敏面前。
李敏见梁慧这样的态度,再说话就加多了十分的诚恳。“我去年晋了中级,基本工资比他高,手术提成和奖金比例也高于初级职称的住院大夫,我还有行政副主任在身,这个是有职务津贴的。每样都不多,但这些加起来就多了。”
梁慧点头,李敏说的这些她都知道,她有比较过李敏和小金的劳资考核表。但她又问:“是不是神经外科比骨科挣钱多?”
“不是。骨科挣钱是最多的。因为骨科的患者多。”
“但骨科患者的住院周期长啊。”
“那我就不知道了。或许是床位不紧张,在咱们省院才能住到骨折愈合才出院了。”
*
梁慧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在李敏站起来要离开了,她拉住李敏说:“李姐,我让小金改去你们科,你说能行不?”
李敏惊讶,她试探着问梁慧:“小金是什么意见?你跟你爸爸商量了吗?”
“我没跟他们谁说过。我知道陈院长和我爸都是骨科出来的,小金在骨科也干了三年整了。就是……就是我爸说他得去进修了。可是他在骨科挣钱又不多,干嘛还要进修骨科啊?进修脑外科不好吗?你们科的马大夫和邓大夫……”
“这个我真不好说什么。你应该也知道我本来是想当产科大夫的。我干外科是很意外的事情。这个,小金换专业的这事儿吧,我觉得你跟你爸爸商量最好了。真的。我现在差不多的事情,也都要问问你爸爸呢。”李敏对上梁慧认真的眼神,回避不了还不能说实话,她就免不了有些结巴了。
“那你不怕小金去你们科抢了你的位置?”
李敏使劲儿摇头,努力把心里压抑不住、要溢出来的笑意压下去。再给小金三年,他也达不到自己现在的技术水平。
想到自己跟随陈院长在实验室一起练习接老鼠尾巴的日子,想做到自己和陈院长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在手术台上磨练出来的默契,李敏的心里升起骄傲和自豪——外科的任何人都错过了和陈院长一起提高、磨合的机会。
以自己和陈院长的现有默契度衡量,科里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取代得了自己。
但因为有梁主任,自己要斟酌着和梁慧说话。
她很认真地对梁慧说:“我们科现在一周只开三台择期手术。一个是分科后,护士数量和能力都跟不上术后护理的要求;再一个是我怀孕,承担不了更多的工作量。
如果小金过去能担得起一个医疗小组,陈院长会很开心。我们去年底最多的时候一周做五台开颅手术。我真不介意未来两年每周只做两台脑外科的手术。”
“真的?”梁慧瞪大眼睛问。“小金可以像马大夫和邓大夫那样上手术?我看到陈院长特批给他们俩的手术提成了。”
“这有什么好骗你的。”李敏摸着肚子,笑呵呵地对梁慧说:“你别看马大夫和邓大夫从骨科转到神经外科、也正常上手术、拿提成了,但具体到神经外科的显微部分,颅内的细微之处,也就是神经外科睥睨,哦,神经外科的大夫们常认为开颅是高级手术项目,不大瞧得起其它外科分支。我是说神经外科的最精妙的部分,他们目前还插不上手的。交给他们做的只有开颅、关颅部分,就跟普外科的开腹关腹差不多。”
李敏是挑好的说呢。有自己这个珠玉在前,陈院长再选人,怎么也不会选一个基础操作比自己差的。等自己半年后轻装上阵,马大夫和邓大夫这辈子都难有更大的突破了。包括想留在神经外科的路凯文。
那傻傻的路凯文,要是再在自己给他开小灶的时候,还惦记着拉上王大力和苗粤生……李敏就不怎么看好他半年内能取得的进步了。
本来自己的时间就少,有限的教导他的时间,他还要分给别人一些,该说他傻呢还是傻呢——那就是个傻子啊!
而且李敏还有另外的猜测,就是路凯文的显微外科操作过关了,依陈院长的性格,应该也不会留路凯文在神经外科。最可能的是把他派去骨科,往手外科的方向发展——那是省院最有机会填补的一个空白。
向主任和王主任已经完成了十几例的断指再植,骨科上一任住院总磨刀霍霍想把手外科作为专业,以陈院长和向主任的关系考虑,他应该不会把手外科留给向主任把持的。
至于神经外科进人的事儿,李敏的心里很清楚:如果自己是男人,没有生育这一关要过,马大夫和邓大夫都没可能留下。
还有一个是很重要的影响因素,就是省内人口数量以及脑部疾病的发病率。综合考虑,很可能在未来的三年五年,都不会再进什么本科生。李敏确信陈院长还会再招研究生。以后想进省院的神经外科工作,得是他的研究生。
至于遇上意外事故,有马大夫、邓大夫在,有在神经外科轮转过的路凯文这些人等,临时拼凑出来两个医疗小组就足够了。
然而李敏心里猜测的这些话,她不会对任何人说。她任由梁慧揪着手套沉思,她有足够的耐心陪着梁慧。看梁主任的份上了。
*
梁慧终于抬头了。
李敏平和地对她说:“我们科现在有一层楼,满员负荷是60张床位。但神经外科最怕出现术后交叉感染,所以平时只设置了40张左右的床位。这些床位理想是两个医疗小组最妥当。
要是能有一个跟我差不多的人,分领一个医疗小组,对陈院长、对省院来说都是好事儿。”
“所以,你不反对小金过去?”
“当然不反对。任何人过去我都不会反对,我也没权利反对。进人的事儿,陈院长说了算。不过根据我们科现有的护士数量、能力和水平,从临床安全看,我们科一周做四台手术是最多的了。两个医疗小组,一周做两台手术,我也不会感到累啊。
但不管怎么说吧,梁慧,你要能听进去我的话,这事儿你一定要先跟你爸爸商量。你爸爸同意了,你再跟小金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因为梁主任,李敏愿意好好跟梁慧掰扯这些。但梁慧又不同于陈鸿雁,有些话还不能说透……唉!真难为人。
李敏的态度是很诚恳的,她拿出几年前参加辩论比赛的精神头跟梁慧说话。一番话说完,也真收到了良好的效果。因为很少对李敏笑的梁慧,见她这么推心置腹地跟自己说话,终于对李敏展开了笑颜。
“谢谢你,李姐。我等陈院长这事儿完了以后,我问问我爸。”
李敏连连点头,赞同梁慧的决定。
“这事儿就得问你爸爸拿主意。其实外科的事情也很难说的。骨科也有高精的分科,比如骨科的断指再植,咱们省院也做了不少病例了,可实际上骨科能做的人也就那么三、两个。解剖谁都了若指掌,怎么做谁都明白,但是精细处的血管、神经吻合,就是最考验显微外科基本功的了。”
“那你怎么就行?我知道你今年春节做了断指再植的。你才上班两年的。”
“我?我大概是老天爷赏饭吃啊。嗯,也跟我小时候被我姥姥压着做针线活有关。我会绣花的。简单来说,就是绣花针从反面上来的时候,我不需要把花撑子反过来看落针点。针距多大才符合要求、用力多少才不会拉断线,这部分我小时候练过了。”
“这样啊……”梁慧就有些怅然了。“李姐,其实小金每天在家也不停地练习缝合,但我爸还是说他差了点儿。那点儿是小时候没练吗?”
“那我就不清楚了,我才当两年的外科大夫,我说的都是自己,放别人身上未必对、未必合适。但能不能当外科大夫,能不能当好,天赋应该还是有关的。你看普外的卞主任和许主任就不如你爸爸。普外的谢主任,手术也比他俩做得好。所以我觉得手术能不能做好,与个人还是有关系的了。”
李敏与梁慧聊得比较久了,在梁慧再没有新的问题提出来时,她果断地抓紧机会告辞了。
*
回去的路上,正巧碰上龚海和刘娜带孩子回家。
“敏敏。”刘娜拉住她。“敏敏,陈院长他妈妈老了,你随多少钱?”
“他是我老师,我不能跟科里随份子。”李敏避重就轻。“你要愿意跟科里随份子就随。你不随,他也不会挑你。但龚师兄还是随一份吧。陈院长记得你的。”
刘娜不悦地翻白眼给李敏:“你是说陈院长不记得我?”
“肯定记得啊。从你姐夫、从龚师兄都应该知道你。嗯,从我这儿,他也知道你。但就是从你本人不会啊。”
刘娜气得要扭李敏。
“你这人怎么听不得实话。咱们省院这几年每年都分来不少的大夫护士,你说说你的特点啊。”
“我问你真话呢。”
“我没说假话啊,你问龚师兄,是不是?”
龚海抱着六六笑。
“娜娜,我要回家了。随不随的对你来说意义都不大,你钱多就掏个三、五十。不然就算了。”
李敏跟六六拉拉手,然后辞别了他们夫妻俩。
“娜娜,李敏说的在理。”
“我知道敏敏没说假话哄我,可是严虹……”
“她是有事儿求陈院长吧。”
“咱们就不求了吗?进修、晋职称,这些都要经医疗院长签字的。”
“那不同。全院1000多号人,还人人都随礼啊。你要不信咱们就去问你姐。”
刘娜撅嘴道:“我就是生气严虹下午过去都不喊上我。”
“喊你干什么?你当那是什么好事儿啊! 严虹和潘志去,是因为潘志的工作调动。”刘红气恼。“你姐夫下午过去了,随礼的钱至少是1000。你什么事儿都没有,你往里扔那个钱做什么?啊?”
刘娜被她姐姐喷得节节败退,小声说:“怎么要给那么多钱啊!”
刘红看着不懂事儿的妹妹来气 。
“你姐夫找他同学把你分来省院,几顿饭吃下来,没有1000也有800了。在医大筒子楼要个单间,两瓶好酒一条烟,也是大几百块。人家陈院长什么也没说,咱们一分钱的礼没送,就要了你姐夫过来做副主任。副主任的待遇啊,一个月多了不止200块。还有这个半价的房子……那不是我们欠下的人情啊。”
刘娜立即瘪了。她嘟嘟囔囔道:“陈院长这回可发了。”
刘红气得手指点上刘娜的额头。“你说的什么话!人陈院长仗义,没有像别的人那样先要钱后办事儿。他家办丧事也没通知你姐夫。是我们春节请了医大那几个校友吃饭,不然想花钱都未必有这个机会。”
刘娜受教,猛点头再不敢说话了。
“人情往来你有得学呢。”刘红见妹妹堆了,就把枪口对准龚海:“龚海你别老充好人。该教娜娜的你不教,你是准备把娜娜当闺女带啊!啊?”
龚海摸摸鼻子没敢吭声。自己这次挨吃哒,真一点儿也不冤。就不该图省劲儿把娜娜弄大姨姐这儿来。随便她在家嘟囔一会儿,自己拿起书本,她也就跟着看书了。
霍博士见妻子数落到龚海那儿了,赶紧圆场道:“娜娜,你出去可不能说啊。你别看省院闲话多,那是唐书记不管。真要揪的话,大会小会挨批评、被科主任另眼对待的也不是没前例。真查到是你说的,不仅仅是你,就是我和龚海也没好。明白吗?”
“嗯。我不说。我跟谁也不说。”刘娜赶紧保证。然后就催促龚海:“走啦,回家看书去。”
“你俩在这儿看。龚海,你这周的该背的,你背完没?老霍,你给他检查。我跟你说你别给他打掩护。要是他明年考不过去,我拿你是问。”
霍博士在心里哀嚎自己无辜躺枪,但还是马上行动——揪龚海背课文。好在龚海知道用功,虽不是很流利,也磕磕巴巴地背下来。尤其是该掌握的知识点全记住了。就是发音吧,算了,职称英语不考口语……
一次过关,皆大欢喜。
小夫妻得以抱着孩子回家。
*
一楼罗主任家里,罗老头很不高兴地对女儿和女婿说:“你俩下午就应该带我过去。怎么能一声不吭地就走了呢?
上回陈院长给我做手术,连一口水都没喝咱们家的。今年这才给我补了一块脑盖骨,又是连根烟都不抽。人家给你们两口子脸面,我和你妈妈也不能装糊涂啊。”
罗主任示意丈夫去哄自己亲爹,她自己把亲妈搀去厨房的阳台,耐心地小小声地跟亲妈说心里话:“妈,我不是不想你跟我爸过去。主要是我爸今年夏天的精神头照去年差了很多。那种场面,还是不要过去为好。”
罗老太太叹口气,丈夫的身体既往看着还不错。可从去年受伤以后,真的就是一个月不如一个月了。这人老了,就怕这样,一场大病亏下来,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唉,你爸爸啊……”罗老太太又叹息了一声。
罗英赶紧安慰她妈妈:“妈,我爸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人年龄大了。”
罗老太太摇头道:“英啊,你不用劝我,我这七十多年见的多了。我都明白。树老枯心,你爸他那是先从里面败起来了。去年的那场病啊,不过是个引子罢了。”罗老太太努力给闺女做个轻松的表情,但她的伤感还是没能藏住。
“妈,你别伤心。我爸血压什么的都挺好的,他慢慢养着也就恢复了。”
“嗯嗯。”罗老太太接受女儿的暖心说法,转而问起丧事。“丧事办的怎么样啊?”
“去了很多人,老太太福气不错,重孙子看着比咱们罗天还大呢。”罗英下乡多年,虽然那时候不准大办丧事,但是丧事该有的规矩,她还是知道的。
“挂红了?”罗老太太吃惊地问。
“是啊,还礼的小伙子里,有个一把抓的孝帽上扎了一段红布。还有供桌上也都铺的是红布。”罗主任挑老太太感兴趣的说。
“那老太太是好福气。”罗老太太羡慕道:“我听说她年龄也不是很大的。”
“73岁。我特意看了。”
“那能见到重孙子不容易啊。唉!现在要晚婚晚育,稍微差了那么一两年,后面就能差了一辈人。不然你看你大哥过了五十岁的人了,也该有孙子的年纪了,可你大侄子还没够晚婚年龄。不知道我和你爸到时候能不能披红戴绿。”
“能的能的。妈,你和我爸一定能活到百岁,我大哥那时候肯定能有重孙子的。”
羡慕20
李敏回到自家的单元口, 见严虹抱着孩子、指挥小艳把婴儿车折叠起来。小芳站在一边, 紧握谢苏宝的手看热闹。
“李姨。”谢苏宝先看到李敏。
李敏过去拉住谢苏宝, 对小芳说:“跟你姐姐一起抬吧。”
严虹把孩子换了一个方向抱, 对小艳说:“那别折了,赶紧抬上去了。我得在二楼歇一会儿。”
小艳和小芳立即抬车上楼。
到了二楼,严虹把孩子放进车里,喘均了气, 对拉谢苏宝上来的李敏说:“你怎么送个钱送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早回家了不散步了呢。”
“聊天了。抱不动了?”
“是啊。你俩先上去吧。”
谢苏宝围着婴儿车不动。小艳上楼把门打开,下来要抱潘嘉。潘嘉扭着身子不给她抱。
严虹舒展一下胳膊说:“我在, 他不会跟你抱的。你等我歇口气,抱他上去了。”
她们这些人站在楼梯上, 就听楼下传来脚步声。李敏就说:“彩虹儿, 我们得把路让开。”
趴在婴儿车边跟潘嘉拉手玩的谢苏宝,突然直起腰喊:“爸爸, 我爸爸我妈妈来了。”
先上来的是潘志。后面跟着苏颖、谢逊。
“抱不动了?”潘志上来就问。
严虹翻白眼:“你儿子太沉了。我当初就不该笑话你同学的孩子太胖。”
潘志笑:“等我回家洗了手再下来抱他。师姐师兄,进屋坐会儿了。”
“不了, 回家洗澡换衣服。你洗完澡换了衣服再抱孩子了。”谢逊说完朝谢苏宝招手:“儿子,回家了。明天再来玩。爸爸手脏, 你自己下楼。”
李敏拉过谢苏宝。“走啦,李姨送你下楼,明晚你再来玩。”
谢苏宝挺舍不得好玩的潘嘉, 但还是很乖地把手给李敏, 对潘志和严虹说:“潘叔严姨再见。” 然后还朝潘宝宝说了声“再见”。
严虹摇摇儿子的胖爪子, 替儿子说:“哥哥再见。”
李敏跟在谢逊的后面, 把谢苏宝送下楼。
苏颖就说:“今晚给师妹添麻烦啦。”
“师姐见外了。宝宝很乖的。明晚再带他过来呗。”
“好。”
“李姨再见。”小小子很有礼貌,自动走去父母的中间。
谢逊朝李敏点点头,交代了一句:“这两天有事儿找我。”
“嗯。”
李敏看着一家三口走了,转身进楼。却见严虹母子还在二楼没挪窝,却多了一个珍珠在跟潘嘉玩。而王大夫家的门,开了一个不大不小、只容珍珠溜出来的缝隙。
珍珠轻轻摸着潘嘉的小肉手,点着手背上的肉窝,脸上全是欢喜的模样。
“严姨,他好多肉啊。李姨好。”
“珍珠也好。我们珍珠越长越漂亮了啊。”李敏惊叹小姑娘的美。
珍珠抿嘴笑笑,注意力还是在潘嘉手背上。
她离潘嘉太近,丝毫没发现危险靠近她了。严虹扶着车把站着来不及制止,李敏就在珍珠的惊呼声里看到潘嘉一爪子上去,那速度只能用迅雷不及掩耳来形容。
潘嘉的左手捏住了珍珠轻戳自己手背的那几根白嫩的手指头,然后流着吃水露出无齿笑容。幸好他刚够四个月,要是加多十几、二十年简直没眼看了。可他一边笑一边把小姑娘的手指头往自己嘴边拉,力气之大捏得小姑娘变脸,也拉得小姑娘凑近他了。
“疼!疼!宝宝快松手。”珍珠被吓着了。
“宝宝松手。”严虹一边喊儿子,一边弯腰去膈肌他腋下的胖肉。没想到潘嘉呵呵笑着,美了吧唧的就是不肯松手。另一只手还胡乱挥舞,抵挡他亲娘阻碍他美味进口的那只手。
珍珠从开始的被吓着变成真疼了。小姑娘眼泪含在眼圈,要哭出来了。
小艳站在婴儿车的另一边。她伸出一个手指头,连着抓挠几下潘嘉的胖肚皮。潘嘉立即咯咯地笑着松了手。珍珠看潘嘉笑得可爱,含着眼泪笑了,她也伸手去划拉小人儿的肚皮。
李敏惊呼:“潘宝宝啊,你的痒痒肉在胖肚皮上啊。”
“他脚心也怕痒。”小艳补充。
严虹看儿子笑得太欢,伸手把孩子从车里抱出来:“傻小子,别笑了。再笑该漾奶了。”
珍珠舍不得地拉着小小子的胖手不松,小小子在严虹的怀里扑腾着要找珍珠玩。李敏看严虹要抱不住的样子,鉴于潘嘉乱踢的胖脚丫的力气,她赶紧躲他远远的。
“彩虹儿,你还是把他放车里吧。”李敏建议严虹。
潘嘉在严虹怀里不停地挣扎,他的胖脚丫踢着珍珠的头发了。珍珠只小小地躲闪一下,还是没舍得松小人儿的胖手。严虹只好半转过身体,别让孩子踢实了。
潘志头发湿漉漉地下来了。“给我了。你这坏小子,又欺负人了。”
胖小子撒欢地笑着,朝父亲的怀里伸手。珍珠拉不住胖小子,无奈地松了手。潘志抱了儿子转身上楼。小艳和小芳抬着婴儿车跟在后面,
李敏问珍珠:“珍珠,你妈妈知道你出来吗?”
珍珠摇头,拉开留有一道缝的门,钻回家里去了。
李敏跟在严虹的后头上楼。
潘志站在家门口招呼她说:“师妹,过来坐坐了。有话要转告你。”
“好啊。小芳,你回家听电话。你穆叔打来电话你喊我。”
“嗯。”
*
潘志抱孩子,严虹把她家大大小小的尿盆摆成一溜。她嘴里还吩咐小艳,让她去厨房给潘志热晚饭。
潘志给儿子把尿。胖小子扭来扭去,就不肯好好配合。潘志费力地控制儿子的体位,严虹在边上吹口哨。
严虹吹一会儿口哨,见儿子没动静,无奈放弃了。但她对潘志说:“你别放他,放他他就是一泡大尿,不够收拾的。”
“放床上不行吗?像原来那么尿,不是很省劲?”李敏好奇地问。
“这小子最近花活儿可多了。他会自己捂着小鸡鸡,放哪儿尿哪儿。大床给他尿了好几回了。中午把他自己的小床也尿了。他现在就喜欢搞破坏,就喜欢看别人忙着换床单、褥子的。”
严虹捏着儿子的两只小胖手不松,阻拦他想捂自己小鸡鸡的动作。小人儿于是在爸爸的怀里挣扎得更激烈了。
“看你俩把孩子难为的。要不就给他兜尿布算了。谁家这么大的孩子不兜尿布的。”李敏觉得自己说的话非常在理。
“兜尿布多不舒服啊。这么热的天。不信你自己兜一天试试。”严虹振振有词:“家里好几个大人,稍微注意点儿,孩子就自在了。”
“你真行!”李敏被严虹说的自己试试打败了。想想大夏天的月经期,那卫生巾熥得人也真的不舒服。但还是笑着不认输地说:“我还没听说那个孩子不兜尿布的。”
“他这么大,可以训练按时大小便了。不然夏天容易出尿疹、红屁股,冬天兜尿布也容易尿湿棉裤的。不说得多少条棉裤才能够他换的,就是家里不得全是尿骚味啊。你说是不是?”
李敏觉得严虹说的好有道理,就立即支持她说:“你在前面努力探索,到时候我跟你学。哎,师兄,你要转告我什么?”
“就是今天去吊唁的事儿。”
严虹插话问:“人还多吗?”
“我和谢师兄他们回来的时候,基本没什么人了。一般在太阳下山了,就很少人再登门去吊唁了。
今天下午三点多钟时人最多,比我们俩到的那会儿人还多。有一些是老爷子和老太太的同学,他们知道信儿也携儿带女地都来了。彩虹儿,我知道那个孝帽上绑了红布条的那小子是谁家的了。”
“谁家的?那是陈院长孙子辈的吧?”
“是陈院长的孙子辈,但那是舒院长大哥的孙子。初二。他每年夏天都要来省城,到养他爷爷的那家过暑假。”潘志满脸的敬仰。“我要不是下午留在那儿帮忙,都不知道舒院长他爷爷奶奶那么烈性。张学良撤出锦州,他们号召亲朋捐款;等张学良撤出东北时,他们就悬梁自尽了。舒院长他爸他妈把几个孩子分送去好几家寄养,然后就南下抗日了。”
“张学良撤出东北,那是哪一年?”
“九一八之后啊。”
“三一年?三二年?四五年光复,八年抗战……”李敏与严虹就差掰着手指头逆推了。算清后,俩人一起说潘志:“你中国历史没学吗?舒院长像60多岁的人吗?”
潘志讪讪道:“我还真就没怎么学中国历史。”然后他在俩人的疑惑目光里做解释。“我76年上初中,那时候没人好好听课。等转年恢复高考了,我们那届取消了九年一贯制改完中。初中部和高中部分开,想考大学就要再上两年高中,不然再读一年就能拿到中学毕业证书。因为历史、地理考高中部不考,也不计入期中、期末考试成绩排名。我历史课、地理课都拿来学数学和物理了。进了高中部,学校就分了文理科,理科就没开过历史课、地理课。”
“怎么会呢?我们高二分完文理科还有历史、地理科的。”严虹不理解。
“我们是三年制高中,和他们二年制的不同。之前的九年一贯制,穆杰就赶上了。他只上了四年中学。潘师兄,你接着说舒院长他怎么回事儿了。”
“对啊,说舒院长,怎么扯到你读高中了。”
严虹和李敏催他快讲,潘志怀里的小人儿可能是为吸引他妈妈的注意,也可能是憋不住了,他终于肯撒尿了:一条激越的水线,奏出“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悦耳声响。
严虹念佛:“终于肯撒出来了。”
等潘嘉尿完了,潘志把儿子立起来抱。他使劲亲了一口满满肉的腮帮子,似嗔还喜地假装抱怨:“潘宝宝啊你这一身肉的,你再不撒尿,你爸爸我也把不住你啦。”
严虹把那大小一串的三、四个尿盆捡去洗手间,小艳把晚饭往饭桌那边端,李敏坐在大书桌那儿敦促潘志:“师兄,赶紧说啊。”
严虹回来也催。
“别急别急啊。”潘志把孩子交给严虹抱着,他自己帮着小艳把婴儿车搬去洗手间,好方便小艳刷车轱辘。
然后他回来一边吃饭一边说:“舒院长是他爸妈在南边生的、送回来的。他小时候都不知道有哥哥姐姐分散在省城各家,他以为自己的亲哥亲姐就是陈家世交家的孩子。他哥姐也是那么认为他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就是陈家子,与陈院长是双胞胎。建国后他才回去父母身边,才知道自己的准确生日。既往他和陈院长过生日,既不是在他出生的那天,也不是陈院长出生的那天,而是俩人生日中间的那天。”
“那陈院长他爸妈对他可够好的了。”
“是啊,57年他父母出事儿,陈院长他爷爷进京,又把他接回来了。虽然再没叫陈文舒,但户口上的父母亲是陈院长父母。梁主任都不知道这些。但干诊的赵主任知道。”
李敏和严虹听得目瞪口呆。
潘志接着说:“师妹,舒院长让你九点正给他打电话,电话号码你知道的。他有事儿跟你说。”
李敏还没缓回神,严虹和她也是差不多的模样。像她们这种在父母关爱下长大的女孩子,是很难理解把孩子送给别人家抚养的行为。
严虹叹道:“难怪舒院长在那里以陈家儿子的身份待客、还礼的。他真的是、真的是当陈家儿子养大的啊。”
“舒院长他爷爷奶奶真厉害啊!他们这样的人应该能上地方志了吧?”
潘志见严虹和李敏的关注点都在舒院长身上,便又把要李敏打电话的事儿说了一遍。
严虹就说:“舒院长要咱们医院交换台转一下不就可以了?”
“我也不清楚啊。也许他太忙,怕自己忘记,或者是抽不出来时间打电话吧。里外的事情都是他和赵主任在管,我跟在他身边也帮不上忙。后来医务处的秦处长去了,他能帮上忙。我就帮着听电话。那电话大多是问丧信真假的。科教处的章处长、关院长也都帮不上忙。师妹,你记得到点儿打电话过去。”
“嗯,谢谢潘师兄。”李敏见潘志再无交代,就告辞回家了。她感谢潘志先把舒院长和陈院长的渊源告诉自己,不然让自己给舒院长打电话、还打去陈院长父母家,够怪异的了。
但他们这样的关系,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上回自己给陈院长打电话,是舒院长接的了。
*
被严虹感慨以陈家儿子的身份待客、还礼的舒院长,此时正□□诊赵主任按着数落呢。舒院长还是早晨的那身孝子装束,唯一的区别是身上的孝牌子不见了。他整个人疲惫不堪,眼窝凹陷,明显的中度脱水状态。
“老舒,你是昏了头吗?亏得老梁早早给我打电话了。”赵主任也累了一天了。他才灌了一大碗绿豆粥,有了精神头了,才又拿了一瓶糖盐水给舒文臣,连带着一把大剪刀。
“你自己启了。”
舒院长舔舔干裂的嘴唇,抱着赵主任塞给自己的糖盐水瓶子,用大剪刀咬掉铝封的瓶盖,再翻掉橡胶瓶盖,咕嘟嘟地半瓶子糖盐水就灌进去了。丝毫没有他平时的做派,没有那种注意行为、举止的谪仙形象了。
半瓶盐水进去,舒院长如同久旱的秧苗,恢复了一点儿精神头。他清清不再冒烟的嗓子,朝赵主任致谢:“谢谢你啊,老赵。”
“甭谢我,你谢老梁好了。这都是老梁张罗、老范送过来的。”赵主任不满地瞪了舒院长一眼,继续说:“这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咱不说你把和老陈的关系捂着、盖着,咱们宁可让人去猜,也不能明晃晃地挂着孝牌子。怎么,你不挂那个孝牌子,你就不是老太太的养子啦?”
赵主任是在梁主任之后、也就是陈文强到家后不久他就到了。他到了陈家,不由分说地把舒院长的孝牌子摘了,但却不干涉舒院长的孝子装束。
舒院长小口、小口地继续喝糖盐水,态度非常配合地听赵主任数落自己。他没告诉赵主任,上面已经确定下来的事情——自己的工作年后就要有变动等。他不想在自己离开省院后,那些人欺负陈文强在省院的根基不牢,给他工作上设置障碍。
他就是刻意要利用这个场合让别人知道自己和陈文强的关系,免得再出现类似上回费保德针对陈文强之事。
——好朋友的关系哪里抵得上兄弟亲厚。
他甚至有些后悔,没在个人履历表上添上曾用名……
这次他自己写了孝牌子挂上,就是想要省城来吊唁的人知道,自己虽是舒家的老儿子,但自己对陈爸爸就是以父子相称。
赵主任数落舒院长几句,见他不吭声,态度又奇好,以为他接受了自己的意见,就说:“走吧,你跟我去厨房喝几口粥。”
舒院长叹口气,对着赵主任晃晃手里的糖盐水瓶子,说:“这500的糖盐水差不多都进去了,你好歹给我十分钟时间吸收入血的。”
“绿豆粥是热的,一会儿你慢慢喝就是了。”赵主任刚才已经在厨房吃过晚饭了。问了一圈,就剩舒院长没吃了。他前后院、里外屋地找了一个遍,最后才在后院的奇豆架子下面,找到了悄悄抹眼泪的舒文臣。
舒院长被赵主任拽起来。
“你是不是今个儿一天都没吃饭啊?小心大风把你刮跑了。”赵主任手上使劲,嘴巴调侃舒文臣:“从小就没见你脸上有过肉。赶紧吃饭去。”
舒院长不示弱地反驳。“我那是怕麻烦。像你那样吃出来肉了再减肥,那不是没事儿找事儿折腾自己嘛。闲的啊。”
这样一句赶一句的,让两人凭空拉近了关系,好像又回到打打闹闹的初小时候了。
赵主任摸摸自己瘪下去很多的肚子说:“你看,我能胖也能瘦。你是怕瘦不回去才不敢胖的吧?”
“我怕像你那样耷拉眼皮,一脸褶子。”
赵主任被说得气恼,脚下一绊,差点儿没摔了。舒文臣惹祸之后,及时地拉住他,才让他不至于扑到了。
眼皮下垂和脸上皱纹增多,那是赵主任不能提的心病。因为从十年前开始发胖。在前年最重的时候有180多斤。腹部贮存的脂肪,令他的肚子圆鼓鼓地前凸,真像孕足月一样。不少与他熟悉交好的人,都开玩笑地问他什么时候生产。
他一律回答:“腹水。”
但这两年他因为血脂太高,被透析室的季护士长按着上机透析了一次。在看过透析管道里流淌的那腻乎乎的血液性状和不同正常血液的颜色后,他开始注意保养自己。累计也减掉了快三十斤了。
不过原来被脂肪撑起来的圆脸,如今失去皮下脂肪支撑的皮肤,软塌塌地垂下来,硬生生让他显老了五岁不止。
*
厨房里有热乎乎的绿豆粥,几样小咸菜。很贴心的保姆。今儿一天厨房没断了茶水,没少了粥和咸菜,任何人任何时候过来,都能吃到符合今天气氛的饭食。就是简陋了一点儿,但也说的过去了。
“老陈呢?”
“老梁、老胡还有老周,他仨拉着老陈去陪老爷子一起吃饭了。”
“全靠大家帮忙了。”
“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就你一天到晚跟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似的。”赵主任记仇呢。
舒院长故作轻松地说:“谁说我不食人间烟火?我也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长成这模样也不能怪我。你羡慕嫉妒都没用。”
“嘁,我又不靠脸吃饭,我嫉妒你?”赵主任想翻一个白眼瞪舒院长,但由于上睑下垂,这个动作没能成功。
“去眼科做个重睑吧。”舒院长建议。但他在赵主任点头之后,又说:“做了以后会漂亮一点儿,省得你嫉妒我。”
赵主任见舒院长有心和自己斗嘴,就说:“老舒,我今儿个让着你。我可怜你一个人偷偷在奇豆架子下抹眼泪,你也别欺我太甚啊。”
一句反击,让舒文臣的脸晴转多云。但他这样的脸色变化,令赵主任有不安了。唉!今儿个特殊,让他几句能怎么地。于是他就没话找话了。
“老舒,你下半晌跟潘志说那些话干嘛?”
舒院长吹吹碗里的热粥,小心地扒拉一点进嘴,又夹了一点儿小咸菜放粥上。他吃了几口,等赵主任不耐烦才说:“我有意给潘志知道,让他回去告诉李敏的。
这事儿散出去,省得以后有不开眼的欺负老陈没有哥兄弟,欺负他五服内没什么近人帮手了。”
“你指着小李像医院的那些老娘们扯老婆舌?你找错人了。你都不如找老范还适合点儿,她那人跟谁都聊得来的。”
“那就太显眼了。这事儿过后,咱们省院少不了有人去问她。小李年轻,脸上未必能绷得住。她略微犹豫一下,谁都不会再有疑问了。不就达到了你让人去猜的目的。”
赵主任佩服地伸了个大拇指给舒院长。舒院长大概是想回他一个笑容吧,可那笑才到嘴角,就如一滴水汇入大海,瞬间不见了。
他闷头吹热粥。
压抑、沉默的情绪,在厨房里弥漫开来。
隔了一会儿,赵主任见舒文臣还是吃不进去,就只好另找了话题,问:“明天还有一天呢,老陈今晚要守灵,你看他这样能熬过去不?这事挺关键的,他可不是年轻轻小伙子的时候了。”
“我跟他换着来吧。”舒院长叹息。
“我怕他不肯。你赶紧吃饭,吃完了咱倆一起去劝劝他。”
“好。”舒院长答应了一声,开始往嘴里扒拉已经不那么热的绿豆粥了。
羡慕21
李敏回到家没多一会儿, 就接到穆杰打来的电话。
“穆杰, 你上午是不是跟着一起还礼了?”李敏顾不得问穆杰有没有吃饭, 急着求证。
穆杰听出李敏对自己的疼惜, 深觉一上午的跪拜值得了。便笑着说:“我替你去的,应该。”
“辛苦你了。我也没想到陈院长会按照老理来办丧事。你下午有休息好吗?开车回去很累了吧?”
“还好,我没事儿的。我下午睡到三点半多才走的。”穆杰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像很疲惫的样子。
“路上顺利吗?你吃了晚饭没有?”李敏继续就自己关心的问。
“顺利。我吃过晚饭了。我刚回到家,对门的朗团长就过来找我, 所以没马上给你打电话。”穆杰解释自己先吃饭、再打电话的原因。
“嗯。先吃饭好。省得你胃不舒服。”李敏的声音里没一丝的不乐意。
“对了,敏敏, 我听人说四个多月照b超,能看出是男孩字还是女孩了。是吗?”穆杰赶紧把朗团长过来串门、他听到的最新知识拿出来问他的医学专家。
“是啊。一般到四个半月就能看出来了。但仅限于胎儿背靠母亲。如果胎儿面朝里、或者两腿夹紧, 就不能看到了。得等孩子变换体位才能看到。”李敏就事论事, 尽可能地解释清楚。
穆杰立即心头火热起来。“那你方便看看不?朗团长说了,因为计划生育, 那b超室一般人不给看,免得把不是男孩的都打掉了。”
“行啊。”李敏觉得以自己的现在, 去求b超室的况主任给看看,应该没问题。就是那个方大夫方妖精, 最近半年对自己也不再是两年前的那幅德性了。虽然她是女的更方便,但李敏还是不愿意跟她打交道。
但突然间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念头涌上她的脑海,于是她试探着问道:“穆杰, 你是喜欢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都好啊。男孩女孩都一样。”穆杰很自然地回答。俩哥哥家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到自己这儿生什么都没所谓。大哥就是这么说的。
“真话假话啊?要是给你选择的权利呢?”李敏的声音里带了一□□惑。
“那……还是男孩子更好了。”穆杰犹豫了一下, 然后从心给李敏做解释:“以后不论是从军还是当外科大夫, 都是男性更适合了。女孩子太辛苦了。” 他没发现自己到陷阱边上了。
“那b超看出来这个是女孩儿,我就引产了。”李敏的声音不辩喜怒。
“不不不,那怎么行!你可别乱来啊。”穆杰惊惶,立即出口阻止李敏。然后他生怕李敏一时冲动钻了牛角尖,又赶紧补充了一句:“男孩女孩都一样。都喜欢。都喜欢。老天爷随即分配,给什么我们就接着什么了。”
老天爷,我都过完30周岁的生日了。这一个还是攒了假期才得着的……想换一样?万一还是一样的呢?
“那以后从军还是当大夫都不如男孩子的。”通过电话线传过来的声音里含了明显的不满,李敏不等秋后,立即就开始算账了。
穆杰已经发现自己因一时大意掉坑里了,赶紧采取自救措施往上爬。“敏敏,我记得你上回说‘金眼科银外科’,眼科大夫比外科大夫好。咱们要是生了女儿,再过20年等她大学毕业了,你应该有能力帮她去眼科了。我若是一直在部队,那时候也应该有能力让她去部队医院的眼科。”
穆杰说完还怕李敏不信,又强调地加上:“绝对的。咱倆到时候绝对有那个能力。”
“这还差不多。”李敏轻笑。
雨过天晴,小夫妻又情意缠绵地说了一会儿私房话,约定下周三再通电话。恋恋不舍地放下电话后李敏看看时间,离9点还早,就去洗澡换睡衣。
电话的那端,侥幸轻松过关的穆杰,在擦满脑门的冷汗。这就是二哥说的结婚只是万里长征刚离开了江西,一个轻忽大意,就可能深陷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境地吗?
艹,老郎这是居心不良啊。自己差点儿被他带沟里了。都怪自己被他忽悠的光想知道是儿是女、却忘记敏敏因为是女孩子多付的辛苦了。
不行,明天得找老郎练练,帮他活动活动老胳膊老腿。
*
101室的杨大夫辜负了妻子罗主任的厚望、他始终没能哄转平时与他特别投契的老丈人。他不仅没完成任务,还惹恼了罗老头,导致罗老头气咻咻地不肯吃晚饭。
罗主任没法,只能耐心地给亲爹讲道理:“爸,你到医院看病,我们做大夫的给你治好了,那是应该应份的。不在医药费之外给大夫红包,那也是符合国家要求。”
罗老头不屑,他指着女儿说:“你当我老年痴呆啦!你的加班费就8块钱,陈院长能比你多两块?楼上的小李可能还没有你的一半多吧?人家师徒俩忙乎大半宿给我做手术。回头什么也没要咱们的。就那么几块钱,值不值得耽误人家一夜的好眠?”
“爸,那都是国家规定的。不是你有意去占陈院长和小李的便宜。”
“哼!你不要拉大旗作虎皮,你蒙别人能糊弄过去。你这么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不说,你是想拿我当傻子看呢。”
“爸,我怎么会那么那什么。你这么说我多难受啊。”
“罗英儿啊,我跟你这么说吧。我当了那么些年的政治课老师,咱倆好好掰扯一下这里的关系。你们那个工资就是劳动力的价格,是你们劳动力价值的体现。别人上班是8个小时,你们下班后至少要看两、三小时的书。对不对?”
“爸,我们搞专业的不看书不行啊,用不了五年就会被淘汰了。你和我妈当老师时,不也是这样吗?”
罗老头摇头,很坚决地说:“不一样。虽说老师下班后还得备课、改作业、找学生家访。但因为不能在工资上完全体现劳动力的价值,社会现在已经在精神上给与另外的支持和表扬。是吧?”
“是。”
“像现在追求升学率,除了把老师的社会地位抬起来一些,工资也比你们当大夫的多。这个我指的是国家拨款。教育局是百分百、不错一天、不少一块钱的工资拨款,老师是能拿到足额的工资。在加上借读生的收费,我和你妈妈的退休金都比医院同样条件退休的老大夫多。”
杨大夫见老爷子说什么也不吃饭,就给他端来西瓜。西瓜切得比较小块,属于两三口就能吃完的片片。“爸,吃片西瓜再说。很小的。”
老爷子拿起一片慢慢吃了。吃了几片之后,他朝女儿伸手:“毛巾。”
罗主任乖乖去洗手间给他拧来一个旧毛巾擦手。
老爷子擦手之后说:“我知道上面给你们工资的拨款只占总额的60%。退休那些人也不是全额,差额也是要医院补的。但医院哪来的钱?现在你们大夫挣的那仨瓜两枣……”老爷子摇头。“我跟你俩说,我在京城读大学的时候,协和医院的大夫,一个人挣的大洋,能养得起一家六口人,还能养得起一个黄包车车夫和帮佣的老妈子。你问问小杨,他行不?”
杨大夫摇头。他明白那个“养”不是简单地吃饱肚子。
“当然啦,咱们现在是新社会了,要让所有的人吃得饱、看得起病,但全靠给你们大夫低于劳动力价值的工资来实现这个目的,久而久之,就不会有第一流的人才报医学院当大夫。
同样是学好数理化,当工程师可以走遍天下都不怕,凭什么要学医吃苦受累少挣钱啊!我看到你们医院宣传栏上的思想教育了。那是把你们这些人当傻子哄呢。到你们医院后勤或者院办坐办公室不好吗?”
杨大夫跟罗主任面面相觑,俩人都没有想到过这些。他俩接受的思想教育,从来都是救死扶伤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至于收红包这事儿,罗主任在内分泌的红包很少。杨大夫去外科工作,奔的就是外科大夫有红包拿的。
不然报考别的专业好不好!
“老头子,说这么多,跟你明天一定要去吊唁陈家老太太有什么关系?”
“我想让陈院长知道,我这个受过他恩惠的人记得他的好。他实心救治老百姓了,他不收红包最后咱们老百姓心里有个称,也不会让他吃亏。这就是价格的反作用力,自发调节。”
杨大夫呆滞,他是真的没懂老丈人的逻辑。
罗老头看他那样子,心说这个女婿的脑子还是照前女婿差了点儿的。
他叹了一口气:“唉!这里面藏着一个你们没去想的道理,从来是占小便宜吃大亏。在哪儿省了一块钱,过后可能要掏一百块钱去补,也未必能补回来。”
罗老头说完,见大家跟不上他的思路,就带着三分气恼道:“当年慈禧太后挪用北洋海军的军费,导致海军的经费不足,武器装备落后得不到更新,最后和日本的海战失败,赔了多少钱?两亿三千万平银,差不多是是日本年度财政收入的三倍。”
罗老太太轻咳一声:“说重点。”
“哼!国家现在医疗方面节省投入,让罗英他们集资买医疗设备。那些大夫护士想回本,肯定会多开检查。回本以后呢,他们就会不再多开检查了?套用俗语就是小鸡不拉屎,自有它的道。你不给正道来,歪门邪道就要占上风。”
“用政治经济学的观点说就是价值决定价格,价格对价值有反作用力。当价格不能正确体现价值,人为压价的结果,会出现内在价值也就是品质的降低或是供不应求。然后自发调节供应的杠杆就要发挥作用了。
比如我坚持要借明天的吊唁、给陈院长补足他应该得到的那份儿,就属于自发调节。小杨收的红包,也是属于自发调节。”
*
杨大夫有些方。政治经济学他在自考大专的时候有学过。但那时开卷考试,学了也没往心里去。至于高考的时候,政治那门得了多少分?
他早就忘记了。
反正他五门功课总分是161分,再少两分他就进不了医士班,就要被调剂到其它中专了。
可罗主任不同啊。她读研究生的时候,是系统地学了政治经济学这门课的。她跟留学日本、英国、美国等的同学有联系,知道那些国家绝对没有医护人员收红包的勾当,也明白老爷子说的“反作用”是什么意思。
“爸,你和别的患者不同的。我是陈院长按照学科带头人引进来的人才,他是给我面子才……”
“才什么?”老爷子横了闺女一眼:“你来省院亏了?你和省院是互惠互利。罗英儿,我要是不懂,我就坦然去占了这个便宜。可我明白这里的不公平,我不能为了一点儿小便宜,最后成为帮凶的一份子。”
老爷子说完闭上眼睛,他不肯搭理姑爷,也不管老伴儿和女儿、女婿再说什么。他就是一幅你们讲什么都没用、我就是要去陈家吊唁的倔强表情。
罗主任无奈,只好施缓兵之计:“爸,你看天都黑透了。人陈院长今天也累了一天了,咱们明天去好不好?”
“明天什么时候去?”罗老头的精神头是不足了,但是他那人的智力没有退化。见女儿松动了,他就说:“你也别说什么等你们俩安排好工作,下午陪我们过去,你把地址给我们,我和你妈打出租车过去,行了吧?”
“妈,你觉得可行吗?”罗英转脸问母亲。
“既然你爸爸坚持,我就陪他走一趟了。”罗老太太见老伴儿说什么也不吐口,走一趟就走一趟了,走完安心。
罗主任把地址告诉给母亲,然后带着一丝为难把杨大夫拽进了卧房。
“老杨,今天你也看到了,那些人送的帛金数,要是我现在去提醒我妈,是不是不好?”
杨大夫皱眉,想了想说:“还是提醒一下吧。不然就怕他们准备不足,回来反会认为自己失礼了。”
罗主任迟疑。
杨大夫猜中妻子的为难点,就说:“我因为小宇工作的事儿,今天给的比较多。现在手里只剩了300多块钱,你看看你哪里能凑出多少。不然我去找大王借几百。”
“我这儿也还有几百块。这么地,你把那300先给我,我过去看看他们手里有多少现钱,给他们凑足1000好了。”
“行。”杨大夫从自己的钱包里掏出三张“井冈山”。
*
201室,汪秋云在帮女儿洗澡。
“珍珠,你刚才去哪儿玩了?”汪秋云知道闺女出去了,也听她就在家门口跟严虹说话,跟潘宝宝玩耍被捏痛了手指,后来严虹和小艳的作为,她都站在门边听到了。
珍珠知道妈妈不喜欢自己出去,是怕自己再遇上窦家的孩子。她低着头把跟潘宝宝玩说了。然后仰着小脸说:“妈妈,我不下楼,我就在家门口,要是窦钢下来,我立即回家。”
汪秋云点点头,问闺女:“手指头还疼吗?”
珍珠屈曲伸展一下手指头,然后笑眯眯地说:“不疼了。潘宝宝比妹妹的力气大。”一句话说完,小姑娘马上捂嘴。
汪秋云叹息一下,忍着心痛告诫女儿:“珍珠,别在你爸爸跟前提妹妹。”
“嗯。我再不提妹妹了。妈。你别哭。”珍珠伸手帮妈妈擦眼泪。
“没哭。是水溅到脸上了。”汪秋云把女儿转了一下身子,给她冲后背的泡沫。“珍珠,你今天的暑假作业写了吗?”
“写了。有一道题我不会。妈,我明天去问罗天姐姐,可以吗?”
“可以。明天早上我送你过去。记得要有礼貌,钥匙挂在脖子上不能取下来。你要回家的时候,请罗天姐姐送你上来。”
“嗯。哥哥好久没过来了。不然我问哥哥就好。”珍珠嘟嘟囔囔说出心里的期盼。
汪秋云假装没听见女儿的话。她关了淋浴,用大浴巾给闺女擦干水、套好衣服,让她刷牙。自己回房间拿换洗衣服。
“妈,我先回房间睡觉了。”
“去吧,记得把肚子盖上。”
“嗯。”
看着女儿踢踢踏踏地回了房间,汪秋云开始洗澡。二十个月,自己和闺女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可是这改变,要是宝珠保住就好了。
两行清泪混进花洒的密集水流里,汪秋云分不清是淋浴的水还是自己的泪水在脸上纵横。珍珠又提起哥哥,这让自己该怎么告诉她,她的小志哥哥再不会过来住了。
……
汪秋云慢慢清理母女淋浴后的洗手间,她的心里想的都是最近碰见过几次的杨卫华。只看杨卫华的穿着打扮和精神头,就知道杨卫华再婚后的日子过得不错。想上前跟她打声招呼吧,但她那扫自己一眼就过去的举动,把对自己的鄙视,摊在光天化日之下。
汪秋云不敢面对那宛如甩在自己脸上耳光的视线。其实自己就是想凑上前去告诉她,她该感谢自己,是自己让她脱离了这段不幸福的婚姻。
就是小志那孩子也变了。
虽然还是那么个五官平平、毫不出奇、黑瘦不显眼的模样,但就是给人不同的感觉,跟去年这时候讨好自己的样子差了很多。
下次,等下次再遇到杨卫华,一定要跟她说这句话。
汪秋云小心擦拭镜子上的那一层薄薄水雾,镜子里映出来她细致姣好的眉眼。她的脸上少了前年那种明显的小心翼翼,那个混合了讨好、瑟缩和愁苦的面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她这个年纪的少妇该有的鲜艳姿色。
汪秋云把整个洗手池都擦了一遍。顺手把抹布搭在刷地的刷子上,又把卫生间的墙面擦了一遍。住得是好了,家里是大、是宽敞了,但随之而来的家务活也越来越多了。
指着王大志吗?
油瓶子倒了他不会弯腰跨过去,他会把油瓶子扶起来。他偶尔也会去做顿菜,但那只是换个口味的新鲜罢了。指着他这个外科大夫回家干活、回家做家务,还是不可能的。
汪秋云把卫生间都清理干净了,她洗了手,往镜子里那个明媚的俏脸上涂抹夜霜。镜里面少妇人的滋润脸色,让她想起姐姐汪春艳前几天说过的话:“果然还得嫁对人啊。”
汪秋云感叹一句,关了洗手间的灯。201房的灯,除了门厅那盏,陆续都被她关了。躺到大床上的汪秋云,丝毫没嫌弃这是杨卫华家出钱买的大床,哪怕杨卫华和王大志在上面睡了四、五大年,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生活早已经磨掉她在生存之外就不该有的那些浪漫的、不切实际的想法。
她觉得自己早已经向命运举手投降了。
不甘心认输的是自己的姐姐。姐姐这几个月再过来时,每次都少不了会说几句别有意味的话。比如:“你听我的就没有错吧!”
再不就是“你不跟邵铁柱浪费那十年,早过上这样的日子了。”
这样的日子是那样?
仅邵铁柱三个字,就够打开她锁闭的泪腺了。
“哭哭哭,从小到大你就会哭,小心把你和王大志的好日子哭没了。”
汪秋云拭去眼角的那一滴泪,那因为邵铁柱而泛起的酸涩心情,也随着泪珠拭去不见了。自己要像姐姐说的那样好好过日子。
等姐姐再来的时候,也劝劝她了。怎么也都跟姐夫过了小20年了。眼看着姐夫二线了就不想过了,也太伤人了。
不过这话能不能起作用就难说了。
因为姐姐向来是不服气杨卫华的。那些年姐姐没少嘲笑杨卫华瞎眼嫁了王大志。可从她看见杨卫华后来的这个对象……只能说杨卫华前后的两个男人,都比爸妈给姐姐找的那个大腹便便、已经谢顶的姐夫好。
唉!但愿姐姐再过来的时候,不要再遇到杨卫华和她对象。不是说怕姐姐和姐夫的离婚不好办,而是怕一向心高气傲的姐姐,比不过杨卫华,再生出别的什么事儿来。
汪秋云在大床上翻身朝向窗户。她假装睡熟,等着请客回来的丈夫摸上床。
*
王大志王大夫今晚是真心诚意去请客的。请的就是给珍珠出“先天性心脏病”诊断的放射线科的老陆。俩人同年分到医院上班,这些年王大志给老陆的帮助很多。老陆铤而走险的“先心病”诊断事发后,被胡主任发配去整理影像科的积年档案。
对陆大夫,王大夫是满满的歉意。现在机会来了,他要补救。
“老陆,这次解剖学的考试是为了在全院选人,送去进修介入专业。我听老梁跟我们科年轻大夫说,我特意找他问清楚了。”
羡慕22
李敏准时把电话打去陈院长父母家。接电话的大概是家里的哪一个小辈吧, 李敏就听电话里传来隐约的:“老叔, 有个叫李敏的人找你。”
“喂, 是小李啊。”舒院长的声音有些干哑。他下意识看看一边的落地钟, 正好是九点。悠扬带着回音的敲击钟声响起了。
“是。潘师兄转告我的,晚上九点钟打电话找你。”
“这样的, 明天下午的介入选拔考试,你替代你老师出题,分值是20分。一道大题,一道小题。要求考题是常见的脑血管出血、梗阻部位。最好能考一考脑血管的供血范围。”
“好。”
“你出题后把答案同时交给章处长。我会交代他的。”
“是。”
“明天早晨上班前给他可以吗?”
“这个——不行。我明天要在7点十五前开始查房,他不会那么早上班。而我在早会前没有时间去院办。最快也要早会结束后才能送过去。”
“那我让章处长派人在早会前过11楼去取,可以吗?”
“好。我会准备好考题和答案。”
“谁的电话?”陈文强嘶哑的声音传来。
“小李。我让她出明天下午的考题。”
“嗯。 ”
“舒院长, 我老师还好吗?”
“你等一下。小强,过来跟小李说几句。”
小强这叫法,让李敏捧着话筒也要抱夹。好在陈院长马上来接电话了。话筒里传来陈文强的声音:“小李, 科里还好吗?”
“挺好的。科里的患者都很稳当。我下班前查房了。周二、周三的手术延期, 也通知患者和家属了,他们接受良好。”
“嗯。这两天你多费心。”
“是。老师你多保重。”
李敏见陈文强没话说了,就想撂下电话。没想舒院长接过话筒说:“小李, 要是有人问我和你老师的关系,知道怎么说吗?”
“怎么说好?”李敏下意识地去问。
“你笑笑不回答就可以了。”
“好。”李敏爽快地答应。这个简单好执行。
撂下电话,李敏心里画魂儿,做什么要“笑笑不回答”, 这是想告诉别人呢还是不想告诉?自己这样的态度, 不是纯粹要勾人往他们有关系上想嘛。
李敏腹诽几句, 就去干正事儿。她拿出一叠白纸出考题。想到自己复试的时候那道垂体的考题,她恶作剧地在写下第一题:详述幕上动脉组成、特点及其走行(19分)。
出题后要随附答案,李敏认真地写下幕上动脉包括颈内动脉的床突上段,大脑前、中、后动脉,眼动脉、后交通动脉,脉络膜前动脉,willis环结构,基底动脉的顶端。重要是各段起、止点。
李敏花费了半小时才写完了这道题的答案,拿着密密麻麻写满答案的这几页纸,她能猜出章处长看答案的满意神态,也能猜出答题者崩溃的模样。能把这题答对80%以上,不是神经内外科的,也得是放射线科的,有追求的主治医和资深住院医了。
至于出血和梗阻部位,她只留了1分的分值。答案更是只要是大脑所属的血管,即为正确。实在是因为她这两年在临床上遇到的脑出血和脑梗阻的病例,个体差异太大。书上所言的那些45%-50%以上的发病率,她都没有遇到过。统计下来没有特异性 。
这是她基于自己目前所了解的介入这门新兴学科而出的考题。解除栓塞、止血功能而设——无论是哪一个目的,不能彻底掌握解剖,何从下手?
估计腹部血管部分的考题也应该和自己这个差不多吧。
*
翌日周一,考虑到陈院长休丧假、石主任有择期手术、梁主任也未必能回来医院上班,李敏先在心里计划好科里的工作——今天自己要行使副主任的权利,做每周一次的大查房。为了防止意外情况自己措手不及,她在马大夫等人吃早饭还没回来的时候,就开始了单独的早查房工作。
护士长小姜到的也很早。她来了就找李敏。
“李主任,我昨天下午给你打电话没找到你。”
“我昨天基本都在科里啊。不是护士办公室就是主任办公室的。”
“哪里啊。打护士办公室说你在主任办公室,那边又一直占线。你是不是把电话线拔了?”不等李敏解释,她又接着说:“我就是问你陈院长他父母家,后来我问吕姐问到了。”
“那你昨天过去了吗?”
“没有,后来我想想,吕姐说得对。还是今天中午过去才合适,把咱们科的份子钱一块儿送过去。不然要跑两趟的。”
“嗯,也是。那个姜姐,陈院长这两天不能来,咱俩得多上点儿心。我把大夫这面看紧一些,护士那面就要你多辛苦了。”
“没问题。护士这面我会看紧的。”小姜说完又安慰李敏:“你也不用太紧张了,平时陈院长也不在科里待着的,也是咱们俩处理科里的事儿。就和平时一样好了。”
李敏笑笑不想和小姜辩驳。陈院长不在科里,但有事儿一个电话,他就能立即给出处理意见或者马上回到科里。但今明两天可不行。她向小姜点点头,觉得提醒小姜不足以引起她的足够注意,那自己就多看一点儿护士那边算了。
俩人在走廊里匆匆说了这么几句话,李敏继续查房,小姜回去还是办公室。
……
早会前,章处长过来找李敏。
“小李,舒院长给我电话说让你出题,你准备好了没?下午要用的。”
李敏把插在自己白大衣口袋里的信封抻出来,两手递给章处长说:“题目和答案都在信封里。我没跟任何人提起过。有什么问题,你在十一点以后打电话给我了,我们科每周一上午例行有大查房。”
章处长接过信封,见信封是糊口的,且盖有李敏的处方戳。他很满意李敏的处理此事的态度,爽快地应下个“好”,转身离开了11楼。
有小护士特意过来走廊通知李敏:“李主任,护士长在收份子钱呢。”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啊。”
等李敏回到还是办公室,马大夫邓大夫等人都围着小姜在交钱。
马大夫还说呢:“就昨儿回家一趟,昨晚回来听说这事儿,那么晚也不好过去了。”
邓大夫也说着类似的话。
小姜一看他俩给的那叠钱,就说:“你俩自己去送比较好。李主任,你说是不?”
李敏刚坐下,就被小姜逮着问。她看看那那两叠钱的厚度说:“你俩中午和小姜一起过去了。路凯文,”李敏回头:“你呢?”
“我想中午过去吧。护士长带上我一个呗。”
“行啊。咱们四个人正好一台车。”
李敏看看时间,提醒小姜说:“差不多该交班了,等交班后再收份子钱了。”
小姜用盘钥匙压住钱和记录纸,对夜班护士说:“好,交班。”
停了明天的择期手术,上周术后的患者处于恢复期,夜班护士没用十分钟就完成了早交班。
路凯文因为住在科里,他就跟着说:“昨晚全科患者情况稳定,同护士交班。”
小姜就看李敏:“李主任,你说两句?”
“好。”李敏清了一下嗓子说:“陈院长遭逢意外,今明两天休丧假,那个有事儿咱们也不好打电话去找陈院长。所以这两天咱们大家都打起精神来。没事儿多去病房转转。以求万一患者病情有变化的时候,能够早发现早处理,别耽误了病情、别错失最佳治疗机会。护士长,护士那边巡查病房,你看怎么安排?”
小姜绷着脸说:“科里现在只有一个患者是一级护理,其他二级护理,该多长时间巡查一次病房,除了中午,我这两天会在科里看着。谁出错谁去护理部报到。其它工作就按着平时的来。都记住没?”
“记住了。”护士回答的挺整齐的。
这让李敏觉得自己刚才的发言少了很多气势,她接着说:“一会儿八点半照旧大查房。散会。”
上周轮转过来的四个实习生,有一个叫住李敏:“李主任,我们要不要随份子?”
“不用。你们还靠父母给生活费呢。我们这个是一个科的同志有来有往的。你们下周就会12楼,以后未必能留在省院工作,不用出这个钱。出了陈院长也记不住你们。”
李敏的话让4个实习生有点儿不好意思。恰巧有电话铃声响起,接了电话的护士长喊李敏:“李主任,你来听电话。”
这电话及时化解了4个实习生的尴尬。
“喂,我李敏。是啊。啊?你们现在送过来?天!早晨科里事情多着呢。已经进电梯了?那过来吧。”
放下电话,李敏就对护士长小姜说:“姜姐,后勤给咱们送来4张上下铺,都装进电梯了,榻榻米也一起送来。值班室得赶紧整理出来。”
护士长没有迟疑地说:“把没电话那间的两张床抬出来。可一间值班室放上下铺。李主任,我这儿还差几个人就搞好了,你帮我弄一下这件事儿。”
李敏就只好对路凯文说:“你带他们四个实习生,先把床和床垫抬出来放走廊里,靠库房门口放,让卫生员把屋里地拖一遍。”
“好。”路凯文招呼四个大小伙子跟自己过去。
马大夫就对邓大夫说:“老邓,咱倆也得转去上下铺那间住了?”
邓大夫摇摇头说:“应该不用吧。咱们科现在没有住院总,陈院长夜班都是在12楼睡觉的。是吧,李主任?”
李敏点头,说:“陈院长要上下铺,是为了给实习生留个在科里住的地方。”剩下的话她没有说,没电话的那个房间,本来就小一些,要是放了四张上下铺的话,比大学宿舍也不查多少了。
后勤的工作人员办事员带了四个工人来得很快。李敏带着人、推着病历车准备开始查房了,东西就到了12楼。
“路凯文,你招呼几个患者家属去帮下忙,咱们得查房了。”
“嗯。”
*
两小时的大查房就不像李敏自己查房那么简单了。每一条医嘱、每一章化验单、检查单她都得看了,不说提问实习生,三十多个患者查完,所有人都疲惫不堪,包括李敏在内。
实习生推车跟在李敏身边说:“李主任,你比陈院长查的都严格。”
“陈院长临床经验丰富,他心里有底我没有,不细致一点儿,漏了那儿我都担不起。”李敏实话实说。“你们几个要好好写查房记录,下午我会挨个病历看的。”
挨个病历看的意思就是不合格会打回去重写,不仅实习生,就是路凯文等都有些紧张了。马大夫和邓大夫对视一眼,明白李敏是因为陈院长不在而焦虑。他俩人也不多话,领着这些小年轻的回大夫办公室。
李敏洗手、去洗手间,回到办公室刚端起水杯,小姜就敲门进来了。
“李主任,杨宇他妈今天做手术。你知道不?”
“是梁主任主刀吗?”李敏放下热水杯,掏出一轱辘0号线在锁鼻上开始打结。
“嗯。梁主任和谢主任都上台了。你说咱们科里要不要意思意思了?”
李敏沉吟了一会儿说:“杨宇是定在咱们科了,这钱还真得出。唔,从科积累出吧。”
“出多少?一人五十?”
“行啊。我看杨宇和咱们科的别人也都没什么特别往来就交情,估计也没人愿意另外加钱,先按人头出了,今天你跟大家说一声。等陈院长上班了,我再跟他汇报。”
“等一会儿下台了,你跟我一起送钱过去呗。我不想面对芬姐。”
李敏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想跟芬姐朝面啊。”
“你陪我去了。”小姜开始求了。
李敏无奈只好答应下来。小姜立即双手合什念了一声佛。
“你值得么。”李敏乜斜她一眼。
“怎么不值得啊。我不想面对芬姐,除了她那人以前太过分,还有就是这份子钱掏得我舍不得。”小姜坐在李敏的对面,脸上真的就是舍不得的“守财奴”表情。
“你看你说的什么话啊。咱们科的规矩在那儿放着呢,谁家有事儿,尤其是癌症这样的大病,大家帮点儿,这点儿钱虽不起什么作用吧,送出去之后也显得咱们有情义,显得科里团结了。咱们求个是心安。”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我跟你说吧,今早才随了陈院长那份,虽然跟大伙说是自愿,但你说咱们科的大夫护士,谁能不掏这个钱?咱们护士还好些,一人就五十的。可我看你们大夫。哪个也不会少掏钱的。
但轮到杨宇又不同。你说杨宇才过来三周,主要他妈妈是芬姐,让大家出这个钱,谁愿意啊。”
李敏失笑:“我不是说了从科积累出了?你就不用为难了。”
“羊毛出在羊身上,从科积累出不是一回事儿?!”小姜悻悻。
“多少感觉会好点儿呗。真要让大家直接再从钱包里掏50块,谁都会觉得肉疼心疼的。”李敏手上的动作继续。她认真地去开解小姜,因为跟小姜接触多了,她发现护士长这管家婆的活儿,简直不是人干的。
要想科里太平,科主任三天不朝面没问题,大夫护士各司其职。但要是三天没护士长,科里保证会乱成一团糟。
“姜姐,咱倆这几个月没少开源节流,科里也没少分钱。除了明里的奖金不是院里的前三名,不显山不露水的钱咱们没少分。哪里就差这么五十块了!”
“心里差啊。我跟你说我这个月的工资都不够随份子的,生孩子的太多了。”小姜叹息。
“你不用每个都给吧?”
“每个都給我不如趁早上吊。我就给了三份,那仨里两个是我带过的实习护士,一个是梁主任的女儿,这就150元,再加陈院长这份。是不是工资都不够?”
李敏失笑道:“那杨宇这份真该你自己掏钱。”
小姜瞪李敏一眼,“说谁250呢?!”
“跟你开玩笑啊。”李敏赶紧低头认错。
“哼!”小姜也没真生气,她接着说:“今天是8月17号,还有半个月呢。”
“后半个月应该没什么事儿。等把择期手术做了,你可以再卖一些an素呢。”
提到在科里卖肠内营养,小姜的脸上添上笑容。
“对了,儿科护士长找我,她也想用。你说这个能给儿科用不?”
李敏想了一会儿说:“看多大的孩子吧。这个是成人配方。十岁以上、体重达到30公斤的,咱们可以减量,试验着最多给用半量替代饮食。十岁以下的我觉得还是不要了,惹出来什么事儿就不好了。尤其是婴儿,配方奶粉比成人的肠内营养更适合婴幼儿吸收。”
“那好,我就这么跟儿科护士长说。但徐强说了要是五箱十箱的他送货,要一箱两箱的,让先从我们科出,然后他再送货的时候补给我们。”
“那就按普外和神经内科的来呗。五箱一个价格,一次要十箱的和神经内科一样。”
“可儿科护士长想先要个三五罐过去试验一下的,总不能是卖给咱们科患者的价钱。咱们给儿科要多少钱?我是说给儿科护士长留多少赚头合适?”
“问问徐强要一箱的是多少钱,再确定单罐的。你别乱了,别的科一次最少是五箱的。而且卖给患者的价格是一样的。这个要跟儿科护士长说明白。”
“嗯。我会跟她交代明白的。”
小姜伸手抓电话传呼徐强。
“请帮我传呼1270168。神外,姓姜。”
隔了一会儿,电话铃声响了。小姜伸手抓起听筒。
“喂,徐强啊,我是神经外科护士长姜雯。我又给你开辟了一个新科室用an素。对,是an素。患者耐受an素比能全su好,不容易出现腹泻。”
……
小姜巴拉巴拉对徐强说了一大堆,最后得到了试用一罐给儿科护士长免费,五罐一下的价格,整箱的价格。
小姜把记录下来的内容抄写了一份给李敏,然后羡慕道:“神经内科真厉害,徐强说这两天还要再给他们送十箱。他们的用量可比咱们的大多了。”
“别不知足。他们量大也要拿钱从徐强那儿买,咱们这是不花钱的。”李敏故意曲解小姜的话。她假装不明白小姜话里的意思。她就不想跟患者家属说每个人术后必须用肠内营养素。强迫就变了味道!一旦那个患者家属不愿意去医院举报呢……
小姜也明白李敏的所思所想,不就是又想赚钱又不想担事儿吗?她想了想对李敏说:“李主任,可不是你说的那样。我跟你说徐强就是看中了咱们科用量小、陈院长又在咱们科、好给他做广告,他才选在咱们科做实验的。”
“不然呢?你想他要在神经内科做实验,哪怕是提供半价给神经内科,神经内科的那些大夫和护士也愿意干的。其实我们是借了陈院长的光了。不然他一罐给十块或者是八块的试验观察费,你说还是这价格,神经内科的大夫肯定会抢着做。就是我也会接受的。填那个观察报告也不费什么劲儿的。是不?”
“是啊。就是不知道这实验会做多久!一旦停了实验,一罐差了80块的成本呢。”小姜忧心起来。
“姜姐,你别把免费这事儿说漏了。不然以后是全价了,科里那些人心里别不过劲。”
“要是全价了,还不用说别人,就是我自己也别不过劲儿的。”
“实验结束了,咱们肯定也得全价了。你还整不整这事儿?”
小姜无奈地点头:“唉!一罐就是只赚30块,我也得干。没有这些钱,咱们科那些护士都按不住。神经内外科的护士是有名地累,没比急诊科护士好多少。没钱,谁愿意好好给我干活啊!”
李敏偶尔看一眼抱怨的小姜,她的注意力全在手里的0号线上。小姜这么说代表她今天的抱怨快要结束了。
“姜姐,你问问普外,杨宇她妈妈下台没有?”
“好!”
小姜打电话去普外。撂下电话她告诉李敏:“还没有。”
李敏就回答她:“问手术室,看手术进行到哪儿了。不然就等你从陈院长那儿回来,咱倆下午再过去。”
“好。”小姜又往手术室打电话。
“喂,我神经外科护士长。我们李主任问杨宇她妈妈严小芬的手术,对,就是那个胃癌根治术,怎么样了?”
……
李敏对小姜这样打着自己的名号,微微摇头。知道是手术室不认她姜雯名号的原因,所以她也没说什么。
“嗯,好,谢谢。”
“手术室说差不多了。”
“关腹了?”
“还没有呢。深井作业,巡台护士出来接的电话,说是一碰一手油,滑腻腻的,可难做了。”
“那你就先去陈院长家了,下午上班咱倆再去普外。”
“好。”
羡慕23
中午李敏回家吃饭, 只有她和严虹对坐。潘志因为上午有手术, 中午不回来。小艳姊妹俩得先照顾能吃一点儿蛋黄的潘嘉。
这小人儿, 大几天, 就能多整出来一样事儿。现在是大人吃饭的时候敢不同时往他那小嘴里添点儿,他就扯嗓子嚎, 是那种干打雷不下雨、达不到目的不罢休的嚎。严虹和潘志怕他哭出毛病,只好把喂他吃蛋黄的事儿,放到大人的三顿饭期间。
李敏端起饭碗,见严虹一脸沉重,心思不在午饭上,就问她:“怎么了,彩虹儿?”
“王怡然差点儿丢了一条命。”
“她不是胎盘前置在住院了吗?梁主任女儿生产的时候我还去看过她的,宫颈缝扎后挺好的啊。”
严虹叹口气:“她是在住院保胎。今天凌晨她觉得不对, 就找了苏颖过去看。苏颖帮她请了况主任急诊做b超检查,结果发现她不仅是胎盘前置还有血管前置。”
“血管前置?”李敏大惊失色。跟着问了一句:“急诊剖了?”
“嗯,马上就急诊剖的。”严虹重重点头。“女孩,接近6斤。”
“体重可以。没有窘迫发生吧?那孩子出生评分多少?没受影响吧?”
“还行, 5分钟评分是10分。”
“那就可以了。”李敏轻舒一口气。“不过前面做b超产检,怎么没发现血管前置啊?这不应该啊。还有收她住院的时候,难道没在宫颈口触到血管搏动?她做了宫颈缝扎的。”
“或许她那前置血管没接近宫颈口, 也没有跨越呗。具体我也不清楚。我现在妇科那边,去翻产科的病历、去问她住院时的查体, 那不是得罪人吗?”
李敏点头:“也是, ”
“今天一上班就听苏颖说了这事儿。她告诉我这两天别往李主任跟前去。还有况主任发现有血管前置时脸色非常不好, 直跟王怡然道歉。我本来想打电话告诉你的,后来想着你今天要大查房。你今天很紧张吧?”
“嗯。非常紧张。石主任上午有手术,原本想着梁主任就是不在科里,有事打电话找他也可行,结果查完房才知道他和谢逊给杨宇他妈妈做手术去了。”
“胃癌根治术吗?”
“应该是吧。我跟你说我越想越后怕。你说上午要是有事儿,我是不是连找帮忙的人都找不着?”李敏做出一个很害怕的表情。被抱在小艳怀里的潘嘉看到了。小人儿愣了一下,瘪嘴就要哭。
严虹忙放下筷子哄孩子:“宝宝不怕,你姨姨逗你玩呢。”
李敏赶紧奉上一个大大的笑脸,才把小人儿安抚住了。
俩人加快速度吃饭,好换小艳姐妹俩。等她俩放下筷子了,潘嘉说什么都要吃奶,不然就要摆出要嚎的架势。
“宝宝这俩天怎么了?小脾气见涨啊。”
“他才出了一颗牙,另一颗怎么也拱不出来。我昨晚还跟潘志说,再不出来就带他去口腔科划一刀。”
“他才几个月,又不是智齿的。你别整事儿。”
“哪里是我整事儿。来,给姨姨看看你的牙龈,是不是太厚了?”严虹想把她怀里拱得不耐烦的小人儿露出来,三番两次都没能成功。她只好放弃了。转回头问:“小艳,他上午喝了多少奶粉?”
“喝过两次120。但11点那次好像没喝够。我就又给他冲了一个半量的30毫升,喝完睡了不到一小时,你就回来了。”
严虹抱起儿子喂奶:“这小子胃口越来越大了。我当初就不该说那谁家的孩子超重。他现在也到了同月龄组的上限。”
“多让他翻身了。等他会爬了,就不可能还这么胖了。”
“但愿。”严虹伸手捏一下儿子的鼻子,制止住他咬nai头磨牙的举动。然后继续对李敏说:“王怡然当时的情况很危险的。她是凌晨发现出血,和她前置胎盘第二次出血差不多。她以为付主任缝扎的宫颈口不行才找的苏颖。”严虹的脸上全是后怕。“敏敏,你说她要是含糊一点儿,等到天亮的,那是不是就完蛋了?”
“非常有可能。”
“苏颖说她家孩子虽然足月了,但是一直没入盆。也幸好没入盆。”严虹感慨:“这要是临产……”
“临产时前置血管可能被胎先露压迫,导致循环受阻而发生胎儿窘迫,甚至胎儿死亡。这是剖腹产的绝对适应症。”
严虹点头道:“敏敏,我就愿意和你说话。我说什么你能接上来。对了,小凤昨晚给我打电话,她让我转告你,她不去儿外科了,回头就把你借给她的那些东西送回来。”
李敏塌腰,叹息了一句:“多好的机会啊。她这次放弃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你知道为什么不?”
“不知道啊。我最近精神头不足,光自己科里的事情都忙不过来的。”
“昨晚吴主任去科里会诊,回来对她说柳主任昨天给富云香上手做急性阑尾炎的术者了。说柳主任最看好的是富云香,说富云香的进步最快。又说这次儿科进来的那几个人,都是有一双灵巧的手。”
“她是因为吴主任这么说就打退堂鼓了?”
严虹摇头:“我觉得这是借口。她跟我说觉得自己要喂奶一年,实在是没那么多精力投到基础操作练习上了。”
李敏叹口气说:“她是不是怕比不过富云香?怕丢脸啊?”
“应该是这样的。”
“我看她是舒服日子过多了,不想吃苦。哼!”
“敏敏,你看你急什么啊。小凤只是你一个寝室住过的同学,又不是你闺女,她这么大的人了……算了,各人各命,她现在有新房子住着,也不缺钱用,她不想挨辛苦也是人之常情的。”
“要是前年有这机会……”
“前年这时候有这机会,她肯定就和我们俩一起练了。她说她后悔去年没想转去儿外科。那时候要转,儿外科就只有她一个人的。”
“明年或者什么时候她家里又缺钱了,她绝对会后悔今年没转去儿外科的。”李敏愤愤。
严虹失笑,捋着她儿子的胎发说:“敏敏,你最近是不是肝火旺啊。我怎么觉得你沾火就着呢。”
“没有的事儿!我是生气自己都给冷小凤打算好了。我跟你说我给她借的那些器具不全是作废的。像蚊式钳子、镊子,尤其是线剪刀,都是手术台上正用的。我就是想她练习时,也能有台上的手感。”
“她自己不想争的。你再想推她也没用。是不?”
“是的,你说的没错。算了,我听你的,不想她这事儿了。以后她再缺钱用,你要和我立场一致提醒她的。对了,彩虹儿,我觉得你还是去看看王怡然的病历。能抄一份下来最好。血管前置我记得好像是万分之一到万分之五的比率,是绝对的剖宫产指症。”
“差不多是这个比例。我看看吧,争取在交到病案室之前抄一份下来。不然以后再去借都有记录的。给经管的人知道了,我更是得罪人了。”
“让王怡然自己去抄呢?”
“你打的什么主意?!”严虹嗔怪李敏。“她才做完剖腹产手术呀。再说她去看病历可以,她要是去抄,产科还不得以为她想做什么啊。”
“可是,”李敏为难,但又舍不得放弃。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对严虹说:“彩虹儿,我就觉得这样的病例看着了、不琢磨透了,心里总痒痒的。实在不行下周我自己去病案室抄。”
“随便你了。”严虹故意嬉皮笑脸地说:“你现在是科主任,还有马上要晋正高的老师陈院长做后盾,你是不怕得罪人了。”
“没有没有。好好的我得罪人干嘛!”
“你说你又不干妇产科的,你还关注这个干什么?”
“你就当我是闲的吧。”
“闲的就去得罪产科的人?”严虹提醒李敏:“你摸摸你的肚子。”
李敏顺着严虹的话去摸肚子,然后她好像才意识到一样。“哎呀妈呀,我年底生孩子还得去产科呢。不能得罪人的。”但她跟着就紧张起来,说话也慌神了。 “彩虹儿,糟糕了,你去妇科了,苏颖也不在家。妈呀!我生孩子时可怎么办?”
严虹捂嘴笑了一会儿,半调侃半认真地说道:“你找我们科主任啊!你不管正副也是科主任了,你找她她绝对会给你面子的。你看小凤生孩子,梁主任他闺女生孩子,你们科原来的李主任大儿媳妇生孩子,人家都找的我们科主任。只有我们这些不是官的小沙弥粒子,才去找苏颖帮忙的。”
李敏在严虹的打趣中慢慢冷静下来。严虹说的有道理,苏颖不在家,她不在产科,自己生孩子的时候只能去找李主任的。因为陈丽萍对省院后来的这些本科生,带有说不出的排斥劲儿。另一组的付主任,自己与她没搭过几次话。
哪怕自己不去找李主任,陈院长和梁主任也会过去产科的。
想到这儿,她再朝严虹笑的时候,笑容里就多了别的成份。她好像示威一般地说:“没想到生产队的小队长,嗯,副队长,也是有特权滴。”
*
严虹中午要休息,合并下午的送奶时间,产科患者不多的情况下,她就想混水摸鱼,下午不去上班了。李敏等她给孩子喂完奶,知道她这样的想法,鄙视她之后,表示自己马上要回科里。
“敏敏,你要不要这么拼啊。你小心点儿啊。”严虹不赞成。“你多少也得睡个午觉啊。”
李敏回答她:“我也不想啊。彩虹儿,要不是潘志今天有手术,我就让小芳给我送饭了。护士长带马大夫、邓大夫还有路凯文去陈院长家吊唁,杨宇请假照顾他妈妈。我们科里现在是唱空城计呢。”
“那,那要是没事儿,你到主任办公室歇着呗。你别累着了。”严虹还是很关心李敏的。
“好。没事儿我就回去躺会儿。你今天做妊娠试验没?”
严虹的俏脸晴转多云:“一早送的尿样。我跟潘志说了,让他去给我取结果。”
“没胆看?”李敏挑眉问。
“是啊。我是没胆看结果的。你跟你说一早那尿样我都留的手抖。我是胆战心惊、犹豫数天、鼓足勇气才跟潘师兄说这事儿的。我好怕啊。我是剖腹产。要是意外怀孕了,胎盘胎盘种植在子宫瘢痕上了,人流做不干净,麻烦大着呢。我把这些都说给潘志了,剩下我在想怎么提议让他去做绝育。”
李敏给严虹竖起一个大拇指:“加油!祝你马到功成!”
*
李敏提前去上班,还有一个原因要先拐去产科病房看看王怡然。到了产科监护室,找见剖宫产术后的王怡然,她手脚都在输液,但人睡得挺沉呢。
王怡然的丈夫是个很普通的年轻人,李敏在春节聚餐的时候见过。他因为王怡然提前住院保胎,这个研究生刚毕业的年轻人,拖延没去新单位报到上班。他如今正胡子拉碴地盯着两路输入他妻子体内的液体。
李敏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小小声说:“我科里事儿多先回去了,你有事儿给我打电话。能帮上的我肯定会帮你办到的。”
“嗯嗯,先谢谢了。”
李敏摇摇头,又建议他说:“你最好请个护工帮你照看几天,不然你一个人累不起的。”
“我托人给家里带信了,我妈妈和我丈母娘下午应该能知道怡然生了。等她们晚上过来就好了。”
看,这就是家在本市的优势了。羡慕不来的。李敏再不多言,转身回去11楼。
*
护士长小姜已经回到科里了。她见李敏从护士办公室门口经过,她便拿着准备好的钱,追在李敏的后面去主任办公室。
李敏把书包锁进卷柜,摘了挂在卷柜侧面的白大衣穿。她边穿边问小姜:“马大夫他们跟你一起回来了?”
“嗯,回来了。都在值班室午睡呢。”
“你们中午怎么吃的饭?”
“让实习生帮我们从食堂打的。你放心,有他们仨在科里,咱倆去一趟普外没问题的。”
“问了杨宇他妈妈住在那个病室了吗?”得知马大夫等人都回来了,李敏稍微安心了一些。
“在监护室。”小姜凑近李敏,神神秘秘地说:“我听楼上的人说……”
“说什么?”李敏扣上最后一个扣子,诧异地看着小姜。
“中午是杨大夫请梁主任、谢主任吃的饭。”小姜不负李敏的热望,“咣当”一个大雷扔到李敏的头上。
这雷起到小姜预想中的效果,直接把李敏炸失态了。
李敏绷不住惊呼出声。
“这这这,要是罗主任知道了,该该该……”该了几个字,李敏也没说出罗主任该怎么样。
小姜拉她一把,说:“快点儿,咱们去去就回来。”
李敏锁门,小姜对坐在责任班位置的护士小陈交代去向:“我和李主任去普外,看杨宇他妈妈。”
小姜拽着李敏走楼梯去普外。
“你看你这没见过世面的小样儿。你当你还是在读大学呢啊。”小姜看李敏还沉浸在对杨大夫出面请客的惊讶状态,就忍不住教导她说:“你不要以为杨大夫出面请吃饭,就是对芬姐余情未了。一日夫妻百日恩那话是哄人的。男人要想离婚了,那就是恩断义绝了。不像女人,一般是拿离婚做要挟,喊出来吓人的。而杨大夫那人,在医院丢脸那么些年,这离婚了,就不要指望他还能有这个心情。”
“”可他没那个心情了,但儿子闺女是他亲生的啊,他得照顾他儿子和女儿。你说今天这事儿,他不出面请梁主任吃饭,杨宇肯定请不动的。芬姐那手术难做,梁主任和谢主任一起上阵,不做点儿表示又不是那么回事儿的。你说是不是?”
“嗯,也是。”李敏顺着她的话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
“所以说找对象不能找离婚有孩子的,天天当后爹或者是后妈,给人家带孩子的日子难过。就是孩子不在跟前,哪怕是像杨宇兄妹这样已经工作的,遇上什么事儿了,看在孩子的份上也还得出面。”
“藕断丝连啊。”李敏挽着小姜的胳膊,凑近小姜的耳边问:“姜姐,你说罗主任会不会心里不痛快,有什么想法啊?”
“你想什么呢!芬姐照罗主任差太远了。 ”小姜看傻子一样乜斜李敏一眼,用铁口直断的态度,斩钉截铁地说:“罗主任要是为了这事儿跟杨大夫吵,那她可太丢人了。她不会那么傻。”
停了一下她又说:“不过心里也会犯膈应了。”跟着她小小声、带着一丝幸灾乐祸补充:“膈应也得憋着。谁不得在大家伙跟前要点儿脸。”
李敏就不免替罗主任不值了。但是想到眼科杨卫华再婚后过得挺好的,汪秋云再婚后也过得挺好的,她也说不出来罗主任跟杨大夫再婚有什么不好。
两层楼,一会儿就到普外科。俩人径直去小姜打听好的监护室。
只见芬姐侧脸盖着床单平躺在病床上,她肚子高高耸起,好像孕足月的产妇。大概是腹部脂肪的缘由,她蜷曲双腿以减轻对呼吸的限制。
李敏有注意到她是清醒的,现在是低流量吸氧呢。
屋子里除了值班护士,一个穿着医院护理制服的中年女人,还有杨宇兄妹俩,以及两个看起来像五十多岁的农村老太太。
“李老师,护士长。”杨宇兄妹俩见到李敏和小姜很高兴。
“你妈妈怎么样?”
“还行,手术顺利完成了。周主任给做的麻醉,梁主任和谢主任给做的手术。”
“那就好。科里现在患者不多,你安心照顾你妈妈。有什么事儿就跟我们说,科里能做到的肯定会帮你的。”李敏基于自己的副主任位置说该说的话。
“嗯,嗯,谢谢,谢谢。”
小姜把信封递给杨宇说:“这是我们科里全体同志的心意。按人数来的,一人50元。不多,你别嫌弃。”
杨宇推辞说:“护士长,我这怎么好意思,我不能要,我才到11楼几天啊。”
“这跟几天没关系。咱们科就是这规矩。这是李主任做主从科积累出的。给你你就拿着。多少能补充一点儿,也省得你压力太大。”小姜实话实说,并把钱塞到杨宇怀里。
“那个护士长,我妈是在职职工,院里报销80%的药费。”杨宇急忙解释,想把信封还给小姜。
小姜一指护工说:“这是100%不报销的。行啦,我和李主任得回去了。陈院长不在,我们俩不能离开久了。”
杨宇谢了又谢才收下了11楼全体同志的心意。兄妹俩把李敏和小姜送到电梯间。
小姜就说:“出了监护室,你们俩要是没什么事儿就都上班吧。请护工花钱也比你们俩耽误工作强。”
兄妹俩懂事儿,听明白小姜是为他俩好,连声谢过以后,看着李敏和小姜进了电梯才回去。
俩人回到监护室,那俩老太太就问:“小宇,给了你多少钱?”
杨宇就说:“这是科里规定的人情往来,谁家有事儿大家都要出的。我以后都要还回去的。”
另一个老太太就说:“那也好啊,到底能救急的。你们同志不错。那个大肚子的是你的领导?”
“嗯。我们科主任。是外科唯一的一个女大夫。”
“啧啧,女的也能当外科大夫啊。”
芬姐不耐烦听别人说赞扬李敏的话。她微微皱眉,护工就问她:“芬姐,你有什么不舒服吗?”
“腰。太累了。小宇,我什么时候能坐起来。”
“4到6个小时。不然会头疼的。妈,你挺挺啊。我给你揉揉腰。”杨宇走过去。
护工立即说:“我来我来。”她伸手去芬姐的背部。“这个力度可以不,芬姐?”
“嗯。”
那俩老太太就说:“小芬,还是你有福。这生病了医院给出八成的钱,小宇和小丽对你还这么孝顺。”
另一个就说:“小芬,你放宽心养病了。过几年退休了,你每个月还有老保儿拿,可比俺们在乡下强多了。”
“是啊是啊,咱们哪天干活不比你在食堂累。可是干了一辈子,生病要自己掏钱。没钱就要挺着等……”
另一个打断她的话说:“咱们干了一辈子,交了一辈子公粮,到最后也还是没老保。”
这话芬姐爱听。
在护工的按摩下,又有顺耳的好话一筐儿接一筐儿的,没多大会儿的功夫,芬姐就精神放松地睡着了。
杨宇就说妹妹:“小丽,你带大舅妈二舅妈回家休息了。晚上你到食堂去买饭菜。我在科里送餐车这儿买了。”
“嗯。”
杨丽带两位舅妈回家。她还不知道自己家里的现在,称得上是剑拔弩张的对恃局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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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1
杨丽带两位舅妈从医院正门那边走。她先去买了一个西瓜, 家里没有任何招待亲戚的水果也不像话。二十来斤重的大西瓜, 俩舅妈体恤杨丽这个小姑娘, 俩人自觉自愿地轮流抱着。三人边走边聊往家去, 就不免会问及杨大夫。
“小丽,你爸还给你钱吗?”大舅妈关心地问。
杨丽诧异了一下,还是很老实地回答:“给。一直都有给的。”
二舅妈追问:“那一个月给你多少钱?”
“有多又少, 不一定的。”杨丽开始回避了。
“少的时候呢?我是说最少的时候是多少。”大舅妈锲而不舍。
“刚过300块吧。”杨丽忖度着回答。
“是一个月?”
“是啊。”杨丽认真地点点头。
两个当舅妈的没说杨丽说假话了, 但俩人分明是不怎么相信。那大舅妈就继续问杨丽:“小丽, 你拿着钱都干什么了?我看你和你妈妈的衣服也不鲜亮啊。”
“去食堂买菜买饭。我们家基本做饭的。”杨丽看看身上的衣服, 挺好的啊。谁年轻轻的,不是新娘子会穿大红大绿的。
“你妈妈在家不做饭?”
“不做。我妈妈不喜欢做饭。”
妯娌俩互相看看没说话。隔了一会儿, 年长一些的大舅妈又问:“小丽, 你爸知道你妈妈也用那300块吃饭吗?”
杨丽点点头。心说肯定知道了。难道自己和哥哥去食堂买饭, 还能不带自己亲妈/的那一份?让自己妈饿肚子?
“那多的时候给你们多少钱?”
“我妈名下的那个房子是我爸掏钱买的, 1万1, 上个月简单装修了一下, 大概花了五六千块。我和我哥的换季衣服都是我爸掏钱买的。”
“那你妈妈挣钱自己攒着了?”
杨丽摇摇头又说:“她说攒给我哥哥娶媳妇的。”
“那你爸后娶的那个媳妇没意见?”
杨丽咬着嘴唇不回答,然后是在躲不过去了,才说:“应该是没有。她是科主任。”
“是外科吗?”
“内科。”
“那一定是给她的钱多过给你们的, 所以她才不闹腾呗。”二舅妈在杨丽反驳自己之前,匆匆补了一句:“我知道内科主任也没有外科大夫赚得多。”
“得亏你爸挣得多。要是跟你妈妈一样,一个月就那么一两百块钱的, 还真没法过日子了。”大舅妈又加了一句。
杨丽抿嘴不说话, 她掏出钥匙开门。但屋子里的紧张气氛, 让她顾不上换鞋就冲了进去。
“大舅,大舅,你放开我爸爸。你放开我爸爸。”杨丽冲过去使劲儿拉扯拽着她父亲衣领子的男子。
“小丽,你别管这么些。”另一个男子欲拉开杨丽。
杨丽不管不顾地去掰她大舅舅的手,泪流满脸地哀求:“大舅你撒手。撒手啊。我爸今天本来可以不管这事儿的。”
当舅舅的到底心疼外甥女,很不高兴地松手了,但愠色满脸的俩舅父异口同声地责问杨丽道:“小丽,你眼里只有你爸爸、没有你妈妈了?”
杨丽把父亲护在身后,抹了一把眼泪说:“我妈和我爸离婚是我妈提出来的。我跟着去医院开的离婚介绍信、去铁西区民政局办的手续。我家所有的钱都归我妈妈了,我爸爸还另外给了我妈妈5000块。我爸爸是净身出户。”
“小丽啊,话不是这么说的。谁家男人挣钱不是都交到媳妇手里,你爸爸哪来的5000块?还不是藏了私房钱。”杨丽的大舅妈放下西瓜加了一句。
“婚姻法不是这样规定的。婚姻法是一人一半。”杨丽泪流满面。她就像只小斗鸡,怼了大舅舅、怼大舅妈。然后看着沙发上抽烟的姥爷说:“姥爷,你不信就去医院问问,问问在医院工作两三年以上的人,那个不说我妈和我爸离婚是应该的。我妈妈搅得邻居都不得安宁。”
“小丽啊,那是你爸爸对你妈妈不好。不然你妈妈也不会整天跟他吵闹。”老爷子七十多岁了,满脸沧桑。每一个皱纹里都刻画了现实生活留下的痕迹。这些痕迹让他浑浊的双眼,偶尔会闪现出与身份不相称的睿智之光。
杨丽的眼泪更多了,爸爸对妈妈是不好。可怎么样是好呢?每一次吵架都是为了钱,除了钱,妈妈不认别的……可是哥哥上班以后,偶尔也会拿到患者给的辛苦费,但大多数的情况下是没有的。
除了他是轮转的小大夫之外,没有别的原因。
但即便梁主任也不是哪个手术都有辛苦费啊。
“姥爷,大舅、二舅、大舅妈、二舅妈,我妈妈和我爸爸办离婚手续的时候,我爸爸已经搬出去住了几个月了。他就是有5000块钱,也不是藏什么私房钱。以前我爸每天下班回来,我妈妈都要问问有没有手术、有没有钱。有手术没钱就是一场大闹。”
屋子里极其安静,只有杨丽的哭诉。
“我哥也在外科,根本就不是每个手术都有辛苦费的。”
“你哥哥年轻。等他是老大夫就有了。”
“不是的。像今天普外科最好的俩主任给我妈妈做手术,那就是没有辛苦费。”杨丽流着眼泪争辩。
“你们都是一起上班的熟人,怎么还能要钱?!”
“来省院做手术的好些病人,在省院都能找到亲戚朋友。我是说我妈妈只要是有手术没钱,就肯定会大吵大闹的。”
“小丽,这怪不着你妈妈。要是你爸爸像在公社教书那样,发了工资就全给你妈妈,你妈妈怎么会不信他、跟他吵?”老爷子不愠不火,一句话戳中他们夫妻是先没了信任之根本,然后才吵着过日子的。
“是啊,小丽,是你爸爸做事儿不地道,才让你妈妈不信任他的。他要不偷着给你爷爷奶奶钱,你妈妈怎么会总跟他要钱?你爸爸挣钱不是应该交给你妈妈吗?”
“小丽。是你爸对不起你妈。你姥爷和你姨姥爷废了天大的劲儿,把你爸爸弄去公社中学教书。我和你大舅都要在大队种地的。”
“小丽,你爸爸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他说是下乡知青,可他种过几天大地?你们家原来的菜园子,都是我们帮着翻地备垄种菜的。”
“小丽,你在村里的日子,你一天不记得了吗?”
*
这样说话的舅舅和舅妈,让杨丽这个涉世不深的年轻姑娘彻底没词了。她想说77年被姥爷扔到爷爷奶奶家的时候,自己还没有上学,指着5、6岁的孩子知道这些事儿、记得这些事儿?
或许杨宇在这儿,杨宇会说那些年他们住在奶奶家,他爸爸那点儿助学金还不够他自己吃饭,是没给爷爷奶奶交过一分钱的伙食费的。他爸爸后来上班了,给爷爷奶奶一些钱是应该的。
或许杨宇在这儿,他会说放寒假爸爸不陪妈妈回村子里,是因为爸爸要去菜市场帮着卸菜、要蹬三轮车送货、要去煤场帮着压蜂窝煤……不仅是寒假,暑假也是干不完的这些活。从天不亮开干,到天黑透了,他也未必能回到家。
可是杨宇不在家。
……
“千说万说,就是杨卫国你这个瘪犊子黑了心肝。”
“你就是回城了,跟那些下乡青年一样看不起农村媳妇了。你看不上我妹妹了,才借机逼着她跟你吵闹,然后好离婚的,是不是?”
“就是!小丽,你别拦着你大舅舅。你爸就是回城了看不上你妈。原来在村子里的时候,他可不敢密着心眼子逼你妈。这是欺负咱们娘家人离得远呢。”
“是啊,小丽,是你爸对你妈不好,才逼得你妈妈跟他闹的。你妈妈原来在村子里做姑娘的时候,可秀气安稳的了,她跟谁都没有吵过架。”
(注:谁敢跟大队长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的老闺女吵架?活得不耐烦了?)
“小丽,你要不信的话,你跟舅妈回村子问问,谁不说你妈当闺女时候的性格好,不像农村闺女,像城里人家的大小姐斯斯文文的。”
……
杨丽想不出安稳秀气、斯斯文文的母亲是什么样子。在她幼年的记忆力,只有片段的妈妈在奶奶家简易房里哭的场景;有妈妈跟婶婶吵、跟姑姑吵、跟奶奶吵……后来奶奶和婶婶、姑姑都不敢跟妈妈吵了。
最后换成了妈妈跟爸爸吵。
搬到宿舍安静了几年,爸爸妈妈就又开始吵……越吵越激烈,等吵到前年的“十一”了,爸爸离家住单身宿舍去了。
“小丽,你让开。从你爸考学进城,再就没回过村子。没见过这么忘恩负义的人。我们严家哪里亏待你了?”
“我们把眼珠子一般的闺女嫁给你、给你安排工作。我妈给你带大俩孩子,你拍拍屁股就回城了。然后影都没有一个。 ”
“是啊,谁家闺女回娘家,汉子不陪着?怎么就你妈带你和你哥回去?他是亏心不敢回去呢。”
“我打扁你这个负心汉。”
杨丽的泪眼里是捏着拳头的大舅,同样还有“不怀好意”的二舅。他俩和爸爸一样都喝了不少酒。仨人的酒气在杨丽的脑袋边绕来绕去。杨丽觉得自己快要被熏醉了。
不,不是酒的原因,是坐在沙发上不表态的姥爷。
“你爸爸就是陈世美,一朝发达了就想换媳妇。”
“你爸就跟回城的知青一样,就想换掉农村媳妇。”
“你爸……”
“你爸……”
杨丽看着疼爱她的这些长辈,义愤填膺、七嘴八舌地指责父亲,而且他们的手指头就要触到了自己的脸上,她吓得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这一步就踩到了她父亲的脚,她靠在了父亲的身上了。
*
杨卫国真是个怂货。就是罗老太太说的怂货。他从小到大就不是脊梁骨挺直性格的人。当初下乡插队的时候,他没勇气拒绝严小芬,更没勇气抗住严家的安排。
这么些年,他的行为确实也如严家父子等人、和他儿子杨宇昔日所言:男人变心了,他会用各种方法逼迫女人提出分手、离婚的。
至于不肯分手的女人,是不是变成她自己也唾弃的面目皆非的“泼妇”,还是成了什么“恶心”模样,都不在这样男人的考量中。
这样的男人他没“心”。但杨大夫他只是对不爱的前妻没心,他对一儿一女还是无比疼爱,尽到了当父亲的职责。他对儿女的爱护、教导不逊色他周围的男人,更别提他这些年在杨宇和杨丽兄妹俩身上花的钱了。
这也是他今天跟王大夫借了2000块钱也要请梁主任等人吃饭,也要把严小芬手术之事给全了面子的根由。可是他再没有想到,两位前大舅子跟着去吃饭了不说,吃完饭还把他架回家了……
他更没有想到手术前露了一面的前岳父,坐在家里等着要跟他算账呢。
但他现在很没出息地躲在女儿的身后。他怕被打一顿。他怕被打了以后无处说理。他更怕女儿进来前,他前大舅哥和二舅哥要打断他两根手指的威胁成真。
女儿张着手臂挡在他的面前,只到他下颌的女儿,根本挡不住他那1米8 高的身体。可他的躲,也躲不到哪儿去。
“杨卫国,你出来!”俩男人一左一右伸手去薅他了。
“不要。”杨丽尖叫。“你们敢打我爸爸,”杨丽张着的手臂被俩舅妈拽住了。她拼命挣扎,挣不脱的她开始用脚去踢她的两个舅舅。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呢。”大舅妈在她踢到自己丈夫的时候恼了,手下用力使劲儿拧了杨丽胳膊一把。
常年做农活的人,下力气拧的这一把,可不是细皮嫩肉的杨丽能呛住的。她的哭叫立即变了音,惨叫声在8月中旬开窗开门的时节里,立即就惊动了楼上楼下来没来得及去上班的所有人。
“老顾,好像是小丽在叫。你快过去看看怎么回事儿。这怎么又哭又叫的,太瘆人了。可别她妈妈住院她出事儿了。”
顾主任一激灵顾不得换鞋了,他趿拉着拖鞋就往外跑。
等他到了杨大夫的家门口,见丁大夫已经用斧头凿开了杨家的门。这一会儿的功夫,楼上楼下的邻居就到了十来个男人。
但是屋子里的景象有些惨。
不说客厅里乱七八糟的吧,就杨大夫嘴角带血,被两个壮年汉子拽着双臂,一个七十多老头在扇耳光。杨丽一只胳膊被一个农村女人拽着挣不脱,她另一只胳膊胡乱挥舞着往那老头凑,双脚也在胡乱踢人。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省院这些大夫们涌进屋,七手八脚把杨家父女俩解救出来。
杨丽尖声哭叫:“爸,爸,你没事儿吧?”
“小丽,爸没事儿。”杨大夫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就往后倒。
“顾大爷,你帮我报警,他们合伙打死我爸爸了。”
拽着杨丽的那个女人就说:“小丽,打你爸爸的是你姥爷,你报什么警!你要让警察抓你姥爷吗?”
“我没有姥爷,我也没有舅舅。”
*
周一的下午,被要求参加解剖学考试的年轻人有些多。院里要求住院医师必须参加,主治医自愿。这个考试成绩仍旧会选择前三名张榜,第一名的奖金是200块。这次通知附加了考试内容:人体解剖学偏向各器官系统的血管组成和走行。
得到医教处这样通知的年轻大夫们简直要念佛——心说医教处这次给了考试范围,好过大家临时突击《人体解剖学》。那么厚的一本书,单头颅那部分,除了神经内外科记得了如指掌,余者谁不是只记得一级二级血管、余者就记个大概的?
如今给了范围,人人提前带着本解剖学到了大会议室,希望能在考试前抱抱佛脚。
这些年轻的住院医师里,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院里这次考试的目的,是为了要选拔送去进修介入专业的人才,而个别知道消息的主治医师基本是不屑参与这样的竞争。已经定了专业,再从头来过?且还是要受线的状态下工作,只要脑子没毛病的主治医,没人报名参加这个考试。
——有200块钱也不去。不然
拿到那200块拒绝去进修介入,等着陈院长发飙把自己打入另册吗?
除了影像科的陆大夫。
这个因为给王大志造假、被胡主任发配去影像科档案室清理积年资料的陆大夫,他是参加考试的所有人里面,最了解介入医学这门新学科的。介入目前的治疗范畴——各种原因所致急、慢性动脉狭窄及闭塞性疾病;急、慢性深静脉血栓形成;甚至可以将诊疗范围扩大到全身各部位的血管造影。
在陆大夫的眼里,前些年的ct选拔培训,自己因为外语文被淘汰。mr根本没有另外选人,基本就是ct室里的那几个人。如今这个介入选人,只考解剖和x光下血管造影的适应症、禁忌症,把放射线科的所有人都拉出来,老陆觉得自己都可以与他们一决雌雄。
他在影像科正好20年了。他一点儿也不排斥放射线下的工作。他也深知只要防护到位,射线对人体的影响是有限的。他很看好血管介入这门医学新学科的未来。在王大志跟他说了以后,他立即着手做准备,他摩拳擦掌,志在必得。
可是卷纸发下来,他就遭受了迎头一击:第一道大题详述幕上动脉组成、特点及其走行。(19分)易出血和梗阻部位。(1分)
这得,这得写多少字啊!
就在老陆有些懵头的瞬间,他注意力被拿到卷纸的年轻大夫们吸引过去了。年轻的住院医师们,也都被这第一道大题打蒙了。
有二愣子就叫嚣:“我艹。这谁出的题?让他自己上来答。”
“神经内科吧。”这是想息事宁人的。
“应该是神经外科吧。”心直口快的脱口而出。
如果是神经外科,那会是谁出的题?
大会议室里此起彼伏的叫声,在有人怀疑是神经外科出题之后,没人再揪着第一题说话了。公共场所抱怨神经外科最可能的出题人陈院长,那不是没事儿给自己找事了。
但接下去的第二题还是十分的不友好。详述心脏的血管解剖及其供血部位。(30分)最易发生梗阻的部位。(10分)
这比第一题也未好哪儿去。
第三题自然而然是腹部了。详述肝叶、肝段血管在肝内的分布。(20分)
第四题是详述下腔静脉解剖特点。这题谁出的,太友好了,可惜只有10分的分值。
第五题是血管造影的适应症、禁忌症以及造影剂过敏的处理。(10分)
整份考卷的题目看完,陆大夫很快冷静下来。艹,这些题虽然难答了一点儿,可老子全会啊。只要时间充足,老子给你们写个标准答案!
考场的哀嚎,让章处长感到很满意。他找了东西使劲儿地敲讲话台:“肃静!肃静!这是考试,都不许说话。提前通知你们考试范围了,就差开卷考试了,你们还要怎么样?别当我不知道你们都带了解剖书,把书都倒放在桌面上,书脊朝自己。谁把书正过来了,我就按作弊嫌疑多看着谁了。”
年轻大夫们在章处长的淫威下,按照要求把《人体解剖学》倒放在桌面了。章处长满意地看着这些年轻人虽不忿、但又不得不遵从自己要求的动作,微笑浮上他皱纹渐多渐深的老脸。
他指挥前来帮忙监考的医务处卢科长和医教处的黎干事:“你俩挨个桌子查看一遍,一定要把解剖书摆好,然后一前一后看两小时就可以了。”
听到章处长这样安排的人,不敢明着翻白眼,也暗着在心里咒骂他:m的,历年医务处组织的考试除了讲师资格,哪个不是开卷考?唯独今年从医务处剥离出来的这个医教处,上来就给大家一个狠的。
可敢得罪他的年轻大夫有吗?没有!所有的论文得先在医教处盖章才能投稿;晋职称也得去医教处报名。最操淡的是医教处处长他是职称评审委员会成员。
得罪他?算了!巴结他还找不着机会呢。
……
大会议室的考试在顺利进行。
医务处的卢科长在最后一排监督,医教处的刘干事在前面的讲桌处,章处长背着手在来回地巡视考场。他挑着看看埋头答卷的年轻大夫,越看越满意。
60%以上的人都从最后一道题答起,这些人是工作了两三年以上的。从第一题答起的是去年的毕业生,从第二题答起的是心内科的。
咦,陆大夫厉害啊!
章处长发现陆大夫下笔如飞,他是从第一题答起的,而且看起来是落笔从容是胸有成竹啊。最明显的他是画了一张简略图,图上标注了幕上动脉及其分支。
只看这张图,章处长就断定这第一题的19分,陆大夫应该能拿全了。
无奈2
人数对比的变化, 让严家人有些惊慌,但老爷子并不着急。打人的是自己,就不信自己打了杨卫国几个耳光, 他就能把自己怎么地了。
毕竟是他杨卫国对不起自己的女儿。可是杨丽那句“我没有姥爷, 我没有舅舅” 还是刺伤了他。
老爷子很生气。他抖着手、指着杨丽骂道:“你个小白眼狼。当初就该任由你爸爸把你们娘仨扔下不管。”
杨丽的俩舅妈也数落杨丽的不该。说些她小时候在村子里,姥爷舅舅怎么待她和她哥哥的。但是杨卫国就那么倒下了, 也令几个人发憷。这也太馕了吧!就打了几个耳光,至于嘛!
但顾主任不管杨丽的外家怎么说,他招呼人帮着自己扶住杨卫国。杨丽只顾哭了爸爸、求大爷,帮忙报警、要救护车。这话哪用她说第二遍,住在她家对面屋的丁大夫已经回家打了电话、办好这些事儿了。
警车和救护车拉着警笛一前一后过来了。
先跑上来的五六个警察面对行凶者——这个七十多的农村干巴老头有些忌惮。这样的人不论是拘留还是劳教,都不太合适。哪怕一个简单的问讯, 都可能整出不好收场的事情来。
杨丽却不管那么多,她指着自己的舅舅、舅妈们说:“他们俩拽住我爸爸的胳膊,她们俩掐住我, 他们四个是共犯。你们看我的胳膊。”
杨丽的胳膊上一边是深深的手指痕迹,另一边除了痕迹外还有一大块青紫。
一个年轻的小警察乐了,这姑娘可是个妙人。他掏出手铐子, “咔嚓”就把自己最近的杨丽她大舅妈给铐住了。振振有词地说:“你们团伙寻衅滋事,都去派出所吧。”
有人开头,其他警察也纷纷迅疾行动。平时在村子里、乡里,也算是一号人物, 比较有脸面的严家兄弟、妯娌, 从被戴上手铐就都傻了。他们以为主心骨的老爷子, 同样也呆愣愣地看着警察,没有及时做出应有的反应。就在严老爷子尚未醒过味的这么须臾之间,俩儿子、俩儿媳妇就被警察铐上带出门了。
那警察去问杨丽的姓名和工作单位,留下一句:“你先去照顾你父亲,回头去我们派出所把今天的事情做个笔录,我们好做处理。”
杨丽哭着答应了。
严老爷子忙跟那警察说:“是我打的人,跟我儿子媳妇没关。”
“他们不把人架住,你打得着吗?”小警察乜斜老爷子一眼,转身去追队伍了。
抬着担架上来的人,与警察带着那串戴手铐的,在楼梯上碰到一起了。
一个年龄大的警察喝令:“都靠墙站着。把路让出来。”
一个警察揪着一个,让担架先上去了。
杨丽跟着担架跌跌撞撞地下楼。至于她家,门锁被劈开了,她也顾不得管了。刚才还一大屋子的人,也不过是三两分钟的功夫,就只剩了严老爷子一个了。
在中国的哪里,也都不缺看热闹的闲人。警车和救护车前后拉着警报到主治医师楼下,不等警察下来,两辆车跟前就聚拢了不少老头老太太,还有放暑假在家的孩子们。及至戴手铐的四人下来,省院宿舍区的陌生人啊,就更吸引看热闹的好奇心了。
这边警车拉着警笛走了,杨大夫被同志们七手八脚地抬下来了。看热闹的人面对被抬下来的杨大夫,那情景宛如滚油锅里倒了一瓢冷水。
“天啊,这是怎么了?”
“杨大夫怎么了?”
“小丽,你爸爸怎么了?”
这些问话都没有得到回答。大家伙眼看着警车在前,救护车在后离开了。然而楼下围过来看热闹的人却越来越多。这个单元跟着出来上班的人,也就被围追堵截了。事情随即播散去省院的每一个角落。
今天最新鲜最热门的话题:杨大夫被前老丈人抽过去了!
*
严老爷子在顾主任和丁大夫帮着修理门锁的时候,独自蹒跚离开。这事儿要想儿子和儿媳妇没事儿,得外孙子杨宇出面。他跟着上班的人流走到了电梯间。没想到上班的时间,保安不给探视的人进电梯。
“老爷子,你得等等的。这个点儿都是上班的大夫护士。你去探视病人,你多等几分钟再探视没问题。不行,不行,你有什么急事儿也不会比这些要到岗位的大夫护士急。病房里的哪个患者,说不定下一分钟病情就会发生变化呢。”
几个保安很尽职地拦住所有探视者。严老爷子没法,只好站在一边看着电梯着急。
电梯上了下,下了上,两部电梯单双层交替。等他能够进了电梯的时候,却不知道隔壁的那部医疗电梯在直降。
电梯里王大夫在安慰杨宇:“小宇,你别着急,你姥爷能有多大的劲儿,你爸爸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嗯嗯,谢谢王叔。”杨宇心急如焚。
俩人匆匆忙忙去急诊科。进了急诊走廊,王大夫因为在急诊轮转过,碰到的第一个护士他就问:“那个小朱,杨大夫在哪个诊室?他怎么样了?”
“去ct室了。你们快点儿,应该还没上机呢。”
俩个人又往ct室去。急匆匆赶到ct室,却见杨大夫已经被推进检查舱了。胡主任带人在给杨大夫做检查,杨丽守在门外抹眼泪。
杨大夫得胡主任亲自上手检查,是因为泌尿外科专业他那蝎子粑粑独一份的成绩。去年底胡主任老父亲的前列腺手术,就是杨大夫主刀的,术后效果还挺好的。
王大夫把杨丽拉出来,问:“小丽,你别光哭,给我们说说是怎么回事儿。”
“小丽,你别怕啊,你哪儿受伤了?”杨宇听到王大夫转述的消息是他老爷和舅舅一起把他爸爸打晕过去了。然后他妹妹报警了。听说杨丽还受伤了。
杨丽把两只胳膊山的伤给哥哥看。
王大夫倒吸一口凉气,用痛彻心扉的语调关切地说:“这怎么能下得去手呢?!这还当不当你是外孙女、外甥女了?”
这样的话落到杨丽耳朵里,使得杨丽的眼泪就更多、更委屈了。杨丽抽抽噎噎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恨恨地表示:“哥,要让警察把他们关到监狱里去。”
杨宇略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妈会伤心的。”
杨丽气极道:“你看看爸那样子,爸今天不管妈做手术这事儿可以不?他不去请梁主任、谢主任吃饭可以不?爸好心却被打成这样……”
杨丽泣不成声。她抽噎着指责杨宇:“哥,你还是不是爸的儿子?是舅舅亲还是爸亲?是爸对你好还是舅舅对你好?”
王大夫叹了一口气,插话道:“小宇,你爸对你妈做手术这事儿,啊,我那说那了,你俩听过了别往外说,免得罗主任不高兴。
你爸还真是很上心这件事儿的。
我跟你俩说他昨天过去陈院长那儿花了不少钱。小宇,那是因为你进外科的缘故,他不想欠陈院长的人情。今个儿一大早他去我家,跟我说装修还花了万把块钱,他手头紧,跟我借了2000块。除了中午那顿饭,请那个护工他在护士长那儿留了半个月的钱。他就想着你和你妹妹别请假太多,工作别受影响了。”
杨宇愕然。
他不知道父亲昨天去陈院长花钱的事儿,因为母亲今天的手术,他没顾上陈院长家的事情。他也不知道父亲已经到了要跟王大夫借钱的境地。
但是想到那刚装修完的两室一厅,想到父亲在胸外科的手术量没有以前在创伤外科多,他心里就明白了。
他立即掏出钱包,数了2000块递给王大夫:“王叔,这钱你收着。”
王大夫立即推拒:“你这干什么?小宇,我告诉你这钱不是让你还账。而是说你爸爸为你妈妈这事儿吧,唉,这一般夫妻离婚了就是路人了。可他对你妈也没那么绝情,你俩知道也就是的了。别给罗主任知道了吃心。他是把你们兄妹俩真放到心上,不想你们兄妹俩有半点儿为难的。”
“是是。王叔,你放心,我知道我爸爸怎么对我和小丽的。” 妹妹根本不用问是舅舅亲、还是爸爸亲的!
杨宇记得小时候的事情。父亲从回到省城以后,一直是很舍得给自己兄妹花钱的。哪怕暑假忙了一天,挣不出来多少钱,父亲也没忘记每天给自己和妹妹六分钱,留着自己和妹妹在大热天,够一人吃根三分钱的冰棍。
冬天的活再难找,爸爸也没忘记给自己和妹妹准备棉猴、棉鞋,买棉花让奶奶给自己和妹妹做棉裤。以前在农村都是姥姥给做的……
还有上个月才装修出来的那两室一厅,与父亲现在住的罗主任家在一栋集资楼,只隔了两个单元口。父亲最初的意思是自己住过去,和李嫣然一起学习也有个地方。虽然自己和李嫣然分手了,父亲仍把那房子装修出来了。他想让自己搬过去住,平时向石主任、李敏请教也方便。
自己没搬去新房子住,是因为七月份的专升本考试,专业课自己都通过了,就差一门外语就可以拿到本科文凭。回家不是不能准备英语,搬到新房子里住看书、请教更方便。
但李敏已经给了自己通过四级考试的方法,自己再要去问她课文讲解,那显得自己也太没分寸了。
还是住在科里好,遇到问题可以问路凯文。尤其是住在11楼值班室,跟着马大夫等人在科里打滚,这几周对神经外科术后患者的管理也渐渐摸到一些门道了。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可姥爷和舅舅们把父亲打了、妹妹把人送去派出所了!
杨宇知道了事情经过,恨不得自己前几天没打过电话。如果自己不告诉姥爷妈妈得了胃癌要做手术,是不是就没有这些事儿了?
杨宇和妹妹根本不知道他们的母亲在快一年的时间里,就没把他们父亲再婚的消息告诉给娘家人。
*
严老爷子终于进了普外科的病房。他没有探视证明。他跟守病房门的卫生员解释说自己是杨宇和杨丽的姥爷,来看自己上午做了手术的女儿严小芬。
卫生员看在杨宇的份上,给他进去监护室了。
芬姐还平躺在病床上,侧脸吸氧呢。
“爸,你怎么来了?”芬姐囔着鼻子问。
“你做这么大的手术,我怎么能不来?唉!闺女啊,你现在好点儿了?”老爷子很伤心。捧在手心里的宝贝闺女,落得这么一个下场。连杨卫国那个王八蛋再婚了都不对家里说。她要是早早说一声,自己叫不来全村的男人,光严家的老少爷们二三十号人,也能搅合得杨卫国不能再婚啊。
“我没事儿。做了手术就没事儿了。”芬姐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来。
“没事儿就好。我前天去公社问了,人家说你这种情况可以办病退。就是退休金会少一点儿。等你回头能起来了,就跟爸回家去。回家舒坦、敞亮地活着,就是少了几十块钱,也比在城里憋屈好。”
“爸,我不想回去。回去丢人现眼的,让人笑话。”芬姐将脸扭向另一侧。耳朵里流进了眼泪,让她感觉很不舒服。她用带着输液针的那手去扣耳朵,护工赶紧上前按住她的手。
“芬姐,你不能动。你那只手鼓了,这只手好容易扎进去的。”
“我耳朵不舒服。”芬姐急躁起来。
护工贴心地给芬姐擦耳朵、擦眼泪,装作自己没听见这父女俩的对话,也没看到芬姐哭。
“唉!你这孩子啊。”老爷子拉长音喟叹。“你都把自己憋屈出病了,又何必在乎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你不要怕!没人敢笑话你,到你跟前说什么闲话儿。你爸我不是大队长了,但换个名头我是村长。没人敢跟你过不去的。”
芬姐吭哧了一会说:“爸,小宇和小丽还没成家呢。我等他俩娶媳妇、嫁人了,我就回家伺候你。爸,那时候我也差不了几年就退休了。”
老爷子看着老闺女现在这幅心里有打算、有主意的样子,忍不住怀念起老闺女以前万事都等别人给做主的时候。果然,在外面摔打过的孩子才能长大。
可他转念想到女儿是胃癌……还能活几年呢?老爷子把自己的忧心都藏起来。外孙子说得明白,他妈妈以为是胃溃疡,并不知道是胃癌的。
老爷子收起自己的心酸,问闺女:“小宇呢?他去哪儿了?”
“刚才王大夫把他找走了。爸,你坐会儿,小宇那孩子知道轻重,我这才做完手术,他应该一会儿就回来了。”芬姐说了这么些话,自己也累了。她忍不住问护士:“我还要多久才能垫枕头?”
“快了,再有仨小时就可以了。”监护室的护士是今年夏天才参加工作的。她对芬姐是只闻其名未见过其行动。好奇心促使她过来替班。
其实芬姐的病情根本用不着进监护室。但梁主任觉得术后放她在监护室住两天,然后调出来小病室了,给她自己单独住一间,省得惹是生非。
找不到外孙儿,老爷子免不了有点儿着急。
“爸,你有事儿?”
“我找小宇是有事儿。”
芬姐就对护工说:“你帮忙去办公室问问,王大夫找小宇去哪儿了。”
护工听命而去。很快她就回来说:“王大夫找小宇去急诊科了。大概是急诊那边有什么事儿要用到你家杨宇吧。”护工是个敦厚的性子。因为杨宇上半年在普外跟谁都处得不错,她愿意替杨宇瞒着点儿,怎么说芬姐也是才做完手术的。
“那我去急诊科找他了。”老爷子坐不住了。
芬姐暗恨自己不能起来,就说:“爸,让护工送你过去。我这儿还有护士呢。我没事儿的。”
护工为难:“芬姐,我不能离开的。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儿的,普外就不会再用我了。”
芬姐不耐烦:“我能有什么事儿!你把我爸送到急诊交给杨宇就回来了。我这儿有护士呢。”
护工知道监护室的这个护士今年刚上班,真有什么事儿,她还没自己顶用呢。于是,她就对那个小护士说:“你去护士办公室,把你老师找来。”
小护士讪讪,低着头出了监护室。
“你快点儿。”护工在她后面催了一句。
*
罗主任匆匆赶了过来。救护车和警车拉着警报进入宿舍区的时候,她已经到了办公室了。提前上班,对于她来说是常态。
而精力同样旺盛的罗老太太,她在看完热闹后回家跟老伴儿商议:“老头子,杨卫国现在是咱们家的姑爷了,他老严家上门打人是什么意思?”
罗老头想了想问:“你是说人都被警察逮去了?”
罗老太太气哼哼地说:“小宇他姥爷动手打的人,结果那老不死的却逍遥法外了。”
“那不是挺好。”罗老头不假思索地给了这么一句。
“好什么好!”罗老太太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但她跟着就想明白了。她立即笑嘻嘻地说:“好,当然好了。还是你想的明白。不过咱倆得跟闺女说一声。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完了。”
“你自己去吧,我在家先给派出所打电话,这事儿咱俩不放口,小杨就是想松口也没那么容易。你让闺女心里有个准备。”
“好。”罗老太太唯恐事情不大,喜滋滋地往医院去了。
等罗主任在科里先听父亲的电话,让她等她妈妈,有事儿要跟她说。不等罗老太太到,关于杨大夫被打之事已经传到内分泌了。但罗主任还不敢往急诊去,她要在科里等。
“妈,他伤得怎么样?重不重?”
“担架抬下来的。你说呢?”
“那我过去急诊看看。”
“那我可跟你说好啊,小杨那人架不住他儿子闺女给他舅舅们求情。你可别装大度去劝,你不啃声就够了。别让你爸爸白忙乎了。也别让小杨白挨打了。”
“好好。我听你的。”
罗主任赶到ct室,胡主任正认真地给杨大夫做了脑ct检查,没发现他有任何问题。鉴于杨大夫检查前已经清醒,罗主任就把杨宇等叫了进去,说明了情况。
胡主任老成持重地说:“暂时看着脑血管没什么异常变化。我建议住院观察24小时,看看再说。”
“好,好,谢谢你胡主任。”罗主任开口道谢。
王大夫跟罗主任、杨宇把人移回到平车上。
杨丽双眼红肿,凑上前说:“爸,胡主任说脑ct没事儿,他让你住院观察。”
“好。”杨大夫不敢移动脑袋,这轻微的点头,已经让他有恶心欲吐的感觉了。
王大夫立即说:“罗主任,你先推老杨去11楼吧,我这就去给他办个住院手续。我看老杨这恶心的模样,十有八、九是脑震荡了。”
罗主任点点头,不管怎么说住院是一定的了。
杨宇听从王大夫的吩咐,带着妹妹跟着罗主任推父亲往11楼去。这一路杨大夫闭眼装死。作为继母的罗主任咬唇沉默,她觉得对杨宇和杨丽说他们外家的不好,除了让俩孩子难为情,于事无补。
杨宇也不知道该说点儿才好。几人所经过之处,路遇的医院同志见他们沉重的脸色,都默默点下头,不好意思上前打听杨大夫病情了。
电梯到了,严老爷子在护工的陪同下出来,迎面遇上他们这一行人。
*
提前开始考试的大会议室,把会的题目答完的年轻大夫们,明知道第一题第二题没有答完全的可能了,长吁短叹就不时地从他们口中溢出。
章处长略带得意地来回巡视考场,他提醒出声的人:“注意考场纪律,不要影响其他同志考试。”
“要是认为自己全对了,现在可以交卷啦。”
艹,还全对呢,能对上70%对上80%就不错了。
章处长又走了一圈,考试的时间到了,但他见陆大夫还没有停笔,想起李敏交上来的那几页答案,不知怎么没有了最开始的考住在场这些人的欣喜了。
卢科长见他又走到最后,提醒他说:“处长,考试时间到了。咱们是提前了12分钟开考的。”
“咱们再等一会儿。我看有几位同志是一直在写。答的还不错。他们不是不会,是今天的题量太大。”章处长说着就把李敏的答案告诉给卢德。
卢德诧异地问:“是李敏出的题?”
“是啊。以陈院长现在的心情,那还能给这个考试出题。小卢啊,你去没去陈院长他家?”
“没去。我跟陈院长也没什么往来,随着医务处走礼就是的了。”
章处长点头,在心里默默说就应该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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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门打开, 跟着护工出来的严老爷子,一眼就看到了推车的杨宇,跟在边上抹泪的杨丽,还有站在车边忧心忡忡的罗主任。
老爷子一辈子的人生阅历,让他一下子就断定了这个女人就是那丧良心的再娶的媳妇, 这个女人就是窃取了女儿位置的人。
看她与自己的外孙子、外孙女相处和谐,一种女儿二十年的辛苦都是白挨的想法,令几十年居于颐指气使位置的他失去了理智,忘记了儿子媳妇才被人拷走,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抬手,朝罗主任挥出巴掌。
*
罗老太太细细地叮嘱女儿一遍后,才放了女儿去急诊科找女婿。在老两口的眼里, 女儿是什么都好的,但就是万事要争个第一的性子,太要强太刚强了。这要是个男孩子,一直这么强下去,不管不顾地吃些苦头也没什么, 能娶到个知冷知热的温柔媳妇,也是不错的一生。
可罗英儿是个女人啊。
这样刚硬性子的女人不讨喜。男人谁会喜欢一个性格比自己还要强的?!幸而那些年的女人能顶半边天的宣传、全国农业学大寨的号召遮掩了女儿性格上遗憾。铁姑娘队在获得推崇的同时, 全国恢复了部分大学招生,女儿也获得了推荐读大学。
老两口庆幸女儿在有选择的时候,选择了去医大读书。读完了工农兵大学, 顺利地留校、成婚。可就没想到计划生育, 前女婿不要脸, 想生儿子就半遮半掩地在家闹别扭。那看着还美满的小家,瞬间破裂了。
罗老太太悔啊,怎么就由着女儿性子刚直不转弯了。换自己?他想生儿子就放他自由去生啊。一天照三顿打,不行再添顿夜宵,看他还敢不敢?
可硬性子的女儿,二话不说就离婚。唯一的条件是女儿要改姓罗。离婚的女儿憋着一股劲考上了研究生。
怎办?女儿把外孙女送去长托。罗老太太生怕亲闺女到老了和女儿也不亲,成了孤家寡人了,就只好过来帮着带外孙女。隔了一年,罗老爷子带完高考的学生,辞了返聘,过来帮忙。
……
罗老太太完成了丈夫吩咐的事情,走去医院东墙外那块儿新兴的菜市场——就是沿着东墙根自行自发摆摊儿的小菜贩子那儿。她用心地买了两斤排骨,看着芸豆不错,想到家里还有一些新土豆,晚上芸豆土豆炖排骨,配上二米饭,不错!
买菜的小贩拦住要挑拣的罗老太太:“大娘,我这芸豆不许挑的。都是这么一撮到底,你说要几斤我给你搂。”
“哎呦,你当你是国营卖菜啊,还不许挑的。”罗老太太嗔怪小伙子。
“大娘,我这芸豆好,你不用挑。一撮子下去全是一样的。”
“既是一样的,我挨着这边拿了。”罗老太太蹲到离小伙子最远的地方,一根根地挑拣白胖胖的大芸豆。
小伙子看着罗老太太七十多的身板,想说点儿什么吧,又怕吧老太太气个好歹,他挠挠脑袋自己劝自己,假装没看见罗老太太的动作。
罗老太太慢悠悠地选,没话找话地问:“你这芸豆好吃吗?这是不是老了?”
小伙子立即急了。“大娘,我这是老品种,吃起来最肉头了。可不是老了。你看这芸豆线,这一掐多嫩。”
“我怎么没听说过是老品种呢。”罗老太太开玩笑。
“大娘,以你的年纪,没听说过就不可能。我最近开始来这块儿卖菜,这一排都是竞争对手,要是不能做回头客的生意,我就犯不着每天夜里两点起来进菜了。大娘,我不骗你的,这芸豆绝对好吃,不然你明天过来掀了我这小摊儿。”
“哎呦,你这一套一套的,蹲这儿卖菜可惜了。”
“可惜啥啊。我现在一天比我在厂子里上班一个月挣的都多。大娘,真不是糊弄你说假话的。我进谁家的菜,我都先回家做一顿尝尝。好东西我就加点儿钱卖。不好,我就不赔不赚赶紧出手。就这芸豆,我前天卖了几百斤,昨天就不少回头客。你猜我一天卖了多少斤?”
“多少斤?”罗老太太凑趣地捧场。
那男人竖起食指到罗老太太跟前,高声大气地说:“我自己就卖了一千多斤的。我家老少分了十来个摊子卖菜,省城这个品种的芸豆,我包圆了。今个儿你回家吃一顿,保证明天还想吃。”
罗老太太笑着说:“这个品种可不是不是什么高产的。可再不是高产也得上十万斤的。”
“哎呦,还是你老太太有见识。我家还往外批发呢。一区最多批发两家。我不瞒你说省医院这周围三里地,就我一个卖这种芸豆的。”
罗老太太听那小伙子吹嘘了一大阵子,看着挑好的芸豆差不多有五斤了,上称吧。满意地给了钱。
“老头子,我买了你最爱吃的芸豆了。”罗老太太回家排骨放冷藏那儿,把芸豆放在茶几上,喊她老头儿出来一起择芸豆。
等了一会儿没人回答,里外屋找不见人。
“这人哪去了呢?”罗老太太自言自语。转了一圈找不到人,她想起来给闺女打电话,问问女婿如何了,却看到电话下压着一张纸。
抬头画了一支斜斜怒放的梅花,中间几个力透纸背的字:我去趟派出所。末尾的画押则是山水间的一个小亭子。
寥寥数笔的一张小笺,让罗老太太的满脸皱纹立即如同盛放的菊花。她拿着这半张硬纸片回了房间,小心翼翼地放到一个大大的饼干盒子里了。
那里全是大大小小的这样梅花笺。
*
人对危险的本能反应,是根植在内心深处不用提醒的。就像现在躺在平车上、闭着眼睛装死的杨大夫,他在严老爷子从电梯里出来的瞬间,就像有心灵感应一样,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睁开眼正好看到老爷子如同凶神恶煞的眼神。这眼神吓得他想离开严老爷子的视线范围。他猛地一个侧滚想逃离平车,可天旋地转的感觉,“呕——”
罗主任怕他跌下车,扑到车边去拉他的手臂。与此同时,严老爷子的巴掌到了。可因为罗主任变动的那一步,使得落点儿该是她脸上的巴掌,落到了她的肩胛处。力气之大,把罗主任打得一下子就趴到了平车上,趴到了正在呕吐的杨大夫身上。
边上的保安喝止他:“哎!你这老头怎么打人呢。”
杨宇和杨丽惊呼:“姥爷。”
两个保安上来就拽老爷子。
老爷子奋不顾身又朝趴在平车上的罗主任扑过去。罗主任在杨宇喊出“姥爷”的瞬间,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她反手用尽全身力气使劲地向后一甩,与正要凑过来的严老爷子相遇。
她听到“啪”的,巴掌打实了。
这巴掌打到了老爷子颈侧。
老爷子晃了两晃,他没想到眼前的这女人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他再想扑上去,却没机会了。两个退伍兵出身的保安抓住了他的肩膊,而他要打的女人站起来,回身盯住了他。四目相对,一个念头浮上严老爷子的脑海:这是个与自己同类的女人!女儿斗不过她的。
杨宇踩了平车一边的制动,就去另一边扶呕吐要跌下车的父亲。平车随着他父子重心的倾斜开始打转儿,杨丽赶紧上前去扶稳平车。这时她就听耳边“啪!啪!”两声,周围群众的惊呼声里,她抬头看到姥爷的脸颊浮现了手指痕迹。
“罗姨!”杨丽半张着嘴,目瞪口呆石化了。
“哼!”罗主任打完人,并没有闲话对严老爷子说。她直接就吩咐边上的保安:“给派出所打电话。请他们过来接人。省院有流氓坏分子扰乱工作秩序。”
杨宇张嘴想说话,杨大夫拽着他的胳膊使劲将身体的重量压过去,压得杨宇差点儿跪倒。这动作不仅把杨宇他想说的话压回去肚子里了,也把杨丽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要打转儿的平车上。
能被派到电梯口的保安,脑子都是好使的。这俩人立即提得被打懵的严老爷子脚不沾地。仨人如风一样进去了厕所那边的办公室,那是保安、电梯工、卫生员平时休息的地方。
办公室里有不少人在。
“这是怎么了?”一个看上去是负责人模样,发话问带人进来的保安。
一个说:“这老头不知发什么疯,一巴掌把内科罗主任打趴下了。”
另一个说:“赶紧去个人,把电梯那儿打扫一下。杨大夫被他打吐了。”
想看热闹的卫生员立即站起来,电梯间可是她分管的责任地段,任何脏、乱都要扣她的奖金。
*
派出所里的罗老爷子,正在看自己反应的问题记录。他尽力伸展手臂,脖子后仰,以图把记录上的内容看清楚。看了很久,他才掏出钢笔,慢慢旋转笔帽,在指定地方签上自己的名字。
“老爷子,你这字写得可好啊。”负责记录的俨然就是问杨丽姓名的那警察。
“童子功。一天十页大字,写不好就打手板,换谁这么打,也都能练出一笔好字了。”老罗头不以为然地笑笑。
“那我是打得少、打得轻了?”那年轻警察自我调侃一句,然后问罗老爷子:“罗大爷,你说我现在开始练字,能练出你这字的三分、五分不?”
“能啊。你真能煞下心练字,下班以后可以去我家。这儿是我家的地址,我一天在家也没什么事儿,就是看看电视写写画画而已。我跟你说我以前当老师的时候,就稀罕学生好学。不论多大年纪,开始学习就不晚。”
“罗老师!”小警察就给罗老爷子敬礼:“以后要麻烦你了。”
“不客气,尽管来了。”
罗老爷子往外走,小警察跟在后面。他将人送到门口,里面追出来一个内勤女警说:“刘卫武,指导员让你出警去省院。”
“省院又怎么地了,指导员?”小警察把腰上的皮带紧紧,跟着里间出来的指导员往警车那儿去。“就咱们俩?”
“嗯。严家的那老头把人打了。省院保卫处指明要我们去接人。咱倆够用了。”
“他这是把省城当他家啦。那个,这回他打的谁啊?”
“杨大夫他现任媳妇。是内科罗主任。”
“艹,儿子儿媳妇都进来了,他还不消停。才罗主任家的老爷子过来要求严惩打人帮凶。不能放过伤害他女婿的人呢。那老头挺能讲的,刚才给我讲了一大套的道理。说老严头年过七十,但智力和精神正常,是完全行为能力人。听说他以前还是什么干部,建议我们发函调查老严头的党籍。
说他犯错、犯罪,就是倚老卖老装糊涂。真要是人老糊涂了,他怎么不打自己的儿子,却打别人的儿子、别人的女婿。说杨大夫被打离不开对他负有赡养责任的儿女挑唆。嗯,主要是说如果不是他儿子按着杨大夫,他个老头蹦高跳也打不着自己女婿的。”
“你信他这话?”
“有什么不信的啊。罗老师没说错他啊。他要倚老卖老装糊涂,那就是他儿子挑唆了。他们父子要不认挑唆的名头,那就是合谋寻恤滋事了。”
指导员笑笑说:“他啊,他是一点儿也没糊涂。他是捏着咱们一般不会把上岁数的人怎么地。不过罗家出面要严惩打人帮凶也好,倒省得杨大夫儿子、女儿为难了。”
“可他又在医院又打人罗主任干什么?”
“天知道了。”
……
派出所距离省院没几步路远,但开车的话就不是很顺,来回要过马路,实际并没有比走路快多少。这就导致了严老爷子面对省院保卫处处长和派出所来人的时候,有了从容的整理好自己说辞的时间。
“我要打的人是杨卫国。他对不起我闺女……”严老爷子把杨卫国下乡开始,一直到去年夏天得知闺女离婚的事儿都嘚啵了一遍。
老爷子的大手去眼睛上抹了两把。不管有没有眼泪,保卫处处长和指导员交换目光,俩人已经达成共识,只要杨大夫没大事儿,人民内部矛盾只能调节呗。
最后老爷子强调:“我是今早才得知杨卫国再婚的。我能不气吗?我们家对他千好万好,结果他把我闺女闪到半道、把人憋屈出胃癌了……”
这半个多小时过去,在场的人都听明白了,杨卫国杨大夫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最适合他的名字是陈世美。
可是刘卫武年轻啊,他脱口而出问的是:“当初在乡下的时候,是杨大夫追求你闺女,还是你看着杨大夫长得好硬把人娶进门当女婿的?”
严老爷子带着巴掌印子的脸涨红了。他直着脖子说:“他杨卫国不愿意,谁能绑着他不成?你问问他,儿女双全的他,可是有人逼他了?他在公社中学教书的那些年,每天美了吧唧地骑车子上班,你们去调查调查,十里八乡的那么些群众的眼睛都看过的。”
“老爷子啊,你是一点儿也不糊涂啊。”指导员幽幽地插了一句。“那你给我说说,你儿子按住杨大夫,是不是你出的主意?”
老爷子脖子一梗,道:“是我的主意。”
“那就是说你们有计划、有预谋地要打杨卫国了?”
“他做出这样的缺德事儿,难道他不该打?不该送到狗头铡下?陈世美可是狗头铡下见了阎王。”严老爷子振振有词。
“咱们现代社会,死刑早没有砍头的做法了。咱们就事儿论事儿啊,你闺女和杨卫国离婚,是符合国家的婚姻法。”
“我闺女那是为了给孩子买房子。”
指导员叹气道:“多少过得恩恩爱爱的两口子,办了假离婚手续,最后都可能变成了真离婚。你闺女和杨大夫都过成分居的样子了,她哪来的底气离婚后会复婚啊。你闺女不傻吧?不能复婚这事儿,你说她从来没想过?”
严老爷子被噎得心口发堵。闺女傻不傻?不傻。但这人人都能想到的事儿,自己说她没想过,骗鬼鬼都不带信的。
“所以啊,老爷子,看在你也是为闺女着急的份上,你看看你怎么说动杨大夫和罗家不追究了。不然咱们派出所可就要按团伙有预谋来处理这事儿了。打人是犯法的,轻者拘留劳教重者判刑。省城可不是你们乡下,可以由着你随便打人。”
严老爷子点点头。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时候跟警察争,那是糊涂蛋才能做的事儿。他捂着自己的脸,坐着凳子靠着墙,微微眯着眼,等人家商量出对自己的发落。
保卫处处长打了两电话,找到了杨宇。通知他过来把人领回去。并警告他说:“再有事儿我就找你算账。”
杨宇诺诺,签字后领着他姥爷要走。
那个叫刘卫武的小警察喊住他:“杨宇,你妹妹在哪儿呢?下午她报警的笔录还没做呢。”
“她陪着我爸在11楼16病室。你跟我来吧。”
刘卫武跟指导员打过招呼,跟着杨宇一道去11楼,他要找杨丽补报警笔录。
*
杨宇带着他姥爷去11楼处置室。他要先把姥爷脸上的伤痕处理一下:冰敷。老爷子沉默不语,任由外孙儿摆弄自己。
“姥爷,你这是何苦来呢。”杨宇艰难开口。
“谁让你爸对不起我闺女了。”
“可是,唉,可是我爸脑震荡住院了,我舅舅他们又被……你这么做又于事无补的。”
“你舅舅他们?你看着怎么说服你爸爸和你妹妹了。”
杨宇为难,
“哼!”老爷子哼了一声。“我是为了谁?你舅舅又是为了谁?你妈妈要不是被你爸爸给憋屈的,她能得癌症吗?那是生你养你的亲妈,那是一条人命!”
杨宇沉默半晌说:“姥爷,要是我姥娘也是我妈妈这样地过日子,去年夏天我跟你说过的,你愿意吗?”
老爷子没吭声。
“我是不愿意的。估计我舅舅也和天下所有的男人都不会愿意。但凭什么就要我爸爸愿意呢!姥爷,你先别生气。要是你还是大队长,我爸爸还在公社中学教书,他愿意不愿意他都得好好跟我妈妈过。”
“是啊。我就后悔放他考学了。他那些年一直和你妈妈过得很不错。我是天天打雁最后被雁叼了眼,被你爸爸给蒙骗住了。”老爷子后悔万分。
“姥爷,我爸妈离婚这事儿,虽说有我爸负心的原因,难免也有他终于得以摆脱被迫和我妈过日子的原因。就是我爸那人性格温和,可哪个人都不愿意被强迫。其实我爸上学的那时候,姥爷,你说我妈那时候也就不到30岁,才26、7岁的,再找一个是不是也比这么地好?”
“未必。你妈虽然不怎么管你们俩,但她还是很看重你们兄妹的。要她扔了你俩改嫁,不说她舍不得,就是十里八乡也很难找到一个比你爸俊的。就你妈妈的性格,唉!”老爷子叹口气,接着说:“就不该离开娘家,招赘才是最适合她的。”
“所以,我妈我爸这样是必然的。你打我爸也解决不了问题。”杨宇见老爷子能心气平和地谈话,就问他道:“姥爷,你刚才打罗主任做什么?”
“狐狸精不该打?”
“姥爷,罗主任是去年6月才调到省院的。在那之前,我爸我妈都离婚了,她和我爸也不认识。”杨宇把去年夏天的事儿说给他姥爷。
“唉!”老爷子叹气。“你妈妈要是不闹腾,或许你爸爸不会再婚。你要说的是不是这意思?”
“是。省院的女大夫女护士,就没有不怕我妈妈闹腾的。我妈妈要是不去罗主任她爸妈的病床前叫骂,罗主任她爸妈也不会盯上我爸爸不放。姥爷,我爸为了激怒我妈,在医院整的名声不怎么好。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
“我明白。你妈妈啊,她根本就是姓罗的那女人的对手。”
“嗯。罗主任下乡的时候是铁姑娘队长,还是妇女主任什么的。她是推荐上的工农兵大学。她现在是教授。”
老爷子明白教授是什么人,喟叹一声道:“小宇,我今天跟你妈妈说过了。等她可以了,就接她回去,好好舒畅地活几年。可她说你和小丽还没成家,她要等你们成家了再回去。小宇,你跟我说实话,你妈妈还有几年活头。”
“老爷,我妈这个发现的早,按道理说五年的生存率很高。能活过五年就等于好了。”杨宇把还要看病理的话咽回去没说,他不忍心让满头白发的姥爷再忧心。
“要是你妈妈能活过五年,那可就太好了。我早跟你大舅舅大舅妈说好了,还是要把你妈妈接回去的。你大舅舅家不少你妈妈一双筷子。你那几个表哥也都娶了媳妇,分出去另过了。可是小宇啊,你得赶紧把你大舅妈弄出来,你说是不是?”
*
杨宇找了护士长小姜说小话儿,先把他姥爷留在处置室继续做冰敷。他自己去16病室找妹妹。迎面见到妹妹送那个小警察出来。
“做完笔录了?”
“做完了。”
刘卫武站住,把罗家的态度说给杨宇。
杨宇发愁:“我妈妈今天上午做的胃癌手术,你说这事儿整的,要是我妈妈知道了,可怎么办?小丽,你说呢?妈那胃癌还要等病理分型。唉!也不知道最后病理结果怎么样。”
提起才做了手术的妈妈,杨丽眼圈又红了,这回她没坚持一定要把姥爷和舅舅怎么地了。
刘卫武看杨丽的态度动摇,就建议道:“杨宇,你去看看你爸爸,然后再求求罗家人了。如果你爸爸和罗家人不坚持,我们派出所也就按调节成功结案。我们也不想麻烦的。”
无奈4
刘卫武看杨丽的态度动摇, 就建议道:“杨宇, 你去看看你爸爸, 然后再求求罗家人了。如果你爸爸和罗家人不坚持, 我们派出所也就按调节成功结案。我们也不想麻烦的。”
杨宇从裤兜里掏烟出来,一边给刘卫武递烟,一边问道:“如果罗家坚持会怎样?”
“这个……”刘卫武沉吟了一会儿说:“主要看你爸的伤情。如果就是单纯的脑震荡,住院休息几天没事儿了, 咱们派出所也不好把你舅舅们扣着不放。咱们也不是没理由拘留他们。但是杨丽, 你中午说的团伙帮凶什么的,我们就是为了尽快把事态压下去, 吓吓农村来的这些人。换了是省城的, 我们派出所这么干, 人家未必就能接受。”
杨宇赶紧道谢。他瞄了一眼刘卫武胸前的警牌,说:“今天中午的事情全靠刘警官你帮忙了。”
刘卫武赶紧摆手:“我不是什么警官。我就是一个小民警。省院这一片的治安,本就是我们所的工作重点。这事儿你俩要在下班前拿个主意出来,到时间我们不放人不行的。”
“好。谢谢你。下班前我们一定商量好怎么办。”
……
杨宇兄妹俩把刘卫武送进电梯,兄妹俩就站在电梯间的窗口说话。
“小丽, 这事儿, 唉,咱俩还得劝和,让姥爷和舅舅们赶紧回家算了。”千难万难, 杨宇还是把这句话说出口了。
杨丽把脸扭向外面白拉拉的天空, 刺目的光和炎热的空气, 都没有进到她的眼里、进到她的感觉中。她抱着双臂, 不知为什么在8月中旬的天气里,她从心底感觉到凉意。
“哥,”杨丽呢喃:“我是看着爸嘴角出血倒下的。我现在心里眼里全是舅舅架着爸、让姥爷打他的场面。我现在都不觉得胳膊疼,我就觉得心里凉飕飕的。你说赶紧让姥爷和舅舅们回家,要是叔叔和姑姑他们知道信了,他们过来找不到舅舅就打妈,你也息事宁人吗?”
杨宇在心里叹气,在妹妹眼里,爸是没有错的。有错的全是轻易就被激怒、进而大喊大叫、让全家丢脸的妈。如果现在对她说是爸有错在先,她应该是没什么可能听进去的。
“小丽,我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儿。否则我都不通知他们妈要做手术的事情了。”杨宇言语里全是后悔。
“是啊。你不告诉他们也就没有爸挨打这事儿了。上两回爸住院,妈是不朝前的。而这回妈住院,爸把特护安排好了,他才给你把房子装修了,昨天去给你还人情,今早朝王叔借了2000块。他哪儿对你不好了,你还向着姥爷他们?”
杨宇知道这样做要对父亲抱愧。他艰难地说:“我只是怕妈知道了。我不是向着姥爷他们。我是怕姥爷他到妈那儿说点什么,你说妈能受得了不?她刚做了那么大的手术。”
杨丽咬唇,极其艰难地问:“那你想怎么办?”
“你,你……”杨宇结巴,但还是坚持把最合适的、最好的解决办法摊到妹妹跟前。“咱俩让姥爷和舅舅他们立即回乡下去,好不好?”
“你的意思我明白,不就是去劝爸和罗姨不追究吗?可是哥,你去跟姥爷说,他们把爸打住院了,然后劝我和你别管,他们没什么事儿就回乡下了。那你问他:丢下妈在省城被叔叔和姑姑打了,我和你是不是也同样态度?你去问他,然后你再过来跟爸和罗姨商量怎么解决这事儿。”
见妹妹如同小刺猬一样,杨宇的心里更难受了。这两年来,妈只要在家高声说话,妹妹就说要去南方……
唉!
好半晌之后,杨宇很艰难地开口:“小丽,要是爸就单是脑震荡,住院观察几天没事儿了,可能就真的是白挨打了。你刚才也看着我给爸做检查了,没引出什么病理反射。李老师一直在边上看着的,你不信我还不信李敏吗?”
“哥,你光跟我说也没用。你想想刚才那个民警说的话,他说罗家爷爷去派出所了,要严惩打人帮凶。还有他和罗家奶奶不知道罗姨被打了。”
杨宇再度叹气。“罗姨被打是误伤,姥爷是奔着爸去的。你都看到爸翻身去躲,差点儿从平车上掉下去了。再说罗姨也没吃亏,她立即就打回来了。你说是不?”
“小丽,我主要是考虑妈。妈不能出事儿。她和爸过得不好,但她对咱俩,她心里还是想着咱俩的。”杨宇继续打亲妈的牌。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劝杨丽了。
“哥,你去问过姥爷再过来了。罗姨胳膊都抬不起来了,才找了李主任给看了肩膀,李主任建议罗姨按照外伤治疗,冷敷后再热敷。李主任跟护士长要了东西,在爸的病床边给罗姨铺了病床。你赶紧去问姥爷,我回去照顾爸和罗姨,妈那边还没有人呢。”
杨宇对杨丽这种明显跟爸和罗主任近、跟舅家远,一时间心里五味掺杂,不知道说什么好。可他的视线落到妹妹胳膊上的青紫伤痕,心疼的同时也认识到妹妹以后不会认舅家了。
爸妈闹了那么些年,还真没像别人家的爸妈,在夫妻吵架之后拿孩子撒气的。自己和妹妹真没受过那样的委屈、挨过打的。
*
说不通妹妹,反又被提醒叔叔和姑姑还是不定时的危险后,杨宇无奈又回去处置室。他那点儿隐藏心事儿的道行,在严老爷子跟前只差明说而已。
“你爸要怎么地?”老爷子这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可偏自己在电梯间动手在先,这时候反得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他问了这么一句,已经是咬牙切齿了。
“不是我爸。”杨宇挑着把警察刘卫武和妹妹的话,能说的说了一些给老爷听。
听说罗家去派出所告状,严老爷子微眯了下眼睛。再听到杨宇半含半露地暗示自己,他叔叔姑姑们还不知道此事,他立即后悔自己的莽撞了。自己带着儿子等一走了之,留下闺女面对杨卫国的弟弟妹妹?
现实逼迫他不得不低头。
老人艰涩地开口道:“小宇,今天的事情都是姥爷不好,是姥爷冲动了。让你和小丽为难。你爸爸如何了?要是他有什么不好我去坐牢。”
“我爸爸目前看应该没什么大事儿了。但他动不了,一动就吐。姥爷,要不让舅舅替你道歉?”杨宇试探着建议。
“不用,我去跟你爸爸道歉。”老爷子把脸上、脖子上的包冰布巾拿开,从处置床上坐起来。“走吧。”
这样干脆的老人家,让杨宇想起童年时,同村所有人对他的惧怕。他只略迟疑了一点儿,就被老人推着往外走。
“赶紧的,你这么久没去你妈妈那儿,你妈该着急了。”
祖孙俩进了16号病室,杨丽看看哥哥,看看父亲,再看看趴在一边的罗主任。可无论看哪儿,她的眼神就不与老人相对。
“杨卫国,我打了你这几巴掌,你觉得委屈不?”老人开门见山地问杨大夫。
杨大夫睁眼看向前岳父,儿女在面前他想说点儿什么。却不料老人接着说道:“若是小丽遇上你这样操淡的瘪犊子,被人像她妈妈这样对待,你敢保证不抡巴掌吗?”
杨大夫顿时卡壳了。
老人神色转厉:“我没动刀子捅死你,都是看在小宇和小丽还需要你的份上了。”
杨大夫呶呶嘴,却发不出一点儿的声音。他看一眼床头亭亭玉立的闺女,对女儿的疼爱和良知,让他的脸浮现了异色。他在老人犀利的眼神里,避无可避,只能合上了眼睛。
对眼前这个人模狗样的男人,老人不屑是不加任何掩饰的。他轻哼了一声,又接着说:“我才跟小宇说了,等她妈妈能出院了,我就把人接回家去。小宇他们兄妹俩都上班了,有你这个心眼儿比筛孔多的爹看着,他俩成家立业怎么都不会吃亏。小芬就没必要在城里再憋屈了,什么都不如命要紧。你看怎么样?”
杨大夫勉强转头去看趴着的罗主任,罗主任侧过脸给杨大夫一个无声的“同意”提示。他立即回答:“好。”
“罗家那边你去摆平,别让小宇和小丽为难。”老人脸上的不屑之色,令杨大夫恨不能钻床底下去。但他只能在老人蔑视自己的目光里,在罗主任的示意中应道:“好!”
“小芬跟我回去,每个月少开多少钱,你要给她补齐。”老人冷着脸提要求。
食堂才几个钱,补了。
杨大夫奔儿都没打,立即提高声音果断地说:“好。”
三个“好”之后,老爷子看都没看罗主任,转身就往外走。杨宇拉了妹妹一把,跟了出去。
“小宇,你去你妈妈那儿打个转儿,就说我找到你了,家里有事儿,看她这面都安排得挺好的,我和你舅舅们就回家了。等她出院了再来接她。你去吧。小丽陪姥爷站会儿,唠唠嗑。”
杨宇应声去普外。
杨丽固执地不去看她姥爷——严老爷子。
老人把手放腰间掏出一个布包,伸到杨丽跟前说:“拿着。”
杨丽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3000块钱,你拿2000还给你爸爸。已经都离婚了,老严家的闺女不需要他杨家的钱。这剩下的1000,你自己买几件漂亮衣服穿。”
杨丽又往后退了一步说:“我哥把钱还给王叔了。” 但她看着递到眼前汗湿的布手巾,眼神游移,最后还是抬眼看着老人问道:“姥爷,你说我妈和我爸离婚,是我爸做的不对吗?”
“是啊。”老人点头。外人都说是你妈妈怎么怎么不好,你爸爸早就该跟你妈妈离婚。说句公道话,你妈有三分错你爸就有六分。剩下拿一分是我和你姥姥没教她,嗯,没教她做媳妇和在娘家当闺女不同。”
“至于你妈妈为什么会变那个模样?你可以问问你爸爸你哥哥。小丽,你爸他不心虚的话,他刚才不会在那个罗主任和你们兄妹跟前什么都答应的。”
杨丽懵懂,回头问哥哥好了。
老人跟着又语重心长地告诫外孙女说:“小丽,你以后不要学你妈妈。嫁人不要光看脸,要看人品。你要记住人品好,才可能一辈子对你好。你要听你爸和你哥的话。遇到什么事儿了,别学你妈妈光会吵闹。要早早告诉你爸和你哥,别为了什么虚面子的,不跟他俩说。弄到最后尽耽误事儿了。”
这话杨丽明白,这是说妈妈没及时把父亲再婚的事儿告诉娘家。
“来,把钱拿着。”老人不由分说地把布手巾包塞给杨丽。
杨宇回来的很快,正好见到给钱的这一幕。他就说:“姥爷,这钱你带回去吧。你们在农村攒钱不容易,我手里还有几千块。等下周我和我爸正常上班就好了。”
杨宇说着话,从妹妹手里拿钱过来,坚持塞到老人的怀里。老人还想再给他们兄妹,杨宇提醒他道:“咱们要在下班前把人接出来。得赶紧去了。”
*
院办马主任通过省院的交换台通知各科,让各科护士长马上到院办开会。
“什么事啊?马主任?”与马主任年龄相仿的干诊护士长代表所有人开口问。
“那个明天去殡仪馆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的,你们各科报的人数太多了。”马主任敲敲手里的花名册,很认真地说:“院里只租了一辆公交车,原则上每科最多就只能去一位同志做代表。你们回去跟科主任商量好谁去。还有,舒院长提醒大家,科里的正常工作不能耽误了。”
这话让在场的护士长静默了一下,然后就爆发了议论。
这个说:“这怎么安排?我们俩报名的都说欠了陈院长的人情。前几年给家里亲戚做手术……”
那个问:“马主任,院里就不能多租一台车?”
“不可能的。舒院长说了,院里例行是一台车,谁也不能破例。去那么多人,科里的工作怎么保证?大家心意到了就可以了。行啦,就这样了。明早6点50在车库发车。”
“不去陈院长家?”
“不去,咱们医院的车直接去殡仪馆。对了,提醒大家一下啊,明天谁过去记得把嘴管好。嘴巴不严实的人,明天就不用去了。”
吕青和小姜搭伴在一起走,上升的电梯里,基本都是护士长。
“吕青,你们科是谁去?”
“我想去,但不知道石主任怎么想。”
“小姜,你呢?”
“我得问问科里的大夫们。我就不去了。”
听的人都知道神经外科才留的那俩“进修大夫”,他俩是必定会去殡仪馆,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的了。
“哎,小姜,你们科李主任怀孕了,她不会去吧?”
“她肯定不去了。”
“啧啧,原来李主任那时候,陈院长可是去磕了头的。要是李敏能去的话……”
“你知道啥啊。李敏她对象昨天上午在灵堂那跪着还礼呢。和陈院长儿子一样的孝孙打扮。”
“哎呦,我还真不知道。你从哪儿听说的?”
……
吕青在11楼就挽着小姜匆匆出了电梯。
小姜觉得自己不去殡仪馆也说得过去。“我们科里这么多患者,我自己不看家,都扔给李敏,我怕她应付不来。吕姐,你们科谁去?”
“我真得问问石主任的。我估计他和潘志都会去。我也想去。”
“你们都走了行吗?”
“怎么不行!你忘了我们科有住院总了啊。哎,小姜,我问你是不是杨卫国住院了?重不重?”吕青神神秘秘地问。
小姜差点儿翻白眼了。“院里谁不知道他住院了啊。ct做了,就脑震荡。你问他做什么?”
“开心呗。真便宜他了。你说他两口子,啊,一个胃癌一个脑震荡的。我们科有俩小护士乐得拍巴掌。我都不好说她们的。你们科呢?”
小姜把吕青送到楼梯口那儿说:“杨宇定在我们科了。看在他的面子上,大家也不会说什么。但罗主任被他姥爷打得挺重的,这儿一片都肿起来了。”
“我听说了。在一楼电梯那儿打的。很多人看着了。我就佩服罗主任的还手,当场就打回去,太漂亮了。”
“她替杨大夫挨打了。要不是她挡那一下,我怕杨大夫得被老头打扁了。”
“绝对可能。这一分科吧,我要聊天也就只能找你的。你回吧,我上去了。”
*
吕青回科里立即找石主任说明天去殡仪馆的事儿。石主任闻及只能去一个做代表,立即皱眉道:“各科情况不同,怎么能都一样呢。”
“要不咱们自己包车去?”
“也行。你等等,我问问梁主任。”
石主任给梁主任打电话。
“老梁啊,我老石。明天早晨去殡仪馆的事儿,你知道了吗?”
“嗯,我知道了。干诊老赵另外弄了一辆车,给各科主任的。明早6点在篮球场那儿准时发车,过时不候。”
“哎呦,那可太好了。那个我明天和潘志都去,可以吧?正副主任。”
电话那端的梁主任嗤笑了一笑,说了一句“可以。”就在他们科护士长的叫声里撂下了电话。
“怎么了?大惊小怪的。”梁主任笑眯眯地责怪护士长。
“你去看看杨宇他妈妈呗。护士说他妈妈在哭呢。”护士长很为难,她不想管芬姐。
梁主任一边往外走一边问:“她自己住在监护室,她还能闹出什么来?”
护士长差事交出手,笑眯眯地说:“只有你能说她了。”
梁主任看一眼对抹眼泪的芬姐束手无措的石屹,耐心地问芬姐:“严小芬啊,你怎么了?”
“我腰疼,我上不来气。”芬姐的一个鼻孔插着胃肠减压管,这使得她说话的声音闷乎乎的。她没扎滴流的那只手,拿着刚才套在脑袋上的氧气管,不满地向梁主任控诉:“石大夫不让我吸氧。他要憋死我。我真要憋死了。”
石屹就赶紧解释:“主任,她术后回来就持续低流量吸氧。她现在的上不来气,是氧气浓度过高、抑制呼吸中枢的表现。”
梁主任就问护士:“术后回来一直在吸氧?”
“她说自己上不来气。给她吸氧后,她好多了。刚才她又说自己上不来气,让我给她开大流量。”小护士抱屈:“我找石大夫下医嘱,石大夫停了吸氧,她就骂人。”
梁主任看看手表,算了一下术后的时间,把床头给严小芬摇起来。然后安慰她说:“现在时间差不多了,你坐起来吧。过一会儿就好了。”
严小芬自觉舒服多了。她哼哼唧唧地问:“梁主任,还是让我吸氧吧。”
“你上不来气是蜷的,是吸氧吸多了。石大夫给你停了氧气是对的。你这么坐一会儿就好了。”
安顿好严小芬,梁主任问陪护:“杨宇呢?”
陪护立即背对芬姐,朝梁主任递眼色,说: “好像他姥爷有什么事儿,把他找走了。”
梁主任又给芬姐检查了一下伤口,笑呵呵地告诉她:“挺好的,安心养着了。”
“谢谢你梁主任。”芬姐瓮声瓮气地回答。
梁主任带了石屹离开,到走廊了,他站住对石屹说:“杨宇他妈妈那儿,你别往前凑。住院总不在的话,你让护士找我、找谢主任。”
石屹点头应了,又对梁主任解释:“主任,科里就我在办公室,剩下都是实习生了。”
梁主任皱眉,心里画魂这住院总不在科里去哪儿了呢。
*
罗主任在那祖孙仨离开后,用单臂撑着身体从床上爬起来。她对杨大夫说:“老杨,我去小李那儿,给家里打个电话。”
杨大夫难为情。
罗主任当没看见,把呼救铃放在他手里。“我去去就回来,很快的。有事儿你找护士。”
“嗯。”但杨大夫跟着提醒罗主任:“英啊,你问护士长要个陪护来。明天你得去陈院长那边呢。”
“好。你不说我差点儿忘记了。”
罗主任敲主任办公室。
“小李,在不在?我是内分泌罗英。”
李敏正在看书,闻听是罗主任来,立即过去开门:“罗主任,杨大夫有事儿?”
“不是,我想借用你这电话跟我爸说件事儿。护士办公室的人太多了。”
“嗯,那你用吧。我正好要去洗手间,你打完电话带上门就可以了。”李敏交代了一句,把抽屉锁上的钥匙拔下来,拿着钥匙就出门了。
快得罗主任只来得及说声谢谢。
……
“妈,你跟我爸说,一会儿派出所打电话到我们家,那事儿就那么地了。”
“为什么?”
“杨卫国他该挨这顿打。严小芬他爸说的不错,要是小丽遇上这事儿,老杨也会抡巴掌。罗天遇上他这类人,我也会抡巴掌。”
“好,我知道了。”
罗老太太撂下电话,把女儿的意思对老伴儿转说了,然后说:“那老头要是站在这角度打小杨,他是该打。”
罗老爷子哼了一声:“去年他干什么去了?十年、二十年前他干什么去了?”
“到底还是小杨也有错。”
“哼!闺女没教好,就敢嫁出门。他自找的。活该!”
无奈5
罗家老两口为女婿的事情也在磨叽呢。老爷子坚持溯本求源, 唯有此才能让人心服口服。
“咱们不能只看他们的现在, 就轻率地、不分青红皂白地说:小杨你错啦, 你错在考回省城就想抛弃糟糠之妻,是人品卑劣。还有你这半道上把人家抛下,是始乱终弃、是丧良心等。咱们得看他俩这婚姻最初的出发点, 让我说那就是一桩巧取豪夺的交换。
我说交换还是美化了他们的婚事、抬高了小杨的地位,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资格在这桩婚事中发表不同意见的可能。你和罗英儿总认为他太怂, 但当时那个条件下,他不怂也保不住命。你们娘俩去年也这么说的,还记得吗?”
罗老太太是个理智的人。丈夫的分析站得住脚, 她就一边掐芸豆线一边点头认可:“亏得小杨是个男的,他要是女孩子呢,长得漂亮点儿,下乡被大队长的儿子看中了, 不也就得嫁了。”
罗老头给老伴儿摇蒲扇, 很诛心地说:“那还是运气了呢。就怕被大队长本人看中了。那样的事儿,那些年咱们还少听说了。当年云南传回来的那些事儿,那些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贾小山拉到吉普车上就强jian的女知青,唉……”
罗老太太沉默了一下说:“幸好咱们在北方,几个孩子下乡都没去云南的建设兵团, 也没去新疆、黑龙江和安徽。幸好咱们英儿插队的地方, 你找到人关照了。”
“是啊。幸好他们兄弟长得都一般啊。”老爷子自嘲:“亏得孩子长得都像我了, 要是像你年轻那时候就糟了。”
他们所言的这几个地方, 是下乡知青被迫害严重的几个省份。在73年6月的全国知青上山下乡工作会议召开前,□□知青办摸底24个省、市、区,不完全的统计就有女知青被奸污案件1万6千余起。这是被官方确认的数据。还有大量的忍辱偷生没有上告的呢。
在他们俩教的学生中,也有几个回城后因为不是处女,勉强结婚后,日子过得鸡飞狗跳、忍气吞声的。那还是下乡到本省的。
提起二十多年前的上山下乡,老两口就忍不住一阵唏嘘。一句“容当统筹解决”的回答,让两三千万知青的青春年华,战天斗地抛在人多地少的农村、原始森林和广袤的草场;一句“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就把那些利用人民赋予权力为非作歹的行为做了了结。那是一个时代的悲剧,不知道最后将谁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亏欠了那些孩子啊!
可现在回头看看城里的那些待业青年,谁还能想不到当初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不得已,谁还能认识不到66年以后的全国范围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已经与五十年代的初衷背道而驰了呢。
*
电话铃声响起,罗老爷拿着蒲扇去接电话。
“喂,哪位啊?”
“罗大爷,我刘卫武。下午你来过我们派出所。我给你做的笔录。”
“噢噢,是小刘啊。你有什么事儿啊?对了,你是要今晚来我家学写字吗?”
电话那一端的刘卫武有些尴尬,他清下嗓子说:“是这样的,罗大爷,杨丽他们兄妹俩一起来了,说他爸爸不追究这事儿,杨丽要撤案了。你看现在……”
罗大爷摇着蒲扇没立即回答,电话那边的呼吸音就粗重了。大概是杨宇说了什么吧,老爷子人老耳背没听清。
“罗大爷,是这样的。杨丽作为报案人,她现在接受调解,要撤销报警。我们派出所不能不听啊。这本是民事纠纷。”
罗老爷子立即大声说:“她杨丽替父亲报案、可以撤案,我老头子是不是也可以替女婿报案?严家他们要打自己家的女婿,打死我也不掺和,有你们警察管呢。但是打我家女婿,这就得说道说道了。凭什么啊?”
罗老爷子的声音很大,刘卫武周围的人都听见了。
“那罗大爷你过来一趟?”
“恐怕不行。我去年骨折了,现在累了。明天我顶你们上班的点儿过去,到派出所等你的调节了。”
“那个那个罗大爷,你先别撂电话。你累了咱们就在电话里谈。你想怎么跟严大爷说道?”
“起码要写一份检讨书啊。我教了一辈子学生,遇到打人的事儿,我都要求打人者向被打的先道歉,并保证以后再不随便打人了。有什么话可以好好坐下来慢慢谈嘛,你说是不是?”
这个要求在刘卫武看来真心不高,罗老爷子真是他在基层调解纠纷中遇到的最好说话的一方了。但对于严老爷子来说,这可就是大事儿了。
“还要写检讨书?”
杨宇在严老爷子要爆炸之前,把刘卫武拽出去说:“刘哥,帮个忙,检讨书我来写,你要什么手续,我后补给你都可以。现在让我姥爷和舅舅们立即就走,还能赶上夜车回去。”
刘卫武沉吟了一下说:“那你在这屋写检讨了。”
“你姥爷是个老农民,看样子也不像有什么文化的人。”刘卫武撕了一张卷宗上的信纸给杨宇。“你写个百、八十个字就可以,你快点儿啊。”
“好。”杨宇答应一声,三行字很快写好了。
“结案签字可以等你回来再说。那你和你妹妹是各代表一方的。”
“好好,那谢谢你了,刘哥。”杨宇跟刘卫武套近乎。
刘卫武笑笑,拿着那页纸去找严老爷子。杨宇跟在他后面,满脸希冀地恳求地看着自己的姥爷。
“严大爷,你外孙帮你写好了。你认不认字?不认字我就给你念一遍。要是认字,也同意这样的调节,你在这儿签个字,就可以带你儿子和儿媳妇走了。”刘卫武假装没看到老爷子的激动,先把签字认可的结果告诉给老爷子。
严老爷在外孙子的恳求目光里接过钢笔,抖着手在调节文书上签字。并在刘卫武的指点下,用右手食指沾了印泥按到自己的名字上。刘卫武把调节同意书等东西收到抽屉里锁好,然后说:“你在这儿等会儿,我去把你儿子带过来。”
杨宇拽着杨丽跟出去。
“刘哥,让我妹妹先在这屋待会儿啊。我一会儿回来接她。”
“行啊。”
杨宇把杨丽推进他和刘卫武刚才写检讨用的房间。“小丽,你在这屋待会儿,就不用跟大舅他们朝面了。我送他们出去就回来接你。行不?”
杨丽咬着嘴唇点点头。她心疼自己哥哥的不容易……
*
护士长小姜回到护士办公室,见温暖提前来接班了,就说:“每科院里只有一个名额。咱们科护士就温暖去了。温暖,我的名额给你。”
“谢谢护士长。”温暖很感动,她今天下去特意提早来接班,就是想确定明天自己能不能跟医院的车去。
“你别谢我这个,你今晚好好上夜班,我明天早晨提前过来替你。”小姜不想硬安排别人,谁愿意提前一小时上班啊。
谢珊芊就说:“姜姐,我来吧。你家里有孩子,我在宿舍住,自己一个人怎么地都方便。”
“你行吗?”
“肯定行的。我明早5点就到科里,早接班什么的,来得及的。”
“那就你来了。”
马大夫就很急切地问:“护士长,我和老邓没法去呀?”
“每科都是一个名额。温暖是因为前年的事儿欠了陈院长大人情。还有她妹妹进省院幼儿园,是不温暖?”
“嗯。”
“所以你俩真不好跟温暖争。”
“我俩不是跟温暖争,陈院长在咱们科,院里怎么也该多给俩名额啊。”
他们这边正说这事儿呢,吕青得知干诊赵主任给各科主任另外准备大客车后,就打电话告诉小姜。
小姜撂下电话说:“还有一辆车,是给各科主任的。”
这不是难为人么?
邓大夫就说:“咱们科是不是应该有位置的?李主任不去,咱倆坐一个站一个,应该可以吧?”
“我怎么知道。得看到时候让不让你俩上车的。肯定有人会去挤这辆车。这个是明早6点发车,要到陈院长家的。”
“咱倆去问问李主任吧。”
“是啊。是在不行请李主任送你俩上车呗。”
李敏才送走罗主任,刚拿起书本,马大夫和邓大夫就进来说去殡仪馆的事儿。李敏先打电话问石主任。
“石主任,听说明天有主任专车在篮球场发车?”
“是啊。我问梁主任,他说是干诊赵主任准备的。小李,你不用去。”
“嗯,我不去。是我们科马大夫和邓大夫要去。”
“他俩是该去。要不我帮你问问梁主任?”
“谢谢了,我自己问梁主任好了。”
李敏打电话去普外,好一会儿之后,梁主任才来接电话。他听了李敏说马大夫和邓大夫要去,沉吟了一下说:“行啊,明早让他俩在车边等我,我带他俩上车。”
“好,谢谢你啊,梁主任。”
“明早你俩在车边等梁主任,他带你俩上车。”李敏交代贰人。
“好好,谢谢。”
“谢谢。”
马大夫和邓大夫谢过李敏回去了。
李敏叹口气,眼看着就到晚查房的时间了,这一下午除了接诊新入院的杨大夫,就没干什么正事儿。唉!这副主任当的,反不如住院总的时候,想看会儿书也要不停地被打断。
想到这儿,李敏收拾了东西往实验室打电话,通知路凯文回来晚查房。然后她就带着这样的情绪回家了。
*
严虹和李敏在电梯那儿遇上了。
出了电梯,严虹就问李敏:“怎么了,今天情绪上脸的?”
李敏把下午的糟心感觉告诉给严虹,严虹笑笑说:“你们副主任的境界我不明白。潘志,你感觉呢?”
“我每天也要处理一些杂事。嗯,只要护士长找我我就得管、还得弄利索了。”潘志也无奈。“从科里领东西,有些护士长自己签字不可以的,主任就都推给我。实习生的杂事儿也多。是不如单纯不如做临床大夫时候省心。”
“是啊。我也有这感觉。比住院总的时候还操心。还全是一些鸡毛蒜皮、不得不马上做的杂事儿。”李敏抱怨。
严虹笑吟吟说:“你俩都领了操心费,难道还想光拿钱不干活吗?”
一句话,把李敏的抱怨、潘志的附和都堵了回去。
*
杨宇办好所有手续,然后对外家这些长辈们说:“我们省院这一千来号职工都住在宿舍区。我姑奶奶家就在我家隔壁楼。姥爷,我现在送你们去汽车站,免得一会儿我叔叔姑姑他们来了找麻烦。他们是本地人,到底人多势众,你们别吃亏了。”
杨宇的舅舅舅妈被拷到派出所后,虽然只问了一遍话,也没人打骂他们,几人还是吓得够呛。
“可是小宇,你妈妈那边……”
“是啊,我们走了,你妈妈怎么办?”
杨宇感动。“姥爷,舅舅,舅妈,你们放心,我妈妈一个人我还是护得住的。过几天我让我妈给你们打电话。”
“唉!”老爷子叹息一声,站起来领着儿子等往外走。
杨宇就对刘卫武说:“刘哥,帮忙照顾下我妹妹。”
“好。”刘卫武爽快地应了。
杨宇他大舅妈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她讪讪地对杨宇说:“小宇,你知道我这个人在家里干了一辈子的活,从来没轻没重的。要是中午我弄疼了小丽,你跟她替我说声对不起。下回你带她过年回去,我让你大舅杀猪给你俩吃。”
严老爷子很满意大儿媳妇的这个态度,而杨宇的谦和也同样令他舒服了。这才对嘛!这才是严家外孙应该有的态度。一言不合就找公安来,哼!
杨宇先带着人回家取东西,然后送他们去汽车站。千叮咛万嘱咐他姥爷一定把钱拿好,别被小偷摸去了。
“我晓得。”老爷子殷殷叮嘱外孙:“小宇,照顾好你妈妈。等她出院了,我就来接她回家养着去。”
杨宇点点头,说:“姥爷,我都听你的安排。咱们怎么对我妈好怎么来。那个,派出所那里还有一些手续没办好,我得赶紧回去在下班前补好。姥爷,舅舅,舅妈,我不陪你们等车了。”
“嗯,你赶紧去吧。”老爷子开口了。看着杨宇往派出所去了。
“小宇明白事儿,看起来也能干,妹妹也算是有福气。”
“是啊,人老了不就要靠儿子嘛。”
老爷子轻咳一声说:“从杨卫国那瘪犊子回城,小芬这些娘一直过得不顺心。我准备等小芬能出院了,就接她回家。她每月有工资,在家舒舒服服、开开心心地养着,比在城里这么憋屈强。你们同意不?”
老爷子一言九鼎多年,面对他这样的通知,儿子儿媳皆不敢有反对意见,只连声赞同。
*
杨宇急匆匆又赶回派出所,从窗户那儿就见到刘卫武和杨丽隔了两张办公桌在说话。不知刘卫武说了什么好笑的事儿,自己妹妹肿着哭成桃子一样的眼睛竟然很开心地笑了。
好丑 !
杨宇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不高兴。
“刘哥,辛苦你了。”杨宇努力笑着说话。
“送走了?”刘心武看杨宇笑得勉强,还以为他送人遇到麻烦了。
“嗯,送到汽车站了。”杨宇轻舒一口气。“还有什么手续,我们现在签字。”
“行啊,跟我过来了。”刘卫武自觉自己明了杨宇的心情。爸在脑外科躺着不能动,妈在普外科刚做完癌症手术。
唉!这兄妹俩也是可怜啊。
“这份同意调解意见书,杨丽,你在这儿签字。杨宇,你在这儿签字。这份也要签字。”
“好。”
“刘哥,你在派出所是不是经常遇到这样的事儿?”杨丽签字后语气平静地问。
“是啊。现在居委会现在不大管事儿了,这一片鸡毛蒜皮的,全推到我们这儿来了。你们家这个算是好处理的,别的有在我们派出所里打起来的呢。”
“在派出所还打?不怕你们?”杨宇吃惊
“不听是正常的。先戴上手铐子冷处理。再不行把拘留文件本掏出来,来来来,报上姓名去拘留所待几天。呵呵,然后都可配合了。怎么调节怎么接受。”刘卫武收好东西,拿着自己的老板包说:“走啦,我也下班了。”
三人一起往省院方向走。
杨宇就问:“刘哥,你去省院?”
“我得去罗家,把事情跟罗老爷子做个交代。今晚不做好他的工作,明天他去派出所闹就不好了。”
??
兄妹俩一样的表情。
“罗老爷子当了一辈子的老师,杨宇,你代写的检讨书,和你姥爷那个身份能写出来的字,是绝对不同的。我得说服他接受你代写的。”
“刘哥,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为人民服务!”刘卫武问清罗家所在的方位,与杨家兄妹分道扬镳。
“小丽,那警察跟你说什么了?我回来时看到你在跟他笑。”
“嗯,他说他们警校男生的臭事。袜子塞褥子下面,被检查卫生的老师翻出来,然后一排人端着水盆洗袜子,整个年级的同学列队观看。最多的一个同学洗了六双半袜子,换了五盆水,最后才洗干净。”杨丽捂着嘴笑:“怎么会有六双半的袜子。”
杨宇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
“你知道男生宿舍的味道为什么不好吗?”
杨丽摇头说:“不好吗?我没去过啊。怎么个不好?”
杨宇假装没事儿地说:“八个人的袜子都攒到月底一起洗,屋子被熏臭了呗。什么好事儿,也值得拿出来炫耀。”
杨丽愣住,她看看哥哥不以为然的表情,很敏感地发现哥哥的心情不好。于是她就问:“哥,你刚才跟刘哥谈得挺好的啊。”
“是啊。男人在外办事儿都这样。一盒烟两瓶酒,下回再见面就是铁哥们、好朋友。”
“哥,我觉得刘哥那人挺仗义的。今天中午要不是他脑子快,还未必能把舅舅舅妈铐起来,姥爷就未必会愿意在检讨书上签字的。
哥,我怎么觉得你现在有些看不上他的意思,觉得你跟他不是再见面就是铁哥们、好朋友的意思。”
“他是警察啊。你知道我们有患者说他们什么不——扒了那身警服就比地痞流氓还不如。心狠手很着呢。你别被他骗了。”
杨丽立即反驳:“哥,你这么说话没道理。有的患者那么说,你只是听说。我们俩是眼见。你不相信自己看到的,相信别人说的,你平时不是这样的。你现在这是要过河拆桥,嗯,也可以说是忘恩负义!人家才帮了我们的。”
杨宇张口结舌,想劝妹妹别搭理这个小警察的话,都被噎得说不出口了。他在心里叹气,跟着杨丽先去11楼。
“哥,你去我妈那儿了。”
“我先过爸这面看看,万一他要上厕所什么的。妈那边有特护,先不着急。”
杨丽想想说:“哥,我眼睛是不是特别肿?”
“嗯。好丑。难看死了。”
“你……”
“一会儿做个冰敷吧。不然明天会肿的更厉害。”杨宇换了一个口气。
“那我今晚不过去妈那儿。”
“也行。你们手术室有睡觉的地方吗?”
“有。”
“那你就在手术室睡吧,家里的门锁等我抽空换一个。”
“嗯。”
过了下班的时间,电梯一路到11楼都没遇到人。兄妹俩直奔16病室,却见一个男护工陪在杨大夫的床前。
“爸。你好点儿没?”
“回来啦。我还行,没什么事儿。”杨大夫躺在床上,不敢转动头部,只转着眼睛看着担心自己的一对儿女。
“你姥爷他们回去了?”
“嗯,回去了。”杨宇把罗老爷子的要求、还有自己代写检讨书一事儿说了。
“行啊。就这么地了吧。”虽这场打挨得憋屈,但女儿能护着自己,儿子能把事情处理完全,杨大夫感觉很欣慰。
“爸,罗姨呢?”杨丽问。
“她回家给我拿饭去了。跟你哥去食堂吃饭吧。”
“我不想去。没心情吃饭。哥,你去看看妈呗。”杨丽支杨宇。
杨宇看妹妹是有话跟父亲说,就站起来道:“爸,那我先过去了。晚上8点我再过来。”
“你不用过来了。我这面有陪护的。你照顾好你自己就行了,她那个陪护是普外科最好的了。”
“嗯,那我就晚点儿过来,今晚上我在值班室睡觉的。”
杨大夫眨下眼睛,表示明白了儿子的话。
等哥哥出去了,杨丽说:“爸,你要不要喝水?”
“不用。你有什么事儿?”
“嗯——我有点事儿想问你。”杨丽看陪护。
陪护立即提起暖壶说:“我去换壶热水。”
“什么事儿你说吧。”杨大夫看着女儿。但见杨丽不发话,就说:“是不是因为你姥爷的那几句话?”
“嗯。”
“他说的有道理也没有道理。他光指责我没把你妈妈捧手心里。嗯,就像陈院长捧尹主任那样。可是尹主任为了照顾家、照顾孩子,从内科去了理疗室。可你妈妈……你想想从我们在筒子楼住,从你记事儿,你什么时候见过她像你姥姥、你那些舅妈们一样把家里的事情担起来。”
杨丽难过地低下头。
“小丽,我最生气的是我去医大进修那两年,她居然不管你们俩的学习。我不是说要她给你俩做辅导,她总该多联系老师把你们的学习情况告诉我。唉!结果你看看,你哥哥去了大专,你去了卫校,唉!”杨大夫连连叹气,想摇头,但头晕、恶心的感觉制止了他。
“所以……”杨丽咬着嘴唇还是说不下去。
“小丽,爸就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做不到包容你妈妈所有的一切。你以后会明白的。每个人在家里都有自己的定位,我对你妈妈和对你肯定是不一样的。”
杨丽盯着父亲,会说话的眼睛在问为什么。
“你是我闺女,养着你、宠着你,是应该的。什么活也不干,我愿意!但我不是她爸,没可能她什么也不干,我还没有怨言的。”
他们父女俩在这边交心,那边刘卫武在罗老爷子热情的招呼下,拿起了罗家的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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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代的悲剧,不知道最后将谁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无奈6
罗主任回到家, 发现父母亲已经把饭菜做好了。平日里母亲也会做饭, 但一般是洗好菜, 等他们夫妻俩到家才做菜的。
“我今天在你们医院东墙那儿买了芸豆, 大白芸豆。”
罗主任点点头说:“那个好,肉头。”
“是啊。用排骨土豆下大酱炖的。”
罗老爷子就说女儿:“英啊,你先在家吃饭,我去给小杨送饭。”
罗老太太则说:“我还是我去吧, 免得小杨不好意思。你们爷俩先吃。”
“爸, 妈,你俩都不用去。他今晚也未必能吃得进东西。我给老杨请了陪护, 他要想吃可以让陪护去食堂点餐的。”
“怎么,你还吃心了?”
“小杨他往心里去了?”
罗主任见父母亲同时发问,便把严老爷子的那两个问题说了一遍。
老夫妻俩交换一下眼神, 罗老爷子就说:“难怪会养出那样的闺女来啊。这是只讲果不讲因, 最后倒果为因,只讲自己的委屈、只讲自己占理的地方。唉!打了人还当着那俩孩子这么说……”罗老爷子摇头,颇为不喜严家老头子的做法。“我看杨丽那闺女报警,她倒是知道护着她爸。我就怕老严头那几句话,已经在小孩子的心里存了对小杨的怀疑。”
罗老太太接着说:“这老头子心毒啊!这不是挑拨那俩孩子以后不尊敬小杨嘛。英啊,你也糊涂, 你这是被人带沟里了。谁好好地那么对自己媳妇?
再说缘分尽了就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咱们罗天的心气可不比你差。他当谁都会像他闺女那样死缠烂打啊。有那功夫,不如在前面使劲, 把日子过好了。”
罗主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母亲说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就不免在脸上带出了急色。
罗老爷子安慰女儿说:“这事儿你不好出面说话, 今晚我去找那俩孩子谈谈,好好跟他们掰扯掰扯。都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他老严家往泔水缸里撒了豆种子,还想长出西瓜来。这太也痴心妄想了。”
老爷子说着话,又把自己下午的所作所为告诉给女儿。
罗主任内疚,到底是自己不如父母想的明白。她带着一丝感动对父母说:“爸妈,我这么大岁数了,还要你们替我操心……”
老爷子晃脑袋说:“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跟严小芬比起来,你已经是很省心的了。”
这相比对象选的,一下子把罗主任的感动都打消了。
“来,吃饭,咱们吃了饭一起去医院。”罗老太太吩咐女儿去盛菜、端饭锅。自己跟在女儿的后面进厨房那碗筷。
她对女儿说:“噢,对了,明天陈家出殡你得去吧。”
“我去。明天一早6点发车,早上没什么人,不用半小时就到陈院长父母家了。”
饭菜刚摆上,刘卫武敲门了。他没想到罗家吃饭这么早。
罗老爷子笑呵呵地说:“小刘来啦。来来来,赶上了就一起吃饭。”然后他把刘卫武介绍给妻女,也把他要跟自己学写字说了。
母女俩对老爷子留学生吃饭是司空常见,老太太就对年轻人说:“我家以前经常留学生吃饭。赶上什么吃什么。但小刘啊,你别看我家老头子他这会儿热情,等你跟不上他的要求,那戒尺上手的时候,你可别后悔啊。”
罗主任因为父亲今年短了精神头,正在为父亲发愁呢。见送上门的学生,知道有这么个年轻人,对父亲的健康状况会有益,便跟着热情招呼人。她给刘卫武拿了碗筷,对明显局促的年轻人招呼道:“家常便饭,填饱肚子为要。我们家老杨的事儿都弄好了?”
刘卫武便坐了下来,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了。然后他带着歉意对老爷子说:“罗老师,杨宇想尽快把他老爷等人送走,我那边也是最好在下班前结案,但是吧,签字和按手印却是严老爷子自己来的。”
罗老爷子朗声笑道:“小刘,你不用这个样子,咱们权当他是识字不多的田舍翁。事情能这么解决了也好。不过我今晚没空儿给你上课,吃了饭我得去医院看看小杨。不管怎么说,他这顿打挨完了,与严家的情分也断了。我得让他知道我对他的好。”
刘卫武莞尔,心说罗老爷子真是会抓时机的人。他便立即说:“罗老师,我跟你一起去吧。有些事儿我还需要跟当事人杨大夫沟通一下。嗯,最主要的是他得给我补份委托签名。还有,我觉得你下午去我们派出所说的那些话,我说比你说更适合。”
“好啊,那咱们就一起了。”罗老爷子欣然应允。
*
李敏吃完晚饭,跟着严虹一家去散步。省院的宿舍区不算很大,没多一会儿,吴冬和冷小凤俩人空着手过来了,然后是抱着孩子的龚海和刘娜。
“敏敏。听说那个杨大夫住院了?”刘娜一脸的热切好奇。
“嗯。”李敏朝刘娜点下头,然后就笑着跟六六打招呼。她拉起六六的小手,放到嘴边假装亲一口,说:“六六今天好香啊,是不是洗过澡了?”
六六立起脑袋的时间还不长,每天晚上出来看风景,是他最喜欢的事儿。他转着眼睛看李敏,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充满了好奇。
龚海抱孩子。他让六六靠在自己身上,用肩膀帮着儿子支撑脑袋。闻言就笑着答话道:“天热,他大姨怕俩孩子长痱子,在洗澡水里兑了几滴花露水,今天把他和霍星弄水里沾了好几遍。”
“好几遍啊。怪不得这么香。”
几人相互间打完招呼,依旧分成男女两组。
刘娜拽着李敏继续问杨大夫的情况:“听说杨大夫脑震荡?”
“是啊。脑ct未见异常,收住院观察两天,没事儿就可以出院了。”李敏把刘娜关心的提前说出来。
“我们科的一个护士说怎么没把他打死呢。”刘娜的口气好像杨大夫不是人,打死了不用负法律责任似的。
严虹和李敏交换下眼神。
冷小凤就说:“听说他只骚扰外科的护士,没骚扰到你们科吧?”
“他老婆,嗯,他前妻骚扰过的。”刘娜笑起来:“他前妻就是一个傻子。杨大夫带朋友过来补牙,光天化日之下,工作时间,也就和口腔科的大夫和护士说几句话而已。这她也能及时赶到骂一场。”
“那还是有人告诉她了。你们科的、外科的,就是有想看热闹的。”冷小凤用旁观者的角度,戳穿严小芬闹事的根由之一。
刘娜愣了一下说:“可不是怎么的。没人告诉她,她怎么知道杨大夫来我们科的。那真是撺掇傻子上戏台了!咦,我就奇怪了,你们说芬姐骂了那么多的人,怎么就没处分她呢?怎么就到了罗主任的时候,才把供应室整个换了?”
“是医院没管这事儿。”冷小凤对不涉及她本人的事情越来越冷静。“不然把知道杨大夫去向的、撺掇芬姐闹事儿的揪出来,只要有一次,看下回还有人多嘴告诉她杨大夫的去向没?她在供应室上班是一楼后面,和11楼病房远着呢。”
刘娜点头,难得附和冷小凤说:“你说的是啊。是医院没管。但唐书记怎么不管呢?找你这么说,我觉得那告诉芬姐杨大夫行踪的人,才是最可恨的。比四处骂人的芬姐还可恨。你看去年处理处理供应室,明显是有人利用芬姐受不得激的性格,三言两语,就把芬姐逼去外科了。”
“我们儿科下午也在说这事儿。不过杨大夫不往儿科这面来,芬姐那人也就没有过来的。敏敏,你呢?”
“是啊 ,敏敏你跟他一个科室过的。”
“我?我给他脸!他敢跟我动手动脚,我手边有什么就拿什么砸,砸死拉倒。对芬姐一样。他俩是活人惯的。创伤外科有几个厉害的护士,我知道杨大夫喝得再醉都不敢招惹。芬姐也没闹过那几个护士。”
刘娜再度愣神,然后才说:“真的吗?”然后她在李敏点头认可的目光里恍然道:“照你这么说,杨大夫骚扰过的人,一定是不够硬气了。”
“谁不挑软柿子捏啊。”严虹伸手拍拍刘娜凸出的小腹说:“你也没瘦啊。你这衣服勒得慌不?”
刘娜往里缩缩肚子。不好意思地说:“我现在每天做仰卧起坐。”
“晚上仰卧,早上起坐?”李敏跟她开玩笑。
“才不是呢!”刘娜为自己辩白,她发愁道:“我一天做三组,每组50个。就是不怎么见效。”
严虹安慰她说:“等上班就好了,我这半个月掉了三四斤的。”
话题转到产后身材。
“还是小凤好,怀孕就没见怎么胖。”刘娜羡慕。
冷小凤摇头说:“我肚子上的肉全是松的。我这戴了收腹腰带的。”
李敏伸手在冷小凤的腰腹摸了一圈,劝她说:“你不要勒太紧了。免得出现内脏压迫。”
严虹补充:“太紧了会有yin道脱垂、膨出,也会有子宫脱垂。”
“膀胱受压还可能有尿失禁。”
冷小凤被李敏和严虹说得脸色就是一变。显然她是有上面的症状了。她急急问道:“那怎么办?”
“多练习提肛憋气的动作,增加盆地肌肉的强度。反正靠着腹带收腹是治标不治本,会遗祸一辈子的。绝对不能太紧了。”严虹很认真地指导冷小凤。
……
前面潘志他们就在说明天去殡仪馆的事儿。
龚海就说:“其实我也想去的。我是真心地感谢陈院长。要不是他整教学医院、提议盖集资楼,我没可能娶到刘娜。”
潘志和吴冬见龚海这么说,俩人都是知道内情的,只能用极其平和的口吻安慰他:“因缘际会,那是你的缘分到了。”
“该是你媳妇就是你媳妇啊。”
龚海摇头:“没盖集资楼这事儿,真难说的。”
吴冬就问:“那你明天能去上吗?我听说每科就一个位置的。”
潘志想了想,还是告诉龚海道:“明早还有一个车,是早6点在篮球场发车,是去陈院长父母家的。”
吴冬愕然道:“我怎么没听我爸妈说起过?”
“那车是干诊赵主任另外安排的。或许你爸妈有了科里的位置,就没问梁主任和赵主任了。知道的人不多。”
吴冬点点头。想去的人自然会找梁主任讨主意,这样的安排也挺好的。不过父母亲是真的不知道吗?自己一会儿回家得跟他们说一声的。
龚海却立即激动起来:“那我明早六点准时到篮球场。只要有车去,别人坐着我站着呗。”
*
第二天,李敏早早起来。她觉得自己是小字辈,只在电话里跟梁主任说了那么一下,到底不够好。于是她提前十分钟去到篮球场。
客车还没到,马大夫、邓大夫还有龚海却在了。
“师妹,你怎么来了?你不用去的啊。”
“我来跟梁主任说句话。”
马大夫和邓大夫也围了过来。
马大夫见李敏这么说,立即就道:“李主任,麻烦你了。”
“没事儿。你俩是代表我们科去的。那个龚师兄,你怎么也要去?我听说这车是干诊赵主任为各科主任为预备的。”
“我知道。他们主任坐着我站着呗。我听我们科主任说了陈院长他们家没什么知近的亲戚,好几代都是单传的。我去凑个人场。”那个没陈院长他就没可能娶到刘娜的话,因为有外人在,他就没说。
这说话的功夫,客车到了。跟着上了年纪的各科主任也都来了。梁主任站在车门口,李浩然捧着一个大纸盒子,李嫣然给上车的人发小白花。
三人分左右站在车门口,那肃穆的神色,立即让上车的人都收起了打招呼后要聊天的欲望。
马大夫、邓大夫、龚海、李敏远远地站着,等人都上得差不多了,三人跟着李敏走过去。
“梁主任、李大哥、嫣然。”
“小李,你不去吧?”
“我不去。梁主任,我过来送马大夫和邓大夫。”
“你俩上去吧。”
俩人从李嫣然手里领了白花上车。
龚海凑上前说:“梁主任,我是ct室的龚海。那个我站着就行,让我搭这车吧。”
梁主任看李敏,这些小年轻的,他还真就不怎么熟悉。
李敏就说:“和我一个寝室住的刘娜他对象。”
李浩然示意妹妹给龚海拿纸扎的白花,梁主任点点头说:“那你就上去吧。要不够位置的话,你年轻,你让让老主任们。”
“是。”龚海谨慎恭敬地答应了一声,然后拿着白花上车了。
梁主任就对李敏说:“今天各科主任大部分都去了,你在家小心点儿。”
“嗯。”
李嫣然看下手表,梁主任也看了一下。
“还有两分钟,咱们再等一下。”
医院的小车开过来了。
傅院长从前面摇下的车窗探出头,问:“梁主任,我在前领路?”
“好啊。”梁主任答应一声,转头对李家兄妹说:“上车了,不等了。”
李敏往后退让几步,见小车的后排是戚主任、吴主任,中间夹着的那女人看起来想范主任。她朝小车里的人挥挥手,然后目送小车离开,看着大车启动了。
梁主任上车,儿外柳主任朝他招手,呵,就这么些人,柳主任还给他占了位置。梁主任便过去坐下,至于李家兄妹,俩人就挤在发动机上坐着。
柳主任就问:“小李怎么过来了?”
“他们科进修的那俩大夫不是留省院了么,小李过来送他俩。”
柳主任点头说:“那俩倒跟我一样。都托了老陈的福!”
*
早七点,李敏才吃了一半的饭,电话铃声响起。
小艳去接了电话,然后对李敏说:“敏姨,找你的。”
李敏立即放下筷子,问:“谁啊?”能在早餐点打到严虹家,说明这是知道自己三餐安排的人。
小艳急忙答道:“急诊科。”
李敏立即走过去,拿起电话。
“喂,我李敏。”
“李主任啊,我是汪林。”
“有什么事儿你直说,别怪腔怪调。”李敏不满:“咱们是一个年级的同学,各凭本事工作。我这个主任又没碍着你的前程,你大早晨的你干嘛啊。”
话筒里传来清嗓子的声音,李敏嫌恶地把话筒移远了一点儿。震耳朵啊。
“你没事儿我就撂电话了。7点15我要查房的。”
“有事儿有事儿。是这样的。才收了俩腹痛的患者,母子俩。孩子6岁,男孩子。腹痛的症状持续性加重,无腹泻、呕吐。我追问了一下病史,今个儿天刚亮,孩子就闹腾要吃西瓜。那西瓜是前天晚上开的。然后放在冰箱冷藏。”
“你怎么打我电话呢?我不是普外科的住院总,也不是儿科的。还不是昨晚夜班的带组主任。”
“向主任和张主任都去殡仪馆了,留话说外科主任就剩你一个,有事儿就找你。”
李敏在心里暗骂一句,这样的患者要找自己吗?这汪林纯粹是要跟自己过不去的。但她还压抑这内心的反感人:“你怎么处理的?”
“我给患者开了腹部透视和腹部ct,母子俩一起去放射线科了。我的医嘱是透视有事儿即时点片,必要做腹部ct。”
“患者去透视多久了?有护士陪着没有?”
“才去,我马上给你打电话了。有一个护士陪着。”
“抽血没?”
“抽了。该做的生化检查和术前准备,我都做了。”
“那好吧。我回科里换了衣服就过去。”
李敏撂下电话就给普外科宋大夫打电话,把小汪告诉自己的事情转述一遍。
“宋大夫,急诊科主任也都去殡仪馆了。这事儿得麻烦你提前去科里了。”
“好,我吃了早饭就过去。你也得把早饭吃好。”
“嗯。谢谢。”李敏谢过宋大夫的提醒,回到饭桌那儿继续吃早饭。一旦需要手术,天知道中午能不能下台。一旦晕台就糟了。
严虹为了更好地接妇科工作,她和李敏一道上班。俩人在电梯间分手的时候,严虹提醒她说:“敏敏,不行你就办转院。你可别逞能啊。”
李敏歪歪嘴角点点头,心里却没接受严虹的劝告。如果给陈院长知道把患儿转院了,他不朝自己发脾气,也不会痛快。柳主任也不会舒服。
但愿那患儿的情况能拖到中午手术了。
李敏到科里就比平时晚了,路凯文和几个实习生已经准备好查房了。她就对路凯文说:“急诊科有患儿,我得过去看看。科里你先查一遍,有事儿往急诊科打电话。我会留去向。”
“是。”路凯文答应一声,带着实习生去查房。
李敏去主任办公室换了白大衣,然后打电话去放射线科。
“喂,我11楼李敏。才过去透视那母子俩怎们样了?”
值班护士就说:“李主任,你等下我去看看。”
李敏举着电话等了两分钟,护士回来了。
“李主任,先给孩子透视的。发现腹腔有多个小液平,孩子送去急诊做腹部ct。现在开始给大人做透视了。”
“嗯。谢谢。麻烦你再帮我看下大人的情况,打到11楼护士办公室。”
“好”
李敏撂下电话就转拨急诊科。
“汪林,孩子腹部有多个小液平,你先给孩子办住院手续。”
“收哪儿好?”
“儿外科。”
李敏撂下打去普外科。
“普外,我11楼李敏,请问宋大夫到了没?”
“还没。”
“噢,那我一会儿再打过去。”
李敏换上白大衣往护士办公室去,她一边走一边扣扣子,她人到了,电话也响了。
“喂,李主任在不?”
“嗯,我是李敏。”
“孩子妈妈腹部也有几个液平,但看起来比孩子要好。只点片了。”
“好,谢谢。”
李敏撂下电话,去翻儿外科的电话号码。电话响了。是宋大夫。李敏把母子俩在放射科的检查情况一说,宋大夫就立即表示:“我这就去ct室看看。你先管你们科,然后我给你打电话。”
“好,谢谢。”李敏万分感谢宋大夫。心中暗骂急诊科太操淡,同时也庆幸普外宋大夫体谅神经外科只有自己。她打定主意一定要告诉陈院长和梁主任、柳主任等,一定让他们知道汪林办的这臭事儿。
李敏守着护士值班大桌前的这几个电话,让护士长小姜警觉,她问李敏:“李主任,你不是要给儿科那孩子做手术吧?”
李敏深呼一口气,说:“普外的宋大夫去ct室了,如果需要手术,我就得跟他上台了。”
“最好等儿外的柳主任回来了。”
“我也想啊。”
但李敏想是没用的。
早交班尚未完,宋大夫打电话过来:“李主任,孩子得急诊手术。我在手术室等你。”
※※※※※※※※※※※※※※※※※※※※
冰西瓜啊……
无奈7
李敏小小声应了一句:“我马上过去手术室。”
虽是这样说, 但她还是等护士交完班, 路凯文也汇报了早晨查房的情况。尽管如此, 李敏还是没能完全放下心, 她又去科里看过那几个路凯文认为病情有变化的患者。在调整了医嘱后,又带着路凯文去16病室。
“杨大夫,儿科有个急诊手术,我要去手术室。我们科里有什么事儿, 你帮着小路看一下。”
“好, 没问题,你放心去手术室。”杨大夫很郑重地应了下来。
科里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李敏这才敢离开11楼,急急忙忙赶去手术室。宋大夫正站在手术室门口跟患儿家长交代病情。
李敏越过包围宋大夫的患儿家长,抬高声音向他招呼:“宋大夫。”
宋大夫抬头看到李敏, 立即笑着回应她:“噢, 李主任来了。”
患儿家长们立即闪开一个空缺,让她走进那小小的包围圈。在这过程中,那些男女老少上上下下地打量她。而李敏早被患者家属这样的目光打量习惯了。她朝患儿家长点点头,只对宋大夫说话。
“宋老师,术前准备还差什么,我去做。”
这一句宋老师, 让宋大夫的心里跟喝了蜜一样熨贴。这一句宋老师,让他一大早囫囵吞枣用早饭、不得不来救场的那一丝不甘, 也都化为心甘情愿。
他略带着点儿急迫回答李敏:“现在就剩家长签字了, 别的文件富大夫都准备好了。”
然后他又对患儿家长介绍道:“这是我们省院神经外科的李主任。刚才我给你们说过她做的那些手术了。别说一周岁小孩子的开颅手术, 就连儿外科的心脏瓣膜修补手术她都参加的。一会儿她和我一起给你们家孩子做手术。”
家长们都把热切的目光投到李敏的脸上。
李敏朝众人点点头,对宋大夫说:“我先进去看看孩子和ct片。”
“好,你先进去吧。”
李敏示意围着自己的人,她想绕出去进更衣室。孩子的奶奶和姥姥,一左一右拽住李敏的胳膊请求道:“李主任,待会儿拜托你给我家大宝好好做手术,行不?”
“行!”李敏很认真地回答两个老太太:“我像给孩子做开颅手术和心脏手术那么认真、那么仔细。”
“好好,谢谢你啊!”
其中一个老太太抹着眼泪说:“我三个儿子,就这么一个金孙。李主任,全拜托你了。”
另一个则说:“李主任,我闺女用了半条命,剖腹产生的这个儿子,拜托你了。”
“嗯嗯,我和宋大夫会用心的。”
李敏一胳膊挂一个,她走不动了。她只好对老太太们说:“我还要去看孩子的情况,你们松手了。”
孩子奶奶将一卷钱塞进李敏的白大衣口袋里,然后与她亲家母点点头,俩人松了李敏的胳膊。
*
手术室的更衣间,富云香已经换好洗手服,在摆弄她的长头发。
“李老师。”
“嗯,你看过患儿没有?”李敏脱衣服的动作很快,很快连袜子也脱下去了,身上只余三点。
她现在微挺出去的孕肚、增大的胸围,与前年被玻璃扎伤后背时的身材差别太大。但孕妇的美,让富云香微微红脸,她迅速半转身体回避李敏的身体,
“看过了。”富云香快速地把患儿病情、所有检查汇报了一遍。然后说:“宋大夫去ct室看的腹部ct,然后电话通知我做术前准备。所有的术前文件,我都请宋大夫看过了。”
“那好,走吧。”李敏快速套好洗手服。
可富云香的长头发还没有挽好。李敏扫了一眼,回身从自己的更衣柜里翻出几个橡皮筋,把富云香的长发分段箍好,迅速地挽往头顶,然后用圆珠笔把她的头发固定在顶部。
“这么弄,你跳背越式都不会散开。回去好好练习,手术前没时间给你在头发上浪费。”李敏把更衣柜锁好,把钥匙系在洗手服的裤带上,催促富云香说:“赶紧走了。”
“嗯。” 富云香脸红如霞。她跟在李敏的后面小小声说:“我今天忘记带橡皮筋了。”
李敏没搭理她这解释,从消毒的帽子锅里拿了口罩和帽子,边走边戴。
*
宋大夫就在她俩的后几步出了更衣室。
“李主任。”宋大夫喊李敏。
李敏回头答一句:“还是像原来那样叫我小李就好了。”她继续系口罩带。
宋主任笑笑,给李敏讲腹部ct所见:“ct能看到肠系膜水肿,小肠管壁增厚,多个液气平。我刚才在孩子进手术室前做了腹腔穿刺,抽出来的是淡红色的不凝液体?”
有肠系膜血管的病变不稀罕。但“胰腺有事儿?”李敏诧异地侧望宋大夫,惊讶使她立即又转头去看跟在身后右侧的富云香。“你刚才没给我报胰腺脂肪酶、淀粉酶的检查结果,只有尿淀粉酶的。”
她的动作幅度有些大,转动的又太快,宋大夫眼疾手快,伸手拽住了李敏的胳膊,把李敏往他自己的方向带了一步,堪堪避免了紧跟她的富云香撞到她身上,避免了她可能被撞歪、撞倒的事情发生。
“急诊那边开了化验单,送血去检了胰脂肪酶、淀粉酶。我进手术室前还没有出来结果。”富云香急急解释。
“根据腹部透视和ct,这孩子是不是有肠坏死,以及坏死的范围有多大,咱们只能做剖腹探查。小富,你打电话去检验科问一下胰脂肪酶、淀粉酶。”
“是。”
李敏跟在宋大夫的后面进了9号手术间,姜麻已经做了气管插管,正在听呼吸音。一个实习生一手端着弯盘,一手拿着卵圆钳子准备消毒。器械护士和巡台护士在点数纱布。
阅片器上插着两张ct片。
宋大夫走过去,把几处有问题的地方指给李敏看:“这里,这里,这个地方都不怎么地。我最怕的和这孩子病程进展太快。”
这几处都是有血管栓塞。
不等李敏说话,富云香进来说:“宋老师、李老师,胰脂肪酶、淀粉酶正常。”
李敏摇头,把ct片子拽下来,点着宋大夫说的那几张给富云香讲解:“看这里,这是肠炎导致肠系膜动静脉壁水肿,血管壁变窄,动脉血流变少,静脉血流缓慢,细菌释放的凝血因子、外毒素可造成高凝状态。两小时前胰腺可能没受累,现在就不好说了。”
姜麻听完呼吸音、确认气管插管位置正确,就对那个准备好的实习生说:“可以消毒了。”
宋大夫伸手去给实习生画消毒范围,然后对李敏说:“我先去刷手。”
李敏点下头,看那实习生动作似模似样的,就问他:“跟柳主任上过普外的手术?”
“上过三次,都是我消毒的。”
“那我就不看着你了。”但李敏转头对麻醉大夫恳求:“姜麻帮下手呗。”
姜麻很爽快地答应:“行啊,你刷手去吧,我给你看着他消毒。”
这时李敏见俩护士对好了手术器械包里的东西,就说:“王姐,帮我给孩子抽血,急诊再验个胰脂肪酶、淀粉酶,凝血三项。化验单注上有结果立即通知手术室。”
“好。”
李敏带着富云香去刷手。巡台护士从输液管那儿接血,姜麻一边看着实习生消毒,一边找化验单,得他填写检查项目。他嘟嘟囔囔地对护士说:“小王,你看看他们外科大夫架子大的。咱倆都得干额外的活。”
“那你刚才别答应啊。”巡台护士把两个小试管盖严实,站在麻醉小桌那儿等姜麻的化验单。
“我哪有那胆子啊。你当李敏还是前年的那个小大夫啊。人家现在是主任,陈院长的高徒,我巴结还来不及呢。”
王姐嗤笑一声,抽走他填好的化验单,出了手术间找患者家属去送血液标本。
*
李敏刷了手回来,指使巡台护士说:“王姐,麻烦你给我一个二号的踏脚凳,放这边了。”
姜麻开玩笑道:“老宋,主任给你配台,你今天威风了。”
李敏嗔怪他说:“姜麻,宋老师在普外快二十年了,你不能这么挑拨离间啊。”
“你们关系真密切,我想挑也挑不开啊。”
李敏假装没听见,反正带着别样意味的话出现,她就以不接话来对待。是否冷场她从来不管。
但宋大夫不能放任这样的情况啊!因为此时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
在手术台上,麻醉大夫松一松、紧一紧,只有外科大夫才明白那说不出来的苦头是什么。比如麻醉不到位,腹肌紧张,你说这腹部手术怎么往下做?或者是患者在手术过程中,出现血压和心律不稳,你说这手术怎么往下进行?
跟麻醉大夫掰扯?论药理?把上台的外科大夫捆到一起,也不是一个麻醉大夫的对手。当然了,遇上陈文强那样可以上手做全麻的外科大夫,嗯,哪个都老老实实地干活。
李敏对自己的尊敬,宋大夫照单全收了。他笑着给姜麻圆场:“老姜啊,你也真是的。你忘了李主任跟陈院长一样,左右手都可以,站在哪边都一样啦。来,洗手了。”
姜麻本就是想开玩笑的,见状就说:“李主任叫你几声老师,你就以为自己跟陈院长并肩了是不?”
宋大夫就说:“老姜啊,你啊你,你不怕李主任要卵圆钳子,你别扯上我。她和护士们可是一伙的。来,开台了。纱布,大圆刀。”
“纱布,小弯,两把。”李敏跟在宋大夫后面要东西。
开始的时候,富云香和实习生还能跟着上小弯止血。但随着手术进程的推进,俩人在看到打开后腹膜,跟着就膨出来的变色肠管,吓得不敢伸手了。
“王姐,备几瓶温热的生理盐水。”
“嗯。给你预备了。”屋角的电炉子上放了一个不锈钢脸盆,大半盆水里立着好几瓶生理盐水瓶子。
姜麻站在头架那儿,探头往术野里看,忧心忡忡地说:“这肠管的颜色看着都不太好啊。”
“是不好。缺血范围太广了。我看看能不能找到栓塞的起始点啊。”
“你想怎么办?”
“取栓啊。他这么小,这么多的小肠切除了,以后的生长发育肯定受影响。”
“老宋,你这是仁心菩萨啊。”
“不然呢?这一大片缺血的都切除了,我最省劲儿了。不过我想得好,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宋大夫看李敏用温热的大纱布垫,小心地包裹自己掏出来的变色肠管和肠系膜。他加快动作。他要尽快地找到肠系膜上血管栓塞之处,除了要判定受累的肠管范围、有没有保留的可能,根本目的还是要为孩子保留住肠管。
“换个热乎的。”李敏把大纱布垫扔回给器械护士。随着她的要求,又一块热乎乎的纱布垫递给她。
……
“再换。”
“再换。”
……
反复换了几次后,李敏把大纱布垫掀开一角给宋大夫看:“热敷有效。”
“嗯。你继续。”宋大夫用两个大镊子小心地翻动肠系膜。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给他找到血栓形成处。
“李主任,咱倆切开取栓怎么样?你看这写肠管加热复温有效,这血管应该是没有完全栓死,血栓形成的时间也不长。如果取栓成功,这孩子的肠管就能保住了。”宋大夫点着手下的肠系膜血管,带着期冀、很认真地跟李敏商量:“从这里纵行切开取栓,然后你来做血管缝合,你看怎么样?”
宋大夫把最有利患儿的手术方案摆到李敏跟前。
李敏看看觉得自己能做到,就回答:“我听你的。再换热纱布垫。小富,你俩注意温度,凉了就换。王姐,你帮我把目镜拿来。再准备两根5-0的线,先拆开一根。给我准备两个哈巴狗,两个0.5毫米的直镊子,显微弯剪和直剪。”
“好。”巡台护士王姐穿梭一样地来回奔走,她把李敏要的东西一样样小心送给器械护士,然后再仔细地把目镜给李敏戴上。“这些东西宋大夫早就让我给你预备了。不然等你现要,我可给你变不出来。”
这些显微器械是要另外消毒的。
宋大夫看着王姐穿梭准备,他问李敏:“要不要换我这面来?”
“不用。王姐,备一只肝素钠,1:50稀释了啊。一会儿冲洗血管用的。”
“好。”王姐去药品柜那儿拿了一只肝素钠。她先拿给姜麻过目,看安剖瓶上的药名。又给器械护士看过后,她才掰开安剖瓶,让器械护士抽走药液。她收走安剖瓶另外放置,又拿了注射用水给器械护士稀释肝素钠。
李敏一手显微镊子、一手显微弯剪,慢慢地剥离出肠系膜上的栓塞血管,这时候器械护士也准备好了她需要的东西。她伸手要:“哈巴狗,尖刀。”
阻断血流后,她小心地在血管壁上挑开一个0.2mm的小口,又抓起了弯剪,准备沿着血管壁扩大切口。她用显微镊子小心地牵引暴露出来的血管外膜,按照宋大夫的方案,纵行剪开血管壁。
她用两把镊子开始取栓。
手术台上的人屏住了呼吸。第一条长约2厘米的、细细的血栓取出来了。李敏把血栓放到弯盘里,要了含有肝素钠的注射器冲洗血管。
实习生叹道:“这是标准的新鲜血栓啊!”
冲洗血管后,李敏用5-0的线开始缝合刚才剪开的血管壁。
姜麻在头架那儿看不清李敏缝合血管壁的动作,他跟宋大夫念叨:“咱们手术室这目镜够先进啊。”
“这个还是陈院长从南方带回来的吗?” 宋大夫问。
“这个不是。原来带回来的那一对放去实验室了,这个是后来又买的。好像是前年秋天买的。现在就神经外科和骨科用。”巡台护士知道的更多。
姜麻就感慨:“咱们不说陈院长这两年对省院的贡献,单他从南方回来,把神经外科这牌子立起来,咱们省院就从二甲晋升到三级医院行列了。”
“那是。缺了神经外科,定二甲都玄乎。”宋大夫跟他的意见一致。“亏得这医院定级在咱们建了这17层大楼之后了,不然说出去还不如那些职工医院。还好意思叫省院!真是丢人到家了。”
“咱们跟那些职工医院没法比。人家每年有厂子拨款盖楼买设备,谁给咱们拨款啊。”
“工资能全额拨下来就好了。”
宋大夫嘴巴跟姜麻聊天,他的手可没闲着。他要了一个蚊式钳子,想协助李敏取栓,可文氏钳子尖太大帮不上忙,他就扔了蚊式钳子、双手固定肠管,指挥富云香和实习生换纱布垫:“动作幅度要小,别牵扯肠管了。”
他积极地给李敏提供了一个非常便于操作的术野。
几处的细小血栓都取完了,李敏也逐一把血管缝合好。她深呼一口气说:“小富,术后你盯紧点儿。”
“是。”
尽管看不清术野,姜麻也一直抻着脖子往术野那儿看。他见李敏都做完了,才揉着脖子坐回去。李敏下台歇息。
“老宋,你一开始就准备这么做?”姜麻左右晃脖子。
“是啊。我在ct室看着做的造影。算计缺血时间不会长,应该有挽回余地。主要啊是这手术有小李上台,不然这一两毫米粗的血管,我可做不了取栓和缝合。”宋大夫一边观察肠管的恢复情况,一边和姜麻聊天。
“你术前也跟家属这么交代的?”
“我自然不能把话说死了。我跟他们说了三种手术方案,这只是其一。当然了,只要有可能保留肠管,我们会尽量给孩子保留的。也是小富病历问的详细,我才敢有这个想法,才敢提议李主任这么做。”宋大夫表扬了李敏,也表扬富云香。
“富大夫怎么问的?”器械护士虽年轻,但给外科大夫捧哏是很到位的。
富云香略羞涩,她腼腆道:“儿科问病史都会这么细的。我问了孩子奶奶,这孩子前晚吃多了西瓜,半夜起来好几次。昨晚睡觉前只给吃了一片西瓜。所以他才在天刚亮就闹腾着要吃。他妈妈怕他吃多了凉西瓜不好,就分给大家。结果他爷爷遛弯去了,他奶奶和他爸爸没舍得吃。幸好他妈妈抢了几块吃了,替他分担了。”
“多少西瓜啊?”
“差不多20斤的大西瓜。周日晚上一人吃了一块,这孩子吃了三块,吃不进去了才放手。昨天中午也是这么吃的。昨晚他妈妈见他不好好吃饭,晚上就给了一小块。今天早晨差不多有小半个西瓜,娘俩一起吃完了。”
手术间的门开了一条小缝,一个护士探头进来说:“姜麻,你开的化验单,胰脂肪酶、淀粉酶正常。”
“嗯,谢谢。”
虽然得到胰脂肪酶、淀粉酶正常的回报,宋大夫还是做了腹腔探查,重点是胰腺。处理了梗阻、检查没有问题后,他看着已经复温、恢复了颜色的肠管,满含欣喜地喊:“腹腔冲洗。”
器械护士递给他温热的生理盐水,富云香踩响吸引器,实习生用中弯拉钩提起腹壁,李敏站起来,她要回到手术台一助的位置上。
宋大夫就说:“小李,我带他俩关腹就可以。”
“谢谢啊。”李敏没敢离开手术间。她抢了姜麻的凳子,趴在小桌上写手术记录、下医嘱。等她做完这些,宋大夫开始让富云香缝合皮下了。
“宋老师,手术记录我写完了,医嘱也下了,你一会儿看看有什么要改、要添的。”
“好,谢谢。辛苦你了。今天手术成功全靠你了。”
“宋老师客气了。没事儿我先回去了。”
“好。你回去吧。”
李敏拖着脚步离开了。随着怀孕月份的增加,以前看着没所谓的工作,现在很容易就感到疲惫。尤其是没有陈院长在场、还需要全神贯注、需要自己承担所有压力的时候。
她心里的压力比技术上的压力大多了。
巡台护士王姐就说:“李敏真不容易啊。你们这些人是哪科都算计着用她。”
姜麻就说:“能被人算计着用,说明她有能力。那怎么也比没能力、没人想起来用她好。不然一个女的当外科大夫,平时就在外科手术台上拉钩,最多在体检的时候为特殊病人服务,这一辈子那外科大夫当的,那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去内科了呢。”
富云香的手立即歪了。
宋大夫用小弯钳子敲了一下她的持针器,吩咐她:“这针重缝。”
“是。”富云香立即拆了这一针。
宋大夫早知道富云香的婚讯了,只看在儿科戚主任曾经照顾他家孩子多年的份上,他也愿意多说几句的。
“有些患者家属不知道里面做的怎么样,他们只看外面缝的是不是好看。刚才咱们在里面费了那么大的劲儿,回头这外皮歪了一针,他们就会想里面是不是歪得更多了。所以你这进针、出针的间距,必须做到完全一致。”
“是。谢谢宋老师。”富云香经过一年的实习,很能摆正自己的位置了。她刚才歪了手就是因为分神去听姜麻说话有触动造成的。
姜麻瞟一眼富云香的状态,就知道原因为何了。他坐回自己三脚腿的皮凳子,沉默地填写完所有的麻醉记录。为了富云香不分心,他也不开口跟宋大夫聊天了。于是,百无聊赖的他,开始左一圈反转、右一圈正转来打发时间。
巡台护士已经在收拾东西了。器械护士非常有耐心地等着富云香和实习生缝合。不仅是宋大夫,就是她们手术室和麻醉科,也都听说了富云香将在国庆节跟傅院长的儿子结婚。
宋大夫等他俩缝完了,他要过大镊子自己对皮,一针针仔细对好,严丝合缝只有一条线了,他才满意地放下镊子。
富云香从器械护士那儿接过准备好的敷料,但看宋大夫他又要了线剪子,把一块小纱布仔细地剪了半个缺口,垫在引流管的下面。她就举着敷料等,等宋大夫摆好纱布了,她再盖上敷料。
巡台护士拿来胶布固定切口的敷料。
“宋大夫,你今天这手术可做得漂亮啊。”
“是吗?我自己也觉得很漂亮。”
手术完美!宋大夫在心里给自己点赞。他得意自己根据李敏的技术特点设计的手术方案,得到完美地实施了。这是对患儿损伤最小的术式。略回想李敏缝合的血管,他甚至想自己是不是也该积极谋求练练显微外科的操作了。
李敏下台先去洗手间,然后打电话回科里。问明没有任何事儿之后,她告诉路凯文:“我在手术室女更这边躺一会儿,有事儿你让手术室护士找我。”
“好。”路凯文答应了,接着又担心地问:“李老师,你没事儿吧?”
“我没事儿,就是累了,歇一会儿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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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箱内的污染,一定要小心。
生熟要分开,保鲜膜包裹覆盖是最基本的。
无奈8
李敏在更衣间躺了快半个小时, 富云香回来换衣服。她见李敏躺在长凳上很紧张地问:“李老师, 你不舒服?我去找产科的人来了。”
“不用。我就是有点儿累了。”李敏说着话就坐起来, 换下洗手服。
富云香见她确实没事儿, 就拔下自己头顶的圆珠笔,把橡皮筋也一个个地解下来。李敏一边穿衣服一边说:“都给你了。”
挺漂亮的一只圆珠笔。
李敏看富云香递到自己面前的手还犹豫着没缩回去,就解释道:“都是医药代表送的。你有空过去我办公室,我那儿还有挺多笔记本和这类笔的。”她还把更衣柜里的半盒橡皮筋都给了富云香。
“我现在是短头发, 一年两年内也不会留长发的。”
“谢谢李老师。”富云香推辞不过,把橡皮筋塞进自己的白大衣口袋里, 把听诊器挂在脖子上。
俩人一起离开手术室去icu看术后的孩子。
icu的洪主任不在,但整个科室的运转似乎也没受到什么影响。李敏一路与熟识的护士大夫点头打招呼,然后直奔被安置在外科icu角落的患儿,孩子有特护照料。
“李主任。”特护跟李敏打招呼。“是过来看他吗?”
“是啊。要拜托你费心了。”
特护笑笑:“送进我们科的,我们肯定会用心看着的。这是?”
“富云香,富大夫。去年来咱们省院实习是我带的。她现在儿外科轮转。刚才跟我一起上了这孩子的手术。患儿术后归她管。”
那护士点点头, 算是跟富云香打过招呼。
等李敏看完患儿要离开时, 她突然拽住李敏,还把李敏拽到一边用极低的声音在她耳边问:“李主任, 是不是就是她,嗯,国庆节跟傅院长的儿子结婚?”
“是啊。怎么了?”李敏诧异。
“嘿嘿。”那护士笑笑说:“我这才对上人呗。你知道我们科不像别的科室, 上班还能有闲空, 四处走走的。我们上班就要对牢自己负责的患者, 上厕所都得找人帮忙。”
李敏理解地笑笑, 然后带着富云香离开。
在她俩的身后,那护士立即跟边上的一个护士说:“看,那个跟着李敏的就是傅院长的儿媳妇。去年李敏带过她实习。”
“那就是戚主任挑的呗。来实习的大学生,外科和儿科合起来是半年的。”
“嗯。应该是的。”
“这老婆婆出面挑的人,就怕儿子不喜欢啊。” 隔壁的一个特护加入聊天。
“你还当一百年前啊。现在这儿子一句不喜欢,当妈也没有包办婚姻的可能了。”
也是。
“还是读医学院好。我跟你们说去年来咱们这儿实习、最后留在咱们省院的,十个里有八个都有对象了。我听说是都是实习的时候被那些科主任挑中的。”
“不是吧?”
“怎么不是。分去儿科的都是儿科系毕业的。可过来咱们医院实习的都是医疗系的。那个富云香怎么去儿科了?”
好有道理哦。
在护士站那儿就可以逡巡到整个icu动态的护士长,见外科角落里的三个护士有扎堆聊天的迹象,立即就走了过来。三个护士发现护士长过来,马上作鸟兽散。各人去看各人的负责的患者了。
护士长板着脸围着这仨护士转了一圈,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但她身后的护士们互相交换一下眼神,却不敢再聊天了。
*
李敏回到科里,已经过了中午下班时间。但她却看到杨宇穿了白大衣,坐在护士办公室的值班护士对面,跟值班护士聊得挺热闹的。
“李老师,你回来啦。手术顺利吗?”
“还行。你怎么过来了,你爸爸妈妈那儿有人护理?”
“嗯,我爸我妈那儿都请了护理员,我妹妹现在我妈妈那儿呢。我过来换路凯文,让他去吃饭。”
“你有心了。”这倒出乎李敏的意料了。“那你在这儿看着,我就回家吃饭了。有事儿你先往潘主任家打电话。”
“好。”
严虹和李敏前后脚到家。李敏换了衣服进门时,严虹刚把潘嘉搂怀里准备喂奶。
“彩虹儿,你怎么也回来得这么晚?”
“别提了,几个主任都不在家,偏今天上午的事情特别多。”
小芳给李敏把饭菜摆上,小艳端着盘子给严虹喂饭。严虹吃了几口就跟李敏抱怨:“先是一个宫颈癌晚期的患者垂危。”
“这个应该没什么问题吧?癌症晚期的。”
“可她自己不想死啊。”
“来医院的都是不想死的。”李敏酷酷地指出要点:“所以世界上才有我们当大夫的这个职业。”
“嗯,我知道这个。但是她丈夫在病危通知单上签字,言明无钱做最后的治疗。她躺在我们科每天就只能挂10%的糖盐水,拿那6支吗啡镇痛。可她父母亲等人不认可这个签字。我这一上午就跟他们做解释,不管你们谁有什么意见,你们交住院费,我才能用药啊。不然我开什么处方到药局也拿不到药。”
“肿瘤晚期垂危了,能用什么药?你还有化疗方案?”
“没有。除非有仙丹,任何化疗药上去都是催命的。唉,烦得我脑袋大,到了送奶时间还不能回家。”
“然后呢?”
“然后就更别提了。更麻烦呢。产二那组11点收了一个转诊过来的农妇,是在下面的乡镇卫生所看过、县医院给转上来的。我给你打电话,你们科护士说你上儿科的急诊手术了。”
“没人跟我说你打了电话,我回去问问。嗯,你接着说。是什么样的患者。”
“产二后来给普外科飞会诊单了,估计他们会派人过去的。经产妇,第一胎是女儿,符合计生政策生了第二胎,儿子,七个多月前剖腹产生的。节育环上了有一个多月。”
“月经恢复了?”
“没啊。天知道基层是怎么做事儿的。反正上个月,就是产后六个月,镇子上的计生部门追着给她上环了。你不知道现在上环归镇子上的计生办。然后她前几天肚子疼,镇上的卫生院没检查出来什么。后来她疼得难受去县医院,b超发现有妊娠囊。”
“几个月了?”
“县医院的b超检查上写的头臀长是4.3厘米。应该在11周左右。”严虹给潘嘉换了一个方向吃。“最令人震惊的是那个节育环镶嵌在子宫后壁。县里的转诊病历上还写着宫颈后倾后曲严重,用刮匙人流困难。”
“难道上环之前没发现她怀孕了?我记得孕早期宫颈有紫兰斑的特殊着色。但我没见着过,你见过吗?” 李敏朝严虹倾斜身体。“不说这个怎么没发现她怀孕就上环了。产科是怎么处理的?”
李敏那满满的殷切希望立即知道后续的表现,让她朝严虹倾身。严虹伸手推她的脑袋:“你往后点儿。”
李敏笑笑坐回原位,再着急也得等严虹这个要吊自己胃口的过足瘾。
严虹神秘地对李敏说:“咱们医院的那个方老妖精给做的b超检查,说是那个节育环已经探入乙状结肠壁内了。你说这手术,啧啧,咱们门诊敢给终止妊娠、清宫取环吗?”
“门诊又不傻的。”李敏朝严虹翻白眼。“是在乙状结肠吗?应该在直肠吧?”
严虹不理会李敏的白眼,继续说:“咱们医院的计生门诊是不傻。这种情况下不会硬拽,硬拽会弄破乙状结肠壁的,到时候一肚子粪汤……那不是没事儿找事想搞个急腹症、搞个医疗事故出来啊。但是,”
严虹又高高地吊起李敏,得到李敏赏她、催促她的一巴掌。还没等她开口继续,潘嘉小手飞快地给了李敏一巴掌,然后一边吃奶一边乜斜李敏。
他把李敏打愣神了。他那小眼神更是气着了李敏。
严虹笑得花枝乱颤,那表情美得简直要上天了。她连亲了潘嘉几口,说:“好宝宝,这么小就知道护着妈妈了。”
李敏撂下筷子,假意要去打潘嘉,严虹赶紧护住儿子,身体转了半圈,小艳端着盘子往后退了一步。
“敏敏,你还听不听了?”
“这臭小子,我白稀罕他了。”李敏朝严虹瞪眼睛:“他刚才打我啊。”
小艳笑着说:“谁打扰他吃奶都不行。前天他喝奶瓶,潘叔逗他要抢,他一脚踢到潘叔的鼻子上,把潘叔的眼泪都踢出来了。”
“行啦,你这么大的人,还跟个护食的奶娃娃较真啊。你听我接着给你讲这个患者啊。”
“好,你说。”李敏悻悻。
严虹笑够了继续往下讲。
“然而县医院的计生门诊迎着困难上了,就给她做了清宫。”严虹在李敏诧异的目光里,带着三分侥幸往下说。“我估计她们的设想是先取避孕环,然后再做人流术。但因为避孕环镶嵌,术者没法取下来。也幸好取环的人取不下来就没硬拽。但不知道县医院的产科门诊怎么想的,清宫术给做了。可方大夫给的b超报告是子宫内还有残留组织。”
“那就是人流术不完全了?”李敏皱眉。“几天前做的清宫啊……”
“是啊。简直是坑人呢。”严虹气愤。
李敏想了一下,说:“如果咱们医院b超看到的节育环位置没错,那就只能开腹取环了。那患者的一般状态怎么样?”
“体温是38.8°c,wbc 1万2千多……”
李敏想到患者是因腹痛转院,捂着脑门□□了一句:“现在不仅仅是有宫内感染了。那个节育环穿透子宫、进入肠壁,腹膜炎应该也在所难免。是个什么环?”
她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希望是“o”型环,千万千万不要是“t”型环。
“t!”严虹斩钉截铁的一个字母,打破了李敏所有的奢望。“t型环的长臂带着尾丝穿透的子宫壁,然后扎进肠壁了。”
那就是必须要行急诊手术了。
李敏想到今早梁主任提醒自己的、外科就自己一个主任,那这个跨科的手术得自己负责。不仅仅是过去看台,她还要参与术前交代、签字的。她立即捧起饭碗加快吃饭的速度。
“你不用着急,那个患者是小雷师妹管着的。要不然我也不会过去产科。”
“她找你会诊?”
“也算不上什么会诊。那个产二的付主任今天也去殡仪馆了,小雷心里没底儿,就喊我过去帮她看看。那产妇有些麻烦,ab型血,还是rh阴性。hb将将够10克。这跟她这几天清宫后一直流血有关。我让小雷联系血库备血,这手术得血液中心给配血了才能开台。你着急也没用,我回来前安排下去的。你说是不是?”
当然是了。天知道打开腹腔会是什么样。万一子宫感染严重,得摘除呢?这特殊血型的患者,备血不足可不敢开刀。
“她剖宫产在县医院做的?”
“是啊。那出院病历上只有ab型,而没有写rh血型检测。我估计上回输血已经致敏了。普外科没找你,也可能是因为配血的缘故。对了,你上午是什么手术?”
李敏把那孩子的致病原因和手术说了。严虹立即说:“阿弥陀佛。那孩子你今早找宋大夫就对了。潘志在普外那半年,没少说宋大夫那人好。他是遇到什么病例都肯为患者着想的。”
“那人是不错。他是肯为患者着想。今天在手术台上提出的那个方案,我一开始都有点发傻,我没想到还可以这样处理、取栓。嗯,也是我没上过几例肠梗阻的手术,更别说肠系膜血管栓塞的手术了。”
“那你说宋大夫会不会写病例报导?”
“彩虹儿,你被论文逼疯了?你怎么什么都能联想到论文上去啊。”
“唉,我也是没办法啊。刘娜告诉你没有,她和医大的人合伙写了论文,估计年底或者明年初会发表。”
李敏摇头:“我没听她提起过。她什么时候有空儿去医大了?我看她从去年八月就跟我们一样拘在省院,哪里都没去的。”
严虹耸肩:“天知道了。”然后她问李敏:“那宋大夫今年报副高没?”
“不知道。”李敏直言:“我还没去医教处交资料,不知道今年都有谁申报了。”
“你怎么对事儿都不上心啊。敏敏。”严虹不满地嗔怪李敏。“你有这机会,就要抓住了。”
李敏领了严虹的好意,对严虹说实话:“我是还差点儿东西,陈院长让我等一等。”
“是你上回说的那个申请了基金的样书?”
“是啊。”
“月底前来得及吗?”
“应该可以。陈院长这回要申报正高呢。”
“那挺好的。多一本书,你更稳妥一些。别的你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月底前交上去就可以了。”
“就是不知道今年有多少申报副高的人。”严虹吃完饭,把同样吃完奶的潘嘉立起来,让他趴在自己的肩膀上给他拍奶嗝。
“应该也不会很多。那个英语考试,我们不觉得难。但对于零基础,没学过外语的人来说,还是不容易过关的。就是宋大夫吧,我听说他和骨科的顾主任等都是因为外语的缘故,去年没申报副高。不知道他俩今年外语过去没有。”
“要是过去了,你就多了竞争对手啦。”
“不会的。咱们医院主治医师的基数够大,他们都是论文和外语卡住的。不像医大附院是被比例数卡住的。我回家躺会儿了。”
“去吧。要是下午非得联合开台,你记得带上宋大夫。周大夫和陈大夫还不如潘志呢。”
“嗯嗯。我知道了。谢谢啊。不过下午的时候,那些主任们也该回来了。”
“但愿了。”
李敏明白严虹说这样的话提醒自己,自然是从潘志那儿的来的消息。潘志在普外的那半年,可是跟宋大夫、周大夫和陈大夫一个科室工作的半年。但李敏想到宋大夫与彼时的顾大夫、现在的顾主任,轮到创伤外科的那半年,自己竟然没跟着俩人一起上过手术台。
她不由得就喟叹了一句,创伤外科的那两个医疗小组,当时真是壁垒分明啊。
*
李敏下午上班就问责任护士:“上午有人找我吗?”
“妇科的严大夫找过你。我告诉她你在做手术,她说没事儿就撂了。”小吴翻着电话记录本说:“中午普外科的住院总找你,让你下午来了给他个电话。”
李敏先去值班室找路凯文,问明科里没事儿就打电话去普外科。住院总不在,接电话的是宋大夫。
“宋大夫,你们科住院总是为妇科的那个患者找我吧?”
“是。那患者我让他带着去做腹部ct了。才去的。”
李敏在心里念佛,直接对宋大夫道谢:“谢谢宋老师啊。”
“不敢当。等ct确定了节育环的位置,咱们立即就要跨科行急诊联合手术。到时候你得到场,你签字的手术通知单才有用。”
“嗯。我会去的。也许那时候梁主任和妇产科李主任都回来了。”
宋大夫哈哈大笑,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即便科主任们没回来,他自己也有把握拿下这个手术。
他俩都没想到上午去殡仪馆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的人,这时候才刚刚坐下吃回灵饭。因为整个仪程的安排是火化后直接送到殡仪馆隔壁的公墓落葬。
所以,在李敏没等回来梁主任和妇产科李主任时,所有的术前检查和准备工作都完成了。这个急诊手术是由她负责手术通知单的签字、由宋大夫带着周大夫和石屹上台,产科小雷也算一个,急诊行(联合)剖腹探查术。
术前谈话是由宋大夫带着李敏、小雷一起跟患者家属交代的。
送患者过来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庄稼汉,黝黑的脸孔上写满了惊惶和忐忑。同行的还有患者的母亲和姐姐,俩人更是惊惶万分。
听完术前交代,他们仨就一个要求:救命!
“李主任,你说怎么做好就怎么做。俺签字俺签字。请大夫千千万万救活俺媳妇。她是两个孩子的妈啊!”那汉子伸手朝小雷要笔。
那汉子没有更花俏的言辞,但这一句就已经足够打动宋大夫等了。李敏怀疑他根本就没明白小雷都跟他说了什么。
宋大夫就说:“雷大夫刚才已经把患者的情况给你们说清楚了。我们这次手术的目的就是救命。虽然做了ct检查,但若是子宫感染严重,我们为了救命,可能就要切除子宫了。切除子宫后就不能再生孩子了。”
患者的母亲立即着急了:“那俺闺女还是女人吗?”
感情小雷刚才的那一大篇术前交代,她都没有听进去啊。
“当然是了。她以后的任何生活都不会受影响的。”当着小雷这个年轻姑娘的面,宋大夫为了解除患者家属的疑虑,把性生活不会涉及子宫讲了。
“我们会给她保留子宫颈,不影响他们夫妻的性生活。其实在正常情况下,性生活只能抵达子宫颈。子宫颈平时是关闭的,只在月经期才开一个小口,只有她的小手指尖大小,”宋大夫指着小雷的手说话:“只有她手指尖的那么大小通道,只够月经血流出的。”
那汉子急急忙忙地说:“大夫,保她命要紧。俺们已经有一儿一女了。再不生了。再不生了。”
宋大夫在那汉子肩膊上使劲拍了一巴掌,说:“好样的。有担当。你媳妇遭这个罪,是你们夫妻俩的事儿。你以后好好待她,也是你应该的。”
“是是。”那汉子连连点头。
*
他们四个一起上台,李敏抢了姜麻的圆凳子坐着相陪。
打开腹腔,一丝恶臭就弥漫开了。
巡台护士王姐就说:“这是穿孔几天了啊?”
“穿孔一天也可能这么臭。”
李敏被熏得直恶心。为了不让自己在手术间吐出来,她赶紧按着口罩离开手术间。她才起身就听周大夫说:“熏跑一个了。”
“可惜咱们跑不了。”姜麻开玩笑。“你们今天是不是都戴了两层口罩?”
“你不是孕妇,你哪有资格跑。”
“不戴两口罩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嘛。”
产二的小雷,才工作一年的年轻女大夫,抬头看对面的石屹,再左右看了一圈,她发觉台上台下这些人,只有自己是戴单层口罩的。
李敏站在手术室的大厅里,摘了口罩换气。
梁主任走过来,问:“小李,手术怎么样了?”
李敏瞬间激动得如同见了救星,“梁主任,你可回来了。”
千斤担子终于有人接过去了。
“患者9个多月前做过剖宫产手术,粘连尚不算太严重。嗯,宋大夫刚打开腹腔,把我熏出来了。”然后她就想把自己知道的所有关于这个患者的情况,给梁主任做汇报。
妇产科李主任一边戴口罩一边走过来,她身后还跟着产二的主任付玉洁。李敏觉得自己强撑的那口气立即散了。好了,普外的大主任到了!妇产科的大主任和副主任也到了!
大概是她的表现太明显了,妇产科李主任就笑:“老梁,你看看把小李吓的。”
“你也害怕啊。要不然你往回打电话干什么。”梁主任不着急,他知道宋大夫上台,这个手术自己就是过来看看。
“我们科还剩谁在家了?我能不提溜着一颗心。你安心,你怎么不等吃完了再回来?”李主任不饶这个揭自己短的师兄。
李敏拍着胸口笑着接了一句:“那我就需要急救了。”
梁主任失笑:“那放一条生路,你回科里吧。老李,咱们进去看看。”
“好。”李主任答应一声,跟着梁主任往9号手术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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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疗生活剧,想想还真挺贴切的啊
无奈9
李敏刚走出手术室, 就被焦急等待的患者家属拦住了。
“李主任, 你, 你怎么出来了?”患者的丈夫急得语无伦次。
“李主任, 你不给我闺女做手术吗?”老太太也紧跟着追问她。
在他们的眼里,李敏是年轻,但李敏的胸牌上写着副主任、主治医师;宋大夫虽然看起来四十多岁很靠谱的样子,但他的胸牌上只有主治医师。至于小雷的住院医师, 他们经过剖腹产的住院经历,已经知道那是最底层的大夫了。
李敏不管他们亲人,太让他们惊恐了, 他们围住李敏问个不停。
李敏耐心地、平和地笑着解释:“刚才进去手术室的几个人, 你们有注意到了吗?那个白胡子茬的、五十出头的男人,那是我们省院普外科两层楼的大主任。咱们省院就没有比他手术做得好的了。有梁主任给宋大夫站台壮胆,必要的时候他还会上台, 你们就不用担心外科的部分。”
几人的脸色闻言放轻松了一些。
“那两个女的,那个四五十岁很像南方人的,是妇产科的大主任李主任。年轻一些的那个,是产二科雷大夫的主任付主任。她们俩进去手术间,会把妇科的部分做好的。你们安心在这儿等着就好了。”
“谢谢,谢谢。”老太太双手合十,不住地向李敏道谢。
“谢谢李主任。谢谢李主任。”那汉子也不住声地道谢。
仨人让开路, 又跟着李敏走到电梯跟前, 看着李敏进入电梯, 才又回去手术室门前等候。
老太太悄悄说:“省院的大夫比县里的好。县里的比镇上卫生院的好。”
“是啊, 卫生院动不动就瞪眼睛骂人,打瓶滴流都要一百多块钱,打几天都没用。”
母女俩小声嘀咕,说些卫生院的不如意之处。
唯有那汉子攥紧裤腰带,那里缝着所余不多的钞票。今天这一趟是把这些年家里剩余的积蓄都带来了。年初剖腹产就花了一大笔,也不知道剩下的这些钱,够不够救媳妇的……
焦急、忧虑,让这个还算是壮实的男人,在大热天萎缩成一团。
*
李敏到科里先去护士办公室转一圈,问明科里没有任何事情,看杨宇和路凯文、几个实习生都在,她交代一句自己就在主任办公室、仍是五点查房才离开。
等回到主任办公室坐下,她才发现刚才自己在手术室看台太紧张而留下的后遗症,后背冷汗涔涔,双股战战。她也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手术虽然是由宋大夫做术者,但出事儿了自己要承担领导责任。
她萎顿在卷柜后面的床上。她意识到有些事情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有些事情不是自己不愿意就可以避开的,有些事情临头了就不能后退的。
她第一次对自己的这个副主任职位感到惶恐了。
大概是坐着的体位不对,实际是她这几个小时的紧张,影响到肚子里的孩子了。小人儿第一次出现频繁的胎动。
李敏站起来在屋子里慢慢走了两圈,然后踢掉护士鞋,在床上侧身躺好。她一下下地抚摸凸起的孕肚,安抚躁动的胎儿,低声跟胎儿说话。
“穆彧啊,你说妈妈该怎么办?刚才这个手术要做多久,妈妈根本就没把握。如果妈妈坚持上台呢,会很累很累,上午就很累了。妈妈不敢让你冒风险。可是不上呢,别人做不好了,妈妈要担责任。好为难啊。你是不是也感觉不舒服了?”
“现在梁姥爷回来了,咱倆不用紧张了。那患者会得到最好的救治,咱倆不用紧张了,啊!”
小人儿在母亲手掌的温和安抚下,慢慢停了频繁的胎动。他用安静下来的状态,作为对母亲彷徨的回答。李敏对胎儿呢喃了好一会儿,心神才慢慢放松下来,她就那么蜷在床上,皱着眉头睡着了。
*
9号手术间,宋大夫见梁主任和妇产科李主任等进来了,立即精神大振。他笑着招呼:“主任、李主任,你们刷手上来呗。”
梁主任立即说:“你别想偷懒儿,赶紧接着做。”
除了宋大夫,小雷的反应也很激动。她朝李主任看了一眼,手里的拉钩立即就被对面的石屹敲了一下。
石屹低声提醒小雷:“注意点儿你的手下。”
李主任立即护短:“小石头,别欺负我们产科的人。”
高高大大的石屹,被一声“小石头”喊得顿时矮了两寸。看吧,这还是自己好心提醒师姐别走神呢。看吧,这就是自己没考上医大的研究生,到父亲所在单位工作的下场。随便一个人都能喊自己“小石头”。哦,也不是随便了,主要还是父亲的那些老校友们倚老卖老。
梁主任护自己的“崽”。
他笑呵呵地说:“小雷不习惯普外的手术吧?”
“是。”小雷不知道是陷阱,便以实话应答了。
“老李啊,咱们别难为小雷了,你跟小付随便谁等一会儿上台处理子宫了。她那个二助的位置,光拉钩也够累的了。”
这话乍一听全是关心,但聪明的小雷马上明白这是嫌弃自己在台上帮不上忙了。石屹和周大夫偷笑。小雷咬紧牙关,假装没听明白,低头认真拉钩。
李主任不甘心地说:“老梁,小石做三助不是更累?”
梁主任哈哈一笑:“他是男孩子啊。咱们不用心疼他。再说那个外科大夫不是从拉钩学起来的。”他绵里藏针地笑完,不再给李主任反驳的机会,换了话题建议道:“来来,老李,咱倆先看看ct片。”
手术台上,宋大夫用湿纱布沾去肉眼可见的污染物,然后用长镊子一点点地往外拔“t”环的长臂。周大夫的手套被“t”型环裸露在外的、虽长臂移动的尾丝扎了一下。宋大夫也没管他的手套破没破,就喝令他去换手套。
石屹手疾眼快,要了一把小弯钳夹了尾丝的尖端。小雷看着石屹一手拉钩一手钳夹尾丝,而自己要两手拉钩才能保证大s弯钩不移动位置,她不由得涌起羡慕和沮丧的情绪,但立即又打起精神握住手里的拉钩。
“大镊子。小圆针1号线。”周大夫换手套的动作很快,他在宋大夫就要把“t”长臂完全拔出时,回到了手术台上。他及时、迅速用大镊子牵住肠壁,修补肠壁上的那个小孔。不然这个小小的破裂口,会不停地往外冒污染物。而这个急诊手术鉴于患者的状态不佳,都没有做肠道清洁准备的。
“t”型环的长臂被拉出来了,同时还有其末端拖着的那一段尾丝。这个尾丝的设计,据说是更换避孕环的时候,牵拉尾丝就能方便地取出“t”型节育环。可遇上“t”环脱垂,尾丝在宫颈口探出,在计生门诊那儿,经常会遇到患者来咨询解决办法。
如:我对象说怎么总有针扎在他前头,害得他不敢往里使劲儿。
或者是:我对象说怎么还(身)深藏作案凶器啊!到底是想不想啊……
“艹,这也是人干的事儿!”
在比成年男人拳头还要大的子宫壁上,那突出来的“t”型环的长臂,怎么看怎么吓人。
“我艹他m 的。剖宫产术后子宫还没有复原就上环。这他m的都谁的主意啊。”
“上个”o”型的,也好过这”t”型的啊。”
观看手术的姜麻发出不平之音。
“你们懂什么。“o”型的太重,子宫未恢复的情况下容易掉下来。”
“可这钻破了子宫壁,不是比掉下来的麻烦还大。”
“她这是怀孕了,要不然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儿。”
“她这是先怀孕、后上环的吧?”石屹开口问。
一语出,四周寂静,落针可闻。付主任闭口不言,小雷也闭口不言了。
“线剪。”宋大夫高喝一声。
器械护士被他突然的喊声下了一跳,她不知道宋大夫这时要线剪干什么,但职业训练让她条件反射地立即把线剪递给他。
等宋大夫把尾丝剪下来,巡台护士和器械护士立即同时开叫:“宋大夫,你别祸祸东西。”
“宋大夫,你把线剪搞坏了。”
石屹把尾丝放到器械护士伸过来的弯盘里。
周大夫叹口气说:“刚才这尾丝扎破我手套了。”
“谁让你不小心了?”巡台护士资格老,立即呛了周大夫一句。
“哪是我不小心。台上你们仨给我作证。那尾丝摆来摆去的。我怎么躲?”周大夫刚才要给宋大夫稳定子宫和肠管,遇上这样的指责,他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他怪叫一声,朝着无影灯喊:“怎么还不下雪呢。”
“那怪我啰。”宋大夫接话。
“肯定是怪你了。你把那个长臂夹稳当了,不就没事儿了。”巡台护士心疼线剪。
“唉!我也是没办法,那不是我想夹稳就能够的。我得顺着子宫和肠壁两头的限制用劲的。”宋大夫假假地解释。
器械护士心疼地用缠绕早左手食指的湿纱布去擦线剪的刀刃。她叹口气说:“这把线剪算是废了。王姐,你再给我拿一把线剪。”
巡台护士气哼哼地去取备用的线剪,回来对宋大夫威胁道:“你等着我们护士长找你了。”
付主任向着宋大夫,安抚巡台护士说:“王姐,那尾丝不剪掉,一会儿还不定把哪儿刮破了呢。要是刮破了血管,咱们就□□烦了。她是rh阴性血。全市今天只有800ml,都拿给我们了。”
这一句血型提醒比什么都管用,俩护士立即不抱怨了。
姜麻看着挂在患者右臂的血袋,那一滴滴缓缓输入患者体内的不是血,而是生命而是活下去的可能,他叹道:“血液中心今天还真挺够意思的啊。800的血全给咱们了。”
这时梁主任和李主任在一边看完片子了。
梁主任说:“她血色素不到10克,一会儿如果得做子宫全切,这800 的血是不是少了点儿啊?”
“是不多。我问过血库了,再多也没有了。”李主任也发愁这点儿。“一会儿看看子宫的情况。能保留,就可以降低手术损伤,那800血就当补她这几天的失血了。”
梁主任沉吟一下,提醒她道:“就是不知道宫内感染情况,也不敢保证术后抗生素能不能控制住感染。要是不行再二进宫,你就是难为自己了。”
李主任领了师兄的好意,还是坚持自己的选择。“能保留还是给她保留了。文化程度越低,越难认可子宫切除。术后认为自己不再是女人的那道心理障碍关,会直接影响到患者的生存质量。”
“那这环,你准备怎么取?”
“从yin道取。台上配合把长臂推回子宫。里外一起使劲,还免得盲钳找不到节孕环了。”
“那难度可大了。”
“我试试吧。老梁,得麻烦你们把腹腔清理好。小付你刷手上台。一会儿取出节育环,咱们给她做输卵管结扎。小王,你给我预备一个计生包。”
“是。”巡台护士答应一声去准备东西。
“主任,我刷手去了。”产二的主任付玉洁也离开9号手术间。
梁主任叹:“如果有宫腔镜就好了。”
“是啊。等苏颖去学习回来,咱们就可以借助宫腔镜直观手术了。最多再等半年。”李主任的眼里传递出热切的渴望。
如果有宫腔镜,这个手术的难度能降低了一半以上。而今为了保住患者的子宫,自己要冒着风险盲操了。
*
回灵饭结束了。舒文臣陪着陈文强站在饭店的门口送客。他俩的身后站着一圈年轻人,是老太太的孙辈和重孙辈。那孝帽上飘舞的红丝带,冲淡了这场丧事的悲哀情绪。
“老陈、老舒,你们多保重!”
“节哀顺变!”
等所有参加遗体告别和骨灰落葬的宾客离开,陈文强晃了两晃靠到他儿子身上。舒玒上前帮忙,俩人把他架到等候已久的面包车上。
在后面结完账的老楚和小尹登车了。
小尹一看丈夫的形状就说:“这是喝多了?”
“是。去医院吧。得用点儿药了。”舒院长也喝了不少,他是脸颊绯红,眼睛亮得吓人。
“咱们先把孩子送回爸那儿。”小尹在陈文强不能顶在前面的时候,她总是能扛事儿的。“老舒,你跟我去医院,你也得输液。老楚,你回去答对孩子明天要走的事儿。”
舒院长知道自己的状况,他没有出声反对小尹的安排。
老楚就说:“你一个人照顾不了他们俩。舒玒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差什么让他大爷和他大姑在京城给添了。我跟你一起去医院。”
舒玒赶紧说:“尹阿姨,让我妈跟你一起去医院了。”
“你行吗?”小尹问。
“我可以的。”小伙子很认真地强调:“我都24了。”
“妈,我帮舒玒。”
“那好吧。别告诉你爷爷他俩喝多了,就说医院有事儿,我们得都回去看看。”
“嗯。”陈鸿宇答应了,然后又安慰母亲说:“我们都懂的,不会让爷爷疑心的。”
面包车把几个孩子放在周家胡同口,然后就往医院急驶而去。
老楚提议:“去我们肿瘤科了。”她是肿瘤科的主任。
小尹立即回答:“好。”
舒院长勉强打起精神表示反对:“去干诊。别弄得人心惶惶的。老赵肯定在干诊等我俩呢。”
小尹与老楚对视一眼,“那就去干诊了。”
面包车停在12层的内科住院大楼跟前。他们几个下了车才知道,赵主任早安排了护理员推了平车等在大厅门口处,医疗电梯也停在一楼等着呢。
几个人费力地把陈文强掫上车,小尹抢着去推车,护理员和司机一起架着舒院长跟在后面。
司机把舒院长送进电梯,才将人交给楚主任,摆摆手离开了。
电梯门打开了,赵主任就说:“怎么才到啊。”
小尹就答:“先把孩子们送回家的。免得老爷子惦记着。”
赵主任上手帮小尹推车,平车直接推到二道门的最里间,干诊的护士长已经带人在里面等着了。
小尹说:“你俩先给老舒挂滴流,咱们几个把老陈弄床上去。”
片刻的功夫后,老哥俩都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输液了。
赵主任摸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说:“老陈这么喝酒可不成啊。这一年才过半,他醉了几次了?一次比一次厉害的。”
小尹心疼地给丈夫擦脸擦手,叹口气说:“那烟是老李发话,总算是戒了。可这酒,就是老爷子开口,也不是那么好戒的。”
谁都明白那酒有时候就是必须得喝的。少干一杯都不成。
“到底岁月不饶人,这把年纪也该爱惜身体,不能再跟二十年前一样拼了。”老楚心里明白,还是说了没用的废话。这废话出口,她自己也觉得讪讪,便端了水盆出去了。
*
手术间,患者是全麻状态。要把这样的患者重新摆成截石位,危险是很大的。梁主任带着石屹一组,李主任带着周大夫一组,他们小心翼翼的给患者摆好体位。巡台护士用中单把患者的大腿认真地固定好。
姜麻把自己的皮凳搬去给李主任坐。
护士长踢门进来,一看他们台上台下每个人都在忙着,就等他们弄好了才发话:“梁主任、李主任,那手术通知单是李敏签字的,一会儿你俩要给我补签一下啊。”
小雷消毒,李主任套手术袍。
宋大夫就问护士长:“小李签字不行吗?”
护士长突然气恼起来,她大声地责问宋大夫:“是你鼓动她签字的是不是?”
宋大夫不明白护士长为什么突然间发飙,他畏惧地缩缩脖子,然后认真地解释道:“外科和妇产科只有她一个主任在家,她不签字这急诊手术不能做啊。”
“她是神经外科的副主任,给普外科和妇产科的联合手术签字,你说行不行?”护士长气势汹汹。她跟着追问:“李敏呢?人去哪儿了?谁给她这么大的权力?联合手术她签了字不在手术间?”
梁主任叹气:“李亲亲啊,你数数今天的内外妇儿科,还有门诊急诊,真的是满院数完就剩她一个副主任在家了。医务处的人全去了。她要不签字主持这个急诊手术,等我们回来,这患者的情况会更糟糕。”
护士长缓和了一点点的语气说:“老梁,你这么说好像是护着李敏。她签字可以,她为什么不在手术室守着?你想想万一出事了,她抗得起来吗?你当我是要找李敏问罪的啊!” 她这是很客气地跟救命恩人说话了。
妇产科李主任一手拿着窥器,一手在调整螺丝的松紧,她抬头看着护士长说:“李勤,别人我管不了,如果今天的手术有意外,我会补上是自己授意小李签字的。”
梁主任也说:“我也会补的。”但他接着对护士长说:“李亲亲啊,我们知道你为小李好,刚才我跟老李进来的时候,看她都跟吓破胆的兔子在这儿强撑着的。你想想她怀孕五个月了,上午才给儿科的一个孩子做了肠系膜血栓的取栓手术,不然你想她那个抢手术做的性格,她下午能不上台啊。她要上台了,这个联合手术的签字就有效了,是不?走走走,我现在就给你补签字。”
梁主任三劝两劝地把护士长糊弄出手术间。
护士长犹不甘心地对跟出来的梁主任说:“你是给我补签字吗?”
“哦?嗯嗯,我说错了。是给小李补签字。可你在我心里也还是小李啊。”
护士长被梁主任哄住。但她仍气咻咻地说:“李敏她上台了,联合手术的签字自然有效。可现在这是什么?你把她放走了,她以为这么走可以的。万一以后遇上不补签、不认帐的事儿呢?那不是救别人要搭上自己了吗?”
“是是,是我的错。我不该就那么让她走的。我是看她太辛苦了。”
“你少来!再辛苦,她不会穿上手术袍在手术间坐着?你说是她傻还是你傻,啊?”
“是我是我。”
梁主任笑眯眯的认错态度,终于让护士长决定放过他了。但还是提醒他说:“老梁,你要真爱护小李,这里面的道道你要教她。别等什么时候跌个大跟头爬不起来。”
梁主任立即正色对护士长保证道:“你说的对。我今晚就跟她说。”
护士长心气平和了:“医疗程序不能出错的。不然被揪着那点儿错,她再多的辛苦也百搭。”
“是,是是。你说的是。”梁主任惭愧,到底是自己疏忽了。刚才就不该让李敏回去。
手术间里,宋大夫就说:“今天一大早我还没吃饭呢,小李就打电话找我,说儿科的那孩子。然后做了一上午的手术。”
周大夫就接着说:“那孩子妈妈情况也不好。要不是有这台手术,我都想请李敏给我签字做剖腹探查了。”
姜麻笑嘻嘻地说:“才护士长说什么来着?我说你们也别捡小李一个人欺负。多等俩小时怎么了,这不你们普外科的所有主任都回来了。”
宋大夫看付主任配合李主任操作,就问周大夫道:“那患者没事儿吧?”
周大夫摇头:“情况也不怎么地。体征和症状不符。我怕她可能会有肠坏死。”
宋大夫真想骂人了。可他知道自己不是主任,没有那个权力骂人。他勉强地憋了又憋,最后憋不住了说:“周大夫,你去找主任,或者跟科里说一声了。谢逊应该在科里呢 。”
“我让小陈看着呢。谢逊回来他应该会跟谢逊说的。”周大夫虽这么说了一句,然后马上又道:“那我给科里打个电话去。”
他离开了手术间,巡台护士就说:“幸好咱们医院今天就……”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但在场的人都明白,幸好今天就没大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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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虫
无奈10
妇产科李主任在付主任的配合下, 费尽周折但成功地将节育环从子宫经yin道取出。可那被穿破的小小的子宫裂口, 立即就有陈旧性和新鲜的血液一起往外涌。宋大夫操纵吸引器, 紧贴着破裂口处将涌出来的血液吸走。
付主任叫到:“我刚才要的肠线, 泡好了没有?”
器械护士赶紧答她:“可以了。大圆针吗?”
“嗯,大圆针。”付主任接过持针器,上面的大圆针已经纫好了肠线。她一针到底做了全层缝合。
“主任,你要现在清宫?”
“嗯。一次做完。”李主任换了刮匙, 连接了吸引器后开始清宫。几分钟后,她说:“可以了。宋大夫,你帮手小付做输卵管结扎, 我就不上台了。”
“行啊。”宋大夫答应了。
李主任转头问:“小雷, 患者家属签字没有?”
“签字了。听说不用切除子宫,只做输卵管结扎,她妈妈要给你磕头呢。”
李主任笑笑, 没接这话。在妇产科三十年,要给自己磕头的人多了去了。她对雷大夫说:“你去泡手,跟着把后面的手术完成了。”
“是。”雷大夫答应一声,高高兴兴地去泡手了。
李主任招呼人把患者再从截石位摆回到正常体位。俩人一组抬腿,护士长也过来帮忙解开固定患者腿部的中单、变动手术台,几个人用最快的速度将患者摆放好。
手术间的门踢开一条缝,周大夫探进来脑袋说:“主任, 谢主任说那个患者要急诊手术, 他认为有肠坏死的可能性很大。”
梁主任立即舍了看宋大夫和付主任的手术, 倔了巴即地往外走, 边走边说:“这事儿你找我干什么!让谢逊领着管床大夫做啊。石屹,走啦。”
石屹本来想看看输卵管结扎术,见梁主任喊自己,立即溜溜地跟过去了。
出了9号手术间,梁主任问周大夫:“说吧,谢逊想干什么?”
“他想尝试一下像上午那么取血栓。”周大夫眼里都是热望,他也想看看。
梁主任立即说:“写会诊单,请儿外科柳主任上台。”他不满地嘟囔:“就一个显微镜下操作,你们平时不会去实验室练练吗?等用的时候一个不会两个都不会,丢死个人了。”
石屹立即跟上:“主任,我练了挺久的显微镜下操作。”
“那你一会儿跟着上台了。”梁主任立即眉开眼笑地答应了石屹。让周大夫去给谢逊打电话。
周大夫的一颗心啊,立即如浸到苦水里。自己是管床大夫,石屹能跟柳主任带着显微目镜手术,那不用显微镜的部分,自己还能抢过谢逊吗?自己上台的意义——嗯,近距离看别人在显微目镜下手术。
梁主任可不管他那么多的小心思,他喊住一个路过的手术室护士,吩咐她找护士长准备显微目镜,他还特意加了一句要陈院长和李敏用的那个。
护士诧异地瞪大眼,问他:“你跟李敏说了吗?李敏说她的东西不给男人碰。她和陈院长的目镜都有记号的。”
梁主任绝倒!
周大夫打完电话,过来顺口问了一句:“什么时候显微目镜成她私人物品了?”
“那你们用骨科的显微目镜不是一样么?干嘛指定要用李敏的?”
这时候9号手术间的输卵管结扎已经完成了,剩下的关腹部分,宋大夫识趣地让给雷大夫。有付主任在台上陪着,李主任在边上看着,他才不想出力不讨好呢。
他出来就听见周大夫问的傻话。他拍拍周大夫的肩膀说:“小周哎,你有儿有女,等你闺女再大几岁你就知道了。是不是主任?”
梁主任点点头,他养大仨闺女,自然明显小闺女们的那些小心思。他对护士解释道:“我就是觉得陈院长和李敏的那个好。”
“和骨科一样的型号,梁主任,”护士追问了一句:“你这是什么毛病啊?”
梁主任干嘎巴嘴没答出来。天知道他只是好奇,好奇陈文强每次都要看着护士收拾好他那堆宝贝,顺口说了那么一句而已
小护士扬长而去,留下四个大男人在手术室的大厅面面相觑、尴尬不已。
护士长很快走过来。
“老梁,你们科也要用显微目镜?”
“嗯。一会儿可能用到。那个儿外的老柳上台,石屹也会用。”
“那行啦,那就用柳主任和石主任的了。我跟你说别惦记陈院长和李敏的,他俩都不喜欢别人动他们的东西。嗯,老柳和老石还好说话一点儿。”
梁主任心说骨科有自己的显微镜,他俩好说话是不是知道各科再没有会用显微目镜的人了啊?!
他跟在去拿东西的护士长后面问:“耳鼻喉眼科有时候也用显微器械吧?”
“是啊。怎么了?”护士长奇怪地反问:“他们的东西用得精细,另外打包。不和你们外科的混放。骨科的器械也单放,那些骨科大夫用东西太涨了。好好的有克丝钳子不用,拿顺手的小弯去拧钢丝,拧一回废一把,说了多少次不肯改……”
护士长巴拉了一大堆不满。
门铃响了。梁主任以为是谢逊带患者来了,不想却是谢逊他媳妇——苏颖带着患者来了。
“护士长,急诊手术。先给你手术通知单。”苏颖站在门口,把手里的通知单递进来。“我们科主任在不在?”
“在。要找她上台?”
“是。还有付玉洁一起。麻烦你跟她们说一下胎盘完全前置、部分种植在膀胱壁上了 。我从那边进来。”
“好。”护士长在手术室二十多年,她自是明白这个诊断意味着什么。从来都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在手术室更是这样的,同类患者常常一双一对地赶在一起来。
*
李敏按着往常的日程查房、下班回家,可是到了晚饭点了,却不见潘志和严虹上桌。
“小艳儿,你虹姨和潘叔都没回来?”
“回来了。”小艳吞吞吐吐。
“怎么了?怎么不出来吃饭?”李敏有一搭没一搭地逗躺在车里的潘嘉。
“他俩做手术了。在屋里躺着呢。”
李敏看看不远处敞开的卧室门,心说什么教他俩做手术了。她提高声音问:“彩虹儿、潘师兄,我可以进去吗?”
“进来吧。”
一高一低的声音,同时应答了李敏。
俩人都盖着毛巾被躺在床上,卧房的窗户是关着的。
“你俩这是干什么?猫月子吗?这不开窗,空气能对流啊。”
“敏敏。别开窗。我下午做了人流。他做了绝育。”
“咣当”一个大雷炸在李敏的头上。她指着这对夫妻,语无伦次道:“你俩,你俩,你们俩怎么赶在一天?”
潘志咧嘴笑一下,昨晚俩人商量好的。他在严虹的泪眼下无处可逃避,就是严虹那句话:生育是女人必须承担的,绝育是男人能分担的。
严虹笑着说:“俩人一起躺床上休息也有个伴儿唠嗑啊。今晚你把小芳借我了。小艳夜里一个人怕是照顾不过来宝宝。”
“行啊。这半个月都借给你。”李敏满口答应。“你是忌奶还是继续喂啊?”
“继续喂了。他现在睡觉前吃一顿,中间是喝奶瓶的。”
“那不如去我家了。”
“不用。你这几天要连着做手术呢。我们俩都不上班的,不差他夜里起来那一回。又不用我起来的。”
李敏看看婴儿床已经挪到次卧,她手指点着床上的这对夫妻,摇摇头出去了。
“小艳,给他俩做了什么晚饭?”
“用高压锅焖了半只鸡,一会儿等潘叔和虹姨想吃的时候下面条。咱们先吃饭吧。”
“好,吃饭。”
李敏吃完饭,推车又进去主卧。
“彩虹儿,谁给你做的手术?”
“计生的赵姐。她在计生门诊十多年了,一直只专做人流。做得挺顺利挺成功的。”
李敏点头,计生专做人流的赵姐她听说过。温温柔柔的一个人,并不会对去做人流的年轻女性吼些诸如“你乐的时候想什么呢?”
单从听说她没对患者说过这样的话,李敏就对她先有三分敬意。
“可苏颖下周就要去广州了,你能在家休息半个月吗?”
严虹见李敏担心自己,就解释道:“苏颖说她晚一礼拜去广州,我在家能休足半个月。”
李敏看看严虹,想想苏颖的安排,挺担忧的。“那行吗?”
“行啊。她那边都联系好了。要不是今天妇科没人看家,我昨天就做手术了。”然后严虹用带着手套的手,指着潘志笑:“他也做了手术,苏姐就不好说他了。”
李敏把目光投向与严虹并排躺着的潘志。潘志屈膝将毛巾被支起来,李敏想到前年自己为烧伤患者做的支架,便问潘志用不用。
潘志有些不好意思,但严虹却立即热烈响应道:“好啊好啊。他今天回来就一直这么支着腿,他不累我都替他累。”
“那好,我跟科里护士打电话,让小芳过去取。”李敏答完电话,吩咐小芳去科里取东西后,她又问潘志:“潘师兄?你的手术是谁做的?”
“原来想让杨大夫帮忙,但他不是在你们科住院嘛,就请石主任给我做了。”潘志见李敏要提问,就赶紧说:“石主任巡回医疗时什么手术都要做的。这手术他做了没百例也有八十了。咱们省院也有不少人是他做的。没事儿。”
“我服了你们俩了。”李敏弯腰给啃皮球、啃得哈喇子那儿都是的潘嘉擦嘴,然后说:“今晚散步,我让吴冬上来抱他吧。”
“行啊。让小艳先给他把尿。”
李敏给小凤打电话,说明他们俩口子之事,请吴冬过来帮忙抱潘嘉下楼放风。
*
冷小凤听完电话有些懵,她对坐在自家沙发上逗吴双的吴主任、范主任说:“严虹今天做了人流,潘志陪着做了绝育,输精管结扎。”
她那诧异的态度,对潘志莫名的推崇,令吴主任立即开口说: “输精管结扎比输卵管结扎后遗症小。刚开始号召计划生育那年,普外老程就帮我做的,这些年不是也好好的。那时候咱们省院男的做了一大批呢,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冷小凤看向婆婆范主任,脸上写满了要答案。
范主任点点头说:“老程的手术做的不错。就不知道谁给潘志做的手术。那个二冬,我一会儿回家拿点儿东西,你跟小凤把孩子送回去前,记得往家这面走,顺便把探视病人的事儿一起做了。”
父母亲毫不在意对男性绝育的态度,简直把这结扎手术当作吃饭喝水一般自然,这让正帮着刘姐捡饭碗的吴冬突然间觉得□□冷飕飕的。
他趁着冷小凤回房间换衣服,凑近父母亲问:“我不会也要步潘志的后尘吧?听说男的做绝育后就不行了。”
当爹的吴主任立即瞪眼:“谁告诉你的?不懂就去看书,别胡咧咧丢人。那个男性绝育是阻断了输精管,又没有摘除□□,不影响雄性激素分泌。”
“可是,可是……”吴冬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出来什么。
吴主任虽然恨铁不成钢,却只能在老伴儿的暗示下,耐心给儿子补课。
“精zi是在睪丸里产生,然后输送到副睪丸内储存、发育,大约一星期后成熟,再经由输精管往外送。精ye里不仅有精zi ,大部份液体是由输精管以下的部位所分泌出来的。结扎不影响可以正常的□□,只是□□中少了能致孕的精zi罢了。哼!果然你这两年也没有好好学习。”
“爸,我这两年学的是中西药专业课,不是临床医学。”吴冬被父亲鄙视,压低声音为自己辩白起来。
范主任抱过孙子,对老伴说:“给他讲讲局部解剖和手术了。”
吴主任捋一把日渐稀少的头发,看着眼前风华正茂的儿子说:“绝育手术是结扎输精管,这手术特别简单,熟练的外科大夫不用几分钟就能完成。
我跟你说输精管就在阴囊皮下,位置很表浅,很容易钩到,基本不会误扎。再一个是输精管旁边没有重要脏器,没有血管、神经,也不易误伤。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切口小,不像输卵管结扎需要进入腹腔,不仅是无明显疼痛、出血,缝个一两针或不缝针都行。术后观察一小时无明显活动出血就可以回家,二天后可照常上班。”
“那怎么我听说还都是上环和女的做结扎?”吴冬本着严肃的科学精神认真询问。
“除了不疼媳妇的,就是你这样傻乎乎把道听途说当真事儿的。嗯,也有手术大夫技术不好,术后有后遗症的。”
“什么后遗症?”吴冬下意识地夹紧双腿。
吴主任现在是把儿子当作完全的外行看了。他不屑地说:“任何外科手术都可能有意外发生。老范,你记性比我好,老程当时怎么说来的?”
“第一个是血肿。切口边缘有毛细血管被切断后发生渗血,不缝针的话就会形成血肿。第二个是感染。任何手术都有感染的可能。”范主任见儿子表情的松动,还贴心地给儿子一个安心丸。
“输精管再通手术很简单。咱们省院那么多能做显微外科手术的大夫,拽出来任何一个都能做好。你姐夫也做了绝育,这好几年了,你还担心就问问他。”
吴冬顿时释然。他知道父母不会害自己,也明白潘志做了这个手术后,冷小凤很可能会要求自己做。父母给自己介绍的这么细致,应该是不想自己跟冷小凤为此事闹矛盾。
而老两口在他和冷小凤出门以后,互相交换一下眼神都明白:这一刀儿子是逃不过去的。
吴主任犹豫道:“壮壮太小了。要不等明年春天再说?”
范主任沉吟一下道:“是太小了。不过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还是一刀。你能做、姑爷能做,二冬应该也行。我看最多也拖不到小凤休完产假。严虹的例子在前面摆着呢。”
“再等等吧。等十一之后天凉一点儿的,感染的几率也少一点儿。”
“那你该叮嘱儿子的可别忘记了。我回家拿点东西去。你自己带壮壮可以吗?”
“可以可以。那个你看看怎么跟小凤说,等十一以后再做手术吧。”
“行啊。可拖两月有意思吗?万一……”
吴主任明白老伴儿说的万一是什么意思,他也明白输精管结扎比输卵管结扎的后遗症少,比避孕失败做人流好。可就是怀里的孙子太小了,脑袋还不能立起来呢。
于是吴主任回避老伴儿的问题,转而问道:“找谁做手术好呢?”
范主任失笑:“外科的那几个主任,除了李敏都能做好这个手术。”
吴主任抱紧孙子,也失笑:“可不是怎么地,我这是关心则乱、想偏了。回头你让小凤问问严虹,是谁给潘志做的。”
“那应该是石主任了。”范主任猜测。
*
吴冬和冷小凤去潘志家帮着抱潘嘉下楼遛弯。及至见他们两口子躺在一起,李敏推着婴儿车跟他俩聊天,顿觉新鲜。
“那个潘大哥,潘志,我爸爸说这手术回家休息就行。你怎么也跟猫月子似的。”吴冬见潘志情绪好,就跟他开玩笑。
“陪彩虹儿聊天啊。”潘志笑嘻嘻地说:“躺着比坐着舒服。”
“那个,那个谁给你做的手术?”
“石主任。原本想找我们科的杨大夫来的。但他突然住院了。”
吴冬点头,表示自己知道杨大夫住院的事儿。
李敏说吴冬:“咱们下楼先溜达一圈,你俩回来再唠。行不?”
“行。”吴冬爽快地应了。
冷小凤把潘嘉从车里抱出来,颠了一下递给吴冬说:“我还真抱不动他。”
潘志坐在床上说:“吴冬,这几天就辛苦你了。”
“没事儿的。把尿了没有?”
“把过了。”
“那就先去溜达了。天黑之前给你送回来。”
“谢谢谢谢。”床上的夫妻俩一起道谢。
李敏朝那俩口子摆摆手也离开了。她跟在冷小凤的后面下楼,吴冬抱着孩子走在最后。
……
他仨才下楼,见龚海抱着六六和刘娜在单元口那儿等他们呢。
刘娜抓着李敏就问:“我刚才看见小芳了,她说彩虹儿做手术了,潘志也做手术了,怎么回事儿?”
李敏便把他俩的手术说了。
刘娜瞪大眼睛问:“潘志真做了绝育手术?”
“骗你干什么啊。”
“那个,那个我不是太震惊了么。”刘娜压低声音问李敏:“不是说男的做完这手术就不行了?潘志怎么还做?”
“喂,你还是不是学医的?” 李敏和冷小凤异口同声说刘娜。
刘娜挽紧李敏的胳膊说:“我是口腔系啊。我怎么会知道你们医疗系的事儿。嗯,我就是想问问,要是能行,我准备让龚海去做绝育手术。”
冷小凤隔着李敏对刘娜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敏敏,你说是不是没影响?”
“你俩看潘师兄,要有影响他会选择做手术吗?”
龚海抱着儿子,也在跟吴冬打听潘志和严虹的事儿。及至听完吴冬的介绍,龚海幽幽地叹息了一句:“吴冬,咱倆趁早洗干净了,选个良辰吉日准备挨刀吧。”
“你认了?”吴冬跟龚海开玩笑。
“不认过不了关啊。”龚海说完抱怨道:“这老潘,事先也不打声招呼。咱倆就是跟屁股把这手术做了,也显得他更心疼媳妇。”
“不会的。刚开始计划生育的时候,省院做了一大批呢。我爸就是那时候做的。我姐夫也做了。什么大了不起的手术。”
“真的?”
“不骗你。才我妈我爸说的。不过,咱倆最好别一起做。”
“怎么?”
“等潘志好起来能抱孩子溜达了,你做,我可以帮你抱你家六六。等你好了我再做。”吴冬很冷静地说出自己的计划。
龚海立即赞道:“好。就按你的顺序来。”
潘志等李敏等人走了以后,说:“彩虹儿,快六点半了,咱倆吃点儿面条吧。”
“嗯。”
“小艳,下面条了。”潘志提高声音喊。
*
手术室,李主任、苏颖、付玉洁还在手术台上工作。她们在取出孩子后,在做子宫全切,之后还要把被侵犯的部分膀胱切除。
梁主任在看完谢逊他们那组手术后,又溜达过来这边。看着污物盆里切下来的子宫叹道:“亏得现在b超普及了。这要早20年,也就一个死字等着她了。”
“是啊,下面县医院早就让她到咱们这儿来待产。这患者偏不肯来。结果今天有动静了,县医院不收她住院,派救护车送来的呢。”
周主任把自己屁股下面的凳子让给梁主任。
“谢逊那边做完了?”
“做完了,一部分肠管保住了,一部分没保住。但只切除了不到一米。”
“那可不错。那怎么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好消息了。少了一米的小肠影响不大。”
“那是,还不用刻意去减肥了。”
巡台护士就问:“梁主任,都下班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妇产科李主任就提梁主任回答:“他啊,他怕我们做不下来这个手术,等着救台呢。”
“真的,梁主任?”
“什么蒸的煮的,我就是不想才到家又得跑回来。”
周主任就说:“咱们老梁的心眼最好了,是不是老李?”
“那当然了。这些年老梁没少帮妇产科的忙。老梁,谢谢你啊。”
梁主任被周主任和李主任说的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在凳子上扭扭身体说:“互相帮助互相帮助。”
谢逊也过来了,他朝梁主任、周主任点点头,就问台上:“李主任,要不要我替换你歇会儿?”
“好啊,你上来吧。正好要切膀胱了。”
谢逊踢门出去泡手。
周主任就说:“老李,谢逊是怕你拖的太久,让他们家小苏太累了。是不是小苏?”
苏颖很坦然地应道:“是啊。”
梁主任就说他:“你看看你,谁有知道的事儿,你说破的干什么?你这不是给小苏拉仇恨吗?老李和小付都没人想着呢。”
“不是有你想着老李么。”
“我想着和谢逊想着,那是一样吗?”
台上的妇产科四人都假装自己聋了,任由周主任和梁主任俩不着调的老男人胡侃。
李主任悄悄对小雷说:“等咱们关腹了,卵圆钳子伺候。”
取舍1
谢逊踢门进来。
有他上台、李主任就让出术者的位置。梁主任都不再向术野抻脖子了。
他翻看周主任麻醉单上的用药记录, 发现患者已经输进去了4u红细胞, 1u血小板, 1200ml全血。等看到记录上的吸引罐里的液体和尿袋里的尿量, 就问周主任道:“还有备血未输吗?”
“没有了,这是最后1单位红细胞了。”周主任有点儿遗憾。
苏颖就说:“我跟血库联系,他们就只能给这么多了。”
李主任坐在靠墙的踏脚凳上,闻言便道:“我明天再给她800血。基层那么老远就这么把人送上来了, 也不怕路上休克人没了了。”
“人家是想着老周和你能起死回生呗。”梁主任悠悠地给了一句。
“哼,我要有那本事就好了。”周主任调整液体输入速度,又向药壶里加了一些药物。“老梁啊,你今个儿可不够意思啊。”
“怎么了?我哪里不够意思了?”梁主任扬起半白的长寿眉。
“你该早早上台呗。干什么取孩子时你躲起来了。你看着那切下来的子宫了, 那种植血管布满了子宫前壁, 单处理血管就花了不少功夫。”
“你是太瞧得起我呢, 还是瞧不起老李和小苏啊?”梁主任戏谑地问周主任。
李主任叹道:“老梁,刚才很狼狈的。不缝扎怕失血太多。缝扎吧又怕胎儿宫内窘迫了。”
梁主任愣了一下,然后直不愣登地说:“你又心软了, 老李。是不?”他不等李主任回答就说:“子宫前壁都暴露出来了,你管它出血?!反正你得切子宫的,先把孩子取出来,你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周主任推推梁主任的肩膀说:“你抬头, 抬头看看上面的无影灯。你看看,那就是按你先取出孩子的策略干的。”
“艹!这血哧到无影灯上了啊。”梁主任看着无影灯上数个暗红的血点, 带着一丝后怕问:“要是先结扎了子宫前壁的血管, 这孩子一定会发生宫内窘迫。闹不好当娘的切了子宫, 孩子智力受影响。真是个小傻子,母子俩就白冒这个风险了。”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就先取了孩子。孩子出生就有9分,5分钟达到了10分。但我估计产妇失血要在3000毫升以上了。”李主任的疲惫中带着遗憾。这手术,对她这个术者、对生命受威胁的产妇、对健康未卜的孩子来说是成功的。“就是产妇失血太多,不知道会不会有后遗症。”
“唔,有可能。”梁主任筋鼻子表示同意。“不过这产妇现在看着还好。证明你刚才那么做是对的。”
“就是我们仨太慢了。要是你带着谢逊和李敏做,失血会少一点儿。”李主任遗憾地直抒胸臆。
梁主任立即摇头反对:“差不了多少。我们仨谁取孩子都没你们熟练。这个切开子宫壁到取出孩子,稍微耽误了那么半分钟,结果就是一样的了。”
“到底还是你们外科做的快。你看谢逊做到哪儿了。”李主任双手插在胸前的口袋里,她忍着饥饿靠墙支撑身体,盼着台上的手术尽快结束。
梁主任站起来,走到谢逊和小雷之间看手术。
那谢逊的动作本来就快,他上台没一会儿的功夫,付主任就感觉自己跟不上这对夫妻了。其实她老早就放弃了,如今正老老实实地站在二助的位置上拉钩呢。
谢逊要切除膀胱被侵犯的最后一部分时,手术间的门开了一道小缝。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声音传进来:“梁主任,干诊赵主任电话找你。”
“好,我这就过去。”
梁主任看着术野不动弹,周主任推他一把说:“小谢和小苏合作,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赶紧听电话去。必是老陈不放心这边了。”
“嗯嗯。”梁主任答应着没移动脚步。
谢逊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马上说:“主任,你去听电话,我慢点做。”
“嗯。你一定要慢点儿啊。安全第一。”梁主任得了谢逊这保证,见其果然放慢了速度,才忐忑不安地离开手术间。
然后付主任看到谢逊果然放慢了速度,慢到站在他身边的小雷都能插上手了。
主刀的谢逊慢下来,手术台的人就能有空儿说话了。
妇产科李主任就问苏颖:“小苏,这患者什么时候送进来的?”
“我吃了回灵饭才到科里就送来了。一组的陈丽萍今天二线班,她回家休息了。产科的护士看了转诊介绍就找我。我也给吓着了。一看她已经有宫缩、进入产程了,我就把术前准备全给她做完了。b超是况主任给她做的。磁共振是胡主任做的。”
李主任很欣赏苏颖的应对,她赞同地点头认可了苏颖的准备工作。
麻醉周主任就叹道:“这女人也真是命好。要是她上午过来,大家伙都不在,还不定会怎么回事儿呢。”
“是呀,她母子俩真是命好。”苏颖接话道:“我听说宋大夫和我师妹那台手术,也是快中午才下台的。那孩子也是命好。她要是上午转院进来,说不得那孩子就不能从容取血栓了。”
“是,你说的一点儿也不错。他们那台要是单纯做个肠切除,接这台没问题。”
“唉!谁能想到呢。母子俩吃西瓜吃出来那结局。”
……
“老赵,我老梁,什么事儿?”梁主任拿起话筒问。
“老梁,你中午是不是没吃饭就走了?”
“啊?啊!是啊。妇产科老李不放心科里打电话回来听说有急诊手术。”梁主任不等赵主任细问,就把节孕环异位的手术汇报了。
他可不知道那边的话筒中间被陈文强抢去了。
等他告一段落,陈文强哑着嗓子问:“手术可顺利?”
“顺利。”梁主任听见陈文强虽声音暗哑,精神还不错,就把手术室正在进行的手术说了。“这个患者是孕足月,胎盘完全前置、血管种植到子宫壁,术前b超和磁共振诊断植入血管侵及膀胱,谢逊正在切膀胱呢。”
“那你赶紧回去吧。“陈文强催促梁主任,然后补了一句:“一会儿过来干诊喝粥。”
“好嘞。”梁主任心情放松地撂下电话。
梁主任回到手术间,周主任就问:“老陈没事儿?”
“应该没事儿了。还知道喝粥。”梁主任答了一句就去看手术。
“主任,这一块我得全切掉。你看mr显示这儿都是置入的血管。”谢逊征询梁主任的意见。
梁主任点头:“切吧。”
*
干诊病房里,李浩然带着妹妹在摆放他们兄妹俩送来的半桶绿豆粥和几饭盒的小咸菜。
“这些小咸菜是嫣然帮我选的样式,除了海白菜,都是我准备的。海白菜我尝了咸淡,不咸,配粥吃挺爽口的。”
李嫣然一手提着那几个大饭盒,另一手提着一摞的二大碗。
“赵叔,这些碗我在食堂用开水烫过了。”
小尹和老楚在赵主任接了那摞二大碗后,赶紧洗手帮忙打开饭盒 。
一盒子是朝鲜咸菜,砖红色的桔梗上是细碎的辣椒末,但这只是看着辣而已,吃起来的口感只有些微的辣味;
一盒子是切得细细的苤了丝,上面撒着炒好的白芝麻,加了一点儿香麻油拌过,闻着就是一股勾人食欲的香气;
还有一盒是透明的海蜇皮,切丝以后用白醋和蒜泥调味,那醋的酸闻着就能激得人口水分泌出来了。
至于李浩然才提过的、由李嫣然出手的那碧绿的海白菜,则切成了菱形块。大大小小的菱形在这一盒又一盒的咸菜丝里,显得尤为突出。
最后一盒是蒸出来的、还冒着热气的暗褐色粗萝卜条,就是北方人那些年吃出肉味的咸菜疙瘩做的。
赵主任单看摆出来的这些咸菜,就知道李家兄妹是用了心的。他大赞了一声好,拿起一个带有余温的二大碗,舀了半碗绿豆粥,递给小尹说:“这时节吃点儿绿豆粥正好。你看看老陈喜欢吃什么小咸菜,你自己喂他了。”
之后他又盛了半碗如法给老楚:“你喂老舒吃了。”
然后他招呼李家兄妹俩:“你们兄妹俩也陪着我们一起吃点儿吧。”赵主任猜李家俩兄妹是没吃晚饭的。
果然他没有猜错。
“赵叔,你舀自己的就好。”李浩然推辞不肯接赵主任手里的那大半碗粥,等赵主任拿稳了,他给妹妹盛了半碗,然后是自己的。
舒院长尝了一口绿豆粥,每样咸菜都吃了一次,他眉眼带笑地赞道:“好吃!”然后又对老伴儿说:“搁桌子上,我自己吃就行。”
“你那手还扎滴流呢。鼓了你遭罪、又要麻烦人家护士的。”
舒院长见老伴儿这么说,自己左手确实不会用筷子,他就只好用左手端着粥碗,顺着碗沿儿慢慢嗦粥,然后等老楚给自己夹咸菜,塞进嘴里。
老楚拿了一个二大碗,几样咸菜都夹了一点儿,站在舒院长的床头,伺候他先吃饭。小尹有样学样,也每种咸菜都夹了一筷子,给陈文强佐粥。
陈文强幸灾乐祸地说舒院长:“该,谁让你睡觉还不老实了。好好地扎着左手背,你偏把它弄鼓了。”
舒院长把碗挪开唇边,笑着反击:“你滴流没鼓,你不是也和我一样?”
“那怎么一样?我吃饭是左撇子。”
舒院长笑而不言,屋子里长眼睛的都看到了,陈文强是用右手端着二大碗,别的和舒院长一样一样的。
李嫣然抿唇,笑得跟朵盛开的花似的。然后她突然觉得陈家老太太才去,自己这么笑不合适,又赶紧收了笑容低头。
陈文强发现了李嫣然的不自在,就问她:“妞妞,你跟小石头处得怎么样啊。”
不等李嫣然回答,小尹就说:“你看看你,今儿个怎么跟谁都斗鸡似的。妞妞,别搭理你陈叔,啊。”
李嫣然抬眼看看这对最关心自己的长辈,点点头说:“处得挺好的。”
虽然她的声音小,但她脸上的羞涩和发自内心遮挡不住的幸福感,让陈文强满意没有保错媒。
小尹看她的反应也非常高兴。这次丧事亏得有李家兄妹四个帮忙了。自家那几个孩子,说实在的都还没出校门、没经过事儿的。再说自己本为丧家,好多事儿也不好出面去办。
舒院长喝完半碗粥,在老楚去给自己添粥的时候说:“浩然啊,这次陈妈妈的事儿,亏得有你们兄妹几个帮手了,不然你赵叔和你梁叔俩也忙不过来那么多的事儿。辛苦你们了。”
李浩然端着粥碗回答:“应该的。”
赵主任笑着说:“他们兄妹几个是没说的。我家的小子,还有老胡、老周家的那几个小子,都很佩服老二、老三的。”
出灵的时候,是那几个小子抬的棺木,没用殡仪馆的人上手。怎么抬、怎么走,对于第一次接触丧事、担任这样角色的男孩子来说,是很大的考验。亏得李家孩子经过丧事,一前一后地喊口令,方把这次的事儿处理的圆满。
真不枉老陈待李家孩子的一片心。
*
几个人喝着粥、吃着爽口的小咸菜,终于等来了梁主任。梁主任是在付玉洁带着小雷关腹时,才离开手术室的。
有李主任在,谢逊处理好膀胱、腹腔清洗等工作,就带着苏颖下台了。他俩都没必要上这台手术。俩人都是过来帮忙的。
至于剩下的术后事情,患者有李主任、有icu接手,跟他们夫妻俩无关了。
梁主任坐在干诊带空调的病室里,喝着温度正适宜的绿豆粥,半碗粥下去了,他突然对周围人说:“咦,你们怎么都不吃了?这粥多好喝。”
陈文强老实地说:“我们刚才吃过一碗了。吃饱了。”
赵主任斥他道:“你才想起来有我们大家伙啊。浩然他们兄妹俩才送来粥,我就给你打电话了。”
梁主任立即呛声:“那你也没等我过来再吃啊。”
舒院长笑着看他俩斗嘴,起身招呼李家老大帮自己拿滴流瓶子,陪自己去洗手间放水。陈文强着急今天外科和产科的那两台手术——梁主任和李主任回来前的。梁主任便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等听完梁主任的汇报了,陈文强才放下心。“小李知道去找宋益民,不错。”赞了一句后,他又说:“没想到宋益民也是个有担当、有想法的。”
“是啊,不经事儿我没看出来呢。”梁主任满是感慨。
赵主任则说:“其实我觉得咱们省院那些工农兵大学生,从第一届的顾光复算起来,一直到最后一届的张正杰,哪个都是有担当的性格,而且哪一个的业务能力都不差。”
有担当的性格,这一说法令屋子里的人,除了李嫣然,其他人都露出会心的微笑。顾光复十五年如一日的韧劲,圆滑的宋益民到今天才暴露出其野心勃勃的不甘平庸;张正杰以前的嚣张跋扈、宁折不弯和他现在的能伸能屈;产一陈丽萍嘴巴和技术同样厉害(嗯,最厉害的是她的后台,她丈夫是银行行长,省院贷款得求人家)。
真的是每一个都是省院不可或缺的人才,更别提罗英等人,读完工农兵大学还能考上研究生的了。但那批人是引进来的,与省院自己培养出来的人才,还是有差别的。
梁主任喝完一大碗绿豆粥,非常满足地对举着滴流瓶回来的李浩然说:“浩然啊,这些小咸菜,你有空教教你盛阿姨,大热天的,没这样爽口的小咸菜,我都不想吃饭了。”
梁主任这几天帮着办丧事,他不说自己两头忙、累得吃不进去东西,他只说自己是苦夏。而赵主任昨天晚上在陈家就说好容易瘦下去的肚子,不想再胖起来。
陈文强感动地看着老梁和老赵等人,推心置腹地说:“这两天亏得你们帮忙了。”
“说外道话了不是?”赵主任接茬:“咱们少说也几十年的交情了,我遇事儿也会找你们大家帮忙的。”
“是啊,就是互相帮助罢了。”梁主任开始收拾饭盒、粥碗,李浩然两兄妹也上手,一会儿的功夫就收拾利索了。
陈文强还说:“浩然,你回去跟你弟弟们说,今儿个辛苦他俩了。”
“陈叔,我们那都是应该的。那个明天早晨你想吃点什么?”
陈文强却说:“剩的这点儿打完了,我得回老爷子那儿看看。晚上要在那边住了。”
李浩然理解地点点头,带着妹妹拿着东西离开了。
梁主任见陈文强完全醒酒了,就说:“老陈,你下回少点儿喝。再好的酒量,也是要靠肝脏转化的。酒精性肝硬化,你我没少见。要是你戒烟了就敞开喝酒,我倒宁愿陪着你吸烟了。”
“嗯。我以后会少喝点。能不喝的时候就不喝。”陈文强认真地应了。
梁主任也就不再深说。他站起来道:“我回去了,明天普外有择期手术。”
“好。明天下午再聊。”
等人都走了,赵主任就说:“浩然那孩子有心。回来的路上就跟我说,你和老舒喝多了,他回去准备点儿可口的小咸菜、绿豆粥,让我到时候给他电话。”
舒院长点点头说:“他是很用心的人,这一点我们几个在他这岁数都不如他。”
“小时候磨砺出来的。”赵主任同情李家这几个孩子。
“是啊,老李家的那几个孩子都不错。他那老丫头当团委书记,我看用不了一年就能赶上小高了。”
“真的?”陈文强瞪大了他那不大的双眼问。
“我哄你做什么。这几次院务会,她记录做得不错。党委会也能管紧嘴巴。”舒院长给了李嫣然一个很中肯的评定。“剩下的就慢慢来了。要是小玥和小雁儿有空,不妨多跟她学学。”
后面这话就是对老楚和小尹说了。
“明年吧。俩孩子还有不到十天就要跟鸿宇去上海了。”老楚截住丈夫的话。跟李嫣然学,学跳舞吗?也不想想陈妈妈才去的……
“还是该学学的,小玥和小雁儿的站姿不如李嫣然挺拔。以前我还没发现,这几个月李嫣然在院办,我看院办不论年老年少,连工会和护理部要退的那几位老大姐,走路的精神头都不同了。”
小尹想想女儿和舒玥,俩小姑娘虽然没有含胸驼背的,模样与李嫣然也没差多少,但确实是没有李嫣然往那儿一站,就像一幅画似的招人稀罕。
她拽了老楚一把,说:“让孩子连连站姿也好。看哪天晚上把孩子接回来,让妞妞先教教她俩,明年放假了再天天学。”
老楚等明白丈夫说的学什么了,先同意了小尹的提议,然后就真不真、假不假地笑着说他:“你倒有空儿看院办一层楼的花花朵朵。”
“是啊。他把事情都推给我了,搞得我一天到晚忙不过来。嫂子,打他。”陈文强起哄。
老楚抿嘴笑。陈文强甚少管自己叫嫂子的。仅有的几次,也是在家里聚餐,被老舒话赶话逼得无处可逃朝自己求援时才叫的。
如今她见陈文强努力配合大家的开解,就笑着在舒院长肩膀拍了一巴掌说:“打!再让你上班不干活。你怎么不去骨科呢。”
舒院长笑言:“我还真想去骨科转转,就是没借口。老陈倒是有机会有借口去骨科的。”
陈文强就说:“往后院办再选人,咱们也跟骨科学,第一是漂亮第二是漂亮第三还是漂亮。老赵,你这干诊的护士,都不如骨科的漂亮。”
赵主任立即摆手说:“我特意跟护理部要求的,干诊的护士就要长相一般的。我可不想弄出什么事儿了,大家都不好收场。”
“也是,省院的干诊病房最招抱怨的就是从大夫到护士,就没一个养眼的。”老楚笑。
“我这儿没养眼的护士,还有人赖着不出院呢。要是给他们配上养眼的护士,那还不得把我这病房塞满、住到房顶塌下来啊。我统计就这十几个病室的,可不敢招惹来那么多人。”
赵主任心里另有主张。干诊病房二道门里的病室,今年夏初装了空调。现在除了这个没有套间的病室,其它的都住满了人。
他的话,换来大家会心一笑。
*
天色渐暗,吴冬准备把孩子送回去了。冷小凤拽着吴冬从他们那栋集资楼那儿绕。范主任时刻注意着楼下的动静,见他们从楼下绕过来,就提着袋子送下去。
龚海和刘娜抱着孩子回家了。
李敏见范主任下来,就赶紧跟她打招呼。
范主任笑眯眯地回应李敏,还说她:“有什么想吃的,让小凤告诉我。吴冬他爸爸做菜是好手。”
李敏笑着谢过范主任的关心。
范主任把袋子递给冷小凤,还感激地笑着说:“李敏,潘志和严虹做手术的事儿,要不是你给小凤打电话,我们都不知道信的。事出突然,我就替小凤准备了一点儿探视的东西。”
这让李敏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但范主任跟着就说:“二冬,你赶紧把潘嘉送回去,这天快黑了。赶紧走吧。”
吴冬连声答应,抱着孩子先走,李敏跟范主任点点头,和冷小凤挽着胳膊跟在吴冬的身后。范主任等他们仨走远了,她看了一会儿才转身上楼。
吴主任在楼上一直抱着孙子看呢。等范主任上来了,他就说:“前年她们几个刚分来的时候,我看李敏和小凤经常是一起上下班的。不知后来怎么是严虹跟李敏比小凤近了。”
“我听说李敏的志向是做妇产科大夫的。她俩都在手术科室工作,共同话语应该多一些吧。”范主任没说严虹和李敏看起来更投缘的话。
吴主任果然被老伴儿带偏了。他不满地抱怨:“我也支持小凤转儿外啊。你看看她,才练了两周就不坚持了。”
范主任嗔怪道:“外科也不是光自己练就可以的。李敏的那个计划太疯狂了。小凤是被她吓住了。咱倆也别说小凤,你就说让咱倆选,在大雅才出生的时候,舍得扔下孩子每天去实验室那么练么?来,孩子给我抱着,你把洗澡水弄好。”
吴主任把孙子递给老伴儿,思及自己年轻的时候也不会按李敏给儿媳妇的计划那么疯狂。遂放下儿媳妇错失儿外科机会的遗憾,去洗手间帮着保姆一起给孙子整洗澡水了。
范主任点点怀里抱着的胖孙子鼻尖说:“壮壮啊,你妈妈已经不是十年前的她了。她啊,现在再吃不得那些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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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妇失血过多的后遗症感兴趣可问度娘了
取舍2
梁主任喝完粥就回家了。在他家里, 他大闺女带着孩子洗澡, 大姑爷抱着干净衣服等在洗手间的门外;在客厅里的二姑爷用浴巾搂着他儿子、梁主任的大外孙子, 上下其手地给孩子擦水, 二闺女手里拿着孩子的小背心、小裤衩。
至于他老伴儿,则去了老闺女那儿伺候月子。虽然请有专门伺候月子的人,但梁慧因为生产大伤元气,情绪还没有恢复到正常, 老两口始终挂在心上的。要不是陈家这场丧事,老两口基本是守在老闺女身边的。
“姥爷回来了。”小男孩很高兴看到宠爱自己的姥爷。
大姑爷抱着衣服过来打招呼。
“爸,今天怎么这么晚回来?有什么事儿不顺?”梁主任的二姑爷问。
“嗯,遇上急诊手术了。”梁主任答应一声,疲惫地瘫在沙发上。
“爸,你吃晚饭没有?要不我给你打面疙瘩汤吧,晚上焯的菠菜蘸酱, 我妈还给你留了不老少。”二闺女殷切地问。
“我在干诊你赵叔那儿喝了两大碗绿豆粥。”梁主任不忍二闺女失望, 接着说:“把菠菜和酱拿给我了, 我再吃点儿。不用打疙瘩汤了。”
“好。”二闺女去厨房端东西。
小男孩就说:“姥爷,今晚的鸡蛋酱可好吃了。我姥姥按着人头打的鸡蛋,一人一个鸡蛋,十一个鸡蛋。弟弟也有份。”
孩子夸张强调的手势让梁主任失笑, 十一个鸡蛋,那还是鸡蛋酱么?果然二闺女端过来的那个二大碗鸡蛋酱, 鸡蛋多酱少, 严格来说应该是炒鸡蛋里加了酱。
二姑爷就解释道:“这俩孩子前天喜欢吃菠菜蘸酱, 妈怕他俩齁着了,让他俩少吃。今个儿做得淡,让他俩随便吃。”
梁主任笑着点头:“唔,不错。带孩子嘛,就得这样。好吃不?”
小男孩舔舔嘴唇,笑着回答:“好吃。可我爸说最快要隔两天才能再吃。然后明天不给吃煮鸡蛋了。”
梁主任不用猜就知道是俩孩子今晚鸡蛋吃多了。他笑着点点头说:“你爸爸说的对。咱们要听的。隔两天就隔两天,明天让你姥姥去买排骨。咱们吃排骨炖芸豆,好不好?”
“好!”小男孩很高兴。来姥爷家就是比在爷爷家好,每天都有好吃的。
“爸,明天我去买。我妈忙小慧那边还顾不过来呢。”二闺女给儿子套上跨栏背心和三脚短裤,叮嘱他不能再蹦跶了,再蹦出汗还得洗澡,一边又抽空儿主动请缨买菜。她们俩口子是老师,放暑假在家的。
“行啊,你妈忙,你帮着买菜想着记账,菜钱都在你妈妈那儿呢。”
“一顿也没多少钱。”二姑爷赶紧说话。“我们每天三顿饭在爸妈这儿吃的。”
梁主任吃了几口菠菜,就放下了筷子。但在外孙渴望的眼神里,他挑了一小块鸡蛋,把上面沾着的酱蹭到菠菜上,然后把那一小口鸡蛋塞进外孙的嘴里,自己把菠菜吃了。
然后他示意二姑爷端走菜碗,等二姑爷回来了,才对他们两口子说:“这一大家子吃饭,没有让你们往里填补的道理。你爸虽然眉毛胡子都白了,但还能挣出来全家的饭钱。这么大的孩子不好亏嘴,吃得好才能长得好。你们小时候,我也没亏着你们的。”
“是。”二闺女低声应了。
老二夫妻俩原在县里的小学当老师,除了工资就没有别的,俩人每月交了伙食费给孩子的爷爷奶奶后,所剩也没有多少。一家三口省吃俭用已成了习惯。这些年二闺女后悔了无数次,就该跟着父母回省城的。可是她幼年就跟姐姐共进退,已经成为刻进骨子里的习惯了……
然而在孩子出生后,看着孩子还比不上自己小时候的吃穿用,更别说一眼能看到底的小学、初中、高中……为了孩子未来打算,在她水磨功夫的缠磨下,终于将死犟的大姐劝说得活心了。
能调进省城,回到父母身边,回到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生活原状,她心里是从来未有的踏实。但因为她和丈夫都是师专毕业的,目前只能在实验小学里担任低年级的副班主任——就是不上课,只负责帮着班主任处理杂务。
能不能再站回讲台上,要等拿到自考的本科毕业证、通过学校的内部考核。
可即便通过了,也就是给低年级上一些副科课了。事业上的不乐观,让夫妻俩铆足劲地努力,同时也将全部的希望放在自考之后了。
*
“老二,我上回跟你们俩说到省院学前班工作的事儿,你们俩考虑的怎么样了?”梁主任也是为女儿和姑爷好,大专生,在实验小学一辈子轮不着站主课讲台的机会,不去后勤就是担任一辈子的副科课老师,那还不如来省院幼儿园了呢。
教学前班的孩子,工作不那么累,收入也不低。
二姑爷态度坚定地说:“爸,自考本科我们俩都过了一半了,明年夏天怎么也能拿下本科文凭了。之后嘛,我们俩打算考研。我看试验小学今年也开始有研究生了。我想趁着你跟校长能说上话,在你退休前把研究生读了。”
“想读什么专业?”梁主任很喜欢二姑爷的头脑清醒。
“我们俩都准备读教育学。我打听了,省城师范大学有教育学的在职研究生班,三年读完有学历没有学位,研究生毕业后的两年内通过毕业论文的答辩,就给硕士学位。一切就跟正常考上的研究生一样待遇。”
梁主任算下时间,这可真是卡在自己60岁的年龄了。但俩人要是能读下来这个研究生班,这辈子就不用自己再操心了。
“这个研究生班要不要参加全国统考?”梁主任不知道研究生班怎么入学。
“要。”二闺女接话道:“爸,我听小慧说李敏今年考上研究生了,政治和英语的分数还挺高的,我们俩去问问她怎么学的合适不?”
“合适啊。她是我半拉学生。不过她没空辅导你们,估计只能告诉你们方法了。”
“有方法就好。”二姑爷有点儿小激动,俩人自考本科摸索了三年了,对如何自学早有了自己的一套经验。
“去看看你姐姐他们洗怎么样了,我们过去一趟,我今个儿正好还有话要跟小李说。”
“爸,你累了一天了,明天再说吧。”
“明天有明天的事儿。未必就比今天轻松的。”
于是老二走到卫生间门口,拍门问道:“姐,你闺女洗好没有?”
“快了,快了。我把泡沫再给她冲一下就好。你什么事儿啊?”
“我们要跟爸出去一趟。”
“那让你姐夫带孩子。那谁你把干衣服搁凳子上。一会儿我自己给闺女弄头发、穿衣服。”
……
李敏接到梁主任要过来的电话很吃惊,但她立即回答:“你来吧,我在家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儿。”
及至梁主任带着他二闺女和二姑爷上门,李敏吃惊之余赶紧给那俩人找拖鞋。
“梁主任,有什么事儿吗?”
“他俩想考研究生,想问问你英语和政治怎么学的。”梁主任带着闺女、姑爷坐在李敏的大桌子那儿。看着桌子上摊开的厚厚《希氏内科学》,心说小金还是差得有点儿远。
李敏不知道二人的程度,她考虑俩人的孩子要上学前班了,那应该毕业六年以上了。比自己早毕业了这么多年,估计没什么英语基础。于是她斟酌着说:“考研的英语相当于大学英语6级考试的难度,不知道你们参加4级考试没有?”
“没有。我俩读的大专。没有参加过大学英语考试。”
“那《新概念》英语那套教材,你们学过吗?”
“我们读书时学的是许国章那套教材。学了第一册、第二册,第三册只学了一部分。”
李敏闻言愣了一下,许国章的那套教材她翻过,父母亲晋工程师时,就是用那套教材考试的。难度嘛,还比不上高中英语第五册。而这夫妻俩只学到第三册的一部分……这让李敏瞬间想秃噜出来一句:就这程度你们还考研?
4级过了都不能摸到考研英语及格线的边呢。
可她看到梁主任在大桌子边上坐着看自己呢,只能把脱口欲出的话咽回肚子里。
她走去自己的那两个书柜,翻出几本外语书和几本政治教材,梁主任的二姑爷赶紧过去帮李敏把书抱过来。
“许国章的那套教材我看过,后面的基本就跟《新概念》 第二册前几课的难度差不多。我建议你们先把第二册这96课背熟了,就是背到提任何一句都能接得了下一句。还有每课后面的练习都做了。不会的单词,就查字典,顺便把相应的词组也记了。我这本《新英汉字典》你们可以拿过去参考。上面画的单词,基本都是我学《新概念》第三册时勾的关联词。”
俩人接过字典,翻看到内里用不同颜色的笔勾画的单词、词组,甚至还有反复勾画的痕迹,不由就觉得眼晕。
“对了,我进大学的时候,我们这一届高中学过英语的是从第三册开始学的。第三册课文少,只有60课,偏长了一点儿,那也是要背的。第四册你们就当阅读理解去学,不用背了。”
李敏认真解释自己的书。
“这本书是穆杰他哥哥给我邮来的,这本政治白皮书也是前年的。这本是去年的。人大每年都出新的政治参考书,每年虽然有改动,但看起来差别不算大。这些你们先拿去看了。”
李敏把自己抱出来的那些书,一本本递给他们,同时附上自己的解释。幸好那谁把书还回来了,不然自己今晚还不好说政治的事儿了呢。
“医大发的这套《新概念》教材是全英文的,没有汉语解释。你们没有老师讲解,我建议到外文书店去买带汉语解释和课文讲解的教材。然后这两本书是分类练习题,后面一半是答案和讲解。这本做透了、掌握了,基本能通过大学4级;这一本差不多能通过6级了吧。但考研的外语和6级还有点儿差别。这是前年的考研英语辅导书,我弟给我的。”
“两年的时间应该够你们背完这两册书了。你们到后年八月要是能学完新概念,到秋天可以去省大的考研补习班上课。我听说公共课有辅导班,考研的政治和英语、数学都有辅导班。差不多是每年的十一月开班。你们可以勤问问。别错过了。”
“你有去上辅导班吗?”
李敏展颜一笑,略骄傲地说:“我不用上辅导班。大学英语六级我在学校过了,政治自己看书背就行了。对了,研究生外语考试不是60分及格,及格线每年不同,有的专业高一些,有的要求低一些,但我听说怎么也要45分以上保险。”
“45分?”他俩所在的那个县城,俩人当初能考上大专,都是重点高中里很不错的学生了。俩人闷着一股劲要自考本科学历,是看学校特别重视分来的本科学生。他们说准备考研,但还真就没接触过考研的人和事儿。闻及45分是及格线,俩人诧异不已。
“是啊。导师招不够人或许会降几分。不过医科的英语要求高,一般都要55分、60分以上才行。政治也不是60分为及格线。嗯……这两门的及格线降了,相应的专业课、专业基础课的分数就上去了。反正总分是300分为及格,在职研究生会放宽一些到295或者290。具体分数多少,和导师有关。”
两年的时间背完、学透新概念那两本书,这是一个比较实在的标准。俩人头碰头翻书去看,结果发现李敏的书上甚少有汉字注释,基本都是英语,这让俩人心里没底了。
“你考了多少分?”梁主任的二闺女问。
“我刚过370。”李敏矜持。“我这也不算什么,有人能考到396分呢。我是刚毕业,又一直没丢书本,跟你俩不同的。噢,对了,你们后年报名考试前,要提前问好导师招人的情况,有没有内定。要是有内定了就不要报了,免得过了分数也要被调剂到其它学校和专业。”
“我们想报省大教育学的研究生班。听说那个研究生班每年都会招十几、二十个人。”
这个李敏就不知道了。她认真地看着这夫妻俩,等着他俩往下说。但这俩真的就只听说过皮毛,再多的也说不出来了。
梁主任听了这么久,最后说道:“等今年秋天我找人好好问问省城师范大学是怎么回事儿。你俩先学英语做准备了。”
这一对年轻的小夫妻,从李敏给他俩介绍那些英语书、以及要学到什么程度,就认识到这考研绝不是他们读大专、自考的难度。但他们早就明白,父亲能把他们送进省实验小学,以后是做一辈子副班主任还是努力挣扎出一个前程,都要靠自己、都要看自己能不能考上研究生了。
俩人认真地点点头,郑重地接受了父亲的提议:先学英语做准备。
梁主任站起来说:“小李,那我们回去了。”
李敏赶紧客气道:“多坐一会儿呗,你平时也不往这么来的。”
“不啦,不影响你看书。不过你怎么想起来看这个了?”梁主任点着手下的《希氏内科学》问。
“我常去icu,被洪主任抓住了。月底他要考我的。只考呼吸部分。”李敏笑着解释。
“考英文的?”梁主任怀疑。
“是啊。呼吸这部分学的时候就是英文授课。”李敏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是不是洪主任给自己上过大课啊?但她转念又想,即便是上过,最可能也就是上过一次的。英文授课,听课都忙不过来,谁还记得讲课的老师是谁啊。
梁主任连连点头,说:“唔,有人考你是为你好,好好学,技多不压人。你们俩回去也要好好用功的。走啦,回家了。”
那夫妻俩见李敏和父亲的对答,更是佩服了。但见父亲用结束的口吻说了这么些话,立即答应着,把手里的那些书归拢到一起。李敏找了一根废弃的彩带,帮着把书捆上。
“可能要提不住的。”李敏提醒梁主任的二姑爷。
李主任的二闺女把字典自己抱着,对丈夫和李敏说:“这么捆了,好抱着就行。谢谢你啊,李敏。”
“不客气。等你们准备考的时候来找我,我看看是让我弟弟还是穆杰她哥哥,给你们买当年的新辅导书。”
“哎呀,那我们就先谢谢你了。”
梁主任呶呶嘴唇,想了想没把白天护士长说的事儿在这个时候对李敏说,只交代李敏明天下午有空儿给自己打电话。
送走梁家人,李敏坐回大桌子边继续看书。呼吸内科还没看完呢。
*
第二天李敏照例是在7点15分前到了科里,她套上白大衣往护士办公室走,不想陈文强也换好白大衣提前来科里了。
“老师,来这么早?”李敏见陈文强有些脱像,忍不住诧异。
陈文强淡淡地点点头,转而问李敏:“咱们科里怎么样?”
“都挺稳当的。出院了几个,别的术后的也在康复过程中。计划在这周做手术的,已经都做好术前准备了。”
李敏跟着陈文强的脚步移动,她大致汇报了科里这二十多患者的病情,路凯文和马大夫等人就到了,连杨宇也穿着白大衣上班了。
“杨宇,你妈妈那边能离开?”陈文强皱着眉头问。
“可以,请了护理员,她自己在小病室,白天没事儿我就过去看看,晚上我妹妹在那边陪她住。”
“你爸爸呢?”
“我爸爸也没什么事儿了。”提起父亲,杨宇觉得不好意思。但他还是要把该说的话说出来。“那个陈院长,李老师,我爸爸想今天出院。”
“等一会儿大查房之后再说了。”
陈文强说了要大查房,包括李敏在内,这些年轻大夫立即作鸟兽散了。他们各自去看自己管的患者,然后在早会前啪啦啪啦地拽病历,看看自己的病程记录是不是写够时间间隔。
他们这样忙起来,让看热闹的陈文强突然从心底涌上激情。这激情帮他排遣了母亲离世的心伤,这激情唤醒他要全力投入到工作中去。
早交班因为没有危重患者、也没有术后的,三言两语就很简单地交完了。马大夫跟着值夜班的护士加了一句:“昨晚患者无异常。”
护士长小姜就问:“陈院长,你有什么事儿没?”
陈文强看看墙上的电子钟还没有到八点,就说:“我看你们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咱们十分钟之后大查房。”
“李主任有事儿没?”护士长又问李敏。
“上半月的钱算出来没有?”李敏问她。
“算出来了。”
“那今个儿就发了吧。”
“好。”
神经外科的所有人都高兴起来。这是他们科的额外“奖金”,半个月发一次,跟职称、工作年限都无关的大平均奖。
“散会。”护士长一拍盘钥匙,结束了早会。然后夜班护士就围上她。
“护士长,先给我们下夜班的呗。”
“别急。一人一个信封。”护士长从自己的更衣柜里抱出一摞牛皮纸信封,点着名字发给每个人。还不忘叮嘱一句:“先看看里面的钱数对不对。然后签字了把信封还给我。谁的信封不见了,下次发奖金扣一块钱。”
大家都乐呵呵地看看信封封皮上的钱数,然后掏出信封里的钱核对一下,签名,把信封还给护士长。整个科室的欢乐气氛,简直就跟过年一般。
这让陈文强看在眼里,内心再一次受到触动。他明白这钱是可以在前天,也就是周一的下午发的。如今这时候发钱,他明白这是李敏和小姜这俩孩子,变着法地想哄自己开心点儿。
他领了年轻人的好心,朝小姜点点头,对她和李敏说:“你俩有心了。”然后他把钱收起来,站起来说:“是不是该查房啦?”
李敏站起来让开位置,陈文强当先出了护士办公室,杨宇抢上前去推病历车……眨眼的功夫,护士办公室里只剩了整理信封的护士长、还有今天的责任班护士小吴、今年刚分到神经外科的护士(归小吴带),还有一个是小吴带的实习护士。
实习护士羡慕地看着护士长整理信封。若不是亲眼所见,她不敢想象神经外科会这么分钱,正式上班的人人皆有。而且是这么多的钱!
听说省院奖金最高的是急诊科,然后是骨科,神经内科。听说普外上个月的奖金,也比神经外科多了几十块的。
可是,可是没听说过神经外科一个月能分两次钱啊!
——尤其是自己亲眼看到每次的钱数都跟奖金差不了多少的!
小吴看自己带的实习生好笑,她那两个眼睛都要落到信封上扒不下来了。她笑着说:“你在我们科这仨月好好实习。实习成绩好,护士长明年要你了,你以后也能分到这钱的。”
“真的?”实习护士眼冒星星。
“是啊,你吴老师说的没错。省院留人时要看实习期间的工作表现。想留在我们科也很简单:业务能力好,听话,嘴紧,不多嘴多舌,不搅和是非。”
实习护士连连点头,跟表决心一般地说:“护士长,后面那些我都能做到的。业务能力我会努力提高。”
小姜一笑,把点好的空信封收好,把今天轮休护士的那几份另外放好。然后对实习护士说:“我这几个要求看着是简单,但真能做到也很难的。我们科一年能来四期的实习护士,一期平均是6个到8个人。可我们科明年最多也就能留6个人。你好好努力吧。”
“嗯嗯,我一定,一定。”实习护士暗下决心,留在神经外科,活是累,但钱多啊。看在钱的份上,这些要求没什么做不到的。
※※※※※※※※※※※※※※※※※※※※
业务能力好,听话,嘴紧,不多嘴多舌,不搅和是非……
这些差不多是职场主管对手下人最基本的要求了
取舍3
陈文强逐个患者查问、逐个病历翻看, 患者检查的细致、病历看的仔细, 整个大查房完成的时候, 已经快十一点了。中间确定了明后天的手术, 这是李敏要送手术通知单的、还确定了杨大夫可以回家休养。
“暂时别急着上班。再躺几天吧。”陈文强这时完全是把杨大夫当成一个普通患者对待。“脑ct检查当时没事儿,但我打个形象的比喻,西瓜摔一下,外面没看出来怎么地,不代表里面的瓤真就没被咣当离壶了。”
杨大夫是明白陈文强说的什么意思, 他谢过以后, 听从了陈文强的意见,在11楼再躺几天, 等眩晕的感觉完全消失了再上班。
“这就对了。你自己身体不好,也不能上手术台的。”陈文强把万一的那些话留肚子里没说。他朝杨大夫眨眨眼, 杨大夫好像突然间接受到陈文强的眨眼里有额外的意思。
是自己看花眼了?他揉揉眼睛想再看的时候, 陈文强已经带着人出去了。但愿自己没花眼, 那陈文强和王大志的意思是一样的。
——自己在医院多躺几天, 俩孩子在父母亲之间就会平衡、平衡、再平衡。然后俩孩子就不会因为母亲回去乡下养病而怨恨自己。不管怎么说, 看儿子和女儿这两天的表现,他们还是更怜惜得了绝症、做了大手术的母亲。
“那谁得胃癌也不是你让她得的。你不要心里负担太重。”王大夫这两晚得空就来看杨大夫,得说话的机会就劝说他一番。“中医科都说了, 谁的胃那么一天到晚地塞得满满的,那个都得……”
可杨大夫着急啊, 自己现在两手空空, 还欠了王大夫2000块。真要是脑袋里面有个好歹的, 以后再不能上手术台了,儿子女儿的婚姻嫁娶可就是□□烦了。
他把自己的担忧说给王大夫,王大夫开解他说:“老杨,你家小宇是个好样的。我就在ct室那儿说吐噜嘴了,说你跟我借了钱是为了答对中午饭、请特护的,小宇立即就把钱还我了。其实我的意思是说你很在乎他们兄妹俩,不想他俩有任何为难的。”
杨大夫就说:“大王,那我得谢谢你说吐噜了。”
王大夫愣了一下,然后立即明白了杨卫国的意思。可不是怎么地,自己说吐噜了,到底是好过从杨大夫嘴里说出来表功。
但杨大夫接着说:“大王,我知道你又把那2000块交住院押金了。唉!真谢谢你了。”杨大夫止住王大夫要出口的感谢:“想不到我在省院十几年,交下你这个雪中送炭的朋友。”
杨大夫的真情实感流露让王大夫有些飘飘然。等他走出16病室后,他才想到杨大夫登门借2000块钱,自己能不借他么?后来自己去给他办住院手续,不交钱就得签字……还不如交钱呢,不够了朝杨卫国要,不会从自己工资奖金扣啊。
*
大查房之后,陈文强很满意,他将科里交给李敏,施施然去院办。那里还有一摊子积攒下来的事情,等着自己马上处理好呢。
他经过医教处的门口,办公室的门大开着。章处长扑捉到他立即喊道:“陈院长,等等。”
陈文强只好停住脚步,问:“什么事儿?”
“前天考试的事儿。我按照出题者同时送上来的标准答案,把每一份卷纸都批改了。最高分是放射线科的陆大夫。你要不要看看卷纸?”
陈文强立即说:“我信你,我不看了。你把标准答案还有前三名的答卷贴公告栏那儿。把个人成绩的统计表给我一份就可以了。”
章处长立即眉开眼笑地答应下来。陈文强的“我信你”,让他此时真如三伏天吃到清凉的雪糕般,五脏六腑都熨贴极了。
陈文强继续往前走。经过医务处时,他看到原住院处的韩主任,正坐在秦处长的对面,俩人好像十分投入地在探讨什么。他想起自己把韩主任派出去收欠款,就皱着眉头站在门口。直到俩人发现他、招呼他进去。
韩主任瘦了、黑了好多,但精神头一反那天在院务会上被追问和逼问的狼狈、萎靡。她笑着对陈文强说:“陈院长,我在请秦处长帮我参谋,下一家该选择哪个去要欠款的。”
陈文强满脸的问号。
秦处长笑着解释:“韩主任已经要回来20多万了。”
陈文强惊讶地半张嘴,那吃惊的样子极大地鼓舞了韩主任。她谦虚地说:“都是秦处长帮我分析好。哪些能先要回来,哪些要先放一放。要不然,我真是两眼一抹黑找不到头绪的。”
陈文强赞了一声好,然后对韩主任说:“这个月你该得的奖金、岗位津贴等都会给你。回头我会跟院里商议,看怎么重新安排你的工作。”
韩主任大喜过望,连声谢过陈文强。
……
因为有医务处的插曲,他便拐去财务处找王处长。人不在,办公室的门锁着呢。外间的工作人员则说:“陈院长,我们处长到舒院长那儿汇报工作去了。”
陈文强又调转头往舒院长的办公室去。未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费保德爽朗的声音。他是最讨厌费保德这人的。但由于韩主任追回欠款的战果辉煌,让他这时的反感都减了很多。
“老陈,想你这时候该处理完科里的事情了。我们就等你了。”费保德心情很好地招呼陈文强。
财务处王处长也笑着注视他,出言招呼他道:“陈院长,我们是等你拍板了。”
“什么好事儿?”陈文强欣欣然落座到舒院长的另一边,随手接过院长助理关岚递过来的一份报告。
他看完以后情不自禁地就手抖起来了。原来这是一份即时还款便减免银行贷款利息等的协议。
“这,这,这……”陈文强激动得语无伦次。只有小舒才明白自己肩上的担子是多重,只有自己才明白小舒每次面对银行还款期限来临的压力。
王处长又递给他另一份报告纸,这是省院截止到今天的现金数额——是能动用的所有现金数。包括住院押金、本月要发给全院职工的工资和奖金、应给药商的回款。
陈文强看完几份报告,问与王处长并肩而坐的范主任:“老范,药商回款这一块,你能保证不出问题?”
“可以。但我丑话说前面,条件是只能拖欠一个月,然后下个月照常,并在年底12月之前补齐8月份拖欠的应回款项,这样方可以不毁了省院在那几家医药公司的信誉。”
费院长接过话说:“老陈,我和王处长这些天一直在跑银行。这个现金数,我们商量了两天,也跟银行联系过了,如果今天把所有的欠款还了,我们这个月就可以不用给利息。”
关岚挺高兴地加了一句:“然后我们就无债一身轻了。”他陪着舒院长喝过两次酒,艹他m的,这辈子也不想跟银行打交道了。
“那你财务还能动用多少钱?我是说余钱。”陈文强盯住王处长问。他问完以后觉得自己的态度太严厉,就解释道:“临床上有些用药是要用现金购买的。”
王处长尴尬地咧嘴一笑:“不到3000块。也就是给救护车和小车加油的。剩下的就要靠你再赚了。”
陈文强沉吟起来。所有人都没开口催他,包括垂目沉思的舒院长,大家都在等他表态。
*
妇产科李主任带着付玉洁、叫了苏颖,仨人一起去icu,去看昨晚那个胎盘完全前置、子宫壁种植并侵犯部分膀胱的产妇。
icu的洪主任正守在患者的床边,他在看患者的尿量以及调整患者的临时医嘱。带了氧气面罩的患者,半坐位在病床上,她一只手在输血,一只脚输液,眼睛忙乎追随洪主任的身影。她的焦虑和忐忑都摆在脸上。
李主任等洪主任合上病历夹,才张嘴打招呼:“洪主任,麻烦你了。”
“李主任、小苏来啦。”洪主任跟俩人点点头。苏颖实习内科的时候,他带过苏颖六周。这声小苏他有绝对的资格喊出口。
“洪老师。”苏颖谦逊。
患者不认识李主任,她欢欣与期冀地看着苏颖,向苏颖招呼道:“苏主任。”
洪主任向李主任和苏颖介绍患者的最新情况:“这800血进去,我建议明天再输2u红细胞、400全血,后天看看再说,免得出现席汉综合症。”
李主任点点说:“我今天给她这800血,也是这意思。” 说完话,她看护士用完病历,就拿过来翻出最新的检查单。
付玉洁上手给产妇检查伤口、给产妇换药,苏颖向她介绍李主任和付玉洁。“这是我们妇产科的大主任李主任,你昨天的手术就是她给你做的。这是产二科的副主任,也和我一样参加了你的剖宫产手术。要不是李主任,你昨天那情况真很难说的。”
产妇赶紧就说:“谢谢你李主任。也谢谢你苏主任、付主任。谢谢你们救了我。”但她接着忧色上脸地问:“我儿子怎么样?他还好吧?”
“你儿子挺好的。差点就7斤,哭声可响亮了。唔,你的伤口情况挺好的。”李主任看付玉洁把换药碗交给立在一边的护士,便把病历夹递给她和苏颖看。她自己接着看护士的护理记录。
苏颖看完病历说:“如果今晚能保持这样,明天就可以接回产科了。”
患者闻言立即把阳气面罩上掀开,激动地问:“我没事儿了?”
“基本是没事儿了。”
“谢谢李主任、谢谢苏主任。”
“谢什么啊。能保住你这条命,我们昨天傍晚也不白忙乎了。明天回我们产科病房,你就能见到儿子了。”
产妇的眼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她抬起没有输液的手,擦着绵绵不断的眼泪,嘴里呐呐道:“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县医院不收我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和孩子都死定了。”
“你该听县医院妇产科的话。你早早来省城住院才对的。你这种情况,要是再耽误几小时到省院,我们也是没有任何办法的。”
*
“提前还款、不收后面的利息是好事儿。”陈文强在所有人的凝视中、在所有人强压下去的催促里,终于开口说话了。“可是,小王,银行同意我们提前还款,有什么条件没有?天上不会掉馅饼的。”
王处长轻咳一下,掩了嘴角,瞟一眼费院长。
费院长立即在陈文强皱眉的瞬间说:“银行的条件是要我们立即接受那笔妇儿大楼的低息贷款。”
“什么意思?”陈文强追问。
“省里批下那笔钱,是要追踪落实适应情况的。我们不想两笔贷款叠加造成还款的压力太大,迟迟不去接受那笔上面批下来的贷款,银行就要承担考核方面的压力。”
陈文强拉拉领口,看看身边的舒院长说:“我怎么就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呢。”
“什么不对劲?”舒院长问。
“我是说,那个小王,你把咱们院里能动用的流动资金都集合去还债了。这个我理解。反正咱们不欠多少钱了。要是顺利点儿,11月能还清。慢一点12月也就可以了。也就晚还一个月贷款。是不是?”
“是。”财务处王处长回答。
“如果我11月份的,拼着费劲儿一点儿,也能把全部贷款按期还清。那我就不明白了,你和费院长劳心劳力整的这个是为了什么?”
“老陈,4个月的贷款利息也不是小数目。”
“是,我知道不是小数目。到年底咱们的压力会更大。因为咱们不光有银行的贷款,咱们还有全院职工的集资款,年底的时候,该不该给大家发集资的利息?”
“那个不到时候。还不满一年呢。”王处长见陈文强认真,就解释道:“那个要明年春天才够一年。”
陈文强点点头说:“那就先不管集资那笔钱。可是西边妇儿中心大楼的那笔贷款,是不用咱们去申请的。那笔钱上面已经批了,应该放在银行里等着咱们去花。咳咳,”陈文强清清嗓子说:“我今天把钱都还了,明天,我是说今天下午,快一点儿的话,新的那笔贷款该到我们账上了。怎么老范你担心的只能拖欠一个月,你给我说说是什么意思?按我说,是一天也都不用拖欠的。咱们不过是挪用了一天、半天,甚至就是几个小时而已。你们说是不是?”
费院长没说话。财务处的王处长回避了陈文强的眼睛。
陈文强没能从王处长那儿马上得到回答。等了一会儿,王处长眼睛盯着手里的报告,就是不看陈文强。
陈文强转动眼睛,从王处长看到范主任,然后看到费院长,他突然间翻脸了。“艹!一个工作上的事儿,你们藏着掖着跟我打马虎眼,不把所有的内情告诉我,还假模假式的等我做决定。屁个实话都没有,这事儿咱们不谈了。艹!”
陈文强用手里的报告卷成卷儿,使劲地敲面前的茶几,伴随着他爆出的那一串粗口。就在众人的惊愕中,他站起来说:“我作为医疗院长,我行使一票否决权。”
然后他不管舒院长的挽留,扬长而去。留下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好一会儿以后,王处长对范主任道:“你刚才”
范主任却一反平时的从容、镇定,出言打断王处长:“我刚才那句话说错了?要是下个月银行贷款不能如约拨下来,我这面是存在医药公司回款的隐患。”
王处长带着几分傲气地说:“晚两个月怎么了?能死人吗?年前还清也就可以了。”
范主任冷笑:“省院凭什么拿到那么低的进药价格,就是回款的口碑好。大的医药公司货款,咱们从来没有拖欠。现在8月份的应回款你给我拖到年底,你是想明年被涨价还是被拖延送药啊?到时候临床用药不能保证,你去跟陈院长解释?”
关岚见两人有吵起来的趋势,他刚表示想去劝架,就被舒院长按住了。
“老范,小王,你俩别急,我看咱们也不用等下午了,现在就开院务会讨论这件事儿。该怎么做,咱们会上讨论,按照组织原则,少数服从多数。老费,你觉得怎么样?”
费院长看一眼手表说:“那就开会吧。”
*
关岚被派去通知陈文强到小会议室开会。
陈文强眼皮也不抬地说:“不去。”
关岚只好耐心劝他:“你不去开会,一会儿表决,万一最后少数服从多数了呢。”
“哼!我不签字,谁想提前还款谁自己筹钱。若是谁敢动住院押金,我举报他挪用公款。谁敢动用医护人员的工资奖金,你信不信我让全院职工都去他家要钱?”陈文强臭脸:“这里面一定有我不知道的内幕。”
关岚是第一次领教陈文强的脾气。
陈文强不去,关岚没法回去复命,他左右为难,想想便坐在陈文强的办公室里,顺手拿了一叠装订好的神经外科专业杂志,陪着看书的陈文强一起看了。
*
小会议室里,该到的人全到了。
唐书记落座就问:“陈院长呢,他今天有手术?”
费院长就答:“刚才在老舒的办公室里,一个不高兴就尥蹶子。我让关岚去找他了。”
唐书记闻言沉吟了一下,对做好会议记录准备的李嫣然说:“小李,你去把陈院长和关院长找来。不管什么事儿,开会不能闹个人情绪。”
李嫣然把钢笔夹在本子里,出去找陈文强了。
本该的周一召开的院长办公会议,因故被取消了(因为陈文强和舒院长同时请假)。
唐书记坐在主持者的位置上,对提议开会的舒院长说:“老舒,什么事儿?”
财务处王处长把事情简略汇报了一遍,
替代李嫣然做记录的廖主任就说:“王处长,陈院长为什么反对?是不是新的那笔贷款不能立即给我们省院?我的意思是说不是明天,而是下个月也到不了咱们省院的帐上。”
范主任对廖主任微微颌首,眼里全是对她的支持。
陈文强见李嫣然被唐书记打发过来请自己过去开会,他只好去小会议室。他气哼哼地坐到费院长身边,关岚生怕他一会儿跟费院长动手打起来,赶紧撺掇费院长去对面舒院长身边的空位坐,自己挨着陈文强坐下。
廖主任见陈文强和自己丈夫关岚都坐下了,继续就刚才王处长没给自己回答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王处长见躲不过就说:“批给我们的那笔低息贷款,因为陈院长坚持要等这一笔还完以后再动用。所以,所以”
费院长见王处长结巴,知道这是躲不过的。就接话替她说:“银行把那笔钱借贷给别人了。时间是半年。但是老陈把事情嚷嚷的谁都知道我们省院没用那笔款,上面就来查咱们的开户行了。”
“然后呢?”唐书记问。
王处长回答:“银行想通过给我们的这个还款优惠,在上级调查我们的时候,帮忙通融一下。”
陈文强站起来,一踹椅子,那椅子扑棱棱撞到身后的墙壁,他很严肃地问:“我们给银行通融、我们应了虚名,到时候我们的妇儿中心不能及时开工,上级问责时怎么办?”
费院长抢答:“江砚说他可以提前带资、开挖地基。”
“凭什么?前年、去年的基建项目,江砚这个建筑商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今年怎么就愿意垫资了?还带资进场?他要白给咱们干活啊?”
费院长咧嘴干笑:“怎么可能!他是想妇儿中心之后接着做分院的项目。”
这个回答合理!
陈文强又问道:“小王,如果11月份银行不能把贷款给我们,江砚那边你准备怎么办?”
“不会的。即便那笔款没回来,银行也能周转过来。到时候怎么也不会短了我们省院的。他们真的就是迫于上级检查,请我们帮忙通融一下了。”王处长收起骄傲姿态,带着几分乞求朝陈文强说话。“银行负责贷款的行长找到我,把事情的起因归到你身上,我、我……”
王处长的话气得陈文强涨红了脸。
他指着王处长说:“我跟银行没交情。你们在座哪个没吃过银行的亏?站起来给我看看!等11月份贷款不到位,江砚扔下半拉膈肌的工程,天天坐在院办要钱……我跟上面说银行贷款没给我们吗?那我们今天的这个通融不是自打嘴巴了?”
廖主任立即跟上:“要我说这就是给个小便宜勾着咱们,最后真发生了贷款不能到位的事儿,咱们都没法跟上级去告状的。”
唐书记虽然坐在会议主持的位置上,但她却抛弃了这个位置应该始终保持中立的要求,态度鲜明地立即赞成廖主任:“占小便宜吃大亏。我不赞成给银行做这个通融。”
王处长提醒:“十几万的利息,也不算小便宜了。”
秦处长补充:“够咱们省院小一半人的工资。”
“是啊。老陈你是不是再考虑考虑?咱们省院开了基本户的那家银行,和我们省院合作了几十年,还是比较有信用的。”费院长话里的意思,把他在省院的老资格隐隐摆了出来。
在座的就没有比他在省院工作更久的了。
陈文强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他道:“那银行要是有信用,就不该挪用上级批给我们的那笔款子。你老费说他们有信用,你是瞎眼啦还是眯着良心眼儿说话呢?”
陈文强带有人身攻击的语言,令费院长气急败坏,他冷哼道:“我们大哥别说二哥。现成的院里那笔集资款,说是为买医疗器械的集资,不也没有全额拿去买医疗器械吗?大部分不还是拿去还了银行的贷款吗?”
章处长立即站队:“还银行贷款也是为大家好啊!”
秦处长就劝陈文强:“陈院长,你坐下慢慢商量了。能不能通融,咱们大家摆清利害再投票表决。”
陈文强摇头反对。“没的通融。我不把这事儿漏出去,就是我姓陈的对他们心存善念了。你们想想,在我们要通融晚几天或是先还部分本息时,银行是怎么做的?!咱们谁没喝醉过?”
陈文强站着说话,边说边看到会的每一个人。他目光及到,人人都避开他的视线。等他看到李嫣然那如花似玉的年轻容颜,突然声音转厉地喝道:“李嫣然,我跟你说你的工作是团委书记,你不准陪任何人去吃饭喝酒。记住没有?”
李嫣然立即站起来回答:“记住了。”
取舍4
杨宇在陈院长走了以后, 很识趣地没有把他之前分管的病床要回去, 并在马大夫要还给他的时候说:“周末再收患者的时候给我管就可以了。这个明天要手术的患者就不来回换了。”
他这样说, 接管了他的患者的马大夫和邓大夫也不勉强。只是路凯文悄悄问李敏道:“李老师, 那下周收的手术患者是不是得都给他了?”
李敏摇头说:“不会。你别担心。三四个待手术的都给他,他管不过来。等明天确定住院患者的时候,我会告诉护士哪个患者给他。只能给他一个简单的。重的也怕他管不好。那个,你先去看实习生写主任查房意见,我要去送手术通知单。”
路凯文提出:“我去吧。这时候电梯里的人多, 我走楼梯也很快的。我那几个病历回来再写。”
“那好, 那你就替我跑一趟了。护士长要说什么你就听着,别跟她顶嘴。”
路凯文笑着回答:“我哪敢跟手术室护士长顶嘴啊。”路凯文接过李敏填好的手术通知单,跑楼梯送17楼去了。
李敏在路凯文走后, 就在大夫办公室里看着实习生。这四个实习生,在经过十天的神经外科实习后, 住院病历写的如何不知(因为神经外科的住院病历是在表格上填√或x, +或-), 但首次病程记录、病程记录等医疗文件是全部过关了。
可李敏怕出错,还是要求他们:“你们也没管几张床, 先打草稿再写到病历上。”
一个实习生就说:“李主任,我这个是新换的一页。”
“那你就直接写了。”李敏瞥他一眼。
这时护士长小姜招呼李敏:“李主任, 手术室护士长的电话。”
“好, 就来。”李敏答应一声去听电话。
在她身后, 邓大夫就说刚才那实习生:“你是幼儿园的小孩子吗?你那新换的一页还用跟李主任说?知道的会说你心眼实, 不知道的该以为你故意跟李主任找茬。”
那实习生立即紧张道:“邓老师, 我没有。”他就是习惯性地拿出对实验课带教的年轻老师开玩笑的态度,哪知道会引得带自己的邓老师开口教训啊。
“这不是你说没有就没有的。等你明年到单位工作,你再这么办事儿,你看哪个科主任能轻饶了你。”
邓大夫的直言让实习生很窘,马大夫就圆场说:“在大学读书是在象牙塔里,不接触外面的这些。咱们实习么,就是这些人情的东西也要学的。邓老师告诉你,是为你好,你记着再别这么说话就行了。”
“是是,肯定不会了。谢谢邓老师,谢谢马老师。”
*
外间,李敏在听手术室护士长的电话。
“喂,护士长,我是李敏。”
“昨天梁主任跟你说没?”护士长语速很快。
李敏一愣,梁主任应该跟我说什么?但她却回答道:“昨晚上梁主任去我家了。”
“那就好。你多长几个心眼。幸亏昨天下午的手术没事儿,要是有事儿你却离开手术室了,算怎么回事儿。”
李敏愕然,自己离开手术室是梁主任和李主任到了之后的事儿啊,而且他俩明确表示接手了。但她还是清醒地记得不能跟手术室护士长争辩的。
“梁主任替你补签字了,李主任也补签了。下周你们科的手术通知单要早点儿送。这周是意外,我就不说你了。”
“是,谢谢。”
李敏等手术室护士长放下电话,她就拨去普外科主任办公室找梁主任。
接电话的是卞主任。
他语气很冲地说:“梁主任有手术,下午打过来吧。”
护士长小姜见李敏把电话放下了,就把一张便签纸推给李敏。
“这是徐强的bb机,他在你们查房时打电话过来了,让你有空call他。”
李敏捻起那张便签纸,说:“等中午回家的。”
“他找你肯定是公事。你就用这个电话要外线呗。”
“我怕你麻烦。月底还要去电话班对账的。”
“没事儿。我这个小本子记着呢。主任办公室你基本不打外线,陈院长不在科里打外线,我们科的外线电话最简单了。拿来给我,我来替你call 他了。”
路凯文回来了。
李敏就问他:“护士长说你没?”
“没有。她说给你打电话。”
“她打过了,你去写病历吧。”
“好。”
小姜call了徐强就跟李敏念叨:“你们明天准备收几个患者啊?”
“正常是3个。不过我准备收4个。二三四五,一天一台。”
“为什么?”
“给陈院长找点事儿干,让他没空想别的。再一个杨宇正常上班了,四个人一人一个新患者,是不是挺好分的?”
“嗯。也是。”
*
电话铃响了。李敏抓起话筒。
“喂,我神经外科。”
“李敏,我徐强。”
“徐师兄,你有什么事儿?”
“你现在忙不忙?我过去找你说点事儿,也就三五分钟。你方便吗?”
“方便,过来吧。我在大夫办公室呢。”
“好,我大概十分钟到你们科。”
“嗯。”
“李主任,”护士长小姜见李敏要走,就叮嘱李敏说:“再跟徐强要十箱。别忘记了。”
“好。”
*
李敏回去看实习生写的主任查房意见草稿,有的删减一两个字,有的重新调整语序,只一人改完一份,徐强就到了。
“你们继续写,我一会儿回来检查。”李敏叮嘱实习生们,然后带徐强去自己的办公室。
“徐师兄,什么事儿啊,还不能在电话里说?”
“唔,是这样的。那个肠内营养,要开巡回推广,省城这面你能去讲讲临床应用吗?”
李敏赶紧摇头:“那个徐师兄,不是我不肯,我下周五就去金州医学院报到了。以后每周五过去上课,周一回来。”
徐强遗憾道:“你要报医大就好了。那,神经内科用你的实验数据可以不?”
“可以啊。之前的数据你不都交给公司了嘛。对了,你什么时候要数据,我把最近的整理出来,每周都有新增加的参与者。有些已经出院的,还回来买呢。”
“那个不急,大概要12月中旬左右开会。”
李敏失笑:“徐师兄,幸好你还有神经内科做预备。我预产期就在12月中旬的。”
徐强也笑。“那个师妹,我不跟你说一声就找神经内科,就是估算你预产期是差不多的时间段。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这两种肠内营养素,你帮我写进药申请可以吗?”
“可以。”李敏立即应了。然后她拉开抽屉,找出进药申请单逐项认真填写起来。这事儿她以前就跟陈文强商量过,试验到一定阶段,徐强肯定会提出这个要求的。
徐强没想到李敏这么痛快,没任何暗示和要求按惯例什么的,就把用药申请写的。李敏爽快做事儿,自己不能装傻的。
“师妹,这两种肠内营养能不能顺利进到你们医院,还得靠陈院长帮忙。还得请你帮忙美言几句。我按惯例来。”
“我应该怎么跟陈院长说?”李敏停笔认真地问徐强。“我要跟陈院长实话实说才能办成事儿。另外这个还牵扯了我们科太多人的利益。”
徐强将两个信封推给李敏:“你一个,陈院长一个。麻烦你跟陈院长说我过去拜访他太扎眼。这个营养素就拜托他在药事委员会上肯定临床功效。在神经内外科的试用效果,有必要的话请他提几句。”
“还有,你们科的试验继续。别的科室能从药局走就从药局走,每罐厂家有补贴。你们科有患者能报销的也可从药局走,我也可以把补贴给你们。”
“你知道我们科护士长怎么做患者的工作吗?她说没听过养病要吃好的还要单位出钱报销的。我估计我们科以后从药局走的可能性也不大。对了护士长还要十箱,你看这周能送来吗?”
“可以。我回头安排一下,到时我跟她直接联系。不过你提了这申请,一罐也不从药局走,对你也不好。你说是不?”
“是。”李敏觉得徐强这个提醒很重要。她谢过徐强、认真填写进药申请表。
徐强半趴在桌子上,发现那表居然是陈院长盖过章的。这让他心里涌起惊涛骇浪,陈院长太相信李敏了。不过他转念想到陈院长是医疗院长、药事委员会的成员,任何新药的进药申请讨论必须要经过他那一关,他又释然了。
事情落实了,李敏填完表格提醒徐强:“我们省院每个月的新药讨论会在月初,你这个要等下个月的了。” 她把盖过章的申请表推给对面桌的徐强,“你跟范主任的关系很密切,这个你自己拿给她吧。”然后她坦然收了徐强推过来的信封。
李敏敢替陈文强收下,一个是知道陈文强对这两种肠内营养的认可态度;二是她和徐强都知道,陈文强不会拒绝这份申请款。
徐强小心地把申请单收起来,然后对李敏说:“师妹坦荡。我上回在一个医院,那个主任帮我写了申请单,然后没上交药事委员会。”
李敏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儿。“那这个申请表你不怕范主任扣下?不过你和她关系好,她扣谁的也不会扣你的。”
徐强则回答她:“不说这个申请单有陈院长盖章,范主任那人是说了就做、不玩虚的糊弄人的。她应了就会递到药事委员会。她不答应的,别人带上去的申请单,通过了也没什么用。她稍微示意一下,采购拖延去进药,拖三个月临床没有用过那新药,如果又是从来没用过的,得从新走申请程序。即便是进药了,库管拖延不出库,临床处方会被药局打回去没药。只要不是没有替代的、非用不可的药物,三五次之后,也就没有临床大夫开处方了。”
“范主任厉害!她也不怕得罪别的提出申请的科主任。”
“那是她的权利范围。那个主任不开眼捞过界啊。像这个,”徐强拍拍自己的手提公文包,自信满满地说:“我会把在神经内外科的试验数据透露给她,然后该给她多少就是多少。事情办成了,对省院只是增加一个新品种罢了。但是对临床大夫来说,能让术前术后的患者增加了一个更可靠的能量摄入选择;对患者 ”
李敏抬手止住他,“徐师兄,你不用对我宣传这个。噢,对了,最近没看到莫名过来,我听说你俩登记了,你会在省城办酒席吗?”
“不在省城办了。若是莫名安排得开,十一回去我家办。”徐强说着话站起来告辞。
李敏把徐强送到电梯间,然后对他说:“潘师兄昨天下午做了绝育手术,你要觉得和他的关系到位,你可以去看看他。不然就算了。严虹昨天下午做了人流。”
徐强今早来省院已经就听说了此事,但李敏肯告诉自己,那就是另一番情谊,他郑重谢过李敏,才进了电梯离开。
取舍5
财务处王处长在陈文强吩咐李嫣然时就脸色来回变幻, 最后她忍不住地说道:“陈院长, 难道我就该去陪人吃饭、跳舞吗?”
“你不愿意你就选择不需要外联的工作岗位。没人逼着你做财务处的处长。”陈文强的诛心之语朝着王处长而去。他在王处长泫然欲泣的表情下, 更是义愤填膺、愤慨万千。
“刚才我路过医务处, 看到秦处长帮着给原住院收费处的韩主任出谋划策,说是既往应收回来的住院欠款,秦处长,收回来的是多少来着?”
秦处长回答:“24万7千6百多。”
陈文强便道:“这个数字已经超过了7月份的欠款额。那说明什么?说明你在财务处处长的位置上,明知道住院处月月有欠款、你也没提醒院务会讨论, 嗯,讨论该怎么把那钱收回来。那是你失职!”
王处长不甘心地说:“损益表你们随时可以查看啊。最近9年的, 从我接手了财务处副处长、处长的, 我都可以随时翻出来给你。”
“给我干什么?我一个神经外科专业的主任要会看你的损益表?我这个医疗院长想知道的很简单,就是挣的钱有没有都收回来!我要买医疗器械好赚更多的钱, 你财务那边给我一个现金数就够了。”
“哼!不够钱我自己想办法去筹款。我逼着你去银行借钱了?倒是你一面放任外面有赊账,一边拿医院大家伙好不容易挣来的钱陪银行的人吃喝玩乐。”
王处长激愤,抖着手指着陈文强欲辩驳几句,但又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既往处在和稀泥角色的唐书记,看着陈文强不发表意见。而舒院长更是低垂眉眼,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王处长气急败坏地说:“合着我辛辛苦苦, 居然在你眼里是这样的角色。”
“是啊, 我说错你了吗?”陈文强振振有词。“这就像两口子开饭店, 一个挣钱的, 一个收钱的。该收回来的赊账, 你不提醒伙计去收, 你还委屈啦?艹!我没让你跟韩主任一起去追那些钱,我对你已经是宽大处理了。你有什么不服气的,你说呀,你给大伙儿摆摆你的道理。”
费院长心里明白,给银行通融之事基本是没指望了。陈文强还是一贯的又臭又硬。谁让他有不痛快的,他绝对是现世报,不搅合黄汤了,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王处长没跟着陈文强的思路去辩解,她冷静了一下,甚至不理睬陈文强的那些粗口,她的目的是为了促成提前还贷——银行那边需要现金,至于贷款的事儿,还可以先往后面放放。
于是,她深呼吸了几次,调整了情绪说:“医院既往的欠款,陈院长你指责我没有提交到院务会的说法,我不接受。每年的年底,我都会提交财务报告作为我的年度工作总结。看不懂损益表、现金流,你没有要我给你解释,这不是我工作失职。”
然后她在陈文强要说话的时候,快速说道:“陈院长,你让我把话说完。”
“好,你说。”陈文强应了。
关岚马上站起来,把陈文强的椅子拉回原位,把他按到椅子上坐好。
“陈院长,你从接手医疗管理之后,你并没有向我询问过一次财务情况,我没说错吧?有欠款这事儿,从我到省院上班就有。每个月都有。所以我以为那就是惯例、就是应该的。但用你刚才的开饭店的比喻,我承认也有道理。但开饭店和医院又不同。”
“咳咳。”王处长说得有些急,她呛了一下,清清嗓子,她继续说道:“要饿死的人,倒在饭店门口,饭店不管,公安局不会找他。但是要病死的人,弄到咱们医院急诊了,医院就得掏钱管,管了以后收不到钱是常态。我是说欠账基本是在急诊发生的。”
“然后呢?”陈文强好整以暇。“急诊患者转危为安了之后,你们又去追讨吗?别跟我说在急诊抢救死亡的患者,你们没有收回抢救费的办法。医务处负责开死亡证明,抢救费没收回来,死亡证明谁开出去的谁补欠费。”
秦处长就开口道:“陈院长,从我前年到医务处之后,你说的这一条基本做到了。但是以前是章处长在医务处。”
现在医教处当处长并兼职科技处处长、且代管住院部收费处的章处长立即不干了。他站起来对指责自己的秦处长说:“在我之前是费院长做医务处的处长。从医务科提升为医务处,就是费院长当处长,老秦,你怎么不提费院长当处长那时候呢?”
气氛热烈,而舒文臣老神在在地低垂眼皮,半点儿的表情都欠奉。唐书记只略微犹豫了一下,就看着章主任拍案与秦处长、费院长一对二地短兵相接了。
费院长见章处长点名指着自己,苦笑一下,摆出万分为难却不得不挺身而出接“刀”的姿态。他很诚恳地对章处长解释道:“老章,我也没当过多久的医务处处长。加起来也就13个月多几天而已。
要说在此期间有抢救失败、死者没有补交抢救费,就给家属开出了死亡证明,由此而发生的欠费,我希望医务处和财务处合作,把这13个月这种原因的欠款整理出来。
你看,我现在挂着追讨欠费小组组长的名头,算我借工作之便吧。如果我追不回来的话,嗯,到年底的12月31号,我就把这部分的钱个人掏腰包补上。陈院长,你看可以不?”
章处长就为难了。他不知道自己当医务处处长的那三年多时间里,抢救后死亡、且开出死亡诊断书的欠费有多少(每一张死亡诊断书都有他盖章的)。
他眼巴巴地看着陈文强,奢望陈文强说个“不”字。
*
徐强原就打算去看潘志,但听说严虹同一时间还做了人流,他就把给潘志买点营养品的念头改了。他去省院边上最大的百货公司,挑来挑出,没挑到合适的礼物。
腰间的bb机响了,是莫名在call他。
徐强看着bb机嘴角噙笑。俩人正是新婚期间,最浓情蜜意的时候。他快速跑出百货公司,跑到刚才留意到的公用电话那儿。带bb机的人,时刻会下意思地关注哪里有公用电话的。
“莫名。”电话接通,徐强非常高兴。“你在图书馆?上午查资料顺利吗?”
“顺利。我要查的东西全查到了。”莫名的声音里带着勾魂一样的甜蜜。“你还在省院?中午回来吃饭吗?”
“还在省院,中午我不回去了。那个严虹昨天下午做了人流,潘志做了绝育。”徐强突然间觉得胯/下凉飕飕的。但自己暂时不用挨那么一刀,又让他让恢复了对午间炽热空气的感觉。
“想想买点儿东西去看看他俩。但是选来选去,还没选到合适的东西。”徐强有些遗憾。
莫名就说:“潘志真行啊!他俩倒是情比金坚的。你准备买什么?”
“我原来想买点营养品算了。后来就觉得不太合适。你说有什么礼物,才好能在他俩眼前证明我理解他们这种情比金坚呢?”
莫名想想说:“二楼的桌子上放的一对天鹅。你说那对交颈天鹅送过去,能不能达到你说的目的?”
徐强马上着急了。
“莫名,那是你最喜欢的生日礼物。不能送出去的。”
“傻子。送我最喜欢的生日礼物的人在呢。我喜欢的是送礼物的人,而不是那礼物。” 莫名是不舍得那对水晶天鹅,但她此时觉得那对天鹅是最好的礼物。
徐强对着话筒,只觉得嗓子眼里被哽住,这令他答不上莫名的话。单话筒里又跟着传来莫名的声音。
“包装盒子我没有丢的,放在床下面的纸盒箱子里。”原本是打算哪天过去省院的时候,用那包装盒子把天鹅带到医大这面的新家呢。莫名知道自己再说下去就会舍不得了。
她就对徐强说:“晚上我等你回来一起吃饭。”然后就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
徐强听到话筒里传来忙音,也就只好放下电话,掏出1块钱递给老板,要了收据,心情激荡带着意思说不出来的感念,掉头往省医院的集资楼去。
确实如莫名所言,那对水晶交颈天鹅送给潘志和严虹最恰当了。但他跟着又犯愁,自己要再买点什么补给莫名呢?
近午十分,街上是没有什么行人的。白拉拉的晃眼的天空,只有让人想躲避的太阳光。可遇到没有树荫可遮阳的地方,徐强就只好走在露天地里。于是,被各种称赞的太阳,就用其炽热的双臂将徐强搂个结实。
薄汗在额头冒出来一层了。徐强松松领带,然后加快脚步。他知道自己最好在吃饭前把礼物送到,最晚也要在他们刚吃完午饭的时候送到。一个不影响他们下午的休息,再一个也不耽误自己下午的工作安排。
总算接近省院宿舍区了,一辆出租车擦身而过。徐强被喷了一脸的尾气。他嘀咕了一句,就贴着楼边的阴凉走。转过弯儿,见到空手的刘娜从出租车上下来。
她回身从车里拿出来几个塑料袋和纸袋,然后再等了一会儿,才是拿着张开的钱包下车的冷小凤。冷小凤收好钱包、关上车门,伸手接过大部分的袋子。
徐强只好停住脚步。他不想面对冷小凤这个死要钱不办事的,更不想面对刘娜再次不搭理自己的场面。看着刘娜,他就有些头疼。自己都把过去放下了,权当那是美梦一场,大家以后就当一个曾经熟悉、而后关系渐渐疏远的校友相处,不是很合适的一件事儿吗?
偏刘娜见到自己……唉!看在师姐的面子上,看在自己还要考博的份上,继续忍她这个不懂事的娇骄女了。
出租车调转车头又开了过来。司机在经过徐强身边的时候放慢车速,问:“哥们,用车不?”
“谢了,暂时不用。”
集资楼前,冷小凤在跟刘娜说徐强。
“娜娜,刚才咱们看到的那个人应该是徐强吧。”
“嗯,怎么了?”
“听说他在医大后面的那个小区买了房子。比我们这个集资房还贵呢。”
刘娜深吸一口气说:“小凤,你知道徐强的理想是什么吗?”
“我怎么会知道。”
“那你的理想呢?你自己该知道吧。”
“我?”冷小凤犹豫了一下说:“我最初的愿望就是想吃苹果就能吃到,想吃糖就能吃到糖。产科这些太多了。我想报医疗系的,结果我老师说医大最著名最好的是儿科系。”
“那你的理想实现了啊。”
“是啊。实现了。还超标了呢。”冷小凤晃晃手里的袋子,挽着刘娜往前走。“娜娜,你还没说徐强的理想呢。”
“他的理想啊,是做科学家。是做超过他导师的教授。可你看他现在,就是在医大后面买了房子如何?他每天这么赚钱,却离最初的理想越来越远。”刘娜说着话,心口突然疼起来。绞劲般的疼痛,让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该怎么纾解这种疼痛,便咬着嘴唇木呆呆地往前走。
冷小凤看刘娜的脸色不对,以为是自己说话刺伤了刘娜,就小心翼翼地闭了嘴,暗啐自己又忘了范主任的教导——在嘴巴上逞一时之快,除了得罪人没别的收获。
“先去彩虹儿那儿,还是放下东西下午去?”冷小凤问刘娜。
“下午吧。等午睡起来的。我姐帮我带了这么久的孩子,我得回家做午饭了。”
“那好。我下午去找你,你把六六抱着,让你姐也歇歇。”
“好。”
冷小凤先进去她家所在的单元口,然后刘娜也到了。隔她俩不是很远的徐强,见两人都进楼了,一改磨磨蹭蹭的脚步,加快速度,疾走如飞地奔向租赁的那个一室一厅。
*
事情拐到这个歧路上了,让财务处的王处长心中生恼。但这又是自己说欠费是急诊那部分居多引起来的。一股烧心的怒火冲她脑顶囟而起,那怒火几乎要烧掉她所有的理智。但她抬头看到范主任矜持地正襟危坐的模样时,她逐渐冷静下来。
她接着费院长的话说:“费院长,有关急诊急救导致的欠费里,倒是死亡的欠费少过抢救成功的欠费。我的意思是咱们别一门心思去追讨死者的欠费,咱们去追大头,最可能拿到的那部分。就像秦处长给韩主任参谋的那样。你说是吧,秦处长?”
秦处长谦虚地笑笑说:“精力有限,自然先选能收回来的钱。”
王处长深呼一口气说:“收回来的钱是钱,省下来的钱也是钱。我今天的提议,陈院长你容我把话说完,涉及到钱,我是专业的。”
“你说。我看你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王处长不理会陈文强的讽刺,她理顺自己思路往下说:“咱们提前把所有的贷款还了,能剩下一大笔的利息,那也等于咱们挣到的啊。所以,范主任,如果我能保证你下月的药费回款,你是不是不反对这事儿了?”
“反对什么?”范主任很优雅地笑着反问她:“王处长,从开始我就没有反对过你的任何提议啊。不过,咱们省院的药款,从最开始的每个月10号给付上个月,慢慢在几年里拖到20号、30号。更在前年开始盖内科中心大楼起又往后这么拖延,现在已经拖了二个月了。”
王处长强调道:“范主任,那是为了筹备内科中心大楼、为了还贷款和利息。”
“我知道。”范主任仍是不急不慢,一脸的我理解你的苦衷、你的身不由己我同情。把王处长怄得恨范主任不能跟泼妇一样干脆点说话。
但范主任却不知道她的心里活动啊,她仍是那种温和的、不愠不怒的体贴语气。
“王处长,你说咱们拖成季度回款,我是没有反对意见。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咱们从医药公司的进药折扣?”
“那几家大的医药公司,跟咱们省院已经合作了十年以上了。”王处长强调合作基础。
“是啊,就因为合作的久了,更要替对方想想。咱们晚回款,是不是影响到他们对厂家的回款。去年底,我可陪你一起参加了那几家医药公司的年会。王处长,你当记得他们对你提醒。还有我要提醒你一下,那几家医药公司,是供给咱们省院大部分临床必需药品的,换句话就是说,那也是咱们省院在药费上赚钱的大头。我个人认为啊,要是他们把给咱们省院的进价提高一成,那就比提前还完这几个月的贷款和利息影响还要大。你不妨与那几家医药公司联系一下。”
王处长气得要咬碎满口银牙了。就在她耐心要告罄时,范主任继续不紧不慢地说:“王处长,这些都是对医院影响深远的大事儿。我不能保证的他们不提药价,我也不想因此误导大家待一会儿的举手表决。只是,嗯,毕竟有医大的那几家附属医院在前面,咱们省院的用药量,还真的没法让医药公司被我们牵着鼻子走。”
王处长压下喉头的甜腥气,她按耐自己的激荡心情,问:“临时晚一个月也不行吗?”
“那9月份会把7月份的一起还了吗?”范主任看着不动声色的舒院长,又落井下石地追问一句。
“我是说咱们可以做到只拖延一个月吗?省城说大是大,说小也小,我们这个月把内科中心大楼的贷款都还清了,不出三天,差不多的医药公司、各大医院就都知道消息了。”
王处长想想说:“从下个月开始不用还贷款,咱们倒是可以慢慢加快回款的,但怎么也要到年底才能完全缓过来。这个得在咱们妇儿中心不动工、不需要还贷的情况下。”
“年底啊——”范主任拉长音,犹豫之色让所有人都注意到了。
王处长重重点头。“按照去年年底的收入,咱们能做到的。我还是那句如果西边的妇儿中心不动工、不欠贷款,咱们从9月份开始不用每个月还贷款和利息,我要算一下具体的数据,才能告诉你具体数字,是不是能在1月份就把12月份的应付药款给付清楚了。”
“好啊。那药款你再压一个月,只要你能与最大的那几家医药公司说妥当,我没有任何意见。”范主任俨然一副超然物我的世外姿态。她笑笑补上最后一击:“你跟他们谈妥压上一年的,咱们妇儿中心也就不用贷款了。”
王处长这回真的要呕血了。她看看舒院长,舒院长眼眉低垂没有表情。她再看向已经情绪平复、等着自己说话的陈文强,想想说道:“陈院长,范主任那压上一年的药款,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提议。从心而言,我也不想借贷。但咱们医院的发展要是没有贷款,根本不可能有现在的规模。你也看到了,十七层中心住院大楼、十二层内科中心,这两栋楼让咱们省院进入一个新层次……咱们要不贷款盖妇儿中心就太可惜了。”
“是啊。”费院长支持王处长的观点。“医大附院宁可挤占篮球场,也要在学生宿舍的前面盖科研楼,我听说那栋科研楼是33层的。要我说,咱们的妇儿中心12层未必够用。只看内科,去年8月份还好好地够用,去年年底就开始加床了……
还有咱们那些副主任医师、副教授今年要招研究生了,后年那些研究生是不是要用到实验室?咱们那两个平趟房的小院,依我看也该早早规划建试验大楼的。”
陈文强不理会费院长的遥远计划,他只与王处长掰着手指头说话:“小王,你与医药公司熟悉,你先把这两件事儿办好。第一,不能影响了供药的折扣率。第二,你说的下月能保证给医药公司回款,你不要口头说白话。下个月应付款是给6月份的,你把6月份的数据拿出来。”
王处长立即说:“那我回去拿。”
陈文强却冷冷地给了她一句:“以后药剂科和财务科再来参加院务会,给我带着帐本来。咱们空口无凭。临床上会诊还要主管大夫记住化验单的数据呢。”
唐书记适时插话:“现在已经12点多了,大家回去吃饭,下午1点半准时继续。如果3点钟还确定不了,咱们提交给全院职工投票决定是不是要提前还贷。散会。”
唐书记少见的强硬态度和她干脆利落就离开的动作,让在场的人非常吃惊。而舒文臣始终低垂的眉眼却对着唐书记的背影咧了下嘴角,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在他脸上一闪而过。
这样的唐书记,跟老陈的行事风格越来越接近了。
*
舒院长沉默地回了办公室。所有人差不多同时换完了衣服,故而搭乘一部电梯下楼。然后一起往宿舍区走,就像刚放学的小学生一样。
王处长叫住舒院长。舒院长落后两步,在与大家拉开了一小段距离了,才跟她边走边说话。
“小王,银行那边出事儿了吗?”
“是。”王处长知道这时候瞒着舒院长,那自己是自寻死路的。她深呼一口气,说:“求到我这儿了,我也不好见死不救。所以我就拉上了费院长。”
舒院长露出会心的笑容。这还差不多!
“舒院长,银行那边这十来年对咱们也算支持。咱们要是能把贷款的本息提前归还了,怎么也算是尽到力了。”
“银行出了什么事儿?”舒院长不动声色地问。
“具体我也不清楚。”王处长回避舒院长的问题。
但她闪躲的眼神,却让舒院长不想给她机会装糊涂、蒙骗过关。
“小王啊,你这就不应该了。如果我今天支持你,把咱们自己的家底都划拉出来,然后这笔钱最后没落到咱们省院的账户上,不是我们提前还款的贷款本金和利息。你能明白我说话的意思。那你准备怎么面对全院的同志们?”
王处长一愣,她直言不讳地问:“舒院长,你听说了什么消息吗?”
“没有。”舒院长断然否决。“我是不信他们的人品了。敢把咱们那笔指定的贷款挪用了,难道就不敢挪用别的。老范。”
舒院长提高声音朝前招呼一声,把与唐书记、陈文强并肩而走的范主任喊住。
“舒院长,什么事儿?”范主任往回走了几步。
“我刚才跟小王商量了一下,觉得医药公司那边会对我们提前还贷、却拖延回款产生抵触情绪。一旦提高供药价格,那损失确实如你所言。所以,小王还是觉得咱们省院的还款能力和口碑最重要。
这样吧,你下午跟她核对一下,把6月份之前发生的应回款都付了。八月份的工资马上就要发了。你俩下午就别参加院务会了,把这件事儿做好。”
“是。”王处长低低应了一声。心里怀疑一定是舒院长听说了什么。可是这样一来,自己收到的,就得赶紧退回去了。
“理由也是现成的。”她自己安慰自己:“就是院周会没通过。”
范主任却立即提醒他说:“这样咱们8月份还贷款还有利息的钱,就未必能够了。”
舒院长露出今天唯一的一个安抚性的笑容:“没事儿,咱们把妇儿中心的那笔贷款先领了,我去做老陈的工作。”
*
徐强匆匆打开那一室一厅的房门。虽然连着几日没开门窗,屋子里也有了薄薄的一层浮灰。他顾不得这些,脱了皮鞋就直奔书桌那儿去。见那对微微泛着粉紫光芒的水晶交颈天鹅,好好地顶着一张手绢,在书桌上缠绵呢。
他先在床下的几个纸箱里找出原来的包装盒,小心地把那对天鹅放进盒子里,再用丝带系好蝴蝶结。整理好礼物,他找了一件白衬衫替换身上已经汗湿的这一件,然后只拿着礼物出门了。
徐强的时间掐得好,还没到上午的下班时间。寂静的楼道里,只有一楼罗主任家里有声音,剩下的就是他的皮鞋声。
站在302的门前,徐强轻轻叩门。
“谁啊?”一个小姑娘的声音。
“我徐强,来看潘师兄。”脚步声响起来,却是朝屋子里去了。
须臾的功夫,脚步声又响起来了,但声音是不同的。两层屋门打开,潘志站在门口笑着招呼徐强。
“你怎么来了,进来坐了。”
徐强把手里的盒子递给潘志,嘴里却说:“潘师兄,今个儿不进去了。过几天等你俩身体恢复了,请你喝酒。”
潘志接了东西却说:“你这么客气做什么啊。进来一起吃个中午饭了。”
“我中午还有约,下回得空再来看你们。”
“那好,那我不耽误你。谢谢啦。”
“师兄跟我还客气啊。你好好休养了。”
徐强的来去如同一阵风。
潘志关上房门,捧着盒子进了卧房。
躺在床上的严虹问:“谁啊?那是什么?”
“徐强。给咱倆送的礼物。”潘志看盒子挺干净的,就把盒子放在地板上,解开了粉色的系带,取出那一对晶莹剔透的交颈天鹅,放到毛巾被上。
“真漂亮啊!”严虹捧着东西爱不释手,满心的欢喜溢于言表:“这徐强可真用心了。”
“凉。”潘志从严虹的手里把天鹅取出来,放到梳妆台上。“等你出了小月子,再捧着看。”
“嗯。”严虹答应一声,侧躺着去看那对水晶天鹅。
“你喜欢这个?”
“是啊。多漂亮啊。你不觉得它们好看吗?”
“是好看。嗯,我平时瞎忙,从没留心过这类东西。”
严虹笑眯眯的说:“彼此彼此。也就徐强这样要揣摩人心的医药代表,才会留心送来这样的礼物。但这礼物真送到我心上了。潘主任,你拿什么还人情啊?”
潘志笑笑说:“徐强去年来省医,是我帮他打开的局面。不仅是谢师兄那儿,我们科的那几个大夫,全是我出面给他请出去一起喝酒的。我早跟你说过,就连李敏那儿我都介绍他去了。不然你以为他一个刚刚踏上医药代表行业的新人,怎么能够那么快在外科打开局面。”
严虹闻言眉开眼笑地说:“那我就心安理得了。这对天鹅真漂亮!”
潘志见妻子是真的很喜欢,心下琢磨该怎么还徐强的人情。虽然这次人流是意外,但自己是罪魁祸首是不能推脱的。难得有东西能哄彩虹儿笑一笑,自己以后得在这类不能吃、不能喝、只摆着好看的东西上留心了。
“要不要起来活动一下,快吃午饭了。”潘志去收拾地板上的纸盒。
严虹盯着天鹅说:“等敏敏回来我再起来。小芳,你帮我预备一盆热水洗手的。”
“好。”小芳答应着,把婴儿车推进他们的房间,潘志弯腰去逗儿子。
“潘志,你先洗手的。”严虹立即提醒潘志:“那个盒子你放到阳台去,让小芳把地板擦了。”
“好,好。”潘志拿纸盒出去了。
小芳听见严虹的喊声,拿着一条旧毛巾进来擦地。小人儿在婴儿车里眼睛随着走动的大人移动,啊啊地笑着,说着谁也不懂的火星语。
潘志洗了手回来,拖着婴儿车坐到严虹的身边,严虹与他十指缠绕,俩人笑眯眯地逗儿子玩。
*
陈文强回到家,小尹已经把午饭摆到桌子上了。
“洗手吃饭了。”
“好。”
一荤一素,陈文强的筷子往素菜去。三口之后,小尹拦住他的筷子,说:“妈说过了,让咱们大家只吃三天素,心意在,不在形式。你还得上台做手术呢。”
等陈文强筷子去夹肉了,小尹才问:“科里有事儿吗?”
“科里没事儿,小李这两天和小姜一起把科里看得挺好。她前天还做了一个主治医师查房,我看实习生的查房记录,也写得像模像样的。”
“有小李在,科里你也省心很多。”
“是啊。四五六这三天的手术,她也安排好了。”
“那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院办开会来着。”陈文强便把财务处王处长要提前还贷的话说了。
小尹听了以后说:“好事儿啊!省了不少利息呢。”
“银行那些黑了心肝的,他们不会给咱们占便宜的。那里不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呢。”
“不会吧?那也是国家的银行。”
“现在不说银行自负盈亏,可每家银行也都有拉存款的指标。他们那些人和我们这些专心搞了一辈子临床的不同,人家那是每天就算计着钱生钱的。以前小舒为了晚还几天利息,那些人恨不能把小舒往死里灌。就冲这个,他们能好心给我们减免那么一大笔利息?打死我我也不相信”
小尹立即就明白了,劝丈夫的话都可以省省了。他已经根据银行既往对舒文臣的态度,定了银行是敌对的立场。
不信就不信吧。反正年底也就还完贷款了。
吃了午饭,陈文强刷碗,小尹陪他在厨房里擦水。
电话铃声响了,小尹出去接电话。是舒院长打来的。
“老陈,老舒找你。”
“嗯。”陈文强擦手去接电话。“老舒,什么事儿?”
“上午的那件事儿安排妥当了。晚上有空我给你细讲。下午还是两点上班。到小会议室开会。”
“好。”
岁月不饶人,中午能小睡一会儿,哪怕半个小时,下午的精神头都会好很多的。
*
但手术室里,普外科有两台大手术,一台是梁主任主刀的肝癌,这是许主任的患者。另一台是谢逊主刀的胆囊癌,是他自己收的患者。
取舍6
李敏因为有徐强给的那笔“惯例”, 她在下午上班的时候, 就提前几分钟离家, 到西瓜摊那儿挑了两个大西瓜。卖瓜的人见她那肚子, 就帮她把西瓜送到11楼。
小姜和李敏差不多时候到了科里,见了那两大西瓜就说:“你怎么想起来买这个了?”
“天热,这几天大家都辛苦了。我请客。”
小姜见李敏这么说请客,就笑着道:“科里的事儿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咱们走科积累。”
“下回的。这回我都买完了。来来, 吃西瓜了。”李敏招呼众人。
小姜打发温暖去小库房把西瓜刀拿来。
有后来的小护士就问:“李主任为什么请客啊?”
李敏就回答道:“天热是一方面,再一个那两种肠内营养素要进医院了。咱们科的患者要是要求走药房的报销的, 你们别勉强。”
“哎呀, 李主任,你这西瓜可就吃得我们心疼了。一罐an素能买你几个这样的西瓜啊。”
七嘴八舌的娇嗔, 都是舍不得营养素进院的。
李敏嘿嘿一笑。
温暖立即站李敏:“李主任不请我们吃瓜,那患者的营养素也得走药局。”
“就那么一说而已。温暖你别当真啊。”
“是啊,李主任别当真。”
几个大夫就甚少说话,埋头苦吃。快30度的下午,吃瓜解渴不好吗?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两个大西瓜, 片刻的功夫就只剩了西瓜皮和西瓜籽了。卫生员吃完西瓜也高兴, 俩人把装了西瓜皮的垃圾桶抬走, 责任护士擦桌子, 还有勤快的小护士帮着拖地。很快办公室只余下吃瓜后的欢乐了。
“一会儿三点开会, 大夫留一个值班的, 护士责任班留一个、处置班留一个, 其他人全去大会议室。”小姜分派任务。
叽叽喳喳不想去开会的护士抱怨声不绝如缕。
小姜就瞪眼:“开会的人数不够,院办会扣奖金的。今天的政治学习前面是由廖主任讲专题护理,你们谁敢不去?再说开会前的学习点名归到医教处管了,你们想招惹章处长吗?”
刚才的叽叽喳喳声立即就低了很多,至于护士们继续的叽叽咕咕,小姜当作没听见。
她问李敏:“你们大夫谁看家?”
“我留在科里了。”李敏不想去大会议室,那么多人,空气不流通,热起来不是吊扇能解决的。而且人多,很容易让她觉得烦躁。她对路凯文说:“一会儿你好好记廖主任的讲课,回来把笔记接借我看看。”
“好。”
确定了要去开会的人,小姜立即喊大家赶紧走,“早点儿免得两头都得走楼梯。大热天的,你们谁愿意爬楼梯,谁就掐点到。”
“走啊走啊。”马大夫很热情地响应护士长。路凯文紧紧跟着他出去了,邓大夫招呼杨宇和四个实习生殿后,小姜催促,片刻的功夫,护士办公室里只剩了李敏和温暖,处置班留下的那个护士去换滴流了。
“温暖,我回主任办公室,有事儿你喊我。”
“好。”温暖痛快地应下。然后跟在李敏的后头,走到门口那儿调小电扇的转速。
刚才还济济一堂、热闹无比的护士办公室,转瞬间就只剩下温暖一个人。她从白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认真地看起来。
温暖神态安宁,专注在她手里的小册子上,好像前年被家暴的阴影已经从她身上完全离开了。从她的侧脸看过去,脸颊那儿有若隐若现的小酒窝,好看的眉峰、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形成了阴影。
不折不扣的一个温婉小美人。
温暖现在是很满足的。在妹妹温柔毕业前,她求了陈院长,陈院长把她妹妹要到了省院的幼儿园当老师。她弟弟现在技校学电工专业,等毕业的时候,如果能到省院的后勤做电工就好了。
妹妹参加工作了,让温暖不再急,让温暖也安心。温暖对新生活充满了热烈的期望。她已经把自己纠正到不跟别人比较的角度,抛开不如他人的奢望——没有爸妈就没有爸妈吧,自己姐弟三人,在奶奶的操持下,也终于活出个人样子了。
吊扇缓慢地悠悠转动,微风撩起温暖护士帽沿边的碎发。所谓的岁月静好,就是这一刻不再有心慌、有彷徨,就是这一刻知道明年、后年,知道沿着目前的轨迹向前就是幸福的。
*
梁主任疲惫地走下踏脚凳,与他年龄相仿的许主任也同时下台。腹膜都已经缝好了,这个患者的皮下脂肪不多,石屹带着实习生完全能够胜任后面的缝合工作。
许主任自从被梁主任剥夺了四级手术的权利,他一直是很不满意梁主任的这种“□□”作为。把自己和老卞架起来,玩命扶植谢逊。可等到这个肝癌的患者被打开腹腔,肝脏肿物暴露出来的时候,他庆幸自己在手术前、在看到ct片后,果断把患者移交给梁主任了。
这个手术自己是做不下来的。再有一例肝癌的患者死在手术台上,自己恐怕以后会躲着肝癌走,闻“肝”色变。
麻醉刘主任笑眯眯地收拾自己那个铺满了记录纸的小桌,她把三脚皮凳让给梁主任。梁主任道谢以后把三角凳用脚踢到墙角,然后才靠墙坐下,双手插在胸前的口袋里,眯缝着眼睛重推一遍刚才的肝癌根治术过程。
等石屹带着实习生处理完后续的所有工作要过床了,梁主任满意地睁开眼,暗道所有的步骤都没有错误,患者是能够苏醒过来的。
许主任跟他一起去冲澡。激越的淋浴喷头下的水流,让两位年过五十的主任感到解乏很多。
梁主任鉴于许主任这半年来“乖”了很多,就对许主任说:“老许啊,你下回挑肝左叶的肝癌试试。左半肝切除你没问题的。”
许主任点头表示感谢。自己一把子年纪了,个人技术不如人,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再说这肝癌根治术是最考个人操作技巧的,手上稍微重一点儿,不是出血就胆管漏了。任一个都是灾难性的后果。
俩人冲了一会儿,许主任带着丝犹豫说:“老梁,你说咱们处理肝门那块?”
“那块怎么了?”
“是不是留的肝脏有些多了啊。我怕术后复发。”
梁主任抹扯一把脸上的流水,把脑袋伸到淋浴喷头外,摇晃着脖子说:“再少点儿,我怕他术后会出现肝昏迷。一旦发生肝性脑病,等不到复发就死翘翘了。你说有没有这个可能?”
许主任默。就是因为这个难以取舍的原因,自己才把术者让位的啊!
梁主任站回淋浴喷头下,他调热流水,又调整喷头的水流到最粗,好用热水柱来按摩僵硬的颈部。“唉!肝癌的手术,很少能遇到早期的。进来就是中晚期。今天这例说中晚那都是漂亮话。咱们这一年多做的那几十例肝癌,大多是勉强能够手术的偏晚期的病例了。所谓生死有命,咱们是尽到力了。”
许主任知道梁主任说的有道理,但他心里经常觉得到了这程度的患者,不如不做手术。可患者基本都愿意用半年的生存期,去赌那个缥缈的术后生存几率——肿瘤术后没有复发,过了一年盼三年,过了三年望五年……
只要过了五年,在临床上就认为是肿瘤治愈了。可是,许主任调大淋浴的热度,用蒸汽把自己裹起来,同时也裹住自己内心深处的、不能说出来、不敢说出来的真心话——他就没见到一个肝癌患者挺过了五年的。
“各个都以为自己是老天爷的亲儿子。”梁主任嘟囔了一句。“这患者,我并不看好他的一年生存率。”
谢逊提着洗澡的东西进来。
“主任,许主任,你们那台的家属催你们去吃饭呢。”
“嗯嗯,就洗好了。你那台怎么样?”
“不太好做。”谢逊要说不太好做,那就绝对不是一般的难做了。“粘连的太厉害。我都想把我师妹喊来替换我了。”
“瞧你那出息。”梁主任嗤笑他一句:“你也不想想她几个月了。”
“我就是那么一说而已。从头到尾每个替换的,你不累啊?”谢逊长出一口气,热水浇在肩膀上,他来回松动肩膀。跟梁主任提议道:“主任,下回咱们不一起开台好不?”
“不好。”梁主任断然拒绝。“别指着我给你当拐棍。你可以自己往前走了。”然后梁主任随手关了热水,对许主任说:“走了,老许。饱不剃头饿不洗澡,咱倆洗的够久了。”
“好啊。这热水是真的解乏,不过也真的越洗越饿。”许主任欣然同意,也学梁主任不擦水就套上了洗手服。反正他们这些男人,每次都是真空上阵的。
*
周大夫和陈大夫前后脚进来,俩人给梁主任和许主任让道,陈大夫还扶了梁主任一把。然后周、陈俩人很自觉地站到谢逊的左右,淋浴喷头打开了,仨人说的还是刚才的那个手术。
“老谢,今天这手术也就是你了,换个人未必能下得来台。”周大夫真心实意地说奉承话。他比谢逊晚了三年毕业,看着谢逊在程主任的手底下一路挣扎到一飞冲天,然后破格晋升了主治医和副主任医师。那两年的交情,使他在晚于谢逊毕业的年轻人中,成为有资格喊“老谢”的为数不多的一员。
“是啊,谢主任,我觉得咱们医院能把这样粘连剥离开的,真没有几个的。”陈大夫膜拜谢逊的手术技巧。他分来的时候恰好遇上谢逊已晋上中级职称。看着谢逊的手术比程主任做得还漂亮。他自己与谢逊之间这样的差距,让他除了喊谢主任,就是喊谢老师了。
“今天是很难。我也是头一次遇上这样的情况。”谢逊挤了洗发水洗头,抻着脖子说:“咱们省院还是有几个人能做下来这手术的。咱们主任可以,陈院长也可以。”
周大夫和陈大夫相信。俩人同时说:“他俩是可以。”
“向主任也可以。我上回看他做血管置换。我艹,他那手底下的功夫,不敢说比咱们主任强,但真的一点也不弱。”谢逊是就事儿论事儿。他与向主任没有任何矛盾,他还是很佩服向主任的个人技能。
已经去了急诊科当主任的向泰和,与周大夫、陈大夫是一家医学院出来的,包括已经去世的程主任。周大夫很欣慰谢逊推崇向主任。
他说:“我今天带患者进来时,看到向主任有一台手术,是骨盆骨折切开复位内固定术,刚才听说他们早下台走了。这手术,咱们省院可能就他一个人能拿下来吧。”
“王主任应该也能行。”陈大夫接了一句。
“我看顾主任要是有机会,应该也能。”谢逊在梁主任的影响下,现在张嘴只说人好,不然就不开口。“我见过顾主任做手术。他跟王主任的风格有些像,是那种稳扎稳打的方式。其实我挺佩服他和王主任的,从来都是不急不慌的。”
才下手术台,过来洗澡的王主任,笑着进来跟他们仨打招呼。听到人在背后赞自己,比当着自己的面更开心、更舒服,尤其是今天还遭遇到向泰和去手术间示威。
王主任笑眯眯地问:“听说你们那台手术不好做?”
“嗯。粘连的太厉害。”谢逊回了一句。
王主任点点头,往最深的、离他们最远的淋浴间去了。他不想影响这三个年轻人的谈兴。而且他也需要时间静一静,好好捋捋今天的这个手术。他总觉得今天这手术做得不完美。
捋完以后他长叹一声:但愿术后不要出现硬脊膜外血肿、脊髓水肿、脑脊液漏。
瞬间的功夫,王主任把术后短期内可能发生的并发症全想了一遍。至于可能的感染、切口裂开,那得是有了脑脊液漏或是营养不良才会发生的。唔,得打发人再去神经外科要几箱肠内营养素。
术后营养跟得上才行,抗感染不能光指望抗生素的。
明个儿得想着找范主任和陈文强,问问他们那两种肠内营养素能不能进到药局。这么私下卖给患者,那又不是奶粉,药准字号的东西,一旦出事儿多麻烦啊。
*
门口那儿,三个30岁刚出头的男人,在热水的冲刷下,这一会儿的功夫,就跟失水的秧苗得到天霖滋润般,已经恢复了生机。他们仍在说今天的手术。
“那个骨盆骨折切开复位内固定术,我看顾主任怎么也得晋完副高,晋完三年才能碰这个手术吧。我记得这是四级手术。”
“是四级手术。但咱们省院也不是把职称和手术级别挂得那么死的。”谢逊关了淋浴喷头,周、陈俩人也跟着关水。谢逊收拾东西,嘴上说:“我师妹去年没晋主治医呢,就上手做了肝癌根治术,切了左半肝下来。咱们今天这手术给她,我估计她也能拿下来。嗯,也就是比我慢一点儿吧。你说是不是,小陈?”
“是。”陈大夫看着李敏做的那台左半肝癌根治术。他对李敏不排斥,因为大家一起做住院总的时候,李敏在手术台上没少给他帮忙。更难得的是李敏嘴紧,她不跟别的外科大夫怎么往来,也不跟别人说手术台上谁怎么丢人现眼、怎么拿不下来什么手术的。
周大夫拿着自己的东西,跟在谢逊后面说:“老谢,我跟李敏接触不多。她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次潘志她媳妇出事,她居然越过潘志拿主意做剖宫产。把石主任都吓着了。”
谢逊领先进了男更衣间,他脱下洗手服说:“那次手术是我媳妇做主剖的。不是她。我到得晚了一点儿,看我媳妇带她和潘志一起上台的。局麻的剖宫产,啧啧,小严师妹也是个能挺的硬性子。”
“那潘志也不含糊啊。他可挺狠的啊。就那么给了自己一刀。”小陈也啧啧有声。
周大夫奇怪地看着他,说:“咱们省院不少人是程主任给做的绝育手术啊。他狠什么了?”
“你做啦?”小陈好奇地问。
周大夫背转身体嘟嘟囔囔地说:“我要早做了就好了。”
谢逊了然地一笑。周大夫要是做了绝育手术,也就不会被人“奉子逼婚”了。但陈大夫不知道这事儿,可见周大夫的“瞒天过海”本事还是很强大的。不过那是他个人的私事儿,大老爷们的不学长舌妇说这些闲话。
仨人换好衣服出了手术室,守候在门口的患者家属殷勤地去按电梯,都两点多了,这几个大夫还没吃午饭呢。
*
小会议室里,没了财务处王处长,也没有药剂科范主任参会,其他该到会人员,包括分院的傅院长都来了。
唐书记不肯再坐主持的位置,她对舒院长说:“咱们这院务会,规矩就是轮流,一人一次,我上午主持过了。一会儿我还要去大会议室的。”
最后这一句还要去大会议室,使得舒院长不得不坐去主持的位置。他开门见山地说:“上午财务处王处长的提议,中午我跟她谈过了。银行急需要现金填窟窿。我让药剂科范主任去帮忙,把5月、6月的应付款都给回医药公司。不管大小的医药公司,今天下午都付款过去。”
在座的人就都愣住了。什么叫“银行急需要现金填窟窿”?
舒院长不做更多的解释,然后说:“上级批给我们建妇儿中心的那笔专项贷款,属于低息贷款,不同于我们建内科住院大楼的。我的意见是同志们讨论一下,是不是该动用那笔贷款,着手盖妇儿中心了。”
陈文强咬紧嘴唇,每逢小舒出其不意的时候,他都是先不提反对意见,而是耐心去想为什么,实在想不出就耐心等待小舒揭盅,他说了今晚给自己细讲的。
他顺着“银行急需要现金填窟窿”那话往下推,那最可能的就是银行出事儿了。难道小舒得到内部消息了?
惊讶同样出现在费院长的脸上,他脸颊的肌肉颤动,这大半年他跑西边的项目、跑银行,上周王处长拉他一起去银行的一幕幕,开始在他眼前回放……他回放一遍,没找到银行的破绽。
于是,费院长就问:“老舒,你得到什么消息了吗?”
舒院长摇头后,慢慢说道:“我突然间觉得银行要我们还款,还款后再给我们贷款,感觉很不舒服罢了。”
傅院长中午急忙赶回来,从唐书记那儿听说了事情的大概。他这时犹豫着说:“老舒,5月、6月的应付款都给了,8月份还贷的钱够不够?”
“差不了多少。”舒院长笑笑,说:“第一条路:我们西边的那贷款到了,把内科中心的先还了啊;第二条路:江经理那儿,老费上午说他可以带资进场开干。如果咱们的那个贷款没问题,麻烦江经理给我们垫半天的。老费,你跟他联系一下可好?”
所有人都在看费院长。
费院长站起来说:“我回办公室给他打电话。”
“好,麻烦你了。”舒院长很客气。对他不再小会议室打电话,给予非常宽容的态度。
费院长走了,舒院长就问代管住院部收费处的章处长:“章处长,住院收费处那边,你工作进展可顺利、工作秩序整理得怎么样了?”
章主任含笑汇报:“我参照病案室和财务处提供的数据,跟各病房的护士长商议后,确定了大部分易发生欠费病种的预交住院押金数额。总得来说,平均提高了20%左右,以后应该不会再发生住院患者短缺住院费之事。”
唐书记在众人颌首时,突然说:“章处长,咱们要注意社会影响。千万别有哪个要住院的患者,因为住院押金不够,就不予收治的事情发生。咱们今年虽然不太平,但是先进单位还是要努力争取的。是吧,同志们?”
“是是。”所有人都应和唐书记。谁敢说个不是或是反应慢三拍,唐书记今天下午没空谈话,明天管教反应慢的听够“唐僧念经”。
章处长立即回答唐书记:“住院押金不足的患者,我交代住院处了,让他们暂时去急诊留观病房。一则是能够保证患者的生命安全,再则是咱们省交通便利,一个电话打回家,第二天也都会把住院费送来。”
“这样可以吗?急诊留观室能行吗?”唐书记担忧,她向舒院长问答案。
舒院长就说:“向主任到了急诊科以后,大内科、大外科的患者,有他在,基本不会发生误诊、漏诊之事,急诊科的急救治疗还是能够保证的。但是,咱们急诊科留观病房的病源芜杂,急诊科也人来人往的,肯定不如住院患者的治疗环境,也不利于患者养病。而且最重要的是急诊科的大夫无法做到住院大夫那么细致,因为他们大部分的时间要用来接诊急诊患者。
章处长,这些事情,你看怎么跟那些不能足额缴纳住院押金、而不得不在急诊科留观的患者和其家属交代清楚。”
章处长觉得这个交代不属于自己的职责范围,但是舒院长吩咐下来了,他觉得还是应该去门诊和急诊科一趟,把院长指示向护士长和所有的相关的大夫们传达了。要让他们牢牢记住,并落实到工作中去。
这可是涉及医疗安全的大事儿。
“那陈院长,外科那边呢?”唐书记问沉思不语的陈文强。
陈文强就说:“向主任除了开颅手术,就没有他不能做的。但是,急诊外科的住院病床就那么多,他要是走廊加床了,我就要取缔他对部分病种的收治权利。他心里有数,不会舍弃该保留的病种、也不会朝普外胸外脑外的病种伸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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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虫,谢谢毋道
取舍7
费院长的电话打得有些久, 久到廖主任、唐书记等人到点要去大会议室了, 他还没有回来。
舒院长就说:“今天的院务会就先到这里吧, 大家都去大会议室开会。有什么事儿, 等唐书记组织的政治学习结束了,咱们继续开会讨论。老傅,你得到我办公室来,分院的有些事情要跟你说一下。”
“好啊。”傅院长应声答应了,然后他跟在舒院长的后面去了院长办公室。
二人对坐, 舒院长问起分院那边动迁小区的建设进程。
“在今年上冻之前,可入住一半的动迁户,完全按照拆迁协议先后顺序,这个在拆迁的时候就已经照你的要求公布次序了。剩下的那一半,应该的在元旦前, 最迟在春节前也能入住。”
“那么也就是说江经理那边的工程压力是蛮大的。”舒院长顺着傅院长的话往下说。
“是啊。我中午听说他还有余力在这边带资进场,简直是不敢相信呢。”傅院长感慨一句,然后又说:“如果这边今年只是挖地基嘛, 我倒觉得他应该能忙得过来。可是马上就到了咱们北方的雨季了, 挖了地基蓄水、等冬天结冰, 明年开春再和泥玩?我怎么想都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
“今年挖地基也不是不可以。国庆节以后不会再有大雨, 那时候开始动工, 怎么也比春节后冻得梆梆的硬土层好挖。就是吧,我怀疑咱们把妇儿中心的那笔贷款出面要了, 你说银行会给几成?”
“你还想一次拿到几成啊。”傅院长笑:“以前能给贷款总额的20-30%。现在银行不会给这么多, 最多15%了。”
“银行的钱那么紧?”
“是啊。不然也不会有今天咱们还了贷款的本息, 明天就给我们新贷款的许诺。这个我劝你不要信。”傅院长跟随舒院长多年,俩人工作上配合默契,傅院长是最盼着舒文臣平安,好能长久地罩着自己的。
他推心置腹地对舒院长建议:“咱们那笔低息贷款,虽然上面批了,但银行一句资金紧张,要按照工程进度给咱们拨贷款,如果他们只给5%怎么办?下一个5%是不是还得咱们请客送礼陪喝酒的!若是能给咱们全额的三分之一,咱们也好把拖欠医药公司的钱给了。不然人家还不得认为咱们那他们的钱去省贷款利息啦。老舒,老范的担心还是有道理的。咱们犯不上啊。”
“唔,你说的有道理。我会好好考虑。”舒院长很认真地点头,很直白向傅院长传达自己重视他的意见。然后又问道:“分院那边的欠费,你这阵子的回收工作怎么样?”
傅院长不好意思地摇头道:“分院的周边基本是城郊的农业户口,看急诊也多是在家挨不下去了才到医院。我带着人跑了小半个月。”
傅院长叹息连连。
“唉,我不好说一人得病,全家回到解放前,二十几家都是没一件家用电器的。有两户的老人家居然跟我说拿孙子孙女抵债。呵呵,新社会了还想卖儿卖女的,谁敢收啊。剩下的就是半砖泥的房子了,你说我是扒了房顶的瓦片、还是拆屋子里的檩子?”
傅院长的沉重让舒院长也没法说他回收欠款不利。但他也不能就这么容了傅院长轻描淡写地混过去。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舒院长才再度开口说话。
“老傅,你把分院那边欠款患者情况,登记清楚。越详细越好。那些你带着人登门跑过的,你尽快写成报告。年底,年底太晚了,你最好能在下周三前交给我。”
“送上面去?”傅院长试探着问。
“是啊。上面批给咱们的那笔低息贷款,明天十有八、九是拿不到的。我不瞒你说,”舒院长压低声音:“我现在突然有个想法,拿着那个提前还款的协议,被拖欠的药费总额、主要是已经无力偿还的患者情况,下周就找有关领导好好谈谈。”
?
舒院长感慨:“背不起了!咱们背不起了!一面是困难群众的欠款,这个咱们不能不顾群众死活去要账。一面是银行给我们挖坑,这是想省院的医护人员连工资都发不上啊。”
傅院长点点头,在心里说要也要不出来。
省院的地理位置,还有这一带的居民数量,决定了这一片的需要有一个不逊色医大附院的三甲医院。这家医院不仅需要担负起这个片区的医疗责任,还要诊治西北这个方向、往省城输送过来的危重患者。
“好!我尽快整理出来。”傅院长与舒文臣搭档多年,立即猜出他心中所想。既往不能按时还上本息时,省院不得不低声下气去做孙子。但银行如今挖坑这事儿,明摆着要把省院当傻子耍,这就是不同性质的问题了。绝不能轻饶了他们。
他不仅应下了舒院长的布置下来的新工作,还跟舒院长请求:“老舒,你把秦处长借我用几天,让把那些没走访的欠费患者,这周抓紧多走访几户。他圆滑,不会激出什么矛盾的。”
“行啊,医务处的吴科长、卢科长都借你。你那边陪熟悉周边情况的干事,他仨一人带一组也能加快速度。对了,你帮我多提点一下吴科长,看他那人的能力怎么样,以后能不能派上用场。”
“好。那我明天就带着他仨去分院那边。但是周二时,最好下周一,你得让章处长帮手整理原始材料。他那人虽一板一眼、循规蹈矩的,但这种材料我只相信经他的手,才不会出现人为的、为其它目的修改数据的隐患。”
舒院长点头允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咱们送上去的材料,得经得起民政那边的调查,经得起不信任之人的推敲。”但他忍不住跟着唏嘘道:“我不信老费会一点儿疑心也没有。还有咱们的那个王处长,王海鸥啊,她太令我失望了。她是端着省院的碗吃肉,还想砸了省院的锅啊!”
傅院长为难道:“她到底是财务处处长。也不好因此马上动她的。”
“没有什么不好动的。她把该干的工作干好了,吃点儿、喝点儿、贪点小钱儿,这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咱们可以假装没看到。但敢这样的吃里扒外么,有一就会有二,那是坚决不能容忍、姑息的。”
“但财务处目前也没有合适的人接她的位置啊。”傅院长与王处长私交不错。
“把分院的财务科长和她互换怎么样?理由是现成的,分院那边马上就要盖住院大楼、职工宿舍。不过她过去,你就要多分心在财务上了。”
傅院长想想说:“可以。那边的工作明后年比这边的要复杂。我看先让她挂职了。级别暂且不变,别激得她捅出来别的什么了。事缓则圆。”
“好!听你的。还是你想的周全。不过你看看怎么找个合适的理由,把咱们这些年积累的那点儿家底,从她手里弄出来。越快越好。别令她起疑了。”
“咱们买车吧。不,我的意思是我买辆车。你觉得这个理由怎么样?”
舒文臣看着傅院长含笑不语,他这样的表情令傅院长有些讪讪。傅院长假借倒水,回避自己那傻瓜般的建议。他吹了一会儿热水,才说:“你这立时要我想,我是实在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来。要不拿那钱开8月份的工资?”
“不够。你慢慢想,下班之前想出来。唔,最好下班前把钱拿到手了。”
傅院长看看手表,皱着眉头心说你还真是够可以的了。这眼看着4点了呢。可是他半杯热水喝完了,突然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念头浮上来。
“老舒,有了。老陈不是要出书吗?我听说出书要线垫支二三十万呢。老赵帮他申请的科研基金还没批下来,他又等着这书在月底报正高的。你说,这个可以吗?”
*
下午上班,王处长就跟范主任一起忙乎,俩人把5月、6月应回款的统计报表找了出来。她俩都是对数字记忆极佳的人物,范主任说一家医药公司,接着就报上一串的数字。王处长捏着手里的统计表,逐一认真核对。
几家大医药公司核对无误后,王处长招呼出纳进来开支票。
范主任抓起她桌上的电话,通知马上来领支票。“嗯,是啊,你们今天下班前不到的话,那我就把钱给别的公司了。你领不到5月、6月的回款,可不要抱怨我的。”范主任笑着打哈哈。
那几家占了大头供药份额的医药公司,回款数额也站了大头。把他们处理妥当了,事情也就完成了大半。剩下的就是散碎的几十家小公司的了。
王处长一边用财务印鉴,一边说:“在咱们省院开户的医药公司是不是太多了?我看有些药品,省医药公司都有的。”
“有是有。如果省医药总公司要是跟那几个厂家的销售公司给咱们医院一样的价格,我真的就只开户省医药一家公司的。到时候咱倆都松快,省得我那办公室有时候就跟火车站似的,人来人往,我还得四处打游击。”范主任半真半假地抱怨。
王处长知道范主任为了压低进药价格所做的工作。她便奉承范主任说:“老范,也就是你,能为1毛钱比来比去的。”
“我也是没办法。越是便宜的药,临床用量越大。一年算下来,这中间所得,一点儿也不少于那些高价药。”范主任抚摸手下的笔记本,用那支灌了红色钢笔水的钢笔,在已经开出支票的汇款单位前,打上一个端正的对号。
……
出纳开一张支票,王处长核对一张,范主任登记一张。等出纳把十几张支票开完以后,王处长那边也用完印鉴了。
俩人又接着继续核对应付药款。
直到出纳说:“处长,支票都用完了。”
“就用完了?”
“是啊,差点儿就两本呢。我一张也没有开废。这是两个月的回款。”
“那就先这样了。”
王处长把支票存根交给负责记账的会计登记,填好的支票交给范处长。并对她说:“剩下的就等我明天上午买了支票再说吧。”
“好。”范主任要了一个信封,把所有的支票装好,施施然离开了财务处。
“处长,刚才傅院长过来了,他看你在忙,让你忙完去下他办公室。”
“什么时候的事儿?”王处长收好财务印鉴,锁上抽屉。
“差不多半小时前吧。”
“那我过去看看。”王处长锁上自己的办公室门,大拇指上套好钥匙环去找傅院长。
*
王处长是在舒院长的手底下得到重用的。她跟着傅院长,积极配合舒院长的工作。这十来年下来,她成为公认的、舒院长的左膀右臂(另一个是范主任)。在她丈夫从濒临停产的工厂调到省院的汽车班后,她整个人与既往多了一些不能明说的诉求。
她想让自己的丈夫开小车,甚至暗示舒院长买车的那笔款项已经筹措的差不多了。但是舒院长还是宁愿坐小张的那辆旧车,那比费达开的那辆车还要陈旧的破车,也不愿意买新车。哪里就紧张到这模样了。
舒院长不肯换车,让她心生不满,难道自己的丈夫就要在汽车班里那么混日子吗?
“小王,坐。”傅院长去了分院,这边仍给他保留了办公室。
“什么事儿,你说。”王处长看着傅院长跟自己不同既往的客气,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心里毛毛的。
“是这样的,咱们那儿还有多少活钱?”傅院长说话那样子,好像是在家里问他老伴儿,家里有多少存款一样。
王处长心头一惊,她忖度了片刻说:“接近30万。买标志还不够,只能买桑塔纳。但舒院长一直说那是救命的钱,所以有时候还贷紧张也没敢动。”
王处长怕傅院长要求换车。
傅院长点头说:“咱们这么多职工,这么大的一摊子家业,是得留点儿刀刃上要用的钱。”
“那你的意思是现在要用这笔钱?”王处长不愿意跟傅院长兜圈子,索性挑明了问。可她在得到傅院长点头后,立即就前倾身体要说话。
“对。你先别着急。”傅院长伸手止住王处长。然后慢悠悠地说:“老陈申请了一笔科研基金,你也听说了吧。是干诊赵主任亲自出马的,我想申请下来应该是没问题的。你觉得呢?”
王处长听到这儿,转转眼睛接话道:“你是想用陈院长申请的基金把咱们这笔钱换了名头?”
傅院长在心里一笑,自己怎么没想到这出呢!但他顺着王处长的意思说:“就是不知道老陈的那笔钱有多少。”
王处长点头,带着一丝期冀说:“怎么也得有20万吧?!老陈那人不会自己独吞,多少也会分出来一些。”
傅院长笑笑,王处长这雁过拔毛看来对谁都是一样的。他给王处长一个你懂得的暗示,然后才说:“我问了舒院长,他说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数,应该说只多不少。但是吧,他那钱未必能赶在8月底之前到账,他又着急印书申报正高。”
“但是,拿陈院长的科研基金给舒院长买车,最后能行吗?”王处长不愿意。这笔基金用处,明年上面肯定会查问的。做假账?那不行。自己可不想坐牢!
“那钱不能买车。可以买神经外科的医疗器械。我记得去年陈院长开了两页纸的单子,合计起来的那一串钱数比桑塔纳还贵呢。”傅院长对陈文强买东西专捡德国的来,真的是又气又恨又窝火。
他做管后勤的院长,那时医疗器械要经过他的手去买。看看国产和德国进口的差价,有的达到了百倍。真让他疼得睡不着觉、心头都滴血的。
他这种痛苦表情,极大地愉悦了王处长,想起去年被陈文强折磨的旧事儿,王处长笑着说:“若是用他那二十万去买器械,以后往省厅报账也好看。但舒院长是什么意见?还有费院长、唐书记。”
这个小金库的每一笔资金来源、去向,唐书记和几个院长都有明细账。这也是王处长为了自保而未雨绸缪。
“若是别人用钱,舒院长可能未必会同意。但是陈院长要用的话,你说他和唐书记会反对吗?至于费院长,拿陈文强自己申请到的基金给他买手术器械,呵呵……”
费院长不会有意见的。但王处长立即就抓住不对之处了。
她笑着对傅院长说:“我这边先拿20万给陈院长印书了,然后他申请的基金给他买器械了,傅院长,那不是淘空了咱们的小金库了?”
“你糊涂了不是。那器械那么贵,给他买两对目镜就已经不错了,谁要按单子给他买那些器械啊。再说他不是有一套德国的显微器械了嘛。这笔钱只是借他先给了出版社开印,等他申请的基金到了,自然要还给我们省院的。”
“你确定?”王处长怀疑。舒院长这个人从不为自己谋私,这20万不是一笔小数目啊。但要是花在陈文强的身上,唔——以他和陈文强的关系,倒也说得过去。
“上面不会不给那笔钱。若是最后真拿不到,我和唐书记、老舒,我们仨负责补上了。量陈文强也不会让我们掏钱给他印书的。”
这最后一句话打动了王处长。以陈文强的性格是不会看着别人给他掏这笔钱的。但王处长接着小心地问道:“傅院长,你跟我说实话,是陈院长用钱么?前天我也去了陈家,我看丧事上礼的钱,都是1000起步,多的那个咱们就不说了,那些不够他自己先垫一下的吗?”
“你看你啊,想差了不是。事儿不是这么做的。陈院长现在有私事儿,咱们看着他自己扑腾,往后咱们遇上点什么?再说那申请的基金下来,上面会给他现金吗?肯定是转账到我们省院的户头上啊。你再想想,上面给他一张支票,那钱数若是与出版社要的有出入,那又不是百元大钞能找零的,不还是得从咱们医院走账的。”
王处长看看手表,唐书记应该已经完成每周的政治学习了。于是她谨慎地说:“那一会儿你喊了舒院长和费院长,咱们一起到唐书记的办公室。我现在回去取钱。”
“好。”
*
傅院长跟舒院长汇报结果。
舒院长立即说:“我去跟老费谈,你先去找唐书记。记得对唐书记实话实说。”
傅院长点头去办。
舒院长敲响费院长办公室的门。
“进来。”费院长压抑的愤懑,在这两个字里爆出来。“怎么是你?”
“我不能来?江经理怎么说?”舒院长在费院长办公桌前面坐下,一幅等待他告诉自己事情不成之原因的模样。
费院长知道银行的事情是瞒不过对面而坐的舒文臣。他忍不住长叹道:“我是扔了五十往六十数的人了,我跟你说我差点被王海鸥带进沟里了。你信不信?”
舒院长回他一个将信将疑的表情。
费院长咬牙切齿地说:“她上周找我同去银行,跟我说了银行的意思。当时我就犹豫,咱们前年可是……”
舒院长接话道:“前年银行跟我们合作,那笔贷款都没进我们省院的户头,直接就转抵了欠款。是不?”他提醒费院长。
“是啊。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谁知道等看了银行给的优惠……唉!我一把子年纪差点儿因为要贪小便宜,拖累得医院吃大亏。”费院长因为舒院长进来办公室时开着门,故而将声音压得很低,那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不知怎么就让人在这大热天里感到冷飕飕的、汗毛直竖。
“那个老虎也都有打盹的时候,你不用过多自责。毕竟王处长是咱们自己人,这些年的工作都合作的很好。”舒院长真诚地宽慰费院长。“小王那人一向谨慎,我估计她也是被银行的免息晃花了眼。幸好你在江经理这边探明了内幕,咱们医院也没有什么损失。算啦,这事儿过去就过去了,权当没发生了。”
费院长听完舒院长这一大段之后,他的表情很复杂,有懊恼、有羞恼、还隐隐带有一丝算得上是壮士扼腕的狠绝。舒文臣的视力很好,他相信自己绝不会看错的。而费院长接下来所言,证明了他刚才的所见及所想。
“老舒,我不像你这么想。我觉得王海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费院长双肘支在桌子上,倾身向舒院长提议:“这个内当家的咱们得换了。咱们省院的正经工作还忙不过来呢,那还有精力去防着她?她又是在那么重要的岗位上,你我又不是财务出身的人。”
费院长一席话,算是把事情都推到王处长身上了。而他自己就是一个一时不查被蒙骗的外行。至于银行许诺的好处,就当没听说过罢了。到手的那点儿好处,算不得什么。
舒院长勉强挤出一个笑,笑容里含着太多要拒绝费院长的意思。可不等他表态呢,费院长又说:“真的!老舒,我建议你好好考虑下我的意见,省院到了如今的规模,也是咱们胼手胼足拼出来的。别什么时候被那小娘们给倒腾成空架子了。”
好吧,他在办公室憋屈了这么久,羞恼的怒火让他一直在琢磨怎么说服舒文臣。他内心的真实目的,是想借此机会把听从舒文臣的财务处处长换掉。
舒院长沉默了一下才说:“老费,我赞成你这个亡羊补牢的处理方法。其实要是没有前年的例子,我可能跟你一样也要被银行抛出来的诱饵钓住了。这个小便宜啊,唉!其实我中午就是诈她一下,真没想到能诈出来的。但是就这么换了她,她这些年跟着咱们鞍前马后,不是那句没功劳有苦劳,她切实是有功劳的人。要不咱们分头跟她再谈谈?惩前毖后了。”
舒文臣这样的反应,令费院长的心理好受了一点儿。但他还是很严肃地坚持:“老舒,她这事儿办得不地道。由事见心。她那人的心不在咱们省院了。你不要养虎遗患。你若坚持我就只好让全院职工来评评她配不配再当财务处长了。”
费院长的严肃脸色,配上不容舒文臣拒绝的语气,还有后面的威胁,都让舒院长从心底生出自己再留着这个财务处长,再庇护王海鸥,就是置省院的利益于不顾的人了。
舒院长沉默良久后,长叹一声道:“老费,咱们认识几十年了,你看我什么时候不是把省院的利益放在前面。但咱们得先把她管的那些现金处理了。”
这话从舒院长嘴里说出来,费院长立即就缓和了脸色。他没有任何疑问地接受了陈文强出书借支的理由。
但他接着又说:“江砚那老小子也很滑头。他肯定是知道咱们开户行出事了。前几天他还主动跟我说可以带资进场,今天就跟我推脱起来。m的!咱们西边的妇儿中心等项目,必须得要求他带资进场。他不垫支百万就换人来干。”
“没问题。你是第一关。我信你能拦住他。”舒院长起身,俩人前后脚去了唐书记的办公室。
*
陈文强在大会议室政治学习没结束的时候,就被骨科王主任叫过去了。梁主任随后也被找去了。他俩跟着王主任去看今天刚做完脊髓神经纤维瘤手术的那个患者。
回到骨科的主任办公室,当着顾光复这个副主任的面,王主任忐忑不安地说:“老梁,老陈,我从下了手术台就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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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舍8
“你担心什么?”梁主任和陈文强一起发问。
“唉!”王主任一声长叹, 带着明显的不甘心说:“我这个手术开台就做的很不顺。老陈, 你不要怪我贪心。我知道在国外脊髓神经纤维瘤是归到神经外科, 可国内……”
王主任在陈文强的那种你扯吧, 我看你扯到哪儿的神态下,略略羞恼地说:“国内怎么也是一半对一半吧。”
陈文强不屑地说:“我那边的手术排到一个多月后了。我在乎你抢个脊髓神经纤维瘤?你要能抢了丘脑的胶质瘤,我还正眼看你三分。”
梁主任就做和事佬。“老王,咱们认识多少年了,你有什么话不能直说的。我跟你说, 今天我那个肝癌手术可把我累得够呛。你要继续这么虚头巴脑的,我可就去中医按摩了。”
陈文强就催他道:“我科里和院办,哪那儿都积压了一屁股的乱事儿。老王,我没空儿陪你兜圈子,你不说实话我就走啦。”
“别呀, 你看你们俩,啊,一点儿铺垫的余地都不给我留, 你俩像话吗?”王主任气咻咻地指责陈文强和梁主任, 那态度俨然是这俩人对不起他的。
“像画儿?下辈子吧。就我现在这模样, 早五十年我就知道自己半斤八两了。”陈文强调侃自己一句。然后催王主任:“赶紧说正事儿。”
王主任一叹还是没说出来一句正话, 气得陈文强站了起来。他赶紧把陈文强拽住, 嘴里说:“咱们仨多少年前就一起搅过马勺的,你几十岁了, 怎么还是这么点儿耐心都没有的。坐下, 这就跟你说。我不瞒你俩, 今天这手术是我冒失了。我太想用一个四级手术证明自己,嗯,目的是改变骨科病房被急诊科挤兑得成了骨二科的现状了。”
王主任用视死如归的态度,秃噜出来一长串。
陈文强面色凝重地问:“术中出事儿了?纤维瘤切除时损伤脊髓了?”
王主任赶紧摇头,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
梁主任见状就笑着安慰王主任:“老王,没损伤脊髓你就不用着急。来来,咱们一步步复盘,把你的手术步骤再重现一遍,看看是哪儿可能有疏漏。好不好?”
梁主任的提议是很好,但对王主任来说感觉就很微妙了。但为了不再更多人的跟前丢脸,他还是把患者mr片子查到阅片器上,然后皱着眉头把手术细节慢慢回忆了一遍。
陈文强憋得咬舌头几次,终于等到王主任把手术全部讲完了。他马上抢着问 :“你第一是担心血肿,担心椎旁肌肉止血不彻底,是不是?”
“是。”王主任很痛苦、很纠结地地点头承认。然后他说:“这个手术我该让老顾跟我一起上台的。”
“顾光复啊,你现在熬到老顾啦?”梁主任开玩笑。
顾主任赶紧说:“是王主任抬举我,我在你们面前永远是小顾。”
陈文强笑谑:“你也好意思,四五十岁的人了。你儿子都多大了,你自称小顾,你还不知羞了啊。”
顾光复顾主任咧嘴给三位大主任一个左右为难的、讨好的笑容,算是揭过自己算老顾还是小顾的这茬。
陈文强跟着问王主任:“你都带谁上的手术?”
“王强、金鑫还有我带的那个刚毕业的王大力。”
“艹!老王,你这是活腻歪了,自己要找死啊!”陈文强一句话给王主任定性。“你看看你,王强虽然不弱,小金也很努力,但这样的手术,你带着小顾一起做也就算了,带他俩你是自己托大还是以为他俩捆起来能抵得上小李一个的细致了?他俩,我不是说他俩不好,但四级手术,他俩你怎么也得等三五年之后啊。”
“老陈,你别急啊。”梁主任拉住激动的陈文强。“老王虽是担心出现血肿,也就是担心罢了。你说他这个谨慎的性子,谨慎了几十年了,怎么会在这样重要的手术疏忽了。他自己吓自己呢。”
陈文强接着问道:“椎骨止血,你再想想有没有漏洞。”
“那个应该没有。那是我自己亲手做的。”王主任对自己还是有信心的。
“硬脊膜静脉丛呢?”
“也应该不会有。”王主任本来就不是强势的性格,在陈文强咄咄逼人的追问下,节节败退不说,人也显得更萎靡了。
陈文强靠回到椅子上,无可奈何地说:“椎旁肌肉止血你是交给王强和小金了,是吧。”得到王主任点头,陈文强接着说:“明天下午做个ct看看了,24小时内没出现血肿,出现的血肿的几率就会小很多。”
梁主任开口道:“有血肿也多半是72小时内出现。这个时间段里,创面没有愈合,咱们推回去清理血肿也就是了。没有脊髓水肿就好办。”
王主任咧嘴苦笑,推回去成什么了?那自己还不如不做这台手术了呢。
陈文强看不惯王主任如同斗败的秃毛公鸡模样,就接着梁主任的话说:“有脊髓水肿也好处理,先脱水、上激素,大不了开放硬脊膜了。老王,我给你打起精神头来,就是有脑脊液漏,也不算是什么要命的事儿。你这几天辛苦一点儿在科里看着了,有事儿你给我打电话。”
“嗯嗯。我自己在科里守着。若有事儿,我找你、你可得老梁还有小李立即到。”王主任立即向陈文强要保证。
“屁话。病人真有事儿,我肯定马上就回来。但是我能到,小李你还是别指望了。咱们医院的男人不是死绝了,就剩她了。”陈文强说话一点儿也不客气。
梁主任笑眯眯地站起来说:“有老陈陪你上台足够了。行啦,这事儿就先这么地了。我回去看我的肝癌了。我说老王啊,没准儿你这是自己吓自己呢。”
“我最希望没事儿了。”王主任得了陈文强的允诺,情绪好了一点儿。
陈文强领先往外走。这一路被梁主任钳的了好几下。迫于梁主任的压力,他不得不改变说话的态度并换了语气。到电梯间后,他认真地叮嘱送自己的王主任:“以后你别再抢我神经外科的手术了。国外把脊髓归到神经外科,自有人家的道理。咱们是西医,还是跟世界保持一致了。再说你们骨科手术那么多,那还不够你做的啊?!我说你和小顾本来就是稳妥行事的性格,以前怎么干活,以后也一直那么干就行了。”
王主任咧嘴笑笑,顾主任很谨慎地表示自己记住了陈院长的教导。
梁主任劝王主任:“老王,你别心急,慢慢来了。还有,那个拔苗助长是有百害无一利。就是小金在这儿我也要这么说。二级手术你放开给他做,我就谢谢你了。这样的大手术,你还是悠着点儿吧。”
“好!好!谢谢你理解我了。”王主任感激地朝梁主任抱拳,将陈文强和梁主任送进电梯。他带着懊恼往回走,心里是后悔不迭。不仅后悔自己选择病例不当,也后悔自己对王强和金鑫的信任过度。
这俩本质上就不是谢逊和李敏那类人。
给他俩机会也没用!
倒是跟在他身边的顾光复顾主任露出了然的神色。王主任啊,他就是被人管太久了,一旦没人管了,就拿捏不准行事的分寸了。这个患者刚住进科里,自己就提醒他转诊给神经外科,他偏舍不得。唉!千万不要“二进宫”才好。
*
陈文强跟着梁主任出了电梯。电梯间没人,俩人站在普外科的病房外面说话。
“你说老王是真的怕手术出事儿吗?我怎么也不信椎旁肌肉止血这么重要的地方他会含糊了。”陈文强很不满。“我两天没上班,积了一堆的事情,他还跟我玩心机。艹!”
梁主任笑着安抚陈文强,说:“他是不会含糊。这手术以他的能力是完全能拿下来的。不过,老向今天带张正杰做了个骨盆骨折切开复位内固定术。他们这个手术完成的早,老向就挨个手术间窜。我猜可能老王被他挤兑得受影响了。”
陈文强的眉心拧出个大疙瘩,“顾光复没受影响吧?”
“小顾那台结束的早。等他做完手术,人家中午饭都吃完了。”
“老王还是孬了些。怕他向泰和做鸟啊。”陈文强不屑。
“他要是个硬性子的,也得跟我一样下放了。我估计他也就是先在你这里备书,也在我跟前卖个好。以他的能力,如果术后患者营养跟得上,切口愈合能力正常,你就当他提前向你汇报骨科手术新进展了。”
“但愿。”陈文强咧嘴。
“到我们科坐会儿?”梁主任邀请陈文强。
“不去了。”陈文强按电梯按钮。“我该回科里晚查房了。明天有择期手术。”
等陈文强急急忙忙回到了科里,李敏已经带着人开始晚查房了。他不声不响地跟在队伍的后面,听了一会儿,李敏查完1个病室出来就看到陈文强缀在人群后。
“老师,你回来了。”李敏很高兴。“老师,你来查房吧。”
“好。”陈文强没有推脱就接了过去。他明白李敏的压力,换自己在她的这个年龄,也没有承担像她这么大的压力。他甩甩脑袋,把那时候的老李挤出涌上来的回忆,他集中精神,有重点地做晚查房。
差不多查完的时候,实习护士追过来找陈文强。
“陈院长,唐书记找你回院办。”
“嗯。”陈文强答应一声,继续查房。还剩几个患者了,看完也能安心下班了。
*
唐书记的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里的办公桌椅、书柜、沙发等,都跟舒院长的办公室一样,只是宽窄比舒院长那间略窄了一些,但又比傅院长、费院长等人的宽了一点儿。这明显的窄一点、宽一点的办公室,似乎暗示了唐书记在省院的地位。
当然了,唐书记目前的地位跟陈文强脱离不开关系。这也是陈文强越来越占据主导地位,才给费院长等人认识到唐书记的存在,令她不再是一个单纯的、象征意义的符号存在。
王处长早就抱来的纸盒箱子,堂皇地搁在唐书记的办公桌上。哪怕护理专业出身的唐书记嫌弃地皱眉,都没改变王处长无声坚持要放在她桌子上的行为。
纸盒里装了省院小金库的全部财产。
在王处长的心里,那钱多少现在已经与自己无关了,都拿了大头出来,还留着尾数在自己手里,倒不如全部交出来让舒、陈两位院长满意呢。
“陈院长呢?”王处长坐下就问。
费院长就说:“刚才唐书记做报告的时候,我看到有个挺漂亮的小护士来找他。哪科的不知道。”
唐书记笑:“老费,你这话说的不地道啊。咱们省院的护士你认不全我信,但要说漂亮护士你不认识,那你可就糊弄咱们大伙了。谁不知道杨姐当初是药局一枝花。”
“是啊。费院长,你专挑咱们省院最漂亮的那朵花,那都是药局的传说了。”傅院长起哄。
舒院长心情很好地跟着点头捧场:“老傅说的没错。我记得我家老大刚会走的时候,你家那小丫头出生,惊动了咱们省院半栋楼。”
费院长谦虚地笑笑说:“我家老三小时候长得可以,长大了越来越像我,唉!可惜了她妈妈的基因了。三个孩子”
唐书记就接话道:“一个比一个长得好。”
费院长嘴角抽抽,却不能否认唐书记的话。可惜自家老大这个基础太差,老二比他哥哥强,但也就是个一般人而已。至于闺女的长相,是比俩哥哥强跟多,但也只是勉强算是漂亮吧。
照她妈妈差远了。
“女儿像父亲好像比较多啊。这个基因组合也不知道是按照什么规律来的。”费院长喟叹一句。”
“我家闺女也不怎么像我。”舒院长遗憾。
费院长就说:“像楚主任也很不错的。”他摸摸自己的脸,感慨:“年轻的时候说不在乎外表,要在乎思想是不是上进,现在想想谁能不在乎呢。”
“老费,你终于说了一句大实话。”唐书记笑着撂下电话,又继续拨号:“陈院长没回11楼。他能去哪儿呢?”
“普外?急诊科?骨科?除此之外他还可能去儿科。也就这些地方了。”
唐书记按着这提议顺序拨电话找人。
傅院长就说:“你们注意到没有,最近有些人腰间别了个bb机。这要是老陈带一个那玩意,咱们是不是就好找到他一点儿了?”
费院长对bb机了解的多一些,他笑着说:“那bb机还可以留言的。我看有个小册子,上面有简单的数字组合代表是什么意思。比咱们这电话好。有时候不在办公室,不说别人找不到自己,就是布置下去的事情想及时得到反馈都不能。·”
唐书记立即兴致盎然地接话道:“老陈没在普外,我这时候最盼着他有bb机,让他赶紧回来了。”
“那得他手边有电话。不然还是没可能。”舒院长没觉得bb机那玩意怎么好。随时随地被追踪,那简直是不敢想象的麻烦。
费院长接话:“我认为应该给院里的各科主任配一个,谁也不能24小时守在医院和家里。一旦有事儿,用bb寻呼也好找人及时回到医院。我听说美国放牛,那些牛鼻子上就挂了bb机。训练出来条件反射的牛,bb机一震动,它们就知道往回跑。”
舒院长的表情就很微妙了。
“但每个月要30块钱的寻呼费。”王处长打断费院长勾勒的美妙前景。“科主任对于工作上要用到的bb机,他们未必会愿意自己每月出30块钱啊。给主任配了,就得给医院的中层都配了,这么多人加在一起,每月也是不小的一笔费用。”
舒院长立即说:“还是等咱们的妇儿中心落成以后的。到那时候会宽裕很多的。”
“那起码要明年给暖气的时候了。”
“就一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咱们现在可没那么多的余钱。”王处长说完笑道:“我看有人拿过bb机,小小不大点儿的东西,就要一两千块呢。”
傅院长笑着说:“那bb机在南方批量买也不贵的。”
唐书记皱眉说:“老陈和老梁才离开骨科。老舒,别的主任暂时先不管,得给老陈配一个bb机。这人能去哪儿了呢。”
费院长赞成:“对,给老陈配一个。不然这一会儿要是有急诊要开颅的,咱们上哪儿找他去。”
“有李敏呢。颅脑外伤的急诊手术,李敏带马大夫他们几个能做。”舒院长反对给陈文强配bb机。
见舒院长提到李敏了,唐书记立即跟着说:“老舒,我闺女今年上高三了。我都想把闺女交给李敏帮我带带。可惜李敏周末要去上课。”
“等她休产假的时候了。”舒院长热心地给唐书记出主意,话题瞬间被他俩从bb机转到孩子的高考上面了。
*
范主任回到在制剂车间的办公室。徐强已经在等着她了。萧主任跟徐强聊天,听说是范主任通知他来取汇款的支票,在范主任回来时,就很知趣地随便指了件事儿离开了,将办公室倒给范主任。
徐强能在第一个赶到范主任的办公室,是因为他今天下午就在省院各科室间活动呢。随着腰间bb机的震动,他第一时间得到了范主任的通知。
在领了几张支票、签过字、收好以后,徐强捏着自己的公文包拉链,想了又想,没把李敏给自己写好的进药申请拿出来。他很积极地请求:“范主任,你这么多的支票,一会儿大家都来领,我到你办公室门口维持秩序吧。出来一个我放进去一个,你看好不好?免得人多手杂弄乱了。”
徐强这样体贴的建议,范主任当然很高兴地接受了。她还建议徐强:“先写30个号码,来一个发一个。”
“好。”徐强接过范主任给的纸盒皮,拿着范主任提供的记号笔,很快完成了号码牌。
“小徐,你功课准备得怎么样了?” 范主任从知道徐强为何要做医药代表、然后又要考博后,就对他另眼相看,平时没少给他特殊照顾。
“还差了很多的。”徐强很谦虚地说。
“还有5个月的,加油了!考上博士好好做学问,你这两年也赚得差不多了。”范主任端起水杯。
徐强笑笑说:“全靠主任你提携我的。”
范主任不置可否,喝了几口水之后,她似乎不在意地问徐强:“小徐,你在神经内外科做的营养素试验,进行得怎么样了?”
徐强立即就紧张起来。他很谨慎地说:“范主任,那两个肠内营养素没有足够的国内临床试验数据,我不敢冒昧地麻烦你进药。”
“现在呢?”
“现在神经内外科加起来差不多有几千罐的服用数据了。”徐强拉开公文包,把李敏的那个用药申请单拿了出来。双手捧给范主任说:“因为陈院长的家事,所以我没敢在周一拿出来。”
范主任接过去一看,是李敏写的申请报告,但陈文强加盖了印鉴。那这事儿就好办了。她看了一遍,再抬头的时候,徐强已经把两个信封摆到她桌子上了。
徐强略弯腰,很恭敬地说:“这一个是惯例。这一个是新药进医院的费用。这事儿得麻烦主任费心了。”
范主任笑笑,把两个信封和用药申请都收了起来。然后她用探究的态度,眼睛盯着徐强问:“小徐,我要不问你的话,你准备什么时候拿出来?”
“最晚是这个周六了。”徐强带着一丝腼腆的笑容解释:“下午上班前我就来过了。远远看着你挺着急地往院办那边去,我就没敢打扰。想着下班前再过来一趟,看看你是不是有空儿。嗯,我今天一下午都在神经内科,嗯,主要是询问正在使用这两营养素的患者,问他们是不是有什么不耐受或者是什么不良反应。”
徐强行事的妥帖和谨慎,让范主任很欣赏。她笑着赞扬徐强:“能把竞争产品放到一起做的,你是唯一的了。你以后准备怎么推广这两个营养素呢?”
“这个……不瞒你说,从神经内外科试验的结果看,这两产品的效用实际差不了多少。怎么推,就看那家公司给临床的推广费高了。当然另一个也不能完全放弃。”徐强对范主任实话实说。
范主任笑而不语。
说话间,有人敲门了。
“请进来吧。”范主任发话。
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地进来了。
徐强立即迎上去说:“哥们儿,咱们今天要排队。来,你第一号。你第二号。”他把两个号码塞进年轻人的手里。“你跟我到门外等一会儿,他出来你就进去,如何?”
徐强夹眼,那个拿着第二号的医药代表秒懂,跟着徐强就出去了。这样痛快领回款的好事儿,虽然事出突然,使得大家来不及准备点儿小礼品,可给几张井冈山表示谢意,那是不方便有人在边上看着的。
一会儿的功夫,赶来取支票的医药代表,就在范主任的办公室门外聚集起来了,徐强手里的号码就派出去了大半。但出来一个才能再进去一个,井然有序的排队,并没有出现什么喧哗的场面。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了,范主任的手里的所有支票才都被赶过来的医药代表领走了。
“小徐,辛苦你帮忙了。走,到我家吃晚饭去。”范主任挺客气地邀请徐强。
“谢谢主任。改天的吧。莫名今天在医大附院那边,她等我回家吃饭呢。”
“哎呦,这可有点儿太远了。你赶紧从正门那边打车回去吧。”
“嗯嗯。范主任再见。”徐强夹紧公文包急匆匆往正门而去。他的身影很快就被夜色吞噬了。
取舍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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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敏下午往普外科打了两次电话都没有找到梁主任。她利用今天查房早、准时下班回家, 在晚饭前尚余的那点儿时间,打电话去梁主任家里。
终于找到了梁主任。
“是小李啊。你等等我回房间跟你说。”俩孩子在客厅撒欢,梁主任舍不得呵斥外孙女和外孙子,就说大姑爷:“我回房间听电话,一会儿你把话筒撂好。”
“好。”大姑爷答应一声,拿起话筒, 在听到梁主任对李敏的一声“喂”之后放下了。
梁主任简单扼要地转述了手术室护士长意见,还很诚恳地说:“昨天我和李主任都补了签字,但我让你回去确实是疏忽了。再遇上这样的事儿, 你一定要找医务处或者院办来个人陪着, 千万要等手术结束了再离开。”
“嗯。好,好。”李敏谢过梁主任的指点才放下电话。
如今再想想手术室护士长那人, 在自己前年这时候刚上班时,说她横挑鼻子竖挑眼都不为过。唔,她是在产科刘主任挨打那次后, 才改变了对自己的态度。其实她也不是光对自己严格,她对所有人都那么严格。若不是她的严格管理, 手术室也难以保持目前这样秩序井然的环境。
但她提醒梁主任的话、还有她今天给自己打的电话, 李敏抽出便签纸, 简单记下此事, 贴到书橱的玻璃门上。准备等晚上回来写日记时, 一定要记上自己应该感谢的护士长。
李敏过去对面严虹家吃饭, 见严虹和潘志俩人都已经在饭桌边坐下了。
“彩虹儿,舍得离开你那宝贝的大床了?”李敏跟严虹开玩笑。
严虹笑着回答:“是床终于舍得放我出来溜达一会儿了。”
这样的回答,令李敏莞尔。
小艳和小芳端饭菜,李敏把婴儿车拽到自己跟前。看潘嘉终于不再啃皮球了,便对潘嘉说:“宝宝,张嘴,啊,给姨姨看看你的牙是不是都出来了。”
李敏张嘴给潘宝宝做示范,潘志喊李敏:“你离他远点儿。”
李敏以为潘志是提醒自己别让孩子抓到了眼镜,就把眼镜摘了放饭桌上,然后继续逗潘嘉。“啊——张大嘴,唔”
潘嘉的手以李敏回避不了的速度,突然插进了她的嘴里,手指头还扳住李敏的下牙。李敏赶紧仰头回撤自己的脑袋,小人儿的手脱离了李敏的口腔,但他乐不可支地直踢腾双腿。那目的达成后的手舞足蹈、开心地流下吃水的模样,气得李敏在他鼻尖轻轻地点了一下。
“潘宝宝,你撒尿后洗手没有?”
严虹笑着揶揄李敏:“你傻了不是,敏敏?宝宝现在拉屎撒尿后,用不着洗手。洗屁股还差不多。”
潘志摇头:“才提醒你离他远点的。他今天发明的新游戏,谁凑近他说话、看他的牙是不是出齐了,他就扣谁的嘴。”
“下午小凤和娜娜都中招了。倒是他和六六玩的挺好。”
夫妻俩一人一句地抢着说他家儿子的特别、他家儿子的能耐,言语间全是初为父母的骄傲。
李敏怀疑地问:“他和六六会玩吗?”
“会啊。他俩玩得可好了。咿咿呀呀地说了好久谁也听不懂的火星语。最后宝宝还抱着六六的胳膊不让走。刚才龚海下班过来把六六抱回家了。”严虹得意洋洋。
小艳把盛好的米饭递给李敏,小芳端出来一个二大碗,里面还是鸡汤面。严虹接过面碗问李敏:“吃点儿面条?”
李敏摇头:“我最不喜欢吃面条了。哪怕吃到撑,没多久就饿了。”
潘志挑挑他那碗面条,赞同地点头:“我也是这感觉。所以我在大学就吃过一次面条。奔着一食堂的卤不错,尝尝味道。”
严虹转脸看潘志:“那你觉得味道怎么样?”
“和我这碗的味道没法比。”潘志挑起来一筷子面条,陶醉般地放在鼻子下面嗅嗅味道,说:“早知道以后能吃到这么好的面条,我是不会花8分钱吃那个挂面的。”
“8分钱?你就吃了二两面条?”李敏惊讶。“我们女生,还得是那种小小个子的人,才会买二两面条的。”
“不是二两是四两。我刚上大学时是8分钱四两,等毕业的时候,四两就要1毛6了。都不如买8个馒头吃了顶饿。”
“你们什么都便宜,我们那时候8分钱只能买4个馒头了。还是早上学好。吃饭都能省一半钱。”李敏羡慕地说。
“咱倆上学也不晚,小学读了一年半,从春季入学改秋季、小学六年制试点、高中改三年制,全都赶上了。”
“12年半才读完义务教育。”
“错,义务教育只到初中毕业的。”严虹纠正李敏。
“反正咱倆可够亏的了。”李敏惋惜。“咱倆读完大学话的时间,穆杰把研究生读完了还有剩余。”
李敏和严虹边吃边聊,突然间一直在啊啊的潘宝宝没声了,俩人转头一看,原来潘志给他儿子挑一小节面条,小人儿美美地吧嗒嘴在尝新鲜呢。
“啊啊。”潘嘉吃完了还张大嘴要。
李敏这回可看到他的四颗小乳牙出齐了。
“宝宝这四颗小牙长得好。”
“潘志,你少给他一点儿就行了。挂面里是加了盐的。这面条汤里还有咸淡味的。他太小,不能一下子接受这么多盐分。”严虹提醒潘志。
“他可能就是因为面条里的咸淡味才爱吃吧。好了,我就给他尝尝味,不给了。”潘志收了筷子,自己去吃面条。他身侧婴儿车里的小人儿,等了一会儿见父亲再不理会自己了,立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吓得刚扭回头吃饭、准备继续闲聊的严虹和李敏几乎扔了手里的筷子。
小艳端过来一个小银碗,到潘志的晚饭里舀了一勺汤,小芳立即把奶瓶里的凉开水兑进去了。然后小艳用匙羹尖带了几滴汤到潘嘉的嘴唇上,哭出眼泪的潘嘉用舌头舔舔嘴唇,立即就给所有人一个流着眼泪的大笑脸。
“我的天啊。彩虹儿,你家潘宝宝长大可以去当演员的。你看看他这哭、笑之间转换的多快多、多自然、多真啊。哎呀,刚才给他拍下来就好了。”
潘志站起来说:“我去拿相机,小艳你先别喂他。”
几分钟之后,潘嘉小朋友留下了一生最不想看的照片:没喝到面汤的大哭(暴露了喉咙眼的)和喝到面汤后带着眼泪的极致笑脸。
“潘师兄,这两张照片记得多洗一张给我啊。”
“好。”潘志也觉得儿子这样的精彩时刻值得珍藏。
*
陈文强抱着纸盒箱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
司机小张就建议道:“陈院长,我帮你把纸盒箱子放尾箱吧。“
陈文强置若罔闻。
小尹喊他一句,他也不给一点儿反应。
舒院长给小张解围:“他稀罕,让他抱着吧。走啦,这个点儿路上要塞车的。”
小车在已经开始塞车的洪流里,一点点地往前蹭。老楚蜷腿坐在后排的三人中间,她略微动动,小尹就往门边挪挪。
老楚拽她一把说:“再挪,到车外面去了。”
小尹笑笑。往常都是自己坐中间的,知道中间坐起来不舒服。
小张把收音机打开,大概是车龄太久了,噪杂的信号声令他马上又关上。老楚用胳膊朝舒院长方向使使劲儿,悄悄问:“老陈抱的是什么?怎么一股子视死如归的架势。”
舒院长略略转脸,在老伴儿的耳朵边留下一个字:“钱!”
老楚不敢置信地侧脸瞪着舒院长:“你跟我开玩笑?”
“没有。真的!”
老楚立即紧张起来了。那么一个纸盒子,那得是多少钱啊!她的不安也传染给了小尹。小尹就问她:“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我心里不舒服。”老楚半真半假地说。
“是这几天累着了?”
“不是。我是刚被吓着了。”老楚贴在小尹的耳边说:“老舒说老陈抱的是钱。”
小尹立即捂住嘴巴,把惊呼声挡在喉咙里。
舒院长好笑地看看前座木然的陈文强,然后再看看那俩被惊到的女人,他微微笑笑合上眼打起盹了。
小车用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了陈家胡同那儿。往常都是停在胡同口的,今日老楚一反常态地要求:“小张,往里面开,开到门口我们再下车。”
小张没等来后座闭目打盹的舒院长和直视前方的陈院长否决这个提议,就只好一路开进去。大不了一会儿倒出来呗。及至陈文强被舒院长拽下车,几个人簇拥着他回到家,陈文强仍然有些魂游天外的样子。
老爷子带着三孩子已经吃完晚饭了。陈鸿宇见父亲抱着纸箱进院,立即上前迎接。“爸,给我吧。我来抱着。”
“不用。不沉。你陪爷爷说话了。”陈文强拒绝了儿子的帮忙,跟老父亲打过招呼后,他把东西抱去书房。
老楚和小尹跟在他身后进去,舒院长笑笑找保姆一起端晚饭。
小尹跟进去书房就问:“老陈,哪来的钱?怎么抱回家了?”
老楚度量纸箱子的大小,问:“老陈,这是多少钱?这么大个纸箱子。”
陈文强带着情绪说:“不到三十万。来,给你俩看看。”
老楚和小尹也不算是没见过钱的人了,她俩听说不到三十万,也就不再紧张地跟在陈文强身后了。
老楚还打趣道:“是不是老舒换成五元、十元一张的,才装满这个箱子啊。”
小尹看陈文强情绪不稳,就说:“咱们先吃饭,吃了饭再说。走啦,老陈。”及见陈文强站着那儿琢磨把纸箱子放哪儿,就提醒他说:“放到写字台下面吧,家里没人动的。”
陈文强如小尹的提示,将纸盒箱子塞到写字台的下面,然后跟着老楚和小尹出去洗手吃饭。
撂下筷子了,陈文强就对舒院长说:“小舒,你给我说说那是怎么回事儿?你就这么让我抱回来,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我的。”
舒院长矜持地笑笑,站起来招呼小尹和老楚,并让陈文强把老爷子和孩子们都叫到书房:“都过来听听了,我一次给你们讲完。”
*
事情的来龙去脉,经了舒文臣的解释,一下子就变得很简单了。
“那王海鸥和费保德一起来找我,我就觉得这事儿要多加警惕。什么时候她这个财务处长、我倚重的左膀右臂,居然跟费院长搅合到一起了?我不是说费院长会有什么要祸害省院的心思,只是他那人面临二线,这些年的注意力一直在我的位置和怎么能抓到更多的钱上面。那就不是一个能好好共事的同志。这是我今天的第一个疑点。老陈,你什么想法?”
“我?”陈文强见问自己就气哼哼地说:“我没想那么多。中午我就跟小尹说来着,银行既往对你从不友善,又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凭什么把省了一大笔利息的好事儿给你。至于王海鸥和费保德怎么想,我没空想他们怎么想。”
在老父亲和仨孩子跟前,陈文强带着情绪的话也还是说出来了,但是他还知道要收敛态度,最后他的温和态度弱化了他语气中的愤慨。
老爷子让孙子、孙女都谈谈看法。
陈鸿宇说:“我赞成我爸爸的观点。银行对我大爷不好了那么些年,突然给个大好处,哪怕是小好处,后面也肯定是想从省院得到更多才对的。”
舒玥就说:“我听到那年我爸跟我二大爷打电话了。是说费、费大爷那年把我叔从外科大主任拉下来的原因。妈,你还记得我爸很生气不?费大爷是因为个人原因撤我叔的大外科主任,对医院有害处没益处,那他现在再有什么建议,我都要先考虑他的目的了。”
轮到陈鸿雁了,她看看哥哥,再看看姐姐,往她妈妈身边躲躲,最后在爷爷的目光下,只好硬着头皮嗫嚅道:“大爷,爸,你们为什么要借银行的钱呢?我听我们同学说她妈妈厂子里集资买机器,每人必须交3000块,不交就下岗。嗯,那3000块是没利息的。之后每1000块一挡利息.那个具体的是多少她没说。嗯,我是说是说医院医院是所有人的,大家一起出钱盖住院楼不就行了嘛。”
陈鸿雁结结巴巴地把自己的想法讲完,小尹轻拍女儿胳膊,微笑着说:“你倒是敢想。每人3000元没有利息的借款,老舒,算上今年新来的,咱们省院好像过了千人,是不?”
舒院长点头,他笑着称赞陈鸿雁的主意道:“小雁儿的想法好。这要是一下子有了300百,好像省院妇儿中心也可以马上动工的。”
陈文强想开口说话,但现在是老爷子主导讨论、要教育孩子,他便费力地把反对女儿的建议憋了回去。
老爷子先肯定了孙子的意见。
“鸿宇的考虑好。我们在现实生活里,任何时候面对突如其来的好处,都要看好是什么人给的。往往是小恩小惠的后面有一个大坑等着呢,才有占小便宜吃大亏的说法。
小玥儿,你的意见跟你爸爸一致。都有被坑过一次,以后就时刻提高警惕的感悟。就是所谓的吃一堑长一智。很好。但要是换成别的人、没有损害过省院利益的人提出今天的提议,假设你在你爸爸的位置上,你可能有这样的警惕心没有?”
舒玥摇头。
老爷子就说:“警惕心不应该只在损害过你的利益人身上。那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任何时候都是要放在处事前头的至理名言。”
舒院长和陈文强都站起来,齐声应了一声“是。”
老爷子摆摆手说:“坐下 坐下,我就是跟孩子们随便说说。”他接着点评道:“至于小雁儿的建议,雁儿啊你想过没有,有的人家可能就没有3000块钱的存款。而且存五年定期的话,现在的利率是9%,每年有270元的利息。无利息集资的本质就是从群众手扣钱呢。你大爷和你爸爸要敢这样做的话,就面临着群众上访、上级找他们谈话了。”
“那我同学她妈妈的厂子怎么可以?”小姑娘追问。
老爷子就给孙女解释道:“有的工厂没办法从银行贷到钱,上级也没能力给他们钱投资买机器。但他们不进行设备更新,就会出现停产、乃至工厂关闭。这种情况下,有关部门会对这样的工厂放松监管,让他们拼一把,看能不能自救成功。”
“那不成功岂不是那3000块就没了?”
“是啊。早年喊出来要打破大锅饭、砸碎铁饭碗,一部分工厂没有了国家给生产计划、没了国家收购产品、再下发回工资,这类工厂若不能考自己找到产品的出路,将来就是很难说的。关停并转一部分企业是势在必行的大趋势。他们那集资是挽救自己的工厂、挽救自己的饭碗。”
舒玥就接着老爷子的话问:“爷爷,我们今天看银行的存款利息,一年定期就是7.56%,三个月是3.62,活期是1.8%。要是我爸和我叔他们能到借活期的集资就好了。”
老楚说女儿:“自然好了。老舒,这个月不妨晚发十天半个月的奖金了。就当借同志们的活期,把银行贷款的本息到期还清了。”
“是啊。”小尹也支持这个提议。“老舒、老陈,你们今天没按着银行划下的道道走,8月份若是不能按时还银行贷款,我怕他们会比黄世仁更狠呢。”
老爷子就说孙子孙女:“你们仨好好想想,看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好。小楚,小尹,你俩看着孩子讨论,不出离大格就好。”
老楚站起来应个“是”,跟小尹一起把仨孩子带出去了。
*
等孩子们出去了,老爷子就对养子舒文臣说:“小舒啊,说说你的下一步打算,你想怎么做。”老爷子坚信养子这个从小就是黑芝麻馅的元宵,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
面对陈爸爸和陈文强,舒文臣先把自己的要换财务处处长的决定说了,然后用脚踢了一下纸盒箱子说:“叁拾万元,王海鸥弄这么大的纸盒箱子装着,”
陈文强接话道:“我看她是怕从财务科到唐书记办公室不够显眼呢。”他听明白舒文臣的打算,也就不再计较舒文臣之前不允许他说话、先把钱抱回家的举动了。
舒文臣笑笑,然后把分院急诊急救的欠费不能收回说了,以及他想做的工作等合盘端出。
“你确定要跟银行对上?你这恐怕要担着落井下石的名声了。”老爷子问。
舒文臣点点头:“那也怪不得我。爸,从我接手省院这一大摊子,在小强回来前,我是月月疲于奔命。一方面是临床诊疗的安全,另一方面就是应对银行的压力和挑衅。产科陈丽萍她对象那时候是信贷部的主任,我是用提拔陈丽萍当产科的副主任,当然也是陈丽萍业务能力可以,才换得了两年的喘息时间。”
陈文强立即急哄哄地说:“那你该早叫我回来的。”
舒文臣笑笑说:“我那时才当上院长助理,很多事说了不算。”
话是这么说,但陈文强就是从舒文臣的眼睛里看出他未竟之语:我当上了院长,也还是不能维护你周全呢。
陈文强在心里叹息了一下,带着几丝愧疚说:“是我性子太急,受不得别人的挤兑,才给费保德找到可乘之机。我以后再不会了。”然后他接着问:“小舒,你选好继任的财务处长了吗?”
“没有。明年你自己挑选吧。老范那人聪明,俩孩子在医院上班,她会跟你好好配合的。其实就是王海鸥,我要是答应她买车、交给她对象开,估计她也不会这么干。”
陈文强不屑地说:“省院还贷款都成问题,全院职工集资了那么多钱,你买小车成什么了?幸亏你想得明白。”
舒文臣笑笑没说话。
但陈文强想了一会儿说:“住院部韩主任那人,我暂时不想她回住院部收费处。我想把老梁的大闺女拔起来,暂时负责住院部收费处的工作。你觉得怎么样?”
舒院长立即明白了陈文强的心意。“可以啊。王海鸥当时也是从住院部选出来。”他顺着陈文强的提议说:“老章已经把收费处整理的差不多了,让她先代理住院部收费处的主任,也是容易出成绩的一件事。等十一以后咱们派王海鸥去主抓分院工作时,就可以提她去财务处了。唔,你这想法很不错。但问题是老梁她大闺女的能力怎么样?”
“具体能力怎么样我不清楚。但老舒,你忘记老梁她老伴儿退休之前是财务科的副科长啦。前面的那科长因为那谁卷款潜逃被牵连进去了,她能够没有任何瓜葛地全身而退,除了她到省院财务科的时间短,我想她的专业水平也不会弱。到时候她会帮着她家老大的。”陈文强殷切地看看舒文臣,再看看父亲,希望他们能赞同自己。
财务处得是自己的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以陈文强和梁主任的关系,梁家大闺女天然就站在陈文强的立场上。
老爷子点头认可儿子的想法。
但舒院长提醒陈文强说:“我记得老梁的小闺女好像是在财务处工作,到时候得把小的调出来。姐妹俩都在财务处不行的。”
陈文强点点头,胸有成竹地说:“老梁他老闺女才生完孩子十天,等她休完产假上班,直接安排去别的岗位也就是了。去制剂车间那儿当会计、或者去住院部收费处也都可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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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猜到梁主任大闺女的没?
取舍10
严虹吃完一碗鸡汤面, 就拽李敏去看那对水晶天鹅。灯光下, 那微微的粉紫色, 更惹李敏和严虹这样的女孩子欢喜。俩人对着那天鹅从色彩夸到神态造型,然后对其璀璨晶莹的质地,又是穷尽俩人词汇的赞美。
潘志推着婴儿车听呆了。早知道彩虹儿会喜欢这个,这类东西很难买到么?他突然想起来在广州的友谊商店,那个叫施瓦洛什么的专柜,彩虹在那儿留恋了很久。
唉!全怪自己那时候不开窍。看那么小小点点的水晶, 怎么就比黄金还贵了呢?不就比玻璃亮一点儿、比玻璃球的颜色更透溜一点儿嘛……
潘志的心里全是对水晶的吐槽。玻璃球2分钱一个啊!小时候玩了好几年的玻璃球,放在金丝绒的盒子里,换个形状、用灯光照着, 身价就是百倍千倍万倍了?
嗯?好像不止万倍啊。
潘志觉得自己的乘法有点儿不够用, 他头脑里的风暴狂卷走了他残存的思维,他扣着手指头算到万倍就混淆了。
但看彩虹儿喜欢的样子, 要是去买个小小的吊坠挂到项链上,效果应该不错。可惜省城的友谊商店还没有那个专柜。那再去广州去买?
潘志随即摇头否定了这荒唐的想法。等苏颖去广州进修,等年底手术上来了, 等自己能多赚一些钱,再汇款过去, 请师姐帮忙挑选一个了。
唉!到底不如去年夏天就给彩虹儿买一样最喜欢的好!
电话铃响乐, 李敏这个行动最方便的孕妇, 去接电话。打电话来的是吴冬。
“我和小凤现在过去啦。”
“好。”李敏应了以后撂下电话, 她跟严虹交代:“吴冬马上过来抱宝宝, 我先回家漱口。”
*
他们仨抱着潘宝宝遛达了一圈, 龚海和刘娜才抱着六六过来了。
“怎么出来得这么晚?”李敏问刘娜。姐俩带俩孩子一起休产假,两家合在一起过日子,从来都是按时做饭、也能吃饭的。
“我姐夫他爸妈来了。临时加做硬菜,就晚了。”刘娜有些焦虑。
冷小凤就说:“为什么不去食堂买呢?”
“我和我姐一个看孩子一个做饭,走不开啊。”
“那就是去买肉,也得有人去吧?”
“给我姐夫打了电话,他下班带回来的。”
仍是吴冬和龚海抱孩子在前面走。
“娜娜,你有什么事儿不开心吗?”李敏扑捉到刘娜情绪上的不稳定。
刘娜挽着李敏的胳膊,有点儿担忧地说:“我姐姐她婆婆,听她说话的口气,好像是不愿意我们俩家这么合着过。他们给我姐姐家带了不少东西。”
“他们会在这儿待很久吗?要是时间不长,等他们走了,你和你姐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呗。”李敏安抚刘娜。
“不清楚要待多久啊。我姐让我别管这些,她明天在我姐夫上班前照旧把小星星抱过来。不然明天上午我抱着六六也没法去买菜的。”
“是啊,你家六六那么胖,是没法抱他去买菜。他比潘宝宝那时候胖多了。”
说到六六长得好,刘娜的神情轻松了一点儿。“我跟你俩说,我和我姐天天是一个带孩子,另一个开了洗衣机去买菜,然后回来换人晾衣服、再做饭。龚海往常夜班时,我会带六六住我姐家。等我姐夫值夜班的时候,我姐会带星星到我家住。他们过来,我明晚就要自己带孩子睡了。”刘娜发愁:“我怕自己一个人,明晚摆弄不来六六。其实我更愁,下周一我姐姐就要上班了。我自己带不了俩的。”
刘娜的烦恼落在冷小凤的眼里,冷小凤叹了一口气说:“我也烦。我憋了好些天没跟你们说。唉!我家现在快要变成食堂了。吴冬她姐姐一家三口一天到晚在我家吃饭。”
刘娜隔着李敏说她:“小凤,那不一样的。你家的那个许姐是吴冬他爸妈出钱请的,所有买菜做饭的事儿全不用你管,也不用你掏钱。我记得你上回还说,范主任说过等孩子忌奶了,就把孩子抱过去他们那边,省得一天到晚往你家这么跑。”
“可现在到底那么多人在家里转,到底是乱糟糟的。我早上想晚起来一会儿都不行。你想等我上班了以后,还有机会睡懒觉吗?唉!”
李敏笑着问冷小凤:“你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还没睡够?”
冷小凤羡慕地说:“敏敏,还是你这样好。穆杰他爸妈都不在世了,也没有大姑姐天天上门。她家那孩子一个看不住,就扑到壮壮跟前了,我自己一个人都挡不住的。”
“小凤,别这么说话。”李敏和刘娜一起喝止她。
“我跟你俩说真的。他把壮壮当成会哭的玩具摆弄。我说了几回了,她姐姐光说管,可一个没看牢,他还是会把壮壮弄哭。唉!我怎么说都没有用。恨得想打他几巴掌。”
“吴雅的那孩子才三四岁吧?那么大点的孩子,你说了他能记住才怪。又都是小小子,皮实一点儿也不是什么坏事。”刘娜因为吴雅给她接生的缘故,她立即站到吴雅的立场。“小凤,你别跟个孩子过不去。”
“娜娜,你气死我了。你哪头的?是我跟孩子过不去吗?他家孩子淘气,她不应该自己看住孩子吗?”
“嘘,小凤,你小声点儿,看吴冬听到了。”李敏制止住有几分激动的冷小凤。“吴雅带孩子去你家吃饭,她不看孩子,她干什么去了?”
冷小凤不好意思说:“她帮着拿碗什么的。就是不拿碗筷,她哪怕去个洗手间,他儿子都能捣蛋。我跟你俩说,之前我坐月子,差不多的时间点,估摸他要来了我就插上门。可我现在没法插门啊,我也得出来吃饭啊。再说我们家壮壮,我也没办法把他举高到够不着。”
“吴冬呢?你们家那么多大人,看吴雅的一个儿子,应该看得过来啊。”
“他啊,他快赶得上他爸他妈那么忙了。饭菜不摆好了,他是不会进门的。”冷小凤气恼。
“跟你家做饭的许姐说,让她晚一会儿做好饭。”刘娜给冷小凤出主意。“或者你让吴冬跟他姐说,让他姐带孩子在楼下玩一会儿,等大家都回来了,一起上楼吃饭。”
冷小凤想想说:“娜娜,你这主意真好。我一会儿就跟吴冬说。”
在前面没几步远的吴冬,早听到了冷小凤的抱怨。他略略不好意思地对同样听到的龚海解释:“我姐家的孩子才三四岁,他把壮壮当玩具了。壮壮一哭,别说小凤心疼,我也挺心疼的。”
龚海也没什么经验和好主意,但他生性平和,就劝说吴冬:“你把壮壮抱好,别让你外甥够着他。这么大说不懂的,再大两岁就好了。”
吴冬点头,算是谢过龚海的建议。可他明白母亲把自己放去中药局的目的,除了上班时候要全力以赴地认真工作,下班也要多少加点儿班,把白天可能疏忽、可能遗留的处理好。没有这些扎实的工作,自己这个小组长不会被认可,业务能力也难得到很快的提高。
但是过去的那么多年中,由于父母忙于上课、忙于工作,他们姐弟相依为命,彼此间的感情是很好的。且姐姐结婚以后就住在婆家那边,哪怕同在省院工作,也不是能够常见面。还是去年集资楼交工,她才得以带着孩子回家吃饭。
冷小凤因为壮壮被捏哭的事儿,私下里嘀咕了几次了。看她这次都能跟刘娜和李敏说了,吴冬觉得这事儿的解决是迫在眉睫了。要是最后闹得小凤和姐姐不开心争吵起来,怕是不用一顿饭的功夫就能传遍整个省院了。
转了几圈,李敏看时间快七点了就说:“我得回去了。明天有择期手术的。”
冷小凤叫住吴冬,俩人抱着孩子陪李敏一起换方向。
刘娜就对龚海叹气:“龚海,我都想问问我姐夫,他爸妈要在这儿住多久了。”
“不好。你可别冒失,那会给你姐找麻烦的。娜娜,这事儿咱倆都别出头,因为就是你姐夫也不好问他爸妈住多久的。你想想是不?”
刘娜沉默了一会儿,这样人之常情她还是懂得的。人伦正理之下,她只能默默跟着龚海抱孩子回家了。
*
霍博士在晚饭后带着父母熟悉省院的周围环境,也是想让面对了公婆半下午的妻子放松一下。他知道自己的父母亲一直不满意刘红这个儿媳妇的。原因无它,他们第一次见刘红的面,就断言刘红的性格太强势了,同时也断言儿子真跟刘红过日子的话,以后要对妻子惟命是从的。
可霍博士进大学就喜欢刘红,他不觉得听刘红的命令有什么不好。同年级想听的人多了呢。做父母的拗不过儿子喜欢,所以这些年来,双方是基本不碰面。
老两口介意儿子当初说的话:“刘红有哪里不好了!她从中学就是团支书,学习成绩一直比我好。要不是为了我要读博士,她可以直升博士的。我读博士的头一年,还要靠刘红补贴我饭票呢。”
这让老两口觉得没面子。这也是霍家老两口没当面挑刘红的原因。
自己家好几个孩子,能读书的都读书了,不能读书的补习两年也勉强读了个中专。一个个的陆续参加工作,然后到年龄了,跟着马上就成家。唯独这个居中的老三,读了五年的医大不说,还要读研、读博士,能不供哪一个念书去补贴他啊。
所以,霍博士考上研究生之后,也很有自知之明地再没有朝家里伸手。
老两口当了一辈子的教师,读博士的这个儿子毕业了,他们也把所有的孩子都供出来。霍爸爸刚刚办好好了退休手续,老俩口终于能骄傲地宣布,去省城看博士儿子家已经出生快百天的孙女。
去看孙女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借此证明他们教导有方。
但霍妈妈不满意刘红姊妹俩把日子过成“刘家”了。她对儿子说:“你们两家这么混着过日子,一家不像一家,俩家不是俩家的,成个什么样子!你这又不是兄弟俩的。”
“妈,要是兄弟俩,你说嫂子会愿意帮妯娌干活吗?弟媳妇会愿意贴大伯哥一家吗?”霍博士对父母来自家小住几天没意见,但是对父母要插手自家的生活方式有意见。
说句心里话,龚海从得了那笔稿酬之后,这几个月不仅添了不少钱买鸡买鱼买肉,还添了个冰箱,大大地提高了俩家人生活质量和便利程度。这些生活上的便利,都是自己和刘红目前的收入不能支撑的。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们俩过日子还要别人家贴补?”当妈妈的觉得受伤了。
“怎么不需要。我和刘红每月固定的那么点儿钱。”霍启明把自己小家的经济情况往糟糕的一面讲。“你们知道我读博士就那么点儿的助学金。我跟你们说实话,这买房子的钱还没还完,更别说我导师借我的铺地板的钱了。要不是龚海和娜娜日常贴补我们一些,星星也没可能长这么好。我们现在每天都要把衣服拿去刘红她妹妹家洗的。他们买了一个双缸的洗衣机。”
……
“那你不能买个单缸的洗衣机?”
“那也要两百多块。可没有脱水,孩子的尿布也不够用。再说下周一刘红得上班了,孩子得让娜娜帮着带呢。”
老两口看这样的儿子生气,立即异口同声地说:“我们过来就是帮你带孩子的。”
霍博士咧嘴,想到父母在晚饭桌上对刘红隐约的挑剔,他察觉到父母对自己小家生活的威胁了。
儿子的沉默,让霍妈妈不满意了。“怎么,我们俩当了一辈子老师,还不配给你带闺女了?”
霍博士对殷切等自己回答的父母,憋了一会儿才说出:“没钱,我用不起。”
霍爸爸不干了。老爷子气哼哼地说:“我和你妈不跟要你带孩子钱的。你有什么用不起?”
“吃饭啊。”霍博士停下脚步,用做研究的精神认真地说:“爸妈,你们帮我看孩子,我求之不得。我和刘红原来的打算是娜娜休完产假接着休一个探亲假,然后龚海休完一个探亲假,再就轮到我休探亲假,这样就接上刘红放寒假的了。等明年春节后我们再把孩子送去省院的幼儿园,孩子大点儿了,也容易适应一些。”
“你倒是打算的挺好。”
“没办法。我没钱再不算计着过日子怎么行。其实我们省院的幼儿园是很不错的,连90天的孩子都收,24小时任何时候送去、任何时候接都行。而且对单职工只收半价,一个月要不了几十块钱。
但你们帮我带孩子,我不能跟你们要伙食费呀。可是我和刘红现在就捉襟见肘的那么点儿死工资,是不够五口人吃饭的。再说刘红喂奶,还得要额外吃点儿好的。”
“我和你妈妈有退休金。我们自己买菜做饭吃。”老爷子赌气。本来就是想看看儿子的日子过得怎么样的,并没有打算在儿子家常住的意思。可儿子的这些打算里,完全没有自己和老伴儿的……这个博士儿子养的伤心了。
“行啊。那你们就自己买菜做饭吃吧。我和刘红还过去跟他们一起搭伙。不过我跟你们说,家里除了那个小锅,那是我们买给孩子煮奶瓶的,剩下的全是刘红她妹妹的。你们在这面做饭吃,他们就不会再过来做饭,那些锅碗瓢盆得要拿回去了。包括油盐酱醋。”
“你这是油盐酱醋全没有?”霍妈妈惊讶。
霍博士点头,没提自己家的东西都在医大筒子楼那边。他一幅理所当然的模样。“这有什么奇怪的。穷博士穷博士,我没钱,全国人民都知道。你们当了一辈子的老师,自然也知道刘红的收入也就那么回事儿的,跟她是不是在大学教书都没什么关系。”
老两口面面相觑。半晌之后,老爷子开口说:“当初告诉你不要读基础的研究生,你偏不听。你要是去当临床大夫,怎么会30岁了,活成了这么个模样。”
“爸,我现在也是在临床啊。只不过一线科室和二线科室而已。唉!”霍博士叹气。“当初我知道自己不是当外科大夫的材料,可考研又没考上内科心血管的研究生。最后被调剂到病理学专业,我也没办法啊。”
老两口当初因为种种原因,没说让儿子放弃读研究生回家乡的话。但是霍妈妈到底心有不甘,还是把憋在心里六年的话说出来:“你当初回家去市医院当大夫有什么不好?晚两年再考心内科的研究生不行啊。我看你就是被刘红勾着的,要跟她在一起才非读基础的研究生。你看你这六年罪遭的。”
“妈,你这样说刘红不公平。考研的事儿,我不是早跟你们都说过了嘛。当初刘红为了让我能读心内科的研究生,想着俩人都当临床大夫没人顾家,她保送的时候才没选临床专业。唉!当初,要是早知道我会被调剂到病理专业,还不如让刘红选临床专业了。她是保送,挑选的余地大。还有她那人去哪个专业,也都能发展得不错的。”
儿媳妇的能力强,老两口知道。这要是自己教过的学生,他俩肯定会日日挂在嘴边的。但这儿媳妇影响了儿子毕业后不回家,就不是好接受的事儿了。
“唉!我和你爸供你读医大,也有盼你最后回家当大夫的意思。不然你读师范,是不是还能省点儿钱?我和你爸当初的压力也不会那么大。你说你现在就在省院做个病理科副主任,你这有什么意思啊!”
“妈,我现在是博士。你和我爸当了一辈子的老师,我多少也算给你们长脸了。”霍博士直言自己对父母亲的贡献:“我也是你们在学生和学生家长跟前的骄傲不是?”
“虚的!你那是虚的。”当妈妈/的气得飞刀戳儿子。
“妈——”霍博士不高兴了。“省院现在挂了教学医院的牌子,我明后年就有机会拿到副教授的聘书。还有刘红明后年也有很大的几率破格晋升副教授。我们这也是上进啊!怎么就不入你的眼了。
我们俩这么努力,不比我回去那个地级市当个小大夫,然后霍星重复一遍考出来、再回去要好多了。你们也知道省院这块的学区好,省实验小学、初中、高中,就在那一块。这一路读上去,我闺女肯定会比我的前程好。”
“哼!就不该同意你报医学院。”
“我才过本科线11分,报工科也去不上什么好学校。现在不少的工厂不是停产下岗就是开半饷的。”
“你读师范、当老师不好吗?”
“我不想吃一辈子的粉笔灰。”霍博士的耐心告罄,用斩钉截铁的语气截断十一年前就争辩过的话题。每天工作上的事儿就很烧脑了,累得半死了才下班,自己到家就想轻轻松松地抱着闺女溜达遛达。怎么父母亲就不能理解自己呢?
但他这样的语气戳伤父母了。
霍妈妈叹道:“唉!启明啊,你原来可不会说这样的话。你呀,跟刘红那伶牙俐齿的人在一起,这些年学会唇枪舌剑了。”
“真的?那我以后跟刘红拌嘴,可以少吃亏了。说不准以后能占上风的。”霍启明见父母表情,心里过意不去就装憨,他想糊弄过关。
他爸爸一巴掌拍他的脖根子上,“出息!跟你媳妇拌嘴还想占个上风?你有那精神头,往工作上使劲儿去。”
“是是。男人要让着自己媳妇,就像你让着我妈那样。”霍启明揉着脖根子说:“但是,爸,你别打这儿啊。一个弄不好会截瘫的。”
“那我打哪儿好?”
“嘿嘿,我都30岁了。打哪儿都不好。走啦,我们去那边买了西瓜。”
“你不是过日子都要小姨子贴补么?你好意思买西瓜吃。”
霍博士送上笑脸讨好父母亲:“这不是你们来了么。再说她姐也吃,她和龚海也吃的。”
*
冷小凤和吴冬出来李敏他们那个单元口,她就对吴冬说:“以后让大雅姐带孩子在楼下多玩一会儿,等吃饭了再上楼吧。不然你跟爸妈说,我把孩子抱楼下躲躲。”
“壮壮太小,暂时还是不要抱出来了。我跟姐说让她以后晚点儿过来吃饭。小凤,壮壮哭我也心疼的。”吴冬辩解自己的立场。
“那你不早想办法?儿子被弄哭几次了?我不好说话你装看不见啊!”冷小凤生气。“是不是我今晚不说,你还装没事儿?”
“那能呢。我就是一直没想到什么好说辞。真的!你信我了,壮壮是我儿子好不好啊。”
“哼!是你儿子怎么了,我看你那样子,是外甥比儿子亲呢。”
“哪里可能。”吴冬叫起撞天屈。
冷小凤很生气地说:“你姐他们就不能在她自己家吃饭吗?让许姐多准备几个饭盒,要不你去送,要不让你姐夫过来拿。不然每天的三顿饭,我都吃得提心吊胆的,一碗汤没喝完,你外甥就能把壮壮弄哭,这不是一次两次了。爸看着都没用。”
“这样不好吧?”吴冬凭直觉本能地反对。“这回让姐和姐夫想别的。”
“有什么不好的?你是觉得儿子被欺负不心疼吧?”冷小凤气咻咻地说:“你跟他俩直说就是他家孩子不懂事,总把壮壮捏哭。等他家孩子懂事儿了,不欺负壮壮了,咱们在天天做到一起吃饭了。”
吴冬看着理直气壮、自觉想出妙计的冷小凤说不出来话。偏冷小凤还催他:“这有什么难说的,啊?你到底是心疼儿子还是更在乎你姐姐姐夫的想法?”
取舍11
冷小凤生气地质问吴冬, 吴冬耐心地解释:“我是心疼自己的儿子, 但我也得顾忌我姐姐姐夫的想法啊。”
“那你看着儿子左一次右一次被捏哭, 这事儿你还用我提醒你吗?吴冬我告诉你,你不去跟你姐姐说,你不说,好,圆圆下次再捏哭我儿子,我可就立即撵人了。凭什么在我的家里,我儿子要挨欺负,我还要笑脸相迎欺负我儿子的人!”
“那圆圆他不是小么, 那也不是外人的。”
“我知道那不是外人, 我知道他小,所以我不跟孩子一般见识, 我也没说孩子啊。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外甥了?我是说你姐、你姐夫。一次两次就算了, 你数数,今晚的这一顿饭, 我跟看贼一样, 你们倒都吃得好好的,你数没数我撂下几次筷子,孩子哭了几次?”
吴冬看着这样气势汹汹的冷小凤,想想今天晚饭的情景,不由他不因理亏而心虚气短起来。
为什么今晚自己没管, 也是因为自己发现了, 只要外甥一靠近儿子的婴儿床, 儿子就立即咧嘴哭。吴冬就把这个观察说出来。
冷小凤更气了。“吴冬,你心里还有点儿数没有?壮壮这么大的孩子,视觉系统还没有发育完全,他并没有看清具体人的能耐。我跟你说他现在完全是靠嗅觉,感知是我还是陌生人靠近他。我跟你说他现在就像小动物一样,凭本能、凭嗅觉感知到你外甥对他是危险,所以那孩子一靠近他他就哭,那是他精神紧绷到极致的表现。你想想壮壮多大,他才一个多月啊就这么点点大的孩子,已经被你外甥吓出来条件发射了,你当父亲的,亏你还有脸说你观察了。”
冷小凤这么一大段话,夹杂着吴冬根本不懂的莹儿视觉系统发育特点,也夹杂着他不能完全理解婴儿的嗅觉反应。条件反射是怎么形成的,他只影影绰绰记得在初中生理课,有个巴什么的喂狗,似乎和妻子说的情况沾边。
所以在专业知识知识严重匮乏、不足以支持他有论据的情况下,他张口结舌反驳不了冷小凤。
冷小凤这人平时就是个软和性子的。似乎谁捏她一把,她都是只会往回缩、往远处躲。她也就偶尔跟刘娜拌下嘴,也多是被刘娜挤兑得忍无可忍才还击一二。但大多数的情况下,若是没有严虹偏帮她,也没有李敏对刘娜的镇压,她根本就不是刘娜的个儿。
可她今天为了儿子气得要疯了。要不是李敏打电话的时机碰巧了,她今天不等大家离了晚饭的饭桌,她就要出声说几句了。但电话铃声打断了她好不容易蓄积起来的气势,然后,嗯,然后,她就再没有酝酿出支撑她发脾气的心力了。
吴冬在父母的教育下,向来是秉承以和为贵的处事原则。常言的化干戈为玉帛,从小到大,在他这里就是干戈都在举起的萌芽状态就被消灭了。所以他看着冷小凤生气,而且越说越气,气得脸红脖子粗的,他只好赶紧采取措施,搂着冷小凤往无人、少人的地方走。
“小凤,凤啊,你先别生气啊。今日这事儿是我做得不好,考虑的不到位。你要真生气就打我几巴掌。你可气不得,你看你还给孩子喂奶呢,孩子吃了火奶要生病的。是不?”
三哄两劝的,吴冬把冷小凤的火气劝下去了七七八八。但是冷小凤不想这事儿就这么糊弄下去了。
“吴冬还有一个办法,你跟爸妈说,嗯,让许姐去你爸妈那儿做饭,然后大家去你爸妈那儿吃,你给我带一份回来或者是让许姐给我送。晚点儿就晚点儿。我可以先吃点儿饼干什么的对付着。反正我跟你说我是不想你姐姐家的圆圆再登门了。我告诉你我现在休产假不是不能自己带孩子。等我休完产假上班了,我就把孩子送去托儿所。我不用许姐带孩子,她要做饭,这么多人的饭,她也顾不上看壮壮的。我不给你姐带孩子登门的借口。”
冷小凤自觉自己说的很在理,但吴冬心清楚冷小凤的这个提议是行不通的。自己爸妈除了上班,其他时间俩人为抱孩子会争起来。
让爸妈下班回家,不能第一时间抱到孙子,再好的建议都扯淡,他们根本就没有采纳的可能!
再说请许姐过来帮忙,也是父母亲长久以来的打算。壮壮没出生的时候,父母亲也就只能随大流请个钟点工,在周日的时候过来帮忙搞卫生。有了自己儿子,父母终于可以堂皇地请住家保姆帮忙做家务了。
所有的家务杂事都交出去,那才是父亲在公私合营利息被取缔前过的日子。
也因此,许姐与自己儿子是绑定在一起不能分开的。妻子说的休完产假送孩子去托儿所,在母亲那里绝对会被驳回的。
吴冬把这里的历史渊源细细讲给冷小凤听。
冷小凤听完半晌才说:“那就让许姐平时带孩子、做饭的时候去你爸妈那儿。她做完饭打电话,你姐姐他们去你爸妈那儿吃饭。所有人都去你爸妈那儿吃饭。吃完饭,你爸妈当消食了再遛达过来。反正我不能让你姐再带着孩子登门了。不然,不然,”
冷小凤不然了好几次,终于想到一个可以威胁吴冬的。“不然我就带壮壮去一室一厅那儿住去。嗯,反正我不能让壮壮被他吓出来毛病了。”
吴冬对妻子能把儿子放在头里考虑,心里熨帖了很多。但他笑着对冷小凤说:“那一室一厅你不是租给莫名了?”
冷小凤被吴冬的话吓住。她变声道:“你说什么?”
吴冬见冷小凤的反应,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说:“莫名虽然跟你是同学,你们关系也没到把房子白白借给她住的程度。”
“合着这事儿你早知道?”
“你别激动啊。那也是很正常的事儿。你放心徐强不会往外说,他也不会让莫名往外说的。”
冷小凤咬着嘴唇不说话。
“好啦,咱们回家去了。我今晚好好想想,看看怎么把这事儿解决了。保证再不让儿子被吓着了,行不?”
冷小凤见吴冬应允解决问题,便就任由他簇拥自己往回走。才转到集资楼这边的道上,就遇到了才下班回来的范主任,吴冬的表情尚好,冷小凤脸上就挂了幌子的。
范主任在儿子和媳妇跟自己打招呼后,问:“去严虹那儿了?他俩怎么样?”
“都挺好的。潘志说他下周就上班。妈,你怎么这么晚才下班?”吴冬伸手接过母亲的手提包。
“今天院里决定把5月、6月的应回款给付了,来取支票的人多,所以就晚了。小凤,壮壮今天怎么样?睡觉好不好?”
“都挺好的。”冷小凤见婆婆这么晚下班,也不好就说孩子今天晚饭时哭了好几起的事儿。“今天许姐焖的芸豆挺好吃的,妈,你会喜欢的,是那种肉乎乎的大白芸豆。”
这时吴冬搂着小凤肩膀的手指,在略略用劲儿后,见她没说让母亲烦恼之事,才松了手指、卸下那点劲儿。
“好啊。以前那种芸豆很多见,最近这几年反而少见了。”母子仨人一起进了进了单元口。范主任停嘴不再说话。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来。
四楼不高,片刻就到了家门口。不等吴冬掏钥匙,门就打开了。许姐笑眯眯地跟他们招呼一声,转身去厨房热饭菜。
吴主任抱着孙子,在门里笑得见牙不见眼地说:“我在阳台看到你们回来了。”
范主任换了鞋子凑到孙子跟前,见胖孙子早已经睡着了,就提醒老伴儿:“睡了,放下吧。”
吴主任却说:“我放了两回,一放下就醒。”
冷小凤换了衣服出来说:“爸,把壮壮给我了。我带他进屋睡觉去。”
吴主任恋恋不舍地把孙子交出去,吴冬给母亲拧了一个湿毛巾擦脸、擦手。
“范主任吃饭了。”许姐把给范主任留的饭菜端到桌上。“我扣在蒸锅里的。还都温乎的。”
“好。”范主任把毛巾递给儿子,坐过去吃晚饭。
等她吃完饭了,吴冬进房间去看儿子,出来就说:“壮壮叼着奶睡了。”
“那就别弄醒他了。老吴,咱们回去吧,明天早点过来。”
吴冬送父母到门口,范主任就说:“吴冬,你跟我们过去,我有事儿要和你说。”
*
他们仨上楼的时候,遇到行色匆匆的妇产科李主任。
“有急诊?”范主任问。
“是啊。”李主任匆忙答应了一声,然后与吴主任点点头,在吴家父子让出来的楼梯位置,如一阵风般掠过了。
仨人进屋,范主任就问吴冬:“你和小凤怎么了?拌嘴了?”
没等吴冬说什么,吴主任就不高兴了。“二冬,小凤喂奶呢。我不是跟你说过好几次,孩子吃了火奶会拉肚子的么。你没往心里去?”
吴冬歪一下嘴角说:“爸,你急啥啊。我都记着呢。小凤天跟我着急,她是因为今天晚饭时,壮壮被你那宝贝外孙子弄哭好几次不乐意了。”
“你们好几个大人,都没看住他?”范主任皱眉头。
“那小子现在会装相了,我把他从壮壮婴儿床那儿逮回来,他就好好地吃饭。一旦我们几个疏忽一点儿了,他动作那个快啊,我们都追不上他。”吴主任懊恼。但他接着说:“今个儿也没怎么地壮壮,不等圆圆伸手,小凤或者大雅就赶过去了。圆圆都没挨着壮壮的边,我看着没让他捏手、捏脸蛋的。”
范主任看向儿子,等儿子给自己解释。
“爸,小凤说壮壮现在是凭着嗅觉知道是谁抱他,是吗?”
“自然了。这么大的婴儿现在看东西是模糊的。但他们的嗅觉跟灵敏,唔,也算是一种代偿补充。”
吴冬把冷小凤那段话基本没做改动地说给父母听。吴主任听完以后,摩挲自己已经谢顶的头发,有些难为情地嘿嘿了两声。
“爸,小凤说得对吗?”吴冬问父亲要答案。
吴主任为自己没想到这些东西有些尴尬。他吱吱唔唔地说:“小凤说的没错,嗯,是那么回事儿。老吴,咱们,咱们,你看怎么办好?”
皮球踢到范主任这儿了。
“二冬,你想怎么办?”范主任现在遇事儿就让大儿子先出答案。不论是家事还是公事。女儿大雅这辈子做助产士基本是定型了。女婿有他亲爹照应。小凤有丈夫提点。老儿子在军队鞭长莫及。
把大儿子吴冬调/教出来,让他在中药局站稳脚跟,遇事儿就养成让他先想办法,就是一个不错的方法。
吴冬看看父亲在看看母亲,然后说:“壮壮一天天地大起来,咱们吃饭也不能把他一个扔房间里。小凤跟我说要不就等饭菜好了再让我姐他们过去吃饭。可是我想吃饭时咱们也看不住圆圆。爸妈,不如就让许姐在这边做饭,嗯,我的意思是让许姐给小凤送饭过去。要是我能按时下班回家,我就自己过来拿。”
吴冬短时间内不能准点下班是必然的。他这提议就意味着冷小凤每天要单独吃饭。也意味着冷小凤母子要回避大姑姐和外甥。
“二冬,小凤会不会觉得这样委屈了?”吴主任没有犹豫地立即否定儿子的提议。“小凤现在得开开心心地吃好是首要的。你这主意不好。万一她心里憋屈了,壮壮会病的。”
“那咱们就得在吃饭的时候,有个专人守在壮壮的床前。你和我妈经常不按时下班,我也是这样。让许姐守着也不妥当。”吴冬为难。
至于让许姐守着怎么不妥当,他们这夫妻、亲子是早讨论过的。
范主任想想就说:“那天我在友谊商店看到一个幼儿吃饭的椅子,就是那种可以把孩子固定的。我的意见是咱们赶紧买一个,再让大雅他们晚点儿上来,是不是能行?”
“等饭菜摆桌子上了,他们再来。挺好。来了就把圆圆固定到椅子上。嗯,不错。省得他总去钳的壮壮。”吴主任立即拍手赞成。
范主任看看手表说:“今晚这时候过去友谊商店有点儿来不及了。”
吴冬立即说:“我去正门打车。现在还是夏时制,友谊商店要晚上十点关门呢。”
“也好。那你就去吧。老吴,你帮我放点热水,今天太累了,我得烫脚。”
“好。”吴主任不疑有他立即应声去忙。
范主任从手提包里抽出一叠钱,递给儿子交代道:“除了买椅子,你看看再给小凤买点儿什么了。大雅他们一家三口每天过去吃饭,别闹腾得她心烦了。影响姑嫂关系犯不上。”
“买什么也不如直接给她钱效果更好。”吴冬接过那叠钱,嘟嘟囔囔,也没数多少就塞进口袋里。
“说什么话呢。”范主任拍打儿子一下。“你可以给她买黄金首饰,但不许给她现金。赶紧去吧。”
“嗯嗯。”吴冬答应着,如同被狼撵的兔子,在他父亲从洗手间出来前,火速离开了父母家。
*
霍家父母和儿子谈僵了。
老俩口见儿子一如十五年前那么逆反,既生气也无奈。看着这个引以骄傲、但实际跟父母不贴心的儿子,老两口叹气。
——工作紧张,孩子多,无法对每个孩子的关照都一样,做父母的不得不把精力放在学习差一些的孩子身上。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被疏忽的孩子,与父母有隔阂感。但这又是不能宣注与口摆到面上说的。不然这个学习不需要操心的,还不得撂下书本整一堆麻烦出来啊。
唔,还真是只生一个好!
但看儿子现在知道用买西瓜来安慰父母,老俩口的心里又百味掺杂,这个倔强的儿子,一定是在父母看不到的地方吃了无数的亏,才练出来这样迅速转换话题、做出讨好之态的能力。
“启明,今天晚了,明天中午再买吧。”霍爸爸叫住儿子。“咱们回去了。”
霍妈妈更心疼儿子一些,就直接跟儿子说:“你也不用像刺猬猬似的,我和你爸爸就过来看看。我们周末就回去。学校返聘了我们。下周我们会去补习班给落榜的上课。”
“爸妈,你们还是不要去吧。带了这么些年高考的学生,你们还没累够啊。”霍博士也心疼吃了一辈子粉笔灰的父母。“我们都工作了,你们辛苦了一辈子,退休了就在家养花种草,每年出来玩一趟。到我们兄弟姐妹家走一圈,再各住几天,不是挺好的。”
“返聘回去给落榜生上课,那也是对我和你妈妈教学能力的认可,不耽误我们每年暑假出来走这一圈。走啦,回去了。这么晚了吃西瓜,夜里该一趟趟地上厕所、睡不好了。”
霍博士从母亲说了周末就回去,他整个人就卸下了盔甲。他自觉在结婚这件事亏待了刘红。而且在俩人认识的十一年时间里,从来都是妻子在前面领路。自己是受她的影响,才拼命学习考研、读博的。他觉得父母亲只住这么几天就回去,晚上跟妻子好好说说,相信以刘红的为人和能力,不会让自己的父母难堪。
仨人回家,见刘红正在给孩子洗澡。霍博士上前帮手,然后就着孩子的洗澡水,把孩子的衣服和晚饭后的尿戒子洗出来,烧水准备烫尿戒子。帮着父母调热水器的温度洗澡……等他把所有的事情都搞好,刘红已经带着闺女睡觉了。
这是暗示自己她不高兴了?
博士把卫生间整理好了以后,终于能回房间睡觉了,却见妻子在靠窗那边给自己铺了地铺。
黑暗中,刘红对他说:“你睡那边,免得孩子掉地下摔了。”
“好。”博士立即从善如流过去地铺那儿。他不挑睡觉的地方。前些天最热的时候,一家三口还在客厅里打地铺呢。但是该说的话得说了。“我爸和我妈接受了学校的返聘,下周回去给补习班上课。”
“嗯。”暗影里,传来刘红没有波澜起伏的声音。
“他们周末就回去。”博士的声音很轻,轻到只有刘红能听见。
“我明白了。你安心睡觉吧。”
“我是说你不用在意他们的挑剔。我们的日子怎么过才好,我们自己知道。”博士趴在女儿的枕头边,对刘红说话。
刘红往女儿那边挪挪,跟丈夫只有半臂之隔,她同样小小声说:“启明,我这几天突然有个想法,你说我该不该过来省院?”
“你来省院做什么?你在病生教研室不是好好的。”
“去icu 啊。我跟洪主任谈过,他认为我去icu也能很快就上手的。”
“可是,可是你在病生那边前程远大……当初你直接选临床就好了,都怪我。”霍博士说不下去了。
“你看你,都说的什么话。我现在转临床也来得及。”
“可是,可是省院到底不如医大。你当初要是读心内科的研究生,毕业后也能留在附院的心内科。”
“过去的事儿不提了。”刘红伸出手指挡在丈夫的嘴唇上。“启明,我是这么考虑的,你博士已经读完了,在省院这边5天一个夜班也很稳定。反而是我每天要花三个小时在路上,太浪费了。我觉得很划不来。我过来省院这边,每天也能省下这三个小时看书。我的计划是先到省院的icu干几年,然后去考病生或重症医学的博士。至于以后是回省院还是争取留在医大再说。你觉得怎么样?”
“你今年也可以考病生的博士啊。再说你的实验也进展顺利,就这么扔下了多可惜。不是让你导师也伤心吗?你跟我说实话,为什么要兜这么大的一圈?”霍博士不由就抬高了音量。
“唉!”刘红轻叹一声。缓缓说道:“徐强今年要考博,我得给他让路。因为娜娜当初做得不地道,害得徐强差点儿毕不了业。这是一个原因。至于我导师,有徐强读博我不用担心他,徐强是能个能继承他衣钵的人。实验也不是我一个人在做的。”
霍博士在暗影里重重点头,认真地听刘红往下讲。
“再一个原因就是我在病生教研室,每个月就那么点儿死工资。我跟你说,我是被徐强这一年做医药代表的成绩,影响得活心了。你放心,我不去做医药代表。只是你现在病理科的收入,没法在养我们星星同时,支持我读博。我去icu干几年,咱们也攒下点家底。到时候我也可以后顾无忧地去读博。怎么样?”
霍博士听到妻子虽是征求意见的口气,但他心里也明白,这事啊,妻子已经想好了、做了决定,就是通知自己一下罢了。
“我怕你在icu干几年,再就没心坐回教室了。而且你以后也不会再考病生的博士,那是你安慰你导师的话,你别拿来糊弄我。”
“被你看穿了啊。”刘红轻笑。“我本来也没准备搞一辈子的基础研究。我一直想做临床大夫的。其实就是以后不读重症医学的博士也没什么所谓。你看柴师兄他们家,他家的娇娇花钱如流水。买个钢琴就几千块,然后每个月的钢琴课、美术课,咱们星星六年后也不能比她差啊。”
霍博士伸手握住妻子的手,惭愧道:“红,若你直接读心内科的研究生,毕业后留在医大附院,就不用兜这么大的一个圈子了。”
“傻话。我就是留在医大心内科,咱们俩也得在筒子间住。你看罗教授、洪教授他们,哪个不是副教授?他们都有资格带研究生呢,还不都是为了房子过来省院了。”
刘红说着话,忽然轻笑了一下。“我若留在附院的心内科,想过来省院也不过就是半价的两室一厅,和我们现在是一个样。”
“怎么会一样!”霍博士截断妻子的话。“医大心内科的奖金就是比不上外科,也比病生教研室高。你过来icu能直接上岗。可你现在过来,不要受憋么?”
“不会的。洪教授说了。他会带我三个月。我有病生的理论基础,剩下的就是临床经验了。icu每天那么多的患者躺在那儿,有足够的教学病例,他信我三个月就能拿起来工作。我也信自己。三个月足够了。”
“可是你离开医大,再想回去做教授就不可能了。”
“那都是虚的。你要想留在医大,也不是做不到的。是不?”
“可你去icu,icu会很辛苦的。”博士心疼妻子。
刘红笑笑,避重就轻地安慰丈夫说:“学习对咱倆来说是最容易的事儿。赚钱反而是最没经验的难事儿。以前没有孩子,咱倆怎么省,对付对付都能过去。可这有了孩子,想省也省不出来不说,我也不想星星像我小时候那样,一分钱在手心里攥出油来也舍不得花。”
“可是咱们四个都倒班的话……”
“暂时不会遇到这样的事儿。孩子一周岁前的哺乳期不倒夜班。明年等娜娜也开始倒班了,咱俩尽量错开呗。你、我、娜娜,总会有个人能在家看孩子的。万一遇上同一天夜班了,送托儿所。医大的托儿所还有三个月就长托的呢。”
刘红轻松地把自己的所想合盘端出,然后往后一仰说:“睡觉。你明天得上班。我明天先去告诉洪教授我想好了,让他去找陈院长。要是陈院长同意了,我就把孩子交给你爸妈看着,回去医大办手续,争取在产假结束前办好调动。”
刘红把毛巾被盖在肚子上,然后就闭上眼睛准备睡了。霍博士摸摸闺女的尿布,干的!也就放心地躺去地铺上。他想睡,但他脑海里全是妻子要去icu给自己带来的震撼。
他想了一会儿,忽而无声地笑了。这样的刘红,才是自己心向往之的刘红。不论是学习还是工作,她都是认准了就一往无前地为之努力。现在目标换成了工作和赚钱,她也不会甘居人后的。
*
省院宿舍区,家家户户明亮的日光灯逐渐熄灭了。但省院妇产科的分娩室,如临大敌的李主任带着产科值班大夫小万(原创伤外科刘大夫的妻子),在跟患者家属做术前交代。
“我们必须做急诊剖腹产。双胎妊娠,我们一胎儿头部为准,在妊娠期一般都是一上一下的体位。生产的时候,如果是头朝下的那个孩子先入盆,他先出生就没什么问题。但先产妇是提前发动了,胎头在下的那个孩子没有先入盆,而是屁股在下的那个孩子先入盆了。我们想用手法纠正胎位,没有成功。”
李主任的双拳紧握、双腕交错给产妇的家属看。
“现在最可怕的事情是胎儿发生头部交锁。我们助产士一直在往上推胎先露的臀部,你们再不签字,就是母子三条命。道理我给你们讲清楚了。三分钟。我只给你们考虑三分钟的时间。”
“三分钟之后呢?”一个看起来五十多数的女人问。
李主任的俏脸板起,很严肃很冷静地说:“三分钟之后,我会通知医院今晚的总值班来签字。我绝不允许在我的科室、我看着发生一尸三命之事。”
“可是我生了两对双胞胎,都挺顺当的啊。”女人强调。“剖腹产就漏元气了。”
李主任不理她这话,只吩咐小万说:“按急诊剖宫产通知手术室。”然后她吩咐实习生:“那个你看手表记时间。
“好。”俩人齐声应答,然后立即行动。
那个实习生在秒针转了一圈后说:“一分钟过去了。”
“两分钟过去了。”
“三分钟到。”
额头布满焦急汗珠的男人,拿着手术同意书的手已经抖得不像个样子了。他突然大喝一身:“我签。李主任。我签字同意手术。”
女人拽一把男人说:“我闺女。做手术会伤了元气的。”
“妈,人活着才有元气。你没听主任说,咱们就是不签字,她们找医院总值班签字还是要做手术的。”
男人接过实习学生手里的钢笔,按着实习学生的要求,在手术意见书下面写了那行——我已经明确手术的必要性和术中术后可能出现的意外、并发症,我同意手术。在与产妇的关系那空格处添上配偶,然后签上他的名字。
平车骨碌碌地推向电梯间。医疗电梯已经等在那儿了。一个大大的白床单遮住产妇的高耸的腹部和下半身,还有平车上还跪着的那个助产士。她的工作是往上推下降的那个胎儿臀部。
痛苦呻/吟的产妇和助产士的奇怪姿势,吓着了在走廊里来回走动、进入临产状态的产妇和她们的陪护。
“这是怎么了?”
“难产吧。”
“那大夫跪在那儿干什么?”
“那不是大夫,助产士。”
李主任带着小万,两个实习生,跟在平车后面疾走。
“让开,都让开点儿。”小万呼喝在走廊上挡道的人。“救命呢。”
巡台护士在手术室的门铃还没停止就拉开门。她笑着接车,然后厉声呼喝:“别进来,这里都是无菌的,你们在门外等着。”
推车的汉子无奈地松手,他朝着车前妻子的头部喊:“你好好的。我在外面等着你。”
*
小万用碘伏消毒自己的手臂,然后小半瓶子碘伏被她倒到产妇的肚子上。那助产士叫道:“哎呀,快再给我个小单子。碘伏流下来了。”
巡台护士脚不沾地地把无菌的小单子扔给她两个,黄麻踱步进来问小万:“局麻剖?”
“是。来不及了。臀围那个胎儿着急出来,和头位的有胎头交锁。”
“哎呦,这可是要命的。”黄麻立即没了悠闲之姿,赶紧拿听诊器听心音,测血压,帮着巡台护士给产妇挂了一瓶生理盐水。
在小万铺完手术单子,李主任举着双臂进来了。她正好看到黄麻给产妇扎滴流的那一幕。她立即说:“什么都来不及准备,一会儿得靠你帮忙了。”
“好说。”黄麻翻看病历,看完了产科的填表格式病历就问:“你怎么提前生产了?”
产妇哼哼唧唧没说话。
正在穿手术袍的实习生回答:“她去娘家,被她哥哥家的孩子撞了一下。她说肚子疼,她嫂子说她要讹人,吵了一会儿破水了,急诊送来了。”
另一个实习生就说:“她妈妈怕受埋怨,不肯让她对象签字。白耽误了许多时间。”
李主任戴上手套喊:“洗手。你俩快点儿。”
等小万泡手回来穿戴好站到手术台上,李主任已经准备切开子宫了。
“吸引器。”
“尖刀。”
台上要的器械准确快速地递上去。随着李主任划开子宫壁,羊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小万紧张地盯着李主任进入子宫去掏胎头的那只手。
她在心里暗暗祈祷,千万不要先掏到臀位的那一个。
可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李主任先掏的就是臀位的那个。
“主任!”小万惊呼。“怎么先取这个。”
“爱军,你用力往上推。”李主任喊那个助产士。
李主任和助产士一起用劲,胎儿被李主任顺利地取出来了。断了脐带之后,李主任离开手术台去处理胎儿口中的秽物,随后在胎儿脚底拍了一巴掌,还算可以的哭声在手术间响起。已经擦了胳膊、套上手术袍的助产士,走过来接手了胎儿的后续清理等工作。
李主任回到手术台上,见小万已经把另一个胎儿取出来了。俩人一起动手断脐带。然后李主任说:“小万,你去处理这孩子,我来等胎盘。”
“是。”小万两手抓托着滑溜溜的胎儿转身,巡台护士张着一个中单奔过来。“谢谢啊。”小万把孩子放进中单里,任其帮着把新生儿放到处置台上。
取舍12
就在妇产科这一台手术接近完美收工的时候, 骨科王主任被急诊科向主任发出的传召令给紧急叫到手术室了。
“老王,这患者才33岁,你看看吧。”向主任把离断的手指残端指给王主任看。
右手的五根指头, 只剩下了小指, 无名指断了一半。最糟糕的是断指残端和远端的碾挫伤严重。最令人失望的是大拇指丢失了。
这是右手!从事体力劳动的青年男子的右手。
“你这受伤多长时间了?”王主任皱着眉头问。
“4个多小时。”患者忍着心慌和疼痛。“我也不知道大拇指怎么就没有找到。可是上回我看电视, 听说你们把胳膊都接活了。主任、大夫,你们帮帮我,救救我吧!没有右手我没法干活了。”
向主任安慰他说:“进了手术室, 我们就是要给你接手指头的。”
“谢谢,谢谢。谢谢你们。”患者在惊恐中还不忘感谢他们。
向主任在骨科努力这么些年, 他在断指再植方面已经走在省城、也就是全省同行的前面。多年来他跟王主任合作,成功率能保持在90%以上。但他除了王主任,不相信也不允许任何人沾边消毒。哪怕是骨科前住院总王强想伸手消毒,他都要看着王大夫的操作。
王强这两年能摸上断指再植的手术台, 那也是他平时紧跟向主任, 对着向主任是小意贴心地捧哏, 并常常溜须拍马。但向主任今天没喊王强。原因很简单,因为王强他在春节的时候,跟李敏做了一例断指再植。
但时候向主任可不管那是不是年三十这个特殊的时间点,反正那例手术令他挺生气的。而最令他生气的是那断指最后还成活了。这意味着自己把老李、老梁挤出骨科后, 陈文强带的李敏能插手骨科了。
简直是不忍孰不可忍。
哼!自己不能把李敏怎么着, 但是找李敏去做断指再植的王强, 被他从后备培养名单上划掉了。
因此,向主任今天带进手术间的人是张正杰, 还有被他留在急诊科的小汪。小汪最近已经取代了王强昔日在骨科病房围着向主任打转的地位。
王主任看看已经处理好的那几根指头, 沉吟一会儿才问:“你准备怎么做?”
“我是这么想的, 保住拇指及其功能, 也就能保住一只手50%的功能。我准备把他的大脚趾给截下来,替代缺失的大拇指。然后在食指和中指都接活的情况下,整只手的功能可以保证在85%或以上。若是无名指也成活了,在康复运动再吃多点儿苦头,这只手基本能有90%的功能。你觉得如何?”
未等王主任说话,躺在手术台上的患者立即说:“好好。好好。”
向主任却说:“这是最好的情况。要是没接活的话,你不仅没了大拇指,还要缺一个大脚趾,你想好了?”
“我想好了。我愿意。”患者急忙表态。
王主任勉强自己地咧嘴点头,心说你下午才跟我耀武扬威,这晚上又拖我来熬夜,我要说不行,艹*祖宗的,你能闹到陈文强跟前去。
王主任在心里骂过向主任之后,就把下午的事情抛开。他仔细地思考了一会儿,很认真地说:“那咱们应该先接大拇指,这样离断的时间短,成活的可能性也高。年轻人,我跟你说,把断指接上的最佳手术时间是在6到8小时内。要是先接你的食指和中指,大拇指可能就来不及了。”
那患者这一会儿已经听明白了大拇指的重要性,他忙说:“我听你们的,先可大拇指来。”
“你明白就好。咱们先把手的功能保住一半。老向,然后,然后食指和中指你带着张正杰做吧。我自己还有那个脊髓神经纤维瘤的术后患者要看,明天还有择期手术,我没法通宵达旦地不睡。”
“你今天那个手术不顺利?”向主任假惺惺地关切地问。
“顺利。就是我担心会发生血肿、水肿。算了,不说那个,咱们先做这个手术了。”王主任心烦起来。
“行啊。”向主任高兴,他拍拍王主任的肩膀说:“老王,那个纤维瘤你要担心血肿,明天做个ct或者mri,不行就早点推回去止血。”
王主任立即沉下脸不高兴了。浑身往外直冒冷气。
向主任讪讪,外科大夫最忌讳二进宫了。但此时是他要求人帮忙的时候,所以他假装没看到王主任的不满,马上换成另一幅感谢王主任的态度。
“老王,你肯来,这患者的手就能保住一半的功能了。周末我请你到我家喝酒,五粮液、西凤,你喜欢喝什么就喝什么。你要喜欢喝茅台,后天我去给你买。”
“茅台。”王主任干脆自己点酒。不点白不点,点了也……估计也白点。老向不会去给自己准备茅台的。
向主任见王主任答应了,就转头对张正杰和小汪说:“一会儿王主任消毒,你俩好好看着。”
“是。”俩人异口同声。
张正杰如同接到军令。而小汪激动得都有些颤抖了。
王主任去刷手,向主任在麻醉成功后,认真给张正杰画右下肢的消毒范围,讲解消毒的重要性。
“这手术成功的先决就是消毒。咱们这个截趾消毒比大隐静脉剥脱术的要求还要严格,说法还更多。那个小汪,你一会儿不能提他的大脚趾,免得影响了局部的血运。你要提他的345这三个脚趾。最后用无菌小单托着脚后跟,小张你再消毒345脚趾。
小张,你记得脚趾缝隙一定要做到百分百地干净。还有,小张,你先把他这几个脚指甲都剪短,尽可能地短,不要剪破皮了。这脚的消毒我这次交给你做,一会儿你看好王主任的消毒动作,不能走样。”
“是是。”张正杰很认真听从向主任的教诲。然后跟巡台护士要了指甲刀,仔细把臭气熏天的脚指甲剪干净了。
向主任自始自终距离张正杰只有一步远。他不错眼珠地盯着张正杰手里的指甲刀,好像张正杰手里捧着的不是臭脚,而是稀世珍品一般。
几分钟后王主任擎着两只胳膊回来了。
向主任就说:“小张,你来举胳膊。”
“是。”继上次断臂再植之后,张正杰再次来干这个力气活。但他这次可没有了上次那么多的心里活动,因为向主任开始教他和小汪一些入门的小技巧了。
“你俩细看王主任的消毒。别的手术都是由外向内,就是向污染创面消毒,而我做断指再植,最重要的是从污染创面向外消毒。这样可以保证断指的创面不再被加重污染。这污染少一分,术后感染的可能性就少十分,成活的可能性就大十分。”
“是是。”张正杰连连点头。
小汪就说:“怪不得你和王主任的断指再植成活率高啊。原来从消毒开始就另有门道啊。”
向主任略得意地一笑,继续说:“还有,你俩看好创面的消毒。第一是保证创面清洁、第二是保证创面无菌,绝对不能擦过皮肤其它部位了,再回来蹭创面。那不是消毒,那是污染创面呢。”
“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在消毒过程中,不能扩大创面的损伤。手的动作要轻、要柔和,再轻更轻,但还是要保证消毒彻底。”
……
王主任消毒多久,向主任就讲了多久。等王主任完成断指残端消毒了,向主任让张正杰跟小汪去刷手,他自己把处理好的残指从保温箱的冰块中取出来,用卵圆钳子夹着给王主任看残端。
“老王,我觉得这残端皮损严重,我想从胸部取带蒂的皮瓣做兜,这样可以保障断指的远端有足够的血运,也能促进这三根手指的成活率。你觉得这个可能性怎么样?”
王主任点点头说:“行啊。”
王主任本质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他这一辈子都是按照教科书、指南等,一板一眼地工作,他缺少开拓、创新的欲望和能力。但他知道向主任这人和自己不同。
向主任经常有一些天马行空的离奇想法。
像眼前这几个断指,若有了带蒂的皮瓣供血,不仅食指和中指的成活能得到保证,就是无名指的成活几率也将大大地提高。
等这三根手指都活了,做个二期整形手术,完美!至于胸部那点创面和瘢痕,跟手术的最终效果比起来,简直不值得一提。前后都想明白了,王主任在心里给向主任竖起大拇指,他还是很佩服向主任为患者着想,愿意采取这样复杂的术式。
而向主任得到王主任的支持也宽心了。他明白自己和王主任的优劣长短,自己的很多“冒失”、“超前”的想法,要是没有可能实现的话,王主任凭其谨慎的本能,会为了自保而反对自己的激进。
*
李敏在把周四的手术仔细认真地做好案头准备后,就还是看希氏内科学的呼吸部分,然后是英语。等闹铃响起,9点50分,小芳给李敏端来一小碗的酒酿蛋。
“你的呢?一起吃了。”李敏进入妊娠中期,饭量增加了不说,夜里要不吃些实在的东西,凌晨就会被饿醒,那直接影响到她的睡眠质量。
小芳赶紧摇头。“我可不敢晚上吃东西了。敏姨,你看我的衣服都要绷在身上了。我重了十几斤了。”
小姑娘很苦恼。
李敏看看小芳,恍然发觉她现在算是个胖姑娘了。于是也不劝她吃酒酿蛋,反而建议她:“你明早开始跑步吧。跑到冬天下雪,你就结实了。就不显胖了。”
小艳摇头,沮丧极了。“娜姨跑得太快了,我跟不上。她能跑两圈。我试了几回,我跑不动。我绕这几栋楼跑半圈,就上不来气了。”
李敏莞尔,刘娜是被产后发胖逼的。但她还是很认真地对小芳说:“你开始不要跟你娜姨一起跑,你跑不了她那么快。你先慢慢跑,哪怕是用走路的速度跑完一圈。跑两周后,你的速度自然而然就能比现在快了。 ”
小芳连连点头。她是很信服李敏的。她立即表示:“我明天早晨5点半去跑步,先慢慢跑一圈,回来不耽误6点做早饭。”
“那你跑步前一定要记得喝一杯温水。跟你娜姨做好准备活动再跑,免得出现运动损伤。”李敏叮嘱小芳。
“嗯嗯。”小芳答应,把空碗收走。
李敏洗漱后,回卧房等穆杰的电话。电话准时如约而至。她开开心心地拿起话筒,朝话筒里甜蜜地喂了一声,然后穆杰醇厚的声音就响起来了。
“敏敏,这三天过得好不好?”
“挺好的啊。”
李敏的笑脸在穆杰的声音里如花儿一样盛开了,她的笑意顺着电话线传给了穆杰,也感染了穆杰。小两口你一句我一句地甜甜蜜蜜地说起这三天各自所经历的事情,然后是这周剩余三天的工作安排。
末了,穆杰带着几分犹豫说:“敏敏,我们今年可能会裁军。”
“唔?会涉及到你吗?”
“还不清楚。只刚刚有这传闻。”
“裁你你就回来省城啊。我巴不乐得的呢。反正给你一台电脑,你在家也能赚钱的。”
穆杰就在电话里笑:“现在只是听到风声了而已。今年年底愿意的话,提出申请都会批准的。真要大规模的,怎么也得明年这时候呢。”
李敏很遗憾地直抒胸臆:“我还以为你能是儿子第一眼看到的人呢。”
这不啻在穆杰已经摇摆的意志天平上加了个重重的砝码。他略停顿了一下就说:“敏敏,我要是回地方,我自己办个软件公司,你说怎么样?”
“行啊。你能回到省城,我当然很开心了。但是你的隆美尔呢?你的那个多兵种协同作战还有你的将军梦,这些都怎么办?”
穆杰没有丝毫迟疑立即回答李敏的“怎么办”。他说:“我17岁的时候只想读一个管吃管穿的大学。至于那些将军梦什么的,都是大三以后的事儿。可是,唉!如今就这么转业,倒对不起国家这十几年对我的教育和栽培了。不过随上面决定了。国家要我,我就留在军队。不过敏敏,要那样,那样的话,儿子出生第一眼看到的人就不可能是我了。”
穆杰的遗憾让李敏笑出声来:“他第一眼看到的人肯定是助产士。我跟你开玩笑的。当然啦,你学会接生,赶得上的话,也能做到第一眼看到是你。”
“接产不难学吧?”穆杰跃跃欲试。“我原来还想考医科大学的。”
“不难学。卫校毕业的就有资格去学。但是你确定要学?你当初怎么没报军医大学啊?”
“二军大要六年啊。四军大也要五年。嗯,主要是那时候我妈妈已经去世,我就不想学医。”
“嗯嗯。”李敏见穆杰提起他妈妈了,赶紧用安抚的语气应了。然后立即换一个话题问穆杰:“我弟说他给你邮了几本书,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昨天收到的。他还分给我两个小程序,都是很简单的,一定是他师兄照顾他的,我这周末回家就可以发给他。”
“好啊。对了,我弟前天过来,把他的手提电脑留给你了。说你跟他要的。是不是啊。”
“嗯。台机我不是拿这边来了嘛。周末过去有个电脑,我就可以工作的。”
“那我要不要给他钱?给他多少合适?”
“你不用给他钱。周日我把这两小程序发给他,够他买一部新手提了。”
俩人说了些琐事,电话里就出来话务员的提示音:“穆团长,你预设的通话时间到了。”
“好好。敏敏再见。”
“再见。”
*
冷小凤搂着孩子,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她被吴冬悉悉索索上床的动静惊醒,借着夜灯她发现孩子睡在婴儿床上。
“几点了?”冷小凤坐起来要去那床头柜上的手表。
“快十一点了。”吴冬回答。“睡吧。挺晚的了。”
“妈找你什么事儿啊?”冷小凤捋一下短发,她暂时不想继续睡了。她起来去摸摸孩子的尿布,干的。“你才换过了?”
“嗯。爸妈找我过去说圆圆的事儿。我爸也觉得圆圆今晚闹得太过了。说要是我妈在家,他可能还不敢。”
“那,你怎么跟爸妈说的?算了,你就告诉我怎么解决的吧。”
吴冬看冷小凤那样子,心说不把这事儿说明白了,自己是没法睡觉的。他坐起来说:“以后饭菜上桌了再让他们进门。圆圆进屋就给他绑到儿童餐椅上,吃完了就让他们回家。”
“儿童餐椅?”冷小凤的概念里并没有实物与这四个字对应。
“你出来看看。”吴冬拉冷小凤出卧室。他打开日光灯,大餐桌边上多了的那个新椅子就进入了冷小凤的视线。
“小凤,圆圆进门就把他塞椅子里。然后这个带子是能把他固定住的。”吴冬给冷小凤讲解餐椅的使用方法。
“圆圆那孩子挺淘气的。他要是自己想出来,万一扭动得太厉害,会不会连人带椅子摔倒啊。”冷小凤担心:“这椅子可挺高的。别摔着孩子了。”
这样说话的冷小凤,让吴冬心生欢喜,她果然是妈妈说的心里存了良善的人。他想想就说:“那我把这椅子放这个墙角好不好?让他妈和他爸爸一边一个挨他坐着。”
吴冬把椅子移动去墙角。“这桌子是圆角的,不怕他磕着的。而且我特意挑了这款椅子,前面带一个能放他吃饭盘子的。”
冷小凤点头道:“这可以。俩孩子安全了就好。反正也是大人夹菜给他。不过——吴冬,你说他会乖乖地进这个椅子里坐着吗?”
“反正不是他妈就是他爸带他上来,顶多让许姐再帮下手,两个成人还是能把他按进椅子里的。在圆圆懂事儿之前,咱们先这么限制他,不好使再说。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个办法不行,咱们再想别的招。反正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再吓着壮壮了。”
吴冬说完话关了日光灯。他拥着妻子往卧房走。边走边在冷小凤的耳边说:“小凤,我刚才去友谊商店,妈给我拿了一把钱,我给你买了一条水波纹的金手链,你看看喜欢不?还买了一个龙凤的银镯子。你上次不是说李敏那个银镯子挺好看的么。”
床头柜,在冷小凤的手表边上,放着一对首饰盒子。冷小凤想想把大枕巾搭在婴儿床栏杆上给孩子遮光,然后旋亮台灯,迫不及待地打开红色的丝绒首饰盒。
“好漂亮啊。比李敏那个银镯子的龙凤精致。”冷小凤把开口的银镯子套手上,来回转动手腕,很高兴地地欣赏镯子上的花纹。
吴冬提醒她:“那个盒子里是金手链。”
“嗯嗯。”冷小凤欣赏够了银镯子,把水波纹的金手链挂在手腕上。晃动了几下问:“24k金的?”
“是啊。4个9 的。”
冷小凤把金手链小心地拿下来,递给吴冬说:“你帮我锁下面那个小保险柜里。我戴这个银手镯。”
“为什么?”
“妈教过我说纯金很软。我在儿科,有时候给孩子查体,还得防着孩子,别让他们抓到我的眼镜了。你说万一拽断了这手链,我得多心疼。我连金项链都不敢戴的。”
“买都买了,你就戴呗。就是拽断了,也可以拿去修理的。”
“不用了。等什么时候,嗯,节假日再戴了。”冷小凤笑得很满足。“放保险柜里了。我心里知道自己有就可以了。”
吴冬依言把东西收好。他放好台灯,铺好枕巾,却见冷小凤仍坐在床上,笑着摩挲腕上银镯子的花纹。高兴就好!但自己明天要上班,可真得睡觉了。至于妻子睡不睡的,她休产假在家,随便她了。
一室静谧,夫妻俩一个酣然入梦,另一个在暗夜里满心欢喜。唔,明天晚上散步就穿那条深色的短袖连衣裙,给敏敏看看自己的新手镯。
*
夏末的万家灯火,与不远处医院的灯管交相辉映。但当宿舍区的只剩下寥寥几点亮光时,手术室的个别手术间仍灯火通明。
向主任所在的手术间,一大一小无影灯全亮了。上面的那个大的无影灯,是在给修整创面向主任和王主任照明。下面这个小的无影灯下,张正杰和小汪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只等向主任一声令下,就要在他画好线的地方动刀,截取大脚趾移植到右手缺失的拇指处。
“差不多了吧。”王主任提醒向主任
向主任点头。“我看可以了。小张,截取大脚趾。按照我划线的地方,从关节囊那儿取下来。”
“是。”张正杰答应一声,伸手要了皮刀。对他来说,截取大脚趾这部分的活是小菜一碟。今夜的大菜、硬菜是刚才王主任许诺的食指、中指再植。对了,还有前胸带蒂的转移皮瓣。这些是他听说过、没做过的项目。
配合张正杰的小汪很激动,能上这个手术,哪怕手术单上是三助又怎么样?不说外科大夫都是从助手熬起来的,就像张主任和刘大夫常说的,李敏进了创伤外科,开始上手术一样是消毒、抗大腿、开化验单、写病历、专门替大家伙给患者换药呢。
张正杰在小汪的配合下,沉着冷静地把大脚趾取下来了。当“大脚趾”传到向主任的手里,获得向主任一个“好”字的称赞,王主任也给了个“不错”的评语。
“小张,你俩把脚趾的创面处理好,就上来吧。”
“是。”
大脚趾余下的创面处理,对张正杰来说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他带着小汪很快就完成了。而大脚趾移植到缺失拇指处的挑战,早已经开始了。
巡台护士就对向主任说:“向主任,你们这台除了显微镜还要目镜,你一会儿给我补个申请单啊。”
“好。”向主任头也不抬地答应了。隔了一会儿,他又说:“你帮我填好申请单,我下台就签字盖戳,行不?”
“当然行了。”巡台护士乐呵呵地去找申请单。
张正杰和小汪带了目镜,站着看向主任和王主任吻合血管。俩人在骨科领域配合多年,早已形成的默契,令他俩镇定自若、有条不紊地推进手术进程。
……
张正杰看着向主任和王主任完成了拇指移植,看着松开止血带之后,那个略显得怪异、笨拙的“大拇指”有了颜色,也有了温度,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所在。
王主任站起来说:“老向,剩下的这仨手指,你带他俩做了。我得回科里补觉,我明天还有择期手术的。”
“好。谢谢你啊。”向主任答应一声,眼睛盯着伤者食指和中指的创面里流出汩汩不断的血液。
张正杰坐到王主任倒出来的助手位置上,他带着点小心提示向主任:“主任,这流血处理不?”
向主任心不在焉地回答:“先等等的。”然后他忽然认真地对张正杰说:“这血管瘪了太久,先充盈一下,咱们才好进行下一步的吻合。这一点点的失血,实际对着患者影响不大。你们别信那什么指南的尽快止血,咱们这个手术和平时末节离断的创面处理不同。”
张正杰对这些书本外的经验,全盘接受。他甚至在等待的时间里,还有余暇去想,要是自己十年前就听从向主任的吩咐,是不是自己在骨科会走得更远。
“小汪,你给他胸部消毒。我已经画了范围。”
“是。”
……
天光大亮了,手术室的大厅里渐渐传来了走动的声音。这是新的一天,是来上班的麻醉科大夫和手术室的护士。
向主任的双手扶在手术台的边缘,他左右晃动腰部,突生感慨:“老喽,这半宿熬下来,我这老腰简直僵硬的迈不开步子了。”
睡了一大觉后才清醒的患者,接上他的话问:“向主任,我的手术做完了?”
“做完了。为了让你的手指成活,我把你的这三根手指连在胸口这儿了。术后你要听张主任的指挥,配合他的治疗。过些日子我们再给你做一次整形手术,争取是三根好好的手指头。”
“是是,我一定配合。谢谢,谢谢。”
巡台护士把平车推了进来。
“过车了。”
“好。”
张振杰和小汪充当主力,“1、2、3!”四个大男人一起用力,患者被悠到平车上。
“你这人看着不胖,这体重,没150也得160了。”
“我是干体力活,身上的肉结实。要不等我自己走了。”
小汪忙呵斥要坐起来的患者:“你躺好别动弹。摔下去而不可是闹着玩的。你麻药还没过劲呢。主任,咱们得把他从二楼推回去吧。”
向主任点头。
张正杰立即说:“我去打电话。让护士长把二楼走廊的门打开。”
*
陈文强早早到了医院。他换了白大衣就往骨科去。昨天那个脊髓神经纤维瘤的患者,王主任找了自己和老梁去会诊,他老王是痛快了,可压力都甩到他陈文强身上了。
“老王,患者怎么样?”陈文强到骨科办公室看见王主任就问。
“还行。我没看出有水肿和血肿。”王主任挂着两个大黑眼圈,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儿萎靡不振的。
“你守了一宿?”陈文强跟着王主任往监护室去。
“没。昨天夜里陪老向做了一个断指再植。大拇指丢失了,把大脚趾移植过去了。”
“那不错啊。咱们骨科今年又添了一个成绩。”陈文强的语气好像挺高兴的。
王主任笑笑说:“有断臂再植在前头,骨科不是今年,就是最近几年都很难再有超过的成就。这个患者这次是断了三根半指头,食指、中指、无名指再植后,老向取了胸前带蒂皮瓣滋养断指。算是一个技术亮点吧。不过我要回来看着纤维瘤的患者,今天还有个择期手术,后面的部分是他带张正杰做的。”
“唔,不错,挺好的。骨科能做断指再植的人越来越多,咱们的手外科病房也就有希望了。”陈文强说完以后,就进监护室给患者查体。
王主任站在门口有点点的失神,手外科病房?省院要单立手外科病房了?难道从陈文强回来,在只有普外和骨科的省院,强拉硬拽地弄出来一个不伦不类的创伤外科病房后,短短的这么几年,有了心胸外科、神经外科、急诊外科还不够,就要发展出手外科了?
王主任开始默数去年和今年做过的断指再植手术。有那个断臂再植成活的手术上了电视,咳咳,外人可不知道那是省医院外科全体精锐联合做的手术,省电视台能辐射的地区,人们只知道他们连胳膊都能接活,手指头自然不在话下了。
细数慕名而来的患者,差不多是能支撑起一个手外科小组了。
王主任靠在门边没往里走。一刻钟之前他才给患者做过查体。他站在那儿静静地看陈文强。阳光照在陈文强的侧脸上,让他整个人处于半明半暗之中。往日里这个其貌不扬的陈文强,今日还是那个中等身材、浑身上下就没一丝半毫亮点的陈文强。
可是,王主任不得不承认,就是这么一个直不愣登的倔驴,硬是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凭一股所向披靡的锐气,把省院拉入名副其实的省级医院行列……
陈文强检查完患者后直起腰。
患者家属看着他的胸牌,医疗院长神经外科主任,敬慕之心油然而起。患者忐忑不安地问:“陈院长,我没事儿吧?”
“目前看着没事儿。你按着王主任的医嘱好好养着。”陈文强安抚患者一句,跟患者家属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然后就往门外走。
出了监护室,王主任就问:“老陈,你看这患者术后怎么样?”
陈文强点头说:“暂时还可以。今天下午你不要忘记做ct复查。”
“是。”王主任拿出对上级医师的态度。明明他比陈文强还早毕业的,可不知不觉的,陈文强在他面前就有了上级医师的威望和气势。
“老向昨夜的手术,你转告他起码要写个病例报导。唔,等移植手术成功再投稿。大脚趾移植成大拇指,在咱们省内没听说几例。全国这样的病例数应该也不多。你是骨科的,比我更了解这方面的进展。依我看,从保证伤手功能来说,这个自体移植手术还是有独到的可取之处。”
“好。我一会儿给他们打电话。他们这时候也该下台了。”
“骨折的手指做了内固定?”陈文强不放心地追问。
“嗯嗯,肯定是内固定了。有胸部带蒂皮瓣的。”王主任觉得陈文强操心过了。断指骨折内固定术,这对向主任来说就是小菜一碟啊。
“那就好。那我先回去了。我今天有择期手术,下午还要出门诊。”陈文强交代一句就匆匆离开骨科病房。
*
陈文强走楼梯回到11楼。他想在早会前再去病房查一圈,这样上手术台的时候也能安心。可是他才到护士办公室,没等他张口喊李敏,就见icu 的洪主任(还没有换白大衣),就急忙忙地来拽他:“陈院长,找个地方说几句话。”
陈文强只好对李敏说:“你先带人查房。洪主任,你跟我来值班室。”
护士长小姜很有眼力见地把盘钥匙塞给他。“这两个是值班室的钥匙。”
陈文强捏着两把钥匙,奔着走廊对门的值班室而去。插钥匙、略旋转,很顺利地打开了房门。空气中混合了年轻男子群居而独有的味道扑面而来。陈文强在门口站了一下,才领先走进去。
在他和洪主任的眼里,这一间值班室简直就是男生宿舍了。四张上下铺的铁床,好在每张床上的被子都叠得整齐,还开着窗户。
取舍13
由于周四的下午要去门诊, 本周择期手术的三个,陈文强就调整了三个患者的手术次序,计划周四这台偏简单的脑瘤, 能够在11点左右完成, 最后却因局部粘连和滋养血管的走行复杂, 导致手术延迟了快一个小时才下台。
手术结束后,陈文强就吩咐跟着上台的路凯文:“你替李主任把患者送去icu过渡一天,跟洪主任说等明天那台做完再说。”
“是。”路凯文把李敏写好的手术记录、长期医嘱、临时医嘱、麻醉单等都夹好, 然后把病历夹塞到患者的脚下。
八月份是手术淡季,外科手术量锐减直接影响了外科患者在icu的周转数量。像神经外科这样把患者送去过渡一两天的, icu是很欢迎的。
“然后你们几个跟患者家属去吃饭,2点到门诊。”
“是。”马大夫和邓大夫立即应了。
片刻的功夫,刚才还人头攒动的6号手术间,随着患者被移到平车上, 瞬间就空无一人了。
*
关于神经外科每次手术来人太多, 手术室护士长如今都懒得说陈院长了。一个开颅手术, 手术通知单上至少报上来4个人上台,然后再报满两个参观的名额。她只私底下跟梁主任嘀咕过:“恨不能把他们11楼的大夫都拉来。”
梁主任对护士长这样的抱怨,只能劝解:“那俩进修大夫留下来了,老陈不得不花心力把人教出来。过两年他俩去分院得扛大梁, 俩人的水平得能够应付得了急诊的开颅手术才算是合格, 才算是能独当一面了。那个涉及分院的发展规划, 你得理解老陈。”
护士长悻悻。
“还有到神经外科的实习生,你看老陈的为人, 是那种随随便便糊弄了事、耽误年轻人的吗?反正他没敢明目张胆地违反你手术室的规定, 你就当没看见吧。”梁主任和稀泥。
护士长仍愤愤:“要是各科都这么干, 我那每个手术间只允许两个参观手术的规定, 就是一纸空文了。到时候有样学样的,我还怎么管理了。”
梁主任就继续劝她:“你气什么啊。你想想陈文强身上的压力有多大,你就理解他这种做法了。小李年底休产假,年底又是一个手术高峰,你说他不得在杨宇和那个轮转的新人身上下功夫啊。我猜他是想看看那俩小伙子能不能顶替得了小李。”
护士长撇嘴道:“我在手术室二十多年了,除了谢逊,我还没见过谁比我们家小姑奶奶更灵巧的。”
“你说的是。可老陈他不是没办法么。年底他不能停台两个月的,总得有差不多的助手。是不?他又不能舍了临床、关了神经外科的。不然咱们这三甲医院就得因为瘸腿被扒拉下去了。”
“瞧你说的,咱们省院没他这个鸡子还做不成槽子糕了!”
“可不是怎么地。没他这个神经外科撑着,咱们也就是二甲医院。我跟你说这两年一审三级甲等的资格,别说他啊,就是我也经常提溜一颗心。生怕科里哪儿一眼没看到,最后影响了整个医院的评分。”
“唉!你说这个两年一审也真够磨人的。我这手术室更是这样了。我一天天上班跟打仗似的,生怕哪下儿没看住,就给我溜进来一个不戴帽子口罩、也不换衣服鞋子。你说要是在手术室出了院内感染,整个手术室都得关。那就更是哪科都不能做手术了。老梁,我这上班不是提溜着我自己的一颗心,我这里是提溜了不知道多少条人命呢。”
梁主任明白李勤说的是谁,医务处的卢科长已经被手术室报去院办,拒绝其再进入手术室。护士长所说的提溜人命他也赞同,若是发生手术室感染,那可就不是小事儿了。
于是他就说:“你这岗位重要,你就多费心点儿,把老陈他们科进来手术室的人看紧了,别让他们四处窜手术间。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咱们得帮着老陈,让老陈这医疗院长当牢实了。他在那位置,咱们辛苦点儿,心里也踏实。他下去,对我们这些手术科室绝没有好处。你说是不是?”
护士长终于无言。
陈文强在医疗院长的位置上,手术科室才能得到进一步的发展。省院也才能往前发展。算了,看在神经外科的人不窜手术间、而且每个人进了手术室就规矩得跟小学一年级似的,只在6号手术间里靠墙坐一排,都知道不能没眼色地碍事,就先随他们去了。
“老梁,我听说院里在跟省城医学院谈合作的事儿。”
“什么合作?我没有听说啊。”梁主任诧异地挑起白眉。
“就是他们的学生要来咱们省院见习。最新消息。新鲜出炉。”护士长故作神秘:“想知道哪里听来的不?”
“不可能。”梁主任断然否认。他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新学年马上开始了,这见习也不是说来的就来的。你看实习生见习个阑尾炎手术,一组起码5、6个人,多的时候能有12个人。你开那个手术间给他们?哪个手术间能装下这么多学生?”
“哪个也不行。还12个?当我这儿是戏台子啊。”
*
手术室肯定不是戏台子了。但是省城医学院是真的在跟省医院接洽这事儿呢。手术室护士长的听说也不是凭空臆想、空穴来风的。
这不中午要下班了,省城医学院的学生处处长还坐在舒院长的办公室呢。谈的就是需要省院在接纳他们附属卫校实习生的同时,也接纳医疗系的见习生之事。
“老曲,”舒院长非常客气。俩人认识多年,往年每每都是为护士分配的事情磨牙。早些年舒院长为多要几个护士,没少去曲处长的办公室找他。可是风水轮流转了,他没想到今天曲处长是为本科生见习的事情找自己来了。
舒院长很认真地说:“我们省院的手术室在设计的时候,就没有考虑会有医学生来医院见习的问题。所以现在一台外科手术要是来了十几、二十几个医学生参观,手术室的整个工作秩序就会被严重影响,同时还要面临整个手术室可能被污染的危险。”
“老舒啊,”曲处长很耐心跟舒院长磨。“我们可以把学生分成几组,一组三五个、五六个人的。你们16间手术室,外科手术没有十台也有八台吧,怎么也会有三、五台手术适合学生的。你知道现在见习就是让学生看看外科手术是怎么回事儿而已。”
舒院长微微摇头,道:“我们省院的情况你不能说一点儿不了解。你知道我们现在外科的每个科室都有十个实习生。就这些学生也不能保证就都有手术上,可能看到手术操作的位置就那么多。”
曲处长打哈哈:“见习也不用每一步都看得很细致的。”
“老曲,我不是跟你说虚话。因为省院这几年外科进了不少人,每科都有刚毕业的大学生,那个是我们省院自己的临床大夫,哪科主任都得保证他们上手术。老陈那个人你知道的,他是很认真的。他会检查各科主任是不是有给刚毕业的学生提供了足够的机会。举例说吧:一个胃大部切除术,主刀是省院的副主任医师级别的,一助基本就是‘老’大夫了。”
舒院长很认真地说:“所谓的‘老’可能是刚进了主治医、或是去年之前才分来的住院大夫。二助就是今年刚参加工作的,实习学生是三助。一个手术台就围得快密不透风了。还有手术室的规定是一台手术允许两个参观者。你说那还能剩下什么位置了?
老曲啊,你说这样的外科手术,你们学生能看到什么?而且手术台上不定会出现什么影响学生见习的事情呢。”
“老舒,我们倒也不是要学生立即见习这么大的手术。像一些外科入门级的简单手术,比如阑尾炎、疝气之类的,足够学生先建立起来一个对外科手术的理性认识。”
舒院长看曲主任锲而不舍的,心里挺为难的。把他拒绝的太狠了,以后不好一起共事。于是他想了想说:“曲处长,我们省院今年确实没有接受见习生的计划。而且咱们俩也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知道省医今年接受的大专生比去年少了大半,明年还会继续减少。可能到后年的话,就再不会接受大专生。”
曲处长笑笑,说:“后年我们就全是本科毕业生了。到时候舒院长可得多给我们几个名额。”
“五年制还是四年制的?”舒院长追问了一句。
“这个,暂时得是四年制的。我们校舍紧张,没办法立即做到五年制。就是这部分四年制的,因为他们等于是延期毕业一年,他们去实习的时候,原宿舍都不予保留的。”
“那你现在要见习这些是三年制的大专还是四年制的本科?”
“四年制的本科。三年制的大专就在附属医院看看得了。”曲处长见舒院长松动了,赶紧打蛇随棍上。他接着强调道:“这个四年制本科的也就只有一个班,只30人。是从三年制里严格考试遴选的,年级的前30名,不掺杂任何人为的影响,也不存在任何弄虚作假。”
这最后一句说完,曲处长又很真诚地给舒院长补充:“虽然他们是4年制的本科,比医大少了一年,但他们这30人去年的暑假就只放了十天,今年还是这样。而且他们平时的课程也压得紧。我们自己觉得啊,比医大是比不了,但是比金州医学院和林海医学院的五年制,应该也差不了多少的。”
舒院长好整以暇等他继续说。
曲处长见舒院长不搭茬,就只好在舒院长的期待眼神里往下说:“若不是如此,学校也不会非要让他们到你们这儿见习啊。”
舒院长笑着戳穿他的目的:“这30个学生,今年插到省院见习是第一步,你们学校想的是让他们明年到省院实习,是吧?”
曲处长嘿嘿一笑,道:“我就知道瞒不过你的,老舒。其实30人分两组,内外妇儿一摊,每科也就增加一、两个实习生。对你们明年的工作计划不会有过多的影响。”
舒院长笑言:“你们所谋非小啊。”
“这也是你们省院这两年发展太快太耀眼了。”曲处长顺口捧了省院一句,然后他避重就轻:“你看今年,你们不都接受临海医学院的实习生了嘛。接受我们几个见习的学生,也不是怎么麻烦的事儿。”
俩人你来我往了这么久,舒院长鉴于自己明年工作的变动,只好退让一步说:“这么地吧,我把你们这申请提交到院务会讨论。我跟你说内科过来见习没问题,我说没问题不是保证能来得上。至于外科,见习这事儿你们暂时就别想了。陈院长那关得你们自己去闯。至于省院儿科,力量太薄弱,在接受了实习生之后,没有余地再接受见习生的‘打扰’,我说‘打扰’你不要介意啊。”
曲主任咧咧嘴角,表示自己明白。
“妇产科那里,因为省院担负着省里贫困落后县基层妇产科大夫的培训工作,在她们已经是满负荷的情况下,院里不能再给她们加担子了。希望你们学校能够理解。”
曲处长朝舒院长拱拱手说:“若单是内科……”
“单是内科也不错了。你们不就是希望在省院这儿挂一个教学医院的牌子嘛。哈哈,你这曲线救国,你跟我这么磨圈也就罢了,这些临床工作最后都是回避不了陈院长的。他负责临床医疗那块儿。”
这时中午的下班铃响起来,院办走廊里很快就多了些脚步声和说话声。
提到陈文强了,曲处长就说:“舒院长你同意了,不就等于陈院长同意了!”
“没有的事儿。你到他那神经外科问问,你再到省院的所有科室走走,那些临床大夫和护士认不认我?!我跟你说他是他我是我,省院就没人敢朝他的工作范畴里伸手,包括我在内的。”
曲处长笑笑把有关他俩的传闻“一个脑袋两个身子”话咽下。经过陈家老太太的丧礼,舒文臣以养子的身份出现,省城医药口该知道的人早都知道了。他那身孝服就是对那个传闻最好的解释。
曲处长想到此行已经在省院撬开一道小缝了,就站起来说:“午休了,一起去吃个饭?”
舒院长笑:“你是想我请你吃饭吧。行啊,食堂的工作餐,我喊医务处的处长和院办主任陪你去吃饭。”
曲处长立即笑着推辞:“你不去,那还是算了。我回去了,改天再来。”
“下周四以后再来。”舒院长笑:“昨天下午才开过院务会的。”
“好。那我就下周四再来。”
舒院长脱了白大衣,与曲处长一起往外走。
“老曲啊,你这事儿办得不地道。新学年下周报到是吧?”
“是。但9月份不会过来你们医院。按照课程进度,见习怎么也是十月中旬以后的事情呢。老舒,我可给你留出了足够的时间了。”
“打住。你别说留出足够的时间了。你这根本目的是要往省医这儿挂教学医院的牌子。你先去打听金州和临海那俩家医学院同意了省院什么条件,你在下周三之前把你们学校的条件给我。不然我空口白牙的,想促成你们挂教学医院的牌子也做不到。”
“好。”曲处长谢过舒院长。
舒院长很客气地把人送到正门那儿。
曲处长上车之前说:“老舒啊,早知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句话,你说咱倆这主客异位是不是还没到十年?”
“这世界发展的太快了呗。老曲,你回去要用心准备,别当我是开玩笑。不能满足省院领导班子的条件,你就是再跑十趟也是白浪费时间。”
曲处长没有迟疑地立即追问:“老舒,你能不能透露一、二?”
“不能。怕你们还价太狠。还有我要提醒你一句,即便是今年能来见习了,也不能保证他们明年就能来省院实习。省院对来实习的学生会有统一考试的。不合格不给上临床接触患者。”
舒院长说着话把曲处长拉开的车门打大了,用动作示意曲处长上车。曲处长朝舒院长笑笑,低头钻进小车里。他进了小车就摇下车窗,朝舒院长挥挥手,然后在舒院长挥手的应答中,小车载他离开了省院。
*
冷气打开的小车里很舒服,但曲处长却极为犯愁地叹气:“唉!”
早已经坐在车里的、模样看起来是办事员的女人,侧过脸问他:“没谈拢吗?处长。”
“是啊。省院今昔非比,再不是十年前跟我们要护士的时候了。他们有条件呢。”曲处长感慨。
“是坚持要前年、去年跟我们提过的学科带头人和主治医师吗?”
“应该不是。省院现在各科的主任基本配齐了。他们每科能接受十个实习生,说明各科的主治医也不缺了。”曲处长犯难。“省院能跟咱们要的就是人了,除此他们还需要什么呢?”
“找人问问陈院长了。”
“陈文强那人不好说话。”
女人提议:“咱们学校生理学教研室的王教授,是去年这时候从金州医学院过来的。我听说她爱人石主任在省医院的心胸外科。他是去年五一前调到省院工作的,是陈院长要的第一批的学科带头人。心胸外科很长一段时间与神经外科合在一起,我估计石主任与陈院长的关系应该能处得不错,石主任应该能在陈院长跟前说上话。”
曲处长听完就说:“那咱们先跟王教授联系一下,明天再过来一趟。”
“明天过来吗?老师是后天上班了啊。”
“这事儿赶早不赶晚。早点儿过话了,也能早点儿知道省院现在缺什么,校部那边也好早准备。不然被陈文强撅回来了,咱们的本科生不能留在省医院,那也是挺打脸的一件事儿。”
女人点点头,认可了曲处长的意见。
隔了一会儿,女人又说:“去年该借人给陈院长的。是借又不是给他。弄得那么僵,真……唉!除了让我们下面这些办事儿的人为难,又能有什么呢?”
“去年都忙着专升本。艹!那些人全是顾头不够腚的。”曲处长小声爆了一句粗话,然后又揉着眉心抱怨:“一边扩招一边不想升了本科的学生毕业去向。其实去年省院减少接收大专生,学校就该意识到毕业分配会越来越难了。”
“是啊。医院就那么多,但这些年所有医学院都扩招。像医大以前每年只招收一两百人的,现在一个年级快六百人了。唉!与医大的毕业生一起抢有限的工作岗位,最咱们的学生来说太难了。”
“难是难了一些,但咱们是省直属的学校,省教育厅不会看着咱们的学生都砸手里没工作。”
也是。
“处长,我觉得今年开始双向选择,咱们除了要把省院绑牢实、尽快把省院拉到咱们学校的选择单位里来,别的市政医院也不能放松。”
“是不能放松。这双向选择的潜台词就是毕业生多了,分配不下去了。”曲处长发愁,这招生是学生处的事儿,学生的毕业分配也是学生处的事儿。“以后咱们学校的毕业生,不说专科的,就是本科的想留在省城工作,也会越来越难的。”
“嗯。现在的大学生可不像十年前那么稀罕了。我记得我上卫校时,一个月16块钱的助学金,不需要交学费的。”
曲处长笑笑没说话,跟舒院长磨了两小时,他累着呢!
女人仍在慢慢说着:“咱们学校是90年开始收学费的。一年300块也不算多。但是今年学费提到500块了,还取消了助学金。处长,我挺担心的。我怕下周的本科生报到人数和我们招生计划差太远。”
曲处长睁开眼睛说:“医大的最低录取线已经抛开重点几十分了。咱们省内的那两家医学院,录取分也在重点分数线上下。我们是头一年,达到本科录取线就收,不管是第几志愿。现在学医是热门,不愁想学医的不来报到。再说助学金取消了有奖学金,家贫的学生就该好好努力,争取拿到奖学金了。”
女人轻笑给曲处长捧场:“也是,一等奖学金是1000块呢。刨出去学费和公寓收费,也还能够书本钱。”
“是啊。咱们学校收费是够低的了。真家里紧张的,可以选择去住12人的宿舍,那个一年才100块,算起来一个月才10块钱,也算可以了。对了,你跟廖主任谈得怎么样?”
“廖主任啊,她说明年能不能多要护士,开始还跟我打马虎眼呢。说院里还没有考虑过这件事儿。”
“给她了?”
“给了。”女人点头。“她后来告诉我,他们省院西边的妇儿中心就要动工了。财务处处长今天去银行要贷款,那贷款是省厅年后就批给他们的。按照去年内科住院大楼的速度,妇儿中心应该在明年八月投入使用。”
“那明年省院一定会增加护士名额。”曲处长兴奋起来。“省院要护士都是各科护士长报实习护士的名字。找个时间安排带教老师回校开会。让带教老师督促卫校的实习生好好表现。省院要是能多留几十个,咱们明年的压力就会少很多。”
“好。我今天下午就联系带教老师。”
“唔——王教授那里你记得联系她。这个更重要。别的还可以往后放一放。我们要赶在省院下周的院务会之前,把陈文强走通了。”
“嗯,我明白。下午我就先联系王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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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毋道帮忙捉虫
取舍14
周四下午的门诊, 李敏提前五分钟带着路凯文等人,穿过等候的患者及陪护形成的夹墙。
门诊护士给他们打开门后就问:“李主任,陈院长下午来吗?”
“来。”李敏看了一下手表, 说:“还有五分钟开诊, 你跟等候的患者说一下。”
“好。”
“路凯文, 你跟去把护士统计的复诊病例数等的拿来。”
“是。”路凯文跟着护士出去了。
一会儿的功夫,路凯文拿着统计数据回来了。
“李老师,今天复诊的来得有些多, 预约手术的来了五个,初诊患者目前有11个挂号了。”
李敏接过来看看, 把那张纸标上时间放到对面的办公桌上。
两点整,陈文强在一片问候声中进了诊室。他坐下拿起桌面的那张纸,看了看说:“这前面的字是谁写的?”
路凯文忙回答:“陈院长,是我刚从护士那儿抄来的。”
“回去把字好好练练。”
“是。”路凯文懊悔刚才着急以至字写得潦草, 以至忘记陈院长和李敏的字都很好看了。
陈文强轻咳了一下, 然后他对等着的门诊护士说:“开诊吧。”
护士出去叫患者, 第一个进来的上个月月中才做了胶质瘤手术的患者,才出院没多久的啊。李敏看到他进来,不由自主就紧张了。
是术后有什么事儿了?
难道这么快就有复发症状了?
陈文强打破门诊患者由李敏先问诊的惯例,开口问道:“你才出院, 有什么不舒服感觉吗?”
“没有没有。”患者连声否认。然后看着陈文强说:“陈院长, 我听说了你老母亲的事儿了, 想去看看你却不知道你家住哪里,你多保重啊。”
陈文强摘了眼镜, 双手抹扯一下脸皮, 低低地说了一声“谢谢”。
李敏看陈文强不想说话, 就问患者道:“你没有任何不适?”
“嗯。没有没有。我就来看看陈院长。”患者把挂号票递给李敏, 把门诊病历收起来。他人都没坐,就准备出去了。
“小李,把他的挂号票退了。”
“不不不,陈院长不用退,我这就走。不耽误你们看别人。”
李敏在他的挂号票上签字盖戳,递给他说:“我们神经外科门诊的挂号量有限的。你去退了,后面没挂到号的,今天就有机会看病了。”
“好好。”患者又对陈文强说了一句:“陈院长,多保重”。然后倒退出了诊室。
复诊进行得很顺利,十来个人中一半是来给陈文强道恼、安慰他多保重的。
到了预约患者这里,李敏给前三个办完住院手续,拿着第四个的病例说:“老师,咱们这周加台吧。”
“唔?为什么?”陈文强挑眉。
“我周六去报到,下周就没这么多时间了。我们一天一个,2345了。”
陈文强想想说:“那就加上她了。”
患者欣喜若狂,她就是来看看前面有没有排上号却放弃的,却不想自己得以提前做手术了。她喜得语无伦次地说:“谢谢,谢谢,我今早出门就听到喜鹊叫。到我挂号时,那挂号员还说预约手术的已经挂出去三个了。我6点6分到的医院,果然六六大顺。我想着万一前面有人不做手术了呢?谢谢陈院长,谢谢李主任,谢谢你们给我加做手术。”
第五个预约号也是加号,一大家子簇拥被抱在怀里的五岁左右的男孩子进来,不大的诊室立即被塞得满满的了。
马大夫就出面维持秩序:“孩子爸妈留在诊室里,其他人到门口等着。”
邓大夫也说:“你们在门口等着,我们不关门。挤这么满没法看病了。”
李敏拿着这个加号票疑惑地看陈文强。平时会放多一个预约号,但是两个的时候从来没有过。
“小李,先给这孩子办住院手续。明后天完成术前检查,来得及就安排在下周一手术。”
“是。”李敏赶紧答应下来。
而杨宇早在陈院长发话的时候,就抓过患者的门诊病历开始填写。其他人按着各自的分工开检验单、化验单……须臾,所有手续完备,陈文强一一盖戳。
他对患儿父母说:“你们今天就住院,明早要抽血的。下班前我在会回科里的。”
孩子爸妈抱着孩子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
范主任的办公室门外挤满了乌攒攒的人头,都是闻讯赶来取五六月份回款的医药代表们。范主任此时并没有在药剂科,萧主任不得不在门上贴了一张解释:范主任因事不在科里,敬请取回款的同志稍候。
有用吗?只能说有点儿吧!
一部分人三五成群,或蹲或站在制剂车间外的草坪上。另一些人看过萧主任的通知后,还是要敲门进去问:“萧主任,范主任去哪儿了?”
或者是:“萧主任,范主任什么时候回来?”
再不就是:“萧主任,我们什么时候能拿到回款?”
这些问题萧主任都没有办法回答。
能回答这个问题的王处长和范主任,俩人还在财务处处长办公室里对账,出纳跟着她俩开支票。
及至把所有应付款都填好了,王处长乎哒手里剩下的那几张支票,苦笑着对范主任说:“咱们省院财务处快是一穷二白了。唉!”
范主任笑笑安抚她说:“千金散尽还复来。不是说了欠账不还吃糖不甜嘛。咱们把欠账还了一部分,今晚儿吃饭也香。”
“还想吃饭香?”王处长等出纳走了,才对范主任说:“我今天跟出纳一起去银行买支票。银行那边还以为我……算了,我不跟你说这些了。我去找舒院长去。”
范主任把几本填满数字的支票放进自己带来的纸盒箱子里,然后站起来对王处长说:“把你的出纳借给我,这么大规模的给付支票,我一个人别弄错了。”
“行啊。”王处长招呼出纳来给范主任帮忙,嘴里却说:“你昨天不是弄得挺好的。”
“昨天有徐强帮我维持秩序,今天我那儿可不得挤得跟菜市场似的。”
“非常可能。咱倆这开了这么久的,要领钱的人不得急疯了。”王处长锁了门跟范处长一起往外走。
她看着范处长手里捧着的纸盒箱子,觉得非常碍眼。忍不住在心里暗啐一口,面上却笑着说:“就几本支票,你用得着那这么大的一个纸盒箱子嘛。不知道还以为你从财务处搬出去多少钱了。”
“我下午从制剂车间那边先过去门诊药房,把上午的处方检查之后才发现忘记拿档案袋了。我让人帮我找个空盒子,你说说帮我找东西的小张,也不问我干什么用的,就给我这么大的一纸箱。唉!”范主任摇头。“我又着急过来,没时间等他给我换。”
出纳伸手去接范主任手里的纸盒箱子。
“范主任,我来帮你抱着吧。”
“好。”
说着话,仨人分开两路了。
俩人出了电梯往后面的制剂车间去。路上,范主任就说:“今天来领支票的人可能非常多。一会儿咱们就按照这支票的顺序叫人。不然前后翻找就容易乱了。”
“好,我听你的安排。”小出纳极其乖巧。但她跟着小心翼翼地问:“范主任,咱们就这么把回款就给出去了?”
“不然还想怎么着?”范主任嘴角噙笑,反问了小出纳一句。然后幽幽叹道:“这是应付款,要说7月份的回款,咱们有几分自得的话。这个是咱们拖了人家两个月的,还不给利息的。一会儿你叫人的时候客气一点儿。”
“是。”
及至她俩接近制剂车间了,有眼尖的医药代表发现了范主任,开始是一个两个,后来这几个人迎着范主任过来的行动,影响了其他等候的人。
一大群人围过来了。
“范主任,听说今天可以领回款?”
“范主任,你这是给咱们现金吗?”
……
“别急啊,让我回办公室,所有在省院开户的都能5月、6月的回款。” 范主任笑得像见到她老儿子那么慈祥。她只笑着说:“把我堵在这儿,可就谁都拿不到支票了。”
人群立即为她散开一条路。可是站在外圈的就有被踩脚的了。抱怨声、道歉声立即此起彼伏。
范主任走到办公室门前,看着萧主任写的那一纸通知,笑笑,把那张纸给揭了下来。回头对紧跟自己的年轻男女说:“我办公室不够大,你们一个一个来,等叫到单位名字再进去。没叫到的在外面等会儿。”
办公室里还有几位在跟萧主任聊天,见乐范主任进来,都立即跟她打招呼。萧主任就笑着说:“老范,你可算是回来了。”
“搅得你今天都没法工作了。是吧?”范主任歉意地笑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对小出纳说:“你搬个椅子坐我边上。你们几个到外面等,很快就叫到你们了。”
有不肯移动脚步的就说:“范主任,先给我们呗。”
小出纳立即就说:“我会按着开支票的顺序叫人。这么多人不按次序来,前后翻容易乱,还容易出错的。你要着急就赶紧出去。你们不走我是不会开始的。”
萧主任笑笑站起来说:“范主任,我去仓库看看。”
“好。你方便的话,把需要现金购药的那几个品种,剩余的数量核对一下。这眼看着8月下旬了。”
“行啊。”萧主任答应后出去了。
那几个不甘心的医药代表站在办公室里磨蹭,但看范主任笑眯眯地喝水,小出纳的手按在纸盒箱上不动,最后只好讪讪地出去了。
范主任把所有的支票拿出来,纸盒箱子放在了自己小出纳之间。把第一张支票递给小出纳看。
小出纳看了以后,把支票还给范主任,走去门口喊:“**健民药业公司。”
等领支票的人进来,范主任已经摊开了工作薄,她示意来人说:“来,先看看钱数对不对。这是两个月合在一起的。要是对了,你在这儿签字,再在支票存根那儿签字。可别错啦。”
来人掏出计算器加了一遍,满脸堆笑地回答:“是这个数,没错。谢谢啊,范主任。”
范主任笑笑,示意来人在支票存根那儿签字,然后把来人递过来的信封扔到纸盒箱子里。
*
石主任家的家门响起了敲门声。
“谁啊?”石主任老伴儿走到门口小小声问敲门人。她在家看书,石主任补休在家睡觉。
“王教授在家吗?”
石主任老伴儿打开门,一男一女站在自家的门外,她并不认识。
“你们找我?”
来人很客气地点点头说:“王教授,打扰你了。我们是省城医学院学生处的。”
“那,先进来吧。”王教授吃惊,自己与学生处并无任何工作上的联系,这俩人找到自己家里来?
等来人坐定,那女人就介绍说:“王教授,我姓黎,黎明的黎。在学生处负责跟专升本的这第一批学生的事儿。这是我们处的曲处长。”
“曲处长,黎老师。”
“客气。叫我老曲就行。”
“王教授叫我小黎就好。”
王教授笑笑接着问:“后天就上班了,你们是有什么急事儿吗?”
小黎就笑着把事情说了。
“王教授,我们知道你家石主任和陈院长的关系不错,就想麻烦他帮忙问问情况、探探底。唉!我们也是为了学校为了学生。”
王教授犹豫了一下说:“他们省院的事儿我不清楚,你们又赶时间。这样吧,你们先坐,我们家老石正好今天下午补休,我问问他了。”
王教授回屋,对瞪着眼睛的石主任说:“吵醒你了?”
石主任坐起来:“中午睡这些够了。真睡一下午,晚上该睡不着了。”
“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石主任起来穿衣服。
王教授就问:“你在陈院长那儿能问到吗?”
“能!百分百。”石主任压低声音笑:“我今年招研究生,基础课有地方上了。”
王教授闻言立即眉开眼笑,低声回道:“那可好。送上门来了。”
石主任穿好衣服出来,先笑着打招呼,说:“你们先坐,我去洗把脸就来。”
等他精神抖擞地出来,曲处长站起来说:“石主任,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没事儿没事儿。坐坐。你们和老王是同志,到我家了就别客气。抽烟不?”石主任拿起茶几上的红塔山给曲处长递烟。
“抽我的吧。”曲处长掏烟。
“一样的。别客气了。”石主任很娴熟地递烟,曲处长的打火机伸去石主任眼前。
石主任推搪客气谦让:“我这有打火机的。你先来。”
“你先来。”
两个男人互相客气,终于把香烟点着了,俩人之间的陌生感也似乎也随着烟雾消失了。他俩相互间开始以“老石”、“老曲”称呼,宛如认识了很多年一样。
抽了几口烟后,石主任就说:“才你们说的事儿,老王跟我说了。我今晚就过去陈院长家问问。”
曲处长和黎老师连声道谢。
“你看你们,这么客气做什么。都是为了公家的事儿,为了孩子们好的。”石主任又抽了一口烟说:“陈院长这人啊,心思正,为人更正。他要是有什么要求也都是为公。这个你们先可以把心放肚子里。”
“是是,我们也听说了陈院长的为人。”
“我估摸可能会提这么几件事儿。”
石主任语气里的笃定让曲处长大喜过望,赶忙道:“你说你说。”
真是意外的惊喜啊。
“这都是我根据省院现状自己瞎猜的。也不知道自己猜测的对不对。你们权当今天下午没白跑一趟吧。”
看看,都这么说了,还能是瞎猜吗?!
“省院目前已经挂了四家卫校的实习医院牌子,除了咱们省城的三家,外地的也有一家。这个你们在17楼正门那儿能看到。医学院的教学医院牌子,现在挂了两家,舒院长让你们问陈院长,那就代表医院领导不会反对再挂第三家。”
曲处长和黎老师很认真地听,俩人连连点头。王主任端来一盘西瓜说:“来,一边吃一边聊。这是中午才开的瓜。没放冰箱的。”
“谢谢。”黎老师站起来,挽着王教授的手一起坐下。
……
就见石主任说:“省院要走临床医疗和科研并行发展的道路。去年,眼科主任考了医大的在职研究生。”
曲处长有些惊讶:“眼科主任?”
“啊,是这样的。省院眼科等那几个小科都一直归五官科的一个正高的老主任代管。那老主任虽然到站退休返聘,但是五官科也该各自有主任了。眼科杨主任是工农兵大学生,所以今年刚提她为代主任。”
“噢噢。”
“去年呐,陈院长从各地挖人、找学科带头人,把省院以前没有的科室立起来。哈哈,不然省院不够资格挂教学医院的牌子,不能接受实习生。”
“是是,我听说石主任你就是以学科带头人的身份来省城的。”
“我是省城长大的,在金州医学院读书,然后就留下了。听说省医院招人,我就动了回来的心思。算落叶归根了。”
“是啊是啊。外面再好也不如回家。家乡的水甜。”
“哈哈,我也是这么觉得的。”石主任按熄烟蒂,端起西瓜盘给也按熄了烟蒂的曲主任,说:“吃瓜,解解暑气。”
“好好,你来。”
“你吃西瓜听我说话。”石主任让过曲处长之后,接着说:“去年春天,陈院长还有医大挖来的那好几个副教授,都有带研究生的资格。嗯,还有的人是带着在读的研究生一起过来的。这就涉及到他们所招研究生的上课问题。我们省院是临床治疗性的医院,研究生下临床方便,但是基础课,省院就没有足够的老师开了。尤其是党史。哈哈,没办法。”
石主任摊手、
“是是。那后来怎么办的?”
“舒院长和陈院长跟医大协商,最后省厅帮忙争取到算是能接受的结果,医大过来省医的副教授,他们所招收的研究生可以在医大寄读基础课。其他副主任医师,”石主任晃头:“不可以。医大坚持不肯。”
黎老师就在曲处长的摇头晃脑中问:“王教授,你今年招研究生吗?”
“准备招。就是不知道咱们学校是什么情况。”石主任老伴儿回答。
曲处长就说:“咱们医学院有个别专业已经招了好几年的研究生,不怕老师你笑话,以前挂着医专的牌子,招到的也是调剂过来的,而且每年也就那么几个学生。但是吧,哈哈,虽然人数不多,可我们学校非常重视,国家规定的基础课也都开全了。至于教学质量嘛,这个到了研究生的程度了,尽管老师是学校最好的,可基础课还得靠自己努力。当然了,任何一门功课都要靠自己努力。是吧?”
在得到石主任夫妇的点头认同后,曲处长郑重地说:“要是陈院长愿意把基础课放到我们学校上,那绝对是我们医学院的荣幸,欢迎之至。”
石主任含蓄地笑笑,那笑容里包含的意思昭然若揭。
曲处长接着问:“陈院长也招研究生吗?”
“招。他今年已经和金州医学院办了联合招生。陈院长的第一个学生,是他的得意弟子。”石主任卖够了关子,才笑着继续说:“是神经外科的副主任李敏,她就在我楼下住。今年考了370多分,还不偏科,这成绩都够进京的了 。”
“那是挺不错的,挺高分的了。”曲处长赞了一句。
黎老师接着就问:“哪个学校毕业的?”
“医大。前年毕业的。去年破格进了主治医师。省院唯一的女外科大夫。”
“女的?神经外科?”黎老师震惊:“才毕业一年就破格进了主治医?!”
“是啊。”石主任重重点头。眼里和脸上的表情全是欣赏。“等你们的学生进来见习、实习了,通过李敏,你们就能了解到陈院长喜好的是那类学生了。哈哈,我也喜欢。我估计外科这几个病房的主任,都喜欢李敏这类的学生。老曲啊,到时候你有多少这样的学生,陈院长会要多少的。”
曲处长放下西瓜皮,擦擦手,朝石主任抱拳道:“谢谢啊,老石。多谢你告诉我这么多。今天下午真没白来。我们想把学生送进省院见习、实习,最根本的目的还是希望学生毕业后能够到省院当大夫。”
石主任送给他一个会心的微笑。
*
下午的门诊结束了,陈文强带着神经外科的人马,浩浩荡荡地回11楼,晚查房工作还在等着他们呢。路上遇到的人,都为他们让路。
李敏觑空儿问陈文强:“老师,那孩子?”
“干诊赵主任给我打电话,临时加号。他怕我活少了没事儿干,会想东想西的。那孩子的所有检查,你都跟紧一些。经赵主任的手送过来的患者,你多加小心。”
“是。那这个患儿我就带路凯文管。”
“好啊。那女的你也管了。剩下的那仨,他们一人一个。”
“嗯嗯。”
……
同一时间,范主任手里的那些支票都领走了,于是制剂车间的前面恢复了静谧,只有被踩到的青草,软踏踏地用狼狈显示这里曾刚刚遭受过□□。
范主任示意出纳:“把这箱子里的信封都拆开,数数有多少。”
小出纳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范主任,我?”
“那你想我干活你监工吗?”范主任跟小出纳开玩笑。
小出纳不好意思地辩白:“我没有。”
“那赶紧数了,数完登记个数目。”
“是。”
……
石主任送走曲处长和黎老师,在家歇了一会儿,看看座钟已经4点半了就对老伴儿说:“我去科里查房。大热天的,晚上你也别做饭了,让小石头到食堂随便买点儿吧。”
“去食堂买可以。临时一天两天的也没问题。老石,我上班远,不像以前随时可以回家。小石头现在也在省院工作,咱们家是天天三口人吃饭的。你说咱们是不是也学学楼下的小李、小严,请人来做饭、做家务啊。”
“行啊。可就是咱们家没地方住啊。”石主任也愿意把家务分担出去。
“有两个地方。一个就是把北面的阳台收拾出来。”
“这个夏天还可以,冬天就不行了。”
“是啊。那另一个办法是一次过。反正明年儿子结婚,闺女也得换到小房间,这个是早早晚晚的事儿。这次直接就给闺女换成上下床。咱们闺女住校,也就周末回来住一晚上的。”
“那等闺女这周末回来问她一下,你看怎么样?免得她高三了为这事儿心里不舒服。”
“你闺女没那么小气。”
石主任笑笑,“咱们还是先跟闺女说说。那个我得赶紧走了。趁陈院长这个点在科里,说事情也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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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夜再捉虫,发现繁殖力挺可怕的啊^_^
取舍15
财务处王处长是带着一股壮烈的气势来到的院办。她在舒院长的办公室门外, 听到了里面有说话声,于是她便只敲了两下,不等里面有回应就推门进去了。
然而她进门以后, 第一眼看到的是舒院长面沉似水, 在站着打电话。看到舒院长那谪仙一般的脸上全是严肃,嗯, 说是肃杀才更恰当一点儿, 她就不由地后悔自己的冒失了。
然而舒院长朝她点下头, 示意她在沙发上就坐。
王处长不好退出去, 就只好在舒院长手指头的指点下,悄悄地坐到里电话机最远的沙发那儿。她伸手从报刊杂志架子上拿了一本杂志。及至打开了,她才发现那是中华心血管专业杂志。纸张很新,整本杂志散发出油墨的味道。但上面画的重点道道和折痕,让她心生怀疑。
翻看封面, 果然是最新一期的。王处长看不懂心血管内科的那些专业内容,加上孤勇支持下的气势被舒院长拦腰斩断了,她更心烦意燥得不想看舒院长的那些批注了。
她立即扣过杂志, 从最后一页翻起来。她想着看看病例报导,当做打发时间的小故事来看, 却不想在最后一页的广告商推广心电监护仪的旁边,都被舒院长在边上批注了:联系! 比价!!
三个大大的惊叹号。
王处长明白舒院长是看好这个型号的心电监护仪了。她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杂志上,但舒院长和电话里响亮的女声,还是在落针可闻的办公室里,字字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她悄悄抬眼瞟一下,但刹那间, 她立即收回视线, 假装自己不在办公室里了。她开始懊悔自己沉不住气, 该先打了电话再过来。
*
舒院长正沉声说话。
“二姐,你帮我还是帮他?”
“我自然帮你了。”
舒院长对着话筒矜持地笑笑,脸上的表情似乎和缓了一点儿。“那是。我才是你弟弟。一母同胞的弟弟。别人的弟弟、再转成堂小舅子,跟你隔了好几层呢。”
“唉!可是求到你姐夫这儿了,我们也为难。”
舒院长立即翻脸了,他气哼哼地朝电话里放狠话:“我不管。去年他们给我挖坑,我差点儿喝死的时候,他怎么没想到二姐夫,怎么没给你和二姐夫留面子。二姐,你要帮他,哼!”
这,这,这,这简直太颠覆王处长对舒院长的认识了。
“你哼什么哼!啊?你就不认我这个姐姐了,是不?”
“那你别怪我连大哥他们都不认。”平和语气,但话里的要挟却是认真的。
电话里的女声立即拔高了,“小六!”
“啥事儿啊?二姐。” 舒院长的声音懒洋洋的。
“好!算你狠。我们都欠你的!”
“二姐,你不欠我。谁都不欠我的。只是你们都怜惜我这个五十多岁了,还要被人欺负的老弟弟罢了。”舒院长的语气一转:“要是爸妈还活着……”
“好,好,你厉害!我求你别说了。小六,你是成心让我难受是不是?”
“我没有!我就想求个公道。”
“小六——你这么干是落井下石的。”
“陈爸爸昨天也那么说我。”
电话里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然后问道:“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党纪国法。该怎么地就怎么地!”
“最高要求呢?”
“那谁谁不就是狗仗人势才敢挪用专项贷款谋求个人私利吗?谁给他撑腰了,谁跟他一起进去。我不信会白白给他撑腰的。”
“这会让你二姐夫为难的。”
“那你问二姐夫了,是我这个亲小舅子跟他亲,还是别人的堂小舅子跟他近。让他自己做取舍。”
“最低要求呢?”
“二姐,你让我把你这问话告诉大哥和二哥吗?”
“行了,算我没问。你别跟大哥二哥说。说了我和你二姐夫也讨不到好。”
“嗯。不说。”
“唉!去年你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呢!你看看现在闹得多难看。”
“不是我闹的。”舒院长委屈的语气,宛若小学生在告状。“我按照程序工作,他额外勒索,我的财务处处长那儿、我的党委书记那儿都有帐呢。”
“帐?”
“是啊。一笔一笔的我记得可详细了。前年检察院还查过我一夜呢。我该说的都说了,最后谁把事儿压下去了?”
“你就等着他们这天呢?是不?不对,五月份的贷款批下来,你不接不动的……”
“二姐,你是我亲二姐不?”
“你说!”
“前年底、去年初我喝得差点胃出血。那个小楚吓得去找陈爸爸。文强吓坏了。他们舍不得我为了医院的发展,再跟人陪笑脸,拿命陪人喝酒。宁可……”
“行啦。我就知道陈文强才是你孪生的亲兄弟。我们都是外八道的。”
“我要跟大哥说……”
“你敢!”
“那看二姐你选谁了?”
电话里传来呼哧呼哧的呼吸音,王处长隔着老远都觉得那呼吸在耳边。她飞快地抬眼皮扫了一眼舒院长,见舒院长果然把话筒拿得离耳朵有半尺来远。
不过是几个呼吸间,在王处长来说,这等待是千年万载了。可是舒院长的表情却越发地和缓了。
气呼呼的女人在电话里抱怨:“我有得选吗?”
“二姐是不用选。”舒院长差不多恢复风淡云轻的做派了。“有党纪国法,我相信没人敢扣下我送上去的材料。我相信以二姐夫的党性,也相信相关岗位上的每一位同志,都不会阻拦专案组的调查。”
那边的电话里又说了什么,王处长听不到了。但她心里明白涉及挪用那笔专项贷款的人完蛋了。但跟着的一个念头,令她突然觉得后脊梁的冷汗冒出来了。省院坚持不肯接受新贷款,到底是不想用新贷款还清上笔余下贷款的本息、避免叠加贷款的压力呢,还是舒院长和陈院长合伙挖的坑?
——就等着银行那些贪婪的家伙们飞蛾扑火!
*
舒院长撂下电话,给自己的茶杯里续了一点儿热水,喝了几口水之后,他神色复杂地喟叹:“还是有妈的孩子像块宝啊。”
陈妈妈去了。但老太太疼爱了自己一辈子的点点滴滴全历历在目。她是把自己当亲儿子养的。自己还不大的时候,也曾跟小强打过架、骨碌到一起过。但她从来就没说过自己是老大、是哥哥,要让着弟弟之类的话。
她只是把自己和小强搂在怀里哭了半天。她的难过和伤心,令自己和小强再没有兄弟间动过手。
陈家父祖两辈子,把自己和陈文强一样教养。陈祖父在自己和小强洗涮干净后,笑着教了那句“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但亲生父母呢?他们为了祖父母的遗志南下抗日。但他们对自己总负有一种愧疚感,觉得自己不像上头的那几个哥哥姐姐,多多少少是在他们身边待过了几年。而母亲最后的遗言是让哥哥姐姐们把自己照顾好……
王处长抬头,她合上杂志想接话,却发现舒院长的复杂神情不像是要自己接话的模样。于是她很有眼色地放回杂志,假装没听见舒院长的感慨。
隔了一会儿后,舒院长说:“小王啊,傅院长下午给我打电话,说是秦处长今天带人清理分院的欠款,登记欠款时遇到了财务上的问题。他们都是临床出身,对财务这一块都外行。你明天过去开始查账,把分院这十年的账目,尽可能地都仔细核查一遍。”
“那这边的工作?”
“你兼着。那边慢一点儿不怕,但一定要把真实的账目查清。我信不着别人。”
舒院长这么说,让王处长放下心来。
但舒院长跟着用关切的口吻问她:“你今天去银行遇到不痛快了吧?”
王处长心底涌上委屈,她镇静地回答:“是。你都能猜想到的。不过,妇产科那边,是不是要提醒李主任小心啊?一旦有点儿什么事儿,咱们省院就被动了。”
舒院长点头道:“我已经提醒李主任了。不过陈丽萍这人除了业务上进,工作还是很认真,做人还是很有分寸的。我始终相信她有最起码的职业道德,也相信她不会在临床上无事生非。党纪国法乃至院规,不仅对我们适用,对她和任何人都一样适用。”
王处长瘪了一下,接着问道:“但我们这一期银行贷款的本息?”
“靠你去分院查账的严谨、靠这边追收欠款了。不够就得挪用住院押金。”舒院长坐下,喝了差不多半杯水之后,才缓缓说道:“所谓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从来不是一句空话。那些退休的,在十七层大楼的筹建和回款过程中做了假的,咳咳,我是说若涉及到做假里的,你奉劝他们会尽快把钱还回来的。”
“我劝谁?咱们这十七楼的财务账本不是做了封帐处理了吗?”
“你不用具体劝说哪一个。你不妨跟财务处的人吹吹风,把银行的人要垮台了透露出去。既往那些对不上帐的事情,如今银行的当事人为了解脱自己,必然不会再给他们兜着了。因为老院长不可能自己去银行提现金,也不可能自己去转账。你说是不?”
“是。没有省院财务的人为虎作伥,没有她们和银行狼狈为奸,咱们不会接手时那么难。那么一大笔欠款呢。”
“对啊!谁都不想老了老了,退休了还要进去的。不说没了老保,还可能牵连配偶、让子女脸上没光……这些都放出去,让心存侥幸的人赶紧把法不责众的念头收起来,多拿的退回来。也算是一个及时的中止犯罪,争取免予处罚了。”
“这……”王处长心生恐惧。
“小王啊,省院财务处和分院财务科的人都加上,哪怕是今年才到财务处的人也算上,跟全国的十亿人民比起来,算得了什么‘众’呢。沧海一砾,九牛一毛而已。”
王处长觉得冷汗浸湿的后背,被微风吹过之处,泛起层层的冷意。这冷意让她心生勇敢,她抬头直视舒院长问道:“那咱们的小金库,按要求来说是违反财经纪律的,追究起来怎么办?”
“实话实说啊。咱们小金库的钱从哪儿来的,到哪儿去了,前年检察院不是来审察过了?以前怎么办以后还怎么办。你若是担心被小金库牵连,咱们省院从此就不设小金库吧。”
王处长目瞪口呆。等她再想说点什么的时候,电话铃声响了。
“喂,我是舒文臣。啊,是洪主任啊。嗯,嗯,嗯,我立即就过去icu,你等我。”
王处长闻言,见舒院长听了一会儿电话后面色凝重,还以为icu 有重患需要舒院长过去会诊,便把自己所有要说的话先咽下。她站起来说道:“那我明早就跟傅院长一起过去分院了。”
“你不用过去那么早。你还是现在这边上班。让费达先送了傅院长他们,然后再回来接你好了。分院那边的工作,你自己安排进度。你也不用等老傅一起下班。还有这面的工作,你也不能撒手了,一早一晚的,还得处理这面的事情。”
舒院长派多了一份工作给王处长,倒让王处长的心里觉得踏实和安全了,她答应了一声,就离开了院长办公室。
舒院长把朝着走廊的办公室门锁好,然后从院办那边的门离开。他对院办马主任交代去向:“我去icu 了。”
马主任点点头,在记事本上记上舒院长离开的时间和去向。
*
舒院长接到的电话并非是什么急事,而是icu的洪主任跟他说,自己相中的医大病理生理学掌门人的得意弟子刘红,同意来省院的icu工作了。
舒院长知道那位病生教授的学术地位,他急急地去icu也是想考问刘红,看刘红是不是真的如洪主任所言那般。
而刘红想到省院的icu工作,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她在徐强当医药代表赚了钱、龚海得了那笔稿酬之后,便起了到临床工作的念头。无他,钱逼的。因为指望靠着夫妻俩的那点儿工资,想在几年内还上买集资房的欠债,非一般的紧衣缩食能够达成的。偏孩子在肚子里,吃的方面再俭省也省不出来什么的。
她衡量来衡量去,出书是个花钱的勾当,根本不用去想;去做医药代表更是不可能。剩下的就只有去做一线的临床大夫了。在医大,想从基础部到附院的临床工作,那比登天还难。
刘红仔细思量后,就盯上了省院缺人的icu。
等出了月子,她便利用产假继续看书。也幸好她闺女霍星是个乖宝宝,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在妹妹刘娜生孩子之前,她已经把《内科学》、《诊断学》等相关学科的课本认真地复习了一遍。
等刘娜生了六六以后,她娘俩是一起吃了睡睡了吃。除了给六六喂奶需要刘娜,她和丈夫霍启明、再加上龚海包揽了所有的家务。姐妹俩两家人互助,小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
到刘娜出了月子,她便把星星交给刘娜带,自己做买菜等事情。闲下来的时候,她始终是抓紧时间看书,也督促刘娜学习。等她自觉准备的差不多了,她便把女儿交给妹妹看着,捡了霍博士值班的日子,去了icu的洪主任家。
刘红的心内科实习是洪主任带的。洪主任对刘红最后选择去读病理生理学的研究生是非常遗憾的。他一直认为假以时日,刘红会像自己夫妻一样,是不可多得的、优秀的内科大夫。
师生聊得很好,洪主任就说起自己来省院的得失了。
“省院的icu是不如医大挣得多,但省院给住房啊。你看我一万多块能住到这样的三室一厅,客厅、书房都有了,孩子大人也都舒服。再看我和我一样在医大工作了十几年,和我一样有资格招收研究生的副教授们,现在还要住在筒子楼里。”
洪主任的爱人就说:“上回医大在操场边上盖的那个宿舍楼,当时的高年资主治医师们都分到房子了。我和老洪那时刚晋完主治医,真是白天夜里嗟叹,下乡的那些年不计入专业工龄里,错失了分房子的机会。那时我们科主任还安慰我呢,以后还会盖宿舍楼的。可等了一年又一年,七八年过去了,始终没有再盖宿舍楼的消息。”
“幸好你们过来了。要是医大能盖宿舍楼,我倒愿意带闺女在那边住。启明有时候跟着外科手术走,并不能准时下班的。不过我看医大今年也还是没有再盖宿舍楼的打算。”
“哪还有地方盖啊。小河堰的那个宿舍区,下班乘班车也要一个多小时。一天至少要2个半小时在路上。”
刘红开玩笑一般地问道:“你们怎么没买医大后面那个小区的房子?我师弟就在那儿买了一套。”
“是你做医药代表的那个师弟?”洪主任摇头。“可惜了。”
“他今年要考博。应该还算可以。”
洪主任搓手说:“医大挣的是多,但能买得起那个小区房子的,基本都是手术科室的副高、科主任什么。我这个icu 的副高,扫干净自家的砖缝去买一套两室一厅,然后紧衣缩食地攒装修的钱。算了,我不难为自己了。”
也是。刘红赞成洪主任夫妻的选择。“说到装修,我们家的地板还是启明他导师赞助的。老人家也没别的收入,他说是赞助我们的,但我还是想尽快把这钱还回去。”
洪主任的妻子就说:“靠你们俩一个搞基础一个干病理的,那得多少年才能攒够还债的钱啊。”
刘红黯然道:“还以为毕业了,一切就好了呢。现在才发现还是读书的时候最好。那时候一心想着毕业了就好,不像现在心里没了盼头、也没了着落。这有了孩子更是一天天心生惶恐。”
洪主任立即抓准时机对刘红发出来省院icu工作的邀请:“你过来我们这面的icu工作,奖金比不上外科,但也甩了内科一大截。我不是搞基础研究不好,而是咱们为人父母的,必须要为孩子着想。我看柴荣他们夫妻俩给孩子买钢琴、送孩子去学跳舞、画画,哪一样不是钱。”
洪主任家里的电视机是新的,冰箱是新的,里屋传出来的孩子断断续续的钢琴练习声,这一切都让刘红坚定了到临床的决心。
“洪老师,我就是担心去icu承担不起来工作。那都是危重患者。”
“怕什么,你基础好,病生理论全省院就没有比得过你的。剩下的临床经验,icu那几十个患者,你跟着我好好地在科里泡三个月,比在内科五年都有效。”
*
舒院长说考刘红,那是真的考。他随便抽了一本病历,翻出一张血常规的化验单问刘红:“这个网织红细胞减少,你考虑是什么?”
“网织红细胞减少,常见于急慢性再生障碍性贫血。”
“噬碱性点彩红细胞计数的意义?”
“明显增多见于铅、贡、硝基苯、苯胺等中毒,增多可见于溶血性贫血、巨幼红细胞性贫血、白血病、恶性肿瘤等。”
“噬中性粒细胞核象变化的意义?”
“核左移:幼稚中性粒细胞超过中性粒细胞的5%,表示中性粒细胞生长旺盛。常见于急性传染病或体内有炎性病灶。中度感染时,白细胞计数超过10x109/l时,中性杆状粒细胞大于6%,为轻度左移;大于10%,为中度左移;大于25%为重度左移。”
刘红侃侃而谈,她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考试了。
“核右移:为中性粒细胞分叶过多,大部分为4到5叶或更多。表示造血功能减退,如疾病进行期突然出现核右移,唔,就是5分叶白细胞大于3%,则为疾病危险预兆。临床要提高警惕,那意味着预后不良。”
舒院长问了一张化验单,然后抽出一张心电图给刘红,他问:“这张心电图,你能看出来什么?”
要说刘红刚才答的化验单还可以硬背,这张心电图,就是洪主任都为刘红捏把汗了。
刘红伸手接了洪主任递过来的圆规,并没有立即去量心电图。她看图说话:“这份心电图我给的诊断是窦性心律过速,电轴正常,急性前壁梗死,应该加做个正后壁、室导联。”
洪主任松了拳头,还好还好,七八年过去了,刘红的水平没降低。
舒院长继续翻患者的化验单,他略过血液ph值的报告,还笑着说:“这方面你是专家,讲理论我和洪主任都及不上你。具体该怎么补碱,你跟着洪主任在临床干一段时间,就能做到把理论和实践结合起来了。走,咱们去听听呼吸音和心音吧。”
……
一场考试下来,刘红在有空调的icu也额头见汗了,但她获得了舒院长的认可。
舒院长对洪主任说:“老洪,你好运气。这样的人才你多招揽几位,咱们省院的icu也可以再上一层楼了。”
洪主任颇有一点自得地说:“小刘当年是年级的前三名,保送的时候可以选专业的。她跟我实习心内科的时候,我就建议她将来从事内科。兜兜转转这好几年,到底还是来了内科。”
舒院长就笑:“好学生毕业了,都和老师是同志。”
“是啊是啊。”胡主任高兴,等今年秋冬患者再像去年那么多时,自己就多了一个得力臂膀了。“但舒院长,小刘的调动可要你费心了。”
舒院长点头。他知道那个“狗与舒文臣不得进入医大”的牌子又要竖起来了。不对,狗进入医大是被允许的、是医大的车拉进去的。大三学生做局解试验,少不了要用狗。
可自己,不如狗么?这认知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直到陈文强来找他,这念头又盘桓上来,令他忍不住拿出来与陈文强分享。
取舍16
陈文强带着李敏等人结束查房, 回到护士办公室。
护士长小姜就说:“陈院长,石主任来找你,说等你查完房让我们通知他。”
“没说什么事儿?”
小姜摇头。
“那我上去看看了。”陈文强说着就去12楼。
石主任刚刚带着人完成晚查房。他见了陈文强, 立即把人拽到了主任办公室。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 把下午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然后还说:“老陈,我这样回答他们可以不?”
陈文强失笑:“老石你可以啊。够滑头的啊。”
石主任不介意陈文强的滑头之语, 反笑道:“他们送上门了。我这要求也不算高。研究生的基础课, 那是师傅领进门, 修行在个人的事儿。咱们这是临床的研究生,基础理论略差一些, 也没有太大的妨碍。你说是不是?”
陈文强立即表示认同:“很是。这事儿我再琢磨琢磨, 看看还能再占点儿什么便宜。”
俩人相视一笑。
笑过之后,陈文强问石主任:“老石, 你今年准备招谁呢?”
“我今年就是开始招研究生, 应届里也未必能招到好苗子。”石主任豁达地把自己眼前的局面坦然地说出来,然后带着点儿自嘲地开玩笑:“如果没有合适的学生,明年我就招我们家小石头。我不信一天照三顿饭地打,不能把他打磨成型了。”
石主任只是顺嘴这么一说,但陈文强听了却很认真地点点头:“可以啊。父子相传,也不虞十几年后你退休了, 咱们省院的心胸外科水平掉下去了。”
石主任见陈文强不反对自己招儿子, 立即收起笑脸, 很认真地说:“老陈,我觉得潘志比小石头更适合。潘志的心性沉稳, 人努力上进, 他的基础知识和操作也都扎实。我就是不知道他想不想读研究生。”
“你看看你这担心的模样。老石, 我并没有反对你选择潘志的意思。”陈文强说了石主任一句, 然后把自己了解的潘志考研情况,考了几次都因为英语成绩折戟的事儿,没打折扣地告诉给石主任。“我也挺看好潘志这人的。你要是真想招他,那我给你问问。我就担心潘志的英语,怕他明年考试还是过不了线。”
石主任笑笑说:“我家小石头今年也是英语这科瘸腿。不过潘志要想考,李敏三顿饭和他们家一起吃,有的是时间提点他。”
正事儿说完,早已经过了下班时间,陈文强摸起电话找舒院长。铃声响了三遍,传来院办马主任的声音:“喂,院办。你哪位?”
“老马,我陈文强。老舒呢?”
“陈院长啊,舒院长他去icu了。有一个多小时了。洪主任找他过去的。”
“好,谢谢啊。老马你怎么还没下班走?”
“等着你打电话找舒院长呗。我这就回去了。”马主任还是那么直接、爽朗。
“好,谢谢你啊。”陈文强觉得马主任做院办主任比原章主任适合多了。
陈文强又打去icu找舒院长。是洪主任接的电话。他听说是下午去找舒院长,立即把话筒给了舒院长。
“老洪那儿有重患?”
“没有,洪主任相中了霍博士爱人刘红,我过来参加面试。你没事儿就过来了。”
“好。我这就过去。”
陈文强跟换了衣服的石主任一起下楼。俩人在电梯间遇到抱着个纸盒子的谢逊,那纸盒子里还传来窸窸窣窣的蠕动声。
“你那抱的是什么活物?”陈文强好奇地问。
谢逊把纸盒子递到陈文强和石主任中间,俩人伸手打开虚掩的纸盒子,里面是一个白色长毛、蜷成一团的小奶狗。
那小狗见了光亮抬头看陈文强和石主任,湿漉漉的大眼睛,让陈文强觉得一下子就看到了自己的心底。他伸手指给小狗舔舔,喜爱之色上脸:“小谢,你从哪儿弄来的这只奶狗?”
“以前的一位患者送来的。说是他家母狗下的崽。”谢逊挺无奈。“我今天上手术去了,回来就被护士长薅住,塞给我这条狗。”
石主任就提醒他说:“你儿子现在可正是招猫逗狗的年龄,你小心他被小狗咬了。”
谢逊就答道:“人家把狗撂我们科就走了。我想着明天再联系那患者,把狗拿走。苏颖下周去广州进修,我弄儿子一个还忙不过来呢,可不敢再整条狗回家找麻烦。”
陈文强就伸手道:“那给我吧。我拿回去给我老父亲。这小东西看着挺招人喜欢的。”
谢逊立即把纸盒子塞进陈文强的怀里,说:“拿去。可谢谢你了,陈院长。我这要抱回家去,还得编瞎话骗我儿子,不然他明天不会让我再抱走的。”
石主任就说:“老陈,你去icu可不能抱着狗,先放我家吧。放我家里也省得小谢你儿子看到了。”
“那好。我一会儿上你家去取。”陈文强把刚到手的纸箱放到石主任手里。
一时间皆大欢喜。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纸盒箱子就再次转手了。
*
陈文强到了icu,见舒院长和洪主任在聊天,边上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同志,看着有点儿眼生,估计是霍博士的爱人了。想到老舒已经面试了一个多小时,还喊自己过来,那就是他已经考过、看好刘红了。
于是他先自我介绍:“我是陈文强。”
刘红笑着伸手回答他:“陈院长,我是刘红。”
“欢迎加入咱们省院的icu。”陈文强伸手出去,由刘红短暂地一握就缩手回来。
“谢谢陈院长。”刘红笑得很大方。
她自信的神态,立即获得了舒院长等人在心里的赞同和认可。即便是偏心的陈文强,也忍不住拿她跟李敏比较,嗯——再给李敏几年,李敏肯定比刘红还强。
他接着问刘红:“我那天看着霍博士和你一起抱孩子,孩子几个月了?”
“马上就4个月了。”刘红落落大方。“我的产假快休完了。如果可以,我希望下周就能跟着洪老师学习。”
陈文强就去看舒院长。
舒院长说:“我明天就去医大协商,看看怎么办你这个调动了。”
“麻烦舒院长了。”刘红的态度很到位。
“我愿意兜揽这样的麻烦。你们教研室同意放你吧?”
“我今晚去找我导师和教研室主任,应该没问题。”
舒院长停了一下说:“今天都这时候了,你家孩子还小,你明天白天再过去。教研室有结果了,你给我个信儿。”
“好,谢谢舒院长。”
洪主任看一眼办公室墙上的挂历,说:“舒院长、陈院长,我看这么地吧,不管你们调动办得快慢,刘红你再休息一周,把家里孩子等安排妥当。然后你也别等休完产假了,就31号,那天是周一,你过来icu上班。如何?”
刘红就回答说:“我可以,没问题的。”
陈文强就开玩笑道:“老洪,你太心急了。要是医大说死不放人,咱们也不能搞僵了啊。”
洪主任立即急道:“陈院长,我这儿缺人严重,你不是不知道。又不是所有的内科大夫都适合来icu 轮值的。”洪主任巴拉了一大堆icu重要和缺人的严峻形势。
刘红的美目就在舒院长和陈院长脸上来回逡巡。
舒院长就故意对焦急的洪主任说:“医大把你们这么多可以带研究生的副教授都给了,我都怕再登门要人,校长把我打出来。但就是打吧,我为了你也得去。赴汤蹈火我拱地也给你老洪把人弄来。可以了吧?”
洪主任朝舒院长拱拱手,说:“谢谢,谢谢。”
舒院长说了一句不谢,又随便说笑了几句,便与陈文强先离开了icu。在电梯里他把刘红的个人简历递给陈文强看。
等陈文强一目十行地看完,他问:“你看这个刘红怎么样?”
陈文强点头:“我看她比谢逊的气势还足。77年往这么地的本科毕业生,她在咱们省院是第一份。不过也难怪,她从中学就一直是团支书,总成绩又是年级的前三名,自然比关岚还自信了。”
尽管陈文强小心眼地回避去提李敏与刘红的差异,但舒院长怎么可能猜不着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了然地一笑,悠悠叹道:“去年李敏答辩,唐书记还说以后不愁没有接班人。等她什么时候看到了刘红,准保她会见异思迁的。”
陈文强不服气地说:“李敏小她好几岁,才参加工作两年。你拿李敏现在跟前年刚来咱们医院比比?”
“嗯嗯,你说的有道理。我觉得这两年你的变化更大。比过去二十年加起来都大。”舒院长打趣陈文强。
“那是了。苟日新日日新。”陈文强摒弃舒院长的话里别的意思,自得地继续说:“假以时日,李敏不会比刘红差。他们这一届里,她在前后这几届里是超过王强他们领先了。对吧?”
“老陈,你这可不公平了。”舒院长认真地‘逗’陈文强。“你拿刘红比了77年往这么的本科生。关岚下乡多少年?可刘红实际也才工作了三年。”
陈文强立即晃脑袋不干:“医大基础部的研究生,在研二时就要下科带学生做试验。他们在本科生面前就是指导老师,怎么不是参加工作了?再说关岚下乡就是个普通听喝的知青,跟张正杰那个青年点点长、生产队小队长还是完全不同的。”
舒院长见陈文强开始缠夹不清地和自己诡辩,就笑着说他:“你呀,死鸭子嘴硬。算了,我不跟你争,反正你也说了刘红是最好的。噢,对了,咱们今晚不回家了,我让老楚给家里打过电话了。一会儿到我家那儿随便吃一口,我还有事情跟你说。”
陈文强扑棱脑袋说:“我也有事情跟你说,但我刚得了一条小奶狗,想给老爷子送回去。”
“这样啊,要不打发谁去送一下?算了,咱们吃了饭再回去。不然老爷子又会以为医院有什么事情了。”
俩人说着话回到了院办所在之处,各自回办公室脱了白大衣,再跟总值班打过招呼后,一起下楼回家。
“你怎么想起来淘弄小狗了?”舒院长问陈文强。
“我刚才坐电梯往icu去,看着谢逊抱了个纸盒箱子。”陈文强把事情一说,带着几分欢喜道:“那小狗和咱倆小时候养的那个差不多的模样,你看了也会喜欢的。”
“好啊,那吃晚饭咱们就把它送回去。我这就去老石家取了。”
“行,那我先回家一趟。”
*
李敏下班回家就洗澡。无它,因为孕妇怕热,经常是一身汗。黏糊糊的,让人非常不舒服。待李敏收拾好自己,换了孕妇裙去严虹家吃饭,一开门遇上抱着纸盒箱子上楼的石主任。
“才回来啊,石主任。”李敏笑着跟石主任打招呼,让路给石主任先上楼。但石主任怀里的纸盒箱子中,传来奶声奶气的小狗叫声。
“石主任,你要养狗啦?”李敏惊讶。省院的这个宿舍区除了活人,就没有别的活物。待上餐桌的鸡鸭除外。
石主任站下说:“你看看,好看不?”
李敏本没有什么兴趣,可石主任这么说,她便小心翼翼地掀开纸箱子的一角,对上小奶狗湿漉漉的大眼睛,她忍不住赞道:“太漂亮了。跟图片一样。换我我也要养它的。石主任,你从哪儿弄来这么一条狗啊?”
李敏伸手想摸摸小奶狗,但她的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它咬人吗?我对破伤风疫苗都过敏,可不敢去挑战狂犬病毒疫苗。”
“这么大的小狗,你是善意的,它能感觉到。你对它警惕防备,它也会感觉到。” 石主任接着解释这狗的来历。
“我老师要养狗?他不是比谢师兄还忙的,他有空儿养狗吗?”李敏惊讶。
“不是他养,他弄给他老父亲的。他去icu了,我帮他看一会儿。”
“噢噢。”李敏点头。依自己老师性子,干得出这样的事情。
石主任抱着小奶狗上楼了,李敏进去严虹家。她先去洗手然后坐到饭桌边吃饭。严虹奇怪地问:“你不是回家就洗澡了么?怎么还洗手?”
“我刚才遇上石主任上楼,他让我看他抱着的纸盒子,里面是一只小奶狗。白色的长毛,还略微带着卷儿,眼睛黑黑的,可大了。小鼻头圆圆的,朝上筋着。简直像画片上的小狗一样漂亮。”李敏描述那条可爱的小奶狗。“石主任说是陈院长找来给他老父亲的。”
“是京巴吗?”潘志问。
李敏摇头说:“我不知道京巴是什么样的,但那条小狗真的很漂亮很可爱的。”
潘志就给李敏等人解释:“京巴是宠物狗的一种。我听患者家属说的,最新几年养宠物狗的人多起来了。上周在狗市,一只纯种的京巴卖到了一百万。”
“啊,一百万!” 桌边的四个女孩子异口同声。
潘志赶紧安抚婴儿车里被惊吓着的孩子。“宝宝啊,她们女人就喜欢大惊小怪的,咱们男子汉得镇定,得泰山崩于眼前不变色。对吧?”
潘嘉得到父亲的及时抚慰,虽瘪嘴了,但最后没有哭出来。他兴奋地挥舞手里的羹匙,羹匙上带的一点米糊,准确地甩落到潘志的鼻尖上。
潘志从鼻尖拈下米糊,顺手放嘴边用舌头舔吃了。严虹就推他,嫌弃道:“哎呀,你怎么就吃了?你擦掉就是的了。”
“那是粮食。”潘志坚持:“一粒米十滴汗呢。”
李敏见严虹还要说,就截断她问潘志说:“刚才那狗会有百万吗?”
潘志答道:“我也不会看狗。那患者只是说纯种的京巴值百万。你想想这个价格,就代表纯种的京巴很罕见了。那患者不会送谢师兄一百万的,是不?”
也是的。
潘志接着说:“要是串的话,就是京巴和土狗杂交的,一般就几千块钱,特别好的也不会过万的。”
“差这么多啊。”李敏惊叹。“纯种不好得吗?咱们做实验的小白鼠,很快就能做到十六分之一的纯合子,我听说猫三狗四,那也用不了几年就能得到京巴的纯种了。”
潘志笑着说:“狗的纯种是指同一品种、就是同一种族繁衍来的,不是小白鼠亲子交/配得来的。”
严虹见小艳姊妹俩听傻的模样,就开玩笑地说:“咱们这几个人谁值100万?”
小艳说:“我们村里娶媳妇,最高的彩礼还不到一万块钱呢。”
小芳傻傻地接话:“那不是人不如狗了?”
“潘师兄,你说呢?”
潘志立即说:“我们家彩虹儿是无价之宝。不卖!”
“彩虹儿,要是有人拿一百万跟你买潘师兄,你卖不卖?”
“不卖。”严虹斩钉截铁地回答。然后在潘志的笑容还没收起来的时候说:“一千万就卖。”
潘志笑得嘴角咧到耳丫子了,他挺自豪地说:“一千万有人买就卖了吧。我这一辈子也挣不到一千万的。到时候你们娘俩可要拿着这一千万好好过日子啊。”
“真舍得卖自己啊,潘师兄?”
“嗯。没什么舍不得的。你问你家穆杰,给他一千万卖不卖自己?他绝对肯的。”潘志心情好好地告诉李敏:“但前提还是有的,你得带着穆彧好好过日子。”
李敏断然拒绝:“我不卖。我买台电脑给他,让他给我挣一千万回来。人还是我的。”
严虹就笑李敏:“你倒是小算盘扒拉得贼精。人财两得。你太贪心了。”
“人本来就是我的了。钱嘛,慢慢去赚好了。是吧,宝宝?”
潘宝宝见说得高兴的大人,终于有搭理自己的了,乐得在婴儿车里挥舞勺子,两腿踢腾得特欢实。
几个人说说笑笑吃完了晚饭。
*
洪主任在舒院长和陈文强离开后一会儿,才带着刘红一起离开了icu。
出了电梯,他就对刘红说:“小刘,工作上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今晚把这些年的工作笔记整理一下,明天拿给你看看。等你看过了,你就明白了,icu就是一个综合抢救治疗,先是对症稳定患者的生命体征,然后同时积极找寻病因再进行对症治疗。你很快就能上手了。”
刘红笑笑,真诚地谢过洪主任说:“那我明天过去你家取笔记。”
“你不用过来。我明天上班早出来几分钟,我给你电话,你过来楼下拿就可以了。”
“好。谢谢洪老师。”
师生两人分手,各回各家。
刘红到家,见饭菜已经摆好,她洗手抱过着急扑自己的女儿,笑着逗孩子:“小星星,饿没饿啊,下午有没有听话啊?”
霍妈妈就说:“她老姨刚才喂她吃了一顿。把她哄住了,却把六六急得直叫唤。你去哪儿了?”
刘红就笑着说:“我去省院见院长考试去了。”
霍博士要递给她的饭碗就停在了空中。
刘娜问:“姐,你考试?考什么?”
“舒院长考我内科学和诊断学。我这个月31号到省院icu上班。”
“姐,你要到icu上班?”刘娜急起来。“那icu多累啊,比李敏他们外科还累的。”
“傻话。不累能赚钱嘛。”刘红伸手那饭碗接过来,霍妈妈给儿媳妇端了一碗汤,又在汤碗里放了羹匙。刘红道谢以后,搂着闺女喝了几口汤,看饭桌上的人都在看自己,就笑着说:“吃饭啊。”
霍博士伸手来抱女儿:“我来抱,你先喝汤。别让她扑棱翻汤碗了。”
刘红把孩子递给丈夫,然后说仍没缓过劲儿来的妹妹刘娜。“我到省院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有了小星星,不是我每天在路上花三小时,就是你姐夫花这三小时了。医大那边是筒子楼,居住环境比这边差太远,就是为了小星星,也是住这边好。”
是这么个理。
“你当我每天在公交车上站三个小时不累吗?遇上给本科生上大课,这一天起码就要站七个小时。试验呢?医疗系的试验是半天4节课,娜娜,你算算我一周有几天得站7个小时的日子。在病生教研室也未必就比icu轻松了,可是每月到手的钱少了一半不止。”
“那,那姐,你不读博士了啊?”刘娜结巴了。
“不读了。穷博士穷博士,我们家有你姐夫一个做代表的足够了。”刘红把碗里的汤都喝了,然后伸手去抱闺女。“启明,把孩子给我。你先吃饭。”
霍妈妈伸手:“我来抱吧,你不能吃凉饭。”
可是她孙女不跟她,一扭身子躲开奶奶,搂住了刘红的脖子。
霍博士给自己妈妈圆场,道:“星星这一个来月开始认生,熟悉了就跟你抱了。”
他妈妈带大了好几个孩子,并不为孙女跟自己生分在意。只点头说:“这么大的孩子是开始认人了。你快吃,吃完了抱孩子。”她又接着说:“你到icu上班,星星怎么办?”
“娜娜上班前,让娜娜看着了。等他们仨都休过探亲假了,我看看icu 的奖金多少。要是可以的话,就请人来家带孩子,不然就送去托儿所。我听说省院的书记亲自抓托儿所的工作,爬班的孩子每天也都照顾的挺好,不会让孩子熥湿尿布。”
“你妈妈能过来看孩子吗?”
刘娜立即说:“我奶还活着,我爸没退休,我弟还要补习考大学。我妈没可能过来的。”
霍爸爸在桌子下面踢老伴儿一脚,霍妈妈立即住嘴端起饭碗吃饭。亲家母这样,势必是不能过来带孩子的。要真说起来,倒是自己应该留下看孩子。可看儿媳妇这胸有成竹的架势,要换工作都没跟自己老两口招呼一声……
离得远也就罢了,这自己就在跟前,提都不提一句,这显然是没把公婆放在眼里啊!哼!爱怎么带就怎么带吧。
取舍17
饭桌上下的动静, 龚海好像都没有感觉到一般。他只顾抱着因被抢了半顿饭而自觉委屈的六六吃饭。六六心里不痛快,一会儿这么扭,一会儿那么扭, 让他父亲时刻要小心儿子别抓到自己的饭碗。刘娜一边自己吃饭,一边要给龚海夹菜, 时不时地还要替姐姐说上一句半句她不适合讲的话。
一顿饭吃完, 表面上是刘娜赢了, 但她自觉饭菜都梗在食管里下不去。她带着生气的意思抱过儿子,提高声音对龚海和霍博士说:“今晚是我做饭的, 该你俩洗碗、搞卫生。”
便是她不说,霍博士和龚海每天也要干这些活的。但她理直气壮、颐指气使的态度, 让霍妈妈很不舒服。
霍妈妈拿出对班上调皮捣蛋的学生耐心,笑眯眯地往自认刘娜不好答话的地方下刀了。她问:“刘娜, 你什么时候去读研究生啊?”
刘娜不在意地回答:“我外语过六级了。医院要是允许我去考,我今年就能考上。”
“这么笃定?”
“是啊。我从毕业, 我们一个寝室住的四个人, 就谁都没扔书本的。”刘娜侧转身体, 让出位置给龚海捡饭碗,颇为自豪地说:“我们屋的李敏今年考上研究生了。神经外科的研究生。”
“那你怎么没去考研?”
“我们科主任不是医疗院长,他也不是我老师。”刘娜怕霍妈妈不明白, 还好心地给她解释:“陈院长今年是第一次招研究生,是和金州医学院联合招生。他是我们省医院第一个招临床研究生的科主任。李敏跟他一起上了两年手术台了。”
“那龚海什么时候去考研究生呢?”
刘娜顿了一下, 以龚海的英语水平, 再给他三年也没可能考上。可是刘娜的这一停顿,让霍妈妈逮着了机会。她好整以暇地等着刘娜, 但她不容刘娜躲避的眼神, 令刘娜气恼起来。
不等刘娜说出什么赌气的话, 刘红开口说:“妈,龚海今年春天刚出了一本书,是陈院长主审的书。他这几年一直是省院ct室的第一人。我们两家都是正用钱的时候,什么时候等我们反过劲儿了,他什么时候就可以去读研了。噢,对了,他凭那本书可以破格晋升副高的,晋了副高再去读研就划不来了。”
在厨房洗碗的龚海,闻听刘娜和霍博士母亲的对话,一直都非常紧张,而刘红的话让他差点儿摔了碗。
霍博士接了洗碗的活说:“你去把垃圾倒了,然后上来抱孩子出去走走。”
“好。谢谢姐夫。”龚海听从霍博士的指示去做事。到了楼下垃圾桶那儿,他才想明白,每天是自己抱六六、由娜娜提着垃圾下楼的。他一拍自己的脑门,三步并做两步往楼上跑。
从他出门以后,霍妈妈的火力就加大了。她笑眯眯地问:“刘红,你弟弟今年考了多少分?报了那个学校?也学医吗?是一定也要读医大吗?”
“妈——”霍博士从厨房探头出来,很不满意地阻止自己母亲:“才娜娜说了她弟弟还要补习的。你说他能报哪个学校?!”
霍爸爸立即说自己的儿子:“启明,你怎么跟你妈妈说话呢!你妈妈也是关心刘红她弟弟。他这是考了第三年了吧?”
看,老爷子补刀,快、准、狠吧!
刘红面不改色地说:“我早跟我爸妈说了,我弟他就不是读大学的那块料。可是我爸妈总心存妄想,总觉得我和娜娜能考上医大、能读研究生,他们的宝贝儿子不会比女儿差。要我说他要是跟启明他妹妹一样,有自知之明地去读中专,嗯,他可以读大专,他第一年的分数过了大专线的,这时候也都毕业了。”
家里有个勉强考上中专的孩子,还是各科老师帮着提点、开小灶的成全下,那是霍爸爸、霍妈妈老两口的心头旧伤,一碰就流血的。
由此看来,刘红还击的力度还在老爷子的捅刀能力之上。
刘娜使劲地卡巴眼睛,目不转睛地看自己的姐姐。最后她在刘红的严厉瞪视下,不仅是收回视线,还假借给儿子喂几口,抱着六六去了小屋。
她怎么就不知道弟弟第一年高考过了大专线呢?但她知道这时候不能问这话,老实地听姐姐与她公公婆婆“问答”才是应该的。
霍博士缩回厨房继续干活,同时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爸妈当了多年的班主任,哪怕是退休了,还是时时刻刻当自己是家里的班主任,秉承要把自家孩子当成自己班里学生管教的宗旨。不仅是管教自家孩子,还包括自家孩子的另一半,然后,最讨厌的是发展到另一半的兄弟姐妹身上。
这个“恶习”在大嫂进门的时候,就让大嫂因为她弟弟妹妹闹得灰头土脸的。因为大嫂的弟弟妹妹都没读大学,以至于大嫂如今面对自己父母都低半头。
现在,呵呵,踢到铁板了吧!
霍博士的心里是有些幸灾乐祸的。他在结婚之前,带着刘红回家前就写信给父母,让他们别拿对大嫂的那一套给刘红“下马威”。可是自己那信啊,大概还不如放屁有个臭味呢,压根就没有产生任何影响。
龚海开门的动静,打破了屋子里公婆联手对儿媳却惨败的战局。
霍博士从厨房探头出来喊龚海。“龚海,你把盆里的衣服先拿你家去,我一会儿去你家看洗衣机。”
“好。”龚海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该把刘红姊妹俩带走,于是他喊了一句:“娜娜,你出来端洗衣盆,把六六给我抱着。”
刘娜应声从小屋出来,把六六递给龚海,自己去端洗衣盆。
然后龚海就对刘红建议道:“姐,咱们下去走走啊。孩子一天没出门了。”
刘红就答应了。“好啊。启明,你快点儿,我先跟娜娜抱孩子下去了。爸,妈,一起到外面走走呗。省院这边的宿舍区还收拾的挺利索的。南窗下面的那些蔷薇花都开得挺好看的。”
霍妈妈沉着脸摇头,霍爸爸也摇头。刘红假装没看到他们难堪的脸色,跟在龚海的后面下楼了。
*
到了楼下,刘娜把洗衣盆撩下,接过六六说龚海:“你上楼去开洗衣机,我跟我姐先往这边走。”
“你别走远了。累了就先坐下来,我很快就过来找你。”龚海叮嘱刘娜。
“好。”
等龚海走了,刘娜带着一丝小心地问:“姐,你是真要去icu吗?”
“是啊。不然就凭我和你姐夫挣的那点儿死钱,等星星上学都未必能还清买房子的钱。”刘红难得地露出一丝愁容。
“要不把我家的那钱拿去还了。”
“你傻了不是?欠谁的不是欠啊。亲兄弟还明算账,放到姐俩这儿也是适用的。再说龚海那钱是偶然性的,不是他总能赚到的。你要心里有数,那钱花完了就没有了。”
“那你也不能就这么离开医大啊。”刘娜知道自己姐姐在病生教研室的份量,明白姐姐的前程。
“娜娜,洪主任他们都是副教授了,罗主任还带着研究生。他们都能来省院,我有什么不能来的?”
“他们是奔着省院的房子。可姐夫已经拿到省院的房子了。”刘娜想劝说姐姐三思。
“娜娜,我产前那几个月上班,来回坐公共汽车,每天上车都有售票员张罗给我让座,我还坐过售票员的位置。等我9月份再上班,你说我还会有这待遇不?来回都人挤人的公共汽车,什么都干不了,我把时间都浪费在路上了,你算算到我退休的时候,我浪费了多少生命?”
刘娜张口结舌。她试探着问道:“那让姐夫来回跑呢?”
“那我借钱买这房子干什么?钱多撑的啊!”刘红把妹妹顶回去。见妹妹瘪了,刘红又心里不忍,安抚她说:“娜娜,你知道为什么你和徐强分手,你给我那个理由后,我就再没有反对你了?”
“为什么?”刘娜这疑问在心里一年多了,但她从来不敢问姐姐。
“不光你想要一个阳光能照在脸上的房间,我也想啊。”刘红感慨了一句,把孩子跟刘娜换过,“你来抱星星,把六六给我了。”
“好。”刘娜真有些抱不动六六了。小子就是比闺女沉多了。
刘红没跟刘娜提那些年住在靠北墙的位置,给自己带来的身体损害。她只告诉刘娜:“你姐夫来省院,一个是医大病理那边人员饱和,再一个就是我们看不到医大有再盖宿舍楼的可能。而且就是再盖宿舍楼,我和你姐夫分到房子的希望也很渺茫。明白吗?”
“明白。不然洪主任他们也不会来省院了。”
“是啊。可去年若是我出头来省院,是拿不到这个半价的两室一厅。”刘红把外甥往上颠颠,接着说:“而且我呢,一直想做个临床大夫,也想睡在干干爽爽不靠北墙的屋子里。你等我明年做了icu的副主任,你等我把这半价房子的欠款还清了,等我给星星买了钢琴,让她比我们俩小时候活得都幸福,你就知道我来省院是值得的了。”
*
霍博士等龚海和刘红姊妹俩走了以后,收拾好厨房对父母亲说:“爸妈,不是所有人都能够上大学的。从遗传的角度来说,男孩子的智力来源于母亲,女孩子的智力来源于父母亲双方。换句话也就是说,男孩子聪明,他母亲的智力一定可以。但女孩子,比如我妹妹,”
“你是说我智力不够?”霍爸爸很生气了。
“或者你觉得自己比我妈聪明?我妈可是教物理的。爸,我姐和我妹妹的学习成绩都不怎么地,真就是遗传学这一成果的验证。你提供给我姐和妹妹的基因不够聪明呗。”霍博士冒着挨打的风险把话说完。
霍爸爸呼哧呼哧喘气,但他儿子还接着说呢。
“刘红他家正相反。他爸爸足够聪明,所以刘红和她妹妹都考上了医大;她妈妈没那么聪明,所以她弟弟越补习离本科的录取线越远。”
“扯淡!我和你妈教了一辈子的书,看多了聪明学生却学习不好、最后什么都考不上了,一辈子一事无成的。”
“那根本就不是聪明,只是在抖小机灵罢了。聪明人不说得看到三十年以后,起码要知道怎么做事儿,才是对自己最有益的。嗯,起码要有看到三、五年之后的眼光。
比如,你们曾希望我回家当个内科大夫。
可是毕业三、五年之后,我肯定要再回到医大进修的,那时候就要管我的同班同学叫老师。我难堪不?当然了,你们不是这个专业的,你们不了解情况。但工作二十年以后,对着疑难病例,管比自己小十岁的小师弟谦卑地请会诊,那样的事情,我这一两年经历多了。”
“你想说什么,你直说吧。”
“爸,妈,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终才得以跟刘红结婚。你们没帮上一点儿忙,也不用给我拆台好不好?她弟弟考不上大学,跟咱们家你们俩没关系啊。我大嫂的弟弟妹妹任何学校都考不上,也跟咱们家你们俩没关系的。你们往后再别提这茬了。”
这儿子……
“其实谁不想自己从小到大都考第一啊。但全班五六十人,只能有一个第一。对其他人来说,一个可能是不够聪明,再一个可能是学习方法不对。刘红大学毕业成绩是年级前三,我那么努力都没超过她,我们俩一个班级,一起上自习课,方法是一样的,剩下的就是智力的差异了。你们说她弟弟,她说我妹妹,有意思吗?”
“他弟弟学习那样,到底……”
“到底跟我和刘红过日子没关系。刘红要去icu上班,是早跟我商量过的。不论我们俩谁每天花三小时在路上,都是划不来的事儿。icu压力大、工作累,但奖金高。刘红也是为了这个家,她都这样了,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不满意的。但你看她妹妹指使你干活的样子……”
“我妹妹在家不也这么指使我么。娜娜又不是只指使我一个人干活。再说她今天下午喂俩孩子,还把饭做了,等刘红上班了,小星星还要她帮忙带着呢。别说她指使我干活,就是指着我鼻子骂几句,能不亏待我闺女,我也认了。”
老两口窝火,这儿子是白养了。
“我们养你这么大,就是为了你一句顶一句气我们的?”
“你跟刘红她爸妈也这么说话?”
霍博士立即摇头说:“我跟俩工人有什么好说的。去他家问句好,也就完了。没共同语言。我跟你们说心里话,你们是我亲爸亲妈,换个人看我理不理他?有说这些闲话的空儿,我宁愿去看专业书,我宁愿被叫做傻博士,被人说读书读傻了,除了读书什么也不懂。哼!等我成为专业领域的泰山北斗,成为像陈景润那样的数学家,那才是我一辈子追求的理想呢。”
看着儿子流露出来的真实想法,老两口心头的郁闷疏散了很多,有身为父母的骄傲,也有身为老师的骄傲。
*
龚海把衣服放到洗衣机里,加好洗衣粉、开动双缸洗衣机后,就下楼来找刘娜姊妹俩。他很快追上姊妹俩,从大姨姐手里接过她的胖儿子。
刘红甩着胳膊说:“六六比星星小两月,可比星星压胳膊多了。”
“是小子沉。那个,姐,你真要去icu?icu可不轻松啊。”
“我知道。医院哪个奖金高的科室轻松了。趁着洪老师愿意带我我不赶紧到临床来,可能我这辈子都得在病生教研室了。”
龚海点点头说:“要是姐夫在临床科室,你在基础部当老师还好。可科室病理科的奖金不高,你是该改临床的。就是icu你吃得消吗?”
“我计划是辛苦几年,把内科重症都拿下来。要是年龄大了干不动了,以后去内科的哪个分支都容易了。你说是不?”
“是是。要是这样想,是应该先去icu。”
他们仨没走多远,就见到吴冬、冷小凤和李敏。仨人向师姐刘红问好后,龚海和吴冬各抱着孩子在前面走,刘红错后几步跟李敏走在一起。
“师妹,下周去报到?”
“是啊。下周六过去,周一就回来。”
“这么远读在职,每周跑来跑去的,你会很辛苦的。”
“嗯。但怎么也比我脱产半年不上手术台划算。等下大雪的时候,我就不过去了。”
“对了,你可以跟学校申请,把期末考试延期到产假后。自己在家自修。”
*
陈文强换过衣服就去舒院长吃晚饭。老楚和小尹俩人做了手擀面,煮好的面条在凉开水里过一遍,配上“楚尹牌”独特的炸酱、黄瓜丝等,开胃!把陈文强辣得额头冒汗。
等吃饱了,他开始和舒院长商量省城医学院的事宜。
“老舒,我是这么想的。今年省城医学院就想送学生来我们这儿实习,但那30个来参加考试的应届实习生,全部铩羽而归。由此可见他们4年制的本科不足取。我的意思是他们必须要调整课时安排,该用四年完成课本的内容,就老老实实按照四年的教学计划完成。不要想着投机取巧,想用三年的时间能达到和其它医学院一样的教学水准。”
舒院长点头同意。
“而且吧,我现在提出来,好过你明年过去了再提这事儿。反正我认为他们如果不及时改了,三五年之后,省城医学院本科生质量差的印象在全省就难扭转了。哼!基础知识不牢靠、不扎实,混弄毕业了,那不是培养治病救人的临床大夫,那是培养职业杀/手呢。”
舒院长感激陈文强能替自己想在头里。
“老陈,我明年过去也有把学制改为五年的想法。但你这时候把上个月的考试成绩拿出来说话,比我明年过去再说还有效。他们明年夏天的那届毕业生,”
陈文强立即截断,抢着说:“老舒,你一定要求他们参加卫生部的毕业统考,九门课一张卷,不合格不予毕业。第一届的本科生,更应该严格要求。没有高质量的学生,不能在全省打响第一炮,往后的本科生都没人要的。”
“是啊,还不如就是大专生呢。”
“就是。本来省城医学院的就是本科线都没够的三类学苗,还妄想用4年的时间完成医科五年的学习计划,那不仅仅是误人子弟了。”陈文强不屑省城医学院的做法。
“老陈,省医学院的人再来,你要好好和他们说话,别呛得别人心里不舒服。”舒院长见陈文强有不接受自己的意见的倾向,就攻心道:“我以后要跟他们共事的。咱倆的关系,早晚大家都会知道。小强,你不能给我设障碍啊。”
陈文强嘟囔了一句什么,舒院长没听清楚,但是他知道等省城医学院的人,来找陈文强谈话的时候,陈文强绝对会好好说话,不会意气用事了。
“咱们现在回去?”小尹等他俩谈话问。
“我先给老石打个电话,完事儿咱们再走。”
陈文强转去舒院长家的单人沙发那儿,他把电话机放到大腿上,拨电话给石主任。他心情非常好地喊道:“老石啊,你这么回答医学院……嗯,你提的那些我都赞同,你让他们明后天来找我好了。”
“行啊。不过你明、后天都安排手术了吧?”
“嗯。明后天的手术都偏复杂,估计下台都要在下午一两点钟了。你让他们三点以后到我办公室比较保险。我吃了饭就回院办的办公室。”
石主任答应下来。但他跟着说:“那你五点是不是还要回科里查房?”
“是啊。11楼的主任办公室我得让给小李休息。要不我去你办公室谈话?”
石主任立即爽快地说:“那就到我十二楼的办公室来了,省得你还要来回跑。潘志这周都休息的。我把办公室让给你。”
“好,那就这样了。”
陈文强按下与石主任的通话,就拨车库。“喂,我陈文强。你们喊下小张过来接我。在舒院长家。好,好。”
他这边撂下电话,见舒院长和老楚、小尹还在围着看那个小奶狗看呢。
“这狗招人稀罕吧?”陈文强也凑了过去。
“是挺招人稀罕的。”
“下周鸿宇他们开学,这孩子们都去了上海了,有这么一个小玩意陪着老爷子也挺好的。”
陈文强弄了这么个小奶狗,得到老楚和小尹的一致赞同。
四个过了五十岁的人,围着一个小奶狗才看了一会儿,楼下就响起了汽车喇叭。陈文强到窗口看了一下说:“小张来了。这眼看着八点了,你们仨就别回去了吧。我自己回去了。”
舒院长站起来说:“我们仨都不会有夜班找人的可能,我们回家给老爷子送狗。你自己在这面待着吧。”
“对啊,老陈,你明天还有手术,今天又忙了一天的,今晚早点儿休息。小尹,你也别回去了,我和老舒一起回去就可以了。”
小尹接受了老楚的提议,陈文强也知道舒院长夫妻是为自己好。四人鱼贯下楼,正好遇上散步回来的唐书记两口子。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我们俩回去看看老爷子。”舒院长笑着和唐书记夫妻打招呼,然后抱着纸盒箱子上了后座,老楚转去另一侧也上车。
小车开走了,陈文强朝唐书记点头说道:“老舒怕夜里有事儿,让我留在这面。”
“你是医疗院长,你留在这面最合适的了。”
陈文强笑笑,与唐书记两口子告别,和小尹转身回家。
取舍18
霍博士见父母露出那种隐隐自得的骄傲, 心里的小人儿暗呼一声:“又过关了”。他抓住稍纵即逝的时机对父母亲说:“爸,妈,我得过去看着洗衣机, 那个双缸洗衣机离不开人的。”
“去吧,去吧。”霍妈妈发话。
霍博士赶紧溜之大吉。
多少年来, 他就是靠着伟大的理想和优秀的成绩, 一次次擦着父母恼怒的边缘逃过去。挨打是不存在的,挨骂都没有几次。
霍博士兴冲冲地离开家门。
他手里有龚海家的钥匙, 开门进屋,就听见洗衣机在欢快地转动。他看看厅里的地板,就洗了比擦脸毛巾看着还干净的抹布, 一边跪着擦地板, 一边留心洗衣机的动静。
龚海家的整个客厅目前是空荡荡的。只因为刘红说三楼的地板在冬天比二楼的冬天要暖和, 所以他和龚海就老实地出力, 把客厅里的东西全搬去博士家了, 把客厅留出来给孩子将来骨碌玩的。
这样的安排, 明显减少了孩子可能受伤的隐患。
现在这个季节,刘红先在地板上铺了一层腈纶毯子, 然后上面是凉席,再是两孩子的小包被等。别人看孩子的时候怕孩子骨碌掉地上摔了, 唯独他们家的孩子,往厅里一放, 看着星星别骨碌到毯子外面就可以了。那六六还不会翻身呢。
而霍博士和龚海对于刘红姐俩的任何安排,他俩的态度都整齐划一,那就是举双手双脚赞同, 你们姐俩说怎么好那就怎么做了。
像今天霍博士父母过来看了刘娜带孩子的方式后, 立即表示没法复制她们姐俩带孩子的。
霍博士把龚海家擦干净, 洗衣机也洗好他们夫妻俩的衣物。他把衣物晾晒到阳台上,又把刚刚烫好的俩孩子的尿布脱水。
这一切都干完了,天色也暗下来了,他赶紧下楼去接妻子和女儿。
刘娜和冷小凤俩人来回换着抱小星星。刘红和李敏跟在后面,俩人没多久就成挽手走路的姿势了。
“师姐,我也是打算最后两月在家自修的。不然那么远,来回坐火车的,我真怕把孩子生火车上。”李敏与刘红谈得很投机,她还把穆杰让骆大姐陪着自己的提议,也告诉给刘红。
刘红嗤笑:“要是在火车上发动了,别说那个经过突击培训的骆大姐,就是苏师姐陪你在火车上也没办法。总不能开始生了还下火车吧。等你生完,火车会把你拉去京城的。”
真有这可能哎!
刘红见李敏跟自己挺亲近的,不管是不是因为妹妹才这样,她都愿意为这个上进小师妹的读研生活提供一点儿助力。
“我们年级有同学分去金州医学院的基础部了。我记得有个教统计学的,他女朋友是教政治的。回头我联系一下他们,统计学和政治是研一的必修课。若是能拿到给你们在职研究生上课老师的讲义,比你更不熟悉的同学借课堂笔记方便。”
“是是。那可太谢谢师姐了。”
“不客气。我月底就要到省院的icu上班,以后咱们合作的日子在后面呢。”
李敏闻听此言,诧异得合不上嘴了。
*
陈文强回家不久就接到赵主任的电话。隔着电话线,他都能听出来赵主任欢欣的语气。
“老陈,你申请那个临床科研基金批下来了。上头让你明天去办手续,才给我打的电话。哈哈,你明天赶紧的。钱领到手才是自己的钱。你记得请我喝酒啊。”
“好啊。明年请你喝酒。”陈文强欣然允诺。
电话线那一头的赵主任,略尴尬一下,果然是事不关己,自己怎么能忘了陈妈妈刚去世的这回事儿了?该打!
但他立即说:“老陈,老舒给我的期限是后天,你记得明天去把手续办了,支票领回来。”
“老赵啊,我明后天上午都不能离开,这两台手术可能都要下午才能下台。”
“艹。”赵主任在电话里嘀咕了一声。然后他接着问:“下周呢?”
“你送来的那个孩子,我让小李抓紧给他做检查,基本是能在周一做手术的。”陈文强避而不答他的问题。
“嗯,我听说了。多谢你了。”赵主任在电话里开玩笑:“谢谢你给我天大的面子。”
“谢什么啊。咱倆说跟谁啊。”
“那你下周安排了几台手术?”
“五台。你给我加了一台,小李给我加了一台。你不用担心我没事儿干,会东想西想的了。”陈文强把自己下周的工作计划报给赵主任。
“我该你的啊,陈文强!” 赵主任假假地抱怨。“明早你从院办派个人,跟我一起去把手续办了。”
“嘿嘿。辛苦你了老赵。我看看明天让院办的马主任陪你过去如何?”
“可以啊。”
陈文强撂下电话挺高兴的。小尹刚才也听到部分电话内容,见此就问他:“是科研基金有眉目了?”
“嗯,明天可以去办手续,领支票了。我看看让院办马主任替我走一趟了。”陈文强回答了小尹的问话,就去拨院办马主任家的电话。
“马主任啊,我陈文强。”
“啊,陈院长,有什么事儿吗?” 马主任正看着孩子写作业呢。
暑假作业册上规定是每天一页,这孩子就是每天写一页,多一个字都不肯写。而且每天的作业,都要等吃完晚饭了才肯拿起笔。每次看孩子写作业,马主任都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恢复到在供应室的工作状态。
“是这样,我申请的那个临床科研基金下来了。但我跟下来这几天已经安排了挺多手术的。每天都开台,下台的时间还难说。那个你明天跟干诊赵主任走一趟,帮我把手续办了,把支票领回来。”
“行啊。”
“那个明天上午几点走,需要带什么证明文件,还有具体的支票怎么开,你都听干诊赵主任的安排。我一会儿给车库打电话,安排司机小张开车送你们过去。”
“那我明天就听赵主任的安排联系。车库那边我也会联系好。陈院长,你放心去做手术了。”
“那好,就都拜托给你了。谢谢啊。”陈文强连声谢过马主任后撂下了电话。他看看手表,把事情委托给马主任跟着干诊赵主任去办,不虞会有什么差池,这时候老舒他们差不多也快到家了吧。他迫不及待想跟舒文臣分享这个好消息,但还是先压了下来,抢过小尹手里的拖布开始拖地。
小尹笑笑,洗了一个抹布开始擦灰。
几天没回家住,即使关门关窗,家里也有不少的浮灰。
“老陈,这个礼拜天,咱们俩该给小雁儿收拾上学的东西了。”
“嗯。照着老大的来一份呗。”
“你看你,闺女的东西和儿子的怎么能一样。对了,小雁儿跟我说,不让我们俩给她买箱子,她说小李和严虹看好了一个箱子,俩人准备合伙送她一个行李箱。”
“行啊。她们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差不多,比咱倆给准备的贴心。”陈文强欣然同意。
“我是说小严最近花的钱是不是太多了?”小尹是知道潘志和严虹上周日吊唁给的数目。
“没事儿。老石今年开始招手研究生,他看好了潘志。”陈文强拖完里屋的地面拖客厅。
“你同意了?”小尹跟着陈文强的拖布里外屋地擦灰。俩人一边干活一边聊天。
“是啊。我为什么不同意啊!潘志的心性我看着还好,基础课掌握的不错,基本操作也过关。他去考老石的研究生,比覃璋要好。”
“那倒也是的。哎。老陈啊,那覃璋吧,我好几次看着他,我看他和老傅的外甥女处得还不错的。你说他要是没有追小李那么一出……”小尹的表情有些复杂。
陈文强不以为然地回答:“年轻呗。太急功近利了。要是在社会上扑棱了几年,怕是不会那么干的。像他吃了这么一回亏,估计长十年八年的记性。”
“能长十年八年的记性他也不亏了。那个,老陈,这样的心性的人,咱们不是没见过。我就是怕他以后记仇。”小尹有些担心。
陈文强胸有成竹地说:“没什么好怕的。潘志在他前面5年,他后面还紧跟个小石头。我明年准备把小石头放去心胸外科。”
小尹就说:“那你的心胸外科力量可够强大的了。从潘志到王强再到小石头,一水的医大毕业生。”
“是啊,要是这样覃璋还能在心胸外科冒头,我把脑袋拧下来给你挡球踢。”陈文强带着意思骄傲跟老伴儿开玩笑。
“又胡说了。你赶紧去洗澡换衣服,我开洗衣机把衣服都洗了。”小尹握着抹布,去接陈文强手里的拖布。
“你把抹布给我,剩下客厅这点儿我来擦。你先去洗澡吧。”陈文强把拖布放下,要了小尹手里的抹布继续擦灰。可等卫生间想起淋浴的水流声,他擦灰的动作却越来越慢了。
在任何人面前,他都把丧母的悲恸压在心底。三天丧假结束,照样回来上班。可是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他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母亲,想到母亲平凡却不失伟大母亲称号的一生,想到母亲养育自己和小舒的过去,想起五十年人生的点点滴滴,想起母亲带着四个孙辈、却还要担心自己的那段时光。
唉!自己那些年太不省心了。随心所欲的后果,便是南来北往数次,不得在父母膝下尽孝。
……
他越想越出神,手下的抹布也是机械地在一个地方来回擦动。他连小尹什么时候出了卫生间都没有注意到。
“老陈,你去洗澡,把脏衣服先给我,我把洗衣机开了。”小尹假装没注意到丈夫的失态。有些事儿,要留空间和时间给他,让他自己慢慢抚平伤痛 。
“好。”陈文强扔下抹布进了卫生间。不一会儿,卫生间的门打开,推出来一个盛满他的衣物的洗脸盆。才打开电视机的小尹,过去端了盆子去阳台。
电视机里传出的声音,淋浴的声音,洗衣机转动的声音,还有小尹来回走动的脚步声,让这个平凡之家,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
“师姐,你为什么要去icu啊?”李敏忍不住去问。她可记得自己上病生实验课的时候,刘红跟在实验老师的后面帮忙时,那安排同学编组的领导派头。
“挣钱啊。icu的奖金是内科里最高。”刘红朝李敏眨眼。“你霍师兄挣的太少了。我在基础部挣得更少,但星星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是不?”
“是。”李敏见刘红给出这个理由,她接受良好地赞同。她还说:“icu除了累一点,但奖金还是比内科高不少的。主要是还有别的。”
李敏的语气配上她的表情,让刘红不得不多想。“别的?”这回换刘红诧异了,她猜测:“你是指红包吗?”
“是啊。我听我的患者说过的。嗯,也不是所有的患者都会给,有的家属会给。不过你要看着患者的情况收。像那些预后难说、甚至预后不好的,你就一定不要收。免得患者真的死亡了,有的家属心里不痛快到医务科举报你。不过真要举报你,你也只好咬紧牙关不认账。”
“好。”刘红重重地点头。
“如果患者进了icu、病情莫测,家属实在要给你,你就推说等患者出了icu再说。”李敏把自己认为有用的经验传授给刘红。
“这我还真没有听说过。我以为只有外科手术才能收到红包呢。小李,你是不是每个手术都能收到啊?”刘红用开玩笑的口气问。
“不是。前年李主任他们教我,有的没红包但有别的关系,以后会互相交换。有的患者不想给或是没能力给,那就当积阴德了。千万不能没收到红包,就不好好给患者治疗。” 李敏实话实说,很认真地跟刘红强调:“李主任、梁主任、陈院长都是这样的。”
“好,我记住了。谢谢师妹啊。”刘红真心地感谢李敏。没有李敏这些话,自己就要摸索一段时间,有间接经验拿来与实际工作结合,这会加快自己进入临床工作的进程。“还有什么要注意的?”
李敏笑笑:“外科的患者,一般外科大夫每天都会过去一两次,除了换药也有跟踪患者病情变化的原因。若是遇到不好跟患者家属交代的事儿,你找术者或者管床大夫在中间协调一下,有些事儿就会事半功倍的。”
“嗯。我记住了。”
刘红趁机又问了一些icu里外科患者的管理,俩人又交流一些重症患者在病理生理上的特殊问题,直到霍博士找过来。
冷小凤说李敏呢:“敏敏,你跟师姐聊得还真投机。往常你是不到7点就回家了。”
“是啊,我在跟师姐讨教重症患者的病生机制。”李敏笑眯眯地回答冷小凤,然后跟刘红他们四人挥手告别。
吴冬不虞李敏的说法有假,他对冷小凤说:“小凤,你们儿科的重症监护室,我听爸说好像等新大楼建起来,也要单独分离出去呢。”
“爸的想法很好,但儿科缺人。儿内科的大夫至少要再有五七八个的,才够把picu独立出去。”冷小凤嘀咕儿科的不容易,跟医大附院比起来差距太远了。
“都难。我们神经外科也难。”李敏怅然道:“像医大附院那么多的儿科人才,那是几十年的积累。我们要想三年五年内就达到医大附院那样,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是不可能。”冷小凤也同意李敏的看法。“要是儿科每年都能进三、五个本科生,我指的是儿科系毕业了。五年后或许就可以了。”
“那绝对可以了。要能每年进5个,那你们儿科不仅picu能立起来,都不需要病房带门诊去值夜班了。绝对可以三套班子值夜班的。”
“嗯嗯。算上儿外科,就是四套值班人马了。”
“绝对可以的。”
李敏掏出钥匙要开严虹的家门,小艳把门打开了。她笑吟吟地伸手接过潘宝宝,对李敏等人说:“我看到你们进楼了。”
潘志走过来热情地邀请吴冬等进屋坐会儿。
冷小凤就说:“不进去了。今天在外面待得久了,我得回家给壮壮喂奶了。”
吴冬和冷小凤牵手下楼走了。
李敏帮潘志关上外层的防盗门,她说:“师兄,我回家看书了,明早见。”
“嗯,明早见。”
*
家里只有李敏一人,她进屋就把所有的灯都打开,里外屋检查一遍后,去把门从里面锁死,然后才安心地坐到大桌子边上,开始做明天手术的案头准备工作。
明天的手术仍是慕名而来的烟雾病患者。经过一年多的坚持不懈努力,随着病例数的累计、术后康复患者的增加,他们在该病种的治疗,不提甩了医大附院多远,单病种治疗他们已经远远领跑了全国的同行。
不时有同行把烟雾病的患者推荐给他们。嗯,这也是他们对该病种所做的病例报到引起的反响。可推荐过来的病例,基本都是极难做的——好做的病例,有一些条件差不多的就自己比量着上了。当然了,不乏失败的案例,竟然推患者过来找他们做二期手术。
二期手术不过是个好听的说法罢了。
这样事情有了几次后,面对术后再没有苏醒过来的患者,陈文强和李敏不仅是心里难受,不仅是越来越谨慎,他俩痛定思痛,痛下决心,开始拒不接受任何一个需要二期手术的患者。
陈文强更是对推荐患者来做二期手术的同行直接发函,强烈谴责这些因手术失败、用二期手术需要转诊到省医院做、来掩饰他们手术失败的同行,提醒他们没有那个技术水平就不要拿患者来练习,然后他还威胁自己要告知患者,从来就没有什么二期手术要在省院做的说法……
这样的做法和这样的公函,是刺伤了一些人、得罪了一些人。但是也让一些心存侥幸者,停住在烟雾病探索上的盲目跟风脚步,转而把他们遇到的病例,都推荐到省医院、介绍患者来找陈文强做手术。
对于任何介绍来的、慕名而来的烟雾病患者,陈文强都会带着李敏仔细做好全套检查,然后定下最适合的手术方案,以期争取达到最佳的疗效。
所以,李敏在灯下用功的同一时间,才给舒院长打完电话、报告过科研基金之事的陈文强,也在灯下在画脑血管造影图。
只有对患者的全脑血管造影了如指掌,对患者脑血管灌注了解得一清二楚,才有把握选择出最适合患者的血管吻合方案,才能保证完成手术,术后才能取得最佳的效果。
夜深了,小尹悄悄地把已经洗好的衣服,从脱水桶里提出来晾晒了。她俯身看向省院这一片宿舍区,灯火通明的家家户户里,只有个别人家在看电视。其他人嘛,不用说了,自然跟自家老陈一样在灯下用功呢,
*
刘红回家给孩子洗澡,两口子都收拾好了以后,刘红把孩子塞给霍博士抱着,她自己翻通讯录要打电话。
“你给谁打电话啊?”霍博士抱着女儿问。
“我先跟我导师说一声,明天上午去他家。然后要跟教研室主任约好,明天上午去找他。说动我导师和我们主任不了,省院这面才好出面给我办调动。”
“那我抱孩子去厅里。”
“好。”
两个电话讲完之后,刘红出来看父女俩,小闺女就等着睡前那一顿加餐呢。她把女儿抱回房间喂奶,霍博士在日光灯下看书,老两口无所事事地站在阳台上看省院宿舍区,间或小小声地说几句话。
过了一会儿,刘红自己走出来。
霍博士问道:“睡了?”
“睡了。”
“你电话约好人了?”
“约好了。”
“你们主任会放你吧?”
“肯定会的。我走了,倒出来一个位置,他自己的研究生才好留下来。”刘红带着一丝了然说道。
“到底那是你师兄的。怎么说他也不会为难你。”
“嗯。他是不会为难我的。但是导师偏爱我,他作为大弟子,心里也不会就那么舒服是了。”刘红长长出了一口气,说:“这回我走得远远的,不仅不在他跟前碍眼了,以后还不搞病生专业了。他应该不用一边倚重我干活,一边暗戳戳地搞阴谋诡计。我估计明天和他谈话后,他会在心里拍手称快的。”
“我怕你导师会伤心的。”
刘红摇摇头,说:“有徐强今年去考博,我导师不会太难过的。他虽然喜欢我,但他骨子里还是老派的男人,他更喜欢男生。我那年是因为医大的保送研究生政策,他不得不收我罢了。 ”
“他还能带动博士生吗?这两年冬天他都病得住院了呢。”
“徐强是他招收的最后一个硕士。他那时候说了徐强是关门弟子,对徐强是寄予了极大的厚望。估计徐强要考博的消息,会比强心剂还有用。你说会不会?”
霍博士笑而不语。
“哎,咱们年级分去金州医学院的那几个,你还记得吧?”
“记得。怎么了?”
“分去公卫的那个,我记得你跟我提过那跟你老乡是上下铺。他女朋友是金州医学院留校、分去政治教研室的。”
“是啊。他们家孩子都好几岁了。可能明年就上学了吧。有什么事儿吗?”
刘红就把李敏读在职的事儿说了。
“那我明天跟我老乡要他的电话。小李师妹的事儿,咱们能帮还是要伸手帮一把。那是老柴的弟媳妇。”
刘红掩嘴笑,压低声音把李敏传给自己的小窍门告诉给丈夫。“你说咱们这个小师妹怎么这么好玩呢。”
“她那也是为你好。”
“我这还不知道啊。”刘红嗔怪丈夫。“她跟娜娜一个寝室住的,咱们家娜娜是什么脾气,别人不知道,咱倆还不清楚嘛。我冷眼看那冷小凤,跟她不是很投缘的性子。她们四个能处得这么好,肯定是李敏和严虹在中间做了不少工作。”
霍博士笑笑说:“娜娜这两年还是比读书的时候进步了。”
“她都当妈了,还不长大怎么能行。噢,对了,明天中午我可能来不及回来吃午饭,你和龚海去食堂买饭吧。让你爸妈明天过去帮娜娜看孩子。”
“好啊。不过我妈说你俩把孩子放地板上,倒是带孩子的好主意。几个门都关上,不用担心孩子会有磕伤、碰伤的意外。”
“那是。”刘红骄傲地笑笑。“当初铺地板要不刷油漆的,我就预备着孩子以后好在地板上爬着玩的。你看医大的托儿所,省院的托儿所,也都是让孩子在地板上随便爬。哪个托儿所的地板也都是没刷油漆的。”
小两口说了一会儿话,各自拿书认真地看起来。阳台上的老两口,回头看看儿子和儿媳妇,再没有出声说话。
*
神经外科遇到手术日,是要在早上7点50 就交班的。在交班前,李敏要带着人完成早查房,然后要完成医嘱的修改工作,这样才能在早会结束后,第一时间带患者去手术室。
今天也不例外。
李敏在7点15分到病房。由于神经外科的大夫,除了她和陈文强都住在科里,所以这早晚的查房工作,更像是她和陈文强了解患者病情变化的途径了。
交班后,陈文强就问护士:“昨晚收进来的患者,今早抽血没有?”
“都按照医嘱抽血、留尿了。”值夜班的小吴,算是神经外科老资格的护士了。她不仅回答抽血的问题,还说:“所有的常规检查,我都按着医嘱分派去划价了。”
“好。”陈文强放心了。他转向护士长小姜说:“今天该做什么检查,你盯紧一点儿。那个小孩的脑ct,你跟胡主任说一下,告诉他是干诊赵主任的患者,今天尽早安排给他做了。我下了手术想看到脑ct检查的结果。 ”
“好。”陈院长这么吩咐了,护士长决定一会儿自己跟踪那孩子的检查。
安排好病房的一切事物,陈文强看着李敏带着路凯文推患者去手术室。他想了想又给干诊那边打电话。
赵主任被找来听他的电话。
“老陈啊,我都安排好了。一会儿就马主任一块过去。”
“要不要跟老胡说一声,今天把支票送过去?”
“嗯——我跟老胡联系下,你安心去做手术了。”
“好,谢谢啦。”陈文强放下电话。
手术室一派紧张忙碌的景象。接患者的巡台护士,又是在手术室大厅里立了一排。手术室护士长掐着一叠手术通知单,在核对各科送来的待手术患者。她偶尔还要扫几眼从更衣室出来的实习生,对帽子和口罩带得不符合标准的,还要扯着嗓子把人叫过来订正了。
“你再这样,下回就别进手术室了。我上周订正过你了。怎么就你会玩花样?啊?”护士长气恼的尖利声音,在手术室大厅里响彻到每一个角落,也钻进手术室所有大夫护士的耳朵里。
被叫住的女生,涨红了脸。她嗫嚅:“我只是习惯这么戴口罩。保证无菌不久可以了?”她的口罩戴法不像别人那样,下面那端是挂在脖子上,另一端是挂去头顶。她是分左右挂在两个耳朵上。
护士长生气,呵斥她说:“靠边儿站着!我这会儿没空搭理你。骨科的大隐静脉剥脱术,14手术间的,过来接车。”
一个巡台护士应声过去,跟送患者的大夫核对了患者的姓名、接了患者的病历夹之后,把人推走了。护士长在大黑板上的14号手术间那儿,用粉笔打了一个打,然后用圆珠笔在手里掐着的手术单上勾了一下。
“神经外科,6号手术间。”
冯姐应声过来,跟路凯文核对患者后,把人接走了。
……
等手术室大厅里站成一排的巡台护士都接了患者离开了,护士长划拉着手里的那叠手术通知单到了靠墙站着的女生跟前。
她突然伸手把那女生挂在耳朵上的口罩带活结使劲地拉了一下,然后眼看着口罩歪斜、从那女生的脸上离开。如果不是那女生立即用手捂住口罩,整个口罩就会离开应该在的位置、离开它的主人。
“我上回给你怎么讲的?口罩带在脑顶上,万一松开了,还在脖子上挂着的,整个口罩不会掉到手术台上,也不会掉到术野里。可你看看你刚才,你要是不下手去接,口罩会不会掉下去,啊?”护士长噼里啪啦如爆豆一般地数落那女生。
女生羞囧,然后很小声地抗议:“我从来都这么戴口罩,从来也没有掉下去过。刚才是你使劲拉的。”
“你还不服气是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绝对不能让任何安全隐患出现在手术台上。你今天不用上台了,让你的带教老师来找我,你回去吧。”护士长气哼哼地板脸。
女生靠墙不肯移动脚步离开手术室。
护士长更生气。
“我跟你说你今儿个要是敢进手术间,我明天就停了你的实习。你看看陈院长会不会把你撵回学校去。说了还不听。我这几十年还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呢。”
护士长要撵她回学校的威胁,立即就见效了。那实习生立即自己把口罩带的打结方式改了,然后规规矩矩地戴好。
“这样总行了吧?”她语气里的别扭、不服气等等,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
护士长深吸一口气说:“谁是你的带教老师?”
实习生在口罩下咬唇不回答。
“那你就给我在这儿站着。”护士长说完就离开了。
小女生站在墙边,用拖鞋一下一下地蹭地,没一会儿的功夫,大颗的眼泪就一滴一滴地砸到了地面。
*
最后一批进入手术室的大佬们,陆续从更衣室出来了。这全是各科的主任,今天各台手术的实际术者。
梁主任打头,他一眼就看着墙边默默抹眼泪的小姑娘就问:“那怎么了?”
谢逊顺着梁主任的手指方向看过去,他突然皱起眉头瞪大眼睛,艹!又是自己带的实习生。他忍住要脱口而出的哀嚎,几步走到那个实习生跟前,问:“你在这儿哭什么?怎么不进手术间消毒?”
谢逊的语气很不好,小姑娘憋不住地哭出声了。她抽抽噎噎地对走过来的梁主任说:“手术室护士长说我口罩带得不规范。让谢老师去找她。”
梁主任看看这实习生的口罩戴法,疑惑地问谢逊:“大家不是都这么戴口罩吗?哪里不规范了?”
谢逊上下打量一边,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骨科王主任走过来说:“老梁,你还能不能给小谢做个好榜样了,啊?你怎么把人小姑娘给说哭了,你像话吗?”
梁主任指着那实习生的口罩说:“我还没问一句呢,她早就在哭的。李亲亲说她口罩带得不规范,你看看哪里不对了。”
王主任愣神,说:“咱们不都是这么戴的吗?”
谢逊耸下肩膀,开始满手术室去找护士长。自己带的实习生,出了任何问题,自己都要负责给解决了。这要是个男生,好不好的自己骂几句、给两巴掌都没问题,可是这些女生,还没怎么地就开始哭,唉!
谢逊搓手,心里暗自抱怨自己的手气不好,一次两次也就罢了,自己差不多次次抓阄抓到的都是带女实习生。要是师妹那样的璞玉良才也行,偏是没有任何可能当外科大夫的。
m 的,这些女生还不好说。像去年来实习的那个富云香,当初因为在手术台上碍事,被自己吼出了手术室;可谁想到人今年“十一”就要进傅院长的家门、给儿科戚主任当儿媳妇了。这个不说了,那富云香哪是干外科的材料啊!可儿外科的柳主任还要留她……算了,主任说的不错:“你看小李跟富云香处的不是挺好?老柳还要留富云香在儿外。你是没有做错,但有时候啊,你要换个角度为别人想想,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聪明。
取舍19
6号手术间, 是属于开台比较的一个。陈文强让李敏带着实习生,协助路凯文完成开颅的第一道工序:切开头皮、取出颅板。李敏学着陈文强当初提醒自己的动作要点,小声地提醒路凯文。
“均匀垂直用力, 一刀切开,争取不要补刀。”
“是。”
陈文强笑吟吟看着术野。他左右手各掐了一把小弯, 微微张开的钳子尖, 暴露出他的心里并不像他的表情、还有他嘴里跟麻醉刘主任聊天那么自在的。
“小刘啊,你说这时间过得多快, 这好像是以眨眼的功夫,你看看你师妹,咱们小李也能指导新人开颅了。”
刘主任笑着回答他:“陈院长,我师妹她去年就能了啊。你是没注意到啊还是忘记啦?”
“嘿嘿。你说对了。我也许是注意到了,也许是老了开始忘事了。”陈文强昨晚放松地睡了一夜好觉, 现在心情非常好。哪怕是看路凯文的动作中规中矩、乏善可陈,但他本来对路凯文的期望就不高, 见路凯文能按照要求完成了头皮切开的第一步,他就拿自己开玩笑。
“骨钻。”路凯文喊道。
杨丽立即应声,重复了一遍“骨钻”,把东西递到路凯文的手里。
徐丽就在边上小心地提醒她:“你看骨钻, 路大夫还调整了一下骨钻在手里的位置, 你下回再递骨钻给他,到他手里就得是他这才调整过的位置。这样才不浪费时间。
“是。”杨丽看着路凯文的动作, 认真记下徐丽老师的教导,同时也记下那或许是路凯文习惯的拿骨钻的位置。
现在要进行下一步:在颅骨上钻孔。
李敏提醒路凯文:“动作要慢,要注意落空感。”
“是。”路凯文的声音非常紧张。
李敏安慰他:“你不用紧张, 慢点儿就能在阻力减小时及时发现, 也好停下来。”
“嗯。”
“盐水, 吸球。”李敏要了东西,教实习生怎么用吸球吸水、冲洗钻下来骨粉。“你要注意第一别碍事,第二要及时冲干净骨粉,保证术野清洁。”
“是。”实习生接过吸球,按着李敏的示范和要求,配合路凯文的操作。
刘主任就说:“陈院长,你看我师妹多像样。”
“嗯。是很不错。”陈文强眼睛绞在骨钻上,生怕路凯文控制不住力道钻到大脑皮层去。但他也知道,这是路凯文在神经外科轮转,必须要动手操作、要经过的第一关。
及至路凯文按着李敏术前的划线,把手术需要的颅板完整地取下来了,陈文强才终于把心放回到肚子里了。
他非常高兴地赞道:“唔,小路这些做得很不错。下回还可以做开颅的。”
路凯文很高兴,这意味着以后再有颅脑损伤的患者,他可以完成前面的工序了。但现在嘛,他往后侧方退了一大步,让开术者的位置。因为剩下的切开硬脑膜等,按着陈文强的计划,是不交给路凯文做的了。
悬吊硬脑膜之后,陈文强也不再跟柳主任聊天,他带着李敏投入紧张的暴露血管步骤。
……
梁主任做完他那台胃癌根治术,打发周大夫带着石屹、实习生把患者送回病房。他自己遛达去谢逊所在的手术间。他见谢逊带着张友道、还有那个哭了一场的女生,已经完成了甲状腺腺瘤、甲状腺大步切除的手术。他们正在做第二台的疝气修补术。
只看了一会儿,他就摇摇头出去了。那女生显然比富云香差远了。这实习生根本就是个不知道自己在手术台上应该做什么的糊涂虫。
梁主任选择性遗忘富云香第一次上手术台,就被谢逊撵出去的事儿了。
他转悠到6号手术间,见李敏和陈文强在做移植大网膜的血管吻合。
“老陈,还顺利吧?”
“嗯,还行吧。你做完了?”
“做完了,我那台是胃癌,算中期吧,好做!12组淋巴结我都扫荡了。”梁主任有小小的得意。
陈文强和梁主任聊了几句,便全力再投入地继续做手术。梁主任看过手术进程,不再打扰他和李敏,小声跟麻醉刘主任聊天。
“小刘,我听说你家买了钢琴。”
“是啊。幸福牌的。我们家娇娇喜欢弹钢琴。好几千块呢。”
“听说你们是在厂家买的、还送上门的?”
“是啊。怎么你想要给你孙女买一台啊。”刘主任闻弦音知雅意,顺着梁主任的话音问他。
“嗯,方便吗?”
“方——便。回头我把联系电话给你,那是厂家销售部经理的电话。你报上省院普外科主任的名号,百分百会比我们家的还便宜。”刘主任开玩笑,之后立即正色道:“那销售部的经理,还身兼钢琴厂的销售副厂长工作。上回是他家的什么人找谢逊动手术,我们那钢琴还是谢逊帮忙联系的。”
“那感情好。我回头找谢逊去。我得买两台。我大孙子、大孙女一人一台。” 梁主任说买钢琴,简直像是买雪糕一般的口气,一人一个。
“谢逊最近也要买。他儿子喜欢弹琴,弹得比我们家娇娇好。”但一人一个,刘主任劝他:“梁主任,那钢琴不是雪糕,不需要一人一个。让你孙女和孙子轮换弹琴就可以了。有的孩子只新鲜几天就不想练琴了,你买多了也是浪费。那钢琴贵不说,又那么大,摆着还怪占地方的。”
“我怕他们打起来啊。” 梁主任笑笑。心里话没对刘主任说。就自己那大闺女,要是叫大孙子让着妹妹先弹,她会觉得自己看不起她闺女。要是不让,就她闺女那咬尖的劲儿,还不得跟孙子打起来,什么好事儿也都会变坏事。
花钱买个安静了。
“可你那套三室房子也没法放两台钢琴,再说孩子们一起练琴,会互相影响的。只能一个一个地练习。”
梁主任和刘主任轻声聊天,陈文强和李敏充耳不闻,俩人埋头按照术前的计划,认真地吻合血管。在最后一根血管吻合完毕后,陈文强发话让李敏下台。
“谢谢老师。”李敏待冯姐取走显微目镜,才往后退了两步离开手术台。刘主任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按在自己的皮凳子上。
“谢谢师姐。”李敏不客气坐在她的位置上,闭目转动眼球。
谢逊踢门伸脑袋进来。
“主任,你们那台喊你去吃饭呢。”
“好,我这就过去。”梁主任跟陈文强招呼一声,离开了手术间。
“小谢啊,听说你最近要买钢琴?”
“是啊。给柴荣他家闺女买钢琴时,没想到我家儿子会喜欢。你要给你孙女买?”
“嗯。孙子也买。”
“那好啊。他们这周日过来送钢琴,我让他们送多两台。不过主任,柴荣他们家118的型号,那个便宜。我给我儿子定的130的型号,会贵几百块,你要哪种的?“”
“和你一样的了。明天晚上我把钱给你送去。”
“不用。后天他们来送琴,你直接给送琴来的组长就可以了。不过我估计他们要在中午左右到。”
“行啊。那我后天中午在家等着了。”梁主任高兴地敲定买钢琴之事。
李敏坐着歇了一会儿眼睛,就翻开病历写手术记录。等台上缝完头皮的时候,她画下了最后一个句号。然后她抽出早已经准备好的长期医嘱,捧给陈文强看。
这差不过已经是成式的长期医嘱了。
“嗯。就这样了。晚上咱们查完房,再去icu看看他。”
“是。”
*
路凯文带实习生送患者去icu,李敏回科里吃饭休息,陈文强胡乱地填饱了肚子,就去了石主任的办公室。省城医学院的学生处曲处长和黎老师,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
石主任见陈文强端着喝水杯、夹着笔记本进来了,就朝曲处长和黎老师点点头出去了。
“陈院长。”曲处长和黎老师站起来跟他打招呼。
“坐坐。咱们也是老熟人了。我科里的事情太多,不好离开11楼太远。你们多担待一下,不是我有意怠慢你们啊。”陈文强挺客气的。
“陈院长,你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我们已经很感谢了。”曲处长真诚地感谢陈文强。然后他见陈文强把笔记本摊开了,就知道陈文强是有备而来,心生敬意的同时,也感谢陈文强不跟自己玩虚的。
曲处长把自己的笔记本打开,瞄了一眼以后说:“陈院长,昨晚石主任转告我的那几个条件,我在今天上午跟校长汇报过了。几位校长都很佩服你的严谨踏实和认真的工作态度。我们学校一致同意跟你们省院联合办学。”
陈文强笑笑,把水杯移远了一点儿,站起身朝坐在潘志办公桌位置上的曲处长伸出手。曲处长也赶紧站起来伸手来握陈文强的手。
陈文强真诚地说:“先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预祝我们合作成功!”曲处长笑的就更开心了。能与省院合办研究生基础课教学工作,对医学院来说就对只有好处儿没有坏处。单这一条写到明年的本科招生里,就能吸引到更多的考生,在填报自愿的时候考虑省城医学院。
等两人再落座,陈文强抚摸着工作笔记摊开的那一页说:“有关你们本科生见习的事情,我专门找舒院长深入探讨了可行性。舒院长的意思是接受。山不亲水亲,都喝省城这一地的水呢。”
曲处长立即说:“谢谢陈院长,谢谢。也谢谢舒院长。”
“你先别说谢字,我们是有条件的。第一,见习生过来也要考试。首先学生得把要见习的内容掌握了,不然看了也是白看。”
曲处长点点头说:“应该的。”
“第二,见习生要准守的临床制度要求,也要在见习前进行考试。通过了才能接触患者、不然会惹出什么我们都想不到的麻烦,那是非常可能的。”
“是。却是应该这样。”
“第三,这一个我说的有点儿远了。你们要认真考虑一下,不中听的话,你们也别恼。你们知道我老陈的脾气,不是那种顺情说好话的人。我这个位置要求我必须先考虑临床安全,其次才是省院的名声、名气等说是虚实际是最实在的。”
“那是那是。陈院长,你说。”
“上个月,你们医学院有30个学生,参加了我们省院组织的临床实习资格考试。可是很遗憾,一个都没有通过。”陈文强眼睛看着笔记本说话,错开曲处长脸上立即出现的不自然之色。
那个女的黎老师,见状就想开口说话。
陈文强用手势阻止她开口,自己喝了一口热热的、烫口的水,然后做解释:“我这人一激动就口不择言,说起话来常常会只图意自己心里畅快,所以我爱人就让我说话前先喝口热水。这气势被断了,再想出口伤人就难了点儿。”
曲处长愣了一下,跟着赞道:“陈院长,你爱人定是一个心思灵巧的人。”
“是啊。妻贤夫祸少。”陈文强轻咳了一下继续说:“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你们今年招收的学生,才是符合教育部批准的本科生吧?”
“是。”曲处长认真地点头。
“所以夏天来参加考试的是只学了两年基础课的大专生?”
“对。”
“那他们中没有合格的,也没什么奇怪的。金州和临海医学院送来的实习生,是经过四年基础课学习的本科生。这里外差了两年的时间呢。”陈文强的语气也不见波澜。
曲处长坦然地点头承认:“我们痴心妄想了,以为这些学生努力了两年,能够通过考试呢。”
陈文强摇头,满脸都是不赞成的意思。
黎老师就小心地解释道:“陈院长,但我们这一期要送到你们省院来见习的30个学生,是学校综合考试选□□的。他们今年将上三年的基础课。”
陈文强点头道:“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不仅仅是要送他们来省院见习,还希望他们明年能在省院实习。也就是说他们的第四学年将在省院实习半年,然后再在你们附属医院实习半年。最后按本科毕业给文凭,是吧?”
“是。”黎老师点头承认。
陈文强又喝了一大口热水,直到能够吞咽了,他才慢慢把热水送进食管。他觉得自己再和这俩人谈下去,早晚有一天会因为喝这种滚烫的热水导致食管癌的。
“你们这想法不错,估计这里面也有你们学院老师和领导的孩子。你们不用跟我说还没有,那跟我无关。我只一个目的:要保证教学质量。”
“陈院长,我们这批见习的学生,基础课是上三年,不是以前上两年基础课的那种大专生。”曲处长也陪着小心。
“三年?三年怎么啦?”陈文强略略提高了一点儿声音。“临海和金州医学院的基础课是四年,他们的录取分数线比你们高了几十分。”
“我们那时候是大专。”黎老师插话:“但在大专里的录取线也是偏高的了。”
陈文强深吸气,然后慢慢地说:“你们把不够本科录取线的大专生变成本科生,这个和我没关,我不发表意见。但是高考成绩差了几十分不止,这些分数也反应了学生的学习能力。至于你们那些照顾进来的学生,是不是差更多分,这里面的道道儿,咱们大家不用摊开说。”
曲处长没法回避,他尴尬地承认:“是是。”
“我直接说我的意见吧。我认为你们应该用四年的时间,让这30个学生好好地完成本科基础课的学习。晚一年毕业不要紧,但是出去了能够切实对得起本科的名头。不然五年后,当你们真正的本科生毕业了,可是学校的教学质量已经被这30个学生败祸完了。你们想想是不是?”
陈文强低头去吹热水,他不看曲处长,留出时间等曲处长想明白。
等了一会儿,陈文强见曲处长不表态,就屈指敲着桌子说:“北医等一流的医学院校是六年制,咱们省城的这家医大是二流的,五年制。你们弄出来个四年制的本科,我实在不敢恭维你们学校的教学质量,配上本身就不怎么样的学苗,经过三年的基础课学习,对医学基础知识的掌握,能比得上三流金州医学院的四年基础课成绩。”
什么最伤人,实话啊!
好半天之后,曲处长重重地点点头。他干涩地说:“陈院长,你说的没错。”
但陈文强又跟着说:“曲处长,我希望省城医学院的毕业生,不用五年的时间,就能有跟金州医学院、林海医学院一样的地位。你们从今年开始,基础课上四年,那些30个孩子好像亏了一年,实际占了一辈子的便宜。他们的毕业成绩够好,不用在参加工作时就被另眼看待,你们说是不是?”
“那陈院长你的意思?”
“我的意见是你们学校就别整什么四年制的本科了,老老实实地五年制。让这30个孩子,再多学一年基础课,把内外妇儿的书本知识学扎实了。明年春天来我们省院见习,就跟五年制的学生在三年级的下半年开始见习一样。”
“可是我们的教学计划都已经安排好了……”
“这安排好的计划有改动的余地。你把这30个本科生放到社会上,他们创下来的名号,你们学校就永远没机会、没办法改变了。当然了,你们要是能把他们全部留在附属医院,未来四年的专科升本科学生都留在附院,也能把他们的不足藏住。”
“藏住?”
“是啊。要藏住这么一大批伪本科生,还要保证附院的医疗质量还不下降……”陈文强的态度很诱人,可话里的内容更是令人侧目。
“那不可能的。”黎老师脱口而出。三个五个罢了,随便哪个不重要的科室一塞。但那是四年、学校计划的120个学生啊!
“是不可能。四届毕业生呢。我说心里话,省院今年就没放大专生去临床了。其实我们自己心里都明白,所有人对本科生和大专生的要求、心里期望值的差别还是很大的。你们的爱子之心我理解,但不管怎么说了,得让他们真正的水平够本科,不然就是害他们一辈子了。”
陈文强的推心置腹和苦口婆心,令曲处长动容。他站起来说:“陈院长,谢谢你,我一定把你的意思带回给我们学校的领导,让他们再认真地考虑考虑。”
“好。”陈文强伸手与曲处长相握。“我和舒院长的态度保持一致,欢迎你们的学生随时来见习、实习。”
“谢谢。”
*
陈文强把人送到电梯间,然后在经过护士办公室的时候,被石主任叫住:“陈院长。”
“老石,什么事儿?”
“干诊赵主任在胡主任那儿,他让你打个电话或者过去一趟。”
“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几分钟之前。”
“那我过去一趟。”
陈文强赶到影像科胡主任的办公室,见他和赵主任在对坐聊天。
“谈完了?”
“嗯。”陈文强自己拉了一张椅子坐下,屁股还没坐稳就急忙地问赵主任:“多少钱?拿到支票了?”
“拿到了。在咱们医院过了一手,余了几万在财务处,老舒说用那钱给你买显微器械。该给出版社的,我也送过去了,还把你自己前面垫的那几万取回来了。”赵主任拍拍身边的手提包。“全在这呢。”
“太好了。谢谢你啊,老赵。”陈文强兴奋得直搓手。
赵主任把身边的那个不大的手提包给了陈文强,然后说:“必要的该你留的手续,也都在这个包里。我出去一天了,我得回科里了。”
赵主任站起来就走,陈文强拿着手包也跟着要走,胡主任就说:“你俩急什么?等我说完话再走。”
赵主任就说:“剩下的事儿跟我无关了。你自己跟老陈慢慢商量。”
“就这么个倔驴似的人你,你一会儿不帮我劝几句能行吗?”胡主任拉住赵主任不让他走。
“什么事儿啊?”陈文强喜气洋洋。他决定不是太为难的事情都答应老胡。
胡主任等他俩都坐下了说:“老陈,你要出书的事儿,这半个来月透过出版社那边,你那些神经外科的同行们,该知道也都知道了。最近我收到不少人来问信的。这不是周日的事儿么,我就没好跟你提这事儿。”
“嗯。你说。”陈文强脸上的笑意立即收起来大半了,他隐隐猜到胡主任要说的是什么。这猜测导致他脸上残存的笑意,都化成了嘴角的那一丝讥笑。
“和春天一样,有人要在你的书上加名。”胡主任见陈文强变脸,立即补充道:“随你喊价。副主编。”
赵主任按住陈文强的肩膀,抢在他要翻脸的前面开口说:“去年底的年会上,你把人都得罪了。今年底你们专业的学术委员会要改选吧?你怎么也得弄个主任委员、副主任委员什么的。你光有手术的成绩和你这本书,但你也得有支持者吧。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陈文强的脸色变来变去,变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平静下来。
胡主任等他心气平和了,就劝他说:“有钱不赚王八蛋。你儿子、闺女以后成家得一大笔钱。他们这些人上杆子送钱给你儿子闺女花,你有什么仰仗不伸手接着?再说这钱不比你在临床挣得的那些辛苦钱,心里更舒服吗?”
“是啊,老陈,我建议你对副主编啊,啊,不要十万也得要八万,不然跟小李那本书都拉不开档次了。老胡,你说对不对?”赵主任半开玩笑半认真。
赵主任的提议立即获得胡主任的强烈支持。
“好啊,我这就给那几个要当副主编的打电话,一人十万。你这书的水平可比小李高了一大截的。老陈,我说你们师徒啊,这是想把神经外科的钱赚净啊。”
陈文强想了一会儿,点头说:“行啊,老胡,具体的你安排了。老赵帮我忙乎了这么久,你也给老赵挂个编者。”
赵主任嘿嘿一笑,接受了陈文强的好意。
陈文强接着问周主任:“那咱们什么时候能拿到样书?”
“我明天把要加的副主编、编者名单送过去,最迟也就周三就能拿到样书。你放心,不耽误所有人在八月底申报职称的。”
“那就辛苦你。”陈文强站起来,看看手表说:“我得回科里查房。这事儿就全拜托给你了。”
胡主任不留他,看着他夹着那个手提包走了。原本着急回科里的赵主任,倒是挺高兴地留下来了。
他万分感慨对胡主任说道:“啧啧,老陈这人,不枉我跑前跑后给他张罗这事儿。”
胡主任就说:“他要不是这样性格的人,你也不会主动给他张罗。你有这个编者的名头,往后申报正高也好看多了。”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带拉链的手包笔记本打开,哗哗哗地翻找自己要的那一页。
“那是。”赵主任笑。“我就喜欢跟陈文强这样的人办事,心里舒服。”
胡主任笑笑,把本子摊给赵主任看。“这几个是上次没在小李那本书挂副主编名字的。他m的了,他们几个居然嫌贵。”
“那你这次?”
“老陈出的书,能和小李一个价么!我给他们一个选择机会,这回的编者跟上回的副主编一个价。”胡主任的表情怎么看怎么都带有邪恶的报复味道。
“好!”赵主任拍拍胡主任的肩膀,很赞成他的决定。“就这么几天了,今年想申报职称还没准备好的,这时候,嘿嘿,能忍住的也没几个了。”
“那是。这书和论文不同,论文最多三年的有效期,这书可能十年二十年都能用。”
“你可拉倒吧。要申报副高正高的,二十年后哪个不退休了。”赵主任说完又叹道:“老陈这书出的好,名利双收。”
“那止是双收,在他的书上挂名了,你说那些人过后还好意思跟他七八地不?”
“哈哈,你说的对。”
“要不是为了这个,我才懒得让出版社的人把消息透出去呢。”胡主任伸手去抓电话机,他要立即通知想当副主编的人了。
赵主任等他打完那几个电话说:“我回去了,你自己慢慢通知了。”
“好,不送你了。”胡主任晃晃接通的电话。
*
陈文强回到科里,见李敏已经带人在查房,便把装钱的手提包锁到主任办公室,他的文件柜里,然后缀在队伍的尾巴,听李敏查房。
一早一晚的两遍查房,科里的医护人员和患者都习惯了。等查完明天待手术的那个,就到了赵主任送来的那个小孩了。
“老师。”李敏接过孩子的ct片子袋,招呼陈文强上前。路凯文在李敏的示意下,退后一步,让实习生上前给患儿做了全面的查体。
陈文强看实习生做得不错,就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实习生愣了一下,张着嘴没及时说出自己的名字。等他想说的时候,陈文强开始看患儿的ct片子,他简略地看了一遍后,对家长交代:“这片子先放我这儿,等所有的检查结果都回来,我看过再跟你们详谈。”
家长连连点头说:“好好,麻烦你了陈院长。”
查完科里的患者,陈文强给icu打电话,问明昨天术后的患者没什么事儿了,就吩咐李敏说:“咱们去icu,看看今天术后的,再把那患者接回来。”
路凯文立即去推平车,李敏找护士长小姜。
“姜姐,昨天手术的那个,一会儿就接回来,你看安排到哪儿?”
“行啊,你们先去接人了,回来保准给他一个好房间。”
“那谢谢姜姐了。”
科里的患者不多,任选2、3哪一个病室,都是适合术后患者的综合监护室。
陈文强带着李敏等到icu,见到院长助理关岚在跟洪主任商讨内科一个患者的病情。俩人默默地检查了今天刚做完手术的,又办好了要接回的患者的手续。
路凯文带实习生推着平车在前面走,关岚看陈文强要跟洪主任说话,他叫住跟在平车后面欲离开的李敏。
“师妹,等下,问你件事儿。”
“什么事儿啊,关院长?”李敏停住脚步。
“叫什么院长,叫师兄。”关岚坚持。
“嗯,关师兄。你说。”
“你今年破格的申报材料准备好了吗?”
“还差一本样书没到。就是我老师申请科研基金印的那本。其他材料我都准备好了。包括论文的复印件,我自己的那本样书,还有金州医学院印的那本讲义。”
“你那本讲义都发给这次过来的实习生了吧?”
“发了。金州医学院的学生是他们学校但实习资料免费发的。临海医学院的就要他们自己买了。带教老师那儿有富裕的。你要要吗?我手里还有几本。”
“嗯,我不要。我今天去医教处章处长那儿,看你还没有去报名。”关岚开玩笑地说:“我还以为你今年不申报破格了呢。”
李敏笑笑说:“怎么会不申报呢。”她看陈文强过来,就准备一起离开icu。
陈文强走过来听了个话尾,就问他俩:“什么不申报破格了?”
李敏见关岚没答话的意思,就解释道:“关师兄在章处长那儿没看到我报名。” 她把自己与关岚的对话大致说了一下。
陈文强就说:“下周三能收到样书。你明天下午找时间先把报名表填了。到时候我一起交样书。”
关岚就笑着说:“那我先祝贺陈院长和师妹晋升成功了。”
陈文强笑,带李敏离开了icu。洪主任继续跟关岚讨论icu 的患者。
离开icu等电梯的空儿,李敏就对陈文强说:“老师,昨晚刘红,就是和我一个寝室住的、口腔科刘娜她姐姐刘红,她说自己要来咱们icu上班了。是吗?”
“是。他们教研室同意放她了。舒院长下午去给她办调动手续了。”
“真来啊。”李敏惊讶。
电梯到了,陈文强回她一句:“那还有假!”领先进了电梯。
等出了电梯,陈文强就告诉李敏:“昨天舒院长做的面试,听说刘红的业务水平不错,洪主任也很看好她。”
“嗯嗯。刘师姐是很厉害。我们做病生试验的时候,她帮着实验室老师管事,就没有敢跟她起刺的。”
*
霍博士准时下班回家,见自家阳台上堆了不少原放在筒子楼的物品。,红正在整理东西。
他就对刘红说:“你怎么自己搬了,你等我后天休息,我找人一次搬过来了。”
“我这也是一次都搬过来了。我那大师兄帮我从后勤那儿要了一辆客货,司机和教研室的同志帮忙,回来这边就是爸妈帮着我,一趟趟地把东西弄上来了。”
“那你们今天下午可辛苦了。你们教研室就放你了?”霍博士见高压锅已经煮饭了,就开始做菜。
“放了。我那大师兄出头帮我去找的副校长,可能这时候调动手续都办完了。”刘红讪笑。“我还以为他会假惺惺地留我几句呢。看来我是太高估了自己了。”
“既然都决定离开了,就不要再想那些了。你不是早说了他有自己的研究生要留的。”
“是啊。道理我自己都看得明白,真就这么断了,”刘红怅然。“我在医大那校园里待了12年,冷不丁就这么离开了,唉!”
“是不是有点儿舍不得了?”
“嗯。是舍不得。以后也不会有当刘教授的那天了。”刘红站起来洗手,然后要跟霍博士一起做菜。
取舍20
干诊赵主任才回到病房, 干诊科护士长就递给他一张名单。并朝他抱怨道:“主任,你上哪儿逛荡去了,你看看这一下午的, 都有多少人找过你了。我这什么也不干,就专门给你接电话了。”
赵主任笑着接过名单, 上下扫了一遍, 他甚至没问护士长这些人找自己是不是有说为什么事儿的。他心知肚明这些人找自己是要干什么。从把那张支票交到财务处,他就知道少不了会有人要来找自己的。
当然了, 除了陈文强的那档子事儿自己得主动出头,至于别人嘛,那就得先等等了。不然既显不出那个科研基金的难申请,也显不出自己的重要性。
护士长看他笑嘻嘻地不言不语就往外走,缀在他后面叮嘱他一句:“主任,普外梁主任说你不赶紧给他回电话, 他今晚去你家吃饭睡觉啊。”
“这老家伙!我该他的啊。”赵主任笑着嗔怪了一句。说是说, 他还是立即回头拿起电话,打去普外科的护士办公室。
“喂,我干诊老赵。你们主任呢, 让他听电话。”赵主任粗着嗓子, 气势拿捏得很到位。
话筒里传来小女孩的声音:“我们主任在主任办公室呢。你打那边去了。”
接电话的小护士声音软嗲嗲的,挺好听的,这让婉拒的赵主任心里舒服了不少。他把那名单折了几折, 塞进自己白大衣左上口袋里。然后跟护士长交代一声,便回去自己的主任办公室。
他进门第一件事儿, 就是给梁主任拨电话。几十年的老交情了, 不能为这事儿留下嫌隙。
“老梁啊, 我老赵。”赵主任笑眯眯地开玩笑。“我才从老胡那儿回来。我说你今儿个怎么没在护士办公室赏花、跟你的大外孙女们说笑话啊?”
“你也不看看现在是几点!人家都要画体温、准备交班了。我这时候过去聊天, 不是讨人嫌么。”梁主任语气里的自得、训斥赵主任没有眼力见的直白,扑面兜向赵主任。
“哎呦,你可真聪明哎,跟你孙子一样。”赵主任惯例跟梁主任先胡扯。但东拉西扯后,就是不问他找自己是什么事儿。
果然几句话之后,梁主任憋不住问起那个科研基金申请的事儿。
赵主任收起了笑容,很招人烦地直接回答:“老梁,我这就是跟你说话,换个人我都不搭理他。像老陈的那书,能加我的名字,我在里面搭多少人情都值得。帮别人申请基金,我能落到什么好?我缺那人情的仨瓜两枣吗?”
梁主任的呼吸不由得就变重了,笑弥勒的他收敛起三分笑意。他把听筒移开了耳朵,当他就要放下电话时,但话筒里又传来赵主任的声音。
“老梁啊,你上回说的谢逊那个腹腔镜项目,你要给他申请这个科研基金,那个,我今天给你要了一份申请表格回来了。你们普外的这个项目,那是东三省的第一份,你让医教处的章处长去跑。咱们有官盐没必要贩私盐。你说是不是?”
梁主任的笑容又浮现了。他笑嘻嘻地谢过赵主任:“嗯嗯,你说的对。我这就让谢逊上你那儿取表格。谢谢你啊,老赵。”
赵主任满意地撂下电话。哼着小曲,把抽屉里早就准备好的申请表找出来,珍重、郑重地放在办公桌桌面上,小心地用已经不算胖的手指,慢慢抚平上面的压痕。
谢逊啊,值得自己给他领表格,但自己不能给他跑这个基金。这个分寸,相信老梁能给谢逊解释明白。
*
普外的主任办公室,只有梁主任和谢逊在。俩人面前都摊开了厚厚的解剖图谱。他们要根据国家规定的实习大纲,把普外的实习内容,像李敏整理的那个讲义一般,弄出来个普外科的专册来。
“小谢啊,干诊赵主任给你领了申请表回来,你过去他办公室拿一下。”梁主任吩咐谢逊。
“好。”谢逊立即合上解剖图册。待把书锁好,他捏着手里的那一串钥匙,突然没什么底气地压低声音对梁主任说:“主任,我觉得那个腹腔镜的病例数,嗯,我做得还太少太少了,不像陈院长的烟雾病,已经在全国领先了。嗯,我是说腹腔镜可能、未必能申请到科研基金。”
“你的腹腔镜不用跟老陈前年就开展的烟雾病研究比较。而且你这个腹腔镜的项目,与已经开展了多少例数也没关。你那是东北三省的第一份。那基金不就是为扶持咱们省的临床新项目设立的嘛。你先把表格填了。”
梁主任看谢逊迟疑不动,他似乎有点儿不耐烦了,但还是把里面的关窍给他解释明白:“条条大路通罗马。咱们不能要老赵替咱们跑。除了咱们普外科未必就联系不到省厅负责专项基金审批的人之外,你这是咱们省院的新项目,该着医院出头,该着院长办公会议做决定,让省院的科技处章处长去办,不然省院养着他干嘛。他出头是公事公办,不需要你我额外搭人情。”
梁主任说一句,谢逊就点下头。等他说完话,他就撵谢逊:“赶紧去把表格拿回来。不管用不用赵主任帮忙,他不说这件事儿,咱们天天闷在病房里也不知道有这么个基金。你记得跟老赵说话客气点儿。”
“是。”谢逊秒懂梁主任的意思。
赵主任帮忙领了申请表格,自己当然要去表谢意的。至于后面赵主任不帮着跑腹腔镜的申请,或者是自己这面另外找着了人办,说出去也很正常——那又不是赵主任亲自负责的项目,怎么可能哪一个申请都经他的手呢。
*
陈文强从icu回到11楼,拿出赵主任给自己的手提包,想到自己昨晚没回家看老父亲,明晚还要值夜班,他就给舒院长打电话。
“老舒,我忙完了,咱们现在走啊。”
“好。那你就直接去车库吧,我给老楚和小尹打电话。小张知道我们今天要回去的。”
舒院长等人还比陈文强先到的车库。
小尹看他过来,就问:“你科里都安排好了?”
“嗯。安排好了。”
舒院长告诉他说:“刘红的调动差不多办妥了。”
陈文强诧异:“怎么这么快!我刚才在icu,才听洪主任说过病生教研室同意放人了。”
舒院长笑笑说:“大概是医大有什么人不愿意刘红留在病生教研室吧。我电话找他们管人事的校长略问了一下,那边马上就答复我同意调档。我让人下午往医大跑了一趟,把刘红的档案取来我们省院了。嗯,下周去人帮着刘红把手续办妥了。”
陈文强只来得及点头,就跟着舒院长一起上车了。
小张是舒院长惯用的司机。多少年来,他的嘴巴都紧得跟蚌壳一样。且舒院长考虑到陈文强那科研基金的事儿,这会儿该传遍全院了,就对陈文强说:“老陈,我看了老赵申报科研基金的立项名称是烟雾病。上面批给你的钱,除了出你的那本书,还剩了几万块在财务处,这样你去年递交的申请报告,那几样显微器械可以买了。”
陈文强愣了一下说:“就那几万块钱,够买什么的啊。”
“总好过没有,你一样也没法买的。”舒院长笑。
陈文强讶然,他就没想通自己要的器械,平时工作也要用的,怎么就得用科研基金的专项款去购买呢?
“院里没钱了。”舒院长笑着给他解释。然后又提醒他说:“你要不买的话,我就拿去还贷款了啊。”
“你先拿去吧,也就那么几万块。顶不了什么大用的。”陈文强说着话,就把手里的公文包抱在怀里,阖上眼睛开始养神。
小尹看那手提包陌生,就用胳膊肘轻轻地撞了陈文强一下。问:“老陈,你那包里是什么?抱得那么紧,你可别告诉我是一包钱啊。”
陈文强张开不大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晃晃手提包说:“真的是钱。这一包全是钱。”
小尹将信将疑,老楚隔着小尹说:“你信他。要都是钱的的话,他今天做的那个手术,那患者家属得换成一块钱的钢镚,才能有这么一包。”
舒院长回头看看陈文强手里晃悠的公文包,笑斥他说:“老陈,你越来越没个轻重了。幸好是小张开车,他一向有分寸的。”
司机小张面无表情,好像是聋了一样,没听见车里面几个人的对话。
陈文强被舒院长说得讪讪的,他把手提包往脚上一搁,双手抱肘又眯缝起眼睛。小尹和老楚相视笑笑。
老楚就说:“小尹,那包里要真的是钱,老陈他得一直抱着,怎么老舒一说他就扔脚底下了。”
小尹则笑着回答:“老陈这几天啊,说话总是没撇。这又是拿我寻开心呢。老楚啊,你看我是那么爱钱的人吗?”
老楚接着小尹的话开玩笑:“我看像。老舒,你看呢?”
陈文强张开眼睛看一眼妻子,又立即闭上眼睛。夕阳从后车窗照进车里,照在陈文强他们仨的脑袋上。回头看陈文强的舒院长微眯了下眼睛,觉得陈文强在光影里的脑袋招着一圈金光。
坐在他边上的小尹也是由同样的金光笼罩着。
舒院长立即把自己看到的说了出来。老楚哈哈大笑,小尹也跟着笑起来。
小尹侧脸看看丈夫说:“老陈,你看老舒他啊,他是想钱想疯了。太阳光照到的颜色,他就能联想到金子。”
这回连司机小张都弯弯了嘴角。
*
虽然过了下班时间,但路上的车还是很多的,开开停停用了一个多小时,小张才把车开到了翰林府那儿,四人在胡同口下车。
陈文强就对小张说:“我明天有手术,还得麻烦你早点儿过来接我。”
“像今天的这个点儿到这儿等你,可以吗?”小张想确定一下。
“嗯,可以。就今天这个点儿吧。”
今天早上是6点半就到了陈家胡同口的。
小张答应一声开车回省院。心说陈院长这要是住在宿舍区,早上7点半从家去医院就来得及。他更同情楚主任,每天陪着舒院长来回地折腾。这养子媳妇做到这个份上可真不容易。又不是尹主任,是名正言顺的儿媳妇。
四人鱼贯进了院子,见舒玥和陈鸿雁陪老爷子站在廊下说话,陈鸿宇拿着喷壶往院子里洒水。
等大家伙跟老爷子打过招呼、孩子也跟大人打过招呼后,陈文强问道:“爸,今晚在院子里吃饭?”
“嗯。小宇说这天在院里吃饭比屋子里凉快。你们去洗手吧。”
“好。”陈文强把手提包送进自己的房间,然后出来洗手。等他再回到院子里,饭桌子已经摆好了,板凳也围着饭桌子摆了一圈。仨孩子在帮着保姆挑面条。
晚上是手擀面,在凉开水里捞过的。炸酱没有昨晚的那么辣,味道也还算可以。但两闺女别出心裁地弄了一小盆稀释的“白醋”。
“爷爷,这面里加点儿白醋,你尝尝像不像朝鲜冷面。”陈鸿宇端着小盆,热情地往每个人的面碗里添一勺“白醋液”。
“我还加了一大匙的白砂糖。酸酸甜甜的,是不是很好吃?”小雁儿表功。
“嗯嗯,好吃。我闺女做什么都好吃。”陈文强立即支持女儿。
“我和小玥姐特意去问的冷面馆的老板。他说要是加点儿鲜榨梨汁更好吃。爸,你吃出来梨汁的味道没?”陈鸿雁说完话朝舒玥眨眼。
当儿子的抢在他爸爸说尝到梨汁味道前,赶紧招呼舒玥:“小玥,你把那梨汁拿过来。那老板说现加的梨汁好吃。”
自己这妹妹呀,没事儿就喜欢捉弄老爸一下。
老爷子把面碗捧起来,领头接受孙子孙女勾兑的朝鲜冷面汤汁。舒院长看着老爷子吃了半碗面条后,笑赞今晚的面条别有风味,是他从来没有吃过的。
陈文强也点头附和,说今晚的面条特别好吃。
小尹看着中国传统的炸酱面,被添加了异国的风味,与老楚对视一眼,俩人默契地只吃面不说话。难为几个孩子,变着法地想哄爷爷多吃点儿。也难为老舒和老陈,这么奇怪的味道也能说好吃。
*
妇产科李主任家里,陈丽萍不再是平时在产科的盛气凌人模样。她略侧脸不与李主任对视,她不想让李主任看到自己哭过的眼睛。
她过来李主任家,是想跟李主任请假,她想休息几天。
“主任,我这两天的状态不好,我怕在班上出事儿。你放心,在苏颖去南方前,我肯定会回来上班的。”
李主任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虽然为难还是答应她了。然后问她道:“小陈,那你们产一那组,你准备让谁帮你先看着呢?”
陈丽萍沉吟了一下说:“让小万吧。她是77年医士班毕业的,前几年也把自学大专考下来了。不过,主任,你有空儿没空儿的,你也得多过去看看了。小万那人心软、性格也软乎,别到时候她被人辖住了。我怕、我怕耽误了事儿。咱们科出事儿就一尸两命的。”
“好。”李主任立即答应了。
大概是因为俩人性格差异悬殊、说话做事儿等都南辕北辙的吧,李主任她一贯不喜欢陈丽萍强势的咄咄逼人作风。但见她到了这时候还能以工作为重,就忍不住开口相劝道:“你这十几年也一直没怎么休息过,不如趁着孩子还没开学,带孩子出去走走。苏颖跟我说严虹的这次流产,严虹她会少休息几天, 9月1号就回来上班。苏颖也是1号才走。你1号前回来就可以了。”
“好。谢谢主任了。我肯定在9月1号前回来上班的。”陈丽萍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对送自己的李主任说:“李主任,你能不能帮忙劝劝舒院长?”
李主任愕然。
隔了一会儿她才眼里带着一丝迷惘,期期艾艾地问陈丽萍:“你说让我去劝舒院长?我跟他说什么?他怎么可能会听我劝!”
陈丽萍被李主任拒绝,她的脸上立即就显出了几分难堪来。她明显是十分困难地、差不多是一字一顿对李主任说:“我对象那事儿,要不是舒院长推了他一把,也不至于就隔离审查的。”
李主任这时候已经恢复了正常。她深吸一口气,好像是要确认陈丽萍的话,“你是说我去劝舒院长?”但她跟着就自嘲道:“小陈,咱们省院能令舒文臣改变心意的人,除了陈院长,就不用再做他人想。”
陈丽萍大概是料到李主任会这么说,所以她只微不可查、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把那些舒院长待她也是不同的话咽下,转身离开了李主任家。
出了李主任家所在的单元口,陈丽萍一时有些茫然。她想不到平时意气风发的丈夫,会因为种种自己根本就没听说过的、一点儿也不知道的事情被 “双规”。最震惊她的消息竟然是自己丈夫平时居然与舒院长是不友好的。
她从大伯哥那儿得知丈夫的消息后,就把自己憋在产科的休息室里。她绞尽脑汁地想,想丈夫怎么会瞒了自己那么多的事儿?可怎么也想不明白,丈夫跟舒院长过不去有什么目的,有几个意思——
别说两家转弯抹角还能挂上亲戚的。
唉!枉自己这几年还以为舒院长是自己的“依靠”呢。
如今舒院长对自己丈夫“落井下石”了……她想了一下午,她觉得既然自己丈夫以前没把和舒院长的那层亲戚关系放在眼里,现在她也不觉得大伯哥托人能说动舒院长的姐夫,进而让舒院长撤了材料。
可是大伯哥让自己来找李主任,大概是自己什么时候说漏嘴,说舒院长对李主任另眼相看吧。
陈丽萍想了又想,厘清自己可能说漏嘴的时间段。就是前年待产室暖气爆裂的那几天,舒院长待李主任绝对超过一般同志的感情。
那个自己想请李主任帮忙的话,真是昏了头的。李主任就是能劝说舒院长回心转意,可是凭自己与李主任平时的关系,她怎么可能出面帮自己?而且她怎么用这种方式证明她与舒院长关系不一般?
其实她更相信大伯子心里是明镜的,到了这时候舒文臣撤不撤材料已经不重要了。她叹口气,迎着夕阳眯缝起眼睛,这次是她半生里少有的一次开口求人。原来求人这么难张嘴!尤其是张嘴了也没用。
*
她却不知道此时妇产科李主任心里如惊涛骇浪一般在翻涌。李主任以为自己三十年都藏得好好的感情,却被陈丽萍委托自己找舒院长说情揭开了……
陈丽萍一定是早就看出来了。
陈丽萍一定是早就知道了。
李主任站在自家的窗口向下看,她看到在楼下茫然的陈丽萍,却没有发现丈夫走了过来。
“老李,你在看什么呢?”消化内科的钱主任走了过来。“我喊了你两遍,你都没听见。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啊!”李主任惊惶回头,她宛如被人现场捉jian了一般地惶然。她深深地做了几次呼吸动作,看这钱主任说:“你过来这儿看陈丽萍。她平时多跋扈的一个人啊。如今她丈夫被双gui了。你看她现在这样子,哪里还有平时半点的气势。”
“那她来找你干什么?”钱主任不解地问:“你还有那本事取消她丈夫的双gui了?”
“她来找我请假啊。想请假休息几天。唉!”李主任恢复了常态。她叹息一声后说:“妇产科二线班就我们四个人,她请假,剩我们仨又得连轴转了。可你看她那个样子,不给她休息也不行的。”
“让陈文强再挖个产科主任来呗。我听你说产二的那个付玉洁不是干得挺好的。”钱主任积极给老伴儿出主意。“会叫的孩子多吃奶。你得多跟陈文强喊人手不够用。你看咱们省院哪科跟你们产一那组似的,领头的是工农兵大学生,一个比一个矮,全组就没一个本科生。”
“哪有那么容易的啊。今年从临海医学院挖了那几个主治医过来,不仅要给半价的集资房、接收他们的毕业生,还得收他们的实习学生。”李主任揉太阳穴。“我一想到山区来科里进修的产科大夫、助产士,还有那些实习生,我这脑袋就一跳一跳地疼。”
“算了,回家就不要再想你们科里的事情了。再等个三年两年的,等你们科的那个严虹,就是跟李敏一起分来的那个,等她能够担任了产科一组的工作,你就会轻松一些了。”
“那时候产科还不得有三个小组了啊。”李主任的声音里对未来没抱有半点儿希望。
取舍21
李敏回到科里, 得把刚才从icu接回来的患者再检查一遍,该调整的医嘱也要调整好。这些都做完了,她才下班回家。到家的时候就有些晚,换了衣服去严虹吃饭, 潘志等人都已经快吃完了。
这是他们老早就约好的, 到点就吃饭, 哪个没回来也不等。仨人都是在手术科室工作, 天知道什么时候可能在要下班了赶上急诊手术,那也许要小半夜才能下台呢。
小芳见李敏进来, 就赶紧撂下筷子:“敏姨,你的饭菜留在保温桶里, 我给你拿过来去。”
“好。”李敏应了一声,坐去自己常坐的位置,隔了严虹去逗潘嘉。“潘宝宝, 今天吃没吃鸡蛋黄啊?”
潘宝宝懂啥啊,也许他经过这几个月的反复刺激, 明白了“吃”这个字的意思, 他朝李敏张嘴“啊啊”地叫起来。
严虹便把他小碗里的面条, 夹了两寸来长的一根, 塞进他大张着的嘴里。笑着说她儿子:“吃了。民以食为天。”
潘嘉有东西进嘴就高兴,手舞足蹈乐呵的结果, 那根面条从嘴里漏出来了。小人儿两只手朝嘴巴上划拉, 但定位不准,划拉几下也没划拉到面条。潘志看不过眼, 在儿子要哭之前, 把那根面条塞回他嘴里。
“师妹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今天做了一例烟雾病, 手术不好做。晚上又查房又得去icu的。我听说你们科收患者了。你明天要不要回去看看。”
“不了。收一个肯定主任自己留着了。”
“那是, 他带着轮转的新人和实习学生呢。”
“收俩,主任会分给小郑一个。”潘志很平静,说的好像他不在乎下周有没有手术患者似的。但他跟着说:“我下周二出门诊,估计以后每个周二都要出门诊的。我自己收患者自己做。”
李敏接过小芳递给自己的筷子,朝潘志竖起大拇指,赞道:“潘师兄,你牛。我跟陈院长出了两年的门诊了,神经外科还就是只有一个副主任医师的专家门诊时间。”
“那不是挺好的。敏敏,你看你们科一周就半天门诊,可也没耽误你们收患者啊。等你下个月通过答辩,你们那个专家门诊不用换牌子的。”
李敏笑着接下了严虹的这个祝愿。美了吧唧地说:“今天陈院长让我找时间去填表,说他的那个基金批下来了,样书下周三能拿到,到时候他一起交给章处长。”
“太好了。你正好来得及的。”严虹为李敏高兴。
“是啊。赶在最后期限前办成了。”李敏也非常高兴。
“师妹,其实你有没有陈院长那本书,影响都不大吧。你自己的一本开颅路径、一本讲义,也已经够了。”
“多多益善啊。”李敏用一句话糊弄过去。心说我老师陈院长都说了他那本书给我一个编者的名了,他让我等我能不等吗?但这话只能想想不能说出来了。
她不说,但严虹替她把差不多意思的话说了。李敏嘿嘿一笑,另换了话题问潘志:“潘师兄,你明年是不是也要去副高的英语考场试试了啊?”
严虹就笑着斜睨潘志。
潘志认真地想了想说:“我还真没想过。新概念的第二册我刚背完,彩虹儿说放我几天假,等9月1号开始背第三册。等后年的吧。反正我没你这种破格的可能,后年、甚至等95年过了副高的英语都来得及。”
“你是准备按部就班地晋副高?”
“是啊。要是能按部就班晋上副高也不错了。我那些留在医大附院的同学,一部分是去年晋的主治医。嗯,个别科室的个别人,可能今年还没可能晋上呢。”
“天,你们那届,那不是今年就毕业六整年啦。”
“是啊。所以留校看着好,也只好在业务水平上。至于晋职称、分房子等,真就不如那些实力强的职工医院,结婚就能分到房子。在医大想弄个单间都难。”
“那是。我们分去飞机厂职工医院的同学,结婚就分到两室一厅了。还不像我们要自己掏钱买的,他们都不用花钱的。”
“其实咱们这届也是运气好,苏颖她们都住了好几年的筒子楼。要不是赶上集资盖房子,在省院想弄个单间也难。”
“那是你们这届的女生运气好。像和你们一起毕业的男同学,他们没够25周岁,就没资格买集资房。下一次再盖楼还不定哪一年呢。”
也是。
李敏和严虹相视一笑。俩人想起的都是去年元旦集资楼前后的事情。同届的男生都没资格买。上一届的男生,没到25岁的也没买成。
“谁说当女人不好了。啧啧,这计划生育政策女的是23周岁算晚婚,咱们省院分房,买集资房的线就按正常来的,23周岁。”
“是啊。咱们总算是占了一回便宜了。”
潘志和严虹吃好就放下筷子,俩人仍坐在饭桌那儿陪着后吃饭的李敏聊天。
等李敏吃得差不多了,潘志说:“师妹,我今天下午把你俩要的行李箱买回来了。彩虹儿不方便,你看看怎么给陈院长他闺女送过去。”
“我吃完饭就给她打电话,问问她这几天过来不。如果她过来,就让她到你家来拿。如果她不过来,就等后天让穆杰开车,你跟穆杰送过去。怎么样?”
“行啊。”
李敏撂下饭碗就去打电话。潘志听李敏对交换台熟稔地报出一串外线的电话号码,说明是陈院长家,就看了严虹一眼。
严虹朝他摇摇头。
“喂,我是李敏。尹阿姨,我想找小雁儿。嗯,我想问问她这几天过来不。我和严虹把庆祝她考取上医的行李箱准备好了。嗯嗯,你太客气了。严虹家,她在家,随时可以过来。那好,我跟潘志说一声,到时候让他送下去。嗯嗯。好。再见。”
“潘师兄,尹主任说让陈院长周日下夜班过来拿,到时候你送楼下,是车库小张开车,会提前给你电话的。”
“好啊。”潘志觉得李敏这安排很好。俩人合伙买礼物,就怕最后收礼的人只记得一个人的人情呢。
*
芬姐从术后监护室转到小病室已经几天了。
因为是手术淡季,再加上普外科的患者不算多,所以这个四人间始终只安排她一个人入住。即便这样,梁主任也叮嘱护士长,让她提醒给芬姐输液的护士,让着芬姐一点儿,就当是给杨宇面子了。
普外科的护士长见梁主任肯护着杨宇,杨宇对梁主任也始终是学生恭敬老师的态度,便反复提醒科里的护士。故而在芬姐入院后,还没有发生什么争吵事件。
而梁主任再忙,每天早晚也会过来看她一次,做一些必要的检查。其余的时候,除了护工陪着她,就是偶尔进来做处置的护士、或是换药的实习生。
到了三顿饭的饭点儿,儿子和闺女有时间就会过来吃饭,没时间的话,也尽可能地换班过来陪她。到了夜里时,她闺女杨丽会留在病室睡。
当然了,普外科的护士们这几天没少拿芬姐垫舌根子。别看人家得胃癌了,但这待遇真比干诊病房的那些二线的老干部还自在。
不知道自己得了胃癌的芬姐,还就以为自己是吃多了、撑坏了胃,不得不做了胃切除手术。所以她没有任何心理负担,术后恢复得也挺不错的。但随着身体的恢复,她这两天开始时不时地发愁了。
护工见她愁容上脸,就劝她道:“芬姐,你得好好养病。这么大的手术,你心情好,刀口也容易长上。梁主任都说了,你像这几天这么养着,下周拆线后就可以回家的。”
护工不劝还好,这一劝倒把芬姐的眼泪勾上来了。她开始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吓得护工赶紧说:“我的姑奶奶,你可不能哭。有什么话你就说。”
芬姐抹了一把眼泪说:“我做了这么大的手术,杨卫国那个杀千刀的,我给他养大一对儿女,到现在面也不露……”
剩下的那些话,护工权当自己聋了。她开门招呼走廊里经过的人,让人帮着往11楼打电话,让杨宇杨大夫赶紧过来看他妈妈。
杨宇今天可感觉到神外科大夫的累了。他今早从睁眼就开始跟着路凯文忙乎,一直站到下午从icu回来。在手术室观看手术的过程中,他始终不敢有丝毫懈怠。为了方便他观摩学习手术,石主任还特意把自己的那对目镜借给他用。术后他跟着路凯文一起去icu,送患者是托词,真正的目的是把李敏的手术记录抄了下来,及时复习、巩固。
这可是陈院长在神经外科领域立足的手术。
晚饭后,他拿着手术记录跟马大夫等人讨论,一步一步地在术前背诵过的类似手术步骤上,对照李敏今天的手术记录,推演陈院长为什么要这么做。
讨论进行得正热烈的时候,11楼的值班护士接到了普外科的电话。护士隔着走廊就对敞开门的值班室喊:“杨宇,普外科让你赶紧去哄你妈妈。她在病房里哭起来了。”
马大夫听了护士传话,就催促杨宇说:“你今天中午没过去,这晚上又没过去,你妈妈大概是想你了。你赶紧去看看她,才做完手术的人心理都脆弱。等你回来我们再继续说这个手术。”
“好。”杨宇起身,把烂熟到差不多背下来的手术记录留给马大夫等。他笑着自我解围道:“今天这台的器械护士是我妹妹。我们俩中午都没露面,我妈该是因为这个着急了。”
“应该是的。你赶紧过去了。”马大夫催他。
“不错啊。你妹妹也能上台了。”邓大夫也跟着夸了杨宇他妹妹一句。等杨宇离开了,他就问路凯文:“今天的器械护士,嗯,就是他妹妹,跟得上吗?”
路凯文还没有完全从手术的激动中恢复过来。他想了想说:“你们不说我都忘记这回事儿了。今天的器械护士是杨丽为主,小徐为辅,我没发现有什么跟不上的。”说完话,他讪讪地嘿嘿一笑。“我都紧张得注意不到那些了。反正我要什么,什么就马上递到手里了。”
“那就是杨丽跟得上了、做得不错了。”邓大夫拍拍路凯文的肩膀,带着羡慕说:“小路,你好好努力,争取以后能留在神经外科啊。”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的。”路凯文现在看着李敏写的手术记录,就能想起手术中的具体操作。
“有没有机会不用去想,李主任让你做的练习你做好了……像我们俩,再没想到能留在省城、留在省院的。是不,老邓?”
“是啊。”马大夫应了一声,注意力有回到杨宇抄下来的手术记录上。
马大夫和邓大夫他俩因为以后要去分院,要支撑起分院的神经外科,俩人对路凯文、杨宇都非常友好,天知道什么时候要向这边求援,抑或是那边没事儿,可以借口在这面帮忙,好多学点儿、多赚点儿呢。
*
杨宇赶到普外病房,见妹妹杨丽不在,护工哄劝自己亲妈已经疲惫了,就赶紧让护工出去遛达遛达,自己上前接过重担。
“妈,今天陈院长和李主任做了一例烟雾病,做了六七个小时呢。我没过来看你,是在看手术记录。”
“那小丽呢?”人在病床上困着,下意识地就想抓人陪着。
“我妹今天可厉害了,她当了器械护士。我站在陈院长后面看手术,她在前面给陈院长递器械。嗯,尽管还有徐丽也上台帮着她了,但她今天没出什么大错。你说她是不是挺厉害的。”杨宇耐心地陪母亲聊天,他立即说出这样的好消息,是希望能冲淡母亲的不快,转移母亲的注意力。
“你没上台做手术?” 芬姐从另一个角度问。
母亲这话里的期盼,让杨宇为自己这周没机会上台学手术感到惭愧了。他带着一丝不好意思地对母亲解释:“你这周做手术,科里原来是不安排我上班的。”
“我没事儿。不是请了陪护了。你下周要争取上台的。”芬姐对儿子的希望很大、期望也很高。“你要像李敏学。早早赶上她才好。”
“嗯。我会努力的。”杨宇把自己这辈子也不可能赶上李敏的话藏起来,只挑母亲喜欢的说:“下周我有一个患者。”
“你怎么就一个患者呢?”
“这周陈院长收了四个患者,还有一个是干诊赵主任送来的小孩,那个他要自己看着呢。”杨宇糊弄他妈妈。“科里五个大夫,一人就分到一个。”
芬姐释然。但她跟着就问:“你爸呢?”
“我爸?”杨宇愣了愣,“怎么想起问他了?”
“我做了这么大的手术,他都不朝前?我给他生了儿子女儿,我哪儿对不起他了?”芬姐又委屈上了。眼泪又要出来了。
“妈,你请护工的钱都是我爸出的。”杨宇看着母亲的脸色,觉得不能让母亲有其它想法。就接着说:“我姥爷他把我爸打住院了。”
“什么?”芬姐本是半靠在床上的,闻言抓住儿子的手坐起来。她顾不得刀口的影响,急急地问儿子:“你爸爸怎么样了?”
杨宇看这时候母亲还是真的在关心着父亲,都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迟疑了一下,期期艾艾地说:“我爸在11楼住院呢。脑震荡。吐了好几回。今天已经好多了。陈院长说明天可以出院的。”
芬姐听说杨大夫没事儿了,往后一跌靠回床头支架上,嘴里恨恨地说:“该打!你姥爷该早点儿打他一顿,那他就不敢离婚了。”
杨宇扶着母亲慢慢躺好,他抽动嘴角不接母亲这样的话茬。因为怕挨打而凑合着不离婚……他觉得既往父亲说的那些话,也不算是无凭无据了。
芬姐又嘟囔了一阵子,把心里积压的不快都发泄了之后,在得知儿子已经吃过饭,就再度问起女儿来。
“小丽她今天站了一天,可能回家写工作笔记去了。要不我把护理那人喊回来陪你、我回家看看她?”
“你赶紧回家看看吧。让她过来这边写笔记。我不说话不出声,不耽误她的。”
杨宇把陪护喊回来,自己回家去找妹妹。
*
杨宇才出了医院的东门口,就见到杨丽在那个警察刘卫武的陪同下,往医院这面来。杨宇皱眉,这俩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这个警察让他顿时心生排斥感。
杨宇迎面拦住俩人,“小丽,妈找你呢,你赶紧过去了。她一天没看着你了。” 他先把妹妹先打发走了,然后笑眯眯地跟刘卫武打招呼:“刘哥,来医院办事啊。”
刘卫武就笑着提高手里的袋子给杨宇看。
他说:“罗主任今晚科里有重患,就没回家吃饭。我这里是她和你爸爸的晚饭。”眼看着杨丽走远了,听不见他俩的对话了,刘卫武换了一个说话的口气。“得啦,你用不着看贼一样地防着我。除了我,你们省院的小伙子们,没一个不怕你妈。”
“你这是要趁火打劫?”杨宇沉脸,带着一丝质问,口气很不善了。
“看你说的。杨宇,我哪儿配不上你妹妹了?我是警校毕业的。行啦,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先给你爸爸和你继母送饭去了。你走不走?”刘卫武往旁边跨了一步。
杨宇只好转身跟他一起往回走。
刘卫武心里上来一点儿子的小得意,他对杨宇说:“这都什么年代了。恋爱自由。要是你妹妹看中我了,别说你是他哥哥,你爸爸反对都没用。”
杨宇压抑心里的怒气说:“你等我妹妹说看中你了,你再得意也不晚的。”他决定等一会儿不去11楼亲爹的病床前,直接回普外病房,好好跟妹妹掰扯掰扯。
*
陈家人在院子里吃完晚饭后,老楚和小尹帮保姆收拾饭桌子,仨孩子结伴儿去卖西瓜。老爷子带着养子和亲子往后面园子里去。
“小舒,今天下午我接到一个电话,西厂那边的陈家姑爷被双规了。说是昨天夜里从家里叫走的。”
“嗯。我今天也听说了。他有今日是咎由自取。”舒院长的脸在暮色里有些不分明。但他语气里却没有任何得意和轻松。
“你二姐夫是什么意见呢?”老爷子在枣树下站定,沉默了一会儿回头问养子。“我记得他家跟你二姐夫家是有亲戚的。”
“我二姐给我打过电话了。我二姐夫不会沾边这事的。怎么我这个亲小舅子,也比转了弯儿的堂小舅子要亲近啊。”舒院长说完笑起来。
即便是天色暗了下来,陈家父子也敏锐感觉到他笑容里的“不怀好意”。果然舒院长后面的话,从侧面证实了这一点儿。
“爸,那陈家姑爷那事儿不在他本人身上,也不在他从我们省院要了多少好处上。他从做信贷部主任开始,就没用党纪国法来约束自己的行为了。省城这几年的卷款出逃案子,多多少少都有他的影子。嗯,就我知道的消息,是传说他在中间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恰好赶上明年换届,动他啊,我猜也有为牵出别人的意思。”
“给别人做马前卒?”
“爸,小强性子急,不像我能忍。留着他,没准哪天他俩会争起来。这次我只是因势利导,除了不想给小强留下这条贪婪的威胁和祸根,也不想他像过去那几年要挟我一般,继续跟小强作威作福。”
“你的想法是好的。我那几年劝你回避他,也是不想你跟他结仇。所谓冤家可解不可结,可到底还是没避开得了。小舒啊,除非你能够一次把他按死,要不然就不要贸然出手。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高。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所以,爸,我按你的吩咐,容忍他好几年了啊。”舒文臣笑笑,眼神仍是晦暗不明的。“这次能不能按死他很难说,但他往后肯定是做不成银行行长、也当不成国家干部了。”
老爷子点点头,叮嘱养子道:“西厂那边的陈家,他们不像我们这边几代单传,他们可能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你以后要加小心。”
在得到养子的保证后,他怅然道:“西厂那支跟我们曾经连宗,但因为他们太喜欢眼前利益,后来又不得不分开。当初他们家那闺女定婚的时候,你爷爷就跟我说这姑爷选的不好,眼神不正,眉心太窄,不仅是心眼小的面相,还带有牢狱之灾。”
舒院长笑笑说:“他现在可不就是面对牢狱之灾了。”
取舍22
孩子们买西瓜回来了, 小雁儿过来后院,找他们去吃西瓜。
看着闺女挽着老爷子在前面走,陈文强就放慢脚步、压低声音, 把心里的疑问倒给舒文臣:“小舒,你怎么甘心给别人当马前卒了?”
舒文臣云淡风轻地回答:“你不用想那么多,不过是适逢其会, 碰巧遇上了而已。主要啊, 是我们这个月的还贷不够钱了。我把那些材料交上去, 转移一下银行的注意力。”
陈文强不知道他到底往上交了什么材料, 顺口说道:“拖延一个月而已,要是下个月再加上延期未还的利息, 咱们还是不划算的。欠账还钱, 怎么也都是要还的。但妇儿中心的那笔贷款被挪用了, 对我们不是什么好事儿。”
舒文臣笑笑说:“那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用在这时候也挺合适的。小强, 我原来的计划是在明年初离任的时候, 向上级申请对我在省院这十年担任院长工作的审计。那时候把银行在我们医院的所作所为爆出来。可是王海鸥前天的急迫,让这些提前了几个月罢了。至于他从咱们省院勒索去的现金, 权当是无息存款了。”
“现金?你有给他现金?那你不是行贿了?”陈文强忍不住就提高了声音。
“我哪有现金给他。他截留了我们省院的贷款,不仅是内科中心大楼的, 还有那个17层住院大楼、急诊中心。反正咱们省院的每一笔贷款,每次拨过来的时候,他都有伸手。你以前不是问过我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财务处小王那儿吗?现在可以告诉你,这一年多我终于说服她, 不仅是她最近几年留的备份, 就是她刚到财务处留的, 她给了我一份, 也给了唐书记一份。我托人看了,应该是全部的备份。”
陈文强上下打量舒文臣,突然笑道:“你怎么说服王海鸥的?晓之以利还是动之以情?”
舒院长对他这样的打趣,丝毫不恼。直接将军道:“你还想知道贷款的事儿吗?”
“当然想了,你赶紧说。”陈文强催促。
“他截留的数额不会全额留到自己的口袋里。我跟你说那钱数够抵上内科中心大楼的剩余欠款了。我把材料往相关部门交了几份,剩下的端看上级怎么处理。总不能银行贷款没全额下拨、却让我们来还全部的贷款,你说是不是?”
舒院长的声音听起来足够温和,但这丝丝缕缕的温和,立即被夜风吹走了。
陈文强的眼睛在渐暗的夜色里闪出从来没有过的精光。他压低声音对舒文臣说:“给我一份。”
“好。一会儿我就给唐书记打电话。”舒院长忍笑:“领导班子一人一份。你要觉得不够,各科室正副主任也都发一份。”
陈文强愕然,不由就停住了脚步。舒院长跟着也站住,就陪他站在房山头拐角那儿聊天。他们站的这个位置能看到在院子里吃西瓜的众人。老爷子一边吃西瓜、一边大声赞西瓜甜的高声,让俩人的面容都轻松了一些。
鸳失爱侣,他们一直在担心老爷子承受不了。可在这朦胧夜色里,传来的小儿女和老爷子的对话,老楚和小尹切西瓜的细碎言语,让人就想把时光停驻在这一刻。
突然间,舒院长轻笑出声:“这要是每个科室的正副主任都给一份,老陈,那和传遍省城也没什么区别了。只是这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不知道这回是谁被没顶了。”
“不是你我就好。”陈文强挥挥手,颇有些指点江山的意味了。他看到也感觉到舒院长的轻松,就笑着说:“老舒,我一想到咱们实际上是没有欠款了,不用再还债了,我就突然有一种自己身轻如燕的错觉,好像一阵小风给我借力,我就能飞起来了。”
舒院长等他得意忘形了一会儿后,才打击他说:“咱们也不是没有欠款了,咱们还有职工集资的那笔巨款呢。那是10%的利息。”
“那个咱们是肉烂在锅里。不像银行这个是14.7%的利息。m的,这么高的利息还说是给我们低息了。”陈文强忿忿不平。
“正常的贷款利息是17%啊。你想想咱们贷款的数字,差了这2.3%,每月也不是小数目。要不然在院务会上,怎么会所有人都同意集资呢。”
“大爷,爸,你俩来吃西瓜啊。我哥今天挑着了一个特别好的西瓜,又大又红又甜,还是沙瓤的。” 小雁儿又过来喊他俩。
“好。吃西瓜去。”
*
静谧的四合院,各个房间的灯依次亮了起来、然后陆续又熄灭了。
老爷子对仍在书房陪自己儿子说:“你明天有手术,回屋休息吧。我跟小舒再说几句话。”
“嗯。那你们也早些休息。”陈文强站起来给舒院长使眼色。
舒院长立即答道:“好,我会给爸看着时间的。最多15分钟。”
待陈文强出去了,老爷子就说:“小舒,我们这一片啊,说不定什么时候要拆迁了。你这几天抽空把户口迁回来。”
“不是说这一片属于保留地段吗?”
“就当预防万一了。”
“爸,你想说什么?”舒院长抬头看着这几天看起来坚定、但已经明显现出老态的养父。
老爷子摩挲着手里的砚台,笑笑说:“这套院子我已经做了公证。等我百年后,你和小强,你们兄弟俩一人一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一人一半。你妈妈活着的时候都分好了。虽是陈家百余年的积累,可也不多,好在你和小强都不是喜好奢侈的性格。我现在跟你说这个,就一个目的,你千万别拿不该要的钱。还有,你也要督促小强别伸手。”
“爸,”舒文臣动容。可他才说了一个字,就被老爷子用手势止住了。
老爷子神色和蔼,眼睛看着养子的脸,目光却似乎穿透他,看去遥远不可测的地方。“小舒啊,你被送到我手里的时候,才三四个月大,按道理应该是一个孩子最胖的月份,可是你比还没满月的小强轻了一斤多。哭起来跟小猫叫似的。都不知道下一声还能不能叫出来。”
“让爸和妈费心了。”舒文臣站起来,朝老爷子躬身施礼。
老爷子坦然受了他这一礼,让他坐下。等他坐好了,才慢悠悠继续说道:“那时候啊,我们最怕养不活你。全家的注意力都在你身上。你奶奶和你妈妈每晚都要起来看你好几次,她们是真把你当成自家的孩子照顾。”
“所以,小舒,小强有的你都有。你俩从你妈那里得到的是一样的,从我这里也将得到一样的。那句手莫伸伸手必被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时刻要记牢了。”
“是,我会记牢的。”舒文臣又站起来,恭恭敬敬地领了养父的教诲。
*
唐书记辗转反侧,她老伴儿、药剂科萧主任被她的来回翻身吵得不能安睡。
萧主任坐起来,扭亮了他那边的床头灯,问:“老唐,老舒给你的电话到底说了什么?你这简直是人在家、魂儿跟他走了。我明天得问问他去。”
唐书记知道丈夫在开玩笑,以手覆盖眼睛遮光,回避道:“没说什么。就是工作上的杂事。”
“老唐,咱们结婚可小二十年了。患者上的事儿,你不想告诉我我就不问,但是你再折腾下去,明天挂两大黑眼圈上班,别怪我没提醒你啊。”
唐书记深呼一口气,叹完气了,她恹恹地说:“这就睡觉。你关灯了,怪晃眼的。”
萧主任没关灯,反而倾身向妻子说:“我关灯你也是睡不着的。那个明天闺女从学校回来,开门开窗的,咱们得安安静静地睡觉,不如现在……”
唐书记伸手挡住丈夫近在咫尺的脸,笑斥他道:“都几点了。别闹!闺女后天吃了晚饭就回学校了。”
“真不来?”萧主任突然热情高涨,“来吧,反正你也睡不着。说不定完了你就能睡着了。”
“这么热的天,回头又要洗澡。开门开窗的,小心让楼上楼下的都知道了。”
“你看看你,楼上楼下有什么动静,咱倆还出去说过谁家啦。咱们不说别人别人也不会说咱们的。”萧主任坚持。
唐书记投降:“老萧,我给你讲舒院长说的什么事儿吧。”
“好。”萧主任把台灯的光线调暗了一些,又把枕头立起来靠在床头上。摆出一幅洗耳恭听、要听个明白的架势。
唐书记叹了一口气说:“这事情说来话长。得从我刚做书记时说起来。”
这时,楼梯那边突然响起开关门的声音,跟着还有急切的叮嘱声:“你把手电筒拿着,别磕了绊了的,你不是35,你53了。”
“好好,你给我吧。那个一会儿我就不回来睡觉。”
“那你上哪儿睡觉?”
“手术室有值班床啊。那个明早也不回来吃饭。你记得给我送套换洗衣服过去。”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又消失,然后整个单元又陷入静谧,好像那对话和脚步声没出现过似的。
“是老向。又有急诊手术了。”
“肯定是了。”唐书记也把枕头立起来。夫妻俩并排而坐。唐书记靠着枕头说:“那年提院长助理的时候,本来老院长最初属意的人是老向,开院务会讨论的也是提老向。可是开会中间老院长接了一个电话,回来就宣布散会,还叮嘱大家不要往外说会议内容。”
“老向早就知道要提他啊。院里差不多的人都知道的。我记得提了舒文臣后,还令老向在院里老大的没脸呢。”
“是啊,隔天老院长被叫去上面,说是开会,等再回来就定了舒文臣当院长助理。之前那个什么需要一个外科出身的院长助理的提法,好像就从来没有过。跟着他去世、他堂弟接任一把手,舒文臣由院长助理接手了后勤。你有印象吧?”
“好像有这么回事儿。我记得很快就提了老傅当院长助理的。”
“是啊。舒文臣当后勤院长没出两个月,就再次调整分工。赵院长提议让舒文臣负责医疗,舒文臣则提议老傅当院长助理。当时赵院长为舒文臣不肯服从他、不肯让老向当院长助理,俩人在我办公室吵了好几次。可最后还是按着老舒的主张来了。那时候我才知道舒文臣不是好说话的人。你知道赵院长为什么要换负责的工作内容、最后还要逃走吗?”
“为什么?”
“那老舒啊,他心眼太多了。他不论是当院长助理,还是管后勤的时候,每逢需要他签字,他就找赵院长。找不到就找我。反正他是不肯独立承担任何责任。”
“所以,赵院长就只好让他管医疗、自己管后勤吗?”
“是啊。以前医疗是老院长一直管着的。他一直管后勤。那里面的道道他自己明白。可老舒这不肯签字,他只好自己下场了。我跟你说老舒他还提醒王海鸥,让她别当了别人的替罪羊。提醒她把每次去银行转款、提款的所有文件,都复印一份留底儿。不方便复印的就留录音。”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王海鸥陆续把那些年的文件给了我一份。包括产科陈丽萍她爱人截留贷款的证据。”
“艹。老舒这不是坑你么?你干嘛要收?让王海鸥直接交检察院不就得了。”
“看你说的,要这么简单就好了。”唐书记心有惴惴。“老萧啊,老舒跟我说他前年被叫去问话,他都把这些事情说了一部分,但最后不了了之。你说那些东西交上去,有用吗?”
“是没用。可能还会给舒文臣招祸。”萧主任讪讪。不过他立即又说:“看陈文强他母亲的丧事,来的那些人物,我觉得舒文臣估计也不怕有什么祸事临头的。”
“陈文强他母亲的丧事,也让我有这种感觉。”唐书记点头。跟着怅然道:“不说最近这个丧事,就舒文臣跟赵院长十年前在我办公室里,针尖对麦芒地吵了那几场之后,我一直是心有余悸。他让我先收着那些材料,说必要的时候能够抖落清楚我、他、老傅没同流合污,你说我能不收?敢不收么?”
“要是从能抖落清楚自己的角度,是该收。”
“是啊,所以我就收了。还得收得好好的。可是,老萧啊,我有时候都怀疑……”
“怀疑什么?”
“陈文强信任我,令我不再是医院领导班子的点缀。是不是就为了方便把我推前面?”
“什么意思?”
“舒院长说明天下午4点召集各科主任开会,让我明天上午准备好,把那些材料发下去。人手一份。”
“人手一份?”萧主任忍不住提高了一点儿声调。
“是啊。王海鸥把东西交给我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拜托我不要露出去。”
“那她给你一份做什么?你自己留着不就得了。”
“她不给我、不给舒院长这些材料,她对象怎么可能调进来?她对象那单位说不停产,但是全厂工人早都不上班了。”
萧主任叹息一声:“你还不如就在护理部了呢。”
“由得我选择吗?”唐书记说完这话幽幽地补了一句:“能当护士长,谁愿意天天在基层倒班?能往上走,谁愿意天天被缠在护理部?事情多、责任重,婆婆妈妈的事儿,永远没完没了的。”
“也是。你不当这个书记,我也当不上这个药剂科副主任。妻贵夫荣,咱俩享受了这么些年这个位置的好,也就得享受这个位置带来的坏。所以,不论是王海鸥还是陈丽萍,她们要记恨你,我们俩就接着。不过,我想等她们知道事情是舒院长吩咐你做的,她们也不该再记到你头上了。”
“希望吧。我明天发材料的时候,我准备跟科主任们说这是医院领导班子的集体决议。反正这个东西发下去,咱们医院是不会平静了。今年的先进集体是彻底没可能了。”
“你这时候还惦记什么先进啊。”
“今年干了多少事儿啊。年初的那个大爆/炸,咱们省院因为抗险救灾被表彰了;后来……”唐书记打开念经模式。
“停。”萧主任赶紧制止了妻子。“咱们是在家,你不用跟开大会做总结似的。我跟你说啊,天塌下来有大个顶着。哎,对了,你先跟小王说一声这事儿怎么样?”
“老舒特意说了先不要告诉她。明天开会前不要告诉任何人。”
“那你就权当没对我说了。不过,我就觉得科主任都发这事儿不妥当。你明天最好再跟舒院长商量一下,给有资格参加院务会的那些人发了,全院职工变相也能知道的。你说呢?”
“也是。明早上班我就找他谈去。”
萧主任掩口打哈欠。
“睡吧,快半夜了。”唐书记把折磨自己的事情分享出去了,困意也上来。
“嗯,睡觉。”萧主任把枕头摆好。他等唐书记躺好后,伸手关灯。
*
手术室,向主任和张正杰带着轮到急诊的实习生,还有住在急诊科病房、闻讯赶过来的小曹等人在做手术。
这是急诊科在天黑以后收治的一个车祸患者。说是车祸有绝对的夸张嫌疑。因为就是两台自行车撞到一起了。可是好巧不巧的,一个伤者摔倒时手掌触地,出现了克雷氏骨折。眼看着要支付一笔赔偿了,那另一个就扶着自己的腿,直喊腰疼。
急诊值班大夫刘立伟见俩人都不是肯退让的性子,想着急诊病房有空床,就把俩人都收住院了。该透视的透视,该拍片的拍片。骨折的那个打了石膏固定后,值班护士为了安全,还把这俩人一个分到二楼住,一个分去三楼住。
可是谁也没想到那骨折患者的家人赶过来,把嚷嚷腰疼的从病床上拽下来。亏着一个病室里还有好几个其他患者的陪护在,几个人上手拉架,打是没打成,但是腰疼变成了腿疼。疼得脚趾都挛缩了。
要打人还在病室门口喊:“你装,我让你装。你撞伤了人还想不出医药费,你他m的用这招耍无赖啊。”
腿疼的那个患者不用按铃,走廊里的叫嚷声就把值班护士给招来了。
小护士是个实习生,但是人挺厉害的。“我跟你说,我们急诊科病房住的都是急诊患者,你在走廊里这么吵吵,别人怎么养病。”
“他根本就没伤,就不该住院的。”
“他该不该住院,不是你说了算。你再吵吵,影响别人养病,我就叫保卫处来人了。”
“你个小丫头片子,你要挟谁呢。”
值班护士立即还他一句:“你大老爷们有本事,你别走,一会儿保卫处来人,你也这么大声喊。”然后小姑娘转身就要走。
改腿疼的那个立即喊:“护士,护士,你别走,我这腿疼得要抽筋了。”
小护士撇嘴,不大情愿地走过去。
“哪儿疼?”
“这这这,这一块都疼。哇凉哇凉的。”
护士伸手去触摸,她在患者自称的“哇凉哇凉处”摸了一下,然后又去摸相邻部位以及对侧大腿外侧,皮温确实有差异。
“你等等啊,我马上让值班大夫来给你看。”
*
刘大夫被值班护士找回病房。
他一看患者大腿外侧肿胀的皮肤,立即上手做检查,最后脱口骂了一句:“艹!这是骨筋膜室综合征了。”
他赶紧打电话给向主任,想想又给张正杰打了一个电话,然后把留在急诊室的实习生都召集到一起,让大家看这个骨科的急症。
“这是骨科偶尔才会遇到的、要立即做急诊手术的骨筋膜室综合征。你来给我答解释一下,什么是骨筋膜室综合征。”
他伸出手指头,点了几个学生后,算是把骨筋膜室综合征这个名词解释凑全乎了。
不过一刻钟,向主任和张主任就赶到了。
“受伤多长时间了?”向主任把刚伸手给患者检查的张正杰挤走,自己动手查体。边查边问。
“两多小时三个小时了。”患者看着急诊科这俩主任的胸牌,吓得说话都有些都结巴了。“主任,我这腿没事儿吧?”
“有事儿。事大着呢。”向主任略皱眉。
“他这肿起来倒挺快的。主任,咱们是先保守治疗还是立即手术?”张正杰等向主任检查过患者后,态度很谦恭地问。这个病他没碰到过,没有直接经验。
“他这病情进展迅速,不是能保守治疗的。”当着所有人的面,向主任鉴于张正杰一直态度很好,就借着考问实习生诊断标准,让他和刘立伟加深对骨筋膜室综合征治疗原则的印象。
“第一,他有患肢外伤史,伤后肿胀并剧痛。第二,表面皮肤张力大,压痛明显。第三,患肢活动障碍。第四,肌肉有被动牵拉痛。剩下是两点分辨率下降。”向主任掰着手指头数完诊断标准后说:“这5条中有3项即可确诊,确诊了就要及时手术切开减压。别听那什么轻症先保守治疗的胡诌八扯。保守治疗无效再手术,这条腿就废了。”
患者吓得脸都白了。他结结巴巴地问:“主任,我这得手术?”
“急诊手术。不然等天亮啊,嘿嘿。“
向主任的嘿嘿,让他身边的人都害怕。
“不手术会怎么样?”患者抱着自己的腿,试探地问。
“截肢或者死亡。要不是刘大夫眼力够,等明早,那就不好说了。张主任,你给他讲讲不手术的危害。你们这几个学生跟我来准备手术。”
实习生立即呼啦啦地跟着向主任走了。
张正杰向刘立伟道谢:“大刘,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骨筋膜室综合征。谢谢你啊。”
“客气啥啊。我在骨科十几年了,还是那年在医大进修,碰着了一例。可惜我得回去急诊那边值班,不能跟去手术室看了。”
“我把手术记录写详细一些,保证让你跟亲眼看到、跟自己上台了是一样。”
刘大夫向张正杰道谢,然后回去急诊科坐门诊。
帮着干活的人多,患者很快就被推进了手术室。
向主任一边做手术一边给实习生讲解。
“这个手术简单,切开减压,但一定要切到深筋膜,切口也要够长,不然不能保证减压效果。”
……
手术很快做完。
向主任吩咐张正杰:“张主任,你亲自管这个患者了。把他放到单人病房。注意他这条腿别受压,别感染了。等消肿以后咱们再给他缝合了。”
※※※※※※※※※※※※※※※※※※※※
骨筋膜室综合征一经确诊,应立即切开筋膜减压。
早期彻底切开筋膜减压是防止肌肉和神经发生缺血性坏死的唯一有效方法。
取舍23
翌日, 李敏照例是早早到了科里,却见陈文强已经穿着白大衣在护士办公室了。她先去看了下手表,还好自己没有来晚。及至发现陈文强的眉宇间隐约能见到令人怀疑、非常疑似喜气的韵味, 这令她更吃惊了。
要知道陈家老太太的头七还没到呢。
“老师,你夜里来做手术了?”不然他怎么能这个时候,在科里等着自己一起查房。一定是夜里有棘手的大手术, 他很漂亮地完成了。
“没有。今早路上车少, 到的就早了点儿。你赶紧去换衣服, 咱们好查房了。”陈文强催促李敏。
“是。”李敏答应一声, 疾步走去往主任办公室。她猜不着陈院长高兴的原因,但这不妨碍她快速套上白大衣, 汇入走廊里已经集结好、准备开始工作的队伍。
护士长小姜背着小包姗姗而来。她对迎面走过来的陈院长半真半假地抱怨:“陈院长, 你这不到7点15就查房,你是不是准备给大家多发一个小时的工资啊。”
陈文强歪一歪嘴角, 用明显糊弄人的口气道:“我给你多发一个月的。”
小姜不信地撇撇嘴,让路给陈文强和跟随他的大夫、实习生们。以前这11楼是创伤外科的时候, 从来都是7点50分到岗就足够了。现在可好,8点上班的规定, 硬生生地被这些大夫们提前到了7点15开始查房了。
而自己作为一科的护士长,又不得不配合大夫们的工作……唉!可是看在钱的份上,早点儿就早点吧。
“护士长,早。”提前到科里的除了护士长,就是住在单身宿舍里的小姑娘们。这些姑娘们各顶个地没结婚。小姜换了白大衣, 扫视一圈风华正茂、华容正好的小姑娘们, 下意思地抚摸了一下眼窝的青痕, 开始安排当天的工作。
小吴急匆匆、笑眯眯地进来。她以为自己来的够早了, 却见护士长已经在安排工作了。她立即悄悄地换了白大衣, 靠着更衣柜站着,力争不让护士长发现自己。
可还是没有躲过去。
等护士长安排好了工作,小吴期期艾艾地说:“护士长,我7点就抱孩子从家里出来了。”
“送幼儿园了?”
“嗯。小小班。总算不用在爬班混了。”
“昨晚从icu接回来的那个,你上处置班你今天多上点儿心。”
“是。”
不管护士那边的工作安排,大夫这边早查房的重点是昨晚从icu接回来的那个、今天准备手术的患者,还有下周一准备手术的那孩子。
这三人检查完了,陈文强吩咐道:“小李,你去icu看看昨天做手术的那个,我在科里把其他患者看一遍。”
“好。”
李敏准备了换药碗去icu,这时候过去给患者做术后检查、换药,时间刚好来得及。
icu的夜班护士已经习惯了神经外科时不时就早早来icu报到的工作作风。
夜班护士笑着跟李敏打招呼:“李主任,来这么早。”
“嗯。一会儿有个手术。”
“是不是不好做啊?”
看icu都知道他们要提前进手术室的原因了。
李敏笑着点头认了护士的猜测。然后她先看这个烟雾病患者的术后护理记录、再做神经外科的查体、最后换药。都做完以后,她在病历上记下自己所见和处置,并极尽柔和的语气安抚忐忑不安的患者。
“你现在这样都很好。你先安心在这里先住两天。11楼没有空调,中午还很热,不利于你恢复,等下周一我就把你接回去。在icu你不用有任何担心,这儿有咱们省院最好的大夫,还有专门的护士24小时只守着你一个人。我一会儿要跟陈院长上手术,下了手术再来看你。噢,对了,滴流里我给你加了点药,你可以好好地再睡一觉,对你脑袋里的伤口长好有帮助。”
插了鼻饲管、带了氧气面罩、胸前贴满导联、还插了导尿管的患者,只能赤身裸体躺在icu的特殊病床上。一床薄被子,被负责任的护士认真地盖住不该裸露和暴露出来的任何身体部分。
患者喉间咕噜,但放弃了没法顺利表达自己意愿的努力。然后面带感激,用没有输液的手朝李敏比量个ok的手势。李敏朝他点头笑笑,调整医嘱后,离开了icu。
李敏回到科里,先把换药碗送到制定地点,在登记册上做好换药记录,便匆忙回到护士办公室。在实习生和实习护士为她闪开的通道里,坐到陈文强的身边,她只来得及汇报一句:“icu那患者已苏醒,一切正常。”
小姜见李敏坐下了,就大声道:“交班了。”
*
唐书记提前15分钟到了办公室,她随意地往院办那边遛达,想看看舒院长是不是到了。却见舒院长换好了白大衣,在跟马主任交代事情。
“我去心内科查房,有事儿你先记下来。你看着要不要通知我了。”舒院长很相信马主任的工作能力。凡事交给她,什么该及时通知自己,什么可以往后延期,她始终能很好地把握住分寸。
马主任应下舒院长的吩咐,朝站在门口的唐书记点下头。舒院长顺着她的动作回头,看到站在院办门口的唐书记。
“舒院长,我有事儿找你。”唐书记说得挺急的。
“好,你进来说。我这就要内科那边了。”舒院长推开与院办相连的门。
唐书记进去后也不落座,直接就对舒院长说:“老舒,我明白你要去内科着急。我两分钟说完。”
“好。”
“你昨晚提议那些材料发给全院的科主任,我认为不妥。下午咱们开个院务会,给参加院务会的同志们传阅一边,不用等到下班,全院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舒院长立即提醒唐书记道:“咱们医院的这些领导,最近可是能守住秘密了。”
“我来和大家说,本来是预备把复印件发给科主任的,但经班子严肃考虑后,先让到会的同志们传阅一下。陈丽萍目前还是咱们产一的主任,也不好让她思想负担太重。你说是吧?至于以后是不是要发给大家,看情况再说。我想到会的同志能理解我的话,是不需要大家保密这件事儿的。”
“好,那就先按照你的提议做了。”舒院长很痛快地同意了。
*
夜班护士交完班了,陈文强说:“今天科里还有手术,下周预备做五台手术。这天早晚也凉快了,咱们休息了这一夏天也差不多了。大家都打起精神来,春种秋收,到了秋天咱们别懒。”
护士小吴因为在科里的资格算老的了,她笑嘻嘻地接话道:“陈院长,你现在一周就做五台手术,年底手术季呢?”
陈文强吓唬她:“一天五台,怎么样?”
小吴没被吓住,倒有实习的小护士发出惊呼:“天!一天做五台!”
护士长小姜横了那实习护士一眼,问道:“陈院长,还有事儿吗?”一大早的爬起来上班,可不是为了听你来逗小护士的。
陈文强晃头。
“李主任呢?”
李敏赶紧回答:“没有。”
小姜站起来,用气吞山河的手势,配上哗啦啦的盘钥匙,喊了声:“散会。都赶紧干活去。”
无论大夫还是护士,无论三十多的还是才到二十岁的,都在护士长的这一声号令下动起来了。李敏扶着桌子站起来,给陈文强让位置。
陈文强笑呵呵地说小姜:“护士长,你看你厉害的。咱们科现在就没有不怕你的了。你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干活去了。”
“你呢?你今天不做手术了?赶紧去手术室。”小姜撵陈文强。
陈文强不在意小姜的激恼,护士长就没一个好性子。他对李敏说:“你带患者去手术室,我去icu转一下就过去。”
“好。”
邓大夫追着护士小吴给术前用药,实习生去推平车。
李敏说杨宇和路凯文:“杨宇,你先帮路凯文把上周手术的患者拆线。小路,出院的患者病历你准备好没?”
“都准备好了。”路凯文把病历递给李敏。
李敏翻看路凯文写的出院小结,仔细检查没什么问题后她掏出钢笔签字。然后对站在身边等着的路凯文吩咐一句:“拆完线你和杨宇就去手术室。那个马大夫,今天要你看家了。”
“好。我绝对不会放跑任何一个的。”马大夫开玩笑。
“李主任,走啊。术前用药给过了,要了医疗电梯的。”邓大夫在走廊朝护士办公室里招呼李敏。
“好。”李敏急忙把钢笔别到白大衣的胸部口袋,匆匆跟着推患者的平车往电梯间走。
医疗电梯几乎跟他们同时到达。
电梯工笑着跟李敏打招呼:“今儿还有手术啊。”
“是啊。”
平车推进电梯,邓大夫说患者家属:“进来一个,其他人走楼梯吧。”
电梯门合上,同事把11楼闹哄哄的声音隔绝在身后了。
*
徐强踩着霍博士上班的点儿,把抱着孩子要去三楼的刘红夫妻迎住。他很恭敬地打招呼:“霍师兄,师姐。”
“徐强,你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师姐,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霍博士就抱着女儿对刘红说:“你俩上楼去说话吧。我把孩子先送过去。”
“行啊。”刘红答应一声,带着徐强回自己家。
霍家老两口吃完早饭溜达去了。留了话说中午不回来。刘红鉴于老人家明天回去,还积极地推荐他们去故宫看看。
“怎么也是皇宫,不然就去南湖公园转转了。”
刘红把徐强让进自己家。客厅靠窗口的位置扯了两道绳子,上面飘扬着今早刚洗好的尿布。一张折叠饭桌,陪了几个折叠凳,靠厨房那边的墙放着。光秃秃的四壁,没有扇灰刮大白的那道程序,墙上刷了一层不知道是什么材料的白色。
徐强怀疑那是最原始的石灰水。
整个房间,只有原色的木地板,给人一种是现代生活的感觉。
“进屋坐吧。”刘红示意徐强自己拿折叠凳。她把手里的东西顺手搁在了门口,然后把门关上。自家没做纱门,二楼的楼层又低,稍微不注意,就会有苍蝇和蚊子飞进来。
“师姐,我听大师兄说你要来省院的icu?”徐强盯着刘红问。
“是啊。我昨晚接到电话,说是档案都拿过来了。”
“为什么?你在病生教研室,你自己都带了一个科研小组了,有什么不好的?”徐强虽然跟刘娜分手了,但是他读研期间没少得到刘红的关照。要不是刘红帮忙,他可能最后都没法毕业。
虽然令自己吃苦头、分心的始作俑者是刘娜,但是跟师姐无关。这个徐强分得很清楚的。
“徐强,我听说你在医大后面的那个小区买房子了?两室还是三室的啊?”刘红不回答徐强的问话反笑着问他。
“两室一厅的。和你们这个集资楼差不多大小。”徐强像既往在实验室里,在刘红目光的示意下,自己展开了一个折叠凳,靠墙坐好后很认真地回答。
“嗯?怎么没买三室一厅的?我听说你做医药代表赚了不少钱啊。”刘红不解。
“是这样的,师姐。我不是一直打算还要读博嘛,莫名也想读博。所以,我就想手里多留些钱,免得遇事儿抓瞎。嗯,我怕莫名读博期间,嗯,不是,莫名计划明年春天答辩,等论文完成后就怀孕,争取不耽误读博,最晚不耽误下临床。” 徐强把自己和莫名的打算合盘托出。
刘红点头赞道:“这计划好。不然等读完博士了生孩子,怀孕倒夜班可是非常辛苦的。对了,答辩最早可在二月下旬或者三月初。越早申请,也就能越早安排上。”
“是。我们也是这么打算的。所以莫名这段时间就没有到省院这面来了。”
“嗯,挺好。你们俩都在医大读博,住到医大后面的小区,上课方便,生活也方便,对你们的学习也只有好处。以后毕业争取都留在校本部,无论是你去基础部上班,还是莫名去内科楼上班,俩个人都近。”刘红在医大和省院之间跑了这几个月,通勤的艰难她还可以忍受,但时间的浪费、精力和体力的消耗,是她不能忍受的。
徐强见刘红理解并赞同自己和莫名的计划。他不知怎么突然间心生悔意,要是自己当初把留学的计划告诉师姐和娜娜,是不是情况就会不同了。
……
徐强的恍惚落在刘红的眼里 ,她在心里笑笑不去猜徐强的想法,而是把自己为什么到省院的原因说了。
“师姐……”徐强百感交集。自己当初因为1万多块……而到了师姐这里,那么强大、那么、那么从来就没有事情能难住的师姐,也不得不为钱离开。
“徐强,我离开给你留下了空间。你可不要辜负我在导师跟前做的保证。”
“是,师姐。我已经做好了安排,下个月就减少工作量。我会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到备考上。”徐强向刘红保证。
“好啊。我知道你脑子够用,但是也没剩几个月,你还是要多加把劲儿。导师以后就再不会招博士生了。”
“嗯,我知道。师姐,我昨晚去了导师家。我还想他出面劝转你呢。导师说要不是师姐你,他是不想再收我的。谢谢师姐。”徐强站起来,微微朝刘红鞠躬。
“谢什么。我是你师姐,照顾你是应该的。以后遇上什么事儿,要是我能帮你的,你或是过来找我,或是给我打电话,都行。”
“嗯。”徐强掏出自己的名片,恭恭敬敬地递给刘红。上面有姓名、bb机,下面还有一个手写电话号码。“师姐,这个是我家的电话。你有事儿就招呼我,咱们还跟原来一样。”
“好。咱们还跟原来一样。”刘红笑吟吟地接过了名片,把名片收进自己钱包里。
徐强从手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推到刘红的跟前说:“师姐,这钱你先收着,留着做个备用金。万一什么时候需要了,也不用求人。”
“徐强,你有这心我就谢谢你了。我下周上班,也就再紧巴一个月就过去了。”
“那师姐你就暂时留一个月。等你十月份发了工资和奖金,你再还我好了。”徐强很认真。
“那好吧。那我就先收下了。这多少啊?”刘红拿起信封。“两千?”
徐强摇摇头,笑着说:“新钱不显堆,是三千块。”
刘红大笑,从书包里的通讯录上撕了一张纸下来,要给徐强写借条。
徐强就拦住她说:“师姐,你要真给我写借条,这钱我就拿回去了。你这借条是不信我还是不信自己啊?”
“我信你也信自己。但写了欠条后,咱们可以当面小人背后君子。徐强,实话我不瞒你,我这几个月只有基本工资,这居家过日子光靠你霍师兄那点儿工资奖金,是支持不了这一家三口的开销。这钱解了我燃眉之急。”
徐强看着刘红刷刷刷地几笔写完欠条。
“拿好。icu的奖金不高的话,我要春节后才能还你了。”
“不急。你后年过完春节还都可以。”徐强收好借条,把自己脚边的袋子提起来。把里面的an素,一罐罐地摆到桌子上。
“师姐,这个比奶粉好,是临床试验的样品。”
刘红拿起来看看,笑着说:“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不能给孩子喝,这个是成人配方。”
刘红仔细看了一遍问:“这是药准字号。省院进了这个营养素?”
“刚写了申请。具体要下月初才能上药事委员会那儿讨论。”
“我听说不是所有的申请,药事委员会都会批准的。谁给你写的申请,你这个,通过的把握大不大?要不要找icu的洪主任帮你一把?”
徐强见刘红是真的想帮自己,就把这个营养素在神经内外科做试验的事儿说了,又告诉刘红进药申请是李敏写的、陈院长盖的章。
“那就没事儿了。神经内外科都认可的药物,你进药以后的销量也不愁。”刘红从李敏那儿得到很多“该知道”的临床经验。
俩人相谈甚欢,徐强又坐了一会儿,方告辞离开。
*
6号手术间,刘主任再跟患者做最后的谈话。
“你这样的脑瘤,陈院长和李主任做过很多例了。你放宽心地睡一觉,睡醒了就好了。”
“会吗?”
“会的。”刘主任一边说话,一边往输液的药壶里加药。然后双手按在患者的太阳穴上,像哄她家闺女那么说:“闭眼睛睡吧。”
这患者术前就比较焦虑。刘主任昨天下午跟他谈了有半小时,主要是开解他,昨晚还特意给他留了口服药。
患者似乎很不想闭上眼睛,他努力想睁开眼睛,但静脉给的麻醉诱导药“牛奶”起作用了。他在几十秒内失去了意识。
周主任和陈文强前后脚进来。
“老周,你今个儿怎么有闲空了?”陈文强往阅片器那么走。
“这都周六了,一般没哪科安排择期手术的,今天就四台手术。”周主任双手抱肘看刘主任给患者做气管插管。
“我刚才走办公室那边过来,看李勤那儿手术通知单,下周一安排手术了?”
陈文强头也不回地回答:“老赵给我加的活。怕我清闲了,东想西想的。”
“应该。我听说你那基金批下来,样书什么时候能拿到?”
“下周。”
他俩说话,李敏盯着刘主任,等刘主任示意可以了,她就带着邓大夫和实习生给患者摆体位,然后在手术区域划线。得到陈文强认可后,她就与邓大夫等一起去刷手。
刘主任一边收拾麻醉小桌,一边对陈文强和周主任说:“这患者挺焦虑。我昨天下午开解他半个多小时,效果也一般。”
陈文强搓搓手,不是很在意地回她道:“哪个开脑瓜瓢都紧张。”
“别说你这开颅了,上回老胡跟我说ct来了一个晕针的。不等护士给药呢,人家蹦噔过去了。可把ct室那俩小伙子急的。一个电话把老向喊了过去,被老向一顿臭骂,连老胡都被损了一顿。”
陈文强就看着周主任问:“ct室?谁的班啊?”
周主任“嗯”了一声,见陈文强认真就说:“你问老胡了。他光跟我说这事儿,没跟我提是谁的班。”
陈文强瞪他一眼,把这事儿记在心里。
邓大夫举双手进来,李敏紧跟在他后面。陈文强见李敏穿好手术袍、看着邓大夫刷手,他转身离开手术间去刷手。
几分钟之后,等陈文强再回来,邓大夫已经切开头皮了。这是他计划好的工作程序,李敏也按着他的程序做,可他和李敏都没想到,这世上的事儿啊,不是你计划做得好就可以的。
浮生(正文完结)
才打开硬脑膜, 刘主任就喊暂停:“师妹,先停下,患者心律不稳。”
李敏只能立即停手。
周主任本来要离开了, 见状停住了脚步,他跟陈文强交换一下眼神,那眼神里的意思分明是——要遇到麻烦了。
这麻烦的内在源头, 依目前医学的发展程度还只是猜测, 猜测患者的潜意识是抗拒手术, 但是病症的临床表现,逼得其又不得不来医院求医。这种心理状态可能会导致中枢神经系统出现异常反应。
邓大夫呐呐道:“这个患者头疼了快一年, 恨不得在门诊就立即做手术了。他会抗拒手术?”
刘主任在密切观察患者的心律变化, 等患者的心律在她用药物的调整下趋近正常了, 她笑着对邓大夫说:“你们是不是没开心理学那门课啊?”
邓大夫点头说:“跟你和李主任的五年制本科比,我们少了十来门科呢。”
陈文强就点名:“路凯文, 这情况你用心理学解释一下。”
才和杨宇一起到手术间不久的路凯文, 愣了一下,才磕磕巴巴地回答:“我觉得用弗洛伊德的‘本我’、‘超我’、‘自我’应该能解释他这种情况。在他内心深处的‘本我’,是抗拒这个手术的。现实生活里的‘超我’, 又逼迫他在头疼症状前不得不屈服、不得不来医院做手术。‘本我’和“超我’之间的矛盾,令他的‘自我’压力很大。承担协调‘本我’和‘超我’作用的‘自我’, 就会以一个夸张的宣泄方式, 就是他在门诊还有住院后表现给我们看的, 带有急切的、想在门诊做手术的表现, 就是协调矛盾后的假象。”
邓大夫被他的一串种种的“我”, 说得有些方。原来大专和本科, 还隔了“弗洛伊德”, 这好像、自己好像听说这个人, 是那个哲学家吗?
“然后呢?”陈文强追问。
“然后就是现在的这种情况。‘超我’抵挡不了病症的压力来医院,我们虽然给他做了麻醉,但脱离‘自我’协调的‘本我’占据了他的意识。我猜他是用这种心律不齐逼迫我们放弃给他做手术。”
这个猜想听起来与麻醉后的患者失去意识相矛盾。但在手术间里,实习生和护士在手术遇到风险时,照例要闭紧嘴巴不吭声的;而邓大夫早被路凯文的一串“我”弄昏头了。且他的调动手续正在办理中,他目前是比实习生还“怂”、比器械护士还遵章守纪的模范。
能说话、有资格说话的一个院长和三个主任,谁都没开口反对路凯文。
见此情况,杨宇把自己往后缩了又缩。他决定回去就问明白本科生开过的所有科目。不管是考查课还是选修课,都要认真地当成考试课来对待。自己和本科生的差异,绝不是那个红本子上的几个字。(注:心理学是考查课。部分考查课与选修课是开卷考试。)
路凯文回答了陈院长的提问后,他眼含疑虑地看了李敏、再看陈文强,然后眼睛落在陈文强身上,似乎在等陈文强吐出停止手术的命令。
患者的手术能停吗?
陈文强不动声色地跟器械护士要洗手水,杨丽赶紧把准备好不锈钢盆伸向巡台护士冯姐。半瓶生理盐水倒进小盆里。
陈文强极其冷静地站在污物盆前冲洗手套。患者出现了这样的反应,自己想给邓大夫多一点儿操作机会的原计划,看来是行不通了。
陈文强手心搓手背,让乳胶手套与自己的手更贴合。他在手术台患者心律恢复后,把实习生和邓大夫都赶了下去。自己上前接过助手的位置,然后吩咐李敏:“小李,你继续。记得动作要轻柔,要快!”
“是。”
李敏明白手术是要继续的,不然就这样关颅,跟患者、患者家属解释什么‘本我’、‘超我’、“自我”的,基本是没可能说通的。在西医这个需要实锤、实际数据的治疗领域,不是虚而又玄的中医,没人会接受他们这样停止手术的理由。
……
手术断断续续。不仅是中间数次心律的问题,还出现了血压增高,而且收缩压一度还曾飙到180mmhg。这使得原本止血做得很好的头皮、硬脑膜等,也出现了小的渗血。至于异常的脑电波——高频高幅的棘波放电,那更是频繁发生了。
李敏遵从陈文强的每一步指示,在患者允许她触碰的时间段,尽可能地轻柔且快速地接近病灶。然后在不得不停下来的时候,就坐在皮凳上歇气儿。
这样的艰难手术过程,是李敏从没遇到过的。
手术不得不进行下去。患者就医是头疼难忍,手术诱发的异常放电,是很明显的症状性癫痫。就这样关颅下台,对患者来说是极为残忍也不能接受的——头疼没有解决,又出现的癫痫。
陈文强故作轻松地笑着和周主任聊天,说起某年某月,他在南方主刀一个脑膜瘤的时候,也是这样做做停停、停停再做的手术。
“那本应三个小时内就完成的手术,最后用了六个小时还不止。”
陈文强唏嘘的语气,令李敏皱眉,这个手术原计划就会在五个小时左右的,按老师的说法不是要十个小时出去了?
……
但这台手术实际上没有持续了那么久的时间,但也花了八个小时以上了。等大部分的胶质瘤暴露出来,陈文强让李敏下台休息。李敏额头上的汗出得太多,那绝对不是手术难度高这一个因素引起的。
刘主任把患者交给周主任看着,自己和巡台护士凤姐把李敏架出手术间。
“师妹,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我先去洗手间。躺一会儿就好了。”李敏有气无力地硬撑。
冯姐把李敏送到洗手间的门口就回去了。刘主任站在门口等李敏。她把李敏送到更衣间长凳那儿躺好,找了不上台的护士守着,才急匆匆地回去6号手术间。
*
李敏枕着值班大衣昏睡了一大觉,她是被不断进来更衣间的脚步声惊醒的。
“小姑奶奶,你可醒了。有什么不舒服的没有?”李敏睁开眼睛就看到手术室护士长关切的眼神。
李敏摸一下自己的肚子,穆彧好好的。她笑着回答护士长说:“嗯,没有。几点了?”
“五点半了。”护士长见她说孩子没事儿,立即就换了一个表情。“没事儿就赶紧起来。回去多吃点儿。怀着孩子省中午饭,攒钱不是这么个攒法。”
李敏呐呐。她慢慢从长凳上坐起来,把身上盖着的被罩折好,交给那个照顾她的护士,起身换衣服回11楼神经外科。
11楼的走廊里,来来回回都是送饭的家属。她不时地朝与自己打招呼的人点头。打开主任办公室的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桌面上的保温桶,那里放着她的午饭。
李敏顾不得其它,站在办公桌前先把保温桶里的鸡汤喝了,然后又把里面的鸡肉挑吃了……肚子里有食了,烧心的感觉下去了。吃了大半后,她才觉得终于把自己找回来了。
锁上门去护士办公室。
已经接班的夜班护士温暖告诉她:“马大夫他们吃饭去了,陈院长去了icu。”
“嗯。那我去趟icu。”李敏转身欲走。
“李主任,你脸色不好看,你回家休息呗。今晚是陈院长的夜班,我看他刚才带着马大夫他们查过房了。”温暖很关切地劝李敏。
李敏抬手摸脸,笑着对温暖说:“我刚才睡了一觉,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的。那个陈院长夜班,你赶紧让卫生员把值班室彻底消毒一下,床单被罩什么的都换了。等会儿陈院长回来,你告诉他都换过了,他会去值班室休息的。”
“好。”温暖拿着盘钥匙陪着李敏往外走。“那个李主任,是不是今天的手术很难做啊?”
“嗯。”李敏心不在焉地答应一声,又叮嘱温暖:“你让护理员把值班室的烟味弄干净了。陈院长戒烟了。”
“好。”
李敏虽吩咐了温暖,还是在心里记下了此事。自己要记得提醒马大夫、邓大夫,再不要在值班室里抽烟了。比起12楼的主任办公室,陈院长在11楼休息对科里更好。
*
李敏挪到icu,见陈文强、麻醉周主任、洪主任在办公室里说话。她悄悄换了衣服去看科里躺在icu的两个患者。
昨天做手术的那个患者看起来不错,氧气面罩换成了鼻导管的低流量吸氧方式,手上的那路液体通道已经封了。他的特护在往鼻饲管里给他打营养素。
他看到李敏就两眼放光,抬手朝李敏挥舞。背对着李敏的护士,见了他的动作回头。
“李主任。”那护士跟李敏打招呼。
“你夜班啊。打进去多少了?”
“这点打完就200ml了。”护士一面回答李敏的问话,一面把注射器里剩余的营养素打进去。然后又抽了一管温水冲鼻饲管。
“李主任,”患者等护士收拾好注射器,用小弯夹上鼻饲管后,问再看护理记录的李敏:“李主任,什么时候这个管子能拔了?我可以自己吃东西了。”
“暂时还不能。有些药还得从鼻饲管给。你再坚持一下啊。”李敏想想又安慰他:“很快就能拔的。等这些都拔了,我就接你回11楼了。”
患者两眼放光,使劲朝李敏夹夹眼。李敏继续看着一天的护理记录。特护等李敏看完护理记录、改动了临时医嘱后,立即按照医嘱用药。
李敏朝患者点点头,对他说:“好好睡一觉,也许睡醒了就在11楼了。”
然后她去看今天术后的那个患者。
他只与这个烟雾病的这个隔了一个拉帘的位置,但李敏知道那位置离值班大夫更近了一些,也知道那拉帘即便是打开的、也意味着另一种不能言说的潜在风险。换言之,就是这个患者随时有死亡的可能。
平躺在监护床上的患者,只露出了五官。包裹得严实的头部,身上覆盖了白色薄被,床边的心电监护仪,脑电监护仪,还有从手术室带回来的气管插管连接的呼吸机,这一切都给了李敏非常不好的感觉。
她先翻开手术记录,果然陈院长已经把手术记录写好了。她禁不住涌起惭愧来,为自己的工作要老师帮忙完成感到惭愧。
李敏看完病历去看护理记录。把护理记录交还给特护时,她发现陈院长站在患者的床位。不知道他何时过来的。
“老师。他……”
陈文强点点头,对李敏说:“走啦,回科里了。”
李敏跟着陈文强把icu的袍子挂好,俩人离开icu。
在电梯间,陈文强就说:“小李,神经外科就是会有一些患者,在手术后永远也不能苏醒过来了。你不用太难受。”
李敏沉默地点点头,这个手术她做了大半,她相信自己心里难受,老师的心里也不会轻松。
“老师,我们俩为做胶质瘤的手术,前年在实验室做了那么多次的练习,”李敏深呼一口气:“我都不知道是不是还要去实验室继续练习。”
“但从稳定手术技巧来说,你保持每周这个手术量就够了。剩下的,你等孩子出生以后的吧。我之前告诉过你,你现在是特殊时期,实验室能少去就少去,能不去就不去。”
“嗯嗯,我记得的。路凯文他们都是自己去实验室练习。”
电梯到了,李敏跟在陈文强的身后进电梯。
电梯工笑呵呵地跟他俩打招呼:“陈院长、李主任,才从icu出来啊。这都快7点半了。”
李敏下意思地看下手表,可不是么,在icu耽搁的时间太久了。
从16楼到11楼,这个时间没什么人用电梯,中间没有停顿,似乎就在陈文强对电梯工点头的一瞬间,就到了11楼。
经过护士办公室,温暖看到陈文强和李敏进来洗手,立即提高声音说:“陈院长,值班室的被套床单都换过了,刚才开门开窗换气了,你可以去歇会儿。”
陈文强对温暖笑笑,说:“那我去值班室躺会儿,有事儿你喊我。谢谢你啊。”
温暖拿着盘钥匙走过来,对陈文强说:“陈院长,是李主任安排的。马大夫和邓大夫说他俩去那个值班室。”
另一个值班室里安放有4张上下铺,马大夫和邓大夫都过去,即便再加上杨宇、路凯文,哪怕四个实习生今晚都留在科里睡觉,也有足够的休息床位。
李敏等温暖说完话,对陈文强说:“老师,那我回家了。”
“好。回去早点休息。明早8点过来就行。”陈文强温和地叮嘱李敏。
“嗯。”
*
李敏背着书包、提了饭盒兜离开医院。
天色已晚,几颗尚算明亮的星星,在遥远不可测的天空里,不为人注意地、悄悄暗示自己的存在。篮球场那边还是有年轻人的欢声笑语。
夜风不仅是轻柔的,夜风也还有恰到好处的温度。
在宿舍群散步的人群,已经没有拿着蒲扇摇动的了。甚至偶尔还能看到零星的、穿上了长袖衬衫怕冷的人。虽然她们把袖子卷到了前臂的中部,但也预示着92年的夏天过去了。
“小李,怎么才回来啊。”说这话的是那些年龄大、资格老的人。如儿外科柳主任、内分泌的罗主任。
“李主任刚下班啊。”这样说法的,是跟李敏不怎么熟悉的。比如普外周大夫。
还有就是:“李敏,你还舍得回家啊。”
敢说这样玩笑话的,是跟她一起分来的同年级同学,如小汪、小高他们。
李敏一律用笑脸、点头应付这些话,她的疲惫全在脚步里昭示给沿途遇到的人了。至于这些人会怎么想,李敏没心力去关注。她把书包往肩上搂搂,提着饭盒袋,不紧不慢地往家挪。
李敏打开自家的防盗门,第一眼见到穆杰的拖鞋放在自己的拖鞋旁边。这是穆杰给小芳打电话了,通知小芳他今晚回来。厨房里飘出香味,李敏抽抽鼻子,油炸什么呢?
李敏把书包放到椅子上,提着饭盒袋进厨房,见小芳系着围裙正在灶前做菜。她一手提着鱼尾,一手用锅铲托着一条糊着面粉的鱼过油。边上的案板上摆着切好的葱段、姜丝、蒜末,醋瓶子、酱油瓶子、白糖罐依次排开,还有一个二大碗装了大半的清汤,一个用饭碗装着的湿淀粉。
“你要做糖醋鲤鱼?”
“嗯。回来啦,敏姨。”小芳用锅铲把鱼推向锅边,使鱼身呈弓形,将鱼背朝下。隔了一会儿,李敏看她又把鱼翻过来炸鱼腹。之后再把鱼放平了,用锅铲刀按着鱼头进油里炸。炸完了鱼头炸鱼尾,然后盛到准备好的鱼盘子里。
“厉害啦,芳二厨师。”李敏跟小芳开玩笑,把饭盒、保温桶放到水池里。
“敏姨,你几点下台的啊。我三点多打电话去你们护士办公室,她们说你还没回科里。”
“我在手术室睡了一觉。这里的饭菜我差不多吃完了。剩下的倒掉吧。我去洗个澡。”
“嗯。”
……
穆杰到家时,李敏在卫生间吹头发。
“回来啦。”李敏关了风筒,让出洗脸池的位置。
穆杰飞快地洗手洗脸,抓过擦脸毛巾,在脸上胡搂了两把后,就要抢李敏手里的风筒。“我给你吹吧。”
“差不多了。你去吃饭吧,这都八点多了。”李敏往后移了一步。“别弄得胃疼了。”
穆杰不敢跟李敏硬抢,又见她头发果然已经半干了,就放弃了服务的打算,出去吃饭。
小芳把饭菜给穆杰摆上桌,就进来洗手间收拾。却发现李敏换下来的衣物,罕见地随便扔在洗衣盆里。
“敏姨,你今天是不是很累了?”
“嗯。你帮我收拾一下,袜子和别的分开洗。明早7点再喊我。”
“好。”
李敏放下风筒,在脸上抹上一层玉兰油乳液。然后去厅里坐在大桌子那儿,靠着椅背,笑着看穆杰吃饭。
“再吃点儿?”穆杰问李敏。
“不啦。自己吃吧。”李敏摸了钢笔,把工作笔记打开,写上日期后,鬼使神差的,她在当天的日期后画上了一个墓碑。
小芳端着洗衣盆出来,穆杰笑着鼓励她说:“这个糖醋鲤鱼做得不错。小芳,你可以去食堂掌勺了。”
小芳抿嘴一笑,进了厨房那边的阳台,她要赶紧把李敏的衣物洗出来、收拾厨房……然后晚上才好去帮姐姐带潘嘉。
李敏看着日期后面的墓碑发愣,丝毫没注意到穆杰看了自己几次,也没注意到穆杰吃完饭了。还是穆杰移动饭桌的声音惊动了她。
“穆杰,你吃完了?是不是又没有细嚼慢咽啊。”
穆杰笑笑,心说自己今天吃的真不快。只是李敏发愣的事情他没有提。其实他进门就发现李敏的情绪不怎么高,不像自己前几次回来时。
穆杰把饭桌搬进厨房,然后问跟在自己后面进来的李敏:“敏敏,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儿了?”
李敏在穆杰身后搂着他的腰部,将脸贴在穆杰的后背上。穆杰慢慢移动脚步,拖着李敏出了厨房。小芳洗了饭碗、收拾了厨房,也顾不得洗衣机还在转呢,就急匆匆地拿了钥匙,招呼也没打地就逃了。
穆杰拖着李敏回到卧房,转过身搂着她又问了一遍:“敏敏,今天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
李敏咬着嘴唇,憋了一会儿,情绪很低落地说:“今天手术的那个患者,他可能醒不过来了。”
“原因呢?”穆杰明白李敏现在需要的是一个能倾听她说话的人。懂不懂的没关系。
“不知道。”李敏的情绪很不好。“有些开颅术后的患者,就是会找不到原因地再也不能苏醒了。”
李敏说着话,难受得眼圈都红了。
“不是我手术做的不好,也不是这个患者的基础条件太差,可他术中就出现了心律不稳,脑电监测也频繁出现异常的棘波。”
穆杰坐到床上,他搂着自己的爱人,让李敏顺势坐在自己的腿上。俩人双手交叠,搁在李敏膨出的小腹。
“手术做了多长时间啊?我给小芳打电话时,她说你还没回科里呢。”
“我和陈院长一起做了有6个多小时吧。剩下的是陈院长做完的。”李敏的眼泪一滴滴掉到穆杰的手背上,烫得穆杰心口都疼。
“术前检查明确定位了胶质瘤的位置和大小,这个手术的所有步骤,我跟我老师都是严格按照程序来的。”
穆杰抬手抹去爱人的眼泪,在她鬓边亲了一口说:“敏敏,你和陈院长已经尽力了。你们是大夫,不是神仙。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感冒也会死人的,是不?”
李敏点下头。
“尽人力而后听天意。治得了病救不了命。是不是?你要再伤心,就是难为自己,让穆彧不舒服了。”穆杰搂着李敏,在她耳边轻声哄劝。一个个温柔的轻吻,接连落在她的眼角和眉梢。
等李敏的情绪平稳一些了,穆杰就说:“敏敏,你今天太累了,再躺一会儿吧。”
李敏揪着穆杰的衣扣没动。
“乖,我去洗澡,把衣服晾了就过来陪你躺着。好不好?”
“嗯。”李敏顺从地被穆杰放到床上。在穆杰给她盖上夹被、拉上床帘时,她眼睛还跟着穆杰移动。可穆杰没离开多一会儿呢,她就不甘不愿地阖上眼睛了。
穆杰把一切都都收拾好、再回到卧房时,发现李敏的睡相非常不安稳。急促的呼吸、苍白的脸,还有快速转动的眼球,都提示他李敏处在惊惶不安中。
他单膝跪到席梦思床垫上,弹簧令他的身体歪斜了一下,他很快平衡住身体,把爱人抱在怀里,急切地唤道:“敏敏,敏敏,你醒醒,醒醒。”
李敏被穆杰叫醒了。她搂住穆杰的脖子,低声哭诉:“穆杰,我梦到李主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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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或许有番外)
以后还不会再写这个系列的后续,暂时还不知道。
若写,可能会有李敏轮转去急诊室与icu刘红的很多合作;
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有勇气面对肾移植、肝移植;
至于非典时,呼吸内科和重症医学的英勇事迹,也都是需要勇气面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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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决定结文时,发在碧水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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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江论坛→网友交流区→碧水江汀
主题:每一个神经外科医生的心底,都有一块墓志铭
辛苦了一年多,向结文飞奔。333万字的现言,都不敢回想是怎么熬过来的。
敲出来的每一个人名,都有一个栩栩如生的形象,性格鲜明地在眼前打转。
敲出来的每一个病名,都有一个相应的痛苦身体,备受折磨的灵魂在伸手求救。
那句:每一个神经外科医生的心底,都有一块墓志铭。那里安放着那些因为手术而永远未能苏醒的患者。我们终其一生,在实验室训练-理论学习-临床实践,不断重复、不断训练、不断努力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内心的墓地里面,这样的病人少一些,再少一些。
——《生命的抉择》亨利.马什
案头放着rhoton的颅脑解剖与手术入路,raksinuolman的急症神经外科图谱,也翻得陈旧了。原来以为会把这些书拿到旧书店去卖的。但是要结文的这一刻,我突然舍不得这些留在手里永远没用的专业书了。这些偏重神经外科显微解剖的专业书,讲的都是哪一个开颅路径,最多能显示出什么解剖部位?什么情况下需要断颧弓、卸去眼眶?
落荒而逃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再不会去看这些了。
可我看了,并把这些有所选择地呈给我亲爱的读者。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陪我走过的这一年多。
№0 ☆☆☆明月|b1163e3b★★★于2020-07-13 15:52:56留言☆☆☆ 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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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与寒少和婷婷(儿媳妇)闲聊,说起要写个小甜文(三、五十万字),写年轻人翻山跨海的恋爱,感兴趣的请收藏。请支持。谢谢。
暂名《大手拉小手》
文案
甜甜的,甜甜的,甜到像喝蜜一样
男主和女主一对一
新冠期间的婚恋
寒少:我翻过山
婷婷:我跨过海
寒少:妈,我决定结婚了
懵圈的妈:我觉得自己还是宝宝呢!可对儿子的回答是:宝贝儿,我还没有准备好
婷婷:妈,他必备的品质都有,就够啦
暂时这样,9月份开写的时候会不会改,再说
墓碑(番外1)
不同于李敏在工作笔记上画下的那个墓碑, 陈文强心里的那块墓地,添上了一座近成品的墓碑。
今天李敏强撑着完成了手术的大部分,尽管余下的部分他带着邓大夫、以及后上台的路凯文做得异常艰难, 这些都没能阻止他在术后没有休息就回去11楼查房、然后立即去icu写术后记录。
当天的工作,不能疏忽任何一个环节,这是他三十年从医实践中得来的经验总结。
幸好老同学、麻醉科周主任能体恤他的不容易。
周主任不仅陪着小刘(麻醉科的副主任)把患者送到icu后, 然后他还没有离开。因为他太明白这台手术的变故, 令陈文强额外承受的压力了。他更明白患者死在手术台上、术后当天死亡和术后拖延几天不能苏醒之间的差距。
周主任在陈文强来到icu后, 不用陈文强发话,他就去找等候在icu外的患者家属谈话。他的胸牌上挂着麻醉科主任、副主任医师, 这让他很容易就取信了患者家属。
“有一些开颅术后的患者, 会在麻醉后不能苏醒。”
手术前, 麻醉大夫是一定要到神经外科看患者的。周主任相信这一条是小刘一定会跟患者和家属交代过的。
“是不是麻醉药给多了?”问话的大概是患者的兄弟吧。这汉子突兀地问出这句话之后,在周主任看向自己、所有人也都看向自己时, 他略微胆怯地往后缩了一下肩膀。磕磕巴巴地补充道:“我以为跟喝酒差不多的。”
周主任用能安抚他的平和声音、温和语调, 极慢地点头说道:“有一点相通的道理在。酒桌上拼酒会喝多、会超量,但我们麻醉科大夫给患者用药做麻醉时,不是一次给足所有的药量, 而是根据患者身体的反应、根据手术需要的麻醉深浅,每次少量给药, 唔, 目的就是用最低量剂量, 去保持手术所需要的麻醉深度。”
患者家属似懂非懂地听着周主任的解释。但他们脸上的焦虑和担忧, 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周主任。
“所以在手术过程中, 麻醉大夫始终不会离开手术台, 我们要时刻监视着患者身体的基础情况。像你们的家人, 这个患者他在全麻后, 我们用呼吸机控制他呼吸的频率,保证进入他肺里的氧气能够满足他身体的需要。我们要监测他的心律,就是心脏跳动的节律,像他在这次手术中,就多次出现心跳节律紊乱,导致手术不得不停下。而且他术中还出现了血压增高等情况。”
患者的母亲揪着自己胸口的衣服问:“周主任,你说的这些,是告诉我们手术很难做,是吧?”
“是。”周主任看向她,沉重地点头。“陈院长是我们省城最好的神经外科专家。这个,相信你们在来省院就医前都打听过了。”
患者家属都点头。他们是问过了很多人,问明白省院的手术成功率比医大附院高,问明白省院对患者看起来更认真、更负责,才来省院排队的。
患者的媳妇就问:“陈院长的助手是那个大肚子的李主任吗?”
周主任点点头。“是的。李主任是医大毕业的。她陈院长的研究生,神经外科的副主任。”
“她那么年轻,还怀着孩子,她能做好手术吗?”
周主任信心满满地回答:“你不要小看她,她已经做了几百例的开颅手术了。陈院长做的每一例手术,都由她做助手。今年春节后,我们省院连做了两例的断臂再植,就是都上电视的那两例。最重要的接血管就是她做的。她的手术技巧不次于陈院长,甚至比陈院长还略好一点儿。毕竟嘛,女人的针线活通常都比老爷们强。”
周主任冷静的态度,通俗易懂的比喻,让患者家属频频点头。
“那我对象什么时候能出icu呢?”患者的媳妇追问。
这是最难回答的问题了。但周主任他神色不变地说:“我们会用药物、用机器,帮他渡过术后最危险、最艰难的时候。剩下要看他自己的。内心深处的求生欲望,才是他能不能苏醒的关键。但今天的手术做得非常漂亮、很成功的。”
“可是我们很担心他,他才43岁。”
周主任理解地点点头。把该说的都说了,他开始劝患者家属离开。“你们回去休息吧。在这外面站着也看不着他。我今晚会在icu替你们看着他,而且今晚轮到陈院长值夜班,明天又轮到李主任值白班。如果他病情有什么变化和需要,我们都能够及时处理。”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进去看看呢?”
“明天下午三点是探视时间,你们可以进去一个人看看他。”
“好好,谢谢周主任啊。”
安抚了患者家属后,周主任和洪主任一起商量术后的治疗。这些商量、讨论,对周主任和洪主任来说都没什么必要,俩人是借说话来冲淡办公室的僵硬气氛,安抚陈文强略呈焦虑急躁的状态。
*
陈文强此刻的心情很不好。原因无它,神经外科今年没能苏醒的患者太多了。似乎要把去年的、前年的、甚至前十年的都补上之趋势。
但面对周主任和洪主任关心、担忧的眼神,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接受了周主任和洪主任的变相安抚。心领神会地接受了他俩用无声语言向自己传达的信号:这个棘手的患者,已经陷入了不可能苏醒的困境里,陷入了亟待宣布死亡的危险状态中。
但因为各种原因,不能现在宣布罢了。
专科业务的压力、行政事务的繁琐、加上母亲离世的打击,不过一周的时间里,就在他脸上刻出了沧桑的印迹。
陈文强的身体是疲惫的,但他的脑袋是清醒的。他明白越是这样的时候,自己越不能失态,不能有半点不合时宜的举动。
因为他明白自己不仅是省院神经外科的支柱,更是李敏能心无旁骛、勇敢挑战手术难度的依靠。因为他明白自己已经过了外科大夫的最好年华,无论是手术技巧的精致程度,还是那些显微器械的应用,都很难再上一层楼,都难跟小了自己26岁的李敏比提高。
所以他甘愿当人梯,愿意让李敏站在自己的肩上,把省院的神经外科水平推向更高。李敏在临床手术的每一点进步、每一点成绩,都会让他由衷产生自豪感。
这种成就比他亲手解除一个患者的病痛更令他骄傲。
所以他能客观地看待神经外科这两年取得的成绩。所以他愿意坦然地承担这个脑胶质瘤患者手术后不能苏醒的一切后果。他甚至在手术台上就能冷静地权衡,这个难逃厄运的患者,让李敏通过他在手术台上的反应,能增加对神经外科手术变数的认知。
所以他在手术室通过与周主任的闲聊,不过是提醒李敏:这样的事情不稀罕,这样的事情他遇到过。
因为李敏需要这些安慰。
因为他觉得自己需要把李敏这个有天赋、敢干、也肯努力的年轻人扶起来。
因为这不仅是他身为省院神经外科专家、神经外科主任为薪火传承该做的分内工作,更是他作为医疗院长必须肩负起来的培养年轻医生的责任。
……
陈文强把写好的手术记录夹进病历里,按铃叫了护士进来,让她把病历夹送给值班大夫。然后他冷静地把下周的工作安排告诉给周主任和洪主任。
“下周我们科有五台手术。老赵给我加了一台,小李给我加了一台。”
周主任有些担忧地问:“老陈,你行吗?不行就少安排一点儿。别信他们的什么工作占据思想就是灵丹妙药的说法。”
“我才52岁,我怎么不行了!”陈文强开玩笑。但他跟着叹气道:“今年底,我怕是要被医大附院那几个老家伙攻击了。”
“该!谁让你去年太逞能了。”周主任说了他一句,接着感慨道:“在省城的神经外科领域,你和小李已经做得非常不错了。我看在你们专业学会里,今年敢说自己比你和小李搭档、手术做得比你俩好的,没谁有那么大的脸。”
“是啊,陈院长。咱们不是神仙,没办法做到妙手回春。咱们只能治病但救不了命。”洪主任也宽慰陈文强。
陈文强回他俩一个笑容,表示领了他俩的心意。
周主任看着李敏在办公室窗外经过,叹了一口气说:“我常说在医院里的工作,没有男女性别上的差异。但这话咱们哪儿说哪儿了。李敏要是男的,今天这个手术他就能坚持到底。老陈,你也不会这么累。你说是不是?”
陈文强抠着指甲说:“小李是女的怎么了?不就是这几个月是特殊时期。你当我还敢嫌弃她?我要敢露出一星半点儿的嫌弃,你信不信老梁马上就把人要走了。”
洪主任笑着说:“刘红也是女的。老周,你等她9月上班了就知道。那绝对也是个不让须眉的女人。对了,陈院长,刘红跟我说她今年考了副高的英语,她还有病生专业的科研成果,她想申报副教授,你说有没有可能?”
“病生专业啊……”陈文强犹豫。
洪主任立即为刘红争道:“不说内外科脱离不开病生的基础理论支持临床治疗,icu更是离不开了。这个是实情吧?”
陈文强总算后知后觉刘红为什么要在8月31号来上班了。这分明是奔着职称报名的最后一天来的。但这事儿能戳破、能挑开说吗?
周主任看陈文强卡住,就提醒陈文强说:“陈院长,小李过来了。是来看昨天那个烟雾病和今天这个吧。”
“应该是的。”陈文强看到李敏直奔那个烟雾病术后的而去。就这个一个打岔的瞬间,他厘清了自己该怎么回答洪主任了。“老洪啊,今年的副高跟去年不同,咱们医院通过了,还要报到省厅批准呢。”
洪主任咧嘴一笑:“咱们是教学医院,内外科和icu需要有刘红这样的专业技术人才,是吧?别看医大压了那么多人难晋升职称,刘红要是不来咱们省院,最迟明年也会晋升副教授的。”
陈文强只好说:“老洪,我不反对刘红晋升副高。我还都希望咱们省院的年轻人都是刘红和李敏这样的呢。”
洪主任得了陈文强的保证,会心一笑。
“你贪心太过了。”周主任笑斥陈文强。“麻醉有一个小刘给我,这几年下来,我都觉得自己祖上烧了高香呢。你还想省院所有的年轻都这样,你得上辈子积了多少德啊。”
陈文强不知道自己上辈子积了多少德,但他知道自己这辈子积攒的阴德应该是够多的。他等李敏看完患者一起回病房,然后在刚清扫干净,带着消毒水味道的值班室,陷入沉睡中。
床单被罩是干净的,如同他的胃,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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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少:我翻过山
婷婷:我跨过海
寒少:妈,我决定结婚了
懵圈的妈:我觉得自己还是宝宝呢!可对儿子的回答是:宝贝儿,我还没有准备好
婷婷:妈,他必备的品质都有,就够啦
暂时这样,9月份开写的时候会不会改,再说
钢琴(番外2)
704番外2 收藏3890—97.7.18w5
五年后。
五年的时间对于成年人, 尤其是李敏这样全力在业务上冲刺的年轻人,一天天地上班下班、手术、查房加倒班,周而复始的, 好像每天都是差不多的样子。但对穆彧来说,那可是天差地别了。
因为五年前的这时候,他还没有来到人世间。
我们先来看李敏家。
她家的客厅里只多了一台彩电, 还是靠在墙角那儿放着的。但最醒目的是墙上有四排横道道。高高低低相隔不等距的红蓝铅笔线, 边上还标注了时间。先不管标注的时间、道道颜色和浓淡的差异, 我们看到标有m的那一个, 在逐渐接近上面的那三条,并在1997年6月1日的这个时间点,成功地领先了p、g、w那三个了。
对了, 那p、g、w、m分别代表了潘嘉、龚健、吴双和穆彧。最小的穆彧,现在是四个孩子中个子最高的一个。
今天,穆彧回到家按惯例去找谢苏宝, 小芳自然要陪着他一起过去了。送穆彧回来的陈鸿雁坐在李敏家里, 她是来跟李敏道别的。她下周要返回上海开始实习了。继舒玒出国后,陈鸿宇和舒玥也出国深造, 舒、陈两家的四个孩子, 目前只有她还留在国内。
“李姐, 我打算今年考gre。”陈鸿雁习惯地有事儿先跟李敏说。
“你是要出国?”
“嗯。”
“你不考研了?”
“不考了。”
“不想当眼科大夫了?”
“想啊。但这和我出国读书没关系啊。”
“你爸爸妈妈是什么意见呢?”
“他们都没反对我哥出国, 自然也不会反对我的。我考托福……”
“是我资助你的。”李敏毫不留情地直戳陈鸿雁的要害处。“你当时没跟我说要考托福、要上托福培训班,不然我不会给你那么大一笔钱。”
陈鸿雁笑嘻嘻地说:“李姐你别生气啊。我考完托福我爸也没生气的。”
“你都考完了,他生气有用吗?”李敏说完话, 很认真地劝陈鸿雁说:“你要先跟你爸你妈说出国的事儿, 他们同意了, 你再考gre比较好。”
“我怕他们不同意。”
李敏瞪眼:“那你甭想我再支助你。”
陈鸿雁跟李敏耍赖:“那我没有gre成绩, 单靠托福,就只能重读本科了。”
“跟你爸说去。他同意了,我就给你钱。”李敏不开脸。
“我爸要同意了,哪儿用你掏钱啊。李姐——”陈鸿雁朝李敏拉长音。
“我该你的?”李敏绷脸坚持。继而又放缓神色劝道:“你哥出国了,或许你商量商量他回来。总不能你们兄妹俩谁都不在国内吧。你爷爷年龄大了,身边还是应该有个人的。”
“有穆彧啊。”陈鸿雁理直气壮。“他比我们几个还招我爷爷喜欢。”
李敏被气笑了。她伸出手指点着陈鸿雁说:“你也好意思。他多大?他是能指望得上的人吗?”
“白天不是还有保姆和小芳在呢。再说我爸我妈每天晚上都回家,我大爷和我大娘也经常回家的。”
“那能一样吗?小雁儿,你记得跟你哥说,穆彧明年上小学,就不可能天天过去陪你爷爷了。他人不回来,那就赶紧生个孩子送回来。”
陈鸿雁有气无力地趴在大桌子上,下巴垫在手背上对李敏说:“李姐,下回他再打电话回来,我一定转告他你的话。要不,我让他打给你?”
“别打给我。”李敏气咻咻地说:“我弟也没结婚呢,我说他底气不足。你要不能说动你哥,你就自己生。”
“我?”
“是啊。你明年回来省院眼科工作,过两年去读个在职研究生。生完孩子去读研究生。有什么不好的。”李敏说得理直气壮。
“我不干。别人上大学是玩四年,我是天天读高三。”陈鸿雁有气无力地呢喃:“我就不该读医科的。嗯,我才不要生孩子呢,我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我要像穆彧那样玩两年再说。”
“像穆彧那样玩两年?还两年?你确定?”李敏似笑非笑地乜斜陈鸿雁。“我怕你一个月就坚持不住了。”
陈鸿雁想想暑假这个月,祖父和穆彧每天的日程,她哀嚎一声,赖叽叽地瘫在椅子上。 “玩”两年她很想的。可像穆彧那样,那是“玩”吗?她不得不承认,那样的日子自己真可能坚持不来一个星期的。
*
穆彧才过完两生日的那个春节,李敏再度应邀带着孩子去给陈老爷子拜年。不同穆彧刚满周岁的前一个春节,这一次同样在老爷子那儿盘桓了大半天,吃了一顿午饭才回家,但穆彧把所有人闹得精疲力竭。让李敏感到很惭愧。可没隔几天,陈老爷子突然催促要离家返校的陈鸿雁,赶紧去把穆彧接家玩。
于是陈鸿雁一早跟着她爸爸上班的车过来李敏家,然后带着穆彧和小芳打的士回家。晚上又搭司机小张送她爸爸回家的车,把穆彧和小芳给送回来。
这样来回了几天后,李敏再问儿子,儿子居然愿意过去陈家。是心甘情愿地过去陈家,他不想再去幼儿园的小小班了。
“太爷爷随便我玩,太爷爷会讲故事。”
穆彧小朋友真的是欢欢喜喜地去陈家的,因为太爷爷家里比幼儿园好玩。不仅有熟悉的小芳姐姐陪着,还不用背手坐着听老师讲“瞎”话儿——下雨天,小兔子会抬桌子避雨吗?小鸡根本就不会说话,小狗只会汪汪叫。
而在太爷爷家里,太爷爷会画很像的活鱼,会让自己去捞鱼缸里的鱼;会画院子里跑的自己和大公鸡,会让自己追着公鸡随便跑;他还会画傻乎乎乱叫的小白,会让小白陪自己玩。而且他还愿意给自己讲故事,讲爸爸妈妈都没讲过的,而不是幼儿园老师那种一听就是骗人的瞎话……
中午有小芳姐姐给自己喂饭,还能跟香香的雁姨姨一起躺在暖呼呼的大炕上,不知不觉就能睡着了,不用因为睡午觉被老师批评。
李敏仔细问过小芳,了解儿子在陈家的活动后,她觉得送儿子去陈院长父亲家,有小芳陪着去照料他大小便,给他换衣服、喝水、吃饭,应该不会给陈家祖父添太多的麻烦,而且自己也不用被幼儿园老师盯着告状了。
所以,在小芳和孩子跟司机小张熟悉了,她就让小张每天早晨过集资楼这边弯一下,自己把穆彧和小芳送车上,也省得陈鸿雁再来回跑。
之后,穆彧小朋友便起早贪黑地坐车来回跑。他把去陈家当成去幼儿园一样。可等他过了三周岁的生日了,他的“玩”就陆续加了很多的内容。
那就是后话了。
用陈院长的话说:“我小时候,老爷子都没那么花功夫管我。”
舒校长就嗔怪他:“咱倆那时候是跟着祖父祖母的。你现在连三岁孩子的醋都吃,你还能不能有点儿出息了。”
陈文强讪讪:“我就是说老爷子现在眼里只有穆彧,咱们回家不回家,他都不怎么在乎的。”
话是这么说,陈文强还是感谢李敏肯把孩子送去老爷子膝下。老爷子这两年的精神头,眼看着是越来越差的。可从带了穆彧,给穆彧讲故事、教穆彧写写画画,累是累了一些,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变好了。
连老爷子自己都说:“要不是有穆彧啊……”
其实穆彧是个特别累人的孩子。他属于精力特别旺盛的那类,好像每时每刻都闲不住。初到陈家,他不是折腾鱼缸里的那些名贵金鱼,就是追着老爷子喜欢的那只尾翼鲜艳的大公鸡和那条哈巴狗小白,在屋子里、院子里来回跑。
那追鸡撵狗带来的喧嚣,打破了陈家多年的静谧,惊得陈祖父不能坐着坐着就打盹了。顽童带来的活力,令他不由自主、满心欢喜地提笔去画穆彧捞鱼、撵鸡、赶狗的憨态。
只是当儿子或养子,隔三叉五地帮他捞出那一条条被蹂/躏得脱鳞、少了鱼鳍、且没了生气的金鱼时,他还是会心疼地惋惜,那是自己饲养了好多年的金鱼啊。
而同在幼儿园的潘嘉,却非常高兴自己终于可以摆脱穆彧了。自己是大孩子了,谁爱带穆彧那样的小孩子玩啊。他只愿意跟六六一起玩。因为他不仅嫌弃穆彧太小,他还嫌弃壮壮爱哭,娇滴滴跟个小姑娘似的。
总之,李敏她们四个的关系,被潘嘉干脆利落、随心所欲地割裂成三块了。
然而很令潘嘉恼火的是柴玉娇和谢苏宝爱带穆彧玩。他实在想不明白,穆彧这个有时候还尿裤子的小屁孩儿有那里好。
鉴于柴玉娇和谢苏宝弹琴的时候爱带着穆彧,潘嘉也磨着父母亲给自己买了钢琴。在他五岁的生日宴上,他发现了柴玉娇和谢苏宝爱带穆彧的原因。
柴玉娇弹完钢琴曲,穆彧就说:“是小狗在追自己的尾巴转圈。”
柴玉娇听了就抱着穆彧亲。还很骄傲地对大人说:“他听出来我弹的是《小狗圆舞曲》。”
等轮到谢苏宝弹钢琴了,穆彧就会说:“好多人扛着枪跑啊!是要打仗吗?”
谢苏宝就拉着穆彧问:“穆彧,你想弹钢琴不?我教你。”
这让潘嘉更讨厌穆彧了。
但敏姨喜欢自己,给自己买了好多玩具、好多好吃的。唔,敏姨只要给穆彧买东西就给自己带一份。这让潘嘉又不好意思说出来不跟穆彧玩。所以他暗下决心要好好练琴,除了要让穆彧听出来是火车叫,还要让他听出来更多的东西。
*
陈鸿雁跟李敏磨叽半天没达到目的,反被李敏塞了一本《人体解剖学》到手里。
“看书吧。我给你妈妈打个电话,今晚你留我们家睡觉。明早带穆彧一起回去。”
“好吧。”
李敏打电话跟尹主任报备留下了陈鸿雁,又打电话去苏颖家。接电话的是谢逊。
“师兄,我儿子还在你家吗?”
“在啊。宝宝教他弹琴呢。对了,你得给你儿子买个钢琴啦。宝宝的老师说穆彧的天分比宝宝高。别耽误孩子了。”
“我没想过他以后当弹琴的啊。”
“先弹着玩呗。以后再说以后的。”
李敏想了一下说:“那我问他要不要买了。”
“那你等穆彧跟你要三角钢琴啊。”
“师兄,你可别出馊主意啊。我家客厅才多大,放了三角钢琴就没地儿转身了。”李敏自己早晚还要在客厅里伸伸胳膊压压腿旋转几圈呢。
谢逊避而不答她这话,只笑着说:“我一会儿把穆彧给你送回去。你不用过来接了。”
果不出李敏的所料,穆彧回家就要三角钢琴。
“妈妈没那么多的钱。只能给你买一个跟宝宝哥哥一样的。” 李敏想糊弄过去。
“那我明天让爸爸卖。妈妈,我的压岁钱呢?你都给我。嗯,让太爷爷、姥爷和老舅赞助我。”
李敏想跟孩子讲道理:“咱们家地方太小了,放不下三角钢琴。”
“太爷爷家里地方大,放太爷爷那儿去。”
看把你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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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虫
钢琴(番外3)
705钢琴(番外3 )收藏3918—97.7.18w5
陈鸿雁看着穆彧小大人一般跟李敏说话, 还理所当然地要把三角钢琴放到自己爷爷家,她很不厚道地笑了。然后在李敏朝她瞪眼的时候,赶紧拿着《解剖学》溜进了次卧。
她敞着房门, 侧耳细听李敏在给穆彧讲道理。
“儿子,那钢琴你买了就要每天练习的,每天至少要弹1个小时, 对不?”
“不是。娇娇姐姐是要练习一个半小时的, 不然她比不过宝宝哥哥。”穆彧门清俩人之间的差距。
“那你跟宝宝哥哥比呢?你要不要每天练习?钢琴放在太爷爷那儿, 礼拜天你怎么弹?”
穆彧被李敏问住。他皱着小眉头开始扣着手指甲。李敏立即把他的手掰开、放好, 还不自觉地皱下眉。母子俩皱眉的表情一模一样。
儿子抠指甲的这个小动作,学自自己的老师陈院长。她不好说自己的老师,只能在发现孩子抠指甲的时候把他的手掰开, 然后用提问转移他的注意力。
“穆彧,你爸爸遇到问题是怎么做的?”
穆彧立即到李敏的对面坐好,挺着腰板、腆出胸脯,学着他爸爸穆杰的做派清清嗓子,用左手几根指头轮番敲桌子,然后又换右手指头。轮了一遍后, 才拖长声音开口说:“你提的这个问题嘛,很值得认真思考, 我认为……认为, ”小人儿垮下脸,甚苦恼地说:“妈妈,我没想出来。”
李敏使劲绷住自己才没有笑出声, 她清下嗓子把握住情绪, 开始夸穆彧。她说:“你学的很像。很不错。妈妈可以奖励你——”
穆彧立即欢呼:“妈妈, 我们明晚去游泳, 好不好?”
“可是爸爸开车回来,他到家后会很累了。”
“让爸爸坐着看。你上回很累了,就是坐着看的。”穆彧积极贡献解决的办法。
上回的生理期,李敏坐在游泳池边看他爷俩游泳。她是用自己太累了糊弄儿子的。
李敏想了想说:“那你明天早点儿回来。怎么样?”
穆彧立即晃脑袋反对:“妈妈,我明天下午还有安排呢。我必须要把安排都做完才能回家。”小人儿想想又说:“我可以不吃晚饭就回来。”
“那你回家也要吃晚饭啊。潘嘉他们家是6点吃饭,你回到家是几点?是不是就要7点了?等你吃完饭再打出租车过去,也太晚了。”
穆彧从凳子上哧溜下来,跑去厨房那边的小阳台找小芳。“小芳姐姐,我们可以直接去游泳池吗?”
小芳放下手里的抹布,洗了手带穆彧回来。“敏姨,是要我带穆彧直接去游泳池吗?”
李敏沉吟一下,略带了一点苦恼说:“我也不好确定明天会几点能下班。”
“那,敏姨,我在你快下班的时间给你科里打电话吧。要是可以,我就直接带穆彧过去。反正那几个救生员都喜欢穆彧,会认真看着他的。嗯,我在池边盯着他,他在水里游,我跟着他走。”小芳认真提供可行的法子。
她愿意穆彧去游泳,让穆彧在水里折腾累了,大家晚上都好睡觉。
穆彧见小芳这么说,连连点头道:“妈,我自己能游完50米了。我靠边游。游完一个休息一会儿。姐姐跟在边上走。她会看着的。”
“你能保证听姐姐的话吗?”李敏笑眯眯地问。那模样在小芳的眼里,绝对知道后面有陷阱。但是穆彧硬是被游泳勾得,忘记他妈妈这样的表情,常常是隐藏了他不愿意接受的安排。
“听。我保证听姐姐的话。”穆彧表情绷得很认真。
“小芳,你把我那个行李带子拿着。明天我要是不能及时赶到,你把那带子系到他手腕上。你记清楚了,离开陈家的时候一定要检查带子在不在。穆彧下水前,一定要把带子系牢靠了。”李敏转头吩咐小芳。
那所谓的行李带子是李敏上大学时候,李父给李敏打包行李用的帆布带,长度有5米左右,粗细接近2厘米,是李敏父亲上战场打包行李的军用行李绳子的一半。李敏用了几年没舍得扔。等穆彧开始学走路、开始调皮捣蛋、开始学游泳的时候,又派上了重要的用场。
穆彧的小脸立即垮下来。他愤愤地抗议:“妈妈,我是大孩子。绑着那带子太丢人。小芳姐姐还总乱拉,拉得我划水都能碰到池子边。我不干。”
那带子可不仅仅是结实,不仅仅是湿水以后会限制手臂的划动,而是穆彧游到头就要起水,还要走回来再下水,才能保证带子靠在泳池边那侧,才能方便小芳用带子拉他出水面。至于那带子的别的用法,恕他还小,早就忘记了。
(李敏曾在穆彧不能打、说不听的淘气年龄段,用那带子把他固定在婴儿床上。嗯,就跟精神病院固定躁狂发作期的患者……)
“不然你就背浮板,二选一,你要哪一个?”李敏提起的浮板,不是游泳队专业训练用的三角板,而是幼儿学游泳的专用浮板。四块一尺见方的浮板串在一起,然后用安全扣卡在肚子上。戴上这个安全浮板后,再想玩沉底儿的花样吓唬人,那是绝不可能的。
但前提是这熊孩子不解开卡扣。
穆彧见还有浮板的选项,立即裂开嘴笑着要答应。但李敏见了儿子的大眼睛先叽里咕噜地转了几圈,立即抢在他开口前补充道:“要是浮板的卡扣开了,我不管是不是小芳没扣紧,还是什么原因它自己开的,咱们今年就都不下水了。”
“那怎么行!”穆彧立即反对。然后他在李敏开始瞪眼睛、马上就变脸之前,换了一番模样,用很讨好的笑对李敏说:“妈妈,我保证那卡扣这回不会开的。”
陈鸿雁在次卧听得抿嘴笑。上回那卡扣被穆彧在水里偷偷解开了,吓得爷爷差点儿坐倒在游泳池边上。
还是那救生员熟悉穆彧,他告诉自己爷爷:“那孩子用不着戴浮板的。”然后还很负责地跳水里追上穆彧,把浮板给他背好、系了死结,虎着脸呵斥他:“没大人带着就下深水池。再不背浮板,你就去儿童池里玩。”
跟儿子确定好明天游泳,还如愿地岔开了三角钢琴的事情,李敏就对儿子说:“宝贝儿,妈妈要看书了,你呢?你自己去玩会儿乐高好不好?小芳姐姐要擦灰的。”
穆彧想了想说:“我去找潘嘉一起玩乐高。八点40回来睡觉。”
“行啊,去吧。”李敏招呼小芳把穆彧的乐高桶提着,先把人带乐高一起送过去。
李敏高兴,儿子忘了钢琴这事儿就好。至于去严虹家闹腾半小时,那就闹腾去吧。有孩子了,注定谁都没可能不受影响地看书了。
*
可是,李敏觉得自己才看了一会儿书,没错,小人儿实际出去了不到15分钟,就哭丧着脸回来了。
“怎么了?宝贝儿。”李敏心疼地把儿子搂在怀里哄。
“妈妈,潘嘉不想玩乐高。他看我去了就让我听他弹琴。他弹得不好听,一会儿快一会慢。那个蜜蜂飞舞,我说蜜蜂是栽膀子的,他还不高兴。真的!全音符他没弹够四拍,四分音符又超过时间了。他还问我听出来花开了没有。那根本不是开花,也不是小姐姐溜冰,那是小芳姐姐洗碗,骨碌碌几个个就摔碎了的响。”小人儿说到摔碗,立即捂住自己的嘴巴。
小芳难堪地搓手,小声地对李敏解释道:“敏姨,今天中午装红烧肉的那个二大碗滑手,是你上回买的便宜碗,不是陈太爷爷的骨瓷碗。”
“真的?”李敏追问了一句。穆彧捂嘴肯定是摔碗另有隐情。这是她跟儿子斗智斗勇总结出来的。
小芳拼命点头。
其实在小芳带穆彧过去陈家,没出一个月呢,就把老爷子心爱的一套骨瓷餐具摔得七零八落了。李敏特意跟老爷子商量:“要不咱们用不锈钢餐具吧,那个不怕摔。”
但老爷子坚持说用不锈钢碗吃饭的感觉不好。
最后是小尹和楚主任帮忙,全家大多时候换用最便宜的粗瓷碗碟。孩子小免不了摔碗的事情发生,粗瓷不仅结实还很便宜,摔了多少也不心疼。
陈鸿雁从次卧走出来,她戳穿给穆彧打掩护的小芳。她对李敏说:“李姐,是穆彧在边上敲碗,要不小芳也不会摔碗的。”
李敏出手,动作极快地抓住要溜走的儿子,她压低声音但也足够严厉地喝问:“穆彧,你给我站住。我上回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告诉你不可以敲饭碗?”
“妈,我没敲饭碗,我敲的是二大碗。没人用二大碗吃饭的。”穆彧挣扎。
“是碗就不可以敲。你又不是要饭的,你敲碗干什么?啊?”李敏觉得心里的小火苗,一点点地在往上拱,好像很快就会窜到天花板那么高,然后把自己的理智彻底烧没的。
“妈,不怪我。你说的是不准敲饭碗,你没说不可以敲别的碗。你要讲道理。你捏疼我胳膊了,我要给姥姥打电话。你不讲理。”穆彧挣扎得更厉害了。
“你给我站好。不准去打电话。”李敏把儿子夹到自己的□□,把他的两个胳膊按到他的身体侧面,固定了儿子后,李敏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继续问话。
“穆彧,你给我说说,为什么要敲二大碗?二大碗不是碗吗?我上回不是告诉你了要饭的人才敲碗吗?”李敏气急败坏,呼呼直喘。这孩子每次闯祸之后,都能找出自己话里的疏漏,偏歪理也是理,硬压他不可行……
看来今晚又要报废了。
怪不得林巧稚不结婚不生孩子,这孩子简直就是时间杀手,是来要债的。
像冷小凤她儿子一样,天天在家弹棉花、锯木头(那孩子学了小提琴),把冷小凤折磨得要神经衰弱了。
李敏有幸在吴双五岁生日那天听了一次,夜里睡觉都是锯木头声。闹得她耳鸣了好几天才恢复正常的。但从那以后她再也不跳《北风吹》热身了,免得一跳《北风吹》就耳鸣。
“妈,”穆彧见李敏真恼了,赶紧端正态度,小小声说:“妈,太爷爷允许我在二大碗里装水了。妈,我跟你说二大碗里装了不一样多的水,敲出来的声音是不同的。小芳姐姐打破碗不怪我,是她一心二用,她刷碗还要听我敲《小星星》。”
“你还有理了?”李敏生气地说儿子。她知道小芳有点儿“憨”,做事情只能一心一用。比如别人切菜能说点儿闲话,她拖地都不能说闲话。但“憨”有“憨”的好处,她做的每一件事,都能够保证质量。
“不是,不是。是我没理。”穆彧赶紧认错。然后开始跟李敏谈条件。“妈,你给我买钢琴好不好,我弹钢琴就再不敲碗了,什么碗都不敲。妈,其实我现在手指头够力了。我弹火车来了,宝宝哥哥说我弹得比他好。”
李敏深吸气,火车来了才几个音?完全是在数拍子好不?算了,这钢琴也到了该买的时候了。她立即答应穆彧,“行啊,我给你买个跟谢苏宝一样的钢琴。”但她同时也跟儿子提条件:“你再不许敲碗了,记住没有?”
“记住了。妈,我要三角钢琴。谢大爷说三角钢琴好。”
谢逊的“撺掇”又显灵了。
这让李敏好容易下去的心火,又蠢蠢欲动地要复燃了。至于穆彧为什么比较容易受谢逊蛊惑,是因为潘嘉不喜欢带穆彧玩,谢苏宝又对穆彧喜欢的不得了。这种喜欢变成穆彧回家后常要去看谢苏宝练琴……
换句话说,穆彧差不多天天能见到谢逊。
李敏深吸气,今晚是过不去三角钢琴的坎了。谢逊,你给我等着。我让你没事儿挑事儿的。我要不告诉你媳妇收拾你,我跟你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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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媚千娇》立了一个flag,然后凉凉了
这回《大手拉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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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番外4 )
706钢琴(番外4 )收藏3998—97.7.18w5
李敏心里对穆彧他谢大爷的怨忿小火苗瞬间烧到了天花板, 其结果令她不经大脑地脱口而出了这么些话:“那你谢大爷怎么不给谢苏宝换三角钢琴呢?他家和咱们家一样的大小,是不?他和你苏阿姨两个人都当主任,比妈妈一个人挣钱多的, 是不?”
“可是,妈妈,他家客厅里有沙发啊。”穆彧这小子还能冷静地阐述谢家的客厅情况。“他家的皮沙发, 是新的。”
“那你爸上周是不是跟你说好了要在咱们家客厅里摆个乒乓球案子?我要是早几年在客厅里放沙发、茶几了, 别说你在家打乒乓球, 就是你之前想在家骑三轮车、四轮车都没地方的。”
“我不在家骑车了。”穆彧申辩:“我是大孩子了, 妈妈,我很久没在家骑车了。对了,我没有车了,我的车都被你给楼上的石爷爷家了。”
“那婴儿推车, 你还要躺吗?”
穆彧摇头。
“那学步车你还要进去吗?”李敏追问。
穆彧赶紧摇头。
“那三轮车你还能骑吗?”
穆彧再摇头。
“那四轮车你不是拿去你太爷爷家里了吗?”李敏拿出当年在大学参加辩论赛的劲头, 开始跟儿子较劲:“你到底是要乒乓球案子,还是要三角钢琴?”
“都想要。”
李敏气得要发飙。她指着电视机说:“彩电是你要的, 你说要看动画片, 我给你买了电视,还买了vcd, 你看了几次?”
“那些动画片是骗人的。是潘嘉、吴双、宫健他们都知道皮卡丘, 我才要看的。” 穆彧也气得不得了。“妈妈,你买的那个《匹诺曹流浪记》, 那也是假的。太爷爷说了说谎不会让鼻子变大, 只会让人没有信誉,让别人再不相信他。”
“这就算完了?”李敏提醒儿子:“彩电和vcd加起来可是花了妈妈七、八千块, 比一台钢琴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穆彧委屈:“妈妈, 我也想看电视啊。可我每天回来都是新闻联播, 那里面的内容全是套话,就是换个人名、地名,内容一点儿也不新。还有你喜欢看的那个《倚天屠龙记》、《天龙八部》,那都是骗人的。太爷爷说元朝不是那样的,五家才有一把菜刀。没可能有那么多侠客。爸爸说内力违反物理学、违反科学。降龙十八掌、六脉神剑是金庸瞎编的。也就你们女人才喜欢看那个。”
《倚天屠龙记》、《天龙八部》是李敏屈指可数的、看了大部分的电视连续剧。见儿子攻击到了女人这个群体上了,李敏立即瞪眼了。
她阴恻恻地问儿子:“你爸爸是不是还说了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女人是不如你们男人的?”
“没有没有。”穆彧感到危险,马上矢口否认。然后他还无师自通地知道转移妈妈发火的方向,很狗腿地申请:“妈妈,我这就问问我谢大爷,为什么他家不换三角钢琴,好不好?”
“好。快去打电话!”李敏指着窗口的电话机吩咐儿子。她庆幸能赶在自己的怒火还没完全烧毁理智、还没有对儿子发火前,立即批准了儿子转移“斗争”的方向。
穆彧如一发小炮弹地冲到窗口跟前,抓起话筒就拨去谢逊家,找他信任的谢大爷去了。
*
陈鸿雁见李敏按着胸口、用鼻子呼呼喘气,便安慰她说:“李姐,我爷爷说了不能跟穆彧较真,不然等自己静下心了,会后悔修养不到家。我爸说跟他生气,把自己气死了,穆彧都不知道为什么。”
李敏知道老爷子是不会跟穆彧真生气的。但凡穆彧淘气太出格会罚大字,要是没完成他规定的进度会打手心,跟过去的私塾一样。至于老师……李敏诧异地问:“你爸?你爸每天到家,穆彧就上车回来了。他们俩还有交集吗?”
“怎么没有?我家的那鱼缸,换了多少次金鱼了?数都数不过来。能活过一个月的金鱼都难见到。而且是哪条稀罕他搓弄哪个。”陈鸿雁笑得合不拢嘴:“你知道我爸和我大爷的,他俩就爱给我爷爷淘弄稀罕品种的金鱼。”
李敏才不管金鱼的死活呢。那是老爷子跟他儿子的事儿。他们父子是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不然空着鱼缸,或者给穆彧立规矩,不让他戈搂金鱼玩不就行了。现在又不是穆彧小时候不懂人话的时期了。李敏摆摆手,以目示意陈鸿雁看穆彧打电话。
就听穆彧在问:“宝宝哥哥,你怎么没换三角钢琴呢?”
……
“嗯嗯,我跟我妈妈说。”
穆彧撂下电话立即兴高采烈地说:“妈妈,宝宝哥哥说了,谢大爷早就想给他换三角钢琴了,是苏阿姨舍不得钱。但谢大爷说两台一起买会便宜的。我们家要买,他妈妈也就不会反对了。”
李敏顿觉一口老血涌到了嗓子眼。谢逊那人就不是个好东西!他家有地方放,可是自家往那儿放?再说便宜能便宜两千块吗?
“妈妈,宝宝哥哥还说了,他要用睡觉的房间放钢琴,然后他睡到小房间去,把现在放钢琴的地方给他爸爸妈妈放书柜。我谢大爷早就跟他商量好了。”
“那咱家能那么放吗?”李敏等穆彧打电话的这会儿功夫,已经基本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她继续耐心跟儿子讲道理。
“咱家的小房间是要留给小芳姐姐住的。你看小芳姐姐每天要陪你去太爷爷家,回来还要帮妈妈洗衣服、搞卫生。等你明年上学了,假如小学要你的话,小芳姐姐还要送你上学,接你回家的。是不?”
“是。”
“你现在睡觉的那个房间,一会儿你雁姨要住。你姥姥姥爷来了也要住,你还得到爸爸妈妈的房间睡打开的婴儿床。妈妈没说错吧?”
“没有。”
“你爸爸说你要多打乒乓球,免得像妈妈这样近视了戴眼镜。对不?”
“对。”
“所以,妈妈已经给你订了乒乓球桌子和发球机,等你爸爸后天回来就可以送来安装好的。所以,宝贝儿啊,我们家没地方放三角钢琴了。”李敏深呼气,指着墙角对儿子说:“你看,立式钢琴搬进来,妈妈都得把那两书橱放到这个大桌子侧面,好倒出地方给你打乒乓球的。”
穆彧点头。
“所以啊,儿子,你赶紧给你谢大爷打电话,你问他买两台钢琴一共能便宜多少钱,怎么样?”
“好呀。”穆彧这么大的孩子,对钱还没什么概念。但他知道问:“那跟我们家有关系吗?”
李敏逮住自己儿子不知道钢琴的价格,继续蛊惑儿子:“问清楚了,你就找你苏阿姨说话。然后从你的压岁钱里补给你谢大爷,不够妈妈给你补。你宝宝哥哥家里的事儿,你谢大爷说了不算,你得跟你苏阿姨说。”
“嗯嗯。”
穆彧跑出去两步,停下来回头看李敏,他觉得有些不对。他迟疑地问:“妈妈,可是我的压岁钱……”
“宝贝儿啊,你谢大爷稀罕你,哥哥也稀罕你,他俩买不成三角钢琴一定很难过的,你该帮忙他俩达成心愿啊。等妈妈年底发奖金了,把你的压岁钱补齐。”
“好。”小人儿满意地笑了,乐不颠地又去窗边打电话。
*
陈鸿雁膛目结舌地看着李敏调/理孩子,然后带着一丝怀疑地问道:“李姐,苏主任会同意吗?”
“会同意个鬼。她不骂谢逊一顿算我输。连个孩子他都要利用。”李敏气哼哼的。“我让他买三角钢琴。我让他买!他一个馊主意,我今天这一晚上就报废了。”
“那个……谢主任很稀罕穆彧啊。”陈鸿雁有些不能接受李敏这么给谢逊挖坑。
李敏用鼻孔呼出一口长气后,带着三分气恼地小声跟陈鸿雁说:“小雁儿,你看我今晚看了几分钟的书,我尽为那个三角钢琴跟穆彧磨牙了。然后明天穆彧还非常可能磨你爷爷。那三角钢琴又贵又占地方的。大家都这么麻烦了,他挨顿骂不应该吗?”
“李姐,你这是小心眼儿。我爷爷说女人做事儿也要大气的!”
“小雁儿,他要买三角钢琴是他家的事儿。他不应该利用穆彧搅合得我们大家不得安宁。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当天早晚。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跟小人并列的女子,不就该这么干嘛?”
“那个李姐,那句话不是那个意思。那句话是说……”陈鸿雁对李敏这么解释夫子名言震惊了。她想给李敏好好解释一遍,李敏竖起食指在唇边,制止她说话,然后还用手指指向打电话的穆彧:“听他说。”
窗口那儿,穆彧在跟电话里说:“苏阿姨,我妈妈说了谢大爷稀罕我,宝宝哥哥也稀罕我,我应该帮助他们达成心愿的。”
……
“不用谢。”
……
“可以吗?那我问问我妈妈。”穆彧转过头喊:“妈妈,苏阿姨说给宝宝哥哥换钢琴,就把哥哥现在弹的这个钢琴送给我,我可以要吗?”
“可以。”李敏笑着答应穆彧,还提醒穆彧道:“记得谢谢苏阿姨啊。”
“好。”穆彧答应一声,转过去对话筒喊:“苏阿姨,我妈妈说我可以要,谢谢你啊。”
……
穆彧撂下电话,兴高采烈地扑回来。“妈妈,我以后不用天天去宝宝哥哥家里弹琴了。我可以在自己家里弹。”
李敏抱住儿子说:“宝贝儿啊,妈妈是因为你小,骨头还没长结实,手指的力量弱,才不想你早早练习弹琴的。你看娇娇姐姐是上学以后弹琴的,宝宝哥哥也是上学前的那个暑假才买钢琴的。”
“可是潘嘉早有钢琴了。”
“我不是给你买了凤凰琴吗?你太爷爷的古琴也给你玩的。”
“我不是玩,我是学呢。妈——”穆彧拖长音抗议李敏说他玩,然后说:“太爷爷说我弹的流水、鱼跃最有味道了,一听就是水管里的水流出来了,鱼缸里的鱼跳出来了。”
“你弹流水是不是又去玩水龙头了?”
“太爷爷允许了。妈妈,水龙头开小水和开到最大,在琴上的反应也要不同的。妈妈,你给我买个古琴呗,我回家还可以弹给你听。”
“打住。宝贝儿,咱们这个月已经买乒乓球桌子和发球机了。咱们说好的,一个月就只能买一样的,对吧?”
小人蔫了,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又兴高采烈起来了。
“妈妈,算今天还有十天就到下个月。”
李敏不接话,高声喊:“小芳,你把穆彧的衣服找出来,我要给他洗澡了。儿子,走,洗澡去,马上就9点了,你该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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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妈的耐心都在岁月里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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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番外5)
707钢琴(番外5)收藏4023—97.7.18w5
对李敏来说给儿子洗澡, 从来都等同在急诊给意外磕伤的孩子做清创术,等同每天的最后一战。嗯,母子俩之间的一场“大战”……
即便李敏给穆彧买了强生的婴儿无泪配方洗发水, 他还是会嗷嗷叫着进眼睛了,然后先“骗到”淋浴喷头冲脸,再开始玩水, 那就是冲到哪儿算哪儿了。
李敏担心在争夺喷头的过程中滑倒、碰伤, 又舍不得呵斥孩子,所以她在淋浴门上方又加了一长条玻璃。这样随便孩子玩水的后果就是给孩子洗完澡, 她自己往往也都湿透了。
小芳严格遵守李敏的吩咐,瞧着娘俩进去的时间差不多了, 就站在洗手间门外喊:“穆彧, 你洗完没有?我要进去啦。”
“不许进来。”穆彧高喝。在他的认知里, 妈妈爸爸给自己洗澡可以,小芳姐姐是女孩子, 是不能进来的。当然啦,在游泳馆那儿换衣服另外算。
“好啦, 儿子, 咱们赶紧出去,姐姐要进来了。”李敏夺过淋浴喷头, 说穆彧:“闭眼。”
穆彧乖乖地闭眼睛, 然后自动地转了一个圈。他这一圈转完, 李敏也给他从上到下冲洗了最后一遍。
“抬脚。”
李敏蹲下, 穆彧拿着淋浴喷头、搂着妈妈的脖子, 母子俩配合娴熟地洗脚。然后李敏关水, 拉开淋浴间的槅门, 拽过来大毛巾把儿子裹好, 擦完水之后推他出去换鞋,让他自己穿背心短裤。
“好了没有?”小芳掐准时间又问。
“好啦。”穆彧穿上背心短裤拉开门,小芳把凳子上的浴巾拽在手里,她要给穆彧再擦一遍头发。
“小芳,你带他回房间把头发吹干,我得再冲冲水。”李敏觉得每次给儿子洗澡都能累出一身汗。
“嗯。”小芳答应着把穆彧拉去主卧房。
李敏又洗了一次澡。快速穿上准备好的干睡裙,她还得去主卧房哄儿子睡觉。每天的最后一个节目都如此,好在不用给穆彧讲什么睡前故事。
但把儿子按倒也不是容易的一件事儿。
这不,洗干净的穆彧在大床上蹦得正欢呢。小芳站在大床靠窗的那边扎着手虚拦着,怕他从那边摔下来磕到暖气上了。
“穆彧!”李敏大喝一声,她随即还在穆彧愣神的瞬间,跳上大床抓住这个“小魔鬼”。三下两下就扒下他才穿上的跨栏背心,一边用背心给他擦汗、一边恨恨地道:“我才给你洗完澡,你又蹦噔出汗了。这是睡觉的床,不是蹦床。”
“妈妈,咱们哪天去公园玩蹦床啊。”穆彧嘻嘻笑着搂着李敏的脖子提要求。
“等天凉快些的。” 李敏搪塞儿子,然后朝小芳伸手:“小芳,把他背心递给我。”
小芳早在李敏扒穆彧背心的时候,就又去拿了一件干爽的背心。她先把大浴巾递给李敏,李敏接过给穆彧的前胸后背擦了一遍,赶紧把干爽的背心给孩子套上。
然后她一手按着孩子的胸脯,把还想玩“蹦床”的儿子按住在大床上,另一手抓过梳妆台上的鳄鱼宝宝,换了胳膊肘按孩子,挤了护肤霜在手心里,准备给儿子摸脸。
穆彧趁机在大床上打滚。李敏无奈,她只能跪在床上,用两条腿夹住儿子,右手固定他的脑袋,左手给他擦护肤霜。她还要绷住自己不笑,不搭理两个胖爪子在自己腰间挠痒痒的儿子。
小芳要上来要帮忙。
“不用你了。” 李敏固定住儿子,吩咐小芳:“你把我们俩的衣服拿去洗了。用快洗程序。”
“嗯。”小芳答应一声,拿过浴巾等出去了。
“咯咯”笑着的小人儿,被母亲按着抹了一脸的鳄鱼宝宝乳液。这也标志着他跟妈妈约好的要睡觉了,不能再动了。
一天的折腾按下了终止键。
洗干净的小人儿,擦过了bb霜,现在乖乖地躺在床上,香喷喷的宛如画上的小仙童。李敏俯身在穆彧的脸上亲了一口,赞道:“好香。这才是好宝宝呢。”
当妈妈的细心地把一个双人枕巾盖到小人儿的肚子上。然后把小人儿来回侧翻,将枕巾的两端平掖到后腰裹好。再放正她的小仙童、叮嘱眼前的小天使:“宝贝儿,闭眼睛了,都过了睡觉的时间了。”
“嗯。”穆彧现在也累了。他乖乖地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眼睛说:“妈妈,你还没香香呢。”
李敏俯身,在儿子额头亲一口,又在穆彧的左右脸蛋上各亲了一口。穆彧配合地转脸给妈妈香香,然后满足地闭上眼睛。
李敏把婴儿床移过去,挡在大床的一边,打开衣柜翻出一条睡裙。回头看看穆彧,衣柜开关和亮灯都没惊动他。然后她拉窗帘、关灯的动静也没惊动他。
那小小子似乎就睡着了。
“简直跟个小猪似的,说睡就睡了。”李敏轻声嘀咕。她回头看穆彧的脸是在阴影里,就拿了睡裙交给站在门边看热闹的陈鸿雁,说:“你去洗澡吧。”
陈鸿雁接过睡裙,边走边压低声音笑着说:“李姐,你这就跟打仗似的。”
“是啊。你看我后背,是不是又半湿了。”
陈鸿雁捂嘴笑:“你怎么不让姐夫管呢?打几次他就不这么皮了。”
“把他打得不淘气了,也把他的灵气、锐气打掉了。那时候你爷爷和我爸爸就该打我了。你先去洗澡了,你洗完小芳好洗,她还要收拾洗手间呢。那个你的连衣裙可以快洗,明早就干了。”
“我裙子不用洗,从家出来时换的。没出什么汗。”陈鸿雁在上海待久了,回来北方觉得这夏天简直太舒服了,终于不用从早到晚黏糊糊地满身汗了。
“洗衣机转一下就好了。不然明早就能闻到发酸的汗味了。你明天怎么安排?”
“谢主任明天一早就去开会,要后天下午才能回来。我带穆彧回家陪我爷爷。周一我看看吧,或许就不过来了。我准备周二晚上走。”陈鸿雁回答完,扶着卫生间的门问李敏:“李姐,那个,那个你真要要谢主任他家的钢琴吗?”
李敏先是笑得像朵盛开的玫瑰花,“我不要,我不会弹琴也没空学。”然后又摆正态度诚恳无比地说:“他们家要给也是给穆彧。和我没关。”
“和你无关?” 陈鸿雁被李敏的无赖和无耻噎住了。她憋了一会儿才说:“可是,钢琴是很贵的啊。”
陈鸿雁不觉得李敏和谢主任他们家会有这么深的往来。像李敏跟自己家似的。
李敏朝她翻白眼:“他爷俩不是稀罕穆彧么?白稀罕啊!”
“那苏主任不得跟谢主任干仗啊。”陈鸿雁替谢逊担心。谢逊跟自己爸爸是一类人,是气管炎(妻管严)的重症患者,没药救的那种。“李姐,到时谢主任挨骂不得埋怨你啊。”
李敏看着陈鸿雁有些“单蠢”的傻模样,心里好笑。“我要不同意穆彧要钢琴,你谢老师是不可能达成心愿的。你说他被苏主任收拾一顿、然后买成三角钢琴了,他目的达成是不是该谢谢我?我那是帮他呢。”
“你帮他?还要他感谢你?”陈鸿雁傻了吧唧地转不过个儿。她犹豫了一会儿提醒李敏:“李姐,二手钢琴也要几千块钱的。”
李敏笑笑。心说早些年谢逊在手术台上给自己机会、教导自己,自己一直没得机会答谢回去。去年自己到急诊轮转时,他和苏颖更没少花心力帮扶自己。他们夫妻俩对自己的教导、援手,这里面的情谊,那是几千块钱说得清楚、还得清楚的。
刚才在给儿子洗澡的那会儿功夫,她已经拿定了主意:这一次要借着穆彧压岁钱的由头,给谢苏宝的三角钢琴添砖加瓦。量谢师兄和苏师姐也不会驳回自己的。
但这些就没必要跟陈鸿雁说了。
她只对陈鸿雁说:“小雁儿,你不用操心这么多,二手钢琴就是要几千块钱也是有数的。你有闲空儿想想怎么帮你爷爷。如果明天穆彧忘了三角钢琴还好,他不忘,大家还有得好磨呢。那么大的一个东西,摆哪儿不碍事儿。再说也没必要的。 ”
“他要能忘了才是怪事儿呢。”陈鸿雁说了一句,就拿着睡裙、接过小芳给她的新毛巾等进去洗手间。
*
陈鸿雁的担心绝对有道理。
苏颖撂下电话就朝谢逊招手:“老谢,你跟我过来。”她往主卧房那边走。
谢逊踯躅,刚才妻子和穆彧的电话内容,他基本能拼出来全部内容了,再也没料到穆彧那小子会整出来这么个局面来。
自己是缺他的那点儿压岁钱用吗?
苏颖看谢逊不动,就立瞪起眼睛:“谢逊,你让我当着孩子的面说吗?”
谢苏宝同情地看看父亲,虽爱莫能助,但不妨碍他给父亲一个安慰的眼神。那眼神当父亲的能看明白:我妈不吃人!
谢逊跟在苏颖的后面进了主卧房。
他先举白旗讨饶道:“苏颖,我不该忽悠穆彧买三角钢琴。”
苏颖等他继续说。
“那个,我就是想着师妹买了,你也就不反对我买了。就这意思。你也知道宝宝的老师说穆彧挺适合弹琴的。”
苏颖尽量压制自己火气,想好好跟丈夫讲道理。“谢逊,你干什么偏要买三角钢琴啊?咱们上回不是专门问了音乐学院的教授,人家都说了三角钢琴是表演用的,儿子在家用现在这个立式钢琴足够了。”
“但那教授也说了三角钢琴是专业人士用的,对不?专业人士人家在家也是用好钢琴的,是吧?咱们家宝宝是没有打算做专业人士,但不妨碍他用专业人士用的好东西啊。”
谢逊这话在理,但苏颖准备就他拉李敏买三角钢琴之事算账。
“谢逊,你想给宝宝买三角钢琴,但你也听到穆彧刚才打过来的电话了。我看师妹根本就没有要让孩子学钢琴的打算。你看她跟严虹这么些年,俩人买什么不是一式两份的。严虹去年买钢琴,李敏就没掺和。你现在让穆彧跟师妹闹,不是”苏颖说到这儿,缓了一口气说:“你这不是挑拨人家母子关系吗?”
谢逊立即为自己辩驳道:“我挑拨他们母子关系干嘛?我能得到什么好啊。”
“是啊。那你挑穆彧回家跟师妹要钢琴是啥意思?”
“这不是咱家宝宝喜欢穆彧,他俩总裱在一起玩,两家要是一样型号的钢琴,咱家宝宝过去弹琴也不会觉得手感生啊。”
谢逊的这理由气得苏颖变脸。可谢逊在苏颖要说话前,又抢着说:“苏颖,咱们接着说换钢琴的事儿。你千万别跟我说这个钢琴也行。这个‘也行’含有的勉强对付的意思,你我都明白。你说咱倆从小到大,吃的穿的哪样不是对付了?对付了四十年,人生过去半辈子了,让咱们儿子也像咱倆那么地对付,那咱倆这么、这么辛苦,还有什么意思啊!”
苏颖更气,她指着谢逊说:“谢苏宝的衣食住行,我哪样给他对付了?有钢琴弹的日子,还叫对付吗?我小时候连个八块五的凤凰琴都没有。”
“所以,咱们有钱了,攒着干什么啊?那个门德尔松的钢琴才十万多一点儿的,就买给儿子呗。”苏颖脸色缓和了一点儿,但不等她说话,谢逊又说:“你看我这人又不像四病房主任似的,家外有家包小蜜的,挣钱都花在儿子身上,你还有什么舍不得呢?!”
“你跟谁比不行?啊?”苏颖刚缓和一点儿的脸色又难看了。“你就不能跟好人学吗?”
“我在四病房实习的普外,进修也在四病房啊。”谢逊摊手,又说了一句:“不是你让我跟他学的嘛。”
苏颖立即翻脸:“我让你跟他学什么来着?”
谢逊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立即补救:“学技术学技术。我只学技术。你知道我没学别的。”
一句话说错,谢逊陪着小心,好话说了半箩筐,才哄得苏颖不追究他学什么了。
但苏颖接着说:“你拖着师妹买三角钢琴,她家哪有地方放?她家的那三个房间都住人的。你不是给她找麻烦吗?”
“她家客厅空了多少年了,怎么就没地方放了。”
苏颖看谢逊那理所当然的样子又生气了。“你才说了那钢琴要十万多,那是能说买就买的吗?”
“那你就不用为师妹担心了。他们神经外科比你我加起来挣的都多。不信,你明天问问师妹去。宝宝这个琴,你要给她她肯定弄去陈院长他老父亲那儿。咱倆打赌,怎么样?”
苏颖笑谑:“你赌输了,把三角钢琴退回去?”
谢逊挠头无法回答了。
钢琴(番外6)
708钢琴(番外6)收藏4053—97.7.18w5
陈鸿雁用李敏特意搁在洗手池边、留给她用的抓夹, 卡住自己挽起来的长头发,再把李敏的浴帽扣到头上,将水温调到微热后, 她拉上槅门,把淋浴喷头插回去,舒舒服服冲洗起来。
她觉得自家的淋浴没有李敏家的冲起来水大、舒服, 回去得让爸爸换个李敏家这样的喷头。实际上她是不知道李敏家里水大另有缘故, 不是淋浴喷头的原因, 而是穆杰加装了一个小小的增压泵。
她一边冲淋浴一边猜测明天穆彧去缠磨自己爷爷的神态。最后得出结论, 说不准爷爷就抗不住穆彧的缠磨,给他买个三角钢琴呢。
陈鸿雁不担心她爷爷给穆彧花钱。那三角钢琴再贵,小雁儿也觉得李敏能掏得起这个钱。一个原因是神经外科挣得多,再一个她影影绰绰地听哥哥说起穆杰还参与了编写程序的“炒更”……要是爷爷掏钱给穆彧买这么贵重的东西, 李敏肯定会把钱送过去。
可明年穆彧上小学了,怕是会很少过去爷爷那儿了。那么大的一个三角钢琴矗在家里, 爷爷难保不会睹物思人……最后伤心的是自己爷爷。
唉!谁让自家兄妹四人,就没一个能够辨识五音六律的。爷爷早说了要把那把古琴给穆彧。但看穆彧今晚好像喜欢钢琴超过古琴的样子,让爷爷知道了……
该怎么劝说穆彧别在爷爷跟前提起钢琴呢?
陈鸿雁陷入沉思。可直到洗完澡,她也没想出来什么好主意。
她心里也曾涌起过直接对穆彧说爷爷会伤心他喜欢钢琴的冲动。但她又觉得穆彧那么小, 让他现在就要有顾惜别人的思想, 有可能会出现不好的结果,比如压抑了他的天性,违背了爷爷一直以来对穆彧的教导:顺其天性而引导的大原则。
她知道爷爷现在的全部精神头都在穆彧身上。爷爷是盼着穆彧能在琴棋书画上继承他的衣钵。这也怪自己四个人灵性不足, 不仅都只学了书法,起笔学画就因为没有灵性, 几年下来都还是匠气, 不得不放弃了。至于棋和琴, 更是无人能勉强。
李敏敲门:“小雁儿,洗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我这就出来了。”
陈鸿雁关水,她在套睡裙时突然想起了谢逊。没来由地,她为谢逊感到抱屈:不知道苏主任会怎么“收拾”谢老师。
但他这是咎由自取。但看他撺掇穆彧买三角钢琴的乱子,能被穆彧闹到多大了。这才刚起了头,李姐把她家这面压下去了。难在自家爷爷那边的,怕是谢主任也没想到了。
可李姐“报仇”都不带隔夜的做法……唉!其实谢主任那个人挺好的。李姐就不该这么给他挖坑。
陈鸿雁能这么想,是因为她这个假期虽然只有短短的两周,可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陈文强还利用职权安排她进普外科,让她跟着谢逊在普外先建立外科基础。
由于上一届的实习生已经离开、新一期的实习生还没到来,整个医院就只有她这么一个“实习生”。所以,谢逊接了这份的额外工作后,他便跟外科门诊、急诊打招呼点名要了普外的“基础病例”,然后很认真地亲自去带教、指导陈鸿雁。
李敏为此特意调整了自己的工作安排,去看了谢逊带陈鸿雁做的第一例手术——急性阑尾炎手术。一个急性单纯性的阑尾炎,用了硬膜外麻醉、让患者“睡”了一大觉不说,整个手术做得非常慢,但全都是陈鸿雁“独立”完成的。
这个手术中,谢逊的耐心讲解、操作示范,让陈鸿雁从无到有,从一个只看过几台手术的医学生,成长为能拿得起手术刀的实习生。
可把李敏羡慕得够呛!
她回想自己当初在普外实习的时光,忍不住在日记里感慨,自己要是有这么好的带教老师、这么好的条件……嗯,就是严虹都没得到潘志这样“细致入微”的教导。
李敏在羡慕之余,还是按照自己的习惯,督促下台后的陈鸿雁赶紧写工作笔记。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你把手术步骤一个字不拉地写一遍。包括进手术室换鞋开始。戴帽子口罩、洗手、泡手这些小细节,你也别错过。要知道你实习的第一天,这些地方不过关,带教老师就会盯着你不放,到时候增加考核你无菌概念的时间,白白浪费进手术室的机会。”
陈鸿雁是服从李敏教导的好学生。李敏的要求她不仅全部照做了,还把每天的工作笔记,拿去给谢逊检查、批改。因此,十天下来她不仅是工作笔记写了厚厚的一大本,在谢逊的细心指导下,她的实习成绩也强过在普外实习六周的本科生。
但李敏和陈文强都没有想到,陈鸿雁会在敬佩谢逊外科技巧、耐心的同时,后来会因为跟其他实习带教老师的对比,在心里对谢逊产生异样的情愫。那是后话,暂且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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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六点20分,李敏在闹铃再度响起的时候,把穆彧从床上抱到洗手间,帮孩子扒下短裤,扶着他站稳、督促他赶紧撒尿,又帮着他洗脸、刷牙、换衣服,再看着他喝完一杯温开水。
这时候陈鸿雁和小芳已经换好鞋子,提着穆彧今天要带的东西,站在门口等这娘俩了。
“敏姨,我4点50给你打电话吗?”小芳问。
“行啊。要是我7点还没到,你就带穆彧先去大堂那儿的咖啡厅吃碗面。到时候我去那儿找你们俩。再晚让你穆叔去接你们俩。”
“李姐,下午我陪穆彧去游泳了。就是不知道我爷爷到时候会不会去呢。”陈鸿雁其实挺想跟穆彧去玩水的。
“小雁儿,我跟你说可别让你爷爷去啊。游泳池那儿哪都是水,怪滑的,到时候还不够你爸和你大爷担心的。你明白不?今个儿拦住他的事儿交给你了。”李敏戴上手表,拿了钥匙,拉起愣愣地坐在大桌子边、还没有完全醒过神来的儿子。
“走啦,宝贝儿,咱们得下楼了。你张叔叔差不多该到了。”
穆彧没有完全睡醒,还有点儿小迷糊,但他很听话地、很乖地过去自己穿凉鞋,然后从小芳手里接过他自己的小书包背上,那里装了他的几件换洗衣裳。
陈鸿雁帮他背好书包,拉着他先下楼了。
李敏让小芳拿着东西在前面走,自己在后面锁门。她在二楼的楼梯处,与跑得满头大汗上楼的严虹、潘志、石屹相遇,她朝仨人点下头算是回应了他们的打招呼了,她要赶紧下楼去追儿子。
几个人迎着司机小张每天过来方向走。穆彧被李敏和陈鸿雁俩人拉着手在前面走,小芳背着袋子跟在她们的身后。
李敏照例要叮嘱儿子:“宝贝儿,你要听太爷爷的话,不要淘气。”
“嗯。我一直都听话的。”
才怪!
“中午要睡觉。”
“嗯。天天都睡觉。”
小芳跟在后面笑,心说哪个人不是天天都睡觉的。敏姨真多余天天吩咐穆彧这些话,说了也是没用的。
“中午不要总翻身,太爷爷会被你吵醒了。”
“妈妈,我今天中午要跟姨姨一起睡觉,不会吵到太爷爷的。”
李敏看陈鸿雁。
陈鸿雁立即说:“那说好了啊,你今天跟我睡。咱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陈鸿雁松开与穆彧相握的手,她停下脚步,立起手掌等穆彧。
“好。”穆彧就抬起手掌与陈鸿雁击掌。
远远看到小张的车子了,李敏招呼陈鸿雁靠边,然后朝开过来的车子挥挥手。小车滑行到他们跟前停住了。小芳从车尾绕去对面上车,陈鸿雁打开车门,李敏抱了儿子一下,看着他钻进车里。
“妈妈再见。”穆彧在后排中间坐好,侧着身子向李敏摆手,送李敏一个飞吻。
“宝贝儿再见。”李敏回给儿子一个飞吻,退后两步,让陈鸿雁上车。
陈鸿雁朝李敏笑笑,上车,关门。小车绝尘而去。
*
李敏看下手表,6点30分。小张可真准时!而省院宿舍区和穆彧差不多大小、要去幼儿园的孩子,这时候很多还没有起床呢。包括潘嘉在内。
潘嘉他是每天6点50分起床的。这还是因为自己提出要在6点50分吃早饭,要早点儿到科里的结果。
至于吴双、宫健和霍星更是要睡到7点半才肯起来,由家长直接送去幼儿园大班吃早饭。
李敏回家把录音机打开,在阳台上略做准备活动,就开始自己的晨跑计划——高抬腿10分钟。她越跑越快,双掌交替击打在抬起的大腿上。直到闹铃响了,她才气虚喘喘地停了脚步。
有3分钟的拉伸时间。
然后她换了衣服去对面严虹家吃早饭。
潘嘉正赖叽叽地在床上打滚,他还不肯起来呢。
严虹一边往脸上抹润肤霜,一边朝次卧喊:“宝宝,你赶紧起来,穆彧早都坐车走了。”
小艳把早餐端到桌子上后,就进屋去照料潘嘉起床。李敏坐到自己惯常的位置,端起面前的那杯牛奶,慢慢挑起上面的那层奶皮。她喝了一口牛奶后,问刚坐下的潘志:“潘师兄,你们科前天做的那个肺癌怎么样了?”
“我昨晚十点过去看了。还是不怎么理想。一会儿我先去icu看看。希望能脱机了。”潘志还是不能喝牛奶,他的早餐是大米粥、鸡蛋、牛肉馅饼。
严虹走过来,挨着潘志坐下。
五年过去了,严虹还是那个珠光莹润的美丽少妇。她在去年被提为产科三组的副主任。但她这几年在多次的斟酌后,没有去考研究生也没去进修。没去进修是因为省院的水平足够高,足够她跟着李主任、苏颖先学习;没考研究生是她不想离开省院三年。
因为产科李主任坚持不肯招收研究生,她认为自己多年都在临床第一线工作,不具备指导研究生搞科研的能力。她不招,直接导致苏颖不便跨过她招收妇科的研究生。
所以,妇产科是省院目前唯一的一个没有研究生、也不招研究生的科室。可就是这么一个科室,在临床的专业水平上,有宫腔镜打头,敢来掰腕子的还真没有。
而在这五年时间里,潘志步入了外科大夫的黄金时代。他不仅读完了石主任的心胸外科研究生,也晋完了副高,如今是石主任倚重的左膀右臂。至于石屹,他没有考他父亲的研究生,他考回医大读在职研究生,今年夏天也顺利毕业了。
石主任的手里现在还有三个研究生,一个在职的郑强郑大夫,接在李敏之后做住院总的。一个是苗粤生,刚刚上完了基础课。还有一个是今年招收的省城医学院的应届毕业生,听说要安排在明年的5月下科室。
石主任凭一己之力,不仅令心胸外科跻身到省院外科医疗力量最雄厚之列,而且还成为省院所有科室里平均学历最高的一个科室。
整个科室里只有一个人是本科生——是石磊石主任石教授。
哈哈。
至于原来定科在胸外的覃璋,在傅院长的运作下,按照统招生的身份,考回金州医学院去了。他明年研究生毕业,还能不能回到省院,在石主任眼里是未定之数。
但在唐书记那儿早有了结论。
当初放他走,是跟傅院长谈好的——走了就不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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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番外7)
709钢琴(番外7)收藏4089—97.7.19w6
石屹没考他父亲石主任的研究生是有缘故的。
因为郑强要和他在同一年、也就是1994年再度考研。石屹权衡之下, 发扬风格了。
说起来考研的事情,那郑强的苦水啊,能淹没了十二楼心胸外科。93年他第一次考研, 他和潘志都过线了。他的总成绩还超出了潘志十几分,而且这是在潘志的英语成绩刚刚达到最低及格线(50分)的情况下。
按一般道理吧,他比潘志有优势, 可他凉凉了。这个没处讲理的, 潘志只要过线,石主任就会优先录取潘志。
郑强也明白这一点。除了潘志是胸外科的副主任外, 论个人技术也甩自己两条街。但问题是他舍不得离开省院、舍不得省院对在职研究生的优惠,他没接受调剂。
等第二次, 就是94年的时候, 他二战的总成绩却没够290分。是医学综合的成绩太低之缘故。追究起来,其实也怪不得他。
——潘志去省城医学院上基础课, 他郑强就得到了更多的临床机会。顾此失彼的情况下,他没有丢了英语,却在突然难度加大的医学综合上栽了跟头。
石主任雷霆震怒, 把他狠狠地大骂了一顿。骂他, 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没过线,还因为石屹把报自己父亲的、省院在职研究生的机会让给他了——石屹报考了医大。
可医大附院哪年没有他们自己的住院医生, 要读心胸外科的研究生啊。亏得舒校长和陈院长舍得脸,出面帮石主任父子周旋了……最后石屹以350多的总分,接受了医大附院内的导师调剂。石屹读成研究生了,不用再考一次了, 而石主任却因为不想接受调剂生, 轮空了一年。
这怪石主任着恼吗?
虽然石屹愿意去医大读研。那能让他一雪前耻——他在92年没考上应届的研究生。但石屹去医大读研究生, 就没有读省院的在职研究生划算了。
先不说下临床这两年的手术机会要比在省院这边少很多, 而且有他父亲石磊的招牌立在那儿,医大附院心胸外科能正常给他手术的机会就很不错了。
其次是石屹还损失了后两年的奖金。
省院这面的规定是,本院职工去读在职研究生,回到原来科室下临床,所有待遇和在职职工一样。可石屹他最后读的是医大附院的统招研究生,他下临床是在医大附院啊。所以,他这三年的在职研究生,每个月只能从医大领到基本生活补贴,加起来99块钱。做他个人的生活费都勉强,更别说养孩子了。
幸好他和李嫣然结婚就跟他父母亲住在一起。
石主任老两口不仅不收他俩的任何伙食费,而且还担负了孩子的吃穿等。但小两口除了吃饭,还有穿衣的问题呢,还有他们自己的人情往来和日常花销呢。这个就不好意思跟父母亲伸手了。
另外由于李嫣然担任团委书记,在院办领的是平均奖,她没有倒班的补贴,人也因为年轻,工龄短、基本工资就低,即便加上了团委书记的岗位津贴,她也开不到多少钱,赶不上她在手术室做护士的时候。
所以,石屹和李嫣然俩人每个月都紧紧巴巴的。
所以,当李敏把自己的孕妇裙、穆彧穿过的小衣服、婴儿车、学步车、三轮车等按着李嫣然的需要和他们孩子的月龄送上去时,小两口是欢欢喜喜地接了。
除了穆彧的这些车只在家里用,小芳还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小两口不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不好,都用不着再清洗。
石主任老两口更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了。他家儿子和闺女的小时候,也是骑着别人送的旧三轮车长大的。那时候还没有学步车呢。为了孩子能够在家里用学步车练习走路,石主任把从金州拉过来的沙发、茶几等都扔了。
他家的客厅啊,现在跟李敏家是一样的格局。估计要等孩子走利索了,才会再买沙发的了。
*
李敏和严虹他们两口子撂下筷子了,小艳终于把潘嘉哄起来。小朋友不情不愿地、一边走一边揉眼睛。人被小艳拉进洗手间,没睡够的潘嘉就开始找借口发泄自己的不满,嫌弃小艳洗脸的力气太大,弄疼他了。
小艳借着潘嘉的抱怨,细声细气地哄:“姐姐手重,你自己洗脸好不好?”
潘嘉再次中计了,他自己去搬了小板凳、踩在小板凳上洗脸。
接着洗手间里传来每天小艳例行的提醒:“潘嘉,你站稳当了,别摔啦。”
李敏对每天都能听到的这些见怪不怪,自己把穆彧抱到洗手间洗漱,是因为每天的时间赶得紧。想让穆彧多睡几分钟,就必须让他尽快完成起床后的必须程序。
至于潘嘉,那是严虹的事儿。
而潘志和严虹一直都不在意潘嘉怎么才能起床,反正有小艳照顾他、送他去幼儿园,只要能赶上幼儿园八点吃早饭就好。
早饭后,李敏回家拿了书包,仨人一起去医院上班。
出了单元口,潘志就对李敏说:“师妹,我们主任最近要做心脏移植的手术,你感不感兴趣啊?”
潘志用带着点儿蛊惑意味的语气来征询李敏的意见,令走在他俩中间的严虹,忍不住看了自己丈夫一眼。
李敏立即就被潘志的话勾起了兴趣。她激动地问:“真的?什么时候做?”
“看供体和受体的hla配对情况。”潘志的神态挺自得的,他矜持地说:“估计今天下午就能得到实验室配对结果。”
“已经找到合适的供体了?”李敏很诧异,惊讶令她停下了脚步。“是什么人提供的心脏?心功能基本评定情况如何?”
“待决的杀/人犯。不然你以为什么人能提供心脏啊。一人就一颗心的。”潘志自然而然地回答。“听说心功能比我还好。几个警察追出去好几里地才抓住他。内科这面出了好几个患者的血样,端看哪个配型最合适。剩下的就是等执行时间了。我估计我们主任今天会找你谈这事。”
严虹挽李敏的手臂,“一边走一边说了。”
李敏顺着严虹的力量往前走。
三人一致不考虑供体是不是同意捐献心脏的问题。用脚指头想,也会知道这不会获得犯人的同意。至于其家属嘛,一百个里面有一个同意的,都破天荒了。
严格来说,在法律上、在医学伦理上,这么取器官是绝对不可以的。可一个惘顾他人生命的杀/人犯、一个已经被处予死刑的罪犯,用自己的器官“恕罪”,还有什么不应该的吗?废物利用罢了。
李敏扭脸越过严虹问潘志:“是石主任让你告诉我的?”
“没有。他昨天下午在icu提了一句,说晚上要先找儿外的柳主任商量,然后再去找你。今早我和石屹一起跑步,他说柳主任、向主任还有王主任,昨晚在他家商议取器官的细节,坐到挺晚的。我估计石主任昨晚没来得及跟你说这事儿。”
“都谁去取心脏?”
潘志见李敏问,就回答的比较细:“要去几组,五到七个大夫吧。”
“怎么去这么多人?”李敏吃惊
“眼科杨主任要了角膜,她肯定会去的。她得算一个。”
“嗯。”
“取心脏这组最少要两个人,我听我们主任的意思是他和柳主任去做;泌尿外科取肾脏也要去两个人;至于向主任和王主任,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听说有供体的。石屹说他们要做一例异体的断掌再植。应该是从前臂的下段接。”
“这么多人一起上手啊!那个眼科和骨科的不算。心肾两组,能排得开位置吗?”李敏很怀疑地问。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轮不到我去啊。”潘志实话实说。然后他问李敏:“师妹想不想上心脏移植这台手术?”
李敏点点头,非常热烈地回应潘志:“自然想上了。那是心脏移植啊!还有,那个断掌的异体移植……”
李敏同样不想错过。
她对自己在血管吻合方面的技术很自信。但愿做完心脏的血管吻合后,还能有机会参与到异体断掌再植手术中。不过也就是想想罢了,向主任和王主任肯定会尽早开台的,甚至可能比心脏移植这面开台还早。
这几年过去,省院的老主任里,以梁主任和柳主任打头,俩人在高强度的工作压力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幸亏谢逊能撑得起来普外科;幸亏小儿心外科的手术量非常少。柳主任在自己和石主任父子俩的配合下,令柳主任已经打开局面的小儿心外科手术没有停顿下来。
但小儿心外科后继乏人之事儿,令陈文强每年招毕业生的时候,都下大力气去考察儿科系的男生。可惜事与愿违。儿科系的男生本来就少,适合做外科的更是凤毛麟角。
这样就导致这几年分到省院外科的新人,在晋升主治医生前,必须要去儿外科轮转半年。
去年发展到新分来的本科毕业生,让柳主任先看成绩、先挑人。
今年啊,李敏都猜她老师会不会把所有的新人都弄儿科去轮转半年。
撇开儿科的青黄不接,再说石主任。
怎么说呢,李敏觉得男人一旦过了五十五岁,在手术台上的敏捷和耐力,还是能察觉出日渐西山的变化。石主任他怎么也不如六年前刚来省院时那么迅猛了。
至于骨科王主任,他老得比柳主任、梁主任还快。要强的向主任,他的脊背也像石主任一样开始驼了。唔,唯有自己的老师陈院长,现在胸脯和肚子一样腆腆的、白白胖胖的,看起来不怎么显老。
李敏拒绝评论自己老师在手术台上的表现。
提起儿外科的柳主任,李敏就想起富云香。她忍不住要说太遗憾了。富云香是真的不适合外科,这不是柳主任、梁主任和她本人想不想的问题。她是挺努力的。但她没能继承到她父亲在外科方面的出色基因。
不过她现在儿内科也干得很不错。
思及富云香,李敏就问潘志:“潘师兄,上次儿科那个先心病的孩子,石主任有没有说柳主任确定什么时候做造影啊?”
“我记得预约在下周做造影。是石屹帮着柳主任管那个患儿呢。你是想看造影吗?”
“是啊,看动态造影有立体感,比只看片子要好很多。要是有空,我还是想去看看。其实我觉得那孩子才真的应该做心脏移植。不然还得做二期、甚至三期手术的。”
潘志好脾气地笑笑说:“小儿先心病我没有接触过,倒不好说该选择怎样的术式。不过我今天会记得跟石屹说一声,让他把预约好的造影时间告诉你。”
“那谢谢潘师兄啦。”
仨人在夏日开始灼热的晨光里,步伐坚定地向医院走去。他们的前面没有人。隔了好远的后面,才有个别的、从单身宿舍楼里出来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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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器官移植,在很多年前,总量领先世界。
原因是大家都知道的,有足够的供体。
但随着器官取得的方式被攻击,死刑采用注射执行了,而民众捐献器官器官的意识照西方有很大的差距
其结果是器官移植这项医疗项目,被遏制住发展了
艹
废物不能再利用,想想都觉得遗憾
钢琴(番外8)
710番外8收藏4145---97.7.19w6
还差了一两分钟到7点, 司机小张把小车稳稳地停到了陈家胡同口。陈鸿雁下车,扶着车门跟父母亲和楚主任打招呼,穆彧和小艳随后从小车里钻出来。
“陈爷爷好, 尹奶奶好,楚奶奶好。”穆彧是个很懂礼貌的小孩子,他糯声糯气地挨个问好。
陈文强比五年前胖了不少, 腮边增加的脂肪, 微腆出来的肚子,让他那能被普通路人湮没的相貌,不仅显得有分量了, 也多了身为领导的赫赫威仪。但他斑白的鬓角和时时戴着的黑框眼镜,又让他身上多了一些儒雅学者的风骨。
时间的雕琢和院长职位的磨练,冲淡了他既往那些明面上的桀骜和倔强气势。
他现在啊, 不仅是气质跟七年前变化比较大。而且吧,他这人啊, 他现在是那种能随着场合的不同,调整出相应的、合适的表情和气度的人啦。
比如说他此刻面对内心里真正稀罕的穆彧小朋友, 他就是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者风范。
其实陈文强在穆彧面前, 一直都是这样的态度。他在面对穆彧时,从来都把工作中的、那个下颌扬起的严肃表情藏得严严实实。
原因也很简单。
开始是因为李敏。那是他的得意学生,没少给他长脸;同时又是他得力的助手,差不多分担了神经外科的全部工作;后来是因为老爷子和穆彧的关系。有穆彧在老爷子身边“闹腾”,令老人家从内往外焕发了生机和活力。
所以, 他对穆彧爱屋及乌了。
他惯例地朝穆彧的大脑袋伸出手去, 在穆彧厚厚的短头发上扑棱了几下。还是一直不曾变化的扎手感。这感觉他喜欢!这小子长大了, 准保也是个心里有主意的性子!
陈文强撸够了穆彧的短发, 慈爱地笑着说:“中午想吃什么, 让你姨姨给你买。”
“嗯。谢谢陈爷爷。”穆彧给大人让出上车的位置,不用小芳提醒,就很乖觉地说应景的话:“陈爷爷再见。尹奶奶、楚奶奶再见。”
尹主任和楚主任上车去后排坐,陈文强则坐到副驾驶的位置那儿。他从车窗探出头,向穆彧摆摆手,说:“再见。”
然后转回头吩咐司机小张:“走吧。”
小张松离合、挂挡、加速,小车平稳地滑向清晨车辆尚稀少的马路。还是那台黑色的旧车,虽然早到了报废年限,但小张每天精心养护,车况看起来还挺不错的。
为着这辆旧车,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人劝过陈文强换车了。但他一律以“没钱”做答案。省院是没钱的单位吗?鬼才相信呢。
可陈文强真的就是没钱换车。
省院财务处的梁处长,对陈文强言听计从。每个月除了必须的支出,把能到手的每一分钱都抠得死死的,都攒给陈文强拿去盖楼了。
然后省院各种名目的大楼,一栋接一栋地出现在陈文强办公室的墙面规划图上,然后接连矗立在这片不大的土地上。为此陈文强还被人笑谑为“盖楼院长”。这是嘲笑他从做院长助理开始,就没停下盖楼的行动。
常言道“有取错的名字,没叫错的外号”,放在他身上是绝对适合的。他在这五年里,不仅把妇儿中心盖成了跟内科一样的12层高楼,还在省院西边的空地上,见缝插针地重建了太平房等低层配套设施。原来这些低层建筑占地倒了出来后,去年清理出来了,听说他准备再建一栋新的17层住院大楼。
只是听说。
而所有这些,他都没贷款!
他在职工第一次集资款到期后,全额返还了利息和本金。然后召开全院大会,令财务处的新任梁处长,给全院职工明列过去十年里的收入和支出,让梁处长给所有人分析、讲解省院因基建贷款发生的本息偿付、人情开销等每一笔数字。
再次集资获得了全院职工的热烈响应。
而且梁处长设计的集资款本金数额和利息利率挂钩的模式,不仅让陈文强得到了更多的现金,还减省了利息支付。更别提省下的与银行往来的开销,还有那些需要他“低声下气”去陪的小心了。
所以,他心情舒畅。
所以啊,他胖了。
*
“要不要开空调?”司机小张问。
陈文强随口答道:“不用。这天儿开着车窗挺舒服的。”
没走多远,楚主任就问陈文强:“小雁儿今天不去普外了?”
“谢逊今天去开会。老梁前两天跟我说别把小雁儿绷得太紧了,她不像李敏能扛住每天3、4台手术的。我让她今个儿休息一天,明晚她得跟着谢逊再上个夜班。谢逊的夜班事儿多。老马给她订了下周二回上海的车票。”陈文强对楚主任这个比自己年龄小的嫂子很尊重。问一答三,是再平常不过的行为。
“这样啊。那不是小雁儿也在家待不了几天了。”楚主任略有遗憾地感叹:“这孩子养大了,一个个就跟长了翅膀似的,到时候吧,就都飞走了。剩下咱们几个老么咔刺眼的,孤零零地守在家里,望眼欲穿。”
“谁说不是呢。” 尹主任也附和着叹息了一句。跟着,她又说:“小雁儿她们这个暑假就两周的假期,她得返校了。再晚点儿的车票,她回到学校就一点儿的休息时间也没有了。哎,老陈,你是让马主任给她买的卧铺吧?”
“嗯。是给她买了卧铺。” 陈文强扭头侧脸回答尹主任。“老马说今天去火车站取票。小张,你有空儿去送下老马。我今天上午在病房不出去。”
“好。”司机小张见院长吩咐自己,简短地答应了一声。继续目不转睛地开车。
尹主任微微点头,满意丈夫的安排。
然后,车里就进入了惯例的、楚主任唠叨、尹主任附和、陈文强配合的模式过程。
“这时间过得好快啊。”楚主任感慨。“小尹,你说咱们眼看着穆彧从没有桌子高,到现在都这么大了,就要上学了……唉!你说舒玒他俩怎么还不赶紧结婚呢。”
“是啊。眼看着他俩就虚岁三十了。”尹主任应了一句。
“最急人的是小玥儿啊。她今年底就26周岁了。”楚主任的焦虑不加掩饰。
“小雁儿也不小了。”尹主任也愁闺女。舒玥是四年制的大学,她是六年制的。这个暑假她张罗了几个挺不错的小伙子,可是跟女儿一提,就被女儿立即拒绝了。依那死丫头的说法……哼!
她以为她是谁啊!
但对女儿的不满,尹主任是最分得清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的人。她只在床上跟老伴儿抱怨过,不给任何外人听到。老楚也不行。
“小玥儿和小雁儿的事儿啊,我看得让那俩当哥哥的帮着参谋下。看看他哥俩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同学、朋友。”陈文强重复第n遍、比较有参考价值的提议。
后座的俩女人立即没声了。
*
楚主任就是坐车无聊,惯例地和尹主任说闲话、打发时间而已。因为在肿瘤内科,作为科主任的她,属于没什么人可说闲话之列的。回到家呢,她又不想让舒校长在工作烦心之余还不得安宁。
而且在国外的舒玥,主意越来越正,读完硕士后还不声不响地拿到了博士录取。陈文强的建议非常好,但舒玥现在还是那个能听俩哥哥拿主意的人吗?就是在上海读书的陈鸿雁,不也偷偷考了托福,那是能明年能回省城的人吗?
两个当妈妈/的,都后悔把闺女放出去读书了。
小尹更明白老楚的焦急心意,劝她说:“再有三年,等小玥儿把博士读完也就回来了。咱们家的孩子不会贪恋外面的物质条件,一定会回来报效国家的。”
楚主任点点头,说:“舒玒说了明年6月回国。但他啊,我看他回国也不会回省城工作。”
“不回就不回吧。人在国内就好。等你退休了,什么时候想过去看看也容易。你是不是准备舒玒结婚,你就60岁退休啊?”
“是啊。”楚主任的愁眉舒展开了。“要是舒玒肯结婚,肯生孩子,我就60岁退休。不然我一个人在家,我还不如干到65岁呢。”
正高可以65岁退休。
尹主任就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陈文强双手抱夹,听着后座俩女人年复年、日复日的没有新鲜词的唠叨。他早知道只要在最开始的时候,表明支持的态度就够了。剩下的时间,他可以任由思绪遨游到五湖四海……比如现在——
他一面惬意地在晨风里微眯眼睛,让皮肤感受夏日的热风由于车速带来的舒爽,一面在心里想着石主任递上来心脏移植报告。
省院心内科能接受移植、准备好救命钱的患者数量够多。但是供体是个大难题。省院为此争取了一年多,进展始终不理想。icu、神经内外科、包括急诊科意外死亡的患者,应该说是最好的器官供体,但是家属就没有同意的。
眼睁睁地看着合适的供体,不得不遗憾地放弃器官移植的计划,这对陈文强来说,无异于有救的患者,瞪眼看着他们去死了。
但这回啊,希望能成功了。
*
后座关于孩子的闲话还在继续。
尹主任在笑着劝解楚主任:“舒玒是在京城读的大学,又是公派出国的,我看他没准儿会留在京城工作。”
“他要愿意留在京城也挺好的。”舒家和楚家有不少人在京城扎根了。
“明年他回来,等小玥儿再回来,你也就踏实了。唉!就是不知道鸿宇回国会去哪儿。”
“他那专业,去哪儿都是紧俏的。”
“说是这么说,我可是不想他去深圳的。”
陈文强从倒后镜里看了老伴儿一眼。这一眼,立即让尹主任认识到,有时候怕什么就会来什么,她后悔刚才说了那句话了。
路上的车渐渐多起来了,司机小张的注意力全在路面上。他素来驾车平稳,嘴巴又紧得跟蚌壳一样,从来没把乘车人说的任何话透露出去过。所以,陈文强也接受了舒文臣留给自己的这个司机,他们仨在车里也经常会说一些家事。
尹主任突然喊他:“老陈,你说小雁儿考了托福,是不是也要出国啊?”
陈文强靠在车椅背,不甚在意地说:“国外的医科可不是那么好读的。gre也不是说考就能考过去的。”
“那你说她会不会还跟小李要钱上辅导班啊?”尹主任的担心在这点上。“小李那孩子攒点钱不容易,上回小雁儿考托福,就跟小李要了一大笔钱。我听说小李还把定期取出来了。”
“要也拿不着。上回小李是不知道她要考托福。我在外面开会,她怕你着急,才直接给小艳汇款的。这回啊,小李会让她来找咱们俩的。”陈文强没说李敏挣钱容易的话。
“要我说她能考出去就让她考,总不能四个孩子,那三个大的都出国留学了,就差她一个的。”楚主任建议:“正好小玥儿还能在外面待几年,也能陪陪她的。”
“是啊。”小尹附和了一句。
但陈文强头也没回地泼冷水:“他们仨都是公派出国留学。小雁儿这个专业,本科生想公派出国的太难。她想毕业就去美国,她得申请到奖学金。”
尹主任呼出一口气,闺女能去上医念本科,已经是出乎他们意料的事儿了。然后这五年读下来,她在大学里就是一个中等成绩。她怀疑女儿是怕考不上研究生丢人,才想出国的。
思及此,她在心里暗暗地说了一句闺女一句“傻”。明年毕业了不赶紧回来,不赶紧趁着她爸爸在位去眼科,想什么呢。研究生什么时候读不可以。有个好专业,以后去考在职研究生,那才是正经谋划。
小尹决定今晚回家找闺女好好谈谈,把这里的道理掰开了给她讲,务必把她扭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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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再写下去啊,9月就不用开新文了
钢琴(番外9)
711钢琴(番外9)收藏4178—97.7.19w6
穆彧和他雁姨姨手拉手进了陈家的院子。陈老爷子在院子里拉开架势, 准备要练五禽戏了。穆彧立即把双肩小书包解下来,递给陈鸿雁拿走。他自己则站去老爷子的身后,跟着老爷子像模像样地练起来。
书房里, 清瘦了很多的舒校长在检查自己的公文包,见要带的东西全在里面后,他看下手表, 再看看院子里精神矍铄的老爷子, 他拿起公文包,悄悄地不影响那祖孙俩地、溜边出了院子。
他现在是省城医学院的校长, 上下班配有专车接送,但因为跟陈文强他们的方向不同, 这几年都是各走各的。
一套的五禽戏练完,穆彧跟老爷子一样,出了一身的透汗。
陈鸿雁喊道:“爷爷, 热水备好了, 你俩赶紧来擦擦。”
老爷子拉着穆彧去淋浴间。
“穆彧啊, 昨晚尿床没?”老爷子每天都要例行地这么逗孩子一句。
“没有。太爷爷,我早就不尿床了。”穆彧绷着小脸严肃地强调:“我不是小孩子了。”然后他还会反击呢——“你起夜没有?”
“没有。我睡得可踏实了。”老爷子得意洋洋。心说哪怕换到十年前,每天从早到晚地跟着你这么骨碌, 夜里也都能睡踏实的。我能没尿床, 已经是托年老觉少的福了。
几分钟的时间, 祖孙俩就擦好了身体, 换了干爽衣服出来。小芳帮着保姆摆饭。八仙桌的正中放了几样佐粥的小菜。
穆彧坐在老爷子的右手边, 他的早餐是一杯牛奶、一个煮鸡蛋、一个水煎包,还有两羹匙的小米粥粥油。这小子爱吃带肉馅的东西, 水煎包、肉馅饼是少不了的主食, 别的都是搭配。但那两羹匙就小半碗的小米粥, 是老爷子要求他必须吃的。
穆彧先把小米粥喝了,然后把碗底亮给老爷子看看。等老爷子点头了,他开始自己剥鸡蛋皮,然后一口包子一口牛奶一口鸡蛋地吃起来。间或把小芳夹给他的青菜,带着为难情绪地也塞嘴里。
那慢慢的咀嚼速度,让小芳没法再给他多夹几筷子。
三口青菜吃完,他立即把自己的小碟子换了地方,藏到牛奶杯的后面。他用实际行动告诉小芳他完成青菜的任务了。
坐在主位的老爷子面前,笑眯眯地惬意享受同样小米粥。在他的坚持下,全家人每天早晨,人人必须要喝这么一碗熬出粥油的小米粥。别的主食随意。他自己的主食是雷打不动地配包子,两个差不多是素馅的蒸包子。
属于穆杰那种人能一口吃一个、还觉得有点儿小的那种包子。
除了穆彧是肉馅的水煎包,陈鸿雁等人跟着老爷子吃小米粥、蒸包子,爱吃煮鸡蛋就吃一个。
穆彧从不碰老爷子的蒸包子,他嫌弃那包子肉少没滋味。而胖了好几圈的小芳,只喝了大半碗的小米粥,吃了一个鸡蛋就放下了筷子。哪怕那是接近素馅的小包子,她也不吃的。可尽管她节食了几年,但效果真的很一般。她比五年前还要胖。
五个人秉承食不言的惯例,安安静静地用了早饭。
*
从穆彧过来陈家、把陈家当成幼儿园后,陈家这几年的早晚饭,都是分开两次吃。每天的早饭,老爷子要等穆彧到了再吃。但晚上那顿,祖孙俩5点半就开饭,老爷子让穆彧吃了晚饭再坐车回家。
开始的时候,穆彧吃不惯陈家的饭菜,差点儿没把在陈家干了很多年的保姆愁得掉头发。还是小芳把穆杰写的菜单做法拿来解救了保姆。至于上午的课间餐、下午的小点心,李敏干脆抄了省院幼儿园的食谱。
保姆要收拾饭桌了,陈鸿雁夹了一个小包子,放到小芳面前的碟子里说:“你吃一个吧,挺好吃的,没有什么肉的。”
小芳摇头,坚决地拒绝。
“你吃得太少了。”陈鸿雁劝她:“你这样会营养不良的。”
“我这么胖,怎么会营养不良。”小芳不信。
陈鸿雁就说:“你长期节食,基本不怎么吃肉,像一些脂溶性的维生素,还有只在瘦肉里含量多的微量元素,你的摄入量肯定不够。短期不会出现相应的临床症状。不信你去医院验血,你肯定会有维生素等缺乏的。”
小芳就叹道:“我要是怎么吃也不胖就好了。”
“不差一个包子的。这个是素馅的,不是穆彧的那种肉包子。”保姆四十多岁,开口劝小芳多吃点儿。她说:“你这也不算胖,你这是健康。”
小芳摇头。她的怨念极重。小时候在家吃不着好东西,现在随便吃了,可是却不能吃了……她语带羡慕地说:“雁姨,我要能像你这么瘦,我早上也吃一个大肉包子。顿顿跟穆彧吃一样的。”
陈鸿雁就劝小芳:“谁敢跟穆彧比啊。他一天到晚没闲过。再说他小孩子还要长身体的。有额外动力需求,你不能跟他比。”
“那,敏姨不胖,你也不胖。雁姨,我要能像你这样,我也多吃点的。”小芳万分羡慕陈鸿雁的苗条身材。说完话,她又皱眉诉苦:“我去年买的裙子,今年穿都勒腰了。”
“我是读书累的。你敏姨是上班做手术累的。我跟你说你每天早晨起来跑步。跑两月就瘦了。”
“我之前跑了快半年,是瘦了十几斤,可是一停下来,又胖回来了。”小芳苦恼得不得了。“还比以前更胖了。”
“那你就坚持跑下去呗。”陈鸿雁说着话,看小芳坚持不肯吃包子,自己就把那个小包子吃了,然后和小芳帮保姆把饭桌子收拾了。
*
早饭后,祖孙俩按着老习惯去院子里消食,顺带赏花、观叶。
穆彧看了一会儿美人蕉,不太上心地划拉美人蕉的叶脉走行,他在老爷子提醒他认真观看叶脉时,仰脸回答道:“太爷爷,我记住了。”
“穆彧,你今天心里是不是藏了什么事儿啊?”
穆彧就等着老爷子问他呢。闻言立即兴高采烈地回答:“太爷爷,我要有钢琴了。我苏阿姨说宝宝哥哥换了三角钢琴,就把他现在用的这个送给我。”
“你妈妈允许你要了?”老爷子心里奇怪,脸上却笑眯眯的。
“允许了。但妈妈说要把我的压岁钱支援给宝宝哥哥买三角钢琴,等她年底发奖金了再补给我。”穆彧口齿伶俐,这么长的句子,他崩儿都不打地连贯地说完了。
老爷子抽动一下嘴角,心说这傻小子啊,他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压岁钱呢。
穆彧对钱没概念,但不妨碍他对物质有追求啊。他不等老爷子回答,就跟在老爷子的笑容后面追加了一句:“太爷爷,我也想要三角钢琴。宝宝哥哥说三角钢琴弹起来像个大乐队,他那个立式钢琴是中乐队,娇娇姐姐的小钢琴是小乐队。”
老爷子附和地点点头。有关钢琴是乐队的比喻他听说过。
穆彧继续说:“太爷爷,我会弹《溜冰的女孩》了。宝宝哥哥说我弹的很好。”
“嗯。好啊。”老爷子给穆彧一个鼓励的笑容,等他的下文。
“太爷爷,我想用大乐队给你弹《溜冰的女孩》。”穆彧很认真地点头,强调自己说话的可能性。“你闭着眼睛听,能看到小女孩在冰面上滑呀滑,滑呀滑。”
“是吗?”
“是的。我谢大爷就是这么说的。太爷爷,我们买个三角钢琴吧,就放在你的房间,好不好?”穆彧铺垫了这么多,终于把自己的要求提出来了。
陈家这个四合院,穆彧在更小的时候,把每个房间都勘探了无数遍。别看这四合院大、房间多,但是住的人也多啊。而且随着舒玒他们长大,老爷子早早就给孩子们调整了房间。除了共用的厅堂,老爷子自己的书房,现在和谢苏宝房间有差不多大小空地的,只剩老爷子的房间了。
这也是老爷子没给穆彧单独房间的原因。
“你妈妈是什么意见呢?”老爷子对处理穆彧这样的突发要求,自有其熟稔的、行之有效的应对策略。
穆彧苦恼地皱起小眉头说:“我妈妈说家里没地方了。我爸爸让我每天打乒乓球,省得像我妈妈那样近视了。”
“怎么打乒乓球啊?”老爷子笑着问,他微微朝穆彧倾身,等穆彧解释。
“我妈妈买了乒乓球桌和发球机。那个发球机会自动地打出来好多方向的球。我爸爸说这样眼睛跟着乒乓球来回转,就不会近视了。我妈妈昨晚说等我爸爸今晚回来、明天就能安装了。那会把客厅占满的。”穆彧扒拉下美人蕉的大叶子,神色怅然地把妈妈要挪书柜的话都告诉给太爷爷。
然后穆彧感慨:“太爷爷,我家太小了。”
还没上学的穆彧,长得再高也没过五岁生日。他这一脸的忧愁,在年龄的对比下,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可乐。
老爷子心里发笑,手里一下下捋着长须,但他认真地考虑了穆彧的提议。然后摇头道:“你想把三角钢琴放在卧房?不妥!琴是雅器,不能放卧房。”
可是那三角钢琴又太大,放哪儿合适呢?得腾个房间出来!
腾哪个好呢?
那仨大的虽不在国内,但俩孙子眼看着三十岁了,不定哪天就带了孙媳妇回来。不能动孙子的。
动小玥儿的呢,可她的年龄也不小了,这要是带孙女婿回来,发现她的房间被占用了……
也不妥!
偏穆彧这个小人儿没猜到老爷子的心里想法,他只按自己的想法说话。
“太爷爷,我大舅舅搬走了,我姥爷家有空房间,我姥姥总要接我过去住。可我每天要过来看你啊。”穆彧人小,但他记得的事情可不少。“我天天和你在一起,钢琴放到你房间最好,是不是?”
穆彧这一句话,把老爷说得失笑出声了。老爷子知道李敏父母家的情况。也知道李敏家里的布局。见穆彧这么点点大的小人儿,脸上居然能摆出一幅怅然的表情在自己面前耍花腔,还知道把他姥姥姥爷搬出来提醒自己……
这小子,这么点儿大,这从哪儿学的?!
不想小人儿见老爷子笑出来了,还以为老人家同意了自己的意见,就把他先前关于买三角钢琴不够钱的话,也嘚啵嘚地对老爷子念叨了一遍。
“太爷爷,我的压岁钱没了。我今天晚上得给我姥爷打电话,还得让我爸爸赞助我。太爷爷,你也赞助我呗。我妈妈说这个月给我买了乒乓球案子和发球机,一个月只能买一样,还有十天到下个月,到时候我就可以买古琴了。”
老爷子摸摸穆彧的头发,他一面在心里欢喜小人儿的开智早,欢喜小人儿说话有理有据,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为他那三角钢琴找到了绝对会给他出钱的人,还算计好了下个月买什么了……另一方面又开始同情儿子的那女学生了,养了这么个会花钱的儿子,不容易啊。
“太爷爷?” 小人儿把心里话都倾倒出来了,然后仰着小脸等老爷子给个肯定的答复。
老爷子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然后——他背了双手转身就走。
走?
穆彧目瞪口呆。他愣了一下子,就撒丫子追过去。
追上老爷子了,他拽着身着对襟褂子的老爷子衣袖,用撒娇的语气哄老人家:“太爷爷,太爷爷,咱倆买了三角钢琴放你房间里,跟你的一样。我天天过来给你弹《溜冰的女孩》。谢大爷说一听这曲子,觉得天都凉快了。真的!”
拿着闹钟出来提醒祖孙俩到了学习时间的陈鸿雁,听到穆彧这话,差点儿在门槛上绊倒,把手里的闹钟摔出去。
穆彧昨晚没闹成李姐,这是一大早就开始闹自己爷爷了?
要是李敏在场,凭着这些年与谢逊隔着孩子见招拆招的经验,一定会说:这绝对是谢逊给穆彧出的主意。
钢琴(番外10)
712钢琴(番外10)收藏4209—97.7.19w6
李敏在7点15分前到科里。她经过护士办公室, 就站在门口先问忙着写交班的夜班护士:“昨晚病房里有什么事儿没有?”
夜班护士听见问话的是李敏李主任,立即抬头笑得像朵花似的对她说:“没任何事儿。都挺好的。”
这要是换一个人去问,哪怕得到了回答“没有”, 也准保得不到什么好语气,还会被噎过来一句“没看着在忙啊”。那样的回答才是早晨交班前正常的事儿。
可11楼的医护人员都知道李敏才是实际掌管11楼的科主任。科里的护士也不是活腻歪了, 好好的要跟科主任呛声?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吧。
至于陈院长, 他啊, 嗯,他就是挂了个主任头衔而已。他不仅不管科里的任何事情,现在都处于“小手术”不上台的“状态”。这个不上台, 是连手术室都不去的。
李敏得知昨夜病房里的患者都没什么特别变化后, 轻松愉快地去主任办公室更换白大衣。
11楼的主任办公室还是五年前的模样,时光好像在这间办公室里凝固了一样。但若是仔细端详,还是会发现很多细微地方有变化。
比如,李敏用的那个一头沉的办公桌,用了几年掉漆是很自然的事儿, 显旧也属于正常现象。再比如她坐的那个办公椅子, 凳面已经裸露了大部分的原木色。还有她用来做更衣柜的卷柜,因为经常打开的缘故,木疙瘩的拉手比边上陈院长不怎么用的那个, 看起来不仅是掉漆了,而且那两木疙瘩已经被摩挲出光泽。
如此种种,不一一赘述。
*
李敏套上白大衣走回护士办公室。先就见到迎出来的小师弟池咏波——陈院长从临海医学院今年的应届毕业生里招收的研究生,还有路凯文、两个进修大夫,已经在大夫和护士办公室连接处等着她了。
说起这个小师弟, 这个1976年才出生的小伙子, 李敏真是很佩服他的智力和勇气。他在本科阶段的学习成绩非常好, 得到了临海医学院本校保送研究生的资格。但他得知陈文强要招研究生之后,冒着考不上陈文强的研究生、就要失去保研资格的风险,在没跟陈文强联系的情况下就报考了。
幸好他不偏科、总分还考得高。复试时,陈文强只考了他简单的打结、剪线,看他手指头还算分瓣儿,就决定收下他了。可是上周,他本科毕业后、只回家待了几天就来了省院。到了就直接找李敏给他安排住处。
他可是在复试时才与李敏见面认识的。
李敏只能把他安排到科里的值班室先住着。然后在外地开会的陈文强例行打电话回来时,向陈文强报告池咏波过来的事情,再把池咏波的想法转告了。
“老师,他说他想先在科里跟着我干活,学习管理术后的患者,让我把他当实习生。”李敏拿捏不准陈文强对池咏波的态度,就直接问陈文强。因为他是陈文强自己选的研究生,不像自己那时候,陈文强没有更多的选择。
“那你就权当带了一个实习生。他没在咱们医院实习过,你从头教他,让他熟悉咱们科的情况。方方面面的,你都别错过了。反正他去医学院那面上完了基础课,明年五一也就下科室了。嗯,对了,要是你也觉得他还行的话,我准备以后把他留在科里的。”
陈文强这样说了,李敏知道若无特殊变化,池咏波是要留在11楼工作的。
那就好好带着呗。
至于路凯文啊,李敏不得不说挺遗憾的。他这几年在临床上投注的精力多,个人操作、临床技能等提高得非常快。但另一方面吧,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在他身上反应的挺明显。反正他在李敏毕业那年,在陈文强提醒他可以考研的时候,他不仅外语和政治没够最低及格线,总分也差了一大截。
李敏猜测他可能是为了照顾怀孕的小翟。小翟怀的第一胎无诱因流产了。吕青则很不高兴地说那是自然选择,但小翟就说是因为那天下午搬了输液瓶。
吕青还拉着李敏评理:“咱们当护士的,哪个怀孕时当大小姐养着了?谁没干过那些活?你怀孕时不是比她还辛苦?她自己那胎没坐稳,绝对怪不到干活上。”
俩人为这事儿闹得挺不痛快的。
李敏能说什么,只能花钱买了一堆营养品,拽着小姜一起送到筒子楼去。她俩还要跟小翟解释:“吕姐在科里不得不那么说,科里那么多年轻护士,要不然还不得怀孕了就给调岗位啊。”
李敏和小姜两头哄着劝着,算是把这事儿掫过去了。
反正这事儿吧,对路凯文是有影响了。他可能是为了照顾小翟,更可能是为了晋中级。有自己那年去读书而影响了晋副高的例子在前面摆着,想必他也会权衡本科毕业三年再去读研究生太不划算……或者这几种可能都有吧,不然李敏觉得他不会才考那么一点儿分。
总分还没有杨宇的高呢。
95年是这样了。到96年,他干脆就没有报考。
这个可就太那什么了。
尽管临床提升业务能力、赚钱、晋职称和去读研究生有冲突,属于鱼与熊掌不可得兼的选择。可他第一年那样的考分,尤其是第二年这个不报名的态度,李敏劝说无果后,私下里跟穆杰、严虹、潘志探讨,潘志就断言以后陈文强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只看陈文强不取池咏波这个应届毕业生,今年又要面临上一年招收不到合心意学生的那种窘局。以陈文强的骄傲,他不会接受报考其他教授调剂过来的学生;以陈文强的学术地位,他也不会接受连续两年没招到学生的“耻辱”。
而路凯文前年的所作所为,在穆杰和潘志的分析里,那就是公然朝陈文强脸上摔巴掌。这样“不识抬举”的做法,潘志这么说李敏:“师妹,你以后跟他保持距离吧。”
李敏不完全认同潘志的说法。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一样后顾无忧地去读研。再说了,李敏觉得自己很难跟路凯文拉开距离。因为路凯文踏入临床就是自己带他实习的;人也是自己要到省院的;他毕业第一年在外科的轮转,自己又先带了半年。
虽然路凯文定在神经外科,出乎了李敏的预料。但既往这些,岂是说保持距离就能割裂开的?李敏觉得挺棘手的。
在池咏波来复试时,当李敏了解到他是放弃了保研资格、也要考陈文强的研究生,李敏立即另眼看池咏波了。
至于陈文强会不会再给路凯文机会,李敏和穆杰讨论后,不敢再抱有希望。
按照穆杰的说法,只看陈文强今年收下的这个池咏波的个人条件,除了池咏波在大学成绩够保研,恰好有意无意解了陈文强挑选学生条件高的窘境外,参考陈文强在神经外科的学术地位,招池咏波也等于变相提高了陈文强收下一个学生的起点。
还有就是池咏波比自己小了10岁,说明陈文强是有意识地拉开弟子间的年龄差距;而路凯文只比李敏小了两岁。
穆杰这说法等于是支持潘志,支持他的陈文强不可能再收路凯文之推论了。
思及陈文强的做事风格,一贯是精益求精、宁缺毋滥,别的先不管,反正在池咏波毕业前,陈文强应该是不会再招收下一个研究生。
李敏默认穆杰和潘志的分析都有道理。
想到路凯文没了读研的机会,李敏真挺为他遗憾的。当然啦,他可以去考统招生,那意味着离开省院。那他就更划不来了。看省院神经外科目前的收入、他在科里的位置、还有他今年晋升中级没问题的前景,他只要不傻,就不会那么干。
*
池咏波的进科,客观上还是给了路凯文蛮大的刺激。但他在李敏对池咏波进行手把手的实习教学和教导的暗示下,很快收敛起对池咏波若有若无的排斥,还跟池咏波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李敏甚至在更衣室还听到路凯文管池咏波叫“小师叔”。
这样的玩笑,池咏波自然不敢接着了。
池咏波现在每天笑嘻嘻地跟路凯文一样称呼李敏为“李老师”。李敏开始很认真地订正过他几回,池咏波给李敏的解释:“李老师,我是在临海市五院实习外科的,他们医院没有专门的神经外科,我都没上过开颅手术,所有神经外科的临床专业知识要全靠你教我了。”
池咏波没对李敏说的是陈文强早在复试的后就告诉他:“你明年下科,更多的时候是李敏带你上台上手术、管患者。你有什么问题就去找李敏,她解决不了你来找我。”
所以,这个大师姐,就是自己实际上的老师了。
所以,他来了省院就找李敏给他安排住处。
这样的教学安排,池咏波也说不出来自己是不是后悔。他是在学校的研究生报名指导会上,听学生处处长给同年级的学生介绍各医学院、医院、各专业的招生导师。在讲到本省院的陈文强陈院长时,学生处处长着重讲了他这几年的功绩,讲了陈文强陈教授在全国神经外科领域的学术地位,他立即就起了要报陈文强研究生的想法。
……
在池咏波进科的第一天,李敏带着他在科里做了一圈大查房,然后就认识到池咏波在神经外科的临床知识点是空白。但这是一个聪明的小伙子。李敏很快发现教他什么,基本都是一遍就能过。这让李敏怀疑他怎么会考去临海医学院了。
池咏波给李敏解释:“我上学早,小学还跳了一级,然后高中时贪玩,我是靠着奥数竞赛加分才过的本科线。我高中班主任和校长帮忙找人,才给我投档了临海医学院。最后是按破格录取我的。当初高考前,我有签协议,只要能过本科线,就可以去临海工大了。”
临海工大是工业部的重点大学,在省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工科院校,在东北三省也能排上名号的。
李敏接受他这样的解释。她自己也有小学跳级、高考成绩差、最后大一就被退学的同学。从接受了陈文强派下来的带教任务,考虑到池咏波以后要留在科里工作,李敏便从打结等基本操作开始订正池咏波,势必要让池咏波达到“陈氏”一系的左右手都能一样用的水平;并更快达到陈文强的“看一次要当看十次,做一次要有做十次的感悟”之高度。
一周下来,池咏波每天被李敏灌得满满的。但他都能按时完成李敏布置下来的作业。不论是画解剖图,还是练习1号线方结。他从没偷懒、也没叫苦叫累,李敏觉得他比既往的任何一个实习生都更值得下力气培养。
*
“走啦,咱们先查一圈去。”李敏招呼路凯文等。
11楼现有四十多个患者,早会前只能重点检查几个这周术后的。别的患者,包括昨天开始收进来、下周将手术的,放去上午的大查房了。
按说现在是手术淡季, 11楼不该有这么多的住院患者。可现在这种情况,说起来也是因陈文强的主张。
在今年的3月1号,从李敏由急诊科回到神经外科病房后,陈文强就将神经外科恢复了原来的工作安排:保证科里有两个进修大夫;每周安排四天的择期手术日;按手术的难易程度,每天开一到三台手术。
这可就不是以前的那种每周3台或4台手术的工作量了。虽说手术的难易程度,在术前也能估计得差不多,但遇到意外情况,不是没有过晚上八、九点下台的时候。
像这周三那天的手术,一小、一大,最后李敏到家时就晚上九点多了。小芳已经带着穆彧睡觉了。她为了写完工作日记、保证第二天能按时起床,只与穆杰说了句“都挺好的”就撂下了电话。
李敏带着人只查了这周术后留在科里的那几个患者,然后就回去护士办公室,准备参加早会的交班,却看到陈文强坐在科里了。
“老师。”
陈文强对李敏点点头。
因为陈文强在科里,早交班前的混乱和喧嚣,今天仅昙花一现。术后患者多,夜班护士冗长的交班已经是每天的惯例。
夜班护士念完,护士长小姜就问:“院长,你有什么事儿没?”
“一会儿9点大查房。你们该改医嘱的赶紧改了。”后面这句是对大夫们说的。
“李主任?”小姜问李敏。
李敏摇头。
“散会。”
一上午就在陈文强“抠”得很细的查房过去了。再回到办公室,护士长就说:“院长,石主任让你查完房给他个电话。”
“老陈,结果出来了!”
隔着电话线,陈文强都能感觉到石主任的激动。他看了一下手表说:“那你通知相关科室,11点半吧,在你办公室开碰头会。”
李敏等陈文强撂下电话了问他:“老师,是移植配型可以了?”
钢琴(番外11)
713钢琴(番外11)收藏4227—97.7.19w6
穆彧拽着老爷子的袖子跟着往书房走。等老爷子跨过了门槛, 穆彧便收回小手,也收起了耍赖皮的神态。他学着老爷子,从小芳手里接过毛巾, 擦手后把毛巾递还给小芳,还跟着学说了一声“谢谢”。
老爷子坐到书案前铺纸, 穆彧站在小板凳上准备磨墨。他小心地拿着比耳挖大不了多少的专用小勺, 从白瓷笔洗里舀水, 一勺两勺……他自己绷着脸查数,到九勺了,他停止舀水, 开始磨墨。老爷子始终由着他自己干活, 小芳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担心地望着穆彧,生怕他劲儿大了, 把墨汁飞溅出来。但她不敢吭声。
穆彧终于准备好墨汁了。他把墨锭小心地放好, 小芳上前帮他擦手。
老爷子看看手边打开的记事本,对穆彧说:“先写大字。《千字文》, 从‘天地玄黄’写到‘寸阴是竞’。”
“是。”穆彧应了后,胖手抓住老爷子递过来的紫毫, 摆正手势后,饱蘸浓墨,一笔一划地认真开写《千字文》。
小芳这才敢上前磨墨。
陈鸿雁把闹钟定好时间, 过来看看砚台里的存墨量,她静悄悄地替换了小芳,又往砚台上加了些水, 慢慢地研磨起来。
老爷子等孙女磨了半墨盒的浓墨, 说她:“够了, 你也写字去吧。”
陈鸿雁答应一声,坐去长案的横头,也认真地写起了《千字文》。
老爷子看了一会儿孙女的字,又把心神全放在穆彧身上。再看了一会儿,他走去穆彧的身后,伸手扶住穆彧的手,带着他重写了两遍“女慕贞洁”的“女”字。然后告诫他道:“越是简单的字,看起来容易写的,想写好越难的。下午把这个女字多写十个。”
“是。”
闹铃响起,穆彧站在小板凳上一动不动,他还差了几个字没写完呢。等他都写完了,小芳马上过来接过他手里的紫毫去笔洗里涮。可不敢让穆彧去涮刚写完字的毛笔,那还不够收拾的呢。
老爷子站起来,拉着穆彧说:“走,咱们出去喝水、吃桃子。”
祖孙俩分吃一个久保大桃子。
穆彧抱了一大半的桃子使劲啃,老爷子小心地把桃子切成薄片,慢慢地咀嚼。小芳收拾了毛笔出来,赶紧拿毛巾兜在穆彧的胳膊肘上,免得桃汁蹭到背心上。
吃完桃子、喝完水,穆彧去院子里骑车。四轮车左歪一下、右倒一下地来回扭,哈巴狗小白乐得追着四轮车跑。陈鸿雁写完千字文,出来和站在屋檐下的老爷子说话。
“爷爷,你要给穆彧买三角钢琴吗?”
“买啊。就是没想好放哪儿。你帮我参谋一下,看放哪地儿好。”
放哪儿都不好!
但陈鸿雁只敢在心里这么想。
看着耄耋之年的爷爷,她皱着眉头想了一下儿,婉转相劝道:“爷爷,穆彧明年要上小学了。他就不能天天过来了。嗯,最多礼拜天过来一次的。那么大的钢琴放在家里没人弹,不说浪费,也占地儿啊。”
“唔,是不能天天过来,他可以隔天过来弹琴啊。对,隔天过来!”老爷子立即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打动了。他用手背轻拍手心道:“唔,那小穆是周六才回家来的,我看一三五过来就挺不错的。这样还不影响他们母子父子团聚。回头我跟你爸爸说,让他安排你李姐在一三五,随便哪天的值夜班。你觉得怎么样?”
陈鸿雁觉得就是穆彧隔天过来,也用不着预备三角钢琴的。但穆彧要是能隔天过来陪陪爷爷,倒是挺不错的。
于是她鼓足勇气说:“爷爷,李姐都不给穆彧买三角钢琴,咱们也不好太惯着穆彧了。李姐规定他一个月只能买一样东西。他这个月买了乒乓球案子,下个月又要买古琴的……”
“古琴他不需要买。等我百年了,我这把琴给他。”
“爷爷。”陈鸿雁不赞同爷爷这么说。
“好好,不说这个。当初晾了几块老杉木板,和我现在所抚之琴是一棵树的材质,都斫了雏形出来,原本是想给你大爷和你爸爸的,没想到他俩不是学琴之人、你们兄妹也不是个中之人。等天凉快了,我找人来家弄好。都七老八十了,说不定这辈子也就再斫这最后一次了。”
老爷子话里的怀念和怅然,让陈鸿雁没法接话。她知道奶奶最欢喜听爷爷弹古琴的……她见自己说不通爷爷,还给爷爷另外找事儿了,就抿紧嘴巴沉默了。等大爷和爸爸下班回来,让他们劝说爷爷了。
小芳走过来,把蒲扇递给站在屋檐下的老爷子。老爷子接过扇子,怡然自得地扇起来。站在他身边的陈鸿雁感受到蒲扇送来的凉风,侧头看爷爷笑吟吟地捻须摇扇,便也陪他看穆彧骑车追公鸡。
一只鲜红鸡冠、脖子上的毛带着翠绿之光、尾翼五彩斑斓、身形壮硕的大公鸡,扑棱棱地一气飞到半人高的花墙上,然后它立即扭转炸毛的脖子、瞪大鸡眼,气势汹汹地盯着穆彧。那神态似乎在说:你再来,再来我就啄你啦!
另一只同样威武的大公鸡,在穆彧的车前却与这一只的表现完全不同。只见它悠闲自得地飞一段,然后就停下来回头,挑衅地看看穆彧。那小眼神似乎再说:你来啊,你来啊!
等穆彧的四轮车子差不多要到它跟前了,它突然大叫着从穆彧的头顶飞过去,激得穆彧赶紧转弯换方向,加快蹬车的动作,嗷嗷叫着跟在这只公鸡的后面,而小狗则跟在穆彧的车后汪汪叫。
这一幕来来回回上演,也不知道是穆彧追鸡、还是公鸡逗着他玩了。
院子里的鸡飞狗叫,伴着稚童的喊声,平添了无数的旺盛活力。
*
闹铃响了,小芳拿着闹铃和湿毛巾,走过去招呼穆彧。穆彧看小芳过来便放慢四轮车的车速,在小芳离他只有两三步的时候,他刹住四轮车。
“小芳姐姐,到时间了?”穆彧歪着身子坐在车上,接过毛巾擦汗。那小狗累得张嘴伸舌头,呼哧呼哧直喘。
“是啊。看你这一身汗的。跟我先换个背心去。”
“嗯。”穆彧听话地下车。
小芳给穆彧换过背心,又把他送回书房。这回祖孙俩要画画了。老爷子舀了一些水冲淡浓墨后,递给穆彧一支小羊毫。
“咱们还画美人蕉。今天重点要画美人蕉的叶子。早晨让你认真看过了。”
“嗯。”穆彧还是站在小板凳上,他屏声闭气提起羊毫,悬腕勾勒线条。
陈鸿雁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捏着画笔,几下就勾勒出美人蕉的大叶子轮廓,心说果然比自己强。她转头看看院子里的美人蕉,觉得哪里怪怪的。
等穆彧把叶脉勾勒的差不多了,陈鸿雁听老爷子问他:“穆彧,你这叶子怎么是耷拉的?看起来没精打采的。”
“它们不高兴。”穆彧撅着小嘴回答:“太阳太晒了,天太热了,它们要听《溜冰的女孩》。”
陈鸿雁目瞪口呆。这孩子!
拿过羊毫要给穆彧画的叶子润色的老爷子停住手,他把羊毫递回给穆彧,让他画个精神点的美人蕉叶子。
“咱倆早晨去看的时候,美人蕉叶子上还有水滴,太阳也还不晒,没蔫吧呢。”
穆彧没法,只好重新画叶子。
连画了好几幅叶子之后,老爷子说:“这个还差不多。穆彧啊,你去给美人蕉弹《流水》,省得它们被晒蔫吧了。”
穆彧卡巴几下眼睛,张嘴想说什么,但他在老爷子打趣的笑容里,想起自己刚才说过的话,麻溜地下了板凳喊小芳姐姐帮忙。
老爷子弹琴的说道多了。小芳先喊保姆帮忙把那两只公鸡先关起来,然后洒水、再扫一遍院子,喊陈鸿雁帮着在石板上铺席子,再帮忙把矮琴案抬出去……最后老爷子抱着他的宝贝古琴,仙风道骨地领着穆彧翩翩而来。
一老一小盘膝坐在席子上,陈鸿雁看看大日头,回屋拿了一把黑色的大折叠伞,“砰”地一声撑开,给这对老小遮阳。小芳悄悄挪到陈鸿雁身边,伸手接过大黑伞,把老爷子罩住,然后歪歪伞柄,尽可能地遮着穆彧一点儿。
老爷子调音后,把古琴放到矮案子上。穆彧挪挪屁股,然后他改成跪坐,很有架子地抬起双手,还假假地清清嗓子。
样子很是那么回事儿。
就是那跨栏背心和府绸的半裤,怎么看怎么与眼前的排场不搭界。
陈鸿雁很想笑。她觉得穆彧现在该穿个小道袍,再用红头绳扎两鬏鬏。但她却不敢笑出声,只能抬手捂住嘴巴,使劲地屏住呼吸。
这个暑假她到家的第一天,就看着这对老小这样折腾了大半天……然后她果断地去医院“实习”了。宁可在手术室里被手把手地“指教”,也不想在家里看着对遗老遗小,像拍电影一般地“作”。
明明寒假时还没这样的。
可是姑娘,记得你放寒假的时候,那是数到几九的天气了吗?
古琴的声量小,在户外还显得声音有些散。尤其是《流水》开始时节奏缓慢、声音细碎。听穆彧弹奏《流水》,嗯,确实是时隐时现的,像是一串珠子松了结,在一颗颗地往下掉。
但老爷子眯缝着眼睛、捻着长须,极其享受地摇头晃脑道:“稚子开水喉也。”
陈鸿雁闭目想想,似乎正是穆彧偷偷打开水龙头,流水一滴连一滴落到下面桶里……然后是穆彧用手玩水,把水珠甩得哪儿都是。
跟着琴声大了一点儿,也急促了一些了。这加快的节奏和声音,让小艳来形容便是水龙头开大了,穆彧用手去捂水龙头,把水哧得哪里都是。偏老爷子讲解《流水》到这段该有“极腾沸澎湃之观,具蛟龙怒吼之象。”不知过巫峡是什么感觉,听老爷子弹这段,倒像是原来队里开闸放水。
小艳咬紧嘴唇不啃声。
老爷子闭目云:“水欲澎湃乎?”
穆彧的手指头加力,琴声密集起来,又重了一些、又快了很多。他在用琴声回答老爷子的问话。陈鸿雁闭目体会面前传来的风急浪涌,激昂之音……
突然间小芳插了一句:“水桶满了。水流出来了。”
汤汤流水之音势顿时停住。
穆彧收手,他回头瞪小芳,非常不满。
老爷子也睁开眼睛,他看眼为自己撑伞、急急捂嘴为自己失言而现困窘之色的小芳,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这憨丫头啊,经常地在高/潮处煞风景,说过一次她记不住,再让人怎么说她呢?
陈鸿雁转身就走。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在院子里待下去了。真受不了他们仨。一老一小太能“装”!更让人受不了小芳的“憨”,偏偏她还能听懂琴音——在感觉最好最美妙的时刻,用最庸俗之言把人拉回到碌碌红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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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觉得11章和12章该换一下
这可能是很长时间没有存稿的人,染上了“穷人乍富”的通病了。
*
买了金宇澄的《繁花》,34万9千字。
建议试阅读引子,再决定看不看。
买后悔了。
钢琴(番外12)
714钢琴(番外12)收藏4244—97.7.19w6
陈文强回了石主任的电话之后, 就带着李敏、池咏波去心胸外科的主任办公室。他们到了的时候,看检验科的孙主任在跟石主任聊天,潘志在站着打电话。
这个办公室也是差不多的老样子, 不仅是配置的办公桌椅卷柜旧了,更明显的是石主任老了。
“院长来了。”矮胖的孙主任, 白净的脸上不见一丝岁月的痕迹。他站起来, 让出潘志的座位, 招呼陈文强道:“你来这面坐,我得回去了。”
陈文强就跟他客气:“你坐着吧。这次移植手术要想成功,哪科也离不开你这个幕后英雄的支持。”
石主任站起来说:“老陈, 你坐我这边。”及见陈文强有拒绝的意思,他就笑着说:“来者是客,客随主便。”
陈文强便走过去,笑着斥他:“我是院长, 这医院是我的,怎么你成了主人了。”
石主任笑得见牙不见眼,不让份地回答:“省院是你的,12楼是我的。”
“你这12楼是省院里的独立王国啊。”陈文强打趣他一句,到底坐在了他让出来的位置上。
孙主任不理睬俩人的花腔, 笑眯眯地问李敏:“小李,这个是你师弟?”
李敏赶紧给俩人做介绍:“嗯, 这是我师弟池咏波,先过来科里熟悉下情况。小池, 这是咱们省院检验科孙主任。孙主任十年前就把检验科带到一张化验单全省通的高度了。”
池咏波赶紧上前, 他微微躬身地喊了一声:“孙主任好。”
陈文强笑看李敏给池咏波引荐孙主任。
孙主任朝池咏波和蔼地笑笑, 然后对陈文强说:“陈院长啊, 你这挑学生也挑得太过分了。你说说你, 啊,这六年的时间,你这才招了第二个研究生。这要是换一个人,神经外科早就全是你陈家弟子了。”
陈文强笑笑说:“贵精不贵多。神经外科的患者不像心胸外科那么多,用不了那么多人。 ”
石主任笑着不去戳破神经外科的患者也不比胸外科少,而且常年都有两三个进修大夫帮忙干活的便宜勾当。
孙主任哈哈大笑道:“陈院长,你看看老石,你学学人家,他都把这12楼变成石家军了。”
陈文强和石主任都不为这话所动。尤其是石主任,他只管笑着把他桌面上的那叠检验报告单,分给陈文强和李敏看。
潘志打完电话了,他试探着问陈文强:“院长,要不要请梁主任来?肝移植都开战30年了,或许梁主任他们也有想法呢。”
陈文强头也不抬地说:“给他打电话了,把消化内科钱主任、传染病的金主任也请来。”
“是。”潘志立即拨打普外科电话,找梁主任来开会。
潘志这些年始终用对待石主任的态度恭敬梁主任,他也一直跟谢逊的关系保持得不错。没经石主任的允许他不会私下给梁主任和谢逊透气,就像他昨晚吃饭时都没跟李敏提移植的事儿一样。但是当着石主任的面,替石主任问陈文强一句,这是几面光的行事手法。
他是不会错过的。
果不出潘志预料,陈文强同意了,石主任也赞许地微微颌首。
说是十一点半开会,别的人可能是准备踩着时间到,但梁主任是后接到电话却第一个到的。紧随他后面的就是钱主任和金主任。
除了潘志在电话里提的开会内容是有关肝移植的那句,不做他想。
梁主任进来,别说检验科孙主任站起来让位了,连陈文强都站起来招呼:“老梁,过来坐。”
梁主任坐到陈文强的对面。他接过潘志递过来的、才整理好的那叠检验单。他把检验单拿在手里没看,却直接问石主任道:“准备做心脏移植了?”
石主任点头道:“是啊,筹备了几年,万事俱备只欠供体了。”
李敏在跟梁主任等打过招呼之后,就站去陈文强的侧后方。她用眼神示意池咏波跟着自己走。池咏波收到李敏的示意,紧跟着她站到陈文强的身后。潘志作为主人之一,把落地摇头扇的风速调到最大。呼呼的风声里,只有梁主任翻看化验单的些微动静。
陈文强待梁主任看完了,才问他道:“有没有兴趣做肝移植?机会难得。这个供体咱们医院废了老鼻子劲儿了。总算不用跟医大附院分了。”
梁主任回避道:“同期要做肾移植吧?”
“是。”陈文强追问一句:“肝移植你有没有兴趣呢?”
梁主任犹豫了一下说:“那得看钱主任和金主任有没有合适的受体。我手边没有原发灶在肝脏、适合做肝移植的患者。至于转移癌的,我不主张给肝转移的患者做移植。还有,肝移植的费用问题,那不是一笔小数目,这个得先跟患者和家属讲明白。”
给不给转移癌的患者做移植手术,这属于学术上尚有争议的问题。具体来说,就是原发病灶的肿瘤切除、在肝脏上出现的肿瘤确定了是转移癌的属性,这标志着身体的其他部分也可能存在转移癌。
——而现在的医学发展,还做不到哪儿有肿瘤就切除哪儿、然后换上相应器官之程度。
另外一个没完全证实尚处于推论、探索的原因:肝移植这样的大手术打击,可能会导致患者身体机制出现某种“崩溃”,可能会导致其它部位的潜伏期肿瘤“趁机”得到茁壮成长的机会。
陈文强见梁主任一幅胸有成竹、心意已决的笃定模样,他咧咧嘴角,没继续肝转移癌也要做肝移植之立场。因为他不能“逼”梁主任做肝移植手术。
但跟在梁主任身后进来的钱主任就说:“老梁,转移癌你不做,原发癌你没有合适病例在手,我科里的那些肝硬化患者,咱们丑话说在前面,那些基本都是没钱做肝移植的。那你可要错过这例供肝啦。”
肝硬化在一定程度上属于“穷病”,基本属于公认的事实。梁主任在肝癌领域做了很多的研究,他晋升正高就用了这方面的研究成果。不仅是他,谢逊跟随他、参加了他在肝癌方面的专题研究,去年是用这个领域的论文晋的正高。
梁主任很沉痛地说:“国内、国际现有的肝移植手术,从术后存活时间和患者的金钱付出比来看,实话说跟患者期望值差距太大了。现在的人基本能接受得了肝癌死得快、癌症治到最后是人才两空。这个肝脏移植手术花费大,术后抗排斥药比肾移植要用得多,单是骁悉、fk506、进口环孢素的每月费用,就不是一般患者能负担的。”
陈文强十指交握,梁主任说的这些他都理解,归根到底就一个字:钱!他老梁不是不想做肝移植手术,而是不想再碰到那个肾移植患者术后的窘境——手术成功,移植肾脏也渡过了排斥关、担负起应该的功能了,随访也都很好,但术后没半年呢,患者用不起抗排斥药了。
摘除移植的肾脏?那可是要白扔近十万的移植费用。
不摘除,排斥反应会要患者的命!
可摘除以后,患者就脱离不开透析机。一周三次的透析,那透析也要钱啊!而且最重要的是透析到最后仍是避免不了身体衰竭到无法挽回……肾移植才是肾衰竭患者的唯一救命途径。
梁主任的为难和他的这些话,让积极争取做心脏移植的石主任也陷入沉默。可他在向主任推门进来的瞬间,朝向主任点点头后,立即就劝梁主任说:“老梁,你不能想那么多。你必须得做肝移植。就像我必须得做心脏移植一样。我们没有苟且偷生的余地。你说是不是?”
是不是呢?
梁主任抬头看搓指甲的陈文强,明白他眼神里的期冀,明白石主任是替他说话,明白他上回说的“换头术”,不是简单的开玩笑,明白他想把省院再推上一个台阶的决心。
*
器官移植,尤其是肝移植,这对把肝脏作为研究方向的梁主任来说,真是个甜蜜的诱饵,同时也是摆脱不开的沉重负荷。
南方的很多城市开展了肾移植手术,肺移植、肝移植也有不少医院开始尝试,心脏移植国内已有成功的例子。省院不想落后医大附院,这些项目的移植手术就必须在短期内开展,才不会被甩进二流三甲医院的行列。
这真的是没有退路、无法回避的事情。三甲医院最新的这轮竞争,就是看外科移植手术的水平,看移植开展了几个项目、各项做了多少例、各自的成功率以及术后的存活时间。在这轮竞争中失败,免不了被同序列的“对手们”蔑视。
梁主任无法“逃跑”,因为他现在是外科大主任,陈文强的希望、省院的希望全着落在他身上!
普外科已经开展了肾移植的项目。虽然由泌尿外科杨大夫主持,但那也是在梁主任的监督下进行。泌尿外科划到普外科,说来话长。因为泌尿外科移植没具备单独立科的基础条件,几年前在妇产科、儿科搬去妇儿中心的新住院大楼时,普外科凭借日渐增多的患者,分得空出来的一层楼。
陈文强考虑心胸外科、神经外科患者的数量和增加的趋势等,就想把泌尿外科、烧伤病房都调去普外病房,让梁主任代管。
梁主任笑眯眯地接受了陈文强的安排。但他打蛇随棍上,立即从陈文强手里又磨去了一层住院病房。结果就是省院的普外科有四层住院病房,不仅是住院患者最多的科室,同时也是涉及病种最多的科室。
这么多的最多,临床医疗却没有丝毫的疏忽、对付、糊弄等情况发生。除了梁主任抓得紧,也与普外的技术力量雄厚有关。
首先跟梁主任年龄相仿的卞主任、许主任还没到退休年龄,他俩也相继混上了正高。再算上谢逊,就有四个主任医师;
其次在这几年里,普外的宋大夫、周大夫、陈大夫陆续晋升了副高。就是杨卫国杨大夫和王大志王大夫也都晋升了副高;
最后那些与李敏差不多时候分来的本科生,也都晋了主治医师。
这样雄厚的技术力量,摒弃个别人略有“名实不符”,单从技术职称上都不弱医大附院了。梁主任也顺理成章地被陈文强委任为外科大主任。
这个位置,他凭个人实力是当之无愧的。
可现在遇到的是经济问题了,那是他老梁从医多年面对患者无法翻越的喜马拉雅山,也是他老梁此生凭个人努力无法跨越的马里亚纳海沟。
治病救人,光有技术是不够的!
移植患者术后的费用,他也爱莫能助!
金钱啊!
梁主任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真的不想再看到因为用不起排斥药、而不得不摘除功能正常的、好好的移植器官了。
金钱啊!
金钱是什么呢?
可能有的人品性高洁,视金钱如粪土。
但任何认为生命无价的人,在医院里都要接受自己被标上的价格。
在医院里,金钱这个“粪土”,它对肾衰竭患者意味着不用十万就可以换上一个健康的肾脏;然后在每个月两、三千的进口抗排斥药的支持下,能够避免陷入吃国产抗排斥药的“肾没事儿、肝先坏死了”的困境。
金钱啊,还它意味着生存下去的希望!
意味着哪怕是终末期肝硬化、急性或亚急性肝功能衰竭者、甚至是先天性代谢疾病,既往临床大夫束手无策、眼看着患者等死,嗯,应该说只能保守治疗的,现在都可以通过肝脏移植获得新生。
只要有那么二、三十万!
金钱啊,它也意味着晚期原发性心肌病、严重冠心病、复杂先心病等患者,不用再带着各种管子躺在病床上等死;意味着他们有机会获得像正常的健康人一样活着的可能。
只要有钱!
只要有那么几十万足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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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移植费用都是九十年代末期的
大概而已
同一时段,南北差异很大
同一城市,不同医院,因不同供体来源和术后抗排斥药使用不同,最终也会不同
钢琴(番外13)
715钢琴(番外13)收藏4279—97.7.19w6
小芳因打断了穆彧弹琴、被老爷子看了一眼, 泪水马上就涌上了眼圈。她抬手悄悄抹去眼泪,不明白自己以前被奶奶掐、被妈妈骂、被小几岁的弟弟踢疼了都没有眼泪的,如今怎么就受不了老爷子带着遗憾意思的含蓄一眼了?
穆彧叹息一声, 学着老爷子往常的口气道:“罢了,兴致已散, 收拾了吧。”
老爷子见穆彧把自己的语气学了一个十足十, 宠溺地笑笑, 抬手摩挲了几下穆彧的呛手短头茬,然后说:“先不急着收拾。你用古琴给美人蕉弹一段《溜冰的女孩》,让我帮美人蕉听听凉快不。”
穆彧愣了一下, 两只手在古琴上悬空了一会儿,想了一下才说:“太爷爷,在古琴上弹《溜冰的女孩》就只能弹右手的旋律,没有小乐队伴奏的气势了。”
“嗯。试试了。”老爷子很认真地点头, 然后在穆彧眼前吊了一根胡萝卜。他非常慈爱地哄穆彧道:“你要能弹得美人蕉觉得凉快了,我就给你买三角钢琴。”
穆彧立即美得裂开嘴,笑道:“我就知道太爷爷对我最好了。那我先试试。”小人儿说完就垂首敛眉,轻轻地开始拨弄琴弦。
片刻之后,欢快的音符从他的手底下流出来。开始有些断断续续, 好像溜冰的女孩乍上冰面磕磕绊绊的,但紧跟着穆彧把口哨加了进去, 稚嫩的口哨填补了古琴演奏钢琴曲缺少的和弦伴奏之气势。
老爷子马上瞪眼。
怎么能把口哨加到古琴一起?!
但就在老爷子想开口阻止时,老爷子突然间发现断续的口哨声, 不仅是弥补了古琴演奏钢琴曲的单调——口哨吹出来的重叠音符合上古琴弹奏出来的旋律, 构建出不同调号的二部叠唱。
耳目一新的流畅感, 让他的心不由自主地跟随音乐在冰面上旋转起来。
*
石主任看着梁主任咬紧牙关、颊边肌肉抽动的痛苦挣扎模样, 突然用很坚定的态度对他说:“老梁, 我参加工作那年,世界上第一例心脏移植手术成功。我后来知道了就发誓:我一定要在心胸外科里做出成就,一定要做心脏移植!一晃三十年就过去了,我没想到自己在退休前,还有机会碰心脏移植。陈院长,谢谢你!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石主任说着话还激动起来了。他带着一种决绝的姿态说:“这例手术一定要成功!”
该参加会议的主任们都到了。石主任的话让他们动容。谁从医的最初没有一个悬壶济世的伟大梦想呢?
李敏想到自己欲走“林巧稚”之路的少年时期,再看勉力克制激动的石主任,她觉得自己非常能理解石主任此刻的心情。
儿外科柳主任见梁主任在石主任说完这番话之后没有一点儿动静,这众目睽睽之下梁主任不表态,就让他开始沉不住气了,他开始为梁主任着急了。
首先梁主任现在的职位可不是既往的那个普外科主任啊!他是外科大主任,他的态度代表了外科各科室对陈文强工作的支持。
其次,虽然柳主任的专业是小儿心外科,但他热切地期盼普外科能尽早开展肝脏移植术。他盼望普外科的成人肝脏移植技术尽快成熟,能早日惠及到儿科的先天肝脏病患儿。
柳主任站的位置与梁主任比较近,他扭头试探地喊了一句:“老梁?”
梁主任抬头瞥他一样,还是不出声。
他俩是金州医学院同年级不同系的同学,柳主任当初是借着梁主任之力调来省院工作的。这些年俩人因性格投缘、追求相似,私下没少在一起喝酒。私交甚笃的结果,他深知梁主任的脾气。
眼看着梁主任无动于衷,他转转眼睛,说:“陈院长,省院走到今天,任何同种异体的移植手术都应该开展了。老梁,那肝移植你要不敢做,你就让谢逊上吧。”
柳主任话音甫落,眼皮下垂的梁主任立即虎目圆睁,他瞪着柳主任,语气不善地说:“柳长风,你以为我梁惠儒现在是外科发展的绊脚石了吗?我告诉你,我比任何人都盼着陈文强的换头术能成功呢。”
梁主任不高兴了。他一下子喊出包括自己在内的三个人名。有多久没人喊柳主任的大名了?又有多久没人喊陈院长的大名了?
年轻如麻醉科刘秀玉、icu刘红,以及潘志和李敏,看着震怒的梁主任都有些不知所措。
这个须发皆白、任何时候都笑眯眯的弥勒佛一样的人,是真不高兴了。他觉得自己白白认定柳长风为知己了,陈文强也辜负了自己对他的信任——自己那是不想做肝移植吗?
还有石磊这混蛋,这是要趁火打劫呢。哼!
屋子里的气氛,因为柳主任的“激将”变得紧张起来。李敏偷偷地握起拳头,生怕梁主任谁的面子都不给。但这个场合,她没资格说话。如果谢逊在这儿,他也不会比李敏好多少,梁主任恼了,他也没有开口相劝的地位。
李敏歪脖看陈文强的侧脸,她担心自己老师不开心,害怕他的倔劲也上来。他要真的跟梁主任喊几句了,那多难堪、多难收场啊。
她心里隐约明白以陈文强的现在,不可能在这么多主任面前“冲”梁主任,但还是担心得手心出汗了。
检验科孙主任,他是个够分量说话的人。他在梁主任“冲完”柳主任之后,立即打哈哈:“老梁,换头术这次就别想了。心脏、肾脏还有角膜的受体都等着呢。”
但向主任却继续拔刀激将:“你老梁要自诩不是老糊涂、不是绊脚石,那你倒是自己上台做肝移植啊!”
向主任说完这句话,不给梁主任插话机会,立即转头对陈文强说:“哎,老陈,这些器官咱们花了多少钱?噢,那个我不是要问具体钱数,我的意思是说咱们取不取这个肝脏,是不是要给人家一样多的钱?”
*
陈文强对向主任的问话似乎没有听见,细看他双眼好像没有焦距,又好像凝固在左手的拇指指甲上。
骨科王主任拽了向主任一把,心说这样的问题那绝对是省院的特级机密啊。问什么问!老糊涂了不是?
他截过话茬对陈文强说:“老陈,我们科里有个患者想接手。工伤患者,但是当初断掌是齐掌根被绞烂了。这个异体做断肢再植手术,我和老向昨晚仔细研究了一下,准备在前臂中下开始接,或许成功的几率比较大。”
陈文强撇开气呼呼的梁主任,看向王主任说:“老石这面要移植心脏,这是咱们省院的第一台心脏移植手术,涉及体外循环,老周和小刘都得上这台手术。麻醉就只能安排姜麻他们了。”
“可以啊。”王主任要的是异体断臂再植的机会,姜麻的业务能力足够支持他们完成手术了。
“还有,我和老柳、小李都得上老石他们这台手术。你们骨科预备怎么分组?起码得有两组,最好是三组了。能自己支持下来不?”陈文强接着问。
王主任就回答道:“昨晚,我和老向商量后是这么想的,老向带王强算一组,我带金鑫第二组。然后让张正杰和顾光复做第三组去接肌腱。然后孙大夫、刘大夫和高大夫,他们仨看看有必要上台就上,不然在病房随机应变看家也好。老陈,你看这么安排可妥当?”
陈文强赞许地点点头。深知他俩这是把省院骨科的家底都端出来了。如此,他们这台手术倒不用自己再分心关注了。
梁主任听完也放松了面部表情。除了小金,王主任后面提的那一串都晋完了副高。如果骨科这个异体再植手术如果成功了,小金作为参与者之一,他就可以凭此提请晋升副高了。
icu洪主任看看表情见缓的梁主任,用胳膊肘碰碰站在自己身边的感染科金主任。金主任点头,接受老同学的好意。
她站出来说话。
“梁主任,我们科才收了一例肝炎患者,病程进展很快,有往爆发性肝炎肝坏死方向发展的趋势,要不我们一会儿过去跟他家属谈谈?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供肝。那个患者要是不尽快做肝移植的话,预后很难说。”
有了金主任这个台阶,梁主任点点头说:“那我就先过去看看。老陈,你这边安排可心脏移植手术来,肝移植即便要做,也不需要体外循环的。”
陈文强见梁主任扭过劲儿了,权当刚才那一幕没有发生。他神色越发平和地跟梁主任说话。“那你们科的那两台肾移植手术,你怎么安排?”
“肾移植手术简单。唔,我让老卞陪杨卫国开一台,老许陪宋益民开一台。剩下再各加一个泌尿外科的主治医师了。”梁主任说完白眉挑起等陈文强回答。
术者是副主任医师,助手是主任医师和主治医,这样的人员配置足够应对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了。而且这安排还有他和谢逊都没上台,王大夫、周大夫、小陈等也没上。这些人足可以应对可能开台的肝移植手术。
陈文强赶紧点头表示同意。
梁主任就起身朝外走,边走边说:“我看了患者回来跟你商议肝移植的事儿。”
“好啊,我等你。”
金主任和钱主任跟大家伙点下头,追着梁主任的脚步出去了。
*
梁主任他们仨还没走到门口,柳主任就当他们已经不在办公室里一般,自顾对陈文强说:“老陈,老梁是因为那个移植肾摘除的事儿,唉!他心里始终没过去那一关。”
陈文强也极尽平和地回应他说:“嗯。我明白他。我心里对那事儿也一直不舒服。”
麻醉周主任说:“这要是一次性的小钱,大家各出一点儿,帮着糊弄过去也就算了。谁还没有遇到难处的时候呢。但这移植术后的患者,活一个月就得吃一个月的抗排斥药,”他摇头叹道:“救急不救穷,咱们谁也帮不起。”
陈文强咧嘴对周主任笑一下,算是对他的话给了回应。
向主任见陈文强现在的说话、做事儿越来越像是舒文臣二世一般,看着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但这样扎一千锥子也不出血的滚刀肉作风,遇事就能逼得别人想骂娘。他咬着舌尖控制自己,但心念转了几个圈,最后还是没憋住。
他接在麻醉周主任后面很不以为然地说:“老话有治得了病救不了命的说法。虽也有药铺免费看诊、舍药的义举,归根到底也就是舍一些常用的去风寒之类的药物。没听说谁家要用‘独参汤’续命了,还要药铺舍药的。老洪,你说是不是这回事儿?”
icu洪主任被向主任点名问到头上,思及科里的同志对这几次捐款的态度,他立即跟上:“是这个理。不然我icu只管救命不管收费,你们信不信一个月就能把省院拖垮?这没钱就没命!本也不是我们当大夫的能解决的事儿。”
icu里都是重症患者,个人的每天花费以千元为计数单位。几十张病床的流水,别说一个月,也许三天就能把省院捉襟见肘的现金流截断了。
陈文强神色淡淡,不见半分愠怒之色。他早知道这几回号召捐款之事,绝大多数的医护人员是不赞成的。但不管周主任、向主任和洪主任怎么说,陈文强也无法就此事儿给他们一个明确的答复。
因为以后还会不会让大家捐款,那是唐书记工作范畴内的事情,他也不好过于干涉唐书记关于精神文明建设工作的安排。
※※※※※※※※※※※※※※※※※※※※
谢逊:哥不在,省院也有哥的位置
梁主任:跟谁面前称哥?
谢·抱头鼠窜 ·逊哥
哈哈
钢琴(番外14)
716钢琴(番外14)收藏4298—97.7.19w6
老爷子待穆彧收手了, 仍沉浸在乐曲中。穆彧见到老爷子的这番模样,忍不住喜上眉梢。他在心里雀跃欢呼可以买三角钢琴了,但到底还是记得自己挨过的那些手板、还有那些罚站, 记得在书房、在琴案跟前不能大呼小叫的。
老爷子在许久后才睁开双眼,久到擎伞的小芳来回换了几次手了。他抬手摸摸穆彧小半边发烫的头发, 那来回摩挲的动作与早晨陈文强摸穆彧的动作一样。
“穆彧啊, 你怎么想起来把口哨加进去了?”
“我妈妈高兴了会唱歌, 唱苏联歌《小路》,唱得可好听了。我妈妈唱一句,我爸爸就用口哨重复一句,就像宝宝哥哥弹的小步舞曲。”
老爷子不知道小步舞曲是什么, 但他猜测那应该是两个声部的钢琴曲了。心说这孩子能把不同的事情联系到一起, 今后也该继续由他这么发展,少给他一些限制才好。
而穆彧在回答了老爷子的问话后,就学起李敏和穆杰的合作给老爷子表演。他的童音音域偏高,所以他能学成李敏的女声把原曲调号抬高、拖长音的唱法, 惟妙惟肖不说,跟着他又学穆杰去吹压低一个八度的低沉口哨,一高一低来回交换, 冲突明显又非常和谐, 将这首本就旋律优美、情深而不哀伤、偏坚强属性的抒情歌曲, 添加了几分更明快之意。
他这样生灵活现的演绎,让老爷子不由自主地开始给他打拍子。这个五十年代的歌曲,他熟。
穆彧唱完了, 也累了, 他双手托着腮帮子, 问老爷子:“太爷爷, 好听吧?但这曲子太慢了,口哨太累人了,我都要上不来气了。”
老爷子点点头,慢慢从凉席上站起来,抱起古琴回屋。穆彧赶紧起来跟在他后面。老爷子边走边想,敢把大雅的古琴跟不入流的口哨结合到一起,也就是穆彧这样的稚子才会做了。所谓的大俗就是大雅,果然是一点儿也没错啊。
其实老爷子开始让穆彧给美人蕉弹琴,是心存逗孩子玩的想法。把古琴放好,他站在书房的窗前,看着窗外灿烂的美人蕉陷入沉思。
日上正中近午了,美人蕉在大日头地下开得更精神了。美人蕉那花有个特点,越到越到天气炎热时,就开得越是灿烂。老婆子年轻的时候喜欢那种细碎的幽香米兰,可到了最后这几年,却爱上了花开浓艳的美人蕉。每年10月下旬,等叶子枯萎后,她就很耐心地剪去地上部分,把块茎挖出晾晒几天,等干得差不多了,再埋到专门准备的砂桶里过冬。
老婆子走了五年了,自己每年按部就班地打理这些美人蕉,可等自己百年以后呢?是会干枯了?还是会在夏日里继续盛开?等这四合院被扒掉的那一天来临,米兰会去小舒的窗台上继续吐露幽香,可老太婆爱如珍宝的这些凡花庸品,会归到哪儿呢?
穆彧站在老爷子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咬着嘴唇看着老爷子沉默如化石的背影。他知道自己没有闯祸,可是这样的太爷爷,也让他不敢弄出声音惊动他。
直到陈鸿雁过来喊:“爷爷,吃饭了。”才打破祖孙俩一室的静默。
吃完午饭,陈鸿雁就问:“爷爷,穆彧给美人蕉弹的溜冰女孩,我听小芳说加进去口哨了?”
老爷子点头:“嗯,不错。雅俗糅合为一体。小雁儿,你记得提醒你李姐,别给穆彧定太多规矩。规矩多了,孩子做什么都循规蹈矩的,就没了灵性了。”
陈鸿雁答应下来,带了穆彧去准备午睡。穆彧磨蹭着不肯走,那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望着老爷子,等他主动说出给买钢琴的承诺。
老爷子知这小人儿所想,笑呵呵地开口应了他心中所想。
*
陈文强跟骨科敲定了手术安排,然后对过来开会的眼科主任杨卫华说:“具体时间、地点都没定,你不在医院这边住,能不能及时赶上医院的救护车都不好说,你看看怎么安排一下。”
杨卫华沉吟了一下便道:“石主任你要去现场,到时候你打我电话吧,我一直开机的。”杨卫华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要了石主任的电话号码就拨打,然后俩人确认储存号码。
杨卫华的手机掏出来,立即就吸引了在场人的注意。
好漂亮啊。
所有人的眼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这是今年最新款的爱立信768,小巧玲珑的红色翻盖手机,在与会的这些外科主任全黑色的大手机里,格外地显眼、别致。
如今bb机已经普及了,很多人的数字机换成了汉显。摩托罗拉最新款的汉显要1998元,但追逐者众多。可与此同时,作为奢侈品的双向收费手机,也已经成为某些人的日用品。比如杨卫华手里拿着的这款手机,是由张曼玉拍摄的产品广告,甫上市就成为海内外最吸引眼球的一款,一下子就盖住了摩托罗拉的小黑龟风头。
陈文强看着石主任与杨卫华交换电话号码,对他俩的举动不置可否。
杨卫华看着陈文强不言不语的样子,转转眼睛就猜出他是不同意自己的安排。于是就主动开口说:“要不我就回来医院这边住了。取角膜的东西我今天下午准备好,然后我会交代手术室,和石主任你们的器械、冷藏箱放一起。陈院长,你看这样行吗?”
陈文强这才点头,在他的记事本子上把眼科那一栏目打了一个。
杨卫华见有关自己的事情已了,便告辞离开了。
杨卫华如今在省城医疗界处于一种很超然的位置。她一心扑在临床医疗上,两耳不闻科外之事,但别说省院了,就是省城任何一家医院都不敢轻视她。
一方面是她这些年在眼科领域靠自己的成绩取得了足够话语权,带着省院的眼科达到从来没有过的高度。
另一方面,她依靠老孙的支持……反正吧,不论省城的哪个医院要做器官移植,不取角膜的就提前通知她去取,取角膜的也会很有眼力见地分给她一半。随着角膜移植手术的开展,省院眼科和杨卫华的个人声望也在日渐上升中。
随着在省院获得复明患者的数量增加、口口相传在省院排队能快过其它医院得到角膜移植的机会,激发了更多患者来省院眼科排队。
但杨卫华却始终还是那个杨卫华,只管看病不管其它事儿。
等杨卫华走了以后,陈文强就说:“老石,这个心脏移植手术以你为主导,咱们所有人都听你的调遣、安排,配合你的工作。”
石主任谦虚一下说:“手术要成功,还得靠大家伙帮助。小潘,你把我准备好的资料分给大家看看。”
潘志应声而动。
李敏最后一个拿到资料,不等她翻看,石主任就继续说:“这是心脏移植方面我能收集到的最新资料。周主任,刘主任,那个我希望你们知道手术进程了,或许能对麻醉提供帮助。洪主任,术后就要全拜托给你们icu了。要是你和刘主任有空,我也希望你们去过手术间帮忙。”
周主任就说:“内科的那仨住院患者,你确定是哪一个做了,我和小刘会提前准备的。”
洪主任也笑着表示会支持石主任的工作。
陈文强在周主任和洪主任表态后、抚摸着手里的材料说:“这个我拿回去看。老石,上台前我和小李肯定会把手术步骤倒背如流的。”
柳主任也跟着说:“老石,我也会把手术步骤背下来。”
这就都是玩笑话了。到他们这程度,手术步骤岂是一个背下来了,而是要有那种了如指掌、达到了然于心的程度。
“那就先这样了。大家这几天都别往远走,电话也都开机,别到时候找不到人。”陈文强发话,众人散去。
及见只剩石主任、潘志和李敏(池咏波被无视掉了),陈文强就说:“老石,老梁做不做肝移植,你都要做好有人去取肝脏的准备。”
石主任点头:“我明白。老梁不做咱们也不好浪费了。”
“到时候你一定要协调好,互相之间别碍事儿了。”
“你放心。这个我和老柳已经揣摩了好多次了。”
“你办事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这个心脏移植成功了最好。”陈文强停顿一下,最后还是把该交代的话说完。“你要有心里准备,不成也不能撂在台上。回头我会跟老周和老洪交代好的。”
石主任抿嘴,郑重地朝陈文强微微鞠躬,很感动地说:“谢谢,谢谢。”
“你不用谢我,我也是外科大夫。每次开展新手术啊,我也是盼着有人支持、给我撑腰呢!”陈文强感慨一句,领着李敏和池咏波回科。
可惜那个支持他去尝试、在技术上给他撑腰的人,早已经不在了……
*
有人撑腰的感觉就是好。
穆彧现在就是这样。他敏锐地扑捉到陈鸿雁反对给他买三角钢琴的心思,扭着身子不肯跟陈鸿雁去午睡。嘴里还振振有词地说:“雁姨姨,你不跟我好,我不跟你睡觉了。我要跟太爷爷睡觉。”
老爷子每天中午基本就是打个盹,他发现穆彧跟孙女闹别扭,就哄穆彧说:“太爷爷要看看把钢琴放在哪儿好,你乖乖去睡午觉。”
陈鸿雁吓穆彧:“你不跟我睡觉啊,那钢琴就放我房间里了。我下周回上海,把房间门一锁,哼哼!”
面对陈鸿雁的威胁,穆彧只看老爷子,他仰脸问:“太爷爷,雁姨姨锁了门,你能打开吗?”
老爷子嗔怪孙女,道:“你吓他干什么。小孩子的三魂六魄还没长全呢。穆彧,去啦,赶紧跟你姨姨睡午觉,她就不锁门了。小雁儿啊,咱们可说好了,钢琴就放你房间了。”
陈鸿雁才不在乎是不是在自己的房间放三角钢琴呢。她有自己的人生规划。她打算大学毕业后就出国,像舒玥那样出去了、放假也不回来,他们再多的念叨也没用。反正要等读完博士再回来。
至于人生大事儿,这个等三十岁以后再说。像妈妈说的那些赶紧搞对象、结婚,生孩子,还是先放一边去吧。自己总不能这辈子全按照他们的要求去做吧……那种一眼看到底的生活,哼哼!自己就是不想、不想自己的这辈子重复一遍母亲的生活道路。当然,也不想走和李敏一样的路。
才不要别人介绍呢!
爱情啊,就应该是俩人在拐角碰上,或者是在什么地方遇到了,咦!原来我的另一半是你啊!
而穆彧这个小人儿见他雁姨姨没反对老爷子的提议,立即眉开眼笑地伸手给陈鸿雁,用实际行动表示要跟她去睡午觉。
小芳去老爷子的房间,把穆彧的小枕头、夹被等抱过来,又拉着穆彧去漱口、撒尿,都收拾好了,把人交给陈鸿雁了,她说:“雁姨,有事儿你喊我。”
陈鸿雁给穆彧脸上擦宝宝霜,头也不抬地回答:“好,你也歇一会儿去吧。”她把穆彧塞到床里,夹被给他盖到肚子上,然后说:“闭眼睛睡觉,晚上好去游泳。”
穆彧本来忘了游泳这茬,听到提醒,马上就闭上眼睛了。等陈鸿雁拉好窗帘、检查好蚊帐了再上床,见穆彧呈大字型摊开睡得小呼噜都出来了。
“睡得可真快!”陈鸿雁羡慕地把穆彧的胳膊、腿,轻轻地往里挪挪,把踢开的夹被再给他盖肚子上,侧着身体在床边躺下了。
在穆彧的小呼噜声里,她也很快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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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来,说一说你们23岁时的爱情梦
是街边拐角撞到的那个人
还是帮你把行李举上去的那个
抑或是在游泳池掐着你肩膀、把旱鸭子提出水的那个
还是晃着脑袋恨不能把架子鼓击穿、能打出1/32拍的抽疯
……
游泳(番外15)
717游泳(番外15)收藏4308—97.7.19w6
快中午的时候开会, 等都商量好了回到科里也快1点了。陈文强就吩咐李敏:“给感染科打电话,咱们请老梁喝酒。”
李敏摸起大夫办公室的电话打过去。
“梁主任啊,才走了。回你们外科大楼了。”
李敏看一眼陈文强, 见他不表态,就掏出自己的手机给梁主任打电话。
“梁主任, 我是李敏。”
“嗯, 小李啊。什么事儿?”梁主任接通电话就问。
“中午请你喝酒, 我这就去普外病房门口等你。”
梁主任立即在电话里笑着应了。
心说这一定是陈文强那个老不死的出主意。这没什么事儿的,就指使小李招呼自己去喝酒,俗话说的那个“宴无好宴、酒无好酒”就应在这儿了呢。
但是自己必须得去啊。虽然自己和陈文强的交情是好,但工作上的分歧多了, 时间长了, 也会把交情磨淡了的。
中午这顿饭只带了李敏。
四海酒家的老板给他们上了一个扎啤,然后度着他们仨的口味给上了几个凉菜,然后就关上门不叫人打扰。
李敏给俩人倒酒。她明白老师叫自己过来的意思,是想梁主任看在自己在的份上, 能够好好地说话。她便调低空调的温度,先给俩人倒满了清凉的啤酒。她自己也倒了半杯,然后举起尚带着泡沫的啤酒杯说:“老师, 梁老师, 我随意, 你们俩两开。”
陈文强笑着斥李敏:“哪有你这样劝酒的。”
他说是说,但还是端起啤酒杯与梁主任碰了一下,金黄啤酒俩人还真就喝了一半。
空调房的温度和扎啤的清凉, 降了梁主任上午的火气。没用李敏给他打眼色、相劝几句, 他便先低头了。“老陈, 传染科的那个患者, 也就能挺个三五日罢了。这还是金主任胆大。搁二十年前,他是连三天都挺不过去的。”
陈文强见梁主任明白自己的意思,立即说随着他的话问道:“他家能不能支付得起肝移植费用?”
梁主任点头,说:“他家里倒是愿意救他。但现在的问题是能不能捱到等得到供体了。”
陈文强见梁主任不反对做肝移植,就再次举杯,喝完以后朝梁主任晃晃啤酒杯说:“老梁,这事儿我先说声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梁主任随后把他杯子里的酒也喝干了。
“这个供体的事儿,虽是咱们医院出面,可是实际上是老石的关系。在没能叫准之前,我不便也不能闹得满城风雨。你也知道为肾移植的事儿,杨卫国和老谭弄得挺不愉快的。”陈文强端起李敏才满上的啤酒。
梁主任叹口气说:“我知道他俩为什么。说穿也不值得什么。咱们的泌尿外科不够单独立科的,肾移植就暂时归在泌尿外科,而肾衰竭排队等着换肾的透析患者又是归肾内科、透析室管理。先给谁换后给谁换,这不是发扬风格的时候。”
“你明白就好。那个肾摘除的事儿,要不是杨卫国瞎搞……”陈文强咬牙出生。把李敏夹给他的凉拌牛肉的黄瓜丝都咀嚼出声了。“所以,这一次,我没给他们俩掺和。”
梁主任就是一愣。“这怎么行?老陈,你这么做事儿不妥当。先给谁后给谁,你这挡人财路无异于杀人父母。不行,你不能这么干。”
陈文强把整杯的啤酒一气喝完,然后说:“我让透析室的季护士长把有意愿做移植的人,都取了血样。我准备以后的一直按照同型血、配型符合率最多的标准执行。把决定移植的权利收回到院里。当然了,如果你能够帮我承担,我就把这个权利交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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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就这么多了
游泳(番外16)
718游泳(番外16)收藏4319—97.7.19w6
“交给我?”梁主任端着的啤酒杯就停在嘴边了。他想了一下, 把啤酒杯放下了说:“老陈,这事儿我赞成你把决定权收上去。不能由着杨卫国胡搞瞎搞。但是,这又和一般的事儿不同。咱倆之间我不跟你说虚话, 这肾移植是花钱最少、见效最快的治疗终末期肾衰竭的救命法子。这配型能符合4个位点是比2个位点的发生排斥反应的几率低,换言之就是移植的成功率高。但是同样是配上3个位点的,或者说一个是3个位点但是有关系, 另外一个是配上4个位点的普通患者, 就一个肾,你给谁换不给谁换?你还能抓阄吗?”
“不能。”陈文强不假思索就回答。他这样简单的答复是梁主任能够想到的。但陈文强跟着说的话,就令梁主任不得不沉思起来了。
“老梁,你现在是外科的大主任, 这事儿要是放在十年前, 换我在外科大主任的位置上时,你那时作为一个普通的副主任医师, 你会希望我怎么做?”
梁主任苦笑一下, 把啤酒端起来,喝了一半以后说:“老陈, 我不如你的地方就在这儿。十年前的我会希望你自己定个规矩。然后,你有足够的能力捍卫你自己定的规矩不被改动。我不说百分百的移植排队都能按规矩来, 起码做到九成吧。可是你现在把这个难题抛给我……”
“你不敢接?还是你做不到?”陈文强逼问。
“我敢接,我也能做到。但是你能保证抗住压力、不干涉我的移植排队工作吗?”梁主任很认真瞪眼看陈文强。
这咄咄逼人的问题,配上梁主任不妥协的态度, 李敏立即很有眼色地站起来给俩人夹菜,打断梁主任的剑拔弩张。
可不等陈文强回答, 梁主任就自己接着说了:“你扛不住的。因为这不是你做外科大主任的时候了。那时候你可以硬顶, 有舒文臣出面帮你扛着。可现在你是院长, 你要通盘考虑问题, 考虑方方面面的关系。”
梁主任话里的内容不好听,但他和缓下来的态度和说话的语气,让李敏多少把怕他俩吵起来的担心放轻了三分。
陈文强点头承认梁主任说的没错,自己是没有舒文臣那么硬的后台。唉!早些年自己年轻气盛、随心而为,不知道给小舒添了多少麻烦。等自己在这个院长位置上了,才越发地体会到小舒当初的不容易了。
自己,唉!自己是做不到不干涉肾移植的排队。
他这么想着,就推心置腹地对梁主任说:“老梁,刚开始做神经外科手术的时候,我也是扛不住的。你知道那时候不论谁来找我,我都会在周六给加台。一边是正常排队的患者,基本是完成检查就能手术,另一边是各种关系不等完成检查就住院……其实就是现在,我也没少了给小李塞这类患者。身不由已啊!”
梁主任微微颌首,用深有感触的同情语气接话道:“不仅是你,咱们省院除了杨卫华,现在没人敢说自己能百分百能扛得住压力、能够不顾忌外来因素的影响。说穿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说自己能做到,不过是我那几个孩子现在都能立起来了,我没有后顾之忧了。老谭的情况和我一样。他也没什么压力,所以我俩可以单纯从临床的角度考虑问题。”
梁主任的话弄得陈文强感觉啤酒都变苦涩了。
“老梁,谢谢你能体谅我。我现在是不能单纯从临床角度考虑事情。艹!早知今日,90年我就不会接手做什么院长助理。我当回外科大主任不好么?”
梁主任笑笑说:“当然不好啦。没你张罗,省院就没有今天的地位和成就。其实我和老谭也不是六亲断绝的人,同样也会在人情和辛苦费之前动摇。总而言之,我们俩还有个度,能做得相对比较收敛些,嗯,也就是原则上能过得去的选择。”
陈文强点头,表示自己明白、理解梁主任所言。
梁主任喝了一大口啤酒,接着就变脸了。他带着三分不甘、加快语速骂道:“但杨卫国那兔崽子,他上回坚持给只配上2个位点的患者做手术,那才是排斥致死的根本原因。你们都以为我是因为移植肾摘除的那例过意不去,老陈,我怎么可能会在那样的事情上想不开?摘掉的那个肾不是当场移植给另一个患者了嘛。你放心,我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想不开的。所以,你收回这移植决定权,我支持你。但你把这权利交给我嘛……”
梁主任噼里啪啦地说了这么一长串的话,端起啤酒杯一饮而尽。李敏赶紧给他倒酒。陈文强站起来伸手,示意李敏把装扎啤的大凉水瓶给自己,他要给梁主任倒酒。
白色的泡沫在啤酒杯上冒出去,梁主任赶紧说:“好啦好啦,都满了。你看你这浪费的。倒个酒还不如小李。”他趴在啤酒杯沿啜泡沫。
陈文强笑笑,给自己满上,然后端起酒杯对梁主任说:“老梁,我心里有这么一个想法,可能不适合现在各家医院争抢开展肾移植手术的无序现况。但我觉得啊,米国的那个移植排队虽然有不近人情的一面,但大家都遵守的规矩,也会少了无畏的损耗。我的意思是说,咱们国家暂时不能建立全国排队,但是咱们自己可以设置一条红线,要是没配上3个以上的位点,嗯,同血型的前提下,咱们宁可别做。你觉得怎么样?”
梁主任立即说:“我没问题啊。其实我觉得省城应该联合起来,至少咱们应该和医大那几个附属医院联合起来。他们的透析患者人数加起来比我们要多,或许我们在这儿只能配上3个位点的,他们有患者能配4个位点或以上呢。”
“梁主任,你不是要提高到配上4个位点才手术吧?”李敏震惊。据她得到的省院现有移植患者的配型资料,能达到这样标准的不到30%。
“这样术后出现排斥的几率会比较小。”梁主任对李敏说话的语气还是够平和的。
陈文强对李敏能及时说出自己的心中所想感到欣慰。他沉吟了一会儿,朝梁主任郑重地点头:“我去试试了。希望可以跟医大附院建立起交流来。”
这样的标准对患者有好处。但陈文强考虑到省院的肾脏供体来源尚未稳定,接着又说道:“老梁,换成2个位点怎么样?2个位点的供体,我们立即交流出去,哪怕等待时间长一点儿才能收回来。那个,配上3个位点就做肾移植手术,那是正常的配型标准。如果你要提高到4个位点以上,咱们的肾移植手术可能就要开展不起来了 。”
“随便你了。”梁主任很不满地答了一句。但他立即低头,喝了一口啤酒做掩饰,把追求最好配型结果,能有效降低术后排斥反应的话咽回肚子里。
他陈文强不懂这里的厉害吗?到底是院长要考虑的和自己不同。一丝讥诮的笑,未及在唇边露出就随着啤酒进肚了。
停了一会儿,梁主任调整好情绪才接着说:“单从泌尿外科归在普外,我就想把肾移植手术开展起来。也想多做几台肾移植。那手术好做,术后抗排斥也多少摸到一些经验了。不像你那换头术,八字还没一撇的。”
说到最后那句,梁主任的表情已经是心无芥蒂的玩笑了。
陈文强对梁主任提起“换头术”不以为然。那肾移植只涉及血管,甚至不带显微镜都可以完成肾脏动静脉与髂血管的吻合。可“换头”呢,如果是齐脖颈,不仅有血管还有颈椎、气管、食管等,最重要的是大脑的缺血时间、脊髓神经能不能完全连接。
要不采用把颅内容取出来,那难度就更高了,还涉及了更多的器官与供体做吻合。算啦,那换头术不仅仅是技术问题,还涉及到法理、伦理,涉及到不可回避的“长生追求”。
陈文强思及这些后只笑笑算是回应了梁主任。然后,他平和地对李敏说:“小李,你加油。我这辈子可能都看不到换头术成功了。”
李敏笑笑说:“好。我争取能在你们的有生之年完成这一壮举。”
梁主任大笑:“哈哈哈,老陈,那咱倆可以期望长生不老了。”
“是啊。到八、九十岁的时候,换个十八、九岁的身体,又可以再活一辈子。”
“脸呢?是换成别人的模样?还是满脸褶子的糟老头子配上一个年轻的身体?”老天知道,梁主任就是顺口说出来这话而已。
陈文强在心里暗啐一口,这老梁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李敏扑捉到陈文强微变了脸色,立即站起来给他俩倒酒,挡住了梁主任和陈文强的视线交流。
梁主任看着李敏慢慢将把剩余的扎啤分倒进自己和陈文强的啤酒杯里,打趣道:“老陈,别看小李喝酒不行,这倒酒的技术是练出来了。”
陈文强就开玩笑道:“这些年咱倆给她多少机会了!这要还练不出来,下次不带她喝酒了。”
李敏把剩下的一点儿扎啤底,倒进自己的酒杯说:“看一次当十次,做十次当百次,我记得呢。”
梁主任哈哈大笑,说:“就是这话!我和你老师当初也是这么练过来的。老陈,说句心里话,我是真的想多做肾移植几台手术。既可以救命还可以多挣钱。一举两得的好事儿,做多少都不嫌多。是不?”
陈文强闻言就笑着端起酒杯朝梁主任示意,李敏见气氛缓和就坐了下来。
梁主任接着说:“你看外科不管哪一科,每周都各有四个手术日。如果遇上推不开的人情,我们可以找李勤通融加台,或者是干脆填个急诊通知单。哪怕手术室事后算账,也不能把你我怎么地。是吧?”
“是。”
“但肾移植这就不是我们选择加台就能解决的问题。这涉及到供体。还有一个决定手术成功率的术后抗排斥问题。配型不到位,勉强手术了也没用。”
李敏见陈文强和梁主任能好好说话,一支扎啤也都喝得差不多了。她就拉开门出去要热菜。等她再回来,觉得梁主任和陈文强的模样是已经达成了协议。俩人言笑晏晏,不仅把酒杯里的酒都喝完了,连带午饭前的那些别扭都烟消云散了。
饭后,差不多到了下午上班时间了,陈文强去院长办公室休息,李敏跟着梁主任回去病房。仨人分两路而行。
梁主任就对李敏说:“小李,人是会变的。感觉到了没有?”
李敏思及陈文强和梁主任既往那互为脊背依靠的岁月,沉默地点点头。带着点儿伤感地说:“有些人情来头太大,我老师也拒绝不了。”
梁主任叹道:“除了人情还有钱。我和你老师到了这位置不差钱儿了。但是泌尿外科的那几个年轻大夫,可都是最缺钱的时候。杨大夫不是科主任,压不住那几个年轻的。我啊,接了泌尿外科是没办法。”
“嗯嗯,我明白你是为了我老师减轻负担。我想我老师也明白这点的。”
梁主任笑笑,接着说:“你老师啊,他不明白你也会去告诉他是不?”
“是。”
梁主任欣慰一笑。“我接手泌尿外科和烧伤,换来外科大主任这位置,哈哈,我和他也是变相的利益交换。”
“不是吧?这么说多难听啊。我老师把外科交给你,才能放心去做别的事儿啊。”
“行啦,你不用为他辩解。你到我这岁数就明白大家心里都是明白的。” 梁主任停了这话题,提醒李敏道:“小李,你老师把科里的事情都托付给你了,你要当好家,别管每周有多少手术,该做的你安排,差半点儿你也别勉强。千万别被只看中钱的人影响了自己的决定。耽误了患者,你们科没人为你分担责任,最后会影响你自己。”
“是。”李敏重重点头,表示自己领会了梁主任的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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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想加更
可没做到
摊手
游泳(番外17)
719游泳(番外17)收藏4345—97.7.19w6
李敏回到主任办公室, 先端了盆去水房洗漱,回来就见自己的手机在白大衣兜里震动不停。拿起来一看是严虹的电话,她按下手机来电, 用内线电话机拨打产三办公室,严虹还没到科里。她又打去严虹家。
“彩虹儿,什么事儿?”
“你在哪儿呢?”
“科里啊, 办公室。”
“那怎么打你办公室也不接听的。”严虹抱怨:“中午我等了你老半天。有事儿跟你说呢。 ”
“临时出去吃饭了。你下午不上班?”
“我下午窜休。谁那么大的面子, 能请得动你出去吃饭啊?”严虹语含揶揄。
“我老师和梁主任呗。不然你以为还能有谁!你家潘志知道中午商量那个移植,他俩不痛快了。你找我什么事儿?”李敏的眼睛看向石主任给的那叠心脏移植资料上。
“那你是得去。哎,敏敏,潘志说看到眼科杨卫华的手机挺漂亮的。比咱倆手里这个好看, 你注意到没有?”
“嗯, 我看着了。样子差不多,但更小巧玲珑, 那红色真挺好看的。不过我没看到有卖的啊。”李敏遗憾。
“你天天都闷在医院, 有卖的你也不知道。那个中午我问过杨卫华了,她说那是爱立信的最新款768, 是张曼玉做的广告。你要不要换?我下午想上街去逛逛。”
“那你帮我带一个了。你自己去拿我的卡吧。”
外科大夫基本是有手机的。年龄大的多数是诺基亚2110,黑灰色的, 能把天线抽出来。一部分年轻人用的摩托罗拉。但她和严虹去年底才换的爱立信788,是刘德华做的广告。可不论刘德华还是张曼玉做广告,李敏直觉自己更喜欢的是杨卫华手里的那款手机。
“还在老地方?”
“嗯。” 李敏思及788买的时候上万元, 这个768也不会便宜了。“不够你帮我添上,回头我再给你。”
那卡是俩人一起办的牡丹卡、长城卡, 每张额度都只有五千块。就在书橱底反贴着。这种藏存折的方法还是好几年前尹主任教的。
“那你手里的788准备怎么办?”
“先看看穆杰要不要, 他那个太大了, 看着就觉得不方便。他不换的话就给我妈妈。”穆杰用的是诺基亚9000, 是去年甫上市就托人在深圳买的,死贵死贵的,但穆杰爱得不行,还立即将才到手的8110转送给老丈人了。
手机在李敏看来能打电话就可以了。但穆杰给李敏演示9000的正面屏幕在侧面翻开,不仅配备了电脑的全键盘,俨然就是一台能上网的小电脑。
“能上网,能发邮件。”
穆杰还说那手机有什么划时代的意义。到在李敏的眼里就是又沉又大。难为穆杰的十根指头,在方寸之间的小键盘上翻腾。
“我也是这么想的。”严虹在电话笑。“潘志说我要换768,让我把788给他。把他的8110给我爸爸。”潘志现在用的是诺基亚的滑盖机8110,之前的2110送给他大哥揽活用了。
李敏笑着说:“是应该。那么大的黑手机,不嫌难看放衣兜里还嫌沉呢。就适合上班拿公文包的。”
“是啊,你说的没错。那我这就上街了,有事儿咱们电话联系。”
“好。”
*
李敏撂下座机翻看了一下手机的通话记录,发现就自己去水房的这一会儿功夫,还有个杨卫华的电话未接。就在严虹前面。她找自己什么事儿?看看已经到了下午的上班时间,李敏不敢耽搁,立即打去杨卫华的办公室。
“杨姐,你找我?我刚才去水房了。才看到有未接来电。”李敏把自己的歉意通过电话线传过去。
“嗯,没什么要紧事儿。中午严虹找我打听手机的事儿。我这款手机是从香港带回来的,我手里还有一个,你要不要?”杨卫华的声音还是一贯地平淡。
要不要?李敏敢不接杨卫华的橄榄枝吗?她有资格跟杨卫华说不吗?她可不敢跟杨卫华倔什么你不要钱我就不要手机的话。那是不识抬举!换了自己老师都未必敢呢!
她立即用高兴的语气回答:“要!可杨姐,我没有港币,只能给你人民币了。”
“别人送老孙的,我还能跟你收钱啊。你要就现在来我办公室拿。”杨卫华说完撂下电话。
这事儿搞的!把李敏对新手机的喜欢都冲淡了几分。说心里话吧,李敏是情愿给杨卫华现钱的。这几年杨卫华两口子往神经外科送了好几个患者。都是那种检查不全、还不想排队的。每次陈文强都痛快地答应了,然后李敏就得想法设法地把事情办周全了。
但杨卫华是谁?还是乖乖地趁着科里的没事儿,马上过去拿了。
她经过护士办公室,对责任护士交代:“我要去眼科走一趟,有事儿你call我。”李敏带着医院给各科主任配备的bb机,这个bb机的汉字显示只有12个字,但足够通知紧急情况了。
池咏波听说李敏要去眼科,立即放下手里在看的病历走过来。
李敏就对他说:“小池,你不用跟我去眼科,我马上回来。小路,科里你看好。”
“嗯。”俩人同时答应了。
*
杨卫华的主任办公室是17楼每层都有的那个半间,神经外科和多数科室一样,拿它用作护士休息室了。但这办公室里只有一套办公桌椅,再没有其它的,看起来也不觉得压气。
见李敏来得挺快,杨卫华的高兴直接反应在她的行动上。她打开一头沉的柜门给李敏拿手机,还对她说:“我前几天换手机的时候就跟老孙说,红色还是你适合这样的小姑娘用。”
“杨姐看起来也没比我大几岁的。”李敏真心佩服杨卫华。她这几年不仅是工作出色,而且7年的时光流走了,她反而比自己刚到医院的时候看起来还年轻漂亮了。
杨卫华把装在黑色塑料袋里的盒子掏出来,对李敏说:“你看看,原装的,我都没拆封。”
李敏挺自然地接过,三下两下拆开盒子,把红色的手机掏出来把玩。真心地赞道:“真漂亮啊!比黑色的好太多了。要不是得充电,我都想现在就换卡了。”
杨卫华笑着看李敏欣赏手机,等她把手机放进盒子里,就帮她撑开塑料袋,说:“今天严虹不给我打电话,我都忘记老孙让我给你带手机的事儿了。这是在香港才上市的,咱们这儿差不多得年底才有卖。”
李敏马上送给杨卫华她想要得意的笑脸,她说:“那我比别人可早了半年。谢谢杨姐了。”
“不客气。这几年也没少给你添麻烦。”
“看杨姐说的,那不都是应该的。那个杨姐我回去了,科里的患者多,下周好几个要做手术的。”
“好,你回去吧。知道你们科离不开你。”杨卫华把李敏送到门口,看着李敏提着塑料袋走远。心说幸好严虹打来这个电话,不然自己还不好找借口把手机送给李敏呢。
得了这台意外的手机,李敏也没给严虹打电话,不去败严虹逛街的兴致了。她踏着脚步轻松地回科里。
*
因为有游泳的事儿吊着,穆彧下午没用更多的提醒,就顺溜地先完成了老爷子的计划。然后吃了晚饭就说:“太爷爷,我去游泳了。我妈妈同意的,小芳姐姐带了浮板。”
老爷子就很想跟去。
陈鸿雁立即说:“爷爷,这天这么热,游泳池那儿人多,地面肯定会跋的很多水。一会儿我大爷和我爸回来了,该担心你了。”
三劝两劝的,陈鸿雁把老爷子劝住了。但老爷子让她陪小芳带穆彧去。还叮嘱孙女说:“你别光顾自己,你看好穆彧。”
“我肯定看好他。”陈鸿雁赶紧应下来,然后看着小芳又点了一遍东西,才各背了一个双肩包拉着穆彧离开。
说起游泳这事儿,源于前年的夏天特别热,热得人感觉像在蒸笼里一般。穆杰打听到省城的某个五星级的宾馆有游泳池,条件挺不错的,就想在周日的上午带李敏和穆彧去。
李敏头天晚上挺想去的,但听完穆杰讲他们武装泅渡的训练和要求,她就不怎么想去了。
“去水里泡泡,我小时候不等入夏就天天在河里了。”
……
“去啦,儿子这么大,也该学游泳了。”
三说两劝的,终于把李敏从家里起出来了。李敏不想去的原因是因为她的游泳水平。她一口气能游20米。不错吧?嗯,但是呢,她得在儿童池里游。20米游完了,就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张大嘴拼命喘气,是那种再不让她站起来,马上就要憋死的模样。
穆杰还是第一次见到李敏这样“会”游泳的,他愣是差点儿把穆彧脱手了。
“你这叫会游泳?”他吃惊地问。
李敏抱过挣扎不休的儿子,检查他的浮板后放他到水里。很肯定地朝穆杰说:“是啊。我们学游泳那年,考试我还得了满分。游完20米就满分。我不用换气就能游完。我肺活量够。”
穆杰深呼吸,把训练新兵武装泅渡的训导态度收起来,用哄穆彧吃饭的语气说:“换气很简单。比如蛙泳,你双手外分向后、向下滑水时,脑袋会自然浮出水面,然后利用双肘夹水的瞬间,收腹挺胸,就跟投篮一样,可以有一个空中滞停,足够你换气的了。走,咱们去深水那边。我包你几分钟就能学会了。来,把穆彧给我。”
李敏有点儿害怕深水池,她嘟囔:“什么空中滞停啊。那不科学。”
“水中停顿,是利用划水的冲力和浮力,在水里找到瞬间的平衡。回家我再给你推导,那是有足够的物理学根据。”
李敏找借口说:“儿子谁看啊。我带他就在这面玩一会儿好了。你自己去那边游吧。”
穆杰把在浅水池里扑腾得非常欢实的穆彧提溜出来,夹牢在怀里说:“儿子,咱们去那边的大池子,那个池子游起来才棒呢。”
穆彧知道什么啊,他搂紧爸爸的脖子,使劲催妈妈快走。李敏扭扭捏捏地被穆杰揪到深水区。一家三口准备在救生员的高凳子处下水,李敏坚持那块儿好。
穆杰笑笑,也不说破她的小心思。
救生员看看李敏那样子,就判断她是个没深水区游泳水平的。但他指着背浮板的穆彧说:“这孩子太小了,还是去儿童池那边玩吧。安全!”
其实他更想说你们一家三口就是都戴了游泳镜,也还是去那边玩吧。
听听穆杰怎么回答的——
“他会游泳,在娘肚子里就一直泡在水里的。没事儿。”
救生员立即从高凳子上下来。这男人看着气势挺足的,可这话说得怎么有点儿二百五呢。自己还是准备好下水,必要时候帮这二百五分担一个了。
李敏手扶梯子慢慢往下走,穆杰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捂住孩子的口鼻,“噗通”一声跳进池子里了。
捂着孩子口鼻跳“冰棍”,令救生员的心立马揪起来,心说这是亲爹吗?可穆杰立即从水里钻出头来。他踩水露出胸部,松开捂孩子口鼻的手,爷俩的大头小脸基本一样……父子俩步调一致地甩头、抹脸上的水。
救生员看看穆杰踩水的水平,看看孩子后背的浮板,转身爬回到高高的观察凳上去坐着了。但他的视线始终落在战战兢兢的李敏身上。
李敏拽着栏杆向穆杰发狠:“你呛着孩子啦!”
穆杰松手,托起穆彧的下巴,穆彧欢快地在水里划动。小人儿还挺快找到平衡的窍门。穆彧一边踩水一边对李敏招手:“你看他这不是挺好的。”
看着儿子没事儿,李敏迟疑地下到最后一阶,水面到了她颈下10公分之内。
“下来,你往我这面游。就按照你原来的动作游。”
李敏深吸一口气,脑袋钻水里往几米外的穆杰游过去。突然间,她的红色泡泡游泳衣背被揪住,穆杰把她提溜出水,还在她耳边喊:“换气。”
这下李敏不仅是头部,上半身都出水了,她立即张开嘴大喘气。然后在“闭嘴”的口令,被穆杰按进水里。
穆杰的力气太大了,李敏立即呈头朝下脚朝上的体位。游泳池底的瓷砖清晰可见,李敏心慌慌地赶紧使劲儿往上划水。什么收手、推水、夹水、蹬腿的动作要领,她全都抛到脑袋后面了。她一心只想往上,她就想尽快浮出水面。
就在她觉得自己要没气的瞬间,又被穆杰提出水面了……几个来回后,李敏不怕再被按进水底,她能够自己划拉出水,勉强可以换气了。
“不错。是不是学会换气了?”穆杰夹着儿子,掐着李敏的胳膊往池边来,还不忘教她踩水。“你两只脚往外下使劲儿,手往外下划水。”
李敏知道自己不可能呛水、不可能被“淹死”,胆子就大起来。她让穆杰松开自己的手臂,双手划水、双脚去踩水。她的愿望是好的,但人嘛,一下子就直溜溜地沉下去,空余刚才划水的两手,在水面招展了。
她只来得及闭上嘴巴,救生员只来得及从高凳上站起来,人就立即被穆杰掐着肩膀提溜出水面了。
心有余悸的李敏,踩在梯子上、把住栏杆不肯再松手。美名其曰:“我看你教穆彧游泳。”
穆杰哈哈一笑,把穆彧的浮板摘了、扔给李敏,然后他一手托着穆彧的肚子,一手垫在下巴那儿,松一下、托一下,由着穆彧在水里扑腾。就在李敏的视线里,没多大一会儿的功夫,穆彧轻松地学会了换气,欢快地不带浮板游水了。
95年的夏天过去了,96年的夏天过去了,李敏的游泳水平还是别碰她,她自己能游、能换气。但用穆杰的话说:“假换气。谁横着游20米喘成你那模样?!”
97年六一,穆杰发狠这个夏天一定要教会李敏游泳:“儿子都能连游完100米了。”
李敏也下决心学会游泳。
但是……
游泳(番外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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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吧, 1997年的夏天过去一半了,李敏突然意识到这世上的有些事儿,即便只涉及她个人呢, 都不是光靠主观愿望加努力就可以完成的。
穆杰给李敏的游泳进度下评语:不够狠!明明半小时就能解决的问题,拖了三年,还不准别人说。还一说就翻脸。
但这不是自己的兵……
现在穆彧长大都明白事儿了, 连他都知道不能说妈妈不会游泳。而且游泳这事儿吧,成了一家三口周末都热衷但不能说破奥秘的活动。
……
李敏下午都在办公室看心脏移植材料。
快五点的时候, 穆杰打来电话。“敏敏, 我马上就上高速了。”
“那你到游泳池那边接我和儿子吧。”
“行。”
“你慢点开。开车别打电话。”
“好。”
和穆杰、小芳联系过以后, 李敏收好还没有完全琢磨透的材料,打电话去大夫办公室, 通知路凯文准备提前查房。提前查房好啊,能按时下班呢。路凯文立即招呼进修大夫和池咏波。
没有实习生, 李敏遵循治疗查房的惯例, 速度极快地往前推。快完结了,陈文强打电话过来了。
李敏一看手机上的显示, 立即按下接听键。
“老师, 我在查房。”
“科里患者有事儿没?”
“没有。只剩下周要出院的没查了。”
“那我不过去了。”
“嗯。”
“记得把交班本写好,把值班安排好。”
“是。”
听李敏拿着手机叫老师, 站在李敏身边的进修大夫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往后退了半步,然后就踩到另一个进修大夫的脚。
被踩者疼得直抽冷气,夏天啊,男人都是光脚穿凉鞋的。可是在肇事者歉意的目光下, 在科里主任查房、院长来电话的情况下, 难道还能学街边闲汉骂几句不成?忍着了。
李敏跟陈文强通完电话, 继续看患者。至于俩进修大夫之间的那些,李敏作为上级医院的科主任,有足够的资格忽视他俩。
这俩进修大夫,一个将在8月底完成进修计划离开,另一个是春节后进科的,属于刚刚能上手的。这个月没有实习生,俩人的机会多起来,也就没了前几个月的明争暗斗。手术量的增加,连带着他俩与路凯文的关系都融洽、亲近了很多。
李敏只管看他们负责的患者,间或给池咏波讲几句,很快就结束了这一周的工作。
回到办公室,李敏就招呼路凯文:“小路,你把交班写了,写细一点儿。”
“好。”路凯文答应。
“你俩今晚谁住科里?”李敏问那俩进修大夫。
俩人异口同声:“我在。”
“都在也好。有事儿赶紧找夜班带组的主任了。”
“是。”
“好。”
省院晋完正高的老主任们,都已经开始值二线班,可以放心地在家睡觉了。现在能在夜班带组的副主任医师加起来有十三个,人数够多了,蛮可以一个月值两夜班了,但最后还是被陈文强和梁主任根据主任医师的人数,对应编成了七个小组。
每组一个二线班的主任医师领头、两个副主任医师加上一个主治医,然后是进修大夫和实习生等。这样的排班,最大限度地保证了临床医疗安全。
至于谢逊这个正高,也被编到夜班带组的队伍里。也不知道梁主任怎么做通他思想工作的。反正他跟骨科的王主任(二线班)一组,然后他那组还没有副主任医师,但主治医师就真的是资深者了,是胸外科的王强,眼看着就要晋升副高了,然后另外两个主治医分别是骨科的小金,还有急诊科的小汪。
这组少了副主任医师,但是也说得过去。
这样的值班小组组合,且有谢逊这个正高不挑头反对,其他人哪怕明白梁主任的意思,这排班短时间内不会变动,也都接受良好。
李敏排到和骨科顾主任一组,他们这组的二线班是梁主任,主治医师是去年刚晋升的普外张友道,急诊科那边则给他们配了小曹。他俩与路凯文是一届的。
总而言之,各组的实力细究起来相差不算大。但唯一让在病房工作的大夫们腹诽的就是全国实施两年的双修日,在省院各住院病房居然像没这么一回儿事儿似的。
已经两年多了,他们还是每周六天的工作日。
有意见的人很多,刚开始提出来的时候,梁主任替陈文强挡了一波。
“主管大夫在手术后48小时不去看患者?不想在病房待着就去门诊。门诊是五天工作日。想去分院的门诊也行。”
但话虽然是这么说了,在劳动法、合同制、养老金等新概念的冲击下,各科还是逐渐削减了在周六安排的择期手术数量,然后慢慢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周六不再安排择期手术了。
而院办对病房的医护人员考勤也放松了,不再查迟到、早退,仅限周六这天。但在周六白天,病房住院患者还是实行谁的谁负责的原则。
唯一没怎么变化的是李敏、严虹和潘志等后提拔起来的、年轻的各科室副主任。尤其是他们仨,还是会和正常工作日一样在7点15前到岗,那种被委以重任就要担负起科室工作的责任感,让他们没法做到查完房就走。
其实有时候是想走也走不成。与其刚到家就被找回来,还不如在科里坐着看书呢。
这不,李敏洗完手,也就着路凯文捧起来的交班本看过了、签字了,护士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
李敏对路凯文说:“行了,可以下班了。”
但是正交接班的护士却喊:“主任,你电话,潘主任找你。”
“喂,我李敏。啊,是潘师兄,什么事儿啊?”
“师妹,石主任来电话,说是今晚做手术。他大概是7点能回来。”
李敏愣了一下,然后问:“我老师知道吗?”
“不清楚。石主任才打过来的电话,他只让我通知你。”
“嗯,那我给我老师打电话,然后去你们科。”
“你别过来了,我这就接孩子,然后回家吃了饭再回来。”潘志有他自己的安排。
“好吧,我知道了。”
李敏先打电话给陈文强。打了两三次才打通。
“老师,石主任打电话回来……”
“嗯,我知道了。你回家去吃饭吧,7点钟之前回科里了。那资料看了没有?”
“看了。”李敏只能回答说看了,幸好今天下午没事儿。
回到办公室,李敏脱下白大衣、打开卷柜,想想又打电话给梁主任。
“梁主任,你那个肝移植做不做啊?”
“做啊。我在等你谢师兄回来呢。”梁主任的情绪很好。
“那肾移植的……”李敏小心地问。
梁主任在电话的那一端大笑着说:“谁的位点配上的最多就归谁。没规矩不成方圆。你老师说了他不干涉我的。你放心吧。”
“嗯嗯。”
李敏开心地撂下电话。可不想再看到他俩起隔阂了。她有时候都想自己老师多余任命外科大主任,几个病房主任各管各的不够吗?又不是舒院长那时候,几个院长都没有外科出身的。
她曾把这个想法说给穆杰。穆杰知道李敏担负的工作份量,曾给她分析:“大概是陈院长的行政事务多、他自己忙不过来,他是想让梁主任替他把外科看好吧。”
李敏当时觉得有道理,内科有院长助理关岚统领大内科的,外科有个凌驾其他科主任之上的大主任,也是说得通道理的。
可就没想到梁主任为器官移植的事儿,跟自己老师顶牛好几次了。好在俩人这回终于达成一致意见了。
*
李敏回家,先给小芳的bb机上留言,让她转告穆杰自己晚上有手术。然后把新手机充上电,再去严虹家吃晚饭。
“敏敏,手机没买到。移动、联通都没有。”严虹累了一下午,有些垂头丧气的。
“那就再等等了。或许到年底就有了。跟788似的。”李敏安慰严虹。然后趁机把杨卫华给自己手机的事儿说了。
严虹就很感兴趣地问:“怎么样?漂亮不?”
“漂亮。在我床头柜那儿充电呢。吃了饭过去看。”
“好。”
“你下午买什么了?”
“什么也没买。天太热了,营业厅里乱糟糟的,全是排队交电话费的人。你说什么时候能够像bb机那样,一次交一年的啊。”酷暑下奔波还一无所获,才是严虹疲惫、情绪不好的根本原因
“或许以后就会了。bb机开始不也是每个月交钱的。”潘志插话安慰严虹。
小艳给潘嘉夹菜,笑着说:“虹姨,今天是礼拜六,都休息。你今天去移动那儿,肯定人多。我都是选工作日过去缴费,送了潘嘉就过去,正好赶在他们刚开门的时候,都不用排队的。”
严虹被小艳说的一愣,她自嘲道:“我都忘记现在是双休日了。哎,敏敏,你家穆杰是不是有双休啊?”
“他们是隔周双休。对了,潘师兄,待会儿的这例移植,你们石主任有没有说是选择哪种方式?我看他给的材料,是不是这回先采用原位移植,手术似乎比别的方式简单。”
“他没说。那些材料你看完了?”
“看完了。今天下午全用来看那些东西了。有一些地方,不是很明白。”
潘志立即笑道:“别看我,我也是今天上午才拿到这些资料的。这一天也都花在那些资料上了。到时候石主任让咱们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
李敏只能点头。
“你们今晚要做心脏移植?”严虹问。
“嗯。我才问了梁主任,他说肝移植也做,他等谢师兄回来开台。”
“那不得半夜去了?”
“看什么时候通知的谢师兄了。”
“潘志,你们这个手术会做多久?”
“不知道。”
“平均呢?”
“十个小时吧。”
“那不得一夜不睡了?”
“唔,差不多了。”
“那你俩吃了饭就赶紧回科里先睡一会儿了。”
“不急。”李敏放下筷子对严虹说:“走,先去我家看768。看完之后我再走。”
“那我就先回科里了。”潘志捧着饭碗跟李敏说话,又对严虹招招手,说:“我明早回来的要晚,不用给我留早饭。”
“嗯。敏敏,你呢?”
“我吃小米粥,我给穆杰在冰箱上留纸条了。”
“对了,你明早不过来吃饭。看我今天都糊涂了。”严虹自嘲,抓了钥匙跟在李敏的后面。及至进了李敏家,她才问:“苏姐说明天把她家的钢琴给你,怎么回事儿?”
李敏便把钢琴的事情汇报了,也把自己这些年欠了谢逊和苏颖的说了。
“那你是应该要这钢琴。”严虹支持李敏。她把玩正在充电的768问:“你看杨卫华都送你手机了,你说我该赞助苏姐多少钱买三角钢琴?”
游泳(番外19)
721游泳(番外19)收藏4403—97.7.19w6
李敏把自己要用穆彧压岁钱的借口告诉给严虹, 还与严虹解释道:“彩虹儿,不提我在急诊时苏师姐的帮忙了,就是谢师兄头几年教我的也不比梁主任少。这些你都知道。可这些年过去了, 我也没什么机会还人情。他父子俩那么想买三角钢琴,我就帮一把。嗯,反正我家穆彧每天要去他家弹琴的。”
严虹被李敏的最后一句话说笑了。她放下新手机,跟着李敏去洗手间,李敏漱口她说话。
“那我这次就不好跟你一个理由掺和了,我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不然就再等机会。对了, 敏敏, 你什么时候方便问问陈院长, 院里有没有再盖宿舍楼的打算。我们科的小雷她们, 都住在筒子楼呢。小雷还住在阴面的。”
“行啊,我找机会了。得等方便的时候。”
“你别勉强, 机会合适你再问了。”
“好。其实我们科路凯文也念叨过这事儿。但你也知道他去年没报考, 今年就不怎么敢往我老师跟前凑了。唉!听说他家的那孩子还有点儿不好带。”
“他家的那孩子,我最近看着了一次, 长得还挺不错的。好好养养, 也不会比潘嘉差的。”
“嗯嗯, 那就好。”李敏含糊地答应点头。
“对了, 小凤晚饭前给我打电话, 说她那一室一厅这月底能空出来了……”严虹跟过来就是要把这事儿告诉李敏。“我看她那意思是想让我问问我们科小雷要不要租。”
冷小凤的那一室一厅,现在就是她手里的招财树,每年只租给要考初中或者是中考的。
“真的?那, 你一会儿看着小凤先跟她说一声, 让她等我的消息。我去问问路凯文要不要, 我觉得他会租。怎么小凤那一室一厅也比在筒子楼好,路凯文又不差租房子的那点儿钱。”李敏满口牙膏沫。
“那是。路凯文怎么也是外科大夫的。不过筒子楼一个月才收三块五,水电免费,小凤那房子一年是3000,还要交一个月的押金,至于不能在墙上钉钉等很多要求,你也听说过的。”
李敏点头,含糊地应:“嗯嗯。”
“上一家把屋子里搞的太脏,小凤找后勤刷墙,就从押金里出钱的。这家没听小凤张罗要刷墙,估计是没有。”
“3000块钱也不算多了。怎么也比在筒子楼好。他家那孩子也快到满地爬的时候了。”
“是啊。我跟你说现在筒子楼也一房难求的。我们科护士说没十年以上的工龄,别想弄着间筒子楼。临床大夫也要三年以上的工龄、双职工的。她们都说赵院长卡得非常严,根本不给任何人通融。”
“赵院长也没办法。我听说今年再来本科生,都得住八人一间的寝室了。要不是各科还有值班室好住,得逼疯小大夫、小护士们的。” 李敏洗漱完了,在冰箱的报事贴上加了两句话,就准备回医院了。
“也就你们外科还能保住主任值班室了。我们产三的值班室变病房了,我的办公室变值班室了。”严虹抱怨:“妇产科现在就一间主任办公室。我们五个主任挤在一起,没比各自科里的大夫们宽松。”
妇儿中心大楼同内科中心一样,都是12层的高楼。刚搬进去时看着挺宽敞的,今年春天又恢复到有走廊加床也难求的局面了。
尤其是儿科,到了小儿多发病的季节时,占用了五层病房的儿科,跟儿科在17层住院大楼里,只有一层病房的拥挤情况是一样的。也不知道计划生育这么些年了,怎么还感觉孩子越来越多了。
至于妇产科,好像不拥挤的时候不存在。妇科是由苏颖副主任负责,有妇一、妇二两层楼,但每层楼只有组长;产科分有一、二、三病房,各有一层楼及一个副主任。当然了,妇产科的大主任还是原来的李主任。
李敏拿起书包,说:“我们科的值班室也就剩一个了。放了4张上下床,等实习生进科时,每天都没空床位。你家潘师兄他们的也是一样。要不是我老师坚持,你当外科各主任办公室还能保住啊。”李敏掏钥匙锁门。
严虹笑道:“留你们那个主任办公室,那是为了值班的副主任医师能精力充沛地领组干活,他怕出乱子了。”
可不就是这么回事!话毕,她回家,李敏下楼。
李敏到了科里,先打电话去心胸外科,跟值班护士和潘志交代自己在科里等通知。然后又跟自己科里的夜班护士温暖交代:“我去办公室睡会儿。今晚可能有移植手术,到时候你喊我。”
“嗯。你放心睡了。”温暖答应下来。“到时候我去喊你。”
“那我就把电话拔了啊。”几年处下来,李敏还是很相信温暖的。
“好。”温暖笑吟吟地答应了。
她的笑容看起来很有传统意义上的贤惠女人感。
这几年她妹妹结婚了、生孩子了,弟弟也从技工学校毕业了,但是她仍孑然一身。不知道有多少人给她介绍过对象,但她一直持回避的态度。具体原因不详。科里只有少数人知道温暖在拿下函授的大专文凭后,函授本科已经考过去三门了。
*
李敏在主任办公室开睡,那边穆彧在泳池里开始欢快地玩水。游玩5个来回,到了他可以随便玩的时候了。别看只有他一个孩子在深水区,还被陈鸿雁和小芳限定在靠边的泳道,哪怕带着浮板,都没能限制得了他去尝试那些大头朝下的动作等。
小芳不敢靠得太近,她怕穆彧的突然袭击。她知道自己只要看住穆彧不解开浮板就行了。其实穆彧就不带浮板也没有危险的。
陈鸿雁游完1000米,笑着跟穆彧玩踩水比赛。高凳上的救生员和盯着穆彧的小芳都松了一口气。
救生员是看着穆彧学会游泳的,时间长了也知道小芳在穆家的地位。他看陈鸿雁的水平尚可,觉得自己不需要再紧盯着穆彧了。于是,闲着没事儿就问小芳道:“他爸爸妈妈怎么没来呢?今天怎么换人带孩子了。”
“他爸爸妈妈一会儿过来。”
“那是他什么人啊?”
“姨妈。”
“看起来倒不像。”
“怎么不像了?”
“亲姨妈能自己去游泳,看着外甥儿自己玩的?”
小芳梗住,答不上话来。
那救生员就继续说:“倒是上回的那个老爷子,看起来更在乎孩子一些。”
小芳不高兴,然后就假意看bb机,离开救生员坐着的高凳。等她从包里翻出来bb机了,才看到李敏半个多小时前的留言。她赶紧过去找陈鸿雁。
“雁姨,敏姨说她晚上有手术,穆叔过来接我们。”
“噢,几点了?”
“快七点半了。”
听说快七点半了,陈鸿雁就商量穆彧起水,她有些累了。
“穆彧,咱们上水好不好?”
穆彧听说爸爸过来接,立即晃着脑袋说:“不上。我要在水里等我爸爸。”
小芳看看腕上的电子表说:“穆彧,还有不到十分钟就七点半……”
“我妈妈没说今天要七点半上水的。”
陈鸿雁劝说穆彧:“你爸爸还得挺长时间才能到的。”
“那我们正好在水里玩。”穆彧的兴致非常高。
陈鸿雁转转眼睛,对小芳说:“我听说大堂那儿的冰激凌挺好吃的,你想不想吃?”
不等小芳答话呢,穆彧立即抢着说:“雁姨姨,我想吃。”
“那你得出水啊。”
“咱们再玩一会儿,好不好?就一会儿,然后就去吃冰激凌。”
陈鸿雁显然跟穆彧待在一起的时间还短,她眼看着穆彧的一个“一会儿”接另一个“一会儿”,一直拖延到穆杰走到游泳池边了。
“爸爸。”穆彧高兴极了。他立即第一时间把胸前的安全扣解开,把浮板脱下来扔到游泳池边,欢快地大叫:“爸爸,你下来啊,咱们俩比赛。”
穆杰朝陈鸿雁打过招呼,笑着把儿子从水里提溜出来。“你怎么还没出水?你妈妈说你可以玩多久来着?你是不是早过了上水时间了?”
穆彧踩着小芳放在脚下的拖鞋,任由小芳用大浴巾把自己裹起来,笑眯眯地回答父亲的问话:“爸爸,我妈妈昨晚忘记和小芳姐姐说了。”
“你又钻空子。” 穆杰弯腰把儿子抱起来,转头对小芳说:“我带他去洗澡,你把衣服拿到门口等我。”
“好。”小芳提着浮板,跟陈鸿雁往女更衣室那边走。
陈鸿雁看小芳把装有穆彧换洗衣服的塑料袋掏出来,就问她:“姐夫能给穆彧洗澡吗?不会整一身水的?”
“不会。穆彧不敢跟他爸爸调皮。他自己会洗澡的。”
“他自己会洗澡?”
会洗澡的穆彧,自己站在水龙头的下面,按着父亲的要求在身上抹好了泡沫,然后闭着眼睛、用两只胖爪子在板寸的头发上来回划拉。
“左边的头发。” 穿着军绿四角裤的穆杰,站在儿子身前半步远,只发指令不动手。
小人儿很听话地去搓左边的头发。
“好了,我开水了,不准睁眼睛啊。”
“嗯。”穆彧乖极了,完全没有昨晚李敏给他洗澡的皮劲儿。
穆杰打开淋浴喷头,看着儿子在水流下似模似样地腆着肚子冲洗泡沫,心里全是自豪和骄傲。看看,我儿子多厉害,都会洗澡了。
等陈鸿雁再见到穆家父子俩,发现穆彧挺乖地□□干爽爽的穆杰拉着手走。穆杰根本就没有李敏昨晚给穆彧洗澡、被淋成水鸭子的半点儿狼狈。
李敏是图意什么啊?
陈鸿雁想不明白为什么母子俩昨晚洗澡会洗成那样子。
游泳(番外20)
722游泳(番外20)收藏4418—97.7.19w6
穆彧先送陈鸿雁回家, 然后载着小芳和穆彧回家。等到家以后,穆杰就吩咐小芳:“先给穆彧熬一碗姜汤。”
小芳应了一声,立即去厨房忙。
“爸爸, 我不喝姜汤。我没感冒。”穆彧一路都在撅嘴, 为那没吃着的冰激凌生气。
穆杰洗手, 先耐心地跟缀在自己腿边当挂件的儿子讲道理:“这次的姜汤不是因为你感冒才让你喝的。是因为你在游泳池里泡得太久了,怕你着凉了。儿子,你妈妈规定你只能在水里玩一个小时, 原因跟你说过,后果也跟你详细讲过,你还记得吗?”
穆彧转着眼睛说:“记得。会感冒、会拉肚子。但那是冬天。现在是夏天。”
“冬天游泳池里的水温是26度, 那时怕你着凉。但现在夏天泳池的温度也没超过26度。相对你的体温来说,还是凉的。不然你到水里怎么会觉得凉快。记得你的正常体温是多少不?一会儿让小芳姐姐给你拿体温计测一下。”
穆彧不想量体温,那多麻烦啊, 五分钟之内要一动不动的。关键是量了体温也不能免除喝姜汤啊。可自己现在没感冒也没拉肚子,干嘛要喝姜汤啊。
不想喝!
小人儿开始磨牙:“爸爸,我先不喝好不好?我这回肯定不会感冒的。我都长大了, 现在不怕凉了。”
“姜汤只是预防的。你要是病了, 那就得吃药了。”穆杰去厨房搬饭桌子, 摆凳子。穆彧跟在他腿边来回晃荡。
绊脚。
小芳把姐姐给穆杰留的饭菜端过来,又把用奶锅煮好的姜汤倒进碗里。
“穆叔, 吃饭了。”
“好。”穆杰慢慢吃晚饭, 时不时抬眼看对着冒热气的姜汤皱眉的儿子。这小模样, 怎么看怎么可爱。
穆杰吃完饭了, 小人儿面前的姜汤也没多少热气了。他在小芳捡走饭碗菜碟后, 笑着催儿子:“儿子咂, 赶紧喝了。拖延是没用的。”
穆彧不甘心地做最后的挣扎:“爸爸, 你先看我一晚上呗。我不会生病的。真的。”
穆杰立即严肃起来。他板着脸拒绝。“不行。”
“我真不会生病的。”
“万一呢?你要是病了,等明早你妈妈回来,你一个人的错误,变成我们俩的错误,最后演变成三个人忙碌,你一个人遭罪。赶紧喝了。”
我可不想跟着你挨罚。
“我妈妈昨晚没说。”穆彧鼓着脸颊跟父亲讲道理。
“你妈妈没说什么?”
“没说今天只可以在水里待一个小时。”穆彧理直气壮地梗脖子。
“你妈妈定一小时规矩的时候,可说了夏天可以改动?”
“也没说不可以改。”穆彧觉得自己很有理。
穆杰拧起眉毛——这娘俩强词夺理的架势简直一模一样。他的耐心告罄了,立即沉声对儿子说:“穆彧,两个选择:一、你自己抱碗喝;二、爸爸捏着你的鼻子灌进去。你要哪个?”
穆彧气得变脸:“爸爸!你不讲理!我要给姥姥打电话。”
穆杰气得咬牙,这小子好不好地就告状,哪里像个男人样。“你以为你姥姥会支持你不喝姜汤吗?你小子是不是忘了你妈妈不爱喝姜汤,还得经常得喝呢。”
想躲过去,没门!
穆彧想到妈妈被爸爸逼着喝姜汤的事儿,呼哧呼哧地运气。
父子俩大眼瞪小眼,都不肯让步。
最后还是做父亲先退让了。
穆杰放缓和了声音,勉强自己再继续哄儿子:“穆彧,赶紧喝了。”
穆彧气鼓鼓地不动。
穆杰看着小人儿不为所动的样子,只好开启新的攻心模式。
“穆彧,我提醒你啊,你要喝晚了,一碗姜汤不能及时驱除寒气,你就得再喝一碗了。我跟你说你再磨叽……再磨叽,你就喝一锅。小芳,家里还有姜没有?煮一锅姜汤。”
穆杰说着话站起来,伸手去拿装了姜汤的饭碗。看那架势是要硬灌了。
小芳从厨房探头给穆彧搭台阶,“穆彧,你快点儿喝了,不然就得喝两碗了。姐姐可不想煮一锅姜汤,那得切多少姜末啊。”
“就是,赶紧喝了,别给姐姐增加工作。”
小人儿在喝一碗还是喝两碗的选择、还可能是一锅姜汤的威胁下,没有再磨叽了,他气呼呼地把羹匙从碗里拿出来,塞给父亲,自己抱着碗,一口气把姜汤喝进去了。
“这还差不多。男子汉大丈夫的,一碗姜汤算什么。”穆杰用羹匙把姜末也喂进儿子的嘴里。
“辣!好辣啊。”穆彧用手在嘴巴前扇风。
穆杰顺着儿子的眼光,把书橱上面的饼干桶拿下来给儿子,说:“那你吃几块饼干压压了。”
小人儿立即眉开眼笑了,抱着饼干桶就跑去厨房。
小芳开了盖子问:“你爸爸说你可以吃几块没?”
穆彧抢过开盖的饼干桶,答:“我爸爸没限定我吃几块。”
小芳撂下手里的活,跟着穆彧到厅里,却见洗手间的门关着,她只好说穆彧:“你少吃几块啊。这是零食。”
“嗯嗯。”穆彧嘴里应着,一块饼干吃没了,又抓出来一块。
小芳站在他边上数数,1234567……
“可以了。你不能再吃了。”
穆彧抱着饼干桶、扭着身子转圈,不给小芳抢到饼干桶。
穆杰出来,看小芳围着孩子打转儿,就抢不下来饼干桶,哪有什么不明白的。他问穆彧:“吃了几块饼干了?”
“8块。”小芳抢答。
“怎么吃了这么多?!”穆杰上前收饼干桶。穆彧在父亲抓到饼干桶的瞬间,又掏出来一块饼干,张大嘴咬了一大口。穆杰失笑,摇摇头没说儿子,接过小芳递过来的桶盖。
穆彧抓到手里的第九块饼干,只剩一少半了。他先把第八块饼干残骸塞进嘴里。小芳把水杯递到他嘴边。
“喝点儿水。”
小人儿乖乖喝水。
电话响了。小芳放下水杯去接电话,穆杰把盖好的饼干桶放到书橱顶上。
“爸爸,你不用放那么高,我不吃零食的。”穆彧把最后一小块饼干放在齿间,一点点地啃,丝毫没有刚才三口两口吃掉一块的风卷残云之势。
“那你现在吃的什么?”穆杰笑着问小人儿。
小人儿抿嘴笑:“妈妈不给我,我不会自己去拿的。其实我踩凳子能够着的。”
这还差不多。
“穆彧,谢苏宝找你。”小芳拿着话筒叫穆彧。
小人儿把饼干塞嘴里,几下嚼了咽下去,像模像样地对话筒说:“喂?宝宝哥哥,我是穆彧。”
……
“今晚去游泳啦。我爸爸接我的。好啊,你过来吧。”
穆彧撂下电话就说:“爸爸,谢大爷去开会了,苏阿姨要去做手术,宝宝哥哥说来我家睡觉。”
“好啊。那你俩就睡一张床了。你该去刷牙了。”
从苏颖去进修、把孩子在周日(谢逊值白班)放在严虹家开始,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在穆彧周岁前吧,他和柴主任家的女儿柴玉娇,就经常在放学后来李敏家吃饭,有时候还留下睡觉。那时候有骆大姐帮忙看着穆彧,小芳只管做饭,李敏家每天都跟幼儿园似的。
但这种现象还并没有随着骆大姐的离开而终止,而是从穆彧去陈家后,才变成穆彧去谢家或者柴家。那时候小芳最愁的就是怎么把穆彧抱上五楼或六楼。好在他们俩家总会有大人下来接,才糊弄到穆彧可以自己上楼。
苏颖母子俩来得很快。敲门声响起,穆杰就赶紧打开外面的那层铁门。穆彧挤在父亲的腿边,伸手拉背着双肩包的谢苏宝进屋。
“穆杰回来了。今晚辛苦你。” 苏颖跟穆杰寒暄。
“没事儿。孩子在这儿,你放心好了。”
“我师妹没在家?”苏颖没见李敏出来,顺口问了一句。
“我回来还没见到人呢,就留了个纸条说可能有心脏移植手术。”穆杰挺遗憾的。
“心脏移植?那差不过要做一夜了。”苏颖感慨了一句,笑着道谢后转身下楼,往医院去了。
儿子大了,不好再跟老柴家的闺女睡一张床上了。但不放心把他自己扔家里。也试过请保姆,试了几个都不适合。除了去进修那年往严虹家送过几次,但儿子宁愿跟去医院,也不愿意在严虹家。他嫌弃潘嘉拉屎拉尿。
但他又喜欢和穆彧在一起。嗯,从穆彧还不会翻身就喜欢。好像穆彧就不拉屎拉尿的了。说不清的。最后只能随孩子了。
苏颖脚步匆匆地穿过在外纳凉的人群。不时地还要回应一句:“嗯,我今天二线班,有急诊手术。”
*
就在穆杰把孩子提上水的那一刻,省院手术室的无影灯陆续被打开了。一盏盏无影灯令手术间亮如白昼。载入省院发展史、标志省院技术实力迈上新台阶的几台移植手术,在夜色刚刚转为深蓝时相继拉开了序幕。
抱着器械包的手术室护士在走廊里穿梭一般,一个个器械台铺开了,随着上台的器械护士和巡台护士点数核对器械,走廊里不停地会有巡台护士在大喊:“护士长,我们5号手术间要”
护士长响亮的嗓门:“自己过来拿。你们这些姑奶奶,不点全东西就敢进手术间。”
但她的斥责声并没有让那些巡台护士跑出去取东西。反正这些护士们都吃准了护士长会安排人送过来的。
先开台的是泌尿外科要做的那两台肾移植手术。被确定做手术的那两个肾衰竭患者,在下午的时候紧急加了一次透析,且下透析机就被转到了手术室。一台是杨大夫父子和卞主任,另一台是许主任、王大夫还有王大力。
第一次做肾移植手术的患者,手术简单,没有什么悬念。看着梁主任填写的手术通知单,被剥夺了移植患者确定权的杨大夫,抿紧嘴巴不吭声。
王大夫替杨大夫说了一句:“要不让王大力和杨宇换换?”
梁主任的一双半截白眉挑起来,他乜斜了王大夫一眼,斥道:“换什么!杨宇哪儿不好了?他哪里不如王大力了?他轮转是我带的,这两年我也带他上了那么多的手术。”
这……王大夫苦笑,朝杨大夫摇头。
梁主任那里会不知道他们的小心思,今晚要是把别的年轻大夫安排去杨大夫那台,那绝对是杨大夫泻火的垃圾桶。把杨宇弄过去,看杨卫国舍得不?
哼!谁家的孩子不是宝贝儿!
他接着又说:“石磊今晚跟老石一组上心脏移植,那也是父子同台。李敏跟陈院长一组,是师生同台。潘志跟柳主任一组。配台的是小苗、小路和小詹。他们哪个技术也不差。没别的事儿,就这么地了。一会儿我那边的肝移植,等谢逊回来就开台了。”
卞主任就道:“老梁,小黄定在泌尿外科好多年了。要不让小黄上了,老杨?”
梁主任抖着手术通知单问:“小黄今晚夜班,让小黄替换杨宇?”
这主意太馊,杨大夫怎么肯!
许主任心知杨大夫的症结在哪儿,就笑着替他问:“老梁,往常都是老杨确定受体,今个儿怎么改了?”
梁主任深呼一口气后才说:“上回那个只配上两个位点、移植后发生排斥反应,你们还记得吧?陈院长说了,以后咱们省院肾移植术的基本原则是同型血、配上三个位点。如果再出现移植排斥反应死人的事儿,这项目就暂停。咱们是治病救人,不是要杀人。”
这最后一句话,压住了杨卫国所有的不甘心和愠怒。
游泳(番外21)
723游泳(番外21)收藏4438—97.7.19w6
家里, 穆杰打开笔记本电脑,坐在大桌子那儿开始工作。小芳整理完厨房去洗穆彧的游泳裤。谢苏宝跟穆彧一边玩乐高一边嘀嘀咕咕。
“穆彧,你今天没去我家练琴。”
“我今天有弹《流水》的。”穆彧解释, 他还记得给自己争呢。“我还用古琴弹了《溜冰的女孩》。我太爷爷都表示好听,他说给我买三角钢琴。”
提到三角钢琴了, 穆彧立即朝在大桌子那儿专注用功的父亲说:“爸爸, 太爷爷说给我买三角钢琴, 要放在雁姨姨的房间里。”
穆杰才打开电脑,没工作几分钟,就被儿子打断。他抬头看看小人儿,问:“你妈妈怎么说?”
穆彧瘪嘴, 把大乐队等昨晚的等话搬出来。
穆杰听完就笑着说:“你妈妈同意就给你买那就买。可是三角钢琴就不必了,你可以去谢苏宝家弹。再说你可以每天回家弹钢琴,就不要让你太爷爷花钱了。他退休了,没多少退休金的。还有,谢苏宝的立式钢琴给你,谢苏宝过来住的时候也有熟悉的钢琴弹。是不是啊,谢苏宝?”
谢苏宝想想点头说“是”。
穆彧那些想让姥爷老舅赞助的话,在压岁钱赞助出去的安排下, 他没法当着谢苏宝的面说出来。穆杰见儿子再没别的话,就当自己把孩子安抚好了,继续埋头工作。
俩孩子继续说钢琴的事儿。
穆彧把自己家买了乒乓球案子告诉给谢苏宝,强调在太爷爷家他也会有三角钢琴。这强调勾起谢苏宝的不满:“你用古琴弹《溜冰的女孩》不行的。指法不同。老师说要每天练习一个小时的。我说的是钢琴。你没正式上课, 也要半小时。”
穆彧卡巴眼睛转移话题,问:“你会游泳吗?游泳很好玩的。”
“玩?你为了玩不回来练琴?”谢苏宝明显不高兴了。“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你这样会退步的。”
“也不是全为了玩啊, 我爸爸说学会游泳关键时候能救命的。”穆彧争辩一句, 挺有理的样子。
谢苏宝立即沉默了。
在省院宿舍区长大的孩子, 太明白救命是怎么回事儿了。
偏穆彧还继续说呢:“宝宝哥哥,你会游泳吗?”
“不会。”谢苏宝闷闷的。“我爸爸我妈妈只会用手术刀救人。”
“那明天你跟我去游泳,让我爸爸教你。我跟我爸爸说。”穆彧很积极地建议。
谢苏宝看穆杰在键盘上敲打,觉得现在过去打扰很不好。他拽住穆彧说:“你还是先把今天的钢琴练了,明天的游泳明天再说。”
穆彧便道:“你那钢琴还没给我,我现在没法练。什么时候给我啊?”
“我爸爸昨晚说今天白天会打电话的。也许明天就把钢琴送来了。新琴送来,就让他们把旧钢琴给你抬过来。来回这么搬得调音了,你才能用呢。我没有钥匙,咱们去娇娇姐姐家练琴吧。”
穆彧今天在泳池消耗了太多的体力,他不想去柴玉娇家再爬五楼了,就建议道:“我们去潘嘉家吧,他的钢琴和你的一样。”
“好啊。”谢苏宝点点头。
穆彧就凑到穆杰跟前说:“爸爸,我要去虹姨姨家练琴。我今天还没弹钢琴呢。”
穆杰停下手里的工作,喊小芳:“小芳,你送他俩过去。9点回来睡觉。”然后对穆彧说:“好好练琴,不能跟潘嘉闹别扭啊。”
“好。”穆彧立即答应下来,然后很认真地说:“每次都不是我闹别扭的。”
穆杰笑笑,不跟儿子辩白这个。他嘱咐谢苏宝:“你带他好好练琴。明天上午咱们去游泳。”
穆彧立即欢呼,但跟着就说:“爸爸,你三心二意了。你听到我们说话了。”
穆杰伸手在儿子头顶扑棱了一下,说:“赶紧去了,都快8点半了。记得9点回来睡觉。”
*
严虹在李敏下楼就回家,到家发现潘志早已经去医院了。小艳在洗碗,潘嘉在客厅里拼乐高,摇头电扇对着潘嘉在吹。
严虹把电扇转成摇头模式,然后对儿子说:“风扇对着人吹会生病的。”
“热。”潘嘉不满。
“跟妈妈下楼走走,等回来就不热了。”
“喊六六吗?”
“喊吧。把壮壮也喊着。”严虹回屋子里换衣服,听儿子在客厅里给刘娜和冷小凤家打电话。
“六六,咱们骑四轮车比赛吧。”
……
然后又约了冷小凤家的壮壮。
严虹就知道晚上的散步又变成了追逐游戏了。可一天到晚的,也就晚饭后的这会儿时间能陪孩子……于是,她把套好的连衣裙脱了,换了红色t恤和杏色的弹力半裤,提着儿子的四轮车下楼,准备陪儿子疯玩一个晚上。
几家人很快聚集到一起。彼此打过招呼,才知道龚海夜班,吴冬被父母亲留住,潘志去科里待命了。
刘娜就问:“敏敏呢,她怎么没来?”
“今天那个可能做的心脏移植手术,石主任点了她参加。”
“心脏移植?真的?”冷小凤抓住严虹的手问。
“骗你干什么。潘志吃了晚饭就去医院了,现在也没回来,说不定已经开台了呢。”
冷小凤就接着说:“儿科有几个先心病的小孩子,唉!一年到头得有一半的时间在儿科住院。说起来也是够难为家长和孩子的了。那几个孩子要是能做心脏移植,怎么也这样。”
“可以做手术吧?”
“简单的可以一次手术的,柳主任基本都安排了。那些病情复杂的就要二次、三次手术。尤其是三次手术的,孩子是不是能承受手术,还有手术的费用,我听柳主任会诊的意见,都不太乐观。”
“可移植心脏不说供体难得,之后要终身服抗排斥药,肝脏和肾脏是不是能受得了?”
“吃进口的抗排斥药应该可以。”刘红插话:“服用国产的环孢素,常常是移植肾没事儿,肝功能不行了。”因为霍星和六六一起玩,刘红在不值班的时候,也会加入她们的带孩子玩耍及散步活动。
刘娜提出异议。“心脏移植的费用很高的,我听说要十万甚至几十万的。”
涉及到这样大数额的移植费用,几个人都沉默了。
冷小凤叹息了一句:“要不怎么说没啥别没钱,有啥别有病呢。谁家再有钱,要不是做生意的,能掏出十万做移植的也少。”
孩子们欢快地往前冲,一会儿又折返回来。
刘红就说:“我们分两头站了。娜娜,你跟我去那一头。来,你们几个排成,等会儿开始比赛。”
严虹等六家姊妹俩站好了,才高声喊:“预备——开始!”
四辆四轮车争先恐后地飞奔出去,未等到终点呢,四个孩子就拉开了距离,最先的是霍星,最尾的吴双。
严虹看冷小凤讪讪的,就安慰她说:“这么大,差一个月也差不少的。”
冷小凤点点头,接受了严虹的善意。
严虹接着说:“敏敏说了,你那个房子,她要问问他们科的路凯文,让你等她的信。”
“好啊。”
她俩说话的功夫,刘红把四个孩子在另一头又排好了队伍,须臾间,四个孩子你追我赶地又骑了回来。
等孩子都走了,冷小凤就说:“彩虹儿,我不瞒你,我本来还想租给实学校那些人的。但是唐书记上月底找我谈话。”
“不让你租给外人?”
“是啊。说群众意见大。狗屁!还不就是透析的那个顾丽华在整事儿。”
“你不是早说了那房子不卖了么,她怎么还盯着你那个房子?”
“我怎么知道她怎么想的。我那房子一年的租金就是3000块。没准明年再租出去就是3500了。我干嘛要卖!再说了,分院那边有新楼,我听说分院的集资楼还剩了大半栋呢。那边也有透析室,她可以去那边啊。对了彩虹儿,你别跟别人说啊,院里要调一部分人充实分院的力量。我跟你说,要不是娜娜她姐姐在icu、她姐夫也使得上劲儿,她跟龚海就得过去分院。”
严虹愣了一下,点点头道:“娜娜和龚海去分院也说得过去。口腔科和影像科,分院那边都缺人手。”
“娜娜怎么会愿意去?她在这面靠着她姐姐多舒服。”
也是。
*
但对面的刘红正在跟妹妹说这事儿呢。
“娜娜,你跟龚海过去分院,你们俩马上都能提为科里的副主任。我仔细查询了一下,不论是口腔科还是影像科的主任,这两三年都得退休了。你们现在去过渡一下,对以后独当一面,嗯,就是接手做科主任只有好处。”
刘娜的脑袋晃得跟拨浪鼓。“姐,我不想去分院。每天上下班多浪费时间啊。再说分院是二甲,技术不行,患者也少,到最后那边的奖金会比这面少的。”
“娜娜,你不能光看眼前。分院那边有宿舍,你们可以搬家过去住,不必每天通勤的。至于技术,在这面显不出来你俩,到那边你和龚海就容易冒头了。口碑靠自己的技术立起来,患者自然就不会再往这面转院了。”
刘娜仍是摇头不同意。
气得刘红晚上回家跟霍博士抱怨:“娜娜简直油盐不进。去分院有什么不好?过去分院当科主任,花个几年时间把科室水平提上来,像检验科孙主任,他一张报告通全省那样,不比在这面听喝好啊!”
霍博士安慰妻子说:“龚海和娜娜俩就是混日子的性格。刀不架到脖子上,他俩是不会努力的。”
刘红叹气:“影像科有临海医学院79届的,还有一个金州医学院81届的。这俩在龚海前面,龚海这一辈子都得听喝。娜娜她们口腔科在她前面也好几个本科生,还有晋完副高的……”
游泳(番外22)
724游泳(番外22)收藏4454—97.7.19w6
吴冬没陪冷小凤一起出来带孩子玩, 是被他父母亲叫住了。
范主任开门见山地对儿子说:“二冬,分院的药剂科那边最近得有变动。”
“要处分曹秀娥?”
“院里肯定会处分她。唐书记让我先拟报告,下周一交给她。”
“那曹秀娥不是太冤了?妈, 她那人不容易,你……”吴冬没说完的话, 在母亲的眼神里咽回肚子里了。
范主任叹息了一下说:“二冬,萧主任把着中药那边快二十年了,可以用根深蒂固来形容。虽然你这几年在中药局那边干得不错,但是,你别忘记了,妈要比萧主任早退休的。”
吴冬愣了一下,然后算算母亲和萧主任的年龄差,他开口问:“妈, 等你65退休, 萧主任也快60了,院里会让他做药剂科主任吗?他那时候差不多得二线了啊。”
“你光看到他得二线了,你没看到咱们省院药剂科这些年分来的本科生,到那时候会有多少人能晋完副高。你掰手指头数数, 现在各个小组的组长,包括你在内,还有没有不是本科的没。”
还用去数吗?吴冬只是没往这方面想罢了。可是他到底是心软的性子,忍不住为曹秀娥辩白:“妈, 那曹秀娥, 她要是、要是院里给的处分太重,她也太划不来了。她当初就是为分院那个药剂科主任位置才过去的。”
“一饮一啄, 都是命里注定。没有费家, 她没可能留在省院药剂科工作。我也不可能提拔她当小组长。你当我选不出来别的人?”
吴冬被母亲这样的实话, 堵得接不上话。
“至于费达出轨那事儿,是费达做的不对。但老费家给了曹秀娥三万五,放眼省城,还没有哪家这么做的。曹秀娥得了内里的实惠不说,这些年我看在费院长的面子上没少照顾她、指点她,不然你当她就那么容易坐稳的。
还有老费家不仅包了孩子的所有开销,还给她出了专升本的学费,费院长图意什么?她一口一个爸爸地叫着,当自己是费家的女儿。二冬,你从这个角度去想,她护着费仲被牵连了,她冤枉吗?”
吴冬沉默了一会儿问:“妈,你说曹秀娥是不是当初不去分院好?”
“她若不去分院啊,她这一辈子在省院就是个小组长。你想想,我还有七、八年到退休年龄,现在科里有那么多的正经本科毕业生,哪里会轮到她这个夜大的出头?就是你,要不是你妈我是药剂科主任,轮到你选择去不去分院当药剂科主任吗?”
吴冬赧然。他承认母亲说的都对。
“那曹秀娥啊,现在表面上看是被费仲拖累、带累她丢了分院药剂科主任的位置,但她也因祸得福,算是从老费家挣脱出来了。”同情之色在范主任脸上非常明显。“从此,她欠老费家的,老费家也不好再拿出来说什么了。”
“妈,那费仲呢?那费仲这回是不是得调离岗位?那小子都出过多少次错了。”吴冬觉得不该把费仲再留在药剂科了。“还有他家的那费珊,我觉得也没比她二哥聪明到哪儿去。”
“这次肯定要调整费仲的岗位。要不是曹秀娥这五年那么护着他,这事儿对曹秀娥的牵连也不会那么大。”范主任对着老伴儿和儿子,没什么不能说的。
吴主任听了这么半天,终于摇头叹息着插话了。他说:“烂泥糊不上墙,说的就是费家兄妹这样的人。脑子不适合在临床科室,早早去收费处、挂号室,这些年也能混个小组长了。不行吗?”
行!但奖金少啊!
“那小子简直是害人害己。妈,这回会把他调到那个岗位去?”
“原地降为库管的助手。”一丝嘲笑从范主任的嘴角逸出。
“他能接受吗?”吴冬怀疑自己母亲的决定。
“有什么不能接受的。这个职位我才跟他爸谈过了。费院长也认可了。费仲他往后的工作就是听别人吆喝干活。虽然不好,但那是他力所能及的。要是这样还不行,那就只好把他送去后勤了。不管怎么说,我得先给费院长留足体面。以后等我退休了,别人才会对你和你姐高抬贵手。”
吴冬对母亲的长远规划缄默不语。到底是自己没出息,才累得母亲束手束脚、瞻前顾后的。
范主任留给儿子一些消化自己所言,然后才接着说道:“曹秀娥这次也是咎由自取。不说以前的了,就是今年春节前,我还特意找她谈话,希望她能认清费仲的能力,自己动手把费仲调到合适的岗位去。可惜啊,她囿于费院长待她的情分没动手。”
吴冬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始终记得自己当初在药剂科跟曹秀娥对班的时候,曹秀娥对自己的善意。哪怕她当初是看在自己母亲的份上,他都想回报一二。
范主任叹道:“也是她认不清形式,当断不断。虽然她在分院那边辛苦了五、六大年,但现在到底不是费保德还当院长的时候了。院里这回最可能给她的处分是把她调回来。二冬,你想不想过去分院?”
“妈,”吴冬觑着母亲的脸色、忖度了一会儿才问道:“我过去直接当药剂科的主任,会不会对你有影响啊?”
“影响肯定有。” 范主任接着直言不讳。“但你有在这面中药局做了好几年小组长的经验,以前又一直在西药局,也有过当小组长的经历。你过去那边当主任,比那些只在一个药局工作过的本科生更适合。这是你的优势。”
“但若有人硬拗你的本科学历……”范主任说到这儿,面色转冷,以前所未有的严肃说:“你比曹秀娥的底气更足。且我和你爸在省院经营了一辈子,不论是谁反对,陈院长看在舒院长的份上,还有我这些年对他工作的配合上,怎么都会站在我这面。不足为惧。”
“妈,我不想你为难。”这是吴冬的真心话。
“二冬,那不是你想不想妈为难的事儿。机会来了,咱们抓住了,你就上去了。不然你想从萧主任那里直接接手中药局,那是没可能的事儿。你自己好好想想,这事儿我不勉强你。你要实在不想过去,愿意在这边的中药局当一辈子的小组长,安稳安逸地混到退休,也不是不行。”
吴冬沉默,认真按着母亲的提议去思考。
他想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妈,我过去了,对曹秀娥的处分有没有影响?”
“你不过去,那曹秀娥啊,我可能顺着唐书记的意思,提议把她调回来。至于能不能再当上小组长,即便有位置了,她争得过那些后分来的本科生吗?”范主任的话一针见血地戳破吴冬的幻想。
“还有,我会建议让萧主任过去暂代主任。这样的提议,唐书记也不好反对。也许明年什么时候这面有合适的人了,再派主任过去了。”范主任揉揉眉心,说:“我回头看看得把谁放去中药局转个一年两年的,别过去了管不来中药局。分院那边中药的势头好,占比比西药成份重。”
吴冬犹豫了一下,但对着自己亲妈,他没什么不能说的。像现在,他就直接问道:“妈,如果我过去呢?”
“如果是你过去的话,我会提议将曹秀娥就地降为副主任使用,保留她现有的待遇。现在没有戴罪立功的说法,换一句留她在那边,对你开展工作有帮助。那是对曹秀娥最好了。至于院里给她什么处分,那个归院办考虑。唐书记看在萧主任不用过去的份上,也会支持我的提议。”
范主任等儿子完全明白自己话里的意思后,接着说:“二冬,妈跟你说你要学会把眼光放长远一些。你看分院连续过了二甲复审,你看分院目前的发展形势,等陈院长把这面的新大楼再起来一栋,他就可能把工作重心移去分院。”
吴冬没理解这话,他有点儿茫然地看着母亲。
范主任只好给儿子掰开了细说:“二甲和三甲的考核,说严格也严格,但是陈院长要是想在退休前把分院提到三甲行列里,也不是没有可能。硬件的住院病床数要达到,可以用盖楼实现;医疗器械可以用这面淘汰的;软件的人才技术要求,直接从省院这面调人、或者是各科的副主任医师到那边轮转就解决了。”
“二冬,你要学会分析。像分院那边这几年的发展势头越来越好的根本原因,是分院那边有周围居民的人口基数在支撑,那才是提到三级医院的根本依靠。其实归根到底是省城在往外扩张,省城不知不觉变大了,分院所在的城郊那一片,已经变成了城市的一部分。分院周围有新建的几个住宅小区,有配套的实验小学、实验初中,唯独还没有新建的医院。”
范主任把话说得这么透了,吴冬立即表示:“我过去。就是壮壮以后得爸妈辛苦了。”
老两口笑笑,带自己的亲孙子辛苦什么啊。
笑过以后,范主任说:“小凤那房子太招眼了。唐书记跟我提了几次。你今晚跟她说一声,让她做好准备换成分院那边的两室一厅。你过去分院,没可能像傅院长那么两边跑的。”
“好。”吴冬立即答应下来。那房子说是冷小凤的,但她那年邮给娘家8000块,留下的大窟窿全是吴家添的,量她也没底气在房子的处置上发表意见。
吴冬见父母再没什么交代自己的,就站起来说要去接孩子回来了。
吴主任叮嘱儿子:“你好好跟壮壮说话,没玩够就让他多玩一会儿,别整得孩子哇哇哭。”
吴冬赶紧答应了。
*
等吴冬下楼走了,吴主任却说:“老范啊,我原来还想明后年让小凤过去分院那边锻炼一年呢。”
“吴冬过去分院了,也不影响小凤啊。”范主任顺口答应了一句,然后把摇头电扇的力度调小,换了蒲扇慢慢摇。“这电扇的风,我总觉得太硬了。好像吹得骨头缝发凉。
吴主任就过去把电扇换了一个角度,自己跟着也换了一个方向坐。嘴里还说:“怎么不影响呢?二冬过去了,她也过去,孩子留在这面吗?”
“自然留在这面了。小凤得倒班,二冬过去了,也没可能准时下班。还不如这边,有点什么事儿,大雅住得也近,多一个人帮手呢。不过,老吴啊,我觉得小凤还是以后再过去比较好,起码得在这面晋完副高的。她过去了能把儿科撑起来,在那边独当一面了,对她以后再回来也只有好处。”
这好处是什么,老两口心照不宣。
“要不我就安排小凤去医大进修一年?你看呐,老范,二冬过去分院这头一年,工作肯定会非常忙。他顾不上家里,小凤到时候免不了要抱怨的。”
范主任点头,认为老伴儿想的很对。
“还有,那小曹要是能够理会你把她留在分院、保住她现有的待遇,是你额外给她争取的还好。要是她不理解,她在分院当了六年的主任,随便给二冬设个绊子,她是副主任,也够二冬喝一壶的了。”吴主任另有想法。
范主任沉吟了一下说:“我会尽快找曹秀娥谈话。她是个聪明人,我相信她会选择协助二冬。如果她不能配合吴冬的工作,我就只好把她调回来了。那时候她可连个小组长都没有了。”
吴主任立即放心了。他觉得这些事儿老伴儿一直做得很好,自己就是提醒她一下。“还有啊,老范,咱家二冬的心太软,你觉得他担得起科主任吗?”
“老吴,咱俩不能总把孩子护在翅膀底下。这个机会对二冬来说恰恰好。我都不知道在自己退休前,他是不是还能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吴主任沉默了。机会之所以是机会,有它独特的意外性、偶然性。如果可以反复出现、有规律可循,就不存在错失机会的后悔和嗟叹了。
但范主任却突然问他:“老吴,你觉得小凤是去医大进修好还是去京城进修好?”
吴主任想都不想就立即回答:“自然是进京好了。”
老两口相视一笑,这样小两口都离家去奔事业,那些会诱发矛盾的可能,不用说都掐死在萌芽状态了。
吴主任回屋去拿通讯录,他要立即给儿媳妇联系进修的事儿。而范主任则戴上老花镜,她要写给曹秀娥的处分意见建议、还有分院药剂科的后续工作安排计划。这些要跟唐书记通好气,然后才能拿到院办会议上讨论。
等吴主任联系好冷小凤的进修事宜,范主任的“关于分院药剂科药品出库事故的处理意见之提议”也跃然纸上了,她一气呵成了心中掂对了两天的事情。
她撂下笔,仔细检查这纸报告。看完后心中感慨如今的省院各科室的储备人才足够,可不是十年前的那种百废待兴、哪科都缺人才的局面。前些年分来省院的那些本科生,由李敏领头,陆续读了在职研究生。专科生也都完成了专升本。在一线科室里,再没有拿着大专文凭的大夫了。
想在这样的济济人才中浮上水,哪是那么容易冒头的!
现在想进省院当大夫,门槛已经抬到非本科生莫想、非成绩优秀者莫想的高度。像眼科等奖金高的热门科室,不是研究生、亲爹不是院长都别做梦。哪怕每年来省院实习的本科生表现再好,想留在省院工作的话,也只能去没人爱去的科室。
分院这个药剂科主任的位置,对自家吴冬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也很可能是自己在退休前、能给儿子谋到主任位置的唯一机会!
分院又如何呢?
二十年前的省院,还没有分院今天的规模呢。
游泳(番外23)
725游泳(番外23)收藏4466—97.7.19w6
小芳带穆彧和谢苏宝进严虹家门时, 严虹正在教儿子背《三字经》。至于为什么要背《三字经》,还是春节的时候被穆彧的表演刺激到了。
可几个月过去了,潘嘉也没有把《三字经》背完。教了后面的忘了前面, 复习前面的就忘了后面才学的。
严虹气得打电话跟她父亲抱怨潘嘉太笨, 却被她父亲教导了一番:“你每天就晚上下班回家能教那么一会儿, 可李敏她儿子在陈家一天比你多多少个那么一会儿。不是孩子笨,是大人的功夫没到,你急于求成了。”
严虹明白父亲说的有道理, 再教孩子时,就没那么心急火燎的了。哪怕后来听穆彧说他能把《千字文》默写下来了,她也再没有训斥儿子。但每天晚上雷打不动、必须拿出半小时反复背诵《三字经》、且背完才可以睡觉的做法,看得潘志虽然可怜儿子, 却也不敢出声阻拦。
——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严虹的心气平和了, 潘嘉则又添了一个讨厌穆彧的砝码。好在穆彧现在不去幼儿园了,好在穆彧晚上找他从来都是玩,所以在李敏不断的小礼物的进攻下, 潘嘉和穆彧的关系还能维持。
严虹见小芳送谢苏宝和穆彧过来弹琴, 只得暂停儿子的背书,放儿子去围观谢苏宝指点穆彧练琴。然后她在穆彧的流畅琴声里、在谢苏宝对穆彧的指点声里,她忍不住再度怀疑起儿子的智商。
陪儿子上了一年多钢琴课的严虹, 看到穆彧马上要弹完小汤第二册了, 这进度比潘嘉还快……再看到谢苏宝揪住要跟潘嘉去玩的穆彧,看着谢苏宝把穆彧按到琴凳上, 让他再练一遍哈农, 而且是要从第一条开始连贯弹到第六条。
严虹在心里说:敏敏尽瞎忙。穆彧哪里需要潘嘉这个玩伴啊。谢苏宝完全是个合格的大哥哥。可她心里的万般念头, 瞬间被接踵而至、如疾风暴雨般的哈农冲散了。
那单调、重复、流畅的练指音符, 规律到严虹没来由地觉得心跳加速。她都觉得穆彧的胖手指弹出来的不是音符, 而是在用小锤子一下下敲在自己的脑仁上。
难怪严虹焦躁,潘嘉比穆彧大了半年多点儿,他已经学了一年多的钢琴了。因为李敏的坚持穆彧得像潘嘉一样,要过了四周岁之后才能开始练钢琴,所以在学琴上,潘嘉是领先穆彧半年多的。
但李敏至今没给穆彧请钢琴老师正式上课。穆彧的钢琴学习全是谢苏宝和柴玉娇这俩小老师随意教导。
……
饶是严虹自觉没有望子成龙的想法,也没有拿潘嘉跟穆彧比较的念头,但她也不想接受儿子比穆彧大了半年,现在不仅身高体重被穆彧赶上了,居然脑子里装的东西也远远不如。
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念头,随着钢琴声敲响了她的心门:自己是不差李敏什么的,潘嘉却差穆彧这么多,难道是因为潘志不如穆杰吗?
可潘志在那样的中学读书还能考上医大,他的毅力、智力绝对超过大多数人。这些年下来,只看他把在职研究生读完了、在胸外科也取得了石主任认可的成就……他的智力应该也不会比穆杰差很多啊。
可是,可是儿子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
*
小芳提醒穆彧到点了,穆彧立即从琴凳上溜下来。穆彧不管谢苏宝说他:“穆彧,你还没弹够一个小时呢。”
穆彧笑嘻嘻地回答:“我爸爸要咱倆9点回家睡觉。”
谢苏宝觉得很挫败。他很生气地收钢琴,嘟嘟囔囔地说穆彧:“你这样会退步的。”
潘嘉见谢苏宝不高兴,就说:“宝宝哥哥,明天上午你再来弹琴。”他喜欢听谢苏宝弹琴,要是自己能弹他那么好就好了。
谢苏宝就回答潘嘉道:“明天上午我要去学游泳。”
穆彧接话:“我爸爸教他游泳,你去不去?”
潘嘉立即兴奋地说:“去。”坐穆大爷的车比出租车威风,军牌。
潘嘉的决定,让严虹在心里哀叹自己明天上午泡汤了。但孩子们一起去玩,她也不会发对的。
她立即吩咐小芳道:“小芳,你回去问问你穆叔,明天上午几点走,然后来告诉我一声。我带潘嘉一起去。”就穆杰一个人,可照顾不来仨孩子。
“好。”小芳答应,带俩孩子回家了。
回到家,穆彧不等小芳开口,就兴奋地说:“爸爸,明天潘嘉和我们一起去游泳,虹姨姨也去。”
“好啊。你俩该睡觉啦。谢苏宝,你刷牙洗澡没有?”
“在家刷牙了,没洗澡。”谢苏宝去提自己的书包,里面放了换洗的衣服。小芳张罗给他拿毛巾。
穆彧看谢苏宝去卫生间,立即抱住父亲的胳膊申请:“爸爸,我要跟哥哥再洗一次。”
“你去问问哥哥肯不肯?”
正在关门的谢苏宝探头出来,喊穆彧:“你进来啊,沐浴露。”
穆彧立即不高兴了,他恼火地大叫:“谢宝宝。谢宝宝。”
小孩子觉得自己长大了的一个标志是不准人喊乳名。尤其是穆彧,他特别恼火别人管他叫露露,换任何人都不行。连在一起喊穆彧露那更是不可以。
穆彧这样的气急败坏逗笑了所有人。
小芳忍着笑把毛巾递给谢苏宝,告诉他说:“把脱下来的衣服放到绿色的盆子里。我一会儿给你洗了。”
“嗯。”谢苏宝答应一声。见穆彧鼓着腮帮子的小样甚是可爱,就在他脸颊上轻轻捏了一把,说:“好啦好啦,我不叫你小名了。气什么啊,你也叫我小名了。咱俩打平,进来洗澡吧。”
三言两语的,穆彧就被谢苏宝哄消气了。
小芳见穆杰站起来喝水,等他放下杯子就问:“穆叔,虹姨问明天几点去游泳?”
“九点整走。十一点半之前回来。你不用跟过去了。”
“嗯,那我在家做中午饭。我去告诉虹姨一声。”
“让你姐记得明天也煮多一点姜汤。”穆杰叮嘱小芳一句。小芳答应一声,拿着钥匙又去严虹家。
这城里长大的孩子,体质就是不行。在游泳池里泡得稍微久一点儿,不是感冒就是拉肚子的。自己小时候可是不等端午节就在水里泡着玩,过了中秋节还不肯上水呢,也没见有什么感冒拉肚子的折腾。
穆杰在屋里溜达一圈,又回到大桌子那儿准备继续工作。但听着卫生间里传出来的嘻嘻哈哈笑声,他就过去敲敲门。
隔着门板喊:“穆彧,你差不多了就赶紧出来。”
卫生间里的笑声小了下去。然后穆杰听到谢苏宝的在说:“穆彧,你转过去,我再给你冲下后背,你就出去吧,我得洗澡了。”
到底是大了六岁,就是不同。
*
不提穆杰在家带孩子的感慨,此时已经穿好手术袍、戴好手套的李敏,在对着污物盆开始冲洗乳胶手套的滑石粉。心脏移植手术马上就要开始了。
李敏是在晚上快八点的时候被温暖喊起来的,算起来也就睡了一个多小时吧。但这一个多小时,已经足够让她如同只剩半格电的手机被充满电一样了。她的行动也如上满劲儿的发条,跑楼梯去了手术室。
然后她跟从电梯里出来的陈院长、石主任等人,在手术室门前碰上了,大家一起进了手术室。本来石主任在电梯里没看到李敏,还准备换好洗手服、再打电话去11楼催催呢。
这么些人一起挤在更衣间里换衣服,石主任就放开嗓子大声说话,目的是为了隔壁的李敏也能听到。
他抓紧时间开讲手术的安排。
“这是咱们省院第一次做心脏移植手术。我和大家一样,也是第一次。这次计划采用原位心脏移植的术式,相关资料你们都看过了。但咱们这次在标准法上略有改变,吻合的顺序改为左心房→主动脉→然后开放主动脉→再吻合右心房和肺动脉,明白吗?”
“明白。”年轻的小伙子们,声音响亮地整齐回答。每个人的声音里都有藏不住的兴奋。
李敏在下午的突击学习中,已经了解到这样吻合血管次序的益处,在主动脉吻合后开放血液循环,能有效减少心肌缺血时间。而开放循环后,并不影响后面的血管吻合。
石主任的问话,在整齐的“明白”后带来了片刻的寂静。这让柳主任和陈文强的小声嘀咕显得很清晰:“采用什么术式老石他说了算,问这些小年轻的明白不明白,他要干嘛?”
陈文强嘿嘿一笑,说:“老石紧张了。”
石主任没理会这俩老不死的拆台,他接着说:“小潘,你、石磊跟我、柳主任为第一组。咱们先摘除受体的心脏。”
“是。”潘志和石磊异口同声。
“那个,接下来的供受体心脏的吻合,陈院长,你和小李先上,怎么样?让小郑、小苗和小詹他们轮流给你俩做助手,行不行?”
陈文强明白石主任这样安排助手是想提携到所有年轻人,就点点头,说:“行啊。”
李敏在隔壁女更里,边换衣服边留心聆听隔壁男更衣室的动静,这时她赶紧表态:“石主任,我都听你安排。”她太清楚自己的长处,也明白让自己上这台手术的目的。能上心脏移植手术,任何安排她都服从。
就听石主任继续说:“老陈,我的意思是在吻合了左心房、主动脉后,你和小李就可以过去帮老梁了。他们那台肝移植的手术难度比心脏移植要大。”
石主任这样的安排,是要发挥陈院长和李敏这对组合的最大长处。撇开吻合质量不比较,只就血管吻合的速度来说,梁主任和谢逊的配合,远远不如陈院长和李敏的组合。其实该说不论质量和速度,后者的组合在省院无人能出其右。
这也与他们所在科室的手术性质有关。
梁主任和谢逊在日常手术中,基本不会用到显微技术。另外,他俩现在只在难度很大的手术,才会一起上台。而经常都要用到显微技术的神经外科,陈文强和李敏合作的机会太多了。每周都要有那么几台手术,是俩人联手做下来的。
至于他俩能不能参加梁主任他们那台肝移植,那就不在石主任的考虑范畴,这要看梁主任和谢逊的决定,嗯,也要看陈院长的态度。
反正自己的心意尽到了就够了。
*
李敏系好洗手服的裤带,把长头发挽好。这时她听到陈文强在答应石主任的要求后,又跟着发问:“供体心脏你们修剪好了?”
这回是柳主任在回答:“嗯,差不多了。那个,老陈,取心时我和老石注意到彩超提供的受体主动脉直径数据与供体相差不大,顶多剪个小v应该就足够了。倒是左心房那儿,你看看v形是不是需要剪大点儿了。”
涉及正事了,陈文强认真地听了柳主任的建议,简短地回道:“好。”具体怎么做,要台上再看了。
大小v指的是在管径偏小的动脉血管上剪开一个口,以适应相对偏粗的动脉血管的管径。这样的吻合难度,对神经外科的陈文强和李敏来说,那是小菜一碟,任何一例“烟雾病”的血管吻合难度,都要超过主动脉这样的大血管。
李敏快速穿好洗手服,出了更衣室。男更那边也陆续出来一串。大家拿了帽子口罩,边戴边往手术间而去。而石磊和小詹俩人没进手术间就去涮手了,看来是安排他俩消毒了。
在他们的后面,一群高声谈笑的男人涌进手术室,不同于刚才心胸外科那伙人的严肃紧张。咳咳,年轻大夫们不敢在院长跟前放肆谈笑,这不是很正常的么!
这些男人是省院骨科专业的大夫。
打头的是头发花白、微微驼背的向主任和王主任,之后是永远器宇轩昂的张正杰和一直是沉稳内敛的顾主任,再后就是被他们光芒笼罩的两科的副主任医师、主治医师、住院医师了。
今晚,骨科病房和急诊科拉出了全班人马中的佼佼者。他们要在今晚做一例“异体”断臂再植手术。他们要在省院已经做过的断指、断肢再植的基础上,再创辉煌。他们要在强手林立的东北三省骨科里再次浮上水、冒个头。
他们要在电视台里再露露面,让东北三省的百姓知道:缺胳膊、少腿都不怕,到省医来做异体再植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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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主任问张正杰:“你想好广告词了吗?”
张正杰很谦虚地:“主任,你有好词儿就别难为咱们这些人的脑子了。”
“怎么不懒死你呢。”一言出口,向主任意识到这是去世李主任的口头禅。他晃晃脑袋摆脱李主任,说:“缺胳膊少腿都不怕……”
游泳(番外24)
726游泳(番外24)收藏4484—97.7.19w6
严虹在小芳过来说明早9点走, 就立即让小艳帮着准备明天游泳要带的衣物,自己继续陪儿子背书。等陪着儿子完成今天的半小时计划后,她觉得今天比哪一天都累, 似乎有精疲力竭之感了。
“小艳,你先带潘嘉去睡觉。”
“妈妈, 我今天要跟你睡觉。”潘嘉不肯跟小艳走,他的理由很充分:“我今天都背好了,爸爸还上夜班。”
严虹努力压住心底翻涌的烦躁,耐心对儿子说:“宝宝,妈妈今晚还没看自己的书呢。你要跟妈妈睡可以,你得自己先去睡,妈妈要看完书才能睡觉的。”
潘嘉点头,能去大床睡觉就好。
他很懂事儿地说:“妈妈你也早点儿睡觉。姥姥说睡晚了长皱纹。”
前一句让严虹欣慰,后一句让严虹气恼。她挥挥手, 让小艳赶紧带孩子走, 嘴里还跟儿子较劲儿:“你妈妈我才不会长皱纹呢。”
等主卧房的声音没有了, 严虹看着摊开的书却看不进去了。那个潘嘉不如穆彧的念头又冒出来了。这让她心慌气躁。
还没上学就差了这么多, 以后可怎么办?
其实, 严虹根本就没必要这么紧张。不说她和李敏一样没有让孩子以弹琴为生的打算, 而且对潘嘉和穆彧这样四周岁开始学钢琴的小儿来说,学得快慢不仅和孩子有关,也和老师有关。对绝大部分的孩子来说,潘嘉的速度才是正常的。
也就穆彧在谢苏宝和柴玉娇这俩“小老师”的教导下,才有这么快的进度。认真考究起来, 他的基础肯定不如潘嘉的扎实。
可严虹此刻不会这么想啊。
她能想到的就是李敏和穆杰压根就没想让孩子将来以弹钢琴为生, 甚至没有给穆彧买钢琴的打算, 不然去年春天李敏就跟自己一起买钢琴了。后来听说穆彧跟着陈家老爷子学了古琴, 也没见李敏有什么热心。严虹明了李敏的想法,她就是抱着让穆彧有人玩的态度,所以随便那俩孩子怎么“教”穆彧的。
只是人家孩子随便玩都比自家孩子盯着学的效果好,这怎么能不令人心烦气躁?
*
说起来这一切还与柴玉娇有关。
柴玉娇因为在钢琴方面的天赋不如谢苏宝,她在努力追赶谢苏宝的同时,她需要一个陪练。确切说她需要一个心理安慰。需要一个与自己、与谢苏宝的关系都密切、但还不如她的人仰望自己。而懵懵懂懂的穆彧,恰好是符合她这种要求的。
于是柴玉娇开始闹她爸爸妈妈:“把露露接来,我就好好练琴。”
这让她妈妈麻醉科刘主任万分恼火,家里好容易攒点儿钱,都花在闺女身上了,如今还提出这样匪夷所思的条件,可对孩子讲不通道理还舍不得打孩子的她,便遮遮掩掩地、用开玩笑的方式,跟李敏说了自家孩子的要求。
李敏听说有人愿意带穆彧,每晚上一个半小时,她就非常开心了。立即答应每天晚饭后,把穆彧送到柴主任家的楼下。由柴主任抱上5楼就可以。柴主任不仅要下来接孩子、还要负责把孩子再给李敏送回去。有时候柴主任夜班,这个工作就由谢逊承担。
刘主任非常感谢李敏的帮忙,再三保证会好好对穆彧。
但这事儿对李敏来说,有小芳带着尿布、换洗的衣服等跟着、看着,又在柴主任的眼皮底下,她也不怕穆彧被柴玉娇欺负了。她把送孩子权当饭后散步,送完孩子就回家看书。
而柴玉娇见穆彧来了,还能稳当地坐在琴凳上陪自己(忽略他偶尔伸手乱按),绝对是一个好陪练。所以她不仅自己能好好练琴,还想教穆彧弹琴。
但李敏以孩子太小、弹琴太早会影响指骨的发育,严令柴玉娇要等穆彧满4周岁才能弹琴。
于是柴玉娇就做了变通,她学自己老师的视唱练耳,开始教穆彧听自己弹琴。然后谢苏宝发现穆彧跟着钢琴“啊啊”的挺有趣,也加入了教学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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促成李敏把孩子送过去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穆彧喜欢粘着潘嘉玩,潘嘉却嫌弃穆彧。在穆彧兜着尿布能爬、会表达自己意愿的时候,就很愿意找对门比他大半岁多的潘嘉玩。小孩子喜欢粘着比自己大一点儿的孩子是常态,但大一点儿的孩子正相反。
自诩为大孩子的潘嘉讨厌包尿布的穆彧。
潘嘉更喜欢能跑利索的霍星,然后是能跟着跑的宫健和吴双。这仨孩子在霍星的影响下,都很嫌弃穆彧这个四足动物。
可穆彧需要玩伴儿啊。
李敏使出浑身解数,严虹也极力配合。俩人尝试哄潘嘉带着穆彧玩,但效果都不怎么地。而且随着月龄的增加,等终于能跑利索的穆彧在满两周岁之前,也就是在1994年9月1号,提前三个月被爬二班的老师“欢送”去小小班。
“他能跑利索了,又长得高,说话也清楚,你放心,他到小小班绝对适应得了。”爬班的老师极力让李敏相信自己。若是能把穆彧提前送走,一定给佛祖多烧三柱香。
等穆彧跟潘嘉“混”到一个班后,美滋滋的穆彧心花怒放,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他都屁颠颠地跟在潘嘉的后面。可是好日子没出一个星期,俩人的矛盾就摊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才上小小班的穆彧,在用一周的时间熟悉了班级同学后,他就想继续其在爬班的“领导”地位。可这不是爬班啊,孩子头的霍星不能忍受,潘嘉也不愿意接受……然后穆彧被霍星率领的小团体排斥了。
穆彧开始跟潘嘉、霍星较劲。
较劲的结果愁死了管小小班的老师。哪个孩子家长她们也不想得罪。
老师不止一次向李敏告状:“一眼看不到,穆彧就能把别的孩子整哭。我们都把穆彧和霍星分到对角线坐着了,他们还能打到一起去。”
“两个老师看一个班,我们得专门用一个人看穆彧。”
这么说话的老师是告刁状了,看霍星和穆彧俩孩子一个人是做不到的,但看穆彧一个还容易点儿。
李敏尴尬了无数次。偏穆彧坚持要妈妈接……唉!
穆彧白天跟潘嘉打架,晚上母子俩还去潘家吃饭。李敏觉得自己的脸皮都厚了n倍。偏穆彧这孩子吧,说话比潘嘉利索,但凡潘嘉先跟他动手了,他就找潘叔叔告状。
潘志能怎么办,他只能说自己儿子:“你大,你怎么能先动手打弟弟呢。”
若是穆彧先动手,潘嘉被打、吃亏回来了,潘志当着李敏的面,只能说:“你当哥哥的,得让着弟弟一点儿。”
这令潘嘉更讨厌穆彧了。
而吴双在这一年也发展出唯我独尊的架势,但他同时还很娇气,半点儿不如他的心意,他就咧咧地哭鼻子,还跟来接自己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告状:“穆彧……”
小小班的阿姨愁死了,每天跟来接这几个孩子的家长或保姆抱怨:“她们那几个当妈妈的关系那么好,可这几个孩子天天打架。霍星……穆彧……潘嘉……”
巴拉巴拉,几个家长只能陪笑。最小的没到两周岁,最大才两岁半,每天早晨送来前都有叮嘱别打架,可这不是说了没用嘛。
从孩子去托儿所,不说在小小班了,李敏都不知道给别人道歉多少次了。穆彧打哭别人要道歉;穆彧被打哭了,她再心疼,也要坚强地接受别人的道歉。这么大的孩子,正是如小兽一般地试探世界的时候,李敏也不能动手打蔫了孩子、让他成别人的跟班,可反复讲道理,没有一点儿用。
愁得她自觉白头发都要出来了。
偏穆杰还凑火:“小孩子跟小动物一样,这个打架是摸索个人在群体里地位的一种方式。就那小拳头也打不伤的。你就放手让孩子自己去探索。来来来,穆彧,爸爸跟你说打架跟打仗一样,咱们得先占住理……”
他巴拉了一顿后,总结起来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李敏觉得是那么回事儿。
但穆杰对孩子接着的教导就是:“儿咂,你再有理,你也得有实力让人听你讲道理,得有实力捍卫你的道理。这个通常是打服了之后再讲理,比较有效果。来来来,爸爸教你军体拳。咱们得这么出拳。”
穆彧听完了父亲的军事理论,不知道真懂还是假懂,但他就开始跟着父亲蹲马步,练打拳,还似模似样的。
这就令李敏火大了。
于是两口子为教育孩子开始辩论,辩来辩去的,自然会升级到争吵的程度……然后吵到楼上石主任都下来劝架了。
可劝架只是暂停了争吵,并没有解决孩子在托儿所打架的问题,没有解决穆彧打人越来越有章法的问题,没有解决俩口子之间才暴露出来的意识形态的差异。
每个星期天都继续吵嘴干仗。
丢死人了!
而父母这样,导致穆彧回到托儿所那儿,更跟潘嘉和霍星较劲儿了。
那霍星呢,面对穆彧的不服从“领导”,那坚决是零容忍的。这小丫头进爬班就是班级的霸主,更别说她升到小小班时,还随身带了潘嘉这个忠实的拥护者了。但她虽然嘴皮子溜,还有个六六是她的跟屁虫,但六六不是能动手帮她打架的性格啊。
往往她趁着老师的不注意才溜到穆彧附近,就被穆彧先下手为强了……老师每看到她离开座位的距离比较远,往往就要先问她为什么离开座位。
所以她跟穆彧动手,打一次输一次不说,还因为没理,没少挨批评。可那小丫头在老师看紧穆彧的情况下,居然不知进退地还要较劲到底。
愁得李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刘师姐。
穆杰跟李敏连着辩论了几周,俩人谁也说服不了谁。穆杰认识到辩论解决不了俩人在教育孩子上的分歧。为避免沦为客房的常住人口,他就跟李敏商量,“要不咱们让小芳陪穆彧去小小班算了。咱们自带看孩子的人,护着穆彧不挨打,那个,我是说让穆彧没有机会跟别的孩子打架。”
唉!
穆杰也觉得自己难死了。
恰好天冷了,穆彧有时候上厕所来不及,就会尿了棉裤。李敏以此为借口,把他留在家里,让小芳陪他在家玩。
三轮车,在家里随便骑。撞脏墙面,不用管。
艺体的软皮球,随便在家里怎么扔。砸坏东西了,人没伤到就好。
但孩子是需要有小伙伴的环境啊!
所以哪怕柴玉娇和谢苏宝把穆彧当成会跑的玩具,李敏都随便他俩带穆彧玩。他俩教穆彧“听”钢琴,怎么听,听什么,李敏一概不管不问。最后那俩放飞的小老师,后来那就是自己学什么就给穆彧讲什么,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了。
这样“玩”的结果,就是穆彧对音乐的感悟、感知能力,超越了绝大多数的孩子。至于穆彧的识音能力,是不是这么来的,穆杰和李敏不知道,他俩也没想关心这个。
这样长大的穆彧,在音乐方面的启蒙教育就比潘嘉早了快两年。再说穆彧还早早学了古琴,他比潘嘉的钢琴进度快,真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跟着在春节后,穆彧就去了陈家。陈家老爷子教导穆彧弹琴可不是从枯燥的指法教起。他会模拟一段水流的声音或者是风声等,让穆彧闭着眼睛用耳朵去感受,然后手把手地让穆彧在琴上“弹”出来听到的声音。等他教穆彧《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时,那都是用“唱”来教的,悠扬顿挫地去“唱”。
祖孙俩每天弹古琴、唱古诗文。
这样的做法,让穆彧还不到三周岁就能轻松地唱完《百家姓》、《三字经》,四周岁的时候能唱完《千字文》了,还有李敏没听说过的什么《声韵》等。
一老两小的交叉教学,在潘嘉今年的生日时展现了出人意料的结果——穆彧能用古琴表达花开了、他心里的喜悦;他能透过柴玉娇的小狗圆舞曲,“看到”小狗追着自己的尾巴嬉戏;也能从谢苏宝演奏的进行曲里,听出来开战前的紧张和杀气……
到今天晚上,就是严虹才看到的穆彧钢琴的进度了。只看到了结果,让她的烦躁可怎么纾解呢?再说,也没人能给她说明白穆彧这两年在音乐方面所接受的启蒙教育啊。
*
不说严虹的烦恼了,咱们看看借开会、去临海市散心的谢逊。
他参加的这个 “腹腔镜临床应用和研究进展”会议,是由东北三省的普外科协会联合举办、全国著名的某家医疗器械厂家协办的,目的自然有推国产腹腔镜的意思。谢逊在医药代表的“爱国就用国产器械”的大标题下,也想利用周末给自己放个假,轻松两天,跟梁主任商量后,早早允诺了此事。
可是他中午才到的临海市,正吃午饭呢,梁主任就打电话跟他商议想不想做肝移植手术。供体和受体的条件一摆出来,谢逊立即就坐不住。
他说:“主任,我马上回去。”
“不用。老石还没说什么时候能拿到供肝。”
谢逊差点儿在众目睽睽之下翻白眼了。供体什么时候到手你老都没确定,你现在打电话给我是要干什么?难道就不能让我好好轻松两天?
他心里虽然这么想的,但嘴上还很尊敬地回答梁主任:“那我就随时待命了。”
梁主任很满意。
然后谢逊检查了备用电池,还把手机的震动和铃声一起打开。下午开会更是时刻小心裤兜里的手机,是不是有梁主任的电话,千万别错过了。
但手机安静了一下午。
游泳(番外25)
727游泳(番外25)收藏4511—97.7.19w6
傍晚, 讨论会快结束的时候,谢逊揣在裤兜里的手机终于有动静了。他立即掏出手机按下接听键,来不及看来电显示就压低声音:“喂?”
“小谢啊……”
谢逊立即接道:“我在, 主任。”
不用看电话号码了,谢逊能识别出这是梁主任。再没谁能把这声“小谢啊”喊得这么悠扬顿挫了。现在的省院, 谁不给自己几分薄面,喊一声“谢主任”、“老谢”的。但梁主任除外。
“我马上就可以拿到供体了。”喜滋滋的梁主任直接往谢逊头顶砸了一个大雷。
艹!
谢逊简直要对着手机爆粗口。这么大的事儿,您老就不能在取肝之前说一声吗?但让谢逊跟梁主任理论这个,他不多不少地正好缺了八个胆儿。
他只能立即奉上梁主任想要的表态:“我马上就回去!”
“好啊,你马上回来了。等你到了我再开台。你放心,主刀我给你留着。你手机有电吧?”
“有。”
“那我让老陈安排司机去火车站接你。”
谢逊收了电话,立即就找这次会议的主办方。
“我科里有事儿,我得马上回去。”
主办方的负责人被他说傻了,反应过来后他积极挽留谢逊。“别啊, 谢主任,谢老师, 一会儿的晚宴后有安排你讲课呢, 来的这些老师和专家都等着你的指导呢。”
会议日程安排是午饭前后报到;下午有几场病例汇报性质的专业演讲;晚宴后是这次会议的重头戏——谢逊的专题演讲和答疑。明天早餐后到海边游玩, 午饭后就各回各家了。
这样的安排,是因为谢逊是在东北三省第一个开展腹腔镜的主任医师。他的专题演讲是这次活动的重点。唯一的重点。此次来开会的那些副主任医师、主治医师们, 可都是奔着谢逊的讲座来的。
“谢主任,谢老师, 是我们的安排哪里不合适了?您说出来,我马上就给您调整。您可千万不能就这么走,我, 我, 我跟公司没法交代啊。那个, 一会儿的晚宴,我们老总还想给您敬酒呢……” 协办方的代表急得语无伦次。
他要跪了。
谢祖宗!他真要叫谢逊祖宗了。
“那个真不好意思啊,我们省院要做肝移植。谁也没想到突然有供体了。这是我们医院的第一例肝移植手术。我们主任给我机会让我主刀。” 谢逊的表情饱含无奈。
“第一例肝移植的主刀啊。”主办方和协办的厂家代表就只能哀叹了。“那我们这就安排车送你去火车站。”
谢逊这些年在梁主任的影响下,现在为人处世基本在正常人范畴了。看他现在都能用诚恳的歉意态度来安排晚上的讲座了。
“那个晚上的讲课,幻灯片是你们产品经理帮我准备的,他手里有我的讲稿,让他替我讲吧。至于答疑,麻烦你们跟大家替我说声抱歉,谁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去省院普外科找我,大家一起探讨。那个回头我请你们喝酒,还有你们老总一起。啊!”
谢逊伸手拍拍协办方那年轻人的肩膀以示安慰。
如此,主办方和协办方也不好再说他什么了。肝移植啊,那是外科皇冠上的明珠!能拦着谢逊回去采撷吗?
*
很不巧的,谢逊去火车站的这一路上尽遇红灯了。结果就是他没能赶上今天的最后一班渤海号——直达省城的特快列车。下一趟回省城的火车,要在两个多小时之后才有,还是普通的直快。
送他来火车站的小车,在他去购票大厅、没法在火车站停留就走了。谢逊心急如焚,情急之下只好打起包车回省城的主意。
“800块。”尖嘴猴腮的出租车司机用手指比量了一下。那斩钉截铁的语气和态度,打消了谢逊想讲价的欲望。
连问了几个出租车司机,愿意接长途的最少是这个价格。最后谢逊挑了一个看起来有50多岁、面相比较憨厚的老师傅。
老师傅提条件:“中间不停车,不上人。”
“就我自己,还上什么人啊。走啊。”谢逊觉得谈好价钱就走呗。怎么这老师傅尽说废话。
“我这不是怕出事儿嘛。前一阵子有人跑长途被抢车了,人都被杀了呢。”老师傅心有余悸。
谢逊白楞眼:“给你看我的工作证。”
“不看。那玩意一块钱能买俩。”老师傅的语气和态度噎住每天两点一线的谢逊。但不等谢逊辩白自己的工作证是真的呢,老师傅又说:“我只能送你到省城的火车站。我不熟省城的道路。大晚上的开错路就没意思了。想找人问道儿都不安全的。”
谢逊只好答应:“火车站就火车站了。”但他为了能快点儿赶回去,就要求:“走高速公路。”
“高速收费的,小一百块呢。你出?”
“好,我出。”谢逊着急,说话的声气也高起来了。
老师傅把出租车开出火车站。在上高速前他对谢逊说:“你要上厕所咱们现在就进加油站,中间不进休息站的。”
“我不去。你赶紧走吧。”谢逊心急,口气也急。
“你干什么这么着急啊?”老师傅瞟他一眼,看他脸色不好,便把“又不是死人了要奔丧”咽回肚子里。
“回医院参加急诊手术。”
“你是外科大夫啊。”
“嗯。好好开你的车,让我眯一会儿。”
“那你把安全带扣好。”
“嗯。”谢逊把安全带扣上,然后闭上眼睛。
老师傅见谢逊不想说话,也就专心去开车了。可谢逊刚迷糊了一会儿,梁主任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小谢啊,你什么时候到?”
“主任,我才上了高速。”
“你怎么没坐火车?渤海号多快啊。”梁主任诧异。
“我没赶上今天最后那趟渤海号。两个小时以后才有一趟直快。”
电话那端的梁主任立即就说:“那你跟你司机说把你送到省院,我这面就不找院里派车去接你了。”
谢逊有气无力地说:“我在临海火车站包的出租车。这司机只认识省城的火车站。算了,我到火车站再打出租回去了。”
“那不是尽绕弯儿浪费时间了。你等我跟汽车班司机说一下,让他们去高速西出口接你。那厂商也太差劲儿了,居然不派车送你回来,下回别搭理他们。对了,你手机要开着啊。”
“是。”
“注意安全啊。”梁主任像叮咛小金那样说了一句。
“嗯。”谢逊闷闷地用鼻音答应了。
这一句温暖到肺腑的、谢逊听熟了梁主任叮咛小金的话,令他从心底泛起了感动。他记得梁主任这些年在普外给自己撑起的那一片天,明白他对自己的爱护,更明白今天是梁主任对自己的再次提携——等着自己回到省院去主刀肝移植。
这是要在全国刚刚开展起来的肝移植手术中,把自己托上去,让自己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谢逊抬眼看看苍茫的旷野,低头看看手机电量,他抓起脚下的小包,翻出备用电池换上,然后确定震动、铃声都是开着的,才握着手机阖上眼睛。
天色渐暗了,出租车司机打开了车灯。明亮的大灯刺破夜色,照亮一望无际的前方道路。
*
泌尿外科的那两台肾移植手术都很顺利,开放吻合好的动静脉,很快就见有黄色的尿液泌出。等台上完成了后面的关腹等步骤,手术室护士在患者过车前换了尿袋。看着缓缓流进新尿袋的尿液,已经变成鼓舞人心的淡黄色了。
手术成功的欢乐让手术间的气氛为之一松。
王大力很有眼色地说:“许主任、王主任,你俩去冲澡,我送这患者回隔离室。”
“好啊。”王大夫匆匆下了临时医嘱,交代王大力说:“让护士先给这个,我洗完澡就回去下长期医嘱。”
“是。”王大力接过病历,将临时医嘱那页折叠了,把病历本塞到患者的脑袋下。
王大夫和杨大夫一起去冲澡,杨大夫他连香皂都没用,冲巴冲巴就算完了。他急着回科里看术后的患者。
“老杨,今天的事儿你别往心里去啊。”王大夫一边抓着力士香皂往身上擦,一边对杨大夫说安慰话。
杨大夫深呼一口气,使劲儿地在脸上揉搓了两把,他用这些动作来回答王大夫。
但王大夫好像领会错了杨大夫的意思,他继续按着自己心里的思路说:“主任今天整的这事儿吧,这也太他m 的过分了。好不好的,就是你泌尿外科没单独立科,但你也早晋完副主任医师了。该给谁换肾,不该给谁换,标准怎么制定,手术患者怎么安排,这都是你自己能决定的事儿。”
杨大夫掀掀嘴角没说话。他是真不想跟王大夫多说这类话。俩人共事十几年了,谁什么性格什么做派,哪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他最近这一两年,才算是真的领悟到了当初罗大姐对王大志的评价,是多么地中肯到位。
小的、琐碎的事情不提,就说自己儿子跟李嫣然搞对象的那事儿,要不是他“好心好意”地跟自己挑开了,自己能去问儿子吗?儿子能觉得跟李嫣然感情不到位分手吗?
艹
谁搞对象不是衡量了双方基本条件差不多开始交往的?刚交往的时候哪有什么感情。感情不是慢慢处出来的吗?等自家儿子和李嫣然处久了,俩小年轻的都长得过得去,俩家也都没什么拖累,俩人也都是上进的性子,日久生情是再正常不过的,是不?
偏自己那时候看不穿,偏自己没能沉住气,偏自己瞎着急,偏自己傻……杨大夫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无数次埋怨过自己,要是自己不去问儿子,儿子能那么急闹闹地跟李嫣然分手吗?没准俩人早就洞房花烛,自己也抱上孙子了。
可是现在,只要想想儿子还是单蹦儿的一个,那边李嫣然和石屹抱着孩子的幸福生活,想想石主任的孙子长得像李嫣然的小模样……唉!自己都不好再去老石家。
杨大夫觉得自己心里堵得慌。
唉!算了,念及王大夫当初也是“好心”,哪怕自己跟王大夫处得来,这些可能涉及是非的话,那也绝对不能接茬。就像罗英儿提醒自己的,泌尿外科没立科之前,夹着尾巴做人好了。
至于王大夫的好心,那就权当是大风刮过吧。不然说不定哪天就又被带坑里了。
杨大夫关水拧毛巾,他说:“大王,你自己在这儿慢慢洗了。我得回科里了。这俩术后的我得自己看着。” 然后他不等王大夫回答,就套上洗手服匆匆走了。
小黄今晚没捞到手术上,让他看术后的患者,还是算了吧。自己赶紧去替换儿子是真格的。
急匆匆走掉的杨大夫,那一步赶一步的模样,落到王大夫的眼里,就像那落荒而逃的丧家之犬。王大夫不悦地闭嘴,那香皂使劲擦。在擦了满脸满身的泡沫后,他闭着眼睛转回身拧开热水,先冲了手里的香皂,然后开始冲洗身上的泡沫。
略烫的热水驱走了一些他的不爽。他啐了一口流进嘴里的水,心里暗道杨大夫太熊!那么来钱的道被陈院长和梁主任联手堵上了,却屁都不敢放一个。手术前就跟梁主任理论几句能怎么地?
梁主任还能停了他的台,不让他做肾移植吗?
但想到这句话的王大夫,突然愣住了。他愣在淋浴喷头下,直到水流让他迷了眼睛,他才缓过神,他才想到杨大夫怕什么!然后他暗暗叹了一句,杨大夫敢跟梁主任硬顶的话,梁主任还真可能停了他做肾移植手术的权利!
现在没人给老杨撑腰了啊。本来自己能分到一杯羹的美事儿,这回少了一个进项了。
操!
这普外啊,被梁主任整得成私立王国了。
许主任和卞主任一前一后进来了。
“咦,大王,你还没洗好?我看老杨都回科里了。”许主任挺诧异的。
“王主任,你不是下台挺早的吗?是看手术室这洗澡不要钱,就使劲祸祸水啊。”卞主任笑着跟上一句。
卞主任这话就暗藏利剑了。因为王大夫晋的副主任医师,听说是杨卫华出头帮忙了,院里的职称评审委员会就通过了……呸!就他那水平也配晋副高?呸呸!长得好,离婚了还能勾得前妻余情未了、继续吃软饭?
王大夫笑嘻嘻地说:“卞主任,我可不敢当你这声王主任。”然后他顺嘴胡诌了一句回答许主任:“我这就走了。手术室水大,在这洗澡自然比在家舒服了。”
许主任没接王大夫的示好,他帮着卞主任:“大王,你有什么不敢的。你现在也是副主任医师了。”
王大夫笑笑没再搭理一向跟卞主任共进退的许主任。
卞主任和许主任俩本来可以在家休年假的,接了梁主任的电话说可能有肾移植,立马就回科里了。结果确定换肾人选的权利被收走了,他们就只能得到作为助手的手术提成。艹他祖宗的,那才几块钱啊。
俩人都憋了一肚子的火。
王大夫笑过就关水,然后快步离开了,不给他俩向自己宣泄不满的机会,徒留卞主任和许主任在他背后白瞪眼。
“这小子,晋了副高,尾巴就翘天上了。”
“可不是怎么地。再不是前几年那个时刻要被淘汰去分院的瘪犊子模样了。”
……
王大夫听到没?自然不会听到的。
但他能猜出来这俩正高的主任医师会在背后说自己什么。
可他在乎吗?
自然不会在乎的。
他心里的想法是:你俩这一对的怂货!
别看你俩跟梁主任一样是主任医师,可梁主任他安排你姓许的正高来给我这你看不上眼的副高做助手,你敢不来吗?你敢在手术台上不好好地给我做助手、不玩活计吗?
至于我能晋上副高,那是我本事,你管我怎么晋上的呢!你眼气啊、你不服气啊、你有千般万般的想法啊,你憋回肚子里去吧。憋死你个老不死的。哼哼!一辈子抓不上槽的老背晦。我要是搭理你们俩,跟你们俩较劲儿,我那才是吃饱了撑的呢。
王大夫嘴角噙笑,脚步轻松地离开手术室。他也要去看看才做完手术的患者。他不仅要把规定的医疗文件及时写好,另一个嘛,他想自己是术者,把该做的手术完美地做好了,可该说的还没跟患者和家属说呢。
游泳(番外26)
728游泳(番外26)收藏4544—97.7.19w6
临近放暑假了, 学校的事情特别多。所以,即便是双休日的周六,舒校长仍要去学校忙乎的。可工作再忙, 他到家吃了晚饭后,还是习惯性地陪着老爷子在屋前屋后地遛了几圈, 然后再帮着老爷子洗澡,把老爷子送上床安顿好。
每日例行之事完成了,他带着才从老爷子那儿得到的最新指示,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来找大侄女陈鸿雁。这孩子傍晚跟穆彧去游泳了,听说八点多钟被穆杰开车送回来的。那个老爷子为什么会有那最新指示,只能从她那儿探究出原因了。
陈鸿雁坐在院子里一边梳理长发,一边跟她大娘楚主任、她妈妈尹主任聊天。年轻姑娘特有的娇声软语,在夏夜里伴着风中的夜来香,飘荡在四合院的温馨合抱里。让扔了五十往六十数的舒校长,不知不觉地放松了精神。
他拽了一把竹椅, 坐到老伴儿和大侄女之间,听小雁儿像小时候那样, 叽叽咕咕地笑着讲穆彧白天被大公鸡戏耍之气急败坏;听她讲穆彧弹《流水》, 等听到小芳那句“水桶满了, 水流出来了”时, 那一老一小的反应, 他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会心的微笑。
楚主任和尹主任也都忍俊不止。小芳略有点儿憨, 她们都知道的。
等陈鸿雁把这一天的事情都讲完了, 楚主任就说:“怪不得爸每天早早就去睡觉呢。跟穆彧这么忙乎一天, 换咱们仨也呛不住。”
“是啊是啊。换咱们仨是也呛不住。”小尹非常赞同地附和道。“但这几年看爸跟穆彧那孩子骨碌下来, 爸还越累越精神了。”
舒校长也赞同小尹的越累越精神之说法。接着他问陈鸿雁:“小雁儿啊, 你爷爷说要买个三角钢琴是怎么回事儿。怎么想起来买那大家伙了, 家里没人弹钢琴啊。
陈鸿雁便笑嘻嘻地把昨晚、今天的事情都说了。
舒校长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谢逊在里面撺掇的啊。”
老楚和小尹闻言也笑,但俩人笑着看舒文臣眼神里,带有明明白白的看热闹的心思。舒文臣明白她俩没说出口的话——你不是老爷子要什么就满足他什么嘛,咱们看你怎么弄明白三角钢琴这回事儿。
舒校长在这样的笑谑目光下,清清嗓子,端起老楚面前那杯没怎么动的薄荷水,喝一口停一下,陈鸿雁乖觉地回屋又取来一个玻璃杯,又倒了大半杯薄荷水,放到楚主任手边。
舒校长喝了有小半杯薄荷水,才放下杯子笑着问:“小雁儿,你爷爷说没说把钢琴放哪儿啊?”
“说了,放我房间。”陈鸿雁一点儿也不在乎自己的房间被占用了。“不然啊咱们家也没有其它还有地方好放了。”
小尹点了女儿一下说:“琴是雅器,你爷爷不会让放到你卧房里去的。你和小玥共用的那个厅本来就不大,那书橱、书桌都是一式两套的,再放了三角钢琴就没转身的地方了。”
陈鸿雁不以为然。
她说:“我们俩都不在家,玥姐的书橱搬去她房间,我的搬我房间,剩下的那些桌椅板凳,也都搬我房间里好了。”
舒校长反对:“你明年夏天回来怎么住呢?女孩子的屋子里那么放东西,不妥。”
“那搬回医院哪边?”陈鸿雁没说出自己明年夏天不回来的打算。
小尹抓住机会,立即说:“医院那边也没有地方。你那边的房间比这面更小。一张床一个衣柜,再加一个书桌就塞满了。小雁儿,那房间你明年毕业回来还得住呢。”
“我,我明年不回来。我要出国。”陈鸿雁说出埋藏心里已久之言。
“不行。你毕业了就给我乖乖地回来,到咱们省院的眼科工作。别想着出国什么的。你的专业和你哥哥他们不同。”尹主任板脸,严肃起来。
“妈。我玒哥和我哥的专业也不同,他们不也都出国了?”陈鸿雁娇嗔。她说完这话就抱住尹主任的胳膊晃,赖叽叽地央求:“妈,我就出去读几年书,念完博士就回来。”
小尹她有点儿生气了。这闺女的想法怎么会这样呢?还读完博士就回来?她气道:“你还念完博士就回来了!你那时得多大了?省城还有跟你差不多的男孩子没结婚、没搞对象的吗?”
“妈,我今年才23岁。我这辈子也不能就读书读书读书,然后就工作结婚生孩子,然后干到年龄就退休回家等死吧?”陈鸿雁带着一些情绪。
“那你还想怎么地?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娘俩一句赶一句的。
舒校长拿起凉水壶,给母女俩各续了一些薄荷水,然后他对陈鸿雁说:“小雁儿,不准跟你妈妈这么说话。你有不同的意见,好好说出来。”
陈鸿雁在舒校长略带责备的目光里,羞愧地坐直了身体,端正态度说:“妈。我错了。可是,妈,大爷,大娘,我就是不想重复你们的生活道路。像复刻你们这一辈子的经历一样过完我这几十年的。”
楚主任笑笑说:“人活着就得穿衣吃饭,为了穿衣吃饭就得工作。谁还能活出什么新花样来?”
舒校长笑道:“小雁儿,你出国也是为了读书,读博士也是为了更好地工作。我看你不过是换了一下读书的地方,晚几年工作罢了。是不是?”
事实面前,陈鸿雁只能低声应了一个“是”字。
“你要出国我不反对。”舒校长抬手示意小尹不要插话。他接着慢慢说:“但因为医学生本科毕业就出去留学,基本没什么可能申请到奖学金。如果你没有奖学金的话,我跟你说实话,我和你爸供不起你留学读完博士的。”
“我明白。所以我才努力学英语,想考个高分托福和gre,好能申请到奖学金。”
舒校长说着话端起水杯,又喝了一口才说:“小雁儿啊,医科的本科生能申请到奖学金的难度,你比我应该清楚。我和你爸虽然当院长、当校长的,但我们俩受的教育,是你爷爷的那种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义之财一文不沾。但我和你爸爸也不会反对你们出国留学。你看这么好不好,你在国内读研。嗯,我的意思是说,你今年考上研究生,在你读研的这三年里,最迟到研究生毕业,我给你运作到一个公派出国进修或者交流的机会。”
楚主任立即跟上劝说:“小雁儿,你听你大爷的安排。你大爷不会让你吃亏的。咱们能公派出国多好啊。你可别浪费了今年的应届考研的机会。千万别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考外语、去申请奖学金。万一奖学金没申请到,还影响你考研了,最后两头踏空,就耽误事儿了。”
尹主任也说:“小雁儿,你大爷想给你找公派出国的机会,前提也是考上研究生。你听你大爷的。好不好?”
陈鸿雁想了一下,觉得她大爷、大娘的说法很对。她情绪低落地说:“我明年、明年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研究生。我去年都忙着考托福了。”
“那你考省院眼科杨卫华的研究生吧。她今年要和我们学校联合招生,这是她第一次招研究生,你总分只要过了300分就有机会。”舒校长给陈鸿雁指路。
“杨卫华要招研究生了?”老楚和小尹都挺吃惊的。
“是啊。她在眼科黄斑变性、角膜移植等方面的复明研究,基本是走到咱们省的前列了。小雁儿,你想想啊,你跟着杨主任在这方面努力,要是你以后的工作能让更多的人复明,能让失去视力的人,再看清这个世界,能够从新回到正常的生活里来,是不是一份特别有意义的工作?”
陈鸿雁想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大爷说的话有道理。她突然后悔自己自作主张,这两年在考托福上花费了太多精力了。
她闷闷不乐地说:“我怕我明年总分达不到。”
小尹点一下女儿说:“还有6个月考试呢。你外语没问题,政治到时候去上辅导班。医学综合你现在就开始准备,怎么就不行了?就那么几本书的。”
“对啊。”老楚声援小尹。她掀开半截底牌说:“今年杨卫华是第一次招生,还是跟你大爷他们学校合办的,定然是你大爷他们学校出专业课和专业基础课的题目。你这傻孩子,好好准备医学综合是真的。那个是统考。”
“我周一让人把这五年的医学综合正卷和副卷都给你找齐了,你拿回学校好好做练习。然后我看看能不能再把专业课和专业基础课的正副卷也给你尽快准备好。医学院眼科专业招研究生的时间短,我给你找医大眼科的。你这半年加把劲儿,一定要考上。”
“好吧。”陈鸿雁在三位长辈的有理有力有节的劝说下屈服了。
老楚和小尹相视一笑,两闺女可算解决了半个。
可陈鸿雁觉得自己对上舒大爷,每到最后都是乖乖听他的安排,心里不爽就促狭地问舒校长:“大爷,那钢琴你准备怎么办?”
“买个普通钢琴放书房了。”舒校长回答得理所当然。“咱们得一切从实际出发。没有条件在家里放大乐队,咱们弄个中乐队了。”
舒校长开起玩笑来。
“可我爷爷都答应穆彧了啊。你怎么做通我爷爷的工作啊?”陈鸿雁用看笑话的眼神,扫了一遍纳凉的三位长辈。她发现大娘、亲妈跟自己的想法差不多。
舒校长胸有成竹地说:“一会儿我跟穆彧他爸爸商量一下。让他明天跟你爷爷谈谈了。还有说服穆彧的工作,也交给他去负责了。”
陈鸿雁真的是万分佩服舒校长了。她说:“大爷,你真厉害!那穆彧就得他爸爸说他,我看李姐拿他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还有我爷爷那儿,别人开口,我爷爷肯定不给面子。但要是穆姐夫去跟爷爷说的话,我爷爷肯定会给穆姐夫面子的。”
“那是你爷爷敬重穆杰是英雄,为保卫国家流过血。”
“是啊。穆杰可是正经在老山前线打过仗的。”
一家人说起穆杰,话题就很自然地被楚主任和尹主任转到陈鸿雁的该搞对象上了。说得小姑娘脸红坐不住了,人家一扭身走了,不跟他们仨聊天了。
舒校长摇头,不赞成地说:“你俩心急了。一次只说一件事儿。这半年让她好好复习功课,准备考研。等她考上杨卫华的研究生,人回到省城了,你俩怎么给她张罗也都随你们了。”
楚主任和小尹交换下目光,小尹就说:“哎呀,是我太心急了。”
“我也忘了欲速不达。”楚主任检讨一句,就逼舒校长:“小雁儿这里有点儿撇了,咱家小玥儿那儿,你可得赶紧想招儿啊。”
想到万里之外的亲闺女,一向智珠在握、才给陈鸿雁指路的舒校长卡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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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偶然看到《百媚千娇》的收藏是479了,想想当初的500收藏开写……
然后,9月就要到了,还曾说过……
唉
最遥远的《白狐》还是个坑
果然老同学在三年前的劝告:写作的激情和冷静
游泳(番外27)
729游泳(番外27)收藏4566—97.7.19w6
王大夫回去普外科就先去泌尿那边的隔离室。这间隔离室是在原来的新生儿病房基础上改建的。他在缓冲间先换鞋, 穿隔离衣,戴无菌的帽子口罩,整套的流程一丝不苟地完成后, 才进去看患者。
看过患者,他守在患者的床头完成了手术记录等医疗文件,把刚才王大力所写的那些替换下来。然后他拿着护士的护理记录蹲在患者的床边, 观察尿袋里的尿量。算算患者术后尿量一小时能超过200毫升了, 他忍不住裂开嘴笑了。
他拄着膝盖蹲在床边, 盯着尿袋的两眼都放光了。他人却笑着问杨大夫:“老杨, 你那个尿量多少啦?”
“过了200了。”杨大夫笑呵呵地回应他。“他俩人的肾是同一个供体, 基本不会有大的差别。”
杨大夫说到这儿, 本来想说配型都是4个位点的, 但又把话咽了回去。这要是经过自己确定的、hla配上4个位点才做的手术, 和被陈院长、梁主任“夺权”的, 自然在他心里的感觉是不同的了。
他也是刚刚才完成了术后那些医疗文件。至于他儿子杨宇写的那些,被他替换下来了不说,他还准备回头跟儿子逐字逐句仔细掰扯下有问题的地方呢。
写的什么东西!这都工作好几年了, 怎么还能写出流于形式的术后记录呢?!
杨大夫很不满意。要知道每个患者都是独特的个体, 即便是每个看起来相同的手术, 但在细节方面也还是有不同。那些细微的差别, 反应在手术记录上自然也应该是不同的。
这孩子还是没吃亏。就该让他经历一遍被人掐着病历问责,他才会知道写好病历、写好手术记录等是保护自己的。
王大夫笑意盎然地站起来问杨大夫:“你今晚要在这儿守着了?”
“是啊。这第一晚我不自己守着,我也不放心。回家我也睡不着的。”杨大夫把手里的记录送回到小桌上,然后坐到离隔离室的小护士和护工最远的地方, 拿起椅子上的《移植学》, 准备看书了。
王大夫看杨大夫这般动作, 迟疑了片刻, 才下定决心说:“那我明早八点来接你。”
“好啊,那就谢谢了。”杨大夫真诚感谢。这也是他跟梁主任提出让王大夫参加肾移植手术的原因。像那普外的周大夫,白白晋完了副主任医师,每次做完手术就跑了……哼,他再也别想沾肾移植的边。
王大夫出了隔离病房,把口罩帽子投到制定回收锅里,脱了隔离衣挂好,换鞋,检查一切无误了,才离开隔离室。
他刚回到大夫办公室,守在普外科的才做了肾移植手术的患者家属,立即围了上去。他们早从杨大夫那儿知道了是王大夫给自己亲人做的肾移植手术,
“王大夫,可等到你了。我对象他怎么样?”患者的媳妇满脸焦急。
“挺好的。我刚在在隔离室看他一小时尿量超过200ml了。要是能保持住,不出现排斥反应,就没任何问题。”王大夫的态度友善,笑眯眯的样子,让家属安心了很多。
“那我们能进去看看他不?”
“那可不行。”王大夫立即态度坚决地晃脑袋反对。“你们看过隔离室的那道门了,我刚才进去都要按门铃。我穿这一身都不能到患者床前。进去里面了,我要从头换到脚都要的,要换鞋,要穿无菌隔离衣,要戴帽子、口罩,那都是高温高压蒸汽消毒的。我跟你们说差一点儿,里面的特护就会把我赶出来的。”
王大夫说了这么一串话,立马镇住了患者家属。见效果不错,他就接着说:“其实这么严格要求,那也是为了你们家的人好。为了术后不出现排斥反应,我们特别用药降低了患者的免疫力,所以那里面是必须得严格无菌的。不然哪怕带进去一点儿病菌,诱发了一个小感冒,都可能引起伤口感染,甚至导致排斥反应的发生,最后就可能导致肾移植手术的失败。”
……
家属在王大夫的这些警告里,胆怯地频频点头。王大夫又说了一些手术的难点、细节上的不容易,自己明天还要放弃休息、过来加班、替换杨大夫等等……然后他才慢慢移动脚步往电梯间走。
他在患者家属的簇拥下,按亮了下行的电梯按钮。同时他如愿地得到了他希望的信封——不虚此行!
这个时间,基本没什么人在医院走动了。电梯很快下来了,门开了,里面是杨卫华和来接她的孙部长。可沾沾自喜的王大夫刚接了患者家属塞给他的信封,还跟患者家属客气:“哎,你们用不着这样,这都是应该的。”
但他还是收下了信封,一边往裤兜里塞,一边侧身抬脚迈进了电梯。
然后——
王大夫他才看清电梯里站着的人都是谁。
*
要问王大夫这辈子最不想见到谁,非孙部长莫属!——因为这个男人不仅“夺走”了他的爱人,还夺走了他的儿子。
只看杨卫华再婚后,没有了早年眉间日渐明显的川字纹,也没有了时刻带在脸上的那一丝沉重的怅然,取而代之的是洋溢在眼角眉梢的、说不尽的温柔笑意。那简直如蒙尘的明珠被拂去了尘埃,自然地散发出迷人的璀璨光芒。
但凡长眼睛的人就能看到杨卫华的明显变化。但凡过去认识他们这对夫妻的,都不得不说杨卫华现在是嫁对人了。
而杨卫华的这种变化,似乎在无声地控诉他王大志在那十年的婚姻里,是亏待了全力拔擢他的杨卫华;似乎在无声地证明了他前岳母反对他王大志、反对女儿和他结婚是正确的;似乎也无声地证实了他前岳父蔑视他、不提拔他的做法是有深知卓见的。
这些王大夫还能忍受。毕竟没人那么不开眼地到他面前说闲话。没当面说,他就当不存在这些事儿。可是儿子呢,最令王大夫“糟心”的是他儿子小志,现在大名叫杨毅的变化了。
那小志在十岁之前,跟个小老鼠似的,总是不上台面的小家子气。但是在跟孙部长这个男人在一起生活了五年后,模样是没变化太多,可王大夫每见到儿子一次,都能发现儿子的言谈举止,在向他憎恶的孙部长靠拢。
怎么说呢,王大夫在儿子的变化上,明显感觉到儿子在走陈文强的路。那就是你认识他之后,你会逐渐忘记他的平凡长相,你会只记得他在专业领域的风采,只记得他取得的成就,他的丰功伟绩。
这么说,好像把小志这孩子拔得太高了。
实际还真的就是这么回事儿。
略说一点儿吧。前两年,由于班上的同学都是各个小学考上来的尖子生,小志的初中成绩比较起来就很一般。王大夫没少打着“为了儿子”的旗号找杨卫华。那就是他若能留在省院的普外科,哪怕小志最后只能考上省城医学院呢,将来也可以跟着他在普外科打好基础……凭此,他一次次地躲过了去分院,并成功晋升了副主任医师。
但小志上了初三以后,孙部长出面把继子放到数学老师家住。因为小志最差的那门功课就是数学,其实物理也不怎么地。他属于那种若想在省实验本部读高中,就要交赞助费、一分一百块的学生。当然啦,他继父孙部长愿意舍脸,也可以免出这笔费用。
王大夫为此预备了两万块,准备给儿子交赞助费。
可谁也没想到小志的成绩好像坐了火箭一样地往上窜,最后人家凭文化课考试成绩,正格八经地考进省实验高中本部了。并且在一年后的前几天,还让王大夫发现“为了儿子”这个借口再不能用了。
不仅是因为小志上了高中后,突然学习开窍的原因。
高一期末的家长会,杨卫华把机会让给了王大夫。王大夫就是在家长会上,才得知儿子在高中的风头有多么强劲。
——小志他在这个月的七·一入党了!
王大夫最“操心”的儿子的学习成绩,现在儿子能稳定在班级的前几名。咳咳,虽然儿子省实验高中本部有十二个平行班、一个试验班,但他的年级排名始终在前一百名左右。
这意味着儿子翘翘脚能考进医大了。
也就是学医成了热门,令医大的录取分数逐年拔高,且这提高还呈稳步上升的势头。结果导致这两年男生也要超过重点线五十分以上,才有保证能考上医大。不然依照省实验在全省高中的高考成绩排名,早些年这个成绩能去更好的医科大学,比如上医、川西等。
让王大夫吃惊的是儿子的变化不仅在学习上,他还要在下个学期成为省实验中学学生会的主席……高二的学生担任学生会主席,是省实验中学从立校就有的惯例。单看这点,谁能想到小志那孩子在小学五年级连小组长都不是,还常常被找家长呢。
儿子这么出色,家长会后向王大夫道喜的人就多了。但谁能理解了他心底的苦涩啊——儿子跟他不亲。
父子同住在一栋楼,却只能偶尔在外面碰上了说几句话。一旦王大夫跟儿子说起要好好学习,儿子立马就说要回家学习了而离开……唉!每次都令王大夫看着儿子的背影叹气。要是没尝过宝珠在的时候,儿子跟自己的亲密,他知道自己不会有这么多的酸楚感受。
家长会后,王大夫又去找杨卫华汇报。
这回杨卫华笑吟吟地告诉他:“你以后再不用为小志担心了,他最差也能去上医大。”
“可他这成绩和医大的录取分数……”
“老孙说了,小志要是高二这一年把学生会主席好好当下来,同时保住目前的成绩排名,明年就给小志办保送。”
游泳(番外28)
730游泳(番外28)收藏4584—97.7.19w6
梁主任在值班室到底还是不能安心眯乎。他安排好司机去高速公路出口等着接谢逊之后, 又看过两台肾移植手术了,就跟在各个手术间穿梭、查缺补漏的护士长报告自己的去向,然后来看心脏移植这台手术。
石主任和柳主任的专业有很多重叠内容。这五、六年里, 俩人在手术台上磨练出来的配合,基本达到了不用说话就能明白对方所想的默契程度。再加上助手是潘志和石屹,四个人很顺利就把受体的心脏移除了。
第一组的工作到此完成。
第二组的陈文强和李敏接手上台。
此时梁主任踢门进来了。
他先看到石主任和柳主任不顾器械护士的娇嗔, 从器械台上拽了湿纱布, 去擦手套上的血迹。潘志和石屹则围在手术台那儿, 看陈文强和李敏在手术台上忙呵, 台上拉钩的是儿外科的小詹和心胸外科的小苗。
梁主任就打趣石主任:“你倒是会偷懒啊。”
石主任抱屈道:“老梁, 你这么说我就不够意思了。一会儿老陈和小李吻合了主动脉就下台, 去你那边帮你做肝移植。我这可是为你打算的。”
梁主任立即朝石主任嘿嘿一笑:“那可是好事儿啊。我承你情了。”
梁主任说承情不是虚话。陈文强和李敏配合, 血管吻合的速度快, 能够有效缩短无肝期, 那是手术成败、减少术后并发症的重要一环。
柳主任提着擦完手、沾满血色的湿纱布,在器械护士面前晃悠:“放哪儿?”
梁主任笑笑,这老柳啊, 闲着没事儿又开始逗小护士玩了。
“你给我。”器械护士一把夺过脏纱布, 顺手还把石主任擦手的那块纱布也抢过去了。然后鼻子不是鼻子, 脸不是脸地高声数落:“你俩都是当主任的, 随便就来我这儿台上抓东西,碰脏、碰掉器械怎么办?”
另一个器械护士递给同伴半盆生理盐水,示意同伴把纱布洗出来。嘴里还不忘给同伴助威:“看待会儿少了一块纱布,你们怎么关胸。”
洗纱布的那器械护士就大喊:“陈院长, 陈院长。”
陈文强假装自己耳聋了没听见。
小护士气急败坏却朝陈文强撒娇:“你也不管管他俩!怎么上器械台抓东西。”
陈文强嘿嘿一笑:“你管他俩就足够了。”
石主任哈哈一笑:“小姑娘不好气性太大啊, 太厉害了不招小伙子喜欢。”
恰好巡台护士离开了, 小护士在台上找不到帮手, 只能呼哧呼哧地使劲瞪他。
另一个器械护士帮忙吵嘴,她威胁石主任:“你等护士长来的。”
石主任丝毫不把护士的威胁当回事儿。他哈哈几声,转头问梁主任:“你什么时候开台?”
“我得等小谢回来的。肝移植让他做术者合适。”梁主任双手抱肘,神色笃定。
“那他什么时候能到?”石主任知道谢逊开会的事儿。
他是在取完供体坐救护车回医院时,才知道梁主任是在取供体之前几分钟才通知谢逊的。梁主任这么做,他能够理解。无非是今天下午能不能取到供体没把握,怕影响了谢逊那边的腹腔镜研讨会。那是谢逊在东北三省扬名立万的一个大好机会。
“别提了。”梁主任懊恼。“他没赶上最后一班渤海号,在火车站包了出租车走高速回来。还不得再等几个小时的啊。”
梁主任现在的懊恼,石主任更能理解了。因为器官移植手术当然是供体离体时间越短越好了。要是供体离体超过24小时,基本就没再做移植手术的必要了。勉强做了也是会大几率地发生供体移植后功能不全、排斥反应等。那还不如给大家炒腰花、熘肝尖加菜了呢。
柳主任拍拍手,把仍旧黏糊糊的、戴着乳胶手套的双手插进胸腹前的口袋里,笑着说:“那正好老陈和小李这边也干完活了。”
“是啊。也许那时候我们这台都完成心跳复苏了。”石主任也开口安慰梁主任。他朝梁主任夹夹眼说:“最后阴差阳错的,倒成全你老梁和谢逊了。”
梁主任心里一动,眯缝着眼睛,半截白眉上挑,笑着接受了他俩的安慰。“也是啊,谁也不能算无遗策的,歪打正着的事儿遇着了,那也是命。对不对?”
仨人心照不宣地哈哈哈。
两个器械护士因台上没事儿,都在听这三个老主任闲聊,看他仨那话里有事儿的模样就撇嘴。但人家不挑破了说,自己不明白,追问也未必会告诉自己。还是别自讨没趣了!
这个肝移植手术,梁主任是打定了主意,要把术者的位置留给谢逊的。原因不外乎是他自认马上就60岁了,作为一个外科大夫,在有生之年,能把肝癌做利索、能把胰腺癌等做利索就足够了。
但谢逊不同。
他才刚刚摸到四十岁的边,正是一个外科大夫的最好年华,如果他要在自己之后继任普外科的大主任,就需要在普外科、在肝胆方面走得更远。
他仨说过话,石主任和柳主任靠墙边坐着休息去了,梁主任搬了一个踏脚凳,他想站到李敏的后面看看手术。石屹很有眼色地立即把位置让给了梁主任,然后还不敢表露情绪地到墙边,挨着他父亲坐下休息。
*
柳主任笑着问:“石屹啊,看清你李老师的吻合血管动作没?”
石屹点点头,回答道:“看清了。越来越快,那针距和出入针都跟尺子量过似的。唉!我越追李老师甩我越远了。”他没少跟着李敏练习显微镜下的基本操作,叫李敏李老师也是这么来的。
石主任责怪儿子道:“你不追差距就更大了。你看看你李老师每周多少台手术,就这么地她还去实验室练手。你回头每天加练半个小时练习。外科手术技巧都是练出来的。”
“是。”石屹觉得自己就不该凑过来跟父亲坐一起。这么大的手术间,哪儿不能站呢。这老爷子在家教训自己也就算了,在单位也逮着机会就教导几句,唉!当儿子的跟老子在一个科室真是好难啊。
柳主任笑着安慰石屹:“你爸爸他啊,他是望子成龙。你看着吧,你要是显微镜下的操作能赶上你李老师了,他绝对会要求你向你梁大爷、陈大爷看齐。”
石主任双手插在胸腹前的口袋里,笑呵呵地接话说:“像他梁大爷看齐是应该的,外科大夫嘛。老柳,你说咱们这些老不死的退下后,他们这些小年轻的,还有谁能把外科都拿起来?”
陈文强接话道:“想达到老梁那水平还不容易吗?省里再下医疗队的名额,我把你儿子报上。一年出去两月、三月的,不用十年绝对是骨科、普外都能拿起来了。”
梁主任笑眯眯地问:“老石,你舍得你儿子遭罪吗?”
石主任朗声大笑:“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咱们谁不是那么过来的。你说是不是,老柳?”
柳主任笑着回答:“医疗队可没有在省院上班这么舒服。最多能比白求恩那时候强点儿吧。我说老石啊,你别看你儿子长得人高马大的,他可未必能像咱们那个年代的人能吃苦。那医疗队可不是好挨下来的。”
“大男人吃点苦头算什么。一天到晚跟个温室花朵似的守在家里,他能有个什么出息。哎,老陈,有医疗队你尽管给石屹报名。他刚30岁,背十本书不如出去干一个月。让他跟着医疗队锻炼十年八年的。”
“好啊。你这么说就先把小石头扔急诊半年,然后时刻准备好参加医疗队了。”
“行,没问题。”石主任爽快地答应了。
石屹双眼放空、全程当自己不存在,或者说他权当听父辈在谈论别人。他心里却在嘀咕,自己研究生刚毕业,毕业典礼后只在家休息了一天,还是带着孩子去公园玩去了。然后就被父亲提溜到科里上班。上班就上班了,上班有钱拿。可看这样子自己是要在9月1号去急诊半年了。
靠!
他想发表不同意见,甚至想站起来踹几脚屁股底下的踏脚凳,最好能仰天骂几句发泄不满,却没那个胆儿!
*
梁主任站在李敏的身后,快贴着李敏的脖子去看心脏吻合了。然而李敏前倾的身体和胳膊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没看到自己想要看的内容。
于是,他问对面的陈文强:“老陈,怎么样啊?”
“还行。左心房顶这块切开一点儿就够了。”陈文强语气轻松。
供体心脏是石主任和柳主任先做了修剪,而在取受体心脏的时候,他俩也考虑了供受体吻合度相配的问题,所以现在要修剪的地方不多。
陈文强说完还提议梁主任:“你过我这面来看,能看得清楚些。”
于是梁主任又提着踏脚凳去陈文强那一侧,潘志赶紧让位置给他。陈文强些微地歪歪双手的位置,哪怕术野里的肺动脉、肺静脉、上腔静脉等各插着不同型号的管子,他也想尽可能让梁主任能看到的多一点儿。
梁主任因陈文强的动作,能看到的是右心耳和右心房壁中下段已经被悬吊起来,左心房和右心房的吻合口暴露得很充分。重要的是李敏在做连续缝合的左上肺静脉那儿快完成了。
这丫头,这动作越来越快了。
“唔,不错。小李缝的挺好的。”梁主任不想干扰陈文强和李敏的工作,他说了这么一句就离开了手术台。他向麻醉周主任点点头,把周主任招呼出去说话了。
*
梁主任把周主任叫出来就问:“老周,这手术12点能完成不?我指的是体外循环。”
“差不多了。不出意外兴许还用不着那么久。老石和老柳的配合你知道的,也不比老陈带小李慢多少。”周主任答完,笑着看梁主任,等他开口求自己。
梁主任哪里会不明白他的小心眼,可这时候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咳了两声说:“老周啊,那台肝移植,我想也用体外循环,你看行不行?”
周主任挑眉:“那有什么不行的。!”
“真的?
“真的!我骗你干什么啊。你那台肝移植真的想上体外循环?”
梁主任很谨慎地回答:“我是有这么个想法,你觉得怎么样?”
周主任很认真地说:“体外循环的好处、坏处,你不用我多说。你要决定了上体外循环,我这就让技师去做准备了。”
周主任爽快地答应了,梁主任反而犹豫了。他说:“那我问问谢逊,他是主刀,我看看他是什么意见。”
“好呀,那你赶紧问。”周主任笑着拍拍梁主任的肩膀,然后返回手术间去了。心里却把梁主任骂了一个半死,你都没决定的事儿,来跟我说啥。
嫌我这面不够忙吗?
游泳(番外29)
731游泳(番外29)收藏4599—97.7.19w6
梁主任等周主任进手术间了, 就走到手术室大厅空场那儿。他掏出手机打电话给谢逊。
正迷糊的谢逊感觉到手机的震动,同时也听见手机的铃声响起。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按了接听键,一声 “小谢啊”就立即进到他耳朵里了, 他马上习惯性地回答:“我在,主任。”
“你还要多久到啊?司机已经去高速的西出口等你了。”
“师傅,咱们还需要多久能到高速公路的那个西出口?”谢逊拿着手机问出租车司机。
“最多不超过两小时。我现在都开到120了。再快就不安全了。”
司机的话通过手机传进梁主任的耳朵里, 梁主任立即说:“小谢, 安全第一, 你可别催司机啊。”
“好。”谢逊满口答应, 还重复一遍:“我不催司机, 安全第一。”
正开车的司机微微点头。
梁主任接着问他:“那个你想不想在体外循环下做肝移植啊?”
“什么?”谢逊马上坐直了身体, 对着手机提高了声音。“主任, 那受体不是只有35岁吗?既往不是身体很好的吗?他现在出现什么变化了?”
“没有没有。没有出现任何变化。”梁主任见谢逊着急,赶紧先否认患者出现病情变化。然后在接着说:“我就是看着石主任他们那台心脏移植进行得挺顺利的。嘿嘿,要不是他们那边顺利,我也没敢打体外循环的主意。怎么说这供体都是老石整来的。是不?咱们不能催他。”
“主任, 我这么想的, 我这边最多也不用两小时就能到省院了。石主任他们那台做的再快,也不会更早结束,还有心跳复苏和再灌注呢。就是周主任他忙得过来、他肯, 我觉我们也没必要等石主任把手术间倒出来, 然后再做咱们这台肝移植。嗯, 主要我是觉得咱们没必要上体外循环。嗯——咱们犯不着冒体外循环的心脑等风险……”
……
谢逊说着话,发现手机里寂静无声, 掉线了?他看一下窄窄的那条屏幕, 试探着问:“主任?”
“我在听。”
“那个……我的意见是体外循环也不是全好。对心脑肾的影响都太大。那个能不用咱们还是不用了。那个手术中我会注意止血的, 你放心。等吻合血管的时候, 我会加快速度,尽量减少无肝期的时间。”
“嗯,我知道了。我是这么想的,如果咱们上体外循环,切除肝脏时你的压力会小很多。”梁主任咳了一下说:“算了,害处也太大了,就那么地了吧。”
“哎,主任,你先别撂,那个,那个你帮我问一下啊,陈院长和我师妹能不能过来帮忙,嗯,帮忙吻合血管。”
“能。”梁主任笑眯眯给谢逊一个肯定的答复。“老陈带小李已经在吻合左心房了,老石分给他俩的任务是再接着吻合了主动脉。剩余右心房等归老石和老柳吻合。你要想用陈院长和小李,我一会儿就进去跟他俩打声招呼。”
“好啊,不用白不用。嘿嘿。”谢逊唇边逸出一丝笑意。“他俩配合起来比咱倆快,能缩短无肝期。至于那个体外循环,主任,那个咱们就算了吧。”
“那就算了。”梁主任答应了谢逊,然后跟着叮嘱他:“你告诉司机开慢点儿,安全第一。”
“嗯。我上了医院的车就给你打电话。”
“行啊,那到时候我先接患者了。”梁主任说完,就立即按掉了手机,不容谢逊再说话了。
双向收费,一分钟五毛钱,那谢逊还有漫游收费呢。
按掉了通话后,梁主任在手术室的大厅站着沉思了一会儿。体外循环的好处和坏处在他心里是明镜的。只是比较起术中的难做,他也跟谢逊一样更在乎术后的。
唉!能减少一点儿并发症的风险就努力减少一点儿吧。
*
眼科杨卫华今晚做了四台角膜移植手术。她习惯将一个角膜平削成两层,这样就可以移植给两个患者。在她是难度提高了,但复明的患者数量却可以翻番。
可惜不是所有的角膜都适合一分为二。
在角膜供体和等待复明的患者数量的悬殊对比下,她在最初的角膜移植尝试时,就经常有这么个梦想——如果角膜可以用某种方法种出来……就像在培养皿中大量繁殖的细菌菌落一样,每小时分裂一次……哪怕每天分裂一次呢,那都能满足所有因角膜病变而失明的患者了。
当时她把这样的想法,当作玩笑一样地在饭桌上说给老孙、小孙和小志听。本来她以为这就是笑笑就完事儿的,但她再没有想到小孙这姑娘把这事儿认真了。小姑娘的高考志愿从头到尾都填了细胞生物学专业的本硕连读。
“老孙,我不是想要她这辈子就钻在实验室里。”杨卫华觉得自己就是随便说说,哪曾想会影响了继女两三年后填报高考志愿呢。“实验室的工作是很枯燥的。而且这个项目,几十年内的成功几率太小了。嗯,可以说是没可能成功的。”
老孙笑笑,他不反对女儿这样报志愿。“她有理想,能为之奋斗一辈子也挺好的啊。就比如我,我的理想是实现共产主义。虽然早三十年我就知道在我这辈子是不可能的,但你看我还不是还干得劲劲的。”
“那不是一回事。”杨卫华不满意丈夫这样糊弄自己的说法。“你还是劝劝闺女改了。哪怕报师范大学,毕业以后当老师,也比钻实验室好。”
老孙见自己的玩笑话并没有安慰到杨卫华,就接着劝她说:“先让她这么报吧。或许她学着 学着就觉得枯燥了,不等去实验室工作就换了想法呢。很多人并没有从事大学所学的专业。再说她这个专业也可以在大学毕业后留校当老师的。”
老孙的最后一句话成功地安抚了杨卫华。
总而言之吧,小孙现在已经在细胞生物学的大路上狂奔了。下学期她就大三了。她将在下周去北京集训一个月,然后以交换生的身份去英国学习一年。
这几年,由于老孙在中间斡旋,杨卫华和继女的关系也处得可以。所以,周末或是孩子放假时,杨卫华他们都是住在医大后街的那个小区。不说那边的环境和条件比省院这面好,单房间就多了一个。老孙的私人书房早改成小孙的闺房了。
因为今天是周六,双休日在家的孙部长估摸杨卫华的手术差不多该完成了,就提前一会儿开车来省院接她回家。
*
可两口子没想到乘电梯会遇上才做完肾移植手术的王大夫。而王大夫接受患者家属馈赠的那后半截,完全落到俩人的眼里。
这俩人在片刻间,就在各自的心里补全了王大夫的“表演”,他们也在王大夫转身前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情和表情。然后微笑着等王大夫看到他们两口子的惊讶。
老孙在王大夫转向自己、眼里的震惊尚未来得及收回的时候,若无其事地朝他微微点头,把他当作一个认识却不熟的同志对待。同时他还假装没看到他揣信封的动作,伸手按下电梯门合拢的按钮。
电梯开始下行了。
而杨卫华对患者家属给大夫馈赠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王大夫,等着他把揣信封的动作完成。
可王大夫没想到会遇上他们两口子啊。这意外的碰面,让他的中枢神经系统处于半瘫痪状态。脱离中枢的指挥,他那只手如木头一般僵硬住了。
杨卫华都想嘲讽他了,你捏着个信封在手里、要揣不揣的,是想显摆给谁看吗?
幸好王大夫只愣怔了须臾便回神了。他用重重的点头回应孙部长,同时也把手里的揣信封动作完成了。
然后他转向杨卫华问:“角膜移植都做完了?”
“嗯。”
王大夫觉得杨卫华的这一个字太敷衍自己了。心说就是你对象在,你也没必要跟我这么撇清吧!但谁让自己这几年没少求杨卫华,说到底也还是用了孙部长的面子呢。于是他在狭窄的电梯间无处可躲的同时,就只能没话找话了。
“我进去做肾移植的时候,正好你们科的第二个患者推进去。”
“噢,是吗?”杨卫华继续敷衍。
自从五年前那个春天的夜晚,她跟孙部长摊开谈话后,她的心结逐渐放下。尤其在小志去年考上省实验本部、高一这一年的学习还开窍了,最重要的是儿子能去医大读大学的安排,让她完全抛开了王大夫所描述的她父亲离休以后、孙部长可能会待她不好、儿子将来无人依靠、还得有亲爹扶持等等的远景。
她最近的想法就是,等父亲离休了,哪怕老孙以后对自己不好,但自己有事业,明年就可以带研究生了……等儿子从医大毕业,直接读自己的研究生也可以啊,完全用不着再跟着王大志去普外硬挨的。
放下所有包袱的杨卫华,轻松怡然地与沉稳内敛的老孙并肩而立。她源自内心自信而散发出来的魅力光芒,比二十多年前王大志刚认识她的时候更有吸引力。
王大夫面对前妻对自己问话的继续敷衍,更加不自然起来了。他讪讪地笑笑,发觉自己还站在电梯门口、扭着身体的姿势不适合。他扭正身体往电梯的另一边站过去半步,同时把面孔侧朝向电梯按钮。
他那不自然的模样尽数落在了老孙的眼里,让老孙在心底哂笑。他一笑之后想着大家都是成年人,这么尴尬真没有必要,还是自己找个共同关注的话题来聊聊吧。
“王主任,我听卫华说上周是你去学校开的家长会,你对小志可还满意吗?”老孙态度平和,浑厚的嗓音在小小的电梯里回荡。
他本着好意说出来的这一句话,可落到王大夫的耳朵里,那就是赤/裸裸的挑衅。这句话就是一锤子敲在王大夫的脑门上,然后还要问他敲得好吗?
你满意吗?
王大夫深吸一口气,眼看着儿子如同踏上金光大道的千里马要扬蹄飞奔了,他有什么不满意的!可是,可是儿子这成绩的取得是跟在继父身边来的。亲儿子跟着继父比跟着自己还要有前程,这让当亲爹能不愧得慌吗?
关键是儿子跟他不亲啊。
你说他心里能满意吗?
王大夫努力克制自己表情的变化,硬扯出了一丝笑模样,故作镇静还很诚恳地说:“辛苦你了。我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小志这孩子不怎么聪明,小学三年级的算数就学不明白应用……”
不等王大夫说出应用题的题字、不等老孙再开口,杨卫华就出声打断王大夫的“还击”,她绷脸道:“小志不笨,他只是没得到好的指引。王大志,你用不着对老孙道辛苦,因为在法律上小志是他的继子。当父亲的为儿子谋划,是他应该做的。”
老孙坦然地点头表示赞成杨卫华的说法,然后他伸手示意王大夫:“请!”
电梯到了,你堵着小半边的门,你不出去咱们不好走。
老孙的动作和声音,让王大夫从前妻护着老孙、狠刺自己一刀的恍惚状态里回过神来。他这才发现电梯已到一楼,电梯门也敞开了。他下意识地退后半步,身体略后仰地让开位置,也伸手说:“请!”
杨卫华笑笑,她把这两个请字,当成两个男人用行动对lady first礼仪做的诠释。她挺胸抬头,矜持地步出电梯。
※※※※※※※※※※※※※※※※※※※※
上周居然忘记申榜了?
怎么可能呢?
哭倒
游泳(番外30)
732游泳(番外30)收藏4637—97.7.19w6
梁主任和谢逊达成一致意见后收了电话。他眯着眼睛拿远了手机, 去看屏幕上的时间。待看清以后,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回手术间,反而在手术室大厅里, 跟拉磨一样地开始转圈。那沉思的神情,要说他没被谢逊的决定影响才怪。
手术室护士长远远看见梁主任在转圈,她站住停留了一下, 最后还是没有上前去询问。
好半天之后,梁主任停住脚步长叹一声,唉!自己说了要让谢逊那小子决定上不上体外循环,可真等他的决定不合自己心意了……m的,怪不得那些老家伙们舍不得放权。自己这放权这些年,是明知道谢逊不会不按着自己的心意来, 是不是?
灵魂的拷问, 没人能给他做出回答。
过了一会儿,梁主任下定了决心,自己才不是那种说一套做一套的人。自己说了这个肝移植让谢逊做术者,自己就放手让他扑腾。待会儿取受体肝脏的时候,自己看得紧一点儿了。
他很快就自己劝说好自己。决定做出来了, 他使劲儿地耸耸肩膀, 还做了几下扩胸运动, 这才朝手术间的方向走去。他没有立即回去心脏移植的9号手术间,反晃悠去了骨科的11号手术间。
他要先看看骨科和急诊科联合进行的异体断臂(前臂)再植手术。他现在是外科大主任, 他有权利监督、管理外科的所有人和所有工作。
向主任在跟王主任闲聊,但俩人的注意力全在看张正杰和顾光复做内固定术上——供体和受体的尺骨、桡骨间的内固定。他见梁主任踢门进来, 也凑过来端详固定进展, 思及梁主任现在是外科的大主任, 又是骨科出身, 就问他道:“老梁,你看小张做得如何?”
四十出头的张正杰,假装没听讲向主任对自己的称呼。全院叫自己小张的人就他向泰和这么一个了。早十多年,从自己去创伤外科担任副主任起,省院从上到下对自己的称呼就是张主任了。这是包括过去的陈文强和现在的陈文强在内的。
可是,张正杰敢对向主任提反对意见吗?
他不敢!
因为这几年他在急诊病房那儿,跟着向主任学到的东西太多了。而且还不止是骨科。他甚至偶尔还会后悔,后悔当初进骨科时自己太年轻、太气盛,以为自己大学毕业了,学到了的东西足够了。
呵呵……
那时候的穿上白大衣的第一个想法,那是恨不能马上就试试做四肢骨折的内固定术式的术者,半个月内比量下骨盆骨折的手术。
等这几年跟在向主任后面,差不多是从实习生被吆喝着干起来,才明白当初那三年的大专,才学了多么点儿的东西。
要是问自己每天跟个灰孙子似的,难受不?自然难受了。
可五年多被向主任磋磨下来,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那句话没有错。换句话说自己年轻那时候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工作了就想重复那些老教授的辉煌……要不是有父辈余荫庇护,就凭自己那两下子,早就被向泰和整的生不如死、再摸不着手术台的边了。
他不仅后悔这些,还后悔当初没听老院长的建议,没早早拜在向主任的门下……不然以自己的聪明和努力,专业能力早他m的在十年前,就不是现在这个程度了。
*
梁主任站在麻醉头架那边,抻着脖子探头往术野那儿看。看了一会儿,他的半截白眉上挑了挑,说:“不错啊。老向,不是我说你啊,这个尺挠骨的内固定术,你让张主任和顾主任俩来做,他俩啥水平你不知道啊!你这是高射炮打蚊子、杀鸡用牛刀呢。我跟你说,这手术你让张主任教出来的小曹来做,他要是不能做到百分百的话,咱们省院都该关门了。是不,张主任、顾主任?”
这话捧得张正杰和顾光复非常开心。
俩人虽晋了副主任医师,又都是科室的行政副主任,但先天的不足——工农兵大学生出身,后天又缺少机会——俩人拿不起来大普外的开胸和胰腺肝肾直肠癌切除等四级手术,令他俩对上向主任总是欠缺了一些底气。
他俩现在的处境有些尴尬。不仅是这辈子好像都没可能追上前面的目标(梁主任和向主任),而且看看缀在他们身后而来的那些本科生、研究生,这些年轻人在骨科专业上的突飞猛进,那沉甸甸的压力和威胁,在心头越积越多、越来越重。
所以,他俩在骨科是恨不能大大小小的手术都参加。现在他俩是妥妥的手术狂!比7年前的李敏丝毫不逊色。
他俩这样的作为,向主任和王主任高兴啊。不怕你抢手术,就不耐烦行政副主任在科里拉拢小年轻的,整天想立即抢班夺权、想边缘化快六十岁的科主任自己上位。
所以,向主任和王主任这一对多年的老搭档,心照不宣地就采取了同样的方法,往死里使唤起这俩上进的副主任。可受虐倾向明显的张正杰和顾光复,得了自由自在发展的机会,那是甘之如饴地、如老黄牛一般地任劳任怨。
几年的辛苦努力,换来梁主任这样的肯定,尤其是在骨科全部精英面前,那可不仅仅是说内固定术的不错,还有肯定他们骨科技术的意思在呢。
*
张正杰从梁主任返回省医院之后,就跟他一直处得很不错。听完梁主任这个外科大主任的表演,他抬头扫了一眼梁主任,接着又继续干自己的活。可他的笑意还是从眼镜后面溜出来,尊敬的态度也反应在他的问话里:“梁大主任啊,你那台肝移植,准备什么时候做啊?”
“等谢逊回来就开台。唔,差不多也得小半夜了吧。”梁主任的话里听不出他有半点儿的不高兴,仿佛刚才在手术室大厅里拉磨的不是他。
顾主任轮转去原来的创伤外科时,也跟梁主任在一起待了一段时间。他早在梁主任没升外科大主任的时候,就很敬佩梁主任的业务能力和为人处世。这时他就接话说:“那您老今晚可要干一夜了。”
骨科王主任回头看一眼墙上的电子钟,才九点多钟。他就说梁主任:“没事儿你先去休息室睡会儿。等谢主任回来,让护士长再喊你呗。你那肝移植还不得做个五、七八个小时的啊。”
“我睡不着。”梁主任实话实说。
“德性!”向主任不屑地扔给梁主任两字。
梁主任罕见地立即没回嘴。
王主任帮着梁主任说:“老向,肝移植可不是咱们这异体断臂再植。”他说完这话朝向主任夹夹眼,接着又道:“他那是赶鸭子上架的手术。你说是不是?”
向主任嘿嘿一笑,瞥一眼梁主任说:“老梁,你待会儿可别上了架,下不来啊。”
“别胡说八道。你才下不来呢。你看你,好好地要充乌鸦嘴的做派,我跟你说别咒肝移植啊,不然我让老陈收拾你,那可是老陈盼着完成的手术。”梁主任把陈文强祭出来了。
“你幼儿园的啊,还带打小报告的。”
三人闲扯淡归闲扯淡,但注意力始终在手术台上的操作。王主任看到张正杰和顾光复的活基本完成了,他就问向主任:“你先来?”
“行啊。”向主任招呼和王强跟自己接手。
六年前,王强在晋了主治医之后,和李敏同期做住院总。他现在也升了骨科的副主任医师。目前他主持的手外科小组,虽说还依托在王主任、顾主任领导的骨科病房下,但他的断指再植也在省城混出了一定的名气。
张正杰和顾光复让开位置,向主任带着王强开始吻合桡动脉,拉钩的小曹继续拉钩。没办法,今晚上手的都是副主任医师,能带他这个92年毕业、准备今年晋主治医师的小大夫进来、还能让他上台拉钩,已经是抬举他了。
*
王主任见向主任上台做动脉血管吻合,手术顺利,也没什么稀罕的地方,他就继续跟梁主任聊天。
“你科那两台肾移植做完了?”
“做完了。”
“都谁做的?”
“杨卫国带杨宇和老卞一台,王大志带王大力和老许一台。本来想安排宋益民上的,但他今个儿跟我一起去取了供肝,他想上肝移植。我想他爱上就上呗,小周、小陈他们也都等着上肝移植的。”
梁主任嘴里的小周比潘志还早毕业一年,小陈跟潘志同年毕业,都是副主任医师了,但在梁主任的眼里还是个小年轻,百分百小字辈的。
那当然了,差了二十岁呢。
就是与骨科副主任顾光复交好的宋益民,别看他马上五十岁了,他在梁主任跟前,也没能混上一个老宋。
王主任笑笑:“有他们在,你倒是能省劲儿了。”
梁主任自豪地说:“这才那到哪儿。一会儿老陈和小李会上台帮着吻合血管。今晚儿缩短无肝期的活儿,我就指望他俩了。”
向主任就接话道:“老梁,那你还好意思说肝移植是你普外科做的?”
“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当我跟你一样啊,总分不清什么时候得要脸、什么时候得不要脸的。”
“嘁!你还知道你今晚是不要脸了啊。”
“虚面子要来何用!我要的是肝移植手术成功。压过你的这个异体断臂再植手术,怎么样?肝移植可比你的断臂再植社会影响大。”梁主任挑起事端。
王主任笑着捧了梁主任你一句:“肝移植全国没开展多少例,影响是大。”但他话锋一转,就说:“断臂再植也不稀罕,咱们省院这几年都做了好几例了。但是异体的断臂再植,全国的例数,嘿嘿,嘿嘿,据我所知,跟换头术是一个数量级的。没报导有人做过的,是不是,老向?”
向主任听王主任这么说,终于满意了。他撇一眼站在一边看的金鑫,对他说道:“小金,看着没,你老丈人就是个不要脸的老不死。你可小心点儿,别被他卖吃了,还帮他数钱啊。”
但王主任立即就怼他:“你俩怎么打,别把小金牵进来。不然”
“不然怎么地?”向主任叫号。
梁主任就数落向主任:“你当我不会跟王主任联合?”
王主任接着说:“我帮老梁呗。小金可是跟我读研究生呢。老向,你当着我的面欺负我学生啊……”
“我还连你一起欺负呢。”向主任口气极大。“你不服?你俩上来打我啊!”
敢吗?梁主任和王主任现在拿他没招儿,因为他正带着显微目镜吻合血管呢。
“等你下台地。”梁主任恶狠狠地威胁了向主任一句。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一个女人是五百只鸭子。可如今的11号手术间被一千五百只公鸭子吵得要掀翻屋顶了。
梁主任在向主任吻合好尺动脉,松开止血带观察血液循环良好,他立即大大地称赞骨科和急诊科的合作。然后又跟王主任说了几句闲话。他见骨科的这台手术,在向主任的主持下、王主任的配合下,始终是一切井然有序、进展顺利,便很放心地离开这个手术间了。
*
梁主任又走回手术室的大厅。他掏出手机打电话给谢逊。
“小谢啊,你到哪儿了?”
“主任,你等我问下师傅。师傅,咱们这到哪儿了?”
“不用半小时就到西出口了。”
这句回答梁主任听得很清楚,他又叮嘱谢逊别催司机,时间来得及,才满意地笑吟吟了收线。
※※※※※※※※※※※※※※※※※※※※
因为前面写过断臂再植的手术,这个异体的断臂再植就不再详细写手术过程了。
这个病例啊,手术是成功的,但患者在术后看着自己的手臂,总有一种难以接受的犯罪感。
最后没办法,只好又移除(截肢)。遗憾。
游泳(番外31)
733游泳(番外31)收藏4662—97.7.19w6
杨宇在跟从手术室回来的父亲仔细交接后, 才换了衣服回家的。
若说跟父亲一个科室、跟着父亲一起做手术有什么好,那便是能得到更多的锻炼机会。但同时,他也有石屹那样的烦恼。不过因为杨大夫他自己头上还有梁主任这座“大山”, 他知道儿子杨宇比自己招梁主任待见。倒也不会逮着杨宇,就不分场合地就说他。
可隔三叉五的,还是要提点教训他一些该不该的。
他也挺烦的。
七月时节, 夜风好像载不动一天蓄积下来的热量,不停把燥热漏出来,裹住在屋子里待不住,想到外面乘凉的人。杨宇还没走进宿舍区,就已经汗流浃背。他意识到自己走得太快了,就有意识地放慢脚步。
可杨宇入目皆是摇着扇子感慨天热的。这中间有认识他的就打招呼:“才下班啊, 小宇。”
“嗯, 才下班。”
“又做手术了?”
“嗯,才做完肾移植。”杨宇带着点儿小骄傲。“
“行啊,咱们小宇也是大大夫了。”
“还差得远呢。”杨宇谦虚。
“不错啊,都能做移植手术了。”有人这么说。
这话令杨宇觉得没趣。这种调侃的语气,是知道肾移植手术基本难度。可任何一个手术, 哪怕再小, 谁敢保证百分百不出意外呢。这就是看人挑担不吃力的。他心里的不舒服反应, 立即就落实在脚步上了。
他加快脚步往家走。
杨宇早已经搬到集资楼这面住了,房子仍在他妈妈芬姐的名下。买集资楼的时候, 费院长还在任,他出面找了傅院长, 最后芬姐得着了不错的楼层。
大概福祸总是相依的吧。
芬姐当时的打算很好, 用假离婚换去购买集资房的资格…… 可那集资房如意买到手了, 杨大夫却没有再跟芬姐继续过的意思。而芬姐因受不了同事的挤兑, 跑去创伤外科去闹事,被罗主任打了一顿不说,还从供应室被调去食堂早餐、夜宵组。
多年以后,她才在父亲的开导下,明白是自己促成了杨大夫和罗主任的婚姻。
调到食堂工作后,表面看着是从不倒班变倒班、由轻松干净的工作换成要洗菜端锅,可芬姐适应了一个月后,她觉得食堂更适合自己。
每天一块钱,可以不限量地吃两顿。
她很快把三顿饭的习惯改成了两顿饭。不限量使得她在一年内增重了几十斤。然后悲催地得了胃癌。
梁主任和谢逊给她做的手术。术后她进行了规范化疗,再后就回了娘家。
在娘家的日子开始还是很舒服的。省院这面没因为她长休而只给她开病休工资。除少了奖金,她没觉得自己少了别的——吃饭还不用花那一块钱的。尤其是每月能收到儿子汇过来的工资,她觉得日子很好。
可是随着父母亲都走了、哥兄弟们分家,几个嫂子谁也不要她,都不愿意接着伺候她这个好手好脚的姑奶奶。且嫂子们早升级当了奶奶了,哥哥们的话也没那么好使了,不堪忍受夹枪带棒暗示的芬姐,吵也吵了,闹也闹了,最后被嫂子们借着她女儿要结婚,又送回省城了。
女儿要结婚了。芬姐不在省城,杨宇和父亲、妹妹商量好了,杨大夫名下的那个两室一厅给杨丽住着。所以芬姐回来要跟杨宇在集资房住了。
和儿子住在一起,芬姐挺高兴的。娘俩的日子每天也过得很惬意,一日三餐都在食堂解决。芬姐怕儿子辛苦,承担了剩余的家务活。
杨宇每天除了上班,回家就是看书。一天两天的,芬姐觉得儿子刻苦学习是很好的一件事儿,可是连着一年两年都这样,芬姐就说儿子了。
催婚之语是这样的:“小宇啊,你今年都28了,你也该娶媳妇了。”
再如:“小宇啊,转过年你就往三十数了。你怎么也该放下书本,先搞对象吧。”
这样的话对杨宇都没用。他憋足了心气要考研究生。外科年轻大夫里,只有他一个人是大专出身。那些同届的、还有后面分来的那些本科生,那似有似无的蔑视目光和排斥……令他下定决心要考上研究生。
只要考上研究生了,才不会再有人考究他是专升本,也没有人有资格瞧不起自己了。
第一次,他败在英语上。英语本来就是他最弱的科目,他也没想过能一蹴而就,一次就考上研究生的。
第二次,他败在那个该死的专升本学历上。导师不要他。烧伤专业的研究生本来就少,他没轮着调剂的机会。
连着两次的失败,人人都以为他再不会考研究生了,但他今年经过调剂,终于拿到了录取通知书。下个月可以去南方读研究生了。
芬姐为儿子要离开自己大哭一场。
杨宇安慰她说:“我读完研究生就回来。”
不管儿子是不是真心要回来,但芬姐显然把儿子这话当真了。除了伤心儿子要离开三年,芬姐的关注点落在即将生产的女儿身上。
多快啊,女儿好像还是个满地跑的小丫头,转眼间也要当妈妈了。
杨宇打开门,见妹妹在跟母亲聊天。旁边陪坐着那个该死的民警。有他在就好。这也是杨宇放心去南方读书的原因了。
*
药剂科范主任还是在杨宇之后回家的。她连喝了两碗绿豆稀饭后,就让保姆把饭菜都收拾了。除了天热不想吃,也跟她今天傍晚的忙乎有关。
快下班的时候,梁主任电话通知她今晚有两台肾移植手术。范主任当时立即在脑海里,迅速地把骁悉、fk506、国产和进口环孢素的库存量都过了一遍。之后,她告诉梁主任:“是两台肾移植吗?你放心好了,抗排斥药够用。不耽误移植术后的患者周一到门诊开药。我也能保证你普外病房肾移植患者的抗排斥药不断顿。周一我就下单补库存。”
然而梁主任给她的打击是巨大的。
梁主任笑眯眯地在电话里说:“不光是有两台肾移植,还有一台心脏移植、一台肝移植、一个异体的前臂移植。”
范主任当时的反应就是:“你们怎么不把肺移植也一起做了?骨髓没配型吗?”
也难怪范主任会着恼了。这些抗排斥药的库存量,基本是按照既往术后患者的一周使用量,再加上病房可能会有两台手术的三天用量准备的。这么做是不仅因为进口抗排斥药贵,而且还因为骁悉这个药需要现金进货。
多压流动资金一周?梁处长怎么会舍得!
除了骁悉的问题,还有fk506和进口的环孢素,这两种也不便宜,好在可以压一个月回款。但自己一次性进货多了,把省院好好的药库变成药商的库房,梁处长能不跟陈文强汇报吗?陈文强能不问自己目的是什么吗?
所以,临时增加了三台的移植手术,术后患者今晚就要用上抗排斥药,范主任不用多想,也知道抗排斥药的库存量肯定是不够的。
进药是毋庸置疑的事儿。
可最糟糕的今天是周六!除了省院这个变态的医院,所有的医药公司都是大礼拜双休的。
范主任呛了梁主任一句后,马上又道歉:“老梁啊,谢谢你告诉我这消息啊。不然这些移植术后患者的没抗排斥药吃,那可就是大麻烦了。”
梁主任笑笑收了电话。老石也是突然弄到供体,再者他也是第一次做移植手术,他不知道药剂科的库存,也是有情可原。工作嘛,自己这个大主任不给查缺补漏,还能指望谁呢。
*
范主任可就开始忙了。
她马上打电话跟石主任、向主任,核实他们是不是也要做移植手术,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就联系医药代表、再接着联系省医药公司负责进口药品部门的经理,跟他们确定省院需要的品种、数量和金额,然后再让财务处的梁处长准备现金。
去银行提款?没可能的。别说周六的下午五点半了,就是每周那五天的工作日,到了下午的四点以后,对公窗口也停了提取现金和其它业务的。
银行不能提现,一般的企业可能要抓瞎。但省院这边有一个便利条件啊,那就是今晚要做移植手术的患者,先要交齐了移植的基本费用。
范主任和梁处长写了联合申请报告,又找在食堂吃饭的陈文强,请他在挪用移植费用购药的申请单上签字,之后范主任才拿到进药款。
然后她继续催医药公司那边。
医药公司那边也难做。双休日的都在家休息,省院突然提前三天要进药。他们不仅要把销售部门的那套程序要走完全了,还得把管库、出库的人都找回来……折腾了好几个小时,才把范主任的这单生意答对完美了。
这也就是省医院,是医药公司的大户,不仅普药的用药量占比大,回款也算及时。换一家医院,看省医药公司搭理他们不?
*
范主任放下饭碗就问带孩子的吴冬:“你爸呢?”
“我爸被柳主任找去儿外病房坐镇了。那个心脏移植手术,他把儿外的大夫都带走了。小凤刚才也被我爸叫去医院了。”
“奶奶。”吴双憋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奶奶吃完饭了。他炫耀:“奶奶,我爷爷说我拉的北风吹有味道了,我拉给你听啊。”
“好啊。”范主任看着孙子就高兴,连声催促吴冬去拿小提琴。
吴冬把小提琴盒子拿过来放到茶几上,剩下的就是老妈和儿子的事儿了。范主任取出小提琴,先上紧琴弦调好音了,再把小提琴递给孙子。
“来,拉给奶奶听听。”
熟悉的《北风吹》旋律响起,范主任单手拍大腿给孙子打拍子,还频频颌首称赞。若是李敏在这,她就要惊讶,居然不是潘嘉过生日那时候的锯木头了。
祖孙俩玩了一会儿,范主任把小提琴松了琴弦,递给吴冬让他收好。然后就说孙子:“壮壮,你该睡觉去了。”
吴冬看母亲疲惫,就说:“妈,我带壮壮回去睡,明个儿再早早过来吃早饭。”
“嗯,你带回去了。”范主任不想动了。盯着点药进库、出库,这工作一点儿也不轻松。可再累,程序不能出错。
壮壮不想走。
范主任哄孙子:“跟你爸爸回去睡觉,奶奶今晚累了。要是听不到你叫奶奶,你尿床了怎么办?那多丢人啊。”
一句尿床丢人,令吴双顺溜地跟着父亲回家了。
*
范主任收拾收拾休息了。可此时省院的检验科孙主任却准备熬夜了。他在得知外科一次安排了这好几台的移植手术后,立即召集检验科的骨干力量重新排班。
他说:“未来三天的化验单会非常多,移植术后的样本到科里,你们一定要马山做检测。是不是有排斥反应,临床基本是靠咱们帮忙。等患者出来症状,什么都完了。”
“主任,你放心了。”
“咱们什么时候不是急诊两小时内出报告的。”
“不是两小时。这次来了马上就做检测。我不规定时间,算了,今晚我在这儿,你们仨你周日白班,你夜班,你周一的夜班了。”孙主任直接安排了。
双套值班啊!
但孙主任在检验科是一言九鼎的,谁敢反对?乖乖干活了。希望下周有机会补休吧。
普外的隔离室里,杨大夫又开出了化验单。特护记录了每小时尿量后,还要在护工的帮助下,清空尿袋一次。这从尿袋里清空的尿不是倒掉,而是装到墙角贴了床号和名字的大量筒里。
每小时的尿量、尿比重、24小时尿量等指标,是判断移植肾功能,是不是有急性排斥反应的第一根据。
特护今晚是彻夜不眠,杨大夫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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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了,这书最后要一次营养液
手里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别舍不得啊
这儿,浇这儿啦
谢谢
游泳(番外32)
734游泳(番外32)收藏4673—97.7.19w6
高速公路收费口到了, 谢逊掏钱包拿钱给司机交费。驶出收费口,出租车司机在谢逊的要求下,靠着右边慢慢往前滑行。
没开出多远, 谢逊手里的手机屏幕亮了,跟着铃声响起,谢逊看了一眼是陌生的电话号码, 他猜应该是省院来接自己的司机,便按下接听键,用左手擎到耳边。
果然没猜错。
“谢主任,我在高速公路西出口第一个岔道那儿等你们。对对,过了岔道就能看到省院的车牌号*a5166。嗯,陈院长的车, 黑色的。我不能再往前迎你了,再往前我就是逆行了。”
不用谢逊转告出租车司机怎么走,司机已经全听到了。
“5166这车牌号好啊。”车速慢, 司机一边盯着路面注意岔道和等候的黑色小车,一边跟谢逊聊天。
“嗯。那是我们院长的车。”马上就能回到省院了, 迷糊了差不多一道的谢逊精神起来。
“那就难怪了。车管所那些人, 黑着呢。他们恨不能把最不好的号码塞给大家用。那些稍微好点儿的号码就要花钱买。什么138啊, 168啊,198的,没个几万下不来。”
谢逊笑笑, 他的手机尾号也是多花钱了呢。谁想图个口彩,不得多付出一点儿的。至于陈院长这车牌号,那是十几年前老院长的手笔。
突然间, 出租车司机发现了目标。他说:“你看, 那前面的那辆车, 是*a5166吧?”司机虽是用询问的语气,但答案不用谢逊给。他轻踩油门,略加了一点点速度,向打着双闪的5166靠过去。
谢逊从钱包里抽出800块,数了两遍,在司机停车后把钱递给他。前方省院的司机发现了他们这台出租车,就从车里走下来。
“谢主任。”小张透过全摇下的车窗,跟谢谢打招呼。
“嗯,来啦。”谢逊解开安全带,朝小张打招呼。然后提着自己的小包,拿着手机,又向送自己回来的司机点点头:“辛苦你啦。”
小张顺手给谢逊打开车门,引着谢逊往他开来的小车走。
谢逊上车就给梁主任打电话。
“主任,我谢逊。我上了咱们省院的车了。”
谢逊故作平静的语气下,有遮掩不住的激动。肝脏移植啊,外科皇冠上的明珠,梁主任已经捧到自己面前了,说唾手可得就太夸张了,但千难万难,自己今晚也要摘下这颗明珠。
刚离开骨科手术间的梁主任,原本还想再打电话问问谢逊还有多久下高速呢,如今他立即笑着回答:“好!好!那个你让司机慢点开。还有你吃了晚饭没?”
“没吃。”谢逊笑着回答:“我接了你的电话就马上往回来了。”
梁主任嘿嘿一笑,道:“我猜你就没吃晚饭。我让食堂送了宵夜来手术室,你吃点儿东西再进手术间干活。”
“好。谢谢主任。”谢逊脸上在笑,心里也在笑。
梁主任就是比过世的程主任暖心。他会把自己当成自家的子侄一样地爱护、教导,而不是像程主任那样时刻防备着所有人,把肝胆等手术看成是他私人的禁脔,不容任何人染指。
*
而在手术室大厅的梁主任,在终于等到了谢逊的电话后,一反刚才在骨科手术间的那种笑不到眼底的敷衍神态,他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狂喜,拿起手术室的座机打去感染科。
“金主任啊,我老梁。你让我们科小周和小陈把患者带来手术室吧。”
术前准备忙了一晚上的周、陈两位副主任医师,在感染科金主任和家属的帮助下,很顺利地将患者移到平车上。然后他们带着这群家属,浩浩荡荡地往手术室而来。
出了电梯,平车要从二楼的走廊过17楼的手术室。小陈掏出电话打给谢逊。
“谢主任,你到哪儿了?”
“就到省院了。患者怎么样?”
小陈咧咧嘴:“不怎么样。”他扫一眼平车上的患者,压低声音说:“今晚不做肝移植,能不能见到明早的太阳不好说。但明晚的月亮肯定是见不到了。”
“行了,我知道了。”谢逊收线。
尽管小陈压低了声音,但走在小陈边上的家属,还是听清了。不光患者家属听清了,走在小陈前面的金主任和小周也听清了。
金主任回头看一眼小陈,就转回头去。她心里的想法不会说出来。那想法不过是这小陈倒是机灵,知道要给九死一生的患者先在家属这儿做备案。
可周副主任的想法就不同,他想的是:陈刚啊,你多少别再这么马屁精的好不好?你现在也晋了副主任医师了,拍了梁主任和谢逊六年马屁了,你怎么还没够了?
小陈是不知道他的想法,不然肯定会告诉他:“再拍十六年也不够!”
认谢逊做大哥怎么地了?溜须拍马能换来在普外科冒头的机会。这些年要不是有梁主任的教导、谢逊的提携,哪怕自己混到五十岁,能赶上卞主任和许主任都是祖坟冒青烟了。
更深的原因他不会告诉周大夫的。六年前,自己在集资楼下来要装修的时候,因那个医疗事故要赔钱而不得不放弃铺地板,那时是梁主任告诉谢逊来帮自己。谢逊那时和钱一起扔下的话是——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还,不够就说话。
亲大哥都没这样啊。
*
穆杰从小芳手里接过浴巾,包了儿子抱他去次卧。擦干水之后,他命令小人儿:“你在床上给我好好站着,不许动啊。”他走到门口回头,不放心地回头又叮嘱了一句:“不听话明天就不去游泳了。”
然后他看到儿子屈膝弓背的动作立马僵住了。
威胁生效!
穆彧虽然没一动不动地站好,但也没敢像昨晚那样玩蹦床游戏。可是等穆杰把痱子粉拿来了,光溜溜的小人儿却扭着身体说什么也不肯擦痱子粉。
“妈妈说了,擦痱子粉会堵塞毛孔,会诱发毛囊炎和皮肤癌。”
穆杰认命地再去换花露水、鳄鱼宝宝。来回两趟,等给算是配合的小人儿穿好背心短裤,在这么热的天气里,他穿的老头衫差不多也要贴在后背上了。
好容易把睡觉前的这些程序都走完了,小人儿又提出新要求:“爸爸,我太热了,我要去厅里睡觉。”
“那你让谢苏宝自己在这屋睡?”穆杰把浴巾等递给小芳,自己接过毛巾继续给儿子擦头发。“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哥哥跟我一起去厅里睡。妈妈说天热可以打地铺的。”小人儿吃准了妈妈说对爸爸意味着什么的。
但穆杰今晚想在客厅里加班,所以他直接拒绝儿子了。“你要想去厅里睡可以,你得自己去睡。谢苏宝在这屋里睡。二选一,你要哪个?”
穆彧犹豫不决。他想跟谢苏宝睡觉,但他又觉得今天这么热,去厅里打地铺比较好。于是他换了一个说法:“爸爸,我要挨着你睡觉。一边是你,一边是哥哥。咱们都睡厅里吧。”
才洗完澡的谢苏宝,站在门口处听全了穆彧的提议,他笑眯眯地走进来,对小人儿说:“穆彧,你去大床跟穆叔睡吧。明天再跟我一起睡觉。我放暑假啦,有六周的假期呢。”
穆彧还没有六周暑假意味着什么的概念,他只记得明天可以跟哥哥睡。于是他立即欢呼一声扑到父亲的怀里,搂住穆杰的脖子说:“爸爸,我今晚跟你睡。”
穆杰看着把跟谁睡觉当“恩赐”的儿子,忍不住失笑了。他搂住儿子的屁股,把人往上颠颠,抱起来往外走。
谢苏宝等他们父子出去后,上床、关灯睡觉。穆叔明早会叫自己起床跑步了。早早睡才能起得来。
穆杰把儿子按倒在大床上,检查纱窗都很严实,就把大毛巾被往儿子身上一罩,随手关了大灯。他在门口不放心地回头,见儿子已经滚到大床的中间,毛巾被已经被他抱在怀里了。
他只好走回去,把另一床毛巾被盖在儿子的后背上,结果换来小人儿不满的踢腿抗议:“热。”
“热什么,肚子和后腰要盖严实的。你妈妈是不是这么说的?”
“妈妈昨晚都给我露腿露胳膊了。”
穆杰知道儿子不会跟自己说假话,他想想把儿子怀里的毛巾被拽出来一部分,仔细地搭在他的后腰,然后警告小人儿说:“别在床上乱滚,小心掉下去。”
“嗯。”
穆杰放心地回客厅,坐回到电脑跟前加班。他却不知道在他坐下的那瞬间,他那宝贝儿子一翻身,抱着怀里的毛巾被脸朝向门口了,而他的后背因为背心上翻,光溜溜地暴露在纱窗下。
*
穆杰伏案工作。没多一会儿,家里的电话响了。
“小芳,接电话。”
“哎。”小芳答应一声,匆匆从洗手间跑到客厅的窗边拿起电话机。“喂,谁啊?你找谁?”
……
“嗯嗯,在家。”小芳握着听筒朝穆杰喊:“穆叔,舒校长找你。”
“好,我马上就来。”穆杰按了保存,然后走过去接电话。他边走边吩咐小芳:“你过去看看穆彧,看看他蹬被子没有,别翻到床边摔了。”
“好。”
“舒校长,我是穆杰。嗯,嗯,行。这事儿你交给我了。我看也不用再买什么钢琴的,就把谢逊家的那个送过去,穆彧白天就弹那个,他晚上还想弹琴的话,就去谢逊家好了。”
电话那端的舒校长听了穆杰这计划笑逐颜开,他急急地投了赞成票之后,轻轻地撂下座机的话筒。他把结果告诉给等着的三个女人,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跟围观者说——你们看看,这不就完了么,多简单的事儿!
目瞪口呆的陈鸿雁,等了一会儿才回过神说:“大爷,你们当官的都厉害!我服了你们了。什么事儿到你们那儿都不是难事儿。”
舒校长却突然笑得很勉强了,那笑容都让陈鸿雁怀疑,他刚才不是办成事儿了而是办砸了。不过还是楚主任最了解枕边人的心态。她拍拍陈鸿雁的肩膀说:“你大爷啊,现在有件事儿办不来。他正愁着呢。”
“还有我大爷办不来的事情?”陈鸿雁疑惑。
“有啊,你玥姐非要读了博士再回国,我现在就是鞭长莫及。”舒校长替老伴儿说出答案。“唉!小雁儿啊,为你玥姐的事儿啊,我是寝食难安,愁得头发都快要掉光了。”
陈鸿雁就着灯光打量她的舒大爷,然后赞成道:“大爷,你这几年是瘦了很多。下回我玥姐再打回来电话,我告诉她你愁得都不如原来那么好看了。”
尹主任忍着笑点头表示同意女儿的话,然后就推闺女回房间去睡觉,她自己也同时跟舒校长两口子道了晚安。
楚主任见这母女俩逃走似的作为,含笑说舒校长:“老舒啊,我知道你不会在乎她们娘俩的玩笑。但那个千金难买老来瘦的事儿,你适可而止啊。”
舒校长故作轻松地笑笑,然后为自己辩护道:“我没有可以追求什么老来寿。不过就是没像老陈那么发福了而已。”
“但人老了,皮下脂肪再少了,难免会显得憔悴苍老了。你不为别的,就当为了让我别损失到手三十年的福利,你也多少再胖一些。”楚主任很认真地要求:“不多,十斤就好。”
舒校长莞尔,这回才发自内心地笑出来了。老伴儿的话极大地安慰了他。虽然他和陈文强一样,从小到大就没把容貌这回事儿放在心上。
但自己不如以前那么好看了?
谁能真的一点儿也不在乎外表容貌呢!
游泳(番外33)
735游泳(番外33)收藏4680—97.7.19w6
李敏在陈文强的指引下, 亦步亦趋、没有任何悬念地完成了石主任的计划。在陈文强检查了主动脉吻合处也没有任何渗漏的可能之后,石主任在台下指令开放主动脉循环。陈文强恋恋不舍地把术者的位置还给石主任。然后李敏靠着巡台护士手臂的支撑,费力地移动僵硬的双腿, 慢慢地从她那个特制的高凳上挪下来。
她自嘲道:“我紧张得腿都不会打弯儿了。”
柳主任勾开李敏的那个专属踏脚凳,踢去一边。他站到一助的位置,笑着说李敏:“你的手不受影响就好。”
李敏在柳主任的话音刚落下, 就下意识地去伸屈双手的十指关节,伸缩了几次后,她笑着说:“还好还好。手指头没僵。”
柳主任哈哈大笑:“小李,你老师在台上看着呢,你不用这么紧张。”
石主任在看陈文强检查吻合处、他还没上台时就决定按计划开放主动脉。虽突兀了一点儿,但也是在术前知道手术方案的所有人意料中。
因为他们都相信李敏出手吻合的血管不会有漏针渗血的情况。
但石主任一声令下, 周主任带着黄麻动起来了,所有人的眼睛也转移到同一处了。现在不仅是上台的、观台的大夫,就是麻醉大夫和巡台护士, 包括台上的两个器械护士,也都把注意力投注到开放循环的供心上。
有了血液灌注的移植心脏, 很快就有了正常的颜色和温度。陈文强虽然脸不变色, 却突然喊要上台拉钩的潘志让地方。潘志莫名其妙, 但他没有半点儿犹豫地让出了三助的位置给陈院长。
陈文强站在石主任的旁边,手术室的人都看到他肩膀收紧、脖颈僵直,也就是他带着眼镜和大口罩, 将面部的表情遮掩了。但他看石主任在复查吻合口是否有渗血的意图太明显了。
但现在谁敢说他呢?
*
这时护士长探头进来,她跟陈文强招呼了一声,然后看李敏那僵硬的样子就说:“小姑奶奶, 你赶紧多走几步, 活动活动。年龄不大, 倒学上老胳膊老腿儿的做派了。我跟你说梁主任他们那台开始了,让你和陈院长快点儿过去呢。”
石主任就抬头问:“老梁什么时候开台的?”
护士长带着几分尴尬笑着说:“谢逊刚拿起皮刀。”
麻醉周主任就笑:“护士长啊,你就是心里想着念着老梁,也用不着这么帮他的。”
“是啊。”柳主任一边配合石主任吻合右心房,一边附和道:“护士长,你也别什么时候都惦记着老梁啊。”
“我不惦记他惦记你们这些老么咔嚓眼的?”护士长一点儿也不怵这样的小儿科斗嘴。她催促陈文强道:“陈院长,你赶紧的。”
陈文强见石主任也没查到左心房、左心室和主动脉没什么渗血点,再见石主任对自己和李敏才干的活也满意,他自己也找不出哪里有不妥当之处需要补针的,他就不紧不慢地摘手套,笑呵呵地把位置还给潘志。
然后他对手术室护士长说:“你着急什么啊!他们那个肝脏比这个心脏还难取下来的。我现在过去也是去卖呆儿。”
护士长揪着陈文强手术袍的肩膀处,边给他解手术袍背后的系带边往外推他。边推还边说:“老梁给你要了宵夜,你赶紧去吃点,然后去值班室迷糊一觉,醒过神、歇过乏、再上台,有什么不好的!你赶紧的了。大米粥我都给你晾上了。”
周主任在后面打哈哈:“咱们都说护士长惦记老梁,原来护士长真惦记的是老陈。看看,这吃宵夜带睡觉的,早都给安排好了。”
柳主任和石主任异口同声:“是啊是啊。”
不知那个小年轻的小小声添了一句:“我媳妇都没给我晾过大米粥呢。”
围在手术台边上的人都听见了,哈哈哈的笑声让走到门口的护士长知道他们没说好话。但她只回头瞪了下周主任等,也不说石主任和柳主任给周主任的捧臭脚等反击的话,她对李敏喊了一句:“小姑奶奶,别等我催你,那边肝移植开始了。”
李敏于是拖着身后给自己解手术袍的巡台护士冯姐往门口走。护士长见她这样上道,才满意地推着陈文强出去了。李敏跟在他俩的身后出了9号手术间。
先脱了手术袍、摘了手套放去指定地点,然后是去洗手间,再回来吃宵夜。半饱之后,俩人去看由谢逊主持的肝移植手术。
*
手术真的是刚刚开始。谢逊带着小陈在游离肝脏的韧带,助手是宋大夫和周大夫,一个正高三个副高,这样的人员配置拿到哪儿都能晃瞎一片。这也是省院普外科最精悍的唯一组合了(笑)。
而梁主任穿好了手术袍,坐在踏脚凳上,戴好手套的双手插在胸腹前的口袋里,靠墙在打盹呢。别看他在打盹,要是台上有任何事儿,他绝对会一跃而起,立即扑上去接手处理。他这状态是明松暗紧,打个比喻,就和老虎睥睨众生的打盹也差不了多少了。
陈文强进手术间就直奔头架处而去。他拽下一个聚精会神没留意到他进来、也没留意到四周打招呼的“陈院长”之语的年轻大夫。
因他动作太急,还是拽下来人之后说的“让我看看”。那年轻大夫的态度就不是很好了。他大概是很不忿有人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打扰自己看手术吧,一个“你”字出口,后面再无一个字出来。
他看到拽自己的是院长大人。
嘿嘿!
手术间里的人,有留意头架这边动静的,都能想到他想说的是什么。观台的其他大夫忍不住为他掬了一把同情泪。
这年轻大夫是早几年谢逊带过两次的实习生张友道,他是金州医学院第一批来省院实习的本科生,是石主任出面要留在胸外科的苗子。后来在普外轮转时,梁主任看好他了,石主任就忍痛割爱把他给了梁主任,最后要了苗粤生 。
张友道尴尬了。他看着陈文强的背影,想说点儿什么,但他最后在口罩下面蠕动了几下嘴唇,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
因为陈文强已经把精神头关注在手术上了。
张友道就悄悄地溜边走,他暗暗希望陈院长没听清自己刚才说的是什么。但他这人的心理也是足够强悍的了。你看他在经过后进来的李敏身边时,还记得跟李敏打招呼呢。
“李老师来啦。”
“嗯。”李敏朝他点点头,心说这张友道真是聚精会神看手术,连麻醉大夫给院长问好都没听见。也幸好他没听见,不然众所周知院长喜欢站在头架那儿、居高临下地观看术野,他要是看到院长了,还没有立即让出位置,才没眼力见呢。
麻醉科副主任刘秀玉被周主任派过来支援这台。她见了陈文强不由分说抢占张友道的位置,笑眯眯地揶揄陈文强:“陈院长,你这是欺负张大夫年轻啊。你可小心点儿,梁主任可在哪儿看着呢。”
梁主任见陈文强和李敏进来了,就朝俩人招手:“老陈、小李,过来坐。”
李敏闻言立即放弃想看手术进度的打算走了过去。她搬了一个踏脚凳放在梁主任的身侧,坐下后就伸长腿来回转动脚踝,屈伸踝关节放松双腿。
梁主任问她心脏移植的手术进程,得知后半段要在开放循环的情况下做,点点头说:“这样也不影响后续部分。早开放循环对心肌好,能减少心肌细胞的坏死。那个你吃了点儿什么东西没有?我让食堂送了夜宵的。每样都送了的。”
“吃了。我吃了牛肉馅饼和小米粥。足可以坚持到天亮了。”李敏笑着回答。刚刚紧张地做了两个多小时的血管吻合,特意多吃的晚饭早已经消化完了。所以,她刚才不仅喝了半碗粥,还吃了大半个牛肉馅饼。这些对她来说不是夜宵的份量,而是正格八经的饭量了。要不是担心吃多了会加重胃部消化食物的负担、以及这期间会导致大脑供血不足而犯困,她觉得自己能吃完一整个的馅饼。
陈文强看了一会儿,就过来梁主任这边坐着了。台上这个移除大部分细胞坏死的衰竭肝的手术,由谢逊主刀,还有经验老到的宋益民陪着,这俩年富力强的,是不用梁主任上台去给谢逊当助手的。
但话也不能这么说。梁主任作为外科大主任、普外科的主任医师,他晋升正高的研究方向还是肝胆,且这省院的第一例肝移植手术,他要去做术者,谁能说他没有资格吗?
但他就这么举重若轻地在手术通知单上把谢逊的名字写在自己的前面,把这术者的位置让给了谢逊,把这在省院的发展史上必将灿烂的一页,让给了在普外科能继续高速进击、节节向上攀登高峰的谢逊。
这可是肝移植手术,外科皇冠上的明珠呢!
不说整个东北三省,就是全国现在也没有哪家能成规模地开展肝移植手术。如果他梁主任能把省院首例的肝移植手术完成了,那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将这个手术项目在他的手里把持下去。
那绝对会是他作为普外科大夫的职业生涯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也必将在省院的发展史上留下他更光辉灿烂的一页。
*
但陈文强是明白梁主任心中所想的。他早在进手术间之前,就看到了手术室大厅里的肝移植术者是谁。所以,他坐下后就很平静地问:“老梁,一会儿是怎么安排的?”
梁主任缓慢地但没有犹豫地说:“一会儿你带小李先吻合下腔静脉和门静脉。我的计划是这两血管吻合好就马上开放血液循环,这样早灌注供肝复温早,也能早结束无肝期,能最大限度地保证患者安全。然后那个肝动脉再建等,就交给谢逊他们去完成。”
陈文强点点头。表示自己支持梁主任选择缩短无肝期保住移植肝功能的术式,由于目前肝移植手术国内能开展这个项目的医院不多,所以在临床实践上,大家都处于摸索阶段。
另外在国际上,也都倾向选择这种提前开放血液循环、提早再灌注供肝的术式。这样的做法,确实可以缩短无肝期及供肝缺血时间。
但这么做也不是百分百就没有弊端的。
因为门静脉开放后,供肝会立即复温,而此时又尚未有肝动脉供血,重建肝动脉也需要时间,这会导致依赖肝动脉血供的胆道系统,会经历一个较长时间的热缺血过程。这意味着此种供肝再灌注方式,有可能会增加原位肝移植术后胆道并发症的发生几率。
于是就有一部分学者提出新的供肝再灌注方式:同时开放肝动脉和门静脉血流,以防止胆管上皮在持续缺血下受到损害,减少胆道并发症发生的几率。
对此种论调,梁主任和谢逊在做第一例肾移植的时候就曾讨论过,他俩一致认为这是丢了西瓜捡芝麻。延长无肝期,不仅会影响术后移植肝的功能,而且直接将患者暴露在危险中,增加了术后患者恢复的难度。
因为区区胆道并发症完全无法跟无肝期延长、可能会引起的类似肝衰竭的那些并发症,如肝性脑病、脑水肿,肝肾综合征、肝肺综合征和上消化道出血相比。
这些专业理论,陈文强懂,李敏也懂,所以不需要梁主任再做解释。俩人见梁主任再不说话,也学着他一样靠墙闭目养神。
养精蓄锐,把精力留给下腔静脉和门静脉的吻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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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十八个月,感谢你们的陪伴
明天应该还会有一个番外就结束全文了。
然后在孙子出生前,我会全力去填坑
坑太多了,唉!
全文完结wоо⒙νiρ
736游泳(番外34)收藏4680—97.7.20w日
李敏靠着墙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被喊醒、要她准备上台的时候, 她发现自己的脑袋是搁在梁主任的肩膀上。
“梁主任。”李敏有些不好意思。
“去洗手吧,都1点儿多了。这个点谁能不困。”梁主任笑着活动肩膀。
等李敏再回到手术间,发现陈文强站在周大夫原来的位置上, 那是属于三助的位置;宋大夫下台了,换了梁主任站在他那个一助的位置上。
小陈见她回来就立即退开,让出了二助的位置。巡台护士王姐立即把适合李敏身高的踏脚凳放好, 还笑呵呵地给她一个手势:“请吧,李主任。”
李敏匆忙冲洗了手套上的滑石粉上台。
梁主任在她右手边说:“小李,这肝脏马上就可以取下来了。一会儿你就站在那儿吻合血管,我往上再站一点儿。”
“好。”到了手术台上,李敏就收起这时候不该有的那些敬老谦让之心了。她明白只有做好血管吻合,才不辜负在事业上教导自己、引领自己前进的这三位老师。
……
四个人出了六只手, 小心地把供肝捧到移除坏死的肝脏后留下来的空窝儿。
下腔静脉的直径是将近2厘米的血管,照例是陈文强在下腔静脉壁上左右各缝合了一针做牵引。供体年轻,下腔静脉血管壁的弹性非常好;受体也只有35岁,血管的基础条件也不差。这是李敏吻合血管近7年遇到的、基础条件最好的血管。尤其是梁主任和谢逊取供肝和受肝时, 他们都有为吻合做考虑, 留下了足够的血管长度。
飞针走线, 李敏很快完成了下腔静脉背侧的吻合。
这时候就听向主任的说话声响起:“老陈、老梁, 你们这手术到底谁是术者?”
梁主任笑嘻嘻地反问:“你说呢?”
“是小李?”向主任故意发出怪声怪气的声音。
陈文强接话:“咱们外科大夫在台上最讲究合作。还不是谁做哪部分顺手,谁就做那部分了。这还用我跟你多说吗?”
李敏既往在手术台上就有自动屏蔽对话的习惯, 她现在仍然能不受影响地继续工作。她极快地把下腔静脉吻合好,然后去吻合门静脉。
但受体的门静脉直径超过了1.3厘米, 而供体最多只有1厘米。陈文强没先去处理管径的差异,他摆平血管, 确认没有扭曲后, 才在管壁的一端先缝了一针做牵引, 然后在保证后壁能够一对一的情况下,才在对侧缝了第二针的牵引线。
他对李敏说:“先缝背侧,前面的一会儿剪开点儿。”
“嗯。”李敏开始全神贯注地吻合门静脉。
梁主任就问向主任:“你们那台完成了?”
“剩肌腱了。
“那你自己不在那边看着,过来这儿干什么?该干的事儿不干。”梁主任怼他一句。
“有老王在那看着呢。再说小顾和小张,他们俩怎么还摆弄不明白那几根肌腱啦。老梁啊,我说你就不用操心我们那台了,我那台的血管特别好吻合,就跟原来是一体似的。”
陈文强就问他:“没有血管径的差异?”
向主任眉开眼笑地摇头:“我接了这么多年的血管,这是第一例。”
“你老小子倒是好运气。”梁主任羡慕。这台肝移植供受体门静脉直径的差异,不可避免地要延长无肝期了。哪怕是几秒呢,梁主任也舍不得的。
李敏在陈文强的配合下,吻合肝动脉背侧做得很顺手。到正面了,陈文强要了组织剪,小心地在供肝门静脉上剪了一个小小的v形,以便使供受体门静脉的直径能一致。
手术室护士长推门进来。她一眼看到向主任,立即朝他喝道:“老向,你是不是奖金太多了,要我给急诊科扣分啊?这个手术间都多少人了?你还跑过来凑热闹。”
“是啊。我刚才还提醒他骨科那台手术没做完呢。”梁主任给护士长帮腔。
迫于护士长的淫威,向主任也不敢继续赖着不走,他嬉皮笑脸对护士长解释:“这不是省院的第一例肝移植吗?我不过来看看,这百爪挠心的滋味我也受不了哎。”
可解释归解释,他还是要乖乖地走出了手术间。一出门,他遇上了柳主任、
“咦,老柳,你怎么站在这儿?”向主任奇怪:“你们那台心脏做完了?”
“差不多了。我想进去看看肝移植。里面做的怎么样了?”
“你儿外科也要做?”
“看你说的,一个供肝,分个肝左叶或者是肝方叶出来,就够我儿科的小孩子用了。你说是不是?”
理是这个理。
向主任点头,接着问他:“那你怎么没进去呢?”
“我这不是怕普外他们自己来看的大夫就多,想问问护士长里面有多少人呗。”
“原来护士长是你招惹来的。我就说嘛,这都下半夜,护士长哪来的那么好精神头。”向主任生气,他没法不把被撵的不愉快发在柳主任的头上。
柳主任那怕他这个啊。俩人各有擅长、在省院是半斤八两的地位。他幸灾乐祸地说:“活该!你不问明白了就冒冒失失地进去,被撵出来了吧。”
俩人正说着话呢,手术间里又鱼贯出来了一串,都是普外科这几年新分来的大学生。
护士长还跟在他们后面说:“你们看了也没机会上台,都赶紧回去吧,练好基本功,晋完中级,在寻摸上肝移植的事儿。”
这些小年轻的出来了,护士长朝向主任和柳主任一摆手,俩人道声“谢谢”,乐不颠地进去看肝移植了。
这让被撵出来的情何以堪!
张友道叹息一声:“护士长,我今年秋天能进中级了,你看我三年五年内有资格上肝移植的?那台上现在仨正高给一个副高当助手呢。”
护士长顺手在张友道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说:“你不会快点儿晋上副高?人李敏像你这么大,早晋完副高了。”
张友道咧咧嘴,哪那么容易的。这个肝移植手术要是让自己去做一助了,那还差不多有资格破格晋副高。可自己不仅上台的机会都没有,连看手术都被撵了呢。
护士长把看手术的普外科小大夫都撵出来了,然后她自己返身又进去了。她站到头架那儿问麻醉刘主任:“还有多久能做完?”
刘主任就摇头道:“这可得问台上的。”
护士长看看梁主任凝重的表情,陈文强也是严肃的神态,她到底把到了舌尖的话咽了回去。
“开放循环?”谢逊问陈文强。
“开了。”陈文强对李敏吻合的下腔静脉和门静脉还是有信心。这台肝移植和刚才的心脏移植不同。无肝期对患者的影响比心肌细胞缺血影响还要大。
梁主任也没坚持再做检查,李敏缝合时,一针一线他都盯得仔细呢。他和谢逊一起上手,拿走了下腔静脉和门静脉上的血管夹。随着血液的流入,恢复颜色的肝脏有了温度。
所有人都不错眼珠地盯着术野,怕吻合口出现渗漏。李敏紧张地卡死了右手里的小弯,然后又马上弹开小弯。几次之后,她丢下小弯,左手伸向器械台。“准备2-0的线。吻合肝动脉。”后面那几个字,她是对谢逊说的了。
谢逊没接持针器,他对李敏说:“师妹,你把肝动脉吻合了。”
李敏抬眼看看他和陈文强,又侧眼看梁主任。
梁主任就催她:“你师兄让你吻合肝动脉,还不赶紧的。”
李敏接过持针器,在陈文强和梁主任的帮助下,在供受体的肝动脉上各缝两针做牵引。千幸万幸,供受体的肝动脉直径基本等大。
……
“好了。开放肝动脉吧。”李敏缝完最后一针,不等梁主任剪线就做主了。
谢逊伸手就打开了血管夹。
陈文强就嗔怪他:“小李说开你就开,这还没检查是不是有渗漏呢。莽撞了。”
“有就补针呗。大不了我再把血管夹上了。”谢逊坦然说道。“不过陈院长,你看门静脉我师妹都吻合了那么好,这个肝动脉绝对没问题的。”
谢逊他虽然把肝动脉放开了,但手里的那两个血管夹并没有离开分毫。结合李敏下手移开的那两个血管夹,这俩人是不约而同地、时刻准备着把供受体的肝动脉再闭合了。
“陈院长,你看这肝动脉没有渗漏。嘿嘿,别人你不放心,我师妹你带着吻合了多少脑血管,哪个你看着她补针了。这个肝动脉绝对没问题的。”
“你这是看着肝动脉过血了,才说没问题。小谢,再心急再想避免胆道损伤,你俩都冒失了。”梁主任不赞成地摇头。“自信过头就是自负。”
李敏轻声应道:“是。下回我一定先检查一遍。”
谢逊见李敏接受跟梁主任的批评,也就附和了一句认错。梁主任看在肝动脉没有渗漏的份上,高抬手放过了他俩。
陈文强从梁主任手里要过线剪刀,然后说:“小心行得万年船。行啦,谢逊,剩下的你们自己干完了。”话毕,三根线头都剪好,陈文强把线剪刀交回给护士,转身就下台了。
梁主任拍拍手套,把位置让给了宋大夫,李敏也跟着下台,周大夫和陈大夫迅速上台,台上的人员又恢复了开台时的占位。
陈文强和李敏下台之后并没有离开手术间,俩人看着谢逊去完成剩下的部分。向主任和柳主任一边看手术,一边和梁主任、陈文强聊天……
等谢逊放完引流、吩咐周大夫和陈大夫关腹时,李敏对退开的梁主任和陈文强说:“梁主任,老师,我看谢师兄吻合胆管的速度,他自己去吻合下腔静脉、门静脉,也不会比我慢的。”
梁主任笑笑说:“从取下供体到全部血管和胆管都吻合完毕,这六、七个多小时要他一个人从头坚持到尾,能行不?肯定可以。但质量呢?精神头足,干出来的活才更好。你来吻合血管,让他可以休息一会儿。”
陈文强就点头说:“谢逊在直视下的血管吻合是不比你慢。”他很为李敏能正确认识自己感到欣慰。“就是显微镜下的血管吻合,他也只是没有你那么多机会罢了。”
谢逊把关腹的工作交给了周大夫和陈大夫完成。首例肝移植手术顺利完成,让他的心情非常好。他边下医嘱边加入他们仨的谈话。“主任,陈院长,这肝移植的手术,就是给宋主任他也能做下来。给周大夫和小陈机会,我看他俩也拿下来这个手术的。”
台上只剩周大夫和陈大夫了。
宋大夫早趴在麻醉桌上去写手术记录了。他闻言接话道:“谢主任,你这话是抬举我了。我慢点儿做是能做下来,但也得患者的情况能允许。那吻合血管、缩短无肝期,这个难度太大了,我这辈子不想跟你和李主任你比啦。我有自知之明,我给你做助手就可以了。”
梁主任乜斜他,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还没到50岁,怎么就自暴自弃、不求上进了。我看你上回做肾移植,那吻合血管就做得很不错。小周和小陈也是一样。等下回有机会了,有合适的患者,你俩都要上手吻合下腔静脉、门静脉。今天是特例罢了。”
宋大夫就笑:“肾移植那个血管吻合和肝移植不同。那个多好做啊,是不是小周、小陈?”
周大夫伸手去器械台上拿线剪刀。他只微微颌首算是回答了宋大夫的说法。
陈大夫却附和道:“是啊。哪像这个肝移植,不论是下腔静脉、还是肝动脉,哪个吻合不是要争分夺秒的。也就李主任吧,她才符合你的高标准严要求。”
宋大夫瞟一眼周大夫,见他仍是不上道地沉默,也就低头继续写手术记录。但心里难免为他的不识时务惋惜。
及见向主任和柳主任没说什么就出去了。宋大夫他就接着说:“主任,我就算了,你看咱们省院里的小年轻这么多,你就培养他们吧。十年内绝对能培养出来接替李主任的人,是不是陈院长?”
谢逊戳穿他:“你是想梁主任培养你儿子闺女吧。”
宋大夫笑笑说:“是啊,就是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那块材料。”
“就是那块材料也不急。”陈文强扭脸朝向李敏说话:“小李至少还能再干二十年。是不是?”
李敏很认真地点头回答:“嗯。至少二十年。”
宋大夫笑而不言。他可不在乎这对师徒的一唱一和。因为他家闺女开学才大三,毕业了也没可能当外科大夫。儿子今年上大学,等儿子把本硕博连读都念完了,至少还有八年呢。
再在外科摸爬滚打十年,差不多接近谢逊如今这个年纪,接得上李敏那个二十年的尾。
谢逊下完医嘱把病历本交给刘主任。然后他转到梁主任的背后,伸手给梁主任解开手术袍的系带,喟叹:“主任啊,那时候我就像你现在这样,眼看着60岁了。到时候,我就希望能像你现在这样。”
“能,怎么不能呢。”梁主任脱下手术袍,拿在手里往外走。“二十年前啊,我还以为自己没机会回省城呢。”
陈文强在李敏给自己解开手术袍的系带后,跟着梁主任往外走。他说:“我记得好像76年年底,我又去的南方。”
“怪谁?你自己犟嘴惹祸。”
“我说错什么了?难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
俩老头你一句我一句的,互不相让地离开了手术间。
李敏见巡台护士把平车推进来,就帮着张罗过床。
宋大夫说:“小李,我们这么多大男人呢,你帮着去举输液瓶。”
“好。”
“1、2、3!”壮硕的患者被四个外科男大夫和一个麻醉男大夫,平稳地移到窄窄的平车上了。
刘主任笑眯眯地说:“还是你们外科男的大夫多好,产科每次过床恨不能整出来几个腰脱来。”
俩器械护士把输液瓶挂好。李敏看着麻醉大夫帮着刘主任推车。患者术后要去icu的。
李敏回科里换下白大衣,等她出了高高的17层住院大楼,发现天光大亮。东方的天际边,已经被层叠的橘红色勾勒出浓淡不一的瑰丽画卷。
日出在即!
又是新的一天了。
手术成功的兴奋,让李敏忘记了自己的疲惫。她推推眼镜,踩着高跟鞋,在甬道的地砖上敲出有节奏的声响,往东门快步走去。家里有一周未见的爱人,还有一昼夜未见的心肝宝贝儿。
转个弯儿,她看到前方不远处并肩而行的谢逊和宋大夫。俩人的背影看起来还是没有骨科大夫那么壮硕。但李敏知道未来的十年,普外科会由他俩略偏单薄的身体撑起来。
再后,就不知道是谁陪着谢逊撑起普外科了。
※※※※※※※※※※※※※※※※※※※※
全文完结。
准备试试双开《大手拉小手》和《百媚千娇》,敬请各位继续捧场。
再次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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