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欲绝但为君》 相思欲绝但为君 楔子 爱恨牵缠难分明 杀机当前,她瞪大了眼,默不作声。 身子遭人挟持住,偎进一方纤细却坚实的怀壑里,她很快便闻到一丝铁锈味儿。 是……血味儿?「别出声……求你,莫要声张。」盯着那沾血的箭簇,她重重的呼了一鼻子闷气 那人丢下箭矢,拖着身子又往角落处缩了缩;厢房外头火光闪动,照得那九曲回廊宛如白昼。 「跑哪儿去了……那里搜过没?」 「想来定是往二殿下那里去了,咱们快搜!」宫廷禁军或持长枪,或拿刀剑的成群通过,脚步声由近转远,终究是平静下来了。 挟持着她的臂膀松开,她挣脱怀抱,戒备的回过头来;确定此人不足以构成威胁后,她掏出火摺子点亮一根蜡烛,欲把眼前这来路不明的女人给瞧仔细。 女人半卧在矮几旁,一身墨黑,雪白的指掌血跡斑斑,她往上瞧去,照清女人的脸;此人头发随意盘扎,脸容却是清秀可人,那一双细眸澄澈非常、菱唇鲜红似血。若不是此刻受了伤,因忍痛而扭曲了五官,定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 这样的人,怎地会犯傻到要来擅闯皇宫? 她抿着嘴,娇声喝问:「你是何人?隻身闯入深宫内苑……简直胆大包天!是刺客么?可有同伙?」 那女人一手紧按住腰侧的箭伤,艰难却篤定地摇摇头。「不是……我是来面见圣上,我要伸冤……替爹爹……」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想来伤得不轻。 她柳眉倒竖,不着痕跡把方才架在自个儿下顎的箭又踢离几吋。「不是刺客却行踪可疑,还意图谋害我,是何道理?」 「请原谅我,走投无路……」 瞥见此人刷白了玉顏,没来由地,方寸竟是抽紧,她拿近烛火,伸手便点了此人穴道。两人对望着,眼底净是讶异神色。她咬唇,这才吞吐着说:「杨师……杨师傅教过这能止血;咱没机会演练,姑且拿你一试。」她本想狠狠瞪此人一眼,却在接触到那乾净澄澈的眼眸后,气势顿时削弱不少。 「多谢。姑娘……会武?」眼前这小姑娘了不起十二、三岁,竟懂得筋脉穴道之术? 「学了点皮毛。」她含糊着道,不想就此言明身分。「来伸冤却擅闯皇宫?你可知此处乃深宫禁苑,纵是有天大的理由亦不能私自闯入。为何不报官?就那啥……击鼓鸣冤呀?」 那人坚定地摇了摇头。「别无他法,我真有非见圣上一面的理由……」 她不禁失笑,「只为伸冤?」 那人艰难的点了点头,末了却是勾唇一笑;她耳力极佳,远处的成串脚步声又回来了,火光再度照亮了幽暗。「想我藺湘君好容易才闯到这里,却不能面圣,替爹亲洗刷……咳、咳!」 咳出的血溅湿了她的衣襬,她却是无心理会,伸手扯了扯女人肩膀,「喂!你、你撑着点!」话还没问完哪! 那人虚弱一笑,「咱们素昧平生,你不差人将我拿下,已是天大的恩德……家父乃譙县县令藺文鈺……日前遭奸人所害,革去官职,不得已只能以死明志……」女子自怀里掏出一只信笺,欲交付与她。「状子在此,哪位贵人若是瞧了……定能明瞭我藺家蒙受不白之冤……」 「你别说了!性命要紧!」鼻尖闻到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她再也无法冷静,搁下火烛,一手帮忙贴住伤处。「务必撑着!本宫速速差人前来救你……」话还没说完,她的手立刻给一股黏腻温热抓住,与之同时,门外禁军侍卫已将厢房大门踢开。 就这一牵,牵出了皇甫聿珏与藺湘君理不清、道不完的情丝。 亦是注定了,她们这一世的爱恋牵缠。 相思欲绝但为君 1 话说从头且逍遥 两道身影,一红一紫,在凰寧宫的院落间快速飞驰着,正忙着洒扫、布置的宫人还来不及瞧清,步伐赶紧煞停,差一些就跟那身絳红人影儿撞在一块儿! 老宫女吁了一口长气,「殿下小心点啊!万一给老奴撞着了该如何是好?」那娇小人儿置若罔闻,她摇摇头,才迈开一步—— 「让让、让让!」童稚的嗓音忽地又起,前头闪过一个公主,后头却是来了个男儿,身形健朗的他,大步流星的闪过老宫女,老宫女双眼发直,而少年朝她咧嘴一笑,只略稍停又往公主飞奔而去,两人转瞬间入了花园,一下子就给枝叶遮得看不见。 她气得发抖,「这、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皇甫聿珏又提气疾驰了数丈之遥,初春暖阳,花园里万紫千红,蝶儿成群飞舞着,美不胜收;往西侧遥望,凰寧宫前的大殿筑了高高的戏台子,以待百官祝寿之日,眾家成名戏班就要粉墨登场,在眾多贵人面前上演着精采的祝寿大戏…… 巍峨的凰寧宫为了一连两日的祝寿节庆已准备多时,无论是宴客名单、节目,乃至于菜色皆是费心安排。宫人们四处忙碌,就为了做最后准备;正当眾人忙得焦头烂额,她倒乐了!只因不必读书习字,连练武场也省了!等于是平白多了两日玩耍的空间,莫怪她唇畔上的笑比谁都开! 明日便是好戏登台之时,光想像那光景便叫人满心期待!不过现下她有更要紧的事儿;她左手藏于袖间,现出捧于掌心的一团芦苇草,可不是一只精巧鸟巢? 「聿珏!」 回过头,头戴小冠的紫服少年慢了两、三步才赶上她,她眸光灿亮,喘了几口气才笑道:「瞧你人高腿长的,怎地落在我身后了?套句杨师傅常念的,中看不中用啊你!」 少年笑嘻嘻地,不把她戏謔又挑衅的得色放在心上,他缓步走近,俊俏的脸庞间已渐露稳重老成之色,瞧他气息平稳,足见是留了不少气力,相较于豁尽全力的皇甫聿珏,两人的较劲自凤藻宫一路疾奔至此,不过落后两三步,两人高下立见。 「是在这儿捡着的吗?」谷燁卿目光灼灼,直瞧着那白梅树丛,听聿珏言,那团草窝是几日前在这儿捡着的,两人合计了办法,终于赶在皇后大寿前重新编妥了鸟窝,就要把它送回原处。 「嗯,就是这棵。」聿珏俏脸一努,指向近处约莫六尺有馀的梅树,初春时分,乍暖还寒,树梢间隐隐可见几点白梅点缀,偶尔春风送来徐徐清香,透人心脾。她趋步向前,「我瞧瞧……该放在哪儿才好?」眉心一凝,视线却是在枝椏间来回逡巡。 「不如就那里吧?」他指着其中一处,白梅树枝交错有如指掌;正欲接过草窝,不料聿珏捲起衣袖,他就这么眼睁睁看她踩着绣鞋攀爬上去!「等、等等!」 华美衣裙下包裹着的,是一双细瘦小腿,娇小的身躯有如花团含苞待放,她瞥见他张口,稍稍停下动作。「等什么?」 「你、你身为堂堂大煌公主,这、这事儿太过粗野,还是我来比较妥……」 「什么粗不粗野的,都已经到这儿来了,你还来跟我抢这差呀!不是有句俗话这么说的?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话不就是在说你么?在底下瞧着!本宫我很快就把它送回原处!」聿珏双手一扠,不过一个借力,双足踩踏着主干,不一眨眼就攀到了方才所指之处;衣裙在树椏间擦碰的,果然是擦出了不少污渍,鞋底踩着的裙襬更是差点没给勾破! 「你打哪学来这等俚俗用话……小心!」谷燁卿就要敞臂欺上前去,却在瞧清她洁白玉腿的瞬间别开视线。「唉……」他咬唇,方才一连跑了半里路,连汗都不流,却是在不预期的瞥见那娇美春光后,额际隐隐沁出冷汗。 她不明白他心底起伏,专心致志地捧着窝巢放妥,在确认过牢靠之后,满足地漾开了笑。「这下子饶是风再怎么大,总不会再掉下来了吧?」就不知是画眉还是什么鸟儿筑成的巢,也不晓得失了窝的牠们是否愿再回来?就姑且期待看看吧! 好容易攀着高处,迎风顾盼着,殿前白玉石阶与朗朗天青连成一片;她瞧了几眼,颇有种睥睨天下的快意。 一拢宽袖,她足尖轻蹬,灵巧地跳下,站到谷燁卿面前时又是一脸得色,「小事一桩可不是……欸,你怎么回事?脸红得跟熟透的荔枝没两样!」 「你的裙子、你的腿!」他低声喊道,随手指了指,别开脸似是不知该将视线置于何处。 聿珏双手一摊,好不容易穿整的衣袍显得凌乱,她像没事儿般的随手拍顺了。「这不就行了?大惊小怪的。」她眉头一挑,又将歪脑筋动到殿前的戏台上头。「那戏台子还没去闯过,你说寿辰当晚会有多热闹?我听那名气响亮的金家班受邀,是要演什么哪……」嘴巴才言,她的脚就已经先行动了几步。 他赶忙扣住她的肩头,「你别去了,不是说把巢放回去便要去叩见长公主殿下?」再让她四处串门子,难保她不会再捅出更大的篓子来! 她轻甩开,凉凉的说:「大姊那儿近午再去就行了!更别说她今日没歇;我是要去向她讨贺礼的,早去晚去都一样。」 他登时瞪大了眼,「到底是你母后寿辰还是你呀!」 「这什么话?自然是我母后。」聿珏好笑的白他一眼,「堂堂昇阳侯的公子怎地弄不分明了?」 「那你说要找殿下要贺礼又是何意?」他摊手反问。 「我不知道该备什么礼祝寿,索性就把这烫手山芋丢给我皇姊,她乐得接受!我都不晓得她的书苑里藏了多少稀奇的宝贝!」她微抬起眼,一簇碧绿如流星般窜入眼帘,伴随着拍翅声。「欸!谷燁卿你快瞧!会不会是那隻鸟儿回来探牠的窝……」 「找到了!殿下人在这儿!」打断聿珏的却是方才差些撞个正着的老宫女,这回身边还跟了个男人,那人一身书生装扮,面容冷峻严肃,而两人身边又跟几名身手矫健的太监,摆明是来逮人的。 「唐夫子?」聿珏与谷燁卿皆是眼前一黑,差些忘了,大学士唐縉不仅是平日教王公大臣的子弟们识字读书的夫子,更是主掌这回寿辰典礼的礼官! 这老宫女也未免忒狠,就如同那唐僧要制孙悟空,必定得念起那道紧箍咒才成;聿珏若是齐天大圣,唐縉便是那紧箍咒! 「跑、跑跑跑!」不等谷燁卿开口,聿珏勉强扯了扯他的袖子,就要拔腿逃离!她可不能被逮,以唐縉这脸色瞧,被抓到少要给训上半个时辰! 「聿珏,你!」这小妮子!居然丢下他转身就走! 太监们很快地蜂拥而至;瞥见唐縉那严肃到近乎冷酷的眼色,谷燁卿背脊一凉,全然不復先前的温吞,一下就超越了先行起步的皇甫聿珏! 「喂!你居然跑得比本宫还快……」紫服少年很快跑得不见人影,聿珏一个心急,给宽大衣袍绊着,险些跌跤的她堪堪稳住身子,太监们已然将她团团围住,让她往东不是,往西也不是! 她嚥了一口唾沫,缓缓回身,与唐縉视线交会;她缩了缩颈子,心里不由暗自叫苦——这下子,麻烦大了! 相思欲绝但为君 2 芳心却为红顏动 手握笔桿,轻柔的沾了沾墨,正在书写摺子的皇甫聿琤心无旁騖,即便凰寧宫准备寿辰大典的脚步正紧锣密鼓地展开,她仍是照常处理公务,文风不动的模样沉稳非常,已颇有几分人主之势。 「殿下,午时二刻,该用膳了。」原职隶属尚食司,后给皇甫聿琤升格的内侍女官裴少懿藉着磨墨空档,在旁温声提点。 膳食已搁在那儿一刻有馀,裴少懿以打算差太监来重上一份。主子皇甫聿琤总是这样,一忙起来,别说一刻,拖个半个时辰以上也不稀奇。 聿琤撩着衣袖,向外张望着确认时辰,石亭的影儿已缩到不足数吋,证明裴少懿所言不虚。 「无妨,再等一会儿。」她微微一笑,回头继续批摺,才写几字,便闻门外一串清浅跫音。 那人在门外站定,敲了敲门,「大姊,是我!」稚嫩娇脆的嗓音教人听了心底畅快;主僕俩对望一眼,知晓是聿珏来了,不由面带浅笑。 「进来吧!」正巧给了她偷空用膳的藉口。聿琤搁下了笔,起身来迎。「怎地没给人通报一声?」任何人要进她这墨竹斋,可都要通过外头太监的盘查。 「妹妹来见大姊,哪需什么报不报的?」皇甫聿珏推扉而入,微躬了躬身行礼。瞧她,粉雕玉琢的小脸皱成一团,衣袍上沾了几处污渍,裙角甚至勾破了,木簪扎得彆彆扭扭,就知方才铁定是「乐极生悲」了。 「我不消问都晓得你做什么去了!」聿琤忍俊不禁,伸手来牵她,隐隐触及了妹子掌中的薄茧。「又闯祸了?」她手掌细腻如脂,与妹妹习武的手大不相同。 「哪有!就只是把鸟巢搁回树上而已!」聿珏鼓着腮帮子,由着聿琤拉她入座。「结果给那老儒教训半个时辰,大好心情都给他坏了!」 老儒是……「唐学士?」聿琤灵机一动,猜测道。 聿珏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不是他又有谁,也不想想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她朱唇微噘,仍是叨叨念念。聿琤早把聿珏的性子给摸得知根知底,对裴少懿暗自招手,要她捧着茶水候着。 「……差点没叫我罚抄『弟子规』!真写下去还得了?这不误了母后的寿辰时刻了么?那老儒真顽固,我都道歉赔不是了还这样一板一眼……」 聿琤忍着笑,适时插口。「好了!唐学士是教咱们礼仪的,宫里典章仪式莫不经他处置,他性子本就古怪的紧,连我也吃过他的亏,你这跳脱性子焉能不捱骂?」她使了个眼色,要裴少懿上茶。 裴少懿开了碗盖,里头的龙井几片茶叶漂浮在上头,茶水隐隐透着茶香。「殿下别气,喝口茶润润喉、顺顺气吧。」 聿珏登时收了口,凝望着巧笑倩兮的裴少懿;少懿一身红服,做男子打扮,眉清目秀的,模样煞是可人。她双颊不着痕跡地红了,略微頷首。「唔,正好有些渴了!」她一手接茶,另一手取来碗盖拨了拨茶叶,微温的茶给她来饮正适当。 聿琤以眼神讚了裴少懿一回,聿珏饮罢,她才又道:「谁陪你的?莫非你自得其乐?」 「说到这就有气!谷燁卿那小子,原本还盼着他给我挡挡那老儒,却不想他脚底抹油,跑个不见人影!」那壶不开提那壶!朱唇噘得老高,聿珏愤愤不平的轻拍桌案,逗得聿琤呵呵笑。「太不够义气啦!枉费我还把他当作是共患难的兄弟,结果大难临头各自飞;就我被念!」 人选也果然不出所料。「他虚长你三岁,人高腿长,不抓你垫背还能找谁?」聿琤指指搁在一旁的漆盘,上头的餐食已搁了一阵,是也稍凉了些。「那你想必还未能用膳了。来!碰巧我也尚未,你陪我吃?」 不用聿琤提点,她晶亮的眸子早已瞪着膳食发直,「哇!鹿肉羹?」飢肠轆轆的她连肚子都不争气地叫了,她伸手欲取,却给聿琤不客气地拍开。「欸……大姊这是做甚?」 「堂堂公主用手拿着吃食哪里像话?少懿,给聿珏擦擦手,再备上一副碗筷。」 裴少懿浸湿了毛巾,给聿珏的手擦净了,手脚麻利的她像一阵风似的离开书斋,不一会儿回来,不但取了碗筷,又体贴的再盛一碗鹿肉羹。 「哟!本宫没说,你倒是对聿珏好。」聿琤忍不住取笑道,「瞧少懿多贴心,给你加菜了。」 裴少懿望向聿珏,低头敛眉,语调温柔的道:「殿下要是喜欢,直管吩咐便是,少懿还能再取。」 一碗饭捧着还未动,视线直在裴少懿美丽可人的脸上转悠,聿珏咬了咬唇,略显羞涩的言:「谢谢少懿姊,我跟大姊这样吃,想必是够了!」 裴少懿又是一笑。「喜欢就叫,别害臊。」 聿琤把二人间的互动覷得分明,唇畔略微弯出一丝古怪的笑来。她夹了口白玉萝卜,给聿珏几颗甘栗,岔开话题。「寿辰大典明儿才开始,你们今日就免去唐学士那里报到?」 「嗯!唐学士是主持寿典的礼官呀!他光是忙着打点那些官送的礼都来不及,哪里有间暇管咱这些小萝卜头?」聿珏笑嘻嘻地回话,没一瞬间,小脸又垮了下来。「结果还是给他逮着了机会!」 「我正要说!」此语一出连裴少懿也笑了,「你就像是如来佛手里的猴崽子,再怎么跳也逃不出唐学士的手掌心!」 「我哪里像猴子?大姊你说话未免太不留情面。」 「裙子都破了还说不像猴崽子?」聿琤瞥向她的衣裙,「瞧你!衣裳都脏了,别忘了今晚得面见母后,你这么穿铁定挨骂。待会儿让少懿去给你换一件体面的。」 她略抬眼,冷不防接触到裴少懿温柔的笑。 裴少懿年方二十,不仅是随侍着皇甫聿琤的女官,就连母后也仰仗她,三餐非要她亲自打点不可,是母后眼前的红人,更是聿琤的心腹。 「公主殿下可有吩咐?为何频频瞧着少懿?」聿珏回过神,才惊觉裴少懿已弯下腰来询问,她心头一顿,默不吭声的继续用饭。 皇甫聿琤微挑眉,状似不经意地问了。「聿珏,虽然你明年才及笄;可……大姊想问问,你,可有中意的人选了?」 「说这个也未免太早了吧?就连大姊都还没……」聿珏嘴里嚼着肉羹,后头的话于是模糊了。 「吃东西别说话,注意仪态。」聿琤柔柔的训斥一句,支着颊叹道:「哎!都怪我,奉父皇之命早入吏部,一心只想整飭吏治,对你的叮嚀倒是轻忽了,瞧你呀,一点公主的样儿也没有。」她是转个弯把责任全往身上揽,实则暗指父皇母后对这掌上明珠的疏于管教。 聿珏耸肩笑了笑,却是未能听出聿琤话里的真意。「大姊言重了!唐学士能讲的都讲了,你要是再给咱说教,我哪里受得了?」 「明年你及笄,父皇便有意要册封我为太子,恐怕那时候便是我的大婚之时;太子駙马会随我待在东宫,咱们姊妹到时若要相见,机会怕是要比现下更少。聿珏,你将来也得做人儿媳,人情世故、礼貌仪态都代表着父皇母后的脸面,可不能不当一回事儿。」 大煌国先帝有令,为免同室操戈,手足相残,皇位无论如何皆由第一位皇子继承,因而男女皆可执掌东宫之位;大煌歷来不乏英明神武的女皇,其政绩、功绩不逊于男子,不仅如此,朝中更广纳女官,让女子得以一展所长,因而能为才是用,维持国力之不衰。 知道聿琤迟早要接掌太子之位,因此父皇打小便对这位未来的主君特别上心。 姊妹俩感情虽融洽,到底父皇还是偏心着姊姊的。「哦,我明白。」聿珏嘴上这么应,心底却是老大不痛快,怎地就连大姊都活像唐縉上了身,饭没吃上几口便絮絮叨叨地没完? 聿琤也知道聿珏全当马耳东风,直是摇摇头。「真是……」 姊妹一时无话,聿琤吃得少,只一味地给妹妹劝菜,没过一会儿,忽闻门外的太监来传,「啟稟殿下,侍御史梅大人求见!」 侍御史梅穆。吃着肉羹的聿珏微微张唇,知晓此人不仅是梅相之子,更是父皇选定给聿琤的如意郎君。明眸瞧着皇甫聿琤,只见那清丽玉顏无波,「传。」 太监得令,立刻退下了。 「他是来办公的么?」若要祝寿,怎会是往长公主书斋跑?可若要谈情说爱,未免太懂得利用机会。 「嗯,你不知道,最近梅穆追着的譙县县令藺文鈺的案子追得勤,月前已是暂免了他的官;此刻前来,想必是掌握了确切罪证。」 聿珏对官场、朝廷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譙县?什么罪呀?」她连这县城位于何处都不大明白。 「据称是纵着下属藉职务之便瀆职贪赃,一时半刻也难以细讲……」聿琤草草带过,才抹了抹唇,身着朱红官服的梅穆已来至书斋前。她方寸微颤,竟是起身欲迎。 「殿下……」梅穆没料及此时除了皇甫聿琤之外尚有他人,直是跨进书斋才行礼。「失礼了,下官参见长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免礼。」皇甫聿琤浅笑吟吟,梅穆手持奏本,也不肯多言,两人就这么静静僵持,让还在用饭的聿珏显得颇不自在。 「什么嘛,搞得似是咱碍了你们的事……」聿珏扫了梅穆一眼,那男子面貌俊朗,眼神却扎得人浑身不舒服;她不喜欢他,不明白为啥皇甫聿琤就对他一往情深。 她飞快扒光了饭,搁下瓷碗的动作却是轻慢了。「我吃饱了!对了,大姊!给母后的贺礼……」 「少懿,你先带聿珏去换件衣裳,待会儿再回来。」皇甫聿琤先对裴少懿吩咐,转而靠近聿珏,「至少擦把脸面,颊畔还带着饭粒……」她无奈一笑,宠溺的揉了揉妹妹的发;聿珏笑嘻嘻的凑近,姊妹俩微微相拥。「先把你这一身狼狈给除了,贺礼等回来再挑!」 「嗯!」她望向朝她走来的裴少懿,面颊又是一红。 两人走出书斋之前,梅穆的眼神似乎有意无意地往她们这儿瞧;只是她将全副心思都放在裴少懿身上,稍稍漏看了此景。 聿珏任由裴少懿牵着,忽觉得脚步虚浮。「少懿姊,那鹿肉羹吃起来好香,可以给咱也弄些么?」 「回殿下的话,当然可以呀!」裴少懿笑得眼儿弯弯,轻轻「哎」了一声。「殿下身分尊贵,可直接叫我少懿便是。」 就连这么一声不经意的叹息都好听。聿珏耳根子不由一酥。「可少懿姊是母后身旁的红人呀,大姊又这么喜爱你……」裴少懿细腻的手就握在掌心,聿珏感觉耳根子暖热,好不快活。「要是你也在我那里当差该有多好!」她咬着唇,言谈间不自觉放肆了。 裴少懿笑着微摇了摇头,「殿下不是有着柳公公?他在宫里打滚多年,也是心细又老练的呀?」 柳蒔松……那上了年纪的太监哪有裴少懿来得赏心悦目?更何况——聿珏盯着她的侧脸,宫里并不缺漂亮宫女,生得俊俏的女官一不在少数,可……不知怎地,聿珏对她的感觉特别不一般。 至于那份情感究竟从何而来,至少此刻的聿珏,还没有答案。 她只是悄悄欣喜着,又把裴少懿的手握得更紧些。 相思欲绝但为君 3 谎称公务夹私意 「罪证确凿?」皇甫聿琤挑起一边细眉,分神在奏本与梅穆的脸面之间来回。 梅穆像是握有关键罪证般頷首,「我查过了,藺文鈺贵为朝廷命官,却纵容下属私设赌场,藉此积攒钱财、中饱私囊,不仅如此,更有错铸冤案、草菅人命之嫌。」他自袖中取出一纸验尸笔录,向上呈给聿琤。 「这人命案子,发生在藺文鈺上任第二年,这一回那一家子发现了新的疑点,另找人勘验后重新找了讼师写状纸,然后一状告上大理寺。」大理寺乃掌管刑狱之处,许多懂得勘验尸身、检验证据的官员皆在此处,歷来也不乏断案如神的名臣。 「第二年……都过了两年有馀才翻案……」聿琤审视了好一会儿,指着口供。「嫌犯业已画押认罪,还会有误?」 梅穆微摇了摇头,「譙县离长安不远,大理寺丞已命人严加查探过,证实此案尚有疑点,兇手或许另有其人。」他走近,指着笔录一处疑点。「殿下请看……」 「行了、行了,我不諳衙门刑案,你这么说我就信了。」聿琤推开那纸笔录,活像是碰着了秽物般的甩了甩手,回头捧起奏本。「贪赃却是查到了私藏的银两……这么说来,你是铁了心要罢他的官?」 「这正是咱彻查此案的目的。」梅穆瞇细了眼,对于聿琤的存疑略嫌不满。 皇甫聿琤没将他那一点心思给看漏,仅是微微一笑。「梅穆,以权责论,御史台负责监督、弹劾百官。此事与吏部应是不相牵涉,藺文鈺上任已近五载,远在我执掌吏部之前……我祇是不明白,你彷彿,对这藺文鈺,特别上心?」 「下官以为,殿下要整飭吏部,对御史台监察百官之用心,亦不可不察。」梅穆微抿着嘴,低头敛眉。「御史台职在监督百官,剔除不适用与怠忽职守者,贪赃枉法更需严办!」 那语调鏗鏘,说得甚是激昂。聿琤并未随之起舞,仅是语调持平地道:「那是了,这也正是我极力裁撤冗员、废孝廉任官法、力行科考、精简用度的目的。」 她闔上奏本,自案前起身,「不过,藺家的底细我也略知一二。连藺文鈺在内,自祖父辈起连续三代为官,多任县官,叔父还曾任巡抚一职,政绩廉明、身家清白。更曾于前朝以孝廉举仕……」 他暗吁一口气,声调陡硬。「殿下,恕下官直言,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此一时,彼一时也。」 「我明白!可这藺家,好歹是出了几个廉臣,可惜了这藺文鈺……」聿琤瞥了梅穆一眼,隐隐觉察到她每说一句,他的脸色便越沉重。末了,仅是化做一枚巧笑。 「哎,不说了!若查证属实,那就这么办吧,罢了他的官,家產充公什么的不劳我提点,身为侍御史的你铁定公正不阿,不夹杂儿女私情的严办到底,是不?」 把皇甫聿琤那意味深长的笑收进心底,接回奏本时的梅穆不由一惊,连忙向她恭敬长揖。「这是自然!梅某深受皇恩,办此差事,自当竭尽心力。」 「行了行了,不用这么拘谨;我让少懿把聿珏给带走也是为了给咱腾出点空间方便说话。」聿琤笑吟吟的走近,素手攀上他的脖颈,「怎么?不过是罢了个县官,梅大公子却是冷汗涔涔?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殿下就别折煞我这个小小的侍御史了。」梅穆掀了掀唇,神色稍霽,一手悄悄揽上了纤腰。才一碰着便皱眉。「你又瘦了……」 聿琤展顏,直是不当一回事儿。「你这小小侍御史,能管得着本宫的心哪!未来你便是堂堂太子駙马,区区戏言,你可得禁得起才好。」 梅穆唇角终于上扬几分,「陛下打算何时册封你为太子?」 「说不准就是明年了;稍安勿躁,这东宫之位,无论如何都是我的。」聿琤满心依赖的偎进他怀里,似是贪恋着他的气息般的嗅了嗅。「正事办妥了,想不想先瞧瞧我欲送什么贺礼给母后?」她仰起头,一脸神秘的问。 「当然!」他点点头,「我还真是好奇的紧呢!」 *** 秦三郎轻敲了敲依旧紧闭的书斋大门,「老爷,该用饭了。」 半晌,里头才传来一声应答。「我不吃,撤下去!」 闻言,年事已高的秦三郎不禁老泪纵横。「老爷!算我求您了,这样子身子哪受得了?」 打从月前遭朝廷暂免官职,藺文鈺便幽禁于书斋内,意在自省,更在明志。想他藺家三代忠良,祖父、父亲皆在朝任官,家世清白,他藺文鈺于官场多年,恪守家训,就为了光耀藺家先祖,怎知竟遭奸人所害,诬陷他瀆职贪赃…… 这口气,教他如何能嚥下?若是罪名定讞,他藺文鈺便永无翻身之日,藺家的列祖列宗更将因此而蒙羞。 仰望着堂前祖宗牌位,藺文鈺亦是眼泪纵横,打从前日起,他不仅自我幽禁,更是连茶饭也都断绝了,几日消耗下来,身子已是又累又倦。门外的秦三郎又催促几声,他冷下嗓子,却是岔了气。「叫你撤下……咳、咳!」 门外的秦三郎苦苦哀求,语调恳切。「老爷!别忘了小姐就要出嫁了,您可得保重身体呀!」 藺文鈺微楞,想他近日来,兀自沉浸在忧虑之中,却是忘了此事。他抹了抹泪,「今日……今日是何时?」 「老爷,二十九了。」 藺文鈺反覆思量,到头来,终是迈开蹣跚步履的开了大门,秦三郎心头一喜,连忙端入餐食;藺文鈺举箸吃了几口,又是轻轻一叹。 「三郎啊,世道,真的变了。」藺文鈺年纪才近不惑,几年官场打滚下来,头发却是花白了许多。他语重心长地道:「现下做官,求得不是才干,上头那些高官,要的不是能做事的官,是听话,能顺着己意的官哪!」 「老爷别着急,人在做,天在看,您的廉洁,放眼譙县里里外外,哪个百姓不知道?」秦三郎咧开嘴笑,乐观的劝慰道:「皇帝老子肯定是要睁大眼睛,还老爷一个清白的!」 藺文鈺仍是愀然,喃喃自语着,「但愿如此……」 饭还没嚥下,门外的童僕飞快来报,「老、老爷,那官差、官差大人来了,说是指名要找您呢!」 秦三郎面露喜色,不等他言说,藺文鈺早已撩开衣襬,迈开书斋大门出迎。 相思欲绝但为君 4 壮志消磨又奈何 譙县城外,三十里处的镇上,藺家故宅,兀自洋溢着喜事将近的悦乐之中。 说来这故宅,已可追溯至前朝末,藺家先祖举孝廉出仕便建造沿用至今,经年累月下来,主宅屋瓦或有破损,大门斑驳、樑柱腐蠹之处亦所在多有,可藺家人耿直清廉,即便是为官,仍是家徒四壁,藺夫人这回还是使了丈夫数年来积存的粮餉变卖,才得来修葺屋宅办嫁妆的费用。 剩不到旬日便是大喜之日,藺夫人先是差了二女儿去催裁缝赶製新衣,大门新上了漆,在家丁与么子齐力合作下掛起红灯笼;年节是过了,但对藺家人而言,真正的喜事才要到来哪! 她踅回厅堂,逮着了四处忙碌的总管,「差人去请老头子回来了没有?」 总管拱手回道:「咱一早便差遣吾家小子前去,待晌午后就要回来了。」 藺夫人皱眉,不甚放心的点点头。都怪藺文鈺当年决意一人赴任,徒留她们妇孺四口固守旧宅,才要这般麻烦,光是差人传话都得用上大半日。 「不早些提点他,怕他是给忙忘了!咱们湘君此回风光出嫁,即便是要老娘揪着他的耳朵也得把他给咱揪回来!」藺夫人恶狠狠地道,却是逗笑了管家。「你笑什么?咱可是说真格的!」 「是是是!夫人言必信、行必果,不假、不假!」 忽闻门外有人吆喝一声,回过头,只见包着红布的两大担子聘礼,就这般堂而皇之地停在藺家前庭。 藺夫人大喜过望,先是打赏了几名家丁,喃喃念着:「这吕家公子真是有心,湘君过了门,倒是不愁吃穿了!」她随手拣了一盒掂了掂,那沉甸甸的实感叫人好奇。 「这都装了些什么呀?」两个大扁担!藺夫人来来回回瞧着,赫然发现没见着湘君?打从一大早就没见着,瞧瞧现下,都到午时了。 总管忙差人把聘礼送进屋内,却闻藺夫人又问:「湘君呢?这孩子就跑得不见人影,去哪儿了?」 「大小姐卯时便提着兵器出门去,大概又到河岸边练刀去了吧?」 又是习武练刀!她抚着额,「去!叫湘云还是相贞去把姊姊给叫回来!」湘云、相贞两个皆是顺着爹娘的意,勤读诗书,就湘君一人任侠尚武,真不知道是学了谁! 像她这样的姑娘能给吕公子相中说媒,真是她上辈子烧了好香……别说这么多了,还是赶紧把女儿找回来,一同瞧瞧都下了些什么聘礼才要紧! * 初春河岸,霜雪溶解,覆盖于底下的青草方抽出芽,呈现一片欣欣向荣的景緻。 一袭灰黑葛布衣衫的姑娘手起刀落,几个俐落翻身,柳叶刀反射着银光片片,那身形优雅、步伐沉稳,武艺精湛,非勤练个十载所不能得。 迎着春风走了十来回刀,身上的衣裳早已濡湿,身姿做伏虎之势,回头朝河上刺出一刀,一回走完,她调匀气息,尚未旋身,背后却是传来连串掌声,「姊姊舞得好!」 她回眸,看清来者之后不由抿嘴一笑。 藺湘君举袖抹了抹汗,日头洒在脸面上,仔细一瞧,那双眉间含藏英气,眼眸莹灿,鼻樑挺直、朱唇不点自艷,如瀑青丝不簪不扎,衬得一身颯爽英姿。即便是衣着粗鄙,脸容却是明媚可人的,扎实是镇上有名的美人胚子。 「湘云,你怎来了?」她芳唇轻勾,匆匆缠上刀衣。 藺湘云笑嘻嘻地靠近,「当然是娘差我来寻你的,我还先到武馆那里去,周大哥说来这儿定能找着你。」 湘云口中的「周大哥」是跟她师出同门的师兄,她习武多年,连带的家人也同武馆里的师傅、师兄等人相熟。 湘君怜爱的轻抚妹子的脸,藺湘云眉头轻皱,「大姊你手上有茧,刺着人家啦!」 「一时忘了!对不住。」湘君抽回手,微微瞄了掌心一眼。藺湘云抹了抹脸,一笑置之。 「娘念你一大清早就跑得不见人影,吕家那头都送聘礼来了,要你回去一块瞧瞧;还有,你的嫁衣今天就会送来哪!」藺湘云靠近湘君,稚气的嗓音不停提着家里头的事。「想不到咱姊姊要出嫁啦,看见聘礼送来,你要嫁人的那种感觉忽然变得踏实了!再过几日,你与吕公子拜堂过门,咱们便不能天天碰头啦……」 说着说着,却是不免有些感伤。湘君抿唇不语,却是听藺湘云又言:「那周大哥看起来也是挺落寞的;不瞒大姊,我原以为,你合该是与他相配,两个人都会武,师出同门,要不报效朝廷,抑或走闯天下,做一对侠侣,岂不挺好?」 湘君闻言微诧,在瞥见藺湘云那艷羡神情,忍不住噗哧。「你呀!年纪轻轻,总爱听些风花雪月的故事,还侠侣呢!」 「咱是说真的呀!姊姊你不也提过,要是娘应允了,兴许你早些年就上京去比武,凭你的身手,说不准还能一举抡元,咱们藺家就要出个女武状元啦!」 姊妹俩相差七岁,听着湘云的童言童语,湘君一面觉得好笑之馀,心底却也不无遗憾的。 武状元什么的,那些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藺湘云仍说个没完,湘君多半只是听着;春风轻送,把那娇嗓吹向河畔,化作一簇和煦春暖。 *** 藺家世代不乏子弟在朝为官,家风严谨,名声响亮不在话下,早在湘君十五及笄起便有不少才俊上门提亲,却都给她自个儿回绝了;如湘云所言,她本有以武艺报效家国之志,若不是娘亲极力劝阻,甚至以死相逼,她兴许早已踏上校场,凭一身武艺谋得一官半职,追随家父的脚步也说不一定。 藺家重文轻武,湘君一介女流,在双亲与族内长老眼底就是个异数;她纵有凌云之志,在多般劝阻、与爹娘衝撞这么几年之后,早已倦了。 而随着她年华老去,登门求亲者渐稀,是以,当那吕家託李媒婆前来说亲,在娘百般暗示之下,她终是允了。 说来吕家公子已来求过数回亲事,除了花名在外这点为人詬病,是也不过不失的;吕家经商致富,藺家多在朝为官,也勉强称得上门当户对。 藺湘云一席话即便是多少夹杂着说书故事的浪漫色彩,但侠侣什么的……湘君确实也并非未想过,只是她的师兄从来就不曾表态过,即便师傅曾经有意撮合,到最后亦是不了了之了;转眼间,她都已经这个年纪;也罢!管那吕公子是贪恋美色也好,又或是巴望着她们藺家的名声也罢,总之这门亲事她是允了,聘礼已到,无论如何是不能再改。 姊妹俩一齐踏进家门,藺夫人责怪的眼神射过来,登时让两人的交谈为之中断;湘君心头一凛,很快的收起笑脸。「娘。」 「终于回来了!」藺夫人双手扠腰,皱着眉对湘君勾勾手指。「全家上下忙个没完,你不在家帮衬着也就罢了,还练武呢!非要我连湘云也给派出去请你回来,你才知道回家是不?」 湘君自知理亏,说话的声量也弱上许多。「湘君自知时候晚了,湘云找着我的时候,我才正打算回来……」 「你还知道晚了!天一亮就跑了个不见人影!」藺夫人挥着帕子,轻捏着鼻子嫌弃道:「一个大姑娘,都要嫁人了还这般邋遢!去去去,把自个儿弄乾净了再用饭!」 湘君低头称是,一手按着衣领快步入厅;藺夫人瞪着她,颇感无奈地摇了摇头。 * 接下官差传来的命令,藺文鈺面如死灰,连自御史台前来的差使都未送便转头离去。 「怎么会这样呢?」自知期盼落了空,秦三郎也不知如何是好,眼睁睁的看着藺文鈺走回书斋。「老爷、老爷!您可得保重啊……」 藺文鈺没瞧他,等了半晌,仅是淡淡丢下一句,「收拾东西,待会儿就返乡罢!」既是定讞,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他反而还该回头答谢皇恩,念在他为官清廉,先祖世代为官,于朝廷有功,只是免官而已还未拿他「治罪」! 呵!他何罪之有? 藺文鈺想笑却笑不出来,仅是拖着沉重步伐回书斋,面对担忧着的秦三郎,仅是吩咐了一句「不要打扰」,便关上大门不愿多说。 面对此情此景,口拙的秦三郎却是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挤不出来;忠心的他发落着童僕收拾些轻便家当,藺文鈺这回遭到削职为民的消息悄悄传开,几名素有往来的仕绅闻讯上府衙欲求见之,全都给他挡了下来。 回头望向那空空如也的大堂,案前摆上的官服及乌纱帽。那是月前暂免官职就搁在那儿的;这段时日譙县府衙内的公文全送到御史台的官差暂理,这下子出了个县令缺,恐怕不消几日便有新员前来递补……秦三郎想着想着便觉得不甘,可木已成舟,再思量又有何用? 天色渐晚,秦三郎已将什物搭上驮车,就等藺文鈺了。他辗转来到书斋前,「老爷,东西都已经打点妥了,随时都能回去。」 等了又等,又拍了大门几回,「老爷?」他侧耳倾听,竟是一点儿动静也没;心头打了个突,他连忙请几名衙役前来,合力把门撞开! 好不容易撞开了书斋大门,往昏暗的室内定睛一看,眾人不约而同的倒抽了一口凉气! 「老……老爷呀!」 相思欲绝但为君 5 变故只道太匆匆 这厢藺夫人偕同湘君一一检视着聘礼,吕家这回当真大手笔,送来的多是一些平常难得一见的珍宝。 「哎呀!瞧这鐲子,通体翠绿的,给咱们湘君戴正合适!」藺夫人笑得合不拢嘴,牵起她的手就要套上。「来!试试看你能否戴上?」 湘君草草一笑,「娘,我还未过门,就这样收了人家的聘礼……可妥当?」 「欸!说什么呢?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了,你们只差尚未拜堂,名义上早就是夫妻了,你戴上它又有何妨?」藺夫人心头欢快,也不管湘君推諉,横竖就是要给女儿套上。 湘君没法子,只得由着藺夫人摆弄,那玉鐲大小适中,质地冰凉,色泽通透;换做是其他姑娘,怕是要乐开怀。唯独湘君一脸不快,只担忧自个儿粗手粗脚的,怕是没三两下就要把鐲子给碰坏。 「湘君,你看看这釵子……」藺夫人怪叫一声,上头的宝玉璀璨夺目,引来一旁奴僕齐声惊呼。 眾人见钱眼开的脸色令她备感嫌恶,「娘您慢慢瞧,我回房歇歇去。」她随手把套上的玉鐲搁下,不顾藺夫人劝阻的扭头便走。 「湘君!湘君——」 闺房大门一閂,得了清静的她喘了几口气,才准备要解衣歇下,取下发簪时却听闻木头折断的声响。她微抽着气,赶紧捧在手心细瞧。发簪乍看完好如初,她左右翻找,好不容易才自打磨光滑的木簪上找着一丝裂痕。 「好端端的怎裂了?」指尖轻抚着裂痕,才碰着,那木簪应声而断!湘君着实给这异状吓了一跳,不由惊呼。 「大姊!怎么了?」她寧定心神,搁下簪子前去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脸懵懂无知的藺湘云。「我方才听到你喊了一声?」她手执着的,可不是聘礼送上的银釵? 她气息一窒,只得草草应答过去。「唔……噯!」 「你脸色不大对?怎么啦?」 湘君摇摇头,迎妹子入内,藺湘云的眼一直盯着她瞧,她这才悠悠啟唇。「爹送的簪子断了……就在方才。」 「断了?哦!我明白,是给大姊你的天生神力给扳断的!」藺湘云不知她心底忐忑,仍是戏謔地说着玩笑话。 「别瞎说!我再怎么粗枝大叶,也不曾鲁莽至此!」湘君板起脸面训斥,藺湘云挨了骂,立刻收敛起神情。「不知道该不该讲……簪子没来由地断了,恐怕发生了什么大事儿。」她一手收至胸前,极力克制着惴惴不安的心。 藺湘云不由得提高了声调。「大事儿?」 「嗯。」她神色愀然,视线转悠着,才碰着了搁在一旁的断簪,下意识的又别开了视线。 但愿……别真给她说中了才好。 *** 聿珏换过衣裳之后回到聿琤的书斋,说要挑拣给皇后的祝寿贺礼。 那梅穆还在。聿珏本想来个眼不见为净,不料对方似乎也打这主意,居然没把她放在眼里,就这么逕自穿过她?这也太嚣张了吧? 「那么,下官就此告退了。」梅穆直到走出书斋,才在门外郑重的行了个礼。 「嗯,少懿,替本宫送梅大人离开。」聿琤瞟了梅穆一眼,菱唇不见笑意,可那双眼,无不道尽她对此人的眷恋之情。 裴少懿拱手领命,跟着出了书斋,顺道带起门来;聿珏盯着裴少懿离开,那双眼底的情愫,倒与聿琤送梅穆时,有那么几分神似。 皇甫聿琤不知妹子心思,独自踏进书斋内,里头是她歇息之处,床榻正对面就摆了个沉木柜子,抽屉、夹层有十来个,有些还落了锁。 聿珏跟着跨了进来,一身白衣的聿琤回头笑睞着她,颇有几分揶揄。「瞧什么呀?外头有什么可看的,磨磨蹭蹭的,颇不像你。」 她俏脸微红,美眸倒是往一旁的白瓷花瓶瞧去。「没、没啥呀。」 聿琤自袖里掏出一串钥匙,把其中几个锁打开。「大姊,你这里头,全部都是宝贝?」 「嗯,大部分是。怎了?」她忙着开锁,漏看了聿珏那脸吃惊神色。 皇甫聿琤也不过长她四岁,哪里有空收罗这么些东西?「没,我只是想……你从哪找来的……」 「有些是之前留在这儿的。我搬来这墨竹斋才多久?还以为我做了什么大买卖,得空搜刮了这么多东西?」聿琤将聿珏心里藏着的话看得透了。双眼弯弯的,又是笑话她一番。「开这些也是够了,过来,你来看看要送母后什么?」 聿珏难掩兴奋的搓着手,「我什么都能挑么?」 聿琤瞧见她那举动,忍不住轻笑。「想到哪儿去了?又不是给你的,既是要送母后作贺礼,而且大部分都不是我自个儿的,我有什么好不捨?」 「说的也是?」聿珏挑眉,与聿琤对望一眼,又是一笑。 「好了!快看看,别忘了你今儿个得空,我还有那堆得看。」聿琤指了指成堆公文,受了催促的聿珏不敢拖延,终是认真的翻找起来。 那厢姊妹俩忙着挑选宝物,梅穆与裴少懿才到了墨竹斋大门,守门太监向他们行了礼,开门送客。 「梅大人,少懿就送到这儿,您且慢走。」她双手交叠着,姿态不卑不亢,梅穆转身瞧她,发现她眼观鼻、鼻观心,却是没将视线往他身上搁。 「明日,我会再来。」 「明儿个是百官齐贺皇后寿辰的大典,您一定得来的。」她故意曲解了他的意思,躬身一福。 梅穆双眼紧盯着裴少懿盘妥的那头青丝,「我会再来。」他执拗的说,终是甘愿转身离去。 目送着他远去的裴少懿神情复杂,末了,仅是幽幽地叹了一声。 *** 车轮吞吞,缓慢的驶于官道上,日头偏斜着,再过不久便要下山;自东边升起的月儿如细眉,几乎快要瞧不见。 拉车的驴子吃力拖着,驾车的秦三郎手执皮鞭催促,伴随着阵阵嚎泣,教人闻之心伤。 他今年六十有三,先服侍过藺文鈺的父亲,又目睹藺文鈺自襁褓中长大成人,不管是寒窗苦读时,抑或是风光上榜、随着他上任,他全都一同经歷了;他将一生岁月都献给藺家,于他而言,藺文鈺不仅是主子,更像是亲人。 藺文鈺敬他如父兄,他亦对藺文鈺忠心耿耿,主僕俩的牵绊,早已浓得化不开。 是以,这一回遭奸人诬陷丢官,带给藺文鈺的打击,无疑是致命而沉重的。藺文鈺素来把家族名声看得比性命还重。以死明志的念头,兴许早已浮现在他心中也说不准。 只是秦三郎尚且乐观的以为,藺文鈺会愿意为了一瞧女儿风光出嫁而宽心,会念在他们主僕之间的情谊而不致使走上绝路…… 可惜,如今说这么许多都无用了。 「驾!」日头西沉,秦三郎知晓必须尽快返家,他挥着皮鞭,继续催促着老驴加紧脚步。 * 纵然是稍事歇息过,搁在湘君心头的异样,不但未曾稍减,反而是越发强烈了。 定定地望着断簪,她不禁回想着新年那几日见着爹亲藺文鈺的光景,当时的他得知娘亲说定了与吕家之间的婚事,脸上未露喜怒,只是趁着父女独处时,亲口问她一句「你可愿意」。 湘君始知,比较起嫁予何人,爹亲更在意的,是她的意愿。 若非爹亲应允,她也无法顺利拜师习武,纵然他不愿当真看她以武艺报效朝廷,对于她一心尚武,相较于至始抱持着反对意见的娘亲,爹亲反而更为宽容些。 「湘君虽是女子,其侠心义骨,犹胜男儿也」,这句话出自藺文鈺口中,即便事隔多年,她一直记着…… 当时的藺文鈺并未显露出任何异状,身在故里的她们距譙县尚有一段距离;平时藺文鈺忙于公务,也无派人通知近况的往例,这些年来,父女间每到节日才能有机会见上一面,是也惯了。 可,心头的预感如此不祥,对湘君言还是头一遭;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听娘亲说,今早已请总管派人往譙县知会爹亲了,就怕他没拨空回来目睹她出嫁。 不知那人是否能捎来一些爹亲的消息?湘君方入厅,两担聘礼已被放在一旁,藺夫人眉开眼笑地向她招手。她不敢再拂了娘亲的意,乖顺的趋上前。 「来来来,你来得正好,嫁衣送来了,你且来试穿!」藺夫人遣开男丁,抖开衣裳就要往她身上套。 湘君扯唇,任由藺夫人替她披衣。「娘,不是昨儿个就差人去通知爹亲,都已经这个时辰……可有消息?」藺夫人素来便对什么吉兆凶兆的预示深信不疑,她的大喜之日将近,她若和盘托出,怕不是给咱家触了霉头? 藺夫人不知她盘算,仍是喜上眉梢。「还没还没!总管家里的小子也去得忒久,就不知道又上哪儿野去了……湘君,伸手来!」她替女儿揽起衣带,喜红嫁衣在湘君身上服服贴贴,她宝爱的抚过绣线;瞧!做工多细緻?多赏些银子果然有用! 「真是好看呀!要是再上个珠花、贴个花鈿该有多美?不是我往脸上贴金,娘瞧你生得美貌,不禁又回想起咱年轻的时候啊,只消往旁边瞥个眼色……」 眼看藺夫人又要吹牛,湘君笑着勉强应和,「娘年轻时国色天香,只消对着男儿瞟上一眼,就能勾魂!」 「是嘛是嘛!不然哪生得了你这副好皮相?」藺夫人轻捏了捏湘君的脸颊。「说起当年呀……」 湘君不愿继续瞎扯,直捣重点。「娘,爹爹之前回来团圆,可有……同你讲些什么事?」她一顿,又补充道:「心烦的事儿?」 「他心烦的事儿多如牛毛!老是讲那些什么刑狱冤案的,横竖咱也不懂,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反而我都向他说些家务……」 她回握藺夫人,已是有些失了耐心。「没跟你交代一些公务上的事儿?」 藺夫人古怪的回瞪,「就说啦!他讲那些我也不懂,听了也是白听。」 湘君眸心一暗,心底终是不大舒坦。这回藺夫人可没瞧漏,「湘君?身子不安泰?才歇息过脸色这么差!还揪着咱一直盘问你爹的事儿,到底怎么了?」 「不、不,没什么……」她欲搪塞过去,眼角却是瞧见总管踉踉蹌蹌地奔至厅堂里。 「夫人!大小姐!秦、秦秦……」总管结结巴巴的,一手指向门外;湘君上前欲搀,抬起头时却看见秦三郎摇晃着身子,跪倒在藺家大门前!那一瞬间,她心跳如擂鼓;秦爷爷是跟在爹亲身旁的忠心老奴,突然回来了,铁定是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 「这、这、这是怎么啦?」藺夫人也还未能弄明白;湘君已是绕过总管,絳红身影如疾风般掠过眾人,转瞬间就赶至秦三郎面前。 「小姐!老爷他、他……」秦三郎抽噎着,颤抖的手如风中残烛,直指身后的驴车。 驴车拖着的并非车輦,而是用来运送货物的板车;而车上载着的——却是一口漆得黑沉的棺木! 本欲搀起秦三郎的湘君视线忽然失焦,心头像是重重一沉,她踩着艰难的步伐靠近驴车;与之同时,总管、藺夫人,连同湘云、相贞都到了门前,见着此景,沉重的气氛霎时将所有喜悦给掩盖了。 她攀上车,双手紧抓棺盖使劲一挪,在瞧清里头装着的人的脸面时,强撑的泪终是落下,她直挺挺的下跪,额头撞上棺木,失声痛哭。 那些个惴惴不安与断簪所指何意,湘君此刻……终是明白了。 相思欲绝但为君 6 话里玄机可知晓? 打开黑檀木製的宝匣,在烛光照耀下,一匹玉琢宝马于掌心扬着蹄,彷彿随时都要嘶鸣出声调来,皇后捧着,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这才把宝物交予身旁的宫女。 皇甫聿珏头戴冠冕,一身华丽衣袍,微微退开一小步,她拱手行礼,满脸堆着笑道:「聿珏祝贺母后寿比日月,青春永驻!」 「好!」皇后满意的笑了,一手搀起宝贝女儿,将之拉来跟前,「珏儿机灵!知晓本宫喜爱马,这礼本宫收得欢快!」她瞄了已先送过贺礼的聿琤一眼,与同坐在身侧的皇帝相视而笑,是心照不宣了。「这衣裳给你穿来甚为服贴,艷丽极了;琤儿给你换上的?」 聿珏努了努唇,略显靦腆的应了,「嗯!聿珏中午的时候在宫里玩耍,是皇姊遣人给我换了的。」 「你啊!就不知安分,同谷家的小子胡闹?」皇后轻斥,脸上不见半分慍色。「都要及笄了,琤儿在你这年岁已是入吏部创出一番功绩……本宫还巴望着你多留在咱身边几年,可你这撒泼性子,是该学着收敛些了。」 聿珏噘嘴,不依的摇了摇身躯,「母后……今儿个相聚着欢喜,能否网开一面,别念咱呀?」今晚是家宴,堂前除了几名皇子女外,两名得宠的妃妾尚且坐在末位,在场人数虽不多,这般训斥还是让她觉面子有些掛不住。 「哟!还知羞呢?」皇后浅笑吟吟,压低了声响。「娘都还未明说你拿琤儿的宝物借花献佛哪!」聿珏听了,俏脸又是一红,皇后怜爱的拍了拍她的颊,「好啦好啦!回去歇着吧?待会儿唱戏时,你再过来咱身边坐。」 聿珏转瞬又笑开了,回座时以眼神向坐在对头的皇甫聿琤道谢;接下来三皇子聿璋与四皇女聿珶献上寿礼,皇后仅是温声嘉勉了几句,毕竟并非己出,纵然慈眉依旧,动作却是疏离许多。 很快地,丝竹一起,开了宴席,聿珏与聿琤两人随侍在皇后与皇帝身侧,鼎鼎大名的金家班眾人穿着戏服鱼贯入内,演的却是皇后亲下懿旨,也是他们招牌的戏码之一——緹縈救父。 此乃古代孝女淳于緹縈为了爹亲,上书皇帝求免除其刑,最后得偿所愿的故事;聿珏在书卷里读过,不过瞧戏班子活灵活现的眼前出演,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感受。 「母后指名要看这齣戏,莫不是要给咱暗示些什么?」一曲唱罢,聿珏得了空,偎在皇后身边轻问着。 「你说呢?」皇后却是眉头一挑,笑呵呵的反问。 她眨了眨眸子,果决地摇摇头。「聿珏不知,只觉得这戏子唱腔哀婉,听起来不欢快。」 「明儿个当着百官演的会是另一场戏,你便不觉得哀悽啦!」皇后喜爱看戏,席间喝了几杯,双颊已有些酡红;聿珏闻到了一丝丝酒气,微偏开头。 她瞄向另一处,坐在皇帝身边的是聿琤,瞧他们父女俩低声交谈,全不把注意放在戏码上。而另外两位弟弟妹妹皆在堂下,尤其是聿璋离她甚远,她无人可谈话,只好默默尝着佳餚。 一场家宴过程甚为和乐,当眾皇子走出凰寧宫,搭上轿輦准备各自回去歇息时,不预期的,外头竟是下起了细密春雨。 负责照料她们的宫人准备自是齐全的。裴少懿俐落打了一把大伞,而聿璋的傅迎春、聿珶的袁既琳等随侍在侧的内官,无一不是温柔贴心或是才学满腹的女子。 就只有她——「殿下,时候不早,早些回阁去吧?」回过头,柳蒔松温声催促——跟在她身边的,却是个头发花白、骨瘦如柴的老太监!聿珏口中念念有词,顺从的搭上轿輦,宫人抬起沿着长廊行走,步伐甚是沉稳。 「柳公公。」那太监低声应了「奴才在」,聿珏秀气的打了个呵欠,再不找个人开口,她怕是要闷坏了! 「母后今夜点了这齣戏,却是何意?」 柳蒔松佝僂着,低垂着白眉,叫人瞧不清情绪。「殿下是问奴才,还是考奴才?」 「当然是问了!」她微提了嗓,柳蒔松却是一笑,瞧在她眼里,只觉得有些扎眼。「你笑什么?」 「殿下冰雪聪明,应是明白的;不过殿下若想知道奴才的答案,奴才回答便是。」 总是这样的,柳蒔松说话喜欢拐弯,而且总是装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聿珏素来不喜这样,却又无故能换个内官,只能勉强耐着性子。「长公主殿下几年前不是大力整顿吏部,力主科考,废除了举孝廉入仕之法?」 「嗯……是这样。」聿珏似懂非懂,挥挥手要他继续说。 「奴才服侍过皇后娘娘一段时间,知晓娘娘是主张孝廉举仕不应废的;长公主殿下大力整飭吏部有功,娘娘不好明说,这才用了这么个暗示来提点……」柳蒔松微微一笑,拱手自谦道:「奴才是这么想的,若是与殿下猜测的意思相左,还请殿下恕罪。」 聿珏俏脸一凝,「这……公公未免多想了,母后仅是点了齣戏,能有这么深的含意?」 「殿下心慈,就当是奴才多想了罢!」柳蒔松呵呵一笑,「身处宫中,多长点心眼,总比措手不及来得好。」他适时打了伞,轿輦走入雨帘,落在伞上头的雨珠,恰恰遮掩了宫人的脚步声。 *** 扯开衣带,湘君褪下华美嫁衣,接过手的,却成一身素白孝服。 才掛上的红灯笼这回全给撤了下,总管已上街去寻了夫子撰写讣闻;他家小子好容易盼到天黑之前回来,进门瞧见了停放于厅前的棺槨,吓得脸色刷白,到口的消息如鯁在喉。 那秦三郎代藺文鈺称说会赶上她大喜之日一词,怕是永远来不及说了。 藺夫人在她开棺之后放声痛哭,一时受不住悲慟的晕厥过去,旁人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扶她回房安歇下来,湘云与相真少不经事,这下子又惊又悲,全巴望着她发落府上大小事。 一夕之间,湘君忽觉天地变了样儿,一心要办喜事的她们变成了丧家,爹亲遭人诬陷,为保祖上美名的他以死明志,徒留下的,除了一具冰冷尸首、免去官职的公文之外别无他物。 突然成为藺家人眼中唯一支柱的湘君,牵着妹妹的手给予些许慰藉。「娘怎么样了?」 藺湘云哭得抽抽噎噎,「好不容易……歇下了!」她举袖拭泪,才瞄了棺槨一眼,又是悲从中来。 「秦爷爷呢?」一想到秦三郎年事已高,一路带着藺文鈺返乡;湘君部由又是一阵心痛。 「秦爷爷也歇下了。」 湘君慈爱的轻抚着妹妹,稍感放心的松了口气。「带相贞歇息去吧,这儿有我在。」 过了一会儿,总管回来了,「小的还顺道往吕家去,时辰紧迫,来不及细讲,只说遭逢巨变……说不准待会儿吕家老爷或公子就过来了。」 「是么?」湘君凝肃着玉顏,竟是不知该夸总管机灵还是莽撞;现下藺夫人无法主持大局,她这儿亦是一团乱,实在无心再去应付吕家的人。末了,仅是勉强道:「明白了,您老辛苦了,也先去歇歇吧?」 总管语带忧心地瞧着她。「小姐,那你呢?」 湘君仅是微微一笑,「我还挺得住。」 总管叹了一声,对着她点点头后退下了。 她的嫁衣匆匆一脱,就搁在厅堂;此情此景,湘君实在无心也无力去思索她的大喜之日该如何收拾,只是草草把衣裳捲了收走,来个眼不见为净。她又入灶房煮了米粥,给眾人垫垫肚子当作一餐。 专司丧礼的人们前来简单布置了灵堂,等到终于办妥了一切琐事,已是戌时将过;昏暗的天色不见月娘,反倒是急切的下起春雨来。 湘君连忙打着伞,差人把棺槨搬进屋内,先找砖来垫,又把棺槨上的雨水匆匆抹净,扎实折腾了好一会儿。 终于重新安顿下来,她枯坐在堂前,先是瞥见搁在一旁,那早些时候送抵的聘礼,回首围绕于身侧的,却是白幡与棺槨,这悲喜交织的奇妙景象,不禁令人为之发噱;她弯唇欲笑,却是又挤了几滴眼泪。 相思欲绝但为君 7 盼为洗冤走他乡 她楞楞的将断簪捧在掌心查看,想必就是暗示这件噩耗罢?这罪名定讞一事,竟成了压垮藺文鈺的最后一根稻草。 想她爹亲可是个正直清廉的好官,怎会落了个遭人诬陷、以死明志的下场?一股无以名状的恨意忽地涌上,惹得气血翻腾。她强自寧定,好不容易才将一口气给嚥下。 「小姐……」闻声回头,与秦三郎视线交会;他步伐虚浮,彷彿随时要倒,湘君赶忙上前搀扶,让他落座。「都怪我、都怪我……」 湘君频频摇首,「秦爷爷快别这么说,爹爹若欲以死明志,纵是十匹骏马拖着,也难令他回心转意……」她望向灵堂,瞬间模糊了视线。 「我以为老爷他会念在你大喜之日将近……没想到……」秦三郎含糊的嚎泣了几句,她听不分明,直是不停告慰着。两人又是哭了一阵,他这才收拾神伤,「小姐,老爷在上吊之前,写了一封信……」他自怀里掏出信笺,交与湘君。「他来不及交代……我却明白,这定是留给你的!」 湘君紧抓着信笺,知晓这便是藺文鈺的绝笔。她心头一凛,速速拆来观看。强忍着悲痛读完信函,眼底的泪花终究是弃守了;她无声啼哭了一阵,把信递给秦三郎。 秦三郎不忍看,只是陪她一块儿落泪。「老爷他……生前最疼爱的,便是大小姐你了,就当你大喜当头,却不巧遭奸人诬陷……你这门亲事受影响不说,藺家的名声,可还有挽救的馀地?」 「爹爹他……除了掛念着咱们,最放心不下的,亦为此事。」她举袖拭泪,灵堂前的烛火在眸里晕成了一圈又一圈的亮光。「秦爷爷您说,究竟事情是如何发生,又是怎地把爹爹给逼上绝路的?」 「其实我知道的也很有限……」秦三郎绞尽脑汁,把府衙底下那捕快王猛如何聚眾赌博,事发之后赖到了藺文鈺头上,又先前一桩了结的人命案子遭到翻案一事,尽可能详细的告诉湘君。 「……就这般碰巧,事情全挑在年节之后发生,接着御史台的官爷来了,在官舍里搜出大把银两,说是罪证,立马便暂免了老爷的职权!」秦三郎终是老迈了,说到激动处,不由频频呛咳起来;湘君拍抚着他,他点头称谢,又道:「这分明是密谋妥当的诬陷,要来给老爷下套……老爷不服抗告,才又上稟朝廷,期盼能够还他个清白,可惜……」说至伤心处,他又是哽咽落泪。 湘君亦是咬牙,心有不甘地骂:「究竟是何人欲陷咱家于不义?这般害爹爹;那皇帝老子亦是瞎了眼!错把好官当罪臣,这叫人如何心服?」 「大小姐的心情我懂,但还需谨言慎行,千万别要因一时衝动,又让奸人有了可乘之机。」 湘君紧抿着嘴,匀了气息后才道:「秦爷爷说的是,湘君受教了……既是有心人给咱下圈套,秦爷爷可知爹在官场,莫不是曾得罪了什么人?」 秦三郎双手环胸,眉头深锁着。「老爷为官清廉,素来不与那些投机取巧之人为伍,也不受利益所诱;得罪的人,怕是不在少数!」 她不禁皱眉,暗自思忖,秦三郎起身踅到棺木旁,轻轻拍抚着棺槨,一双老眼无声落泪。此情此景叫人鼻酸,湘君直是别开了眼。「秦爷爷,您且宽心,藺家此回蒙受不白之冤,湘君无论如何都要想个法子洗刷罪名,方能告慰爹爹在天之灵!」 见她说得豪气果决,秦三郎诧异地迎向她;她玉顏凝肃、双眸清明,莫非真有法子沉冤得雪?「大小姐,你……你可当真?」 她缓缓頷首,语调平静,却是句句鏗鏘。「湘君不孝,未能常伴父亲左右,此回突遭奸人所害,若任凭爹爹含冤而死,我又有何脸面称是藺家的子孙?又有何脸面去见藺家的列祖列宗?」 「可……你究竟要用什么方法才……」 「这就且让湘君静静思量罢!」她转而笑开,瞥了屋外春雨一眼,柔声劝慰道:「秦爷爷,夜露深重,您要是累了,不妨再去歇歇?这儿有湘君,不要紧的。」 秦三郎闻言也不好再说什么,仅是嘉许的点头,紧紧握住了湘君的手。 *** 若不是堂前已停了棺槨,又佈置了灵堂,藺夫人怕是真以为昨儿个只是一场恶梦。 一觉醒来,非但不见精神,反而精神是更显萎靡;藺夫人搓着手,给丈夫上过了香,回过头来瞧见那口棺材,咬着唇又是一阵鼻酸。 「怎么会这样呢……」她茫然问道,却是无人能应。 秦三郎立在一旁亦不言语,夜里就他与湘君二人守灵,直到丑时方过他才赶湘君去歇息。望向别处,藺家剩下的一对儿女穿着孝服,与站在香案前的藺夫人一样六神无主。 他与湘君谈了彻夜,大多都是在提藺文鈺任官时的事蹟,湘君平时与爹亲接触甚少,听得很入迷,他也说得起劲,加油添醋的,稍稍冲淡了伤感;可才一静下来,忆及藺文鈺已不在人世的事实,便觉悲从中来。 藺家在镇上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这回出了大事儿,前来弔唁的镇民络绎不绝,当中也包括了已说成亲事的吕家老爷,他与吕公子一同前来上香,神色哀戚。 稍稍慰问过藺夫人之后,吕家公子于堂上转了一圈,忍不住好奇地问了,「敢问夫人,为何不见湘君?」 「湘君守了彻夜,论时辰也该醒了!」藺夫人举帕掖了掖眼角,对二女儿湘云挥挥手,「你去看你大姊起来了没?」 未来夫君要见,藺湘云即便心疼湘君,仍是不敢违抗娘亲命令的前去找人。她赶抵湘君闺房前开口叫喊:「大姊,吕公子前来上香,正问着你哪!大姊?」 她又是轻叩,不想却是推开了一小角,原来门没锁?她浅浅探着头,「大姊?」推扉而入,却是在瞥见床榻的动静后倒抽了一口气——厢房内不见湘君,桌上留了短笺,墨跡早已乾了,她拾起一瞧,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娘!不好了!」 * 褪去一身孝服的湘君立于土坡,遥望脚下的故居。 她仅收拾了一些盘缠、揹着包袱与柳叶刀便决意离家,只因翻案,讲求的是人证物证,纵然前途茫茫,她这一去,能否再安然归来亦无把握,可若不试,贪赃枉法这顶大帽便是紧扣在藺家头上无法翻身,休说还爹亲清白,往后相贞若要举官,只怕也要碰壁。 牙一咬、心一横,她下意识着拽紧怀里的断簪,迈开步伐,朝譙县的方向去了。 就这一去——再不回头。 相思欲绝但为君 8 巧遇贵人惜相助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雨水彷彿忧伤的泪,落在地上,将春泥弄得潮湿泥泞。 春风送来青草与泥香,反而令湘君精神为之一振,赶路的步子于是越发轻快。 她为求行动方便,出外以男子模样示人;一路行官道赶往譙县,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譙县县城较故里热闹许多,她随口问路,先到府衙前转了一圈。 正如秦三郎所预料,藺文鈺前脚方离,朝廷立刻派了新员前来递补职缺;湘君心中不无愤恨,直想闯进去质问一番,无奈衙门前兵勇手持兵器,尚未查明真相,总是不好徒增事端,只能另作打算。 她为赶路起了个大早,此刻已过晌午,行经一处饭馆闻着饭菜香,不由多瞧了几眼。 「也罢,先吃饱了再来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盘缠无多,湘君拣了最便宜寒傖的饭菜点,小二离开桌边朝厨子吩咐饭菜,不由低声叨念了几句——「瞧那外地来的小哥,穿得颇体面,倒是没带几个钱哪!」 商家说这话未免显得势利了;湘君耳力极好,听见了也只是苦笑着安座。不一会儿又来一桌客人,小二酒菜上得勤快,应该是熟客了。 「……就这么革了职。」不预期听见重点,饮着茶水的湘君不着痕跡的挑眉,往声响来处瞟。说话的男子蓄着长鬚,头戴方帽,作文士打扮。 「欸欸!咱也听说了,真他娘的!好好地一个藺青天,就这样给弄走!」另一名大汉一身草莽,眼前的水酒伴随着拍桌声撒出几滴。 「熊二!说话小声点,可别因为一时失言,连你也遭殃!」 那大汉光说出「藺青天」三字,就令湘君眼眶一热,她赶忙低头,碰巧小二也上了她点的饭菜,她举箸,继续侧耳倾听。 他们一桌三人,剩馀的那人背对着湘君,她没能瞧见他长相;只闻他悠悠一叹。「怕只怕,藺青天这回不只是被弄走而已。」他语调平静,却有效的引来另外二人探究。 「啥意思?」 「老余此话怎讲?」文士转向那人奇道:「藺大人不是被革职回乡而已吗?还能治他的罪不成?」 「什么罪?藺青天能犯什么罪,都是屁!」 「熊二!注意你的口气,别连咱们也给拖下水。」名唤「老余」温声告诫,又言:「跟在藺大人身边的老家奴你们可知道?」 说得是秦爷爷!湘君瞠目结舌,到口的花生米差点忘了嚼。 「知道呀!他怎么啦?」 老余饮了一口茶,「唉!那老先生昨儿个上我那儿去……要了一副棺材。」 此话一出,不仅同桌二人震慑,就连替他们上菜的小二也给吓着了!「不、不是吧!」 旁边吃饭的客人也插了口。「给谁用的棺材呀?」 「该不会是藺……」 老余抬手,要大家稍安勿躁。「我问了,他是推说府里头童僕失足……老实人家不擅说谎,我却不忍心拆穿他,让他随意拣了个体面的运回去,不收他的钱。」 熊二这下子连话也说不出口。那文士仅是摇头叹息,整间小饭馆里顿时一染哀戚之色;沉默一会儿,老余挥了挥筷子,「罢了罢了!就当作是藺大人免职还乡去了……这事儿你们别声张,听听便罢、听听便罢。」 再说下去,怕是要惹祸上身,为求自保只能草草结了。湘君不发一语,静静地吃着饭,一直等到那桌三人用饱了饭,鱼贯出了大门。她见机不可失,也匆匆地将铜钱拍在桌上,提起刀与包袱便走。 才出了饭馆便发觉这天下起了雨来,湘君一手遮雨,锁定了那位老余,迈步跟了上去。那大汉与文士先后错开,老余漫步在细雨间,姿态瀟洒的也不撑伞,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 湘君跟着他左弯右拐,终于来到了店门口;那老余靠卖棺材营生,门前搭了棚子,还有几片切得平直的木板尚未处理,她后脚跟进店铺里,恰巧与回过头来的老余对上眼。 湘君赶忙抱拳行礼,「余先生,打扰了。」 老余心底打了个突,确定自个儿没见过此人。「敢问公子上门,可是要……」他含蓄地指了指搁在一旁成排的棺木。 「不是。方才在馆子里听见您与友人应答,这才尾随您返家,还请您勿怪。」湘君先是说了客套话,微微趋前一步。「先生可认识秦三郎秦爷爷?就是藺、藺大人的家奴。」 他微楞,「哦……认得,昨儿个来过;小哥你这是……」 湘君一时悲从中来,不禁落泪道:「藺文鈺藺大人乃是家父!昨儿个秦爷爷便是带着爹爹返家……就用先生赐的棺槨。」 此话一出,老余脸色瞬间刷白了。「唉!可惜了这么个好官!」他难掩沉痛,安慰的拍了拍湘君臂膀。「藺公子,节哀顺变。」 湘君抹了抹泪,「我听了先生与他人的对谈,料想您或许知道一些内情……不瞒先生,我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替家父洗冤而来的!」 「洗、洗冤……」 「没错!家父是自縊而死的,藺家世代为官,为保祖上美名,家父寧愿以死明志,也不愿眼睁睁坐视这贪赃瀆职的大帽扣在咱们头上!」湘君话语说得急切,义愤填膺,「方才听了先生们应答,除了感佩之外,更加深了我欲替爹爹沉冤得雪的决心!」她握紧了老余的手,「湘君想了解更多内情,还望先生解惑!」 手心给她的厚茧刺着,老余定睛一瞧,此君眉似弯月、明眸皓齿的,哪里是男孩? 明白她真实身分的老余寧定,微頷了頷首,「藺姑娘远道而来,先请坐罢!我老余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饮了热茶,耳边听闻老余娓娓道来,湘君明白自己找对了人,亦不由暗叹此行顺利;莫不是藺文鈺勤政爱民所留下的德泽,方替有心洗刷冤屈的湘君指引一条明路? 外头春雨下得急了,老余邀她烹茶,又坐在火盆儿边取暖;他皱眉苦思,但求鉅细靡遗地把所知都告诉湘君。「这事儿来得突然,整个譙县上下,无不惊愕。」 「那御史台的大人……究竟是何来歷?」 老余双手抱胸,徐徐道来。「当贪赃一事盛传开来,那人曾到过县衙与藺大人见面,我看与你年纪相仿,长得很俊,一身朱红官服……少说也是五品官……」 湘君对官位品秩等并不清楚,忽闻他击掌道:「我似乎听说那位大人姓梅!顶多……就这样了。」 梅?湘君并不记得曾结识过什么姓梅的冤家。锦仁镇上,也未有姓梅的人家。「那贪赃一事,与捕快王猛聚赌,可有关连?」 老余咬牙切齿,「八成是有的,王猛这廝,靠着经营赌场生意,在譙县可说无人不知!他那捕快一职本就是买来的,就为了他的赌场生意,多亏藺大人不畏强权严打,他的赌场关了几间,安分守己了两三年!藺大人念在他知过肯改,从轻发落,才让他保住这差使。」 原来藺文鈺还对这王猛有恩了?「那爹亲被免官后,王猛现下人在何处?」 「他的捕快一职自然不保,前一段日子是沉寂了下来,不过听熊二说,他没了差使之后,又是原形毕露!」 「那王猛,定在这回诬陷家父一事当中扮演了个重要角色!」湘君一手紧攥,「这样的人居然没给治罪,天理何在?」 「藺姑娘不知?有道是『官字两口开,有理没钱莫进来』,藺大人这样视钱财如粪土的官不多见,王猛虽然只是个捕快,暗地里干得勾当可是为他赚进大把银两;纵是判了罪,也能花钱了事!」 湘君瞇细了眼,望向搁在一旁的柳叶刀。「这廝逍遥的日子怕是无多了;余叔叔,湘君需要找到这人。」 老余不由心惊,「藺姑娘是打算……王猛能当捕快,身手自然不在话下!就连熊二都怕他三分,你……」 她勾唇一笑,不经意流露些许嫵媚风情。「我只是想找他问几句话,能不动手就不动,况且论武艺,湘君还有点心得;余叔叔,拜託了!」 老余沉吟半晌,末了,终是慎重的点了点头。「兹事体大,咱们得多找一点帮手!」 与老余在饭馆里谈天的屠户熊二早就不满王猛行径,听闻她是前来替藺文鈺沉冤得雪,对她又是敬佩几分;另一名文士冯文节以卜卦看相营生,胆子不若老余与熊二这么大,只是瞧了瞧湘君的脸面,说了句「姑娘吉人天相,无论何等困难,均能逢凶化吉」,便关起门来个相应不理。 「去!这老冯,只知道在一旁摇旗吶喊!」熊二差点气到没拆了冯家的门。 「他没真拿他『铁口直断』的白旗在一旁胡闹你就该谢天谢地啦!」老余凉凉的说。 熊二插着腰,环顾四下,开口时竟是掺了几分无奈。「就咱三人?」 湘君感激的点点头,「无妨,有熊大哥跟余叔叔也就够了。」 「湘君!咱是天不怕地不怕,只知道衝进去在那姓王的地盘大闹一回也就罢了;你哪来这般信心?」 「凭这个,还有这个!」湘君先是提了提柳叶刀,而后指着自个儿脑袋。 老余却是不赞同地摇摇头。「那王猛不是草包,要上他地盘,湘君你这兵器恐怕进不去。」 「既然如此,那就只好请熊大哥陪咱走一遭;余叔叔在外面接应,湘君是这么打算的……」美眸滴溜溜一转,她勾勾手指,要这一文一武的两人附耳过来…… 相思欲绝但为君 9 走闯险地若等间 凰寧宫内,皇后的寿宴就从接受百官祝贺开始。 由于并非上朝议事,今儿个除了宴席之外,还有歌舞戏曲可瞧;百官遂是携家带眷的,平时难得入宫的妻小这回能来的都来了,女官则是连同夫婿一併邀来,一时间堂下挤了数百人,品秩低的还得排到殿外去。 所幸贺礼是已由宫人先行收齐,若像昨儿个家宴一个个收,只怕收到入夜也尚未开席。 凰寧宫的大殿与当今圣上的凤藻宫相比,无论规模或是占地等毫不逊色;只因大煌朝女子亦能登御极之位,如为女皇掌权,凰寧宫便是朝堂,反之则以凤藻宫为主;凰寧、凤藻有如阴阳两极,彼此对等,相辅相成,并无高下之别。 随着歌女翩翩起舞,器乐齐奏,文武百官列席而坐,数百盏长明灯接连点燃,一时凰寧宫前宛如白昼,戏台上的戏班子粉墨登场,着实吸引着眾人目光。 皇后饮了水酒,心底正欢快,一双眼不经意瞟向身侧,却发现宝贝女儿鬼鬼祟祟,活像是随时想拔腿开溜的模样。 「珏儿,想去哪儿呀?」 聿珏暗叫一声糟,尷尬地回过头。「母后!」 「打从百官殿前祝寿开始你就心不在焉的,这回纔开席,你又打算上哪儿去?」 「欸……」她瞧了瞧左右,碰巧聿琤过来敬酒,遂指了指前头。「啊!皇姊来了,母后,我内急!暂且告退,去去就回!」她双手轻压着肚腹,趁着皇后转移注意的当头赶紧开溜。 「欸!」不过一眨眼功夫,那身穿华贵紫服的可人儿就这样离开了。皇后诧异地瞪着那空位,不由叹息,「这聿珏真是……」 「母后,琤儿敬您一杯……」见皇后神色无奈,她瞧见那空位,心里便有了个底。「聿珏跑了?」 「这ㄚ头,就不知又野到那儿去!」皇后举杯一饮而尽,聿琤偎近皇后的同时,双眼准确地锁住昇阳侯的席位,发现总是与聿珏胡闹的谷燁卿亦不在席间,心里便有了个底。 她暗笑,回头顺从地对着皇后道:「需要遣人把聿珏给找回来么?」 皇后瞧了大女儿一眼,轻抚着聿琤的玉冠。「不急,让她离开一阵,有琤儿陪咱看戏也是一样的。」皇甫聿琤遂是放下酒杯,靠近皇后说了几句话,逗得皇后哈哈笑。 她弹了弹指,随侍在侧的裴少懿就像个影儿般,替她们斟酒佈菜,皇后于是专注地望着戏台子,怕是连身旁坐着聿琤都给忽略了。 皇甫聿琤对裴少懿招了招手,美眸流盼,定在那空空如也的软座上。「叫柳蒔松过来这儿伺候,你且去把聿珏给带回来;母后寿宴,她却跑到别处逍遥,不像话!」 裴少懿的眸子闪过一丝精光,应承之后退了下;戏台子上头的武戏正来到高潮处,关公手持偃月刀,单骑过五关斩六将的驍勇英姿,引来满堂喝采。 * 谷燁卿带着战战兢兢的心情,前来昨儿个「乐极生悲」的白梅树下赴约。 「奇怪……聿珏?」派了贴身宫女过来传话,却不见人影,到底玩什么把戏? 霎时,一道人影自上头落下,谷燁卿抬头张望,却给那翩翩飞舞的紫纱裙襬给迷惑视线,就这一顿,额际猛然遭到重击! 先赏个爆栗再说!「我去你的!你给我跑、跑得不见人影!」皇甫聿珏气炸了,想起昨天被他撇下,明明比他足足矮了一个头,却是衝着他又踢又打!「平常称兄道弟,结果大难临头各自飞,一点道义都没有!」 「哇、哇哇!别打、别打!」谷燁卿只能抵挡,向后飞跃几步;聿珏提裙赶了上去,他苦着一张脸讨饶!「公主殿下!姑奶奶!菩萨娘娘,别打了!再打下去要出人命啦!」 聿珏的玉腿才离地数吋便僵住了,精雕玉琢的小脸皱着,好半晌才放松下来,顺了顺裙子。「行!暂时放你一马。」她噘着唇,双手环着胸,谷燁卿料定她还有后话,没高兴太早。「帮我做一件事,事成之后,这桩恩怨就算一笔勾销!」 他扶正了头顶上的冠,皱眉问道:「什么事儿?」 她咬唇轻笑,自袖里拿出一小包药粉,「你替我去尚食司走一遭,把这玩意儿丢进唐老儒的菜餚里!」 「这个……」谷燁卿接过一闻,驀地瞪大了眼。「泻药!」 「让他清清肠胃嘍!」瞧谷燁卿面有难色,她朱唇一抿。「嘖!本宫比某人讲义气,会在外头替你把风!喂!干是不干?一句话!」 瞧瞧这张威胁性十足的俏脸……他,能说不么? 两人鬼鬼祟祟的接近处理百官餐食的膳房,谷燁卿心底便越发不踏实。「宴席上这么多朝臣家眷,哪里知道哪一份是给谁的?」 聿珏睇着他,露出一副「朽木不可雕」的表情。「别忘了他可是负责司礼的大礼官,大伙儿动筷子了他还没入席;他的菜餚肯定要比其他人上得慢;本宫问过了,韩内官负责他的菜,你儘管往那个高头大马的宫女去,绝对不会错!」 高头大马……谷燁卿连抗议都无法,就这么被聿珏赶鸭子上架;尚食司掌管除了专管皇族成员的御膳房外,其馀宫人都在另外一处料理。事到如今,谷燁卿只能自我安慰,就算下药下错了人,至少不会误放到某位贵妃或是皇子的餐食,落了个意图谋害的罪名。 唐縉于朝中品秩儘管不如爹亲谷仲良来得高,到底是王室公卿子弟的夫子,又是深受皇帝陛下信任的大学士,万一追查起来,聿珏当然不会承认是自己干的,这不等于要他替她背黑锅? 早知道就陪着她一块儿被骂!谷燁卿悔不当初,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干了! 那韩内官乃是庖厨出身,带外族血统,模样与旁人大不相同。他才推门进膳房,立刻便看见了远处负责分派上菜的她。她肤色深黑,朝服硬是比周遭的人大上一号,凝肃的神情让人很是忌惮。所幸今日与会者甚多,她不见得能分神注意到他。 他先是晃到眾多宫女太监之中,一副像是好奇来此看菜色的模样;有几人对他报以疑惑眼色,但因他一身紫服,无人敢上前盘问。他等了一会儿,终于看见有个太监急急忙忙来找她,她快步离开,徒留下成堆热腾腾的膳食。 机不可失!他将药包夹在指间,若无其事地接近韩内官「把守」的区域,张目一望,待上的羹汤足足有二三十盘,他差点没花了眼,耳边却彷彿听见聿珏耳提面命——『他的菜肯定要比其他人上得慢』。 到底是哪一盘才是唐学士的?谷燁卿心底发急,遍寻不着,口中于是念念有词起来。「唐学士的菜……他的菜、他的菜……」 「这位公子,有何贵干哪?」一串低沉冷肃的问候自身后传来,谷燁卿急得额际渗出斗大的汗珠,驀然回首。 只见高头大马的韩内官捧着一盘瓜果,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瞧,「他的……菜!」终是找到了目标……只因那瓜果上搁了张字条,明明白白写着「唐縉」二字。 面对韩内官皮笑肉不笑的扬唇,谷燁卿除了乾笑之外,再也无法挤出别的表情。 * 聿珏状似轻松地在门外转悠,近乎是间到举起掌来拍蚊子的地步。 等了又等,谷燁卿就是不出来。「这小子也未免去得太久了点?」 她嘟着嘴,脚尖一蹬,绣鞋踩上栏杆,百无聊赖地沿着走踏了一段,几个宫人不由惊呼,她赶在惹来更多注目前跳了下来,跑到另外一头。这儿距离凰寧宫殿前较远,相对地来往的人也少了许多。 她随意张望,不预期的却是在暗处瞥见了个人影儿。 着朱红朝服者虽多,来者身形却是纤细惹眼的。聿珏好奇地定睛一瞧,在瞧清了来者脸面时,欣喜地扬起了笑! 是裴少懿! 她正欲扬手,不料她似是突遭身后来者扯动,整个人又有一半虚掩在阴影下。聿珏方寸一紧,眸子紧盯着裴少懿,想瞧清抓住她的究竟是何人,她瞇细了眼,随着脚步转移,牵着裴少懿的那人脸面也越发鲜明…… 就这么一眼,聿珏登时傻住了! 将裴少懿拉进角落处私语的,不是别人,正是被皇甫聿琤视为如意郎君的—— 梅穆。 *** 湘君一行来到县城外郭一处偏僻所在,附近人家稀稀落落,已可见水田踪影,若无人指点,还以为自己已经远离譙县。 「就在那里!」天色将晚,湘君瞇细了眼,顺着熊二指向位置一瞧,是座佔地约莫两三户的大粮仓,外观看似有些破败,门口却安排了壮丁把守,神情戒备;不消说,定是王猛私设赌场之所在。 湘君将兵器交给老余,姿态间适地跟着熊二,「熊大哥,有劳带路了!」 两人自远处靠近便引来壮丁盘查,见那男人伸手欲搜湘君的身,熊二一手横了过来,粗声粗气的道:「老子带朋友过来见见世面,玩个几把!你这样可是让咱面子掛不住啊?」 那男人瞧湘君外貌文弱,活像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又瞧瞧熊二,便放过了。「料定你们也不敢乱来!进去吧!」 粮仓里头别有洞天,除了地面上的建物之外,还挖有地窖;以此粮窖的大小推估,若是堆满米粟,别说譙县,就算是再把附近几处县城百姓都算上,也足够支应数月之久。 这么大的粮仓想必是官家所有,竟是废了,还挪作私营赌场?湘君暗自心惊,这譙县的黑幕,兴许比她所想的还深许多。 不过里头赌客的吆喝声很快召回思绪,熊二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压低声响道:「王猛不在这儿,有可能在底下。」 「那咱们在底下动手。」湘君跟着熊二往地窖走,忽觉一阵暖热拂面;原来底下的赌眾较上头还多,而且不乏衙役等公门中人;衣着华美的地方显贵亦有之,想不到王猛此人,脸面却是忒大! 相思欲绝但为君 10 冷情修罗凛寒心 「这么多人!」熊二似是也吃了一惊,「喂!湘君,你打算怎么办?」即便在路上已经听闻一回计画,可这群人多得出乎意料,熊二不免怀疑,他们即便有备而来,计画能否顺利还是个未知数! 湘君也没料到底下竟能聚集近百人,她环顾左右,先注意四周烛火位置,在接触到一旁把守的壮丁时不着痕跡地收回视线。「人多更好,到时乱起来才方便动手;熊大哥,这儿可有密道?」放眼四周,多是土墙,但此处能作为赌场,想必是挖了能够及时逃脱的地道。 「我只知一处,就在里头!」 「好,那王猛……」究竟身在何处? 熊二为免引来注意,只是挤眉弄眼暗示,「里头二桌,正对着咱们,那又黑又丑的大老粗!」 终于见着了正主儿!湘君双手紧握成拳,她撇开眼,怕是自己受不住衝动,就要在眾目睽睽之下上前抓他论罪。 熊二嘖了一声,「他手上有刀,这里头只他有兵器!」 「无妨,在咱面前,刀怕是无用武之地。」她自信地道,忽闻其中一桌大喊「开」,一时间欢呼与哀嚎声此起彼落,赢家输家两样情。「那王猛交由我应付,熊大哥且替我守住秘道,别让人轻易通过便是。」 熊二闻言,即刻行动了;湘君观察着情况,趁着把守的人一个不留神,凑到其中一盏灯烛借了火,拿出暗藏的薰香点着了,随手拋向暗处,那薰香立刻冒出阵阵浓烟,她随手推翻其中一盏,灯油四溅! 「失火了!」她掩着脸面大喊,朝燃起的灯油又投一枚,那混杂了石灰、薪柴等易燃之物的薰香化出来的烟几乎令人伸手不见五指。 「小子!活腻了是不?」 「抓住他!」 几名王猛的爪牙纷纷抡起拳扑了过来;她双手成爪,以肘隔开一人拳头,欺身上前,「喀嚓」一声,立马卸脱了那人一臂,痛得他哇哇大叫。 瞧这些壮丁、官差的脚步便知他们武艺不精。纵使如此,湘君依旧不敢大意,相准来者之势头刚猛,她借力使力,宽袖一扬,把那壮汉甩到另外两个同伴身上,摔他们个四脚朝天;另一人则被她重击腋下,登时翻了白眼。 还清醒者并无机会再向她动手,只因地窖里烟雾瀰漫,失火的恐惧迅速传开,赌客无不争先恐后的逃命,一时间你推我挤的,踩得他们哇哇大叫,连头上粮仓的群眾也为之惊动。 湘君甩脱了自己製造的混乱,几个起落朝王猛袭去;那王猛起初扯着嗓子,意欲力挽狂澜,见赌客早已失控无措,这才拔起刀刃大喝,「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兔崽子,竟来此处撒野?」 浓烟尚未触及地窖深处,湘君顺势踢翻一处灯烛,灯油带着烛焰直朝王猛而去;王猛目眥尽裂,拍案而出,那刀刃闪动,把直朝门面而来的铜製油灯轻松格开。 他瞪着湘君,犹疑了一会儿,奇道:「老子没见过你!报上名来!」 湘君双手摊平,纤长细眸紧盯着王猛狰狞神色,冷寒着嗓子道:「你不配知晓我的名字!束手就擒!」她欺身上前,身形快如鬼魅。 王猛心头一凛;来者非但是个练家子,其武学造诣,说不准犹在他之上!他举刀欲挡,湘君晃过虚招,扫向他双腿;他堪堪闪过,却又迎面受了一爪,他侧身挥刀,湘君仰头回避,翻掌成爪,击中他腰侧,痛得他频频抽气。 见苗头不对,王猛大喝一声,挥了一套刀法护住周身大穴,好不容易逼出一道空间,立刻飞身后撤,往地道处退了几步。 「休想逃!」 湘君上前欲追,他狼狈的躲到赌桌后头,促使她追近,此举却是正中王猛下怀!他沉身,肩头一顶,双掌用力掀了赌桌;上头的赌资、骰盅等赌具飞散四溅,在这烟雾瀰漫的地窖间掀起一阵巨响。 「纳命来!」他相准了湘君的位置,举刀刺破桌面,却是先阻了对手视线再取性命的阴招! 挡住地道入口的熊二掩着口鼻来助,惊见此幕,不由放声大喊——「湘君!」 刀柄重重一顿,与往昔刺进血肉里的凝滞感并无两样! 王猛心头一喜,又是使劲往里头刺进几吋。侧首喝道:「熊二!原来你跟这小子一伙!待我回头收拾你!」他狞笑,欲拔出刀来,可刀刃却紧紧卡在湘君身上拔不出来? 「奇怪……」他又是使劲欲拔,赌桌却是动了!巨大的桌案像是受了力被拍回自个儿身上,他暗自心惊,坚实的木头在轰然巨响下一分为二,木头、木屑全拍到自个儿身上;他吃痛,刀刃于是脱手。 熊二惊愕于眼前变化,试探性地喊道:「湘君?」 烟雾迷漫间,一条人影身形轻盈的纵身而出。不是湘君却又是谁?她左手牢牢擒住刀背,虎口处微微沁出血丝外并无外伤,拍开赌桌的正是右掌;她收回势头,旋身赏了失了平衡的王猛一脚,王猛向后扑跌了数尺,气血翻涌,一口污血登时呕出。 她翻转刀刃,居高临下的睥睨着他;直至此刻,王猛明白自己已无胜算,吓得哭了出来,畏缩着向后爬了几步,哪里復有先前嚣张气焰? 「姑、姑、姑奶奶!别杀我、别杀我……」 她神情冷寒如恶鬼修罗,大刀提至胸前,蓄满了内劲,如流星般往王猛身上刺去—— 她要杀他?「且、且慢!」 熊二距离她们尚有两、三呎,当刀刃硬生生钉在地上时,他震慑的抖了抖身子,湘君那双眼锐利非常,绝美的容顏上毫无喜怒,唯独四字能形容之——森冷无情。 整座地窖静得不可思议,熊二几乎能听见自个儿吞嚥唾沫的声音。「你……」 王猛的抽气声将他唤回现实,他定睛一瞧,才知大刀没真刺向王猛,而是刺在距离他胯下不及两吋的地面上;熊二闻到了几丝秽物般的呛鼻气味,那王猛两眼一白,登时晕了过去。 想他平常作威作福惯了,此回却栽在一位妙龄姑娘手上,而且还被整得这般悽惨……不知怎地,熊二竟是反过头同情起他来了。 湘君松开刀柄,反手拽住王猛衣领,「熊大哥,咱们从地道离开。」抬眼时,已恢復先前那冷静自持的样貌。「有劳您带路了。」 *** 裴少懿如何也想不到,她奉长公主之命出来逮人,竟是被梅穆给意外撞见了。 「裴内官,梅某欲举荐之人,还请你在殿下面前美言几句。」梅穆执起她的手,往她手心塞入一纸短笺与黄澄澄的元宝。「这是订金,待咱们的人顺利走马上任,另有重赏。」 居然贿赂起她来了?裴少懿巧笑,把元宝往回一推。「少懿人微言轻,只怕侍御史大人寻错了人;太子駙马一职庶几成了您的囊中物,怎不当面向殿下开口?」 「你是知道的,御史台位处中立,梅某有圣差在身,不好当面对殿下提,更别说我这回是假借祝寿贺礼才有机会上书斋去,哪里及得上裴内官天天随侍在侧?」他暗自又将元宝回推,袖里一手沾着她的玉指,往她手心轻轻揉捏着。 裴少懿俏脸霎时一红,而梅穆俊脸上不动声色,仅是清俊眸子里掺杂着些许戏謔。「侍御史大人,宫内人多嘴杂,眼线也是极多的,望您自重。」她收紧了手心,「您交代的事儿少懿明白了,少懿还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她迈步欲离,不料梅穆略施巧劲,将她又是拉回暗处。 「你……还未当上太子駙马便恁的放肆?」她微咬芳唇,眼神带了几分苛责,声调却放软了。「不怕有人瞧见了,去向长公主殿下碎嘴?」 「咱们往来清白,又有何惧?再说太子駙马说归说,要落实却仍言之过早!殿下说了,最快也要再等个一年。」梅穆愀然的说,「少懿,日前一别,这月馀以来,我可无时无刻都念着你哪。」 「梅公子言重了,少懿什么身分自个儿清楚。」她扯回手,「别忘了,殿下可是你飞黄腾达的梯子,你可得死巴着不放……宫内人来来去去,躲那儿都不安全;你速速回席吧,别让人有间话可讲。」 梅穆頷首,静静的凝望她一会儿,这才又循着膳房一侧往凰寧宫的方向去了。 她把元宝及信笺搁进袖袋,才向前走了几步,便意外撞见了那双探究的清亮眸子。裴少懿心头打了个突,笑顏里却是瞧不出半点破绽,迎上前探问道:「殿下原来在这儿,少懿找您已找了些时候了!」 相思欲绝但为君 11 是非曲直实难分 「殿下原来在这儿,少懿找您已找了些时候了!」 「少懿姊……找我?」 「嗯,奉长公主殿下之命,要将您提回寿宴哪!」她话故意说得俏皮了,轻点着聿珏俏鼻,明眸滴溜溜的一转,「就殿下一人?」她伸手去牵皇甫聿珏,那张软腻小手有些冰冷,却没推拒。 「唔……嗯,没事到这儿来晃晃,才、才想回到母后身边……」 「是么?正巧!让少懿陪着您回去?都这个时辰了,等这一折子戏唱罢就要放花火,不看可惜。」 裴少懿体态纤细修长,却是心细的缩减了步伐,令聿珏可不费吹灰之力的跟着。聿珏任由她牵着,心底犹豫着是该装聋作哑,还是应该大胆探问了……即便梅穆与裴少懿说话的时间并不久,但梅穆毕竟是皇甫聿琤亲自挑的如意郎君,居然私下与她状甚亲暱……聿珏怎么想都觉得不大对。 她撇开眼,不经意地问了,「方才少懿姊在膳房后头,是跟谁说着话呢?」 裴少懿嫣然,「哦!与梅侍御史大人巧遇了,说是要咱给他举荐的人美言几句……哎!打从长公主殿下执掌吏部之后,这等请託便是多了……少懿推说自个儿人微言轻,婉拒了。」 想不到裴少懿如此坦荡,聿珏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轻应了一声。两人行至回廊转弯处,正是凰寧宫与墨竹斋两殿相间的空档,从这儿恰巧能窥见戏檯子左半侧,只见眼前几簇洋红、翠绿飞窜而升,于夜空里爆开,如星子般的数个灿亮光点飞散而出,化为绚烂的各式色彩。 聿珏「哦」的一声,这并非是她头一回见着花火,之前太后仍在世时过寿辰也看过数回,却是不比这个光彩夺目。 「想来是关公顺利与结拜兄弟会了面,一曲唱罢了。」裴少懿喃喃念着,侧首望向聿珏;童稚的眸光一瞬也不瞬的盯着那照亮夜空的花火,见她瞧得欣喜,裴少懿体贴的也不催促,只是陪聿珏一同欣赏这难得的美丽景象。 *** 湘君拖着王猛,跟在熊二后头鑽出密道;那出口仅以茅草虚掩,距离粮仓并不太远,恐怕是王猛差人随意挖的。 自她们逃离之后,火持续蔓延,「轰」的一声,破旧粮仓终是受不住祝融摧残,倾颓倒下了。 「呜……」王猛不知何时醒来了,他巴望着营生工具遭火舌吞噬,竟是哭了起来。二人对望一眼,由湘君动手再度将他敲昏,图个耳根子清静。 「我去找老余过来,你在这边稍等。」 老余先是归还了湘君兵器,找了捆麻绳把王猛五花大绑,又借来一辆驴车把人给押送回县城内。一路上老余问起事情经过,湘君只淡淡说了两三句草草带过,是熊二把她的武艺说得出神入化,引得老余频频惊呼。 讯问的过程交给熊二,面对提着刀在一旁冷瞪的湘君,王猛差点没吓得哭爹喊娘,遂把能招的全给招了。 「所以藺青天的银两是你私藏栽赃的?」 「是、是我!是我!」老余在一旁充当书记,把王猛招供的如实记下。 湘君不由气结,「你可还记得藺大人于你有恩!」 王猛点头如捣蒜,「记得、记得!女侠你别衝动,冷静点、冷静……」 「我很冷静!」她咬牙切齿,却是刀子一亮,削去他几綹发丝,吓得他连番哀嚎;老余一手掩着笑意,熊二倒是很直接的仰头嘲笑起来,丝毫不留给王猛任何脸面。 「我也是不得已的,不得已的!是京城来的官爷要我这么做,又挖出了那桩陈年旧案,怂恿那家子找讼师重写状纸,就要翻案,谁知道他们暗地里收了多少银子……」 「你也拿了好处么?」她冷起声调,蹲下身子来拿着油灯凑近王猛。 王猛犹豫了一会儿,终是招认。「他们、他们承诺我不做捕快之后,还能继续经营我的生意……不过这回给你们都烧了哎!」思及此,他又是感叹的哎了一声。 「你继续你的赌场生意,官差睁一隻眼、闭一隻眼?咱猜呀,你是不是还打算上缴钱财,暗地经营更多赌场,扩大经营?」熊二打蛇随棍上,故意套他的话。 「那也是之后的事……」接到湘君一记冷瞪,他赶紧改口。「没的事、没的事!要不是他们来威胁……老子我早在藺大人手下改邪归正,洗手不干赌场生意啦!」 「改邪归正个屁!咱瞧你啊,里里外外歪了个彻底,扳不回来啦!」熊二扳着手指,巴不得给他「砍掉重练」。 「你、你可别趁老子之危落井下石!咱是栽在这位女、女侠手里,咱对她心服口服,对你可不!」 「你!」 湘君扬起一掌,立马让两个壮硕汉子一齐噤声,她面露哀戚之色,沉吟了一会儿又道:「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口口声声说受那高官唆使,那人姓啥名谁,你可知晓?」 王猛坦然地摇了摇头,「不明白!女侠行行好!别为难咱!我王某人横竖都不过是颗棋子,只巴望着能从中牟点利益,至于上头主谋的是谁、要这个县官干啥,我可真不明白。」 静静地凝视着王猛一会儿,料他没胆子说谎;湘君眸心却是一黯,费了番手脚抓住王猛,却是收穫有限。她转身走向老余,脸上尽是失落。 王猛暗自吁了一口气,视线朝身旁的熊二一横。「话问完了,也该把咱放了吧?」 「想得美!谁知道你还打算变出啥花样……」 「不是咱要说,藺大人他呀……」王猛始终不知湘君身分,直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嚷嚷。「能干是能干,在百姓眼底兴许称得上个好官……可对待下属未免太严格了,不准这、不准那个的,连找个乐子都要被抄,又不諳逢迎拍马之道,这样的官还能干上三、五载已经是天幸……」 熊二背脊发凉,「你少说几句……」 那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湘君一个旋身,玉掌狠狠的摑向王猛脸面,那王猛被这势头搧得眼冒金星,连牙都飞了出去! 「你是用这些话报答我爹爹的恩?」湘君胸臆盈满悲愤,恶狠狠地道:「一纸诬陷免了他的官,迫得他以死明志,瀆职贪赃这顶大帽压得咱们喘不过气来,而你们这些干惯了骯脏事儿的人就这么理直气壮!」 王猛用力眨了眨眼,湘君使劲儿将他整个人提起来,「我就不信这天下没有王法,不信无人能替咱爹伸冤!」她重重甩下他,扬袖离去。 「湘君……」老余轻唤她一声,她置若罔闻,笔直的往棺材店去了。他朝熊二使了个眼色,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那天入夜,譙县府衙大堂平白冒出遭人五花大绑、奄奄一息的王猛,一旁摆了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状纸,全是细数他如何私营赌场、诬陷朝廷命官等罪状,指证歷歷,却不知是何人将他押解至此。 那暂代县令一职的官差将状纸细读过一回,再瞧了瞧躺在地上的王猛一眼,难掩嫌恶的捏了捏鼻,「把这廝带下去,押进大牢听候发落!」到口的肥肉不吃,是也太不识时务。 「想来不知是何处高人,要来替藺大人讨公道来了……」曾任藺文鈺身旁的主簿仰望着,半是欣慰半忧虑的自语着。 而夜色,仍是宛如泼墨般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 谷燁卿狼狈地自膳房脱走,别说依照聿珏所愿下药了,他差些要以为韩内官欲将他丢进大锅烹成佳餚,当成菜色呈与百官分食! 他颤抖着跑离几步,左右张望,却是不见那紫服身影,他哭丧着脸,「好你个聿珏!讲什么义气呀这……」少年发出的叹息被掩藏在远处花火的灿亮声响里,无人闻问。 相思欲绝但为君 12 夜奔上京告御状 夜里的棺材店,成排木棺立着,虽知是空棺,在烛火照耀之下仍显骇人,颇有一股随时都能从里头蹦出啥恶鬼阎罗的错觉。 湘君拔出柳叶刀,取了布擦拭着,刀尖的寒光映照着清丽眸子,却是只照出那眼底的一片心灰意冷。 擦过一回之后收刀入鞘,老余正从室内走出,手里端了一碗汤,还有个热腾腾的餑餑。「来!吃一点吧,累了一整天,东奔西走的。」 「多谢余先生。」她感激的接过,喝了口杂菜汤,嚼着吃食的模样倒是显得意兴阑珊了。 老余明白她心思,叹了一声,「湘君,才不过几天,能逮到王猛已是大功一件,今儿个不也让那拿钱翻供的一家子吐露实情了嘛?藺大人的冤屈很快就能洗刷,你别这么失魂落魄的了。」 「话是这么说,但就算他们都俯首招认,朝廷那头还是没撤销爹爹的罪名……」 「告诉我,你打算做到什么地步?期盼着什么样的结果?」老余摇摇头,「莫不是要让皇帝老子颁一道圣旨,昭告天下不成?」 湘君紧抿着嘴,老余瞪她一眼,又说:「以一个姑娘家来说,你为藺大人做得已经够多了。」他安慰的向着她一笑,「藺大人教导有方,能够教出你这么一个孝女,你也尽了最大的努力;要是我有个像你这般的儿女啊,怕是连作梦都要笑了!」 「孝女二字,湘君愧不敢当。」她掀了掀唇角,「也多亏了有余先生跟熊大哥二人相助,这事儿才能如此顺利。」嘴里的餑餑越嚼越香,她放宽了心,随口问了,「敢问余先生……可有家室?」 「亏你忍到今日才问!你瞧我哪像是有妻小的样子?」老余自嘲一笑,摊了摊手。「咱娶过妻!但是前些年老婆走了,也没给咱生个一男半女……所以我才说羡慕藺大人哪。」 「给先生见笑了,湘君与爹爹生前,聚少离多的,实在没尽到多少孝道。」 「凭你现在做的,已把先前未尽的都给补过了不是?」 她展顏,两人沉默一阵,湘君很快吃饱了,低头搁碗时,怀里的巾帕露出一角,她伸手按住,不预期碰着里头的断簪,便是取出,摊在烛火之下。 老余没见过,奇道:「这簪子都断成两半了,你还留在身边?」 「毕竟是爹爹赐予我的,捨不得丢。」 他恍然大悟,「那是。」 「说来也是玄妙,爹爹以死明志的当天,这簪子就莫名断了;就像是,给我个预警似的。」湘君以指轻抚着簪上花纹,宝爱的收进怀里。 「是么?那还真是奇了。」老余盯着她执着断簪的手,「那把簪子,可否让我瞧一瞧?」 「嗯,请。」 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轻抚过木簪的纹路,「木头虽非佳材,却也雕得古朴洗鍊……」他摸过断口,思忖了一会儿后道:「可曾想过要把它修妥了?」 湘君抿嘴,末了颯爽一笑,果决摇首。「不,我总觉得这样挺好的,把此簪当作个警示,而爹爹彷彿在我身边照看着我……湘君以为,只要这样带着它,饶是遇见怎般凶险,亦能化险为夷。」 老余感动的双手奉还,「瞧我,把此物看得肤浅了,对不住。」 「哪里?余先生的心意,湘君心领了。」 * 隔日,县城里忽地传来消息,说是朝廷派了新上任的譙县县令要正式走马上任,那些衙役列队清开从县城门到府衙的路,那新任县令端坐在马背上,迎风顾盼着好不神气。原先暂代的官差要回京交职去,在府衙门前相迎。 两人见面有如故交般相视而笑,客套话说过几句,御史台的官差迎他入府衙,「展兄这回能这么快拿到官凭,走马上任,莫不是梅大人推了一把?」 此话说得有些揶揄,也显得多馀。「让您见笑了。」那新任县官客套的拱了拱手,「展某人这回上任,可是接着先前『藺青天』的职缺,若是不好好干,只怕这顶乌纱帽,很快就又要给御史台的大人们给摘了。」 官差低敛着眼,捏了捏鼻子,知道他是在说笑,也有几分挖苦藺文鈺的意味;两人算不上真熟络,到底都曾为梅相门生,在朝中,有能者莫不望多安插几个自己人来壮大声势,在朝为官结成朋党,早已是常态。 两人年纪都不过三十,但早已深諳官场之道;这譙县别瞧它仅是座小小县城,距离京城长安却是咫尺之遥,四周尽是良田沃野,将来若要逐鹿天下,不管是钱、粮还是地,能多一点是一点,明眼人绝不会放过这个地方。 说起那藺文鈺,为官清廉,甚得民心,只可惜性格过于正直,不喜与朝中百官结为朋党,成了独来独往的野马。 若他只是个庸碌无为的县官那也罢了,坏就坏在他知人善任,小小譙县在他几年整治之下给弄出一番气象,也甚得民心;儼然成了主事者的眼中钉,苦等数年,终是藉着职权之便,除之而后快。 他们都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不约而同地全为了自个儿仕途,暗中在这加害者的份儿上各佔一席之位,对于主事者的暗藏野心,也稍稍有了几分了然。 「兄台暂代县官这些日来,可有什么收穫,或是发生些什么是要给咱提点的?」入了大堂,展生瞧见整个县衙大堂,顿时精神抖擞起来。 官差「啊」的一声,神情霎时转为严肃了。「有人最近动作频频,似是有意要将藺文鈺一案给平反了。」 走在前头的展生喝了一声,「谁?」 「不很明白,只不过前几日那王猛不知给谁丢到县衙的院落里。」官差指着门外某处,「还洋洋洒洒了写了许多他私营赌场、欺压百姓的罪状,更甚者,还表明了是他栽赃藺文鈺贪赃瀆职的,一张状纸上密密麻麻,还有王猛本人亲自画押。」 展生急了,随着官差来到案牘边,将那张状纸摊开细瞧。「那王猛……兄台怎生发落?」他扫了几眼,轻轻将状纸揉进掌心。 「那王猛不过是咱们欲掀掉藺文鈺的一只棋子,现在利用完了,又有人给咱做政绩,不收白不收,现在人在大牢里,任凭你处置。」纵使做了个顺水人情,他神情却仍阴鬱着。「不过更麻烦的还在后头,就在昨日,另一个受咱们指使,给藺文鈺曾办过的一桩人命案子翻案的一家子,昨儿个不知吃了啥药,拿着状纸说他们告错了,打算撤销告诉。」 想御史台便是先抓紧了王猛一事,又再加上这桩误判的人命案子,方能一举免了藺文鈺的官,如今两根桩脚接连出差错,王猛一事只要他们不讲,尚且不妨碍;可另一头是百姓自个儿抽腿,这可是御史台亲自派钦差前来查过的,他们现在说告错了,岂不是大大赏了御史台一巴掌? 「那藺文鈺,如今身在何处?」展生就怕此事闹大,绕过了吏部向上呈报,一个弄不好,藺文鈺官復原职,好不容易等来的差使没了不说,他更是难以对梅相交代! 「表面上是返乡去了,可最近有人传闻,藺文鈺在我前来免了他的职位后不久,就……」官差双手掐住自己脖子,两眼一翻。「吊死在官舍的书斋里。」 县官的官舍就紧邻县衙边儿,展生登时头皮发麻;素闻藺文鈺极重名节,却不想个性刚烈至此,只不过是免了官差,却搞到以死明志。 姑且不论藺文鈺是否尚在人世,光是知晓还有人欲替他洗刷冤屈,便足够令展生坐立难安! 「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事儿再发展下去。」展生阴惻惻的一瞪,「兄台可知是谁在查案?」 「这问倒我了,抓王猛过来的那人武功很高,没人瞧见……」官差话锋一转,与展生对望,异口同声地说—— 「那王猛肯定知道!」 *** 才傍晚,日头正欲下山;棺材店紧闭的门扉忽给来者重重的拍响了。 躺在屋内假寐养神的湘君很快便起身,老余扬起一掌,「我去开门。」她抬起眉欲言,老余已然走远了。 「来了、来了!」究竟是谁,拍门拍得忒急?老余没好气,才拉开门閂,门外那人急衝衝的撞了进来,不是熊二却又是谁?「欸!你来这儿做什么?还拍门拍成这样……」 熊二的急切全给隐藏在这昏黑当中,他抹着汗,又把门给閂住。「走!你、我跟湘君三个人能走就走,现在快点去收拾,越快越好!」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往后瞥了一眼,湘君不知何时已来相迎。 「湘君!不好了!」 面对熊二的大嗓门,她虽不知其意,仍是笑着,温婉以对。「熊大哥,瞧您急得……」 「不急不行!方才官差上咱家去,指名要找我,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们是衝着咱们来的!」熊二额际上斗大的汗频频滴下,「我想铁定是新来的县官怕咱们几个把他诬陷给你爹的那些骯脏事儿全给抖了出来,这才打算先下手为强,要把咱们几个全给抓起来!」 湘君愕然,这事态变化来得太快,令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快啊!老余,快去收拾,把咱们拱出来的不是昨天翻供的那一家就是王猛了!他们或许不认得湘君,却把咱们都给认分明了,我那先被抄了,接下来想必就是你,没时间在这儿磨磨蹭蹭的啦!」 「熊二说的有理,这里怕是不能待……」老余先反应过来,连忙从柜子里把暗攒的积蓄都给拿出来,分了大半到湘君手里。 「余先生!您这是……」 老余笑了笑,「说穿了,咱们两个被抓还不打紧,你可是藺大人的千金,真的不行,留咱们垫背,你可千万不能给官兵逮着。」 「说什么呢!要走大家一起走……」 熊二话还没说完,那门又给人拍响,湘君听见外头脚步声又多又杂,显然是官差到了。 「开门、开门!熊二、棺材余!展大人要请你们去衙门问话呢,还不快快出来!」 「快走!从后门!」老余压低声响,拉着湘君、熊二一齐往后面退;官差见他们不应,立刻撞起门来。 老余的屋子后院仅是用竹篱笆围成,他们才踏进院子,就看见外头火光漫天,几名官差偷偷摸摸的绕到后面来,准备成包围之势。 前后都有追兵,熊二跟老余对望一眼,对着湘君说:「从上面走!」 湘君抬眼一瞧屋簷,熊二已经蹲下来要给她充当垫脚石。她瞧了篱笆外头的火光,来人就算没有三十也有二十几人。为了抓他们,几乎是清空所有衙役,想必对她的身手甚为忌惮。 「湘君这么一走,你们怎么办?」她咬唇,望着自她踏上譙县现城便一路相助、帮衬着她查案的两人。即便认识不过几日,之间的联系与情感,早已密不可分。 「他们问不出个什么,很快就会把咱们放了啦!」 轰然一声巨响,大门已遭衙役给衝破,大批人马衝进屋内,把还立着的棺材衝撞得七零八落。 「湘君,别管咱们,就去吧!」老余随手抄了点什物抵挡后门,能多撑一刻是一刻!「到京城一状告到天皇老子面前去,让藺青天沉冤得雪!」 一状……告到天皇老子面前? 熊二见她不踏,「哎」的一声,踏进前厅抓了副棺材,使劲儿一推,稍微抵挡住要来抓人的衙役。 湘君知道自己若再犹豫,便是辜负了两人的心意。她咬牙,凛声喊道:「熊大哥、余先生,二位的恩情,湘君不敢或忘!」将盘缠揣进怀里,却是握紧那只断簪,她纵身一跃,几个起落便把待了数日的棺材店,连同老余、熊二与大批衙役甩在身后。 两行清泪,随着冷寒夜风凝于湘君眼底,她随手抹去,翻身下了屋簷,直朝县城大门飞奔。 那便是京师——长安的方向。 相思欲绝但为君 13 谁说无情帝王家 皇后的寿宴热闹过后,很快地日子又像先前那样,对聿珏而言。每天读书习字、练武强身是家常便饭,晚上往皇后那儿去撒撒娇谈谈天,日子仍过得清间无忧。 一日,教她们习武的杨师傅,拣了个万里无云的日子,要来给她们练练射艺。 比较起总是一脸严肃的大学士唐縉,聿珏对这位教她们习武强身的禁军教头杨悔倒是敬重得多;不光是因为杨悔生得高头大马,像熊一般的个头很是骇人,光拳头就快搭上她的脸面,因此谁也不敢惹恼他——也是因为习武之人生性豪爽直率,与那文诌诌又喜欢训话的唐縉完全是两类人来着。 杨师傅先说了弓与弩两种兵器的差别,接着就来试射;只见当他取出那把三呎有馀的铁弓时,光是拉开就引起一旁习武的少年郎一阵惊呼。反观姑娘们一脸茫然。 聿珏坐在最前头,身边紧挨着谷燁卿,而他就跟皇三子皇甫聿璋两人频频惊呼,还谈了几句,不甘寂寞的她扯了扯谷燁卿的衣襬,「师傅都还没射呢,瞧你们这群男娃,大惊小怪!」 「聿珏,小声点!」他一手遮唇,「那弓本就不是寻常人能拉的,饶是师傅力大无穷,能拉开也是不小的本事。」 「哦?」她扬眉,半信半疑。 「我问你,你觉得聂武气力如何?」 聂武便是大将军聂琰的么子,身形矮壮,在他们当中,气力堪称第一。「那还用说?当然是大得很。」 谷燁卿暗笑,「我敢说,那把弓让他来拉也未必能拉上一半?」 言谈间,宫人已经摆上箭垛,当眾人看清那箭垛距离时又是一阵惊呼;杨悔捏了一把比普通箭矢大上两倍的箭,如裂帛的声响一发,那箭就像被吸上箭垛似的,堪堪命中了靶心! 这下子饶是外行如聿珏都忍不住鼓起掌来,她「绷」地起身,抬起一手遮住些许日头,那箭垛摆得甚远,距离他们所在的位置,没有三百也有两百步之遥,而杨悔竟能一声不吭的射中靶心! 杨悔搁下铁弓时不免面露得色,扬起掌来要他们随意试试身手,他在一旁看他们射,一边指导。 从宫人手上接过弓,聿珏捻了箭,正准备依样画葫芦地搭上弓,眼角却瞥见谷燁卿拿了一把漂亮的弓,那弓通体漆黑,上头还雕有纹饰,连弓弦也不似平常,讲究得很。与他的弓相比,他们拿着的就像粗製滥造的,瞬间就被比了下去。 杨悔双手环胸,也在一旁注意着;其他人拿着弓,或许是不称手,射术上也生疏,对那不过五十步之遥的箭垛,勉强能擦上点边就要偷笑,更别说要稳稳射中。 聿珏原想也随手试试,却是给谷燁卿认真的模样给吸引过去;他左手持箭,右手拿弓,才搭上弓弦,举至眼前便拉满了,那箭翎脱弦时响出一声清脆的破风声响,几乎是同时,箭矢没入箭垛,让除了杨悔之外的所有人都看傻了。 正中靶心,好厉害!聿珏不由头皮发麻,想不到这平日与她廝混惯了的小子,竟有这手射艺? 「燁卿好手艺!要不再拉远一些?」 面对杨悔的提议,谷燁卿欣然接受;经他露这么一手,多数人全都停手准备踮着脚瞧瞧热闹,倒是把聂武与皇甫聿璋之间的私人比试给忽略的彻底。 五十步还能看清箭垛上一圈圈以麻绳綑扎的纹路,一百步就嫌远了;聿珏一手遮着日头,瞧瞧箭垛,再回头盯着谷燁卿,只见他脸上平静无波,似是调息着吐纳。 又是左手拈箭,他沉声一喝,把弓拉得更满,射出的箭夹杂着惊人威势,再度漂亮的命中目标! 那确认的宫人走近查看,举起右手时,所有人都为他响起了热烈掌声,就连吝于鼓励的杨悔也頷首笑开。 聿珏于是靠近了,重重的拍了他的肩头一记,语带激赏的道:「瞧你好样儿的!」 即便是在所有王公大臣的子女面前大大露脸了,谷燁卿仍是一派谦虚;其馀眾人在杨悔的指示下继续试射,算是草草了结了这馀兴节目。聿珏与他对望,忍不住揶揄道:「哟,自个儿私下偷练不说,还带了傢伙来!怪不得日前说要比射艺时,就你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谷燁卿随手抹着汗,朝她伸出拉弓的左掌。「别笑话我了,你瞧,还抖着呢!」身为带兵打仗的将军之子,对于射艺怎会生疏?他也早知杨悔会刻意给他机会试试身手,正因如此,压力更是死死的压在他的肩头,为了他,更为了爹的脸面,他决计是不能够在眾人面前丢人。 直到连续两回都顺利射中目标,他肩上的重担才终于放下。 身为昇阳侯的儿子,家父又为朝廷立过汗马功劳,谷燁卿也是其他人巴结逢迎的对象,见他表现得出色,聿珏竟也感到与有荣焉。她一语不发的瞧他,只是笑,竟是瞧得他有些慌了,「聿珏,怎么……」 一旁不知是毓亲王还是哪位王公大臣的女儿瞧了,吃吃笑了起来,「哟!殿下怕不是在挑丈夫了嘛?」 聿珏横了那人一眼,没回话,回过头来指了指他手上的弓,「给你造的?」谷燁卿忙不迭点头,她眸光更灿,就连笑容也多了几分温柔。「能借我使使?」 谷燁卿犹疑了一会儿,仍是如她所愿交出弓来。「这弓有点沉,弦较你手上那把要硬上一些,拉不开别勉强。」 「你都拉得开了,我当然也成!」聿珏努了努俏鼻,「别忘了先前过招比试力气,我还胜过你几回哪。」谷燁卿直是哭笑不得,没想到这小妮子竟把客套当真了。她拈了一枚箭矢,才搭上弓弦一拉就知道不同。 这么硬的玩意儿,他居然能拉得这么轻松?聿珏咬牙,不肯服输的使劲一拉,让在一旁观看的谷燁卿很是紧张。「聿珏……」眼角瞄到在身后观察的杨悔,只见杨悔对他摇摇头;是要他别搭理的意思么? 「殿下要射箭了,所有人赶紧让一让!」杨悔扯开嗓子喊,宫人纷纷走避。 好不容易拉满弓的聿珏心无旁鶩,眸心紧盯着五十步之遥的箭垛,她屏气凝神,右手松开弓弦,箭矢有如脱韁野马般的飞窜而出—— 一瞬间,眾家贵族子女,包括宫人在内,全场一片譁然。 * 「……然后那枚箭矢就这样飞到天上去了,好一会儿才掉下来。」 聿珏说得一脸羞愧,还揉着自个儿肩头,皇后掩唇笑了一阵,连忙差宫女给她舒舒筋骨。「瞧你!就爱逞强,伤着了没有?」 「不妨事,只是觉得有点紧,没什么!」大话才说没多久,宫女不过轻轻揉了几下,她便连连喊疼。 「回去记得叫柳蒔松给你整整;他颇諳此道。」皇后轻握着女儿搁在案上的手,望向一旁的谷燁卿不免有些责怪。「这谷燁卿也真是的,虚长你三岁,却连保护你都不懂?」 「不不不!母后你别念他,是我硬要拉那弓……才会伤着的。」聿珏也望着谷燁卿,只见她们话里的正主儿毫不知情,连同聿璋一块下着棋;两个男孩感情融洽得好似兄弟,而她与母后喫茶说话,两边互不妨碍。 皇后见她替谷燁卿说情,抿了抿嘴,末了只道:「你没事便罢,要是真伤着,我就不客气了。」聿珏明白皇后脾性,抖了抖,直是敛眉称是。 不久,棋局似是分了胜负,谷燁卿技高一筹,皇甫聿璋拱拱手,甘拜下风。 「还下否?」拣着黑子,谷燁卿兴致一来,又邀他续局。 「不了,燁卿哥棋艺精湛,改日再向你讨教;迎春,你来陪谷公子下。」傅迎春是随侍在侧的内官,貌不惊人,才学、记性却是极高,谷燁卿瞧她要来陪自己下棋,心头却是一凛。 皇甫聿璋整妥衣衫,恭敬的来到皇后跟前跪拜行礼。「儿臣参见母后。」 「这不,都下了一会儿的棋,方才入殿已经行过大礼,再行礼便显生疏了。」皇后扬了扬手,「起来罢。」 「谢母后。」聿璋起身,一旁宫女立刻搬了座椅过来,他就坐在与聿珏同侧,不过距离皇后仍有几呎之遥,亲疏远近,立见分晓。 「本宫都听说了,你下个月就要往兵部去,此回陛下可给你找了个威名远播的好师傅,你可要好好学学,往后大煌的半壁江山,就要靠你来打下了。」 「是,多谢母后嘉勉。」 聿珏却是瞪大了眼,先瞧瞧浅笑着的皇后,又瞧瞧做足准备的聿璋,只有她仍像个局外人雾里看花。「兵、兵部?这是怎么回事?」她对着弟弟说,要他来解释。 「姊姊有所不知,父皇与大皇姊去年便提过了,说咱们年轻人,还是找份差使歷练才像话;我大煌能攻擅守的良将极多,最后是父皇亲自问过了聂大将军的意思,同意我先到他麾下去歷练学习一番,将来若战事方兴,才不致慌了手脚。」 「歷、歷练……」莫怪他与聂武如此交好。「聂大将军不是人在京畿?你要随他去哪?」 「那里有战事便往哪去。」皇甫聿璋笑得轻松,年方十四的他只晚聿珏半年出生,言谈间却已有弱冠之龄的瀟洒颯爽,也带了几分初生之犊的无畏。「听西南边关来报,西南王称臣却不纳贡,或许再过不久,父皇就要对此处用兵也说不准。」 「西南,好远呀……」四位皇子里头,撇开出生之后有大半时日不在皇宫的四公主皇甫聿珶,聿珏与聿璋不仅年龄相仿,淘气的她与活泼好动的聿璋显然是臭气相投,两个人自小一块儿玩到大,她自恃得宠,愉快逍遥惯了,还以为聿璋也是同她如此,只有将来欲登储君之位的聿琤才是特别的。 意识到聿璋就要飞出宫外闯荡,她除了惊愕之外,更多是不捨。她上前来拉聿璋的手,「那……带兵什么的,肯定,很苦吧?」她支支吾吾,却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而且你一跑就这么远……贵妃娘娘该怎么办哪?」聿璋的生母是韵贵妃,与她们三人都不相同。 聿璋咧嘴一笑,「二姊你放心!也不是一下子就跑这般远啦,况且,娘亲也知道,这都是为了我朝着想,大皇姊将来便是太子,我这做弟弟的,好歹也要想个法子替她出一份力。」 一说起家国,饶是语调再轻也都变得沉重了。「是这么说没错……」 「珏儿,你们年纪渐长,各有各的事儿也是很自然的。」皇后对宝贝女儿招招手,聿珏心里不欢快,嘟着嘴向她撒娇;她掏出巾帕拭了聿珏的泪,柔声道:「明年你就及笄了,不说你不明白,母后早已开始替你物色如意郎君了哪!」说着说着,还不忘瞄了远处的谷燁卿一眼。 「我、我不要嫁人……」聿珏朱唇又是一噘,忘情的揽住了皇后。 皇后心底暖乎,拍抚着女儿安慰。「说这什么话?你贵为公主,怎能不嫁人?好了好了!还不到聿璋离京的时候,把眼泪收着;说到这个,拜寿辰之赐,本宫的马厩里多了好几匹骏马!」她后面这段话却是对着皇甫聿璋说的。 「哦!」皇后爱马成痴可是出了名的,懂得她喜好的人,自是不会放过这投其所好的良机。 「这不,改明儿个天气好,你们陪我出去跑跑马?」皇后又是握了握聿珏,抿嘴一笑。「给你们姊弟吹吹风散散心,你也就不难过啦!」 * 御史台那厢,侍御史梅穆走出议事厅,还不到凤藻宫,一名身着青色官服的差使匆匆向他跑来。「梅大人,譙县展生来报,说是要给您的!」他低头,向梅穆递了一封信。 他瞧那差使手中的信,活像给记眼色便是天大的恩赐。他拆信来读,不一会儿便是怒火中烧。 他将信直接丢回差使脸面,恶狠狠的道:「去向他说,把这件事给办得漂亮些,如有一丝差池,便叫他罢官回乡去吧!」 相思欲绝但为君 14 以身犯险终未果 屋内,一灯如豆。 湘君提着笔,埋头疾书,那一长串纸张密密麻麻,道尽藺家祖上几代为官,高风亮节,之后笔锋一转,却是提及了爹亲藺文鈺先举县官,后遭奸人诬陷,以死明志的过往,几日以来所查明的实情也毫无保留的记载上去。 最后提笔署名,写下最后一笔时,如释重负的吁了口长气;她吹乾墨跡,回首这卷状纸,不由热泪盈眶。 前日离开譙县,她用了老余临别前塞给她的盘缠雇了一辆车,连夜赶至长安,纵然心系着熊二与老余的安危,她却明白,她若不走,真给官差抓了就什么都没了。 踏上长安,只想早日上告御状的她随意找了间店落脚,原想差人写状纸,却又担心行踪暴露,便自己提笔写成,利用两日空间勉强探探消息,可那深宫内苑,又哪里是旁人能随意得知的?因而收穫甚稀。 如今的她,可真是要面对那茫茫前途了,对于今后要遇上的事儿,是吉是兇……湘君一点把握也没。 『上京一状告到天皇老子面前去,让藺青天沉冤得雪!』余先生临别前的嘶吼言犹在耳,她泪眼模糊,彷彿瞧见了熊大哥在她面前推倒棺木,力阻衙役的奋勇模样。 另一位算命先生虽没如二人那般相助,曾说过的那句『姑娘吉人天相,无论遭遇何等困难,均能逢凶化吉』,不知是客套还是当真?总之此刻就算是多一分心理安慰也罢,只要能稳住那份忐忑,什么都成! 她反覆瞧了瞧状纸,随手拿了纸镇压着,推开窗,天边晚霞紫红耀眼,却是给这华灯初上的热闹景象掩去几许;湘君遥望着京城北面,依稀记得,那儿便是皇宫所在…… 一綹青丝垂至额前,她随手拨开,任凭衣袂翻飞。 起风了。 * 深夜,万籟俱静,长安城内歌舞渐歇,就在眾人全睡下之际,几簇人影于烛火间闪动,急速奔窜的脚步悄然无声。 三名黑衣人迅速来到客栈大门,为首者略微观望了一阵,绕到后头去翻墙而入,进入室内亦不拖沓,来到二楼一处厢房前,其中一人戳开纸窗,对房内徐徐吹入毒烟,静待片刻后,飞快踹开大门,抽出暗藏的匕首往被窝里猛刺! 一时间,棉絮翻飞。 为首者睁大眼睛,掀开破烂被褥,才知他们扑了个空! 「跑哪儿去了……」他喃喃自语,眼角瞥见墙角那扇洞开的窗,始知目标早已逃脱。 待在客栈对面酒楼屋瓦上的湘君将刺客一行人的动作瞧得一清二楚,她心口狂跳,额际不由渗出一丝冷汗。 若不是写妥了状纸,她原想再延一晚才动身,就这一念之差,救了她的命。湘君始知,那诬陷爹爹的主谋者,果然知晓她人来到长安,而且来者不只是要抓她,更为夺她性命! 她不敢再拖延,把状纸揣入怀里,提着柳叶刀直朝北面奔去;她人生地不熟,先沿着店家屋簷间奔走一阵,纵身跃入朱雀大街。 今儿个还是月初,月牙儿高掛天际,万里无云的,还算容易掩藏身姿;她盘扎起青丝,越过桥面又有两名身穿墨色的人向她奔来。她银牙一咬,拔刀力抗。 两人见她主动迎战,或许是惊着了,其中一人甚至来不及拔出兵器,她提气出击,刀刀都是足以伤人性命的狠招,那人闪避不及,硬生生给她卸去左膀! 另一人惊骇,手里的百钢剑疾掠而至;湘君险险弯身闪过,足尖踢着他持剑手腕,引得剑尖偏离了势头,误杀了失去臂膀的那人。 他悲愤的一吼,回头攻得更急,钢剑乱刺着近乎毫无章法,湘君深知他兵器锋利,不敢轻触其攖,刀尖虚晃两招,不预期的兵器重重一碰,火花迸射! 清脆的响声提点了湘君回神,她撤回柳叶刀,双腿使劲一跃,闪过了两记刺击,行囊脱手,不偏不倚掷中黑衣人后脑,她趁此机会痛下杀手,紧握着刀柄刺进他背心,那人登时呕出鲜血,直挺挺地躺下了。 她瞪大眼睛,前面那个还勉强算得上仅是伤人,可这回却是当真害人性命……她呼了一口白烟,夜里的寒光透得刀尖上的血跡骇人。她闻到了难忍的血腥味儿,鲜血自两人尸首上的伤口汩汩流淌;好好的两条人命,就这么没了。 可,别无他法! 明白此刻不是悲叹的时候,更忌讳紧要关头起了妇人之仁;湘君凛下心神,迈开步伐再度飞奔,又奔不到半里,巍峨高耸的宫墙映入眼帘。 墙头上火把如星点到处鑽窜着,墙脚下深沟引入河水,拱卫着皇宫内苑,不远处的宫门,士兵手持长戟或手持弓箭立于门前。 光是门墙外头的戒备便如此森严,墙内究竟还有多少身手不凡的高手等待着她?湘君忽觉得自个儿太过天真,竟只想凭一人之力就擅闯禁地! 她犹豫了一会儿,苦思突围之道,哪知身后几簇黑影飞掠而至,很快就要追上她来。 她不及细想,绕着墙面奔走,偶遇宫门处便绕道而行,就这么又走了半里;双腿已稍露疲态,她缓下脚步,正欲大胆攀上宫墙之际,却是瞧见了最近处一道宫门半掩着,戒备的士兵仅有方才遇见那道门的不足一半。 其中几名甚至手上不带兵器,仅是动手整理着车輦;瞧那上头的车帘,以绸缎製成,车盖上缀满珠玉,果真是王家才有的雍容华贵?她小心翼翼的凑近,赶在他们不注意之际翻进其中一辆车里,那马匹嘶鸣躁动着,让她差点误以为暴露了踪跡! 「整理好了没有?」一道略尖的男声传至耳里,在这绕城的河水间颇难辨明;湘君暗忖着此人距离,却听见另外一名宫人答—— 「回柳公公的话,都整妥了!」 「嗯。」被称作「柳公公」的那人哼了一声,「拉进去唄!磨磨蹭蹭的,小心一个办事不麻利,这宫里的差使……可是不少人抢着要哪。」 「是、是!奴才谨遵公公吩咐……」才一说完,车帘外头立刻有人跳上了车,车轮微微一动,才往宫门前进了数呎。 一声斗大的鼻息传来,「慢!」那柳公公喝了一声,「咱怎么闻到了血腥味儿?」 「血、血腥味儿?」驾车的人一惊,同时亦让里头的湘君备感慌张。「有么?」 「哎!我说小李子,你的鼻子莫不是坏了?这么重的血味儿,打哪来的呢……」 湘君瞥见了手上的柳叶刀,顾不得那驾车的太监,随手举袖抹去;那车外的脚步声越发接近,她屏住鼻息,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抬起的右掌暗自蓄了内劲,只要一有危机,她便随时都能自保。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近到湘君误以为要与那柳公公打了照面。「找着了,你来瞧瞧……这车轮底下沾了这么一大块血污,整理的时候没瞧见?这么不上心!」 「公公教训的是,奴才掌嘴、掌嘴!」 「得了得了!把车子拖进车房,马匹牵回马廏去再说吧!宫门别开这么久。」 「是、是!」年幼的太监再度爬回车上,那声调既惊且惧,扯动韁绳的手力道稍大,马匹嘶鸣一声,缓缓拉过了宫门。 终是惊险过关!躺卧在车輦里的湘君早已冷汗涔涔,一颗心震颤不已差一些就要从嘴里跳了出。她寧定心神,悄悄的把刀收进鞘里。那小太监驾着车摇摇晃晃的,行了好一阵子终于停了下来,他下车前还朝里面探了探头,所幸这儿黑灯瞎火的,没发现她。下车时还隐约听见他说「好像有股腥味儿」,可没多想,他逕自牵着马离开了。 湘君撩开车帘,滚了一圈下车,左右张望,发现四周尽是大小不一的篷车,想来此处便是那柳公公说的车房。 终于踏进皇宫!湘君握住柳叶刀,想了想,自个来告御状,若是手提兵器,只怕是容易被人误会了。她把刀搁回方才的车輦里,双手空空的摸出车房。 自个儿究竟位于皇宫何处,又,上那儿才能找着能替她申冤的贵人;湘君一点头绪也没。 一手压住襟口,摸着了那把断簪,她暗自祈求,希望此行得以顺利。心里稍感踏实一点,她瞄了瞄外头,几处大殿灯火通明,但巡视的营伍亦是手持火把,身带刀剑。她小心翼翼地离开车房,才行了几步,却是与那白发年老的太监撞个正着! 湘君后退了几步,那老太监瞇细了眼,立刻摆开了架式。「大胆逆贼,打哪儿来的?竟是不知此活的闯进此处。」 她从声音认得了这便是方才的「柳公公」,她张嘴欲言,那太监却是仰天大喝;湘君距离他尚有几呎之遥,那浑厚声调直是含藏着浑厚内劲,震得她双耳欲聋! 「束手就擒!」他双手如鹰隼,打得正是湘君也不陌生的五禽拳,但柳公公那身形、步伐都显得诡异非常,看似缓慢,时则迅捷难挡!她迎面受了一掌,迅速张手反扣。 两人暗自较劲,她勉力抵挡,趁机开口。「等等,您听我说……」 柳公公眉头一挑,「是个姑娘?」他使劲又是一推,然而湘君动也不动,那双脚彷彿钉在原处;他暗自心惊,抬起腿踢来迫使她撤手。 湘君被他震得后退了几呎,「好身手!」他哼笑着讚道,又扑了过来,不想动手的她只能转身逃开,他拔腿便追;湘君仗着年轻脚程快,一点一点地拉开距离,但经他这么一喝,立刻引来大批侍卫,她左躲右闪的,急于寻找遮蔽来甩开眾人,步伐于是踩得更急。 柳蒔松追了数十丈,自知脚程不敌,终是慢了下来;他调匀气息,抬起眼来,发现来者身型壮硕,可不正是带着两伍人马行经此处的杨悔? 「公公,发生什么事儿了?」杨悔老远就听见他那气运绵长的呼喝,是以速速过来查探。 「有个姑娘形跡可疑,给咱家瞧见了;她身上带了一股古怪的血味儿,怕是来者不善,这才唤了杨教头。」 杨悔摩拳擦掌,扬眉自信的道:「我杨某人正愁间得发慌,却不想就来了个人给弟兄试试身手!」 柳蒔松哼笑,「你倒是唯恐天下不乱!」见杨悔展步欲离,他赶紧出声提点。「那人手无寸铁,未必是刺客,记得抓活的!」 他豪迈地挥手,「明白!」只一眨眼,那高大的身影,已晃开数丈之遥。 * 湘君左躲右闪,脚步不敢稍有迟滞,只怕一旦停下,便要被眾人团团包围! 「追!」、「她往那儿去了!」、「别让她接近凰寧宫!」身旁的吆喝声来来去去,湘君全当马耳东风,不免暗自懊恼,方才为何要弃下刀刃? 这群兵卒死活不肯听她讲话,她纵有口亦难言! 自那花园处走脱,眼前便是一片开阔,湘君始知自己身处空旷处,左右探视,皆有巍峨大殿矗立于眼前,脚步才稍稍停下;后头一道迅捷身影立刻追了上来。 她本欲接下此招,却是在看见那硕大无比的拳头后狼狈闪过,那大汉又挥一拳,她双手成掌,左手碰着拳头,顺势带开,待招式走老,她立刻欺身上前,右掌为剑推向那大汉。 杨悔轻而易举地接下,两人之间几无缝隙,双手或成爪、成拳,飞快与她拆上数招。 一记双风灌耳夹带惊人威势逼至门面,湘君不躲不闪的鼓起劲来接下,硬生生退了数呎。一时气血翻涌,差些晕了过去! 不好!再这样下去,于她不利!湘君转身欲走,轻功运得又更急切了些。 「你是何人?为何擅闯皇宫!」杨悔本欲问话,那人却如惊弓之鸟,见她身形飘忽迅捷,却是往凰寧宫那头去了!「不好……」顾不得柳蒔松的耳提面命,他张开手,身后的兵卒立刻奉上铁弓。 湘君随意拣了其中一个方向,笔直朝大殿而去,后头的兵卒并未追来,那大汉也是,还不及欣喜,耳边一道裂帛般的声响破空而出,她略一闪神,左腹登时迸出一阵热辣辣的疼痛! 湘君瞪大了眼,眼前的宫殿忽地上下颠倒,她身子一沉,重重摔下。 定是……定是她眼花了,又或是她注定命丧于此。 否则,怎会瞧见那宛如仙女般的—— 仙降之姿? 相思欲绝但为君 15 儿女焉知父母心 前日得知了皇甫聿璋即将跟随大将军聂琰往赴边关,隔日朝堂前便由皇帝亲自下詔,封聿璋为寧远将军,并言明再不数日就让他到聂琰麾下报到。 然而皇后也是说做就做的豪迈性子;隔日天气颇佳,便下了懿旨,遣宫人速速打点,她要领着聿珏、聿璋等人到宫外踏青去。 换上窄袖宫装、腰间系带与高筒靴,还系了披风,皇后手执马鞭,翻身上马的模样,还真有几分属于男儿间的颯爽豪情。 她惜马爱马,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喜爱驾驭驰骋的畅快,虽贵为皇后,骑术之精湛纯熟,在朝间可是盛名远颺的女中豪杰。 「……骑马还行的,本宫又不是第一次随母后出外;不让我自个儿骑可是嫌我骑术不精?」 「柳公公才说你昨儿夜里下床不小心拐了脚,前日你拉咱那把弓又扯疼了肩头,给你自个儿骑怕是又要伤了……」谷燁卿在旁小心照看着聿珏,一副戒慎恐惧的样子。 「呸呸呸!你触咱霉头呀……」聿珏鼓着俏脸,红底滚着金线的窄袖宫装衬得那脸容红润,皮肤嫩相的让人欲咬上一口。「跟你骑一匹多丢人?我又不是像毓亲王、睿亲王家里那几个妞,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拉几次弓就这里疼那里痛,我能行的啦!」她抓住马鞍就打算攀上,脚步却是一窒。 「欸!你瞧瞧你才踩上去脚就软了……」 皇后在一旁瞧着,不禁失笑,搞到后头聿璋也搅了进去;聿珏死活不肯跟谷燁卿共乘,亦不愿乘车,弄得场面都有些僵了。 「娘娘,您看二殿下……该怎生安排?」柳蒔松垂着眉,拱手请示。 皇后调转着马匹,来到聿珏身边,「珏儿。」她伸出手来,「你跟我共乘一匹,如何?」她瞟向谷燁卿,不着痕跡的眨了眨眼。 聿珏没料到皇后会如此提议,张扬的气焰登时灭了。「母后……这样好么?」 「咱母女共乘哪里不好?更别提你的身子不大安泰,谷燁卿邀你,你又不肯;连乘车都给你说成没骨气,都没想过聿珶听了作何感想!」她伸出手,语调里带了点不容拒绝的威仪。「还是你也嫌弃起娘来了?」 「不!没的事、没的事!」聿珏只得双手握住她,踩了马鐙坐在皇后跟前,尷尬一解,其他人纷纷上马;这回出游,除了一部分保护她们安危的御林军之外,谷燁卿也带了个人,说是他爹麾下培养的年轻部将,射艺了得,叫司徒勒;其馀随行的就是她、聿璋跟聿珶身边的内官,柳蒔松驾车,傅迎春、袁既琳同聿珶一块乘车,三个大姑娘想必也有话可聊。 一出宫门,走在最前头的皇后忽地扯动韁绳,脚下玄马低鸣,很快就甩开后头的随从,连同谷燁卿、皇甫聿璋在内,所有人全都吓了一大跳! 皇后那外红内黑的双色披风在绿林间飞扬着,伴随着她清朗的笑声,聿珏紧挨着皇后,对于她这天外飞来一笔,竟是不感到意外了。皇后所驾的宝马乃是西域引进,这几年在宫中好生饲养着,每日只在宫中蹓躂,偶尔才能得到纵情驰骋的机会,是以牠也彷彿通晓主人心意,跑得恣意又快活。 皇后带着她一连奔了几里才停下,聿珏往身后一瞄,发现就连距离最近的谷燁卿与司徒勒主僕二人都只成了个小点,御林军紧跟在他们后头不说,那马车自是早已甩得不见踪影了。 「珏儿,感觉如何呀?」皇后笑弯了眼,气息有些急促,但神情却是开朗愉悦的。 她仰头,亦是笑靨如花。「给母后这么一带,饶是聿珏心里有再多烦闷,也给风吹跑了。」 皇后经她这么一哄,果真心情大悦;她们策着马匹缓步上前,饱览林苑景致。 「天色真好!」瞧这青山绿水的,皇后素手伸向跟前,彷彿欲将眼前美景给收进袖里。 聿珏噙着笑,回头勾着皇后撒娇,「母后方才这样摆了他们一道,又是为什么?」 「旁边跟着这么多人,咱心里不快活!」皇后俏脸微扬,这淘气模样惹得聿珏笑了。她低头,声调温和的道:「珏儿,你可明白,为何我喜爱你,多过琤儿?」 论起两姊妹,父皇是在意聿琤多些,毕竟聿琤乃是太子,将来是要接掌皇位的;聿珏是也心里明白皇后相较于聿琤,给了她更多疼爱,却是从未探究过原因。 「聿珏不知。是因为父皇多疼爱大姊,因此您来疼我,权充是补偿么?」 「此是其一,但我本就偏心于你!」皇后慈爱的搂着女儿,宛如母鸟张开羽翼把雏鸟包覆在身下似的。 「母后……」聿珏心头一暖,又是扑进皇后怀里撒娇。 皇后又是笑弯了眼,「因为聿珏像极了我!明白么?」 别看聿珏总是骄纵任性,实则藏了一颗真挚又单纯的心;她这个小女儿是那样的真,令人不禁心生怜惜。 她抿嘴一笑,「聿珏是您生的,当然像您啦!」 「不是!」皇后宠溺的摇摇头,「哎,珏儿不明白啊!」 她不服的抗议,「我哪里不明白了?」 耳边听闻了风捎来的叫唤,皇后置若罔闻,笑容却是敛起了些。「珏儿,论起性子,你最像娘。我最疼爱你,也最担心你;你年纪尚轻,与姊弟妹们交游,虽是一片和乐,却也不无隐忧……你可知,为何其他三个人身边都是与她们年龄相仿的内官,却只给了你一个柳蒔松?」 说到这个,聿珏就不免有些意见了。「对呀!大姊的裴少懿、聿璋的傅迎春,或是聿珶的袁既琳都是年轻貌美的姑娘,怎地只有我是那柳……柳蒔松呢?」而且想换还不给换! 「聿琤会挑上裴少懿,可全在我意料之中。」皇后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少懿八面玲瓏,待在聿琤那儿可说适得其所;聿璋性格衝动,男儿嘛……血气方刚,给他个才学满腹、冷静睿智的傅迎春,才好拉住他。聿珶毫无争权之心,个性仁慈,袁既琳照料她长大,情同姊妹……欸,待会儿得了空,何不叫袁既琳来给你治治手脚?」 「别治啦!咱出来就是要玩耍的,再说我又没什么事儿。」聿珏皱了皱鼻,悄悄揉了揉肩头;这两天晚上一侧躺,肩头就像是有火在烧,她又不愿给柳蒔松做推拿,现下还感到有点疼痛。「原来……母后给咱们挑选内官,全都是有理由的呀?」 皇后不禁苦笑,轻叹一声;这孩子,打小待在宫闈里,却是半点机心也没,真不知道是该说她晶莹剔透的惹人怜疼,还是笑她太过天真单纯了。 「那柳蒔松呢?我不敢说……可我老是觉得他讲话高来高去的,挺不中听。」 「柳蒔松啊,他是老狐狸一个!不过正也是因为如此,让他来领着你最是恰当。」皇后终于给聿珏解惑了,「他服侍过我几年,对于他的忠心不二,我了解得透彻,才自信他绝不会受威胁利诱,反过来对你不利。」 「对我不利?」聿珏心头一惊,而皇后脸上笑意全无,足见她并非戏言。「母后……你这是在替聿珏打点着什么哪?」她忽地有些明白了,为何皇后要故意邀她共乘一骑,又在甫出宫门后便像脱韁野马般将眾人拋开。 全是为了要同她说些体己话……这回出游,莫不是一开始就抱着这个打算? 「身在宫廷,你又是堂堂二公主、聿琤的亲妹妹,行为举止,得要更加谨慎点为好。」后头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知道话只能暂时说到这儿;皇后又是慈爱的抚过她的发丝儿。「我只要你知道,母后不奢望你能做出什么功绩、当上什么差使,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地嫁人、生子,如此便满足啦!」 「母后,聿珏才十四哪,老是说什么嫁人、生子的,为时未免忒早!」聿珏柳眉倒竖,鼓起脸面,却是有些不快了。「更何况,母后打算让聿珏嫁给谁?」 「不早、不早啦!想我当年生下聿琤也不过十七、八岁,二十便生了你,早些打算,一点儿都不早!」皇后笑呵呵的,晃了晃手指。「至于要嫁谁……你瞧谷燁卿那小子如何?」她语调上扬,半真半假的,活像是在说笑。 可惜聿珏觉得一点儿也不好笑!「他就是我兄弟嘛!咱们打打闹闹的,什么风花雪月也没,咱们要是真在一块儿,只怕任何地方的屋瓦都给咱们掀啦?不合适、不合适!」 娘娘!二殿下!——那声音近在咫尺,聿珏回过头,已可瞧清来者那慌张惊惧的神色,果然说曹操,曹操就到。 那厢皇后听闻了,却是扬起一枚意味深长的笑。「是么?」 *** 那司徒勒,没想到也是个射箭高手,瞧他跟谷燁卿、皇甫聿璋三人骑着马来比射艺,让御林军顿成捡拾箭矢的宫人,竟有种说不出的滑稽感? 骑在马上要拉开弓弦,不仅要稳住身子,准头还得维持着,若没勤加练习,还真是不小的挑战;聿珏自知远远不及,纵使自个儿不喜服输,在看见他们三个的技艺后,只能佩服的五体投地。 即便是很想亲眼目睹他们出猎的情状,在皇后的劝说之下,聿珏终究还是被拉到马车上给袁既琳诊治。 袁既琳也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原是太医院里的医工,当时怀了聿珶的德妃长期食慾不振,差一点小產,是她亲自调配药膳,安稳了德妃的身子,才能生下皇甫聿珶;不过聿珶甫一出生,身子骨就偏弱,袁既琳升格为太医后,为了养好这个皇帝的小女儿,着实花了不少心思,还曾出外南行住了几年,直到长成后才回宫。 「下官先给二殿下整过经脉,待回宫后,再给您调配几味舒通气血的方子,服用个几日便舒坦了。」袁既琳年纪虽长,个头却是娇小的,与聿珏说话彷彿像平辈似的。 「好、好……」不说那几个比较骑射的男孩儿,她们身边还围着大批御林军,因此整弄臂膀时,整座篷车掩得密实;聿珏一心只想瞧瞧他们比试,衣裳还没穿妥就要拉开车帘。 「二姊!您的衣袍……」皇甫聿珶一手搭上她的肩膀,恰恰掩盖了那方雪白春光。 「不妨事、不妨事!」她草草一笑,往外探头时,三人已是骑马而归,让聿珏直呼不够痛快。 不过在看见谷燁卿手上那隻野雁,知道是他夺胜之后,又让她稍感宽心。 回程时仍由皇后领头,聿珏这回是乖乖待在车里,谷燁卿提着那隻野雁,说要提回宫交给尚食司处理,让他们晚上能加点儿菜色;她还没吃过这等野味,是以特别期盼。 原以为谷燁卿会随她们一块儿回宫,想不到才到宫门,他仅是把野雁交给柳蒔松,推说时候晚了,便拉着司徒勒一同回昇阳侯府里去;这等变化倒令聿珏有些始料未及。 皇后见状,仅是微微一笑,「谷燁卿这少年郎跟琤儿同年,也差不多是时候了……」聿珏想问,皇后策动马匹入了宫门,却是拉开了距离。 她们换乘轿輦,她们下午出游,傍晚才归来,天色已经有些晚了;聿珏与弟妹三人随着皇后往凰寧宫去,等待野味烤妥才一起用膳,那过程虽耗了些时候,但她与聿璋缠着他讲述出猎的过往,聊得起劲,是也不觉无聊了。 用过膳后,聿璋、聿珶先后离去,皇后也正欲小憩片刻,竟只剩她一人,原想等柳蒔松过来带她回去,待在静极了的偏殿里,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她间得发慌,正打算逕自跟皇后拜别,却是先听见了一声绵长清喝,「这是谁喊的?」 宫里有御林军、守城的禁军等几支军伍,师傅杨悔是宫廷禁军教头之一,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高手坐镇,就算真有逆贼侥倖摸进宫里,怕是插翅也难飞。 她爬到其中一扇窗探头,发现原本仅是徐行的禁军营伍,这回全都跑了起来,不像是平常巡逻,但这么晚了,又怎可能选在这时候操练? 她越瞧越是好奇,心底儿不免躁动起来。「今儿个也没听说大姊或是父皇那儿有什么热闹可瞧?」况且看兵卒们的举止,不像是瞧热闹,反而像是追什么人。 真是逆贼、刺客?聿珏仅是听柳蒔松等年纪较大的宫人听过这几个词儿,还真没亲眼见过! 她拔腿就想到外头瞧瞧热闹,没来由却又起了一丝犹豫——若真是危险该怎么办?待在偏殿里头安全得多,横竖这件事儿与她无关,她此回前去,岂不是自找麻烦? 可聿珏的性子就是静不下来,遇到啥新颖好奇的事儿,肯定是想探个究竟。 「还是瞧瞧去!」打定主意,聿珏悄悄推开门扉溜走,才一走出偏殿,寒凉春风便迎面扑来,她一身窄袖衣裙,脚下还有羊毛筒靴,很能御寒。她瞄了几眼,加快脚步,三两下就溜过殿外回廊。 凤藻宫远在另一侧,中间的空档正是日前寿辰搭建戏台子施放花火之处。聿珏定睛一瞧,那禁军手上的火光照亮了半片天,而赶在最前头的两道身影其之一,可不是那勇武过人的杨师傅? 两人贴身酣斗,拳、掌、爪的力道相互交碰,聿珏瞪大了眸子,步伐不由得趋前了;即便武功造诣尚浅,不消细瞧也明白杨悔这回使出的,可都是一等一的杀招! 那人是谁?怎能跟杨悔斗个不分高下? 她不由踏出殿外玉阶,又拉近几步,忽闻一声巨响,两人紧挨着的局势丕然一变,那抹玄色身影被打得向后扑跌几步,那头青丝逸散着,聿珏瞇细了眼,却是瞧不清那人脸面。 只顿了一瞬,那人拔腿便走,竟是往凰寧宫这儿来了! 「你是何人?为何擅闯皇宫!」杨悔又急又怒的扯嗓大吼,那人脚步快疾如鬼魅,几个跳响已是来到殿前;不料一记破空响声,准确击中了那人! 聿珏瞠目结舌,只见先前杨悔射在箭垛上的巨大箭矢,这回反而是钉在那人身上!那人便像是聿璋口中,遭射下的野雁重摔在地,她眨着眼,不预期的与那人对上视线。 那人从地上翻了一圈,就像没事儿般的纵身一跃,另一支箭矢没入了第一层石阶,他若不走,肯定是射穿他的脑袋瓜;聿珏眼睁睁看见那人迫近,转身欲逃,那人脚步却宛如鬼魅一般,她双脚离地,整个人便被带离殿前! 脸颊碰到了那人的头发,感受到一股凉意,聿珏只感觉身旁景物飞快掠过,三两下跳响,踏进凰寧宫后边儿的九曲回廊,不及细思,那人已带着她闯进其中一间厢房——近乎是摔进去的。 随着两道气劲弹出,微开的门又关上,聿珏略微挣扎着,那人却是抽了一口气,下一刻,她的脖颈间已抵上了一把尖锐箭簇。 带着血腥味儿的箭簇——「别出声!」那嗓音,沁凉如水,也气若游丝。 * 被他射中一箭居然还能这样催着内劲硬是走脱! 杨悔第二箭罕见的失了手,也因那人拚了命在虎口下求生所致。不眨眼,二殿下却被她掳在怀里,他就算箭术再精湛,也不能冒着误伤二殿下的风险发箭! 走近查探,白玉石阶上还淌了一小片血跡,那人忍着极大痛楚,抓了二殿下便走,就好比无头苍蝇似的;她被射中腹侧,再怎么样忍疼也跑不远! 「二殿下现在在她手中,大伙儿当心点,别惊动了娘娘!」杨悔此刻当真后悔了起来,只因他没能一箭射下那姑娘的性命!「快搜!无论如何也得把人给找出来!」 相思欲绝但为君 16 担忧急切为伊人 摔进厢房里,鼻翼间窜入一丝发油般的香气,湘君咬紧牙关拔下箭矢,紧紧扣住怀里的姑娘,「别出声!」光是道出这三个字,便像是要用上她全副气力。 视线变得模糊,连每次吐纳,左腹处的伤口都像是要将她撕裂开来,她仅凭剩下的最后一丝力量跟神智,再过不了数刻都将消逝殆尽。 「求你,莫要声张。」湘君不确定怀里这人是否会听她的话,勉强抓着的箭矢随着手指无力瘫软而拋下,泛着泪的眸子瞥见窗外火光,直觉走避的她,勉强拖着越发沉重的身子向后退。 待门外的禁军稍稍远去,聿珏终是轻易挣脱她的箝制,她又咳了几声,勉强靠在身后的硬物上支撑着。 随着一丝摩擦声响,聿珏手上已燃起一丝火光,「你是何人?隻身闯入深宫内苑……简直胆大包天!是刺客么?可有同伙?」 她摇着头,感觉眼前此人凑近,却是无力能够瞧清脸面。「不是……我是来面见圣上,我要伸冤……替爹爹……」感觉伤口越发疼痛,她勉强按住,那血如泉涌,连带将她的意识拋得更远。 「不是刺客却行踪可疑,还意图谋害我,是何道理?」 脑海间霎时闪过方才在殿前的景象。 她左侧腹中箭,本应是躺下动弹不得,却是在瞥见眼前此人之后,不知哪来的气力扑向这位年轻姑娘;她是病急乱投医,可,若不是此人横空出现,她或许早已被射死在殿前,无缘再开口言说了。 「请原谅我,走投无路……」湘君痛得直抽气,聿珏偎近了,想也不想就点了她的穴。 她抬眼,自眼底的泪花里,藉着烛火,瞧清了聿珏的脸面。 那粉雕玉琢的玉顏就像画里的仙子一般,又或者,是从庙里端坐的佛像起身现前的菩萨? 聿珏给她盯得不甚自在,草草别开眼,「杨师……杨师傅教过这能止血;咱没机会演练,姑且拿你一试。」 「多谢。姑娘……会武?」 「学了点皮毛。」在瞧过湘君于殿前与杨悔那阵激烈拚搏,饶是中了一箭还能揽住她走脱这么一段距离;聿珏自叹弗如,自个儿的武艺与她相较,连个零头都称不上。 「来伸冤却擅闯皇宫?你可知此处乃深宫禁苑,纵是有天大的理由亦不能私自闯入。为何不报官?就那啥……击鼓鸣冤呀?」敢情她住的县城衙门外头没放鼓? 「别无他法,我真有非见圣上一面的理由……」 「只为伸冤?」 面对聿珏这番带着戏謔的问话,湘君无比凝肃的点了点头,方才遭她点穴止住部分气血,虽有帮助,但若是想救她一命却远远不足,在听见了门外杂沓的脚步声后,她勾唇一笑,明白自个儿在劫难逃……「想我藺湘君好容易才闯到这里,却不能面圣,替爹亲洗刷……咳、咳!」 「喂!你、你撑着点!」聿珏伸手晃了晃她肩膀,玉掌探向她的颈窝,一碰就沾湿了手,全是冷汗! 「咱们素昧平生,你不差人将我拿下,已是天大的恩德……家父乃譙县县令藺文鈺……日前遭奸人所害,革去官职,不得已只能以死明志……」湘君自怀里掏出一只信笺,欲交付与她。「状子在此,哪位贵人若是瞧了……定能明瞭我藺家蒙受不白之冤……」 「你别说了!性命要紧!」搁下烛火,碰着她搁在腰际的手,意识到她的性命堪忧,聿珏于是凛下声调,「务必撑着!本宫速速差人前来救你……」 她转身欲走,不料湘君却是伸手来牵,她被这意外拉扯稍稍阻了脚步,与之同时,厢房大门已遭人大脚踹开! 杨悔循着血跡追上来,一间一间的搜索,终是找着了!「殿下!」他扯开嗓门,那厢聿珏终是脱开湘君来握的那手,「让您担惊受怕了,伤着了没有?」他慰问的同时,厉眸亦是找着了方才与他过招,如今奄奄一息的湘君。 「本宫没事!她没动手伤我。」聿珏迎向杨悔,一眼瞥向在门外听候发落的皇宫禁军,「让他们撤下去!顺便替我传太医……不,找袁既琳来!去向聿珶借袁既琳!」袁既琳医术高超,又深諳调养照护之道,由她来治,聿珏才觉放心。 袁既琳的大名,宫中无人不晓,杨悔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殿下……莫不是要救她?」 「不然要本宫看着她死在咱眼前?」聿珏咬牙,见杨悔还有犹豫,沉声一喝!「她不是逆贼,快去!」 「是!」杨悔抹了抹脸,临走前还不忘扫了那人一眼,终是摇头一叹,认命地替皇甫聿珏跑腿去。 聿珏掌了灯后重回湘君身边,「本宫已经给你找人来治了,你没事了……」她搂着湘君,惊觉鲜血早已淌了一地,她又往湘君身上戳了几记穴道,却是不见成效。「喂!你听见没有?醒醒呀!喂!」 柳蒔松直等到禁军都差不多撤走了才踏进,一进门便是瞧见聿珏抱着那人跪坐在血泊里;他心头一惊,又瞧见那丢在一旁,摊开四散的状纸。 方才聿珏喝令杨悔的那席话,他老归老,可是听得清楚明白了。跟在聿珏身旁这么几年,他还从未听过她为了哪个人如此上心,更别说要端出架子来喝令眾人。 饶是柳蒔松怎般老谋深算,此时的他,怕是也不会想到,聿珏会因为与湘君结识—— 走上与皇后所期盼的,那截然不同的道路。 * 杨悔当真如她所言,速速自聿珶那里借调了袁既琳过来;幸亏柳蒔松在场,先是做了一些紧急包扎,暂时把血给止住了,等袁既琳赶到,聿珏又是喝退左右,连柳蒔松都只能待在外头守门。 而皇宫禁苑遭外人闯入,甚至是挟持了二公主,连禁军教头杨悔都亲自出马,还在殿前玉阶留了血跡,一连串的惊扰终究还是纸包不住火。皇后简便的披了衣袍,连头发尚不及梳理,便从凰寧宫摆驾赶来此处。 远远便瞧见太监提着灯笼,那皇后仪仗他是再清楚不过,柳蒔松赶紧跪下行礼,「奴才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下了轿,绝美的脸容上透着凝肃,凤眸微瞟房门,「珏儿与那来路不明的姑娘都在里头?」 「是,还有袁太医。」 不等柳蒔松引路,她推开门扉,只见聿珏端坐案前,桌上摊着长长一卷纸,上头写满了字。 「珏儿!」 皇后的到来着实吓了聿珏一跳,她随手抹了抹颊,「母后?您怎么……您不是歇下了?」 皇后眉头紧攒,见着聿珏那一身血污,眼眶也是泛红的,顾不得仪态,直是敞臂把宝贝女儿搂在怀里。 感受到皇后臂膀间的轻颤,聿珏不禁感动得红了眼眶。「母后……聿珏没事。」 她语带哽咽,捧起聿珏的脸面轻斥,「让你好好待在殿里,凑什么热闹!你可知杨悔差人来说你遭人掳了去的时候,我担忧的那真是……心如刀割呀!」 「让您担心了,所幸有惊无险,我毫发未伤,您且宽心……」聿珏主动退开一小步,深怕让自己这身狼狈把皇后给沾得脏了。「想不到还是惊动您了,父皇那儿呢?」她往门外探了探头,却只见柳蒔松的背影。 「暂时无须惊动他;那个人怎么样了,你这又是在看什么?」稍微放下了心,皇后好奇心顿起,直想将那人来歷问个分明。 「母后,那个人冒死进宫,是来告御状的!」聿珏抄起状纸一角,递至皇后手里。「她不是刺客也非逆贼,您瞧,状纸在此!」 「告御状?」皇后仅是草草瞄过,对于聿珏这说法感到古怪极了。「大费周章地闯进来,就只为这个?」她进宫大半辈子,从未听过这等荒唐事。 「嗯!此人是为了洗刷她爹爹的冤屈才走这么一趟;她爹可是朝廷命官呀,您要是瞧过了,肯定明白……」聿珏殷勤地替皇后上座,嘴巴上是也没间着。「她呀,不但不是逆贼,反而就像那什么……淳于緹縈一般,是大孝女哪!」 一提及「孝女」二字,皇后瞄向那状纸,对这不速之客,却是悄悄改观了。「孝女……你说她爹是朝廷命官?」她展开状纸,自开头处细瞧。 「是,她爹乃是前日遭革职的譙县县令藺文鈺。」 皇后微楞,即便不问政事,她对此人,倒是还有几分印象。「此人数年前上任,整飭了譙县农桑,颇有政绩呀……敢情这回来的,是藺文鈺的女儿?」 聿珏一双眸子瞟向状纸最末,不由得唇角上扬。「嗯,她乃是藺文鈺的长女,藺湘君!」 相思欲绝但为君 17 清官何故遭人害? 『姑娘吉人天相,无论遭遇何等困难,均能逢凶化吉。』 稍稍醒转,最先打进脑海里的,没来由的却是这句话? 湘君微睁开眼,左腹处那箭伤兀自裹在衣裳里隐隐作痛,她吁了一口长气,眼前的景象极其陌生,令她不知身在何处。「哎……」她勉强抬起手来,只觉得身子沉重非常,整条手臂活像是被打折了似的,又痠又疼! 「你醒了?」循着声音来处,发现来者同样是个姑娘家,不过样貌与衣着皆与昏迷前所见那人大不相同。 「敢问姑娘是……」湘君欲起身,那人立刻叫了出来,窜至床畔又将她压了回去。 「别乱动,你的伤我才刚缝妥,好不容易止了血,要是裂开了,又得费一番手脚。」 原来是大夫。湘君依言躺好,那人替她盖妥被褥,逕自忙乎去了。「我的状纸,以及……」身上的衣服是换过的,得知现下性命无虞,她很快又担忧起她此行目的,以及……那枚断簪。 「藺姑娘放心,你的事儿,殿下已经明白了,还在娘娘面前替你美言,兴许很快就会有进展,稍安勿躁。」袁既琳没回头,把草药快速捣碎了。「至于你身上的东西,银两就搁在床边。」 她的盘缠?不,银两虽重要,但她真正在意的……「不,是帕子里的……一把断簪。」 她闻言回头,微微一笑,「咱还以为那是你打斗时碰断的。我跟银两放在一块儿了,没有弄丢。」 湘君急忙抄来确认,发现断簪安然无恙,一时喜不自胜,却是哽咽啜泣起来。 袁既琳听她哭声哀婉,不自觉走进查探。「伤口还疼么?」 「不,不是的……」湘君不管是否牵动伤口,用力将之收进心口。「这是爹给咱的东西……一想起他为官清白,却遭人陷害蒙受不白之冤……如今终于挣得机会沉冤得雪……」她无声啜泣着,忽然觉得这一路走来身上的伤、所受的苦,都值得了! 袁既琳静静笑望着她,也不催促,只是让湘君好好宣洩情绪。她抹着泪,终是破涕为笑,翻过身来。「敢问大夫,那位贵人呢?」 「如果你问的是二殿下,她为了你沾了一身血腥,前去梳洗;算算时候也该差不多……」话还没说完—— 「既琳!藺姑娘醒来没有……」人未到、声先到!聿珏头发尚未绞乾,才换上一件整齐宫装,长裙大袖的,却是跨出皇后寝宫后便一路飞奔进厢房,让跟在后头的柳蒔松都不知吓白了多少根头发。 「殿下!小心脚步,要是摔着了,奴才该怎生跟娘娘交代……」 她烦躁的甩袖。「本宫急嘛!藺姑娘生死未卜,摔脏了可以再换,人死了可不能復生呀!」 柳蒔松被她气焰压制住,说话声音不由得低了些,「恕奴才直言,殿下这般赶路,若只是为了见那藺姑娘最后一面,那她可真是福薄了。」 讲、讲这什么话?聿珏气得杏眼圆睁,扠腰怒道:「柳蒔松!敢情你这是在咒她不成?」 「奴才不敢,袁太医妙手回春,藺姑娘由她诊治肯定万无一失,殿下不也这么认为么?藺姑娘吉人天相,慢慢走还是见得到的。既是如此,殿下更要小心谨慎才是,万一跌跤了,岂不是陷藺姑娘于不义?」 「你……可恶!」聿珏给这么一堵,直是气得跺脚! 那对主僕在厅外唇枪舌剑的,待在里头的袁既琳与湘君都听得一清二楚。袁既琳淘气的吐了吐舌,望向安躺着的湘君;湘君初来乍到,倒是一头雾水。 「本宫不跟你扯了!我要进去看看,你留在外头守门!」 「奴才遵命。」柳蒔松凉凉的说,逕自走出厢房,把门给带上。 聿珏撩开纱帐,先是瞧见还在捣药的袁既琳,「她怎么样了!」 「殿下人未到,声先到,下官与藺姑娘都听见啦。」不愧是袁既琳,医术宛如华佗再世不说,连嘴巴吐出来的话都中听!聿珏明眸转向床榻上的湘君,发现她已醒转,躁动的心情终是安下了。 她赶到床边落座,瞥见湘君脸上残存的泪痕,「怎么了?还痛么?还是想起什么啦?」她语调柔缓,逕自掏出巾帕来给湘君拭泪。 湘君摇摇头,「殿下……您的大恩,湘君……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聿珏抿嘴浅笑,轻握住她的手,「算来你我也是有缘,本宫只不过是凑个热闹,哪知居然给你挟持了?在那当头我还以为要没命了,想不到却是遇着了你这么一个孝女。」 湘君却是别开眼,把手里的断簪握得更紧。「湘君冒犯了殿下,还请见谅……孝女一词,愧不敢当。」 「你的状纸,我已上呈给母后,母后她最欣赏像你这样的人啦,纵使擅闯皇宫乃是重罪,念在你是为了告御状而来,走投无路、情势所逼,虽然活罪难免……可不管怎样,本宫都会保你,一定要让父皇、母后给你从轻发落。」聿珏握紧她的手心,触及她那掌中厚茧,视线所及,只见芳容上毫无血色,竟是说不出的心揪。 大恩不言谢。湘君百感交集,只觉苦尽甘来,「殿下……」 「你还不知道本宫的名字吧?」聿珏又挪了挪位置,让她躺好,也方便二人说话。「我叫皇甫聿珏,在姊弟妹间排行第二,宫里面习惯叫本宫二殿下;本宫看过你的状纸了,譙县县令藺文鈺长女,藺湘君。」 她面有愧色,「让二殿下为湘君忧心了。」 聿珏展顏,不游细瞧起她的手臂,「你与杨悔杨师傅之间的过招,本宫都看见了;杨师傅是咱皇宫禁军教头之一,也是教咱们武功的师傅。他可厉害了,能拉开那把大铁弓……就、就是,发出射在你身上那一箭的弓。」她忽觉得尷尬,假咳了几声。「总之,很厉害的呀!你还能跟他战得平分秋色,真了不起!」 从方才感性发言忽然换成这般兴奋莫名的声调,湘君倒是有些措手不及。「湘君自小习武,大概是跟对了师傅……那位杨教头力大无穷,湘君只是勉强抵挡,平分秋色什么的,是您过誉了。」 「别谦虚啦,你年纪多大?」 「今年二十有一。」 「比既琳小啊!」倒是比裴少懿大了一些。聿珏直觉将她与皇子间的内官相比。袁既琳在后头冷不防咳了一声,聿珏当作没听见。「嫁人了没有?」 说起自个儿的终身大事,湘君又是一叹。「怎么了……藺姑娘,本宫说话直了一点,如果不好意思就别说。」 她半敛着眼,神情却是复杂了。「不是……湘君的终身大事,算算日子,合该是今天。」 聿珏登时瞪大了眼,就连在一旁偷听的袁既琳也都抽了口凉气。「所以你,这是为了爹爹的事儿,把终身大事给耽搁了?」 湘君抿紧了唇,犹疑了一会儿才道:「事关爹亲名声,他又是以死明志,纵使湘君不为洗冤走这一遭,也是断然无法顺利出嫁的了……」 「对不住,本宫只是想同你说些话,哪知绕到这儿来?」聿珏挠了挠头,瞄了袁既琳一眼,「你的箭伤,还疼否?」 「殿下只是关心着湘君,终身大事什么的,我早就置之度外,在给杨师傅射中那一箭,我甚至已有命丧于此的觉悟。」湘君哽咽着,两行清泪又是滚落眼眶。 玉指碰着她晶莹泪珠,她泪眸微扬,只见聿珏眼神温柔似水,小心翼翼地替她揩去了泪,像是深怕碰疼她似的。 「你不会死的,有本宫在,你一点事儿也没有。」 「殿下……」 聿珏一手贴近她脸面,忽然看见她右手里的巾帕脱手,从里头掉出来两截断了的木簪。「你的簪子么?」 「是,是爹爹数年前赠予湘君的……」 「既是断了,又为何还带在身边呢?」 「殿下有所不知……」湘君遂把簪子如何断裂的往事和盘托出,听得聿珏嘖嘖称奇。 她微咬朱唇,直是现下才终于忆起了,那譙县……是否正是皇后寿辰家宴当天,梅穆来找皇甫聿琤谈论的那件事? 梅穆身为侍御史,弹劾譙县县令藺文鈺一案,与他决计脱离不了干係。「你说,自你爹出事之后,你便离家,一路从譙县彻查此案,最后才上长安告这御状?」 「是!说到这个,譙县那儿还有两位当初助我甚多的两位朋友!就不知他们现下如何了……」 聿珏眸底疑云顿生,湘君后头的话语却是忽略了。「殿下、殿下?」她抬起眼,唤她的是袁既琳。「柳公公在叫您哪,时候不早了,您也该回去歇息了。」 她直觉就想推拒,那袁既琳却是又道:「如今这事儿,娘娘已经插手了,二殿下大可宽心。姑娘的伤幸未伤及内脏,可箭矢锐利,深可见骨,还是需要多多静养;殿下也回去歇息,明儿个再来罢?」 聿珏拧眉,又瞧了湘君一眼,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既然既琳这么说,本宫就听从了;藺姑娘,你好生静养,母后那里,我会再去探探意思,有进一步消息再跟你说。」 「多谢殿下,让您为湘君的事儿烦心了。」 她柔柔一笑,直是摆了摆手,要湘君无须介怀。「本宫明儿个再来。」她整了整衣袍,步出厢房,门外柳蒔松已经差人备好轿輦,就邀她上座。 她横了柳蒔松一眼,似是在怪罪他多嘴;他把头压得更低,全然不当一回事。轿輦离凰寧宫渐远,她想起方才湘君所说的查案经过——譙县县令藺文鈺,在母后口中那颇有政绩的藺文鈺,为何会落了个遭人诬陷免职的下场? 「柳公公。」 柳蒔松没料到聿珏会开口搭话,意外的挑起眉头。「奴才在。」 「你说,一个好官,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聿珏半是感叹半疑惑地说,没头没尾的,又像是自言自语。 他不知聿珏指得是藺文鈺,只是耸肩答了。「殿下有所不知,在朝为官,重要的不是才干。」 聿珏彷彿大梦初醒,抖了抖身子。「这是什么意思?」 「奴才以为,相较于才干,懂得为官之道,才能安稳地待在那官位上持盈保泰。」 「为官之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藺文鈺他不懂怎么当官?」 柳蒔松似笑非笑的,微頷了頷首,「依奴才所见,殿下口中之人或许才干有馀,却是圆滑不足……哎!此事或许牵连甚广,为了不得罪人,奴才还是别说这么许多才好。」 明明还有话说!聿珏的眼神不禁又锐利了几分。「这就是你所说的为官之道?」 柳蒔松笑而不答,宫人所抬的轿輦继续前进,一直到聿珏所居的翠华斋之前,主僕二人一路无话。 相思欲绝但为君 18 先发制人披星月 睁开眼,天色还未全亮。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忽地闯进了皇甫聿琤的寝房里,「长公主殿下,查清楚了!奴才查清楚了!」 一向睡得浅的聿琤难得没给太监的叫唤吵醒,床榻上另外一个女人瞥见纱帐外的朦胧人影,悄悄的收紧藕臂。「殿下?」 「嗯……」聿琤侧躺着,脸面还窝在她怀里,她心头一动,搁在腰际的手滑至额际,拨开发丝的动作极其轻柔,就像是深怕碰疼了兀自海棠春睡的人儿。 「殿下?顾怀安求见。」她在聿琤耳边低语,「说是给您通报消息来了。」 「殿下?」仍跪在外头的太监又喊了一声,着实进退两难。 幸亏这场面并未僵持太久,聿琤终是睁开了眼,在接触到她的眼神之后微微漾开了笑。 她指了指纱帐,继续保持沉默。 「嗯,我醒了;几更天了?」 顾怀安答来诚惶诚恐。「回殿下的话,尚未四更!」 聿琤鑽出被褥时,雪白肌肤登时暴露在冷寒空气里,身旁的人儿体贴地替她披衣,遮掩住那诱人春光。「查到什么消息?」她握紧身边侍寝的人儿,半敛的眸子似是还贪睡着。 「殿下,昨夜宫里闯进来了个人,既非刺客也不是偷儿,而是来告御状的。」 「告御状?」聿琤不禁失笑,「这还真是闻所未闻,本宫听过蓄意犯蹕者,或是买通宫人捎信的,倒从未听过冒死闯进宫里只为了告御状……然后呢?」 「那人在惊动了大批禁军与杨教头之后,闯到凰寧宫,还一度挟持了二殿下……」 「聿珏!她伤着没有?母后呢?」聿琤方寸一紧,顾不得衣衫就要离开床榻,那侍寝的人儿赶紧拉住她,却给她一把甩开。「可抓住那人问罪了?」她踩着睡鞋,随意绑妥了系带,撩开纱帐紧盯着顾怀安,那眼神之锐利,如箭亦如刀。 通晓情况的顾怀安额际扶地,一双眼只敢死死盯着地板瞧。「殿下放心!娘娘没事,至于二殿下只是虚惊一场;那人非但没给问罪,甚至还差了袁太医前去诊治。」 聿琤不禁眉头紧攒,「袁既琳?」袁氏父女皆在宫里担任医官,尤其是那袁既琳,先是保住了皇甫聿珶而声名大噪,在经过几年歷练之后,医术越发精湛高超。 「是袁既琳袁太医!」 能动到她,想必此人身分非同小可……「谁叫的?」 「回殿下,是……是二殿下。」 「竟对一个挟持自己的人如此心慈,聿珏这是搞什么把戏?」聿琤瞇细了眼,转而想起另外一件要紧事。「聿珏这般胡来,母后可知晓?」 「娘娘知情!这事儿闹得挺大,没得准已传到皇上耳里去了。」 「父皇……」聿琤喃喃自语,忽闻床榻间窸窣,她轻咬芳唇,睞了顾怀安一眼。「还知道些什么?」 「那来告御状的姑娘,听说……听说是为了譙县县令一案而来的。」 「譙县!」聿琤怒斥道,原本低沉未开的嗓音忽地拔尖,「这么大的消息怎么不早说?」吓得顾怀安连连后退。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奴才……奴才只探到这些,心想譙县一案才经由梅大人办过,应是万无一失,没想这么多,所以才……」 梅穆。譙县县令藺文鈺一案,就是由他亲自上奏弹劾,再让她发了吏部公文,提拔了梅相门生前去佔了那个空缺……此事她自然记忆犹新。 怔忡间,肩膀上的衣裳又添一件。她拢紧纱帐,将身后的人儿给挡在身后。「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没有了!奴才会再去查……」 她没好气地咬牙,「不用了!下去吧。」 如获大赦的太监连连称谢,头也不抬的连滚带爬出了厢房。 「殿下……」纱帐内只点了一小盏烛火,聿琤忽觉一阵冷寒,搂紧了怀里的人儿。「为何不让他再探探消息?或许还有收穫……」 她扬起一掌,「既是牵扯到藺文鈺,八成是来翻案的;梅穆的私心昭然若揭,我就算装聋作哑,也无法置身事外。」 「那依您的意思……」 聿琤搂着她回到床边,纤长美眸瞥向那烛火,犹豫了一会儿后,终是做出抉择。「别睡了!先梳洗过,我得趁早朝之前面见过父皇,探探他的意思再说。」 她不禁抽气,掩唇低喊,「可是,现下还不到四更天呀!」 「就算是要待到五更才能面见父皇,我也要等!」聿琤回瞪了她一眼,「我只担心……」 「担心什么?」她凑近,把纤细清瘦的聿琤抱在怀里。 聿琤仰头亲吻送上门的朱唇,眉头却是打了个死结。「担心有人,捷足先登。」 * 凤藻宫里,守门的御前带刀统领在看见眼前仪仗时,不禁用力眨了眨眼睛,再揉两下,深怕自个儿是因太过疲累所產生的幻觉。 提着灯笼的太监上前,提着嗓子高喊——「皇后娘娘驾到!」 表彰皇后身分的轿輦重重在凤藻宫前一搁,掀开轿帘,一旁宫女连忙上去搀扶,皇后抬起眼,遥望着门前一字排开、戒备着的带刀侍卫,盛装打扮的她没好气的抿嘴,待走上玉阶,那灯笼揭开了朦胧夜色,直让带刀统领瞧个清楚。 「瞧清楚了没有?本宫要见陛下,有要事相商。」 那御前带刀统领施了个礼,赶忙陪笑道:「娘娘,这……天都还没亮,这不……圣上还歇着哪。」 「本宫自然知道。」皇后微微一笑,殿门一开,随侍在侧的太监瞧见是她,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不敢通报?也罢,本宫自个儿进去,别让你们难做!」 统领急得单膝跪下,「娘娘!您行行好,这个时候,圣上才刚歇下呢……」 「昨儿个晚该是德贵妃侍寝,本宫明白!」皇后凉凉的拋下这么一句话,笔直走至凤藻宫殿门,御前带刀统领与太监们皆是拦她不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领着身后一干宫人入殿。 凤藻宫大殿便是百官奏议之处,那御极之位便安置在大殿深处,长明灯照得那上头的龙与凤凰金光灿灿、眼珠所镶的玉石隐隐透着碧翠色泽。 她低眉别开视线,直朝后头的寝宫而去。 皇后拣了这么个古怪的时辰执意面圣,皇帝那厢,终是有人甘冒着触犯龙顏之险,先行通报了皇帝;待皇后一行浩浩荡荡行至寝殿门外,里头的皇帝才匆匆忙忙地披衣梳洗。 「这个时候来……」皇帝睡得梦里正酣,突然被人吵醒,不悦之情自不待言,但来的人可是他的正宫妻子,又说有「要事相商」,他只得草草梳洗披衣出迎。 等到夫妻二人终于会面,天色又亮了几分。 「臣妾夜里来访,惊扰了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见她头戴釵鈿,身穿礼袍,不像是匆忙赶至,反而是有备而来的模样,心里疑云顿生。他邀皇后坐了下来,太监赶忙奉上茶水。「皇后可知现在是什么时候?」 她瞥了窗外一眼,「刚过四更。」 「原来你知道?」他轻拍扶手,语调却是稍硬了些。「朕倒是奇了,究竟是什么事需要劳驾你在这个时候进殿?」 皇后捧起热茶暖手,不疾不徐的饮了一口。「臣妾知道陛下心头不快,且稍安勿躁,我来这么早……只因同他人较劲儿呢!」 皇帝却是皱眉,「较劲儿?」好不容易大费周章的摆驾进了殿,也见着了人,却不直述来意。饶是与她同床共枕近二十载的皇帝,这下都摸不着她究竟葫芦里卖什么药。 「是呀,较劲儿。」饮过了茶,又抹了抹唇。皇后才终于渐渐切入重点,「昨夜里有个人闯进宫里来,陛下该是听说了。」 「嗯,听说了,还听你把人给留下了;朕道是发生事情时你已歇下,料定你会等到明儿个再做定夺,莫非……」就为了这件事,她彻夜未眠? 皇后又是一笑,素手轻扬,身旁的宫女立刻递上那卷状纸。「这份状纸便是那置生死于度外闯进宫的那位姑娘所捎来的,臣妾这回算是充当信差,还请陛下过目。」 瞧这那一长卷沾满墨跡的纸,皇帝使了个眼色,让左右把状纸呈上面前。「朕还没见过如此唐突又尊贵的信差!」 她掩嘴一笑,「陛下就别再揶揄咱了,快看看吧,若再不瞧,咱的对手恐怕是要到了。」 「你说对手,莫不是在说聿珏?」皇后闻言,笑而不答。皇帝摇摇头,终是就着烛火一字一字的读了起来。 「譙县……」在看见那近日才撤换过的地方官衔,皇帝心头一凛,招呼身旁宫人,正打算问个明白,不料又有太监急忙来报。 「啟稟圣上、娘娘,长、长公主殿下求见!」 皇帝登时睁大了眼,像确认似的再度望了窗外一眼。「你说的对手,难道便是……」 对头的皇后挑起眉来,似是不出所料的弹了弹指。她不置可否地笑了,仅是捧起茶来,又饮一口。 相思欲绝但为君 19 直是有苦难言说 聿琤头戴金冠,一身白底金线的礼袍,脚蹬厚靴,做男子打扮的她不若着宫装那般娇柔可人,反而衬得温文俊雅,倒有几分玉树临风之姿。 为了赶路,她未乘轿輦,跟在身边的裴少懿提着灯笼,同样是一身朱红官服。细眸轻瞟那一脸无奈的御前带刀统领,聿琤便料到自己八成是来得晚了。 后头前去通报的太监终于回到门前答覆:「圣上有旨,请殿下入内。」 聿琤与裴少懿对望一眼,相较于少懿眼底的讶异,聿琤倒是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走吧!」她下巴微努,让裴少懿在前头引路。 跨进凤藻宫大殿,厚靴叩在石板上的声响清晰可辨,聿琤从未这么早踏进过这里,也甚少有机会瞧瞧——那把象徵至高皇权的凤凰椅的全貌。 代表她大煌国的瑞兽不是龙,而是凤凰,传说此瑞兽只现身于太平之世,古有文献纪载:「首文曰德,翼文曰顺,背文曰义,腹文曰信,膺文曰仁。」而凤凰,亦象徵了大煌迥异于歷代各朝仅限男子继承帝位的限制。 先等待着她的,会是东宫那太子御座,之后便是…… 「殿下,请走这边。」 接获裴少懿的呼唤,聿琤微点了点头,直到殿内的廊柱遮挡视线,这才依依不捨的回头。 通往皇帝寝殿的路显得寂静漫长,在即将面见皇帝之前,一行宫人就在长廊处守候;不消一眼,聿琤便知毫无疑问是皇后身边的人。 她撩开衣襬踏进寝殿,等在那里的却是……眉头紧攒的皇帝,以及一派悠间,活像随时都能嗑着瓜子儿看戏的皇后。 这是怎么回事?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免礼,起来吧。」 抬起眼,命她起身的皇帝双眼仍停留在那一长卷纸上,聿琤仍猜测着那上头的内容,不料招呼她的,却是捷足先登的皇后。「琤儿好兴致,这么早便来面见你父皇,昨晚睡得好么?」 此话听起来不像嘲讽,反而像极了娘亲关怀孩儿的语调。聿琤抿起一枚笑来,踏着稳健步伐顺从趋前。「託母后的福,睡得还算安稳;聿琤是也好奇,您又是为何赶着来父皇这儿?」 皇后亲暱的牵起她的手,让她在自个儿身边落座,聿琤靠近时仍好奇的往皇帝手上那卷纸瞄去,心底是越发不安。「睡不着!昨儿个晚上咱那里不太平静,琤儿的墨竹斋离凰寧宫颇近,听闻了消息没有?」 聿琤迟疑了一会儿,只道是皇后明知故问,她点点头,「莫非母后受到了惊扰?聿琤听闻那人还一度挟持了聿珏,武艺甚高;那人最后怎么处置?」 「我一听到珏儿犯险就坐不住,不过还好虚惊一场;现下我把人给安置妥当了,至于如何处置……」她勾唇一笑,瞟向皇帝。「那就看你父皇如何看待这件事儿了。」 太监奉上茶水,聿琤无心去饮,又等了一会儿,皇帝才静静的撇下那一长卷纸。 「看完了?」 「嗯。」皇帝脸色有些凝重,眼神对上聿琤后,多少明白了为何皇后要先发制人。事情发生在凰寧宫,她在充分了解了事情始末之后,二话不说直接找上门来,欲保此擅闯宫闈之人的意图甚为明显,另外一个原因……八成就是暗打聿琤在整飭吏治上的缺失。 难怪她口口声声说与人「较劲儿」,实际上她就连聿琤的想法也给摸透了。皇帝甚至以为,聿琤那儿能得到消息,还是她故意把消息洩漏出去的。 「辛苦了,我夜里也是反反覆覆瞧了两三回,儘管我平时不问朝政,但既然这么一个孝女犯险前来告这御状,我说什么也要帮上这个忙。」言谈之间,对于藺湘君的激赏是毫无保留。 「嗯……既然聿琤也在这儿,朕可要问,梅穆弹劾藺文鈺一事,你事先可知情?」 事到如今,只能见招拆招。聿琤神色平静的答道:「回父皇,聿琤……知道。」 皇帝叹了一声,「你就这么允了,不闻不问?」 聿琤皱着一张脸,只能强做辩解,「这……御史台与咱吏部……论情论理,聿琤是不该多加插手。」 「朕明白御史台不归你管。但就因为你在吏部,对于百官政绩如何、如何举仕,是否家世清廉、歷代为官者皆有纪录;藺文鈺任譙县令五载以来,可有不法情事?」 「回父皇……没有。」 「百姓风评如何?」 聿琤紧咬牙关,好一会儿才吐出话来,「深受百姓爱戴,时人常以『藺青天』称之……」 「看样子你都清楚。」皇帝饮了一口茶水,望向聿琤的神情没有责备,反而是带着几分同情的。「梅穆怎么跟你说的?」 「他、他……」聿琤心底不由叫苦,犹豫是该把过错全推到他身上,撇得一乾二净,还是继续在两老面前为她所挑拣的如意郎君美言。 「琤儿。」皇后忽地开口了,她纤细身躯狠狠一震,左掌给一方温暖覆盖住,「你就实话实说,不用顾忌。」 聿琤深吸一口气,遂将梅穆查案弹劾藺文鈺的过往和盘托出。 皇帝边听边摇头,「这事,也不能完全怪你;你说的对,家风清廉确实算不了什么;只可惜这回免官,却让一个有能清官被逼得走上绝路,朕深感惋惜。」 聿琤登时睁大了眼,喃喃自语道:「梅穆送来的公文上头只言免去藺文鈺的官职,可没说拿他治罪……」 皇后把她的细语听得分明,「琤儿不知道吧?」聿琤转向她,她才抿起唇说:「那藺文鈺,知道免官的当日,便在自个儿的官舍书斋里,上吊自尽了。」 聿琤这回当真是指骨发冷,全身如遭雷殛。 「就因为如此,藺文鈺的长女藺湘君这回才亲自写了状纸,一路从家乡查案至京城,上告御状。」皇后语调虽轻,却字字鏗鏘。「藺文鈺一家三代为官,先祖曾举孝廉入仕。果然藺文鈺的女儿也不马虎……」此话听在聿琤耳里,净是说不出的刺耳;只因她执掌吏部以来,便主张唯才是用,力行科考,可错判藺文鈺一案,却恰恰赏了她一记响亮亮的巴掌! 「藺文鈺以死明志,乃因聿琤一时不察,导致我大煌痛失良臣。」她脸色一白,登时跪了下来,「聿琤有错,任凭父皇、母后处置,我……绝无怨言!」 「哎!」皇帝一手抚额,略感心烦的扬手。「起来、起来吧!」 皇后浅浅的摇头,上前把女儿给搀扶起来。「琤儿言重了,此回的错,真要计较起来,还得算在那梅家小子头上!」她锐眸往身侧一瞪,好似那梅穆就在眼前。 「朕没说要办你,你别穷紧张。」 聿琤眼眶泛泪,「这……可是我……」她收回视线,却是给皇后揽在怀里。「母后?」 「藺文鈺的死,直是给你一记当头棒喝;当官的,选德要比才更优先。」皇后慈爱的拂去她的泪,「办事的权柄在琤儿手里,今后要怎么做,你慢慢想,不急于一时。」 「听见娘说得没有?」皇帝也起身来到母女跟前,「你们两个……一大清早,争先恐后的往朕这儿跑,就为了藺文鈺一案。」他叹息着,脸色凝重。「可惜人已经没了,要不,还能让他官復原职……罢了!让朕再想想,今儿个早朝朕会特意提及藺湘君告御状一事,让御史台查案再谨慎一些。」 「丞相大人那里……」梅相对儿子的爱护,可是有名的。 「这你不用担心,朕会想办法跟他们父子谈一谈。」皇帝略显疲态的揉眼,「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歇息吧?距离上朝时辰尚早。」 聿琤望了望两人,眸心一黯,「是,那聿琤告退了。」她微微瞧了瞧皇后,离开寝殿时,下顎不由抽紧;她快步走着,就连裴少懿要来领路都给她推开。 「殿下……殿下!」 「回墨竹斋!」她沉声一喝,寻凤藻宫大殿正门离去,把大殿及御座远远拋诸脑后。 等到聿琤离开之后,皇后仅是淡淡地收拾起状纸,脸上仍掛着得胜般的浅笑。 皇帝屏退左右,直至整座寝殿只剩下夫妻二人,「梓韶。」他终是喊了皇后的名字,「你究竟作何打算?」 「我只是当个信差,顺道提点你别太过纵容女儿跟未来女婿而已。」 「事到如今你还顾左右而言他?」 皇后笑了,收紧了手上的状纸,转身迎向皇帝。「你就当我是在给琤儿一个小小的警告……即便这将来会入主东宫,甚至登上御极之位,孝廉举仕这条规,不可废。」 皇帝紧盯着眼前这张艷绝容顏,即便年过三十,她美丽依旧,连根白发都找不着。 「你打算拿藺湘君怎么办?」 亲眼听闻湘君那身好功夫的皇后仅是浅笑,「容我再想想。」目的圆满达成,她退了一小步,隆重的施了个礼。「陛下看起来似是倦了,请再歇会儿吧?臣妾告退了。」 皇帝任凭她从容的大步离去,那皇后仪仗庄重盛大,与方才聿琤仓皇来去大不相同。他敛眉,清冷空气间,彷彿还能闻到她所残留下的,幽兰花香。 *** 浑然不知眾人在那凤藻宫已经是斗过一回,聿珏隔日醒来,趁日课时辰未到,急急忙忙又往凰寧宫那头跑。 依照礼节,聿珏正欲登殿叩见皇后,不料却给太监给挡了下,「都这个时候了,母后应是醒了呀?」 那守门的太监行了个大礼。「二公主殿下有所不知,娘娘方纔回来歇息,好不容易才睡下,您还是晚一些再来吧?」 方纔「回来」,聿珏嘟起唇来反问:「母后去哪了?」而且竟拣个这么奇怪的时辰? 那太监仅是笑了笑,「娘娘交代要由她老人家自个儿跟您说,不让咱们碎嘴哪!您若担心藺姑娘,儘管去探望便是,娘娘若是醒了,奴才会替您通报说您来过的。」 「哦……好。」她眼睛转呀转,欲盖弥彰的扠着腰转身,才下了几阶,便对上柳蒔松掩唇偷笑的模样。 「我说你笑什么?」 柳蒔松赶紧挺直身子,一本正经的道:「抱歉抱歉!奴才不是在笑殿下。」 她的眉头一边高一边低,「那不然?」 「奴才或许是猜到了娘娘之所以方纔『回宫』的深意了。」 她扬起一指,可柳蒔松反应忒快,立刻摀住了嘴,「这回奴才可不能多嘴了,娘娘醒来之后会告诉您的。」 「当太监的为啥每个都这么讨厌……不说就不说!」聿珏「哼」的一声,逕自往偏殿走去,却是漏看了柳蒔松那尷尬又无奈的精采神情。 相思欲绝但为君 20 终得拨云洗冤屈 聿珏方踏进厢房,湘君这头才喝下汤药,眼角一瞥,身着朱红宫装的她大步流星的踏了进来,看在湘君眼里,彷彿成了灵动纤巧的小鸟儿。那衣服上头所绣的白梅,恰巧成了鸟儿安栖之所。 聿珏见她醒着,笑靨如花,往旁一瞧,煎药的人却不是袁既琳了,而是韩馥亭,那主掌尚食司,面貌黝黑,高头大马的内官。 「下官见过殿下。」 聿珏抬起眼,那角度竟让她脖颈感到吃力,「是母后叫你过来的。」 她但笑不语,静静收起药碗后退开。 「湘君,参见公主殿下。」歇了一夜,即便气血仍虚,夜里的伤口痛得她无法安睡,但一想到只要人在宫里,外头那些个威胁她性命的刺客纵有通天本领也进不来,湘君仍是以为这是她查案以来过得最为安稳的一夜。 更别说她的状子,终是交到了值得信赖的人手里。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真正让她藺家沉冤得雪的关键人物,竟是眼前这尚未及笄的姑娘家! 「如果不舒服就儘管躺下,莫要拘束礼节而又伤着了。」聿珏赶紧来到她面前,两人彼此交握着;就像是皇后或左右宫女对她做过的那样,她探了探湘君掌心的温度,「如果觉得不够暖,再让人给你添几个火盆儿?」 「不!不麻烦殿下,这样很好,湘、湘君在家里的时候都没这般舒适。」她忍着疼痛,没说几句话便觉得喘;聿珏于是又赶紧让她躺下来。 「既琳呢?她去哪儿了?」 「袁大夫说是还缺几味药,要回药库里去找……」 聿珏嘟着嘴,对身后的柳蒔松招招手,知她心意的老太监立刻奉上一只药瓶。「这个给你!」 那翠绿的小药瓶颇为惹眼,一瞧就知道此物贵重;湘君不敢轻易接下,「这个是……」 聿珏哪由得她拒绝,直截了当的把东西塞进她手心。「当然是药啦!给你敷的,以前我小时候爬上爬下的,难免碰的青一块紫一块,或是这儿疼那儿痛的,都是靠它解决的呀!」 明明聿珏现在也没多大,偏要扯到「小时候」,湘君听了眼儿弯弯,直是敛下眉来。「这么珍贵的东西,湘君这样收为己用,妥么?」 一见她笑,聿珏更觉得欢喜,忙不迭点头。「儘管收下!你比本宫更需要它。」滴溜溜的眼儿一眨,不知哪来的心念使然,想也不想便脱口:「藺姑娘你该多笑笑,瞧你天生丽质的,这一笑不但漂亮,人也变得开朗啦!」 湘君对上那双乾净的眸子,知她说得真诚,毫无半点他意,楞了一会儿才说:「殿下说得是。」 「待会儿本宫有日课,你有想到什么要紧事要办儘管开口,我差人去给你办了?」 湘君原本想推辞,可一想起昨儿个夜里遭人追杀一事,心底多少还是有些不对劲。她润润唇,「不瞒殿下,湘君昨儿个进宫,其实带了刀。」 聿珏微抽了一口气,「可你跟杨师傅过招的时候……」 「湘君抵达一处宫门时,藉着翻进篷车之便混进来,之后我把刀留在车上,只怕给人误会成刺客。」她挑起眉头,与柳蒔松视线交会,「柳公公昨夜是与我交过手的,湘君翻进车里差点就露了馅。」 柳蒔松淡淡拱手,「咱只是闻到了点血腥味儿……莫非藺姑娘在与咱交手时,身上就受了伤?」 「不是的……」一想起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与人恶斗的光景,湘君不由脸色一白。「在湘君离开客栈,准备趁夜色摸进宫里时,我前脚方走,有一帮人立刻追了上来打算刺杀我……幸亏上天眷顾,湘君逃过一劫,但之后又有两名追兵,我不得已与他们动起手来;危急存亡之际,湘君……下了杀手,公公闻着的血腥味儿,便是在那时沾上的。」 聿珏惊愕的张大了嘴,与柳蒔松面面相覷。回头时,眼色已是一沉。「那帮人究竟听命于谁,你可知晓?」 「湘君不敢肯定,毕竟当初自譙县走脱时,新任县令已命衙役前来捉拿咱们,我是连夜离开譙县,套了车直奔长安……纵使是知晓我的行踪,一个县令敢情有这般势力,能买通刺客追至京城来?」 「县令嘛……」聿珏正思忖着,不料身后的柳蒔松忽然开口—— 「恕奴才多言,藺姑娘的疑惑,奴才以为不难解答。」 她狐疑地回过头,「哦?你怎么说?」 柳蒔松耸肩,「殿下与藺姑娘只要想着,你碰上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帮人便行了。」见她们仍是一脸疑惑,他索性一次把话说透。「奴才这回要反问殿下了,您想想,究竟是谁要把藺文鈺拉下来?在县令一职出缺之后,又是谁让现在的县令到任的?当那头知道有人欲翻案,甚至要闹到圣上面前,那县令要知会谁哪?」 聿珏登时楞住了,一袭頎长俊雅的身影映入眼帘,还有那总是爱护着她,温柔可人的绝美容顏,全都因为柳蒔松这番提点纷纷浮上心头。 柳蒔松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等了一会儿,才听聿珏支支吾吾地说:「本宫……本宫好像隐约明白了……」 终于是稍微开悟了。为了避免湘君追问,他们也确实耽搁了一些时辰,他便藉机提点道:「殿下,再拖下去,唐学士那儿可要迟了;藺姑娘好生歇息吧,你的事儿已经传到圣上耳里,料定再不用几天,就有定夺。」 「湘君谢过殿下、柳公公。」 柳蒔松似笑非笑的拱手,「别谢咱,要谢,就全谢殿下跟皇后娘娘吧!」 聿珏抿紧了嘴,神情复杂。「本宫日课一过会连同母后一併过来,你歇着吧。」 即便是对聿珏那句「明白」好奇的紧,湘君仍是聪明的不去追问,直到聿珏偕同柳蒔松离去,她回想着方才聿珏那顿悟时的表情,却是了无笑意的、夹杂着淡淡忧虑的。 不知怎地,她竟是也想念起聿珏进门时那无忧无虑的笑容了。 * 「……珏……聿珏?聿珏!」 聿珏心神不寧,连笔掉了都浑然不觉。谷燁卿低声喊她,要她赶紧再拿起笔来。「小心唐学士还在门外,赶快写!」 昨儿个随皇后出宫跑马,还猎了野雁,确实是快活至极;兴许是赢了与司徒勒、皇甫聿璋之间的比试,谷燁卿喜不自胜,一回府倒头便睡,完全忘了今儿个要抽考诗句;这不,除了他、聿璋,还有聂武等几个少年郎全都背得七零八落,这才会在日课结束后被留下来罚抄。 相较之下,聿珏竟是也少见得失魂落魄的?与他们一齐上课的姑娘家几乎都通过了,聿珏是那留下来罚抄的少数。 但就连罚抄诗句都走神?太不像话了吧! 她定睛,重拾起笔来。「哦、哦!」 其他人都纷纷交了卷子,再通过唐学士的抽考后如获大赦的离去,谷燁卿这回很有义气的陪聿珏一块儿交,两个人最后走。 「你干啥等我呀?」聿珏是故意晚交,虽然说……自个儿确实也给柳蒔松那番提点给闹腾着心里不平静。 「不想留你一个面对唐老儒嘍!」 聿珏挑起一眉,瞧他一脸理所当然;她这才露出浅笑,以肘顶了他一记。「哎呀!日头打西边儿出来了,谷家小子居然这般有情有义?」真不愧是平日一起廝混惯了的好兄弟! 他哼了哼,「那可不!省得某个人再给我一顶大帽子扣。」谷燁卿瞄向她,两个人相视而笑,还互相推了几把。走出文图阁,他才换了话题,「好啦,不闹,昨儿个野雁味道好么?咱还听说了,昨天有人闯进宫来?」 「那隻野雁吃起来还挺香,你不留下来尝尝真是可惜了!至于另件事儿嘛……」她努着嘴,把湘君昨夜如何闯进宫里都大致讲述过一回。 谷燁卿一听到她给人用箭簇架在脖子上,差点没跳起来。「你伤着没有?」他一脸紧张兮兮的,挑起她下巴就要查看伤口。 「喂!你……别动手动脚的。」聿珏推开他,略微仰头,「我没事啦!有事儿还能跟你们一齐上日课?」 「那你……这是为了她而心思飘忽?」 瀟洒步伐登时一顿,聿珏停下,让谷燁卿超前几步。「聿珏?」 「谷燁卿,我问你……」她咬着唇,忽觉现下的心情有如天色般乌云罩顶。她悠悠啟口:「当官的人,是不是都是互为朋党,一遇到不是自己这边的人,要嘛排挤他,更狠一点的,就是直接把人给拉下来才肯罢休?」 「啊?」谷燁卿被她这般没头没脑的问,倒是不知从何说起。 「就是……非要这般见不得人好,或是一定要尽量彼此兜在一块儿才行?」 谷燁卿搔搔头,面对那盈满不解的灿亮眸子,竟是不忍告诉她真相来了。「嗯,聿珏啊,你这问题……我实在是不好讲,你要说是嘛,可能、多少有这么一点像你所说的那样吧?」 「我说你们当官的……哎,算了!当我没问!」聿珏下顎一抽,埋头就这么越过他,快步离去。 谷燁卿微楞,不眨眼,那抹朱红身影当真把他丢下,越跑越远。「喂!聿珏,等我呀!」 * 经皇后这么一插手,那天早朝,皇帝当着百官的面陈述了藺文鈺一案,不只梅穆,连同几名御史台的大员都受了牵连。 至于皇后那头,对于自己一手盘算仅是略提,并未让聿珏知道太多细节。为了顾及聿琤的脸面,对于聿琤在此案中所担任的角色,皇后淡淡带过了,尽量不使两个女儿因为此事而心生疙瘩。 倒是聿琤随后很快下了令,重新恢復了孝廉举仕法,这废止年馀的任官制度,往后便与科考并行不悖。 湘君在袁既琳的细心诊治下,伤口恢復的忒快,不数日便能下床走动了。 聿珏大老远便瞧见湘君步出门外散心,那一袭月白大袖衫穿在她身上,更衬托出她的清丽优雅。 「湘君!」她高喊,湘君闻声之后微微回过脸面,对着她挥了挥袖。 「殿下!慢点、慢……」湘君差点就要飞奔上去迎接,只是又怕牵动伤口,只能勉强迎上几步。 聿珏手里捧着那柄柳叶刀,飞快到跑到湘君跟前,「瞧!你的兵器,本宫差人把血跡给抹了,又稍微整弄过一番……刀柄重新缠过了,待你伤好全了再试试是否称手!」 眼前的刀焕然一新,刀鞘甚至重新上过漆,湘君如获至宝的接了下来,刀出鞘了几吋,果然银白锋芒灿亮刺眼,连一丝锈红都没瞧见。 「殿下如此厚待湘君,湘君真是……无以为报。」她感动的红了眼眶,不顾伤势的就要跪下答谢! 「欸,别这样!」聿珏连忙伸手扶住她,两人盈盈互望,「本宫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你有冤难伸,本宫不替你出头,那你该怎么办啊?况且真正说动父皇的,是母后,我只是替你把状纸呈上去罢了。」 对她这般轻描淡写,湘君直是摇了摇头,「殿下忒谦了。不管是您还是娘娘,都是湘君……不,是咱们藺家的大恩人!」 聿珏的眼滴溜溜一转,彷彿就等着湘君这句话。「哦……是这样嘛?儘管夫子总是教咱施了恩不求回报,但若本宫执意要向你讨这份情,湘君又当如何?」 湘君微楞,皱眉思忖了一会儿,终是摇头苦笑。「不瞒殿下,湘君家徒四壁,身为女子,除了武艺小有所成外,自认割烹、绣工等手艺远远不及他人,才学也粗浅,实在不知该怎生报答纔是……」 玉手重重的握紧了她,聿珏仰望着她那乾净澄澈的眼,抿嘴笑道:「所以本宫连同母后已经替你想妥了法子!」 「欸?」 她笑得神秘,指了指厢房。「你先把兵器收妥,本宫这会儿就带你去面见母后!」 相思欲绝但为君 21 始得入宫两难分 打从那夜闯进皇宫后,湘君为了养伤,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回想起那天晚上被宫廷禁军追赶,又给那杨悔射伤,对比现下身上的华丽衣裳,以及养伤以来,袁既琳、韩馥亭等人的悉心照料,在望向眩目日头的瞬间,湘君却是懵了,差些以为现下享受的这些,不过是梦境一场,太过逼真、美好的梦。 直至感觉掌心那方软腻,暖意透过手掌传递至她心底,湘君才深刻的明白,这不是梦;她遇见了贵人,在那九死一生的当头,皇甫聿珏就像仙子一般翩然出现。 她亲手揪住了仙子的羽裳,彷彿也随着仙子一步窜升上天。 「……九曲回廊呢,就会来到莲花池,你瞧,凰寧宫的大殿就在那头,至于远处的呢,就是父皇与朝臣奏议之处的凤藻宫。」聿珏遥指着只能看见一小角的宫殿,回过头,对上湘君那纤长眸子。「现下是父皇当政,若是先前,好比前朝的寧熙皇帝,咱的皇祖母,那就是在这凰寧宫奏议、面见朝臣啦!」 湘君不甚明白当中的分别,只是温顺的点点头。 「现下是春天,要是时节转夏,这儿可漂亮的了;咱的翠华斋没这么大的池塘,不过若是散散心,倒也是足够。」聿珏像个主人般的不停介绍着,湘君大多只是静静的听,两个人走得缓慢间适,待到殿前,湘君瞧见那两座宫殿之间的空地,一群宫人顶着日头打扫,偶尔两行禁军手持长矛巡逻着经过;自上头俯瞰,那殿前玉阶彷彿成了一道斜线,延伸至最底。 「还记得否?你就是在这底下被杨师傅射伤,我就站在那儿。」谈及两人初见面的那时,聿珏指着当初站的位置,微微扣紧了湘君的手。 湘君下意识的抚着腰间伤口,在上了聿珏赐的伤药之后,口子收得忒快,即便偶尔还会抽疼,行动仍需小心,但已不若先前几日那般疼得难以成眠。 她其实记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哪里被射中的,残留的血跡早已给宫人抹了,视线所及尽是玉石般的洁白。 「原来从这里到那间房……」这么,远?当时身受重伤,怀里还拉了一个聿珏,居然还能身轻如燕的跑这么一大段路?湘君连自己都讶异,究竟是怎般的气力跟执着,挣得了自己一条命,以及沉冤得雪的机会? 春风霎时送来几声银铃轻笑。聿珏笑得眼儿弯弯,「是呀!很远的哪。杨师傅还说若非你受了伤流了血,他还真误以为你不是人!」 面对这玩笑话,湘君淡然一笑,反问:「那殿下怎么跟他解释的?」 聿珏微偏着俏脸,想起湘君那性命垂危的模样,方寸又是一紧。「本宫听过你命危时的喘息,手沾过你滚烫的鲜血,以及你不顾一切也要把状纸託付给我的那份执着;你当然是人了,在本宫眼前的,是个有血有肉、至情至性的藺湘君!」 给她这么一说,湘君不由俏脸微红,「殿下快别折煞湘君了。」 聿珏微咬芳唇,轻晃着两人交握的手,「也是!哎,瞧我,只顾着拉着你说话,母后还等着咱们哪!」 湘君给她带着入殿,也无须通报,那鑾前大殿上富丽堂皇,湘君顿时瞧痴了。不过大殿深处上的鑾座只摆了一张雕刻细緻的屏风。 「凤凰椅如今是在凤藻宫,要待到下一位女皇登基才会又回到这儿来,因为父皇是等到皇祖母驾崩后才即位,否则主掌这儿的,会是太上女皇;现下是咱母后的寝殿。」聿珏如是说,不禁想像起聿琤即位的模样。 待她们终于到了大殿后头的书斋,皇后已经又冲了一杯茶汤。「只是到九曲回廊那儿带个人还能晃这般久?我还以为珏儿怕是忘了跟咱有约,直接带着湘君回翠华斋去了?」 面对皇后的揶揄,聿珏又是噘嘴。「哎呀!湘君伤还没好全,聿珏带着她慢慢走,顺道给她熟习熟习宫里环境嘛!」 皇后浅笑吟吟,望向湘君,「你瞧,这孩子说话,就是不老实!」她转向宝贝女儿,「都说要把人给留在你身边了,来日方长,还怕没机会熟习?」 湘君瞧了瞧母女俩,一旁宫女跟太监都是笑着,只有她一人仍在状况外。 皇后搁下茶碗,先招了聿珏来身边落座,「来人!给藺姑娘看座!」 「湘、湘君多谢娘娘赐座!」她按着腰间的伤长揖,坐上椅子时还感到有些不够踏实。 「珏儿来时没同你说咱的打算?」湘君疑惑地摇了摇头,皇后不禁笑叹,「你呀!就知道找湘君玩去,重要的事怎不先说?」 「聿珏心想……母后会说的呀!而且这也算是给湘君一个惊喜,您说是不?」聿珏佯作无辜,先瞧瞧皇后,再看看坐在对头的湘君,脸上的笑靨,却是越发灿烂了。 她宠溺的捏了捏聿珏的手,再度正视着湘君。「先说对你们藺家紧要的消息吧。本宫与陛下商谈过了,陛下同意下詔,让你爹爹官復原职。」 下詔官復原职,意思便是……她藺家当真得到了圣上认可,藺文鈺那贪赃瀆职的告诉不算了?湘君心头一喜,竟是又落下泪来。「多谢娘娘、陛下!湘君代爹爹谢过皇恩!」 「哎!别、别、别!」聿珏探上前,却是不及阻止湘君俯身叩谢。她忍着疼痛,连叩了两个响头,最后一个没能叩成,而是直接叩在聿珏身上。「都说你伤还没好全……本宫不是叫你别跪了么!」 「可是娘娘……」 「起来、起来!」聿珏不由分说将她拉回座位上,湘君感动得梨花带泪。「你呀……要是再跪,我可要拉着你陪我一起坐了,省得你再做傻事。」 「哎,瞧这小妮子!」什么时候见过聿珏对哪个人如此上心哪?皇后又是笑叹一声,把女儿招回身边来。「珏儿说的不无道理,你的身子还是小心一点好,要是又给碰伤了,只怕本宫这心头肉,也要跟着心疼难过呢!」 湘君微望了聿珏一眼,温顺的应诺了。「是,湘君,谨遵娘娘吩咐……」 「虽说是让你爹爹官復原职,但这意义你是明白的。」藺文鈺已死,因此这道詔令,充其量不过就是亡羊补牢。「往后你爹生前的粮餉还是会照给,至少照顾你们家生活无虞,本宫所能想到最好的安排,兴许也就是这样了。」 「娘娘的安排已是天大的恩赐,相信爹爹在天……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的。」湘君哽咽着,一手拽紧了怀里的断簪。 「然后,是对你的安排了。」皇后瞥了聿珏一眼,抿了一口茶后说:「听珏儿说,你在家乡已有婚配了?」 湘君微楞,过了一会儿才艰难地回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去年年尾,家母把湘君许给了一户富贵人家。」 「虽说是家中守孝,你若真要过门,倒也不是不可……」皇后思忖了一会儿,有些坏心的喃喃说道。 等、等等!湘君……过门?聿珏登时傻了眼,小脸皱成一团,轻扯着皇后的衣袖,「母后……」若不是顾及皇后脸面,她差些就要跳起来大声抗议了! 「珏儿,你想留住湘君咱知道,可湘君明明白白是个将出阁的姑娘家了,万一她们郎有情、妹有意,你这般一厢情愿岂不是拆散一对佳偶?」 「那您也得问问她的意思……」 「咱不是正要问么?」朱唇掀起一丝丝坏心的弧度,皇后又对着湘君说:「湘君,你对那婚配对象,可有情意?」 湘君并不大懂为什么皇后要拣在这时候问她的终身大事,但看聿珏在一旁乾着急,又思及方才母女间的耳语,近乎毫不考虑的,她摇了摇头,「湘君与那吕家公子仅是一面之缘,两人之间并无交谊。」 这番回答可不正中她下怀?「您瞧!都说是说亲的了!」 皇后暗笑,她哪里不知道聿珏是铁了心想把湘君给留在宫里?也罢!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她不介意再当一回好人,顺顺宝贝女儿的意! 「湘君啊,本宫儘管不插手政事,但对宫内事务、用人,一向是赏罚分明。」她微敛起笑意,轻轻抚着手指上的玉戒,「你此回为告御状擅闯皇宫,虽说孝心动人,但这活罪……恐怕是难免。」 湘君亦是挺直了背脊,坦然以对。「湘君明白,娘娘与殿下的恩德,湘君铭感五内,无论娘娘要怎般罚我,湘君愿服,绝无二话。」 「好!」皇后敛下眼来,心底不禁暗讚这女中豪杰。「方才本宫问你的婚配,是怕误了你的终身大事;你的赏已由陛下下詔,让藺文鈺官復原职。至于你的罚……」她扬起一指,「柳蒔松,呈上来!」 「奴才遵旨!」 湘君眼睁睁看着柳蒔松捧着漆盘,上头装着的,不是刑具,而是——一套翠绿官服、腰牌,以及乌纱帽。 「这……娘娘、殿……殿下?」 皇后终是自椅子上起身,踱到湘君面前。「日前琤儿已经下令,恢復孝廉任官,本宫随即举荐你,让你因为这回进宫告御状,替家父洗冤而举官;往后你就跟着珏儿,在宫里当差罢?」她执起腰牌,将之交至湘君手中。 「本宫说了,这是罚、不是赏。在宫里当差可不容易,不仅要懂得察言观色、反应机灵,还得依主子的意思赴汤蹈火。本宫知道你有一身好功夫,这回珏儿保了你,往后可就得换你来保珏儿的安危……你能允诺本宫么?」 湘君激动莫名,重重的握住了腰牌。清丽双眸,映照着却是聿珏的身影。「湘君定不负娘娘所託!」 褪下月白宫装,换上一身翠绿官服的湘君,顾盼迎风、英姿颯爽,反而较着女子打扮时更显自在。 「真好看不是?」皇后打趣的道。 聿珏忙不迭頷首,不由得迎上前去,与湘君紧紧交握着。「你可真认了个大麻烦当主子!」 湘君忍俊不禁,压抑着嗓子说:「这不正好?湘君惹的麻烦也算不上少,还请殿下,多多担待了?」 那日,她们的笑容,就此鐫刻在彼此的心上,往后不管经过多少年,她们终是记住了、认定了,不敢或忘…… * 夜里,终是把吏部公文批改完毕的皇甫聿琤,好不容易腾出空档来,拿起日前向皇后要来的那一长卷状纸细读。 就是这张状纸,逼得父皇不得不正视此事;梅穆遭到左迁,她也受了责难,丢失了面子。 就是这张状纸,让她狠狠地在双亲眼下栽了跟斗,被迫恢復那被她视为恶法的孝廉任官法。 就是这张状纸……让一个平凡无奇的女子飞上枝头当凤凰,擅闯宫闈,非但不罚,还能在宫里当差! 藺湘君那纸公文,是她亲手批准的;碍于母后的脸面,以及像是自掌嘴巴的恢復孝廉举仕法…… 就是这张状纸! 她从头第一个字直到最后署名之人,耐着性子读罢。 「殿下,时候不早,该沐浴梳洗了。」身边的裴少懿恪尽职守,温声提点着。 她叹了一声,把状纸摺妥,毫无眷恋的凑近烛火,一把烧了。 「殿、殿下……」 直到一整卷状纸都给燃尽,她拍去灰烬,从案牘间起身入内,裴少懿替她褪去衣裳,放下纱帐。 她独自踏进澡桶,在热水洗涤之下放松四肢。 「藺湘君……」她闭上眼睛,在脑海里回想方才映入眼帘的人名。 「本宫倒想瞧瞧,你究竟有什么通天本领?」 相思欲绝但为君 22 形影不离尽职守 梆子声响,打更的宫人自斋堂外缓步通过,四更天方过,随着时节推移,天色已经有些濛濛亮。 在那温柔和煦的春风里,一道破风响声,伴随着绣鞋踩踏,稍稍惊扰了池塘里的鱼,连忙鑽进石缝里,小心翼翼地向外探头。 湘君手中的柳叶刀轻灵游走,步子迅速稳健,舞刀之际夹杂着若干拳法,无论是攻是守都能应付自如。 几个旋身飞掠,湘君俯低身子俐落收招,她停顿了一会儿,感觉身子骨轻松自在,腰间的伤势几乎不疼了,只是歇息许久未能练习,刀法是未见生疏,气力却还未完全养妥;她收刀入鞘,掏出帕子抹汗之际,耳边忽闻几声细微跫音,方往声响处一瞄,一袭素白身影顿时映入眼帘。 「湘君,我才想说怎么找不到你……」是聿珏!她一身单薄衣裳,揉着眼睛像是还未全醒,一头青丝乱翘着,模样显得娇憨可爱。 她快步迎上前去,「殿下……给我扰了清梦么?」 「不、不是,给打更的吵醒了。」聿珏闻到了她身上透着自然香气,又见着她额际的汗珠,与手上的柳叶刀。「瞧你练得起劲,伤好全了么?」 春天早晨的风还透着凉意,湘君跨进门槛,揽着聿珏入内,「嗯,托殿下的福,好得差不多了。」 瞧湘君那笑意灿若春桃,聿珏不由挑眉,「看你乐不可支,除了能行动自如之外,莫不是昨儿个捎来的好消息让你心情大悦?」 这回告御状,除了自个儿入宫当差、爹亲沉冤得雪外,昨儿个是也收到了久违的家书;不仅如此,湘君掛心的那两位远在譙县的朋友,在聿珏介入关心之后,也终是无罪开释了。 一切的一切,都顺着湘君的意来走,也莫怪她如此开心了。 「湘君这点儿心思,都给您看得透了。」 「是说了,你入宫这么些日,还称得上习惯罢?」 「很习惯!」湘君连连称是,「湘君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纵使领了内务官衔,可几乎都只窝在翠华斋里养伤,总觉得没做什么事儿……」 聿珏噗哧一笑,湘君却是奇了,「殿下为何笑了?」 「虽然你是领了个八品官,可那也不过就是因举孝廉任官入宫的名目罢了!总不好要你当宫女吧?」宫女、太监需经过考核遴选,走得是另外一条路。 「是这么说没错……湘君其实也不排斥当宫女……」 「那可不成!」聿珏「欸」的一声,果决地摇摇头。「咱们皇子身边都各自有领着咱们习礼、服侍的内官,你来我身边,正巧补了柳蒔松不足之处,总之哪!除了给大姊、母后、父皇等身分地位比我大的人差遣外,你只消听我的吩咐就行啦!我不叫你做事,你就别做,别忘了……」她执起湘君的手,「你可是在母后面前允了说要保护咱的安危,要跟我形影不离的!」 言下之意就是她只要待在聿珏身边,什么事儿都不用做,全依主子的意思。湘君却是认真过了头,一脸凝肃的说:「湘君明白!是以,湘君才更加忧心自己的伤一日不痊癒,便无法恪尽职责。」 聿珏又是掩唇浅笑,「喂!我说湘君,藺家人可都像你这么一板一眼的?」 「啊?」湘君皱眉,「湘君初来乍到的,凡事还是小心为上,不是么?」 「你……哎!」聿珏扠起腰,才想对她晓以大义,不料鼻尖一个搔痒,连打了几回喷嚏。 「殿下!您衣着单薄,还是多几件衣裳,免得着凉!」 「行了行了,我还想回去歇会儿;你去换一件乾净的衣裳,待会来陪我,知道么?」 「明白,湘君去去就来!」她拱手,随即飞快的奔到房去更衣。 望着她急急忙忙的背影,「恪尽职责……么?」似是想到了什么,聿珏不由露出古怪一笑,回过头又打了个喷嚏。 * 不知何时,随侍在聿珏身边的人,从老谋深算的柳蒔松,换成一个身穿翠绿官服的貌美女子。 那些没听说湘君告御状一事之人都猜测着湘君来歷,毕竟能够随侍在皇子身边的内官绝非简单人物,瞧其他皇子身旁的内官一字排开,不是身段柔软、深諳宫廷事务如裴少懿,要不便是学富五车的女状元傅迎春,就是医术高超,可比华佗再世的袁既琳。 在聿珏正式把湘君带上日课亮相之前,谷燁卿也属于只闻其名却不曾见过湘君的那群人其中之一;他还记得聿珏第一次带着大伤初癒的湘君,那志得意满的模样,好像得了个什么能人一般。在他眼里,湘君除了得天独厚的美貌之外什么都缺,不仅不懂察言观色,不识得他们这些往来宫中的王公贵族子弟,就连宫内的方位可能都还搞不清楚! 可聿珏却是对她很是上心,平常与这人形影不离不说,少数他们独处的时候,聿珏亦是三句不离此人。 谷燁卿听得额际都要发疼了,「停停停……」他们这一回难得在林苑里随意散散,大家都没带随从,迫使聿珏让湘君与其他人的奴僕跟班待在文图阁里候着,想不到她还是把此人掛在嘴边。「我早就听过你那新来的内官武艺高超,可也没像你说得这般厉害吧?」 聿珏仰望着比她高了一个头的谷燁卿,脸不红气不喘地说:「你不信呀?哎……我就说你当日没留在宫里用饭真是可惜了,湘君可是揽着我,几个起落飞到九曲回廊那儿,而且身上还捱了杨师傅那把铁弓所射出来的箭哪!」 「真的假的?」开口是大将军之子聂武;那肥壮魁梧的体型宛如一座小山,跟年龄相仿的她们站在一块儿,活像是大了十岁有馀。「我说殿下,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身旁那看似弱不经风的姑娘,能跟杨师傅过个十来招?」 聿珏用力点头,「是呀!本宫亲眼看见的。」 那聂武瞪大了眼,摇头的力道直是让两颊边的肉都跟着起舞了。「不是咱不信殿下,而是这话……太夸张啦!」 「欸!你怎么说?你呢?」聿珏双手一摊,一连问了旁边几个王公大臣的儿女。「嗟!敢情你们全是在怀疑本宫瞎吹不成?」她鼓着颊,扠腰竖眉的模样不但未见凶狠,反而颇有几分撒娇般的可爱。 「岂敢、岂敢!」、「我瞧那姑娘……实在不像您说这般厉害。」、「我说殿下,那姑娘您说是绣花儿的我还信呢!」眾人七嘴八舌的,不是怀疑就是持保留态度,没一个相信湘君能有与杨悔互拆十数招的本事。 聿珏扬起一指,「是本宫把话说得满了点,不然这么着!口说无凭,明儿个上日课的时候我让她来跟杨师傅比试一番,给你们做个见证顺便开开眼界;好让你们懂得什么叫人不可貌相哪!」 一听见有热闹可瞧,眾人忙不迭称好,谷燁卿怕她太过得意,一把揪住她的肩头,半强迫的把人给架走。 「欸、欸!我说你干什么……」 「聿珏!你真要让她跟杨师傅比划?」谷燁卿遥指着高耸入天的文图阁,差点没立刻叫她去把湘君给抓过来亲自问问意思。 「真的呀!我不是跟你提过了,她是先中了一箭,再抓着我从凰寧宫大殿玉阶一路奔到九曲回廊那儿以避禁军追捕的,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儿。」聿珏这回当真收敛起笑意,双手环胸。「怎么?你是怕咱吹破了牛皮,丢了自个儿脸面?」 「也不是……那姑娘我瞧来确实有几分功夫,可是给你讲成这样,万一杨师傅明儿个打起来动真格的,她能行么?」 「咱跑马回来那天夜里师傅把湘君当刺客来打,还不够真格?」 给聿珏这反问,谷燁卿却是一窒,忽地不知该怎么回话才好。 转瞬间,笑意又回到了聿珏脸上,她轻轻搥他胸膛一记,「算来咱们也是兄弟,你要是真不放心,待会儿上我翠华斋去喝杯茶水,我破例让湘君给你演示一番;你说你跟在身边的那个年轻跟班叫啥去了?」 「司徒勒。」 「哦!司徒勒。」聿珏反覆唸了几回,「他能打吧?」 「虽然他还未经战事歷练,好歹也在军中打滚过一段时日,领了个宣节校尉……还比本公子的军阶要高哪!」 「就他吧!让他跟湘君比试比试,你觉得如何?」 「那倒是可以!」谷燁卿一口应承,却在下一刻像是想起了什么,「不、不成不成,我们家今天好像……邀了人来作客。」他一讲到「人」,俊脸忽地一皱,讲话也不似往常那般豪爽明快。 聿珏没看出异状,「人?谁呀?你的客人?」 「唔!算来是咱爹娘的客人,可是这约也跟咱有关……不能不到。」他搔搔头,状似为难。 「跟你有关?怎么个『有关』法?」 谷燁卿忽觉得有些心烦,摆了摆手,「聿珏,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也十七了,咱兄长年方弱冠便是娶了妻;咱们从军的,爹娘无不希望早早生下个一男半女……」 「哦……哦!懂了、懂了!」聿珏笑靨如花,眼尾忽地向上吊,一副揶揄的模样。「原来是给你说亲来着!哦,兄弟的终身大事儿啊,那算了唄!喂!你跟我说说,是跟哪家姑娘相亲……」她话还没说完,谷燁卿一张俊脸又是红了,不是之前那般羞怯的微红,而是热得气呼呼的!「你、你怎么啦?」 「我、我不回去了!比就比吧!要喝茶还是下棋什么的都来,本公子倒想知道那位姑娘究竟多厉害!」谷燁卿像赌气般地丢下话,随后便迈开大步往文图阁去了;聿珏追他不上,从背后望上去,谷燁卿这活像是一头发怒的熊,叫见者无不退避三舍。 聿珏却是傻了眼,「这……吃错药了这?」 冷不防的,一旁老是拿他们俩寻开心的毓亲王千金飞来一句——「小俩口吵架啦?」 聿珏瞇细双眼向她狠瞪一记,「本宫去你的!少在那边搧风点火!」 「欸、欸,殿下怎地骂人啦?」 「我不揍人就不错了!嘴碎呀你……」就算是堂妹,真要气起来也是照揍不误!聿珏作势欲打,惹得那千金抱头鼠窜;她才赶紧运起轻功,往文图阁去了。 相思欲绝但为君 23 却因芳容丢心魂 说来,先放话这一招,还是柳蒔松教她的。 「殿下,藺姑娘刚进宫,虽说是有娘娘跟您在后面撑腰,可这皇子身边的贴身内官,是个个大有来头。」柳蒔松说话时已经是把自个儿扣掉了。「为了往后藺姑娘在宫中走动方便,您得想个法子让她露露脸。」 兴许是因为年纪跟歷练上的差异,聿珏对柳蒔松讲的话,一向是不这么言听计从的,但只要牵扯到湘君,她的态度立马不同。 她闻言皱眉,瞧着跟在另外两个宫女身边做记学习的湘君。「露脸?」 柳蒔松点头,「让藺姑娘提升她在宫中的分量,而且要靠她自个儿的真本事。」 「为什么?」 他敛眉,又露出聿珏见了不喜的诡笑。 可这一次,他的话由不得她不听。「奴才不是说了?皇子身边每一个内官都大有来头,长公主身边的裴少懿,三皇子的傅迎春,四公主的袁既琳,不是娘娘跟前的红人,要嘛便是女状元,名声显赫的太医,哪一个不是坐得稳稳的……您说,藺姑娘有什么?」 湘君这回是因替爹亲伸冤,得了皇后举荐而任官,但任了官之后,想要在宫中站稳脚步可就得各凭本事;她若是个随意什么亲王儿女便罢,坏就坏在她是皇帝、皇后亲生的小女儿,很是受宠,连带的,身旁几个人都像是被放大检视一般的摊在眾人面前。 柳蒔松久经歷练,行事谨慎,聿珏用不着替他担心,反而湘君却甚为稚嫩,而她也不可能老是巴望着皇后在后头替她们撑腰。 见聿珏不回话,柳蒔松相准了时机,赶紧在后头推上最后一把。「更何况,藺姑娘要是挣了面子,不仅对她有好处,对您可是大大的上脸啦!」 一讲到「上脸」,聿珏的眼睛便亮了,「那……咳!」稍微收敛神态,她恢復自持续问:「柳公公以为,湘君该怎么做才是最妥当的?」 他灿笑,压低了声响。「奴才想到了一个。」 「哦?」聿珏不禁侧耳上前。 「您就先跟其他几个亲近交好的大臣子女,说说藺姑娘武艺之出神入化,儘管把她跟杨教头过招的那些描述得绘声绘影,吊吊他们的胃口。」柳蒔松一副甚有把握的模样,微微攥紧了拳头。「然后,再趁着习武日课,让藺姑娘去跟杨教头比试,服眾人的心;孩子嘛,总是藏不住话的,让他们回去说一说,藺姑娘的名声自然不脛而走,大伙儿就会明白您身边确实得了个能人,您这主子,岂不也跟着上脸了?」 「原来如此!」跟杨悔过招!聿珏忽觉茅塞顿开,双手用力击了击掌。湘君仍在远处忙着翠华斋的内务,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人设计。「可是杨师傅这么厉害,万一伤着了湘君怎么办呀?」 「奴才已经知会过了,就讲好两人比试,点到为止,又不拿兵器的话,不会出什么差池的;况且,藺姑娘的实力,您还不清楚么?」 就这番话,终是说服了聿珏;不是她自夸,论吹嘘,还真没几人在她之上,这不,很快就说得眾人引颈而盼了! 聿珏带着谷燁卿跟司徒勒一起回翠华斋,当司徒勒听见主子兼儿时玩伴的吩咐时,眼珠子差些没跳出来! 「这……」司徒勒额际不禁冒出汗珠来,双目不时瞧着另一头身穿翠绿官服的纤弱女子。「这妥当吗?让我去跟她……」比试? 「怎么不妥?」谷燁卿扬眉,「这可是二殿下亲自应允的,你们方才待在文图阁没听见,她呀,明儿个的对手可是杨悔杨教头!」 「杨教头!」他这回当真失声叫了出来,「她能行吗?」杨悔可是宫廷禁军教头之一,一套杨家拳法使得虎虎生风,她一个弱女子,只怕不消两招就要倒下! 「你小声点儿!人家姑娘都在瞧你了!」 司徒勒忽地抬头一望,只见她乌纱帽后的青丝飘散着,那纤长柔眸伴随着上扬的菱唇,彷彿整张脸都在笑一般;他心头一震,整个人就像被点穴了定在原处;那回眸一笑仅是瞬间的事儿,没片刻,那姑娘又将注意放回身边的公主上。 他是知道这姑娘美则美矣,但做男子打扮的她多日来只是跟在聿珏身边,别说讲到话,连对上眼的机会也没有。如今却在比试之前给她瞧上这么一眼…… 「聿珏虽然平时讲话是托大了些,但瞧她信心满满,我相信这姑娘肯定有两下子;总之呢,在还不清楚人家底细之前,你可得谨慎点儿,别丢……」谷燁卿不知他心底波动,走了几步才发现他没跟上。「喂!你看什么去了?」 司徒勒难掩尷尬的抹着脸,「没事儿、没事儿,你刚刚说什么?」 「我叫你别丢咱们跟你爹爹的脸!」谷燁卿没好气地拍他一记后脑;失魂落魄的,这傢伙,莫不是还没开打,三魂七魄已叫那姑娘勾走了大半? 「知、知道了!」司徒勒一脸为难的答。 这厢司徒勒兀自忐忑不安,忽闻聿珏吩咐的湘君是也不无忧虑。「殿下,我说这……可妥当?」 「只要不把人打残了什么都可以;比试嘛!受点小伤在所难免。」聿珏口吻冷凉,直道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本宫知晓司徒勒射艺了得,可论拳脚功夫,能与杨师傅拆上十数招的你还会输么?」她缓下脚步,一手握紧了湘君。 「记住,你不但得赢,还得赢得轻松愉快!」 要赢得轻松愉快是不难,可人家好歹是个校尉,又是昇阳侯公子旁边的随从,总要给人家一点面子。湘君暗叹,姑且应承下来。「湘君谨遵殿下吩咐。」只好临机应变,见招拆招。 一到翠华斋,湘君还得入内褪下官服再行比试,谷燁卿跟聿珏两人待在亭子里喫茶谈天,只有司徒勒候在一旁,欣赏这春意盎然的园子,等候着对手。 湘君更衣速度很是麻利,不消一会儿便准备妥当。 司徒勒几乎是她一踏进院子里,视线便再也无法自她身上挪开。 她随意盘起头发,换上武家子弟惯常穿着的短衣布裤,一身玄色打扮的她与平常着官服那英气焕发的模样很是不同,为求方便施展身手,两处肩膀各开了口子,透出那无瑕白净的肌肤,可薄衫底下的手臂却结实精壮,一瞧便知绝非寻常柔弱女子。 谷燁卿也看得傻了,怎么也想不到藏在宽松官服底下的,竟是这副劲瘦壮硕的身子! 在场三人中,只有清楚湘君实力的聿珏露出笑容;湘君快步走进亭子,先对聿珏施了个礼,再望向谷燁卿二人。 「谷燁卿,虽说是点到为止,可是拳脚无眼,你可得吩咐你家兄弟小心为上!」手执团扇的聿珏那抹笑隐于扇后,一边还频频对湘君使眼色。得意的模样活像是胜券在握。 「这是当然。」谷燁卿盯着湘君,侧着脸低声对司徒勒道:「千万小心,我看她,不简单!」 两人步至后院中央,两人拱手行礼,「得罪了!」先礼后兵。 司徒勒抡起拳头严阵以待,湘君毕竟非经军中训练,不懂兵卒间搏击架式,仅是举起一掌戒备,姿态瀟洒。 随着两人静下心来,谷燁卿与聿珏也各自将注意放在派出去的人选身上,彼此间再无交谈;气氛很快变得剑拔弩张。 池塘里的鱼尚不知周遭变化,兀自缓慢优游着—— 先动手的是司徒勒! 他见湘君模样间适轻松,还以为是遭人看轻了,出拳的力道于是又重几分,他大喝一声,一拳直指湘君门面! 池子里的鱼受了惊扰,瞬间加快了速度,沉入池底的石缝里。 湘君明知来势刚猛,却偏偏走了个硬碰硬的路子;平举的右掌碰着司徒勒的拳头,双脚灵巧的变换了步伐,左肘顺势往他身上一顶,碰着他腰侧;他吃痛之馀又踢出左膝,湘君伸出右腿挡住势头,双手瞬时纠缠在一块儿,距离已近到不能再近。 两人对望,在几无空隙的情况下激烈搏击,湘君挥肘出掌,速度不仅飞快且招招蕴藏着刚猛劲道,与眼前这大自己一岁的年轻校尉相比,气力丝毫不见逊色。 反观司徒勒,哪知自己会面临此种情状;往昔军中若是摔角,肯定是双手一擒就把对方掷出去摔倒,可对方身分是姑娘,出手稍稍有点忌惮不说,湘君一手拳法熟练至极,劲道越打越重,他守得吃力,才想藉脚步稍稍拉开些许距离,湘君立刻又跟了上来,铁了心不让他走脱! 一记双手重拳勉强架开湘君;司徒勒趁此机会向后一跃,双脚才落了地,抬眼时,那玄色人儿却已不见踪影—— 谷燁卿暗自心惊,禁不住开口提点。「司徒勒,上面!」这湘君出手不仅打的是又急又重,那轻功修为也属上乘,放眼皇宫里头那些个赫赫有名的高手,遇见她都得忌惮几分! 难怪聿珏一开口就敢点名让她跟杨悔过招!他这回是彻底明白了! 受提点的他抬眼,湘君已然欺至面前;凌空的她先是出了一掌,司徒勒硬受一记,双臂立刻给她震得发麻,她招式未老,却是走到一半收了势头:他脚步不稳登时摔倒在地,还来不及爬起来,那黑影又至! 司徒勒近乎无助的对上她纤长眼眸,近距离间,她的眼底平静无波,对他这俎上肉猛烈的挥出左拳—— 「司徒勒!」 「湘君!」 两人的主子不约而同地喊了她们的名;司徒勒瞪大了眼,那拳头堪堪停在眼前不及两吋的位置,拳威夹杂着风劲扑至脸上,引得他背脊发凉! 这、这……一个姑娘家,身手如此不凡?司徒勒与谷燁卿两人皆是惊愕不已,而湘君悬崖勒马,左手松开成掌退开,「司徒大人,得罪了。」她抱拳行礼的同时,笑容再度回到她绝美细緻的面容上,化去那一身狠戾杀气。 司徒勒草草点头,狼狈地爬起身来回礼;谷燁卿已步出亭子迎了上去。「没事吧!」 「没事……她两度手下留情。」拍去身上灰尘,司徒勒心服口服的说,望向湘君的背影,除了讚佩外,又不知夹杂了几许爱慕的情愫。 聿珏用力地替自个儿的人鼓掌庆贺。「打得好、打得好!」她喜不自胜,凑近时不免忧心的抚上湘君受过箭伤的侧腹;湘君浅浅摇头,聿珏禁不住心喜的揽住她腰际。「瞧你这般身手矫健,本宫终于是放心了!」 「湘君的伤早已好全了,纵然明儿个对手是杨师傅,湘君亦能坦然以对。」 湘君不卑不亢的态度正合聿珏心意。「好!明儿个你便是好好露一手给大伙儿瞧瞧。」 「果然厉害!」回过头,谷燁卿不住点头,「人不可貌相!我终于明白为何聿珏如此信心满满;也难怪她对你如此看重。」以这等身手,只怕连杨悔应付起来都不见轻松。 「湘君承蒙殿下与娘娘厚爱,此番交手,是司徒大人相让了。」到底是个宣节校尉,湘君亦懂得给对方下台阶的道理;司徒勒拱手不语,对于她在口舌上礼让,仅以眼神答谢。 「好了、好了,没事儿!湘君再把官服换上罢。谷燁卿,茶水未凉,还要不要再喝?」聿珏让湘君先退下,向谷燁卿勾勾手指。「还是……你忙着赶回去探探未来的媳妇儿?」 「聿珏你……那壶不开提那壶!」 「咱说错了么?欸对了,你还没给咱交代究竟是哪家的姑娘呀?」 「我都说别再提起这事儿!你硬要讲来给我心烦却又是何意……」 那两人逕自逗着嘴踅回亭子,司徒勒却是盯着那道纤细身影,直到她入了斋院大门。 相思欲绝但为君 24 胜败虚实未可知 墨竹斋里,香烟裊裊。 自窗櫺向内一探,难得聿琤愿意放缓了步子,搁下那只瞧了一半的公文与人下棋。 「丁」的一声,白子在角落,夹在黑子之间,形成相互援引之势。她笑睇着坐在对头的梅穆,一手支着颐,模样间适。 「殿下这一手……」 「以退为进。」她语调里夹着笑意,茶水沾唇,一饮而尽。那梅穆下了一子,她引颈细瞧之后不禁挑眉。「看样子这段日子沉潜,并未白费。」 梅穆拱手谦让着,「殿下莫不是在测试梅穆?」 「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在办公之际邀你下棋?」她「嗯」的一声,转守为攻,「少懿,再给我添茶。」 香炉就搁在棋盘边,炭火上的茶壶正滚得热腾,裴少懿端来茶碗,清空之后又添新茶叶,冲入沸水泡开,重新奉上。 「殿下可瞧出什么来了?」 「本宫以为你会下在这儿。」聿琤指了另一头,「结果你反而选了一条相对退让的路走;我本想问问你在家过得可舒心,看来似乎是学到了一点教训。」 梅穆心头一凛,定定望着对头的貌美姑娘;两人之中,他年纪虽长,但每当他越是亲近聿琤,越是因她深思远虑的性格所折服。同时也庆幸着,她并未因这次藺文鈺一案而对他失去信心。 在经过之前的风波后,他调离了御史台到户部去,虽然品秩上与侍御史相等,到底是个没有实权的间差,形同遭到了贬謫。 由于手头上没有职权,这段期间他不是窝在相爷府里头读书习字,唯一的消遣,就是下棋,且谢绝了一切歌舞享乐。这阵子除了上朝堂外,今儿个还是他们头一遭私下碰面。 他涩然一笑,知道自己玩得那些把戏,聿琤早已全盘知晓。「下官真是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连带的拖累了您……」 聿琤笑笑地扬起一掌,「都过去了,那些恼人的事儿不提也罢……本宫下定了,到你。」 罢官、免官一事可大可小,毕竟没几人能保定在仕途上能就此平步青云,试问,有多少人在这宦海里浮浮沉沉?藺文鈺一案虽是他一手铸成,既然未治罪,考取的功名尚在,又何愁无差可做?却不想他以死明志不说,他的女儿竟能凭一己之力上京告御状,还获得了皇后以及聿珏的协助——放眼歷朝,这等案例只怕前无古人,往后,亦难有来者。 可这万中无一的案例,偏偏是给她们碰上了。 也罢!成大事者,不拘泥于小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苦其心志。她皇甫聿琤,不会因为丢失了一回脸面便一蹶不振。 梅穆兀自省视着盘面,方下一子,却闻聿琤说道:「话说回来了,你听说了?那藺湘君,倒是让聿珏替她特别上心?」 梅穆抬眼,裴少懿已是主动替他换上新茶。他略瞧了女官一眼,裴少懿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两人之间,眼神并未交会。「嗯……我听说了,娘娘举荐她入宫当差;武功似是极为了得?」 「那是自然!」聿琤笑了笑,「不然又怎可能闯进皇宫还能倖存下来?」 「也是。」 又落一子。「说到这个,长安府尹那头最近可有动静?」 梅穆皱眉,不明白聿琤为何突然问起执掌京城百姓的府尹一事。「殿下指的是……」 「本宫日前听闻母后问起,说是藺湘君来告御状当夜,曾遭人蓄意跟踪,似是有意要阻止她进宫。」聿琤手执一子,轻敲着棋盘。「所以本宫在想会不会是哪个人,妄想要杀她灭口?」她定睛一瞧,却是对上了他的眼。 「殿下是在怀疑下官?」梅穆忽地一窒,装着棋子的木钵登时撒出几枚黑子。 「没的事,你别紧张。」她微敛起眼,「本宫只是想,虽说现在人好好的,可难保日后还有人要对她不利;我在意的不是藺湘君,而是她儼然成了母后眼前的红人,聿珏又对她上心,要是万一弄不好没了……天底下没第二个藺湘君可赔。」 「原来如此,下官反应过度了。」梅穆抿起嘴来,「我承认拔了藺文鈺乃是出自一点儿私心,但我对殿下的忠心,天地可表;断然不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嗯。这话我信。」她展眉轻笑,以指敲了敲盘面,「到你了。」 「方才殿下说二殿下对藺湘君上心……下官倒是奇了,怎么个上心法?」 聿琤微瞟着窗外,堂前正巧有隻燕子啣了春泥,就停在屋簷处筑巢。「不仅是把人给栓在身边,甚至还千方百计的要给藺湘君挣些脸面呢!」 那燕子搁下春泥,很快又拍着翅膀,飞向朗朗青天。 * 习武的堂院里,这回眾家王公贵族子女的双眼,全都目不转睛的定在场中二人身上。 杨悔一记凌厉踢腿扫向湘君下盘,那力道、狠劲不像是面对比试的对手,反而像是遇上了欲除之而后快的仇家! 虽说日前柳蒔松曾提过他已知会过杨悔,可实际动起手来全然看不出半分留力,反而招招致命……聿珏顿时有些后悔了,但两人相斗方酣,要阻止岂不是徒让眾人看了笑话? 湘君堪堪闪过,杨悔大喝一声,双手又是一记重拳。 聿珏方寸忽地一紧,「湘君!」 同样紧张的,还有司徒勒!杨悔使出的双风灌耳与自己的招型相仿,威力却是天差地别。 「快躲啊!」他们俩的呼喊声给眾人的吆喝声硬是压了过去。 湘君却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凌空跃起,那玄色身影像是生了翅膀似的,于堂院之中翩翩起舞;自从两人开始比试后,她是守多攻少,最后终是给杨悔逼到空中去了。 聿珏见她形似鸿鵠,避开杨悔那双重拳的姿态瀟洒写意,不由讚了一声「好」。在她身边的谷燁卿却是眉头紧攒,「不,不好!」 「怎么说?」说时迟那时快,谷燁卿只来得及往前一指;杨悔亦是凌空跃了上去,而湘君轻功纵使修为再高,亦有落地之时,聿珏登时明白了……杨悔正是趁她走是高点,避无可避之际再来痛下杀手! 湘君这一跃就算没两丈也一丈有馀,看见杨悔追了上来,她不慌不忙的变换身形,双手成爪,硬是接下杨悔迎上来那双重拳! 紧接着的变化,着实让眾家子女大吃一惊。 两人在空中互相缠斗,一连过了数招,速度快到让即便是武艺较精的聂武、谷燁卿等人也难以瞧清! 湘君双手成爪,或以掌代剑来抗杨悔的拳法,那刚柔并济的精妙掌法与他或有来往,四手互击的声响充斥在偌大堂院里,饶是外行人亦能明白两人武艺精妙,早已超乎他们所能理解之境。 终于落了地! 湘君双掌平举,先是闪过一拳,利用身形之便窜入杨悔怀里;这胆大之举当真出乎他意料,她娇喝一声,双掌蕴藏劲道的猛然推向杨悔腰际,岂不正是日前遭他射伤的位置? 他仗着自己力大无穷,硬生生的挡了下来,两人的手臂登时纠缠在一块儿;趁此距离极近的空档,杨悔沉下肩头,对着湘君不着痕跡的眨了眨眼。 两人虽未曾套招,却都属直来直往、不喜拐弯的同类人;湘君意会的微点了点头;趁瓦解僵持之势当头,杨悔一记剧力万钧的扫腿踢向她门面,她以双掌卸去泰半劲道之后顺势后仰,就此倒在校场上。 她迅速爬起作势再攻,在旁洞悉一切的柳蒔松赶紧开口介入,「行了!胜负已分!」 湘君虽是化解了那记踢腿,菱唇却是咬破了皮,玉颊上也留了印子,就像是给他踢中一般。「杨教头武艺高超,湘君甘拜下风。」 「承让。」杨悔拱手回礼,眼神满是激赏与钦佩之意;他却是暗自庆幸自个儿今日穿了长袖布袍,方能掩住手臂上的瘀伤。 先衝进两人之间的,是那按捺不住性子的聿珏。「湘君!你、你流血啦,要不要紧……」 面对已然掖上脸面的巾帕,纵使仅是皮肉伤,还是得从了主子的意。「没事儿,杨师傅手下留情了。」 「真的?本宫怎么瞧怎么不像,他明明一双眼瞪的比牛铃还大,好似要致你于死地一般……」聿珏抚上她唇角,瞧她受了伤,一时情绪激愤,鼻息间隐隐透着哽咽。 「殿下当真瞧过牛铃?」湘君忍不住揶揄,一手像是兄姊般地拍上聿珏肩头给予安慰。 原本还担心着她脸上的伤,忽地给她这么一激,聿珏倒是不服了。「这、这什么话?本宫可也是出过宫、见过世面的!」 「是、是,湘君失礼了……」细眸微挑,谷燁卿、司徒勒与聂武等人都已经围了过来,望着她的眼神不是忧心,反而是带着讚赏之情的。 「本公子还没瞧过『败』得这么有脸面的!」谷燁卿双手环胸,藏在怀里的右手对她竖起大拇指。 「是啊是啊!姊姊您多大年纪?怎么能有这般出神入化的功夫……」聂武搓着手凑近,那声「姊姊」叫得甚是亲热;一旁司徒勒不着痕跡的赏他一记拐子,他皮粗肉厚,只是疑惑地回头,「谁打我……司徒!是不是你?」 司徒勒父亲、叔伯等人皆在军中,与聂武自小便相识;长辈之间或有军阶之分,他们少年郎尚且不以身分自居。尤其司徒勒长聂武五岁,面对他的直问仅是凉凉的说:「姑娘家的年纪少问为妙。」 「这!问一问又有啥关係嘛!」 谷燁卿不去搭理那一大一小的争执,仅是敞臂把主僕二人围起来,「湘君这回算是大大露了脸……」眼看杨悔也似乎没有继续日课的意思,权充是给他们小放几刻的假。「不过这儿人多嘴杂,咱们找个地方说话。」 「回翠华斋去,湘君的脸颊都肿了……」聿珏指着湘君,一副很想赶紧抓着人回去诊治的样子;看得湘君是既无奈又好笑。 趁大伙儿一哄而散,杨悔独自退到了堂院里;这里的武场是专给御前带刀侍卫用的,堂内摆满各式未开封的兵器,自然也少不了伤药。 他挽起左边的袖子,被湘君击中的手肘处已经肿得如碗一般大,不由苦笑,要是真给她打在腰侧还得了?只怕是连骨头都要打折了! 「杨教头。」杨悔方扯下袖子,回头始知跟上来查探的,是柳蒔松。「难为您了。」 他摆了摆手,「柳公公快别这么说,这回杨某人当真是遇上了对手。」 竟能使心高气傲的杨悔说出这番话?柳蒔松不无讶异,「敢情您没手下留情?」为了给湘君打响名号,他确实先行知会过杨悔一声,教杨悔稍微有个准备。 面对这等高手,要是临场放水,说不准丢了脸的,就是他这位禁军教头!「除了『点到为止』这条规,杨某人可是卯足了劲儿在打……公公没瞧出来?」 柳蒔松心头一凛,敛眉却是笑了。「原来不是咱家会错意……」方才两人过招,皆是动真格的;湘君是输了面子,赢了里子哪! 「柳公公?」 「啊,没事儿。总之,辛苦杨教头。」他从袖里掏出一只瓷瓶。「这是能化瘀消肿的行血丸,咱想您正需要。」 杨悔不甚自在的别开眼,飞快的将药瓶收妥。「多谢柳公公赐药。」 相思欲绝但为君 25 主僕夜话抒真意 褪下短衣,湘君瞧了双臂上的瘀青几眼,想到了聿珏方才跳进校场那抹忧心眼色,她叹了一声,不着痕跡的套上繻衣,绑妥绳结,才准备套上官服,不料门外连串轻叩。 「请进。」凑进门内的人双眸灿灿,是两位宫女其一,知更。 聿珏身边的两个宫女都以鸟儿命名,这位是知更,另一位是画眉,八成正在厅堂内服侍着眾人。她虽为内官,与宫女身分有别,在翠华斋都是同住一间房。 她初来乍到时还提过不介意当宫女,后来才明白宫女大多自小便在宫里训练长大,宫女身分多半卑微,入了宫就是皇家的人,主子喜欢叫她们什么便是什么,要想嫁人得先让主子点头,太过受宠的,主子还不愿放人。 运气好的或可得了皇帝临幸飞上枝头,次一阶的便是如她们待在皇子等身分显贵得宠的主子身边伺候着,再差一些的可要进浣衣局当差,或是做做绣工、洒扫院落,这一辈子就这么完了。 相较于入宫后就没名没姓的宫女,她还能以身为藺家的子孙为傲,真可谓云泥之别。 知更频频对着湘君灿笑,难掩兴奋的道:「咱听说了!你这回可是大大露了脸啦!这不,在这儿都能听见谷家公子对你的称讚呢。」 湘君仅是淡淡拱手,「让知更姊笑话了。」 「欸!你的脸……」知更凑近,瞧见了她脸上的瘀伤。「要不要紧啊?」 她浅浅避开,「小伤,不打紧。」 「嗯,打点妥了就去见客吧,一伙儿人可全都在等着你哪!」 「是,我这就去。」湘君快步出迎,还没走到眾人跟前,却已是对上那双健朗的眸子。 是司徒勒,湘君心里打了个突,总觉得自昨儿个在后院里私下比试过后,这一日来他的视线都不时往她身上瞧……是错觉么? 「哎呀!出来了、出来了!」聿珏一见到她便笑开怀。「湘君,咱们打从方才,话题就一直围绕在你与杨师傅那场比试打转哪!」 她耳力极佳,却是佯作不知,「哦?敢问殿下与诸位公子说到那儿了?」 「正巧聊到最后那一脚……」谷燁卿点了点自己的脸,恰是湘君的伤处。「你就连闪也闪得精妙;本公子武艺是不及你,但这双眼还算灵光。」 聂武亦是打蛇随棍上。「就是啊!你双掌出击没得手,与杨师傅这一纠缠,随后就吃了这么一记,燁卿不说我还不觉奇怪哪,难道说……你们在那当头套了招?」 眾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终是讨论不出个答案。聿珏很是满意的瞅着她,挥挥团扇要眾人稍安勿躁。「湘君,你怎么说?」 「杨师傅技高一筹,湘君自知技不如人,还需再磨练。」不喜张扬的她直是轻描淡写;聂武第一个「哇」地叫了起来,又与司徒勒不知谈些什么。 「听见没?正主儿都这么说了!你们到底期待什么哪?」聿珏没与他们瞎搅和,仅是淡淡地说:「昨儿个本宫道湘君厉害时你们全不信,今儿个却又一股脑儿的认定她佯败,难不成真要她将杨师傅打倒在地才肯罢休?」 想也知道,堂堂一个宫廷禁军教头,若是真给一个未经武科考选的姑娘给打倒,而且是当着王公大臣子女的面,多没面子? 「聿珏说的是嘛。」谷燁卿连忙缓颊,「湘君虽强,杨教头可也不是好惹的,高手过招,胜负就在一念之间;不过能只输这么一点儿,已经够叫人大开眼界的了!」 「哎!」争执方休,聂武拍了拍桌案,状似惋惜。「可惜聿璋没能凑到这回热闹,要是他知道他二姊身旁多了这么一个能人,八成是急冲冲跑到这儿来讨教武功了。」 说到聿璋,聿珏登时收了得色,「是呀!才月馀不见,总觉得他已离宫许久了……可有他的消息?」 「当然!在我爹那儿每天带兵操练,连自己也得和下去,给整得可惨啦!」聂武那语调乍听之下还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回过头,却见他皱着一张胖脸。「哎!别笑他,我今年也一十八了,很快就要跟着他一道,以后可没这般逍遥!」 聿珏直觉想到了谷燁卿;与他闹腾惯了的少年耸肩,「聂武怎么样,我便怎么样;聿璋是辛苦了点,但早点入营伍有其好处,更何况领着他的是聂大将军。」 「他才十四哪,不知过清明的时候会不会回宫?」聿珏愀然道,其他人你瞧我、我瞧你的,终是没能给个肯定的答案。 时辰渐晚,大伙儿聊聊间话,很快地各自回府去了;聿珏在二位宫女的服侍下沐浴,到了习字算数的时候便拉着湘君作陪。 不是她要说,相较于其他两个宫女,湘君耐性好,磨起墨来也快,给姑娘服侍着,是也能让柳蒔松的担子更轻些。 况且,聿珏是渐渐感觉到他的好处,尤其是让湘君藉武艺露脸后,转而想想,这老太监,似乎也不这么惹人厌的嘛! 别瞧聿珏个性骄纵,天资却是极好的,若是认真起来,背背诗、习习字根本算不上难。不一会儿便是把唐縉交代的日课完成了。 她伸了个懒腰,回头轻唤:「湘君。」 「湘君在。」 「这不……写了大半个时辰,咱一身骨头都快散啦!」不只嘴说,当真煞有介事地按了按肩头。「陪本宫散散。」湘君暗笑,那声允诺,一如往常般温顺。 她拉着湘君入了后院,夜晚的翠华斋廊外点了长明灯,偌大斋院里没几个人,两人静立,满园春意给这夜色遮去大半,反而透着几分萧索。 抚着了湘君手里厚茧,她仰头奇道:「说也奇怪了,你爹爹不是文官么?」 「是,不仅爹爹,咱家叔伯不是教书营生,就是替人代笔。」 「那你怎会有这么一身好功夫?」 湘君浅笑,遂把孩提时执意习武,又是如何得了藺文鈺的默许都给聿珏说了。「藺家子弟多尚文,湘君于族内算是个异数;几年前爹爹高中时,还曾萌生考武科举的念头。」 聿珏「哟」了一声,「那你怎么没来!你来了,说不准咱们大煌又要多一位英明威武的女武状元!」 「我娘不允,当时我还着实同老人家拗了一阵。」 聿珏抬眼,湘君侧着玉顏,菱唇勾起的弧度带了点淡然,也掺了些遗憾。「那你爹爹怎么说?」既是他默许的,他总该帮衬着女儿说话。 「爹也认为姑娘家,总是得有几分娇柔矜持的样儿,况且他那时刚离乡上任,我就算再怎么闹,也不好拂了他的意。」 「结果你却是凭藉着这一身高超武艺才能替他伸冤。」聿珏语调淡然,却是掐中了湘君最是在意的点上。 「算来还是你孝顺!要是本宫呀,铁定是跟爹娘卯上了!怎地给习武却又不让咱施展拳脚哪?岂有此理!」 湘君心头酸楚顿涌,可听她娇嫩嗓音来替她抱不平,又是笑了。「那时候的湘君也曾这般想过;但又过了些时候,想想也罢,就着娘说的嫁人生子,平平顺顺过一辈子,是也不算委屈。」 聿珏终是转正身子瞧她,一身粉白宫装的她好似那院子里迎风绽放的桃花,开得是娇艷美丽;她解下帕子给湘君掖了掖眼角,双眸却是正色地盯着她瞧。 「那也只是不算委屈,又哪里称得上好?虽说大煌不乏女学士呀、女武将的……到底在男人面前,还是稍矮这么一截。」 湘君默然,听她又道:「记得让你穿上这身官服那天,母后是给过你还乡的机会的。」 「湘君知道。」 「若你真想平顺过一辈子,那就该回去嫁人才是?」以当时皇后对她的赏识,就算谢绝了这门差事,肯定是也抱得丰厚赏赐归家。 「我……」对上聿珏那灿亮眸子,湘君没来由的,心头却是一动。她别开眼,「不瞒殿下,湘君真没考虑这么许多。」 聿珏淘气一笑,轻扯着她。「哪!本宫问你,你是真心想留在本宫身边哪,还是仅是不想嫁你婚配那人?」 她思忖了一会儿,有些为难的说:「其实是两者皆有,既是不愿嫁了,也想待在殿下身边,多见见世面。」 「哦?」聿珏突然起了抬槓的兴致,努唇又问:「那是想逃婚的多,还是想留在本宫身边多些?」 湘君没料到会有此问,她性格温顺,论武艺那是鲜少人能及,可若比反应,那是远不及聿珏的古灵精怪了。「唔!殿下这一问……湘君、湘君不知该如何答起才好。」她轻咬朱唇,瞄了殷殷企盼的聿珏一眼。「敢问殿下,何者为多,可有区别?」 「当然有啦!若你只是怕嫁了不爱的人结婚生子,庸庸碌碌的终老,那留在宫中也不过就是逃避责任罢了!」聿珏双手扠腰,如夫子教导孩童般谆谆告诫。「可若是为了本宫留下,那可就是忠君爱国、牺牲小我,不仅是孝心,连忠心也有啦!你说有没有分别?」 湘君忍不住发噱,「那是不是殿下也要成了国君,当上皇帝了才好说这番话……」 「不、不、不!」聿珏赶忙挥手,深知话题敏感,她轻咳一声打住。「咳……无论太子还是皇帝,都是我大姊的;那个御座麻烦的紧,每天早朝奏议的,批堆如山高的公文,本宫才不干呢!」 知道自己失言的湘君缩了缩颈子,聿珏别开眼,不一会儿又重拾笑意。「不说这些啦!你的脸还疼否?」 「已上过药,不疼了。」 「对了,他们在那儿猜,本宫怕他们嘴巴大,才没要你吐实;你说,是不是故意输的?」 迟疑了一会儿,终是认了。「僵持那一会儿,杨师傅确实与我套了招……殿下说的很有道理;他终究是个教头,不好在你们面前丢脸。」 「纵是能赢也得输」。这番话柳蒔松早已提过,要她有个心理准备;她以为杨悔这么大块头,凭她这等纤细娇弱的身板,没机会与他一较高下,却不想斗得这般激烈。 得了她迂回承认的聿珏心头大乐,不由扬起下巴。「你没跟他说『喂!说好不打脸的』,你这如花似玉的美貌,要是伤了多可惜?」 湘君又是给她活灵活现的模倣逗笑。聿珏见她笑得开怀,心头也不禁开朗了些。她勾着湘君踅回斋院,忽然又道:「对了!既然你武功这么好,何不教教本宫一招半式?」 「可以是可以;不过湘君是还未收过徒弟……殿下想先学什么?」 「你教我拳法吧!今儿个在眾人面前使那拳法好威风,一点也不输杨师傅。」聿珏随意比划了两下,却又匆匆摇头,「等等,你避开那扫腿的模样活像鸟儿,一下子便窜了个半天高,那招是什么?」 「只是轻功发力罢了,咱师傅管它叫草上飞;殿下莫不是想学轻功?」 「嗯嗯!先学这也好,打不过人家,逃得快一点便是了嘛。」湘君但笑不语,却见聿珏又是敛眉苦思。「等等,你会使刀,我想拿兵器的机会也是不少的,还是你先教我刀法……跟使剑一样么?」 她静静听着成串喃喃自语,望向聿珏的眼神包容且温柔。 也罢!就让聿珏慢慢烦恼去吧? 相思欲绝但为君 26 平静心湖起波澜 凤藻宫里的御书斋,皇帝手上一份名册方读罢,再瞧瞧拱手肃立着的聿琤,淡淡闔上。 「父皇以为如何?」 这份赏春家宴的名单里,要宴请的官员,多半都是梅孟晁梅相那边的人;朝中派系壁垒分明,虽说在政务上推行尚无阻碍,不过若放任梅相那头的人日益壮大,制衡力道渐弱,怕也不是件好事。 不过皇帝倒是很清楚聿琤心里做何盘算。 打从一开始知道自己定是太子的不二人选,她便积极拉拢朝中势力以为奥援,直是趁早替自己未来登基之路铺排。会属意梅穆,想必也是权谋考量多过于情感。 他笑了笑,亲自起身把名册交还给聿琤。「这份名册里,处处可见琤儿的用心啊。」 即使被看穿,聿琤仍是不慌不忙。「父皇若以为不妥,聿琤便再回去改改……」 「无妨!就照你的意思。」望着将来要接掌位子的女儿,皇帝眼底,不禁多了几分宠信。「只是琤儿要记住,底下的人,惯不得,甜头是可给,可也别忘了另一手的皮鞭。」 「聿琤明白。」 皇帝搭上她的肩膀,却是无话,她心底疑惑,试探性地喊了声:「父皇?」 「你,当真像极了梓韶。」他不住点头,「不管是长相、性格或心底想着的,都跟她如一个模子般印出来。」 皇甫聿琤微抿芳唇,猜不出皇帝此言是褒是贬,开口于是更加小心翼翼。「毕竟聿琤是母后亲生的。聿琤还以为聿珏更像母后几分哪。」 「欸,朕这是在夸你呢。」虽说自己后来身边贵妃替他產下几名子嗣,对于皇后的态度,是也不若新婚那几年热络,但他终究还是尊重着正宫妻子的。 眉宇轻舒,她淡淡地露出笑来。「聿琤承蒙父皇厚爱,自认相较于母后,咱的反应与机心,尚差了一截。」 知晓她是在说那御状之事,皇帝微微摆了摆手,「你明她暗,如何能敌?再说了,若非那藺湘君冒死进宫,给赏识她孝心的梓韶撞见,朕还能不拿她治罪?」到底聿珏也在这当中扮演了个角色。所幸是藺湘君还算知趣,没伤到他们的宝贝女儿,否则究竟是孝心抑或是莽撞,还很难说。 多日来的不快,终因这一番话全数拋开。「聿琤自知疏忽,这事儿是也尘埃落定……说到这个,父皇听说没有?那藺湘君的事儿。」 皇帝哼了一声,「这聿珏,还真懂得给她底下的人出风头!」 这主意,怕是那柳蒔松给的?聿琤不明讲,心里倒是有了定见。「难得聿珏会想到要替底下的人着想,也算得上进步。」 他勾唇,不置可否。「转眼间,清明又至,你先差人把后土祠内外照看一番,要修什么,再拨库银去使。」 「聿琤日前已命工匠先行修缮了,祠堂内外重上过漆,如今是焕然一新。」 「琤儿当真明白朕的心思!」皇帝大笑,指了指事事总是先他一步想到的女儿。 话锋一转,「你最近,可还曾去见过你母后?」 皇帝也知聿琤在皇后面前较不得宠,尤其是之前母女俩小小较量过一回,聿琤碍于晚辈身分,不好发作;这些日子以来又忙着整顿事务,恐怕是与皇后更显疏离。 她淡淡的别开眼,「聿琤惭愧,最近吏部公文繁多,还未有机会上凰寧宫探望母后。」 皇帝像是早有准备,立刻差人送上一只锦盒。「琤儿拿着这个,连同名单一併去给她,就说是你送的。」 「这是?」她接过,对上皇帝那眼底的笑意。 「乌丝软鞭。给你母后投其所好来着,拿去用吧!」 她不由大喜过望,「谢父皇!」 * 才踏进凰寧宫大殿,便听见里头阵阵敲锣打鼓的,八成又是皇后间来无事在看戏。 为免扰了皇后雅兴,聿琤特意不让太监通报,方踏入殿,戏台前的白蛇才因误饮了雄黄酒,戏偶精巧一变成了蛇身,让受邀前来瞧戏的一干大臣子弟全都惊愕地叫了出来。 这把戏她已瞧过多次,仅是抿嘴一笑,望向殿前,最高处除了皇后之外,坐在她身边的,还有聿珏,以及难得瞧见的聿珶也来;这一折戏又热闹了一刻有馀,台上摆弄木偶的老师傅卖力演出,让底下的观眾看得是连声喝采。 裴少懿担忧的瞧了聿琤一眼,知道书斋里还有大批公文候着,这样拖下去,只怕要连休憩的时辰也没了,遂抓准了聿琤不注意的时候绕到殿前通报。 「行了、行了,先缓缓,让大家歇一会儿,最后这一折,待会儿回来再瞧。」皇后命宫人揭开窗纱,日头洒进殿内,照得一室通明。 一干大臣子女揉了揉眼,活动着筋骨,一串戏连番看下来,确实是有些累人。 聿珏反应机灵,左顾右盼的,方找着了暂缓开演的原因。「欸,大姊!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聿琤提着衣袍上前,「聿琤参见母后。」她抬眼,给了妹妹一抹浅笑。 「来了也不给人通报一声,等了许久罢?」皇后对聿琤伸出手,她赶忙迎了上去。方凑近,便听见皇后盯着她问:「你是不是又瘦了呀?」 「母后莫忧,聿琤可注意着身子呢。」 皇后颇不赞同的拧眉,瞥向裴少懿的眼多了一丝责怪。「教旁边的人给你多提点,别忙到连吃食也忘。」 「聿琤明白,母后,这……」她回头,还没来得及表明来意,一抹大袖捧着茶汤登时端上面前。 是聿珏,「大姊你快尝尝,韩内官煎的踏雪寻梅,尝起来又甜又香!」 韩馥亭善庖厨,更是煎茶的高手;那茶汤透着柔亮雪白,上头浮了一层浅浅红晕作为点缀,纵使不尝亦是好看的。 盛情难却,她轻抿了一口,对上聿珏那期待的眼神,讚了声「好」,皇后却是笑了。「瞧瞧!好不容易见着了你,可殷勤了!」 聿珏皱了皱鼻子,「母后不是说了,享用好东西别忘了自己人呀!大姊莫不是收到了消息,也过来凑凑热闹瞧瞧戏?」 「不!这回你可猜错了。」聿琤亦是笑得宠溺,姊妹俩勾在一块儿,她转向皇后,对裴少懿招了招手。「母后,聿琤送赏春家宴的宴客名册来给您过目,另外,还有送给您的一份薄礼。」 「哦?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还有礼可拿?」 「日前母后带着聿珏她们出外跑马,马鞭旧了吧?给您换副新的,讨个喜气。」聿琤打开锦盒,呈上乌丝鞭,「聿琤差人整了一副新的乌丝鞭,您且试试拿起来是否称手?」 皇后没料到能在这时候收到这番厚礼,笑顏逐开,「琤儿真懂娘的心呀!都知道咱缺什么来着。」乌丝软鞭编得甚为细密,色泽乌黑透亮,皇后爱不释手,那份名单仅是草草几眼带过;聿琤暗笑,不着痕跡的把名册收回。 「真好!大姊,聿珏也想要一把!」 知道妹妹是故意闹着她玩儿,聿琤捏了聿珏的脸面,「大姊不管怎么送,都及不上你最近收到的大礼哪!还想跟我讨礼物?贪心!」 聿珏挑眉,「没有哇!哪里收了礼物?」她举起衣袖,环顾左右后反问:「大姊你倒是说说,我收了什么?」 「收了个武功盖世的心腹不是?」聿琤微瞟,那抹青衣身影从方纔就立在鑾殿旁,仅用一双滴溜溜的眼儿注意着她们这儿。 「哟!大姊听说了?」想不到柳蒔松教的还真有用?聿珏抿嘴,回身对着湘君招手,「湘君!过来!」 聿琤就这么瞧着湘君踏着凛然步子趋前,那从容庄重的姿态,与那些个扭捏作态的宫女,或是小心翼翼、贼头贼脑的小太监大不相同。 这便是亲手写下那万言状纸的姑娘。她瞇细了眼,趁此机会好好瞧清了湘君。 「湘君,这位就是咱大煌的长公主,也是我的大姊,我的亲姊妹。」聿珏左手还勾着聿琤,右手亲暱的执起湘君的手,「大姊,这位便是你口中那武功盖世的藺湘君!」 瞧她一双细眉似柳、明眸善睞,菱唇浅勾,长揖行了礼。「下官藺湘君,参见长公主殿下!」声调清朗,却是衬得她姿态大方。 聿琤如何也想不到一个先是凭恃着武艺擅闯深宫内苑,后又与杨悔过招,声名大噪的姑娘,竟有着一副极好的皮相? 「你就是藺湘君?」她难得呀然,在皇后与聿珏的注视下,速速恢復了自持。「免礼!」 「谢殿下。」 那人儿挺直了腰桿,聿琤不着痕跡的打量湘君数回,直到聿珏凑到了湘君身边,「……因身量而小瞧了湘君,那可是要吃大亏的!大姊,改明儿个有机会,让湘君露一手给您瞧瞧?」 聿琤好容易才将视线自湘君面容上移开,「好呀,先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却是在见到了庐山真面目之后,更让人心底好奇。」她望向始终静立着的湘君,抿嘴一笑,「你的状纸本宫读过,当真写得情意真挚、句句直抒胸臆,还真是掷地有声。」 湘君双眼正视着她,那态度始终是不卑不亢的,「湘君对武还有些心得,那御状文辞拙劣,只求句句肺腑,让殿下见笑了。」 裴少懿察言观色的眼力极好,见陪同看戏的宾客庶几回笼,于是轻扯着聿琤的衣袖,「殿下,时候不早了。」 她转向皇后,「聿琤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母后的雅兴;聿琤这就告退了,改明儿个再来向母后请安。」 皇后頷首允了,「公务忙碌之馀,别忘了多多照顾身子。」 「聿琤知道,多谢母后关心。」她隆重的施了个礼,离开殿前还瞥见聿珏对她挤眉弄眼的,她挥袖回应,眼角馀光却是定在那一身青衣的纤长身影上。 她印象中的女武状元,几乎个个都如同男子一般,不是生得孔武有力、粗枝大叶,要不就是其貌不扬,聿琤以为武艺高超如藺湘君,说不准也长得那副德性…… 「也难怪聿珏会对此人这般上心。」她恍然大悟般的点点头,却是瞥向了在前头引路的裴少懿。 一丝丝难以觉察的异样,就像那芽苗,悄悄地落在聿琤一方心土上。 那名为「藺湘君」的幼弱芽苗。 相思欲绝但为君 27 色艺双全或忧心 午后春暖,聿珏换上单衣,随着湘君在后院里走练功夫。 一向是挽着发髻的聿珏难得随兴的拨拢头发,仅以发带系着,一双拳头虚握,先是双手平举,缩回之后拂开脸面,脚步一旋,侧着身子出拳,仰头踢腿翻了个跟斗,那长发几乎曳地,带起一波乌黑发浪。 趁凌空之际,眼角馀光瞄到了那墨色身影轻飘飘的凑近,她心头一凛,双手成掌抵住了朝颈、心口两处袭来的掌法。那掌法虽快,却意在试探,并未真动了劲儿。 两人双手互有搏击,眼前的聿珏因湘君主动袭来,双手登时加重了力道,眼神也越发锐利了。「拨云见日、疾风劲竹……破!」她口念招型,而聿珏一连演示下来,最后喊的那声,聿珏凌空飞掠,双脚硬是踩在湘君双掌间,逼得她稍稍退了数吋。 收招落地的瞬间,两道不甚整齐却无比热烈的掌声传至二人耳里。聿珏回头一瞄,不由瞇细了眼,「我说你们两个,没事做太间了是不?如果不想歇息,拿着长刷去把斋苑高处全给抹过一回!」 知更跟画眉活像惊弓之鸟,一边嚷嚷着「殿下饶人」,你推我挤的跑开了。 「真是……老是趁机会偷瞄,我都故意把谷燁卿跟他那跟班儿给支开了。」 「两位宫女姊姊是也找件事儿排解排解,殿下莫要这般责怪她们啦?」 她努唇回首,闻着了湘君身上淡雅香气,「唔!就你坏了规矩,老是给她们求情。」 「打从您说要习武之后,湘君多将心思花费在这儿,对于内务却是疏忽了,还是二位姐姐平常担待着哪。」说到这个,湘君便觉不大好意思,虽说自己是奉了聿珏之命,除了平时陪着走练武功外,还趁间暇之馀把往昔学来的功夫写成拳谱跟刀谱,以便聿珏随时研习,以致荒废了其他事务;如今知更跟画眉简直是服侍着两个人的。 「哎!你不来,同样的事儿也是她们俩照干,如今是本宫得了个师傅兼贴身高手,我要是专心练武写日课,她们反而庆幸哪!」 「怎么说?」 思及以前弄惯了的恶作剧,聿珏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就,不是抓虫吓她们,要不就是把自己弄得满身是泥啊、沙呀,或是搓了泥球往她们身上砸!」她越是说,湘君一双细眸便又睁大几分,兴许是上了兴致,她越讲越起劲。「……还有一回,我把扫帚拆了,绑了根钓线,与谷燁卿到凤藻宫……你不知道吧?那儿有一座鲤龙池,里头养的锦鲤又肥又大……」 「殿下跟谷公子莫不是钓锦鲤去了?」 聿珏击掌,洋洋得意的点头,「没错!我那时年纪小拉不动,还叫他拿着捞子在旁边接哪!」 「真钓到了么?」 她下巴仰得半天高,「真钓到啦!还不只一尾呢,你不明白那些鱼多贪吃……湘君你猜猜,那些鱼咱们抓来给怎么了?」 「放了?」 「才不是!原本要烤来吃!」 湘君差点没吓得冷汗直冒,那额际汗如雨下,简直堪比习武练拳;聿珏却是笑得眼儿弯弯,话锋一转,「可是最后没烤成!」 「为什么?」 「就,那柳蒔松赶来阻止啦,还说什么这些鱼只能看,不好吃;咱一听到不能吃就没劲儿了,只好通通丢回去。」聿珏噘着唇,言谈间不无惋惜。「可惜就只钓成这么一回,事后还被母后骂了,到现在我偶尔回想起来,还觉有些可惜,那锦鲤吃起来不知道啥味道?」 「也难怪两位姊姊平时不停讚我、谢我,湘君终于明白箇中原因了!」 「是不是!」聿珏轻搥湘君一记,「那些都是小时候的荒唐事儿了,本宫现下可正经得多!」她挺起胸脯,而湘君直是暗笑,「方纔你忽然打过来可有趣了,这样也好,咱一个人走拳法、练轻功不好玩儿,你来当我的对手!」 面对聿珏的要求,湘君总是全盘包容,绝无二话的。「湘君谨遵殿下吩咐。」 * 主僕两人足足练了两个时辰,直到日头方落,风捎来几分料峭寒气,才赶紧沐浴、换了件衣裳,聿珏习妥了日课,又缠着湘君一块儿用膳。 柳蒔松趁湘君出了书斋时赶忙向她招手,湘君不明就里,只是顺从的迎了过去。「柳公公有何吩咐?」 打从湘君来到聿珏身边,或许是她年纪较长、性格沉稳不说,与聿珏相处得甚为融洽。柳蒔松也成了感谢她的来到的人其中之一,多亏有她充当他与聿珏之间的润滑,他不必事事都要与聿珏拉扯抗衡,由湘君来布达他的建议,聿珏也更容易听进。 虽说一开始皇后只是宠着小女儿而把人给派了过来,不过这一派,还当真起了不少效用。柳蒔松不由重新打量起这个性温顺、篤实敦厚的姑娘,有她来牵制、带领着聿珏,虽并非立竿见影,聿珏的性子,也的确是更显成熟圆滑了。 「今日上娘娘那儿看戏,长公主不是捎来一本名册?」 湘君起初虽仅是随侍在聿珏身边,并未上前与聿琤打照面,对于殿前的动静,是也还有几分理解。「是,可我瞧娘娘并未太过在意……」敢情那才是长公主前来打扰的主因? 柳蒔松叹了一声,「那是家宴,不过也会宴请百官;你请殿下拨空套量宫装,赏春宴会派上用场的。」聿珏身子骨娇小,但仍在成长之中,衣裳尺寸、花样均须小心注意,莫要贪玩、忙着练武而忽略正事。 「是,湘君明白。」 柳蒔松接过漆盘,湘君称谢,抬起头来,却见到他似乎欲言又止。「公公可还有吩咐?」 「在娘娘面前,你见过了长公主,她可有说些什么哪?」柳蒔松试探着问道。 「这个……其实也没说什么,仅是说读了我的状纸,微微讚誉了一回;殿下是对她说了湘君的武艺,说改日演示给她瞧瞧什么的。」她蹙着眉回想,「大概就这样了。」 「没说什么特别的?」 湘君篤定地摇摇头。「公公发现什么了?」 该说么?该说打从她正式站到殿前,一直到戏折子重新开演,聿琤离殿之前,那双眼一直锁在她身上。 柳蒔松深知聿琤的手段,身为未来的圣上,即便是未临储君之位,她早就开始为往后铺路,也知道聿琤什么都要用最出色的,不管是物也好,人,更是如此。 能从皇后身边把裴少懿给拉了过去,不就是最好的例子?至于傅迎春,那合该是搁在皇甫聿璋身边的眼线;若不是袁既琳身兼照顾聿珶之职,她还能不巧立名目,藉机把人拱上去好锁在宫里? 单就湘君来说……目前应该是还无须担忧,毕竟皇后尚在,聿珏仍在宫中,她再怎么想要人,也不能明着跟自个儿亲妹妹抢;只是虽无近忧,远虑却是少不了;柳蒔松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么担心,或许……问题就出在聿琤看待藺湘君的那一眼上。 那一眼,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没敢说的是,皇甫聿琤在藺文鈺一案当中,肯定也扮演了某个角色,之所以不说,主要自然还是考量着聿珏与聿琤之间的关係;两个人是亲姊妹,往后聿琤若登基,无论好处还是坏处,聿珏肯定都少不了……至于是好是坏,可就端看两姊妹之间的联系了。 会不会,湘君却成了干扰姊妹间联系的那个要角? 「咱问你,殿下可有同你说些长公主那儿的事?」 「没有。」湘君老实地摇摇头。「除了今天打了照面之外,没听见太多长公主的消息;不过我瞧殿下与长公主感情不错,要比四公主还热络些。」 「嗯,只有她们姊妹是出自同一个娘胎,好是自然的。」即便是「装」也得装出来。 「原来如此。」 柳蒔松稍稍放松了神情,「既然没说就好、没说就好……」他缓缓点头,「行了!没别的事,你再去陪陪殿下吧!这儿留给咱来收拾。」 「有劳公公了。」柳蒔松大步离去,湘君倒是心生疑竇,总觉他似乎还有话讲;不过凭柳蒔松的歷练与机心,她也知道自己肯定猜不透,听见聿珏开口叫唤,她应了一声,立马又回到了书斋。 「怎地放个盘子这般久呀?」聿珏神情显得有些不耐。 「对不住,方才柳公公找湘君说了点事儿……」 「又是柳蒔松?」她嘟嘴,「说什么来着?」 湘君先交代了正事,对于长公主那里的话题就显得语带保留。 「哟,春装呀?湘君,春宴可热闹了,你运气不错!一入宫就有机会瞧瞧……不知道大姊这回邀了些什么人?聿璋会不会回来?」聿珏想了一会儿,甩甩头道:「不管!咱们出斋院走走!我好再跟你熟习熟习宫里各处的位置。」 「谨遵殿下吩咐。」 相思欲绝但为君 28 侠女焉有乐游心 夜晚的皇宫,随处都可见到在一旁巡视、站岗的禁军,宫人的脚步,也较平日来得急促些。 只是,那仓促匆忙的氛围,并未感染到主僕二人。 湘君提着灯笼,可引路的,却是自小以皇宫为家的聿珏。 「湘君,你瞧,那便是晚上的文图阁。」 文图阁乃一八角形的塔楼,一共五层,除了是她们进行日课所在,亦是修国史、藏图、藏书之处,许多大学士都利用里头的丰富馆藏抄书。「皇宫里除了凰寧宫与凤藻宫外,就它最高了,本宫一直想找个机会跟谷燁卿两人一同进去闯闯,目前咱只到过第四层。」 「不给上去么?」以聿珏的身分,这皇宫恐怕鲜少有挡下这位公主的所在。 「唐老儒说不准去!」说到他,聿珏便没好脸色。摆了摆手,迅速换了个话题。「哎,我问你,你武艺这般高强,可有什么害怕的东西?」 主僕两人的手牵系着,她只是顺从地跟着聿珏,只见她找了一处院阶坐了下来,就停在文图阁前。 湘君皱眉,思索一会儿后摇头。「一时想不到。」 聿珏撩起衣袖,拍拍身边的阶梯让湘君坐下。「想不到?什么都行呀,怕死啊、怕输啊,还是怕鬼呀!」说到「鬼」,聿珏淘气地吐了舌翻了白眼,彷彿作势要掐湘君。 把灯笼搁在一边,「湘君还未见过鬼,特别是如殿下这样清秀可人的!」她掩唇,着实笑了几声。 「那是了,本宫也没见过。」聿珏拍着膝,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啊」的一声。「不过我倒是梦见过咱皇祖母呢!」 「哦?」 「寧熙皇帝。说来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梦见的时候我还小,一觉醒来还对着父皇母后直嚷嚷,说她老人家还好好的,跟咱们吃饭赏花儿呢!我很是当真,是后来大姊才把我给劝下,说祖母当真崩了……」唇畔笑意掺杂了一丝忧伤,她别开头,轻揉了揉眼。「我不知道那算不算见过鬼怪,如果是,那也未免太让人惊喜啦。」 「那是她老人家给您託梦来着,不算撞鬼的。」 「是么……」託梦?聿珏咀嚼着这词儿,握住她反问:「湘君,那你有梦过你爹爹么?」 湘君心头一顿,「没有,都好些日子了……」她轻掖着心口,聿珏知道她还把断簪收在怀里,只听见她口吻低哑,「我不明白,爹爹莫不是在怨我,是以从未想过要来看我?」 「咦?怎会怨你哪,是你给他洗冤的,他不在天上笑着保佑你便罢,哪有可能埋怨你的不是……」 她淡淡对上聿珏双眸,少见的断了主子的话。「湘君没能回去送他,没能亲眼瞧着他入土为安。」 聿珏一窒,「可是湘君……那是你为了替他洗冤才……」她想握湘君的手安慰,湘君却是悠然起身,「我说的不对吗?」 她双手反剪;夜来春风吹皱了那身官服;灯笼红通通的,照得她碧绿官服,是透了几分湘妃色般的娇艳,却是煢然一身。「方才殿下不是问我怕什么?」 「嗯!」聿珏亦是跳了起来,伸手抓住了她衣袍里的手腕。「想到了么?」 湘君眨着眼,聿珏听见她话里哽咽。「虽说在殿下身边,湘君待得很是欢喜,可就怕……家里的娘亲身体不康泰了,我没能安然待在家里伴着她,就不知弟妹是否有好好孝顺她、乖乖听话?」 「你这不是在想家么?」聿珏揽住她,眼底是也感到几分酸涩。「放心吧……本宫、本宫必定是要带你回家的!」 「殿下……」湘君轻揩着泪,摇摇头。「您乃千金之躯,又是皇后娘娘的心头肉,怎能说出宫就出宫?」 「可我也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回去,长安距离你的故里虽不甚远,也需赶个几日夜才能到……更别说了,你之所以没能回去送你爹,有一半是因为我把你给留下的。」 她连忙摇摇头,「湘君从未怨过殿下。」 聿珏笑了,掏出帕子替她拭泪,「你知道么?本宫很欢喜能有你陪在身边,我与大姊感情虽好,但打从她执掌吏部,忙着梳理政事之后,我身边就只剩下兄弟,没有真正的好姊妹啦。 「谷燁卿、聿璋、聂武他们虽然人不错,陪本宫打打闹闹的,说跑马就跑马去、去父皇那儿钓鱼,一起胡闹,开开心心的是不错,可就没真能触着本宫的心底……别看我性子野又骄纵,到底是明白一点男女之别。」 芳唇微噘,聿珏对上她的眼,低声说:「直到你出现在本宫面前!湘君……你便是咱的好姊妹呀。」 眼前的聿珏笑靨如花,她捧着自己的脸,两人于是额际贴靠着,闻着彼此的鼻息、聆听着对方的哽咽,她们的眼底,近到只容得下彼此的脸面。 「若你想回去,我作陪!你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只求你别轻易离开我……」 她心头竟是一颤,连忙摇摇头,「湘君未曾想过要离开您。」 聿珏一楞,不甚确定的回问:「真的?即便是掛心着你娘亲、弟妹,以及方入土为安的爹爹?」 「真的。」她眨着眼,菱唇终于露出一丝夹杂着欣喜的柔笑来。「湘君再认真不过,我怕见不到娘亲,可也放不下殿下。」 方寸间彷彿是受到了挤压般,接着爆出连她自个儿也不清楚的狂喜,她紧握着湘君,「你说的、你说的!你说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 湘君亦是轻喘,菱唇低吐,说的连自个儿也不甚明白的沉重诺言——「湘君甘做殿下的影儿。」 就这么一句话,聿珏终是安下了心,「你做我的影儿,我到哪,你便到哪!一样的,人也离不开影儿,你去哪,我便去哪!」 她握着湘君的手良久,直到耐性极好的她也忍不住出声,「殿下要是再这般握下去,湘君的手怕是要给您掐出印子来啦?」 「一时忘了!」聿珏松开她时退了一小步,不过双手还是托着她的肘。「你说了你怕的东西,接着到我了!」 「殿下也有?」 「当然啦!别瞧我好似天不帕、地不怕。」聿珏捏了捏俏鼻,「我怕给父皇、母后、唐老儒说教着呢!」 湘君给她睁大眼睛的娇俏模样逗笑了。「那是、那是!」 「能念着我的人不多,但每一个要是真发怒了,那都是挺可怕。」聿珏弯腰去拿灯笼,两人又走近文图阁一些。「除了这些之外……本宫还怕算数!一碰着算数,我头就昏啦。」 「可殿下的日课都做得又快又好,鲜少有差池的。」 「能做跟喜欢与否是两码子事儿!更何况,我尤其厌恶计较谁多谁寡的那种算数。」 湘君一听便明白她的意思,心头一顿,喃喃着道:「也莫怪娘娘遣了柳公公做您的心眼儿……」那语调极轻,走在前面的聿珏怕是没听见,因而了无反应。 聿珏领着她过桥,再靠近一些,巡视的禁军瞧见她们,先是诚惶诚恐的顶礼了,顺道提点她们戌时将过,该回翠华斋歇息了。 「这般晚了?」抬起头寻着了月亮方位,聿珏心底不无遗憾,仰望着高耸入天的文图阁,从塔楼脚下望上去,整个塔楼更显壮丽高耸。「该回去了,再晚点儿便是宵禁,即便咱是公主,要是被人撞见了还是有些麻烦。」 两人仍牵着手,聿珏作势欲归,湘君却是不动。「湘君?在瞧什么?」 湘君一双眼,直勾勾的往最上头那层瞧。「殿下说只到过第四阶?」 「嗯!是呀。」 彷彿是看穿了什么,她左手轻扯,把聿珏拉回身边。「殿下害怕的,包括高吗?」 「高?」隐隐察觉到湘君企图的聿珏坚定地摇了摇头。「我怕黑,但是不怕高!你要上去么?」 「嗯,顺道试试我教给殿下的轻功。」细眸里隐藏着跃跃欲试的灿亮光芒。「殿下觉得如何?」 「好是好……可万一失败怎么办?」聿珏没敢说,练了一个下午的拳法,她的腰、腿直到现下还有点儿痠疼。 湘君亦是担心此点,思忖一会儿后改口道:「那,湘君带您上去。」 「怎、怎么带呀?我这么沉……」 湘君左右张望,趁四下无人之际,「怎么带嘛……就这样带嘍!」冷不防的,她把娇小的聿珏打横抱起。 「哎!」饶是撒泼惯了的聿珏也没给人这般抱过!湘君一双健臂就撑在她腰、腿二处,抱得密密实实! 「嘘!殿下若是失声喊了出来,可是会穿帮的!」 先前在凰寧宫玉阶处给湘君掳了去还能说事发突然;这回可真是蓄意图谋了!不安与期盼同时交织在她心口,她手握着灯笼,右臂慌忙的勾住湘君脖颈。 「抓稳了?」湘君低头瞧她,她芳唇翕动,却是讶异着湘君嘴角噙着的那抹玩味笑意;无论如何也没想过,湘君竟有如此淘气耍闹的一面。 「等、等等,先把灯笼给熄了……」 湘君气韵绵长,往灯笼里一吐,蜡烛便灭;夜色裹着两人,彷彿更是壮大了湘君的胆,她提气一跃,三两下攀上一层,纵然负着聿珏,爬这塔楼仍是易如反掌。 爬塔过程中,聿珏把脸面凑近她颈间,只闻耳边风声呼啸,直到湘君攀上最高处,她耳边已不闻风声,反而全是心口的狂跳声! 「殿下,睁开眼瞧瞧?」 湘君轻柔的让她踏着地面。她的脚步起初还有些虚软,不过视线环顾周遭,很快将注意力给带开;她先是瞧见凤藻宫的琉璃屋瓦,往远处一瞧,轻易便能越过宫墙,宫外灯火通明,灿耀夺目。相较之下,反而是身在宫闈的她们才是黯淡的。 「这……外头这么热闹!」聿珏不由瞧得痴了,鲜少出宫的她,即便是出去了,天未暗下之前便得回来,凤藻、凰寧二宫虽高,可凭她的轻功,再怎么样也没能攀上屋顶最高处瞧过,反而文图阁才是她能到来的最高处! 「湘君初来乍到时也被这京城的华灯给吃了一惊。」她淡淡地说,只是当时急着想法子写状纸、告御状,是以没能好好的走逛一遭。「这文图阁高耸,夜里攀上此楼,就算是瞧瞧星子也是极好的。」 聿珏喜不自胜,不光是宫闈外的灯火,饶是天边的星河亦是美不胜收。她俩之间没有灯火,可此刻,湘君的脸面在她眼中彷彿发着光般,那对柔眸宛若星点,耀眼的难以忽视。 「殿下害怕这黑么?」 「不,一点也不!」聿珏感动又欢喜的湿了眼眶,「这一点也不黑,太美了……」迎上她的,是湘君一抹清丽浅笑。 两人接下来再无言语,只是静静的把此番美景,藏进心底。 相思欲绝但为君 29 影儿替主代受罚 柳蒔松就站在翠华斋大门口,殷殷盼望着;门前经过的梆子声告诉他戌时已过,回过头,斋院里却是不见聿珏的身影。 夜里为求宫内安寧,本来就有宵禁;除非任何要事,或是特地摆驾啟行,否则就算贵为公主,一个弄不好可是要受皮肉之苦的。 「这不……都这个时候了,还没回来?」他正愁着是否要冒险出外找人,眼角处偶然瞥见一道身影,悠悠地窜过了外墙,直朝里头斋院奔去,他眼色一沉,立马便追了上去。 湘君负着聿珏好不容易摸回自个儿院落;聿珏一脸忌惮的四处张望,把帕子连同灯笼交给湘君。「把汗抹一抹,待会儿本宫差知更她们再给你烧水沐浴。」那张望模样,活像是闯进别人的院落当偷儿。 「不,不用了,我可以自个儿来。都这个时候,两位姊姊八成歇下了……」湘君眼角瞥见一条人影忽地窜过来,登时收了口。 「也是。」聿珏拉着她从暗处走出,还不知道大难就要临头。「柳蒔松不在么?奇怪了,没见到人……」 「若殿下是在找奴才,奴才可不就站在您身后?」 老太监那凉薄语调让人听了刺耳,聿珏像是被惊着地跳了一下才回头,「喂!柳、柳蒔松你是想吓死谁呀你!」 「殿下与湘君若再不回来,奴才可就要差禁军来替咱找人了!」他白眉倒竖,语调是远较往常急切许多。「奴才好奇,殿下方才上哪去了?」 她昂起下巴,眼神却是飘忽不定。「去四处散散,顺道给湘君熟习熟习环境。」 「可知戌时已过,已到了宵禁?」他忽地转向湘君,眼色又是锐利几分。「拜你之赐,打从上回你擅闯宫闈后,宵禁的罚责又加重了,咱说过没有?」 从原先的杖责二十变成了五十。湘君自知理亏,头低低的不敢直视着他。「公公说过,湘君铭记在心。」 「上哪去了?」 「本宫就说了……」聿珏一手拉过湘君欲护着,柳蒔松却是忽地狠瞪两人一眼。 「殿下,奴才是在与湘君说话哪!」他语调陡硬,瞥见那熄了的灯笼。「连灯也不掌……说,带着殿下去哪儿了?」 声若蚊蚋。「文图阁……」 「咱问你带着殿下去哪儿了!」 湘君深吸了一口气,慷慨来答:「文图阁!湘君带着殿下……上文图阁去了。」 柳蒔松连看都不看聿珏一眼。「上去了?」文图阁除了藏书,做为皇子们日课之用,还包括了一部分御藏珍宝;没人带领,万一丢了什么,或是给人蓄意栽赃,就算是公主也得惹来一身腥! 「是,上去了……」 「没给人发现吧?」 「没有!」湘君战战兢兢的答来,脸色苍白。「咱们熄了灯,从外头翻上去,之后一路摸着暗处穿过凰寧宫、长乐殿回来,没给人瞧见!」 他板着脸,眼神森冷,「你带着殿下上塔去,安然无恙便罢;不过宵禁了才偷偷摸摸地回来,明知故犯,这可不能轻易了事。」 柳蒔松不知何时取出短鞭,聿珏瞧了登时倒抽了一口气,「念你初犯,且未惊动禁军侍卫,还可从轻发落,鞭二十;把官服脱了受罚罢!」 「等、等等!」湘君当真要解下官服,聿珏方寸微抽,赶忙死死护住湘君。「柳蒔松!是本宫要湘君带我上去的,你要罚便罚我!」 「不管是殿下的主意还是湘君自作主张,这鞭可都得打在她身上。」柳蒔松当真铁了心要罚,纵使是聿珏也拦他不住。「奴才还道湘君年长几岁,脑筋清楚不会犯错,却不想带着您登高犯险;您可知文图阁藏了多少东西,万一给人知道您不请自入,那会有多麻烦?」 聿珏还欲辩解,「只是登高瞧瞧,没真的进去塔里……」 「这算不上理由。」柳蒔松摇摇头,「殿下!您真该学学长公主了,明年您就要及笄,再也不能把年少轻狂当作藉口;恕奴才直言,要不是您是娘娘与陛下亲生的掌上明珠,早就不知道受了多少教训!」也就因聿珏受宠,才会到了这个年纪仍是无法无天! 「你说什么……」 他转向湘君,她已褪去官服,摘下乌纱帽,一身素白襦衣的立于两人眼前。 她当真要挨打!「湘君……不可以!」 「公公说的有理,湘君甘愿受罚。」她欲往门前,就给聿珏死死拽住。 「知更、画眉,来把殿下请回房里!」柳蒔松大喝一声,两个宫女奔了出来,七手八脚地把聿珏给架开。 「柳蒔松!你不能这样!错的人是我你就打我,有种你就打我,不要拿湘君开刀!柳蒔松!」到底是个小姑娘,一个宫女架不住,两人齐心合力还是能行;聿珏哭喊的声调渐远,他这才扬了扬短鞭。 柳蒔松重重的叹了一声,手心紧紧攥住了鞭头。「咱家会抽得俐落一些。」 湘君拨过一头乌亮青丝,坦然的敛上眼,「嗯,有劳公公了。」 那短鞭长约三尺,由柳蒔松这等高手使来,直是威力无穷,一时间鞭声四起,全都扎扎实实抽在湘君背上;就算湘君身强体壮,依旧被打得皮开肉绽,襦衣破了几处不说,沁出的血水更染红了衣衫。 湘君死咬着唇,直是强忍着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厢房处传来的叫喊渐渐成了哭声。 她不能喊。 要是真喊了,聿珏只怕更要心疼,而这段期间与柳蒔松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就要毁在她身上。 柳蒔松收起短鞭,取来官服替她披上。「没事罢?有药么?」 她苍白着脸颊,面对忧心不已的他仍是露出笑来,不过开口时,嗓子已是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没事儿……这一点伤湘君能忍,殿下赐给我的药还在。」 柳蒔松皱着眉,张了张唇,似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谈起。湘君心领神会的握住他,要他不必多言。「公公的苦心……湘君明白,若是殿下问起,我会尽可能说给她理解;这回错,当真是在湘君身上。」她敛上眼,脚步一个不稳,是他赶紧扶住。 「受了罚也好!如此给了个警惕,下回才不敢再犯。」 触及湘君一手冷汗,柳蒔松却是红了眼眶,他逕自掏出帕子来擦拭,「殿下身边有你,真是她的福气了;以后谨慎点便是……快去上药吧?」 她披着衣裳入内,知更跟画眉两人好不容易才自聿珏身边脱身;瞧两人给她折腾的跟疯婆子般,饶是背上的伤依旧热辣难当,湘君竟是不由自主的同情起她们来了? 「湘君你、你没事吧?」方才劈劈啪啪个一连十数声,着实听得人胆颤心惊。 「没事!公公手下留情了。」其实柳蒔松那手鞭来是又急又狠,湘君也不甚确定他是否留了气力。「殿下呢?」 知更扒了扒头发,指着门缝,「在里头哭着呢,瞧那副模样,好似公公这顿鞭子是砸在她身上。」 「明白,我进去瞧瞧!」湘君正欲推扉,却给画眉阻了。 「你好歹把伤口给止了再去见殿下……」 湘君摇摇头,「这点伤不妨事。」见她态度坚决,画眉拦她不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揹着伤进去了。 「本宫叫你们滚开!耳朵聋了是不?」聿珏道是两个宫女这般不识相,一怒之下,棉被枕头什么的全给丢了出来。 「殿下,是我。」伤口全落在背上,稍有碰触便疼痛难当,湘君走近几步,而聿珏泪眼汪汪的,听见是她,便赶紧上前来迎。 这么快?聿珏瞥见她嘴角的笑意,还以为柳蒔松只是唬她。「他真打了?」 湘君微点了点头。「疼么?都打在哪儿?」聿珏不敢轻举妄动,怕是给她造成更大的伤害。 她褪下了官服,让聿珏看见那血淋淋的鞭痕。「这柳蒔松……本宫要给他革了差事!我明天,不……现在就去给母后说!」 「欸!殿下且慢,公公这都是为了您着想哪!」湘君赶忙拉住她,「而且这回确实是湘君带着您犯险,又误了时辰;公公罚得有理,您别真的到娘娘面前说去,只怕酿出更大的事儿来。」 「他分明是找你麻烦!本宫跟他没完……」 「殿下!」湘君难得吼了她一声,聿珏两行泪珠还掛在眼角,却是僵住了身子。 湘君先是揩去了她的泪,紧握着她说道:「湘君不是特意给公公讲话;咱们出去散散,时辰到了未归,担心的人是他,要是捅了更大的篓子,真担起过来只怕也得算上他一份。娘娘之所以让公公过来照顾您,不就是因为他太清楚宫里的规矩?这回是湘君错了,好在没给您、公公造成更大的麻烦,他只是抽了几下鞭子给个教训,不妨事的……」 她抿嘴一笑,把聿珏轻轻揽在怀里,「湘君方才不是说了,要做殿下的影儿?」 聿珏闷闷的「嗯」了一声,她又道:「您就当是影儿代替您受这回过罢!往后咱们在宫里,小心一点儿也就是了,殿下莫要真的去跟公公过不去,好么?」 她仰望着湘君,又是气又是心疼的哭了一阵,最后在湘君的凝望之下,很是勉强的点了头,「说了这么许多,你究竟疼不疼呀?」 「还行!」湘君脸色发白的勾了勾唇,聿珏一个不注意触及她腰上的鞭痕,登时惹得她轻抽口气。 「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上药!」聿珏不由分说地扯下她的官服,在瞥见她满是血丝与鞭痕的背时,清泪是又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把襦衣也给脱了!我拿药去!」 相思欲绝但为君 30 藉机出宫欲探营 封面人物:藺湘君绘图:小不忍 「把襦衣也给脱了!我拿药去!」 湘君本来还有些犹豫,但见聿珏连忙翻箱倒柜的找药来给她敷,她一面为方才没听画眉的劝而后悔,只能乖乖解开衣带。 原本一片细嫩的背如今爬满了丑陋可怖的鞭痕,聿珏见着那片惨况,又是一阵泪花翻涌,「好你个柳蒔松……」她胡乱抹着脸,轻轻擦拭着剩馀的血水,「我要给你上药了,可能会很疼,你且忍忍!」 「湘君明白。」她抱着衣裳遮住胸前,任凭聿珏替她敷药;口子还渗着血,药粉撒在上头直是又刺又辣,比受了鞭的当下还疼。 她皱着眉忍下,而聿珏平常虽是撒泼惯了,给湘君上药时却是极轻柔的,深怕再多给她增加一丝痛楚。「还行么?」 不行也得行!「劳烦殿下了。」她草草点了头,才想就本来那件衣裳重新穿妥。 「欸欸!你这衣裳都染成这样……知更!拿件衣裳给湘君换换!」 她原想自个儿去的。湘君一脸歉然,然而聿珏全然不当一回事,拿了新的衣裳给她换上。 就算都是姑娘,在主子面前这般衣不蔽体还是让她有点儿尷尬;湘君很快穿妥了,却见聿珏端详着自个儿的床铺,一手还拎着那翠绿官服。 「殿下?」 「换好了么?」方才大哭过一场,眼睛还显得红通通的;聿珏对她招招手,指着自个儿的床铺。「你今儿个就睡在本宫这儿,别回去了。」 「这样可好?」湘君心底忽地一顿,直到现下才想到「主僕之别」这上头来。「我、我的意思是,湘君的身分……」 「既是要做我的影儿,焉有分开的道理?何况我这儿地方大,也省得让你再去跟那两个ㄚ头挤在一块儿,要是又给碰伤了可怎生是好?」 聿珏此话答来鏗鏘有调,纵是湘君亦难辩驳。 因湘君伤在背部,只得趴躺着睡,聿珏先让她躺下,安顿妥了之后再行熄灯。 公主的闺房果然与下人睡的大不相同,不仅宽敞许多,连被褥等什物都是极讲究的。聿珏把多数的烛火都给熄了,仅留下床边一盏烛。 「这样睡可舒适?」透过微弱烛火,湘君清楚看见了聿珏脸上的忧心。 「回殿下,好到不能再好了。」湘君放松的喘息着;聿珏于是匆匆解下宫装,直是褪到一身素白才爬上床榻躺下。「殿下……」 「还疼么?」聿珏侧躺着瞧她,对于那老太监硬是要罚湘君仍显得忿忿不平。「那柳蒔松竟如此心狠,打得这般兇残……」 「湘君自小习武,受过的皮肉伤早就数不尽啦,连骨头都给碰断过;相较起之前的箭伤,这回还算小意思……殿下?」 聿珏的脸面又是凑近几分,她哽咽着,好一会儿才说:「这老狐狸肯定是明白……这鞭子抽在你身上就像是往我心头抽似的;早知道会连累你,我说什么也不要你带我上去。」 开始懂得顾忌了,好事一桩。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殿下虽然得宠,可毕竟是在这多变的宫里头,是该小心为上。」 「怎么连你也给学着了那老太监的语调?」她不快的噘起唇来。「这话活像是你代他说出口的,我听了不喜。」 「殿下若不爱听,湘君便少说几句……殿下只要知道,不管是娘娘、公公,所做的一切多是为了您好。」 「明白啦!」聿珏草草的应了,抬起眼,终是恢復了笑容。「睡吧!有本宫在,谅那柳蒔松也不敢再来欺负你。」 湘君想起了方才聿珏强行被两个宫女拉走,哭天抢地的模样,不由心头一颤,她微瞇起眼来,而聿珏已然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 主僕两人于是经常共处一室,柳蒔松明知道这样不妥,可聿珏态度坚决,「要是不把人给顾好,万一哪天本宫又犯了错,湘君又要代我受过该怎生是好?」柳蒔松知道她是在报之前鞭在湘君身上的仇,直是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由着她去。 不仅如此,聿珏练起武来也较先前更认真了些;湘君越是教导,越觉聿珏的天资聪颖,若是她愿意静下心来鑽研武艺,肯定亦是能够有番成就的。 一日无事,谷燁卿进宫来找聿珏,身边只见司徒勒,却是少了先前也与她们一同耍闹的聂武。「这不……人都已经去了五、六日,你也未免太后知后觉啦!」 聿珏奇道:「去了五、六日?上哪儿啦?」 「之前聿璋到聂大将军那儿之后,他不是嘴上嚷嚷着接下来就轮到他?」谷燁卿双手一摊,「这不现下就到营里报到去?说来他也算是不错了,有些将领征伐在外,难得回京一趟不说,底下的子弟还不每天都持枪学骑马练射艺,吃了满嘴黄沙,哪里像我们这几个公子哥儿净是往皇宫里蹭?」 「聂武也去了?呵!也好,让他发洩发洩那一身蛮力,兴许还能减减那身肉……」她抿了抹笑,轻轻赏了他一记拐子。「什么时候到你呀?」 瞧聿珏说得轻松,眼儿弯弯的,谷燁卿差些没给她气得脸黑了,「运气好,迟一些兴许在年底……喂!你就这么巴不得将我赶进营里去?」 这厢聿珏假意望向别处,来个充耳不闻。「说到聿璋,之前听母后说韵贵妃倒是挺担心他的;天下父母心,不在跟前盯着就觉得心里不踏实……我说谷燁卿!算来今儿个无事,不如趁他们还在京畿前去探探?」 谷燁卿差点没给这番提议岔了气!「你、你、你去?」 聿珏一脸理所当然,「当然是本宫去啦!去营里探探弟弟,代替贵妃娘娘瞧他过得好不好,也算是合情理不是?」 「合情理这个自然是……那你要怎么去?」 「当然是骑马呀!谷燁卿你就权充本公主的护花使者行吧?」聿珏回过头对他拋了个媚眼。 虽说不是头一回领教聿珏的恣意妄为,可这回非同小可,她要去军营探望弟弟,不就等于是要出宫?想她如此受宠,一个如花似玉的公主却要到军营里去,又是一番挑战。 另外就是他们谷家,跟聂琰那一派素来是有那么的一点过节……「聿珏呀,我、我是很想跟你一道,可是……」 聿珏一想到有个名目能出宫去便笑顏逐开,才不管他苦瓜脸结了几斤。「先去凤藻宫向父皇请示一番,最近韵贵妃挺受宠,去向父皇说情肯定要比跟母后有用!」她逕自下了决定,扬起手来弹弹指。「说做就做!柳蒔松,摆驾!」 谷燁卿冷汗直冒,频频朝身后的司徒勒使眼色,可司徒勒不管是交情还是身分都差他一截,又哪里拦她得住? 「这……聿珏……」 「你就牺牲点儿陪咱一道?好兄弟!」她用力地拍拍他的肩膀,最后用力握了两下。「你肯定不会让本宫失望的,是不?」 * 烈日当空。清明将至,不见那往昔的绵绵细雨,却是早一步热了起来,皇甫聿璋虽贵为皇子,平时的战技训练仍与士卒一道,且并未因他身分尊贵而有任何懈怠。 军中以战功论英雄,像他这般初来乍到便被封为将军,眾人碍于 聂琰的脸面,或许表面上还稍微礼让些,私底下却小动作频频。 「不过就是个十四岁的孩子罢了」。类似这样的耳语,或是更恶毒的,在人多嘴杂的军营里从未少过。 这些,皇甫聿璋全都忍了下来,反而更加砥礪奋发,他要做,而且还要做得比他们想像中的要好! 屏气凝神,瞄妥了远处的箭靶之后松开箭矢,一声破空声响后堪堪命中了红心,远处的士兵确认后高举起手来,他脸上未露得色,直像例行公事一般再拿起另一根兵箭…… 突然一隻手伸来按住了他的,聿璋回身来瞧,却不是常跟随在其左右的中郎将公孙騫?「怎么了?」 那公孙騫一靠近,给他遮去大半日头;他靠在聿璋身旁低声说:「神武营大门处,有人来找。」 「有人?」公孙騫重重頷首,「谁?」先前韵贵妃差人送了好几次东西来,前两回他连看都不看便退了回去,后来瞧就这样退东西只是为难了底下的人,便特地写了信差人送回去,叫母亲别再来打搅。 敢情母亲终于是受不了了,亲自跑来军营瞧他?他好不容易建立了些许威信,在兵卒面前抬得起头,现在若去见母亲,岂不是又成了长不大的奶娃? 可万一不是母亲哪?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公孙騫是聂琰遣他来专领着皇甫聿璋的,起初他亦是以为这不过就是个嘴上无毛的小子,可在近距离相处近二月后,他对此人已是大大改观。 那眼神里的锋芒,直是不下那些已有战功的沙场老将,要是再给他几年时间,兴许真的干出一番事业也说不定。 聿璋眉头攒得更紧,「干啥这般神秘兮兮的?是男是女?」 「有男有女。」公孙騫瞧清他的迟疑,连忙抢过他的弓,「去去去!放你逍遥还不领情,莫非真要我把你给架过去?」论身分、地位,一介武夫的他自是无法与皇亲国戚相比较,可若问起气力,他拎聿璋就像是抓小鸡般轻松。 皇甫聿璋抢他不过,只能抱着狐疑的心情往神武营大门去了。 距长安城外锅不过十里之遥的这神武营,屯了浩浩荡荡五万兵马,而且还不止一处;皇甫聿璋在那来来去去的卫兵之间远远便瞧见两匹骏马;坐在上头的不是熟悉的宫里太监,却是一脸凝肃不安的司徒勒与谷燁卿! 见着故人,聿璋登时笑开了怀,「怎么是你们哪?后头还有人?」他略微弯腰往二人身后瞧去。 谷燁卿还来不及开口,他身后的人儿已是飞掠而出,聿璋向后退了一小步,那人又欺上前来;他起了防备,出手与之对了两三招,最后那人解了一记擒拿,两人于是打了照面! 「我说你真是聿璋么?怎么弄成这副德性?」 那娇嫩嗓音夹杂着疑惑、戏謔的语调传进耳根子,聿璋始睁大了眼,连忙定睛瞧清来人—— 「二、二姊?」 相思欲绝但为君 31 身边暗潮浑不觉 「二、二姊?」 溜出宫来的聿珏一身男子打扮,一路过来都与谷燁卿共乘一骑,大概是非得要戏耍聿璋才会甘心情愿的藏在他身后。 她笑嘻嘻的答来,两人顺势交握在一块儿。「不是我又是谁?」 皇甫聿璋又惊又喜,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她来神武营探望他来着!「二姊你……」他往两匹马身后瞧了一眼,「就只跟谷大哥、司徒他们一道?父皇同意么?」 让聿璋跟随着大将军聂琰出外歷练,美其名是给他机会成长,替国效力,实则多半是为了让他远离宫闈纷争所做的未雨绸繆;人到了军队,聿琤也就鞭长莫及。 坏就坏在提议此行的韵贵妃心疼爱子,来军队里的确是远离了聿琤的管控,却又怕他辛苦,不是请託人来关心爱子,要不就是差人送东西过来,又成天在皇帝耳边嚷嚷,说让聿璋偶尔回宫散散,或是要求让她自个儿过来军营探望儿子……着实是矛盾极了。 皇帝听见聿珏要来探聿璋,本是不允,却又在想到爱妃连日来于耳边的疲劳轰炸,冷不防抖了抖身子。 「咳……你跟聿璋一齐长大,会思念弟弟也是自然,也好,就让你去探探;顺道给你贵妃娘娘捎个口信、带点东西过去。」 所以说聿珏这回算是抓对了时机,又是找对了人;毕竟皇后对于女儿虽溺爱,但谈到其他妃子,却又是另外一种表情了,尤其是对韵贵妃。 「他不同意,我又焉能出得了宫门?倒是在啟程之前贵妃娘娘差我带了不少东西过来,若非我跟谷燁卿不停劝阻,只怕是要把整座瀟湘阁都让我给搬了来!」聿珏攀住他肩头,睁大眸子打量着这两月不见的弟弟,「不是咱要说,要不是你的嗓子没变,我还真要认不出你来了哪;这不……变得黑漆抹乌,还瘦了一大圈!」儘管身材似乎抽高了,身子骨也较之前更加壮硕。 聿璋咧开嘴笑,「在军中吃得自是不比宫里的珍饈美饌,我与士卒同等待遇,他们吃啥我便吃啥;每天不是带着底下的弟兄演练金鼓旗帜,就是学骑马、练射艺,偶尔休间是跟他们练练摔角,好容易得了空才出营去绕绕,日子也算是过得快活舒心……二姊?」 他说得倒轻松!却教她们这些关心着他的人听了难过。聿珏听得眼眶泛泪,忍不住双臂一敞,将仍在发育茁壮的少年郎揽在怀里,「你别说了、别说了!也莫怪你娘要三天两头就差人过来问你消息,我听说她送来的东西你都退了回去,甚至还写了信给她……你就不明白这有多伤她的心?」 聿璋一脸甚是为难,「二姊,可是我……」 「我明白,你想表现决心,就算再苦你都能忍,将来你定是个堪当大任的料,二姊佩服;只是也别忘了心一直悬在你身上的娘娘。」 被她这么一念,聿璋也不免感到有点儿鼻酸,聿珏举起袖来替他擦拭脸面,他露齿一笑,「知道了……二姊的话我会记住的。」 「可不只要你记住,清明过后的家宴,你一定得回来一趟,明白么?」聿珏见他面有难色,在后头又加了一句,「如果你是担心大姊那儿,让我去说!」她拽住了聿璋的衣袖,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要是再不回来,真正遭殃的,恐怕是父皇!」 「此、此话怎讲?」 聿珏光是忆起了皇帝那惧怕着韵贵妃「枕边细语」的模样便发噱,她捏了捏鼻子掩笑,勉强替皇帝留了脸面,含蓄地说:「贵妃娘娘的性格,你这做儿子的还会不清楚?」 「唔……那是了!」姊弟俩相视而笑,聿璋叹了一声,「好罢!我也正想着要不再差人送信回去……要是大皇姊那儿同意了,家宴我一定到!」 「别差人了,待会儿写!让我拿回去给贵妃娘娘,记住了,你可要鉅细靡遗地把自己的现况说给娘娘明白,别要再让她担心,至于东西……」她往后弹了弹指,「湘君!拿过来!」 司徒勒那匹马上竟也是乘了两个人,皇甫聿璋好奇的一瞧,一名身穿翠绿官服的清秀女子俐落下马,信步走来,而双肩各揹了两只大包袱! 「喏!全在这儿了,这回不许你退货!」聿珏扠着腰,略显专横的接过包袱,不由分说地掛在聿璋双臂。「里头是冬夏袜袜、薄纱蝉衣、牛皮厚靴、各色外袍以及若干跌打损伤的膏药,以及养气滋补的药丸,你可得收好了,留着用!」 「这,二姊!这么多东西……」 「这么多东西很沉我明白,所以才让湘君替咱揹来,别谢了啊!姊弟俩都什么交谊了,你燁卿哥还不是给咱拗着跑这一趟哪!」她用力地拍着他的肩膀,故意将他那张苦脸忽略个彻底。 「不是,而是这些……」他该怎生处理呀! 「这些都是好东西,你不要别人还抢着呢!我跟你说,天下父母心,你呢,隻身待在营里如此辛苦,也没个人照应……」论起耍嘴皮子的功夫,聿珏可是远胜过眾人;她一手揽着聿璋往营里去,一副耳提面命的模样,快让跟在后头的谷燁卿跟司徒勒笑到岔气! 「二殿下这嘴上功夫当真了得,饶是铁錚錚的汉子都得给收服了!」司徒勒下了马,一手拉着韁绳跟上去。 「可不是吗?」谷燁卿用力舒了一口气,忽然觉得在宫里给聿珏拗这么一趟还算小意思。「走吧!跟上去探探!」 聿璋资歷浅归浅,好歹是御前册封的寧远将军,聿珏亲自押着他入了自个儿军帐,把那两大包东西都安置妥当,又押着他写了一封文情并茂的书信,如此才愿意放过他。 他原想带着四人在营区里走走,可又顾及聿珏乃千金之躯,两个姑娘在这儿是也不大方便,于是决定破例,要了匹军马,带着四人出了营。 神武营驻扎之处虽距长安城外郭尚有十里之遥,外头的县城小村是一个连过一个;聿璋月初、月中都跟着公孙騫出来放风,头一回还有些放不开,之后又出来两回,稍微摸清了点头绪,这回才好带着聿珏等人散散。 知晓他在军中吃得差,上了馆子,聿珏直是点了碗羊杂汤,又叫了几盘熟牛肉。 「够了、够了,二姊你这样……哎!」 「姊姊待弟弟好天经地义,你就别推辞,快吃快吃!」聿珏豪气地搭着桌子,谷燁卿跟司徒勒暗笑,作势要抢,「你们两个,平常吃得还不够多?」 「跟你闹着玩儿,别当真!」谷燁卿安抚着说道,望向聿璋时,多了几分讚赏。「没想到你这小伙子还真挺得过来?记得咱十五岁的时候随着叔父去营里断断续续待了大半年,好容易才习惯。」结果一回宫中,锦衣玉食的,不一会儿又全给补了回来。 不习惯也得习惯,总比待在官场上给把持着朝中势力的聿琤耍弄,架空权力当个间差还算好,就怕故意给他下了套,罗织个罪名,连同韵贵妃也一块牵连着拖下水。 他跟娘亲镇日待在皇后与聿琤的阴影下,早有危机意识。 聿璋笑了笑,「时势所逼嘛。」碍于聿珏的脸面,他低着头,不好说得太明白,「去营里混了这么些日子,对于里头是也有几分了然……方才二位在神武营里,待得不是很惯吧?」这便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敢把他们留在营里的另一个原因。 「冷嘲热讽什么的,忍一忍也就过了,有聿珏在这儿,他们还能把我们吃了不成?」不想给聿璋瞧扁,谷燁卿撇着嘴,挺起胸膛,稍稍端起了昇阳侯公子的架子。 「什么你们待不惯?谷燁卿日子过得舒爽也就罢了,连你旁边这小跟班也受不住?」 谷燁卿跟聿璋对望一眼,知道聿珏始终没能弄懂军中那壁垒分明的派别,只是四两拨千斤的一语带过。 聿璋一个人面对满桌子菜色还是吃不消,剩下的四张嘴随便分了分,又到街上喝了碗温豆汁,趁姊弟俩独处,聿璋终于是瞥向一直待在聿珏身边,同她有说有笑的这位陌生女官。 「哎!你不知道……咱们日前跟着母后跑马去,就那天晚上,你跟聿珶各自回自个儿那歇下,我还待在凰寧宫里头,湘君就带着状子闯进来啦!」聿珏望向湘君,说起当夜她为告御状擅闯入宫,仍是说不尽的激赏。 聿璋不由重新打量起这眉清目秀、身姿若柳的姑娘来。「敢情二姊在营里跟咱过的那几招,就是藺姑娘所传?」 「可不是嘛!不仅拳法,轻功也是,你在营里是练得身强体壮的,可我除了日课之外,也待在自己阁里韜光养晦,看不出来吧!」说起自己近日来武艺有所长进,聿珏的鼻子直是翘得半天高。 聿璋点头附和,「那是、那是……」他暗自望着跟在聿珏身侧的湘君,一个不经意,却是接触到了另一道从后头射来的爱慕眼神。 他不着痕跡地收回视线,听聿珏又说:「你就这么入了营伍,那傅迎春可怎么办才好?」 「我那女状元啊,巴不得去文图阁,管当个经学博士也好,或是理理藏书,也总比耗在我身旁来得强。」聿璋捏着鼻子,对于能够早日摆脱傅迎春感到很是庆幸。「以她的才学,待在我身边只是做个教导的内官,那才是大材小用了。」 见聿璋对于失去傅迎春这般才女毫不心疼,聿珏心里忍不住发了疑惑,「哦……我以为你跟她,感情还挺不错的。」 「她是教了我不少事儿。」教了他许多耐心,以及如何在虎口下谋生的智慧;即便傅迎春无奈成了聿琤那头的眼线,算来她也不过就是个醉心于学问的读书人,到底还是少了点心眼儿。 聿璋一副不欲再谈论起她的样子,聿珏也感到有点儿兴趣缺缺,便不好再多谈。 「既然藺姑娘告成了御状,又顺利入宫当了差使,想必对于诬陷自个儿爹爹的那人,心里已有了个底?」聿璋随口说来,原以为这件事儿,聿珏八成早已双方都搓过了一回,却不想藺湘君脸色一变。「呃……怎么了?」 「欸、欸!这事儿我还在查,会请大姊帮忙的,你就别费心。」聿珏脸色透出了一丝狼狈,微微握紧了湘君的手;聿璋心底冷不防窜出了一点异样,可终是没能问出口。 日头又偏斜了几分,聿璋与四人道别,就要分道扬鑣。 「记住了!春宴可得回来给娘娘瞧瞧才好!」聿珏仍是不甚放心地耳提面命。 「知道啦!大皇姊那儿,再劳烦二姊费心!」 「欸!姊弟嘛!你保重了,多留意身子!」聿珏这回当真像是为人母般地频频叮嚀,这让看惯她骄纵撒泼的聿璋显得有些不大习惯。 兴许是她身边的那个女官,渐渐在改变着聿珏也说不一定? 聿璋策马回头,想起了聂武日前入营,然后再过不久,也要轮到谷燁卿,他与聿珏一向交好,以皇后的盘算,很有可能便是要让聿珏下嫁给他…… 娘亲韵贵妃与皇后素来不合,在宫中大伙儿心照不宣,若非他与聿珏年龄相仿,自小混在一块儿,培养了深厚感情,只怕是想看到皇后对他摆个好脸色都难。 至于聿琤,从小对他的厌恶就毫不掩饰,是以他与聿琤别说亲近,连话都没说过几句。聿珶则是因为母亲德贵妃性格圆滑又懂得与皇后巴结交好,再加上个性淡泊,所以矛头才没指到她身上去…… 想起了聿珏照看自己的那双纯粹真诚的眼眸,对比两人之间的处境,聿璋竟是不忍去思索,往后要是真起了争端,最受衝击的,兴许就是夹在双方之间的她…… 甩甩头,聿璋命令自个儿别再多想;毕竟现下最紧要的,还是担心自己在军中的地位,以及该如何在眾将面前挣得一些脸面。 其他的,他不愿去想……也不敢多想。 相思欲绝但为君 32 隐忍徒劳恨难了 两匹马顺利回到宫门,坐在后头的两位姑娘下了马。「送到这儿就行啦!你们赶紧回去吧。」 谷燁卿视线轮流在主僕二人之间转了一圈,最后对到了司徒勒,「哦,那咱们就回府去了……」 「嗯!今儿个谢啦,还劳烦你们陪我走这一遭;明儿个日课见了!」聿珏淘气的甩了甩衣袖,很是自然的揽起湘君的手,「待会儿陪我先到瀟湘阁去,然后再绕到墨竹斋去探个头……」 聿珏拉着近日来如胶似漆的内官往宫门里走,一下子就拉开距离,谷燁卿到口的话哽在喉间,终是化作一声叹息。「走吧!」 主僕二人并轡缓行,司徒勒瞧出他神色沉鬱,不由猜测道:「还没向二殿下交代明白?」 「你是说哪项?」 不管是爹娘之命,还是徵调他入伍都是。「我看你是两样都没说!」 谷燁卿瞪了这个大了他五岁,是儿时玩伴、侍卫,更像是兄长的司徒勒一眼。「你以为这般容易?别只说我,你都已过了弱冠之年还没能成亲,方才你后头载着藺湘君,可有跟人家姑娘说上话?」 冷不防被谷燁卿刺着,司徒勒俊脸驀地一红。「我猜你是否打着个如意算盘,要是本公子有幸能迎娶二公主,也算是给你个近水楼台的机会?」 「我可没这么说!欣赏藺姑娘是另一回事儿,她入宫当差,不仅得了娘娘赏识,又是二殿下身边的红人,能否许嫁完全得看二殿下的脸色。」而以聿珏目前待湘君这等宠信的模样,要她愿意放人可说难如登天。 「横竖心底儿还是有那么一点小企盼的吧?」终是稍稍撬开司徒勒的口,谷燁卿灿然一笑,「好!对人家姑娘上心也好!从小到大我还真没印象听你说你对哪个姑娘有意,你又早早入营去,若非知晓你性格刚毅,又加上这回你对这藺湘君颇为痴迷,我差点儿还以为你……」他挑了挑眉,语带保留。 「别瞎说!」司徒勒冷肃着脸,「咱爹娘还指望着抱孙子呢!」他怎可能有那什么……断袖之癖呢? 谷燁卿哈哈一笑,稍稍催促了马匹脚步;他抿紧了嘴,也跟了上去。「燁卿,咱问你一句。」 「欸!你问。」 司徒勒于是大胆的说了,「侯爷跟夫人给你挑上那兵部尚书的千金我觉得也不差,你却是对二殿下一往情深?」 目前他与聿珏之间的婚事,终究只是在皇后口头上略略一提,他们家这头可未曾想过要高攀皇后身边这掌上明珠;若说起当事人,也只是谷燁卿在那一头热,皇甫聿珏那儿可一点都瞧不出对他有意。 「哎……也不是什么一往情深。」谷燁卿承认自己的确对聿珏有这么点儿意思。「我说了你也不见得信。」 「不说怎么知道?」司徒勒于是又牵着马匹凑近些,两人距离宫门渐远,来到朱雀大街,街上行人渐多,他们只得又放缓了步伐。 「聿珏跟咱一齐长大,她的性格我还算清楚明白;她呀!要是跟了别的男人,只怕不给她气死才有鬼。」 「那倒是。」在皇后跟前极为受宠的聿珏打小养尊处优,除了那张美得不似平常的花容月貌,全身上下里里外外几乎找不着一点儿女人味;这样的姑娘,当当知己、兄弟可以,若要娶回家……那就得再「多多」研究研究。 「我是喜欢她,但并非如你们所想的那种喜欢。」 「哦?」司徒勒挑眉。喜欢还有分哪种的? 「她在咱们跟聿璋面前那副模样,你都瞧见了吧?」谈起聿珏的了无心机,谷燁卿眉头一展,除了带着喜悦之外,也夹杂着几许忧虑,「我是不明白聿璋究竟做何打算,长公主那儿……是否会念着手足之情也未可知。我唯一能想到的,是这两方万一当真斗起来,最受伤的,肯定是夹在中间的聿珏。」 司徒勒点点头,「所以你这是在防备着她们相斗?」 「是为了避免让聿珏太过伤心。」谷燁卿答来丝毫不见害臊。「她呀,太单纯了,只要她瞧顺眼了,不管是谁她都能掏心掏肺;以她的立场,聿璋才是她该要敬而远之的对象。」他忽地皱眉,压低嗓音道:「就担心她不管是长公主还是聿璋都放不开,却给其中一方当成了杀伤对手的杀手鐧,到头来,苦的仍会是她……」 司徒勒一双厉眸环顾左右,总觉得这话应当私底下聊为好,「我说燁卿……」 「罢了!我也没把握能做到什么地步,总之能多防备一些总是好……」顾着说话,一时没瞧清眼前;谷燁卿回过神,眼角已窜出一道幼小身影。「唔!」那孩童直朝马蹄而来,他猛扯韁绳,坐骑先是嘶鸣一声,高高的扬起蹄来;鞍上的他重重一颠,却是给马儿甩下马背! 耳边听见妇人的呼喊,似乎正是那孩童的娘来抓人。「燁卿!」司徒勒赶忙下马直朝谷燁卿而去;谷燁卿给马儿这一仰,跌得不轻,给他扶起来时整张脸都皱成一团。「你没事吧?燁卿!」 谷燁卿只觉胸中气血翻涌,他抹着眼,发现几名路人纷纷围了过来,与其说是想查探他的情况,倒不如说是来包围他们。 「小伙子!伤着了没有哇?」离他们最近的是个约莫五十开外的老翁,可即便脸上的皱褶与那垂于额前的白发看起来是那样逼真,谷燁卿却是盯住了他掩藏于眸间的那抹精光,以及—— 始终未暴露在衣袖外的双手。 不好!「司徒勒,小心……」谷燁卿艰难地开口,司徒勒回头之际,那老者终于露出掩藏于袖间的短剑。 以及那不怀好意的笑容。 *** 这厢聿珏先往瀟湘阁里去,把聿璋写妥的书信交付给韵贵妃;那韵贵妃知道聿璋在营里过的即便辛苦,是也还称得上舒心,又闻她把东西全收了下,忙不迭的向聿珏称谢。 「娘娘别说谢,我自己也很担心聿璋,所以才会向父皇稟报,主动要求说去瞧瞧;毕竟是姊弟嘛!替弟弟送点东西,捎来一点叮嚀是很自然的事。」 韵贵妃瞧聿珏如此不居功,不住点头说道:「还好有聿珏,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要托谁去看他。」 「就怕被他又遣了回来是不?」聿珏一面说,一面是替韵贵妃抱不平。「这小子……娘娘放心!话我都带到了,就说要他以后别这样让您担心;我还特别叫他一定要回来参加春宴,好让你见见他。」至于清明祭祖,聿璋是肯定要回来,但却称不上是个母子谈心的好时机。 「真的?你都说了?」有了聿珏拍胸脯保证,韵贵妃即便心里还有那么一丝疑惑,此时此刻却也忍不住把话都给放在心底。「哎……说来你们这几个孩子,看来看去,也就只有聿珏你重感情,要比其他人来得有情有义。」 韵贵妃一番话说得真挚,还带了几声感动的叹息,听得聿珏有些不好意思,随后瞥见韵贵妃手里握着书信,巴不得即刻拆来观看的模样,正巧给了她一个带开话题的机会。 「别这么说,大家都是姊弟妹,互相关怀、照应,娘娘跟父皇你们几位老人家才不用为咱们费神;娘娘且赶紧瞧瞧聿璋向您说了什么,聿珏不多做叨扰了,就此告退。」她笑着起身施了个礼,韵贵妃还差人送她们直到阁外。那老太监还不忘向她称谢,说多亏她走了这一趟,让一颗心悬在半空的韵贵妃终是稍微安下心来;简直是拯救了他们这些宫人的活菩萨。 「什么活菩萨哪,我只不过是趁机出外遛遛,算来还给咱放了半天的风哪!」聿珏双手负于身后,得意的挑起眉头。「不过这回倒是见识了何谓军营,湘君!你教咱的招式果然有用,连聿璋都说我进步……」视线对上跟在身后的湘君,却发现她面无表情。「湘君?」 奇怪了,她今天似乎特别话少?「怎么啦?」聿珏牵起她的手来,往墨竹斋的步子却是稍缓了。 湘君涩然一笑,回握着聿珏,「湘君只是在等……」 「等什么?」 「等着殿下向我说白,究竟是何人害得咱爹爹丢了官。」 聿珏愕然,眼前那双细眸,除了忧伤之外,更藏着一丝遗憾。「湘君很想当作没听见,今儿个三殿下在咱面前说的那一句话;压着不说,也是担心殿下您为难……」 「湘君……」 相思欲绝但为君 33 高洁家风成重担 「湘君……」 「可我真忍不住了!您明白的,湘君为何冒死进宫;如今确实是得了圣上下了詔令,爹爹官復原职,老家的娘亲得以衣食无虞,湘君遂能安下心来待在殿下身边,但我心里终是有着疙瘩……」她悲愤的别开眼,「究竟是何人要不惜千方百计地把爹爹从县令一职拉下来,图得又是什么?」 聿珏凝望着她的侧脸,那昭示着决心的菱唇紧抿着,就连藏在袖里的拳头亦是攥紧,不难想像今儿个下午,聿璋那句无心的话,究竟在湘君心底掀起何等波澜。 「湘君。」聿珏轻声唤她,迎上她那双凌厉的眼色,「告诉我,若我当真和盘托出了,你会怎么做?」 「这自然是找到那人,把箇中原因问个明白!」 「明白了然后哪?」聿珏走近一小步,而湘君身子陡然僵直。「你凭着一身武艺,连皇宫都能硬闯,料想那些个王公大臣的宅邸,你也定是来去自如;你找到了人、问明白了,莫非还要在他身上捅几个血窟窿,方能一解你心头之恨?」 「殿下!我爹也是人!」湘君厉声回道:「他也曾是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蒙受不白之冤,被逼得以死明志……」 「所以你打算要那人血债血偿是么?」颤抖着,终是鼓起勇气,握住了湘君的拳头。「那,若我现下跟你说,伤害你爹的,兴许连我大姊也要算上一份责任,你又该怎么办?」 湘君登时倒抽了一口气,而聿珏脸上尽是哀戚之色,下一刻,泪珠子不住翻涌而下,「殿下……此话当真么?」她无论如何也未曾想过,日前于皇后面前有过一面之缘,那端庄清丽、彷彿男子般面若冠玉的俊秀姑娘,会与爹亲遭陷一案扯上关係。 「我若誆骗自己的影儿,岂不等于是骗着自己?」聿珏仰起视线,而湘君在眼底,早已给泪花晕得模糊了。「这就是……我一直不好跟你说明白的原因之一;对!确实不是咱大姊动的手,母后那儿的说词儘管含蓄,我也不笨,对于母后的顾忌,细思之后总能明瞭的……她就是担心我与大姊之间的关係因为你而生变…… 「所以,她纵使再怎般赏识你,也没能真把陷害你家的兇手给揪出来!」聿珏脸颊碰着她的手,滴下的泪沾湿了指间。「因为弹劾你爹爹的御史台那人,是当今丞相之子,梅穆……亦是我大姊挑拣的如意郎君!」 『……只知道那位大人姓梅!顶多就这样……』老余的话模糊地浮现心头,对照聿珏此刻吐出的人名,终究是隐约画出了仇家的轮廓。 如意……郎君?当今丞相之子?就连那未来的太子、长公主殿下,也在这其中扮演了一个角色! 湘君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睁睁地瞪着打从她闯进宫里来便一直对她爱护有加的聿珏;她能有今天这样的结果,都是聿珏施予她的恩德……可此刻,她竟是难以抑制的,对梨花带泪的聿珏起了小小的怨懟。 也难怪,聿珏始终是说不出口。 「呵!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您是早就知道了,却无论如何也不愿对我讲明?」 「你要我该用什么样的神情来面对你?」 湘君亦答不上来,此刻就是有一股气堵在胸臆间,直叫她不吐不快。聿珏浅浅的摇头,哀戚却态度坚决地回望着她。「我想了很久,针对你爹这个案子……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不当对你讲?」 「殿下有话就说吧。」 「或许这话你听来会觉得分外刺耳,可,我左思右想,认真觉得,真正杀了你爹亲的,绝非是那张免官的御史台公文。」 湘君忘了吐息,聿珏那双给泪洗过的眼,烙在她眼底,格外灿亮。 「而是你藺家的高风亮节。」 湘君脸色霎时刷得白了,她颤抖着直摇头,用力撇开聿珏紧握的手,后退了一大步。 感觉手心里的温暖忽然失去了,聿珏咬着唇,难掩神伤的紧紧掐着,直是指甲都陷入掌心,握得痛了,才又道:「我明白你的心情,若不是那股遭奸人所陷的恨意支撑着你,你断然无法凭着一股气就这样毅然决然的上京,甚至不顾一切的以身犯险……」 「别说了……」 聿珏收了口,又走向湘君;此刻的她别开了视线,无论如何就是不愿对上聿珏的脸面,她掩着额,又做了几个吐纳,好容易才勉强平復下心情。 然后,她终于再度正视着立于眼前的聿珏。 「那位梅大人……最后圣上怎生发落?」湘君开口时显得僵硬又木然,彷彿开口说话的人不是自己。 「免了他御史台的差事,日前自绝于家中闭门思过。」 「那……长公主殿下呢?」 「母后说他拿着你的状纸,让她与父皇三人当面对质,她不也说了么?亲自瞧过了你的状纸;你这官衔,还是经过她长公主亲印后才通过的!我大姊针对这一案,以及你爹以死明志的结果亦深感自责。」 湘君忽地眼眶一热,「殿下……」 「你明白么?我不是对你的请託不闻不问,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聿珏对她的用心,没有人比她更明白。 她给柳蒔松抽那几鞭,也是连日来每天悉心敷药才好得如此迅速,聿珏视她为姊妹也拜她为师,名义上是主子,可两人在一块儿,却让湘君以为聿珏更像是她的妹子——好似另外一个湘云。 杀了她爹亲的,是她藺家的高风亮节。 好一句震慑人心的苦口良药……湘君紧紧掐着手心,两人无言对峙了一会儿,最后,是她主动上前,重新执起了聿珏的手。 「湘君明白了,您的用心,湘君……全都明白了。」 「对不住,非要聿璋这么一点破,你开口问了,我才能这样与你讲明……湘君……」 「殿下说的对!」她仰起脸面,把聿珏牢牢收进怀里,「或许殿下才是对的……真正害死爹爹的,不是长公主,也不是那梅大人。」 两人哭了一阵,所幸此处位于两殿之间,并无太多宫人经过,能让她们独处,重新整妥了情绪。 聿珏举袖拭泪,在触及湘君脸面时,重新恢復了笑容。「哎!都这个时辰了,我才想到方才回宫的时候,急急忙忙就想把聿璋写的信拿给贵妃娘娘,这不……现下都还做男子打扮,要是急急忙忙给大姊撞见了,说不准又要念咱一回……回去吧?」 「回去?」湘君托着聿珏的脸面,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确定,她这是在说回翠华斋,还是…… 「嗯,不急着去大姊那儿了,改明儿个再说。」聿珏又抹了抹脸,笑容重新回到了脸上。「走吧?」 湘君迟疑了一会儿,直到两人的指掌重新牵系着,她瞧了瞧,握紧了,终是顺从地迈开步伐。 主僕二人耗了好些时候才回到翠华斋,日头又往西偏斜了几分,不一会儿就要下山;聿珏才一踏进厅堂便伸着懒腰,「哎呀!真累……」出宫一趟去,跑累了,也给湘君这件事弄得心底有些疲倦。「知更、画眉!给本宫烧个水来,本宫要梳洗一番。」 两位宫女忽然听闻主子命令,「哎」的一声立刻动了起来。湘君跟着聿珏,只见她左瞧瞧右看看,「哎哟,怎么没见到柳蒔松?」 「柳公公应是打点殿下的新衣去……」知更话还没说完,那柳蒔松便急急忙忙赶进斋院大门来。 聿珏回过头,瞧他手上就拿着一只锦盒。「是本宫的春装么?」她喜不自胜,让湘君接过就要打开来瞧瞧。 柳蒔松点点头,还一边抹汗。「殿下,此刻恐怕有件要紧事儿,比您的新衣还来的紧要!」 「什么?」聿珏兀自心不在焉的,直到柳蒔松开口说出了那人名—— 「谷燁卿谷公子跟他的侍卫,离开皇宫之后在半路上给人伤了,现下正在侯爷府里治着哪!」 「什么……谷燁卿!」手一松,方拎起的湘妃色春衫就这样丢在地上,聿珏杏眼圆睁的瞪向柳蒔松,想也不想地扯开嗓子——「摆驾!本宫现在就过去瞧瞧他!」 *** 入夜的昇阳侯府里,直是一片愁云惨雾。 谷仲良皱着眉头,望着那紧闭的厢房,纵使曾带兵多年,歷经多次生死关头的他,此刻听闻爱子遭袭,亦是有些慌了手脚。 管家急忙来报,「侯爷,二公主来访!」 二殿下?谷仲良没想到这消息竟这么快就传到皇甫聿珏耳里,抬起头,日头才刚下山,都这个时间,皇帝、皇后二人倒是捨得让爱女出宫来?「快快有请!」 总管还没折到门口去请,聿珏已经带着后头的人踏进侯爷府里来,她身后除了湘君、柳蒔松、二位宫女等心腹之外,还领了禁军侍卫开道护驾,领着如此大阵仗犹能火速赶抵昇阳侯府,足见她对谷燁卿的重视。 「谷二叔!」谷家毕竟是一连几代在朝身居要职,又与皇帝交好;聿珏许久未能前来造访,一开口却是孩提时代的叫唤,打破了两人之间的生份,也教谷仲良好生怀念。 「谷燁卿他怎么样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聿珏你来啦?」谷仲良叹了一声,事态紧急,他索性把谷燁卿如何受伤,而司徒勒又带着他奋力杀出重围一事简单叙述一番。「真不明白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伤我谷家的人!」 「咱们从神武营回来……他送我进宫时还好好的呀!」聿珏不禁红了眼眶,侧首瞥见厢房,依稀记得这就是谷燁卿的房间。「能探探他么?」 「最好稍微等一会儿,大夫还在治。」 「请谁来了?需不需要我再差人去请太医过来?」聿珏左思右想,终究还是只想到了袁既琳。 「不必,咱们府上这位大夫亦是医术了得;既然你来了,咱们别待在这儿,还是到厅里去坐下来歇歇?」谷仲良提议道。 「可是谷燁卿……」 「就算是咱们全都候在这儿也帮不上忙!放心,燁卿伤势虽不轻,终究是没有性命之忧。」谷仲良不愧是老成稳重的,对她露出了一抹安抚的笑来。「聿珏,难得你来,先去厅里歇一会儿,让二叔再详细把事情交代与你知晓,兴许再等一阵,燁卿就能见客啦。」 聿珏咬了咬牙关,犹疑了一会儿才点头,「也好!」 相思欲绝但为君 34 无端遭袭惹尘埃 一入厅堂,才见到谷夫人亦是神色憔悴,但不失礼数的前来迎接,聿珏好生慰问了一番,连茶水都还不及沾唇,便急忙问起事情始末。 「老夫也是听司徒勒说的,说是他们行于朱雀大街上的时候,突然一个孩子衝至马前,燁卿为了闪避硬是一扯韁绳,给马儿从鞍上甩了下。」谷仲良眉头紧攒,而聿珏在听见他给马匹甩下背时,不由得心头一揪。 「然后呢?」她颤着声调追问。 「然后一群人不怀好意的围了上来,燁卿先是发现其中一人手里握着短刀,司徒勒为了保他周全,以一敌眾,最后是勉强攀上马背脱困,两人回到府里时都掛了彩……」谷仲良还没说完,一旁的谷夫人不知想到什么,嚶嚶哭了起来,「人家公主殿下在这儿,稍微克制点儿。」 「谷二叔,二婶儿是爱子心切……无妨的。」聿珏苦笑着开口缓颊,与谷夫人对上眼,「想我今天拉着谷燁卿往神武营里去,没想到才一分别,他们主僕二人就遇到了危难……谷二叔,可知晓那都是些什么人了?」 谷仲良不由瞇细了眼,「聿珏,你方纔说了两回去神武营……究竟为何要去那儿?」虽说大煌亦有女兵、女将等营伍,可神武营毕竟不是这种地方。 「说来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强拉着他作陪,到营里去探探我弟弟。毕竟是打小生长在宫里,从未出过这样的远门,不仅是我想看看他过得如何,贵妃娘娘亦是担心得食不下嚥。」 「神武营……」谷仲良心头一凛,虽久未带兵,可对聂琰手下这大名鼎鼎的营伍,并非一无所知。以前他俩多次为了边关外族战和与否而意见相左,二人之间早有嫌隙。可聂琰毕竟是带兵的,习武之人直来直往,要寻衅直衝着他来便是,又何须使这等下三滥的手段?况且谷燁卿与聂武还有几分交情…… 「……二叔,谷二叔?」 「老爷,二殿下唤着你哪?」谷仲良回过神,聿珏早已叫了好几声,「想什么去了,这么出神?」 「哦……」 「那神武营怎么了?」 「这……敢情燁卿没同你说过?」谷仲良试探道。 聿珏老实果决地摇摇头,「欸对了,咱一说要去神武营探探聿璋的时候,他跟司徒勒两个皆是脸色一揪,好像那军营是龙潭虎穴似的?」她鼓起脸颊别开脸,双手环着胸思索着,「可是咱们进去绕了一圈也没发生什么衝突,他们俩跟聿璋有说有笑,挺自在的不是……湘君,你说呢?」 那静静立于身旁的内官支支吾吾,忽然给她这么一叫,不只聿珏,连谷家二老都瞧着她。她掌心收紧,声调和缓却一针见血的道:「殿下走在前头,又与寧远将军相谈甚欢,应是忽略了……谷公子与司徒校尉二人靠得紧紧的,那模样反倒像是深入敌营,直是入了营帐也未曾放松。这来回的路上,一旁的兵卒倒是未有什么特别反应,不过只要是将官,全都对他俩抱以古怪眼色。」 聿珏登时睁大了眼,「你……这……此、此话当真?」 湘君抿紧了嘴,缓慢而凝肃点点头。 「也难怪他们一说要上神武营全都苦着一张脸……莫非这回事儿,会是……但咱们这回没见着聂大将军呀?」 谷夫人眼底抹过一丝恨意,却是忆起了当年丈夫与聂琰在朝中的过节来。「老爷,你跟聂琰,近日来可有交集?」 「我都安稳待在府中度日多久了?几年下来,对于兵部与政事皆已鲜少过问,与聂琰嘛……虽然不到一笑泯恩仇,却也未横生枝节……欸!现在说这些未免为时尚早,在还未能查明来龙去脉之前,还是别胡乱猜测,以免引起更大的事端来!」谷仲良横了谷夫人一眼,兹事体大,尤其又是在聿珏面前,万一让她误以为他们这是在藉机挑起事端,这顶大帽子他可担不起。 聿珏将他们夫妻间的神情瞧得分明,忍不住缩了缩颈子;她还以为习武之人都该像杨悔那般直率,但从谷仲良夫妻间的反应来看,此事恐怕远非她所想的这般单纯。 正当眾人静默下来之际,那管家匆匆来报,「稟老爷、夫人,二少爷他醒了,正寻着您们哪!」 「谷燁卿!」聿珏登时从座位上弹跳起来,也顾不得主客之别,立马便越过了管家直朝谷燁卿的厢房里去,教湘君、柳蒔松等人差点反应不及;谷仲良夫妻对望一眼,谷夫人愕然,他眼底却添了一丝曖昧又了然的笑来。 这厢谷燁卿方醒转,气血尚虚,双臂与肩头多处割伤,幸未伤及要害,仅是给人划去额前一綹发丝,他挣扎着起身,尚不及探问司徒勒,房门却是给人重重拍开,他挑眉,眼底只给抹过一簇火红,那人影飘忽,不消一瞬就闪到眼前。 「谷燁卿……」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盈满忧心的花容月貌;聿珏语带哽咽,朱唇微扬着,她伸手欲握住他,却在瞧清他指掌的包扎后硬是停住。 「聿、聿珏……」 「你还好么?疼否?伤到哪儿了?」她眼眶一红,抿起嘴想对着他笑,眼泪倒是不争气的滑落,教她辛苦撑起的轻快声调白费。 「你怎么会来?」谷燁卿又惊又喜,转客为主的握住了她;聿珏前脚才到,后面随之跟上的是湘君、柳蒔松等两位练家子,知更、画眉两个宫女在后头气喘吁吁地跟上;他的房里一下子窜进了十数人,着实令他吃了一惊。「还真是大阵仗……」 「本宫才回翠华斋,椅子都还没坐热,就听到柳蒔松说你给人伤了,还不及稟报母后父皇,只得又出宫来探你。」 敢情是要把先前未能出外遛遛的份儿一併补上?谷燁卿勉强撑起身子,湘君直是贴心的立起枕来给他倚靠着歇息。他爹娘等了一会儿才到。 「这不……都让二殿下亲自过来探望你啦!」谷夫人心上一颗大石落了地,儘管还因爱子受伤而心疼,却也不再愁容满面。 「让你们担心了,聿珏也是……」 「既然燁卿脱险……二殿下难得过来一趟,怕是不宜久待;先让她们俩说几句话。」谷仲良瞧聿珏立在一旁,将谷夫人给拉了过来。出房门之前还不忘告诉谷燁卿,司徒勒已在他处静养,亦无大碍。 柳蒔松领着一干宫人、侍卫在外头守候,厢房里于是只留主僕与谷燁卿三人。 「知道是谁么?」聿珏瞄了身边的湘君一眼。「方才待在厅堂,她对着我跟你爹娘说了,说你跟司徒勒今天到神武营里,那里头的将士对你们两个诸多猜忌,也没给个好脸色。」 「这个嘛……」 「是我的错。」聿珏双手搁在膝上,直是将方换上的绸裙给抓得皱了。「要不是我硬拗你们俩出宫去,兴许就不会有让你们给人盯上的机会……」 「聿珏,不要这般自责……没事的。」谷燁卿强撑起笑来。 「你都已经这样了,还说没事?」聿珏杏眼圆睁的,莫不是要将他给瞧出两个窟窿来?「莫不是真要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儿才算数?你为什么不把事情告诉我?」 她的语调难得这般咄咄逼人,饶是谷燁卿也给她的气势吓着。「什么事?」 「就你们家跟聂家的事儿;你跟聂武、咱们几个如此交好,让咱误以为咱们几个都是好兄弟。」 谷燁卿不由苦笑,「咱们感情好是一回事儿,长辈有长辈的想法……就拿你跟聿璋、聿珶来说吧,你如此善待二位弟妹,长公主却又如何?」 「大姊她……」聿珏原想替亲姊姊说话,无奈忆起的,全是弟妹二人敬畏着聿琤,要不就是冷眼相对的场面。「她……只是、只是年纪都比咱们更长,所以……所以……」 「长公主早就在为登基之后铺路了,大家心知肚明,我只担心……」 聿珏以为他是在担忧聿琤跟聿璋之间的嫌隙越发扩大,连忙拍拍胸脯保证说:「我不会让大姊对聿璋下手的!你没听见?我会求大姊让他也一道回宫参加春宴,好让韵妃娘娘与儿子团圆,聿珶那里也是!」 「不,我……」是在担心长公主对你……谷燁卿迎上她灿亮又纯真的眸子,到口的话竟是哽在喉间,难以言说。 「你怎样?有什么难言之隐的……噯!现在是为了你的事儿着急呢,为啥扯到我身上来?你说,可知晓动手的人是谁?莫不是真是聂家……」 谷燁卿赶忙摇摇头,「我以为那帮人意在劫财,倒是未必真打算谋害咱们……至于扯到聂大将军那儿,更是无稽之谈了。」 聿珏噘起嘴,狐疑地盯着他好一会儿,谷燁卿吁了一口气,不预期的动着了摔伤的后腰,眉头登时一皱!与他身上的皮肉伤相较,这一记才是真要命。聿珏心急的伸手来探,「哪里疼?腰,还是背?」 她忽然靠近,让谷燁卿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聿、聿珏,我自己挪个位置便罢,你别忙!」 聿珏不由扠起腰来,「奇怪了!平常称兄道弟的,紧要关头你又是不给我帮忙了?」 相思欲绝但为君 35 姊妹相遇诉衷肠 平常是平常,可也没靠这么近!他心里嘀咕,只听聿珏又说:「以前习武时咱不小心扭伤了脚,还是你脱了绣鞋给我治的,你忘了?」 「我没忘……」但那可都是三、四年前的事了!对女孩儿言,三、四年的岁月改变了不少事儿,可以让一个小女娃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也能使他从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孩,成了挺拔俊秀的公子哥儿。 湘君看在眼里,终是给谷燁卿伸出援手,「殿下,公子才刚醒转,还是让他多歇歇罢;况且,时候也不早了。」 「也对!天色渐晚,我得赶紧回宫去。」聿珏洩气似地叹了一声,「那你好生静养,我先回去了,晚一些要是宫门一关,那我可得在你府上暂住一宿啦!」 「真要留下也没什么,只是未免失了礼数……别说这么多了,你赶紧回去吧,我没事儿!」 谷燁卿打小与他一块儿打闹,这回当真伤了元气,就连强撑起的嗓音都显薄弱。她体贴的不去拆穿,「你这几日可得乖乖听大夫的话,我若得了空,再出宫来探望你。」 「娘娘怕是不会答应你每天都往咱们府上跑……」谷燁卿笑笑地戳破了聿珏的美梦,引来她「嘖」地一声;对此早已习惯的他伸手欲挡,可那惯常的粉拳却是僵在空中,没当真落在他身上。 瞥见谷燁卿那抹欠揍的笑,聿珏见不得他这般得意,终是往他大腿上一搥。「别总是扫人家的兴头!讨厌……」他假意喊了几声痛,两个人笑嘻嘻的。 「那我回去了。」 「嗯……」聿珏抚着裙襬,转身欲走。「聿珏!」 她侧首,「又怎么了?」 谷燁卿深深地凝望着她,过了一会儿才道:「谢谢你专程跑这一趟……咱,咱很欢喜。」 她勾了一朵笑花,摇摇头,这才偕着湘君离去;谷燁卿盯着她的婀娜背影,不禁回想起在出事之前,与司徒勒说的话来—— 『我是喜欢她,但并非如你们所想的那种喜欢。』 是,他不仅仅是喜欢这个人,除去男女情爱之外,他对聿珏,有的更是兄长、手足那般地责任与照护,还有…… 还有更多、更多他尚来不及釐清的理由。在往后的日子里,他终将明白。 *** 就在聿珏一连出宫两回的隔日,消息是也传到了聿琤耳里。 「长公主驾到!」 聿珏才打扮妥当,却不料聿琤早一步上门来了?她顺了顺宫装,扶妥了冠,连忙起身出迎。 「大姊!什么风把你给吹来啦?」 聿琤亦是打扮得慎重,瞧那模样,合该是早朝一了便往这儿来。「听说昨儿个你成天在外头,谷燁卿那头似是也出了些意外,于是便应了父皇的请託过来你这里瞧瞧;说来我是也许久未上你这儿来。」美眸流畔,却是瞧见妹妹头上的金丝冠,她身后的湘君也是一身整齐官服。 「瞧你打扮如此体面,莫不是又要出宫去?」她瞥向聿珏身后的湘君,两人视线交会的当下,却是不经意地自那对细眸间读出些许厌恶? 她心头一凛,不禁回想起日前在皇后面前头一回打了照面时,湘君的表情;当时的眼色和善纯粹,是波澜不兴的…… 聿珏浅浅摇了摇头,「不,聿珏正打算去搅扰大姊你哪,正巧你过来,也省了我走这一趟……大姊这回就当咱的贵客吧!柳蒔松,还不快去准备准备?」 或许是看错了?聿琤收回视线,姊妹俩嘘寒问暖的;交握之间碰着了聿珏手里的茧,浅浅笑道:「瞧你!得了个良师,近日来武艺练得忒勤?」 聿珏伸出右手略瞧,颇不好意思地藏起手来,「我看我全身上下,兴许就这双手最不像个公主!」 「你确定只有这双手不像?」聿琤佯作听错了,微微侧耳对着她。 「哎呀!大姊你别一来就糗咱……」 「还知羞呢!」聿琤揶揄地朝裴少懿瞥了一眼,后者是优雅的掩唇浅笑。 入了厅堂,聿珏先请聿琤落座,翠华斋一干人忙进忙出,聿珏身边的湘君忽然说道:「殿下,湘君也去帮忙。」 「欸?不、不用呀!你……」聿珏扯住湘君衣袖,倏地收了口;湘君趁此空档抽回手来,盈盈一拜之后转身欲走。「好吧!给我跟大姊上些时令瓜果来!」她随口吩咐道,湘君低头称「是」,不一会儿也出了厅堂。 默默地把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聿琤不动声色,轻抚着妹妹的手背问:「方纔你说正欲上我那里搅扰,是想找我谈些什么?」 「哦!」聿珏一脸大梦初醒,连忙握紧了聿琤的手,「大姊!」她諂媚一笑,眼儿弯弯,侧着身子几乎要贴上聿琤的肩头,「咱跟你商量一件事儿行不?」 「跟我商量?」 「嗯!咱们家宴的名单,不是大姊亲自勾选的呢?」见聿琤頷首,聿珏眸底闪过一丝喜色。「那,能否也邀聂大将军过来?」 「聂大将军……你是指聂琰?」 「是呀!」 「以他的地位跟品秩,就算征战在外都是要邀的,更休说他人现下就在京畿……倒是你怎么会向我问起他来?」未等聿珏回话,聿琤想起她昨儿个去了神武营,又忆起她与聂武等公子哥儿交好,立马便反应过来。 「哦,我懂了!你是在担心三弟这回给父皇派到聂大将军麾下,怕他没能回来与韵贵妃见上一面?」 心思瞬间被拆穿,聿珏仅是努了努唇,「不愧是大姊,一下子便把聿珏的心给瞧透了……昨儿个一时兴起,跟谷燁卿一起出宫去探探,顺便给娘娘送东西过去。你就不知道,才两个多月,他不仅是瘦得跟竹竿儿没两样,一张脸黑得活像抹了炭,弄得咱都快要瞧不出他来了……」一段话说得是感叹心疼的,知更很快送上了茶水,她情绪稍缓,啟唇又道:「昨儿个听他还说了,西南边疆不甚平静,他既是封了个寧远将军,算来也是揽了一份圣差在身,哪里有战火就往哪儿去,这一去,快则一两个年头,要是迟一些……」 听聿珏说得口吻沉痛,莫不是真同情起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来了?聿琤知道三个弟妹里头,撇开同是亲姊妹的她们,聿珏与聿璋年龄最是相近,一样野,也同样交好,会替这个弟弟担忧,实属自然。 「就算真打了仗,胜败也不是让聿璋来扛;一个小娃儿,鬍子都没长齐,焉能期待他能做什么大事?」聿琤似笑非笑的回道,抿一口茶水,「是说,你的忧心,大姊也不是不明白……」 聿珏抹着眼,直道是聿琤还有话讲;湘君端着瓜果很快地呈了上来,「二位殿下请用。」聿琤见她目不斜视,死死盯着漆盘上的瓜果,端上桌时神色僵硬,就连捧着盘的手都有些颤抖,不禁起了疑心。 「湘君,暂且下去吧,没本宫的吩咐就别过来。」 「谨遵殿下吩咐。」 聿琤盯着湘君急切离开的步子,活像是逃离着她们似的。收回视线,撇着唇道:「三弟莫不是在你面前央求着给他说项来着?」 「没的事、没的事!是聿珏自己想跟大姊商量的,跟聿璋无关,也与韵妃娘娘无关!」 「哦?是这样么?」 聿珏点头如捣蒜,「大姊……你是不是,很不喜欢聿璋他们?」 「他们是指谁?」 「就……聿璋跟韵妃娘娘。」 这么多年了,她对于年幼的两个弟妹的态度,聿珏还不明白?聿琤使了个眼色,机灵的裴少懿立刻带着顾怀安等人出了厅堂,柳蒔松见状,也随即遣了知更、画眉把面向院子的门窗给掩上,没一眨眼功夫,偌大的堂内仅馀姊妹二人。 「大姊……」聿珏伸手欲牵着聿琤,不料她却是起身离座。「大姊?」 「聿珏,你明年就要及笄,算来也要是个大姑娘了。早在三年前我便依父皇之命入吏部当差办事儿,眼下就连与你同龄的聿璋都出外歷练去,为何就你一人仍过得快活舒心?」聿琤双手反剪,背对着聿珏,口吻却是较以往都重了些。 聿珏心头打了个突,不禁忆起了与皇后出外跑马时,母亲那慈爱温柔,实则语重心长的一席话来。「母后曾对我说,她不希望咱做什么大事儿……」 「那是母后宠你、由着你去!」聿琤回过头来,把欲迎上前的聿珏又逼回座位上。「大姊不知道你怎么看三弟,但我却是知道,此回没将他牢牢锁在眼皮底下,放任他往营伍里去,是大大的失策了;这叫纵虎归山,你明白么?」 「大姊……」聿珏颤着声调,无论如何也没法子将昨儿个那少年郎的爽朗笑顏与聿琤口中的「纵虎归山」联想在一块儿。「聿珏当真不明白你究竟在提防着什么,纵然聿璋他是个将才,那也全都掌握在你手上,为你所用;你才是咱们大煌的太子哪!」 唇畔捻起一朵笑花,聿琤把那抹灿亮、崇拜的眼神收进心底,「聿珏,你是这样想,聿璋可未必。」聿珏张唇,却是给她劝阻了。「你就当咱生性多疑,饶是自己的弟弟亦不放过……趁现在难得左右无人,大姊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 「四人当中,只有咱们姊妹才是亲姊妹……我年纪虚长你们几岁,父皇又早早便将政事交付与我,除了你之外,对于他们两人是疏远了些。若是万一……大姊只说是万一。」聿琤执起她的手来,姊妹互相凝望着。「万一我与聿璋、聿珶他们意见相左了,甚至兵戎相见……你会站在大姊这一边么?」 相思欲绝但为君 36 想方设法点顽石 「万一我与聿璋、聿珶他们意见相左了,甚至兵戎相见……你会站在大姊这一边么?」 「兵、兵戎相见?」聿珏颤着唇,面对聿琤这个「假设」的问题,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不会有这么一天的呀!」 「你别管会不会有,大姊只问你愿不愿意站在我这儿;聿珏,老实与你说罢……别看我好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太子御座无人与我争抢,你可知道,只要那张凤凰椅一日未成我的囊中物,我便一日不能心安……纵然你们都以为御极之位非我莫属。」 聿琤冷肃着脸,直是敞开臂,把聿珏给揽入怀中。「我一个人站在这不上不下的高位。高处不胜寒,聿璋我不敢依靠,只因为韵贵妃与母后素来不合,聿珶生性淡泊,了无机心,于朝中影响甚微……认真说来,大姊能依靠的人,只剩你了。」 仰望着这张绝美娇顏,聿珏未曾想过聿琤心底的不安,她还以为大姊这位子已是十拿九稳,又怎会明白,原来聿琤竟是这样看聿璋的。 纵虎归山……那样和善爱耍闹的少年郎,会是聿琤口中所说的一头猛虎么? 她弯了弯唇,把脸面偎进聿琤的心口处;两姊妹许久没这样紧拥,几乎是连心跳也合在一块儿。 「大姊莫忧,母后常说,『打虎也要亲兄弟』,聿珏定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当真?」聿琤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不禁动容的红了眼眶。 聿珏点头,毫不犹豫。「当然是真的!大姊待我这么好,就算我与聿璋亦是从小玩到大,但真正满心倚赖的,还是你不是么?」 这番情意真挚的话,终是稍稍安抚了聿琤的疑心。「好……好!有聿珏这句话便够了……这个假设,我也期望永远别要成真;大姊明白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很是艰难,原谅我,给你出了个难题。」 「嘴上说『难』不过是一字带过,别真的如大姊所说的就行啦!你相信我,英雄出少年,聿璋或许是个少年英雄,但大姊是也待他不薄,不然怎会让他去跟聂大将军哪?你的用心,他会明白的。」 「啊,但愿如此。」聿琤敛去眼底精光,牵着聿珏重新落座,「至于你的请求嘛……也好!我定会差人去给聂大将军提点,让聿璋回来与韵贵妃相见;这下子你可以放心了吧?」 聿珏得了保证,终是笑顏逐开,「你说的!大姊,君无戏言!」 「敢情你这回是先把这大帽子往我头上扣?」聿琤柔柔的瞪了她一眼,终是顺着聿珏的话说下,「行行行!君无戏言,这样可以么?」 * 那日稍晚,聿珏又是往皇后那儿去了一趟,把昨儿个二度出宫的来龙去脉全给交代明白;皇后到底是宠着这个小女儿的,不仅没开口责备,反而还特地关心起谷燁卿的伤势来。 不过,皇后对她的态度,倒是给谷燁卿说中了;知晓宫闈外头如此不平静,短期之内想要再出宫门怕是难了,就算出去,身边也得带上侍卫以策安全,是也不能如先前那般轻装简行。 用膳过后,聿珏小憩片刻,湘君不好惊扰,直是拿着剩馀的餐食离开,柳蒔松像是在门外候着她,很快对她招了招手。 把东西交由画眉收拾,她与柳蒔松相偕行至前庭,「之前受的伤都好了吧?」 「殿下每日都拉着湘君上药,连推諉都难,焉能不好?」湘君知道他是在问之前受那几鞭,嫣然一笑。「公公起得忒早,这会儿不去歇歇么?」 柳蒔松笑着摇摇头,却是说起一早撞见聿琤上门的事儿来。「殿下与你说了她与长公主密谈的内容没?」 说到「长公主」三个字,湘君微抿起嘴来,「殿下只说长公主问她一些问题,是长公主多虑了;不过,有一句话,我听了有些不安,才想问问公公觉得如何。」 「哦?」 「打虎也要亲兄弟。」湘君说起那句听惯了的俗话,「长公主先是把三皇子比做猛虎,殿下就顺着她的意说了这句话,长公主想必是喜不自胜。」因为这等于就是让聿珏去向聿琤宣示忠心。湘君说到此处,眉头却是紧攒的。「殿下莫不是真全心信任着那长公主?」 「毕竟是亲姊妹。」柳蒔松温温的吐了这么一句。 湘君微微咬牙,侧过脸,陡然硬起声调道:「湘君读得书即便不多,自古帝王家骨肉相残的事例,是也没少听过。」 柳蒔松没料到她会回得如此直白,不禁好奇了起来。「湘君,你瞧那长公主,似乎颇有成见?」 她微楞,避开了柳蒔松的探究。「我……湘君不敢。」 柳蒔松瞥见湘君的侧顏,声调于是放得再软了些。「这里没外人,咱家也对你说几句心底话。」 「公公请讲。」 「咱家之所以能过来伺候着二公主,就因为娘娘也担心你所说的那个情状成真。」瞥见湘君眼底的异样,柳蒔松微微一笑,未几,笑容里增添了几分忧虑。「依咱所见,长公主即便生性多疑,听着殿下如此表露心跡,能够心安几分未可知,毕竟是亲妹妹,往后几年应能相安无事。除非……」 「除非什么?」 柳蒔松抿着嘴,不敢把话说得太白。「只要皇后娘娘尚在,二殿下的地位跟势力便稳如泰山。」湘君凝肃着脸,听他又道:「不过天有不测风云,娘娘她老人家是也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未待殿下及笄,娘娘便已处心积虑的要给殿下找寻另一个安栖之所。」 那便是聿珏的夫家。 湘君似懂非懂,柳蒔松瞧出了她的疑惑,摇头笑道:「殿下要嫁谁还不好说,先别扯这么远……是么?殿下跟长公主这么说了。」 「长公主与殿下,我瞧来关係是很亲厚;而殿下与三皇子也是如此……」 「那都是两面刃,殿下若是善用这个优势,哪怕没了靠山,都能够藉着周旋在二人之间,于朝中佔得一席之地。」柳蒔松此话一出,连自己都要嫌荒谬。「坏就坏在殿下直至今日,还陷入五里雾里弄不清方向!」 「那该怎生是好?」湘君皱着眉,不是为聿珏的地位着急,只是单纯地替她感到忧虑。 这样一个单纯剔透的人儿,却是给两方势力互相拉扯着,一边是未来的太子,早已对皇位虎视眈眈,另外一头却在营伍里沉潜,只怕不消数年,也将建立起一番基业。 「所以你我的责任很是重大。」柳蒔松一席话说得云淡风轻,「只可惜,儘管咱家早已不知点过殿下几回了,但我这张脸,年老色衰了,甚是不得殿下欢心!」他弯起唇来,揶揄了自己一番。「又或者是殿下抗拒着,以为只要她继续躲在娘娘的羽翼下便可高枕无忧……咱家受娘娘所託,无论如何是不能弃殿下于不顾,只是这些年来想方设法,顽石始终是点不灵,咱的心里,急呀。」 「所以公公是要湘君去同殿下说说?」 「殿下的性子,你这两、三个月来,是也摸得清楚了?」柳蒔松与湘君对望一眼,末了,仅是浅笑。「也罢!殿下与你关係颇佳,你就试她一试;切记,别操之过急。」 「湘君明白。」 相思欲绝但为君 37 美人妆点恁多娇 待聿珏睡醒,两人趁得空了,拿着木剑演练剑法;湘君所传的剑法,实是以自己所学得一身刀法改成,出手迅捷,极重步法,给聿珏学来,或许真符合了她的调性,进展甚快;聿珏的资质,可见一斑。 聿珏一手木剑如灵蛇吐信,两把剑互碰出清响;湘君力气胜过她许多,若欲比试气力,聿珏断然不是她对手。 但经过这段时间调教,聿珏已然明白避开己之短所的道理,剑刃顺势滑下自个儿,破开僵持之势,几个翻身闪过她的追击,反趁着她靠近之际回头又是一剑。 追击途中,两人之间太过靠近,湘君侧身闪过,聿珏见机不可失见她招势走老,剑尖直指肩窝,湘君硬是受了聿珏一剑,左掌才略使劲道拂开她剑尖。 木剑撤手,在地上碰出响声。 「真刺着你了呀!」 湘君收剑,受了聿珏一剑的肩窝有些发疼,但不打紧。「殿下这个变招极好,湘君很是佩服。」 靠近清明,一下子日头还露脸,不一会儿飘来乌云,细密的春雨穿过云靄落了下来,主僕二人拍去沾衣的细雨,湘君取来茶水,两人就坐在廊前乘凉观雨。 「殿下似乎心情颇佳?」 「你是在问头一回对练得手的话那是!」聿珏一饮而尽,「不过我真正欢喜的,还是大姊那头遂了韵贵妃与聿璋的心愿,又与她说了这么一席话……」她就在廊下练起方才那一式,湘君明白自己故意受这一剑,直是给了聿珏不少鼓励,瞧她喜上眉梢,自己这一下果真没给白捱。 「对啦,湘君!跟你提点一事。」聿珏似是想起什么,把剑反握在身后,跳至她跟前。「我瞧你对大姊心里是还有点芥蒂,我明白……只是往后若要与她见面,神情还得欢快点儿,你今儿个神情太过紧绷,她会起疑的。」 湘君没料到聿珏会主动来提,不由脸色一僵。「对不住,让您难为。」 「没什么啦!我只是提点你;大姊心胸宽大,应是不会向你计较这么点小事儿,只是你方入宫,很多时候,还是小心点为上。」 「说起长公主,湘君也有话想说。」迎上她那灿亮视线,湘君娓娓道来。「不瞒您说,长公主今儿个问您的那番话,湘君听来,只觉得是那般弦外有音,好似她正蓄势待发着,不知道要把三皇子给怎么……」 「哎!你多想了,大姊心里想着的,我就算不全明白,好歹也能猜着半分。」聿珏叹了一声,反过头来语重心长的说:「她行事小心,处处多想这么一些,以她的身分,我这当妹妹的也不是不能理解;父皇是对她疼爱有加,可给她的担子一点儿也不少,只可惜我没个差使在身,要不,肯定是要与她分忧解劳……」 最好别要!湘君心头一凛,才欲开口,聿珏却是一脸羞怯地搔着头,「不过我横竖是静不下来!又讨厌麻烦,要是真揽了个正经事儿,父皇跟大姊兴许才是真头疼哪!」 同样是担心,聿珏心底想的,倒是与她相反了。她以为,若是聿珏表现得太过出彩,没得准聿琤那矛头,很快便要指到跟前来。 初次相见,湘君还曾惊叹于聿琤那高雅秀丽的面容,可在明白了这么些事之后,她对聿琤,再也无一丝美好幻想……那样的女人,只懂得全心全意地替自己的前途铺路,纵使偶尔对旁人略施恩惠,那也不过就是图对方的报答或收买他人的手段。 那样的人,谁也不信;虽有雄才大略、经邦济世之怀,却是人心用事,诸多猜忌,弄得臣下忧心谨慎的……或许会是个能有番作为的皇帝吧?却未必是仁民爱物的明君…… 「……话说回来,你今儿个瞧清楚没有?」湘君给她唤回了神,聿珏红着脸颊,一脸羞怯的道:「大姊身旁的那个内官,裴少懿?」 这人名,在聿珏口中转过几回。「嗯,瞧清楚啦。」 说起此人,聿珏总是喜上眉梢,「少懿姊与你年纪相仿,说起话来动听,做事也很机灵,我以前总是羡慕大姊身旁有这么个能人……」说着说着,眼神不由飘至她脸上。 湘君与她对望一眼,狐疑地反问,「殿下,怎么不说了?」 她笑得眼儿弯弯,「没事儿!打从你来了之后,咱就不那般羡慕大姊啦!」 「我?」 「是呀!因为咱也有了个好姊妹了么……」聿珏偎近,两个人手又是牵系着,「湘君……有一些话,我不知怎么跟你说。」 「是有关长公主的事儿么?」两人面对面,聿珏摇摇头,却是倾靠过来;湘君虽感到有些意外,到底是把聿珏完全当作妹妹看待,是也不觉有异。「殿下?」 感觉怀里这纤细腰身结实温暖,聿珏把脸面贴近她胸前,汲取着她乾爽细腻的微香,「我一直很喜爱少懿姊,若不是大姊指名先我一步把她自母后身边抢去,我或许真会恳求母后把她给我,让她来我这儿当差……」 湘君「嗯」的一声,聿琤身边那一身朱红官服的女官,确实生得俊俏可人。「但……打从你过来了之后,少懿姊在我心底的影儿越来越淡,我道是自己想开了,毕竟那是大姊身边的人,试想,要是有哪个人忽然来跟咱要你,我肯定也是不允的!」 话说到这里,湘君终是明白聿珏的意思,「殿下对湘君的好,湘君一直都放在心上。」 可是我不单只想着要对你好啦,我……聿珏仰望着湘君,绕到后头的手指微微揪着她的官服,一句「喜爱」登时含在嘴边,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言说。 「我是真的很喜欢……你,这个姊姊……」 「湘君也将殿下当亲妹妹看待呀!」 听湘君也一样爱护着她,聿珏心底儿有些感动,可是那股没来由的悵然,却是越套越深;一阵春风吹来,她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湘君连忙托着她的脸面,又瞧了雨势一眼。「哎,我瞧这雨八成得下到入夜方休,殿下,我看别等了,咱们先梳洗再说?」 一手摀着唇,聿珏红着脸,好一会儿才点头,「嗯……咱们一道梳洗,待会儿你陪我习字!」 湘君展顏笑开,一如平常,顺从的点头允诺了。「是。」 *** 又过了几日,到了清明时节,细雨如织,在聿琤的主持下带着百官祭祖;那仪式繁复冗长,教在一旁观礼的聿珏扎实感受到了祭祀的辛苦。 说来祭祀一事,一向是交由男子去做;儘管若是女皇登基,自然是让皇帝亲自来做,可聿琤连太子东宫都还未执掌,就代替皇帝祭祖却是少有的。 今年考量到皇帝渐渐有了年岁,去年寒食祭祖便已逐渐露了老态,此番还是聿琤展现孝心,说了自己愿意代劳,才临时换成她来。 清明一过,紧接着就是春宴。 聿珏是等到春宴的前一日,才终于又在日课里瞧见那久违的谷燁卿。 阔别十多日未见,谷燁卿着实瘦了一大圈,当时所受的那些皮肉伤好得快,就从马背上摔下来那一回重的,直到现下还害得他得拄着拐杖行走。 「谷燁卿,你这样行不行呀?几日不见成了瘦皮猴……」聿珏一双细眉皱得死紧,要不是少年郎的脸皮与以往并无二致,她真要怀疑莫非是哪个老头子假扮成谷燁卿,佝僂着腰拖着腿,只差没秽气的咳两声来听听。 「大夫说那一跌伤了筋骨,幸亏朱雀大街的泥砖上还裹了一层土,再加上清明这段日子下了雨,那土略显湿软……」谷燁卿笑容里夹着几分庆幸。「要是再摔重一点,恐怕就要走不动啦!」 而这「走不动」也意味着他下半辈子,或将成了个「废人」。 「那你能好么?」 「能好、能好的!聿珏你不要担心,只是得再多些时日……」 聿珏见他走得辛苦,不由鑽进他腋下给他支撑起来。「试试这样,看会不会好走一点?哎,待会儿我的轿子给你使使,让轿夫送你出宫门,看你这样折腾……挺不惯的。」 谷燁卿微讶,身体的重量于是泰半都要挪到聿珏身上,他若有所思的瞄了湘君一眼,只见湘君连忙开口,「殿下,若谷公子不嫌弃,且让湘君代劳罢?」 「欸!我比较矮,谷燁卿要是给你搀着,不合适。何况谷燁卿是咱兄弟,哪有自己兄弟要给旁人代为帮忙的道理?」聿珏配合着谷燁卿的步伐过桥,小步小步的走,模样看起来有些滑稽,一番话却是说得情意真挚。 「既然伤没好,就别来日课了么……说到这个,你那跟班儿去哪啦?」 自从伤了当天之后,顶多就只是收到几份来自皇后那儿的慰问,也送了药材,但他等了又等,就是不见聿珏再次登门。 我,想瞧瞧你过得好不好……谷燁卿一句话凝在舌尖,少年郎毕竟是脸皮薄,突然说这番话也未免唐突,后来又扯到司徒勒,于是解释道:「司徒勒伤势比较轻,早几日他就往营里去,想来是跟着他爹一齐带兵操练;春宴他会来的。」 好容易才到了翠华斋,把谷燁卿往位子上一搁的时候,聿珏着实嘟着唇大大舒了口气。「还好你瘦了,要是先前那样肥嘟嘟的,还能不累死本宫?」 谷燁卿不免叫屈,「姑奶奶!你一下子说咱成了瘦皮猴,一下子又说咱瘦一点好,究竟怎般才合你的意呀?」他一嚷嚷,连一向淡定的湘君都在旁偷笑。 「只要你少爷能走了,纵然胖如聂武我也没啥意见!」聿珏扠着腰,两个人对望一会儿,终于是笑了。「本宫也只是哎个几声,最近我同湘君一块儿练武,身子已是强健许多,走这么一小段不算个事儿!」 「你看看,什么话都给她说了!」谷燁卿转向湘君寻求认同,知更连忙奉上茶水乾点;见聿珏不坐,不禁奇道:「聿珏,就我一个人吃?」 「明儿个就是春宴,日前送来新的宫装;今年是配了湘妃色的,外头罩了一小件半臂薄纱,湘君、知更、画眉她们……就连柳蒔松都说好看,我且去换上,你来给我瞧瞧?」聿珏语带喜色,说得谷燁卿也是好奇得紧。 「好呀,我看看。」 「湘君,来替我更衣!」 就算谷燁卿觉得聿珏平时穿惯的大红牡丹镶银那件宫装亦是好看出眾,到底姑娘家仍是爱美的,谷燁卿边喫茶一边嗑着瓜子,这回聿珏更衣着实令他久等,他还拄着拐杖绕到聿珏房门去探了个头,才踅回座位,终是千呼万唤始出来。 这一瞧,差点让谷燁卿失了心魂。 平时随意簪着的长发挽成那双环望仙髻,那身湘妃色春装质地飘逸,衬得聿珏有如出水芙蓉般娇艳甜美,就连小嘴都配合新服而上了点口脂,更增几许成熟风韵。 这样的聿珏他还是头一回看见,不由目不转睛,僵在原处说不出话来,直到—— 「——谷燁卿,我说你是怎么啦?说话呀!」一回神,美人等得不耐烦,却是扠起腰来跺脚质问着。 唔!聿珏……是聿珏! 「啊、啊……哦!」他的呆楞全给旁观的湘君瞧透了,于是狼狈的赶紧回神。「好看,当然是好看的。」他正色道,点头如捣蒜。 「真的?不是不予置评?」聿珏瞇细了眼。 「真的,很、很、很漂亮。」 「你脸都红啦,怎么回事儿?」聿珏失笑,疑惑地望向湘君。 「谷公子怕是没见过这样的殿下,心底吃惊了。」 「是嘛!难得盛装打扮一回,就是要让大家吃一惊;明儿个毓亲王、睿亲王那些个堂妹也都会来,这样过去与她们较量,本宫也才有个信心嘛……」 聿珏那头仍说得自信满满,谷燁卿心头却狠狠的打了个突;聿珏平时儘管是野惯了,又是骄纵任性无法无天,到底是个皇后手里捧着、宠着的掌上明珠。明儿个春宴即便不是文武百官皆受邀,到底是会来上不少青年才俊。 万一哪个少年郎就这般入了皇后、皇帝,又甚至是……聿珏的眼,可该怎生是好? 怎生……是好? 相思欲绝但为君 38 桃花春暖竟心焦 那春宴便在御林苑的桃林之间盛大展开。 仪式一过,桃林之间便是响起丝竹乐声,除了帝王之家,受邀的百官皆席地而坐,尚食司的太监拉着板车,一罈罈新酿汾酒不一会儿便送达眾人手里,随着封泥轻啟,桃林间除了花香、风捎来的青草香之外,还多了一袭淡淡酒香。 除了饮酒外,茶亦是不可少的;每年惊蛰过后,凤凰山北苑的茶便开始採收,经手拣选分级后,再经过蒸青、研膏等后製手续,最后再送明火焙煎,製程繁琐、极耗人力、物力,所製成的御用茶饼自然冠绝天下。 皇帝、皇后身边,擅长点茶的韩馥亭随侍在侧,手捻一枚御苑玉芽,取来宫内最清澈甘冽的御泉水,新造的茶团经她巧手烹煮,出来的茶汤甘甜柔滑,妙韵悠长,叫人尝过一回就念念不忘。 据称裴少懿也善煮茶,只是散茶与团茶烹煮方法大不相同。聿珏捧着茶汤,一双眼直勾勾的在裴少懿与韩馥亭之间来回,皇后瞧她盯得认真,不禁伸手在她面前挥了两下。「在瞧什么哪?茶汤都要洒啦!」 「哦、哦!」聿珏缩回视线,捧着茶碗一饮而尽。 「咱听说,你受了湘君教导之后,武艺是大有进展。」皇后瞥了湘君一眼,提着酒壶的湘君听闻,机警地低头回礼,甚得她欢心。「我以为凭她那直来直往的血性,要熟悉宫里的规矩只怕是要折腾一番……却不想柳蒔松教得忒好。」 聿珏舒了口气,只觉口齿芬芳,吐出来的话是也少了几分泼辣骄纵。「柳公公毕竟是母后赐给咱的人,当然是好的。」 「哎哟!我说什么时候听到珏儿说柳蒔松的好话哪!」给皇后这么一揶揄,聿珏微微噘起唇来。 她偎近,亲暱又淘气地眨眼对皇后道:「以前是聿珏不懂事儿,自从母后带着咱们出外跑马,给我当面开释一回后,聿珏终于是渐渐开窍啦!」 坐在皇后与皇帝之间的聿琤听闻了谈话,忍不住回过头来,「哦?敢情母后给你提点了什么秘密?能否让大姊也听听?」 「其实也没什么!就……」 皇后不着痕跡的捏了聿珏手腕,对着聿琤笑道:「没什么!不过就是要她多听听柳蒔松的教导,还有哪,母后对你的亲事!」 「怎、怎么又扯到这上头来了?」 「珏儿你忘啦?那才是母后真正在意的事儿哪!」皇后巧妙的避开了聿琤的追问,仰头把杯中物一饮而尽。 皇帝那厢,几位亲王领着子女敬过酒后,紧接着,百官正依照着品秩轮流上前;领在最前头的,不就是那宰相梅孟晁? 梅穆偕同父亲一块来到御前,先是敬过皇帝,然后是皇后,「是梅相爷与梅家小子……来,给咱满上。」皇后笑吟吟的点头,转向湘君。 湘君心头一凛,眼睁睁地盯着跪在皇后跟前的梅穆,银质酒壶僵在空中,迟迟未往皇后的空酒杯倾注;聿琤见状,知道湘君是走了神,连忙差遣起自己的人来,「让少懿来吧!少懿,替母后斟酒。」 「是。」裴少懿微瞪了湘君一眼,手中的温酒往那酒杯倾注个八分满,被支开的湘君收回视线,脸色不禁有些苍白狼狈。 酒过几巡,待梅孟晁领着一干门生离去后,聿琤不由责备的盯了湘君一眼,「母后才刚称讚过你,怎地下一刻就在当朝宰相面前给母后难看?」她语调虽轻,距离身旁颇近的皇后跟聿珏全都听得分明。 湘君头低低的,不敢回话,聿珏勉强捻起了一抹笑,正欲开口缓颊。「大姊,湘君她……」 「聿珏!我不管你们私下关係如何亲近,既是在宫里当差,就要有当差的样儿。」她声调不甚响亮,却句句刺进了主僕二人心底。 聿珏缩了缩颈子,到口的话硬生生又吞了回去;给聿琤这么一抢白,就连那敬酒的行列也稍稍受了点惊动。 皇后抿了抿嘴,「得了!春宴赏花饮酒,高高兴兴的,即便有错,也别在这当头教训,给大伙儿见着了,难看。」她安抚的拍了拍聿琤的手,「柳蒔松,把藺湘君带下去。」 「奴才遵旨。」柳蒔松脸色铁青,让湘君搁下酒壶,火速地把人给带离皇后跟前;聿珏眸光不由追随着二人,直到她俩消失在桃林间。 回过头,来御前敬酒的官员尚络绎不绝,聿琤已是掌握全局,见聿珏茶碗空了,又吩咐道:「少懿,给二殿下奉茶。」 裴少懿接过韩馥亭点妥的茶汤,来到聿珏身侧,「殿下,请用。」 眼前的女官弯娥画黛,巧笑倩兮,与往昔并无二致,聿珏见状,心头竟是少了之前那般荡漾砰然;接过那柔白茶汤抿了一口,明明合该是清甜柔滑的滋味,饮至喉间却夹了几许不属于茶汤本味里的苦涩,可母后与聿琤,甚至就连坐在次席的聿珶,大伙儿都是笑着的,尤其是聿珶,甚至还与袁既琳数起了桃花瓣,自己夹在中间,是也不好摆什么脸色。 湘君的失态为何而来,她自是心知肚明,而心细如发的聿琤怕是也知晓了,才会当着母后的面给湘君难堪。 失去湘君便罢,这回连柳蒔松都给聿琤支开,儘管身旁还有皇后在,聿珏竟是如坐针毡;身旁能差遣的仅剩下裴少懿,但那却是聿琤的人…… 聿珏只得跟随着皇后敬过一回又一回的酒,直到熟人上前,脸上才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地笑来。 谷燁卿拄着拐杖,站在谷仲良身后敬酒,他的伤势自然引来皇帝与皇后探问;谷燁卿把日前遇袭一事说得云淡风轻,举杯欲饮,却给皇后劝阻了。 「欸!你的伤深至筋骨,酒就别喝了;韩馥亭,给谷燁卿点一碗茶来。」 「微臣谷燁卿,谢皇后娘娘恩典!」他搁下拐杖,聿珏还不及阻止,他便叩头行了大礼。 「免礼!」皇后笑呵呵的,让裴少懿赐了一碗茶给他。「喝完了先别急着走,要是就这样草草打发了你,咱们聿珏可捨不得啦。」 「母、母后!」聿珏指着自己,睁大眼睛为自己抱屈。「我、我哪里捨……」倒是长跪着的谷燁卿俊脸通红,不发一语的专心品茶。 谷仲良与皇帝寒暄了一阵,见儿子给左右搀到了聿珏身边,又瞧瞧皇后,是也不着痕跡的露出笑来。 谷燁卿给夹在聿珏与聿珶中间席地而坐,从未受过此等待遇的他,不免有些紧张。聿珏却很是欢喜,一见他来,侧首就向他搭话。「谢天谢地,终于有人来陪着咱啦!」 他不明就里,低声说:「娘娘与四公主都给你忽略了?」 聿珏侧过脸面,指了指后头,「我身边的两个人都被叫走啦!之前只有柳蒔松的时候,他被差遣我连高兴都来不及,可自从湘君来了……却是少一个都觉得奇怪了。」 谷燁卿挑起一眉,发觉左右若不是太监,女官撇开太医身分的袁既琳、点茶的韩馥亭,就只剩下裴少懿。「他们去哪儿了?」 「说来话长……」聿珏苦笑着耸耸肩,一是忌惮着离自个儿不远的聿琤,另一面,她现下也不明白湘君给柳蒔松带到哪儿去。 百官敬酒很快就要到了尽头,等到这之后,丝竹又响,她们才好四处走动赏花;聿珏一面苦等,又朝所剩无几的行列张望几眼,没见着聂琰,当然更别说弟弟了,「奇怪,聿璋哪?」 「欸,对了!我没看见他……」谷燁卿的回话给她拋在后头,她询问似的望向聿琤。 聿琤瞟了她一眼,那眼色竟出奇的寒凉,叫聿珏不自觉得打了个冷颤。「别瞧我!都已捎了一封信去请,还不够么?」 「大姊你别恼,我、我没这么说呀……」聿珏这下当真不明白聿琤为何而气。 一场春宴行至此刻是也来到了中间处,许多官员喝得尽兴,酒酣耳热的,呼朋引伴的轻轻唱起歌来。 沉默了一会儿,只听聿琤又道:「聂大将军毕竟离开云南已有数月,主将不在,军心浮动,莫不是心系军务,一声不吭的带着三弟过去了……」 此话故意加大了声量,叫皇帝身侧的韵贵妃听得分明。「圣上……」她闻言,一张脸登时皱了起来,担心儿子的心情溢于言表。 「欸!琤儿。」皇帝叹了一声,即便是父女二人心知肚明,碍于韵贵妃满心企盼,不好让她期待落空,是以隐瞒至此。「这是兵部的事儿,别说来给你韵妃娘娘烦心!」 聿琤颇不以为然的勾唇,瞪了韵贵妃一眼,这才不情不愿的说:「聿琤失言!还请父皇、娘娘见谅。」别过头举杯饮酒,登时醺得玉顏酡红。 皇帝才摇了摇头,不预期的,却闻林外太监飞奔来报。 「啟稟圣上,聂大将军前来赴宴!」 相思欲绝但为君 39 人情世故叹两难 「啟稟圣上,聂大将军前来赴宴!」 聂琰本就受邀参加春宴,未等太监覆命便领着麾下将领来至御前。 果真如聿琤所言,来到皇帝、皇后跟前的聂琰一行人皆着戎装,,所携兵器全已先缴交予御前带刀侍卫,已是准备万全之姿,随时都要离京。 为首的聂琰长揖而不跪,「末将拔营之前特地前来赴宴,军务紧急,不能随圣上一道饮酒赏花,还请圣上恕罪。」 「朕明白你心系边关,此回出征,还得带上聿璋;朕这唯一的儿子,可就交给你领着了。」皇帝起身上前,满心信任的用力握了握聂琰。「来人!赐酒!」 聂琰与皇帝对饮三杯,还未传聿璋,却见那一身素白、头戴金冠的聿琤开口,「聂将军,三弟年幼,此回离别前还能与母后见上一面,若不让他出来与咱喝杯离别酒,莫不是太无情了么?」 聂琰睨了聿琤一眼,嘴边勾出的弧度略显轻蔑,頷首道:「长公主言之有理,聿璋,来与圣上、娘娘等人话别罢!」 「谢大将军。」聿璋身着宽大战袍来到皇帝跟前,「参见父皇、娘娘,皇姊。」 「到底是长大了,才入营不过两月有馀……」皇帝仔细瞧了瞧他,拍着他肩头,既不过份亲热,亦展露出为人父的慈爱。「年轻人,多见识多学总是好的,朕虽然不捨,看你如今脱胎换骨,是也不无欣慰!」 聿璋拱手答谢,「多谢父皇关爱!」 聿琤与皇后对望一眼,端着酒盈盈起身,「聿珏日前与你在营里一叙,说你瘦了一大圈,我瞧来倒觉得你精壮不少,眼神也越发锐利干练。」她让聿璋接过酒,举杯与之相扣。「此番随大将军出外,可是难得的歷练良机,我期待着能听闻你——立下战功的捷报。」 此话说得大气,却是只问功劳而未闻关心。「承蒙皇姊看重,聿璋一定尽力。」 聿琤瞧了瞧他低敛的眉,先乾为敬,聿璋后饮亦然。 在旁目睹一切的聿珏,原想上去温声嘉勉一番,却给这二人那既拔弩张的气氛给吓得有些却步;纵使她再愚钝,也能明白聿琤话里深意。 「母后……」她回头,但见皇后昂首,脸上平静无波,儼然不愿介入,就这么看着事情自然发展。 咬了咬牙,见聿璋欲交还酒杯,知道要是真让他们走出御林苑,要追只怕是来不及了…… 「且、且慢!」 这一声娇喝,不仅让聂琰等一干武将把注意都转到她身上,就连聿琤也杏眼圆睁,瞪着聿珏走上前来,却全然摸不着头绪。 刻意忽略了聿琤又惊又疑的眼神,聿珏直是绽开笑顏,亲暱的攀住了聿璋臂膀。「既是离别酒,怎能少了二姊我呀?」她从太监手头接过酒壶,又给他倒酒。「我哪,不会饮酒,用茶汤来代替,怕是给诸位将军见笑了。」 她只斟了半杯,望向他已染上些微风霜的清瘦脸庞,不自觉红了眼眶。「在外头不比在宫里,之前给你送去的东西谨慎点用,娘娘跟父皇,还有咱都在京城等着你哪……万事小心。」 见聿珏红了眼眶,聿璋的笑里也染上一丝伤感,他强撑着,语调里多了几分温度。「二姊的话,聿璋牢记在心!」他仰头又是饮罢,聿珏点点头,喝了一小口茶汤,下一刻决然转身,绕到皇帝身边去请了韵贵妃。「娘娘,请跟聿珏过来,见见聿璋!」 韵贵妃万万没想到聿珏会来邀她,自是又惊又喜,来到儿子面前,才打了照面,纵有千言万语,亦是哽咽得无法开口。 聿珏眼底的两行泪终是失守,聿璋搂着母亲话别,给旁人的歌声掩盖,她听不分明,只是举袖抹了抹泪,仰起头时不经意对上聂琰,那望着她的笑意有些复杂,她瞧不分明,仅是点了个头当作答谢。 在她身后的聿琤却面无表情,俏脸上彷彿罩了层寒霜。 最后聿璋与韵贵妃的离别酒终没喝成,聂琰领着将领离去,那步伐迅捷,来去如风,而那少年的清瘦身影,便是给其他久经沙场的武将给掩盖,一下子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母子俩没说什么,却也像是什么都说了。皇帝搂着感动不已的韵贵妃离开,自是赏花散心去了,回过头,皇后不知何时也与德贵妃、聿珶相偕离席,前一刻还好好的饮酒赏花、接待朝臣的样貌,转瞬间像是人去楼空,徒留下空了的酒壶与逸散开来的茶香。 未几,耳边却送来一声娇嗓,字字寒冷如冰,直指心底——「你可真做了一件好事!」 聿珏猛然抬眼,只见聿琤一口朱唇似笑非笑,神情奇诡的瞧不出喜怒:她伸手来朝聿珏的肩头拍了拍,动作是轻柔非常,却教聿珏背脊发冷。 她掀了掀唇角,欲佯作不知,颤抖的声调却洩漏了真意。「大姊……聿珏想问……就不能,宽容些么?」到底是姊弟!她想不透,是母后亲生与否,有这么重要? 「聿珏,大姊要给你个忠告。」聿琤搂着她,靠在她耳边轻吐,「对敌人心慈,便是对自个儿残忍。」 她方寸一紧,手里的茶碗登时倾覆,茶汤洒了一地,全入了脚下的春泥。 「大……姊?」 「对于绝情心狠这一门课,你还得多练练。」聿琤终是松开了聿珏的肩头,「好自为之。」语罢,她毫不恋栈的转身离去。 *** 「我不明白!」 聿珏偕同谷燁卿来到水池畔,春暖花开,池子上头几隻水鸭理毛嬉戏,与池边的游人相映成趣。 只可惜姑娘百感交集,无心欣赏。 「谷燁卿!你告诉我,我错哪儿了?」 拄着拐杖的他好不容易才跟上她的脚步,见她一身湘妃艷色,好似要与湖光桃红融在一块儿,合该是美人美景,一幅让人为之神往的景象,然而此刻,玉顏却是掛着两行清泪,教人望之心疼。 他迈开步伐靠近,「你没错。」三个字,竟是如此难以啟齿。 「那大姊为何要这样对我说话?」光是回想起聿琤那句「好自为之」,就能令她心痛如绞。「母后也是……她们总是宠着我、由着我的!看见弟弟即将远行,下一回碰头不知何年何月……我关心个几句不成?拉贵妃娘娘给他们亲生母子说说话也不行么?」 谷燁卿不搭话,聿珏气恼得失了理智,推了他一把,「答话呀你!」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单臂搂着她入怀,聿珏起初还有些挣扎,最后是哭累了,将他一身镶银紫袍当成巾帕来使,鼻涕眼泪,还有那满腔气恼全撒在他身上。 「聿珏。」听她哭声渐歇,终于稍稍冷静下来,谷燁卿松开她,开口的嗓音不由低哑几分。「论手足亲情,你那样做,一点儿没错;但若问人情世故,你是犯了大忌。」 「大忌?」哭了这么一阵,聿珏只觉口乾舌燥,还有些发昏,对于他的一席话,反应是慢了几分。「我不明白……」 他点点头,「不知你有否注意到圣上面对聿璋的反应没有?」 「父皇他……我听起来是不慍不火的,还有点像场面话呢。」 「是呀!那便是重点了,你想,为何连圣上替儿子送行都要如此小心忌惮?」他扬起一指,揩去聿珏眼角的泪。「因为手心手背都是肉。」 「你是说……这才能两面都不得罪?」 「就是这个意思!」他眉宇轻展,因聿珏的机敏而欢喜。「皇后那儿有你们两姊妹,尤其是长公主。他得做面子给未来的太子,但聿璋又是他唯一的儿子,是他的宠妃生下的。纵使疼爱,那也得藏在心底,尤其是不能当着皇后的面表露;你那一番话说得情意真挚,就连聂大将军都因你的直率而笑了,但,那却也是长公主最不乐见的。 「她就是千方百计想把聿璋给拱上前线!你这样依依不捨,等于是公然与她的意思相左;你们又是亲姊妹,你这么做,不会真让聿璋变得好过,更是为难了你自己。」 聿珏的疑惑,终是给他一点一滴的凿透,「所以,大姊她才这样对我说话……母后才一声不吭的拉着聿珶她们转头就走……我不知道,没想到会这样……」她又是失望又懊恼的抱着头,连梳理漂亮的发髻都要乱了。「这也太难了!」 谷燁卿捏着鼻子,因她的开窍而欣慰,却也带了一丝难以言明的伤感。「人情世故本就是这般难的嘛!」 聿珏懊悔的叹了几声,末了,才掏了巾帕抹脸。「我不想这样。」她轻咬菱唇,对上他疑惑的眼,「每个人都这样藏着掖着,纵然有话也不敢明讲,顾忌这、顾忌那的!多么累人?我不要这样!」 就算是受了一点伤,她答起话来,还是那样任性故我;谷燁卿心疼又欣慰的笑了,这才是他熟悉的皇甫聿珏! 只是,这样天真任性、了无机心的她,还能维持多久? 他喜欢这样的聿珏,正因如此,才愈是不忍见她受伤难过。 她敛上眼,似是倦了般的叹了口气,「我想回去了。」 「回翠华斋?」 「嗯,母后那头,若你碰上了,你再跟她说一声,至于大姊……就这样吧!」聿珏真想眼睛一闭,什么都不去搭理;她嘟着唇,执着巾帕随手往他身上抹了抹,「你的衣裳给咱弄脏了,对不住……还有,谢谢你。」她眨着眼,终是露齿一笑,「不愧是兄弟!」 谷燁卿一楞,却是有些哭笑不得。「既然是兄弟,那就别谢了!」 聿珏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大叫一声!「啊!」 「怎、怎么了?」谷燁卿拄着拐杖又跟上来。 「湘君跟柳蒔松不晓得去哪儿了……我找找去!」心意已决,她提着裙襬,使起轻功奔来,一下子便把谷燁卿与池塘都甩在后头。 现在的她,一心一意只想缩回自己的窝里去,暂时避开谷燁卿口中的「人情世故」。 她想念起湘君那单纯直率的笑容了。 相思欲绝但为君 40 仇家当前怨难消 把最后一车汾酒全搬下车,湘君完成了那太监交代的事儿,柳蒔松把她带到这儿来吩咐完差事,大概是早她一步折回去了,并不见他的人影。 还以为能稍微歇一会儿,不料那太监又命她去给眾官员送酒去,湘君微微抬眼,那人扬起下巴,趾高气昂的指着脚下的酒罈,「还楞在这儿做啥?快送进去!」 「是。」湘君低头,不费吹灰之力的提了两罈,不敢再有二话。 从皇后、公主身边伺候着的红人,只因为一个失神而立刻被拉来一旁做粗活儿,还真是云泥之别。 湘君一身青色官服在宫女与小太监之间显得特别突兀;眼前所见,能受邀来参加春宴的官员,少说也是朱红官服的六品官,像她品秩低下,只因跟对了主子才能踏进这儿,更甚者还随侍在皇后、公主身边,直道是几世修来的福份。 也因为着青服者在眾人面前如此稀少,有心人要找起她来,还真是不费吹灰之力了。 司徒勒大老远便瞧见她两手各提着一罈酒,想也不想的就快步上前,见一旁宫女、太监甚多,是也不好表露得太过亲近。「你!拿过来!」他指着湘君,板起脸孔来低吼。 湘君楞住,在对上司徒勒那俊朗的浓眉大眼后,阴鬱神色终是开朗几许,她迎了上去,司徒勒将她带开一段距离后,才终于露出关怀的笑脸。「终于找着你啦!」 他作势要接过酒罈,却给她闪开。「司徒公子乃是受邀前来,怎好让您提酒?还是给我拿为好。」 「换成官服品秩我也没高你几等,纯粹就是巴着爹娘的福分罢了。」司徒勒不由分说地抱过一罈,湘君没法子,只能点头称谢。「你怎会到这儿来?」 见湘君低头不语,他只得猜测道:「莫不是在娘娘、殿下跟前犯错啦?」 「嗯,一点小事,不好讲来给司徒公子心烦。」湘君柔柔的一堵,却是准确无误的止了他后续的问话。 「什么心烦不心烦的,太见外了。」司徒勒凝望着她低头不语的温厚笑顏,微微伸出一手。「既是犯了错,还未得二殿下吩咐前,你打算怎么办?」 湘君提着酒入桃林,只是为了忙活儿,是也没想这么许多。「那儿有活就往哪儿去……若不是遇见司徒公子,湘君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活儿横竖都有人做……不如咱们回殿下那儿探探去?」 湘君张了张唇,「也好。」 司徒勒带着她回到御座前晃了一圈,意外发现那儿几乎人都走光了,连柳蒔松等人也不见。「欸!奇了……二殿下呢?」 湘君没料到会是这般光景,算来被遣开之后,也过了好些时候,眾人到处赏花游玩,或者是在桃树下席地而坐唱着歌,一派间适的,纵然是皇帝、皇后亦不会待在原处乾坐着喫茶。 「这下糟了……」御林苑大得很,要找个人谈何容易?司徒勒没法子,转向湘君提议道:「要不你先到燁卿那儿探探去?或许二殿下跟他在一块儿。」 在昇阳侯那再度扑了空,为免尷尬,湘君留下一罈汾酒,直道是替他们送酒来。 「敢问夫人,燁卿去哪儿啦?」还好有司徒勒,由他来探问谷燁卿的下落最为合适。 「御前敬酒时,皇后把燁卿给留在二殿下身边。」谷夫人说起儿子去向是一脸愀然。「哎,燁卿的腰伤还未好全,就不晓得公主又要抓着他做啥去……」 聿珏的骄纵性子人尽皆知,谷夫人爱子心切,莫不是还怕聿珏欺负谷燁卿? 司徒勒陪笑道:「夫人放心!二殿下与燁卿感情好得像手足般,在一块儿没什么好担心!」 「若是真手足那倒好办!就怕娘娘一时兴起,把燁卿跟二殿下给兜在一起……」那兜在一起说得简单,却不是害怕着皇后乱点鸳鸯谱来着? 「既然知道他们一道那好办,我俩找找去!」司徒勒又是一笑,想也不想拉起湘君的手来,「走,我陪你找他们去,正巧我也有话要对燁卿说。」 藏在袖里的手给他勾住了,湘君像是给火烫着般的缩了回来,司徒勒吃惊地望着她;两人一时尷尬,她訥訥的喊了声,「司徒公子……」 「抱歉,是我唐突了!」司徒勒歉然道,「走这边。」 儘管觉得司徒勒这回是热心过了头,到底是个熟人,湘君还是很认份的同他一块儿走。 「你方才都在外头搬酒?」 「嗯,柳公公怕咱又衝撞了哪个贵人,于是遣我去那儿做点粗活,权充是冷静冷静。」 「衝撞了哪个贵人?」 湘君对上他探问的眼,唇角掀了掀,「噯……说白一点儿,是梅相他们。」 「你一个在二殿下身边当差的,又怎……」司徒勒忽地收了口,梅孟晁一家在朝中势力极大,再加上长公主刻意拉拢,春宴里头有泰半都是他的门生或是与他交好者,谈论此话题极易惹出事端。 更何况,他对湘君之所以为何能进宫当差的细节,也并非一无所知。 「你,知道了?」 「嗯,殿下告诉我的。」 司徒勒终于明白她起初为何吞吞吐吐,又,平时一向性子沉稳的她,何以会在这紧要关头在御前服侍出了岔子。 他忽地收了步子,湘君见状,也随之停步。「司徒公子?」 司徒勒望着她,一脸复杂,好半晌才特意压低了声响,「那梅穆,可是长公主挑选的未婚夫;梅相在朝中党羽眾多,势力庞大,别说二殿下,就连长公主,都得处心积虑地拉拢他们。」 湘君唇畔不由勾起一抹无可奈何又苦涩的笑来。「若公子是要来劝我别想着替家父讨回公道,还请放心,这番话,殿下已是在湘君耳边提过一回。」 「湘君……」司徒勒定定地望着她,湘君一双细眸望向别处,偶然一片花瓣沾至发鬓,她没拂去,平添几许娇媚。 「只是,到底心底还是生了这么个疙瘩!」她微咬牙,竟是激动的红了眼眶,「我那遍寻不着的仇家,就离湘君不足二呎,若真要痛下杀手,对湘君言又有何难?」 又有何难?如上青天一般的难。是身在宫闈,夹在聿珏与聿琤之间,动弹不得的难。 不忍见她这般气苦,司徒勒轻叹一声,「别想了。」他情不自禁,伸手替她拂去发鬓上的桃花瓣。「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不容易,却是最好的办法。」 湘君掩唇笑了一声,对上司徒勒那忧心的眼,「是呀!我明白。」 「湘君。」他心头一颤,着迷于她不经意流露的艷色,语调于是放得更轻。「若你不急着寻二殿下,不如到咱们那儿歇歇;有、有我在!那些个太监不会真拉着你再瞎忙去!」 湘君瞥了手上的酒罈一眼,只稍稍考虑一会儿便点头,「也好!」 就这么两个字,便足够教他笑顏逐开。 * 那厢,身为当朝宰相的梅孟晁,正与一干门生高谈阔论,先是对那来去匆匆的聂琰议论了一番,说见着了圣上却长揖不跪,直是失了礼节,又提到那西南王室先是对大煌称臣,暗地里却动作频频,让那鸿臚寺卿吕尚谨说得是义愤填膺。 「欸!却说,那西荻王日前遣来使节,又是为何而来?」 「难道还打算减少纳贡不成?」 「听说西荻去年歉收,不少百姓带着牛羊靠近边关……」 眾人你一言我一语,把好好的春宴弄得活像是上朝议事一般,梅穆是也听得百无聊赖,藉口走脱了;几名之前与他交好的公子哥儿看见他远离梅相,忙不迭捧着酒要来与他小酌。 梅穆皱着眉,「不喝、不喝!我还戒着酒哪。」 「都什么时候了?方才不是在圣上跟前饮了一杯,别以为其他人没瞧见!」劝酒的那人望向左右,立刻得来不少应和。 「那是不得已,我若不喝,可让爹爹的面往哪搁?」他无心与这群酒肉朋友周旋,摆了摆手。 其中一人不禁揶揄道:「莫非你是要找你那未来的美娇娘,怕饮酒失态?」 梅穆顿时冷下脸来,脚步是越发急促了,好容易才甩脱了他们。「懒得跟你们闹!」桃林里游人如织,又夹杂着一旁服侍、送酒点茶的宫人,许多人见梅相之子驾到,欲上前巴结,却都因他那张冷脸而不敢靠近。 只想找个清静之处好好赏景的他,绕过人声鼎沸之处,方缓下步子,眼角却给一抹朱红官服给吸引了注意;他定睛一瞧,在看见那裴少懿形单影隻,不由心头一动,连忙赶了上去。 裴少懿未料到会遭人半途拦截,回过头时倒抽了一口气。「大胆……梅大人?」 他嘴角勾起一抹轻佻的笑,假意张望一番,「这儿确实是『没大人』!」 见他好意思拿自个儿姓氏笑话,裴少懿撇了撇嘴,并不随之起舞。「您怎么会在这儿?」 他一掌微扣在她臂膀上,是未弄疼她也不打算放她走脱。「偷了空与家父分别,想寻个清静之处独自赏春,却是在半路上撞见了一朵儿娇艳鲜花儿。」 知道梅穆就是在说她,裴少懿刻意板着脸,执意往目的地去了,那梅穆也不避讳,扣着她走了十来步。 给人撞见了可不妥,裴少懿只得耐着性子应付。「梅公子,您行行好,哪里都能赏花,为何非要来招惹我不可?」 「少懿啊少懿,你明知道我对你的意思,难得殿下不在身边……」 「劝你别得意忘形,桃林里到处都是人……别动手动脚的!」裴少懿终是甩开他的箝握,一双清丽眸子彷彿要喷出火来。「别以为我不明白你打什么主意,你便是算准了长公主在朝中还未能站稳脚步才敢如此放肆。万一真给哪个人撞见了……你可是还未在殿下跟前尝着甜头,便是要栽了跟斗!」 梅穆双手微摊,面露得色。「听说此回来春宴的,多半是咱们这一派的人,相信他们就算看见了,也不敢胡乱嚼舌根去……我梅某何惧之有?」 裴少懿微挑起眉头,「梅公子还是别如此夸口才好;若真是不怕,何必又要等到四下无人才来调戏与我?」 「别说什么调戏……少懿,你要去哪儿?我陪你去,再跟你一道去面见长公主可好?」 「殿下同四公主在瑶亭等着喫茶,我得再多拿几枚来;你若要找人便去,少懿还有差事在身,恕不奉陪!」 到底是聿琤亲手挑拣,随侍在侧的女官,饶是气恼了也这般俊!梅穆还不肯罢休,堪堪握住了玉掌,那声呼唤却宛如平地一声响雷,直打入了他耳里—— 「湘君!原来你在这儿,教本宫好找!」 相思欲绝但为君 41 牵一发来动全身 虚掩于桃树之后的湘君没料到会在此刻撞见聿珏;她回头,像是在桃林间飞窜过数回的聿珏一张脸红扑扑的,晶莹汗珠自额际滑落,湘妃色春衫连襟口处都染湿了。 「在瞧什么?我看你一直往树梢间望去……」聿珏一手扣住湘君,双眼在树梢间来回查看。 怎么能说她在跟着司徒勒要走回司徒将军歇息处的途中,偶然给那梅穆吸引了过去,她一路尾随;偶然听到他毫不避讳的调戏着长公主身边的女官,却是给聿珏找着了? 「殿下找湘君许久了么?对不住,湘君方纔跟着司徒公子回到御座附近去,没见着柳公公也没看见您,于是独自到这儿来散散……」 「怎会走到这儿哪?」聿珏嘟着嘴,眼角瞥见一簇朱红。「咦……少、少懿姊?」 裴少懿满脸堆笑的自远处走来,「少懿正要再去拿几枚茶团过来,却听见了二殿下的声音,可真巧!」眼角扫向湘君时,多了几分难以觉察的疑惑。 「少懿姊!大姊她……」 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的裴少懿摇摇头,主动牵起聿珏的手安抚道:「殿下正欲与四公主一起喫茶,就在瑶亭那儿……少懿明白您忧心什么,请千万别把殿下的话给放在心上,您毕竟还是她的亲妹妹,那日在翠华斋里所说过的话殿下记得可清楚了,您就不明白,在您对她承诺过那些之后,她心底有多高兴。」 就因如此,聿珏方纔当着眾人的面,与聿璋如此亲暱,甚至还拉了韵贵妃一起搅和时,当真是衝撞到了聿琤的心底去;且须明白,聿琤无论如何是不会在眾人跟前透出一丝软弱,尤其是那当下还有韵贵妃、聿璋等人在场。 聿珏对裴少懿说的话了然于心,忙不迭点头,「你代我向大姊道个歉……只是,我还是想说,聿璋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变成大姊担心的模样。」 裴少懿抿嘴一笑,聪明的不做任何应答,仅是又握了握聿珏。「不能多谈了!若再耽搁下去,少懿可是免不了捱殿下一顿骂,失陪了。」她微施了个礼,离去前却是瞪了湘君一眼。 湘君回以一道冷眼,要真是怕「耽搁」,与梅穆那一连串拉拉扯扯又是为何?她侧身往桃树另一头望去,果不其然,那作贼心虚的梅穆早就不见踪影;裴少懿这下倒好,藉着聿珏脱身,还顺道卖了她们个人情。 聿珏素手紧牵着她,语调难免显得怨懟了。「你究竟到那儿去忙活了?你就不知道在你们走了之后,我那头发生了什么事……」 湘君摇头浅笑,「聂大将军带着三皇子入桃林我是明白的;为了寻您,湘君随着司徒公子直是找了好半晌,却不想给您找着了……殿下与长公主之间莫不是因三皇子而起了衝突?」要不怎需那女官去给聿琤道歉? 「说来话长,本宫现下等不及要自这儿脱身;走!回翠华斋再说。」聿珏心意已决,抓着湘君就往林外走去。 梅穆躲在最近一棵桃树后,因距离过远没能听见主僕二人的话,不过两人相偕离去的亲密模样却是入了他的眼。 「半途杀出程咬金!」想他当真在这宴会上不怕任何人,却只担心遇见这撒泼任性的二公主;聿珏与聿琤是亲姊妹,一是姊妹二人感情甚篤,她若真在聿琤耳边嚼了舌根,他恐怕是要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二来是她堂堂公主,既不担忧宦途又在皇后面前极为受宠,无法用梅孟晁的势力压制。 一想起裴少懿那俊俏容貌,梅穆便觉得扼腕,可惜这大好良机!却说……聿珏身边那女官,岂不是那当初闯入宫闈,后因恢復孝廉举仕而入宫当差的那姑娘? 若是的话……他可得更小心提防了。望着那青绿背影,梅穆不由心头一凛,打了个旋往瑶亭的方向去了。 * 「呀!还是自个儿家里舒服!」 一回到翠华斋,聿珏再也顾不得形象的跳进自己的躺椅里,抱着靠枕一副快意放松的模样,瞧得湘君是无奈又好笑。 「殿下要歇息,好歹也换件衣裳,或是至少来把鞋给脱了。」湘君捧了茶水来给聿珏,又蹲下来准备替她脱鞋。 湘君的手指较寻常姑娘细长,还带了长年练刀的厚茧,聿珏的踝给她的手箍住,带起一串细痒感;她微抽了一口气,茶水还未沾唇,只是定定地瞧着湘君替她脱鞋。 主僕二人视线交会,湘君服侍她惯了,倒是她略嫌害臊的别开,啜饮着茶水以掩尷尬。 柳蒔松不知是否还在桃林,知更、画眉二人先去取浆洗妥当的衣裳,还有笔墨等聿珏常用的什物,恐怕要再一会儿才回来;此刻的翠华斋只有她们两人,一没人讲话,偌大厅堂里便静得出奇,彷彿连掉根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湘君,来。」聿珏喝净了茶水,让开躺椅一处欲给湘君坐;湘君却是谨守着主僕之别,在躺椅旁跪了下来。 「殿下有何吩咐?」 聿珏见状,是也撑起了身子。「今儿个给母后斟酒的时候,难为你了。」 湘君长跪着,聿珏来抚她脸颊,她没躲开,仅是摇摇头。「湘君才要向殿下赔不是,是我太衝动了……」 「不!你心底的波澜,我心里还是有个底的……儘管他也给免了在御史台的差事,到底大错已经铸成……」人死不能復生。 「殿下,您不是说过么?」心底彷彿给千斤重的巨石给压住,那抹笑意是也平添了几分涩然。「兴许,杀了爹爹的,是咱藺家的高风亮节。」 「我是说过……」 「既是如此,那是否也表明了,湘君当真没个向那梅家寻仇的藉口?」 她确实是要湘君如是想,可,当湘君当真拿自个儿的话来堵自己的口时,聿珏心头狠狠一窒,一丝难以言喻的苦味自心底蔓延开,竟是说不出的委屈。 「司徒公子也劝过了,他只要湘君别想。我亦明白,这样息事寧人,对湘君、娘娘,乃至于殿下、长公主都好。」湘君展眉,笑容却是越发炽亮了。「您与长公主今日,已是为了三皇子母子一事闹了个不欢而散,焉能再为了湘君多添齟齬?」 聿珏凝望着湘君,情不自禁的把她给收进怀里。「湘君……对不起……我……对不起!」她后悔了,当真后悔不顾湘君感受的,丢出那句话来;试问,若不是梅穆因故而妄下定论,又把话说得言之凿凿,藺文鈺的官大可不必免的! 「殿下千万别自责。」湘君任由聿珏揽着,听闻她的哽咽声,自己的声调却自持、平静得出奇。「湘君入了宫,又在殿下身边当差,经过越多事情,我便越是清楚一件事。」 「什么事呀?」 「牵一发,动全身。」脸面靠在聿珏肩头,唇角勾出了聿珏看不见的浅笑,「今儿个所发生的事,何尝不是一记当头棒喝?殿下因我一时不察,先给了长公主斥责,后又因少了柳公公在旁,才做了拂逆了长公主与皇后娘娘的事情来……」 「你别把所有的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搁!」聿珏连忙牵起她的手,才发觉她的手恁地冷凉,「你起来罢;陪本宫一块儿坐……」忽闻一连串细密轻响,才知不知何时外头下起了雨来,雨势加大,教厅里的她们听见。 「真要说当头棒喝,你这不是在道那棒子一把敲到我身上来?」聿珏眼眶泛红,指着自个儿肩膀;湘君明白其意,忍不住笑了。「谷燁卿跟我提点过了,那些个人情世故……可我才不干哪!察言观色,还要揣度别人的意思,太累啦,横竖不去碰那些便是,念头转到这儿,我就想起你来啦!」 「哦?」 「嗯!咱们主僕俩直来直往的,一点儿心机也不用,多好!」聿珏依赖似的,一头靠在湘君肩膀上。「你明白么?如果柳蒔松的话当真何咱的意,那也是因为有你横在我与他之间,你传他的话来我才听。」 湘君任凭聿珏偎来,只觉得有些不妥,却又不知如何讲明。「殿下,外头雨大;让湘君去关个窗……」 聿珏敛起眼来,双手挽住了她的臂膀。「再一会儿……这雨不大,你别忧心;等我歇够了你再去。」 湘君感觉到肩头上的重量,明明是应该要婉拒的,可聿珏那依赖的声调极软,教人硬不起心肠来拒绝;她亦明白,聿珏是将她当成了避风港,把这翠华斋看作是躲避外头间言间语、不怀好意的茧来。只消闭上眼睛,摀住耳朵就能不闻不问。 可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呢? 皇后与韵贵妃之间,以及夹在正宫妻子与爱妃之间的皇帝,那纷争尚未平息,长公主与三皇子的矛盾已要从檯面下现前,儼然有把聿珏也牵连进去的势头;聿珏此回明摆着对三皇子心慈,拂了皇后与长公主的意,事后要如何修补关係仍未可知,更别说聿珏身边还有个与梅家结仇的她来…… 光是入宫未深的她就能看出这几处大大小小的矛盾,若换成是柳蒔松,恐怕更是替聿珏未来的处境感到忧心忡忡的罢? 不知怎地,她却是莫名在意起与长公主身边那女官分别时,那一记似有若无的狠瞪。 在聿珏又把她的腰际搂得更紧的当头,望着窗外的春雨,湘君悄然无声的低喃—— 「山雨欲来……」 * 「……风满楼。」 「殿下?」 收回视线,聿琤对着欲往澡桶里加添热水的裴少懿一笑,「没,只是瞧见了外头下的雨给风吹得斜了,有感而发。」她指了指纱帐外头,加剧的雨势淋湿挺翘翼然的屋角。 裴少懿朝聿琤让开的位置倾注热水,「少懿,今儿个去取茶团,为何去这般久?你还没给咱交代。」 相思欲绝但为君 42 操弄真心美人香 「少懿,今儿个去取茶团,为何去这般久?你还没给咱交代。」 「下官……路上巧遇了梅公子。」她敛下眼,刻意说得云淡风轻。 「是么?他来寻我倒是没提你的事儿。」 原来梅穆还是过去了一趟,「下官还以为梅公子会向您讨杯茶喝!」她掀着唇角,执起澡巾打算给聿琤刷背。 聿琤玉臂弓起微撑着澡桶,拨过一头青丝,露出洁白无瑕的美背来。「他呀!谅他没那个胆!」她喉间逸出巧笑,扬眉朝身后的裴少懿问:「你没发觉他挺怕我的?」 裴少懿留心着力道,深怕一个不注意,把聿琤的背给擦出伤痕来。「嗯,兴许是在意着您的身分,不敢唐突了。」 「应该是这样……也好,在成亲之前,本宫是不打算与他瞎搅和,男人嘛!趁他还没吃上一口前最是稀罕,那股鲜味儿就能钓得他心痒难止……」聿琤握紧了拳头,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本宫打算好好利用这一点。你就没见到他盯着我的那双眼!今天难得不做男子打扮,他对咱的脖颈、发鬓瞧得可直了。」 「殿下纵然以男子样貌示人都能引得一干才俊频频顾盼,休说是穿上那春装。」 「你也这般想?那……」聿琤瞧她一脸波澜不兴,一时起了逗弄的念头。便回过身来扣住少懿的手,直往心口处搁。「你呢?觉得我是穿上男人的装扮好看、还是那春装,又或者……现下这样好看?」 「殿下,别逗弄少懿啦……」冒烟的清水遮挡不住娇美春光,她微别开头,才不过一眨眼,下巴却是给沾湿的玉指托着,裴少懿瞪大了眼,朱唇与另一口娇软甜腻相碰,带点微热、挑逗,以及那难以觉察的淡淡情意。 聿琤的手熨烫着少懿的双颊,吻过一回之后,湿淋淋的臂膀更是大胆的缠上她。「你说,若本宫真跟男人亲密了,你会如何自处?」 裴少懿方寸一紧,紧盯着聿琤的脖子凹陷处,闭上眼道:「女子与男人亲密,意在生儿育女,此乃天经地义,您又是贵为大煌公主,将来的太子……」 「别说那些大道理,我只想听你说心底话。」 聿琤摘下她的乌纱帽,动手解开少懿锁骨间的盘扣。「少懿……你说你要如何自处?」 「少懿对您的心思,何须言说?」她终于正视着聿琤,眸间隐忍着,含着一丝水光。「殿下莫不是在折腾少懿?」 「好个我见犹怜的模样。」聿琤亲吻着她的下巴,热气直吹进她脸面,搔得她心痒难耐。「你心底有我,我清楚;可我也要你明白,我的心底一样有你一份儿位置;所以……少懿呀,本宫可要求你了,别总是一副要把上门的男人全给生吞活剥的脸。」 「少、少懿没有……」 「你有;当那鸿臚寺卿的公子过来拜见时,你在聿珶面前点茶时,瞪着那人,巴不得想把那双眼给挖出来的愤恨神情,岂不等于是昭告天下,你连我给男人多瞧几眼都捨不得?」 裴少懿想起那人放肆探看的双眼,不着痕跡的握紧袖里的短匕。「少懿的心思只有您最明白……其他人怕是瞧不穿的。」 「是么?你可真自信。」聿琤抿起笑来,轻触裴少懿那玲瓏有緻的身躯,却是不经意的,忆及了另一张少了点娇艳,却多了几分洒脱大气的花容月貌。 「你的眼神今儿个忒灿亮,我瞧了既喜爱又不忍的……」聿琤敞开双臂后退。面对早已对自己身体瞭若指掌的裴少懿,不需要扭捏作态。「衣服脱了,陪我一道洗。」 裴少懿深深吸了一口气,吸进聿琤身上那自然的甜香;眼前的美人那一顰一笑,就像是沾了蜜糖的毒药,只消一沾染,便万劫不復。 她明白。 只是,她早已没有拒绝的权利。 她凝望着那宛如出水芙蓉的聿琤,心甘情愿的褪下官服。 「少懿遵旨。」 *** 春宴的笑闹声,便是连同那桃花一併消褪了,之后一连下了几日春雨,偶闻雷声作响,时节却在不知不觉间悄悄推移。 一日放晴,谷燁卿进宫求医,就为了治他那经久未癒的腰伤;想当初聿珏就要给他请太医诊治,就不知谷仲良是太信任府里的大夫,又或是怕惹人间话?是郑重的婉拒了。 结果可苦了谷燁卿,他的腰经月馀而未癒,甚至越发严重;就怕这伤日子一久,留了个病根,谷仲良没法子,终究还是回头找上了聿珏:她心里头想到的第一人选,自是袁既琳。 不过袁既琳最擅长是身体调养,治疗皮肉伤等手术也还算精通,一碰到筋骨脉络,需推拿诊治的倒是稍逊,所幸太医院不乏人才,无论如何都能找着更諳此道的人手来。 谷燁卿趴躺着,大夫正给他解下外衣,活像扒皮似的,低沉嗓音吐出那说在前头的丑话,让谷燁卿更加心惊胆战。 「下官瞧你这伤已拖了月馀,就怕里头的筋脉因瘀血而沾在一块儿;腰椎敏感,不好施以击打,只得细心推拿,待会儿或许会有点疼痛,还请公子多多忍耐。」 「有点」疼痛?「有点」是怎么个疼痛法?光是睡觉仰躺就每每痛得他哭爹喊娘,弄到他都要趴睡了,现在要给人又揉又压……还能有他的活头么? 谷燁卿见他摩拳擦掌,活像不把他给分筋错骨就不肯罢休的凶狠模样,直是吞了吞唾沫。「喂!聿珏……这……能行么?」 聿珏掩唇偷笑,瞧谷燁卿这模样,好似放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可毕竟是她介绍的太医,谷燁卿又是她兄弟,不好取笑得太过,只得正起脸色道:「你这是什么话呀?安太医可是既琳推荐的上上之选,论推拿整骨,没人比他更在行啦!」 她挥挥香帕,不算安慰的拍拍他的发髻。「既来之则安之!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将来可是要官拜大将军的料!伤了腰又不治怎么成?」 「这么说是没错……可你也未免取笑得太过了吧?一点同情也没!」 「啊?本宫哪里有?」 谷燁卿是更加气急败坏,「嘴角都翘得快半天高,说你多同情咱还有谁信!」 聿珏回头望向湘君,只见湘君亦是低着头偷笑;她是再也偽装不了,不客气得笑了几声。那谷燁卿挣扎着就想起身,终于引得她出手——把他按回榻上。 「聿珏你!」 「你的腰伤非治不可!谷二叔可是把你託付给本宫啦,岂能空手而回?再说……」聿珏瞧了瞧离她一段距离的安太医,飞快的在他耳边叨念了一句。 只见他听了之后一脸胀得通红,终究是认命般的不再挣扎。「明白了没有?好好治。这回母后邀表姊一块儿击鞠,我瞧瞧去,看完再回头来探你!」聿珏又拍了拍他臂膀,两人对上了眼;她眼睛弯弯,竭力持平着声调劝道:「别给安太医惹麻烦,知道否?我去去就回。」 「唔……」 聿珏踩着绣鞋离开太医院,才踏出门槛便再也受不住的朗声大笑! 「哈哈哈!哎……湘君你瞧见没?谷燁卿、谷燁卿他那一副要壮烈牺牲的脸……哎哟!笑死我……呼、呼!啊哈哈哈……」聿珏捧腹大笑,笑到连泪都要飆出来,一旁经过的宫女不明就里,还以为她是给人点了笑穴。 「殿下未免笑得忒夸张了。」湘君是也觉好笑,可毕竟对象是谷燁卿,碍于身分,只能忍在心底。 「不行了!不行了……本宫跟他说那句话之后更好笑……你看看他,想逃又逃不掉,却又怕得要命!哎哟我的老祖宗……」 「到底殿下同谷公子说了什么?」 「其实我也不明白!」聿珏好容易忍住笑意,「不过既琳说,只消跟伤了腰的男人说这句话,饶是天大的委屈也会忍下,我怕他真跑给安太医追,只好出此下策!」 「跟伤了腰的男人说?」湘君这回更是不解。「那句话是?」 聿珏露齿一笑,对她勾勾手指,湘君于是附耳过来。「『爹娘还巴望着你抱孙子』!就这么简单!你说是不是很神妙?我一说他就安静……湘君?」 「确、确实很神妙……」 「不是……你又不是男人,脸怎地也这般红?」 「这……给天气害的!」湘君咬了咬唇,忽地扬起一指,拙劣的带开话题。「对了!您不是要瞧娘娘击鞠?咱们还是快走唄!」 「等、等等!湘君你为啥要脸红?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你别走这么快呀!喂!」 相思欲绝但为君 43 互争鞠来亦争心 清明一过,每下一回雨,那天气便是又热上一分。 人们的衣裳是越发轻便起来;聿珏换上那薄如蝉翼的碎花绸衫,搭了刺绣抹胸,在外头罩了件半臂罩袍,罩袍遮掩不住那吹弹得破的凝脂雪肤,连那精巧纤细的颈项都给人瞧得分明;即便给年少姑娘穿来是显得有些大胆,是也爱美不落人后。 宫里头的仕女近来流行这样的穿着,就连宫女亦然;即便宫女之间地位或有高低,年纪老幼亦有所不同,大伙儿却像是春天群芳争艷般,私底下互别苗头,彼此品头论足的,早已见怪不怪。 聿珏离开太医院,与聿珶一道乘着轿赶往御林苑;春日草长,一大片青绿草地上,已有数人乘马来回奔跑着练习。 击鞠是近年来宫廷仕女盛行的游艺活动,场上分成两组,一组四人,各乘一骑,手拿长槌来勾鞠互攻,两边各设立一木造门框,把鞠击入对手门框者可得一分;每回赛局少则四巡,至多七巡,一巡约莫一盏茶时间;不仅考验击鞠的技巧、彼此间的联系,亦考验赛者的骑术,每当两者为抢鞠或是在木框前的激烈攻防,总能博得旁观者满堂喝采,很是刺激有趣。 皇后爱马善骑术人尽皆知,其击鞠手法在仕女间亦属上乘,这回国舅的爱女任芷嬛据说是主动来向姑姑挑战,她前年远嫁关外,难得回娘家一趟,却不想还是对宫廷游艺念念不忘? 「母后!表姊!」 聿珏才一下轿便朝场上大喊,头戴帷帽、双色披风的皇后回过头来挥手,算是招呼过,而任芷嬛正挥汗在场上加紧练习,瞧她与其他人抢成一团,马蹄几乎要碰在一块儿,随时都可能绊倒,直叫人捏了把冷汗。 「珏儿来啦?」 聿珏仰望着马背上的皇后;只觉得那熟悉的身影此刻看上去,竟是那样颯爽豪迈。「才送谷燁卿去太医院后就偕聿珶一起过来;知道这儿有热闹可瞧,怎能少了我呀?」 一声愉悦又低沉的嗓音介入母女间,可不是陪爱女上京的国舅爷,任勋襄。「几年不见,聿珏还是那般活泼可爱?舅舅瞧你,一点没变啊!」 聿珏甜甜地喊了一声「舅舅」,皇后呵呵笑着,「可不是吗?在这宫里,就属咱们聿珏最是逍遥!」 「梓韶,瞧你一脸得色,聿珏能享受这等逍遥日子,还不是拜你这娘亲所赐?」 「大哥这是在夸我,还是损我呀?」 「当然是夸你啦!」任勋襄赶忙开脱,「待会儿击鞠我还巴望着你手下留情,怎会不识时务到挑这时来恼你?」 皇后哼笑一声,轻轻甩着长槌上了草场,权充是活络身手;约定时辰很快就到,眾人停下练习,数数人手竟发现缺了一个? 「怎么?蔡太师的媳妇儿没来赴约?」皇后立马便蹙起眉来,只因她最是不惯那些个言而无信之人。 正当愁着场上缺一人,恐要拂了皇后的兴致,忽闻一道娇脆嗓音介入——「表姊那边少人是不?我来。」 眾人闻言纷纷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匹珊瑚宝马信步踏入草场,马匹上的人儿一袭银白春衫,素白帷帽遮掩不住她的姣好面容,她一手执马鞭,另一手持着鞠槌,那自信从容,好似击鞠能手。 「大、大姊?」聿珏代替眾人喊了出来,场上仕女瞧见长公主驾到,是也又惊又喜。 除了皇后之外。 「琤儿?」她这下子当真摸不着头绪;为何聿琤会出现在这里,且还是一副准备妥当的模样。「你要上场?」 「表姊,别来无恙?」聿琤与任芷嬛打过照面,又回到皇后身上。「参见母后,蔡太师的媳妇儿身体不适,不克参加,要聿琤代她上阵,顺道要我给母后赔个不是。」 她策马跃了一小段距离,竟是往任芷嬛那方靠拢。「聿琤是也许久未活动筋骨了,难得今儿个表姊兴致高昂,让我躬逢其盛,我便是来助表姊一回……母后觉得如何?」 瞧聿琤一派轻松,皇后这厢竟是神色不豫,显得有些两难。 「大皇姊竟打算与母后为敌?」一向沉静的聿珶与聿珏互瞧一眼,竟是面露愀然。「二姊,您可知她击鞠身手如何?」 聿珏刷白了脸,摇摇头,「我从不知道大姊会玩击鞠!」后头一群人声杂沓,是那紧跟在后的长公主仪仗,为首的裴少懿立于聿珏身边,眸光锁在马背上的聿琤,也显得很是忧心。 「琤儿若想活动筋骨,为娘的自是不好反对。」皇后环顾左右一眼,沉下脸面。「可娘得把丑话说在前头,击鞠场上无兄弟;你我站在不同边儿,便是对手,娘定是全力求胜,绝不会有丝毫懈怠;可想清楚了没有?」 「母后的厉害,我跟表姊心知肚明,若聿琤也与您一道,岂不是让舅舅说咱母女俩欺侮他的宝贝女儿?」聿琤策马上前,那珊瑚宝马朝皇后的玄马哼了哼气,活像是寻衅来着。 「好!琤儿好胆识!」皇后调转马匹绕到其馀三人后头,难得先採了守势。「柳蒔松,开始吧!」 见聿琤坚持要来助她,任芷嬛不但未露喜色,反而是惴惴不安的。「长公主!你、你还是跟娘娘一道……」 「欸!聿琤若是陪着母后,表姊焉能抵挡母后的攻势?」聿琤反而衝着她一笑,「放心!聿琤或许不比母后熟练,到底还是练习过数回,比过就知分晓!」 任芷嬛焉能不明瞭聿琤的心思,她想不到的是,原先仅是一个怀旧趣味的请求,却因聿琤的加入而变成了皇后与长公主母女间相互角力的戏码。握着鞠槌的她因紧张而指节泛白,而一旁闻声而来欣赏赛局的眾人,活像是终于找着了鼓譟的着眼处,吆喝声浪竟是越发热烈了。 果真开赛之后,最受人瞩目的两人其中之一,也是半途杀出的聿琤为她频频製造机会,任芷嬛对上其馀三位贵族千金还称得上旗鼓相当,就当甩脱第三人,准备攻门得分之际,开赛至今还没有太多亮眼表现的皇后,脚下玄马忽地一跃,鞠槌堪堪介入了她与鞠之间的空隙,轻易斩断攻势! 不出则已,一鸣惊人,皇后很快传给他人,藉着马匹速度,很快穿过大半场,藉着一次精巧导传,不眨眼就要兵临城下! 「好身手!」聿珶忍不住惊呼,放眼场上八匹骏马,只有皇后的玄色宝马灵活迅捷、动静自如,加诸本身击鞠手法卓绝,光靠她一人便能敌过对方两到三人,皇后一方若真欲取胜,聿琤与任芷嬛绝无可乘之机。 赛局不过一巡,皇后便亲自连下三城,第二巡攻势稍缓,兴许是聿琤开始主导起守势,指挥着另外两名千金看管于门前,皇后的攻势不再顺风顺水,但论马力,毕竟是那玄色宝马占绝对上风,一记强行突破,守门的两人即便伸长了鞠槌亦无法拦阻,加上突如其来的长射,一不留神又丢两分。 这厢皇后主导的攻势势如破竹,反观赛前神态自若的聿琤,却因实力差距太过悬殊,让她面子有些掛不住;她明白,皇后是刻意要让她知难而退,才会纵使面对实力差距悬殊的对手亦是全力以赴。 她不甘心,不甘这样束手就擒,明明是她要来向娘亲挑战,却成了眾人的笑柄! 观赛的眾人起初是也热烈吆喝,却没意料到两方实力差距如此悬殊,不过二巡已显得意兴阑珊起来。 「四巡就了结了吧!」皇后手持长槌,不知是向主持赛局的柳蒔松指示,抑或是对一心想赢过她的聿琤放话,驾马缓行的她威风凛凛,若将鞠槌换成了大刀,却是像极了那征战沙场,无往不利的驍勇战将。 不知何处传来的叹息声,恰恰入了聿珏的耳里——「长公主赛前如此自信,却是给认真起来的娘娘打了个一败涂地,真叫人失望……」 聿珏的目光牢牢锁在那抹亮丽鲜艳的银白身影上,帷帽下的聿琤已是沉下脸来,给皇后这般羞辱似的打击下,爱好面子的聿琤肯定不会就此罢休! 「湘君!」 不着痕跡的纵观场上动静的湘君,是也注意到了皇后与长公主母女之间的气氛变化;她低头凑近,「殿下何事吩咐?」 「待会儿你多留神场上的动静,尤其是大姊……我怕她为了求胜,做出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来。」 湘君瞇细了眼,沉声允诺,「湘君明白!」 第三巡开始前,同样由落后的一方先攻;聿琤招来任芷嬛,低声表明了计画。 任芷嬛听闻了,却是大骇。「长公主您……那太过冒险了,千万别要做出这等事来!」 「论马匹速度,除了我之外,焉有他人可迎面赶上母后?」聿琤抿起嘴来,「别忘了,咱们一次也未能得手,若就这样败下阵来,你可甘愿?」 「那也是因咱们技不如人……」 「既是技不如人,那更要孤注一掷!」聿琤打断了她的话,以长槌触鞠,表示要亲自主导攻势;任芷嬛没法子,只能由着她去。 第三巡比赛方啟,聿琤一改先前只採守势或在旁协助的姿态,几乎是像不要命般的推着鞠闯进皇后那方的防线! 「哦?」聿珶见聿琤如此大胆,疑惑的望了聿珏一眼。 「大姊她这是……」聿珏见她笔直衝向皇后,心底多少已有几分了然。 其他仕女见长公主攻势如此猛烈,为免衝撞,非但没上前阻挠,反而连忙走避;皇后见状,勒紧玄马上来争抢,你争我夺之际,鞠槌互相交碰在一块儿,两人正面交锋即是毫无保留的近身逼抢,比气力,更比胆识! 眾人全给长公主这一大胆到近乎乱来的作法惊醒,不过多亏此举,使这一面倒的赛局,稍稍出现了些许悬念,是也睁大眼注视着。 聿琤的珊瑚宝马儘管较皇后的马匹年幼,论资质却不逊色,只可惜手法终究棋差一着,任凭她想尽办法,几招虚招完全无法调动皇后,越打越是着急,一时力道过猛,将鞠推离身边些许,遂给皇后可乘之机!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皇后的鞠槌早到了这么一些,硬生生劫走了聿琤的鞠;母女近身交锋,地位又是最尊,一旁仕女担心遭到牵连,全都只敢做壁上观,就连任芷嬛也深怕捲入二人争夺,以至于惹出更大的事端来,是以当一方终于抢断,却是无人能及时接应。 皇后策马上前争抢,聿琤不愿放弃,也迅速调动马匹,两人争先恐后,伸长了鞠槌,马匹的速度越发加快! 先抢着点的是皇后! 皇后把鞠送向其中一人,形成转守为攻之势,聿琤的珊瑚宝马真正使将起来,却是衝向她的玄马来着,眼看闪避不及,随着聿琤一声娇呼,母女俩的脚下坐骑向前奔走一阵,终究是撞在一块儿! 两匹马奔驰之间碰着,力道惊人,饶是骑术精湛的皇后亦是略失了身形,首当其衝的聿琤更不消说,珊瑚宝马几番踉蹌,止不住势头的向前倾倒,恰恰就在玄马蹄下…… 「危险!」 相思欲绝但为君 44 狠心绝情蓝于青 「危险!」 眾人惊叫的同时,身着青绿官服者与一袭粉嫩身影先后而出,与柳蒔松三人一齐抢上;虽说柳蒔松主持赛局,场边两人是后发先至,赶在玄马与珊瑚宝马摔倒之际,那粉嫩身影揽住了皇后,落地时就跌坐在玄马身侧。 难为的是另一人,得从两匹马之间将聿琤给抢救下;两匹马的铁蹄自她头上飞掠而过,伴随着人声、马儿嘶鸣声,她抱着聿琤落地时直在草地上滚了数圈,最后还用身子护住聿琤,直是防备得滴水不漏。 衝撞的瞬间,聿琤只觉衝击力道骇人,马匹脚步一失衡,她明白自己铸下大错,直是敛上了眼,以为随时都要折了胳膊断条腿,怎知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她只觉腰身一紧,直觉弃下手中鞠槌,任凭命运安排。 然后,身躯登时给来者收进怀里,两人紧紧贴靠着,在草地上滚了数圈…… 鼻翼间先闻着的,是沾染上身的春草香,她抬起脸面,却是不经意跌入那双深邃沉静的细眸里,聿琤始知箍在腰际的正是此人的手,为免她受到衝击,此人将她掩得密密实实、毫无空隙。 她微讶,于满腔春草香气间,吸入一丝女子身上的自然雅香。 「长公主没事罢?」 温淡嗓音将她唤回现实,聿琤才知自个儿一手不自觉攀着了湘君脖颈间;她缓缓收手,强自寧定道:「没事,你呢?」 「长公主没事便罢,下官亦毫发无伤。」湘君托着聿琤起身,眾人在确定她并无大碍时,纷纷激赏的鼓起掌来;方纔母女相碰之际,皇后那方又再下一城,只是此刻的她早已不再关心胜负,却是在意着出手搭救她的湘君。 两人在草地上翻滚这么几圈,湘君为了护她,乌纱帽掉了,一头青丝散乱,随风飞扬着,青绿官服上头多沾了春泥、草屑,她却是未曾在意,回头执意迎向聿珏去了。 好个颯爽俐落、写意瀟洒的英姿! 事发当头,聿珏与湘君一齐出击,只是她轻功使来仍逊湘君一大截,只得攀着皇后。所幸皇后骑术稳健,母女俩自马背上脱身时跌了一跤,摔得并不重,倒是湘君与聿琤的处境堪称惊心动魄,回想起那珊瑚宝马倒下时扬蹄蹬踏,而湘君却是以身护主,万一铁蹄砸中了脑袋……那便是大罗神仙也难以挽救。 「湘君!你没事吧?」聿珏担忧的牵起湘君的手来。 湘君犹自含着笑,摇了摇头。「没事儿,娘娘呢……」 「殿下!殿下!」收回视线,却发现裴少懿、顾怀安等心腹已匆匆闯进来,尤其是少懿,挥着香帕拍去她一身狼狈,一双眼儿盈满忧心,「两匹马撞上那瞬间……当真是吓死少懿了,您没事吧?」话还没说完,眼角已是流下一滴泪珠来。 「没事……别哭哭啼啼的!」聿琤扶妥了惟帽,视线所及,翠绿春草间隐隐夹了一抹突兀的素白,她皱着眉头,弯身将之拾起…… 「长公主!您没事吧?」转眼间,与赛的千金们全数围了过来,或替她牵马者有之,关心慰问者有之;聿琤嘴上称谢,而那凌空飞掠过来挽救她的青翠身姿,却早给这群人给掩盖。 不过一瞬,围绕在她身边的人群瞬间排开,聿琤手握那方拾起的巾帕,收进怀里,却是对上一双又惊又怒的眸子。 「琤儿,随我回凰寧宫!摆驾!」 看样子不必延至四巡,这场母女击鞠的戏码,胜负已分了。 * 「根本是胡闹!」 皇后气得牙齿打颤,差些要连手里的马鞭也丢往聿琤脸面。 娘亲要教训女儿,尤其对象还是皇帝跟前最为受宠的长公主,当然得把人带回家里,关上门窗来教训;国舅爷父女见皇后脸色铁青,莫不是脚底抹油速速离去,又哪里可能再留下来作客? 「聿琤知错,请母后责罚。」一向心高气傲的聿琤跪在皇后面前,心如止水。 「你还知道错了?」皇后踱至聿琤跟前,寝宫里只有母女二人,她把马鞭狠甩在聿琤身侧,厉声道:「打从你说蔡太师的媳妇儿不过来,为娘的就明白了你心底打什么算盘!」 聿琤长跪仰望着皇后,目不斜视;皇后发间的金蝶玉步摇兀自晃漾着,一把便抓起她的手腕。「你不是心系公务,何以选在这当头来瞎搅和?论击鞠,你万万不是为娘的对手,为何意气用事?再者,你只为了脸面衝撞与我,万一落了个两败俱伤,到时怕是后悔莫及!」她下顎微抽,吐出的话语冷冽如冰,「堂堂我大煌未来的太子,却是如此胡来,荒唐至极!」 皇后句句鏗鏘,手劲之大,直是把她给掐得疼了;她凝望着那近在咫尺,盛怒的丽顏,末了,竟是弯唇一笑。 「娘!」她颤着声调,难掩激动地回瞪皇后。 「你当真不明白聿琤心底想些什么!」 「你说什么!」 右手搭上了皇后的胳膊,聿琤迎向她,却是偎进她怀抱里。「我就知道!听闻你与表姊相约击鞠,定是广邀各亲王的千金,当然也少不了聿珏跟聿珶,可大方了!我呢?你为什么只记得聿珏的好,总是对聿珏百般宠溺,甚至爱屋及乌到了聿珶身上,为何就独漏我一人?」 「琤儿你……」 「藺文鈺一案,您给我的当头棒喝,我记忆犹新!」眼眶隐隐含着泪水,聿琤哑着嗓子续道:「那藺湘君可是你亲手拉拔给聿珏的人,既是挫我的锐气,还甩了我的脸子;好容易父皇为我着想,借花献佛给你送了礼来,春宴时只不过轻斥了聿珏一句,便叫你给喊了下,连她拉了韵贵妃给我难看,也不见你替我开口维护……我倒想问你,我究竟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你当然是我亲生的,这什么话!」这么些年,皇后却是头一遭听见聿琤用这般怨懟委屈的口吻对她说话!「父皇如此疼你,把最好的都给了你,还不够么?」 「不够!我就问你,你把我放在什么位置?是否在你心底就只有聿珏,我连聿珶都比不上!」 皇后摇摇头,眼前这个总是冷静高傲、机敏聪慧的长女,竟是吃起亲妹妹的醋来?她万万想不到,明明聿琤已得了皇帝全心全意的疼爱,却是反过头来,贪心的要她也把宠爱挪到她身上来。 「父皇的疼爱法,你会不知情?」聿琤冷笑,「你总是以为我能干,却没想过就我一个人撑着,背负起所有你们对太子应有的期待……做得对了,无人讚上一句,做错了,你便是要像打落水狗似的教我永生难忘!」 聿琤搂紧了皇后的身躯,颤抖着肩,痛哭失声。「你说呀……我是驾马衝撞了你,可从场上跟随你回凰寧宫,直到现下……你问过我一句『琤儿伤着没』?问过么!」 皇后给这问话问得哑口无言,她心底有愧的环住聿琤,让大女儿放肆地在自己怀里哭个痛快。 皇后敛上眼,「琤儿……为娘的明白了,是娘错了……娘明白了!你听我说,事情不是……」 哭声渐歇,她抹着泪,摇摇头。「不,你得听我说!」 聿琤离开皇后怀里,连皇后要亲手替她拭泪也给她躲开。「娘……我明白你在防着什么;在你眼里,我是太子,将来这御极之位、这座皇宫,乃至于天下,都是我的…… 「你不疼我,除了因我占了父皇诸多般的疼爱外,二是为了防备聿珏太过出彩,会让我对她起了疑心;然而,聿琤一直都觉奇怪,为什么你打小就这样防着我哪?」 「琤儿,为娘的没有……」防着,你。 「因我才是与你最像的那个人!」 皇后倏地收了口,眼睁睁地盯着聿琤,道出她所不敢言的真心话。 「我的心计、野心、谋略,乃至于容顏,无一不是与你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是以对我的心思,你自恃瞭若指掌,是不?你担心我一旦登上了高位,便是要做出与你相同的事情来!」 她任梓韶,究竟是何以爬上皇后这个位置?后宫里诸多妃嬪,乃至于与她一同被选进宫里的姊妹,为何是一个个消失在竞逐后妃的路子上…… 她凄楚反问:「是呀……你才是与我最像的那个人;为娘问你一句,你说得这么许多,甚至不惜来个玉石俱焚,当真只是为了博得娘的疼爱吗?」 她咬牙,冷下声调来道:「娘!你明知道我与你最像,却又为何老是在这节骨眼儿上犯糊涂呢?」 皇后给她这么一堵,勾勒出苦笑来。 聿琤确实像她,像了个十成十,是以,今日这番击鞠,打从赛局开始的当下,她就已经犯了无可挽救的错。 从她说出「击鞠场上无兄弟」起;自她执意求胜,也不愿开口让聿琤与她一道起;在她给聿琤撞下马背,只想着要训这个莽撞的女儿,却是忘了开口关心女儿一句…… 「琤儿……莫不是心意已决?」 聿琤松开了与皇后的牵系。「父皇都说我像你,我看聿珏却是像深藏不露、大智若愚的父皇,你处心积虑地维护着,藏着、掖着,我瞧得可分明了……母后,您对聿珏的疼爱有多少,可数得出来?」 皇后摇摇头,闭上了眼。 是呀!娘亲对小女儿的宠爱,自是早已数也数不完的!她咬唇,凛着声调喊:「是以,我从你这儿得不到的,只得与她抢去了!是不?」 「你这是在与自己过不去!」皇后刷白了脸,「琤儿!听为娘一句劝,打虎也要亲兄弟,以珏儿的心思,断然不会与你为敌;往后你若登基,还得靠珏儿助你一臂之力,你千万不能够……」 「千万不能够伤她一根寒毛?」聿琤微微一笑,皇后眼底的忧心如此明白,却又是个让她心寒的证据——证明皇后偏袒于聿珏的铁证!「聿珏往后命运如何,这下全掌握在她自个儿身上了;母后呀,孩提时您所身教的狠心绝情,聿琤至今修练得如何……」她双手俯地,重重的扣了个响头。「就请您睁大眼睛瞧瞧!」 「琤儿,你这是在说气话!何必跟自己过不去、跟亲姊妹过不去?」 霎时,聿琤眼底闪过一抹阴狠,却无比温柔地握住了皇后的手,一字一句,清楚缓慢地在皇后耳边说道:「我跟亲姊妹过不去?母后为何如此善忘……这是您教的呀!」 皇后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她咬牙续道:「您给聿珏的,是无止尽的疼宠,却只教给了我如何在这诡譎多变、机关算尽的宫闈里立足之道。 「聿琤,会亲手证明给您瞧——」 皇后懵了,聿琤说罢,毫不恋栈的回过头去,她大步向前,「琤儿!你不能这样……回来!琤儿……」那是皇后肝肠寸断的哭声,然而,却唤不回心意已决的她。 出了寝宫,面对迎上前来的裴少懿,她仅是淡然地对凰寧宫内的太监吩咐,「母后此时不便见客,交予你们了,好生照顾,切莫出任何差池。」 「殿下,您……」裴少懿欲探问,却是给聿琤扬掌制止了。 「本宫没事,聿珏呢?」话才说完,待在厅外守候的聿珏立刻迎了过来。 「大姊!您没事吧?母后方才这般盛怒,我还以为你们会大打出手……」聿珏托住聿琤臂膀,仔细打量的视线惹来聿琤一串娇笑,「说来你与母后那番衝撞,当真是吓傻了不少人,我的心提得老高,深怕你们受伤。」 「拜你这位武艺高强的心腹所赐,本宫才能全身而退;你先前说要给我见识见识她的武艺,我不但见识到了,更甚至救了我一命,果真不愧是女中豪杰也。」聿琤瞟向聿珏身后的湘君,明明姊妹之间正讨论起她来,仍是寧定着未动声色。 「是嘛!多亏湘君!咱的轻功还是她一手调教的哪!」 湘君闻言,仅是微微拱手,玉顏一如以往,平静无波。「殿下过誉,下官仅是做自己份内之事,不足掛齿。」 「好个份内之事!」聿琤不由得正眼瞧她,「你救了本宫,却是如此谦冲不居功;本宫,记住了!」 聿珏见她如此盛讚自己的人,是也开怀轻笑;念头一转,却是顾虑起皇后来了。「不知母后现下如何?我去见见她……大姊?」 聿琤连忙把人给拉住,「别去。母后她馀怒未消,心情也受了点激盪,劝你还是再多等会儿,让母后歇够了再说吧!」聿珏虽是一脸疑惑,终究还是信了她的话。 「这不,与大姊一道走?」 「啊,不了;我忽然想起谷燁卿还在太医院,既然母后需要歇下,那我先瞧瞧他去!」 「也好,你去罢,顺道替咱关心关心他。」与聿珏分道扬鑣,聿琤这才放心地往墨竹斋里去了。 「殿下。」 裴少懿回头望了凰寧宫一眼,才来至她身边,「娘娘她……没为难您吧?」 她左思右想,无论如何都觉得聿琤自寝宫出来时,脸上神情,是也太过奇诡了。她带着泪痕,却又是笑着的,摆明不像是受了一顿责备的模样,反而像是与皇后恳谈过一番,带着复杂的心情离去。 聿琤侧过脸面,喃喃说道:「是我为难了母后。」 仅留下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聿琤负手而去,不再多谈。 得到了日后,裴少懿才能意会这句话背后的意涵。 『聿琤,会亲手证明给您瞧——您所亲授的那门狠心绝情的学问,我终将青出于蓝。』 她所未能自皇后那儿得到的宠爱,将会一点一滴的,自聿珏那儿夺过来。 由她,亲自动手。 相思欲绝但为君 45 晶莹剔透明是非 「好点儿了没有哇?」 「你瞧我全身上下哪里不好?」 谷燁卿口吻恶劣,若不是来见他的聿珏亦是一脸忧色,他差点要连粗话都给蹦出口来;在她离开之后,那安太医不晓得是瞧左右无人,还是看他年轻力盛,那力道几乎全未收敛的压了下来……何止是「有点」痛,横竖是要把人榨得魂飞魄散的力道。 儘管给太医这么一整弄的确是舒缓许多,他却是很不愿意再受那痛楚折磨,不过既然有用,别说聿珏了,他爹娘肯定是要他每天都进宫来给安太医诊治……想到这儿就愁眉苦脸。 「你脸上哪里写了个『好』字?我没瞧见呀!」 「还说我哪!我在里头是哭爹喊娘、受苦受难……倒是你不是瞧热闹去了,怎么一张脸比我还苦?」他又瞧了瞧湘君,那身整齐官服像是在地上滚过一圈般,衣裳沾着乾了的泥屑不说,还皱巴巴的。而聿珏的碎花裙襬上,也沾惹了些许脏污。 聿珏叹了一声,直是将方纔发生过的事给他草草交代一回,「……我瞧大姊颊上掛着泪痕,却反常的一脸平静;原想探探母后去,她却说母后还在生气,揽着不让我见;我是想起你呀……才先折回这儿来。」 她一手支着下顎,神色愀然。「母后与大姊究竟是谈了些什么哪……」 谷燁卿瞇起眼来,「我还道你是为了咱担心。」想不到是自作多情。 她白了他一眼,「我担心你做啥?敢情安太医还会把你给拆了不成?」 「你就不明白那有多疼……」他一手撑着腰,转而思忖着聿珏担心的事;他越想越不对,赶忙在回到翠华斋前扣住了聿珏的手。「聿珏!见见皇后娘娘去!」 「你……怎么啦?」 他挑起一眉,「你说娘娘与长公主会晤时,是单独关在寝宫里的?」 「这是自然!万一母后当真出手教训起大姊,给左右撞见了,是何等羞辱?大姊乃是将来的太子,岂能不顾她脸面?」况且,真要说出丑,今儿个击鞠惹出来的一切事端,还嫌不够? 谷燁卿心头一凛,这不明摆着事有蹊蹺?「所以是长公主不给你见娘娘!不见得是娘娘当真出了什么差错?」他一会儿便掐住重点。 「可是是大姊亲口说……」聿珏本想再重复一回聿琤的话来,却是忽地意会了。两人对望一眼,「该不会是母后与大姊出了什么衝突,母后她……不行!我、我再回去探探!湘君,随我一道!」 「殿下!」回过头来,湘君少见的一脸慌张,她四下张望,似是找着什么,「湘君……掉了东西,说不准是丢在草场那儿,我得去找找!」 「瞧你慌张的,能掉什么东西……腰牌么?」少了腰牌便无法自由在宫中走动,确实麻烦。 湘君摇摇头,「断簪!」 聿珏微楞,「你是说你爹爹的……」见湘君忙不迭点头,她不禁皱起眉来,「好,那你去吧;谷燁卿,你陪我去面见母后。」 「多谢殿下!」湘君草草行了个礼,足尖轻点,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两人眼前。 「莫怪她能自铁蹄下救回长公主!」谷燁卿讚叹湘君的轻功之馀,是也好奇起那遗失的东西来。「不过……敢情她是掉了什么宝物?」一向淡泊洒脱的湘君,竟因一身外之物如此着急? 聿珏明白那断簪之于湘君的重要,淡淡解释道:「那是她爹给的,一把断了的簪子……权充是睹物思人的纪念。」 「就那破玩意儿……」接获聿珏捎来的一枚狠瞪,顿时令谷燁卿收了口。「当我没说!」 「你最好是别乱说话!」顾及两人交情,聿珏是轻轻放了下。 两人快步回到了凰寧宫,才问及守门的太监,那太监却是一脸忧色。「怎么啦?莫非母后当真出了什么岔子?」她心底一急,不顾左右阻拦就想衝进寝宫! 「二殿下,莫要衝动!」 聿珏哪里管得了这么多,直是扯着嗓子大喊,「母后!是我聿珏!珏儿来探望您啦!母后!就让我见见您吧!」 「聿珏!你这不是……扰了娘娘安寧?」 「不是,这太奇怪了!难道母后气晕了头,伤了自个儿?从马背上跌下来,是我给她稳住身子的,那时的母后还好好的呀!」聿珏近日来武功长进不少,光是腰伤在身的谷燁卿与一太监,真要使将起来,恐怕是也难以制伏。 许是外头闹腾的声响太大,未几,那高头大马的内官自寝殿匆匆走出。 「韩内官!母后无恙否?」 韩馥亭快步走出时,脸色还有些凝重,「娘娘有令,传二公主聿珏入内。」 聿珏闻言喜不自胜,提着裙襬就要进殿,谷燁卿也想跟上,却给韩馥亭阻了去路。 「娘娘只说见二殿下,谷公子,请留步。」 聿珏望了谷燁卿一眼,只见他识相地笑道:「也好!我就在这儿候着,你快去吧!」 「好兄弟!」她朝他露齿一笑。 待到皇后床前,纱帐已然降下,聿珏没能一眼瞧见皇后,又是满腹忧心。 「母后?」 隐于纱帐后的皇后开口了,「韩馥亭,让本宫跟珏儿单独说话,没本宫的命令,别放任何人进来。」 那韩馥亭领命,随即退到外头去;聿珏加紧脚步奔向床前,皇后这才微微撩开纱帐,露出脸面来。 「母后!母后!您无恙吧?怎么突然说歇息就歇息,我听大姊说了您的情状时,还以为她在与咱说笑哪!」聿珏握住了皇后的手,才不过小别二刻有馀,此时的皇后脸容苍白,活像是受了天大的刺激,与先前在草场上那意气风发的模样有着天壤之别。 皇后回握着聿珏,重重的叹了一声,「说来话长……珏儿,为娘郑重地要与你说些体己话,你别问,只要照做就行,知道否?」 「这,好罢……聿珏知道啦,您说吧!」 她心底掠过聿琤的脸面,硬起声调道:「从今天起,离你大姊远一点,越远越好。」 聿珏愕然,眼睁睁看着皇后说出这般决绝的话来,「母后何出此言?难道是大姊说了什么过分的话,衝撞了您……」 「听话!」皇后沉下脸面,「你若还要同她亲近,为娘的只怕到头来受伤的,会是你呀!」 「不是……母后,珏儿不明白呀!」灵透的眼瞪得忒大,她摇摇头,试图放软了声调,安抚皇后道:「大姊为了求胜,驾着马衝撞了您是不应该,可是就要我与大姊不相往来……莫不是小题大作了?」 「我怎会小题大作?」皇后明白,若将事实真相和盘托出,以聿珏的性子,不是全然不信,便是急冲冲的去找聿琤对质,非但不是好事,反而更加速了姊妹间的对立。 可若不说,放任聿珏继续与聿琤相处,以聿琤的城府,难保她不会在暗地里对聿珏下手! 走得越近,越危险……皇后直是想方设法,要来保护小女儿;现下要劝聿琤回头已不可能,唯一的法子便是要聿珏自个儿提高警觉,别要太相信自己的亲姊姊。 坏就坏在……聿珏虽机敏,到底少了些戒心,尤其是面对打小与她如此亲近的聿琤,她现下忽然提醒这一点,聿珏当真不明其意! 「你……哎!」 「有件事儿,聿珏没向您说。」聿珏脱了绣鞋,揽着皇后,扑进她怀里撒娇着说:「大姊先前曾经来找过我,问我一句,要是她跟聿璋兵戎相见,我是站她那边,还是聿璋那边?我说,当然是她那边啦!大姊自幼待咱不薄,四姊弟妹里,只我们俩是您亲生的,聿珏不向着她,还能向着谁呢?」 聿琤这心思……究竟埋在她心底多久了?「她……什么时候与你说的?」皇后颤着声调反问。 「就我出宫去探聿璋后的隔日!」聿珏不知皇后心底异样,兀自天真烂漫的道:「母后担心着的,聿珏都知道;您却是怕咱们姊妹不和,要让您与父皇心烦。我虽不明白您与大姊谈了些什么……若是她当真犯了您的忌讳,聿珏愿意替大姊赔不是!只求母后别再生她的气啦……」 皇后敛起眼来,非要极力克制着才能不与聿珏发怒。她揽着聿珏,好半晌之后才问:「谁与你一道来?藺湘君还是柳蒔松?」 「都不是!方纔听大姊说您歇下了,聿珏先到太医院里去探望谷燁卿,湘君她……去给我办点事了,所以如今是谷燁卿在殿外候着哪。」 谷燁卿……也好,兴许现下最能够保护聿珏的,并非是左右的人,皇后忖度了一会儿,很快便拿了主意。「你去唤他进来,让本宫与他单独说几句话。」 「聿珏明白了,我这就去。」她离开床榻几步,没预期的却听见了皇后的叫唤。 「珏儿。」 「母后还有吩咐?」 她语带哽咽,「直到今日,为娘的才明白,娘待你们姊妹的法子……当真是……大错特错了。」 聿珏顿觉心底哀凄,她强撑起一抹笑,悠悠地回道:「母后,是该多关心大姊一些的;她一个人撑在那儿很是辛苦,聿珏知道您一向对我好……我也有自知之明,自个儿到底是没大姊能干,不然我也愿领个圣差,与她分忧解劳。」 想不到,她一心疼着、宠着的聿珏,竟能说出这番话来?「好……好,到底为娘的没白疼你!」皇后咬着唇,原来,聿珏并非浑然不知,只是这番话,此刻听来,竟是说不出的讽刺…… 为何连受宠的聿珏都明知道聿琤心底不平,她这做娘的,竟是浑然未觉? 「娘不光是疼聿珏,也教我明辨是非呀。」聿珏微微一笑,「那,聿珏去遣谷燁卿入殿啦?」 「嗯……去吧!」 相思欲绝但为君 46 施恩竟成祸来由 湘君赶往御林苑的路上还给那宫廷禁军拦了下来,毕竟御林苑的位置在宫闈之外,往返皆须通过宫门。 「这不是二公主身边的俊俏护卫么?瞧你平常就与殿下焦孟不离……」为首的禁军士卒对左右笑得揶揄,湘君只觉这群男人望着她的眼神如箭亦如刀,扎得她浑身不舒服。「要往御林苑去做甚?」 「下官是前来寻殿下的贴身之物来着,还请守门大哥高抬贵手。」不得已,只得搬出聿珏的名号;湘君即便心底发急,到底知晓现下并非意气用事的时候,只得耐着性子。 「哟?可有諭令?」 湘君一窒,面有难色地摇摇头。「没有。」还未到翠华斋,焉有笔墨可使! 「就凭你一句话要想过宫门可没这般容易。」那禁军士卒吃吃一笑,靠近湘君一小步,「哎呀!失敬,咱都忘了她是何许人也!跟杨教头尚且能斗得不分高下,咱们才十个人!真要动起手来,恐怕是也拦不住你吧?」 他轻佻的挑眉,甚至伸手去蹭她脸面!「嘖嘖……这么俊的人儿,给二殿下这般疼爱,到底是可惜了点……」 「放肆!殿下冰清玉洁,岂容得了你开口污衊!」湘君终于明白他们这是在揶揄什么,是也沉下脸面。 「哟!发怒啦?我只是说说罢了,你这么较真是想吓唬谁……」他与弟兄互望,仰头大笑,以致忘了瞧清湘君身后的来者身份—— 「我说岳老五,莫不是守门恁的无趣,难得见着漂亮姑娘落单,就想伸手轻薄来着?」 湘君闻言回头,却是见着一名身着朱红官服,手握拂尘的熟面孔。 裴、裴少懿? 除了她之外,身后还跟了两名禁军侍卫,衣着品秩一瞧就知高出守门士卒一截。 那差些碰着她脸面的岳老五瞧见裴少懿来到,赶忙陪笑拱手,「呃!这不是裴二姊么……我只是、只是同这女豪杰说笑的,说笑罢了!裴二姊高抬贵手,不会与卑职较真吧?」 裴少懿扫了湘君一眼,那眼神好似在盯隻螻蚁般。「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该好好管管这张嘴了。」她靠近岳老五,递出一纸手諭。「奉长公主之命,要到草场一趟……连她也一併带上。」 「咦?可是她……」不是二公主身边的人? 别说守门侍卫,就连湘君亦是讶异的紧;裴少懿不动声色,仅是淡淡地说:「这是长公主的命令;还不赶快让开?若耽搁了时辰,长公主怪罪下来,唯你们是问!」 「噫!打开宫门!」 偌大的宫门「咿呀」一声的打开,裴少懿踏出几步,见湘君并未跟上,冷声提点。「还杵在那儿做什么?不是有要事在身?」 湘君快步跟上,直到过了宫门,顿感松了一口气,「多谢裴内官解围。」 「不必谢,要谢就谢长公主才是。」裴少懿目不斜视,似乎就连与湘君视线交会都懒。「况且,若非你方才出手相救,殿下恐怕凶多吉少。」 湘君敛眉,「那也是殿下吩咐在先,下官依命行事罢了。」 「依命行事?呵!随你怎么说。」裴少懿略扫了她一眼,「我说,你莫不是为了自个儿的事要去御林苑?」 「裴内官怎知道?」 「瞧你连个手諭都没,若真奉二公主命令,又怎会给人挡在门前?」她讥誚一笑,「到底是初来乍到,连如何出宫门都不懂;若我未及时赶到,你莫不是真要硬闯?」 湘君一楞,「下官……下官没想过。」 「你没想过的事情可多了!」与你的主儿一个样儿!裴少懿原想吼她,终究是理智胜过衝动,逕自快步走向林苑深处,湘君纵然再怎般迟钝,亦是感受到了她的敌意。 兴许是自己能入宫,恰恰就是犯在长公主身上?要不,裴少懿为何就连个好脸色都不愿给?湘君自知没趣,仅是默默跟在后头。 场上还有几匹马在跑着,柳蒔松候在一旁,见她与裴少懿一齐来到,很是讶异。「你怎么会跟她一块儿来?」 「湘君亦不明白,她只说奉长公主之命……不说这么许多了,柳公公,我找个东西!」 不管是否会打扰到练习击鞠的贵族千金,湘君当真急切的回到救下聿琤的那处,回想起当时险境,那衝击力道之大,饶是她以身相护,仍是在草场上滚了好几圈…… 莫非就是那时候掉了的?湘君揣了揣怀间,当真空无一物。忆及当时情状,一明白长公主并无大碍之后,她就退了开,是也未曾想到会掉了东西;这不……场上眾人来来去去,难道是落在更远的地方? 她像无头苍蝇似的张望,无奈竟是遍寻不着;柳蒔松也好奇地赶来,「怎么啦?瞧你这般紧张。」 情急之下不好解释,「我、我的巾帕……」湘君支支吾吾,视线所及,尽是长及脚踝的春草。或许是给草叶盖住了? 「哎!那东西丢了便罢,宫里这东西可多了。」 「不!不能丢的……」 「你这样危险!」万一挡着了哪位千金的去路,一头撞上该怎生是好?柳蒔松不让她再找,一把将她拉至草场边。「什么东西这么重要?」 湘君掩面,失落的道:「那是,爹爹给咱的……」 「一方巾帕?」 「重要的是帕里的簪子……」眼角一瞥,却见裴少懿手握马鞭,在草场边缘处默默盯着她。 裴少懿默默收回视线,料定了湘君还会继续找;她已经寻着了她要找的东西,至于湘君还要寻觅多久才会死心,则丝毫不在她理会的范围之内。 不过她能肯定,不管费多大的气力,藺湘君也肯定没法找着丢失了的东西。 离草场越远,裴少懿却是想起了,当聿琤从怀里掏出那方巾帕时的模样—— 『这是什么?』她不解地问了,而聿琤朱唇轻勾,笑得很是欢喜。 『本宫也不清楚,不过,是从藺湘君身上得来的。』聿琤将之摊在手心,展开后定睛一瞧,却是一把断了的簪子? 『这簪子……』裴少懿凑近瞧了几眼,是个不顶值钱的平凡木簪。『莫不是救殿下时给折断的?』 『那可未必。』聿琤捻起其中一段,仔细瞧了瞧断面。『依本宫言,这肯定是断开多时了。』 『殿下怎知道?』 聿琤白了她一眼,指着其中一头断面,『你仔细瞧,这断面已是变了色,又卡了一点污渍,可见给她把玩过一段时日;又,若木簪完好,她又怎会以巾帕包覆,就这样收在怀里?』 裴少懿定睛在她掌中断成两截的簪子,不一会儿,聿琤仔细的把帕子摺妥,重新收进怀里,好似在对待什么珍宝似的。『殿下要留这东西?』 『嗯!当然留,一把断了的簪子还能给她留在身上,想必是很要紧的,本宫不消猜便知,她肯定要回头去找……』聿琤自信一笑,踱到案牘前忽地击掌,『正巧我的皮鞭跟鞠槌也丢在那儿;少懿,你去给咱跑一趟。』 不知怎地,裴少懿竟是明白,聿琤当真在意的,绝非是那些身外之物。 聿琤草草写妥了手諭,将之交到她手上。『若你瞧见了藺湘君,便能证实本宫的想法无误。』 『今日她施展了一手好轻功,救殿下于铁蹄之下……莫不是给了您一点好印象?』少懿咬唇,语调里夹了丝丝酸气。『可少懿想说,不管是梅公子遭左迁,或是在圣上面前丢了脸面也罢,其罪魁祸首,都是那藺湘君……』惹得祸。 『她毕竟救了本宫一命。』聿琤淡淡地说,裴少懿纵使还有着满腹牢骚,亦只得摸摸鼻子,认命替主子跑腿。 想不到才靠近顺泰门,便是撞见了那藺湘君,接着又瞧她在草场上寻寻觅觅,即能证实聿琤所言非虚。 那把断簪究竟是何来歷,她没兴趣知道;她在意的,是聿琤的态度。聿琤原先对此人是抱持着冷淡、看好戏的心态,但在接二连三的碰面下,对藺湘君的好感不减反增,尤其今日又受了一次救命之恩,连谈论起此人的语调都不同了。 藺湘君……这容貌俊俏、武艺高强的姑娘与聿珏过从甚密,早已不是新鲜事儿,甚至还传出,近日来主僕两人经常同床共枕……莫不是早早给聿珏「收」了? 但她也清楚得很,聿琤若想得到一个人,以她的身分跟手腕,绝对是要想方设法地把人给弄来身边……就像当年自皇后那儿把她给找来一样。 若藺湘君也来到聿琤身边,那又是怎般光景? 裴少懿攥紧了马鞭,光是想到了藺湘君搂着聿琤,卿卿我我的情景……那便是给梅穆搂着更令她难受百倍! 可有法子阻止这件事儿?她得好好想想才行…… 墨竹斋里,速速将公务告一段落的聿琤踱至窗边透透气,没来由的,竟是又想起了在草场上翻滚数圈,最后定睛于藺湘君眸心底的那记凝视。 那清丽澄澈的眸子,她瞧来倒觉与聿珏有几分神似,只是在那样情急慌乱的场面下,却还能如此波澜不兴……她方寸一颤,掌心贴近胸口,触及那今日才意外获得的,藺湘君视若珍宝的断簪。 即便是结怨在先,中间还横了个聿珏,但只要是她皇甫聿琤想弄到的人,她无论如何,定要弄到手。 然而,她究竟是没忘记,藺湘君是如何自一遭罢黜的罪臣之女,摇身一变成了随侍在公主身边的内官。 她抬头,仰望那高悬灿亮的春阳。 「高风亮节……是么?」 相思欲绝但为君 47 人言可畏却难防 聿珏与谷燁卿回到翠华斋里等了又等,连茶都给喝过几巡,才终于盼到了湘君回来;后头还跟了个柳蒔松。 「没找着?」聿珏见她一脸洩气,很快便猜着了后果。 「湘君还劳烦柳公公陪咱一块儿找……」 「莫非不是在那当头掉的?」 湘君也有想过,可是在前去观赏击鞠之前,她确定簪子还在的。她对聿珏摇摇头,「说不过去,毕竟湘君救下长公主时,在那草场上滚了数圈,也许是那时候……」 谷燁卿瞧了瞧她们,插口道:「该不会是给人捡走了?」 「也有可能,毕竟那时人多,哪个人瞧见那东西,捡了便走。」聿珏覷着湘君,但见她垂头丧气,是也不好再给她火上浇油,「东西不见了,还能再慢慢找……瞧你一身狼狈的,这不赶紧去换件官服?」 儘管心思全放在那丢失了的木簪上,到底主子的命令不可违,湘君于是速速回到房里更衣去了。 「真是……这么要紧的东西丢了,湘君心底肯定不平静。」 谷燁卿瞧她还凝望着湘君离去的背影出神,忍不住提点道:「得了吧……虽说亲人亡故是很伤心,总不好成天愁眉苦脸的;更何况罪名都让娘娘给平反了。」他顿了顿,若有所指的别开头道:「不是我要说……聿珏,你也太宠湘君啦。」 「我、我宠她?此话怎讲?」 「可不是吗?湘君说丢了东西,你是二话不说地给她找去;还有,听说你们主僕俩近日都共处一室。」谷燁卿瞄了柳蒔松一眼,后者聪明的站到门边装没听见。「这不是太过宠一个下人了嘛?」 聿珏给他这么一堵,面子顿觉有些掛不住。「我……你听谁说的?」 「我这消息打哪来你先别管;你受皇后娘娘宠爱是一回事儿,到底还没出阁,别把自个儿名声给弄砸了。」 「谷燁卿!」聿珏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气得双颊嫣红,一把站到他跟前。「本宫想对谁好是我的事;打从母后把她派到我身边那一刻起,我便是从未把她当下人看过……她彷彿就像是咱的另一个姊姊,真心真意待我好,既是这样,那我也愿意护着她了!什么名声砸不砸的……」 早料到会遇到这番激烈回应的他,仅是平静的望着聿珏。「今天发生够多事情了,我累了!你回去吧!」聿珏给他瞧得心底发慌,拂袖送客。 「你的性子我还能不了解么?我只提醒你一句:人言可畏。」说完这句话,他大步离开翠华斋,徒留一室寂静。 然而方纔这番激烈言语,是也未逃过湘君的耳。 她忽地想起那门卫的话——岂不是与谷燁卿所说的没两样?虽然她与聿珏,到底是没发生什么踰矩之事,可是再这样下去,对聿珏、对她确实不妥。 心底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的湘君,那天夜里,正当主僕二人同榻共眠之际,湘君忽闻了聿珏一声叹息。 「殿下?」 「唔……没事儿,只是在想你的簪子,究竟是给谁拿走了?」 湘君翻过身来,望向不及一臂之遥的聿珏。「湘君今儿个去那草场前,巧遇了一人。」 「谁?」 她抿起嘴来,将遇见裴少懿一事和盘托出。 聿珏闻言却是皱眉,「奇怪了,少懿姊怎会如此碰巧的出现在那儿?」 「她手里有着长公主的諭令。」湘君语气有点闷,转而忆起裴少懿在一旁瞧她于草场里寻着巾帕的眼神。「殿下,湘君在想,会不会咱的簪子……」 「给大姊拾了去?」两人相处这么一段时日来,早已心有灵犀。 湘君一直不敢猜测的那人,却是透过聿珏的口表明了。 「你也这么想,是不?好……改明儿个我找个机会探探去!」 湘君闻言却是摇了摇头,「不……不好,殿下还是别替湘君出这头来……横竖那断簪乃身外之物,真要是丢了……也罢。」 「这怎么能成?」聿珏伸出手来,不偏不倚地握住她的。 感受到掌心软腻,湘君没来由的方寸微颤。聿珏不明白她心底激盪,两人之间的距离立刻拉近。「那可是你爹爹给的!只有这么一把,掉了就没啦!」 「可、可是,也不真确定是否真给长公主拾了去……」聿珏的眼神无比认真,近乎热切的锁住了她来。 「所以才要问哪!或许大姊不知道那是你的东西,或者该说,她不知道那东西对你有多要紧。」聿珏一脸认真,「别怕,你今儿个救了她一回,她肯定是欣赏你、对你刮目相看的!要说情什么的可就容易啦。」末了,朱唇漾开笑来,她凝望着湘君的脸面,情不自禁的伸手碰去。「我不知道那珊瑚宝马衝撞起来竟是那般凶险……还好你没事。」 湘君脸面一热,颇不自在的别开,「长公主有难,又是殿下的亲姊姊,湘君自是奋不顾身……」 「说到这个,母后兴许当真是恼了大姊……」光是想起皇后说的那番话,聿珏便觉一阵心疼。「湘君,我虽敬爱着大姊,但更不希望你出事儿,明白么?」 湘君微抽了一口气,无巧不巧的,却是想起了先前她受罚时,聿珏替她上药的专注模样来。 『我只提醒你一句:人言可畏。』 谷燁卿说过的,言犹在耳。 聿珏叹了一声,直觉的凑近湘君怀里,收回的玉手转而环住了她的腰际。「你说过的,你是我的影儿……母后让你待在我身边,就是为了保护我,你要是出了什么意外,谁来护着我呀?」 怀里的聿珏就像个婴孩,满心依赖的偎近。 『人言可畏。』 「殿下……」 「不瞒你说,到底轻功是不及你,我抱着母后摔在地上时,直是臀给碰了地……到现在都还有点儿疼。」聿珏嘟着嘴,小声囁嚅着在她耳边说,「能给我揉揉么?你的劲儿掐得恁巧,之前练剑时扭疼了肩头,给我压一压,隔天就不疼啦!」 「嗯……嗯,好,殿下伤着那儿?」 聿珏嘴角微勾,抓住湘君的手就往腿臀上头搁。「这儿……还有这儿也是;哎哟……」她哎了几声,「快给我揉揉?」 湘君没法子,只得让劲凝于指尖,轻柔缓慢的压着聿珏的臀,那细皮嫩肉于指尖的触感,透过襦衣,一点一滴的传至手里。 「这样可行?」 「唔!行,就那儿。」聿珏又是环得更紧一些,于湘君看不见的角度,露出了得逞且满足的笑来。 她才不在乎什么人言可畏;只要湘君陪在她身边,其他的,再不多做奢求。 *** 又隔几日,任芷嬛进宫来找两位亲表妹玩,还带了隻难得一见珍奇异兽。 「哇,这小鹰好漂亮!」给养于笼子里的鸟儿较一般鹰儿娇小,可羽毛通体雪白,双目炯炯有神,昂首挺立的模样,让聿珏一瞧便喜欢。「这是什么?」 「这叫海东青,很受关外富贵人家的喜爱;别看牠小,也是猛禽,有些人家还会拿牠与金鵰一齐打猎去……小心!手别靠近,会给牠抓伤的。」 「是嘛……牠能打猎?」一听到这雪白小鹰能够出猎,聿珏眼睛都亮了。 「嗯,二公主大概不清楚,关外那儿都是荒漠,不流行带犬出猎,所以都是养鵰。」任芷嬛见聿珏有兴趣,遂是把整个狩猎的经过都讲得极其仔细,包括如何饲养金鵰的方法。 跟在一旁的聿琤瞧了瞧那海东青,对于如何用鸟狩猎没有太多兴致。 她唯一注意的,却是那跟在聿珏身边的湘君。 「……大姊!表姊说这啥……海东青可以试着猎个兔子什么的给咱瞧瞧,咱们何不试牠一试?」 聿琤不由浅笑出声,「表姊难得入宫,当然好了。」 先前出宫去跑马打野雁的猎场虽有野兔,到底是树林里,视野并不开阔;聿珏等三人于是骑着马上草场,让宫人带上兔子以便让海东青大显身手。 任芷嬛先是戴上一皮质袖套,上头早已爪痕遍佈,「大多是金鵰抓出来的,没有这个,就无法带牠出猎了。」又手持方宰下的兔腿,以便让海东青熟悉盘旋、俯衝等动作,直到足够熟练了,才能正式演练。 「大姊,要开始了!」聿珏回头寻着聿琤,却说不知任勋襄何时来到,舅甥二人话语不绝,白白浪费了方纔任芷嬛训练鹰儿的经过。「大姊?表姊要让海东青猎兔子给咱们瞧呢!你不来么?」 聿琤与任勋襄对望一眼,摇摇头,「我与舅父都在谈那西荻与我大煌边境百姓一事;毕竟他与表姊多在关外,问自己人总是比较清楚的。」她顿了顿,指向任芷嬛,「你随表姊去罢!大姊留在这儿,让少懿准备点碗茶,待你们归来便有热茶可饮,岂不挺好?」 聿珏嘟着嘴,心底竟是有些不快。「你又忙公事啦?」 「总也得有个人留下来招待舅父呀!听话,去吧。」 为了她们这三位姑娘,太监、宫人们早已设下茶席,一旁的茶辗、茶碗、烘炉等物一应俱全。「好吧……」聿珏望了望与裴少懿同时站在一旁的湘君,原想带着她一道,可究竟是骑马,先前去神武营探聿璋时,她意外得知湘君原来不会驭马,况且她是随着表姊去,若硬要拉着湘君,是也太奇怪了。 『聿珏,你也太宠湘君啦。』 正忙着生火的湘君抬起头,主僕二人对看了一眼;她微微一笑,未几又继续依裴少懿的吩咐忙活去了。 「那我随表姊去瞧瞧,舅舅!待会儿再来一道饮茶!」她甜甜地喊了声,引来任勋襄一串朗笑,频频说「好」,这才调转马匹,迎向任芷嬛去了。 相思欲绝但为君 48 以利诱之求首肯 任勋襄望着走远的女儿与聿珏,笑脸瞬时收了起来,「长公主,老夫不明白你的意思。」 「舅父这次入宫,莫不是为了探探母后与父皇对您的态度?这几年远离京城,官场上是失意了,可毕竟是与那西荻皇族攀上了一点儿关係,又……您手上的精兵,可不是个个酒足饭饱,养精蓄锐?」聿琤掀了掀嘴角,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聿琤直说了,只凭这宫廷禁军,还有那未能执掌的太子亲卫,要与聂大将军的铁骑雄师相比,那可真是痴人说梦。」 任勋襄忽地握紧了手里韁绳,淡淡地说:「长公主言重了,三皇子初入营伍,能否站稳脚步还未可知,聂琰乃是名将之后,聂氏一族为大煌开疆拓土,贡献良多,断然不会妄动干戈,落了个叛臣贼子的骂名。」 「聿琤可不这么认为。」不管聂琰多能忍,一但危及性命,他又怎会坐以待毙?「父皇虽然对聿琤宠爱有加,可韵妃毕竟是他的宠妃,他又只这么一个儿子……我所担心的是,父皇耳根子软,要听信枕边软语,养虎为患。」 任勋襄摇摇头,「对圣上来说,老夫亦是那头虎。」他绝不会忘,当初他是为了保全己身,想方设法远离京城。 「对聿琤而言,舅父却是不可多得的助力。」聿琤仍不愿轻易放弃,「若将来我顺利登基,舅父便是护国公了;聿璋的狼子野心为何不发,只不过是羽翼未丰、时机未到罢了,以舅父的眼光与胸襟,又怎会看不分明?」 「老夫于关外广招兵马,仅是为了自保罢了;长公主的提议风险过高……老夫以为不妥。」 见一时说任勋襄不动,聿琤拂了拂袖,「好罢!聿琤话就说到这儿了,舅父好好思量!」她翻身下马,把珊瑚宝马交与顾怀安。 任勋襄若有所思地望了聿琤一会儿,只拋下一句「让老夫再想想」就策马离去。 聿琤拢着衣袍走向茶席,或许是玉顏凝肃着,宫人连忙行礼走避,无人敢问,就连最是亲近的裴少懿上前都给她阻拦。 望向远处,那海东青兀自在空中盘旋;柳蒔松跟了任芷嬛与聿珏一道去,怕是还没放出兔子来。 说真格的,方纔聿珏邀她时,她是故意不去的;撇开与任勋襄谈话此点,她不喜爱见血,就算只是隻畜牲亦然。 「我说你是否不会烹茶?」 忽闻那拔尖女音,聿琤望向声音来源——是裴少懿。只见少懿揭开烘炉上的茶水,指着水大骂,「这水都给你煮老了!焉能用来点茶?这不还要上那御泉提水去?」 湘君支支吾吾,竟是说不出的委屈。「可下官平时煮散茶,都是用这样的水……」 「散茶那种东西能搬得上檯面?更何况殿下不喜散茶那股青草味及苦味儿!」裴少懿死瞪着湘君那低垂的乌纱帽,一脚掀了烘炉上的茶水,湘君差点闪避不及,一双靴子怕是要给那沃汤给煮熟。 「什么都不懂,还能在二公主身边当差啊?别以为你会摆弄那几下功夫就想高枕无忧,没这么便宜的事儿!」 湘君一言不发,亦不管方烧开的茶壶热烫,伸手一抓便要收拾。 「好了、好了!没事别发这么大火,茶都还没喝上半口呢。」聿琤见湘君拾着铁壶的双手都给烫红了,她眸底闪过一丝不忍,扬了扬手,「让少懿煮去,你再上御泉那儿提水回来。」 「下官遵旨。」 以湘君的脚程,很快便能来回一趟;这厢柳蒔松亦是差人送回给海东青猎下的兔子,说是要就地烤了,给大家尝尝野味。聿琤身边的顾怀安亦擅庖厨,于是很快在茶席边扒皮去骨,烤起兔肉来。 和煦的春草香里,无故平添一股令聿琤作呕的血腥味儿;她掩着鼻起身,又瞧湘君给少懿刻意冷落;任芷嬛与聿珏游兴方酣,应是不至于这么快折回来。 「藺湘君。」瞟着仍顾着烹茶的裴少懿,聿琤对站在原处的湘君招招手。「你过来,本宫有话要与你讲。」 她一眼便瞧清了湘君的疑惑,走远时,少懿停下手边工作,戒慎恐惧的态度活像是她亲自招来了欲对她不利的刺客;聿琤掩唇想笑,面对迎向前来的湘君,淡淡地说:「陪本宫散散,我一闻到血味儿便觉不快。」 湘君瞄了刚扒下丢在一旁的兔皮,「谨遵殿下吩咐。」 她们所在的草场距离春宴的桃林边仅不及一箭之遥,季节一过,先前开得灿亮动人的桃花,这回也全给萎了。她不由叹息,「今年春季,也渐渐尽了。」 收回视线,盈盈望向身侧的湘君。「待在宫里还习惯否?」 「回殿下的话,是渐渐惯了。」 「聿珏那小妮子,没给你惹什么麻烦罢?」聿琤瞇起眼来,很快便发觉湘君不太愿意瞧她。「本宫听说她依赖你甚深,既是要你伴读,又拉你教她武功……这孩子,玩性还是忒重。」 「那些都是下官分内之事,二公主待下官甚好。」 「如姊妹、如知己,本宫明白。」面对湘君的微呀神情,她轻笑道:「她一向是这样,只要瞧得顺眼了,不管是谁她都能掏心掏肺。」没来由的,转了话题,「进宫数月,可返家过没?」 湘君面带愧色,「只与家里通过几封鱼雁,还未有机会返家。」 「是以,也对家里的情状不甚明白了?」聿琤眼角轻瞟,笑里掺杂了几许了然。 「令尊任譙县令数年来,不兴收贿亦无贪赃,乃至于家徒四壁,连你的嫁妆都得变卖粮餉。」当聿琤道出湘君家中处境时,她终是抬头瞪大了眼。「所幸是父皇让你爹爹官復原职,家里勉强维持住了开销,不过你弟妹年纪渐长,不是要请先生传授以考功名,妹妹再过不了多久,也要开始准备嫁妆了吧?」 「殿、殿下怎知……」 「想本宫执掌吏部,百官或存或废,皆要经本宫之手;一纸公文派人前去府上慰问一番,又有何难?」明明是特意派人查探过一番,聿琤却是笑了笑,把话说得云淡风轻。 湘君心头一凛,对于聿琤主动找她单独搭话,心里多少已有个底。「下官……多谢殿下关心。」 「毕竟是我那好妹妹身边的心腹,连名带姓的叫为免生份……本宫唤你一声湘君罢。」她走近,托起拱手行礼的湘君,「说到底,你如今身在此处,还是因本宫一念之差;饶是你嘴上不说,对本宫的芥蒂,许是仍存于心底?」 「下官……」湘君哑声道,没来由地一阵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下官不敢。」 「是不敢,还是顾忌哪?聿珏是救了你一命,母后为了你们家的案子上告父皇,这些恩德,你记得可清楚。」聿琤眨了眨眼,低声说:「无论什么原因,就在你展露一身功夫挽救本宫,一场灾祸方能大事化小,本宫心底,当真有你的一份位置了。 「本宫对你很是欣赏,几日来左思右想,无论如何都想将你纳为己用;藉机慰问你的老家,只是希望让你心安;别忘了,本宫将来是要入主东宫的,我身边,恰恰少了一个能真正保护着我的高手。」 没料到聿琤竟把话说得如此直接,她眸心一凝,牙关紧咬,感觉体内的血液正在沸腾。 「湘君,聿珏是对你有恩,你又是受了母后所托。这些本宫都明白,可你要是转投我这儿,加官晋爵肯定少不了,你们藺家的门楣,也能堂而皇之的擦亮了,年迈的娘亲衣食无虞、妹妹风光出嫁、弟弟将来的前程亦是不可限量。」 她撢了撢湘君身上的青绿官服,朱唇捻起了一枚笑来。「替我效劳,你身上的这身官服便能由青转红,不管是家里也好,还是你在宫中的地位都能扶摇直上……只要你点头便成,如何?」 湘君一颗心正剧烈的跳动着,她当然明白聿琤用了浑身解数欲收买她——威势尚且无法让她屈服,于是换了个方法——诱之以利、动之以情。 「殿下……」她开口,声调竟是微颤。 「哦!都忘了,本宫有个东西要给你。」聿琤以指拊着下巴,自怀里掏出一方巾帕。湘君看清时狠抽了一口气,只因她那遍寻不着的断簪,果真是出现在聿琤的掌心! 「这是你的,对不?那日不经意的自你怀里掉出来,本宫小心翼翼的保管了,终于能趁今日物归原主。」她托起湘君的手来,巾帕连同断簪一併交还。「我心想,这东西于你而言肯定是极重要的,因此一点也不敢怠慢;本宫待此物亦是如此,更何况是对你呢?」 湘君见到簪子却是红了眼眶,她紧握着,那句谢像梗在喉咙里说不出口;聿琤一双眼宛如秋水,身姿若柳,花容月貌,那温声软语,几乎要把湘君先前的成见都给拂开,说的每一句利诱恰恰都打在湘君的软肋上。她在聿珏身边当差,唯一掛念的,就是故乡的娘亲与弟妹等人…… 「本宫说了这么许多,你倒是说句话?答应或否,全都由你。」 荣华富贵,谁不想要?若聿琤句句属实,凭她一念之差,不管是娘亲的后半生也好,湘云的归宿,乃至于相贞的功名,或将真要唾手可得了。 只需她一个答应。 相思欲绝但为君 49 不似主僕却情深 「多谢殿下的美意……湘君此时千头万绪,心乱如麻;此事牵扯到二殿下,乃至于娘娘那儿的请託,一时半刻间也难以想个明白,恕湘君不能即刻答覆。」湘君闭上眼睛,把断簪收进心口处,几个吐纳后,她抹了抹眼,「这断簪,还是感谢殿下归还,湘君不敢或忘。」 见无法一次说动湘君,聿琤微敛起笑来,「嗯,那什么时候你才能想通哪?湘君,本宫需要等多久才能得到你的答覆?」 湘君咬了咬唇,「能否给湘君一旬日的时间?」 「这么久?」十天,考虑这等稳赚不赔的买卖竟要花这么长时间? 湘君一脸怯生生的,像是请示亦像试探。「殿下能给么?」 聿琤面无表情,未几,却似是想通了什么,点点头。「可以,就旬日……湘君,我只要你记住;聿珏能给的,本宫一定也能给。」 「湘君明白,多谢殿下赏识。」湘君是又抹了抹眼角,远处两匹骏马信步而归,她施了个礼。「二殿下归来了,下官得去迎接……失陪了。」 湘君举步经过聿琤身边时,她微微扯住了湘君的衣角。「本宫,等你的答覆;可别让我失望?」 迎向那殷殷企盼的玉顏,湘君亦不应答,仅是露出一抹浅笑。 那抹笑,究竟意味着什么? 两人归来,喜好新奇事物的聿珏是大饱眼福,指着那被关在铁笼里的海东青,说牠飞起来快如闪电,出击时亦是十拿九稳。聿琤听过便罢,甚至就连任芷嬛大方出让那海东青都不甚在意。 她唯一心系的,只有给了她一记软钉子碰的湘君;其在意程度犹胜未能将国舅爷麾下兵马纳为己用,儘管相较于妹妹身边的红人,到底十万兵马要比一个女人重要得多。 茶席末了,聿琤乘着轿輦回墨竹斋,裴少懿见她眉头深锁,一颗心于是也同聿琤一齐悬着,「殿下,敢情今儿个游说……并不顺利?」 「你是问哪桩?」聿琤果然心情不佳,说起话来声调慵懒,甚至带了点阴鬱。 「少懿跟随殿下也有一段时日了,自是明白,您眼下在意二公主身边的内官,胜过其他事儿。」她咬唇,死活都不愿吐出「藺湘君」三个字。 聿琤哈哈大笑,引来轿伕与顾怀安的注视,她摆了摆手,激赏的望了裴少懿一眼。「到底是本宫肚子里的蛔虫;不错,儘管本宫诱之以利,眼看就要令她点头,却还是让她拖迟了些时候。」 「敢情那女人打算拒绝您的好意?」她脸色一沉。 「那可未必,她向本宫要了十天时间考虑。」 裴少懿抽了口气,不由柳眉倒竖。「要您等这么久?她以为她谁呀……」 聿琤一手支着颐,笑睇满腹牢骚的裴少懿;她何尝不知少懿在担心些什么?不过就是害怕自己的位置给湘君取代了。 她承认自己对那藺湘君很是在意,她的面容、性格都是她欣赏的,儘管不擅言词、少了点眼色与八面玲瓏的少懿相去甚远,但聿琤自认身边无须第二个裴少懿。 之所以极力拉湘君过来,除了给少懿一点警惕之外,更重要的是——那是聿珏视之为知己、心腹的人。 更是皇后千方百计安插在聿珏身边的人。 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聿琤极力把人争取到手了。 终于进了墨竹斋,聿琤回到书斋里,摒退左右,她敞开双臂,少懿立刻过来替她取下外袍,她回过身,搂着裴少懿就是一记轻吻。 「吃味儿了?」裴少懿的俏脸近在咫尺,聿琤朱唇浅勾,搔了搔她的脸颊。「你在想什么我还能不明白?」 她咬唇,亦是不做任何辩解。「少懿倒是不明白……为何连您也如此欣赏藺湘君?她呀,笨手笨脚的,脚程是顶快,头脑却太简单了,殿下要她又有何用?」 「就算没用,摆来瞧瞧也是可行的……」亲手解开裴少懿的腰带,聿琤凑上她的唇,吻得两人气息大乱。「更重要的……别忘了她是聿珏的人;而我,就喜爱与她抢去。」 「可她与殿下结怨在先……」裴少懿又给聿琤吻着,意乱情迷之下,给她半推半就的上了书斋的床。「当真会对您誓死效忠么?」 「先把人弄到再说。」聿琤媚笑,熟练的抚触引得身下美人轻喘连连。「你不就是在来到我身边之后才誓死效忠于我?」 裴少懿拧眉,犹做最后挣扎的她,眼睁睁看着聿琤拉下她的襦衣。「您莫非也要把藺湘君给……」收为裙下臣? 聿琤耸肩,抖落最后一件衣衫,「你说呢?」 接下来的一刻内,裴少懿没能再对藺湘君发表任何高见。 * 回到翠华斋的聿珏急急忙忙安顿她的海东青,包括要把牠掛在哪儿,笼外是否要罩层布,乃至于吃什么东西喝多少水都开始烦恼,两个宫女陪着她瞎忙去。 湘君却是拽着怀里的簪子,心底忐忑;东西是找回来了,也在聿琤的逼迫下勉强挣得一些时间,但真正的癥结还在。 柳蒔松见她打从茶席以来,神情便不甚开朗,还没来得及探问,却不想湘君主动开口。「柳公公,湘君有话想请教,借一步说话。」 「这可真稀奇了……通常都是咱家拉着你讲话。」柳蒔松笑吟吟的,湘君则是一脸靦腆。 行至前庭时,他不禁猜测道:「敢情是因为那裴少懿刻意来刁难,想吐吐苦水?」 湘君挑眉,「您知道箇中原因么?」 「八成与长公主开始注意到你一事脱不了干係。」 虽然起先猜测并未中的,到底是长居宫中、心细如发,湘君正眼凝望着柳蒔松,感佩的道:「湘君真正烦恼的,是后面这件事儿,不过柳公公此番见解,倒是一解湘君的疑惑了。」 「你是说……长公主注意到了你来?」 「不只如此……」湘君遂将聿琤如何利诱的条件和盘托出,听得柳蒔松老脸一阵青、一阵白。 「你,莫不是当真心动了?」听到她尚未答应,他着实松了一口气,只是聿琤来动湘君此举快得令人猝不及防,不禁让他忆起当日她衝撞皇后那件事由来。 眼下那件意外是平息了,可从聿琤,乃至于皇后后头的动作来瞧,事件的馀波仍在盪漾着。 她敛眉叹息,「不瞒公公,湘君即便不欲求那加官晋爵、荣华富贵,到底还是得替娘亲、弟妹着想的……」 柳蒔松认同似的点了点头。 「但殿下于我有恩在先,娘娘亲口要湘君替她好生照料殿下,长公主又与爹爹遭罢黜免官一案颇有牵连!」湘君咬牙,声调陡硬,柳蒔松心头一凛,她于是走开几步。「即便是大好前程搁在湘君眼前,我亦是万万不能接受。」 「好!娘娘并未看错人。」就算听湘君未立刻应承,柳蒔松多少已猜着了她的决定,但直至此刻,他才当真明白她一片忠肝义胆。「既然湘君心底已有定见,长公主那儿如何回覆,又当如何与殿下讲,你心底可有分寸?」 「湘君要问公公的正是为此,我想向殿下告假返乡一趟。」 「告假……」 她点点头,「湘君离家数月未归,听那长公主的消息,我于心未安……就不知殿下能否愿意让湘君暂别几日?」 这便是她向聿琤请求旬日思量的缘故。「在宫里当差,要想告假也非无前例可循;不过,一切就要看殿下的意思啦。」他微微一笑,「你自个儿向殿下说,可比咱家代劳更妥。」 好容易安顿好了海东青,两人待在后院走练剑法;聿珏不停讚那海东青抓兔子俐落神气的模样,说得活灵活现。「……回头又扑击一阵,那兔子便是一动也不动了!精彩得很,可惜没能让你也瞧瞧;改日我教你骑马吧?」 「骑马?」湘君一楞;焉有主子教导下人驾马的道理。 「嗯,现在牠给我养着,你想瞧牠还怕没机会?只要你能随我一道骑马就行!」聿珏凝望着她,一眼便看穿她心不在焉。「倒是,你瞧起来心事重重的,想些什么?」 「是、是么?」她正愁着该如何对聿珏说要告假一事。 聿珏点头如捣蒜,「是呀!眉头都纠在一块儿了!」 两人收了剑,湘君举袖抹汗,「殿下……」她抬头,对上聿珏那探究的双眸,「湘君是想,能否向您告个假,我好回乡探探娘亲?」 「告假!」聿珏惊呼一声,扎实给这要求吓着。 「嗯。」湘君见她皱着脸,以为她要拒绝;毕竟她们朝夕相处,关係甚是紧密——甚至到了比姊妹还亲的地步。 『如姊妹、如知己,本宫明白。她一向是这样,只要瞧得顺眼了,不管是谁她都能掏心掏肺。』聿琤形容的这些,兴许只对了一半;每当午夜梦里,聿珏搂着她谈一些儿提时的趣事,或是问她的过往时,她却是渐渐瞧清,聿珏望着她的那眼色,已不仅仅是单纯的依赖了。 比依赖更深一些——可湘君终究未尝过情爱,因此不甚明白,两人之间,除了信任、依赖外,还能掺杂更深刻的情感么? 怔忡间,聿珏转而握起她来,「你……何时欲走?」那声调沉甸甸的,教人闻之心揪。 「如果能行,湘君打算明早就走。」感受到掌心间的揉握又更紧一些,她兀自扬起声调道:「湘君与殿下约定,只要归去见着族人平安无事便回宫,早去早回,也免去您忧心之苦。」 「你是不是怨着我了?」把脸面偎进湘君怀里,聿珏哽咽道。 「殿下何出此言?」 「还记得你受罚当晚,我承诺过你什么?」 湘君叹了一声,知道她是在指说过要伴自己一齐回乡的诺言。「殿下乃千金之躯,断然不可轻易离宫……有您这番心意便足矣,湘君不敢多做奢求。」 湘君见聿珏落泪,儘管心底不捨,但这回铁了心要回去一趟,到了紧要关头,她甚至会把聿琤前来劝诱一事和盘托出。 她不愿离开聿珏身边,但远在宫外的亲人,她亦放心不下。 「真要走这般急?不能再多延几日……」 「晚些时日出宫,湘君便是晚些归来。」横竖早走晚走,都是一样的。「殿下莫要掛念,我答应您,不出旬日,我定会回到您身边来!」 「看样子你心意已决!」聿珏苦笑着,逕自抹了抹泪,轻轻推开了湘君的怀抱。「既然如此,那还是早点做准备罢!我准备些东西让你带回去,替我向你娘问安。」 「湘君谢殿下成全!」湘君跪下行了个大礼,聿珏收紧拳头,没多做表示就入了厅;她獃望着聿珏离去的背影,没来由的,方寸竟是一阵抽疼。 午后习剑就这样草草结束了,聿珏藉故出去一趟,回来时带着五十纹银、还有一些布帛、鞋袜,说是给湘君安家用;主僕那天夜里并未同榻,只因湘君许多什物都还留在两位宫女的厢房里,得收拾收拾才好返家。 思及聿珏的宽容大度,湘君心底有着说不尽的感激,可,明明知道此番是入宫以来头一次归乡,她应该要高兴才对,却反而显得依依不捨。 『若你想回去,我作陪!』聿珏的诺言言犹在耳。早该明白,那不过是聿珏的一厢情愿罢了,以她的身分,凭什么要堂堂大煌公主陪着她走这一趟? 然而,越是觉得不可能,心底的那份失落感越发沉重。 捧着那件又缝又补的衣裳,那是当日她闯进宫里穿在身上的;湘君永远记得初次看见聿珏那惊鸿一瞥,宛如仙降之姿般的光彩。她不顾伤势,抓住了聿珏,才有这么许多后来的牵缠。 『人也离不开影儿,你去哪,我便去哪!』 湘君兀自回想着出神,是墙外的两道细碎耳语,唤回了她的神智。 「殿下怎么回事……吃得这么少?」 「还不是因为湘君要离宫……瞧那样子,不像是走了个随侍在侧的内官,却像那燕尔夫妻即将离别……」 「你别挨骂了!什么燕尔夫妻……别瞎说……」 「我也不想往那处想去……她们两个睡在一块儿……又搂又抱的……」 知更与画眉渐行渐远,浑然未觉话尾都给湘君听了去,加诸日前给那门卫冒犯着,那些个轻佻话语,湘君竟是面颊烧红,她无法不想,不去揣测聿珏心底之于她的想法。 莫非……聿珏当真也将她,放在心头那无比重要的位置了? 那夜,湘君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好不容易熬到早晨,柳蒔松领着她套了辆车,要送她到城内驛站去。 「公公务必代湘君向殿下道谢。」提着细软,还有给她安家的五十两纹银,湘君上了车,还略显伤感的望着远处的凰寧宫。 平常宫人若要告假出宫,都是走小门,哪里用得上这等待遇?不过既是聿珏允诺的,柳蒔松也只能照办。「咱家会的……一路上多保重,早去早回罢。」 「湘君明白。」 车轮吞吞,马匹拉着车出了宫门,巍峨的宫墙于距离拉远下,渐渐的瞧不见了。湘君一语不发的回头望着,直到晨嵐将朱红宫门给掩盖了才缩回车内。 她便是要带着那尚未釐清的情意返乡,一直忍到回宫,先回绝了长公主后,再向聿珏问清那浓得化不开的情愫究竟为何…… 光是想到「燕尔夫妻」四个字便心底复杂,是觉得不敢置信,讶异,却也带着连她自个儿也不明白的欣喜…… 走了一阵,穿过市集,才听到驾车的太监开口。「哎!你说接下来该往哪走?」 「不是到驛站去……」湘君回过神,望着驾车的太监訥訥说道。 「有车就该好好利用哪,送你到驛站还不是得再换辆车?既是出来了,我便没打算就这样乖乖回去。」那太监凉凉的道,驛站在湘君眼前一闪即逝,他没停车,反而越发催促着马匹加紧脚步。 「小哥!你这是做何打算!」湘君始知情况不对,连忙攀上那人肩头。 那太监叹了一声,揭开帽来回首。「自然是与你一齐返乡啦!」「他」回眸一笑,抹个素白的脸面上净显神采。「既是应承了,我定是说到做到!」 湘君瞠目,眼前这唇红齿白、容貌清丽的人儿,不是她还会有谁?「殿、殿下!」 相思欲绝但为君 50 为託爱女费思量 「快点称讚我,说我一言既出、駟马难追呀!」 一身太监打扮的聿珏指着自己脸面,得意洋洋的说,她们出宫后还没到玄武大门,两名男子骑着马,后头各跟了两名亲卫来迎接,却不是她的「好兄弟」谷燁卿,以及许久没见的宣节校尉司徒勒? 湘君这下真不知道该说聿珏是胆大妄为,还是古灵精怪得足以偷天换日,才就此换来一个「实践诺言」——微服出宫——的机会? 「您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聿珏环着胸,把驾马的韁绳分给她,一边慢条斯理对自己的计划娓娓道来。 昨天听了湘君的请求之后她当真难过了一阵,可很快就振作起来,离开翠华斋不仅是去取她要让湘君带回去的东西,她还上了太医院一趟,碰着了刚给安太医整治妥当的谷燁卿。 『你别又要拉我下水……』听见她计画的谷燁卿差些没跳起来! 『这次不同一般!』聿珏食指碰着唇,扯着他的衣袖远离太医院。『陪湘君一齐返乡,是我早先应允过的,我说过要带她回去一趟,可是却是迟迟未能履行约定……』她咬唇,语带自责。『我对不起她,所以饶是想破了头,我都要弥补过错不可!』 『你别闹了!堂堂一个公主送个身份卑微的女官返乡?像什么话!』 『什么卑微,好呀!瞧人家身份比你低,连卖我个面子都不愿?』聿珏狠瞪他一眼,『你真不干?』 开玩笑!他也不是说走就走的呀!『当然不!聿珏,这回可真是太过分了,你别为难你身边的这群人好不?』 『好,算我看错你了!』她愤而拂袖,咬着牙一字一句斥道:『我还以为你谷燁卿是条汉子,天不怕地不怕的,讲义气又善解人意,亏我还当你是兄弟……却没想到平时说得这么好听,事到临头全是屁!你不去我去!湘君是我的影儿,哪有人离开影儿的道理……』她渐行渐远,步伐却是放得甚缓,还故意加大声量让他能全听见。 『别忘了,当初她闯进宫那夜欲要她性命的刺客,到现在都还没抓着……先前是她命大,刺客欲行刺不成,给杨师傅射那一箭也拦不住她……但可别以为她每次都能有这般好运气……』 『你……你回来回来!』谷燁卿给她念着心烦,一双剑眉打了个死结,对她招手。 聿珏心底暗笑,表面上却仍是硬气得很。『喂!凭什么要我过去,是你要过来吧?』想她堂堂大煌公主,比起个昇阳侯之子……这身份上的差别岂能让他呼来唤去的? 谷燁卿当真败给这小妮子!他气急败坏的凑近,『你后头那句话,可当真?』 她于是正起脸色,『真的有人要湘君的命……何况我今儿个陪表姊去看那海东青,留湘君跟大姊她们一道,也不明白她们之间是否究竟说了些什么?我瞧湘君的脸色不大对。』到底已有裴少懿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放在前头,聿珏的确希望湘君在宫中露脸,但却说什么都不愿将她出让。 即便是自个儿大姊当面要人都一样。 『你还真在意藺湘君!』谷燁卿没好气地挽着胸,语气里倒是夹了点酸味儿。『所以,你这次陪她走定了?』 『当然……你不跟便罢,别坏了我的好事儿!如果、如果你走漏了风声,咱们兄弟就别做了!』聿珏沉下脸来,知道此回兹事体大,要是给柳蒔松或谁知晓,她肯定无法瞒天过海。 『就在意湘君,却是把我置于何地……』 她皱眉,『你说什么?』 『不,没事……好吧!就、就当作是陪你走一趟!』 拗谷燁卿跟着她不过是一个顺便,到底她没出过这么远的门,也不晓得湘君识不识路,果然这兄弟不仅是人到了,连护卫都给她找齐,说不准一路上的盘缠都不用愁啦! 接下来她是又打点了太监那儿,施点小惠买通人手就不消说,最后只需易容坐在车上等候,待宫门一开便能堂而皇之离开皇宫。 「那柳公公与知更、画眉该怎么办?」湘君吓得脸色发白,差点连韁绳都抓不稳。 「我留了短笺,就说……本宫病了!」她挥了挥手,看在湘君眼底又是一阵叹息;摆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烂摊子全丢给了柳蒔松收拾。「哎呀!我说过要陪你回乡的嘛,当个公主岂能言而无信?况且……」她挽着湘君臂膀,压低声响道:「你一人离宫,势单力孤的,没想过会给人盯上?」 「殿下说的是……」 「就,你说在入宫那夜追着你的刺客。」 湘君心头一凛,「都过了这么些时日……湘君当真没想得这么远。」 「我就知道!」聿珏努努唇,末了笑开,与他一同持着韁绳。「不怕!咱们这么些人,谅他们不敢乱来!是说,我还真没想到事情这般顺利,就这样与你出了宫……」她眨着眼,凝望着湘君的侧脸;风吹得湘君一头辫子纷飞,轻装简行的她彷彿又恢復了初见时的侠女姿态,与正经八百的官服大异其趣。 湘君不知她心底波盪,没听见话尾,瞥了聿珏一眼,却发现她瞅着她笑,那眼神很专注清朗,却瞧得她心底慌慌。「殿下……这样瞧湘君,可是有话?」 她别开视线,眼睛于是笑弯了。「是有很多话,但不急于一时!」 此去返乡,想必有很多机会可讲! 领在最前头的是谷燁卿跟司徒勒;谷燁卿回过头,但见两位姑娘一齐驾车,非但有说有笑,甚至彼此贴靠在一块儿,眼色不由沉了下。 「殿下与她,感情还是这般好。」司徒勒没想这么许多,逕自下了结论。「话说燁卿,你这回作陪倒是挺乾脆?」 「是呀!连我爹娘也都答应得很乾脆!」他仰起头,挺直了背脊;多亏连续几日进宫推拿,他腰间伤势已经好上不少,这才能骑着马随聿珏走这一趟。 「说的对……不是!」猛然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司徒勒不禁大骇。「你真向王爷、夫人他们稟告了?」 他下巴一努,指向跟在马车两侧、后头的四名亲卫。「不然他们会给我带人来?」 都怪他一听见要陪湘君返乡,便兴冲冲的跟来,啥都不管了,直到现下见着了人,思绪冷静下来,才发现事情未免太过顺利。「你怎生交代?」 这种事还能瞒么?「实话实说咯!」谷燁卿捏了捏鼻,似是看穿司徒勒心中仍有疑惑,摆了摆手。「如你要问我爹娘为何会答应……这就说来话长了。」 「哦?」 出了长安城,围绕在四周的就是一连串农家景象;清风拂面,虽然犹在春天尾巴,脸颊已能稍稍感觉到暑意。谷燁卿仰望天色,思绪却是飘回日前,陪着聿珏急冲冲回凰寧宫去的那一日。 皇后独自召见他,语重心长地说出那番话来—— * 『燁卿,本宫问你一句……你对珏儿,可是有意了?』 如何也想不到皇后单独召见,居然是关心起他跟聿珏之间的感情来着?谷燁卿是又惊又羞,只得俯低身子掩饰尷尬。『我……回娘娘的话,我与聿珏……不,二公主!从小一起打闹长大,您该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皇后浅笑,披着袍子起身,随侍在侧的韩馥亭要来搀,给她劝退了。『不必改口,本宫知道你们几个孩子一向不兴那什么身份之别的,尤其是你跟聿珏之间;起来罢!』 『微臣谢娘娘恩典。』 『几年不见……都快要长得比本宫还高了?』皇后打量着他那修长结实的身材,点了点头。『知道为何本宫这般唐突的问你么?』 『微臣不知,请娘娘解惑。』 『哎……珏儿明年及笄,一旦圣上给了食邑、封号,一干贵族才俊便要上门提亲……可你是知道的!凭珏儿那骄纵性子,怕是要让人敬而远之。』 瞥见皇后嘴角的苦笑,谷燁卿差些就要点头赞同!他支支吾吾,把头垂得更低,『聿珏她是任性……可到底是娘娘的掌上明珠,不愁无人提亲的。』 『就因为她是本宫的心头肉,我更不能轻易应允了……燁卿,莫要怪本宫一厢情愿;在本宫眼里,你便是珏儿的如意郎君。』 谷燁卿心底打了个突,并非不愿,皇后这般心思,他也多少有几分明瞭,只是当面对他这般讲明,还未曾有过。『聿珏她,只道微臣是兄弟……』 『姑娘家害臊、脸皮薄,燁卿应是不至于听不出罢?』 他倒认为聿珏不属此类,思及此,却是又想起了方纔聿珏知晓湘君掉了东西,二话不说让她找去……那副忧心又纵容的模样。 见谷燁卿不为所动,皇后只得又道:『本宫就与你把话给说透吧……韩馥亭,你先下去。』 待韩内官离去后,皇后拉起他的手,眼眉间尽是慈爱。『燁卿,你打三岁起便时常出入宫中,与珏儿又情同手足,本宫,早已不将你当作是外人。』 『微臣多谢娘娘厚爱。』 皇后换上了忧心忡忡的神色,把自己与聿琤所说的那些话,近乎毫无保留的告诉他来;谷燁卿于是脸色刷白,一张嘴囁嚅着,好半晌才找回嗓音。『这……长公主却是何意呀?』 『本宫不知道;不过现下咱们母女间算是撕破了脸面,她的性子我明白,一旦心意已决,无论谁来说都难令她回心转意。』 『所、所以娘娘才会……』单独召见他? 她点点头,重重的拍了他的肩膀。『你爹虽然已不涉足沙场,你兄长谷燁樊倒是克绍箕裘,没给你爹丢了脸面;论兵部里的势力,除那聂氏一枝独秀,再来就是你们谷家了。若非意外腰伤,你这回不也早入营歷练去?』 谷燁卿睁大了眼,吃惊地盯着眼前对朝廷局势、百官派系知之甚详的皇后。『只要聿珏嫁入你家,离开皇宫也就等于脱离琤儿的管控,聿璋虽在聂琰麾下,到底还不成气候;你是既能替本宫保护珏儿,又能牵制住朝中另一半兵力,若能再拉拢国舅爷那头……』 『等、等等!恕微臣冒犯,娘娘难道是要拱聿珏……』他不敢言明,仅是手指东方;所幸皇后摇头否决,不得不说,这倒是让他松了一口气。 『珏儿虽机敏,到底太容易轻信他人……』她再度摇头叹息,『本宫只要她平安无事,其他的并不做太多奢求……也期盼琤儿莫要将路走绝了,只要姊妹两人好生合作,纵使他人对那皇位虎视眈眈又有何惧?』她说这番话时眉头深锁;谷燁卿心头一沉,竟是默默听懂了她的意思。 『不说这么远了;燁卿,总归一句,你愿意否?』皇后再度询问,这次多给了这么点儿压力。『替本宫保护珏儿,让她远离琤儿,同时又成为琤儿登基后的助力……我明白这番要求确实强人所难,可,本宫左思右想,只有这么做才是最善之策……』 『若只要迎娶聿珏就能达成娘娘的请託,尚且不难……』谷燁卿低头,没发觉在他说出这番话之后,皇后喜形于色。『不过,微臣娘亲那头,对聿珏倒是有些成见,而聿珏那头……』也不知愿不愿下嫁予他? 『只要你愿意那便足矣!不管是你爹娘那儿,还是珏儿那头,都交由本宫来办。』皇后胸有成竹的道,把他到口的话语又逼了回去。 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她不住点头,嘉许轻拍他的肩膀。 『本宫这心头肉……就交由你照护了。』 相思欲绝但为君 51 可知主儿意幽深 『本宫这心头肉……就交由你照护了。』 事后皇后究竟如何与双亲达成协议,他不清楚,反正他与聿珏的婚事,似乎就这么定了;只待明年聿珏及笄,便是他俩的大喜之日。 瞧聿珏仍与湘君腻在一块儿,谷燁卿忽然很想把皇后的盘算一股脑儿全给她知道,除了把两人长年交谊的那份「兄弟」情谊给讲明了,也好摸透她究竟打算拿湘君怎么办? 他这回算是奉了皇后之命保护聿珏出宫,司徒勒倒是明摆着因湘君而走这一遭;即便聿珏要是嫁给他,湘君便是要当作陪嫁一齐跟来,但他这好兄弟所打的「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如意算盘,恐怕有很大的机会要破局…… 只是现下两位姑娘间的情意尚未明朗,他也不好挑明就要司徒勒另觅对象……弄到头来,只他才是知晓一切的明白人? 况且,眼下除了心系其馀三人间的纠葛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顾。 如今的聿珏、湘君脱离宫闈保护,若遇有心人士埋伏,只他们几人恐怕是抵挡不住……因此能早一日回宫,就能少一分风险。 「走一步,算一步吧……」他摇摇头,依照着与司徒勒拟定的路线加紧赶路。 * 皇宫这厢,翠华斋正因丢失了主子而愁云惨雾;捏着聿珏亲笔短笺的柳蒔松一张老脸苍白如纸,连牙根都要给他咬断。知更、画眉二人的浑然未觉亦是令他为之气结,两人先罚了二十鞭不说,一忆起昨儿个湘君所言,那聿琤亲自前来游说的过往,他是越想越觉心惊。 木已成舟,就算是把两人皮给剥了也无济于事;他赶忙进了凰寧宫,将这天大的意外告诉皇后知晓。 皇后听见了亦是刷白了脸,她紧攥着衣袍,立马失了听戏的兴致,她遣退戏班,领着柳蒔松远离左右,「这小妮子……净给本宫惹麻烦!」 「皇后娘娘息怒!奴才没能看紧二殿下!奴才掌嘴……」 她心烦意乱的拂袖,「得了、得了!」她踱至窗边,紧握着窗櫺,活像是要将此物给拆了。「她可带了人上路?」 「短笺里说了有谷家公子作陪。」柳蒔松跪了下,呈上那短笺。 皇后细瞧后,即便一颗心七上八下,到底还是稍稍安了点心。「真行呀……还教你们如何瞒骗本宫!」一句「病了」若能使眾人信服,焉来这些个尔虞我诈? 「都走了大半日……」要派人去把聿珏抓回来,兴许是来不及了。可若为了保护女儿而惊动皇帝,甚至传到聿琤耳里……那恐怕才是她最不愿见到的事态。 『您所亲授的那门狠心绝情的学问,我终将青出于蓝。』 聿琤的眼线遍布皇宫,一旦调动亲卫、禁军,只消出入宫门便会漏馅儿。 聿珏纵然离宫,还不是最糟的结果,有湘君随侍在侧,又有谷燁卿的人马,护卫她平安归来应是绰绰有馀——只要消息别传到聿琤耳里,那便一切好谈。 皇后咬牙,抹去额际汗水后,关上了窗子,「今天的日课,你怎么说?」 「只得用身体不适草草交代过去……」 如此搪塞个一日、两日还行,再多下去恐怕要令人起疑了。皇后很快地打定主意,「起来罢……你现在回去,将珏儿身边那两个ㄚ头带来本宫这儿,再找袁既琳过来。」 柳蒔松瞠目,很快就明白她的意思;皇后又望了短笺一眼,用力把纸张给揉进手心。 *** 聿珏随湘君偷溜出宫,当天晚上直至司徒勒所熟识的马家庄暂歇,待明儿个一早啟程,最快明儿个晚就能回到湘君的故里。 如此一来,纵使湘君欲多留两日,他们折回长安顶多也不过就是相隔七、八日,还不算太过份。 知晓谷燁卿盘算的聿珏忍不住抱怨道:「好容易出来一趟……怎地赶成这样?」早已换上寻常衣裳的她一脸哀怨,自小待在宫里养尊处优,哪里尝过舟车劳顿?前半日还与湘君有说有笑的,后来顶不住了,贴在湘君身上睡去,这不,现下还揉着腰腿,愁眉苦脸的。 谷燁卿也没给她好脸色瞧。「就说这趟路不轻松!你要想舒适那可是来错地方了。」他压低声响,对上紧皱着俏脸的聿珏说:「你这次出来,是名不正、言不顺,为免夜长梦多,还是早点回宫才好!」 虽然不快,到底是勉强接受了,又饿又渴的聿珏没兴致再跟他讨价还价,「好吧……我想喝水,有没有东西吃?」 谷燁卿指向车輦,湘君才提着装满水的羊皮囊回到车边,递给了满脸堆笑的司徒勒一只;聿珏嘟着嘴,急冲冲赶了回去。 那副模样活像是怕司徒勒把人给抢了似的,他暗笑几声,先去打点马匹的粮秣去了。 马家庄地处郊外,广大的草场圈养了不少马、羊等牲畜,也经营客栈生意;司徒勒随着族内长辈造访过几回,知道此处为赶路稍歇的绝佳地点。他才兴致勃勃地与湘君解释起周遭环境,不料聿珏忽地抢至二人跟前,「湘君!我也要喝!」 湘君原想奉上另外一个装满的,聿珏却是接过她喝过的那一只,急忙就口饮了两三口清水。她抹了抹唇,是也不拘小节,「有吃的么?」 「出外毕竟不比……家里,车内只有乾馒头与几块粗麵饼。」毕竟是应急用的粗食,聿珏想必吃不惯。「司徒公子,庄内既有客栈,可有热汤或饭菜可用?」 「有的、有的!我这就去张罗,湘君与……小姐且在这儿稍等。」他点点头,皮囊甩至马鞍上,很快便走远了。 见司徒勒走远,聿珏才噘着唇回头;湘君把水囊分送给其他亲卫,折回来之后她连忙拉着人带开些许距离。 马家庄这回除了她们之外并无太多来客,庄园前庭一片碎石铺成的平地供车马停放之用,仅一栅栏之隔便是那丰美草场,几匹未装上马鞍的骏马奔跑着,西边日头将要落下,黄里透红得让人联想到鸭蛋黄。 「小姐这是怎么啦?」感觉到手上的箝握远较往常为紧,湘君心下疑惑,却是轻笑着提问。 「你、你不觉……」聿珏咬唇,指向那司徒勒的坐骑,「他对你的态度不一般?」 总算明白聿珏在忌惮着什么的她挑着眉尾,低头藉着四下昏暗以掩神色。「您说怎么个不一般法?」 没料到湘君跟她装糊涂,聿珏又是扯了扯,「就……我猜他是不是瞧你瞧上眼啦?」 「湘君只觉得司徒公子人挺和善,待我也热络,先是随着您到神武营去的时候,与他共乘一骑,当时就已经同他说了不少话;在桃林那回,还是他来给咱解围的;这回却又是随着谷公子一道来送湘君返乡……即便这是託您的福!」她笑了几声,回握聿珏。 「说来,湘君当真是福份不浅了,若您说得是真,以司徒公子的家世,要什么样的大家闺秀没有……湘君知道自己出身不高,是也没那脸面自作多情。」 聿珏听着听着,隐约听出了她的意思,一双明眸衬着晚霞馀暉,瞪得忒大。「听你这么一说……难不成你对他……」这不,郎有情妹有意的? 湘君忽地心口一热,只因聿珏的眼色是那样焦急讶异,失去了平常惯见的灵动淘气。她没回话,仅是单手顺着辫子,微背对着聿珏。 虽未言语,这般娇羞模样却像是在她头上浇了盆冷水,冻得她浑身发颤。湘君难道真看上那愣头愣脑的司徒勒?不对呀!事前一点徵兆也没有,她是早在之前让湘君与他比试时,多少看出了他对湘君的一见钟情,可是湘君一来是与她亲近,二来也从未听过她们有过什么特别的交集——去神武营那回算是意外,只因湘君不懂驭马,她又想给聿璋个惊喜,才会让湘君去与司徒勒共乘——却不想便宜了那二愣子! 湘君喜欢他?是么?若真是这样,而司徒勒要是脸皮厚一点,向她要人或是大方登门娶亲,她允是不允? 湘君不知她心底闹腾,目光放至几匹靠近栅栏的马儿,在瞥见这红得不似平常的晚霞,微微攒紧了眉头。「明儿个,莫不是要下雨来着……」她喃喃自语,就连跟在她身后的聿珏都没能听清。 「湘君!小姐!」司徒勒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两人闻言回了头。「天都快要暗了,我请庄主替咱们打点吃食,也备妥了雅房,咱们入内歇息一番,明儿个用上一天兼程赶路,说不准便能抵达湘君的故里了。」 「多谢司徒公子相助。」 「哪里……」 心底不平静的聿珏直觉地就想把湘君带走,岂由得了他在自己面前与湘君眉来眼去?「湘君,咱们吃饭去!」聿珏临走前还瞪了司徒勒一眼,蛮横的牵着湘君离开。 「这……招谁惹谁了我?」被瞪得莫名的司徒勒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姑娘们远去,对于这刁蛮任性的公主一点办法也没。 他们一路上只是赶路,休息最多的是未出过远门的聿珏,替整支行伍拿主意的谷燁卿又言明拂晓出发,因此亲卫们,包含司徒勒与谷燁卿等人都是早早便挤在一块儿睡了。 「就你们两个同房……没问题吧?」虽然是担心二人安危,谷燁卿只觉这话问来有些多馀;所幸马家庄是司徒勒熟人的地盘,今日生意又冷清,应不至于弄到需要让亲卫轮番在她们房外看守。 湘君此行带上了重新整弄过的柳叶刀,而聿珏即便出宫之举决定得匆促又恣意妄为,到底是也想妥了自保之道,不管是穿在身上的软甲,乃至于靴筒中的短匕一应俱全,远较谷燁卿设想得要应当许多。 「起风了……」 聿珏抬眼,才脱下筒靴,只见湘君关上纸窗,神色忧虑的踅回床边,「明儿个若是天气转坏,恐怕无法像今儿个这般顺利赶路。」 「你怎么知道?」 「时节转变,每当午后听闻雷声便极易有雨;夕色若是如血红般灿亮亮的,又云脚如棉絮般散乱,只怕要遇上大风雨来……」湘君拧着眉,随口说出孩提时从长辈那儿听来的经验谈。 聿珏听得分明,末了瀟洒一笑,「天有不测风云,或许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但也未必真给咱们遇上;总之见招拆招,不怕不怕!」 湘君给她没什么道理却信心十足的轻快语调逗乐了,「殿……小姐说得极是,反显得湘君是庸人自扰了。」 湘君先服侍聿珏躺上床,正准备和衣就寝时,按着了失而復得的断簪。 现下,怕是还不到与聿珏交代她与聿琤那番对谈的时候;她不着痕跡的收妥,掛起了袍子,却闻躺上床的聿珏叹了一声,「这床好硬!还带了点儿霉味,稍微翻个身子还会晃哪……」 湘君不禁失笑,熄了盏油灯后爬上床畔,「都是这样的;您在宫里,举凡用度、吃食都是上上之选,出外到底不比家里舒适,难为您了。」 湘君此话说来并无不妥,听在聿珏耳里却像是在说自己吃不了苦。「我……我只是不自觉比较起来罢了,车上这么晃我都能睡了!在这儿将就一晚又算得了什么?」 「您那时怕是真累了,掛在湘君身上的,甚至说了些梦话哪。」湘君侧躺着面向她来,忆及聿珏于赶路时套着那身太监衣袍,张嘴打呼的模样,忍不住又是一笑。 「我、我说了什么?」 「您呀!念着您的海东青!」 一想起必须阔别几日不见那雪白小鹰,聿珏惋惜的一叹,扬起眉头却道:「那鹰儿是神俊可爱……跟你却是没得比的。」 听聿珏这声调便知对宫里事物是有些想念了。海东青方从任芷嬛那儿得来,还算是新宠,可为了湘君,她二话不说,花了好些功夫偷溜出宫,与其说她贪玩,倒不如说她对湘君的重视,确实极不寻常。 『瞧那样子,不像是走了个随侍在侧的内官,却像那燕尔夫妻即将离别……』 燕尔夫妻……这话应是出自画眉之口;此四字轻于鸿毛,却像是在湘君的心湖里掀起滔天巨浪。昨儿个一宿未睡,今日起了大早,舟车劳顿至此,应是疲倦不堪,但就因有聿珏来伴,她差些要把满身疲倦都要忘了。 「殿下……」她润润唇,此刻万籟俱寂,除了偶尔传来阵阵风声,只闻彼此之间的鼻息。「湘君想问,您是为何要冒这般风险,说什么都要陪咱返乡?」 聿珏随手把玩着湘君的发辫,听见这句问话,扬起唇角来,「这什么问题……我不是说了么?我答应过你的,无论如何我都要做到!」她松开发辫,偎近湘君些许,床板经她这么一动,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响。「这床……莫不是睡一睡要散了呀?」 湘君噗哧一笑,她掩唇,「不至于吧?这儿是旧了些,环境却不算差了。」 「你还真能将就!」 「出门在外,诸多不便;既来之,则安之。」 两人笑望,沉默一会儿后绕回原来的话题。「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聿珏凝望着她,伸手去牵。「我说什么都不愿离开你……就算只是一日、一个时辰,乃至于一刻都不愿。」 「殿下,莫不是真将湘君当作影儿了哪?」 聿珏但笑不答,她收紧手心,两人直是额碰着额,膝抵着膝,一阵难以言说的亲暱感围绕在她们之间,许久许久,直到湘君吐着轻浅气息,身边的聿珏兀自神采奕奕的。她叹了一声,喃喃自语:「若我说……我喜爱着你……希望你眼底也只我一人,你又将怎么看我呢……」 回答着聿珏的,仅是窗外呼呼的风声。她闭上眼,吸进满腔专属于湘君的淡雅清香。 相思欲绝但为君 52 人留抑或随君行 五更天未亮,谷燁卿便是催促着眾亲卫起身打点,当敲响两位姑娘的房门时,湘君已是整理妥当,把仍睡眼惺忪的聿珏负于身后带出来。 还真给他料中了!昨儿个下午聿珏一路昏睡,到了真正该歇息的时候却睡不着,等到他们要啟程,她又睁不开眼! 「真是……拜你所赐,硬是信守诺言来『送』,倒是苦了湘君!」谷燁卿伸手去捏聿珏鼻尖,仍在睡梦中的她胡乱挥舞着手驱赶,模样甚是娇憨可爱。 走出客栈大门,他们的马匹还在强风之中摇头晃脑的,精神很是抖擞。谷燁卿与司徒勒对望一眼,只觉天色黑沉沉的吓人,风势也较昨儿个强上不少;对比前一日清风徐来的宜人舒爽,才一大早便显得阴风惨惨。 「不大妙……这风吹来还有些凉呢。」 「是不错,可咱们也不能给这风势阻了,说不准待会儿日头出来便是一片朗朗晴天。」司徒勒说着连自个儿也没把握的话权充安慰;一行人皆上了马匹,今儿个由谷燁卿先行领路,司徒勒驾车,与庄主道别后继续南行。 聿珏兀自在摇晃的车里安睡,一副稳若泰山的模样,司徒勒见湘君搂着主子不时照看着,衣袍将怀里的人儿盖得密实,就怕她出了一点差池,不禁笑道:「殿下有你这样忠心耿耿的内官伺候着,当真是有福了。」 她温婉一笑,「司徒公子过誉了,湘君这是在报恩……当初若非殿下相助,我能否活下来都是未知数。」她往外探了探头,感觉离开马家庄后又行至少半个时辰,天色是亮了些,可这风势却是更急,隐隐含着湿冷水气。 她不禁皱眉,担忧的道:「莫不是要下大雨了?」 「欸!是呀……咱们真不走运,只盼雨别落得这般快,让咱们再多赶一阵路途。」 可惜老天未能遂司徒勒的愿,又行不到一刻,斗大的雨滴猛烈地拍打着车盖,整个雨势彷彿铺天盖地的袭来,不仅让乘马的眾人睁不开眼,也把这官道瞬间浸得泥泞不堪;谷燁卿与其他乘马的亲卫连忙披起蓑衣,模样甚是狼狈。 聿珏就是给这骤雨扰醒的。 「怎么回事儿?」她依恋的攀着湘君脖颈,发现耳边全是雨声。「下雨了么!」 「是呀!好大的雨!」湘君亦是加大了声量,雨帘厚重得像是要将领前的谷燁卿背影给吞没,就连驾车的司徒勒都免不了衣衫湿透。 「真给你说中了……」寒意夹着雨丝一齐拍至她脸面,她连忙搭上外袍,对着驾车的司徒勒喊:「咱们到那儿了?雨这么大,不好继续赶路吧?」 「咱们距离容县只怕还有好一阵子,至少得到了那儿暂避雨势,再做定夺!」司徒勒亦是扯开了嗓子,「殿下!官道泥泞难行,路又颠簸,您且坐稳了,待在车里避免受凉,这儿有我跟燁卿想办法!」 谷燁卿退至马车旁时已是浑身湿透,骤雨打在蓑衣上,让那蓑衣简直穿成了无用的筛子。两人商量一阵,眼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举目皆无可靠庇护,只能继续勉强前行,就盼这雨势能稍稍转小,让他们先到容县歇下再说。 就在一行人勉强赶路之际,驾车的司徒勒一时不察,车轮猛然陷下,弄得车内的两位姑娘一阵颠簸,搅得头昏眼花! 「殿下!」毫无预警,马车陡然向右侧倾斜,湘君为护聿珏,整个人给狠甩上车板,声响很是惊人!「您无恙吧?」 聿珏摇摇头,一双眼于昏暗间,灿亮得宛如珠玉,「你呢?疼不疼?」湘君搂着她,对她浅笑着,这才令她安下心来。 整辆车经这一折腾不再平稳,明显倾至右边,司徒勒用力催促马匹,可马车却纹风不动;一旁亲卫全都纷纷折回来查探,连谷燁卿亦然。 「怎么回事儿?」他拨着湿透的发丝大吼! 「车轮卡在坑里拉不出来!」司徒勒丢下马鞭,立马下车去探,这一颠着实不轻,车轮下半部陷于泥坑里,这坑又深又大,因这大雨而给泥浆掩盖住了,以至于没能躲过。 更糟的是雨势仍未稍歇!一行人所有东西大多搁在车内,还有两个姑娘在,他们得想个法子把车拉出来! 「燁卿!你驾车!何大、李铁,跟咱一起推车!邵云、张四,帮忙向上抬!」司徒勒很快做了决定,招呼四个亲卫动手帮忙。 一身狼狈的谷燁卿抓住韁绳,还不及开口,一方香帕便贴至脸面上来;他为之一楞,只见聿珏探出手来,在他发鬓、脸面上掖着,「瞧你弄得一身湿透,待会儿莫不是换件乾净衣裳才好?」 他心头一暖,难得羞怯的低下头来,「多谢了!衣裳什么的还不急,先想着如何脱困要紧!」他轻柔的按下聿珏,回过头大喊,「我数个数!到三的时候你们用力推,我催着马一齐拉车试试!」 谷燁卿大吼着号令,车后五个大男人用力推着车,陷入泥泞的车轮向前挣扎了几吋,待力竭之际又是无奈的陷回原来的泥坑里,不只如此,旁边的泥质松软,甚至有越套越深的跡象! 谷燁卿狠狠的打了个大喷嚏;他咬牙,丢下马鞭!「连我也搭上!聿珏,你来驾车!」 「连你也去?」 「就差这么一点儿了!咱们得尽速脱身才好,再耽搁下去,别说人了,连马迟早都要力竭!」 话虽说得有理,可聿珏对谷燁卿这兄弟的重视程度毕竟不一般,正当她还在犹豫之际,却是忘了眾人皆在那雨帘下受苦。 「燁卿!再试试!」 「等等,我去吧!」 在两人僵持不下之际,出乎意料的——湘君趁机鑽出车篷,一双厚靴踩在泥地里,登时溅起一片水花! 「你?」 「湘君!」聿珏紧抓着车帘,若不是给谷燁卿伸手拦着,只怕连她都要一起跳下!「不是吧?你去?」 原先乾爽的布袍给这雨势一下便打得全身湿了,湘君仰头轻笑,一头辫子随意缠在脖颈之间,在聿珏的注视下走向车尾。 一颗心跟着七上八下的,还有随着她来到,早已给大雨溅得晕头转向的司徒勒。 「湘君?」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是她要来助! 她无视眾亲卫与司徒勒讶异质疑的眼神,先是瞧了瞧车轮,果决地站在陷得最深的一角,双手紧托着车板。「待会儿我随你们一道向上抬……再加把劲儿应能顺利脱困!谷公子!有劳了!」 不知不觉给湘君掌控了全局,谷燁卿扯着嗓子数,当下令的一瞬,湘君使劲一抬,那势头强劲,就连坐在前头的他都能清楚感受到!她几乎是将陷下的车轮抬至平地,少了泥坑阻拦,凭藉着两匹马拉力,马车震动之后立刻往前驶了几呎。 于车窗探头的聿珏瞧见车子终于脱困,不禁露出笑容来,「湘君……成功了!你还真厉害!」 湘君这才在眾人又惊又喜的视线簇拥下快步回到马车;当那抹倩影消失在眾人眼前时,其中一名亲卫忍不住好奇的问了,「司徒校尉!这……这姑娘,究竟何方神圣?」他们皆是给谷燁卿差遣了才出这一回差,没听过湘君擅闯皇宫的盛名,只知此人容貌秀丽,手握一柄柳叶刀,似是有几分功夫,却不想那纤细身子竟含藏这般天生神力! 拨开沾湿的发丝,司徒勒摆了摆手,「别问我!我也是头一回见识……咱们赶紧上马!在这儿耽搁得够久了!」 回到车内的湘君在聿珏的催促下脱了湿淋淋的外袍,连头发也需要绞乾。「雨这么大还让你跟那群大男人搅和……会冷么?」 湘君直摇头,「咱们俩待在车篷里已算是舒服了,不见谷公子与其馀几人都在外头受寒哪。」 「方纔你跳下车去的时候当真吓着我啦……」帕子拂过湘君脸面,早已吸饱了水,聿珏用力拧乾后转而盯着她的双手。「你本来气力就这般大的么?我怎么不知道!」 「先前习武时,在一群男人里头,就属我气力最足。」她咬唇,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若非事态紧急,湘君是也无意让太多人知晓……」 「也莫怪你能与杨教头斗得不分上下!」重新省视着这副看惯了的身子与脸面,聿珏颇有种通晓秘密般的得意。「多亏你了……不过雨下这般大,不知何时才会抵达下个县城?」 一行人又往南行半个时辰,好容易踏上容县郊外,早已冻到不行的司徒勒意外找了处破庙,见一行人已是极其困顿,只得暂缓脚步;他们随意清理了一处空地让两位姑娘歇下,再搬出烘炉,添了柴火,就这样围在一块儿取暖。 同样是淋了雨,到底只有那么一阵子,换上乾爽衣裳的湘君主动烹了散茶分给眾人来饮,所幸一大早于马家庄出发时水带得忒足,他们淋了这么一阵子的冷雨,当喝到热茶时皆是说不出的欣慰。 「多谢你出手相助。」司徒勒接过热茶时,除了感佩之外,亦是带了些许赧色。「说来是也颇丢人!咱们五个大男人,及不上你一人的气力!」 「哪里!公子与几位大哥本就快将车给推出坑了,湘君只不过跳下给大伙儿省点负担,略尽棉薄之力而已。」 「你别谦虚啦!咱们几个推来是什么程度,心里毕竟有数的。」见他挑明了讲,湘君抿了抿嘴,是也聪明的不与他争论。「话说回来,这附近你可熟悉……」 聿珏与谷燁卿偎在烘炉边取暖,见他终于换上乾净衣裳,手掌也不再冰冷,才放心的长吁了一口气。「好点没……你干啥不停揉腰去?」 「折腾这好半晌,腰桿子有点疼!」谷燁卿旧伤未癒,一股劲儿的搓着后腰。 聿珏忍不住笑话他,「哟!是嘛,伤还未好全就想逞英雄;还好有湘君……」她满心欢喜望向破庙门前,却见湘君跪坐在司徒勒身边,两个人还有说有笑的!有说有笑…… 「这回多亏了她,要不就算我搭上,恐怕还没能脱困……」他伸手去牵,直道是碰着了,才发现她手抖得厉害。定睛一瞧,这不,司徒勒跟湘君两人何时靠得这般近了? 「她们……」聿珏嘟着嘴,也不管眾人共处一室,俏脸登时皱了起来;她收紧手心,知道此刻要是真扑上去介入,未免太奇怪了,索性别开头,来个眼不见为净! 「哦!司徒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善于同姑娘搭话去?」谷燁卿心底兀自乐着,可嘴巴不说,一双眼把聿珏那惨白又受打击的模样给收进眼底。不知怎地,心底起了一丝丝异样。「聿珏?怎么啦?」 「没、没事!眼底入了沙粒。」她草草抹了抹眼,发现茶碗空了,「湘、湘君!」 方抬起脸面,湘君不知何时与司徒勒来到跟前,「茶、茶汤……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儿?」 「回殿下的话,咱们现下为风雨所困,也不晓得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还好这附近湘君来过,如今风雨稍停,我与司徒公子去张罗点吃食给大伙儿,顺道找个店歇脚,若待会儿拨云见日了,不管是要赶路或是歇息都好安排。」湘君逕自解释道,低头又替她盛了碗茶汤,是以没发觉她那一阵青一阵白的惊恐神色。 「一定得你去么?谷、谷燁卿……」她直觉就欲将「兄弟」推去替自己赴汤蹈火! 「谷公子身分尊贵,且一路上给这雨冻得厉害,还是湘君去为好。」她回握住聿珏,直是皱了眉,让烘炉的火再烧得旺些。 「可你不会驭马!」 「殿下放心,我与湘君驾车去便是。」司徒勒以为她是担心湘君安危,刻意强调。 是你个头!聿珏有气无处发,怎会不知这二愣子就千方百计的要拉湘君独处……坏就坏在湘君非但不见防备,还帮着他说话哪! 「只有湘君对此熟稔,还是让他们去罢!」谷燁卿难得插个花,聿珏回头,背对着二人狠瞪他一眼,他装作没瞧见。「司徒!如果遇着药铺,别忘抓点祛寒的药来。」 「明白!湘君,咱们走吧?」 「殿下,我俩去去就回。」她望着聿珏的侧脸,知道聿珏不快,可大伙儿的吃食终须有人张罗去,她等了又等,终究是没等着一句首肯。她叹了一声,只得重复道:「湘君去去就回。」 两人起身欲走,聿珏瞧湘君与司徒勒相偕离去的身影,没来由的,方寸却是微颤——「等、等等!」 她丢下茶碗,很快地奔至湘君身边,「本宫与你们一道!」她牵着湘君的手,抬眸又是赏给了司徒勒一记狠瞪。 那牵系着的手,与依依不捨的心情、佔有欲十足的神色,无声却道尽了聿珏之于湘君的依恋。 这一回,司徒勒心里有底了。 相思欲绝但为君 53 乐莫乐兮心相知 一大清早,锦仁镇上的藺家大门,不预期的给人拍响了。 昨儿个风雨刮了一整天,起来洒扫满庭落叶的藺相贞打了个突,究竟是谁一早便来拍门?「谁呀……来啦来啦!」 结果门一开,来者却是令他又惊又喜,「大、大大大……」他夸张的揉了揉眼,几乎不敢相信。 湘君见着了阔别许久的弟弟,一瞬便红了眼眶,「相贞!我回来瞧你们啦……」不顾身后还跟了一票伴她归乡的人,她敞臂把弟弟收进怀里;听闻拍门声响的还有总管,看见是她亦喜不自胜,连忙招待一行人入内。 藺家意外的喜迎贵客,好容易才盼着那光耀门楣的女儿返家,一早便热闹了起来。 藺夫人听闻了风声,连忙披衣出迎,在看见湘君立于眼前,是又哭又笑的,差些说不上话来。 「娘!」湘君迎上前来,母女俩还未牵着手,便见她跪在跟前,俐落的磕了个响头。「女儿不孝!没与您好好道别就离家数月……让您掛心了!」 「这什么话……说这什么话!」藺夫人上前牵起她来,母女俩搂在一块儿,「你是为了你爹爹的事,四处奔波行大孝,家书里都交代清楚啦……你就不知道,那官爷送官凭上门时,全家上上下下有多高兴,你看看!就在那儿!」 随着藺夫人指的方向望去,湘君始知那官凭,就搁在藺文鈺的牌位旁边;湘君不禁悲从中来,连磕几个响头,这才给爹爹上了香。 注意到藺文鈺牌位旁又立了一小块牌位,一问始知,在藺文鈺安葬后没多久,许是悲伤过度,秦三郎后脚亦随着藺文鈺去了。「娘知道你铁定不捨得你秦爷爷,为了让你安心在宫里当差,我便没给你说……」 才踏进家门,湘君是忽喜又悲,一时情绪复杂,给藺夫人与弟妹簇拥着,哭了一会儿方平復下来。「湘君……我说这后头几位贵人,谁是谁呀?」 湘君抹了抹泪,这才一一引荐着彼此。 「这一位贵人,湘君要给娘特别、特别的介绍一番……她便是于咱们有恩,救了湘君一命、替爹爹沉冤得雪的恩人,亦是当今圣上的掌上明珠,二公主、二殿下。」 当那个头娇小,身分却是无比尊贵的姑娘来到藺夫人跟前,藺夫人惊叹她的容貌之馀,也不免为她雍容大度的气质所折服。 一听见她就是「公主」,除了谷燁卿等人之外,藺家上下全都跪了下来,心悦诚服地迎接聿珏。 「免礼、免礼,大伙儿都起来罢!」聿珏特意伸手来牵,藺夫人给她搀着,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喘。「算来是本宫不懂礼数,一声不吭便带了这么些人上门叨扰,还请夫人勿怪!」 「别、别、别这么说!公主殿下亲临,咱们、咱们藺家,蓬蓽生辉、蓬蓽生辉呀?」 「本宫这回陪湘君一道返乡,除了瞧瞧她掛心的娘亲、弟妹安好否,还带了些薄礼;谷燁卿,教人把礼都呈上来!」 四名亲卫连忙搬来要给藺家的赏赐,眾人又拜谢了一阵,这才准备了佳餚替聿珏一行接风洗尘。 昨儿个冒雨赶路,在容县待了一宿,今早便马不停蹄地赶抵藺家,除了养尊处优的聿珏与陪伴在侧的湘君外,其馀眾人自是疲倦不已;藺夫人差人将屋里最妥适的厢房都清出来招待客人,宾主尽欢。 客套过后,藺夫人渐感聿珏可亲,即便身分娇贵,谈话间并未带太多公主架子,是也不再戒慎敬畏着。 「……得知家中一切安好,湘君就放心了。」 「好得很哪!我不是说了么?捎去的两封家书,你都没瞧进心底?」藺夫人忍不住揶揄道。 「夫人此言差矣,湘君不但经常翻看,还时时刻刻都带着藺大人生前赠予她的断簪,对爹娘很是掛心。」聿珏跟在湘君身边,适时插口道,既是没拂了母女间间谈,亦是活络了彼此气氛。 「断簪?」藺夫人伸手去抚女儿发辫,「你爹爹给你的那把簪子,何时断了?」 湘君叹了一声,想起自个儿尚未与娘亲稟告此事,这才把事发当天的那桩异象和盘托出。 藺夫人是既欣慰又伤感的噙着泪,「你爹爹最疼爱的就是你啦,给你特地报信亦在情理之中……」沉默了一阵,她忽地忆起,「是了!你这次回来,定要至你爹坟前上香去……他就长眠于就在镇外河畔的三里坡,你想必能找着。」 知道藺文鈺所葬之处的湘君立刻便欲动身,知晓她心系亡父的聿珏微微一笑,温声道:「由我驾马,陪你一块儿去。」 * 那三里坡就在江边不远处,聿珏挑了谷燁卿的坐骑,只带了简单的香烛,主僕二人轻巧地穿过市集,不眨眼便来到三里坡,但见江畔几艘画舫悠悠溜过,头顶上给乌云簇拥着的日头悄悄露脸;自江面拂过的清风吹在身上,净是说不出的舒爽宜人。 燃烛点香,湘君双手合十,口中念的尽是那说不尽、道不完的追思;令在一旁见着的聿珏亦是感动地偷偷抹泪。既是来了,她亦给藺文鈺上一炷香,替聿琤聊表歉意与悼念。 「……只因家姊误信谗言,错判了案子,才发生这样的憾事……藺大人高风亮节、祖德深厚,才能使湘君上告御状,沉冤得雪……聿珏陪湘君返乡,特来坟前送上歉意,还望藺大人勿怪。」 「爹爹一案,并非殿下的错。」 自知身分不宜跪的聿珏仅是长揖致意。她望着身旁长跪的湘君,笑里掺杂了些许涩然。「此事毕竟与我大姊有关,她没法来,只得由我替她带上一份歉意。」 湘君于是楞了,聿珏的话就像一股暖流,笔直的流入她心底;主僕俩相处几月下来,对于聿珏直来直往又待人真诚的性子,湘君以为自己了解的足够透彻,却是不经意的,又重新认识了聿珏的心细与体贴。 而此举,既不为收买人心,也非装模作样;这样玲瓏剔透的聿珏,怎能叫人不心悦诚服? 『湘君,我只要你记住;聿珏能给的,本宫一定也能给。』 聿琤那信誓旦旦的话言犹在耳,眨了眨眼,却是换上立于坟前,对着藺文鈺双手合十,敛眉致意的聿珏。 一手摸着了怀里的断簪,湘君知道此刻已无需避讳,于是取出将之摊在藺文鈺坟前。 聿珏睁开眼时瞧见了断簪,冷不防倒抽了一口气。「你、你带着?」她越过湘君去确认,当真是湘君原来持有的那一把!「刚刚还没看见的……何时找回来的,怎不跟我说呀?」 湘君含泪而笑,让聿珏牵着她起身,「不瞒殿下……是长公主亲手交还与我的。」 没料到此物当真与聿琤有关,聿珏瞧了瞧断簪,又回头凝望着湘君,「她,亲手交还给你的?我怎么不知道呀……」 「当时的您,一颗心全在那海东青身上,自是不会知道的。」湘君主动牵起她来,心下兀自盘算着说法;开口时不免显得谨慎许多。「有些事,为了顾及大局,湘君不好与殿下讲明……可我有些心底话想藉此对殿下说,也有些话想问。」正巧在她爹坟前,又只有她们俩,合该是把话讲开的绝佳机缘。 聿珏给湘君这热切的眼神瞧着,不知怎地竟莫名害臊起来;她假意捏了捏鼻,伸手揩去她颊畔泪痕。「嗯,想说什么就说罢,人与影儿之间,没什么不好讲的!」 「湘君之所以急着返乡瞧瞧家人,是听闻了长公主的消息;即便是听说家里一切安好,可毕竟是没亲眼目睹,我对她的话半信半疑,这才大胆向您告了假说要跑这一趟……」触及聿珏温热的掌心,湘君自嘲的笑了,「哪里知道您真说到做到了,甚至是坚决的……执拗的要随湘君一道;不瞒殿下,湘君着实欢喜,感谢一路上有您陪伴。」 「你这么庄重的谢我,岂不是太见外了么?」 「殿下对湘君的好,湘君全都记在心底……是以,不管他人威逼利诱,湘君早已认定了您这位主子,更休说了我们俩曾许下的那些誓言。」 一讲到「誓言」二字,聿珏又是红了脸面,「说、说是一回事,给你这样特意提了,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儿……」 「殿下莫不是害臊了?」 聿珏噘着唇,柔柔的睨了她一眼,「你啥时变得这么喜爱瞧我笑话了?」 湘君瞥见一旁有棵老松枝叶扶疏,牵着聿珏过去稍稍避开头顶骄阳,「除了这些,你还想问什么?」 想到接下来要提的话语,湘君不禁红了脸面,她侧着脸,微微躲开聿珏的视线,柔声说道:「在问您之前,湘君……得向您承认,这两天来,我使了一点小手段。」 聿珏睁大了眼,听见一向行得端、坐得正又忠心耿耿的湘君说这话,感觉有些荒谬、好笑,「什么小手段呀?」 「湘君利用了司徒公子对自己有意此点,故意与他走得稍稍亲近点儿,」湘君此语一出,聿珏却是瞠目结舌,一颗芳心登时狂跳了起来。「而目的,却是放在您身上的。」那双细眸闪动着忐忑不安,就连交握着的手心也沁出了汗。 「我、你……什么意思呀?」 「我只想明白,殿下究竟如何看待湘君?究竟把我放在什么样的位置?」 聿珏懵了,眼前的湘君——玉顏上尽显着苦恼、无奈,又或是夹杂着一丝丝企盼——所有复杂的情感全都交织在一块儿,化为一道温柔却热切的凝望,不偏不倚地朝着她投来。 「即便那只是耳语……咱们离宫的前一晚,湘君偶然听见画眉说您……」 「说……我怎样?」聿珏回想起那夜里的失魂落魄,即便是自己提前打点了一切,却仍忧心着不知是否能够成行,因而惴惴不安的心情。 那样的心情看在旁人眼中,究竟成了什么样子? 「说咱们的别离不似主僕,反而像那……燕尔夫妻。」 聿珏的心口彷彿给这四字狠狠的击中。 湘君的心湖亦是波涛汹涌,她索性闭上了眼,「那夜,湘君心底很不平静……是不是弄错了什么?画眉姊莫不是小题大作了?姑娘之间,除了像姊妹、如知己外,还能够亲暱的彷彿那夫妻……我不明白!」她摇头的姿态,就像是欲将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全给丢开。 沉默一会儿后,她微睁开眼,松开了与聿珏交握的手。「抱着这样的心思,离开宫门前,湘君还曾觉满腔失落、困惑;在搭上往驛站的车的当头,只柳公公给咱送别,我回头望那凰寧宫,彷彿有种想留下来陪您的衝动,却因木已成舟,只得强忍了下。 「是以,当我看见您假扮成太监小哥,随着湘君离宫时……」她咬唇,深深的吸进一口揉杂了女子香气的江风。 迟迟等不到下文,聿珏是也有些急了,大胆伸手扯她衣袖,「看见是我,你又觉如何?」 「才知画眉姊所言,绝非虚妄;湘君先前还能将您对我的情意解释成其他的意思,唯有此举……我再也找不到更冠面堂皇的藉口。」 所以……当湘君在马家庄那夜与她同榻时,才会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您是为何要冒这般风险,说什么都要陪咱返乡?』 想她堂堂大煌公主,竟为了一名小小内官牵肠掛肚,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原因何在? 聿珏紧抿双唇,敞开双手,将眼前的纤细身姿紧搂入怀。 「除了信守诺言、不愿离开你之外,我怎好当面对你说……」聿珏眨着眼,一行清泪自眼角淌下,「怎好对你说我喜爱你!喜爱上了你的忠肝义胆、至情至性,怎好对你说你虽是女儿身,我却深深地为了你倾倒…… 「我只怕我当真对你说了这些,你便不愿做我的影儿了……我不敢说……只能用这些话来掩饰着,你明白么?」 自己心底清楚是一回事,得了聿珏亲口证实,又是另外一回事。 湘君以为自己会感到荒谬可笑,或是对这份浓烈深刻的情意避而远之……却是直至听见聿珏尽诉衷肠之后才知,她错了。 「殿下……当真不嫌弃湘君的出身低贱?」 聿珏连忙抬起眼来,「谁说你低贱了!哪个人这样说你,我便替你出头!」 湘君给她急切的模样逗笑了,双手颤抖着,下一刻,终是不再犹豫的回拥着她。 感受到腰间一紧,聿珏登时忘了呼吸,两人无语相望;好半晌后,她才找回声调——「你……不介怀么?」 「介怀什么?」 「我是姑娘家,对你……我喜爱你。」 「是呀,我明白!」湘君轻点了点头。 聿珏微楞,又强调道:「是如男欢女爱的那种喜爱!我没喜欢过男人……只除你外,我谁也不要。」 「嗯……湘君曾有几个心仪的男子,却也从未尝过情爱;殿下的意思,我都明白。」她收紧聿珏的纤腰,感觉此刻无比清明。「除了您……湘君谁也不要。」 终于弄懂了一切,一阵难以言喻的狂喜流入聿珏心底;她捧着湘君的脸面,又哭又笑的,眼前的湘君亦然,两人感动的紧搂在一块儿,聆听彼此间的心音。 那是心心相印的证明。 * 终于将公文处理妥当的聿琤,正品饮着裴少懿方点妥的茶汤,不料那顾怀安忽然求见,她支着颐,神情很是间适。「怎么了?瞧你一脸焦急,莫不是查到了什么?」 「是有件不寻常之事来稟告殿下。」 「哦?」 顾怀安始将聿珏连两日缺课一事和盘托出。她皱眉,「聿珏身子微恙,缺几日课又有什么稀奇?」 「殿下有所不知,」知晓她与皇后感情生变的顾怀安凑近了些,「二殿下养病的居所,不在翠华斋,却也不在太医院。」 「你是说……」慧黠的聿琤立刻便反应过来。 「这两日她据传都在凰寧宫里,由娘娘好生照料着,似是病得不轻,但却又摒退左右,只让柳蒔松与韩馥亭等心腹靠近,奴才觉得不大对劲,这才来通报您。」 重病?为何她一点风声都没听见?况且前日才与聿珏相见的她,瞧妹妹明明身子骨健壮得很,又跑又跳的,哪里像得了病癥? 「再观察几日,若有任何异状,随时差人来报。」顾怀安允诺,悄悄退离书斋。 「殿下,您以为娘娘与二殿下这回,究竟是上演哪一齣戏?」裴少懿上前,撤下聿琤手里的茶碗。 「还不知道……」细眸间闪烁着几分疑惑,聿琤抿嘴一笑,「不过若是母后有意瞒骗什么,迟早会给我捅出来的,别忘了……纸,包不住火。」 相思欲绝但为君 54 相逢别离眨眼间 昨儿个他们一行人在那破庙窝了好半晌,等到风雨渐歇,司徒勒与湘君他们又带着吃食、衣裳等物归来,才勉强继续赶路;所幸经过那场暴雨过后,接下来的风雨明显减缓许多,他们才能赶在第三日清晨顺利抵达藺家。 藺家的旧宅虽然不甚华美,占地倒还宽敞着,且待他们也十分热络客气;谷燁卿好生休息一会儿,起来时左绕右绕,却是不见聿珏。 「姊姊与公主她们给爹爹上香去了。」藺湘云如是答道,解了他的疑惑。 「等等……就她们两人?」谷燁卿回过头,司徒勒不知给他吵醒抑是如何,也跟着他走出厢房。「没带家丁什么的?」 「嗯!公主随手牵了一匹马,先骑了上去,再把姊姊拉拔上,就这样出门去啦!好神气呢!」许是鲜少瞧见姑娘驾马的英姿,藺湘云深深的讚佩道。 「这小妮子……」 「怎么啦?」司徒勒皱眉上前,「瞧你咬牙切齿的……」 「湘君的妹子说她们出门去了;趁咱们都睡死的时候。」谷燁卿无奈摊手。 司徒勒反应却是大不同,「那又怎么了?这儿毕竟是湘君的地盘,殿下的武功在她指点之下已不可同日而语……喂!干啥你……」 谷燁卿别过藺湘云,挤着他站到另外一侧去,「我岂止是担心她们的安危,还有别的事儿……」 「什么?」 他撇了撇嘴,「这事儿说来荒谬……不过在昨天于破庙前,聿珏瞪你那一眼之后,她们主僕间的情意昭然若揭……由不得你我睁眼说瞎话。」 司徒勒微楞,先是想起了那一幕,又加诸谷燁卿这番话来,神色忽地变得有些复杂。「燁卿……我说你这话……当真?要是、要是殿下跟湘君真的……不!那你不是要……」 「你慌什么!要迎娶聿珏的人又不是你?」早已经把皇后与他秘谈的事儿草草交代过的谷燁卿面如土色。 「等等等!我是说……你真的要娶……」 「娘娘私下都已与我爹娘说成这门亲事,焉能反悔?」谷燁卿反而收敛了神色,对着一脸同情的司徒勒道:「况且,除了我之外,你以为还有谁真能帮上聿珏?」他指得是聿珏与其他姊弟妹之间的势力消长。 「不是吧……」司徒勒大骇,还以为他就要与聿珏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来。「我知道你跟二殿下感情好,可你真愿意替她们两个掩盖……」他猛地摇摇头,「不成!我做不到!」 知道他会错了意,谷燁卿俊脸微红,用力赏了他一记拐子!「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说……遵照娘娘的託付,好生保护着她!」 司徒勒尷尬了抹了抹脸,「哎……我瞧二殿下天真烂漫,想必不会同长公主抢那位子去;只是夹在三皇子与亲姊姊之间,当真是难做人。」 怕只怕到头来,聿珏是也身不由己……想归想,没真把话给说出口来,「那两个究竟去多久了……」谷燁卿喃喃自语,不自觉往门前探去,又等了一会儿,他那心心念念的人儿终于骑着他的马儿归来了。 聿珏将马匹停于大宅前庭,湘君下马之后伸手来扶聿珏;两人举止与往常并无二致,可对望着的眼神却教谷燁卿心底警铃大作! 「聿、聿珏!」谷燁卿不顾正欲与她俩搭话的藺湘云,着急地迎了上去。 才把韁绳交与藺家总管,见到是他出迎,聿珏抚着皮鞭,姿态轻松写意的道:「哟!歇息足啦?没知会就借了你的马,多谢了!」 他环顾着二人,嚥了口唾沫。「你、你们两个……」 聿珏睞了与妹妹搭话的湘君一眼,柔笑道:「与湘君一齐前去祭拜藺大人,顺道透透气;做啥?瞧你一脸担心。」她心情正好,轻拍着自个儿胸脯,「本宫身上的金丝软甲不离身,又有湘君保护,你别瞎操心!」 那金丝软甲乃是皇后亲赐之宝,刀枪不入,质地却是细软轻盈,穿在身上近乎浑然不觉;拥有它的皇后竟肯将此珍物赠予聿珏,足见她对小女儿的重视。 见聿珏俏脸上堆满笑容便知她好得出奇,谷燁卿咬牙,眼下有旁人在场,自是不好开口探问;聿珏把皮鞭递给他,望向司徒勒时难得开口关心,「司徒可养足精神否?一路上多亏你与谷燁卿替咱们驾车,给本宫挡却那风雨,咱们回头时经过市集瞧见有人抓了甲鱼来卖,给你特地买了一隻。」 司徒勒见她晃了晃,始知她手上竟提了一尾用草绳捆起的鱉!「待会儿连那祛寒药材一起燉了,补补身子吧,回程还得依赖你哪!」她亲手把绑着鱉的草绳交到他手上,笑得很是欢快。 暗自吃了闷亏的司徒勒面无表情,倒是听懂意思的谷燁卿很不给面子的回头偷笑,引来他的一记狠瞪。「外头起风了,咱们别杵在这儿;湘君!取烘炉来,给咱们煎个茶汤可好?」 「好,湘君这就去准备。」 饮过了茶,聿珏终于挺不住,于是堂而皇之地霸佔了湘君的床榻歇息,换谷燁卿与司徒勒领着亲卫们上街打点粮秣等物;姊弟俩对大姊离家数月,在宫里当差的经过皆是好奇地紧,湘君是也耐着性子与她们讲述那些个游歷,唯独略过那些九死一生的险状,不过光是那些寻常事儿,便能哄得两个小萝卜头惊呼连连。 好容易才满足了弟妹们的好奇心,心疼女儿的藺夫人取了当初要给她作为嫁妆的两套新衣来,准备给她带回宫里去。 「咱们寻常人家的东西到底比不上宫里用度,可也不算差了;你就带着,或许间暇时还能拿来穿上。」 不好言明她在宫里皆着那翠绿官服,知道这是娘亲疼爱女儿的一番心意,湘君温顺的收下了。 「都忘了问……吕家那头,事后您是如何与他们说去?」到底那是她无缘的夫家,提起时不免感到有些亏欠。 「还能怎么说?」藺夫人摇了摇头,「你爹就这样撒手人寰,你为替他洗冤奔走他乡,这婚事自然就当作没发生过……算来吕家老爷还算通晓事理,虽然新居、聘礼等物都准备妥当,到底是富贵人家,也或者是看在你爹的份儿上,一句苛责都没。」 湘君闻言松了一口气,忽地又想起一事。「娘,在我连同殿下归来之前……可有官差上门闻问?」 「官差……哦!你不说咱还忘了哪,是有官差来过!」藺夫人恍然大悟般地拍拍她的手,「距你们到家还隔没几天哪!说是奉了公主的命令前来,问咱们家一些事儿,还送了银两;殿下也真是的,都差人送东西来了,这回随你一道还给咱们赏赐……等她醒了我得要再谢过她才好!」 果然,聿琤当真是派人来问候过了。「唔!娘,殿下个性直爽豪迈,是也不拘这些繁文縟节……您东西收了便罢,让我谢过她就行了!」湘君立马挡下了藺夫人,不免庆幸聿珏正在房里歇息,才没露了馅儿。「娘都同那官差说些什么去了?」 「问什么答什么呀!你也知道的,咱们家就这几口人,湘云要出嫁、相贞要考乡试……殿下莫不是真器重你,还说你立了大功,说不准很快就要升你的官!」 忆及聿琤那信誓旦旦的诺言,湘君表面不动声色,仅是淡然一笑,「是呀,殿下是皇后与圣上的掌上明珠,很是受宠,湘君能在她身边当差,可是几世修来的福份了。」 「是嘛、是嘛!」藺夫人见湘君在聿珏身边混得如鱼得水,忍不住骄傲起来;转个念头,很快平静了心情。「湘君啊。」她来握湘君的手,悠悠叹了一声。 「娘亲何故叹气?」 「不……」藺夫人微皱着眉,斟酌着说词道:「虽然你这回上京去,先是告成了御状,后又得公主殿下赏识,如今是发达啦;可我听说,那宫里的人呀,勾心斗角的,说不准有人见不得你红了,想方设法、用尽心计的要把你给拉下来……娘这不是在触你霉头,只是想说,你在那种地方,凡事小心为上……经过你爹这桩案子,娘不盼望你能当个什么大官啦,只要你平安便罢,明白么?」 在湘君的印象里,藺夫人到底是要较藺文鈺更重钱财的,不经意听见这样的慈语,她顿时红了眼眶,「娘请放心!湘君会小心的,况且……除了殿下肯维护湘君之外,当初能顺利翻案,皇后娘娘亦是颇赏识着咱,您不也瞧见了?殿下不仅给了咱们赏赐,还特地伴湘君归乡呢!这么好的主子,打十个灯笼都找不到!您且宽心罢。」 「说的也是……不过你这回出宫,身旁还跟了这样一位贵人,能待几天呀?」 湘君不免敛起笑容,「两日……顶多三日罢?还不知道,不过您倒是说对了,殿下是皇后娘娘的掌上明珠,确实不好久待。」更别说她还是瞒着皇后偷溜出来的。 藺夫人心疼的道:「你下次回来不知又是什么时候了。」 与聿珏好不容易确立了关係,湘君亦是清楚,不可能每次归乡都要聿珏作陪,只得勉强答道:「我答应您,会尽可能年年都回来一趟,好么?」 藺夫人虽不捨,为了不使湘君难为,只得点了点头。 相思欲绝但为君 55 重游故地生枝节 是夜,正当聿珏兀自得意洋洋于送给司徒勒的「礼」时,却听见宽衣的湘君叹了一声。 「怎么啦?」她卸下那金丝软甲,躺上床的模样活像待在自己家里头。她笑睇着湘君,招了招手。「有什么事儿给你烦心,快说来给我听听!」 莫不是真以她的「夫君」自居了?湘君在心底偷笑,熄了灯,才一躺上床,聿珏的手便横了过来,较先前仅是搁在她腰际更加肆无忌惮。「等到咱们回了宫,还能够这样旁若无人?」 「等回去了再说吧!」聿珏坦言自己很不想去思考回宫后的结果,她把脸埋进湘君胸前,满足的叹了一口气。「你知道么?我早就想这样抱着你了……」 湘君不禁揶揄道:「今儿个在外头还没抱够?」 「不够!怎样都不够!」聿珏甜甜一笑,对上湘君的眼;爱人的唇上还掛着揶揄般的淡笑,她瞧得真切,情不自禁的凑上去——温柔却热烈的攫住了湘君的唇。 面对这前所未有的亲暱,湘君惊讶却不意外,聿珏笨拙的贴住、吸吮着她的唇,感受她的温暖、她的柔软,末了还意犹未尽的在她唇上舔了一下!「你好香!」 「您也是……」难以抗拒这份美好,湘君忘情的一手轻揽她入怀,下巴贴靠在她颈间。「午后,趁您入眠时,我娘问咱们什么时候回宫?」 「我才与谷燁卿讨论了一番,咱们明天再待一日,第三日一大早啟程。」机敏的她,立刻猜着了湘君叹息的缘由。「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决定让你多待在家半日,让你再跟你娘、弟妹他们多说些话。」 「这样好么?您毕竟是瞒着娘娘出宫的……」如此折回长安,再怎般兼程赶路都要两日夜;况且,她还有意要取道譙县,再去探探两位助她甚多的老朋友。 「毕竟是入宫以来头一遭,况且,我说过要教你骑马的!你忘啦?」聿珏噘着唇,捧着湘君的脸面提醒道:「等到你也会骑马了,咱们就可以一人乘一匹,瞧那海东青猎野兔去!又或是一起驰骋在那草场上,岂不快活?」 「骑马什么的,估计这一日咱也学不来;还是算了吧?」湘君只是担心,万一宫中要是发生什么大事,且又与聿珏一声不吭的离宫牵扯上了,她自个儿受罚事小,聿珏可不能出任何差池。 尤其,瞧谷燁卿那紧张模样,多留一日这主意肯定是聿珏提的。 「好歹多陪陪你娘呀!你捨得只待一天就走?」聿珏仍不死心的劝诱着,「我瞧你娘跟咱说起话来很是可亲,莫不是把我也当成你妹妹看待啦?是说你娘果真是美人胚子,才能把你生得这么好……」 「您这话要是给她听见,她肯定是时时都要掛在嘴边炫耀的了。」 「那好……我明儿个就当着她的面说,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 湘君感动得勾起唇角,正欲开口,聿珏冷不防的,嘴唇是又贴了过来,她给这个吻搅得头昏眼花,感受到胸前一丝轻揉,始知聿珏主动调情来了。 聿珏微笑着,攀着她的颈子,藉力翻到她身上去。「现下咱们的关係不同了,真要说来,你娘就是我娘啦!不过……你说得也是。」聿珏的俏脸透出一丝愀然。「纵然翠华斋里只有知更、画眉与柳蒔松,可若要找些机会恩爱,毕竟是难了一些。」她撑起身子,凝望着仰躺的湘君,「我想缠着你,哪儿都不愿你去……」 「殿下……」湘君方啟唇,却给聿珏一指点住了。 「叫我聿珏嘛!我想听你喊我的名儿,一定很好听?」她俯下身,左耳贴靠在湘君胸前,聆听着湘君的心音。 她心念一动,闭上眼,喊出怀里人儿的名——尽显情意,却是逾越身分的呼唤。 「聿、聿珏……」 聿珏转而笑开,与她十指相扣,「再多喊几声……哪!说定了,往后只要身旁无人,你就叫我的名字,好不?」 「湘君只怕给别人听见了,不妥吧?」 「那你就小心点儿嘛!」聿珏忽地又使了性子,湘君无奈一笑,迎来聿珏的拥抱。 「我爱你,无论如何都不愿放开你……湘君。」 湘君托起她的下巴,首次主动来吻她。「聿珏……我也是。」 *** 在湘君的坚持下,一行人留在藺家的时刻,于是缩短了半日。 即便知道娘亲与弟妹心底不捨,可又将远行的湘君心底又怎会好过?离情依依,母女与弟妹围在一起,即便是脸上都强撑着笑,眼底的伤感却骗不了人。 「你们两个,定要好生照料娘亲,要听她老人家的话,莫要惹娘生气了,明白么?」 湘云、相贞忙不迭点头,湘君怜爱的拍着她们的肩,转而握了握藺夫人,「家里的事儿,能教导相贞、湘云做的,就都发落下去罢!别老是揽在身上;湘君已经向小姐请求,每月减去一半俸禄,随着爹爹的薪餉一併发还以贴家用,您好再多找一两个伶俐的ㄚ鬟、家丁回来帮衬着。」 「知道、知道啦!你也好好照顾自个儿。」藺夫人回握,母女俩又是不捨的话别几句,让看在眼底的谷燁卿与聿珏他们也甚为不捨。 「好啦!公……你家小姐在等着你,别让她久等。」大街上人来人往的,聿珏的身分终究不便轻易曝光,藺夫人催促着,放湘君走向马车。 湘君咬着唇,望着家门时不禁泪眼婆娑,「我会找时间再回来,娘,多保重!」 非要下足了决心,才能逼使自己离开这个她所生长、熟悉的家来;这次的湘君不再瀟洒,当马车催发,渐渐远离藺家、远离娘亲与弟妹时,她不停地回头挥着手,直到再也瞧不见。 唤回她的,是搁在肩膀上那隻温柔的手。 「瞧你哭成这样……别再伤心了,你要是还不肯回头,岂不是要我让谷燁卿再将马车掉头,送你回去再待上一晚?」 湘君摇摇头,抹去泪水。「千万不要;再待下去,湘君只怕是对她们更加依依不捨……」 聿珏眼底亦泛着泪,嘴角却是撑着一丝笑意的。「若情况允许,待到重阳,我再奏请母后,让她答应我陪你再回家一趟可好?」 「殿下……」 聿珏轻抚着她的脸面,也不管驾车的谷燁卿就在那触手可及的距离,满心依恋的贴在她肩膀上,「就算那时无法如愿,等到湘云嫁人的时候,咱们在一块儿回来恭贺她;我可以向大姊要几个漂亮珍贵的饰物给你妹子当嫁妆……」 「殿下这么说,岂不是折煞湘云跟湘君了呢?」 「你妹子就是我妹子嘛!我跟湘云是也觉挺投缘的……」聿珏兀自勾勒着美好的想法,湘君听闻,对于要如何回答聿琤的收买,是也渐渐备妥了说词。 许是在藺家休息足了,譙县转眼间便要到了,谷燁卿这回取道譙县完全是应了湘君的请求。「湘君,你那两位朋友,到底是住在哪儿?」 一路上有说有笑的两人忽地停了下来,湘君发现譙县近在眼前,便是来到车帘旁指点着老余居所。 「你说,这二位朋友是怎生认识的?」 「算来,两位大哥亦是湘君查案时助我甚多的贵人……」湘君将当初与熊二、老余两人结识,又如何大破王猛的赌场,查明翻供那一家子实情的过往简单交代了一番。 不过提及那县令时,美眸里不由掺杂一丝气愤。「若非那夜给衙役包抄,逼得湘君迫不得已拋下二位大哥,我是当真不愿意独自走脱,放着他们俩受难。」 「也就是因为这样,你才早早抱定主意,回宫之前执意要绕到这儿来瞧一瞧吧?」谷燁卿说这话正中湘君下怀。 「太可恶了!官官相护,梅穆那廝真不是好东西……谷燁卿!咱们要不直接上那县衙给他闹上一闹,好让那县令知道,身为小小地方父母官,焉能诬陷忠良、为所欲为?」聿珏气得杏眼圆睁,巴不得抢过韁绳,直接衝上那县衙找展生理论。 「聿珏你别衝动!」见她又沉不住气,谷燁卿眼明手快的把她挡下,还对湘君使了个眼色,湘君暗点了个头,轻轻握住了聿珏的手腕。「咱们此回出宫来,意在陪同湘君返乡,不是来查案,更非寻衅来着,强龙不压地头蛇,咱们只有这么点人,小心为妙!」 聿珏却是扠着腰,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怕什么!我堂堂大煌公主,你是昇阳侯的儿子,论身分,只怕光名号都能压死他!」 谷燁卿无奈地摇摇头,「小声点儿!你这样想就错了……瞧今儿个时辰,咱们或将要在这县城待上一宿;一个晚上能动的手脚可多了。」他刻意冷下声调,聿珏给他这般瞪着,不由心底发毛。「像是什么贼寇横行啊、夜里失火啊……名目多得很,咱们不是名正言顺地来到此处,能少一事就别节外生枝。」 「可是那县令这么坏……」 「等你回去再办他也是不迟!」他摆了摆手,「别忘了,你有个掌管吏部,权倾一时的姊姊。」 「谷公子说得对,殿下,湘君只是想瞧瞧两位朋友,至于那县令……湘君相信,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的。」 湘君说得话到底是多了点分量,聿珏纵然心底不平,也只能强压下来。 走入譙县县城,那百姓安居乐业,大街上人声鼎沸的模样,与民风纯朴的锦仁镇大不相同;即便是瞧惯了繁华长安的谷燁卿,对此县城竟如此井井有条,亦是不禁讚誉有加。 「湘君,你爹爹可把这县城治理得真好!」 湘君答谢了,玉顏上是显得既欣慰又感伤的,复杂极了;谷燁卿知道自己失言,抹了抹脸,回过头专心驾车。 不一会儿,以司徒勒为首的行伍就停在老余的棺材店门口,「是这儿么?」他皱眉,回头对着湘君问道。 相思欲绝但为君 56 假冒差使显官威 「错不了,是这儿……」湘君却是一眼便知司徒勒为何满腹疑问;定睛一看,棺材店大门深锁着,外头搭着的棚子早就被拆了,总是成排搁在外头晾乾的木材一片也不剩,这副破败样,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人照料着。 她下车,握着门环喊了几声,「余叔叔?余叔叔?」侧耳倾听,屋内安静无声;街上人来人往,有人注意到她在敲门,忍不住驻足问了。 「欸!姑娘,你来找老余是吗?」回过头,是个年约三十的中年男子。 「是,我是他的远房亲戚,难得经过此处……他不做生意了?」湘君心底越发不安,只因盘问时,这名男子脸色竟是沉重非常。 「不是不做……好几个月前,也不知道这县官怎么了,糊里糊涂的差了人上门把棺材店给砸了,他跟他另一个好友,就是那个猪贩子一齐被带进衙门,说是什么窝藏逃犯呀,挨了好一顿打……」 「他们没给放了?」 湘君大骇,她当初决定留在聿珏身边当差时,特地在皇后跟前给两人求情,明明是听说他们两人无罪开释,这才安下心来,却不想他们竟是代她受这牢狱之灾! 情急之下,抓住男人臂膀的力道不由加重了一些。「大哥……他们莫非还关在那县衙里?」 「疼疼疼……姑娘你轻点儿!」那男子甩了甩手,倒退了几步,「这个,我不清楚!可能还在县衙大牢里,也可能放到那疏浚河水的行伍里,干活赎罪去了……你也明白,去年关中一带发大水,譙县这儿虽没啥灾情,可别县就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多谢大哥解惑!」湘君抱拳答谢,方才她与那人的谈话,全都入了眾人的耳里。她回到马车边,「谷公子!湘君独自去另一个地方,您与小姐在这儿稍等,我去去就回!」 「湘君,要去咱们就一起……」 「你是想去另外一位朋友家里探个头罢!」聿珏搭上谷燁卿的肩膀,不由分说的一把跳下车,「我陪你一道!」 二人在譙县大街上飞奔,聿珏随着湘君左弯右绕,来到另一处围着竹篱笆的旧瓦房前;湘君上前拍了拍门,喊着熊二的名儿。 出来应门的正是熊二的妻子,那妇人是认得湘君的,却不想湘君还没问着话,她回头抄起了竹扫帚,老实不客气的就要来打! 那扫帚上绑满竹枝,又硬又利!湘君连忙躲避,「熊、熊大嫂!您这是……」 「扫把星!扫把星……就是你害惨了咱们熊二,居然还有脸回来!」熊大嫂虽是一介粗鄙妇人,挥起扫帚、声如洪鐘的模样倒也是威风凛凛,湘君不敢出手伤人,只是护着聿珏连连后退。 湘君听闻了,心下大骇,「熊大哥他没回来?」 「这不明摆着?」熊大嫂气呼呼地指着门前,肥壮的她抓着扫帚头扠腰站着,「我早就同他说别管你这桩间事,果真就这样惹祸上身了!家里没钱,我这是求助无门……结果你这扫把星竟还好意思出现在老娘跟前?满意没有!我这一个好好的家,就给你毁了!」说到后来忍不住语带哽咽,当着二人的面嚶嚶哭了起来。 湘君亦是悲愤不已,见熊大嫂哭声凄婉,却不知该说什么安慰才好;聿珏扯了扯她的衣袖,催促着她离开,两人行至大街,两行清泪这才滑过湘君脸面。 「不是你的错。」聿珏见之心疼,温柔的拍了拍她的肩。 「然而二位朋友为了湘君而蒙受牢狱之灾,我却是难辞其咎!」 聿珏不由收紧了拳头,顿时义愤填膺,她转而牢握湘君的手,「走!」 「殿下?」 「哭也无济于事!」她咬牙,逕自做出了决断。「咱们这回当真是要闯进那县衙,闹上一闹!」 * 譙县县衙里,展生尚且不知忧虑,兀自把玩着那白瓷花瓶,把成堆公文尽数交由师爷发落。 「大人,萧员外这个月二十大囍宴客,该送多少礼去?」 「萧员外?」展生逕自抚了抚短鬚,搁下花瓶来。「老交情了!十两纹银吧。」 师爷拱手,提笔在帐册上作记,未几,一名衙役满脸迟疑的跑来通报。「大、大人,那衙门外头来了几位贵人,说是要找您哪。」 「贵人?」他皱眉,「奇怪了,打那儿来的呀?」 「说是京城来的。」 他回头瞧瞧师爷,师爷的反应不出所料,是茫然地摇了摇头。「京城?什么来头?」 「来者一身官服,模样很是年少,说是什么昇、昇、昇……」 听那衙役「昇」了老半天生不出个什么来,展生没好气道:「生你妹呀生!瞧你这副熊样,能生出个什么来?」 没事碰了一鼻子灰,那衙役开口不免小心翼翼起来,「大人……那贵人,您见是不见?」 「唔,当然见!」 抱着满腹狐疑,展生匆匆溜进县衙,才行至大堂,但见一名太监立于大门前,双手负于身后,威风凛凛,那脸面却是细皮嫩肉,精雕细琢的宛如女子;两排亲卫打扮的壮硕男子随侍在侧,身旁三名高人打扮贵气;眾人一见到展生,十来隻眼睛全射向他。 排山倒海的压力随之袭来,斗大的汗滴自额际滑落,展生赔笑着拱了拱手,「公公远道而来!怎不知会下官一声?在下譙县县令展生,有失远迎,还请公公恕罪……」 「少废话!本……咳!咱家随昇阳侯公子一道,奉长公主的命令来譙县视察。」聿珏指着身边的谷燁卿,飞快的亮了令牌,再从怀里取出一份手諭。「几月以前,藺文鈺的女儿藺湘君上告御状,圣上命其官復原职,熊二、余承志二人协助此案亦有功……咱问你,那两人现在何处?」 因藺文鈺一案而蒙受牢狱之灾的那两人?展生一时语塞,左思右想,竟是一点印象也没。「呃!这个……」他怎么也没想到长公主竟会派人过来关切……且还是带了这么大一班人来! 「咱家问你那两个人现在何处!」聿珏上前一步大喝,吓得展生差点没跪倒,「两人窝藏要犯的罪名早已洗刷,朝廷那里必定是派了公文过来,你身为譙县令,岂会不知情!」 「真是对不住!下官、下官日前因主持修堤工事,派了粮去,府衙里事务繁忙……」 「哦!繁忙?我瞧这大堂空荡荡的,咱家要来见你,衙役还得跑到官舍去找人,想不到还有这么多案子可办!」她毫不留情地挖苦,戳得展生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那二人是否还待在你的县衙大牢!」 「是、是!」 「既是如此,还不快点将他们放出来!」她手握成拳,若非顾忌此人还是朝廷命官,只怕脚底厚靴早踩在他脸上!「咱家告诉你,你阳奉阴违已是罪不可赦,若二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这个官……」她「嘖嘖」两声,威胁意味十足。 「来、来人!把熊二、余承志带上来!」展生回头,把气全出在衙役身上,「手銬脚镣什么的全给除了,快去!」 不一会儿,两人便在衙役簇拥之下来到大堂,老余、熊二相较于与湘君分别那时,皆是消瘦许多,但身子骨仍然健全,至少没受太多刑求;湘君喜不自胜,又是欣喜又觉愧疚的迎上前去。 「熊大哥、余叔叔!湘君、湘君终于见到你们啦!」 两人看见是湘君来到亦是讶异,熊二嚥了口唾沫,「你、你不是上京去了,怎么……」 老余瞄见湘君身后眾人,多少猜到了事情始末。他回握湘君,是也不禁热泪盈眶。「能看到你真好;瞧!我说湘君肯定还惦记着咱们。」熊二给他这么一说,尽是愧疚之色。 趁湘君与朋友相见,谷燁卿偷偷给聿珏使了个眼色。「咳!既是无罪开释,这两人,咱家就带走了。」聿珏让亲卫簇拥着三人离开,脱身之前,不忘瞪那展生一眼,「小心你的乌纱帽,若再让朝廷听闻任何不法情事,饶是你曾为梅相门生,也难高枕无忧!」 「是!下官……谨记在心!」展生双手伏地,聿珏望向谷燁卿时不禁暗笑,这才意气风发的踏出县衙大门。 展生起身时面如土色,忆及方才两人从牢房出来时,喊了那个一身男子打扮的姑娘「湘君」,这才知道一切事端全因她而起!「看什么?退下去!」他怒斥左右,踩着急切的步伐回到官舍。 回到官舍,师爷见他脸色铁青,一语不发,是也没敢搭话。 他瞄向师爷,低吼道:「我问你!熊二、余承志的赦免公文,如今安在?」 师爷狐疑的瞧了他一眼,从成堆尚未处理的案牘间准确掏出来,交与展生过目。 他草草瞄过几眼,知道此回乃是自己理亏。 「那两人是该放,可是……」他放下公文,冷静之后,只觉得方才那太监登门讨人,乍看有理,实则疑点重重。 「大人,莫不是那官差让您受气了?」 「受气是一回事!我只是在想……既是长公主派来视察,为何事先连个通报都没有?彷彿就是衝着那两个人来的,无巧不巧,藺湘君也在那里头?一个太监,又何须劳烦侯爷府的亲卫护送……」 那些个亲卫身上的衣裳,可都是货真价实的,就连那为首的太监衣裳亦是看不出破绽,但穿着衣裳的人…… 他左思右想,忆及那还未能看清的令牌,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蹺。 「谭正!」他没回头,呼唤着师爷。「梅大公子拨来的人手,可还在譙县?」 一讲到「梅大公子」梅穆,师爷不禁心头一凛,「那帮高手……大人莫非是要把熊、余二人给……」他手往脖子轻轻一抹,背脊发凉。 「我动那两个死老百姓干什么!」展生拂袖,「我只是想查明那官差究竟是何方神圣……切记,若非必要,千万别动干戈!」 相思欲绝但为君 57 贼寇现前祸当头 先是护送熊二与老余返家,聿珏这才摘下官帽,一脸得意的脱下身上的太监官服。「想不到这身太监官服还真有其妙用?可以掩藏身分混出宫又能替你出头,当真不错!」 「湘君无意冒犯,但……」光想到方纔坐在她们对头的老余与熊二直盯着聿珏脸面发直,湘君便觉发噱,「您这粉雕玉琢的脸面,扮起那少年太监,还真……挺不像的。」 聿珏挑起眉头,可不服了。「你没瞧见,我可是把展生那廝给唬得一楞一楞的;那句公公、公公喊得是如雷贯耳,头磕得有多响呀!」她「嘖嘖」两声,却是学起威吓展生的语调来。湘君见状,终是忍不住的漾开了笑意。 聿珏柔望着她,亦不言语,只是与她交握着;湘君发觉了,不由对上视线。 「殿下瞧什么呢?」 滴溜溜的慧黠眼眸转了转,她芳唇浅勾,瞄向车外。「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有点吃味儿!」 「怎么啦?吃谁的味儿?」湘君勾紧她,微带笑意地贴近聿珏几分。 聿珏瞄了车帘外的谷燁卿后,回头飞快的在她唇上轻啄一口;湘君于是羞怯的红透了脸;她咬唇,防备似的瞧了瞧谷燁卿,似是忌惮着。 聿珏偎近她,放肆的枕靠在她肩头,娇嗔着说:「你方纔就替你那两位朋友掛心,也不看看咱……我刚刚那样双手背在后头,掏出令牌镇住整个场面,又吼了展生几句,挺威风吧?啊?」原来是想听好听话来着?湘君瞅着聿珏涎于跟前的笑脸,才准备点头附和,不料杀出个意想不到的程咬金—— 「还真威风啊!若不是咱们几个给你撑场面,你这牛皮吹得成嘛?」仅隔一道车帘,谷燁卿是也将这话听得分明,毫不留情面的泼她一头冷水。 「你这什么话!」聿珏不服气了,撩开车帘,也不管他是否在驾车,一把扯住他衣领来。「要不你去呀!谷二公子,下回让你扮太监,我一个小姑娘跟在你身边摇旗吶喊可好?」 「疼疼疼!聿珏你小心点儿!咱在驾车哪!」 「真是……说话这么不中听,小心那些名门千金个个避你唯恐不及!」聿珏恶狠狠地道,抬起头瞧见已见橘红的天色,忽地意识到时辰已至向晚。「哟!天快黑啦?」 谷燁卿露出一副无奈又古怪的笑脸,「是呀!在你逞威风的时候花了不少时辰;咱们要是兼程赶路,说不准得摸黑赶到马家庄去呢。」 「摸黑赶路?太危险了吧……」聿珏直觉地以为不妥,「咱们这回算是绕了远路,时辰又是耽搁了,你还要立马赶到马家庄去?」 「小姐说得对。」跟在一旁的司徒勒凑近了搭话。「摸黑赶路危险,尤其是还有一辆车在,依这时辰来看,要赶到马家庄,太勉强了。」 谷燁卿先是瞧瞧司徒勒,回望聿珏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我倒认为这当真是个是非之地……尤其是在惊扰了那县令之后;他可不是什么好官。」 「果真与那姓梅的掛在一串都不是啥好……」谷燁卿白她一眼,以避免她口没遮拦打翻一船人。她抿了抿嘴,「哎哟!有啥好怕?我凭那……那打扮就能将他给唬住,就算真要找砸,咱们还能不给他迎头痛击?」她伸手去探靴筒里的短匕,下巴扬起,尽显那初生之犊不畏虎的气势。 「你也想得太简单了!明的不行,会给你来暗的呀……」毕竟是人家的地头!谷燁卿摇摇头,转向最后一人寻求支持。「湘君,你怎么说?」 「我……」明明她是这群人里头身份最末的,却是给逼得表态。湘君给聿珏握着,感受到主子递来的压力,只得附和道:「湘君以为,还是于此暂歇一宿得好?」 聿珏得意洋洋的耸肩,对着谷燁卿摆着一副「你看吧」的神情。 「算了算了,由着你们吧……」他已经懒得再当坏人了。 *** 纵然主子谷燁卿百般不愿,但一听到今晚于譙县暂歇,侯爷府来的那四名亲卫着实松了一口气,只因谁也不想在那黑灯瞎火的官道上策马赶路。 许是雨云飘来,才入夜便下了一场骤雨。亲卫中年纪最长的邵云方照料把马匹给照料妥了,回头便听见谷燁卿在交代着守夜事项。「……一班两人,一次两个时辰;我跟司徒就免了,重要的是小姐,得务必确保她安然无事,明白么?」 亲卫答来整齐划一;谷燁卿一抬起头,拾着话尾的邵云拱了拱手,「少爷,马匹已经打点妥了。」 「嗯,吃食、饮水呢?」 「小的已张罗妥当。」何大举了手;这回住店,为不引人注目,他们褪下皮甲,不过刀剑不离身,一眼望去还颇有几分江湖味儿。 「嗯,今晚咱们费一点心,明儿个大早兼程赶路,盼能否在入夜前便回到京城。」谷燁卿皱着眉,现在的他是一心一意的想赶紧送聿珏回宫。「倒是你们得轮流歇息,苦了你们啦。」如果没在这儿耽搁这么些时辰,到了马家庄就可高枕无忧。 取道譙县算是绕了远路,想一日夜回到长安怕是太赶了。邵云忍不住问道:「少爷,小的不明白,这一路上,为何只有您急着回京?」反倒是身为事主的公主殿下,一路过得是舒心自在。 给这大了他快两倍年纪的邵云问着,谷燁卿窒了窒,「其实我也说不上来……只是打从这小妮子拉咱淌这浑水之后,我是一刻都未放松过;彷彿、彷彿要是回宫稍晚一点,就要酿下大祸。」 「大祸?」不只邵云,眾亲卫是越听越不明白。「难道是怕娘娘那儿怪罪下来?」 「不知道!不过娘娘毕竟是疼着聿珏的,就算要罚,只要人安然无恙,应是不致于太麻烦……怕是怕另外一边……」他皱眉,即便是顺了顺气,依旧感到惴惴不安。 「但愿……是我多想了才好。」 就寝前,他还特意到了聿珏那儿探过头。 「今晚不同一般,你的软甲还穿在身上否?」 「当然穿……你怎么知道我有软甲?」她戒备的向后缩了缩,差点以为谷燁卿趁其不备的时候偷窥来着。 她戒备的眼神很是伤人,谷燁卿直是哭笑不得;敢情把他视为登徒子了?「你今儿个换上那太监官服时不是才嚷嚷着?」 「唔……我就说你这习惯不好,不是偷听就是插嘴的!又不懂甜言蜜语,到底谁家姑娘愿意嫁你呀?」聿珏皱眉,半是揶揄半掺杂担心的口吻道。 是啊!到底是谁家姑娘要来嫁他呢!谷燁卿撇了撇嘴,硬是忍住回嘴的衝动。「总之今晚,我差邵云他们给你站岗,你的短匕、软甲别离身,五更天未亮,准时啟程。」 「又这么早……」她忍不住咕噥。这回谷燁卿是选择充耳不闻,逕自回房歇息去了。 * 入夜,聿珏她们下榻的客栈外头,埋伏着一群身手矫健的黑衣人正监视着。 「报!」为首的黑衣头领双手环胸,朝递上拓印纸张的属下望去。「小的瞧过那辆马车了,车上的标志虽然给人刻意抹去,依稀可见是雕着一隻鸟禽的模样。」 他瞧了一眼。「这……当真是皇宫出来的车。」若那公公身分是真,马车上刻有凤凰标记不足为奇;不过既是奉长公主之命,大可堂而皇之表彰身分,可此人却是反其道而行,刻意藏着掖着,不愿让旁人得知他来自宫内似的。 「老大!要闯进去查个清楚,还是就这样稟告那展县官?」 「要是事情只办一半就抽腿,梅公子还须僱用咱们?别忘了咱们于长安失手过,我可禁不起再丢一回脸面!」为首的男人瞪手下一眼。「依我看,这人身分八成是假,或许就连那帮护卫都有冒充之嫌……」他沉吟了一会儿,击掌道:「依我看,来者非富即贵,咱们这么一票人,肯定能胜过他们;进去一探究竟!」 头领命令已下,这帮贼寇立刻召集人手;十来个黑衣人自暗处现身,纷纷涌进客栈。 夜阑人静,此帮人马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想领头者才踏入客栈大门,待在房前戒备的两名亲卫立刻发现了他们! 「有刺客!有刺客!」守夜的邵云与何大扯开嗓门大喊,纷纷亮出刀剑来;入侵的黑衣人没料到他们竟防备至此,又小覷了他们的武功,不眨眼便给他们砍伤了两三人! 与聿珏同房的湘君睡得忒浅,一听见那惊心动魄的呼喊声,抄起柳叶刀一跃而起;襦衣外就搭着那金丝软甲的聿珏朦朦胧胧起身,一眼对上了湘君戒备的锐眸,吃了一惊。「这……有人来了?」 「嗯!」听见刀剑碰撞声响的湘君匆匆披衣,「咱们待在这儿,别出声!」 相思欲绝但为君 58 近忧远虑会当前 「待在这儿?不出去助他们……」话还没讲完,两声轰然巨响,窗户却是遭人破开;聿珏吓得去抄外衣,尚不及披上,眼角抹过两团黑影,原来是两个来路不明的黑衣人,只他们手上的兵器隐隐反射着灯火,甚是逼人! 而同样的,那两名蒙面黑衣双目除了清楚瞧见湘君那已出鞘的柳叶刀外,更诱人的是搭在聿珏身上那件黄澄澄、灿亮亮的金丝软甲;出身贼寇的他们一眼就知道那绝非俗物,更别说能穿上它的人身分肯定至为显要! 「拿下那小姑娘!」见房内仅有两个貌美如花的姑娘,两名贼寇胆子更大,摩拳擦掌着就要上前。 「休想!」湘君咬牙,就在这窄小的雅房与两人斗将起来;黑衣人一脚踢翻木桌,反给她一掌破开! 凭藉着那天生神力,湘君一手探向其中一名黑衣人,玉手成爪,拽住那衣领,顺势甩向方破开的窗边,让他哪儿来、哪儿去! 「小姐,披衣!」 聿珏听懂了,赶紧穿上外袍,与之同时,厢房们给人用力踹开;她还道是帮手来了,定睛一瞧,却非她所熟悉的谷燁卿或是亲卫等人。 又来!她慌忙的绑妥腰带,趁眼前两人尚未朝她扑来时摸向靴筒;靴子里的短匕长不及五吋,刃身以玄铁打造,锐利非常,亦是皇后赏赐的宝物。 「她身披金甲,那东西少说也值千两银子!」 见钱眼开的两名黑衣人立马扑来;明明靴筒就这么丁点儿大,却因情急而迟迟握不着短匕。她弯着腰闪避,缩到床边的角落;这间厢房两人住来都觉拥挤,更别说一下子塞进三个张牙舞爪的大男人。 湘君很快踢倒嚷嚷「金甲」那人,一刀刺进腹内——此时此刻,由不得她妇人之仁;她立马回头,不见给两人身形挡住的聿珏,却给其中一名黑衣人缠上。 另一名黑衣人正是头领,见属下替他拖延时间,他欺向聿珏,一把揪住聿珏衣领,像拎小鸡一般将她提起! 「小姐!」湘君大喊,柳叶刀攻得更急;横在其间的下属挡了她两刀,给她气力震得虎口发麻,不过他亦非省油的灯,覷准了湘君的心思,守多攻少,意在缠住湘君;她越是急着速战速决就越难得手。 男人大手伸向聿珏腰际,就要扯下她外袍,「大、大胆!」她好容易摸到短匕,右手猛力挥划,割断腰带,也逼迫着他撤手;趁男人松开箝握,她重回地面,足尖轻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心窝捅去,如此距离之下,那男人躲得狼狈,知道她有两下子,是也沉着应对起来。 黑衣人的刀迎面砍来,即使软甲号称刀枪不入,她若挺身受这刀那才真傻了!堪堪闪过两刀,打算再退时,厚靴鞋跟却是冷不防踢着床脚,见退无可退,她闭上眼睛,双手紧握玄铁短匕来挡;头领刀势刚猛,出手亦是狠戾,瞄了聿珏的耳际砍去。 怎知碰着那黑沉短匕,刀刃却是凹陷下去,就像豆腐碰石头,手里那截与前段一分为二,聿珏连忙低头,被削断的那截刀,就砍在眠床的床柱,距离她的头皮仅仅不足三吋! 俗话说:狗急跳墙。被逼向绝境的聿珏不知哪来的勇气,反持着匕首刺向头领,剩下的半截刀没三两下给她砍成废铁,这下换成他手无寸铁,情势丕变! 聿珏仗着软甲保护、利器在手,见男人只闪不攻,双手交叉,直是将那短匕当剑来使;男人摸出暗镖掷来,她以灵巧步伐闪过,仰头攻其门面,却不是湘君所教导那式「拨云见日」! 利刃划过男人臂膀,登时血流如注,他吃痛一喊,还未来得及喘息,身后又是一声怒喝。 「聿珏!我来了!」是谷燁卿!他手执藏腰软剑攻来;头领往窗边翻滚数圈,耳边又是一声惨叫,他的副手一不留神,已是给湘君的柳叶刀削去双手。 以一敌三!知道这次不仅丢了脸面,更是一败涂地的头领起身,踏上窗櫺就想走脱。 「休走!」聿珏娇喝一声,凌空飞掠过去,一道「疾风劲竹」窜向头领,直指背心。 此时此刻,若是换成了剑,只怕头领早就给她刺死,那利刃虽猛,毕竟及不上他一双长臂,他牺牲一手来接短匕,右掌却是聚足内力,猛然轰向聿珏心窝! 来不及出手相助的湘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聿珏硬是受了这一掌——当聿珏飞向雅房另外一头,重重摔倒在地时,她彷彿也感觉到胸口一阵翻涌,近乎肝胆欲裂的椎心之痛。 「聿珏!」 *** 夜幕低垂,长安城里的凰寧宫,却是不甚平静。 袁既琳提着笔,凝肃着脸写下药方子,再由柳蒔松前去太医院抓药,交由韩馥亭煎药处置;无一不是当今皇后、皇子跟前的红人、心腹。 自前日起,身子骨忽然有恙的二公主皇甫聿珏,就这样停了日课;并由皇后下令,要宝贝女儿直接到自个儿寝宫来调养,再差遣袁既琳过来悉心诊治。 床榻外披了厚重纱帐,偌大的寝宫里只点了几盏烛火,光线昏暗;榻上的「聿珏」不住乾咳,随侍在侧的知更立刻奉上茶水。 皇后每天夜里都来此处定期探望,担心女儿身体的她停了数日歌舞,连尚书夫人来邀的击鞠都谢绝了。 「换了药没有?」 袁既琳瞄了床边的知更一眼,回避着皇后的视线。「稟娘娘,换过了。」 绣袍下的玉手紧握成拳,皇后在寝宫里守着,直到柳蒔松回来。 「可有消息?」 受不住苦等煎熬,皇后昨儿个终究是派了探子,躲过聿琤的耳目出宫,快马加鞭地逮人去了。 「娘娘稍安勿躁。」柳蒔松是也心急得苦着一张脸,「消息还未传来,或许待会儿就能接到信笺;奴才会彻夜守着,请您放心。」 她咬牙,回头望向床榻,「咱们这样的处境,教本宫怎能放心……琤儿那儿可有动静?圣上呢?」 「长公主忙着准备接见西荻使节事宜,以及整建毓慈宫,应是没将心思放在二殿下身上,至于圣上,奴才听说北面边关连年受羯人侵扰,战事方兴未艾,正与兵部等将军商讨对策。」 「毓慈宫?」皇后禁不住笑了,这才什么时候,就已经开始打点她往后的太子东宫了?「原来如此……不过,本宫倒不这么认为;琤儿嘴巴不说,不代表没把心思放在聿珏身上。」已经连告了四日的假,究竟还能再瞒多久? 她明白,丢失了聿珏还能相安无事,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这几日来,她绞尽脑汁,不只要防着别让皇帝、聿琤起疑,也要连德贵妃、韵贵妃等较为受宠的妻妾都瞒。若不是知道袁既琳口风够紧,而她又算是与德贵妃较为交好,要不早就穿帮了;更甚者,或许还要在皇帝面前说她的不是,甚至落她一个「欺君」的罪名。 「好生照料着,别让间杂人等窥探;本宫歇息去了,柳蒔松,记住,若有任何珏儿的消息,不管何时,速速来报。」 「奴才遵旨!」 恭送皇后离去后,躺在床上假扮聿珏的画眉这才松了一口气;身为知晓真相的极少数人,袁既琳替她换过药之后,抱着笔砚、药箱等物,「那下官也暂且告辞,柳公公,难为你了。」 面对她同情般的眼神,柳蒔松很是感激的点了点头,「四公主那儿,还是得麻烦袁太医多多担待。」 她嫣然一笑,「我会的。」 直到寝殿里恢復寧静,画眉好不容易才压低声嗓开口,「什么时候换你呀!」 「你今儿个就睡个痛快吧!」即便躺在上头舒服,心理压力却是忒大;假扮聿珏不管对谁而言都是个苦差事,还是在一旁服侍着自在。 继续睡下去,莫不是要折寿了?「喂!你……」 「殿下也累了,喝个水便安歇罢!」知更抢了白,替画眉盖上被褥;即使再不愿,都得强忍着继续演下去! 她苦着一张脸,直是把头埋进枕间,虚弱的又咳几声。 * 敛着眼,放松着四肢,聿琤端坐在躺椅上,任由裴少懿一双巧手替他活络着肩颈。 「母后那里动静如何?」 已掌握到些许线索的顾怀安,答来是胸有成竹,「回殿下的话,即便皇后娘娘防备的近乎滴水不漏,奴才仍自太医院找到了一些线索。」 「太医院?」 「是,娘娘放出的风声是二公主染了伤寒,又患嗽疾,可奴才却从袁太医开的药方子里找到了这个。」顾怀安捧着买通太医院宫女得来的药方上前。 聿琤不识药理,朝身后的裴少懿亮了亮,少懿定睛,脸色却是微变。「太乙膏、桃花散……殿下!这是治外伤的药。」 「外伤?」聿琤瞇细了眼,转向顾怀安,他噙着笑,证实少懿掐住了要点。「你说,母后那儿传出的风声是聿珏得了嗽疾?」 「是,风寒引来的嗽疾。」 「母后究竟玩什么把戏……可有人见过聿珏?」 「回殿下的话,除了韩内官、袁太医、柳蒔松等人之外,其馀宫人本就极少能自由出入那寝殿。但……」 聿琤轻拍着扶手,「说下去!」 「奴才注意到,先前经常出入宫闈的昇阳侯爷的公子,自二公主染疾之后,便也没出现过。」 谷燁卿!「他与聿珏感情如此融洽,聿珏患病,他焉有不来探望之理?」聿琤敛眉思索,裴少懿似是挠到了要点,她是舒服的叹了几声。「这几天一次都没过来?」 「是!一次都没来,别说上凰寧宫去探望二公主,连个影儿也没瞧见。」 聿琤微睁开眼,仰头与裴少懿的视线相对,「你想到什么了?」 「少懿是在想,莫非二殿下不在宫里。」裴少懿终是说出了自己的推测,「而且是与昇阳侯的公子一齐出了趟远门。」 几乎毫无道理的,聿琤却是想起了自己与湘君的那句约定——『能否给湘君一旬日的时间?』 明儿个就是第五天。她当时还以为藺湘君拿翘,只是考虑个稳赚不赔的买卖,又哪里需要这么多时间。 结果就在约定完的隔日,聿珏就染病住进了凰寧宫,时常出入宫中的谷燁卿也不来了?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殿下能给么?』 她莫不是利用这一旬日的时间出宫去,就在这阴错阳差之下,连聿珏也一併带上? 「与本宫所想的不谋而合……顾怀安,我再问一人。」聿琤双手交握着,一派慵懒的道:「聿珏身边的那内官,可有人瞧见?」 「您是说……」顾怀安想通之后,忙不迭摇头道:「无人瞧见!」 「不出所料!」她笑了几声,「这回你做得很好,下去吧!」 待顾怀安离去,聿琤踱至桌边,那上头所勾勒的,正是她自月前便已差人动工修葺的毓慈宫蓝图。 「母后呀母后,为了掩盖聿珏离宫一事,您是百密一疏。」她勾唇,玉指轻轻滑过桌案,最后却是来到身后裴少懿的臂膀上。「少懿,依你所见,本宫该怎么利用这点才好?」 「殿下莫不是要杀得娘娘一记措手不及?」 「当然!」她把玩着官服上的盘扣,眸底闪过一丝狡獪。「而且不能只本宫去。」 「您的意思是?」知悉她心思裴少懿,笑意渐深。 「我想邀父皇,一道去瞅瞅由母后亲手主导的闹剧。」她抿嘴,把少懿轻揽入怀。 「这一齣戏……肯定精彩。」 相思欲绝但为君 59 假托探病工心计 胸口彷彿是受人挤压般,瞬间爆出难忍的痛楚;聿珏没料到那男人死到临头反咬她一口,她向后弹飞两呎,重跌落地,一口气是差些没喘上来。 谷燁卿赶忙伸手来扶。「聿珏!聿珏!你振作一点呀聿珏!」 湘君上前还不及斩杀头领,便见他跃出窗户,狼狈走脱了;她咬牙,转而望向门口,门外人影闪动,惊呼、惨叫声不绝于耳,司徒勒过来时与她撞个正着。 她手提柳叶刀,恨不得再找几个匪徒大卸八块。「都解决了?」 司徒勒点点头,手臂上一道口子仍在渗血,他置若罔闻。「你们没事吧?」 「小姐方才挨了一掌……」她回头抄起灯火,照向躺在地上,给他砍去双手的匪徒时,才惊觉此人已遭头领的手镖封喉,无法再开口言说了。 「聿珏……聿珏!」她噙着泪簇拥到聿珏身边,只见她躺在谷燁卿怀里,勉强的睁开眼。 「哎……让我喘上一阵……痛到我差点哭爹喊娘了……」聿珏皱着眉头,左手抚着自己心口,还没碰着便感到抽痛;里头可能淤了一大块。她暗自心惊,明白那男人意再取她性命。 若不是身穿软甲,只怕这回当真一命呜呼了。勉力抬起眼,只觉烛火晕黄刺眼,她凝望着来到跟前的湘君,伸出手,碰着湘君方跌出眼眶的泪珠。「别哭、别哭啊……我还挺得住。」 谷燁卿眼眶泛泪,听见她这么说,心头的大石于是稍稍落了地。「你……吓死我了!」 「很疼么?」湘君转而握住她的手。 「多亏软甲护体,只是……」聿珏撩开衣袍,受那一掌的位置油灯下清晰可辨。她咬牙,眼底翻涌的泪花已分不清楚是懊悔或是伤疼所致。「我还是伤了,谷燁卿,抱歉……」 他摇摇头,「你没事……还活着就好。」回过头,发现门口处已挤满了人,四个亲卫虽然偶有掛彩,但一个不少。「收拾东西!这儿不能再待了,咱们走!立刻回京!」 四人都是铁錚錚的汉子,与十来人经过这么一场恶斗,又接获主子命令,连一个眼也不眨,立刻散开去收拾行囊。 方才情急之下,湘君那声「聿珏」是喊得又悲又响;谷燁卿扫向她们牵系的手,对于她们之间的情谊,已有几分了然。 「我也去收拾,你照顾聿珏吧……」 「我明白!」自谷燁卿怀中接过聿珏,他们迅速退出厢房;湘君足尖一点,虚掩着房门,一手揽着聿珏,另一手把灯火掛在床侧,极其轻柔的把聿珏搁在床榻上。 「给那人逃了?」她指的当然是打伤她的头领。 「那人轻功了得,况且比较起他的死活,我更在意的人,是你。」湘君叹息着,拉开外袍;聿珏轻「哎」一声,朱唇却是漾着苦笑的。「穷寇莫追这道理……你这回当真是扎实学了教训。」 「你别教训我了……疼!」 「忍着点!我给你瞧瞧伤势;受这么一掌,最担心断了骨头。」 「应该没断!」聿珏任由湘君给她卸下一侧软甲;湘君才看一眼就知道伤势没预料的这般严重。「我说的是不?」 湘君不敢去碰,只是望着聿珏心口间的那抹瘀伤,忍不住心疼地将她轻揽入怀。「你呀……要是没这宝物,我真不敢相信……不敢去想那会怎样!」她哽咽着,既气聿珏的鲁莽,也不禁有几分自责。 颈项间碰触到了湘君温热的清泪,聿珏一声「对不住」含在嘴里。「咱们回宫!立刻回宫……让袁太医给你好生诊治;瞧你这千金之躯,伤成这样,要是给娘娘知道了,又不知道要掀起何等波澜?」湘君红着眼眶,给她拢上襦衣,套回软甲,包个密密实实。 「老实讲,我现在根本就不敢想母后会用怎般脸色瞧我!」她惨然一笑,「没有伤便罢,如今却因一时不察,弄成这样……」 湘君点住聿珏的唇,「只要你没事,我怎么受罚都无妨;我唯一懊悔的,就是没能将你护得周全。」 「湘君……」 「哎……现在想这么许多亦是无用!」她瀟洒一笑,却是置生死于度外的坦然。「你躺一会儿,我收拾些东西。」 半盏茶后,湘君抱着聿珏走出房门,始知经过这场恶斗后,客栈里的景象怵目惊心,那帮黑衣盗匪不是被杀就是自尽,七横八竖的或躺或倒,血跡断肢,令人作呕。 「别看!」她一手按住聿珏脸面,翻身下楼时,司徒勒与谷燁卿伸手来迎,她摇头,只是交出柳叶刀,踏出客栈之前还略显同情的望了客栈老闆一眼。 马匹与车已于门外备妥,湘君抱着聿珏鑽入车里,清开一方空间让她躺下。马车很快的催发了,将她们带离那是非之地,也把这一团乱全数拋诸脑后。 「这样可舒适?」 「还行……」聿珏点点头,脸颊感受到湘君轻柔的抚触。「不知道这帮人打哪儿来的……怎么会盯上咱们?」 湘君思忖了一会儿,「这些人的身手,倒与我在京城遇袭那回,有几分神似……」敢情是同一帮人?有这么巧的事儿? 车轮吞吞,湘君又压低了声响,叫聿珏听不分明。「湘君?」 她摇摇头,「没事!不重要。」她取来那太监衣袍盖在聿珏身上,又让人枕靠在她腿上。「咱们现下唯一想的,便是把你安然送回宫里,其馀的,都不必多想。」 谷燁卿侧首,将她们之间的举止看在眼里;他回头,扯动韁绳,让马车在杳无人烟的大街上奔驰着。 * 隔日,皇帝才批了奏摺,直到了一个段落,忽闻聿琤前来求见。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的?」即便每日早朝父女俩都会碰头,到底是少了互相讲话的机会。 今儿个早下了点雨,稍稍缓解了些这蒸溽暑气;聿琤难得做了女子打扮,綰起的发带镶着一枚和闐白玉,簪着的银步摇与薄纱大袖,尽显娇媚风姿。 「自是这温热的南风了!」她浅笑吟吟的走近,一手掩着抹胸行礼。「聿琤参见父皇。」 皇帝不由打量起她的装扮,「瞧你一身盛装,莫不是打算上哪儿玩乐去?」 「才不,女儿这是在试试新衣,心血来潮,便过来给父皇过目;又,瞧瞧时辰,合该是父皇喫茶歇息的时候。」聿琤指向身后捧着甜美瓜果的顾怀安,以及带上茶砖、茶具的裴少懿。「这不,给您带了好东西来!」 皇帝给女儿这般贴心举动逗得哈哈大笑,「不愧是朕的好女儿!」他望向左右,身旁的宫人逢迎的话语不绝于耳,「这身打扮……是好看,你不说,朕还道你是与那梅郎有约,特地过来告假的啊?」 她以袖掩唇,「父皇您就别笑话聿琤啦。」 两人于是坐了下来,趁烹茶的过程中,谈及了一些招待西荻使节的细节;等到品尝了由裴少懿亲手点的茶,皇帝不禁频频讚道:「嗯!好,你这裴少懿,果然是自你母后那儿要来的人,点茶的功夫,是也不落那韩馥亭太多了。」 聿琤微微睞了奉茶的少懿,「听见没?父皇在称讚你哪。」 「微臣谢圣上讚赏。」 「说到母后……」聿琤喫了一口茶,齿颊尽是茶汤香气,却是幽幽地叹了一声。 「你母后又怎么啦?」 「父皇镇日忙于国事,兴许是不明白,日前聿琤与母后,闹了一点不快。」 「不快?」他皱眉,「梓韶怎地没跟朕提起?」 谅皇后也不敢把母女间的嫌隙全都摊在皇帝面前;聿琤心底冷哼,柳眉却是微蹙,语带自责的将日前击鞠的经过全都给他提过一回。他于是沉下脸来,「有这种事儿……你也太不小心了;伤着没有?」这不,也才只是不到十天前的事儿。 「聿琤到底是衝动了,请父皇宽心,女儿毫发未伤……全因聿珏身边那藺湘君出手相助,方能大事化小。」 「又是藺湘君……」他抚着鬚,总觉得近日来无论事情好坏,都会听见她的名字。「说到她,以她的武艺,当初听梓韶的建言,把人给安插在聿珏那儿当个小小内官,到底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是么?聿琤倒以为,这便是母后把人安插在聿珏身边最大的用处。」聿琤敛眉一笑,纤指轻轻旋绕着茶碗,「若不是她,聿琤只怕凶多吉少,况且,也是因她教了聿珏武功,聿珏近日来的武艺不仅精进许多,亦是在那当下护住了母后。」 皇帝渐渐听出了弦外之音。「你似乎挺中意那藺湘君?」要不,又何必对聿珏身边的内官讚誉有加? 「是有些在意;不过,那毕竟是母后特意指给聿珏的人,聿珏对这个与她解下不解之缘的孝女,感情融洽得彷彿姊妹般,形影不离的,何况我又与母后起了些嫌隙,要是强硬地把聿珏身边的人给要了过来,只怕母后又要说话啦。」 「你跟你母后到底怎么一回事儿?」 她抿嘴,刻意说得轻描淡写。「就只是给她痛骂了一顿,没什么,聿琤心知肚明,我本来就不得她的缘;母后心底,到底还是将聿珏看得更重一些。」轻抿了一口茶,「要不,她怎会连聿珏稍有些个小病小痛,都要把人留在凰寧宫里诊治才见心安?父皇,您说这不是偏心,什么才是?」 皇帝又怎会不知这大女儿心底不平?不过,无意间却是听见了另一桩令他在意的消息来。「聿珏病了?什么时候的事?」 「五日前,父皇不知道吧?聿珏她这几日日课都告了假,母后直是把人给锁在她的寝殿里好生照料着,别说要差人去探探聿珏的病况,就算是我要过去,也恐怕都要给挡在门外……」她又是一叹,「父皇是知道的,打小聿琤跟聿珏一齐长大,直到十岁前咱们是每天都玩在一块儿,除了她,弟妹间无人让我再用上这么多心思。」 皇帝深表同意的点点头,「毕竟你跟聿珏是亲姊妹……梓韶当真是过分了,莫非还记着你驾马衝撞着她的不是?」 「不明白,可母后毕竟是聿琤的亲娘。天底下只有爹娘说孩儿的不是,聿琤纵然心底委屈,亦是只得顺着母后的意。」聿琤隐隐听出了皇帝口中的慍怒,却是微别开头,把姿态放得更低。「说真格的,就算母后对聿琤纵有百般不满,总不好连妹妹都不给见……不知道聿珏怎么样了?连个确切消息也没,真令人心焦……」 皇帝思索了一会儿,重重的搁下茶碗,转而牵起了聿琤,「走!现在就去!」 聿琤于是睁大了眼,「父皇莫不是想……」 「去看看聿珏;朕也不是不把她放在心上,只是到底跟聿珏见面说话的机会是少了许多。此番前去除了探病,说不准朕还能在梓韶面前给你母女俩调解调解,要她别再恼你了。」 她于是大喜过望,撩着袖袍盈盈起身,「聿琤多谢父皇!果然还是您懂得女儿的心……」 「欸!朕不疼你,谁疼你呀?来人!摆驾,朕与聿琤一齐往凰寧宫,探探聿珏去!」 她暗笑,抬起眼时却已只剩下对聿珏的忧心,把那份看皇后好戏的脸面藏于心底。 究竟当皇帝发现榻上的「聿珏」并非本人时,会引起怎样的风波呢? 她已经等不及想要瞧瞧了。 * 斜风细雨的,对已赶了一日夜又未能妥善歇息的谷燁卿来说,即使手早已给韁绳磨破了,如此彻夜赶路下来是又累又饿,但他们可没多歇息的权力。 唯一庆幸的,许是这雨不似第二日赶抵容县时那样剧烈;而劳累的又何止他一人?司徒勒、邵云、何大等亲卫连疗伤的空档也没,只能披着星夜自譙县走脱,除了一大清早停留了小半刻啃啃乾馒头外,没再多吃些什么东西。 再多赶一会儿,如一切顺利,不用一个时辰便能看见长安城外郭,这是他们一宿未眠,发狂着赶路下所得来的结果。 望向车内,聿珏这一路上半梦半醒,即便有湘君护着亦是睡不安稳,但为了赶紧把人送回宫里诊治,是一刻也无法再耽搁。 「少爷!那人……」殿后的李铁指着来时路,平白出现一匹疾驰的青马;谷燁卿回头定睛,只见来者一身黄袍,只差没宫廷禁军平常惯见的皮盔,而是仅包了素白面巾。「像是宫里来的?」 相思欲绝但为君 60 未留馀地心胆寒 封面人物:皇甫聿琤绘图:小不忍 青马的确直朝着谷燁卿追来,当来者朗声清喝,眾人皆是脑袋一醒。「车内可是二公主!」 谷燁卿倒抽了一口凉气,青马脚力惊人——抑或是已奔了一夜的马匹渐感困顿——不一瞬已来到马车侧边,与他们并驾齐驱。 「想必您就是昇阳侯公子了。」 「你、你是何人?」这人认得他!不仅如此,还是个女儿身。 禁军里的确有支以女子组成的营伍,平时不常露脸,只因她们专责后宫巡视、守卫,不涉足后宫的他没机会窥得此支军伍全貌;传闻这群娘子军个个轻功了得,虽然皇宫禁军下未再细分营伍,这样的身手却给她们博得了「啸风虎」的美名。 「卑职奉皇后娘娘懿旨,前来追寻二公主一行的下落。」她扬起一指,浓眉大眼间,竟是透着一丝玩味。「卑职运气不错!听闻了风声,自譙县折回途中,终是赶上了你们。」 司徒勒听闻那声清喝时便觉耳熟,绕过来时瞧见女子侧脸,竟是又惊又喜的高喊,「你……以菡?」 「你认识?」谷燁卿缓下马车速度,一双眼瞪得直比牛铃更大! 女子朗声大笑,回首抱拳行礼道:「司徒校尉,许久不见!卑职乃仁勇校尉苑以菡,敢问二公主可在车内?」后头那段话,却是对着谷燁卿说的。 至少确定了女子身分,谷燁卿于是放下心来,使了个眼色。「她在!」 「谢天谢地!」她仰起上身,接着做了令人惊讶之举——娇小的她纵身一跃,竟是跳上了飞驰着的马车顶盖! 「雨未稍停,不过宫里的娘娘想必等不及了。」苑以菡取出一把笛子,鼓劲吹响,不一会儿,脚戴铁环的白鸽凌空飞掠而下,恰巧停在她臂膀上。 她自黄袍间取了短笺,放入鸽子脚上的细竹筒,轻轻向空中拋去,再次吹响两声鸟笛,一长一短;白鸽像是听明白了,飞快的在马车上空绕了一圈,随即冒着雨势飞往京城方向。 一手遮着眉,拨开早已淋湿的面巾,「去吧!飞得越快越好。」苑以菡转而探向驾车的谷燁卿,「卑职能见见二公主么?」 「好是好,可……」谷燁卿还来不及说完,苑以菡便双手抓着车盖,晃了小半圈跃入车里,竟是未惊动拉车的马匹半分! 他转向司徒勒,才知此人所骑着的青马即便无人驾驭亦是紧跟在侧!「这……她……」他转向司徒勒,怪叫道:「你认识?」究竟哪来的高人! 司徒勒苦笑着耸肩,「她算是咱的表亲!入营时分派在我爹麾下歷练,某回宫廷禁军前来挑拣女兵,便把她给领走了;她善养信鸽,轻功又了得,作为探子最是管用!」 难怪有这等本事!谷燁卿又瞄了青马一眼,重新加紧了行车速度。 甫入车内的苑以菡,先对上的是聿珏苍白的脸容,她心头一顿,连忙伸手欲探她鼻息,不料却给另一人迅速拨开! 「殿下玉体微恙,由不得你放肆!」 苑以菡给湘君的眼神稍稍逼退了些,「殿下怎么了?」 湘君把聿珏牢牢护在胸前,即便谷燁卿等同意放行,她倒是对这素未谋面的女子很是忌惮,僵持了一会儿才道:「给贼人伤了,一掌打在心口处。」 苑以菡立刻自怀里取出一只瓷瓶,倒出两颗赤红丹丸。「此丹去瘀顺气,多少有些帮助。」她这次聪明的将药先行交给湘君,严重怀疑要是方才她的手真给湘君抓住,莫不是要将她的手给折了? 湘君给聿珏张开嘴巴,丹药才餵入口中,她便醒了,「这……吃这什么呀?」 「娘娘派人来找咱们,顺道送药来着。」湘君举袖替她抹去颈间汗水,朝她温柔一笑,「就要抵达京城,你再歇会儿。」 聿珏乖巧地把药吞了进去,还来不及问同车这姑娘身分,便又给湘君点晕了。 「你就是藺湘君。」苑以菡念出这个名字时,灵透的眼间不禁掺杂了些许嫌恶。 湘君自是没错过这样莫名的敌意。「我是。姑娘又是何人?」 「禁军仁勇校尉,苑以菡。」她见湘君并无特别反应,微微一笑,「我的名号到底是不若你在宫中要响亮……瞧我!事情都过去了。」 「湘君可从未有意要再提那些个前尘往事。」言下之意,是指她主动寻衅来着。 她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殿下的安危要紧;听着,情况紧急,殿下随你出宫多日,娘娘为了掩盖此事,与柳公公、袁太医等人密议,将『二公主』锁在凰寧宫里,称殿下病了……除了左右心腹,无人知晓真相。」 「湘君有愧,未能阻止殿下随我出宫,也没保护好她,无论是怎般受罚……」苑以菡忽地出手抓住她,一脸凝肃。「苑校尉?」 苑以菡咬牙切齿,差点想动手敲敲这颗过分单纯的脑袋!「你还不懂事态严重!这不是罚谁就能解决的事儿;听着!待会儿靠近皇宫,咱们不能明目张胆地过宫门,得要来暗的。」 「你的意思是……」 「咱们要把殿下悄无声息地送进凰寧宫!」她的双眼在这昏暗车内变得格外透亮。「万一在那之前给人揭穿了娘娘的骗局,或是半途给人拦截了,不只殿下受罚,连娘娘的威信都要扫地!」 湘君霎时白了玉顏,她低头瞧了瞧给她点晕的聿珏,微微收紧了臂膀。「我明白了……你要我怎么做?」 *** 当皇帝的仪仗自凤藻宫排开时,给皇后派去的眼线立刻回头来报。 「啟稟娘娘!圣上、圣上的仪仗,就往凰寧宫来了!」 当那小太监急急忙忙赶来通报时,正准备听听小曲儿解闷的皇后,整个人登时僵硬如石。「这个时候来?」 「是,连同长公主一道,约莫再过一盏茶便要到了!」 长公主!她于是知晓了这令人措手不及的举动的始作俑者!她紧攥着手心,克制着慌张与怒意,闭了闭眼。「知道是过来做什么的?」 「应是来探望二公主的。」 知道聿珏不在宫里的人不多,包含这些个在凰寧宫走动的宫人。她不能显露出过分慌张的样子,否则东窗事发的时机将要较她所想的更早。 「终究还是听到了风声……」皇后抚着袍子,竭力持平着声调道:「准备接驾,来人!给本宫更衣!」 当她换上整齐衣袍,妆点着容顏的当头,已经听见了太监于店外高喝「圣上、长公主驾到」时,她才匆匆戴上翠玉鐲子,领着左右出迎。 「听闻陛下驾到,臣妾有失远迎,还望陛下勿怪。」皇后隆重的施了个礼,起身时瞄向跟在皇帝身边的聿琤,微微一笑,「琤儿也来啦?」 「聿琤参见母后。素闻聿珏病了,在凰寧宫这儿给母后好生照料着,却是半点消息也未给……父皇掛念着聿珏,碰巧聿琤也想过来见见她,于是便随父皇一道。」聿琤一席话说来合情合理,除了皇后,无人能看出母女间那相互较劲的势头,与那暗藏于歉然神色下的不怀好意。 「哦!原来是这样,陛下国事繁重,琤儿亦是公务缠身,珏儿这小病小痛,让臣妾一人操心便罢,于是便没给你们知道。」皇后紧握着手心,指甲陷入皮肉里,几乎是要渗出血来。 「梓韶此言差矣,说得彷彿朕只顾国事,都不把女儿给放在眼里了;聿珏究竟怎么样了?」 她展眉,唇角勉强勾出一抹笑来。「珏儿她,只不过是染了点风寒,镇日咳个不停,臣妾差了袁既琳过来诊治,又怕染给旁人,于是便替她告了假。这回还在寝殿里好生歇息……陛下为了大煌江山社稷劳心劳力,若是一时不察,让风寒给害了,臣妾可就为难啦。」 「母后言重了!」 聿琤怎不知道皇后这是在做困兽之斗?「说来母后是也太过护着聿珏了,若仅是个小小风寒,又何须来凰寧宫调养?聿琤曾派人来探过消息,就不明白为何母后如此防备了?父皇心系聿珏,才想亲自过来探探……」她上前一步,隔着袖袍握住皇后的手来,「还请母后,务必让咱们探望、探望聿珏,咱们是非要见到了她的人,才好心安。」 皇后气得发颤,双眼紧盯着聿琤,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咄咄逼人的大女儿竟是要将她逼下悬崖;背对着皇帝的聿琤亦是毫不畏惧的凝望着皇后,她笑顏逐开,将皇后眼底的慌张与怒意全收进眼底。 恨她吧、挣扎吧!越是挣扎,她便越欣喜。「母后玉体无恙否?怎地颤抖如斯,您的额际上全是冷汗呀?」她假意关心的举袖,要来掖着皇后的额角。 皇后浅浅退开,瞇起眼来反握聿琤。「琤儿别忙,我没事!」 「当真?若真不适,可别隐瞒才好,聿琤明白母后或还恼着咱,便将许多心事都给压藏在自个儿心底。」 「事情过去便罢,我怎还会恼你呢?」皇后低着头,藉机顺了顺气,「倒是琤儿今儿个带你父皇前来,倒是摆明了不见聿珏就不罢休了?」她刻意扬起声调,假装揶揄地道。 听在聿琤耳里,这不啻是皇后暗地里一声求饶。她笑意更炽,「母后……莫不是在害怕什么?」 皇后微抽一口气,咬了咬牙,「琤儿此话怎讲?」 「咱们都已经到这儿了,焉有空手而回之理?」她挑眉,回头望着皇帝。「父皇,您说是也不是?」 皇帝叹了一声,隐约察觉了母女间的相互较劲。「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他终于上前揽住皇后,「朕看你们这样说话,心底是也不太平静;梓韶,若聿珏无病无痛,你怎会把好好的女儿给锁在寝殿里?让朕与聿琤瞧她一眼,知道她没事儿,这才安心哪。」 对皇后而言,这是聿琤极力促成的最后一步棋。 亦是将她推进悬崖的最后一步。 她摇摇头,已有东窗事发的心理准备。「好罢!臣妾这就带你们瞧瞧珏儿去。」 * 终于看见了巍峨宫墙,苑以菡让谷燁卿把车停下来;除了她、谷燁卿、湘君、聿珏四人之外,司徒勒已经先领着四名亲卫回昇阳侯府疗伤覆命,身旁簇拥着的人于是全给撤了。 她与让聿珏换上当初摸出宫的小太监装扮以掩人耳目,负着受伤的聿珏下车时,身后还跟着一身布衣的湘君。 在湘君的帮助下爬上马背的苑以菡,对着湘君如是说道:「照计画行事。」 湘君点点头,看着苑以菡骑着马绝尘而去;她深吸了一口气,仰头望着乌云罩顶的天色,亦是催足了轻功靠近城门。 她忆起了苑以菡在车内对她交代的那些话—— 『你要我怎么做?』 『你会骑马么?』见湘君一脸为难,苑以菡便知自己问错了话。她怪叫一声,『嗟!身为官家千金,你居然不懂骑马?』 湘君凝肃着脸答道。『藺家从不收受贿赂,亦不曾为财而罔顾良心;是以家徒四壁。』薪餉光养人都不够用,焉有馀裕养马! 『好!』苑以菡头疼了起来,原先推演的法子又要重新安排。『你轻功如何?』 『或不及你,但对轻功修为还有点信心。』 苑以菡压低声响,把两人分配的角色对调。『待会儿靠近宫门,你手持令牌入宫,一进之后,咱们在太常殿会合,我带着殿下走禁军门口,行地道至太常殿,你与我会合之后,咱们再一齐往凰寧宫去。』 『走……密道?』 『正是!』苑以菡责怪的瞪她一眼,『我只知道这么一条路。这样最是安全,除了出入宫门盘查之外。长公主势力未深入宫廷禁军,应该不至于穿帮……』她咬着指甲,『顾不了这么许多了,就这样办!』 湘君快步靠近宫门,握有令牌与手諭的她足够畅行无阻;待稍稍走远之后,她便发狠似的运起轻功往约定的太常殿奔去。 起初苑以菡要她骑着青马,带着聿珏直指太常殿,而她便能一身轻的凭恃着轻功抵达约定处与主僕二人会合;就败在她无法驾马,聿珏有伤在身亦不好露脸,只得让苑以菡揹着聿珏从禁军所行的路口通过,可惜苑以菡轻功虽佳,气力却远远不及湘君,若聿珏无法自己行走,恐要拖累了时间。 另外一个隐忧是,她的脚程如果赶不上苑以菡,让她们待在太常殿空等,是又平添几分风险。 太常殿乃百官草拟公文、办公之处,还未着官服的她翩然闯入此地,因她对此地不熟,为了找着苑以菡所说的会合地点还花了点时间。好不容易赶到,忽地听见角落一声机括,苑以菡自地道鑽出,对她招手,「这里!」 地道窄小,仅馀两人侧身通过;「想不到你居然还能赶到!我太小看你了。」苑以菡半是讚赏半惊讶地在她背后道。 湘君还不及回话,一关上出入口,唯一的亮光只剩下聿珏手中的烛火。 她望着眼前人儿的苍白脸容,讶异道:「你能自个儿走?」 聿珏轻抚着心口处喘息,摇摇头,「路上多是她负着本宫……」那小太监的衣服不知何时除了,在这黑灯瞎火之处,金丝软甲瞧来格外灿亮刺眼。 湘君转向苑以菡,她朝湘君丢出一个小包袱。「这是什么?」 「当然是你的官服了,藺.内.官!」苑以菡接过烛火,领在最前头。「你揹着二殿下,随我走;动作快!」 湘君与聿珏对望一眼,一手揽住聿珏纤腰,轻而易举的将人儿抱在胸前;苑以菡见状,狐疑地递了个眼色,终究没做声。 「你这样子,会给人误会的。」聿珏给她拥在怀里,虽然事态紧急,到底是给情人抱着,紧张的情绪间,亦是夹杂了一丝甜蜜。 湘君瞄了跟前的黄袍身影,不以为意地道:「那就让她误会去!咱们心底想着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要把你安稳的送到娘娘身边。」 聿珏嫣然,趁湘君不注意时,轻啄了她的脸颊一口。 领在前头的苑以菡自是没瞧见的。 相思欲绝但为君 61 棋差一着终成空 从凰寧宫大殿直到寝殿这一小段路,皇后是举步维艰。 这段期间,为了避免聿琤可能安插的眼线在身边环伺,她一直严禁间杂人等轻易进出寝殿;当她看见大门处鑽出柳蒔松,那张老脸上面如死灰——在接触到跟在身侧的皇帝,与身后的聿琤时,彷彿也告诉待会儿他们见着真相后她的下场。 「话又说回来了,圣上若不是许久未亲临臣妾的凰寧宫,又怎会不知珏儿染病呢?」皇后压低声响,犹做镇定的揶揄了皇帝一道。 「梓韶你这是……」皇帝瞥见她上挑的眼角,脸上竟少见的浮现些许赧色。「孩子在身边跟着呢。」跟在身后的聿琤假意低着头,装作没听见。 「陛下不知,臣妾是日日夜夜都守着这座凰寧宫,就等着您来瞧瞧臣妾。」 皇后忽地缓下脚步,她仰起的脸庞,让皇帝不自觉忆起了十来年前,遴选才人时,身为任家千金的她,排在眾多佳丽之间,那带点怯生生的眼神,与艷光照人的脸容来。 十多年过去了,从一小小才人,在他的宠爱之下于妃嬪间迅速窜升,直到册封为后……岁月彷彿未能在她脸上多添几分痕跡,她美丽依旧、身姿若柳,与当年入宫的她相去不远,几乎要令他忘记了…… 她为了在眾多佳丽间出头,背后曾经使过的那些个心计、权谋;皇帝不禁要想,若是这样的女人生在皇甫家,她对待异己会是怎般心狠手辣、不顾私情……于人臣面前却又是野心勃勃、雄才大略的皇帝? 「梓韶……」皇帝别开眼,心底莫名竟对这寝殿感到有些抗拒。「咱们夫妻一场,那些个与你吟诗品酒,相依相偎的日子,朕,自是牢记在心的。」 「我就知道您没忘。」皇后拢了拢袍子,笑得艷丽,也带了几分悽楚。「开门罢!」 皇后领着他们父女踏入门内,在另一侧偏殿里,给重重纱帐盖住的床铺就在眼前。 「珏儿,你父皇与琤儿来瞧你啦。」耳边听见几丝轻咳;皇后欣慰地笑了,向立于床畔的知更点点头。 而后,她心如死灰,近乎绝望的闭上眼。 * 「究竟有多长!」彷彿无穷无尽的地道于眼前延伸,湘君才稍微用了点气力喊话,整个密道里便要充斥着她的声响。 苑以菡回头白了湘君一眼。「自太常殿到凰寧宫有多远?你自己说。」不只如此,再加上左弯右绕,令人非要牢记着路线才不至于迷失;何况除了迷失方向外,误触机关才是更惨的下场。 所幸,地道终于来到了尽头。 在瞧见了那银质灯台,苑以菡不禁吁了一口长气,她将已燃至一半的蜡烛凑近,点燃灯火,一声难以察觉的机括声自墙内传出。「可以了……来!你抱着殿下,站在这上头!」她指着灯台下的石墙,并以眼神催促。 湘君靠近,狐疑地碰了碰墙面,再瞧瞧苑以菡;她已经一手搭着烛台,且丝毫没有与她们一齐脱身的意图。「等等!你不一道来?」 「凰寧宫不属于后宫,即便那是皇后娘娘的地盘,若是给长公主底下的人瞧见,未免起人疑竇。」苑以菡紧握烛台,「待会儿你们出去后便是九曲回廊,娘娘的寝殿近在眼前;我已用了飞鸽传书先行告知柳公公,他见着殿下归来,肯定很欢喜。」 「这回本宫任性妄为,真是连累了你们;以菡,本宫与母后绝不会忘了你的鼎力相助!」聿珏叹了一声,要湘君将她放下来。「若真能相安无事,本宫定要母后好生嘉奖你一番。」 「卑职受娘娘託付,此乃分内之事,不敢领赏。」苑以菡左手成拳贴在胸口,行了个礼。「二殿下,后会有期!」 聿珏背后的湘君张了张唇,可苑以菡没给她言说的机会;她用力拉下机括,墙面翻动,二人随即脱身,幽深地道里顿时仅馀她一人。 「藺湘君……咱们还会再见的。」 * 聿琤没漏瞧皇后那神情,见猎心喜的她勾出了一抹笑来,兀自盘算妥了说词,对着纱帐柔声道:「聿珏,大姊与父皇来瞧你啦。」她缓步走近,「哎!咳得这么厉害,你们这些下人怎么照顾的?」她瞟向立于一旁的知更,环顾左右,果真不见藺湘君。 「聿珏?好歹探个头吧。」皇帝摇摇头,瞥了皇后一眼。 胜券在握的聿琤心底冷哼,「聿珏,让大姊见见你可好?」她一手碰着纱帐,伸手撩开。 清明过后,天气渐热,此床被褥竟如此厚重?聿琤一手探向榻上人儿的脸面处,抓住被子扯下。 一双细眸紧紧锁在被窝里的人儿,她倒想看看,这依皇后命令躺在床上假扮聿珏的究竟是何人,那欺君之罪的罪名,便能堂而皇之的扣在皇后身上—— 被褥里确实藏了个人;她侧躺着,一手捂着脸面呛咳,似是给聿琤此举惊着了,她抬起头,睁着大眼与聿琤对望。 聿琤登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躲在被窝里的,当真是脸色苍白、满头大汗的聿珏!姊妹俩对上视线,她虚弱一笑,竟是又惊又喜的。「大姊,你来啦?」 皇帝凑近一看,皱眉轻叹道:「好端端的,怎地突然病成这样?」 聿珏眨着大眼,彷彿才从睡梦中醒来,轻揉着眼。「翠华斋那儿忽冷忽热的……夜里聿珏踢了被,许是因为这样才受寒的……咳!」她咳出几滴泪来,「父皇来探望,聿珏没能下榻接见……还请父皇勿怪。」 聿琤回头对上皇后的眼,她没错看——皇后那与她相似的脸所浮现的惊愕,一点也不下于她,但就在转瞬间,皇后彷彿知晓了事情的一切发展,笑容间竟掺杂了些许得意。 「珏儿!你瞧瞧,你父皇跟大姊一股脑儿都往为娘的这儿跑,不瞧瞧你便不肯罢休。」 「聿珏不孝,惊动了父皇,咳咳……」聿珏一手捂着胸口,说没几句话,额际间便是盈满薄汗;那模样不像受寒,反而像是给这厚重衣裳给闷出汗来。「母后为了聿珏,这几个夜里都没能好好闔眼;聿珏不孝,还请母后、父皇勿怪……」 「若非亲眼所见,大姊还真不信!」聿琤暗自咬牙,撩开衣裙坐在床畔,「咱们与表姊出外去瞧那海东青狩猎时,你身子骨不是好好的么?」 「既琳来瞧过我,说是寒气淤积于体内,加诸这阴晴不定的天气,没好生照料着身子便忽地发作了……母后知晓了,便要我来她这儿调养。」 「梓韶就是宠着你……身子好些没有?」 「多谢父皇关心,聿珏已是好多了。」 聿琤听着皇帝与聿珏父女间的对谈,清丽脸容间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失望。 「……药要乖乖吃,你也老大不小啦,别要让朕与你母后时常替你操心。」 面对皇帝的谆谆教诲,聿珏频频点头称是。「聿琤,你再多陪陪聿珏,朕……与你母后说几句体己话去。」 聿琤确实还不想就这样放弃,回头对上皇后那戒慎恐惧的眼神,她朱唇微勾,亦是不愿在这当头示弱。「母后与父皇肯定有许多话讲;您放心罢!聿琤不会把聿珏给吃了。」她语带玩味的道,牵起聿珏的手时貌似亲厚;皇后即便忧心,到底不便阻止姊妹二人相处,只得随着皇帝离去。 「瞧你,满头大汗的;天气这般热,还亏你能窝在这儿。」聿琤举起袖来给聿珏擦脸,「这几日,都上那儿玩去了?」 「大姊莫不是误会了什么……聿珏一直都在宫里呀。」她不好意思的拧了拧鼻,回握着聿琤。 「当真?你可别瞒着大姊,我还道你与谷燁卿那小子一齐溜出宫外玩乐去,要母后来给你掩盖行踪。」 聿珏差点以为聿琤什么都知道了,大眼滴溜溜的转着,摇摇头,「没有,聿珏当真是身体不适……」她闭了闭眼,一手捂着伤处喘息。「母后说她这儿清静,因此才替我告了假,来此处闭门调养。」 聿珏的直率,她是知根知底了,瞧这般模样,确实不像装出来的……莫非是顾怀安又把事情办砸了?还是这其中尚有她难以参透的曲折在?聿琤不禁思量着,柔叹一声,「你的手怎么这般冰凉?当真找了袁既琳来治?」她转而搭上聿珏肩头,才一碰着,便触着衣袍底下的异状。 「既琳当真来过啦!还每日都来……大姊?」 「聿珏,你……里头穿了什么?」 聿珏睁大眼睛,始知聿琤是摸着了她未褪下的金丝软甲!「这……是母后给咱的……软甲。」 聿琤拉开聿珏的襟口,确定她并未说谎。「人待在母后这儿,既是为了养病,又何须穿上这等宝物?」 聿珏咬着唇,假意咳了一声,却不想因而急中生智,答道:「哦、哦!这是……咱的餿主意!我前几日高热不散,才想到这金丝软甲套在身上凉呀,就这样穿着穿着……忘了脱下来!」 聿琤闻言笑了,「你穿了这么多衣袍,盖厚重的被子,光靠金丝软甲,又怎觉得凉了?当真是餿主意!」她伸手来拧聿珏的俏鼻,姊妹俩忽地起了打闹的兴致。 「大姊教训的是,我待会儿就脱下来……你这件新衣可真好看。」 「是么!改日大姊差人给你製上一件。」聿琤轻抚着聿珏的病容,忽地把妹妹收进怀里。 聿珏只觉心惊,任由她抱着,「大姊……怎啦?」 「知道你都待在宫里养病,我便心安了;你不明白吧?母后防我跟防贼似的,咱们饶是亲姊妹,若非我今儿个偕同父皇前来探望,我还真没通晓你的病况。」聿琤怜爱的轻拍着聿珏的背,「若需药材,我便差人再给你买去,你打小身强体健,又习武养身,此番一病就是五日,当真是令大姊又惊又忧的……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聿珏喘过了气,心头却是一暖。「多谢大姊关心……聿珏再歇几日,乖乖用药,不一会儿就要上墨竹斋叨扰你啦!」 聿琤笑望着她,没来由的,语调一转,「哎,我说奇了……望了又望,怎不见那与你如胶似漆的藺湘君哪?」 「湘君她、她回翠华斋去了,待会儿就来!」聿珏又假咳几声,聿琤摇了摇头,这才扶着她躺下。 「好生歇息,大姊改明儿个再来瞧你。」 她温顺的点点头,把脸面埋在被褥间,只露出一双眼睛。聿琤别时又望了她几眼,这才领着裴少懿与随侍的宫人离去。 直到长公主的人马全都离去了,先前假扮着她的画眉才从屏风后头走出,连同刚换上一身官服的湘君。 「呼!还好本宫脑筋动得快……」聿珏用力推开厚重被褥,对着簇拥至床边的三人喊道:「这衣裳太沉了,赶紧替我更衣!」 相思欲绝但为君 62 化险直道是偶然 回到墨竹斋的聿琤不发一语,心底除了挫败之外,还夹杂着一丝不解与不甘。 「就差临门一脚……」她愤恨的把书简全给扫落,重重的往案上一拍。「想不到那床上的人真是聿珏!」 裴少懿差左右太监收拾这片狼藉,随着聿琤踏入阁内;她喃喃自语,「莫非二公主当真没离开宫里……」 聿琤一把坐进躺椅,怒极反笑的低吼:「她方才说的话你信?」 裴少懿咬着唇,默不作声。听她又道:「那金丝软甲就是她出宫去的证据!本宫瞧她那苍白脸色,不似得了风寒,反而像是负伤而归;她肯定是随着藺湘君出宫去了!」 「既然是出宫……」裴少懿想到的,自是每个宫门所佈下的眼线。「咱们怎地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不知道聿珏摸出宫也就罢了,连藺湘君都看漏!」聿琤紧抿着唇,不住摇头。「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的?本宫瞧母后那双眼,一点都不像知情的样子……」若是聿珏早在宫里,皇后大可高枕无忧,又何必千方百计拖住她们脚步。 「还是,有人出宫去助了她们一把?」 「说什么都没有用了!错过这次扳倒母后的机会,下次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聿琤拂袖起身,来回踱了几步,「都怪本宫后知后觉……母后果然老谋深算!」 沉默了半晌,裴少懿终是抬起脸来,「殿下,少懿能否说句话?」 「你说。」 她微微一笑,柔声劝慰道:「失去这回良机固然可惜,殿下却也无须失望;娘娘能逃过此劫实属侥倖,主导权仍掌握在您手中。」 「主导权?你是说……」 「与二公主的主导权。」裴少懿拱手靠近聿琤几步,「娘娘之所以甘冒欺君之罪也要掩盖此事,全是因为您那席话的缘故。」 『您所亲授的那门狠心绝情的学问,我终将青出于蓝。』 聿琤瞇起眼来,「继续说!」 「二公主了无机心,您是知道的,娘娘虽老谋深算,到底是狠不下心来与您相斗,又需费神保护二公主,时日一久,难免左支右絀。」 「嗯,依你之见呢?本宫该怎么做?」 「少懿说过了,与二公主之间的主导权掌握在您手里,您方才关心着她,必定令她想起了孩提时你们之间的亲近;为了避免她提早对您起了防备之心,您得尽量与她交好才行。」 交好?她都要夺聿珏的人了!「你以为本宫斗不过聿珏?」 「论相斗,手无实权的二公主自然不及您,可别忘了,二公主身后还有娘娘作为靠山。这回没能得手,正是因娘娘拚尽全力护之所致。」裴少懿迎向聿琤盛怒的眼眸,苦口婆心的劝着。「殿下一定要沉住气!这回没能扳倒娘娘,不代表之后就没机会。您与二公主乃是亲姊妹,两人交好,也能降低娘娘的戒心,直到……」 终于觉得少懿说得话有些中听了,聿琤微微露出笑容,「直到什么?」 「直到您当上那太子,得以一展拳脚之时。」她抚过娇顏,贴近聿琤耳际低吐,「等到那时候,您便可拉倒二公主背后那座靠山,势单力孤的她,便是任您鱼肉……」 拉倒聿珏身后的那座靠山! 与聿珏交好,以便等待机会,一击中的! 「我的好少懿!」她展眉,得意又欣慰的笑了。「到底是没白白把你自母后那儿抢来。」 *** 事后想起,聿珏不禁大叹整桩事件发展,可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当湘君抱着她入殿,柳蒔松迎了上来,直搓着颤抖的双手道:「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娘娘有救了,您终于……终于回来啦!」假扮成她的画眉自床上跳起来,聿珏始知这几日她随湘君出宫,究竟是惹来怎般波盪。 「殿下!圣上与长公主方纔摆驾过来,肯定是衝着您来的,您得赶快躺到床上去……」间不容发,柳蒔松一边让她披上衣裳,一边对她说着娘娘如何谎称她的病情等细节,好让她一齐圆谎。「……殿下?咱瞧您脸色不大对……」 「殿下身上有伤!」跟在后头的湘君很是自责。「是湘君没能好好……」 柳蒔松一脸凝重,让知更、画眉带着聿珏躺上病榻,「殿下伤得怎么样?」 「心口遭人打了一掌,幸亏有那金丝软甲……」湘君还没能解释来龙去脉,已听见仪仗高喊「圣上、长公主驾到」。 「好!先别说这么多了,你这样穿可不行……圣上随时会进来!」就算皇后再怎么样能言善道,面对别有居心的长公主,恐怕是也遮掩不了多久。「咱家再跟殿下说一些这几日来的经过,你先躲到后头去,有官服么?」 湘君指着苑以菡给她的包袱,「快去换上!」柳蒔松再度靠近床榻交代事宜,等到他出寝殿大门,皇后一行已是近在眼前。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可就如上述所言;过程虽有波折,终能凭藉着机智化险为夷。 好容易也送走了皇帝,皇后连忙回头探望女儿,时值柳蒔松正打算派人去请袁既琳,她抓着人便问:「珏儿如何?安顿妥了么?」 积鬱几日以来的苦闷一扫而空,老脸上终是露出一丝笑容。他点点头,「奴才正要去请袁太医!」 「去罢!本宫探探珏儿!」 心底只有聿珏一人的皇后什么也不管了,迈开了步子赶至床榻旁,直是又见聿珏,眼眶的热泪终于守不住的掉了下来。她紧紧地将宝贝女儿给搂在怀里,双手不住颤抖。 「娘……对不起。」聿珏自知有愧,与皇后相拥时不禁改了口。 「你还知道要回来!急死我了!你就不知道这一声不吭出了宫,连人也没带上,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娘该怎么办?」皇后闭上眼,环住聿珏肩头,「你去了哪儿了?这五日在外可安好?」 「我、我带了湘君返乡去,在外头这几日,我身边都有湘君、谷燁卿跟司徒勒,还有侯爷府里的几名亲卫大哥相伴,安全的很。」聿珏暗自叹了一声。 她这是因祸得福,只因受了那一掌,身上确有苦痛,才能自在的在皇帝、聿琤面前装病,又因皇帝与皇后单独谈话,给她争取了一点时间,她才能把软甲,连同沾了血的短匕、筒靴与襦衣全给换了。 「带着湘君……」皇后回头撩开纱帐,还不及喊人,身穿官服、纱帽的湘君已是长跪于她眼前。 「娘、娘!湘君离家数月未归,你也知道,她是怎样孝顺长辈的,聿珏之前答应过她要带她回去,她是听了大姊差人去她老家打探的消息,于心未安,这才向聿珏告假来着;聿珏是任性妄为……才买通了太监,私自驾着车带着她混出宫去,她毫不知情!」 「本宫让她跟着你,是看上她一片孝心,武艺精湛,却没想到她却是让你屡屡犯险!」 「娘!娘您别生气,是聿珏错了,聿珏拉着湘君下水,连谷燁卿也是,您要罚就罚我吧!不管是谷燁卿也好,还是湘君也好,都是因为我而受连累……」聿珏咬牙,这回当真是痛在身上也疼入心底。「差点连您都给害了……」 聿珏的哽咽与眼泪,无一不打在皇后心底。她这几日来心系女儿,当真是食不下嚥,也没能好好睡上一宿,一个怒极攻心,脚步没站稳,是又跌回榻上。 「娘!您没事吧?」聿珏赶紧伸手来扶,皇后用力闭了闭眼,轻抚着额。 「不知怎地,眼前一黑……」她微喘着,聿珏轻拍她的背,顺了顺气。「好了,娘没事……琤儿跟你单独谈话,说了什么没有?」 聿珏摇摇头,「大姊没说什么特别的,只是问候我几句。」 「当真?」皇后很是意外,她以为聿琤肯定是要来套聿珏的话,试图自妹妹这里找到一些破绽。 聿琤的确是做了;可聿珏想起先前皇后要她离聿琤远点,以为母女之间尚有疙瘩,是也不愿在皇后面前说那些是非,以免让母女间再起衝突,含糊答来:「当然是真的!大姊只问咱的身子,还说要给我再送药过来!她今儿个那件衣袍与刺绣抹胸我瞧来挺美的,她也大方的说要送我呢!」 她撒娇的往皇后肩头倚靠,握了握皇后的手,「大姊还是真疼咱的……当然您更是啦!还派人出宫助我来着,当真神机妙算!」 皇后宠爱的抚着她的脸,「还敢说!娘可是想方设法的避开聿琤与你父皇,就要将你神不知、鬼不觉的弄回宫来……那苑以菡,果真说到做到。」 母女间的气氛于是轻松起来,聿珏说了湘君家里的近况,惟避开自个儿受伤的经过;不久袁既琳随着柳蒔松来到。「这几日袁既琳来这儿,不是治你的嗽疾,反而却是将药都用在这两个ㄚ头片子上了!」 知道两人因没看紧她而挨了鞭打,聿珏是一脸愧疚的望着知更与画眉,直到此刻,才忽地想起——「知更!本宫的海东青呢?」 围绕在她身边的眾人没料到她会爆出这么一番话,全都笑开怀——只有仍然长跪着的湘君除外。 「您的海东青就养在娘娘这儿,知更立刻给您取来!」 皇后又揶揄了聿珏几句,「既然袁既琳来了,就算是做个样子也得给你瞧瞧;本宫终于能好生歇息一番了。」 「娘快去歇息吧,莫要累着了。」 皇后不禁苦笑,「为娘的这几日还不够累?真是……」她盈盈起身,趁袁既琳贴近,吸引了聿珏全副注意之后,她踱至湘君身边,低声道:「你,随本宫过来!」 早已做足了受罚准备的湘君静静地跟上,毫无二话。 * 把湘君给带到殿外,听见那淅沥沥的雨声,皇后微偏过头,「知道本宫为何找你过来?」 「湘君知错,请娘娘责罚。」她再度长跪,那凛然态度,活像是慷慨就义般。 「自作主张!」皇后抿紧朱唇,用力搧了她一记响亮亮的耳光。「本宫问过柳蒔松,你自入宫之后从未回家探望娘亲,论情论理,你这回返家都称得上天经地义!错在珏儿对你太过依恋贪玩,不知宫外险恶,你何错之有?」 湘君懵了,是以忘了脸颊受痛,她在皇后亲手搀扶下起身,「那……娘娘单独与湘君谈话的意思……」 「琤儿,莫不是与你说了些什么?」皇后最担心的,莫过于她派来保护聿珏的人,在不知不觉中受了聿琤的威逼利诱。「否则珏儿怎说琤儿派人上你家一趟。」 湘君于是把聿琤与她密谈一事交代清楚,连同聿琤欲卖她一个人情所交还的断簪都一併呈上。 捧着那断簪,皇后叹了一声,「琤儿果然厉害,本宫可没忘她当初是怎么从我这儿将那裴少懿给抽走的。」她交还断簪,不免也嘉许的握了握湘君。「也难为你了……哎,不说给予功名,若只是钱财,本宫还做得到。」 「无功不受禄!湘君多谢娘娘美意,但湘君与爹爹的薪餉用以安家已是足够,娘娘与殿下于我有恩,湘君除了一片赤诚之外,无以为报。」 皇后却是笑了,「天底下没人嫌钱财多的……好罢!那本宫便暗地差人去保护你们藺家,以防万一。」 湘君霎时瞠目结舌,她挑眉反问:「你莫不是以为拒绝了琤儿的劝诱还能相安无事?她动不了你,未必就不会把脑筋动到你家里去。」 见湘君有些慌了,皇后赶忙劝慰着,「此乃本宫心底最坏的打算,琤儿未必会想到对你娘亲下黑手。」她双手负于身后,缓缓走回寝殿。「这次能有惊无险,本宫只道是天幸,往后未必能有这般好运气。」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湘君与殿下,往后定是加倍小心,不会再给娘娘多添麻烦。」 「要珏儿不惹麻烦何其难?见招拆招罢!」知女莫若母!皇后哼笑两声,回道:「本宫当真是累了……你去陪陪珏儿,我歇息去。」 「湘君恭送娘娘,谢娘娘恩典!」 凝望着俯跪于眼前的湘君,皇后几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相思欲绝但为君 63 翠草薰风暖心间 袁既琳来到,聿珏是解下衣裳,让她好好瞧瞧胸前的那片瘀伤。 「幸未断骨,若没伤及心肺,只是淤血还好办。」袁既琳先把过脉象,再施针术紓解聿珏的胸闷,除了开药方,趁湘君归来后又教导她推拿手法,要她替聿珏每日推抹,以湘君那手劲儿,不消几日就能化散。 出过一趟远门,聿珏才深刻体认到待在宫里的好处;不仅吃食无忧,睡得床结实、被褥又松软,这回还能让她舒服的躺在澡桶里,大剌剌的连脚ㄚ子都伸了出来。 「真愜意!原来本宫平常过得这样好?」 在一旁服侍着的湘君闻言轻笑,「你才知道?没出去见过世面,宫里的锦衣玉食,好似唾手可得、理所当然。」 她噘起唇,让湘君给她加添清水,「说得好像我吃不了苦!」 「你是没吃多少苦!」湘君收拾着空桶,瞥见她胸口触那片紫青瘀伤,心头泛起一阵不忍,「瞧见你那伤处,你就不知我有多心疼。」 聿珏低头,先是以手遮掩,索性拉了一条巾帕覆盖在水面,给湘君个眼不见为净。「上一次当、学一次乖!倒是你……」她缩回玉腿,趴到湘君那一侧去,「脸怎么啦?对了!母后找你说了些什么?」 湘君捂着左脸,搭上聿珏沾湿的指掌,「娘娘开恩,罚了我一记耳光,问的都是一些咱们这一路上的事儿,没什么特别的。」 「母后肯定是怕我骗她!」她一顿,掩着心口,「那……你没说我受伤的事儿吧?」湘君不笨,就是耿直了些。 她苦笑着,「我哪敢说!」若真让皇后知晓了宝贝女儿的伤势,何只一个耳光? 眉头轻舒,聿珏于是放下心来。「那就好。」 她们这一去五日,除了待在藺家那晚之外,几乎没能好好休息,尤其是譙县遇袭后,更是兼程赶路;聿珏有伤在身,湘君纵然身手过人,是也感到困顿了,用过晚膳,两人便早早熄灯歇息。 当湘君提着药酒,准备要来给聿珏推拿时,聿珏却是瞅着鸟笼里的海东青傻笑,那海东青睥睨依旧,昂然的姿态,彷彿置身于这些日的风波之外。 「好了!别瞧了,患了嗽疾又惹伤寒的公主殿下,赶快回来!」湘君拍拍床榻催促,聿珏瞧见她,挥着衣袖,又蹦又跳地回到她身边。「小心点儿!就算这里没别人,你也最好别忘形!」 「什么忘形不忘形?我就喜欢跟你独处,咱们真是因祸得福呀!」她呵呵笑,活像个小登徒子般的凑上朱唇;湘君撇着脸躲开,引来她一阵不满。「你怎么躲开了?不喜欢我亲你?」 湘君忍不住笑叹,「不是!我是要来给你推掉瘀伤,要亲等……晚点再说!」 聿珏「哦」的一声,退一小步,浮夸的以手遮住心口。「也好!晚上你会陪我睡对不?不愁没机会……哎!难为知更跟画眉她们了,受了一顿打,还提心吊胆的要来假……」 「嘘!」湘君连忙点住她的唇,「娘娘说过,你出宫一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你别大声嚷嚷,以免节外生枝!」 「可是只有咱们两个人呀……」聿珏一脸哀怨。 「还是小心为妙!你说,若不是这次回来鑽那地道,你纵使贵为公主,可知道有这么一条路走?」 聿珏给她问倒,鼓了鼓颊,「唔!我、我身为公主,当然是听过的!只是还没机会亲自走上一遭。」 「你呀!就爱面子……好啦,把衣裳拉开,这瘀伤一日不除,我便是每瞧便觉自责。」 「又不是你的错!都怪那玄铁短匕没能再长一点,要是多个两吋,我就能把那贼人给解决了,也免得他反咬我一口。」聿珏拉开衣带,面对湘君自是没有丝毫扭捏。 湘君却是瞄一眼就脸红心跳的;打从两个人确定情分之后,夜里两人同榻,又亲又搂的,虽是还没坦诚相见,可这样的亲暱,已是悄悄的在湘君心底滋长,与聿珏的爱意,是又添几分。 「你害臊了?」聿珏当然不会错过这调侃情人的大好机会! 「谁害臊!我只是,只是在想该怎生下手才好。」湘君拔去瓶塞,朝巾帕倒了些许药酒,贴近聿珏的心口处。「一定会很疼,你且忍忍!」 聿珏点头,微敛着眼;湘君深吸了一口气,小心掌握着力道,药酒贴在聿珏热烫的肌肤,才不过推揉了几下便让她痛得哇哇大叫。 「忍着点!推热了就不这么疼。」 「你轻点儿……」聿珏微带责怪的嗔道:「你……你要是把咱给弄坏了,谁来疼你呀?」 「都这个时候了,还开口调戏我呢?」 「我不调戏你要调戏谁……」聿珏微微一笑,随即给胸口的疼痛给掩去;湘君专心推揉,不到半盏茶时间,聿珏感到疼痛稍缓,是也渐渐能忍。 「好点儿了?」 「嗯……」还是很疼!聿珏全身紧绷着,额际不由沁出薄汗来,她拉开衣带,直是整个上身的衣裳都除了。 「再多推一会儿,好得快……」湘君重新倒了药酒,再贴回聿珏心口;不料寝殿外平地一声雷—— 「圣上驾到!」 两人面面相覷,尤其是湘君,差点就把那罈药酒给砸了! 湘君望着大门方向,再瞧瞧聿珏的模样,面若烧虾又手足无措的,着实有趣。「我,这……」进退维谷不是? 「不妨事!你靴子脱了,赶快上床!」聿珏草草拢起襦衣,又弯腰来替湘君脱靴,两个姑娘七手八脚的缩在一块儿处理那靴带,好不容易解开,聿珏玉足轻点,一把将靴子踢入眠床床底;湘君缩了进来,拢紧纱帐。 若非她一身整齐官服,又是女儿身,与衣衫不整的聿珏这样搂着,还以为是她们俩偷情来着! 「父皇是来找母后的……」聿珏压低声响,只因偏殿距离皇后所在的正殿仅有成排木门之隔,稍有动静,很可能会给待在更深处的皇后、皇帝知悉。 湘君压低了声响,两人贴靠着,近乎耳语。「你好似十分惊讶?」 聿珏点头如捣蒜,「就我所知,早在两、三年前,父皇便只肯让德妃娘娘与其他妃嬪侍寝,且都在凤藻宫过夜,几乎不曾再到凰寧宫来探访母后。」 这样的夫妻,还能算得上夫妻吗?疑惑于湘君心头一闪即逝,很快便甩开。 她微屏气息,稍微听见了夫妻间的耳语;聿珏是也好奇的紧,等在一旁,直到正殿的灯火也熄灭了。「听见什么了?」 「多是圣上在问你的事儿,没什么。」湘君捏了捏鼻子,草草交代,「来,再推一阵才睡。」 聿珏拉开衣裳,忽觉药酒的气味有些刺鼻,「这么暗,你瞧得可清楚?」 湘君微抬起眼,一时兴起了捉弄的兴致,她凑上前来,赏了聿珏一记蝶吻。「你说,我瞧你清不清楚?」 聿珏转而笑开,动手摘去她那碍事的乌纱帽。「我瞧你也是!」她再也不顾伤势,藕臂攀上湘君的脖颈,拉着湘君就躺,好生浓情密意一番。 * 「圣上驾到!」 夜里,皇帝是依约造访了位于凰寧宫的正宫妻子。 皇后早早妆点、沐浴妥当,换上了宫装,在瞧见皇帝踏入殿后,竟是感动得热泪盈眶。 「臣妾恭候圣上多时了。」 皇帝屏退左右,除了夫妻二人外,仅馀那高头大马、内敛沉稳的韩馥亭;往左侧偏殿一瞥,只见那儿烛火昏暗,「若您是想去探望珏儿,等一大清早吧?她病还未好,早早便歇息了。」 他叹了一声,握起皇后软腻纤细的玉手,低声说:「现下少了你忌惮的聿琤在旁,你老实对朕说,聿珏她究竟怎么了?」 皇后但笑不语,转而要去解他腰间玉带;他温柔却坚定地握住她的手。「她当真是病了。」 「午后你瞧我与聿琤来到时,脸上可不这么说。」 皇帝终究是皇帝,是与她同榻共枕的男人;即便身为前朝太子,能顺利登上这位子,也绝非无风无浪。她暗叹,终究不愿意松口。「我只是怨你,你的心思不是放在国事、你的妃嬪,便是放在你宝贝的大女儿身上;今天不还是因为她的怂恿,你才肯挪动尊驾过来瞧瞧咱母女俩?」 「朕没有……」 「你就有!」她怨懟却又不失娇媚的一瞪,拨开他的箝握,取下玉带交给韩馥亭,「你瞧见没?琤儿那咄咄逼人的态度,亏我还是她亲生娘亲呢……现在都这样了,给她当了太子还得了?你便是任凭她想掌权就掌权,拉拢梅孟晁也不吭一声,万一她当真不顾亲情,回过头对我、对珏儿下手,你就是后悔莫及了……」 皇帝见她落泪,不免心疼起来,他拍拍她肩头,两人轻解罗衫,来到床榻旁坐了下来。 「朕答应你,日后绝不再这么纵容聿琤,这样可行?」 「口说无凭!你若是像往昔那样,经常来临幸予我,有你做咱们母女俩的依靠,我跟珏儿才好高枕无忧。」她拋下衣裙,将皇帝推向床榻。 「梓韶……你跟琤儿之间,究竟是怎么了?」皇帝喘了几声,心头这个疑问不除,他便难以心安。 聿琤的个性像极了她。就因为太像了,饶是他,也难猜准聿琤的心思。 「你问我不如问她,那些话……我就连忆起都觉害怕。」皇后苦笑一瞬,对帐外兀自收拾着衣裳的韩馥亭道:「本宫与圣上熄灯就寝了,退下罢!」 韩馥亭静静退下,寝殿的烛火给她一一吹熄,仅留下床畔几盏微弱烛光。 纱帐内,春光旖旎。 *** 聿珏除胸口那伤势外,本来身子就无大碍,如此又歇几日,很快恢復了日课;一场风波,于是在聿琤的悔恨,以及母女俩的庆幸当中落幕了。 很快的,送走了春季,薰风助长那绿草,气候一天一天的温热了,就连人们身上的衣裳,也越发轻薄飘逸起来。 聿琤说到做到,不仅聿珏「养病」那几日时常上门关心,又差人裁了件新衣赠予妹妹;聿珏终于能穿上那刺绣抹胸,骑上骏马让海东青尽情遨游于天际。 那袭鹅黄身影搭配粉色衬裙,驰于马背时衣带飘渺,臂膀上却停了一隻海东青,揉合了娇艳与瀟洒两种截然不同的神韵,这样的聿珏,美得教人移不开眼。 「二姊!聿珶瞧前头林子里出了隻狐狸,咱们何不让牠试试?」 「好哇!」聿珏笑顏逐开,回过头对聿琤邀约了,「大姊!跟咱们猎狐狸去?」 她整了整帷帽,「不了!日头晒得我有些发晕;我在这儿歇脚纳凉,让少懿点茶等着你们回来?」 聿珏不免噘嘴,「哎!你又来了!」 聿琤翻身下马,把珊瑚宝马交给顾怀安,「你也知道我不喜见血,倒是聿珶兴致勃勃……」她揶揄的瞧了四妹一眼,催促道:「好啦!快去吧,狐狸可是千方百计地想自海东青的爪下逃走哪!」 「也对!」 两匹骏马扬蹄奔向林间,身边的禁军护卫随即跟上了;聿琤差来禁军统领,说为了犒赏他们今日辛劳,晚上伙食加菜,引来统领连连称谢。 只要她当上了太子,这宫廷禁军便要由她管辖,自然得要打点关係,做足面子。 「区区小惠,何足掛齿?」她解下帷帽,望向茶席处;裴少懿对着方煮妥了水的湘君,不甚满意的点点头。她掩唇轻笑,踱至湘君面前。 「还有多久才能喫茶?」 「回殿下的话,再一会儿就行。」 聿琤扬眉,迎上那澄澈细眸,巧笑道:「藺湘君,你随本宫来。」 两人又像之前那样远离茶席一小段距离;早有心理准备的湘君竟是不觉忐忑,静候聿琤出招。 「旬日已过,你返乡也探过家人了,由此可证本宫绝无欺瞒。」 湘君拱手,「承蒙殿下厚爱,下官不胜感激。」 「那,你的意思呢?」聿琤回头,轻托着湘君下顎,要她抬起脸面。「本宫的话可还记得?」 『聿珏能给的,本宫一定也能给。』 「下官记得。」 聿琤笑了,是又站近一些,她啟唇再问:「哦?你怎么说?」 湘君也笑了,她直视着聿琤,不卑不亢地掏出心底早已准备多时的答覆—— 「殿下的美意,湘君心领了。」她低头,深深一揖。 没料到她竟婉拒得如此彻底。聿琤拂袖退了一步,「你,不愿意?」 「并非下官不愿。于情,殿下不肯放人,她又于湘君有恩。于理,藺家家规有言:言必信、行必果。湘君曾在娘娘跟前宣示忠于二殿下,断不可轻毁诺言,还望,殿下明察。」 「本宫以为,你是个聪明人。」聿琤紧咬牙关,相较于突袭皇后那次失利,给藺湘君如此拒绝,更教她顏面无光!「你怎就不明白?只需要你点个头!其他事情不劳你操心;我还能给那些个聿珏给不起的加官晋爵、荣华富贵……」 湘君笑了,抱拳挺直腰桿道:「下官明白……只是对下官而言,二殿下有样东西,您恐怕,给不起。」 她杏眼圆睁,拂袖怒道:「胡说!岂有这样的东西!」 「那便是一颗忠厚赤诚的心。」湘君直勾勾的望进聿琤眼底,一字一句,全都打在聿琤脸上。「殿下她,亲手把这个,给了湘君!」 是,聿琤不管是权力还是地位,样样胜过聿珏,但唯有这点,聿琤却是远不如聿珏。湘君想起了,在藺文鈺墓前,她俩心心相印的那一刻……从那时起,她再无一丝犹豫不决,全心全意地只望着聿珏。 只有这个,聿琤给不起! 「好……」即便方寸抽疼着,聿琤依旧倔强的弯开笑来,「很好!旬日足够把这些个道里想通了,」她点点头,差些便要鼓起掌来喝采。「既然如此,本宫也还你一字。」 湘君长揖,等着聿琤宣判。 「准!」她自唇齿间迸出这个字,「你想留在聿珏身边,本宫成全你……我只要你别忘了。」她搭上湘君的肩膀,在湘君耳边低吼道:「我才是大煌未来的皇帝。」 湘君凝肃着玉顏,不为所动。 「本宫,肯定要让你后悔莫及!」 丢下这句话,聿琤再不迟疑的走向茶席;湘君回望着聿琤决绝的背影,心底虽因着聿琤的话些许担忧,却也有如拨云见日般的清朗。 她仰头,深深吸入了一口薰风。 相思欲绝但为君 64 秋风愁煞却残云 交州神武营 带着麾下士兵操练一阵,想起方纔骑在马背上射出那几箭,每一支皆是稳稳钉在靶心,来此大半年,终是渐渐获得军中上下信任的皇甫聿璋,即便箭已脱手,右掌仍是随着胸中澎湃鼓动,抖得不停。 他紧握腰间吴鉤,抬眼一望,始知四周景色已在不经意间转变,初来乍到时绿草像初生细芽,如今已是略显枯黄。 秋风愁煞人,营伍经过连月以来的严酷操练,在聂琰厉兵秣马之下,神武营兵强马壮,已不可同日而语。 自知与西南王室一战已迫在眉睫的聿璋走回军帐,研墨提笔,想给远在千里之外的韵贵妃写封家书,想了又想,却是不知该如何提笔才好。 『我期待着能听闻你——立下战功的捷报。』聿琤于春宴那时所说的那句话,就像紧箍咒般套在他身上;然而他所想的,却不单只是立功与否的问题。 『在外头不比在宫里,之前给你送去的东西谨慎点用,娘娘跟父皇,还有咱都在京城等着你哪……万事小心。』 活着回京。 聿珏对他说的话,反倒成了在艰难时刻,一解胸中躁动的良药;韵贵妃的泪眼彷彿现前,提醒着他,远在皇宫那处,等着他的,除了那些个不怀好意的算计之外,还有一份难得的,亲情。 「聿璋!」提笔的手因这声叫唤顿了顿,纸张顿时洒上几点墨来。他抬起眼,原来是公孙騫。「你果然在这儿!粮秣运来了,还有铁戟、陌刀等兵器,将军差你去点收!」 「我这就去。」他搁下笔,掛起腰间陌刀就要出军帐,那公孙騫却是一脸凝重地推住他的肩膀,「怎么了?」 「还有一件事。」公孙騫深吸了一口气,好似压在心底的话有千百斤重。「这月十六,咱们拔营突击。」 终于要开战了!聿璋挑眉,却是不觉得意外——在公孙騫说出下一句话之前。「你、我打头阵。」 什、什么?头阵?聿璋万万想不到,这衝锋陷阵、九死一生的职责,竟要交给他这么一个连战场都未曾实际见识过的少年将军! 紧咬着牙,终于知道为何公孙騫的脸色如此难看,聿璋紧咬着牙,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将军的主意?」 「嗯,除了大将军之外还能是谁?」公孙騫撇了撇嘴,不敢想像要是那些个前军将士得知是他们两人要来带领他们衝锋,究竟会引起怎般轩然大波。 「好……我明白了。」 公孙騫不禁瞪大了眼!「你、你明白什么了?」 「军令如山!将军已点名咱们俩打头阵,断无转圜馀地。」聿璋没露出丝毫惧怕懦弱,反而是平淡无波、慷慨就义的沉稳。「我去点收粮秣、兵器了。」 「等、等等,聿璋!你可是皇子啊……」公孙騫怪叫着,他没多做理会,逕自走出军帐。 是皇子又如何?还不是人生父母养,有血有肉的一个人罢了?他不欲死,试问整座神武营里,又寻得到几人视死如归? 想起了那封依旧空白的家书,聿璋的唇角没预期的,却是缓缓上扬。 他知道……该写些什么捎给母后了。 *** 京城的秋意较交州要来得更早,当柳蒔松拿着新裁好的秋装回翠华斋,聿珏与湘君正在后院走着剑法;知更备妥了热腾腾的银耳莲子汤,画眉正准备给海东青待着的鸟笼罩上一层厚实的黑棉布。 「哎!饿了、饿了!」聿珏木剑反握着,一把丢给了还捧着东西的柳蒔松;湘君见他腾不出手来接,赶紧伸指夺了过来。「哟!新衣,待会儿来瞧瞧……给本宫熬了什么?」 「您爱的银耳莲子汤,多掺了点蜂蜜。」 一听见有甜的可吃,聿珏笑得更加欢快,忙不迭饮了两口,看见鸟笼罩了黑布,她点点头,「不知道海东青待在京城里过冬……挺不挺得住?」 「湘君听闻关外大不似中原土地肥沃,一望无际、斗大的砂砾夹杂着尘土随风飞扬,偶尔飘雪打在人脸上,都要发疼。」她亦是望向罩了布的鸟笼,海东青在里头跳着,震得笼子晃盪。「在那样的情状下都能挺住,宫里这养尊处优的,对牠而言莫不是太舒适了?」 「原来是这样……湘君你怎么知道那些事儿来着?」 「不瞒殿下,您日课的时候,咱在文图阁与傅学士间谈,近日西荻王听说要亲临长安面圣,无巧不巧又谈及了您的海东青,这才听见她说了这么许多。」 原本湘君随着聿珏上日课是挺妥适,直到某回给唐縉抓到聿珏利用湘君帮忙她蒙混考试,使得她现在上课时,都是配个没啥交情的小太监研墨,湘君倒是乐得轻松,可以趁着点空档放风去。 「傅学士……是说傅迎春?」那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女状元。 「正是。」 「许久没听见她的名号了。打从聿璋入营……是说,也许久没能听见他的消息。」聿珏叹了一声,调羹含在嘴里,口齿不清的道:「哎!我们这帮人,」她嚼了嚼银耳,那爽脆柔韧的口感教她不禁笑瞇了眼。「自从聿璋跟聂武前去西南,谷燁卿伤癒之后也到他兄长麾下歷练,兄弟都跑光了,只剩本宫还待在这儿!」 「湘君是也一阵子没听见您这般称兄道弟的了,不知怎地……有些怀念。」 「是嘛是嘛!这大半年要不是有你在身边,还有大姊、聿珶,本宫这不是要闷坏了么!」她踢掉绣鞋,大剌剌的躺在椅子上。 她掩唇轻笑,搁下木剑后接过柳蒔松递来的新衣,抖开其中一件,上头的黛青染色令人眼睛为之一亮。「这顏色挺少见!待会儿来试……」她瞥了剩下半碗的银耳莲子汤,一把跳下躺椅,随手抹去脖颈间的汗。「拿进去,先擦乾身子,换件衣裳,等会儿沐浴后再来试新衣!」 湘君微点了点头,聿珏捧着汤盅,本就如胶似漆的主僕两人一起鑽进厢房里;其馀三人互相交换了一枚眼神,彼此心照不宣。 两个人之间怎么看怎么不像单纯主僕,近乎与之朝夕相处的三人心知肚明,只是不说破罢了。 「我说,殿下什么时候谈婚事?」画眉貌似不经意的提了个话头。 「没听说呢,可以殿下受宠的程度,娘娘八成不捨得让她这么早就出嫁了;柳公公,您说是不?」 三人之中最是明白皇后心思的柳蒔松挑起一眉,「依咱家看,这倒是未必。」 「未必?」两人异口同声的说了,对望一眼。 「是呀。」没多做解释,柳蒔松指了指剩下的衣裳,「铺了棉的,待会自个儿收拾了去。」 知道有新衣可换,两人皆是乐了,「明白!」 一入了房门,聿珏立刻让湘君把衣裳给搁下,对她招了招手。 「怎么了?」方练过剑,两个人身上都是香汗淋漓的;聿珏舀了一口银耳莲子汤来到她唇边。她张嘴吃了一口。 「好东西就我一个人吃多可惜?喜欢么?」 她勉强吞下那口银耳,吐了吐舌,「你都吃这般甜的呀?」 「甜在嘴里、暖在心里嘛!」聿珏又餵她一口,转而把调羹含进嘴里,「你说,是不是很好吃?」 「剩下的还是你吃吧,太甜了吃不惯。」 「真是,不懂欣赏……」聿珏嘟着唇饮尽甜汤,趁湘君脱下一身布衣,她跳到湘君身后,将她抱了个满怀。 给聿珏这样箍在怀里,她是又惊又喜,「哎……大白天的,搂搂抱抱不像话。」她压低了声响,但聿珏笑得挺乐。 「我喜欢抱你嘛!只有入夜才能搂在一块儿……你来瞧瞧,我是不是有点抽高了?」她的额靠在湘君的背,像是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发现。「你转过来?」 湘君拿她没法子,转过来揽她入怀。「怎么抽高了?」 聿珏托着她的腰,要她站挺,「瞧!我长到你下巴啦!」聿珏一边说,忍不住又踮了踮脚尖。「如果我能再高一些,那就不用再仰着头瞧你了!」 湘君抚着她的脸,「怎么?觉得主子生得娇小,面子掛不住?」 「不是!」她再度踮起脚尖,两人忽地唇齿相碰;聿珏先是轻贴着她的唇,渐渐放平了脚掌,湘君给她勾着,尝到了她唇齿间的莲子与蜂蜜的芳香。 唇才张开了一小小缝,聿珏的舌头便是灵巧的窜进她口内,湘君嚶嚀一声,无法自拔陷入这等浓情密意里;聿珏伸手扎进她的发间,交换着那甜腻又灼热的鼻息,直到双颊酡红了,鼻息乱了才松手。 聿珏凝望着她柔情似水的细眸,最后意犹未尽似的又啜了她一口,「这样我就不必每回都要勉强你弯腰,咱们也能够亲着彼此啦。」 「就为了这个?」湘君不禁失笑。 「你笑什么!我可是很认真的。」 「行行行!是呀,你抽高一些更好……可我就爱你现下这样。」湘君微笑着圈起她的纤腰,「让你缩成一隻小兔,缩在我怀里不也挺好?」 「我是小兔,那你是什么?海东青?」 她微咬着唇,逗弄般的轻捏聿珏的鼻。「海东青不会怜惜小兔,只会把兔儿吃了!」 聿珏偎进她怀里,嗅着她颈间的香气,小声囁嚅的低喃着。「……寧愿被你吃了……」 「你说什么?」湘君听明白了,却故意再问一次。 聿珏退开,纯真又无辜的瞟她一眼,逕自拉开了衣带。「没什么!换衣裳!」 相思欲绝但为君 65 状元亦有志难伸 就在这秋意微凉的当头,聿琤难得亲自走了一趟她的太子东宫。 这座毓慈宫乃是大煌第一位女太子即位时所建,此乃后人尊为寧贤皇帝,庙号太宗的一代明君,之后歷经寧熙皇帝、当今圣上,沿用数十载,或有老旧失修之嫌;聿琤这回特意向皇帝调拨了款子,内外翻新,就连寝宫也特意打造得与目前所居的墨竹斋几乎一致。 裴少懿、顾怀安等心腹随着聿琤在殿内左弯右拐,所有工匠忙活时还得分神注意这位一身墨色的美人长公主,以免一个不小心衝撞了她,掉了脑袋。 指挥着匠人的工头跟在聿琤身边以便随时应答,不过这位未来的太子话并不多,只是一双眼滴溜溜的转着,柳叶般的眸子里好似知悉一切的透着神采。 据说,只消给她这么一眼望着,便是要丢了三魂七魄。饶是姑娘亦难倖免。 再度绕至殿前,聿琤左右微瞟,「工头。」 「草、草民在!」 「太子御座后头的画,能改改么?」 「长公主想怎么改?」 原来的画是一幅孔雀,据说这是太宗皇帝最喜爱的鸟儿,其色彩斑斕,尾羽开屏、昂首佇立的姿态,颇有睥睨天下的霸气;聿琤虽不讨厌孔雀,却是嫌弃画中孔雀的那身五顏六色太过花枝招展。 她皇甫聿琤,胸中埋藏着的,是那气吞山河的凌云壮志,这般花俏,恐是难以服眾。 她略为沉思,不一会儿啟唇。「能改成金乌么?」 「金、金乌?」工头登时结巴起来,聿琤回头望向他,他是又惊又怕的低下头。「呃!草民只知道凤凰,不知道金乌是什么!」 凤凰图腾只有皇帝能用。聿琤撇了撇嘴,才想开口解释,甚至已打算亲自画一隻来参考,却不想殿外忽闻一道轻柔女音,「崑崙在若水中,非乘龙不能至。有三足神鸟,为西王母取食。」 那人一身儒生打扮,虽无惊人美貌,双眸却是灵动可人。她拱手行礼,继续说道:「三足乌便是金乌,亦是日的化身。」 「终于来了!」聿琤似笑非笑的上前,「本宫还以为替我监工的人究竟上哪去了?竟如此胆大包天,把职责全甩给了这班工匠,自己高枕无忧的留在文图阁里读你的史册。」 那来者,不是女状元傅迎春却又是谁? 话说,傅迎春能自文图阁内给找出来,为聿琤效劳,还有段故事可讲—— 起初,修建毓慈宫的进度极为不顺,经常有工匠忙活时出了事儿,时日一久,弄得大伙儿人心惶惶;聿琤苦无办法,是裴少懿想到了这通晓天文地理,就连讖纬命盘也略知一二的女状元,特地将她自文图阁请来毓慈宫观看。 当时的傅迎春瞧了毓慈宫外观一眼,甚至未踏入正殿门口,劈头便是一句——『裴内官,敢问长公主的生辰八字?』 裴少懿心头一惊,半信半疑地把聿琤的八字告诉了她;她掐指一算,一双柳眉拧成个结,逕自往毓慈宫东方走去。 『欸!你找什么?』 傅迎春没搭理她,而是行至毓慈宫殿外围墙,寻着了那口井。『是这儿了。』 『什么?』裴少懿全然摸不着头脑。 傅迎春搓了搓手,指着井口,『劳烦你找个眼尖又身手麻利的小太监,下去这儿瞧瞧。』 结果得到的「收穫」令裴少懿吓出一身冷汗。 这长年给歷任太子取用的井水不知何时乾了,太监下去找,竟搜出一隻草人,与柳枝绑在一块儿。草人「眼睛」处,隐约可见一根缠绕数圈的青丝…… 裴少懿又惊又怒,指着草人。『哪个大胆贼人,居然对长公主殿下这巫蛊之术!』 『这就不是傅某的责任了;我只负责把这原因给找出来。』傅迎春口吻寒凉得几乎不夹私情,不管那气得牙痒痒的裴少懿,当着她的面把柳枝与草人给烧了。 说也奇怪,从那之后,毓慈宫的修建进度竟一帆风顺,原本乾涸的井注入活水,聿琤对傅迎春大为赏识,遂命她监管这修建毓慈宫一事,无论任何请求,近乎是言听计从。 「回殿下的话,该瞧的都瞧了,再看大概也没能变出个新花样儿来;这毓慈宫修建已到了最后收尾,傅某在这儿不添乱就不错了,还是别来,工匠们才好施展拳脚……」 「你这是在说殿下不应该来?」裴少懿就是不喜傅迎春这说话戏謔的态度,以及她那自视甚高的语气。 「欸!迎春说得不无道理。」聿琤伸出一指,轻轻地戳了裴少懿的额,「你呀,老像隻刺蝟。」 她回过头来,向傅迎春走近,知她心思的迎春随着她往殿门口走去。「回归正题,本宫就要把画从孔雀变成那三足乌,能给我换过?」 「殿下开了金口,当然没问题;傅某这就给您画去。」 「你画?」聿琤半信半疑的瞅着她。 「是呀,我画。」 瞧傅迎春那理所当然的样子,聿琤更是玩味的勾唇,「能自己动手,原来你在文图阁还真得了空?」 「您是知道的,打从三皇子随大将军去了西南,傅某一直待在文图阁里替几位大人管管笔砚,再多便是与那些个小姐公子们戏耍打闹,弄得傅某都要以为自个儿不是学士,是乳母来着!」 行至殿外玉阶,听见她说出「乳母」二字的聿琤朗声大笑,「你还未当过娘罢?怎地能当什么乳母呀。」 「傅某确实未能生子,不过身为长女,底下弟妹眾多,又经三皇子洗礼,陪同少年们戏耍并不陌生。」 「你也不过就跟在聿璋身边两年有馀……你今年,三十了吧?」 一路说来,志得意满的傅迎春提到了年纪,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赧色,「过了这年就三十二了。」 她有些讶异地摇了摇头,「为了求取这功名,误了你大好青春。」 「回殿下,傅某嫁过人。」 她回头,这次是真的给傅迎春惊着了。「哦?」 傅迎春一手负于身后,见聿琤停步,也不稍停,超越了聿琤两三步,「不过上京赶考那年,为了避免负了他一片痴心,傅某一纸休书把我俩的婚约给撤了。」 不愧是女状元,特立独行,不落俗套!「既是一片痴心,为何不跟着你过来?」 「傅某又没能为他添得一男半女?」她耸肩,「在咱故里,能读上书的女子仍是不多;他说有我,也不欲纳妾;坏就坏在他们家一脉单传,这可麻烦啦!」她捏了捏鼻,笑里却透了几分涩然。「不如仳离,他好另寻良缘,我则了却家累,两全其美。」 「你,没想过要改嫁?」凭她这状元身分,儘管年华老去,要想觅个夫家,是也并不困难。 「既是入这宫闈,又身为人臣,要想坐拥天伦,不是傅某要说,那还真是痴心妄想了!」傅迎春双手环着腰际,仰起头来,神情却是豁达自在的。「也罢!不是每个女子都适合安分待在家里相夫教子,我自知不是那块料。」 听她这么说,倒遂了聿琤的意。「既然如此……迎春,本宫倒有一个提议。」 「殿下请讲,傅某洗耳恭听。」 聿琤弹了弹指,「先前本宫曾私下托你替我注意聿璋,然后这回你又给我了却这桩心事。」她瞟了毓慈宫一眼,「本宫很赏识你,若我将来当了太子,你来做我师傅如何?」 太子太傅!迎春心念一动,回望着聿琤的眼写满了不敢置信。「傅某以为殿下只瞧得上梅相那派的人。」虽是事实,但放眼当朝,也恐怕仅有她一人,敢当着聿琤的面直说。 扬起掌来示意随从止步,聿琤但笑不语,轻轻揽过她的腰,与她稍稍带开几步距离。「以你的才智不会看不出来,本宫只是藉着梅家把持群臣,我可没笨到要把这重要的位置再放上梅派的人。」那等于是在身边摆了个眼线。 「你的本事,我很清楚,除了监造宫殿,你还能做做别的东西。」 傅迎春咋舌,刻意装聋作哑,「殿下说得是……」 「兵器。」聿琤不再与她客气,素手牢牢地握住她,「内政本宫并不忧心,除了梅派的人之外,本宫还有父皇做靠山;我缺的,是营伍、是兵甲。再说,我还得多多借用你的才智,本宫这太子太傅,非你莫属。」 机会摆在眼前。 傅迎春没多做思虑,一双眼重新打量起,无论何事都设想周到、洞烛机先的未来太子,潜藏在那花容月貌下的,是一揽天下的野心。 「谢殿下恩典;傅某,恭敬不如从命了。」 相思欲绝但为君 66 母债却要子相还? 翌日,弘庐寺卿上奏那西荻王欲亲临长安面圣一事,立刻引来朝中正反两派意见;持赞成意见的群臣认为,如今大煌西南边境战火方啟,北有女真人虎视眈眈,如此刻再加上个西荻,饶是大煌将士再怎般驍勇善战,亦难免左支右絀。 持反对意见者却以为西荻使节先前来访未果,如此摆了朝廷一道,已是损了大煌顏面;西荻一年来天灾频仍,民心浮动,或将是个出兵征讨的良机。 皇帝为此头疼不已,只得召聿琤前来商谈。 「你以为如何?」 聿琤却是淡然一哂,「聿琤却以为接见西荻王一事势在必行,且于我大煌,百利而无一害。」 太监拉起书斋竹帘,引来一室光亮,皇帝心底亦彷彿在五里雾中,因此言而找到了一丝亮光。「哦?依你之见?」 「父皇,让咱们思量其中利弊;先前西荻使节欲来朝和谈,不料却突然收了手,拖沓数月之后,换成了国主亲临。聿琤听说西荻朝中近来亦不安寧,这下好容易才稳住阵脚,唯恐大煌对他用兵,是以国主亲自欲来长安覲见,盼能化干戈为玉帛。」 「此事朕也知道;既是如此,你便是主张朕不该对西荻用兵了?」 「父皇,那西南王室即便凭藉聂大将军英明神武,亦需花上一段时日方可攻克;梁大将军镇守北疆,女真人甚为忌惮,若为西荻,将他调离,岂不是正中女真下怀?谷燁樊于两湖一带剿寇亦未班师;放眼朝中,除了镇守京畿的御林军与宫廷禁军,仅存散落各地的散兵营勇。除非……」 「除非什么?」 聿琤咬唇,拱手行礼道:「除非父皇愿意援引国舅爷的兵马,下旨命其出征西荻……」 「朕就是不愿动用任家的人!」聿琤还没说完,皇帝便是拂袖阻绝了她后话。 她哪里会不知道皇帝的心思?「既然如此,那还是接见为好;撇开用兵与否,父皇难道不想趁此机会估量这西荻王刘昊的斤两,好做为日后用兵与否的依据?」 见皇帝不语,聿琤又道:「再者,若西荻王愿意和谈,咱们大煌却曲解其意,反使两国生了嫌隙,日后西荻趁咱们北抗女真,无暇他顾之际反咬咱们一口……」 「你所说的,不无道理。」皇帝思量一阵,回头终于轻展笑顏。「那好罢!待会儿便拟詔,同意那西荻王入关覲见。」 「父皇莫不是早有接见之意,只是想考验聿琤?」 「朕是真烦恼着此事……」皇帝话语未尽,怎知殿外忽闻太监高喊「韵妃娘娘驾到」,还不等左右通报,一身盛装的韵贵妃便是急急忙忙闯入御书房。「怎么回事?」 「陛下!臣妾有一事相求……」韵贵妃手握信笺,才奔进书房,但见聿琤一身墨袍,昂然立于此处,霎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你也在这儿?」 「聿琤见过娘娘。」聿琤佯作讶异的道:「敢问娘娘,何故来得如此匆忙?」 「爱妃,这才什么时辰?朕与聿琤正在议事……」 「陛下!」韵贵妃恨恨地瞪了聿琤一眼,热泪盈眶的奔向皇帝。「求求您!救救聿璋吧!」 「聿璋?」皇帝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却不料在二人视线之外,听见韵贵妃口口声声喊着「聿璋」的聿琤,像是通晓一切般的勾起唇角来。「他人不是正在神武营里,何故说要朕来救……」 「您瞧!这是臣妾一早收到的信笺,聿璋此番攻西南,怎地……怎地让他打头阵去了?不是您的主意么?」 「打头阵?」皇帝闻言不免心惊,连忙接过信笺,草草读了一遍。「你误会了,朕怎么会做这样的事?」他心头一抽,连忙安抚着忧心过度的韵贵妃。 「臣妾怎能不心急?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这聂琰怎地如此心残,要跟臣妾过不去?这不明摆着想置聿璋于死地……」 「韵妃娘娘言重了!」 聿琤换上一副忧心的脸容来,「原来娘娘是为了聿璋而来的;担忧儿子的安危无可厚非,可聂大将军如此安排,定有他的道理。俗话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麾下良将甚多的聂大将军阵前打算派遣何人,全凭他的意思;娘娘这不是在为难父皇么?」 「说什么风凉话!」韵贵妃回瞪着她,咬牙切齿。「皇甫聿琤!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什么心!你根本从未将聿璋这个弟弟放在眼里,对你而言,少了陛下唯一的儿子,倒是给你得了便宜……谁不知道你处心积虑地就想把咱们母子除之而后快……」 为了避免韵贵妃与大女儿再添嫌隙,皇帝只能开口介入,「爱妃!你冷静一点儿……」 「您叫臣妾如何冷静!聿璋信里提到十六拔营,今日都什么时候了!臣妾恳请陛下下旨,急召聿璋回京……别再让他受苦了……」说到后来,韵贵妃是泪如雨下,涕泣的难以自己;皇帝除了好生安抚之外,别无他法。 眼看聿琤在此只会造成反效果,皇帝使了使眼色,让聿琤先行告退。 「殿下心情似乎挺好?」 走出凤藻宫,裴少懿开口来问,还不忘举袖掩去脸上的笑意。 「当然!」瞧韵贵妃那般哭哭啼啼的模样,聿琤是瞧在眼底,乐在心里。 早在月前,皇帝为了命聂琰对西南王室用兵,派使者持了虎符送往神武营时,她便暗中花下重金,请使者带了口諭,请聂琰务必让聿璋领着前军打头阵;美其名是为了给他建功立业、一战成名的机会,实则暗藏杀机,欲一口气除这心腹大患。 此计能成与否,端看聂琰一念之差;想不到他还真干了!方纔听闻韵贵妃那哭哭啼啼的模样,便知木已成舟;她还真好奇了,不知道聿璋在书信里究竟与韵贵妃怎般哭诉,又,准备领军出征的聿璋,心底究竟做何感想。 此事恐有假传圣諭之嫌,为此,聿琤行事处处小心,其中细节多由她亲力亲为,就怕风声走漏,弄巧成拙,或将引火自焚。 正当心下得意,还没离开凤藻宫,那韵贵妃的仪仗却是急忙追了过来? 「皇甫聿琤!你给我站住!」 韵贵妃厉声追来,聿琤装作没听见,直到韵贵妃亲自奔至她面前,她才佯作惊讶道:「哎?娘娘与父皇谈完了,不知急忙来找聿琤,有何要事?」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做的好事?」 她侧首,面对声泪俱下的韵贵妃,细眸间掠过一阵同情。「聿琤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陛下说他不知道!若不是你从中作梗,聂大将军怎会让聿璋打头阵?」 「奇怪了,聿琤说过,聂大将军想怎么调派麾下将领都是他的事,为何就偏偏要怀疑到我身上来呢?」她无奈摊手,反而上前一小步,对着韵贵妃掏出巾帕,「您的妆都哭花了,不只是父皇,就连聿琤都要替您不捨了呀。」 「你这贱人!少在那里假惺惺!」韵贵妃当真气到口不择言,不仅拍去聿琤手上的帕子,还开口出言侮辱长公主,饶是身为妃子,都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聿琤眸色骤冷,「娘娘,我敬你是长辈,不想与你在口舌上争强;倒是在辱骂聿琤之前,你得想想你又在我眼皮底下施了什么小手段?」 韵贵妃忽地一窒,面对扯下温厚脸皮的聿琤,方才的盛怒彷彿像是给秋风吹散了。「你,说什么你?」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容聿琤提点您,毓慈宫东边的水井。」她语调极轻极淡,听在韵贵妃耳里却又是截然不同的震撼了。「好个先下手为强!幸亏我找了高人提点,否则要真是住了进去,又不晓得会生出怎般事端!」 「你、你在说什么傻话?你毓慈宫的东西,也能扯到我身上来!」 「不认是吧?行!我就来个母债子偿!」聿琤扯了一抹凉笑,凑近韵贵妃耳边低喃:「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还望您记住了!」 不顾韵贵妃惊愕的脸色,她一手负于身后,逕自穿过韵贵妃的仪仗,朗声喝令——「回墨竹斋!」 「皇甫聿琤!若聿璋当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便与你拚了!」 * 「欸!此话当真?」 应聿珶之邀,前来常清阁拜访德贵妃的聿珏,在听闻了这秘而不宣的大消息之后,讶异地睁大眼。 皇甫聿珶掩唇一笑,与生母德贵妃互望,「二姊什么话呀?当然是真的。」 德贵妃亦是点了点头,一手抚着肚腹,对着聿珏说:「二公主的讶异也在情理之中……是真的,我已怀有身孕,若没算错,约莫是过年那当头就要临盆啦。」 与皇后的艷光照人、韵贵妃的娇媚温柔不同,德妃不管容貌、身姿都比不上前二人那般出眾,不过性格温婉,琴艺也是甚为了得。出身好人家的她才德兼备,这才在册封为妃子时被奉为「德」妃;日后又与皇后交好,梳理后宫亦有她的一份儿,可说若非有这位德妃制衡着,皇后与韵贵妃,早已闹得不可开交。 「常人言怀胎十月,这不,都九月了!过年临盆……所以约莫是清明那时怀上的?」聿珏兀自数着未出世的娃儿週期,不由笑道:「也莫怪娘娘变得珠圆玉润,原来是有了娃娃!」德贵妃靦腆一笑,低头掖着心口。 「父皇知道么?时隔多年又闻喜讯,他一定很欢喜!」 相思欲绝但为君 67 早知离异泪难捨 「父皇知道么?时隔多年又闻喜讯,他一定很欢喜!」 「父皇自是头一个知道的;此事要等到他觉得时机成熟才向眾人宣布,娘念在二姊对咱很是亲厚,才让我特意先与你说。」 聿珏为之一楞,与湘君互望,「原来如此!真是恭喜了,你也终于升格要当四姊啦!」她来牵聿珶的手,「就不知娘娘这肚子里的婴孩是男是女?」 「不管是男是女,父皇都已先给他起了个名儿。」 「哦?叫什么?」 聿珶差人备妥笔墨,缓慢的在纸上写了「玹」字。 「啊,聿玹!」聿珏捧起了那字,点点头,「这字瞧来确实不错,不管是男孩女娃都能用上!」 「陛下也是这么说的。」德贵妃应了一声;聿珏心下好奇,又问了不少怀胎所需注意的事项,包含吃食、穿着,乃至于在常清阁内说起话来都得轻声细语,激起声响更是大忌中的大忌。 「怎不早说?瞧我,口没遮拦的。」聿珏这才小心翼翼的遮嘴,逗趣的神情引得母女皆是笑了。 「咱们这儿平时安静惯了,二公主一来忽然变得热闹许多,也是不错的。」德贵妃如是说着,忽然感觉肚腹里的孩儿踢了下,忍不住轻「哎」了一声。 「玹儿莫不是踢了娘亲一把?」深知德贵妃反应的聿珶挑起眉来。 德贵妃点头一笑,「又踢了!」 「什么感觉呀?我能碰么?」聿珏好奇的紧,德贵妃也大方,拉了聿珏的手贴靠在肚脐眼儿附近,为了等那胎动,聿珏大气也不敢喘,深怕吓着了肚子里的娃儿。 「感觉到没有?又踢了!」 「有有有!这真是……」聿珏点头如捣蒜,望着那宛如枕头般大小的肚腹,嘖嘖称奇。「太神妙了!可惜母后生了我之后,便没再有孕,要不也能早些体认到这些。」 「过了这个年,二公主就要及笄。」德贵妃状似不经意地,却是又提起聿珏的婚配之事。「等你嫁了人,当了娘亲,自然也会明白的。」 一讲到「嫁人」二字,她的俏脸就皱成一团。「娘娘别笑话聿珏了,像我这样,谁愿意娶我呀?更何况,」她扠着腰,往湘君那处瞟去,「我还没想过要嫁人呢。」 聿珶与聿珏走得近,多少是也听闻了聿珏与湘君之间的事儿,连忙岔开了话题。「欸……这娃娃如此活泼爱闹,依二姊之见,这玹儿,莫不是个男娃娃?」 「活泼爱闹未必就是男儿!」聿珏苦笑着掀唇,指了指自个儿,末了望向德贵妃,目光一柔。「哎,不过若真是给聿珶猜着,最欢喜的肯定是父皇啦!」 「多谢二公主美言,你开了金口,咱们也就乐观其成了。」德贵妃感激的点了个头。 不一会儿,袁既琳过来,带着德贵妃入阁内歇息,聿珏自知不好久扰,起身便想告辞。 聿珶送她出阁院大门,望向庭园这萧索景象,不由轻叹。「听娘说,父皇近期,似是有意让她暂离京城,前去离宫稍做歇养。」 若德贵妃往离宫去,她这宝贝女儿断无道理与亲娘分别!「真的?那不就有好一阵子没能见到你啦?」 聿珶稚嫩的脸上掺杂了一丝不捨,轻扯着聿珏的手,「大概要等到母后寿辰那当头再回来;不过只是个预估,还得看娘的身子以及玹儿情况如何。」 聿珏却是会意了,想当初聿珶就是刚生出来身子骨并不健壮,在皇宫外待了很长一段时日,兴许是担心宝贝儿女安危,此回不论是男是女,皇帝无论如何不想再冒风险。 「放心罢!有既琳在呀!你的身子不也给她养好的么?再说你的弟妹也未必就同你一样,不用担心!」 聿珏莫不是没能听懂她的意思?聿珶捏了捏鼻子,只得陪笑应对。「对了!二姊,娘有身孕一事,还请你千万别要向外声张。」 「我就想问呢,明明是喜事一桩呀,为何不能说?」 「只是预防万一!」聿珶瞅着聿珏,「聿珶说过,我是把你当作是亲姊姊来看待;放眼宫中,除了父皇以外,我最信的人莫过于二姊你了。」 聿珏微怔,表情少见的竟显得有些复杂,「想起什么了?」 「没的事!我只是想到,聿璋似乎也同我说过类似的话。」 「说起了皇兄,听说近日似是要领着大军与那西南王一战,云南一处崇山峻岭,咱们大煌虽是兵强马壮,那儿的人却有地利,也不好惹;不知道他顺不顺利?」韵贵妃与德妃较无过节,她与聿璋皆非皇后所生,彼此交情虽不像聿珏与他那般深厚,还是会互相关心着的。 「你这么说也让我想起了谷燁卿随他哥一齐剿寇……哎!两个都是我兄弟,更别忘了还有聂武呢!」聿珏忧心着皱眉,不自觉的加重了手头力道。 「二姊,你拧疼我了……」 「啊!」到底是随湘君习武数月,比起先前在杨悔那儿随着眾人比画着拳脚,有良师循序渐进着指导,她的武艺与气力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对不住!一时忘了。」 「好啦,藺内官是也在一旁久等,聿珶就只送到这儿了。」聿珶深知二人情意,朝立于聿珏身后的湘君递了一枚眼神;这半年来,湘君随着聿珏与聿珶多次会面,对这姑娘玲瓏剔透的性子,是也甚为了解,暗自点了个头算是谢过。 秋日虽毒辣,过了正午便凉得挺快,日头西下,如今已是降至了屋簷处;湘君掌了灯笼,起驾之前又给聿珏披了那件新裁的黛青外袍,这才领着聿珏离开常清阁。 此处位于后宫内院,距离凰寧宫尚有段距离,更不消说翠华斋了。湘君领着她经过一处松林,地上针叶落了满地,青绿尽褪,鼻息间闻着的气息,隐约已有了冬天的味儿。 「你就喜欢这样走去,平白养着那群轿夫。」即便两人习武,脚程不慢,到底乘轿子还是舒服得多。 聿珏走在她身后,听到她这么说,「欸」了一声,「你倒是怪起咱来了?只有这样咱们俩才能独处着散散嘛。」 后宫里养着大批宫女,一部份宫廷禁军,尤其是女军官们常驻于此,聿珏轻扯着湘君衣袖,才走一小段便看见两队人马手持长矛、腰配陌刀着经过,女兵们身着黄袍,个个神情凝肃,或有蓄了短发者,若不言说,一瞧去却是像极了男人。 看见这镇守后宫的女兵,便忆起那同样身穿黄袍的人儿。「不知那苑以菡身在何处?」 湘君略嫌古怪的皱眉,「你倒是挺想苑校尉的?」这段时日以来,时不时就会提起她。 「哟,想她当日从后头带着我直奔太常殿,一路背着我又走又跳的;你就不知道那有多刺激。」 「是呀!你刺激,娘娘的头发都给你气白!」毕竟是侥倖逃过那一回危机,才由着她说风凉话! 接触到她的眼神,聿珏心念一动,直是与她并驾齐驱。「湘君,你瞧那边,有隻鸟儿哪!」 她指向远端,不料湘君目不斜视,还一脸好笑的瞅着她;盯得她发窘。「哎呀!你怎不上当?」 「都玩了几回还想要我上当?」湘君轻笑,聿珏抡起粉拳来推了她一把,主僕俩互相打闹着玩儿,直是要遇着巡视的禁军女兵才见收敛。 出了这宫墙,便彷彿像来到另外一处天地;凰寧、凤藻二宫在远方矗立着,还隐约可见文图阁塔楼,太常殿、后土祠遥遥相望,再往顺泰门所在的北面走,便可上那御林苑去。 「就你会同咱没大没小!」重新系妥了外袍,聿珏索性挽着湘君,手指揉了揉她的官服,才知道她还未换上秋装。「不冷么?」 「嗯,这一点寒凉还不算什么。」深秋了,天色暗得快;湘君说话时,在冷风间已能瞧见几缕白雾。两人又行一小段,见左右无人靠近,她才靠近聿珏低声道:「方纔见着德贵妃与你提的那番话,我才忽地忆起了——过了这年,你就要十五了。」 「嗯!欸,你不是也要来提点我婚配的事儿吧?」 聿珏嘟着嘴,似是颇不耐烦,湘君缓下步子,暗自收紧了搁在她臂膀间的手。「之前咱们在一起,我是刻意不愿去想……直到今儿个德贵妃提了。」她叹了声,刻意回避聿珏的凝视。「你,打算怎么办?」 更精确的话应作为「打算拿我怎么办」。 是,她们两人在一起颇欢快,也藉着身分之便,顺理成章的腻在一块儿;可每当夜阑人静,尤其是聿珏睡梦中把她搅醒时,湘君才会很不情愿的想起——聿珏终究是要嫁人的。 如果聿珏嫁到夫家去,她们还能如现在这样相处?有哪个男人受得了婢女与妻子这般……偷情?她床边的位置,终究还是要让给另一个人。 另一个男人,而非是她。 她已不只一次望着聿珏酣睡的容顏掉泪;即便不说,湘君也隐隐有种感觉,她们终究是要分开的。 一想到这儿,湘君便心痛得无法自己。 「什么怎么办?把你带着呀!」聿珏完全不明白湘君心底的忧虑,仍是理所当然的说:「你不是许愿了要做咱的影儿?岂有影儿与人分开的道理。」 「现在不只是我们会不会分开的问题……」 「更何况,母后如此疼爱我,兴许会多留我在宫里几年吧?」聿珏努着唇,轻轻地往湘君身上偎,「若是这样,咱们可就又多了很多时候相处!你才刚学骑马,瞧你人高手长,若是学了击鞠,肯定要比下很多夫人……」 直至此刻,她才有些恼了;聿珏与她的想法,完全不在同一个点上!「你迟早要嫁人!」湘君吐出这句话时,无预警的掺杂了些许火气;在聿珏还不及反应,她兀自加快了脚步,等于拖着聿珏向前。 「慢点儿呀!湘君!」 「聿珏,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有时候当真会给聿珏这大而化之又天真烂漫的性子给气死!湘君咬了咬唇,转而握起她的手;两人十指交扣着,若给人撞见了,肯定要引来诸多猜疑。 可此时的湘君却是管不了这么许多了,她想弄清楚,聿珏究竟如何看待她们俩? 给她这么一激,聿珏终于稍稍懂了。「我,不想嫁人。」她眨着大眼,悄悄地把那张温柔纤细,却又因练刀而佈满硬茧的手给收紧。「我是认真的,我一点儿想嫁人的想法也没有。」 湘君知道她绝无欺瞒,心头的忧虑却没因此而稍减。「我说过了!像我这样,谁娶我呀?再说了,我身边有你呀!」她转而勾勒起真挚不虚的笑容,偎近湘君,闭上了眼。「你就陪我待在皇宫里终老,哪儿也不去!往后,大姊会登基,我有谷燁卿跟聿璋等几个兄弟,还有聿珶以及未出生的聿玹,就这样高高兴兴的在一起。」 多美好的想望? 然而,湘君却无法如聿珏所想的那般心安,她甚至觉得长公主那儿再没多久便要发难;只是说也奇怪,打从她返乡回宫后,长公主对待聿珏的态度完全变了,比之前更加殷勤,时常来关心、送礼,简直较她先前入宫那段期间对聿珏更好。 聿珏只道那是寻常的,毕竟她与长公主本就是亲姊妹。 湘君始终没说,没将聿琤打算把她自聿珏身边抽走的意图告诉聿珏;而以她对聿琤的理解——聿琤是个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女人。她有身为人主应有的一切权谋与深沉机心,表现得全然不像是个十七岁姑娘。 比较起聿琤,聿珏儼然单纯的像张白纸……乾净得彷彿没有东西能够污染她。 这样的单纯,会不会就成了最让聿珏受伤的利器? 『本宫,肯定要让你后悔莫及!』 湘君忽地心头一顿。 「怎么啦?」 『我才是大煌未来的皇帝。』 「湘君?我说的不对么?」聿珏松开了两人交握的手,转而捧着她的脸面,「你在哭么?」 一滴眼泪,无声自湘君脸面落下,正巧给聿珏的手指碰着了。「我说错了吗?还是你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湘君微张着唇,面对掩藏在光亮里,却是无比璀璨耀眼的脸容,那一顰一笑,总能牵扯着她藺湘君的喜悲。 她倏地明白了,聿琤的意图。 「聿珏……」 「嗯?」 「如果有一天,」湘君哽咽着,方寸微微抽疼,两滴、三滴的泪水扑簌簌地自眼眶跌落,「如果有一天……我俩迫不得已……一定要分开的话……你要怎么办?」 「如果我知道你在哪,我一定拚死也要奔到你身边。」不知道她心底触动的聿珏,依旧率直无畏的答来;甚至没再问她为何而哭。 「如果……你不知道呢?」 「那就让我把全天下都掀过来找……」聿珏把脸面埋进她怀里,指掌间,已捧得满手珍珠。「只要你一息尚存,我总会找到你的。 「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殿下她,亲手把这个,给了湘君!』 那忠厚赤诚的心。 她心满意足,却又痛彻心扉的,闭上眼睛。 相思欲绝但为君 68 战鼓声声催人魂 秋风愁煞人。 在双方叫战,摆开阵势之后,战鼓声响,聿璋、公孙騫率领着前军,一口气向敌阵拉近了几十丈。 肃杀之气,即便不听鼓声,光是刺在脸面上的秋风,都能令人不寒而慄。 手握弓矢,面对着同样欲置他们于死地的敌军,聿璋的心情却是平静非常,捻着兵箭的右手不断抓握,让这细微动作稍稍驱赶蕴藏于深处的颤抖。 是激动、兴奋的颤抖;是胸中那不吐不快,几欲沸腾的热血! 与他一同面对敌兵的,还有神武营内许许多多的弟兄,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曾经嘲讽过他年轻稚嫩的兵卒亦有之,同情他尊贵身分却与他们这些平民百姓一同受苦的亦有之,这么许多,林林总总的复杂心情,如今在面临如此阵容浩大的敌军时,全都化为一条心。 他不害怕。 还记得,当公孙騫宣布他将成为此回攻西南的前军主将时,聂琰又亲自找上他恳谈一回。 『虽然这是朝廷捎来的主意。』聂琰轻描淡写的说道:『可常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本将军仔细思量下,仍将你排在头阵。你与你的兄弟箭技精湛,弓弩好手多不胜数;圣上要我多给你些建功立业的机会,你就好好干吧。』 『末将多谢将军提携,此行必当戮力讨敌!』 当聿璋抬起眼来,所展露出的,是那不似十四岁少年的慷慨激昂,颇有视死如归的气魄。聂琰不禁感叹,若把同样的任务交给聂武,他的儿子是否也能有这般豪气? 『聿璋,本将军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他叹了一声,拍上他的肩头。 如幼树般纤细的身板硬是挺住这一掌,聿璋拱手行礼。『将军请说!』 『活着。』在秋风呼呼吹响之际,聂琰浑厚低沉的嗓音清楚的传至他耳里。『带着你的弟兄们活着回来!』 眼眶忽地一热,聿璋用力的点了点头。 聂琰刚正凝肃的脸庞,瞬间换成了向他们逼近的西南将士;与大煌将士不同,西南王麾下的兵马一身白衣犀甲,与他们的漆黑铁衣形成强烈对比。 同样的,当兵箭射穿最突出的那人,脖颈间爆开艷红血花,溅洒在那白衣,如同染料泼上了画纸,迸射出残忍而妖艳的色调。 一轮兵箭射向敌军,十之六七的将士负伤掛彩,西南军亦以箭矢还击,成排漆黑兵箭越过他们头顶,其中一根甚至擦过聿璋的盔缨;他再次捻箭射向敌军,身旁的公孙騫已经喝出骇人嘶吼壮胆,架起马鞍上的长戟,一马当先的衝向敌军。 聿璋身边的同袍,额际吃了一箭,连人带马的摔倒,后头的弟兄闪避不及,扬蹄踩过,另一侧的同袍肩头插着一根箭矢,他咬牙折断,手上的长矛猛烈的刺向敌兵。 他们的漆黑战袍上看不清血跡,即便受了伤,只要一息尚存,全军上下都有着不顾一切拚杀的信念,以此信条治军的聂琰,每战必捷,才得了御赐「神武」之名。 但他们终究不是神,只是平凡的血肉之躯。 公孙騫手上的长戟威猛非常,替他们在前头杀出一条血路;聿璋随即拋下弓,抓起那把吴鉤,使劲地往最近的一名敌兵斩去,鲜血顺着刀刃溅湿枯黄秋草,在乾涸沙地上匯聚成河。 肩膀、大腿给枪刃擦出伤口,聿璋明知负伤,却是不肯退缩的使劲挥舞着吴鉤,一名西南兵举矛欲挡,却是给他连人带马的一刀两断! 不知何时,举目仅馀一片雪白,公孙騫驍勇的身影已不復见;也不知道身后的弟兄跟上没有。再次俐落斩下一名敌兵,找寻下一个目标的聿璋,回头却不见座骑的马首。 眼前突然出现一个身披银甲之人,他的长戟戳穿了聿璋的马匹;失了马匹的聿璋整个人向前扑跌,吴鉤也险些撤手。 在这杀声震天,旌旗交掩的战场,他紧急跃离马背,堪堪逃离了给马尸压在地上的险境,可背后友军的马蹄、埋伏于四周的兵刃,无一不能取他性命。 披风乃将领的标志,将他斩下马背的此人认出他的身分,手上长戟果决地向他刺来。其清脆悦耳的嗓音在这低沉嘶哑的杀声当中,格外清晰——「到此为止了!」 他手握吴鉤,不顾两臂伤势的拚死挣扎,正巧卡在弯刃与直枪间的缝隙。 『活着!』 他一手去扯长戟的另一侧,看穿他意图的女将猛然抽回戟来;刀刃虽在掌中化开一道口子,亦让他得以借力使力的跃向空中。 在她惊愕地凝视下,聿璋喉间爆出一声巨大的嘶吼,抡起吴鉤,朝她腰际猛然斩去…… * 手起刀落,随着贼首遭斩,佔尽地利之便的贼寇军心顿时浮动起来,谷燁卿瞥向给他拦腰斩倒的头领,割下他的头颅提起大喊—— 「头领已死!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正射下那贼寨其中一名刀斧手的明威将军谷燁樊听见此声,忍不住望向那血淋淋的头颅。 「大煌军威,势不可挡!」 像是受了谷燁卿的鼓舞般,围绕着山寨间的将士纷纷重复——「大煌军威,势不可挡!」那样壮盛威武的声响,给仍在顽抗的贼寇听在耳里,只怕是三魂七魄都给吓掉,纷纷逃走了吧? 他们领着五千兵马,攻下这最后一座贼窟,终于能够班师回朝,给圣上一个圆满的答覆。 旗下将士尽责的将欲逃窜的贼兵一网打尽,更重要的是收缴兵器,拯救伤患等善后工作。 即便出征前就已有必胜准备,但打仗没有不死伤的,谷燁樊指挥若定,再加上此行有了谷燁卿协助,大大的鼓舞了将士士气,行军起来较先前更加无往不利。 天色已晚,他们行军两月馀,一连大破三座贼窟,终在此日完成任务,便藉着贼寨顺势扎营;谷燁樊在勉强凑合的灯火下取来信笺,一字一字的写下战果。 「报!」 抬起眼,来者揭下铜盔,露出那张与他有着几分相似的脸来。「稟将军,弟兄已升火造饭,待会儿便可用膳……」谷燁卿润了润唇,再次开口时,嗓音显得有些沙哑。「此行攻寨,伤者二百六十五人,我军医士已尽力抢救,死者……三十七,另有五人生死未卜。」 「嗯,收缴腰牌没有?」 「都在这儿了。」谷燁卿牢握这亡故的三十七名将士腰牌,不是染上尘土就是沾了血跡,大多是死在这帮贼人的陷阱与箭矢下。 「拿来给我,由我上缴兵部,再一一厚恤这帮弟兄的家人们。」 此仗即便得胜,尤其胜负还是给谷燁卿那一次大胆突袭才定下的,然而谷燁樊印象最深的,却是弟弟此刻流下那悔恨又不甘的泪。 「别哭了,他们的牺牲没有白费。」谷燁樊年方二五,相较于初出茅庐的弟弟,已经在沙场上出生入死过许多次的他,早已痛过好几回;他用力拍了拍谷燁卿的肩膀,弟弟的回答却是抹掉那眼热辣辣的泪。「伤口还在渗血,包扎过了么?」 「嗯,我自己包的。」 谷燁樊叹息,割下披风一角,重新给弟弟包妥。「待会儿再找医士敷药去!别瞧这伤不轻不重的就搁着,会留下病根的……」他又说起某次行军作战时,胳臂筋脉给伤了,就此失了不少气力的往事。谷燁卿听而不闻,唯唯诺诺的点了点头。 「这回班师,我会找机会在圣上面前给你多美言几句,你这宣节副尉,少说也能升个几品……」 「多谢将军,升官晋爵什么的,卑职还没想这么远。」望向案上堆成一座小山的木牌,谷燁卿又是心头一紧。 谷燁樊又哪里不知他心底难受?「顺便还要认真给你谈谈婚事了!」 一讲到婚事,谷燁卿再也无法哭丧着脸面以对。 「爹娘那儿的主意我已经听说了,我只想问你,你莫不是真打算迎娶二公主来着?」 「娘娘当面託付的。」他含糊其辞,却是将所有责任全都推给了皇后;谷燁樊勾唇一笑,一把扯住了弟弟肩头,「嗯!哥……将军!这样……」 「仗都打完了,你倒是懂得拿这军阶来噎你哥;喂!讲得你很不想娶那野蛮ㄚ头似的,这般不情愿?」 「我不是这意思,我只是……」一想到当初陪湘君返乡,聿珏受伤时给湘君搂在怀里那副情景,便觉心头犯堵。「聿珏她……」 「哟!你直接叫她的名儿来着?果然是儿时玩伴,两个人感情深厚,不是咱们这些个外人能理解。」 谷燁卿苦着一张脸,又不知道该回些什么,「总、总之,这个等我回去了,跟爹娘商量过了,再做定夺!」他摆脱了谷燁樊的箝制,在夺寨门而出的同时,闻着了饭的焦香味儿。 *** 天色昏暗,还未入冬,此刻的长安已经打了霜。 聿琤在案牘上仔细批示着,还未告个段落,门外的太监已来报信——「二公主驾到!」 门外的聿珏头戴朱红小冠,还仔细贴了花鈿,踏进门前微拢着黛青外袍,不停搓着双手。「怎地突然变得这般冷……」 聿琤微微一笑,对门外微望了几眼,「你来了……怎不见你那贴身内官?」 「没什么,德妃娘娘今儿个到城外离宫调养身子去了,她与聿珶还挺有话聊,于是我让她陪聿珶护送娘娘过去,顺道让她熟习熟习驭马。」 聿琤这是明知故问,她早听闻了德贵妃近来身体不适,说要出宫歇养的消息,不过聿珏竟大方的让藺湘君前去护送聿珶?这倒令她有些意外。 或许是藺湘君自己的主意?打从半年前遭她当面拒绝之后,聿琤每回与聿珏碰头时,藺湘君总像是避着她似的,饶是先前出外跑马,她也仅是远远的落在后头。 「原来如此。」她自桌案下摸出一把长剑,在这除了姊妹俩,仅有裴少懿一名心腹在场的书斋里,那柄青锋所透出来的寒光,霎时刺入了聿珏的眼。 聿珏睁大眼睛,眼睁睁盯着聿琤提着剑向她逼近。「大姊……」 相思欲绝但为君 69 绝情亦有柔情处 「大姊……」 「来!送你的。」她亮出剑锋,把剑拿到聿珏跟前,「这是我叫梅穆找了京城里有名的师傅亲手打的;这把玉女剑就连我拿来都觉得轻盈灵动,要是给你使了,肯定威力无穷。」 聿珏又惊又喜,那银白锋芒几乎夺去她所有注意,她慎重的接过,「这真是……」她拔剑出鞘,站在案旁的裴少懿心口微抽,满是不解的对聿琤递出视线;聿琤则近乎毫无防备,与聿珏一同欣赏着这把玉女剑。 剑身细直,上头无有纹饰,仅在剑脊两侧刻画了两小条血槽;朱红缠柄与雪白剑穗瞧来亦是高雅尊贵;剑鞘尖端镶了一枚珍珠,开口包了钢,其馀皆以红漆为底,低调又不失精巧。 「这可真是一把好剑哪!太美啦……」聿珏禁不住诱惑的想以指试剑。 「别!」聿琤开口制止,「剑刃已经开锋,锐利非常,大姊试给你瞧。」她让聿珏横出剑刃,拔下头发往剑刃一拋,细发登时一分为二。 聿珏伸手接住割断的发丝,不住惊呼。「跟那把玄铁短匕一样锋利!」 「是吧?所以,这样危险的玩意儿,还是收妥为好!」 聿珏仔细的收起剑来,暂且交给裴少懿保管,随后趁聿琤不注意,一个扑上她的背。「大姊对聿珏最好了!我想不到你真的给我弄了一把剑,而且还这么美,这么精巧!」 聿琤侧首苦笑着,与少懿交换一个眼神,「哎!你真是……不过是一把剑就让你开心成这样?」 「我没想到你真搁在心上嘛!」 「既是妹妹的请託,我这当大姊的怎捨得教你失望?」聿琤低头瞧着聿珏那欣喜又依赖的眼神,宝爱的轻抚着妹妹的发丝,拉她至椅子处落座,「少懿,今儿个天冷,你去尚食司打点些东西,热汤最善,来给咱姊妹俩暖暖身子。」裴少懿俏脸闪过一丝古怪,终究不敢抗命的离开书斋去给主子跑腿。 「听说你几日前探望过德妃娘娘?」 「哦!嗯,是呀。」 「我是一大早才知道父皇下了令,说要送她至城外大明宫去;之前聿珶也在那儿待过一阵……她身子怎么啦?」 聿珏想起了聿珶的耳提面命,便没敢说破,「哦!娘娘她畏寒,秋日这早晚天气变化大……你是知道的,她每当天冷便是咳个不停,这回前去离宫调养身子,兴许得要待到过年后才回来。」 「过年?这么久?」聿琤微蹙着眉,「这不,现下九月未过,得要待上足足三个月;父皇近来对韵贵妃有些冷落,她这个德妃又不在宫里,莫不是又要去找那些个年轻漂亮的才人、贵人来着?」 「父皇的事儿这我可不好说!」后宫嬪妃最近一回遴选已是四年前,还是皇后极不情愿的情况下勉强点头;撇开韵贵妃、德贵妃两位仅次于皇后地位的妃子,剩下的妃嬪不管是年纪或是品秩都有一大段落差。皇帝碍于皇后脸面,要临幸其他姑娘都得小心再三。 聿珏到底还未出阁,脸皮子忒薄。「也是!不过走得这么急;今天飘着霜,何不等到放晴了再走?」 「我也不清楚;或许是娘娘身子真的不大安泰,换个地方调养才见好转也不一定。」聿珏含糊其辞,转而搭着聿琤的手,「大姊找我过来,除了送剑给我,莫不是还有消息要对我说?」 「啊!差点忘了!给你瞧个东西。」聿琤神秘一笑,踱到桌案后的沉木匣,拉出其中一格,取来绘上三足乌的画。「你猜猜,这是什么?」 「咦?像乌鸦……可怎么有三条腿呀?」 「这是金乌。」聿琤把傅迎春画的图递给聿珏,「你也知道,过了这年头,我便要迁居到毓慈宫……父皇近来常念着,似是有意要早日册封我为太子;毓慈宫修建大半年,好不容易才要完工,我把御座后的孔雀开屏换成这个……等傅迎春画好了,我再邀你过去瞧瞧。」 「要不是大姊你说原来的是孔雀,我还真没仔细注意过……好哇好哇!说来那毓慈宫,我已是好几年没去。」聿珏放下了金乌图,拱手对着聿琤喊道:「往后大姊就是太子殿下啦!到时同你说话可不能再像现在这般没大没小,我得早些习惯才好。」 「得了吧!亲姊妹还分尊卑分这么仔细,那我是不是也要喊你一声云暘公主才妥?」聿琤似笑非笑的挑眉,伸手来牵起妹妹。「父皇应了母后的请託,决定年前就先赏你食邑,封云暘公主,并打定与我册封为太子拣在同一日,我找你过来,便是想亲口与你分享这等好消息。」 「云、云暘公主?」 「嗯,到时我迁至毓慈宫,你也不会继续待在翠华斋,而是端硕宫;咱们姊妹还会在皇宫里,距离倒是远了不少,一个东、一个西的,所以……咱们得多多珍惜,更别说你往后还需嫁人……」 端硕宫位址极为偏西,与座落在东方,可与凤藻宫仅距离两道宫墙的毓慈宫可谓天差地别。距离凰寧宫也是颇为遥远的。「我能不能不搬呀?住得好好的,翠华斋不错呀!离母后挺近……」 「能得到册封乃是赏赐,是父皇的美意,焉有拒绝之理?」聿琤点住了妹妹的唇,聿珏毕竟单纯稚嫩,心中不快便是写满了脸;裴少懿折回来拿了桂圆红豆汤,以及方蒸妥的松糕,纵使如此,都没能让喜吃甜食的她露出笑来。 「给大姊这么一说,我一点儿都不觉开心。」她噘起唇,嚼着满口豆香,对上聿琤的细眸时却是不情愿的。「大姊……你还记得?咱们十岁前都是住在一块儿的,每晚睡在同一张床,都有着讲不完的话呢。」 聿琤心头隐隐有了些触动,睞了聿珏一眼,「是呀……还有你踢不尽的被子!」 「大姊!你怎么老是糗我……」 聿琤与裴少懿对望,轻笑了几声,聿珏赌气似的喝完了甜汤,撇向别处。「说着玩儿的,你别生气;哎……不管再怎般亲近,年纪到了,合该是要自有一番天地的。你若现在还跟大姊睡同一张床,身旁哪来容得下别人的位置?」 聿琤那句「别人」应是对着她未来的丈夫说的,可现下睡在她身边的,无巧不巧,就是湘君;想起了她与湘君同榻而眠的经过,她禁不住脸热,把头撇得更开。「你不也一样?少了我,才好容得下你的梅郎呀!」 聿琤却是瞥向兀自瞎忙着的裴少懿一眼,轻笑几声,「你说的对……说到底,这个世间,没有什么是恆常不变的。」 不想聿珏却是回过脸面,对着聿琤用力頷首。「有呀!」 「哦?」 「咱们姊妹不就是?」聿珏眨着大眼,对上聿琤那双温柔似水的眼道:「咱们出生时便是亲姊妹,过了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一直都是的!」 身分、血缘是,感情呢?恆常不变么?聿琤原想问,但在接触到聿珏那单纯直率的神情后,到口的问句却又硬是收了回来。 「大姊,你说我讲的对不?」 末了,不忍选在此时打击聿珏的她,终究是顺着妹子的意思点头。「嗯。」 用过了小点,聿珏想起了还要餵她的海东青去,抱着剑离去时仍是一脸欢欣的;聿琤行至书斋大门送,并约妥了改日邀她至毓慈宫作客,瞧瞧改建后的模样。 凝望着那抹脚步轻快的黛青身影,聿琤缓缓收回视线,对上立于身后的裴少懿。 「殿下……」 「本宫知道你想说什么。」聿琤扬起一掌,阻绝了裴少懿未完的话语。「你以为我会直接抽出那把剑,趁聿珏毫无防备时擒杀她?」 裴少懿心头一顿,低头回避着聿琤的瞪视。 「没有藺湘君保护,确实算是个好机会;不过,我可还没打算这么早对聿珏下手。」在事情都尚未打点妥,如此草率行事,只是弄砸了一盘好棋。 聿琤说的不无道理,然而裴少懿真正在意的,却是她与聿珏之间的情愫。「少懿想同殿下说一句——当初建议您与二公主交好,其目的不过是为了降低她与娘娘的戒心。」 「我知道!」走回书斋的聿琤侧首冷瞪,「你以为本宫会因为这段时日来的交谊,假戏真做,放过聿珏?」 「少懿不敢。」 「哼,谅你也不敢。」 聿琤拂袖,回头重新坐定,准备继续办公。不预期的,在瞥向方纔坐在一起吃食的座位时,聿珏那睁着大眼,亲厚依赖的神情,忽地又现于眼前—— 『咱们出生时便是亲姊妹,过了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一直都是的!』 一直都是。 聿珏……你究竟能够天真到什么时候?聿琤在心底暗道,盯着案牘的眸光,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悲哀。 相思欲绝但为君 70 忆往相谈骇人闻 另一头,德贵妃与聿珶、袁既琳等人乘车,四周加派了宫廷禁军策马护卫着,而位于车前握绳驾车者,可不正是湘君? 大明宫距长安城外郭约二十里之遥,歷朝以来皆为后妃失宠所待之离宫,前朝寧熙皇帝与皇夫失和时,皇夫也曾来到此处幽禁过数年;然而德贵妃此回前来,意义正巧相反。 皇帝为了让她在离宫安然產下皇子,非但派遣大批禁军护卫,宫人十日前便调来此地整理安顿,连常清阁那些个心腹都无一悉漏的调派过来,更有袁既琳伴其左右,对于此行之重视,可见一斑。 「藺内官,难为你了,外头打着霜,还得让你冒着霜寒驾车!」说来这回能说动聿珏将湘君出让,聿珶仍是觉得有些不敢置信。她们主僕一向形影不离。 兴许是先前聿珏几次危难,说要来抽调既琳时,她都二话不说的应承了?聿珶毕竟不明白聿珏瞒着眾人偷溜出宫的真相,否则便能通晓,聿珏是藉着难得的机会,来还她与既琳这份天大的恩情。 「殿下快别这么说,湘君还担心自己驾车技艺不精,害得您与娘娘不舒坦了?」 「哪里!这一路来稳当妥贴,娘甚至还能靠着软榻打盹儿呢。」 湘君闻言吁了一口气,「那就好!」 湘君此回随行,为防万一,直是连柳叶刀都配在身边,或许是长安乃天子脚下,地方贼寇不敢造次,加诸军容壮盛,车队一行浩浩荡荡地抵达大明宫,过程堪称顺风顺水。 抵达之后,一部份禁军跟随着统领先回皇宫覆命,禁军女兵随着德贵妃驻扎在此处护卫着。湘君所驾的輦车也须留在此处,湘君原想领匹快马速速赶回皇宫,聿珶却是扯着她,说她难得过来离宫一趟,想带她四处散散。 「顺道与你说几句心底话。」 湘君自认与聿珶见面时没什么特别交集,託她一路护送过来,或许是因为与聿珏感情融洽,让她得以回宫时向聿珏覆命,没想到还有话可讲? 聿珶像是看出她心底疑惑,不由抿嘴巧笑着道:「我只是单纯因为住过这儿,对此处熟门熟路,想邀你绕绕;你又是二姊身边的红人,这次託你走这一遭,论情论理,都该稍微留你歇会儿。」 「殿下客气了,湘君只是个小小内务官,能得您与娘娘差遣,才是咱的荣幸。」 聿珶摇头浅笑,经过一队四人的女兵身边,正巧碰着了此回负责指挥一切的校尉容子衿。 「殿下,初来乍到,圣上有命,卑职与其他姊妹全听由您与娘娘差遣;您与娘娘的话,就是圣上的话。」 「多谢!有你们在,本公主与娘娘便可高枕无忧。」 容子衿特意盯着湘君,与她手上的柳叶刀。「此处与皇宫禁苑无异,除了禁军卫士外皆不许带刀。」那眼神与动作,无一夹杂着猜忌与敌视。「你的刀我得先给你缴了,与你要的快马一併备妥,待到要回宫时再找我领去。」 湘君不置可否,才想交出,不料聿珶伸手制止了,「容校尉,藺内官与本公主相熟,她的刀,不必缴。」 此语一出,包含容子衿在内的女兵全都脸色一变。「既然殿下都这么说了……好吧。」她朝聿珶长揖,领着其馀三人离去。 「我总觉得她们对你瞧来颇有敌意?」聿珶拧起眉,偏着头问。 「大概是湘君之前擅闯宫闈,还挟持了二殿下,她们面子掛不住……」正欲解释,湘君却是自身后听见了那些个女兵的细碎耳语。 「我真搞不懂!都已经有了咱们,何须让那姓藺的跟随?」 「明明不能带刀,居然连四公主都如此纵容那个姓藺的……」 湘君无奈掀唇,回头迎上聿珶,「原来如此……这等幽微细节,我还真没能参透。咱们往这儿走罢。」 一路上聿珶四处介绍着这大明宫里里外外,始知此处虽为离宫,又多收容遭君王冷落的妃子、皇夫等人,可无论是佔地、雕饰,或是宫殿构造都建得极讲究;除了少点人味儿而显得冷清外,确实与皇宫无异。 走着走着,湘君主动起了话头。「殿下说,您住过这儿?」 「嗯!啊,藺内官怕是不知道……」聿珶登时以掌掩唇,来到宫殿楼阁的戏台子处,见左右无人,这才扬起笑道:「瞧我,如此称呼是也有些见外……你比我年长,若不嫌弃,私底下我便称呼你一声藺姊姊可好?」 「殿下若是喜欢,湘君便不客气的佔这称谓上的便宜了。」 「藺姊姊没听二姊说么?我出生的时候,因为某些缘故,身子受了影响,弱不经风,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安稳,镇日哭闹,是给既琳带到这儿来调养,才勉强保住这一命的。」聿珶说得简洁,湘君却已尽褪那初来乍到的生涩,隐隐听出了些弦外之音。 仔细一瞧,聿珶年方十二,身形是未落后聿珏太多,但面颊清瘦,脸色亦是略显苍白的,比较起勤于练武、好吃好睡的聿珏,体态上已是差上不少。 「莫非,这便是对娘娘怀有身孕,三缄其口的用意?」 「藺姊姊果真聪敏!」聿珶激赏的讚道:「不错,有了我这个前车之鑑,加上现今宫里的态势太过诡譎;父皇不愿这肚里的孩儿再冒风险,所以才不等玹儿出世就把娘送来,甚至还刻意掩人耳目,对娘怀有皇子一事绝口不提。」 「殿下可知,是谁让您遭逢险境的?」 「知道!」聿珶惨笑着点了点头,「是皇后娘娘。」 此语一出,却是让湘君大感惊愕。「藺姊姊很惊讶?」 「不,这……」虽然与聿珶相熟,方才又藉着称呼之便拉近关係,湘君这诧异神色毕竟太过张扬,有失礼节,只得赶紧拱手赔罪道:「请殿下恕罪!湘君以为……殿下与娘娘,就算并不亲近,至少也是相安无事的,怎知……」 她不禁忆及皇后在聿珏惊险赶抵皇宫,确认爱女无恙之后,在寝殿外先是罚了她一记耳光,然后牵起她,对她问那些个有关聿琤的话题来。 那样慈眉善目,温声耳语的皇后,又怎会对眼前这温婉可人,毫无半分野心的聿珶下手? 「那都是看在二姊的面子;藺姊姊一定知道,皇后娘娘最为看重的,只有二姊一人。」 湘君不语,除了聿珶所言皆属实外,也因自己多沾了聿珏的脸面,感触格外深刻。「敢情娘娘可是对您下了药?」见聿珶一脸不解,她只得又解释道:「否则您说您的身子不甚安泰,原因何在?」 「不是下药的。」聿珶摇头,「想我刚呱呱坠地,这么一丁点儿身量,随便一点药都能毒死我;皇后娘娘知道这样会落人话柄,断然不愿用这等粗糙伎俩。」见湘君静候着,她润了润唇,于是涩然道:「是对我下蛊。」 对那些个巫蛊之术,湘君曾以为那不过是江湖术士招摇撞骗之法,直至今日从聿珶口中听闻,方知见识浅薄。「即便已是十年前的事儿,在我脑中仍残存着一点印象;那怪物只出现在我眼前,睡梦里撕咬着我的皮肉,扰乱着让我不得安寧;我于是镇日嚎哭,无论怎般医术高明的太医也查不出病症,才拖不到旬日,我便是骨瘦如柴,几近于死。」 好毒的心计!饶是聿珶口吻淡然,湘君听来都觉鸡皮疙瘩,指节发冷。 「识破这歹毒伎俩的,是既琳。」聿珶终于吐出了救命恩人的名字。「眼看这并非汤药可治,除了带我远离皇宫外别无他法;虽听闻遭下蛊之人,只要此术不除,即便是逃到天涯海角都无用,可既琳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总之来到这大明宫后,那怪物便不再如影随形,我终能稍获喘息,既琳的食补药引,才能见功效。」 湘君终于明白了发生在聿珶身上的不堪往事,直是庆幸道:「殿下洪福齐天,才能得遇袁太医这样一个贵人。」 「至于我娘与皇后娘娘交好,已经是我长成后的事了,娘娘的善妒,跟在二姊身边的你应是明白的。」聿珶掩着襟口,知道她不宜受风侵袭的湘君,护着她远离栏杆。「娘娘之所以愿意与我娘联手,是因为韵妃在之后册封为贵妃,若是再放任韵贵妃受宠,或将损及她的地位,于是我娘才能趁机得势,在父皇身边佔一席之地。」 湘君暗叹了一声,不只是皇子之间的争夺,就连妃嬪间亦是斗得昏天黑地。 「如今皇后娘娘或许是不会再为难咱们母女,有父皇做靠山,韵贵妃也对咱们无能为力……可现在最忌惮的,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聿珶来握湘君,她才惊觉聿珶掌心里,是冷汗一片。「而那个人,也将成为二姊最大的威胁。」 「您说的是……长公主?」 相思欲绝但为君 71 苦思难题不得解 「您说的是……长公主?」 「她比皇后可怕。」聿珶迎向湘君的眸子,灿亮的眼神里隐隐透着惊惧。「不光是她将来要君临天下,她的心也比皇后更狠、计谋更毒,也更有野心。」 说出这串话的她,柔若无骨的手隐隐颤抖着,「尤其她又甚得父皇信任,地位较任何皇子都高上一截。现在二姊幸有娘娘撑腰,又加上亲姊妹这一层关係勉强支撑着,但万一哪天,大皇姊要是真痛下杀手,就算是她,也无力抵抗。」 湘君听了聿珶这番话,心头是重重一沉。「这便是我邀藺姊姊相谈的目的……唯一能与大皇姊较量的人非二姊莫属!她在,我们在,她要是亡了……」不知是忽然岔了气,还是给这乾凉寒风搔了咽喉,聿珶掩唇重重咳了几声,湘君给她温柔地拍着背顺气,好容易才止住。 「多谢藺姊姊……总之,二姊的处境最有利,也最危险;大皇姊若是掌权,第一个要动的或将是她;可惜二姊直至此刻还不能醒悟,叫聿珶很是忧心。」 言谈间一位宫女上来寻聿珶,说德贵妃没见着她,心底着急。「你跟娘说,我与藺内官相谈,一会儿就过去。」将间杂人等支开,聿珶重新握起湘君的手,「说来不怕藺姊姊见笑,我说这些,不光是为了二姊,更是为了我与娘亲;你与二姊关係非同小可,由你去说动她,或许还有几分机会。」 湘君闻言心惊,表面上仍强做不动声色,「殿下言重了,湘君与二殿下感情虽好,可终究是个下人身分……」 「藺姊姊前几日与我对望那几眼,我还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也罢,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聿珶又凑近湘君一些,盯着她的眸子,一字一句道:「藺姊姊早已成了二姊心头上的人了,不是么?」 「殿下……」 「我没料错吧?二姊应与你立过誓言,你们俩说好长相廝守,永不分离。」 怎料得到她与聿珏间的情意,全给这姑娘看在眼里?不,兴许是她在旁人面前,与聿珏互动都甚为节制,唯有在与聿珏情谊深厚的聿珶面前才稍见放松,若是因此给这小姑娘瞧出了端倪,是也不足为奇。 「想我藺湘君一介布衣,这大半年来不仅入了宫,得了宠,就连这等细琐情事,也没能逃过殿下的眼。」两人是主僕便罢,却又都是姑娘;湘君以为要惹来聿珶间话,开口时亦不禁有些迟疑。「殿下对我,乃至于对……二殿下,就没什么话好劝么?」 聿珶不禁哑然失笑,「我劝你们做啥呢?你们之间的情谊,又岂是我这外人三言两语能阻挡的?二姊与你情投意合,身为妹妹的我只替她高兴,更何况,现下不正是因为你们两个这层关係,我才大胆请託你去说动她么?」她顿了顿,拧着鼻子低道:「更何况,姑娘间的情爱,我是也没少见过……」 「没有少见过?什么意思?」 「别忘了我打小都在后宫长成,身旁除了像女人的男人外,还有那些个春心荡漾的宫女,与威风凛凛的禁军女兵。」聿珶话说得含蓄,湘君却是想起那些个把头发削短的女卫士,乍看之下,确实与男人无异。 「总之,我对你们在一块儿无话可说;藺姊姊,现下的二姊,我相信应是最听你的话了,你得提点她,多提防着大皇姊一些。」聿珶将她的手收紧,「这不只是为了咱们母女,更是为了二姊自己……还有你。」 * 走了一趟大明宫,与聿珶这般互表心跡,湘君心底存着一份释然,却也平添许多惆悵。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她面前如此慈爱的皇后,曾经对一个襁褓中的婴孩下蛊。 至于聿珶的建言,她不是没想过,只是每当面对了聿珏那诉说着美好想望的眼,便不忍心动手撕毁那张难以实现的美梦;更别说,就算是搭上她与聿珏这层关係,也未必能说动聿珏。 然而,最难的一层,还是——说动了,又如何? 难道要聿珏出手抢那皇位去?还是先下手为强,对聿琤做出反击?那都不是什么上上之策。 聿琤的权力与手腕仍远远在聿珏之上,万一弄巧成拙,让聿琤以为聿珏有心夺权,恐将提早引来杀机。少了聿珏,不管是聿璋、聿珶,甚至是那还未出世的皇子都将惹祸上身,这才是所有人不想看见的。 想着想着,不禁皱紧了眉头;湘君轻拧着,才悠悠叹了一声——「哎……」 「我怎么一进门就听见有人叹气呀?」 腰间柳叶刀尚未掛起,站在门口的聿珏却是瞅着她,满脸笑意,左手套上专给海东青停歇的厚皮护臂,双目锐利、身形匀称的海东青就停在上头,她伸出右手去抚,雪白小鹰宛如蜡像般动也不动,甚是乖巧。 算算时辰,知道她这是餵食过后,带着海东青前去凤藻宫前的广场放飞;经过这大半年饲养、训练,那海东青已练就一身扑击猎物的好本事,与聿珏这主人也颇亲暱,但凭她吹出的哨声、手势行事,旁人试图扰乱也不成,甚是忠厚。 她偶然听见聿珏与知更笑闹,夸牠忠厚神俊,兼具睥睨昂藏之势,与身边那着青服者颇为相似。稍加思索,始知聿珏是暗指着她像极海东青,简直将两人耍闹的戏言当真了。 她脸面羞红,匆匆扫了海东青一眼,拱手行礼差些说溜了嘴。「聿……殿下。」 她深深的凝望着湘君,瞧出湘君的羞涩却没给说破。「今儿个陪聿珶走一趟大明宫,算是开了眼界罢?」言谈间,她打开鸟笼,弹指命海东青回笼,才关上门,盖起黑布。 「嗯,也与四公主相谈甚欢。」只是那「相谈甚欢」的内容,竟使人忧心忡忡罢了。 「是么?那很好呀!可惜聿珶与娘娘要待过年;今儿个我纔听了大姊说父皇有意要早日册封她为太子,不知道聿珶会否回宫祝贺一番……」 「你、你今天上长公主那儿去了!」湘君吃了一惊,不由激起声调喊着;所幸身旁无人,尤其是对礼节斤斤计较的柳蒔松。 聿珏给她吼得有些莫名,「唔!是呀……对了!有东西给你瞧!」转瞬间又恢復笑容的她不受影响,急冲冲的拉着湘君回房,抓起那把玉女剑,献宝似的捧至湘君面前。 「瞧!大姊赐给我的,说是……她差人特地给我打的,很漂亮!」知晓湘君不喜梅穆,她索性模糊其词。 「她当面拿这个东西给你?」湘君眉毛一边高一边低,口吻间已夹杂了些许火气。「你身边呢,没人?」 「书斋里就咱们姊妹……哦!还有少懿姊在。你要不要看看这宝剑?大姊拿她一根头发向上拋,碰在剑刃上竟断了!很是锋利的……」 竟是把开锋的剑!聿珏像是怕她不信,紧握住剑柄就要出鞘,湘君却是飞快的顶住剑穗那端,制止她拔剑。 「怎么……」聿珏还弄不明白,湘君已敞开一臂伸手揽她入怀;那力道来得又急又猛,她连玉女剑都还没放下,鼻子已碰上湘君胸口,撞得有些生疼。「湘君?」 「没带人也没任何防备,就傻傻地到她的地盘去拿这柄剑?」湘君紧紧搂住她,不知是因害怕还是庆幸,双臂竟不自觉颤抖起来。她闻着聿珏发鬓间的花香,一时克制不住情绪,热辣的眼眶滴下一枚眼泪。「你真是……我……」 「怎么啦?抱这般紧……」咬着唇,不知湘君心底激盪的聿珏,兀自盯着她领口处的肌肤,腰间的臂膀如铁一般牢靠,给足了她安全感。耳边听着她的鼻息,聿珏心底甜滋滋的,噙着笑,踮起脚来亲她嘴角。「生气啦?」 「怎能不气?你明不明白那有多危险?」话才一出口湘君就想赏自己脑门儿一棒,聿珏分明就是不知道!「长公主她、她……万一,万一她想对你不利呢?你手无寸铁,身旁又无人保护,若出了半分差池,你要我怎么办?娘娘又该怎么办!」 聿珏心头一顿,忆及聿琤自桌案下摸出剑凑近的那一幕,「你说的是有道理……可是,你多心了!大姊就对我好,单纯的对我好;这柄剑还是我无意间向她提了,我也不知道她真会费心准备……何况,她的太子之位早已十拿九稳,对我不利干啥呢?」 湘君闭了闭眼,非要冷静下来才能阻止自己再做出「以下犯上」之举。「我有话要对你说。」 「嗯,你说什么,我都听。」 怀里的人儿仰着脸面,双颊嫣红、眨着莹灿双目,小巧朱唇翕动,这般如花似玉的羞怯模样,全然击溃了湘君的理智,也将她的怒气给浇熄泰半;她怜爱的抱了抱聿珏,随手缴了那柄玉女剑,一把抱起人儿入了厢房,将人轻轻送上她俩躺卧的眠床。 聿珏虽心惊,心底涌上却是更多欢喜;湘君取下乌纱帽,动手拉开她外袍系带。「湘君?」 她侧卧着,半边身子垄罩着娇小的聿珏,终于,在聿珏怯生生地喊她一声后,她按捺不住情慾的低头攫取那方檀口。 相思欲绝但为君 72 喻理只叹力未逮 喉间呼出足以醉人的甜腻叹息,她伸出舌头与聿珏交缠着,指尖厚茧微微抚过柔白颈项,引起一串不预期的搔痒感。平常两人同榻,亲暱举止大多是由聿珏主动,湘君不是不懂,也绝非不乐意,只是性子使然,相较于聿珏的活泼奔放,内敛沉稳的她在相处上自然稍显被动了。 舌头缠绕旋舞着,吸吮着彼此的蜜津,直到分开时,聿珏已是胀得俏顏通红。她们视线交会,聿珏喘过了气才笑道:「原来你是用这方法『说』的呀?若真是如此……我一点儿也不介意你多说几回!」 即便受了揶揄,湘君直是凝着玉顏,勉强压抑着高涨的情慾后说:「聿珏,你得多提防长公主一点儿……我是认真的。」 「我的湘君说话一向很认真……哎,为什么?」聿珏抚着她簪妥的乌亮青丝,顽皮的把玩官服上的盘扣。「为什么你们总是要我好好提防着大姊……她待我很好的。」 「那是现在!」一阵无力感忽地涌上,「你真以为她日后还会待你好吗?」 「什么意思?什么日后不日后的?」 「当了太子之后。」湘君直想在今儿个就把话给说透。「掌权之后!你是她唯一的亲妹妹,你难道就不担心,她将你视为登基路上的绊脚石?」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聿珏才总算收敛起笑顏来,浅浅摇着头,「我根本就没打算同大姊抢去,她知道的……你到底怎么了,忽然对我说这……」她朱唇一噘,揪紧湘君的衣襟,「是聿珶对你说了什么?」 不愿使聿珏对聿珶造成任何反感,湘君仅是摇头,「四公主没说什么……我只是思量着,觉得时候到了。」她自怀里取出断簪,「我那时不敢与你说白,只因怕你多想,现在瞧来,我是不说不行了。」 「什么玩意儿不说不行?我知道这断簪是大姊拾来还你的,你说过。」聿珏撑起身子,没来由给湘君这么一说,方纔两人间的浓情密意全都没了。 「嗯,那……我有没与你提过,长公主她并非仅是单纯拿来还我?」聿珏摇摇头,湘君把簪子搁在聿珏腿上,亲吻着她的脸颊,并在她耳际轻道:「她这是为了卖我人情……因为她答应,只要我转投她那儿,包准加官晋爵,甚至连家里的娘亲、准备应考的弟弟,乃至于妹妹的嫁妆都能有着落。」 聿珏当真给湘君这番话吓得不轻,摊开那方巾帕,木头断簪仍在,看在她眼里的意义已是不同以往。 「她……真的对你这么说?」 「嗯,而且还花心思先到我家里去探过,确切掌握了我家的情况后才来利诱与我。」是人没有不贪钱财、好富贵的,不得不说,聿琤这一招简单有效,换作是他人,还不三两下就跪在聿琤脚边誓死效忠? 「那你怎么说?什么时候说的?」聿珏攥紧了断簪,捏着湘君的手腕、臂膀,最后滑至她颈间,似是藉这一连串的举动来确定她的存在似的。 湘君全都看在眼里,对聿珏这近乎傻气的举动感到心暖,也觉有些心疼。「如果你是问我回绝她的时候,就是你胸口的伤好了,放海东青出猎时的事儿……我能怎么说?当然是直言某个姑娘趁咱返乡的时候,当着爹爹墓前把我的心给牢牢绑住了!」 「你当真这么答?」聿珏睁大了眼,湘君却是低下头来;在瞥见那双细眸里饱含着的戏謔之情,以及薄唇间的浅笑时,她才知道自己被誆了!「你……讨厌!我还差点信了,想你怎敢如此大胆,将我俩的事说与大姊听……」 「别气、别气!」湘君笑了几声,敞臂将佳人给揽入怀中,「虽然没这般直接,到底上述的话里已说出了七、八成,我只差没承认咱们之间的情意,但你对我的恩德与痴心是真,相信长公主不会听不出来……」 聿珏听着湘君的心音,将她搂得更紧些。「聿珏,就当是为了我吧……」湘君的嗓子温柔压抑,在她的头顶间响起。「为了我,你千万得小心应对长公主;我相信娘娘那儿一定是也与你提过,我知道长公主直到现在都还对你甚好,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她抬起脸面,迎向湘君爱怜温柔的眸光,「天真宽厚是你最大的好处,也可能变成使自己受伤的短处,你年纪还小,很多事情都还有机会学,唯有这点,你得早些学会才好。」 聿珏点点头,重新把脸面埋进湘君怀里;她叹了一声,似是下定决心般的道:「我,不会让的。」 「嗯?」 「不管什么理由,我都不会将你给让出去的。」嗅着她自然体香,聿珏似孩子撒气般的紧紧环住她腰际。「就算是大姊,我也绝不相让!」 「哦?」环住她肩头的湘君又是一笑。 「哦什么哦?你不信呀?」 湘君摇头,但笑不语;她不是不信,而是即便知道聿珏打死都不愿将她让给他人、不愿分开,若是聿琤铁了心要用权,她这个妹妹恐怕是不愿也得愿了。 「我怎会不信?咱们现下夜夜拥在一块儿入眠,二殿下身边若是少了我暖床,怎睡得安稳哪?」 「就爱贫嘴!」聿珏忍不住笑骂,玉指戳了戳她胸口;湘君抓起她的手来张嘴欲咬,给她硬生生缩回去,换上一张似水柔唇。 吻过一回,湘君语重心长地低喃:「所以,我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聿珏轻咬上她的咽喉,引来一声娇柔嚶嚀,又因她这句话,活像是给人当面泼了盆冷水。 「虽然我想说,跟咱抢你与下手害我毕竟是两回事……」聿珏囁嚅着,眼角馀光望向给湘君搁在琴桌上的玉女剑,踌躇之后,终是松口道:「我明白了,听你的,日后若大姊来邀,没你相伴,我绝不赴约,行么?」 自己费了许多口舌,却只勉强换来这么一句诺言?湘君皱眉,转而想想,这大概亦是聿珏短期内能做出最大的承诺了。 「嗯,我与你说的那些话,你若与长公主相谈,可千万别说溜了嘴,我想她一定不愿意让你知道,她曾想方设法的要来拉拢我。」 「你放心,我没这么笨的!」 你是不笨,只是单纯仁厚的叫人心疼。湘君心底默念着,勉强点了点头。 *** 说是这般说,聿珏之后又与聿琤密切来往了两三回;许是因为谷燁卿、聿珶、聿璋等人不是去了离宫,就是不在京城,除了平常往凰寧宫那儿去给皇后请安外,姊妹俩间暇时便找机会腻在一块儿。 湘君又恢復了之前那样与聿珏形影不离的姿态,见聿珏与聿琤这般亲厚,纵然心底仍忧虑着,到底没发生什么明显事端,也只是小心提防着。 入冬后,降下了第一场瑞雪,整座皇宫都给染成一片银白,终于听闻了谷家兄弟二人领着将士班师回朝的消息;谷燁樊虽为这次征剿两湖贼匪领军者,于朝臣前上奏时却是将泰半功劳都分与了谷燁卿;皇帝大悦,除了封谷燁樊宜信侯外,又让谷燁卿从一宣节副尉擢升至奋威将军,以彰显他奇策驍勇之功。 至此两兄弟终是不辱父威,都成了大煌的将才;消息一传回了谷家,最为欣喜的莫过于双亲了,尤其是谷夫人,先差人去买了鲜鱼燉汤,杀鸡宰羊的,又亲自擀了麵皮做饺子,备足兄弟俩吃惯了的家常菜,要来摆宴洗尘。 翌日,消息传开了,闻讯前来道贺的宾客络绎不绝,就连曾与谷燁卿谈过婚配一事的尚书大人千金都随着爹爹一道上门。昇阳侯府于是大举宴客,谷燁樊偕同妻子穿梭于宾客之间,一时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尚书千金范冬兰等了又等,终是不见谷燁卿现身,琢磨了好些会儿,才终是鼓起勇气,抓了谷燁樊问:「谷将军,小女子找燁卿哥已找了一些时候……怎没见着他?」 谷燁樊面有难色,对着她以及她身后的兵部尚书拱手赔罪道:「燁卿他身上有伤,加诸这南北天候变化剧烈,一时不察病了,于是便没给他出来见客。」 范冬兰一脸失望,「我还以为能够见着他了……」她自腰间取了绣囊,里头装着一颗通体翠绿的猫眼玉,「这是小女子得知你们班师返京时给他挑的;小小贺礼,不成敬意,还请谷将军替小女子转交,顺便慰问他一番。」 范冬兰轻声细语的,说起话来甚为恳切,谷燁樊是也不好扫了她的兴,只得点头允诺了。 他身旁的妻子褚千虹一脸欲言又止,知道爱妻心直口快,为免说溜了嘴,他赶紧拜别了范尚书一家,拉着她就走。 果不其然,才离开没几步就听见褚千虹喃喃说道:「我说小叔做啥避不见面?」 谷燁樊赶紧把人拉回室内,差点与出菜的厨子撞成一团,「他确实有伤在身,不欲见客,我也没法子!」 褚千虹与谷燁樊身量相当,两人都曾投身军旅,她在嫁入谷家之前更曾夺过武举榜眼,身手甚是了得,不过嫁予谷燁樊后便脱离营伍,专心侍奉公婆。 她双手抱胸,面露不快,表情举止,皆像极了那江湖儿女。「莫不是就躲着那范姑娘来着?」 谷燁樊不语,表情却是道尽一切。「嘖!都已经做将军了,还这般婆婆妈妈像什么话!爹娘与你也都由着他?」 「哎!你别挑这时候同咱撒气嘛。」谷燁樊赶忙安抚着娇妻,「客人这般多,放着爹娘招呼,忙不过来的;咱们赶紧忙乎去,你往昔那些个军中同袍方纔不找你比酒呢?你不去同她们喝几盅?」 一提到酒,褚千虹立马便给谷燁樊说服了;正当宴席气氛热络之时,侯爷府管事急冲冲的奔了进来,寻着谷仲良说了两句,他一听了,连忙拉着谷夫人赶往大门。 「二公主驾到!」 相思欲绝但为君 73 剑拔弩张笑藏刀 随着柳蒔松一声喝令,瑞雪之中,十几骑宫廷禁军簇拥着身骑白驹的聿珏;天气寒冷,她却是策马前来赴宴,肩头那件雪貂披风奢华大气,火红的窄袖冬服滚着金线,裙襬间叠了数层上等丝绸,远远视之恰成一朵朱紫牡丹,雍容贵气,绝非凡物。 方下了马,湘君立刻为她打了伞,乌黑发丝上沾染了雪花,聿珏却不甚在意,逕自瀟洒的迈开脚步。 「臣谷仲良,恭迎二公主!」平常私下来访就像家人般,如今府内宾客眾多,自然得做足礼数。 「君侯免礼!本宫冒雪赶来,没能先做知会,倒是给您与夫人难为了。」 聿珏拾级而上,先与谷家二老打了照面,再瞧瞧门后匆忙赶至的谷燁樊夫妻,却是未见她此行最想看见的谷燁卿。 「殿下客气了!您大驾光临,令寒舍蓬蓽生辉,快快请进!」 聿珏到来的消息很快传开了,于是纷纷上前拜见,敬酒者亦有之,不过聿珏以策马来到,不宜饮酒等理由回绝了;眾人看她年纪幼小,又甚得皇后宠爱,便不再劝。 见前来迎接的宾客渐稀,聿珏终是忍不住了,暗自扯了扯谷燁樊的衣袖。「谷大哥!我说,谷燁卿呢?」 谷燁樊面有难色,对正准备邀她上座的谷夫人使了个眼色;谷夫人知道聿珏身分非同小可,又是私下谈妥了婚约的未来媳妇儿,即便脸色不豫,终究是点了点头。 「回殿下的话,燁卿他……」谷燁樊话语未尽,侯爷府总管平地一声雷,再度高喊—— 「梅相爷驾到!」 眾人尽皆譁然,梅相竟亲自登门祝贺!此举不但出了大半宾客的意料,就连谷仲良都有些摸不着头绪。「他怎会来……」 聿珏亦知谷家与梅相交集不多,谷家二子此行虽立下战功,到底只是个小小的剿寇,怎会引得他来到? 但不管如何,人终究是来了,身为主人的谷仲良自然得出迎,而身份地位尊贵的聿珏亦是避无可避。 她明显感受到身边的湘君绷紧了身子,那面绣了凤凰的五彩锦织伞,伞柄在用力过度的情况下格格作响。 「湘君……」她温声提点;把眾宾客殷勤出迎的景象看在眼底的湘君深吸了一口气,微微撇开脸面。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梅孟晁来到,就算只是匆匆一瞥,都是给足了谷家面子,不过适逢聿珏在场,身为当朝宰相,自然不愿放过这个巴结皇后身边最为受宠的公主的大好机会。 梅孟晁向聿珏行了个礼,笑道:「大煌近来名将辈出,颇有长江后浪推前浪之势,此乃大煌之幸、圣上之幸也!」 聿珏噙了一抹巧笑,頷首道:「多谢相爷美言!」 「今日真是冠盖云集,能在此得见二公主,又有百官齐聚一堂,虽冒霜雪,亦是雅兴不减。」梅孟晁对身后的梅穆使了个眼色,梅穆自左右手中接过一小罈美酒,「此乃御赐佳酿,九酝泉;本想与侯爷痛饮,恭祝他两位公子大破贼寇,却不想巧遇公主,这杯酒,便让老夫与公主先饮,侯爷想必不会介怀罢!」 九酝泉这御用贡酒,除了皇亲外,兴许也只有梅相这等达官显贵能得,眾人无不报以欣羡眼光,彷彿就算只得闻酒香都心满意足。 聿珏本欲推辞,但见柳蒔松轻摇着头,知道自己务必得卖梅孟晁这个薄面,只得硬着头皮接了,「既是梅相敬的酒,本宫自当奉陪到底。」 「好!老夫先乾为敬。」 从未饮过这等醇厚美酿的聿珏,才饮一杯便玉顏酡红,饮来两杯已是肚腹暖热,酒气直抵脑门,微感眩目,当第三杯再度满上,心知聿珏不能再喝的谷燁樊赶忙道:「相爷……」 「下官斗胆!」心疼聿珏的湘君朗声开口,一手挡在聿珏面前,阻止她再喝。「扰了殿下与相爷的雅兴;殿下年幼,已是不胜酒力,还请相爷高抬贵手。」 梅孟晁哪里料得到一介小官的她,竟敢阻止他与聿珏对饮?直至她开口阻拦才正眼瞧她,那眼高于顶的姿态,活像是肯施于眼色便已是天大的赏赐。 聿珏欲拨开她的手,却扑了个空。「没事,我还能喝……」 「你别逞强了!」湘君咬唇,担忧之情溢于言表。「相爷大人有大量,相信不至于为难殿下才是。」 梅孟晁微蹙眉,只觉眼前着青服者眉目清朗、容貌清丽,脸面虽生,却似曾相识;梅穆先认出了湘君,「啊」的一声。 「你认得她?」 梅穆咬牙,于梅孟晁耳边低吐,「藺湘君!」 梅孟晁始知与此人曾在春宴席上有过一面之缘,更晓得她就是爱子自御史台遭贬的主因;望向湘君的眼色转为轻蔑,却在那掺杂笑意的神情里掩饰得极好。 「原来是藺大人的爱女;果然忠肝义胆,护主心切。」他微挑眉,「你的请求,本相准了。」然后,竟当着主僕的面把酒杯递给了身边的爱子梅穆!「这杯酒,让小犬来与你对饮,你以为如何?」 湘君眼睁睁看着梅穆上前,那俊秀男子捧着酒水,脸面尽是倨傲之色,两人对望,眼神无声交会着,互不相让。「梅某先乾为敬。」 「多谢相爷成全!」湘君接过聿珏手中的酒杯,连瞧也不瞧着梅穆,双目直望着梅相仰头饮尽。 梅穆知道此人刻意忽视于他,暗自气恼,索性对着聿珏施了一礼,「公主,敢问那柄玉女剑,使来可还算称手?」 聿珏微楞,点头道:「那把剑……好得很。」 「如此甚好,不枉费臣差人费心打造。」在他视线之外,知道那柄剑由来的湘君,直是脸色一白。 眼看气氛不大对,加诸聿珏已有几分薄醉,谷仲良适时打了个圆场,「相爷宽宏大度,我等深感佩服!待会儿要是老夫也醉了,可务必让咱媳妇儿代劳!」褚千虹酒量惊人,常人言「千杯不醉」,绝非浪得虚名。 「君侯可真爱说笑啊!」随着梅孟晁朗声大笑,气氛顿时恢復了热络;谷燁樊借聿珏不胜酒力之便,领着她入内歇息。 「你这不也是徒增波折?该让我喝的,我喝了便是。」聿珏半敛着眼,只觉胸腹暖热难当,头晕目眩,雪貂披风搭在肩上都成负担。 「你都已经这样了,哪里捨得让你喝?」若非旁人在场,湘君莫不是老早就将她打横抱起,省得她再受这薄醉之苦。 两人低声交谈,领在前头的谷燁樊没瞧见,趁此空档告知了谷燁卿的情状。 聿珏给湘君扶着,即便脚步虚软,听闻他受伤,仍是心头一揪。「他的伤重不重?」 谷燁樊摇头一笑,「只是皮肉伤,并不碍事;他要是知道殿下对他如此掛心,肯定很是欢喜!」 来到谷燁卿厢房的眾人不预期扑了个空,始知他上了琴苑;谷燁卿不懂音律,莫不是在那儿听乐师弹曲? 结果大伙儿都猜错了,谷燁卿散着发、拢着袍子,竟是倚在窗边饮酒赏雪! 谷燁樊直摇头,尚不及叨唸弟弟几句,聿珏已先开了口,「谷燁卿!都伤了还喝什么酒?」她给湘君搀着,快步踏入琴苑。 偌大琴苑给这娇脆声响激起阵阵涟漪;兀自沉思的谷燁卿回头,在瞧见那数月不见的花容月貌,手里的那壶酒差点便给撒了! 「你……聿珏?」 「你肩膀不是有伤,还染了点伤寒呢!偏偏在这儿吹冷风喝闷酒的,活像个小媳妇儿似的,外头宾客眾多,你倒好意思放着大哥与你爹娘撑场面!」 谷燁樊闻言不禁偷笑,悄悄退了开,把空间留给了弟弟与这号称骄纵任性的二公主…… 还有与她形影不离的内官。 「她……」眼看柳蒔松都认分的站在门外,湘君却是搀着聿珏大方入内?谷燁樊指着湘君,不由得忆起她方纔强悍地来替聿珏挡酒的模样。「柳公公,这是?」 柳蒔松摸了摸鼻子,拱手道:「多谢将军带路,这儿有咱家与藺内官伺候着,您且放心。」 他欲言又止,想起了范冬兰托的猫眼玉,又望了湘君与聿珏几眼,才喃喃着离去。 相思欲绝但为君 74 婚约在身口难言 「你怎么来了?」谷燁卿神色轻松,对于她的来到又惊又喜。 「我才想问你为啥班师回朝都不来寻我哪!不是兄弟么?」聿珏噘着嘴凑近,发现他虽一身酒气,面色还算红润。「伤在哪儿,还疼么?」她敛着衣裙,倚着凭栏落座。 他颯爽一笑,指了指肩头,「没事儿!这只是个躲避宾客的藉口,我毕竟初次上阵,不像大哥那样习惯连日奔波,有点……有点累。」他定睛,发觉聿珏的脸面红通通的,「你的脸很红?」 「才一进大门便给梅相拉去喝酒了,什么、什么九酝泉?喝来又重又辣,我才饮两杯都要晕了!」她嫌弃的搧着脸面,还吐了吐舌。 「那可是御赐的佳酿!也是,你不善饮,什么佳酿美酒,对你来说都不值一哂。」他又想动酒壶,却给聿珏挥了挥手。「哎?」 「我是不善饮,可也不欲让你喝!湘君,给他收走!」 湘君微微一顿,对上谷燁卿时一脸歉然,这才动手收拾。 「几月不见,你们主僕感情还是这般融洽。」谷燁卿望着两人,心情莫名有些复杂。 「是呀!还好有湘君作陪,要不本宫少了你们这几个好兄弟,都不知道该找谁戏耍去!」聿珏柔柔的瞅了湘君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欸」的一声。「你这次听说立了大功,父皇封了什么给你?」 一说到晋升,谷燁卿不免忆起那些个出生入死的兄弟,三十七人皆就地厚葬,当日那串沉甸甸的腰牌,彷彿还提在手心里。 「封什么就别提了……」他涩然一笑,不预期的,一指暖热忽地指向他眉心,他一楞,带着薄茧的指就这样揉上他眉头。 「瞧你,才几个月呢?眉头这儿纹路一道比一道深,老气横秋的!」袖口处金线流灿,兼具女子体香,他久未同姑娘这般亲近,却是略显羞涩。「你带兵的时候是不是常常皱眉?」 「没……」他略迟疑,改口道:「或许吧?」 「那什么行军打仗的,肯定极为伤神;可惜我只是来道贺,没多带茶具。改明儿个你上我那儿去再喫茶。湘君现下烹茶手艺长进许多,越来越能干!」 面对露齿一笑的聿珏,谷燁卿仅是望着,「是嘛!我在军中禁酒,连像样的茶都没喝着……」他语罢,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只闻细碎绵密的落雪声响。 「哎!」 「怎么突然叹气了?」 「没!只是想到你剿贼有功,给封了个将军回来,我也听大姊说父皇或将有意要及早册封她为太子,连同我也是。」聿珏噘嘴,告知了与聿琤谈的那些话,「往后我们姊妹分居皇宫的东、西两侧,你也将要讨媳妇儿了吧?想到这儿便觉有些不捨。」 谷燁卿不由愕然,敢情直到现在她都还被蒙在鼓里?莫不是要等到事到临头,才向天外飞来一笔似的迫使她接受事实? 但……少了长辈的威信,光他一人讲明,能让聿珏信服么? 「无妨!就算你娶妻了,咱们还是能够照常往来……你可别有了妻子就忘了兄弟啊?」 他盯着聿珏那面露警告的神色,迟了好一会儿才笑道:「放心吧……我是想忘也忘不了的!」那笑容里,与其说是苦涩,倒不如说是掺杂了知晓事实的苦恼。 他忽然不敢想像,当聿珏知道她俩将要成亲后,究竟会做怎生反应,又……会拿她身边真正的爱人怎么办? 聿珏抿嘴轻笑。「那就好!」 *** 转眼间,距离日前一战已过了十日。 这些日以来,半梦半醒的聿璋在军中医士的照料下渐渐恢復气力;他所领的前军于首战间损失泰半,但也多亏了他与公孙騫的善战,首战告捷,不必动用主力便歼灭敌兵,甚至还俘虏了一名敌将。 治伤的过程中,聂琰前来探视过几回,特别嘱咐了要给他好生医治,切莫怠慢了,足见他对聿璋的重视。 至于聿璋,即便这一战立下不少功劳,但醒转后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庆幸着,庆幸自己犹能在那九死一生的险境下活过来。 自他醒来后,不是躺在踏上给医士换药,便是喝药,偶尔想与同袍叨唸几句,却苦无熟人可谈,日子无聊得紧;第十日,正当医士奉命替他更换背伤的药,不想来探望者竟是公孙騫! 早知那日奋勇衝杀的他没死,聿璋虽欢喜,却是不能得见,今儿个见着了,直是眼眶泛泪,频频道谢。 「公孙将军没事,聿璋也能放下心了!」 公孙騫瞄了自己断了手筋的右臂一眼,勉强笑道:「能捡回一命都算不错了;别哭哭啼啼的,像个男儿!」 他点头,举袖蹭了蹭眼,「是!」 换过了药,两人又谈论半晌,公孙騫话锋一转,「这次除了杀败那西南军一万将士,重挫了他们士气外,还有个意外收穫。」 盯着公孙騫上扬的手指,聿璋好奇的「哦」了一声。「你可记得曾与你酣斗的那名银甲女将?」 「记得……」聿璋心头一凛,那人虽为女流,但一手长戟使得出神入化,他的吴鉤讨不到半点便宜不说,手臂上还平添多道伤口。 若非后头同袍相救,他兴许真要败在她手上。 「她怎么了?」 「她给咱们绑了囚禁着,几日来问话查明身分,你可知她是谁?」 聿璋心中隐隐有底,却不敢妄下定论,瞇起双眼反问:「谁?」 公孙騫笑了,「西南国雍王白韜次女,白丽!」 想不到竟是皇亲国戚!聿璋不住惊愕,始知除了他们大煌外,还有不少外族也重用女子治军。 他眸心一凝,「她人现在何处?」 「就在帅帐侧,派了重兵看守……聿璋?」 「烦请公孙将军带路。」他撑起身体,不顾脚伤,就想去瞧瞧那曾与他交手数十回的驍勇女将如今如何。「我去探探她。」会选择把人囚禁在神武营深处,足见聂琰对她另有想法。 公孙騫领他来到囚禁白丽的帐前,门卒四人皆百中选一的壮士;见寧远将军与中郎将一瘸一拐地来到,是也没敢阻拦,施了礼后便放二人入内。 帐内空无一物,除了泥地外,中间架起了木桩,白丽给卸去盔甲,绑在上头密密实实的。聿璋见过她鳶盔下清丽面容,与这披头散发、萎靡不振的模样大相逕庭。 「大将军不欲她死,灌她汤饭,但成效不彰。」公孙騫低声道:「她不肯吃喝,八成想活活饿死自己。」 他走近,伸手拨开她长发,「竟然是你?」白丽现状虽狼狈,至少双眼还藏着锐色,他不禁松了一口气。 「失了马匹,深陷敌阵居然没能取你性命!到底是我一时不察、武艺不精……」她咳了几声,嘴唇乾裂,就要渗出血来。 好刚烈的女子。纵然生在皇家,却弓马嫻熟,极其善战,聿璋定定凝望着眼前的她,不知怎地,竟把她与自己的处境联想在一块儿。 同是皇族,同领前军,只是分属不同阵中,胜败之间,造就了天差地别的处境。 「若你是来瞧我败相的,瞧够了就快滚!」 聿璋没多话,也不理会她的寻衅,只是眸底闪动着情愫,若有所思。 他撤手,让一头乱发掩去那双恨他入骨,足够杀他千百回的眼神。回头偕着公孙騫离开营帐。 「大将军打算拿她何用?」 「听说雍王对这二女儿很是宠爱,或要拿她当人质……」见聿璋摇了摇头,公孙騫皱眉,「你有别的想法?」 「我只怕她撑不到那时候。」就算勉强逼她进食,以她孱弱的身子,只怕再不过五天就要折损;此姝确有其价值,断不能就这样任她寻死。他沉吟了一会儿,灵光乍现。 「你是否想到什么了?」 「但有一计;公孙将军,可与聿璋面见大将军去?」 * 交州首战告捷的消息传回京城,皇帝与韵贵妃得知聿璋并无大碍,莫不松了一口气。 但这也表示聿琤的借刀杀人之计暂时告吹,当捷报传至她耳里,她正盯着毓慈宫修建的进度,西荻王刘昊的行伍已至陇西,再不数日就要进京。 「是么?」知道计画未果,聿琤却未显一丝气恼,仅是淡淡点了个头。「这小子,命挺硬的……」又或者是聂琰早已做了万全准备?再怎么说,此人都是个皇子,为保项上人头,到底还是不敢大意。 「战事方啟,殿下要不再加把劲……」顾怀安手执拂尘,微微往下挥画。 「不必,让聿璋好好打这回仗。」眼下的她有更要紧的事儿得办,除了毓慈宫几近落成外,她与聿珏受封之期更近在眼前,先牢牢地将太子之位掌握在手中,再与梅穆完婚,群臣便有泰半要掌握在她手里,聿璋纵然手握战功又有何惧? 她扬手,让顾怀安退下,远处的傅迎春正大刀阔斧的上着金漆,那三足乌最后在迎春的巧思下,从画变成了一只屏风;屏风以千年楠木雕成,其飞翔呼喝之姿,与当初所描画的模样并无二致。 不只有谋略,技艺也极为嫻熟的傅迎春,果真不该只埋没于笔墨间当个小小学士;聿琤满意的瞧着她的背影,对此人的倚重又添几分。 「殿下,二公主来了!」 随着裴少懿提点,聿珏在门前下了轿,方踏进殿门便高喊「大姊」;聿琤微微一笑,伸手托住了急忙向她跑来的妹妹。「来得这么急?既然与你相约,我随时都在这儿候着。」 聿珏摇头,「你公文还没看完罢?我可不敢误了你的时辰!」 「什么误不误的?太见外了。」 聿珏仰头,但见金铃流灿、珠玉满室,兼缀五色彩羽,若是晴日朗朗,彩羽随风摇动,铃声作响,赏心悦目;又见太子御座,孔雀与鸳鸯图腾展翼而飞,彷彿随时都能喧腾而出,后有正在赶工上漆的金乌,光是这番气派华美,便足够叫人瞠目结舌。 知晓聿珏正仔细品赏着,聿琤并不催促,反而是注意着她身后的湘君,入宫大半年,懂得目不斜视的道理,倒是给柳蒔松教得越发圆滑了? 直到聿珏将眸光放至远处的金乌,她才收回视线轻问:「如何?」 相思欲绝但为君 75 姊妹交心意踟躕 「天色虽黯淡,此时瞧来已是美轮美奐。」聿珏语带讚佩道:「不下凰寧、凤藻二宫呢!」 「那是自然!那两处是朝堂,建得庄严朴素,百官奏议时才能聚精会神,与毓慈宫这供太子休憩赏玩之用并不相同。」 「不得不说,那金乌当真好看。」 「是呀。」聿琤轻轻搭上她的手,邀她再往深处行去,「父皇派人传口喻了没?要你后日与我一齐到朝堂去,宣读圣旨后,便要册封我为太子,你为云暘公主。」 「我听母后说了!她很是欢喜,直说要在凰寧宫摆了家宴,邀你我前去,她好亲自道贺着咱们。」 聿琤暗自冷笑,哪里不知皇后作何打算?「可惜了,我接下来得陪同父皇一齐接待那西荻王刘昊;家宴我恐怕无福消受。倒是咱们许久未往返桂凝池沐浴赏玩,近日天冷,我身子单薄,手脚给这朔风冻得厉害,不如找一日过去……就咱们姊妹俩,暖暖身说说话,岂不更好?」 「好啊好啊,许久没去了……啊!就在后天了,云暘公主什么的……」聿珏抿着嘴,不见喜色。「我还得着手搬迁事宜,又不知得花多少时日。」 「你别忧心!只消一句话,母后便差人给你办得妥妥的!」 「说得也是?」 不仅偏殿,聿琤连书斋、琴阁,连同庭院里的鹿耳池都带着聿珏赏玩;即便聿琤未能正式入主此地,毓慈宫已是带了些许人味,许多常用器物皆一应俱全,足见聿琤早已做足了准备。 「大姊,你先前为长公主时,就已经勤于政事了,受封为太子之后,又当如何?」 聿琤侧首,发现聿珏双眸莹灿,是真心发问来着。「父皇有意要命我续掌吏部,皇宫内开支用度也让咱操份心,烦恼只多不减呀!」 「那我呢?」 「你?」 「嗯!」聿珏挽紧了聿琤,触及玉掌冰凉,急忙解下披风来给聿琤围上。「天冷,大姊不像我有湘君陪咱练武强身,你担子重,可别冷着了!这雪貂披风暖,给你披上!」 聿琤本想推拒,可矮她半截的聿珏哪里愿意?双手拢紧系带,很快给她绑妥了。「多谢,确实极暖的……」她温声一叹,轻抚聿珏的发鬓笑道:「想不到我这妹子不知不觉长大了?还会反过来照顾我这个姊姊!」 聿珏嫣然一笑,姊妹俩续往小径走去,「你呀,该做什么不由我说;不过像你现在这样练武习字,日子是也快活舒心。」 「总不好老是这样过吧?」聿珏却是一叹,引来她侧目。「我是说……好像只有咱被晾着。」 「这倒奇了!你与我说说,当个无忧无虑的公主不好么?」 聿珏摇摇头,「不是不好!只是、只是……聿珏见你与聿璋都这么辛苦;我问过聿珶了,她说她打算与既琳习医,学成后当个照料咱们的御用大夫!好像只有我……没派上用场。」 聿琤瞧她一脸苦恼,想来是真不愿只给皇后保护在羽翼之下。「要得个差不难,难就难在……母后那一关!」她扬起指来,「我与父皇要是哪个人把歪脑筋动到你头上,准给她教训个满头包。」 「可是我……」 「母后怎般宠你的,你应是心知肚明;她呀,我看她巴不得在你及笄之后就把你给嫁了,好让你专心生个娃,待在宅子里相夫教子。」 「我不想嫁!」就说受封公主什么麻烦透顶!聿珏使性子般的跺了跺脚,「你们最近怎每个人见着我都向咱提婚事?谷燁卿是这样,你也是;姑娘非得嫁人不可?我瞧既琳、少懿姊等才女不都没嫁人,还不是一样乐得逍遥……」 「欸!你不一样,你是堂堂公主,岂能拿她们相比?」聿琤收了步子,转而托起她脸面,「才说你长大,不一会儿又使了孩子气?嫁人不坏的,你贵为公主,大可精挑细拣,挑个顺眼的;即便到了夫家,念在你身分尊贵,定是对你百依百顺。只要夫妻和乐相处,公婆那儿得过且过,又何须忧愁?」 「唔!我……」她心头一顿,下意识地瞄向紧跟在她们身后的湘君。「我……」 两人谈话定是一字不漏的入了湘君的耳;但见湘君沉静如昔,立于原处活像座雕像;聿珏抬眼时,她已是收回视线,「你什么?敢情心底有话,不好与大姊讲明?」 要是没给湘君先提点过那么一回,以近日来姊妹俩的交谊,兴许真要向聿琤坦白自己与湘君之间有这么一份情意在。 然而聿琤又哪里会不明白,聿珏此番口口声声说不嫁,为的又是谁? 「母后什么都能依你,唯独这终身大事,可不是你想使性子就能推掉,依我瞧……她八成是连人选也给你挑好了。」 「什么、什么人选?」聿珏脑袋里一团混乱,才想到自己曾与湘君立过誓言,如今听了疼爱着自己的聿琤这样说,就算是将自己与湘君的事托出,恐怕处境也不会转好。 「我不清楚,但她肯定心里有数。」低低的说出这句话,眼睁睁的看着聿珏的神情在她眼前转为慌乱。 一阵风起——稍稍吹乱了聿珏的发丝,聿琤若是心狠,肯定还要再叨唸个几句,落井下石。 眼角瞥见了雪貂披风的白毛,「风大,咱们进殿里去,我让少懿煮茶,给咱俩暖暖身子。」她叹了一声,草草结束了这个话题。 * 「我说你。」 傅迎春正巧刷过一道金漆,举袖抹汗吁着长气,回头却是给裴少懿叫住了。 「找傅某何事?」 「瞧你这涂了又涂,何时会完?殿下再不过两日便要入主东宫,这金乌若还未完成,岂不惹人笑话?」 这还真是……一心为主?讲起话来尖酸刻薄,不留情面。「上完这道等两个时辰后再上最后一道就行了;依您所见,应是用不到两日吧?」傅迎春回瞪着裴少懿,微带挑衅,活像要与她槓上似的。 说来,她才是日夜期盼着聿琤早日入主东宫的人,只因这太子之位越早到手,聿琤口中那张「太子太傅」的支票才有兑现的机会。 裴少懿冷哼,知道聿琤之所以看上这大她十岁有馀的女人,全是为了要她脑袋里的东西。 而现下,正是这女状元表现的大好机会。她凑近,「听着,有个忙得要你帮。」 可别拿长公主心腹这身分来压她!她不吃这套!迎春回嘴,语调慵懒。「哦?你的?」 「殿下的。」 傅迎春挑眉,直视眼前这美丽得不可方物的女官;早在此人十六岁进宫,而且一来便能安插在皇后身边,当时还待在聿璋身边她就已经注意到这人。 能够在皇后身边得宠,心思细腻、做事俐落不在话下,更要紧的是那颗隐藏在漂亮脸皮底下的心计;聿琤会费尽心思将她从皇后身边要来,莫不是为了给自己瞻前顾后来着? 然而聿琤宠信此人是一回事,能否忍得了她狐假虎威,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说来听听?」傅迎春半敛着眼,不甚专心地望向别处,甚至以指掏了掏耳朵。 「你……」裴少懿抿嘴,好容易才平息怒气,压低声调道:「我听说你擅作兵器,尤其是弓弩等机括。」 「嗯,只要有材料我就能造。」 「你听见了么?殿下与二公主相约,受封之后上桂凝池沐浴赏玩……之前是我建言,让殿下与二公主亲近,藉此降低娘娘那头的戒心,哪知弄巧成拙……」裴少懿语带自责,低头叹息,让傅迎春着实分不清究竟几分懊恼是真,又有几分是演出来的? 「傅某明白了,你是在担心事到临头,殿下反而放了二公主一马?」傅迎春瞄向站在远处的柳蒔松,忽觉她们就当这老头的面商谈这种事儿,未免太过猖狂。 裴少懿暗点了点头。 「那你的意思是?」 「殿下下不了手的,做心腹的你我两人,替她代劳。」 那一瞬间,傅迎春清楚的看见,眼前这张不下于聿琤、聿珏姊妹的美丽脸容,闪过一丝令人胆寒的恶意,以及凝于唇畔的心狠。 聿琤与裴少懿是同类人;相较于傅迎春自认还有几分读书人的节操,她们完全是生来就要在这充满算计的宫廷里优游;两颗黑透狠绝的心凑在一块儿,会起怎般变化,不消说都能明白。 傅迎春摇摇头,表情颇不赞同,「你要在哪里动手?」 「我不是说了,她与殿下要去桂凝池,自然是二公主无有防备的时候;别忘了,她有金丝软甲。」那件刀枪不入的甲冑,饶是以机括射之都不见得能透。 要下手,就得有十足的把握才行。 「只消在池边安插妥了弓弩,覷准时机射击便成;你有那份能耐做到神不知鬼不觉。」见她踌躇不定,裴少懿转而握住了她的手。「傅学士,你只消帮殿下……不,帮我这个忙!无论事成与否,都让少懿一肩承担。」 「你如何承担?这是要杀头的!」傅迎春终于收拾起那慵懒神色,「殿下没说要干,如此妄动,弄不好可要招来一身腥!」 裴少懿忽地瞇起眼来,「这么说,你是不帮了?」 「傅某劝你别做傻事……殿下大权在握,何愁没机会下手?」傅迎春终于觉得事有蹊蹺;要想动聿珏,不必急于一时。敢情这桩计划里头,还有什么些细节是她不明白的? 迎春虽不明白聿琤、少懿与湘君之间的纠葛,到底直觉是正确的。 美其名是看出了聿琤的心软,要来替她动手,实则是暗藏私心。 只因裴少懿明白,就是因为聿琤大权在握,等到她当真把「人」给弄来,她便再没机会下手! 聿琤想要藺湘君早已不是秘密,之前以利诱之未果,遭藺湘君狠狠拒绝一事,还是她几经旁敲侧击,聿琤才肯与她讲明;之所以隐忍至今,不外乎是要等到日后覷得时机,或用权相夺。 傅迎春只是脑袋被聿琤看上,料想不会影响到自己地位,藺湘君却大不相同,裴少懿很清楚聿琤的心高气傲,也明白她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反覆逼迫藺湘君步入自己的陷阱…… 她绝不能容忍,不能等到人弄来了,甚至踩在自己头上了才行动。 事到如今,只能凭她自个儿做了。 「好,你不干,我干!」她自己找人去! 裴少懿狠瞪她一眼之后拂袖离去,惹得远处的柳蒔松回首侧目,傅迎春装作若无其事,回避了那老太监的眼神。 望着几近完成的金乌,她不禁轻叹道:「才上了金漆,便要沾血……」 相思欲绝但为君 76 变故隐隐将现前 夜晚,神武营多数将士皆以睡下,仅留少数哨兵守卫。 但对某人而言,白昼黑夜,已不在她担心注意的范畴内。 又是一日未进食。 大煌士兵所能做的,便是从她齿间灌进些许清水,其馀米汤都给她吐了出来;白丽铁了心不让自己成了己军软肋,既是贵族,要死也得死得有尊严! 不过,毕竟是从未这般受饿,加诸天气冷寒,她是瑟瑟发抖,又头晕目眩,往昔能挥舞长戟、驭马杀敌的良将,只剩下一口气。 忽地,帐外几声兵刃互击,守在门外的卫士一一遭到撂倒!她睁开眼,在瞧见眼前来者,她又惊又喜,不敢置信的道:「你……还活着?」 眼前的大汉不正是与她一同迎击抗敌的副将,杜松? 「终于找着您了!」男人说着她熟悉的族语,笑容里带着欣慰,带血的刀轻轻晃动,不眨眼,綑绑着她的粗绳便给他斩断。虽重拾自由,毕竟身子孱弱,他赶忙伸手来扶,避免她扑地跪倒。 「现在……什么情况?」嗅着了一点逃脱机会,白丽却没立刻给欣喜冲昏了头,戒慎反问:「这里乃敌营深处,岂由你……来去自如?」 「我也是给他们绑来的!他要拿您当人质,我这回一时得了空,抢了刀,杀了几个小卒,好容易寻着将军!」杜松拍拍身上的大煌军服,「今日他们发动夜袭,抽走大半人马,戒备松弛,正是咱们出逃的好机会!」 「咱们要去哪?」 「当然先撤回秀山郡城,再行谋划!」 白丽给他搀着,原想问他哪来的人、哪来的兵马,出了帐,但见偌大的神武营几无声响,立于帐外的篝火寥寥可数,星子都要能与火光争辉。 「一时找不着将军您的战甲,这袍子先给您披上;咱偷了几匹军马,与几个绑来的同袍护送你一齐回去!」举目所见,那些个弟兄全都换上大煌军袍,个个低头戒备,手持兵器,白丽隐隐觉察了一丝异样,然则事态紧急,又体弱气虚,只得给杜松拉着赶路。 上马之前,她接过水囊,咕嘟咕嘟的喝了大半袋,回头见身后跟了约莫十几人的队伍,不由心头一紧;当初于大煌军交战南溪河畔,一万名西南将士的壮盛军容已不復见。 只剩下零星几人,苟延残喘。 包括自己在内! 紧握韁绳,悲愤交织的心情涌上心头,誓言雪耻的白丽再无退路,十馀骑人马于神武营深处扬蹄而来,手持长戟的他们沿路砍杀几名大煌士卒,稍稍掩平了恨意;待耳边传来敌袭的号角声响,他们已将大营拋在脑后。 「将军好身手!」 面对杜松的讚赏,白丽仅是虚弱一笑,打从遭绑以来,她绝食多日,能提长戟杀敌仅凭满腔热血,此番增添消耗,已是油尽灯枯;若是换成平常的她,肯定要为方才营里的戒备松弛而起疑,只是此刻的她无法细想,将一切当作是杜松策画安排才得顺利出逃。 自神武营出逃后北行二十馀里,依方位估计,秀山郡城就在眼前;白丽跟着杜松等人一路夜奔,至此早已是又冷又累,疲惫不堪。 「稟将军!前面有火光!」 白丽抹着眼,想藉旌旗辨认此伍身分,耳边却听杜松仰头大笑,「是方将军的部下!是咱们的人!」他转向她喜道:「将军!咱们有救了!」于是不疑有他,十馀骑迎向火光处。 正值西南军与大煌交战之际,饶是这郡城外郭,亦有大批将士来回巡视;眼前营伍约百馀人,见着熟悉的白犀甲,白丽不禁眼眶泛泪。杜松像是等不及了,喊着族话靠近几步,那队营伍也发现了他们,全军悄无声息地向她们进发。 白丽心头虽喜,却也清楚这样接触是危险的,两军交战,她们身着敌营军袍,又无旌旗,但凭一口族话,能取信对方几分? 对方与杜松交谈几句,像是信了,营伍缓慢迫近;杜松折返,白丽把他的笑容看在眼底,还不及庆贺,忽地一声裂帛弦响,兵箭射穿杜松的脑门! 那大汉粗獷的笑脸给血沫遮掩,也激化了双方的情绪! 「他们杀了杜将军!」 即使白丽饿得头昏眼花,也能瞧清百馀人那对着她们的成排弓矢。他们敢情是不信?否则又怎会如此心狠的射杀杜松?身边的将士呼喊求饶,掉头逃跑者亦有之,可箭比马快,相较于她们势单力薄,对方数倍于己,断无生路可言。 想不到……她白丽撑着最后一口气,苦心为己军着想,最后却是要死在自家人手里!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她,错愕地瞪大双眼,肩窝瞬间吃上一箭,向后仰跌坠地—— *** 如聿琤所言,那日姊妹赏玩过即将落成的毓慈宫后,隔两日,姊妹俩便是在文武百官与皇帝、皇后面前受封。 「封长女皇甫聿琤为太子,次女皇甫聿珏为云暘公主,钦此!」 「谢陛下恩宠!」聿珏依样画葫芦般的照着聿琤的动作俯伏跪拜,聿琤从太监手中接下圣旨;紧接着左右侧近端着金冠、绣袍等物,要来替她们姊妹穿戴。 「臣等叩见太子殿下、云暘公主!」 朝臣祝贺的声响贯彻整座凤藻宫,也喊得聿珏有些头昏眼花;眼角馀光处,只见立于身边的聿琤一手持圣旨,志得意满的模样,彷彿已是综观天下。这是她日夜盼望的一刻,唇畔笑容灿烂,掺杂了得偿夙愿、苦尽甘来的意味。 「大姊……」 姊妹俩肩併着肩,聿琤听见她的细碎呼唤,分神望她一眼,素白凤袍下的手抓住聿珏握了握。这亲厚小举动没逃过端坐堂前的皇后眼底,不禁眼眶一热。 方领受将印的谷燁卿亦在武将行列之末;聿珏一时没找着他的位置,但可以想见他是把她的风光模样尽收眼底了。 可惜这一刻无法给湘君也瞧瞧。给聿琤握着,隐隐生出些许踏实感的聿珏,仍是带了些遗憾似的轻叹。 回到翠华斋,熟悉的景象也已经稍稍改变了。 打从前日起,她惯用的什物已是一点一滴的往端硕宫那儿搬去,除了眠床、桌案等重物外,其馀细软大多已经搬空。 知更、画眉挽着手来见,除了夸她袍子与金冠好看之外,对于将要离开这住了几年的地方,不捨之情全写在脸上。 湘君回来时她已坐在厅堂里好一会儿,「你到那儿去了?教我好等!」 「提着您的海东青往端硕宫去了。」那小鹰除了聿珏这主人外,次一等的,就要属时常与牠相见的湘君;其馀人欲提那鸟笼,怕是要给牠的喙啄个鲜血淋漓的。 她像隻急于展示羽彩的鸟儿般跑到湘君跟前,摊手转了一圈。「好不好看?这袍子好精緻!不下我那件朱紫牡丹。是说……这冠真箇是沉了些,戴久了脖子都要扭折了!」她嘟着嘴,抬手来扶。 冠上的旒原本条条分明,给她这般甩弄,已是交缠打结。湘君掩着嘴笑,托住她肩头劝阻道:「好看!当然是好看的!不过,容湘君提点;如今您可是堂堂云暘公主了,切莫失了仪态。」 聿珏覷着她笑脸,心底欢喜,乖乖任由她解去。「你就不知道我第一次随父皇、大姊上早朝……大姊接下圣旨的时候,咱们俩先是套袍子又戴冠冕的,底下的文武百官呀,噗噗噗的全都跪倒了,高喊『叩见太子殿下、云暘公主』时,那真是一整个壮观!真想给你当面瞧……」 湘君一面解,一面给她整妥衣袍,又听她说那册封的过程,说到兴头上,笑容稍敛了几分;眼前那张粉唇兀自喳呼个没完,她捧起玉颊,趁二人独处时给了记薄吻。 泠泠嫩嗓倏地止了,这吻来不深,退开互望时却别有番滋味縈绕心头,彼此盈盈柔望,尽在不言中。 「你,这样……好像有点,放肆?」芙顏微嫣,聿珏心底甜滋滋的,说起话来有些磕巴。儘管知更画眉逕自收了细软往端硕宫去,到底还有个柳蒔松在,两人又位处厅堂,毫无遮掩,确实甚为大胆。 「不成么?你不喜欢?」 「也、也不是……」 湘君来牵她双手,「既然不是,那便是喜欢了;你说我放肆倒新鲜!通常这二字,不都是用在你身上的?」 「可你平常只有私底下才对我这样;而且你都说是我放肆,表示只得我亲你!」 「哟?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终究是对还待在里头的柳蒔松有些忌惮,聿珏扯了扯她的手,主僕俩行至前庭,「忽然觉得光阴过得顶快,才说要及笄,叨唸大半年,就这样受封了!」 「是呀,我也就这样跟在你身边……」半年过去了。湘君语调渐轻,落了几步,凝视着她的背影。 从恩人,成了主子,又从主子,成了密不可宣的爱人…… 她不禁要想,在往后……尤其是今晚过后,她们之间的关係,究竟还能怎般变化? 「母后家宴就排在今晚!」聿珏语带兴奋,环顾左右不见湘君,皱着眉回头,发现湘君望着她,可那双柳叶似的眸子不见欣喜,反而……带了点伤感?「怎么啦?」 湘君摇摇头,勉强笑道:「没事!只是莫名有点儿捨不得……」 「我明白!我也捨不得这儿!虽说端硕宫地方比这儿大,到底翠华斋还是住惯了,要给海东青放飞方便,寻母后、大姊也都是……」 不!聿珏不明白她所指为何……也罢!她不言说,任凭聿珏揣测。 可两人毕竟在一块儿久了,聿珏隐隐察觉了异状,敛起笑容,「噯!你不对劲儿。」 「哪里不对?」 「从你,无缘无故……亲我开始!」聿珏面颊羞红,噘起唇来,「你平常不会这样;常言道……女人心海底针!虽然咱俩都是姑娘,可你总似乎藏着比咱更多事。」 「毕竟咱们年纪是有些差别。」湘君轻笑一声,「我烦恼的,除了家里之外,可多是你的事儿。」 「例如什么?」 「多得很……你的安危呀!该怎生伺候着你呀,处理你给咱惹出来的难题呀!还有……」 聿珏一脸兴致盎然,牵起她的手来,「嗯、嗯!还有呢?怎不说了?」 湘君微抿着嘴,故意侧过身道:「还有很多很多!全给你说了多没意思?」 「使什么性子呀?」聿珏使劲欲扯,不料斋院大门那头,却是站着柳蒔松;她微楞,身旁的湘君已是敛去打闹神色,她们牵系着的手这才松开,竟显得欲盖弥彰了。 不知这太监站在这儿多久了?又看见了多少? 柳蒔松双手交叠,行了个礼后对着两人说:「请殿下整妥衣冠,早点儿到娘娘那儿去才好。」 「嗯,明白。」聿珏揪着袍带,仰起脸面走向大门。「湘君,来替本宫更衣。」 人前人后,两人的主僕与情人间的关係一向黑白分明;湘君低头敛眉,轻应了一声「是」。 相思欲绝但为君 77 受封亦即心碎时 入冬的长安,天色暗得较其他时节快上不少;聿珏乘着轿子抵达凰寧宫时,宫内已燃起长明灯,宫人忙进忙出,多少说明了今儿个的家宴,要教她所设想的还盛大一些。 还未入大殿,聿珏大老远便瞧见另一仪仗排沓而来,她原以为是藉故推辞的聿琤终是改变了心意,然而定睛瞧清之后,始知来者不是聿琤,却是—— 「聿珶?是聿珶呀!」穿戴妆点齐整的聿珏见状,轿輦尚未停妥,她却是锦靴轻点,身上的朱云绣袍如双翼般展开,娇小的身子灵动如燕,一跃便跃出数丈之远。 轿伕不知二公主轻功已突飞猛进,全都訥訥的停在原地,「殿下!」仪态啊!湘君急了,深怕她摔着,与柳蒔松齐身跃出,然则她的轻功高妙,才一个起落便将老太监甩于身后。 那头的聿珶但见聿珏风急火燎的凑近,赶紧停下仪仗,左右宫人见聿珏来到,慌忙叩拜行礼! 「聿珶!」 「二姊……」聿珏伸手来扶,聿珶却是站定后,庄重的敛裙行了大礼。「聿珶拜见云暘公主。」 「什么拜不拜见的?」聿珏弯起朱唇,托住妹妹双臂,「我没想到你今天会来!当真又惊又喜!」 「父皇几日前来探访,与我说了册封您的消息,又说母后办了家宴,娘于是催我回宫,当面给您道贺。」聿珶瞧见着青服者立于聿珏身后,对她微点了点头。「您这身袍子可真高雅好看……」 「娘娘怎么样了?身子可安泰?」 「托您的福,一切都好。」 聿珏牵着聿珶踏入大殿,间谈间尽是彼此近况。 「……见过大姊了?」 「自然!大皇姊已是太子殿下,无论如何不能怠慢的;我没去过毓慈宫,今日前往,才知宫殿内外经工匠整治之下,一派富丽堂皇,着实开了眼界。」 「她没说要来?」 聿珶浅浅摇头,「没说,不过我到的时候,父皇也在,或许真是有事相谈,不克前来。」 聿珏皱眉,细数这大半年来,似乎未曾再见到聿琤私下来拜见皇后,就连对上眼的机会都少了,更别说谈话。这对母女之间的嫌隙,莫不是自击鞠那时衝突后,便迟迟没能解开? 「二姊?」 她微楞,乃知聿珶指节贴扣着她手腕,敢情在探她的脉来着?「没事……怎么?成了既琳的徒弟后学了几招,渐渐也有了大夫的样儿了!」 受了聿珏这般揶揄,聿珶面颊微红,松开了聿珏的手。「一时不察,还请二姊勿怪!」 「欸!怪什么呢?我与你说笑的。你与娘娘到大明宫去还住不到一月,怎么变得这么见外了?」 聿珏噘唇薄责,聿珶回视那双剔透眸子,着实与往昔无异,这等真诚,恰与主掌东宫之位,得了势便眼高于顶的聿琤成了对比;不管是年少的二公主也好,还是得了食邑万户,地位儼然又高出眾皇子一截的云暘公主也罢,聿珏,还是聿珏! 她挠了挠脸,略显羞愧的低了头。「二姊责备得有理,是聿珶生份了!」 两人入了殿,主持此回家宴的皇后已整妥衣装,正听着小曲,见两姊妹相偕来到,笑容满面。「本宫还以为珏儿这是在跟谁说话,原来是聿珶来了。」她亲手把聿珏牵起,对聿珶扬了扬手,笑问:「德妃近来身子可安泰?」 「托母后的福,娘娘身体无恙,请母后宽心。」 「听你这么说,本宫就放心了。」皇后点了点头,搂着聿珏,直是将她从头顶到脚都打量过一回。聿珏努唇,不由打趣道:「母后瞧得这般仔细,不知情者还以为是聿珏与您阔别月馀哪!」 「你这孩子……我好不容易盼着你受封了,早朝时在御座离你甚远,直到现在才能将你好好瞧过一回……哎!光阴荏苒,好似前一刻你不过才在我怀里卧着,这么丁点大,一眨眼就长成这样了?」身为人母,看见女儿终于长大成人,皇后是感慨万千,点滴在心头,一时半刻也难以言尽。 「母后此言差矣!」聿珏努着朱唇,却是与皇后不同调。「您说是一眨眼,聿珏可是盼不得自己快快长成哪!」 此语出自她最宠爱的聿珏之口,饶是有些没大没小,亦能引得她浅笑吟吟。「长成了想怎么着?莫不是打算拍拍翅膀,飞离娘亲身边?」 「母后说笑了!您待我这么好,在您身边有吃有喝,有戏可看,聿珏巴不得窝在您身边,哪儿也不去!」聿珏偎进皇后怀里,母女俩扎实的抱了抱。 「珏儿还是这么爱撒娇!」皇后心头一暖,眼眶忽觉几分热辣,暗自揩了揩眼;到底聿珏是她亲生,又由她照看长大,还能有这般贴心之举,教人不动容也难。「好了好了!也别让你四妹候在一旁,咱们出去等去,宾客随时都要来。」 与以往一样,聿珏坐在皇后身边,聿珶位列次席,堂前还摆了数个桌席,趁湘君端来酒水金觴的空档,聿珏暗数着,不禁觉得奇怪。「母后,都说是家宴,您怎么好像……还邀了别人?」说话的同时不禁望向皇后右侧,今日那个位置,怕是少了主人落座。 皇后挑眉,语带神秘的道:「今日家宴,哪来的别人呀?」 「那……难道是叔叔、堂妹他们要来?」皇帝那辈尚有毓亲王及睿亲王两位兄弟,姑姑大长公主在她出生时便薨逝,她只闻其名,无缘得见。 「他们是给你与聿琤都送了贺礼来,不过我邀他们做啥?」皇后心底那把亲疏远近的尺,远比聿珏所想的还要涇渭分明。 连皇叔们都没邀?聿珏心里的名单,仅剩两位有资格但不可能现身的贵妃了。「那……还有谁呀?」 「待会就来,你稍安勿躁!」 才过了不到半盏茶,太监便前来通报说宾客已到。「嗯!快请。」 聿珏眨巴着眼,在为首的那人一身紫服踏入凰寧宫大殿时,她是差点将眼前的酒水给撒了! 怎、怎么会是他们来? 「臣谷仲良与一家妻小,向皇后娘娘、云暘公主、四公主请安!」 「谷、谷二叔?」聿珏忍不住叫了出来,望向皇后的眼神除了诧异之外,仍带着许多不解。「怎么会……」 「珏儿!瞧你这毛毛躁躁的性子,不得无礼。」皇后伸手按下她,对谷仲良点点头,「谷爱卿一行免礼,快快入座罢,晚宴很快就要开始。」 「谢娘娘恩典!」 聿珏瞧着他们给宫人指引着入座;这回来的不仅谷仲良夫妇,连谷燁樊夫妻都来,至于谷燁卿更是越过兄长,坐在谷仲良身边。 她瞪着谷燁卿,期盼他能稍稍给她些线索,可谷燁卿不知道是刻意闪避,还是与她一样一头雾水,居然连眼神都没同她对上。 反而是次席的聿珶在瞧见了这样的宾客名单,心里已约略有了个底;皇后莫不是早料定聿琤不会来,才选在聿珏受封这晚行此「家宴」? 望向皇后右侧那席,完全就是个虚悬之位,连温酒都没给备上,深知宫廷礼节的皇后,断不会犯此低劣错误。 倒是聿珏明显的踌躇不定,知晓来赴宴的人竟非亲非故,满腔疑问却无人可说,令聿珶不禁心生同情。 然而最应受到同情的,却不是聿珏。 聿珶望向立于聿珏身后那位着青服者,但见她低头敛眉,神情凝肃,却是藏于袖里的手微微颤动着,就像是在压抑着、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或是埋藏于胸中的翻腾情感。 藺姊姊……聿珶收回视线,望着眼前的茶汤,不禁悄然一叹。 或许湘君早已料到此刻处境,聿珏受封之日——亦是她,心碎之日。 * 受封为太子之后的聿琤在送走皇帝之后,又至鸿庐寺梳理了接见西荻王的一切事宜,回到毓慈宫,先瞧见那金光流灿的金乌屏风,再望向两旁廊柱,最后落在太子御座上。 她缓步走近,每一步都像是接受着百官、万民拥戴般的欢呼膜拜;她终成了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地位。 素手抚过那把御座,聿琤近乎是醉心、痴迷地望着这个位子,金乌屏风象徵着日头,彷彿只消坐上此位,她就能高悬青天,掌管、统御着天下。 一切的一切,都彷彿近在咫尺。 她坐上那刻了繁复纹路的御座,殿前只掌了一半的灯,然而此刻的她心地清明,感觉殿内的所有摆饰都发着光,好似旭日当空,照耀着一切。 聿琤闭上眼,稍稍松懈了紧绷的身子,才往椅背靠上去;她舒缓了气息,闻着御座上的龙脑香,良久,睁开眼时,一名着朱红官服的女子悄然跪在她脚边。 是裴少懿。 她太陶醉于此刻,所以裴少懿来到身边时,她完全没发现;然而,少懿却是很体贴的不发一语,只是静静候着、等着,直到聿琤睁开眼发现她的存在,轻喊她一声。 「你来了?」 「嗯,少懿已备妥晚膳,请太子殿下用膳。」她双手俯地,额际贴靠在毯上,心悦诚服地行了大礼。 「抬起头来。」 裴少懿抬眼,嘴唇微扬,双目炯炯的迎向聿琤。 「来本宫身边。」 她依言靠近,聿琤对她勾勾手指,她弯下腰,无声送上朱唇。 「咱们,终于是走到这一步了,少懿,你为我欢喜吗?」聿琤一手托起裴少懿的脸,她再度跪下,让聿琤不必仰头瞧她。 「当然是……欢喜的。」 「除了父皇来这儿所允诺我的两件事之外,你都欢喜,对不?」 裴少懿双眉微拢,几不可察的叹息,「二者皆为太子殿下的喜事,少懿也是欢喜的。」 皇帝于晚膳前亲临毓慈宫,聿琤所求二事,一是正式任命文图阁学士傅迎春为太子太傅,明日起便要来到聿琤身边辅佐。 二是奏请她与梅穆之间的婚事获准;婚期就定在正月,皇帝不仅要喜迎快婿,更命人早日着手准备,务要把喜事办得风光隆重。 「说谎!你这是违心之论。」聿琤笑了,玉指搔弄着少懿下顎,调情意味浓厚。「别说为我,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欢喜?」 裴少懿深吸了一口气,直是闭上眼,摇了摇头。 「可你忍了,不是么?我的好少懿。」 「少懿一心只为殿下,您的喜事就是咱的喜事。」她睁开眼,眼底隐隐泛着泪光。「太子殿下,赶紧用膳吧,再等下去就要凉……」 「我不饿,我现在只想舒服的净个身子,与你缠绵繾綣,可好?」 「殿下……」 聿琤温柔的为她拭去眼泪,揽她入怀。「这袍子虽尊贵华美,穿久了也觉得沉,本宫要你亲手给我褪下……只给你。」她浅笑吟吟,「快去准备。」 裴少懿无声哽咽着,不住点头。「少懿遵旨!」 相思欲绝但为君 78 婚约无情心如绞 勉强压下那既惊且惧的心情,聿珏就在这么个诡异又莫名和乐的氛围下,与谷家一齐共进晚膳。 「琤儿打定主意不过来了?」皇后转向前去毓慈宫邀请的太监问,「嗯……行了,退下吧。」果然不出所料?也好,虽意外多了聿珶,但毕竟只是个局外人,称不上麻烦。 受邀的谷家先是齐声对受封的聿珏敬酒道贺,接着是一串看似无害的礼貌寒暄,包括家里的琐事,皇后特意问了谷家兄弟那些个剿匪的丰功伟业,在说到了最后一处贼寨,是靠着谷燁卿用计奇袭乃成,忍不住大讚。 「好!果真是英雄出少年!」皇后向谷燁卿举杯,「本宫看燁卿,也算是从小看到大了,瞧你今儿个建功立业,本宫当真是替你高兴。」 「承蒙娘娘讚赏,末将愧不敢当。」谷燁卿与皇后对饮,举手投足间,已是渐显大气。 「今儿个适逢珏儿受封,本宫邀你们过来,只是为言成一桩美事。」她先望了谷家二老一眼,包括谷燁卿在内,浅笑着点点头,最后才回到身边的聿珏身上。「珏儿,你可猜着了是什么?」 「我、我?」聿珏慌了,望向底下的谷家眾人,除谷燁卿之外,眼色里尽是盛满了不下于她的惊愕。她赶忙转向柳蒔松求助;柳蒔松闭着眼,一脸惋惜,最后对着她点头。 什、什么呀?她对上谷燁卿,发现谷燁卿一脸平静,先指了指自己,再指着她。 是,指她们两人的事?「我……咳!我跟,谷燁卿?」她试探般的回话,皇后则是揶揄般的笑了。 「就是!你们小俩口难道没先互相知会过?这么要紧的事儿,可别说给忘了呀!」 什么小俩口!聿珏顿觉浑身鸡皮疙瘩,小声反驳道:「我跟他是兄……」 皇后不理会她的嘟囔,笑望着谷燁卿道:「燁卿,你与珏儿相识几年了,还记得否?」 「回娘娘的话,末将记得,我与殿下相识,已近十个年头。」 「这十年来,你们怎么相处的?」 「说来只怕娘娘见笑……末将身分较卑,承蒙殿下看重,彼此打打闹闹的,感情融洽的彷彿亲兄妹。」 「嗯!该说是本宫过于溺爱珏儿,瞧她,野得像隻泼猴似的,虽说活泼慧黠,到底是少了点儿大家闺秀般的知书达礼;多亏燁卿懂她,要不,本宫还真要为了她,踏坏不知多少王公府上的门槛了!」 「娘娘言重了!依臣所见,若消息放出去,想登门求亲的才俊,只怕要……」谷仲良一席话,无意间给聿珏捞到了关键词。 登门……求亲?她跟谷燁卿?小俩口…… 聿珏忽觉背脊一凉,终于明白了今天为何摆明叫做「家宴」,却偏偏邀了非亲非故的谷家人赴宴;绝非是因为她与谷燁卿情同兄弟,而是…… 谷家将要成了她们的,亲家? 也就是说,她与谷燁卿,不是将要定下婚约,就是……早已定下了! 「什么时候……」聿珏手上的金觴不由溅出几滴酒水,她拢起袍子起身,一张俏脸霎时刷得白了。「什么时候的事?」她指着谷燁卿,玉指不住颤抖。 所有人都因这个问句而停下动作。 谷燁卿昂首回望着她,略经歷练的俊顏宛若雕像,看不出一点喜怒。 聿珏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勾起笑来,「我、我……我没听说,什么时候的事?谷燁卿?」 谷燁卿拱手行礼,在聿珏的问话之下站了起来。「就在娘娘与太子殿下击鞠后;你还记得,咱们俩过来面见娘娘,娘娘特地叫你传我入殿相谈……就已经定了。」 这么早!远在她们偷溜出宫之前、他伤癒入营伍歷练之前、她御前册封之前! 聿珏震惊的向后颠躓了几步,湘君赶忙伸手来搀。「你什么都没有对我说……」她转向皇后,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你们什么都没有对我说!」 皇后伸手去拉聿珏,「珏儿,回来坐妥了……听话!」 聿珏难过又歉疚的回望着湘君,在她身后的湘君仅是眼观鼻、鼻观心,对她轻道:「殿下,宴席未完……莫要拂逆了娘娘的旨意。」 不……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湘君……」聿珏轻唤,但无法再回话的湘君,只能将头垂得更低,静静退后一步。 她只得百般无奈的再回到原来的位子上。 皇后语重心长地叹了一声,「你别怪燁卿,是本宫要迟至今晚才让你知道。」 她抬眼,声调哀戚!「母后!」 「你可没忘之前你与燁卿弄出那件事儿,让为娘吓得提心吊胆?」皇后嘴巴上说着两人,眼睛却瞥向了湘君。「娘知道你总以为自个儿年纪轻,还不想嫁,就没想过燁卿是也老大不小;纵然他愿等,谷爱卿夫妻俩盼着孙儿,可不能再等啦。」 好冠冕堂皇的理由?「就为了这样?」眼泪如雨点般落下,聿珏视线已然一片模糊。「所以您怕我又跑了,忍着不告诉我,直到今儿个当着大伙儿的面逼我就范?」 「珏儿!你这么说,可就太伤为娘的心了。」皇后咬牙,痛心地摇摇头,「难道你不喜欢燁卿?你这么说,莫不是在怨着娘替你做主了这桩婚事?」 「聿珏一直以为您是宠我的!」她低下头,眼泪无声流淌。「我以为……以为您捨不得我早嫁为人妇,以为……以为您好歹要问过聿珏的意愿!怎知……」 她脸色铁青,「娘是提点过你的……我当然宠你,所以才将你指给了最适当的人选;我左思右想,你与燁卿情投意合、两小无猜,合该是一对儿来着。」 「我跟他?」荒谬至极!聿珏指着谷燁卿,不禁大笑。「我跟他只是兄弟!何来男女之情?」 「既是男女,又何来兄弟?」皇后冷下声调,而聿珏却是一窒。「燁卿先与本宫谈过,后来本宫又私下到过君侯府上相谈,都认为你与燁卿这桩婚事,是美事一桩。」 她收紧了聿珏的手,不啻是无声的警告。「这件婚事,咱们已是暗自筹画许久,就等你受封,如今燁卿又得了功名,正是办喜事的大好机会。 「珏儿,为娘的不管你愿是不愿,这件事,就照娘说的办,明白么?」她举袖来替聿珏拭泪,沉声道:「娘不求你全盘通晓娘的打算,我只要你记住……不管如何,我都是为了你好。」 * 满心欢喜的赴宴,最后却因为一桩猝不及防的「终身大事」,落了个败兴而归;在她得知自己将要下嫁给谷燁卿,而且一向宠着她、由着她的皇后,这次说什么都不愿意撤除婚约时,她就该知道,即便是最受宠的公主,竟也有这般身不由己的时候? 为了你好。 就因为这句话,一切的一切,再无转圜馀地。 回程路上,湘君一句话也没说。 已成云暘公主的她,此夜便是她待在翠华斋过夜的最后一晚;聿珏独自进房,而湘君一语不发的跟在她身后。 「湘君,我……」 不过三个字,眼泪便要夺眶而出,她咬唇摘下金冠,招湘君进门。 湘君半敛着眼,玉顏竟平静得出奇,彷彿今夜发生的事儿与她无关……又或者早已心疼心碎,麻木无感? 「明明不是我的主意……可我负了你。」聿珏伸手欲牵湘君,却是给她躲了开。「湘君?」 湘君倏地眼眶泛红,可嘴角偏偏是挤出一抹笑来。「殿下快别这么说;湘君明白你不愿意……况且,我早就料到,肯定会有这么一天的。」 「你知道?莫不是你……你也知道这桩婚……」 「湘君只是猜过。」她摇摇头,续道:「娘娘的心思我亦猜着几分。殿下现下的处境不比一般,只求让您早日离开皇宫……虽然全将你蒙在鼓里确实不该,却也非不能理解。」 「你莫不是在替母后与谷燁卿开脱来着?」 「湘君只是为了您设想……」她眨眼,流下泪来,「回头想想!你嫁给谷将军……也是好的……至少你们情谊深厚,他如此懂您,肯定是……将您放在手心里疼宠着……」 她每说一字,便是心痛如绞。 她有的,仅是一把无往不利的柳叶刀,能替聿珏挡下明枪暗箭,可若权势相胁,她便纵有盖世武功,也难保聿珏周全! 谷燁卿能做到的,她不能;皇后当真是在替自己最宠爱的女儿打算,即便无意间牺牲了她们,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此时此刻,湘君怕是生平头一遭,痛恨起自己的是非分明! 「好什么好!那你怎么办?我该拿你怎么办?」聿珏痛心疾首的大吼,事到如今,她也顾不得是否会给柳蒔松听见,双臂直是圈住湘君,活像是要将人给揉进身子里。 「我说过,我不会放开你的!」 *** 目前2017上半年读者问卷持续中哦wwwwww 相思欲绝但为君 79 缠绵繾綣解心伤 「我说过,我不会放开你的!」 凝望着这即便哭成泪人儿,仍然美艳明媚的聿珏,湘君笑了,艰难的道:「湘君亦然!我还是愿意长伴您身边;谷将军或许知道我们的事儿……此番您嫁入谷家,即便不尽如人意,却也不糟……」 「我只想要你。」聿珏紧揪住她的官服,脸面凑近她心口,「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愿信,母后她就这样背着我……把我许给了谷燁卿;你知道吗?我好想对母后说,我心里有人了!那个人就是……就是……」 湘君点住她的唇,又眨出两行眼泪,「不说为好……您要是真说了,咱们恐怕连面都见不成。」要是当真闹到皇后耳中,她这个藺内官,肯定要调离聿珏身边,对她俩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湘君……」她仰头,攫住那张吻过不下百回的檀口,以往触着了只觉温暖、甜美,怎知焉有掺杂着苦咸心伤的机会? 玉指轻抚着她玲瓏身躯,给她吻得意乱情迷的湘君,直到吻罢才发现到——聿珏动手脱着她衣裳。 「殿下……」 「叫我聿珏!」她哪里没发现打从进门之后,湘君不肯唤她名儿的理由?就是为了拉开她们之间的距离。 「聿……珏!」湘君被迫仰起头来,乌纱帽给甩脱了,聿珏亲吻着她脖颈,不断试图搔弄她的神经,挑动她的感官。 直至她的官服被聿珏扯下,她们俩跌跌撞撞的来到床畔,湘君才终于全然意会了聿珏的意图。 「让我们在一起!」聿珏流着泪,拉开系带;她不由分说的覆上湘君的唇,舌头顺势窜入口内吸吮,执意点燃埋藏于体内的那把情慾之火。 「聿珏?」 聿珏撩起她的襦衣,对她凄楚一笑。 「让我爱你。」就这么一句话,让湘君的心防彻底瓦解。 聿珏亲手褪下自己的朱云袖袍,当着湘君的面轻解罗衫,直至一丝不掛。 这副娇美身躯,湘君在服侍她入浴时早已瞧过不下百来回;两人同榻而眠时,即便怎般撩拨逗弄,却是迟迟没能突破最后一道;湘君总在理智彻底淹没前重新抓回,只以为聿珏尚未及笄,而她们来日方长…… 然则此时此刻,她再无法自欺欺人。 湘君挺直身子,而泪满香腮的聿珏托住她脸面,再度覆上她的唇。 一道气劲弹向烛火,随着纱帐低垂,两人于是彻底的、放纵的,沉溺在彼此的柔情与温暖里。 房内的火盆儿未点着,榻上的人儿……也未曾感到寒冷。 从两人进房起便一直守在门外的柳蒔松,在看见烛火熄灭时,轻轻叹了一声,悄无声息的踱回房里。 这便是一心向着皇后的他,能给主僕二人做得,最大的忍让。 *** 听说,人死后,要掉到地府里去,那儿伸手不见五指,冷得叫人寒毛直竖。 白丽知道自己绝无生还之理,在重重摔下马匹的当头,她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直到脑子重新转悠,她才知道要恨。 她所恨的,是夜里出逃,一度给了她一线生机,但最后,她们不是死于追兵手里,反而是给自己人害了。 可怜杜松,就这么成了自家人的箭下亡魂。 而她,也在不久后,跟上了杜松的脚步…… 『……丽?白丽?』 这个嗓音,很陌生。 白丽感觉自己就像沉入无穷无尽的黑暗里,手脚冻得僵了,连血都彷彿结了冰;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直到这声嗓音窜入耳际。 『白丽……醒来。』 这人,是谁?为何要叫她醒来? 『你不该死在这……醒来。』 身体渐渐有了知觉,她开始察觉到痛,不管是肩膀、手脚,还是背;身边的阴暗彷彿稍褪,开始出现些许亮光。 她想醒来,眼皮却重得睁不开。 可那叫唤迟迟未停,越来越大声、越发靠近…… 『醒来……醒来!』 「白丽!」 听见那人以汉语唤她名讳,她动了动唇,身躯忽地狠狠一震,眼角,淌落了一滴无声的泪。 一道白光直指眼底。 那人脸庞原是黑着的,在聚焦后,终于令她瞧清了;她深吸一口气,鼻翼间满是熬煮汤药的气味。 「白丽。」 是……他?那个不知其名,还曾经来到她面前,一言不发的少年将军。 知觉流窜到四肢百骸,白丽动了动唇,只觉喉间有火在烧,她的左肩几无知觉,只知道至少没废,整个背像是摔得碎了,连腿都无法伸展自如。唯一能行的,只有勉强抬至半空中,却又乏力摔下的右手。 白丽给这少年抱在怀里,她俩对望着,他的眼底盛着心疼,搂着她的臂膀亦是厚实的;她仍觉得冷,然而一丝暖意抵入背心,告诉她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她还活着。 脑中千头万绪,最想知道的,是他为什么会抱着她?又……自己为何没死? 「你说什么?」 但在开口言说之前,她的喉咙已是乾渴粗嗄!「……水、水……」白丽以汉语要求道,那人赶忙取来水囊,凑近她唇边。 此时此刻的她一心求活,于是豪饮了几口,直到那袋水全入了她嘴里。「还要么?」 她喘息着摇头,只见他空出一手接过汤药,「给你治伤的,喝了能稍缓疼痛。」他吹了几回,凑近她唇边。「烫否?」 她乖顺的喝下,直把药当水来饮。他来握她右掌,似是确认冷热,又拉来一件衣裳给她盖妥,才终于将她搁回榻上。 白丽吐出的气息满是药味,仰头瞧见了军帐圆顶,偶然听见他与另一男子对谈,她的脑子一片空白,无暇听个分明,直到他的脸面重新进入眼帘,她才逮着空档问:「你,究竟是谁?」 他微微一笑,「你想除之而后快的人。」 听出他是在揶揄先前她遭绑时的话,白丽不由紧抿唇瓣,「你……救了我?」 「嗯。」 「怎么会……你怎么能救着我来?」 「你命不该绝,白丽。」他沉稳道来,「就在给我军击败,好容易出逃却又差些死在自家兵箭之下,待咱们赶抵时,你还能给咱捡回一命,而不仅是替你收尸。」 脸颊感觉到的,是他满掌习武练刀的厚茧,可说他是一介武夫,眉宇间与谈吐上的贵气,却是货真价实的;白丽任由他抚着脸面,好半晌才道:「你想要什么?」 「什么意思?」 「救我,为的是什么?」 他微怔,像是直到此时才思考着这问题。「没想过。」他老实摇摇头。 「没想过?」她岔了气,连咳几声,「在你费了这么大把心思……救了我之后。」 「就是因为都在费心把你自鬼门关前抢回来,所以没想过。」白丽睁大了眼,那双美眸彷彿要将他瞪出个洞来;他微避开视线,「好好养伤,我会再来瞧你。」他话语方落,随即起身离去。 「慢……慢着!」连转个颈子都要生疼!白丽盯着他瘦长背影,见他止了步伐,她顺过一回气,才道:「好歹告诉我你是谁?」 他侧着脸,「皇甫聿璋。」他轻描淡写的说了,撩开帐帘离去。 * 在那夜家宴之后,聿珏隔日乘着轿上端硕宫;有了自己的宫殿,又是受封及笄的公主,地位儼然不同一般,不必再与那群毛孩子一同习着日课;她有了自己的师傅,自皇后那儿遣来了教导她琴艺、礼仪的乐官,还有禁军护卫与新来的两名宫女。 似是怕她不够心烦,除带回这一大群人外,还顺道叫柳蒔松提着圣旨,告知她大婚之日。 能动到圣旨,表示事情已闹到皇帝那儿,此事拍板定案,即便是受宠如她,也无法撼动这道旨意分毫。 「殿下……接旨吧。」柳蒔松将圣旨交到她手上之际,聿珏下意识地寻找着湘君;始见湘君正拋着片下来的兔肉餵着海东青。 那雪白小鹰囿于笼里,模样虽神气,可若没给卸下铁鍊,放出笼子,纵有睥睨苍穹的本事,也是无用武之地。 不知怎地,聿珏竟以为,这端硕宫恰成了困住她的鸟笼,而她这「云暘公主」的身分,便是给关在笼里的海东青。 给人限于笼子里的她,哪里能够「云扬自在」呢? 初来乍到,很多事情都待适应;禁军护卫听着柳蒔松的安排,知更、画眉成了她贴身宫女,正发落着两个年轻ㄚ头忙活,新来的乐师是个上了年纪的女官,当她发现聿珏的琴案上摆着不是七弦琴,而是那把玉女剑的时候,她不禁面有难色。 聿珏不由「噗哧」一笑,「你不该错愕的,而是该庆幸本宫没把这张琴案劈了当柴烧!」 「公主殿下您……」 「啟稟殿下……」乐师的脸色铁青与湘君捎来的叫唤几乎同时赶至;她回望湘君,抬起下巴示意湘君继续讲下。「谷将军求见,问您,见是不见?」 相思欲绝但为君 80 道是兄弟暗生情 「谷将军求见,问您,见是不见?」 光听见这个名字便能令她咬牙切齿!「谷燁卿?」 湘君低头一叹,「是。」 聿珏下顎抽紧,双手拉起宽大衣袖,活像是要找人打架寻仇!「他来得正好,本宫正愁有气无处发!」她也不宣谷燁卿入内,反而是急冲冲踩着锦靴就要去会她「未婚夫」。 「公主殿下!那琴……」 「无琴就去给本宫生一把来,否则你便直接把琴案劈了,省得见了心烦!」 乐师狠狠一窒,「藺、藺内官……」 面对乐师的求助,湘君只是轻描淡写的安抚过去。「请大人莫要搁在心上,殿下她只是还不习惯这身分……」 真正的原因,是叫她有口亦难言。 聿珏急冲冲奔到前庭,看见谷燁卿一身戎装于殿前候着,两人对望,相较于她怒气衝天的怨忿,谷燁卿反而像是早有准备的坦然。 那身朱云袖袍翩然而至,她寒着声调低吼:「谷燁卿!你还敢出现在本宫面前!」 他低头敛眉,不卑不亢道出来意。「我是来道贺的,顺道瞧瞧你的新居,也给你送东西过来。」 「送东西?」聿珏冷哼,她发誓,从小到大就算两人有过无数次小打小闹,可她从未当真记在心底——除了这次之外。 她情绪悲愤,娇小身躯站在高她一个头有馀的谷燁卿面前,伸出一根食指朝着他胸膛猛戳,好似要将他戳出个窟窿来。「你昨晚给我送得大礼还嫌不够是不?现下可好!圣旨都端来咱面前了,这桩婚事已是由不得你我!」 谷燁卿任由她发洩,「你为什么骗我、瞒我!是想瞧我的狼狈笑话,还是手足无措的傻样?我把你当兄弟看,你倒是把咱们之间的道义拋诸脑后,与母后一同戏耍与我!」 他当真是没想到事情会是这般发展,亦是无奈道:「我以为娘娘会事先提点过你的……」 「对!她说了!昨晚当着你一家子的面,当着聿珶的面说了!这么大的事儿,我这个事主竟毫不知情!」聿珏抓着他又踢又打,谷燁卿忍着捱了两下,深知她的气力已不可同日而语,索性敞臂环住她,把她抱了个密密实实。「你……放开我!才不要你来抱……」 深知她的身分尊贵,不欲给底下的人看了笑话,谷燁卿索性抱着她走脱,也不管她抓着他又挠又咬,几个起落,将聿珏带到了端硕宫墙外,来到僻静林苑一角。 足尖方落了地,谷燁卿这才松开箍住她的一双健臂,吃疼的皱紧眉头。聿珏老实不客气地又赏他两掌,打得他脸色发白。 他闷哼,而她的动作终于稍停了。「气消了吗?」 眼看谷燁卿那身戎装都给她弄皱,藏在衣裳里的身子肯定伤痕累累,想起他仍有肩伤在身,却是对她百般忍让,别说还手,连一句回嘴也没,纵有天大的怒火,面对无柴可烧的情状下,也只能渐渐熄灭。 「你……为什么要娶我?为什么!」聿珏潸然泪下,揪住他的衣领,把头顶靠在他胸前,任由釵鈿掉落也不去管。 「你想听表面上的理由,还是我的心底话?」 「什么……理由?」 他掩面而叹,托起她的玉顏,柔声道:「我说过了,你我的亲事早就定下了,难不成你以为这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是母后的主意,不是么?」 微点了点头,他伸手揩去她泪水,「娘娘对你,确实是煞费苦心……」见她欲驳,他来点她朱唇,「听我讲完;娘娘她是不愿意你捲入这宫廷争斗,更怕你们姊妹相残……所以她希望我能娶你过门;既远离皇宫,又能成为太子与聿璋之间的制衡。这计画,当真是深思熟虑……罔顾你的意愿,只道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到底第几回了? 细数着这些时日,多少人叫她要小心聿琤?一个、两个她犹能不放在心上,但眾口鑠金,而聿琤对她就算是百般示好,她也找不出个聿琤加害于她的理由,但没道理这些个关心、疼爱着她的人,全都有志一同的开口诬陷于聿琤。 宫廷争斗、姊妹相残,当真会发生在她们亲姊妹之间? 「我要说几次才够……我压根儿一点都不想与大姊争……」 「咱们知道!但癥结恐怕不在于你是否愿与她争去;毕竟凭权势、论心计,你是半点也比不上她。」这话说得虽难听,也是铁一般的事实。谷燁卿抿嘴,动手整着她一身华美的朱云袖袍。「咱们只是在未雨绸繆,明白么?防人之心不可无!聿珏,你,是该醒了!」 「好……我明白;这便是你那『无可奈何』的理由?是不?」聿珏反握着他的手,瞧他一副奉旨行事的样子,不带任何感情,是也隐隐刺着了她的细腻心思。 毕竟她们是「兄弟」,他肯定是也未曾将她视作姑娘看待。「你听母后的话娶我过门,只是不得不从、公事公办对不?你其实一点也不愿意,就跟我一……」样。 「谁说我不愿意?」谷燁卿皱眉,将她带着茧的手握紧。「你是气昏了头?哪一隻耳朵听见我说我不愿意!」始终没给她寻衅的踢打点着怒火的他,这回当真是动了怒。 「哎?」 谷燁卿托住她脸面,迅雷不及掩耳的攫住她的樱桃小口;聿珏睁大了眼,在明白他对她做了什么之后,双手使劲就要推开他! 「唔!你……做什么!」 谷燁卿咬牙,死抱着她不放,「傻聿珏!笨聿珏!你气我不把婚约一事对你说白,我自知理亏,无话可说;但要是你以为我是给娘娘逼着不得不娶你,你便是大错特错了!」他瞪着眼前这震慑不已的姑娘,竟分不清是该抡起拳头敲敲她的脑袋,还是该狠狠的再吻她几回! 「你、我……」他如连珠炮般的话语,让聿珏震慑到说不出话来,同时亦给他横眉竖目的脸色吓着。「可咱们是兄……」 「兄弟你个头!哪!什么称兄道弟的都是你在讲,我可从没说过!」谷燁卿指着她鼻头,字正腔圆的全数撇清。「娘娘是问过我意见的,是我允了,她才上门给咱爹娘约定这门亲事!她是最宠你的,若要你嫁一个对你毫无半分情意的男人,就算远离宫闈、保你周全了,你不快乐又有什么用?」 聿珏给他抱着,这下子当真是半点怒气都不剩,有的只是很多很多的错愕,以及一丝丝的疑惑。 「所以……你本就愿意娶我的?」 「当然愿意!」分不清现下的心究竟是因她质疑而痛,还是因为她对他全没半分情意而心伤,他无力一叹。「我挑明的说了,的确我不是非你不娶,但我心底当真是喜欢你的,咱们相识多年,你的喜好与性格我还能不明白?能娶你为妻,我是一点都不勉强也不后悔!」 不勉强,也不后悔?乖乖!若不是先前早已确信他就是谷燁卿,聿珏恐怕真要伸手扯他脸面,确定他是否给人冒充身分来着…… 「疼、疼疼疼!你干啥捏咱的脸!」谷燁卿气得脸都黑了;她终究还是干了!「这是咱的心里话,由不得你不信!」 缩回手,聿珏一脸歉然,「唔……一时衝动;等等……既然是这样,你那句『不是非我不娶』又该怎么解释?」 平常大咧咧的,只有在谈情说爱的时候才变得特别心细?他揉着脸面,没好气地道:「拜你口口声声说跟我只是『兄弟』之赐,你倒是一直都摆明着死活不肯嫁我,我要是死皮赖脸的缠着你,你不头疼?再说了……」 他沉下脸来,靠近她耳际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有人。」 相较于先前的错愕,此时这句话补上,却像是平地一声响雷,打得她哑口无言。「谷、谷、谷……」 「那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是不?」谷燁卿心底微微泛酸,叹了一声,「你们主僕两人的情意,早在陪着她回乡那时就昭然若揭,随着时日渐增,你们倒是感情越发深厚。我敢赌,你那些个心腹,对你们俩的关係肯定瞭若指掌,只是不说罢了。」 所以,他是连这点都顾忌到了。 聿珏与他盈盈对望,在经过这番表露心跡之后,纵然还是不愿嫁,到底心底开阔许多,也能重新用另一个观感来瞧谷燁卿——这个一直被她单方面视为「兄弟」的儿时玩伴——以看一个「男人」的角度。 「既然知道,你还愿意娶我?」聿珏紧抿着嘴,想起昨儿个夜里的放肆沉沦,此刻的她,在湘君面前已是毫无保留。「即便你是喜欢我……可我对你、对男人,没有半点廝守缠绵的想望,你还愿意娶我?」 「你说得可真轻松明白!」谷燁卿惨然一笑,「知道是一回事,我也愿意尊重你,只因为我喜爱你……可咱们不能只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这丑话,我一定得说在前头。」 她就知道是这样。「我不想妥协,不想对不起湘君……」 「可你也总得为了我、为了咱家里着想吧!聿珏,即便知道你心底难为,这一点你一定得让,非让不可。」谷燁卿心底抽疼,只因聿珏先想着的,依旧是那密不可分的爱人;他这个「丈夫」,始终没能给她放在心上。 「那是不是,只要我与你生了个娃就行?」她咬唇苦思,竟打算与他讨价还价来着?「只要对你家、你爹娘有个交代了,你便能……同意我与湘君继续往来?」 「你还真……现在换成你对我『公事公办』!」 「你别气!我只是在想该怎生是好……」知道自己失言,聿珏连忙拍着他胸膛安抚,「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若跟你,那是对不起湘君,若与她,却又亏欠于你……谷燁卿,知道你说你喜爱我,我是欢喜的,真的是欢喜的!可……」夹在两个同时对她付出情意的人之间,当真难为呀! 「只是比较起湘君,我还是得落在后头。」谷燁卿点点头,与其说计较,倒不如说是看开一切的觉悟。「明白,我明白了。」 聿珏原想回一句「想当然耳」,但在接触到他那双失落的眼时,硬生生又吞了回去。 相思欲绝但为君 81 妥协直道是无奈 「哎……先别想这么多!等你嫁过门再思量也是不迟!好在湘君性子比你沉稳,或许我与她能找着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咱再想想该怎生梳理才好。」 「我就知道你嫌我毛躁!」玉指再度戳他胸口一记。 「这不明摆着?」谷燁卿皮皮一笑,聿珏伸手欲打,给他轻轻扣住手腕,化解了这一掌。「倒是……还有一件事要同你先讲明。」 「还有?我认识你这么些年,这回铁定是你最多事的一次!」 「你以为我乐意!」谷燁卿撇嘴,「我们家里头的几个人,我爹、大哥大嫂,先不说都欢迎你,至少对你没啥成见……除了我娘以外。」 聿珏不由想起了之前几次会面,谷夫人对她,确实都是这么个不冷不热的。「我知道你娘不喜欢我。」 「当然,你是公主!这婚事又是娘娘亲自登门说成的,你不用担心她会刁难与你……只是,好歹她是长辈……」 「你放心吧!我不会拿身分去压你娘的;再怎么说,她好歹也是我……我婆婆。」话一出口,聿珏才觉得有些苦涩;她也想笑,原来接受这门亲事,当真不若原来设想的这般难。 好歹她嫁的是谷燁卿,只要他能容忍,她与湘君,至少还是能经常在一块儿的,是吧?是吧? 他吐了一口气,重新收紧了臂膀。「我只是想说,咱们晚辈还是得有晚辈的分寸。」 「哎!知道了。」聿珏终是扬起一抹笑,抬眼轻喊,「我说,谷燁卿。」 「嗯?」 「你到底……」转眼间,笑靨如花又成了柳眉倒竖,「要抱到什么时候呀!还不给我放手!」她仰天长啸,赏了他一记朝天勾拳! 「唔啊!」 *** 神武营大军随后再攻下秀山郡,兵分两路沿着南溪河两岸进发,仗着兵多将广、武备精良,又打了几场胜仗,不过随着补给渐长,加诸深入山地,往后作战,只怕是越发艰难。 接连几场作战,聿璋惯使的吴鉤已伤痕累累,聂琰命人再给他打一把称手的;他拿到手上时,发现不管重量、形制,乃至于握把上的痕跡,都与先前惯用的并无二致。 这是聂琰的体贴,也是对他谋略有功的无言讚赏。 白丽的「出逃」,乃至于给他「惊险获救」,整个过程全出自他一人之手——他先诱降了杜松,让他带着白丽出逃,再遣了一队人马换上犀甲,佯装成西南将士,行此离间之计,为的就是令她对家国心死,如此,才得以恩威并施,降伏于她。 他要招降白丽,让她成为己军的助力!误杀杜松虽然是件憾事,但若能收服她的心,让她指引着大煌攻西南军,不仅能收事倍功半之效,大煌更能得一良将,更在日后平定西南时,可藉由她广收民心,她的用处,远较拿来当作单纯的人质要大得多。 他们几番告捷的消息传至白丽耳里,她儘管面露哀戚,却未曾再敌视着他们;可若要她出手相助,甚至能反过来成为攻打西南的佳兵利器,恐得还需费番手脚。 就不知聂琰究竟对白丽,还存有几分耐心?自忖时日无多,聿璋明白,他得早日说服她,越快越好。 入了营帐,特意派来照料白丽的女医工对她行了个礼;白丽刚换过药,肩头的箭伤綑扎得极为密实,因而卸下了一边襦衣。 虽为女子,毕竟是带兵打仗,长年混在男人堆里,见他来到,是也未显任何扭捏。「好点了么?」他温声问道,连日来的好吃好睡,那形同枯槁的白丽已不復见,不仅容光焕发,就连眼色,也恢復了以往的精神锐利。 他很喜爱她的眼;儼如天边的星子般闪烁亮丽。 「托你的福,好多了;你倒得空,成天往这儿跑……新的?」她指了指他腰间的吴鉤。 「嗯,托你的福,多了好些个缺口,不能用了。」 「关我什么事?你自己说你又打了几回胜仗?」白丽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没伤的右手抓握着,似是在锻练气力。 聿璋微微一笑,迟了半晌后道:「明儿个咱们拔营,入郡城里去,接下来要沿着南溪河逆势而上。」 白丽讥誚一笑,「你在期待些什么!」 「只是告诉你咱们又要行军,不会再像现下这般舒服;给你有个心理准备。」 「不是要我发表高见,好让你们煌军长驱直入,毁我家园?」 「白丽,你的家园尚在,但你的家人,已不将你视为自己人。」视线落在她方扎妥的肩伤,「这道伤势,就是明证。」 她兀自气恼的瞪他一眼,下顎抽紧着,想反驳却苦无话语可讲;聿璋定定地望着她。「你忠于家国虽然可敬,却也顽固;若你的家人不要你,反过来对兵刃相向,你还能回去? 「再说,你当真以为凭你们的军伍,能与我大煌相抗衡?」他语调陡硬,大胆的覆上她手背。「白丽!你非要等到咱们的铁蹄踏上你朝思暮想的都城大理,眼睁睁的看着你的家园陷入一片战火,你才肯死心!」 「咱们族人不怕死!与其束手就擒,倒不如与你们打场轰轰烈烈的仗,多拉几个煌军士卒作陪!」 「这就是你爱故土家国的证明?你以为咱们不惜千里跑来,就只为了毁你家园?西南王出尔反尔,还三番两次出兵寻衅,犯我东南,你便以为理所当然?」聿璋扬高了声调,两人气氛变得甚为紧绷,大有出手之势。 他调匀了气息,重新恢復了温淡声调,「若有你相助,我保证咱们攻打都城时,肯定能尽量减低伤亡,为免家园毁于战火,你的助力至关紧要……望你三思。」 他起身欲走,却听见她开口说道:「你凭什么向我保证这种事?」就她所知,此回掛帅的,是煌国大将军,聂琰。 「说到底,你也不过就是个听命行事的傀儡罢了,大军并不由你指挥,凭你一句话就想说服与我……」 他悍然打断,「就凭我也不愿见这片秀美山水陷于战火之中,就凭我皇甫聿璋是当今大煌的三皇子!」聿璋回头,「这理由,说服得了你吗?」 白丽仰头与他对峙着,那双总是对她带着同情、仁慈的眼,此时放得又较往常更柔些。 她早该知道的,早该知道,能够姓皇甫的,肯定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他眉宇间与举止所流露出的贵气,也终于有了最佳的解释。 这幅如画一般秀美山水、她的家国,以及那些个生活于此,安居乐业的寻常百姓……已经无法回到己军阵营里的她,还能以别的方法来保家卫国。 皇甫聿璋,此人所开出的条件,成了她的机会。 她,愿意信他一回。 右手收了又放,她收回视线,低声道:「沿着南溪河畔不利大军推移……我知道有更好行军,且更隐密的路。」 聿璋挑眉,再度蹲低了身子。 「愿闻其详。」 * 谷燁卿的说词确实说动了聿珏,也稍稍安抚了她对于这桩婚事的惧怕,她也终于明白为何之前在她与聿琤如此亲近时,身旁的所有人,包括皇后、柳蒔松等皆如此惧怕,纷纷要来提点于她。 为了使眾人安心,她于是谢绝了聿琤邀她往桂凝池沐浴谈心之约,聿琤直呼可惜;只是两姊妹都不清楚,聿珏此番决意,恰恰躲过了一场临头死劫。 趁着冬阳露脸,聿珏邀着湘君往御林苑给海东青放飞。 两人住进端硕宫后,由于身边平添不少人,加诸与谷燁卿之婚约已定,便没能再同榻而眠,不过主僕之间互动亲暱依旧,如胶似漆之姿,也未曾改变。 海东青随着聿珏声调、手势反覆盘桓,越飞越远,直是在青天之中缩成一雪白小点;湘君将马匹栓于池边喝水,眾亲卫在聿珏的吩咐之下,距离她们最少亦有一箭之遥。 这便是她们俩现下的「独处」了;她与谷燁卿的婚事定在年末,竟然比聿琤还早,既是如此,端硕宫横竖就是个暂栖之所,现下难得偷空相处,她也只能相信往后嫁到谷家,她与湘君能够经常在一块儿……事到如今,也只有抱持着这等想望了。 她于是体悟了,以前在翠华斋的日子有多自由、多肆无忌惮。 海东青偶尔会稍离视线扑击猎物去,聿珏得不时吹响鸟笛联系,但海东青很是乖巧,她并不担心牠就这么给飞得丢了。 「……事情就是这样。」把谷燁卿那日与她讲过的话叙述一回,聿珏转而搭起湘君的手,「我毕竟是与他相识十年,他的话还能信。」 「嗯……其实,你们不用太顾虑着我的感受;你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也能明白夫妻间就是那样……」吸进一口清冷空气,湘君勉强自己漾开一抹笑来。「既是姑娘,成了亲就得担负起相夫教子的责任;我差一些就嫁了人,这些道理,娘亲没给我少讲过。」 「可我不要你委屈!」 相思欲绝但为君 82 骄纵来客多名目 「可我不要你委屈!」 聿珏把她的手挽得更紧,「如果可以,合该退让的是谷燁卿!我又不是不愿给他纳妾……」虽说大煌因女人亦能当家,纳妾之风并不风行,可达官贵人金屋藏娇、享齐人之福者亦不在少数。「你就没听见他怎么说,他喜爱我,可并非非我不娶,既然如此,那就再找个他喜欢的姑娘也就是了……」 「可你才是正妻!」湘君到底是明事理的,事情绝非聿珏所想的这般简单!「而且这婚事还是给娘娘亲指的,你是圣上的掌上明珠,无论如何就是不能冷落了你。」更何况,她一直认为,谷燁卿对聿珏的情意,绝非如他所说的那般轻描淡写。 聿珏给湘君这话堵得哑口无言,听她续道:「而且,你当真希望他纳妾?」她瞇起眼,纤长眸子少见的带了点揶揄。 「唔!这……」 「聿珏,我也是姑娘,虽然咱们两情相悦,看待男人的眼光却是一样的;你无论如何也不愿谷公子先娶了你又眼睁睁看着他与别人燕好,没有男女之情是一回事,夫妻名分却是铁一般的事实。」 到底是枕边人,她那番违心之论,全给湘君拆个彻底。「你……好吧,你说的也没错……」 「能与你朝夕相处便足矣;计较那些个长短只是徒增嫌隙。你该先顾虑的不应是我,反而是该如何梳理与公婆间、妯娌间的关係,还有夫妻间的……早早生个娃好避免间人间语;最后,才是我这陪嫁的『内官』。」 纵然湘君说得有理,聿珏却是忍不住感到一阵气苦,她脸色一白,「你知道么?我有时真要给你这是非分明又宽宏大度的性子给气死!」她甩开手,怨懟的瞪着湘君。 湘君闭了闭眼,「不然你要我怎么说……你又何尝知道我的心在滴血,可我再怎么不愿让,对你我又有何好处?你又怎会不知道那便是我的偽装,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不然还能怎么着?」 「湘君……」她咬唇,顾不得可能会给亲卫瞧见,她敞开臂,收拢那副令她眷恋不已的纤细身姿。「都是我没用!苦了你,湘君……」 「你莫要自责,人生在世,本就难称心如意。」情不自禁,湘君低头亲吻她的眉眼;感受到她的亲吻,聿珏眼角淌下泪来,追逐着她似水柔唇。 「聿珏,不管往后咱俩的关係怎般变化,心里头一直都是牵在一块儿的……我心里有你,你也有我,对不?」 「那是自然!」聿珏回望着湘君,伸手去勾她脖颈,正当浓情密意之际,远处却是传来一声长长的「殿下」。 是柳蒔松!这等绵远长啸,是他的拿手绝活。主僕二人于是赶忙分开,聿珏抬头,吹响了鸟笛欲唤海东青下来。 柳蒔松装作没看见,急忙来到两人跟前。「啟稟殿下,有好戏可瞧。」 「什么好戏?本宫与湘君正在放飞这海东青呢!」聿珏皱眉,实则不愿让二人受此打扰,才故意端出公主架子斥喝。 柳蒔松赔了个礼,续道:「圣上、娘娘与太子正接待着那西荻王刘昊,本是请了金家班来唱戏的,却不想那西荻王妃看不惯这等文诌诌的戏码,直接点名了咱们的禁军侍卫,要咱们宫里的高手与他们带来的一班壮士较量较量……杨教头也在其中。娘娘知道您喜好武艺,又……」他微微一笑,望了她身边的湘君一眼。「身边也藏了个绝顶高手,是以叫奴才专程来请您回宫去。」 一说到「绝顶高手」四字,聿珏与湘君对看一眼,「原来如此!这热闹确实是难得的……可是我的海东青还在上头。」她又吹了两声,「牠是不是没听见呀?」 「有可能,飞得太高了,又或者盘桓天际正寻着猎物。」湘君看穿了她心思,遂接过了鸟笛,「这样吧,殿下,湘君在这儿等牠下来,您先瞧热闹去,待会儿湘君再提着牠过去与您会合。」 「湘君这主意不错。」柳蒔松连忙讚声,对聿珏说道:「殿下,那便让湘君在此稍候,咱们先去凤藻宫,别让娘娘与圣上久等了。」 海东青除了她以外,只得湘君使唤得动。她想了想,才把护臂交给湘君,「要是抓住牠了便赶快过来。」 「湘君遵旨。」 于是聿珏骑着白马,领着一干亲卫自御林苑往返皇宫;西荻王刘昊亲自来访是近日来宫里的大事儿,细节如何,不諳政事的聿珏虽不清楚,至少知道聿琤为了这等贵客,早已是挖空心思安排,不仅举办了国宴,两方国主相互馈赠厚礼,现下还得应了王妃要求比武来着? 「话说那西荻王与王妃是何来歷?」进了宫换乘轿輦,聿珏遂向柳蒔松问道。 「那刘昊乃是前朝陈姓王室分支,几代以来励精图治,成了掌控西域一带的一方势力;虽是汉族、用汉姓,不过王室与外族通婚,朝廷里也重用外族治国,早已密不可分……刘昊的正室,布塔娜王妃便是善骑射、能治军,作风剽悍的一代女杰,甚得刘昊宠爱不说,在宴席上更是经常代刘昊答话,很是有趣……殿下见着了人之后,只消稍微注意一会儿便能知道。」 「布塔娜?姓布来着?」 柳蒔松笑着点点头,「跟咱们惯见的姓氏,很不相同。」 聿珏抵达时,广场上正摆着箭垛,他们与西荻那方各派一人来互比射艺,她定睛一瞧,始知场上的人是杨悔!那把大铁弓所射出来的箭百发百中,肯定能胜过对手。 「聿珏?你终于来了。」她下了轿,还没知会皇帝、皇后等人,身为太子的聿琤已是发现到她。 「大……太子殿下。」差点忘了要改口。 「你来得正好,比试正方兴未艾……莫不是母后差人给你报信,要你瞧瞧热闹?」 她笑着点点头,聿琤张望她身后几眼,亲暱的牵起她往皇后处走去。「怎没见着藺湘君?」 「哦、哦!她待会儿就来。」 聿琤瞧着聿珏,微微笑道:「本宫听说了你与谷燁卿的喜事儿,父皇拟旨时我正巧瞧见;我先前私自猜测着你的婚配对象,果不其然……你与他,当真适合,恭喜你们了。」 聿珏没料到聿琤会挑这时候同她谈婚事,俏脸微白,暗自攥紧手心,撑起笑回道:「啊,多谢殿下美言。」 「找个机会我再上端硕宫去与你串门子,顺道送个贺礼……」馀下的叨叨絮絮,聿珏左耳进、右耳出。 凤藻宫殿前玉阶筑了高台,以供眾人坐着欣赏;其排场奢华,与先前皇后寿辰大典时并无二致。皇帝与西荻王并坐中央,皇帝身边伴着皇后,至于西荻王旁边那身着白青异色的窄袖胡装,头冠两侧还垂了两条类似貂尾般的毛皮的美艳妇人,想必就是西荻王妃了。 还真年轻!西荻王看上去年近五十,那王妃的年纪却不过二十开外,美艳灵秀,要不说她是王妃,凭这年纪做那西荻王的女儿亦不为过! 射艺比试很快就见胜负,杨悔的铁弓威力无比,完全比下了准度较差的西荻勇士。「哎!贵国比较射艺都时兴站着射的?在西荻一律都是骑射,野外可没哪隻猎物会傻傻地站在原处等箭来的!」 布塔娜凉凉的说,言下之意是指杨悔就算比胜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倒显得度量不足,输不起了;聿珏的座位正巧夹在皇后与聿琤之间,闻言不禁皱眉,聿琤望向她不禁苦笑,「这王妃呀!心高气傲的,前几天我与父皇安排画舫陪他们赏玩,她也是从头至尾抱怨个没完,十句有八句话不中听,着实头疼。」 「虽说来者是客,可是……」这分明是来找砸的呀! 皇帝挑眉反问。「依王妃所见,该比什么好?」 「就直接让他们较量一场吧!」 「朕没意见。」皇帝与刘昊对望一眼,笑里隐隐含着些许讥誚,「杨悔!」他站了起来,指着方才射艺败下阵来的壮士,「王妃的话,都听见了?」 「回陛下的话,卑职听见了!」 「你与巴特尔空手较量一番,记住,点到为止。」 「是……」杨悔正欲允下,却不想布塔娜又有话讲。 「巴特尔乃是咱们西荻第一勇士,只凭空手较量,未必能显出他的威武。」布塔娜下顎微抬,另一名彪形大汉手握两柄圆槌,用力砸在凤藻宫的广场上,硬生生给这两柄武器砸出个凹陷!「这样吧!先空手较量一番,再以武器比试;败阵者退,得胜者续战,可比三个回合,圣上以为如何?」 名目还真是不少!「王妃当真是要比出个高下才肯罢休了?」 「这是自然,咱们西荻环境不比贵国,能生存下来的,无一不是些能征善战的好男儿!」布塔娜素手一拍,扬起声调来说了一串族语;聿珏虽然听不懂,可那王妃声调嘹亮清朗,让坐得靠近的她耳朵有些生疼。 敢情这王妃……不只善骑射,还是个练家子? 相思欲绝但为君 83 得饶人处且饶人 「爱妃,圣上虽宽容大度,咱们毕竟是客,这……」刘昊拉着布塔娜,深怕她踩着了皇帝的底线。 「无妨!」皇帝亦不废话,收紧指掌低道:「西荻勇士虽威猛,咱大煌可也不缺能手;杨悔!好好儿打,别教嘉宾瞧轻了!」 广场上的杨悔领命,对着巴特尔摆出架式;他的身量在大煌将士里头已属魁梧,但若与对头的西荻大汉比较起来,明显还是差了半截。 巴特尔折着指掌,当锣声轻响,示意比试开始,两人大喝,那声量浑厚力猛,气势十分骇人! 两人双掌交叠,互相比拚着气力;聿珏心头却是一揪,她虽然知道杨悔亦是力大无穷,但对方可是号称西荻第一勇士,身形又大了杨悔一圈,这样比试恐怕于杨悔不利! 她的直觉是正确的,起初杨悔还能与之抗衡,但若加上双腿互绊,以及巴特尔凭藉着身形不断施压,杨悔逐渐落居下风,神情亦明显地露出痛苦。 似是估量着时机,布塔娜绝美的容顏勾出一抹得胜般的巧笑,「巴特尔!使劲!」那勇士于是更施加了力道,杨悔右臂给他反折,拗成了不自然的角度,长腿一个跨步,猛然将杨悔扣倒在地。 「唔啊啊啊!我的手……」杨悔抱着右臂大喊,一边朝向广场边滚过去,巴特尔却像是玩弄对手般,对着无法再战的杨悔蹬踏,要是真用上力道,杨悔是非死即伤! 分明欺人太甚!「胜负已分了!还不收手!」聿珏忍无可忍,拍着桌案喝道。 布塔娜终于喊停,如获大赦的杨悔给衝上来的左右禁军搀扶下场,原先拟定的兵器一战只能作罢。 皇帝瞧着奄奄一息的杨悔,心痛之馀,脸色益发铁青。「王妃!朕敬你是客,比试说好点到为止,哪知你的勇士竟如此得理不饶人!你说该当如何!」 「圣上言重了,咱们西荻百姓走行大漠,为了生存不择手段;老天可不会给咱们留任何情面!况且,贵国的壮士没开口求饶,咱们便不能放松,此乃尊重对手的礼仪!」 「你……」 「听闻贵国猛将如云,宫廷里的高手卧虎藏龙。布塔娜等不及要见识见识了。」布塔娜瞥了皇帝一眼,嫣然笑道:「咱们胜了一场,圣上,敢问贵国接下来要派哪个壮士来对巴特尔?」 皇帝也站了起来,沉声一喝,「谁可与此人一战!陈武?高福?」他所点名的人,或面面相覷、或面有难色,但见巴特尔于朗朗晴日下的魁梧身姿,竟是无人敢上前一战! 凤藻宫前的广场聚集群眾数百,此刻竟是鸦雀无声。 「臣可与之一战!」 聿珏闻声回头,但见身后无人,熟悉的鸟笼与雪白小鹰,已是悄无声息地给搁在后头! 她不禁背脊一寒,与之同时,场上数百双眼睛,全给聚焦在那一身青色官服的纤细身姿。 湘君! *** 布塔娜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大煌这头引颈而盼的,竟是个个头不及巴特尔一半的文弱书生! 皇帝皱眉,对眼前此人毫无印象。「你……此人是谁?」 皇后对于这情势变化是也甚为讶异,但稍知湘君能耐的她暗点了点头,对着皇帝低声道:「她便是藺文鈺的女儿,藺湘君。」 想当初无论是任官或是给藺文鈺免罪,皇帝全无机会得见藺湘君,却不想一身青绿官服的她在眾人皆畏于巴特尔的勇力之际跳了出来! 他不由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俊俏姑娘,虽是身姿若柳,但双目炯炯有神,即便站在眾人眼前亦毫无惧色,这样的胆识,绝非寻常姑娘所有! 他强压着惴惴不安的心情问道:「藺湘君!你可当真要替咱们出战?」 「回陛下的话,微臣确有此意!」此语一出,眾人尽皆譁然。 「可知道对手是谁?」 湘君柳眉微挑,瞟向不及数尺远的彪形大汉,「微臣知道;此君方纔折了杨师傅的右臂,还把得理不饶人之举当成尊敬,欲把杨师傅逼到绝境……便是教我想忘也忘不了!」 她句句鏗鏘,朗朗声调回盪在这殿前广场间,除了嘲讽布塔娜所言之外,亦有引得所有人同仇敌愾的目的;可惜巴特尔似乎并不通晓汉语,双手环胸,望着她的眼神充满轻蔑。 布塔娜嘴角微扬,面对湘君的暗讽全然不见恼怒,「呵!原来是个姑娘,真有胆识;圣上莫不是真要她对上咱们的西荻第一勇士?」 皇帝转向皇后,皇后又将决定的权力交到聿珏手中。「珏儿,湘君是你的人,你以为呢?」 聿珏全副精神都锁在台前的湘君身上;当她一接触到湘君的眼神时,对枕边人知之甚详的她,已然明瞭湘君的决心。 况且此战攸关大煌的脸面、皇帝的脸面,也要藉此战来替负伤的杨悔出口怨气……眼下除了湘君外,还真难找到个更妥适的人选。 面对聿珏的一脸忧心,湘君胸有成竹的笑了,微点了点头。 素手紧攥,她敛眸,重重的叹了一声,「就让她打吧!」 由于湘君一身文官打扮,聿珏特意让她换上平时惯穿的布袍,换上厚靴迎战。 为了不让长发扰了视线,她还赶紧给湘君绑了辫子;当湘君准备妥当,一脸神清气爽的准备迎战巴特尔时,没想到那彪形大汉居然正大口饮起酒来,彷彿已提前庆祝了! 聿珏跟在湘君身边,一颗心像是随时都要自胸口跳出来。「湘、湘君!」在踏上广场的前一刻,她忍不住拽住湘君的手。 明眸轻睞,但见娇顏盛满忧心,柔眸活似随时都要滴下泪来。「你要小心点儿……若真不行,我是寧愿你逃走也不要像杨师傅……」光是忆起杨悔手腕遭折的那声响,她便像是痛在己身般的顰眉。 「殿下放心!湘君有把握得胜。」眾目睽睽之下,湘君仅是暗自回握了聿珏的手,随即轻快的跃上广场。 「哎!藺……嘖!来晚了一步!」聿珏莫名觉得这嗓音有些熟悉,只见一名禁军女兵赶到她身后,与她一同盯着已经上场的湘君。 「你、你是……以菡?」聿珏又惊又喜,怎般也没想到她会过来! 「卑职参见殿下!」苑以菡对着她一笑,「听闻藺内官要与此大汉一战,卑职好容易想着了法子要来提点于她,没想到还是来晚了……」 直是站在广场旁,聿珏又是深深感受到那巨汉的魁梧勇猛;湘君个头勉强过那大汉一半而已,别说势均力敌,分明是恃强凌弱来着! 「什么法子?」 苑以菡亦是忧心地盯着湘君,当她靠近聿珏耳际,把能得胜的计谋和盘托出时,巴特尔爆出了气势惊人的怒喝! 等待的过程中喝了不少酒,巴特尔满脸通红,出拳的速度似乎又快几分!湘君弯腰闪过一记,那与树干无异的手肘登时曲起,对她猛烈一顶;她后撤了两步,但巴特尔人高脚长,擅长摔角搏斗的他立马又贴上来,下手一招较一招更狠,分明是不给湘君一点喘息空间! 比试之前,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湘君自不量力,等到开打时,又只见她频频闪躲,巴特尔不仅空有勇力,就连速度也极为惊人;湘君越闪越狼狈,只能沿着广场兜圈子。 「这就是贵国宫中一流的女将?」任谁也明白巴特尔占尽优势,布塔娜不由笑道;皇帝则是全然不把她的嘲讽放在心上,一心一意的盯着两人之间的交战。 仔细观看这场比试的,尚有聿琤。 她不明白,为何湘君非要在杨悔败下阵来,己方士气一阵低迷时上场当这出头鸟;凭湘君的实力,绝不可能不清楚她与这大汉之间的实力差距。 到底是不諳武术,聿琤瞧得眼花撩乱,好几次都看见湘君快要被巴特尔打个正着,却又于千钧一发之际闪避,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很快就撇开头不忍再瞧。 相较于聿琤的紧张,裴少懿反而好整以暇地等着,等着藺湘君自取灭亡。 虽然巴特尔攻到现在都未能得手,但双方身形差距实在过大,只要藺湘君吃上一记,胜负便会在转眼间分出高下。 所有人都是这样看待的;包括巴特尔在内。 虽然她始终遭他连绵攻势所压制,看似优势占尽的他却也始终没能得手;不仅如此,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逐渐变得沉重了一些,而她的身姿却未曾稍缓,反而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滑溜…… 又是一喝! 巴特尔右拳晃过一记虚招,紧跟着的杀着乃是他的右踢;眼看就要直接踢折了湘君的脖子,不料那纤细姑娘身形一沉,就像消失了一样! 眼角抹过一道黑影,他缩腿旋身防住左侧,喉间的酒意让他整张脸变得更红,想不到湘君又跑了,这次换到右侧,巴特尔右掌向后抓,扑了个空。 冷汗自额际沁出;巴特尔右腹吃痛,原来是湘君出手,重重袭向他腰间肋骨处! 先得手的居然是湘君?眾人看傻了眼,不由眨了眨,再次全神贯注。 巴特尔怒不可遏,回头朝湘君衝去,然而摸熟他行动的她已不再只闪不攻,壮硕的他尚且能忽略腰侧的疼痛续战,但湘君已能与他互拆招型,尤其意识到湘君的拳法越发快速,打在臂上的劲道一招猛过一招,他忽地了解了她之所以起初只闪不攻的意图。 酒!未战先饮的胜利美酿,或将害了他? 而这正是苑以菡来不及与湘君点明的突破口! 湘君以肘顶开巴特尔一记正拳,趁其中路空虚,或掌或爪的连续几招,电光石火般的攻势打得彪形大汉退了几步! 他捂着伤势,嘴角隐隐溢出血来,脚步一个踉蹌,竟是单膝跪倒! 他扬起一掌,赶忙说了一串族语;布塔娜心惊于战局变化之快,在听清巴特尔的意思之后连忙高喊:「咱们的勇士伤了!无法再战……」 湘君却是加紧了攻势,格开巴特尔指掌,向后用力猛折一记,明眼人都知道,此举意在替杨悔讨回公道,右脚一踢,踢得巴特尔人仰马翻;此回胜负已是毫无悬念,湘君竟像是杀红了眼,快如鬼魅的她凌空跃起,跳到巴特尔身上,右拳猛然挥向他的脸面—— 「湘君!停手!」 「胜负已分了!」皇帝与聿珏齐声高喝;广场上爆出石板碎裂声响,竟与双槌击地并无二致? 相思欲绝但为君 84 女中豪杰叹难求 在巴特尔身边扬起的淡淡烟尘下,湘君缓缓抽回右拳,巴特尔双眼发直,已是晕了过去。 屏息以待的眾人在确定湘君漂亮得胜后,爆出如雷般的吆喝声! 「湘君!」聿珏笑着抹了抹泪,不顾仪态的提裙踏上广场;得胜的湘君脸上未见一丝得色,仅是抹去指掌间的石粉,对四周行礼。 「你没事儿吧?」她着急的想抓湘君的右手来瞧。 湘君拨开绕着颈子的长辫,对聿珏瀟洒一笑,「当然没事……殿下莫忧。」转向巴特尔时目光骤冷,西荻的两名勇士正把不省人事的他给连拖带拉的搬向广场边。 在眾人欢呼的吆喝声下,一串响亮清脆的掌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是布塔娜!她起身,带着敬佩与讚赏的笑意以族语讚了几句,「好!好!果真人不可貌相;圣上,贵国竟有如此威猛的女豪杰,布塔娜当真羡慕。」 终于赢回了面子,皇帝望着湘君之馀,不禁淡淡的道:「承让!西荻第一勇士果然名不虚传……王妃,还比试否?」 在刘昊紧张又急切的视线下,布塔娜双手反剪,嫣然笑道:「这回双方各是一胜一败,就此扯平了,再继续比试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既然王妃都这么说了,眾卿也看够了比试;刘昊,咱们喫酒去,你说可好?」 「但凭圣上的意思!」 皇帝与刘昊相偕起身,离席之前,不禁又望了正接受着百官道贺、替他大煌赢回面子的藺湘君。 那是他头一回真正将此人给看进眼里。 同样的,给前期进展吓得脸色发白的聿琤,亦对藺湘君的实力刮目相看。 「想不到藺湘君的实力竟在杨教头之上?」乘着轿輦回宫时,聿琤尚且对藺湘君的英姿念念不忘,「凭她这么一丁点儿身量,居然能扳倒那样的大汉?果真是巾幗不让鬚眉……」 聿琤才说到话尾,跟在一旁的裴少懿却是冷哼道:「依少懿来看可未必!那西荻勇士先与杨师傅战过一回,之后又因饮酒托大,这才给了藺湘君可乘之机,若是堂堂正正再战,她未必能赢。」 「哦?」聿琤笑睇着裴少懿,「本宫倒觉得她赢得毫不侥倖。」她转向另外一头,方纔傅迎春虽然不在身边,可也是在另一处瞧过了整个比试。「迎春,你说呢?」 「傅某对武艺没什么研究;可若真要我说,不管是赢也好、输也好,光靠赤手空拳的争那一时胜负,都不过只是匹夫之勇!」 傅迎春摊手,叹了一声。大丈夫若欲学,且学万人敌也。况且,要练就那身武艺得花多少时日?傅某半日造一机括,逮到机会射之,纵是藺内官武功盖世,也是一命呜呼。」 聿琤忍俊不禁,「照你这么说,你还赢过藺湘君了?」 傅迎春双手反剪,仍是一派慵懒的道:「傅某确实这么认为,殿下以为呢?」 聿琤不答,只是拊掌大笑,裴少懿对傅迎春递了一枚眼神算是称谢,她唇角微勾,并未起太大的反应。 直回到了毓慈宫,聿琤召傅迎春入书房,「方才那席话,可是在说给少懿听的?」她这太傅近日来与裴少懿走得忒近,而傅迎春又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肯定要把他与少懿心中所想的给摸得熟透。 即便遭到揭穿,傅迎春亦无愧色,「裴内官对藺内官一直很是忌惮,今日藺内官出了风头,又闻您频频讚赏……傅某可不愿继续搧风点火,只好自夸了。」她拱手赔礼。 「瞧你一脸无奈,你是真得意吧!」聿琤指着她的鼻子笑骂,她耸耸肩,算是招认。「迎春!说真格的,即便知道少懿对藺湘君很是吃味,可本宫对藺湘君看重是真,只恨无法将她招至身边,为我所用……你可有良方?」 傅迎春不由微微睁大了眼,她还是头一回瞧见聿琤眼底那份热切——为藺湘君而烧的热切。 「殿下如今大权在握,纵使藺内官服侍着云暘公主,若是以权势相迫,云暘公主就算再怎般不愿,亦是得乖乖将人奉上的。」 「本宫知道。」聿琤顰眉,「但本宫要的,是个名正言顺的法子;能够让藺湘君转投我身边,又让人无话可说的方法。」 傅迎春凝望着聿琤侧脸,不由细忖她之所以想方设法都要得到藺湘君的原因。「傅某倒有一计,不知能否管用?」 聿琤于是笑开了怀,急切地牵起迎春催促,「快讲来听听!」 傅迎春轻咬着唇道:「殿下应知,云暘公主的婚期就在年底。」 「当然!本宫今儿个才恭贺过聿珏,母后八成早早给她开始准备婚礼了……」 迎春坚定的点了点头,「这便是个绝佳,也是最后的良机!」 想当然耳,与聿珏亲近如斯的藺湘君,肯定会被视为陪嫁的婢女,就这样随着聿珏一齐到昇阳侯府里去。 要是藺湘君当真离开皇宫,岂不等于是脱离聿琤的掌握?到时候就算手握天大的权力,也是鞭长莫及。 聿琤微楞,「你的意思是……」 「今儿个藺内官大大出了风头不说,之前还曾出手救过太子殿下;她这盖世武功,如今怕是真要闹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傅迎春掐指,宛如胜券在握般的回握着聿琤。「殿下何不顺水推舟,让这一举成名的大红人,再多给她添些柴火,烧得更红更旺些?」 「添些柴火……」聿琤瞇起眼来,在想通的一瞬间,清丽眸间顿时迸出神采来。 傅迎春微弯着唇,点点头。「加官,晋爵!」 *** 正如傅迎春所言,替皇帝挣得脸面的湘君,不仅事后得到了皇帝封赏,就连西荻王妃布塔娜都对她赏识的紧,之后不管是畋猎出游,抑或是初试击鞠,都指名要这闻所未闻的女杰作陪。 可想而知,聿珏是也连同湘君一道陪伴布塔娜;兴许是性格使然,弄到后来,相较于沉稳寡言的湘君,布塔娜反而是与聿珏交好,情同姊妹。 聿珏的直率性子与布塔娜如出一辙,两人的年纪虽差了一倍,任性耍闹起来还真能够令人招架不住,不过皇帝与聿琤可都十足感谢聿珏,只因布塔娜有了聿珏作陪之后,终是不用再为了她而掏空了心思。 一日,布塔娜邀聿珏相偕出猎,除了见识布塔娜那百步穿杨的骑射技艺,聿珏也带上海东青,让小鹰在她面前显显威风。 「想不到这隻小鹰能有这种作用!」布塔娜不得不对停留在聿珏臂上的海东青刮目相看,就这么静静地瞧牠啄食着兔腿。「你说这隻小鹰叫什么?」 「咱们没特意给牠取名儿,只管叫海东青!布姊姊那儿没有么?」 「我是听说较咱更往西边的一族,名为哈萨克,有用鹰隼出猎的习俗,我们是以骑射为主,不兴使唤鸟禽的。」 「原来如此;我也不知道关外竟有这么许许多多的异族,听布姊姊一说才知道……真想到你所讲的那些地方瞧瞧呀!」 望着聿珏,布塔娜神情有些玩味,也夹杂了几分欣羡。「还是别要的好,你们在这关内,气候宜人、土地肥沃,只消将种子往土里一种,浇点水就有东西可吃,哪像咱们那儿一年四季圈赶着牛羊追着水草跑……宫廷里锦衣玉食宛若仙境,咱们比起你们这儿可差得多了。」 「咦?可我瞧布姊姊说那儿的日子,听起来挺瀟洒自在的呀?」 她朗声一笑,「那是咱们过惯了这种日子!信不信要是我在你们这儿继续待下去,说不定都不想回去了。」 待到正午,布塔娜与聿珏要眾亲卫将猎得的野味就地料理,等待的过程中,布塔娜间来无事,就与湘君手搭着手,互相较量起摔角来。 湘君不懂技巧,但凭一身勇力与布塔娜相抗,即便布塔娜气力也是不小,技巧在女子间更属上乘,遇见湘君直道是蚍蜉撼树,全然无法动她半分! 「我说你这气力是打哪儿来的?」再度用上全身力气去推移,发现那看似文弱又纤细的姑娘连鞋跟都未抬;布塔娜怪叫的瞪着湘君,湘君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与聿珏相望苦笑着。「更别说你还有那什么……飞来飞去的叫啥?」 「轻功。」 「对!轻功!我总算明白巴特尔为啥会栽在你手上。」她拉着湘君回到聿珏身边,见肉还没烤妥,便拿出族内自酿的奶酒,来与二人对饮。 「多谢布姊姊好意,可聿珏并不善饮,要是醉了……」 相思欲绝但为君 85 鶼鰈离异堪借镜 「欸!在咱们族里,喝酒是高兴的时候才喝;陪咱喝一盅,难得出来一趟,别推辞!」布塔娜略显娇蛮的道,逕自替她满上。「这奶酒很顺口,绵滑甘甜,咱们那儿少年时从小喝到大,一点儿不烈!你且试试!」 湘君先饮了一口,聿珏瞅着她,见她笑着点了点头,这才不疑有他的喝了。「不错吧!喜欢就再喝,等咱陪着大王回西荻,你若想喝也没这般容易啦!」 聿珏只觉这奶酒甜香诱人,一扫先前对酒的坏印象,连饮了几杯。「嗝……布姊姊,聿珏都没问,你什么时候要回去?」 布塔娜说得直率,「大概不出五、六日……可惜了!无缘能喫着你的喜酒;话说咱没见过你们真正汉人的婚宴,你又是贵为公主;除了牛羊外,也不知道能送啥给妹子你当贺礼。」 见她真心来道贺,反而让聿珏显得有几分尷尬。「妹子嫁谁来着?以你堂堂公主身分,肯定是嫁了个威名远播的勇士!」 聿珏笑着摇摇头,「是与聿珏打小相处长大的一位公子……先前受封成了将军,也算是勇士吧?我与他称兄道弟的;与其说是爱人,倒不如说是手足还来得贴切些!」 一杯奶酒入喉,布塔娜艷丽的脸上浮出一层淡淡红晕。「手足是么……呵!能嫁这样的对象,真是妹妹的福气了!」她笑了,扬起的嘴角不经意流露出一丝苦涩。 「布姊姊别笑话我了!嫁给一个跟兄弟没两样的人哪里好……」聿珏瞥着身边的湘君,硬是忍住去握她的手的衝动。 「别这么说,」布塔娜忽地贴近聿珏耳际,一开口,净是奶酒芳香。「总比像我嫁了一个能当自己爹爹的人要强!即便那是一个王。」 聿珏当真给她所说的话给吓着,又瞧瞧在不远处生火烤肉的西荻卫士,才知道布塔娜特意压低声响的用意。 「布姊姊……这桩婚事,怎么来的?」 布塔娜盘着腿,又偎近了二人一些。「我虽是外族,父亲可也是领导族内部落的头领,大王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势,加上之前的王后染病过世,这才迎娶我为妃;待这回来访大煌归国,便要立我为后……有我父亲的支持,以及成群健壮肥美的牛马,大王要想在西荻站稳脚步、肃清异己,只是迟早的事。」 也难怪……即便布塔娜如此骄纵任性,刘昊对她都还是百般容忍;只因她因他而作了王妃,而他亦需要布塔娜背后所带来的势力巩固王位。 「我还以为王是看上了你的……」美貌;到底刘昊所想的不若聿珏那般表面,而是更复杂深层的考量。 「这也是原因之一啦!」布塔娜抿嘴一笑,假藉给聿珏斟满奶酒之便又道:「所以我才说你能嫁着与你一齐长大的对象,当真是福气来着;相较之下,我就没这么幸运了。」 「布姊姊……莫非也有一个『那样』的人?」放在心上的人。 布塔娜微点点头,想起了那个年轻力壮,一唱起歌来就能引得族内姑娘引颈而盼的青年,想起了她们做了草环,彼此戴在头上,互诉情衷的过往,以及那些赶着牛羊、驰骋于草原的往事,不禁眼眶一热。 她笑得涩然,「哎!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总之,能嫁给心底的那个人,就算日子过得差一些,也是甘之如飴的。妹妹,你只消记住咱这句话,等你过门后便知道我所言不假!」 布塔娜逕自以为聿珏心底喜欢着那婚配对象,只是现下还没能察觉到这份喜悦,却又哪里知道,其实聿珏心里真正中意的对象就在身边。 聿珏与她的处境,实则是相去不远的。 碍于身分,湘君是有耳无嘴,静静听着她们二人谈论彼此的情事,假意品尝着奶酒,一杯又一杯。 又过一会儿,肉的焦香传来,也意味着野味烤妥了。「来!先饮过了奶酒,再来尝尝咱们族里盛行的烤肉,包准你们回味无穷!」 面对盛情相邀的布塔娜,聿珏搁下酒杯,与湘君嫣然一笑。「那聿珏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日聿珏、湘君与布塔娜玩得尽兴,待回到宫里,日头已是偏斜又带着橘红色泽。 湘君驾着马跟在聿珏身后,轻易地发现聿珏的心情低落;果然才过宫门,她们便下了马,要亲卫领着马匹、海东青等先回端硕宫。 「本宫有湘君陪着,此时又在宫内,你们不用担心。」 「是!」 望着亲卫远去的背影一会儿,聿珏这才对着她一笑;早已无须言语,纵使撇开两人私下超越主僕的那份亲暱关係,跟随她将满一年的湘君也知道她的意思。 聿珏把手轻轻搭在湘君臂弯,让她领在前头。「在想什么?」 「你不问我想上哪儿去?」聿珏笑睇她一眼,随手拢紧了披风。 「不是要回去么?」 聿珏摇摇头,「有点……想去文图阁。」 宫门距离文图阁尚远,更别说以她们的脚程,走到文图阁再折回端硕宫,肯定是要天黑的。「怎么突然想到那儿去?」 「只是想到了你曾在夜里,带着我上去看那城外的灯火……」聿珏缅怀似的叹了一声,「算了!还是回去罢!」不想还好,仔细忆起,会让她不由自主的想到回翠华斋后,湘君代她受的那些个鞭打。 湘君拧眉,不由放柔声调轻问:「你怎么了?」 「没事!」她赌气的撇开头;湘君左右张望,将她的手揽得更紧。 「你别瞒我。」湘君沉吟了一会儿,兀自猜道:「难道是王妃说的那席话,无意间刺着了你?」 到底是心意相通,尤其聿珏又是晶莹剔透,让枕边人一眼便能望穿。 「听了她说的那些,你心底难道没有半分感觉么?」聿珏由她牵着往端硕宫去,小步小步的走着,像是深怕太快抵达目的地。「布姊姊她心底有人,却是因为诸多思量嫁给了西荻王,就这样忍痛与心爱的人分别了……我不也一样?」 湘君不语,只听她又道:「你们口口声声说为我好,就从没有个人问过我的意见……你也是,就这么忍了,宽容大度的!你真能眼睁睁瞧我就这么从了谷燁卿,然后一句话也不说……」 「你究竟要我说什么才好!」 聿珏第一次听见她这么大声的辩驳;无论是私下还是当着别人的面。 湘君紧咬牙根,用力的拂开她的手。「我问你到底要一个人微言轻的奴婢说什么才好!如果我是男儿,又有如谷公子那样的地位,你想我不会千方百计的将你夺来?如果情势当真如此,我又何须要忍!」 她死死盯着聿珏的脸,好似要将她的脸容鐫刻在心版上一般。「恨就恨在……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我只求能待在你身边就好……我好不容易才想明白,好不容易才勉强安顿了自己的心,你却是这般激我!」 听着湘君这慷慨激昂的话语,聿珏却是笑了,欣慰的点了点头。「我只是想听你说这些话罢了……你就不明白,我每次听到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任由我跟谷燁卿作夫妻,你全然不计较时,我心底有多难受。即便知道你是碍于身分、无能为力,可我就想听你说……听你说你要我,你在乎我。」 「我怎可能不在乎你!」湘君紧紧地把她收进怀里,力道大到连聿珏自个儿都觉得有些受痛,但她甘之如飴,任由湘君抱着。 把脸面埋进湘君肩窝,满心依赖。「湘君……我觉得布姊姊那样好可怜……就这样被活生生拆散了,我同情她,也不想像她那样。」 「嗯,王妃的处境,确实让人同情。」 「在母后把我许配给谷燁卿之前,我以为天底下最莫可奈何的事情,便是给那唐老儒叫到跟前说教去……笑什么!当真莫可奈何呀,想逃也不成,把耳朵堵住也不成!」 湘君眼底含泪,却是点了点她的俏鼻,笑道:「那你现下可真体会到了……天底下的事,大多都是不尽如意,都是莫可奈何的。」 她给湘君继续牵着,往端硕宫的路上。「湘君。」 「怎么了?」 「如果眼下有个机会,能让你我二人就这样在一块儿;没夹个谷燁卿或是什么张三李四……你可愿意?」 湘君着实懵了,而聿珏却一脸认真盘算的模样。「如果能够不嫁的话……」 「你别做傻事了!没这么容易的。」湘君摇了摇头,「宫外到底不比宫内,少了这宫闈保护,你便像是那离水的鱼,能够去哪?」 「我有你不是吗?」 「那不一样!聿珏,你可千万别要去那些出逃的法子……你一个公主跟着我躲躲藏藏的,像什么样儿?」知道现下婚期将近,无论如何不能像之前那样再惹事端,湘君只得语出警告。「上次娘娘看在我意在尽孝,已是网开一面,这次若再带你出逃给逮着……怕是要连陪嫁的机会都没了。」 聿珏虽不快,到底明白湘君所言不假。「真是的……看样子得等嫁过门了,再来想法子!」 湘君听见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无奈地叹了一声。 相思欲绝但为君 86 情根深种难自拔 时节入了年尾,即便是位处交州都能感受到那一阵阵料峭寒风。 此处特别的纵谷地形让大军推移显得笨重又困难,又一次加深了一统西南的困难程度,若非聿璋用了离间之计招降白丽,并让她指引着大军前进,甚至制定策略,只怕整场作战的难度,还要更难几分。 不过,即便聿璋是取得了聂琰的全盘信任,而在白丽出谋划策,致使大煌军连战告捷立下战功,一切看似如意称心的背后,也并非全无隐忧。 神武营帅帐里,当聿璋捧着白丽为他们规划的行军路线交由聂琰,在仔细过目之后,聂琰点了点头,「与先前一样,先派轻骑打探,若确定无误,便照着此图进军。」 「是,卑职这就去办。」 「等等。」他叫回了就要前往点拨兵马办事的聿璋,「本将军还有话要与你讲。」 聿璋微怔,復拱手行礼道:「请将军吩咐。」 「不是要你办事,别这么拘谨。」聂琰微微一笑,踱至聿璋面前,「这回攻西南,纵然还未完全攻克,你已是立了大功了;圣上要是知道你这般有勇有谋,肯定欢喜。」 「承蒙将军谬讚了,卑职愧不敢当。」 聂琰拍了拍他肩头,「只是……」 他仰起头迎向聂琰;吊足他胃口的聂琰等了好一会儿才道:「弟兄之间近来多了一点声音,说你与那白丽……过从甚密啊?」 白丽表面上虽然归顺了大煌,但不管是计谋也好、带兵也好,样样都独立于聂琰的掌管之外;说白了,她只相信聿璋一人,而聿璋对白丽又不知抱持着怎般打算。 原本聂琰是不打算理会这等流言蜚语,毕竟军中人多嘴杂,偶尔传出一些话题给弟兄间嗑牙并非坏事;可聿璋与白丽毕竟身分不同一般,而两人打从两国交战以来,就像是一直有条无形的线把他们牵在一块儿似的。 在他眼中,聿璋不仅仅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而已……他是不希望,也不愿聿璋为了一个小小的西南王室之女,坏了大好前程。 「将军多虑了,卑职只不过是为了从她口中多套出一些能用的军情,与她稍微走得近一些罢了。」 「哦?意思是,你们之间除了同袍之间的情谊之外,便没再多了。」 聿璋知道聂琰在打探着什么,开口亦显得更加戒慎。「正是如此;聿璋知道白丽的身分,也明白她不过就是咱们攻克西南一枚活棋。待将来平定之后,她的下场如何,全凭将军的安排。」 「嗯!也难得你如此明事理;不愧是圣上与贵妃娘娘的好儿子。」聂琰笑道,望着聿璋显得若有所思。「方才的话,你就当作是本将军替你瞎操心吧!别放在心上!」 他浅笑,「有将军替卑职操心岂不甚好?卑职才要谢过将军!」见聂琰无其他吩咐,聿璋恭敬的施了个礼,就此退下了。 聂琰来回踱了几步,思索着聿璋所交代那与白丽之间的过往,究竟有几分可信;未几,他轻轻击掌,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能探问。「来人!传公孙中郎将!」 外头雪花纷飞,在外头走动的士卒无一不把自己包得紧紧的;聿璋一脚踩在结冰的水洼里,厚靴于是湿了一片。 攻克西南仅差最后几步。 他揣度着聂琰心底盘算,知道大将军绝对不愿将此战拖过今年。 若依照聂琰话语里藏的深意,只怕白丽再怎么样……也活不过这个年头。 这便是身为外族,而她又有那份王室血缘的悲哀;论情论理,以白丽这等女杰,等到攻克西南之后,是绝不可能留下的…… 聿璋冒着风雪于营里穿梭,在靠近自己的营帐时,不经意给一身银白倩影吸引住了视线。 是白丽。 她召集了几名百夫长,不知吩咐着什么;他麾下的弟兄已得了他明令,言明白丽的命令就是他的命令。对于她,聿璋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将她视为自己人。 不……是比自己人,还要重要的位置。 他静静佇立着、凝望着她的背影,直到那几名百夫长依她命令行动,她回过头,才与站在帐外的聿璋对上视线。 她走近,一双明媚大眼夹杂着揶揄笑问:「我说皇甫将军,这么个大冷天,你杵在这儿,莫不是打算在这儿冻成冰棍?」 她的容貌太过引人注目,是以在神武营中,撇开两人单独相处外,她一向是蒙着脸面的。就因为他们近乎是单独而朝夕相处着,而他又不愿将她调到女兵伍里,才会引来这般间言间语。 这些后果,他都知道。 他更是明白,以眼下大军倚重白丽的程度,就算将她调离自己眼下,她也不会有立即的性命之忧……但,他就是放心不下。 聿璋微牵了牵唇角,两人先后入了帅帐,聿璋拨去发间凝结的霜雪,而她则是摘下遮挡脸容的巾帕。 「方纔你吩咐着什么去了?」 「依聂琰对你的信任,此回一定是又要咱们派人探路;我已经代你交代下去,两百名弟兄兵分两路刺探军情,各个皆是弓弩好手。」 此回主要目标在攻打腾衝,只要再下腾衝府,即能形成三面包抄之势。距离攻克西南国都,就仅差最后一步。 这段时日,白丽尽责的替他们出谋划策;对自家军伍与故土知之甚详的她,真可谓是给他们大煌军如虎添翼,而他也谨守诺言,除了西南将士之外,并不太过侵扰着百姓,这片土地在两军交战之际还能保有着一份安寧,聿璋自是功不可没。 「这么快?做得好!」他回头笑问,而白丽则是静静地站在他身后,「有你在,咱们一定能在年前班师回朝……」他轻拍着她肩头,「你这回立了大功,待回到长安,我会在父皇面前给你美言,力荐你重掌西南。」 白丽轻笑着,并不答话。「怎么了?」 「没事……」她仍笑着,笑意却未达眼底。「我只是在想,一切真能如咱们所愿么?」 他心头一顿,「你想到什么了?」 「说来说去,我身上流着的,毕竟是外族的血;而经过这场作战,你父皇,乃至于你的同袍,难道不忌惮我的治军能力?」她双目炯炯着反问,问得聿璋脸色发白,无言以对。 「聿璋,我不是不信你,而是在说着一件铁錚錚的事实……对你父皇而言,放我回大理,无异于纵虎归山。」 「你,不会再与我大煌作对的。」 「那只有你这么想。」再一次,慧黠的白丽戳破了这个美梦。「你的脸色不太对……尤其方才在帐外,你瞧我的眼色里,多了一份忧心忡忡。」 「白丽……」 白丽偎近他,把脸面靠在他胸前。铁衣森冷,彷彿无语告诉着两军交战的无情。 她虚长他五岁,不管是王位争夺,还是将帅之间的猜忌,她见过的世面,都比他要来得多。 「聂琰他是不是说了你我什么?要不,你又怎会如此心神不寧?」 「将军……只是怕我们走得近了;除此之外,没了。」 「若我们真如他所料,他想怎么处置我们?」 他闭上眼,「我不知道……」 她离开他,清丽的脸容上带了几分了然于胸的肃穆。「你不知道,我知道。」 「白丽!」 「你怎么说都是个皇子,再怎么样也都是找我开刀;也罢!打从给你救回神武营的当下,我便已有所觉悟,此后的时日就当是多的,我已在你身边多活了月馀,很值得了!」她悽楚的笑了,而聿璋也没否认,足以证明她的猜测正确。「他说什么时候要杀我……」 她话语未完,整个人便已给聿璋收进怀里。 「我不会让你死的,你相信我,我不是那种过河拆桥之人!」聿璋咬牙,凝望着怀里那震慑不已的她。「我会带你回京;无论用上什么代价!」 「你别为了我而误了大好前程;纵然你不是太子,我却明白藏在你心底的野心,你若执意要我,只会毁了你!」 「我不在乎……我只要你,明白吗?」他低头,鼻息间的热气温暖着她的唇,他啣住,恣意品尝着那方甜美。 坚定的,他再次重申——「我,不会让你死的。」 * 瑞雪纷飞,整座长安城,被覆盖在一片银白之下。 在这天寒地冻的天候里,宫人们不仅忙着剷除积雪,更是忙着备妥什物、贴窗花,准备着嫁妆。 不为什么,只因皇帝膝下最受宠的两个女儿,要分别于年前、年后双双出嫁去,而又以云暘公主皇甫聿珏的喜事要较太子聿琤更急。 柳蒔松仔细做了目录,一件一件的确认核对,非要再三确认,才见安心。 就因为连自个儿都忙到分身乏术,等到聿琤仪仗来到,才匆匆来迎。「奴才叩见太子殿下!」 「本宫来找云暘公主,来给她送上贺礼的。」聿琤指了指身后以顾怀安、傅迎春为首的宫人们。 「殿下她在里头习琴来着,太子亲临,殿下她肯定很欢喜!」 聿琤微微一笑,细眸里夹杂了一丝几不可见的精光;贵客临门,柳蒔松只得赶紧通报聿珏,不料走到琴苑,却只见乐师一人? 「殿下她上那儿去了?」 「听说是找娘娘去了。」 皇后?「什么时候去的?」居然没给他告知一声。 「走了有大半个时辰了。」 想不到聿珏居然不在!柳蒔松苦着一张脸回来通报聿琤,还以为她会就此搁下贺礼打道回府,不料她竟这么赖着不走了?「外头天寒,本宫就在这儿歇息,等聿珏回来罢。」 相思欲绝但为君 87 尘埃落定却生变 「外头天寒,本宫就在这儿歇息,等聿珏回来罢。」 「可是……不知殿下上娘娘那儿要多久才回来;奴才是怕误了太子殿下您的宝贵时辰……」光是要打点婚礼的事儿都快忙不过来,哪有心思再应付这么个身分尊贵的娇客! 「柳蒔松,本宫明白你在担心什么。」聿琤轻笑,大方地挥了挥袖,「你该忙什么就去;本宫在这儿等聿珏回来,无论如何,我是一定要见她一面。」 既然如此,柳蒔松也不好再多说一句,只得差知更、画眉两个还算利索的ㄚ头先行伺候着,一边期盼着聿珏早点回端硕宫。 另一头,聿珏自知即便嫁得近,到底是不比人在宫中,出嫁之后,要想见皇后一面都得知会公婆,特地来到皇后身边拜别。 除此之外,尚有一事相求。 「哎……就为了这种事,还让你在这大冷天特地跑来一趟?」皇后心疼又带责怪的睇了聿珏一眼,眼角瞥向她身后亦步亦趋的藺湘君,微撇着嘴道:「说来,本宫也是知道你们两人情同姊妹,你这回过门,若是不给湘君陪嫁,说不准你又要来跟为娘的赌气了!」 聿珏哪里不知皇后是在说指婚时所闹的那些不愉快?「唔!聿珏……聿珏当真是口不择言,才会当着谷二叔,还有母后面前这般使性子……聿珏自知有错,还请母后勿怪。」 「知道错了就好;何况你真正应该在意的不是我,而是你的公婆。」她表现得如此不情愿,看在谷家二老眼里,真不知道要做何感想。「你嫁过门之后,可得在公婆面前殷勤些,莫要仗着公主身分对老人家无礼,知道么?」 「母后的话,聿珏铭记在心!」聿珏不情愿的頷首,不经意又望了湘君一眼,「那,关于湘君陪嫁的事儿……」 「你对湘君当真在意得紧!」皇后似笑非笑的扬唇,牵着聿珏在铺了厚毯的亭子里落座。「我不是说了,我知道你们两个情同姊妹……虽说湘君这身高超武艺,只拿来保护你是有些大材小用了,但我本来也就有此打算;更何况,比起柳蒔松,湘君的话显然更合你的脾胃。」 「湘君保护我怎么会大材小用呢?别忘了,聿珏这身武艺也是受了她指点的;假以时日,聿珏或许还能青出于蓝呢!」 「就凭你也想青出于蓝!那还真是奇了!」皇后很不给面子的呵呵笑起,就连湘君亦是止不住笑意的掩唇。 「哎……母后!」 「好啦好啦!士不可以不弘毅!你虽为女子,能有这志向呀,也还是颇让为娘感到欣慰的……湘君要给你陪嫁自是不难,只不过……」皇后对湘君招手,让她来到跟前。「你这八品内务官,官品虽小,到底是领了朝廷俸禄;若随珏儿到了夫家,就等同不在宫里当差,往后薪俸,都得看谷家的意思,箇中差别,你可明白?」 湘君隆重的磕了个头。「回娘娘的话,湘君明白。」 「即便是如此,你还是愿意随珏儿一块儿,是不?」 她与聿珏遥望,菱唇微勾,毫不犹豫地頷首道:「湘君早已视殿下作唯一的主子……但愿随着殿下到天涯海角。」 聿珏心头一颤,不禁喜上眉梢;皇后嘉许的点了点头,「藺家的忠义,本宫与珏儿都了然于心;你起来吧。」 「谢娘娘。」 「离开皇宫虽然必须罢官,对你来说也不尽是坏事……让你随着珏儿过门,相信谷燁卿也不致亏待于你,或许还能给你找个好人家……」她兀自盘算,湘君与聿珏乖乖保持沉默,听她又道:「本宫会差人继续照顾你老家,原先答应拨给你老家的一半俸禄不做更动,你就放心地继续跟着珏儿吧。」 她是又惊又喜,与聿珏相视而笑,「湘君……谢娘娘恩典!」 皇后握了握聿珏,「这样安排,珏儿可满意?」 「聿珏就知道母后对我最好!您真是天底下最最最好的娘亲了!」聿珏又是撒娇的抱着皇后,逗得她笑开怀。 就这样,聿珏心中的一块大石,终是落了地。 离开凰寧宫前,皇后又特意赏赐了湘君一套轻裘与一对珍珠耳饰,要她体面的随聿珏出嫁。 乘着轿輦返回端硕宫,聿珏是眉开眼笑的,跟在她身边的湘君细品着皇后那些个温声嘱咐,心底不由又踏实几分。 「还真没想到,原来免官也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儿?」 湘君睞她一眼,「殿下又笑话湘君了。」 「不,我没笑话你,我是说真的!」聿珏不自觉拿她与藺文鈺遭罢官一事相比,那些个轻浮的话在脑海里转了一圈,终究是顾及湘君心情,没说出口。「也多亏你机灵,想到至少要先同母后报备一声;这下可轻松了!横竖你就是大喜之日那天随我一齐过门,官服与腰牌缴了便是,也不必担心那些个枝微末节!」 湘君轻应了一声「是」。主僕两人一路上有说有笑,凰寧宫往端硕宫的路上明明有段距离,她们倒是希望这段路越长越好,纵使天冷也不在意。 才到了宫门前,聿珏便看见另一副轿輦停放于庭中,「有客?」瞧这轿衣,她心底打了个突,意识到来者何人后,竟是笑开。「大姊!是大姊来了,哎!怎么这么不巧?我上凰寧宫去见母后,大姊后脚竟来寻我……」她提裙下了轿,湘君赶忙过来搀扶。 果然还未入殿,听闻她归来的聿琤已是主动出迎。「你终于回来了,当真教我好等……你瞧瞧,还是我这客人出来迎接主人的!」她佯怒笑骂着,挽起聿珏的手还不忘瞥了湘君一眼。 「大姊……太子殿下!」 「这儿只有咱姊妹俩,不用那些繁文縟节!」聿琤制止她行礼,挽着她一齐落座。 「大姊你到多久了?」聿珏以眼神问着知更,再瞧瞧案上的瓜果、茶水,足见聿琤已是等候多时。 「才一会儿;本是想给你个惊喜,于是便没知会,你上母后那儿去了?」 「嗯!去向母后拜别。」距离出嫁虽还隔几日,此刻拜别,是也不显奇怪;有了个冠冕堂皇的藉口,聿珏自是不会将此行真正的目的向聿琤道明。 聿琤笑着点头,托着她肩膀,仔细打量了她的装扮。「不知是因为你要出嫁还是怎么……大姊当真觉得你这段时日来是越显成熟,欣慰之馀,也不免有些感叹……你真要出嫁了!还比我早呢!」 「不过就是早你月馀;出嫁之后还是要回宫过年的!」聿珏微顰着眉,颇讶异着自己内心的平静……兴许是该闹的、该气的都已经过了,加诸敲定了湘君陪嫁一事,是以听闻聿琤这么说,心底竟是没掀起一丝波澜。「对了!父皇那儿也是得去走访……」 「说到父皇,他今儿个上大明宫去探望德妃,还好你没去,要不可就扑了个空!」 大明宫……是了,德贵妃肚子里还怀着个皇子。聿珏想到自己与聿琤的婚事,又想到尚未出世的聿玹,不禁脱口,「这个年还真是喜事不断呀!」 「喜事?咱们两个出嫁确实是喜事,德妃娘娘可是去养病的。」 意识自己差点说溜嘴,聿珏赶忙改口,「哦、哦!我是说,娘娘有既琳照顾着,等身子养好,回来与咱们一齐团聚,那也是喜事儿不是么?」 「那是!」聿琤抿嘴一笑,牵着聿珏细点那些个贺礼;两双南海进来的七彩珊瑚,一对晶莹玉润的雪白珍珠,象徵夫妻和谐的琴瑟,以及一把黄金、象牙作成的如意,还有苗疆进贡的珍稀药材。 「这些宝贝都给你带去,就当作是大姊为你准备的嫁妆。」 「大姊……这些、这些东西……」未免太贵重了! 「我知道若与父皇、母后给你准备的相比,那是小巫见大巫;可你我毕竟是亲姊妹,我便是要把能出手的全都送给你,好让你风风光光的过门。」聿琤亲暱的握紧她,扬起一指来揩去她的泪。「聿珏,大姊……当真捨不得你呀!」 「大姊,我也是!我也是……」聿珏颤着声调,两姊妹紧紧相拥;在场的宫人得见了,亦是不禁感动的频频点头。 「好啦!别哭了,你我出嫁都是喜事儿,儘管名义上,我是得招进个太子駙马,与你出阁有些不相同。」聿琤抹了抹眼,再度瞧了站在远处,活像个蜡像般的藺湘君。「倒是……还有件要紧事儿得跟你说。」 「什么要紧事儿?」 「这个……」聿琤轻抚着聿珏脸面,语带无奈的道:「说来这事儿并不全然与你有关,不过藺湘君毕竟是你身边的人……」 一说到「湘君」,聿珏不禁心头一顿。「跟湘君有关?」 「嗯,这事儿光用嘴说也说不清楚;迎春!」她扬袖,对傅迎春弹了弹指。 聿珏回首,望向早已久候多时的女状元;一道亮黄,倏地抹过眼角—— 相思欲绝但为君 88 有情难能长相守 铁蹄踩过一片泥泞,在混合了雪与血水的沙土中,聿璋终于瞧见了大理城墙上,高高立起了「聂」家的军旗,大煌将士一时高声欢呼,紧握在手的吴鉤,因此刻心情放松而稍显松懈。 一队营伍迎面而来,在瞧清为首的将领手持铁戟,一身白衣时,他毫不考虑地把手交给她;她一把将他提至马背,两人共乘一骑的亲暱举止,在同袍面前已是不甚避讳。 白丽与他领着麾下将士入城,在大将军聂琰明令之下,他们只管陆续扫荡仍顽强抵抗的西南士卒,对于都城内外百姓得须秋毫无犯,违令者,必受军法严惩。但西南王早已下令倾举国之力顽抗,大煌军对于都城内外驻扎,不时受到零星抵抗,亦有死伤。 而打从率军进宫扫荡的这段过程,聿璋对白丽言听计从,甚至是唯唯诺诺的模样,无一不入了公孙騫的眼。 他不由想起了日前他们即将来攻腾衝,聂琰特意差他密谈一事;在他道出聿璋与白丽之间交情匪浅时,聂琰神情凝重,只拍了拍他的肩,说了一句——『那女人,留不得!』 自那刻起,公孙騫就知道他应该怎么做了。 入了西南皇宫,聿璋与白丽形影不离,直到聂琰来遣聿璋收缴财物,才堂而皇之的将二人支开。 他明白,这便是聂琰下的暗号。 「公孙将军,白丽就暂且交给你了,我去去就回。」 「放心吧!咱们有她这地头蛇,再行扫荡一番,确定无敌军躲藏,便立刻就地扎营。」 离去之前,聿璋还深深的望了白丽一眼;这样的眉目传情,公孙騫想当作没看见都难。 白丽与公孙騫沿途派遣士卒驻守,一路自皇宫东半侧扫荡,偶遇宫人持利刃顽抗,不过大多都是抱在一块儿瑟瑟发抖讨饶,过程堪称顺风顺水。 终于行至一处偏僻院落,手持长戟的白丽忽地停下脚步,公孙騫脸色凝重地盯着她,示意身后跟随的数名士卒止步。 眼角馀光瞄到公孙騫的异常举动,白丽轻叹一声,清冷的眼色平静无波。「公孙将军想对白丽下手?」 「你知道?」 她讥誚一笑,「我早有心理准备……攻克大理之时,亦是咱们反目之时;是聂琰的主意?」 「谁的主意并不重要,光是你西南王室的身分,便注定你无法活过今日!」公孙騫下巴一扬,「上!」 原来如此!聂琰才来支开聿璋,他便立刻覷得机会下手,此时又是战事方歇,就算死了一两个将领,都能把过错赖给西南军民。 该来的,躲不了! 布巾掩去那抹绝美而凄楚的笑,白丽虽有心理准备,却丝毫不打算轻易交出项上人头!铁戟在手的她耍动起来虎虎生风,单凭几名士卒便想取胜,恐怕尚称不足! 格开迎面而来的枪刃,铁戟上的弯月牙立马勾脱了士卒手上的兵器,枪缨闪动,一刺封喉;左手拔出随身佩带的刀刃,一把戳穿了欲从后偷袭的兵卒肚腹。白丽步伐灵动,长戟短刀,一攻一守,偏僻的院落间登时溅洒了一地血花,连带将她的雪白兵甲也染得鲜红! 转眼间,公孙騫所带的人马只馀两三人,其中一名士卒甚至失去理智般的掷出弯刀,却给早有提防的白丽借力使力,铁戟一勾,如箭一般的射回该名士卒颈间,当场一命呜呼! 公孙騫心头一横,抄出弓弩,对准白丽射出箭矢。 又斩杀一人的白丽尚不及反应,忽地胸口一紧,随着听见兵甲破裂声响,撕心裂肺的痛楚亦随即迸射开来! 血跡斑斑的兵甲涌出一道妖艳血泉,只不过先前染上的都是别人的血,这次,换成了她。 她向后仰倒在地,触目所及,尽是一片灰濛天色;能够死在这心心念念的大理都城,她……死而无憾。 「白丽!」 分不清究竟是谁在喊她;重重倒下的同时,她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 * 大明宫内,新生儿的哭闹声,伴随着来伺候的宫人、禁军女兵等恭贺声交织在一块儿,尽是一片和谐喜乐。 果然就如聿珏所言,呱呱坠地的五皇子聿玹,当真是一名男儿;数年未闻喜讯的帝王家,终于因德贵妃一举得子而再次热闹起来。 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顺利產下婴孩的德贵妃,在瞧见皇帝抱着婴孩,一脸满足又心疼的表情时,终是流下了感动欣喜的泪。「陛下!陛下……」 「玹儿在哭,你有没有看到?」皇帝把孩子抱到床畔,好让德贵妃能摸摸他。 此回產下聿玹的时日虽较估算的要早些,但见娃儿身强体壮、哭声又响,皇帝只道是孩儿迫不及待的要来出世,「你辛苦了,德妃……能看到你们母子皆安,朕就放心了。」 「陛下……」她接过婴儿,皇帝宝爱地将爱妃与儿子给抱在怀里。「玹儿哭得可真响!」 「可不是嘛!比起他姊姊可是胜过一截!」皇帝打趣地瞄了聿珶一眼。「你就在这儿安心地把身子给养妥了再回宫,需要什么儘管开口,知道么?」 「臣妾知道,多谢陛下关爱……」德贵妃依依不捨地将儿子交给早在一旁待命的奶娘,在皇帝搀扶之下躺回榻上。「陛下,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将聿玹出世的消息昭告天下?」 「朕也还在想这件事儿……」皇帝头疼的捏着眉宇,「不过好消息是,近日来宫里不缺喜事,聿珏、聿琤都要出嫁,又是大过年的,朕目前打算把消息安插在她们姊妹出嫁之间,总而言之,一定会想办法好好保全你们母子俩。」 说到底还是得等!德贵妃即便脾性再好,也不禁感到有些怨懟。「不是臣妾喜爱计较……臣妾怀的明明就是您的孩子,却要这般掩藏,活像见不得光似的……」 「朕知道你委屈。」他怜爱的握了握她。 「陛下难道不愿替臣妾想想法子?就这么任由有心之人对咱们母子下黑手?」那「有心之人」,德贵妃终究是轻轻带过,但皇帝与她,乃至于聿珶,心里都有答案。 「朕若不替你们着想,又何须让你假藉身子微恙来此静养?」皇帝面露不快。 深知他脾性的德贵妃只得闭口不语,皇帝又温声宽慰了几句,才让德贵妃安心歇息。 聿珶随着皇帝一道离开厢房,才一出了门就听见他说:「聿珶啊。」 「儿臣在。」 他慈爱的望着小女儿,「你二姊再没几日就要出嫁了!你要不随朕回宫,一齐给她祝贺去,顺道沾沾喜气?」 她似笑非笑的,神情顿时显得有些复杂。「多谢父皇美意……儿臣、儿臣问问娘亲的意思……」 「聿珏一向与你们交好,不用特地报备,爱妃会同意的。」 不,说要问德贵妃只是个藉口;她真正思量的,是顾及聿珏与湘君二人,这桩婚事左看右看,充其量不过就是皇后用来让聿珏远离宫闈相斗的法子。聿珏是安全了,可却也无情的拆散了一对佳偶…… 「方纔碍于你娘的脸面,朕便没给她说另外一个好消息!」 「是太子殿下的……」 不料皇帝摇了摇头,「聿璋此番随聂琰攻西南,捷报已经传回京城!韵妃与德妃虽然算不上有什么交情,但你与聿璋到底是兄妹,你一定也担心着他,对不?」 聿珶转而笑开,「原来是这件事儿……当真是好消息!三皇兄果然能干,也恭喜父皇了却了一桩心事!」 父女俩一同站在外头赏雪,大多是问着她待在此处的生活起居;末了,话锋却是一转,「对了,你说你与聿珏相熟,那……你对她身边那藺湘君,印象又是如何?」 「藺姊……藺内官她武艺高强、忠肝义胆,行事果断明快,待人心细体贴。当初娘亲过来离宫一路上,儿臣还特意借调了她过来护送咱们。」聿珶直觉答来,「父皇怎地突然问起她来了?」 「难得听见你这样称讚一个人!先前西荻王刘昊来访,藺湘君在眾臣面前露了一手,打败了连杨悔都没能得胜的西荻勇士!」皇帝不免抬高了声调,他得意的轻抚短鬚。「是么?聿琤也与你所见略同……」 聿珶不禁心跳加快了,照理言,湘君既然是跟着聿珏的,聿珏出嫁,湘君理所当然便是陪嫁来着,可瞧皇帝这神情,莫不是对她另有想法? 「儿臣以为!」她情不自禁地提高语调。皇帝于是瞧着她,一脸等待后话的样子,「以为……藺内官与二姊感情深厚,又是母、母后特意安插在二姊身边的护卫,还是让她随二姊出嫁才好……」 「聿珶说什么哪?」皇帝微微弯下腰,「你刚刚声量太小了,朕没听见。」 聿珶脸色不由惨白几分,缩了缩颈子,「儿、儿臣什么也没说……既琳在煎药,儿臣去探探,天冷,父皇何不入内安歇?」 「也好!待会儿确定德妃歇息了,你便随朕回宫去给聿珏道贺,她见了你,肯定很欢喜!」 就是这般一厢情愿,才让聿珏与湘君二人痛不欲生。聿珶庄重的行了个礼,嘴角僵着,快步踱至袁既琳的厢房。 袁既琳的厢房便是从药库改建而成,这些日子以来,不论什么时候,只消走近都能闻到药材香气。 「不知道父皇究竟打算拿藺姊姊怎么办……既琳,给娘亲的药好了没有……」 煎药的药锅兀自喷着白烟,而袁既琳却是待在药钵前,听见聿珶的声音后惊慌的回过头;此番大动作是也吓着了聿珶。「殿、殿下?」 「既琳,药……你在做什么?」聿珶狐疑的瞄向袁既琳身后,「藏了什么东西?」 相思欲绝但为君 89 心怀鬼胎假慈悲 「既琳,药……你在做什么?」聿珶狐疑的瞄向袁既琳身后,「藏了什么东西?」 「哦!没有,只是差点把高句丽进贡的蔘给弄掉了。」袁既琳不着痕跡地把东西掩藏在背后。「殿下来拿药的不是?」 「是呀,好了么?」 「再一会儿就行……我似乎好像还听见殿下叨念着什么?瞧你眉头打了好几个结似的。」她随手把东西放进药钵,拍去衣袖上的药末,迎上聿珶。 「哦,父皇说二姊要出嫁,似乎很坚持要我陪他一道回宫;我是在担心他莫不是赏识着藺内官,或将对她另有想法……」 「殿下要随圣上一起回宫?」袁既琳不禁心头一喜,「若是给二公主道贺,相信娘娘一定也会同意的!」 「你怎么跟父皇说一样的话?」 「事实如此!」袁既琳搅了搅药锅,瞥了香案上的香枝估算时辰,这才给聿珶捧上一碗汤药。「您当真要自己来?何不遣宫女来帮……」 「我只是想有点事儿做,稍微排解排解。」光是想到聿珏与湘君的事她便忧心忡忡,更别说聿珏还得当着眾人的面强撑笑脸,光想像便叫人不忍卒睹。「那我过去了。」 「嗯,殿下千万小心脚步。」 「我知道!」聿珶嫣然,走出药库前依旧对袁既琳方才藏掖的药钵瞧了两眼。 等到聿珶当真走远了,既琳这才敛起笑意,她轻压着肚腹,走回药钵,取出方才藏着的东西。 那东西素有人形,却绝非她口中那进贡的蔘;仔细瞧了,竟是一只扎妥的草人。 「您回宫也好……」袁既琳含着泪,把草人扔进暗格里。 无论如何,她都不愿让聿珶知道这件事。 无论如何都不愿。 *** 聿珏就这么眼睁睁的瞧着傅迎春拿出那黄澄澄的圣旨。 「这是……给湘君的?」她不敢置信地望着聿琤。 「父皇知道我要给你道贺,便颁了旨要我带来给藺湘君……我等接旨!」聿琤拉着聿珏在圣旨面前跪下。 她对着湘君宣读,而从未预料到会是这等阵仗的湘君与她面面相覷,在既惊且惧的心情下跪接旨。 当傅迎春开口宣读——「……封藺湘君为四品御前带刀侍卫……」时,聿珏再也无法耐住性子,不等傅迎春读罢就上前欲抢。 「云暘公主!您这是……」 「什么御前带刀……」聿珏拉着圣旨,不顾将它扯成两半之险,也要瞧个明白! 但在清楚瞧见圣旨上头明明白白说要提拔湘君做那什么御前带刀侍卫时,聿珏忽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是傅迎春眼明手快拉住她。 「公主殿下!没事吧?」她伸手就要接过圣旨。 「怎么会这样!」聿珏又惊又怒,圣旨上头的白纸黑字立刻成了一片模糊。为了避免她太过激动,聿琤赶忙伸手架住她,要迎春把圣旨给抢过去。「什么时候的事!什么时候拟的旨!」聿珏紧紧掐握着聿琤,执意要个答案。 聿琤吃痛的抽着气,既是歉疚又遗憾的摇摇头。「聿珏……你冷静一点;其实箇中原因,你该明白的不是?」 「我怎么明白!父皇这圣旨下得太莫名其妙了!他没见过湘君几回,为什么封她这么高的官!」聿珏紧紧握住聿琤的手,双腿不住软倒。「大姊……我拜託你!替我去向父皇求情……湘君、湘君不可以去当什么御前侍卫!」 聿琤亦是苦着一张脸,她柔柔低叹,搂着已是哭成泪人儿的聿珏,「你的痛苦,大姊明白!可圣旨已下,父皇身为一国之主,岂能出尔反尔……」 「她是我的陪嫁!我才与母后说过的!才说过的……」 聿琤不动声色,颇能理解的点了点头。「大姊知道你们俩情同姊妹;可……藺湘君代我大煌出战那西荻勇士,赢了面子又赢里子一事,文武百官都瞧见的。打从那时候起,父皇便对藺湘君很是赏识,这不?能让父皇动到圣旨,足见他对湘君的看重……」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聿珏当真激动的失了理智,将聿琤双手一拋,胡乱抹着泪起身。「湘君,你不能接旨!我……我这就找母后说情去!」 「聿珏!」 聿琤忽地厉声喝道,让急忙想奔凰寧宫的聿珏收起步子。「你可知道不接旨的后果?」 「我……」 「轻则杀身之祸,重则满门抄斩!」聿琤凝肃着容顏,一步一步踏到聿珏跟前,「大姊知道你捨不得!可飞黄腾达与满门抄斩,你要藺湘君挑哪一个!」 聿珏身子狠狠一颤,瞪大双眼瞧着近在咫尺的聿琤。她柔柔的搭上聿珏肩头,不由分说地扳过聿珏脸面。「说到底,藺湘君一身武艺,确实出彩;这样的人才能不放在父皇身边,为他所用?你还记得你来毓慈宫时,不是说过希望能替咱分忧解劳?现下便是个大好机会!」 什么……什么大好机会? 「你只消出让藺湘君,便能彰显你对父皇的一片孝心……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容易做到的事儿了。」 一片孝心? 此时此刻的聿珏全然无法思考,不管是孝心也好、还是狠心,她只觉自己一颗心碎得片片、裂得血肉模糊。「可是湘君是我……」 聿琤轻搂着聿珏,转而对湘君施压。「藺湘君,藺家上上下下一百七十馀口的人命,这回全系于你一人之手。是光耀门楣,或是另一种下场,由你决定。」 她扬起下巴,傅迎春奉上圣旨,而顾怀安手捧朱红官服、乌纱帽与令牌,儼然是现下就要落实这份差事。 傅迎春单膝一跪,对着亦是随着主子哭得泪涟涟的湘君说道:「藺护卫,莫要辜负了圣上一片美意。」 湘君咬着牙,死盯着迎春手中的圣旨,转而凝望着聿琤怀里的聿珏;聿珏也望着她,对她不住摇头。 「不、不要接……我的湘君……」 她重重的对圣旨叩了个响头,此时此刻,整座端硕宫静得出奇;大殿之内所有人无一不听闻这声叩响。 「臣……谢圣上恩典……」她涕泣着抬起泪眼,颤着声调谢恩。 当湘君终于捧起圣旨,潸然泪下之际,聿珏亦像断了线的人偶,就这么昏倒在聿琤怀里。 此时此刻,聿琤的嘴角,终是浮出一抹艷丽又残忍的笑。 * 当聿珏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已是躺在熟悉的眠床上—— 「你醒了。」 还有枕在眷恋不已的人儿腿上。 湘君微微一笑,以轻柔无比的姿态抚着她的额。 聿珏眨着眼,眼眶酸涩;湘君还在!还在她身边……她转而面向湘君的身子,不顾一切的贴靠着,嗅着湘君身上的体香与温暖。 她一度还以为那圣旨不过是梦境一场,却在瞧见湘君身上的朱红官服后,明白一切……都是真的? 「湘君!湘君……」乾涸的眼再度泛出泪水,她挣扎着从湘君腿上爬起,双手紧紧圈住这副眷恋又依赖的怀壑。「你跟着我出嫁!你是我的人!快说,你哪儿都不去!我的湘君……」 湘君回拥着她,忽觉这一切都荒谬的可笑,然而圣旨无情,她更是明白,聿琤嘴上说的那些警告,恰恰成了掌控她生死的紧箍咒。 她无声含泪,像是怕碰疼了聿珏,低低的在聿珏耳边说:「我也不愿去,我只想待在你身边。」 然而,无可奈何。 她无法置家人于不顾,更是明白,若是不从,恐怕连聿珏都要受到牵连。 聿珏定会为了保她不惜一切代价,若真把事情闹成那样,恐怕才是真正着了聿琤的道! 聿珏的泪很快就染湿了衣襟,「大姊呢?」 湘君摇头,「太子她走了。」 聿珏哭得连嗓子都哑了,温热的泪滴在湘君颈间,每一颗都显得痛彻心扉。「为什么会是大姊来告诉我……明明是祝贺我出嫁……却又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湘君抿嘴,篤定的语气中掺杂了一丝恼怒——「那是她的主意。」 相思欲绝但为君 90 幡然醒悟时已晚 聿珏猛然抬起眼,不敢置信的对上湘君。湘君托起她的下顎,温柔的献上一吻。 这番突如其来的亲密无法让她们感到愉悦,只尝到了满嘴苦咸。「你还不明白?我打败西荻勇士那件往事不过是个藉口,真正一手促成这个职位的,就是太子!」 「可是她不可能动到圣旨……」 「以她的身分要说动圣上还不简单?」湘君哽咽着,把聿珏用力收进怀里,「就像你也能轻易说服娘娘一样!否则她又何必需要候在这儿?只为了『恭贺』你我么! 「她早有预谋!早就想方设法的要将我自你身边夺走;而且还是个冠冕堂皇,推諉不了的名目!」 『本宫,肯定要让你后悔莫及!』 想起了当日推拒了聿琤的劝诱,她咬牙切齿说出的这句话,如今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兑现;湘君终是明暸聿琤多么能沉住气,尤其还特意挑拣了这样一个时机好打击聿珏。 「所以,真正要你的人,其实是她?」 「既是圣旨册封,或许当真会待在圣上身边……」湘君摇摇头,「我不知道她要怎生安排……总之,我是身不由己了。」她哽咽着,一瞬也不瞬的凝望着聿珏,「我能留在这儿等你醒转,还是她『施恩』于我……我猜,她早就知道我们两个人的关係,才会选在此刻来拆散我俩!」 聿珏不是没想过聿琤可能会知道,她也明白聿琤想要湘君,这才寻了皇后解套……她唯一没想到的是,聿琤远比她想像的更狠、更绝,不仅说动了皇帝,端出圣旨,甚至拿「满门抄斩」相胁。 直到此刻,聿珏终是逐渐瞧清了,聿琤这半年来与她交好,那温和体贴都是假象;一切的一切,只为了最后这一步棋。 聿珏心痛的笑了;有多少人说过叫她要小心聿琤?然而她就是以为大姊是真心待她好……她们俩是亲姊妹,从小一齐长大,感情又好,大姊一直是宠着她、疼着她的。 直至此刻。 『你只消出让藺湘君,便能彰显你对父皇的一片孝心……』 好个「一片孝心」!如果他们真是宠着她的,又怎会逼迫着她把人给让出去? 抹掉眼泪,心寒透了的聿珏回吻着湘君,先是触及了她冰凉的唇,舌尖尝到的,是说不尽的苦;她们听着哽咽的鼻息,在颤抖与心碎之间努力想记住、挽留这最后的甜暖。 微退开,她再次重申,「我不会把你让出去的!」 湘君凝望着她那哀戚又坚决的眼色,含着泪点点头。 紧攥着湘君的手,聿珏离开了她的怀抱,「你什么时候过去?」 她摇摇头,「她说会遣人来通知我……」 「事不宜迟!你现在去凰寧宫,把这件事告诉母后。」聿珏翻身下了床榻,双脚踩进锦靴。 「只有我去凰寧宫?你呢?」 聿珏整妥衣袍,凝肃着脸,「你去凰寧宫,说服母后上凤藻宫跟我一起说服父皇;我现在就去凤藻宫,务求父皇收回成命!」 湘君微抽了一口气,「我明白了……可是,就不知道圣上回宫了没?」 她拂袖,哭肿的双眸间像是跳着两团火焰。「我会跪到他回来为止!」 * 听着小曲儿的皇后听闻藺湘君隻身来求见,虽然觉得甚是奇怪,终究还是看在聿珏的份儿上接见了。 才一进门,皇后便给她那身朱红官服给惊着了,「湘君……你这是,哪儿来的?」 湘君力求镇定,将一回到端硕宫便让聿琤安了个四品御前带刀侍卫一职的事情给交代过。 「……殿下已经先到凤藻宫面圣,务求圣上收回成命,还请娘娘出面为殿下作主!」 皇后拍着桌案起身,快步来到湘君面前将她搀起,「居然动到了圣旨?琤儿当真是算尽机关,也要将你自珏儿身边夺走……」 红着眼眶,湘君不住摇头,「湘君当真不明白,为何太子殿下如此执意要我……」 皇后勾起了一抹复杂的笑,「本宫倒是一点儿都不意外;先别说琤儿的性格与本宫如出一辙,藺文鈺一案本宫先赏了她一头闷棍,你又是我特意安插在珏儿身边的人,她当然不顾一切的要将你给得到手。」 说起「藺文鈺一案」,那便是她与聿珏一切牵缠的由来。「圣旨已下,若要陛下收回成命,只怕是困难重重……然而本宫答应过让你给珏儿陪嫁,若是不出面,岂不是让本宫成了言而无信之人?」她安抚似的拍着湘君肩头,一边打量着湘君这身红色官服。「不过,这可是御赐的四品官!想你从一介小官直升四品要职,还真是闻所未闻……」 「湘君不在乎官职,只求常伴殿下左右。」 皇后瞧湘君那低敛着眉,心如止水的神情,不由心头一颤;聿珏待人不论身分,都能推心置腹,自然是个好主子,可四品侍卫与八品内务官当真是云泥之别,明眼人都知道该选择何者。 湘君对此不屑一顾,还能说她淡泊名利……就连聿珏也立马赶到凤藻宫去求皇帝收回成命,横竖不愿把湘君出让,却是何故? 就因为两人情同姊妹? 还是,有什么她所不能明瞭的理由? 她觉有异,却是一时半刻也无法参透。「好……你先回端硕宫去吧,抗旨可是大事儿;你就先从了旨意,剩下的,本宫与珏儿再给你想办法。」 湘君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庄重的跪了下来。「湘君多谢娘娘恩典!」 这两个姑娘之间,究竟怀抱着什么样的情感?不惜抗旨也要随主子陪嫁? 纵使心啟疑竇,到底是答应过聿珏的;皇后很快换了衣袍,准备摆驾前往凤藻宫,才不过出了大殿门口,柳蒔松便急急忙忙地赶来面见。 皇后瞧清来者之后,皱眉道:「我说今儿个是怎么着?走了一个,又来一个!」 柳蒔松诚惶诚恐的叩见,「奴才阻了娘娘仪仗,还请娘娘恕罪!」 「本宫只想明白你为何而来?莫非珏儿见着了陛下?」 他摇摇头,「殿下现下正跪在凤藻宫前,要来请圣上收回成命……」 「她当真跪在那儿!」一向受宠的女儿就这么跪在殿前,天寒地冻的;她不由心揪,「起驾!去凤藻宫……」 「万万不可!」 柳蒔松叩了个响头,那气韵悠远的大喝,几乎是要将所有宫人全都喊停。 韩馥亭赶紧来搀着皇后,她拍着心口顺了顺气,厉声质问道:「到底怎么一回事?藺湘君才来求本宫给她们说情,同样身为珏儿心腹的你,却是给她们俩唱反调!」 「奴才有话要稟告娘娘!可是……」他收了口,朝左右张望了几眼。 她叹了一声,「你们待在外头!柳蒔松,随本宫入殿!」 两人行至大殿内,皇后这才怒气冲冲的回过头来,「你最好是有个阻止本宫的绝妙理由!」 「奴才斗胆,以为这道圣旨,纔是解救殿下与駙马之间的良药;就为了让殿下与藺湘君分别,奴才求您,万万不可替殿下向圣上说情!」柳蒔松拱手,跪了下来。「殿下与藺湘君,非得分开不可!」 皇后于是睁大了眸子,聪明如她,当然不可能听不出柳蒔松的弦外之音。 『湘君不在乎官职,只求常伴殿下左右。』再次咀嚼这句话, 对比聿珏、湘君无论如何都要在一块儿的决心,她,终于懂了。 相思欲绝但为君 91 哀婉无力可回天 当皇帝的车驾行至凤藻宫前,皇帝几乎是一眼就瞧见了盛装打扮,跪在殿前的聿珏。 两旁站了成排宫人与御前侍卫,每个人净是一脸束手无策的模样;跑来告知消息的,是御前带刀统领高福。 「跪了多久?」皇帝皱着眉头,快步走向聿珏。 「已有半个时辰了。」 让堂堂云暘公主在朝堂前跪足半个时辰!皇帝不禁大骂,「你们这群蠢奴才,怎不把她给拉起来!」 高福苦着一张脸,「这……云暘公主乃千金之躯,万一伤着了殿下,卑职担待不起!何况……」 「何况什么?」 「殿下的武艺受过那藺湘君指导;她一使劲儿,身子立马变得沉重非常,纵使差两三个禁军女兵来也拉她不动……」 「这么厉害?」皇帝不由瞪大了眼,重新打量起长跪着的聿珏。 不一会儿,皇帝来到聿珏跟前,她并不言语,只是苍白着俏脸,高捧起圣旨。 「敢情你是拿着朕的旨意来退还不成?」皇帝没好气的轻责。 聿珏面露哀戚,身子跪得挺直,哑着嗓子道:「聿珏恳请父皇收回成命。」 皇帝又叹,走到她面前瞄了圣旨一眼。「你跪在这儿,莫非是因朕封藺湘君为四品御前带刀侍卫?」 「正是如此。」聿珏眨眼,一行清泪滚落眼眶,皇帝眉头锁得更紧;只见她哽咽道:「湘君服侍着聿珏,与我情同姊妹;聿珏才奏请母后,请母后免了她的官职伴我出嫁……怎知一回到端硕宫,便看见太子殿下捧着圣旨上门要升她的官……」 「朕赏识此人,欲封她要职,难道不成?」 「父皇!您麾下精兵无数,宫内高手云集,又何必偏要湘君呢?」 「就凭她打败了那西荻壮士,替咱们与她自己挣得脸面!」皇帝板起脸说道:「你的武艺也是受她指导而突飞猛进不是?别忘了,杨悔在比试中折了手臂,直到现下都还在休养。禁军操练一日不可废,藺湘君武功盖世,用来暂代杨悔绰绰有馀;朕此乃知人善任,你说,应不应当?」 「聿珏只知道我失去了个能谈心的好姊妹,痛失了推心置腹的陪嫁;禁军操练一事,父皇并非无人可替,可聿珏身边,仅有一个湘君!」聿珏以额贴地,行了大礼;此举一出,除皇帝外,所有人尽皆骇然失色! 「聿珏求您,成全咱的心愿,收回成命吧!」 「左一句姊妹,右一句推心置腹……」皇帝目光骤冷,微微退开了一小步。「这么说来,你是死活不肯相让了?」 「聿珏不敢,一心只求父皇让她随聿珏出嫁!」 「你有两个贴心慧黠的宫女随你出嫁;到了谷家,自有谷燁卿来与你谈天说地!」皇帝摇摇头,伸手让聿珏直起身子,「你也不想想,你贵为公主,却与一介民女并称姊妹?此举已是不合乎礼法,现下又为了她而来给朕下跪?若非朕惜才爱才,又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朕还能不将她拿下严办!」 她脸色一白,「父皇!」 「你都已经要为人妇了,还这般任性胡闹!朕是给藺湘君升官又不是打入天牢、发配边疆,你究竟为何要替她求这份情?」皇帝愤而拂袖,「于情于理,你这般作为都站不住脚!自己起来吧!朕心意已决,非要升藺湘君的官,留她在身边做朕的侍卫!」他昂首阔步的踏入凤藻宫大殿,当真狠心的将聿珏拋诸脑后。 末了,又补上一句,「谁来说情都没用!」 盯着皇帝渐行渐远的背影,聿珏万念俱灰,只能抱着仅存的最后一丝希望,能求得皇后出面调解。 一旁宫人不忍她受冻,特意给她铺上披风;见劝阻无用,眾人又多有差事在身,只得忍痛拋下聿珏继续忙活。 聿珏便是直挺挺的跪着,一动也不动的等候,又过了一会儿,这才终于有人悄悄的靠近她来。 「母后不会来了,放弃吧……二姊。」 来找的,竟是同样涕泣忧伤的聿珶。 「你怎么知道?」聿珏抬头,两腿与腰背已是痠疼的渐渐失了知觉。 聿珶敛裙跪在她身边,接过圣旨交给柳蒔松。「我与父皇一道回宫,刚去凰寧宫探过头了……」她举帕拭泪,执起聿珏的手来。「母后不会过来的,你还是起来吧!莫要再惹父皇生气,也别伤了身子。」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母后为何不愿意过来?」聿珏痛彻心扉的大吼,聿珶见之心疼,纤弱的臂膀于是环住了她;才碰触到脸面,彷彿流乾的泪再度氾滥汹涌。「她说过要湘君给我陪嫁的……她说过的……」 聿珶闭了闭眼,勉强撑起声调,「君命难违!二姊你该知道的。你若继续跪着,不只为难了你自己,也为难了母后与父皇……更要伤了藺内官的心哪!」 聿珶一席话,成了压垮聿珏的最后一根稻草;原本强撑着,抱持着一丝希望的她,终于放弃的倒卧在聿珶怀里,她哽咽着,无声落泪。 「柳公公,咱们送二姊回端硕宫……」一旁的轿夫与轿輦早已齐备,柳蒔松遣知更、画眉来扶,费了一番手脚才将聿珏弄进轿輦。 自此,无力回天。 * 经过这么一日峰回路转,累极倦极的她无心吃食,就这么躺在榻上歇了;然而思绪里,总是避不开湘君的身影。 『别出声……求你,莫要声张。』她与湘君初见,便是那九死一生的关头。 『湘君惹的麻烦也算不上少,还请殿下,多多担待了?』那是湘君在接下内官一职,正式给她随侍在侧的时候;湘君瀟洒展眉、笑靨如花的神情,彷彿现于眼前。 『除了您……湘君谁也不要。』忆及当日春暖,她们俩在湘君爹爹墓旁互诉情衷,许下的那些诺言;一个又一个的回忆连绵不断,却总是笑语、甜蜜较神伤涕泣多得多。 然而,再怎么不愿松手,一道圣旨,便能将她们之间的誓言全数化为乌有。 『如果有一天……我俩迫不得已……一定要分开的话……你要怎么办?』 『如果我知道你在哪,我一定拚死也要奔到你身边。』 她,是这样回答湘君的。 但此时此刻的聿珏,纵然知道湘君在哪,却是无力奔到她身边,又,就算到了也无用。 湘君……已经不再是她的人了。 她闭上眼,任由眼泪洗涤着她的脸面。 聿珶自告奋勇的留在端硕宫陪她,然而她就像失了魂的人儿,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丢失了湘君,就彷彿是将一个完整的人给拆成两半,她于是空虚失落,镇日鬱鬱寡欢。 又隔一日,来访不是别人,而是她的夫君,谷燁卿。 聿珏见他身穿朝服,望着她的眸子尽显忧心,想开口,不料喉间一声哽咽,两行清泪就这样跌出眼眶。 「你怎么变成这样!」他大叹一声,伸手把人揽入怀里,「看你憔悴的……再过几日就要大婚,你这样,叫我该如何是好?」 「谷燁卿……湘君、湘君……」她声调破碎,竟是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好。 他惨然一笑,「我就是听说了才过来!」他一把抱起聿珏回寝殿,将人儿安置在床上,细心地给她脱去锦靴,又拉来厚被将她包个密实。 「我知道你心底难过……」他重重的拍了拍胸,以诚挚无比的声调说道:「我只要你相信我,别人不能体谅的,我能!」 聿珏哭得抽抽噎噎的,直是把脸面埋进他胸前。他拍抚着她,续道:「我也知道为什么娘娘不肯出面讲情了……虽说纵使娘娘愿意,也恐怕于事无补。」 「我不知道是谁向母后说去了……」把她与湘君密不可宣的关係摊在皇后面前,就等于是丢了最后的靠山。「真要制止,她就不该让湘君陪我出嫁!她还赏赐了湘君的……」 如果聿珏是因为失去了湘君而心碎,那后面这道伤口,就是无情的背叛了。 谷燁卿不愿随便猜,只是爱怜的拍抚着聿珏,尽力做她最后,也是最坚固的安慰。「湘君她,究竟去了哪儿当差?」 「我不知道……或许是毓慈宫?太子一直想把湘君据为己有……」聿珏忽地笑了,笑得悲凉又无奈,「呵!我的好姊姊……硬生生地把人从我身边抢走了……还装作一副心疼我,无可奈何的模样!哈哈!好姊姊……」 若不是这当头让她看清了真相,这声冷情的「太子」,恐怕还无法自聿珏口中听见。 他们不断地要她提防聿琤,终于等到她幡然醒悟,只是这份代价,未免太过惨痛。 「别说了。」他抵住聿珏的唇,「你这回是输掉了湘君,但你还没全输……你知道你现下最需要的是什么?」 相思欲绝但为君 92 美人蛇蝎病心狂 「什么?」 「保全你自己。」谷燁卿温柔却坚定的道:「我与娘娘,一心一意的就是为了保你不受伤害,你只要保全自己,不愁没机会再与湘君聚首!」他勉强撑起笑意,轻拨她的头发说道:「死了就什么也没了,聿珏!为了湘君,你得好好活着,懂么?」 「谷燁卿……可我无权无势,我拿什么跟太子竞争?」 「一步一步来!至少你还是娘娘最疼宠的女儿,你还有我谷家的兵马与人脉,还是尊贵的云暘公主!」即便明白想斗垮太子,凭他们现在的实力还差得很远,但现下聿珏最缺的,就是个希望。 如果能够藉此激起聿珏的斗心,至少撑过这痛彻心扉的低谷,哪愁往后没机会反击? 她一脸苍白,回望着他的大眼闪烁着,「你不是在安慰着我吧?」 谷燁卿明白地摇摇头,「当然不是!聿珏,事在人为;你一个人没法子做到,难道不能再联合另外一个人么?太子朝中势力虽大,也有圣上支持着,但她处处与其他皇子交恶,与后宫妃子作对,你却左右逢源、宅心仁厚……这些都是你的优势,千万别妄自菲薄!」 她疲倦的闭上眼,气若游丝。「说得我好像真要与太子抢那皇位去……我真的好累,暂时不去多想这个了……」 如果你想迎回湘君,或许争夺皇位是最好,也是不得不的办法——谷燁卿心知肚明,却也只能暂时打住。「好,别想!你先歇一会儿,待会我让知更、画眉她们给你拿点东西来吃,你得把身子顾好,再来思索其他事儿。」 「我想吃……想先吃点东西;还想念湘君点的茶。」 「我给你点去!四公主还在这儿,让她先进来陪陪你可好?」 「好……」 谷燁卿轻柔的让她躺下,正准备去打点一切时,聿珏却来扯他衣袖。「又想到什么了?」 「不、不是……」聿珏回握着他,双眸凝视着他的脸面,一会儿却又像害臊似的别了开。「谢谢你过来……燁卿。」 她一直是连名带姓的叫他——除了这次之外。 「别这么见外……」他扬唇一笑,眼眶却是一热。「咱们是夫妻嘛!」 * 「啟稟太子殿下,人给带来了。」 正忙着梳理政事的聿琤听见顾怀安如此通报,立马搁下了笔,抬起眼,藺湘君一身朱红官服,头戴着澄黄帽穗的乌纱帽,手握由皇帝册封的柳叶刀,堂而皇之的给带入毓慈宫书斋。 「大胆藺湘君!面见太子殿下,岂能由你带刀……」裴少懿急着就想挡在聿琤跟前。 「欸!既是御前带刀侍卫,她连面圣都能带刀,更何况是见本宫?」聿琤盈盈起身,瞥了一脸不甘的裴少懿一眼,「少懿,你出去,让我与藺护卫单独商谈。」 「可是她……」 「出去!」她厉眼一瞪,口吻严厉。「别让本宫再说一次。」 裴少懿喘了一口怨气,离开书斋前还狠瞪了湘君几眼;湘君压根儿不将她的挑衅放在眼里,直挺挺的面对聿琤,既不行礼,亦不言语。 「这身官服,当真合适;不枉费本宫特意差人拿了你之前那套来套量。」聿琤展眉轻笑,踱至她跟前,步履娉婷。「你现下该知道了,本宫说过要让你后悔莫及……」她轻抚着湘君官服的袖子,好不得意。「这便是你不从我的代价。」 冷眼望着眼前这张花容月貌,湘君抿紧唇瓣,来个相应不理。 「藺湘君,你可知道我有多羡慕聿珏?你们两个说好了一起廝守,就算是她要嫁人也无法阻止你们;她八成连谷燁卿那儿都给知会了?」她轻笑着,素手搭上湘君的肩膀,「可惜了……本宫就是要拆散你们,让你们宛如参商,连见面也无法!」 湘君耸肩抖开她的碰触,仍不言语,但细眸尽显不甘,还夹杂着漫天怒火。 「别气、别气……你知道你生气起来的神情多么可人?教我既是欢喜又心疼?」聿琤笑望着她,趁两人相望无语,湘君一时大意,飞快地凑近,朱唇于是碰着了,教聿琤恣意蹂躪! 「唔!你……」湘君忽觉一阵吃痛,聿琤已是偷着了吻;脚步一退,拉开彼此间的距离。 聿琤的唇上沾了一点血跡,那是她的血;聿琤不只是吻,还咬了她一口! 湘君又惊又怒,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舔去朱唇上的鲜血。 「意外么?你以为我为什么非要你不可?」香舌微舐,染血的唇瓣红灩灩的,让聿琤的容顏更显妖艳,「老实告诉你吧!打从母后把你安插在聿珏身边起,我就知道聿珏肯定对你心动;在你入宫前,聿珏还曾把脑筋动到我的少懿身上!」 她媚眼如丝,挑逗的凝望着湘君,素手紧握成拳。「只可惜,属于我的,聿珏抢不走;属于她的……只要我想,都会是我的。」 「你……真是疯了!」湘君咬牙切齿,就为了这个微不足道的理由,她用尽一切代价,把聿珏伤个彻底!「我告诉你,即使你困住了我的人,我也不会从你!」 「好呀!竟敢辱骂当今太子,有胆识。」聿琤却是哼笑一声,「不管你愿不愿意从我,我都不在乎。」 她双手反剪,悠间自在的踱了几步,「光是看见聿珏心碎痛苦,跪在凤藻宫前那落魄狼狈的样儿,我的目的便达到了;而你越是不从我,我便是要把你给我受的气,全都加倍转嫁到聿珏身上!」 她敛去笑意,睥睨着湘君。「你儘管挣扎,儘管对我发怒!你对我有多恨,我便记着这些,全向聿珏讨去……反之亦然!你给了我多少甜头,我便还聿珏多少。」 直到现下,她还拿聿珏来威胁她们!「你不会称心如意的!」至少聿珏身边还有皇后,还有谷燁卿! 聿琤张狂的笑了,「呵!是么?咱们走着瞧!」她得意的拂袖,「藺湘君听令!今后你便在我毓慈宫当差,除非得我明令或父皇召见,不可擅离宫闈半步……聿珏与藺家上上下下的命运,全都掌握在你手中了。」 湘君死瞪着她,握着刀的左手颤抖得厉害。聿琤挥了挥手,再不将她放在眼里。「下去吧!」 纵使百般不愿,湘君只得咬了咬牙,快步离开了书斋。 聿琤心满意足地回了座,仔细品味着方纔湘君在唇上留下的触感、她的气味。 这样就结束了么? 不! 她要亲自驯服藺湘君这美丽高傲的人儿,使之成为自己的裙下臣。然后,她会好好品尝聿珏的心碎,拿这份滋味端坐在太子御座上品酒。 她,绝对说到做到! *** 又过几日,聿璋立下辉煌战功,聂琰即将领着大军班师回朝的消息传遍京城,与德贵妃產下五皇子的消息,连同聿珏的「大喜之日」,各种喜事全都交织在一块儿,朝廷上下于是高声庆贺,简直教人要忘了年关将近一事。 但在一片喜乐当中,那属于极少数人脸上所带的忧愁心痛,注定要为眾人所遗忘。 迎娶的大喜之日早已拣定,聿珏一大早便给左右搀着妆点,待到吉时,谷燁卿就要领着侯爷府里的人马前来迎接,她们俩要先到凤藻宫去向父皇、母后叩谢拜别,这才领着仪仗,从皇宫正门出嫁去。 当真是风风光光,可喜可贺! 妆点合宜的聿珏瞥向随侍在侧的知更、画眉,柳蒔松已是将装着海东青的鸟笼提在手中,另一头,才教导她不及两个月的乐师倒是扎实松了一口气,终于能够摆脱她这个任性妄为的刁蛮公主…… 她将每个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一时之间竟有种置身事外的离异感。 「啟稟殿下,四公主来了!」 聿珏扬眉,带着笑意盈盈起身,前来祝贺的聿珶一身松花青袍,年轻稚嫩的脸庞薄施脂粉,显得娇俏端庄。 「二姊。」聿珶恐怕是现下最能理解她心情的人;打从湘君遭夺后,她经常来端硕宫安慰聿珏;聿珏对她很是感念,姊妹两人的感情,更显亲厚。 两人交握,盈盈相望,尽在不言中。「聿珶是个明白人,知道这桩亲事无喜可贺……除了给你奉上一声『保重』,还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相思欲绝但为君 93 却去囹圄翱凌空 「聿珶是个明白人,知道这桩亲事无喜可贺……除了给你奉上一声『保重』,还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此二字对我来说也是应当!」 聿珏不禁苦笑,暗叹了几声,「你知道么?从我受封直到现在,这段日子转眼即逝,却也像度日如年……」她眼眶一热,勉强噙住泪水,「我是百感交集……只能说,感触良多了。」 聿珶细瞧着聿珏,哪里还有过往那些个天真烂漫?就这么一件事儿,彷彿令兀自活在美梦之中的她一下子醒了,终是张眼看见这瀰漫在身边的诡譎多变,一夕之间,聿珏变得成熟许多,开始懂得提防了,明白血亲这层羈绊不过就是个藉口,阻挡不了有心人对她痛下杀手。 然而这些体悟,却是用成堆泪水、心伤换来的。 聿珶不由鼻酸,既心疼又感叹地喊了她一声,「二姊……」 「所幸我嫁得不远!我只想说,我还是那个你们眼里的皇甫聿珏,想念我的时候就上谷燁卿那儿拜访,我随时欢迎!」 聿珶用力回握着她,不住点头。 「太子殿下驾到!」 即便知道聿琤必定会为了作足面子,在聿珏出嫁前赶来;可当那大阵仗一字排开,堂而皇之的前来端硕宫时,仍是引起眾人一片譁然。 「二姊,太子她……」聿珶知道聿琤是来摆谱的,不由紧张的手心冒汗。 「别怕,有我在。」聿珏温淡一笑,领着所有人接驾。 聿琤前头有裴少懿、顾怀安开道,背后跟着太子太傅傅迎春,以及刚纳入麾下,与聿珏关係匪浅的藺湘君,不仅仪仗盛大,就连自身亦妆点的隆重华美,怕是要连聿珏的风采也给夺走。 「哟,聿珶也在?」聿琤睥睨着跪拜的眾人,发现到躲在聿珏身边的聿珶,微微一笑,伸手去扶聿珏起身。「免礼、免礼!就算你要出嫁了,咱们还是亲姊妹。」 聿珏抬眼,在接触到她身后那熟悉的身影时,刻意的避了开。「嗯,聿珏明白,大姊如此关心,聿珏不胜感激。」 聿琤话说得亲暱,笑意却未达眼底,「你又来了!不是说好别见外?」 「大姊教训的是!」聿珏聪明的避开视线,勾着聿琤臂膀偎近,状似亲近。 「这个年,你不仅要回来过,还得上我毓慈宫去,我一定要留你住上一晚……谷燁卿那儿,你可给先知会一声,让他同意放人才好!」 去毓慈宫,莫不是要让她目睹聿琤与湘君之间的举止,让她心疼心痛?聿珏微微一笑,「这可不好说!但我至少要回来面见母后,这点大姊能够放心。」 「说起你跪在凤藻宫前那日,我听说了;哎,父皇坚持赏识藺湘君……大姊没能帮上忙。」聿琤顰眉,凤眼微瞟,却是朝着低头敛眉的湘君去了。 聿珏浑身一僵,兀自不动声色的道:「您莫要自责;湘君乃是不可多得的忠臣,放在父皇身边,总比搁在咱身边要来得强。」 「你如此懂事,当真是太好了!不过我倒有一事不明……」聿琤紧盯着聿珏脸面,就怕漏看了任何蛛丝马跡。「你说过母后答应让藺湘君给你陪嫁,却不见她出面替你们两个求情……箇中原因,你可清楚?」 「君命难违!聿珏反而庆幸母后没给我淌这浑水,大姊也是。」聿珏一笑置之,「那些都过去了!想明白之后,也没什么大不了,你说是么?」 聿琤心头一凛,反而有些失了笑意;这才过几日?眼前的聿珏,已非那个待人宽厚,不知忧愁的女娃儿。 聿珏眼角微瞟,发现湘君仍是全神贯注的凝望着她;她微咬唇,刻意忽略了方寸间的抽疼,提高了嗓子问:「柳蒔松!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的话,再不到一盏茶便至吉时了。」 「可惜,时辰紧迫,没能与大姊、聿珶一齐喝上一碗茶;等咱过门,安顿妥当,肯定要邀你们喫茶喝酒,好生尽兴一番。」她转而牵起聿珶,姊妹三人笑望着彼此。 聿珶笑开,亦是附和着聿珏,「二皇姊若不嫌聿珶麻烦,一定时常上门叨扰您与姊夫的……」 转眼间,迎娶队伍已至;聿珏给谷燁卿领着,上了花轿离开端硕宫。 凤藻宫殿内,观礼祝贺的文武百官簇拥于两旁,聿珏与谷燁卿当着眾人对皇帝、皇后行跪拜礼,当皇后搀起夫妻二人时,脸上尽是欣喜与宽慰,笑泪交织着,将他们俩的手牢牢握着。 当殿外扬起歌乐,聿珏给知更搀扶着走下玉阶,套上金戒玉鐲的手交到谷燁卿掌中,明白她心情的谷燁卿没有太多笑容,而是宽慰的紧握着她的手。 聿珏回头张望,皇后、皇帝、聿琤、聿珶,乃至于后宫几位品秩较高的妃子,全都目送着她们离去。 临别依依……么?她草草的望了一眼,没瞧见她最最在意的人儿。 也好!若是见着了,难保她还能维持这般心如止水的假象;她不欲哭,只道是那些个伤心离别的泪,早在几日前便已流乾。 上了花轿,谷燁卿骑着她的白驹,迎娶队伍终是啟程,将她带离凤藻宫;她敛着眼,细听着那高声凯奏的礼乐,置身事外的疏离感再度浮上心头。 人生若梦,为欢几何? 打小她便生长在这华美灿烂的宫闈里,想她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到头来却仍是落了个身不由己的结果;疼她的母后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她着想;到头来才看清那个总是笑脸迎人,亲暱宽厚的亲姊妹,才是算计她最深的人。 不管怎般苦苦央求,仍是敌不过一句「君命难违」。 霎时,她竟是有些分不清,究竟那些由着她、宠着她的家人们是真,还是口口声声说为了她好,狠心将她与湘君情思斩断的她们才是真的? 直到行至宫门,跟在花轿旁的画眉忽地在外头急喊,「殿下、殿下!」 这声呼唤,恰恰打断了她如漫漫潮水般的思绪。她撩开轿帘望向画眉。「怎么了?」 「藺、藺……」画眉一指指向某处,没敢大声说出名讳,但已能使聿珏明白她的意思。 聿珏于是向画眉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成排护送的禁军之中,找着了那身着朱红官服,临风顾盼的纤细身姿。 湘君! 她一瞬不瞬的凝望着湘君;而湘君细眸间轻淌着泪水,她们彼此遥望,无语凝噎,却又像是道尽了那来不及说的情衷。 最后,湘君拱手行礼,在那礼乐与祝贺声下悄然离去。 别走……她的湘君!她的湘君……聿珏视线变得模糊,眼睁睁看着湘君渐行渐远,很快就隐没在禁军之中;轿伕抬着她走出宫门,礼乐声响渐稀,她不捨的放下轿帘,明白自己出了宫,离开了湘君所在之处。 强撑着的眼泪终于弃守,聿珏哽咽,在这华美的花轿上无声痛哭;方寸抽疼着,失去湘君的痛楚再度漫天盖地的向她袭来。 可是这回,她不再放任自己沉浸于悲伤之中。 不甘就此与湘君分别,亦不愿就此善罢甘休,这份相思之苦,她将铭记在心;即便眼前茫茫路漫漫,她也将义无反顾的往前踏去。 她皇甫聿珏……终将成为凌空翱翔的凤凰。 *** 班师回朝的神武营将士,打从得了胜仗之后,便马不停蹄的赶路,在这一路赶回长安的路上偶遇风雪,然而倦极的士卒毫无半句怨言,他们只期盼着早日面圣,论功行赏之后,带着薪餉回乡与族人团聚,过个温暖舒服的好年。 毕竟是凯旋而归,一向治军严谨的聂琰也不再如此严守禁令,往返京师这一路上不仅开放士卒小赌怡情,夜里扎营时更不时可听闻那些个俚俗乡调,更是将心中那份乡愁全给勾了出来。 不过儘管是得胜了,营伍中上上下下一派和乐,若想起了那些战死的同袍弟兄,笑容里总不免掺杂了一丝苦涩。 其中有一人,甚至得劳动聿璋亲自护送。 他与麾下几名士卒拉着板车,在回到京城前先折往郑州去;那是公孙騫的老家所在之处。 相思欲绝但为君 94 算计蛰伏未稍停(第一部完) 公孙騫与聿璋的交情不言而喻,打从他入营,公孙騫不仅是他名义上的左右手,更是引导他在军中站稳脚步,甚至以命相护的同袍、兄弟,只可惜在佔领西南都城时遭埋伏于宫中的敌军所杀,就这么折损了。 聿璋呈报时,聂琰还显得又惊又骇,甚至非要亲眼确认公孙騫已死才愿相信;当聿璋主动要求让他送公孙騫最后一程,聂琰毫不考虑的答应了。 当公孙騫老家大门被敲响,等着他妻儿的,不是一副温暖结实的身躯,而是脸容苍白、四肢僵硬的尸首时,公孙一家老小登时拉着聿璋的手痛哭,频频探问事情经过。 此情此景,饶是铁石心肠亦要动容。聿璋温声宽慰着,把抚卹的银两牢牢交到公孙嫂子手上,并言明公孙騫战功彪炳,朝廷定会照顾他们一家生活,要她无须担忧。 聿璋并未久留,策马离去前又望了公孙騫,这才掉头快马返回长安。 整件事情的经过,兴许只有他心底明白;公孙騫真正的死因,以及当日在佔领大理皇宫时所发生的那些事。 他,别无选择! 脑海里隐隐浮现出聂琰的脸面,知道下令杀白丽的人除他之外再不作第二人想;聿璋心底不是没有恨意,但他更明白,不管是白丽于他面前说那些个慷慨赴死的话语,或是听命行事的公孙騫,甚至是暗自下令的聂琰,他们谁都没错! 就怪他与白丽生不逢时,他又急需拉拢聂琰,方能在朝中自保,而聂琰亦是需要他这个皇子好保住在军中的地位,或许将来争夺皇位之时,才能有个牢靠的依附。 白丽必须被牺牲,是吧? 牙一咬、心一横,聿璋握紧韁绳,催促马匹直朝京城飞奔。 * 聿璋回到神武营向聂琰报备过公孙騫一家的情况,随即便央求回皇宫面见韵贵妃;知悉他归心似箭,而韵贵妃也早已差人前来催促,纵使明知不妥,聂琰还是睁一隻眼、闭一隻眼的放行了。 年关将近,长安大街上张灯结綵的,寻常百姓互相道贺的耳语频频传至聿璋耳里,好一幅歌舞昇平的景象。 不过他已算回来晚了,没能沾上聿珏出嫁的喜气。聿琤已在他征战的这段期间主掌东宫,年后又要与梅穆完婚,到时不仅皇帝给她当作靠山,泰半朝臣更因她是梅相的媳妇儿而给她牢握在手,权倾一时;光是想到这儿,便足够令他备感戒慎。 这不,才脱离了那金戈铁甲的沙场,回到宫闈虽不处处见血,却是阴狠毒辣的教人心寒;一身儒装的他转了个弯,走向与回宫方向相反一处,来到东市一带别业。 此处多为达官贵人出入,娘亲韵贵妃藉由皇帝赏赐,暗自在此买下宅邸,以备不时之需。 这番狡兔三窟之举,正巧为他所用。 负责打理此宅的,是曾在宫中服侍过韵贵妃的李锦福,年过五旬的他虽老迈,可脑子还清楚着,奏请告老还乡之后,韵贵妃立刻聘他代为管理这座宅邸,对深諳宫廷大小事的他而言,真可谓大材小用。 当他策马行至门前,早已久候的李锦福嗲着声调行礼,「三爷您可回来了!」 「李公公。」聿璋翻身下马,将马匹交给他身旁的僮僕。 「咱家已久候多时……哎,想必您还没来得及回宫面见娘娘?」 聿璋老实摇摇头,「确实尚未,敢问公公……」 「三爷是来见她的?」话语未完,一头白发的李锦福笑了笑,「您随奴才来,便知分晓。」 这座宅邸聿璋只不过来过两回,对于里头的格局尚不算熟;李锦福带着他左弯右绕,一路上顺势给他讲明近日宫中发生的大小事。 最惊讶的,莫过于聿玹出世这件大事儿。 「想不到德妃又生了个儿子?」不知怎地,他竟默默觉得,这个五弟来得不是时候? 「是呀!圣上护这个麟儿护得可紧了,日前托说德妃身子不适,八成是为了给她安產来着。」 聿璋不禁想起聿珶十几年前遭人下蛊,骇人听闻的往事。「皇后近日来可有动静?」 「娘娘那儿心都放在刚出嫁的云暘公主身上,暂且无暇他顾。」 「年后还有个大女儿要出嫁呢,有得她忙了!」 面对聿璋的嘲讽,李锦福微微一笑,「娘娘对太子的用心,相较于云暘公主,那倒是少了许多!」 「说得也是。」聿琤城府甚深,与单纯灵透的聿珏是天壤之别;皇后打小便宠爱着单纯的二女儿,把与她如此相似的大女儿冷落个彻底。 李锦福带着他来到一处厢房门口,终于停下步子。「咱家依照三爷的嘱咐,派了个最偏远安静的院落给这位娇客。」 「如此甚好!」聿璋推扉,不等李锦福续讲就急冲冲的撩开袍子入内。 床畔站了个上了年纪的女子,亦是曾服侍过韵贵妃的心腹;聿璋点点头,她施了个礼便退下了,李锦福匆匆赶上,喘了一声才道:「奴才为了挽救这姑娘的性命,当真费了不少气力;若非三爷言明千万莫要惊动娘娘,奴才差一些就要回宫去请御医来了!」 「万万不可……若擅自动用宫里的人脉,恐怕只会弄巧成拙。」聿璋淡淡的道,探头一望,仰躺着的女子面无血色,他伸手探她鼻息,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支开了李锦福,确定房里只有他们两人之后,他拉开她衣裳襟口,胸前伤势包裹的密实;手指欲探,却是在半空中停顿下来。 回想起公孙騫射出那一箭不偏不倚没入她胸前,好不容易赶抵的他撕心裂肺的大吼,彷彿下意识的掷出吴鉤,就这么当场刺穿了公孙騫的胸口。 公孙騫,是他杀的……对他来说,失手杀了一个自他入伍以来就一直照顾着、帮衬着他的左右手,心里的痛楚与苛责比什么都重。 然而,他还是不假思索的干了……就为了她。 而他紧急找着了大理皇室的御医密诊,稍微稳住了伤势之后,竟是託付了昔日大理王室的宫人瞒天过海,将她连夜送回江北……他甚至不知道那些人能否信任,可若转而有求于己军将士,无意与虎谋皮,他苦无良方,只能赌上一赌。 多亏仗着她是西南雍王的女儿,为了保王室命脉,那些宫人当真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难犯险带她出逃;待到江北一带,再交由京城里的人接手,并连夜将人给带回此处安藏。 她,又给他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抚着她尚且温热的脸,聿璋不禁热泪盈眶;即便知道留下她,若她的身分当真遭人揭穿,事情将一发不可收拾,但他还是执意要她。 只因,从未对任何女子上心的他,头一次明白了爱上一个人的滋味。 「白丽。」 他深情低喊着,轻柔摩娑着她的玉顏,就在他如此殷殷企盼之际,安躺着的人儿眼睫微动,在他的凝望下,悄悄睁开了眼—— *** 望着悄然飘落的瑞雪,德贵妃搓着手,畏寒的缩回屋内。 方纔还在嚎啕大哭的聿玹好容易才在奶娘的安抚下睡熟,少了聿珶在此,也等同少了真正能够聊天谈心的对象;德贵妃等同是给软禁在此处,大明宫,说好听点是环境清幽,实际上却是连个乐子都没,可皇帝很是希望让聿珶先行回宫去参加聿珏的大喜之日,只留她在这儿调养身体。 当袁既琳捧着调理妥当的药膳端至她面前,德贵妃登时惨白着一张脸,差点就要作呕。「本宫闻这味道闻到都厌了!」 「下官明白,可这是圣上的嘱咐……」 「这日子怎地这般难熬?我明明是替陛下生了个儿子,却像是给打入冷宫般的软禁在此!」即便皇帝已差人告知,聿玹出世的喜讯已然昭告天下,她再过不了两三日,便会浩浩荡荡地给迎回皇宫。 袁既琳默然无语,这些日子以来,德贵妃三天两头就抱怨此事,尤其聿珶不在,她更无包袱,可以想骂就骂、想说就说,不必多作矫饰。 「娘娘请息怒,再怎般难熬,回宫之日近在眼前了,您这般含辛茹苦地產下皇子,这次回宫,肯定是能将韵妃,甚至是皇后娘娘给踩在脚下。」旁边没有外人,袁既琳于是不假辞色,说出了德贵妃心中盘算。 德贵妃脸色稍霽,点了点头,珠圆玉润的脸登时抹过一丝难以觉察的阴狠。「是呀!这次不管是韵妃还是皇后,都将不会是我的对手……然而,眼前就有个心腹大患,要比这两个还厉害。」她美眸微瞟,「既琳,之前在毓慈宫下的咒,成效如何?」 袁既琳俏脸一白,羞赧地低下头。 「失败了?」 素手紧抓着下襬,她闭了闭眼。「下官无能!」 「哎,这皇甫聿琤怕是又拉拢了什么高人!」韵贵妃手指叩了叩桌案,「罢了!眼看她势力越发壮大,若与她作对又遭揭穿,恐怕没什么好下场……得想个法子来拉拢她才是。」 「娘娘睿智,太子殿下大婚之日就在眼前;娘娘何不亲自登门送份厚礼,好生祝贺一番?」 「嗯……本宫记得,皇甫聿琤几年前似是有将你给延揽至麾下的意图?」 袁既琳深吸了一口气,「是有此事。」 「当时咱们怎么说?拿珶儿当藉口来着?」 「没错。」 德贵妃明白,除了一双儿女之外,在她这边最具价值的,就属既琳了;聿琤大权在握,即位东宫之后更是什么都不缺,如果不缺物,要想投诚效忠,恐怕还是得献人才行。 「既琳不想离开娘娘,更不想离开四公主。」深怕自己给德贵妃当作筹码,袁既琳只得主动开口效忠。 当年那件事,没害到正主儿,反而因祸得福,成了她们把既琳留在聿珶身边的最佳藉口;德贵妃亦知,若身边少了既琳,不仅丢失了一个绝佳的眼线,更要落得身旁无人可用的下场。 「你放心吧!傻了才将你送到她身边。」德贵妃弯唇一笑,亲厚的握了握袁既琳。「不知道皇后手上还有多少实力?如果送礼不成,本宫还能想到别的法子。」这些年与皇后交好,藉此力抗韵贵妃的她也明白聿琤与皇后这对亲母女的关係早已降至冰点,就这点来看,或许也将成为她脱离皇后掌控的大好机会? 「娘娘不管做何盘算,只要既琳能做到的,随时听从娘娘差遣。」 「好!有你这句话,本宫就放心了……」德贵妃望向眼前这盅药膳,即便顰着眉,还是咬牙动起箸来吃食。 收拾了德贵妃吃剩的残羹,袁既琳离开寝殿时,不禁回想着德贵妃方纔在说到「送礼」时,向她投来的那道眼神。 她当然明白,大权在握的聿琤是佔尽上风,若转投这位当今太子麾下,自然前程似锦,她也明白德贵妃确实动过将她送出的念头。 叹了一声,袁既琳不禁痛恨起当年自己的年少无知,就这么无意间透漏了略懂巫蛊之术,成了德贵妃操弄自己的软肋,被迫将无辜的聿珶当成了后宫争权下的牺牲品。 谁言虎毒不食子? 在德贵妃的授意之下,她信誓旦旦地,把当年下咒的过错全推諉到皇后身上;可悲的是,聿珶对她这个「救命恩人」兼贴身内官的话深信不疑。 事实真相,只有她与德贵妃明白……这本就是一场自导自演的戏码。 是她对聿珶下咒,解开咒术的,也是她自个儿。 这番费尽机心,不仅没能害到皇后,反而差点连女儿的命也给丢了……德贵妃这「德」字受之有愧,她这个「仁心仁术」的袁太医又何尝不是为了平步青云,差点牺牲掉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娃? 所以,因为愧疚、为了赎罪,袁既琳无论如何都要留在聿珶身边,只为了尽她最大的力量护她周全。 才走至药库门前,便见禁军校尉容子衿就候在门外,一瞧见她,喜不自胜的笑开怀。「袁太医!终于盼着您啦!」 「怎么啦?天候一转凉,容校尉的手又不安泰?」 「是呀,咱这手,只要天寒就不听使唤。」 容子衿的筋脉受了点伤,这段日子经她调理诊治,已是好上不少;其馀禁军女兵知晓她医术高超,又来者不拒,纷纷上门求治,若非她主要任务是照料德贵妃,恐怕光忙她们姊妹间的事儿便要焦头烂额。 袁既琳温淡一笑,把那心底的乌云很快扫净了,「让咱给你舒缓舒缓……这边请。」她挽起衣袖,又恢復成了那旁人惯见的模样。 相思欲绝但为君 95 圣差方休闻喜讯 月黑风高,岐州府衙库房外,那群人的动静,接近悄然无声。 此处乃收取库银薪餉,以做賑灾、军粮等重大公款事宜之用的重地,合该是派遣了重兵把守,可靠近一看,那些个被派来看管库银的兵卒有些遭人迷昏,更惨的便是给人抹了脖子,一命呜呼。 一行可疑的队伍沉稳而迅捷的将一箱箱库银快速搬至板车,并言明桥下已排妥了船隻,只待库银送达便可催发,等到天亮,他们早已顺着河道而下,躲在藏身之处吃香喝辣了! 护送板车的黑衣人约莫二十来个,个个手持利刃,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训练有素的模样,全然不像是普通匪寇;为首的男人居高临下,在稳重自若的面容下暗自估算着时辰,反覆祈祷着整件事情能够顺利,那些个打从京城来的娘子军不会这么早发现他的诡计…… 「大人,前面那个……」 嗯?男人心头一沉,只见距离车头约莫二十来步距离,一人藉着夜色掩藏其中,若非副手提点,他还真没发现! 扬起一掌,板车立刻慢了下来;领于队伍前头的家丁拔出刀剑喝问,「别挡路!无论是谁,速速离去!」 那人脚踩厚靴,一身宽大衣袍,下襬行来如云锦翻动、衣袂浅扬、袖生暗香,可手上那把柳叶刀却隐含杀气,叫人望之生畏。 「这话该我来说。」她低沉一笑,藏于夜色的朱唇讥誚一撇,「身为朝廷命官,却是知法犯法,监守自盗,甚至还能在咱眼皮底下行此勾当,当真是目无王法,胆大包天了?」 男人瞪大了眼,藉着微弱亮光勉强得见此人身影,而她的嗓音听起来却是那般熟悉……意识到此人身分时,他失措的高喊,「不、不可能!你不是早已醉倒……」 「你的企图昭然若揭,又怎能自信地以为藺某会上当?」自暗处走出的她敛起笑意,细眸间的锐芒不偏不倚射向端坐在车上的他,「知州曹信渊,私吞库银,枉为朝廷命官,你说,该当何罪!」 曹信渊咬牙,先是为她展现的气势而畏惧,但转而发现她身边并无旁人,胆子立马又大了起来。「藺大人,你隻身前来,面对咱们,当真有欠思量……」他眼底抹过阴狠,指着她道:「给我拿下!」 副手却是缩了缩颈子,「大人!这藺湘君的威名可是无人不知,凭我们这几个……」 「饭桶!她再怎么厉害,也不过就是个女人罢了!」 随他一声令下,家僕们仗着人多势眾,壮着胆子向她挥刀。 然而湘君早有准备,手握这把日前给皇帝封为御赐宝剑的柳叶刀,见刀出鞘,等同皇帝亲临,这帮人敢向她挥刀,便是有意谋害钦差大臣,依律法言,她大可先斩后奏,不必顾忌! 银光闪动,她刀法精妙狠戾,甫一出手就是断人手脚的狠招,两三名意图不轨的家僕立刻遭她击倒,手腕、臂膀登时血流如注、哀声四起;她扬刀再攻,几个起落又砍倒两人,连几名家僕手持长矛刺来,面对那些枪刃她不闪不避,扬袖一阵翻搅,那些空有勇力的家僕便像是刺着了砂土,又沉又重,兵器不转眼就给她缴下。 不眨眼,身旁的人马瞬间折损泰半,战意大减,曹信渊赶紧差遣车夫啟程,打算衝撞藺湘君,就算弄了个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可湘君哪里不知他的打算?她纵身一跃,柳叶刀飞快的斩下拉车的两匹马首,身着朱红官服的她倩影飘忽,一手将听命行事的马夫甩至车下,就这样近距离与曹信渊四目交会。他瞠目结舌,左右家僕不是已经遭她砍倒,就是震慑于她惊人的勇武,动弹不得。 「噫!大人饶命、饶命……」那带血的柳叶刀指向曹信渊眉间,吓得他惊慌失措,她不过沉声一喝,胆小如鼠的他于是昏厥过去。在确认他业已吓昏,湘君跳上板车,揭开封条打开木匣,白花花的银子现于眼前,确实是岐州一带的库银。 曹信渊这廝,便是用这些来笼络京城里的一帮高官,又或者中饱私囊……却是将士人的气节全数拋诸脑后,枉读了圣贤书! 不一会儿,一名身形娇小的女子快步奔来,她放下银两,自马车一跃而下,「都收拾妥了?」她拨妥帽穗,直视来者的当头早已掠去眸间凝肃。 「是!奉钦差大人之命,不管是桥下一带接应的人马,还是仍待在库房的一干家丁,全给咱们绑了;曹家上下五十馀口,在彻查案情之前不得任意来去。」来者的苑以菡仍着禁军黄袍,仅蓄着及肩短发的她一脸稚气未脱,却已是年方十九的大姑娘。 她瞄了马车一眼,纵身跳了上去,翻弄曹信渊那张吓得发白,晕死过去的脸,对比之前招待她们那虚与委蛇又色慾薰心的模样,不由哼笑。「就凭你也想灌醉咱们?想得美!」她随手解下腰间绳索,俐落地把人给绑妥,准备押审回京。 湘君听着她叨唸,朱唇间忍不住漾开笑意,不远处容子衿又领着府衙的官兵前来支援,把库银归回原位的同时,也迅速收拾着这一团混乱。 又完成了一桩圣差,以一手铁腕、刚正不阿的姿态;现在的藺湘君,儼然成为那贪官污吏最是畏惧的名号,深受皇帝与太子器重的她,毫无疑问是父女跟前最得宠的红人,其父藺文鈺若地下有知,或许也要讚叹其女青出于蓝,较自己更为出彩罢! * 洗去一身血污,换上儒装的湘君,正欲把此行办案的经过写成笔录,再由苑以菡遣信鸽先送回京城覆命,尚不及研墨,房外便已传来门响。「来者何人?」 「卑职容子衿,有要事稟告钦差大人。」 她心头一顿,抄起簪子盘妥青丝,「进来吧。」 容子衿奉上的乃是此回盘点的库银总数,以及这次涉案的名单,以曹信渊为首,前前后后竟牵连了不下百馀人。 「敢问大人,这么长一串名单,该如何发落才好?」 「让他们一一画押,尤其是为首的几人,务要釐清他们在整桩案子里扮演的角色……记得备妥口供,曹信渊明日即刻随咱们一齐回京,其馀涉案官员,有品秩者送交大理寺听审,剩馀则交由县官发落。」湘君就着烛火细读,末了摺妥收入掌中,「只有这一份么?」 「卑职照着名册抄录的。大人……」 「如此甚好。此份名单即刻随我笔录送往京城交付太子殿下。」见容子衿一脸欲言又止,湘君反问:「容校尉可还有话?」 「大人方纔是说明日将那曹信渊押解回京?」湘君頷首,而容子衿脸色一白,咬牙低吐。「莫怪卑职多嘴,咱们自京城远道而来,尚未歇足,这一月以来为了查案四处奔走,姊妹间不少人已显疲态……」 湘君仔细聆听着,颇能理解的点了点头,「身子终究不是铁打的,那便依你提议,于此处多待一日……我也正巧多花点心思在这县官身上,看看他是否真如己言这般无辜。」她目光锁在那县官的名字上,似是巴不得立刻传唤此人到跟前盘问。 容子衿虽然不甚满意,但跟了藺湘君半年,知道这已算是她最大的让步,只得拱手称谢。「时候不早了,大人好生歇息吧。」 「容校尉与姊妹们也都辛苦了。」她关妥房门,才打算踅回桌案处,那苑以菡却不知何时窜入房内,动手研墨的同时还不忘盯着她方才沾了血的柳叶刀。 「就你胆敢未经我同意而擅闯!」湘君侧首薄嗔道,瞄了桌案边虚掩的窗,即知以菡是从那里进来的;从相识到成为钦差大臣,领着她们一小批宫廷女兵办案,水里来、火里去,不过半年光景,两人已可称得上密不可分。 苑以菡扬了扬浓眉,神清气爽的道:「以菡哪里不知大人还不欲歇,都已夜半三更了还要动到咱的信鸽,这才前来服侍大人,给您做书僮来着!」 「就知道要贫嘴!」她微抿着嘴,似笑非笑的,旁人都以为湘君平时总摆着一副严肃模样,尤其加诸深受圣上器重,对她更是又敬又畏,只有苑以菡古灵精怪,加诸有过先前解围之恩,反而与她越走越近。 「喂!小宝,钦差大人说咱贫嘴哪!」苑以菡肩头上忽地跳出一隻信鸽,那鸽子首颈处略紫,翅膀尾羽则夹杂着或紫或青的羽毛色泽,与其他几隻白鸽大不相同。「待会儿要你给大人跑这趟,先吃点东西再说!」她自怀间掏出米粟,鸟儿极具灵性的会意,就这么当着以菡手上啄食起来。 湘君踱回桌案,手上扬着自容子衿那儿拿来的名单,苑以菡瞧了一眼,漫不经心。「大人明儿个打算何时啟程?」 「不,明儿个让你与姊妹们暂歇,我也正巧再盘问那范某,是否有知情不报之嫌。」 她口中的「范某」就是此处县官。苑以菡对那群官一向没什么好感,但真正令她讶异的,是自湘君口中听见「暂歇」二字。 她的嘴巴登时张得能塞进颗鸭蛋,湘君见之发噱,指向房门。「你没听见容校尉的请求?说来你们也是难为了,先是河套处发大水,圣上命咱巡视賑灾,然后又是这岐州知州贪赃枉法一案,弄得大伙儿人仰马翻……」 「大人您少算了于桃花村拦驾鸣冤一案。」苑以菡闷闷不乐地提醒。想到她这「钦差大臣」于关内一带,儼然成为百姓伸冤得雪的明镜,她便头疼的不得了。只因相较于她爹亲藺青天,藺湘君这御前带刀侍卫兼钦差大臣的名号显然更为响亮……也更加麻烦。 「哦!还是苑校尉记性卓绝,我差点忘了!」 她还没说凭湘君这迷死人不偿命的皮相,一路上不仅招引了许多百姓追看,就连那些个久经官场的老狐狸,也都对她这钦差大臣百般刁难,甚至还有传言道是湘君不知用了什么妖法,让皇帝与太子对她如斯器重…… 不过,也难怪外界如是设想。换作是她,若只是个不明就里的外人,或许也很难想像湘君能有这番本事。 「大人若是再这般发展下去,说不准还能再往上加个几品呢?」 湘君不由失笑,「怎么?盼望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大人未免把卑职想得太趋炎附势了!」苑以菡鼓颊一哼,而湘君执笔醮墨,低头开始写起笔录来。「卑职只是想,大人起初待在皇上与太子身边来来去去的,日子过得岂不舒心?为何把这等差事往自个儿身上揽,而且还不嫌麻烦似的越做越起劲?」湘君眉尾轻挑,以菡于是摸摸鼻子续道:「与您方入宫时的做法,倒是南辕北辙了。」 该怎么解释?才能与苑以菡讲明,她这么做全然不为了飞黄腾达,更没有那些救拯百姓的崇高理想。 她只是想离京城远远的,离皇宫远远的,彷彿只消这样,就能让自己心底好过一些。 「入宫时候的我人微言轻,哪知就因为替杨教头出气而深受重用……此一时彼一时,只道是际遇罢!」她不欲解释,只能草草带过。 趁湘君书写着此行笔录,苑以菡一边研墨,边欣赏她一手端正小楷,心思一转,却是忆起了件与案子风马牛不相及的插曲。「大人,卑职上次回宫,听说云暘公主有喜了!」 握住笔桿的素手一顿,打断了她正欲提笔落款之举,「有……谁有喜来着?」 「云暘公主。」 相思欲绝但为君 96 春心搔动是何因 许久未闻此名号,却不想甫一听见,竟是这等「喜事儿」?湘君方寸微揪,深吸了一口冷风,落款较往常都轻率了些。「哦?听谁说的?」她别开视线,声调里夹杂了几不可察的微颤。 「当然是听司徒校尉说的!卑职对大人交代过没?司徒勒算是咱的表哥,想知道谷将军什么消息,问他肯定知道!」苑以菡虽不明白湘君与聿珏之间的情意,到底对聿珏出嫁,而湘君给皇帝封了四品官,两人自此无缘得见一事稍有耳闻。 「不,与司徒校尉之间的关係,你没、没与我提过。」湘君抖了抖宣纸,吹乾墨跡。 眼尖地发现了湘君神色不豫,苑以菡再次开口时,夹杂了一丝小心翼翼。「说来……大人与二公主,许久未见了吧?」 面对苑以菡的提问,湘君仅是微微一哂。「我与殿下……是有一段时日了。」 「想起了与您在车輦里初见时,您紧紧将殿下护在怀里,那戒备的模样,卑职仍记忆犹新!」以菡笑着收妥米粟,安抚着掌心上的信鸽。「升官固然可喜,尤其大人又颇受赏识。可与旧主相别,多少还是不免有些惆悵?不如趁此喜事,堂而皇之地登门……」 湘君捲妥笔录,俐落的打断苑以菡未完的话语。「笔录已妥,哪!你便将这名单一齐送回京城,稟告太子殿下。」 苑以菡盯着她递来的纸捲,竟显得有些措手不及。「哦……好,卑职即刻就办!」 「夜已深了,我累了,你也早点歇息去吧!」湘君淡笑,挥手像是赶着苑以菡似的。 她吹响鸟笛送走信鸽,「那,卑职也就回房歇下了,大人您也早点歇息吧?」 湘君望着半掩的窗,那正是信鸽飞离的方向。「嗯。」 瞥见湘君那若有所思的侧脸,以菡心口不预期的一顿;跟了湘君这半年,她是早已自先前没来由的成见中跳脱出来,也晓得湘君一向律己极严,面对下属却仍保有一份宽容,行事剑及履及,瀟洒不羈,当真是个令人心悦诚服的上司。 这样的女中豪杰,竟也会流露出如此清寂失落的神情? 直到确定苑以菡离去,湘君咀嚼着云暘公主有喜的「喜讯」,不由得心头泛酸,难以自己。 登门道贺?她又何尝不想?但如今被皇帝架在这个位置的她,动輒得咎,更何况,她所领的禁军之中,自是少不了聿琤派来监视她的眼线。 「有喜了?聿珏……」她眼眶一热,不知是该庆幸自己忙着交办圣差,无暇他顾,还是哀叹自己无缘守在聿珏身边? 她不知道,只是掐紧的手心,却又无言诉说着那些个无可奈何的心痛。 无论聿珏是喜是悲……她都注定要暗自垂泪。 *** 将信鸽捎来的短笺读罢,聿琤兀自盘算着该如何向皇帝稟报此事;她于是招来傅迎春,一字一句的念着,直到把上奏的奏摺给写妥了,顾怀安正巧送来餐食,就搁在她熟悉的沉木桌上。 傅迎春瞄着顾怀安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叨念一声。「这倒奇了,最近感觉挺少看见裴内官的?」 捧着羹汤喝了一口,聿琤唇角微勾,「怎么?没看见她随侍在侧,本宫没吭声,反而是你不惯了?」 傅迎春抿嘴,摇头晃脑的模样透着一丝慵懒。「傅某可没什么理由不惯,只是觉得奇怪,裴内官一心向着殿下,一副连离开您跟前都不愿的样子,只是最近见到她待在您身边的时候少了,不免有些疑惑。」 「本宫有事情交给她办。」聿琤草草带过,坐在膳食跟前整了整衣袍,「更何况,她与藺湘君素来不对盘,尤其是少懿见了湘君如见仇敌似的,还是别让她们碰在一块儿得好,省得本宫费心缓颊。」 傅迎春深表认同的点点头,取来写妥的奏摺给聿琤过目;聿琤满意的頷首,却又听她开口。「不过藺护卫数月以来经常不在宫内,裴内官想找着人吵架还挺不易……是说,以藺护卫这内敛的个性,又是个官场生手,居然还能把圣差办得如此妥贴!傅某不得不承认先前小覷了她,还以为她不过是个只能舞刀弄剑的草包。」 聿琤开怀地笑了几声,「是么?你意外,我却是不意外!到底是流着藺家的血,有其父必有其女;她越是出彩,越能彰显本宫的慧眼……若只将她安在聿珏身边,彷彿珠玉蒙了尘;你说是不?」 聿琤此话说得大气,可傅迎春到底是跟在她身边一段时日,知道她原只是希望把人给安插在身边伺候着;藺湘君能够成为震慑贪官的利剑,大多得归功于皇帝的破格任用,与聿琤关係不大。 她微微一哂,对笑得春风得意的聿琤拱手,「也多亏殿下的慧眼,傅某才能投效明主,一展长才。」 她搁下碗,拉住了正打算折回桌案的傅迎春,「殿下?」 聿琤玉指顺着迎春的手腕轻抚,微扣住她的肩头;她忽然闻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奇香,是自聿琤身上散发出来的。 那尊贵绝美的人儿不管是一顰一笑,甚至是一双媚眼都能勾魂,傅迎春虽未真正求证过,从裴少懿与她的互动来看,多少猜着了两人之间那份秘而不宣的关係;这位倾城倾国的太子,当真能够颠倒眾生,无论男女都能收作裙下臣。 「迎春。」美眸牢牢锁住她的,聿琤不过略微施力,便引得傅迎春上身前倾,为了避免冒犯太子,她略显狼狈地煞住脚步,然而聿琤却像是逗弄她似的,浅笑吟吟的凑了上去。 傅迎春这下完全不知道该把视线往那儿摆!「殿下……傅某无意冒犯,可我实在不好此道;傅某自知年华老去,您还是找裴……」 「说什么呢?本宫便是瞧你美,难道不成?你这么聪明,想必也早就猜到我跟少懿之间的关係,多亏你紧守秘密,我感谢你都来不及了,你别担心什么冒不冒犯的。」 聿琤笑着,香舌缓慢而轻柔的舔过一圈傅迎春的檀口,「只是……少懿给我遣去忙其他的活了,我身边的心腹就只剩下你……我是越瞧越觉得你机灵可人,早就想要对你说白,却又怕吓着你,于是便没让你知道。」 眼前的聿琤唇红齿白,美丽得不可方物,嘴唇上那亲暱煽情的触碰是傅迎春从未领教过的,鼻翼间满是聿琤身上那奇异的暗香,脸颊感受到聿琤的气息、温度,耳边还有娇软甜腻的诱哄,一时之间竟觉得口乾舌燥,难以自持。 「迎春,你觉得我美么?」 「殿下当然是美的……」傅迎春感觉脑袋有些发沉,直觉的认定这方寸间的悸动有异,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出了差错。 这种感觉不像巫蛊之术,反而像是……用了药? 什么药这么厉害,竟能精确操纵人的心智? 是自己不知何时被下了药,还是…… 「既是这样……」聿琤满意的托起傅迎春的脸面,温柔而不容置喙的命令,「抱我。」 当她颤抖着双手,缓缓搭上聿琤的香肩,聿琤那热烫温润的朱唇随即覆上她的唇舌,以富含技巧与魅惑的姿态吸吮交缠着。 傅迎春以为自己能抓住最后一丝理智而抗拒到底。 末了,她却像是被丝包覆的猎物,倒卧在聿琤的怀抱里。 而方批妥的奏摺散落在地,上头清楚分明的白纸黑字,就像傅迎春心里那条君臣之别的界线,在这激烈的拥吻抚触之下,变得模糊、难辨。 相思欲绝但为君 97 弃若敝屣笑痴心 纵然百般不愿,裴少懿仍是耐住性子,陪梅穆耗了一整天,就为了这无聊的秋狩之宴。 只因他是太子駙马,聿琤钦点的如意郎君不说,她之所以随侍在侧,更是直接来自聿琤的主意。 不得不说,此举正中梅穆下怀。 梅穆覬覦着她,她早已心知肚明;她应付得辛苦,总是小心拿捏着应对分寸,既不让梅穆受辱难堪,却又让他苦无机会得逞。往常她总是待在聿琤身边,纵然梅穆有意要收她做「通房ㄚ鬟」,还得看聿琤的脸色;更别说夫妻俩成亲大半年,行房的次数屈指可数,分床入眠的夜晚要较拥着駙马爷同榻入眠的机会多得多。 换言之,她才是聿琤枕边的那个人。 也就是抓紧此点,即便梅穆名义上是主,裴少懿犹能在私底下与他来个平起平坐;他亦知道自己在聿琤身边很是受宠,胁迫不成,反以劝诱的方式逼她就范。 只可惜,裴少懿是心如止水;因她心底只有聿琤一人。 她唯一不敢肯定的,是聿琤心底,是否也做这般想? 而以近日来聿琤支开她的举止来看,她甚感忧心。 当梅穆一身猎装,在聿琤面前说着那些不着边际的英勇事蹟时,聿琤只是与他紧挽着手,但笑不语。 裴少懿总是暗自企盼这幕「夫妻恩爱」的场面能够快快结束;知道聿琤的心思完全放在掌权与政事上是一回事,但到底她们俩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她再怎么受宠,在聿琤心底的份量无论怎生变化,不过就是个主掌膳食的内务官罢了,压根儿不会飞上枝头作凤凰…… 又,她想做的,也不是皇夫身边的妃妾。 打从聿琤将藺湘君纳为己用,唯恐湘君要爬到她头上来,裴少懿是从未给过湘君一丝好脸色瞧,直到聿琤威逼利诱终不成,半放弃的将人给丢到皇帝身边,皇帝赏识其忠肝义胆,命她做钦差大臣,这半年来破了一桩桩刑案,又是賑灾又是替民伸冤之后,她对湘君的敌意才渐渐消失。 甚至……感到有些同情了。 只因她知道,湘君因一道圣旨而与聿珏生别离,无法与爱人长相廝守,就连见面都不得其法;自己的处境虽然较她要好些,但眼睁睁看着聿琤给梅穆搂在怀里,甚至是翻云覆雨、耳鬓廝磨时……她心底,却又是另一番说不完、道不尽的痛楚。 这便是爱上了一个只有权力慾望的女人的宿命,而且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将来要登上御极之位的太子殿下。 聿琤的心很大,裴少懿却以为,那广大的心里,容不下渺小卑微的自己。 「……行了行了!瞧你满脸尘埃,又是汗又是血的,还不赶快去梳洗一番?」聿琤以袖掩鼻,牵起笑来,赶他入内梳洗。 梅穆给她推开几分,可仍是涎着脸的偎近,「就不知能否有幸得以与殿下共浴?」他说话的同时一手轻按着聿琤的肚腹,深深吸了一口气,「您身上这香味……很是特别?」 「只是香粉味儿……你还是自个儿洗吧!要缠绵等就寝了再说。」聿琤拍去他不安分的手;他心有不甘的瞧了裴少懿一眼,这才行了个礼,跟随着宫女入殿梳洗。 大殿终于只剩下她们二人,聿琤逕自转身往偏殿里去,裴少懿跟上,见她拐了个弯绕至回廊处;此时馀暉斜照,宫人正忙着掌灯。 裴少懿知道,她喜欢瞧着那串灯笼给太监一盏盏点亮的模样。 「今儿个要你陪他去秋猎,难为你了。」聿琤伸手抚摸琉璃灯下的嫩黄流苏,回首凝望着裴少懿;绝美娇顏掩藏在华灯明暗之间,显得神秘难测。 裴少懿咬着牙,逼迫自己说出违心之论,「既是殿下的命令,少懿自当万死不辞。」 「駙马是否真的有如他说的那般英勇?既是本宫的男人,与达官贵人交游可就代表了咱的脸面。」 裴少懿难掩轻蔑的冷哼一声,「駙马乃一介文士,吟诗作对或将不输他人,若与眾家将军比起挽弓射箭,倒显得强人所难了。」 「你还真是不留情面!罢了罢了!秋猎便是图个雅兴,本宫也没奢望他能真挣得什么脸面回来。」聿琤双手反剪着走近,直到与裴少懿四目相望。她轻轻搭上裴少懿的手,笑问:「怎了?瞧你一副愁眉苦脸的。」 「殿下要少懿怎么笑得出来?」总是对聿琤百依百顺的她,直到给她贪恋的人儿碰着了,媚眼才终于露出一丝气苦。 「本宫不是说了,你是去替我盯着他,或是听听王公贵族之间的传言,替我打探消息?」 「说到这个……」裴少懿眼底露出一丝精光。「不知殿下听说了没……云暘公主有喜了。」 「有喜了!」聿琤显然还不知情,「怀了多久了?」 「少懿不知,不过奋威将军在猎场间接受眾人祝贺时,许多人都是头一回听说;大概两、三个月吧?」 「想不到她的肚皮倒是挺争气,没多久便替谷家添得香火……」聿琤暗自咬牙,轻抚着肚腹,摸着了一枚丸药;想起今儿个大胆拿迎春试药,功效虽大,但用着此药的代价,袁既琳也与她说得明白…… 她本就不欲与梅穆同床共枕,除了不喜男子亲近外,亦有防范梅家因嫡子女而更加得势跋扈……一个弄不好,成为傀儡的,或将是她? 裴少懿不知她心里打算,还以为她是想到了自己的子嗣。「撇开别的顾忌……殿下也该替自己的将来打算了。」 到底是为了她好,即便不愿看见她与男人交欢,裴少懿却知道,聿琤终究会登上御极之位,无论如何,都需要个继承人。 不料聿琤却是嫣然,斩钉截铁的道:「本宫摆明了不打算怀梅穆的孩子。」 此话直白得令裴少懿措手不及。「那、那您的皇位……」 「这正是本宫让你跟着梅穆最主要的目的。」 一阵不祥的预感窜入心头,裴少懿颤着声调,「殿下!」 聿琤仍笑着,那模样却教她不寒而慄。「本宫若膝下无子,不是收养弟妹们的孩子去,便是让皇夫与妃妾生去……两者往昔皆有先例。」 「所以……您要少懿,从了駙马?」 「虽说来日方长,可未雨绸繆准没错。」聿琤说出这段话时,少懿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眼前这人,还是她看惯的、眷恋不已的皇甫聿琤么?「少懿,梅穆早想将你据为己有,我心知肚明……思量许久,我以为,若真要挑一人给他做妃妾,你便是那不二人选。」 裴少懿震慑的说不出话来,无论如何也未曾想过,聿琤竟打算就这样将她出让! 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却不想她的一片痴心,竟是换得这般结果!「可少懿是您的……」 「就因为你是我的枕边人,你若睡在他身边盯着,我才肯放心。」她眼眶发热,对聿琤不住摇头,「本宫的身体自己明白……我也不欲再找其他男人侍寝,省得落人口实,既是如此,便由你来帮本宫这个忙。」 就这么定了。 虽给聿琤搂着,裴少懿却从未感到如此绝望过。 果然,聿琤心底,当真容不下渺小卑微的自己;谁教她……就这么死心塌地的,爱上了个眼底只容得下「权力」二字的女人! *** 因聿珏有喜一事传开,让平静的谷家再度热闹起来;上门祝贺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 其中,自是少不了与聿珏亲近的聿璋与聿珶了。 初为人母的聿珏,体态上还瞧不出太多变化,可无论是脸上的笑容,以及浑身散发出的气质,与先前的稚气相比,却是天壤之别了。 聿珶本就与聿珏走得近,对于这先前秘而不宣的消息不感到惊讶,反而是忙于军务的聿璋对此很是讶异,急着想知道什么时候怀上的。 「大夫说是怀了有三、四月了,前些日子经常害喜,直到近半月来才好上许多;聿珶常来我这儿串门子,对于这孩儿给咱闹腾的,全都瞧在眼底。」聿珏一手贴着肚腹,掩藏在衣裳下的隆起已隐约可见,脸面也稍稍圆润了些。 「是嘛是嘛!与去年底娘亲怀聿玹经歷的一样不少。」两位姑娘相谈着,意外叨唸出不少育儿经! 聿璋听着聿珏与聿珶你一言我一语,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四妹,是二姊与娘娘怀孕,又不是你!瞧你说得头头是道!」 「欸!三兄你怎拆咱的台呀!不管是娘亲还是二姊怀胎辛苦,我可是心知肚明的!」 「心知归心知,我瞧你呀,离『肚明』二字,还有很长一段路哪!」聿璋刻意把一个词拆成两份解释,说得聿珶羞红了脸。 聿珏笑得开怀,娇波流慧,却是望向坐在聿璋身边,以纱掩面的姑娘。「聿璋,进门到现下,连茶都喝了,怎不给咱们引荐引荐跟随你来的这位娇客?」 聿璋未娶妻,先有妾,这等情事在贵族子弟间,是也算不上少见;或许是非明媒正娶的正妻,聿璋是藏着掖着,对此人保密到家。 他回头,牵起身边女子的手,那亲暱宠爱的模样,毫无掩饰。「踏进府内只记得探望二姊,倒是忽略她了……无晏,见过二位公主。」 蒙着面纱的女子双手扶地,于堂前对着两位公主行了大礼。「小女子舒无晏,拜见云暘公主、四公主。」 相思欲绝但为君 98 娇妾来歷引疑猜 「小女子舒无晏,拜见云暘公主、四公主。」 「免礼、免礼!」聿珏亲自上前搀起她来。「你既已过门,从了聿璋,算来也就是咱们的家人。」 舒无晏与她四目交会,盈盈起身,「无晏多谢云暘公主。」 「既是前来拜见,又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聿珏微顰着眉,转向聿璋,「无晏可有什么难言之隐?」 「二姊恕罪,无晏她脸面受过伤,羞于见人,这才蒙了面。」他来到舒无晏身边,对她点了点头。 舒无晏于是当着聿珏解下面纱,右脸下顎处明显凿了一痕伤疤,长约吋馀,然则无损其女子面容清雅、五官端秀;聿珏视之,讚赏的点了点头。「果然容貌出眾,聿璋好眼光!何处结识的?我怎没听你提过?」 「此女乃是攻西南凯旋时,行经江淮结识,家里经商;我与她一见如故,可惜当时忙着回京覆命,只得草草与她双亲口头言订亲事;辗转又过几月之后才特意遣人去将她接至京城来……」 听着聿璋的说词,聿珏不住頷首,又是打量了舒无晏几眼。「原来如此!不过无晏举止得体,英气焕发,若非你特意解释,我还真误以为,你是从哪边个王公贵族迎来这么个相貌不凡的姑娘!」 「二姊莫要折煞无晏了!她家里世代经商,能给你这般讚赏,当真是她的福气!」聿璋微微一笑,「还不谢过云暘公主?」 无晏欲跪,聿珏却是使劲托住,两人瞬间僵持着,不预期的较劲了一回。「欸,别跪了,都说是一家子;知更,取宝匣来。」 知更依言取来木匣,里头装满了金釵、银步摇、白玉鐲子等饰物,样样皆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你任意瞧瞧,喜欢就拣去吧。」 珍宝盛于眼前,舒无晏轻轻扫过,双眼平静无波,随意挑了一把象牙梳,高捧于手心。 「无晏多谢殿下赏赐。」 聿珏抿嘴,心里隐约有了个底,正巧府中管事来报,说谷燁卿回来了,知道她们夫妻选定今日入宫向皇后、皇帝报喜去,聿璋转而笑道:「既然姊夫归来,那聿璋与无晏也该告辞了。」 「何必走得如此匆忙?我与聿珶都要一齐回宫;你也有段时日未见韵妃娘娘了罢?要不,携着美眷与咱们一道,浩浩荡荡地岂不热闹?」聿珏瞄向夫妻俩紧缠着的双手,不由瞇细了眼。 「聿璋只怕耽搁了二姊的时辰……娘亲那头,我会再拣个日子带着无晏一道探视;告辞了!」聿璋偕同舒无晏行了个礼,出厅堂时正巧与谷燁卿打了照面。谷燁卿与他相望,彼此点了个头当作见过,聿璋脚步未停,而谷燁卿也没开口留人。 谷燁卿一身戎装,风尘僕僕,先是瞧了瞧妻子,又回头遥望两人离去的背影。「怎么?是给我赶跑的?」他语调轻快,眉宇间却是轻皱着。 聿珏掩唇低笑,「别瞎说!他们执意要走,我是想留也留不住。」她以指代梳,顺了顺夫君的发鬓。「不是说今日军务不忙……点个粮草也弄得满身沙尘?」 他无奈摊手,「秋日风大,营里都是粗活!你也不是不明白。」 「去换件衣裳吧,我让柳蒔松备车,待会儿便回宫去报喜讯。」 「嗯。」 待谷燁卿离去,聿珶这才迎向聿珏。姊妹俩相处多时,只消一个眼神,便能猜着彼此心思。 「聿珶以为,三兄身边那女子,来歷不简单。」 「嗯,舒无晏……依她的相貌,与名字可是颇不相配!」舒无晏、姝无艷!分明是个秀丽可人的美姑娘,这化名未免太过刻意。「更别说区区商人之女,看见成堆珍宝居然一点儿不讶异,光这样就足以引人猜疑了。」她微握素手,兀自回忆着方纔与舒无晏较劲的势头;那女子,武功想必不弱。 「枉费他精心编织了一番说词!」聿珶扠着腰,低头思索。「二姊以为,三兄安的是什么心?」 聿珏失笑,「聿璋料定我不会当面拆他的台!藉着祝贺之由,先打过照面,日后再见也就多添一些情分;他对此人上心的程度倒是出乎意料,兴许是想来先套近乎……你信不信,他日后定会向我交代此人真正的来歷?」 「既是如此,那为何不一开始就明讲哪?」 「就是不可当着你我面前明讲,才会这般遮遮掩掩……」见聿珶面容一揪,聿珏倏地收了口,「不谈她了!」她下顎微扬,「知更,让柳蒔松备车。最晚半刻后,咱们便啟程回宫报喜去。」 * 于岐州又待一日的湘君,终于押解着曹信渊回京。 虽说依大煌律法,曹信渊仍须经过御史台审理,方能定讞,但湘君这些日子以来断案条理分明,又因此案人赃俱获,罪证确凿,御史台乐得轻松,负责承办的官员还不忘逢迎拍马一番,把这皇帝与太子跟前的大红人吹捧上天。 「藺大人,改明儿个有空,吕大人期盼能够邀着您上兰亭轩观戏,顺道与您喝个几盅交交心,就不知大人是否愿意赏光?」兰亭轩里的招牌戏班,便是京城中大名鼎鼎的金家班;日日高朋满座,即便是达官贵人,想购得一席上座,也需豪掷千金。 御史中丞吕昭光,数月来对她甚为殷勤,不光是他,只要尚未结亲的,不管宫廷里的禁军统领,乃至文图阁里的学士,纷纷托人或是亲自上前邀约;美其名说是官场应酬,实则是向她说亲来着,她是以公务繁忙为由,能推就推。 「藺某尚未回凤藻宫面圣,但公务缠身,为了避免给吕大人造成不便,藺某心领了,替我向吕大人说声谢。」 又碰了个软钉子,该名官员面露无奈,恭敬的行了个礼,送她出了厅堂。 一离开御史台,湘君依照惯例赏了眾女兵半日假,包括两名禁军校尉都能暂歇;姑娘们自是喜出望外,频频称谢之后一哄而散。 容子衿说要上太医院治伤,于是行向凤藻宫时,便仅馀湘君与苑以菡。 湘君提着柳叶刀,看见身后那亦步亦趋的人儿,不免失笑,提点道:「苑校尉,你也能歇息,不必非要跟在我后头。」 「大人多虑了。」苑以菡努了努唇,身边不知何时又飞来两隻白鸽。「前日咱让小宝送信回来,到现下还不见踪影,卑职想到凤藻宫外找找去……听见了咱的鸟笛,牠肯定会现身。」 「原来如此!我还是头一回听你说信鸽丢失。」 「常有的事!也有信笺没能准时送达的时候;卑职的鸽子都在京城与皇宫附近放飞,若是跑远了便不见得能管用……」 湘君问过以菡养信鸽的法子,对此手法感到嘖嘖称奇;她那一身黄袍里不知藏了多少信鸽,随时都能轻易变出一隻来达成使命。 单就技艺而言,苑以菡堪称出类拔萃,「啸风虎」里或能找着轻功造诣更高者,却始终没另一个如她般出色的信差。 湘君听得入神,末了,仅是化作一枚巧笑。「长见识了,听你说这些还挺有趣。」 「是么?」苑以菡浓眉一挑,笑得娇俏,「不过,我说大人呀……有机会去兰亭轩里听戏可不容易!那个姓吕的为了约您,当真不惜资本!您真不考虑呀?」 「你这是在劝我去呢?」湘君斜眼,活像苑以菡多长了个头。 苑以菡吐了吐舌,「虽然说,这个御史中丞是意图不轨啦;不过这约,卑职以为还不错?」 「金家班的戏我又不是没瞧过,别忘了,皇后娘娘可是个戏迷。」提及「皇后娘娘」,湘君笑意微敛;两人脚程皆属上乘,不一会儿,凤藻宫就在眼前。「得了,你快去找你的小宝,找着了就去歇息罢!」 「卑职遵命!」苑以菡笑开,跑开的同时也吹响鸟笛。 相思欲绝但为君 99 纵使得见亦神伤 听闻湘君求见,皇帝立马便让舞伎退下,妆点的艳丽动人的舞伎鱼贯经过湘君身边,几名胆大的甚至还暗自对她拋了媚眼。 她视而不见,随手缴了柳叶刀,撩开衣袍行礼。「卑职藺湘君,叩见陛下。」 「你终于回来了。」 皇帝自凤凰椅起身,左右太监见他拾级而下要来搀扶,却给他不客气地挥开。「朕听说了,这次上岐州捉拿那逆臣,你与一干禁军劳苦功高……而且途中还给人拦驾喊冤了!」 湘君仍跪着,仅是仰起头来答话。「回陛下的话,此乃始料未及的一桩意外……」 「由此可见你的威望,在关中一带已是无人不知;百姓伸得什么冤?」即便对来龙去脉心知肚明,为了引为谈资,他仍是明知故问。 「说来琐碎……卑职只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好个『清官难断家务事』!你藺湘君如今不仅上斩贪官污吏,下治贩夫走卒,这回就连夫妻失和都管上了。」皇帝浅笑吟吟,显然心情颇佳。「起来吧!」 「谢陛下恩典。」 皇帝领着她至鲤鱼池边,但见鲤鱼一见着人靠近就围靠过来;他赏玩着,不禁笑道:「你瞧瞧!这些东西都习惯了,以为见着人影就有得吃!」 湘君但笑不语,不预期地想起了许久以前,有个人儿提过曾来此处钓鱼,差点把这肥美的鱼儿捉来吃了的往事。 「你这钦差若是摆出仪仗,百姓可不就像这群鱼似的,蜂拥而至?」 湘君回神,知道皇帝是在笑话她,不由捏鼻道:「陛下这比喻甚妙,卑职曾起过个念头,日后出外办案,得要戴张面具才妥。」 「你这不是在学那鼎鼎有名的高长恭?」皇帝口中那人便是俊美无儔的「兰陵王」,「可惜你不是为了上阵叫战去!」他回首,视线牢牢地锁在她沉静如昔的美貌上。 湘君仰望天色,秋风微微吹起她的黄澄帽穗,衣袂翻飞。「卑职却是以为,在捉拿那些个贪官,与人对峙时,怕是真与那战场无异了;这张脸面平添许多麻烦,还是掩起来的好……」 「那多可惜!」皇帝皱眉,向她踱近几步。「你若遮起来,可不是白白糟蹋了爹娘所赐的脸面?」 意识到皇帝靠得过近了,湘君微楞,拱手退了一小步,「陛下说得是……是卑职贪求方便,思虑不周。」 「你这反应,倒使朕想起了梓韶拿着你的状纸,急冲冲来到朕面前给你请命的往事。」 总是这样,皇帝每次见着她,就是喜爱与她东拉西扯。湘君微哂,点点头。皇帝像是想起了什么,自袖里取出一封信笺,亲自交到她手上。「话说回来,你的家书,这回直接送到朕这儿来了,朕也与当初的梓韶一样,给你充当一回信差。」 湘君不禁喜出望外,如获至宝。「谢陛下!」瞧见熟悉的字跡,她热泪盈眶,差些就顾不着一切的拆读。 皇帝凝望着她微带清泪的脸面,不禁笑叹道:「朕,当真喜欢看你这样笑得开怀。」 她抬起脸面,瞥见了皇帝的笑意,随手抹了抹脸,「卑职、卑职失态了……」 「不,朕不怪你。」见湘君咬唇,悄悄收起家书,他温声道:「这回办此案,遇见了什么?说来给朕听听。」 正当湘君悠悠啟口,欲将此行见闻转述给皇帝知道,苑以菡兀自四处吹响着鸟笛,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似的苦寻她的信鸽。 「奇怪,跑到哪儿去了……」她仔细瞧着每一处屋簷,不禁喃喃自语,「莫非不在凤藻宫?」 她咬着鸟笛,小心翼翼绕过守门禁军,来到凤藻宫正门前时,远处的行伍恰巧吸引了她的注意。 苑以菡定睛一瞧,在看见轿衣上那华美的朱云刺绣,脑子顿时感到一阵停滞,直到她反应过来,不禁失声大喊—— 「云、云暘公主!」 * 聿珏、聿珶与谷燁卿摆了仪仗,入了皇宫便直奔凤藻宫求见皇帝。 但就在尚未靠近大殿之前,仪仗不预期给人阻了,柳蒔松对御前带刀统领低声叨絮着,聿珏开了一小缝轿帘,明眼看出高福面有难色。 「停轿!」不等画眉来扶,聿珏撩开轿帘,缓步而出;她头扎螺髻,珠玉簪花华美眩目,发鬓如蝉翼轻薄,面施脂粉、弯蛾画黛、朱唇艷丽,衬得肤白凝脂如雪,朱云袖袍缀以金线、裙底牡丹娇贵大方。 眼看公主来到,守门禁军士兵全都伏地行了大礼。 「卑职我等,拜见云暘公主!」 她遥望凤藻宫大殿,挥退了急忙来迎的柳蒔松,「为何阻了本宫仪仗?敢情父皇仍未得空?」 高福搁下兵器伏地,「这……卑职得了圣上明令!若无要事不得侵扰……还请云暘公主恕罪!」 「本宫偕同駙马、四公主前来面圣报喜,此事仍称不上要事?」见高福苦着一张脸,聿珏抿紧了嘴,身后的谷燁卿、聿珶皆跟了上来,两人面面相覷。「这才刚过未时……可有妃嬪伺候着?」 聿珏此话说得客气,高福自是听出了她话里真意。「不,圣上此刻……不是与哪位娘娘、贵人一道。」他分神注意聿珏的神情,忆及去年冬日,她急冲冲的跪在大殿前,高捧圣旨的模样。 她可知,心底在意的那人,正是相伴皇帝左右,甚至下令不使人轻易叨扰的原因? 「那究竟是谁?」聿珏顰起细眉,仪态万千的她是不怒自威,惹得高福冷汗直流。 「是……藺护卫!」 当高福低头说出「藺护卫」三个字时,聿珏不禁心头一震,手边顿时感受到聿珶的及时安抚;面对妹妹的关心,她低声说了句「没事」。 「敢情一向如此?」她开口,方寸抽疼。「父皇每回与她相谈,都吩咐不让人打扰来着?」 「回殿下的话……是。」高福据实以告。「圣上对藺护卫甚为倚重不说,每回与她谈话,总是眉开眼笑的,先前韵妃娘娘未经通报就介入了他们相谈,圣上便颇有微词……」 对韵贵妃尚且如此,也难怪见她登殿,他们这群禁军宛如惊弓之鸟。 「本宫不欲使你们难为,你儘管给本宫通报,见与不见,留待圣裁便是!」聿珏拋下这句话,走回轿輦处,已有久候的打算。 「卑职遵旨!」 搀着她回轿的聿珶见她娇顏凝肃,瞥向凤藻宫的眼神亦显得有些担忧。「不想藺护卫的面子忒大,竟能让他们不惜拦阻二姊,也不敢轻易打扰!」 「聿珏……你没事吧?」谷燁卿也跟了过来,与聿珶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想到你们许久未见,却偏偏是在这种时候给碰着了。」 聿珏动作轻缓地落座,先是握了握聿珶,转向夫君叹道:「我不明白父皇如何对待湘君,也不愿胡猜……以咱们的处境,光是遥遥相望都能称得上奢侈。」 提到湘君,意识到她人就在皇帝身边的聿珏不由心底翻腾……曾经有过的那些个深情过往,好比埋藏在雪里的火种;尚未冷透,只消点着了,便能轻易地,死灰復燃。 行至桥上的皇帝低头欣赏池里翠叶,原本放松的心情,却是在听见湘君说到她隻身拦阻盗运库银的队伍时抿起嘴来。 「朕不是不相信你的功夫,只是……你也太过胡来了!」 皇帝语调里夹杂着几许忧心,她面有愧色,「让陛下担心了。」 盯着她的乌纱帽,他挥挥手,要她抬起脸来。「你的性格,朕是也渐渐摸透了;你就是寧愿将最难的全揽在身上,也不愿让你带去的人帮衬你些,是不?」 她微楞,「卑职……当下只是审度情势,隻身埋伏拦阻才好掩人耳目,况且卑职意在拖延贼人脚步,是交手时发现……」 「发现什么?怎不说了?」 「发现那些个奴僕家丁武艺不高,这才一鼓作气,将他们全给打倒了……」 「所以你是要跟朕说你运气好,还是他们太弱了?」他似笑非笑,转而握住她的手来。 湘君于是颤抖着手,想方设法地想摆脱皇帝的箝握。「陛下……」 「朕要命令你一件事。」皇帝清清喉咙,正起脸色来,「若非必要,切莫以身犯险,要是有违此令,朕必当重责;明白了没有?」 「卑职……遵旨。」 听她允诺了,皇帝很快就恢復了笑意。「湘君,你知道朕是怎么看你的吗?」 湘君还是很在意给皇帝紧握着的手,却又不好明白了当地拒绝,仅是担忧地摇摇头。 「论年纪,你是足够做朕女儿了,不过,或许是你的性格使然,朕很喜欢与你这般说话,只要跟你这样面对面……」 「圣上!」石桥另外一侧忽然传来呼唤,皇帝很快便拢紧了眉头,「啟稟圣上……」 「大胆奴才!」皇帝厉眸一瞪,把前来通报的太监给吓得不轻,「忘了朕吩咐过的话来着?」 「圣上息怒!奴才受统领的命令,这才触犯圣顏……门外有贵客求见,不得不报!还请圣上网开一面……」 那太监匍匐跪地,瑟瑟发抖的模样叫人很是同情。皇帝瞥了湘君一眼,语调终是稍缓。「来者何人?竟能让你们如此为难。」 「前来的贵客是、是……」那太监是也长年跟随皇帝左右,深知事情轻重,于是匆匆起身,「奴才斗胆,恳请圣上借耳过来……」他瞄了湘君一眼,又瞧见皇帝紧牵着她不放,对于近日来宫人之间那沸沸扬扬的传言,又添几分了然。 「原来是她……」皇帝终于知道他们为何忌惮,点点头,「既然来了,那就宣吧!」 湘君迎向皇帝带笑的眼,他看出了她的疑惑,却是执意卖个关子。「来者与你相熟,你应该不介意与她见上一面吧?」 「陛下说得是?」 皇帝只是笑,并不答话;未几,远处那抹大红色的身影瞬间掳获了湘君的视线。 是……聿珏!一片空白的脑海,瞬间想起了日前苑以菡对她提过的「喜事」。 那件朱云袖袍的主人,她是朝思暮想,不敢或忘……没想到她才刚回宫,却是在最不应该的场合下要来与聿珏会面! 「陛下……」她急着想收回手,然而皇帝不知是故意的还是如何,竟是大方地牵着她往石桥另一端走去! 另一头,聿珏大老远便瞧见了湘君与皇帝相偕站在桥上,朱红身影与凤凰般金灿耀眼的御袍—— 交织成了一幅美妙却又令人哀婉心碎的景象。 同样瞧见的还有谷燁卿与聿珶;以夫妻之姿面圣的他仅是悄悄握紧了聿珏,就像是要给予安慰般的,在她身后的聿珶只是面露愀然地叹了一声。 举步维艰的她终于来到皇帝与湘君面前,聿珏刻意忽略他身边的湘君,捻起一抹笑花,「儿臣叩见父皇!」 「欸!免礼,虽然你与駙马特地前来报喜,朕已经听说了。」皇帝终于松开湘君,赶上去托住聿珏的肩头。他转而牵起谷燁卿,将她们夫妻的手牢牢包在手心。 那些个嘉勉宽慰的场面话,聿珏全然是左耳进、右耳出,直到皇帝回过头,宛如初见般的介绍着她。 「……朕钦点的钦差!日前又干了件漂亮的大事儿;你们许久未见了罢?」 聿珏扬起唇角,朦胧美眸望向湘君,「确实阔别许久,她的声名如雷贯耳,今日重逢,面容虽与往昔无异,其英姿颯爽、威风凛凛,却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她松开皇帝的手,独自往湘君的方向踏出几步。 「藺护卫,别来,无恙?」 湘君眼眶一热,凝睇着眼前的她,心头直是百感交集,连那些个自以为熟悉的客套话,都难以言说。 「卑职,参见云暘公主。」她长揖,明白道出两人间那难以跨越的界线。「得闻喜讯,尚不及前往祝贺,还望公主海涵……」 不远处的宫墙上,一抹身穿黄袍低伏着的人儿,把这两人的举止尽收眼底;她没来由的气恼,「嘖」了一声,色彩斑斕的信鸽犹不知主人心底纷乱,疑惑地叫了一声;她纵身一跃,将凤藻宫给拋在脑后。 相思欲绝但为君 100 夜里幽约焉可成? 封面人物:藺湘君绘图:小不忍 「藺护卫今儿个早才将那罪臣押解回宫,如今又伴着本宫一道去面见母后……」乘着轿輦,聿珏透过小窗,与紧跟在侧的湘君对谈。「不觉累么?莫要勉强自己才好。」 手握柳叶刀,湘君微微动了动唇角,眼角一瞥,迎向轿里所投来的那双热切视线。「公主殿下未免太过见外了,卑职是也许久未向皇后娘娘请安,您入宫报喜,正巧给了卑职一个机会。」 方纔夫妻面圣时,皇帝是大大的讚赏了湘君一番,把湘君曾提过的趣事全都向聿珏交代了一些,反而将入宫报喜的她当作配角来看。 皇帝一定很看重湘君。 重视到,连她都要感到嫉妒的地步。 在亲眼所见之前,聿珏犹能自欺欺人,说皇帝这不过是「知人善任」,视湘君为股肱,然而那挽着湘君,状似亲暱的举止,却远远超过了君臣之间该存有的情感。 瞧!不仅开口闭口都是湘君,若不是聿玹身体微恙,德贵妃派人前来请皇帝探望,恐怕他还不肯放人。 攀着小窗的聿珏心头微顿,不经意瞄向领在最前头的柳蒔松;素手登时收紧,连指节都泛白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尚未开口,给湘君抢了白。「殿下在将军府上,过得可还舒心自在?」湘君口吻温柔如昔,只见她微仰着头,继续说下。「卑职听说,公主殿下与駙马爷新居落成,就与宜信侯比邻而居,您与宜信侯夫人妯娌之间,感情也甚为融洽。」 说起褚千虹,聿珏仅是淡笑,「算是投其所好。偶尔与嫂子切磋武艺,小酌几杯罢了……可惜你不在,就算想邀你过来饮酒作乐,也不得其法。」 湘君于是挺直了背脊,下意识的望了四周一圈后,方忆起自己早已将身边女兵一概遣退。 少了眼线,左右都是聿珏的人,无须太过忧心。 「以您现下的身子,不管是饮酒还是切磋,都得多加留意才好。」 「呵!这倒是不必太过操心了,公婆将本宫看得可紧,三天两头前来探视不说,燁卿更是让知更、画眉把我给看住,连海东青都不许放了……」聿珏托着腮,扬起声调的瞬间,彷彿回到了尚未出嫁时的她。 如此天真、单纯,无忧无虑的她。 许是听见聿珏叫唤,谷燁卿疑惑地回过头,聿珏掩唇而笑,对他状似烦躁的扬了扬手,示意没他的事。 「駙马他,很是珍惜殿下。」 这句肯定让她的笑容里掺杂了些许苦涩。「嗯。」 湘君别开视线,不敢正视聿珏唇畔的笑意。「有駙马他对您疼爱有加,再加上娘娘的宠爱!殿下、殿下大可不必提心吊胆,比起之前身在宫中……」定是自在不少。 最后那一小段话,没能说出口。 聿珏迎向她,眼神却是显得失焦了,她笑了,摇头道:「鸳鸯失了伴,不管是在笼子或是在外头,都是一样的。」她语调幽深,让人闻之鼻酸。 两人就此沉默下来;凰寧宫近在眼前;聿珏在距离大殿尚远处便停了轿,知更、画眉赶来搀扶,她绕到湘君面前,任由斜阳将二人身上的朱红衣裳染得黄了。 「送本宫到这儿就行了,你精神虽佳,脸面上的疲惫可骗不了人。」聿珏遣开画眉的搀扶,又走近湘君几步。「在石桥上本宫就想说,可惜苦无机会……半年不见,你身上多了点英姿,少了些锐气;添了点风霜,却失了些笑容。」 她微微哽咽着,眼泪在眸间打转,却又勉强牵起笑来。「不过,在父皇身边当差,到底是比在太子身边要来的强,嗯?」 湘君凝望着那梨花带泪的芙顏,直想将她所形容自己的那些说还给她。聿珏不仅嫁做人妇,更要成为人母了,相较于自己的歷练,她待在谷家的这些个日子,在表面上舒心快活、鶼鰈情深的背后,又默默流了多少眼泪? 自己尚且能藉着公务繁忙,或是与以菡交心聊表安慰,聿珏身边除了谷燁卿之外,还有谁能听她诉苦? 「圣上待卑职虽好,却也不无隐忧;太子殿下如何看待卑职,你我心知肚明。」湘君收紧了柳叶刀,非要用尽力气,方能克制自己伸手拂去她泪珠的衝动,「卑职还得花点时间回毓慈宫向太子稟报,不去面见娘娘,也是好的。」 「本宫今日与駙马入宫报喜,欲长伴母后身边,来个彻夜尽欢,明儿个一早再安排回府事宜。」聿珏压低了声响,只以她俩能听闻的音量诉说着。「本宫定会央求母后让咱在翠华斋暂歇一宿……我寤寐思之,始能盼得这等良机。」 翠华斋,今晚!她心头一凛,望向背对着她们的谷燁卿,低下头,声调微颤,「湘君明白!」 聿珏暗自收紧了藏于袖里的手,咬牙低吐,「我,等你。」 胸口彷彿遭人挤压般的,湘君俏脸微白,退开一小步,「卑职恭送駙马、云暘公主!」她单膝跪地,拱手行礼。 像是得到了珍宝般,聿珏满意的笑了,终是揽着袖袍,头也不回地入殿面见皇后。 而跪在地上的湘君,那热切眼神彷彿能将那朱云袖袍给焚烧殆尽;直到聿珏隐没在玉阶之上,她才起身回头,朝那东宫的方向奔去。 * 「……真是不好意思,还让袁太医亲自替卑职诊视。」容子衿活动着右腕,在袁既琳施以针术之下,痠麻感登时不翼而飞。她摸着腰间阮囊,取两碇银子交到袁既琳手中。「这是卑职一点心意,还请袁太医莫要嫌弃。」 袁既琳原想推辞,但容子衿坚持要给。她手握银两,不禁疑惑地问了。「既然回了宫,容校尉为何不寻费医官诊治?她的医术也很是精湛,尤其深諳筋骨脉络,功力实不下于袁某。」 「费医官对禁军那群男人很是諂媚殷勤,对咱们倒是老实不客气的,只管叫咱小女娃!如此大小眼……咱们姊妹寧愿上街另请高明,也不愿意求她诊治。」也不想想自己都已年逾六十,又是女医官,还能如此不知羞! 「原来如此!」袁既琳与费医官甚少交集,听容子衿如此愤恨难当,气氛不禁有些尷尬;药库外头忽见一人影闪动,娇嗲的嗓音送来一声「袁太医」,引得两人张望。 是顾怀安。「您果然在这……莫不是正给这位姊妹诊治来着?」 「才刚诊治妥当!」容子衿行了个礼,「卑职厚顏,前来叨扰了袁太医。」 临走前,袁既琳忍不住提醒。「容校尉切记,膏药贴足两日便要更换,若是起疹发痒立刻除下,千万别捨不得换药才好。」 「卑职明白。」 容子衿行经顾怀安身边,不着痕跡的交换了个眼神,她面露笑意,快步离开了药库,徒留他与袁既琳。 「咱家奉太子殿下之命……」 「是来取药的吧?既琳明白。」袁既琳唇角微牵,取来一只掌心般大小的精巧木匣,当着他的面打开。「此丹工法繁复,药材得来不易,既琳只又做了六颗……太子殿下可试过了药?」 顾怀安盯着那拇指大的赤艷丹丸,如释重负的吁了口长气。「嗯,试过了!殿下很是满意;果然只有被人称『袁华佗』的你,才能製出这艷……艷……」 袁既琳温声提点,「艷香丸。」 「是是是!艷香丸、艷香丸……」 心底兀自好奇着聿琤究竟找了谁人试药,脑海间却忽地闪过一张清雅俊俏的面容;袁既琳抿紧唇瓣,不由想像着那人给聿琤搂在怀里,恣意交缠的放荡模样…… 「袁太医?」 回过神,顾怀安掌心向上,正与她索讨着丹药来着。她将之搁在他掌心,换得一黄澄澄的元宝。她素手微颤,悄悄地收进袖里。 「事成之后,太子殿下另有重赏!」 听顾怀安如是说,这表示聿琤仍未得手?袁既琳心乱如麻,在他举步离去时叫住他。「顾公公!」 「怎么了?」 「烦请提点太子殿下……千万得保重玉体;此药虽有奇效,施用后果却是令人堪忧,还请殿下务必小心为上。」 顾怀安点了点头,「咱家会转告的,告辞。」 确定顾怀安远离之后,袁既琳摀着心口,想起了聿珶曾说过的,那些个湘君与聿珏之间过往,自责的心情又添一层;她抓住袖里的金元宝,随手将它塞进其中一个暗格。 * 打开木匣,聿琤随意捻起一眉赤艷丹丸,将之捧在掌心审视,无论是气味、色泽、大小,都与先前既琳所给并无二致。 「嗯,做得很好。」 顾怀安把袁既琳的警告给带上,聿琤支着颐,漫不经心的,直到他说起了另外一件消息。「……见到容子衿?那就表示湘君回宫了。」她微点了点头,「她有向你交代些什么?」 「奴才急着拿药回来给您,她走得也急,不是个说话的好时机。」 「嗯,也罢,反正就让她继续监视着,真有什么消息,再让苑以菡飞鸽来报。」 「另外,还有一件事。」 聿琤轻挑眉尾,不点自艷的朱唇抿紧着,「哟?哪来这么多消息,真是越来越灵通了!」 得了她讚赏,顾怀安笑顏逐开,「云暘公主午时过后就入宫来报喜了。」他默记着凤藻宫的太监那儿捎来的消息,「先是面见过圣上,又往娘娘那儿去……」他拱手,说出最让聿琤在意的消息,「最要紧的,是藺护卫与公主在圣上那儿巧遇了。」 聿琤终于失了笑意,「然后?她们说上话了?」 「圣上与藺护卫相谈时总是屏退左右,您是明白的;倒是面圣之后,藺护卫特地送了公主过去凰寧宫,不知是否要一齐面见娘娘去……」 她一拍桌案起身,「母后在湘君被拱上御前带刀侍卫这件事上,事到临头忽然抽腿;聿珏纵然这半年来仍对母后甚为殷勤,也很难不对此耿耿于怀,更别说湘君了……没有咱们的人跟着?」 「云暘公主与駙马是带了自个儿的人……藺护卫身边,确实没有咱们的眼线。」 「母后明儿个邀了睿亲王、毓亲王二位王妃击鞠,又闻此喜讯,想必乐不可支,非要彻夜高歌不可……或将留聿珏到明日也说不定?」聿琤忖度着,双手反剪时又重拾笑意,「或许是个好时机……顾怀安!叫咱们的人动手。」 「动手?」他心头一凛,施了白粉的脸庞更显雪白。「殿下的意思是……」 「欸!才刚夸你呢。」聿琤似笑非笑,展了展衣袍。「母后爱马不是?」 顾怀安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知道了,奴才这就吩咐下去!」 「至于湘君跟聿珏说了什么,也不重要了。」她摊开手心,衬着掌中体温,艷香丸竟是恰如其名,隐隐散发出一丝奇诡芳香。「只要有了这个……」她一手轻压着肚腹,笑意渐深。 「就在今夜,本宫定要她成为我的人!」 相思欲绝但为君 101 忠君钟情意中人 皇后事前得了通报,知道宝贝女儿与女婿来访,直是乐得开怀,只差没亲自守在凰寧宫大门前引颈而盼。 「来!让本宫瞧瞧……」皇后宝爱的揽过女儿,仔细瞧了瞧那微微隆起的肚子。「谷仲良也真是的,连本宫都瞒!你怀孕这等喜事儿,该让本宫先知道才好!咱也能遣个太医到你身边去给你好生照护着……多大了?」 「回母后的话,至少足三月了。」 「那不就是端午前后怀上的?」见聿珏点头,皇后不禁揶揄的瞧瞧谷燁卿,「燁卿当真不错!是你迫不及待的想当爹,还是捨不得让爹娘久等了?」 谷燁卿尷尬一笑,「聿珏能顺利怀上孩子,对小婿与爹娘来说,都是喜事一桩。」不知话题是否拂了聿珏的意,从他的角度望上去,聿珏却是敛起笑容,面无表情的。 「哟!燁卿还真懂得说话。」皇后挽着聿珏,把早已备妥的新衣分送给夫妻俩;打从出嫁之后,聿珶与聿珏更显亲厚,皇后亦随手给了赏赐。 随口问到了皇帝那头的消息,始知他马不停蹄的又上德妃那儿去。「听说玹儿近日来经常哭闹,箇中原因可明白?」 「还不清楚……或许只是少了父皇疼宠,只要他多去给玹儿抱一抱,或许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了!」 明知道聿珶此言是玩笑话居多,却是碰巧拨着了她心底的那根弦,丽容不禁显得有些冷肃。「这倒是!陛下这一阵子,怀里抱着的不是德妃便是玹儿,眼底除了太子与他的钦差之外,什么都不值一提……」 皇后语带酸气,气氛一下子给弄得颇僵。聿珶以眼神求救,聿珏于是用力挽起皇后的手,凑近撒娇道:「母后!父皇宠着玹儿咱都是明白的,您与德妃娘娘一向交好,时常相偕着赏花听戏,有如知己,娘娘的喜事,不就是您的喜事儿?至于太子与藺护卫,就是他倚重的权柄,朝中又有梅相镇着,父皇才能高枕无忧;他高兴,您也就不必费心安抚他来着,也是喜事一桩呀!」 像是怕这些还不足以安抚皇后,聿珏转而拉了聿珶,「说来,聿珏还要多谢谢娘娘,让聿珶经常到府上来给咱排解排解;不是咱夸她,聿珶在既琳底下学医,医术长进不少,我之前吐得厉害,还是聿珶送些桃乾、酸梅才得以舒缓。您说,娘娘是不是待聿珏不薄?」 聿珏机灵,把聿珶的举动全归功给了德贵妃,皇后没放过这个下台阶,转而对聿珶一笑。「没想到聿珶当真学出兴趣,还能替珏儿调养身子来着?德妃的用心,本宫明白了。」 皇后邀聿珏她们入座,在用膳之前先点了茶暖胃。聿珏许久未能饮着御茶,频频讚声,「话说回来了,明儿个咱邀了你两位婶婶击鞠,咱们母女俩又许久没能说上话,乾脆你们夫妻今晚便留待宫中暂住,等明儿个看娘大败对手之后再回府去?」 没想到事情能如此顺利!聿珏笑着应承了,「聿珏正有此意,还不及开口,反而是母后替咱说出了心声!」 「咱们母女连心嘛!」皇后握了握聿珏的手,不禁心头一暖。 晚膳过程堪称和乐融融,皇后不仅关心着女儿,对于女婿近来的忙活也有几分理解。「攻打女真在即,以燁卿的才干,当个运粮官是委屈了些……不过再怎般苦的活儿也得有人愿意做,尤其珏儿又有了孩子。」 纵使身为将军,到底战场上刀剑无眼,皇后的心思很是明白,寧愿不让女婿建功立业,也要确保他的安危。「燁卿虽然也想同兄长一併出战,到底是忍辱负重,任凭主帅差遣,毫无怨言。」对于夫君心底的不满,聿珏交代起来是避重就轻。 「不想他年纪虽轻,还如此沉得住气;把你交付给他果真应当,本宫没瞧错人。」母女俩行至殿前,皇后替聿珏拢着披巾,轻抚着她的肚子,「是说,琤儿只比你晚嫁一个月,却是没消没息的。」 「太子殿下跟随着父皇日理万机,许是将心思都放在国事上了。母后也不必心急,说不准再过一段时日便有喜讯。」 「珏儿,为娘的问你一句。」见左右无人,皇后转而正视着聿珏,悠悠啟唇。「你,莫不是还怪罪着娘没替你出头?」 知道皇后对于她极少回宫一事心存芥蒂,聿珏是也不欲装傻,扬唇笑道:「母后的用心,聿珏明白;不管是湘君的事也好,还是苦口婆心地劝咱远离太子也罢,又或者是将我许给燁卿……那些都过去了,聿珏不怪罪母后,只怪自个儿年幼无知,不懂得人心险恶。」 皇后眼眶一热,「珏儿……能听见你这么说,为娘的就放心了。」 「非但如此,聿珏还担心自己思虑不周,要母后帮衬着咱;太子近半年来对咱不冷不热,却也难保她不会再对咱们下手。母后方纔是不是忌惮着德妃娘娘,这才对聿珶语带试探?」 皇后不由对聿珏另眼相看,这些话在聿珏身在宫中无忧无虑的那些日子里,决计是无法听见的。「原来你都明白!」 聿珏回望着皇后那讶异又欣慰的眼神,抿嘴而道:「你们的耳提面命,聿珏花了许多时候才通晓;聿璋也好、聿珶也好,各自长成之后,与他们的娘亲所盘算的已然出了点分歧。我不知韵妃如何设想,反而是聿璋为求自保,也与咱走得近,聿珶更不消说……可德妃有了聿玹之后恃宠而骄,与母后疏远之际,却是暗自转投了太子,我担心聿珶受不住德妃施压,与我反目,若真如此,事情可就不妙了。」 「撇开你们姊妹间的情感,失去聿珶尚且不妨事……你真正担心的,可是袁既琳?」 「既琳是德妃与聿珶手上最有价值的人手;医术高超不说,还能作为眼线;太子如今大权在握,光是裴少懿、傅迎春已经令咱们难以设防,更别说连既琳都给她把持了。」 皇后不禁顰眉,「为娘多次探过袁既琳的意思,多少明白她的心还向着聿珶;别忘了她曾替咱们掩盖过你出宫一事。」 「此一时彼一时,当时德妃还巴望着您力抗韵妃,可如今她一举得男……说句不客气的,母后在她眼中的价值,已是减弱不少。」 「她这么想也无可厚非;为娘明白了,咱会再多探探德妃的意思。」皇后讥誚一笑,又搭起聿珏的手。「话说回来了……若非你当面与我说这些,娘还真不敢相信你已设想得如此透彻。」 就在失去湘君之后,藉着远离宫闈,她不仅一步步拓展人脉,开始对弟妹下足功夫,也藉着夫家的势力悄悄在达官贵人之间做足人情,以便为将来打算。 即便那些事儿都是她不愿做的。 可,她不能再失去了;不管是心腹也好、亲人也罢……她一个也不想再丢。 所以,她只能逼着自己设想、迫着自己行动。 面对皇后的称讚,她扬唇一笑,把话说得轻描淡写。「聿珏是痛定思痛了。」 「说起眼线,聿珶的袁既琳固然好用,但别忘了你也有一枚可靠的棋子在手。」 不知怎地,聿珏近乎抗拒的,迎向那呼之欲出的人名。「母后指的是……」 皇后轻搂着她的肩,在她耳边说出那个极其敏感的名儿。「藺湘君。」 * 一路自凰寧宫奔至毓慈宫面见聿琤,湘君路上早已备妥了说词,打算尽早交代过后好藉故歇息。 「嗯,本宫瞧过了苑以菡捎来的信笺,你这回的差,可说办得漂亮极了。」 「谢殿下赏识。」 聿琤撑着桌案起身,笑容可掬,「你这样替父皇与咱出宫办理差事,也称得上替咱视察民情;父皇近日来打算对女真用兵,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四处走访的你,以为如何?」她绕到桌案角落的香炉前,不着痕跡的投入一颗赤艷丹丸。 湘君微楞,忆及了陇西各郡因河水氾滥,弄得无家可归的百姓,即便朝廷派她运了米粮賑灾,四周良田却给水患无情吞噬,本该是秋收季节,如今却是哀鸿遍野……身在宫中的他们不可能不知道!事到如今,还打算引战不成? 「卑职以为,陇西水患淹没不少良田,致使今年歉收……即便是调了存粮应急,若此时引战,粮草能否支应灾民与大军之用,恐怕尚存疑义。」 「本宫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聿琤拊掌,踱到湘君面前,「这番见解,是也不无道理,不过女真长年犯我边境,父皇早就欲除此心腹大患,这回不只派梁大将军掛帅,聂大将军也将被调往边关,有此二人联手,定当战无不胜。」 「殿下与圣上莫不是心意已决?」 听出了湘君骤冷的语调,聿琤安抚似的笑道:「你的见解,本宫明日上朝会同父皇商讨;仗或许得打,关中一带的百姓也不能不顾的。」 湘君拱了拱手,又听聿琤说:「你这钦差可是当得越发称职,父皇对你很是器重,旁人见了吃味,间言间语是也未曾少过。」 「旁人怎么说,卑职无权置喙,但求一心忠君,天地可表。」 「好个天地可表。」聿琤平静地笑了,玉指轻轻爬上了湘君臂膀。「湘君,本宫有话想问。」 湘君微微闪过了聿琤的碰触,直起身子。「殿下请讲。」 「你忠的『君』,指得是父皇,我,还是另有其人?」 聿琤性情多疑,半年多以来游走于皇帝与她身边的湘君,对此已有几分了解。她眼观鼻、鼻观心,心如止水的道:「卑职记得,当初殿下让咱到圣上跟前当差,便是让卑职全心跟随着圣上。」 「所以你说的『君』,指得是父皇了。」 「莫非湘君理解有误?」 「不,只是你的答覆直白的让本宫有些伤心。」聿琤望着她脸面,「湘君,看着我。」 她对上了聿琤的眼,鼻翼间隐隐闻到了一丝淡雅香气。「殿下可有其他吩咐?」 聿琤摇摇头,「这问题,你答得很妥当,却不是本宫最想听见的答覆。」她上前,再度扣住她的手,「湘君,你去面圣时,与你的前主见了面,我说的对不?」 给聿琤手心碰着的手腕处窜上一股奇诡的热意,她想避开,却是迟了半步。「卑职……」 「我毫不怀疑你的忠心……湘君,别甩开我。」聿琤将她的手腕扣得更紧,另一手环住了她的腰际。「我只是觉得不安,你的忠心,究竟是放在谁人身上?」 「我……我……」湘君知道自己应该避开,却给怀里的温香软玉给搅得有些心烦意乱。 「就算你心里还存着聿珏的影,我也不会感到意外的。」聿琤抬起眼,艷丽明媚的脸容漾着粉嫩而奇异的潮红;她双手贴住湘君,缓缓贴近那张似水朱唇。「我只是很嫉妒、很嫉妒……」 湘君终于意识到了这香味奇怪,双手猛然托住聿琤肩头,「殿下!这味道……」 「嗯?是我用的薰香,以及身上的香粉味儿,可喜欢?」聿琤不费吹灰之力的拨开她的手,顺势摘下她的乌纱帽,藕臂勾住她的脖颈,并将她推入距身后几步之遥的软椅上。「湘君,你是不是还惦记着聿珏,老实回答我。」 面对近在咫尺,笑容满面的佳人,湘君视线朦胧了、模糊了,即使眨眼也无法将这奇异而腻人的感觉拋开。 聿琤秀美清丽的脸容,与同是亲姊妹,仅差在一双莹灿美眸的聿珏的脸无预警的重叠在一块儿。她难以克制的点了点头,下一个瞬间,嘴唇瞬间感受到甜腻诱人的暖意。 是聿琤吻了她,还伸出香舌挑逗、勾弄着,执意引发掩藏在曼妙身躯底下久未甦醒的热情。 「那就让我来把你心底的聿珏给赶走。」聿琤连绵的细吻撒在湘君的唇角、脸颊、耳朵,以及她所熟悉的,女人身上俯拾即是的那些个动情处。 「殿……下!」听见「聿珏」二字,稍稍恢復一点理智的湘君,使出最后一点气力推开聿琤,然而聿琤已经挽起青丝,露出掩藏在银袍底下的一方纤细香肩。 「如果你将力气用在取悦我的话,我会十分乐意!」聿琤一手鑽进湘君的官服,寻找着包裹在重重衣衫底下的丰盈。「成为我的人……不管身体还是你的心。」她巧笑,紧紧搂住被困在自己怀里与软椅间的湘君。 「只属于我。」她托起湘君的脸,再度印上一记蝶吻。 * 奉旨行事的顾怀安披着淡淡夜色来到御马局;负责清扫、餵养成批骏马的太监诚惶诚恐地出迎。 他嗲声笑着,大步踏入了马房,「这都餵过粮草了没?」 「回顾公公的话,都餵过了!」 「嗯,无妨。」顾怀安回头拍拍他的肩,把一包豆子塞进看管得太监手里。 「这是……」还以为是来给赏银的太监一脸错愕。 他拍了太监的脑门一把,「当然是要来给马儿加料的;记住,明儿个一大早娘娘要骑着玄马与其他夫人击鞠去,在那之前,确保这东西让玄马吃下了。」他笑咪咪的脸在最后登时一变,一手扣紧了太监的脖子。「此事务必要办妥,若是没给玄马吃下,之前的赏银可要加倍吐出来。」 那些赏银多半给他拿去还赌债了,焉能还得出来? 「事成之后,另有重赏。」 他颤抖着捧着那袋豆子,「是、是……」 相思欲绝但为君 102 颠倒是非毒艷香 见女儿难得回宫,皇后果真乐得快活,不仅备了歌舞,又与女婿对饮,若不是看在聿珏有孕,肯定是要连她也一齐做陪。 由于喝得高了,聿珏让还是姑娘家的聿珶先行回后宫去,自己再与谷燁卿一齐离开凰寧宫。 「母后也真是的,竟与你喝成这样……你虽是男儿,比起大嫂的酒量差得可远,还这般逞强;母后明儿个一早还要与诸位夫人击鞠,这下肯定要犯头疼。」 谷燁卿满身酒气,俊脸红通通的,不过神智倒还算清醒,「我可是连你的份儿也给喝了!你也别要怪罪娘娘,我瞧她拉着你说东道西,想必近日来除了看戏听曲之外,身边也没个排解烦忧的对象;藉着你前来报喜畅快痛饮,也在情理之中。」 夫妻二人乘着轿回翠华斋,早在确定于宫中留宿时,即命柳蒔松过来打点一切,她搀着谷燁卿入内,先将他安置妥当了,这才稍作梳洗。 秋意渐浓,翠华斋院落满地落叶,摘下釵鈿的聿珏仍不欲眠,反而像是缅怀似的抚着斋院内的摆设。 旧地重游,几乎是不用特意回想,那些个与湘君谈笑尽欢、习武练剑,或是待在闺房里的互诉情衷,往事种种,歷歷在目。 可惜,物依旧,人已非。 「殿下。」 是知更。「姑爷可睡下了?」 知更掩唇笑叹,「睡得可香!那鼾声……难为您了。」 聿珏笑而不答,见她没有退下的意思,于是招了招手,「你不愿歇,可是有话要对本宫讲?」 知更一脸愧色的来到聿珏身边,「奴婢斗胆,您与娘娘会面之前,与藺……护卫的约定,咱不小心听见了。」 「所以你是要来阻拦本宫的?」聿珏一点也不见气恼,反而笑得有些揶揄。 「没的事!奴婢的心,完全是向着您的!」她猛摇了摇头,静默了一会儿后忽地感叹道:「殿下自出嫁之后,好似变了个人……咱与画眉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又碍于身分而不好说。殿下心里的苦,咱们瞧得最是清楚。」 曾几何时,这两个傻楞楞的ㄚ头片子,竟也开始懂得宽慰她来着?「本宫还以为你们俩只晓得我嫁做人妇,不再像之前那样无法无天、恣意胡闹,于是乐得轻松开怀?」她润唇,不免有些感动。 「那倒也是!」她吐舌缩了缩颈子,「殿下要等她过来?」 聿珏敛起笑意,毫不掩饰地迎向知更,「嗯,难得与她在宫里聚首,想与她多说些体己话。」 「那……奴婢陪您等!」 「说什么呢!都伺候咱们一整日了,早点歇息去,打从有喜之后,时时刻刻都有人在我身边,把我瞧得像片易碎琉璃……机会难得,又是重游旧地,本宫忒想一个人静一静。」 满腔热情遭拒,知更不免显得有些失望;聿珏是也体察人心,握了握她,「你们的贴心我明白!有你方才那番话就够了,歇息去吧。」 知更笑顏逐开,施了礼之后退下了。聿珏多掌了盏灯,独自听闻着外头瑟瑟秋风,不禁想起了皇后于晚膳后对她说的那些话来—— 『藺湘君。』 聿珏方寸微拧,『聿珏从未把湘君视为眼线,况且我与她之间隔着太子的人,甚至还有父皇的人,困难重重,如何与她得见?』 『话虽如此,但她人就在琤儿身边,又受圣上器重,你不拉拢她,难道真要等到琤儿将她收服了,或是转投他人了再来后悔?』皇后叹了一声,『珏儿,为娘知道你性格还是宽厚的,只是为求自保,你得不择手段……甚至偶尔还得心狠手辣;你与湘君之间的情感,不是这么点阻挠就能冲淡的,为娘说的对不?』 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再假装也未免矫情。『您不就是明白了我与湘君之间的事,最后才会选择收手的?』 『原谅为娘另有打算……珏儿,女人之间的嬉戏,总该适可而止的;为娘的不愿见你越陷越深,甚至害到你们夫妻间的情感……能看见你怀了燁卿的孩子,为娘当真欢喜。』 聿珏惨然一笑,硬是将满腔泣血往肚里吞,她不欲哭,只是强忍着点了点头。『好罢!聿珏会另想法子联系湘君……外头天寒,咱们还是入殿为好,别让燁卿与聿珶久候。』 那番谈话虽然多是皇后一厢情愿,却也给她不偏不倚地说中一桩。 她们俩之间,确实不是这点阻挠能够切断的。 没人能比她更了解湘君,同样的,也没人较湘君更了解她。 只要是为了她好,她甚至不必开口央求,湘君定是掏心掏肺、知无不言……只是她又怎能忍心,看着湘君游走在皇帝与聿琤之间,做那些个违背本意的諂媚之事,只为保自身周全? 可若不用,白白浪费了湘君的地位,要是聿琤对她们再下杀着,本就势薄的她焉能抵挡? 或许,真给谷燁卿说对了。她若真想要回湘君,争夺那皇位是最好的方法,但皇位岂是说争就争?她拿什么来争?只凭她目前手上的权势,够么? 想着想着,夜色渐深了;聿珏暗数着时辰,早已过了湘君前来会面的良机。身为四品御前带刀侍卫,又曾替过杨教头带领禁军操练,在宫中的权势与地位已不可同日而语,自是不受宵禁约束;即便如此,仍始终盼不到她前来相会? 「你会来的,是不?」拢紧衣衫,聿珏对着漆黑萧索的院落低喊。 回应着她的,仅是无声飞舞的落英。 * 细密灼热的吻,轻洒在她的背上。 「不愧是习武之人,与我之前抱过的人儿都不相同……」那嗓音夹杂着惊奇与得意,轻柔却挑逗的抚触,在她脖颈间、身侧、手臂等处来来回回。 「呵!是我失言了,我怎能拿你与其他女人相比?」耳边低喃的那声歉然,身后的人托起她的下顎,再度送上朱唇,「你是特别的,湘君,我想要你……想得几欲发狂!」 怀里抱着不属于她的温香软玉,她头晕目眩,近乎无法自己,只能臣服在空气间瀰漫的诡异奇香里。 这香,不对劲! 眼前的美人纵有颠倒眾生之姿、沉鱼落雁之貌,凭她心如止水,欲抵挡又有何难? 但这半年来的相处却令她松懈了;当今的太子殿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皇甫聿琤,从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抱我,湘君。」聿琤如是要求着,香舌轻舔着贝齿,俯下身来,有如品尝珍饈般地啃咬着她的脖颈、吸吮着她的咽喉,最后捧起脸面,傲慢而霸道的夺走她的呼吸。 「说,你与聿珏,是否约定了今夜幽会?」 「……是。」 「我听不见?」 眼眶无声挤出两行清泪,她被迫将最脆弱的弱点呈现在聿琤面前。「……是!」 「我已经如此防着你们俩了,却仍是百密一疏……所幸,你现在人就在我的榻上。」聿琤温柔的抹去她的泪,斩钉截铁地说:「你哪儿都别想去!」 她闭上眼,绝望的摇着头。 下顎倏地给聿琤扣住,「睁开眼瞧瞧;我要你亲眼看着……」聿琤语调变得森冷,轻咬着她的耳珠,接着含入口中,「你是怎么成为我的人的!」 虚软无力的身子瞬间紧绷起来,她仰起脸面,无声呼喊,像是承受着难以置信的痛楚与羞辱;长年锻鍊的精实身躯,抵挡了能置人于死地的明枪暗箭,面对这等让人失去理智的逗弄,却是无力招架。 「聿珏比我还好?她能逗得你心痒难止、欲仙欲死?」 她别开脸面,只想忽略那些个无情的侵略,可身上的药性却彷彿让她的感官变得更加敏锐,她喘息、颤抖,全身燥热难耐,她失去了理智,再也无法随心所欲的克制自己。 于是,她彻底沉沦! 于是,她只能弃守! 指尖有如火把般,掐进她肩头上的结实肌肉,然后是极尽缓慢轻柔的抚触。每一记亲吻、啃咬,都成为了甜美的调情,让人不禁为之悸动。 「湘君,我再说一次。」 她满足地望着湘君那夹杂着痛苦与喜悦等复杂情绪的脸,是她见过最清丽绝美、荏弱堪怜的;能让一个坚强柔韧,无所畏惧的烈女,变得屈从、唯唯诺诺的荡妇,是何等快意! 「不要挑战我的底线;我要你与聿珏恩断义绝,从此形同陌路!明白否?」 气若游丝的,「明白了……」 聿琤笑了,艷丽而张狂,「不许哭,笑给我看……」她舔去湘君的泪水与双眼,温声命令道:「现在,尽你所能满足我。」 她向后仰躺,展露着那令人屏息、癲狂的冰肌玉骨。 「你没有拒绝的权利。」 相思欲绝但为君 103 思君之情彼亦然 一滴眼泪,无可抑制的跌出眼眶。 就在梅穆身躯沉下的瞬间,少懿一度以为自己的心正在死去。 既是死去,为何还会心痛? 早知道自己不过是聿琤手上的一枚活棋,任她呼来唤去,当捨则捨,想牺牲就牺牲。 早就有所觉悟的,不是么? 口口声声说只有自己成为梅穆的侍妾,她才见放心,还要迫使自己替她產子,不仅心要彻底奉献,连身子都给她利用个彻底…… 这就是她裴少懿誓死效忠的主子吗? 「少懿,你真美!」那是梅穆在恣意逞慾之后,所说的唯一一句话。 待他彻底睡下,裴少懿强撑着交欢过后的不适,一手压着肚腹,在抄起褪下的官服时,那把给她暗藏于袖间的短匕忽地现前。 她咬牙,回头瞪着那睡得不省人事的梅穆,方才的交欢对她而言简直就是一场凌辱! 如果能够,她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他。 但她不能。聿琤还要藉着梅家的势力掌权;她的心愿就是助聿琤登上那御极之位,等到那时候…… 她沮丧的低头,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心软了。 打从爱上了聿琤之后,助她登基便成了自己生存的意义;杀梅穆虽然快意,却也等同于将自己与聿琤一齐推向悬崖,再无转圜馀地。 儘管对聿琤这样的决定有着满腔怨言,她终究是不能够……不能够轻易毁掉她与聿琤经营多时的成果,以及唯一的生存目的。 她咬紧牙关,随手穿妥官服便离开寝宫!唯有这样,她才能压下满腔厌恶,以及想将梅穆分尸的衝动! 远处的梆子声传至耳里,四更天了;深夜秋风冷透肌骨,衣衫不整的她行于宫内,在书斋里找着了同样睡得饜足,衣不蔽体却浑身散着热意,以及奇诡香气的聿琤。 香炉处还存着裊裊芳香。她在聿琤身边跪了下来,于肚脐处寻找到了一颗奇异的丹药。 这就是,异香的来由? 『您身上这香味……很是特别?』 『只是香粉味儿……你还是自个儿洗吧!』 聿琤与梅穆的调情歷歷在目,当时她身上飘散着的,可不就是这香味儿? 直觉有异的裴少懿不敢多待,趁聿琤翻身之际,掩着鼻口踏出书斋。 不见傅迎春;那个在她被遣去服侍梅穆之后,傅迎春儼然成了最为受宠的心腹,且还身兼太子太傅等要职。迎春不在,而聿琤却像是与某人欢爱,彻夜纵慾的模样。 莫非,聿琤是找到了另一个能伴她缠绵繾綣的人儿,才能狠心的将自己给拋弃? 正当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少懿却是在偏房的远处,偶闻了一连串作呕的声响。 是真的有人连连作呕,在这只馀梆子与秋风声响间的寂静夜晚,任何异音都显得格外突兀。 她无声走近,只见回廊尽头,一人隐于廊柱之后,正攀着栏杆催吐,那人一身雪白,显然只着襦衣,身边还丢了件貌似朱红的官服。裴少懿不敢大意,握紧了袖里的短匕欺身上前。 就在距离那人不及五步之遥,少懿踩着了一纸窸窣,她拾起,藉着长明灯定睛瞧来,那信笺上明白道出了此人身分。 她睁大了眼,「竟然是你?」 * 今夜所发生的种种,肯定是湘君入宫以来最煎熬的一切。 『在纵情于我之后,你还能说你爱着聿珏么?』 聿琤的话语,就像紧箍咒般将她牢牢圈住。 『好个贞洁烈女!你心里想着聿珏,却与她的亲姊姊在床榻上恣意缠绵!』 不!她是被逼的,给人下了药…… 『若是让聿珏知道你在别人面前这般屈膝承欢,她会怎么瞧你?』 聿珏知道她的苦处!聿珏知道的…… 『你不配再见聿珏,你不配!』 熟知她心思的聿琤极尽羞辱之能事,在连番缠绵之后,湘君趁着聿琤熟睡之际夺门而出,欲摆脱那奇异香味的她,连衣裳都不及穿妥。 知道药性还在体内流窜着,她只得藉着吐出肚子里所剩无几的东西,调匀着气息来阻绝药性,只是身体仍然热得厉害,虚软无力,无法自己。 远处传来的梆子声告诉她,她失约了。 毓慈宫距翠华斋甚远,凭她现下的身子,纵使强撑也撑不到…… 好厉害的药!到底是什么,竟能这样控制人的身心……顾不得头晕,湘君又是乾呕几声,却已是吐无可吐。 「竟然是你!」 回过头,裴少懿那双灿亮双眸几乎能烧灼她的视野。「裴、裴……」 她怎么会在这里?湘君错愕不解地盯着身着官服、披头散发的她,而裴少懿面对湘君的神情,也与湘君相去不远。 两个水火不容的女子,却是在这等情状下遭遇了。 「怎么回事?我听见了你在这儿吐……你的脸很红。」少懿才靠近就闻到了与聿琤身上相同的气味。她俏脸微凝,瞄向湘君搁在一边的官服。「莫非是你跟殿下……同床共枕?」 裴少懿一直妒忌着她,妒忌着聿琤将她视为目标,不得到手便不罢休;她不仅视湘君为眼中钉,处处落井下石,更一度打算置她于死。 论武艺,裴少懿绝不可能是她的对手,但若想趁虚而入,此刻便是绝佳机会。 湘君抱着兀自发烫的身子瑟瑟发抖。「我别无选择!」 少懿握了握袖里短匕,眼前的藺湘君既惊且惧的眼色,是她从未见过的;聿琤……想方设法,终究得手了?她走近几步,巴望着藺湘君发抖潮红的脸庞。 好个别无选择,与她被迫向梅穆献身,又有何分别? 末了,她松开短匕,把方才踩着的东西递到湘君面前,「家书……还没看过吧?给我不小心踩了一脚。」 虽讶异着裴少懿的反应,然则重要的东西失而復得,湘君接过,如获至宝;忆及今夜发生过的事,忍不住咬唇红了眼眶,不预期的,铺了棉的官服无声披至她肩头。 「裴内官?」 少懿在她原来放置官服的位置落了座,湘君这才发现她亦是衣着单薄。 「不问我为何三更半夜晃到这里,与你乾瞪眼儿?」她菱唇紧抿,语调虽恶劣,湘君却明显感受到她的态度软化,绝非如先前那般针锋相对。 「藺某愿闻其详!惟头疼得厉害,视线也朦胧不清……就连身子也……」不听使唤! 微凉的风吹乱了她俩的发丝儿,湘君肚里又是一阵翻搅,少懿见状,直觉扣住她的手腕把脉,才发现她不仅虚软无力,身子更是热得像是几欲烧灼! 「先回咱房里歇息,我给你用点药,有什么话,等歇过再说!」她当机立断,搀着湘君起身,「还可以走么?」 「还行……」湘君跟随她走了几步,即便明白许是少懿那头也发生了什么事儿,才会如此「大发慈悲」,但从怒目相视忽地转来助她,其中的转折仍是令人备感疑惑。「裴内官……你为何要助我?」 少懿赏了她一枚冷眼,她并未退缩,双手紧紧环住自己腰际,「特别是知晓我与太子……同榻之后?」 那便是少懿至始至终都担心在意的点,而今终于发生了,她却是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裴少懿紧挽着她,头也不回的答话,「我只说一句。」 「请说。」 她迎向湘君错愕的眼,自嘲又哀婉的牵了牵唇角。 「同是天涯沦落人!」 * 即便是早有睡意,聿珏仍独坐着,奢望着那令她朝思暮想的人儿会在某个时刻忽然现身。 她的湘君,总是言必信、行必果,从没让她失望过。 儘管自小练武,又受了湘君亲自教导,但在怀孕之后,不管是公婆还是夫君,甚至是身边的奴婢都阻止她拿剑,又不知何故,怀孕之后的她总是容易疲倦,是故不像之前那样精神饱满;若不是为了渴望见到湘君,她恐怕早就睡了。 她有很多话,想对湘君说。 她一手支着额,朦胧之间,好像感觉到有人接近,那人掌着灯自门外走入,步伐迅捷却轻浅无声,只是靴底带进了几片院落里的枯叶,风声呼啸,可那声叫唤,却是极清楚的。 「聿珏。」 她微睁开眼,只见一道人影蹲在她面前,未几,像是薄毯般的布料温柔的裹住她,平添许多温暖。 来了……终于来了,她的湘君。 她有好多话想对她说……从离开宫里嫁入谷家,面见公婆以及熟习家规也好,她从来都不是个知书达礼的公主。 所幸谷燁卿很照顾她,总是尊重她的意愿;虽然她最后还是被他说服,为了谷家的香火而行了夫妻之礼……自己对不起她,对谷燁卿而言却不啻是最好的回报。 明白了自己有多脆弱,先前的安然无恙只道是依偎在皇后与聿琤的手下留情;她很努力、很努力的学着与其他贵族千金交好,替谷燁卿,乃至于谷家做足了顏面。 在谷家,她与大嫂褚千虹相互扶持着,甚至也从褚千虹身上学了几招,听大嫂讲行军布阵的事儿,每次遇见不懂的就问大嫂或是回来问谷燁卿;她只怕若真与聿琤发生战事,多少也能帮上一点忙。 聿璋、聿珶两个能够成为她支柱的弟妹,她一个没漏;然而德贵妃与韵贵妃之间的衝突越演越烈,不知何时要烧到她们这一辈,聿琤不知暗地里又要使什么手段,或许袁既琳能替她们探得一点消息…… 痛失挚爱已经够了,她不想再失去其他人;她所做的一切来得太晚,只希望还不算太迟。 「……你的族人,我也请燁卿遣人去照顾了,你娘身子不太安好,你若得空,得回去瞧瞧才是……」 「嗯,我知道你很辛苦……别撑了,进去睡吧?」 进去睡?她娇憨的摇摇头,「可是,燁卿在里头,我还有话……湘君?」 「她不会来了。」 聿珏终于睁大眼睛,努力辨别着这副温柔却压抑的嗓音—— 「已经要五更天了,湘君她,不会来了。」是谷燁卿! 「怎么是你……」 他拨着她的发,笑得苦涩。「我起来如厕,发现你还撑在这儿,所以我就自前门绕进来,怎知你把我当作湘君,囁嚅着说了这么许多……我知道你心里苦,却是咬紧牙关撑着,无论如何都不愿对咱讲,于是就这样顺水推舟,让你说个痛快。」 她眼眶一热,眼泪止不住的夺眶而出。 「她没来?」 「嗯……不知是什么原因,肯定是有咱们不明白的困难。」谷燁卿伸手替她抹泪,「你睏了,离天色全亮还有好些时候,我抱你回房去睡一会儿……我知道你很想她。」他话还没说完,聿珏已是握着他的手,把半张脸面都埋进他掌心。 「我知道你很想她……她也一定想你,跟你一样。」妻子的伤感让他不忍直视,他只是拍抚着聿珏,让她在自己怀里彻底宣洩情绪。 「她为什么不来……为什么……」 「肯定、肯定是有什么苦衷的,你别难过;还有机会再见的……」他温声安抚着,而早已累坏了又伤透了心的聿珏,不一会儿就只剩下无声呜咽,他抱起她,踏着轻缓的步子回房去。 拂晓之时,天将大明。 ***** 明天换更隔壁棚的慢爱行歌哦xd 相思欲绝但为君 104 始料未及马失蹄 好容易在谷燁卿的怀里入眠,等到他将她摇醒时,她睡得正熟,因此眼儿还有些睁不开。 「得去赴娘娘击鞠的约!」谷燁卿明白而坚定的捧着她的脸道。 聿珏只得在大冷天下半敛着眼起床用膳,任由知更、画眉替她妆点穿衣。知更悄悄观察了一会儿,见她俏脸上未露笑容,八成是失望了,也就没敢多问。 返回凰寧宫与皇后会合时,左右太监已是牵着玄马候着。那一身淡紫的窄袖宫装与红黑双色披风,衬得皇后雍容气派,「珏儿可来了!许久没见本宫乘马击鞠了罢?」相较于她一夜无眠,皇后反而显得神采奕奕,精神焕发。 「是!自从去年赛过那一回之后……」聿琤的脸容于心湖上一闪即逝,姊妹间的失和、母女间的矛盾,就是从那次击鞠后开始的;她暗叹一声,小心翼翼地收了话语。「确实颇久没见过您驰骋的英姿了。」 「嗯,那今日你得好好瞧瞧……怎么了?脸色苍白、精神委靡的,昨晚没睡好?」 聿珏笑了笑,若无其事地带过,「八成是许久未于宫中留宿,有些认床了;倒是母后夜里与燁卿对饮,如今还能如此精神,让聿珏甘拜下风。」 皇后淡然一笑,「话说回来,你倒是从未提过要学击鞠;要想与官家千金交游,蹴鞠、击鞠还是得学学,别连一项都不懂。」 「母后说的是,待聿珏顺利產子之后,便回头向您讨教。」 聿珏毕竟怀有身孕,皇后也只是随口念了念;她走向玄马,马儿见主人前来,理当是呼着气亲暱偎上前去,想不到牠却躁动不安蹬了蹬蹄、甩着尾巴,让欲接过韁绳的皇后有些措手不及。 「怎么回事?」皇后虽觉有异,到底是擅于驭马的能手,三两下便安抚下来。「今日好不容易牵你出来跑跑,你可得安分点,别给本宫出什么乱子!」她口吻戒慎得彷彿告诫着孩子一般,知悉她待马宛如待人般的宫人早已见怪不怪。 即便马儿在皇后的安抚之下变得冷静,就连翻身上马时也毫无异状,聿珏却是紧盯着玄马的眼,忽觉牠眼神有些浑沌不明。皇后爱马成痴,每一匹都是千金难买的宝马,尤以此玄马与赏赐给聿琤的珊瑚宝马最为神骏,焉能在如此名马身上瞧见这种眼神? 许是为求心安,她转向谷燁卿,指着自己的眼问道:「玄马看起来不似平常……你以为如何?」 他瞧了瞧玄马,「给娘娘顺过之后挺安分……哪里不似寻常?」 「不!这玄马眼神不大对劲……」 「珏儿怎么了?一大早就与燁卿咬耳朵?」 接触到皇后的视线,瞧她笑容满面,聿珏纵然心下疑惑,也不好说出口来拂了皇后的兴致。 夫妇跟着皇后上草场去,与昨日冷寒秋风不同,今日艷阳高照,合该是个击鞠的好日子;眾家夫人身穿猎装、头戴帷帽,见皇后驾到,全都恭敬的行了个礼。睿亲王、毓亲王的夫人更是特意过来关心聿珏有喜,频频祝贺。 就在聿珏的陪笑与诸位夫人间的吆喝声下,赛局很快就热闹展开了。 场上的夫人各个皆是击鞠能手,且都是与皇后经常场上相间的老对手,程度相当,因此打来格外刺激;两边之间互有攻防,而皇后仍为场上的焦点,一举一动不仅左右着场上,也牵动着观赛者的心。 「娘娘又要得手了!」随着一记长传急攻,皇后的精采表现得了满堂彩,正当扬起鞠槌,准备再下一城之际—— 玄马脚步忽然踉蹌,前足一顿,就这样向前翻倒! 目睹一切的聿珏拍案大骇,「母后——」 * 另一头,皇帝正准备调兵遣将,让梁寅与聂琰准备各自领兵北抗女真主力,不过诸将却在议事时针对谁掛帅主战争得面红耳赤。 论对女真各部的理解,诸将间想必没有比长年与之抗衡的的梁寅清楚,可这回被调派来与梁寅合作的,可是威名远播的聂琰。论战功与资歷,聂琰非但不下于梁寅,甚至还有过之;双方各执一词,也让皇帝伤透了脑筋。 「聿琤以为,还是让梁大将军掛帅为好。」 皇帝深深的望了聿琤一眼,「聂琰那头,恐怕无法接受这样的安排。」 「只要父皇圣旨一下,聂大将军就算不愿也得愿。」聿琤扬唇,将话说得极其简单。「聂家世代忠良,大将军一心为了朝廷,相信不至于连这一点面子都不肯割捨。」 他指了指聿琤,颇不认同的摇了摇头,「这不摆明了要聂琰吃这闷亏?领兵抗敌让谁掛帅,不仅关乎谁掌权,更重要的是功劳给谁领!」 她皱眉,「那父皇的意思呢?」她还盘算要藉此挫挫聂琰的军威呢。 「女真各部齐聚上寧府侵扰边关,梁寅固守辽阳多时,若使聂琰绕过西临潢,夹击完顏部主力,或有可乘之机……」皇帝沉吟之时,聿琤脑中亦浮现出两军走势,「此战须由二人并肩,相互引援;若二人一齐掛帅,各领兵马与完顏部交战,旗下士卒各为其主,莫不戮力讨敌。」 两人一齐掛帅!不意味着平起平坐,各自为政?「若万一其中一方心怀鬼胎,不肯全力迎战,那又当如何?」 「君命已下,咱们只凭战功论英雄便是。」皇帝露出了笑容,「大军开拔,筹措粮草不易,加诸关中河套水患,务求速战速决;入冬之后东北严寒,行军更难,聂琰、梁寅乃我朝大将,他们深諳此理。」他轻抚短鬚,似是心意已决的点了点头。 「此战也让聿璋跟去见见世面,把能用的人都给聂琰带上。」 眼看计画告吹,聿琤纵然不满,也无话可说。 「朕知道你心底在想些什么!」皇帝轻拍着女儿的肩头,「有时你想法虽妥,可也得思量臣下究竟做何感想;关于统驭人心,你,还得多点歷练。」 聿琤不甚情愿的拱了拱手,「父皇说得是,聿琤明白了。」 「好啦!过来陪朕喫茶。」他摆了摆手,「话说回来了,聿珏昨儿进宫报喜,你这个当大姊的,见过她没有?」 她眸间精光闪动,浅摇了摇头,「尚未。料想聿珏应与母后相谈甚欢,聿琤若是前往,怕扫了母后的兴致。」 「唉!你跟你母后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 聿琤还没说完,门外太监便急衝衝来报,「啟稟圣上!发生大事了!」 「什么大事?急急忙忙的……」 「皇后娘娘她、她……坠马了!」 才捧起茶碗的聿琤睁大了细眸,玉手微颤,溅洒了一地茶汤。 * 皇后不慎坠马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宫中。 太监们小心翼翼的把皇后送回凰寧宫,聿珏一路在旁边随侍守候着,深怕皇后有什么三长两短,显得格外谨慎。 袁既琳很快便给人请来,于诊治时,皇后稍稍恢復了神智,只觉得胸口闷痛,手脚四肢无一不疼,摔得不轻,所幸未伤及脖颈,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娘娘!您终于醒了!」袁既琳低喊,手边的活也没间着;她的右腿疼得让人直抽气,低头视之只觉一片漆黑,给披风掩着不让她瞧去。 「我的脚……怎么了?」 袁既琳为之一窒,开口时显得有些艰难。「娘娘的右腿,断了。」本就脸色苍白的皇后在听闻这个噩耗,差点没给吓晕过去。「除此之外,身上还有多处瘀伤、挫伤。不过娘娘请宽心,只要安心静养,能好的。」 袁既琳的话听起来就算是安抚,也是极有力的;耳边听见了皇帝与太子的仪仗驾到,往床畔一瞧,却见聿珏捧着一盆清水,跪在旁边守候着。「珏儿……」 「母后,您终于醒了!母后……」 皇后惨然一笑,伸手去拂聿珏的泪眼,「真是,哭成这样……燁卿呢?」 聿珏回握着皇后冷凉的手,「他说还有军务在身,不好久留……我让他先回去了,只留我在您身边看顾。」 「是么……也好,有你在身边,娘就放心……别忘了你怀孕,把事儿交给其他人做,别勉强!」 没多久皇帝与太子等人急忙赶至,聿珏代皇后接了驾。 「梓韶怎么样了?怎么发生的?」 「说来离奇,如此神骏的宝马,跑着跑着竟失了蹄,母后给牠甩在草场上,伤得颇为严重!」聿珏详述着当时的情况,皇帝听了心疼,连忙凑近床榻探视。 聿琤遥望着挤满床边的人,仅是悠悠一叹。「不管马匹如何神骏灵透,终究是会犯错的。就跟人一样。」 相思欲绝但为君 105 无事叩门解迷津 「不管马匹如何神骏灵透,终究是会犯错的。就跟人一样。」 「话虽如此……可玄马一大早给人牵出来的时候,我就觉得牠的眼神有异。」聿珏顰眉,遥想着先前情状,玄马的眼神浑沌,不似寻常。「在出了事儿之后,玄马的模样也很是萎靡,不知道餵马的草料是否遭人动过手脚?」 聿琤勾唇,奇诡的笑容一闪即逝。「瞧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明白你是担心母后安危,可御马局乃宫中重地,并非间杂人等能闯;在查明真相前,先别急着捕风捉影。」 聿珏瞥了聿琤一眼,那绝美的脸容上兀自掛着巧笑;她虽与皇帝一同赶来探望,却只是站在这儿,并不靠近。 「大姊不担心么?母后昏迷了好一会儿才刚醒,知道你来了却没见她,肯定要失望的。」 「我当然是担心的,只是这么多人围在那,我去也只会添乱;相较于我,母后对你更是疼宠,比起看见我,想必更希望你陪在她身边。」聿琤状似亲暱的挽起她的手,聿珏俏脸微凝,终究是不好拒绝。「听说你有喜了!还嫁不到一年就能替夫家延续香火,当真可喜可贺。」 聿珏掀唇一笑,一手搁在肚腹间,已有几分为人母的架式。「多谢大姊美言,您与梅郎鶼鰈情深,喜事想必也近了。」 聿琤笑而不答,聿珏见她无心谈论梅穆,也就没再贸然提起话题。 可惜,深諳她心底想法的聿琤就能拨动她心底那根细弦。「难得回宫,见过湘君没有?」 听聿琤提起湘君,聿珏心里很难没有任何反应。「昨儿个……在父皇那儿巧遇了!」 「原来如此,我想你们许久没见了,上一回不过是春宴时匆匆一瞥,我还以为你们会相约来见;她近日待在父皇身边当差,很是出彩,你一定听了不少有关她的事蹟吧?」聿珏陪笑着不搭话;聿琤也不以为意,继续说下,「你出嫁之后或许是忙着夫家那头的事儿,回宫的机会少之又少,我还以为凭母后对你的疼爱,肯定是要经常回宫来探望的,却没想到非等到你有了喜才难得归来一趟。」 「出嫁了便是夫家的人,这一点聿珏心底明白,是也不好频频回宫来,让公婆难为。」 聿琤抿嘴,不由细瞧低头敛眉,沉稳应答的聿珏。「我听聿珶说你,出嫁之后你变得稳重许多,果真如此……无论如何,母后此回遭逢意外,她最疼宠的人就是你了;你现下与燁卿同住,少了公婆间的应对,想必自在不少;你就替我与父皇多陪陪母后罢!她心宽了,养起伤来也好得快。」 面对聿琤这番话,乍听有理,却儼然将皇后坠马一事当作将她拖在宫里的藉口,聿珏虽觉得聿琤别有用心,但又一时瞧不出破绽,只得应承下来。 *** 人在宫中的湘君听闻了皇后坠马一事也甚为讶异,还听说聿珏为了看顾皇后,又在宫里留宿。 虽未能或忘与聿珏的口头之约,到底身分不同以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她如今身居高位,却处处制肘,难以行动自如。 更何况,聿琤已是明白的下了指示——『我要你与聿珏恩断义绝!』她无事而面见皇后,已名不正,言不顺,若再给聿琤得知,恐将一发不可收拾。 默默地抚着自己心口,前日与聿琤所发生的那些情事在脑海间匆匆闪过,她神色愀然,一股莫名的罪恶感于心底深处滋长…… 「大人,打扰了。」回过神,原来是苑以菡送了公文过来。 「岐州县官果真不像他自个儿所说的那般无辜;不过比起知州已是小巫见大巫,您说这等情事,办是不办?」 公文里头俱载县官收取小惠之事,然则断案内容大多公正,并无太多差错,湘君微拧了拧眉心,沉吟了一会儿后下了定论。 「人无完人,念在他这次给咱们出了不少力,放他一马,不过下不为例,要他行事再谨慎点,莫因小惠而错判了案子。」 苑以菡「哦」了一声,湘君很快在公文上落款,交付与她时瞧见她神情古怪,「怎么了?」 「没有!只是有些意外大人没给这县官严办,口头警告……不像您往昔的作风。」 湘君失笑,笑容间隐隐夹杂着一丝无奈。「咱们出外办案这大半年,当官收贿者十有八九,先前还听闻有官言:他若不收礼,便无法取信他人。」苑以菡闻言睁大了眼,「是真的!想来行事办案收取小惠,已是常态;虽然明知此风不可长,也只能接受。」 瞧她说得无奈,以菡不禁语带揶揄。「您倒是分文不取,连应酬都给推得一乾二净。」 「常言道:『宽以待人,严以律己。』别人是别人,我是我,藺家的家风,断不可毁在我手上。」 湘君口吻温淡依旧,眉宇间却是严肃的。苑以菡捏了捏鼻,「大人说得是!」 她遣信鸽欲来送出公文,湘君瞧见那色彩斑斕的信鸽重回她手中,又惊又喜,「原来小宝找着了?」 「前日就回来了,躲在凤藻宫墙外的屋簷下与其他鸽伴燕好去,教我好找!」苑以菡话里带点气恼,引得湘君哈哈大笑;她放出信鸽,忆及当日不小心撞见的那一幕,虚掩窗子回过头,期期艾艾的道:「大人……不瞒您说,前日您面圣时,与云暘公主巧遇的那一幕,卑职瞧见了。」 听她说起聿珏,湘君很快的敛起笑意。「哦,怎么了?」 以菡覷着她的神情,开口时更是小心翼翼。「不知是否卑职多想了,打从您得知公主有喜,心情便鬱鬱寡欢,昨日公主就此留宿宫中,而您也没回官舍歇息……卑职只是在猜想,您是不是,与公主相约……」 「以菡,你想说的,无非是我与殿下之间的情谊,惹人遐思,是不?」 苑以菡深深一揖,「卑职斗胆,妄加揣测,如有冒犯,还请大人恕罪!」 湘君摇摇头,笑容里掺杂了许多不知名的情绪,苑以菡虽好奇,却也担心衝突了湘君而引来后患,是以忐忑不安。 「我与殿下……云暘公主,确实不似寻常主僕。」只提「殿下」二字恐有误指为聿琤之嫌,即便在前天夜晚之后,她与聿琤,也的确不是一般的关係了……却是令她耻于出口的往事。 湘君素手紧握着,逕自调匀了气息,以菡默默点了点头,静待后话;未几,她松手一笑,吁了一口长气,「我也只能交代这么一句;不过,前日那天夜里,我与云暘公主无缘得见就是……还是说清楚得好,省得你胡猜。」 苑以菡展了展眉,「多谢大人解惑,卑职明白了。」 「嗯……」她提起笔来,才打算继续练字,又瞧苑以菡一动未动,不由朱唇微抿。「没事还杵在这儿?这么得空,莫非是要我给你再找点事来做?」 湘君斜眼的警告甚为管用,苑以菡跳了一下,「不……哎!卑职奉太子殿下的命令要去探探马匹!公文既然送了,那卑职先走一步!」 「欸!等等,探什么马匹?」 正欲夺门而出的苑以菡煞住脚步,「哦!娘娘不是因为那马匹失足跌断了腿?」此事发生不过一日,宫里已是无人不晓。「不知是谁向太子殿下说咱很懂马匹,又娘娘的玄马自出事以来萎靡不振,才要我过去瞧瞧。」 「想不到你不仅善养信鸽,连马匹都知之甚详?」湘君点点头,「既是太子的命令,你还是早点去,别怠慢了。」 苑以菡前脚方离,房门又是遭人叩响;湘君还以为又是她所领的女兵来寻,等了又等,却未闻来者出声。 抬起头,只见一身朱红官服的裴少懿站在门前,一脸似笑非笑的盯着她。 「裴内官,你怎么来了?」 裴少懿冷哼一声,「圣上未给你交办差事,你倒是乐得轻松,窝在宫里练字自娱!」 湘君搁下笔来,重新戴妥了乌纱帽;裴少懿走进厢房,左右张望着,「堂堂一个四品侍卫、钦差大人,官舍居然如此简朴?」 「正如你所见,藺某身无长物;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駙马与殿下一齐回去向梅相祝寿,今晚许是不会回毓慈宫,难得赋间,这才上你这儿串门子。」 听出了少懿话里的寂寥,湘君暗叹,「你就真的对太子如此死心塌地?」 她遭聿琤下药那后半夜,跟着裴少懿回她房里歇息;先前两人针锋相对惯了,话虽不多,少懿对她却是十足大方,不仅将床让给了她,还配了解药来缓和药性,令她很是感激。 她于是也明白了裴少懿那句话的缘由;两人的境遇,就在聿琤放于掌心玩弄之后,巧妙地叠合在一块儿。 儘管在收留她一夜之后,裴少懿还是直来直往的表明不喜欢她;她却是乐见自己与裴少懿关係转好,不求亲密如知己,至少在这伴君如伴虎的宫中,能够少树立一个敌人。 裴少懿狠瞪她一眼,似是给她无意踩着了痛脚。「你不也一样?心上人就在凰寧宫却无法相见,这咫尺天涯的滋味一点不好受!就算我不盯着你,殿下何愁没有眼线?」 「此理我心知肚明,不劳裴内官提点!」湘君终究是给少懿给激着了,撇开玉顏时,脸色已是丕变。 「生气了?呵!无事不登三宝殿;两件事要与你说。」少懿反而笑了,自袖里取出一方素帕,里头包着一枚赤艷丹丸,展示于湘君眼前。 湘君盯着她掌中丸药,「这是什么?」 「不明白?你就是着了此药的道!」 相思欲绝但为君 106 明哲保身知莫言 她心头一顿,凑近欲取,少懿却立刻缩了回去。「别直接用手碰!我这是自殿下那儿借的,待会儿还得还回去。」她小心翼翼地以巾帕包妥,逕自解释道:「此物叫艷香丸,可知其用法?」 湘君摇摇头,少懿笑得有些讥誚,指了指肚子。 「莫非是要吃下它?」 「不是!是搁在这儿!」明白湘君不识药理,不经意佔得一些上风,让少懿乐得开怀,「这药得碰着体热才见成效,殿下便是将此丹镶在肚脐眼儿,是为用药,也做养丹,久而久之,身子自然散出奇香;面对没点底子的人,光是凑近闻香,都能轻易为她所控制。」 湘君心下骇然,视那赤艷丹丸有如妖物。「殿下欲对你下手,但见你武艺精妙,于是在香炉里又摆一颗。」少懿惋惜的摇摇头,「此物难得,烧光就没了,足见她志在必得的决心。」 光想起聿琤行那些狎玩纵慾之情事,便叫湘君难以忍受。她又羞又怒的别开脸,「可有防备之道?」 「简单!只消别与殿下共处一室,光凭她身上的丹药恐怕奈何不了你。」 暗忖着该如何回避聿琤的召见,湘君烦躁的抿起嘴来。「此物如此厉害,殿下如何能得……想不到此丹药就能玩弄人予股掌间,若是传开了还得了?」 「此药只由女子用得,况且,施用者绝非毫无代价。」少懿眸心一黯,湘君投来一记疑惑的眼神,她摆了摆手。「兹事体大,我还不能对你明讲,倒是此物如何得……你怎会猜不出来?」 湘君直觉就想到了那在宫中享有盛名,仁心仁术的女太医……「你是在说,袁……」 「袁既琳绝不像你所想的那般仁慈无辜!」少懿扬眉时夹杂了几许讚赏。「由此可见,殿下暗地里已经拉拢了德贵妃。」 听少懿如此坦然,让湘君更是不敢置信,「不!德妃娘娘……四公主与云暘公主姊妹情深!日前两人还是一齐入宫报喜的!」 「姊妹情深是两位公主之间的事!」少懿却是语调骤冷,「藺湘君,你怎么就没想过,德妃这是两边都押了宝?」她哼笑着,下顎微扬。「眼看皇后势力衰颓,韵贵妃已不构成威胁,德妃转向殿下投诚,暗地里再让女儿充当眼线,明摆着就是见风转舵的伎俩,你总该明白了吧?」 这摆明是将女儿视为操弄权势的工具!想起了聿珶在大明宫里对她讲过的那些体己话,湘君忽觉一阵悲愤,聿珶定是在自己都不清楚的情况下,就遭到德贵妃的利用! 她不禁脸色惨白,「云暘公主不晓得参透德妃娘娘的机心否?」 「你别担心!云暘公主打从失去你之后,已非那不知忧虑的姑娘,她会有所防备的……藺湘君,我知道你心里还对她很是关心,可我要劝你一句。」少懿转而扣住了湘君的手,逼迫她正视自己。「你现在是殿下的人,我把内幕告诉你,不表示我能眼睁睁地放你去报信;你是个明白人,可得懂得分寸。」 她咬唇,自己的心思全给眼前这俊俏姑娘猜得通透。「殿下强要了你之后,对你的掌控肯定加倍;你即便是装,也得装做对殿下心悦诚服!」 湘君只觉心口一绞,有口难言的滋味确实不好受,但她好不容易因祸得福,稍稍获得了少懿的信任,她也明白自己如今身在皇帝、太子身边,绝不能因一时衝动而坏了大事。 「我……明白了!」 少懿不着痕跡的抽回手,「第二件事,知道袁既琳已在暗地里转换立场之后,首当其衝的,或许不将是云暘公主。」 相较于之前的消息,此语更是让湘君顿感晴天霹靂!「你是说……皇后娘娘?」 她缓慢而肯定的点点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已经没有退路了。」 湘君只觉浑身发颤,有如跌入冰窖般的寒冷;想她自詡藺家高风亮节、忠肝义胆,却是让她陷入如此两难局面。 少懿虽说得含蓄,到底已透漏不少端倪;袁既琳在德贵妃与皇后交好时为皇后所用,还曾卖她与聿珏一记顺水人情,然则此一时、彼一时,如今遭逢意外,理当又请袁既琳前来诊治,然而这回的她,已不是之前尽心效忠的袁既琳! 玄马失足一事,当真是件意外?猛然想通一切的湘君,就想夺门而出,少懿见状,立刻狠狠揪住她! 「你想做什么!」 「娘娘……毕竟于我藺家有恩!」 「很不巧,你口中的『恩』,就是殿下决意与皇后反目的引信!」少懿目光灼灼,毫不留情地揭穿。「你听好!在这宫里,恩情也好、感情也罢,都是假的,只有牢握在手的权势才能当真。」 两人僵持一会儿,见她稍稍打消了念头,少懿这才松开她的手,「若你执意报恩,我不会再阻挡你,但丑话得说在前头,这次失手,肯定还会再有下次,你能保皇后到几时?」 「咱们现在谈的,可是太子的亲娘!」湘君恨恨地回瞪少懿,「就为了你口中那牢握在手的权势,她即使母女反目,姊妹失和也在所不惜?这样的人太可怕……而你居然效忠于她!」 「殿下的作为,我也绝非毫无怨言;不过说起母女反目,姊妹失和,云暘公主恐怕也距离此境不远了!」 湘君瞠目,发现少懿居然还笑得出来!「裴少懿……」 少懿却是轻笑几声,「藺湘君,我开始期待一件事了。」 她颤着声调反问:「什么?」 「期待看你在这宛如一滩污泥的宫闈里,究竟能保持那身高风亮节到几时?」少懿得意间夹杂着一丝丝无奈,可那份无奈,却又随即隐没在上扬的朱唇里。 此处既是一滩污泥,她不是不见容于宫中—— 就是与之,同流合污。 湘君不语,回答着她的,仅是那双灿亮如星的柳眸。 * 从湘君的官舍到御马局并不甚远,尤其苑以菡轻功了得,不消一会儿就能赶抵。 候在那儿的除了执掌此处的太监外,还来了个始料未及的人。 「容校尉?」 容子衿双手环着胸口,瞧她姍姍来迟显得不大欢快,「你上哪儿去了?我还道你忘了太子殿下的嘱咐!」 正是容子衿布达了这个消息。两人军阶虽相等,可容子衿的资歷足足多了她五年,致使她总是矮了容子衿一截。 苑以菡颇不是滋味的抚着发鬓,「我没忘!只是先向藺大人送了岐州县官的公文。」 「藺大人的事儿儘管重要,殿下交办的任务更轻忽不得。」许是听着湘君的名号,容子衿面容微凝,语调这才放软些。「苑校尉,此事不仅关乎你我,也连带的影响咱姊妹在太子殿下眼前的份量,你可得好好干。」 苑以菡皱了皱脸面,不免嘀咕,「原来就是你把我给拱出来……」 容子衿转向等候接待的太监,恭敬的道:「人已到了,劳烦杜公公带路。」 御马局所饲养的马仅供皇帝、皇后等人所用,纵使是马厩,内外整修的亦极为讲究;苑以菡入内环顾,其中的良马皆是万中选一不说,每间马房仅养一匹马,水、草料等物都是极新鲜的,宫人时常清扫整顿,少了寻常马厩的恶臭,反而散发着阵阵草香! 她忍不住吹了声响哨,「这马厩比咱们睡的通铺还讲究!」当真人不如马! 容子衿一脸难堪,反而是带她们入内的杜公公呵呵一笑,「可不是嘛!许多被派来照料马匹的小太监还真寧愿把此处当家,镇日与马为伍。」 她半说笑的睁大双眼,笑道:「连我都想来此处当差了!」 「小姑娘真爱说笑!跟在目前最受宠的藺大人身边,总强过咱们待在这儿。」 「苑校尉……」 容子衿正欲开口,苑以菡已随杜公公所指之处望去;那玄马躺在马房里,别说神采飞扬了,就连精神都算不上,明明毛色黑得发亮,无论体型、姿态,都是难得一见的神驹,如今却双眸浑沌、萎靡不振。 「这便是娘娘……哎!小姑娘你……太衝动了!」 不等他打开马房,苑以菡已是翻身越过木墙,玄马倒卧在地,见陌生人翻入也只是甩了甩头;她先是瞧过了一双折伤的前蹄,再瞧瞧起伏不定的马腹,最后回到玄马的眼,她眼眶泛泪,跪在地上,似是伸手欲触。 「当心点!玄马对人并不亲近……」话还没说完,她的手已经在玄马脸侧来回摩娑。杜公公瞠目,不禁对她另眼相看。 「太可怜了……就这样丢着牠吗!明知道牠吃坏了肚子为何还给娘娘乘着击鞠去?这便是陷牠于不义,也置皇后娘娘于险地!」 杜公公给她说得一阵青、一阵白,容子衿于是赶紧横在两人之间,「公公请见谅!这孩子……年方十八,深居宫中,除了跟在藺大人身边外,还没见过太多世面。」她蹲下身子,揽着苑以菡,「记住你的身分!莫要丢了太子殿下的脸。」 苑以菡随手抹了抹泪,像对待自己的马儿一样安抚着玄马。「上草场前一日,究竟给牠吃了什么?」 「咱家也不甚清楚,玄马不随便吃陌生人给的草料!平常都是由小桂子照料牠的。」 「那人身在何处?」她立即跳了起来,「一定是牠吃了不乾净的东西才会如此失常……得尽快让人来把牠肚子里的坏东西清出来;至于责任,肯定与餵食牠的人脱不了干係!」 面对她的质问,杜公公却显得面有难色。「怎么了?您口中的那个小桂子呢?」 「前日一早,就在娘娘出事前一刻,他就忽然说母亲身体微恙,告假暂时返家去了……算算时日,明儿个才回来。」杜公公若有所思的瞧了瞧玄马,「果真如此……」 苑以菡心底打了个突,再问:「那人住在何处?烦请公公解惑。」 「你要去追?」 她坚定的頷首,「娘娘坠马一事,恐怕……不是意外!」 杜公公脸色微僵,末了,他心意已决。 「好罢!咱家告诉你。」 相思欲绝但为君 107 进退维谷且由心 「大人!大人!」 正值午后,歇过一会儿的湘君才走过一趟刀法,不料苑以菡又急忙来找;只见那姑娘满头大汗,手里握着信笺,风尘僕僕的模样活像在外头遶过一圈。 「什么事匆匆忙忙的?」 「早上卑职奉太子殿下的命令去探那玄马,一眼就看出了是马儿吃坏了肚子,病懨懨的,娘娘就是骑上牠才会失蹄坠马的!」苑以菡说来鏗鏘有调,着实震慑了湘君。「然后,看管御马局的杜公公说,负责餵养玄马的太监在出事一大早就急忙说要返家一趟,到现下都还未回宫!」 「都已经三日了……」加诸裴少懿之前来访所透漏的细节,已能使湘君拼凑出事情全貌。「所以这是畏罪潜逃?」 「肯定是!我请杜公公给了我那名小太监的居所,赶紧出宫去找人,结果您猜怎么着?」 「他不在?」 苑以菡惨白着脸,摇摇头。「死了!」她掏出信笺,湘君视之,原来是此人的绝笔。 「我探过他家娘亲,他说他回家时带了一大笔银两,却是脸色阴鬱,问他钱从那儿来的他也不肯说,就在当晚,他便躺在自己榻上,断气了!」 「怎么死的?」 「剪子捅进心窝,绝笔上明言『于心有愧』,应是自杀无误。」苑以菡见湘君喃喃自语,跟了上去。「可是大人有言,在还未经过检证之前,未可妄下定论;没有諭令,我也不好请丧家开棺验尸;大人,依您之见呢?」 「还是得验!就怕兇手另有其人,却偽装成自杀!」湘君撩起下襬入内,苑以菡知晓其意,立刻备妥笔墨,「那笔银两不知从何而来,若能查明,陷害娘娘的幕后主使,也就呼之欲出了。」 她盖下官印,把书信交给苑以菡的同时忽地想起——「以菡,你早上说,是谁要你去探玄马的?」 「太子殿下!」苑以菡把諭令收进怀里,而湘君搁笔的手猛然一颤,笔自笔架滚落,沾了几处墨渍。「我才知道是容校尉在殿下面前举荐我的……大人,怎么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已经没有退路了。』 聿琤一手促成这桩意外,意在谋害皇后,经由少懿证实,肯定错不了,但皇后坠马却大难不死,致使聿琤还得动到袁既琳这步棋……然而她又派人去探查玄马? 为何她要作茧自缚?此举意在混淆视听,又或者……别有深意? 或许,答案就在少懿那句问话里——『你在这宛如一滩污泥的宫闈里,究竟能保持那身高风亮节到几时?』 容子衿就是太子安排在她身边的眼线,她来举荐苑以菡,想当然耳,对马匹知之甚详的以菡,必能看出玄马的异状,然后再将事情报与她知晓…… 『你即便是装,也得装做对殿下心悦诚服!』 心悦诚服…… 她若心悦诚服,就算知道了玄马遭人动了手脚,继而引起皇后坠马的意外,也不应该彻查,是么? 事到如今,湘君终于参透了聿琤的用心——聿琤要试她!而且是以她进退两难的方式来试! 「大人?您怎么啦?」 湘君暗自攥紧手心,明白她必须当机立断;要揭穿太子的阴谋,还是选择装聋作哑,全在她一念之间。 「大人?」 她闭上眼睛。 「以菡……在开棺验尸之前,能否再替我带一封信?」 苑以菡毫不犹豫的点点头,「当然可以,大人要卑职带到哪去?」 「带给云暘公主,或是柳公公。」湘君重新执起笔来,写妥一短笺,又交到她手里。「记住,尽量别要惊动任何人,得直接交到他们手中。」 「卑职明白!」 苑以菡像一阵风一样的离开官舍,湘君抿紧了嘴,逕自换上官服之后,提起柳叶刀跟着动身。 不管皇后伤情如何,放眼天下,能够阻止聿琤的,只剩下他了。 * 此时的凰寧宫,气氛静得让人心慌。 打从皇后坠马便一直留在宫里的聿珏,再度代皇后答谢过前来探望的妃嬪后,便忧心忡忡的踅回皇后身边。 在这途中,柳蒔松直是在她身边,语调悲愤的道:「……太子与梅相不仅未来探望娘娘,更甚者还在相爷府中祝寿高歌,礼法不容!还请殿下稟告圣上,以求圣裁!」 身为大女儿的聿琤只与皇帝来过一回,且还未与皇后打过照面,至于女婿就更别提了。 「她们纵然前来也无济于事!」聿珏拂袖,对柳蒔松的请求感到有些烦躁。 相较于聿琤的不闻不问,皇后昨儿个由她亲自餵了汤,当时皇后精神仍佳,还握着她的手直夸她孝顺。 然则夜里许是药效尽褪,皇后给身上这大小伤折腾得难以安歇,最是严重的右腿虽已经袁既琳手术接骨,夜里仍是频频渗出血水,连带的也让她一夜无眠,她只能再传袁既琳前来诊视,并煎了药汤给皇后服下,她除了在一旁观看之外,什么也做不到。 而自昨夜之后,她也终于明瞭了,儘管德贵妃有转投太子之嫌,但袁既琳救人之心尚在,凭她对既琳的理解,断不可能在此刻加害皇后。 又或者,根本无需如此麻烦…… 皇后在那玄马飞驰之下坠落,称得上大难不死,却也只是苟延残喘,有如风中残烛;即便袁既琳口口声声说能治,也绝非有十足把握。 「无论如何,殿下一定要面圣,劝圣上给娘娘主持公道!」柳蒔松靠近聿珏,不着痕跡的在她手里塞进一张短笺;她疑惑的递出一枚眼神,摊开视之。 不过就一眼,便让聿珏热泪盈眶。 是湘君的字跡!「谁给捎来的?」 柳蒔松故意模糊其词,「一位禁军校尉。」 短笺上头简短记载玄马给人动了手脚一事,又提及了德贵妃疑似转投向太子那一派,顺带拉拢了袁既琳……聿珏頷首,见过之后,揉了收进怀里。 「本宫明白了,待会儿覷了个空,我就亲自往凤藻宫一趟。」 「殿下!」知更捧着铜盆走出寝殿,脸上微带着笑容。「娘娘醒了,正寻着您呢!」 聿珏听了,迈开步伐奔向寝宫,反而吓坏了后头跟着的成串亲信。 「母后……母后!」 皇后半躺卧在床上正给韩馥亭餵着米汤,见她急忙赶来,又是欣慰又心焦。「你这ㄚ头……怀孕了还不当心点?若……若你有了什么意外,你叫本宫如何向亲家交代?」 谷仲良夫妇昨儿个一早就进宫来探望过皇后,即便儿子出征在即,正思念着爱妻,面对聿珏留在宫里一事也并未表示什么意见。 「聿珏心底发急,还请母后恕罪……我来罢。」聿珏接过那碗白粥,每一口都悉心吹凉了才餵给皇后。 皇后用过米粥之后,聿珏亲自服侍她躺下。「今儿个……还有人来探访否?」 「方纔聿珏才打发了一批前来慰问的妃嬪,多是才人、贵人之流;其中李贵人给了一袋薰香,说是您喜欢的,要我转交。」 皇后瞧了,微点点头,顿了一会儿反问:「琤儿与梅相,还是不见人影?」 聿珏浅笑,面对柳蒔松的眼色提点,却是不愿在此刻加油添醋。「太子与梅相或许给政事耽搁了,母后请宽心,或许明儿个就来。」 「哎!罢了……本宫的权势,毕竟不若以往了……」皇后摆了摆手,不经意的牵动伤势,又是抽了一口气。 皇后说的,是再现实不过的事实,回想起德贵妃尚未產子,聿琤还没入主东宫之前,就连皇帝都给皇后做足面子,摆了如此盛大奢华的寿辰;对照现下的处境,真可谓云泥之别。 「咱们母女俩,如今是唇亡齿寒,你明白么?珏儿……为娘的真怕自己挺不过这一回……」 「母后千万别这么说!」眸心微微闪动,朝着那被披风包覆着的右腿望去,「有既琳在、有聿珏在,母后肯定能化险为夷;您得放宽心,别净是往坏处去想。」 皇后仰起脸面,微摇着头掉泪;聿珏定定地望着她的脸,竟有种皇后瞬间苍老了好几岁的错觉。 「圣上驾到!」 才说要上凤藻宫面圣,却不想皇帝居然自动找上门来;聿珏整妥衣衫,才出了寝殿,皇帝已经匆匆赶至面前。 「儿臣叩见父皇。」聿珏行了个大礼,抬起眼,发现他身后除了跟了几位太医外,隐于眾人之后,那一身朱红官服的女子,最是惹眼—— 「免礼、免礼!朕允许你不跪,别忘了你如今怀了孩子!」皇帝慈爱的牵起她来。 「父皇特意赶来,儿臣与母后都甚为感念;但您这是……」她指着跟来的那几名太医。 「哦!湘君提醒了朕,说你母后这伤势并不好治,袁既琳医术儘管高超,身子也不是铁打的;宫里能人甚多,朕这才遣了其馀几位太医过来,要他们也给你母后想想法子。」皇帝使了个眼色,几位太医跟着柳蒔松入了寝殿。 聿珏望向仍低着头的湘君,芳唇这才牵起一枚笑来。「原来如此,儿臣代母后谢过父皇……还有藺护卫。」 湘君的眼神只与她对上一瞬又匆匆别开,她虽不解,到底没敢在皇帝面前发作;皇帝又问了皇后昨日情况,叹了一声。「你啊,虽是孝心可嘉,却也别忘了自己的身分;你母后这儿还有朕,找个时候回去探探公婆跟丈夫,明白么?」 「儿臣明白,让父皇亲口提点,着实惭愧。」 「明白就好,朕探探你母后去。」皇帝嘉许的拍了拍她的肩,逕自踏入寝殿。 等到皇帝离去,湘君这才缓缓抬起眼来;聿珏走近,低声道:「我终于,等着你了。」 相思欲绝但为君 108 两心相悦终得见 皇帝既然明令要她以婆家为重,聿珏便藉着收拾什物之託遣退左右,两人身边,再无间杂人等。 由于瞧过了湘君事先捎来的短笺,聿珏直言重点。「可知是谁在玄马身上动了手脚?」 「此事还不甚明朗……尤其下手之人据传已畏罪自杀。」湘君递出那纸绝笔,摊在聿珏眼前。「但我想除了太子,应不作第二人想。」 聿珏草草瀏览过,笑得无奈,「恐怕此人就算不欲死,太子也不会让他苟活。她特意嘱咐我留在宫内,恐怕是要我眼睁睁瞧着母后撒手人寰……你对父皇说了?」此事的始作俑者。 「暗示了,但圣上并未直接回应。」 聿珏茫然頷首,「遣其他太医过来,可是为了提防袁既琳?」 「是如此。」 她頷首,却是想起昨夜既琳替皇后彻夜诊治的背影。 「防人之心不可无,此举也是应当……」聿珏眼眶一热,凝望着那双柳眸,不知怎地,竟觉她的眼神有些疏离了? 「想不到凭你一人就能说动父皇!你这藺护卫在他心中……面子当真不小。」 「圣上平时还挺喜欢与我东拉西扯,或许是因为我生来粗鄙,总与他说些乡野间谈,他还未感烦闷。」湘君唇角微牵,「况且,他心底还是挺关心娘娘的,我能感觉得到,圣上他,还称得上是个念旧之人。」 只可惜,对于太子太过纵容,这才让聿琤在朝中呼风唤雨,连后宫的掌控都能一步步染指,进而威胁到皇后。「娘娘对你很是紧要,无论如何,都得尽全力保住这坐落在宫中的靠山。」 「没想到当初把你留在宫中,竟在这紧要关头使上了力!果真造化弄人。」聿珏轻笑出声,眼泪止不住的跌出眼眶;湘君明白此泪不为皇后而流,心头于是一拧。 「谈完了正事……」她微哽咽着,眼前的朱红身影,转瞬间变得一片模糊。「能对我说你为何没来赴约么?」 湘君身躯陡然一僵,颇不自在的别开头,「此事不堪回首,原谅我无法对你明讲……倒是,太子已对我下了通牒。」 见着湘君的反应,已有几分了然的聿珏不禁脸色一白,「什么通牒?」 「她要我与你,恩断义绝。」 聿珏双眸灿亮的盯着她,「你现在可不像我与恩断义绝。」 湘君侧着脸,神情显得有些气恼。「我是为报娘娘的知遇之恩!」 聿珏忍不住噗哧一笑,竟觉得她这般彆扭得有些可爱。 「知遇之恩,说得好……不堪回首么?也罢,无论如何,我都还是爱着你的。」她笑了,眼泪却无法克制地流个不停,湘君紧握着刀的手近在咫尺,她想伸手去握,竟是颤抖得无法自己。「不管你……成了什么模样。」 「聿珏……」湘君咬牙,直想敞开臂膀纳她入怀。 「呵!跟……跟一个父皇身边的护卫相谈……哭成这样未免太奇怪……」她举帕,不一会儿便将锦帕给浸得湿了。「太子上相爷府祝寿去了?」 「嗯,裴内官也与我提过此事……她说太子与駙马今晚不会回毓慈宫。」 聿珏望着她胸口,以压抑的口吻道:「父皇已开了口,我明儿个得回府一趟,至少替燁卿与他大哥送别之后再回来;你说得对,不论伤情如何,咱们必须得力保母后……你如果能确切掌握太子陷害母后的证据,那便是你我反击的机会。」 湘君对此却是不甚乐观;这破绽还是聿琤刻意卖给她们的,就算彻查了,事情能够真如她们所愿? 不过事在人为,机会难得,怎能轻易放任它溜走? 「我明儿个才出宫。」聿珏又再度诉说一次,「今晚,我还是在翠华斋等你。」 * 踏上这熟悉的前庭石板,湘君不由遥想着,上一回踏上这段路是什么时候,距离现下多久了? 自从聿珏搬离,翠华斋便没新主人入住,可庭前的枫叶还是给宫人扫得乾乾净净,仅有寥寥几片飘落飞到跟前,偶然踩着了一片,发出叶脉碎裂的轻响。 像极了两人分别后,暗藏于心中的哀鸣声。 斋院里只燃起数盏灯火,光晕与昏暗之间竟透出几分凄凉萧索,然而这已是她们仅有的独处机会;明知道此乃鲁莽之举,聿珏嫁做人妇却仍与她幽会,不仅于礼不容,更要冒着给聿琤知晓的风险…… 然而在聿珏盛装立于堂前,对上那双热切瞳眸之后,所有的顾忌立刻烟消云散了。 「湘君。」 她紧握着柳叶刀,急切的想上前揽住聿珏;可聿珏身边的人影告诉她,除她们之外还有其他人在场。 见着她来到,聿珏表情显得特别温柔,她望向左右,「湘君来了,你们退下吧。」知更、画眉低着头静静离去,甚至没与湘君对上眼。 聿珏褪下了朱云绣袍,一身素雅,少了出嫁前的青春秀丽,却更多了几分稳重自持;湘君许久未有机会能仔细打量她,直到此刻,湘君才彻底明白,如今的聿珏,当真从一青涩姑娘,蜕变成了端庄嫻雅的少妇。 不变的是,那熟悉的一顰一笑,仍只为了她而绽放。 「没人跟着你吧?」 两双泪眼互望,聿珏侧首笑问,却是这番令人啼笑皆非的问话;湘君摇了摇头,引得她敛裙转身,「那好!此处只馀我俩,进来吧?」 瞧着她纤细单薄的背影,湘君再也难以自持,迈开步伐,趁聿珏回头之前,将她牢牢收进怀里。 深深吸入的,除了清冷凝滞的秋风外,还带了聿珏发间的香味;湘君任由热泪盈满香腮,执意把聿珏紧紧抱在怀里,儼然欲将她融为一体似的。 「聿珏……聿珏!」 「你这样抱着我,我看不见你……」 她撤下柳叶刀,让聿珏回过身子,聿珏珍重的捧起她脸面,两人唇齿相碰,热烈的唇舌交缠、贴合,像是欲将彼此燃烧;她们鼻息浓重,唇瓣贴紧时尝着了苦咸的泪,却是她们自分开之后好不容易才重拾起的一丝甜美。 「我一直记得、一直一直记得你的唇,你的脸面、你的气味,你的眼……你的一切。」聿珏忘情的汲取湘君身上的暖香,当两人紧靠着时,湘君不经意碰着了她的肚腹……对,聿珏怀孕了,她刚刚那样用力紧抱着,一个弄不好,或将给聿珏带来莫大危险。 两人一时无语,先开口的,却是聿珏。「原谅我……」 湘君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是我不好……我一点都不怪你。」她轻轻让聿珏靠在自己的肩窝,就像把爱人重新纳入羽翼之下。「我也一直记得你,你的指、你的发,还有你的笑,你的眼泪……」她俯首,亲吻怀里的玉顏,然后如蝶吻般的跳响飞舞,乃至于聿珏的眼、鼻、唇瓣,无一悉漏。 聿珏扬唇,就这么静静的抱着湘君,好半晌后才道:「……我其实有好多话想对你说,自己的事也好,你家的……对了!你该找个机会回去探望你娘。」 「与你相约那日,我才从圣上手中接到了家书;我明白,看哪时圣上又交付予我差事,我好得了空回家去。」湘君搂着她,眼泪有些乾了,终是稍稍露出笑来。「不说话也无妨,只要能与你在一起,纵使只是对望,我也心满意足。」 「真这么容易满足么?」聿珏口吻玩味。 湘君托起她的脸面,肯定的点了点头。「嗯。」 知更画眉替二人备了酒食,但聿珏明白她纵然来了,也无法久留。「你说太子去给梅相祝寿,是裴少懿告诉你的?」 「对……」看出聿珏心底疑问,湘君以指点住她的唇,展眉笑问:「你是不是想问我们俩什么时候走得近了?」 「我清楚她有多爱太子,相对的也就有多恨你。」原来连这个她都明白了?「尤其是在太子把你给……是以,当你说是她把消息透漏给你知道的时候,我很是意外。」一想到湘君给聿琤染指,聿珏纵然力持镇定,攀着官服的玉指仍收得死紧,恨不得替湘君出口怨气。 湘君颤抖不语,聿珏一手贴着她的心口,温声安抚,「能至少告诉我她如何逼迫你就范的么?你的武功如此高深,若非胁迫……」 「她对我下药!袁既琳替她配的药……」湘君松开聿珏,羞愧与愤怒全写在脸上。「裴内官之所以对我改观,只因咱们处境如出一辙……太子让她去给駙马侍寝了。」 聿珏方寸一揪,不由想起了裴少懿与梅穆两人之间的亲暱拉扯,「可是她一直是太子的枕边人……」 「所以裴内官伤心欲绝;我们同时发生事情的时候……就是你入宫报喜的那一晚。」 「我明白了,湘君……」 「受尽凌辱之后,我曾动过以死明志的念头……只是裴内官拾起了家书,在危难时助我一把,却又令我很快将念头挥弃。」湘君握紧她的手,「作为你的影儿,我怎么能够弃主先降?」噙着泪,她转而笑开,「我还想回到你身边,还想长伴你左右……怎能因一时受辱而放弃?」 「说得对!你不许死,你要回到我身边!」聿珏频频頷首,再度唇舌交缠,「湘君……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她低吐,意犹未尽的舔着聿珏的唇角。 「无论如何委屈,咱们都得尽力求活;就当是为了你我,好么?」 眼前的苦彷彿永无止尽,湘君瞧向那微微隆起的肚腹,明白这个孩子的出世,也绝非全依照着聿珏的意愿。 但聿珏能忍,她亦能。 「好。」 聿珏勾住她的脖颈,品尝爱人的蜜津,吻着吻着,素手调皮地鑽进了官服间的空隙里。 「聿、聿珏?」湘君朦胧的回望着她,顺势按住她不安分的小手。 「情不自禁……想与你温存。」聿珏亲吻着她的脖颈,在那如柳般纤细的迷人身躯找寻着许久未点燃的引信。 「在这里?」湘君瞠目,而聿珏已然摘下她的乌纱帽。 聿珏羞怯却坚定的点点头,「嗯,小兔自动送上了门,海东青……不会狠心拒绝吧?」 在那一瞬间,湘君彷彿又见到未出嫁前,那剔透可爱的小公主。 放眼天下,只有一人能不费吹灰之力的击溃她的理智……她的聿珏,她的爱。 相思欲绝但为君 109 天罗地网劫难逃 「哟,你终于回来了!」 才踏入毓慈宫的傅迎春,冷不防就被这凉薄的嗓音给喊住。 「难得你这太子太傅消失了三日,忙什么去了?」 傅迎春皱着眉瞪向裴少懿,「忙殿下交办的事情;怎么?看我回来,见猎心喜,有与咱抬槓的雅兴?」 她一身官服却未戴官帽,抚着长发,抿唇轻笑。「是嘛!举凡眼前无人可相谈;既无珍饈,我也只好忍着吞糟糠了。」 「你可真会糟蹋人!好罢,你就别与糟糠说话了……」傅迎春懒懒的撇着嘴,一副不想多谈的掏了掏耳朵。「殿下在哪儿?」 裴少懿起身迎了上去,「殿下不在!陪駙马去给梅相祝寿,今晚不会回来。」 傅迎春却是一楞,「傅某方进宫便听说皇后娘娘摔伤了,还伤得颇重……果然不当一回事?」 裴少懿晃到她跟前,挑了挑眉。「这整整三天,你究竟干什么去了?」 「忙着採买兵甲,也替太子亲卫造了五百具弓弩……」 「原来如此,那是我多想了,你不是躲着殿下就好。」裴少懿打断,然而傅迎春却因她这看似没头没脑的话而脸面一僵。 「傅、傅某……没道理,躲着殿下。」 「殿下不是拿你来试了药?」瞧这彆扭的模样!「我是担心某人给那文士的气节冲昏头,一时受不住悲愤,就这么咬舌自尽了。」 傅迎春这下子全然搭不上话,才明白裴少懿完全就是有备而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想告诉你,没必要这样躲藏,殿下真正的目标不是你。」 傅迎春一张脸登时垮了下来,「傅某明白那东西要用在谁身上……撇开当下的气恼,其实整个过程……也还好!」 「你还真看得开。」裴少懿立马失了笑意,「不管你乐不乐意,总之,咱们三人现在都算是同条船上;我对殿下不改初衷,希望你也是。」 「三人?」 「你、我,藺湘君,不是三人又是几人?」 「比起你或是藺护卫,傅某自是处之泰然……」傅迎春话说到一半,忽地换上一副玩味的眼神盯着她瞧。「裴内官,你这是在担心傅某或是藺护卫临时抽腿?」她总算明白裴少懿特意在此拦她的真正目的。 「藺湘君那头,我已经先与她谈过一回……」裴少懿不客气的横她一眼,这女状元就是太过聪明的令人讨厌。「你就当作是我替殿下白操一份心;如果你想,我能告诉你怎么克制那丸药。」 「你都说那不是用在我身上的,我又何须担忧?」傅迎春双手环着胸,左右张望了一圈。「是说,怎不见咱们的钦差大人?」 裴少懿敛眉,把湘君的去向说得云淡风轻。「兴许在官舍……怎么,想见她?」 「不是,你以前提到她都咬牙切齿的,今儿个却是一反常态,傅某想知道她到底是做了什么,怎地像是突然把你给收买了?」 面对傅迎春的探问,裴少懿双手反剪,一笑置之,「无所谓收不收买,我也只是在她转投殿下麾下之后,花点心思看清此人;她是不机敏,直来直往的死脑筋……不过!以当今世道来看,这样的人反而少了;就当个笑话来瞧,也还挺不错。」 不是吧!摆明就是对藺湘君大大改观了!傅迎春掩唇,仍是止不住笑意的道:「哟!裴少懿,明明之前还颇忌惮着别人要将你的殿下给抢走,现在却反而同情起她来了?」 「你什么时候听见我同情她了?妄加臆测!」她撇开头,瀟洒地晃了开。 「哎呀哎呀,给我说中了还不认帐……」傅迎春盯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由喃喃自语,「是说也好,相较于杀气腾腾的裴少懿,如今起了惻隐之心,或许对殿下更有助益?」 *** 许是其他大夫联合会诊起了效用,皇后一夜好眠,袁既琳得以稍作喘息,其馀宫人也就此松一口气。 聿珏依照皇帝的嘱咐,隔日一早着手准备回府事宜。 套上朱云绣袍,綰发上簪的聿珏一脸神采奕奕,与前两日忧心忡忡的模样大不相同;柳蒔松见主子心情好,忍不住好奇的问了,「殿下眼眉含笑,春风满面的……莫不是做了个好梦?」 「说得对极了,本宫昨晚梦见祥云仙鹤,母后一夜好眠,此回劫难定能转危为安。」聿珏面容恬静的道,柳蒔松频频頷首称是,唯有知晓内情的两个宫女在一旁挽袖偷笑。 聿珏前脚方离,昨日因给梅相祝寿,以致不在宫里的聿琤,终是偕同着梅相,赶在早朝之前入了宫门。 朝臣议奏罢,聿琤才与梅相、駙马二人依约一齐上凰寧宫探视皇后,然在入殿探视之前,急忙赶来通报的,是容子衿。 聿琤失笑,「终究,还是查了?」 「是,遣了苑以菡出宫一趟,然后……」就在靠近寝殿前,容子衿把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的稟告给聿琤知晓。 她不过是一日不在宫里,想不到发生的事还真不少? 「本宫明白了,你做得很好;先回去候着,本宫要好好赏赐与你。」 容子衿满怀欣喜,行了大礼之后退下了,聿琤缓步迎向等着她一块儿入内的梅氏父子,「此人有急事来报,让父亲与駙马久等了。」 「敢情昨日宫里出了什么乱子?」梅孟晁皱眉问。 「是聿琤身边的人不太安分,咱会想办法好生处理;父亲,请。」 梅孟晁久经官场,对于礼数自是周到,自知前来探视的时机晚了,先是自谴一番,再送上贺礼,与梅穆一搭一唱,好话说尽,皇后虽不领情,终究是得在表面上做足功夫。 即便是亲家,梅家与皇后终究是疏离的,既然皇后无心留客,梅孟晁也不想自讨没趣,很快便告辞;聿琤送父子至大殿门口,梅穆见她没一齐回毓慈宫的打算,不免引人疑竇。 「昨日因祝寿而不在宫内,聿琤自知有愧,也有些话想对母后说;你替我送父亲出宫门,咱们晚些在毓慈宫会合。」 目送着两人离去的聿琤敛起笑意,才折回大殿,一名生得高头大马的女官已是站在那儿,似是有话相稟。 聿琤双手负于身后,逕自穿过了那人身边,「听说父皇昨儿个带了一群太医过来?」 「是。」她低着头跟上,明明高了聿琤不只一个头,气势却矮了半截。 别说是她,只怕就算是皇后,面对这权倾一时的太子,也要忌惮几分……更别说如今皇后已是因伤而奄奄一息,任人宰割。 「谁的主意?」 「似乎是……藺护卫。」 「似乎?」聿琤顰眉回首,「这样支吾其词可不行,藺护卫是本宫身边的人,更是父皇跟前的红人,到底是不是?」 她把头垂得更低,「是!是藺护卫说动圣上的!」 美其名是给主治的袁既琳分忧解劳,时则是互相监视,避免有心人在药里动手脚……「湘君还真是不听话?」她的试探意图昭然若揭,只消湘君乖乖地不吭声就好,但显而易见,藺湘君就是做不到! 聿琤无奈又难过的轻笑几声,转而问起另一件事。「怎没见到聿珏?」 「圣上有令,让云暘公主返家一趟。」 「哦……毕竟是嫁出去的女儿;夫君又要远征,理所当然。」聿琤不无惋惜地叹了一声,「她想必还会再回到母后身边……咱们,静观其变。」 在入寝殿之前,聿琤特意让她留步,「替本宫找袁既琳来,没事就暂且别让人来打扰,我要与母后长谈。」 她恭敬的应承了,在聿琤入殿之后顺势把门带上。 皇后听见了脚步声,以为是代为送客的心腹回来了,「韩馥亭,本宫渴了。」 未几,一杯清茶穿过纱帐端至跟前,皇后勉强抬手要接,却在看清了那华美衣袖后惊骇失色,一把推掉茶水。「你……韩馥亭呢?」 聿琤笑吟吟的撩开纱帐,即便茶水溅湿了衣袖也不在意,「韩内官去请袁太医了,母后又何妨让聿琤替你效劳?」 「你身为堂堂太子殿下,我又怎敢劳烦尊驾给我倒茶?」皇后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环顾左右,不见韩馥亭,两个宫女看见茶水翻倒却畏惧着聿琤而不敢妄动。她于是心凉了半截。 聿琤弹指,「春月,收拾收拾。」 「是……是,殿下!」 皇后先是瞪着宫女,然后转向一脸志得意满的聿琤,「你什么时候……」 「聿琤在母后身上花了很多、很多心思。」她的语调极其温和,敛裙在皇后身边落了座。「一切都只是为了了解母后的一举一动,不管是何时听戏、喫茶,又或是找了谁来唱唱小曲儿,包括您要与诸位夫人击鞠!任何大小事我都不愿错过。」 她勾唇,轻轻搭上皇后包扎密实的左手,「母后虽对聿琤不闻不问,到底咱是您的女儿,该关心、问候的,一样少不得。」 分明就是要控制她的一举一动!「你……」皇后牙齿打颤,一瞬间明白了自己坠马,乃是聿琤所致。「我怎会养出你这种女儿来……」 「啊,母后早在一年前就与聿琤断绝关係,聿珏才是您女儿。」 「你到底想怎么样!」说至激动处,无意间牵动了伤势,聿琤退开床畔,让宫女给皇后垫起软枕。「滚!你们这些个吃里扒外的贱人,滚……」 「母后还是冷静下来为好,摔得如此严重,肯定很疼吧?您又何必与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珏儿呢!你让她到哪儿去了?」 她微抿着嘴,貌似无辜。「不是父皇下令要她回家去探望公婆,顺便给谷燁卿送行么?母后不知道?」 一滴泪珠无声淌落,皇后这下终于明白,自己是给限制在这张床榻上,哪里也去不得,无人可用,若无聿珏、皇帝在身边保护着,只能任人宰割! 「琤儿……你到底要什么?」皇后忍着疼痛,咬牙对着大女儿喊道:「你当真要本宫的性命不成?若是传出去了,你叫文武百官、黎明百姓如何看你?你即便是登基,也要背负着弒母的骂名……」 「是啊,聿琤到底要什么?」聿琤遣退宫女,重新坐回皇后身边,「母后,你还记得上回击鞠后,你我在此说过的那些话?」 皇后颤着声调,任由聿琤替她拭泪,「怎可能……怎可能忘?」 聿琤展眉,笑得很是温柔,轻抚着皇后苍白忧伤的脸道:「我说,我要把您对聿珏的宠爱都抢来,对不?」 皇后僵硬的点了点头。「我想了很久,发现我错了,您对聿珏最大的疼宠,便是稳稳坐在这儿替她瞻前顾后,偶尔动用枕边细语去说动父皇,您就是她在宫中的靠山;换言之,只要有您在,聿琤就难以动她半分!」 她悠悠起身,「于是,聿琤终于想到了一个好法子……我先将您给除了,再来动她,您说这样,事情不就简单多了?」 皇后颤着声调,「你……我早该把你给杀了!早该把你……」 「您就是对聿琤太过心软了!」聿琤笑得有些凄凉,摆了摆手,「来日无多,我会让聿珏再回来陪陪您;你们两个,好生伺候着母后。」两名宫女齐声称「是」,伴随着皇后发疯似的狂喊,她从容地离开寝殿,在韩馥亭替她开门时,揹着药箱匆忙赶来的袁既琳已是立于跟前。 「拜见太子殿下,不知道殿下急召下官是……」 「母后心情不大安稳,好生看管,莫要让她伤着自己,尤其在聿珏回来之前,千万要保住她的性命。」 「下官遵命。」袁既琳为之一窒,在瞧清聿琤的表情时倒抽了一口气,「您……没事吧?」 两行清泪自脸上无声滑落,失落无助的神情荏弱堪怜,此刻的聿琤,全然不像决意狠心弒母的样子。 聿琤回神,始知自己落泪,她茫然抹去,「没事……本宫问你,这几日,聿珏可都陪在母后身边?」 袁既琳轻应,「云暘公主对皇后娘娘很是孝顺,不仅朝夕相伴,无论喝汤吃粥,又或是施以汤药,大多时候都亲力亲为。」 「朝夕相伴、亲力亲为?果真是好女儿!既然如此,本宫倒有一计……」聿琤噙着泪水,笑容却揉杂了绝美与阴狠,要袁既琳附耳过来,把计画告知与她。 袁既琳吓得脸面苍白。「太子殿下!这样,难道不会让四公主……」 「不用担心,你还不了解聿珏的为人?」聿琤胜券在握地扬起下顎,逕自往毓慈宫走去。 「她可是我仁慈的好妹妹!」 相思欲绝但为君 110 出师堪当入虎穴 日前聂琰已得皇帝动兵虎符,封其为征北大元帅,而奉旨固守,长年力抗女真的梁寅则加封为护国大元帅,即刻与聂琰同心协力,务要破女真主力,以彰显大煌军威。 虽说月底拔营,但先前非属神武营的各路兵马,得先提前半月入营,除了凝聚军心外,也有测试眾将的意图在;尤其谷家素来与聂家不合,这次因圣旨而被编入聂琰麾下,谷家尽是一片愁云惨雾。 「千虹,怎地愁眉苦脸的?这仗都还没打,你且宽心!」 手握将剑,身穿战袍的谷燁樊兀自露出开朗的笑容,褚千虹哪里不知丈夫这是在宽慰她?昨儿个公婆前来与两兄弟相聚,她是足足喝了一罈的酒,只是举杯浇愁愁更愁…… 天晓得,她多想一醉方休,也省得自己因为夫君将入聂琰麾下而焦急心忧。 「就怕那个姓聂的不把你们当人看,把那些个脏活粗活都让你们做去,战胜的美酒由他们的人享受!」 「不管功劳谁领,只要能保大煌江山安泰了,咱们的辛苦也就值得。」 褚千虹咬牙,老实不客气的揍了他一拳,谷燁樊知道自己惹怒了爱妻,苦笑的揉着臂膀。「就你大义凛然,把与你出生入死的弟兄置于何处……」她粗手粗脚的整弄起他的战袍,眼眶里尽是泪水,「我不管你怎么想,总之,你可得给我平安回来!带着你的弟兄一齐平安回来,听见没有!」 「千虹……」 她声调更响!「我问你听见没有!」 谷燁樊忽地捧起她的脸面,轻轻的在她唇畔低喃,「听见了……千虹,等我回来……」 唇齿相偎的暖意,陡然融化了凝结于眼角的冰,褚千虹眼底坚守的泪,终是悄然落了下来。 谷燁樊与谷燁卿的府上只一墙之隔,褚千虹那连串娇叱,无一悉漏的跃过墙边给夫妻俩听闻了;聿珏拎着披风,提着剑,与谷燁卿双目交会之际,他却突然露出了抹意味深长的笑来。 「怎么瞧我便笑了?」 「你呀!不也眉开眼笑的么?打从皇宫回来就一直是这样。」 聿珏微楞,掩饰性的碰了碰嘴角,方点着,才知道落了谷燁卿的圈套!「我可是奉父皇之命回来给你送行,就你还千方百计的寻咱开心呢。」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遇到了什么好事儿;毕竟娘娘伤成那样,你肯定是心急如焚的。」 「确实心急的……」聿珏红了脸面,把搪塞的话原封不动扔给谷燁卿。「……我想这肯定是吉兆;再者,我待会儿向爹娘请安之后就会再回宫照看母后,有诸位太医在,母后定能逢凶化吉。」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掛妥了剑,带上他的藤弓,最后再让聿珏给他系上披风。「这次出征,我让司徒勒跟着大哥,毕竟我的职责只是负责运送錙重,待在部队后方戒备罢了,相较于可能衝锋陷阵的大哥……」 聿珏可不这么想,「虽说如此,可沙场无情,更别说,或许就有人专挑錙重下手袭击;你还是得当心点儿,我与肚子里的孩子都巴望着你回来。」 谷燁卿不禁动容了,他轻抚着聿珏的肚腹,将娇妻揽进怀里;聿珏微微推拒着,却又恰恰浇灭了他满腔热情。 「对不起……是我忘形了。」 「嗯、嗯……没关係。」虽说已行过夫妻之礼,然则她的心有所属,从未改变;尤其……昨夜还与湘君共度春宵。 他抹了抹脸,「你在宫里多待这么几天,有机会遇着湘君否?」 「嗯,还没机会……怎地突然问起她来?」 谷燁卿微微一笑,直视着聿珏的眼,轻声道:「如果能得见,替我向她说声歉,让你……委屈了。」颤抖的手停在聿珏的肚腹前,终究没当真搭上去。 「说什么呢!爹娘与大哥大嫂皆待我不薄,不委屈!再说……你也对我很好;这声歉意就别说了,湘君她能体谅的。」 「真的?她若真计较起来,我可打不过她!」 聿珏给他故作惊吓的逗趣模样给逗笑了,「真的真的!凭我对她的了解,她一定不会在意……」 「燁卿!」司徒勒喊了一声,急急忙忙地衝了进来,撞见了正在话别的夫妻俩,「燁……拜见将军夫人!卑职鲁莽闯入,还请见谅!」 聿珏松开与之牵系的手,走近司徒勒,「司徒校尉免礼,这一趟出征,得请你多多担待了。」 公主乃千金之躯,竟对他行礼?司徒勒把头垂得更低,诚惶诚恐地回道:「夫人请放心,卑职一定全力保护两位将军!」再转向谷燁卿。「燁卿,时辰差不多了,弟兄都已直接到神武营报到去,咱们可不能让他们久等。」 「也是。」谷燁卿叹了一声,离去前不由回头凝望着聿珏;先前听兄长讲述那与爱妻临别依依之情,这回他终究是亲自尝着了。 千言万语,终归收于这句话——「那,我过去了。」 「嗯,务必事事小心、处处谨慎。」聿珏紧揪着衣襟,眼睁睁看着谷燁卿与司徒勒离去,直到回神欲追,立于门前的,却是哭得唏哩哗啦的褚千虹。 「大嫂何故哭得如此伤心?」聿珏儘管对褚千虹直来直往的性子了然于心,但此女个性一向豪迈直爽,此番谷燁樊不过是暂投聂琰麾下,她的反应却恁地激烈? 「聿珏!你有所不知……聂琰虽然会打仗,对于分别你我却是极清楚的,聂家与谷家素来不合……此番燁樊他们需依命行事,你想能有他们的好么?」褚千虹咬牙切齿,指天骂地的数落着聂琰的不是,聿珏被她指证歷歷地控诉说得一颗心七上八下,难以安稳。 「大嫂的担忧,聿珏明白了。」聿珏尽力宽慰着褚千虹,一旁贴心的知更已备妥茶水,「不过大哥能征善战,又有谷家军眾多弟兄保护,司徒校尉这一回亦会随行,不管战局如何艰难,定能化险为夷。」她带着褚千虹入内喫茶;褚千虹无酒不欢,她迫于无奈,只得给大嫂开了罈梨花白。 「待会儿聿珏打算回昇阳侯府向爹娘问安,晚些再行回宫;大嫂可愿与我一道?」 「也好,反正燁樊不在,一座宜信侯府这么大,就我一个人住多没意思,不如回家陪陪爹娘……」似是嫌用酒杯喝得不够舒心,褚千虹索性抱起酒罈就口。 聿珏正想开口制止,不料府内管事匆匆来报,「夫人,三皇子来访,并言明有要事相谈。」 「要事?」 「是。」管事长揖,「三爷交代要当面与夫人说。」 「三爷……就那什么韵贵妃的儿子?」褚千虹抱着酒罈,双颊嫣红,眼色却已挥别先前的愁云惨雾,越发清亮可人。 「是呀……之前曾随聂琰攻西南有功;此番抗女真,不知是否有聿璋一份?」聿珏立马便下了决定,「快请他进来。」 既是要事,又只愿与聿珏一人讲明,褚千虹只得暂时回避;聿璋并非隻身前来,身边仍跟着先前打过照面的舒无晏;姊弟相见,他先是问了皇后的情况,并要聿珏代他送上一份关心。 「燁卿哥可是上神武营去了?」 「欸,才走不到一刻。」聿璋为之眉头深锁,令聿珏不禁探问:「怎么了?」 「在母后传出意外的那天,我也接到了打父皇那儿捎来的军令。」聿璋把书信交给柳蒔松,让聿珏过目。 「所以你也去?」 「嗯,聿璋以为这道命令来得正是时候;有我与聂武帮衬着,好歹有个照应,毕竟二姊怀孕不久,而谷大哥他也还未有后。」 想不到聿璋一股脑儿把她与褚千虹的担忧都说了,聿珏喜形于色,「你说得很对!我才想着该如何与你开口……既然你心里已有盘算,又为何愁容满面?」 他搭上身旁娇妾的手,意有所指。「我愁的,自然是另外一档事。」 明白聿璋只愿对她明讲,聿珏对侧近使了个眼色,「你们都下去吧,未经传唤,不得间杂人等打扰。」 待下人撤离,聿璋随即牵着舒无晏对聿珏行叩拜礼;聿珏瞠目,「你们这是做什么!起来、起来说话!」 聿璋反而攀住聿珏,「二姊,咱们此番,当真陷入了内外交攻、左右为难之境!」 「左右为难?」 聿璋神情凝肃的点了点头,「女真完顏部,还有梁寅……或者该说,太子!」 相思欲绝但为君 111 功亏一簣事难成 奉湘君之命开棺验尸的苑以菡,在仔细瞧过了小桂子心窝上的伤口之后,发现了伤口与利剪不合的明显破绽。 心窝上的伤是以利刃刺杀,许是为了混淆视听,这才让死者手握利剪,躺在床上佯做自杀,若是如此,那就连绝笔信都是假的! 「姑娘,你这样瞧,可瞧出什么端倪没有?」 面对着伤心欲绝的家属,苑以菡抿紧朱唇,尽可能持平的道:「桂公公他,无疑是死于他人之手!」 知道实情的家属无不惊骇,苑以菡先将此案转报长安府尹,再握着查明的真相急奔回皇宫稟告湘君。 「大人、大人!」 「查明了么?」在官舍里久候的湘君立刻迎了上去,「瞧你喘得……先顺顺气再说。」她奉上温茶,苑以菡也不客气,咕嚕嚕的仰头饮尽。「结果如何?」 「确实死于他人之手!」苑以菡详细转述着伤口深浅,乃至于小桂子持剪之手势无一悉漏,「……歹毒兇手为求脱罪,还留了绝笔信打算混淆视听!所幸大人命卑职详加检验,这才识破了兇手的伎俩!」 湘君双手环胸,很是欣慰的看着苑以菡如此争气。「很好,依你之见,接下来该怎么做?」 「彻查小桂子生前与哪些人接触过,尤其是宫中。卑职想,能给这么大笔银子的人,肯定在宫中颇有地位。」苑以菡把可能的证物,捧至湘君面前,「卑职借了两碇银两回来,只要能证明银两出处,距离揪出背后主使,想必也就不远了!」 「好!你做到这儿就行了,接下来就交给我;我会将事情真相直接稟告陛下,有请圣裁!」湘君激赏的拍了拍苑以菡的肩膀,「以菡,此回你破案有功,可曾想过要什么奖赏?」 面对双眸灿亮的湘君,苑以菡咬了咬唇,低头笑道:「能、能够帮上大人的忙便是卑职的福气;对了!咱能升官么?我当真不想再瞧容校尉的脸色了……」 湘君不由失笑,「肯定是可以的!除此之外呢?」 她嘟嘴,瞄了一脸温柔放松的湘君一眼,「能藉此爬到容校尉头上就已经不错了,卑职不敢多做奢求……大人,瞧您春风满面,发生什么好事儿了?」 湘君微楞,颇不自在的别开眼,「瞧咱的下属如此能干,又加诸破案在即,能不欢快么……好了、好了,四处奔走一天,你也累了,歇息去吧,我待会儿先去御马局一趟。」 得了她讚赏,苑以菡喜不自胜,「大人辛苦了!」 湘君掂了掂两碇银子,上头的印记皆已遭抹消,「还真小心行事……」像极了聿琤的作风。 事不宜迟,聿珏与皇后的处境堪忧,就等这一着。她戴上乌纱帽,提起柳叶刀,正准备上御马局探问,不料方踏出官舍,立刻就有人出手拦阻。 「大人请留步。」 瞧清来者身分,湘君不由瞇起眼来。「不知容校尉何故拦阻?」 容子衿似是久候多时,「奉太子殿下明令,要卑职提醒大人,切莫轻举妄动;还请大人恕罪。」 「太子殿下?」湘君冷哼,儘管容子衿身后尚有八名禁军女兵,各个身穿黄袍;就算她轻功或有不敌,但若真要动手,恐怕没人能真拦住她。「让开……别要真逼得我动手!」 「大人的厉害,咱们姊妹自是再清楚不过,还请大人高抬贵手,莫要为难咱们。」 「你们可知本案与何人有关?」湘君怒目一瞪,将横着手的容子衿逼开几步,「大胆容子衿,还不让开!」 「湘君,给我站住。」 与湘君的娇喝相比,那女声娇软无力,却足以在她心湖里掀起轩然大波。 她愕然回首,只见聿琤翩然而至,而身后还跟着裴少懿、傅迎春等心腹;她紧盯着裴少懿,发现少懿亦睨了她一眼,愤怒、失望、漠然等复杂情绪,全都凝聚在那双眼色之间。 「吾等参见太子殿下!」眾女兵齐声行礼;夹在聿琤与女兵之间的湘君,儼然成了眾矢之的。 聿琤昂首,隻身靠近不肯行礼的湘君,她俩以眼神无声对峙,谁也不肯相让。 「迎春,把刀给本宫缴了。」 「恕下官无法交出柳叶刀!此乃陛下追封之御赐宝刀,不得轻易离身……」湘君忽觉左颊吃疼,才知是聿琤狠甩了她一巴掌。 「藺湘君!你就是不肯为我所用,是不?」 捂着脸的湘君咬牙,面对盛怒的聿琤,丝毫不见退缩。「殿下若是问心无愧,又何必不让下官彻查此案!」 聿琤红了眼眶,笑着点了点头,「说到底,你是不是要说本宫不应该给你这个机会?呵……你是忠君为主,为了父皇跟聿珏可以赴汤蹈火,偏偏就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 「下官以为,殿下早在头一次说服我时就已经清楚知道了!」 是!湘君早已得到了聿珏的心,而她也把心给了聿珏!真是痴情的教人嫉妒! 「你到底打算羞辱本宫到什么地步?」聿琤心疼的流下泪来,「本宫当真打从心里喜欢你!可惜你却一再的让我失望……我说最后一次,把柳叶刀交出来!」 「下官恕难从命!」 聿琤痛苦地闭上眼,「容子衿,将她拿下!」 禁军女兵登时一拥而上;面对这群跟随她办案,总是尽责保护着她的姊妹,湘君意在脱困,是以并未拔刀,容子衿看准此点,于是身先士卒,巴望着亲手擒下湘君,在聿琤面前立下首功! 「大人,得罪了!」她双手成爪,迎面朝湘君扑去。 「你不是我的对手!」湘君手握刀鞘,几个挥击就将容子衿挥开,其他女兵见状,纷纷摸出绳索欲捆。 湘君轻功了得,赶在她们来绑之前就拔腿欲走;然而「啸风虎」绝非浪得虚名,几名女兵武功虽然不及,抓住湘君未尽全力的弱点,想要拖住她的脚步仍非难事。 不过继续放任她们斗下去也不是办法! 暗自瞄了聿琤一眼,深怕她失去耐性,被逼得要痛下杀手的裴少懿当机立断,趁湘君忙着逼退眾人,无暇他顾之际,贴身上前。 「藺湘君!」 听见少懿的声响,湘君瞬间分了神,覷准如此难得空档,她袖里银针乍现,就这么拋向湘君! 银针准确的刺入湘君喉间,她瞪大了眼,气血一时受阻,登时跪倒;旁人见机不可失,纷纷上前,由容子衿缴下柳叶刀,其馀女兵以粗绳将她牢牢捆住,任她插翅也难飞! 「裴……内官?」 湘君心中不无悔恨,然而在昏厥之前,留下最后印象的,却是少懿那惋惜、伤感的眼色。 *** 「你是说……太子?」 「正是。」 先是牵扯到他身边这清冷秀丽的人儿,然后一下子却又拉到聿琤身上,聿珏一时懵了,只得摇摇头,「聿璋,慢点儿……我都给你搅糊涂了,先起来说话。」她托着夫妻二人起身,「先解释什么叫内外交攻,左右为难?」 聿璋拱手,「二姊可知太子暗地差人採买兵甲、又是造弓、製刀做戟,增强武备一事?」 「当然是不明白的;不过大军北伐在即,需要兵器也是自然……我说错了?」见着聿璋不赞同似的凝肃表情,聿珏主动收了口。 他果决地摇摇头,「所造的兵器恐怕一份都不会流入我军手中;而是配到宫廷禁军与御林军之手!」 聿珏总算听出了一点端倪,「禁军与御林军……所以太子意在增强自己的实力?难不成是想造反?」 「两军加总也不过两万馀人,及不上神武营的五分之一强,而且目前统御兵马的权力还牢握在父皇手中,太子羽翼未丰,恐怕还无须担忧……但兵权迟早会转移到太子手上;我猜,太子这是在为将来夺权做准备。」 聿璋以指轻敲桌案,那声调清脆,响彻厅堂。「而这份准备,就是此回安排北抗女真之战。」 将抵御外患当作是夺权的一部分,太子的机心,恐怕超过了聿珏想像之外。「我听说太子曾力荐梁大将军做元帅,可有此事?」 「二姊消息颇灵通!不过父皇明智,封了两位大将军都做行军元帅,这才稍稍平息聂大将军一派的异议……此举固然巧妙,只怕又是一则喜、一则忧的消息。」 「你是担心两位将军彼此内耗?」 「不,内耗应不至于;我跟随过聂大将军征战……」聿璋不着痕跡的瞥了身边的舒无晏一眼。「知道他行事果决明快,不喜拖沓的作风,加上父皇圣旨已下,即便无法如期攻克,理当也相去不远……坏就坏在聂大将军为了求胜,恐将不惜代价,而这正是太子所愿!」 聿珏不由抽了一口气,「我明白了……太子只怕是早已受意梁大将军,寧愿不求战功,也要保存实力?」 「二姊所言极是!谷家的兵马与我的,乃至于聂大将军,定要超过梁寅与驻守京畿的御林军,若经北伐激战,那可就难说了……」 聿珏也不禁面露忧愁,「再加上太子添购兵甲,增强武备一事……确实堪忧;敢情没有防备之道?」 「梁大将军或与太子密谋,可若父皇亲自命其与咱配合,全力一战,那便天下太平;完顏部即便兵强马壮,在咱们两位大将军夹击之下,也犹如瓮中捉鱉。」聿璋终是稍稍露出笑意,放软了声调,「如果二姊能够劝动父皇,让他下旨催促梁大将军迎战,事情就好办了。」 只要有旨意相胁,即便梁寅阳奉阴违,要是吃相太过难看,恐怕还会给聂琰背后参上一本,落了个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下场。确实两全其美。 「意思是要我亲自出面向父皇提及此事?」聿璋忙不迭点头,聿珏抚额,却没如他所料的连声应承,「等等,你有韵妃娘娘呀;一夜枕边软语,总强得过女儿一番说词,再说,在父皇面前,我只不过是个不懂行军作战,娇蛮任性的女儿,他不见得会听我的。」 「一说到娘亲,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聿璋面带愧色,然则手却是紧握身边的娇妾,态度十足坚决。「实不相瞒,我因为坚持要迎无晏为妾,惹恼了娘亲。」 聿珏不以为意的笑道:「你是娘娘唯一的儿子,她再怎么恼你,只要你放低姿态,好生劝说,她终究是会给你打动的。」 「没这么简单!我这回当真是闯了大祸,推却了娘原本给我物色好的人选;娘仍在气头上,连见我都不肯,然而此事紧急非常,我又要出征去,要想说服她是难上加难,况且……我更担心我这一走,恐怕连无晏,都难以保全。」 能让疼爱儿子的韵贵妃如此盛怒,背后的原由肯定不简单;直至此刻,聿珏终于明白事态严重。「无晏她绝非是什么商贾之女,对不?」她转而望向舒无晏,后者仅是静静望着聿璋,夫妻情深,尽在不言中。 「念在咱们姊弟一场,尤其我俩又饱受太子威胁,唇亡齿寒。要我出面替你的爱妾庇护不难,可你一定得把事情始末给我老实交代,事到临头,我也才有个准备?」 聿璋与无晏对望,两人互相点了点头,再度跪了下来,「二姊,今日有求于你,我早有开诚布公的打算……只是,无晏的真实身分只得你一人知道……知道的人越少,她与咱们就越安全。」 「我明白,你说吧。」 舒无晏恭敬的行了个叩拜礼,聿珏转而望着她,只见她昂首,不卑不亢的道:「西南雍王次女白丽,拜见云暘公主。」 相思欲绝但为君 112 姊妹猜忌且无心 「西南雍王次女白丽,拜见云暘公主。」 白丽!聿珏瞠目,指着长跪的姑娘颤声道:「你……没死?」 「原本白丽早应死在聂琰手中,所幸得了聿璋相助,加诸西南旧臣死命相护、上天垂怜,这才侥倖独活。」 一解明身分,聿璋之前的反常,包括为何非要急着让她见上一面,且又忌惮着聿珶不肯言明,也都有了最好的解释。 「娘娘知道吗?」她闭上眼睛,不敢相信他竟娶了一个亡国公主为妾!而且还是个能征善战、颇得民心的公主!要是传到了太子耳中,可是足够诬陷他通敌叛国的大罪,就算他贵为皇子,也将永无翻身之日! 「娘亲发怒,只因说词里身分相差悬殊,自然是不知道她真实身分的。」 聿珏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聂琰的举动早已说明一切,此人留不得,不管是聿璋本身也好,乃至于牵涉到所有仰仗他出头的人都好;但他竟甘冒杀身之险也要留她,两人之间的情意自不待言。可万一被人起底,那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二姊,能否帮我这个忙?」聿璋俯首,「你替我照顾无晏,我便是在军中时时帮衬着谷大哥与燁卿以为回报;谷家军在神武营势单力孤,聂大将军纵然不公报私仇,他们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聿珏拍案,当真动了肝火,「你这是在挟燁卿要胁于我?」 「绝无此事!」他连忙撇清,「如今咱们真可谓是在同一条船上,唯有同心力抗太子才有活路……无论是我、聂大将军,还是谷家的兵马,能保一人是一人。 「无晏在旁人跟前已捨弃旧名,只要不在神武营将士前露脸就不至于有麻烦;为报此恩,无晏也将捨命保护二姊。」 聿珏却是冷笑,「光是包庇她我就吃不完兜着走了……可为了大哥、为了燁卿,我没有拒绝的权利,是不?」 聿璋话说得好听!到底聂琰是韵贵妃替他找来的人,负责统御全军的也是聂琰,谁知道他心里又做何盘算? 「聿璋以为,以无晏一人的性命换取谷家军三万弟兄,理当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你最好能保所有人平安无事!」事情焉有他所言这般轻松容易?「我警告你,燁卿若少了一根头发,我便唯你是问!」 「殿下有孕在身,切莫动气。」白丽端起茶水,捧至她面前。「聿璋心底也是关心着谷将军的,但就是口拙,还请殿下勿怪!」 聿珏闭着眼,一手按着心口;见她态度诚恳,聿珏终是接下茶抿了一口。「无晏知道殿下很是为难,要不是我怀了聿璋的孩子,自己另觅藏身之处便是,也不必如此劳烦您……」 聿珏转而瞧着她的肚腹,「你怀孕了?」 「是!才怀上没多久……我原本将她藏在娘亲的别业里,都托李公公照顾,可娘亲大发雷霆,导致李公公也很是为难;将她随意安置,我又不放心,所以……」 都讲到这个份上,不管如何,聿珏总是不好坐视不管。 「你该早点说,既是有了身孕,便不宜跪。」她让白丽在身边坐下,挥手要聿璋起身,忍不住又是一叹。「好!我让她暂且住在这儿,也会託人照顾她……你什么时候入营?」 「可再多等两天,不过为了了解北伐事宜,我打算待会儿就去;二姊的恩德,我与无晏不敢或忘!」聿璋又是一拜。 「那你最好赶紧收拾东西让无晏过来,我对母后很是掛心,今日太子回宫,极有可能会与梅相前去探望……只怕又要出乱子了。」 「二姊辛苦了;无晏的细软都在车上,我立刻搬去,不会佔去您太多时间!」 聿珏闻言不禁苦笑,「你可真做了『万全准备』呀!」 由于事发突然,聿珏只得留府内管事妥善照料白丽,过午则再与褚千虹返回昇阳侯府。 听见聿珏转述聿璋的保证,褚千虹终于稍稍安了心,「有个皇子在里头帮衬,事情多少能顺利点;还是你的面子大!」 「大嫂别揶揄咱了,我若真的面子够大,何不让大哥与燁卿免于征战?」 「那也不成!若不兴战,将领何来建功立业的机会?」褚千虹于是愀然的道:「若非我嫁做人妇,或许现下也还在营里操兵练武……瞧我!与燁樊结褵多年,也没能给他生下一男半女,当真无用!」 一手搭至褚千虹手背,聿珏深知大嫂一直对自己未能有孕一事耿耿于怀。「大嫂千万别自责,生儿育女之事,急不得的。」 「我知道;这几年来我与燁樊是想尽办法,却都没能如愿……聿珏!我真羡慕你!不管你肚子里的孩儿是男是女,我都羡慕……」 聿珏顿时五味杂陈,别开眼道:「生儿育女自然可喜;若今日是大嫂怀了孩子,聿珏想必也抱持着同样的心情罢!」她握起褚千虹的手道:「可不管如何,聿珏的孩子就是兄嫂的侄儿,也是谷家的香火……」 褚千虹瞄着聿珏的肚腹,勾唇一笑,「说得也是!」 * 送褚千虹至昇阳侯府,聿珏没停留太久,很快乘轿返回宫里;只是她没想到,在凰寧宫等待着她的,净是一团混乱。 「二姊、二姊!」听闻她返回宫里的聿珶匆匆迎了上来。 见聿珶一脸慌张,聿珏顿觉心揪。「怎么了?母后究竟怎么了?」 「母后她……什么都不肯吃,连药都不愿意用了,不管是既琳也好,其他太医也好一律都给她骂退,甚至韵妃娘娘来慰问都吃了闭门羹,现在宫里一片乌烟瘴气……」聿珶噙着泪,慌了手脚的失态模样着实少见。 「我不过是回府半日,怎会起这么大的变化!」聿珏牵着聿珶匆匆上了玉阶,三步併两步的跨进大殿,弄得身后一干心腹、随从紧张兮兮。「太子可来过了?」 「听既琳说,她与梅相早朝过后就来。」 「所以是她来过之后,母后才变了个人?」聿珏质问的口吻不禁严厉了些。 没有全程随侍在侧的聿珶半知半解,「嗯……应是如此!」 聿珏盯着她畏首畏尾的模样,叹了一声,「你何时过来的?」 「午时刚过就来,既琳说是难得的机会,让我过来瞧瞧母后,探探伤势;又……给二姊分忧解劳。」聿珶垂下眼来,「毕竟你怀有身孕,为了照顾母后亲力亲为,虽是孝心可嘉,还是该多多休息、调养为好。」 既然如此,为何又要等到第四日了才肯过来?聿珏若有所思的盯着聿珶,勉强扬起笑来,「玹弟最近还好么?」 「托二姊的福,烧已经退了。」 「你治的?」 「也不尽然!药方虽是我开的,诊治还是由既琳来!」姊妹俩穿过大殿,在靠近寝宫之前,聿珶陡然握住聿珏。 「怎么了?」 「二姊。」迎向聿珏疑惑的眼,聿珶揉了揉眼睛,一字一句恳切的道:「聿珶只想对你说,不管娘亲的态度如何,聿珶依旧是站在你这边,站在母后这一边的!」 聿珏心头一颤,收紧了聿珶的手心。 她们这群姊弟妹究竟是怎么了?不管是聿璋开口有求于她也好,还是让年仅十三的聿珶宛如被情势逼得要对她开口效忠;见着此景,聿珏竟觉得残酷、荒谬的可笑。 只可惜,身陷漩涡中心的她,半点也笑不出来。 聿珶年纪虽轻,开悟的时间是比她要早了;聿珏面有愧色,托起聿珶的下顎,柔声道:「我没怀疑你的用心!德妃娘娘的打算,恐怕是与你心之所向相左了……你能来,我当然是欢喜的,我只是怕……」 「怕什么?」 怕你就这样不知不觉的,受了自家娘亲与太子的利用。 聿珶儘管对太子心怀戒慎,对身旁的既琳却是宽容的;太子来过之后,皇后就像变了个人,连袁既琳都不相信……她虽然不知太子如何对皇后说,却很清楚太子极有可能藉着言语恫吓,就这么顺理成章的把皇后推入绝境。 而在这过程中,横在既琳与她之间的聿珶,就理当成了太子下手利用的目标。 「太子……不!或许是我多想了!」 「二姊?」 「我先探探母后,剩下的留待之后再来详查!」聿珏安抚似的轻拍聿珶的颊,温声一笑。 行至寝殿外,妆点入时的韵贵妃拢着外袍,守在门外状似不耐,韩馥亭急冲冲的鑽出大门,鞠躬哈腰的赔罪,全入了聿珏的眼。 「……疯了不成!若非本宫受陛下所託前来探望,咱才不想在这儿吹冷风受她的气!」 「请贵妃娘娘恕罪……」 「母后此番遭逢劫难,心烦意乱也在情理之中,还望娘娘口下留情,莫要说出什么有失身分的话来才好!」 聿珏翩然而至,一句话堵得韵贵妃掛不住面子,她却是转瞬间放低了姿态,给了韵贵妃下台阶。「韵妃娘娘不辞辛劳地前来探访……聿珏代母后谢过。」 「都说是受陛下所託……听说你有喜了,本宫还来不及向你道贺;谷家终是有后了。」 「多谢娘娘美言。」聿珏噙着淡笑,思及白丽怀有身孕一事,便开口试探。「不过要说喜事,聿璋那头似乎也有喜可说。」 聿珏虽无讽刺之心,但韵贵妃听者有意,美眸霎时染上慍色,强自压抑着怒火道:「娶个乡野村妇做妾若也能称之为喜的话,岂不是太过抬举了那人?」 「聿璋对我说了,娘娘对她迎此小妾一事甚为不快;但俗话说,母凭子贵。」聿珏带笑走近,而韵贵妃面容陡然一僵。「您与聿璋本是一心,若因为那些个身分之别,致使您们母子反目,得不偿失自不待言,更可能要落个亲痛仇快。」 韵贵妃心底波澜顿起,勉强自持着问:「你说有喜……此话,当真?」 相思欲绝但为君 113 是非颠倒谁评说? 「千真万确。方才聿璋带着美妾登门求我收留,那为了妻儿伤透脑筋的模样,着实令人同情……」聿珏覷着韵贵妃,又是唉声叹气的,「妻妾初闻喜讯,没能陪在她身边便罢,还要随军出征,心底的煎熬,想必与聿珏送走夫君如出一辙。」 「他把人给你照顾了?」 「聿珏算是临危受命。」她点点头,语重心长。「娘娘的顾虑虽不错,看在聿璋情竇初开,加诸美妾有喜的份上,还请您,网开一面?」 韵贵妃显然是给聿珏这番话说动了,但毕竟此处耳目眾多,也不好再详加追问。「本宫会考虑考虑的……云暘公主可还要夜宿宫里?」 「是,母后的情况时好时坏,聿珏放心不下。」 「我明白了……还请公主代替本宫向皇后娘娘问安,本宫,另择吉时再行探访。」韵贵妃頷首,便在聿珏、聿珶的恭送下摆驾离去。 若能将劝皇帝下旨一事委交韵贵妃处理,肯定更是十拿九稳;聿珏兀自盘算着说词,身边的聿珶连忙勾了勾她的臂膀,「二姊!你说的是真的?那来歷未明的姑娘……」以手在肚皮前画了个半圆。 「什么来歷未明!你三兄既是喜欢,就算出身卑微,咱们也当以礼待之!」聿珏神秘一笑,轻点了点聿珶的额。「好了,先进去探望母后;娘娘与聿璋之间的事,就留给她自个儿琢磨罢!」 *** 一见到她,皇后立刻要她屏退左右,除了柳蒔松之外,其他人皆不得靠近,连聿珶亦然。 「母后!您这是何苦……母后?」 聿珏从未见过如此狂乱心焦的皇后;她印象中的皇后,是神采奕奕、仪态万千的…… 皇后用力握紧了聿珏的手,几欲快将她的手掐出指痕来,若非她长年习武,只怕早就痛得求饶。「珏儿……为娘的这回,当真是在劫难逃、在劫难逃了……」 「太子她究竟对您说了什么?」 才听见「太子」二字,皇后便悲从中来,一段话说得抽抽噎噎,饶是聿珏也听得甚为吃力,好容易才终究拚出了事情全貌。 「她当真对您这么说!」先除母后,再来动她?不敢相信聿琤居然能如此明目张胆,聿珏咬牙,心登时凉了半截。 皇后不住点头,聿珏越想越不对,就想要差人前来问话,「没用的!珏儿,没用的……她们全给琤儿收买了,不会替咱作证的……」 「那也不能就放任太子如此嚣张……聿珏明白了!」她回过头来,深深地把皇后揽紧,「这就是您为何要闹,气得将所有人给屏退的原因?」 因为身旁的人已没有可相信的。 胁迫也好、利诱也罢,太子这段日子以来的用心竟已彻底渗透了凰寧宫上上下下,把皇后身边的亲信,一个一个全都变成了自己的人? 这等同是也将她给绑在凰寧宫,只要她离去,动弹不得的皇后只能任人宰割! 「为娘的一直撑着等你回来!只有你能救娘了……」 「我明白了;母后请宽心!聿珏会一直守在这儿,哪里也不去!」聿珏温声宽慰,直到皇后稍稍放松,躺回软榻。「您一定饿了吧?聿珏遣知更去给您准备晚膳……」 「亲自做么?要你的人从头到尾……」 聿珏一楞,随即凝肃着脸面,对身旁的柳蒔松道:「听见没有?让知更、画眉亲自做去,无论如何都别假他人之手!」 「奴才遵命!」柳蒔松暗自擦擦老泪,很快的走出寝殿。 皇后折腾了一日,不仅又累又饿,汤药与敷药等物全都没换;伤处毕竟还是得仰仗袁既琳等人,聿珏只得在一旁等候,并要聿珶帮忙盯看着,以防之中出了任何差错。 盥洗一事仍由韩馥亭来做,皇后起初不愿,是聿珏好说歹说,才终于肯让她动手;稍作梳洗之后,身子终于舒坦了,强撑了近一日的皇后才终于沉沉睡下。 韩馥亭自床边退开,等在一旁的,是满腔怒气无处发的聿珏。 「韩内官,你过来!」 韩馥亭一脸疑惑地跟了上去。 「本宫问你,太子究竟给了你们多少好处!」 「云暘公主何出此言?」 「难道本宫说错了?母后给太子如此出言恫吓,扬言要将她除之而后快,你们这些侧近心腹却是对太子言听计从!」聿珏仰头,瞪着这高头大马的女官,「母后待你们不薄,而你们竟用这等方法来报答她!」 韩馥亭却是一脸无辜,哭笑不得的答来,「云暘公主对娘娘甚为忧心,下官明白,但您说太子恫吓娘娘……这下官可就听不懂了!」 「听不懂?难道不是你与太子暗中勾结……」 「公主殿下言重了!就算如何口不择言,也断然不能说出这样有失分寸的话来!」 韩馥亭神情丕变,对聿珏行了个大礼,但眼神却是极锐利的。「恕下官直言,太子殿下与娘娘虽因细故而感情不睦,然则这一年来,太子对娘娘处处关心、时时呵护着,做衣送药,嘘寒问暖,下官与其他宫人全都瞧在眼里…… 「反观云暘公主,下官倒想问,这一年来,您除了这回入宫报喜外,可曾对娘娘表达关心之情否?」 一句话,说得聿珏连连退后。「韩内官!你说什么你……」 「下官得先说,我韩馥亭俯仰无愧,从未收过太子任何好处;太子知道娘娘不喜见她,因此暗地里做这些事儿,全然不欲让娘娘知道。您受娘娘诸多疼宠,人尽皆知,但您这一年来,又回宫几次,可曾把娘娘放在心上?」 韩馥亭语到激动处,眼眶含泪,「无巧不巧,您不过就这么入宫报喜,隔日之后娘娘就伤得如此严重,明明是嫁出去的女儿,却一反常态的留宿于宫中,对娘娘大献殷勤!试问,到底是谁才居心叵测、谁才对娘娘心怀不轨!」 韩馥亭一席话,说得聿珏心碎不已,忽然间,聿琤对她说过的话再度忆起—— 『……你就替我与父皇多陪陪母后罢!她心宽了,养起伤来也好得快。』 原来如此…… 聿琤盘算的,远比她想像的要复杂多了。 她彻底利用了湘君造成聿珏与皇后之间的嫌隙,再透过各种表面工夫来收买人心,久而久之,这些心向着皇后的宫人们,会自然而然的就替聿琤说话!她不必浪费一分一毫,就能将不明就里的宫人的心全给拉拢过来! 所以即便她晚了好几日才又来探望皇后,皇后身边的人也从未说过聿琤一句不是! 反观她却因大半年来鲜少回宫,加诸皇后坠马时间点过于巧妙,反而让自己陷于不利局面! 她……中计了! 「念在娘娘对云暘公主最是疼爱,下官能不将您方才的话对别人说去!」韩馥亭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道:「下官只希望公主莫要含血喷人,说出那些搬弄是非的话来……下官告退!」 聿珏双脚彷彿被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韩馥亭离开。 直到寝殿大门随着韩馥亭开了又关,她才明白,真正被离间的,是她、皇后与宫人们之间的信任。 她们一个、一个的被孤立了。 * 韵贵妃夜里又来访了一次,美其名是为了探望皇后,实则是为了关心聿璋的骨肉而来。 再次详细确认了消息真偽,回想起之前曾对两人恶言相向,母子间又断绝联系了一阵子,韵贵妃脸上难掩懊悔。 「解铃还须系铃人;娘娘毕竟身为长辈,只要好言劝慰,无晏想必不会放在心上的。」 「但愿如此……」韵贵妃点点头,对聿珏笑道:「说来见笑!不管是聿璋入营也好、去年春宴,乃至于这回好心收留咱的孙子,聿珏你当真帮了大忙!」 「娘娘不必多礼!聿珏只是行分内之事。」聿珏回了个礼,暗自估摸了时机道:「话说回来……有一件关乎我与聿璋存亡之事,不知娘娘能否帮忙?」 韵贵妃顰眉,「说来听听?」 聿珏于是将聿璋的盘算诉说一回,听得韵贵妃面色凝重,频频頷首。 「可惜近日来陛下连我那儿也不常造访!得特地上凤藻宫求见才行……」韵贵妃思忖,而后像是想起什么,神情豁然开朗。「有了!」 「娘娘想到什么妙计?」 韵贵妃瞅着她,笑容变得有些揶揄,「不是妙计,而是人!你有更适合的人选能替你讲这件事。」 「若是说德妃娘娘的话……」聿珏面有难色。 「哎!不是!那女人恐怕早就变节了……」韵贵妃一向心直口快,「我是说,藺护卫!」 一提到湘君,聿珏便觉得耳朵一热;昨晚的耳鬓廝磨,爱人的气味、嗓音,乃至于抚触,彷彿歷歷在目。「哦、哦!原来是指她……」 「让她说去,或许要比我去说来得强。聿珏觉得呢?」 聿珏勉强笑了笑,随口拣了理由搪塞。「可是,她毕竟算是太子那里的人,而且我与藺护卫,其实并无直接而可靠的联系。」 「是么?那就麻烦了,眼下藺湘君恐怕才是最适合对陛下说项的人选。」 「无论如何……这事儿还是得请娘娘费点心了!」聿珏终究做出了决断,「藺护卫那如果能联络上,聿珏再试着对她提起。」 韵贵妃慎重的点了点头,「也好,我先试试看,毕竟整件事儿攸关聿璋的安危……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聿珏送韵贵妃出了殿门,踅回寝殿时,知更正捧着汤药候在原处,她身旁跟着的,还有聿珶。 「二姊!谈得如何?」 聿珏报以浅笑,「我猜得没错,看在舒无晏怀有身孕的份上,娘娘愿意继续接纳她在别业住下……虽然我已经发落妥当,但此乃娘娘对无晏的心意,就看她如何抉择。」 「是吗?那太好了!」 她瞧聿珶手握一张写了字的纸,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聿珶抖开纸张,将之展于聿珏眼前,「我重新给母后开的药方子……母后现在任何太医也不信,我只能亲自开药;好歹仗着二姊的脸面,只要母后愿意乖乖喝药,伤一定会渐渐好起来的!」 「你真用心,还特地重新开了药方。」聿珏使了个眼色,让知更端着药一齐入殿,「所以这一碗便是换了方子的?」 「是!我看母后心神不寧,气血虚弱,所以换了几味药……」 「二姊信得过你!药是谁煎的?」她问知更,不料知更却指了指聿珶。 聿珶掩唇,仰起脸说得大义凛然,「母后的担忧我知道!咱既是大夫,亲手煎药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聿珶啊……」聿珏不无感动的握了握她;来到床边,只有画眉一人伺候着;两位宫女一齐搀扶起皇后,「母后,让聿珏来伺候您喝药。」 「药是谁煎的呀?」皇后颤着声调问。 「是聿珶亲手煎的,您若不信,聿珏愿意以身试药。」聿珏睞了聿珶一眼,两姊妹相视而笑;她舀起一口吹凉,当真亲尝。「这下您应该信了吧?」 皇后眼眶泛泪,揪着聿珏的衣袍不住点头,一阵甘苦交杂的药味于口内化开,她敛裙落座,一口一口耐心的餵。 「母后慢慢喝,不急。」她悉心吹凉了,送到皇后嘴边,「不急……」 望着皇后脆弱又满心依赖的脸容,聿珏心头一拧,却是忆及韩馥亭那番话来——『试问,到底是谁才居心叵测、谁才对娘娘心怀不轨!』 这番话,好似拿把利刃,重重的在她心头上划了一刀。 只是,事到如今,她也只能紧紧护着皇后,与太子周旋到底。 她,已没有退路。 ***** 明天更新慢爱~ 相思欲绝但为君 114 尘埃落定月如鉤 湘君是给脸颊碰着的凉意给冷醒的。 才想动手撑起身子,却发现手脚皆动弹不得,她忽感痠麻难当,轻哎了一声。 「醒了?」 这嗓音,她不会错认的。 抬起眼,只见裴少懿向她走来,蹲在她面前,亮出那根曾刺入她喉间的银针。「你躺得可真久,麻药原来这么有用?我还以为我差点就害死你了。」 湘君这才知晓自己身处在裴少懿的厢房里。「你把我綑在这儿,与杀了我又有何区别!」 「当然有区别!」裴少懿双手攫住她肩头,让她起身坐稳。「别瞪我瞪得这么用力!你要是掉了脑袋,就见不到你朝思暮想的云暘公主了!」 湘君气恼的哼了哼;昨天这女人还替她掩盖行踪,却不想在紧要关头,成了擒下她的最后一着。 少懿自怀里掏出两锭元宝,湘君睞了,别开头。「我就说了,你就算装也要装得心悦诚服!结果你在干什么!若非我隐而不报……这要是给殿下知道了,你想她会对你怎么样?」 「她对我怎样我不在乎!反正……反正她就是把人命视如草芥,把尊严放在脚底践踏!我也已经……除了性命,我已经没有什么能失去了!」 「我劝你别把话说得太满,我跟殿下都清楚如何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法多得是!」她猛然拉开湘君身后的抽屉,把银两丢进去。「饿了吗?」 湘君咬牙切齿,「你究竟要把我绑在这儿到几时!」 少懿端来一碗加了肉汁的饭,「吃一口,吃了我就告诉你。」 两人对峙了一会儿,湘君摇头一叹,「裴少懿,我真是不懂你!」 「那不正好?我也不明白为何有人能够如此死脑筋!」裴少懿舀了一小口,「来,吃!」 湘君张嘴,含住了那口饭,在裴少懿的瞪视之下,一点一点的嚼着。 「殿下没说个明确期限,不过,」少懿仔细地让整碗饭都和上了肉汁,勾唇一笑,「定是将你绑到尘埃落定为止。」 湘君把饭吞下肚,狐疑的张唇,「什么意思……唔!」 「你忘了我昨日跟你说过什么?」少懿眼明手快的又塞了她一大口饭。「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湘君简直不敢置信,「你们动手了!」 「殿下一早回宫就在策画此事。都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儿,就算给你知道通盘计画,你也无力阻止。」少懿伸指,挑逗般的滑过湘君的脸面。「所以殿下非要阻止你彻查玄马失蹄一案不可,你所查之事,是她唯一的破绽。」 「那个小桂子,当真是受了太子的唆使?」 「嗯,顾怀安让他餵给玄马吃了不该吃的,接着让他告假返家,再趁机杀人灭口。」 终于得了少懿亲口证实,真相大白……湘君却丝毫不觉欣喜。「那,太子究竟打算怎么……谋害娘娘?」 「前一计你已经知道了,娘娘没坠马身亡,不过却也因祸得福,给了殿下个能成此一石二鸟之计的机会。」 「一石二鸟……说得可是娘娘与云暘公主?」 少懿挑眉,又动了动装满白饭的调羹,湘君如愿张嘴;等她吃下后,少懿靠近她耳边,一字一句清楚的说—— 「我不知道,你就在这儿耐心等着吧!」 顺利达成目的,裴少懿毫不恋栈的捧着碗转身离去,「裴少懿!你给我站住……回答我!裴少懿!」 捧着空碗踏入回廊,等在那儿的,是换上一身华丽秋装的聿琤。 今晚月明星稀,聿琤独自尝着薄酒,静静地待在院落里赏月。月色空明,照得一地清冷,金乌银线在月色下闪耀生辉,神圣高贵,彷彿仙子下凡。 少懿的眼神定定地望着聿琤,快步趋上前,把空碗交给贴身宫女,随意净了手,默默来到聿琤身后。 「她醒了?」 「是,让她把饭也给吃下了。」 「呵!想不到你居然能逼她就范,了不起!」聿琤旋身,挑起少懿的下巴,笑得嫵媚艷丽。「我说少懿。」 「是?」 「你什么时候,与湘君走得如此近了?」聿琤半敛着眼,眷恋的的投进她怀里。「我一直以为你恨她。」 「既是殿下看上的人,少懿若一味敌视她,岂不是给您添麻烦?」 「真明事理呀?其实,不麻烦!看你们针锋相对的,有时也是种乐趣。」 环住聿琤的臂膀微微收紧,「少懿真不能苟同殿下这等乐趣了。」 聿琤轻笑,要宫女满上水酒,先献上一吻,再亲自端起酒来呈给少懿。「来,给你的奖赏。」 少懿一饮而尽,两人挽着手随意散散;良久,她才道:「夜已深了,殿下还不打算歇息么?」 「想等消息……」聿琤将她的手搁在腰际,任由她抱着。「等那尘埃落定的消息。」 「等到之后又如何?」少懿以指代梳,顺着聿琤的发道:「您真的欢喜么?娘娘若就此薨了……」 「我当然欢喜了!」聿琤睇了她一眼,「没有什么比这个结果更让我欣喜的了!」 「殿下……」 聿琤咬唇,眼眶忽觉一阵热辣,她扬起唇角,低头抹掉眼底的泪,却是泪流不止。 她仰望月色,不住哽咽。「得不到的,我便是亲手将它给毁了……母后如此!湘君也……」 少懿抿嘴,神色伤感,默默把怀里的聿琤收得更紧。 * 推开被褥,清冷的空气让聿珶忍不住缩了缩颈子。 望向身边,聿珏兀自埋在被子里睡得极熟;瞧着姊姊那沉静如昔的睡顏,聿珶先是扬唇,未几,笑容很快便垮了下来。 难得同榻,聿珏彷彿不吐不快,从谷燁卿奉旨出征,聿璋与韵贵妃之间的齟齬,一直到担惊受怕的皇后,还有不知何时又要对她们下手的太子一路说下。 见她眉头深锁,聿珶只得好言宽慰;两姊妹一路说到了半夜三更,累极了的聿珏才终于入眠。 那个从前无忧无虑,给人捧在掌心呵护着的公主,如今却独自承受着比任何人还多、还要巨大的苦楚,加诸于外在的事务已然够多够累,更别说肚里还怀了个孩子。 如果能行,她也愿意替聿珏稍稍分担一些重担,哪怕只是一丁点儿芝麻绿豆的小事也好。 随侍的宫女正欲开口请示,聿珶抬手制止,逕自下榻,「让云暘公主多歇一会儿,别轻易打搅。」 梳洗罢,但见袁既琳轻手轻脚的入殿,一副深怕侵扰两人的模样;聿珶浅笑,将她招来吩咐道:「你将烘炉备妥,我来把药重新热过,再呈与母后。」 袁既琳面有难色,「恕下官直言,公主身分娇贵,地位尊崇,昨晚煎药一事偶一为之尚可,样样巴望您亲力亲为,成何体统?还是让下官来吧。」 「不成,母后昨儿个受太子如此侵扰,已成了惊弓之鸟,除了二姊,她谁也不信……」 「殿下难道也信不过我么?」 既琳一句话让聿珶为之语塞,但见她垂下眼,双手紧紧交握着;聿珶自知侮辱了她,只得自清。「不是……宫里谁人不知袁太医仁心仁术,寧愿把生死之重责独揽,也不愿见死不救;但眼下乃非常时刻……况且,药方子是我开的,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才不至于连累到你。」 袁既琳瞠目,颤着声调低喊,「殿下!」 眼看既琳不愿退让,聿珶只得把话说透,「一边是我的亲娘,另一边是待我如亲姊妹的二姊,两边无法兼顾,是以,我只能择一从之……」她握紧既琳,一字一句清楚的道:「你听着,不管娘亲与太子如何盘算,都与我无关。」 这句话也等于是在袁既琳心头刺上一针,「您……心意已决?」她竟选择要与德贵妃撇清关係! 聿珶咬牙,撇开袁既琳。「嗯!我与二姊同进退!」 袁既琳噙着泪,对聿珶不住摇头,「万万不可!您千万不能有这种想法……」 「聿珶?」 聿珏醒了!聿珶连忙抹了抹脸,回头迎向聿珏,「哎,二姊怎地醒了?给我搅扰了?」 「不是!我早已习惯在破晓时醒来,即便昨儿个与你彻夜相谈。」聿珏下榻时神采飞扬的,一点儿不像睡不足两个时辰的模样。「哟?既琳也过来了,母后可醒了?」 袁既琳赶忙行礼,「下官参见云暘公主……娘娘已醒了,正候着您。」 聿珏頷首,果决的下了令,「我明白了,知更画眉,去给母后打理早膳。」 两位宫女面面相覷,「可是殿下仍未梳洗……」 聿珏摆手,儼然是当家作主的姿态。「我自己来就行了,你们快去,别令母后久等。」 「是、是!」 * 与昨日一样,不管是用膳或是换药,皆在聿珏的陪伴下完成;许是知晓女儿用心,相较于昨儿的狼狈,皇后已是镇定许多,甚至偶尔还能看见几抹笑容。 饮口香片润喉,皇后躺回软榻上,舒了口气,「话说回来了,珏儿……你可想到了什么反制之道?」 「反制……母后是指,太子?」 皇后的神情无比慎重,「她定是处心积虑地想要为娘的性命,昨儿个幸亏你及时回宫,才不致让她得逞,但咱们现在这样也不是办法……」 聿珏刻意压低了声调,「昨日趁着太医会诊时,湘君过来与我说了,她已掌握到太子对您的玄马下手的确切证据;快一些也许今日便有消息。」 皇后稍感欣慰的点头,「湘君查案虽勤勉,到底还是受制于太子……为娘的想到一计,就不知你能否狠下心来?」 「您说说看?」 「直接让湘君动手,把太子给除了,以绝后患。」 巾帕陡然离手,聿珏盯着说出此计的皇后,忽然间,眼前的脸竟不预期的,与聿琤的脸相贴合。 「不,千万不可……此计无论成败,不只是湘君,更会连累藺家上下五十馀口!」 「果不其然!」皇后笑叹了一声,「说到底,你只是捨不得湘君送死,是不?」 相思欲绝但为君 115 骤然失恃唤不回 聿珏凝肃着脸面,摇摇头,「母后有所不知,湘君之所以决心彻查此案,但因当年湘君闯入皇宫告御状时,您曾亲呈状纸给父皇,湘君为报此恩,才不惜拂逆太子也要解明真相!此乃鸟尽弓藏之计,恕聿珏不能苟同!」 「不能苟同?那你说说,若是不动这一步,咱们可有胜算?我一旦死了,太子的下个目标肯定就是你!不仅如此,聿璋也好、谷家也好,都要暴露在危险之中!」 面对皇后厉声质问,聿珏湿了眼眶,苦笑以对,「母后千万别这么说……就算太子之后将要对我不利,我也不能让她为了我而送死,还让藺家上下给咱们陪葬。」 「珏儿……你这是妇人之仁!」 「母后生养聿珏多年,对此点理当知之甚详。」聿珏伸手去牵皇后,反遭她挥退。 「珏儿,若欲成大事,有时也需不择手段!」皇后撑起声调,听闻者皆知,此人已是强弩之末。「我问你,藺家上下与为娘的性命相比,孰轻孰重?」 聿珏忽感一阵心寒,明白自己无论怎么说都不成,她再度搭上皇后的手,试着转移话题。「母后,之前您邀聿璋、燁卿等一块儿出游,咱们母女俩共乘一骑的往事,您还记得否?」 「怎可能忘得了!」皇后别开头,忿忿地扯着被褥。 「您当时说,因为我像极了您,所以您才如此宠我而冷落太子,对不?」 皇后微怔,悄悄地回过脸面,「是呀。」 聿珏揩了揩泪,续道:「当时的我并不明白,毕竟在我心中……有人不管容貌或是性格,皆较聿珏更像着您……」皇后此刻不愿听见聿琤名讳,她于是模糊其词,「等到聿珏出嫁之后,我才终于明瞭您的意思。」 「哦?」 「人心善变。为恶为善,全在一念之间;晚出生的我曾天真地以为!以为您甫一入宫便是皇后……我未曾见过您费尽思量,只为在宫中占一席之地的模样,而您从未告诉过我这些。」 只是那些算计、丑陋,却曾明白地摊在聿琤面前。 是处境,造成了姊妹两人间的不同。 「您捨弃了册封为后前的作为,在入主凰寧宫后,一心只想着母仪天下;聿珏有幸生于此时,打小锦衣玉食、高枕无忧,然则太子却曾陪着您走过风风雨雨,看遍后宫里的勾心……」 「够了!不必再说了。」皇后模样狼狈地别开头,轻咳了几声。 她及时收口,「聿珏说话不中听,还请母后恕罪。」 门外传来柳蒔松的呼唤,敞开门,聿珶亲自捧着汤药,小心翼翼地走入寝殿。 「聿珶当真有心,为了母后的药亲力亲为,就只为了让您安心服药……」 「珏儿。」 「母后有何吩咐?」聿珏回头,看见皇后的手颤抖着僵在半空,她轻握住,「母后?」 「你说得对……」皇后噙着泪,惋惜又感叹的开了口,「你与聿琤……都是像极了我的好女儿!」 只不过两人所体现出的她,有如阴阳两极般,黑白分明。 而如今,当初亲眼见过她狠心陷害姊妹的聿琤,已是「青出于蓝」,做出比她更狠更毒的事情来;聿珏纵有夫家庇护,因为心慈而甘愿救她于虎口,只怕也为时已晚…… 聿珏温顺的点了点头,接过聿珶捧来的汤药,悉心吹凉了,送到皇后嘴边。 「珏儿,无论用上什么方法……你得千万要保全自己。」 与聿珶两人交换了个眼神,聿珏虽讶异,仍然温柔一笑,「聿珏明白。」 皇后无比放心的笑了,低头喝下药汁。 而与之同时,独自回到太医院的袁既琳,手里握着那张写满字的药方……是聿珶亲手开的方子。 她凝望了一会儿,随后将它揉了,丢进燃起炭火的火盆儿里。 * 即便是夜里吃了一碗饭,又打了个小盹儿,失去自由的湘君疲乏困顿,然而比较起身体上的痛苦,她更担心皇后与聿珏那头的情况。 毒杀皇后可是不得了的大事!一心要拉倒聿珏背后这片靠山的太子,要如何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特别是在聿珏费心保护之下? 而在失去皇后之后,聿珏又将如何与大权独揽的太子周旋?太子会如何对待自己的亲妹妹? 兀自思量着,门外一串轻浅跫音,告诉湘君有人来了。 是裴少懿。 然则她却不似平常着朱红官服,而是换上黛青宫装,一身素雅。 「你怎换成这身打扮?」湘君唯一能想到的,便是聿琤亲自下旨,解除她内务官的职位,让她成了梅穆的侍妾。 少懿面色凝重,行至她面前幽幽地叹了一声,「藺湘君。」 伴随着那声听似无奈的叫唤,湘君瞧见她自袖里亮出短匕。 「原来如此……这便是太子对我的宣判?」不知她这个圣旨受封的四品御前带刀侍卫,若是不明不白的就死在毓慈宫里,聿琤要如何向皇帝交代? 不过湘君很快就嘲笑起自己,对聿琤而言,杀一个奴才何须名正言顺? 「死前,让藺某再问最后一句。」湘君仰头,而裴少懿的短匕,已然抵至喉间。「太子她,打算如何对待云暘公主?」 裴少懿疑惑的瞪她一眼,「你都已自身难保,却只惦记着云暘公主?」 「我只希望太子高抬贵手,念及姊妹亲情,莫要把路走绝了……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不到……」裴少懿勾唇笑叹,「你到现在都还抱着如此天真的想法。」 与她原来的主子一样。 湘君顰眉,放弃似的闭上眼,「若你还能替我带句话,便替我向她说……」 恕她无法遵守约定。 她既没能解皇后燃眉之急,也无法遵守她答应聿珏的事——一心求活。 裴少懿却无情地打断她,「你如果想说什么,自己寻得机会去向她当面讲吧!」短匕一挥,一刀两断的不是湘君的脖子,却是綑绑着她的粗绳。 事态急转直下,让湘君瞠目结舌!「裴……少懿?」 「你以为殿下会愚蠢到杀你这个声望如日中天的钦差大臣?」少懿收起短匕,动手替她整弄起衣衫来。「我得警告你,你就算赴死,也别要给咱惹麻烦!」 给绑了近乎一日,湘君手脚仍不听使唤,她使劲地甩了甩手,「你这时来放我,难道不怕太子惩罚于你?」 她勾起一抹巧笑,「不会的!我裴少懿对殿下一片赤诚,怎会与你做出同样的事情来?」 既然不是偷偷放她,那就是……湘君心头一凛,转而搭上她的臂膀,「莫非娘娘她……」 「你猜得不错!殿下已火速赶去凰寧宫,兴许也已惊动了圣上……」湘君勉强撑起身子,不等她说完便夺门而出。 望着湘君离去的背影,少懿敛起笑意,感慨又同情地摇摇头。 * 药碗倾覆,响起了令人惊愕的碎裂声。 「母后……母后!」聿珏着急地瞧着脸色苍白,捂着心口的皇后。「您怎么了,母后!」 聿珶也给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傻了。 皇后眼睛翻白,在聿珏的叫喊下四肢颤抖,连一句话都没能出口,不一会儿便垂下头来,动也不动。 「还愣在这做什么!请既琳过来!」聿珏声色俱厉,「快去啊!」 得了明令,知更手忙脚乱地爬出寝殿。「母后!醒醒呀,母后……」 聿珶瘫倒在地,眼巴巴地瞧着聿珏抱着皇后哭喊,一声又一声。 「聿珶……怎么回事?」聿珏抬起泪眸,轻轻的,问了这么一句。 「我……我也不知……」她不敢置信的掩面,放声大哭。 事后回想起来,那句要聿珏保全自己的话语,成了皇后临终前最后的嘱咐。 一直以来保护着聿珏,替她瞻前顾后的靠山,终究倒下了。 相思欲绝但为君 116 爱妻之心可如初? 皇后忽地猝死的消息,很快便惊动了皇帝。 而与之同时,赶赴凰寧宫欲了解事情全貌的,还有聿琤。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皇帝穿过前来哀悼的眾人,笔直前往床边;等待着他的,是哭成泪人儿的聿珏、聿珶,以及倒卧在聿珏怀里的皇后。 「梓韶……你当真就此离朕而去了?」皇帝难掩伤感的低叹,上前握住皇后仍包扎着的手;那冰冷的四肢,再也不会温热过来。 「所有宫人听令!」聿琤见状,当机立断,「除了服侍母后与聿珏的人留下之外,其馀间杂人等一律退出寝殿!」 皇帝没有阻止,只是疑惑地盯着她。「太子?」 聿琤抿紧嘴唇,微红双目紧盯着仍啜泣不已的聿珏。「父皇!儿臣明白您心底难过,可眼下有比给母后哀悼更要紧的事儿!」 「什么意思?」 「聿珏!我问你,母后吃的药可是你亲手餵的?」 面对聿琤的咄咄逼人,聿珶急切地伸手挡在聿珏跟前,「太、太子殿下莫要责怪云暘公主!药方是我开的,也是我一手煎的,若母后真因死于这味药……要罚便罚我、罚我罢!」 「本宫不是在问你!迎春、顾怀安!让四公主冷静下来……」聿琤挥开聿珶,「我问你话呢,聿珏?」 聿珏牢牢的把皇后护在怀里,脸颊上的泪新旧交织;她面如死灰,在聿琤与皇帝的凝望下抬起脸来。 「不错,是我餵的……我昨儿个回宫之后,母后除了我之外谁也不信,她就怕有人妄想就此趁虚而入!」她回瞪着聿琤,语带哽咽,「怎知,今早才喝不到半碗药就……」 「你是母后最为疼宠的女儿,信任你乃是情理之中;但,母后喝了药便撒手人寰,也是不争的事实;父皇,前日湘君与您力邀诸位太医与袁既琳一齐诊治,便是为了防此憾事发生,既琳她们药用得妥当,为何才一夜,竟成了聿珶的药方?儿臣以为此事另有玄机,务必详查才是!」 「不是二姊的错!是我!开药的人是我……」 聿珶哭喊的声调哀婉,聿琤与聿珏两人互望,皆不为所动。 「聿珏,把你母后放开吧!」皇帝要柳蒔松等人过来将聿珏搀起,转向聿琤。「太子所言虽无不妥,但此事未必就与聿珏、聿珶有关,梓韶如此伤重,也可能仅是没能挺过这一劫……」 他皱着眉头,盯着那碗洒了的汤药。「梓韶骤然薨逝,朕明白你们姊妹都很不捨,但此事草率不得,等详细查过了,再做论断。」 绝美的脸容滑过一行清泪,聿琤又瞄了倒卧在床的皇后一眼,轻应了声「是」。 在袁既琳偕同几名太医细查过之后,认定皇后所用的汤药其中一味剂量太过,加诸身体虚弱,不堪负荷其药性,这才不幸撒手人寰。 「煎药的过程,全由聿珶一手包办?」 俯低身子的袁既琳抬起头,无比慎重的頷首。「是如此。」 聿琤神情复杂,低头思索了一会儿之后忽地笑了,「没想到聿珶竟有如此决心……聿珏怎么说?」 「云暘公主说她也有责任,叩求圣上莫要太过责怪四公主。」 「哼!就算无她讲情,聿珶背后也还有德妃撑腰。不过……」聿琤自御座起身来到既琳跟前,「既琳,你没忘记本宫吩咐过你什么吧?」 「下官记得!」 「事情真相若真如此,父皇恐怕两个人都会轻判;本宫知道你听命于德妃,却心系聿珶。」她一掌拍至袁既琳肩头,「夹在中间,很是辛苦吧?」 袁既琳低头不敢吭声,聿琤又靠近她几分,「你老实告诉我,你当真没能碰着那汤药?」 「四公主对下官防备的紧,确实没机会;娘娘或许是经由殿下这么一说,心神不寧,加诸药性过猛,这才失了性命,但殿下最主要的目的仍然达到了,不是吗?」望着聿琤,袁既琳勉强牵起一抹笑来。 「的确如此。」聿琤亲手牵起袁既琳,却是顰着柳眉,「不过没能把毒死母后的罪名牢牢安在聿珏身上,此计就不算完全成功……」她回头,瞧着御座后的金乌屏风,「得好好的想个法子才是。」 袁既琳暗自心惊,迟疑一瞬,才没发现聿琤回头笑睇着她。「殿、殿下,可还有其他吩咐?」 聿琤摇了摇头,「没有,这回母后的意外一切如我所愿,多亏有你相助;对了!艷香丸很有用。」 她低头,把所有情绪藏在眼底,「多谢殿下讚赏。」 * 皇后骤逝,皇宫里顿时陷入一片愁云惨雾,即便如此,眼下大军北伐在即,陇西水患等事仍有待圣裁,皇帝只得忍着神伤,打起精神来一一批示。 此时的湘君在皇帝眼中,彷彿成了连串沉重琐事之中的一道甘泉。 「你终于来了!」一听闻湘君来到,皇帝立马搁下笔来,亲自扶起俯首的她。「奇怪呀!朕明明封了你一御前带刀侍卫一职,你怎么都不在朕跟前?」他低头打量着她,「莫非是太子交办了你什么事?」 「回陛下的话,不是的,是卑职自己在这治丧期间急着查明一些事,不过,的确与太子殿下扯上一些关联。」 「还在查玄马一事?」 湘君没想到皇帝还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禁感佩的点点头,「确为此事。」 「先前你曾向朕提点过。不过近一年来,朕听说太子与梓韶间的心结已然解开,凰寧宫里的宫女、太监经常接获太子欲给梓韶送上的什物,对太子的孝心讚誉有加,反观聿珏出嫁之后却显得疏远了……」 湘君拱手,「表面虽如此,但,请陛下仔细思量,在娘娘坠马之后,究竟是何人待在娘娘身边衣不解带的费心照料?在娘娘薨逝之后,掛心于娘娘,哀痛欲绝的又是谁?」 「表面?」皇帝挑眉,正视着湘君道:「确实,就梓韶的喜好而言,疼宠聿珏当然远胜过太子;可就算聿珏做过这些事,也不能反过来说太子只作表面……这是什么?」 湘君自怀里取出一纸单据,此乃长安府尹派遣仵作勘验小桂子尸身的笔录。「陛下可知此乃何人?」 「他是谁?」 「此人曾在御马局当差,娘娘事发前一日不知给玄马吃了什么,然后便告假返家,娘娘坠马时,他也已遭人谋害!换言之……」湘君指着这张单据,慷慨激昂的陈述:「他便是娘娘坠马的原因!」 皇帝不由惊愕,湘君继续说道:「接下来的事情卑职没有确切实证,可……在娘娘薨逝前一夜,卑职偶然听闻了一个传言……」 他扬起一手,神情略显失落的道:「莫非你要跟朕说,此事背后主谋者,是太子?」 「卑职斗胆,恳请陛下传唤裴少懿与顾怀安,此二人或知晓更多内幕,若陛下能亲自审问,整件事情便可真相大白!」 皇帝凝望着近在咫尺的她,见她眼神坚毅,朱唇紧抿,末了,他淡淡地叹了一声。「可聿珏与聿珶用错了药,纔是梓韶撒手人寰的最后一步,莫非你也要说这在太子的算计之内?」 「这……请陛下试想,若无玄马失蹄一事,娘娘怎会如此伤重?又何须用药?」凡事皆有前因后果,只考量后果而不问前因,怎能通晓全貌? 「若无需用药,四公主也就不必亲自开药方,再让云暘公主把药送进娘娘口内……」她退后一步,俯首跪地,「请陛下明察!」 皇帝迟疑了一会儿,伸手牵她起身。「你的用心,朕明白了;你莫不是在担忧朕将梓韶过世之过全推到她们姊妹身上?」 面对皇帝的笑眼,湘君又是一窒。「放心吧!朕并不打算追究聿珶与聿珏的责任,尤其是聿珏。」 此言一出,全然出了湘君的意料!「卑职斗胆……敢问,陛下为何做此决断?」 「就如你所言,太子与聿珏对梓韶,究竟哪个是真心孝顺,哪个又是虚与委蛇,若不论喜好,你可能辨别真偽?」皇帝瞬间染过一抹复杂神色,「人心隔肚皮,在这段日子里也办了不少案子的钦差大人,想必不会不明白!」 湘君于是深深一揖。 「不过,明明身为太子的人,却打算陷太子于危难,该说相较于太子,聿珏恐怕更得你心罢。」就收服人心这门课,聿琤恐怕还得再学学。 她不动声色,抬起头时平静如昔。「卑职查办此事,心中并无太子也无云暘公主,但求真相而已。」 皇帝踱至窗边,左右侧近拉起帘子,他探了探头,「起风了……湘君,若你这消息来得更早一些就好了。」 要不是托大遭绑,或许她真能挽救皇后一命!湘君紧握双拳,一口怨气梗在喉间,难以紓解。 「或许真相就如你所说,也或许不是,无论如何,此刻说出来都只会增加纷乱罢了;聿琤、聿珏这一对女儿都像极了梓韶,不管少哪一个都让朕痛心。」 湘君顰眉,一脸质疑。「陛下,您说……太子跟云暘公主都像……」 「嗯!都像,所以少了哪一个都不行。」他回过头,抚了抚短鬚。「关于你刚刚说的,朕会再找机会直接问太子……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可是……」过世的人不是别人,而是皇后啊!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了…… 「可是?」皇帝终于面露不耐;湘君再度俯首,「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么?她们都是朕的女儿,就算重罚也无法挽回梓韶的性命,你说是不?」 湘君望着皇帝,犹豫了一瞬,抿嘴问道:「卑职有一事想问陛下。」 「你讲。」 「陛下,爱着娘娘么?」 ***** 明天中午提前更新哟~ 相思欲绝但为君 117 载舟覆舟易反掌 「陛下,爱着娘娘么?」 皇帝没料到湘君有此一问,「爱?」 湘君頷首。「是,陛下声声唤着娘娘的名讳,又亲自带着太医上凰寧宫去探访……在娘娘过世后,不忍苛责太子与云暘公主,只因为您说她们都像着娘娘。」 「哎……梓韶是朕后宫里头遇过最美的女人,她刚进宫的时候差不多就聿珏这个年纪。」皇帝仰头回想着,笑容是前所未见的温柔,「朕一见到她就迷上了,登基之后便立她为后,要说爱嘛……曾爱过是肯定的。」 「原来如此。」 「你呢?」皇帝扬起声调反问,「你这刚正不阿的藺护卫,可曾动过儿女私情?」 湘君颇不自在的笑了,「当、当然是有的!」 「是吗?能让你看上眼的,不知是怎样的年轻人?朕很感兴趣。」 她展眉,笑而不答。凝望着她沉静面容,皇帝不禁叹息,「听说你这半年来不仅官场得意,慕名而来的才俊更是络绎不绝,你却没一个看上眼?」 她浅笑,心如止水。「打从入宫之后,卑职未曾想过结亲一事。」 「可想而知!」皇帝满面春风的踱回案前,抚着奏摺叹道:「最近朕的日子实在难熬,想找个人说话也难……不如让你随侍在殿前,听朕差遣,你觉得如何?」 先不论聿琤对自己做过的一切,再加上这次不顾裴少懿提点彻查此案,恐怕真要惹恼聿琤;无论如何,太子那儿她是决计不想再待的了。 湘君敛眉,行了个礼道:「卑职任凭陛下差遣。」 *** 在皇后薨逝之后,皇帝为此深感悲伤,并命左右风光大葬,京师长安百姓尽皆哀悼。 与之同时,神武营挟带着哀兵之姿北上,将先与梁寅的兵马会合,谷家两兄弟便是在这惴惴不安的心情下誓师出征。 而即便聿琤让人在宫中散佈谣言,说皇后死因另有蹊蹺,但在皇帝刻意息事寧人的打算之下,并未起太大作用;聿珶自此幽禁于后宫,闭门思过,聿珏也于治丧期间暂时留在凰寧宫。 对聿琤而言,聿珏仍在虽是大患,可眼下有更急的事情得办。 北伐大军能否一举击溃女真主力,并且替她节省兵员,同时打击聂琰一派,才是聿琤心之所系。 「关于北伐一事,朕打算先等聂琰率军抵达前线,覷得时机再引完顏部决战……至于引来敌军主力此要务,当然由梁寅去办。」 「让梁大将军去引完顏部!」聿琤愕然,此前从未听过皇帝有此打算!「这……恕儿臣直言,梁大将军与女真鏖战许久,让他去引,凭女真对他的理解,恐怕不会轻易上当?」 「就因为他对女真瞭若指掌,此事才更应该由他来办;况且,敌军就算得知消息,也未必能通晓神武营的底细;三十万大军齐聚上寧,务求速战速决。」皇帝停顿了一会儿,又道:「无论是梁寅还是聂琰,都得全力迎战。」 全力迎战……聿琤紧握双拳,神情隐隐透着忧虑,「太子怎么了?朕难道说得不对?」 「不!父皇……所言极是!儿臣并无异议。」 「另外一件事。」皇帝双手负于身后,缓缓踱至聿琤身边。「朕近来听闻有宫人说,你母后死因并不单纯,你可知是怎么回事?」 聿琤佯作惊讶地反问道。「袁既琳与其他太医已将母后死因公诸于世,到底是哪边的奴才如此胆大?」 「是凰寧宫的人,朕已经将几名宫女、太监捉来审问,其言谈间或对聿珏不利……另外,玄马失蹄一事,也传出有人暗地里动了手脚,餵养玄马的太监告假返家后便遭人杀害,死无对证。」 聿琤咬牙,皇帝到底知道多少内幕!「儿臣记得藺湘君之前曾经查过此案……是她把整件事情告到您面前的?」 皇帝闻言勾唇,不置可否。「不管是与不是,总之,这些事情朕都有耳闻……聿琤,朕要问你一件事。」 聿琤绷紧四肢,战战兢兢的回望着皇帝。「父皇请讲。」 「朕立你为太子,除了你是朕的嫡女之外,你可知另外一个原因是什么?」 「另外……还请父皇指教!」 「你虽为梓韶亲生,可生来就不甚得她欢心,朕却是偏爱你的;你自小就深思熟虑,该心狠时绝不宽容,当捨弃时毫不眷恋,身为人主,需要有这样的果决。」他走至她面前,「但你就是缺乏了一点宽容,猜忌之心极重,若你不能得人和,又何谈得民心?」 「宽容……」 看出聿琤打算装傻到底,皇帝索性把话说得更绝。「梓韶的权力不若以往,乃因朕刻意疏远所致,与之同时,你先入主东宫,而后又招梅穆为婿,此消彼长,才让你就此得势……但别忘了,朕还在这儿,朕能立你,也能废你!」 聿琤被皇帝的话震得头晕目眩,脸色苍白,只能眼睁睁盯着皇帝那狠戾决绝的脸色。 废太子……一旦真的遭废,她处心积虑得到的一切,就将瞬间化为乌有;聿琤才明白,皇帝对她的所作所为只是默许,并非全然未觉。她陡然跪了下来,既惊且惧。「儿、儿臣知错!求父皇网开一面!」 「朕若当真下令彻查此事,才是真要让你与梅相顏面无光……」皇帝摆了摆手,「梓韶的事就到此为止,北抗女真一事从今以后不需你插手,回毓慈宫去吧!把朕的话好好想一想,虚心检讨。」 「父皇教训的是,儿臣明白!」聿琤噙着泪行叩拜礼,低着头退下了。 书房里头,皇后的香案仍燃着裊裊轻烟。皇帝双手合十,默念了一串经文。 「对你而言,哪个女儿才真正在意你这亲娘,你是早有定夺,是不?」 * 两日后,聿珏终于从皇宫返回将军府。 府内管事日前先得了柳蒔松的口信,家中祠堂处已备妥皇后牌位以供祭拜悼念,家中僮僕与主子一齐戴孝,令聿珏感动又欣慰。 然而,看见白丽仍然留在府上,让她甚是不解。 「无晏?你怎么还……」 白丽一身素雅,听闻她回府特来相迎。「无晏恭迎云暘公主回府;见您安然无恙,想必聿璋与谷将军都备感欣慰。」 「不必多礼!都说了你既是聿璋的人,咱们就是一家。」见白丽敛裙欲跪,聿珏赶忙上前搀扶,多日未见,两人同样有孕在身,彼此皆慰问了几句。 「你的事,我在回宫那天就与韵妃娘娘当面谈过了。」 「无晏明白,贵妃娘娘曾派人自府上探访,也邀过我回别业续住。」 「既是如此……所以你婉拒了?」毕竟已经事隔多日,而她仍在府内。「我还以为你会愿意回到你熟悉的地方去调养。」 白丽摇头笑道:「那儿若无聿璋相伴,偌大别业里只我与李公公乾瞪眼,镇日在自己的院落里弹琴读书,远不若此处自在。」她不着痕跡的睇了吊在窗边的鸟笼。 「也是!横竖什物都已搬来,回去也需费番手脚,我既已回府,不如在此与我相伴。」 「殿下不嫌弃无晏出身卑微,无晏铭感五内。」白丽偕同聿珏落了座,不禁压低声调,「另外,娘娘已将您所託之事告诉圣上了。」 「哦,是下旨一事,结果如何?」 「圣上答应了。」 聿珏闻言顰眉,白丽见她面露不快,不由心生疑惑;她转而勾出苦笑,「哎,还好!好歹有件事稍稍值得高兴。」 这些日子聿珏歷经丧母之痛外,还加诸许多心理煎熬,「殿下,请节哀。」 她对白丽摆了摆手,「该流的泪都已经流乾了……父皇表明不愿追究,聿珶也担下不少责任;可惜经过此事,我只怕又要失去一个姐妹了。」德贵妃的表态已甚为明显,此回又因皇后之死差点背负弒母罪名,打从皇后过世那天起,聿珏便没能再见她一面。 「聿璋曾言殿下最是看重手足之情……只可惜太子不念姊妹旧情,逼迫愈甚。」白丽沉吟,转向聿珏问道:「殿下,可曾想过反击之道?」 相思欲绝但为君 118 为伊捨命终不悔 「殿下,可曾想过反击之道?」 「当然是想过的,只是太子权势如日中天,我虽听从母后之命嫁入谷家,却也只能勉强自保……再说如今失去母后,又身揹弒母之嫌,还能如何?」 「殿下太过小看自己了。」白丽拱手,视线却放在站在门口处的柳蒔松,以及随侍在旁的画眉。 挥退左右,即使倦极,聿珏仍勉强打起精神聆听,「你有何良策?」 「殿下眼下虽无权势,但有人和。」白丽噙着自信浅笑,偎近聿珏几分,「愿意追随您的,全都是真心为您效忠。反观太子,即便无晏无缘得见,悉数她的作为不难想像,她是靠权力来逼迫能者为她效劳;即便权势看似如日中天,与梅相、朝臣之间绝非毫无嫌隙;况且朝臣一分为二,即便她笼络了泰半,仍有另一半非她所掌控,殿下要做的,就是掌控这另外一半。」 白丽所言聿珏也曾想过。「可我于朝中并无职权,笼络朝臣,谈何容易?」 「您无须职权,只要云暘公主的身分尚在,对不服太子、梅相一派的朝臣言,便是最好的号召;聿璋就是看出此点,才会转而支持殿下。」 「我一直以为聿璋打算自己去挣。」聿珏笑得靦腆,因这等于视聿璋为敌。 白丽敛起眼色,语调平板的道:「他本有此打算,是我建议他别妄动。」 「这是为何?」 「论军容,有了聂琰相助的他,兴许还能与太子一较高下,可他对于朝廷势力影响甚微;您是皇后亲生的女儿,在身分上可与太子平起平坐,最后……我相信心怀仁德的您,纵然即位了,亦不会做出狡兔死、走狗烹的事情来。」 面对白丽的凝视,聿珏落落大方、毫无惧色。「您甘冒杀身之险也要收留无晏就是明证;为报此恩,无晏愿意为殿下效劳,这不单是为了您,也为了聿璋。」 白丽毕竟曾为皇室,不仅能治军,对于朝中政局变化,一样瞭若指掌;她之所以愿意继续待在将军府,或许也就是为了要与她商讨此事!「好……好!我明白了,今后还得多仰仗于你,无晏!」 白丽回握着聿珏,「关于宫内消息,有了韵妃娘娘这层关係,殿下大可高枕无忧……」话还没说完,府内管事匆匆踏入厅堂,柳蒔松伸手阻拦,惊动了两人。 「殿下与无晏姑娘正在谈话,由不得你无礼!」 「柳蒔松!无妨,让他说。」聿珏轻轻放开白丽,起身迎向管事,「怎么了?何故如此惊慌。」 「啟稟夫人,藺大人求见。」 湘……湘君?「藺大人?」聿珏不由又惊又喜。 「是呀!藺大人、藺钦差!」 聿珏回头与白丽视线交会,白丽悉听主便,「既然有客来访,无晏暂且告退,方才之事,可留待往后商讨。」 「快快有请!」她遥望府门,巴不得亲自出迎。 与不知二人情分的白丽不同,柳蒔松仅是咬着牙,默默地退了下去。 * 没想到当真是湘君来访,聿珏欣喜之馀,先让知更焚香点茶,将白丽交给画眉照顾,又另闢厢房来与湘君见面。 还以为经过连日波折,湘君又要给聿琤锁在身边或是无奈受罚,但在见到湘君好好端端地出现在她面前,既没缺胳膊也没少条腿,惴惴不安的心情终是放了下。 「我在宫里弔祭母后多日,却苦无你的消息……我还以为你给太子……还好你没事!」聿珏泣不成声,芳唇却是勾着浅笑,紧紧环住湘君腰际,再也捨不得放开。 「说没事,也不尽然!」湘君未着官服,仅是做男子打扮,一身儒装。「不过,好歹是没让太子的计谋全然得逞,没让她当真将毒杀皇后一事,完全栽赃到你身上。」 「母后她……是我亲自把汤药送进她嘴里,真说是我杀了母后,也有几分道……」她面露哀戚,话还没讲完,湘君已是托起她脸面,狠狠的攫住小巧朱唇,夺去她言语的权利。 「我不许你这么说!」她竖起柳眉,略显蛮横的又吻她一回,这次香舌探得更深,吻得聿珏玉颊羞红。「我不知道中间究竟如何曲折才引得四公主亲自煎药,可你毫不知情,真要说有错,也是遭人陷害的。」 「湘君……」 湘君牵着她落座,却并未放开她,而是让她坐在自个儿腿上。「此回出宫,非关公务;我奏请陛下让我返乡一趟,而近来太子行事不若先前乖张,我才能大胆到你这儿叨扰。」 聿珏一手按着肚腹,另一手勾着她脖颈;即便无人在场,仍觉羞怯,毕竟就连谷燁卿都没这样抱过她。 「原来……等等,你奏请父皇?」不是聿琤…… 「是,你忘了?我本就是御前带刀侍卫。」湘君温柔的环住她,把脸面靠在她肩头。「日前我趁着面见陛下时将我查到的证据呈与他。虽不明白他如何对太子说去……总之我现在随侍在陛下身边,已无须向太子稟告任何事。」 终于听见她脱离聿琤,聿珏虽欢喜,但忆及在花园里,皇帝亲暱的握着湘君那幕,却又愁容满面。「父皇他,一定很喜欢你。」 「嗯……聿珏。」 「怎么了?」 「我以为现下真正能箝制太子的,除陛下外不作第二人想。」湘君搭上她搁在肚腹上的手背,轻轻扳着她的手指,就像是在玩耍。「陛下他还算能听得进我的话;我身边有以菡跟着,往后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或是我这里得了消息要告诉你,我都会尽可能透过她来传给你消息。」 「原来你与以菡如此亲近,那太好了。」聿珏低头亲吻她额际,「感激不尽,有你这御前带刀侍卫相助,无疑如虎添翼;对了,我有件事要与你交代……」聿珏将聿璋投向她一事,连同白丽所建议的事情都说了。 「既然如此,之后可不是只求自保了……」此回虽然失去聿珶,却也少了一枚潜藏的眼线,聿璋开口投诚,又有白丽在身边辅佐,算是利大于弊。 「聿珏,我认真问你一句。」 「你有话想说就说。」聿珏抚着她的眉尾,「咱们两个有什么不好问的?」 湘君展顏,轻啟朱唇,「你当真有与太子争夺皇位的决心?」 聿珏离开湘君怀里,转而拉起她的手来,「太子对母后都能忍心下手,更想连我也一併除去,如此心狠手辣……大煌江山,绝不能交给这样的人!」 眼前的聿珏神态坚决,全无半点犹疑;凝望着她清朗眼色,湘君觉得感叹,也带有几分欣慰。 一指抹过聿珏发髻,湘君再度收她入怀,「你还记得我教你习武时,你曾问我为何要留在你身边,还坚持要辨明我是想逃避婚约居多,还是喜爱你得多?」 聿珏頷首轻笑,「才不过多久?我当然记得。」 「那时你还曾口口声声说麻烦……却不想我竟能听见你开口说要争夺那皇位的一天!」 「其实,燁卿早提点过了。」聿珏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曾说,如果我真想把你迎回身边,争这皇位是最好,也可能是唯一的手段……沉寂了大半年,我曾以为太子愿意就此放松,没想到……果然我还是太过一厢情愿了。」 「太子是个不达目的便不罢休的人,你身为她的亲妹妹,理应知晓。」 聿珏抹过湘君唇畔,神色忧伤。「之前母后仍在世时,她就曾劝我要运用与你之间的联系;我本不愿这么做,但现在恐怕……」 明白聿珏这是在保护她,湘君却是笑了,「就这点而言,你与娘娘为爱所作的方式当真相似;但眼前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尽可能扳倒太子,不管是政争也好、甚至兵戎相见,为了这个,我能为你牺牲一切,别忘了,我说过要做你的影儿。」 「湘君……」聿珏眼眶含泪,就是这样,她不愿让湘君为了她牺牲! 但为了求取得胜的机会,她得连这一丝天真都给拋弃…… 『珏儿,无论用上什么方法……你得千万要保全自己。』 皇后临终前的耳提面命,竟与湘君此刻巧妙叠合——「你得下定决心,走上这条路就不能回头,否则,你要你身边的人如何追随你?三爷是如此、谷将军,还有我都是如此。」 聿珏玉顏闪过了一阵犹豫,但也仅仅是一瞬,末了,她坚毅无比的点点头,「父皇那头……仰赖你了,湘君!」 眼底透着几许觉悟的湘君对她一笑;关键还是在于皇帝身上,即便聿琤遭皇帝斥责,但在他心中,聿琤的地位还在聿珏之上。 能否悄悄移转皇帝心中的天平,让其倒向聿珏这一边,或将是聿珏能否登上皇位的关键。 想起了皇帝含笑对她说的那些,她喃喃自语,「不管多难、不管要我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会尽力帮助你的。」 「湘君?」 她温柔一笑,吻了吻聿珏,「没事!」 相思欲绝但为君 119 气傲猜疑失臣心 回到毓慈宫的聿琤大发雷霆之后,一连几天无心政事;傅迎春纵然苦着脸,还是给被迫推上火线。 「我说殿下,这回计画就算没能全盘成功,咱们却也没输。」她右手撑着颊,左手执笔的最尾端,就像是画画般的在奏摺上涂涂写写,姿态自在,表情却很是苦恼。「您还是喝口茶、消消气,真不成,让傅某给您打个木人桩,您就把它当成仇人,砍了便是!」 然后赶快再回来弄这些玩意儿……这些官可真烦,一下子说要筹措粮草,另一头又是賑灾修堤的,麻烦极了! 「本宫砍你造的木人做什么?能解我心头之恨么?」毕竟仍是戴孝之身,聿琤身着墨衣,长发随意上了簪,毫无妆点,看上去更显萎靡不振。 傅迎春环顾室内焕然一新的摆设,不由暗叹一声;回想起前日那一团乱,往好处想,聿琤沮丧归沮丧,至少不似之前那样看什么都不顺眼。 「傅某倒有一问。」她挠了挠头,随意抄来下一份。「您是恨云暘公主呢,还是另有其人?」 「本宫是指藺湘君……当然,这次父皇给聿珏出头,也让我心灰意冷。」对于藺湘君,这些日子,聿琤可谓软硬兼施,最后落了个认赔杀出,还有给她反咬一口的嫌疑。 「说到藺护卫,傅某是猜……」怎地呈上来的公文多是讨钱的?当朝廷开金库的不成?「她能知道这么多,八成有人给她洩密去了。」 聿琤横她一眼,「哦?」 「难道不是?在查案的当头藺护卫就给您绑了,直到成事之后才放人;后宫里因治丧而一片哀悽,袁太医将娘娘死因公诸于世,接着圣上来调藺护卫不久后,您就捱了一顿排头。」 在皇宫治丧过程中,湘君都在毓慈宫内执行日常巡视戒护之职,并无太多动作;然而就在此后,皇帝来向她讨人,紧接着……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你是要说……湘君根本没机会查案?」 她摇头晃脑,「是如此。」下一本。 聿琤转向傅迎春,目光锐利如刀,「那依你之见,是谁向湘君洩密?」 傅迎春停下批示,皮笑肉不笑的对着聿琤,「傅某不想说,说了殿下也是不信的。」 「不说怎么知道……比较起这个,本宫更好奇你究竟是真的把这些都给看尽眼里了,还是装模作样?」这么轻松写意!聿琤抿着嘴,望着随意乱堆,已经批示妥当的奏摺。 「殿下这么说真是太伤人了。」傅迎春换个姿势支颐,继续快速批示,「若非傅某绞尽脑汁帮衬着您,吏部与宫内大小事早就堆积如山。」 弄完最后一份,她丢下笔,伸了伸懒腰。「殿下,恕傅某直言,您当真把圣上所言听进去了否?」 合起奏摺,给她批示之迅速吓着的聿琤睨她一眼。「什么意思?」 傅迎春挺直背脊,大义凛然的道:「猜疑能毁去君臣间的信任,而真正笼络臣心的,不是权,而是德;您这段时日,接连伤了三人的心,藺护卫已离您而去,傅某当初是给您说动的,我自认没投效错人,即便您曾拿我试药,我也无话可说!」 一提到试药,聿琤竟显得有几分羞愧。「迎春……我……」 「但傅某还是得说,就算我能忍,您的作为,我不服!」傅迎春拱手,撢了撢衣袖迈步欲离。 「等等,迎春!」聿琤一个步伐抢上,拽住了她的衣袖。「你说,我伤了三个人,那第三人莫非……」 「就是您心中所想的那个人,为了您的一厢情愿,她甚至替您极力挽留过藺护卫。」傅迎春弯唇一笑,「藺护卫无心替您效忠,失去并不可惜,傅某不过是在您身边耳提面命,凭您的聪明才智或可相抵;然则她才真正对您死心塌地,她若离去,您身边还能依靠谁哪?」 聿琤被傅迎春说得哑口无言,她藉此夺回自己的衣袖,「此时悔悟尚不算晚;傅某言尽于此,告辞!」 深怕傅迎春就真的被她气得一走了之,聿琤急忙追出书斋,「迎春!你、你要去哪?」 傅迎春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头也不回的应道:「补眠!」 * 聿琤撩着衣裙踏入寝殿,顾怀安见她身边既无傅迎春,也无其他宫女随侍,于是匆忙赶来,「殿下何故如此焦急?」 「少懿呢?」 「裴内官正与駙马爷在偏殿下棋……」 聿琤立马便将顾怀安拋诸脑后,行至偏殿,还没进门便听见梅穆开怀大笑,她心头一揪,推开门的力道十足,不管是伺候着的宫女,或是两个当事人全都吓了一跳。 「太、太子殿下?」 在皇后仍只是名妃子之前,她就曾遭后宫其他妃嬪下毒谋害过,也因此她的身子较聿珏要弱,既无法习武,身姿也纤细单薄,这一路从书斋奔至偏殿,已是双颊嫣红、气喘吁吁。 宫女急忙要来扶,却给聿琤无情挥退,她只在意坐在梅穆对头的那人。 「殿下如此匆忙,不知有何要事?」 梅穆起身来迎,她调匀气息后道:「迎春先前已吩咐造了五百具弓弩以做太子亲卫之用;如今她暂代本宫处理政事,监造一职交由你去办。」 「这……」她匆忙赶来,就只为了这档事? 「你现在就去替我跑一趟,有多少先取多少。」 梅穆违抗不得,除了对裴少懿投以不捨的目光之外,只能依命行事。 「你们都下去。」 知道聿琤要与自己单独谈话,少懿自席间起身,不料聿琤绕过来时,脚步一个没踩稳,「殿下小心!」她敞开臂膀将聿琤牢牢抱住,还不及问话,嘴唇便已遭聿琤吻去。 聿琤反覆轻咬着少懿的唇,又以舌舔舐,极尽亲暱怜爱;少懿给她吻得如此莫名,却又甘愿沉沦在她的给予之下,迟迟不肯松手。 直到两人双唇湿润红肿,聿琤退开,才感慨又满足的道:「你还是很在意我的,对不?」她若没来接住自己,肯定要摔个大跟斗。 「殿下怎么突然这么说?」 聿琤攀着她的脖颈,感受着她的体温、她的鼻息,「少懿,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对你们太蛮横了?入主东宫、大权独揽的我有了梅相支持、父皇撑腰,以为御极之位指日可待,却是对你们如此苛刻,以权要胁,尽逼你们做一些有违本意之事……」 少懿抵住聿琤的唇,只见她眼底含泪,介于青涩与成熟嫵媚之间的脸容写满懊悔;眾人对于聿琤的盘算与心计如此熟悉,乃至于经常让人给忘了,纵然贵为太子,她也不过就是个十八岁姑娘罢了。 既是青涩,既是年少,又怎能不下错决断、不得意忘形? 此番皇帝撂了重话,着实让聿琤在这宛如平步青云的路上摔了一跤;但这一跤,也极可能是她帝业路上最好的教训。 「是不是?你说是不是?」眼看她不说话,聿琤只好再三逼问。 「殿下这段时日的决定,确实有欠思量。」少懿到底还是心软的,「此回除去皇后已是达成目的,要想连云暘公主都一网打尽,是有些太过勉强……」 「我是在问你……」聿琤知道,她在问一个至始至终都知晓答案的疑问。「你其实百般不愿做梅穆的侍妾是不?」 相思欲绝但为君 120 慧眼可辨其真意? 「你其实百般不愿做梅穆的侍妾是不?」 少懿顿时僵在原处,无法动弹。 「对不起!我不该做这样鲁莽的决定……」 少懿不自觉噗哧一笑,聿琤如此反覆,只是让她心里更痛。「殿下累了,少懿服侍您上床歇息。」她抱着聿琤行至床畔,不料聿琤动手来扯她衣带。「殿下!」 「抱我……少懿,给我……你的爱!」聿琤泣不成声,对着她又亲又抱。「爱我……」 面对这等邀约,少懿根本无法抗拒。 尽情缠绵后,感受到爱人的体温与爱抚,聿琤终于冷静下来,乖顺的像隻猫。 以指轻触少懿颈间的吻痕,聿琤口吻压抑的道:「迎春她对我说了。」 少懿拍抚着怀里的她,「嗯。」 「说我不得你们的心,说我错了。」同时,聿琤也明白迎春不愿明讲的那洩密之人是谁。「我想知道……你是怎么跟湘君说的?你儘管说,我不会追究的!」 「您口口声声说喜欢藺湘君,但她心底却从未认同过殿下。」少懿承认了自己对湘君说过的一切,「藺湘君虽是死脑筋,但只消给她认定了,她比谁都忠心护主;她在殿下身边过得很不得志,反而是在圣上跟前找到了一片天。少懿后来愿意把藺湘君当作自己人看待,只可惜……」不该留的,终究留不住。 「算了,让她到父皇身边去也好;父皇很喜欢她。」 「也只能这样。」 聿琤勾住少懿的脖颈,灼热的呼吸吐在她脸面;聿琤吸吮着她的舌,彼此缠绕嬉戏着。 「少懿……我决定了。」 「什么?」 「孩子还是得我自己生;虽然我不知道这样的身体不知是否能行,可让你担负这样的重任也未免……」 「就在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之后?」少懿不无惊骇地瞪着她,口吻很是忿忿不平。「就在我好不容易说服自己从了梅穆,要为你生下子嗣之后?」 「我明白你的用心!」聿琤急着安抚,再度奉上朱唇,并捧着少懿的脸低语:「你为我做得够多了。」 「那您问过袁太医了没?特别是在用这么一阵子的艷香丸!」 艷香丸对于房事虽有奇效,但最令人忧心的后果就是——恐将影响生育。 对聿琤本就偏弱的身子来说,生育将是攸关生死的大事,更别提打从试做丹药时,她就一直以身养丹;时至今日,药性恐怕早已深植体内,怀上孩子是难上加难。 「还没问。若不试试怎么知道?」 「您可不能拿您的命去试!」少懿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眼神锐利,一字一句的道:「您是太子、未来的皇帝!生下子嗣虽然重要,但若攸关性命可就另当别论。」 「梅穆是我挑的人。」 「谁是你的駙马都不重要!」裴少懿沉下面容,未几,再度柔化了脸面。「您若需要子嗣,让我来助您……」她沉下身子,亲吻着聿琤的耳廓。「少懿只有一个心愿。」 感觉到一阵酥痒,聿琤笑着躲开,「什么心愿?」 「亲眼看见您登基,看着您君临天下!」她收紧聿琤,敛眼遥想着聿琤穿上象徵皇权的金凤袍,坐上凤凰椅的那一日。 「那便是少懿唯一的心愿。」 眼眶忽觉一阵热辣,聿琤感动莫名,将她抱得更牢。「少懿!我的好少懿……」 偏殿门外,知悉一切的傅迎春露出欣慰的笑,转身离去。 在踱入庭院前,遇着了同样为聿琤近日来的消沉备感忧心的顾怀安,「殿下怎么样了?」 「有裴内官在,殿下再怎样张牙舞爪,最后都能服服贴贴的。」她不甚在意的掏了掏耳朵,顾怀安则是「呵呵」笑了起来。 「话虽如此,这回能点醒殿下,还是託傅学士的福。」 傅迎春勾唇,扬起一指,「好说歹说,傅某都在殿下身上投资这么多了,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就此一蹶不振?」 顾怀安展眉回道:「咱们都是一样的!」 「哎哟!起风了。」傅迎春忽地睁大了眼,望着给一阵朔风颳得摇晃的树梢。 「是呀,再过不久或许就要打霜啦。」 「傅某去添件衣裳。」傅迎春摆了摆手,把手藏在衣袖里取暖,绕到自个儿厢房附近时,大老远就瞧见着深青官服者燃着火盆,手边叠了为数不少的宣纸,正一张一张耐心的烧着。 她偏着头,好奇当中带了一抹独有的慵懒,自然地晃过去蹲下来,对着那人道:「袁太医,你在烧什么?」 没料到有人会从身后向她搭话,袁既琳回过头,「哦!是傅学士……在下抄了经,来悼念皇后娘娘,祝她早日前往西方极乐。」她垂下眼,说到「极乐」二字时,手指微微掐住最上头那张。 「哟!你还真有心!」 袁既琳不甚自在的扯唇,傅迎春随手拿了一张细瞧,才一看便陡然睁大眼睛。 火盆里的经文在舔上火舌后瞬间化为灰烬,袁既琳神情沉静而凝重,傅迎春瞥着她,在她准备又拿一张前,顺势将手上这张递给她。「哪!」 「多谢!」 「你的字真好看。」傅迎春打量着一行行工整娟秀的笔跡,「嘖」了两声。「奇怪了,傅某好像在哪里见过袁太医的字?」 袁既琳与傅迎春在宫里都享有盛名,两人也曾打过照面,却未曾交谈过;印象中傅迎春身子骨健朗,也没给她看过病。 她没想这么多,一笑置之。「是么?在下不记得了。」 「不记得是应该的!」傅迎春咬唇故作苦思,「奇怪……或许是傅某弄错了?否则怎会在那里看到您的字……」 「傅学士就这么肯定是我的字?」 「嗯,因为能把这手小楷写得如此工整细緻者可不多!你知道我在那里瞧见的?」 袁既琳不甚在意,持续烧着经文,「不知道呢。」 傅迎春双目紧盯着她,双手按在那叠等着烧尽升天的经文上,恰恰与袁既琳的手碰在一块儿。 「在毓慈宫东边的水井里!」 在那一瞬间,袁既琳表面上那温和无害的良善模样土崩瓦解,回瞪着迎春的眼像蛇般的不怀好意。 「下蛊的人是你,傅某没猜错吧?写着殿下名字的纸人,正是你的字。」 袁既琳与她四目相望,毫无惧色。「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殿下知道你很有用,想方设法地将你给盘来,就为了在皇位争夺上更占些优势……你是真心为殿下效忠吧?」 她们就这样僵持着,末了,袁既琳吐了一口气,已有几分觉悟的啟唇道:「只要殿下别伤害四公主,一切好说。」这也等同是间接认了傅迎春的猜测。 她垂下眼,盯着傅迎春紧压住经文的手,「能请你高抬贵手么?」 傅迎春依言撤手,就像停摆了的水车再次转动,袁既琳捏起一纸,投向火盆。 「你很在意四公主。」 如黑玉般的眼珠反射着火苗,她把经文送进火盆里,动作轻柔和缓。「她是我在这宫里唯一的牵掛。」 又一个藺湘君?「若是为了赎罪……傅某明白。」 「我是不是什么都给你瞧穿了?」 「也不尽然!例如,傅某就不知道你如何看待你的旧主。」袁既琳心系聿珶,听从的却是德贵妃的命令。 一提到德贵妃,袁既琳掀唇冷笑;傅迎春眨眼,就这么盯着她再次拉下面具。 「对于德妃娘娘,我没什么可说的;傅学士问够了么?」她低头,竟发现傅迎春把手伸到火盆边祛寒。「要取暖烦请回你的厢房里。」 这逐客令下得又快又不留情面,傅迎春也不在意,收回给火盆儿烘得热呼呼的手,扬眉笑道:「那傅某便不打扰了!」她再度缩着手,走了几步后回头,「关于水井的秘密,我绝不向任何人提起。」 待傅迎春走远,既琳回头望着最后一张经文,终于明白为何她的咒会失败,更为自己无须再与这样的人为敌而感到庆幸。 经文投入火盆,白纸黑字瞬间化为一团焦黑灰烬,她搭着栏杆,一滴细密银白飘至发鬓,随后的两点、三点……无数的白霜拂至颊畔,带来无止尽的寒意。 这是入秋以来的第一道霜。 ***** 明天更新慢爱~ 相思欲绝但为君 121 征戍在外怨不平 远在京城外,正冒着霜雪急忙赶抵辽阳的神武营,行经河南府一带扎营下寨后,立马召集了眾将展开军议。 「岂有此理!」 在谷家军一行中,对议事结果甚为不满,直话直说的,反而是为主打抱不平的司徒勒。 「让二公子做个运粮官也就罢了,居然连少主都只能待在他的三个儿子底下听命行事又是怎么一回事?这袒护的意图也未免太明目张胆了!」 聂琰这回除了长子聂祥、次子聂平之外,就连经验尚浅的么子聂武都参与军议,委以重任。前二者久经沙场,其战功、资歷都让人无话可说,可要谷燁樊屈于聂武之下听其指挥,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就是说啊!果然咱们就是外人!要不,凭少主的资格,哪里轮得到他的小儿子对咱颐指气使?」司徒勒话一出口,谷家眾将你一言我一语的附和,个个咬牙切齿。 不胜其烦的谷燁樊赶忙制止,「好了、好了!别说了。」他以眼神示意,让这些个愤愤不平的莽汉一个个耐着性子坐回席位。「我知道你们都对这个安排颇有微词,但是听着,谷家军的男儿不会光说不练,仗都还没打就在那抱怨身分高低……纵然此回咱们得听命行事,一旦上了战场,定要全力以赴的打场漂亮的仗来!」 「少主……」 「你们可曾想过,二公子把这搬运錙重、粮草的大任一肩揽下,你们哪隻耳朵听他说过一句抱怨否?」谷燁樊指向身边的谷燁卿,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面面相覷。「有谁敢说运粮官不重要?有谁不用吃饭?」 司徒勒瞄了谷燁卿一眼,羞愧地点头坐了下来。 「你们这是为我打抱不平,我明白;不过,咱们也就只能关在门里嚷嚷几句罢了,出去外面别再多谈,说白了,现下只有在这营帐里的才是自己人。」谷燁樊深知事情轻重,安抚人心之后,摆了摆手,「歇息够了,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外头天寒,弟兄们都还等着你们发落指挥!」 「是……是!」 等到眾人一哄而散,谷燁樊这才摇摇头笑道:「这司徒勒,长你几岁,还是这般毛毛躁躁。」 「大哥也别这么说,我猜他只是想在咱们身上点一把火,听命于人已经够让人不快了,更别说还将大哥安插在这样的位置。」 谷燁樊笑着拍拍弟弟的肩,「要说委屈,你不也是么?」 谷燁卿心里虽不这么想,到底还需做点样子。「所以你才突然拿我做榜样嘛。」他握着佩剑,一脸惋惜的道:「此回恐怕真没有我上阵的馀地……大哥除了司徒勒之外,还需要人手的话千万别客气!这回只有你能给咱们谷家多挣些脸面了。」 「那还用说?包在为兄的身上……」 帐外守卫忽地探进头来,不预期的打断了两兄弟间的谈话。 「稟二位将军,寧远将军来访!」 寧远将军……是聿璋?「快请他进来。」 聿璋腰系吴鉤,趋步入帐时,烛光照着铁衣,还反射着几点霜雪。「卑职见过两位将军。」 「快别这么说!三爷来访,不知……有何要事?」论军阶,谷燁樊要比聿璋高些,但若论身分,反而是迎娶聿珏的谷燁卿还稍能与之平起平坐。 聿璋做足礼数,拱手之后对二人笑道:「方纔大将军如此吩咐只是暂定,行军在外诸多考量,要想统御各路兵马并不容易,所以只能对自家兵马委以重任;若将军觉得不妥,卑职会再与大将军商讨……」 「不,现下这样,我认为并无不妥,重用自家兵马,也在情理之中,三爷就别替咱们多费心了。」 聿璋分不清谷燁樊这是客套还是戒备,只得打开天窗说亮话。「将军客气了,其实……卑职曾答应过二姊,得在北伐这段路上,多多关照姊夫与将军二位。」 他转向谷燁卿,语调和缓。「尤其是姊夫……二姊有孕在身,战场无情,您行军务必多加小心。」 谷燁卿与谷燁樊彼此交换了个眼神,「既是如此,我便在此代属下多谢三爷关照了!」谷燁樊望着聿璋,眼神终是多掺杂了几分信任。 * 「你打算怎么做?」 出了营帐,把派粮一事打点妥当,谷燁卿与聿璋在谷家军下寨处四处巡视时,不禁好奇地问了。 「若我说,奏请大将军把你大哥的兵马调到我这儿来,你觉得如何?」 谷燁卿皱眉,「就算考量你的皇子身分,那也未免……」身分是一回事,在军中,还是以职位高低来发号施令。 「你是信得过我呢?还是聂武?」聿璋微微一笑,「燁卿哥,你儘管放心!二姊与我之间的协议,无论如何我都得做到。」 忽地听闻这许久未闻的称呼,谷燁卿不由一凛,「你什么时候与聿珏说好的?」 「出征前夕。」 踱到谷燁卿的军帐,两人鑽进里头躲避寒风,「我把小妾交由二姊照料,并以你们谷家军的安危作为条件交换;拜西南一战所赐,如今我在大将军麾下说话还算得上有点份量,所亲率之兵马亦对我忠贞不二;纵使聂家与谷家素来不合,我也一定要尽力保你们周全才行。」 出征在外,聂琰下了禁酒令,谷燁卿以清茶代酒,为聿璋奉上一杯。「若我没会错意,早在推荐你入兵部时,韵妃娘娘与大将军私下密议,所领兵马为你所用,覷得良机,或将拱你入主东宫……」 「燁卿哥多想了!当初父皇与大皇姊派我到大将军麾下,一在歷练、二在脱离大皇姊掌控。」聿璋正起脸色,呷了口清茶,压低声调道:「再说了,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若非名正言顺,就算靠兵权得天下,朝臣、百姓又怎会心服?」 谷燁卿一时难以辨别其真偽,只得再问:「你当真没有竞逐皇位的野心?」 聿璋别开眼,「与你说句老实话,不是没想过,但论起皇位继承,二姊要比我适合多了;她是母后生前最为疼宠的女儿,就继承顺序来讲,先是大皇姊,再来就是她。我两姊弟从小感情甚篤,她的性子温顺平和、宅心仁厚,效忠于她,要比诸多猜疑的大皇姊强得多。」 「所以你才愿意加入她这边是吗?」谷燁卿理解的点点头,「不过话虽这么说,在咱们拔营之前发生了那样的事……出嫁后的聿珏儘管在亲王与官家姑娘之间渐渐掌握人脉,比较实力还是与太子相差太多了!更别说,我到现在都还无法肯定她是否真有那个竞逐的意思……」 「关于这一点,燁卿哥不必多虑!」聿璋眼眸反射着灯火,将剩馀的半杯清茶搁在谷燁卿掌心。「母后薨逝的影响只是一时,只消二姊谨慎行事,很快就能重振威望,至于她是否愿意竞逐,聿璋已经让人给她劝上一劝;通晓事理的她,想必不会甘愿坐以待毙。」 「劝上一劝?谁?」 「嗯!是最适合辅佐二姊的人选。」聿璋笑笑地带过,重新握住谷燁卿。「燁卿哥,咱们只要做好自己眼前的事,剩下的,二姊自然懂得如何应对。」 「眼前的事。」盯着剩馀的半杯清茶,「就是努力得胜对吧?」 「还得保全兵力。」聿璋瞇起眼来,而谷燁卿自然通晓其意。「为了在之后可能的征战上抢得上风,此战不仅给赢得漂亮,还得尽你我所能的保全兵力;聂大将军会在这个目的之下运筹帷幄,决不会让谷家的弟兄白白牺牲,也不会偏袒自己的人马……因为咱们有了相同的目的!」 「原来如此……」 「燁卿哥,你信得过我吗?」聿璋凝望着方才递回的半杯清茶,语调恳切。 谷家与聂家之间长久以来的不合,当真能藉着此役烟消云散?谷燁卿心中的疑惑,就在聿璋坚决的神情间,渐渐消融。 「如果是你,我信!」他微微一笑,二话不说的仰头饮尽。 *** 军议过后,神武营大军稳固的推至前线;固守辽阳的梁寅与女真完顏部持续僵持着,不过两军间除了相互叫战,刺探军情外,尚未能有决定性的突破。 然则,聿珏这头也有其他事务要忙。 在湘君与韵贵妃的帮助下,聿珏渐渐掌握了梅派与反梅派朝臣间的关係,为了获得太子阵营以外的朝臣支持,除了朝廷固定举行的宴席外,举凡婚丧喜庆,或是贵族仕女间的交游,皆须分神应对。 聿珏乃带孝之身,结亲、寿宴等事因忌讳而不便参与,不过该做的礼数少不了;而处理此等事务最适当的人选,非柳蒔松莫属。 「想不到光是这些喜庆之事便能把本宫搅得昏天暗地!」聿珏望着教导她打点一切的柳蒔松,不禁苦笑。「人情世故,果然是很难的一件事……本宫开始了解为何有人甘于独善其身!」 「殿下只是还不惯操心这些事儿,假以时日,您很快就会有谱啦!」 「以前母后也都做这些事儿么?」 「毕竟陛下忙于国事,这等应对礼数,就全交给娘娘来办。」柳蒔松笑着頷首,「莫小覷这些,对于底下的官来说,光是收到娘娘的慰问信,都是足够额手称庆的大事!」 「这便是俗说的『母仪天下』吧!」聿珏喃喃,掺杂了几分感叹。「对了,怎不见无晏?」 「舒娘子在院子里,今儿个天气好,或许是悠间地四处散散、赏梅来着……殿下何故发笑?」 打从自皇宫归来后,聿珏与白丽便形影不离;毕竟现下无论是治丧也好,身揹弒母疑云也罢,又或者是躲避聿琤的耳目,聿珏表面上在府内闭门思过,吃斋念经,实际上却是为了将来种种做打算,加诸两人皆有孕在身,与白丽相谈的机会自然增添许多。 她不禁庆幸聿璋与白丽的毫无隐瞒,她才能心无芥蒂的听取白丽的种种建言;而人在皇帝身边的湘君,也为她渐渐能使上气力。 聿珏掩唇而笑,「本宫是笑你的猜测!以我对无晏的了解,她若是愿意待在院子里乖乖赏花,八成是玉体微恙才可能!」 「可她有孕在身……不赏花还能做些什么?」 「能做的可多了!」聿珏向外探头,外头天朗气清,她于是扶着桌案起身,「今儿个天气当真不错,本宫瞧瞧她去!」 相思欲绝但为君 122 随侍君侧展其才 今日日头虽露脸,寒风拂面仍使人忍不住直打哆嗦;院子里的石板路经童僕扫雪后湿漉漉的,聿珏提裙走来也不免小心谨慎。 「无晏!」远远一瞥,发现到白丽正在做些什么的聿珏,仍感到惊慌不已的快步上前。「你这是……在做什么呀?」 白丽卸下一侧外袍,左手持弓,右手捻一枚羽箭,回头笑望着她,脸上显得神采奕奕。她弯身行礼,「是殿下来了,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你在练习射艺?」不远处临时搭成的箭垛上已插了几枚箭矢。 「回殿下的话,正是。」 「是谁把这东西拿给你的?」聿珏转而望向候在一旁的侍女。 白丽身边的侍女名唤阿巧,听说她本是韵贵妃身边的宫女,曾在白丽入住别业时伺候过;韵贵妃在得知白丽不愿回别业休养后,特地派阿巧过来陪伴。 「殿下莫要责怪阿巧婶,是无晏坚持要活动筋骨;此弓轻巧,要拉开不费吹灰之力,殿下大可放心。」 「得了!我又不是没拉过弓。」聿珏难掩责怪的睨了她一眼,「不过算了,你自己的身体自己应该最清楚……我来这儿除了想探探你在做什么,还想跟你说几句话。」 把弓箭交给阿巧,聿珏偕同白丽入内相谈。 「你在她面前展露这等身手,难道不使人起疑?」 「聿璋早拟了一番说词来取信于他们,否则一个商贾之女,又怎会弓马嫻熟,操戈持戟?」白丽摊平一掌,不消瞧也能得知,那手上尽是刀伤厚茧。 回到房里,知更已准备煮水点茶;聿珏说起那些该做的礼数,忽然感叹道:「……依你所言,能做的都尽量做到了;恐怕连咱的婆家都没这么广的交际!只是我不免要想……光靠这些,真能得到他们的支持?」 「殿下的疑惑可以想见!」白丽以帕掖了掖额角,颯爽一笑,「虽然这些礼数看似微不足道,可若说到收买人心,这些小惠都是基本功。」 「嗯……」 「对了,聿璋昨儿个捎了信回来;请殿下过目。」 聿珏展信细读,专注到就连知更奉茶都没注意到,末了,展顏轻笑,「是么……拔了数座敌营,聿璋与大哥先立了头功,真了不起!」她略收起信来,「大嫂若是听闻,肯定十分欢喜!」 「聂大将军行军神速可是有名的。」白丽转瞬间笑容尽敛,「高兴归高兴,终究还未遇上敌军主力;女真完顏部能有实力一统各部听其号令,还能齐聚兵力进犯大煌,必有其过人之处。」 「我知道,现在高兴还太早了;但聿璋光是能够说服聂琰,让谷家的兵马随其一同出战,也就表示聿璋说到做到了。」 「他肯定是下足了决心。」白丽接过茶汤,顿了一会儿才道:「与殿下一样。」 两人品茶,谈论着此回与女真交战之可能的行军路线,画眉一声报信,那隻色彩斑斕的信鸽给她捧在手心。「打扰殿下与舒娘子相谈,宫里又来信了。」 「今儿个还真忙?」聿珏与白丽互望一眼,语调透着几分自嘲,所有人都笑了;打从白丽跟在聿珏身边指点,湘君返乡之后也遵守诺言互通音讯,几乎每三两天就有信鸽自皇宫捎来,弄得她还笑说往后不敢随意将海东青放飞了。 瞧了短笺,聿珏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哎呀……知更,昨儿个你不是说京城大街上人来人往,听其口音多是外地来的人?」 「唔,是呀!」知更疑惑地望向短笺。 聿珏将之摊在眾人面前,「瞧瞧,咱们住在这深宅大院里都忘了,三年一回的京试来着!昨日已在凤藻宫行殿试。据说这回女子应考者较往常要多上许多;不知道能否再出个如迎春那样的女状元?」 「说到这个,这次京试的时日……似是推迟了许多?」 「推迟是当然的!」聿珏抿嘴,「别忘之前发生了母后的事。」 知更赶忙掩唇,低头道歉,「殿下提点得是!知更口无遮拦,还请您见谅!」 「无妨!经过数月沉淀,就算再怎么难过也该放开怀。」聿珏顰眉,身旁的白丽轻柔地搭上她肩头安慰着,她回眸一笑,「我现下最掛心的,除了出征未还的大哥、燁卿与聿璋等人外,再来就是咱肚里的孩子。」数数时日,再不了多久便要临盆了。 「说的是呀!殿下可得听从大夫的建议,好生调养身子……舒娘子也是一样的!」画眉盯着白丽,不由想起方才她在院子里挽弓射箭的情景。 白丽与聿珏对望一眼,笑而不答。「不是奴婢多话,奴婢总觉得……」她犹疑地瞧着座上二人,迟迟不肯松口。 「有话就说!在我与无晏面前支支吾吾的,像什么样?」 「是!奴婢无意冒犯,只是觉得……」她歪着头疑惑道:「殿下的肚子,是不是大得不太寻常?」 「你说什么呀你!什么叫做不寻常?太无礼了!」画眉凑近把知更顶开,惊慌失措的模样引人发噱。 「我当然知道!可是舒娘子与殿下怀胎才差几月,怎么会差这么多……」 「原来是这个!」聿珏勾唇,「画眉,知更说出了我心底的疑问。前几日娘亲与大夫、產婆一块儿过来,我就已经问过了。」她轻抚着肚腹,半是甜蜜半无奈的道:「假若里头不只一个娃娃,那便说得通了。」 「不只一个娃娃?」两个宫女怪叫一声,待意识过来又赶紧掩口。 「是呀,產婆说她遇过这样的情状,就不知我是否也是如此?」她耸肩,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茶。「咱们,静观其变吧?」 *** 凤藻宫里,皇帝正为了陇西修堤一事大发雷霆。 「太子整飭吏治,都整到哪里去了!」皇帝丢开奏摺,就连方端上来的茶杯也给摔得粉碎,茶汤溅洒,冒出一阵白烟。 如此大动作,引来一干宫女、太监纷纷跪倒。「请陛下息怒!」 「这都什么时候了,堤防还没修妥,时节入冬,河水若是犯了凌汛,灾民将何去何从?来人!传朕旨意,要工部加紧赶工,事若不成,提头来见!」 经过这一回发怒,左右服侍起来格外小心,直至湘君自外头归来,眾人终于盼得救命浮木。 湘君方入殿,听闻了此事之后神色自若;待皇帝发现端茶来的人是她,忍不住责备道:「敢情又是哪个人找你当救兵来着?」 她微抿朱唇,轻道:「陛下心系天下苍生,卑职不才,只期望献此茶来浇熄陛下心中怒火。」 「你可知朕气着什么?」 「太子整飭吏治多时,然则朝廷命官收受贿赂,私吞公款一事亦时有所闻;此回震灾修堤也是如此。」 「你都看在眼里嘛!」皇帝愤愤不平的道。 「卑职受陛下所託,出外查案巡访时深有所感;太子纵然查缉得雷厉风行,事过境迁之后,恐怕又将故态復萌。」 他踱了几步,无奈叹道:「依你之见呢?」 湘君犹疑了一会儿,皱眉道:「陛下恕罪,卑职无权干涉……」 「朕没说要你干涉,只说要听听你的意见;你一定有想法,朕没说错吧?」 她长揖后道:「卑职以为能从两处着手。」 皇帝于是转身,双手抱胸笑望着,「你说说看?」 「大煌连年征战,这两年来河北一带氾滥歉收,朝廷财政不堪负荷,百官薪餉多由米粟、布帛替代,陛下身居京城有所不知,各地知州、县官为了开源,无所不用其极,甚至鋌而走险……卑职以为,首要之务,就是使朝臣能拿到应拿的餉银。」 「嗯……那第二呢?」 「第二则还是从吏治着手;卑职位居四品,若非甘于淡泊,与朝臣唱和往来是决计少不了的;官员之间应酬风气兴盛,不管是京城还是外地皆然;为了官运亨通,也为结党营私,把薪餉变卖用以官员间应酬者大有人在。」湘君又是拱手,「国库充盈仅是治标,从朝臣下手,吏治为之一新才是治本之道。」 「说得好!」皇帝托起她的手,「你告诉朕,这番话,你放在心里多久了?」 「卑职只是把自己的体察说出来罢了。」湘君侧首,感受掌心的压力又添几分。 「要是朝臣都像你这样就好了!」皇帝明显的心情转好,展顏道:「关于你所讲的,朕要问问太子作何想法……」 「陛下千万莫要说是卑职提的主意。」 「朕知道!」皇帝一脸哭笑不得地回道,迎向湘君。「你与太子间的过节,朕还能不清楚?」 行至廊外,天色仍亮,但风起云涌,显然天色很快就将有变。「还没两三天好光景,又要变天了……」他摇摇头,「对了,你方纔忙什么去了,怎不在朕身边?」 相思欲绝但为君 123 徘徊踟躕难两全 湘君勾唇,「陛下忘了?您让卑职陪德妃娘娘上道观上香,替五皇子祈福去了。」 「啊!是了……请袁既琳瞧过没有?」 「来过好几回了,不过难就难在殿下太过年幼,许多药开不得;为此袁太医也伤透脑筋。」 「玹儿比较起当年的聿珶,真是有过之无不及呀;德妃心情如何?」 湘君搪塞的笑了笑,「娘娘护子心切,殿下一日没转好,她的心就悬在那儿无法安稳。」 「是么?难为她了……朕今晚再去瞧瞧她们母子;聿珶呢?」 「四公主还是与之前一样;镇日把自己幽禁在阁里,全心悼念着已故的娘娘。」 皇帝面露哀戚之色,「湘君,朕问你。」 「陛下请讲?」 「朕,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他在栏杆下的长椅落座,为了方便相谈,湘君单膝跪地,又靠近了些。 「欸?」芳唇微张,湘君偏着头一会儿后道:「陛下何出此言?」 「不瞒你说,朕一直以为,梓韶之死,真正的过错在朕身上。」他轻叹,「因为朕的疏远,这才间接造成了这样的憾事……不管有心动手之人是太子也好,还是聿珏。」 一提到「聿珏」时,湘君差些开口辩驳,所幸硬生生忍了下来。「你曾问过朕爱不爱梓韶,若朕还将她放在心上,大概也不会这么早就……朕,当真是寡情之人。」 「卑职曾对陛下的决定感到疑惑。」湘君仰头,清楚瞧见皇帝眼底的泪。「过世的可是皇后娘娘!为何您不肯下令彻查此事……」她激动得紧抓下襬,指节微颤。「直到得了您的回答才知道,娘娘与您之间的情感早已不比从前;而太子与云暘公主对您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要是彻查,您只怕还要再少一个女儿。」 「说得对啊,湘君,朕确实是怕极了此点。你这番话,当真说到了朕的心坎儿里。」皇帝对她招手,「你来,来到朕身边坐着说。」 湘君俯首,「陛下,以卑职的身分,不配与您同座。」 「你已是朕身边最亲近的人了,朕说能行就能行!」 她挪动身躯,诚惶诚恐的与皇帝一齐落座。「你知道么?朕住在这宫里近四十载,每年多少都有些憾事,可,朕从未如现在这般庆幸。」 「陛下庆幸何事?」 他笑了,再度搭上她的手腕,「庆幸自己下了詔封你官职,让你到朕身边来!」皇帝语调中隐隐藏着得意,「也庆幸先帝有先见之明!大煌女子也能出将入相,为朝廷尽忠……你当初力战那西荻勇士的英姿,朕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 湘君身躯忽地僵直,脸色也略显苍白。「怎么了?」 「没、没什么!卑职深受陛下器重,当真是受宠若惊了!」她瞥了皇帝一眼,不甚自在的笑了笑。「但……卑职毕竟出身卑微,陛下连连破格任用卑职,卑职对此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你是担心树大招风?」 她这钦差虽然已赋间多时,但从受封为御前带刀侍卫那一刻起,在她背后的间话便没少过,尤其是正式自聿琤身边脱离之后,梅派朝臣对她的攻訐更有如芒刺在背;聿琤表面上未动声色,私下恐怕也早就视她为眼中钉。 湘君不语,皇帝也不笨,忧虑的皱眉之馀,更是扣紧了她的指掌。掌心之间,密不可分。 在他之前,只有一个人能这般牵她……「陛下?」 「湘君,你是难得的珍宝,无论如何,朕都不希望失去你。」皇帝凝望着她的芙顏,弯唇笑开,「你就是朕的知己。」 感受到指掌间的牢握,湘君勉强牵了牵唇角,「卑职多谢陛下。」 * 由于深受皇帝赏识,湘君离开官舍,搬到凤藻宫里的起居室;又,其身分特别,故皇帝并未分派她与宫人同住,而是赏给她一间独立厢房。 『你就是朕的知己。』 凝视着空空如也的掌心,湘君不住回想着皇帝那恳切的语调,以及紧握住她手心的温度、指掌间的触感。 在入宫之前,湘君未曾尝过男女情爱,却是在感受到聿珏真挚又热切的情感后方识得情滋味。可她很难不想,聿珏与她之间的关係,是如此背德……不见容于世俗的。 她深爱着聿珏。 可与之同时,她也感觉到了皇帝笑容与抚触之下所掩藏的欣赏。 在皇帝心中,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位置?后宫佳丽三千,有多少女子盼得自己能入得了皇帝的眼,一朝飞上枝头当凤凰? 只可惜,湘君不欲争夺这等「恩宠」,反而感到惶惶不安。 「他若真的对我动情……该如何是好?」 以身分言,皇帝的「临幸」是无上的恩宠。她好不容易自聿琤那儿逃脱,为了聿珏,她甘愿作为棋子,待在皇帝身边影响着、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同时也盼望一展长才,能为社稷、百姓尽一份心。 失去皇后,多少也降低了湘君陪伴在皇帝身边的罪恶感,但此刻先想到的,却是她夹在聿珏与皇帝之间,那不能明说,却已迫在眉睫的纷乱牵扯…… 她不能对皇帝动情。 可她能阻止皇帝对她动情么? 私底下,她早就是聿珏的人了,若皇帝坚持要她……那会是怎样的光景? 聿珏为了夫家,不得不与谷燁卿行礼;她即便痛心、无可奈何,到底还能说服自己;可,她要是从了皇帝,就算能从此得势,甚至打击太子一党,她又将拿什么面目去与聿珏相见! 『同是天涯沦落人!』 少懿悲愴的凄美笑容,彷彿鐫刻般印在她心版上;被心爱之人亲手推向另外一副自己毫不恋栈的怀抱,湘君曾以为那是最令人痛彻心扉之事,然则自己现在的处境,又比裴少懿要好到哪儿去? 「不成……绝对不成!」湘君收紧掌心低喊。 「大人在说什么不成?您这是在看手相?」 一个不留神,苑以菡就这么偷偷溜进了她的房里,「啊……唔,没什么!」 「当真?您的脸色不对劲。」苑以菡挑着那英气十足的浓眉,小唇噘得老高。 「真的没事!」湘君笑得狼狈,在瞧见小宝站在她肩头,立刻转移了话题。「啊,小宝回来了!殿下可有回音?」 「您瞧了就知道了!」苑以菡将短笺奉上。 才一拉开就看见自己亲手写下的字跡,聿珏只亲笔在最后提上了「明白」二字;湘君望了一眼,将短笺撕碎湮灭。「殿下这段时日都在府上闭门思过,与四公主的处境一样堪怜……过这个冬后,也差不多该临盆了?」 苑以菡睁着大眼点点头,「大人莫不是又要出宫去见她了?」 「还不知道,圣上今日遣我去给德妃娘娘护卫,回宫之后就发现他气呼呼的,邢公公与高统领连忙把我推到陛下跟前……完全就是拿我来挡驾,他们越来越懂得要拿咱去救火了!」湘君无奈掀唇,眼角不预期瞥见苑以菡偷笑着,立马压低了嗓音。「以菡!你笑什么?」 苑以菡遮唇,欲盖弥彰。「卑职没笑!至少不是在取笑您哪!」 越描越黑!「以——菡?」 「唔!卑、卑职只是觉得……圣上果然越来越喜欢您了!」苑以菡叙述时满面春风,「当然卑职人微言轻,没能靠近着与圣上接触,但毕竟之前有幸得见圣顏;圣上当真一表人才不是么?也难怪几位公主都生得如此貌美,大人您的心……」她倏地收了口,只因湘君笑容尽敛,平静间隐带着愁容。 「对、对不住!卑职都忘了您与云暘公主……」 「以菡!」那壶不开提那壶!湘君眼眶泛热,难堪的别开头,「别再说了,一个字都别说!」 「大人……卑职该死!」苑以菡颤着声调跪下,低声责备着自己道:「我今儿个是怎么了,净朝您的痛处踩……」 「你也只是说出事实。」湘君抹脸,随口问道:「这两天宫里有什么消息没有?」 「嗯……不知能否算得上重要?容校尉这回升官了,太子将她提拔到毓慈宫当差,先前追随大人的姊妹多给她拉拢过去;她一定很得意!」苑以菡「嘖」的一声,心有不甘。 「原来如此!她横竖就是太子摆在我身边的眼线,失去并不可惜。」湘君反而有种松口气的感觉,托她起身。「反而是我要向你道歉,你为玄马一案如此尽心尽力,到头来全是一场空。」没升官便罢,还差点遭人陷害降职,所幸湘君上奏皇帝,得了许可,这才让她到凤藻宫来。 「大人别放在心上,不升官也是饿不死的!与其升了官却困在后宫里不见天日,还不如现下跟在您身边帮衬着您,省得给容校尉欺凌。」 湘君嘉许地拍拍她肩头,「你呀!嘴巴甜起来时还真的挺甜的!」 苑以菡受她这般凝视,没来由感到有些害臊,「大人,以菡有一事想问。」 「嗯?你说。」 「不过……算是大人的私事,能问否?」她眨巴着大眼,而湘君微勾着朱唇。 「你说说看?」 「大人与云暘公主鱼雁如此密切,又不仅止于儿女私情;莫非公主殿下打算藉着您靠近圣上的关係,打算与太子……」 瞥见房外有他人靠近,湘君一手扳过苑以菡,将她娇小身躯尽藏于身后,另一指点住她的唇,藉此掩人耳目。 苑以菡尚且不知门外情状,就这么一阵天旋地转后,给湘君困在怀中,唇瓣碰着她指上薄茧,又刺又痒,却是说不出的亲暱。 唇红齿白的湘君,横竖是个人见人爱的美人胚子;苑以菡先是接触到她的眼、鼻、唇,一路蜿蜒,最后停留在她颈项间不起眼处,一枚不及米粒大小的痣。 「隔墙有耳!」 湘君听着那两个宫女的嘻笑言谈,嗓音低沉的道:「我早就料到你会问,只是若要谈论,得加倍谨慎才行;万一给有心人士听见了,别说是你,恐怕连我也要惹祸上身!」 苑以菡瞠目,连大气也不敢喘,直到湘君松开她肩头,放任她站稳了。「关于你的疑问……确是如此;不过你就这么抱持着疑惑替我俩传了数月的信?」她挑眉,忽然觉得这问题有些不合时宜。 「因、因为是大人您要求的呀!」以菡噘唇,理直气壮地回道。 湘君环胸笑道:「这是什么理由?咱们查案的时候不都讲求证据、实事求是?你就这样信我,不怕咱们计画了什么勾当,就这样将你给捲入其中?」 她坚决地摇摇头,「不会的!」 「哦?」 「因为您是藺湘君,是卑职景仰的藺大人!」 以菡答来毫无迟疑,湘君与她四目相望,末了,笑叹一声。「你这样说,我真不知该怎么回才妥了。」 苑以菡露齿一笑,又听湘君言:「不过,多谢你的信任;能听见你这么说,我很欢喜。」 「大人不也全心信任着卑职?」苑以菡语调一转,不经意又绕回之前的话题,「可是,如果真是为了这个……以圣上对您的欣赏,只怕您与圣上,还有公主殿下……剪不断,理还乱?」 湘君扳着指掌,少见的露出了些许无措。「我不知道圣上要拿我怎么办!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够背叛聿……云暘公主。」 看着湘君指掌陷入皮肉;知道她心底忐忑却无言宽慰的以菡,仅是喃喃喊了她一声:「大人……」 相思欲绝但为君 124 生死明灭如朝露 入冬后,北方边关霜雪丰厚,远远超过了聂琰的预料。 虽然备妥了御寒棉袄,粮草供应至来年春季亦暂无忧虑,可大军迟迟无法动弹,固守辽阳的梁寅与神武营大军驻扎下寨的临璜距离女真完顏部的上寧遥遥相望,却是看得到,摸不着。 「我现在真不清楚咱们大老远跑来这儿要做什么了。」瑞雪绵密,就连待在帅帐里都快要被冻僵;谷燁樊盯着立着的战枪,枪缨与枪头彷彿都罩了一层薄冰。 方发落了士兵巡守驻防的司徒勒也是一脸土色。「将军别说了,您都不清楚,更何况是咱们哪?」 将兵棋推至定点,谷燁樊拊着下巴,「我现在不知道大将军究竟在等什么?咱们可不像梁寅有城池可躲,大军二十万人耗在这儿驻扎下寨,纵然挖了深沟,女真的铁骑还是能说越就越过来……」尤其他们又在大军右翼,营寨的最外侧,万一真的遭袭,首当其衝的就是他们。「到你了!」 「或许是在等梁寅那头与咱们一齐夹击……又或者,在等这场雪稍停?」 谷燁樊哼笑,「再等下去,雪不见得会停,但军心必然涣散。」尤其是他们这些被临时编到神武营来又吃了闷亏的各路兵马。 「其实弟兄们之间的间话从来没少过……」司徒勒举棋欲动,营帐外的士兵忽然来报「寧远将军驾到」。 谷燁樊立刻站了起来,司徒勒慌忙收拾着棋盘,聿璋入帐时带进一阵寒风,就连盔缨也结了冰。 唯独双眼炯炯有神,脸上的笑容也显得泰然自若。 谷燁樊拱手行礼,「三爷!」 「这么个大冷天,谷家的弟兄还是这么勤勉戒备,疏通深沟,毫不打折扣,当真叫卑职好生佩服!」耳闻棋子碰撞声响,聿璋瞥了偷偷摸摸的司徒勒一眼,嘴角顿时染上些笑意。 谷燁樊假意咳了两声,「间下来,稍微找点乐子……外头雪还下着,三爷怎地突然过来了?」 「传大将军手諭!」聿璋自袖中抽出一封短笺,交给谷燁樊。 谷燁樊心头一喜,赶紧拆来看过,「今日酉时?」 「嗯!据探子来报,完顏朗已率领十万大军在上寧城外扎营下寨,而且正朝着咱们来,大将军在猜,他们应知死守城池毫无胜算,故走了一枚险棋,与其先打对他们知之甚详的梁寅,倒不如先攻咱们这群待在外头捱饿受冻的兵马。」 「如果真是这么想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谷燁樊眼底战意骤起,「所以大将军决定先下手为强?」酉时可是夜袭。 「正是如此!完顏朗既然撂下战帖,咱们自是欣然接受。」聿璋邀谷燁樊至军图旁,听见要出战的消息,司徒勒也是精神一振,连忙丢下棋盘凑近。 「……车骑将军聂平打头阵,我们待在两侧手持弓弩,给他们尝尝箭如雨下的滋味!」已详述作战要略的聿璋,与谷燁樊相视而笑。 然而,就在当夜—— 整装待发的谷家军突然遇袭! 敌军袭来毫无火光,大约两千人左右的军马衔枚击之,步卒利用临时搭建的便桥快速跨越深沟,推倒寨栅,一时间杀声震天! 不过是敌军喊出的杀声。 「别慌!拿刀结阵!」谷燁樊高喊,手拿战枪,遇见身穿敌军装束者立马斩杀,温热的血溅洒在雪地,也令人为之一醒。「司徒勒!」 「将军!」司徒勒提着刀,身后还跟着数名手持弓弩的兵卒。 「传令下去!提点大营里剩馀各路兵马,敌军来袭!千万要小心应对!」谷燁樊一掌重重拍在他肩头,清俊的脸上写满凝肃沉着,还隐隐带有一丝觉悟。 「将军,咱们弟兄保护您一块撤退……寧远将军、寧远将军的兵马就要来了!」 然而敌军的刀锋相较于其他兵马的援军来得更快更急!谷燁樊已能听见远方隐隐传来的马蹄声。 「来不及撤退了,我待在这里抵挡,你赶快去通报!」谷燁樊咬牙,在他高举战枪的同时,数百谷家军纷纷手持刀枪匯聚过来。 最前头突袭的只是步卒,女真既是长年牧马,接下来的才是主力。 他固守最外围,理所当然成为敌军的目标,可谷燁樊心想的,却是如何替背后大军争取时间。 作为神武营首当其衝的马前卒,他寧愿牺牲自己,也不能让己军一败涂地,成了堤防遭溃的缺口! 两千步卒在谷家军肃清之下迅速遭到斩杀,望着残破的营地,以及越聚越多的谷家兵马,谷燁樊欣慰一笑,回头对着尚且犹豫不决的司徒勒,「走吧!我若不在,你得好好保护燁卿!」 司徒勒颤抖,泣不成声。「将军……您可不能有什么三长两短!」 朦胧夜色之间,如裂帛般的声响铺天盖地的袭来。 「走!」 司徒勒咬牙,对着谷燁樊拱手领命,「将军!保重!」他挥掌,指挥一小群弟兄向大寨深处撤退。 谷燁樊高举战枪,连同能抵挡、保护兵马的盾牌一齐高举,一轮箭袭过后,等待着他们的,是一望无际的敌军兵马。 雪不知何时停了,在如冰晶般灿亮的月色,以及所剩无多的篝火照耀下,留下来抵挡敌军的谷家军眾人吐着白雾,谷燁樊与身边的人对上视线,各个皆带了同样的神情。 那便是视死如归、毫无所惧。 「杀——」揭开盾牌,谷燁卿领着剩下的兵马上前砍杀落入深沟的敌军。 但在间不容发的空隙中,下一轮兵箭又立刻袭来。 椎心般的痛楚,于兵甲覆盖的胸前迸开。 谷燁樊睁大眼睛,想起了与妻子的口头之约。 『总之,你可得给我平安回来!带着你的弟兄一齐平安回来,听见没有!』 褚千虹气得双颊嫣红,扯着他的战袍强要他立下的约定,在此时此刻,彷彿又现于耳边。 此役之前,他从未失约。 「千虹……」 谷燁樊笑了,紧握住战枪,送进已奔至眼前的马匹咽喉里。 灿烂而残酷的血花,再一次染红了他的视野。 却也是,最后一次。 * 酒杯掉在地上摔个粉碎,也洒了一杯佳酿。 「哎呀!怎么回事?」谷夫人与褚千虹面面相覷,「在殿下面前摔破杯子,怎地如此不小心!」 「一时手滑了,对不住!」深知谷夫人诸多忌讳,褚千虹狼狈一笑,伸手就要收拾残局。 「别!大嫂,别碰;知更、画眉,赶快拿扫帚来打理!」聿珏挥开褚千虹,对着谷夫人缓颊道:「娘莫要忧虑,大嫂只是一时不察,没事、没事的!」 「殿下都快临盆了,千虹还这般莽撞,真是不吉利……」谷夫人喃喃自语,双手合十的离开厅堂,八成又上祠堂祈求神佛保佑去了。 聿珏牵着褚千虹落座,「娘也真是的,只不过是摔了个杯子;哎,大嫂你的手……」 褚千虹眼底抹过一丝殷红,始知手指给碎片割伤了。「怎么会……」 聿珏以帕子压住口子,皱眉劝道:「伤口虽浅,还是得上药为好。」 「唔!不用了,这么小的口子,不疼的。」她握住聿珏,回了一枚感激的眼神,仅是望着指腹上的伤口发楞。 聿珏挺着大肚子找着伤药,翩翩回到了褚千虹身边,不预期的给她脸上的神情吓了一跳,「大嫂?你怎么了?」 褚千虹抬眼,忽觉得聿珏的脸面一片模糊,她也惊了,胡乱擦着脸面,「欸?我也不知道……忽然觉得心头一片沉重,说不上来。」 「沉重?」 她认真无比的頷首,「是呀……刚刚忽然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一不留神,酒杯才给摔了的。」 聿珏先给褚千虹上药包扎,眼看她还是心神不寧,这才遣知更焚香。「大嫂……莫非想到了什么?」 褚千虹顰眉,胸臆间一股闷气鬱积,却又说不上为何而起。聿珏耐心等候着,替她掖了掖额际;她感激的按住聿珏,勉强笑道:「聿珏,我跟你说过我爹亲的事么?」 聿珏浅浅一笑,「尚未,但褚家乃名门之后,世代忠良,大哥与燁卿早在我耳边不知说过几回,聿珏都要能背诵了……」 「我爹是战死的,死于梁山剿匪一役,听说是遇袭受害。我上头还有一个哥哥,三年前死在聂祥底下,不明不白。」 褚千虹说话时总是中气十足、眉飞色舞的,什么时候瞧过她如此萎靡神伤?「所以,大嫂可是想起他们了?」 她一手按着自己的肚腹,面带愁容。「不是,我更担心的是燁樊……我是先掛心着他,才没来由想起我爹跟哥哥的事,又摔破了杯子。娘说得没错,这等兆头,当真不吉利。」 「别要这么说!我不是才与大嫂报喜的?」聿珏勉强逸出浅笑,跪在地上牵着褚千虹,温声安慰。「大哥与聿璋之前连拔了几座敌寨,立了首功呢!谷家的弟兄如此善战,相信一定会保护大哥安然无恙,他不是才与你相约的么?」 想起了与夫君之约,褚千虹眼眶泛红,却是笑了。「是、是呀!」 「那就对了!大嫂且放宽心,没事的、没事的!」 「哎呀!殿下!」方跨进门的柳蒔松掩唇喊道,「您都快临盆了,怎么能跪着呢?」 「本宫一时忘了,跪一会儿不妨事,别大惊小怪!」她烦躁的摆了摆手,不过左右还是赶紧将她搀起。 「大嫂,如果你在家里待得不舒心,何不回咱们那儿去?」 「回……宜信侯府么?」 聿珏嫣然,「来隔壁与我同住也是可行的;我与无晏相谈甚欢,东家长西家短的,咱们年纪相仿,要说几句体己话也才毫无顾忌……你觉得如何?」 「无晏……就是你弟弟的小妾吧?」听聿珏说了好几回,对此人也不免產生了一些印象;没做多馀思量,褚千虹随即点头应允了。 京城连日来也飘着细雪,聿珏偕同褚千虹回府之前,谷夫人还特地前来关切,不过开口闭口都是要她谨慎安胎;面对这等「关心」,聿珏一笑置之。 「什么嘛!」 坐在软榻上,聿珏舒服一叹,还未放松手脚就听见知更搥着腿碎念。「讲得好像只有肚子里的孩子才要紧,我从头到尾都没听见她关怀殿下一句!」 画眉亦有同感,「就是说呀!在殿下怀孕之前,她就常摆一副不冷不热的脸,直到肚子一天一天大了起来她才在那边穷紧张,宜信侯夫人都比她做得还多!」 「欸!本宫不许你们私下数落谷夫人;她毕竟是燁卿的亲娘。」 「殿下……」 盖妥了肚腹,聿珏半敛着眼,「本宫何尝不知夫人不喜欢我?若非母后生前所托,燁卿又有意迎我过门,对谷家而言,『高攀公主』这门亲事可一点儿不轻松。」 两人面面相覷,「这是为何呀?」 「简单说,谁也不想成为太子的敌人,更别说本宫已然成为她欲除之而后快的阻碍。」话一出口,知更、画眉皆刷白了脸。「更何况我与燁卿感情虽佳,却未有太多男女之情;就连夫妻之礼也算是半推半就……这些细节,谷夫人都看在眼里。」 深知她与湘君、谷燁卿三人之间的复杂情分,画眉、知更互望一眼,彼此默默无语。 「所以你们也别数落她;平安生下孩子,替谷家延续香火本就是本宫的职责……」时辰已经不早,空荡荡的大街上除了她与褚千虹的车轮声外,忽然又加了一匹快马。 马蹄达达,在这积雪湿滑的大街上飞奔,格外引人侧目;聿珏撩开车帘视之,只见一名身着戎装的人骑着快马,先后超越了她们,直奔皇宫。 「跑得这么急,又是挑这个时候……」聿珏疑惑的喃喃自语,「敢情,发生了什么大事?」 聿珏的疑问就在隔天捎来的信笺解开了。 那匹快马,果真是自前线送军情入京的;信鸽送来完顏朗突袭神武营大败的下场外,尚有对谷家而言不折不扣的噩耗。 几乎是得知消息的当下,聿珏便不顾一切的赶到宜信侯府;本以为她能赶在褚千虹得知前先行告知,然则在奔至前庭,看见褚千虹跪倒在地,只能无助发出阵阵痛彻心扉、几近昏厥般的哭嚎时,她才明白,自己来晚了一步。 面对这样纯然直接的哀伤,除了眼睁睁看着褚千虹痛苦难过外,她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无法替褚千虹做到。 泪眼模糊了一切,在朔风吹拂下冻得脸颊泛红,聿珏艰难的踏出几步,却给身后追来的白丽给拉住。 她回头,在白丽脸上找到几许泪痕;白丽对她摇摇头,以颤抖的声调对她说道:「明威将军,救了神武营其他弟兄一命……聿璋说他领着谷家的弟兄战到最后一刻,壮烈牺牲。」 聿珏泪眼婆娑的揪住她的衣裳,「牺……牲?为什么……」为什么是他? 白丽无语,与褚千虹同哀的聿珏忽地跪倒,在身旁眾人簇拥下送回将军府。 在跪倒的当下,聿珏仰望着灰濛濛的天色,在细雪纷飞的风中,彷彿又听见了褚千虹于谷燁樊出征前夕的那几句叨唸。 就像一去不復返的光阴,人,亦然。 相思欲绝但为君 125 浩荡皇恩抚心伤 揭开布帛,聿琤向皇帝展示着这具新造的机簧弩。 「父皇请过目,这便是日前儿臣下令新造的弓弩。」 「哦?」皇帝很有兴致的上前观看,「这个弩看起来很细长,没之前朕看过得这么大。」他捧起来轻压机括,转而碰着尾端的圆盘。「这是做什么用的?」 「回圣上的话,此乃绞盘。」傅迎春就是此弩的设计者,「往昔军中所用之弓弩,非力大无穷者不能用也,微臣造此弩正是为了补足此点,有了这个,人人都能开此弩,尤其是女兵。」 「怎么用?你给朕试试。」 傅迎春脚踏弓弩前端拉把,双手快速绞动绞盘将弓弦拉至定位,这才放上箭矢。 「请圣上亲眼瞧瞧它的威力。」傅迎春弹指,院落一角则早已设置了一身披重重兵甲的木人。 皇帝接过弓弩,瞄准之后按压机括,箭矢如电光石火般射进兵甲里,牢牢钉在木人桩上! 「这威力……」无须查看,光是听见箭矢没入木桩的声响都足够令人吓出身冷汗。兵甲如纸一般轻易穿透,取人性命当是轻而易举。 将皇帝惊讶又满意的神情看在眼底,聿琤连忙上前劝诱道:「这就是儿臣先前下令製造的弓弩;倘若父皇愿意,何不让御林军也配上?」 皇帝亲自转了绞盘几圈,对这机括安排很是欣赏,在听闻过费用与工时之后不禁皱起眉头,「你说,你一口气造了五百具?」 「是;此批弓弩,儿臣拿了自己的体己钱,并未动用朝廷分毫。」 「那便再造三千具吧!武备之事,节省不得。」皇帝再度举弩朝木人桩瞄了瞄;聿琤与傅迎春相视而笑,任凭他把玩。 「啟稟陛下……」湘君匆忙赶至院落,不预期的与聿琤、傅迎春四目相望。「卑职参见太子殿下!」 「藺护卫免礼。」聿琤睨了她的乌纱帽一眼,转向皇帝,「儿臣尚有公务在身,不多做打扰,儿臣告退。」 「那这把机簧弩……」 「儿臣见父皇很是宝爱;此弩就留在您身边赏玩吧。」 「嗯!湘君你来得正好!」皇帝对湘君招了招手,在她还分不清楚状况下就把弓弩递给她,指着远处的木人桩。「你来试试?」 「可是陛下,卑职……」没来由地给皇帝塞了具机簧弩,瞪着看似精巧的机括,湘君顿显手足无措。 「来,朕交你怎么用,左手托着这里,右手摆到机括处……」皇帝亲自教导她,如环抱般地将她圈在怀里。 默默将皇帝与湘君亲暱举止看在眼里的聿琤,悻悻然的领着傅迎春离去。 傅迎春将跟随在皇帝侧近的反应尽收眼底,待聿琤乘上轿輦,这才开口,「经过数月,圣上对藺护卫的兴致居然只增不减;傅某很好奇,她究竟有什么魅力,能让这么多人因她而心折?」 对于迎春有话直说的性格知之甚详,聿琤抿嘴,俏脸上微透着不快。「本宫说过了,别小看藺湘君,纵使无意,不管是聿珏也好、父皇也好,都要自然拜倒在她的裙下。」 傅迎春眨眼,聪明的忽略聿琤把自己从名单中扣掉的事实。「傅某听说,无心之过最伤人;藺护卫这无意的美色,纔是最为娇艳诱人?」 「你这女状元不仅计谋了得,这比喻也挺巧妙?」聿琤无奈哼笑着,傅迎春拱手行礼;她别开眼,支着颐道:「无意的美色是么……兴许再过不久,你对她的这声『藺护卫』,又要改了!」 傅迎春的明眸间难得显露出疑问,「殿下认为她还能再升官?」现在的藺湘君就算不与她们作对,也绝不可能得到她们支持;即便深受皇帝宠信,要想升官恐怕难上加难。 「不,本宫说得是改变身分。」聿琤皱眉,右掌给这天气冻得有些不听使唤,于是匆匆戴起手衣御寒。「男人心里在想什么,本宫可心知肚明;吃不着的最是珍贵可口,对于父皇而言,藺湘君就是他眼前那块看得到又吃不到的肥肉。」 「殿下是说……您莫非打算从中推上一把?」把藺湘君从朝堂赶到后宫去! 不只如此,她还能够藉此再打击聿珏一回。「虽然这结果对德妃是有点不好意思,但这一箭双鵰之计,本宫确实已有盘算。」 「从藺护卫变成藺才人……」傅迎春设想着藺湘君褪下官服,改穿女子宫装的模样。「恕傅某冒犯,这有多少宫女、歌伎,乃至于禁军女兵心碎啊?」嘴巴上说「冒犯」,唇角却是像看好戏般的越发上扬了。 「你确定只有姑娘们心碎?」 傅迎春改口,「啊!还有那些个关心藺大人未嫁的少年才俊……嘖嘖!一个女人能迷倒这么多人,也不算白活!」 聿琤刻意咳了两声,「总之,本宫肯定要把藺湘君给送进后宫;最好再安排一回妃嬪遴选,一旦父皇对她失了兴致,她便无足轻重,只能乖乖待在后宫里终老。」 「殿下敢情是在惩罚藺护卫?」 对于像藺湘君这种人,相较于肉体上的折磨,把她深深困在后宫里不见天日,还要受自己不爱的男人「宠幸」,恐怕才是最令她担忧害怕的。 得不到的东西,她就要把它给毁了! 聿琤挑眉,唇畔上的巧笑,艷丽无双。「你说呢?」 * 「没想到你武功如此之高,对于射艺倒颇为含糊!」 在皇帝的鼓励之下,连射两箭都没能命中目标,湘君不觉得懊恼,反而是皇帝有些讶异。 「卑职自小练刀习拳,并不善射!」湘君双手奉还弓弩,神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啟稟陛下,卑职有一事相求……」 「话虽如此,不过弩箭毕竟要较弓易学;此机簧弩乃新造,威力无穷,你看朕最先射入的那一箭,若是射中要害,必死无疑。」皇帝笑着搁下此弩,「你所求何事?」 湘君庄重跪地,行了大礼。「前日接获边关军情,明威将军谷燁樊壮烈牺牲,这才给其馀的兵马转守为攻的机会;女真一半主力给杀得大败,满朝文武对此无不称颂。」 「嗯!你说得没错;谷家这一回立了大功……」 「却也折损了一名良将!」她仰起头来,神情与皇帝的欢欣鼓舞大相逕庭,「恕卑职直言,在朝廷内外皆称颂着此战夺胜的当下,只有谷家愁云惨雾,宜信侯夫人更为此以泪洗面、痛不欲生!」 给他这么一说,皇帝终于敛起了笑容,「你想到的,朕也想到了;昨日朕已拟下詔书,追封谷燁樊为车骑将军,对昇阳侯也表达了哀悼之意,给了赏赐……」 湘君颤着声调咬牙,「恕卑职直言!这些都只是亡羊补牢,无论是侯爷还是宜信侯夫人,乃至于与夫人比邻而居的云暘公主,要的不是追封、更非赏赐!」 给她这么一说,总是容忍着、放任着她的皇帝也有些掛不住面子。「那你说,她们要得是什么?」 「她们缺的,是您身为人主的一声劝慰。」 一滴清泪,静静的自湘君眼眶跌落,她挺直身躯,殷殷望着一脸铁青的皇帝。「这场战胜,是用将士性命换来的,昇阳侯夫妇痛失爱子,宜阳侯夫人与明威将军鶼鰈情深,如此伤痛,哪怕是将女真各部夷为平地,也不足以告慰谷家……此时此刻,只有陛下您能告慰之。」 「你是要朕亲自去见他们?」 「如此最善……不过陛下国务繁忙,若能提笔去函宽慰,亦为上策。」 皇帝思忖了一会儿,轻叹一声,答应了。「好罢!朕待会儿就写。」 「另外……」 「还有?」 湘君抿着嘴,在皇帝的瞪视下续道:「如果能行,请陛下速速派人将明威将军的遗体接回京城厚葬;以表彰宜信侯之忠义,更能昭显陛下皇恩浩荡。」 「朕已经差人去办了。」皇帝双手环胸,看着湘君再度顿首,「如此,可满意了?」 「卑职自知触犯圣顏,还请陛下恕罪!」 「你是为了谷家请命,何罪之有?起来吧!」 「谢陛下恩典!」 皇帝笑睇着面容哀戚的湘君,「你问了朕这么多件事,接下来换朕问你了。」 湘君心头一顿,拱手道:「陛下请讲。」 「你为何替谷家如此用心请命?尤其还是为了明威将军。」 她怎么好说是因为瞧了聿珏的信笺,得知聿珏与褚千虹因折损了谷燁樊而伤痛欲绝,这才想方设法的要来宽慰之,甚至或将因此而得了个出宫与聿珏碰面的机会? 尤其聿珏即将临盆,听她在信笺里提起,自己或是怀了双胞,肚子于是较寻常妇人怀孕略沉,起居坐卧诸多不便,如今又加上这桩噩耗,心情只怕是要跌落谷底,为此,湘君纵使急着跳脚,没能得皇帝明令的她却也无法擅自出宫,是以惶惶不安。 她低头,回避着皇帝的探究,「陛下多虑了,若今日换成了朝中其他将军殞命,卑职依旧直言不讳。」 「是这样吗?朕还以为你是为了聿珏。」 她深吸了一口气,「绝无此事!」 皇帝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指着搁在地上的机簧弩,湘君听命拾起,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晚上朕要上常清阁,玹儿最近身子还是不太好,朕去看看她们母子。」他倏地旋身,差些让湘君煞不住步子。 面对近在咫尺的她,他扬唇,「你与朕一道去。」 「卑职遵旨……等等!我与陛下您……」 「嗯!你与朕一道。」皇帝坚决的頷首,「有什么不对么?」 服侍皇帝这么久,顶多用过晚膳之后她就能回去歇息,至少在这之前,他从未命令过她陪伴到晚上。 「不!卑职只是以为,之前从来没有……」 「朕听说你与聿珶感情不错;皇后都已经过世这么一段时日了,聿珶却还是这般将自己幽禁在后宫里,镇日吃斋唸佛抄经,简直像个尼姑似的……」他说这番话时显得有些苦恼,「你去给朕劝劝她,她才十四岁,没必要因一时错开了药方而如此自责。」 纵然深知聿珶是为了聿珏才这么做,到底也不愿看见聿珶如此折腾自己,湘君兀自思索着说词,应承下来。 「还有,那张弩。」皇帝抬了抬下顎,「你就暂且先收着吧!」 「这……让卑职收着?」湘君着实吃了一惊,当真不明白皇帝为何做此决定。「这兵器如此贵重,给卑职拿着……也没法发挥它的效用。」 「给你练练准头!到时朕再跟你找机会比试,你可别让朕轻易得胜,明白否?」 湘君瞧着这构造复杂的机簧弩,面有难色,皇帝覷着她笑开怀,再度追问,「湘君?」 她顰眉,暗叹一声,「卑职明白。」 相思欲绝但为君 126 危机转机安可知 在皇帝的授意之下,她与聿珶好容易才见着这一回面。 数月不见,聿珶的体态与神采未显萎靡,多少让湘君稍稍松了一口气。只是神情却隐隐带有几分看破纷扰的豁达。 这让她讶异,也备感心疼。 湘君于是直抒来意,「听说殿下近乎足不出户,陛下很是替您担忧……还说要卑职来劝劝殿下。」 「如果是劝本公主出外交游那就免了!」聿珶笑得欢快,起身相迎时不忘遣退宫人。「原来是父皇把你带来的……藺姊姊最近可有与二姊联络?」 「偶以书信往来。」当问起聿珏近况时,湘君亦是直言不讳。「过这个年大概就会临盆;听说是双胞。」 甫提及聿珏,聿珶先是笑开,接着又是热泪盈眶。「原谅聿珶如今只能把自己关在这儿,没能亲自出宫去关心二姊……」 「殿下这是何苦?」 「我以为藺姊姊明白我的用意。」聿珶压低嗓音,握住湘君的手道:「大皇姊原想把母后与二姊一网打尽,是父皇明察秋毫才没让她得逞,而我差点就成了二姊的负累!」 湘君将她自责的神情尽收眼底,摇摇头,「殿下是云暘公主的好姊妹,怎能说是负累?」 「大皇姊联合了娘亲,知道二姊待我亲厚,于是巧妙运用了这层关係……二姊防大皇姊的阴谋尚且容易,可若连我也带上,那便防不胜防。」湘君忽地收了口,虽然打算反驳,却也深知聿珶句句属实。 「经过这回,二姊应是已有与大皇姊一争高下的决心,我猜的对不?」 湘君轻叹,默默頷首,证实了聿珶的猜测。「既然如此,我还是别与二姊相见的好!」她放开湘君,退开几步。「娘亲不忍见我幽禁于此,或许再过不久就要商讨我的婚事……先不管这些,藺姊姊,烦请转告二姊一事。」 「殿下请讲。」 「假若二姊当真逮到了大皇姊的弱点,不管是什么,儘管痛下杀手,不必顾忌我。」 聿珶当真下足了决心!「殿下!」 她扬唇苦笑,「二姊就是因为太相信我、太顾忌我才会身受了毒杀母后的诬陷……大皇姊从我这里得不到消息,又因为我以悼念母后为由不为她所用,对我诸多怨懟,可我好歹是她妹妹,如今娘亲又与她合作,她无论如何都不会除去我的。 「儘管我没法再给二姊使上气力,可至少不能让我成了二姊心中的牵绊!」聿珶紧握着湘君,指节泛白。「藺姊姊……你如今待在父皇身边可是大好机会,请你一定要好好的帮二姊一把。」 都已经说到这个节骨眼,湘君若是再劝,那也未免太辜负聿珶的用心了。 「湘君代替云暘公主谢过殿下。」她咬牙,眼底满是不捨,「您的话,我会一字不漏替您带上!」 * 时节正值隆冬,长安城内外尽是一片雪白。 北面军情来报,信中提及积雪深厚,马匹与輜重皆窒碍难行,加上先前女真突袭不成,主力元气大伤,于是固守城池,此战恐将拖过年节;皇帝即便气恼,也苦无办法。 另外,之前曾来面圣的西荻王刘昊,传来了忽得急病骤逝的消息;王妃布塔娜所產下的王子年幼,又有同父异母的兄长虎视眈眈,先前想方设法动用的怀柔之策,若是布塔娜没能顺利把持朝政,西荻与大煌两国的关係,恐怕又将生变。 只是这两桩大事,全给之后发生的事情给掩盖了。 五皇子皇甫聿玹,在这将满一岁的生辰的当下不幸夭折。 这个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皇子深受皇帝宠爱,在听闻噩耗的当下,皇帝甚至悲痛到晕厥过去,挺过之前失去皇后的伤痛,如今又加诸爱子夭折的打击,皇帝终究是病倒了。 「是么……父皇不便接受覲见。」 纵然贵为太子,在皇帝突然倒下的这个当头,想要亲眼见上他一面也显得困难。 「是,圣上对于五皇子辞世甚为哀痛,正在全心调养;魏太医吩咐别让左右打扰,即便贵如贵妃娘娘、丞相大人都不见,还请太子见谅!」 「本宫明白了。」聿琤没好气的撇嘴,遥望远处回廊间,一列宫人交头接耳,脸上尽染担忧之色,再看看这为了新年重新布置打理的凤藻宫。 这个年,恐怕要显得难过非常了。 回到毓慈宫,在裴少懿服侍之下褪去朝服、冠冕的聿琤,稍微瀏览了几本奏摺后,意兴阑珊的搁下。 刚进书斋的傅迎春见状,佯装讶异扬高了声调道:「哎呀!殿下回来的忒早,奏摺怎么了?莫非是傅某处理得不当,拂了您的心意?」 「见不到父皇,回来的时辰自然早了!」聿琤端坐着,让裴少懿替她梳理头发,「本宫只是气……父皇病得真不是时候!他又把朝政几乎委交给梅相,如今北面女真不除,又担心西荻局势丕变,这个年焉能过得舒心?可我却只能管管宫里这不着边际的小事……」 「原来殿下是因为自个儿心里犯堵,毕竟现下正值多事之秋。」傅迎春搓着手取暖,火盆儿里的炭已烧得渐趋灰白,她掩着门以阻挡寒意,「圣上就这么两个儿子,痛失爱子,伤心过度也在情理之中,只能说五皇子走得不是时候。」 「究竟是病的不是时候还是走的不是时候就别计较了……少懿,有点儿冷,给我点一碗茶。」 裴少懿应了声「是」,准备茶团前又重新加添了炭火。傅迎春覷着早已褪下官服多时的她,在聿琤身边落座时还不禁惋惜道:「真是可惜了!打从裴内官成了駙马的侍妾之后,就再也瞧不见她做男子打扮!」 「你当真瞧得还挺习惯?」聿琤横她一眼。 「当然!殿下以为呢?」 「本宫现在只觉你也未免太过悠哉了!」聿琤拍案起身,「咱们如今等同龙困浅滩,先是梁寅被圣旨逼得全力迎战;虽拉拢了德贵妃,聿珶存心与我做对不说,现在就连聿玹也夭折了;韵贵妃表面安分,私底下不知道又替聿璋铺了多少路,更别说近日来在宫外闭门思过的聿珏……对本宫言,那根本就是纵虎归山!」 「看样子,您对眼前这些事一个没漏。」她讚佩的点点头,收起慵懒声调,「方纔您说圣上病得不是时候……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反而以为这是殿下一展拳脚的大好机会!」 「此话怎讲?」 傅迎春眼底闪过一抹锐利眼神,「殿下冰雪聪明,想必不会瞧漏了云暘公主这些日子做的那些收买人心之举。」 聿琤不甚在意的挥手,「那些都只是小惠!她爱玩就让她玩去,不足为惧。」 「话虽如此,但傅某着眼的是云暘公主身边的人。」见聿琤有所困惑,傅迎春于是续道:「我以为,收买人心、拉拢非梅派朝臣好感以博名声这招,肯定是有人向她献计所致。」 「有人献计?她身边除了她公婆之外,就只剩下她带出去的那批宫女太监。」 「不只,您至少漏算了宜信侯夫人。」 她皱眉,「褚千虹?可那不过是一介武夫之女,能有什么计谋可言?」 「傅某说至少,就表示不只有她帮衬着。」 聿琤不禁抿嘴,责备的瞪了傅迎春一眼,「你有话能否一次说完?」 「抱歉!傅某长话短说。」裴少懿刚进门,与她交换了个眼神;傅迎春对她眼底的揶揄视而不见,耸肩续道:「三皇子先前攻西南带回了一名美妾,如今就待在云暘公主身边……傅某以为,她才是献计的那个人。」 「本宫也知道她;可那不过就是一名乡野村妇,焉能有这般远见?」 「这身分恐怕只是幌子!」傅迎春嗤笑,「我还在查明此人真身,暂且按下不表;可她与云暘公主走得如此靠近,就代表云暘公主与三皇子,真的在一块儿合作了。」 「你是说聿璋甘愿拱聿珏上位?」她不由失笑,「不可能!先不说聿璋手上的兵马要较聿珏更多,之前才死了一个谷燁樊,我看这只会让这两派更加势如水火。」 「明威将军之死,或许不是聂琰用计除之;何况再怎么说,兵马多寡在其次,重点是能否名正言顺的夺位。」 「所以你觉得聿璋与聿珏联手,要得不过就是个名正言顺?」 「还有避免自己太出风头。」傅迎春扬起一指。 「相较于在家闭门思过的聿珏,有过战功的聿璋确实更能吸引朝臣注意。」聿璋若打定主意就要让聿珏当这出头鸟,利用聿珏替自己争取时间……不得不说确实高竿。 「无论如何,殿下,你得千万要阻止这等事项发生;云暘公主到底还是您的亲妹妹,论继承皇位而言,她是最大的对手;而谷家与聂家联手,单凭咱们现有的兵力势必左支右絀。」傅迎春正起脸色道:「若不先下手为强,恐怕他们很快就要威胁到殿下。」 聿琤不禁眉头深锁,「那依你之见呢?」 「当然是做您应做之事。」傅迎春眨眼,裴少懿正巧将茶团送进茶碾,她一字一句清楚道出:「先除云暘公主,以绝后患!」 在金製茶碾的摧残下,茶团转瞬便给压成粉碎。 相思欲绝但为君 127 操弄命运股掌间 聿琤瞧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娇顏亦染上几许兴味。「你究竟想到了什么计策?」 傅迎春拱手道:「且听傅某道来……殿下您如今主掌宫里事务,朝政虽委交于梅相之手,可您是梅相的媳妇,駙马在您的拢络之下也对您百依百顺……」 微微瞄了裴少懿一眼,迎春刻意不带感情的续道:「换言之,国家大事如今落到了您与梅相的手中;圣上卧病在榻,能够牵制您的谷家与聂家兵马远在关外,四公主无足轻重,云暘公主又不成气候……此时不除,更待何时?」 先是讲述了聿珏、聿璋姊弟联手可能带来的祸患,再详细分析眼前局势,聿琤频频頷首,越听越觉入迷。「然后呢?」 「西荻目前局势不稳,王妃布塔娜与世子刘咸,两派兀自争闹不休,依傅某之见,那王妃大概占不到便宜……殿下何不趁机上奏,以两国平和为由,让云暘公主出使西荻,既能洗去她弒母罪嫌,又给她『将功折罪』的机会?」 话说到这里,聿琤终于渐渐听出了一点端倪。「让聿珏代咱出使西荻,只是个幌子,对不?」 傅迎春眨眼,很是讚赏的鼓了鼓掌,「殿下英明!在卖足了云暘公主面子背后,纔是您所下的最后杀着!出了关外究竟会发生什么事……身为太子殿下的您又怎能预料?」 「你越来越狠心了!」 傅迎春把聿琤的笑容当成讚赏谢过,未几,话锋一转。「不过,打算利用拢络世子刘咸这名义,有一人要较云暘公主更为适当。」 提到拢络,没有什么比姻亲关係更加稳固。「本宫知道你在说谁……没错,绝不能让聿珶坏事。」这个四妹对聿珏当真死心塌地,可聿琤目标不是她,也绝不能够动她。 「日前听德贵妃言,四公主不想嫁,殿下何不成全她?既能保全您与德贵妃、袁太医之间的关係,又能够达到咱们的目的。」 想通一切之后,聿琤缓缓笑开,正巧裴少懿也点妥了茶;她饮了一口,顿觉气舒胸臆,把先前的鬱闷全都拋了开。 「就这么办!」 * 常清阁的祠堂里,悄无声息的,多了个悼念聿玹的牌位。 灵位前香烛繚绕,聿珶双手合十诵唸着经文,院落里里外外一片清寂,全无即将过年的喜悦。 宠爱儿子的皇帝都因聿玹早夭而悲痛欲绝,身为生母的德贵妃自然更好不到哪去,成天以泪洗面,就连在睡梦里都哭喊着儿子的名字。 这样浓浓的悲伤,也自然影响到了聿珶。 与聿玹的相处时间即便短暂,婴孩的笑靨、哭声,以及暖乎的身子与小手,全都烙印在聿珶这个亲姊的心底。 她想念着弟弟,渴望再次将他抱在怀里,更恨不得自己代他受苦…… 可惜,愿望不能成真,终至天人永隔。 从秋日送走皇后,远边关外传来谷燁樊的死讯,接着又是聿玹夭折……围绕在她与聿珏身边的伤感已经太多太多了。 不自觉热泪盈眶,她起身抹着脸面,回过头竟看见聿琤竟站在房外,好像等着她似的。 她心下大骇,行礼时踉蹌几步,差些跪倒。「大皇姊……您何时过来的?」 「姊妹相见,不必多礼。」 聿琤给顾怀安搀扶着踏进房里,「别怪这些个奴才,是本宫不让他们通报,怕惊扰了娘娘。」 前来常清阁的聿琤妆点得朴素淡雅,少了平日上朝时的凛然,也无盛装时的张扬,可聿珶心底明白,她越是装得人畜无害,背后潜藏的心机就越可怕。 「怎么了?为何见到我就发抖?」聿琤一脸疑惑的靠近聿珶,在指尖快碰着她脸面时,她立刻退了一小步。「聿珶呀,你莫不是在怕我?」 「不、不!聿珶怎会惧怕大皇姊……您来这里的意思是……」 她展眉浅笑,包裹在手衣里的玉掌,清楚感受到聿珶的惊骇。「来给五弟上柱香,顺便瞧瞧你。」 在顾怀安的服侍下,聿琤上了香,凝望小巧的牌位一会儿,回头对聿珶温言道:「这段时日,苦了你了。」 「大皇姊也是。」 「娘娘身子可无恙?」 「娘亲只是太过哀伤了,有既琳全心照料着,应无大碍。」 「她失去爱子已经够难过了……你也得好好保重。」 稍微话过家常之后,聿琤牵着聿珶落座,「最近你这儿还是没有聿珏的消息?」 聿珶先是摇摇头,她弯唇,试探性的道:「听说她要生了,可能还是双胞;还好!这个年头,总还是有些喜事儿的。」 聿珶佯做初次听闻,惊讶地笑道:「双胞么……二皇姊与姊夫肯定很欢喜!」 「至于你的喜事,在五弟辞世之前才听娘娘提过……」聿琤话还没说完,聿珶已是摇着头,「怎么?」 「聿珶从一开始就婉拒了这门亲事。」聿珶低头,手指扭成了几个白玉小结。 她怎会不知此乃聿琤与德贵妃欲拉拢政敌而想出来的计策?梅派那儿由她与梅穆成亲去拢络之,至于另一派由諫议大夫主导的朝臣,就让她去拢络示好。 与其任由聿琤摆佈,倒不如想方设法地破坏这层计谋,寧为玉碎,不为瓦全。 「是么?我听父皇说过,你向他透露过自己愿意修行还愿,此事可当真?」 「大皇姊不觉得近日以来宫里大小事不断,里里外外不得安寧?」连看都不看聿琤,聿珶难掩感叹的道:「聿珶不才,什么都做不到,可至少还能吃斋念经,求诸佛菩萨保佑我大煌国运昌盛,告慰母后与聿玹在天之灵。」 聿琤颇不赞同地摇摇头。「你当真有出家为尼的打算了?」 聿珶不语,聿琤只得再劝,「你可千万别做这种莽撞的事情来;身为公主,焉有无端出家的道理?」 「或许也不是一下子便削发为尼,不过,确实早在母后薨世时,这个念头便曾在我心头闪过……」说着说着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聿珶口吻哀婉,「随着聿玹夭折,父皇与娘亲皆卧病在榻,聿珶反而意念更坚。还请大皇姊成全!」 「你都已与父皇、娘娘说过了……」聿琤沉吟了一会儿,起身反覆踱了几回;聿珶不知她究竟是真心烦抑或是演戏居多,只得静静等待。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无话可说。」 聿珶以为聿琤会强烈反对,不料却是如此轻易就应允了? 聿琤敛眉,惋惜的托起她的手来。「我会把你的心意转达给父皇知道,就不知他听闻了又做何感想;转个念头,修行也不必非要在宫外!横竖娘娘现下身子不甚安泰,你继续留在宫里陪她……反正即便出家,也是能够还俗的,成亲之事,往后再谈也不迟!」 盯着聿琤嘴角的那抹笑,聿珶突然觉得竟是暗潮汹涌,说不出的诡譎,彷彿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而打从一开始,聿珶就像中了陷阱的猎物。 无论成亲也好、出家修行也罢……她都逃不出聿琤的手掌心。 是么? *** 「殿下!发生大事儿了!」 给聿珏遣去宫里打听皇帝病况的柳蒔松,急急忙忙奔回将军府。 「什么事儿?急急忙忙的。」给知更搀扶着起身,聿珏半敛着眼接见。 「殿下,四公主、四公主她……」 聿玹夭折的噩耗阴影尚存,柳蒔松突然用这般急切的语气提起聿珶,令聿珏一颗心提得老高。「聿珶怎么了!」 「四公主她,出家了!」 「出家!怎么会?」聿珏一瞬也不瞬的瞪着他,「湘君日前还说德贵妃有意要给她找个婆家,才过不到一月呢……出家?谁允的!」她一手抚着心口,似是给这消息吓得不轻。 「圣上如今卧病在床,国政多交由梅相处置,至于宫里大小事,全在太子的把持之下。」 「太子?」聿珏目眥尽裂,昏暗的天色照着绝美脸容间阴晴不定。「她来答应让聿珶出家……为什么?是聿珶要出家,还是给太子逼的?」 「奴才听说……是四公主央求,太子就这么顺水推舟了。」 有过湘君之前捎来的消息,聿珏对聿珶一心向着自己很是感念,亦为之心疼…… 然而这样的用心,是否又给了聿琤见缝插针的机会? 「画眉,这几日可有接到湘君的信笺?」 画眉疑惑又苦恼的摇头,「并未!打从圣上病倒之后,信笺来的机会便少之又少。」 少了湘君这条讯息来源,茧居于将军府的她便像是失了耳目。「除了这个之外,还打听到什么情况没有?」 「圣上除了左右侧近之外,还是不让其他人覲见……依奴才想,藺护卫定在这个侧近的范畴之内。」侍奉过皇后,乃至于先帝的柳蒔松,对宫中的忌讳与规矩瞭若指掌。 「要是藺护卫都待在凤藻宫,无法随心所欲地给咱们报信,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儿。」 皇帝身子安泰与否是足以左右天下的大事,在这暗潮汹涌的宫中,凡事小心谨慎,自然不会轻易的让外人得知实情。 「宫里的消息不能断,你去请无晏连络韵妃娘娘,咱们需要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才好辨明太子为何允诺聿珶出家修行……」聿珏咬牙,隐隐感觉到又将有大事发生。「公主出家不能轻率行之!尤其聿珶尚未及笄,又偏偏选在德妃与父皇皆病倒的时候!」 柳蒔松得令之后迅速退开,知更替聿珏抹去额际汗水,再度扶着她躺下。「殿下且放宽心,不管如何,您的身子与娃娃纔是最要紧的!」 聿珏靠在软枕间,眉头深锁,「我只担心太子这回又要衝着我来……不管是聿珶出家也好,还是父皇得病也好,甚至就连……」她轻抚着肚腹,「就连我肚里的孩儿,也都在她的算计之内。」 她是因湘君与白丽而得了不少助力,然而聿琤身边的傅迎春、裴少懿等人亦非等间之辈,莫非她这段期间与湘君的鱼雁往返给太子知悉了?还是她无意间暴露了与聿璋联手的事实……最糟的情况便是白丽真实身分遭揭,那是足以让聿琤在皇帝面前将她诬陷成通敌叛国的大罪,就连聿璋也无法倖免。 事到如今,她身边最大的武器,就是在皇帝身边的湘君。 但湘君究竟能否再度保她安然无恙? 她不知道。 相思欲绝但为君 128 红顏怎堪成知己 自从皇帝病倒之后,凤藻宫便不见往昔频繁在此处走动上奏的文武百官,朝堂静謐的吓人,平时大殿里少有人跡,连根针掉落下来都彷彿能听得一清二楚。 国不可一日无君。梅相代皇帝主掌朝政,把奏议权转移到了太常殿;身为御前带刀侍卫又深受宠信的她虽得见皇帝,不过宫人查办严格,又命所有人对皇帝的病况三缄其口,她即便是想利用苑以菡报信,在交互监视下也显得困难重重。 好容易覷了个空,湘君取来一张图与信笺,打算让以菡直接出宫,转交给聿珏。 「大人,这图……是什么呀?」 「机簧弩的设计图。」她利用了弓弩在手的空档,费心画了一张草图,「不管这批机簧弩用在何处,这等厉害的兵器,绝不能只有太子才有。」 知道湘君早已把两军对阵的可能考量在内,捧着图的她也不免为之紧绷。「你拿这张图得千万小心,别给太子的人马发现了。」 「以菡明白事情轻重!」 「事不宜迟,你赶紧连信笺一齐交给云暘公主,我也尽快得回陛下身边。」 湘君赶在眾人起疑之前回到寝殿,却不想守门的邢公公示意皇帝正接见着他人,阻绝她入殿。 她不由疑惑,毕竟这段时日来,除了偶尔来此处稟告朝臣奏议大事的梅相之外,举凡太子、两位贵妃、亲王等人都不得覲见。 与她在御前当差多时,对她已可算知无不言的邢朝贵一脸神秘,「是四公主来了,不过咱家觉得奇怪的是……她削了发,如今的模样呀,哎!与其说是尚未出阁的大姑娘,不如说像……」 「削发?」湘君心头一凛,不禁忆及日前与聿珶会晤时,她坚决又坦然的神情。「莫非四公主决意要……出家为尼?」 『儘管我没法再给二姊使上气力,可至少不能让我成了二姊心中的牵绊!』 所以,聿珶想到了这个法子,把自己排除在聿琤的控制之下,也就此远离了宫闈内的纷扰,是吧? 邢朝贵沉重的点点头,湘君的视线陡然失焦,望向屋簷外的绵密霜雪—— 寝殿内,隔着帘幕以掩病容的皇帝,在听闻了聿珶削发后的消息,忍不住一叹。 「朕真想不到,你竟能有这等决心。」 顶着短发的聿珶没梳上发髻,对着皇帝盈盈一拜。「聿珶自知理亏,先斩后奏,还请父皇恕罪。」 「德妃怎么说?」 「娘亲对聿珶的决心并未多言。」 「德妃她……」皇帝语带哽咽,「一定对玹儿夭折很是伤心,朕早有所觉,她太过宝爱这个儿子了,比当年生你时犹有过之;没想到再怎般细心呵护,还是走到这一步……」 聿珶亦是悲从中来,「娘亲与父皇为聿玹付出诸多心血,会这般难过也是人之常情。」 「你这回算带发修行?应会常住宫里对不?」皇帝语带忧虑,深怕女儿就此长住深山古剎。 她又是一拜,「聿珶会至少等到娘亲心情平復后再做打算,在那之前,聿珶会静静待在常清阁里抄经念佛。」 「朕明白了。」皇帝又咳几声,左右侧近服侍他躺下。 「父皇好生调养,聿珶告退。」自知不宜多做叨扰的聿珶离开寝殿,与在外把守的湘君打了照面。 湘君定定地望着她;少了妆点,一身玄色宫装的聿珶面容恬静,彷彿已对此身分处之泰然;她们四目交会之际,聿珶特意对她笑了笑,她差点想叫住聿珶,可间杂人等太多、身分有别,纵有千言万语,又怎好对聿珶言说? 许是恪守出家人不贪享受的戒律,聿珶任凭宫人打了伞踏入雪雨,信步而去;那纤细娇小的背影如此沉稳豁达,可细究背后的原因时,却又不禁令她眼眶泛红。 瞧瞧!这是那自幼体弱多病、也曾给皇帝、贵妃捧在手心疼爱的四公主!除了太子之外,聿珏因皇后之死被逼得闭门思过,聿璋为避太子压迫,只能投身军伍,而聿珶被夹在姊妹之间,只能无奈出家,更别提那早夭的聿玹…… 最是无情帝王家。打从皇后死在太子手上的当下,就注定了日后这般发展;即便聿珏幡然醒悟,又得她、聿璋、聿珶等人相助,真能如愿躲过太子的残害么? 「……藺护卫?」回过头,只见邢朝贵已唤了她好几声。「四公主走远了,陛下唤着您呢。」 「唔,嗯!」她不着痕跡的揩了揩泪,旋身踏入寝殿。 * 吹熄烛火,明明午时刚过,凤藻宫的寝殿里却有如傍晚。 负责伺候皇帝用膳的宫女正巧走出,扫了托盘一眼,膳食几乎一动未动;湘君顰眉,「吃这么少?」 宫女亦是满脸愁容,「圣上说心烦,吃不下。」 她踱至床畔,喝过汤药的皇帝撑着身子,目光锁在搁在床边的香案。 那是聿玹的牌位。 「你来了?」每当瞧见她,皇帝唇角总是带着笑的。 湘君长跪于床畔,「卑职瞧那御膳未动半分……陛下,您得千万保重纔好。」 「别劝,实在是吃得厌了!」皇帝撇开脸面,「你瞧见聿珶那削发的模样没有?」 「卑职瞧见了。」聿珶煢然远走的模样又跃于脑海,「陛下难道就真的眼睁睁看着四公主出家修行了?」 他点头时不无感慨。「太子几日前送信过来,朕就已经知道了。」 既是太子捎来的消息,那肯定与聿琤有关。「既然如此……」 不理会湘君,他逕自说下,「聿珶这孩子与她三个兄姊不同,小时候的她在宫外饱嚐过颠沛之苦,她算是袁既琳带大的。虽说不至于捱饿受冻,到底与在宫中锦衣玉食大不相同。」他望向湘君,「朕也深感心疼,但这是她自己开口;也罢,与其逼她出嫁,倒不如遂了她的心愿。」 湘君一句话梗着,被皇帝这么一堵,难以辩驳;她咬紧牙关,强忍着不捨与怒意道:「恕卑职直言,四公主会决意出家修行,肯定要与太子脱不了关係!对太子而言,弟妹能少一个是一个……」 「藺湘君!」皇帝难得动了气,「饶是朕宠信于你,可你这番话也未免太放肆了!」 「卑职不奢望陛下原谅,但事到如今,卑职一定得说……太子在您眼皮底下如此弄权,对云暘公主、三皇子、四公主等人威压逼迫,无非是把能威胁她的人一个个除去,陛下英明!岂能放任太子……」 「朕乃是当今皇帝!驭臣、夺权之法我比你更清楚,还需要你来教……」说至气头上,他一时岔气重咳几声;左右无人,湘君想也不想的上前,轻拍着皇帝的背,好让他顺过气来。 他横她一眼,见她情真意挚,终是软化了脸容,「你就承认吧!承认自己是站在聿珏那一头的。」 「陛下说错了,卑职是站在您这边的。」湘君无动于衷,离开床榻再度长跪。 「说得真好听!不过,朕愿意信你。」他笑了,伸手欲牵起她来。「所幸左右无人,那些话没给太子的人听见,若是传出去,就算朕要保你,也恐将惹来非议!」他按住她的手轻斥道:「都在宫里当这么久的差,还这样意气用事?」 「卑职并非意气用事,只是以为您对太子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朕明白你担心太子专横弄权,所以把政事交给梅孟晁去办;兵权也还在朕手中,少了这两项权柄,太子玩不出花样的。」皇帝胸有成竹的道。 或许皇帝与梅相关係甚佳,但别忘了,聿琤也是梅相的媳妇,还为了讨梅穆欢心,刻意让少懿做了他的侍妾。 强忍着心底不安,湘君在他眼神示意下再度被迫同座;她咬着唇,开口却显得谨慎小心。「陛下如今龙体欠安,卑职如此与您同座,当真不妥。」 「你又不是让朕病倒的原因,怕什么……只是朕光想到没法再抱抱玹儿,还是免不了难过伤心。」 「陛下……请节哀。」 朱唇微抿,在白净秀丽的脸面上画出一弧淡笑来,此时她的柔声劝慰,无疑成了解去丧儿心伤的绝佳良药。 皇帝勉强笑了笑,对上湘君那黑白分明的柳眸,他情不自禁的伸手去抚她发鬓,却给她硬生生躲开。 他的手僵在空中,而湘君手心一抽,差些连他的箝握也给甩脱。两人之间静謐的出奇,独闻窗外屋簷之际的落雪声。 「湘君,朕问你。」 「陛下请讲?」她顰眉,胸口间却心跳如擂鼓。 「若朕欲将你长留在身边辅佐朕,打算再让你调个职位,你可愿意?」 「卑职以为陛下已经赐予我这等权利了?」 不料皇帝却果决摇头,「你确实是成了朕的御前侍卫,朕本以为这样就够,直到病了这么一场,朕才发觉自个儿错了。」 「陛下……错了?」 皇帝再度紧握她的手,另一臂箍住她的腰际,将她搂在怀间,抱了个密实。 湘君陡然睁大了眼,只依稀听见他在耳边说道:「……朕喜爱你,已有将你封为后宫妃嬪的打算;你是朕的红顏知己,朕想时时刻刻都见到你,而不单只是在朝堂上……」 湘君止不住发颤的僵直身子,眼泪无声落下,给窗外的细雪纷飞掩盖、冰寒。 她最最害怕的发展,终究还是成真了? 远在东边的毓慈宫,聿琤正巴望着窗外雪景,宫人依她命令扫着净雪,要存于瓮中静置,待一段时日过后留以煮茶。 天候冷寒,只有院落里的梅花生得娇艳傲然,由朔风送来阵阵清香。 裴少懿不知何时来到身边,为她加添衣裳;聿琤笑握着她的手,而少懿从身后自然环抱着她,动作亲暱自然。 「与他说了么?」裴少懿来吻她发鬓,她乐得笑开,想转身却困在爱人怀里动弹不得。「别抱这么紧……这让我怎么瞧你?」 「当然说了,他很乐意帮忙。」聿琤问的是与梅相商讨派遣使节往西荻之事,而若要促成此事,让梅穆去说纔是上策。「少懿怎能不抱紧您?您就这么眼巴巴瞧着梅,一点都不觉得冷凉;我不给您暖身,还有谁能?」 「就爱贫嘴!」聿琤轻拍着她环于腰间的手背,指了指树梢间的粉白。「你瞧那梅花……常人言:梅盛开于隆冬,仙姿傲骨,不屈不挠,可他们都忘了,花开花谢终有时,梅花掉在地上,染了尘土,还能受人称颂么?」 少懿定定的望着白梅,末了,温声一叹,「殿下莫不是意有所指?」 聿琤回想着湘君自她身边离开时,那凛然决绝的模样,在开口时,有几分遗憾,却也带了一丝丝快意。 「知我者,少懿也。」 相思欲绝但为君 129 御前带刀湘贵人 年节刚至,京城里的人就像是享受着寒意般,脸上皆带着笑互相道贺,连串爆竹声响个没完,张灯结綵的好不热闹。 然而,在将军府里却是欣喜之间夹杂着忧心焦虑,两位宫女忙进忙出,一群人帮不上忙,只得乖乖在外头候着乾焦急。 不为别的,聿珏肚里的孩儿拣了个良辰,悄然无息却又惊天动地的来报到了。 之前曾来检视的產婆说得没错,聿珏的肚里真的怀了两个娃娃,皆是女儿,为了顺利產下两个孩子,聿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所幸最后母女皆安。 「殿下您瞧瞧!」 两个娃儿的哭声响彻了将军府,累极倦极的聿珏浑身乏力,能支撑她还醒着的动力,当是那掛心于孩儿的母性。 两个孩儿一个在谷夫人身上,另一个原先由知更抱着,后来才交给褚千虹。 「聿珏,猜猜哪个是姊姊!」褚千虹笑中含泪,脸上的欣喜全然不亚于得了孙儿的谷夫人。 聿珏给画眉稍稍撑起身子,轮流照看着两个孩儿的神情显得有些呆楞迟钝,她弯唇一笑,「我不知道……太像了……」两个娃儿小脸皱巴巴、红通通的,又都裹着红巾,完全无法辨别。 「你瞧瞧,这女儿像不像燁卿啊?」 难得看见谷夫人笑得如此开怀,聿珏不忍拂了老人家的意,忙不迭頷首;门外传来谷仲良吵着要看看孙女儿的叫嚷,以及柳蒔松的喜极而泣,还有那不及分清的祝贺声全都搅在一块儿,聿珏勉强碰了碰大女儿的小脸,便在知更、画眉的照料下入眠了。 远在厅堂处,白丽代替聿珏照料海东青时,遥想着聿珏女儿的样貌,抚着肚皮时不禁多了几分期待。 聿珏安產的消息很快便传回宫中,皇帝喜出望外,除了差人备上贺礼外,亦亲手题了两个孙女儿的名字,长女檀华,次女萼雪,名字承袭了象徵母亲云暘公主身分的朱云绣袍而来。 御赐名讳已下,对于孩儿名字早有准备的谷家,只能无奈作罢。 待歇息过,聿珏亲自提笔告知谷燁卿孩子已安產,把信笺折妥交与差使时,还与白丽相视一笑。 「将军要是听闻了殿下一回生了两子,肯定惊讶得合不拢嘴!」 「说不准他一听了,急着想见女儿,一下子就把女真给打垮了!」聿珏应和着,虽是玩笑话,却着实道出了她们的心声。 「不知道燁卿跟聿璋那头情况怎么样了?」许是大雪把马匹也给困住了,距上回接到信笺已是近月的事儿。 「殿下稍安勿躁,如今大雪纷飞,不管是聿璋也好,还是谷将军,纵有通天本领也无用武之地;还是得等天气变暖了才有转机。」 聿珏顰眉,白丽则打开那张由湘君捎来的设计图,「对了,这张图,你研究得如何?」 「无晏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对于能否真做出来,也还有些疑虑。」 「是么?不过湘君说此物厉害,咱们也得找个人试着把东西做出来才行。」聿珏回想着短笺上湘君告知的那些宫内情况,衷心期盼着皇帝的病能快点好起来;如今朝政由梅相大权独揽,让她甚感忧虑。 另外一件忧虑之事,就是她与湘君又是阔别数月不见。 「无晏再与韵妃娘娘商讨,肯定能找着值得信任的工匠。」 聿珏支着颐,望向鸟笼的视线显得有些迷离。「说起湘君……之前父皇差人赐名时,我还以为肯定会让她过来,如今又过几日,这年节都要尽了,还是不见踪影。」 白丽抬眼,聿珏窝在软榻间一脸不快;明明两个女儿平安健康,谷夫人也找了奶娘来照料孩儿,凡事用不着她担心不说,甚至褚千虹也抢着照顾,把两个女儿视若己出。 她除了担心谷燁卿的安危之外,却是把其他心思都放在皇帝身边的那个人身上?而白丽甚至有种错觉,认为聿珏在意她口中的「湘君」,相较于谷燁卿仍有过之。 「她为什么不来见我呢?莫非就因为她给绑在父皇身边难以抽身?」 白丽不禁皱眉;何时见过直率的聿珏对哪个人如此牵肠掛肚? 「比较起这个,殿下应该把心思放在如何增加自己的势力为上,无晏先前请人调了这回科考甲等及第的结果,有一人想请您亲自见过。」 这回甲等及第者有四十人,其中状元、榜眼由男子拿下,然则女探花无论是言谈、文论皆为高妙,且考核远远压过眾人,会屈居探花,除了此女乃布衣出身外,更重要的是——顶了一张其貌不扬的麻子脸。 白丽先行见过此女,见识过谈吐气度之后惊为天人,下定决心要向聿珏推荐此人。 「就是你之前讚不绝口的薛崇韜?」 白丽点点头,「无晏到底还是聿璋的妾,在大军凯旋之前,我得给您再找个替您瞻前顾后的帮手才妥;无晏以为,薛崇韜便是那万中无一的人选。」 「我明白了,那便找个机会请她直接过来将军府……」话还没说完,婴儿的啼哭声便穿过门廊,聿珏一跃而起,赶在褚千虹抱着娃儿过来前赶了上去。「怎么了?哭成这样?」 「方才餵过了奶,也没屎没尿的……我猜肯定是急着找娘,才连忙把她抱过来!」 褚千虹虽热心,到底与她一样是带孩子的生手,聿珏接过来以脸颊碰碰孩子的额,又探探她脖颈,皱眉道:「兴许是太热了?都是汗,我来给她换件衣裳……真可怜,檀华儿不哭不哭……」她心系孩儿,语调焦急,处理起来却是沉稳非常。 瞧着聿珏走远,褚千虹与白丽对望,讶异的道:「我还没跟她说是檀华呢!」这么快就认得出来? 白丽给她牛铃般的眼逗笑了,「孩子毕竟是殿下所生,究竟哪个是哪个,她当然清楚!」 她抚着弓弩的设计图,在遣人委託韵贵妃寻找工匠之馀,又想到另外一件需要打听之事。 * 凤藻宫里,邢朝贵将圣旨宣读罢,轻轻交付到接旨之人手中。 「卑职藺湘君,谢过陛下恩典。」她抬起头,芙顏之间彷彿照了层寒霜。 「来人,给藺护卫更衣!」邢朝贵吩咐左右之后暂时回避,等到湘君綰发上簪,穿上一身宫装之后,他皱着眉头,重新将柳叶刀交到她手中。 「邢公公……这是?」 不仅如此,从褪下的朱红官服间,他再拿起腰牌系上柳叶刀的刀衣。 「卑……妾不明白您的意思?」 那声「妾」,别说湘君自己,就连他也听得不甚习惯。「你在咱家面前还是自称『卑职』便行……不然就直接说『我』吧?」 湘君也差点没给搞糊涂,只得从善如流。「我……这柳叶刀与腰牌,仍属于我?」 邢朝贵点头,而湘君登时一阵头皮发麻,「藺护卫仍是藺护卫,只不过现在又多了个『湘贵人』的身分。」 意思是她既保住了原有御前侍卫的身分,也是妃嬪? 这样的官,闻所未闻! 『朕本以为这样就够,直到病了这么一场,朕才发觉自个儿错了……朕想时时刻刻都见到你,而不单只是在朝堂上……』 直到此刻,湘君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在朝堂上,她是四品御前带刀侍卫;然而在寝殿、在后宫,又是湘贵人! 既有武职又是妃嬪,意味着不管是寝殿还是朝堂,她都能到! 可至少有一件事能够确定——她将不再是百姓口中的藺青天、钦差大人,皇帝不会愿意放她离宫的。 为了将她绑在身边,皇帝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是不? 「别说是你,连咱家都吓了一跳……除了太后摄政外,后宫妃嬪干政乃是大忌,可圣上病重时已是让你这带刀侍卫破例入寝殿……咱跟在圣上身边近二十年,还真没见过他对哪个女子这般上心,饶是当年的皇后娘娘也没能做到!」 邢朝贵压低声响,对着她又是一叹,「你得知道,圣上绝不是个贪恋美色之人,要不后宫就不会只有几个美人待着。」 这是在说她不够美艷,还是皇帝比较起美色,更重视才德?湘君忽觉有些哭笑不得,「卑职……明白。」 邢朝贵转而笑开,「你的美色不在话下!圣上经常与你独处,想必也是早已临幸于你,这纔破例封了你这样的官!」他欲拍她肩头,在瞄到她那湘妃罩衫时又悄悄地收回手来。「这可是藺家的光荣,无上的恩典!」 湘君登时羞红了颊,「不、不!我没……」 「啊!是咱家多言了,还请湘贵人恕罪。」他笑瞇瞇的,刻意交互喊着两个身分;湘君握着柳叶刀不住颤抖,内心五味杂陈。「差点忘了!你已接旨,赶紧先去面圣吧!圣上这几日除了听闻云暘公主喜获明珠那日开怀之外,接连几日又萎靡不振,你得劝劝圣上,好生振作才是。」 湘君不知该如何辩驳,索性不再多言;一路赶至寝殿,身后皆有宫女随侍,儼然是后宫妃嬪的仪仗。 然则没有哪个妃嬪还能手握御赐宝刀,行武职之事。她的乌纱帽虽已给这釵鈿发髻取代,刀上掛的四品侍卫令牌却还在,她既能以侍卫身分出入皇宫,更能以妃嬪之姿踏入后宫。 她这样的职位无前例可援,恐怕……后头也将难有来者? 左右瞧见她换上女子装扮,除了讶异外,禁军侍卫间更带了几分惊艷,连御前带刀统领高福也不例外。她拢着裙襬,大袖间的幽兰随着朔风翻飞生姿,柳眉星目间既显贵气,也仍存有带刀侍卫的凛然无畏。 入殿之前,她特意交出柳叶刀与腰牌,宫人见着是她来到,除告知皇帝正接见着梅相之外,并无任何阻拦。 华美衣衫在地上磨出声响,越高品秩的衣饰越繁重,走起路越发摇曳生姿;后宫佳丽争奇斗艷、勾心斗角,无非就是为了这个。 然则,湘君却怀念着轻盈自在的朱红官服。 她自在的跪于帘幕前稍后,仔细聆听着里头的交谈声响。 「……无论如何,西荻那头绝不能再出乱子!」皇帝就连说出这番话都像是卯足了劲儿;湘君不禁为之忧心。 「臣明白,既然如此,还是得派个使臣前往调停才妥,人选的话……」梅孟晁期期艾艾的,正打算开口商量,不料皇帝大方赐权,摆了摆手。 「朕信得过你!就说是朕的旨意,尽量找到一个能当大任之人来……」 他瞇细了眼,试探道:「敢问圣上,就算是皇亲国戚也……」 「国难当头,由不得任何人说不!」 皇帝拍响床榻,令湘君为之心惊,梅相那厢却反而像吃了定心丸一般,拱手道:「听圣上如是说,臣就放心了。」 皇帝瞄了帘外,瞧见是湘君来到,不禁咳了一声,「接了旨就进来罢,何必跪在外头?」 相思欲绝但为君 130 一心求活无它念 「接了旨就进来罢,何必跪在外头?」 「卑职遵旨。」湘君盈盈起身,正巧与打算告退的梅孟晁碰在一块儿,两人于帘外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梅孟晁瞧见是她忍不住面露惊诧,湘君却是淡定,施了一礼之后入帘面圣。 端坐床上的皇帝难掩病容,神态却是轻松自在的,「朕之前就一直在想,你若穿上女子装扮会是怎样动人;如今终于得偿宿愿了。」 「卑职……」 「嗯?」他歪着头,故作不解的轻哼,「是不是忘了什么?」 湘君打了个突,咬唇道:「妾身……不明白,陛下何必非要封我为贵人?如果之前就能让我破例入寝殿的话。」 「破例是一回事,封你为贵人才能名正言顺……」皇帝咳了几声,对她招手,「一下子封你为贵人,又是跳了好几个品秩……不过你似乎不是很喜欢?」 湘君靠近几步,在皇帝伸手无法触及之处跪了下来。「妾身,对服侍陛下之职并无二话,更有赴汤蹈火的觉悟,但……成为妃妾?妾身想都没想过。」 此刻处境,与之前离开聿珏时并无二致,她给封了一个她不要的官,给摆到了她不想也不愿的职位。 皇帝收敛起笑意,「朕明白了,朕勉强了你,你是这么想的?」 湘君俯首,以额触地。「妾身不敢!」 「你在朕身边已经是最能畅所欲言之人,还有什么不敢的?」皇帝似笑非笑的道:「湘君,抬起头来。」 她抬起头时,皇帝已是披衣来到她面前,「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以为,朕配不上你?」 湘君紧抿着嘴,上了胭脂的脸被泪水清洗过,擦出一道绝美而心碎的痕跡。 「是不是?」他托起脸面,在湘君不及反应之前攫住了那双檀口,以霸道又难以抗拒的姿态! 她的眼泪,几乎等同于拒绝!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心思如此高傲细緻,这才连这小小的抗拒都无法忍受,他的疼爱瞬间转化成激烈的侵略与占有,瞬间烧到她身上! 在这之前,她只是藺护卫,虽为女官,比较起其他宫女、内侍身分却是大不同。她能出入朝堂、穿梭于宫门间,还能于殿外听政,是皇帝不得名正言顺碰触之人。 然而再加上这么一个妃嬪身分,他就无所顾忌了,是么? 「陛下口口声声说妾身是您的知己,妾身信了……」她别开脸,声泪俱下,「在您对我做出这件事情之前!」 她的哽咽与压抑,毫无保留的窜入皇帝的耳际。 面对她的奋力抵抗,原本怒火中烧的他登时停下动作,「你说什么?」 湘君双手护在胸前,仰起头来凝视着攫住她肩头的皇帝。「妾身以为,互称知己者,既心意相通,又相互体谅,绝不会逼迫彼此做不情愿之事,难道不是么!」 皇帝额露青筋,牙根紧咬,眼神锐利得几乎能将她刺死。「在卑职心底,陛下一直是能听从左右諫言,仁民爱物的明君,您不贪美色、心系百姓,又对湘君诸多爱护……湘君不敢或忘!正因为如此,湘君才甘愿待在您身边。 「而陛下如此看重湘君,想必也不单只是为了美色不是?高处不胜寒,无论是梅相也好、聂大将军也罢,还是皇后娘娘与二位贵妃……湘君以为,他们都没能真正靠近您的心;您是呼风唤雨、君临天下,却从来都是一个人的……您的那声知己,正是湘君之所以为您所宠信的理由。 「湘君问您最后一句——您当真要亲手毁去您我君臣间最后一道信任么?」 面对她的泪眸,皇帝脸上怒意愈甚,「你这是在威胁朕!」 「不!假若在您心中,颠倒衣裳更重于君臣之情,湘君绝无二话!」她闭上眼睛,同时松开了护在胸前的手。「在您临幸之后,请容湘君辞去御前侍卫一职;已是妃嬪却又身兼武职,这等身分闻所未闻!为了陛下的威信,请您,务必成全!」 为了逼迫皇帝放弃,她用尽了所有的筹码,并把选择的权利全交到他手中。 不过几个喘息的等待,湘君只觉度日如年,直到—— 「好……好个伶牙俐齿的藺湘君!」他怒不可遏,用力晃着她的身子,最后忍痛将她推开。 湘君全然没个准备,她重重摔倒在地,怀里的巾帕掉了出来;她慌忙拾回,此动作没逃过皇帝的眼。 「那是什么?」 「是……已故爹亲给湘君的簪子。」 见她对此物甚为爱护,不禁起了好奇心,「给朕看看?」他抚着胸口,声调已然和缓许多。 湘君双手奉上,他瞧了瞧那老旧斑驳的断簪,以指仔细摩娑了几回。「早就断了的东西,你还视若珍宝的随身带着?」 许是思念使然,她潸然泪下,难以自己。「因为这是爹亲唯一亲手赠与湘君之物……藺家儘管为官,却家徒四壁,除了吃食与供子女读书习字外,身无长物。」 皇帝頷首,感触良多地把断簪重新交回她手心。 「朕以为……你多少是喜欢着朕的。」 她闭眼,将头压得更低,「湘君视陛下如父,并无掺杂任何男女之情……」 「朕明白了!」皇帝挥手打断,勉强撑起身子,湘君原伸手要扶,却是给他轻轻挥开。他回到床畔,喘过几口气之后才道:「哭成这样,可惜了你的花容月貌……朕明白了,你的意思。」 将断簪收入怀里,随手抹去泪珠的湘君重新跪妥,「朕身边多是一些利己徇私之人,像你如此重情重义的,当真稀少……藺湘君听令!」 「卑职在!」 「君无戏言,你的四品御前侍卫当定了,朕不会收回!」 既然不会收回,那就表示……湘君终于破涕为笑,「但为求名正言顺,让你随侍在朕身边,你的妃嬪名号,朕也不会收回……朕只要你明白,相较于男女之情,朕更珍惜你这个知己。」 「卑职谢陛下恩典!」 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皇帝立刻连咳数声,湘君搀扶着让他躺下;怒气尽消之后,皇帝也像洩了气的皮球,不过此刻的心情却是轻松的。「湘君,你是第一个能教训朕又能让朕心服口服之人。」 面对他的调侃,湘君只能苦笑以对。 让皇帝用过膳食,又找了太医检视,湘君因而得空,暂且回到了居所。 「大人!大……」许是听闻了风声,苑以菡匆匆赶来,却在门前见着了一身女装打扮的湘君,登时收了口。 抹去脸面残妆,湘君釵鈿与发髻并未除去,不过御赐宝刀仍系于腰间,如此刚柔并兼的模样,鲜明而突兀。 「您、您、您……」 「还是叫我『大人』吧,别叫什么夫人、贵人的,听了不惯。」拂去水珠,湘君顿觉精神爽利,玉颊被冷水冻得有些发红,娇艳模样更胜胭脂。「你不是该待在后宫,怎地过来了?」 「卑职听说,圣旨已下,您……」以菡缩了缩颈子,忽觉尷尬,眼睛也不知该放哪才妥。「看来陛下他终究还是把您给……」她叹息一声,哀婉同情。 回想着与皇帝之间的对峙,湘君仍觉心有馀悸。「没有,我躲掉了。」 「欸、欸?」 苑以菡一副活像下巴要掉到地上的样子,逗笑了湘君。「听好!这事只有你我知道……」两人靠近,她在以菡耳边低语,「……明白么?为免传出去落人口实,绝不可声张。」 「卑职明白!」着实松了一口气,苑以菡凝望着湘君如释重负的脸容,「真是太好了,不管是对您来说,还是云暘公主……」 「还不知道能躲多久,别高兴得太早!」湘君愀然道:「至少陛下眼前愿意放弃,此身份我虽不欲得,却仍算得上因祸得福……唯一担忧的,是大概很难再出宫去了。」 「说得也是,咱们只听说公主母女皆安,别说见面,连捎个信也困难。」 湘君顰眉,难掩思念的柔叹一声,「又是数月不见了;如今我的身分又变成这样,她也当了娘亲。我现在更担心沉寂了一阵子的太子那头,不知道又会利用陛下病倒的期间使什么手段。」 苑以菡望着她的愁容,十指交缠着,无言诉说心底的忐忑,一隻信鸽自门外飞抵她肩头,她也没发觉。 「对您而言,只有云暘公主才能给您放在心头,对不?」 湘君闻言回头,苑以菡浓密的眉与大眼灿亮灿亮的,认真无比的求着一个肯定的答案。 「在我身边这么久,无论传信也好、谈心也罢,你应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卑职知道!正因为如此……」以菡没来由的情绪激动,双手成拳,指甲近乎扎进皮肉,渗出血来。「正因为如此……卑职才更是不懂,瞧您千方百计的替她设想,周旋在圣上身边无怨无悔,难道不苦么?为何要为爱让自己如此辛苦……值得么?」 湘君失笑,柳眸间忽然变得温柔起来,「是呀……当然是苦的……」她解下柳叶刀,倚着窗台,「我的命是聿珏救的,起初为了报恩,我可以为她赴汤蹈火……后来却不是了,她不顾身分之别的与我同榻,寧愿触犯圣顏也要与我在一起,即便在世人眼中,我俩有如云泥之别,又是如此背德的。」 「既是如此……」 「就因为如此,我与聿珏之间更显纯粹;我们为彼此用心付出,无怨无悔……唯一渴望的,只有活着。」 以菡为这个答案而惊愕不已。「只为了……活着?」 她頷首,无比坚定。「我与聿珏一心求活……因为只有活着,才能再见,盼得长相廝守的机会。」她哽咽着,一手收进手心,「为了这个,再苦都能忍!」 以菡的心就像是受到撞击一般,狠狠顿了顿,湘君的心如此坚定,料想宫外的聿珏一定也是如此。 末了,她勾唇一笑,落下的泪掺杂了几分不甘,却也带着更多释然。 「卑职……明白了。」 *** 湘君被封为贵人又身兼御前侍卫一事,在宫中与百官之间掀起一阵譁然,梅相与聿琤私下操弄此事,引得眾人对此议论纷纷;藺湘君自一民女擅闯皇宫,几经封官得宠,至此飞上枝头,纵使歷经钦差一职,曾因捉拿要犯而广收民心,仍使名声就此蒙尘。 趁此当头,得了权柄的梅相已拟妥詔书,遵照聿琤的想望,挟带着「戴罪立功」的名义,将聿珏推上使臣一职。 最先知悉此事之人并非身处风波中心的湘君,而是与聿琤亲近的德贵妃以及聿珶。 聿珶急急忙忙的奔至毓慈宫,在那里见着正忙着学习点茶的聿琤。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面对聿珶气急败坏的质问,手执茶筅反覆搅动、击打着茶汤的聿琤,脸上波澜不兴,「什么怎么回事?」 已经落发的聿珶跪了下来,重重拍地以表不满,「聿珶听说大皇姊向梅相力荐二皇姊出使西荻,还说什么……什么戴罪立功!二皇姊何错之有,究竟戴了什么罪?而且净拣她甫生下孩儿,乐享天伦之际!」 茶汤给茶筅搅得浮了一层厚白细沫,在少懿的点头认可下,聿琤终于满足的吁了一口长气。「想不到点一碗茶如此不易!还不知道本宫的手艺究竟能否及得上你呀?」 裴少懿颇显顾忌的瞥了聿珶一眼,勉强答道:「殿下勤加练习,假以时日,定能青出于蓝……」 「大皇姊!」 「稍安勿躁,既然你来了,你就替我尝尝这茶。」将茶汤推向聿珶跟前,聿琤搁下茶筅,胸有成竹的扬手,「来,尝尝。」 聿珶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焉能平心静气的品茶,她银牙一咬,未能遵照礼仪的一口嚥下。 「如何?」 「聿珶来此不是为了喝茶的!而是想问……」 「真可惜,这茶团可是龙团胜雪;就这么给你一口牛饮,当真浪费了。」聿琤似笑非笑的收回茶碗,「你所说的可有疑虑?」 「有这么多人选能出使西荻,为何偏偏挑上了二皇姊!」 「当然是因为聿珏纔是那最佳人选。」聿琤语调骤冷,重新端正了身姿。「西荻目前的情况你可知道?」聿珶成天吃斋唸佛,自然被问倒。她抿嘴一笑,「刘昊死后,朝廷分裂成世子与王妃两派;那王妃曾来过京城,且与聿珏情同姊妹,不管是哪方得势,都能借助这层关係消弭战端;咱们如今大军多压在北关,只靠几路各方营伍,未必能敌得过西荻,加诸关内歉收、粮草短缺……经我这么一说,你该懂了。」 面对她近乎冷血的分析,聿珶难掩神伤,连番哀叹道:「就因为这样……您要二皇姊替咱们长途跋涉,冒着与亲生骨肉别离之苦出使去?」 聿琤托起聿珶,忙不迭换上一张仁慈和善的脸容,「其实……」她以指揩去聿珶眼角的泪,指腹挥画,擦过那及肩的短发道:「大姊最先想到的人是你。」 「我?」聿珶傻了,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给她点着名。 「嗯,但可惜,你急冲冲的出家修行去了,毕竟西荻世子刘咸尚未婚嫁,若在此刻以和亲名义遣你过去,事情自然好办许多;不过,那可委屈你了。」聿琤柔柔一叹,「还好你如此坚持着要出家修行,也令我打消了这个念头!退而求其次,我便想到了聿珏……」 聿琤一席话,令聿珶不禁胆寒,也再次告诉她,此人的心计究竟有多狠毒;原来不管允不允嫁,她终究要成聿琤手上的棋子,再一次无心却扎实的化作利刃刺向聿珏! 「……事到如今,只等圣旨颁佈了;你就乖乖留在德妃娘娘身边吃斋唸佛,替聿珏好好祷告吧!」聿琤安慰似的拍了拍聿珶,随即起身欲离,毫不恋栈。 「等……等等!大皇姊!」她回头紧拽着聿琤的衣袖,泪流满面,「让我、让我代替二姊……求您!她才刚生下孩子……还来不及听她们……听她们喊她一声娘呀!」 聿琤朱唇却是浅扬,她搭上聿珶的手,「圣旨已经下了,只差接旨而已;你当初出家的意念如此坚决,也不是为了聿珏么?好罢!我成全你就是了,现在你却又改口了?西荻世子大概不会要一个已经落发出家的尼姑吧!」她冷情而残酷的拨开,过程中连个眼神都没给。 「不!不……求您了……大姊!太子殿下!」 兴许是听闻聿珶求见聿琤的风声,匆匆赶来茶室的袁既琳与正要离开的聿琤撞在一块儿。「太子……公主殿下!」 「让你把人带回常清阁,记住,在聿珏出使之前,别让她告上父皇那儿。」聿琤瞇细了眼,语带警告的说道:「本宫就把人交给你照看着了,懂么?」 「下、下官知道!」 行至回廊处,聿琤回想起妹妹绝望又无助的表情,忍不住掩嘴而笑,随后跟上的裴少懿知道她所笑何事,聪明的不去打扰。 「如今算是万事俱备了。」她拊掌,与裴少懿互望。「走,摆驾!」 「您要亲自去?」 「当然,由我亲自把圣旨交给她!」想起聿珏曾经对她甚为依赖,感情甚篤的那段期间,聿琤不由敛起笑容;她负手而行,不无感慨的道—— 「这或许将是,咱们姊妹此生所见的最后一面了。」 相思欲绝但为君 131 姊妹话别会无期 聿珏那头尚且不知大难将临,依照白丽的安排,接见了此回甲等及第的考生,一席言谈之后,薛崇韜无论是见地、言谈间皆为高妙,在遣退旁人之后,特地留下她来相谈。 「你说你家住广州?那是什么地方?」 薛崇韜俯首,答话时长跪不动,目不斜视,「回殿下的话,草民所居之广州乃三江交会之地,南面大海,港湾处帆锦连天,大食、暹罗、高棉等人于街上摩肩擦踵,亦有诸多珍奇器物,目不暇给。」 「哦?与京城相比何如?」 「论繁华冠盖稍有不及,可若论物產多样、人文薈萃,则犹有过之。」 聿珏登时睁大了眼,「若是有这么多外族聚集,可想而知……知更,给薛娘子看座。」 「多谢殿下赐座。」 「方纔你说有珍奇器物,可否略说一二给本宫听听?」 薛崇韜弯唇一笑,自怀里掏出一块透明水晶,「此镜乃草民自外族商人那里得来,偶有细小难辨之物,隔此镜视之,则一目了然。」 聿珏捧着水晶,发现镜下的掌纹变得条条分明,她又对身边两个宫女照,不由噗哧一笑。「当真有趣!」她又问了一些外族见闻,不禁嘖嘖称奇。 「薛娘子,本宫想问你对于大煌当今局势,可有何看法?」 「恕草民直言,我朝表面上安平和乐,实则暗藏近忧,关内连年歉收,西南战事方休、北关女真未除,各地赋税甚为繁重,百姓怨声载道……」薛崇韜眉头紧攒,末了只是摇摇头,没再说下。 「可有解决之道?」 「首要的当是与民生息,勿轻易言战,而后纔是奖励农桑、开放官粮,减轻赋税。」薛崇韜沉吟了一会儿,在聿珏的注视之下,话锋一转。「不过对于当今朝廷而言,要想做到这些恐怕不易罢?」 聿珏微怔,「薛娘子的意思是……」 「殿下如今在府内韜光养晦,莫不是要等待时机与太子一争高下?」 没料到薛崇韜竟如此大胆直接,聿珏的脸色登时变得有些难看,「你们先下去。」她挥退旁人,而薛崇韜不敢大意的再度长跪。 「以后要说这等话之前,先瞧瞧时机。」 「是草民思虑不周了。」 聿珏吁了一口长气,示意她起身,「能在不知你我底细之下对本宫说出这样的话……莫非是你听见了什么风声,还是有谁提点过你什么?」 薛崇韜坐得挺直,摇摇头道:「恕草民直言,皇后娘娘之死就是个警讯,您与太子之间的矛盾渐渐搬上檯面,如今已是到了您无法忍气吞声之时。」她眉目清朗,不卑不亢的直视着聿珏,「加诸殿下问草民当今局势,更显得您已有切中时弊、忧国忧民之心;既然打算一展鸿图,最先要面对的,自然就是对您诸多猜忌的太子了。」 「原来如此,看样子本宫的心思都给你瞧穿了。」 薛崇韜拱手,「草民想问殿下一句。」 「你说。」 「如今您与太子,不论是朝中势力还是军伍都落居下风,您打算如何扭转乾坤?」 薛崇韜的大胆提问不单是疑惑,更在试探;聿珏攥紧了手心,扬高了声调答来,「本宫欲拉拢与梅相不合之朝臣以壮大声势,更有得力帮手在父皇身边瞻前顾后,谷家、三皇子与聂家的兵马能助本宫一臂之力,我便是留在此处韜光养晦,以待可乘之机。」 薛崇韜脸上不见笑容,只是缓慢的点着头;聿珏轻扣桌案,「薛娘子,你明白告诉本宫,凭你如此出色的才学,莫非太子那方也来说服你?」以聿琤的作风,会看上薛崇韜一点不令人意外。 「实不相瞒,打从放榜前夕起,便有自称梅相门生之人送来这封信。」薛崇韜自袖里取出信笺,聿珏接过视之,面色凝重。 「那你的意思呢?」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必要装客套了。 「若草民对您说我欲投太子麾下,您会如何对我?」 聿珏登时捏皱了信笺,然后很快的松开手心,露出笑容来。「薛娘子如此才气,正是大煌未来栋樑,即便不能为本宫所用,只要能够造福社稷,也是好的。」 薛崇韜登时面露惊诧,「殿下您……当真是这么想的?」 「你莫不是以为本宫要对你痛下杀手?」聿珏一语道破她的预料,「本宫惜才爱才之心犹胜太子,更不兴那什么剷除异己那一套。」她交还信笺,转而牵起薛崇韜,「本宫对你甚为欣赏,现下情势虽不比太子……我只要你明白,无论如何,本宫不会放弃与太子一争长短的机会,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专横弄权!」 薛崇韜不由重新打量眼前这年轻貌美的公主;今日相见,着实把她对聿珏的那些个成见一扫而空。如今的云暘公主不仅能容大度、胸襟开阔,更有忧国忧民之心。 比较起高高在上的太子,薛崇韜对眼前的聿珏更是心服口服。 「若殿下不嫌弃草民出身卑微,草民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好容易才将薛崇韜顺利延揽过来,聿珏喜不自胜,趁着喫酒时,与白丽谈论起会晤薛崇韜时所提的那些话。 白丽咀嚼了一阵,摇头浅笑,「此人才智虽高,倒是意外的没太多城府!」打从拿出太子递给她的密函时,多少已表明了有投效聿珏的意思。 「或许是这样,她才能与我心意相通;我就是不喜欢那些个表里不一之人,她若真对我有所不满,能在太子底下好好替朝廷效力,我也无话可说。」 白丽心底打了个突,敢情聿珏对她说的那些不是场面话?「殿下莫非真能忍受那人为太子所用?」 「也不尽然!」聿珏却是抿嘴一笑,「她与傅迎春是不同类人,若非遇见伯乐,要想在官场上飞黄腾达,怕是难上加难……太子未必能用这样的人。另外一方面,自然还是惜才的;只因不能为我所用就要除之,那也未免太残忍了。」 白丽颇不赞同的撇嘴。「虽然无晏想称讚您的大度,但仅凭仁义之心,难以成事。」 所幸事情如她们所预想的,能夺下薛崇韜,等同再为身边添得一枚智囊。「我明白!」 酒还没喝过一巡,柳蒔松一脸惊慌的闯进书斋,「殿、殿下,不好了!」 聿珏顰眉,「怎么回事?」 「太子摆了仪仗出宫,再过不到一盏茶便要到了!」 她心头一震,「太子!」酒水登时撒了几滴,她猛然撑起身子,忽觉体内一阵虚耗,险些又摔回躺椅上。 白丽赶紧来搀,「我没事……」刚產下孩儿,气血尚虚;聿珏顺了顺气才重新开口,「当真是过来找我的?可知所为何事?」 「太子明白就往将军府来……至于什么事,奴才可就不清楚了。」柳蒔松急得满头大汗,「不过拣这个时候,恐怕不是真心来祝贺您喜获明珠的,殿下务要小心为上!」 聿珏别开眼,神情亦是惴惴不安的。「本宫明白,你找知更画眉过来替我更衣,告知府内上下准备接驾!」 「是!」 * 聿琤这是第一次踏进聿珏与谷燁卿夫妻的新居。 当她踏入堂内,而聿珏一身朱云绣袍,领着府内上下接见时,竟让聿琤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聿珏大婚之前,聿琤送来一道圣旨,拆散了她与湘君,如今事过境迁,聿珏已为人母,而朝政大权已落入聿琤手中,皇后薨逝;姊妹情谊,也早已烟消云散。 「不知太子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殿下勿怪!」 「嗯,本宫也知道你刚生下一对女儿,身子还没养妥,就不必勉强了。」出乎意料,聿琤的举止温淡疏离,与之前假装亲厚仁慈的模样天差地别。 「不知太子亲临,有何要事?」 聿琤朱唇浅扬,「咱们姊妹之间的情分都走到这个地步,相信你对我也早有防备,也罢!明人不做暗事,云暘公主皇甫聿珏,接旨!」 聿珏半信半疑的再度跪下,聆听聿琤亲自读旨,直到听见命她代大煌出使西荻时,不禁脸色一变! 「让我出使……父皇怎会做这样的决定?」聿珏闻言,不禁颤着声调反问。 聿琤收拢圣旨,将之交到聿珏手上,「父皇明白你与那王妃私交甚篤;如今你顺利生下孩儿,已无有牵掛,这才把这重责大任交付予你……这也是你戴罪立功的绝佳机会。」她刻意把圣旨按入聿珏掌中,语调温柔无害。 「戴罪……」聿珏却是一瞬间明白了聿琤的意图。「让我面见父皇,我要父皇亲口对我说!」 「皇甫聿珏!圣旨白纸黑字在此,你纵使得见父皇又能改变什么!」聿琤狠狠地将她推开,「父皇如今龙体欠安,正在寝殿好生休养着,除左右与梅相之外皆不能得见,包括你我在内;父皇仁慈,念在咱们姊妹一场,这才特意遣我宣读圣旨,你已经害死了母后还不够?要是父皇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如何担待!」 「胡说!你胡说!殿下才没有害死皇后娘娘……」忍无可忍的知更出言替聿珏说情,左右要阻拦已是晚了! 「大胆奴婢!此时焉有你说话的馀地?」聿琤语调冷寒的使了个眼色,顾怀安立刻上前,「来人,掌嘴!」 聿珏与旁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知更受罚,顾怀安卯足了劲儿,打得知更眼冒金星,甚至连嘴角都渗出血来,却仍强撑着不痛喊求饶。她心怀不忍,含泪道:「无晏!带着其他人都下去。」 白丽狠狠瞪了聿琤一眼,「殿下……」 聿珏紧拽着圣旨,对白丽低声道:「她既是要我代大煌出使,就不会在此对我下手,你且放心!下去吧!」 将军府里的人先退开,聿琤料定聿珏还有后话,也命左右退至厅外等候。 两姊妹于是暂时独处,无有间杂人等干扰。 「你告诉我,你究竟是怎般打算的?」事到如今,聿珏也不欲再管那些尊卑客套。 聿琤摆出一副得胜的模样,「我的好妹妹,我的打算全都写在这圣旨上了,你居然还反问我?」 「出使是假,要假借名义除去我是真,我说的对不?」 「你以为我会行有损大煌声威之事?」聿琤哼笑一声,直视着聿珏那双盈满泪水的眸子。「你呀!一点儿没变!每遇不如意就哭哭啼啼的,给旁人瞧见了,还真以为我欺负了你。」 「真是你的主意,专挑燁卿不在我身边,而且又甫生下一对女儿的空档,要我痛不欲生!」聿珏一时千头万绪,光想到要出使西荻,手上的圣旨就宛如千斤般重。「你变得太多,变得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 聿琤来到她面前,姊妹彼此之间再无空隙,「你无非是想问,咱们姊妹打小一块长大,好端端的,又怎会在你我受封之后幡然一变?」 「我知道你一直对于得不到母后的疼爱耿耿于怀,而藺文鈺一案又让你扎实栽了跟斗;我只是不明白……想亲口问你一句,在你这般恨我之前,那些个曾经有过的好、姊妹间的嘘寒问暖,都是假的?」 聿珏压抑的嗓音执意向她讨个答案,她敛起虚假的笑,目光锐利如刀。「母后的疼爱?那种玩意儿得到了又怎样?再多的宠爱都保不住你!」 她指着圣旨,语调森然。「至于我们之间的情谊,聿珏,真真假假乃是宫闈间的常态,在这争夺皇位的路上,有你就没有我,反之亦然!这件事彻头彻尾从没改变过!」 「呵!原来是这样!母后曾说过『打虎还要亲兄弟』,结果亲兄弟教猛虎还更可怕!」聿珏不禁流下泪来,她凝望着如此盛怒的聿琤,嫣然一笑,「是我与母后一厢情愿了!也好!我们之间的情谊,尘归尘、土归土!无论圣旨真假,我都得走这么一遭…… 「大姊,聿珏只希望你,千万别把路走绝了;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你好自为之罢。」 「多谢忠告,不劳你费心了!」聿琤盯着她的脸,期盼能在上头找到一丝动摇,甚至是带着慌乱无措的模样。 然而她所期望的,并未发生。 儘管流着泪,聿珏的神态如此平静,是超乎她所想的坚忍,最后,温和淡然的下了逐客令。「圣旨送到了,咱们的情分已尽;太子殿下莫不是还要留下来喫茶品酒?」 面对凛然无畏的聿珏,聿琤更是怒不可遏,她拂袖离去,留下独自泪流,冷眼目送的聿珏。 「摆驾回宫!」 厅外的眾人见到她心情大坏,全都摸不着头绪;唯独对她心情知之甚详的裴少懿与傅迎春心里有谱,不过相较于裴少懿一脸愁容,傅迎春却是面带笑容,甚是欣慰的。 回到毓慈宫,聿琤气得重重坐在御座上,除了裴少懿与傅迎春外,其他人皆不能得见。「她为什么不求饶?她应该知道此去西荻必死无疑!」 「她大概就是相中了此点,这才在临死之前耍耍嘴皮子,务求激怒殿下,这不正好?殿下本就不欲手下留情,正巧把云暘公主除了……欸,你做什么?」傅迎春说到一半,裴少懿冷不防来扯她衣袖。 御座上的聿琤对傅迎春的话听而不闻,她静静收紧拳头,彷彿缅怀着什么似的。 她们姊妹十岁前经常玩在一块儿,也曾同榻而眠;她虚长聿珏几岁,又曾见过皇后未受册封之前的心狠,等到聿珏出世之后,皇后就把所有的关心挪转到她身上。她则在皇帝的引导与培育下长大。 她不明白为何聿珏总是把人性看得如此美好良善;难道就只是因为她获得了皇后的所有宠爱? 『妹妹来见大姊,哪需什么报不报的?』当时的聿珏如此单纯,总是毫无心机地对着她笑。 『大姊莫忧,母后常说,「打虎也要亲兄弟」,聿珏定是站在你这一边的!』皇后这句话,恐怕是故意让聿珏来说给她听的,然而聿珏却对此深信不疑。 『咱们出生时便是亲姊妹,过了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一直都是的!』 一直都是亲姊妹。然而最让她感到忌惮的,也是聿珏这个亲姊妹。 圣旨已下,不光是聿珏非去不可,就连自己也反悔不得。 「殿下莫非是想起了与云暘公主的往事?」 回过神,裴少懿已经踱到她面前,「没有……迎春说得对、说得对!」她回避着少懿的视线,支着颐笑了,「先除聿珏,如果敌手只剩下聿璋,那便不足为惧。」 裴少懿盯着她的侧脸,在那带笑的神情间,已找不到一丝怜悯之情。 末了,她仅是浅浅一叹。 翌日,接获聿琤告知的梅相于朝中宣布此事,引来一番震盪,梅派朝臣认定云暘公主乃是持节出使的绝佳人选,而另一派先前与聿珏有过若干交谊的朝臣纵使察觉有异,终因碍于圣旨而噤若寒蝉。 出使日子表定于二月,就当皇帝仍被蒙在鼓里,在凤藻宫中专心养病之际;聿珏踏上塞外的那一刻,悄悄地近了。 相思欲绝但为君 132 互诉情衷怎相弃 「谁出的主意?」湘君一掌拍下,桌角因受不住力道而微微塌了下来。 「还能有谁哪?」望着湘君苍白脸色,苑以菡亦是苦着一张脸,「想不到好不容易升了官,却是要陪着云暘公主出使去……」 「兴许是太子无意间得知了我利用你与殿下互通音讯,她要断我右臂,才特意让你跟随着!」湘君掩着脸,忍不住哽咽起来,「事到如今……除了让殿下走这么一遭,别无他法了?」 「恐怕是这样……」 「此事要是给圣上亲自处理,断然不会发生!」湘君焦虑的踱了几步,「殿下身边有多少兵马?」 「卑职还不清楚,不过为免意外,带个数百名士卒应属平常。」 「毕竟殿下身分不同一般,我只担心里头全都是太子的人!」湘君一把拍上苑以菡的肩头,「无论如何,只有你我才信得过;你跟在殿下身边,若察觉有异,就捎信回来让我知道。」 「卑职明白……只是西荻路途遥远,大漠里的景象又与京城颇不相同,不知咱的信鸽能否在那儿发挥效用?」 「还是得试试才知道;你一定得紧跟着殿下,明白么?谷将军与女真战事方酣,夫君生死未卜,一对女儿如此年幼……你得好生保护着她,千万别要发生什么意外才好!」 「大人……您也别要如此不安,殿下毕竟是云暘公主,此行或许一年半载的,倒也不必如此悲观……」苑以菡勉强对着她一笑,瞥向搁在肩膀上的手,摇头叹道:「真要说起来,陪伴着殿下一道的姊妹,还有禁军弟兄不更是辛苦?」 「就因为是云暘公主,太子才会处心积虑的下手除她……不过你们确实也是辛苦了,跟这么一趟,所要冒的风险不比殿下来的小。」 「大人毕竟与殿下有着那样一份儿女私情,掛心于她是必然的。」 湘君牵起唇角,抹了抹眼,「是呀!距离她离京还有一段时日,我得再想办法见她一面……就算只是匆匆一瞥。」她顿了一会儿又道:「不如我奏请陛下,让他答应我出宫一趟。」 「能行么?陛下的病迟迟未见好转,他又如此依赖您。」 「不知道,只是不试着开口,那便一点机会也没有!」湘君暗自收紧了手心,她抬眼,忽觉天色又是阴鬱了几分。 * 知道聿珏接了圣旨出使西荻之后,谷家上下全都为之惊愕不已,谷仲良联合朝中旧友上奏,毫不意外的给梅相打了回票,谷夫人与褚千虹想方设法,从求神拜佛到暗中加派兵马保护,简直将能用的方法全给用上了。 「若真不行,我也陪你一道!」褚千虹拍着胸脯道:「别忘了我好歹在朝中也还领有一份职衔,嫁入谷家之后也从未疏于锻鍊。」 抱着萼雪,聿珏轻轻的哄她入眠,迎向褚千虹的眼神温和似水,「大嫂的好意,聿珏心领了;可你不能随我一道,你得留下来替我与燁卿孝顺爹娘,照顾这对娃儿……」她掀唇,怀里的萼雪咂着小嘴,像呵欠又如口渴般,煞是可爱。 褚千虹静静地瞧着她逗弄婴孩,竟是忽地悲从中来,「聿珏!你不能去,你的女儿都还小,咱们失去燁樊已经够了、够了!你不能去!」 「我若不去就是抗旨,现在朝政由太子与梅相把持,谁知道他们会对你们做出什么事来;牺牲我一人,总比全家都一起赔进去要来得好。」褚千虹掐住她的手虽隐隐作疼,皮肉之痛却远远及不上与骨肉别离的椎心痛楚:「大嫂,檀华、萼雪就拜託你照顾了。」 褚千虹不住哽咽,泪眸模糊了萼雪酣睡的可爱神情。「还用你说!我一定把她们教好,当自己的女儿教!」似是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不吉利,她巴不得咬住舌头,嗔怪的瞪聿珏一眼,「别瞎说!你、你好歹也是个公主,再怎么样遇劫都能化险为夷!别瞎说!」 千虹的心直口快让聿珏忍不住笑了,「你还笑得出来!」 「听到大嫂愿意把檀华、萼雪儿都当自己的孩子来看,我很欢喜。」 聿珏绝美的脸容上洋溢着喜悦,却也有着处之泰然的觉悟;褚千虹抵着她的额叨絮个没完,却总是不成句,萼雪似是被她扰了,咿咿呀呀踢着小腿,聿珏推说自己抱得累了,请褚千虹带着孩子回宜信侯府去。 天色渐晚,知更送来温补药膳并伺候着她用饭,「殿下,我与画眉,说好了。」她力持镇定,双手却是紧紧交握,压抑着情绪。 「说好了?」 「嗯,此行出使,让奴婢与柳公公一齐跟着您过去;画眉留在这儿帮衬千虹夫人照顾二位小姐。」 望着知更低头敛眉,聿珏轻叹,「这样好么?本宫瞧你跟那姓李的工匠相谈甚欢,还以为……」 「我跟他没什么!」知更深深吸了一口气,「是还挺谈得来,可是画眉与管事的儿子情投意合,两个人如胶似漆的,兴许、兴许很快就要出嫁啦!所以……让她留在府里得好,我做事比她细心,她呀!憨憨傻傻的,还是我跟着您来得强!」 聿珏嚼着饭菜,明眸一瞬也不瞬的瞅着她;知更被瞧得心慌,只得别开头,「总之!我是跟定您了!」 「好!本宫明白了,有你在,我这一路上也才过得舒心。」聿珏柔柔一笑,伸手去握知更,「多谢你。」 知更赶忙跪了下来,「殿下千万别要这么说,您如此尊贵,岂能向奴婢道谢……」 「在生死之前是没有身分尊卑之别的。」 知更登时收了口,而聿珏侧着头不知思索着什么,神情一如往常平静凝肃。 「殿下千万不要这么说……知更怕死,您别吓我呀……」 知更的哭咽唤回了她,她失笑,「打从接了圣旨之后就总是想着这些事儿……当本宫没说,起来吧。」 许是身子骨渐渐强壮,这几天聿珏的胃口好得出奇,堪比怀孕的那时候;就像是要把整座将军府都给记住似的,她四处走看,一砖一瓦都不愿意放过。 她给两个女儿与谷燁卿都留了信,委交给画眉。「许久没能放飞海东青了,打从出宫之后便经常让牠待在笼子里……委屈牠了。」 「千虹夫人偶尔还会餵养牠的,舒娘子也是。」 揭开布帘,海东青神俊依旧,对她这个旧主却已疏离,相较于出嫁之前是远远不及了。 她悠悠叹道:「你跟着表姊一齐入关来,在京城住下,现在却是换作本宫要到你生长的地方去。」 画眉抱着信匣,看着聿珏一如往常逗弄着海东青,不知怎地,竟有种最后一面的奇异预感。「殿下……」 「夫人!」府内管事忽地来报,聿珏回头,而他手中捧着一封拜帖。 「本宫说过谁也不见的。」既是避免再有人无端受到牵连,亦不愿任何人来动摇她的心志,除了公婆之外,她谢绝了所有来客。 「小的知道,可是此人说是藺大人派来的,非要小的来通报……夫人!」 一连几日平静无波的聿珏,就像醒过来似的,没看拜帖就穿过了厅堂,连原本要餵养海东青的肉与镊子都丢了开。 「这,夫人她……」管事不禁惊诧的望着未来的媳妇。 画眉盯着聿珏奔去的背影,不禁热泪盈眶,「放眼天下,能牵动她全副心思的,除藺大人外再不作第二人想!」 遣来投下拜帖的是苑以菡,她受湘君所託,请聿珏到附近白鹤观一叙;聿珏于是轻装简行。 「殿下,不知日前发生在大人身上的事儿……您可听说了?」 听出苑以菡语带试探,聿珏疑惑的顰起眉头,「发生在湘君身上……我不知道,敢情发生了什么大事?」 「大人之前长伴于圣上身边,乃至于没像先前那样与您互通鱼雁……」苑以菡回望着聿珏,发现她听得很是专注,「毕竟大人身为御前带刀侍卫,不得轻易出入寝殿,而圣上又依赖她依赖的紧,所以……」 「所以什么?以菡你欲言又止,岂不是刻意吊本宫胃口?」 「就、就快到了!往上头走去便是,剩下的让大人亲口对您说。」 这所道观位处偏僻,香火虽不鼎盛,但对于清心寡慾的出家人而言,不啻为修行清静的好地方。 聿珏想念湘君的紧,才一踏进道观便顾不得礼仪,摘下帷帽,左右搜寻着湘君的身影。 「大人应该在里头随着师父念经,咱们入殿里去等,避免让您受寒。」 要不是苑以菡这段时日来一直替湘君与她互通书信,聿珏或许也不会对以菡这般言听计从。入了殿,遍寻不着那熟悉的朱红官服,倒是有三名女子跪在一位修行者背后低声诵唸着;香烟裊裊,金身菩萨跏趺端坐着,聿珏双手合十顶礼,往左右偏殿瞧去,皆不见旁人。 「怎不见湘君?」 苑以菡却直勾勾的望着三人居中那位女子,听见聿珏发问,正巧修行者敲响铜钵,示意眾人起身。「殿下,大人就在那儿……」 顺着以菡的指示望去,聿珏眼睁睁瞧着居中那人转身过来,她釵鈿华美,一袭粉色宫装,上头还点缀了几朵白梅,更衬得她一身冰清傲骨—— 「湘……君?」 聿珏一声惊愕万分的呼唤,打破了古剎特有的寧静肃穆。 * 「这是我特地给你求的平安符。」 饮着冰凉井水,聿珏眼巴巴的瞧着湘君递来一只小巧香包,「你怎么……这身打扮?好像、好像那些个……」她接过,像是为求清醒,又呷了一口。 「我现在既是四品御前带刀侍卫,又多了另外一个称谓。」湘君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湘贵人。」 手上的竹杯掉到腿上,湘君眼明手快的来拾,却在下一刻给聿珏抱了个满怀。 「他终究还是……册封你为妃了?」聿珏胸口间掠过一阵难以言说的酸楚,夹杂着爱人遭夺的痛心,又一次猛烈的侵袭着她。 「虽是册封我为妃,陛下毕竟还算是能讲道理;我们之间并未曾有过夫妻之实。」湘君说得恳切,温柔拍抚着怀里的聿珏,「我在信笺里不敢对你说,只怕你担心……可惜就算我已当上了贵人,仍是让梅相与太子得手了!」 「我光是想到你待在父皇身边就已是够煎熬的了,更别说他还能染指于你……」聿珏紧拽着她的衣袍,仰头送上芳唇。 她紧环住湘君,用上身体每一分力道,毫不掩饰自己对湘君的佔有欲。 湘君自知不妥,但还是接受了聿珏的亲吻。「聿珏,虽然没有旁人,此处毕竟还是清净之地,咱们得节制一点儿……」 她不住哽咽,灰心的道:「怕什么?我都已经是将死之人,还有什么……」 「你别要这样!」湘君倒抽一口气,语调瞬间严厉起来!「是谁亲口对我说咱们要一心求活!为了你,我什么样的羞辱都能忍,此去就算困难重重,我也不愿听你说这等丧气话来!」 湘君咬牙,掐住她臂膀,「你还有谷将军,还有一双女儿!你若是放弃了,就这么认命了,为你牺牲付出的他们怎么办?我呢?我怎么办!」 她托起聿珏的脸面,啃咬着聿珏的朱唇,聿珏给她吻的痛了,嘴角甚至沁出血丝,却是一声不吭,心甘情愿地任由她蹂躪侵略着。 「我让以菡跟着你!还有一小队『啸风虎』的姊妹,都是当初跟着我办案的人,除此之外,我说动了陛下,让他去遣关外的兵马来护你。」 「关外的……兵马?」聿珏给吻得有些发昏,只能傻楞楞的抬起眼反问着她。 湘君见她娇憨天真,终是笑开,拧了拧她的鼻,「是呀!国舅爷的兵马,念在你是娘娘最疼爱的女儿,或许真能说动他也不一定;总之,太子这一路上即便要对你下手,要想敌过这些兵马却也非易事;你身负圣差,早点弭平西荻的乱事便速速回京,咱们,来日方长!」 听见湘君这句「来日方长」,聿珏终于稍稍燃起了一丝希望,「说得对……你说得对,太子有太子的打算,咱们尽力防备就是了,不能放弃得太早。」 「就是!期待谷将军与三皇子的兵马能早日凯旋,替咱们带来捷报,兴许到时迎你回京的,就是谷将军也说不一定……」湘君替她揩去嘴角血丝,仔细又宝爱的轻抚她的脸容。 「湘君。」 「嗯?」 「虽然不愿意说……你换上宫装的模样当真好看。」聿珏心情复杂的以指顺过她的发髻,以及上了胭脂的脸面,「我若真有一天能登御极之位……定要立你为后!」 湘君被她认真的模样逗笑了,「傻聿珏!你要是真的当了皇帝,你身边有的只会是皇夫……身为女皇还要立女子为后?要教天底下的人怎般瞧你?」而且……还是曾给她父皇立为贵人的女子。 「规矩是人定的,自然能改;你为我付出太多太多,吃了太多的苦,我一定要给你最好的,绝不再让你委屈。」 湘君欣慰的笑里夹杂了一丝察觉不到的苦笑,她迎上聿珏的眼,微点了点头,「好,就这么说定了……等到有一天,你是皇帝,而我,就是与你形影不离的……」 「皇后。」 「影儿。」 她们同时诉说着不同的称谓,末了相视而笑;在她们觉察不到的暗处,苑以菡的明眸静静瞅着,把她们彼此间的情深与恩爱尽收眼底,她面露愀然,足尖轻点,很快地拉开一段距离。 相思欲绝但为君 133 风啸箭响如裂帛 二月初,京城的瑞雪还是没有一点儿放缓的跡象。 聿珏出使的日子,便在这样的寒冷之下悄悄到来。 毕竟是公主亲自出使,太子派了五百名禁军精锐跟随,谷家亦遣了百馀名亲信护卫,出了关内直到西荻都城之间还会再有近千名国舅爷的兵马,可谓盛况空前。 「除了你所率领的姊妹,以及谷家的百名亲信之外,剩下的禁军都由太子亲自挑拣;帐篷内外的安排甚为重要,殿下的安危,就全掌握在你与柳公公手里了。」 苑以菡的手给湘君包在掌心,她回握着,勉强牵了牵唇角,「以菡定不负大人所託。」 「若情况许可,随侍在殿下身边的人合该是我……可惜我早已不若先前那般自由,只能让你代我去。」湘君语带苦涩,望着以菡的眼神显得依依不捨,「以菡,难为你了。」 苑以菡紧咬银牙,此回前去,前途茫茫,她眼眶含泪,把湘君的手握得更紧。 「以菡……怎么了?」 「我有话想对大人说……却又不知当不当讲。」苑以菡颤着声调,摩娑着湘君掌中的厚茧。这已经是她们之间最最亲暱的碰触。 不该,也不能奢望再多,是不? 湘君被她脸上的期盼所打动,芳唇浅勾,「你有话就说吧?我都会听的。」 湘君恳切又温柔的姿态打动了她,她抿着朱唇,终是鼓起勇气道:「以菡明白,在大人您的心里,除了云暘公主之外再也容不下别人;可惜在那些个与您四处奔波办案的日子里,您的一顰一笑竟是悄悄在我心底留下了痕跡…… 「您查案时铁面无私,对待受飢荒的百姓却又如此和善,对圣上尽忠,又善待咱们这些姊妹;您如此公私分明,面对那些年轻同僚的追求却是无动于衷。」以菡哭了又笑,眨了眨眼眸,「我曾对您很是好奇!以为您莫非是仙子来着?怎能不动儿女私情……直到在瞧见了您与前来抱喜的殿下会面的那一刻,我的心忽地一动,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我终于了解了,你在我心里代表着什么样的位置。」 湘君忽地睁大眼眸,在这一瞬间,对于以菡满心信任以及那些个付出,全都有了最好的答案。 「我一直,爱慕着您;却在发现了自己的心意后始知,您早已是云暘公主的人了……看着您待在圣上身边伺候着,我心里也难过,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苑以菡泪如雨下,温热的泪跌落眼眶滴洒在手背上,立刻化成沁凉冰点。 「所幸!所幸我擅养信鸽……还能充当信差,给你们互通鱼雁……我便是将这身功夫为你所用,权充是聊表爱慕之意。」 「以……菡,我……」 她转而笑开,抹了抹脸面,「大人不必过意不去,为您与殿下传递音讯,以菡甘之如飴!」她凝望着湘君,最后情不自禁的凑上前去,亲吻了湘君的唇角。 湘君愕然,而留下浅浅印记的以菡心满意足的笑了,她松开与湘君缠握的手,「大人,保重!」她拱手行礼,头也不回的离去。 只是她的心底,早已留下了湘君傲然绝美的倩影。 * 二月初六日,云暘公主皇甫聿珏领着亲卫、禁军共五百馀人离开京城。 西荻都庆府虽不甚远,可朝廷局势浑沌不明,太子聿琤明令使节须加紧脚步,务要赶在世子一派得势前力保王妃方为上策。 为了求快,聿珏沿路取道凤翔府、天水、兰州,而一旦出了兰州,便是西荻与大煌的交界处。 傅迎春取来沙盘,在上头画出聿珏预定经过的路线。并将沿途所经关隘标示出来。 「殿下打算于何处动手?」 坐在沙盘的另外一头,聿琤双眼迷离的综观沙盘上的一切;见她不语,傅迎春只得开口再劝,「据凤藻宫的眼线回报,圣上对梅相这决定十分震怒,或已遣人送了密函先行出关,向国舅爷借调兵马。」 一听到「国舅」二字,聿琤这才如梦初醒,「此话当真?」 「没有拦截到密使,所以尚且难辨真假,但若此事属实,要是等国舅爷的兵马来助,咱们就没法下手了!」傅迎春凝肃着声调,「要是放任她抵达都庆府与布塔娜会面,迫使刘咸震慑于大煌国威……对云暘公主而言不仅是大功一件,咱们处心积虑设下的局更将化为乌有!」 明白事情轻重的聿琤不禁收紧手心。「本宫真没想到聿珏能有说动国舅的本事。」 傅迎春摇头否决道:「这主意恐怕不是云暘公主所想的,更非厌恶国戚干政的圣上,而是在圣上跟前甚为得宠的藺湘君!」 一说到湘君,聿琤心头便是五味杂陈,「本以为她到父皇身边也不过就是个舞刀弄枪的护卫,却不想竟能爬到这样的位置!」当真太过小覷了她在皇帝身边的影响力! 「藺湘君再怎么厉害,到底还是需要个着力点;殿下只消将云暘公主给除了,她一旦失去了拥立之人,便不足为惧。」 「我知道。」聿琤起身,居高临下的检视着沙盘。「父皇对国舅仍然忌惮着,到都庆府之前都是咱们的下手机会……派遣去的禁军有多少为咱们所用?」 「除了谷家的亲卫与少数女兵之外,全听命于殿下。」 聿琤眸子登时变得锐利,「国舅的兵马虽麻烦,要是让聿珏死在咱们境内,反而要损及我朝威信……传我諭令,让戍守兰州的兵马先行出关去给国舅缓上一缓,待聿珏一踏上边境,即刻动手!」 「这……殿下难道不担心弄巧成拙?」使者若葬身在西荻,莫不是要与西荻兴战么? 聿琤却是一笑,「就因为西荻目前朝中势力一分为二,这才能为本宫所用;王妃企盼着咱们出手介入,刘咸又作何感想呢?此时他们两方相斗尚未有个结果,咱们大军困于辽阳,他们也难有作为,依我看来,现在正是假借西荻名义除去聿珏的良机。」 傅迎春恍然大悟,对聿琤颇为赞同的点点头,「殿下说得是,傅某即刻差人去办。」 傅迎春离去之后,独留聿琤一人待在沙盘前,她睥睨着盘中象徵聿珏一行的棋子,一掌捧起黄沙,细沙穿过指缝,一点一滴的,将那枚棋子完全掩盖。 「聿珏……永别了。」 * 聿珏衔命出使,沿途净拣官道而行;由于受太子明令兼程赶路,又因队伍浩荡,沿途过城而不入,歇息坐卧,不是在车内,便是帐篷。 以往官员出使,行途之间皆以驛站为居,然则聿珏乃云暘公主,地位甚尊,帐篷安排比照都城错落之法,朱红圆帐居中,外设内城,连帐三十座,谷家的亲信与苑以菡所率之女兵皆错落于此,次设外城,连帐七十五座,由太子所派之禁军侍卫驻扎保护。 「殿下,咱们此时已是过了兰州,明儿个再行,就要越过边界了。」 聿珏一边聆听着柳蒔松的稟告,嘴里吃着知更端上来的小点,她们一路上兼程赶路,以五百人的阵仗来说称得上飞快;她食不知味的嚼着,对他点点头,「明白了……以菡呢?」 「苑中郎将仍发落着女兵巡逻守卫事宜,安顿妥了就会过来。」 「那就好。」嚼着忽觉一阵喉乾,她咳了几声,接过知更送来的清水,小口小口的啜饮着。抬起眉,只见知更双颊凹陷,就连嘴唇也乾裂发红。「你也喝点儿?」 「这怎么行!这是给殿下您的……奴婢不渴!」 「说什么呢?咱们沿途补给不易,这路途遥远,又像行军一般的赶路,你又怎能不累不渴?哪!」聿珏对知更递出水囊,见她不敢接,聿珏只得板起脸来,「本宫叫你喝你就喝!路途还长着呢,我可不愿见你乾死在这片荒漠里。」 虽乘车輦,聿珏一路以眼,透过车窗见识了从繁华到荒芜的景象,纵然前途茫茫、路途颠沛,她不愿错过,一路行来更无怨言。 「你忘了本宫说过的话么?」 在生死之前,是没有身分尊卑之别的。 聿珏清楚,知更与画眉商量得来这次同行机会,乃是抱持着必死决心;在听了聿琤那毫不掩饰的企图后,她原本以为自己也当视死如归,却是在白鹤观里头给湘君彻底点醒了。 她不欲死。不仅如此,还得一心求活! 而身边这些亲信,纔是决定她生死的要角,缺一不可。 知更拗不过聿珏,庄重的跪下接受恩赐,「奴婢谢过殿下!」 见她终于乖乖听话,聿珏转而笑开,道:「等到咱们回京,本宫便也让你出嫁去,像画眉一样,不仅如此,我还要亲自替你们俩主婚。」 知更喝没几口,全因聿珏这番话而呛咳出了大半!「咳、咳!殿下您……咳!」 「哟!咳出来多可惜?我是认真的,所以哪,你可得给我好生保重,知道否?」 她抹着泪,迎向聿珏的笑脸时,竟颇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眼前的聿珏,彷彿又回到了未出嫁前的淘气模样。 她无声点头,热泪盈眶。 「报!」是苑以菡。 聿珏搁下漆盘,苑以菡入帐篷时,禁军黄袍外的鳞甲还沾了不少沙尘与霜雪,她单膝伏地,「卑职参见殿下!内城女兵驻守巡逻业已安排妥当。」 「嗯,有劳了;外头漫天沙尘,又乾又冷,将士生火造饭想必诸多不便吧?」聿珏扬手,示意她免跪。 「在连帐内勉强可行,多谢殿下关心。」苑以菡望了几日来经常见面的知更一眼,悠悠啟唇道:「殿下,柳公公想必也说了,咱们如今算是待在与西荻边界之间扎营……算算时日,国舅爷的兵马大概也要到了。」 「那是在国舅愿意出兵相助的情况下。」初次听闻湘君劝皇帝拟了密旨时她还十分惊讶,她万万想不到湘君居然会将脑筋动到国舅身上。「你是要跟咱说,这几天将是本宫处境最危险的时候,是不?」 相较于知更的恐惧,聿珏说起此推论时仅是一叹;苑以菡皱眉,听聿珏续道:「该来的还是会来,是祸躲不过,本宫虽不欲死,却也早有心理准备。」 「殿下且听卑职一言!」苑以菡凑近聿珏,压低声响道:「不管太子用什么法子来陷害您,一直到国舅爷的兵马赶抵之前,卑职会亲自驻扎在您的帐外,咱的青马也会按在内城处以备不时之需,卑职答应过藺大人,无论如何都要助您脱困!」 「原来如此……让你费心了。」把马匹按在内城,确实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好方法。「湘君人待在宫里,还能与咱们互通音讯,多亏有你在。」 「这是卑职应该做的。」苑以菡报以浅笑,「明儿个一早还需赶路,卑职就不多做打扰了,告退!」 知更收拾着什物,再如同前几夜那般替聿珏更衣;此回出使,聿珏的护身法宝仍是一应具全,每每瞧见金丝软甲,总让她忆及她与湘君定情的过往。 「奴婢长久以来一直有个疑问,可又怕僭越了。」服侍聿珏躺下,仅留一盏油灯,知更跪在聿珏身边时忍不住开口了。 手心握着湘君替她求来的符,聿珏静静瞧着,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嗯……现下就你我主僕最亲近,想问什么就问罢。」 「那奴婢就斗胆开口了……在您心中,究竟是把姑爷,放在怎样的位置?」 聿珏心头一顿,将符揣进怀里翻过身,对上知更。 「就奴婢来看,姑爷替您付出的,实不下藺护卫,可您一路上却连提都没提过姑爷。」 「是呀,我知道;他不仅视我如珍宝,就连湘君他也一块儿包容了。 「本宫明白你替燁卿抱不平的心情。」她拢着发丝,一手轻轻按着肚腹,遥想着此刻待在京城里的娃儿,「我其实心底是感谢着燁卿的,也知道自个儿对他不公,但我也给他生了两个女儿,相较于始终难以给个名份的湘君,我在意湘君,自然是更多一点儿。」 「可藺护卫已经是圣上的人了不是么……」 「她没有从了父皇!」聿珏声调转为严厉,扬起声调驳斥,「她亲口对我说的,她没有!此番出使前她与我相见,早已把话说得明白……知更,你定是听闻了湘君给封为贵人,心底生了疙瘩?」 遭聿珏看穿的知更咬了咬唇,别开脸。「奴婢只是觉得好处似乎都在藺护卫身上,她不仅当了贵人,还能自在游走在您与圣上之间,而您却沦落至此……」 她按住了知更,「别说了!我相信湘君一定尽了她最大的力量,她非但不会欺瞒我,更不会背叛我!」 面对如此坚信着湘君的聿珏,知更只能默然无语。 主僕间气氛显得有些僵了,聿珏索性闭起眼假寐;朱红圆帐里只有知更与她相伴,在知更也睡下之后,帐篷内外仅馀风声,以及沙尘霜雪拍动帐篷的声响。 『藺护卫已是圣上的人了……』 不,她信任湘君,湘君一心为了她,已是做足了最大的努力,要不,她不会让苑以菡过来她身边,更不会奏请皇帝发出密函,调动国舅爷的兵马……皇帝就是忌惮着任家,才调动国舅的封地。 连日奔波劳累,倦极的聿珏敛眼,这几天来,她已是渐渐习惯让风雪沙尘陪伴着她入眠,想到再过不了多久或将与布塔娜一叙,在惶惶不安之中勉强找到一丝值得欣慰的理由。耳边风声呼啸,她把整个人缩进被里,就当最后一点知觉都将散去之际—— 地上成串震动没来由将她惊醒。 打从西北方来的? 「好像是兵马……」、「有兵马来着……」、「大伙儿稍安勿躁!」等声响接连窜出,再也无法假装镇静的聿珏离开被窝,恰巧与同样起身的知更视线交会。 「殿下,这声音是……」 「莫非是国舅……」话还没说完,一声破空清响伴随着布帛撕裂声窜入圆帐内,然后是迎面灌入的大漠沙尘! 聿珏藉着微弱灯火瞧清来物,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一根箭矢,就插在圆帐地上,距离她不到两呎远。 相思欲绝但为君 134 忠臣捨命为护主 随着寒风窜入室内,香案前一道烛火瞬间给吹灭了。 湘君猛然望向窗櫺,一旁服侍的宫女急忙去掩,「夫人!真是对不住……」 「无妨。」湘君安抚着急忙重新点妥烛火的宫女,又望了香案上所立的皇后牌位,这才敛裙起身。 身旁的宫女伸手要搀,却给她抬起手拦阻,她起身后并未立刻离去,反而盯着烛火不发一语。 即便湘君受封为贵人之后不似寻常经才人选拔入宫的妃嬪那样娇贵,甚至在如此得宠的情况下仍无一丝骄气,但总是亲力亲为的习惯仍让服侍她的宫女伤透脑筋。 「夫人?」 湘君一手收至心口,顰着眉轻声道:「好端端的,哪来这么急得一阵风?」而且还不偏不倚的捻熄一盏烛火,教人……心底不安。 「夫人,敢情是想到了什么?」 「还是身子骨不舒服了?」 面对她们的猜测,湘君一笑置之,「我也不明白,只是觉得这风来得煞是诡异。」 站在窗边的宫女胆子小,听她说出「诡异」二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湘君抄起柳叶刀,快步出了御书房,打从聿珏出使离京,她每天都会在这待上一段时候,表面上看似是替已故的娘娘念经,实际上或将是给云暘公主祈福。 宫女们对湘君与聿珏之间的情谊即便不全然理解,两人当过好一阵子的主僕,感情弥篤却也无人不晓。 「紫藤,近日来可有接到任何信笺?」 名唤「紫藤」的宫女便是胆子较小的那人。「回夫人的话,并未。」 湘君一手紧拽住刀衣,看在两人眼底就像是使劲儿欲将之扯下一般的,她不说话,气氛却静謐的令人胆寒。 仰望天色,此时霜雪难得稍停,万里无云,连星子都露了脸。 如此平静无波,就连贴于颊畔的风也显得轻柔,就因如此,方才那阵吹熄烛火的风才来得更是教人摸不着头绪。 她不信怪力乱神,可情势如此紧绷,却令她很难不去多想。 「聿珏……」 * 「殿下!」知更也看见了箭矢,瞬间吓得花容失色。 聿珏瞠目,又一枚箭矢卡在帐篷顶端。 她们遇袭了!弓箭明摆着是朝她这里射的! 她裹着被褥起身,而知更连滚带爬的奔向她,沙尘与朔风立刻被人们的疾呼掩盖,从帐门的缝隙间隐隐可见篝火倒下时散出的火星子。 有过之前经歷,聿珏知道得赶紧找件衣裳遮蔽软甲,却是在瞧见给披掛起的朱云绣袍时打消念头。 「殿下!殿下别怕,知更保护您,有知更在!」知更护主心切,然则事发突然,心急如焚的她远远不及聿珏冷静。 聿珏随意抄起一件黛青外袍,当知更扑向她时,帐门也闯进其中一人。 是柳蒔松!他提着惯用的短鞭,双目在接触到聿珏时放柔了一瞬,但随即又被焦急慌忙所取代。 「殿下!有支来路不明的营伍偷袭咱们!」 「不是太子的人马?外城的禁军呢?」 他果决地摇摇头,「太黑了瞧不清楚!禁军不知上哪去了,外围的连帐剩不到半数人马!」 难怪敌人大老远就能把箭放到她这儿来!聿珏心跳如擂鼓,回头去抓知更的手时,不预期的碰着了一股湿黏触感。 她登时瞠目,惊骇地摇了摇知更,不知何时一根兵箭扎进了知更的腰际,鲜血如泉眼般涌出,不一会儿便染脏了下襬。 这一箭,等同知更代替她受的。 柳蒔松与聿珏立刻抱住她,「知更!」她大吼,眼眶禁不住泪花翻涌;柳蒔松赶紧将箭拔出,随手抄来衣裳盖住知更。「你振作一点!本宫才说要带你回京,还要给你们俩主婚呢!你不能躺在这儿……」 知更嘴巴张得忒大,好半晌才挤出一串微弱语句,「奴婢明白,可是,好……好痛、好痛啊……」 在交谈间更多兵箭打在圆帐上,一道人影飞快窜入,那人身披黄袍,背后却背着一把几乎能掩住她娇小身躯的厚盾。「殿下!」是苑以菡! 以菡提着刀,神情凝重,柳蒔松与她交换了一个眼神,抱着知更让开。 「事态紧急!敌兵少说也有三五百,外城禁军侍卫多不知去向,只凭咱们根本抵挡不住!」她扫了知更一眼,知道发生了什么,大眼间闪过一抹哀悽。「我已吩咐剩馀的姊妹引着火光自各个方向逃窜,盼望她们能给咱争取更多时间!」 「咱们跑得了么?」聿珏紧紧抓住以菡,这才发现盾牌也已插了几根兵箭。 「青马脚程不俗,肯定能带咱们出逃!事不宜迟,殿下请跟我走!」 「那……」聿珏望向柳蒔松与知更,只见知更在柳蒔松的帮忙下,套上华美尊贵的朱云绣袍。「知更!你这是……」 「殿下跟着苑中郎将快走,这儿交给奴才断后!」柳蒔松頷首的同时,神情是决绝的,义无反顾的。聿珏还来不及阻止,他已呼出一声绵长气韵奔出圆帐,「大胆!竟敢对云暘公主不敬!」他挥舞着短鞭,赶在谷家亲卫尚未完全溃败前加入战局! 「奴婢离京之前早有准备……这袍子真漂亮,请借奴婢一用!」知更忍着痛挤出这番话来,聿珏掩着面,早已哭成了泪人儿。 「走!」苑以菡不知哪来的气力拖着聿珏,一手单刀使劲割开圆帐,破出一个能让人通过的口子。 「殿下,保重!」留在帐中的知更目送聿珏离去,火光在她模糊的视野间化成片片光点,她按住伤口,撑起身子扑向帐篷里唯一一盏灯火。 一出帐篷,沙尘霜雪扑得聿珏脸颊刺疼,与早已匯聚成串的泪珠混在一起,迎面而来的血味儿夹杂在乾冷朔风之间,奔向连帐后方的她们瞧见青马在外头等着,毫发未伤。 苑以菡解下厚盾,在马身边蹲了下来,「殿下,请上马!」 聿珏难掩感慨的回头,朱红圆帐倏地冒出火舌,谷家眾亲卫操戈持戟的以肉身阻挡,而原本派来护她的女兵一个个手持火把,纷纷骑上马匹成鸟兽散,几乎不见任何禁军侍卫,而敌兵宛如潮水般袭来;触目所及皆是杀声震天,惨不忍睹的骇人景象。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殿下!」 她再无迟疑,踩着以菡的身体上了马背。 朔风虽冷,心却更寒,眺望着不远处为护她周全的眾人惨遭箭矢利刃蹂躪的景象,她别开头,银牙紧咬,硬是不使哽咽声逸出唇畔。 翻身上马的苑以菡忽感左脚一阵吃痛,却是无心搭理,「驾!」青马嘶鸣,飞快的带着两人衝向连帐内城的一处破口,转瞬便带开数丈之远。 聿珏的眼给风沙扎得刺痛,纵使回头也无法瞧清,知更、柳蒔松,还有那些个不及明辨的谷家亲卫在那支来歷不明的营伍侵踏下支离破碎,染上火光的朱红圆帐转瞬给铁蹄淹没。 苑以菡派出的那些个女兵,所持火把在各自前往不同方向下,很快化为一个个小点;唯有她们两人在黑夜里潜行。 「那支营伍从兰州方向来的,咱们不能往南走,只得越过西荻与大煌交界处!」 伤心难过的聿珏听见苑以菡如是喊道,不无讶异的扯嗓,「兰州!那不正是我们的……」她们才经过不到一日的地方,这么快就派了追兵过来? 「不知道!那支营伍无军旗也无标志,或是太子派来取殿下性命,藉此栽赃给国舅爷或是西荻……外城那些禁军毫无抵抗,显然是里应外合所致!」 聿珏哭得很是伤心,就像失了魂一般躺卧在以菡怀里;深怕敌军追上她们的苑以菡只能死命的驾着青马逃窜,依循模糊的印象往北面赶去。 朔风呼啸,斗大的碎石随地乱走,掩盖了青马的足跡。 * 天才濛濛亮,奔驰彻夜,又冷又累的两人随意找了处巨石遮蔽冷风;以菡身上带着仅存的水囊,她让聿珏捧着,自己则找了一块凹处窝着,准备处理小腿伤势。 箭矢上有倒刺,硬拔只会落了个皮开肉绽的下场,不过这还不是最麻烦的,经过几个时辰的折腾,箭矢旁边的皮肤已经泛紫化脓,开始溃烂了。 饮了水,稍微恢復平静的聿珏一手探向靴筒,把玄铁短匕交给她。「很锋利,留心点儿用。」 「多谢殿下!」以菡疲累又虚弱的一笑,扯开领巾放入嘴里,随着刀间扎进皮肉,她紧咬牙关,费了一番手脚才终于把箭拔出。 聿珏抓起箭矢尖端细瞧,始知这武器究竟是何等歹毒……知更中箭后二话不说地拔出箭矢,不难想像遭遇了怎般疼痛,她愤恨地将之折断,捧起水囊靠近以菡。 抱着腿忍疼的她全身颤抖,见聿珏抱着水囊过来,连忙阻止。「殿下……您做什么?」 「替你洗一洗,我瞧伤口有些脏……」 「万万不可!咱们沿途不知哪里有水,可得省一点用!」苑以菡瞥了渗出些许黑血的伤口一眼,以领巾随手绑了,来个眼不见为净。 聿珏收起短匕,同样渴坏了的青马在距离不及十步的距离低头啜饮的一滩暗藏在巨石旁的水洼。「欸!这不能喝……唉!」她一瘸一拐的斥责着青马,接过聿珏递来的水囊抿了一口。 慌忙出逃,能保住两条命已是不易,「现下咱们该怎么办?」 苑以菡皱着眉,仰望濛濛亮起的那端,「咱们现在应是在西荻境内了……先不想其他的,至少得先找到人烟。」她不知从何处变出一隻信鸽,直接拋向空中。 聿珏见她手法俐落,就像凭空得来似的,不由讚叹,「真厉害,好似变戏法一样!」 面对聿珏宛如孩子般的惊叹,苑以菡苦笑,「把鸽子变出来并不稀奇,卑职只担心这些信笺没能送到藺大人手中……不知前日送出去的那封信大人收到没有?」 「现下能搭救咱们的,只剩下湘君了么?」回想起数个时辰前那猝不及防的无情杀戮,聿珏眸心一黯。 「我不知那队人马究竟是不是国舅的人,若是,又怎会对咱们痛下杀手……如今局势未明,贸然向南走只是增加遭人发现的风险,不如先找个僻静之地安顿下来,再寻良策。」以菡忧心忡忡的道,她没说出的是,在人生地不熟处不停朝同一个方向走,亦是赌命。 聿珏茫然点点头,「还得想法子治你的腿伤。」 以菡勉强的笑了笑,「卑职的伤不重要……走吧,咱们继续寻找人烟,这么一点水不够咱们撑两天的,得赶紧找到人才行!」 两人继续策马北行,然则不知是方向错了,还是在不熟识的地方下依循着相似的地貌打转,一连奔了两日,触目所及除了碎石、黄沙之外,别说人烟,就连活物都少见。 在烈日照拂之下晒得两人头眼昏花,聿珏发现打从出逃之后,以菡的话就越来越少,昨儿个甚至滴水未进。 「以菡……要不歇息一会儿?」如今拉着韁绳的已换成聿珏,苑以菡虚弱的点点头,她们在另一处与人同高的石头边下马,勉强遮挡住日头。 「最后一点儿,来,你喝!」她把水囊交给以菡,在碰到以菡指掌时冷不防给那寒凉吓了一跳!「以菡!你……以菡?」 苑以菡的左腿传来阵阵剧痛,她冷汗直冒,把水囊推回聿珏身边,「不,卑职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别浪费。」她玉颊刷白,两眼昏花,跌坐在地上;聿珏连忙要来扶,才终于听见她吐实。 「那箭,有毒,纵然无法毒死人,也能把人困住,动弹不得……」在大漠里,把人困住了也就与死无异。 聿珏捧着她的脸,「不、不……你不能待在这儿!你随本宫离京,护驾有功,你、你……要回到湘君身边的!以菡!」 一提及「湘君」,以菡便是笑了;她从怀里取出那隻色彩斑斕的信鸽,宝爱的抚弄了几回。 「你还有信鸽可用?」 「最后一隻……我最信任的。」以菡让牠跳到自己肩头;那信鸽彷彿觉察了主人已走到生命尽头,不住磨蹭着她的脸。「别撒娇了,去吧!」 信鸽振翅飞上天际,在空中盘桓了两圈之后,朝着京城的方向飞去。 「不知飞不飞得到?这儿距离京城太远了,前两隻恐怕都凶多吉少……」左腿又是一阵剧痛,以菡痛得冒汗,聿珏捧着水囊凑近她嘴边,水珠稍稍滋润了乾涸的唇,她下意识地张嘴啜饮,剩馀的水大半洒了,染湿她的衣襟。 「你不能死!本宫身边就只剩下你了,你不能死……」聿珏丢开水囊,转而紧紧环住她。 以菡气若游丝,近乎瘫软在聿珏怀里,「殿下……你骑上马,再往北走,肯定能够遇着人烟……撇下我也好,青马载您一人,要比载着咱们来得快上许多……」 「你别胡说!」聿珏激动的掉泪,晃了晃以菡,可怀里的人儿不为所动。「我怎么能丢下你……咱们、咱们要一起活下去的,一起……」 「卑职只能陪您走到这儿了。」眼眶泛出一阵热辣,以菡难掩哽咽地回握着聿珏,「您回京之后,请替我向藺大人说……卑职惭愧,没能好生护着您,没法再见她一面,卑职惭愧……」她声调渐稀,终至无声。 「以菡……以菡!」眼睁睁看着以菡的手无力垂落,她抱着以菡微凉的尸身哀痛长啸,两人的泪交织在以菡脸上,无言诉说着命运无情。 聿珏轻抚着以菡眼角的泪,自己又饿又渴,已无力挖出个坑洞将她掩埋,只能静静地让她躺下,并将之掩藏在石头缝隙间,勉强算是送别。 临去之前,她取下以菡掛在颈间,片刻不离身的鸟笛,「没有你,我怎会活到现在?你没有对不起湘君……」她再解下象徵军阶的腰牌,拉着以菡的手,让双手交握着腰牌搁在胸前。 以菡脸色白中带青,嘴唇也微微泛紫,显然是中毒已深的徵兆,然而她仍是忍着煎熬带着聿珏又行两日;往昔的灵动跳脱已不復见,取而代之的是有如入睡一般安详的模样。 「真正无用的人莫不是我?」聿珏泪如雨下,一点一滴地落在以菡手上,「母后也好、知更、柳蒔松也好,乃至于你!还有那些亲卫们,多少人因我而死,我却什么都无法为你们做到……」她仰望烈日,高掛的日头就像是嘲笑她一般的悬在那儿,她哭了,却也笑了,「皇甫聿珏……当真是无用之人!」 聿珏长跪着,捻起一小撮土,就像是替以菡捻香,庄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后,她再度拖着虚弱的步伐起身,驾着青马缓缓前行。 没有吃食也无饮水,不仅聿珏,青马也彷彿走到了极限,行至一小处绿荫,青马再也走不动似的倒下,聿珏用尽最后一点气力,握着玄铁短匕刨挖,再怎么努力也只能挖到一团潮湿的烂泥。 「连你也弃我而去了吗?」聿珏含泪望着青马,在烂泥间勉强啜饮了几口,砂土将她的脸面也给染黑;她拍了拍青马的脖颈,在兀鹰的环伺之下离开了马尸。 又行半日,大漠里的碎石越发细碎,向晚的微光在最远处的山稜间半掩,聿珏在荒凉的旷野处跪了下来,远方隐隐听见了狼嗥,兀鹰盘桓于头顶上,似是等着啄食尸身。 与其在酷热的烈日中倒下,倒不如在寒彻肌骨的夜里死去要来得快活? 她就只剩下这一点选择了么? 张了张还沾着沙土的乾裂唇瓣,聿珏揣了揣,把湘君替她求的符给握在手中,她倒了下来,眼看头顶上的兀鹰越来越多。 「母后……是您,母后?」眨着昏花的双眼,大漠带起的沙尘拍打着她的脸颊,她已感觉不到疼痛,就连替自己悼念的眼泪也没能流下。 将平安符牢牢收进手心,聿珏喃喃唸着「湘君」,在脑海间,回忆有如排山倒海之势向她袭来。 『无论如何委屈,咱们都得尽力求活;就当是为了你我,好么?』 结果,失约的人竟然是她? 她闭上眼,任凭寒凉带走仅存的体温。 相思欲绝但为君 135 迟来报信患忧喜 湘君捂着胸口,自睡梦间猛然坐起! 她顾盼左右,始知自己身处凤藻宫寝殿内。 「夫人怎么了?」 她睁大眼眸,一滴冷汗自额际滑落,「您浑身湿透了……莫非是造了恶梦?」 「我也不知道是否为梦……」如果只是梦境,扼在胸口处的痛楚又怎会如此鲜明?她抹了抹眼,问着这几日来始终掛在嘴边的疑问,「紫藤,可有收到信笺?」 理解湘君所问的是飞鸽传书,紫藤果决地摇摇头,「奴婢每日查看数回,毫无消息。」 『卑职的鸽子都在京城与皇宫附近放飞,若是跑远了便不见得能管用……』依稀记得,以菡曾经亲口对她这么说过。 此去深入大漠,她的信鸽莫非失了灵效? 「那云暘公主的使节目前行至何处?」 紫藤老实答来,「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需要奴婢去给您打听打听?」 昨儿个她所遣去的密使前来回报,国舅爷的兵马动了,算算日子,若聿珏安然无恙,现下想必是已经受到了他们的保护。 然而在接到消息之前,湘君始终无法轻易放松,非但不能放松,心底的不安只有与日俱增。 湘君顰眉,若有所思的道:「好……你再替我打听看看。」 「夫人,您浑身是汗呀!让咱与绣球给您更衣可好?」 「替我备妥衣裳就好……我自己来。」 另一厢,深夜里的毓慈宫灯火闪耀,容子衿捧着一隻雪白信鸽快步入殿,仔细一瞧,鸽子身上扎了个血窟窿,已是断了气。 「顾公公,烦请通报殿下一声,有要事相稟!」 顾怀安不敢怠慢,这一报就报上了在梦里酣睡着的聿琤。 聿琤披衣起身,就着烛火读信,信笺上写着模糊的消息,既没明说人在何处,也未言明处境。「这是第二封了?」 「是。」 让信笺凑近烛火烧尽,聿琤瞇细了眼,负手道:「駙马与少懿那头呢?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裴内官遣人捎来口信,说在混乱之中,于云暘公主的帐篷里寻着了一名身着朱云绣袍的女子。」 一听见朱云绣袍,聿琤不由下顎抽紧,「是聿珏么?」 容子衿摇摇头,「裴内官说不甚确定,听说圆帐给打翻的灯火烧了大半,那女子面容给火烧得焦黑,一时难辨。」 「可又拦到信鸽,表示至少是让苑以菡给逃了!」聿琤性多猜疑眾所周知,不找到聿珏尸身便不会轻易罢休。「先不管那人是否真为聿珏,命他们再加派人手找找!记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容子衿不敢大意的深吸了一口气,「卑职明白!」 看着容子衿大步离去,聿琤紧绷着脸踱回床榻,在灯火明灭之间,一串清泪,悄悄抹过玉颊。 * 又过几日,云暘公主遇袭的消息终于传回了京城,引来朝廷一片震盪;或有人将矛头指向西荻守军误杀来使,亦有倖存的禁军侍卫只称是给一支来路不明的兵马袭击,无论如何仅止于臆测。 而主导这回行动的梅穆与裴少懿便是在这疑云四起的情况下悄悄回京。 聿琤特地设宴给少懿洗尘,「这次与梅穆一道办事,难为你了。」 裴少懿一脸似笑非笑,神情诡譎难测。「也没什么难不难为的;倒是駙马一路上被这快马折腾得厉害,直到归来前一刻都还喊着腰疼。」 梅穆养尊处优,自然没受过这等劳顿。「你却是不经意地将他比下去,怎么,得意了?」 「不,只是觉得他强撑着的模样令人发噱。」少懿与她对望一眼,兀自窃笑起来。 笑话够了,聿琤立马又将话题挪回正事上头。「可有遇见国舅爷的兵马?」 裴少懿微偏着头,「没遇见,或许是没说动他?毕竟云暘公主势力不比殿下,国舅当初虽明白地拒绝您的劝诱,可也不一定就会替云暘公主出头。」接过水酒痛饮,引来聿琤鼓掌讚赏。裴少懿浅浅一笑,话锋却是一转。 「不过……少懿对那身穿朱云绣袍者,有些疑问是真。」 「你也知道本宫的个性,不找到聿珏尸身,我便一日不见放心……」 「殿下莫忧,少懿已遣人往西荻边境去找,那儿多是碎石如斗般的大漠,寸草不生,没有熟人带路肯定要困死在那儿。」 聿琤点点头,「但愿如此!」她又饮了一口酒,没来由的,额际冷不防给裴少懿点着,她没退开,只是略感讶异的瞅着少懿。「怎么了?」 「大患已除,眼下的敌人就只剩三皇子了,殿下还能不开怀?」她扬唇,顺势偎进聿琤怀里。 「啊,是呀……只剩下聿璋一人。」聿琤揽着少懿肩膀,下巴靠在她的发间,若有所思。 聿珏身为皇亲国戚,即便之前曾传出狠心弒母的疑虑,此回猝然遭袭仍引得不少朝臣惋惜伤感;特别是那些曾受聿珏照顾,来往唱和的那些官员,更有人大胆指出,打从梅相挑拣云暘公主为使臣便甚为奇怪,只是这些声音也仅止于私下臆测,在太子与梅相当权的朝廷里,无人敢大声叫嚷。 皇帝接连痛失两个孩儿,伤心难过自然不在话下,所幸北关很快传来捷报,聿璋联合梁寅佯败诱敌,成功再斩杀了两万馀名女真将士,攻下上寧凯归之时,指日可待。 三月,京城一带寒气渐褪,春意悄悄来到,稍微冲淡了一点哀戚悲凉之感,四月初,大煌军势锐不可挡,完顏朗给梁寅、聂琰二军杀得大败,仓皇而逃,后死于部将反叛,自此女真势力再往北撤,梁寅据有辽阳、上寧二城,大势底定。 捷报传回京城时,湘君正试用着给御林军新造的机簧弩。 「是么?再不到五日,神武营将士就要凯旋而归……」她神情漠然,较随侍宫女脸上的喜悦大相逕庭。 「夫人难道不高兴?」 湘君连忙扬起唇角,「没的事!我朝将士威武,大破女真,当然是可喜的!」在还不知左右侧近能否信任之前,她都得小心谨慎,以免遭旁人抓住把柄。 她扣下扳机,准确的射中靶心。 春意渐浓,花园里的百花盛开,随着皇帝的病情好转,前来求见探病的人也多了,不过在皇帝面前,多是替早夭的聿玹感到惋惜,就像是默契一般,对于衔命出使,却遭疑似西荻守军突袭而死的聿珏隻字未提。 这其中,唯有一人例外——「陛下应该厚葬云暘公主,并且惩戒梅孟晁才是!若不如此,则云暘公主,乃至于替我朝尽忠的昇阳侯,又怎能嚥下这口气!」 「爱妃……朕已经下令彻查此事,对于聿珏,朕心底不无愧疚,你就别再多提,让朕好好想想罢!」 韵贵妃岂不知道此乃皇帝的推託之词,「恕妾身直言,云暘公主一事,最为得利的莫过于太子!她除亲姊妹都能毫不眨眼,换作是聿璋、聿珶更加无所顾忌……难得聿璋终于在武将当中站稳脚步,若是任凭太子搓圆捏扁,以后哪有人敢全心为您效立?」 皇帝不禁脸色一变,「朕知道!这次聿璋归来,朕定另有封赏,绝不让太子继续蛮横专政,这下你可满意了?」 韵贵妃暗自窃喜,表面上却力持镇定,「妾身代聿璋谢过陛下!」 此事传到了湘君耳里,直道是说不出的讽刺。 「少了聿珏,韵贵妃也终于开始行动了。」而且还是巧妙利用了聿珏遇害一事来给聿璋求取爵位,凭藉着此回立下的大功,聿璋封王怕是指日可待。 当初一心以为聿璋与聿珏要联合起来力抗聿琤,如今看来,母子之间儼然是做了不同打算。 聿璋封王一事,看在湘君眼里是喜忧参半;喜得是聿璋能有自个儿的俸禄与封地,发展己身势力更加无所顾忌,忧的是……太子下一个目标,铁定就是目前声势大涨的聿璋。 如今朝廷内外一片欢欣,生死未卜的聿珏已给多数朝臣拋诸脑后,也好,或许这正巧是个机会。 韵贵妃能以聿珏遇难替聿璋挣得一个与聿琤一较高下的机会,她又怎不能藉着聿璋树大招风,躲在暗处里行动?湘君逕自盘算着下一步,拾起剪子修整花材,小心翼翼的将之栽入瓶口。 「夫人,有一句话,奴婢不知该不该讲?」紫藤一席话,打断了湘君的连串思索。 「你说。」 「虽说您因圣上临幸而得宠,但……君心难测,除了与云暘公主之外,身边便没个可靠的盟友。在这后宫里,妃嬪之间不是母凭子贵,要不就是寻得可靠的势力依附着,您何不也这么做?好保自身地位……」 湘君停下手边动作,反观她一眼,「不管太子也好、三皇子也好,她们的争夺都与我无关。」说完之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又道:「我明白你的用心,可我着实不喜盘算这些,只愿安分待在圣上身边当差。」 紫藤缩了缩颈子,不再多谈;湘君专注在花材之间,是以没发现窗边飞来了两隻娇客。 「夫人!您瞧那里……」 她抬眼,原来是两隻鸽子在窗櫺间暂歇,分食一隻虫子——其中一隻色彩斑斕,看起来有些眼熟不说,牠的脚间竟绑着只细小竹筒! 紫藤也发现了,「欸?那隻鸽子怎么……」 「小宝?」湘君欣喜莫名,「是小宝!」虽然与之前那羽毛丰满的模样有些落差,但无论是毛色,还是脚间竹筒,都说明了牠是信鸽的事实。 她伸手去捉,嚼食虫儿的另一隻白鸽很快受惊飞走了,唯独牠不为所动,湘君难掩激动的探向竹筒,果然发现了信笺! 这意味着什么?在传出云暘公主遇袭身亡二月有馀之后,小宝翩然回到了京城!以菡没死!而受她保护的聿珏……极有可能也平安无恙?是不? 她摊开信笺视之,光是瞧见以菡的字跡便觉悲从中来;她很快看完,发现此信乃是讲述着当初遇袭呼救的消息……早就过了那个时候了。 「夫人?」 「以菡……你肯定是拚了命也要给我报讯是不?」湘君眼眶泛红,将信笺紧紧收入怀中。紫藤与绣球在她身边小心安慰着,她久久不能自己,半晌之后,她重新瞧过信笺,心底隐隐有了决定。 *** 五日后,神武营大军挟带着胜利的凯歌与饱嚐战火与严冬的风霜班师回朝。 其中两度大破完顏部的聿璋锋头最健,几乎抢尽了眾将风采,皇帝大悦,先封他为魏王,并荣升车骑将军,以洛阳为封地赏之,其馀神武营各将皆论功行赏,并对光荣战死的将士厚加抚卹。 只是对谷燁卿而言,此役当真无喜可贺。 得了赏赐,他以身体微恙为由谢绝御宴,领着谷家眾将直奔谷燁樊坟前上香。 「少主走得太早了。」即便事过境迁,痛失少主的伤慟仍蔓延在谷家眾将之中;谷燁卿又何尝不觉悲伤?只是他自从听闻谷燁樊英勇战死之后,便未再落过一滴泪,只因他明白,在兄长辞世后,他就是谷家仅存的最后希望。 他不能逕自沉浸在悲伤里头,他得撑起这一切,做到兄长生前能做的所有事! 而这些全看在司徒勒眼里,因此当坟前仅剩谷燁卿与他两人时,他什么也没多说,只是用力拍了拍谷燁卿肩头,并将他脸面紧紧按在自己身上。 强撑至此,对于失去兄长的一切哀痛全然涌上,谷燁卿无声哽咽了一会儿,终是抱着司徒勒放声大哭。 只是谷燁卿不知道的是,当他终于回到将军府,盼望能够见到心心念念的妻儿时,等待着他的是另外一件噩耗。 见到孪生女儿皆平安,谷燁卿的笑容间流露出无比欣慰,他一手各抱着一个女儿逗弄着,在孩子略带惊吓的抽噎声中笑开怀。 却在接触到画眉透着悲伤的眼时备感疑惑。 「大嫂,怎不见聿珏?」 相思欲绝但为君 136 柔肠寸断心未死 「大嫂,怎不见聿珏?」他瞧瞧褚千虹,发现她的神情与画眉并无二致。 可褚千虹的悲伤还能勉强解释成对谷燁樊的不捨,画眉呢? 「这个……」两人面面相覷,皆不知该从何说起。 谷燁卿之前人在营中,已经沉浸在失去兄长的哀痛中无法自拔,谷家上下便有志一同的隐瞒了聿珏出使遇袭一事。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 「有什么不好说的吗?」尚不知二人忐忑的谷燁卿不禁失笑,「她写给我的信明明白白说着母女皆安,莫不是她又闯了什么祸,要你们给她粉饰太平来着?」 「不是的,聿珏没闯祸,她只是……她……」褚千虹支吾半晌,最后仅是红了眼,掩着嘴勉强说道:「她先前接了旨出使西荻,然后、然后就……」 一听到「出使」二字,谷燁卿禁不住满腹疑问:「出使西荻?怎么会找她去……然后呢?」 褚千虹与画眉互看一眼,画眉哽咽着续道:「二月初,太子以殿下与西荻王妃私交甚篤为由,又夹杂了戴罪立功为要胁,就这样下了旨让殿下去了……听说行伍才过兰州,不知哪来的营伍刻意衝着她们去……」 「营伍!二月初的事情,你们怎么没告诉我!」谷燁卿扯着嗓子反问,错愕、愤怒霎时凌驾于悲伤之上。两个女儿受了惊吓,立刻哇哇哭了起来,他置若罔闻。「然后呢?哪来的营伍?是太子的兵马还是西荻守军?总有保护她的人吧?没把她保住吗?」 怕他一时情绪激愤伤了孩子,褚千虹立刻便要奶娘将孩子带开。「说来话长……燁卿,你领兵出征这段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们不是有意瞒着你!只是担心你受不住,所以……」 聿珏!他的妻,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在异地?谷燁卿脑海里一片空白,嘴角浮起诡异的笑来,摇摇头。「等等……聿珏这小妮子的性子我明白!是她故意跟你们串通好,寻咱开心是不?她的信我每天读……」他颤抖地把信笺取出,摊在她们眼前,上头的字跡已经晕开少许。 「她说她给我生了女儿,母女皆安,要我别替她掛心,怎么我好容易打了胜仗回来了,你们却说她给太子逼着出使去,还死了!」 褚千虹用力按住他的手背,「燁卿!对不住……我们也不相信,但是尸首都已送回京城厚葬,由不得……」 「什么尸首!我没瞧见!聿珏!别躲了,我好不容易回来,你却是这样寻我开心……」谷燁卿绕过二人,大步大步的往厅堂走去;他的叫嚷声响遍满室,就连待在偏院安歇的白丽也给惊动了。 「聿珏!出来!」他发狂似的不停地找,越找越是心急,「聿珏!我回来了,聿珏?」所有下人闻声先是惊愕,在撞见他失落无助的模样时不约而同地红了眼眶。 画眉与褚千虹追了他一阵,「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有没有什么东西……」 画眉灵机一动,「有了!」她匆忙折回厅堂,只留褚千虹继续劝慰着谷燁卿。 谷燁卿一路叫嚷,直是将整座府邸全都掀过来找;他奔回厢房,等在那儿的,却是手捧着信匣,立于门前的画眉。 泪水与汗交杂在他脸面,他双眼无神,轻轻甩脱了急忙来搀扶的褚千虹。 「殿下留了信,要奴婢转交给姑爷!」她泪眼婆娑,将信匣呈于他面前。 他拖着蹣跚步伐,一把夺过信匣,打开之后,映入眼帘的先是一綹乌黑青丝,他颤抖的将之拾起,明白这是聿珏留下供他睹物思人的纪念,他用力收进怀里,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復心情,拿起三封信里的其中一封,另外两封的人名有些陌生,但心底却又隐约明白她留给了谁。 光是见到聿珏的字跡便为之鼻酸,信底尽言她对于两位女儿的掛心,又提及如何保全谷家之道,谷燁卿先是笑了,却又哭了,「聿珏……」他抱着发丝与信笺,难过得不能自己,终是艰难而无可奈何的,接受了聿珏早已不在府内的事实。 就像是缅怀般的,谷燁卿随后把自己关在房里,言明不见任何人。 待在房里的他不禁百感交集,他与聿珏从小结识,他见过她最撒泼淘气的模样,也在她无奈与至爱别离后,亲眼目睹了她身为人妻,甚至将为人母的成熟模样 『能娶你为妻,我是一点都不勉强也不后悔!』他曾信誓旦旦地当着她的面说过这句话;在那之前,聿珏还天真地以为自己对她一点男女之情也没有。 是直至成亲,甚至她怀有身孕之后,他才一点一滴地明白,自己有多爱聿珏;不管是为了一点小事得意忘形的她也好,还是淘气惹祸的她也好,心思单纯却又重情重义的她、痛失挚爱而被迫面对现实的她、受太子威迫隐忍求全的她,还有尽心侍奉公婆,为延续香火无怨无悔的她…… 他深深爱着这样的聿珏。 而聿珏也很是体贴的,几乎未曾在两人独处时提起湘君,在宫中留宿那晚,是聿珏嫁给他以后唯一任性的一回。 可惜,聿珏纵然尊重着他,心里有着的,却不是他。 他心知肚明,却又不禁奢望的,哪怕是一点点也好,能够藉由「丈夫」这个身分,努力在她心里多挣得一些地位。 在聿珏这封形同遗书的信笺里明白写着,若要拱聿璋登基,湘君的帮助必不可少;而他就是说服湘君最好的人选。 谷燁卿却是不愿想这么多,况且,在经歷过这么多事情之后,他对湘君,也尚存一丝疑虑。 翌日,聿璋登门接回爱妾,他没露脸见客,是无心无力,也不免对聿璋心生怨懟;此去北伐,他失去兄长不说,回过头来聿珏又遭太子毒手,反观聿璋因战功荣陞,还封了王,聿珏在信里甚至要他助聿璋一把…… 此时此刻,他不管是理智还是情感上,都很难接受这个事实。 然而聿璋前脚方离,随后而来的,是谷燁卿没想过的来客—— 「少爷,湘贵人来访!」 管事拍了拍大门,侧耳倾听,厢房里安静无声。「少爷!您没事吧?」担心出了什么意外的他做足准备就要撞门,开啟的门扉让他扑了个空,整个人跌进房里不说,还摔了个四脚朝天。 俐落闪过「袭击」的谷燁卿板着脸,居高临下的盯着他,「你说谁来找?」 管事仰躺着,还来不及叫疼,连忙答来,「湘、湘贵人……还是该说藺大人?」 湘贵人、藺大人,两者称呼可是天差地别! 褚千虹的话言犹在耳——『燁卿,你领兵出征这段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 此去北伐一趟,何止发生很多事,对谷家而言已算是家破人亡、天翻地覆! 此时此刻,却又多来了一个「湘贵人」? 他瞠目,咬牙切齿的撇下管事,逕自朝厅堂处飞奔。 本该是在皇帝身边帮衬着、保护着聿珏的湘君变成了「贵人」,然而聿珏却是给梅派陷害出使,生死未卜;不管怎么想都太奇怪了。 他得问个明白……非问个明白不可! * 白丽随着聿璋离去,将军府里可谓人去楼空;湘君来访时见着画眉,只觉得彷若隔世。 柳蒔松、知更随着聿珏出使,下落不明,她的身边也少了苑以菡,湘君瞥了鸟笼里的海东青一眼,视线才又回到画眉身上。「殿下的一双女儿……还好么?」 「託您的福,一切都好。」即便来者是曾与她交好的湘君,在痛失了主子、姊妹之后,画眉仍是很难给她好脸色瞧。「不错嘛!在殿下受尽辛苦,甚至给太子逼迫着出使之后,你倒是攀上枝头当了凤凰!先是御前带刀侍卫,现在又成了什么……湘贵人?当真是好极了!」画眉气红了眼,说出口的话句句尖锐如针,又冷寒似冰。 为求出宫顺利,一切从简,湘君一身轻骑简行,朱红官服与御赐宝刀在手,毫不张扬,但画眉仍是紧咬着她的妃嬪身分不放;给自家人如此讽刺,她脸色一白,低头不语。 「你来这儿若是想奚落姑爷就免了!姑爷昨儿个回来走遍府内,遍寻不着殿下,哭得很是伤心……殿下之前对你百般信任,结果换来什么?圣上下旨要她出使去,你可有说过一句?太子早就想致殿下于死地,你这个湘贵人又做了什么!」 湘君痛苦地闭上眼睛,任由画眉辱骂,「殿下的死讯早就传遍京城,你早不来、晚不来,却偏偏挑在姑爷收了赏赐之后才现身,是何居心!藺湘君!好你个忠肝义胆!」 「画眉!」 谷燁卿一声喝止,登时让画眉收了口,「你先下去,让我跟藺……跟湘君说一会儿话。」 画眉心有不甘的狠瞪湘君一眼,这才抹了抹脸退下。 谷燁卿瞧她,心情亦是激动不已。「如你所见,谷家上下愁云惨雾的,画眉她一下子失去了好姊妹跟主子,口不择言,还请你勿怪……坐吧。」 湘君勉强牵起笑来,仍是长立而不动,「我是利用今日圣上犒赏眾将,春日出猎才得空过来,待会儿就要回宫。」 她不打算客套,正合谷燁卿的意思,「撇开画眉的无礼,她所说的,也正是我想问的,你今天来这一趟,所为何事?」 「殿下之所以受命出使,乃是圣上将政事委交给梅相治理所致;我为服侍圣上而久居凤藻宫内,里头的消息没能传出来,外头的消息也无法为我知悉,太子便是利用了此点,巧妙绕过圣上……」 「原来你是来跟我解释的?」谷燁卿惨然一笑,摇摇头,「不必了!我不想知道这些,我只知道当我满心欢喜地回府来,可望能见上聿珏与女儿一面,才发现女儿身边竟是少了亲娘!」 湘君咬牙,双眸灿亮,「你明白这种感受么?我先是眼睁睁的看着大哥的尸首被混在成堆弟兄之间模糊难辨,班师回朝才知道聿珏早已不知去向!你……你身为聿珏身边最信任亲近之人,为何能无动于衷!」 两行泪珠跌出眼眶,她伸手抹去,「谷将军!你痛失爱妻的心情,我明白……不管你相信也好,怀疑也罢,初闻消息时的心情,我跟你是一样的!」 「一样……」 「我也因为痛失聿珏而心碎难过,然而,最不能够原谅自己的人是我!最不相信聿珏就此香消玉殞的,也是我!」湘君自怀里取出短笺,将之示于谷燁卿面前。「所幸此张飞鸽传书,给我们带来了一线生机!」 谷燁卿接过瞧了,始知这是有人特意捎来消息,告知聿珏遭受危难,「什么时候接到的?」 「六日以前;我认识那信鸽,是曾助咱们一臂之力,后又让我得以与聿珏互通音讯的苑以菡所有。」一提及「苑以菡」,谷燁卿的脸色霎时放柔了些。「她……给我派去随聿珏出使,我只收到这张信笺,如你所见,那是聿珏遇袭出逃时的消息;我不明白为何迟了这么些日子才到,然而,咱们至少能确认一件事。」 谷燁卿反覆审视着信笺,眼神如注入活泉般变得有神,「你是要说,聿珏没死在那场突袭里?」 「正是如此!」湘君攒紧了眉头,手握着柳叶刀格格作响。「虽然我不知道她们身在何处,有可能以菡为保聿珏而牺牲性命,也可能两人皆健在……无论如何,这至少给咱们提供了一点可能;谷将军,你相信聿珏仍活着么?」 相思欲绝但为君 137 满园花落终有时 谷燁卿犹豫了,湘君态度虽坚决,终究是没有个确切答案,此信笺来得太晚,他们不知道聿珏在倖免于难之后,是否当真在苑以菡的保护下存活了下来,更不知她身在何方。 然而,要是他错了呢? 「我不知道……」单凭这迟来的信笺太过薄弱,谷燁卿很想相信,却也清楚,在抱持着希望之后落空,要远比不抱期待还要更痛。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传言发动这场突袭的太子在迎回聿珏『尸首』后,仍不放弃的派兵继续找寻着聿珏的下落!」 这意味着什么?太子根本明白那死去之人不是聿珏! 「时间急迫!谷将军,若你也以为聿珏一息尚存,何不亲自遣人到关外一探究竟?特别是在圣上封了魏王一个洛阳之后,有人望又有实权的他儼然成了太子的眼中钉,聿珏的死活对太子而言已无足轻重……」湘君银牙紧咬,美眸间像是要喷出火来。「咱们何不利用此点,抢在太子面前先寻回聿珏,并静待两强相斗?」 谷燁卿心头一凛,眼底蓄满泪水的湘君态度坚决,无言诉说着聿珏纔是她唯一效忠之人的事实。聿璋在营里曾对他说要与聿珏联手以抗太子,但随着聿珏遭太子陷害,姊弟俩这份口头之约,只怕是不能算数了。 聿璋等于是充分利用聿珏在京城的时候,获得了争夺战功的宝贵时间,聂琰想必听闻了聿珏已死的消息,这才有志一同的将大部分的功劳全归给聿璋,换来一个魏王,以求能与太子一争高下的机会…… 然而,只要聿珏当真还活着,太子与聿璋的相斗,亦能为他们取得一线生机! 「你在宫中多日,莫非全都在盘算着此事?」 「不错!另外就是彻查了聿珏尸首的真偽,以及国舅爷当初是否依圣上密令出兵与否……谷将军,不管你信不信,你得尽快遣人查找聿珏的下落才是,我相信她还活着,她一定还活着!」 面对湘君如此信誓旦旦,谷燁卿紧握双拳;事到如今,手边有人,又一心想迎回聿珏的,只有他了。 「希望这一切都如咱们所愿……你可明白,聿珏自知此行凶多吉少,还留了信给我?」 湘君抿嘴苦笑,「大概猜得到……或许还嘱咐我转而拉魏王一把?」 「她跟你说了?」画眉曾提过湘君在聿珏出使前夕,特地约她相见。 「猜的,魏王的美妾长居此处数月,博得聿珏不少好感;她也曾替聿珏瞻前顾后,肯定不是个简单人物……太子一定明白双拳难敌四手,这才急着将聿珏给除去。」 「那你做何打算?」湘君要是打算帮聿璋一把,或许真能与太子一争长短。 面对谷燁卿的疑惑,湘君一笑置之,「我心里唯一想的,就是把聿珏给找到,除此之外……」 「如果找不到呢?」 「我谁也不帮!」她斩钉截铁的道,「王爷也好,太子也罢,都非我心之所系……我寧愿袖手旁观,也不肯在他们登御极之位这路上占一席之地!」 湘君紧抿的朱唇诉说一切,她还是那个对聿珏忠心不二的藺湘君!谷燁卿点点头道:「我明白了,我会遣人暗中查找聿珏的下落;你在圣上身边如此受宠,如有消息,再随时与我说……」 「这是自然。」 谷燁卿笑叹一声,直视着她道:「湘君,我想问你一句话。」 抹去眼角泪光的湘君扬高了声调,「谷将军请说!」 「先是捱了一箭而入宫,又不幸捲入皇子相争这淌浑水,连封这御前侍卫与妃嬪都非你所愿,在牺牲这么多,却又饱尝离别之苦……你曾后悔走这么一遭么?」在藺文鈺沉冤得雪的那一刻,她是有过一个寻求平凡幸福的机会的。 不料湘君勾出一抹笑靨,爽快答道:「湘君从不后悔!」 「为何?」 芙顏漾满温柔,她回眸,望着笼子里的海东青,柔声道:「若没走这么一遭,我又怎能遇见聿珏?」 谷燁卿凝望着她温柔似水的神情,未几,他敛起眼笑道:「说得也是!」 他终于理解,为何她们如此心系彼此。 在三人之间,他一直是个局外人;他败得彻底,却也败得心服口服、无话可说。 「时候不早了,湘君还得赶紧回宫,谷将军,保重!」她拱手一揖,瀟洒地转身欲离;谷燁卿不经意瞥着受她注目的海东青,而海东青极具灵性,也盯着一身朱红官服的她不放。 「湘君,等等!」 她停步,而谷燁卿亲手取下鸟笼,提至她跟前,「将军,你这是……」 谷燁卿原想逗弄牠,海东青对他这男主人却不领情,展了展翅膀威吓,他畏其喙爪锐利,很快又收了回来。「聿珏不在,聿璋的美妾又随他回去了,能够餵养牠的人不多,你与牠即便分别多时,牠或许还记得你;你若不嫌弃便收下牠,对聿珏聊表相思之意?」 「湘君以为将军愿意留下牠?」 「聿珏另外留了东西给我。」谷燁卿自怀里取出那綹发来,她见之掩唇,激动不已。「以前牠在宫里,除了聿珏就你跟牠最亲近,收下牠吧。」 「既然将军都这么说了,那湘君,恭敬不如从命。」她提过鸟笼,毫不迟疑地伸手逗弄牠,海东青只犹豫一瞬,便乖巧的把头凑近撒娇,两个人见状,不禁相视而笑。 笑了,却也哭了。 *** 终于盼得夫君归来,离开将军府的白丽却不若先前设想的那般兴高采烈。 是,此回凯旋,不单是保全兵力,更藉由战功让圣上封为魏王,得了洛阳以为封地,要知道洛阳可是不下于长安的大城,皇帝封他这样一块富饶之地,莫不是要让他与太子争夺皇位去? 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却是在牺牲了聿珏之后换来的。 许是顾忌她即将临盆,聿璋不仅乘车相迎,甚至刻意让车放缓许多。 「论情论理,你应该跟着皇帝一块儿出猎去。」以聿璋是皇帝亲生儿子,又是此回战功最为彪炳者,这犒赏诸将的春猎他不出席,未免太不给皇帝面子了。 聿璋颯爽一笑,「等不及想见你了!你可知道每当看见谷燁卿收到家书时我有多羡慕?」 白丽抿嘴,笑得有些揶揄,「少灌迷汤了!该给你知晓的事儿何曾少过?我更是藉着殿下之便多给你捎了口信,此番寄居将军府数月,殿下视我如己出,只可惜……」 「所以我一大早就去给二姊的牌位上了香,连同母后也是。」 白丽不禁瞠目,敢情这才是他婉拒出猎的真正目的?聿璋牙关紧咬,神情哀婉伤感。「可惜咱们苦心经营这么久,太子居然说动手就动手……」他是当真惦记着聿珏的恩,在她面前,无须作假。 她在他与奴婢的搀扶之下,好容易下了车。「你还以为她会顾忌姊妹之情?」她白他一眼,说起给聿珏送来圣旨的那一日,悄悄偎近他少许。「能攀到这个高位自然不笨,既然用计削兵不成,擒贼先擒王,她便是先断了你在京城里的一大依靠,日后就算兵戎相见,也好挟朝臣之势来箝制你。」 「你看得倒透彻……小心脚步。」他扶着她跨过门槛,别业里的奴僕知道她要回来,把庭院、厢房打理得一尘不染,聿璋小心翼翼的揽着她坐下,彷彿将她视为易碎琉璃。 白丽顺着衣襬,见李锦福端来甜汤,浅笑着点点头,聿璋许是还打算要去打点她搬回来的什物,转头就想出厅堂。「欸!李公公,府里可有伤药?」她拽住他的手,着实用上了力道。 「有、有的!夫人莫非是哪边受了伤……」 「不是我,是王爷。」她温淡开口,在李锦福与聿璋讶异的眼神下将夫君拉回身边。「快去拿来,王爷这伤应是一路自凯旋时带回京来的,不治好怎么能行?」 李锦福诚惶诚恐的差人去取,府内僮僕听她指挥的搬东西下车,又有阿巧照看着,整座府里井井有条,聿璋巴望着这一切落座,「伤在哪儿?给我瞧瞧。」白丽伸手去拨他衣衫,示意坦白从宽。 他苦笑道:「同样都是出外归来,怎地你较我更像个主子?」 她弯唇,有些得意的道:「是么?横竖你这个王爷也要归咱管,谁才是真主子一目了然……胸口,还是腹侧?」 他摆了摆手,「一点小伤,不妨事。」许是顾忌在眾目睽睽之下袒露身躯不方便,他一逕推諉,惹得白丽有些不快。 「你拿祭拜殿下为由时我就觉有些古怪,在车上偎近你时,你却是小心避开了不给碰,要真是小伤,便不会拖到这时候。」府内的僮僕依言送来伤药,她拉着聿璋入偏厅,也不管他拒绝,扯开他衣袍就要检查伤势。 聿璋原想闪避,碍于她怀有身孕,深怕伤了母子,只得乖乖束手就擒。 光瞧见化了脓血的伤势,白丽便觉一阵心揪,「……真是,别仗着自己年轻力壮就这样疏于照顾!你受这伤,皇帝并不知道,是不?」 何止皇帝,他连聂琰那头都瞒了;白丽先挤出脓来,洗过创口,又洒上伤药,那伤势不浅,理当生疼,聿璋仅是微咬着唇,连喊都没喊上一声。 「你可是咱孩子的爹,万一拖久了落了病根,你要怎么照顾我们母子?更遑论爹娘了!」白丽嘴巴不饶人,动作却极利索,「我长你五岁,受过的伤不比你还少,以后莫要再瞒骗与我,若给我察觉了,你看我十天半个月不搭理你!」 「是、是,我的错,你别气、别气……」聿璋伸手揽她入怀,感觉到她抽噎,心里更是纠结,就不知是因为心疼,还是气恼所致。 稍微释放情绪后便心宽了,白丽与他相偕在院里踱步,春暖花开,说起这些日子在将军府受聿珏的照顾,再瞧见花儿多娇,她不禁感叹,「如你所言,殿下当真是重情义之人,这样的人即便留下,也未必会起了野心与太子争夺皇位去。」 「太子对此应是心知肚明。」聿璋话一出口便惹来她侧目,「二姊打小就给母后捧在手心,同样是她亲生的,母后对太子的关照远远少于二姊,或许是因为嫉妒……我不是替太子开脱,只是设身处地替太子试想罢了。」 「真是愚昧……不过事已至此,当务之急,就是再另外寻找可靠的朝中势力以为奥援;如今洛阳是你的囊中物,你非得好生经营,以积攒来日迎战太子的资本。」 「你说的我也明白……」聿璋对此意深感苦恼;他没有聿珏那样的人和与气度,而韵贵妃由于长期与皇后立场相左,在宫里势力亦是不深,最有力的梅相又早给聿琤拉走,举目所及,还真没个能够与梅派一较高下的人选。 「要拉拢他人,除了权势、利诱之外,还有一个绝佳妙法。」 「什么?」 白丽瞇细了眼,将他的臂膀挽得更紧些,「你别忘了我是怎么到你身边来的。」 聿璋身躯为之颤动,她这是……要他迎娶正室?「无晏?」 「我只能待在你身边替你瞻前顾后,对于你们大煌的朝廷局势,是鞭长莫及;凭你现下风头正健,又加封为魏王,即使你身边有我,想要嫁你以攀附巴结的姑娘应多如过江之鯽……你便从里头好好挑选一个来,选个对你最有利的……不必顾忌我。」她敛起眼来,语调轻柔温淡,唯有揪紧他衣袖的玉指,洩漏她的真正想法。 他托起她脸面,一字一句清楚说道:「如果我说不呢?」 「是要藉着此回御风而上,还是坐等良机消逝,就全凭你的意思;只是我要对你再说一句……」白丽眸光澄澈,力持冷静的道:「想保全你我,你就非争不可!」 「白丽……」 「殿下坏就坏在她醒悟得太晚,我不希望我肚里的孩子也与她那双女儿一样,才出生没多久,便少了爹娘!」她话说得决绝,没等他回应就松手往厅堂走去。 凝望着她离去的步伐,他仰天长叹,独自面对满园飞花。 相思欲绝但为君 138 未见梦中堪可喜 三年后—— 自先前大破女真完顏部之后,皇帝下令广开粮仓,又奖励农桑,减少赋税,力行德政,与民生息,并不像先前那样轻易言战,又开凿运河,连接京城与洛阳之间的河道,于是商贸繁盛,大煌境内一片欣欣向荣,歌舞昇平。 然而皇子之间的角力,仍是暗潮汹涌。 魏王聿璋征伐女真有功,趁势迎娶了諫议大夫的女儿朱常喜,一时间京城的府上门庭若市,前来道贺,逢迎巴结者络绎不绝,甚至就连原来梅派却鬱鬱不得志的朝臣,这回也全都兜拢过来,只盼能佔得一席之地。 一夕之间,朝中版图重新洗牌,看似地位牢不可破的太子一派,这回终于遇上了对手。 回到治地洛阳的聿璋招兵买马,神武营在聂琰的巧妙打理之下军容更胜以往,兵员数悄悄来到了二十万之谱,光是聂家便是良将如云,更藉着洛阳所佔之河运要地累积财富,无论军容、人脉,大有与太子分庭抗礼之势。 但好容易才终于除去聿珏的太子,面对因战功而得势的聿璋却是一反常态的淡定自如,甚至冷眼旁观的地步。 相较于以战功相胁,趁势在朝中坐大的魏王,太子反而显得步步为营,除了魏王本就因为皇帝忌惮太子弄权顺势而立,曾经喧闹一时的云暘公主出使遇袭一事,乃至于皇后猝死,都曾传言与太子脱不了干係,为了避免惹祸上身,梅相与太子于是沉潜多时,甚至太子年前还自行请辞了长年掌管的吏部之职。 只是明眼人都清楚,只要太子东宫之位还坐得稳当,御极之位迟早都是她的,就算魏王这几年来透过姻亲之便,在朝中运作甚为积极,渐渐掌握部分人脉,综观全局,仍是太子稍占上风。 至于既不属太子一派,也不依附魏王麾下的那些人—— 一子落定,湘君抬起眼笑道:「殿下,到您了。」 对面的聿珶手执白子,一手支着颐,若有所思。她来回检视着盘面,轻「啊」一声,在湘君方落定的位置旁落了子。 一旁宫女捧来香炉,香烟裊裊,聿珶嗅了嗅,只觉香味奇异,令人神清气爽。「这是什么香?」 「此香混合了花椒、幽兰、龙脑等珍贵之物,闻了使人倦意全消,带来此物的商人称此香为『飞仙』;此名虽然有些托大,不过味道确实不俗,圣上也很是喜欢。」湘君顿了一会儿,转向捧来香炉的宫女道:「紫藤,拿一些『飞仙』来给殿下瞧瞧……」紫藤听令欲行,她又道:「对了,我正愁着不知该送太子何物作为祝贺,不然就送这个,连同几个精巧的玉石一併送去。」 「藺姊姊真大方,此香一定所费不貲吧?」 「多是陛下赏的,若殿下不来,我平常也只是放着不点;托您的福。」 聿珶抚着短发笑道:「平时淡泊惯了,偶尔上你这儿串门居然恁地享受……你刚刚说要送东西给太子,祝贺?」 「殿下鲜少入宫,或许没听闻;太子駙马身边的侍妾几日前生了个娃儿,是男孩。」聿珶闻言瞠目,湘君语调平淡,点点头。「太子这下终于后继有人了。」 聿珶是知道聿琤找了裴少懿给梅穆做侍妾去,却没想到裴少懿真的生了个娃儿……大概全是为了聿琤着想才如此委曲求全。「太子的身子,果然就算是由既琳一手调养也难以挽救。」 言谈间,湘君又下一子。「最近德妃娘娘情况如何?」光瞧见聿珶皱眉,她便知道还是老样子。 德贵妃这两年来经常在皇宫与大明宫两地往返,五皇子聿玹的夭折对她当真是致命而沉重的打击,加上聿珶出家修行,更让她身边失了依靠;她于是变得喜怒无常,时而疯疯癲癲,弄得照料的宫女苦不堪言。 聿珶则在及笄后受封为朝暘公主,封了食邑千户,但对于出家修行的她丝毫不受影响;她偶尔回宫探望娘亲,剩下的日子多隐于道观里礼佛修行,或鑽研医术,日子过得即便清贫,但怡然自得。 「我是把能用的方法全给用上了,只是除了用药时能稍稍图个清静之外,对于解救娘亲的病况全无帮助;不仅如此……」五指陷入钵里的棋子间,掐得沙沙作响,聿珶忽觉悲从中来,难以自己。「这次回宫,娘亲……她居然连我都不认得了!还差了禁军说要将我给撵走!」 心病还需心药医,对德贵妃而言,唯一的解药就是聿玹,只可惜没第二个聿玹可给;湘君不免替聿珶掬把同情泪,叹道:「殿下辛苦了。」 「不辛苦,我只担忧娘亲日渐消瘦,恐怕……唉,不说这个了,姊夫那头可有消息?」 为了查找聿珏的下落,谷燁卿领着谷家的弟兄,自请到边关驻扎;京城与兰州尚有数百里之遥,不过湘君仍凭着驛站快马与谷燁卿保持联系。 「目前圣上听从我的劝言,仍然对西荻按兵不动,谷将军加紧操练兵马,无时无刻不处于备战态势;若殿下是问另外一件事儿……」湘君瞥了身边一眼,发现紫藤捧着「飞仙」回来了,「这就是飞仙香,请殿下过目。」 聿珶接过薰香闻了闻,闭着眼陶醉轻叹:「不知此物能否对娘亲带来一些帮助?」 「殿下若是需要,拿去便是。」 「这……多不好意思?」 湘君莞尔,「殿下未免太过见外了。方才也说了,若不是您大驾光临,我平时也不点;您拿去给德妃娘娘试试,或许真能起提神安稳之效。」 聿珶瞧了瞧薰香,在接触到湘君温和的笑意之后,终是点头收下,「姊姊的恩德,聿珶不敢或忘!」 支开紫藤,湘君续道:「如果殿下是掛心聿珏,那恐怕要让您我失望了。」 聿珶只觉如鯁在喉,「还是没下落,对吧?」她轻轻落了一子,转而望向窗边,外头万里无云,窗边的鸟笼大开,雪白小鹰不知飞往何处,许是又在林苑间盘桓,捕食着燕雀、小兔。 「藺姊姊。」 凝望着她背影的湘君应了一声。「欸。」 「你曾梦见过二姊么?」 「没有……怎么了?」 聿珶闻言回首浅笑,「我也没有,一次都没有……」素手轻倚着栏杆,薰风拂面时带起一阵草香,她隐约听见了海东青鸣叫的声响。「我、我没别的意思!」她失笑,正视着湘君;湘君一身紫服,是先前被封为御前带刀统领的表徵,紫服人儿缓缓起身,朝她踱来。「我只是听住持所言,过往的亲人会回来探望她生前在乎的人……我便罢了,你是二姊心头命定之人,她一定无时无刻牵掛着你,就算、就算是魂体消亡,她肯定也是会回来探望你的!」 湘君双眸灿亮,居高临下的柔望着聿珶,「殿下的意思是,您以为聿珏她……」 「二姊肯定还活着!只是咱们不知道她在哪里……姊夫在边关驻扎,可有放出消息?」 「殿下所想的,我与谷将军都设想到了,不过咱们毕竟还是得提防太子……纵然魏王吸引了她全副注意;或许是这样,聿珏就算听闻了消息,也不敢贸然前来相认。」 「嗯……三哥他倒是卯足了劲儿替自己的将来铺路。」 湘君抿嘴一笑,耳边不预期地听见翅膀拍动的声响由远而近。「不意外!他身边的美妾可是难得的将相之才……海东青回来了!」她指着窗外,一袭雪白身影拍动翅膀,双脚攀在笼边,而嘴里还叼着一根带血的鲜肉。「哎!又弄得满身狼狈!」 聿珶始知牠又出猎得手,只见牠旁若无人的啄食兔腿,怡然自得。「姊姊总是这样放养牠的么?」 「嗯!某一次笼子的门坏了,我吹着鸟笛去寻,没找着,结果一到傍晚牠自己回来,我便想到要试牠一试……总之,从那回之后,牠就每日都自行出猎,晚了又寻着路回来。」湘君攀着鸟笼,近乎着迷般的盯着牠。「牠野性未除,得了自由后便不需受制于人,不知这儿何事值得牠如此眷恋?」 聿珶望着海东青一会儿,盯着湘君笑道:「或许牠眷恋的,可不是什么事儿?而是人!」 湘君挑眉,明白了聿珶所指为何;她甩头,一笑置之,「我也不知道,或许吧!」 * 与薰风送暖的京城不同,兰州这儿城内儘管繁华鼎盛,登城眺望着关外,触目所及尽皆萧索,风沙打得脸颊略显生疼,就连斗大灿亮的夕阳,偶尔也要给这连绵的砂石蒙上淡淡尘埃。 「原来你在这儿!」谷燁卿闻言旋身,只见墨色军袍身披犀甲的褚千虹手握将剑,沿着巡城石阶拾级而上。未几,她身后又冒出一个高头大马的女子。「司徒勒刚刚说你上来巡视,放着操练兵马的任务不管,我是来替他念你几句,顺便给你引见个人!」 自从率军大破女真行赏诸将一事尘埃落定,谷燁卿便依照湘君建言,自请戍守边关,美其名是远离两强相斗、明哲保身,但明眼人都知晓,他这是思念爱妻所致,对谷燁卿而言,前来兰州,不只是为求与西荻一战以报杀妻之仇,更能藉此以解相思之情。 但在暗地里,他却是时时派人打探西荻国情,甚至多次遣小队人马深入大漠,就为了寻找聿珏尚存的蛛丝马跡。 与之同时,长年行走于武威、张掖、酒泉等地的商队,谷燁卿也疏通关节,藉着派兵护送商队以增进财源,更从中得到了不少消息,藉此壮大军威。 这一切,多仰仗湘君暗中协助所致,更藉着魏王吸引太子注意而从中得利。 谷燁卿抬头仰望着此人不禁暗吹了声哨,竟有种再见韩馥亭的错觉,「这是哪位?」 来者着禁军女兵的黄袍,蓄着短发,声调低沉,虽是大姑娘,眼眉间的凝肃与英气却与男子无异,「卑职乔如枫,见过将军!」 若不是认出她的衣着只有姑娘能穿,他还真不敢相信竟有女子能生得这般块头,听她开口,冷不防又给她低沉的声线吓了一跳,「乔如枫……这名字好像在那儿听过?」 褚千虹逕自解释道:「你当然听过!乔如枫可是武举人出身,此回给藺湘君提拔入后宫禁军,往后她就负责替咱们联络军情,责任重大。」 谷燁卿微点点头,「往后本将军与藺大人,多要仰仗于你了……藺大人那儿,可捎来什么消息没有?」 乔如枫取出信笺,谷燁卿视之,不禁皱眉,「圣上近来龙体欠安?」 「是!藺大人还要卑职捎来口信,圣上最近有意要前往热河避暑调养;一旦圣上确定离京,太子与魏王则势必有所行动,藺大人虽能调动禁军,为免万一,或需将军的兵马相助,总而言之,圣上绝不能轻易落入太子、魏王其中一方手中,特别是在两方相争之际。」 少了皇帝这道保命符,太子暗中调动梁寅的兵马进京,恐怕是迟早的事。谷燁卿在来到兰州驻防之后吸收了附近各路营伍,军容虽远逊于魏王、太子二者,却也有将近七万人马。「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你远道而来,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乔如枫离去时步伐飞快,褚千虹指着她笑道:「此人轻功自然不在话下,武艺也甚为了得,当真是个贴身侍卫的上上之选。」 「嫂子的意思是,湘君挑了个了不起的高手来给咱们跑腿?」 「不得不说,藺湘君颇有识人之明。」褚千虹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的下了城郭,间话几句,最后还是转到了孩子们的话题。「檀华儿在家蹦蹦跳跳的,三岁娃儿已是闹得三个奶娘叫苦连天!」她摇摇头,「当真像极了她娘亲!」 一提到女儿,谷燁卿的神情也随之放柔了,「给娘知道了或许会说是像我呢!」 「也是,你小时候肯定也如你大哥一样野!」 无意间提及了谷燁樊,他们相视顿了一会儿,笑意渐淡,「萼雪倒是常吵着要爹来陪。」 谷燁卿早就让两个女儿认褚千虹做乾娘,这几年下来,相较于忙着军务的他,褚千虹与两个孩子的感情,简直要较他更为亲厚。「哦?我以为大嫂一人足够安抚她们了。」 「比起照顾娃儿,我有时还寧愿带兵操练去呢!」说是这么说,细数他们这几个熟人里,褚千虹肯定是最爱护两个女儿的了。「若是聿珏尚在,看着两个女儿一天天长大,生得可爱又漂亮,不知做何感想?」 「她一定很骄傲,直说只得她才能生得了这么标緻的孩子!」谷燁卿搓着鼻尖,刻意学起聿珏挺胸自大的声调来,逗得褚千虹哈哈笑。 两人信步于回府的路上,路边小贩的蒸笼里、锅里四处飘着馒头、饼香,引得人肚里馋虫不安分。 「哪!燁卿……」褚千虹语调一变,豪气不足,感叹有馀。「都已经过这么段时日了,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有聿珏,可是……你家里总也还需要个女主人;我是很想当檀华、萼雪的娘,但你清楚,我也是要随着你上战场出生入死的……好歹有个准备?」 「多谢大嫂劝说,可我真没有这个意思;再说……若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还有湘君在,圣上也不会放任这两个孙女儿孤苦无依。」 「可那毕竟是娘家……」 「娘家便是聿珏的家呀!」谷燁卿抬手,示意褚千虹不必多说,两人行至府门前,才踏进去几步,一个衣着华美的娇贵女娃儿奔到前庭,张开双手大喊「爹爹」,逗得他呵呵笑。 「檀华儿跑这么快……当心跌跤了!」他俐落地抱起她来,任由孩子拉他鬍鬚也不在意。 谷檀华笑嘻嘻的,一个劲儿往他身上扑,「爹爹、爹爹用饭!」 「原来是来找我用饭的么?檀华儿真乖!」谷燁卿对褚千虹一笑,轻抚着女儿垂髫,大步迈入府内。 *** 艳阳西下,娜仁其木格大老远便瞧见了象徵自家的旌旗随着薰风飘扬着,一早带去买卖的两头肥牛这回换成了背袋里满满的什物,还有几锭金银;金银有时要比几头牛羊好用,能留着与其于汉人商队换取米粟、茶、酒等东西,或是拿来打仗用的兵器。 原先和谈妥了的两派人马在都城里又是闹腾起来,弄得他们旗内各部人心惶惶,察哈尔旗的勇士随时都能拿起弓箭来与那群在城里吃香喝辣的贵族一战,也是因为公主背后有着各部勇士撑腰,碍于他们的威力,那群贵族才不敢轻举妄动。 但是人心善变,公主一味忍让,未必能保自家人与孩子安泰。 一声吆喝,唤回她的注意,「哟!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远处挥鞭赶着成群野马的是她的大嫂,「都在这儿呢!你自己来瞧瞧不就知道了!」她扯了扯以牛皮製成的袋子,策马快步奔向树立多处营帐之处,那儿也是族人与孩子们聚集之地。 一看见娜仁其木格回来,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或是托她交换东西、买东西的人全都围了上去。 「别推别推!来,昂沁夫的弹弓……阿纳日!你家娘亲不是刚生个娃,这个给你逗逗孩子!」娜仁其木格准确自袋子里掏出博浪鼓,递给叫「阿纳日」的六、七岁小姑娘,「还有满达日娃的鐲子,巴雅尔要的靴子……」她一个个分送,纵然索讨物品的人们甚多,却是有条有理,无一悉漏。 「辛苦了!咱们这群孩子,给你生了这么多麻烦!」一位拄着杖的老妇人端着马奶酒过来犒赏她,她赶忙接了过来,仰头饮尽。 「不麻烦!千万别这么说!」娜仁其木格身为族里少数会讲汉语的年轻姑娘,负责帮忙与汉人之间的交易乃是平常之事。 「娜仁其木格!这么晚才回来,阿日善等你不到,便是拿咱们出气,摔得咱们几个东倒西歪的……」不远处几个年轻男人半开玩笑的对她叫嚷,还一边搥背撑着腰的,灰头土脸的模样着实引人发噱。 阿日善就是她的未婚夫,「你活该!我要嫁的可是本旗第一勇士,当然不会轻易输给你们!」手掌圈在嘴边大喊,声调传得老远,引来那群年轻人连串哀号,她笑得更开。 翻身上马,她揣了揣空荡荡的布包,赫然发现里头还留着一对小巧的银手环,她心念一动,策马赶到方才与她抬槓的几个年轻男子身边,「阿碧呢?」 「她啊!应该在那边吧?」方才说被揍得厉害的矮小男子指着另外一头。 「就她一人?」男子点头,娜仁其木格微怔,她扬手谢过,「下次摔跤,我会叫阿日善给你手下留情!」 「什么手下留情!他倒是偶尔会跟咱们抱怨你黏那汉人姑娘太紧,紧到连他都吃味儿……」剩馀的叫嚷给散在满山绿野与苍穹之下,娜仁其木格依循那些年轻人指引的方向策马而去;已奔了一整日,所载的货物东西多又重,马儿的步履已显蹣跚,她轻拍着牠脖颈,示意稍稍缓下脚步。 远处的晚霞橘红带紫,离开营帐一小段距离还能闻到羊肉香,约莫两箭之地,白马所承载的姑娘背对着她,她一身锦红窄袖衣装,连身大袍,发间垂落着珠饰,若不开口说族语,自外貌瞧已很难分辨她是外地来的人。 娜仁其木格胸口掠过一阵喜悦,也带了一丝心安,正欲扯嗓唤她,却闻一声拔尖轻响,那声调说不出的刺耳,不甚动听,也不是她们族里曾见着的东西。 她问阿碧,阿碧以汉语回她简单二字——「鸟笛。」 阿碧吹响了鸟笛,娜仁其木格不敢打扰的悄声接近;她忽地抬起手来,本该是锦红贴花窄袖的衣裳却成了一块看似牛皮捲成的圆筒,略显黯淡的苍穹忽然飞来一隻大鸟,就停在阿碧的左臂上一动也不动;娜仁其木格惊呆了,从没瞧过如此神奇的景象。 那隻金雕不安分的展展翅膀,阿碧以手势与叫声像是要驯服牠,待他终于冷静下来,另一手才给牠一根鲜肉;看似带骨的小羊腿。 「阿碧。」 她手握着银手环立于阿碧身后,阿碧闻言回头,在颊侧贴花装饰与头巾妆点之下,露出她清丽姣好的容顏。 那就是阿碧,是她赶在兀鹰与郊狼啄食前奋力救下的汉族姑娘。 她的姊妹。 相思欲绝但为君 139 夜风哭号叹凄凉 「你回来了。」阿碧唤她,任凭金雕啄食羊腿,瞧牠很快把肉屑剔得乾净,阿碧这才替牠戴上眼罩。 「这隻鹰……就是伊勒德之前替你捉来的那隻?」伊勒德是她二哥,也是旗里手艺最高超的猎人之一。 「嗯,我只是想试一试看能否养得成……毕竟之前那隻既非我一手养大,也不是金雕。」阿碧抚摸了牠几下,抬眼笑问:「你何时回来的?」 娜仁其木格随她驾着马调头,「才刚到!发完东西就过来找你……对了,这个给你。」她掏出那对银手环,在馀暉之下仍闪烁着点点亮光。 阿碧瞧了一眼,那双银手环朴实圆润,虽不细緻,却满是娜仁其木格对她的看重。「我还以为是你给自己换的嫁妆!」 「我是给自己换了一点胭脂,这手环是我见了觉得漂亮,随手买下来的,给你这样的美姑娘戴上恰如其分。」娜仁其木格不死心的伸长了手,「快点儿拿去啊!这样的好东西不多见,其他姑娘抢去便没了!」 阿碧笑笑的,没再多说的接下来。 圆白的蒙古包外头还栓了两匹小马,娜仁其木格的父亲与两个哥哥用饭前相约了明日出外去套几匹野马回来;阿碧将金雕养在自个儿床铺旁,脚绑着铁鍊也就不怕牠飞走;娜仁其木格的大嫂许是好奇心使然,饮着马奶的同时也不停盯着金雕。 他们族里养牛、马、羊,却是没瞧过这样养猛禽的。 「前几天还张牙舞爪的……想不到你还真的驯服了!」伊勒德挺着精壮身躯凑近姑娘们身边,「会不会再有危险啊?牠爪子这么利!」当初为了擒住牠,还费了不少心思。 阿碧望了他手背上的伤痕,老实答道:「我也不知道,如果有笼子可用是最好。」 「那你不早说?」娜仁其木格凑过来插口,「我这回上街去,兴许能顺道替你带。」 「那多不好意思?你已经带了够多东西了,能装得下金雕的鸟笼可不小,大不了……大不了将牠养在外头也就是了。」 「阿碧就是见外!」伊勒德说出了同是娜仁其木格心中的感想。 娜仁其木格起身餵马去,出外前不忘与她约定待会儿出门散散;阿碧看着金雕,而伊勒德不经意瞧见她手腕上多了一道银色光芒,忙不迭称讚,「你这手环很美!我妹带回来给你的?」 「嗯。」阿碧笑着晃了晃,「你们明儿个说要去套马,莫不是要给娜仁其木格备嫁妆来着?」 「也不全是这样!家里的母马没怀孕,挤不出奶来。」他顿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靠近她一点,「你,要不要一起去?咱们套了马,回来或许还能出外跑跑;你之前不是才说要一把新的弓?我们去西边,那儿有林子找,那日苏说他之前那批上好的桑木就是去那儿找着的,说不定咱们回程还能打几支雁,取羽毛来做箭!」 阿碧的身世对他们而言很是神秘,好端端的一个汉人姑娘,怎会与随行的商队走失,就这样在大漠里迷了路;若非娜仁其木格远远瞧见了兀鹰盘桓,及时赶在她断气前将她救下,恐怕阿碧早在三年前便成了躺在荒野间的一堆白骨。 在她决定长住下来之后,许多青年见她年轻又漂亮,纷纷向他们打探她的消息,一问之下才知道她竟是已经结婚生子的妇人,每当问她想不想家,她便一语不发,望向南方的某个点,静静的落下泪来。 伊勒德暗自猜想,她理当是好人家的姑娘,不知是何原因沦落他方,闯进人生地不熟的大漠里,她应该很想家,也想念她的孩子,却从未提过回家的打算。 不知她是忘了怎么回去,还是早已无家可回…… 族里的姑娘对阿碧的印象也不错,不过在她学会说族语前,除了娜仁其木格之外,只剩下乌仁哈沁能与她说上一些话。乌仁哈沁是他们旗里年纪最大,最德高望重的长辈,足够当阿碧的祖母。 为了阿碧,他一度想学汉语,但到头来还是只能学上几句问候,阿碧很温柔和善,从不笑话他,面对他彆脚的汉语,多半只是静静地听、静静地等。 面对伊勒德的询问,阿碧逕自沉默了一会儿,在他屏息以待之下点点头,轻道:「好啊。」 不过一句简单的答应,便足以让他喜出望外。他点头如捣蒜,「明儿个你骑我的马,我骑我爹的,这样才够快;就、就这么说定了啊!」 * 出了帐,娜仁其木格问阿碧为何在里头耗这么久,阿碧如实转述着伊勒德的邀约。 「你答应了!」 阿碧笑得有些揶揄。「不可以吗?」 娜仁其木格安抚着因大叫而惊吓的马儿,回头扠着腰一脸狐疑。「不是……你之前从没答应过二哥的邀约啊,那个登徒子!」伊勒德心仪于她早就不是秘密了。 阿碧被她突如其来的汉语逗笑了,想来是欺侮他听不懂,「这样数落自己的兄长好吗?」 娜仁其木格却是理直气壮,「本来就是啊!心怀不轨!」 她笑意渐歇,「我是真急需一把新的弓,之前那把就算修了也不堪用;不然,你也陪我走一趟?」 「嗯!这是当然,不管是去林子里找桑木,还是取马奶,我都陪你一道去!」 「伊勒德肯定要恨透你这个妹妹……」 「阿碧你说什么来着?」风太大了听不清楚! 滴溜溜的眼里藏着一丝难以觉察的淘气,阿碧抱着胸,撇开头道:「没事儿!」 夜晚的星斗一如往常的灿亮,她忙完马儿的事之后,顺手解下马鞍,远离篝火时,她自然而然地牵起阿碧的手来。 「你瞧那里!」她指着远处,阿碧定睛视之,只见五、六隻兀鹰在仅存的晚霞间不断盘旋着,偶尔几隻向下俯衝,似是在抢食。「不知是在抢什么玩意儿,没有马,就算奔过去找也是晚了。」 她们察哈尔旗依季节逐水草而居,那儿有丰美的草场或是水源就往哪去;族里的姑娘即便被赋予打理家务的重责,也会随着男人出外打猎或是赶着羊群、套野马,像娜仁其木格这样活泼外放的却也不常见。 「你便是在看见那样的情景后奋勇上前,找到了我?」 「嗯!」娜仁其木格遥望着那处;昏暗的天色下,阿碧那有别于族里姑娘的白皙脸容彷彿透着光,「对了!不知道这消息是不是真的,我今儿个赶集去,听到了一些传言。」 「什么传言?」 「南边关内的汉人兵马蛰伏几年,好像又有兴战的打算了……明明几年前才与女真打过一仗,他们赢了不是么?真是贪得无厌啊!」一说到「贪得无厌」,身边的阿碧身子冷不防抖了一下,她睁大眼睛,「阿碧……想起什么了?」 「我听见了。」 「欸?」 阿碧一派认真,把她的手收紧,低喃道:「我听见,曾围在我身边,保护着我的那些人……痛苦哀号的叫喊声。」 细数三年前她救起阿碧的时节……差不多就是现在这个时候。 很多很多事,阿碧只跟她提过;而她答应阿碧,无论如何也别轻易把对她说的这些话再讲给别人知晓。她于是隐约明白,阿碧大概不是她真正的名字,其身分非富即贵,而且是在九死一生,牺牲了很多人的命才勉强活下来的。 正因如此,即便阿碧小她一岁,却已结婚生子,在她平静淡然的神情里,潜藏着饱受风霜与命运摧残的痕跡。 偶尔、偶尔她能从阿碧脸上瞧见近乎思乡般的情绪,却总是在转瞬间,把那些情感与思念深深压藏在唇边的浅笑。 但现在,阿碧毫无保留的,把那些个悲伤与缅怀全都袒露在她面前。「关心着、保护我的人,这回全都躺在寸草不生的大漠里。」 「也是因为……兴战吗?」 「算是吧?」阿碧的眼里闪烁近乎冷寒的温度;娜仁其木格不由心惊。 「你曾说你是跟着商队出远门,给沙漠里的强盗袭击,你侥倖逃了出来……」 阿碧敛起眼来,似是不打算多说,她只得转了个话题,从袖里拿出一小盒胭脂,「阿碧你瞧!我给我自己买的,还多带一面铜镜,你教我怎么用好不?」 面对她期盼的眼神,阿碧淡淡一笑,「好啊。」 两个姑娘找了一块大石子坐下,由于是夏季,入夜了也只觉一阵凉爽,夜里的满天星光足够她们俩瞧清彼此;阿碧要她闭上眼睛,掌心拨了点胭脂,仔细地在娜仁其木格的眼角与两颊之间涂抹。 「这样会好看吗?」 「肯定好看的,咱们新娘出嫁,无一不以胭脂妆点脸容的;你们即便不兴这东西,但是哪个男人不希望自己的妻子漂漂亮亮的?」阿碧诱哄的嗓音就像云朵般松软,她任凭阿碧妆点,直到手上的铜镜给阿碧取走。「行了!你瞧瞧!」 娜仁其木格怀着忐忑不已的心情睁眼,在看见涂了胭脂的脸容时倒抽一口气。「怎么?觉得不好看?」 「不是……看不惯。」她抬手来抹,顏色轻易便抹去。「看我变成这样,阿日善会喜欢吗?」 「应该会吧,毕竟你是他的未婚妻,不是么?」 「是没错,可是……」她尚且犹豫不决之际,阿碧立马收起胭脂,要拱她顶着这张脸回营里去。「你、你做什么呀!」 「给阿日善瞧瞧呀,你今天还没见过他吧?」 「你要陪我去么?」 「你的妆是我弄的,万一他嫌不漂亮,责任就由我来扛。」别看阿碧身子单薄,力气可一点不输给她们这些草原上长大的姑娘。 两人半推半拉的回到族人的营帐里,阿日善正与族里的其他男人替牛羊围栅栏,兴许晚一点还会待在这儿守上半夜。 大老远便瞧见阿日善高大魁梧的身影,他俊俏的脸容给掩藏在火光的另一面;娜仁其木格天不怕地不怕,就连自个儿拉着牛赶集都面不改色,如今却未见未婚夫便心里忐忑不安,双手也给扭成了麻花捲。 「你、你别跟着我过去!我可以说是我自个儿化的……」阿碧明明生得讨喜,人也不坏,却偏偏就不得阿日善的缘。 阿碧没少瞧过阿日善的冷脸,也明白娜仁其木格顾忌些什么,「好,那你去给他瞧瞧,我躲在一旁观察他反应。」她托起娜仁其木格的脸面,再度鼓励着道:「别害臊,很漂亮!」 她咬着唇,只得硬着头皮靠近;那壮硕的有如小山一般的阿日善背对着她,手执火把,背后还配着短刀,儼然已是一位独当一面的勇士。 「阿、阿日善!」她怯生生地喊,男人闻声回过身来,而她抬起眼,在火光的映照之下迎向未婚夫。 阿日善的眼神原本还带着些许温柔,却在看清她脸上的胭脂后丕然一变,「你弄这什么样子!」 「啊,这是胭脂……」她还不及解释,脸上的妆便给男人给抹去大半。「阿日善!」 「我就算瞎了眼也知道,谁叫你弄成这样的!」他的语气很兇,近乎冷酷无情,「啊……我知道了!是那个汉人姑娘教的是不?」 娜仁其木格给他的反应吓呆了,只听他恶狠狠地道:「早叫你离他远点儿你偏不听,你是咱们族里的姑娘,别学汉人那一套,听见没有!」 「你……你不喜欢吗?」 「只要跟汉人扯上关係的,我都不喜欢;你要是这么想打扮,何不找个汉人男子嫁了算了?」阿日善狞笑,咬牙切齿的在她耳边低吼;娜仁其木格眨着眼,满怀期待的心情被他决绝的转身离去,瞬间化为碎片。 相思欲绝但为君 140 直是有家归不得 一大早,日头自山的另一头升起;伊勒德便伙同兄嫂,还有妹妹、阿碧几人一块寻着野马群去。 水草丰美之处不只他们趋之若鶩,其他各旗族人乃至于未能驯服的野生马羊也都追着不放;依照长辈传授的经验,他们在能躲风的小丘凹处找到了一群正在歇息的马儿。 「我们俩先把外头围着的马儿赶开,伊勒德跟阿碧,你们两个追身边带着小马的母马下手,娜仁其木格!」兄长解下腰间绳索,一把拋给妹妹。「你来套住母马!咱们再趁机会回过头挤奶,就照平常做的那样,明白么?」 「哦、哦!明白。」 阿碧见她魂不守舍的,不免有些担心,「不然我与她去围母马好了!」 「一个人套马就够了,反而是得要两人来把母马赶开,光靠伊勒德,恐怕一个不留神,母马跑回马群里,又要再赶一回!」 「可是……」 「阿碧!」娜仁其木格拋给她一抹笑,「大嫂说得没错,两个人来赶才妥当,我来套马,没问题的!」 儘管娜仁其木格说得自信,以平常她的身手言也无须担忧,然而等到五个人正式开始赶着马群,相中其中一隻母马,阿碧与伊勒德依照计画把母马赶离马群,同时也赶向了山丘下迎面而来的娜仁其木格面前,一向十拿九稳的工作却扑了空。 见一击不中,她心里更急,重新甩起绳圈在母马后面追。「我们两个赶就行了,你绕到更底下去等着套!」伊勒德大吼着下令,那吼声连在外头徘徊戒备的马群都给吓着了。 「哦、哦!」娜仁其木格虚应着,不知心里想些什么,仍一逕追在母马身后跑,几匹壮硕的公马见缝插针似的要来护,让原本受到控制的场面变得紊乱。 眼看这样下去要落了个无功而返,阿碧索性独自切到另外一头,等于放兄妹俩追赶母马,娜仁其木格再拋一次绳圈仍失了准头;阿碧于是乘势解下绳索甩动,趁母马再下丘逃离之际掷出,终于准确的套中了母马的脖子! 「干得好!」伊勒德称讚着阿碧,而阿碧一手紧拽着绳索,一刻也不敢大意的缩短距离;小马眼看母亲被制住,仍不知天高地厚的奔过来;他们没阻止小马儿靠近,即便母马带有乳汁,若没小马接近,任凭他们想方设法也没法挤出一滴来。 「让我来挤!」娜仁其木格为了补过,抢在伊勒德前面跳下去接;另一头负责赶走野马群的兄嫂二人手脚麻利,不眨眼已是套了另一匹母马凑近。 「发生什么事儿了,叫叫嚷嚷的……怎么是阿碧来套?」兄长皱着眉问道。 伊勒德撇着嘴,而娜仁其木格一语不发的挤着奶,也没解释的打算,「我也不知道这小妮子是怎么……」 阿碧勉强挤出一抹笑,「不管怎样!还好是套着了,目的达到就好,也别在意是我套中的还是谁,不是么?」明白她是在打圆场,剩馀三人也便没多做责备。 他们凭着经验又捉了两匹怀孕的母马准备拉回营里去;伊勒德对着兄嫂告知他与阿碧要到林子里去取桑木。「要做弓?」兄长瞥了伊勒德一眼,对于弟弟盼得一个与阿碧独处的意图心知肚明。「何不直接找那日苏要去?」 「不是!大哥你也知道,阿碧不喜欠人家人情……」伊勒德频频对兄嫂使眼色,「再说了!自己要用的弓自己造才称手嘛!」 夫妻俩对看一眼,笑容里不免多了几分揶揄,「好吧!那就只好我们两个把马给带回去……不过你们可得注意点儿,我听咱们旗里巡视的斥侯回报,最近几个作汉人军队打扮的人马又来附近搜索,不知是来探路,还是别有所图……」 「又来了!他们不是已经沉寂了好一段时日……」 娜仁其木格不禁回想起昨儿夜里与阿碧说过的那些话;她抬眼,只见阿碧一如往常的不动声色,以往她只消听闻汉人军队,肯定是往西荻那方面去想,而今,在阿碧渐渐坦承自己是从南边过来的之后,对于那些奇怪的营伍也好,乃至于阿碧真正的身分,又有一番不同的解释。 回过神,兄嫂与伊勒德、阿碧二人道别,嫂子拉着母马跑开前不忘唤她,「娜仁其木格!走了?你今儿个魂不守舍的,真奇怪!」 「我、我随二哥与阿碧他们一道!」她含糊答来,不等兄嫂回话,立刻调转马匹赶上伊勒德他们。 伊勒德当然对于妹子此番不识情趣之举备感气恼,但阿碧却对她的到来甚是欢迎,还拿刚刚听闻的消息来堵他,「既然大哥他们说附近有汉人的兵马,咱们多一人总比少一人要来得安全。」娜仁其木格还拍拍腰间配刀,让伊勒德有气无处发。 日头随着时间接近正午而越发炽热,他们赶到林子外围决定稍作歇息,伊勒德没好气地盯着硬要跟来的妹妹,又见一路上大多是她们相互聊着天,等同是把他当作保鑣兼苦力,他也不想自讨没趣,草草吃喝了一阵,对阿碧说:「我去找看看哪里有上好的桑木。」他手握斧斤,没等阿碧她们回答就走远了,娜仁其木格望向马匹,才发现他把自己的弓箭留在马背上。 吃着烙饼,发现阿碧对他的离去也是一头雾水,她噗哧一笑,「我哥一定是对于没办法跟你多说几句话感到沮丧,你别理他!」 「他昨天听到我答应随他一起过来时还很是高兴,甚至约了我回头时打几隻雁来做箭。」 「你别感到抱歉,就算他跟你一块儿出来又怎样?你又没说喜欢他,全都是他自己一头热罢了。」她瞄着伊勒德,眼看他越发深入林子里,阿碧递给她水囊,她称谢喝了一口,「之前取马奶的时候,多谢你了。」 「不必谢,毕竟你的心情是因为我才受了影响……阿日善是不是不喜欢你抹胭脂?」 她止住吃食,聪明的阿碧很快便揭穿了她昨晚的强顏欢笑。「我隔得太远,风又不往我那边吹……他与你说了什么?」 「他、他没说什么!就只是不喜欢我涂抹那些顏色,大概、大概是我生得不好看,就算拿胭脂妆点自个儿也只是徒劳!」为免阿碧自责,她便是将所有过错全往自个儿身上揽。 「你要说也该说我手艺不精……」阿碧瞧她泫然欲泣,忍不住探向她,「娜仁其木格……」 「阿碧你也知道吧!单凭我的姿色,乃至于身份也好,要嫁阿日善……其实算是高攀了。」表面上他昨晚说的那些过分的话,是在责备她学了汉人姑娘的妆点,她却是心知肚明,知道阿日善答应这桩婚事无非是迫于无奈,他们俩年纪也差了好几岁,就旁人的眼光来看,并非是门当户对的婚姻。 「怎么会呢!你生得这般漂亮,我瞧阿日善也是疼惜你的,哪来的高攀之说……」阿碧拍着她的头巾温声安慰,她的眼泪滴出几滴,像是洩愤一般,仰头又灌了一大口水。 「只是……我有点不明白。」 娜仁其木格抹掉眼泪,把水囊交还给她,「不明白什么?」 「阿日善为何这么讨厌我?」阿碧偏着头轻叹,「他先是说过要你别经常跟我在一块儿,然后又说我装模作样……你一定是给我连累了,才会就连妆点自己都像是拂了他的意。」 「我也觉得很怪,他不应该这么厌恶你的;你生得漂亮,又能干,若非你早早表明自己在老家早嫁了人,一定会有更多男人要来追求你!」 阿碧凝望着她们交握的手,喃喃道:「兴许这就是主因……」 「你说什么?」 「阿日善知道我没说实话。」她拨开娜仁其木格的颊边装饰,在耳边说道:「你们包容我,我很感激,但并不表示他也要接受这样的我不可。」 她登时睁大了眼,「阿碧?」 阿碧说着说着红了眼眶,「你们不觉得奇怪么?我为什么不回去……若我说家里还有夫君,甚至孩子的话;在大漠里迷路时,我的一对女儿甚至连声『娘』都还不会叫!我的夫君离家大半年,也不知道能否平安回来……我不想他们么?」 阿碧激动得浑身发颤,牙关给她咬得格格作响,就像忍受极大的痛苦般;娜仁其木格回拥着她,抚过她苍白的容顏,温声道:「你想的、当然想的!虽然只是偶尔,但我隐约在睡梦里听过,听过你喊那几个我不识得的人名……我想那就是你夫君或是孩子的名字。」 面对阿碧错愕又惊讶的眼神,她坚定的笑着点点头,「是真的!我听见了……确实我也好奇过,怀疑你为何不曾说要回家去探探,可我不敢问,怕一问了,就像是我们赶着你走一样……你要不是走投无路,就是有家归不得,我把你当作姊妹看待,又怎忍心开口赶你走呢?」 阿碧将她的手紧握靠在唇畔亲吻,泪水沾湿了她们的手指,却彷彿更加深了之间的牵绊。「娜仁其木格……」 「至于阿日善,我想我应该覷个空去找乌仁哈沁问问;他与其说是讨厌你,更不如说是讨厌汉……」她话还没说完,林子深处不预期传来一声高喊!几隻鸟儿被这突然的声响惊扰,拍打着翅膀纷纷飞离。「是、是二哥!」 阿碧草草抹掉眼泪,「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咱们去找他!」她匆匆折回马匹身边取下弓箭,两个姑娘一前一后的踏进林子里。 相思欲绝但为君 141 血染枯叶杀意冷 这片林子占地广阔,除了她们察哈尔旗的人之外,还有科尔沁旗,乃至于其他族人也都曾在这附近驻扎,取木材以做弓箭之用。 再加上传闻间汉人军队也在此巡视,更让伊勒德此刻传出的叫嚷声更显诡譎。 娜仁其木格手握短刀,阿碧则以弓箭随时戒备,伊勒德的呼唤声响持续不断,使她们能够轻易在静謐的林子里辨别方向。「往那儿走!」她仔细分辨着方位,让阿碧跟在她后头。 终于靠近伊勒德的位置;那是林间一处空旷之地,两三棵树遭人砍了,只留下根部,日头经过那一点缺口透进树林哩,让这点小空地变得格外光亮。 她仰头,只见一个大男人成倒吊之姿给绳索掛在树上,经他挣扎,整个人就像鐘摆一样摇来晃去;娜仁其木格看他滑稽,忍不住遮唇一笑。 「笑什么?快点放我下来啊!」许是在心仪的女子面前栽了跟斗,伊勒德的声调有些气急败坏。 「我说二哥你也未免太糗了吧!居然给陷阱逮着了,你不是咱们旗里技艺最好的猎人么?」她笑话伊勒德之际也松了一口气,把短刀收进鞘里。「你身上不是有斧头?直接把绳子割断不就下来了?」 「我没料到这里会有陷阱啊!」伊勒德指着地面,在满地枯黄的叶子之间,那用来砍柴的斧头格外显眼。「那个……一时头上脚下,手不小心滑了,所以就……」他越说越小声,略显深色的麦肤也浮现出了可疑的暗红。 伊勒德离地约莫十来尺高,割断绳索摔下来大概会痛,但有防备之下应不至于死。「乾脆我把刀子丢给你,你自己割算了。」 「啊、啊……也好!」他伸长了手准备接下妹妹拋来的短刀,不料就在娜仁其木格靠近之际,一直检查着地面的阿碧忽然抓住她肩头! 「等等!别过去!」 娜仁其木格还没反应过来,脚边就像踩着什么机关,在还来不及搞清楚状况之际就已经被拉到树梢上,其状况与伊勒德如出一辙! 「哎呀!」她紧紧护住怀里的短刀,这才没给脱手。 「这不是拿来抓猎物的!」有猎人会在这么密集的地方设下圈套么?阿碧心头一凛,遥望被掛在树上动弹不得的兄妹。 伊勒德也感觉到事有蹊蹺,对同样被吊在树上的妹妹探出手,「阿碧说得对!晃过来,先给我松绑!」 这下子她也失去了说笑的心情,「你说得倒容易!我把刀丢给你了,那我怎么办?」 「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吧……」 「嘘!」阿碧以指碰唇,把掌贴靠在耳际聆听动静,「有人来了!」 那句「有人来了」让紧张的气氛立刻升到了高点,伊勒德晃动绳索,让两人的身子再靠近一些,「快给我!」迫于无奈,娜仁其木格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交出短刀。 阿碧原想暂时找个地方藏身,无奈来者不仅又快又急,而且是一票人马簇拥过来,她只得搭箭上弓,戒备的往后退了两步。 来者有六人,全都做士卒打扮,阿碧一眼就认出并非大煌将士的装扮,稍稍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绷紧神经。 「你们是谁?怎么到这里来的?」为首的什长身披鳞甲,手握刀剑,另外的几名士卒都拿长枪,一看便知绝非善类。 她们做蒙古族打扮,可对方说得却是汉语,她与娜仁其木格交换一个眼神,摇摇头,他旁边的士卒立刻用族语重复了一遍。 「我们就在附近驻扎,这里是取木材造弓箭之处!」趁他们靠近之际,伊勒德已经悄悄从妹妹手中取得短刀,他眼睛一直锁在那些士兵的矛头,只消一把刺过来,他们兄妹的脑门就可能会被这些人给刺穿。「快放我们下来!」 「察哈尔旗?」为首的什长眉毛一边高一边低,这回就算不依赖士卒翻译族语,伊勒德也足以听懂。「取木材造弓箭……」什长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对着身边能通族语的士卒低语了几声。 「你们果然是为了增强武备才来此处,没错吧?果然察哈尔旗渐渐起了反叛之心,喂!把弓箭放下,随咱们走!」 「什、什么反叛!咱们一向只听命于旗主,没向西荻俯首称臣,何来反叛!倒是你们有看过打算增强武备的只派我们这么点人来取木材吗?」娜仁其木格冷不防开口,「阿碧!别听他们的,这里是咱们的地盘,岂容你们西荻兵卒鳩佔鹊巢,在太岁头上动土!」 「阿碧?你懂汉语?怪不得我一直觉得你与蒙古人长得不大相似……」什长从简单几句话里找到一点蛛丝马跡,望向阿碧的眼神也变得不怀好意。「你从哪里来的?生得还挺标緻……」其馀几名士卒不约而同地露出淫秽的笑容,缓缓向她踏近。 「别过来!」阿碧瞄了伊勒德一眼,手上的弓登时拉满;她又瞧了瞧落在地上的斧头,从其馀五名士卒的绕过兄妹俩底下的空地来看,恐怕这里头还藏着陷阱。「再过来我就放箭了!」 「哟!还真剽悍哪!跟你的蒙古姊妹学的?瞧你弓拿得有模有样的,还真吓人!我劝你别妄动,咱们奉世子的命令前来此处,就是不希望轻易言战,你们还是配合一点,说不定大爷我高兴了,便能给你们大事化小……」 趁着阿碧吸引六人注意,伊勒德撑着全身气力去割绑住脚踝的绳索,娜仁其木格杏眼圆睁,眼看六人的圆圈越兜越小,深怕他们仗着人多势眾欺侮了阿碧,她心底更是焦急难当。「你快点儿!」 「我正在快啊!」深知事态严重的伊勒德亦是咬牙切齿,然则这用来困住人的绳索很是坚韧,即便短刀锋利,要想割开也得花点心思! 阿碧冷寒着脸,狠下心来朝什长跟前放了一箭,箭矢不偏不倚的钉在他鞋尖不到三吋处,迫使他们止步。 「你!」 「敢再靠近一步,下一箭瞄的,就是你的项上人头!」重新挽弓,阿碧的弓弦撑得格格作响,「我说到做到!」 什长登时沉下脸来,她自他眼中瞧见了一丝肃杀之气。「将她拿下!」 五名士卒齐声大喝,挺着战枪衝来,什长也拔出单刀应战;阿碧所瞄的对象瞬间转移到最欺近她的一名士卒,手中箭矢破开林间的大喝声响,不偏不倚的没入该名士卒的肩头;她寻着最近一棵桑木用力向上採了几步,躲过剩馀四把战枪的刺击。 「轻功!」什长心头一凛,还不及惊愕,阿碧凌空后仰,搭箭射向他;他连忙撤退,堪堪闪过致命一箭,「大伙儿小心!这女人不简单!」 战枪登时上刺,紧追着即将落地的她,阿碧挽弓虚放,好容易替自己稍微挣得一丝空档,身后两把战枪猛地袭来,她以弓拨开其中一把,右手紧抓箭矢,踩上另一把枪头,直接扎进了那人脖颈! 温热的鲜血猛然自颈间绽开,溅洒了她的指尖、衣袖处,那士卒瞪大双眼,黝黑的眼眸与她的对上,死不瞑目的惊骇神貌如飘散于林间的落叶般掠过她面前。 她看过人将死前的模样。 但无论是那些个亲卫,乃至于忠心护着她的心腹也好,没有一人是死在她手上的。 然而这回,她杀了人。 手指松开又紧握,她娇喝一声,回头朝方纔闪过的那人射出一箭,直接透过他的皮盔。 两个。 「杀了她!」眼看弟兄血溅林间,怒不可遏的什长举刀衝了上来,另外两名手握战枪的士卒亦是杀红了眼,声势同样惊人! 阿碧所在的位置已经稍稍深入了她们来时的方向,这声怒吼着实惊心,伊勒德冷汗直流,握着刀的手狠狠一颤,勉强扣住刀柄,「快点儿……快点儿啊!」他咬牙再度使劲,而娜仁其木格冷不防倒抽一口凉气。 遭阿碧射伤的士卒回头看穿了他们的意图,他利用紧握着尚未受伤的手撑起战枪,把矛头对准了垂掛在树梢上的两颗人头。 另外一头,阿碧利用战枪不利于林间挥舞的缺点,靠着灵活步伐与箭术与剩馀三人周旋,虽接连两箭未能中的,却已足够震慑这群西荻士兵。 铁銹味混杂在林间的土腥味,交织成凝重肃杀的气氛;阿碧紧握着箭矢,藉着踩踏在枯叶间的声响辨别来者方向,她隐于树荫间,在两名士卒包抄之下跃起射出两枚箭矢,其中一枚射中眉心,另外一箭难得射偏,却遭同伴的战枪刺穿心窝。 原本是欲置她于死地,却阴错阳差成了手刃同袍的兇手。他们错愕的睁大了嘴,在糊里糊涂间倒下。 「到此为止了!」阿碧循声回头,持弓的左手一阵吃痛;原来什长将两名兵卒当成了弃棋,藉此贴近她逼迫她撤下弓矢。 她捂着左掌,眼前银光一抹,什长的刀抵住她心窝,藉着重量将她向后推,笔直推上她先前藏身的树干! 胸前迸出痛楚,男人咬牙切齿的狰狞面容近在咫尺;刀尖刺入衣物,碰着骨头发出只有她能听闻的窸窣声。 只是虽刺中了心窝,却没能见血? 什长还想加重力道,阿碧双手却趁机攀上刀背,迫使刀尖稍退几吋,再度抄出一枚箭矢,「要死的,是你!」她苍白着脸,伴随着阴森声调,箭簇使劲画过什长的脖颈。 单刀撤手,大意与不甘闪过他的脑海;他利用部下为诱饵放手一搏,最后却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阿碧咳了几声,自知骨头应是给那刀碰断了,不过所幸金丝软甲护体,没被刀尖刺穿心窝已属万幸;她抄起猎弓,在心系娜仁其木格与伊勒德的情况下快速奔回陷阱处,却给另一道突兀的惨叫声给震慑,「伊……」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是汉语!她稍稍寧定心神,看着伊勒德摔在枯叶间挣扎,娜日其木格还在上头,至于惨叫声的来源,则是肩头受了伤,不知为何误触陷阱的士卒。 「阿碧!」 「我没事!」她一手掩着长袍间的破口,苍白的脸色与仍在滴血的左掌却瞒不了人;杀红了眼的伊勒德拾起战枪,刺穿吊在树上的士卒权充洩愤,这才合力放下娜仁其木格。 「你……你一个人把他们……」兄妹俩给阿碧这身手吓得不轻,伊勒德知道她射艺精湛,直不下旗内最高超的勇士,却从未见识过她过人的胆识与身手。 阿碧别开眼,娜仁其木格与伊勒德交换了个眼神,「总、总之,至少咱们都没事嘛!啊?不过这桑木恐怕……」 「方纔为首的那人底下应带有九名士卒,咱们只遇见其中五个,兴许他们兵分两路,咱们得赶紧离开这儿,越快越好……」深知事情轻重的阿碧对着他们说道,伊勒德自告奋勇要来揹她,她不好推辞,只得在娜仁其木格的帮忙下半推半就地上了他的背。 「多亏了你,咱们才能平安活下来……」 阿碧扬起一抹虚弱的笑,「若不是我坚持要造一把自己的弓,又怎会让咱们陷入险境?」 「你救了咱们兄妹,这是不争的事实;没想到是这样给你救了,真是丢人……」伊勒德自嘲的笑了一声,顺着方向奔回入林处。 而那儿除了他们所留下的三匹骏马之外,又多了六、七匹马儿,三人不无错愕地盯着这变故,而为首之人策马靠近他们几步,吐出的族语锐利如刀。 「我能问问你们在林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儿么?」 是阿日善。 相思欲绝但为君 143 针锋以对且交心 等乌仁哈沁前脚离开,伊勒德才得其门而入。他最后还是找那日苏要了一把桑木作的弓,还说瞧见她在林子里那不凡身手与过人的胆识之后,对她的敬佩又深一层。 「你的金雕我把牠暂时挪到外头了,没办法,爹娘都害怕牠的利爪。」以她的伤势来看,不休养个至少十天半个月,恐怕难以行动自如。 「真的不行就放了吧,我养牠不久,牠想必野性未脱,若这一阵子都没能将牠放飞,只绑着牠也是可怜的。」阿碧思忖一会儿,忽地想到——「娜仁其木格怎没跟你一块过来?」 「啊……这个呀……」 伊勒德面有难色,还没说到话,便又给上门探望的人给打断了。 那人跟随着陶如格入了圆帐,一得见到他的面容,伊勒德冷不防蹦跳起来,这反应倒是与阿碧如出一辙。 「阿、阿、阿……」 阿日善。 那俊俏又壮硕的男子靠近床边,阿碧忽然有种帐篷给他塞满的错觉;他一把搭上连名字都说不好的伊勒德,温声笑道:「伊勒德,我有话想问问她,方便让我们俩单独对谈么?」 休说他是族里最受景仰的年轻勇士之一,更是旗主的儿子,伊勒德与陶如格只得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把空间让给他们。 原来眼前这男人就是公主朝思暮想的情郎;一旦弄清楚之后,阿碧莫名对他產生了一丝亲切感,即便男人的眼神仍显得如此不善。 「伊勒德对你还真是用心,才小半日就替你又要了一把桑木的弓。」阿日善抓起弓来,轻而易举的将这张弓拉开。「我都听说了,你是个练家子,被那兵卒往心窝捅了一刀还能倖存,都是因为有东西护体。」 「你来这里,莫不是想问我在林子里事情的细节,还是想问我为何瞒着你们会武功,又有那件刀枪不入的宝贝?」 「林子里的事儿,娜仁其木格已经替你说了,我爹也从伊勒德那儿听了不少,她们俩果然是兄妹,一个劲儿的维护你,说你是他们救命恩人。」他哼笑一声,松开弓弦时扬起一声破风般的弦响,「嗯,真好听……」他搁下弓,席地而坐,「至于你会武功也好,还是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宝贝,如果能说,娜仁其木格一定都是第一个知道,她如此相信你,肯定有她的理由。」 「既然如此,你特地过来……不会是想关心我伤得如何吧?」阿碧弯唇苦笑,阿日善双目炯炯,在苍白俏顏之间,找不到一丝讽刺之意。 「你真的,很讨人厌。」 阿碧抿紧了嘴,无言静待着后话。 「娜仁其木格带回你的时候,我曾提议任由你自生自灭。」想起当时的情景,阿日善面不改色地侃侃而谈。「想当然耳,善良的她不会这么做。在你伤好了之后,她也好、伊勒德也好,还有乌仁哈沁等长辈……全都对你掏心掏肺,也纵容你就这么对自身来歷守口如瓶,由你在这里住了下来。 「汉人没一个好东西,不管是在市集上做买卖,那些低贱的贩夫走卒也好,还是所谓当官、称王的也好,都一样,我一直是这么想的;所以你必定也是如此,你们汉人流传着一句话,『日久见人心』,我就等着揭穿你的假面具,狠狠的把你给赶出察哈尔。」 「所以你才会一直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不惜伤你未婚妻的心也要劝她远离我?」 「那是当然的!娜仁其木格就是心软。至于你,明人不做暗事!你要是清白无畏,伤好了就该回家去不是吗?不管是西荻也好,还是其他的地方。」阿日善瞇细了眼,敲了敲床畔,「听说你早已嫁人,有夫君、有孩子,一个有家室的人,能在大漠里消失个几年无人闻问?」 「我知道你不信,但那些都是真话。」阿碧忍受不了这男人对她维持着高高在上的姿态说话,勉强撑起身体坐起;阿日善下顎抽紧,手也动了一下,但终究是碍于男女之别而没出手搀扶。 「如果能平安回去,我当然也想,可我终究不知道先找着我的,是来追杀我的刺客,还是家人……我好不容易活下来,牺牲了很多人的性命才活下来!」阿碧下顎紧抽,默默拽紧掛于脖颈的鸟笛。「要是最后还是这样不明不白的死,我如何对得起她们?」 阿日善皱眉,莫名在意起「刺客」二字。「不明不白的死……」 「所以我只能等,等她们自己过来找我;如果是我的家人,肯定会鍥而不捨地找寻我的下落……在那之前,我会想尽办法好好活着!」她咳了几声,嘴角再度沁出血丝来。 「可你今天差一点死了,还多拉两个人一併下水。」阿日善无情的道出事实,见她抹了抹嘴角,又道:「你不应该起来,还是躺着为好。」 阿碧瞥了指间的殷红一眼,轻易抹去。「若真如此,那想必就是我的命数!只要一口气仍在,我无论如何都会想方设法活下来……」 「为了你的孩子吗?」 阿碧点点头,「更为了再次见到我心底爱着的那个人。」 阿日善微怔,却是意会了她所指的,绝非是与她成亲的夫君。 「阿日善……你之所以如此极力避免与西荻将士滋生事端,与其说是在乎察哈尔与族人,不如说是不想让公主为难,我说的对不?」 撇开蒙汉的身分之别,她们应当是能互相理解的。 只因为她们心里各自有个难以放下、牵肠掛肚之人。 他何尝不想直接出兵迎回公主? 可身为公主心里的那个朝思暮想之人,他自然也替公主的处境打算;既然公主一心决意要让膝下幼子成为日后的西荻王,他便是想尽办法也要避免世子抓住公主与察哈尔之间的把柄。 他别开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既是察哈尔旗主的儿子,自然也都是一心替察哈尔着想。」 「你嘴巴上不说,心头却始终保有公主的一个位置,要不,凭你的身分与年纪,又怎会直到现在才准备迎娶娜仁其木格?」 「我想何时成亲是我的自由!」阿日善对她冷笑,「讲得你一副很懂得样子!汉人不但善于说谎,连编故事的本事都是一流……」 「这句话还给你!你口是心非的本事也让我望尘莫及!」阿碧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阿日善额露青筋,当真是动了怒;凭现下两人的处境,她万万不是他的对手。 在对峙了一阵之后,她放软了声调,「你无须否认,阿日善……不只是你没忘却过去种种,远嫁的公主也同样如此。」 阿日善不语,静静回想着数年前,前来迎娶她的西荻王那盛大的阵仗,以及她临别之前回首凝眸的那一眼。 「是这样吗?」他仰望着帐篷,一时之间眸光竟失了焦。 「嗯,你能如此替她着想,她一定很高兴。」 阿日善瞥了她一眼,忍不住笑出声来,「说得好像你见过她似的!」 「布塔娜。」 阿碧终于亲口说出故人的名字,「我的确见过她……不管你信不信,她曾经当着我的面提起你。」 这下他当真笑不出来了,「公主的名讳……是乌仁哈沁告诉你的?」 「她没说,我也没问。」阿碧摇摇头,面对他的讶异,她只是润润唇,又补上一句,「可如果有机会能到喀拉干一趟,请务必要让我同行,上次与公主会面时我还未出嫁……就不知她是否记得我?」 「若咱们真到喀拉干去迎接公主,那就是与西荻世子开战之时。」阿日善吁了一口长气,打量她的眼神已与往常不同。「娜仁其木格一直认为你不简单……我却是因为你的处处隐瞒而更加厌恶。」 她闭口不语,而他自腰带间取出一枚玉石。「不过……不管如何,你救了娜仁其木格是事实;这个扳指,送给你当谢礼。」 望着那枚青绿玉戒,阿碧伸手去取,感觉玉石于掌中透出沁凉。 「我与公主那份情,不管怎么说都过去了;娜仁其木格是我的未婚妻,能让她为了你而跟我大吵一架,也算是我怕了你!」他撑起身子,阿碧头一回在他的眸间瞧见戏謔,「你就在这儿好生养伤罢!」 「阿日善……」 行至门前,他停了下来,「我与她的大喜之日,还请你务必前来送亲!」丢下这句话,他毫不犹豫的瀟洒离去。 相思欲绝但为君 144 直抒本心莫掩藏 在阿日善来探望过之后,隔日娜仁其木格便捎来了选定吉日的消息;本以为她们要等到冬日才成婚,许是旗主另有想法,硬是把日子提前到夏末之际;而这段期间,阿碧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年轻族人庆祝着牛羊肥美,在满是歌舞的草原盛会间做个静静的旁观者。 原因无他,阿碧身上的断骨碰巧就在心窝处,从陶如格的说法来看,万一断骨的方向往心窝里扎,刺伤心脏可就大事不妙,为了避免危险,别说走跳,她连挪动身子都小心再三;即便如此,从她偶尔还要咳出血来的现象来看,至少也伤着了肺。 北方夏秋的交替显得极快,旬日前还是一片绿油油的丰美水草,随着薰风不再,枯黄的景象一点一滴的透了出来;阿纳日一回搀着阿碧出外走动,瞧见年轻男儿持弓练习着射艺,甚至带了点行军阵仗的操练,她望之皱眉,想起了伊勒德与娜仁其木格的三缄其口,对照此景更显奇异。 莫不是旗主,或是统辖各旗的大汗,终究不打算再对西荻多做容忍,要先下手为强了? 「听娜仁其木格说,阿碧的射艺很厉害,一点不输给伊勒德。」阿纳日牵着她刚伤癒的左手,七岁的小姑娘仰起头,指着朝远处奔去的年轻勇士。「要是察哈尔真的与汉人开战了,阿碧怎么想?你会帮咱们么?」 「要是当真开战,那想必也是大汗的意思;只要我能活动自如,肯定要替察哈尔出征迎战的!」阿碧微笑着,动手摺弄阿纳日的头巾;她虽如此信誓旦旦,不料小姑娘却未见半分喜色。 「阿纳日……不高兴么?」 「爹爹就是打仗死的,死在与别旗的族人的衝突里。」阿纳日撇着嘴,拽住她的衣袖哽咽道:「阿碧能否不要去?能否不要打仗?我喜欢阿碧,喜欢伊勒德、阿日善……很怕再看见有人像爹爹那样……」 阿碧倏地明白了,阿纳日只是因为捨不得她,并非对她一心为察哈尔而有所疑虑。 「阿纳日,你听好。」她抚着伤处,勉强弯下腰来,「没人愿意轻言开战,但要是真的打仗了,一定是迫不得已;我们打仗的目的,是为了保护你、陶如格,还有像乌仁哈沁这样的长辈……我们一定会尽力求胜,平安地再回到你面前。」 「爹当年也这么说。」 阿碧挑起眉头,「天不尽如人愿嘛……不如这样!」她摊平右掌,现于阿纳日面前,「我们击掌为誓,若我平安归来了,你就唱歌给我听!」 「唱歌?」 「嗯!你在那达慕时唱的歌很好听的呀,我想再听你唱……你唱歌,我让……我让公主来给你跳舞!你说怎么样?」 阿纳日瞪大双眼,头摇的似博浪鼓,却是笑了。「不可能的!公主听说人在都庆府,在西荻,离这儿很远的!怎么给我跳?」 她瞇着眼,笑里掺了几分淘气,「公主可不是只有这么一个!」她挺直身子,只有右掌还横在小姑娘面前,「怎么样?起不起誓?」 阿纳日笑开了,用力的点点头,两个人击掌击得响亮,犹胜过勇士射箭中的的吆喝声。 然后,大喜之日很快就近在眼前。 依照族内的习俗,新郎必须在大喜之日的前一天到女方家投宿娶亲;阿日善不愧是旗主岱钦的儿子,聘礼一点不马虎,足足带了九九八十一头牛羊,迎娶的队伍依例先绕过娜仁其木格家的帐篷一周,进献了「碰门羊」,这才入内,向长辈与诸位亲友一一献哈达、敬酒。 纯白高贵的哈达象徵纯洁的新娘与忠贞不移的婚姻,然而对娜仁其木格来说,没有什么比盛装迎娶的阿日善要来得耀眼。 阿日善一席华丽长袍,腰配彩带,圆顶红缨帽与高筒皮靴衬得他健美体态,携带弓箭只为彰显他的勇武过人;娜仁其木格这方的长辈、亲友在他敬酒、献哈达时全都见识过了他出色的仪表与谈吐;摆席用全羊宴,新郎与新娘同席而坐,几巡美酒之后,新娘的爹与亲友各自说起当年迎娶时的趣事,听得眾人欢笑不断。 为了让女儿顺利出嫁,伊勒德先是搭了全新的帐篷以做新娘闺房,又为了她的嫁妆而忙碌;阿碧数度表明愿意帮忙,全给伊勒德为首的眾亲友打了回票,直说她的伤尚未好全,要她多做歇息。 「阿碧。」 她闻声回头,却见盛装打扮的娜仁其木格与阿日善就在闺房前笑望着她;瞧见这般登对儷人斜倚着唤她,她心口一暖,难掩欣喜的迎上前去。 娜仁其木格面颊桃红,因胭脂而妆点得甚为动人,阿日善轻挽着她,目光多锁在妻子的妆发间,浅扬的唇无言诉说着包容与温柔。 「你们怎地出来了?要说什么留待明日再讲也不迟。」阿碧睨了阿日善一眼,「我还以为你们新婚燕尔,一定是携手夜话至天明哪?」 「今晚只是投宿,明儿个才是咱大喜之日;娜仁其木格说席间碍于辈分,与你遥遥相望,又担心你不顾伤处莽撞行事,这才出来探头……没想到真给你讲中了。」最后一句是对着妻子说的。 阿日善故作冷漠,实则同样害怕阿碧去碰那些嫁妆;娜仁其木格暗笑,并不打算拆穿。「好啦!让我跟阿碧再聊几句,你先进去歇息?」 他挑眉,不置可否的转身入内;阿碧将他对娜仁其木格的依恋全看在眼里,逕自遮唇偷笑。 两人挽着手离开闺房几步,才听她啟唇道:「对不住,旗主一定了咱们的喜事,我便忙着与爹娘准备嫁妆,没能时常去陪你……你一个人待在陶如格那儿养伤,肯定闷得紧罢?」 阿碧摇头笑道:「一点也不,阿纳日偶尔会搀着我出门走走;那小姑娘年纪虽轻,倒是稳重又懂事,药汤煎来并无一丝差错,还懂得给其他看病的人劝慰,陶如格真懂得管教。」 「是吗?我还以为她弟弟爱哭闹,怕是要惹你不能安歇。」 「孩子哭闹实属平常!以后你与阿日善要是有了孩子便知道了!」阿碧语带揶揄,轻轻顶着她问:「你今日的妆容,他怎么说?」 娜仁其木格嘟着嘴,「他说顶好看的!只不过末了又说叫我往后别这样打扮……我问他原因,叫我好气又好笑的,你要不猜猜?」 阿碧格格笑了几声,故意伸手去挑她下巴,「啊!肯定是怕你太漂亮,不小心要连别家男儿的魂都给勾了?」 她闻之瞠目,忍不住拍打阿碧笑闹,「哎呀!怎地给你说中了?好像你偷听了咱们讲话似的!」 「阿日善要说什么我还能不晓得?」阿碧鼻子翘得半天高,两个人又走开几步,来到篝火边。 笑话也说够了,娜仁其木格双手反剪着,对着烧得猛烈的火焰低叹一声,「成亲固然可喜,看见你与他尽释前嫌,把你真的当作一家人看待,我真的真的感到忒欣慰,只是……」 接获她凝望的眼神,阿碧心底已有几分了然,「大汗有意要迎公主回来,要察哈尔旗先做好准备,以防万一,是不?」 「咦?谁与你……二哥说的?」怕她伤势未好全就急着要随他们出征,阿日善千叮嚀万嘱咐,务要瞒着她。 「伊勒德没说,只是我瞧近日族内勇士的跑马与操练太过频繁,又少了一点轻松笑闹,心里隐约有个底……更别说你与阿日善的婚期提早了这么多,要我猜不透也难。」 娜仁其木格敛起笑容,阿碧从她脸上头一回瞧见忧心;她深吸了一口气问:「大汗究竟怎生安排?要不顾公主意愿将她强行迎回么?」 「这倒不是,反而是世子那头联合支持他的旧臣,片面的要削去公主的摄政之权,造成拥立公主那派人马的不满;大汗这才决定要出兵,不管是公主选择回到族内,还是为了西荻王后的面子而决意一战,咱们都将会支持到底。」 阿碧闻言皱眉,试着设想布塔娜的处境,连同大汗与族内的利益全都一併思量过。「公主一定得下定决心宣战才行……就不知她身边剩馀的兵马,再加上族内的勇士,是否能与西荻相互抗衡?」 「这我也不知道……阿日善没对我说这么多,又或者连他都没能把握个确切数字?」 阿碧面带严肃的点点头,勉强牵起一抹笑来,「也难怪你会感到忧虑,才成亲不了多久,夫君又要领兵出征去……这等煎熬,绝非三言两语能道尽。」 娜仁其木格望着阿碧,视线隐隐失了焦,愀然道:「与其说是担心阿日善的安危,其实我自个儿更在意另一件事……」她微咬着唇,「他跟公主之间的那份情,就算嘴上不说我也感觉得到;他拖到现在才娶我,却又拣在此刻要与公主相会……哎!阿碧!你说我是不是很小心眼儿?他都娶我了,这回受大汗所託要帮忙公主,我却还是在意那些支微末节……」 心底的矛盾全写在脸上,她紧抿朱唇,就连藏于袖里的手都不住颤抖,阿碧叹了一声,托住她,一字一句的道:「你若是在意他在娶你之后还会因为会见公主而摇摆不定……我虽能理解,但也不免要替阿日善说句话;他不是那样的人。」 「阿碧?等、等等……你知道他跟公主……」瞧阿碧的模样,全然不见初闻时的讶异。 「我知道,他来探望我的时候我就跟他提过。」她一脸平静的续道:「都是女人,得知夫君心底还留着另外一人的影儿,那种疙瘩我清楚;只是阿日善是个聪明人,公主也是,他们或许惦记旧情,可如今身分已大不相同,一个是生儿育女的王后,另一个身边又有了如花美眷,我相信他们绝不会做出那些出格的事情来……」 娜仁其木格泪花汹涌,许是心底衝突矛盾,激动得哭了,阿碧温柔地替她拂去,「你很喜欢阿日善,而我看得出来,他也很珍惜你……他不会对不起你,而你已经是他的人,要对他多点信心,知道么?」 娜仁其木格哽咽了几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笑开了,「怎么……哎!真奇怪,在经过你为了搭救我们而受伤之后,阿日善与你不只印象变好了,你却像是比我还理解他?」 阿碧弯唇浅笑,想到明儿个就要送亲;送亲虽是能让女方亲友随着新娘到新郎家去住个二、三日,与娜仁其木格讲话的机会,也许不再如之前这么多了。她犹豫了一会儿,终是下定决心,「娜仁其木格。」 「欸?」 「该怎么说呢……其实公主与阿日善之间的事儿,我很早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她啟唇,心底却是忐忑。「我一直没对你据实以告,就是怕一旦说了会变得更加复杂……你待我很好,我却是担心着自己的身分要给你,乃至于察哈尔都增添麻烦……然而,事到如今,我想该是时候让你了解了。」 「不管你说或不说,我早就将你当成妹妹看待……好,你说吧!就算你要讲自己是神仙下凡,我也相信的!」娜仁其木格眼儿弯弯,一句话冲淡了阿碧的不安。 她扬唇一笑,凝望着娜仁其木格的眼,低声道:「我的确不是什么平凡人家的女儿,也非跟着商队遇袭……我真正的身分,其实是……」 娜仁其木格笑意尽失,随着阿碧娓娓道来的真相,她难忍惊骇,翻搅的心头,宛如掀起滔天巨浪…… ※「哈达」即丝绸 相思欲绝但为君 145 身染淤泥终不悔 折腾了一整个夏日,在一路沿着行宫、圆帐驻蹕之后,皇帝终于到了位在热河的畅春山庄。 此番皇帝之所以离京前往该地,不光单纯为求避暑,有意要在此藉着泉水养生治病的他,已做好于此地过冬的准备;即便人不在京城,有过前车之鑑的皇帝并不打算将政事全委交给梅相或太子,而是领着各部官员同行,身边侧近与保护御驾的御林军一应俱全,盛大的仪仗浩浩荡荡的自长安来到此处,约莫一万两千馀人,也因此,这段路就走了将近两月之久。 不过儘管为了办公而让大批官员随行,皇帝身边却并未带任何妃嬪——除了已被升为御前带刀统领的藺湘君。 「是么……把韵妃接到了洛阳?」 除左右侧近,乃至于三品以上的大员能直接面见皇帝之外,他一路驻蹕皆身处在轿輦之内,也因为这样,皇帝真正的身体状况只为少数人知悉,无论是御林军将领,乃至于分属諫议大夫与梅相一派的朝臣都不清楚。 身披粉白芙蓉大袍,内服紫衣玉带,腰系御赐宝刀的湘君以额贴地,抬起头直视珠帘,朗声道:「是,约莫是九月初的事。」 皇帝哼笑一声,「拿什么名目?」 「托说贵妃娘娘身体不适,且须离京调养……」 他抿唇,逕自沉吟。「聿璋莫非是按捺不住,打算先下手为强?」 「依卑职所见,魏王这是在未雨绸繆。」就怕独自待在皇宫里的韵贵妃,在开战之后成了太子手中的人质。「许是受了聂大将军与身边美妾指点所致,这几年来魏王小心谨慎,耐心寻找着太子的破绽……然而太子几番沉潜,反而魏王在朝廷里锋芒毕露;卑职以为,先发难的应当是太子。」 「嗯……说得不错,朕也是这么想。」皇帝咳了几声,一旁宫女欲献上茶水,却遭他挥退。「你们都下去,留湘君陪朕即可……湘君,你过来。」 「卑职遵旨。」她撩着衣袍起身,在宫女全都退下之后,伸手入轿輦搀扶皇帝;指掌才碰着皇帝,感受衣袍下的身子愈显瘦弱,撑起他却又较往常用上更多气力,她不着痕跡的皱起眉头,拨开珠帘。 终于透了透气的皇帝微露出笑意,他面容苍白,整个人也早已瘦了一圈,相较于歷经丧子之痛痊癒的那时更加虚弱。 离京之前,曾召来太医院多名大夫会诊,皇帝此病乃是脚气攻心,眼看身体日益虚弱,深知留在京城会发生怎般事端的他当机立断,先说为了避暑而前往热河山庄,又扬言说要派兵攻西荻而掩人耳目,主要目的全是为了阻止太子与魏王两方得知他真正情状。 就算终将无法避免两方相斗,他也要尽可能的拖延时间。 至少、至少在他撒手人寰之前,务要得到聿珏安然无恙的消息…… 「好容易才来到这儿,园里翠竹生意盎然,水池业已准备妥当,陛下随时都能入内沐浴。」 「是么?多亏朕身边有你打点着,你要随朕一块儿入浴否?」 湘君微微一笑,四两拨千斤,「卑职承诺会时时随侍在陛下身边。」 就连开个玩笑都要碰壁,皇帝无奈叹道:「你还是跟平常一样……哎!罢了,是朕自讨没趣!」 她扶着皇帝在软椅上落座,皇帝望见满园翠竹,与橘红晚霞相映成趣,不由讚道:「嗯!不枉费先帝费了番功夫整建此处,又遣了不少人手在此,才没给荒废了;朕数年前来过,一直很想再过来……这里景緻依旧,可惜朕的身躯已是不堪负荷了。」 「陛下万万不可作如是想!」湘君跪在软椅旁,行礼道:「此处环境清幽,据闻此处热泉能治百病,各部尚书大人也会极力保持政务畅行,陛下大可放心养病。」 「哎呀,朕的身子怎么样,自己清楚……话说回来了,谷燁卿不是仍在探寻聿珏的下落?找得怎么样了?」 湘君不由顰眉,「这三年来,谷将军的人马明查暗访,直是要将西荻境内全给找遍了……无奈直到现在仍无确切消息。」 撇开起初大半年碍于太子阻碍,无法大张旗鼓之外,等到魏王崛起,太子便将全副心思都搁在巩固梅派势力以及扩建军备上;眼下女真已称不上威胁,西南大理也在掌控之中,西荻兀自争闹不休,虽还有新疆、吐蕃等隐忧,却也无须急着增添兵源。 太子与魏王之间的相互制衡,便是眼下看似平和,实则暗藏祸端的两枚火种。 能够扑灭他们的,大概只剩消失在大漠,生死未卜的聿珏。 只要聿珏尚在,太子与魏王两方的对峙就能持续下去,日后即便太子登基,也会碍于聿珏与聿璋的制衡而不敢轻举妄动;但若仅馀聿璋一点,太子便能想方设法的除之而无所顾忌。 皇帝举袖抹汗,仰望西边残阳,「她真的还活着么?」 他的疑问,也同样是湘君心里的疑问;不知不觉,聿珏尚存的信念,已是支撑她度过这三年日子的唯一支柱。 「谷将军已经决定要绕过都庆府持续向北找,大漠间还有不少逐水草而居的游牧部族,相信在咱们鍥而不捨的寻找下,很快就要有眉目的。」 「你当真这么想吗?」皇帝的双眼已显混浊,静静地凝视着她。 「是!卑职与谷将军,从未想过要放弃搜寻云暘公主!」 「告诉谷燁卿,期盼他快点把人给找着……」他咬牙,一手捂着胸口,重重的喘了几声。「朕只怕自己时日无多,等不了这么久!」 一阵风吹来,拂得竹林沙沙作响,湘君咬牙,再度行了大礼。「卑职遵旨!」 皇帝随后在她的服侍下入浴,泡过澡之后,身子兴许是舒坦了些,没多久便在寝殿里睡下。 身为御前带刀统领,又是贵人的特别身分,湘君无论是居所还是膳食都极为讲究;深受皇帝宠信的她,更直接拥有调动御林军的权力;跟来此处的朝臣甚至私底下猜测,本该呈给皇帝过目的奏摺,其实都由她过目批阅,她的权力,甚至要凌驾在太子之上。 面对这些空穴来风,湘君一概不管,只是掌管兵权,以及在皇帝身边极大的话语权,却是不争的事实。 「传令下去,让御林军各营依照我的佈署严加把守。」 侧近的禁军女兵接下佈署图,湘君转身欲回厢房,发现女兵仍跪在原处,不禁皱眉,「怎么了?」 「散朝大夫宋大人半个时辰前求见圣上,说是几日前呈报的案子还没得到答覆……」 「此事何须稟告?散朝大夫依规定不能面圣。」 「卑职照藺大人的话说了!可是宋大人非常坚持……」 湘君敛眼,毫不留情地打断,「圣上已经歇下了!他的奏摺圣上会看见的,你告诉他是我说的,要是他执意这么闹,就叫他明儿个亲自来见我!」 面对心存疑虑,或是胆敢触犯圣顏的朝臣,湘君以往多是动之以情,或好言相劝,但在这个非常时刻,权力与威势取代了以往的宽厚与怀柔。 只要能够隐瞒皇帝的真实病况,多替她们争取一些找寻聿珏的时间,她不在乎用上一切手段。 「卑、卑职遵命!」该女兵颤抖着退下,忙不迭去布达湘君圈点的佈署图。 她冷眼望着女兵渐行渐远,回到房里时,绣球过来替她解下御赐宝刀,紫藤捧来清茶给她漱口润喉,案牘间早已摆了不少各地探子传来的消息;当然少不了太子与魏王的动静。 「藺大人,打扰了!」绕到案前还没坐下,门外的邢朝贵提着罩了黑布的鸟笼;她弯唇一笑,挽起袖来迎接。「你的海东青,咱家差点忘了要将牠提过来!」 「多谢邢公公。」她接过,海东青在里头颇不安分;她揭开布帘,吹响了鸟笛几声,见牠骚动渐歇,这才让紫藤找个地方掛起,又把门给拆下来。「陛下睡得还安稳否?」 「嗯!陛下似乎很喜欢这儿,养足了精神,明儿个应该就能好好聆听朝臣上奏……」邢朝贵笑里掺杂了几许同情,「倒是难为藺大人了!那些朝臣,这一路上全衝着您来,还说什么藺家一世清廉,这下全都糟蹋在您……」 湘君哼笑一声,「说我专权跋扈的,甚至妖言蛊惑陛下的那些间言间语,这一年来我倒是听多了,不稀奇……咱们就做自己应做的事,至于那些间话,任由他们说去!」 「藺大人……不是咱家要说,您这次的做法,会不会太过躁进了一点儿?」 「哦?躁进?」湘君眼眸忽地变得锐利起来,就连与她共事惯了的邢朝贵也不免冷汗直冒。「难不成要那些人有事全找陛下说才行?我只是要他们认清楚,陛下是来此处养病,不能见就是不能见!」 邢朝贵不住点头,瞧了瞧案牘上摆满的信笺,悠悠一叹,「为了陛下,藺大人确实变了不少呀。」 湘君只觉得有些刺耳,勉强笑了笑,「陛下身边,就有劳公公多担待了,藺某还有很多事要打理,就不多做奉陪了!」 逐客令已下,邢朝贵也不欲自讨没趣,快步离去。 回到案牘前,她拆开其中一只信笺,脑海里回响着的,却是邢朝贵临走前的那句话。 『藺大人确实变了不少呀。』 然后,某个揶揄带笑的声音突如其来窜入耳际—— 『你在这宛如一滩污泥的宫闈里,究竟能保持那身高风亮节到几时?』 为了聿珏,她甘愿做任何事,在这样的过程中,就算她本不欲如此,也终究是在这一滩污泥里,把自己扎实的浸入这个大染缸里,毫无退路。 恃宠而骄、专横弄权……对照那三年前曾盛极一时的「藺青天」,如今的朝臣对她,除了怒目相视、诸多怨言,恐怕再也难以找到一丝好脸色。 藺家的高风亮节,也早在她下定决心要帮衬着聿珏夺下皇位时,就已经给她拋到九霄云外去。 但她不后悔。 一点也不。 * 远在洛阳,一队夹带着数百名亲卫的华丽车马,缓缓走入了魏王府里。 是韵贵妃。生长在京城,从未出过这等远门的她,即便是一路上称得上好吃好睡,仍是给这蒸溽的酷暑给晒得七荤八素的。不过才一见到朝思暮想的孙子,旅途上的辛苦就瞬间给拋了开。 好不容易才把韵贵妃接到这里来住,聿璋为了让母亲安歇,不管是吃食还是住处都打点得无微不至;两位妻妾都准备了厚礼迎接韵贵妃,逗得她合不拢嘴。 秋季螃蟹肥美,饶是用惯锦衣玉食的韵贵妃,也给宴席上的菜肴收服了胃;趁她品尝着点茶,聿璋便託说怕孩子吵闹,让白丽带着孩子回到另外一处居所。 「奇怪了……无晏没跟你们夫妻住在一块儿?」韵贵妃对于聿璋的安排感到奇怪,这才对着身边陪伴的朱常喜问去。 朱常喜勉强勾唇一笑,「王爷在我嫁进来没多久,便主动做了决定把她安置在别处,王爷府上只有我与他同住。」 韵贵妃讶异的张唇,转瞬间却又像是想通了,拍拍媳妇的手道:「该说聿璋这孩子果然贴心!虽然你晚了无晏一年才嫁进来,到底还是正妻!无晏虽替他生了儿子,妻总是不如妾的,看你们夫妻感情和睦,我也才放心!」 她被韵贵妃一堵,俏顏瞬间显得阴晴不定,韵贵妃没注意到,逕自扬起指来,「对了!我有东西要特别送给你!」宫女很快的献上一只木匣,打开来,是一疋染得淡雅的紫色绸缎,上头还绣了几隻麒麟。「喜不喜欢?这绸缎是我特别挑的,瞧瞧!染得真好……」 朱常喜本来是开心的,笑着接下礼来细瞧,却是在抚着上头的麒麟图之后不禁悲从中来,止不住泪花翻涌的啜泣起来。 「欸……这,怎么啦?常喜,好端端地怎么突然哭了……是不是不喜欢娘送的东西?」 「不是、不是的!」朱常喜焉能不知韵贵妃送她麒麟,就是摆明为了替她祈子来着,但就因为韵贵妃什么都不知道,对比她们夫妻之间的往来,才更显讽刺。 「那、那不然是……」 朱常喜梨花带雨,直是染湿了整条巾帕,才终于稍停。「娘……愿意挪动尊驾,到琴苑去让常喜慢慢讲给您听么?」 面对哭得如此伤心的她,韵贵妃忙不迭地答应了。「好!你慢慢说,有什么不满全让我知道,我肯定要给你做主!」 相思欲绝但为君 146 猜疑妒忌酿灾祸 朱常喜打从这桩婚姻的一开始,便没抱太大希望。 身为諫议大夫的女儿,她很早就知道自己没任何选择馀地;爹娘要她嫁哪就嫁哪,若她能够遇见一个不错的男人,算她运气好,若是不能,那也怨不得别人。 当指婚的圣旨送达府内,向全家诉说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消息时,在一个劲儿的欢天喜地里,只有她这个新嫁娘活像个局外人。 皇甫聿璋,三皇子,在北伐女真时立下最大一份战功的将军,才在诸将班师回朝的洗尘宴上受封为魏王。在成亲之前,朱常喜只知道这么多。 妹妹与她都算是少不经事的姑娘家,当听见朱常喜要嫁给一名将军时,还不免大惊小怪地说莫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或是满脸横肉的粗人。 然而成亲当天,给妹妹那些话搅得心神不寧的朱常喜,在皇甫聿璋揭开盖头时,她也终于瞧清了,眼前此人乃是眉目清朗、面相端正的俊秀公子,既不三头六臂,也无满脸横肉。 这样俊秀的少年郎,竟是立下最多战功的少年将军……那个什么魏王? 怔忡间,聿璋笑着开了口唤她——『朱姑娘,今后咱们就是夫妻了。』她因为他的多礼而笑顏逐开,却没想到,那声不合时宜的「朱姑娘」,彷彿成了她与聿璋夫妻之间的写照。 虽然听闻是他亲自提了这门亲事,可毕竟算是媒妁之言;一开始朱常喜仍天真的以为夫妻相敬如宾,并无太多亲暱举止也是自然,她甚至觉得那是聿璋的风度使然,更对他一见倾心。 直到嫁进来的第三日,她才明白,自己不是聿璋身边唯一的妻妾。 她第一次见到舒无晏,就是在无晏自己的偏厅里;她抱着襁褓中的婴孩,自主位上起身行礼,尊称她一声「夫人」。 未有妻、先有妾,这在京官、朝臣,甚至是贵族子弟间并不少见,多半是喜欢上的女子地位差距悬殊,又或者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好做为正妻,才以侍妾的身分跟在男人身边。 然而舒无晏抱在手上的孩子,就像是一盆冷水,硬生生浇在朱常喜初萌的爱苗上。 她听说,舒无晏家里经商,是当年聿璋攻西南大理时巧遇的女子。 她听说,舒无晏虽为平民,却是知书达礼,甚至还文武兼备。 她听说,身为女子的舒无晏更有韜略,在聿璋受封为魏王之前,曾在云暘公主身边替公主出谋划策……太多太多有关于舒无晏的传言,而那些好话,却令朱常喜觉得自己是在雾里看花。 初见面时,无晏是蒙着脸的,聿璋说她下巴受过伤,但在真正瞧过无晏庐山真面目后,那无瑕的姿色、雍容的气度,乃至于睿智的慧眼等,却让她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那些传言……果然不是空穴来风,对不? 聿璋口口声声说无晏为妾,她才是正妻,府上一切大小事以她为尊,无晏甘愿做小;她却是明白,聿璋的心至始至终都在无晏身上,若非她是朱家的女儿,她压根儿不可能嫁给聿璋…… 只是坏就坏在,在她嫁给聿璋这短短的时间里,她已经不知不觉的……爱上了他。 可她样样比不上无晏!更别说无晏还先她一步替聿璋生了个儿子……而自己虽为正妻,别说圆房,连见夫君一面都难! 怀抱着喜悦出嫁,渴望夫妻和睦恩爱的心,逐渐转化为失落、怨懟,再转成对舒无晏的嫉妒。 终于,在嫁给聿璋半年,随着她们一齐迁到洛阳之后,朱常喜彻底爆发了! 她一股脑儿把所有心情全都说给聿璋明白,包括爱慕着他的心,以及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及不上无晏母子在他心中的地位。 『若你不爱我,那就休了我!』她是朱家的女儿,若聿璋打从一开始就不是因为喜欢她才娶,那她寧愿回家去,也要保有最后的尊严! 听完所有陈述的聿璋只是深切的叹了一声。 至于无晏,她冷眼旁观着一切,在那一夜事件之后,低调卑微的自请离开王爷府,并要聿璋好好的留在她身边住下,修补夫妻间的感情。 朱常喜对她的反应感到不可思议,紧接着是莫名的恼怒与失落。 瞧!舒无晏就连自请离府都显得落落大方、不卑不亢,明明应该是她一吐怨气,终于获得正妻该有的尊重,却也不免油生出遭人同情、施捨的哀怨。 在闹过这么一回后,聿璋待在她身边的时间的确变长了,她努力想做个好妻子,当个称职的王妃,但无论她付出多少,两人之间却总像是隔层看不见的藩篱。 是,由于无晏的退让,她得到了聿璋的人。 可她终究难以触及他的心。 他的心,始终都在无晏与他的儿子身上。 数不清多少个夜里,她对着躺在身边安睡的聿璋无声落泪,不停问着自己为何要这么傻,爱上一个无心的男人,又为何要对自己与无晏之间的任何细节錙銖必较;毕竟无晏非但没有对她摆过脸色,还处处退让,退到她彷彿瞪无晏一眼都像是在欺压毫无还击之力的小妾。 然后,忘了是什么时候,她从下人那儿听到了一点传言。 是自照顾无晏的阿巧婶那里听来的。 『夫人的口音我一直觉得奇怪……与同样来自江淮一带的下人截然不同……嫁来这么些年,王爷对她如此宠爱,却也未曾带她回乡探过亲。』 未曾带她回乡? 朱常喜曾怀疑舒无晏的来歷,也向聿璋提过,他却一笑置之。原以为是自己多想,经阿巧婶如是说,才终于明白有这种想法的并不只她一人。 聿璋怀疑过么?还是……其实他从头到尾都知道,甚至不惜一切也要替无晏圆谎,甚至这根本就是他一手编造的谎言? 她决心要查个清楚。 「结果怎么着?」韵贵妃无视朱常喜的泪眼,略显福态的脸面绷得死紧,用力拽住她的手心。 她面有难色,「常喜查到的消息尚未经过证实……如果是真,那女人的身分非同小可;这几日以来,我慌张得六神无主,也不敢向王爷求证……」 「没关係!你儘管说,让我来问……我早就觉得有鬼,他一个带兵的将军,哪可能轻易遇到什么乡野村妇?莫非是出身哪个青楼的鶯鶯燕燕,他爱着了却又不敢吐实,才费这么大的劲儿扯谎瞒骗?」 朱常喜严肃地摇摇头,「此女出身于王公贵族,只不过是西南王室宗族之女……舒无晏是她的化名,她真正的名字叫做……白丽!」 白丽……她姓白? 韵贵妃的俏脸登时化成死灰,她两眼无神,脑海间浮现的,却是刚刚抱在怀里,孙儿的笑脸。 亲自送妻儿回别业,聿璋前脚才踏进王爷府,立刻就给韵贵妃抓到厢房里,屏退左右质问—— 「你的小妾到底是何方神圣!」韵贵妃揪住儿子衣领;身为娘亲,养他近二十载,她从未对儿子的决定感到如此痛心绝望! 聿璋自知有异,微瞥了坐在一旁低头不语的朱常喜,仍做镇定道:「无晏的来歷,我不是早就对您提起过了?」 「常喜都跟我说了,她派人去你说的地方查访过,压根儿就没有姓舒的这一家子!你对无晏如此疼宠,可曾带着她回乡去?」韵贵妃看着聿璋敛起笑容,知道她终于戳破谎言,气得抡起拳头来打,「你这个……孽子!你给我娶了什么人!我寧愿她是个村姑、歌伎,甚至叫化子都比她来得强……你为什么要娶这种人……」 「是你去查的?」聿璋无法违抗母亲,遂将满腔怒气都往朱常喜身上发。「你去查无晏的底细!」 朱常喜浑身颤抖的跪倒在地。「王爷……王爷!常喜只是觉得奇怪……一个平凡姑娘,怎会如此雍容大度又弓马嫻熟,查了才知道、才知……」 「你到底有什么不满?她都已经退到无路可退,你还要这样赶尽杀绝……」 韵贵妃挡在朱常喜与聿璋之间,「你就只知道怪常喜!为什么不说你自己居然爱上了敌国的公主?」她如母鸡护着小鸡般的揽着朱常喜。「你应该知道,这个女人不能留……你早该知道的!」 聿璋怎会不知朱常喜之所以动了查找白丽底细的念头,全是因嫉妒使然;他望着哭得不能自己的妻子,以及又怒又悲的韵贵妃,思绪千回百转……末了,却是苦笑的敛起眼来。 「太迟了,若真要将她撵走,那我连孩儿都保不住……何况我当年从鬼门关将她救回,便不打算再让她离开我!」聿璋下顎抽紧,狠狠的诉说着早已定下的决心。 「太冒险了!聿璋!万一她的身分给传出去……」 「万一传出去?」他打断了韵贵妃,对着朱常喜阴惻惻的笑了,「现在担心这件事岂不太迟了?打从你决定彻查无晏的底细,就该明白……我早跟你提起过,太子视我为眼中钉,就连王爷府上都可能藏了她的眼线;你只因一时嫉妒,反要害得咱们家破人亡!」 「我、我……王爷!常喜不知道……王爷!」 「聿璋!你怎么对常喜说这么过分的话……」 不理会婆媳二人的哭闹,聿璋拂袖离去;李锦福一瞧见他自厢房里抽身,立刻面色凝重地迎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提点几句。 果不其然,消息只消传到太子耳里,这几年忍气吞声,好不容易逮到一丝曙光的她肯定是要发难的。 「传令下去,让神武营与聂大将军即刻备战!」 李锦福不无惊愕,「等、等等,王爷!难道不尝试着让人到圣上那儿去说情……」 「一顶通敌叛国的大帽就要压下来,说情焉能管用?」再说,如今能够说动皇帝的,唯有藺湘君一人;可湘君早在聿珏身亡之后便与两方势力划清界线,要在这个节骨眼得她相助,无疑缘木求鱼。 就一句话,堵得李锦福哑口无言。 「本王万万没想到,这回是给自家人捅了一刀!」聿璋狠瞪了厢房一眼,又下令道:「李公公,你现在就上别业,把无晏她们立刻带到这里来。」 「可、可是夫人她……」 他皱眉,「别管朱常喜了……我担心无晏得知身分遭揭,恐怕要做出让咱后悔莫及的傻事;好不容易走到这儿,即使开战也仍在未定之天……我不允许她有任何三长两短,连一丁点机会也不给!」 深知他对白丽用情至深的李锦福,神情复杂的叹了一声,「奴才知道了!」 相思欲绝但为君 147 觅得音讯喜若狂 长安城的皇宫,一场盛大的秋雨正洗涤着夏末午后的酷热。 傅迎春一声报信,让焚香操琴的聿琤一掌拍住琴弦,徒留乐声馀韵。 「原来如此!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聿璋他坐享齐人之福之馀应该没想到,他的正妻与小妾争风吃醋之馀,竟会给他捅出这么大的楼子来?」 傅迎春躬身笑道:「殿下,咱们这下等于掌握了魏王的把柄,可说是进可攻、退可守……您打算如何?」 她挑眉,自琴案起身,「别想着如何去守了;聿璋不是傻子,他肯定明白白丽身分遭揭会有什么后果……可他却执意力保,除了当真爱惨了她之外,没有更好的解释。」 「既然魏王肯定不愿交出白丽,那咱们便直接上奏,说他联合敌国公主,落他一个反叛的罪名?」 「或许还能藉此动摇他与聂琰之间的信任……神武营兵强马壮,要是就此一分为二,咱们自当稳操胜券。」 「殿下想得果然周到!傅某这就派人去办!」 「还有一件事……」聿琤招手将她唤回,「咱们待在西荻的使节,有无发现什么消息?」 知道迟早会与聿璋兵戎相见,她在兵源、财源,乃至于粮草等方面都做足准备,唯一忌惮的,只剩下空虚的后防;虽然谷仲良夫妇身在京城,她等同握有谷家的人质,却难保谷燁卿不会趁乱来个坐享其成、渔翁得利。 「说到这个,薛崇韜传来口信,说世子刘咸一派失去耐性,已打算摘去王妃摄政一职……两边兵力相差不多,恐怕又有得打了。」 聿琤不由眼睛一亮,「天助我也!西荻一旦有了乱事,谷燁卿的人马只怕出不了兰州……要薛崇韜留神,若王妃那派大势已去,便要派人保她回来;这等人才,死在异乡未免可惜。」 傅迎春喜形于色。「殿下如此惜才爱才,薛崇韜肯定铭感五内!」她拱手,随即快步离去。 聿琤才踱回琴案,殿外却又传来一声叫唤;一瞧见是裴少懿,她连忙趋步上前。「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你待在寝殿里安歇。」 甫生下子嗣,裴少懿仍维持着丰腴体态,或因初为人母抹去她不少锐气,笑容较往常多了几分慈爱。 「给雨声扰了,睡不着……我听梅穆说您已下令调梁寅进京……洛阳那儿莫不是有了什么动静?」 「还不知道……不过想必是该有动静的。」聿琤搂着她,语调陡然提高了几度。「咱们总算抓到聿璋的把柄了,为保妻儿,他肯定不会乖乖束手就擒。」 「可是神武营兵多将广……单靠梁寅的兵马与太子亲卫,咱们可有胜算?」 「欸!虽然兵马是少了点儿,但咱们有最大的优势……就是这座京城。」聿琤揽着她落座,怜爱的抚着她的脸颊,随后轻轻印上一吻。「只要赢了这一仗,我的皇位也就要手到擒来了……少懿,咱们朝思暮想的那一天,就要到了!」 望着聿琤志得意满的神色,她朱唇浅勾,微点了点头。 * 喝了一大口清水,感觉水囊越发轻盈的司徒勒皱着眉头,回头只见跟着他的弟兄同样困顿,有些马匹甚至嘴角处已吐了些白沫。 这几年下来,除了在兰州戍守,整顿军务之外,他最大的任务就是带着弟兄出入大漠,像发了疯似的寻找着云暘公主的踪跡。 谷燁卿告诉他,那具称之为云暘公主的尸首是假的,苑以菡带着聿珏在那场突袭倖存下来,或许是为了避人耳目而直往北面远走,很可能到了西荻不知哪个偏远小村定居下来,也或许被哪个行走大漠的商队,或是草原部族给救了…… 诸多般的猜想闪过司徒勒的心头,在面对谷燁卿时,司徒勒数不清几次想说出那个他不愿面对,自己却认为最有可能的情况——要是云暘公主终究还是葬生在这座大漠之中了呢? 没找到尸首,不代表她们还活着……只是这段话每到了嘴边,只要看见谷燁卿眼中那份热切,他便开不了口。 谷燁卿说,告诉他这些消息的是藺湘君,并把湘君收到的信笺交给他看。 司徒勒又何尝不希望湘君说的是真的?别说聿珏是燁卿的妻子,以菡也是他的表妹,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够再见到她们…… 「将军,过了都庆府,咱们人生地不熟的……会不会到头来,咱们也成了在大漠里的一堆白骨?」一名心直口快的下属忍不住问道。 司徒勒不搭话,一手遮阳,眺望着远处已显枯黄的草地;就如同下属所言,他们为掩太子耳目,费了很大的力气找寻聿珏的下落,但却从未找过这么北面的地方,毕竟任谁都不愿相信两个姑娘一匹马,能够一路逃到西荻都城以北这么远。 但谷燁卿说了,「要是她们先给那些游牧部族救了,跟着他们逐着水草一路北向,那也就不足为奇。」 说到底还是大海捞针…… 「前方好像有些动静,咱们过去瞧瞧。」几年下来,不管是在大漠里行走的规矩、找寻水源与搜查的方法,司徒勒都已驾轻就熟,甚至就连一些外族的族语也能通晓,称得上是找寻两人下落之外的收穫罢? 可无论如何,这样的搜索也有告终的一天;湘君捎来目前待在热河山庄养病的皇帝的口信,言明皇帝的身子大不如前,而太子与魏王之间暗潮汹涌的,大煌安泰了这么些年,恐怕又将兴战,而且这次还是皇子之间的内战…… 对他们而言,这是找着聿珏的最佳时机,也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 在他的指挥下,司徒勒一行策马接近草原上的那群牛羊,始知后头跟着一大群身穿外族服饰的人马,最外圈的年轻男人们手握弓箭,一看见他们的打扮之后彼此迅速交谈着,似乎十分忌惮。 「我们不是坏人,只是来附近跑马,有点迷了路……」司徒勒庆幸自己换上的是一般百姓的衣装;不过彆脚的族语与生硬口音,还是一下就暴露自己是汉人的事实。 拜西荻朝廷分成两派「所赐」,他们这一路找来平白遭受了不少猜疑奚落,甚至怀疑他们是西荻世子派来的探子也曾有过。 「你们是打哪儿来的?」为首的男子回问道。 早就编派了一套说词的司徒勒解释来处与来意,甚至主动下马以示友好;为首的男人很快松弛了戒备,并跟他说他们正在迁移,要在转凉之前先到南边去。 得到了一点清水补给与款待,司徒勒与几名部属皆松了一口气;下令招待他们的是一名年过六旬的老妇人,说得一口还算通顺的汉语;他们在一处掩藏的水井边稍作歇息。 老妇人脸上尽是风霜,不过那双眼倒是堪称锐利。「你说你们从大煌来的?」 「是……这儿人生地不熟,又无人可作为嚮导,这才在附近迷了路。」 「在大漠里迷路可不是玩笑,你能说点咱们的族语,想必是在这里待上不少时日了罢?」 老妇人说话时面带笑意,司徒勒竟颇有种遭人拆穿的错觉,「是、是如此。」 「你们几位身强体健的,年纪也都不大;既不做买卖,也非强盗,如果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又怎么会刻意跑到这么大老远的地方来活受罪?」 司徒勒身躯忽地一僵,老妇人笑了,若无其事地自地上站了起来,轻拍了拍衣裙,「念在你们并无恶意,我就不跟你们计较了……喝足了水,餵饱马匹之后赶快离去吧。」 「实不相瞒……」老妇人踏出几步,司徒勒也跟着起身追了上去,「咱们几人深入此地,当真没有其他目的……只为了找寻两位汉族姑娘!」 老妇人停步,面露诧异,「汉族姑娘?」 「是!约莫失踪三年有馀,其中一人大概长这么高,另一名比较矮……」司徒勒索性豁出去了!正巧这妇人懂汉语,他便死马当活马医,一股脑儿全将聿珏与苑以菡的特徵都说了出来。「年纪都不到二十,不过其中一位已成了少妇,眉清目秀、姿色过人,谈吐、见识都属不凡……」 她打断他,「你找这两个人做什么?是你妻子?她们又是什么身分?」 「不是我妻子,而是我……弟弟的,较矮的那名姑娘是我表亲;她们的身分……不太好说,但都是出身于好人家的。她们行经大漠遇袭,侥倖逃出来;对了!我表亲懂得飞鸽传书,您知道么?她还有一根细长的鸟笛,驯服过的鸟儿闻声,就能听命办事!」司徒勒比着鸟笛,老妇人神情虽古怪,却不像是一无所知。「您知道、或是听过有这两个人吗?或是其中一个……」 老妇人沉吟多时,司徒勒则心跳如擂鼓,紧握的双拳都在冒汗;他们找寻这么多年有如无头苍蝇,莫不是结果就如谷燁卿所言,他们几经努力,全都找错了位置?聿珏跟以菡,实则逃到了更北的地方来…… 「乌仁哈沁!」另一名一身桃红的外族姑娘喊着老妇人,「咱们何时起程?」 「哦!再一会儿,我与他还有话要讲。」名叫「乌仁哈沁」的妇人对那姑娘点点头;她皱眉望向司徒勒,终究没多说的退下了。 「你说那两个姑娘失踪,是三年前的事儿?」 「正是!不过那个时候是在二月,天气还挺冷的……老人家,您是否知道些什么?」 乌仁哈沁抿着嘴,「你说有两个姑娘,可我只知其中一个,你那谁……弟弟的妻子,这一个像你所讲的;成过亲,生过一对女儿……」 「对、对对对!她生了一对孪生女儿,都三岁了,还没唤过她一声娘!」司徒勒欣喜若狂,激动的就要掉下泪来,「找到了,终于找到了……聿珏还活着,果然还活着!燁卿一定很高兴……」压抑着情绪,他草草抹了抹泪,续道:「老人家!那她现在人在哪里?您告诉她,我叫司徒勒!她只消听见我的名字,肯定愿意过来与我相认!」 可乌仁哈沁接下来说的,却有如在他头上浇了盆冷水。「话虽这么说,可惜,几日前,她与族里的勇士一齐去了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上哪儿去了?赶集么?」 她似笑非笑的摇头道:「与勇士一道,自然不会只为了赶集……她为报咱们救命之恩,自愿跟随旗主去喀拉干;既然你几年来为了找人都在大漠,应该知晓西荻出了什么事儿;她与咱们的公主据说是旧识,旗主一说出征,她便义不容辞的跟了去……」 出征!喀拉干!好不容易找到人,却又像遭命运玩弄似的扑空。不过不再是大海捞针,这次有了确切的目标! 「喀拉干是么?明白了!」司徒勒匆匆道谢,拽着装满的水囊催促属下上马。 「得到消息了么?这么快说要回兰州……」 「何止得到消息,找着了!」司徒勒双目像是要冒出火来,他恨不得纵身飞上云端,把消息赶紧传给燁卿与湘君知道。 他们付出的一切辛苦,终将有了回报。 相思欲绝但为君 148 洞烛机先识伏兵 在大漠里,日正当中的热度,简直足够将任何活物给烤熟,斗大的砂砾夹杂着滚烫热意,就算躲在沙丘的阴影间都要昏厥。 「稍微歇息一下再前进。」阿日善蒙着脸,领导着族内勇士的他在瞧见远处一小块连绵的树荫之后,抬起手来下令。 他们这回察哈尔旗总共是募得约一万名青壮男子前去喀拉干营救公主,岱钦将部队一分为二,他们父子俩各领五千兵马,阿日善先带着人前去救急,岱钦则依约与大汗碰头后再赶过来,依他们策马突击的行军速度来看,顶多也不过就差个一两日。 然而此回他要担心的,还不只是久违的公主,在一大片一身漆黑大袍,揹着弓箭、枪矛的勇士当中,他所在意的,是跟在队伍之中,同样化身成男子面貌,实则为姑娘身分,冒险迎战的阿碧。 以及硬要跟着阿碧上阵的妻子。 「来!喝一点水!」阿碧让娜仁其木格靠在自己身上,无视于周遭男人的质疑眼光,打开水囊,一口一口的哺入娜仁其木格的口内。「好一点没?」 两位姑娘顺利找到树荫,身旁多是熟人,只有几道不识二人的狐疑眼光偶尔射过来。娜仁其木格面颊烧红,显然是给日头晒着所致,她眨着眼花的双眸道:「我终于知道……你为何要将脸给涂黑了!」 当阿日善在出发前言明此行须得赶路之后,阿碧便从腰间一只小袋子里掏出一把黑灰,和了水抹在脸面上;好端端一个可人儿成了张不起眼的黑脸,娜仁其木格还以为她是担心给不认识的男人识破身分,原来是为了防范日头侵害。 「我这儿还有,你要涂点儿么?」 「不用,我待会儿把头巾拉下来遮也就是了……」不想给阿碧担忧,娜仁其木格决定自己想法子。「你的伤怎么样?我发现行军的时候,你偶尔还会掖着伤处。」 「已经好多了,你别担心!」她瞧了身上的伤处,一笑置之。 娜仁其木格还想说些什么,但见阿碧很快摸出乾粮来啃,时而照看自己的弓,这一路上未曾听见她叫过一声苦,反而是生长在大漠里、在马背上长大的自己觉得忒难熬。 若非得知她的真实身分,娜仁其木格硬是逼迫自己要学着她咬牙忍下,自己恐怕早就开始后悔跟来了。 在阿日善投宿的那一夜里,她着实因阿碧吐露的实情惊骇不已。 『我真正的身分是……』阿碧明明说着汉语,她却听得朦朦胧胧,忽觉身旁这一切都变得不太真实,然而内心深处,却又彷彿拨云见日般的清明,跟她熟识许久的姊妹,原来当真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 『既然这样……那你万万不能随着咱们出征去!』她激动的先搭上阿碧肩头,而后怜惜又忧心地紧搂住阿碧。『你不是说了么?你牺牲很多人的性命才活下来,绝对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去!』 『我知道……可布塔娜如今有难,我既然身在此处,又蒙受了察哈尔多般恩惠,好容易才盼得这个报恩的机会,我不管怎样都不能放过!』阿碧温声道谢,退开几许,她俩四目相望,『况且,布塔娜见过我,要是想找个人证明我的身分,没有人比公主更加适合!或许只要见着了她……我便能堂而皇之的借着你们的保护回大煌去;所以,这一仗,我非打不可,既是报恩,也为了我自己! 『关于我的身分,还请你先别跟阿日善说,等到见了公主,一切就能真相大白。』 娜仁其木格遵守约定,可同时也因为阿碧的开诚布公,她更加无法放任着阿碧扮成男子,随着族内勇士一齐出征。 为了达到目的,她只能想方设法的蒙混过关,除了去偷大哥的弓马乔装成男子之外,对领兵的夫君更是威逼利诱、软硬兼施。 至于行军之后的苦处,娜仁其木格不只是脸面付出代价,连同腿脚、腰背都痠疼不已;阿碧明明是千金之躯,在出征之前几乎都在养伤的她,又是怎么做到无动于衷的呢? 「终于找到你们啦!」 抬起眼,伊勒德捧着肉乾凑近,「瞧瞧,就你这么没用!」自草场迁移,他们与族人分别至今不过两日,娜仁其木格已经是一副要缴械投降的样子。「仗都还没打呢!话说回来,阿……阿碧比男儿更像男儿!你啊,学着点!」一讲到「阿碧」二字,他还刻意压低声响。 「你就知道要笑我!死二哥……娘做的肉乾?」她眼睛为之一亮。 「嗯!当然!那日苏找我要,我还不肯给呢……欸!你怎地整袋都给抢了?没规矩!」娜仁其木格才不管他的吆喝,一条一条塞进嘴里嚐着,出门在外难得嚐着爹娘的手艺,感动得像是要哭了出来。 阿碧笑望着兄妹俩的打闹,伊勒德抢不过妹妹,正打算要她帮忙评个理,却是在那焦黑的脸面间瞧见绝美笑容。 即便抹上炭灰,在他眼里,阿碧仍然是极美的。 「身子,还好吧?没哪边觉得痛或是古怪什么的……」 「嗯,一切都好。」 伊勒德搔抓着头,颇不自在的道:「哎呀!真没想到……你不只是救了咱们兄妹,现在更是要随咱们营救公主去;阿日善对你也变得很不一样了……」他眼神飘移,不经意给阿碧的翠玉扳指吸引目光。「那个是……」 她收回视线,轻握住染上体温的翠玉。「阿日善给我的,说是解救你们的谢礼。」 伊勒德的表情像是给人揍了一拳,只见他笑得有些复杂,「哦、哦!原来是他给的。」没多说什么便离开了。 「唔?二哥他怎么了……这个扳指有什么不对么?」娜仁其木格嚼着肉乾,一副将先前的苦痛全给拋开似的;阿碧早已向她提过这个扳指的来歷。 「要说不对么……不如说是给人捷足先登的懊悔吧?」阿碧逕自解释道,拎着长矛起身道:「再不久便要出发了……你省一点吃!这等仙丹妙药,吃光便没了!」 娜仁其木格一脸不解,「什、什么仙丹妙药?」 「治你腰腿痠疼、唉声叹气的仙丹妙药!」阿碧抿嘴笑道,在号角声重新响起时,俐落的跨上战马。 她们持续策马往喀拉干行去,直到阿日善喝令全军停下脚步,她们才跟着眾人扎营造饭。 简单搭了个营帐,阿日善取来地图与领军的几名勇士商议,预定明儿个午前抵达公主位于喀拉干的驻扎处,一提到要与拥立公主的西荻将士并肩作战,其中一人难掩轻蔑的道:「公主也真是的!直接用咱们自家人马打他们个落花流水便罢,又何必硬要咱们与汉人合作?」 「拉克申!不得对公主无礼!论情论理,如今的她都是西荻王后,那刘咸对她百般刁难,又数度来找察哈尔挑衅,公主若是轻易言战,又或是放弃摄政之职,对咱们各旗,乃至于大汗才是真正的耻辱!」阿日善义正词严的训斥了一顿,拉克申纵有满腹怨言,也只得往肚里吞。 天色近晚,眾人已获得足够吃食,即将歇下之际,阿日善的营帐悄悄窜进了一道人影。 是阿碧,她顶着张大黑脸,神色凝肃的道:「有个自称是奉公主命令的西荻士卒捎来这封信笺。」 阿日善皱着眉接下,「怎么是你来送?」 「我想知道公主究竟传来什么消息……」阿日善就着灯火迅速过目,他看过之后却是一脸疑惑。「信里头说什么?」 「公主说这附近潜藏着一队刘咸的兵马,要咱们在会合之前与他们一齐夹击;上头还讲明了时辰。」 给他过目确认后,阿碧稍稍松了口气。「嗯,可你似乎有些犹疑?」 阿日善重新展开信笺,「我觉得此信来得有些古怪……」他又取出先前与公主互通的几枚书信,仔细比对后,勉强找出了几处破绽。 「依你之见,此信是真是假?」 在他们出发之前,公主与族内的联系几乎全仰赖大汗,阿日善在行军过程中虽派出哨探,但沿途并未找到什么可疑敌军。 喀拉干乃一处丰沛草场,他们族内各旗偶尔也会南行跑到这儿来放牧;大汗对此处的掌控应当十分确实,可刘咸也绝非省油的灯,或许就抓准了他们视此地为囊中物,此刻守卫在公主身边的又是西荻其中一支部队,这才弄了一份以假乱真的信笺来。 要是他们真的照做,兴许杀伤的不是敌兵,反而是原本护卫在公主身边的那群人马。 阿碧持着两封书信来回比对,信中无论笔跡还是落款,皆难辨真偽。「刘咸知道咱们会来?」 「毕竟他们都已经派了人马数度刺探咱们察哈尔旗,知道是咱们先动,并不奇怪。」 她轻抚着鼻唇思索,无意间抹去点点煤灰。「有地图么?」 阿日善将那张画有喀拉干一带详细地貌的羊皮地图摊在她面前,「公主的营寨位在何处?」 「这儿,大汗安排了此处丘壑,综览整座草场,易守难攻……」阿日善瞧阿碧不住摇头,转而指向丘壑以北,一道两河交会之所。「怎么了?」 「这是信笺上提议袭击之地,敌兵要得是咱们两军互相残杀,也就表明公主的兵马在这儿。」 阿日善倏地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等同是已经预设此信是假,藉此推侧敌军埋伏之处! 「南边不可能,土丘乃视野最佳之处,公主想必设有岗哨;东面与北面各有河水阻绝,因此,最佳藏身之处应该就是……」阿碧指向西边一处密林,再往西延伸,密林处连接大漠,在地图之外便是都庆府。 「派人瞧瞧如何?假若此信是真,那儿什么都没有,于我无损。」 可从阿碧的眼神来看,她对此提议可是有着十足把握。 瞥了疑似是假的信笺一眼,阿日善将之揉碎,大步走出帐门。 相思欲绝但为君 149 杀戮惨状慑心魂 派去查找的哨探前日回报密林处并无兵马,然则阿日善为免打草惊蛇,又为求神速,忽然下令全军全速向南,全军禁举明火,不许交谈,五千名骑兵持弓矛夜奔,不消一个时辰就来到喀拉干西侧的密林间。 在那儿,阿日善找到了他与阿碧急欲寻找的答案。 藉着月夜可见,西荻步卒于林间鑽动探头,数量难以估计,由于暗藏在密林里,他们没有马匹也未举明火,想必是打算趁夜潜行,等到他们所策动的计谋得逞后,这才大举掩上,坐收渔翁之利。 阿日善的眸间透着肃杀寒意,命勇士在箭矢上缠上棉布,火星一舔化为一团团火簇,趁着林间士卒尚未反应过来,数百支火箭齐射向密林间的西荻士兵,一时间火光四起,藏身于林中的士兵争先恐后的出逃,全给他们随后发至的利箭射死。 可此片林间毕竟占地辽阔,单凭几枚火箭很难一网打尽;敌兵也是准备发动袭击的,领军的敌将率着大批兵马自尚未着火的密林间窜出,或有人持刀上马、有人挽弓反击,眼看渐渐要结成阵势,不料伊勒德与拉克申领的一小队人马手持长矛衝锋,杀得敌将一个措手不及,随着密林火光越烧越烈,仓皇逃出的西荻士卒也越来越多。 这场战役,打从她们识破了敌方计谋之后便呈现一面倒;为求藏身于林间的敌军牺牲了马匹,整支军队缺乏速度,即便人数占优,又怎会是她们这群骑兵的对手? 阿碧闻着密林间吹来的风,除了带有阵阵焦味之外,被烧死、踏死在林间的兵卒的哭喊声,断断续续传来;阿日善随后差人着手灭火,并捕缚那些个仓皇窜逃的士卒,一场突袭,就在这渐渐熄灭的火光之下落幕。 「阿、阿碧……」娜仁其木格早就将脸面埋进她颈间,她别开眼,以袖遮挡着漫天火光,却遮挡不住那些个凄厉哭喊,尤其是在一阵兵荒马乱之际给熊熊烈火烧着,化为焦炭的士卒,更令人不忍卒睹。 「没事、没事了!」阿碧揽着颤抖不已的娜仁其木格,而在阿日善吩咐之下,她们于是就地歇息,要等到天明之后再向前与公主会合。 娜仁其木格显然惊魂未定,任凭阿碧如何安抚都还是哭着发抖;不少人看出她们是姑娘,却也无人敢问她们为何在此,逕自忙着自己的活;随着满天星斗悄移,她的哭声也终于和缓下来。 「你……你不觉得可怕么?」 不光是这次,她其实早就想问阿碧,先前被西荻士卒迫得痛下杀手时,她的心情又是如何? 伸手抹去娜仁其木格眼角的泪,阿碧冷静、近乎严酷的道:「只要杀得是敌人,而在乎的人尚在,便不可怕。」 娜仁其木格睁大眼睛,再度望向烧得一片漆黑的林间。 这一夜,在阿碧保护与劝慰之下,她贴靠着阿碧入眠……却也从未闔过眼。 * 天明时分,阿日善领着五千名年轻勇士向东再行数里,瞧见于丘壑边的广大寨栅,以及于微暗苍穹间飘扬的「刘」字大旗时,不禁松了一口气。 把守的士卒看见他们的打扮,吹响号角的举措与族内无异;阿日善暗自庆幸自己下对了决定,遂命全军在栅外稍停,自己则下马入内覲见公主。 距离上次见到面是何时的事儿了?阿日善只消回想起临别前她回眸的那一眼,在对照如今两人的现况,只觉恍若隔世。 如今,她终于安然无恙的出现在他面前! 而布塔娜也几乎是瞧见他的第一眼,眼泪便差些夺眶而出! 她起身欲迎,可阿日善率先反应过来,没等她开口,逕自单膝跪下,行了大礼。「察哈尔旗阿日善,参见王后!」 一声「王后」,瞬间将她自缅怀之间震回现实。 「免礼!我听说了,你们昨儿个夜里大破刘咸派来的伏兵,那火光就连数里外的此地都能看见;咱们的勇士可有损伤?」 「回王后,只有几十人受了点轻伤。」 「嗯,来人!传我懿旨,请察哈尔来的勇士入栅歇息!」她自座位起身,打量着曾经伴她驰骋于草场间,在嫁做人妇之后朝思暮想的情郎;靠近几步,在他眼里找到了熟悉又陌生的眷恋,她才意识到,不管是自己,还是他也好,这些年的经歷确实带来了许多改变。 他壮硕依旧,神采飞扬的叫人心动,却也也早一扫稚气,成了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唇瓣微动,踟躕了好一会儿,这才吐出一句像样的话。「数年不见了,父亲好么?察哈尔旗的族人们还好吗?」 阿日善拱手,同时也迫使自己回避她的凝望,「回王后,家父与我兵分两路,此行出发时并未见到大汗,但大汗身子健朗依旧,至于察哈尔,乌仁哈沁特意嘱咐我见着您时,别忘了献上哈达作为碰面礼,族人大多健康安泰,多谢王后关心。」 「呵!你们这般奔波是受我之託前来相助,若真说要献哈达,合该是我献给你。」她张了张唇,终究还是下定决心问了,「阿日善……你可娶妻了?」 阿日善頷首,迎上她的视线低声道:「家父一过完那达慕就给咱们办了婚事。」 「原来如此!」她微咬着唇,勉强牵起笑来,「那是不是该怪我没给你们夫妻多点相处机会?」 她语带玩味,多少让他松了口气,「千万别这么说,她听到咱们为了公主而出征,也是为我,乃至于察哈尔而高兴。」 「真是大度……有机会的话,务必让我见见她。」 没等阿日善回话,布塔娜主动出了营帐,他跟了出来;站在帐外,她们相偕眺望着察哈尔旗五千名勇士的英姿,「父亲此番能够说服各旗,答应出兵助我重振威风,我备感欣慰。」她转向阿日善,朱唇浅扬,「我很期待你领着族内勇士立下战功的英姿,但在那之前,先妥善歇息,等父亲所率兵马到来也不迟。」 「阿日善代替大伙儿谢过王后!」 * 布塔娜引察哈尔旗的勇士入栅歇息不说,甚至大动作的宰牛杀羊、生火造饭要来犒赏之,阿日善为了避免同营的西荻将士们心生不平,提议眾人尽欢,布塔娜从善如流,于是营寨内一时笑声不绝,彷彿像是打了胜仗一般。 然而这样的喜悦,没能传到娜仁其木格身上;她骑着自己的马离开营寨,独自在这丰美草场间奔驰。 就像是要将那些声音,连同肉羹饭菜的香气全给甩开,她往南边的土丘处奔去,一心企盼着登高望远以遣心中鬱闷。 她没闔眼,就在昨儿个阿日善下令迁移,她紧跟在阿碧身边,亲眼看见那些敌兵死在烈火之下,或是给阿碧与其他人射出的利箭扎成刺蝟…… 营里那些得了犒赏的欢呼声与那些敌兵的悲鸣天差地远,却令她不由自主的联想在一块儿。她喘息着,给风吹来的沙子给扎出了泪,在马蹄渐渐缓下之际,忆及阿碧昨儿个入眠之前说的那句话。 『只要杀得是敌人,而在乎的人尚在,便不可怕。』 那是阿碧的肺腑之言,可也残忍的提醒着娜仁其木格,兴战是多么可怕的事;她在乎的人这次侥倖从刀口下活过来,可下次呢?下下次呢? 况且,失去在乎的人之所以可怕,是因为自己明白,倒下的那人背后,有多少人期待着他平安回来,可那些被她们杀了的敌人,不也同样有着一双双等着他们平安回去的手么? 阿碧……肯定是因为嚐过切身之痛,才会答得如此狠心决绝,对不? 逕自陷入思绪的她,因而漏听了两道马蹄声,由远而近—— 「哪来的小姑娘?在这儿哭哭啼啼的做什么?」 「是丢失了牛羊么……听得懂我们说的话吗?」 娜仁其木格闻言回头,才发现两个西荻士卒策马逼近她;她往丘顶处望去,那儿遍布着瞭望岗哨,此二人一定大老远就发现她的踪跡。 她退了两步,往昔曾遇见的情状再度跃于脑海;她摇摇头,支吾了几声破碎语句,没等两人反应便策着马奔回寨栅。 「她、她往营寨去了!追!」 而在营里的阿日善跟着布塔娜与几位将军打过照面,强忍着不耐,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营伍当中;他大老远就看见拉克申与几名青年喝着马奶酒,一边跳着舞步,乐不可支的样子,不禁笑着摇摇头。 果然布塔娜祭出这招犒赏眾人的名目十分高招,安抚了大老远赶来替她卖命的族人不说,也让西荻的眾将见识到他们骑射之威。 「我才想说你到哪儿去了?喝一杯!」拉克申摇摇晃晃的凑了过来,还端着马奶酒,显然是喝得高了。 「待会儿再说……伊勒德呢?」 「他不是忙着在宰牛杀羊吗?咱们当中有谁比他更俐落?」 听了另一人略显轻浮的回话,阿日善不禁皱眉,想开口问阿碧与娜仁其木格的消息,终是碍在眾人面前而不好说,最后还是想起阿碧的易容,随口道:「那个黑脸的小伙子身在何处?」 嚐了一点羹饭,更在意马匹的阿碧,便自告奋勇的与那日苏揹着草料餵马去。 那日苏是族内有名的工匠,无论是製弓造箭还是做枪矛刀剑都难不倒他,他与阿碧虽然不熟,但由于伊勒德的缘故,对她的英勇事蹟可是瞭若指掌。 「想不到你还真能拉动那把硬弓,不过……」将草料放进马槽里,见左右除了马儿之外也没外人,那日苏遂直言不讳。「我说阿碧啊,先不论你身手如何……战场终究不是姑娘应待的地方。」 「哦!是么?」回过头,俏脸上已重新抹过煤灰,不过噘唇反问的神情俏皮依旧。「可我听说公主也是弓马嫻熟,甚至还曾带过族里的勇士上战场去,她又怎么说呢?」 那日苏没料到她会用布塔娜来堵,语带迟疑的支吾两声,「这……这不一样吧?她可是公主!咱们族里虽然以男儿为尊,可也不是没出过女旗主;旗主什么都管,无论是嫁娶、迁移,还是哪家丢了几匹牛羊,旗与旗之间发生纠纷,甚至不惜一战的时候,公主就要率兵打仗呀。」 阿碧于是睁大美眸反问:「所以你的意思是公主会打仗是自然的嘍?」 那日苏挠了挠有些福态的胖脸,「不……当然也是训练来的!」 「哟!所以重点在训练,那只要姑娘受过弓马训练,能挽弓持刀上战场不也是挺自然的嘛?又怎说是公主才行,其他姑娘就不行?」 「这……」那日苏再度语塞,「算了算了!我真说不过你,伶牙俐齿的小姑娘!」 她暗自笑着,专心地给马匹搁置适当草料;阿日善大老远就看见这一老一少正忙乎着,快步走近。「阿碧!」 她自板车重新抱起一束草料,迎上阿日善略带焦急的脸色,「怎么了?看你慌张的……」 「娜仁其木格呢?」他劈头就问,「我想你一定跟他在一起,怎么……她不在这儿?」 相思欲绝但为君 150 终遇故人称不识 「我以为她去找你了!」阿碧狐疑反问;瞧见阿日善惊恐地瞪大了眼,一股恶寒不禁直往上窜。「伊勒德那边呢?会不会是去找她二哥了?」 阿日善用力地摇摇头,「不可能!伊勒德为了犒赏眾人,都在杀牛宰羊忙乎着,我去探过头,他说没看见!」 自知事态严重,阿碧丢下草料,随意抹了抹双手道:「我跟你一齐找去!」 他们一男一女就这样奔回族人的扎营处逢人就问,并不所有人都认得娜仁其木格,熟识的人听闻消息,很快也便自告奋勇帮忙找,只是找来找去,就是不见人影。 「莫不是跑出去了?」那日苏手握着两把牧草追了出来,「我刚刚这样一路餵过去,好像没见着她的马。」 听闻娜仁其木格可能是骑着马出寨,阿碧忽地脸色一变。阿日善没放过这点蛛丝马跡,连忙追问:「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她昨儿个晚睡得挺不安稳,还因为咱们放火把林子烧了赶那群伏兵出来,担惊受怕了好一阵子,之后进来此处安顿也没同我说上什么话,所以……她莫不是骑着马到外头散心去了?」 散心!这片草场虽是他们的地盘,可昨儿个的伏兵明摆着表示他们已经到了这附近伏击,隻身一人在外肯定是危险的!阿日善往马场处奔了几步,阿碧立刻上前抓住他。 「你要做什么?」 他咬牙,「她是我的妻子!我当然要去找她……真不该让她过来的!」 「慢着!冷静一点儿,营寨皆有西荻将士把守,先过去问一问再找也不迟……」 「等不了了!」阿日善狠狠擒住她的手,他下顎抽紧,双眸像是要窜出火来。「这附近肯定不止一支军伍,万一她出外不小心给敌兵哨探捉住,或甚至伤了,我肯定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阿碧给他这声低吼震慑住,他没等她回应,逕自甩开她去找马匹。她大吼,再度跟上。「我陪你一块儿去!娜仁其木格走丢了,我也有责任!」 像是嫌眼下情况还不够慌乱似的,一名矮小的男子快步奔来,朝着她们喊,「阿日善!」 眾人立刻让开了一条路。「乌恩奇?怎么了?」 「公主、公主她……请你过去一趟!」名叫乌恩奇的男人瘦得像人乾,他撑着膝,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让人误以为他随时都要晕倒。 「告诉她我现在没空……」 阿日善虽表现得气急败坏,乌恩奇却是抬起一掌,示意继续说下,「她说底下的士卒在小丘附近……捉到一个全身漆黑,做男子打扮的姑娘……那姑娘……自称是你的妻子!不知是不是娜仁其木格……」 「娜仁其木格!」阿日善二话不说,一把推开乌恩奇的奔向另外一处;阿碧紧跟在后,两个人像一团旋风般的跑开,让所有人只能瞠乎其后。 「没事儿吧?」接住乌恩奇的那日苏拍拍他肩头让他站稳。 「没事……那个跟在阿日善背后的黑脸是谁?」乌恩奇搔了搔头,直觉认为能跟在盛怒的他身边,肯定不是个简单人物。 「那个啊?」那日苏哼笑了一声,「你只管叫她黑脸吧,虽然看似不起眼,或许出乎咱们意料的……大有来头呢!」 *** 娜仁其木格双手遭绑,迫不得已的入了营帐与布塔娜打了照面。 在入营之前,两个追上她的士卒已经将她的腰刀给缴了,因此她现下手无寸铁,身后又有两把枪矛对准她的背心,只要公主一声令下,随时能扎她个透心凉。 布塔娜就像赏玩似的欣赏着她的佩刀,娜仁其木格嘟着嘴、沉着脸瞪她,布塔娜也注意到她的神情,却像是毫不在意似的掛着笑容。 「你说你见过我?」布塔娜以指轻触这把造得精巧的佩刀。她纯白的颊边装饰很是繁复华丽,虽是西荻王后,穿着打扮却还是保有部族风格。 「嗯……送你出嫁的时候。整个察哈尔旗的人几乎都去了,我跟着其他姑娘在大人腰腿间挤来挤去,也只能勉强瞧见车盖,以及旗面上绣了大大的『刘』字。」 「你那时几岁?」 「十一、二岁而已!也不想想你都已经嫁了六、七年……」最后一句是嘀咕着说的,背后的兵卒喝她一声,她面容微皱,硬是忍了下来。 「这么说,你现在也不过是十八、九岁……原来阿日善娶了这样一位活泼玲瓏的大姑娘?」布塔娜挑起眉头来,款步走近,「行了,你们下去吧。」 两名将她押解至此的士卒面面相覷,「王后!您的意思是……」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意思;还不退下!」她果断地拿出王后的威严,两名士卒不敢耽搁的退出营帐,只留下她们两人;她挥舞着腰刀,动作俐落熟练,娜仁其木格望着她襟口处的鸟纹,直到她走至娜仁其木格身后。「你是独自跟在大军后头?否则又怎会给咱们的人逮着?」 「我、我是跟阿日善一齐过来的……就安插在营伍里。」 「你知道阿日善率兵过来是做什么的?」布塔娜语调陡硬。 「当然知道,是来杀人的对吧?」她脸色一白,莫名感觉又像闻到昨夜里的焦炭味。她忍不住作呕,一边庆幸自个儿方纔没吃东西就偷溜出去,要是吃了,肯定要在公主面前丢脸。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阿日善想必很疼惜你这个年轻貌美的妻子,又怎么愿意让你跟着一群男人出征?」 娜仁其木格动着遭捆的双手,「那是因为我有不得不的理由……」 「什么理由?」布塔娜蹲了下来,她感到背脊处有个硬物轻轻抵在后头,「说实话!否则我就把你当作敌军哨探论处,用你的佩刀把你给杀了。」 娜仁其木格咬牙,知道自己不小心闯了祸,这次无论如何布塔娜都不会轻易放她过关;事到如今,只能透漏阿碧的事情来换取时间。 「王后!」娜仁其木格还没开口,帐外便匆忙的又探头过来通报。「薛大人回来了!」 布塔娜抬起头,「哦?请她进来。」她收刀起身,抹过娜仁其木格的头巾,「你该庆幸有人替你争取时间,好让你把那套彆脚谎言编得更妥当一些。」 「我没有说谎……」 进来的女子一身宽袖长裙,戴的帽子也非寻常西荻官员,自然更别说与她们族内各旗的打扮相比。 「原来王后还接见了其他人?薛某莫不是打扰了?」自都庆府回到此地的薛崇韜拱手行礼,约略瞧了下跪遭绑的娜仁其木格一眼。 「此人在这附近驾着马,行踪诡异,我的士卒这才将她擒回。」布塔娜简单叙述过一回,迎向薛崇韜,「刘咸怎么说?」 薛崇韜是大煌后续派来的使者,这段日子以来一直待在都庆府,她透过薛崇韜再三表达称臣效忠之意,希望能藉着大煌军威就此推倒刘咸一派,不过却多次碰壁;迫于刘咸的压力,她于是离开都庆府,带着拥立她的兵马回到喀拉干,刘咸随即策动了朝中大臣要摘去她摄政之权。 而从阿日善昨夜碰着的伏兵来看,刘咸欲对她,乃至于同父异母的弟弟下手,只是早晚的事。 薛崇韜皱着眉叹了一声,「即便我数度威之以势,言明只要两造动起干戈,我朝肯定要派兵前来,世子仍铁了心要废您职权……如今都庆府内全由世子一派把持,支持王后的朝臣不是遭到幽禁就是入罪下狱,风声鹤唳、惨不忍睹……」 「为保自身权力,竟能够罔顾先王遗愿……」布塔娜愤愤不平的握拳,眼神亦是锐利如刀。 「圣上之所以按兵不动,乃是期盼两造能大事化小……假若真动干戈,边境大军随时都能进发;薛某近日愿再替王后上奏请命,务要请圣上调动兵马……」 布塔娜抬起一掌制止,「薛大人有这份心,布塔娜心领了;说到底这还是咱们的家务事,我已经向大汗求援,此役无须劳动大煌出兵,也能化险为夷。」她唇畔逸出嘲讽的笑,而薛崇韜只把头垂得更低一些。 「不过多亏薛大人在,西荻才能又保了几年安寧;只是战火将至,为免波及您这位来使,还请您把握时机,速速回大煌避难去。」 薛崇韜不禁面露苦笑,布塔娜摆明认定她已无利用价值,留在身边也只是负累。「王后的好意,薛某心领了!只是我尚有一些政务军情要与王后您讲,不过您还是先处理眼下之事……其他事宜,就留待您间暇之馀再谈!」 「嗯,有劳了。」 薛崇韜鑽出营帐,兀自盘算着脱身之道,眼前却有两名男子大步前来,皆作外族打扮,前者英气逼人、壮硕威武,而跟在身后的男子身材矮小,面貌即使染上一层奇异的黑灰,五官眉清目秀,与为首者截然不同。 她定睛欲瞧,而那黑脸男子随即低下头,经过身边时似乎瞄了她的长袍,可惜二人并未对上眼,他们匆匆赶抵布塔娜的营帐,通报之后鱼贯而入。 薛崇韜甩甩头,猜想是自个儿眼拙,糊里糊涂地将来者与脑海里某个曾见过的面貌混在一块儿,「究竟是像谁呢……」她几番想明确忆及那人的名讳,却是不能。 * 阿日善急冲冲的撩开营帐,在那儿遇见了审问的布塔娜;而她手里握着的佩刀,正是娜仁其木格佩带的那把! 「阿日善!」一瞧见夫君前来营救,娜仁其木格凄婉的喊了一声,撑着挺直的身子差点没软倒下来。 「娜仁其木格!」他蹲下身来搀扶,听闻妻子呜咽声,又怒又急地将她收进怀里,「你……你上那儿去了!怎会给人抓到公主跟前来……」他飞快地替妻子松绑,细瞧手腕上的勒痕,心疼的凑近嘴边亲吻,「怎么回事?我发疯了找遍全营伍,没人瞧见你……」 「对不起、对不起……」她哭得抽抽噎噎,只来得及瞥了阿碧一眼,随即依恋的把脸埋进夫君的怀壑里。 「她一个人在营外跑马,全身黑不说,穿着又跟族内男子无异;她奔到小丘附近,给岗哨的士卒当成了敌军哨探。明明是会说汉语的,她也不解释,逕自掉头就跑,等捉到我跟前,她才供称是你的妻子。」布塔娜凝望着紧紧拥抱的夫妻,蹲下身来递出佩刀,「没想到会是这种见面法……看来真相大白了。」 娜仁其木格颤抖地接下佩刀,原先视她为敌的布塔娜转而漾出笑容,柔化了那脸冷肃严酷。 「不过,尚有一事未明。」布塔娜主动伸手,连同阿日善将娜仁其木格搀起,「你怎么会让你的妻子随你出征?战场上刀剑无眼,除非必要,我也断然不会轻易领兵出征去,而你竟让你的妻子混在一群男子里头,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当如何是好?」 阿日善脸色铁青,「王后教训的是!实不相瞒,娜仁其木格除了担心我的安危之外,她还为了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人?」 娜仁其木格举袖抹了抹脸,指向打从入营帐后就一直缩在旁边的阿碧,「就是她!我之所以不惜一切也要跟来,就是为了带着她到公主面前来!」 「把他带到我面前来?」布塔娜不无惊愕,乍看之下还以为阿碧是男子。「我们……见过么?」 阿碧迎向布塔娜,在发现故人的面貌美丽依旧,不禁喜出望外,「是,在长安曾有过数日之缘。」 布塔娜为之一怔,此人的口音彷彿唤起一丝记忆;阿碧当着她的面抹去部分黑灰,她不由瞇细了眼,「你是……」 「你还记得我吗?」阿碧清楚自她眼中看出近乎熟悉的感动,一颗心倏地提得老高,布塔娜还记得她! 「布……」姊姊。 「不。」 布塔娜眸间的感动瞬间被掩藏,她摇摇头,别开脸面时坚决的近乎无情。 「我不认识你。」 阿碧满腔热情瞬间被浇熄,心情彷彿瞬间从云端掉到谷底;娜仁其木格与她瞠目相望,同时理解了阿碧与故人相见,以及渴望自布塔娜口中得到身分上证实的心情,瞬间化成乌有。 「我不知道你听了什么,认定这个姑娘是我的旧识,甚至还说要带她来与我相见!」上扬的语调活像事不关己,布塔娜逕自笑道:「总归一句,你们想必感情好得不似一般,寧愿为了对方着想也要以身犯险?可惜打仗不是儿戏,念在都是女流,我可以让你们与族里的勇士分开歇息,从此以后,行军打仗就全交给阿日善吧!」 此话说的大气,却是把阿碧急于报恩的心情置于何处!「这……」 她还来不及反驳,阿日善已是收紧搁在她肩头的臂膀,「虽然阿碧才智卓绝……但王后所言正合我意;娜仁其木格,你们俩就待在王后身边罢;不管伊勒德还是我,乃至察哈尔的亲友们才能放心。」 娜仁其木格先瞧瞧阿日善,再转向阿碧难掩受伤、失落的脸;阿碧的脸一定就像镜子般,反映着自己的模样。 「好吧……知道了。」 相思欲绝但为君 151 旧情追忆竟成空 为了避免她们再次混进营伍里,布塔娜主动提议把她们俩的弓箭、长矛都给收缴,只留阿碧片刻不离身的短匕,以及她的腰刀。为免军心浮动,她们还是以男子打扮示人,布塔娜甚至要阿碧重新把脸面涂黑来遮挡姿容。 布塔娜特地又设了个营帐给她们俩;除了行军迁移之外,只要她们仍待在寨栅里,大概都要以此处为家。 「……凭她一句话,咱们大老远跑来此处,除了昨晚那场仗之外什么也做不了!」娜仁其木格伸出手来,让阿碧替她上药。「而且她也不肯认你,就这么冷冰冰的一句『不认识』……把你给打了回票!」她故意装出布塔娜说话的模样,然后气呼呼地反问:「阿碧你难道都不觉得气愤吗?」 「不在营伍里也是好的。我就罢了,你现在身为旗主儿子的妻,就身分言,可谓将来的旗主夫人,你待在营中,阿日善要对你另眼相看不是,将你视若等间也不是。」上妥了药,她朱唇浅勾,替娜仁其木格拉妥衣袖。「不如像现在这样,安分地待在王后身边;阿日善待你如何,她今儿个算是扎实见识了一番。」 一提起阿日善,她忽地红了脸面,「想不到他竟当着你们的面对着我又亲又搂……哎!丢死人了!」说是这般说,微咬芳唇的表情,乃至于凝望着给他亲吻的手腕处,无一不展现出小女人般的娇羞。 「况且,你会一声不吭的瞒着眾人出外跑马,不也是受不住昨晚所见所闻?咱们只是远远的放箭,就能害得数千名将士烧成一片焦灰。」阿碧没说透的是,万一要让她亲眼看见一个人血肉横飞、身首异处的惨状,那岂不是要比现下更加难受十倍? 娜仁其木格听着阿碧冷静的陈述,素手紧拽住衣袍。 「我想王后应当也是瞧清了此点,才下令将你我与族人隔开;当然你我的安危也在考量之内。」她理智的分析道,全然不夹杂任何对布塔娜的怨懟。 「阿碧……」彷彿有隻无形的手将她喉咙扼住,她大口喘息着,斗大的汗滴自额际落下。「你动手杀人时……心里究竟想些什么哪?」 阿碧不语,坐在对头的她环抱着自己,双手不停颤抖着。「我睡不着……昨晚一宿没睡,只要一闭上眼,那些着火的兵卒彷彿就要出现在我面前!叫啊、哭啊的倒下……公主犒赏我们所烹煮的牛羊饭羹,应该是香的,我却光是闻着味道都要作呕……我不明白,不明白!为何你们可以无动于衷?他们都是人,都是活生生的……」人。 「就因为这样,所以面对性命攸关的时候,无人能不动容,无人能置身事外。」即便脸面涂黑,她的双眸依旧明媚灿亮。「咱们也是人;那些兵卒死了,有人替他们伤心难过;我们也是。你问我杀人时想些什么……在取木材的那一回,是我生平头一次杀人。」 笑容如风一般自她脸上掠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跡。「若真要答,我什么都不想,唯一的念头只有拼命活下来。」 「这就是你这么些年来的唯一体会,是吧?」她口气有些衝,阿碧听了仅是低下头,抚摸她送的一双银手环,还有阿日善给的扳指。 「还有珍惜自己所重视的人。」 抬眼时,阿碧的眸光如此纯粹,娜仁其木格早明白,她绝非是个冷酷之人,相反的,她比任何人都要多情重义。 「当阿日善知道你走丢时,你知道他作何反应?」 娜仁其木格摇摇头,「他怎么说?」 「发现你的马匹不见时,他急着就要骑马出去找;我提议让他先去问问守着寨栅大门的将士,他却说等不了,若你给敌兵抓了或是伤了,他肯定——」 『我肯定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听了阿碧的转述,她抑制不住讶异的以手掩嘴,「他真的这么说?」 「嗯,这不正好?表示他很在意、很在意你,也愿意包容你的任性,你呀!真该多相信他一些。」 娜仁其木格不禁眼眶微湿,阿碧伸手搭住她的肩,她无言靠近,偎在姊妹怀里汲取着温暖。 「阿碧,」沉默了好一会儿,她鼻音浓重的开了口,「公主她……当真记不得你了吗?」 拍抚着她的动作嘎然而止,阿碧睁大双眼,凝望着烛火无法触及的幽暗,「她看我抹去脸上的黑灰时,我一度以为她就要认出我,叫我的名字了,然而在最后的最后,她却是又缩了回去。」 「我也这么认为!」娜仁其木格抓住她的臂膀轻晃,「她明明记得你!不知为什么又装作不认得。」 「嗯,可若不是她自己认出来便没有意义;而且她特意安排让咱们俩待在一起,或许也意味着她并非一无所知,只是……可能还要多一点时间证明。」 「证明……她莫不是怀疑你出现在此的目的?」又或者是以为自己遇见长得很像的人。 「我不知道,但如今也只能往这方面想。」 「既然如此……你打算怎么证明?」 面对她的急躁,阿碧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脸面。「我也还在想!」 「哎!你、你做啥……」她对这玩闹般的恶作剧显得措手不及,连忙抓紧阿碧的手腕。 「瞧你!想覷得机会回家的又不是你,你别老是皱眉,这种事儿就交给我来烦恼!」阿碧解下头巾,「明儿个大汗的兵马说不准也就要到了,距离咱们往都庆府进发大概也剩不了几天;咱们好生待着,静观其变!」 两个人和衣躺下,娜仁其木格与她分别盖着两件薄毯;睡在营帐里倒是比先前几日以穹庐为顶要好上许多。 「阿碧。」 「嗯?」昏暗间,娜仁其木格只能循声辨别方向;她又往阿碧的位置挪近几吋。「怎么了?」 「你要是能够顺利回去……会做些什么事,想过么?」 回应她的是一串轻浅的叹息,「想做的事情好多,面见父皇、看看孩儿与夫君,以及……」 「那个湘君呢?」 身旁的人儿忽地狠狠一颤;娜仁其木格没察觉,续道:「这几年来,你在梦里最常念着的就是这个名字……我很好奇她的身分,听这名字……想必是个姑娘?是你的女儿么?可你有一双女儿,却总是只听见你喊这个名字;如果是娘亲大概不会这样叫吧?还是说你有姊妹?可是一个姊妹、知己,能够使你这么牵肠掛肚的么?她究竟是谁?」 「她啊……」阿碧默然,娜仁其木格耐心等着,只是折腾了一天,昨夜担惊受怕的又未闔眼,不足半盏茶时间便听见她轻浅规律的鼻息。 良久良久,在一片漆黑之中,才听见一串细微的哽咽声说道:「她是我,最想见的人……」 就在两个姑娘无声歇下的同时,布塔娜好容易才安抚儿子入睡;在这片满是杀戮气息的大营里,还能圈出一小块地方供儿子安歇成长之用实属不易。 刘弘,她与刘昊所生下的孩子;在他之前原有八个兄姊,只是在刘咸的「巧妙安排」之下,或夭折、或病死,无一倖免,唯一的手足只馀这不满三岁的刘弘了。 刘昊就是看出了刘咸的心狠手辣,临死前才决定立刘弘为王储,并要她代为摄政,此举自然引起刘咸的不满,步步进逼,直到现下这般田地…… 看着儿子恬静的睡顏,总能让布塔娜惶惶不安的心平静下来;只要儿子还在,尚有支持她的势力可依靠,此战仍在未定之天! 吩咐宫女好生看顾,布塔娜踏出营帐,在踅回主帐的途中,碰巧遇见安排着岗哨巡逻的阿日善。 阿日善瞧见她靠近,一脸诧异。「王后仍未歇下?」 「我才好奇你为何仍未安歇?」她侧着脸,美眸轻轻扫过那些勇士,「事情都交代清楚了么?」 「是、是!我等有缘得见公主,真是荣幸!」 阿日善把这群男儿的侷促看在眼里,咳了一声,要他们策马出外巡逻去;布塔娜明白他的安排,不禁对他更显依赖。 「说来你先是一早入寨安顿弟兄,又见过咱们这边的将领,再为找寻妻子费心,忙到现在我都还没能与你好好叙叙旧。」布塔娜嫣然一笑,扬起下顎道:「若不嫌弃,咱们一块儿喝两杯?」 阿日善原想推辞,然而布塔娜再三力邀,他没法拒绝,只能与她入帐对饮。 「嚐嚐我们这儿酿的马奶酒!比起察哈尔的一点不逊色。」她特意替他满上一杯,端至他面前。 「谢王后。」他一饮而尽,布塔娜满是期盼的瞅着他,他只得老实答来,「很是甘甜顺口!」 「是吧?那就好!许久没与你这样独坐,要是错过良机,还不知能否有下次?」她语带感叹,痛饮的姿态亦显豪迈。「想不到你竟是娶了这么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不过个性有些莽撞就是!」 阿日善颇不好意思的笑了,「直率是她的优点!」 「说到底,她是为了你才跟着过来的,另一个易容假扮的姑娘只是幌子,我说的对不?」她侧着脸笑问,未等他答来,逕自抢白。「瞧你一进门看见是她,就跪下来对着她又搂又抱的……呵!真是恩爱呀!」她又饮一杯,阿日善轻喊了一声「王后」,但她没听见。 「我听见了。」她暂且搁下酒壶,嚥下鼻息之际,马奶与酒味的香甜登时上窜,「抱着娜仁其木格的时候,你喊了我一声『公主』。打从见面之后头一次。」 阿日善偏着头,面对布塔娜再认真不过的表情,他尷尬一笑,「王后恕罪!阿日善不记得了……」 「你当然不会记得!」布塔娜又饮一杯,语带抱怨。「你一直都叫我王后,当然不会记得这声无心的『公主』……对我而言有多不一般。」 虽不记得,但他明白。 阿日善自是清楚称谓代表着对方在自己眼中的定位;正因如此,他只愿喊她一声「王后」,而非「公主」。 布塔娜是王后,一国之母,而非统领各旗的大汗身边的女儿、部族里的公主,一词之差,彰显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当然明白。 「都过去了。」低头审视着杯里的奶酒,乳白色的酒液平静无波。「那些事……不管再怎般回想,终究都是往事。」 布塔娜抿嘴,下意识的抚着肚腹,眼前的男子一如她印象中的健壮、俊美,但就如他口口声声所喊的「王后」所示,她们之间,早已不能够回到数年前,回到她还未出嫁时的模样。 她只是不肯承认罢了……尤其是在看见他与娜仁其木格紧紧搂在一块儿,他对另一名女子如此担忧心疼,扎扎实实的在她心口上狠狠划上几刀。 这是否意味着,那些两人携手,一块儿跑马、结草环嬉闹,互诉情衷的往事,全都烟消云散了? 「你是否要说,我已不再是你眼中的公主了!」 阿日善面露苦涩,她甩头嗤笑了几声,再替自己满上一杯。 见她喝得又急又猛,他不禁皱眉。「王后!为了你的身体着想,适可而止吧。」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他起身,「阿日善还有军务在身,恕不奉陪到底……时候不早了,您也赶紧歇息吧。」他拱手,不等布塔娜反应即鑽出帐门,布塔娜眼睁睁的瞧着门帘晃动,在重新满上酒杯时,不预期的模糊了视线。 相思欲绝但为君 152 芳踪得见喜若狂 远在大煌境外的西荻正风声鹤唳,剑拔弩张;位于热河山庄的皇帝身边也是不甚安寧。 面对各部尚书以及眾多官员的怒目相向,湘君神情倨傲的环顾眾人,扬唇笑道:「不知诸位大人找藺某,有何要事?」 眾人你推我挤,最后被推派出来当作代表的,是面如土色的鸿庐寺卿吕尚谨,「咱们今日找藺大人商讨,乃是为了面圣一事。」 「哦?日前自京城前来山庄避暑时就已经明令规定,除三品以上的大员之外无缘面圣;诸位大人都清楚,圣上千里迢迢赶抵此处也是为了调养身体,国不可一日无君,诸位大人难道要为了那些个芝麻绿豆的小事,情愿冒伤害御体之险,也要面圣?」 她上前一步,凭藉着女子之身,将聚集在此的十多位朝臣全给逼退。「要是圣上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谁能来担得起责任!」 想不到他还没能说上第二句,便给藺湘君完全掌握住局面!「这……」 「所谓芝麻绿豆的小事可不是你一句话说了算!」说话的是兵部尚书,「吕大人说话太客气了!光是边关驻防、各路军伍的薪餉就是大事,任何决策多仰赖圣上明鑑,你敢说这是芝麻绿豆的小事?」 细数眾多朝臣里,就这个武人出身的兵部尚书还敢当着她的面叫板,湘君冷冷一笑,微点点头,「关于这些事,太子已经将北面梁大将军的兵马调回京畿,面对西荻纷乱,谷将军的兵马蓄势待发,各路将士各司其职、各安其位;至于薪餉,无论是银两、布帛、米粟都早有发落,不知尚书大人至今为何还拿这等琐事叨扰圣上?」 她的伶牙俐齿,堵得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唔!你……」 「各位大人,藺某在此得要提点诸位一件事。」 一干朝臣面面相覷,湘君吊足了眾人胃口,才义正词严的道来,「圣上带着诸位来到此处,是要你们替他分忧解劳,而不是製造问题的!」 「你、你这是在说咱们拚死拚活,只给圣上製造问题么!」一名官员忍无可忍的吼道,也顺势带起眾人的一些情绪。 「若事事都须经过圣裁,那也很难不让人这般想!圣上是来养病的,请诸位务必牢记在心!」握紧了御赐宝刀,她再度环顾眾人,口吻温柔和缓,面带春风的笑道:「还有哪位大人有疑义的?我藺湘君洗耳恭听!」 眾人只得噤声,十来双恶毒、愤怒的眼神同时射向她。「哦?不说了?那好。」她拢紧衣袍,将宝刀掩藏于其中。「各位大人自便,藺某先行告退!」她毫不示弱的回瞪朝臣,在他们的眼神环伺下从容离去。 * 「夫人。」 与皇帝一同待在养心阁,阁里还隐隐飘来歌乐声响,湘君八风吹不动的修剪着花材,悉心将之插入瓶中;随侍在旁的绣球喊了她一声,「听说您……又与诸位大人起衝突了?」 「不算衝突,只能说是发发牢骚以表不满。」湘君拨开多馀的枝叶,任由紫藤收走。「那些人只能耍耍嘴皮子罢了;在畅春山庄里,除了陛下之外,所有御林军以我为首,连兵部都无权调动;他们是敢怒不敢言,更畏惧我先斩后奏之权,这才吵着要面圣……不为公事,只求一了私怨。」 「奴婢知道您一心为了陛下,只是您这么做……」物极必反,纵使皇帝对她甚为宠信,碍于朝臣之间的逼迫,恐怕也不得不让步! 「託此处热泉之福,陛下近日身子已有好转;过不了多久就能顺利上朝……我只管不让间杂人等妨碍陛下养病,至于他们要在陛下面前说些什么,我管不着,也不想管!」 湘君如此刚愎自用,简直让绣球与紫藤瞠目结舌;她们无声打量着这伺候三年有馀的主子,逕自猜想究竟是什么是导致她的态度越趋强硬,尤其是离京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她们除了叹息之外,什么也无法多说。 连串拍翅声响,说明海东青自己回来了,湘君瞥了牠一眼,冰霜般的俏顏终于透出一丝笑来。她专心插花,直到完成时,才听见阁外连串轻盈的脚步声匆忙而至。 她摆弄着花瓶,仰首朗声道:「我手边的事儿已了,何不进来说话!」 两位宫女面面相覷,不一会儿,一名身穿黄袍、高头大马的女兵趋步入内;是那日前受湘君拔擢,秘密往来热河与兰州两地的乔如枫。 「属下无意惊扰大人,还请您恕罪。」 「无所谓惊不惊扰,只要是边关的消息,你随时都能入内通报。」把花瓶交给绣球,两位宫女行礼退下;湘君扶着釵鈿转身,邀乔如枫入座。「有什么消息没有?」 「有!」乔如枫頷首时面露笑容,把信笺往湘君一推,「这次带回了重要进展!」 「哦?」她黛眉轻挑,展信一读,才读没几行便激动的掩起嘴来,乔如枫见她瞬间红了眼眶,一颗心是也提得老高。 「聿珏……有聿珏的消息了!」皇天不负苦心人!她泪水无声滑落,乔如枫赶紧来扶,湘君一手攀附着她,高兴地几乎要晕厥过去!「谷、谷、谷将军派兵去找了没有?」 「派了!这次可说大张旗鼓,毫不掩饰。」 「我得去一趟喀拉干……」许是太过激动,湘君捂着心口,不住颤抖着。「无论如何,我得把握机会尽早将聿珏给带到陛下身边!」 「大人要亲自去!可是您……您的地位如此重要……」 「听着!」湘君悍然打断她,乔如枫皱着眉,硬是忍住臂膀吃疼,「没有什么比聿珏平安归来更要紧!太子与魏王相斗在即,所幸陛下身体已有好转,这里暂且不需要我!」她喘了几口气,面露担忧。「我不是不信谷将军,可聿珏如今仍随着外族征战,若要将她平安带回,光靠一支兵马未必足够!如枫,我要拜託你一件事!」 乔如枫单膝跪下,湘君拍着她的肩头,「我不在的这段期间,你得代替我,好生保护陛下……知道么!」 「大人请放心,如枫必定拚死相护!」 湘君含泪而笑,「陛下的安危,就全权交给你了!」 *** 在布塔娜迎接了阿日善的兵马之后,大汗与岱钦又领了两万人随后而至;支持布塔娜一派的西荻将领于是士气大振,大军随即拔营离开喀拉干,向西往都庆府奔去。 薛崇韜趁势向布塔娜辞别,并领着一小队将士直接返京向太子覆命。 大军推移本就旷日废时,而即便大汗与布塔娜议事时,阿碧并无缘参与其中,但可以想见,王后这一摄政职权仅凭先王刘昊的遗詔作支持,刘咸联合朝臣与诸王主张要废也在情理之中,唯一能确保自身优势的,便是刘弘这株幼小芽苗,因此就算大汗如何打算速战速决,仍是不免为了这三岁小儿而屈就。 不过,也是因为这般走走停停,阿碧才能有机会多接近被立为王储的刘弘,以及熟悉布塔娜的另外一面;出征在外,无缘接触同辈的他只能与女眷玩在一块儿,而即便布塔娜为了统合兵马而伤透脑筋,但几乎每日都抽空亲自教孩子识字读书,又或者领他上马熟习驭马之术,兼具严父与慈母应有的风范,让她不禁对布塔娜肃然起敬。 而,布塔娜虽然没再有与她直接接触的机会,可却始终没阻止过她靠近刘弘。 单就这点而言,阿碧以为布塔娜早已默认了她。 而娜仁其木格在阿日善当着布塔娜的面确认了夫君的心意之后,心中的疙瘩也似乎不药而癒;相处不过几日,她已经开始与那些女眷说长道短,甚至还陪着刘弘一齐学写汉字。 离开喀拉干之后,他们所经之处大多还是各旗放牧的草场,时节入秋,向南之处尚存丰美翠草,可夜里搭营时,拍打在身上的风已稍感寒凉,大军一路向西,偶遇几支不属己方的敌军小队,毫不客气地举军歼灭,也让渐显枯黄的草原里,平添几抹怵目惊心的红。 而越接近都庆府,距离决战之时也就更近一步。 一日,大军驻扎下寨,女眷们围了块小地方蹴鞠,由于人数不够,拉娜仁其木格作陪;她对这汉人贵族间盛行的游戏很是好奇,加诸性子活泼灵动,不一会儿便玩得不亦乐乎;女眷将下襬捲进腰带,陪着刘弘或踢或抢,替这满营肃杀气息偶添几分欢笑。 她仰望穹顶,日头斜照之下只见几隻苍鹰来回盘桓;忆及了好不容易抓住,最后却因出征而忍痛放飞的金雕,她取出鸟笛,对着那几隻鹰用力一吹。 鸟笛声响与营伍里的号角、金鼓都不相同,拔尖而刺耳,在这闷热紧绷的气氛间,不禁使听者精神为之一醒;她连吹几声想引鹰群注意,但未经驯化的苍鹰焉能明白她吹响的命令,只能目送着苍鹰渐行渐远,终于成了浩瀚蓝天里的几抹小点。 「果然还是不行……」阿碧暗叹一声。 「这个声音……」阿碧闻言回头,而身后那人语带缅怀,夹杂着一丝淡淡熟悉。「我好像曾在长安听过?」 向她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腰配弯刀,身披雪貂轻裘的布塔娜。 「王后?」她躬身欲行礼,不料布塔娜一个箭步上前托起她来。「王后……您这是?」 「这是鸟笛,对吧?」布塔娜似是心血来潮,也像是早有准备,拉住她系在颈项间的鸟笛说道:「之前有人曾当着我的面用这种笛使过鸟禽,还问我咱们族里究竟是如何出猎的。我与那年轻姑娘相处仅有短短几日,却一见如故。」 阿碧搓了搓鼻头,眼眶微湿,握住鸟笛的同时也握紧布塔娜的手,扬唇笑着接话,「那个时候……有人尚且不知天高地厚的!说要跟着您一块儿到关外游歷,见见世面……」 「我却对她说,还是别要的好。关内沃野千里,只消把种子往土里种就有吃食;关外……尤其是大漠,雨水不丰,别说种稻种菜,寸草不生之处也是极多的。」布塔娜一手抹去阿碧脸颊上的煤灰,「想不到我居然有一天能够在家乡的草场碰着她?你相信么?我到现在都还觉惊讶,为何她会沦落至此? 「你来告诉我吧……聿珏?」 相思欲绝但为君 153 苦尽甘来须尽欢 「你来告诉我吧……聿珏?」 阿碧——皇甫聿珏闭上眼,她紧咬牙关,非要如此才能克制自己当着眾女眷与刘弘面前痛哭失声。 「王后……布姊姊!你是何时……何时知道我……」 「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布塔娜拽紧她的手腕,触着一点冰凉,是她的银手环;布塔娜指掌颤抖着,胡乱抹去她的泪痕。「我一直告诉自己不可能!身为皇帝亲生女儿的你,堂堂云暘公主!我对你的印象还留在你即将出嫁那娇贵甜美的模样!为何几年不见……你却是穿着咱们族里的衣裳,抹黑了脸面与阿日善一齐出现在我面前!」 聿珏泪流不止,只能不住摇头,而布塔娜续道:「我之所以没认你,是在猜你何时要向我坦白;另外一层,我也替你思量到了……你该不会是被人所害,迫不得已离开家国?那时我身边尚有大煌使臣,为免打草惊蛇,所以才决定暂且不认。」 想不到布塔娜思量的如此透彻?聿珏哽咽,而布塔娜伸手揩去剩馀煤灰;朱唇给泪与炭灰和成的水染脏唇角,她却笑了,「您还记得我的封号!兴许当年父皇赐我『云暘』二字时,已是註定我必将蒙受颠沛之苦……我身陷大漠,几近于死,若不是……若不是娜仁其木格出手相救,皇甫聿珏,早已成了一堆白骨!」 布塔娜见之心疼,忍不住紧紧将聿珏收进怀里;她环抱着布塔娜,自重获新生之后,第一次放任自己哭得像个孩子,她忘情地大哭,就连在不远处的鞠城里踢球的刘弘都惊动了。 「母后!母后!」孩子的呼唤将二人唤回现实,布塔娜低头一瞧,彩线缠绕的在略显枯黄的草地间格外醒目;她伸脚去踢,踢向了正跑向她们俩的女子脚边。 娜仁其木格忽略脚边的球,视线给紧紧相拥的两人完全佔据,其他人也注意到了,布塔娜亲暱地拍抚着怀里的姑娘,就像是久违重逢的故人一般。她倏地明白两人关係的转变,眼眶微红,所有人当中,只有年幼的刘弘不知气氛转变,仍催着她赶紧将球拾回。 「你们继续玩去吧!不必在意我俩,我带着她散散心、排解排解也就是了。」布塔娜对着眾人挥手,在离开前特意向娜仁其木格点点头,她这才心甘情愿地拾起球来,回头丢给刘弘继续游戏。 这一日,她笑得比以往都要开心。 * 虽是二人散心,毕竟布塔娜贵为西荻王后,而离开喀拉干,离都城越近,便随时都可能要碰见刘咸的兵马,她带了百名亲卫,并随时注意由阿日善所掌握的哨探来报,务要牢牢掌握一切敌军行踪。 为了戒备,聿珏领回她的弓箭;两人纵情奔驰,策马一齐来到了一处山凹,底下的百姓引附近河水灌溉,看似其他旗的族人,可又不像察哈尔以游牧、放牧为主,而是学起汉人耕种、饲养家禽过活。 「再过不久,这些较偏远的农庄、小城,或许都要捲入这场战火之中;要是咱们心狠一些,兴许还要与他们抢食,大军各个酒足饭饱,百姓给抢了秋收只能捱饿度日。」 「布姊姊不会这么做的。」 布塔娜嫣然一笑,「我不会,要换作了父亲,那可就不一定了!」 聿珏眉头深锁,巴望着这一片已接近收穫的麦田,农夫扛着锄头,抬头偶然瞧见全副武装的她,担忧惊惧的表情全写在脸上。 「走吧!别吓着他们。」布塔娜策马掉头,聿珏转瞬跟上;偶见一隻鸟儿在斜阳间自眼前掠过,聿珏想也不想的弯弓射下,原来是一隻斑鳩。「了不得!在这儿学着入境随俗,不仅骑术精湛,就连射艺也冠绝群雄了!」 「布姊姊要是动真格的,肯定不在聿珏之下。」 她示意亲卫把斑鳩带回煮食,摇了摇头道:「在生养弘儿之前咱们或能一较高下,如今疏于练习,准头已是大不如前!」她缓下脚步,与聿珏并轡而行。「所以……我的直觉是对的。」 她侧首,布塔娜续道:「你那身为太子的大姊,刻意要你出使来此,暗地却对你痛下杀手。」 心情平復之后,她把为何身陷大漠,并为娜仁其木格所救的过往都说了一回。聿珏收紧韁绳,回忆起聿琤阴狠无情的脸容,「我的ㄚ鬟虽代我而死,以她多疑的性格,想必不会就此罢休;所以我只能隐姓埋名,耐心等着我的夫君派人来寻……但可笑的是!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相信我还活着没有……万一我永远等不到呢?」 「你的ㄚ鬟……莫不是当年当着我与大王面前击倒巴特尔的那人?」 「不,不是她!」聿珏轻咬贝齿,竟是惧怕唤起湘君的名讳。「在您离开长安之后,我与她就分开了,连见面的机会也少……她现下,想必还是我父皇身边的侍卫……」她嘴唇发颤,拒绝去说湘君的另外一个身分。 「果然皇帝很欣赏那人;在比赢巴特尔后,他与大王谈论她许久,一名女子有这等身手确实令人咋舌……不过,如今的你也绝非池中物!」 面对此恭维,聿珏勉强牵唇一笑。 「如果你愿意,我能够遣一队人马立刻将你送回大煌;多亏那来使,我由此听闻了驻守兰州的将领,好像是叫做谷、谷,谷什么卿来着?」 聿珏的心跳登时漏了一拍,不敢相信耳里所闻。「谷燁卿?」 她击掌,「对!是这个名字……你认识他?」 「他就是我夫君!」聿珏简直不敢相信,但很快又冷静下来,她既是在兰州附近失去了消息,燁卿自然也要派着谷家的兵马到附近去找她!果然他们未曾放弃……他们始终未曾放弃过! 布塔娜眼睛为之一亮,「那岂不正好!我们待会儿回营,立刻就……」兴高采烈瞬间浇熄了下来,聿珏见她笑意尽褪,不禁皱眉。「虽然我想让你早点回去,可是……我该用什么名目才能安然无恙的送你到兰州呢?」 「其实,也没有这么急的。」聿珏摇摇头,「当初随着阿日善他们来到布姊姊身边,本就是为了要报大伙儿的救命之恩,如今与刘咸决战在即,我怎能拋下你们一走了之?」 「不,这本来就是咱们家务事,娜仁其木格虽救了你,可你也救过她们兄妹一回,两者互不相欠。」布塔娜神情严肃,她紧抿着嘴,轻捏了捏鼻樑,「我担心的是你身份一曝光,父亲他对你……」 「大汗他?」 「嗯……他对你,恐怕另有想法。」她话说得含蓄,「何况凭你的身分,随意交给我朝的将领护送,我也不放心;说来说去,只有阿日善最为合适,但偏偏他才是最走不开的那个人。」 「既然如此,那还是让我先助您度过眼前这一关!」聿珏扬唇,同时握紧了弓。「等到您重夺权位之后,再来想要如何回我夫君身边……或许您一纸信笺便能引他们出兵来护,我既能安全无虞,您也乐得轻松!」 「哎!实不相瞒,即便现下有父亲与各旗勇士相助,咱们的兵力尚差刘咸一截,虽有一搏的机会,你也知道,没有哪一仗是绝对必胜的。」 「布姊姊!」聿珏沉声娇喝,此举吓了布塔娜一跳,也让随后跟上的亲卫严阵以待。盯着布塔娜,她转而笑开,「您是主帅!更是全军将士拥立的王后,将帅耀眼如日月,无论任何动静都要受人注目的……若连您也无必胜把握,底下的将士又作何感想?」 布塔娜给聿珏的神情震撼了,素雅脸容上即使带笑,眸间的果敢与坚决却胜过于她。她心头一凛,缓缓对着聿珏点点头。 「公主!」一声叫喊伴随着马蹄疾奔,扬起一串烟尘。「终于找着了,原来您在这儿……」 一听见「公主」二字,便知来得是族里的人。「哈日伊罕……怎么是你过来了?」 聿珏转向来者,策马前来的女子中等身姿,持弓佩刀,模样剽悍不在话下,不过肤色偏黑,不负她「哈日伊罕」的名号。 「属下自然奉了大汗的命令前来找人,我军哨探已得了敌军动向,请公主速速回营。」哈日伊罕举止虽有礼,口吻却略嫌轻慢;布塔娜想必也感受到了,眉宇间缓缓聚拢成一座小山。 她睞了聿珏一眼,「看来咱们只能走到这儿了……回去吧!」 聿珏跟着布塔娜掉头,在经过哈日伊罕身边,冷不防给她的眼神吓着,她盯着聿珏,严酷的像是要把聿珏给一口吞了;聿珏抹着脸,原先的煤灰早给布塔娜抹净,少了这层掩盖,她的汉人身分可谓呼之欲出,而此人对她如此防备,又对布塔娜出言不逊…… 难道,这就是布塔娜说要护送她回去,却又突然改口的原因? 相思欲绝但为君 154 别有心机争帅权 布塔娜虽贵为西荻王后,从都庆府领兵西撤到喀拉干这块草场,虽有大汗接应,当初带着部将与刘弘突破刘咸的埋伏,甚至还发生过一些零星衝突,足见此一代女杰的驍勇善战。 然则,布塔娜在碰见了自家父亲与舅父后,儼然丧失了指挥作战的权力。 「您要我把指挥各营的兵权转交出来!」 与聿珏相认,心情欢快还不到半个时辰,给大汗匆匆召回营寨的布塔娜忍不住扬高声调,「父亲!恕孩儿难以从命!」 「为什么?此回出征我已是不顾其他大老的反对,与岱钦硬是从族内抽调兵马过来……既然要打就非赢不可;你是我女儿,我难道会害你不成?」 布塔娜艰难地摇摇头,「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各营部将都是曾跟在先王身边立下功劳的,此番助我出逃,肯定也是信我能顺利回都庆府协助弘儿登上王位……」 「我的目的不就是要帮助你做到这件事吗?」大汗打断她反问道。 布塔娜皱起脸来,决定换个说法。「我问您一句,假若在交战之前,我让您将统辖各旗兵马的权力交给我,您与族内勇士又当作何感想?」 大汗面色凝重的道:「要是你真愿意担任主帅领兵上阵,我无话可说,你是我女儿,相信他们也无话可说……」 「那是因为我既是王后,又是您的女儿,反过来可就截然不同了!刘咸之所以能仗着其他部将的拥护将我赶走,就是他向其馀大臣散布谣言,说我欲将西荻江山,拱手转让给大汗……也就是您手上!」布塔娜甩动轻裘旋身,于是错过了大汗闪过那异样的恼怒。 「嫁给西荻王虽是您与他密谋的权宜之策……孩儿起初虽不愿,至今也终是看开了;如今我有了弘儿,也得了大王全盘信任,身为主帅的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出有违原则之事!」 「如果这一切都是为了得胜呢?」大汗向她踏出几步,「布塔娜,别忘了咱们的兵力尚在刘咸之下,你一心期盼的大煌军伍,苦等了三年结果如何?那个使臣夹着尾巴跑了,辜负了你的信任!我之所以如此建议,只为保护女儿以及咱的外孙!你别忘了,七万对十万!若无人统合,你的七万兵马只是一盘散沙!」 「所以,父亲决定自己掛帅上阵,对不?」 大汗心头一凛,布塔娜悍然回首,「我当初之所以能带着弘儿出逃,就依靠这四万馀名忠心耿耿的将士誓死护卫;父亲,您说的对,咱们兵力已不如人,要是再横生嫌隙,此仗断无得胜机会!」 他用力搭上布塔娜肩头,语带欣慰的道:「我就知道我的女儿很识大体,身为王后的你只要在后头……」照看这一切。 「父亲,您误会了我的意思!」布塔娜下顎紧抽,当着他的面紧攥手心,「请您交出兵权,让我同时领着麾下将士与各旗勇士与刘咸一战! 「这一战,我掛帅!」 此语一出,站在大汗身后的护卫,包括哈日伊罕在内,全都一副不可思议的瞪着布塔娜。 「你说什么?」 「请父亲把指挥各旗的兵权交给我;把与刘咸决战的权力交给我!」 大汗脸色铁青;她态度坚决,锐利的眸光毫无畏惧,「您方才说过的话,想必算数罢?」 毕竟是以族语交谈,跟在她身边的西荻将士自然无从知悉,只是……一个大汗,怎能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何况听懂方才他与布塔娜的交谈的,除了自己的亲卫外,布塔娜身边也有那样的人—— 打从布塔娜回营开始,她身边无端多了一个面貌白净、姿色过人的汉人姑娘;那姑娘身揹桑木弓,双眸始终注视着他与布塔娜的任何动静,可身上却是穿着察哈尔男子出征时的衣装。 「父亲?」布塔娜见大汗不答,只得再度施压。 大汗解下腰间配刀推向她,随即一语不发的领着亲卫离去。 「王后!」聿珏拔腿迎向捧着刀的布塔娜;兴许是事态也超出了布塔娜的预料,她刷白了俏顏,颤抖的握着手上的刀。「您说要掛帅时,当真吓着了我……所幸大汗是个明理之人!」 「嗯,我还以为父亲肯定要与我争夺此帅位。」得到统御全军的权力固然可喜,只是布塔娜却面带忧色,「可少了父亲,也等同少了一名驍勇的将领,咱们兵力输人一截还是不争的事实;况且……」她还是很在意大汗背后之所以要她交出兵权的用心。 从她嫁给刘昊之后,关于大汗妄想藉她的王后身分侵吞西荻,这谣言至始至终就没停过……儘管她曾单刀直入的问过大汗,大汗却仍然三缄其口。 不过,不管大汗如何盘算,她嫁入西荻,就已算是刘家的人;她可从未动过出卖西荻的念头。 未等布塔娜的后话,聿珏已是单膝跪下,她为之心惊,「你做什么?赶快起来!」 「王后既然为了求胜而不惜掛帅上阵,我当然也不能只躲在后头;您的安危就是我最在意的事,请王后务必让我跟随您!」 「聿珏……」 她嫣然一笑,回握着布塔娜,「让咱们,赢下这一仗!」 与之同时,被迫交出统御各旗兵马的大汗,兀自忿忿不平的道:「布塔娜变了!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在出嫁之前,对他言听计从的布塔娜,这回居然会为了西荻臣民的利益,要来与他唱反调! 哈日伊罕忍不住插嘴。「恕属下直言,公主再怎样都是您的女儿。无论是您还是她打胜这一仗……」 「是我的女儿又怎样?嫁出去的女儿有如泼出去的水……」他很清楚,布塔娜之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掛帅,摆明了只想借兵夺权,到头来,西荻是在她的掌控之下,而非是他的!「对了,方纔跟着布塔娜回来的那个汉人……究竟是谁?」他横了她一眼,「我瞧布塔娜似乎很看重她。」 「她是察哈尔旗的人,我去追公主时,她们聊得正欢快……」 「哈日伊罕!」 她单膝一跪,「属下在!」 他侧首吩咐道:「出征期间,你去『保护』布塔娜,顺便……把那汉人的底细给查清楚!」他话语方落,脚步未曾稍停的往行辕走去。 她冷冷一笑,凝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恭敬的答道:「属下遵命!」 *** 雇了嚮导,骑着马匹,身后只带十来名护卫,湘君女扮男装,在接到乔如枫捎来的消息后,迅速离开了畅春山庄。 为了说服皇帝让她亲自去迎聿珏,着实费了她极大的气力;从时日拖长,长安与洛阳一带恐将遭战火蹂躪,直到聿珏正赶赴都庆府,一淌这西荻两派人马互斗的浑水,不管哪一方都是燃眉之急。 她很清楚皇帝之所以不愿轻易放人的原因,毕竟多日以来,无论是禁军调动也好,又或者是他的日常起居,湘君全都参予其中,如今要将她暂时抽离身边,不捨、不惯乃是可想而知。 可,皇帝现下最需要的不仅是她,而是一个能与聿琤、聿璋一较高下的人;最坏的打算就是姊弟相斗后得胜一方来逼迫皇帝禪让,甚至一不做、二不休。 被她这么一说,皇帝终于是给打动了;也拜皇帝身体好转之赐,由他来调动禁军,而乔如枫则如影随形的护在他身边,只要赶在聿琤、聿璋两强相斗出个结果前带回聿珏,一切都还好谈! 不过,她们的旅途之初并不十分顺利。 时节入秋,东北风随着时节逐日增强,一踏入大漠,斗大的砂砾铺天盖地的迎了过来,听嚮导说,要是踩着土质较细密的沙,马匹不足以应付,就要换上骆驼;她们一路上为了赶路,每个人都两匹马交换着骑乘以防马力过度耗损,要照顾这些牲畜已是负担,若还要再带上骆驼,情势恐将更加麻烦了。 「这时节风沙就这么大的呀!」说话的姑娘一手遮脸,张嘴时无预警吃了一嘴沙子,「呸呸」吐着,突然引来几声訕笑。 「我说小梅子啊!你还是闭嘴得好,专心赶路唄!」 先开口的是李梅,同样是她自女兵中挑选来的好手,后者是徐朗,力大无穷;此回同行的每一人都善使弓弩,也多亏皇帝赐她带刀统领之职,让她得以在禁军之中逐步建立起自己的心腹。 「藺大人,风沙这么大……要不找个地方歇歇脚?」带路的嚮导如是说;湘君忖度,这才勉强点头允诺。 所幸附近就有一块巨石,她们于此暂避风头,湘君瞧着不远处的一小片槐树林,猜想这附近或许有人居住,遂让徐朗前去探问消息。 「咱们要是兼程赶路,大概还要多久才到喀拉干?」她转向嚮导问道。 「不久,约莫再两日。」 湘君闻言顰眉,转向李梅道:「小梅子,再给司徒将军捎封信去。」 忙着撢掉身上沙尘的李梅微楞,「可是……现在风这么大,鸽子不知道能不能安然飞到将军那儿去?」 「若如枫给的消息是真,司徒将军自兰州过来,想必也该到了;又或者他们运气好,迎面碰着了王后的兵马……无论如何,咱们得先连络上司徒将军才行。」仰望着灰濛濛的天色,湘君不禁焦急的收紧了手心。 * 湘君那厢尚且被困在风暴里,布塔娜的大军已一步步靠近都庆府,乃距九十里处,发现了敌军所高筑的城寨。 探子来报,说城寨守将乃是王符;布塔娜不由脸色刷白了几分,王符乃是刘咸麾下的第一猛将,拨兵五万与他,要来迎战她们这群西荻将士与部族勇士形成的联军。 一看西荻将士,乃至于布塔娜全都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反而是岱钦与阿日善无动于衷。「怎么?公主,此人很厉害么?」 「何止是厉害……堪称是西荻军中的第一猛将。」 岱钦听了却一反常态的哈哈大笑,「既然如此那就更有趣了!公主,这一战,就交给我们父子跟察哈尔的勇士打头阵!」 布塔娜瞠目结舌,瞄了阿日善一眼,「旗主当真决定如此么?」 「这是自然!公主许久没瞧见咱们行军打仗了,咱们肯定是要表现给您瞧瞧的!」岱钦志得意满的撑着腿起身,对着西荻的其他将领,乃至于同样率兵相助的旗主们道:「此事就这么定了!」丢下这句话,随即出了营帐。 阿日善向眾人拱手行礼后也跟了出去;布塔娜凝望着阿日善离去的背影,剩下縈绕于眾将之间的耳语,她毫无心思听清。 「岱钦肯定是为了提振己军士气才这么做的。」 军议结束之后,紧跟在她身边的聿珏平静的道出事实。 「相较于震慑对方大将威名的西荻将士,有时不知道对方的名号反而是好事。」聿珏侧着脸面,语调竟是轻松的,「敌兵同样深知王后身边有的人选,忽然出了一个面生的胡人叫战,或将因不知对方底细而心生忌惮,相反的,咱们对他们的主将可是知之甚详! 「王后何不善加利用,想出个绝佳的攻城之道?」 说是城寨,充其量也不过是用木头与土石砌成的堡垒;布塔娜沉吟了一阵,很快便笑开了,「多亏你一言点破,我会好好想想的!」 聿珏頷首,趁着布塔娜思索之际,单膝一跪,冷不防开口道:「王后,对于此战,阿碧但有一事相求。」为了避免有心之人听见她的真正名讳,她与布塔娜约定仍是暂且以化名称呼之。 「嗯嗯,你说。」 聿珏抬起眼,秀眸间的清丽神色,灿亮如星。 相思欲绝但为君 155 九死一生登鬼门 娜仁其木格光瞧见聿珏重新扮上黑脸,皮靴、护腕等物一应俱全,大概知道了她的意图:「你要随着王后出征去?」 打从聿珏的身分正式获得承认后,她们俩的相处机会减少了,反而是聿珏与布塔娜显得如胶似漆;娜仁其木格顿时有种给她们排除在外的感觉,所幸每日两人仍然同睡,并未因聿珏的身分得到确认而有所改变。 听聿珏说,布塔娜之所以不大声宣扬,除了为避免节外生枝,同时也在寻找个将她送回大煌的绝佳时机。 「嗯。」聿珏扎妥长发,戴上皮盔,看起来英姿焕发;若非黑脸遮挡她的秀丽面容,即便没认出她是女儿身,也是一位翩翩美少年。「不过,我特地奏请王后恩准了此番出征,让我回察哈尔旗助阿日善一臂之力。」 「回察哈尔旗!为什么?」娜仁其木格语调陡高,握住她的手腕,才惊觉她取下了那对银手环。「王后如此看重你,你也口口声声说要保护她的安危,我还以为她一定要将你带在身边……」 军机不可洩漏,远离察哈尔旗的娜仁其木格自然不会知晓岱钦已揽下打头阵的重责,察哈尔旗的一万名勇士将首当其衝,里头不只有她的夫君、兄长,还有许许多多熟识的玩伴。 要是让她知道了,她焉能不担心? 可若是瞒着她…… 「娜仁其木格,这是王后的一片心意。」聿珏指尖微颤,捧起她的颊边装饰,而后抚上她的脸容,「她知道你们夫妻新婚燕尔,而战场上刀剑无眼……我的射艺跟骑术获得了她的赏识,再加上我本来就是察哈尔旗的人,多一个人手就多一分力量。」 「可是你是公……」 聿珏抿嘴一笑,敞臂抱住她,她的哽咽声在耳际縈绕,聿珏聆听着,把她的眼泪当做是对阿日善,乃至于伊勒德的忧心。「在当年遇难之前,曾对我的ㄚ鬟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在生死之前是没有身分尊卑之别的;一条人命就是一条命,无论是公主也好、凡人也好,死去了就有熟识的人替他悲伤哭泣。你之所以为我担忧,是因为咱们亲如姊妹,绝非因为我的身分,对不?」 娜仁其木格倏地想起了聿珏在她们放火烧死埋伏在林里的敌兵时,她那近乎冷酷的答覆。 「只要是人,没有不贪生怕死的!」聿珏伸指抹去她的眼泪,逕自以开朗的声调说道:「出征之前,我承诺过阿纳日!」 「阿纳日……你承诺她什么?」娜仁其木格勉强撑起嘴角。 「只要此役得胜了,她答应我要唱歌,而我要让公主给她跳舞!」 阿纳日想必一知半解,只有娜仁其木格听懂了,聿珏所说的「公主」指的不是布塔娜,而是她自个儿!这样的誓言无疑逗笑了娜仁其木格。 见她欢喜,聿珏又道:「而王后也答应我了,待她重掌大权,她就能堂而皇之派兵护送我回大煌……所以,在那之前,且让我回察哈尔旗,代你保护阿日善!」 娜仁其木格收紧指掌,她眼眸含泪,囁嚅了几句,最后仅是呜咽着,再度将聿珏紧拥入怀。 好容易照看娜仁其木格入眠,她轻浅的呼吸声给秋风所掩盖;聿珏戴上皮盔,起身行至帐门前,回望了熟睡的她一眼,那双银手环给聿珏搁在胸前,好似湘君所赠的平安符一般。 「对不起……」聿珏终究没告诉娜仁其木格实情;她咬着牙,赶在风吹进营帐前鑽了出去。 她背对着聿珏歇息的位置,聿珏前脚方离,紧闭的眼眸松动些许,眼角清泪,沾湿了以衣裳裹起的枕头。 入夜,风沙打在脸上不免生疼,聿珏以手掩面,离开布塔娜安排的行辕,笔直奔向察哈尔旗驻扎的位置;虽然是大半夜,大军营寨里灯火通明,照耀着宛如白日,营寨内甚少耳语,有的仅是整备盔甲的窸窣声,磨利刀枪的摩擦声,以及快步奔走的杂沓声。 未见敌踪,将士间的气氛净是肃杀凝滞,好似大军压境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聿珏抚着心口处,意识到多次助她脱险的金丝软甲不在身上,皇后赠与她的宝物,仅存靴筒里的玄铁短匕;她奔入察哈尔旗,在眾多似曾相识的脸孔间瞥见了蓄着鬍髭的那日苏。 她未开口,那日苏眼睛一亮,伸手拽过她来,「你终于来了!阿日善一直在找你!」 他的手劲儿拽着她生疼,她紧闭着嘴,跟着那日苏在人群间穿梭,「拿去穿上!公主特地调拨给咱们的……多少能起点作用!」一块黑影迎面扑来,她扯下,始知是一件皮甲;对娇小的她来说稍嫌宽大了些,但聊胜于无,那日苏继续扯着她深入营伍,终于碰着了指挥全军整装的阿日善。 阿日善高举火把,壮硕身躯在寒风与火光之间格外引人侧目。她们视线交会,阿日善凝望着她的黑脸,早已接到布塔娜通知的他没说多馀的话,只问:「都交代清楚了?」 娜仁其木格熟睡的模样现于眼前;聿珏闭了闭眼,就像是为了说服自己般,用力点点头。阿日善随手抓了一把弯刀交给她,随着号角声响起,察哈尔旗的眾多勇士齐身上马,随着传令旗挥舞之下,浩浩荡荡地离开大营。 * 『让我回到察哈尔旗,代替王后保护阿日善!』 被聿珏说中心思的布塔娜登时全身紧绷。 『我知道您很两难……您需要有人甘冒风险打头阵,无巧不巧,偏偏唯有岱钦与阿日善能扛下重责。』聿珏在布塔娜的凝望下起身,『您身为主帅,势必要为大局着想……既然如此,就让我代替您跟在阿日善身边。』 『不是为了娜仁其木格么?』 『您要这么想也是可行!只是,阿日善同时牵动着你们二人的心也是事实;对于察哈尔言,他的重要自然不在话下……恳请王后答应!』 布塔娜微牵着唇角,连同聿珏握弓的手一齐包覆于掌心,『阿日善,就劳烦你多费心了!』 风沙就像是要吞噬掉营伍间的火光,聿珏给察哈尔的勇士们重重包围着,而她前方距离不到三个马身就是阿日善,他壮硕的背影看起来如此厚实沉稳。 蹄声连绵有如闷雷,她听不见心音,唯独胸口处的震颤急遽加速,她深吸一口秋风,跟随着前方踏过一处涓涓小溪,寒泉溅洒着马身,迎面扑来的水珠令人精神为之一爽。 而后,她瞧见了。 她们察哈尔旗站在略高于敌营处俯视,一根根火把在敌军营伍间不断鑽动,最前排的马匹偶尔躁动,可手执长枪的将士宛如雕像般矗立,西荻军伍静寂而壮盛,好似一尾毒蛇盘踞着,沉稳而致命,随时都能张口致人于死。 眼前究竟聚集多少敌兵?一万、两万?她不知道,但肯定不会比她们来得少。 「你们在这儿等着!」岱钦手握长柄马刀,为了壮胆大吼一声,拍马挺身而出,与之同行的尚有布塔娜派来的十馀骑武艺高强的西荻将士。正如岱钦战前所言,两军对垒之际,他率先上前叫战,若能在王符手中讨到一丝便宜,即便没能将之斩于马下,也能有效提振士气。 聿珏跟在阿日善身边,目不转睛的盯着阵前变化;敌军似乎应承了,很快自阵中走出一名手握双鎚的彪形大汉,她倒抽了一口气,总觉此人似乎在哪见过…… 两边将领激烈交锋!彼方助威的鼓声响彻原野,阿日善对岱钦的武艺深具信心,然则两强交锋才不过二十来回,岱钦的马刀已遭王符的双鎚击断,岱钦拔出腰刀勉强抵抗,且战且逃,然而那人催逼欲甚,一旁助威的将士很快给他击落数名,胜负立见分晓! 「父亲!」阿日善高举一手,全军即刻搭弓上弦,敌军的鼓声转趋急促,数千名将士举矛衝锋,一时间杀声震天! 岱钦好不容易给身边将士护送回来,他靠在阿日善身边,咬牙切齿,「那是咱们族里的人……不是王符!」 在那手持双鎚之人没入敌军营伍之前,聿珏已然瞧清那代替王符出战之人,不就是差点死于湘君拳下的巴特尔!号称西荻第一勇士的他,想不到已转而对刘咸效忠…… 聿珏仅迟疑一瞬,身边的同袍已将拉满弓的箭矢全招呼到敌兵身上! 数千枚箭矢如蝗虫般袭向敌军,高速奔驰的西荻将士连人带马摔倒,也绊倒一些随后而至的兵卒,然而敌军人数眾多,雪亮的枪刃已是迫近眼前。 号角声响,在连绵的鼓声找到一丝缝隙,阿日善命前排后撤,后排补前排再度放箭;他不知敌兵究竟有多少人,只能尽责扛下前军之责奋力抵抗! 整个察哈尔的勇士们无一不善骑射,北方马体型虽不如南方马,最大的优势就是耐力十足。 但西荻骑兵奔袭的速度却超越了阿日善的预期! 察哈尔勇士骑射的手艺虽佳,却难抵销骑兵的高速衝锋,前排的勇士给高举战枪的敌兵刺下马背,战况瞬间从一面倒的骑射成了近身肉搏。 随着敌兵宛如尖刀般突穿她们薄而绵长的战阵,西荻军伍很快将察哈尔一万兵马一分为二,最靠近敌兵的外围猛然承受了无情的衝杀,有些人连弃弓拔刀都来不及便死在敌军枪下! 马蹄与人影交互杂沓,原先立于眼前的阿日善已给敌我之间重重掩蔽;号角声又响,是变更阵型的指令;聿珏拔出腰间弯刀,俐落斩下身边的敌兵,眼前一名勇士与西荻士卒奔驰的马匹迎面相撞,她射出一箭了结敌方性命,然则倒在血泊里的同袍也立即给掩上的敌兵长戟刺穿胸口。 聿珏心惊,脑海间模模糊糊的,将此情此景与曾挡在她跟前的谷家亲卫联想在一块儿。 她身旁的察哈尔旗勇士一个个倒下,而敌兵手持枪戟,不断不断的掩上来;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沾着血,火光给尸首、血水浇熄,馀下的只剩死命衝杀的嘶喊声,以及渐趋薄弱的战鼓声。 在战场上,生与死变得如此靠近,间不容发。 倒下的尸首变得愈多,行军脚步变得窒碍难行,聿珏的右肩冷不防给人撞了一下,堪堪闪过刺来的长枪,朝她下手的敌兵立刻身首异处,她抓住枪缨,双手沾血的勉强把长枪给夺了过来。 长枪较弯刀在马战间更能发挥效用,她双臂各吃了几刀,但皆非致命伤,一旁的敌兵再度掩来,身边再度飞出几发箭矢,不偏不倚射下了欲致她死地的敌兵,她勉强回望一眼,在满是漆黑的己军营伍间找到熟悉的身影。 是伊勒德! 「小心前面!」他的大喊给掩藏在嘈杂险境中;聿珏却是会意了,回头挑开迎面而来的长戟,回头「喀啦」一声,刺穿另一名士卒的脖颈。 而方才右肩挨的那一记,也在此刻有了答案;是拉克申!他也抢了一把敌兵的长戟,肩头血流如注,可仍对着她以及身边的同袍大喊,「跟着我!」他大吼着壮胆,在如云的敌阵间找到一丝突破的空隙,聿珏与其他人跟着他左突右衝,双眼凭藉着仅存的光亮找寻阿日善,却是又斩下一名敌兵的同时与另一同样壮硕的身影打了照面。 此人手举大鎚,三两下就收拾了挥舞长戟的拉克申;大汉横眉竖目,与聿珏视线交会的瞬间,左手的鎚已然打中她的座骑;她忽感一阵剧烈震盪,马儿来不及嘶鸣便给大鎚轰得血肉模糊,黏稠温热的血夹杂着黏呼呼的液浆迎面洒来。 她别过脸保持视觉,却抑制不住倾倒的身躯;马身轰然倒下,她闪避不及,右脚踝给马背卡住,抬起眼的同时—— 巴特尔的巨鎚迎面向她砸来! 相思欲绝但为君 156 浴血拚搏不顾身 不知何处而来的两支羽箭穿过重重敌兵,其中一枚射在巴特尔的马脖子,另一枚则射中他手臂的厚甲,他的马匹嘶鸣、前脚仰起挥了挥,手中大鎚落下的势头威猛依旧,但这两箭造成的影响已足够替聿珏争取到时间,她抽身后跃,大鎚打在马背上,好似把一根筷子给打折了,无头的牠没能痛喊,只能抖了抖四肢,成了眾多尸体中的一部分。 来不及替马儿哀悼,聿珏横过战枪,趁巴特尔转身欲攻时将枪刃刺进他的马肚子,人高手长的他跳了下来,以无比睥睨的姿态凝视着她。 远看已经是彪形大汉,就近面对更能感受到那惊人的压迫感;巴特尔头戴铜盔,身披厚甲,手舞着两支大鎚,近乎无坚不摧。 身旁的西荻士兵欲出手相护,伊勒德与其他族人见状,抢先一步上前阻挡;双方人马很快杀红了眼,给敌我双方围在其中的她们听不见身边叫嚷,有的只有欲除对方而后快的恨意。 「明明是族里的人,为何认刘咸为主?」聿珏以族语质问,赶在巴特尔出手前先发制人,跑过一地马尸与人血的同时,发现只剩下半张脸的拉克申以脖子歪折的不自然姿态,用仅存的右眼与她「相望」。 她悲从中来,喉间爆出连她自己也不认得的怒吼,战枪笔直送向巴特尔的腰间。 而他却仗着盔甲坚厚,趁她刺进腰腹处的同时左手下了杀着,聿珏利用娇小身形侧身闪过,左手藉着枪桿做为支点向上飞跃,在空中拔出阿日善交给她的弯刀,就要割下他的头…… 右手的大鎚后发先至,准确击中弯刀,连刀带人震得她虎口发麻!聿珏将刀握得死紧,经外力如此一扯,右手肩头爆出一阵热辣辣的疼痛,几乎是要将手臂连根拔起,紧接着失去对右臂的控制力。 她栽倒在尸首间,左手仅凭着一股没来由的意志拽住枪桿,几乎是直觉的向后翻滚,双鎚再度将地上的尸首捣成肉泥;她握着枪桿起身,巴特尔踏着尸山有如平地般的迫近,由上往下的一鎚将她的战枪一分为二! 可能是给他这一鎚震脱了臂膀,聿珏忍着剧痛,拚死命地把右臂往肩胛骨里头塞,巴特尔却不会给她恢復的机会,他无声狞笑,双眸盈满杀意的再度迫近;她抓紧仅剩的枪刃端尝试寻找空隙,可巴特尔力大无穷,双鎚使来虎虎生风,她没有像湘君这么大的气力,只能凭藉着灵活脚法与之周旋。 在后退之际,右手指掌又稍稍恢復控制,她使劲拔出一把插在敌兵尸首的弯刀,覷准了巴特尔旋身一鎚,弯腰闪过后,貌似不要命的向前突刺过去! 左手是折了一半的战枪,右手是抹了满手鲜红的弯刀;聿珏不顾手臂上或深或浅的口子,双手直捣他门面,「拨云见日!」她枪刃齐出,距离他脖颈尚不及五吋,左手的大鎚及时回防,双双挡下这致命一击! 万念俱灰了……么?这个念头一瞬间自她脑海间闪过。 但,也仅只一瞬而已。 他左鎚欲一举打破聿珏头颅,可她竟借力使力攀到他脖颈处;这对西荻第一勇士而言乃是奇耻大辱!巴特尔怒不可遏,右手来不及鎚向她,双目登时爆出剧痛! 他大吼一声,紧接着是一记远较双目受伤更疼的痛楚袭向脑门。 聿珏自靴筒间取出玄铁短匕,一举刺穿铜盔与他的天灵盖;宛如小山般的巴特尔应声倒下,而近乎耗尽全力的聿珏也跟着倒卧在尸山与血泊中,围绕在身边的敌兵眼看巴特尔已死,掩藏不住惊慌的左突右衝。 她甩甩头,抽出短匕的同时试图辨别方位,然而举目所及,只见一名身上插满箭矢的西荻将士,还有身穿察哈尔服饰的勇士抱着断腿,以嘶哑的嗓子哀号,左手边的敌兵睁着大眼,胸口遭短戟刺穿的他张嘴不知说些什么,只见嘴里不断吐出血沫来,以及不远处一名敌兵肚腹遭人划开,一滩温热掉了满地…… 她颤抖着双手,正睁大眼找寻称手的兵器,不远处几匹矮小精悍的战马浴血向她奔来,「阿碧!」她双目迷离,循着呼唤望去。 伊勒德像是随手拽了一匹少了主人的马,浑身是血的他已无弓矢可用,改拿不知何处拾来的铁戟。「上马!这个给你!」他拋来的是他自己的腰刀,聿珏将之夹在左腋下,凭藉着坚强的意志力翻身上马;他身后还跟着不少族人,聿珏感受到他们望向她的眼神有变,她说不上来,但此时仍不是间聊的时候! 「阿日善呢?」不远处依旧杀声震天,她们此处相对平静,但不代表所有敌兵皆已荡平! 「没看见!」伊勒德摇摇头,「不过肯定在另外一头,他与岱钦等人,肯定都在那头……阿碧你看!」 顺着他遥指的方位望去,城寨处也开始有了行动,火光漫天,让人误以为白昼将至。 「是布姊姊……王后行动了!」聿珏心头一喜,随即却又给满腔焦急所取代,「不行……我得找到阿日善,咱们去找阿日善!」 她的一声高呼获得剩馀族人响应,「咱们一道去!」 号角声响,跟着他的一半士卒迅速策马变换阵型;阿日善割断弓弦,把沉重坚硬的桑木弓当棍使用,另一手执弯刀,接连斩下几名西荻将士。 跟在他身后的岱钦却冷不防大吼一声,他回过头,始知父亲的左脚吃了敌兵一枪,厚靴遭到刺穿、血流如注;胆敢冒犯的敌兵已给他连人带马的斩了下来。 就这么一击,衝杀的阵势略显迟滞;岱钦对上阿日善,摆了摆手,「不必管我!衝!」 阿日善咬紧牙关,奋力在看似无穷尽的敌兵海里杀出条血路,乱军之中,一柄雪亮的铁戟猛然扫向他脸面,他以刀刃格开,月牙戟与弯刀撞击的一瞬,激盪出几丝星火。 他策马回头,眼看身骑白马的大汉对他竖眉,沾了血的鬍子反衬得他身经百战。 他身上的血,还有那把铁戟不知已斩杀了几名察哈尔旗的勇士?阿日善齿间几乎要给他咬出血来,双方大喝,再度兵刃相碰。 「不使你那手弓法了吗?」大戟迫近,阿日善清楚瞧见他唇畔的笑意;他使劲格开,毕竟是木头製成的弓,给铁戟削去一大块。 弓虽然损坏,经他这一削反而削出个尖锐断口,阿日善又与他互拆七八招,他刀刀皆往要害处去,然而此人一手铁戟使得虎虎生风,即便壮硕如他,一时半刻也难以佔得上风。 他的铁戟长度儘管佔优,阿日善弓与刀这奇异的组合也表现不俗,两者持续僵持,直到—— 不知何处杀来的一小团营伍迫近,阿日善见状,知道是族人来助,然而策马为首的娇小身影,他一时之间竟叫不出他的名讳。 阿日善!聿珏右手勉强扯着韁绳,很快发现了与他交手的那名敌将,她持刀的左手沉于马腹侧,笔直向敌将的座骑挥画。 那人早看穿聿珏的意图,扬戟格开,右手边又有一柄弯刀迫近,他大喝一声,硬是吃下这一刀,持戟右臂登时给划开一道口子,使起长戟的动作于是稍稍迟滞下来。 阿日善与聿珏彼此互看一眼,就像是私下演练过千百回,两匹骏马有志一同的衝向他;阿日善扯嗓大喊,聿珏乾哑的喉间喊不出声调,沾了满手的血腥业已乾涸,将她的指掌与韁绳、弯刀彷彿合而为一。 敌将挥动着大戟,面对迎面而来的聿珏,二话不说先挑去她的弯刀,那人气力仍健,她的指掌受强大力道衝击,在千钧一发之际撤手,虽免去指掌遭折之险,紧黏着刀柄的皮肉仍是给他扯下一大块。 阿日善却后发先至,利用他先对付聿珏的空档,狠狠刺进他肚腹;那人因而重咳一声,身躯歪斜,他见状欲攻,冷不防给戟的尾端猛烈的撞了一下,聿珏策马自敌人背后绕了过来,对他张开血红的指掌;此刻的聿珏手无寸铁,阿日善于是灵机一动。 那人回过一口气,心知难逃一死,大戟挥得更是猛烈,阿日善以单刀力抗之,每一回合都撑得辛苦;正当扬戟再攻,他的背心给人猛烈撞了一下,他愕然,低头时,只见一把削尖的硬木,从他背部硬生生刺穿心脏,直达胸口处。 聿珏紧握着弓,再度使劲的往他体内送进几吋,直到热辣辣的痛楚自指掌袭来,有如火烧一般的剧痛迫使她松手,而大汉持戟的手登时一瘫,阿日善这才趁他落马之前割下他的头,串在刀尖上高举着。 仍在顽抗的西荻将士见着那长鬚,惊慌地大喊「高将军死了」,几个靠近的立刻弃甲丢枪而逃,左半的部队失去了领头者,再无抗衡能力。 「阿碧!你没事吧?」阿日善连忙靠近,聿珏俯卧在马背上,无论是双臂也好、脸面,乃至于衣裳,全都沾着血。 抹了煤灰的黑脸已给暗红血块遮挡一大半,她对阿日善微扬唇角,也不知他看见了没,眼前忽地一黑,她再也无力攀住韁绳,重重的向地面跌落…… 相思欲绝但为君 157 花儿失根归何处? 趁察哈尔旗作为诱饵之际,布塔娜命麾下将士赶造火禽,摸黑行至上风处直接以火攻打击依城寨固守的三万馀人,深知王符驍勇,布塔娜刻意现身于敌兵面前,等于昭告天下——王后率兵亲征。 抓紧王符急于立功的心态,她射下伏兵予以痛击,并亲手割下了王符的头,剩下万馀名西荻士兵仓皇西逃,布塔娜示意莫要追击,而是将全副心思都放在察哈尔旗。 布塔娜领着千馀名士卒赶到寨外时,举目所见尽是尸横遍野;手脚仍活络的人一边忙着救助伤者,也有一小部分的人正收缴着兵器、箭矢,以做往后决战之用。 她在土坡上瞧见了同样一身血污的阿日善,他正蹲着替岱钦包扎伤口,跟在她身后的哈日伊罕立马翻身下来帮忙。 「你没事吧?」布塔娜目光直锁在他两边臂膀处的口子。 知道是她前来,阿日善浅摇了摇头,「没事,都是些皮外伤。」他环顾四周缺胳膊断腿的族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到他的座骑上。 马背上头捆了个人儿,布塔娜一时难辨此人身分,阿日善哑着嗓说道:「是阿碧!她伤得较重,你赶快带着她去营寨里治伤。」 之后经族人列举清册,察哈尔旗出征时领兵一万,待到凯旋时仅存一半有馀;岱钦在近身搏斗时遭敌兵割断脚筋,拉克申战死,其馀诸将多有受伤,倖存的一半又有两千馀人肩负大小不一的伤势。 布塔娜差遣士卒帮助察哈尔旗处理战场上的事宜,又让人回去通知留营固守的兵马拔营至王符的城寨处暂歇,自己则火速带着聿珏回营寨诊治,找了最信得过的医官,嘱咐此人身分特别,还特意让女眷给聿珏更衣换药。 经过此役,布塔娜与刘咸的兵力已是相差无几,又擒杀了王符、高焕等两名大将,士气于是来到顶点,然则此役带给察哈尔旗的打击甚大,身为主帅的她不禁心生愧疚,对岱钦、阿日善父子更是礼遇有加。 换上乾净衣袍,全身多处伤势都已经包扎妥当,不过许是因为耗力甚鉅,聿珏于是发了高热,连躺两日都未能醒转,娜仁其木格听到她的消息之后,忙不迭将照顾的责任一肩揽下;医官特意给聿珏煎了伤药,千叮嚀万嘱咐的要娜仁其木格餵她喝下,不管多难都得餵。 好容易一小口一小口的将药汁哺入聿珏嘴里,娜仁其木格探她指掌,瞥见左掌那少了层外皮的手心,不愿想像她究竟是抱持着怎样的疼痛在战场上拚杀;娜仁其木格眼眶含泪,非要触及她的鼻息、脉搏才能确认她仍然活着。 「她醒了吗?」撩开帐帘入内的是阿日善,他盛着肉汤来到娜仁其木格身边,她仍握着聿珏的手,摇摇头。 「想不到她是跟着你们打头阵,冒死杀敌去了!」她扯唇一笑,面容苍白的道:「她什么都没对我说……只向我保证自己会回来,会护着你回来!」 阿日善多少也猜着了,聿珏寧愿自己把一切苦难都扛在肩头,也不会愿意让娜仁其木格替她分担分毫。「多亏有她及时相助,我与父亲才能化险为夷。」 她举袖拭泪,末了更是整个人都投进阿日善怀里;他没再多说,仅是拍抚她的背,像哄婴孩入睡似的一次又一次。 「我想回去了……」妻子哭喊的囁嚅声自他怀间悄悄传来。 「你这两日来不都以此帐为家?」阿日善以为她是在说察哈尔旗的下寨处,「想你二哥了?把肉汤喝了,我带你过去瞧瞧他。」 「不是……」娜仁其木格顶着红通通的大眼,话说得也较往常缓慢,看上去显得有些傻气。「我指的是回察哈尔,那儿有牛羊马儿、大哥大嫂,爹娘也在,还有乌仁哈沁……就是没有征战,没有这么些个生离死别。」 阿日善低头不语,他何尝不想回去?身边一口气折损这么多弟兄,连他爹都给断了脚筋,他的心又怎会不痛? 只是……只是……除了娜仁其木格外,他在此处,尚有个放心不下之人…… 门外一串窸窣,他揽着妻子回头,只见身着貂皮轻裘的布塔娜走进来,不预期的与紧拥着的这对夫妻撞在一块儿。 娜仁其木格望着布塔娜的眼神变得尖锐无比,她低头敛眼,尽量不去直视这对恩爱夫妻,「阿碧还没醒是不?」 「嗯,娜仁其木格已经餵过她喝药了。」 布塔娜对着娜仁其木格嫣然一笑,温声道:「我要向你道谢,多亏有你,否则我还真不知该找谁来照顾她。」 眼下除了布塔娜之外,就她最清楚聿珏的真实身分;然而正因为如此,她更无法理解为何布塔娜要聿珏亲上战场,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替她打仗! 她还一度以为布塔娜认了聿珏,定也会将聿珏视为姊妹、挚友,不会忍心见她犯险……想不到自己错了,还错得离谱! 娜仁其木格撇开头,「不必谢我,阿碧是我的姊妹,我为她做的一切都是应当的,与你一点关係都没有。」 阿日善闻言皱眉,松开她些许,「好了,这儿有王后在……咱们暂时出去走走,而你也还没吃食吧?」 她不想离开聿珏,但更不想与布塔娜共处一室,这才应承了阿日善的提议。 目送夫妻相偕离去,布塔娜逕自收拾着心伤,回头照看依旧昏迷的聿珏。 感受到掖在额际处的冰凉,令昏昏沉沉的她稍微提起一些精神,她睁开眼,碰巧那蓝红相间的精巧鸟纹,衬着白底丝绸掠过面前,然后是布塔娜的脸。她渐渐恢復知觉,任由烛火刺疼她的视野。 「你醒了!聿珏!」布塔娜又惊又喜,对上聿珏苍白的双颊,她眼眶一热,高悬于心头的大石终于得以放下。「太好了,阿日善与娜仁其木格肯定很欢喜!」 聿珏掀了掀嘴角,听布塔娜这么说,就表示夫妻俩并不在身边;可她总有种感觉,知道她昏迷的几日来,定是由熟人照料的。 而在这营寨里,无人较娜仁其木格与她更为相熟。 布塔娜毕竟贵为王后,聿珏挣扎着想起身,却给她阻止了。「欸!别起来,就这样躺着!」 「可是我……」 「别要乱动!你的右臂整个给扯脱了,医官花了一番手脚才给你接回去;那一定很疼吧?想不到你还能凭自个儿的气力强行按回去继续作战!」 忆起接下巴特尔那一鎚,皮肉里那撕裂般的痛楚彷彿又来,聿珏想按住伤处,却连这么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做到。她的左臂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要是再迟一些,弄得筋脉受损,你这条右臂还要是不要?」布塔娜忍不住恫吓道,随即难过地叹了一声,「这次多亏了你们,阿日善平安无事;你也没有性命之忧,要不,你叫我怎么还得起你这份情?」 「阿日善……」她弯唇,甚感疲倦的闭上眼睛,「太好了,娜仁其木格想必放心了。」 「相较于你,他的伤真可谓轻于鸿毛。」布塔娜想笑,看见綑扎右臂的白布渗出几丝血水,她凝肃起脸容,左右张望着想找药来给聿珏更换。 「布姐姐别忙……我只是觉得有点沉,歇一会就好。」 「你的口子又渗血了,我来想法子替你换药。」布塔娜即便贵为王后,到底曾为大汗的女儿,伤也没曾少挨过;聿珏推辞了几回,再说伤口当真疼得厉害,只得解下衣袍,任凭布塔娜摆弄。 破开的创口流出不少血水,染湿穿在身上的絳红衣袍;布塔娜动作轻柔和缓,可聿珏仍是疼得冒汗,指掌用力掰住被褥,硬是不喊出声来。 「除了察哈尔旗之外,我军也有数百人受伤掛彩,我已派人去打理药材。」 「什么……什么时候……要与刘咸决战?」聿珏紧攒眉头,下唇已给她咬出一道深刻齿痕。 时节入秋,接下来很快就要转凉,而即便重挫了刘咸士气,敌方终究还握有固守城池的优势;布塔娜深知趁胜追击的道理,即便心中已有定见,她仅是微微一笑,「待粮草补全了就动身!不过,接下来你就好好养伤,出征事宜无须你费心。」 「这怎么能行!我……」 「别忘了你可是大煌……」布塔娜打断聿珏,又赶紧收口,对着营帐门口大喊:「什么人!竟敢埋伏在外头鬼鬼祟祟的!」她伸手护在聿珏肩头,紧盯着门外动静。 外头的确有人,是哈日伊罕,她单膝一跪,俯首道:「属下一时心急,惊扰了王后,还请您恕罪。」 「心急什么?」 哈日伊罕手里捧着一小叠草药,「奉大汗之命,前来送药给这位姑娘。」聿珏给布塔娜护在胸前,相形之下,更显得她身量娇小。 这样小个头的姑娘,竟能先扳倒巴特尔,而后又与阿日善一齐擒杀猛将高焕?哈日伊罕无缘亲眼所见,不禁有些疑惑。 布塔娜狠盯着哈日伊罕,随手指着身边一处矮几,「放在那儿就行了。」 「是。」 把药送到,哈日伊罕起身欲走,布塔娜叫住她,以极为严厉的声调喝斥道:「虽说你是父亲身边的亲卫,又是嘎尔迪的女儿,如此三番两次的触犯礼节,已让我深感不快……要是再给我遇着一次,就别怪我公事公办了!」 哈日伊罕身躯微颤,拱手道:「属下不敢再犯,王后请息怒!」 「你走吧!没我的命令,不准你靠近阿碧!」 她微抬起眼,眸底闪过一丝寒意。「是!」 待哈日伊罕一走,布塔娜紧绷的神经这才放下,「布姊姊……哈日伊罕她?」 「严格算来,她是世代保护我们家的贴身侍卫;嘎尔迪虽忠心,没想到却养出了个阴险狡诈的女儿!」布塔娜气愤难当,「她刚刚的确是在外头偷听,我肯定没会错意!」 聿珏不禁苦笑,那句「阴险狡诈」可真是严厉的指控。「我记得,布姊姊您曾说过,大汗要是知道了我的身分,或许要另有想法……」 「是啊,所以我想了很久,之所以答应让你回察哈尔旗,除了你的央求外,也有把你与她支开的意图。」她瞳仁陡缩,偎在聿珏耳畔低声道:「她给父亲派来我身边,八成就是来监视着你我的!」 布塔娜搀着她躺下,才去检视哈日伊罕送来的药;一瞧便欣喜地笑了出来,「不过这药来得是时候!晚一点儿我再让娜仁其木格给你换上!」 虽换妥了药,到底脑袋还烧着,头晕目眩的,她于是闭了闭眼,「大汗究竟……要对我怎么个别有想法,您倒是说说?」 布塔娜笑容微敛,「我是猜的……父亲他之所以把我嫁给刘昊,就是盘算着要有朝一日将西荻纳为己有……前些年你们大军一举击溃完顏部,相信他也看在眼里;要是给他知道他眼前有个皇帝亲生的女儿,你想他会怎么做?」 「肯定……肯定是不会轻易放我走了。」 「正是如此,所以,你先别想着决战的事,伤好了,能走就尽快走吧!不管是对你我,甚至是你的夫君、孩子都好……」布塔娜猛然对上聿珏那双灿亮的眼,知道自己无意间失言,只得沉默下来。 相思欲绝但为君 158 落难凤凰悄现踪 为了旅程方便,湘君仍是听了嚮导的话,卖掉几匹马换上骆驼,秋风呼啸,除了起初几天遇见沙暴之外,剩下的日子里大多走得还算平顺。 另一个好消息是,她们终于联络上了司徒勒。 她在信中提及,自己已经行经喀拉干,那儿的牧人告诉她大军早已拔营远行,甚至还指给她瞧过两军交战,烧去一片林地的痕跡。她花了一点时间前往查探,找到些许未能烧尽的旗帜,辨别出是西荻的部队,又大军此去向西,从而猜出了聿珏的可能去处。 「公主的目的若真是都庆府,司徒将军可就扎扎实实的绕了圈远路了!」李梅一语道破了湘君的心底话;她们于是让司徒勒在河曲县稍作等待,湘君这头日夜兼程,终于在几日后与他顺利相会! 湘君虽贵为御前带刀统领,而司徒勒所领的子弟兵应无聿璋或是聿琤的细作混入其中,但两人行事仍然小心,司徒勒暗中派兵前去将湘君一行人迎入军中,尽可能不引人侧目。 一见到那久违的花容月貌,司徒勒不禁百感交集,赶忙递上水囊,「藺大人一路自热河前来,辛苦了!可惜这儿只能准备一些粗茶淡饭,没法好好的来给你们接风洗……」 「什么粗茶淡饭啊司徒将军!」开口吆喝的是徐朗,瞧见营帐里已准备了不少饭菜,还有酒、烧鸭等佳餚一应具全,忙不迭坐了下来。「这些比起咱们一路啃乾粮、粗麵饼要强得多了!大人!您说是不是?」 儘管李梅等人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至少还顾得了礼仪,静待湘君后话。 才饮了一口水,湘君环顾包括嚮导在内的一行人,嫣然一笑,「既然是司徒将军特意准备的,盛情难却,你们就大方用吧。」经她如此一说,眾人齐声称谢,然后便顾不得彼此的入席动起箸来。 她这个御前带刀统领若在,属下用起饭来未免不够欢快;她于是应了司徒勒之邀,在营里信步而行。 「许久不见了,司徒将军近来好吗?」 想不到会是湘君先来慰问他,司徒勒靦腆地搔搔脸,随即自信道:「还行!与燁卿、褚将军一块儿来兰州驻军屯垦,都是自己人,又少了京城那些官场应酬,还算自在;可别小瞧了兰州,每季都有斗大又鲜甜的瓜果可享……一点也不逊于京城。」 湘君哪里不知他是在苦中作乐,毫不客气开口戳破,「原来如此,藺某以为你经常奉谷将军的命令出外寻人去了!想不到还能待在营里享用瓜果?」 司徒勒挺着的胸膛又消下来,「你倒是对咱的行踪一清二楚!」 「是呢!要不我经年累月的派人往返两地,岂不是白跑了?」湘君扬高了声调,握紧她腰间的柳叶刀,「谷将军与一双女儿,也都还好罢?」 「燁卿他好得很!两个娃儿都要习字读书了,姊妹之间一静一动的,不过都不怕生,很是有趣!你要是见着了,也能轻易上前去逗着她们玩儿,尤其萼雪,最喜欢漂亮的姨娘……」 湘君微微侧目,司徒勒始知自己一时忘形,暴露她的女儿身,连忙遮住口来。「瞧我,能见着你太欢喜,都忘了身在何处!」他抹着脸,笑问:「对了,关于……公主的去处,她既不在喀拉干,你觉得她会去哪?咱们沿着西荻与大煌交界一路东行,都没听闻有任何大军行动。」 美眸流盼,视线在身边的旌旗与营帐间徘徊,她低声道:「此事虽未经确定,但我有种预感,我以为聿珏她一定是捲入了西荻的宫廷争夺;想当年西荻王妃来访,我与她跟王妃之间多有交谊……聿珏既然苦等不到咱们的人马,或许转而求助于王妃也说不一定。」 他不由惊道:「会这样吗?我是说……虽然公主惦记着故人,可别人未必能信得过她的说词,西荻王妃也不是说见就见……」 「别人我是不知道,但我所熟识的聿珏,必定能想出方法的。」湘君对聿珏可是深感信心,「敢问将军,你这回领了多少人马过来?」 「我一遇见那群蒙古人就连夜赶回兰州,为求迅速,这回只领了五千名将士过来……怎么了?」 一听到数量,湘君便顰眉叹息,「这一点人手恐怕不够;不过所幸咱们现在就要折回都庆府,只消用飞鸽传书,请谷将军多调些人过来会合也是可行的。」 「依你之见?」司徒勒全然摸不着头脑,但至少知道兰州距离都庆府,要比喀拉干近多了。 「少说也得拨个两万人。」湘君拊掌,「多则不利行军,少则无法压制敌手……两万应称得上恰如其分,再者,咱们可不是找到聿珏就能交差!」 湘君短短一席话提醒了他,找到聿珏只是基本,随后还有事关皇位的夺权内战……司徒勒不禁背脊一凉,「说到这个,圣上知道吗?就是云暘公主依然健在,而你……」 她深深一叹,「圣上对此很是清楚,也明白太子与魏王相争在即,我已十多日没能掌握京城与洛阳间的消息,兴许在咱们俩交谈的当下,已经开战了。」 「已经开战?咱们可到现在都还没能把人给找着!」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能说服圣上让我亲自出来找人!」她偏着头,面色凝重,「即便如此,还是赶不及……不过也可说拜此所赐;他们如今只能在意眼前的敌人,咱们就像消失了一般,得以在此处大展拳脚!」 虽说是阔别许久,此时的湘君,确实与她刚入宫那时差别甚大;司徒勒定定地望着她,「为了云暘公主,你当真可以拋下一切,不管是名声也好,还是身分也好……」 「我只是依自己的意愿行事罢了!」湘君轻描淡写的道:「天色已晚……咱们今夜好生歇息,明儿个就请司徒将军吩咐大军即刻拔营,往都庆府的方向去!」 司徒勒轻叹,随即打起精神来,「明白!我这就去吩咐!」 * 由于大军推移多欠粮草,布塔娜又遣人向附近镇上、农庄添购粮草,且是用上了自己积攒下来的俸禄。 或有人碎嘴道:既然要用,抢来便是,她是西荻王后,又兼摄政之职,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她不仅能拿,还拿得理直气壮。 然而她却不作如是想,「既是西荻臣民,我身为一国之主,护着他们尚且来不及,又怎会横徵暴敛,坏了他们一年辛勤?」她如此坚持,反倒引来不少百姓嘉许。 大军于是再度开拔,一口气推移来到城外二十里处,远远眺望已能瞧见都庆府的城池,乃至于滚滚东流的河水。 为免聿珏身上的伤口再度復发,布塔娜原想另外准备一辆马车给她;可一个外来的汉人女子焉可受到王后如此青睞?担忧落人口实,更怕聿珏的身分提早曝光,布塔娜于是推说是给刘弘搭乘的,聿珏深知她的用心,频频称谢。 「你谢什么?别说你为她受了重伤,咱们察哈尔旗此去折损了一半的人马,就算往后凯旋,少了这么多男人,谁来保护咱们部族、圈养牛羊?」娜仁其木格冷冷地数落道,「即使她后来把壮烈牺牲的人全给厚葬了,那也换不回任何一条命!此番决战,得胜了让她称王去,流得却都是跟随她的那群将士的鲜血!」 打从她醒来之后,娜仁其木格对布塔娜的怨懟就没少过。她知道娜仁其木格难过,满腔悲愤无处发,只得全往布塔娜身上撒去,可是打仗哪能不死人?站在较公正的角度来看,要不是布塔娜及时出击,牵制住了城寨里的大批敌兵,用上最快、最残忍的火攻求胜,察哈尔旗能否存活一半人手都是疑问。 「你这么说,我虽认同,却也不禁感到难过,甚至是愧疚了。」 「你?」娜仁其木格奇道:「为何要愧疚?指使咱们勇士卖命的又不是你。」 聿珏挽紧她的臂膀,勉强一笑,「因为我要是真回大煌,所做的事情恐怕也比王后好不到哪里去。」 娜仁其木格心头一凛,她不在意布塔娜怎么想,那些伤人的话于是轻易脱口而出,可要是换成了聿珏,她再有满腔愤恨,出口前也得思量再三。 「你与她不一样!」她撇开头时,带了点执拗的道。 「可若你指得是争权兴战,我与王后,还真没什么不同。」娜仁其木格不愿聿珏继续说下去,只能草草了结这话题。 她搀着聿珏走回察哈尔旗的营寨;经过先前一场大战,营里变得有些空旷,虽然是跟着大军一齐过来,想当然耳,布塔娜不会狠心的再让他们剩馀的人手参与这场决战。 除非有些人自愿编入其他旗一同上阵,那就另当别论。 聿珏的脚虽没伤,在昏迷摔下马那一记却不经意伤着了腰背,行动起来有些不便;她们缓慢地走着,经歷过那一战的族人看见聿珏来到,不管之前有无熟识,这回全都纷纷围了过来,不是指着聿珏称讚,要不就是窃窃谈论着她那一战的功绩。 聿珏装作若无其事,反而娜仁其木格很替她开心,「你听听!先打败了巴特尔,又与阿日善擒杀一名敌将,你还真行呀!我怎么就不知道原来阿碧这么厉害?」 「你别损我了……都弄成这副模样还厉害呢?」 「可惜此战一了结,你就会想法子回去对吧?」聿珏挑眉,而她继续以惋惜的口吻道:「要是你就此回察哈尔去,看上你又准备说亲的,一定不会只有咱二哥!」 聿珏倏地睁大了眼,而娜仁其木格一派正经,她霎时间竟难辨真假。「你、你瞎说什么!我可是嫁了人的……」 「但你这朵名花的正主儿咱们连瞧都没瞧见呀!」娜仁其木格以肘顶她,「出彩的姑娘难寻你不知道?」 聿珏难得害臊,娜仁其木格忍不住又笑话她几句,直到行至一处营帐,那日苏张着包得厚实的两条伤腿,一边使劲的整弄着弓,与他同样身为工匠的几名族人或是打磨弯刀、整理箭矢,即便身揹大小伤势,总归一句就是间不下来。 「哎哟!阿碧,是阿碧!」那日苏一吆喝,所有人全都抬起头来,聿珏伸手去抹脸,始知她压根儿就没再抹上煤灰;成群男子老老少少的衝着她笑,更让她显得侷促不安。 「你们不是伤了?还在这边弄这些活儿,还不赶紧养伤去?」 面对娜仁其木格的吆喝,另一名男子皮皮的笑着,「还说呢,都是因为躺久了手痒才……」 「就是说!都这样了,没法子跑马也不能操练,弄点活儿来做都不成?你哥跟阿日善方才还在分派收缴来的铁戟给能打的人,能走能动真好呀……」 「分派铁戟?为什么!难不成他们还想再打?」娜仁其木格语调陡高,回话的人一副说溜嘴的尷尬模样。她一把揪起那人的衣领,「说!我哥跟阿日善人在哪!」 「刚、刚刚还在那附近……」他指着不远处的岗哨;她气得脸红脖子粗,却是撇下聿珏,逕自找人理论去了。 「这小姑娘还真悍!偏偏是咱们未来的旗主夫人,这下可有得受了!」那日苏笑望着她的背影,回头对聿珏说道:「你站着我要聊天还得抬头,不如坐下来说!」 聿珏于是扶着腰背,小心翼翼的挨身在那日苏身边落座;他正整弄着弓臂,又把包覆着牛角的两端磨削得轻薄光滑,动作熟稔俐落,聿珏不禁好奇问道:「这是谁的弓?」她记得阿日善把弓拋给她时,已是缺了一角,肯定要重新造过。 那日苏神秘一笑,「这个呀?」他又磨了两下,准备绑上弓弦,「是做来给你的!」 「给我?」聿珏不禁呀然。 「嗯!王后特地吩咐了我造把最好的弓给你,说是……」他专注在手头工作,为免分心,聿珏也不敢催促,「说是送你作为礼物!你这回立下的功劳着实不小,连岱钦都在说。」他衝着她一笑,系妥弓弦,又试着拉了几下。 「要不是身边有拉克申跟伊勒德在,我早死在敌兵的围剿之下了,也没法子立什么功。」 那日苏摇摇头,「别谦虚了!能杀那彪形大汉,没点本事是办不到的!我那两个儿子要是有你一半勇猛就好了……你手好了没?能试么?」他扬了扬方系妥弓弦的弓。 「暂时还有些困难!」她老实道。 他了解似的搁下弓,又问:「那把短匕,带在身上么?」 玄铁短匕她是寸步不离身,之前拿来杀巴特尔之后,她草草拭净就一直藏在靴筒里。她摸出来,递给那日苏时不忘提醒,「这很利,拿的时候千万小心。」 「我知道!听伊勒德说过的。」那日苏瞇眼细瞧,用銼刀稍微磨去表面锈斑;此匕通体漆黑,刀刃左右对称,不偏不倚,他翻转着欣赏,嘖嘖称奇。「这匕首哪儿来的?」他张大了嘴,就像发现了什么稀奇的宝贝。 聿珏一窒,低着头勉强笑道:「是我娘亲给的,说是难得的宝物;至于铸造的人究竟是谁,我也不知。」 那日苏仔细抚摸着剑脊,在护手附近触摸着一小段刻纹,「那个……格杜,有油否?」他吆喝,对聿珏笑道:「涂点油防锈!」 聿珏不疑有他,「有劳了!」 「别这么客气!」他取了油,在刻纹处来回刷过几道,待油渗入其中,如大鸟展翅般的纹路登时浮在眼前。那日苏微楞,知道这不管怎么看都不似寻常鸟纹,感觉就像是凤…… 她见他涂了一小段就停顿下来,「发现什么了么?」 「啊!没什么,这短匕真精巧!」油很快涂满整支匕首,以布拭去多馀的油时又忍不住多瞧几眼。「要不是你说这是你娘亲给的,我还真想跟你换来!」 聿珏微微一笑,很是感激的接回短匕,「可惜就只有这一把……我是睹物思人,这把匕首对我而言意义重大,决计是不能轻易捨弃的。」她宝爱的抚过,很快收进靴筒里。 那日苏在脑海里找寻着该纹路的印象,未几,依稀思索出了一点头绪;聿珏伸展着腿脚,他见状急道:「要走了?去找娜仁其木格么?」 「哦……没有!只是腰背疼,一个姿势久坐不舒服。」聿珏换了个坐姿,瞧他又着手下一把弓,「我待在这儿,莫不是影响到你干活?」 「不、不会的!我刚刚是在想、想事情!」他草草一笑,而聿珏挑眉,彷彿静待他后话。他挠了挠头,在问与不问之间挣扎。 她于是主动打破沉默,「那日苏,我这把匕首,莫不是有什么疑问?」 「你的那把短匕,上头鐫刻了一小点凤凰徽印。」那日苏吐了一口气,正眼面对身边的美姑娘。「那不是俗物,而是要有相当身分的人才拿得起。 「阿碧……你究竟是什么身分?」 相思欲绝但为君 159 送君千里终须别 娜仁其木格急急忙忙奔过去,西荻士兵连同他们的几名族人一齐搭建着瞭望岗哨,其中包括着会说汉语的阿日善。 「阿日善!」她提高了声调,不待夫君回头便快步迎了上去。 「你回来了?」聿珏与她所待的营帐离察哈尔旗下寨处仍有好些距离。「怎不见阿碧?」 「她待在那日苏那里!」她奔到他面前,气喘吁吁再加上是女儿身,格外引人侧目。「你是不是又要带着其他人一块上战场去了!」 他不禁皱眉,「你听谁说的?」 「不管听谁说的,你告诉我有没有?你是不是真这么打算的!」 妻子的泪眼质问,着实揪紧了阿日善的心,他揽着娜仁其木格远离岗哨处,也同时阻绝旁人的侧目。又听她逕自说道:「原来真是这样!若非那日苏同我说了,我一定会如之前那样,你们何时离营我都不知道,下次再见的时候,就看着你们千疮百孔的……」 阿日善没搭理她的推断,反而紧咬住她哽咽着吐出的人名,「你说是那日苏给你讲的?」 「他说你跟我哥在发兵器……」 他额际青筋暴突,「然后呢?」 「哪有然后!发兵器不就是为了要打仗吗?不然何必大费周章,这连我都知道……」娜仁其木格实在伤心,斗大的泪滴一点一点掉,还激动地抡他几拳;阿日善皮厚肉粗,虽不把妻子的发洩放在眼里,可无端给她这般误会,脸色自然好不到哪儿去。 「等等,你听我说,先别哭;我没有……」 她掩面而泣,「没有什么!你们都是这样的,嫌我碍事就什么也不讲……」 「娜仁其木格……」阿日善无奈低头,眼睁睁瞧妻子紧挨着他掉泪,他安抚不是,解释也无用,只得揽住她肩头由着她发洩。 没过一会儿,岱钦拄着杖缓缓走来,「哟!谁欺负我家媳妇儿!」他右脚筋断,行走起来于是一瘸一拐的,可声调依旧响亮;靠近时与儿子四目相望,却见一向英勇果决的阿日善满是无奈,似乎以眼神向他求救来着? 「爹、爹爹!您没事吧?」娜仁其木格使劲推开阿日善;打从岱钦受伤之后,她将多数心思花在聿珏身上,对于岱钦这位公公,倒是缺乏关心。 「没事!除了行走不大便利,一切都还行!」岱钦好容易才盼得独生子娶妻,又是娜仁其木格这么个清秀活泼的姑娘家,还敢不将他当作女儿来疼?「哟!哭得这么伤心……别怕,到底是谁胆敢欺负你来着,跟我说,我一定替你做主!」岱钦拍着丹田,做足了旗主架子,好不威风。 娜仁其木格又眨出几滴眼泪,「无论是谁都能替咱做主?」 「嗯!」 她感激的点点头,「谢谢爹……欺负我的人,就是他!」她回头一指,不偏不倚地指向阿日善鼻头上。 岱钦焉能不傻眼?「啊?不是,媳妇儿……他、他是我儿子呀!」 她气得跺脚,「欺负我的就是你儿子!」 此话一出,在一旁围观的所有人,乃至于岱钦全都讶异的「啊」了一声! 岱钦冷不防咳了两声,捏着眉头道:「阿日善,你怎生欺负娜仁其木格的?」 阿日善简直有口难言,「我没有!」 「你就有!什么事都瞒着我,要不是给我逮着了,你说不准还要为王后偷偷出征去哪?」 「替……替王后出征?」这下就连岱钦也摸不着头绪了。「阿日善,有这种事?」 娜仁其木格杏眼圆睁,「好哇!连爹爹也不知道?」 阿日善终于按捺不住了,「没人说我要替王后出征,这事儿就连我都不知道!你说还有谁知道?」他以能够杀人的眼神环顾四周,把眾人全逼退了几步,然后敞臂把分不清状况的妻子紧拥入怀! 所有人又是「啊」的一声,其中最大声的非岱钦莫属。 「发兵器是自然的,经过上一战丢了这么多东西,不少族人除了一把弓之外手无寸铁!就算要留营把守也要有点准备,更不是发了兵器就非要出征打仗不可!」阿日善好气又好笑的揉着妻子的头巾,最后将她的脸面深深压靠在自己的肩窝里,「王后不是不知体恤臣下的主帅,我也不会专断独行,硬要大伙儿陪咱上阵!察哈尔旗的男儿不怕死,但也绝不无谋!」 一滴眼泪仍凝在眼角,给阿日善这么一吼,娜仁其木格于是如梦初醒,「所以……不是为了出征去?」 「不是!王后早已明令咱们留营把守,看似容易,也得防范敌兵来攻;别忘了,她的儿子可是将来的西荻王,能不小心防备?」阿日善顿时放柔了语调,又揉了她的发。「咱们留在这儿,等着王后率兵凯旋就是了。」 她张嘴,花了些时候才消化这些消息,就像紧绷的弓弦终于放开,她攀着阿日善才能克制自己不跪倒,「啊……所以是我弄错了?弄错了……」她喃喃自语,终是露出笑容的将他抱紧。 阿日善也放松下来,他怜爱的拍着娜仁其木格,所有人见状全都放松的笑了。 「年轻真好啊……」岱钦轻叹,离去前,不着痕跡的揩了揩眼。 * 那日苏望着她,眼神虽不严厉,却是很能引起聿珏的愧疚感。 该说么?若是坦白了,又能说多少与他知道?她权衡着箇中利弊,悠悠啟唇道:「想不到光从一小点图腾就能看出这么多东西……我娘她,与大煌宫廷是有些渊源。」 「这么说来,你也是……」 「虽说是有一点,可我相较于我娘亲可差多了!一个家这么大,就算全都是王爷的后代,分到我这儿时也剩不了多少权力……说是富贵人家,也比一般百姓好不了多少!」聿珏绞尽脑汁,只求那日苏别要拆穿她的避重就轻。 「是这样啊?」那日苏颇能认同的点点头,「不过,能拿到那样的图腾,好歹你娘也称得上受宠!」他恍然大悟的「啊」了一声,「也难怪你的教养与谈吐都与一般的汉人姑娘大不相同,我早就以为你的来歷不凡,想不到真是如此;王爷的女儿是吧……」他笑开,手头的活儿没动两下,又睁大眼睛回头瞧她,「咦!可你是怎么沦落至此的呢?还被娜仁其木格救了。」 聿珏正欲起身,这追问恰巧又拖住她的脚步,她不禁暗自叫糟,假意挪动腿脚,苦笑道:「这个可就说来话长了……」 好容易回到自己的营帐,聿珏一下子像老了十岁似的,瘫在矮几一边喘道:「我现在总算明白说书先生真不容易当!」 「什么说书?」替她把弓背回来的娜仁其木格奇道:「你怎么这么累的样子,方才不是在那日苏那儿待得挺好的?」 「是我编故事给他听!哪里好了?」身分差一点被揭穿!聿珏一边说,边取出靴筒里的短匕,睁大眼细瞧,果真在护手附近摸着一小块刻痕,由于上过油,刻痕反射出的光亮明显呈现出那展翅欲飞的凤凰图腾。 「想不到真的有……我到现在才发现!」聿珏难掩懊恼的道,并非因凤凰图腾差点洩漏她身分而沮丧,而是她持有这把短匕许久,却从未好好瞧瞧它。 「什么真的有?」 聿珏把图腾指给她瞧,「就是这个;我大煌的皇纹,只有皇帝,乃至于他的儿女才能得用,排在它之下的尚有金乌、孔雀、灵鹤等图腾;那日苏居然认得,也让我很是讶异。」 娜仁其木格撇着嘴,猜想道:「大概是因为东西做多了,对这些图案什么的特别敏锐!咱们赶集交易时也遇过不少你们的商人,可能是在哪时候见过吧……」至于究竟何时,她也不确定。 「只要东西冠上『御用』二字,价码立即水涨船高,就算是杀头生意,也有人愿鋌而走险。」聿珏把匕首收进靴筒里,「总之!暂时是有惊无险,你与阿日善的误会也能顺势解开,真是太好了!」 「啊、啊!是啊!」她有些靦腆的道,毕竟方才回营帐的过程中,几乎都在说她这边的事儿。 过了一会儿,布塔娜来访,娜仁其木格推说要替聿珏取药,不等聿珏答话就跑开了。「真奇怪……明明还有药可用。」怎么弄得好像是故意躲着布塔娜? 「无妨,反正我过来的目的是为了瞧瞧你,她在不在都无所谓。」布塔娜语调间微带笑意,聿珏闻言却是皱眉,只觉得两人带了某种隔空较劲的意味。 她邀布塔娜坐下,「我半刻前来找过你,你不在;随后就听到了她与阿日善小闹过一回,引来一群人围观!」布塔娜掩唇笑了几声,「我开始同情阿日善了,要应付这么个年轻气盛的妻子,当真辛苦。」 「我倒不认为阿日善辛苦。」聿珏态度持平的反驳道:「阿日善当时求亲来了好几回,对于彼此都挺了解,郎有情妹有意的,一定是自信能包容娜仁其木格才决定要娶;说到底,她只是太过担心阿日善的安危罢了!」 「我后来听说了,在你出手救她一回之前,阿日善对你一直没有好脸色。在我看来,阿日善的喜好,从年轻到现在都是一样的;他就喜欢这种直来直往的人!」 就如同布塔娜在还未当上王后之前,或是聿珏尚未出嫁之前,与如今的娜仁其木格,都可算是同一类人。只是因为一些事情,先后改变了布塔娜与聿珏罢了。 无意间把话说进了死胡同,布塔娜立刻语锋一转,笑道:「不说这么多了,我来有件事要告诉你。」 聿珏不禁正色迎向她。她瞥了门外一眼,压低声响道:「我已经安排妥了,让阿日善尾随着大军之后,趁机送你出营!」 此事来得突然,聿珏不禁微怔,而布塔娜眸光锐利,显然盘算已久。「这是最佳时机!此回领军攻打都庆府,我已先行联络内应,此战确有必胜把握,我唯一担心的是不知道我前脚一走,留在大营把守的父亲要对你怎样,毕竟他还是大汗,号令一下,就算是岱钦也不得不从;你的身分已经曝光了,为免夜长梦多,跟着大军同行方为上策!」 「这……布姊姊,非要走得这么急不可?」 「难不成你想留在此处受父亲挟持,成了威胁大煌的把柄!」布塔娜瞇起眼来,攫住她肩头道:「聿珏,可别以为你这身分撼动不了大煌分毫,你不是说了,你的夫君就在兰州?这些年来,谷燁卿的名号在西荻这边也时有耳闻,一旦你的身分遭揭,你们之间的夫妻关係很快就要为人所知!」 聿珏登时噤声,她红了眼眶,攀上布塔娜的臂膀,「我明白您是为了我好……只是……」 「我知道你捨不得察哈尔旗,连带的也捨不得阿日善他们夫妻,只是你真的不能继续待在这儿了。」布塔娜绕过矮几,拆下聿珏的头巾,少了颊边的装饰,她披散着一头乌黑青丝,荏弱的模样足够使任何人为之心折;布塔娜抹去她的眼泪,浅笑着揽她入怀。 「我也捨不得你,只是为了保全你,我只能这么做!别哭、别哭呵……」布塔娜仰起头,热辣辣的眼泪止不住势的淌下,「咱们三年前长安一别,可曾想过此生还能再见?世事难料!等我坐稳了王后摄政之位,你也回到你应去的地方,等到安顿下来之后,一定不愁机会聚首!」 聿珏攀着布塔娜,频频点头。 「出征的良辰就选在三日后的寅卯之际,我要领五万大军亲征,届时,你且换上戎装,策马跟在大军最后头,阿日善会告诉你应该怎么做,你就跟着他,让他领着数百名将士带你到兰州去;此去即便不远也需三五日,至于该怎么连络上你夫君,你可得自己花点心思。」 她随手抹去眼泪,哽咽着声调道:「我知道!我会准备妥当的……多谢您这些日子来的照顾,布姊姊,要是我回国之后有了番作为,一定要郑重报答您!」 「报答什么的就先不谈,你能平安回去最是要紧!」布塔娜伸手与之交握,两人相视,对彼此的真挚情谊,尽在不言中。 而取来草药,静静立于帐门外的娜仁其木格紧掩着嘴,深怕呼呼而至的秋风,洩漏了隐藏于喉间的啜泣声。 相思欲绝但为君 160 露相真身陷危机 离开河曲镇,湘君与司徒勒领着兵马一路向西,其中儘管穿过不少游牧部族,却迟迟未能探得任何大军推移的消息。 不过,谷燁卿捎回来的书信,一举补足了她的猜想:都庆府内外的确聚集了大量兵马,其馀各县的将士也正往都城匯聚当中;城池大门深锁,无论出入都遭严加盘查,就连谷燁卿派出的探子要出城传递消息都用上不少气力。 至于戒备的原因,有一说王后领兵回来要与刘咸一战雌雄,但刘咸不知是忧心民心背离还是如何,把事到临头的决战说成是剿灭叛臣。总而言之,西荻争夺许久的大权,这回终将分个高下。 「还真是作贼喊捉贼!」司徒勒听闻消息之后吹了声响哨。「你要求的两万兵马,燁卿准了没有?」 「事关聿珏安危,谷将军自然不敢轻忽,我唯一感到意外的是,居然不是由他亲自领兵过来?」而是把重责大任交给褚千虹。 「毕竟主帅是他!他一定很想来,要是大公子仍在……」北征女真失去谷燁樊一事,始终是谷家人心头难以抹除的伤。「不过,褚将军的復职弥补了这一点,多亏有她,燁卿教养孩子的重担才能减轻不少!」 脸面掠过一丝不自在,湘君别开头,「那两个小姑娘应当也很庆幸,此生还有缘能见到亲生娘亲……」话尾掩藏在奔跑的马蹄声中,司徒勒没继续追问,大军又向西继续奔驰,就在靠近都庆府之际,探子飞快来报,说郊外方圆二十里处,瞧见了一座城寨,西荻与蒙古族的兵马在同一个营寨里。 「是王后的兵马?」司徒勒与湘君对望一眼,而探子的答覆也证实这一点。「公主肯定就在这座营寨里!」 「嗯,应该错不了!聿珏、聿珏肯定就在里头……」湘君双手不住颤抖,她深吸了一口气,两手掩嘴自语着,甚至红了眼眶;一旁的徐朗跟李梅,乃至于禁军的下属都没见过她如此失态。 只有司徒勒知道她为何而激动,他轻咳一声,「藺大人、藺大人……」 湘君就像突然回神,掩饰性的抿了抿嘴。「司徒将军!咱们即刻赶抵那座营寨,先把人给救到了再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咱们这么多人过去,他们又开战在即……会不会将我们误认成敌人来着?」 「不会的!咱们举着谷家的旗帜,戎装与西荻也不相同;布塔娜王后与我大煌一向交好,我在宫中的眼线也曾回报,太子不知是为找寻聿珏的下落,还是为紧盯西荻政局,三年来派了几位使臣来到都庆府,她们对大煌应无太深的敌意……」湘君托着下顎,无论语调之急切,乃至于神态、举止都不像平常的她。「不过你顾忌的有理,咱们先带兵过去,后遣一小队人马与之交涉,避免妄动干戈,方为上策!」 司徒勒甚感赞同,「这主意不错!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过去!」 * 又是与先前攻王符时相同的夜。 聿珏这回换上西荻将士的军服,怀里这次搁着的,除了娜仁其木格给的一双银手环外,尚有要给谷燁卿的信笺;靴筒里的玄铁短匕也在,以及那日苏得布塔娜明令,特地给她造的弓。 「你手还没好全,腰背处还有伤,假若真要迎敌作战也别勉强,知道么?」着手替她绑妥系带,娜仁其木格没意识到自己如今的举动,活像个与丈夫临别的妻子。 「这一回我又要劳烦阿日善了,你不气他?」 「他是送你回家!我明白王后为何指名找他,要换作是我,交给其他人我也不放心。」趁此机会,她也将聿珏的真实身分告诉阿日善,他对于大煌公主的武艺与胆识敬佩有加,还问「是否你的姊妹也与你同样厉害」,聿珏听了只是笑笑,并未多作回答。 「阿……聿珏。」 「嗯?」这是娜仁其木格头一回喊她的本名;聿珏揹起弓来,重新顺妥一头青丝。 娜仁其木格凝望她的双眸,唇角勉强牵了牵,「我只是想跟你说……你与阿纳日的约定没法成真了,需不需要我带句话给她?」 聿珏微楞,随后掩唇笑开,「你就对她说,下回我与王后会面时,再跳舞来补给她!」 「那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她笑意渐歇,与聿珏双手交握着,「其实你上次跟着阿日善出去那一回,我根本没有睡。」 「我有感觉到。」见她一脸讶异,聿珏轻叹,「你别忘了这三年来,咱们几乎每晚都睡在一起的……直到你出嫁。」 「之前没醒着送你,是我相信你还会回来,然而此回一别,能否再见还不知道……」 听出了她语调里的哭声,聿珏脸色一变,动容道:「你别伤心……昨儿个写信的时候不都约好别哭的么?」 「我知道……」她揉着眼,眼底的热潮还是没法止住的频频涌出,「聿珏,该说的,这几日咱们都说了,你一定要好好的,回去你的家见你夫君、女儿!」 「嗯,也祝你与阿日善早生贵子!」眼泪不经意跌出眼眶,聿珏很快抹去,两人再度相拥,「你永远是我的好姊妹!」 娜仁其木格眨着泪眸,把脸靠在冰凉的战袍里,哽咽了几声才道:「嗯!好姊妹!」 「阿碧?」是那日苏的声音! 「我走了……保重!」聿珏戴上皮盔,行至门前不忘回首一笑。 对娜仁其木格而言,这极可能会是二人此生的最后一面。 她掩着脸,一句话也无法再说;聿珏停留了好半晌,最后,终是转身跟着那日苏离去。 好半晌,她才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前低道:「保重……你一定得好好的!」 * 营寨里蓄势待发的气氛紧绷,更甚于之前她们察哈尔旗打头阵时的情状。 几乎整座营寨都动了起来,毕竟西荻将士仍佔大多数,而除了大汗的直属兵马与察哈尔旗之外,就连各旗旗主的兵马也蓄势待发;聿珏问过布塔娜,为了避免误伤敌我,支持她的各路兵马不会来此处匯集,而是直接立于都庆府外,将刘咸与其大军团团包围。 许是气氛太过肃杀,那日苏打从带她出来之后就没多做交谈,他走得很急,让腰背还有些伤势的她跟得辛苦。 「那日苏……你的脚,好全了?」毕竟几日前才看见他双腿各扎了一大圈,坐在营帐外修整她的弓。 「嗯、嗯!」他侧首笑了笑,没多话继续领着她走。 走着走着,聿珏忽然感到有些古怪,「察哈尔旗的方向,好像不是这儿?」 「集结的地方变了,你不也穿着西荻的戎装?」那日苏此话说得虽有理,但总觉得是哪里不大对劲…… 那日苏带着她来到一处营帐外,「阿日善就在里头等你。」 这儿不仅远离布塔娜的掌控,连察哈尔旗的势力范围都有所不及;营帐外聚集了一些她不熟识的族人,不过一旁就拴着几匹战马,倒是很像随时都能策马出营的模样。 聿珏对着那日苏点头一笑,正打算撩开门入内,眼尾不预期瞄到那日苏瞳仁顿缩,一副紧绷的神情。 她停下动作,「这到底是哪里?」 那日苏心知已被看穿,愧疚的神色一闪即逝,「别怪我欺骗你,因为你也没对我说实话!」他双手抵住她的背,将她用力推进营帐里。 背后的推力让聿珏踉蹌了好几步,她瞬间意识到一个事实,那日苏莫不是诈伤?又或者,他的伤其实压根儿没这么严重! 种种猜疑闪过脑海,直到她撞进某个人怀里后嘎然中止;她抬起眼,眼前此人的的眸光让她感到不寒而慄。 「恭候大驾,公主殿下。」 哈日伊罕。 她冷笑,随即冷酷的双手紧掐住聿珏的脖颈;聿珏本应有足够气力挣脱,奈何双手先前受的伤让她的力量大打折扣,脖颈间的压力如绞绳般越绞越紧,渐弱的鼻息致使她面目狰狞。 她会死在这里?这是大汗的主意? 布塔娜与娜仁其木格祝福的话语言犹在耳,但她们的脸面却逐渐模糊远去;眼前这皮肤黝黑,神情冷酷的女子太过巨大,聿珏想捞靴筒里的短匕,却给哈日伊罕看穿,利用摔角技法将她直接放倒在地。 「汉人就只懂耍小聪明!」她高举拳头,毫不留情的落下。 * 寅时已过,随着号角声响,西荻大军闻令而动,一营一营的兵马接连着朝大寨门口而去,眾将士皆带着高昂士气与必胜的把握。 然而看在阿日善眼里却是越来越心急。 「那日苏还没回来吗?」他转向伊勒德,乃至于这次受布塔娜所託,特别挑选的数百名勇士;不管熟识也好,不熟识的也罢,全都没看见那日苏。 而脚程快又伶俐的乌恩奇却先回来了?「阿日善!我去你说的营帐探过头了,只剩……只剩你媳妇儿!没看见阿、阿碧!」 他着急地翻身下马,揪紧乌恩奇的衣领,「娜仁其木格怎么说?」 「她说,确实是那日苏把人给带走了!」 那日苏把人给带走了……然而此去已过了小半刻,纵然大营里人马杂沓,也断不应该如此! 「伊勒德、乌恩奇!」阿日善接连喊了几个熟识的人名,「散开来去找那日苏,快!」 跟着大军一齐进发的机会稍纵即逝,抽掉了五万兵马,整座大营仅剩下万馀人,且其中还有许多是负伤无法应战的;然而各处岗哨仍持续运作,最坏的打算是他们得反过来保护刘弘,尽可能把人保住并带到前线去与主力会合! 阿日善不断盘算着各种可能,其中最有机会发生的就是那日苏给人收买了,然而收买他的究竟会是…… 「阿日善!」娜仁其木格随后而至,显然是听了乌恩奇的通报后不放心而跟了过来。「聿珏呢!」急坏了的她当真口不择言,把聿珏的名讳全让旁人知晓了。 只是依现下的情况而论,再继续保守秘密也无济于事。 「我正在找那日苏,找到他肯定就能找到阿碧!」 娜仁其木格又惊又悲,掩面而泣。「怎么会?枉费咱们如此信任他!」 「也不知他受了谁的要胁……总之,你跟我一起找去!」 正当阿日善他们慌忙找寻聿珏的身影时,大汗已是将聿珏预先写妥的信函读罢,再让哈日伊罕把人给叫醒。 囊里的水倾泻而下,聿珏脸面、头发尽湿,给凉醒的她只觉双颊疼痛,双手遭绑了,唯独脚还能活动自如。 哈日伊罕一把拽紧聿珏的发尾,「公主殿下,失礼了。」她说着生硬的汉语,让聿珏正起身子跪下;聿珏气愤难当,但在见着她右手上耍弄着玄铁短匕之后,立刻倒抽了一口气。 她张望四周,很快找到了立于门口处的那日苏,「是你!是你诈伤,然后想方设法地来套我的身分……」 「别误会了!那日苏的脚伤是真,只是没你伤的严重罢了;你用了咱们的药都能好个七、八成,要治好他的腿脚又有何难?」开口的人是大汗,他将信函置于火舌下,很快化成了灰烬。 「为何要绑我?」 「我早就觉得可疑,为何布塔娜对一个汉人姑娘如此看重,更别说你还来自察哈尔旗,才让哈日伊罕过去探探底细。」大汗双手负于身后踱近,「听闻你身分尊贵是一回事,我还想瞧瞧证据,一问之下,想不到你对旗里的人防备如此严密,就连阿日善的舅子都不知道。」 娜仁其木格果真守口如瓶,连自己的哥哥都没洩漏。「我于是找了那日苏来试你一试,结果从你手中的短匕发现了皇纹,如今见过你带的这书信,我终于放心了。」他来到聿珏面前,「嘖」了几声,「堂堂大煌国皇帝的亲生女儿、云暘公主,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 故事点写到湘君聿珏相会了,但是字数太多,所以…… 我们明天两更来为大家做个补偿,请大家期待! 相思欲绝但为君 161 魂牵梦縈终得见 「堂堂大煌国皇帝的亲生女儿、云暘公主,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她瞪着大汗,力持镇定的道:「我虽然身为公主,为姊妹所害之后已无实权!你就算绑了我也换不到任何好处!」 「是吗?可信里句句提到镇守兰州的守将,乃是你的夫君谷燁卿!」大汗伸手紧扣住她下顎,狠狠拆穿她的谎言。「早有併吞西荻打算的我,派在西荻与大煌边境的哨探从没少过,他们找你找得可勤了!不管是太子的人马,或是你夫君的人马我都遇过,你说我是该把你交给太子呢……还是你夫君?她们又愿意拿多少金银、兵马来换取你这条命?」 聿珏止不住愤怒地频频发抖,而大汗扬唇冷笑,「布塔娜当真变了!不再对我言听计从,只是却又不够心狠手辣,她要是机灵一点,就该拿你去换点好处,而不是白白放你回去,她想要的江山,大可早一点到手!」 「你要是真以为换得到那就换吧!」聿珏别开脸,将他视若无物,甚至开口寻衅!「机会难得;若等王后战胜凯归,难保她又要作出不合你意的事情来!」 「好个硬脾气的公主,难怪布塔娜跟你情同姊妹!」他对哈日伊罕使了个眼色,「阿日善跟他媳妇现在大概要把整座营寨翻过来找,不过无妨……咱们即刻将她送往兰州,问她夫君愿意开多少价码来赎!」 「是!」哈日伊罕又抓了另一条绳索,把她连自己绑在一块儿。「你伤的是手而不是脚,还能自个儿走吧?」玄铁短匕抵在背心,她只能被迫往前走,行经帐门前不忘狠瞪那日苏一眼。 「无论是我也好、还是阿日善也好,都看错了人!」 「公主殿下看错人应当不是头一回了!否则又怎会为姊妹所害?」哈日伊罕冷不防出言挖苦,半拖半拉的将聿珏带到马匹身边。 大汗跟着出来,综观空荡荡的营寨一眼;长年在大漠与草场的游牧生活,赋予他异于常人的敏锐。「这……」他仔细聆听,仅迟疑了一会儿便机警地大吼——「有兵马靠近!大家小心戒备!」他瞪向距离下寨处最近的岗哨,原先打盹儿的士兵连滚带爬,用力敲响警鐘! 「一群饭桶……上马!大伙儿快上马!」他匆匆跨上马背,居高临下的瞪了遭绑的聿珏一眼,再转向哈日伊罕,「无论来者是谁,到嘴的肉绝不能给飞了!」 「属下明白!」哈日伊罕目送大汗领兵出阵,手腕一翻,把身形娇小的聿珏一把拉上马背。「你随我走;记住,安分点儿!」她翻转着玄铁短匕,把刀刃搁到聿珏的脖颈处,「否则,我就用你的这把宝物,一刀割断你的喉咙!」 * 刘咸此番为了得胜,当真是出了险招。 王符、高焕的败仗不仅让刘咸损兵折将,更重创了士气与威信,他于是想方设法据城固守,暗地里又拨兵攻打布塔娜后方的城寨,只因他心知肚明,只要把遗詔钦定的王储刘弘给杀了,布塔娜不过是个嫁入刘家的一介女流,焉能得到其他朝臣的信任? 但他所不知的是,布塔娜在嫁入刘家的短短几年之内,无论是拢络臣民或是政令实行都做得有声有色,其行军作战的能耐更不在西荻的一干猛将之下。刘咸除了世子身分佔优外,无论是政治手腕,还是调兵遣将的能力,全然不及布塔娜。 刘咸拨兵一万五千攻打后防空虚的营寨;大寨里除了察哈尔旗的剩馀兵力之外,剩下的都是大汗亲率的兵马,人手虽不多,但战力十足;阿日善与娜仁其木格一察觉事态不对,随即聚集兵力紧紧护住刘弘,苦撑了一会儿之后,终于等到大汗驰援! 一干女眷缩在营帐里,看见阿日善浴血闯入时全都吓得花容失色,只有娜仁其木格迎了上去,「情况怎么样?」 「暂时没有危险!我与父亲带你们先撤,剩下的交给大汗应付。」阿日善着手指挥女眷与刘弘上车,自己则与娜仁其木格各乘一骑。 「聿珏呢?看见聿珏没有!」才匆匆攀上马背,她最关心的,还是姊妹的下落。 「没看见她,先走再说!」情况危急,不允许阿日善再多做留恋,他挥动马鞭,将妻子与刘弘等人匆忙带离。篝火倒下的火星舔着主营帐,瞬间烧成一片火海。 至于带着聿珏的哈日伊罕,则奉命东行五里,再依计画挥鞭赶往兰州,等到大汗摆平西荻兵马后,自然会来与她相会。 只是她们没想到,才离开大寨不久,又遇见另外一支部队! 她不无惊骇,「莫非刘咸还有兵马可用?」此去兰州仅带了数百人,其馀人手皆跟着大汗迎敌去了,光看此军来势,她万万不是对手。 卯时悄悄过半,天色微亮,哈日伊罕想藉此看清来者的旗帜;此军奔袭速度飞快,待旗手突破重重烟靄,瞧见上头明明白白绣了个大大的「谷」字时,又是一惊。 聿珏亦是惊呆了,「谷……」这一路向西而来的兵马,竟是来寻她的?她顿时精神一爽,没想到他们竟从东边过来? 「是你通风报信?」哈日伊罕伸手扯她长发,逼得她吃痛的仰起头来。 「不是要拿我来换兵马?」聿珏灵机一动,顺着她的话说下,「我这就给你们找来!」双手虽遭绑于身后,但哈日伊罕正巧坐在她后头;她于是双手成爪,用力去掐哈日伊罕的腰腿。 她吃痛大吼,「我杀了你!」别忘哈日伊罕不仅是驾马,手头还有玄铁短匕! 怒火烧灼着她的理智,她抬手挥向聿珏胸口,聿珏利用一丝间隙回身,玄铁短匕砍断鎧甲有如纸般容易,连带划破了胸前的皮肉,聿珏因吃痛而失去重心,在她准备再攻时跌落马背! 不妙!明白自己铸下大错,哈日伊罕扬手示意全军停步,任凭身下的马匹持续飞驰,并紧拽住与聿珏联系的粗绳,就这么拖着持续向前! 匕上有血,代表聿珏确实受伤了,哈日伊罕一举拖行十几丈远,血跡沿途洒落,直到她终于停下马匹时,在枯黄草地间拖行这么段距离的聿珏浑身是伤,一动未动的躺着。 「莫不是死了?」哈日伊罕解下自己这端的绳索,匆匆下马确认;抬头一看,方才自眼前快速奔袭的部队忽然停了下来,她不知对方打算,只求赶在敌手决定发动突袭之前先行脱身! 聿珏蜷缩着身子,仍是不动,她握紧短匕挨近,喃喃自语,「你可不能死在这儿!」大汗的兵马纵使再强,也无法接连面对两支兵马,一旦少了这块保命符,她们必死无疑! 哈日伊罕摘去聿珏的皮盔,伸手拍打她脸面,她遭划伤的胸口已经湿了一大片;不知还有鼻息否?她探向聿珏鼻间,在发现没了气息时倒抽了一口气。 就在她深切懊悔之际,聿珏猛然睁开双眼,趁她不及反应,抬起腿来使劲朝她的脑门踢去! 哈日伊罕没料到她会诈死,猛然后跌了个七荤八素;聿珏于是拔腿就跑,奔向仍有半里之遥的谷家军! 胸口处的鲜血仍如泉涌,聿珏以袖遮掩,差一些就要昏过去,能凭着最后一点意志求活,除了来救她的兵马近在眼前外,还有另一个关键—— 银手环。 临走之前她将娜仁其木格送的那对银手环搁在胸前,没想到却意外替她挡下致命伤! 手腕间的绳索经过拖行一阵已稍见松动,她使劲扯了几下,终于顺利挣脱!她连忙攀上哈日伊罕的马,回头一瞧,怒不可遏的哈日伊罕已经迅速下令后头的勇士赶上;他们挥舞着长鞭而不用弓箭,显然是为了活捉她! 跑!快跑! 她紧攀住韁绳,死命朝谷家军的方向奔去;谷家军那头看似也有动静,一小队人马自阵前奔出,正是朝她而来。 领军的是司徒勒、谷燁卿,抑或是褚千虹?聿珏喘息着,任凭鲜血染湿马鞍,不管领兵的是谁,只要一息尚存,她便是要尽力求活…… 身后甩来的长鞭直取她背心,聿珏浑然不知,硬生生挨了这一记;皮甲给长鞭抽破了,五脏六腑都像是要给这一狠鞭给打出来;她亲眼见过乌仁哈沁使鞭的威力,更听说她年轻时,不知鞭退了多少英雄好汉…… 那一小队人马近在眼前。 聿珏心知自己不可能再撑过一鞭,撑着最后一口气,握住鸟笛使劲吹响。 那一声拔尖清脆的响声,瞬间盖过了风声,以及将她夹在其中的成串马蹄声。 再一鞭,这回拍到了马腿上;马匹嘶鸣,止不住跌势的向前扑倒,聿珏几乎像是破娃娃般的被甩了出去,衝力之大,就算不摔个头破血流,也要把脖子给摔折了。 眼前的「谷」字大旗,颇有种伸手可及的错觉……却又如此遥远。 到此为止了。 她闭上眼睛,静待了却一切的疼痛到来…… 无预警的,明明该是碰着坚硬厚重的草地,却像是碰着了一团棉花,整个人被卸去衝劲的晃悠了一回;聿珏倒抽一口气,尚不及瞧清,整张脸就被按在一方带着淡香、温暖的怀壑里。 「我终于找到你了。」 这副嗓音……她认得。 相思欲绝但为君 162 是非颠倒起风浪 方才在马背上受那一鞭幸亏有皮甲护体,没给捲走一大块皮肉已属万幸,然则唇齿溢满鲜血,就连说话都显困难。 不过,这副嗓音、这怀抱,乃至于气息、温暖,彷彿给聿珏注入一股活泉;身上的伤光是喘息都要觉疼痛,之所以强撑着最后一点意识,只为看清她…… 太像了。 太像聿珏这些年来朝思暮想的人,她抬头想瞧清紧抱住她的人是谁,却只能在昏暗之中瞧见此人光洁秀美的下顎。 「湘……君?」不可能,湘君身为御前带刀侍卫,理应跟随着皇帝身在宫中,哪可能领着谷家的弟兄由东向西一路过来寻她? 聿珏弄不明白,但在此人低下头,与她视线交会的那一刻,她终是确认了。 是湘君……她的湘君,在千钧一发之际挽救了她的性命。 「我是……在作梦么?」她咳出几口鲜血,却是笑了;眼角的泪几乎瞬间弃守,她不敢想像在歷经劫难之后,等着她的竟是如梦似幻到近乎不真实的美梦。「你来了……」 湘君痛心的凝望着身穿西荻戎装的聿珏,在发现到她嘴角与胸前的殷红之后,嗓音顿时爆出无可抑制的愤怒。「是他们伤了你?」 聿珏勉强抬起手来,很想触碰湘君的脸,却只能抓住发鬓;湘君顺着她抬起的手,在手腕间找着两道狰狞血痕;难过、内疚的心情几乎要将她掩埋,她让聿珏的手环过自己的颈项,面对奔驰而至、挥舞着长鞭的蒙古人,仅是在聿珏耳边温声道:「抱紧我,什么都别看。」 她的眸心迸射出惊人怒意,柳叶刀随着一声清响后出鞘,左手紧紧环住聿珏腰际,她无畏无惧的上前迎敌,而身后跟着的,则是数千名训练有素的谷家军。 雪白如练的柳叶刀象徵着歼敌号令,这群勇士即便都是跟随在大汗身边,百里挑一的人才,面对差距悬殊的此战,断无一丝取胜机会。 聿珏听见了柳叶刀划破秋风的呼啸声,那些个可怕的叫喊与马匹嘶鸣声响无一悉漏的擦过她的耳际。 可她一点也不害怕。 那些声响随着谷家军的马蹄声掩盖,一下子远离了,她只觉轻飘飘的,转而给湘君带上马背。 湘君握着她的手,终是把脸颊贴靠近她的掌心;掌心里的温暖那样的不似真切,她无声落泪,却是笑了,指尖碰着了几点黏腻殷红,是敌人的血;湘君策马飞驰,对着她弯唇,无声说了句「睡吧」。 她满心依赖的闭上眼。 湘君护着聿珏,在诸多将士的簇拥下飞驰入阵——「我们很快就要回去了。」 战后,司徒勒找到给哈日伊罕夺走的玄铁短匕,他如获至宝般的拾回,而数千兵马间很快立起简朴营帐,湘君命费长风赶紧来治,又让李梅去帮忙,其馀亲信全都守在营帐外,与多数仍搞不清状况的谷家将士面面相覷。 「找到了!找到……」司徒勒大喜过望,差一些就要闯进聿珏的营帐里,湘君赶在他闯进前将他挡下,他背脊一凉,只因她的脸色严肃得有些骇人。 湘君仍是一身儒服,经过恶战之后免不了沾点血,但毫发未伤;她瞧见他提来玄铁短匕,笑着收妥,「原来在那群外族手上,我替聿珏多谢司徒将军。」 「哪里……殿下伤得如何?」 瞥了帐门一眼,湘君顰眉,「她至少还挨了一鞭,就在我面前……胸口、手腕,乃至于背、腿脚都有伤;我记得你说那些人对她是极照顾的,不知为何原因要来赶尽杀绝!」她狠抽了一口气,语带哽咽,「若非我听见那熟悉的鸟笛声,也不敢确定策马朝咱们衝过来的就是她……」 「鸟笛?」 「嗯!她带着一把……恐怕原是在以菡身上的。」 没预期听见苑以菡的名字,司徒勒心头狠狠一揪,「这么说来,以菡当真……」当真代聿珏而死了? 「我不知道!这些细节可能只有聿珏才能与咱们说分明;司徒将军,」湘君将他带离几步,「天就要亮了,咱们先探探这小队人马究竟是何来歷,又,王后大寨的情况如何,再遣几个机灵点的人连络褚将军,万一一个弄不好双方打起来,咱们也还能有点准备。」 「大寨那儿我已经派人过去探头了……褚将军那儿是吧?没问题,我再找人去办!」 「劳烦司徒将军了。」 司徒勒瞄了营帐一眼,露出了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古怪表情,「哪里!」 * 布塔娜领兵直抵城下,见刘咸据城固守,几次叫战也毫无动静,为了避免平白增添伤亡,遂命士卒扎营下寨,静待各路兵马驰援。 但她万万没想到,先等到的会是阿日善与娜仁其木格带着刘弘与察哈尔旗的勇士,匆匆赶到前线来与她相会! 光是看见阿日善仍然在此就已教布塔娜警铃大作,更别说察哈尔旗逃得狼狈,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刘弘儘管受到惊吓,仍毫发未伤。 她与刘弘紧紧相拥,一解忧心后,随即让他交给女眷带开。「阿日善……怎么回事?」等到心情稍稳,她随即发现另外一件问题——所有重要的人都到了,独缺聿珏! 阿日善以巾帕遮掩臂膀伤疤,着急之中还带了一点困惑,「我原本依照王后的命令,差人去把阿碧找来,要跟在大军后头送她回兰州……怎知我派去的人不知为何走丢了,连同阿碧也失去下落;而后就是突然遇袭,我们只得顾着保世子周全,其馀的再无暇他顾……」 布塔娜的心登时凉了半截,她转向娜仁其木格,「聿珏是否真的随阿日善派来的人离开了?」 娜仁其木格坚定的点点头,「我亲眼所见!那人还是咱们旗里有名的工匠,咱们都与他亲厚……然而聿珏却这么走丢了,不知给他带到哪去,在敌兵来袭之前,咱们找遍整座大营也没找到他们俩!」 「那……断后的人是我父亲?」 「多亏大汗还握有近万名兵马,他麾下的勇士个个驍勇善战,这才能助咱们脱困……」 儘管深知大汗能耐,布塔娜仍不见放心,随即拨兵两千,要阿日善折回大寨接应,不料兵马才发不久,大汗便领着剩馀的将士前来会合! 大汗前来面见布塔那时浑身浴血,不过只受了点皮肉伤,她松了一口气,不料大汗转而搭上她的肩头,目眥尽裂的怒道:「女儿!你即刻拨兵五千与我,我要回营去!」 「拨兵五千……为何?父亲不是才从那儿逃出来……」 「你身边那汉人姑娘乃是大煌派来的奸细……我在大营里正忙着对付刘咸的兵马时,突然另一路人马高举着大旗,不分青红皂白的杀奔过来,为了逃离他们的追击,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哈日伊罕为了保护我,给他们杀了!」 「哈日伊罕……死了?」布塔娜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傻了,「另一路人马……不,父亲,她不可能是大煌派来的奸细,绝不可能!」 「你怎能有此把握?我的部下亲眼看见她换上你西荻的戎装,杀了一名族人后抢马便走,就在西荻的兵马奔来,我穷于应付之时忽然又杀来数千人,若非早有预谋,也未免太巧了!」 「不!您有所不知,聿……阿碧她身分高贵,我当年入长安就已与她结识,她非但不是奸细,更将是我西荻重要的盟友!」布塔娜回瞪着大汗,振振有词。「更何况她受过察哈尔旗的照顾,绝非是个忘恩负义……」 大汗悍然打断,「布塔娜!你的意思是,你寧愿相信那汉人,也不愿信我这个父亲是不?」 她浑身一颤,眸间隐隐透了几分疑惑,末了,她别开头,「关于那支兵马的来歷,我会想尽办法彻查!哈日伊罕对父亲而言有多重要我很清楚,若事实真如父亲所言,我定当替您、替她讨个公道!」 「不必了!」他勃然大怒,对着闻讯赶来的各旗旗主道:「诸位兄弟,我的女儿已经变了!身为西荻王后的她,寧愿包庇一个身分高贵的汉人女子,拿着咱们的鲜血替她的王位铺路,也不愿为咱们在战场上壮烈牺牲的勇士出一口气!」他紧握着腰间弯刀,「大伙儿收拾你们的兵马,咱们回各部去,这场战事,再与咱们无关!」 统领各旗的大汗一声令下,各路旗主尽皆譁然!各旗兵马虽为少数,但也还佔有三成份额;大汗临时抽腿,损伤的将不只是战力,更为布塔娜围城决战蒙上阴影! 「父亲!等等……父亲!」布塔娜咬牙,拔出帅剑喝道:「阿日斯兰!」 大汗——阿日斯兰,草原上的雄狮——闻言停步,「你叫我什么?」 「我,西荻王后布塔娜,向统领各旗的大汗,阿日斯兰保证,我既不会让族里的勇士鲜血白流,更不会无端包庇一个外族女子!」她声调鏗鏘,举剑对在场各旗旗主说道:「此事尚有疑点未解!在解明之前与大煌兴战,岂不便宜了固守城池的刘咸!」她指向都庆府的方向,就像一语惊醒梦中人,反而引来不少旗主点头称是。 大汗紧握着拳头,欣慰与忧虑的复杂心情不断涌上,「那……你打算怎么查?」 「大煌与西荻两国交好,我先前曾向大煌求援,兴许他们应承了我的要求……我会以西荻的名义派遣使者过去,若能找到失踪的阿碧更妥,一切定能水落石出!」她望向大汗,「我这般处理,不知能否说服大汗?」 他冷冷一笑,「可我的人已死在他们手上,这笔帐又当如何算?」 「人死偿命,此乃天经地义之事;不管是兵马还是金银布帛等物,哈日伊罕之死,定要她们给个合理的赔偿!」 大汗望向左右,并无他人有任何疑义,「哼!在你查明之前,咱们弟兄暂不请缨上阵,你觉得如何?」 「可以!就请诸位亲眼瞧瞧我布塔娜领兵的能耐!」她收回帅剑,紧绷的神色终于稍见和缓。「父亲经过方才激战,着实辛苦了。」 大汗冷冷地转身,并不领情。 「还有……多谢您对弘儿出手相救。」 脚步略显迟滞,大汗没回头,仅是仰头淡道:「再怎么说,他都是我外孙。」丢下这句话,他再无眷恋的大步离去。 * 聆听过司徒勒的汇报,湘君难掩忧心的点点头,「是么?还得再过几日……」 大军的步调显然不如他们预期,司徒勒也觉得有些苦恼,「褚将军已经加紧赶路了。」 「无妨,咱们连日赶路也是兵疲马困,如今已经找到聿珏,大可缓一缓……」说话的当头,李梅正巧从营帐里鑽出,见她点点头,湘君暗自松了一口气,「将军辛苦了!藺某暂时失陪。」 果然她的心思全放在聿珏身上;司徒勒原本还有话说,但湘君已是快步消失在帐门前,令他只能徒增叹息。 湘君一鑽入营帐,但见费长风正餵着聿珏汤药,她连忙蹲了下来,张手欲接,「还是我来吧!」 「你别急!我餵你餵都一样,殿下喝得好端端的……」费长风嘀咕碎念是有名的,瞧她年过六旬又性好男色,医术儘管高超,脾气却也古怪得让人难以招架。 然而若要在宫中找个不属于聿琤或聿璋的人手,恐怕费长风就是唯一的人选。 湘君聪明的不与她争,望向聿珏笑问:「好点了么?」 「光是瞧见你,我什么都好了。」聿珏开口时气若游丝,脸容也显苍白,然而此刻的心情却是无比轻松的。 「欸!我这药是苦的又不是甜的,你们两个也顾虑一下老人家行不?」费长风喊了好大一声,聿珏又笑又咳的,湘君眼眉含笑的凑近,轻轻拍着她的背。 许是两人眼里只有彼此,她撇了撇嘴,终于把药碗搁下,「好唄!给你就给你,我去找司徒小子聊聊天儿!」费长风拢着一头白发,脚步轻快的鑽出营帐,把空间留给她们。 相思欲绝但为君 163 生而相偎叹不易 费长风才出营帐,聿珏连忙掩唇低问:「这位怪脾气的大娘……你从哪找来的?」 「她一直都待在禁军女兵伍里;在宫中度了四十多年还只是个医官,因脾气古怪又性好男色……不过医术确实高超,又不为太子与三皇子收买;此番出宫来寻你,我一想就想到她。」湘君端起小半碗药,让聿珏靠在自己身上,「来,我餵你慢慢喝。」 「原来如此……她碎念了些近来宫里的事。」自从她入内,聿珏的眼就捨不得自她身上挪开。「你的袍子还沾着血。」 「对不住,忙着发落扎营事宜,还没赶得及换……你的玄铁短匕,司徒勒已经给你找回来了。」 「是么?太好了……」 湘君一小口一小口的餵,很是耐心,聿珏瞧着瞧着,视线不禁模糊了。她草草抹着眼,此举自然没逃过湘君的注意。 「好端端的,怎地哭了?」悉数让聿珏喝下了,她掏出帕子掖着聿珏唇角;聿珏浅浅摇着头,仰起脸面凑近,她轻吻了聿珏几口,就像鸡儿啄食米粒般;聿珏的嘴里还残留着草药带来的苦味,然而她们只觉满心甜暖,好似身在梦境。 「我还是不敢相信……你怎么会来?」 湘君托着聿珏的脸,先是舔去她滴下的泪珠,最后回到那张檀口轻柔和缓的吻着,就怕碰疼了。「司徒勒好不容易带来你的消息,我焉能不亲自出马?」 「我就是觉得奇怪,父皇怎会愿意放人……」马背上那鞭让她心脉有些受损,她又咳两声,捂着胸口时没碰着银手环。「我搁在怀里的东西呢?」 湘君左顾右盼,见矮几上有两环银光闪动,连忙给聿珏取来;她捧于掌心,上头血跡还未抹净,其中一枚碍于玄铁短匕锋利,已经断了。 「幸亏有这对手环,要不你的心口,早给这短匕刺穿了。」湘君见她以指捏着手环的断口,一掌覆上她手背安慰着,「你先收妥,等回到兰州,我立刻找来工匠帮你接回去。」 「嗯……不知道她们夫妻俩怎么样了?」阿日善与娜仁其木格,想必能顺利自这场突袭下走脱吧? 「若你说的是营寨里遭西荻兵马突袭一役,大可放心!那群蒙古人当真驍勇善战,将那群西荻兵马杀得东逃西窜,咱们方才遣人过去查探,里头七零八乱的,没留下什么能用的东西。」 湘君小心不去触碰聿珏的新伤,可是聿珏毕竟给飞驰的马儿拖行一大段距离,大大小小的瘀伤、擦伤遍佈全身,她最后只能托住聿珏的腰际,把脸面靠在聿珏肩头。「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却是伤痕累累……我不敢想像,若是我再晚点出现,你究竟会给折腾成什么模样!」 聿珏的肩头还留着打头阵突袭时的旧伤,她忍着疼痛,反而将湘君的脸面掖着,一点也捨不得放开。「那一小队人马……其实是受王后的父亲,也就是统领各旗的大汗所指示,他们要将我绑到兰州去,拿我当作筹码向燁卿或是太子交换些好处。」 湘君咬牙,怒不可遏地颤抖着,「可她们差些杀了你……不!已经动手了!」那对银手环出现在最正确的地方,要不是这样,聿珏的心口早已一刀两断。 「那是我故意激她的;我一瞧见谷家的大旗,精神都来了……我不能乖乖束手就擒,这肯定要成了你们的负累……」 「可你差点死了!就死在我眼前,万一你再也睁不开眼,你要我怎么办?」湘君眼眸含泪,手指轻柔的滑过聿珏脸面;她张嘴含住聿珏的唇,鼻息浓重的啜吻,交织着不捨与忧伤。她们这些年聚少离多,错过太多、太多与彼此共享甜蜜的机会了。 「对不起,原谅我……我好想你,还以为此生再也无法与你相见。」 指尖滑到聿珏的脖颈,碰着鸟笛的系绳。「是以菡让我找到你的。」湘君哑着嗓音,取出那沾了血的鸟笛。「三年前,小宝捎来唯一一封信笺,这才让咱们怀抱着你仍活着的希望;如今又是你吹响它才让我找着你……她怎么走的?」 连同湘君的手,她一起将鸟笛握于掌心,喃喃回忆着那生离死别的当头。「……你知道么?那是我此生头一回感受自己的无力,看着知更、柳蒔松,乃至于以菡因我而死,我却什么都做不到,什么忙也帮不上……」 「你别自责!发生这种事情,任谁也无能为力;聿珏,至少你成功保全了自己,待咱们回到大煌,便是你伺机而动、争夺皇位的绝佳时机……你一定要好好振作,知道么?」湘君揩去眼角的泪,勉强扬起唇来,「你得继承这片江山,做个明君,唯有如此,他们才没白死!这也是圣上之所以让我出来寻你的原因。」 「父皇他……」聿珏忽感一阵晕眩;她知道湘君说的那些都会发生,唯一没想到的,是就连皇帝也把希望放在她身上。 指掌揪紧了那件染血儒服,她因疼痛而轻喘了一声,「我不在的这段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了?聿珶还好么?白丽呢?」 「发生很多很多事情了,聿珏;我会想法子慢慢给你说个明白,但此时此刻,你最需要的,是先把伤给养妥了!」湘君眷恋的又低头吻她,然后退开不及半吋,在她唇畔轻问:「我扶你躺下?」 触着湘君温热的鼻息,聿珏微点了点头,让湘君替她伸展腿脚,重新躺平;湘君的举动极轻极缓,深怕碰伤她分毫,她心头一阵甜暖,眼眉间尽展笑意。 「……这样能行吗?会不会疼?」 「不会,好得很。」聿珏凝望着湘君的发鬓,以及专注照料的侧脸,光是这一点小事便令她好满足。 「你一直瞅着我笑!」湘君很快发现了,她倾着上身逼近,点弄聿珏的鼻尖;那也是遍体鳞伤的她身上少数依旧完好的地方。 即便给爱人发现了,她笑得更欢,「不成么?我开心着呢……你知道么?我到现在都还不敢相信,你当真出现在我眼前了……当年救助我的姑娘视我如姊妹,她说,『湘君』二字是我睡梦间最常喊的名字,还问我『湘君』是谁。」 湘君玉顏微红,而聿珏双眼灿亮非常,显然不像是玩笑话。「那……那你怎么跟她说我?」 「我能怎么说?她知道我嫁了人又生一对女儿,难不成你要我据实以告,说除了夫君之外我还有个爱人?我魂牵梦縈的命定之人……」聿珏笑叹着敛起眼来,湘君红了眼眶,眼泪扑簌簌的滴落眼角,「迟疑良久,我只说,她是我最想见到的人……最想、最想的。」 「那你终于见到了!」她掩着嘴又哭又笑的,眼泪顺着下巴,滴着了聿珏的手。 「是啊,所以了,我能不开心、能不笑么?」 「那你得多开心几日,别一会儿便把见着我的喜悦给笑完……我还想多瞧瞧你的笑。」湘君着手褪下衣袍,拉来薄毯,随遇而安的在聿珏身边躺下。 聿珏明明很倦了,伤口的疼痛却扰得她难以入眠;她感觉到湘君在身边躺下了,微侧过脸道:「我们许久没同榻而眠了。」 「是呀……怎么皱眉?哪里痛?」湘君立刻撑着身子靠近。 「你别担忧!这一点疼痛还行、还行……」 「痛了就说,别逞强,我会请费医官过来给你瞧瞧。」 「别,时候也不早了,让她们歇息……再说,现在这样跟你一块儿挺好的。」 湘君于是明白了她不想让其他人打扰,抿嘴一笑,再度伸手去捏她鼻头,「我也觉得挺好的……你闭眼歇息罢,有什么需要儘管说。」 「嗯……」聿珏笑开,湘君情不自禁,低头再度攫住她的芳唇。 营帐外,好容易踅回来的费长风瞥见两人和衣躺下的情状,仅是拢着一头白发,离开前吹的那声响哨,转瞬给秋风带得老远。 * 许是聿珏吉人天相,缺的几味药在附近几处医馆都能蒐罗齐全,再加上费长风医术卓绝,胸口处的刀伤处理的极为俐落,纵然起居坐卧间还须小心再三,给人搀扶之下已能稍作行走。 与哈日伊罕交战处正位处两坡凹处,视野不佳,也不利驻守;司徒勒于是提议向后撤约五里处下寨,既便于取水,也避免衝撞了派回来捡拾器物的西荻将士,徒增风险。 另外,司徒勒也派遣哨探密切注意都庆府那方两军交战的状态。 「刘咸紧闭城门,避不应战?」湘君闻言不禁嘲弄一笑,「哼!一点儿不意外,如今的他已是风中残烛,早晚要给王后拿下。」 「我原本还担心王后或是那群外族要因咱们擒杀那小队人马来与咱们计较,过了几日都没动静。」 「八成是王后下了令;我猜他们一定不会就此罢休……无妨!等聿珏再好些,咱们便即刻拔营与褚将军会合。」 司徒勒頷首,湘君旋身欲走,却见他欲言又止,不禁顰眉道:「司徒将军莫不是还有话讲?」 「那个……藺大人,」司徒勒犹豫许久,终究还是开了口,「你与殿下之间的事……燁卿知道么?」 这两三日来,她无论行住坐卧都与聿珏寸步不离,即便两人的亲密仅止于独处时,可明眼人早已将她们真正的关係看得一清二楚。 其实早在救下聿珏之后,他每一次见她便像是有口难言,原来是为这件事而来!湘君莞尔一笑,「谷将军知道!早在聿珏出嫁时,咱们对于彼此间的关係,就已经了然于胸。」 没料到会是这般回答,司徒勒声调顿显紧绷,「你莫不是要说就连燁卿也同意来着?」 自知触怒了他,她笑意微敛,「是如此;司徒将军,聿珏与谷将军之间的婚约乃是已故的皇后娘娘订下的,此乃权宜之计,这是咱们三人都明白的事。」 「权宜之计……竟然把终身大事说成权宜之计……那、那你与圣上之间呢?别忘了,你是他的嬪妃,而殿下是圣上的亲生女儿,你们如此目无礼法……」 「司徒将军!」湘君声调陡硬,而司徒勒横眉竖目,两人无声对峙了好一会儿,她才又道:「你的顾忌我明白!然而这其中,有许多不足与外人道的曲折;我只能说,藺某没有做出违背良心的事情来……」她深深一叹,「无论如何,我自有分寸,绝不会让聿珏因为我而受他人非议! 「我只能对你解释这么许多,你若还有疑义,何不向谷将军,或是聿珏问去?他们想必乐于回答你!」 司徒勒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湘君没再搭理他,逕自往聿珏的营帐方向去了。 相思欲绝但为君 164 紆尊降贵承心欢 与之同时,费长风正忙着给聿珏换上新药,听她说近日来右臂总是痠疼难当,连腿脚也施展不开;费长风给她舒络着筋骨,不免噘唇嘀咕,「我说公主殿下,您也行行好!好端端一个金枝玉叶,竟弄成这副德性,你不喊疼,卑职光瞧都要痛晕过去了!」 她身上这些大大小小的伤势实不下那些歷经战火的将士,甚至还有过之,这样身板纤薄娇小的姑娘,竟能受得住如此摧残? 聿珏想笑,可仅是简单一个抬臂都痛得她难以招架;她紧紧掐住薄毯,勉强对费长风说:「边塞跑马,生活大不易……再加上正巧碰上发兵征战之时,没丢了性命已属万幸!」 「打仗是男人的事!你可是公主呀!」 无暇解释她与布塔娜等人的情谊,仅是淡淡点出事实。「咱们大煌也不乏女将、女兵营伍,后宫禁军也都由女子充任,怎能说打仗是男人的事呢?」 费长风皱起脸来,让乾瘪的脸蛋更显瘦小。她没答话,可神情早已道尽她的不认同。 「费医官……我有个疑惑想问。」实在疼痛,聿珏只得拣个话题转移注意力。 「欸!您问吧!」 「我听说你老是追着年轻男子,以寻他们开心为乐,这是为什么?」 瞧此人的脸面,可以想见她年轻时的妖嬈美丽,既是如此,却又怎么落了个孓然一身的下场,还染上个性喜男色的印象? 费长风呵呵笑着,「哎呀!哪有什么为什么,就是图个乐子嘍!您就不知道逗那群小伙子玩多有意思?见我一个都能当他们老嬤嬤的的妇人给他们医治,遮遮掩掩,活像上花轿的大姑娘似的……」她越说越起劲儿,还拉着衣袖掩住笑容,简直像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 聿珏不禁失笑,双眸平静的钉在费长风身上,「就只为了这点乐子?」 「不只哪!以前咱年轻的时候,还有些小伙子不计较身分之别,我有时拉着他们进太医院,美其名治病,实则一晌贪欢……」费长风越说越起劲,讲起年轻时的荒唐事更是荤腥不忌;聿珏左耳进右耳出,在大漠里生活这么几年,武艺与感官磨练的更加敏锐,忽察觉门外人影闪动,下一秒便有人悄悄探头进来。「……可惜人老珠黄啦!现在咱也只能在口舌上佔点便宜……」 聿珏笑咪咪的轻喊,「费医官。」 「不过现下领兵这个司徒将军还真是脸皮够嫩的了,我问他娶妻了未,他居然瞄了旁边一眼之后脸红了!哎!莫不是连女人都没碰过?改日我还得找个机会给他开开荤,这么菜哪讨得着老婆!」费长风嘴巴没停,继续替聿珏推拿着。 「费医官?」 「怎么,会疼?」 聿珏摇摇头,仅是笑指着她背后的帐门处;她往后一探,只见湘君双手环着胸,似笑非笑的站在那儿瞅着她。 「哎呀,藺大人何时过来的?」费长风也不管方才的「辛辣话题」给湘君听见多少,仍是应答自若。 湘君微咬着舌,「就在您说拉着禁军的小伙子入太医院那段起。」她光是在一旁听就觉害羞,反倒是聿珏全然不当一回事? 「哟!您全都听见啦?真是的!那好歹都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啦!」费长风像挥苍蝇般的舞动衣袖,扭着肩膀、嗲声嗲气的模样令人发噱,却不见丝毫造作感。 湘君一脸哭笑不得,「这么久了,你倒是记得一清二楚!都给殿下换过药了么?」 「欸!换过了,我跟你说,殿下的右臂之前扯脱过,在好全之前暂时别用力,还有还有……」说笑归说笑,费长风把聿珏那些个新旧伤势全给诊断出来,一五一十地告知湘君,「能行的话,弄辆车给她。」 湘君担忧的凝望着聿珏,重重頷首道:「我知道了,待会儿就差徐朗去办。」 「那我先去煎个药,再给殿下熬点米粥……」她走了两步,猛然回头,与湘君四目相望,「你们两个!收敛点、收敛点!」身为能出入此帐的少数几人,对于她们之间的关係自是清楚明白。 湘君笑着目送费长风出去,回头时聿珏兀自搥打着腿,「她说你的右臂最好别动,在好全之前。」 「怎可能不动?你莫非要我只能躺在这儿过日子?」聿珏开口时不无哀怨,她其实不是不能走,但湘君跟费长风轮流看管,把她盯得要比囚犯更牢,除了第二日重新下寨时偶见天日外,她几乎是躺着、吃、睡来过每一日的。 居然抱怨起她来着!「还说呢!我还不是担心你伤势加重?」 「我知道呀……哎,疼!」湘君才轻轻碰到她右肩,聿珏就痛得连忙缩起来。 湘君气得差点没将他瞪出两个孔洞来,「你看看你!我头一日抱你时把脸搁在你肩头,也没听见你吭一声,你为什么不说!还有,右臂怎地给扯脱了?」 又来了,只要一牵扯到她的伤势,湘君总是免不了板起脸孔来,即便知道湘君是关心她,但不知是在宫中身居高位还是怎么的,湘君瞪起人来的气场远较以前可怕得多。「……好像母夜叉似的……」 湘君的眉毛一边高一边低,「你说谁是母夜叉!」 聿珏红着脸,连忙掩嘴,「我才不会说是你呢!」 好呀,为她好结果反弄来一身腥!这还有天理没有?湘君瞇起眼来,威胁性十足。「皇.甫.聿.珏?」 居然连名带姓的叫她!聿珏皱着俏鼻,哀怨的噘着嘴道:「藺湘君你真的很兇你知道么?也不想想我当年受封为云暘公主,再怎么算也还是你主子……」 湘君扠着腰,温柔而不容拒绝的托起她脸面,逼迫她正视自己,「为了你好,我当然要兇一点!况且……我是不是没与你说,在你失踪的这三年间,圣上又升我官了。」 「你?升官!」聿珏岔了气,呛咳几声,「咳……御前带刀侍卫可是四品官!还升?」 「那可不!现在的我是御前带刀统领,除圣上之外,就属我有调动禁军之权!」像是怕她不信,湘君还特地掏出腰牌来以示证明。 盯着她手上那块闪亮亮的腰牌,聿珏当真傻了;她的云暘公主若换成官品是正三品,在朝中三品官以上能服紫衣,已可说位高权重,再往上升,不是宰相、护国大将军等职,就是亲王、大长公主、三公等有名无实的间差。 可御前带刀统领非但不是间差,更可说是内廷中最有权势的官位,正二品的品秩甚至还在云暘公主之上!与太子平起平坐! 想不到……连品秩她都输个彻底!聿珏巴望着湘君那抹浅淡却扎实的得意笑容,眨了眨眼后一语不发的迅速躺下,并且拉起薄毯把整个人蒙住! 「怎么啦?莫不是受了太大的打击,支持不住了?」湘君收起腰牌,小心翼翼的戳了蒙在薄毯里的聿珏两下。 压抑的嗓调自壳一般的薄毯里窜出,「根本不公平……」 「什么?」 「我说根本不公平!」聿珏掀开毯子,扯嗓大喊。她又咳两声,勉强爬离几呎,立刻又给湘君抓回去。「为什么你连品秩都在我之上!父皇到底在想什么……」她杏眼圆睁,冷不防倒抽一大口凉气。 「圣上考量得可多了,他不希望让宫廷禁军尽数落入太子之手,才升我为统领作制衡之用!」湘君顰眉,正犹豫是否该把皇帝的身体状况尽数告知,不料聿珏却突然脸色刷白。「怎么了……哪里又痛了?」她就像惊弓之鸟,赶紧抱起聿珏入怀。「聿珏?」 「你……成了贵妃了吗?」聿珏忽地忆起,湘君不只身兼武职,还是个后宫的嬪妃;而她的武职都升到了统领,妃子的品秩也自然要扶摇直上。 湘君微怔,唇畔的笑意顿时掺杂了一点苦涩;聿珏的心不住下沉,朱唇颤抖着,一手搂住湘君脖颈,把脸埋进她的肩窝。「果然最后还是……我一直不敢问不愿去想!甚至欺骗自己说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放心,圣上没这么不近人情,我还是个贵人,这妃子位阶就只是虚设罢了,并未再升。」 聿珏心跳霎时漏了几拍,她仰起脸面,喜形于色的道:「这么说来,你与父皇依旧……」 「嗯,没有夫妻之实;这你知道就好,别说出去。」湘君抱着她安躺下,替她重新盖起薄毯。 「我当然不会说!」聿珏扯住她的衣袖,让她低下头来,「可是我想知道为什么……为何父皇不肯,要你?」她受封为嬪妃已有数年,常伴皇帝左右却未行过礼?聿珏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那是因为……」湘君倏地收口,已听见了外人靠近的脚步声。「有人来了!」她赶忙奔至帐门前堵住入口,始知是李梅送了米汤跟汤药来。她理所当然地把差事揽下,并遣李梅偕同徐朗去替聿珏弄一辆车。 「费医官当真心细,米汤里不仅和了肉汁,还附带了几片鸽腿肉。」湘君很是满意地笑了,跪在聿珏身边舀起一口,「来,不知公主殿下愿不愿让御前带刀统领餵您吃粥喝药?」 虽为统领,却为了她这个落难公主而放下一切,这不明明白白的以她为尊、视她为主?聿珏不禁感动地红了眼眶,掩着嘴喃喃道:「……讨厌!」 湘君假意侧着耳朵再问,「您说什么?」 「我说……藺大人当真贴心乖顺的令人讨厌!」 湘君呵呵笑了几声,「这待遇只得你有,就连圣上也没受过我这般殷勤呢!你说讨厌么?」 聿珏抹了抹脸,「好啦,不讨厌,我简直乐极了!这样说行了吧?」 湘君一脸「这还差不多」的表情,靠近她耳际,宠溺的道:「赶紧吃完!我待会儿带着你跑跑马去,再把应该让你知道的都说给你听?」 * 骑上骏马,湘君披上披风,把聿珏包了个密密实实,在眾目睽睽之下带着两名随从离开营寨,就着河畔边奔驰,尽揽水岸山色。 天朗气清,扑在脸面上的风有些急,偶尔夹杂着几粒细沙,聿珏却显得无比欢快,除了已有几日没能迎风驰骋,瞧瞧景緻之外,也因身后有湘君作陪。 湘君带的两名随从都是女兵,她扬起一掌,熟知她命令的两人立刻缓下马匹,湘君带着聿珏又奔出数十丈,这才放缓下来。 「你怎不让她们跟了?」 收紧环住她腰间的手,她低头亲吻聿珏的耳廓,「你说呢?」 相思欲绝但为君 165 缘来相识梦中人 「你说呢?」 「哎……原来是想偷香?别逗了!好痒……」聿珏轻声嚶嚀,彷彿撩拨起两人潜藏已久的情慾;湘君顺势亲她脖颈,再度引起连串轻喘。「够了!这儿是外头,随时都有人要瞧见……」 「我都已经不让她们跟了,你说还有谁能瞧见?」湘君松开韁绳,转而托起她的玉顏。 这戏謔又自信的眼神,隐约含藏着一丝霸道与睥睨的口吻,聿珏心口微颤,情不自禁地迎了上去;湘君扬起披风,恣意攫取那方只属于她的朱唇,并伸舌吸吮、挑弄着,弄着聿珏难以招架! 她嗓音嘶哑,指尖在聿珏的腰侧游移,「你信不信要不是你全身是伤,我早在寻着你的前几夜就把你给要了?」 聿珏双颊微嫣,一手抓住湘君的掌,贴近心口处,「我当然信,你呀,根本从没掩饰过!」她咬唇浅笑,回头凝望着湘君的眼,未几,轻轻一叹,「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初见面时以为你没变,可相处这么几日之后,却又觉得你变了许多。」 湘君耸肩,也不否认。「是人都会变,我唯一自信没变的,是待你的心一如既往。」 她睁大杏眸,指向湘君喊道:「瞧!你以前肯定不会这么直截的对我说!」 湘君张嘴欲咬她手指,笑道:「那是因为在经过你这件事情之后,我明白了,想要什么得自己亲手去挣,得亲口去说!即便付出代价,甚至不择手段……只有得到了才是真的。」 「不择手段么?」聿珏笑意渐敛,覆上湘君的手牢握。「真想不到居然能自你口中听见这番话来。」 「吓到了?」 「我觉得你说的有理。」聿珏摇摇头,「有不忍人之心是一回事,若无实权,就只是一味怀抱着理想,非但成不了事,还要连身边的人都一併拖下水。」 「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湘君难掩激赏的点点头,「你越来越像个即将君临天下的皇帝了!」 「讲得好像我已经斗赢太子跟聿璋似的……」湘君正打算反驳,聿珏掀唇续道:「而且父皇仍然在位,我虽有竞逐之心,却也不是非得急于一时不可。」 「聿珏,你错了。」湘君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坦然相告。「说句不吉利的话,圣上的身子确实不甚安泰;这也是他没能与我行礼的原因之一。」 「父皇他……情况已经变得这么糟了?」 湘君艰难的点点头,「嗯,另一方面,我与圣上也有过约定,假若他当真执意要我,我便要辞去武职……许是这等要胁奏效,他没再逼过我行房,就为维系住我俩之间的信任;为报此恩,我不仅要拚了命保护他,更要排除万难的把你安然带回大煌。」 「原来如此……」 至于聿琤与聿璋近来的情况,湘君言简意賅的给她说上一回。 「是么……白丽反过头来成了聿璋的软肋。」 「应该说是魏王自己弄巧成拙了吧?」毕竟是别人家务事,湘君不便评论,不过单就她们的立场言,太子与魏王相斗,对聿珏是百利而无一害。 「英雄难过美人关;我现在反而是担心白丽,撇开我与她曾建立起的情分,她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 「就好比布塔娜王后?」 「在我看来,白丽无论是带兵或是才智,皆不在布姊姊之下……」可讽刺的是,就是因为白丽太过出彩,又是西南王室,遂成了聿琤寻衅的导火线。 「照你这么说,此人更是不该留了。」湘君就事论事,不料聿珏却是回她一瞪。「我说错了么?」 「要是我身为太子,我寧愿不起事端,就让她安分地待在聿璋身边相夫教子,也不会让她再有妄动干戈的机会……能少一个敌人是一个。」 「这就是你与太子最大的不同。」湘君欣慰的道,抬头望见日正当空,「时候不早,咱们回去准备午膳!」她策马调头奔回两位女兵身边,才走不到半里,却见司徒勒的亲卫急忙赶来。 「发生什么事了?」 「稟告藺大人,西荻那头派来使者,说是点名要找一位名叫『阿碧』的人。」 「阿碧?」湘君疑惑的朝身前的人儿望去,聿珏侧首,以唇无声说「是我」,她心头一凛,「明白了,咱们正要回去!」 亲卫先行走远,湘君这才带着聿珏稍稍加快脚步,「果然是来找你的?」 「嗯,很可能是当初救我的那位姑娘。」聿珏先是备感心宽的笑叹一声,神情雀跃的道:「湘君,咱们快些回去;她们前来寻我,想必有重要的事儿相谈!」 湘君心底打了个突,不经意的,却是瞄向聿珏手腕间的那对银手环。 *** 手握布塔娜的亲笔书信,娜仁其木格仰望写着「谷」字的大旗,秋风翻飞拍打着旗面的声响,就与她的心音如出一辙。 围城一战方兴未艾,布塔娜领兵试着搭建云梯翻入城池,却遭到刘咸的兵马击退,试过两三回之后暂且放弃,或有人提议透过北面临近城池的湖面,以舟楫越过去攻打,又因没个将领擅长造船、水战而暂时搁置;即便布塔娜有必胜把握,战况仍因此而陷入胶着。 至于眼前这支来自大煌,受大汗指称杀害了哈日伊罕的部队,假若当真能在此见着聿珏,兴许就能一解数日前那日苏忽然失踪之谜。 她受布塔娜所託,仅带寥寥数骑,就是避免让大煌这头以为她们为寻仇而来……布塔娜私下坦言,她并不全然相信大汗的话,即便那是她亲生父亲。 聿珏跟着那日苏,本该顺利与阿日善会合出逃至兰州,却在受了明令之下带到别处去,放眼整座大寨里,能够迫使那日苏违抗来自王后的命令之人,也只有大汗了。 前往通报的将士去了好一阵子,在军营外静候的娜仁其木格也不禁有些着急;等了又等,前来会面的不是聿珏,而是一名相貌英武的男子。 来者是司徒勒,「你说你是奉了西荻王后的命令而来?」 「嗯,我带了王后的亲笔书信。」娜仁其木格见他神色不善,不免有些畏惧。 司徒勒打量她几眼,冷不防问道:「你是哪一旗的人?」她的服饰,隐隐与他之前探问到聿珏下落那一群人有些相近。 「我?察、察哈尔。」 「你说你要找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阿碧!我们都这么叫她……」娜仁其木格立刻敲敲自己的头,「不过你们应是叫她的本名,她对我说她叫聿珏!是公主!」 能够准确说出聿珏的名讳,八成错不了。司徒勒稍稍柔化了脸面,「我乃大煌建武将军司徒勒,你带的信函先让我瞧瞧。」 司徒勒……趁他瞧信的过程中,娜仁其木格试图回想聿珏曾说过的梦话,确定没听过这人的名字。不过既然没说不认识聿珏,那或许聿珏真的在这儿也说不定? 他读罢,淡淡收妥,「公主殿下方跑马回来,已经同意接见你,跟我来吧!」 她果然在这儿!娜仁其木格喜形于色,对司徒勒频频称谢,「多谢将军!」 他微微一笑,算是回应。 娜仁其木格于是随他入营;所有将士对于这一外族女子都感到有些好奇,同样,听过聿珏说了这么些大煌的事儿,与她赶集时听过的軼闻交织成串,也莫名对聿珏生长的地方產生了一丝嚮往。 司徒勒没说谎,当他指向营寨里的一处较大的营帐时,聿珏正巧给旁人搀扶着下马。连日来遍寻不到的姊妹终于确定安然无恙,她迫不及待的迎了上去,「聿珏!聿珏!」 「等、等等!别衝动……」司徒勒想阻止已是不及,眼睁睁看着她高兴地奔上前去。 聿珏给湘君簇拥着下马,没预料到会这么快听见娜仁其木格的声音,她正想探头,不料围在她与湘君身边的禁军侍卫早有戒备,两个女兵上前,迅速将娜仁其木格架开! 「你们、你们干什么……」 「放肆!公主的名讳岂是你能叫的?」 「见到藺大人与殿下,焉能不下跪?」两个女兵齐声叱喝,各擒住娜仁其木格一条臂膀,将她用力压跪在地上。 「娜仁其木格?」聿珏瞠目,还来不及瞧清,湘君已是扬起披风挡在她面前。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湘君冷着嗓子轻斥,眼神也波及了晚一步下马的司徒勒,「司徒将军,聿珏虽然答应接见此人,但在尚未查明身分与来意之前,怎能由她如此轻易靠近?」 「这……此人许是见到殿下太过激动,她没有恶意!」他赶忙奉上娜仁其木格送来的信函。「这位姑娘送来西荻王后的亲笔信,请藺大人过目!」 「湘君!她是我熟识之人,你在做什么?」聿珏趁她接过信函时绕了出来,对押住娜仁其木格的两人喊道:「你们两个,赶快放开她!」 不料她们却是望向湘君!「殿下,对不住,没有藺大人的命令,咱们不能放。」 不能放?是了,宫廷禁军全数听命于湘君!她才意识到一个残忍的事实——除非湘君允准,否则她无权命令这些禁军! 「湘君!」 湘君草草读罢,终于对两个女兵使了眼色;获得释放的娜仁其木格活络着臂膀,含着泪给聿珏牵起。「伤着没有?」 娜仁其木格摇摇头,激动的敞臂揽住她,「聿珏……原来你在这儿,我与阿日善找了你好久!」 「那日苏把我给带到大汗那儿去了,紧接着营寨里一团混乱……我给哈日伊罕带出去,凑巧碰到了来寻我的兵马!」姊妹相见虽欢喜,到底身上仍带伤势,她不禁吃疼的皱起眉头。 「怎么了?」娜仁其木格尚不及釐清,便给湘君悍然喝退;她护着聿珏退开两步,冷酷眼神足以让最有胆量的勇士为之胆寒。 「聿珏如今浑身是伤,别轻易碰她。」湘君轻揽着聿珏纤腰,环顾四周之后迅速主掌大局,「念在你是聿珏旧识,咱们可入内说话。」她丢下话来,逕自转身与聿珏一块入了营帐。 凝望着那女子纤细沉稳的身影,娜仁其木格倏地明白了——原来她就是湘君。 聿珏念念不忘、朝思暮想的姑娘,而她们之间的情意,也就此昭然若揭。 * 「我都已经说她是来找我的,你为何还要差人将她挡下?」 少了旁人环伺,濒临爆发边缘的聿珏再也忍不住了。「万一伤了她该怎么办?你该知道,娜仁其木格就是在我身陷大漠时救我的恩人!没有她我早就成了一堆白骨!」 「万一伤了她?」湘君愤而解下披风,丽容仍掛着冷笑,「这句话还给你!我怎么知道来的人究竟与你熟不熟识?再说就算熟识,人心隔肚皮,你可知道她为何而来? 「一次教训还不够么?你懂不懂我为了你的安危花了多少心思!」 聿珏咬唇,瞥向因他们争吵而坐立难安的娜仁其木格,「她跟那日苏不同,不会做出你所担心的事情来!」 「哦?那万一她同样受人胁迫,带着能致你于死的兵器呢?难道非要她拿着刀刺进你心窝里,你才要看着我为你落泪,为了没有採取行动而后悔?你没有金丝软甲了!浑身是伤的你我用一隻手就能制伏,你说我要不要提防所有妄想靠近你的人?」 「藺湘君!」聿珏喘着气,不敢相信从前那个总是和顏悦色,对她百依百顺的人儿,现在居然变得如此专断独行!「你……你真的……不可理喻!」 「哈!我不可理喻?才说你有点长进,结果骨子里还是那个毫无理由相信她人,弄得关心你的人焦头烂额的天真公主!」 「你、你……」许是心肺的伤还没好全,加诸气急攻心,聿珏两眼一黑,捂着心口随时都要昏倒;湘君霎时拋开怒火,赶忙上前托住她。 「聿珏、聿珏?来!赶快坐着顺顺气……」眼角扫向也有所动作的娜仁其木格,湘君毫不客气的逼退她,抱着聿珏落坐的姿态亲暱曖昧,完全超越了她所能理解的任何范畴。 湘君轻拍着聿珏脸颊,语带自责,「都是我不好……我去找费长风来?」 「不、不用了,我只是……有点晕,胸口也疼,差点……差点没喘过气来。我没事……」一口气没缓过来,聿珏登时变得虚弱,蜷缩在湘君怀里。 「那个……」娜仁其木格终于找到一丝空档上前,自腰包取出一小叠草药,「先前聿珏出征时手臂上的伤势,乃至于给扯脱的右臂,多是靠这个药治好的,如果不嫌弃的话……」 湘君敛起笑容打断,「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们这儿有医术高超的医官。」 「湘君,别这样……」聿珏顺过几回气,对她露出笑容,「多谢你不辞辛劳地送来,我会用的。」 「原来你就是湘君。」娜仁其木格搁下药来,抬起眸正面迎向湘君,「久仰大名,聿珏梦里最常提到的人就是你。」 湘君微怔,别开眼低道:「她也对我说过你的事……多谢你当年救了聿珏一命。」 「娜仁其木格,我替湘君向你道歉……她为了找我,这几年费了很多心思,也很煎熬……」聿珏歉然的道,即便经过激烈争吵,但抬首仰望身后的爱人时,仍是温顺依赖的。娜仁其木格笑着摇摇头,表示并不介意。 湘君终是面带浅笑,手指轻抹过她的耳际。「你知道就好!」 娜仁其木格下意识避开二人的亲暱举止,未几,听聿珏又问:「王后那儿怎么样了?」 相思欲绝但为君 166 各怀思量总相依 「王后那儿怎么样了?」 「若是问攻城进度,目前暂时是稍缓了下来……听说哈日伊罕死在你们的刀下?」 聿珏拉着衣袍,稍稍挣脱了湘君的怀抱,「嗯,我方才与你说过了,那日苏藉着玄铁短匕上的皇纹猜着我的身分,我想是大汗要他这么做的;大汗原要哈日伊罕绑着我到兰州去,藉此向我夫君换取些筹码,但在离营不久,我就遇到了湘君……」她虚弱一笑,露出手腕上的银手环,「瞧,你给我的东西,我搁在怀里,就因为它,我的心口才没给哈日伊罕剜开……你又救了我一回。」 瞧见手环间的断口,她心口不住狂跳,「聿珏……」 「是她命大,你们族人拿着玄铁短匕,一刀就砍在这儿。」湘君指着聿珏捂着的心口处,眼眸间无一不显现出对她的心疼。「聿珏被砍下马背,还给拖行了好长一段距离……我就不信哪个关心聿珏的人看见了还能默不作声!」 她点点头,「我明白了!这么一来,真相也就水落石出……是大汗说了谎话。」 「大汗怎么说?」 「他说是你勾结大煌军伍,还不分青红皂白的杀了哈日伊罕……」娜仁其木格才说一半,湘君便撇头冷哼。 「果然那个大汗想把罪过全嫁祸到咱们身上来……是了!」聿珏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将我绑去时说过,他早有併吞西荻的打算!」 娜仁其木格也给这消息吓着,「此、此话当真?」 「应是真的……当初大汗与王后争夺帅位,恐怕也是为此而铺路;不过他的计谋没能得逞,先是没能掛帅独揽兵权,又在王后领兵攻城时遭到刘咸拨兵袭击,哈日伊罕绑着我离开的途中,给湘君拦阻了……为求保命,我们只能痛下杀手。」 「我明白!瞧你都差点命丧她手里……」 「照你这么说,」湘君语调冷淡,几乎不带感情,「那大汗开口诬陷咱们对他下手,莫不是打算挑拨离间,在一旁隔山观虎斗?」 「他现在已经这么做!」娜仁其木格应答着湘君道:「他与王后会合时曾要求王后拨兵,让他回头来迎击你们;王后没答应,只说要详加查明此事;大汗先扬言要带着各旗离去,之后又说要是王后不替哈日伊罕讨公道,他便不肯协助王后攻城!」 湘君目光锐利,一副巴不得将那大汗五马分尸。「公道?他居然还敢向咱们讨公道!」 聿珏按住湘君,对着娜仁其木格温声道:「大汗有说过他要什么?」 「他没说白。」娜仁其木格摇摇头,「不过王后承诺,只要事情属实,定要你们……给个合理的赔偿!」 湘君忍不住反问:「什么叫合理?人死偿命么?」 「王后不会如此要求的,大概不是兵马、金银,就是让地等等的……」 聿珏摇摇头,没想到他竟对自己的女儿逼迫至此。「真奇怪……大汗明明是布姊姊的亲生父亲呀?」 「你觉得奇怪?」湘君睞着聿珏,叹了一声,「可记得王后当年与咱们在长安相会,她就说过嫁给西荻王非她所愿,若那大汗早就想要吞併西荻,把女儿送到王身边做个傀儡又有何难?」 聿珏冷不防倒抽一口气,她又道:「只可惜王后不是傀儡,其振兴西荻的想望,更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湘君姑娘说得极是!」娜仁其木格不住赞同,神色慌张地咬着指道:「这样不行……必须赶紧让王后知道大汗的盘算!」 她起身欲走,却是给聿珏叫住了,「既然咱们已经釐清了事情始末,料想在布姊姊攻下都庆府前,大汗应是不会轻举妄动,既然如此……咱们何不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 湘君瞇起眼来,「你打算怎么做?」 面对二人的疑惑,聿珏眨着明眸,兀自扬起从容自信的笑来。 *** 聿珏原想邀娜仁其木格暂且留在阵中,不过她以赶着回布塔娜身边覆命为由婉拒了;聿珏于是提笔写下计策,让她转交布塔娜。 「请王后务必谨慎考虑我的计谋;另外,也得请阿日善帮忙注意着大汗。」 「阿日善……」 「嗯,岱钦拐着一条腿,再加上他仍为旗主,要是大汗猜着咱们的计画,察哈尔旗听命跟着一走了之也是极可能的事;王后身边没个真正可靠的亲信,我如今已回到自己的营伍里,她唯一能仰赖的,只有你们夫妻了!」 娜仁其木格胸中五味杂陈,想起聿珏受伤当头,她对布塔娜如此排斥,如今却立场倒转;大汗为私利差点致聿珏于死地,反而是顾念着姊妹之情的布塔娜对聿珏全心信任。 「娜仁其木格?」见她发了楞,聿珏浅笑着握了握她。 「嗯、嗯,我明白了!」她重新扎妥头巾,拉动韁绳调头前,不忘瞥着立于聿珏身后的藺湘君一眼。 朱唇紧抿,她挥动马鞭,把心头那成串复杂情感暂时拋开。 聿珏遥望着绝尘而去的娜仁其木格,旋身拊掌笑道:「接下来要等的是大嫂的消息……不知她们何时来会?」 聿珏经过湘君身边的瞬间,只闻她冷冷开口,「你好似已经肯定王后会与咱们联手?」 「大汗若挟亲情要胁,无论兵马多寡,对王后都是很不利的。」聿珏先是一笑,转向她时微微噘唇道:「布姊姊是聪明人!她明白我们这两万五千人能带给她多少助益……反倒是你,似乎打从一开始就不甚同意。」 「我只是觉得咱们没必要浪费兵马、浪费时间!」湘君撇头冷啐一声,对聿珏的软言并不领情。「尤其是司徒勒领的这支兵马,在大漠里兜了一圈,最后绕回都庆府,即便『託您的福』歇了几日,到底还是早点回兰州备战方为上策……咱们现下对于太子、魏王两军的势力可说一无所知,能多保一人是一人!」 聿珏眸光转趋锐利,笑意尽敛;面对湘君的坚持,她并未多言,而是选择独自踏回营帐。 「我说错了吗?聿珏!现在对你而言,最要紧的是赶紧回大煌去,保住圣上,并且静观其变以坐收渔翁之利!我不明白你为何老是在最要紧的时候又起妇人之仁!」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湘君顰眉,「什么第三次?」 「今日第三次的意见不合。」聿珏斜眼睨着她,「第一次还算是我与你闹着玩儿;第二次你硬把娜仁其木格挡下来还能说是为了我好;这次你还有什么理由?」 「除了为你,我还能有别的理由?」 「是么?为了我。」聿珏冷冷一笑,「若你真是为了我好,那你就该知道,西荻绝不能落入大汗手里!我要布姊姊牢牢的掌握住此地,藉着她来替我抵挡蒙古各旗的兵马!所以我非要助她得胜不可。」她停下脚步,紧握着素手道:「这理由够充分了吗?」 湘君顿时脸色一变,聿珏别开脸,自嘲的笑了。「现下统领全军的美其名是司徒勒,但实则全都看你这位统领的脸色;要是不能说服你,我也无法号令一兵一卒,只是徒具『公主』虚名罢了!」她双手负于身后,踏着秋风续行。 湘君紧攒柳眉,目光定在渐行渐远的聿珏背影;她形单影隻,一袭絳红衣袍于秋风之间似跃动的火,颇有几分当年身着朱云绣袍的华美样貌,然则,反射着秋日天光,耀眼非常的,却是她掛在手腕间那对银手环。 聿珏顾忌的有理,她明白,而布塔娜对聿珏的付出也是如假包换,基于两国长久的友谊着想,聿珏想藉着大煌名义,利用谷燁卿的兵马助布塔娜一臂之力,是合情合理的事。 可,万一聿珏不仅仅是为了助布塔娜夺胜呢? 聿珏或许不自觉,可身为过来人的她,很是明白聿珏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待方才被遣作来使的娜仁其木格。 那眼神,简直与当年她们仍为主僕时一模一样。 那个外族姑娘,不只是挽救聿珏于生死交关之际,更在这三年间佔据了她的大部分心思! 湘君唯一庆幸的是,聿珏毕竟无意,而那姑娘也看似没这个意思;可要是再这么搀和下去,谁知道事情究竟会变得如何? 她好不容易才寻回聿珏,无论人也好、心也好,她都绝无任何出让他人的打算! 她急冲冲的追上聿珏,二话不说拉着人就往营帐的方向奔去;聿珏没料到她会走得这么急,脚步还显得有几分迟滞,「哎……湘君,你这是做什么?慢点儿……」 她两手都有伤,湘君深怕自己一用力又要弄伤她,于是敞臂紧锁住她的腰,轻易的就将人给拎起来。 「湘、湘君?」聿珏忽觉双脚离地,紧接着就像个娃儿般给她带着走!「等、等等,这是做什么……放我下来嘛!」 湘君没回话,踏着大步将人送进营帐;跟着她来到此处的禁军,无论是女兵也好还是几名士卒全都傻了眼,包括讲话辛辣、不拘小节的费长风! 「这……刚刚那是藺大人?」 「欸!穿着一身月白儒衫的除了她还有谁呀?」跟着她们出去跑马的两个女兵窃窃私语。 就连方拉了车回营的徐朗跟李梅也没见过藺湘君如此慌张失态……不,打从找回云暘公主之后,藺湘君的作风越显急切,全然不若先前的沉稳自若! 「藺、藺大人?」 对两人的关係已有几分了解的李梅,以肘顶了顶瞠目结舌的他,「行了行了……把马卸下来,咱们赶紧用饭去!」 至于差点没给两人捲进去的费长风,则是气呼呼地盯着帐门直跺脚,「早叫你们收敛一点儿……」 「哪!我有话要问你!」 好容易才双脚踏着地面的聿珏兀自天旋地转的,面对托住她脸面,双颊微嫣的湘君;感觉原先那尖锐冷然的姿态尽褪,现在的湘君急躁又带点慌乱,却反而找回了两人未分开前的那份熟悉感。 「问就问,怎么抓着我跑……都给旁人瞧见了!」聿珏小声囁嚅着,伸手搭上她手腕,「你的手好烫!」 湘君抿紧唇瓣,仍是紧托着她的脸道:「你跟那个姑娘,是什么关係来着?」 「什么关係?什么什么关係……」聿珏鼓着脸颊,皱着眉头娓娓道来,「就像是姊妹吧?娜仁其木格她长我一岁,上个月前才嫁人,这三年来我一直都住她们那儿,成天腻在一块儿……你怎突然问这个?」 姊妹?怎么说法与她们两个在一起前这么像!「嫁人了?确定是真的两情相悦吗?」湘君的语气很衝,活像是担心娜仁其木格的出嫁,又是一桩「权宜之计」。 「是呀!你怎么这么问?我都忘了说!她嫁的那个人,就是布姊姊当年熟识的青梅竹马。」 湘君先是一楞,这什么关係?布塔娜嫁给西荻王,然后那个姑娘又嫁给布塔娜原来的情人!「那,你说她送你银手环?」这左看右看、横瞧竖瞧都像是定情物来着! 「嗯,之前赶集的时候她说瞧了漂亮,所以给我……」聿珏扬起双手,忽地想通了什么;她先是瞠目,盯着湘君笑了,越笑越开怀! 她皱起眉头,语气也变得更兇,「你笑什么?」 聿珏掩着嘴偷笑,主动扑进湘君怀里;脑海间一个个连结彷彿主动串了起来,打从娜仁其木格说要来见她,直到见面之前湘君的反应,乃至后续在营帐里的唇枪舌剑……全都因湘君这看似没头没脑的问话而有了答案。 「换我问你!」 聿珏紧紧埋在她胸口处,这举动莫名柔化了湘君的心,她身体僵硬一瞬,终是悄悄收紧臂膀,「嗯,你问。」 「你,莫不是……胡乱吃了,娜仁其木格的醋?」聿珏咬唇,问话的声调轻快无比。 「我哪有!」湘君回得极快,而怀里的人儿兀自笑声不断;她自知自己的一点小心思给聿珏看穿,只得改口——「我哪有胡乱吃醋?」 「哪没有?我都说她嫁人了,嫁给她的如意郎君,你为什么要防她防成这样?」 「还不是你……」湘君忽地收口,伸手扭来聿珏腕上的银手环,「你把这看得很要紧是不?姑娘送你手环,怎么瞧怎么奇怪!」 聿珏拼命忍笑,「哎!她不是这个意思啦!」哦!笑得肚子好痛! 「真的?」湘君狐疑地盯着眼儿弯弯的她,「那你们莫不是有了些什么古怪的约定,像是要陪她回族里去还是怎样的……我还是觉得你坚持打这一仗很奇怪!」 她朱唇微抿,责怪似的睞了湘君一眼,「所有的原因我都说了,真的就只是想确定布姊姊能夺下此役;你是明眼人,肯定能理解我讲的有理;我与娜仁其木格真的只是姊妹……或许比姊妹还亲一些,与你却是远远不及。 「她是察哈尔旗未来的旗主夫人,而我将要回到关内,就算要再见恐怕也难……你不一样!你是要跟在我身边,做我的皇后的。」她再度扬唇,主动勾着湘君的脖颈,轻轻献上一吻。 经她这么一说,湘君躁动不安的心终于稍稍安稳了些,可仍是坚持着嘴硬道:「说得这么好听,皇后呢!你只有皇夫,况且……」湘君主动环住她腰际,她们额抵着额,「你要想什么方法来娶一个曾当过你父皇妃子的人为后?」 聿珏一时给湘君问倒了,她只想着要给湘君最好的,把湘君留在自己身边,却忘了……纵然之后真要登基,身为皇帝也不能为所欲为。 「还不知道……不过,我一定会想个法子的!」 湘君露出了欣慰的笑,叹了一声,「你刚刚那样说我,我有点伤心……好像我把你当成傀儡似的。」 她是指方才自己说「徒具公主虚名」的事。「我没这么说……可现在有权的人是你,也是事实。」聿珏顿了一会儿,连忙补充,「我可不是真的要跟你抢权来着!只是……我也有我的坚持,我想做的事情;我希望你能一直都站在我这头。」 「你这样子说,倒显得我当真专断独行,不近人情了?」湘君亲吻她额际,抱着她回到榻上,展顏道:「确定要帮王后这一回了?」 聿珏不假思索的頷首,「嗯,这是最好的方法。」 她凝望着聿珏一会儿,最后仅是苦笑道:「好罢!就听你的,你说了算!」 之后,事情就如聿珏所预期,在娜仁其木格回覆后的隔日,布塔娜立刻又派了使者前来,言定两军依照聿珏的计策行事;又隔一日,褚千虹所率的两万大军,终于浩浩荡荡的来此与聿珏会合! 「聿珏!」身披犀甲的褚千虹将马匹停于车前,而聿珏藉着湘君搀扶撩开车帘,阔别许久的妯娌终于相会了。 聿珏见着褚千虹亦是感动莫名,弯下腰来与她交握,「大嫂……许久不见了!」 相思欲绝但为君 167 祸福难测纵虎归 「真的是你!是你呀!聿珏啊……」褚千虹当真是性情中人,抱着她哭了一阵,「咱们……咱们找了你许久,皇天不负苦心人!燁卿跟檀华、萼雪她们都等不及要迎接你回家了!」 许久没喊出一双女儿的名,聿珏抹着泪,「檀华、萼雪……两个娃儿可好?给大嫂添麻烦了吧?」 「亲娘怎么说自己的女儿麻烦了?两个孩子身强体壮的,不仅贴心玲瓏,还平添了不少笑话……不过爹爹跟娘他们都还留在京城,迁至兰州的,只有我跟燁卿,整个谷家,说来的确是显得冷清了。」褚千虹笑里掺杂了些许寂寥,可转瞬又立刻笑开,「哎!瞧我说什么呢?你好不容易歷劫归来,我高兴都来不及,却一不小心说了这么些丧气话!」 「怎么会呢?」 「聿珏,事不宜迟,得先问问褚将军备战的事。」妯娌见面虽欢喜,到底还有正经事得办。 褚千虹凝望着湘君,微抽了一口气;聿珏经她提醒,恍然大悟,「差点忘了!大嫂看过了我的计策了没有?」 「当然看过了!」褚千虹掏出哨探送来的信函,不禁对聿珏刮目相看,「没想到聿珏你还能有这般见地,我还真给你吓了一跳……资材我沿途蒐罗了一些,不过要用来打仗恐怕稍微勉强。」 「王后那儿我也已经通知了,她说她会再给我们想办法;如今最欠缺的,是工匠跟人手!」 一听资材无虞,褚千虹登时眉宇轻舒,「那还等什么?赶紧过去与王后会合罢!等空间时咱们再来好好谈一谈,我有很多很多话想跟你说!」急性子的她边说边上马;司徒勒将原先所领的五千名兵马编入她带来的人当中,声势更显浩大。 「我等着呢!」聿珏露齿一笑,给湘君搀着回到车内;大军即刻拔营,往都庆府的方向去了。 * 『将计就计?』 『你打算怎么做?』 面对娜仁其木格与湘君的疑惑,聿珏勾唇,气定神间,『既然大汗要咱们赔偿,我就赔给他。』 『你打算怎么赔?』湘君心头浮出了不祥的预感。 『大汗把黑的说成白的,不过是为了掩饰绑我的罪行;他知道以王后与我的交情,加上自己理亏在先,就算身为王后的亲生父亲,王后也决计不会站在他那头……不过王后身为主帅,听大汗这么一告,就算知道他话里有假,也碍于种种原因而无法拆穿。』 『你说得对,王后就这么被夹在谎言与人情之中了。』娜仁其木格皱着眉头,而聿珏胸有成竹的击了击掌。『聿珏?』 『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我顺着王后的意思,把该赔的赔给他!』 『哪有偷了东西还有好处可拿的道理?』 『湘君,你听我说……美其名是咱们因杀了哈日伊罕来赔罪,实则好处全都给了王后。』聿珏环顾着两人,眼眉含笑,『我要把兵马借给王后,帮助她夺下都庆府!既是不让大汗从中得取利益,又能保住王后身为主帅的顏面……这不是将计就计又是什么?』 娜仁其木格听明白了,转瞬笑开,湘君没她这么乐观,勾住她的手腕质问:『我知道你的目的了,可你打算怎么打?你得记住,你眼下这些兵马,都是将来要助你夺下皇位的子弟兵!』 『我知道的,我也没说我的计谋要靠这些子弟兵扛起胜败……决胜的关键,就在即将来会合的大嫂身上。』 褚千虹?『你究竟打算怎么做?』 『我与布姊姊商讨着决战时,曾见过都庆府内外的地图;城池北面有座西湖;刘咸之前为拖住咱们的脚步,先后派了三支兵马来突袭咱们,全都吃了败仗,死伤惨重,现下他们据城固守恐怕不足六万人……而无论西荻的将士还是大汗麾下的各旗,都没有擅长造船水战的将领。』聿珏眸间一片清明,对着两人朗声道:『直到我大嫂前来助阵为止!』 这就是聿珏之所以如此自信的原因。 褚千虹当年入营从军时,跟其父兄所在的营伍并非京城,而是江陵水军,即便之后因为姻亲之便嫁给谷燁樊,又辗转来到兰州,善使水战、造船的技艺肯定仍在。谷家军的将士有一部份也在开凿运河时帮了大忙,如此助力,怎能等间视之? 大军向西而行半日,与围城下寨的西荻兵马正式会师;早已接获通知的布塔娜亲自来迎,聿珏藉着湘君的搀扶下车。布塔娜笑望着两人,「终于又见你们主僕!真没想到……整件事情阴错阳差,你没顺利回到兰州,可终究还是与自家人相会了!」 聿珏瞅着紧守在身边的湘君,柔声道:「是湘君鍥而不捨地找到我……若非她领兵赶来,我真要惨死在哈日伊罕的手上了。」 「聿珏不在我身边的这段时日,多谢王后出手照顾她。」湘君身躯僵硬,勉强行了礼。 布塔娜面有赧色,「别这么说!聿珏替咱们出征,着实吃了不少苦……」眼前两人靠得极近,许是因为聿珏伤重,湘君一手揽住她的纤腰,举止亲暱得不似主僕,反而更像是一对…… 「不管是察哈尔旗还是王后,都待我不薄!」聿珏主动打了圆场,提议先安排己军下寨,褚千虹赶紧领了一班工匠着手造船,一切的一切都按照先前所提过的计画实行。 「布塔娜!布塔娜!」 在满是大煌将士的营伍,以及高高竖起的「谷」字大旗之下,大汗气急败坏的领着几名驍勇的勇士向三人奔来,「你这是在干什么?就让杀害哈日伊罕的仇人堂而皇之来此处下寨?」说话的同时瞥见了给湘君簇拥着的聿珏,他脸色一沉,咬牙切齿的模样像是欲将她生吞活剥! 湘君以眼神问聿珏此人身分,聿珏无声说着「大汗」,随着湘君不着痕跡的握紧柳叶刀,布塔娜已是挡在两人跟前,「父亲何出此言?这不正是您的要求?」 「我的要求?」简直一派胡言! 「那天您击退来犯的刘咸兵马时,我曾说一旦查明之后,肯定要大煌给咱们个合理的赔偿。」布塔娜指向身后的聿珏,「经过几日联系,我与云暘公主已经说好了;她借我兵马一用,并且还加紧打造战船,助我夺下都城;有她们相助,各旗旗主,乃至于父亲都能高枕无忧了!」 原来布塔娜与聿珏早有密谋!女儿非但不打算派兵与大煌为敌,反而更利用这批人手来加以排除各旗的影响力;他此时就算撤出围城行列,对布塔娜已是不痛不痒! 「好……好!果真是我的好女儿!」他怒极反笑,「好个兔死狗烹之计,你翅膀硬了,以为光靠着这群娘子军就能够替你夺下城池?」 「父亲言重了,您在我最危急的时候出手相助,这恩情,我不敢或忘,只是……」布塔娜心口一抽,她强迫自己冷下声调,「您究竟是为了我跟弘儿,还是您自个儿?这我就不知道了!」 他瞠目低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父亲心里应该有数;对了,方才我说阿碧是云暘公主时,您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就好像……好像您早就知道她是公主一般!」 布塔娜狠瞪着大汗,向他走近,「在发兵当夜,聿珏身上带着要给她夫君的信函,听说好像是给您抢了?哈日伊罕受您所託派到我身边来,除了『保护』我之外,还曾三番两次偷听我与她的对谈!说也奇怪,哈日伊罕死去的地点根本不在营寨里,若大煌的兵马真的偷袭父亲,营里肯定能够寻着几名士卒的尸首……可却一个也没有!」 「不必再说了!」 「确实!我只想问您一句,您为何要说谎?还是您以为哈日伊罕在自知自己逃不过追击时,一定也会将聿珏杀了灭口,死无对证?」 面对布塔娜的步步进逼,大汗仅是愤恨的瞪了聿珏一眼,「走……我们走!」他大喝一声,领着身后的勇士迅速离开此地。 湘君提着刀跟到布塔娜身边,方才她们以族语交谈,她一句也没听懂。「王后打算拿这位大汗怎么办?」 布塔娜眼眶微热,「就……就让他去吧!」她语调哀戚地丢下这么一句,草草对聿珏点了个头后,也跟着离开了。 当夜,大汗一声不吭的领着各旗兵马迅速离去,没有说明任何原因,而布塔娜召集西荻各营将领,说是大汗心系各旗族人,领兵离去,所幸聿珏派遣兵马来援,维系住了全军士气。 「……最后依旧还是给那个大汗逃了。」 湘君偕同聿珏眺望着都庆府,高耸的城墙上满是篝火,刘咸的军旗高耸入天,在萧索秋风间格外醒目。 「嗯,我早就知道布姊姊肯定无法多做置喙;揭穿他的谎言,迫使其知难而退,已经是最好最好的办法了。」聿珏迎向湖畔,褚千虹在那儿正加紧动用资材製作船隻,工匠依照安排轮流歇息,儼然已有不眠不休的打算。 「你觉得他这算是知难而退?我可不这么认为!」 「大汗退兵是事实,即使我也以为布姊姊纵虎归山……可父女之情血浓于水,总不可能因为一句谎言,就要她对父亲兵戎相见;此事谁是谁非,相信就算是旗主们也看在眼里。」 「看在眼里又如何?还不是得听命于他!」湘君撇了撇嘴,扳过她的身子来替她系紧披风。「倒是你的姊妹,还有她夫君等人留了下来呢……没跟着其他族人一齐回去;不知她们是为了王后,还是为了你呢?」 聿珏抿嘴一笑,「想必是阿日善放不下王后的安危!你别多想……虽然,我是不讨厌你因我而吃味就是!」 「谁吃味了?」湘君硬是不愿承认,「湖畔风有些大,风沙也强;咱们还是回营帐里吧?」 「嗯。」 * 如此又等了十多日,褚千虹在有充足资材支持下,连夜赶造了近五十艘战船,船的规模虽不大,要在守城军伍手上撑过几轮箭袭,并且一口气送上四、五千名将士仍是不难。 况且,准备攻城的人手绝非只有褚千虹而已。 眼看时机成熟,布塔娜召集负责指挥各路兵马的将领,详细陈述了攻城之道。 北面交付给大煌水军,由褚千虹带领,东面则是布塔娜率主力亲征叫战,至于南侧与西侧则尽力以云梯、箭袭尽可能牵制住守军注意;她已连络城中内应,在她们四面同时进军之时打开城门迎接,只要四面当中其中之一能够确切取得优势,相信就能顺利将龟缩在城里的刘咸给赶出来! 原本的三面作战,在褚千虹造妥战船之后成了四面进攻,等同每一面所迎接的敌兵减少许多,再加上布塔娜先前并未因急着攻下城池而妄动内应,才能得此良机;诸将于是信心满满,彷彿已提前预知了此战夺胜。 军议过后,布塔娜邀聿珏与褚千虹留下来品酒;能与聿珏再度共饮马奶酒,乃是她在心头搁置许久的想望。 「经过这些时日养伤,你也痊癒得差不多;所幸这一回无须你再披掛上阵,省得你身边的护卫继续用那双冷冰冰的眼儿瞪着我看!」 聿珏掩唇而笑,瞥见褚千虹同时递来的揶揄眼神,她浅尝一口,「我替她向王后说声抱歉;湘君她仍是对于大汗耿耿于怀……」 「别说她,我又何尝不是?」香甜的马奶酒入喉,布塔娜忽觉一阵苦涩,「父亲懂得盘算,已故的大王也非省油的灯……其实,父亲在我出嫁前,曾要我找个机会,下手杀了大王。」 聿珏与褚千虹互望一眼,布塔娜掩唇一笑,「当然!大王最后是得急病而亡……自长安回来后不久,我便怀有身孕;仔细想想,若非我生了弘儿,我兴许真会依照父亲的计划行事。」 褚千虹难得品尝到马奶酒,乐得连饮数杯,「常言道,为母则强;王后与聿珏都可称得上同一类人了!」 「褚将军说的极是!」见她喝得豪快,布塔娜亲手又给她添满。「话说回来了……你那形影不离的护卫呢?」她身后也只见阿日善,没瞧见娜仁其木格。 聿珏回过头,确实除了跟随而来的李梅、徐朗之外,没看见湘君。「你们可知湘君去哪了?」明明军议时还在的。 李梅夸张的左顾右盼,「好像跟着方才那群人离开了?是不是?」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李梅与徐朗面面相覷;聿珏望向待在布塔娜身后的阿日善,不禁微微蹙起眉来。 * 「碰」的一声,自娜仁其木格手里飞出的箭矢,不偏不倚的射中靶心。 今日的风势小了些,她一连射了十几支箭;许久没拉弓,练没几下便感到双手痠麻,她的头巾已湿透了,颊边珠饰给她甩在后头,伊勒德替她拔去垛上箭矢,颇感无奈的道:「你还要练?」 她撇着嘴,随手自案上又抓一枚箭矢上弓,许是因为用了不合自身气力的弓箭,拉弓的右手开始不听使唤地颤抖着,她咬牙,勉强再放一箭,只是弓却没顺着转开,弓弦向内偏移,猛烈弹中持弓的左手内侧! 「呀!」她尖叫出声,因吃痛而捂着左臂;偏移的箭矢向左斜拋,差一点就往伊勒德身上招呼! 可就在此刻,又一枚羽箭天外飞来,不偏不倚的击中那枚偏斜的箭矢! 「这把硬弓应不是你惯用的,要发洩什么的,还有很多很多不同的方法,又何苦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某人冷不防靠近,弯腰拾起她所拋下的弓。娜仁其木格痛得含泪,可那抹月牙白的衣襬,乃至于这副清冷嗓音,她都认得。 来者腰间掛着柳叶刀,视线从伊勒德身上挪回,与她四目相望。「能借一步说话吗?」 藺湘君。 相思欲绝但为君 168 战事平定登后座 娜仁其木格撩起袖来,果然发现一大片狰狞红紫的瘀青,她忍痛敷上草药,冰凉的触感稍稍镇压住了火烧般的疼痛。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娜仁其木格只觉一头雾水,虽然她们夫妻,还有伊勒德、乌恩奇等察哈尔旗的青年自愿留下来帮助布塔娜,可留营这十多日来,别说藺湘君,连与聿珏见面的机会都少了;倒是褚千虹的战船打造得很有进展,再过不用三日,王后就要发动攻势,今日不就是为了这个才召集各个领军的将领展开军议? 然而却在这个时候,藺湘君专程过来找她,且身边还没有聿珏作陪……着实奇怪。 「啊,也不能说有事,只能称得上有些疑问。」 藺湘君是个冷傲美艷,个性孤高的女子;除了对聿珏特别关怀、殷勤之外,彷彿再没有任何人能够让她露出笑容。她对此人并不熟识,所下的判断未免流于片面,可藺湘君,确实就给她这样的感觉。 「一连几回,王后与聿珏私下会面,王后身边除了几名亲卫,偶尔还见得着几个上了年纪的女眷,还有叫做阿日善的男人。」湘君一说到「阿日善」,特意瞄了娜仁其木格一眼。「然而,我却一直没再看见你;聿珏说你还在营里。既然人在,也受过王后重用,为何迟迟没出现?」 「没人规定我非得要待在王后身边吧?」她吸入一口寒凉秋风,「行军打仗什么的,本来就不关我的事!我之所以会跟,除了因为阿日善,再来就是为了聿珏;毕竟我若不来,整个营里都是男人,虽然我二哥也在,但男人照料女人本来就有许多不方便……」 「哦,也就是说,聿珏如今回到我身边之后,你就像是放下心中罣碍,所以不再跟了?」湘君似笑非笑的弯起唇来,「那就奇怪了!」 娜仁其木格忽觉湘君这句话听来刺耳,「有什么好奇怪的?」 「既然如此,你何不跟着你的旗主直接回族里去?横竖行军作战一事已与你无关,留在这边也不过徒增负累。」 上一句是刺耳,这一句就是詆毁了!「你、你说我是负累?」 湘君掖了掖耳珠,忽觉耳朵有些生疼,「难道不是么?瞧你连拉弓都会伤到自己,就算当哨探戒备也恐怕无法胜任吧?除了给熟识的人送送信之外,应该也没别的用处。」 娜仁其木格给她这番无礼的话气得脸红脖子粗,她不以为忤,续道:「还是,你要说,你留下来单纯只是为了看住自家夫君,好阻止他与王后再续前……」 「够了!」她悍然打断,面对身量较她高出一截的湘君,她凭着怒火壮胆,毫不畏惧的抬起眼来,「你凭什么对我说三道四?我想待在哪儿是我的事!不管是跟在阿日善身边还是待在营里织布跑马……有用无用也不是你来妄下定论!」 「听说,」湘君仰望着别处,对她的气愤视而不见,「你很爱你的夫君。」 等等,为何话题会跳到这里!「啊……啊?」 「你也很清楚吧?你夫君与王后之间曾有过一段情。」 娜仁其木格暗自收紧手心,给弓弦弹着的伤处顿时隐隐作痛。「是……是又如何!」 湘君闻言笑了,却是带了点同情,甚至是嘲讽的,「我问了聿珏许多有关于你的事……她说你们是两情相悦的;阿日善身为旗主之子,却还是多次上门求亲,给你做足顏面;你跟着出征主要是为了聿珏,然而这次留下来,是因为夫君坚持留下,我说的对吧?」 「你……」 「既然这么在意那就跟着呀!」 她扠着腰,低头凝望着娜仁其木格。「你很喜欢阿日善吧?就因为很喜欢,也清楚他曾与王后有过一段情,所以心里肯定满是疙瘩,就连看着他与王后站在一块儿都觉得难受对吧? 「可是你又碍于面子而不敢去争……不,或许是屈服于王后的身分吧?未出嫁之前,她可是大汗的女儿,你心底一定以为自己有许多地方比不上公主,也配不上身为旗主儿子的阿日善,所以纵然在意,你也不敢大方追在王后身边,只能躲在一旁生闷气!」她瞥着娜仁其木格受伤的左臂,「我都说中了?」 娜仁其木格瞠目结舌,不明白为何这个倨傲冷然的女子竟像她肚里的蛔虫,把她的心思猜了个十成十? 「你长聿珏一岁,也是个大姑娘了,想要什么就自己去挣!不是坚定地跟在他身边死活不让,要不就坦然的相信他已了却前缘;你不是他的妻子吗?不管你是猜疑还是相信,全都站得住脚,然而你却选择了一个最软弱的方式……」 「不要再说、不要再说了!」她痛苦的摀住耳朵,叫喊声大到足以引起旁人侧目;湘君适时闭口,似是等待她恢復情绪。 她抹着眼泪,重新省视傲然昂首的藺湘君,「是呀!都给你说中了……你以为我不想跟?但……我根本就不像聿珏那样啊!我既不懂怎么打仗,武艺也相差甚远;你叫我……」她颠躓几步扑向湘君,紧抓住月白儒衫,「你叫我怎么有脸跟在王后身边?看着他们如此郎才女貌……只会让我更觉难受罢了!」 「总归一句,」湘君看也不看怀里的娜仁其木格,吐出的话语冷然如冰,「你不过就是自惭形秽罢了。」 娜仁其木格狼狈地抬起眼来。 「撇开身分之别,不管是聿珏也好、王后也好,谁都好,所谓的才干都是付出代价学来的。」湘君甩开她的箝握,「你也有你能行,但王后、聿珏做不到的事;阿日善当初之所以愿意向你求亲,一定是看上了你的优点,无论是性情也好、才学也罢。俗话说:人无完人。然而你却因为嫉妒而怀疑王后与阿日善之间的清白,更因为自惭形秽,连追到王后身边夺回阿日善的勇气也没有! 「与其躲在角落自怨自艾,倒不如勇敢一点,或者多学一点。念在你曾救了聿珏两回,这是我能给的最后忠告,至于你打算怎么做,或是就这样继续痛苦下去,全凭你的意思!」湘君撢了撢衣袖,瀟洒的迈步离去。 「藺湘君!」 她停下脚步。 「我不明白……你为何要特意找机会对我说这些!」 湘君回头,犹豫了一阵子才道:「大概是因为……你有点儿像以前的我。」 娜仁其木格懵了……以前的藺湘君?忍气吞声,把所有不甘与想望全都藏在心里的她? 「再来,聿珏说了很多有关你的事;多日不见,她有点担心。」而她不希望聿珏亲自来找。悄悄将后话掩藏在心,湘君回头,很快地消失在人群之间。 * 饮过三巡,聿珏与褚千虹先行告退,帅帐里只馀她与阿日善两人。她又倒了一杯马奶酒,递给他。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察哈尔?」 他低头接过,「至少等王后稳稳夺下城池;察哈尔旗秋季南下牧马,距都庆府不过百里,回去的路途并不遥远。」 一想到夺下城池便有可能失去他,布塔娜不禁眸心一黯。 然而,此战已万事俱备,她得速战速决,不得再拖。「可惜你爹除了你之外没有其他人能继任旗主之位!要不然……我定要封你官职,让你长留在我身边了。」 将马奶酒一饮而尽,他对上布塔娜的笑眼,「王后说笑了,我只知骑射、牧马,并不适合留在朝廷任官。」 「然而只有你们几人愿意在父亲决议退兵的情况下,继续留在我身边。」接过酒杯时,布塔娜近乎刻意的握了他的手。「我听说了,聿珏曾对你妻子说,希望在她回到大煌之后,你们继续待在我身边作为我的亲信、我的支柱……真让我意外,想不到你的妻子居然有此雅量。」 阿日善抿唇,不好说妻子压根儿没转达这句话;会留下来,全是因为他自己的决定。「总之这回有了云暘公主的帮助,您夺下都城应是指日可待;发兵在即,我也得回去备战,失陪了。」他拱手,不等布塔娜允诺就想离开。 「阿日善!」 他动手撩开帐门,而布塔娜靠近几步,嘴唇微颤,「我方才说的……就是任官一事,我是认真的!还请你转告娜仁其木格,如果你们夫妻愿意长留,我可以替你们俩找一份美差……」 「阿日善多谢王后美意;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吧。」他敛眉,快速的鑽出帅帐。 「阿日善……阿日善!」 把布塔娜的呼唤拋诸脑后,就像是要将方才手心递来的暖意甩去,他将右手负于身后,才走了一小段,在满是西荻戎装的人群里,发现一名身穿察哈尔旗袍服的人。 他定睛一瞧,连忙加紧脚步迎上前去。 娜仁其木格亦是远远就辨识出鹤立鸡群的他,步子于是踩得更急,夫妻俩在人群间紧紧相拥,平白引来不少人关注。 「你怎么来了?」她近日来的鬱鬱寡欢,阿日善虽看在眼里,心细的他也隐约知道原因何在,却是没能开口点破;她突然前来,着实令他吃了一惊。 「我来找你……来找你。」她喘息着,焦急的神情间隐带着浅笑,「想瞧瞧你们议事结果如何……也想知道在此之后你怎么打算。」 他微微一笑,托住妻子的臂膀,「此回我随王后待在中军,只是以防万一……怎么了?突然问到之后的事……」 他不预期的碰着她左臂的伤势,她皱眉痛喊。「哪里伤着了?」若非身边都是陌生男人,他差一点就要拉开她的衣袖查探。 「许久没练习射艺,一时手生,不碍事的……」她捂着左臂,而他担忧焦急的眼神依旧;她浅浅一笑,「此回就是最后一役了,既然你要跟着王后,那我也去!」 「你?能行么?」他原想劝她随聿珏一齐留在营寨。 「有你在不是吗?」娜仁其木格扬唇笑道,旋身勾着他回她们的营帐去,「若只是跟在王后身边护她安危,我这一点功夫还是能派上用场的……」她轻咬贝齿,略显执拗的仰首,「既然与你一同留下,我怎能甘于给他人瞧作负累呢?」 「谁把你当成负累了?」阿日善皱眉,直觉替她抱不平。 「唔!没事!咱们赶紧回去准备吧,我很多事儿都不懂,还得你亲自教我!」娜仁其木格勾着他,阿日善即便面有难色,也只能依着妻子的想望加紧脚步。 另一厢,聿珏与褚千虹分开之后回营,却见湘君独自立于车边,像是在整弄着什么。 一身月白儒衫的湘君在满是墨色与黛青袍服之间特别显眼,她拢着披风走近,而湘君也很快发现她。 「你……」上哪儿去了? 「伤都好了么?」湘君强势的抢白,聿珏嘟着嘴,眼睁睁看着她走近。 湘君一指轻轻滑过她微嫣的脸面,挽住臂膀的姿态亲暱自然。「我瞧你就这么大方的与王后对饮,开怀的像是不知节制。」 「你如果这么担心我不知节制,那又何必背着我一声不吭的离去?」根本自打嘴巴!聿珏惩罚似的拍她手背,「老实招来,上哪儿去了?」 「哟?这段日子里不知是谁抱怨我把人给看得太紧?」湘君笑笑的,一本正经地回道:「我先回来了,瞧瞧褚将军打造的战船;那船挺有意思的,每一艘都盖了厚板,就算用弩也难以射穿。」 聿珏登时瞇细了眼,「提早一步回来只为了瞧瞧战船?」湘君自从经歷过官场洗礼后,不仅行事变得更果断,就连扯谎瞒骗的功力都大大提升了。 无论如何细瞧,湘君俏丽的容貌上平静无波,连一点破绽都没能找着。 「是呀!你这小妮子,疑神疑鬼的!」她浅笑,动手来捏聿珏的俏鼻。 聿珏连忙以手掩住鼻口,「哎呀……你别这样!堂堂带刀统领,在人前行为如此不庄重……」 「那……不然这样?」她见左右无人,先是凑近芳颊偷香,再老实不客气地把人打横抱起,运起轻功往营帐处奔去。 聿珏自知不妥,却又拿爱人没办法,不由气结。「你……藺.湘.君!」她轻搥湘君肩头,换来一串朗朗笑声。 *** 为免消息为刘咸的哨探知悉,布塔娜向外宣称三日之内发兵进攻,实则仅有少部分将领与重要的内应知道约定时辰,其馀将士则被要求全数着装,严阵以待。 待战鼓号令声响,东方天际的微光才悄悄探出头,位于西面,由布塔娜亲率的兵马即刻下令前军攻城,守城的兵马只晚了一小步,也随即应变,换上射程较远的弩箭,对着大举进攻的敌兵发动箭袭。 面对可想而知的箭雨,布塔娜的将士一面高举厚盾前进,另一面则趁守军在重新拉妥弩箭的空档反击;等到兵临城下,将士一齐揭开盾牌,隐藏于其间的高耸云梯便顺着墙面贴上,后面补上的人开始登梯攻城! 布塔娜遥望着战场全局,破晓的云雾间隐隐传来其馀三面的战鼓声,忽地远处一声响箭,她立即高举右手,知会挥动总令旗的旗手打出讯号。 那是内应合开城门的讯息! 前军大举架梯攻城只是为了牵制墙面上的守军,其真正主力乃是跟在前军后的,登上马匹准备衝进城里的骑兵;然而刘咸那头也快速回应,守军在城门开啟的瞬间快速上前掩杀叛逃的内应,并集结眾人之力打算再次紧闭城门。 可布塔娜的精心布局快了一步;前头的骑兵已有数百人衝进城池,先行入城的兵马重新夺回主导权,将城门完全打开,另一半人马衝进于街道间、巷弄里结成阵形的敌兵,开始一小块、一小块的作出扫荡。 北面的褚千虹则是亲率载满将士的军船,利用覆盖在船上的厚实木板抵过三轮箭袭,顺利抵达湖畔的城墙附近;岸上的敌兵四处鑽动,营造出阵形深厚的错觉,然而随着先行士卒抢滩,在迎击的敌兵阵形中突破出一道缺口时,立刻暴露出把守的兵源不足的事实。 手握弓箭的褚千虹领着四五百人,以箭矢作为掩护己方抢滩的重责大任;其馀载着士兵的船经歷过一波抢滩之后,由负责划桨的人手退离岸边,再让出空间给后头的船隻,随着抢滩的兵源逐渐充足,守军的败退之势变得更加明显。 她随即下令停止放箭,引领着手持盾牌抵挡箭雨的营伍逐步上前,跟在她身后的司徒勒随即掩上,在多数兵马都踏上河畔的当头,城中央的楼城已隐隐可见火光。 「将军!」 手持厚盾的褚千虹眉头一皱,「我瞧见了!」她指示旗手挥动令旗,各结成方阵稳扎稳打的朝城楼前进。 布塔娜四面齐攻的策略获得极大成效;刘咸这头少了麾下几名猛将,再加上兵源不足,除了攻城爬梯的前军受到较大损害之外,后面补上的兵马很快就佔得上风,随着天色亮起,布塔娜引领的中军主力在未受到太多阻碍的情况下顺利入城。 瀰漫在秋风里的血腥味,是她踏入久违的都庆府时的第一印象。 城门口经过两方的激烈拚搏,到处散落着残肢尸首,还有馀力的守军退至城墙上负隅抵抗,不是遭到己军强烈肃清,就是给人从墙头推落以至活活摔死;守将在终于了解到已无夺胜机会后,纷纷缴械投降。 她不无心痛的看着这一幕,两方都身着西荻戎装,却因为分别支持她或刘咸而被迫分割成两股势力;当中又有多少是兄弟、同袍,各自为了拥护其主而互相残杀? 「报!」 布塔娜遥望着一身血污的将士策马前来,而簇拥着她的亲卫,包括察哈尔旗的眾人纷纷让开一条路。 「啟稟王后!世子……世子他把剩下的兵力都集结到王宫里,玉门楼……着火了!」 「莫非是想来个玉石俱焚?」她心头一紧,「传我諭令,对刘咸与剩馀的敌兵说,不降者,立斩!其馀诸将随我入宫救火,动作快!」 南面与东面的兵马入城之后相互引援,也很快便控制住局面;褚千虹与司徒勒算是最先注意到城楼着火的势力,知晓布塔娜肯定不愿看见王宫毁于一旦,除了领着兵马继续剿灭敌军之外,也拨了部分兵力灭火。 等到布塔娜率兵进入王宫时,近乎所有刘咸的兵马都已经缴械投降,至于刘咸则与他的妃子们五人合绑,从王位上给无情地赶了下来。 遭到控制、软禁的文官们留在大殿里瑟瑟发抖,静候眾所景仰的王后赶抵此处;布塔娜在阿日善、娜仁其木格及其亲卫的簇拥下,堂而皇之入内,除了刘咸等五人之外,对她的出现无不心悦诚服。 「我等参见王(太)后!」 无论是王后还是太后,皆说明了她在西荻朝中至高无上的地位。 刘咸面如土色,静静盯着眼前这位美丽如昔、驍勇善战的王后,不甘、愤恨等种种情绪不断涌上,然而直到她将弯刀架在他的颈间时,所有多馀的情绪迅速被拋开,他颤抖着身子,低头等待了却一切的痛楚。 「你可知我本无与你相互攻伐之意?」布塔娜轻叹,在眾人惊呼之下收回佩刀。「若非你欺我母子太甚,罔顾先王遗詔,大可以亲王之姿高枕无忧!」 妻妾尽皆号泣,而他脸色苍白,仅是吞吞吐吐地喊了她一声「母后」。 布塔娜双唇紧抿,厉声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来人,将叛贼刘咸与姬妾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烽烟裊裊,随着艳红秋日行至头顶,一场歷时许久的内乱终告平定;身在营寨里的聿珏遥望都庆府,唇畔仅是扬起一抹欣慰的淡笑。 相思欲绝但为君 169 执手相望别依依 在心知自己战败的当下,刘咸命麾下将士一把火烧了皇宫,然则此刻的他早已眾叛亲离,除去由他亲自点燃的玉门楼之外,其馀几个点不是压根儿没放成,就是给尚有几分良知的己军将士给扑灭。 此事不过又一次证明了,单靠权势利诱所集结而成的营伍,到头来也不过是乌合之眾罢了。 斜阳西下,在将士与城中百姓合力整顿之下,终于勉强恢復部分样貌,得以迎接真正的西荻王,年仅三岁的刘弘进宫。 年少无知的他在女眷的搀扶下入殿,在百官仰望祝贺声下登上王位;儿子既已登基为王,布塔娜理所当然封为太后,并依先王遗詔领受摄政之权,在幼主羽翼未丰之前,掌管一切赏罚权责。 都庆府适才经歷了一场大战,百废待举;布塔娜连夜先行奖赏此回率兵来助、围城有功的将领,其馀士卒则暂且屯于城外,邻近百姓纷纷献上牛羊米粟,藉此设宴犒赏将士;都城自此解除宵禁,使百姓得以正常作息。 而聿珏、湘君直至此刻才终于乘车入宫,拜见布塔娜。 聿珏随着女眷进入西荻内廷,而换上礼袍的布塔娜已经于殿前等待了。 「恭喜布姊姊、贺喜布姊姊!」她拾级而上,与布塔娜双手交握;征战了一整天,先是歷经百官祝贺,后是安排诸将行赏,布塔娜脸上虽显疲态,心情只怕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欢快了。「瞧我……一时忘形了,该称呼您一声太后。」 「免礼、免礼!聿珏,快起来!」布塔娜亲手牵起聿珏,两人一齐步入大殿,「这次多亏你领兵来援,若非你先为我打头阵立首功,后又愿意借调我兵力,此番围城,只怕没像这般轻松容易!」 聿珏掩唇而笑,「太后过奖了,此回围城,无非是您用兵如神,咱们这边的功劳全归在褚将军、司徒将军,还有……」她回眸望向湘君,展顏一笑,「藺大人!我只不过是出了点计策罢了。」 「聿珏当真是过谦了……也罢!不过即便得胜了,咱们往后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都城内外多遭损毁,折损兵员不说,也还要找个机会祭拜先王,搁置许久的政事更刻不容缓。」布塔娜敛起笑意,「今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湘君听出布塔娜是在赶她们走,不满的唇角微掀。聿珏则是笑得云淡风轻,「自然是回到大煌去做我该做之事……约莫再歇息个一两日,处理伤兵、整妥兵器錙重后,就要啟程了。」 布塔娜闻言松了一口气,「如果欠缺什么,你儘管开口无妨……咱们能给的东西不多,至少药材、粮草等物还足够的!」 「如此甚好!目前褚将军正在加紧清点物资,等明儿个有需要补的,再来请求您资助一二。」 「聿珏……你这回返回大煌,要面对的险境只怕不比我轻松。」布塔娜难掩忧心的叹息着,「只可惜我心有馀而力不足,无法拨兵相助……」 「布姊姊有这个心意便足矣!对您而言,夺回摄政之权只是考验的开始;我与湘君能懂得怎生安顿,更何况还有我夫君在……您不必为我们掛心!」见她说得大气,布塔娜不禁有些羞愧,唯恐二人听出她话里深意。 两人行经大殿,聿珏见着了西荻王座与殿内摆设,称讚了一番,「今晚你们就是我的贵客,人都入城了,何不乾脆在这儿住上一晚?明儿个随我领着文武百官祭拜先王,我再派兵送你们出城?」 「这……」聿珏于是面有难色。 「太后的盛情,我们心领了;此番入宫仅是为了祝贺您与大王,不欲多作打扰,咱们还是出城回营寨过夜才好。」 布塔娜望向抢白的湘君,正色道:「藺大人多虑了,都城在本宫一声令下已解除宵禁;如今百姓与将士于城内欢欣祝贺,或恐又有仍不服本宫号令,怀有异心者仍在暗处蠢动,相较于此刻强行出城,留在宫里安全得多。聿珏以为呢?」 气氛顿时显得紧绷,聿珏遥望着殿前的西荻卫士,以及随她们而行的宫廷禁军;思索了一会儿,勾唇笑道:「既然布姊姊替咱们如此着想,我们是却之不恭了,就依您的意思罢!」 布塔娜拊掌而笑,满心欢喜地牵起聿珏的手来,「来!你们远道而来,我已经设下宴席,咱们今晚好生喝几杯,不醉不欢!」 * 布塔娜是真心摆宴答谢聿珏,席间佳餚美酿不断,只可惜因战事方休,宫中舞伎乐师等尽皆逃逸,徒馀谈天笑语与觥筹交错的轻响声。 然而折腾了整天,布塔娜倦极却又贪杯,与儿子抱在一块儿睡得不省人事;女眷窃笑着边搂着母子俩入殿安歇,一场宴席于是草草散了。 「我去捎个信给褚将军,顺便知会他们明日进城取粮。」湘君望向娜仁其木格,「你能替我带聿珏进房里歇息么?」 聿珏与布塔娜频频对饮,喝得有几分薄醉,娜仁其木格一手揽住她,立刻应承下来,「能行的。」 聿珏美眸半敛,秀气的打了个酒嗝,「湘君……你要去哪?」 「写张短笺;我去去就回。」湘君爱怜的轻抚聿珏脸面,随即快步奔向宫门。 娜仁其木格目送湘君离去,回头搀着她,抿嘴一笑。「聿珏,来,我先带着你歇下。」 两位宫人一前一后,提灯引路,娜仁其木格搀着聿珏,小步小步着走,触目所及尽皆陌生,多亏有聿珏相伴,稍稍降低了不安。 「想不到你竟然喝得这么醉!你来察哈尔这么些年,我从没见过你喝成这样。」尤其是还不懂族语的时候,更是近乎滴酒不沾。 「高兴嘛……」聿珏脑袋还算清楚,只是手脚暖呼,也有些绵软不听使唤。「席间,没什么机会与你说话……这十多日你倒安分,我想找你……也没法子。」 「找我?你身边不是已经有了湘君姑娘,还记得我这姊妹么?」她故意揶揄,宫人停下脚步,对她们行了个礼;此厢距离太后母子的寝殿并不甚远,摆设也很是雅緻富丽。「到了!来,小心门槛。」 「湘君是湘君呀!」聿珏娇憨的朝她一笑,「太后方才对我说的话不知你是否听见……」 「什么话?」她们坐得虽近,可她的心思几乎全在阿日善身上,刘弘与她相处月馀也称得上熟悉,还来向她撒娇。 「她说大权虽然牢握在手,可惜没个知己亲信相伴……你们夫妻俩如果愿意,大可留在西荻朝廷任官。」聿珏又打了嗝,没察觉娜仁其木格身躯微僵。「我不知道你的意思……可是,大概不行吧!」 「怎么说?」她勉强一笑,扶聿珏在床榻上落座;弯腰去脱她靴子。 「我跟太后说,岱钦一脉单传,阿日善是旗主……你就是旗主夫人了!察哈尔旗……怎少得了你们俩?」 「话是这么说没错。」娜仁其木格使劲脱下其中一隻靴,不经意掉出玄铁短匕;她赶忙又替聿珏收妥,再问:「太后她怎么说?」 「她说她知道……那模样当真让人心疼。」聿珏笑容微敛,半瞇着眼不住点头,她好容易才脱去左靴,连忙扶住差点掉下床来的聿珏,让他躺得服服贴贴。 「别说太后捨不得你们夫妻……我也是呀。」 替她解下披风的娜仁其木格顺势摺妥,瞧她睁大双眼,噘着唇的模样煞是苦恼。「可惜你还有夫君跟孩子要顾,我俩感情虽好,可我也捨不得离开爹娘、捨不得放弃族人……阿日善一定也是一样的!」 「也是。」聿珏淡淡的笑道,轻轻闭上眼来。她伸手去碰聿珏仍掛着的银手环,触摸着断口,接着小心翼翼的拔下后,套进自己的右腕。 「原谅我事到临头收回一只……你可得好生保重。」抚摸她戴在右拇指的碧玉扳指;娜仁其木格眼眶泛红,随意抹着脸起身,并把还留有聿珏体温的银手环藏进袖里,才一踏出房门,湘君便已大步迎了上来。 「她睡着了?」 「嗯……」湘君正打算进门,她冷不防喊了一声,「湘君姑娘……等聿珏醒来后,你跟她说,我留了其中一只。」她露出藏于袖间的手环,「我只消看见它,便要想起她这个好姊妹。」 那银手环是一对的,两人各留一只,当真恰如其分。「说得好像以后不会再见似的。」 「我与阿日善今后要回察哈尔,不管是太后也好,聿珏也好,都不是说见就见的。」娜仁其木格哽咽着,末了抹了抹脸面,「虽然不想承认……多谢你出征之前那席当头棒喝!」 「这声谢就不必了;你夫君还留在殿前,快去找他罢!」湘君目送她离去,这才入内关上房门。 和衣脱靴,她吹息其中一枚灯火,翻身上床时才发现聿珏睁着大眼,眼角兀自流下清泪。「你没睡?」 「只是喝那几杯焉能醉倒?」聿珏朱唇微抿,「你是故意给咱们两人话别的机会,是不?」 湘君耸肩,丝毫没有被揭穿的愧疚,「你还不是故意装作喝醉?」她翻身覆住聿珏,伸手拉去腰带。「与她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只说布姊姊希望留她们夫妻在身边相伴。」聿珏撩开右腕,上头的银手环已去到娜仁其木格身边。 「她不会愿意的啦。」她又替聿珏脱下外袍,仅馀轻薄襦衣,「真是的……瞧见你为他人落泪,真叫我情何以堪。」 「嗯?湘君……唔。」她闭上眼,而湘君的吻轻如蝉翼,如点水般洒落在她的唇畔,而后探出舌尖,与她共享酒香。 「我从没对你坦白,在得知你可能命丧大漠时,我为你流过多少眼泪……不只是我,谷将军、褚将军,乃至于朝暘公主都是。」湘君以指点她絳唇,顺着下顎、脖颈蜿蜒,滑过锁骨与鸟笛,来到心口上的刀伤。 刀疤经手环阻隔,没能真正割开心口,可刀刃陷入皮肉,仍留下断断续续的疤痕;伤口业已结痂,轻抚已不会造成任何痛楚。湘君低头含住伤痕,引起聿珏一阵酥痒颤慄;她羞涩低喊,伸手扣住湘君脖颈,「湘君……」 「你也一定因与我分隔两地而哭,只是我没看见。」湘君亲吻着,最后将身躯微热的她紧收入怀。「对不起……我明白你把我看得有多要紧;经过这么些年,我的心胸变小了,以前那些个什么……愿意看你出嫁之后与夫君相偎相依,甚至行夫妻之礼的雍容大度都已消磨殆尽。」 丽眸紧锁着怀里的人儿,在唇舌交缠之际翻转两人间的上下地位,任凭聿珏的发香、体温包覆着自己。「我很难再想像必须与他人分享你,甚至仅是看你平白为她人掉泪都让我心疼……」 聿珏反而笑了,抹去眼泪后,心甘情愿地趴躺在湘君身上,「好个鸡肠鸟肚的藺湘君!远比那个雍容大度的你要诚实可爱得多了……我喜欢。」 湘君张嘴轻咬她颈项,「你这时才说不喜欢也不成了……」她勾住襦衣,覆满厚茧的手温柔包覆着聿珏巧肩,总是清冷的眸间静静燃起炽热慾火。「让我爱你!」 聿珏连眼儿都笑了,噘起唇道:「求之不得。」 相思欲绝但为君 170 依靠顿失涕泗流 阿日善独自守在大殿前,不一会儿,娜仁其木格自另一头走来;他紧紧握着腰间弯刀,主动迎了上去。 「阿碧睡着了?」即便知道聿珏的本名,他仍是习惯已化名称之。 「是呀,睡得很沉。」她神情平静,对夫君露出从聿珏手中取回的银手环。 「这是什么?」 「我送给聿珏的东西,它救了聿珏一命……」她宝爱的抚着断口,抬头望了风起云涌的天际。阿日善温柔的环住她肩头,两人往另外一头走去。 宫中仍有不少士卒依布塔娜明令持续戒备,也在宫里四处搜查有无躲藏起来的可疑份子。不得不说布塔娜留聿珏住下,确有她的道理。 听了妻子叙述这银手环的由来,阿日善不禁淡然一笑,「果然还是捨不得?」 「嗯。」娜仁其木格缓下脚步,「那你呢?」 他挑眉,无声拋出疑问。「我听聿珏说,太后邀你当官,甚至邀咱们一齐留在她身边……有这等事?」果不其然,她才一说到「当官」,阿日善搂着她的手陡然收紧几分。 迟疑了一会儿,阿日善这才点头承认,「嗯。」 「你不会答应的对吧?」 「嗯,这种生活不适合咱们……不过,」阿日善明白妻子担心些什么,「我还在想什么时候离开。」 娜仁其木格忍不住催促道:「你越是犹豫,咱们就越难抽身……你若举棋不定,就与其他人商量看看吧?」她紧挽住他,把脸面靠在臂膀上,「我虽然捨不得与聿珏分开,到底各自有各自应去的地方;咱们多陪太后这段时日也算仁至义尽……我很想大哥、大嫂,还有爹娘他们了,岱钦脚伤成那样,你不担心么?」 阿日善深吸了一口气,「我明白了!明儿个我就对太后确定归期。」收回视线,终于在妻子脸上找到一丝欣喜笑容。 他勉强一笑,耳边却是隐约响起布塔娜央求的声调…… 方才宴席一散,娜仁其木格跟着聿珏、湘君离开时,扶着布塔娜入寝殿的女眷急冲冲又鑽了出来。『太后忽地醒了,说要见您哪!』 抱持着狐疑的他入内,一眼就看见她红着脸,可神智似是还算清楚的喊着他的名,他趋步而入,仍是谨守着礼节,站得离她远远的,『这么晚了,太后应当好生歇息。』他就算再怎么不熟礼节,也明白寝殿不是他这个男人应到之处。 『我还以为你自殿前离去了!』她的眸光牢牢锁在他脸上。『阿日善……任官一事,你考量的如何?』 敢情她是佯醉来着?『我尚未与妻子商量过;时候不早了,此事不急于一时,您且歇息罢。』他拱手,转身欲走,不料布塔娜一个箭步抢上,一手牢牢扣住他! 阿日善淡淡提醒道。『您醉了;身为一国之主,当知人言可畏!』 绝美的脸上闪过一阵狼狈,她心痛的瞇起眼,『从你的青梅竹马先是成了公主、王妃,如今再成了王后、太后!西荻臣民都得臣服在我的脚下,可你却不屑一顾?我连留你都做不到!』 他微楞,而布塔娜的眼泪不住滴落脸颊,他想伸手揩去,右掌松了又紧,硬是忍下这股衝动。『布塔娜,你错了!要不是我一时不忍,我又怎会在你身边继续多待这十来日?』 她心头一喜,笑顏逐开,『果然是你……』 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彻底粉碎她的想望。『可惜咱们的缘分,自你出嫁那一刻起就已经告终了!你得到刘昊的信任,生了他的儿子……而我也已娶了正妻;你不能一手握着权力不放,另一头又想着要会自己的情郎,我也不能对娜仁其木格不起!』他咬牙切齿,用力甩开她的手,『早点歇息吧!』 他转身欲走,却听见背后一声轻响;布塔娜颓然倒地,哽咽着道:『别离开我……求你!』 心一横,他快步踏出寝殿,如逃走般的离开大殿,在外头,他遇见了折回来的妻子—— 「阿日善?」 原先停留在脑海间,布塔娜楚楚可怜的模样,霎时转化成娜仁其木格的脸。「怎么了?」 他摇摇头,以唇欺近妻子微张的檀口;这点亲暱举止换来她的嚶嚀。他熟稔的挑逗、啃咬,最后将她的脸紧紧收进怀里。 「起风了,咱们进房吧?」 娜仁其木格满足的笑叹了一声,「嗯!」 * 在她与刘咸争夺朝廷主导权的那段期间,宫里的祭坛与祠堂尚且还有礼官协助照顾,无论祭祀或是香火都没断,然而在刘咸联合部分朝臣,乃至于动用兵权将她赶离都庆府后,这些地方便无人管理,直到数月之后她领军攻破都城,再度踏入此地,才赶紧差人加以整顿。 祭祀祖先与先王是正统继承者分内之事;身为太后,又独揽朝中大权,深知宗庙香火不能就此中断的布塔娜,隔日便领着百官至祠堂上香,又于祭坛洒酒祭拜天地,并下旨恢復礼乐,场面极为庄重。 「褚将军已差人入城搬运粮草,为了行军便利,粮草只足够咱们的兵马回到兰州之用。」身处外宾席次,在远处静静观礼的聿珏,侧首聆听湘君回报。 「嗯,待祭礼作结,咱们便即刻出城。」 位于此处的,还有几名察哈尔旗的青年,伊勒德也在其中,不过阿日善与娜仁其木格夫妻俩,却给安排在侧近的位置;聿珏不禁想起昨晚宴席时布塔娜所说过的话,料想任官一事或许已有最后结果,而西荻朝中向来也不乏蒙古族的武士,是以见怪不怪吧? 隆重的祭礼终在日头升至头顶前到了尾声,祭坛两侧的佛塔影子变得短小,她不经意瞄向影子,在贴近祭坛那侧发现一处可疑的身影。 心头打了个突,她回首仰望,在日头照耀下看不清那人脸面,但身姿却看得一清二楚——他微微探出佛塔外围的栏杆,手持弓弩,却是瞄向祭坛的位置! 两旁礼乐正巧奏响,布塔娜焚香后,百官俯地叩拜,她双手高捧礼器交与礼官,转身走下玉阶! 「布姊姊!小心刺客!」 聿珏扯嗓大喊,不顾自身安危的奔向布塔娜!「佛塔!西边佛塔埋伏着刺客!」一身絳红的她高指突出的影儿那处,眾人尽皆譁然! 湘君只消望了一眼,便当机立断跃上佛塔。 然而这一切举措终究慢了一步,弩箭在眾目睽睽之下飞掠而出,不偏不倚的射向布塔娜! 布塔娜身边尽皆礼官、朝臣,唯一反应过来的,只有始终将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的……阿日善。 早在聿珏衝出来高喊「刺客」时,他便提高了警觉,他紧盯着刺客埋伏处,挺身挡在布塔娜身前,箭矢不偏不倚嵌入左胸;他身躯狠狠一颤,剧烈的疼痛自心口炸开。 布塔娜听见箭矢没入骨血的摩擦声,那一瞬,她只感觉到身旁所有声响都静止下来,直到他向后仰倒,倒卧在她怀里——「阿日善!」 她抱着他跌坐在地,一旁朝臣这才围了上来,宫廷卫士连忙衝上佛塔准备逮人……一切似乎又动了起来 然而对布塔娜而言,伤害已经造成了。 「阿日善!你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的……」布塔娜眼睁睁看着他胸前的鲜血汩汩而下,她伸手去掩,高喊「御医」,「不准……我不许你离开我,听懂了没有!」 眼泪成串滴在阿日善额际,他张了张唇,布塔娜低头想听个明白,却是不能;甚至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他眼神一白,断了气。 「啊……阿日善?阿日善!」布塔娜使劲晃了晃他的肩膀,沾血的双手颤抖着攀上他脸面,悲痛而泣。 给人群阻隔在外的娜仁其木格等了好一会儿才突破重围;聿珏也跟着靠近,两人好不容易看见阿日善时,却是他颓然倒卧在布塔娜怀里,再也无法醒来的残酷景象。 「阿日善……不是吧?」聿珏不敢置信的掩嘴,那枝箭虽没当真射穿布塔娜的胸口,却反而夺走阿日善的性命! 娜仁其木格几乎站不住,她紧忍着泪,半跪半爬的来到阿日善身边;布塔娜传唤的御医终于赶到,在看清现状后也只能无奈摇首。 「醒来……醒来啊,阿日善?」 如幼鹿般的鸣叫声,自娜仁其木格喉间逸出,下一秒,她像发狂似的推开布塔娜,就像抱住孩子般的搂紧阿日善的尸首;一旁的朝臣还想开口喝斥,立刻便给布塔娜制止了。 袍服给阿日善的鲜血染红,娜仁其木格指掌冷凉,紧紧攀附阿日善的脖颈,悲痛欲绝的她终于哭出声来,将脸面埋在他发间,断断续续地说道:「说好一起回去的……你丢下我……怎地忍心丢下我……」 哭声哀婉,使听者为之神伤;出手抓住刺客的湘君把人交给士卒之后连忙赶来,等待着她的,却是这般天人永隔的景象;她一手揽着聿珏入怀,温声安慰。 发箭的刺客事后遭到严加拷问,令布塔娜大感惊骇的,是此人并非效忠刘咸的西荻将士,而是大汗派来,混藏在察哈尔旗的人马之间,并趁着祭礼戒备松弛之际藏于佛塔上,欲下手刺杀布塔娜。 「父亲当真如此狠心!」心寒透了的布塔娜先是震惊,取而代之的是恨不得将大汗撕成碎片的熊熊怒火;她丢下软鞭,对亲卫使了个眼色,转身走出天牢。 「放出风声,将此人身分以刘咸的兵马论处!」她冷然下令,不愿轻易打草惊蛇。 「敢问娘娘,那大汗如此猖狂,是否要动用……」 她掐紧双手,摇摇头,「现在不是开战的时候,要等!」 「等?」 「此时若轻易宣战,百姓何时才得以安歇?」布塔娜横眉竖目,硬是嚥下这口气。「休养生息、累积实力……这笔帐,本宫之后再向阿日斯兰算去!」 * 由于事发突然,不仅娜仁其木格,所有察哈尔旗的人也都不敢相信;布塔娜差人备妥棺木入殮,又设灵堂告慰之;阿日善在眾目睽睽之下护驾有功,布塔娜于是下旨追封他为忠义将军,文武百官都前来弔唁,以表达告慰之意。 只不过等到曲终人散之际,徒留下的,仍只是一具冰冷尸首,以及裊裊轻烟。 「娜仁其木格……」伊勒德放低了嗓,深怕吓着她。「去换件衣裳吧?」 打从来告慰的人离去之后,她就仅是静静站在棺木旁;不管是身上的袍服,乃至于手环、指掌,都沾了阿日善的鲜血,血渍早已乾涸,她就像断了线的人偶,茫然凝望着眼前的一切。 良久,才听见她开口,「二哥。」 「欸。」 「他昨晚才说过,」娜仁其木格一手攀着棺木,扬唇竟是笑了,「才说过要带咱们回察哈尔的,怎知道……」她咬唇摇着头,转瞬间泪如雨下。 「我明白你很难受。」他喑哑着嗓,敞臂拍抚着妹妹。 再一次痛快的发洩情绪,娜仁其木格终是顺着伊勒德的意思,她换上乾净衣裳,整妥仪容后回到灵堂。 给布置成灵堂的厢房里有人,不是陌生人,而是布塔娜。 「是公主……」伊勒德还没反应过来,娜仁其木格已经用力打开门踏了进去。 「你满意了没有?」 红着眼眶,她对前来捻香弔唁的布塔娜如是说。 「什么……你说什么?」 「你不是一直想留下他吗?留他在身边作官!」娜仁其木格毫不留情地揭穿她的想望。「你成功了!他为了你牺牲性命,为你而死!这不是将他留在身边又是什么?」 身旁的女眷打算上前制止,「不,你们退下!」布塔娜盯着步步逼近的娜仁其木格,难掩哀伤的道:「是……我是很想将他留下。」 她陡然睁大双眼。 「但很可惜的,阿日善连一次都没答应过我!」布塔娜笑得悲哀,转而伸手抓住娜仁其木格。「包括昨晚,我苦苦哀求着他,可他甩开我,不屑一顾!他口口声声对我说,他不能对你不起! 「我知道你很恨我!我也很自私,自从阿日善在我父亲撤兵之后仍决定留在这儿护卫我,我从没放弃过争取他……我问出来了,那刺客是父亲派的,派来杀我!」 「是、是大汗?」 「阿日善死在他舅父派来的刺客手里!」布塔娜寒着嗓音道:「没有什么比这更讽刺的了,他死在自家人手里!」此语一出,在场所有察哈尔旗的人全都不敢相信,更包括娜仁其木格! 她张了张唇,望向棺木的视线陡然失了焦。「他是为了救你……他终究,是为了保护你。」 「换作是你,他也一定会这么做的,挺身挡在你面前!」布塔娜闭眼,眼泪无声流淌;她颤抖着双手,用力抓紧娜仁其木格,「面对你的指责,我无话可说……儘管怪我吧!」 娜仁其木格摇摇头,双腿一软,趴跪在棺木前。 她们这场暗潮汹涌的争夺,没有赢家。 相思欲绝但为君 171 广阔天涯归何处? 毒辣的秋日,高高掛在天际;今日风并不大,大片大片的云朵慵懒舒展着,好似吃饱了春草,躺在河畔放松的牛羊。 娜仁其木格站在高塔上,低头凝望着远方祭坛。 听湘君说,这便是她逮到刺客的位置。 祭祀当天,一袭玄黑礼袍的布塔娜站在高位,头戴后冠的她肯定显眼,而她与阿日善,就被安排在侧近的位置,也就是祭坛的次一阶。 她不禁要想,受大汗命令,格杀布塔娜的那名刺客,在放出箭矢的瞬间究竟在想什么?而在眼看那枚欲致布塔娜于死地的箭给阿日善挡下后,想得又是什么? 然而,在他伏诛后,这一切疑问都没有答案了;知道又如何?阿日善也不会再回来…… 「想不到你真的在这儿。」 她回头,发现是聿珏来找;她拭去泪水,而聿珏敛裙行至栏杆处,同样遥望着祭坛。 「湘君姑娘……没与你一起上来?」 「我让她在底下等。」 她扯了一抹笑,「我以为你们如胶似漆……要回兰州了么?」 聿珏顿了一会儿,双手交握着点点头。「嗯!因为我的任性,在王宫多留一日,湘君没肯给我好脸色瞧;一直说多延宕一日,两万多名将士就要多好几餐饭,夫君与孩子就晚一些与我相逢。」 娜仁其木格不语,心知聿珏是因为她才多留的。「听说……你与太后说好了?」 把阿日善葬在都庆府。 这对娜仁其木格来说,何等艰难。 「火一化就什么也没了,还不如留他在这儿……想念了,还是瞧得见的。」 聿珏迎面望向她,「还生太后的气么?」 她犹疑了一会儿,「不。挡这一箭,是他自己的选择,与太后无关;他也承诺我要带咱们回家……只可惜晚了点儿,走不成了!」 「娜仁其木格……」聿珏红了眼眶,敞臂抱紧她。「阿日善……阿日善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虽然我这么讲你可能不高兴……他没忘与太后之前的好,也很珍惜你这个发妻……就算知道不管怎么做都不对,可他还是做了。」 「我明白!他只是想还自己之前那份情……怎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很多事情咱们都是想不到的!」聿珏轻拍她的背,「你此番回察哈尔,又不知会发生些什么……更别说大汗与太后父女俩反目成仇,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动起手来。」 娜仁其木格不语,聿珏替她掬了一把伤心泪,这才勉强展顏道:「话也只能说到这儿了,你想回去的话,不妨与咱们一道走,多人一齐离开,也不怕埋伏于路上的强盗;听说太后仍有意留你?」 她撇开头,「此处算是伤心地,去哪儿都比留下来要强!」 听她话说得倔强,聿珏也不好再替布塔娜多说些什么。「那好吧!咱们明儿个卯时啟程,你要是打算回察哈尔,就到东门城郊外的下寨处与我会合;让我送你这一小段路。」 娜仁其木格放开聿珏时还有些依依不捨,她撩开衣袖,除了那些醒目的伤疤之外,还有仅馀一只的银手环。 「不管你将来决定怎么走,人生的路都还长得很……你还年轻,相信咱们一定还有机会再见!」 她凝望着,也露出那只断了一处,如今也沾上阿日善鲜血的银手环。「这就是你当初与湘君姑娘说过的什么……一心求活?」 「是呀,差不多!」自己的忧心遭她看穿,聿珏默默地低头,捏捏俏鼻,「那,我走了。」她们互相交碰着手环,娜仁其木格眼睁睁看着聿珏后退几步,到达石阶时终是转身离去。 她就这么目送聿珏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她佇立于佛塔之上,俯瞰着远处宫墙,秋风颯颯,带起她一头青丝。 回到自己的厢房,门前居然站着伊勒德;来找人的他神色紧绷,一看见娜仁其木格忙不迭迎了过来。 「……是么?已经入土为安了。」布塔娜等到她首肯后立马让阿日善隆重厚葬,是为表达对他的感念与追悼,她竟也有种息事寧人之感? 「你这个发妻没到,大伙儿都很担心!」伊勒德舒了一口气,「见到阿碧没有?」 「嗯,她来向我饯别。」 伊勒德仍旧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起初还能解释他害怕她做傻事,然而就算把阿日善下葬一事说开,他依旧没有放松的跡象。「那……她是不是跟你说,她能送咱们回察哈尔?」 一听见「回察哈尔」,她顿时皱起眉来;那儿有她们的家族,熟悉的人。确实在阿日善生前,她无一刻不想着要早点回去。然而这个想望,却在大汗派人刺杀布塔娜未果,而阿日善因她殉身而有所动摇。 『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动起手来。』 聿珏说得淡然,却不难想像那会是怎般的一场腥风血雨;他们这群曾经替布塔娜出战的人,不知哪时会反过来将矛头对准布塔娜。 而说白了,身为阿日善遗孀的她,亦不知该用何等脸面去面对岱钦;伤了一条腿,就此残废的他,若是知道儿子死在表兄派来的刺客手中,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嗯……阿碧说,她们明儿个卯时啟程;若我们愿意,可以跟她们会合……二哥?」 伊勒德双手搭上她肩头,她才发觉他抖得厉害。「虽然……我不晓得你怎么看,我是觉得……与其回察哈尔去,不如留在这儿吧!」 娜仁其木格忽觉全身如遭雷殛!「二哥?你、你……你在说什么?」 他咬牙,「娜仁其木格!你仔细想想,太后如今只是在隐忍,她终究是要跟大汗决一死战的!咱们察哈尔乃是他麾下人数数一数二的旗,你想咱们有可能躲过这场兵灾么?这次出征,是因为大汗要帮女儿夺下王位,西荻一旦稳固,咱们就可过来陇西这儿放羊,生活就好过!然而如今交恶了,咱们只能躲得远远的不说,甚至还可能开战而丢掉性命!」 「可是、可是咱们爹娘都在……」 「我跟你说,太后同意咱们把家人都带来!」伊勒德终于说出前来找她的真正主因。「太后同意让咱们几个在都庆府住下,有官可做!尤其你还是阿日善明媒正娶的妻子,岱钦的媳妇儿!她绝不会亏待你,咱们几个一听,几乎全都当下就做了决定……除了我以外;我知道你心里肯定还有些疙瘩,所以才来问问你……」 娜仁其木格扬唇一笑,甩开伊勒德搁在肩头的手,「话说得好听,其实你也已经有了定见不是?」 他皱眉,而她明白向后退了一步。「真懂得收买人心……布塔娜果真厉害,不仅能化危机成转机,还充分利用阿日善替她捐躯一事,想要藉此瓦解察哈尔……很厉害、很厉害!」 「你在说什么?太后她是念在咱们留在她身边,加上阿日善护驾有功……」 「我不管她究竟是怎么跟你们说的!哪个人不贪生怕死?有谁能像阿日善如此义无反顾?她就是明白这一点……」娜仁其木格一度哽咽,她提高声调道:「你们想留就留罢!」她走向房门,而伊勒德追了上来。 他怒吼,「那你呢?难道你要一个人回察哈尔!」 「我可不像你们轻易被收买!阿日善因布塔娜而死,倒在她怀里断了气,这是铁錚錚的事实;我能忍受阿日善为她牺牲性命……那毕竟是他的决定,然而,恕我无法与一个夫君愿意为她殉身的女人朝夕相处!我每看见布塔娜一次,我便要想起倒卧在她怀里的阿日善!」 伊勒德因娜仁其木格这番话而震慑,她怒目回瞪着自家兄长,当着他面前把房门给关上。 进入厢房的娜仁其木格以背抵门,强撑着的眼泪不禁跌出眼眶,她仰头掩唇,不让仍站在门外的伊勒德听见。 「我知道了。」伊勒德声调听起来就像是力气给人抽乾了似的。「所以你会回到察哈尔吧……明儿个卯时,我陪你过去与阿碧她们会合。」 门外的他不知何时离去了,娜仁其木格静静地坐了下来,忽觉少了秋阳的厢房里,格外寒冷。 *** 卯时将至,褚千虹与司徒勒命令粮草、錙重先行,而大军随后进发,笔直往兰州的方向去。 天色有些黯淡,只除了拍打着旗帜的风仍呼呼直吹;聿珏披上披风,头戴皮盔遮挡一头乌亮青丝,身旁除了禁军护卫之外,自当少不了地位最尊的湘君。她换上紫服,乌纱帽上别了孔雀尾羽,在成群黄袍与墨青戎装间格外显眼。 「她会来么?」湘君拢着大袖,左手不经意把玩着刀衣。李梅望之窃笑,那动作似乎成了她这三年来烦躁时的信号。 「昨儿个她明白对我说,无论去哪都较留在此处要强。」 「可其他族人不都决定要留?包括她哥。」 聿珏篤定的神情顺瞬间產生了一丝动摇,左手轻抚着银手环,她终是再度开口,「以我对她的理解,她不会因为旁人的决定而轻易改变志向的。」 「哦?」湘君轻扯着韁绳,随即环起胸来,「可她起初先是因你而决定随军出征,后又因为她夫君而决定留在太后身边……说来她的意志也不很坚定嘛?」 「湘.君。」聿珏抿着嘴,「你这三年来是怎么了?说话越来越不留情面……活像刺蝟似的。」而不知是否为错觉,湘君对娜仁其木格好像特别敏感? 「我说话一向很直;至于这三年来我怎么过,你还能不知道?」 接获湘君的挑眉暗示,聿珏撇着嘴,故作认真继续盼着城门方向。 暗自估摸着时辰,湘君见聿珏似是不等着人便不肯罢休,忍不住又催促道:「时间急迫;要是落后褚将军她们许多,咱们可就得要加紧赶路了。」 聿珏忍不住白她一眼,「再等一会儿!」湘君索性把脸撇向别处当作是无言的抗议。 所幸娜仁其木格没有辜负聿珏的用心等待,话才刚讲完,一队人马奔了过来,娜仁其木格也在其中。 领头的是伊勒德,除了他以外,还有几名与她相熟的青年男子;娜仁其木格穿上一身素白衣衫,窄袖宽裤,就连头巾与颊边珠饰都以白色为主,显然是替夫君致哀之故。 「阿碧。」伊勒德开口时就像喉间卡着沙子,他回头,而娜仁其木格一脸平静的策马靠前。「我妹妹她……此行还得让你多费心了!」 聿珏仔细扫过每一张脸,最后来到他身上,「你放心,我一定会带娜仁其木格平安回到察哈尔。」 「行了,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二哥,你好好保重,其他人也是。」 伊勒德见她态度坚决,挣扎的模样彷彿有苦难言。「咱们之后都还会回家去劝家人一齐过来同住!等二哥这头安顿妥当,你再考虑……」 「我已经是出了阁的姑娘了。」娜仁其木格淡淡提醒道;意味着纵然爹娘与兄嫂同意到都庆府来与伊勒德团聚,她也不会跟从。 「好吧……」嚥下满嘴苦涩,伊勒德又草草说了几句答谢的话之后,领着族人返回城池。 「话说回来了,姑娘,你知道怎么回你族里么?」湘君迎向她问,若她能指引方向自是最好,不然她就得请教嚮导了。 「娜仁其木格当然是知道的;如果她无心指引,我也应该记得回去的路……」 「聿珏。」她开口打断,「不用回察哈尔了,咱们走吧。」似是怕自己表达不明,她又补上一句,「我随你们一齐去你应去的地方!」 「娜仁其木格?」聿珏倏地懵了,而另一侧的湘君则是活像看见怪物似的瞇起眼来。「你不回去了……是么?」 「你就当我是在逃避吧!如我方才所言,我嫁出阁之后,就再也不是原先家里的人了;少了阿日善,又只有我一人回到旗里,你想想他们会怎么看我?」娜仁其木格凄楚一笑,双手环抱着自己,含泪道:「二哥他们受布塔娜劝诱,留在这儿谋求一官半职,还说之后要邀家人来此同住,要是此事当真,我回去就更没意思了……还是,我这样做,会给你们添麻烦?」 「怎么会呢!」 聿珏策马靠近她,嫣然一笑,「其实我也想过你一人独自面对大伙儿的质问……肯定是难熬的;若只你一人回去,你要怎么向岱钦诉说阿日善的事?我没想到你会愿意跟着我到大煌去,不过你至少会说汉语,你就放心跟着我罢,没问题的!」她伸出手与娜仁其木格交握,回过头去,「你也同意吧,湘君?」 湘君刻意轻描淡写地瞄了娜仁其木格一眼,「啊,主子都说话了,我当然一点异议也没有;回兰州前若还要绕远路的话,又要耽搁些时间。」 徐朗忍不住噗哧一笑,与李梅互望,两人不禁窃窃私语,「明明就很不愿意让公主把她带回去……」话还没说完,湘君冷不防弹出一枚小石子,打得他额头都红了!「哎呀……」他遮住嘴,硬是忍下这记闷亏。 「人总算到齐了,咱们啟程吧!」湘君指示挥动令旗,领在军伍前头的兵马挥动马鞭,娜仁其木格在聿珏与李梅、费长风等女眷的簇拥之下,跟着大军迅速进发。 终于要回去了。聿珏眺望着连绵无际的云朵,视野彷彿在她面前不断开展般,直达远处。 那是长安的方向。 相思欲绝但为君 172 死别生聚两样情 畅春山庄里,皇帝仍不知此去月馀的湘君怎生进展,然而眼下聿琤与聿璋相争已属燃眉之急。前来此处原本是助他料理政事的官员,这下儼然分割成两派;象徵聿琤那头势力的梅派,紧抓住聿璋纳西南雍王次女白丽为妾这点猛打,罗织的罪名包罗万象,轻至藐视王法,重则通敌叛国,彷彿为了致聿璋于死地,便可将他先前立下的汗马功劳一笔勾销。 而以諫议大夫为首的朝臣则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有一方举证歷歷,说是聿璋其实受了白丽矇骗,他对她虽一见钟情,实则对她的真实身分一无所知。 然而与聂琰走得较近的几名兵部官员却有不同看法;纵使聂琰与聿璋关係紧密有如师徒,聂琰却是指称白丽在他的指示下于攻克西南后伏诛,应当是得了聿璋的协助才能逃脱。 即便白丽在这些年来并未惹出祸端,但她确实不应留在聿璋身边;流放或是赐死乃是正途。相信一时鬼迷心窍的聿璋会做出明智的决断,并藉此希望得以平息眾怒。 给这两件事情烦得难以安歇的皇帝,一把推落桌案上成堆奏摺;他一边咳着,紧跟在旁的乔如枫伸手来扶,却给他制止了。 「湘君递来消息没有?」 乔如枫下顎微抽,收手时刻意盖紧手腕间的伤痕。「回圣上的话,尚未!」 聿璋护白丽母子心切,甚至不惜一战,这一切发展,恐怕都在聿琤的计算之内;他的圣旨已草拟妥当,只要往洛阳送去,事情就将一发不可收拾。 不,或许两造麾下的将士都早已摩拳擦掌,视此战为决定将来储君人选的关键;聿璋想拉太子下马,而聿琤也视魏王为登基路上的绊脚石。 然而,拖延至此,已不可能再这般延宕下去。 「终究避免不了一战吗……」皇帝扫了黄澄澄的圣旨一眼,拖着蹣跚步伐回过身,捧起玉璽,在那圣旨重重落下。 「来人!传朕旨意!」他瞇起眼,在掛上字画的墙面处,想像着上头浮现出京城与洛阳奢靡繁华的景象,转眼间,那幅安平乐业的景象给千军万马践踏、淹没。 他难掩痛心地闭上眼。 皇帝的圣旨送往洛阳,明令魏王聿璋交出白丽,皇帝便会念在过往功绩与父子之情,就此网开一面。 然而聿璋并不打算照办。深知他对白丽用情至深的聂琰只得遣聂武登门,来给聿璋下最后通牒。 「你究竟在犹豫些什么!」聂武气得脸红脖子粗,抓住聿璋狠狠晃了好几回。「你不交出她,就是抗旨!咱们此回出征便是名不正言不顺,更别说多少人因为你纳她为妾而心生不满;你这是在自毁前程你知道吗!」 聿璋猛然推开他,聂武怒目相视,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立刻相互动起手来。 「不管是第一次绑缚她也好,还是大将军下令杀她以绝后患也好,她都是我救的!」聿璋与他双臂相持,他紧咬牙关,额露青筋,「她欠了我两命,所以除了我之外,无人能从我身边夺走她!」 「是你杀了公孙騫!」聂武的吼声响彻厅堂,「你这个偽君子……亏你还能一脸沉痛的对公孙夫人,他的孩子们说谎!你怎么下得了手!」 「那我也想问你爹为何能轻易过河拆桥,将白丽视为弃子一般说杀就杀!」 「他都是为了你啊!」 两个儿时玩伴扭打成一团,惊动了韵贵妃,她不顾危险的衝到二人面前,「别打了,别打了!你们两个!现在这样内鬨,怎么与太子争去,自己人都要把自己给斗垮了!」她声泪俱下,好容易才把盛怒的两人分开。 聂武空有一身蛮力,武艺不若聿璋精妙,挨了几下重的;他吐了几口脏血,「所以,你心意已决了是不?」 「只要把身在京城的罪魁祸首给灭了,再挟父皇立我为太子,白丽即便不死也能达成目的!」韵贵妃以巾帕掖着他破了的唇角,他皱眉挥开,「我待会儿就上神武营去,五日后大军即刻拔营,往长安进发!」 为了拱聿璋登上皇位,聂琰与神武营里的二十万名将士早已整装待发,聂武狠狠盯着他们力捧的唯一希望,双拳不自觉握得格格作响。 他们早有替聿璋战死沙场的打算,只是万万没想到,把他们推向沙场的,竟是那早该归于尘土的女子! 现在的聿璋,还有那个号令全军的资格吗?一心盼望他登上皇位,共存共荣的诸将,又会怎么想呢? 他没再多说,扭头大步离开了魏王府。 与之同时,打从身分曝光之后便给聿璋保护在府内的白丽,厢房门无预警地遭人推开。 她抱着熟睡的孩子,与入内的阿巧婶对上视线。 「夫人有话要与您说……公子暂时交给奴婢照顾吧?」阿巧面露哀戚,自她怀里半强迫的抱走孩子。 朱常喜大步走入,手里捧着那道圣旨。「王爷接到了这个,你知道么?」 「知道,即便他没亲口对我说。」一只托盘搁上她身边的茶几,盘中放了三样东西。 匕首、瓷瓶,以及一条五呎白綾。 白丽连眉头也不眨一下,望着朱常喜的眼神平静得出奇。 「那你也知道,只消将你给交出去,圣上就会念在与王爷间的父子之情网开一面?」朱常喜轻拂着托盘,又补充道:「你当年在王爷的帮助下倖免,整座神武营的将领都对王爷很是不满,就算要与太子兵戎相见,只要你还在,军心便无法像先前那样合整为一!」 「是谁的主意?」 朱常喜侧首,「什么意思?」 白丽扫了托盘上的什物,「要我自刎是谁的主意?」 她咬唇,「是娘娘。」 白丽眨眼,却是笑了;她再次检视盘中的三样东西,最后握紧了那条白綾。 朱常喜额际冷汗涔涔,而白丽与她眼神交会,低声道:「孩子与王爷,就全都交给你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我会好好照顾他们!」 白丽颤着手,抓紧白綾向上一拋…… * 「是吗?父皇终于下旨了。」 没来由的下了一场寒凉秋雨,聿琤怀里抱着仍在襁褓中的孩子,他很爱笑,不管是面对亲娘还是她,都一逕的挥舞着双手讨抱或是玩耍,很是乖巧。 即便不是她亲生,却也渐渐能体会到身为人母的喜悦了;聿琤又逗弄了一会儿,把孩子交还给乳娘。 「神武营里的反应如何?」 「听说大伙儿对于魏王如此袒护都显得甚为不满。」 聿琤挑眉,与随侍在侧的裴少懿相视而笑。「他们这次被逼着从龟壳里出来,不全是因为咱们的逼迫,而是因为聿璋拚死命地要护着那女人……哼!儘管对聿璋不满吧,最好是未打仗之前分崩离析了更好。」 梁寅趁这月馀的延宕已从边关入京护驾,近二十万兵马在京畿一带下寨平白引起些许百姓恐慌,然而在秋收与节气的催化下,表面上仍是一片安祥和乐;朝中有梅相坐镇,她就能专心对付即将到来的这场硬仗。 「另外,虽然不是特别要紧……」傅迎春抬起眼,「据驻守在兰州一带的探子来报,谷燁卿日前出兵两万,说是去协助王后弭平内乱。」 「两万?这样呀……打起来了。」聿琤双手交握着,「迎春,依你之见,你以为胜负如何?」 「王后那头要是真多了谷家兵马相助,想赢此仗势必不难……不过傅某觉得有点诡异。」 「怎么个诡异法?」 「此回带兵出征的人选是褚千虹;或有人言,司徒勒在更早之前就带着一小队人马深入大漠,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去。」 司徒勒、褚千虹都是谷燁卿麾下重要的良将;此去若只是为了助布塔娜击败刘咸,又为何要分批进军? 「派人查清楚。咱们与聿璋交战在即,绝不能平添事端。」 「傅某明白。」傅迎春很快的退下;聿琤扫了窗外的大雨一眼,心烦的扬了扬袖,对她知之甚详的裴少懿立刻降下帘子。 「少懿,你以为谷燁卿他们在玩什么把戏?」聿琤随手把玩了一方碧绿茶团,上头还印有精巧的凤凰纹路;此乃御用佳品,除非皇帝御赐,常人不得轻易用之。 「怕是还做着云暘公主仍然在世的春秋大梦吧?」她笑着,自后头敞臂搂住了聿琤腰际。 聿琤身躯却是陡然紧绷,少懿自知说错了话,不由抿嘴,「少懿失言了,还请殿下恕罪……」 「不,这应是最好的解释;能让谷燁卿急急忙忙的发兵……」她用力捏紧茶团,精緻的图腾在玉掌间渐渐粉碎。忽然间,就像灵机一动,她回头对上少懿,问道:「藺湘君如今何在?」 * 兰州大门洞开,一身紫衣的湘君领在前头,身后跟着一辆朴素车輦,而禁军随侍在侧,就这样堂而皇之走进城内。 两万多名将士已回到军营里安歇,此去都庆府,多亏了褚千虹悉心打造的战船,将伤亡人数减到最低;虽无太多实质得利,但能够平安的将聿珏迎回,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兰州的百姓不习惯这等景象,免不了多瞧几眼;尤其带在最前头的湘君衣着华美,长相俏丽,更让许多男子一瞧便痴了。 车驾一路行至将军府大门,等在前头的不是别人,而是引颈而盼的画眉。 湘君翻身下马,而画眉克制不住激动的趋步相迎。 「想不到你真的过来了!」多年不见,画眉已为人母,而湘君则在皇帝身边加官晋爵,一身紫服,意气风发的样子,早已不若当年身为八品内官的青涩模样。 「画眉姊无须惊讶!聿珏歷劫而归,我又焉能耐住性子,待在遥远的热河乾着急?」湘君亲暱的唤她一声「姊」,举手投足间尽是藏不住的欣喜与自信;画眉暗自讶异她直呼聿珏名讳,她又随即问道:「谷将军呢?」 「他人在太守的府上,说是会见个重要人物……需要我差人去将他找回来?」画眉忍不住望向车帘,着黄袍的宫廷禁军纷纷下马,车内也有不少动作。 「重要人物?」她侧首,转而扬起一掌,「不用,让谷将军忙完手头的事儿……都忘了这里的父母官,咱行事还是得低调些。」她走向马车,而画眉随即跟上。「聿珏这次从都庆府回来,身上仍带有旧伤,原本是驾马赶路,随后才让她跟另一名姑娘乘车,多延了一、两日。」 「原来如此,姑爷还纳闷着你们怎地迟了……另一名姑娘是?」 湘君指着车帘;说时迟那时快,娜仁其木格已是撩开车帘,与湘君、画眉打了照面。她抿唇轻笑,轻快地跳下马车。 「这个人是……」 湘君双手环胸,「救下聿珏的恩人,她们俩感情甚好,因为一些变故,她才跟着咱们回来。」 话还没说完,聿珏已在眾人眼前鑽出车帘;画眉几乎是一见到她,眼泪便止不住的掉下来。「殿下……殿下!真的是您呀!」 「这不是画眉么?」聿珏没料到画眉会来到车前等待,环顾一眼陌生的环境之后,与画眉紧紧交握。「哎呀……别哭啊?我才跟湘君打赌说回到家见着你们不掉泪的……」说是这么说,遇见久违故人,又是跟在身边许久的贴身宫女,聿珏亦是立马红了眼眶。 「对不起……是因为太欢喜了,画眉、画眉还以为此生无缘……」她哽咽着无法再说下去,然而这一切,聿珏都明白;只见她温柔地拍抚着画眉,频频说着思念安慰的话。 「明明是喜事的呀。」娜仁其木格见状,忍不住别开头。 即便早已预料,此情此景仍是不经意的刺着了丧夫的她。湘君瞥她一眼,凉凉的道:「无论是喜是悲,都要掉泪,人就是这般矛盾;聿珏此番归来,这情景肯定还要多来几回……反正这局是我赢了!」 娜仁其木格遮唇,这段同行的日子里,已是渐渐习惯了她冷然高傲的说话姿态。「你与聿珏赌什么来着?」 「想知道?」湘君白了她一眼。 「嗯,当然。」 她朱唇浅扬,轻拨着发鬓靠近娜仁其木格,「这是我与她的秘密,你问她吧!若她有那胆子对外人道的话?」 莫非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约?娜仁其木格楞了,而且,湘君此言明摆着说她是外人? 转眼间,聿珏跳下马车,仍是与画眉紧紧交握着,哭了个泪涟涟。 「行了行了,徐朗,把车拉进将军府,小梅子,记得我的吩咐,捎个信回去;你们两个,跟费医官一齐把东西收拾收拾。其他人各忙各的,别全都杵在这儿!」湘君果断的发号施令,眾人立刻动了起来。 「聿珏,与画眉姊先进去再说。」她靠近聿珏时冷不防眨了眨眼,左手悄悄比了个「一」。 聿珏嘟嘴佯做不知,挽着画眉踏入府中,「来……咱们进去吧?燁卿呢?」 「姑爷他去见太守,似乎还有个要紧的人物来访。」画眉老实答道。 「要紧的人物……」久违的主僕就像话家常般的走入府内;而训练有素的一干禁军全都动了起来,要进将军府的进了将军府,收拾东西、捎信的各自动作。湘君盯了他们一会儿,随即一派轻松的转身入内。 「湘、湘君姑娘!」娜仁其木格连忙背起包袱,紧紧跟在她身后。 湘君紧急煞停步伐,回过头来差点与她撞在一块儿。 「啊……我呢?」她指着自己。「有什么事可做,或是该怎么办……」 瞧她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湘君睞向聿珏,自知她暂时没空理会娜仁其木格,不过……「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生安顿你才好。将军府我头一次过来,聿珏当然也是。」 她第一次?湘君如是说,脚步却未曾迟疑地继续跟着走向厅堂,娜仁其木格更是疑惑,连忙跟上。「那我现在应该要……」 「跟着聿珏见见家人罢!谷将军待会儿就要回来……」她话还没说完,府内的管事、一名年轻男子连同两个小女娃,咚咚咚的奔了出来,管事手里抱着个婴孩,而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给男子牵着,见到聿珏全都睁大了眼。 「夫人!是夫人呀!」管事登时喜极而泣;那年轻男子是画眉的丈夫、管事的儿子,而他牵着的,可不就是谷檀华、谷萼雪两姊妹? 聿珏一瞧见是自己的女儿,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度溃堤;画眉又哭又笑的对两个女孩儿介绍亲娘,檀华、萼雪面面相覷,一知半解的接受聿珏才是亲娘的事实,场面显得混乱却又温馨。 娜仁其木格目不转睛地望着紧紧搂在一块儿的母女三人,喃喃说道:「原来那就是聿珏朝思暮想的女儿。」两姊妹简直生得一模一样啊! 「嗯,这样该算……五个吧?」置身事外的湘君继续数她的数;大门处又来了动静,许是听闻风声,急忙赶回府上的谷燁卿丢下马匹,快步奔入庭院前,而将兵马安顿妥当的褚千虹与司徒勒也过来了。 一场眾所盼望的重逢,才正要拉开序幕哪。 相思欲绝但为君 173 缠绵緋惻梦初醒 月暖风轻,湘君趁着聿珏被两个女儿缠住的空档,与谷燁卿对看一眼,两个人离开宴席,行至堂外。 湘君又重新换上月白儒服,随意以青玉丝带系住长发,彷彿一只上好的青花瓷;谷燁卿面带笑意,与发妻重逢的喜悦藏都藏不住。 「湘君,多谢你了。」 他席间关心过聿珏的身子,她是轻描淡写,但见她右手还不如以前活络,饮着温酒时偶尔咳了一两声,似是心脉还带了点伤,便知她是歷经了多般磨难才得以回到他身边。 若不是湘君及时出马,聿珏能否如此平安,尚在未定之天。 「若非谷将军鍥而不捨,司徒将军不屈不挠,咱们也没法得到她的消息!」湘君眼眉含笑,偏头瞄向室内,「哎!好不容易伤才养妥,又这么不节制,还当着女儿的面饮酒?」她皱眉数落着;他回头,聿珏接获褚千虹敬酒,仰头又是一杯。 「她心里肯定也是欢快的,让她喝吧。」檀华萼雪毕竟对聿珏这位亲娘没什么记忆,仍是黏着褚千虹与画眉居多;也罢!往后还有许多能让她们母女熟悉活络的日子哪。 「在都庆府时就已经喝过几巡了……我听画眉姊说,你今儿个去面见太守?」 谷燁卿连忙正色,「嗯!与其说是见太守,不如说是面见国舅爷派来联络的使者。」 「国……国舅?」湘君当真惊讶得倒抽一口气,「莫非……谷将军打算联合国舅爷!」 此事非同小可,谷燁卿不免压低声响,「确有此意;打从你向我又借两万人,确定找着聿珏之后,我就开始计画了。同时,也可顺道釐清数年前聿珏遭突袭一事的不解之谜!」 谷燁卿果然对此事仍耿耿于怀。就国舅那头的说法,当初接获皇帝送来的密函时,他们依约派兵前来护驾,却在半途上给边塞的守军给阻了。 如今那群守军就编列在谷燁卿麾下,他明查暗访,找到了当年执行此令的中郎将,终于确定下令阻止国舅爷兵马的,乃是太子所为。 要是当年突袭聿珏的乃是国舅爷,邀他们替聿珏出兵无疑引狼入室;湘君连忙再问:「国舅的意思如何?」 「他们愿意助咱们一臂之力,不过,他希望能与聿珏当面会晤。」 「不见到她便不放心……可以想见。」 气氛霎时变得凝重,他不禁提了另外一件事,「此番我向国舅开口,意外听见了一桩往事。」 湘君顰眉,「什么样的往事?」 「听说,皇后生前就曾向国舅提议过,要他助聿珏一臂之力。」 「皇后?」 「嗯,国舅是这么说的。在皇后百年之后,太子与聿珏要是安然无事,那国舅自可待在关外颐养天年;若否,国舅或可袖手旁观,或转而助聿珏一臂之力……我原先也不知有此协议,是国舅来函提及的。」 湘君不禁回想起当年替她亲送状纸,处处替聿珏着想的皇后。「即便把我与聿珏拆散的人就是娘娘,到底她是真心替聿珏着想的。」无论那着想的方法对她们是喜是悲。 「你却是从来没对皇后娘娘有过任何怨言。」谷燁卿语带佩服的道。 湘君张唇,扫了兀自笑得欢快的聿珏一眼,「也不尽然……在她当初出阁之前,我早已做好了安分守己的准备。」谷燁卿在她的眼神之下显得面无表情。「愿意就这么看着你与她鶼鰈情深,当个人人称羡的眷侣,而我静静地跟在她身边,只在夜深人静时期盼着她分一点心思给我便心满意足……」 当初封她为官的圣旨即便有聿琤从中作梗,到底是把这个期限稍稍推迟了;谷燁卿与聿珏「平白」多得了一年相处时光。 然而在聿珏重回他们身边之后,这个问题亦就此浮上檯面。 「现在的你依然这么想么?」 他没有要争的意思,也明白他终究是争不赢的;他只是想知道,如今的湘君,是否仍会这般委曲求全? 湘君顿时瞇起眼来,「聿珏伤重的那几日,半夜里总是喊疼,将她抱在怀里的人是我;她腿脚与腰都带着伤,行动不便时,抱着她起居的人是我;在她好不容易痊癒了,行住坐卧,不管走到哪,照顾她的人还是我……对不起,谷将军,这个位置我不打算让给任何人。」 谷燁卿像是平白挨了几记重拳,他脸色苍白别开头,「说得也是啊!你们毕竟分开了这么久……」 「你与她何尝不是……咱们尽力拱聿珏登基,将来皇夫的位置仍是你的,这是无庸置疑的事,至于我跟她……」她面露愀然,没再多说。 湘君并未失去往昔的那份体谅,只是相较过往的一味退让,她如今更明白地为自己着想。 她没有错。谷燁卿知道,但这事实,却苦涩的令人难以吞嚥。 「爹爹!」她们太专注在彼此的对话,皆没发现谷萼雪凑近来扯他的衣襬。 「哎!怎么啦?怎么自伯母那儿过来了?」他望着褚千虹,始知她正跟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共饮,还像是哭了,不知提起了什么伤心事。 「爹爹怎么不过来?与别人站在外头,不冷么?」谷萼雪个头仍小,她站在门槛里伸长了手;他连忙把女儿抱在怀里。 湘君瞅着她笑,她巴着谷燁卿的脖颈,指着湘君道:「这叔叔是谁?」 「童言无忌!萼雪儿,她不是叔叔,你要叫她姨娘,她是姨娘,知道么?叫湘君姨娘!」他教导着女儿,后头四字放得极缓。 「姨娘?」 「这身打扮迷惑了孩子!萼雪,我是湘君姨娘……能抱么?」她浅笑吟吟,刻意站进屋里避开风头,对谷萼雪伸出手。 「应该可以的,萼雪不怕生!檀华就难骗多了!」谷燁卿把娃儿交给她,湘君不费吹灰之力的将她捧在怀里,动作是熟练自然。「想不到你抱起孩子还挺俐索!」 「我与弟妹至少相差八岁,小时候带过,不陌生!」 谷燁卿恍然大悟;湘君咋舌逗弄着萼雪,任凭孩子拉她发鬓也不恼,瞧孩子见不到半刻就与她玩得开心,除了欣慰之馀,也是不免油生几分失落。 「你们两个,聊什么呀?」聿珏摇摇晃晃地过来了,身旁搀着她的是娜仁其木格。 湘君见她娇顏嫣红,就连娜仁其木格也有几分薄醉,不免语带责备的道:「瞧你……喝成这样,在女儿面前醉得东倒西歪,不像话。」在西荻那时还稍微有几分戒备,如今堂而皇之回到家里,当真百无禁忌了。 「你就……你就懂得念我,我与燁卿、画眉多久……嗝!多久没见啦?」聿珏嘟着嘴嚷嚷,满身酒气。 「是呀,很久了!檀华萼雪还不认得你这亲娘呢!」她忍不住加大声调,把萼雪交还给谷燁卿,二话不说自娜仁其木格手里牵走聿珏。「我带她歇息了!国舅一事,再劳烦谷将军安排!」 「嗯,好……」 湘君一把抱起聿珏,回头以眼神指向娜仁其木格说道:「这位是察哈尔旗来的姑娘,就是她当年救聿珏一命,如今跟着咱们回来;她对咱们而言有大恩,也请谷将军帮忙安顿了。」 「哦,知道了;我再安排……」不等他把话说完,湘君逕自把人给带走;那傲然的月白身影看在他眼里是如此沉稳,就这样将他与聿珏硬生生分隔开来,饶是他用尽全力去推也无法撼动。 『这个位置我不打算让给任何人。』 聿珏若真有登基为皇的一日,他是那有名无实的皇夫,而湘君,就是没名没份的枕边人…… * 湘君并未带聿珏回主屋,而是把这好不容易才寻着回家的路的当家主母抱回暂时容身的厢房里;府内管事虽是一脸疑惑,但在湘君一句「谷将军的意思」给压下,他只能摸摸鼻子,拨派两个手脚麻利的ㄚ头替她们铺床烧水。 在派她们过来之前,管事特地告知了她是来自京城的藺大人;两个十三、四岁的ㄚ头不懂官位品秩,眼睛倒是很雪亮,这位大人照顾起自家夫人熟练又亲暱,不但生得漂亮又没官架子,一下子博得了她们的信任。 好容易烧妥一桶热水;湘君刻意落了门閂,褪去外袍,回头望见方才催吐过一回,但酒还没醒的聿珏,不由摇摇头,伸手扯去她腰带,在她腰间轻轻一捏,「起来了!回到这儿终于能洗去满身尘沙,你却睡了个不省人事……」她一手捲起聿珏,走近澡桶时还能听见爱人细微的鼾声;她哭笑不得,伸手捏聿珏的鼻子威胁道:「将来要当皇帝的人如此不设防,当真得意忘形过了头!」 聿珏忍不住挥了挥手,湘君又扯掉她襦衣上的小结,除了颈项上的鸟笛外,睡在她怀里的聿珏儼然如新生婴孩般,她张唇含住聿珏朱唇,费了番功夫才撬开她的贝齿,浓郁的酒香自聿珏喉间窜出,令她不禁皱眉。「你究竟喝了几盅!」 很快连自己的衣裳也除了,湘君抱着她泡进热水里,两个人的鸟笛都掛在颈间;她握着自己这把,而聿珏的鸟笛则来自以菡。「我是不是没跟你说海东青现在在我那儿?」她发带未除,而聿珏半睡半醒的攀住她,任凭她搓圆捏扁。 「你看看你这伤呀……」在她再三逼问之下,聿珏终于松口告知金丝软甲是怎生给废了;为了娜仁其木格,她差一点就给一刀刺穿胸口……湘君又气又怜的吻着她的手指,手臂,一路来到她的肩窝,然后是脖颈。「你就这么不爱惜自个儿?从以前就是如此,也莫怪皇后娘娘如此不放心!」她抄来水勺,一把清水自聿珏头顶淋下,手指温柔的掏洗那头乌黑青丝。 「呜……嗯……」聿珏嚶嚀几声,不经意地又接获湘君的吻;她起初想推拒,然而身体就像是有记忆般的,轻易认出了吻她的唇,很快地放软了身躯,因饮酒而温热的双手贴上湘君的颈背。 「终于醒了?」 「我方纔,睡着了是不……」她噘唇,湘君的闷笑就像羽毛般搔刮着耳朵,她转而张嘴咬住自己的咽喉,引来一阵酥麻而刺激的颤慄。「啊嗯……」 「睡着了,像一头猪!」湘君嘲笑着,再度淋她一头温水。「谁在路上说很想回家好生洗沐浴一番?结果喝成这样?」 「谁像猪了……噗嚕!」后面的抱怨被迎头淋下的水给掩盖,还喝到了一小口。「湘君!」她低喊,腰际冷不防又给湘君抱住,两副身躯紧紧贴靠的密实,她拨开湿淋淋的发,枕靠在湘君肩头。 「等你回长安了,咱们再去桂凝池好生梳洗一番;我曾服侍过圣上去了两回,但都没亲自下去洗过。」 「你是贵人,就算不陪父皇也……」也能洗得自在。 「我只想跟你。」湘君深情款款的道,低头啃咬她的锁骨;聿珏轻喘,两个人在澡桶间载浮载沉了好一会儿,平白溅出几丝水花。 饮过酒又洗了个澡,在爱人的怀抱里出浴;聿珏全身暖呼,任凭湘君摆弄的套上乾净襦衣,然后坐在妆台前让湘君替她梳发。 「你的头发以前没这么短。」即使绞乾了还带有水气,湘君手执象牙梳,从头到尾,耐心的一綹綹的梳着,直到每一根都服贴了为止。 「在大漠里生活不像在宫中,能有一点水冲冲头已经称得上奢侈;长头发并不方便,咱们不上簪、不綰发,都包头巾了事儿。」 「我当然知道!此去近月,又有你的娜仁其木格相伴,我怎能不清楚?」 聿珏瞧见湘君自铜镜里所映照出的白眼,不由暗笑,「她一路上都在说阿日善的事,也与我商量了不少假设……说来讽刺,我离家时她在家,我回家却换她离家了?」 「那是她自愿的;况且,你也应承的乾脆!」湘君就是记住了,是聿珏一口答应把人给带到身边来的! 「真会记仇……哎!你说,那时的她能独自回去么?」聿珏柔叹一声,「娜仁其木格是想家的……但那是有着阿日善的家;少了夫君,又加上大汗与布姊姊之间的事,弄得她里外不是人。」 「这些我都知道。」她搁下梳子,转而取了竹篦子。「反正她人都跟着咱们回来了,料想你也应该对她有所安排;这就够了。」聿珏何尝不知湘君想早点结束这话题,为了不让枕边人难受,她也只得闭口不言。 撇开这点小插曲,两人举止亲暱,又亲又搂的,上床时脸上尽是温柔娇笑。 「许久未给你这般服侍了。」她秀气的打了个嗝,感觉倦意与醉意再度袭来。 湘君笑吟吟的爬上床,侧卧着躺在她身边,「怎么?很怀念?」 「当然,而且伤终于要好全了,能够让你『为所欲为』!」聿珏咬唇轻笑,玉指挑逗似的戳她心口。「我直至今日才知道藺湘君城府甚深……遇见家人,哪能不哭呀?」 「我仔细算了一下,你欠我很多笔债!」湘君扬起双手,十根手指不停在她眼前晃盪着;聿珏抓她的手来咬,她笑着躺了下来,给两人盖上被子。「洗澡那回算一次!你还有很多很多得还!」 「还就还,怕你不成!」聿珏亲吻她手心,将脸面埋进她胸口。「你与燁卿说了什么?」 「有正事也有私事。」 「说来听听?」 「都很麻烦,不太想说。」 聿珏抬起头瞪她,「你这是在吊我胃口?」 「才不是!我只是不想在咱们谈情说爱时煞风景。」湘君嗅着她的发香,低头亲吻她眉心。「再待两日,我便要领着手下回热河去!」 「两日!这么赶?」聿珏张唇惊呼,原本舒服得快睡着,这下子整个人都醒了! 「太子与魏王就要开战了;我得回到圣上身边以防万一,那儿虽然有我的亲信坐镇,到底我还是个带刀统领;圣上身边需要有个人替他挡下那群如狼似虎的朝臣……再说了,他也一定很想知道你这宝贝女儿的安危。」 说她是皇帝眼中的「宝贝女儿」当真讽刺;聿珏抿紧朱唇,湘君以指摩娑着,吻了吻之后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平;当初要不是他太过偏袒太子,你断然不会受到这样的对待……所幸你仍活着,他终于有补过的机会了。」 「我对父皇偏袒太子没有任何不满……只是觉得有些可悲,人总是要犯错了才知道后悔。」 「你我都是这样的。」湘君凝望着她,一个翻身压在她身上。「谷将军为了让你顺利夺得皇位,还有别的计画进行;此番良机千载难逢,你一定得好好把握。」 「我明白……只是,你非得离开我?咱们别离的苦头还尝得不够么……」 「聿珏!」湘君有些激动地喊,她登时收口。「我这是在以防万一,你想登基,不仅要赢过太子与魏王,还得把圣上牢牢的掌握在手中!我不是要你逼宫,而是为了让你成为继承皇位的唯一人选!」 「等到那时候,我便要堂而皇之的将你从父皇身边夺过来……」聿珏含泪点点头,她撑起身子,吻着湘君的同时也悄悄拉开襦衣绳结。「你是我的人,彻头彻尾都是我的人!」 湘君难掩情慾的饱览眼前美景,她哑着嗓,勾起玉腿来,膜拜似的亲吻着聿珏的脚背。「你无须抢,只因我早已成了你的……裙下臣!」 相思欲绝但为君 174 两情深切难以报 人物:皇甫聿珏绘图:小不忍 打从湘君找到她,在马背上凌空接住她,一直到她们此刻同榻共眠,仔细回想起来,这样的过程彷彿就像一场梦。 聿珏才是喝了酒的那个人,但在纵情过后,精神彷彿全都回笼了,她侧身凝望着湘君脸面,手指轻缠着发鬓,彷彿只消这么做,湘君就不会自她身边离开。 做决定的人是湘君,而她一定也跟自己一样捨不得。 然而,聿珏明白,湘君有她的事该要完成,而自己亦然;再者,只要湘君仍在,她就离燁卿与两个女儿更远些,她无法放着湘君不管。而燁卿与湘君两人之间的难题,也始终都要困扰着她。 转眼间,两日很快就过了。 湘君临走前仍是那身儒装打扮,她手握柳叶刀,而聿珏牵着女儿,指掌却还拉着她的衣袖依依不捨。 「姨娘要走了吗?」谷萼雪问的不是聿珏,反而是跟在后头,怀里抱着姊姊的谷燁卿。 「是呀!与你、你爹还有亲娘暂别!」湘君弯着腰,对着她温柔一笑。 「真的不需要再多派点人手?」虽然知晓湘君跟在皇帝身边,多少算得上安全,可一万名禁军与神武营,或是梁寅的辉烈营等将近二十万之谱的人马相比,只能说是螳臂挡车。 「不用!我料定他们就算有挟持圣上之意,也绝不敢以大军相逼,况且,我带走一人,你们这边就少一个。」湘君自袖里探出手来与聿珏交握,「我一到热河,便会派如枫过来;她虽生得高头大马,但胆大心细,我让她来保护你……费医官就暂时留在你身旁,早晚记得让她给你推拿一番;国舅那头……」 眼见湘君还要再叮嚀,她讨饶般地扬起一掌道:「知道、知道了!」此举无疑逗笑了湘君。「我会亲自去见舅父一趟;等到咱们平定长安,我就快马加鞭地赶到热河去找你,你一定要在那儿乖乖等我!」 「好,我会乖乖待着哪儿也不去;你也得尽快,别让我久等了。」 湘君翻身上马,聿珏弯腰抱起谷萼雪,谷燁卿也来到她身边要给湘君送行。「我走了,谷将军,聿珏她……就拜託你照顾了。」 此情此景,反而湘君才是那个欲远征的夫君;谷燁卿不以为意的笑了,「我知道!你也多保重!」 聿珏眼眶里打转着泪水,湘君不忍再看,只得草草点了个头,挥动马鞭,领着身后一干禁军扬尘而去。 「娘,你在哭吗?」 聿珏仍凝望着湘君离去的方向,回过神,才发现不只谷燁卿,连同两个女儿都在注意她。 而开口的是谷檀华。「娘?」 谷燁卿主动开口,「檀华儿说对了,娘是在哭。」相较于容易与人亲近的萼雪,檀华安静害羞得多,心思却相对细腻些。 「为什么?」 他歪着头,而聿珏抹着脸,笑望着女儿的童言童语,并不打算解释。「因为伤心呀!」 「为什么伤心?」 「因为在跟很重要的人道别。」 「那个叔叔很重要吗?」谷檀华抓着他的衣襟,语调也越来越急切,「很重要吗?娘?」她最后一个字是回头问着聿珏的。 「是姨娘啦!」谷萼雪先纠正姊姊,而后加入了质问的行列,「很重要吗?」 聿珏分别摸着两个女儿的发,温柔一笑,「很重要!」 「为什么?」这次两个女娃有志一同。 「这个呀……外面风大,我们跟爹一齐进去府里头,之后再慢慢跟你们说!」 好容易应付了两个女娃儿的提问,也不知道她们真懂了没有?褚千虹与画眉恰巧回来了,夫妻俩于是得以暂且脱身。 「我去巡视粮草,顺道瞧瞧兵器打造得如何。」 「我跟你一块儿去。」聿珏外罩一件黛青葛布外袍,摘下釵鈿,随意以头巾裹发,就如同娜仁其木格那样,只是少了垂掛于颊边的装饰。 扎妥厚靴,除了脸面细嫩外,聿珏若不开口,想辨认出她是姑娘也没这么容易;谷燁卿暗自打量着她,觉得很是新鲜。 离开家门,他不由挑眉笑道:「我以为你会待在家里跟女儿培养感情!」 「她们好会讲话!不停不停的问……」聿珏洋溢着幸福的笑里不禁掺杂一丝无奈,「我说,我这样跟她们解释湘君,她们听得懂吗?」 「八成是不懂!在她们长大之前,同样的话题会一说再说;尤其是檀华,很喜欢问为什么!」 她抚额叹息,「我这下终于明白为何带孩子会是件苦差事了!」 「你才知道,还好有大嫂、画眉与奶娘们帮忙!」他大笑,「你这亲娘对她们而言算是新面孔,等你与她们更熟悉一些,她们对你肯定更加肆无忌惮。」 她们轻装简行,来到城边一处打铁舖子,里头早已备满成堆绑成一串的枪矛,正准备搬上车送到城外的兵营里。 「哟!谷将军,什么风把你给吹来的?」老师傅咧开一口黄牙,衝着他笑,似乎很是熟稔。 「黄师傅,您这火炉里的热风让咱在街头就已经感觉到了,还用得着问么?」一旁的师傅立刻递来水酒,「不了、不了!本将军才刚从府里出来,不宜饮酒!」 打铁舖里先是烧煤又挤满人群,热是必然,聿珏睁大眼,看着他们把一綑綑长矛都搬上板车;同样这群师傅一看见生面孔,是也藏不住话的问了。 「将军!跟您过来的这位贵客……哎哟,是姑娘呀?」黄师傅睁大了眼,破锣嗓子里夹杂着几许兴奋语调。「莫非您终于想通,讨了个媳妇儿啦?」 聿珏故作不经意,实则偷偷竖起耳朵要来听他解释;谷燁卿尷尬一笑,推说她是从京城过来的表妹,草草打发过去,还说近日就有举家搬迁至此的意思。 打铁舖里的虽然都是粗人,可也不笨,看聿珏明眸皓齿的,标准的美人胚子,而谷燁卿顾左右而言他,更是令人感到此地无银三百两。 「咳!对了,我表妹她也习武强身,能否请黄师傅给她特地打一柄剑来?」 「要剑?没问题!您什么时候要,我立刻给您送去!」 约妥了交期,谷燁卿这才带着她赶紧离开。「你原先那把剑当作陪葬品埋在京城了,我得再想办法给你打把称手的。」 那把剑是聿琤托梅穆给她造的;以情感来说,她决计不想再用。「虽然湘君教我的剑法都还记得,不过在塞外多习射艺,剑法是有点生疏了。」又走了几步,她噘起唇,故意揶揄着他说:「怎说我是你表妹来着?你为何不直接说你娶了个妾来做续絃就好,省得麻烦?」 「你明明是我的正妻,堂堂大煌云暘公主,我怎能把你指作小妾?再说……他们都知道我丧妻,苦劝了好些日子都没娶,忽然变出一个妾,能不引人疑猜?」 「原来是这样,算你说得有理嘍!」聿珏抿嘴,笑里多了几分甜蜜。趁街上人烟稀少,她忽地伸手来牵他。 谷燁卿没料到她会如此,握住一手软腻时显得又惊又喜。「聿、聿珏?你怎么……」 「三年的时日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我曾想过你莫不是顺了爹娘的意娶了续絃,结果遇到湘君,她才说旁人不知劝过你几回,但你坚决不肯。」聿珏感性的低声说:「我能活着回来,除了湘君之外,最该谢的人就是你。这几日来……让你委屈了。」 「别这么说……湘君她对我说的明白,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退让了;你以前不常说咱们是兄弟?」 她驀地脸颊一红,「是呀!有肌肤之亲的兄弟……」还生了一对女儿。 「那是以前的事了;只是我想问问你,你今后打算怎么办?怎么处理我跟湘君之间的问题?」谷燁卿松开与她交握的手,两人于是缓下脚步。 「太子与聿璋相争这一回,就算长安倖免于难,可之后还有咱们……你刚刚说要举家迁移,可不就是打算将爹娘接过来同住?」 「嗯,是如此。」 有家人、女儿,之后还有公婆;聿珏知道,自己就算是说服了燁卿,也很难说服这么一群人支持她与湘君之间的关係…… 「若你想不到,我倒有一计。」 「什么?」 「我寧愿不作皇夫,趁你登基之前,早早了断这段缘份吧。」谷燁卿刻意别开眼,「你该庆幸的是你生了两个女儿!看你要选檀华还是萼雪当你的继承人,跟着你姓皇甫,另一人留在谷家好延续香火……」 「你这不是要我对不起爹娘,负你到底么?」能被封为皇夫亦属难得,然而谷燁卿却连这项权利也不要了! 「你不这么做,又让湘君置于何地?」他挑眉,伸手拉住她。「聿珏,你记得我曾对你说过什么?」 「我哪能都记得……你对我说过好多好多话!」她苦笑,看着他自怀里取出一只绣袋。 「的确我不是非你不娶,但我心底当真是喜欢你的。」她立刻意会了,此乃两人订下婚约时,他对她的表白。谷燁卿在重复这段话之后,取出袖袋里装着的东西。 是聿珏当年出使西荻时留下的发。 聿珏掩着嘴,秋风带起一片沙尘,扎进了她的眼;她抹去,而谷燁卿捧起她的手,把发丝郑重的交还给她。 「现在我要说……当年的我错了,因为知道你心底只有湘君,所以嘴硬不肯承认。」谷燁卿交代着当年返家,不见她身影时的往事;聿珏哽咽落泪,他只是温声安慰着,轻抚着她的背。「仔细想想,或许早在与你称兄道弟的那些年,我就一直把你放在心上了,只是年纪轻,也羞于把那什么情呀爱的掛在嘴边。 「现在失而復得了,我不愿再错过,只想让你明白……我对你的情,与湘君是一样的、是一样的……」 她紧握当年割下的发丝,额际抵着他心口哭喊:「燁卿……」 「可你只能对得起一个人,又或者两败俱伤……」爱妻就在怀中,他却是忍下了揽住她的衝动,「该怎么做,你应当心知肚明。」 她抹着泪,静静地把发丝藏进怀里,谷燁卿温柔地拍拍她,扬起声调,「走吧!跟着我去瞧瞧粮草,还有要为你夺得这片天下的子弟兵!」 *** 发兵在即,洛阳城内的魏王府里,尽是一片愁云惨雾。 韵贵妃抱着孙子静静落泪,而聿璋则铁青着脸,彷彿蕴藏着血海深仇般的瞪着厅堂内的一切。 然而,良辰吉时不等人;不等副将提点,他一脸凝重的拍了拍棺木,只对着身边的阿巧冷声交代「好好照顾娘亲」之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开府上。 尚不及跃上马背,便看见聂琰带着三个儿子以及一票亲卫赶来王爷府前。 「聂某还以为王爷伤心过度,兀自待在府里。」看样子他不是来弔唁亡者,而是来催促他的。 「怎可因儿女私情而耽搁正事?」聿璋冷笑道:「这可是将军您亲口对本王说过的。」 聂琰紧盯着他,尝试在那充满哀戚与愤恨的脸上找到一丝破绽,聿璋抓起韁绳,逕自绕过他,策马前往神武营。 「向父皇发出消息没有?」策马行至帅帐前,聿璋头也不回的询问着聂琰。 「已经派探子快马加鞭地赶往畅春山庄去,但……」聂琰拱手,紧攒着眉头。「纵然圣上愿意网开一面,只怕梅相仍会想方设法的罗织罪名,诬陷咱们通敌叛国。」 「这不就是他们的目的?」聿璋紧握着吴鉤,聿琤那得意的花容月貌彷彿现于眼前,「太子心如蛇蝎,本王早就看穿了;不管如何,咱们这头都已经先折损了一名良将。」 「聂某无意冒犯,论兵多将广,神武营仍远在梁寅之上。」 「就只剩下这一点能够说嘴了!」聿璋喃喃自语道,聂琰没听分明,料定此句绝非好话,为求主帅与将领间的和谐,只得忍气吞声。 摊开军图,洛阳与长安咫尺之遥,潼关、洛南二县位于其间,辉烈营与聿琤坐拥放眼天下最为坚固,易守难攻的长安城池,稻麦已收成的差不多,他们就算佔据城郭外围也佔不到太多便宜。况且时日一久,情况对他们越不利。 他可不能给聿琤太多喘息的机会。 相思欲绝但为君 175 旧恨未消上心头 「本王与将军分兵进攻,我行北线攻潼关,将军佔据洛南与梁寅相持,无论是谁先攻克对手,都能相互援引。」 「王爷欲亲自扛下攻潼关之重责,聂某很是敬佩,但潼关自古以来便是要地,攻潼关与攻长安是也容易不到那儿去。」更别说先前灭女真时,大煌全军上上下下,有谁不知道梁寅最擅长的就是守城?聂琰一手指向洛南,「不如让聂武把守洛南县,其馀主力留守洛阳,既可免于两面受敌,又可保全兵力以待可乘之机,王爷以为如何?」 聿璋挑起一眉,「你是要咱们採取守势?」 「王爷,」聂琰的次子聂平拱手,忽地插话道:「末将明白您适逢丧失爱妾,急着上阵立威,然而大将军言之有理,梁寅善守而不善攻,咱们何必急于攻他人之长处?」 长子聂祥亦道:「二弟所言极是,王爷,急着结束此战的,或许不只是咱们;日前才听闻西荻宫廷素有内乱,太子坐镇京畿,把持朝政,焉能不顾两国情谊,袖手旁观?」 「太子怎会傻到动自己的兵?」聿璋冷笑道:「那是谷燁卿的事!好吧,你们要守就守吧,让聂武把守洛南县,本王亲自领兵攻潼关;拿下潼关,就等于扼住长安的咽喉,这一点本王还不至于不明白。」他撂下话来,不等离开帅帐便已遣副将前去点兵十万,离开前还狠狠的瞪了聂琰一眼。 「这……爹!皇甫……王爷根本欺人太甚!」若非聂琰制止,聂平当真要追出去找聿璋理论。 「白丽在圣旨逼迫下不得不赐死……或许太子这步棋,为得就是让王爷失去冷静。」聂琰叹了一声,「不过他说的并非毫无道理,就让他打吧!他领十万攻潼关,也逼着梁寅不得不拨兵把守,咱们多少能轻松些……」他沉吟一会儿,眸光转趋锐利,「祥儿!你带着你三弟一起去洛南,拨兵五万,千万不能让梁寅那廝骑到咱们头上!」 然而,聿璋这头的动向很快就传到聿琤的耳里。 「迎春,光靠梁寅还有一干部将可足够?」即便万事俱备,两军交战在即,还是让从未见识过战场的聿琤有些忧心。 毕竟她们这回的对手,可是名震天下的神武营。 傅迎春却像是早就想妥了对策。「殿下若不放心,大可派身边的亲信领兵出征。」 「谁?」她怎么就不知道身边有个能够领兵出战的人。 傅迎春嫣然一笑,「容子衿容将军,以及……」她伸出一指,最后指向自个儿,「我!傅某作容将军的智囊,拿着咱们的绞盘弩攻去,肯定能与聂琰一较高下!」 聿琤讶异到连眼珠子都快掉出来,「此话当真?」 「殿下您这表情还真伤人!辉烈营好歹是能抵挡住完顏部猛攻的营伍,您对自己的子弟兵未免太没信心了。」傅迎春搔了搔头,慵懒的道:「只是此番出征,傅某定得要借您的太子亲卫一用。」 不,她不是对辉烈营没信心,而是……罢了!聿琤暗自撇了撇嘴,「行,只要能赢得此仗,你动用什么都行。」 「傅某与容将军肯定不让殿下失望!」 虽说傅迎春才智过人,但却从未让她有上阵的机会,聿琤于是又找来薛崇韜,要她往兰州去一趟。 「你去探探谷燁卿那头到底在做什么,如果能够借调到兵马更妥。」 听见要她去兰州,薛崇韜眸底精光一闪,拱手领命。 一下子遣走了两名跟在身边的左右手,聿琤处理起政务都觉冷清,所幸给她调去探查藺湘君下落的裴少懿,很快回到了毓慈宫。 「怎么了,查到什么消息没有……少懿?」 裴少懿急得额际都是汗,「殿下,有状况!」 「什么意思?」 她勉强顺了顺气,「据鸿庐寺卿来报,他们距上一回亲眼见到藺湘君,中间相隔月馀了!」 「这么久!」聿琤大感惊诧,「禁军谁来调动?」 「真正弔诡的便在此处……无论是圣上也好,其他禁军校尉也好,都说仍是藺湘君……然而咱们的人只闻其声,却未曾再见过她自眾人面前现身。」 聿琤顰眉,牵起裴少懿入座,赏了一杯清茶给她。「莫不是她病了,无法以真面目示人?」 「我想不是的……」以湘君凡事亲力亲为的作风,能让她这般遮遮掩掩,肯定不是这等小事,「而是她当真不在圣上身边!」 当真不在…… 皇帝器重又迷恋着藺湘君,在朝中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此去热河,除她以外无任何嬪妃得以跟随就是明证;然则这样一个在皇帝身边瞻前顾后、分忧解劳的嬪妃兼臣子,居然能在眾人面前消失月馀……究竟是何原因? 「之前迎春说司徒勒领兵前去大漠?」聿琤不禁往最坏的方向去打算,她一直念兹在兹、耿耿于怀的一件事,「可知为何而去?」 「听说是为了防范蒙古人……毕竟布塔娜王妃之所以能与刘昊成亲,就是得了蒙古大汗应允。」 司徒勒领兵离开兰州的当头,湘君也就消失在眾人面前……她曾听闻湘君与谷燁卿或有私下联系,但从未真正抓到把柄。 「顾怀安,把薛崇韜找回来!」聿琤朗声吩咐道:「本宫还要她多查几件事!」 *** 为免惊扰太子派来的眼线,聿珏在谷燁卿的安排之下,由司徒勒护送着前往武威。 此处也正是国舅爷任勋襄的根据地;才入城,举目所见,尽皆一副安平繁华的景象,规模虽不及都庆府,相较于兰州却丝毫不显逊色。 「想不到舅舅把这一处治地打理得如此繁华!」聿珏透过车帘张望,不由嘖嘖称奇。「你来过么?」她转而问着陪同的娜仁其木格。 「没有,赶集不会跑这么远的!」 「我也是头一回过来……不知舅舅过得如何?」 车队行至国舅府上,在管家的带领之下顺利见到了任勋襄。 「当真是你呀!」任勋襄难掩激动的迎上前去,聿珏笑吟吟的行了拜礼,「你知道么?当年接到圣上派来的密使,老夫半信半疑,还以为太子不会真把你给往险处推……谁知她不但干了,还比我想得更加狠心!」 「虽隔多年,聿珏仍要谢舅舅出手相助。」 「别这么说!咱们的兵马也没帮到你什么。」他邀聿珏、娜仁其木格等人入座,言谈间听闻她在外飘流,诸多般辛苦,是觉得既讶异又心疼。 两人对饮,她盯着水酒,仰头饮尽,「……聿珏真不知道母后曾与舅舅提议过这种事。」提及皇后,聿珏当真五味杂陈。 见她喝得豪快,任勋襄连忙又给她满上。「梓韶想必不会跟你说的;她这母亲着实难为,既是希望看到你们姊妹俩相互扶持,却也暗地里替你未雨绸繆……只可惜聿琤心狠手辣,完全超乎了咱们的预料。」亏她们还是一齐长大,打从同一个娘胎出来的亲姊妹! 「对太子的所作所为,聿珏早看开了。」她淡淡的道。「如今西荻内乱方休,太后忙着振兴国力,又与我交好;舅舅若能出兵助我,咱们定能稳操胜券。」 她亲自前来,就为促成此事;任勋襄不由暗自心惊,只因在聿珏一如往常温和仁厚的面貌下,暗藏着身为人主不可或缺的特质。 那名为「心狠」的特质。 「聿珏想必是作好万全准备了?」任勋襄不无欣赏的点点头,「只是老夫长年居于关外,除了京城方面的消息,其他局势都不甚灵通……」 听出他是在考验她来着,聿珏抿嘴一笑,对如今局势侃侃而谈。「太子调动梁寅,二十万大军齐聚长安固守;魏王因他身边小妾之故,给安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两强相斗,肯定要有一方败下阵来,咱们大可隔山观虎斗,更别说就连父皇也是支持着咱的。」 「通敌叛国是怎么一回事?」 「聿璋那小妾不是普通人……而是西南雍王的女儿,名叫白丽;听说碍于圣旨所逼,聿璋虽百般不愿,仍在家中赐死了她。」聿珏言及此事,不禁面露惋惜。「论理,白丽死不足惜;可若论情,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在聿璋攻女真时,他曾託我照顾过此人,我因而与她有过一点交情。」 「原来如此……你以为此役谁胜算较大?」 「神武营善战,名冠天下,饶是梁寅如何善守,恐怕也抵挡不住,然而聿璋为得聂琰信任赐死爱妾,两人之间顿生嫌隙,不知还能否如以往那样合作无间?若能,聿璋胜算较大;不能,则太子或有可乘之机。」 「不错!」任勋襄满意的笑开,再度劝进,替她与自己满上一杯,「梓韶在天之灵,看见你这番长进,想必也感到很是欣慰!」 「聿珏倒以为母后百般不愿看见我变成这样……要不,受宠的就是太子而非聿珏了。」 「情势所逼,这道理,你在险中求生之际,相信已经了解透彻了……你说吧!你要舅舅怎么帮你?」 「按兵不动!」聿珏瞇起眼,玉指轻扣琼浆,「如今敌明我暗,太早暴露踪跡,反要惹祸上身;舅舅暂且耐心等我消息,时机成熟,咱们再行出手也不迟。」 「你这么肯定他们会斗个你死我活?」 「当然!对聿璋而言,不打就是给太子削去兵权,永无翻身之日,他一定会全力求胜,战到最后一兵一卒。」 「听起来……对于哪边会赢,你好似已经心里有谱了?」 「不尽然!」她先是一笑,而后摇摇头,「只是聿珏希望赢得会是太子!」 任勋襄不禁皱眉,「哦?」他还以为她会希望借聿璋之手来除去太子这个心腹大患。 「太子加诸在我身上的这些苦,我想要一件一件的还回去。」她举杯与他轻扣,再度一饮而尽。 「由我,亲自动手!」 * 聿珏与任勋襄相谈甚欢,他对这外甥女大为激赏不说,甚至当下就决定先拨兵两万,要随聿珏回兰州听候差遣。 「酒过三巡成故交,果真不假!」聿珏只觉得脑袋与肚腹都暖热着;她意识还算清醒,就是脚步稍嫌虚软些。「不过,总觉得咱最近时常与人对饮,不是与太后、跟家人,如今又是舅舅……」她嫣然一笑,与娜仁其木格紧挽着手,来到下榻的院落外头吹吹凉风。 「你最近还真是不知节制!」娜仁其木格带着她落座,聿珏想重系披风,手指却笨拙的不听使唤。「哎,我帮你!」 「多谢!」聿珏掩嘴吐着酒气,「忘了说,你穿咱们汉人的装扮还真合适。」娜仁其木格一袭宽袖的宝蓝锦织,上头的绣花精巧雅致。 「是画眉姑娘替我挑的,说是什么救了你的谢礼;你们家人礼数真多。」 「你也知道,礼多人不怪嘛。」 娜仁其木格抚着头巾,见聿珏有些轻慢的踢去绣鞋,斜倚着身后栏杆,就着几盏明火欣赏院落景緻;她醉眼惺忪的,也不知当真看清了没有。 「聿珏。」 「外头凉,好舒服……嗯?」她的下顎枕靠着右臂,神情尽是温和轻松,彷彿又恢復成娜仁其木格熟悉的那个聿珏。 「我是直到今日,才瞧过你毫不避讳地谈论着那些权谋的事。」 「嗯,平常就算说了,你也不在。」 「你与那个太子……到底怎么回事?」她再怎么迟钝也听得出来,掩藏在聿珏那蛮不在乎的神情下,是难以言状的深仇大恨。 聿珏笑容微敛,「太子,就是我大姊;我们是亲姊妹,她长我三岁,咱们一齐长大的,都是我母后亲生……我们两个感情很好,曾经很好。」 「可把你害成这样的,也是她?」 「嗯,她一手造成的。」聿珏重新端坐着,双手交握,「我底下还有三个弟妹,撇开早夭的五弟,如今与太子相争的,是三弟,我还有个四妹;她们两个都是别的妃子所生。我一出生,母后就已经是皇后,我很是得宠,所以后宫嬪妃那些个勾心斗角、你争我夺,我从没瞧见过……或者该说视而不见。」 「可你大姊却很清楚?」 「嗯……许是母后对我的宠爱改变了大姊吧?还是她其实早就打算要将我们这几个对她造成威胁的弟妹全都剷除;我不知道原因,只知道我是她第一个动手的;她要我出使西荻,然后暗中派兵杀了我,我侥倖未死……」接下来的故事,娜仁其木格都清楚了。 聿珏紧握双手,用力到她以为聿珏的掌心要给她掐出血来。她搭上聿珏,始知她的手抖得厉害。「所以你现在回来了,就为了要向她报仇?」 「那是其次,我只想着要赢下这一仗……」 「不是其次,我看得出来,你跟你舅舅说要由你亲自对太子动手时,你的眼神是认真的……你想狠狠地讨回来……她曾加诸在你身上的一切。」 聿珏猛然回首,那防备的姿态,就像是给踩着尾巴的猫;她与娜仁其木格僵持了一会儿,紧握的手终究放松。「与其说是想讨回来……或许我更想知道的是,她为何要对我如此心狠;真的只是因为母后宠我么?」 她摊平聿珏温热的指掌,与之十指交扣。「我能明白你的心情……可我也不愿看你为了仇恨而迷失自己;与你相处这三年我几乎没听你讲过这些,我眼中的阿碧很是温柔和善,而非冷酷无情的。」 聿珏自嘲的笑了,「那三年里,我最常念到的是湘君!」 「是呀!你的湘君!」她也笑了,瞧着聿珏红艳艳的侧脸,她忽地平静下来,而先前留在聿珏眼中的愤怒,很快被宛如春水般的温柔所取代。「你……真的很爱她。」 「嗯。」聿珏向后倚着栏杆,闭上眼,「过了这么些日,她应该到了吧?」 「你们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就是……从主僕变成爱侣。」从都庆府回兰州的这路上,聿珏讲了许多以前在宫中的往事,独缺这段重要的过往。 她陡然睁开双眼,「你想听?」 「我想听!你怎么一脸讶异?」 「不是……我以为你瞧不惯。」聿珏咬着唇,开口时显得有些迟疑。「就……女人之间的情爱。」 「我是不理解。」娜仁其木格坦然道,「可我是也亲眼瞧见了她对你的照顾,你们之间的亲近、心有灵犀,我都看在眼里……可我还是不明白!」 「就像你与阿日善那样,不明白么?」聿珏试探性地说,她为之一窒,一副想承认却又不甚情愿的样子。「如果你真的想听,我可以慢慢告诉你。」 她低头,望见了她们交叠在一起的银手环,末了,她啟唇轻道:「嗯,我想听……想听你说。」 相思欲绝但为君 176 机关智取惊心魄 就如同出外找寻聿珏一样,湘君从兰州回热河亦是快马加鞭,一路沿官道而行,等到抵达畅春山庄时,麾下的一干部将简直如获大赦。 「谢天谢地!大人您总算平安回来了!」善于易容、扮相的长水校尉赵含露差点没当面撒出两泡女儿泪,湘君勾唇,不客气地以刀柄顶她一记。 「哭什么!你得了我与圣上明令,不必担心有人给你安个什么欺君之罪!」与当年知更、画眉巧扮聿珏可是天差地别。 「话是这么说……」毕竟假的真不了!赵含露有苦难言,连忙跟在湘君后头,「可是您不知道,那些朝臣看我隐于帘后,说起话来越发肆无忌惮……属下担心给他们瞧出破绽,或将给圣上,乃至于您惹来麻烦。」 「怕什么?我不在时,你就是藺湘君!」湘君扯下披风,在李梅与赵含露的服侍下换上禁军统领的冠翎、紫服。「话说回来……圣上接到小梅子的来信后,有什么反应?」 那是前日才到的飞鸽传书,「圣上很是欢喜,直说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 「倒是……自从太子与魏王正面开战之后,圣上镇日鬱鬱寡欢。」赵含露双手奉上柳叶刀,「似乎洛阳与京城陷入战火,令他备感忧伤。」 还能说什么?这就是自食恶果。湘君撇嘴,不好当面说出感想,只得淡道:「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太子与魏王姊弟俩各怀鬼胎,也不是圣上能控制的。」她接下柳叶刀,领着亲信走向外廷。「这段时日来,可有哪位大人给咱们找碴,或是胆敢惊扰圣上?」 「有人猜测过您的行踪!」赵含露苦笑,「据说是兵部尚书起的头,至于近来上奏的事儿,撇开太子与魏王阵营之间的攻訐,多称不上是什么重要的事。」 「那好,我这就去在那些人眼前晃上一晃,省得他们成天念得我耳朵发痒。」 三两下摆平了朝臣,湘君这才慢条斯理地赶回皇帝身边覆命。 「你说聿珏这段时日,在外吃了不少苦?」虽已读过信,可皇帝仍想从她口中听得更多消息。 「是,先是受太子之命出使,无端惹杀身之祸,大漠险地闯一遭,餐风露宿处异地,又为报答救命之恩,奔走沙场不顾身……」每说一件,聿珏身上的伤就要多上几道,湘君不忍回想,敛起眼来竟是歷歷在目。「好几次都差点丢了性命,尤其是我遇见她的那一回。」 「是朕亏待了她!」皇帝难掩悲痛的叹了一声,「这孩子,当真受过太多苦了……她什么时候过来见朕?」 「卑职并不清楚,仅是知道殿下她自有道理……」 他连忙打断她道:「那她有说要出兵平定长安与洛阳之间的乱事没有?」 「卑职已经与殿下说明一切,相信不久之后就有消息……」湘君一味搪塞,反惹得皇帝不悦。 「她莫非打算袖手旁观?她可知道她从小长大的故土,就要给铁蹄侵踏?」 说到底,皇帝对聿珏的歉疚,也不过如此而已。她甚至以为,当皇帝得知聿珏可能尚在人世时,他费尽心思想找到人,其真正目的只不过是为了阻止太子与魏王相斗,并非当真想把大权交付给聿珏。 湘君压抑着声调,忍住怒气答道:「陛下请息怒,殿下毕竟方回到故土,论兵力,谷家的势力也远在太子、魏王之下;她是您仅存的希望,难道您情愿看见她贸然出兵,落了个给两方势力夹击的险境?到时又有谁能拯救陷于水火的殿下!」 皇帝给她这么一堵,竟是说不上话来!「这……」 「况且魏王业已赐死白丽,得理不饶人,硬要出兵洛阳的,可是太子;魏王为求自保,只能不惜一战。责任都在这两人身上,又怎能强求歷劫归来的她赶来收拾这场烂摊子!」 「湘君,你……」皇帝咬牙切齿,自此稍稍窥得了聿珏所盘算的样貌。 「卑职僭越了,还请陛下恕罪。」湘君再度打断他的话,拱手道:「现在的殿下已非吴下阿蒙,您所能做的,就是相信她!」 在湘君大义凛然的凝视下,皇帝只得压下心中不满,最后,他淡淡吩咐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说是朕的旨意,让她择日前来热河一趟,说朕很想她。」 「卑职遵旨!」 撇开面见皇帝后的不快,湘君回到自己的院落,尚不及摘下乌纱帽,前去巡视山庄各处的乔如枫才赶来面见她。 「多亏有你待在圣上身边,这些日子以来,难为你了。」湘君激赏的拍向她肩头,「圣上最近,可有说出什么出人意表的话来?」 乔如枫微皱起眉头,「出人意表……卑职遵从大人吩咐,几乎时时守在圣上身边,可……卑职终究不像是大人您,没法与圣上多谈些什么。」 「可有跟朝臣有过什么密集接触?」 「这倒是没有……他除了养病歇息,最多就是找邢公公聊个几句,日子过得很是清间。」 看来暂时是她多虑了。湘君暗忖,自怀里取出信笺,「如枫,有件事要差你去办……你替我把信送去给殿下,到兰州之后就不必急着回来。」 乔如枫一脸疑惑的接过,「大人莫非还有别的打算?」 「嗯!你代替我跟在殿下身边,就像个影儿一样;务必好生保护她。」她顿了一会儿,又补上一句,「并且告诉她,除非天下大势底定,否则要她绝不可前来面圣……我担心圣上,另有所图。」 * 跨上战马,亲领十万大军攻打潼关的聿璋,冷眼瞧着这城墙高耸的隘口;派出去的探子飞快来报,在听见戍守的将领乃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禁军女将,聿璋立刻夸张的嗤笑一声。「什么?容子衿……本王从没听过这号人物!」 来报的探子也是一头雾水,「容子衿原只是个待在后宫的禁军校尉,后来给太子提拔为将军。」 「也就是说没带过兵上阵?」 「是这么说没错!」 聿璋登时沉下脸来,「莫非皇甫聿琤以为光靠这等女流能挡住本王?真是欺人太甚……梁寅呢?」 「梁寅据说亲率十万兵马,要与聂武在洛南碰头。」 他不禁哼笑,「柿子挑软的吃!这什么容……带了多少人马过来?」 「若所查无误的话……固守此关的兵马,大约只来了三万人!」 三万!他瞳仁陡缩,「好!本王便让她瞧瞧神武营的厉害!」聿璋扬起手,下令即刻攻城! 神武营大军压境,奉命固守此关,以三万将士抵挡聿璋十万兵马的容子衿,正依照傅迎春的吩咐,在城墙上布满能投掷火禽的发石器,以及透过绞盘改装,人人都能轻易拉开射程极远的十石弩;城垛里安插了特地向聿琤借调来的太子亲卫,各自拿着绞盘弩严阵以待。 在将士齐据此关的当下,傅迎春便下达了命令,无论敌军怎般叫战,都必须坚守不出。 「十万大军耗粮甚鉅,加诸魏王求胜心切,一听见咱们只有三万兵马,肯定会大军压境,此时便是咱们的机会。」 大军压境竟会成为她们的机会?听闻此言的容子衿不由睁大双眸,要不是傅迎春足智多谋又深受太子器重,她早就转身离去了。 「容将军,傅某只想问你一句,你信得过我么?」傅迎春笑咪咪地搭上她的肩,那慵懒的姿态实在很难让人信服。「夺胜的方法绝对不只一种,咱们领较少的兵马,据守隘口;只要撑着,撑着对殿下而言就是大功一件!没比这等买卖更划算的了。」 纵使早有准备,但看见名满天下的神武营将士,个个依照将令,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持盾逼近时,待在城墙上的容子衿仍不由自主的吞了口唾沫。 三万抵十万。 她临危受命,在聿琤的託付之下,身兼必胜的压力。 只是站在墙上的她先别说胜,她甚至得用尽全力来压抑内心的不安;唯有这样,她才能撑在守城将士面前而不跪倒。 庞大壮盛的军容,就像潮水般永无止尽的淹来。 高举的手随时都要斩下,一边是越靠越近的敌兵,而另外一头则是凝望着远方,低头不语的傅迎春。 「还不够近。」 还不够?敌军都要把枪尖指到她们鼻头了! 「将军?」所有人以她为是瞻,见她迟迟不肯动作,身边的将士焉能不急? 而她则把所有,全都压在替她们打造这些守城兵器的傅迎春身上了。 包括三万名将士的身家性命,还有她自己。 傅迎春遥望远处,在看见阵中帅旗通过只有她才明白的估量距离时,终于点头,「行了,就是现在!」 容子衿的右手重重斩下,先行发难的是燃啟火焰的发石器,近百座的投掷器顺着高拋出的弧线掷向手持厚盾的神武营将士,虽然打中几名倒楣鬼,对于大军前进的步伐却丝毫无损…… 直到地面开始窜出一道道火舌为止。 秋风萧索,在大军来犯之前,傅迎春早已先命一小批将士在隘口前方浇上油,即便过了一日,油舔着火舌仍以惊人的速度烧灼将士们的厚靴、兵甲,原本结妥的阵势登时给这窜出的猛烈火舌给打乱,更糟的是,为了抵御必然而至的箭袭,他们自洛阳带来了足够抵挡弩箭的厚盾。 兵甲、盾牌越厚,则越消耗兵员与马匹的气力,也拖慢了进军的速度。 在投出第二道火禽之后,瞄准兵临城下的神武营,守城将士也已经开始以弩箭射向敌兵,十石弩如挥鞭般的巨响齐声而出,饶是敌兵握有最坚厚的盾牌也挡不住,更别说于脚下的火焰更不断的炙烧着他们。 或有将士以厚盾扑地灭火,但这很快便给漫天的箭矢射穿脑袋,肃杀秋风捲来一阵浓浓的血腥味儿,倒在脚边的尸首渐增,而躲藏在城垛后方的太子亲卫,则手持绞盘弩以两两结阵的方式轮流射箭。 想不到他为防箭袭,却还是给对手的小伎俩给重创!经过几场重大战役,已见过世面的聿璋手握令旗,「别慌!这火很快就会烧光,先行后撤,待会儿重新结阵再来!」 神武营毕竟冠绝天下,即便前军受到严重打击,在聿璋与眾将的指挥之下,很快就从火攻与箭袭的两方威胁之下重新结阵。 然而站在城墙上头的傅迎春等得就是这一刻。 十石弩本就射程极远,经过绞盘拉动之后,威力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她抢过架妥的弓弩,在精确的瞄准之后,稳稳扣下扳机! 立于帅旗旁,正指挥着残存前军的聿璋,根本没料到有兵箭能射这么远,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他只闻胸口的兵甲擦出刺耳的碎裂声,紧接着,一根兵箭牢牢地钉入胸前,在眾目睽睽之下给硬生生的拖下马背! 「王爷!」他身边的副将,连同跟随他许久的将士尽皆大骇。 然而随后而至的箭雨更是将他们的骇然转化成真实的恐惧。 「不可能……不可能有弩能射这么远!」一名簇拥着他的亲卫在说出这句话之后轰然倒下。 这句话也是聿璋的心声,他就这么挣扎求活,眼睁睁看重新结妥的阵式再度一哄而散。 他所亲率的神武营大军在他这个主将倒下后溃不成军,而他亦是在眾人的簇拥下仓皇而逃。 「退兵了……魏王退兵了!」 容子衿不敢置信,方才如潮水般朝她们进逼的大军,竟然败在傅迎春所打造的这守城兵器…… 以及她近乎百步穿杨的神准之下。 傅迎春又绞妥一枚箭矢,她遥望着掉头转进的神武营,不似身边一同守城的将士如此欣喜,仅是半敛着眼,笑得慵懒自若。 「傅学士!咱们赢了!」容子衿对着她大喊。 「哎!」她点头,随即掩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这下傅某终于能好好睡一觉了!」 相思欲绝但为君 177 弃旧投诚心无愧 傅迎春先前暗自估量的距离,就是相准关隘所能容纳最多敌兵,以及弩仍带有威力的最远距离。 加重的箭鏃能让自墙面拋射而下的箭矢达到最大的杀伤程度,绞盘弩为迎春所造,无论是射程还是杀伤程度都经过她详加研究,再加上自古潼关就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有了优秀的战略,以及熟悉绞盘弩的太子亲卫跟随作战,迎春这一仗赢得并不侥倖。 况且,在眼看神武营仓皇而逃时,两支善骑射的部队不断跟着行军速度缓慢的神武营,完全利用敌兵急于撤退,军心涣散的弱点加以打击,又射下了不少将士性命。 是直到把守寨栅的聂平听闻风声,带兵出寨护卫,这才将中了箭的聿璋顺利迎回。 「王爷、王爷!」听闻他中箭落马的聂平赶来聿璋身边;聿璋胸口中了一箭,脸色发白,奄奄一息的模样着实让人担心。 军医赶来将箭拔出,幸未有倒鉤,也无餵毒,但这已经让攻潼关蒙受重大打击。聿璋尚有一口气在,看见聂平率军相救又来探望,忆及之前的衝突,仍是忍着疼痛起身。 「王爷不应该起来,您的伤很重!」 「死不了的!」他握住聂平,力道大得惊人,「本王是要告诉你,敌手恐怕用了咱们想不到的兵器……本王距离关隘甚远,箭却依然准确朝本王而来……」在得知聿璋中箭的位置时,聂平也甚为惊骇,寻常弩箭绝不可能射这么远!连十石弩也办不到! 「素闻太子身边有个擅造兵甲的文图阁学士,还给她拱上太傅之位……」 「您莫非是说,此人在这一战里起了极大效用?」 聿璋艰难的点点头。对比出征时的意气风发,现在的他当真狼狈至极。而一心以为辉烈营就是太子聿琤全部筹码,把防范心思都放在梁寅那头的他,也为此付出惨痛代价。 可撇开面子与损伤,此败并非一无所获;现在他们得知敌军更多底细,下回再战便能力挽颓势。 「梁寅与聂武交战如何?」他顺了一口气,在副将搀扶下坐起。 梁寅一改稳重行军的步调,挥军洛南县的攻势又猛又烈。 聂平皱眉,「互有胜负。」吸收荡寇的经验,让聂祥长于伏击作战;而孔武有力、带兵经验却稍嫌不足的聂武,正巧在大哥的带领下好好见见世面。 只是梁寅兵多将广,而他们大军十万压在此处,兴许不久后连聂琰都要自洛阳出兵相助。 还没见着聿琤的人影,他们就要把筹码给掏光?这可不行! 「传本王諭令……即刻拨兵五万,南下助聂武挡住梁寅!」深知潼关、洛南两战线重要的聿璋即刻下令,刚包妥的伤又渗出血来,军医只得强硬逼迫他躺下。「不能让大将军这么早就给逼出来!」 「末将遵命!」总算等到他开窍的聂平立刻前去拨兵。 「派人再去探查潼关动静,她们肯定故技重施……」他疼得抽了一口气,「修整军备,整妥箭矢……本王……本王要再攻潼关,非把此处夺下不可!」 正当聿璋与聿琤战事方兴,衔命赶抵兰州,表面为争取谷燁卿出兵,实则为探谷家底细的薛崇韜,好容易在操兵练武的杀喊声中,见到谷燁卿一面。 「薛大人自京城过来,不知所为何事?」 薛崇韜三年来多次往返都庆府与京城,途经兰州,也算是与谷燁卿小有交情,然而仍食朝廷俸禄,为聿琤所用的她,自然不可能得知太多细节。 谷燁卿戍守兰州多年,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悄悄聚集兵力、积攒财富,表面上是为了朝廷着想,实际是为了将来逐鹿中原而累积资本。 然而薛崇韜所不解的是,谷燁卿究竟打算拱谁为主? 由于杀妻之仇,谷燁卿最不愿面对的人当是太子,但就太子派来的眼线回报,谷燁卿三年来与魏王接触的机会少之又少……顶多就是大喜之日前往祝贺寒暄罢了。 朝暘公主聿珶则几乎消失在政治版图之中,云暘公主则身葬大漠……难道谷燁卿想藉由兰州这座小城自立为王? 这个薛崇韜想不透的点,相信就连聿琤也百思不得其解。 「实不相瞒,太子殿下得知谷将军派兵前往西荻……此事为何没有上报朝廷?可得了动兵虎符?」 谷燁卿笑道:「太子殿下莫不是担心我擅动兵马?请殿下放心,谷某从圣上那儿得了虎符才动身,一切皆按大煌律法。」 「原来如此……是殿下多虑了。」薛崇韜见此处壮盛军容,照理估算,谷燁卿发兵两万协助西荻,应对战局很是在意,可谈话间却不见任何忧心,反而显得气定神间。 不仅如此,兵马操练也与寻常无异,称不上轻松,却也无枕戈待旦的凝肃感。 「西荻那头战局如何?」 「王后与世子决战在即,但王后无论兵员或士气都占上风,相信不数日就能有结果!」外头风大,谷燁卿引领她进入帅帐,亲手倒了一杯清茶。「敢问薛大人,您特地前来兰州,莫不是殿下有什么吩咐?」 「谷将军何出此言?殿下明白你发兵助西荻平乱,又似乎为了蒙古各旗动静而费尽心思……这才要下官前来关心,或许京城那头还能帮上将军的忙。」 「帮忙倒是不用了!」谷燁卿微微一笑,「不过爹娘毕竟年事已高……谷某有意要让长辈迁来此地与咱们团聚,还望殿下恩准。」 「下官会代为转达的。」 薛崇韜毕竟是太子派来的使者,谷燁卿不敢怠慢,正打算带她入城歇脚,不料两匹快马飞快来报,皆带着喜色而归。 「将军、将军!」 一手握着韁绳的薛崇韜却见谷燁卿睁大了眼,策马上前的姿态竟显得有些慌乱。 「稟将军,司徒……」 「大胆!可知薛娘子在此?」谷燁卿刻意扬高声调,来传令的将士不知其意,神情困惑。「有什么事,等本将军回营再说!」 「将军何须避讳?莫不是有什么是不欲让下官知晓?」薛崇韜眸里精光一闪,但见西北方连绵尘土飞扬,似是有大批兵马靠近。「这……谷将军,可是你的兵马凯旋而归?」 谷燁卿眉头一皱,而两个来报讯的将士面面相覷,「怎么回事?」 两人一改先前的兴高采烈,缩头缩脑的道:「稟将军!司徒将军回来了,还从国舅爷那儿借调了两万兵马过来……」声调不响,已足够让谷燁卿与薛崇韜两人听个分明! 「国舅爷?」薛崇韜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而谷燁卿万万想不到聿珏此去武威,竟能这么快得国舅爷兵马挹注。「将军与国舅爷,素有往来?」 「谷某只是担心后防空虚,因而特别向国舅爷借了点人手……」 「这么说来,将军能够助殿下一臂之力了?」薛崇韜脑筋动得极快,立马游说起他来。「您应该知晓,太子怀疑魏王勾结外敌,已向圣上奏请肃清叛乱,两军相拒于潼关、洛南两处,正需用兵之时!」 「谷某明白!」他沉下脸来,而薛崇韜跃上马背,拽起韁绳,「薛大人!您这是……」 「下官想亲眼确认此营伍真正面貌,不知谷将军能否带路?」 事已至此,谷燁卿想不带路也不行,他只能期盼聿珏藏在这随她而归的两万名将士之间,千万别给薛崇韜找着! 但他很快就发现事与愿违。 司徒勒领着护卫聿珏前去的数十骑策马领在前头,两万名将士高举「任」家大旗紧随在后,骑兵伍、步卒伍、弓弩手伍伍交错,整齐有致的军容让人望而兴叹。 然而此军伍虽壮盛,却不比簇拥其中的那辆车驾来得引人侧目。 薛崇韜先是瞧了高举天际的帅旗一眼,眸光便锁在那看似朴素的车輦上,谷燁卿紧拽韁绳,在震耳欲聋的马蹄声间清楚听见希望破灭的碎裂声。 「莫非是国舅亲临?」两万名将士可不是小数目,薛崇韜任官以来,对于皇亲国戚之间的矛盾早有耳闻;任家是皇后亲族,原本在朝中可谓呼风唤雨,是当今圣上藉梅相之力将外戚势力赶出内廷,既无恩封亦无官爵,强硬的斩断自先帝以来,外戚干政的后患。 此车驾如此朴素,来报的将士对国舅隻字未提,薛崇韜也知道这绝非国舅,谷燁卿抿紧唇瓣,右手不着痕跡的握紧腰间帅剑。 数十骑亲卫与两万名将士在司徒勒的指挥下停步,亟欲知晓答案的薛崇韜不知大难临头,甚至策马上前。谷燁卿对左右使了个眼色,薛崇韜假若意图不轨,他就算冒着给太子质疑反叛的风险,也要杀此人灭口! 司徒勒也看见她,与亲卫有志一同的望向谷燁卿;薛崇韜与其说是胆大,倒不如已全神贯注在车驾之间。 车帘很快给掀动了,先鑽出来的是娜仁其木格,而聿珏尾随其后;薛崇韜记性极好,在瞧清后者的脸容时,紧握韁绳的右手登时剧烈的颤抖起来。 她认出来了!谷燁卿欲拔剑为信,正想让亲卫下手,然而薛崇韜竟出人意表地翻身下马—— 她奔了几步,在车驾面前重重跪了下来,当着谷燁卿、司徒勒,以及聿珏的面。 「薛崇韜拜见云暘公主!」 聿珏方跳下车驾,但见一身翠绿官服的薛崇韜俯首跪地。她挑起眉头,穿过眾人走向她。 谷燁卿的帅剑已亮出数吋,但眼前景象来得太过突兀、太过匪夷所思,让他与司徒勒全都楞住了。 「薛崇韜?」 薛崇韜抬眼,让聿珏瞧清那张既熟悉又略显陌生的麻花脸,「是!下官在三年前殿试及第后,在长安与殿下曾有过一面之缘!」 「我想起来了,那场会面还是透过无晏安排的。」白丽虽已不在人世,能在兰州见到薛崇韜,仍让聿珏又惊又喜。「你怎么在这儿?都不知你仕途可顺遂?」 「下官奉太子命令而来……多少人以为您早葬身在三年前那场突袭之下,我也曾为此深感惋惜……我在朝廷里先做了一年校书郎,而后受太子赏识,藉此出使西荻。」薛崇韜给聿珏牵了起来,约略讲述了自身际遇。「真想不到殿下居然还活着!也难怪谷将军如此积极备战,大有逐鹿中原之姿。」 身为太子那边的人,在谷燁卿与聿珏面前说出这句话,聿珏真不知该说她胆大,还是无知。「薛娘子,你可知这句话的意思?」 「我当然明白,也知道为何谷将军在得知将士来报时如此焦急……只因殿下生还仍是个秘而不宣的消息;我奉太子之命前来探查谷将军的底细,实不相瞒……对于当年未能找着殿下的尸身,太子依旧耿耿于怀。」 聿珏抿紧朱唇,而薛崇韜神色自若,既无一丝摇尾乞怜之姿,也无贪生怕死之意,「你这是当着眾人的面对我投诚来着?」 「不瞒殿下,太子这些年如何对待弟妹,又如何藉由圣上体弱,躲过魏王锋头,趁隙布局,暗中积攒实力的举动……除了她身边心腹外,就属薛某最为明白。」薛崇韜也甚为磊落,对于聿琤的作为她早就看不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头,若不是无明主可效,她又怎会甘愿沦为聿琤所用,只为五斗米折腰? 「殿下当年那一席话,我仍记忆犹新;若殿下不嫌弃薛某駑钝,薛某当可为殿下尽棉薄之力……您也可继续安藏在兰州,坐看太子与魏王相斗!」 聿珏往不远处的谷燁卿瞟去,拔出数吋的帅剑终于重回鞘中;她再度勾唇,托起薛崇韜的手心时,多了几分亲暱。「这儿风大,不如咱们一齐乘车,回城之后再做商谈!」 相思欲绝但为君 178 用人不疑疑不用 兀自聆听着探子来报,在魏王当机立断,拨兵五万助洛南县之后,梁寅的攻势登时放缓了些,不过潼关一处的防线,傅迎春当真干得漂亮,不仅射伤聿璋,更接连挡下一波后续猛攻,替梁寅争取到不少时间。 「把聂琰自洛阳拉出来没有?」聿琤最关心的,仍是聿璋背后那张保命符。 「回殿下的话……聂琰尚未有任何动作。」 「迎春真该一箭射死聿璋的,让他趁早了结这做皇帝的春秋大梦!」 「殿下切莫忧虑,魏王即便侥倖未死,这般拖着身躯继续行军,迟早会撑不住的。」裴少懿出声安抚道。 「本宫可没这么乐观!」聿琤拂袖撢开了少懿,走到窗边,天色黑压压的,风又湿冷,再过不久便要下起雨来。「除御林军外,梁寅还留了多少兵马在京城?」太子亲卫已经给傅迎春借走,而宫廷禁军则是给藺湘君捲走泰半。 「大约还有三万。」深知她急欲求胜,裴少懿遣走探子,苦苦来諫,「殿下万万不可把这三万将士都往前线送去,这是您仅存的兵马,非得留着不可!」她勾着聿琤藕臂,讨好似的说道:「傅学士至少成功拖住魏王脚步,梁大将军也非毫无斩获,您得再耐心一点儿,只要把坐镇洛阳的聂琰给拖出来……」 「聂琰什么的根本不足为惧,本宫真正图的,只是聿璋的性命!」聿琤语调森然,目光缓缓落到裴少懿身上。 「殿下?」 她双掌张开,缓缓圈住了裴少懿的颈项。「两万将士足不足够?有迎春镇守潼关,再加上你的两万兵马……把聿璋的首级带回来给我。」 裴少懿瞠目,一脸不可思议。「您要我出征?」 「嗯,我只剩下你了,我的好少懿……替我办到这件事,然后,我便要逼迫父皇将皇位禪让给我,你觉得怎么样?」 辛苦许久才替她產下子嗣,现下却又被逼得上沙场替她卖命?裴少懿自是百般不愿,「这……殿下,可是我……」 一声报信,打断了裴少懿的辩驳。「啟稟殿下,薛大人回来了。」 她的出现,当真救裴少懿一把。 聿琤暂且把增添兵力一事给压下,接见自兰州归来的薛崇韜,「回来了,这么快?要你查的事情,办得如何?」 薛崇韜抬起眼望向聿琤,神情显得容光焕发。「回殿下的话——」 * 「你就这么相信她?」谷燁卿怪叫一声,不敢相信聿珏就这样把薛崇韜给放走了! 的确,在薛崇韜信誓旦旦的表明投诚之后,聿珏带她回兰州,两人谈及往事,把酒言欢,面对聿珏的提问,她更是知无不言。 然而就算是这样,聿珏也不能把人轻易给放回京城,万一薛崇韜的忠心顺从是装的呢?她会不会背地里又把消息告诉太子,谋求更多好处? 面对夫君的质疑,聿珏只是没好气的撇着嘴,「我当然信她,她当年曾与我会晤,薛娘子深谋远虑,治理天下的方法也与我不谋而合;我瞧得出来,她是真的不满于太子所把持的朝政,也不认为太子是她理想中的明君。」 「理想?好歹她也在官场中打滚多年,能衔命出使西荻多回,足见太子对她的器重,你真能肯定她还是你当年所见到的那个满腹理想、正气凛然的读书人?」 「是否正气凛然,我不清楚,但她确有效忠于我的意愿。」聿珏竖起柳眉,使劲儿的推了他一把,就如同当年他们在宫里一齐读书习武那般。「我说你能不能多信我一点儿,我就这么没有识人之明?」 他们两个就在厅堂前吵架,下人纷纷走避,只有两个娃儿不知天高地厚,一脸好奇地躲在门外偷窥。 「娘好兇哦!」谷萼雪比较晚到,不知事情始末的问道。「爹娘在吵什么呀?」 谷檀华回头一把摀住妹妹的嘴,「别出声!会被发现的!」她人小鬼大的压低声响,把妹妹挤到后头去。 「哎哟我看不到啦……」 夫妻俩的争吵持续着,丝毫不知已经被人监视。「不是!现在咱们讨论的,可是一个在太子麾下办事,你也只见过几次面的人!知人知面不知心!」 「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哪!画眉可都跟我说了!」身量矮他一截的聿珏扠着腰,老实不客气地往前站去,与他身躯相抵,「当年我的死讯传来时,你跟他都跟湘君吵过一架;我问你!湘君对我够忠心了吧?结果你们怎么看她的?」 谷燁卿被这一堵,顿时有些气弱。「她、她那时被封为贵人,加官晋爵,可你却落得这般下场……」 「哦!所以你是要说你们怀疑的有理了?说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想怀疑一个人,总是能找到理由!」聿珏扬起食指,狠狠地戳了他胸膛几记,谷燁卿只得双手一摊,再度向后退了几步。 「我只是……」 「只是什么?」讲到激动处,聿珏甚至眼眶泛泪。 「我只是怕你的事情太早曝光,让咱们,乃至于湘君平白失去良机……」 「假若薛娘子与我的计划能成,咱们会有大把的良机!」聿珏双颊嫣红,说话的声调仍是又急又衝,「现下咱们已得了舅舅帮助,而太子与聿璋战事僵持,就算薛崇韜暴露了消息,你说咱们怕什么?说不准还能让太子动摇,甚至左右这场战局呢!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手握充足兵力的咱们可说立于不败之地!还是你对你的子弟兵、大嫂跟司徒勒没信心?连已经耗损兵力的神武营、辉烈营其中之一都打不过?」 原来,这才是聿珏真正的盘算? 「我没有你想得这么笨,也不是平白无故相信薛娘子!」聿珏气得拂袖,「说到底,我在你们眼底还是那个说话天真,不懂瞻前顾后的公主是不?」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不然到底是什么意思嘛!」聿珏气得跺脚,下一刻,谷燁卿毫无预警的敞臂来抱,把仍然气得发抖的她给紧紧收进怀里。「呜……等等!你这是做什么……」 门外两个娃儿亦是睁大了眼,两张粉唇儿张成蛋形,给谷燁卿的举动惊讶得合不拢嘴。 「行了行了!是我错、我错了,你有你的道理……我不该这样质疑你的决定,你的识人之明,你别生气了。」 「等、等等……你这样很卑鄙!完全就是打算息事寧人的样子……」聿珏使劲推了他两把,这才发现经过这些年的歷练,他的身躯精壮结实,早已不是当年娶她时那个瘦弱的少年郎!「谷燁卿!」 「什么我卑鄙!你这样说对我不公平。」他眼底藏着几分戏謔,故作可怜的对她皱眉。 「什么不公平?你用气力压我才不公平……」 「聿珏。」他正色道:「对不起。」 她咬唇,推拒着的双手于是暂缓,「总、总而言之,我自己能够做决定;我愿意与你、湘君或是大嫂商量一些事,可是,真正能做决定的人还是我……你们总不想看见一个任由旁人牵着鼻子走的皇帝吧?」 「这是当然!」 聿珏眨了眨眼,转而笑开,「那你也抱够了吧?你圈得我有点难受……燁卿?」 他一手将她脸面按进肩窝里,嗓音低哑的道:「再让我抱一会儿……许久没这样搂着你,有点想念!」 「你真耍赖……」聿珏笑开,忍不住又搥他一记。「只能再一会儿哦!」 「原来如此。」谷檀华缓缓缩回门边,摇头晃脑的说。「原来如此!」 「什么东西?」谷萼雪皱眉,而檀华硬把她扯离现场。「还没看完啦……」 「会被发现啦!」谷檀华再度来摀妹妹的嘴,「你不懂?画眉姨跟阿桥叔也都是这样的呀!」 谷萼雪张嘴要咬,给谷檀华机灵的赶紧缩手。「那样是怎样?」 「那个什么床头什么什么和的啊!」谷檀华扠着腰,就算一句话说得不清不楚,仍是一派威仪的姿态。 「什么什么跟什么?」谷萼雪忍不住嘟嘴喊了出来。 「就说你不懂啦!」谷檀华神气的扬起下巴,还来不及逃跑,原本被窥伺的夫妻俩已经悄悄摸到两姊妹身后。 「不懂什么呀?」 姊妹俩僵在原处,回头一看,只见聿珏双手环胸,好气又好笑的瞧着做坏事被抓到的两个女儿,而谷燁卿跟在后头,也是一脸无奈。 「檀华、萼雪儿!不好好睡,在这儿做什么?偷听?」聿珏豪气的一手一个,不费吹灰之力般地拎起两个小萝卜头,快步踅回厢房里去。 谷燁卿捏着鼻头,但见两个女儿被聿珏抓走的滑稽模样,不免朗声笑开怀。 * 聿琤不由皱眉,「你说他们与国舅素有往来?」 「是,谷将军即便支吾其词,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太守也都证实了这一点。」 兰州太守确实是她安排在谷燁卿身边的眼线,但聿琤所不知道的是,经过这么些年,太守早就给谷燁卿收买,成了掩护谷家的助力。「他们究竟有何打算?」 「谷燁卿麾下约莫七万兵力,虽借调给西荻两万馀人,兵力仍旧可观;国舅据称有十万兵马,两造若是当真杀奔至此,光凭御林军恐怕难以抵挡。」 「谷燁卿当真做此盘算?」 「如今还不清楚他与国舅之间的关係。殿下因为云暘公主一事而致使谷燁卿心怀芥蒂,如今大敌当前,殿下何不恩威并施,好替自己争取时间?」 聿琤抚着下顎,「你说的恩威并施是什么意思?」 「那便是让谷燁卿继承谷燁樊的爵位,并以昇阳侯为筹码,交换兵马……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原来如此,让谷燁卿与家人团聚,又继承兄长的爵位,再藉此让他交出兵马,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少懿,你觉得呢?」 只要不让她离开儿子征战沙场,就是个好主意!「我以为此计确实可行,前提是谷燁卿愿意乖乖交出兵马来。」 「这也不难!毕竟昇阳侯夫妇都在殿下的掌握之中。」 「本宫手上还有点人,又有京城作为掩护……就这么办吧!」聿琤拊掌而笑,亲手牵起薛崇韜,「这回你办得不错!借调兵马与谷仲良夫妇迁往兰州一事,就交给你了。」 薛崇韜拱手,「下官定不使殿下失望!」 「嗯!下去吧!」薛崇韜正欲告退,不料聿琤又急忙将她召回,「差点忘了……本宫叫你查的另外一件事,你查得如何?」 就是司徒勒四处探访聿珏下落一事。「回殿下的话……他们确实在找云暘公主,不过都已经是之前的事儿了;藺湘君与谷燁卿若真有往来,一人在热河,另一人却在兰州,相距千里,又怎会做出这等迂回的事情来?」 薛崇韜此话说得合理,不过生性多疑的聿琤仍是不免多思索了一会儿。「你是说他们并没有与藺湘君联系?」 「下官没能找到确切的证据。」 「好吧……明白了。」她挥挥手,让薛崇韜退下。 裴少懿藏不住笑的迎了过来,「这下子您应该能安心了罢?」 「安心么……本宫还是觉得藺湘君的举动有些奇怪。」 「可她除了禁军之外再也没能调动其他人手,更别说她无人可拥立。」 「说得也是……」除了她与聿璋,仅剩下一味吃斋唸佛的聿珶。聿琤轻蔑一笑,搭上裴少懿的手。「总之,先跟谷燁卿借点人再说!」 相思欲绝但为君 179 煞费苦心转成空 神武营一连攻了两回,即便在第二回做足准备,命将士身披石绵以避免着火,从厚盾间挽弓反击也略见成效,但敌兵的箭矢好似用不完似的,大多时候仍处于挨打局面的他们于是士气低落,而聿璋不顾伤势,强撑着指挥大军进攻,也渐渐付出了代价。 「王爷!再这样下去,您的身子……」 聿璋仍旧镇定地手执韁绳,遥望眼前屹立不摇的潼关;他又花几日从洛阳调来攻城兵器,衝车与巨弩一应具全,前面一回已经藉着空档稍稍打击过守军士气,这回只要再加把劲儿,肯定能将此关纳入手中。 另外一个消息,洛南县光靠聂家兄弟与梁寅相持,已稍露败相;为了尽早求胜,聂琰终究还是动了。 聂琰一动,梁寅再也不能嚣张,而他只要攻克此关,剑指长安,也就成了指日可待之事。 「本王没事……挥动令旗!全军掩护着衝车前进,攻打城门!」他咬紧牙关,坚定的指挥将士依计画攻城。 可血色尽失的脸面却骗不了人。 聿璋明白,他不能倒。 只要他倒了,就算聂琰再怎般驍勇善战,失去主帅的军伍焉能不垮? 他已经付出太多代价了;无论将士的性命,身揹通敌叛国的骂名,还有最重要的白丽……他要赢,他不能倒! 眼看神武营大军再度浩浩荡荡的攻来,替此战运筹帷幄,费尽心思的傅迎春,一如往常的慵懒平静,彷彿目空一切般的觉悟。 「傅学士。」为了整备粮草,调动将士的容子衿,在经过一连数日的辛劳之后,脸上的倦态显而易见。 箭矢即将用罄,意味着绞盘弩再也无用武之地,而神武营也在先前找到了克制火攻的方法。 不愧是名满天下,战无不胜的营伍,着实难缠;即便辉烈营与太子亲卫都是不下于神武营的精兵,到底还是承受不住这一而再、再而三的猛攻。 潼关失守,恐怕只是迟早的事。 「都撤得差不多了?」 「是!」容子衿张目所及,墙头上这些巨型兵器,乃是傅迎春下令精心打造的。「这些守城兵器,该如何是好?」 傅迎春近乎冷酷的仰起头来,「能带的都带走,不能带的,烧了!」 容子衿惋惜地看着这些替她们立下许多功劳的绞盘弩,自知这项技术绝对不能落入他人之手,「明白!」 神武营的大军步步进逼,为数不多的将士仍躲藏在城垛上放箭,试图营造出负隅抵抗的错觉。 「大伙儿见好就收,可别平白丢了性命!」傅迎春叮嚀道,便在容子衿以及太子亲卫簇拥下策马奔向长安。 潼关终究会失守;但就算失守,傅迎春也要让它丢得有价值。 错失一举射杀魏王的机会儘管可惜,但她已经拖足了时间,如今再与聿璋耗下去只是徒增伤亡,不如进行下一步行动。 她以三万将士拖住五万敌兵,并彻底利用这段时日;梁寅在洛南县的战果可谓丰硕,她再偷偷让守城兵力一点一滴的转向南面战线,等到撤退之时,整个隘口仅存一千馀人。 相反的,梁寅的兵马则增添到将近十六万大军,利用这优势兵力,聂琰再也无法待在洛阳按兵不动。 而她最后则是成功的用一千人换五万人……怎么算都是场稳赚不赔的买卖! 回头再瞧关隘一眼,她自信的道——「王爷……傅某已能够预想到此役的胜负了!」 另一头,挥军大举攻城的聿璋隐隐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相较于前两回又是火攻又箭袭,这次的进展未免太过顺利了……衝车靠近时,敌军虽在城门上头以热油浇灌伺候,可整体的进军速度仍是超乎他的预期。 「王爷!您瞧!」一名亲卫指着城垛上的火光,「好像烧起来了?」 「难道是……」聿璋心惊,连忙策马穿过前军将士;与之同时,衝车终于攻破了坚厚大门,他急忙领着人入关,发现城门内侧既无大批敌兵持枪抵御,也不见他们慌乱窜逃! 他们撤了?什么时候……「赶紧登上城楼灭火!越快越好!」 放眼所及,整座关隘已人去楼空,不仅没有粮草、兵器,就连箭矢、薪柴等物都没有! 她们是故意撤退的!就在他认定她们定会不计一切代价死守此处之后。他甚至还为此调动大批攻城兵器,平白花费许多时日! 聿璋在副将的搀扶下登上城楼,那些个对他们造成莫大困扰的守城兵器,不是给拆了搬走,就是个个都烧成焦炭!他走近其中一具,在灰烬中清楚辨认出这是十石弩,但不同的是,十石弩尾端不会再有一个像握把般的东西。 「报!」一名哨探飞快奔来。 聿璋捂着伤处迎上,「找到敌兵没有?」 哨探面有难色,「属下该死!关隘后头到处设满了蒺藜与绊马索……弟兄们正在想法子清开……」 可见他们撤得有多从容!连拖住他们脚步的东西都安置妥当! 「他们一定是撤回京城去了,王爷,咱们赶紧追击……」聿璋举起一掌,制止副将继续说下。 「不必追了!这儿分兵五千把守,其馀将士去洛南县助大将军一臂之力!」 「五、五千?」 「还不懂吗!她们本就只为了拖延咱们……」他咳了几声,脸色也苍白得吓人。「就算兵临长安,咱们根本无力攻城,进军只是白费气力……她们也不会再回来的!」 在他严厉的要求下,副将立马发落;深知自己给傅迎春牵着鼻子走的聿璋,重新盯着烧得焦黑的十石弩。 想不到那个女状元非但不是书呆子,她亲手替太子打造的这些东西,更反过来成为威胁他的利器! 灰烬中尚有馀温,足见是方才撤退的最后一刻才烧掉的;他抓住握把用力拆下,再宛如洩愤般的重重摔个粉碎。 *** 就在薛崇韜正着手安排谷仲良夫妇搬迁之际,聿琤的詔书与远从热河前来的乔如枫已一併抵达兰州。 「真没想到我居然也有听从皇甫聿琤命令的一天!」奉命带兵赶赴洛阳的褚千虹当真百般不愿。 「难为大嫂了!」先是在西荻替布塔娜造战船,后又是忍辱负重替太子出征;不办则已,褚千虹每次替聿珏做到的,可都是苦差事!「只消咱们愿替太子发兵,爹娘就能顺利过来兰州与咱们相会。」 「我明白!爹娘待在京城只会给太子当成人质……而咱们迟早是要攻长安的!」褚千虹戴上铜盔,手握帅剑的姿态英气凛然,然而在看见谷檀华、谷萼雪两个小娃奔出家门送行时,立刻放软了身姿。「哎……你们两个怎么来了?」 「画眉跟奶娘都到哪儿去了……」聿珏暗自叫糟。 「伯母、伯母别走!」 「您要去哪儿?萼雪也要与您一起去!」 聿珏不在的这三年间,褚千虹不仅把两个女娃视如己出,她们更是对她满心依赖!「檀华儿、萼雪儿乖!伯母出门是去给你们俩带祖父祖母来!你们想不想祖父母呀?想不想他们?」 「在长安的那个吗……想!」谷檀华频频点头,只因谷仲良夫妇与她们聚少离多,每次碰面总是对她们有求必应! 谷萼雪却是摇头,「伯母!您说好带咱们出城玩儿去,不能耍赖!」 褚千虹搭上萼雪肩头,笑里夹杂着几分不捨。「对不住!伯母这回要出去许多日……让画眉姨跟娘带你们去,好不好?」 「不要!您说好的呀!我不要……」一张小脸登时垮下,眼看就要落泪;褚千虹一手揽着她入怀,轻轻拍着背诱哄。 「萼雪儿乖!伯母这次出门回来,会带雪花酥给你当零嘴儿!」她眼角含泪,笑得却是极温柔。「想不想尝雪花酥?」 谷萼雪犹豫了好一会儿,噘着唇道:「唔……想。」 「那好!伯母会把祖父母跟雪花酥都带回来,你们等着,记得别哭闹,乖孩子才有赏,明白么?」光是嘴说还不算数,褚千虹与姊妹俩击掌为誓,终于让谷萼雪破涕为笑;聿珏见着了,不免偷偷拭泪。 「好了、好了!让伯母忙去吧,娘再带你们玩……」聿珏托着两个女儿,褚千虹又摸了她们脸颊,才百般不捨的跨上马背。「一旦爹娘来此与咱们相会,我便立刻差人捎信给你。」 「嗯!只希望你所信赖的薛娘子能够依约行事。」她们这回可真把宝都压在那个人身上了。 「薛娘子没问题的……大嫂,万事小心!」 送走了褚千虹,依湘君所託前来兰州的乔如枫随后而至。 「……她这么跟你说?」 乔如枫虽来回两地多次,到底与聿珏头一回相见,应对举止都显得生疏。「是,藺大人怀疑圣上只是将您视为牵制太子与魏王的人选,而非认真想将大权交付与您。」 所以才叫她天下大势底定之前,千万别去面见父皇。 聿珏无意识的扳着银手环,轻叹一声,「我早就知道了,父皇把太子看得比咱们任何人都还重……就算知道她有逼宫之意,仍是不忍心将她废除。」此番太子坚决给聿璋安个通敌叛国之罪,执意出兵洛阳便是明证。 「话说回来,你这回自热河过来,似是多花了些时日?」 「是,属下行经长安,特地联系了朝暘公主;藺大人料想您与她多年未见,想必很是掛念。」 朝暘公主……「是聿珶!」见乔如枫頷首,聿珏忍不住欣喜道:「她怎么样了?德贵妃呢?她知道我回来的消息了吗?」 「殿下稍安勿躁;属下没有向朝暘公主透漏您的消息。」 她愕然,「是湘君的意思吧……聿珶一心向着我,你就算说了也无妨;她好吗?」 「朝暘公主很好,受封之后仍旧潜心修佛,日子过得清贫自在,但德贵妃的病症日渐严重,不仅不认得公主,甚至连每日随侍在身边的宫女都不记得,气力也日渐削弱。」依乔如枫凝重的脸色来看,恐怕情况不容乐观。 「这样啊?聿珶肯定很担心她这个亲娘……人各有命,德贵妃虽然与太子联手,可也失去聿玹,聿珶给逼着出家;真是晚景凄凉。」聿珏顰眉,语调间不无沉痛。「不知能否让我与她直接连络?我想她应对我很是掛心。」 「藺大人劝殿下得以大局为重;圣上为了办理政事,山庄里聚集了不少朝臣,各为其主争论不休,藺大人只担心魏王或是太子其中一方眼看情势不利,或要来挟持圣上……殿下与谷将军何时出兵,纔是左右大局的关键。」 「乔如枫,你莫不是担心我给湘君添麻烦?」聿珏不由瞇起眼来。 相思欲绝但为君 180 知山有虎执意往 「乔如枫,你莫不是担心我给湘君添麻烦?」聿珏不由瞇起眼来。 乔如枫俯首道:「属下不敢!属下只是传达藺大人的意思,大人与您结识多年,对您知之甚详,即便忠言逆耳,属下还是得尽责提醒殿下,请殿下恕罪!」 这番话,倒真像湘君会劝的语调,她瞪了乔如枫一会儿,才放弃似的说道:「罢了!你起来吧。」 「谢殿下!」 「湘君一定是明白你刚正忠厚,才特地将你派来我身边……真是什么都给她料中了!」她自嘲的笑了。 乔如枫抬眸,凝肃的嘴角间隐含笑意,「并非属下自夸……不过藺大人确实就是这个意思。」 「说来,这是第二次了。」接获乔如枫疑惑的眼神,她答道:「她总是把她身边最得力、亲厚的副手都派到我身边来;我想起了当年出使,捨命救我的那个姑娘……她个头虽小,可眼眉、神韵都与你有几分相似。」 「属下知道;藺大人之前所倚重的苑中郎将。大人至今仍时常念起她来。」 「看样子湘君把许多事都告诉你了。」聿珏亲自将她牵起。「好吧,你就跟在我身边,要是湘君又交待了你什么『忠言逆耳』的事儿,你儘管说!我再把帐直接往她头上记!」 乔如枫这下终于笑开。「那恐怕藺大人要说属下造谣生事了!」 是夜,聿珏写了封信笺,准备差人送往武威,娜仁其木格端着汤药走入书房,见她写得专心,便没出声。 「费医官,把药搁着就是,我会记得喝。」聿珏没抬头,振笔疾书的模样在灯火照耀下,竟有几分身为人主的威仪。她微微一笑,把药放在矮几,踩着碎步靠近。 聿珏一时没注意,直到娜仁其木格主动替她磨起墨来才发现不是费长风。「怎么是你?」她讶异的挑眉,还往门口处探望。 「我知会过乔校尉了!可别说她不够尽责!」娜仁其木格掩嘴一笑,「我给你拿过来?」 「嗯,多谢!」聿珏轻咳了两声,又问:「费医官呢?怎不是她来送?」 「她说……她说大街上那姓王的药舖子伙计很是俊俏,添补药材之馀不忘去跟人家套交情!」她想到便觉好笑。 「哦!她是这么说的……也不知道药舖子歇息没?」天色已经晚了。 「你还替她担心啊?」 「只要我身边的每个人我都担心。」聿珏望着还冒烟的药汁,微抿一口,「费医官年事已高,天都暗了还出门去,兰州在燁卿驻军之下虽然平静,到底还是小心为上。」 「那老医官如此爱俏,我倒是不担心!」娜仁其木格半开玩笑半谴责的说。 聿珏挑眉,「看不惯?」 「是有点……她跟乌仁哈沁年纪差不多,要是乌仁哈沁像她那样,焉能得到族人敬重?」念在费长风医术高超,娜仁其木格才没给她安上个「为老不尊」的称号来。 聿珏忍俊不禁,「她是爱俏了点……可是人并不坏,而且,她其实说得远比做得还强!你别给她浮夸的外表给骗了。」 「骗了?」费长风分明就是行为不检点的样子呀! 「嗯。」到底是人家的私事,又是年纪足以当她祖母的长辈,聿珏并未多谈,回头把汤药喝个涓滴不剩,「怎地比之前还苦?多下了黄莲是不……」她皱眉掩唇,把空碗交给娜仁其木格。 「你写完了?」她往信笺处探头。 「还没。此回是催舅舅发兵,拜薛娘子投向我方之赐,让大嫂发兵作为爹娘来此的代价,计画有变;我得尽量交代详细才行。」 「原来如此。」她似懂非懂,聿珏抿着清茶,一双带笑的眸子瞅着她,好似看出她的偽装,「你笑什么?」 「没事!没事!」聿珏摆出投降的手势,敛着裙落座;她提笔续写,娜仁其木格收拾药碗后替她磨墨,两人暂时无话。 「对了,我忽然想到,」娜仁其木格击着掌,「你说你以前跟大姊,还有你的弟妹都好……这回你大姊与你三弟相争,你弟要是兵败……下场会如何?」 之前聿珏已经与她把姊弟妹之间的情谊都详细交代过,而如今太子与魏王相争,态势已逐渐分明。「除了人头落地之外……大概没有其他可能。」 她不禁打了个冷颤,聿珏没漏瞧,淡淡的道:「反过来要是我三弟得势,他对太子肯定也会这么做的……先逼迫我父皇废太子,再随意落个罪名除去……」 「你也会这么做么?」 聿珏登时收口,神情显得孤绝淡漠;娜仁其木格咬着唇,明白自己问错了话,而聿珏能给的答案也显而易见。 「我其实也一直在想,除了剷除异己之外,是否仍有别的作法。」聿珏黑白分明的眼澄澈依旧;在发现她眼中并未失去惯见的仁厚,甚至带着苦恼的时候,娜仁其木格着实松了一口气。 但下一刻,却听聿珏又道:「只是就算我不做,恐怕湘君、燁卿他们也会替我下手的……在这节骨眼儿,思考如何仁慈的对待他们,是也对她们太残忍了;我得想尽办法先把这一仗赢下来再说,要是输了,不但我活不成,湘君、燁卿,我的女儿……好多好多人都要受到牵连。」她继续写下,声调轻快的道:「这大概不是你想听见的答案吧?」 「嗯……你有你的顾虑,毕竟做决定的人是你;胜败责任也全都扛在你肩上。」娜仁其木格正打算替她添茶,碰巧她伸手取杯,两人的手登时碰在一块儿。 聿珏于是望见她仍缺一角的银手鐲;她朱唇浅勾,提起茶壶来添。聿珏缩回手来,轻道:「你这手环,不如找工匠来把它修好了吧?一直缺着也不是个办法。」 娜仁其木格缩回手,给聿珏这一碰,竟是莫名感到心底悸动。「我……我倒觉得这样挺好的,毕竟这是它救过你一回的证明。」 「可没有人老是戴着一只坏掉的手环的。」聿珏相劝,但她打定主意左耳进、右耳出。 「你不知道这东西对我而言有多重要;再说,湘君姑娘也还是带着她爹送她的断簪不是么?」娜仁其木格灵机一动,直接搬出湘君来堵她,此招果然奏效!「不然这样,只要你得胜了,咱们再来把这手环给修妥,你觉得如何?」 聿珏不禁哑然失笑,「这跟我得胜与否有何关联?」 「就是个赌约嘍!你与……」湘君姑娘都能赌了;娜仁其木格差一点脱口而出,随即想到聿珏跟湘君乃是情人间的约,到口的话又缩了回去。 「你怎地也跟我赌?况且这跟修补手环一点关係也没有……你脸红了?」聿珏讶异的挑起眉来,「怎么不说话?娜仁其木格?」 「反正就是个乐趣!哪,就这么说定了!」她亲暱的拍了拍聿珏肩头,捧着药碗转身离去。 聿珏瞪大眼,眼巴巴瞧着她溜走,「什么说定了?」她摇头苦笑,决定先把手头工作处理妥当再说。 * 就在褚千虹发兵不久,薛崇韜那头也传来捷报,谷仲良夫妇领着家丁、僕役自长安迁往兰州,成功逃出聿琤的掌控。 而聿珏与任勋襄达成秘议,暗中调动兵马聚集至兰州;与之同时,聂琰与梁寅在洛南县的争夺,在傅迎春将造好的新一批绞盘弩送达之后,战局很快就有了转变;褚千虹领兵抵达还不及三日,辉烈营便在士气大振以及有强劲武器的奥援下,一扫先前的僵持态势;神武营只能狼狈退回洛阳,聂武甚至于撤退断后时不幸战死。 聿璋与聂琰于洛阳城内相会,才一见面,连话都还没说上,聂琰便已单膝跪地,聿璋不由心惊,连忙上前将他扶起。「大将军这是做什么?赶紧起来!」 「聂某没能完成王爷托付,不仅损兵折将,连洛南县都丢了……」 何时能见到一向心高气傲的聂琰给人下跪?而且还是这么失魂落魄的口吻。聿璋见他不愿起身,是也跟着蹲下身来。「真要说不是,本王也有责任……若是本王没与将军闹不和,让神武营大军悉数听令于将军,本王也不会中计,而梁寅那廝更不会如此嚣张!」 聂祥、聂平以及眾将环列在侧,看着师徒二人言归于好。聿璋才听闻聂武为护大军断后,不幸殞命,又是哭得伤心。 「多亏武儿,咱们还能够保全八成兵力;如今换咱们守城,洛阳城与京城相比同样易守难攻,梁寅善守而不善攻,只要王爷与我同心协力,此战是胜是败,还很难说!」 「我等也与父亲一样会助王爷夺下此胜!」聂祥、聂平慷慨激昂的道,一时之间士气高涨,就连身边的亲卫都大受鼓舞。 聿璋与聂琰紧紧交握,眼色之间尽是志在必得。「将军说的对!本王还没有输!」 辉烈营与褚千虹的兵马于是将洛阳城团团围住,聿璋至此下令封城,连运河也封锁了,将士、百姓严格限制进出;时节入冬,梁寅在傅迎春的计策与兵器助威之下,不时偷袭侵扰,神武营在潼关与洛南接连吃了败仗之后少了些将士,反观辉烈营有新血助阵,两方士气差距于是更加悬殊。 而为了早些结束此役,傅迎春在聿琤的授命之下言定三月内必定要拿下洛阳;就在迎春苦思破城之道时,担心聿琤亲手弒弟引来非议,甚至使皇帝不悦的裴少懿,暗中遣了在说服谷燁卿一事中立下大功的薛崇韜为说客,在两军壁垒分明的对峙下,准备不计代价的将她送进洛阳城。 裴少懿的目的很是清楚,就是要薛崇韜说服聿璋投降,尽早结束此战。 明白此行肯定要与魏王相见,薛崇韜于是透过褚千虹与聿珏取得联系,并告知此事;聿珏特意捎来信笺,要她代为传话。身肩重任的她慷慨成行,执行这回堪称九死一生的任务。 时节迈入大雪,洛阳天寒地冻的,加上战局吃紧,大街上甚为冷清,就连商家也少了做生意的兴致,大街上到处都是巡视的士卒;薛崇韜望之不禁甚为感叹,百姓因皇子间兴战而民不聊生,别说安居乐业,连温饱或将成了问题。 魏王府戒备异常森严,薛崇韜买通门卫,带着由裴少懿假冒聿琤笔跡的諭旨,终于与大伤初癒的聿璋见上一面。 许是因为失去姬妾,又加上战局对己甚为不利,鏖战多月的聿璋疲倦憔悴,两眼间夹着血丝;薛崇韜见到他时大感惊讶,只因此时的聿璋不復当年的意气风发,反而像是一夕苍老了好几岁。 「你说你奉太子的命令而来?」 「是,王爷,下官带来太子亲笔手諭。」薛崇韜环顾着身边手持刀剑的将士,努力抑制住颤抖,呈上假冒的信笺。 聿璋冷哼一声,草草读罢后重新睨向薛崇韜,「只要我降了,她愿意饶我儿子一命?」他唯一从整封看似颐指气使的语调中捡拾到的重点,就只有这个。 「王爷,您能与太子殿下相持数月,又在傅学士的箭下逃过一劫,实乃真英雄;然而在几番中计、消耗之下,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假若兰州的谷将军愿意倾巢而出,您焉能有胜算可言?还请您务必以大局为重……」 聿璋忽地笑了,薛崇韜于是噤声,而他越笑越欢快,最后甚至愤而一把撕毁那封假冒的信来。「不必说了!皇甫聿琤那人有多阴狠狡诈,本王心底一清二楚!以我儿子劝我投降,谁知道她能否说话算话?」他向她踱近,瞇起眼来,「说来……我曾听白丽提起过你,称讚你是个正直良善、心思机敏之人,怎能甘愿为太子所用,做她身边的走狗?」 薛崇韜并不理会他的挑衅,不过对于白丽能在他面前提及自己倒觉有些意外;她于是灵机一动,当着他的面感叹道:「原来舒娘子曾向王爷提起过下官……当时舒娘子仍在云暘公主身边,下官虽不知舒娘子真正身分,到底曾透过她与公主殿下有过一面之缘……说来舒娘子对下官,实有过知遇之恩。」 「太子莫不是知道这层关係,才派你来做说客?」 「下官从未与太子坦白自己与舒娘子、云暘公主之事。」薛崇韜察觉到聿璋语调变化,明白是时候赌上一把,便放胆要求道:「王爷的决心,下官明白了,您是铁錚錚的汉子,定要与太子殿下战到最后一兵一卒……若非身分之别,您与舒娘子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瞒您说,下官既是冒死前来,便没天真的以为自己能活出走出洛阳城……临死之前,能否让下官给舒娘子上柱香?」 聿璋确实不打算放薛崇韜离开,见她说得坦荡,喊「舒娘子」三字又显得亲厚;忆及白丽之前曾对此人讚誉有加,仁慈之心不禁油然而生。「知道自己要死在这儿还能面不改色……白丽果真没看错人;行,本王就让你给她上柱香!」 相思欲绝但为君 181 缘分尽头终有时 薛崇韜便跟随着聿璋来到灵堂前,方踏进此处,便感受到此处打理得极为乾净,僻静雅致,能将此房挪作告慰爱妾之用,可见聿璋对白丽用情至深。 白丽的牌位在上,除她与聿璋之外其他人尽皆遭屏退;许是对自己身手甚有自信,此处又是深宅大院,料她插翅也难飞,薛崇韜因而巧妙的得了个与他独处的机会。 她庄重的捻过香,又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回首时不禁伤心落泪,「敢问王爷……夫人她是怎么走的?」 聿璋心念一动,草草瞄了灵位,别开头道:「她是给我娘逼死的;趁我一时不察,她要朱常喜拿着圣旨逼她自刎!」 「夫人如此刚烈忠贞的女子,却不想是死在这样的情境下……当真讽刺;夫人一心为了王爷,做了最大最大的牺牲,然而太子却仍对您赶尽杀绝。」 「是她们错信了皇甫聿琤、错估了远在热河的父皇的势力!要不是我身边没有白丽,此战断不会打得如此狼狈……」聿璋抹了抹脸,很快的结束话题,「话说完了吧?」他眸光骤冷,意有所指地紧握住腰间吴鉤。 她假装没看见,兀自喃喃自语道:「可惜……夫人白白牺牲了,若能支持住,等到云暘公主的音讯,王爷与夫人当不致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你说什么?」即使明白薛崇韜是刻意放饵,聿璋仍毫不犹豫地咬下;只因她提到了聿珏!「你刚刚说谁的音讯?」 果然,他的反应变了,正中她下怀。「王爷,下官说的是云暘公主。」 「云……二姊她不是死了?尸体都给运回京城……」 「那是假的;您也心知肚明,否则太子绝不会在送出云暘公主的死讯之后,仍鍥而不捨地找人……太子生性多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聿璋眸光转为阴狠,「待在太子身边的你又如何能得知二姊的下落?为何本王丝毫没听过这等消息?」他一把拔出腰间配刀,「别以为你与白丽有过一丁点儿交情就能信口开河来瞒骗本王!」 他提刀,欲将薛崇韜立马斩于白丽灵堂前,孰料她单膝一跪,双手捧着某物朗声大喊:「云暘公主仍在人世,此物,就是明证!」 聿璋定睛一瞧,不由大骇;薛崇韜为了取信于他,在进城之前特地向聿珏求来一物。 此物不是别的东西,而是由皇后亲手赐予,聿珏出外片刻不离身的宝物——玄铁短匕! 「这……」 「请您瞧清楚,这是云暘公主自皇后娘娘那儿取得的宝物!」望见那距离她脖颈不足数吋的刀刃,薛崇韜冷汗直冒,仍旧力持镇定的递出短匕。 聿璋连忙拾起,此物无论形制、重量,乃至上头的皇纹,无一不与印象中的玄铁短匕相吻合。而当年传来聿珏死讯时,那身穿朱云绣袍的焦尸身上,就是没能搜到它,从而引起诸多猜疑。 「这是怎么回事?二姊她……」聿璋简直不敢相信,聿珏居然还活着! 「此事缘由说来话长。王爷,但云暘公主仍在人世,此乃千真万确之事,下官也曾亲眼得见。」 「她身在何处?」 「自是在兰州,谷将军的身边。」 已回到谷燁卿身边,就意味着她躲过了太子的追查!「什么时候的事?」 「深秋之际。云暘公主当年侥倖存活,却给太子的追兵逼进大漠……下官日前身在西荻时曾与殿下匆匆一瞥,当时还不确定那就是殿下;直到之后太子遣我往兰州借调兵马,却意外撞见了殿下,此事才终于真相大白。」薛崇韜指着玄铁短匕,「事到如今,下官已无瞒骗王爷的必要……」她遂将裴少懿假冒聿琤笔跡,打算藉着交换条件逼迫聿璋投降一事坦然相告。 「本王就觉得你来得甚为奇怪……皇甫聿琤一心想取本王首级,怎会忽然派来使劝降与我?」然后,薛崇韜便将计就计,带着从聿珏那儿借来的短匕当作信物。聿璋手握短匕,在震惊与纷乱间理清了聿珏的意图。 「二姊她迟迟不肯现身,莫不是打算坐收渔翁之利?」 「毕竟论实力言,殿下远不及您与太子。贸然放出风声只是徒增风险,百害而无一利。」薛崇韜亦回答的理所当然。 聿璋不禁苦笑,「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如此说来,你已暗中替二姊效力?」 薛崇韜没有回答,但聿璋已能猜个正着。「想不到二姊歷劫归来,无论是心计或是耐性都增长许多……真想找机会与她叙叙旧。」他收起刀刃,把玄铁短匕交还给她。 她至此终能确定聿璋并无取她性命之意,不禁暗松了一口气,「为了回报王爷的仁慈,可容下官猜测一事?」 「何事?你说吧!」 薛崇韜瞄向摆得如此隆重妥当的牌位一眼,拱手道:「舒娘子实则并未身死,对不?」 聿璋环顾着灵堂,再转回她身上时,眼底的敬佩又多几分。「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王爷方才确实动了杀意;要是下官没取出短匕告知云暘公主之事,王爷恐怕就真要当着舒娘子的面下手了。」而以聿璋对白丽疼爱的程度,要他在白丽的牌位前杀人溅血,除非是被他视为仇人的聿琤,否则都算是一种对爱妾的褻瀆。 「你看得倒是透彻!」聿璋不由扬高声调,「当年白丽找上你,是为了要你给二姊效力……如今阴错阳差,你还是成了二姊安插在皇甫聿琤身边的细作;今日一见,果真胆大心细!」 「王爷谬讚,下官愧不敢当;既然舒娘子尚在人世,您说她给贵妃娘娘逼着自刎,又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了……」他眸光变得悠远,思绪瞬间转移,忆及了接到圣旨的那一日—— 他在厅堂才与聂武扭打过一回,又给韵贵妃说了几句,更别说那从热河来的圣旨像是块大石压在他胸口,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然而当他踏入白丽的院落,发现主屋大门洞开,却无太多声响时,他不由加紧脚步,往厢房处望去,甫一入眼,就看见白丽将脖颈套掛在白綾上,她身边排了眾多女眷,竟无一人上前制止。 『白丽!』他肝胆俱裂的大吼,在眾目睽睽之下上前把人再度抢下。 白丽脸色苍白,捂着脖颈处的红痕不住呛咳;聿璋怒目相视,所有女眷,包括跟在她身边服侍的阿巧,以及朱常喜,全都退开一步。 『是你要杀她!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是娘娘……娘娘要常喜赐死白丽,以求得您一线生机……』 『是娘她……』聿璋不由背脊发冷,也难怪韵贵妃方才于堂前千方百计地想脱住他,这就是她盘算的好事!『你怎也傻到愿意做这种事!真以为你死了便天下太平么!』他痛心疾首的斥责着怀里的她。白丽紧抿朱唇,眼角清泪静静淌下,并不答话。 『就算您要与太子开战,如今您与聂大将军势如水火,就算勉强出兵,也绝无胜算,所以……』朱常喜持续喻之以理,她全身颤抖,伏低身子乞怜。 聿璋咬牙,总算明白白丽为何被她说服,他望向托盘上剩馀的毒药与短刀,冷冷一笑,『说得好……说得真好!杀一个女人,就算不能天下太平,好歹我军尚能团结一心,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事了……』他拋下白丽,抓起匕首,当着白丽与眾女眷面前重重刺下。 厢房里传来有如杀猪般刺耳的叫声,所有人都惊呆了,不敢置信地看着手握短匕的聿璋。 只因刀刃落在朱常喜的手背上。 『一切都是你!要不是你,白丽的身分不会给太子知晓,一切也就天下太平了!』聿璋眼中闪烁着狂乱,他拔出刀刃,再次落下时已是刺进她的心窝里。朱常喜的哭喊陡然停歇,而急忙赶来的韵贵妃瞧清此幕,当场晕死了过去。 事后聿璋放出白丽已死的风声,然而聿琤的逼迫未歇,他想尽办法把白丽暂时安藏、之后装着悲痛的模样,仍旧领着神武营勉强出征、母子二人形同陌路……全都是在朱常喜身死之后的事。 「……本王不明白,当真不明白,为何天下之大,竟没有白丽容身之处?」聿璋一脸沮丧懊悔,薛崇韜明白他的心情,一手执帕,轻轻抚上他的额际。「你……」 不管是聿珏也好,还是他,在这竞逐天下的路上,很少人能自她们的身分中撤出来,冷静检视她们……血气方刚、少不更事,都是常态,毕竟她们也不过就只是个十九岁的姑娘与少年郎罢了。 「下官僭越了,还请王爷恕罪……论年纪,下官快要足够做您娘亲了,是以,贵妃娘娘的盘算,乃至于您的心境,我多少都还是懂的。」薛崇韜淡淡收回手,又行一礼。 聿璋仰望着她看似其貌不扬的麻花脸,薛崇韜年方而立,这个年纪的女人就算有几个孩子也不奇怪;然而她却是进京赶考,在眾多才子当中夺下探花……不,若非她形貌甚陋,兴许又是另一个与傅迎春平起平坐的女状元。 聿琤哼声一笑,「都是为了本王好是吧……你们总是这么说!」 「不,下官想说的是,我明白舒娘子,乃至于情爱在您心头的分量……她当然希望您平步青云,这才说服您迎娶諫议大夫的千金;而您为了保她,不惜付出任何代价……下官很能明白这样的心境。」薛崇韜声调持平,彷彿视他如子般侃侃而谈。「然而,后果您也知道了,早在王爷将舒娘子带回京城,就该考虑到这些……即使如此,您还是做了,义无反顾。」 在那一瞬间,聿璋感受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温暖,那是真正为人所理解的感觉。「薛崇韜……哈!要是我娘有你的一半就好了!」 她微微一笑,「话说回来,贵妃娘娘又在何处?」 「我娘带着我儿子往热河投靠父皇去了;孩子跟着我只会受苦,不管这一仗是胜是败……」而到底他下场如何,自聿璋的神情来猜,似乎他自己已然心里有底。 「舒娘子,不在洛阳城里,是不?」 提及他最最心爱的女人,聿璋不由起了点戒心。「你想做什么?」 「方纔听王爷如是说,想必您又把她藏匿在您伸手可及,却又不会让人轻易联想到的地方……」薛崇韜眼神清澈,彷彿能轻易把人心看穿,她叹了一声,「您说,天下之大,竟无舒娘子容身之处,可我正巧知道有个地方,能够容下她来!」 聿璋倒抽一口气,「你是说……」 薛崇韜微微頷首,她跪了下来,俯额恭敬的道:「下官有一计可行,就不知王爷是否能冒着与她诀别之险,甘愿将她送走?」 * 放薛崇韜离开之后,聿璋独自走出灵堂,朔风冷寒,他仰头呼了一口白烟,于廊下静静瞧着瑞雪飘落。 在他杀了朱常喜之后,他决定把白丽送到白马寺去;白马寺距洛阳不足四十里远,乃是幽静的千年古剎。他的皇祖母,也是先帝,篤信佛道,就算之后洛阳遭战火侵袭,也应不至于动到佛寺来。 然而在将她送往古寺避难之前,白丽终于开口向他倾诉,道出她为何甘愿自刎的理由来。 『我知道是你用计,好让我斩断对故土家国的牵绊。』 聿璋心头一颤,『你、你在说什么?』 白丽抚着颈项,神情复杂的望着她曾一心把自己託付到他身上的男人,一字一句清楚的道:『在聂琰知道我还活着时,他差人送信给我,告诉我……当年在我一心求死的情况下,你是如何巧扮成西南将士欺骗与我,收买我心……我总算明白真相了。』 那是白丽第一次给他从鬼门关前拉回来的时候。聿璋无法反驳,支吾了几声,最后嗓音低哑的开口,『对不起,确实是我献的计;可是在那之后,我便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你。 『建立在心计与谎言上的爱么?』 白丽低沉的嗓音彷彿化成最锐利、摧毁人心的刀,用力砍向他的心窝里;就像他对朱常喜做得那样。 『所以你决定自刎?了结这一切?』 她凄楚一笑,『不然我能怎么办……杀了你么?还是连儿子都一併除去?皇甫聿璋!这些年来我是怎么对你的!除了一死我还能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 在揭开了聿璋用计将她与故国断开的心计之后,在了解她们之间的爱是建立在谎言与杀戮之后……在她已对他付出一切,毫无保留之后。 她爱他。 纵然知道她们的缘起始于他狠心的骗局,为了让她活命,他甚至不惜杀害一路照顾着他的公孙騫;而今,为了保她,他连同样一心爱慕着他的朱常喜都能不眨眼的除去。 她还是爱着他。 可也知道,此处已无她容身的馀地;她也不想、无法继续再与他在一起。 所以,她选择自刎。 『白丽……白丽!』聿璋痛哭失声,紧紧将她揽在怀里;白丽任由他抱着,在他怀里潸然落泪。 『放我走吧……』在他怀里,她哽咽的说。『我俩分开,对彼此都好……』 无论是死别,抑或生离。 他们夫妻之间的缘分,只能走到这里了。 『放我走吧……』 这是她此生,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他差人将她送至白马寺;又隔日,他与聂琰入营,由他领军十万奔向潼关…… 失去天下并不可惜,可悲的是,到头来,他就连心爱的女人都离她而去了;韵贵妃带着他唯一的儿子出逃,整座洛阳城,彷彿只剩下他一人,在连月锁城之下,他就连白丽是否仍在白马寺、是否还在这个世上都不知道。 他唯一能盼望的,竟是个假传諭旨,却意外为他带来聿珏消息的薛崇韜! 雪花打在脸颊上,带起几丝寒凉,他闭眼,走进飞雪中,任由满园苍茫,将他的身影所掩盖。 而薛崇韜则在聿璋派人掩护的情况下,经城中秘道勉强脱身。 毕竟身兼多重身分,在走脱时又受神武营将士掩护,省去了盘问;等到她风尘僕僕的折返回褚千虹那儿时,已经又用了足足一日。 「你可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死在那什么魏王的手里了!」 薛崇韜奔走了一日夜,脸带倦容,然而唇角却是带着笑的,她先行交还玄铁短匕,「下官原本也以为自己肯定活不成……是殿下给的这信物,成了咱的保命符!」 「他知道了?」褚千虹面露惊诧;而薛崇韜用力的点了点头。「那他跟你说了什么?」 「说来话长……但在那之前,有样东西要给褚将军看!」她搭上褚千虹的手,没等褚千虹同意便将她拖至营寨大门。 由于不属辉烈营管辖,褚千虹无论粮草还是寨栅皆独立在外,当她跟着薛崇韜前往大门时,映入眼帘的是一辆驴车,上头载着一只气派棺木! 棺木对行军而言可不是什么吉利的行头!「这是什么?」褚千虹不免感到秽气的皱起眉来。 「下官奔走一日夜,给殿下带来的大礼!」薛崇韜眼眉含笑的忘了她一眼,「褚将军肯定也不陌生!」 褚千虹横她一眼,终究压抑不住好奇心的登上板车;心细的她很快就看出棺木上没钉上棺钉,她赶紧差人将棺木打开。 掀开棺盖,在看清楚里头装着什么时,褚千虹难以克制的睁大双眼;薛崇韜仰望着她,拱手道:「这下子,殿下的人手终于到齐了!」 在褚千虹讶异惊骇的视线之下,躺在里头的姑娘,缓缓睁开了双眼—— 相思欲绝但为君 182 沙场相残冷无情 一匹快马,在清晨的兰州大街上飞奔。 褚千虹自前线派回信差,快马加鞭地赶在第一时刻回来通报聿珏。 天才濛濛亮,风大得连落下的冰霰都给吹斜;聿珏披衣起身,乔如枫充当称职的左右手,替她自信差手上接过信来。 「原来如此……还好薛娘子平安无事。」然在读到后半段时,聿珏冷不防颤抖起来,她掩着嘴,勉强克制住激动的道:「太好了……大嫂一定很欢喜!白丽……」 乔如枫拾到了一点话尾,却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殿下?」 「我得把这件事告诉湘君!白丽她还活着!薛娘子把人从洛阳带了出来,现在正给留在大嫂的营里……她这回真立了大功!」聿珏喜极而泣,抹着脸急忙奔向书房。 而位于长安皇宫里的裴少懿,则因薛崇韜迟迟未归而忧心忡忡。 她知道薛崇韜此去乃是九死一生,以聿璋与聿琤的关係,不管来使何人,焉能不斩去以洩心头之恨?纵使薛崇韜有不下傅迎春的才智与其三寸不烂之舌,恐怕也难逃此杀身之祸。 但裴少懿自信自己开出了足够诱惑聿璋的条件,身为人母的她对爱子之心深有体悟,而聿璋是与她一样为人父母,又怎会捨得看着自己的孩子葬身在战火之中? 就在她苦等薛崇韜的消息不着,聿琤却不知从何处得知消息,怒气冲冲的奔到她面前,「你把薛崇韜派到哪里去了?」 裴少懿佯做不知,兀自笑道:「薛崇韜……我许久没看见她了;殿下找她?」 聿琤冷笑,缓缓踱向她,「是啊!你当然很久没看见她了……因为你自作聪明,派薛崇韜去洛阳,又费尽心思、打通关节,只为了把她送到聿璋面前劝他投降?」 裴少懿背脊发凉,在盛怒的聿琤眼前,儼如一隻待宰的羔羊般无力。「你怎么会做这种白费力气的傻事!薛崇韜这么一个人才,给派到聿璋那儿只有一个下场,你焉能不知!」 「殿下!少懿只是不忍心……不忍心看着您为此战劳心费神……」话还没说完,她左颊顿感吃疼,整个人向后扑跌在地。 裴少懿先是给升为駙马侍妾,又为聿琤添了子嗣,地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左右宫女见状赶紧来扶,却全给聿琤推开,「殿下、殿下!夫人仍在调养身体,手下留情,千万手下留情!」 「躲开、躲开!本宫要迎春绞尽脑汁,就为了夺下洛阳,可你……瞧你做了什么好事!居然让薛崇韜代你送降书,害我白白折损一个人才!」 裴少懿捂着脸,任凭聿琤指着她叫骂,两人的争吵甚至惊动了从外头回来的梅穆;然则梅穆在聿琤眼中早已无足轻重,他也不敢违抗聿琤,只能带着少懿静静退下,把聿琤交给左右宫女安抚。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的事?殿下怎把你骂成这样,还出手打人……」经过这些年,梅穆与聿琤的情感日渐淡薄,反而是起初对成为他侍妾显得不甚情愿的裴少懿,在生下他的骨肉之后,两人之间越显亲暱。 「你别说殿下的不是,是我不好,是我自做主张,把薛崇韜送到洛阳,反而害殿下痛失人才……」裴少懿捂着脸,神情痛苦的道。梅穆见她自责,又一心向着聿琤,心里不禁感到有些不是滋味。 「你做这样的事虽欠思虑,到底还不都是为了殿下?」 「是呀,之前听她与傅学士沙盘推演,甚至讨论到要她亲征洛阳来鼓舞士气……想到这个份儿上,我便是食不下嚥。」裴少懿把她如何假冒聿琤字跡,遣了薛崇韜去洛阳面见聿璋的事给他交代过。「……不知何人洩漏消息,竟让殿下知晓了这等事?」 梅穆搂着她,颇有所感的道:「虽说你先斩后奏,但终究是为了殿下的大业着想,她这样对你,你难道一点都不放在心上?更别说之前还要你为她出征……」 「别说了!殿下她把权力看得有多重,跟在她身边许久的我最是明白;此事是我有错在先,怨不得她……」 他目光转为锐利,一手掐住裴少懿的手腕,「你就真的这么对殿下死心塌地?」 裴少懿迟疑一瞬,别开眼,「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可你也别忘了,咱们支持着她,图得是什么?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看着她登上御极之位?我也好、傅学士也好、梁大将军,乃至于梅相、你,全都把希望放在殿下身上,我不单只是为殿下一人着想,更是为大局着想!」 她说得如此正气凛然,他咬牙,点点头道:「好!就算你这么说,你视她如天,她呢?她可曾将你放在心上,可曾心疼过你、呵护过你?」 「梅穆!」裴少懿狠瞪他一眼,「你这是在挑拨我与殿下的关係?不管你怎么说,我对殿下的心是不变的!」她甩开他,转身欲走。 「少懿!」梅穆喊住她,「我待你的方式跟殿下不一样!」 裴少懿回头,迎上梅穆热切的眼神。「你与殿下在我心中的份量也不一样。」她近乎冷情的说出这句话之后,无视他的茫然失望,转身离去。 * 苦思多日,终于想出破城之道的傅迎春,阻挡了聿琤亲征洛阳的打算,独自领着太子亲卫与新一批攻城兵器,浩浩荡荡的自京城再度赶往洛阳城。 辉烈营在梁寅的指挥,以及她的献计之下,不断出兵侵扰,不过聂琰也非省油的灯,在受骗过一两回之后便紧闭城门,坚守不出,如今两军隔着城门互相叫战,僵持不下。 听闻她赶到,梁寅赶紧亲自来迎,既是畏惧她身为太子跟前的红人,手握权势,也是敬重她曾仅凭三万人便拖住神武营泰半兵马,运筹帷幄的能力。 「傅学士风尘僕僕地赶来,当真辛苦了……」 傅迎春扬起一掌,眼眉间的慵懒已不復见;现在的她可无心情与他客套,「梁大将军才是辛苦了;傅某奉太子殿下之命,务求速战速决。咱们时间宝贵,赶紧入内商谈罢!」 梁寅撇了撇嘴,没好气地尾随在后;傅迎春简直把帅帐当自己的地方,一进去先是撢了撢蓑衣沾染的霜雪,跳上主帅的位置,还搓着手向他讨酒喝! 究竟是谁说时间宝贵的? 她饮着温酒,对着画妥地形地貌的沙盘道:「魏王如今大约还有十五万兵马,潼关那处,将军可差人去收缴了?」 梁寅点点头,「那儿不过区区五千人罢了,加上群龙无首,很快就能收归己有。」 「嗯……把那群将士拿来利用,迫使魏王出城来攻或许可行?」她歪着头,仰头把梁寅的美酒喝得涓滴不剩。 「你打算怎么做?」梁寅不由皱眉,先说,本帅以为聂琰不会这么笨,已经给咱们骗了几次之后,如今的他已不会随意开啟城门。」 「傅某知道,但咱们手头上有的不仅仅是五千名战俘,还有绞盘弩与床弩、衝车等攻城兵器,要打魏王这隻缩头乌龟,应是绰绰有馀了。」傅迎春不经意望向沙盘西面,不禁疑惑的皱眉,「驻守在此的标识怎地有些不同?」 「那是自谷燁卿那儿派来的兵马,我让他们在此地待命,怎么了?」 「傅某记得……前来此处助拳的将领是褚千虹?」 「正是。」 「撇开谷燁卿与魏王的姻亲关係,他们不管派谁带兵都跟聂家有仇!」傅迎春嫣然一笑,甚感寒冷的搓着手掌,「好吧!传令下去,全军戒备,诸将听大将军您的号令,再依傅某的计谋同时攻城!」傅迎春俯瞰沙盘上的洛阳,显得志在必得。 梁寅即刻下令,把攻城兵器依数量分派到各面军伍,唯有镇守西面的褚千虹没分到任何绞盘弩与攻城兵器,只有自潼关收缴而来的一千名战俘。 「敢问傅学士,这些人为何会分派到末将这儿来?」傅迎春亲自将人押解过来,褚千虹也只得亲自来迎。 傅迎春翻身下马,对褚千虹拱手,「哎!请褚将军稍安勿躁,傅某这回想妥了破城良计,而这些个神武营将士,就是咱们攻城的关键。」 褚千虹哪里不知道傅迎春仍将她们当成外来客,为了不让她们把兵器的技术偷学了去,这才编派这么些理由。她努力压抑着心中不耐,好声好气的道:「末将愿闻其详!」 「素闻聂琰不仅是个铁錚錚的汉子,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这些将士是收復潼关时收缴得来,傅某要大将军留他们这几条贱命,此刻正巧是他们发挥功用的时候。」傅迎春仰起下顎,谈论这群战俘的语气像是在处置草芥。 褚千虹听明白了。「你……傅学士要末将拿他们当作逼迫魏王出城迎战的筹码?」她的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想当年她爹与兄长皆在聂琰麾下效力,她要是仔细去找,兴许还真能找到几张眼熟的面孔来! 但如今,傅迎春却要她杀这些俘虏来逼聂琰、聿璋出城? 「看是要将他们串做人棍,或是每半个时辰杀几个给那城墙上的守将瞧瞧都行,全凭将军的意思;不够咱们还有,总共绑了五千馀人,足够把洛阳城西门点缀点缀了。」 褚千虹脸色一白,「傅迎春!你……」她拳头紧握,可傅迎春却像是毫无感情的木头似的,负手回头就要上马。 「啊,傅某忘了说。」她掏掏耳朵,扬起一指,「咱们明日午时预计四面一齐发兵进攻,西面城门就靠褚将军诱敌了……为了大局着想,褚将军可千万不能心软,要是太子殿下怪罪下来,傅某可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儿。告辞!」她翻身上马,逕自扬长而去。 午时攻城……只给她不到一天时间准备!「就算要用杀战俘的方式逼迫神武营出城,也不能保证一定能成!」傅迎春这回当真给了个苦差事!褚千虹想了想,银牙一咬,决定先把人全绑上木桩,扒光衣服,要他们在天寒地冻当中立于旷野。 就算她不杀,光凭洛阳如今的天色,这瑞雪也要把人给活活冻死。 虽下了令,褚千虹却很是不快,踱回帅帐时紧握着拳头,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褚将军,打扰了!」鑽进帅帐里的是暂且隐于此处的薛崇韜。「听说傅学士来给您出难题了?」 「欸!何只是难题,分明要把骂名全都归咎在我身上!」自从薛崇韜用计带回白丽之后,褚千虹对她的印象旋即改观,「她把战俘都带来我这儿,要我不管用什么伎俩都要迫使神武营出城迎战!」 「哦……褚将军打算怎么做?」 「士可杀不可辱,还能怎么做……」羞辱这群神武营将士,绝对要比杀人更有用。褚千虹虽不愿意办,也只能出此下策。 薛崇韜沉吟了一会儿,「若能利用下官当初出入城内的秘道,或许还有一丝机会……」 褚千虹面露喜色,「你还记得吗!」 她咬唇,歉然道:「不,这些带着我出入城门的人深怕我洩密,所以一路上都紧矇着我的眼。」 「那果然还是……」 「褚将军。」两人一齐望向帅帐门口,果不其然,连白丽也听闻风声过来了。 「你也来了?身子都养好了吗?」褚千虹立马迎了上去;拜聿珏所赐,当初北伐女真时,白丽皆在谷燁卿府上出入,两人亦是交情匪浅。 白丽朱唇浅勾,「託您与薛大人的福,白丽已无大碍。」毕竟谷家军几乎都不识得她庐山真面目,因而她得以在营中自由行动,并未蒙面。「我听说有人带了神武营的将士过来?」 褚千虹简单向她交代过一回,「其他兵马都有兵器可攻城,只有咱们被当成外人不说,还给了这么个难题!」 白丽听了,脸上的神情并未着恼,反而笑得越发开怀。「是么?原来如此……对您而言,当真是个困难的决定;但,若依白丽之见,将军大可不必如此麻烦,我也有法子让敌军出城迎敌。」 褚千虹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快说,我听着呢?」 她兀自扬起自信的笑,靠近二人低声道:「此计就是……」 相思欲绝但为君 183 盛衰兴亡难久长 待在洛阳西面城墙上的将士,数千双眼睛眨呀眨的,不约而同瞪着城外景象,随即面面相覷,全都吓傻了。 「怎么可能?」不少曾跟随着聂琰攻西南,曾亲眼见过白丽的人,心中所想的,全是这个念头! 城外一名将领骑着白马,单手持戟立于数万兵马前,银鳶盔、素犀甲,虽以巾帕蒙面,可无论哪个明眼人来瞧,绝对能认出此人就是他们印象中的白丽! 可白丽不正在数月前就给魏王于府上赐死了吗? 那名将领策马前来叫战,威风凛凛的模样,更是加深了这个传言;冷静一点的将士很快想到,定是有人假扮而成,然而此印象太过震撼,很快就传到了聿璋耳里。 「什么?」他一手拽住来报的将士衣领,将他提至跟前大吼:「此话当真!」 那倒楣鬼不明白他心底折衝,开口应道:「是啊!咱们弟兄全都以为那一定是梁寅的诡计,白丽不是给王爷您赐死在府上了?只是那人的打扮当真与白丽一模一样,引得大伙儿议论纷纷……」 「她人在哪里?」 「什、什么?」 「我说假扮成白丽的人在哪里!」 那士卒哭丧着脸,只得引着他登上城楼远眺。 聿璋沿着城墙搜索,对给绑在城外挨饿受冻的战俘视而不见,一心只想找到那身骑白马、持戟蒙面的身影。 「王爷?您怎么来了?」把守此门的聂平听闻风声,连忙赶来。 聿璋俯视远处苍茫,上空风起云涌,好容易才停歇的风雪隐隐又将飘下,「有弟兄来报,在这里看见疑似白丽的人?」 聂平先是一楞,这才恍然大悟。「王爷莫要大惊小怪,那肯定是诱咱们出城迎战的伎俩……不过梁寅这廝当真可恶,绑了咱们的人不说,居然让他们受尽屈辱……」 「王爷、王爷!」来报看见白丽的将士连忙奔来,「来了……那假扮成白丽之人又来叫战了!」 聿璋赶到城门上头,果真看见一敌将骑着白马隻身前来,模样与当年在攻西南时遇见的白丽一模一样! 他心头一凛,紧盯着马背上的身影;那人站在弩箭难以射中的距离,持戟指向城门,「素闻神武营善战,天下第一,不知敢出城迎战否?」 来者虽蒙面,听其声调确实为女子无误;聿璋咬牙,知道薛崇韜已履行她的诺言,却不想她终究还是与他为敌了? 「此人假冒白丽,又羞辱我军弟兄,罪无可赦!」他紧握吴鉤,飞快的奔下城楼,「点兵五万,随本王出城迎战!」聂平本欲阻止,在瞧了城外受寒的战俘一眼后,终究顺从聿璋的意思,打开西门随聿璋出征。 「成功了……计策成功了!」眼看洛阳城西侧城门洞开,褚千虹喜不自胜,跟在她身边的白丽仅是冷静的点头;知道她心底复杂的褚千虹没再多言,随即命旗下将士结阵抗敌。 而依计画准备攻打城门的傅迎春听闻探子来报,不禁讶异的挑起眉来,梁寅亦同;两人对望一眼,「傅某以为聂琰会置那群战俘不顾……看来是我低估了他对士卒的情义。」 「不管如何,这都是大好机会!」午时已到,梁寅指示挥动令旗,东、南、北三面同时以衝车、床弩开始攻城。「傅学士,北面攻城就交给你全权指挥!」 「大将军莫不是要领兵截击?」 他手握韁绳,眼底闪烁着必胜的决心,「不管领兵出战的是魏王还是聂琰,本帅都有把握一举提回他们的项上人头!」 而聿璋与聂平领军五万自洛阳倾巢而出时,假扮成白丽叫战的姑娘早已不见踪影,趁他们解救战俘之际,埋伏在西面的辉烈营自左右两侧夹击,宛如钳子般将他们夹在里头;来袭的辉烈营让善于骑射的弓骑兵领头,漫天箭矢划过凝重的寒风向他们飞来,而步兵伍紧跟在后,一时杀声震天,马蹄、人足踩踏着在雪原上朝他们杀奔而来! 聿璋连抬头找寻白丽的空档都没有,便给逼着派遣盾兵伍持枪结阵,盾兵伍替后头的骑兵、步兵伍挡住部分箭矢,却撑不住夹击而来的敌兵策马衝杀,以战枪形成的拒马很快被冲散,辉烈营仗着士气凌人,近乎单方面的斩杀给夹在其中的神武营将士。 「王爷!弟兄救得差不多了,赶紧撤回城内再说!」聂平指挥着将士挽弓反击,挥刀斩杀几名突破防线的敌兵。 聿璋允诺,命将士挥动令旗,身陷敌阵的前军且战且走;他命左右翼骑兵来回掩护,自己则退回中军步兵伍准备撤退,然在掉头迎向城门之际,辉烈营中间却又有另一支营伍以飞快的速度领兵杀来。 这一瞧,差点让聿璋整个人乱了套。 此支兵马举着大大的「褚」字,可不就是薛崇韜曾向他解释过,应聿琤所求前来助阵的褚千虹! 无论前来叫战的是白丽本人还是假冒的,他都能肯定此计定出自白丽之手!只有她才能依样画葫芦地扮出一模一样的扮相,也只有她明白自己在他心头的份量,知道他必定会上鉤! 「王爷!快撤啊?」眼看褚千虹领着骑兵杀奔过来,已经有些应接不暇的聂平更是焦急,「王爷?」 然而聿璋却做了出乎他预料的事——他改变主意,拉着一半中军掉头迎战了! 腹背受敌的神武营情况已是险峻,却在后军与中军一撤一攻的命令下彻底分裂;辉烈营见缝插针,一部分骑兵突穿神武营之间的空隙,将之分割成两个军团,欲将勉强进攻的聿璋包围、剿灭! 聿璋领着中军才前进不到半里便后悔了,褚千虹的谷家军来势汹汹,而有意将他们剿灭的辉烈营很快截断他们的去路;五万名神武营将士跟着他的兴许还不到两万,而且还在环伺的刀口与枪尖下迅速减损! 他很快就被逼得拔出吴鉤应战,敌兵踩过驍勇善战的神武营将士朝他奔来,他所熟悉的面孔一一倒下,其中不乏打从他入营之后就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人。 举刀砍下一名敌兵,聿璋凭本能侧首,躲开刺来的战枪,身旁的将士很快将对他出手的兵卒砍下马背,了结他的性命;温热的血撒在他脸、手背上,又很快在寒冷朔风间结成寒冰。 热与冷,眨眼之间;生与死,间不容发。 因他一念之差,先付出代价的居然是跟着他多年的这些子弟兵!歉疚的心情一瞬涌上,却因眼前来者而吸走他全副心思! 褚千虹领着前军与他们近身肉搏,手持战枪的她与身边一班女兵身穿絳红战袍,宛如沙场上一朵盛开而艷丽的花,然则所到之处尽是一串凄厉哀号,有如收割稻草的农夫。 差别只在,她们收缴的是敌兵的性命。 同样,褚千虹也几乎一下便隔着重重敌兵对上聿璋。 她无法忘却三年前北伐女真时,聿珏转述过他的话,说他会尽力保护跟在聂琰麾下的谷家兄弟。结果如何,就不必再多做赘述了…… 要不是谷燁樊早早葬身在上寧,她又何须为了支撑谷家而重操兵甲? 不管是皇甫聿璋,还是聂琰,在她眼中无疑都是枉顾他人性命的背信之人! 若是换做以前,她还会因顾及白丽的面子而忍气吞声,然而此刻乃是沙场,白丽都能献计引诱他出城迎敌,她若亲手手刃于他又有何不可? 转瞬间,两人之间的距离又拉近些许,聿璋自她眼中读出一决雌雄之意,胸中顿时涌入一股热流,他呵出白烟,慷慨激昂地拍马而出!一旁亲卫簇拥着他,替他开道,而褚千虹右手持战枪,左手拔剑指挥前军,同样操练多时,能征善战的谷家军亦紧跟着她奋勇上前! 枪尖与吴鉤相碰,擦撞出几丝火星;褚千虹虽为女子,论气力可一点不输给聿璋这少年郎,他一手吴鉤使来看似朴拙,实则毫无多馀之举,反观她左手持剑,右手使枪,长短兵器架出连绵攻势,两将激战十多回,皆未能讨到便宜。 「白丽何在!」他面目狰狞着大吼,料定褚千虹肯定知道答案。 褚千虹抿嘴不语;她把白丽留在营中,让薛崇韜与之相伴,只因她心知肚明,纵然白丽愿意献计与她,也未必能狠得下心举刀抹向聿璋的脖颈。 他们的命运自沙场伊始,却要夫妻持兵器互相杀伐告终,是也太过残酷了。 她收起帅剑,专心以枪相持,聿璋见她不答,手上的吴鉤攻势更猛,她一时有些招架不住,勒马掉头准备重整旗鼓,吴鉤却已经砍至门面,褚千虹举枪来挡,枪桿硬生生给他砍断! 聿璋醉心于这场酣斗,对兵马的指挥已见疏漏,他挥刀再攻,不料眼角忽地抹过一道白影,铁戟如蛇吐信朝他攻来,三两下便将他逼退! 身骑白马的此人,宛如风一般忽然介入两人之间,不仅聿璋骇然,就连褚千虹也没料到。 而战场情势瞬息万变,一心护主的聂平终于突围来救;聿璋见机不可失,也没恋栈,立刻在神武营将士的簇拥下重新回到阵中。 「王爷,您没事吧?」聂平身上沾了点血,尤其肩膀插了两根兵箭,竟连眼也不眨,脸上洋溢着净是对他的忧心。 聿璋举掌与他交握,「本王没事!你又救了我一回!」 那抹白影在骑兵伍与敌阵的收拢下迅速消失,聂平对那人匆匆一瞥,而聿璋俊脸如罩寒霜,他忍不住问道:「那名假扮白丽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大概是褚千虹带来武艺高超的女兵……看她耍弄铁戟的姿态,还真有几分白丽的影子!」聿璋哼笑,随即不再多语。 而另一头的褚千虹弃下枪桿,只能眼睁睁看聿璋扬长而去。「就差这么一点……不过幸亏你出手来救;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把戟耍得如此精妙嫻熟!」她朱唇浅扬,望向假扮成白丽的下属。 银鳶盔下,蒙着脸的丽眸轻轻一睞,她回道:「举手之劳……至于武功,这些年来我从未荒废;攻打城门之事就交给辉烈营吧!咱们重整旗鼓之后,可得想个法子脱身才好。」 她话一说完,便往营伍的方向去,褚千虹瞠目结舌,「白……」她遥望远处,跟在辉烈营后头的,乃是傅迎春派发的攻城兵器。她再望见洛阳,不知怎地,竟对这座繁华的城池忧心起来。 梁寅的拦截给聂琰城墙上的守军牵制住,因而聂平簇拥着聿璋顺利重回洛阳。 「是么?没拦截到……不过无妨,让西面的将士也用兵器攻打城门!」傅迎春冷哼,眼看辉烈营在神武营的箭袭之下以绞盘弩反击,衝车持续稳定向前。「傅某定要此战在今日做个了结!」 辉烈营将士在她的调度指挥下分批轮流进攻,为了节省人力,她并未照往常的方式要将士登云梯越过城墙,衝车的破城槌敲打着以铁与巨木加固的城门,持续了一日夜,在翌日清晨时终于一一破开。 停歇下来的瑞雪再度纷飞飘扬着,两军相互拚搏的杀伐声回盪在巷弄与城墙之间;坚守数月的城池在辉烈营将士如潮水般涌入下一一弃守,神武营的败亡似乎渐渐成了定局。 为救遭捆的将士,在西门外那场恶斗平白折损了万馀人,即便他在刀口下勉强逃回城内,那一战隐隐也成了决定胜败的关键…… 不,或许早在攻潼关失利……抑或是更早,在白丽身分遭揭的那一刻起,他失去了主动出击的良机,就注定只能给聿琤牵着鼻子走。 神武营的将士全都簇拥到魏王府上,聿璋眼睁睁看着这块治地,在他的苦心经营下繁华壮盛,却也在他手中凋零破败。 「王爷!趁现在还来得及,利用城内秘道赶紧通向城外,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聂祥手上的兵马一一埋伏在城中各处,但辉烈营人多势眾,他的伏击也顶多只能起到拖延时间的作用罢了。 聿璋望向聂家两兄弟的眼神冷静出奇,甚至称得上淡漠。「就算逃得了一时,焉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为了天下,为了那遥不可及的皇位,他牺牲太多、失去太多了,他已经做到了他能力所及最后的努力,此回兵败,全都怪他一时不察,让聿琤逮到对他痛下杀手的机会。 聂祥与聂平对望一眼,对着聿璋拱手,随即领着为数不多的将士离开魏王府;聂琰与梁寅素来不合,都视彼此为眼中钉,他们父子三人要是逃了,辉烈营肯定也要赶尽杀绝。或将又能给聿珏多拖延一些时间…… 思及此,他笑了,他居然开始替聿珏设想起来了? 薛崇韜言下之意很是明白,白丽在他身边没有容身之处,但聿珏却是有的;以聿珏与白丽间的交情,以及为人称道的仁厚,绝不会做出过河拆桥之事……或许她们母子俩,还能安然在聿珏身边待下。 这便是他最后的奢望了。 他随即差遣留守在他身边的将士向傅迎春与梁寅递交降书,藉以换取洛阳城内百姓的安全。 傅迎春爽快接受了;趁着梁寅忙着搜罗聂琰的下落,收缴称降的将士,她在太子亲卫的戒护之下,策着马,意气风发地来到魏王府。 她仰望门前与厅堂的雕梁画栋,略显轻蔑的道:「若是让傅某来修,肯定不会只有这般程度。」聿琤的毓慈宫乃是她的得意之作,只可惜聿璋此去京城,恐怕也无心欣赏。 聿璋投降之后,便在辉烈营将士严格把守下度日,傅迎春自然不愿看他轻易死去,因为等在长安的聿琤必定很想亲手砍下他的头来,一旦事成,聿琤便能够高枕无忧了。 聿璋已褪去戎装,端坐于堂前等待她的到来。傅迎春的厚靴上沾着泥雪,踩进堂内留下一串足跡,她回头见状,拱手行礼道:「王爷,失礼了;许久不见,您是显得越发俊秀挺拔,不可同日而语。」 聿璋头戴冠冕,面对她假意的客套,勾唇一笑,「本王瞧你也没什么变,就是头发花白了些。」 「傅某随侍在您身边时已近而立,如今当真是年华老去,不比往昔了。」她环顾厅堂,「府上只馀您一人?傅某还以为至少能看见您的王妃。」 「常喜她随着娘亲避难去了……待在太子身边,你似乎如鱼得水?」 「好说!其实跟在王爷身边做个小小伴读、内官,傅某也怡然自得。」她上前几步,语调放得又轻又柔,「迎春斗胆,敢问王爷胸前的箭伤可好全了?」 「业已痊癒了……」聿璋皱眉,不知她何来此问。 「哎!那就好,要是久伤未癒,落了个病根,傅某可就罪过了。」 他脸色一变,拍案起身,「莫非这一箭是你……」 「啊,是这样没错!」傅迎春拊掌而笑,「王爷要怪便怪迎春失了准头,才要让您一尝这兵败之苦。」聿璋咬牙切齿的就要上前抓人,她敛起笑意,身边将士立刻上前,将聿璋牢牢綑住。「王爷,对不住,迎春这下就要将您押解回京,任凭太子殿下发落……您好自为之吧!」她下顎一抬,让士卒将他连拖带拉的押上囚车。 「傅迎春!你何不一刀杀了我,傅迎春!」聿璋凄厉的大吼,她充耳不闻,眼睁睁看着他渐行渐远。 「这就是你小看了傅某的下场。」她挑眉道,下令封了魏王府,府上财宝全数充公上缴;在押解聿璋回京前夕,魏王兵败洛阳的消息已传遍关内,原先支持聿璋的朝臣各个人心惶惶。 当聿珏接到褚千虹捎来的书信时,她所亲率的兵马正准备回京封赏,而白丽与薛崇韜则先她一步回兰州来与她相聚。 「聿珏……」谷燁卿与任勋襄皆在她身边,听她意思行事。 她收妥书信,沉吟了一会儿后说:「待白丽与薛娘子一到,我与她俩商讨过后,即刻发兵……另外,还得知会远在热河的湘君一声。」 谷燁卿惊道:「你不救聿璋么?」 「比较起救聿璋,我更在意的是如何赢下这一仗……别忘大嫂人在长安,咱们手上虽有雄兵,却也是动輒得咎……非得小心才行。」 「最好趁长安内防空虚时赶紧动手,方为上策!」 「舅舅说的我明白,不过梁寅能接连败神武营两回,所倚赖的不仅是人马,还有兵器,这也是我对太子备感忌惮的原因……」 「兵器……」任勋襄也听闻了绞盘弩的可怕,「难道咱们就只能畏首畏尾的待在这儿?」 「不会的!」聿珏嫣然一笑,「白丽、湘君都为我所用,咱们断不至于像神武营那样只有挨打的份儿!」 「哦?」 「我会证明给舅舅您瞧的,您儘管放心!」她自信的道,姿态傲然的迎向冷寒朔风。 相思欲绝但为君 184 晚景凄凉奈若何 就在褚千虹传回消息后不久,白丽偕同薛崇韜这才驾着马,在十来名将士的护卫下来到兰州。 一路上薛崇韜与白丽畅谈这几年来的经歷,说她如何自校书郎出使西荻,又如何巧见聿珏等事,而白丽则是夹在朱常喜与聿璋之间,试图把儿子当作生活唯一重心,藉此安然度日。 「说来夫人当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俯瞰大街一副安寧和乐的景象,白丽不禁想起了洛阳,忽闻薛崇韜啟唇,她回头应和,「此话怎说?」 「先是替我引荐云暘公主,后又在王爷面前提过我来;这两份情恰是我能转危为安的关键……算来您救了我两回呢!」 白丽不由失笑,「这也能说到我身上来……不如说是薛娘子你机智过人。」 兰州的将军府不甚气派,相较于聿璋大费周章整建的魏王府,乃至于西南故土的老家都朴素简陋得多,但只消踏入庭前,听闻了女孩儿的笑闹声,便教人心底欢畅。 「这嗓音……必定是殿下的一双女儿!」 「我知道!当年殿下早我数月临盆,两个孩子我都曾抱过。」算来她与聿珏,当真是渊源不浅。 府内管事急忙来迎,「是薛大人与舒娘子!快快请进,公主早已恭候多时了。」管事仍旧唤着她当年的化名,更教她备感窝心,彷彿她不过是离开此处一阵,待她的人没变,那些往昔情分,也都没变。 这就是薛崇韜先前说过的,能容下她的地方。 前往书房途中接连遇见了谷仲良与谷夫人;管事称说日前两老才获准迁来,是作为交换褚千虹出兵洛阳的条件。「……少主之前曾多次上奏太子都没准,这次不知是谁建议的,终于让老爷跟夫人过来了!」她俩对看一眼,薛崇韜笑得揶揄,决定不说这是她向聿琤献的计。 书斋坐落于府上清幽之地,庭院前一潭水池覆有薄冰,更显雅緻。「打从公主平安回来之后,她就经常与少主在这儿相谈要事;舒娘子以前也是如此,公主得知您平安无事时,不免说到了从前的经过。」 「那些个与殿下相谈的过往,我也仍记忆犹新。」白丽回道,在管事的引导下推扉入内,聿珏一见她们来到,等不及起身相迎。 「你们来了!教我好等!」终于又见白丽,聿珏执手相望,眼底不争气的起了氤氳。 「白丽来晚了!还请殿下恕罪……」她哽咽着,一手摀着嘴,聿珏摇摇头,敞臂紧搂住她。「殿下!还好您无事,殿下……」 「这几年,经歷过太多、太多事了!」聿珏笑着揩去眼角泪光,扫过陪伴在侧的乔如枫与娜仁其木格,再来到薛崇韜身上。「薛娘子这回真立了大功,我与白丽还能再见,多亏了你!」 「下官只是运气好了一点……毕竟王爷与殿下尚有几分相似,都是重情义之人!」 「你与聿璋的事,大嫂都在信里头提过了……你一定很难受,这些年来,难为你了。」聿珏柔声劝慰,白丽低头不语,只是眼泪静静地掉。「外头冷,赶紧进来煨煨火,有什么话,等静下来再说。」 用过了茶,稍微寒暄过几句,心情终于稍见平復;薛崇韜知道聿珏与白丽肯定有不少话要说,便顺从地让娜仁其木格替她安排下榻处,乔如枫听命在门外把守,徒留她们两人。 听完了白丽叙述如何自刎,又给聿璋阻止了,夫妻俩堪称诀别般的谈话,聿珏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得轻叹,「只能说造化弄人……可至少,聿璋至始至终,心底确实只有你一人。」 「或许是吧……但那又如何?我其实早就隐约觉得奇怪,却碍于许多原因而不敢追问。」直到聂琰那封信函,残酷的揭露这一切。 算来聿璋身边有聂琰这样一个全心全意替他谋求天下之人,也是幸运的。可惜,在江山与美人之间,聿璋终究什么都没能得到。 「只因为你的心底也有他,不是么?」 「他的话题就到此为止罢!」白丽略显难堪的别开头;聿珏低声道歉,却也暗自松了一口气。她没出手搭救聿璋,白丽看似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只因夫妻之间缘分已尽。 「如今,就只剩下我与太子了。」在聿璋给傅迎春押解回京,而梁寅又指挥着兵马追捕苟延残喘的聂家父子。聿珏起身踱向窗边,「白丽,我多希望这一切都别要发生,不管是我差点葬身在大漠也好,或是太子与聿璋之间的杀伐也好……甚至是可能预见的这场最后的争夺。」 「可惜殿下别无选择;打从薛崇韜把我从白马寺带出来,藉着一口棺木送进褚将军营里,白丽便知道自己还能替您尽一己之力。」 聿珏苦笑了一阵,「薛娘子说我这儿有你的容身之处,可不全然是要你替我上沙场搏命!」 「白丽是心甘情愿的;皇甫聿璋与我儘管缘分尽了,到底咱们曾有过一段情……太子害得咱们家破人亡,此仇,我非报不可。」白丽说得云淡风轻,素手却牢牢握紧,足见其决心坚定。 「那正好,我与太子的姊妹情谊也早就尽了,若你愿意助我,事成之后,我一定要想尽办法让你们母子团聚!」 想起了託付给韵贵妃的儿子,白丽嫣然。「往后的事情暂且不提……殿下可曾思索过要如何发兵进京?」 「我与燁卿、舅舅沙盘推演不下十回,然而何时发兵,我坚持非要等你来此商讨后,才下定夺。」 「等我……」她闻言,似懂非懂,「殿下可是顾忌着什么?」 「绞盘弩!」聿珏眸间精光乍现,「当年湘君给咱们偷画的图,将它研究的最为透彻的人就是你了,你可记得那该如何造?」 白丽恍然大悟;试问神武营究竟为何败在辉烈营手上?绝非兵员数与将才不如对手,撇开谋略,乃是兵器不如人,致使不管在攻潼关或是守洛阳都吃了大亏,追根究柢,傅迎春所造的兵器纔是左右胜负的关键。 「记得是记得……可惜这些年为了躲藏在聿璋身边,我只是安分的相夫教子!那兵器,我从未有机会亲手造过!」 聿珏郑重地牵起她来,「现在就是你把它造出来的时候了;兰州这儿的工匠技艺一流,只消你能造出来,咱们就有与辉烈营一较长短的本钱。」 话说得虽含蓄,可白丽很清楚,聿珏这是将此战获胜的希望都压在她身上了。 「白丽定不负殿下的期望!」 * 聿璋在兵败之前虽贵为魏王,无论品秩、食邑,乃至于封地都足够与太子一较高下,但在遭俘之后,只能搭着囚车回京;当囚车带着他绕经朱雀大街,他身穿华服、冠冕,隔着栏杆与围观的百姓对望时,除了荒谬,他无法再用其他更适当的说法来指称这一切。 不知是聿琤还是傅迎春的主意,她们就是要狠狠羞辱他,让京城的百姓瞧瞧他这位曾经不可一世、呼风唤雨,手握数十万雄兵的魏王,在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之后,也只能坐困囚车,任由他们这些庶民的眼神凌迟。 通敌叛国。这就是聿琤给他安上的大帽子,然而眾人只会知道他娶了一名敌国公主为妾,不会明白其他的罪证全是太子费心罗织而来,不会知晓白丽在他身边,除了专心教养孩子之外,连家务事也几乎都让给朱常喜来发落,既无兵权,也无权势,至于说他与敌国互通,更是无稽之谈…… 只是这些,他们全都不会明白。 坐在冷风呼呼的囚车里,一直押解到拿来软禁于他的别业,聿璋早已冻得唇颊发白,然而他下车时仍显傲然,身为皇子的自尊支撑着他,命他绝不可在这群人面前示弱。 「太子殿下有令,就请您待在贵妃娘娘这处别业歇息吧!」 押解他前来的将士如是说,对此处熟门熟路的他大步入内,未有丝毫反抗。 在他离京之后,这儿大致仍维持原貌,只是李锦福早已不知去向,阿巧在他送走白丽之后便因自责而自縊身亡,而白丽……如今也离他远去了。 明白自己的时日无多,不管是送上来的餐饭或是特意派来服侍他的人,他都毫不客气;至少在聿琤来到之前,他应该还不会这么轻易死去,就看守他的人的态度来看,他想寻死也是不允的。 他就这么静静等待聿琤的到来,然而,先行来见他这个阶下囚的,却不是聿琤……甚至不是太子那方的人马。 「三哥!三哥!」独自于庭院间,摘了梅枝当剑独舞的他,在听闻了这声带着哭喊的叫唤后,错愕的回过头来。 是聿珶? 即使受封,仍旧维持带发出家打扮的聿珶一身灰白外褂,袍下的白裤与草鞋纤尘不染,她美眸含泪,踏着雪泥向他奔来。 他丢下梅枝,赶在聿珶之前迎了过去。「你、你怎么会来!」这个没有野心,体弱娇贵的四妹,居然来见已成阶下囚的他? 「我当然是特地来看你的……你兵败被押解回京的消息传遍京城,饶是我在道观里修行,想不知道都难!」聿珶双手冷寒,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两人进屋里说话;看守的两名将士亦步亦趋的跟了上来。 「你到这儿来,不怕太子对你不利?」 「我是知会过她才来的。」聿珶抹着泪,对他出示手諭。「我本不抱希望,谁知她大发慈悲,念在我俩自小感情深厚,特意让我过来探望你……说是,最后一面……」 他哼笑,「她莫非是已经决定我的死期了?」 「太子这几日除了庆功之外,美其名在整飭朝政,实则剷除异己,她与梅相……」眼看聿珶就要数落起太子的不是,聿璋赶紧摇摇头,指着门前时时监视着他们一举一动的两名将士。「总之,她还没说。」 「是吗?那或许我所做的那些事也全都会给她或是傅迎春给挖出来!」包括朱常喜给他刺死,甚至白丽出逃的那些事;对于他先前的所作所为,聿珶尽是满腹疑问。他摆了摆手,「那些事就不说了,不值得一提!免得耽误到你的清净。」 「三兄这次给押回京,不知父皇那头怎么说……」 聿璋摇摇头,万念俱灰的他早就不对皇帝抱持任何希望,「我娘带着我儿子过去了,能有用的话,他早就派使者前来调停……听说他身子很差?」 聿珶顰眉,「是呀,否则也不会大老远跑到热河去;虽然说这不吉利,但……以太子这次对你用兵的态度,我真不敢设想她当了皇帝之后会怎么样。」 他原想事不关己的带过,只因聿琤绝不可能长留他,然而他忽地想起,聿珶大概也不会知道聿珏尚存的消息。他于是抿着嘴,压低声响道:「太子要是以为我死了就没人与他争夺皇位,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聿珶闻言僵住,以极缓慢的姿态回过头来,「你的意思是……」 相思欲绝但为君 185 梦魘未醒心胆寒 「你还不知道吧?二姊她……」聿璋意有所指的望向门外侍卫,用力的点点头;聿珶杏眸圆睁,瞬间意会了的她双手掩嘴,身躯亦是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 「你怎么、怎么会知道……」 「我怎么知道你就别管了,总而言之,太子想高枕无忧还早得很!」聿璋掀唇冷笑,「可惜……我无缘能看见这场争夺的最后结尾;也不知若是我得胜了,是否与她为敌的就成了我?」那个「她」指得自是聿珏。 聿珶忽然得了这么一个消息,思绪很是紊乱难解;她理当高兴,毕竟她与湘君朝思暮想的人居然仍在人世!但既是如此,聿珏又为何能眼睁睁的看着姊弟相残,待在暗处袖手旁观?这些年来她究竟经歷了些什么、去过哪些地方……她有满腹的问题想问、想知道,更想亲眼见聿珏一面! 「既然你知道她还在……她何时会回来?」 聿璋摇摇头,「我没与她真正取得联系,唯一知道的只有这一点;不过我把小妾託付给她了!」 她不知白丽「身亡」的消息,因此只是平顺点点头;纵然还有许多问题待解,然而门前侍卫表明时辰已到,聿珶也只能把未尽的话再吞回去。 「你都已经是出家人,还能顾念旧情过来见我,也不枉费咱们兄妹一场!」聿璋送她到门边,临别之际,难掩激动地红了眼眶,「代我向德贵妃问声好。」 「我娘她连我也不认得了,未必能想得起三兄……我会代为转达的!」她眼眶红了一瞬,终究还是扬起唇来,双手合十的向他顶礼道别。 立于门前,他目送着聿珶离开,直到那灰白大褂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隔天,同样的位置,他所目迎之人,已从聿珶,换成了聿琤。 太子仪仗隆重排开,宫女太监在前头引道;天色微亮,可飘着细雪,聿琤梳了发髻,头戴釵鈿,一身银白大袖,袍子上还绣有金乌,象徵她不可侵犯的储君之位。 她神色倨傲,睥睨的眼神彷彿已得了天下,她身后还跟了太子駙马以及她的侍妾;裴少懿与她关係匪浅,这在宫中早就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与家破人亡的他相比,如今的聿琤可谓志得意满,今日前来,想必就是为了收割这最后的胜利吧? 「许久不见,本宫特地安排了此处给你下榻,住得可满意?」嘴角噙着得胜者的笑容,聿琤语调恳切,就像是安排他作客留宿。 「托太子的福,还行。」 「成了阶下囚的你还能吃睡得如此安稳;这样的气度真叫本宫甘拜下风!」她奚落得笑了,「三年没回京了,本宫特意让你游个街,瞧瞧在我的治理下,整座长安变得何等繁华昌盛!」她不无骄傲的摊开素手,回头睨他。「魏王的洛阳却又如何呢?」 他愤恨咬牙,不去看她那志得意满的嘴脸。「那还真是用心良苦,你真该瞧瞧洛阳成了什么模样!」 「听你这番语气,好似把兴战的过错全都安在本宫头上了?」聿琤在亲卫的簇拥下靠近他,「你可别怨我,谁让你娶了个敌国公主做小妾,你与聂琰的神武营攻女真立了大功不说,回头还娶了朱常喜当正妻,你所做的每一件事全都踏在本宫的底线上,我要是不除你,说不准你哪天真会踩到我头上?」 「父皇当年封我做魏王,甚至让我手握神武营,得洛阳作为治地,就是为了防你太过专权跋扈……」他笑了,笑得猖狂。「果真一点也没变!父皇现下大概很是后悔,居然瞎了眼立你这种人为太子!」 「父皇他不会后悔的,他知道在他几个孩子里,只有我才是最适合接掌他位子的人!」 「以前或许是,但在你为了除去我,罗织罪名,不顾他的意思执意攻打洛阳之后,他一定恨不得立刻下旨把你给废了!」 聿琤笑意尽失,命左右将他押跪在地上,她踏前一步,不顾裴少懿制止之下狠狠搧了他一记耳光。 她紧拽住他的发,迫使他仰起头来,「你敢说你没有与我竞逐之心!」 「不管有没有,在你眼中除了死去的聿玹之外都是威胁!」聿璋狞笑,若眼神能杀人,聿琤早就给他万箭穿心。「二姊什么都没做,你就能将毒杀母后的罪名安在她身上,又在她离开京城之后派兵杀她,你这丧心病狂的东西,还有什么……」 居然骂她丧心病狂!聿琤又搧他一记,他手脚遭人压制,只能吐她血沫;聿琤撢了撢袍子退开,「枉费本宫念旧,不仅让聿珶过来探望你,还亲自来此见你最后一面;我本想大方赐死于你,你竟如此不知感激……顾怀安,拿瓮来!」此语一出,不仅聿璋,连裴少懿与梅穆都感到骇然。 「殿下!千万不可,王爷即便通敌叛国,论理当斩,您却要用这样的方式折磨他……」 「少懿,你听见他怎么说本宫的么?」聿琤皱眉,望向聿璋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隻螻蚁。「既然他说我丧心病狂……那我就让他看看什么叫真正的丧心病狂!拿瓮来,卸去他的手脚,让他在里头慢慢的死!」 「皇甫聿琤!你不是人!有种亲手一刀杀了本王!」不顾聿璋的挣扎,顾怀安取来一只大瓮,当着聿琤的面行此刑罚;裴少懿不忍看,梅穆以身护她,只是凄厉的叫声仍是穿过耳膜,直达在场所有人的耳朵。 一地雪白洒上怵目惊心的红,聿琤在一旁笑看聿璋的惨状,甚至连眼睛也不眨一下,等到顾怀安「请君入瓮」,奄奄一息的聿璋再也无法意气风发的回话,只能半睁着眼瞪着她。 「等你死透了,本宫会亲手砍下你的头,送到韵贵妃面前。」她饶富兴味的看着他,轻轻拨着发丝上的细雪,「有什么遗言要交代没有?」 「皇甫聿琤……你还没赢,想当皇帝……还早得很……」聿璋气若游丝,仅凭着最后一口气挤出笑来。 「能继承皇位的就只剩下本宫了,莫非你还指望出家为尼的聿珶?」 「二姊……还有二姊……」聿璋喃喃说着;聿琤俏脸一变,他虚弱的微笑彷彿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魘。「她会来的……会来的……」 「你说聿珏?她会来是什么意思,说清楚!」聿琤恶狠狠的揪住他的发,然而聿璋的脖颈歪斜,奇诡的笑容就此凝结;曾经叱吒一时的魏王就此断了气,再也没能醒来过。 「殿下……」裴少懿掩着嘴,缓缓踱到她身边,「魏王他死了。」 聿琤如梦初醒般的松开聿璋的发,一脸既惊且惧的回头望着裴少懿。「少懿,聿璋刚刚说什么,你听清楚了没有?他是不是喊着聿珏……」 整座庭院无人回应,裴少懿硬着头皮点点头,勉强笑道:「一个将死之人的逞强之言,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殿下?」 聿琤抓住她的手,略显顽固地摇摇头,「不,就算是虚张声势,本宫也不能等间视之……你与迎春都明白,我一直没能真正找着聿珏……」那对外称说「聿珏」的尸首是假,她们心知肚明。 迷雾间的脑海里彷彿曙光乍现,聿珶昨儿个才来见他,如果有什么特别的消息,兴许她会知道! 「梅穆,把他的头砍下来送去给韵贵妃;顾怀安,你替本宫去褚千虹那儿探探消息,别让她们这么轻易的回兰州……算算以一个边关将领,谷燁卿的兵力也太多了一点!」聿琤负手走向别业大门,宫女、太监等仪仗纷纷上前引路。「少懿,摆驾回宫之前,先往聿珶那儿去!」 「朝、朝暘公主?德贵妃目前人在离宫静养,或许她也在……」 「那咱们现在就过去!」聿琤頷首,「本宫有话要问她!」 *** 与聿璋诀别之后,聿珶又往大明宫去探望德贵妃。 日前德贵妃还曾经拿着剪子把新裁的衣裳全都给剪烂,又或者在天寒地冻之下光着脚跑进院子里,弄得所有宫人人仰马翻,不过短短旬日,德贵妃已经不復先前的疯癲模样,而是苍白着脸躺在榻上,彷彿风中残烛。 但或许卧床的她,对所有宫人来说都是好消息;袁既琳说德贵妃是心病,号称「袁华佗」的她也没法医治,其馀宫中的太医皆早早束手无策,就袁既琳不甚乐观的态度来看,距离德贵妃大去之期,只怕真的不远了。 聿珶捧着「飞仙」点燃,让满室充盈着裊裊清香。之前德贵妃时好时坏的时候,她自湘君那儿得到此香,只要让德贵妃闻了,她的情绪便莫名安稳下来。得知这点之后,湘君更是大方的把所有「飞仙」都给了她。 她深深吸了一口薰香,除了香味之外,更多的是沁凉心脾的寒意;德贵妃才喝过药睡下,她来到床边,仔细替娘亲盖妥被子,就这么静静陪着德贵妃。 不料一声通报,登时惊动了大明宫的所有宫人,包括聿珶。 「太子殿下驾到!」 聿珶拢着衣袍快步出迎,而仪仗儘管隆重,聿琤的神情却很是急切。「你果然在这里!」 「不知太子殿下驾到,有失远迎,还请殿下恕罪。」聿珶儘管心底疑惑,仍是双手合十行礼,「太子殿下……莫非是特意过来找我的。」 「本宫有话要问你。」聿琤上前牵起聿珶的手,扫了裴少懿与姍姍来迟的袁既琳一眼,「你们都下去!让本宫与朝暘公主说说体己话!」 聿珶打量着聿琤华美艷丽的打扮,兀自猜测着她的来意,「殿下莫非……已先见过了魏王?」 「嗯,与他对骂了一阵,我与聿璋就像母后生前与韵贵妃一样,总是不对盘!」聿琤轻描淡写,聿珶却暗自心惊,「不说他了,德贵妃最近如何?」 撇开对聿珏狠心下手的那次,自从聿珏死讯传回京城后,聿琤对待她们母女其实不错;然而深知聿琤喜怒无常的个性,无论她做了什么,对她们再怎么好,聿珶始终都无法对她真正放心。 「这些日子以来都躺着,既琳也说大概撑不过年尾……」 聿琤拍抚着她,她语带哽咽,很快便伤心的落下泪来。「本宫都已经让袁既琳专门照顾她了,想不到还是这样……让本宫瞧瞧她罢?」 聿珶领着她来到德贵妃身边;德贵妃本来就不以美貌着称,如今又疯又病这么些年,除了衣着还算得体外,简直跟一个疯婆子没两样。聿琤眼底透着轻蔑,然聿珶却拉起那形如枯槁的手,一点也不嫌弃。「之前还好端端的,能走能跳,不过十多日前倒下之后,身子骨就日渐虚弱……既琳都说她能撑这么久已属不易。」 「真没想到聿玹的死竟能造成她这么大的打击。」 「嗯……」 聿琤微弯下腰想瞧清德贵妃,聿珶不停搓着母亲的手,德贵妃似是受到惊扰,原先还紧闭双眼,下一刻猛然睁开,对着聿琤大喊,「你……是你!不要过来!不要……」她整个人缩到床边,吓了两人一跳。 「娘!是我,我是聿珶,是聿珶呀!」 「不要害我!不要……」聿琤倒退了一步,德贵妃忌惮又害怕的盯着她,就像是在瞪仇敌一般;聿珶还想安抚德贵妃,然而早已熟知她病状的宫人赶紧将姊妹俩架开,聿珶担忧的凝望着神智不清的德贵妃一会儿,这才与聿琤离开。 「她一直都这样?」 聿珶顰眉轻叹,「说是疯疯癲癲,其实大多时候也都相安无事……」 「她莫不是将我认成了母后?」聿琤自认面貌生得与皇后确实相似。 「或许吧……对不住,吓着殿下了。」 聿琤摇头直说「无妨」,姊妹俩到了客厅,不等宫人前来,聿珶主动倒了一杯热茶给她,「你在道观里凡事亲力亲为惯了吧?还让你来服侍我!」 「确实习惯了!」她抿了一口,与聿琤一同落座。「敢问殿下特地前来……所问何事?」 聿琤试探的道:「你昨儿个跟聿璋碰过面了……都谈些什么?」 「哦!也没什么,都只是一些简单叙旧的话……」 「没提到什么让人吃惊或是在意的事?」聿琤决定不再拐弯,忽然抓住她问道:「例如……聿珏的消息。」 相思欲绝但为君 186 亲厚似母成追忆 「例如……聿珏的消息。」 「二、二姊?」聿珶故作吃惊,摇摇头,「殿下怎会突然问起二姊的事情来了……难道是三哥他说了什么?」 「他没跟你提起?」聿琤摆明不信。 「没有!二姊她不是死了吗?给西荻守军突袭下丧命,殿下下令厚葬二姊时,父皇与朝臣都在场的……还能假得了?」 聿珶那忧伤的神情尽数入了聿琤的眼,「殿下您是怎么了……一直盯着我看。」聿珶笑了笑,茶水沾唇后立马又道:「您说有话要问,莫非就是指这个?」 「是啊……他在我过来之前,提到了聿珏。」瞧聿珶这模样,像是一点也不知道下葬之人并非聿珏? 「那殿下大可找他问个明白……还是,已经来不及了?」聿珶笑容凝结在唇角,聿琤淡淡别开头,也等同印证了她的猜测。「是么……三哥他……」搁在衣襬上的双手握得死紧,她忍住哭声,为聿璋的死而难过。 「本宫不知道他临终前特意提起聿珏,是真听说了她的消息还是故弄玄虚。」聿琤拢着衣袍起身,「既然他没对你说什么,那本宫就放心了。」说是「放心」,锐利的美眸仍是紧盯着聿珶不放。 她无法明确看出聿珶究竟是在演戏,还是聿璋当真没向她提过有关聿珏的事;莫不是他临终那些话,当真只是故弄玄虚,拿来吓唬她的? 「殿下为了三哥一句话特地过来找我,能让您如此大费周章,莫非……二姊她还活着?」 「应该说生死未卜吧?本宫这几年来也一直派人在找她。」 聿珶急问:「那下葬的那人又是谁呢?」 「可能是代她而死的贴身宫女,不过就她身上穿着朱云绣袍;所以也很难说不会是她。」聿琤将聿珶一脸震慑惊讶的模样看在眼里,微微一笑,「若他没对你提起,那想必就是临终前故弄玄虚了……忽然过来这一趟,惊扰了你们,本宫这就回宫去。」 「没能帮上殿下的忙!」聿珶暗自松了一口气,语带歉然。 聿琤安抚的牵起她来,「快别这么说!是本宫忽然过来叨扰……德贵妃的病况如果有好转,你再差人前来通知我,需要什么也儘管开口。」 聿珶嫣然一笑,回握着她,「那聿珶就先代替娘亲谢过殿下了!」 「姊妹之间何必这么生份!」 趁着聿珶暂时分神,聿琤招来裴少懿道:「叫袁既琳留心聿珶的一举一动,若有提到任何聿珏的消息,速速来报!」 即便裴少懿认为那不过就是聿璋死前的胡言乱语,可一旦让聿琤起疑,不查清楚誓不罢休。「少懿这就去吩咐!」 聿珶送聿琤到宫门处,彼此又互相关照了几句,任谁也没撕破彼此的虚偽,等到华丽的仪仗渐行渐远,她的眼色骤冷,静静又踅回德贵妃身边。 她折回来时袁既琳也在,既琳正在替德贵妃把脉;许是宫人去通报的,但她望见时,德贵妃已经一如先前般平静下来,只是坐在床边任由既琳把脉。 「娘亲还好吧?」 「嗯,我过来时,娘娘就已经平静下来了。」袁既琳展眉,两人一齐服侍德贵妃躺下。 「太子殿下向您问了什么?」 「没什么,主要是来告知三哥已遭赐死的事。」袁既琳瞬间倒抽了一口气,她揩去眼泪,勉强笑道:「没什么好意外的!昨儿个我去见他时,他就已经清楚自己的命运……」许是不甘心,才会索性将聿珏的事脱口而出;由此可知,他一定死得格外痛苦。 深知她与聿璋兄妹之间素有往来,袁既琳亦显得神色哀戚,「殿下,节哀顺变。」 聿珶哽咽几声,摇摇头,「当年二姊的死讯传回京城时,我一点准备也没有,这次好多了……好多了!」袁既琳又安慰了她几句,这才收拾东西离去。 德贵妃仍静静安躺着,她挨在床边,默默诵念经文,是为悼念聿璋,也为自己平復着心情,「珶儿……」忽地,一声气若游丝的呼唤打断了她。 她睁眼,始知德贵妃不仅醒了,还准确叫出她的名字!「娘!您认得我?」 德贵妃艰难的点点头,警戒的左右探看,发现并无他人才松一口气,「皇甫聿琤走了?」 「是呀……娘,你怎么……娘?」德贵妃猛然掐住她的手,就像要扯下她的皮肉似的,聿珶有些惊恐,但德贵妃硬是不肯松手。 「娘就快要死了……」德贵妃艰难的咳了两声,瞄向空了的药碗。「在娘死之前,我得把你该知道的都告诉你!」 眼前的德贵妃神智清楚,条理分明,哪里有疯癲痴傻的样子?「娘?莫不是这些年来,您其实没有……」没有病? 「玹儿的死我虽然哀伤,但我怎可能就此意志消沉多年?」德贵妃哀叹的抚着她,「只是娘的神智确实不清楚了……发作起来时,连我都控制不住自己!」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有人对娘下蛊!」德贵妃说出聿珶最惧怕的那个字。 「怎么可能?皇后娘娘不是早就已经……」 「珶儿,你错了!」德贵妃泪流不止,「娘是骗你的……当年对你下手的并非皇后,而是……是……」 「难道是韵贵妃?还是李贵人?」她一连念了好几个较为受宠的嬪妃名讳,德贵妃一逕摇头,念到她再也猜不出。「那到底是谁?」 「是……对不住,珶儿……是我!」德贵妃把当年栽赃给皇后,不惜牺牲掉她这个女儿的计画和盘托出。「而做这件事的不是别人……就是袁既琳!」 聿珶惊呆了,她不可置信地瞪着再熟悉不过的母亲,怎么也无法相信德贵妃为了后宫夺权,竟不惜将亲生骨肉给牺牲掉……「既琳……娘……不、不!」她难掩痛苦的甩开德贵妃,「您骗我,是皇后做的不是吗?您生下我,而既琳是救我的恩人不是吗!她怎么会……你们……不!」在心中的某个角落,她甚至早已将袁既琳视为养母! 彼时那些呵护、疼宠,还有谆谆教诲……全都因这个迟来的真相而蒙尘。聿珶终于明白了,为何既琳对她如此忠心,寧愿守在她身边照顾也不愿成亲生子;原来这不全是基于爱护,更多是袁既琳的内疚与补过所致! 「对不住……珶儿……」 聿珶抱头痛哭,宛如绝望的跪了下来,「那您接下来……是否要说袁既琳对您下手?是否就连聿玹都是给您杀死的!」 德贵妃摇摇头,「不是的!玹儿的死是意外得病,袁既琳对我下手也是有理由的;你过来,让娘跟你说……」 聿珶跪在原地,竟是笑了,而德贵妃挣扎爬上前去,「娘要跟你说,袁既琳是娘派去给皇甫聿琤的,为她所用……」为得就是换取将来聿琤登基之后,她们母女俩的安寧。 然而聿琤丝毫没有分享权力的打算,之所以暂且留下聿珶,除了要使袁既琳听命于她外,主要也是看在聿珶并无任何野心,然而猜忌心使然,就算聿珶待在道观里清修念佛,难保将来不会还俗来威胁自己,或是受其他朝臣拥立。 为了作为防范,聿琤把脑筋动到德贵妃身上。 「……您装疯卖傻,全是为了要把我给控制在太子眼下?」 德贵妃不住点头,「这能让太子误以为袁既琳下蛊而使我心智昏聵,你不也因为这样而常常来见娘……」喉间忽地涌出一阵腥甜,德贵妃重重咳了几声,巾帕于是染上几丝殷红。「只可惜……我与既琳演了这么一场戏,到头来终要落幕的!」 而为她们拉下帘幕的,就是聿璋兵败一事。 少了聿璋,聿琤的即位路上再无阻挠,而唯一可能与她争夺继位之权的,就只剩聿珶了。 聿璋已死,她也用不着继续拿德贵妃牵制聿珶;袁既琳已经接到聿琤密令要格杀德贵妃,因此才给她特意遣来大明宫。 毕竟是亲生母女,即便德贵妃为了权势不择手段,聿珶却无法轻易割捨这份亲情,她牵着德贵妃回床榻,含泪道:「我不会让袁既琳这么做的!」 德贵妃却是笑了,「既琳她别无选择!当年对你的那件事,她比任何人都要后悔自责……娘做了这么多恶事,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在我病倒这段期间,你的孝心我都看在眼里,有你这样的女儿,当真是我天大的福气……」她又咳,聿珶赶紧端茶过来,「我一旦死了,太子肯定会对你不利的……趁娘尚有一口气在,你赶快逃吧!逃得越远越好!」 「娘!可是我……」聿珶于是举目无措,她该怎么办?该逃向何处?如今湘君不在京城,而聿璋生前即便透漏了聿珏仍在的消息,凭她一人又如何能与聿珏相会? 「真不知道,就去问袁既琳!」德贵妃又给了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她这样害我,又对太子言听计从……您还要我相信她么?」 「既琳现在两边不是人,她想保你,可若要保你,她就得听太子的命令……只要你安然无恙,她什么事都能干!」德贵妃这番话让聿珶莫名感到毛骨悚然。就因为这样,袁既琳要一声不吭的把她给除了! 她仰头长叹,「说来,是我自作自受,上天一定是为了罚我,才把玹儿给……死到临头,我别无所求,把一切真相都告诉你,只求你平安无事、平安无事……」她敛起眼,聿珶一度心揪,但在听闻她匀浅的鼻息声后,又放下心来。 逃得越远越好。 德贵妃的话言犹在耳,可要她求助于袁既琳,她又做不到……聿珶不禁要怨,为何此时湘君不在京城?要是她在,兴许能指引她一条路走。 就在她心慌意乱之际,门口处忽然传来叩门声。 是袁既琳! 聿珶对她一直是满心信任的,就算在她经德贵妃授意转投太子麾下,那份信任感依旧不变。 直到德贵妃亲口说出她所不敢相信的真相后。 她不禁要问,隐藏在袁既琳那嫻静淡雅的面容后的,究竟是怎样一张脸? 「殿下……您哭了?」 聿珶草草抹掉眼泪,面对关怀备至的袁既琳,她竟感到噁心莫名。「没事……我没事!」 「娘娘应是睡熟了,您平时在道观与这儿两头跑,也是辛苦,不妨稍微去歇一会儿?」 「好、好。」聿珶起身时深深望了德贵妃熟睡的苍白脸容,她转身走了几步,靠近门边时看见袁既琳坐在她原来的位置上。「既琳。」 她扬眉,「殿下有何吩咐?」 聿珶咬牙,好似下了极大的决心后道:「你与娘亲得多保重!」她不等袁既琳回应,逕自拂袖而去。 袁既琳愕然,「殿下……」她起身却并未追上,心底隐约有种预感,彷彿再也见不到聿珶似的。 她的预感很快应验了,聿珶自此没再来探望德贵妃,也没回道观,就此失去了踪影。 *** 当聿璋的项上人头送抵畅春山庄之前,湘君已先一步收到聿珏捎来的密函,言简意賅的说明了两件事:其一,白丽成功替她们造出了绞盘弩;其二,为免打草惊蛇,褚千虹的兵马暂留长安,她们将赶在傅迎春逮住聂琰之前提早进兵。 只要兰州的大军一动,身在京城的聿琤再怎么迟钝也会嗅到异样,她们这回袖手旁观,静待渔翁之利的作法要是给韵贵妃知道了,还能不跳起来大声反对? 然而湘君的担心成了多馀之举,韵贵妃接到儿子的首级之后就此卧病不起,数日之后,把皇孙留给了皇帝照料后便撒手人寰,远在京城的德贵妃也在一月之内相继辞世;曾替皇帝產下子嗣的几名后妃,那些女人之间的爱恨恩怨,终究全都带进了坟里。 就在年节将至,梁寅、傅迎春与聂家父子你追我赶的戏码即将告终之际,湘君自李梅手上接过信笺,展开一读—— 「终于动了。」 相思欲绝但为君 187 优劣互转风云变 「终于动了。」 皇帝叹了一声,把信交还给湘君,「洛阳经战火洗礼后残破不堪,如今要换成长安么……」 「太子如此不念手足之情,天下若真交给她,所要毁去的可不只是一座京城。」湘君语调温淡的提点。「京城原先支持魏王的朝臣多遭清算,不满声浪与日俱增,如今殿下将自兰州发兵,还请圣上速速颁布圣旨让殿下入关护驾,如此才能名正言顺。」 「朕明白……湘君,此战聿珏可有必胜把握?」 「梁寅的辉烈营泰半都还在追捕神武营,又因为连月征战,早已疲惫不堪;依卑职所见,殿下此战必定得胜。」 他皱眉頷首,「若是她真能顺利夺下长安,你告诉她……让她对太子,宽容一些……好歹是她亲姊姊。」 湘君凝肃着脸,俯首说道:「卑职会转达的。」 * 发兵前夕—— 聿珏日前接获圣旨,命她领兵入关护驾一事,已在各地渐渐传开;她不知聿琤那里反应如何,但原先遭受她强力肃清的朝臣倒像是又活了过来,諫议大夫甚至将女儿的死都归咎在太子身上,这些年凡是不服从梅派而遭受牵连的官员,这回全都纷纷上奏,奏请皇帝下令废去太子之位。 数月前,此情此景也曾发生过,只是情况倒转,是聿璋成了被梅派攻訐的那一方。 作为旁观者的聿珏如今思索起来,不免感到有些可笑;为了让太子变成眾矢之的,她更亲笔写了檄文,引各路兵马一齐进攻长安。 情势看似一片大好,但聿珏很是明白,手握辉烈营与京城的聿琤决不会乖乖束手就擒;她与任勋襄要面对的,是一场扎实的硬仗。 「聿珏。」 她回头,勾唇灿笑。「怎么了?一脸严肃的样子。」 圣旨送达时不但恢復了她云暘公主的封号,就连谷燁卿也加封驃骑将军;公婆在人前都要叫她一声「公主殿下」,唯有不属于大煌臣民亦不属下人的她,依旧直呼她的名讳。 要是给湘君知道了,她肯定要义正词严的纠正娜仁其木格一番;只是聿珏却很是享受这样的称谓……在旁人瞧她的眼神更多了分敬畏时,至少还有娜仁其木格一如初衷。 「我瞧过了,你的兵甲……」兰州的巧匠知道她的身分之后,不等谷燁卿吩咐,主动造了一件象徵她身分的兵甲来,几经修改之后,聿珏穿上去显得威风凛凛,在孔雀银盔映衬下,绝美的容顏更显耀人。 可她终究没忘,聿珏这一去将要面对什么挑战,在看似兵强马壮的军容下,也不无隐忧。「你……这回还会亲自上阵吗?」 她浅笑着摇头,「就算我肯,舅舅与燁卿也一定会将我挡下的。」 「那就好。」娜仁其木格放下心来,「这一回……我没法像之前那样跟着你,虽说有白丽姑娘与乔护卫作陪,你还是得小心为上!」 「我知道!」聿珏不禁失笑,「湘君为了保护父皇不能陪我,叮嚀我的人却成你了?」她笑睇着娜仁其木格,「白丽与如枫的能耐你是清楚的,大嫂也在京城附近等待;虽然长安难攻,天底下却没有攻不陷的城池……只是……」 「怎么了?」 她苦笑,望着娜仁其木格,语带歉然,「原本希望能让你好生瞧瞧京城的繁盛!此回经过战火洗礼,又不知会变得如何……」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个?」娜仁其木格托起她,两人相偕入内以躲避寒风。「相较于游赏长安,我更想看到另外一件事发生!」 聿珏触及她温暖的指掌,张手牢牢将她握住,「什么?」 她抿嘴一笑,不顾尊卑的来抚聿珏脸面,「看见你当上大煌的皇帝!」 聿珏眨着眼躲闪,两个姑娘像孩子般的耍闹在一块儿,「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了有件令我掛心的事儿。」 「什么事?」越是靠近开战之日,聿珏越是具备了为人主的气度与胸襟,她不知私下已经感叹过多少回,聿珏虽小她一岁,成长的境地却是她远远不及的。 「你呀。」聿珏话说得恳切,却是不知在她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我若登基了,该是将你放在什么位置好呢?其实我很犹豫……就这样让你一直陪着我,对你当真是好事么……」 「我的事情你就别操心了!」 「娜仁其木格……」 「当初我无路可去的时候,不就是你让我跟着你回来的吗?怎么,嫌弃我烦,不愿让我跟了?」她没来由地觉得气恼,赌气的别开头去。 「不是、不是的!你是我的好姊妹,有你在身边,时常谈起咱们待在察哈尔时的往事,我高兴都来不及!我只是……只是想,你会不会也有中意的人,或是想做的其他事?」 「目前我只想亲眼目睹你平安登上皇位,其他的再不多想;至于中意的人……」她微咬朱唇,凝望着聿珏迟迟未有后话。 「嗯?你别害臊,若真有对象,你又羞于啟齿的话,让我替你做主?」 她杏眸圆睁,紧接着噗哧一笑;聿珏给她笑得摸不着头绪,「什么事觉得好笑?」 「你当初待在察哈尔时是我急着给你做媒,现在反过来了!」她嫣然,回握着聿珏,「我的心里还没个中意的人……如果真的要说,想必是你……」 「我、我?」聿珏这回当真慌了。 「你……的一双宝贝女儿!檀华跟萼雪真是可爱聪明,我中意的不得了!」眼看耍弄得逞,娜仁其木格指着她,「是不是给我吓着了?」 聿珏扠腰,又气又好笑地瞪着她,「我是与你说认真的!」 「我也是呀!」她噘唇,对聿珏挑着眉头。 笑闹过后,聿珏与她挽着手,一同站在窗边赏着月,月牙儿静静掛在天边,因万里无云,看起来透亮皎洁。 「聿珏。」 「嗯?」 「答应我,一定要平安无事。」她们俩交碰着银手环,娜仁其木格咬唇轻道:「我会待在这儿,等待你的捷报。」 聿珏笑着瞅她,坚定頷首,「嗯,我答应你。」 另一头,司徒勒在听了谷燁卿的安排后,差点没跳起来,「你、你你要我留守在这儿!」 谷燁卿何尝不知道这铁定让他十分不平。「你冷静、冷静一点……」 「我怎么冷静!」与太子相争在即,却要他乖乖待在后头晾着,任谁都难以接受!「谁的主意!是殿下,还是你的?」 「是聿珏的意思!」谷燁卿脸不红气不喘的把责任推到妻子身上,「你也不是不明白,咱们肯定要有人把守这块立足之地,更别说如今爹娘都在这里,檀华、萼雪也是……」他把司徒勒重重压回座位上,「若是大嫂仍在,她想必是留守兰州的绝佳人选,可如今她待在长安按兵不动,咱们能信的,就只有你了!」 白丽初来乍到,任勋襄那头的将领他们也信不过,谷燁卿这个夫君若不跟着妻子上京,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司徒勒咬牙,把满腔鸟气全都发洩在椅子上。 「燁卿,为了这一天……咱们等了多久?」司徒勒不禁百感交集的道。 「这三年来,多亏有你替咱东奔西走……你就当作是留在这儿歇息吧?况且,聿珏带回来的那蒙古族的姑娘也会留下。」谷燁卿挑眉,而听了这消息的司徒勒眉头一动,却硬是忍住不动声色。 「那又如何?」 「你不是还挺中意她的么?」 司徒勒不语,然而对他知之甚详的谷燁卿早就看穿了,一把拍上他肩头,「我说你都已经这么大把年纪了,也该考虑娶妻了吧?」 「现在可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他回瞪。「人家可是嫁过人的!我对她……也就仅止于欣赏罢了,谈不上中意!」 谷燁卿暗笑,欣赏与中意对他来说可没啥分别。「总之!这回她会留在兰州,正巧咱们也只有你能相信,你就委屈一点,替咱们把守在这儿,行不?」 司徒勒推开他,逕自撇过头去。「不干!」 谷燁卿忽地睁大眼,「当真不干?」都已经说到这个节骨眼儿了! 「你何不说服殿下,让那薛崇韜还是白丽其中一个留在这儿?我可是要上阵杀敌的!」司徒勒执拗的瞪着他,语调强硬,「拿美人来诱惑也没用!说什么都不干!」 * 翌日,眾将点兵,由聿珏誓师之后,十五万大军即刻由兰州杀奔长安,待与褚千虹会师之后,便是与辉烈营一决雌雄的时刻。 也将是决定皇位谁属之时。 司徒勒眼巴巴的看着他亲手操练的谷家军,就这么浩浩荡荡地离开兰州,而自己却是坐困愁城,只能留守在这儿等待他们的捷报…… 微微望向身后,薛崇韜身为文官,留在此处是理所当然,除了那张麻子脸,与他一齐眺望着远方烟尘的,还有—— 娜仁其木格。 平常穿惯了汉人衣裳的她,今日不知怎地,却换上了族里的彩裙衣裳,在眾人当中显得独树一格。 她一身桃红,蓝黑相衬的鸟纹让满城萧索平添几抹亮丽色彩,颊边装饰的彩带、铃鐺随风飘扬,发出点点悦耳声响。 然则她的神情却是依依不捨,面带忧色的。 这样的她,美得教人难以忘怀。 司徒勒对她真正產生印象的时候,莫过于她自都庆府跟随他们回兰州这一趟路;明明甫痛失挚爱,又要与亲人分别、离乡背井,娜仁其木格却从未言苦,她的温顺与坚韧,着实震慑了他的心。 而到了兰州之后,她入境随俗,本就说得一口流利汉语的她不仅学着他们的礼节,与他们相处起来更是不见隔阂;连对外人甚有戒心的谷檀华都能任由她牵着出外跑马驾车,就知道这女子亦有温柔可亲的一面。 至于她与聿珏之间的情谊,那更是毋需多言的了。 迟疑了一会儿,他终究主动踏上前去,「娜仁姑娘。」她的名字对汉人而言太长,因此她同意他们在称呼前只加上「娜仁」二字。 而「娜仁」在蒙古语中,指得正巧是日头;与「萨仁」所指称的月碰巧相对。 她回过头,匆匆抹着眼睛,「司徒将军?」司徒勒始知她忧心的哭了,不由暗骂自己的唐突。 「公主殿下她……这回肯定能得胜的!有燁卿在,一定能保她周全!」 「我也是这么想的。」娜仁其木格浅浅一笑,对他行了个礼。 「娜仁姑娘……」他们四目相望,司徒勒巴望着她一双明眸,好一会儿才低吐:「你这身打扮……很漂亮。」 将两人互动瞧在眼底的薛崇韜偷掩着笑,走下城楼之前又望向好似绵延不绝的兵马。 等待冰雪消融后,那抹嫵媚春色,终究是会到来的。 *** 听闻圣旨昭告天下,待在太子御座上的聿琤宛如石化般,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让谷燁卿进京护驾!不仅如此,还一併宣告了聿珏云暘公主的封号,又让谷燁卿荣陞驃骑将军,这不就意味着——聿珏回来了!而且一回来就要与她兵戎相见!「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聿珏回来了?她还活着!」 替她送来圣旨的邢朝贵郑重点头,「此事千真万确,同时……圣上业已明白当年云暘公主遇袭一事的真相。」他力持镇定,老眼瞟向跟在聿琤身旁的裴少懿。 「真相?父皇莫不是把杀聿珏的罪责全都怪到本宫头上了!」聿琤狠瞪他一眼,倏地明白了,这一切全都在皇帝的计算……不,或许不全是皇帝打算的,在前往热河之前,皇帝的身子明显已经不如以往了…… 她睁大杏眸,一张清丽傲然的花容月貌浮现于心间——藺湘君!她一直与谷燁卿联手,暗中寻找聿珏的下落,更在聿璋的小妾身分暴露前未雨绸繆,让皇帝前往热河养病,实则是切断她对皇帝的实际掌控! 即便未能找着聿珏尸首一事一直令她耿耿于怀,但随着时日拉长,她对谷燁卿、藺湘君的掌控渐弱却是不争的事实。料定聿珏身死,变不出花样的她们,竟在她忙着攻打聿璋的时候暗中行动,真把人给找了回来! 败笔……这真是她皇甫聿琤一生的最大败笔! 「父皇他……难不成要废黜本宫?」 邢朝贵拱手,「圣上只要奴才带给殿下一句话。」 「你说!」 「教您莫要把路走绝了;您只消主动让出太子之位,交出兵权,一切尚有转圜……」邢朝贵话还没说完,聿琤已是仰天大笑。 聿琤向后退了几步,裴少懿与梅穆赶紧来扶,她笑得痛快,连泪都流了出来,「本宫……本宫处心积虑这么久……就为了这御极之位,父皇竟是要我把位子让出来给聿珏么?」她掩嘴,推开来扶的两人,「父皇其实早就知道我会怎么做的,对吧?」 邢朝贵还想再劝,聿琤已先声夺人,「来人!把邢朝贵带入大牢关起来!」 「殿下您这是……您不能如此,这是抗旨!」 「事到如今,抗不抗旨于本宫而言又有何差别?带下去!」聿琤扬袖,随即领着心腹走向书房。 顾怀安就着近日来各地传来的消息汇报,「原来聿珏不仅握有谷燁卿的兵马,连舅舅都转投于她了!」好样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聿珏这回当真做足万全准备,务要一口气将她扳倒! 如今的她除了梅孟晁底下的门生,以及梁寅的兵马、太子亲卫之外,近乎是全天下人都来与她为敌了。 那些个因檄文响应的各路兵马疏于操练,根本不是辉烈营的对手,况且,她还有这座长安,能支应全军之用的粮草、金银,足够与聿珏一较高下了! 「原来聿璋临死前指的是这个意思……」聿琤重重拍下桌案,现在的她,与当初受困于洛阳的他,还真有几分相似之处。 但结果不同,聿璋败在她手上,如今来攻的聿珏也定是同样下场。 「梁寅与迎春应当也听闻了这等消息,辉烈营如今身在何处?」 「回殿下,追赶神武营到了临淄,神武营已是兵疲马困,或许再不数日就要败亡了。」 「别管聂琰那群鼠辈,即刻命迎春她们回京,同时即日起严禁百姓随意出入,要剩馀的兵马与太子亲卫即刻备战!」 「殿下!莫要忘了尚有一支兵马在城外虎视眈眈。」 她迎向裴少懿,瞇起眼来,「你是说……褚千虹?」 裴少懿点点头,「若这样留着她,等到她与谷燁卿等人会合,只会更难对付。」 「既然如此……不等迎春了;少懿,咱们先下手为强!」聿琤凝肃着脸,望向丹朱廊柱的眼神锐利如刀。 相思欲绝但为君 188 昂然迎敌先制人 遥望眼前这座城池,在经过投石器与绞盘弩投掷火禽、火箭之后,梁寅猜想里头的聂琰不是正指挥着倖存的兵卒到处灭火,就是已给火势烧成灰烬。 粗獷的脸上不免露出一丝微笑,这回把神武营逼赶到绝境不说,他甚至已将两手掐在聂琰的脖颈上,只消再稍用点力,便可将他给亲手绞死。 梁寅等这一天已经等很久了。 说来,聂琰与他在军中的资歷不相上下,早年他们一齐待在营伍里头歷练,彷彿彼此竞赛般的争夺立功的机会;他与聂琰当时的交情称不上好,却也视彼此为英雄般惺惺相惜。 可他一直都明白,论家世,聂家在军中的势力比起他要显赫多了;对聂琰来说,飞黄腾达是迟早的事。对其他人而言,连升个中郎将都是困难的,不仅要有人赏识,更需机缘;梁寅自认在军中厚恤下属,苦干实干,逮住了当时刚登基为皇的皇帝,亟欲建立一番基业的心态下,成功抗击女真,自此镇守北关,成了战功彪炳的大将军。 然而聂琰战功不如他,论人和,他更是除了自己那一派的人之外,把谷家以及其他将军都给得罪光了;他一样是大将军!在两军齐聚上寧时,他甚至听闻皇帝曾有意要让聂琰单独掛帅! 这叫长年待在北面指挥抗敌的他如何心服? 如今,将聂琰狠狠压下的机会终于到了,仅此一回!他不仅要胜,还要胜得漂亮! 「传令下去,把剩馀几面城门全都堵死。」梁寅淡淡下令,一心求快的他已变得不择手段。「本帅要聂琰无路可逃,当着我的面领军杀出来,惨死在咱们的箭下!」 「可、可是,城中百姓该怎么办……」 「你没听说兰州的兵马动了吗?」梁寅揪着副将的衣领吼道:「早点收拾聂琰,咱们要尽快回京保护太子殿下!快去!」 副将摇摇头,带着既惊且惧的心情去封堵城门;他前脚一走,傅迎春便急冲冲的策马过来。 「傅学士!你的兵器真是好用,本帅就快要把聂琰从壳里给逼出……」 傅迎春无视他志得意满的发言,高举着来自京城的太子諭,「太子有令,让大将军即刻收兵回京护驾!」 即刻?「可是聂琰尚未称降……」 傅迎春柳眉倒竖,差点没将諭令直接掷在他脸上,「您还听不明白?即刻收兵!别管聂琰了,就算您亲手杀了他又如何?只消京城被攻陷,咱们全都得玩完!」 梁寅粗声粗气的反驳,「不可能!谷燁卿的兵马不过七万,本帅在京师留了至少五万精锐,还有御林军与太子亲卫……长安不可能被攻陷;况且只消一日,至多两日,此城必破无疑……」 「若是谷家军再加上国舅爷至少十万的兵马挹注呢!」傅迎春仰起脸面,远方的火光照耀得俏脸一片橘红,「聂琰一路败逃至此,神武营已经不足两万,就算放着他不管也无足轻重!大将军莫非是只想了结私人恩怨,置太子殿下的安危于不顾?」 梁寅怒目回望着傅迎春,态度亦是强硬,「傅学士您错了!聂琰的能耐,无人比本帅更为清楚,就算他的兵马不足两万,只要他一息尚存,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心!」 「这么说来,大将军是想违抗太子的命令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都已经把聂琰逼到这个当头,绝不能松手!」 傅迎春的心登时凉了半截,别说再延一两日,饶是即刻折回京城,能否抢在谷燁卿之前先赶抵长安都是未知数!长安贵为大煌都城,城池坚厚不在话下,但纵使再怎般坚厚,还得有兵来守!他们这些本该安插在城池里的守军万一暴露在城郭外围的原野里,守城的优势便要荡然无存,更别说谷燁卿他们是以逸待劳…… 「既然大将军坚持亲手了结聂琰,傅某无话可说,可至少您得拨兵三万先随我回京护驾!」这是她所要求的最后底线! 「行!傅学士便带三万将士先折回京城,本帅一旦攻破此城,定会速速兵援长安!」 速速兵援?等到那时恐怕就来不及了!但她终究没开口反驳,仅是逕自拨兵,领走泰半战马,带着三万已经困顿不已的辉烈营将士连夜返回京城。 而受困在城内,即便临危依旧指挥若定的聂琰,一边忙着指示将士灭火,另一头则想方设法继续拖延时间,那昭告天下的圣旨连他也知晓了,面对即将攻往京城的谷家军,梁寅就算与他有着深仇大恨,在太子的指示下也不得不退,他们只要坚持住,再多守几日,兴许就能盼到一丝曙光…… 然而在探子传来梁寅下令封锁城门,只留下大军齐聚的北面供他「脱逃」,以及傅迎春主动领走三万名将士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后,仅剩的一丝生存机会,彷彿在他眼前重重关上了。 临淄古时曾为一方大城,然则城墙、护城河等歷经多年未加整修,而大煌的领土远远超过此地,临淄也无戍卫边防之责,就算人手充足都极难守,更别说他手中已从先前的二十万大军,在歷经洛南、潼关、洛阳等战之后,已剩不到起初的十分之一…… 「投降」二字,第一次出现在聂琰的脑海里。 想他自入营以来,人生一路上尽是平安顺遂,不仅当上大将军,在韵贵妃居中牵线之下,他得了聿璋作为部将,更成了他位极人臣的希望。 只可惜聿璋虽带给他希望,却也同样令他失望。 他们神武营本可做足准备,在他的掌握之下稳稳对辉烈营施压,假若没有白丽那女人搅局……假若没有她,兴许如今被逼到绝境的,会是梁寅、是太子! 英雄难过美人关,聿璋便是如此,连带拉着他进坟墓里作陪。 然而谷燁卿这半途杀出的程咬金,却成了令他稍感安慰的良药;假若他们早有预谋,就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兴许现在要与之对上的,就是他们了。 梁寅这廝对他们穷追猛打,回过头还要再战谷家军,肯定是没什么胜算的……他在此也拖足了时日。 他是输了,梁寅可也没赢! 城门遭堵的那夜里,临淄很不平静,然而聂琰却在战火频传的城中独自饮着酒,就像品味般的细想他一路走来的歷程。 身为武将,能够战死沙场,也称得上求仁得仁,死得其所了。 闭上眼,他近乎满足般的笑了。 在辉烈营堵住城门一日夜后,守株待兔的梁寅,终于在第二日的拂晓,看见神武营打开城门迎敌。 在得知聂琰寧死不降之后,梁寅对这多年来的死敌除了厌恶,免不了又多了一丝敬佩。 与他的徒弟聿璋不同,聿璋为了保全洛阳与百姓选择投降,却落了个身首异处,惨死在太子手中的凄凉下场,聂琰至少选择了一条坦然以对的路。 「本帅,敬你是条汉子!」面对亲自打头阵突袭而来的聂琰,辉烈营上下数万枚箭矢全都指向这支视死如归的兵马,在他的右手重重斩下之后,奔驰的马匹轰然倒下,连带把神武营这御赐的威猛名号,也一併带入尘土。 接下来,就只剩来自兰州的谷燁卿了。 * 迎着风雪登上瞭望台,褚千虹见京城方向扬起一阵尘烟,心里多少有个底。 皇帝派去说服太子的使者失败了。这支无声无息的兵马就是明证,「早就知道她不会乖乖束手就擒!」褚千虹不免心底犯嘀咕,皇甫聿琤的野心若是一道圣旨就能熄灭,断不会做出擒杀手足这等狠心的事情来。 面对朝她突袭而来的这支兵马,她早有准备。 「眾将听令,即刻迎战!」褚千虹自瞭望台走下,登高一呼,步兵伍立刻持盾举枪,来到寨外早已挖妥的深沟严阵以待。 另一头,五千名弓弩手或站或坐,全躲在寨栅后方与厚盾准备射击;褚千虹亲领一万铁骑,屯于弓弩手、步兵伍之后,随时准备衝锋。 搁在战袍里的那只短笺是白丽昨日送来的,言明不可与太子的兵马轻啟战端,必须以退为进。 褚千虹知道白丽为何要她退,绞盘弩虽造妥,还未能送达她手中,她等同少了能与之相抗衡的兵器,再者,辉烈营即便之前已与神武营有过一场恶斗,加上太子亲卫等营仍有三万之谱,就人数言,她们居于下风。 然而要是行军打仗全看兵员数与武备,是也未免太小瞧此道了。 太子身边能领兵的将领这回全都去追聂琰了,包括连战两回神武营皆胜的傅迎春;如今京城里的辉烈营并无大将,领兵前来的竟只是个太子身边的禁军校尉容子衿便知一二。 『大嫂,万事小心!』想起聿珏在兰州辞别时对她说过的话,褚千虹不禁笑了。 她明白此战的重要性,只要能挫太子的兵马,使其军心动摇,等到大军围城,兴许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聿珏身边有白丽辅佐,加上国舅的兵马,足够与梁寅相抗衡了,她所要做的,就是多给己方一点信心! 『伯母会把祖父母跟雪花酥都带回来,你们等着,记得别哭闹,乖孩子才有赏……』她对萼雪如此约定过;公婆已早一步抵达兰州,那两个小女娃也在等她这个伯母回去。 拂晓时刻,昏暗之间,敌兵奔袭的速度快得惊人。 几乎超出了她的预想。 握紧战枪,战鼓声尚未落下,如雨点般的箭矢已飞掠而至! 这、这么远?褚千虹不免吃惊,眼看敌军远在己方弓弩手射程范围之外就把箭射向她们;营中熄灭的篝火倒下,弓弩手挨身躲避的屏障遭受猛烈箭袭,就连身在营寨中心的骑兵伍都蒙受其害! 一声令下,训练有素的谷家军聆听着鼓点,将营伍分割成较开的间距以躲避箭矢;很快的,藉着箭袭抢得先机的敌军已经来到跟前,料定她们无法在马背上装填箭矢的褚千虹下令揭开盾牌,五千名弓弩手对准飞驰而来的敌兵,如裂帛般的箭响伴随着一根根箭矢招呼着来犯的骑兵。 将士的惨叫声、马匹的嘶鸣声在这天未全亮的拂晓显得格外清楚,在箭袭三轮之后,褚千虹一如之前计画,领着骑兵伍策马衝锋。 寨栅门口瞬间涌出大量的战马,让容子衿猝不及防;她们的行动莫非被识破了?为何褚千虹营里丝毫不见慌乱,反而像是等着她们似的早早备战妥当? 褚千虹的父兄擅长水战,她造战船的本事在攻都庆府时已经展露过,然而舞刀弄枪亦是她的拿手好戏;只因她嫁得可是拥有一身好武艺的谷燁樊! 来犯的辉烈营很快与她的兵马展开激烈拚搏;她右手持枪,左手持剑,三两下斩去两三名敌兵的手,她身边满是嘶哑的怒吼声,身陷敌阵的她不慌不忙持枪应战,枪缨很快给敌兵的血给染红了。 原本持枪抵御在寨栅边的步兵伍亦很快的弃枪上刀,跟随着骑兵伍砍杀落马的敌兵;交锋之初虽一度给绞盘弩压制,但事前的战备却使伤亡减到最低,两方将领率兵的能力相差甚远,褚千虹很快就能扭转颓势。 即使如此,带兵衝锋的褚千虹手脚与腹侧还是受了伤;忽地战马脚下一阵踉蹌,一名摔下马背的敌兵砍伤了坐骑的前脚!她慌忙跳下马背,披风与战袍很快暴露出她的将领身分! 「褚千虹落马了!」不知哪来的女兵高声呼喊,然后是此起彼落的杀喊声,她身边的谷家军弟兄很快上前护驾,她割下披风,在乱军与朝她刺来的战枪之中勉强求生! 「褚千虹!」女子的娇叱伴随着一根箭矢,笔直扎进她的肩窝!她杏眼圆睁,盯着不远处手持战弓的姑娘。瞧她的衣着,乃是禁军女兵的校尉无误! 这人莫非就是容子衿?她咬牙拔出兵箭,眼看对方很快又捻箭上弓,「你的人头,我要定了!」 面对生死关头,褚千虹上前飞奔,反其道而行的迎向箭矢,在千钧一发之际趴低身子,箭矢直接扎入她头上的盔缨;趁那人不及反应,她大喊一声,藉着衝力掷出战枪! 容子衿没料到褚千虹竟会如此奋不顾身,一个闪神,枪刃戳穿了咽喉,她听见了刺耳又突兀的「喀嚓」声——旋即坠下马背,当场身亡! 少了发号施令的将领,而谷家军各个像是不要命的奋勇顽抗,出城突袭的辉烈营将士死伤过半,只得仓皇狼狈地逃回京城。 「将军……将军!」眼看敌兵逃走,其馀谷家将士也不追赶,纷纷下马来关心自家主母。 褚千虹勉强持剑撑住身躯,知道自己胜了,不顾脸面染上血污,她对着濛濛亮的日头勾起唇角。 「萼雪儿,你等着……伯母很快就带雪花酥回去!」一丝冰凉的雪花滴着鼻尖,她眼前一黑,登时晕了过去。 相思欲绝但为君 189 东宫之位怎相让 睁开眼,褚千虹发现自己给驮在运粮用的板车上。 肩头的伤势仍隐隐作疼,上头缠了一大圈白布,而腰侧与手臂的伤业已扎妥,唯一难掩的就是遭人脱下的厚靴,因掷出战枪那一下踉蹌,她的右脚踝肿成像碗一般大,大概得拄着枴杖才能行走。 一问之下始知她的将士急着撤退,找不到适宜的车来运送她,只能委屈她这个将军;褚千虹寒着脸大骂这些男人,她可是一军之将,不仅放着她在板车上受寒,还将她绑在上头,简直跟囚犯没啥两样! 她们一路西撤,幸未遇上任何前来阻截的兵马;在即将抵达凤翔府的官道上发现了高举谷家大旗的兵马。 褚千虹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与白丽、聿珏会面。 「大嫂!这是怎么回事?」聿珏身穿战袍,赶忙把带着伤势的褚千虹迎入中军,「白丽不是要你直接撤回来与咱们会合么?」 再度与白丽相会的褚千虹瞧了她那一脸寒霜,嘴角的笑带有几分无赖,「我原想听命行事,谁知京城那头派兵来攻,我就只好被迫与她们先战一场了……别担心,我没事!」她轻佻的语气甚至隐隐带了一丝自豪。 「京城那儿的兵力还较你为多,你也……哎,也太大胆了!」 白丽不像聿珏这般客气,沉着声道:「我记得我是与褚将军说切莫与太子的兵马交战的。」 「我知道!你送来的短笺我还留着。」褚千虹只觉有些刺耳,听白丽这声调,像是指责她错了。「你说的有理,无论兵器还是兵员数,咱们全都落居下风,可此战咱们迎击敌兵不但胜了,我还擒杀了率兵来犯的敌将!」 「看来褚将军不像是被迫与对手交战,反而像是对方正中下怀,自行请战的!」鳶盔下的白丽英气逼人,斥责的语调也越发严厉。 褚千虹也索性坦白到底,「我是!但那又怎么样!咱们赢了!你真该瞧瞧那群辉烈营将士拿着绞盘弩策马前来突袭,却给咱们打得落花流水的惨况;在听闻圣上打算派使者进京说服太子弃位时,我就明白这绝不可能成功,太子要是这么轻易放弃,又怎会接连对弟妹们下手?」 她瞄了无法介入她们争吵的聿珏一眼,又道:「我好歹也曾带过兵打过仗,面对一个只统领过禁军女兵的黄毛ㄚ头,绝不可能会输!」 「褚将军这是意气之争,您可还记得您的身分!」 「论身分,得了聿珏明令,成为统御全军总管的你可比我的军阶要高;现在是你要来与我抬身分了?」褚千虹赌气的别开头,然白丽却伸手将她握住,逼迫她正眼瞧她。 「白丽指的不是这个身分,而是您身为殿下的嫂子,又是谷家二位小姐视为娘亲般的人!」白丽瞇细了眼,微微指向身边的聿珏,「此胜固然重要,可若您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曾想过殿下会有多么伤心?两个盼着你回家的小姑娘,又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您!」 褚千虹给她这么一堵,尖锐的态度登时软化了些,聿珏蹲下身来,低声道:「让白丽吩咐大嫂退兵的人……是我;除了咱们准备还不很周全,我更担心你出了什么差错……如今能见到你平安无事,又拿下漂亮一胜,当真是好极了。虽然……大嫂这样该算是不服军令,但功过或可相抵……」她转向白丽,白丽仍是面如寒霜。 褚千虹只得再道:「都忘了说,咱们这群弟兄很是机灵,自战场上拾回数十张绞盘弩,或许能派上点用场。」 白丽于是叹了一声,「殿下都这么说了,能杀一名敌将也算得上大功……就这么办吧!不赏也不罚!」她独自起身,凛然道:「待褚将军的兵马编列入伍,半刻后立马出发!」 褚千虹巴望着她瀟洒离去的背影,不免又是嘀咕,「她还真是一板一眼……当年她住在你那儿的时候我怎么没发觉?」 「大概是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想赢得此仗!」聿珏朱唇浅勾,望向白丽的眼神中满是信任。「兴许比我还想赢……而她很明白,只要有大嫂在,就能维持谷家军的士气而不坠,你对咱们而言很是紧要,千万不能在还没对阵前就折损了你。」 褚千虹低笑几声,神情登时放柔了,「在没能回去看看你那两个小女娃儿之前,我是不会轻易闔眼的……你这身打扮真好看!」 聿珏先瞧她右肩的伤势,以及脚踝的肿胀处,皱眉道:「咱们待会儿就要继续行军……事不宜迟,我让费医官来给你诊治罢!」 「哎,那风骚的老太婆也跟着你过来了……啊!在整弄之前,能否给我一罈酒?」褚千虹涎着脸,央求似的扯着她的衣袖,「有点嘴馋……喝了也能暖暖身子!」 回应她的,是聿珏莫可奈何般的苦笑。 相较于褚千虹这头的平安撤退,决定先下手为强的聿琤这回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容子衿死了!」聿琤一脸不敢置信,她让容子衿领了一半兵马,本以为就算不能夺下褚千虹的项上人头,也定能重创聿珏的士气,想不到非但不如她所愿,反而给褚千虹将了一军! 勉强逃回京城的将士指称褚千虹早有预防,似是早就知道她们会出城偷袭,「之前顾怀安特地过去探访,或许早就让她起了疑心……」聿琤难掩懊悔的转向裴少懿,似是徵求她的意见。 裴少懿亦是满脸愁容,「现下只能等傅学士与梁大将军回京才有胜算;殿下,在此之前,千万得要坚守不出,以待良机!」 「也只能这样了!」 * 领走泰半战马的傅迎春命将士轮流乘马,以飞快的速度赶回京城,却在行经开封时意外听闻聿珏前军已兵临城下;结合褚千虹兵马的聿珏手握近七万谷家军,后有国舅与谷燁卿所领的十万兵马随后跟来,更雪上加霜的是,先前聿琤自作主张,决意突袭褚千虹,却给反咬一口,折损了万馀名将士的消息传来,更让她头疼不已。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聪明机智如傅迎春,在兵源、地形毫无优势的情况下,以三万兵马抗衡围城的聿珏无疑以卵击石。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梁寅与聂琰的争斗终于告终,她们在开封附近会师,梁寅亲手擒杀了聂琰,志得意满的神情彷彿已经助聿琤成功登基。 然而傅迎春脸色却很是难看,「都说聂琰那群鼠辈不足为惧,现下咱们要面对的,可是不下于神武营的精锐!」 「当年北伐女真时,谷燁卿不过是一名运粮官,就算他这几年来有所长进,亦是难以与魏王、聂琰等名将相提并论。」 「别忘他背后还有个国舅爷!」 「傅学士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梁寅皱眉,对她一而再、再而三的丧气话显得不是滋味。 她并非是在说丧气话,而是梁寅明摆着不将谷燁卿放在眼里;让她对谷家军如此忌惮尚有另一个原因。她们这些年从未把谷燁卿当作过对手,只知他在兰州厉兵秣马、增添兵源,麾下有司徒勒这名心腹,还有褚千虹这谷燁樊的遗孀,除此之外,她们对谷家的所知其实很有限,如今能一声不吭的找回聿珏,甚至拉拢国舅转投她们麾下,必有过人之处。 但一味惧怕也非傅迎春的性格,且要是他们再耽搁下去,京城能否顶住聿珏她们的猛攻也还是未知数;她遂与梁寅商讨过进兵路线,由她领兵一半,沿着渭河先行驰援太子,梁寅走南面绕道攻谷燁卿后方。 消息传回远在京城里的聿琤时,原本胸有成竹的她,得知迎春与梁寅来不及赶回后,只能眼看自己受困宫中。 如果此刻她手中尚有谷仲良夫妇为人质,断不会如此孤立无援! 「薛崇韜!」她登时想起建议她拿两老换取褚千虹兵马的关键人物;在她遣薛崇韜前往兰州之后,立刻建议她拿两老去换取褚千虹带兵来助,而后在裴少懿的指示下潜入洛阳,就此失去了踪影…… 她倏地了解薛崇韜业已转投聿珏麾下的事实!想必薛崇韜现在仍活得好好的,不知在何处笑看她受困京城,随时都有被人自太子之位赶下来的危险。 「殿下、殿下!」顾怀安急忙赶来,「那群朝臣……齐聚在宫外,说是要劝諫您放弃太子之位,直接打开城门!」 「什么!」聿琤杏眼圆睁,自御座起身,「来的都是何人!」裴少懿与梅穆都给她派去替她四处奔走,指挥留守在京城内的兵马抵抗谷家军攻城,而这些文官竟敢给她拖后腿! 顾怀安接连说了几个名字,都是听闻这次聿珏自兰州起兵,趁隙重回宫中,原属于聿璋那派的朝臣;聿琤拂袖怒道:「赶他们回去!说本宫要与聿珏争夺到底,要是哪个不识相的,敢再提到『退位』二字,我便要他项上人头!」 眼看要闹到聿琤眼前的风波勉强平息,自知无法一直只靠少懿与梅穆替她打点一切,她于是头戴金冠,握起她未曾熟悉过的长剑,准备领着女兵登上城楼,至少现身在护驾的将士面前,以激励士气。 然在出宫之前,她特意往凤藻宫去了一趟。 她记得皇帝特地在御书房里放置了一块皇后的牌位。 当初她要用计毒杀皇后时,皇帝明明是睁一隻眼、闭一隻眼的,却是等到皇后身故,他才像缅怀爱妻似的每日探顾这块牌位,就连出宫养病都让人每日献上清香、清茶。 她凝望着牌位上的名号,以指轻抚着「任梓韶」三字,「您所宠爱的女儿,将要与我兵戎相见了。」 皇后九泉之下若有知,想必毫不犹豫地定是站在聿珏那头吧?她微微一笑,虔诚专注地膜拜后,随即握着剑迈步出宫。 她的皇位、她的天下,只能凭自己亲手去夺取了。 她决不会轻言让出。 决不会! * 遥望着长安,在白丽与谷燁卿一声令下,前军即刻动用兵器着手攻城,箭矢与烽火衬着漫天霜雪落下,交织成一幅惊心动魄的场面。 聿珏从没想过自己会亲率兵马,攻打这座孕育她长大的城池,而且打得还是皇甫聿琤,她的亲姊姊。 即便恩断义绝,她与聿琤还是姊妹,打从同一个娘胎出来的姊妹,这一点无论如何也没法改变。 使者送来圣旨时,特地传了话给她:皇帝有令,倘若真要伤及太子性命时,她大可不必顾忌。 这话不像是皇帝该说的,反而像是湘君的语气;她亦明白,对敌人心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她的姊妹就是她最大的敌人。只是她仍不免自问,要是她真有机会把剑横在聿琤颈间,她下得了手么? 「殿下。」 跪在她跟前的,是她亲自任命统御全军的白丽。 「探子来报,辉烈营兵分两路,其中一支兵马正朝咱们而来。」她抬眼,清冷的嗓音间不无压抑的道:「据称主帅乃是傅迎春。」 「迎春啊……」辉烈营能折回京城,可见神武营肯定遭到歼灭;聿珏走近白丽,亲手牵起她来。「你是来向我请战的?」听说守潼关时,傅迎春亲手射了聿璋一箭,辉烈营先围洛阳,后歼聂琰,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言,都是白丽心上永难抹灭的伤。 白丽亦是坦然頷首,「攻城事宜,褚将军可全权处理。」言下之意,她早已做足了迎击的准备。 聿珏抿嘴一笑,「正巧绞盘弩刚好送来……你一定很想亲眼瞧瞧辉烈营看见手上的兵器射向自个儿的惊讶模样;好吧,我准你领兵迎战!」 她心头一喜,正欲跪下谢恩,「白丽谢殿下……殿下?」 聿珏却是撑住她,制止她下跪。「你对上迎春可以,但,我有一不情之请。」 「殿下请说?」 「务必要留傅迎春一命!」 相思欲绝但为君 190 以彼之道治其身 「务必要留傅迎春一命!」聿珏语调和缓却不容拒绝的道:「如果你能做到,我就让你去,如何?」 白丽顰眉,「白丽不知为何殿下要留她?」傅迎春不仅是聿琤身边最重要的智囊,更该是聿珏的心腹大患!不知多少阴毒的计谋皆出自此人之手,聿珏为何要留? 「无论是领兵或是谋略,迎春只是为主尽忠,我本就相当欣赏这位足智多谋的女状元……若战死沙场未免可惜了。」聿珏一手搭上她的肩,柔声道:「如今你手上握有绞盘弩,以行军打仗言,肯定还是要胜过她一筹;能行吗?」 白丽勉强压下心中不满,拱手道:「白丽斗胆,敢问殿下是否要将为太子尽忠的人马全都招降过来?」前来投奔她的是人才,聿琤身边的当然也都是一时之选,战场上的刀剑可是不长眼的! 「看来我若不说服你,你是不会愿意答应的。」柳眉微挑,聿珏微微噘起唇来,「我之所以坚持找迎春过来,除了她曾在聿璋身边待过一阵之外,另外一个原因是,她让我明白将一个人摆错了位置的可惜之处。」 白丽狐疑地眨了眨眼,聿珏揽着她的腰际往渭河的方向走,「聿璋大概没跟你说过,傅迎春乃是我朝的女状元,但她第一份差事,却是当了皇子的内务官……好比我的湘君做的位置。」一提到湘君,白丽就明白了。 「满腹才学却无法施展,对她而言不过是在白费光阴;恰似明珠藏在宝匣之中。」 白丽终于稍稍明白了,「您是要说,太子就是将傅迎春放在对的位置之人?」 聿珏頷首,「还有,你不觉得迎春先前的处境跟咱们很像?」 「白丽并不这么认为。」 「把你放在深宅内院里相夫教子,以及虽然受宠却从未被认为堪当大任的我。」聿珏终于说出了最后的理由,「我这么说不是在向你讨人情……只是待在聿璋身边与在我身边相比,何者才是你一展长才的地方,你应是再清楚不过。」 待在聿璋身边的她……有如明珠藏于宝匣之中。 换言之,只要聿珏能把傅迎春放在适当的位置,傅迎春兴许也能像对太子一样对聿珏效忠。 白丽虽不甚认同,到底还是接受了聿珏的请託,「既然殿下都这么说了……白丽只能尽力行事!」毕竟战场上不讲情面,并非她一心想留人就能留得成。 「嗯,生擒迎春的重责大任,就交给你了!」 * 连月征战下来,神武营二十万大军不是生擒就是遭歼,可说彻底在她们手中溃败,不过,她们辉烈营儘管得胜,一路下来却也折损了近三成兵力。 更糟的是,剩下这七成兵源还是分在三个地方的。 傅迎春手上仅存五万馀人,沿着渭河一路西进,一如她所料,驻守在此处防止她回京救驾的,是聿珏亲率的谷家军。 先前没能一举射下聿璋虽然遗憾,但要是这回能擒下聿珏,那将是大功一件! 这样美妙的念头在她胸臆间一闪即逝,谷燁卿好容易才寻回聿珏,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轻易犯险,再说,皇甫聿珏身边想必还有良将可用。 可她却是无法猜出,此回前来迎击她的,究竟会是何方神圣? 两军对阵在即,当她遥望着来犯的敌军时,傅迎春立刻就感到事有蹊蹺。 敌军莫不是忌惮她手中的绞盘弩,把战列分得极开不说,步兵伍甚至要摆在弓兵伍之前,摆明寧愿放弃先行挽弓射击的战法,务求尽力保全兵源。 「何人领军?」傅迎春不禁发噱,摆出这等阵式的,若非熟知战法变通的良将,就是全然不懂行军打仗的蠢材! 跟在一旁的哨探竟是支支吾吾,「卑职只知云暘公主特意将统领全军之职交付给他人,至于那人的身分并不清楚。」 傅迎春很不满意这答覆,「不清楚?」莫非聿珏连自家将士都瞒?这云暘公主究竟葫芦里卖什么药? 遥望苍茫天际,但见细雪纷飞,傅迎春深知敌兵数量还在她之上,既然对手摆出这样莫名其妙的阵法,她何不赌她一赌?「传令下去——」她弹指,眼中燃起志在必得的决心。 另一头,坐镇中军的白丽在看见敌兵全都弃弓上马之后,朱唇忍不住微微上扬。「把绞盘弩准备妥当,前军将士见敌兵策马衝锋时随即后撤,千万不可迎战!」 她淡淡吩咐,轻抚遮面的巾帕道:「傅迎春……我便要你尝尝箭如雨下的滋味!」 战鼓声响,挥动总令旗的傅迎春仗着自梁寅那处拨得较多战马的优势,随即命将士策马衝锋! 迎春的做法并未有错,敌兵相信她会利用手上最大的优势,也就是绞盘弩的威力与射程来压制对手,这才让步兵伍排得这么开。 战列一开,遂让骑兵伍有可乘之机;京城附近尽皆河水冲积而成的关中平原,骑兵不仅极具优势,深具破坏力的衝击更可能让战局瞬间倒向她们这一边。 然而,对方那头的步兵伍竟是急剧后撤!就像是作为诱饵般的吸引她们骑兵前进。「这是……」傅迎春领着中军跟上的同时,下一秒,本只飘着细雪的灰白天际,陡然下起一阵又黑又密的雨来。 那是足以夺命的死亡之雨。 「这么远……」傅迎春惊呆了,只因此箭来源是掩藏在散得极开的步卒身后的骑兵伍!能射这么远的弩只有十石弩,但除非使用者天生神力,否则十石弩光凭一人是极难拉开的! 谷家军焉有这么多孔武有力的士卒可用?傅迎春脑海瞬间闪过千百个疑问,而策马衝锋的前军骑兵损伤十有六七,第二波箭矢再度袭来,这次的射程已然要深入她所在的中军主力! 对手的步兵伍此时亦带着战枪回头反击,她随即改变策略,让中军搬出早已准备妥当的绞盘弩还击。 然而第三波箭袭又至!两边箭攻互有死伤,但已遭箭袭三轮的己军显然居于下风。 「不可能……」对手就像完全掌握住她们布阵作战的动向似的,而且弩箭的射程……简直与她们不相上下! 她听说了聿琤追击褚千虹那时曾派上太子亲卫,丢失了不少具绞盘弩,但仅区区数百具不可能支应一支营伍所用!除非…… 除非对方也知道建造的方法! 傅迎春想到的第一人选是藺湘君,毕竟她长期待在皇帝身边,又与云暘公主甚为亲厚,然则当时湘君在宫中的一举一动皆有眼线窥探,她是何时将建造方法偷学了去? 身旁护卫她的其中一人肩窝中了一箭,兵甲破开的刺耳声响让她不禁为之心惊;绞盘弩是她所造,无论优缺她都了然于心。敌兵的三轮箭袭已是极限,她随即变阵,中军将士用命一一补上阵亡的前军,自己也拔刀来鼓舞士气。 然而对头的战阵又有变化,战鼓声响变得极具韵律,好似宫中舞乐的旋律般。 在杀喊与箭雨声响的空档间,一支满身玄黑的兵马如旋风般朝她奔来,前军与步兵伍为它开道,那支兵马就此深入辉烈营的中军腹地,宛如一把最锋利的匕首般,直插进敌阵的心脏! 而领军为首者以白巾蒙面,银鳶盔、素犀甲,手持大戟,身骑白马,在玄黑的营伍里格外显眼,却又彷彿与这灰白天际与雪色大地融为一体。 然所到之处,己军将士不是身首异处,就是给她威猛无匹的铁戟挑落马背,此人不仅驍勇善战,敢一身白衣的出现在两军对阵之间,更充分展现她胆识过人的傲气! 「这人……莫非是白丽?」跟在她身边的其中一人颤声说出这个不可能出现的名字。 白丽!傅迎春深知不可轻触其攖,「退兵、退兵!」她赶忙指挥阵脚大乱的兵马后撤,然那白衣将领进军的速度太快,不眨眼就已来到她跟前。 迎春几乎抬眼就能望见对方脸面,儘管她以巾帕遮掩,眼眉与脸颊的细緻却是骗不了人,应是女子无误;褚千虹善使长枪、精通水战,与使大戟的此将截然不同! 莫非真是白丽?傅迎春从未亲眼目睹这深藏在聿璋身边的小妾,对于她如何擅于带兵、弓马嫻熟自然仅止于耳闻。 对上聿璋,她之所以能轻易得胜,乃是神武营不知其绞盘弩的厉害,如今情势互换,敌暗我明的情况下,傅迎春手上的筹码对方早已知悉,反观她甚至不知聿珏身边还有白丽坐镇,于是高下立判! 打打杀杀本不是她擅长,她彆扭的持刀上前,在对手轻蔑的冷哼下,没两回合,手上的刀随即给她的铁戟捲走,还在她手上留下一道口子! 她手背一阵吃痛,而敌将并未给她任何活路,而是俐落将她挑下马背;跌在已结成冰的土地上几乎要摔散她的骨头,她挣扎寻找掩护,对手高举着铁戟,眼看就要朝她的脖颈重重落下—— 但在千钧一发之际,对方竟收手了! 「傅迎春,降吧!」她睥睨着靠近,长戟尖端抵住她的心窝。 傅迎春口鼻皆渗出血丝,她露齿一笑,下一秒她猛然抓住铁戟,把戟扎向自己的心口处…… * 长安坚厚的城垛上,守城的太子亲卫正以绞盘弩射向攻来的谷家军。 太子聿琤一身金乌银袍的出现,大大激励了守城士卒的士气,接连挡下了几波敌兵猛攻;除了梅穆与裴少懿鞠躬尽瘁外,她的现身亦功不可没。 然就在守军优势看似稳固的情况下,一声噩耗却悄悄翻过巨大的城墙传至聿琤耳中。 「迎春……败了?」 身负伤势的将士绕了远路才穿过敌兵稀薄的北面来报;聿琤的帅剑鏗然掉落,一旁随侍的太监连忙拾起,她双手揪住那血污战袍,将他提至跟前。「怎么败的……本宫才听闻她率兵驰援,为何会败!」 「敌兵识破了咱们的战术……」 不顾左右阻挠,她神情激动地再度逼问:「说、说清楚!」 那人艰难的吞了口唾沫,「敌兵识破傅学士的战术……她们也有……也有绞盘弩……」 她们也有?对聿琤而言,这不啻为一记沉重的打击,她松开士卒的衣领,太监慌忙要来拭净她的双手,却给她挥开,「等等!」她将人拦住,「迎春结果怎么了!逃走了吗?」 那士卒茫然摇头,「小的不知;情况太过慌乱,顾着撤退都来不及……」 也就是生死未卜了?她凝肃着点点头,吩咐其馀将士带他下去医治。 迎春败了?才开打没多久,她们这厢守势依旧稳健,但城外驰援的兵马已折损其一……她所倚赖的心腹更是凶多吉少。 「殿下?」顾怀安手握帅剑与巾帕;她心头纷乱,就连擦手也显得心不在焉。 一匹快马自大街飞奔而至,她抬眼望之,是梅穆! 「听说辉烈营的兵马来助,结果如何?」 她难掩悲痛的摇摇头,令亟欲听闻捷报的他垮了下来,「迎春所领的兵马败了……不知是褚千虹还是聿珏;听说她们也有绞盘弩!」 他虽讶异,但仍旧勉强打起精神,「殿下万万不可丧气!还有梁大将军呢!」 另一支由梁寅亲率的辉烈营兵马自南面绕到谷燁卿后方进攻,论才智,梁寅或不及傅迎春,但若指挥兵马与战技,他可远在迎春之上。 聿琤亦知尚未到绝望之时,只是想到傅迎春因她领兵人手短缺而毛遂自荐,却在这紧要关头战死沙场,她除了心疼之外,更有着几分亏欠。「本宫能走到今天这地步,多亏有她瞻前顾后……她不该死的,不该死在这冰寒彻骨的沙场上!」 梅穆不忍见她悲伤,只得敞臂拥她入怀;聿琤痛恨自己的无力,却只能无助落泪。 「如今少了傅学士,咱们的确情况紧急……」他低头,哑着嗓道:「这样吧!我身边还有一点人……趁梁大将军尚未进兵,殿下不妨试试此法,死马当活马医!」 「你打算如何?」 他冷寒着脸,「擒贼先擒王!」 相思欲绝但为君 191 情爱珍贵犹胜恨 脸面倏地扑来一大片冷寒,冻得她直打哆嗦。 「这是当初你曾让那些将士受过的冷寒之苦;你真该瞧瞧那裸身待在下雪的原野中,给寒风冻得发紫的惨况!」一副细緻嗓音窜入她耳际,提醒自己并未身死;她抬眼,迎上那双锐利如刀的丽眸。 傅迎春一身襦衣,并未穿靴的双足直踩在泥泞的雪地里,她想动,却发现自己给绑在钉牢的木桩上动弹不得。 露出脸容的白丽丢下水瓢,一掌温热的贴上她的脖颈,「殿下要我留你一命,你却是为尽忠而慷慨赴义!」她冷笑,「只是你想死,我偏偏要让你活!」 当时傅迎春抓住她的戟刺向心窝,才勉强前进一吋便给她牢牢抓住;论气力,舞文弄墨的她自然比不上白丽。 她赶紧收回戟来,『想死,门儿都没有!』便踢开迎春身边的兵器,一掌将她击晕,直接带回营来。 「殿下……要你留我一命?」傅迎春牙齿冷得打颤,苍白脸容又青又紫,她缩着脚避免踩着湿冷的泥地,却没三两下就又滑了下来,弄得狼狈不堪。「莫不是为了……羞辱我来着?」 「这就要问殿下的意思了。」白丽微微收紧掌心,迎春感受到脖颈的压力,仰着头挣扎吐息。「要是以我来看,不管是你之前的所作所为,还是你攻洛阳时的不择手段,即使将你千刀万剐也不足惜!」 她果然是白丽!想不到被聿琤拿来当作出兵藉口的女子,来到聿珏身边后却成了击败她的关键! 「白丽,别把事情做得太绝!」聿珏的声音自白丽身后绕过来,及时搭救了她。「我知道你心底甚为不平,但还是得请你按捺住脾气。」 「把人交给我处置吧?」聿珏与白丽互望一眼,素手柔柔的搭上了她的臂膀;白丽眼眶泛红,终究听从聿珏的意思退让开来,别开头去。 「你……云暘公主?」傅迎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年裴少懿指称已死在突袭之下的人,如今当真安然无恙地站在她眼前。 「许久不见了,傅学士;我还记得聿璋往神武营去之前,你还在我与母后面前与燁卿下过一盘棋。」聿珏说起那搁置许久的往事,「如枫,给傅学士松绑。」一旁高头大马的女兵拔刀斩去綑绑她的麻绳,又给她奉上乾净的鞋袜。 囁嚅的称了声谢,傅迎春赶紧穿上,在尚未起身之前,聿珏抖着披风,亲手为她系上。「殿下,您……您为何要如此善待傅某?」 「我以前就极为欣赏你这位足智多谋的女状元。」 傅迎春拢紧身上的披风,感觉血液一点一滴的回流到四肢,脸颊也终于稍见血色。「即使傅某一直替太子殿下效力?」 「身为太子臣下,又给她尊为太傅,你所能做的,就是投其所好。」这番话也等于将她对自己所做的那些事一笔勾销。「迎春,我就直说了,假若我能将你放在一样的位置,你可愿为我效力?就像是待在太子身边一样。」 原来留她一命的目的,是为了要招降她。傅迎春不禁苦笑,「殿下可知傅某献了多少计谋欲将您与藺大人分开?甚至让您出使西荻是假,出兵取您性命才是真……而太子之所以出兵洛阳,拿那位夫人的身分大作文章,也是出自傅某的杰作。」她刻意说得大声些,一直背对着她们的白丽身躯一动,悄悄握紧腰间的刀。 「即使傅某是为了投太子所好,到底还是夺走了许多条人命,毁了一座城池,就连殿下也蒙受其害……您好容易才爬回今日的位置,怎可因为自己的一厢情愿而毁了自家人的信任?您已经有一位足智多谋又驍勇善战的良将了,用不着傅某的。」 「想不到你的死意倒是挺坚决的!」聿珏不禁露齿一笑,「我还以为你会更识时务一些……你应知太子如今乃是作困兽之斗,手握优势的我一定会抢下京城,在你兵败于白丽之后,太子的胜算已微乎其微。」她搭上迎春单薄纤细的肩头,「迎春呀,我不是只为了得胜才留你一命,而是想到了更远之后,皇子争权终要落幕,在不久后的将来,还有许多地方得仰赖于你。」 傅迎春为之一窒,劝服她的聿珏是那样温柔和煦,气度恢弘,与单纯工于心计,为己争权夺位的聿琤南辕北辙……就算是装出来的,也令她好生敬佩! 「殿下,莫非一点也不怨恨傅某?」 「要是只想着我、湘君,乃至于燁卿、白丽等人所受的苦,我是恨不得一刀捅进你的心窝。」聿珏冷静道出此语,反而使傅迎春不寒而慄。「可我已不再是那只凭喜好行事的公主了;我出兵上京也不只是为了报仇,更多是不能坐视大煌落入太子手中。」 傅迎春不由重新打量起眼前的聿珏,当年那个不諳世事,淘气任性的公主,竟在这短短数年内改头换面,蜕变成了雄才大略,又不失仁慈宽厚的能人? 这是否意味着……与其把江山交给聿琤,或许聿珏才是那更好的选择? 「殿下……」 「若你当真愿为太子尽忠,死而后已,我不会再阻止你。」聿珏微微一笑,靠近她眨了眨眼,「可若你尚有鸿鵠之志,不妨留在我身边,我会让你知道,我比太子更值得令你效力。」 「殿下要留她?」白丽怀疑自己听错了,「就在她还未为您所用之前?」 「迎春毕竟是读书人,不眼见为凭,她又如何心服?」 白丽指着傅迎春,一双美眸活像随时都要喷出火来,「此人亲手攻洛阳不说,更是害得咱家破人亡的祸首,您如此善待此人,却是置白丽于何地?恕白丽直言,您的作法,我不服!」她拱手,愤而离去。 「殿下,这……」乔如枫差点就未等聿珏命令上去追人。 聿珏果断扬起手来,「不必追,让她去罢。」 傅迎春目送怒气冲冲的白丽离开,不禁玩味的笑了,「傅某承蒙殿下看重……只是白丽如此气恼,殿下又打算如何处置?」 「白丽自洛阳逃出之后辗转来到我身边,颠沛流离,我又坚持要留你,她心底折衝肯定巨大。」聿珏反而凝肃着脸道:「她心底难过,满腔怒意无处宣洩也是人之常情……那样的心情我也明白,怎谈得上处置?」 傅迎春敛起轻慢的笑,点点头,「殿下的志向与胸襟,傅某业已了然于胸……就让我待在您身边,拜见您的风采。」 离开聿珏的白丽,迎着寒风策马奔向沙场;多数将士还在其间回收可用的箭矢、兵器等,见她忽然赶来此处,不少将士都吓了一跳。 她一骑数里,放着仍在攻城的大军不管,放着慷慨收留她,并给了她在军中一席之地的聿珏不管,就这么奔到渭水岸边。 仰望天地苍茫,白丽不禁想起于战场间她将傅迎春压制在地时,脑海里曾闪现过的想法。 有一瞬,她真想不顾聿珏的吩咐,把戟送进迎春颈间,却在惊觉迎春抓住铁戟时迅速撤回。 她就是不想让傅迎春如愿。可以说一心求死的迎春,反而救了自己一命。 论理,她同意聿珏所说的,也知晓聿珏深諳收服人心之道;放傅迎春在身边,相信以聿珏如今的能耐,肯定能将她安抚的服服贴贴。 可论情,她就是无法眼睁睁看着傅迎春志得意满!那人将她害得如此悽惨,她恨不得好生折磨傅迎春,更不了解为何聿珏能如此冷静的善待此人! 「一个人出外跑跑马,当真是排解鬱闷的绝佳妙方!」 回过头,只见聿珏轻快的策马跟上,而身后自然少不了如影子般的乔如枫。 聿珏来到她身边,迎着寒风俯视河水,「这三年来,数不清多少日子,当我想念京城里的一切,包括湘君、女儿,还有燁卿他们的时候,我也总是这么做的。」 「殿下……这数年来经歷太多事;如今的您较我住在您府上时更加圆滑老成。」甚至犹在她之上。 「出外磨久了,总是会磨去些稜角的,好比河水里的石头!」 「殿下不仅像河里的石头,若您没说想一刀捅死傅迎春,白丽还以为您早已忘却了仇恨!」 聿珏收回视线,握紧了韁绳,「仇恨是还没忘……只是白丽,我自大漠回到家人身边后,得了个体会。」她转向白丽,「你知道是什么吗?」 白丽摇摇头,「请殿下解惑。」 「情远比仇可爱。」聿珏拢着发丝,不经意露出左腕的银手环,「我只消望见湘君,女儿、燁卿,那些个值得我搁在心头的人……包括你在内,再多的仇、再深的恨也都差不多忘了。」 白丽微楞,咀嚼着聿珏这番话。「您就是这样对待傅迎春的?」 聿珏眨眼一笑,「是如此!」 她一手抚着心口,未几,听见聿珏道:「主帅与大将都在营外,光靠大嫂一人发号施令可不行,咱们回去吧?」 她依言跟上,回程途中冷不防开口问道:「殿下,您说情比仇可爱,白丽倒有一问。」 「你说罢。」 「您打算如何面对太子?」 与其想知道聿珏如何面对太子,倒不如说是如何「对待」太子要来得更为贴切。 对如今的聿珏而言,什么人她都能放下,恐怕唯一最让她难以释怀的,就是皇甫聿琤了。 「这个问题有些难……」聿珏俏脸微僵,匆匆扫了白丽一眼,苦笑道:「待我与太子相见后再告诉你答案!」 *** 梁寅旗下的辉烈营兼程赶路,绕过南面的滻河,行经东郊驻扎下寨,相较于傅迎春所带的弓弩手与骑兵营伍,他的人马以步卒居多,阵中多是与他固守辽阳时就一路跟随着他的老面孔。 就在他驻扎后不久,哨探来报,先探察到的不是南面谷燁卿与国舅爷的底细,而是来自宫里的消息。 「傅迎春战败了?」这么快?梁寅以为傅迎春仗着兵器之利,去对上褚千虹应有胜算,没想到竟溃败得如此迅速! 然而送来消息的信使却说不是褚千虹领兵?不管如何,能搭救太子的希望,就只剩下他了。 然而信使除了带来傅迎春兵败的噩耗之外,更要他另外拨兵做另一件事—— 梁寅闻言大骇,「不、不成!绝对不成!」先不说他们兵力已落居绝对下风,这作为更是大逆不道之举! 那名信使却很是坚持,「太子駙马有言,梁大将军只需拨一两千名将士,其馀杂事,由駙马的人马替您打点妥当……不会有人怀疑到大将军您头上来的。」 「本帅焉有拒绝的馀地?」 「除非您想看到云暘公主与国舅就此长驱直入,攻进京城,否则最好还是依駙马爷的建议行事!」 身为一名将军,即便沙场上兵不厌诈,到底梁寅还是偏向与对手正面交锋。 然则两面夹击已损其一,他的兵马就算与城内守军加起来,也还落后给围城的敌兵……紧握的拳头松了又紧,再抬起眼时,梁寅心中已拿定了主意。「确定一两千名将士足矣?」 让传递消息的信差跟着心腹前去点兵,梁寅走出帅帐,凭恃着地势远眺围城的敌营;他把所有的一切全赌在聿琤身上,原以为击败神武营后便可高枕无忧,遂放心的领军一路追赶着聂琰,想不到半途杀出个本该身故多年的程咬金…… 接下来,战况急转直下,本该是凯旋而归的他,硬生生给逼着要再打一仗,而且在兵疲马困之下,显得更为艰难。 不过,这也正是他梁寅证明自个儿比聂琰高竿的良机;先不说谷燁卿,他更期待与任勋襄这位国舅爷交手,只要能拿下这场战役,或许太子这头还有点赢面。 这场豪赌,他不愿输! 相思欲绝但为君 192 明月血河泪相别 负责进攻南面任勋襄与谷燁卿,在梁寅领兵绕到大军后方前,已经从哨探那头窥得动静。 聿珏把攻城的力度增加了些,让褚千虹主攻北面,东面则持续交给白丽;她来到谷燁卿这头,除了带来傅迎春遭缚的消息外,更紧要的是研讨迎击梁寅的对策。 「梁寅自蓝田县来,打算趁咱们攻城之际杀咱们个措手不及。」聿珏指着地势图,根据哨探的消息,画出了辉烈营驻扎的地点。「上一回白丽迎击傅迎春堪称胜得漂亮,不管兵源还是兵器都节省不少,虽说此回他们佔据了地利之便,咱们何不将计就计……」朱唇浅勾,对上两人视线。 任勋襄登时明白了她的打算,「聿珏莫非是要咱抢先他一步,反过头来率兵突袭辉烈营?」 「舅舅说得对,我正是这个意思!」 「既然如此,咱们最好现在立刻就动身!」谷燁卿手握大弓,对聿珏淡淡说道:「就请殿下任命我率兵突袭,我一定要尽全力败此来将!」 「燁卿你……」聿珏一脸狐疑地望向他,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积极请战。 「燁卿你且稍安勿躁,老夫手下并非无人可用,我能先派两支兵马作为你的马前卒,探探梁寅虚实。」任勋襄赶忙开口,换来聿珏一记感激的眼神,「若可以,老夫才是那个想亲自与梁寅一战之人!素闻梁寅极擅守城,对上老夫的子弟兵,却又不知胜负如何?」 「舅舅既是贵为国舅爷,又是咱们此回攻长安的主力,举足轻重,亦是不可轻易请缨出战。」 谷燁卿皱眉道:「既然如此,那还是让我……」 「你也不准!」聿珏不容置喙的打断他,「谷家军上下以你为是瞻,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怎么向爹娘交代!向弟兄们交代!」 「那我问你,我若不出战,试问国舅爷麾下的战将有谁通晓地形地貌?」谷燁卿也很是坚持,「白丽已为你赢下一战,只消再退梁寅就能大举攻城;咱们屯在这儿的可有十七万兵马,十七万!对上梁寅,我有把握得胜!」 握紧素手,聿珏互不相让的回瞪他,「你告诉我,你为何非得与梁寅交手不可?」 谷燁卿闭口不语,而聿珏铁了心要他吐实,「你要是不说,我绝不会同意让你发兵!」如今号令谷家军的实权已经全数转交给白丽,谷燁卿形同被她给架空了,除了待在任勋襄身边,他哪里都去不了! 他这回真动了怒气,「你……皇甫聿珏!」 眼看苗头不对,任勋襄赶紧出来劝架,「好了、好了!你们夫妻别吵了!」他揽着谷燁卿,以身躯阻绝了聿珏的视线,「聿珏不也是担心你的安危嘛!你就别急忙想请缨出战,让我的人手显显威风不也挺好?」 他回过头,对聿珏撇了撇嘴,「聿珏呀!虽说你是主帅,可燁卿毕竟还是你丈夫,说话也得留些情面!」聿珏被他这么一训,仅是默默撇开俏脸。 「是为了报大哥身亡之仇……」 谷燁卿低哑的声调悄悄传入聿珏耳里,她忽地一楞,而他闪过任勋襄,全身上下彷彿注满了怒意,「你当时人在京城,并不知道事情始末!大哥当时人在神武营阵中,完顏朗来袭时首当其衝,就这么壮烈牺牲了;可咱们兄弟全都知道,会发生这种事,除了聂琰待咱们不公之外,一味龟缩、据城固守的梁寅才是罪魁祸首!」 谷燁樊的死,是梁寅间接造成的;而这也是司徒勒得知他被留在兰州时,如此不满的主因。 然而除了他们谷家之外,满朝上下谁还在乎谷燁樊的牺牲!被洋洋洒洒写入史册的,只有聿璋领兵二度大破完顏部,只有聂琰用兵如神,只有梁寅固守辽阳抗女真有功! 真正牺牲自己,保全大军兵力的谷燁樊,就这样理所当然的被遗忘了。 如今辉烈营、梁寅就在眼前,正是他替谷燁樊、壮烈牺牲的谷家弟兄出一口怨气的大好机会! 「燁卿……我……」聿珏登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大嫂……知道么?」 谷燁卿嘲弄的笑了,「我没说给大嫂明白!要是她知道了,说不准在围攻洛阳时就忍耐不住来对梁寅下手了!」褚千虹可不是沉得住气的人。 他回头对任勋襄道:「此番出征,请国舅爷派人领兵探路,只需借我一万兵马,我必定要杀得梁寅措手不及,割下他项上人头!」他拱手行礼,随即绕过聿珏离开。 「等等!燁卿,只一万人……哎!」 「他说的对。」聿珏嚥了口唾沫,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低声道:「行军的人数越少,突袭的速度越快,越有机会得手。」 「你真的要让燁卿打这一仗?」 「不然我能怎么办?」她无奈一笑,话都已经说到这个节骨眼,饶是她以主帅的身分相逼,只要扯到死去的谷燁樊,谷燁卿恐怕也不会听她的安抚。 任勋襄闻言皱眉,「但此回的对手是梁寅……老夫就怕你这份打算,他早就猜到了。」 「这也是我担心之处。」梁寅能凭一己之力当上大将军,绝非等间之辈;她有谋略,未必梁寅就会待在自己的寨中乖乖挨打。聿珏沉默了一会儿,抬起眼道:「舅舅,我要拜託您一件事……」 * 回到营帐里整装待发的谷燁卿,听见门帘一动,不由挑眉。 来者他再熟悉不过。「对不住……我不知道你与梁寅还有这点心结。」入内的聿珏垮下肩来,摆明是来求和的。 「很多事情不说你是不会懂的。」 「你莫不是在怪我太不近人情,还是对自家人不够关心?」聿珏总觉得谷燁卿近来对她态度有些尖锐,仔细想想,大概是从发兵上京之后就…… 「我没这么说,只是……」他掛上腰间佩剑,而身穿兵甲的她也已来到他身前。「只是觉得咱们这夫妻名分,越来越像虚设来着,不管是造兵器还是行军,你多找白丽商讨,让我以为自己才是个外人。」 「我……」聿珏唯一能说的,仅是一句虚弱的反驳。「我没把你当外人!」 「哦!算来白丽跟你也是亲戚来着。」谷燁卿撇唇一笑,「也罢!都已走到这个地步,该是做好准备的时候了。」他握紧大弓,一切像是准备就绪的样子。 「什么准备?」聿珏总认为他指得不是出兵事宜。 「咱们离缘的心理准备。」他望向她,眼神出奇的冷漠,「你记得吧?我不做皇夫,在你登基之前得先把这事做个了断。」 聿珏不明白他为何挑在此时提这种事!「你……你是认真的么?」 「我看起来哪里像说笑?」他逼自己别去瞧聿珏的泪眸,「事不宜迟,梁寅驻军在蓝田县,对咱们就像是芒刺在背,我去替你将他除了,也是为大哥报仇……」他举步欲走,却冷不防给聿珏自身后抱住。 「你这是做什么……放手。」 「我才要问你在做什么……你这不是逼迫我对你心狠?」额头抵靠着他的背,聿珏竟觉心如刀割。「燁卿!别要这样……」她们一旦不做夫妻,关係究竟会变得怎样她不知道;可她至少心里有底,她们将无法再回到成亲前的模样…… 那些个称兄道弟、互相打闹的过往,将永远成为过去。 「不然你以为还有两全其美的方法?」谷燁卿咬牙,空着的右手贴上她手背,「聿珏,湘君跟你说过没有?」 「什么……你指的是什么?」 「湘君说不会把你身边的位置让给任何人,却又把你託给我照顾。」他拉开她的手,转而揽她入怀,同时托起她的俏脸,「为了成全你与湘君,我付出的还不够多?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只差没能替你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 「我知道你委屈……我知道,唔……」 谷燁卿低头攫住了她的唇,她挣扎了一瞬,但没推开,就这么放任他在唇瓣上恣意肆虐;她的唇尝来冷凉,檀口的温度却极为温暖诱人,他不断加深这个吻,直到聿珏做出反应,「你真的知道我委屈的话,那就更应该早早做个了断!」 遭吻过的朱唇如花瓣般绽放,她梨花带雨,虽美丽得不可方物,却不再是属于他的人。 他眼眶含泪,眷恋的抚着她的俏脸,「我去发兵!」他丢下这几个字,再无迟疑的昂首出战。 * 任勋襄知道他报仇心切,除了派遣麾下最得力的助手外,所领的一万人马皆是百中挑一的精兵,根据哨探来报,梁寅驻扎于蓝田县郊外,但在他发兵之前似乎还有其他动静。 明白梁寅亦随时可能行动,为免扑空,他不等探子再传回消息,而是引任勋襄派给他两名前锋将领,沿着山道策马奔袭! 梁寅的兵马还有至少五万,他为了求快,一万兵马固然少数,不过,纵然无法顺利割下梁寅首级,也至少要求重创对手;一旦事成,据守长安的太子对他们而言无疑是瓮中捉鱉。 得利于他对京城附近地形熟稔,一万精兵不到天黑便靠近蓝田县;谷燁卿于是命全军人衔枚、马摘铃,换上弓矢,寻得一处高地,居高临下的窥伺梁寅驻扎的营地。 梁寅虽擅守城,但在攻洛南时亦展现了攻城的实力;五万兵马对上他们的十七万大军虽无太多胜算,真要奔袭起来亦是不得小覷。 冬日天色暗得极快,营地里的篝火已然可见,谷燁卿观察了一会儿,随即命将士大举行动;一万兵马自暗处杀奔而出,一举衝垮了寨栅与许多营帐,然而一衝进去不久,他便发现事有蹊蹺! 「不对……敌兵,太少了!」谷燁卿正想调动兵马后退,冷不防四周鼓声震天,四面八方的敌兵或藏或掩,这下全都奔了出来,手持战枪、陌刀的步兵伍将这一万人团团围住,毫不留情地砍杀! 退路遭到封死!谷燁卿别无他法,只得引着己军继续深入,不过早有准备的梁寅在营寨旁沿途埋下伏兵,而等在寨栅深处的,自是他们的中军主力! 在失去速度与匿踪后,谷燁卿的一万兵马已毫无优势可言,他们弃弓持枪,在近乎深不见底的大寨策马衝锋,「全军撤退!跟着我沿滻河脱逃,万万不可恋栈!」他牙一咬,在敌兵环伺的情况下奋力杀出一条血路;在辉烈营集体围剿之下,所领的一万兵马已是损伤逾半! 不知是步兵伍跟不上他们速度,还是梁寅另有所图,谷燁卿很快便发觉敌兵并不积极追击,然而到了滻河河岸,答案立见分晓。 河岸边火光漫天,两旁皆布满了蓄势待发的辉烈营将士,而且个个兵强马壮! 梁寅在眾亲卫的簇拥下策马来到阵前,「何人领军?报上名来!」 方才在大营里头杀出一条血路的谷燁卿策马上前,「梁寅!你终于现身了!」他手握战枪,愤恨的嗓音在河谷间格外响亮。 梁寅一楞,随即大笑几声,「本帅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谷家的二少爷,早就预料到你们会来……原来多了地头蛇带路,也难怪你们这一万兵马来得如此迅速!可惜……」他故作惋惜的低叹一声,「可惜你们全都要死在这儿!想好遗言否?」 「这句话是我要问你的!」谷燁卿一声令下,仅存的数千精兵亦跟着策马衝锋,与数倍于己的辉烈营展开激烈拚搏! 河岸平整,却不利于大军交锋;两军并未安插特别阵形,而是纯粹人数与力量上的较劲;谷燁卿与麾下精兵儘管勇猛过人,到底人数差了对手一截,气势上很快就落居下风。 在昏暗的河谷间不见明月,唯有铺天盖地的火光与杀伐声响不绝于耳;谷燁卿宛如化身成一头兇猛野兽,手上的长枪早已沾满敌兵血跡,他近乎愚勇般的扑向梁寅所在的位置,然而梁寅仗着兵多将广,且战且退,就像是把谷燁卿的兵马拉入泥沼似的。 杀伐声渐稀,唯有鼓声隆隆,明月下的滻河河水染上血红,谷燁卿身旁的兵马也一个个倒下,敌兵却如潮水般蜂拥而至,就算铁打的身子也要耗弱、力竭! 曾几何时,谷燁卿脑海间的想法已不是为了得胜,仅是报仇,他心甘情愿的命丧于此,只求能在死前拉梁寅垫背,但梁寅的身影早隐藏在重重辉烈营将士身后,他无论怎么追也追不上。 「将军!您看那里!」仅存不多的己军将士忽地一喊;谷燁卿于乱军之间回头—— 在不远的上游处,忽地冒出一面大大的帅旗,而上头绣着的,竟是个「谷」字? 这翩然而至的援军宛如救命仙丹,更像未卜先知的知晓他们会受到伏兵袭击,因而紧跟在他身后;这也让盛怒下的谷燁卿不禁疑惑,究竟是谁率兵来援? 前来的援军快如奔雷,将士们在领兵者一声令下挽弓齐射,让迫近的辉烈营兵马迅速后撤,仅存的谷燁卿一行终于覷得些许喘息空间。 「燁卿!」藉着旗手身边的火光,浑身浴血的谷燁卿终于得以瞧清来者—— 「你……你怎么来了!」谷燁卿吓得魂不守舍,若非情况紧急,他差一些骂出三两句粗口! 率兵前来的,竟是聿珏! 聿珏手持硬弓,在听闻他的嗓音后瞬间破涕为笑,「我来救你……事不宜迟,有话等回营再说!」见他的座骑受了伤,她立马对他伸出手来。 然而深知聿珏目的的梁寅却没这么轻易让她如愿! 「想走?」梁寅冷哼一声,手持绞盘弩的他一眼就瞧见了隐藏在旗手身边的领军者,他举弩瞄准,毫不犹豫的出手射击! 急着跟聿珏一齐后撤的谷燁卿眼角瞄到辉烈营也拿出弓矢,他就像母鸟般的敞开臂膀,将策马前行的聿珏给牢牢护在怀里;他嘶哑的喊着,「走,快走!」 那支驰援的兵马来得快去得也快,梁寅见一击不中,暗骂几声,「不必追了!全军回寨拔营,另觅下寨处!」 而亲率三千兵马来援的聿珏,则是在敌兵环伺下勉强走脱。 「你怎么会来……还带着咱们的子弟兵。」谷燁卿一双铁臂牢牢箍住她,整副身子近乎贴靠在她的背上。 「我只是带着谷家的旗帜,是舅舅借给我兵马……你伤着没有?」若非他的嗓音早已听惯,她简直要不认得这满身血污的男人是他。 「还行!你继续专心驾马……直到回营前都别回头。」 聿珏即便忧心,然则夜晚山道难行,她也只能紧跟着引路的将士,待到奔入营中才终于能够松一口气。 「燁卿,咱们赶紧入营帐,我让费医官来给你治伤!」聿珏侧着脸,不预期与谷燁卿的脸面相碰,「哎……你这是……燁卿?」 紧箍在纤腰的臂膀陡然松脱,谷燁卿紧闭着双目,好似断了线的人偶自马背重重摔下! 「燁卿……燁卿!」心慌意乱的聿珏急忙跳下马背,在瞧清谷燁卿的伤势时,冷不防倒抽了一口气。 一把兵箭,自背后深深扎入他心肺。 相思欲绝但为君 193 遂夫遗愿志更坚 「燁……卿?」聿珏楞住了,围绕在她俩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她眨着眼,只见那根箭矢底下的战袍染成一片怵目惊心的红。 「让让……让一让!」乔如枫替她找来费长风;老医官在营火的照耀下翩然赶至,却在瞧见谷燁卿一动未动的躺着,以及跪在他身边不知所措的聿珏后,心下隐隐有了个底。 身为医者的本能让她很快回神,她挨近聿珏,一手先搁在谷燁卿颈间探探脉搏,又瞧瞧他紧闭且近乎灰白的侧脸,背脊的寒毛不由竖起,她很快抓住那根箭矢准备拔出,却在正要用力的瞬间给另一人制止了! 「不!长风,他还活着……还活着!」是聿珏!她噙着泪,挣扎的爬到谷燁卿面前,使劲气力的将他抱到腿上,「燁卿!你醒醒,快醒醒!」 费长风一脸严肃的盯着她们夫妻;聿珏的判断是正确的,谷燁卿虚弱的咳了两声,挣扎着勉强睁眼,她大喜过望,不顾血污的抚上他脸面。 「聿珏……」 「我在这儿,我听着呢!」 谷燁卿抬起手,聿珏很快与他交握;他的气力变得很弱很弱,简直比两个女儿还不如,她用力将他握紧,低头贴近他。「这样正好……你我不必离缘了……」他语带笑意,可聿珏却是不住摇头。 「我不准你说这种话!都什么时候了……你不能就这样走!檀华、萼雪还在等你这个爹爹回家……」她痛心呼喊,泣不成声。 「没救了……打从我捱了这一箭就知道……」他声调断断续续,又咳了几声,「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他含着笑,「当个明君……」 聿珏泪如雨下,「我答应你!我答应你……燁卿……」她抱着他微温的身躯不住啜泣,与她握着的指掌不知不觉松开了,费长风神情凝肃,悄悄拔出他背后的兵箭后退下,乔如枫在一旁看着,亦是难过地红了眼眶。 谷燁卿辞世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军,谷家军上下无不哀凄,尤其是主导北面攻势的褚千虹,更是扬言要亲率兵马为谷家两兄弟报仇。 谷燁卿的营帐里布置了简单灵堂,棺木里的他安然躺着,就像睡着般安详。 「整件事情究竟怎么发生的!」赶来的褚千虹像一阵风,劈头就对立于堂前的聿珏问道。 「是我的错……」聿珏含泪望向褚千虹道:「若不是我献了这样的计策……燁卿也不会中伏……他是为了护着我才给射中那一箭的。」 那句「别回头」,如今听起来是那样奇诡;然一心只想领着剩馀的将士脱困的她竟无怀疑,就这样放任谷燁卿的生命一点一滴流失。 压抑不住怒气的褚千虹愤而奔到她面前,聿珏半敛着眼低下头,甘于受罚的姿态让她扬起的掌悬在空中;随侍在侧的乔如枫全神戒备,却在褚千虹做出下个动作之后为之愕然。 褚千虹眼眶泛泪,紧紧揽着聿珏后痛骂:「我受够了……狗娘养的,我受够了!这两兄弟都一个死样子!先是燁樊把我丢下,然后是燁卿把你……」她胡乱抹着泪,托着聿珏的脸面指向棺材,「你瞧瞧他!两个娃儿等着他回去照顾,他怎么忍心……怎么忍心让檀华、萼雪有娘就没爹,有爹就没娘呢……」 「大嫂……大嫂!」聿珏回拥着褚千虹,妯娌俩抱在一块互相扶持着。 「不是你的错……你也知道,燁卿那么疼惜你,什么都依你……就算为你牺牲性命,他也肯定不会眨一个眼的!」更别说,聿珏已先未雨绸繆的发兵救人,却终究留下这么个遗憾。 说到底,谷燁卿临终之前算是幸运了,至少……他是死在聿珏怀里的。 「我对不起燁卿……」聿珏抹着泪,难掩伤感的凝望着棺木;想补过的念头不停在脑海里打转,末了,她握紧褚千虹的手,坚定的道:「燁卿临终前,曾嘱咐我千万要做个明君。」 「这不也把咱们心底的盼望说个明白?」他们处心积虑,就只为了让聿珏登上皇位。 然而若想继承皇位,她首要的目标就是把聿琤自东宫之位拉下来!「大嫂,我要发兵!」哭过后,聿珏的双目炯炯有神,褚千虹见她像是下定决心,也很欣慰的頷首。 「好!说得好!那该死的梁寅,就让我出战去给他一点顏色瞧……」 「不!」 褚千虹愕然,而聿珏苍白着俏脸,柳眉微顰,紧抿的朱唇终于松口,「让我去……恳请大嫂把这机会交给我……我定要亲手取下梁寅的项上人头!」 * 连夜拔营后辗转绕道的梁寅,在准备筹措下一波攻击之前,自哨探那儿听闻了谷燁卿身死的消息。 纵然谷燁卿突击失败,而他们佔有兵员上绝对的优势,但经谷燁卿那奋不顾身的一阵衝杀,再加上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援兵,他们数千名将士或死或伤,是也付出一定的代价。 就在梁寅整装,准备大举发兵之际,哨探却又紧急来报,说:「国舅那头派人叫战了!」 「哦?莫非就是国舅掛帅?」素闻任勋襄亦是勇武过人,梁寅早就想与之一战。 哨探却摇摇头,「不是,是云暘公主领兵掛帅!」 云暘公主?皇甫聿珏!梁寅先是一楞,而后仰天大笑,「莫非她打算亲自领兵来替谷燁卿报仇?好胆识!」大煌虽不乏女子治军,能搬上檯面的女将却不在多数,云暘公主究竟是真有真材实料,还是只想掛个名过过乾癮? 不管是哪个,若消息是真,那可是他扭转颓势的好机会! 而决意掛帅亲征的聿珏则是身揹弓箭,手持帅剑待在中军;儘管白丽与褚千虹苦苦相劝,但她以两人皆身兼攻城重任而将之逼退,又向任勋襄借兵而不选择调派谷家军。 两军对垒之前,她也已与任勋襄拟定作战策略。 「舅舅知道你心底伤痛,可,你真的要冒这样的险……」面对他的疑虑,聿珏仅是嫣然一笑。 「再怎么样我也不能一直待在后头!舅舅请放心,聿珏知道分寸,该退绝不勉强,该进也绝不退缩。」她深吸了一口气,抚着腰间这把由谷燁卿吩咐铸造给她的帅剑,以及战袍上仍未除去的,谷燁卿的血跡。「我已答应过燁卿要当个明君,在还没完成他的嘱咐前,我是不会轻易败阵的!」 为防止梁寅与太子里应外合,聿珏只领了与梁寅相当的五万兵马对阵。 打从两军交战之初,梁寅便发觉领军者并不简单。两边皆有绞盘弩,在射程上都没佔到太多便宜,而聿珏不下险着,採用的乃是先箭袭压制,步兵伍上前,骑兵待在中军伺机而动的正统战法。 两边箭袭之下互有损伤,梁寅知晓对方兵源充足,只要能够採取正攻,稳稳削减他的箭矢与人员,优势自然会渐渐转向聿珏那一方。 因此先变阵的是辉烈营。 而这也给了聿珏最适当的出击机会。 就在梁寅率兵奔向眼前的营伍,以骑兵伍相互衝杀之际,不知何处跑来的一队弓骑兵自步兵伍后方绕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发动突袭! 梁寅楞了,这支半途杀出的营伍的作战方法,与西荻……甚至是身居大漠的蒙古各旗打法如出一辙! 而这也与谷燁卿深陷敌阵时,半途杀出来营救的那支援军一模一样! 那支营伍约莫万人,却个个都是弓弩好手;在马背上,弓又较弩更具优势,领军的聿珏戴上阿日善给她的翠玉扳指,左手的银手环是娜仁其木格所赠,手握谷燁卿的大弓;经大漠三年洗礼后,她的气力与射艺皆不可同日而语,策马奔驰的她犹能稳稳捻弓搭箭,指挥若定、箭无虚发。 梁寅咬牙回头来指挥步兵伍结阵抗敌,然则原先待在他面前的中军亦是指挥着兵马加紧攻势,一瞬间辉烈营腹背受敌,活脱脱像是昨夜他们压着谷燁卿一万兵马往死里打的翻版。 明白自己须尽力保全兵员的他下令全军后撤,然而聿珏却没给他这样的机会;她所领这支弓骑营一路死咬着辉烈营不放,两军缠斗逼近,身处中军的梁寅,终于得以望见这支营伍的指挥者。 聿珏身上的兵甲与眾不同,让梁寅轻易认出她来;他不禁大骇,只因他未曾料想过一名娇生惯养的公主,竟能有如此精湛的骑术与射艺,更能率兵瞒过他们耳目笔直攻进他所在的营伍里! 而聿珏也在辉烈营的旗帜旁发现疑似梁寅的踪影;一瞬之间,难过、自责、愤恨等复杂的情绪纷纷涌上,她拍马上前,耳边窜出箭矢离手的弦响,准确射中梁寅身旁一名将士的脖颈。 这是她给梁寅一记最直接不过的警告。 梁寅于是瞪大了眼,「你想正面与本帅决斗!好……好样的!」他手持双戟,与身边几名将士一齐上前迎战。 聿珏再次捻箭,搭上这最后一根箭矢,她怒叱,对着胆敢迎面朝她奔来的梁寅射出这一箭;在她一声令下,身边的将士亦是同时放箭。 辉烈营的将士中箭后纷纷落马,聿珏那一箭遭他偏头后堪堪闪过,双方策马飞驰,转眼间已互相来到跟前;他掷出一戟,给聿珏用弓格开,但另一戟的月牙划向聿珏腰际,欲一刀了结她性命! 「殿下小心!」乔如枫开口提点,而聿珏竟是趁着梁寅伸手之际,马匹扭头撞上他! 铁戟的月牙于是砍向马颈,马儿嘶鸣间带出一道血弧;梁寅怒目望向聿珏,然马背上焉有她婀娜纤细的身影? 冷不防的,一声娇叱自耳后传出——「还燁卿的命来!」他陡然心惊,尚不及反应,脖颈已是遭人架住,连呼喊的机会都没有便遭聿珏一剑封喉! 聿珏故意引马与他相撞,趁势抽出玄铁短匕来割断他的喉咙;断了气的梁寅给她推下马背,她满手浴血,勒马高举着梁寅的首级道:「梁寅首级在此!还有谁胆敢与我皇甫聿珏为敌!」 苟延残喘的辉烈营将士于是仓皇而逃,或就此跪地求饶,再无任何反抗的馀地。 * 聿珏亲手斩杀梁寅,为谷燁卿报仇雪恨的消息传回谷家军,一夕之间,从愁云惨雾变成了欢欣鼓舞。 梁寅的首级给高悬在谷家军的大旗上,是为祭旗,也向城墙上的守军传达一个讯息:梁大将军已死!残存在城内的敌军无不胆寒,士气自当一落千丈。 白丽望着那高举的人头,不禁扬起一抹欣慰又心疼的笑来,「殿下并非心中无恨,只是未到心碎之时……」她回眸,奉命待在谷家军这头的傅迎春脸色苍白,畏怯的模样也让她心情大好。 而聿珏这厢,终于在任勋襄与乔如枫的劝说下,褪去沾了谷燁卿血跡的一身兵甲;由于耗力甚鉅,凯归已逾半日,她的双手仍在颤抖。 费长风替她诊治过一番,了解她并无大碍,仅是熬了一点鱼汤来给她暖暖身子压压惊。 「我自己来……」她想接,却给费长风挥袖拒绝了。 「哎!你的手抖成这样,我这汤还能不给你洒了?」费长风撇着嘴,呼了两口热气,「来,我来餵你喝。」 「我真的可以……」聿珏还想坚持,但费长风坚决不肯退让;她无可奈何,只得给她餵去。 别瞧费长风年事已高,无论诊治、煎药还是其他杂活都顶细心,儼然像个宫女般手脚麻利。 「好一点没有?」 聿珏嚼食着鱼肉,频频点头,「这汤真鲜……我还不晓得费医官你竟懂得割烹之道?」而且肉里头找不到一根细刺,足见她挑得乾净。 「奇怪么?」费长风灿笑,「可不是我自夸!以前待在宫中,我熬的这汤可不是人人都能喝到,就连圣上都指名要我……」她倏地收口,在聿珏注目下重新恢復笑容,「总之,能做给你喝也是难得……想不到你这副身子竟能够战胜梁寅那等大老粗,我还真服了你!」 聿珏掀了掀唇,微颤的手收紧几分,「沙场间的胜败,不是依气力强弱来分的,更非歷练多寡。」 「那不然是什么?」 「意志。」聿珏信誓旦旦的道:「我比梁寅,更想赢得这一仗。」 费长风凝望着她,宛如长辈般的轻拍她的手背,「节哀顺变……你不仅出兵去救谷将军,还亲手为他报仇,还能做得更好么?」 「除非人死復生!」聿珏含着泪笑道,转而摇摇头,「说来,比较起为燁卿报仇,不如说我更像是为了他的遗愿而拼命。」 两者结果相似,意义却是大不同。 费长风语带感叹,眼前的聿珏,隐隐竟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圣上要是能看见你现在的模样,不知会有多欣慰。」 「兴许她真的瞧见了!」聿珏微微仰望,嫣然一笑,「费医官,你口中的圣上,指得是皇祖母对不?」 相思欲绝但为君 194 法理不悖是仁君 「费医官,你口中的圣上,指得是皇祖母对不?」 包括能喝到她这手鱼汤的人,指得绝非当今圣上,而是已故的寧熙皇帝,聿珏的皇祖母。 费长风眨眨眼,并不答话,「接下来,你就剩下这最后一步了;打算怎么做?」 「这不明摆着?辉烈营已除,各路兵马皆在我掌控之下,接下来便是逼太子开城,引兵入宫逼迫她退位。」 「哎!这你不说我也知道!」费长风瞪大眼,一副像是她说了多馀的话似的。「我指得是你打进宫里,要如何处置太子!」瞧她这么说,倒像是这场胜利已经十拿九稳。 聿珏一脸狐疑的瞟向她。「怎么?我这问题很怪?」 「不是……这样问我的,你不是第一个。」聿珏笑里掺杂了几分寂寥。 费长风眨巴着眼,像小姑娘似的咧开笑凑近,「那你怎么答呀!」 「我说……我不知道,看着办吧!」话一出口,费长风的老脸登时皱了起来,「怎么?你不满意?」 费长风摇摇头,一脸惋惜的说:「才说你像圣上,可这副优柔寡断的心肠却又不像!」 寧熙皇帝在聿珏出生前夕便驾崩了,因此她未曾有缘亲眼瞧过皇祖母,但却又曾梦见过。「我出生时,母后已经成了皇后;帝王家之间猜忌甚多,亲情却少,因此也没给我多说祖母的事。」聿珏饶富兴味的覷着她,柔声道:「费医官,你能多给咱说说皇祖母的事么?」 「圣上她行事果断是出了名的,从她年轻时出兵吐蕃一事可以窥见一般……」费长风一提起寧熙皇帝,原本就多话的她更是滔滔不绝,风韵犹存的脸面上眉飞色舞的,聿珏含笑,静静的听。「……看似鲁莽急切,时则早有准备;就是在她身边的侧近累了点!」 「想不到你知道皇祖母这么多事?」聿珏「哦」的一声,故作惊讶的瞅她。 费长风得意的挑了挑眉,「当然!还不只这些,真要说,我连她生活起居用什么,包括何时挑哪个盖杯喝茶都知道!」 「为什么你这么清楚?」 「我正是负责照顾圣上身子的御医,能不清楚?」费长风正襟危坐,搁下汤碗的她目不斜视,聿珏明白她心底仍尊寧熙皇帝为主,「圣上」一词也只有皇祖母能得。 「皇祖母都过世十多年了,你还记得一清二楚,当真不易。」 费长风眉头一动,聿珏的俏脸忽地变得有几分模糊,她垂下眸子,嗓音也压了下来,「要是连我也不记得了,就真的无人可记……她的仁德、她的好,也唯有咱们这些前朝老臣会掛在嘴边;可惜她一世英名,竟要毁在她儿子手上!当今的皇帝好大喜功,才十几年光景就让大煌变成这样;如今他脚气攻心,性命垂危也是天意!」 一段短短的话,道尽她曾为皇帝身边的御医的风光过往,也把她对于当今皇帝的不满毫无保留的在她面前说个痛快。 聿珏明知不能放任她批评皇帝,却也只能默然以对。「湘君之所以把你安排在我身边,果然不单只是因为你的医术,更是想让我从你口中听到这些,是不?」 「哎!殿下言重了!藺大人心底怎生安排,岂是我这放浪形骸的老医官能揣度的?」费长风笑得神秘,再度扮起那轻佻爱俏的偽装。 「说是放浪形骸,你对皇祖母的用情专一,倒是始终如初。」 一瞬间,那雪白老脸上的笑容僵在嘴角,而终于决定吐实的聿珏,仅是双手交握,轻叹了一声,「我早就知道你与皇祖母之间的那段情了……她与皇夫之间的不和,多少也与你有关,对吗?」 「殿下你是什么时候……难道是藺大人她……」费长风一脸戒慎,而聿珏连忙伸手握住她的,摇摇头。 「湘君她没对我说过这些,只说你在宫中独来独往、花名在外……是她决定将你留在兰州之后,我让人特地去探查的;要知道,我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她低头盯着聿珏细嫩的玉手,勾唇道:「这一点又像圣上了。」 霎时,费长风眼前的她彷彿化成记忆中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那是寧熙皇帝,她的圣上。「她与皇夫之间,其实也是有感情的……只是那男人见不惯我与圣上相好,出言詆毁不说,甚至要将我赶出宫,圣上到底对我还有几分不捨!出言维护了我几句……」她露出了一丝欣喜又得意的笑,「她们夫妻间感情生变,我虽难辞其咎,却也不曾后悔。」 聿珏不禁感叹,「皇祖母不仅重情,也很多情呢。」 「是呀!而且我万万想不到,在经过了十几年后,会让我遇见一个与圣上如此相像之人!」 瞄了那空汤碗一眼,费长风奉上此汤的用意,昭然若揭。「太子与我是亲姊妹,就算她对我恁地无情,但对于要如何面对她,我当真心烦意乱……你说,如果是皇祖母,她会怎么做?」 「依法理而论处。」 费长风说得斩钉截铁。「太子如此嚣张跋扈,乃因皇帝纵容所致。皇后一案是如此,殿下当年遇袭也是如此;你若想当个明君,仁慈宽厚固然可贵,有时也得心狠,不近人情。」她回握着聿珏,语重心长。「对她,你千万不能心软啊,殿下。」 即使心中早有定见,在听闻她如是说后,聿珏终于吃下了定心丸。 「我明白了。」 *** 在望见了高举于军旗上头的梁寅,本就不喜血腥的聿琤摀着鼻口,当着眾多守军面前自城楼上一路奔逃回宫。 同样目睹梁寅的人头,也给辉烈营彻底兵败的消息震慑不已的裴少懿,仍尾随着聿琤奔回宫里。 等不到回毓慈宫,聿琤才入宫门,便随意拣了一处,把先前勉强吃下的餐食都给吐了出来;裴少懿不停拍抚,直到她把肠胃里能吐地全都呕个乾净。 连日来京城内外雨雪纷飞,为了维持住守军士气,聿琤强逼着自己坐镇前线,本就体弱的她在疏于调理,又因担心战况,已经许多日都没能好吃好睡。 如今迎春、梁寅接连战败;迎春生死未卜,梁寅的项上人头则是给谷家军高掛在旗帜上示威,守军除了太子亲卫与剩馀少数禁军之外,大多仍是辉烈营的兵马;主将遭歼,就算有她这个名义上的主帅,恐怕士气将要土崩瓦解,兵败如山倒。 裴少懿执帕掖着她的唇角,「殿下,还行么?」 「少懿……」聿琤在裴少懿搀扶下颤抖起身,「咱们还剩下多少人……」 「太子亲卫约五千馀人,御林军一万,以及辉烈营将近五万名将士。」其中御林军从头到尾都屯于林苑中按兵不动,皇帝没下令,光凭太子諭是动不了的。 「聿珏她们呢!」辉烈营原本有二十万大军,纵然先前与神武营激战,留下来分派三处的好歹也还有十几万人!梁寅、迎春她们就算兵败,总也要拉个几万敌军垫背! 裴少懿微咬朱唇,不敢对聿琤说她们派出去的哨探有部分已经逃逸无踪,更有人直接转投聿珏麾下,在这危急存亡之秋能忠于太子的,仅是少数。 「殿下莫忧!梁大将军虽兵败,国舅爷与谷家的兵马也死伤惨重,如今她们在外捱饿受冻,我们好歹还握有这座城池……殿下,您千万要撑住,不能放弃!」 「城内米粟、金银还有多少?」 城外的辉烈营兵败,而先前她也失去了薛崇韜、容子衿等可用之才;裴少懿与梅穆既要管城中守军调度,粮餉、库银与兵器也都仰赖她们发落,聿琤甚至就连顾怀安都得委以重任,人手捉襟见肘的程度可见一斑。 听闻了裴少懿上报的数字,聿琤稍稍安心了些,但随即却又顰眉道:「长安城虽坚固,照聿珏她们这样打下去,不知还能够支撑多久……」粮餉、金银要支应个一年半载尚称无虞,但这坐困愁城的压力远非她之前想像的那般轻松容易,更别说聿珏不知还有什么招数可使。 「殿下您莫非是想……」裴少懿看穿了她的意图,连忙抓紧她的臂膀,死命地摇头道:「不行!您是太子,就算兵败,也要让天下人瞧瞧您的骨气!您的公婆、基业都在这儿!再加上放眼天下,上哪去找比京城还要坚固易守的城池?您得沉住气!」 「少懿!你还不明白?再这么打下去,聿珏迟早会破城而入,她们……她们连绞盘弩都有了,咱们困守长安、缺兵少将,除了钱财无虞还剩下什么?」许是听闻聿珏竟有本事亲手割下梁寅首级,聿琤这回当真慌得彻底,「对了!聿珏待人宽厚,我是她亲姊姊!要是咱们派使者过去交涉,她或许会愿意看在咱们姊妹的情分上……」 裴少懿却残酷的摇着头,打破聿琤美好而不切实际的幻想,「若殿下在战事未兴之前就甘愿出让太子之位,兴许云暘公主还能网开一面,但事情都已经到这个节骨眼儿……尤其梁大将军还射杀了谷燁卿之后,事情就再也没有转圜的馀地了!」 「谷、谷燁卿死了!」聿琤当真给这消息惊得瞠目结舌! 「您不知道吗!云暘公主之所以亲率兵马征讨梁大将军,就是为了报丧夫之仇……」裴少懿也显得吃惊,却是惊在聿琤的后知后觉;枉费她还忍受着天寒地冻与将士同甘共苦,竟然未把这等重要军情给听进耳里! 「梁寅把谷燁卿杀了!谷燁卿死了……」聿琤痛苦的抱着心口弯下腰来,一旁的宫人见状,忙不迭伸手来扶。 裴少懿心疼又心焦的把聿琤送回毓慈宫安歇,顺道招来奶娘看看儿子是否安好;同时也不禁对于聿琤的态度感到有些失望。 这就是她一直以来所支持的人?她的爱人?当然她也怕死,她也知道聿琤对聿珏如此狠心,肯定害怕聿珏回头报仇,但明明尚未到最后关头,却只想着要如何保全自己,这样的人未免太自私了…… 「少懿呢?少懿……」 由于身穿兵甲,上头沾着雪水,她只能稍稍逗弄儿子几下,随即奔来聿琤身边。 「本宫没事,不必请袁既琳过来……」聿琤将前来关心的宫人都推开,攀上裴少懿的手,「少懿……梅穆那头的计画,进行得怎么样了?」 京城到热河山庄儘管遥远,几千人的兵马连夜赶路,算算时日也应该要到了。「这我不大清楚,駙马那头的人手由他去找,消息回报与发落也都由他……」 「去把这事儿问个明白!本宫要知道他们进行得如何……好个聿珏!凭父皇一纸圣諭能够将本宫逼到这种地步!」聿琤重重的搥了几下床榻,「早知应该安插个人在父皇身边,苗头不对立刻动手!」 「现在先别说这个了,殿下。」裴少懿服侍她躺下,又吩咐御膳房去赶製些温补清淡的菜餚来,「您先养妥身子,得先把身体养好了,再来打算别的事儿……依我看,还是让袁既琳过来一趟为好……」 「不用了!本宫只需要好好歇息就行,其他人都下去吧!让少懿陪本宫足矣。」宫女、太监,包括女兵尽皆退出寝殿,徒留裴少懿与她。 「殿下……你先专心调养身子,我去替您瞻前顾后,把守城池……」裴少懿深知不能将所有事都交给梅穆发落,除了有些不放心外,是也因事务繁重,一人是决计支应不来的。 「不要!我不要……你陪我在我身边!」她紧紧攀住少懿的手,低头亲吻着,「梁寅那廝,死就死了!给掛在军旗上的模样那么可怕……我只消一静下来便满脑子都是那副景象……」 「没事的、没事的!梁大将军临死前肯定挣扎不安,战死沙场的人,脸是决不会好看到哪儿去的;您别多想,待会儿少懿餵您吃一点东西暖暖胃,您心宽了便好睡。」 儘管裴少懿费心安抚,可聿琤还是忐忑不安;她亲手解开兵甲的系带,让少懿坐在床畔,「少懿呀……」 「嗯?」她抚摸着聿琤的发,温柔的模样像是对待孩子似的。 「万一……万一发生什么事,你会待在我身边么?」 少懿莞尔,「我现在不就待在殿下身边吗?」 「无论遇到什么事你都会陪着我?」聿琤生性多疑,裴少懿再清楚不过了。 「嗯,陪着你。」终于意识到聿琤在害怕些什么,裴少懿敞臂抱住她,草草脱了靴上床,两个人紧紧搂着。「不管如何,我都陪着你,殿下……」 「叫我的名字吧。」聿琤拉着她胸前的衣裳,儘管沾满了爱人的气息,她也毫不嫌弃。「母后不在,父皇离宫,整个皇宫里以我为首,我允许你喊我的名讳。」 裴少懿先是微楞,而后温淡一笑,「聿琤。」 聿琤欣喜地哭了,仰头汲取她甜美的鼻息;两人迅速解下纱帐,宫人送来膳食时意会到两人发生了些什么,仅是把东西搁下,悄然无声的走开了。 * 在聿珏英勇擒杀梁寅后,如此围城又经过五、六日;自热河那处的探子于是来报,说残存的辉烈营兵马集结往畅春山庄去,似乎酝酿着逼宫的计画。 「要是圣上真落入太子之手,那可就不妙了!」任勋襄提议拨出部分兵马赶往热河救驾,此话一出,不仅褚千虹同意,就连白丽亦深表赞同。 然而聿珏却有不同看法。 「不!咱们要是拨兵,可就着了太子的道。」 「可是……」褚千虹还想再说,聿珏却一反常态的抬手制止了,「聿珏!」 「当务之急是早日攻陷长安,父皇身边有湘君在,我并不忧虑。」 说到底,湘君就是为了防止这等情事发生,才忍受着分隔两地之苦回到皇帝身边去的。湘君手中除了几名武艺高强、身怀绝技的禁军侍卫外,尚有一万名宫廷禁军可动用,残存的辉烈营并无大将指挥,犹如一盘散沙般,是不可能敌得过湘君的。 「但咱们都已经猛攻多日了,那城门还是文风不动,能说早日攻陷就攻陷么?」 面对褚千虹的疑虑,聿珏仅是淡然一笑,「既然靠蛮力不成,咱们就凭才智吧?」等待眾人将视线聚集在她身上,她才望向门口处,高声道:「进来罢!向眾人说说你的计策!」 相思欲绝但为君 195 殉身献计智破城 眾人往门口一望,可不是先前特地留在聿珏身边的傅迎春?白丽怕是眾人里头最惊讶的,毕竟在她指挥攻城这段期间,傅迎春儘管温顺,却从没松口说要替聿珏效忠。 「殿下,国舅,二位将军。」傅迎春一一行礼,视线绕了一圈回到聿珏身上,「迎春多谢殿下不杀之恩,特地来诸位跟前献上破城之道。」 「不是吧,聿珏!你真要用她?」心直口快的褚千虹说出了白丽与任勋襄心中的疑问。 「嗯,迎春一听到我想早日结束这场围城之战,便主动来我面前说要助咱们一臂之力……你一定也不希望看见京城内外陷入战火,对不?」后面这段话纯粹是看着傅迎春说的。 「殿下所言甚是,傅某正是为此而来。」 「既然如此,何不早点让大家听听你的高见?」白丽摆明不愿听她多言。 褚千虹对这看似贼头贼脑的女学士也没太多好感。「该不会又要打造你那什么攻城兵器吧?」当初辉烈营攻洛阳,就是採用这种劳师动眾的法子。 傅迎春慵懒一笑,摇摇头。「褚将军,傅某这回想提的是更省事的法子。」 褚千虹的柳眉一边高一边低,转而瞧了气定神间的聿珏一眼。「哦?」 说穿了,傅迎春的计谋可用简单的四个字带过——「里应外合」;熟知聿琤何时安排补给的她,便要利用机会混进城里,打开城门迎聿珏入内。 这是最简单省事的做法,却也是最危险的计策;放傅迎春去执行这项任务,一个弄不好,或将要纵虎归山。 「你确定那个女状元不会藉这次机会背叛咱们,重新回太子身边为她效力?」就算这次傅迎春只借了少少五名随她入城的人手,但她待在营中十来日,在聿珏不特意限制她行动的情况下,所掌握到的军情恐怕比她想像的还多。 「大嫂!」聿珏不禁莞尔勾唇,「你这句话,我好似在什么时候听过?」当初她执意放薛崇韜回京,便曾受到褚千虹、谷燁卿等人的质问。 「也不能怪咱们多疑呀!谁叫你总是都对她们这么有信心?」 「迎春是聪明人,在白丽与我接连破了辉烈营十万大军之后,她亦明白光凭城中守军,太子是插翅难飞,为求明哲保身,这才来献计于我。」 「真的这么单纯?」褚千虹一脸不信;聿珏如今心里思索的,通常都远比她所想的要复杂。 白丽见聿珏笑得神秘,冷不防问道:「殿下莫不是与傅迎春交换条件来着?」只要想起当初兵败在她手上,傅迎春那寧死不屈的坚决态度,她打死都不愿相信这女状元竟能只花十多日就将那份忠于旧主的心给拋出脑后。 褚千虹怪叫一声,而聿珏则是难掩激赏的称讚了白丽,「果然瞒不过你!」 「交换什么条件?」褚千虹转而探向白丽;白丽仅是耸耸肩膀,「该不会是她要你饶太子一命之类的吧?」 若白丽是藉由一些蛛丝马跡所得来的推测,褚千虹恐怕就是误打误撞了。「迎春知道放走太子对我百害而无一利,不过面对她曾为之效力的前主,要求我网开一面也是理所当然……」聿珏目光放远,直达城墙上朦胧不清的帅旗。 「一切就看太子怎么打算了。」 * 傅迎春与随她而来的将士,藉着运粮之便巧妙混进城里,又经两三日打点之后,挑拣的那日,长安城内外皆下起了大雪,无论是守城的辉烈营抑或是围城的将士皆冷得直打哆嗦。视线极差,登城遥望,那铁画银鉤的「谷」字几乎快要看不见,更别说要瞧清底下的将士了。 而她等得就是这一刻。 在瞒着随她而来的谷家将士的情况下,傅迎春拢着兜帽快步奔向城楼,对辉烈营的将士声称:「快去通报太子駙马或駙马侍妾,我有要事相稟!」 不明就里的守军前去通报之际,一名识得她身分的太子亲卫指认出她来,不仅立刻邀她入营伍,甚至连聿琤都通报了! 傅迎春居然能自谷家军营伍里走脱,重投太子麾下,为低到谷底的士气注入一记强心针! 打从梁寅身死就一直待在毓慈宫调养身体的聿琤,在听闻傅迎春大难不死后,连忙行至皇宫门口接见。 「你说聿珏正密谋要买通守门卫士攻入城内?」战局吃紧,深深盼望傅迎春的归来能带来一点扭转颓势的契机,却不想是听见了这样的消息。 「是!打从云暘公主杀了梁大将军后,安抚京城郊外的民心甚有成效,许是找着了门路,打算藉着人情买通我军将士,开门迎接他们进京……」 「聿珏什么时候开始竟会耍起这种小聪明了?」聿琤额冒青筋,银袖一挥,「既然如此,把人给抓出来斩了,以示军威!」 傅迎春顰眉,「殿下千万别要轻举妄动!如今城外的兵马溃败,只剩下这么一点子弟兵的您,哪怕是误斩一人,都可能带来严重后果!」 聿琤为之一窒,与裴少懿对望后咬牙怒道:「既然如此,你说本宫该如何是好?」 「傅某长居谷家军营中十多日,发现其军容相当齐整,将士上下一心,斗志高昂,即便谷将军身死,但人人皆以云暘公主为是瞻,锐不可挡。国舅的兵马能不费吹灰之力退拥有梁大将军指挥的辉烈营,同样不容小覷。」傅迎春拱手,语重心长的道:「恕傅某直言……殿下想依靠京城内剩馀的兵马扳回此局,难如登天!」 之前就曾经萌生退意的聿琤,在听到傅迎春亲口说出真相后,不可避免的退了几步。 「大胆!」裴少懿揽着聿琤,护在她跟前对傅迎春怒道:「殿下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主掌东宫,名正言顺的当今太子!你莫非是要殿下向城外的云暘公主低头,开门迎她入城不可?」 「傅某只是道出事实,并非要太子殿下低头!」傅迎春少见的凝肃着脸面,「只是再这么打下去,坐困愁城的殿下难以挽回局面亦是事实,若不想坐以待毙,只得另谋生路!」 「你所谓的另谋生路,无非就是要殿下退让罢了;傅迎春!你消失这么十多日,却在这节骨眼儿突然现身,我瞧你好手好脚,一点伤势也没……」裴少懿登时瞇起眼打量着她,「莫非你才是那个为云暘公主收买之人,成为她的说客要来劝说殿下献城投降……」 「迎春!」聿琤悍然打断裴少懿,她芳唇微颤,俏脸苍白的对着傅迎春道:「你说吧,你所谓的另谋生路是什么意思?」 「云暘公主诡计多端,身旁又有高人献策,无论士气、兵员都占上风,然傅某偶然窥得她们的兵力部属图,知道她们为免殿下率全军朝一面突围,十几万大军只佈在东、南、北三面,唯有西面并无布下重兵把守……」 傅迎春眼眶泛泪,语调恳切的在雪地跪了下来,「傅某斗胆建言,殿下大可率军全力向西突围,转往天水、凤翔府,甚至直捣谷家大本营兰州,以求东山再起之时!」 额际叩至冰寒彻骨的雪地里,难掩悲痛的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是要据守京城,打这场毫无胜算的仗,还是以退为进,忍一时之辱,全在您一念之间!」 裴少懿紧紧揽着聿琤,而她低头望着傅迎春,神色复杂。 「本宫明白了,容我仔细思量,再做定夺。」 * 「殿下您万万不可听从傅迎春之计!」 回到毓慈宫,把梅穆也给找来的聿琤,正端坐在太子御座上,望着慷慨陈述的裴少懿。 「您这一逃,要天下人如何瞧您这太子,你又如何能说服剩馀将士为您效力?」 「我赞同少懿的看法。」梅穆面貌憔悴,但仍选择站出来力挺少懿的意见。「咱们所有的基业都在这,就算要迁也绝非一两日之事。」 「危急存亡,当然是性命要紧……咱们只需带着兵器钱财,还有咱们的将士一齐向西……」 「殿下!以您的聪明才智,难道不觉得奇怪么!」裴少懿指着宫门,神情激动,「傅迎春失踪多日,突然出现之后劈头就要殿下您引兵西逃,要知道您一旦离开长安,等于成了敌兵的箭靶;西侧外围肯定埋有重兵,她们这里应外合之计是假,骗殿下弃城而逃才是真!」她拢起衣襬跪了下来,「殿下您不该听傅迎春胡言乱语,反而当速速将她擒下,以免再生事端!」 「你要本宫把迎春给绑了?」 「我也认为这才是上上之策;傅迎春说穿了不过就是株墙头草,当年做魏王的内官鬱鬱不得志,贪得您身边唾手可得的好处才效忠于您,如今眼看云暘公主得势,她肯定涎着脸把您给拱了出来。」梅穆冷哼一声,「您千万别着了傅迎春的道!」 聿琤轮流张望着眼前这为她所器重的两人,到口的退意只得吞嚥下肚,「哎……本宫打从延揽迎春之后,多次仰仗于她;怎知竟有要下令将她绑缚回宫的一日?」她起身,又挣扎了一会儿才对裴少懿道:「就照你说的办吧,派人去把迎春绑回来。」 「是!」裴少懿面露喜色,很快退了下去。 她转而盯着梅穆,「你之前叫我再等几日……计画究竟进行得如何了?」既然决定不退,她等于是把全副希望都放在梅穆这边了。 「殿下请放心,咱们的人马很快就动手,就算圣上身边有个藺湘君,也不足为惧!」 聿琤顰眉,仍是难掩忧虑的叹道:「真是这样就好了!」 与之同时,早早支开谷家将士的傅迎春则待在下榻处,眼睁睁看着太子亲卫上门逮人。 面对亲卫们的指控,她坦然束手就擒。唯一关心的,仅是这么一个答案—— 「殿下决定弃城西逃了么?」她凄楚一笑,眼眶含泪的问。 *** 在傅迎春遭绑的那一日,西城门外自云雾间只见「谷」字帅旗高举,间接应证了城外埋有伏兵的事实。 殊不知,那是聿珏与傅迎春先行谈妥的安排。 为免太子孤注一掷,聿珏在三面城门皆布下重兵,唯有西面近乎放空;但傅迎春熟知天文,得知近日来雨雪绵密,视线肯定不佳,聿珏这才派人佈下帅旗,为的就是让聿琤误以为她们四面包抄。 而迎春那头已准备打开城门,两造约定以狼烟为信;城外的谷家军只消看见狼烟,便能发兵进京。 「如枫,你来瞧瞧。」雨雪纷飞,视线不佳,聿珏瞇眼遥望。「我好像看见城门处冒出一丝殷红?」 乔如枫眼力极佳,不一会儿便确定了,「正如殿下所言,那是烟!是红烟……」 「那就表示太子中计,而迎春已经给她绑了。」聿珏露出一副不出所料的笑容,「传令下去!让白丽即刻发兵,大嫂作为掩护,舅舅佯攻南面藉此争取时间……」她握紧颈项间的鸟笛,凛然道:「全军进攻!势必要于今日拿下长安!」 「殿下不在意傅迎春的命么?」跟着她行动的乔如枫很是讶异。 「这是迎春自愿的;太子没听从她的计谋,那就等于是我赢了,至于她会受到太子何等处置,也由她自己去承受。」聿珏语调温淡,彷彿对傅迎春毫不关心。 回想起当初傅迎春主动献计之时—— 『若殿下信得过我,傅某愿意以身犯险,替您打开城门,迎接您入京!』 能得她主动献计,聿珏当真欢喜。『可,傅某有个条件。』 『你无非是要我留太子一命?』聿珏双手交握,准确道出傅迎春的心里话。 傅迎春抿唇一笑,算是默认。『对您而言,放太子殿下一马虽百害而无一利……只是殿下可曾想过,万一您亲手手刃太子这亲手足,朝臣与百姓又将如何看待您?』 『自古以来,有多少兄弟鬩墙的戏码在宫中上演?』聿珏以指轻叩着银手环,斜眼睨她,『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当年她将弒母罪名嫁祸与我,又派兵欲置我于死地……这些帐我肯定要好好与她一算!』 『傅某明白!因此我并非要殿下无条件放过太子。』 聿珏微楞,隐隐听出了点兴趣,『那不然是如何?』 傅迎春于是道出计策;她会想方设法入京替聿珏打开城门,但同时也会尽力说服聿琤引兵西逃。聿琤若是不听,对聿珏而言当成了瓮中捉鱉,要是聿琤从之,则至少长安依旧落入聿珏手中。 对聿珏而言,掌握京城等于得了天下;聿琤苟延残喘,到头来还是要败在她手上。 『听起来这赌约对你并不公平?』聿珏随即想到第三种可能,『若你不但劝太子西逃,甚至你也跟着她一齐离京,那又如何?』 傅迎春随即跪下,当她的面重重磕了个响头。『若傅某当真忘恩负义,那便叫我死无全尸!』 『好!你的气节,我看见了!』聿珏伸手牵起她来,『我愿与你赌这一局……你就放手去做吧。』 聿琤生性多疑,面对突然归来的傅迎春,又是力劝她弃城潜逃,不管从何处着想都是个艰难的决定,反观聿珏则立于不败之地,一旦迎春依约打开城门,大军便可长驱直入。 聿琤的败亡,早已成了定局。 然而,面对聿珏打算的里应外合,裴少懿这儿也有准备;在打开城门之前,她已建议聿琤把城中守军多聚集在东面,太子亲卫与辉烈营等将士见城门一开之后,准备许久的绞盘弩全都指向城门口,待白丽率军攻入时,漫天箭雨飞至,将城门前的雪地染上一片血红。 但即便前军死伤甚重,谷家军的攻势却未见停歇;其馀靠近城墙的将士也以绞盘弩反击,步卒更趁骑兵伍吸引守军全副注意时登梯翻墙而过,随着城墙守军逐渐遭到瓦解,谷家军气势更炽;不久之后,任勋襄的兵马也自南面入城,守城的辉烈营渐趋不敌,主导大局的梅穆与裴少懿只能且战且退,领着剩馀的兵马回宫护驾。 宫外战局逐渐不利,待在毓慈宫的聿琤却一反先前的慌张,净是平静淡然。 她回头望着太子御座的金乌屏风,轻抚着上头的金漆;金乌与孔雀,是仅次于凤凰皇纹的图腾。她为了能成为君临天下的凤凰,朝思暮想、处心积虑,本以为在除去聿璋之后,她的皇位终将唾手可得,却没想到数年前那早该死在大漠的聿珏,居然半途杀出,硬生生自她手中把皇位夺走。 她是来报仇的。 聿琤知道,好容易才爬回这个位置的聿珏,决不会再像当年那样天真;她没听从迎春之计,反而直接造成了她的败亡! 「原来当年咱们在将军府里的那一面,还不是此生的最后一面。」聿琤收回手,细眸瞥向大殿门口,只见不知为何丢了官帽,一身血污的顾怀安急忙赶来。 「殿下……云暘公主,领兵……进宫了!裴夫人要奴才带您赶紧逃……」 「本宫当时给少懿她们说服,没听从迎春的建言时,就已经决心要与这座皇宫共存亡了;再逃也无济于事……」况且,少懿答应过她,无论如何都要陪着她的。 她若逃了,又有谁来陪着少懿? 顾怀安懵了,而聿琤撩着衣袍,重新端坐回太子御座上,「你也跟了我多年,称得上忠心耿耿了……我要你为本宫做最后一件事。」 相思欲绝但为君 196 鸳鸯交颈到临头 聿珏策马入城时,除了帅剑之外,另一手还捧着谷燁卿的牌位。 她的亡夫多么盼望能与她一同入京,再度瞧瞧这繁华似锦的长安……可惜没能如愿。但至少他的遗愿,她一定得做到,那便是让他随他入京,亲眼看看她如何将太子赶出东宫。 谷家军上上下下皆视她为主,领军的白丽与褚千虹逼着为数不多的太子亲卫、辉烈营等守军,就这样一路追赶入了皇宫;御林军的将领特地来报,言明聿珏领着圣旨入关救驾,一直按兵不动的他们终于响应了聿珏,共同扫荡兀自顽抗的太子兵马。 眼看大势已去,给逼至宫墙处的梅穆于是弃械投降;另一支跟随着裴少懿的守军且战且退,在御林军与白丽等人的压迫下回到毓慈宫。 然而等待着裴少懿的,却是一副让人不敢置信的景象! 「殿下!您怎么……」 聿琤没依照她的意思自宫中密道脱逃,反而整肃衣袍,堂而皇之地待在毓慈宫门前,就像等着她们退回此处似的。 「少懿,你回来了。」聿琤就像等待夫君回家的妻子般,对着身负伤势,满身血污的裴少懿嫣然一笑;裴少懿丢下手中的剑,近乎狼狈地爬上殿前玉阶,聿琤敛裙趋身相迎,少懿才知道她是光着脚,并未穿上平时惯穿的厚靴! 而头上的金冠也已摘下,除了釵鈿、绣有金乌图腾的银丝袍之外,如今的聿琤看上去近乎甜美无害,只不过是个美艷动人的年轻姑娘罢了。 「您、您为何……少懿替您争取了这么些时候,就是盼您能藉此出逃!」少懿一番苦心终究白费,她搂着聿琤哭泣,一心只想温暖那双冻得发紫的双足,「您的鞋呢?冠冕去哪儿了?您是太子,怎能受此委屈……」 「我若逃了,谁来陪你?」 就这么一句简单的话,让裴少懿强自武装的心彻底崩溃;聿琤眼眸含泪的环住她,坚持双脚着地,「至于鞋与冠冕,我让顾怀安给我收了,除去头冠与厚靴,走出毓慈宫的我,这不就是顶天立地了么?你说的对,我是太子……既是太子,又怎能放着你们为我流血卖命,只有自己躲在宫里。 「我可是大煌的太子,大煌未来的江山,都扛在我的肩膀上!」她咳了几声,仍大气凛然的说完这番话;太子亲卫这回全都聚拢过来,放眼望去,顶多也就剩下百馀人。 反观自四面八方围绕而来的谷家军将士,在天色昏暗的这时候宛如黑漆漆的潮水般欲将她们淹没;聿琤离开少懿的怀抱,仅是指掌牵系着。 「不要!殿下……别过去!」深怕她就这样死了的裴少懿死命拉住她。 聿琤安抚似的拍了拍她,仰起头道:「吾乃大煌当今太子,皇甫聿琤,所有辉烈营将士、太子亲卫,即刻卸下兵器!」 眾人在裴少懿率领下一路退至此处,皆已筋疲力尽,一时之间耳边充斥着兵刃碰撞地面的清脆响声,剩馀百人的将士或蹲或坐,终于放弃反抗。 「领兵者是何人!」她对围绕着毓慈宫的谷家军说道。 未几,一名身穿白袍、头戴鳶盔的女将手持铁戟自阵中走出;她身上多处沾血,但双目清丽剔透,不难想像藏在巾怕底下的面容是何等艷丽。「你就是皇甫聿琤!」 「你……是白丽吧?聿璋如此处心积虑要留你,结果最后还是将你送到聿珏身边去了……」 另一名女将手握战枪,同样报以怒目,可不正是她曾见过的褚千虹? 不一会儿,十来匹骏马在谷家军将士的开道下,如流星般飞驰赶至;她这毓慈宫鲜少有人能策马踏进来,如今聿珏却是带着得胜者的姿态,宛如践踏她的自尊般的长驱直入。 聿珏身穿兵甲,左手捧着牌位,无视乔如枫的搀扶下俐落下马。在白丽一声令下,谷家军率先上前将丢下的兵器,以及百馀名太子的人马全都带下去。 簇拥着聿琤的最后防备终于撤除,除了裴少懿,她们姊妹之间已无阻碍。 聿珏手握帅剑,望着聿琤目不斜视,缓缓拾级而上。 这一刻,聿珏曾在梦里见过;想着自己领兵入宫来到聿琤面前,与她四目交会。 然后,梦醒了。 『您打算如何面对太子?』那是白丽亟欲得知的答案;她与聿琤有着说不尽、道不完的深仇大恨,要是聿琤落入她手中,结果可想而知。 『依法理而论处。』那是费长风将皇祖母最可能做到的处置告诉她;一切不必讲情,公事公办。 然后,是湘君特意捎来,假借父皇的意思所说的那句——『倘若真要伤及太子性命时,大可不必顾忌。』 她知道该如何对待聿琤,就如她对迎春说过的,这些帐,她肯定要好好与太子一算。 而她朝思暮想的这个时候,终于到了。 「聿珏……你赢了。」聿琤咬牙,看着远较当年更加成熟稳重的聿珏来到她跟前。 聿珏忽略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将谷燁卿的牌位捧至聿琤眼前,低声道:「太子,这些年,别来无恙?」 * 聿琤虽在这夺位之争落败,到底还是毓慈宫的主人;聿琤邀她入内喫茶叙旧,理所当然地遭到乔如枫、白丽等人的一致反对。 「事已至此,她玩不出花样的。」聿珏虽如是说,到底还是领了包含乔如枫在内的几名亲卫入内;与之同时,白丽领着一小队人马大肆彻查毓慈宫里里外外,深怕聿琤安排了其他人手要来对聿珏不利。 「你退远一点儿,让我们姊妹单独说话?」聿琤心疼地望着少懿腰腹侧的伤势,「疼不疼?你去找既琳,让她给你治伤?」 少懿直盯着聿珏的佩剑,执拗地摇摇头,「不!我守在你身边,哪里都不去……」 聿珏把亡夫的牌位转交给乔如枫,并吩咐她站到至少十呎外待命。乔如枫亦是坚决不肯,然而聿珏仅是抿嘴一笑,「别忘了我可是亲手割下梁寅首级的人!有燁卿交给我的这柄剑,她们两人就算再多一双也奈何不了我!」乔如枫口拙,说不过伶牙俐齿又凛然豪气的她,只得依约退开几许。 顾怀安遵照聿琤最后的愿望,无论茶团、茶具皆一应具全;聿琤于是要少懿替她们煮水烹茶,最后拿茶筅击打出茶汤泡沫这步骤才由她来做。 「你在大漠生活数年,可曾想念过宫中的茶?」聿琤双手捧着茶碗,推至聿珏面前。 「宫中的一切我都想念。」聿珏瞄了茶汤一眼,转而望向带着笑的聿琤,「但这一切却不包括你。」 「我知道,你最恨的人理当是我……自是不会想念我们之间的任何事。」聿琤敛起笑容,她的这碗茶由少懿来做;她称了声谢,仰头品尝了满口茶香。 「说没想起你也不尽然。」只是可见那绝非什么好事儿。 聿琤嫣然,感叹着道:「三年前,我天真的以为那是咱们姊妹的最后一面。」 「我也是这么以为的。」聿珏微微收紧掌心,「身在宫中的你可知道,就为了你一己私心,让多少人在我面前死去……就连我都差点倒在大漠里,成了给兀鹰狼群啃咬的尸骨?」知更、柳蒔松、苑以菡,以及后来的阿日善,乃至于谷燁卿,他们的脸一一在聿珏脑海里浮现。 她握紧帅剑,瞪着聿琤说道:「决定发兵上京之前,我的心底只有一个念头。」 「莫不是杀了我报仇雪恨?」 聿珏平静而淡然地摇摇头,「大煌的江山,绝不能交给像你这样的人。」 聿琤却是睁大杏眸,当着聿珏的面仰天大笑;那笑里不带一丝讥讽,反而充满了苍凉悲哀之感。 毫无疑问,这对聿琤来说是触碰不得的禁忌!她一向视自己为天命所归,「父皇……父皇他一开始就属意传位给我的……你却说、却说不能交给我这样的人?」 聿珏并未随之起舞,甚至连一点怒气也没有。「你自己说你对我们这些弟妹做了什么?」 「你无非就是想说我惨无人道是不?聿珏!要今天坐在这个位子的人是你,你肯定也会做出跟我一样的事!」聿琤斩钉截铁的道:「你以为自己心存仁厚!可别忘了,是你把毒药送进母后口中、是你对对聿璋见死不救,是你将要动手杀了我这个亲姊姊……」 「是你把路走绝了。」对于聿琤的激动指控,聿珏仅是冷冷地回了这么一句。 「太子,你忘了三年前你来将军府送圣旨时,我对你说过的话么?」 聿琤倏地收口,而聿珏双手交握,处之泰然;若此刻的聿琤足够冷静,应不难发现聿珏丝毫不带得胜者的骄矜自满,反而是自己连仅存的一丝风度都给捨弃了。 无论是气度、胸襟,还是眼光、谋略,歷劫而归的聿珏不知不觉已远远超过她。 她全盘皆输。 聿珏一字一句,缓慢重复着道:「是你把路走绝了。」 聿琤手中的茶碗鏗啷一声,摔个粉碎,她颤抖着,掩面啜泣,身边的裴少懿温声安慰;聿琤自指缝间抬起眸来,「三年前……你曾问过我……咱们姊妹,那些曾经有过的好,究竟是真是假。」 「我是问过。」 「当时的我不肯松口,那是真的……但也是我变了。」聿琤自顾自地说:「聿珏呀……你可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我不知道;太子什么都有,为何要羡慕我?」 「我羡慕你的天真、羡慕在你眼中的宫闈都是美好的……甚至包括对母后与咱们姊妹虎视眈眈的嬪妃们,以及她们的孩子!」 确实,打从小时候开始,聿珏看待聿璋、聿珶的态度,就与聿琤截然不同。身为长女的聿琤总是对除了聿珏以外的弟妹怀有戒心,反观聿珏打小受宠,一向天真无有心机的她,总是对谁都好。 「那或许是因为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出手与你争夺太子之位!」聿珏头一次对聿琤露出笑容,却是带着无奈般的苦笑,「你可曾想过,若这一切都没发生,咱们姊妹依母后的愿望齐心协力,聿璋未必会给你逼得举兵造反,聿珶与我,也不会背弃你?」 「我不知道!」聿琤狼狈的别开头,而事到如今,说这等假设问题也于事无补。「但如今来看,是我亲手把你打醒,让你成为了今日的模样。」 「说来我还得回过头来感谢你了?」 聿琤哼笑一声,仰头饮尽茶汤,「无论如何,你赢了!可惜我无法亲眼瞧瞧你要如何治理这片江山……无法看看你要如何收拾那群如狼似虎的朝臣……哦对了!还有如何整治藺湘君!」 「省省力气吧,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你还妄想挑拨离间?」 「我不是在挑拨离间……呵!看来藺湘君藉着受父皇宠爱,干了多少背弃良心的事你都不知道了?」聿琤倒是很高兴自己临死前能找到可打击聿珏的话题,「也是!她的所作所为肯定不会完全摊在你眼前的,而得利于妃子身分,又挟皇帝之威做了高高在上的御前带刀统领,在朝臣之间的名声可不如你所想的那样乾净清白……甚至比起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与湘君的事情不劳您费心!」聿珏坚决的勾起朱唇,决意结束话题的她撑着桌案起身,而眼睛从没自她身上移开的裴少懿,在看见她握住剑柄的瞬间,隐藏在袖里的短匕就要出鞘—— 「殿下小心!」乔如枫同样眼不转睛的盯着姊妹之间的变化,弯刀鞭长莫及,只得开口提点。 然而聿珏就如先前所言,论武艺、胆识都不可同日而语的她,对负伤而来的裴少懿已有防范,仰头闪过挥来的短匕后,左手俐落拔剑而出,五呎青锋后发先至,先迫使裴少懿撤手,剑刃猛然一闪,扎向她心窝处—— 「不!少懿!」聿琤全然没反应过来,待回过神,聿珏手上的剑刃已穿过少懿的身子! 裴少懿忽觉胸前一阵剧痛,视线快速变得模糊。 「你不是我的对手!」聿珏语调森然的道,拔剑时带出一道血弧,裴少懿睁大了眼,直接向后仰倒。 「少懿呀!」聿琤痛心的哭喊着,敞开双手紧紧抱住裴少懿,「少懿……少懿呀……」少懿连遗言也来不及说,拔出剑的同时就已当场死绝;聿琤捂住少懿胸前的窟窿,却怎么也唤不回她。 聿珏忽地有种似曾相识之感……此时此刻的聿琤,可不就与当初谷燁卿辞世时的她一模一样? 慢一步才赶到聿珏身边来的乔如枫站在跟前护住她,聿琤茫然仰望着下手的聿珏,回头抓住裴少懿带在身边的短匕。 「说好的,我与少懿说好的……」聿琤泪流不止,喃喃重复着这句话,下一瞬就当着聿珏与乔如枫的面,举着匕首刺向心窝。 鲜血很快的染红了银袍,聿琤与少懿的血一齐交融着,聿琤低下头,就像护着少懿似的,死在彼此的怀里。 就像发楞似的静止在原处,直到乔如枫喊她,聿珏才像如梦初醒,「殿下……咱们赢了。」 聿珏望向不远处的太子御座,以及迎春亲手画的金乌,自俏脸上看不出太多得胜的欢欣,有得只是满心感慨。 「啊,是呀。」她接过谷燁卿的牌位,仰头而叹,「传令下去,说皇宫已给咱们所佔领……等厚葬太子之后,我要亲自往热河一趟面见父皇。」 她手捧牌位,在走出毓慈宫之前,不忘回头瞧了相拥而死的爱侣一眼。 不知为何,她竟有点羡慕起这样的聿琤。 相思欲绝但为君 197 娇贵凤凰倦归巢 京城这头的征战随着聿琤殉情身亡而落幕,但梅穆先前一手策画,欲挟天子以要胁聿珏的谋略,是推迟至今才终于粉墨登场。 辉烈营原先仅派两千名将士,但梅穆又搭上了自己的人手;那便是当年曾对湘君不利,在聿珏陪着湘君回乡时行经譙县,在客栈遇袭没能擒杀的贼寇领头。 自那夜侥倖走脱之后,在梅穆暗中帮助下,那名领头在应天府一带聚眾为匪,占地称王,到头来聚眾超过五千人之谱,逐渐脱离梅穆的掌控;然则此番听到能在两位皇子争夺皇位上轧上一角,头领无论如何也不愿错过。 在辉烈营与匪寇整合之际,日前得了聿珏斩杀梁寅消息的湘君,心知太子终将要败在聿珏手上,为了早日与聿珏会面,遂建议皇帝领着朝臣先行回京。 然,这对明知梅穆即将有所行动的湘君来说,并非一个合情合理的决定。 失去山庄的庇护,等同于将皇帝与朝臣都暴露在敌兵的眼前,又,原先病情有所好转的皇帝,在看见太子送来魏王的首级后再度恶化;可惜邢朝贵因传递圣旨而遭聿琤禁錮,等于皇帝身边再无能影响湘君决策之人。 皇帝仪仗才行不过一日,头领见机不可失,遂命部下埋伏于官道间,仗着风雪的掩护下发动突袭! 「有状况!」代湘君引领禁军前进的徐朗,发现眼前突然衝出一群来路不明的兵马时,即刻吹响了号角。 辉烈营的将士虽不甘心沦为草寇,但在梁寅兵败被杀的消息传出后,再加上头领以利诱之,终将这两千名将士收归己用;受过严格训练的士卒搭配一群在刀口上谋生的匪徒,来势汹汹的程度教宫廷禁军不敢轻忽。 「目标是皇帝老头!抓活的、抓活的!」头领举着大刀高喊,手起刀落,连砍了两个反应不及的禁军将士。 李梅跟着徐朗挡在最前头,眼尖看出这群人没带弓矢,显然是别有目的。「告诉藺大人没有?」 「大人早知道这群匪徒会来,小心!」李梅手持双剑,眼明手快的替他挡下一枚手镖! 徐朗回过头,瞧见她身后一把刀砍向她脑门,连忙大喊,「趴下!」她赶紧缩着颈,徐朗的大刀削去她一角发辫,却也硬生生替她挡下一记死劫。 两人对上眼,双剑先送进她身后那名匪徒胸腹处,他弯下腰,李梅旋身绕过他的背赏给胆敢掷镖暗算的那人一脚,两人背部相抵,一刀两剑同时指向围绕在身边的敌兵。 「我三个,你两个!」他低声道。 「哼!男人就是逞强!」李梅睞他一眼,默契十足的齐身而出。 匪徒攻得兇猛,宫廷禁军也非浪得虚名;赵含露手持弓箭,一群女兵围绕在皇帝身边,箭无虚发,了结了不少妄想持刀窜入的敌兵。 而湘君先拨兵保护那群只懂得耍嘴皮子的朝臣,再重新回到皇帝身边。 「这些……都是什么人?」皇帝坐在御驾车马当中,只偶尔听闻几许杀伐声响,其馀的声音都被孩子的哭声给掩盖了。 湘君瞥了韵贵妃临终託付的孩子一眼,温声道:「回陛下的话,是太子駙马与辉烈营的人。」 「辉烈营?」或传言梅穆与父亲梅孟晁一样喜养食客、门生,可梅穆养的人并非为壮大声势之用,而是暗地里替他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些人怎会与梁寅的辉烈营将士纠结在一块儿? 「是,正是辉烈营,怕是太子心知自己难以取胜,这才狗急跳墙,行此大逆不道之举。」湘君语调虽淡,却是恰恰将这足以杀身的罪名安到聿琤身上去。 「你……」皇帝勉强撑开眼,指着平静如昔的湘君道:「莫非你早就知……」 湘君拱手行礼,巧妙阻绝他未完的话语,「卑职定尽全力保护陛下以及诸位大人的安危!」她转向努力安抚着孩子的宫女道:「陛下与世子都交给你们照顾了。」她手握柳叶刀,在满车错愕震惊的眼神簇拥下飞掠而出。 的确,辉烈营将士在头领的指示下早已褪去戎装,若非早就获得情报,断无一眼便看出匪徒当中混入正规将士的道理。 她赶到赵含露身边,「守住这里!千万莫要让这群人伤圣上一根寒毛。」 「明白!」赵含露咬牙应道,随手甩着痠疼的臂膀,重新捻箭搭弓,却见湘君足尖轻点,竟不打算留守在皇帝身边?「大人,您要上哪去!」 她攀上马匹,头也不回地喊:「去助徐朗与小梅子一臂之力!」他们俩领在前头,战况肯定吃紧。 一身紫衣的湘君内服兵甲,在满是禁军黄袍之间显得独树一格;头领眼看久攻不下,急需拿下几个人头来提振士气,无巧不巧便给他瞧见了在仪仗之间策马飞驰的湘君。 「拿下他!」头领一声令下,跟在他身边的匪徒手持铁叉、槌子等奇形兵器,当下便与护卫的禁军动起手来! 进路无端受阻!湘君闪过头领掷来的手镖,于马背上拔刀出鞘;头领手上也有大刀,两人兵器交碰,迫使湘君弃马;她借着马背一跃上了车盖,头领轻功亦不俗,连忙跟至面前。 「想不到一个当官儿的,竟有这种身手?」 湘君一手扶着乌纱帽,忽觉这嗓音有点耳熟,「是梅穆差你过来的?」她缓缓起身,右手单刀自然垂下,显得一派轻松。 「你知道?」头领双手持刀,出身草莽之人心直口快,也不隐瞒。 「辉烈营的一举一动,自太子调兵进京后便没能逃过我眼下。」湘君打量着此人的刀,再加上方纔闪过眼前的手镖,隐约猜着了他的身分。「原来如此……四年前让你成了漏网之鱼,却不想竟变得如此壮大……应天府尹奉命剿寇,能剿出这么大一窝匪徒,当真『尽心尽力』!」 他先是一楞,朦胧忆起数年前听从展生命令,率眾夜袭客栈却狼狈败逃的往事,眼前这柄柳叶刀……他想起来了! 「是你?」他不识湘君,当时厢房里昏暗混乱,只记得这柄刀凌厉无比,持刀之人力大无穷,护得那名身穿金甲的小姑娘,令他难越雷池一步。 湘君于是掀唇冷笑,「咱们这样也算是冤家路窄!大胆匪徒,竟敢袭击御驾车马,还不束手就擒!」她先声夺人,柳叶刀衣随着朔风拍飞乱舞,笔直衝向头领! 经她这番挑衅,头领亦是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两刀互碰,擦撞出激烈声响,他沉声一喝,接连挡下湘君两刀,向后旋身时暗自估摸着手镖数量,湘君看出他的意图,左掌配合刀势出击,在与他拳头交击之后陡然成爪,欲一口气卸掉他的左腕。 他连忙后撤,往身后车驾退去,湘君再度进逼;头领大刀锋利,刀势并不纯走刚猛路子,而是夹杂着几丝阴柔,配合腰间手镖制敌。然而湘君却纯然以气力取胜,再加上精湛轻功,头领以双手敌她单手,左支右絀忙得不可开交,焉有空间取镖出击? 眼看受制于人,他又喝一声,跨步时佯装失足滑倒,引湘君来攻;她挺刀前刺,反给头领可乘之机,右手持镖掷向湘君眉心,千钧一发之际她举掌来挡,手镖刺得她掌心一片血红! 「喝啊啊啊!」眼看机不可失,他抡起刀拦腰砍向湘君!她左掌溅血吃疼,可危及之下仍紧握住手镖,厚靴踏稳车盖,她纵身一跃,凌空旋身回掷,浴血的手镖准确射向头领,准确命中他腿筋! 他摸着中镖的腿脚暗叫不妙,而湘君落地后举刀砍向他,他勉强举刀挡了几下,终究给湘君的浑厚气力震脱;负伤的左掌探出扯下他腰带,抖出他藏匿的剩馀手镖,「到此为止了!」她冷冷地宣告,当下废他双手,引来头领放声哀号! 而贼匪攻势也渐趋无力,更有辉烈营将士眼看大势已去,直接表明身分投降者,一场策划许久的挟持计画,便在禁军勇猛护卫之下化为乌有。 「此人乃是头领,将他绑了,押回京城受审!」湘君拎着头领丢下马车,一旁女兵见状立刻将他绑缚。 「大人、大人!」浑身是汗的赵含露见湘君以刀衣缠手,不由惊呼,「您受伤了!」 湘君顰眉,颇不以为意的道:「啊,不小心着了他的道;没事,只是点皮肉伤。」除了左手给手镖扎了个洞外,她一身紫服完好无缺,就连乌纱帽也没丢。 这时候一班朝臣才终于自车驾之间现身,为首的兵部尚书怒气冲冲的奔来,活像要来兴师问罪!「藺大人!我、我听说对于这班匪徒的消息,您是早就听闻了,可有此事!」 她抹去柳叶刀上的血跡,偏头望向前来质问的他,「尚书大人是从何得知藺某早就听闻此事?」她笑睇着平时在朝臣面前夸耀往昔伟业,如今却吓得双脚直打摆子的兵部尚书,「有谁敢拿陛下的命来赌?」 「可、可建议圣上此刻回京的人,不是你又是谁!」 「太子兵败已成定局,云暘公主就要成为大煌储君,此事万万不可推延;与咱们此回遇袭是两码事!」湘君难掩倨傲之色的拂袖,「此无稽之谈还请大人莫要掛在嘴边;赵含露!整顿伤患,一个时辰后继续出发,要是哪个人没能准备妥当,便让他自行走回京城!」 赵含露暗自叫苦,拱手领命。「是、是!」 * 一场突袭有惊无险地落幕,在湘君一路主导之下,皇帝仪仗远较去程快上许多,然因顾及皇帝病体,沿途多做歇脚,并未完全如湘君所预期的快。 而与之同时,聿珏厚葬太子,整顿皇宫的消息传来,又过不了数日,聿珏便亲领五千将士,自京城连忙来迎。 「聿珏她来了?」她们这一路西行还不到开封,聿珏已是等不及要来亲迎皇帝回京。 皇帝仪仗如今暂时驻蹕于行宫之内;湘君贵为贵人,又总领宫廷禁军,自然派得一处乾净厢房。「是!依照云暘公主相迎的速度,兴许咱们能在开封碰头。」受聿珏请託,特地赶来通报的乔如枫如是说道。 「她过来也好!陛下如今身体欠安,等到回京只怕都要过元宵了!」湘君微微一笑,上前牵起她,「这回你待在聿珏身边护卫着,着实辛苦了;聿珏情况如何?」 乔如枫将湘君的急切模样看在眼里,与赵含露、李梅等人互望,彼此心照不宣。「殿下她……」她歪着头,欲言又止。 「她怎么了?莫非是伤着了?」湘君见她停顿不语,心底疑惑顿生,「到底怎么回事!」 乔如枫抿着嘴,向后让出了一点空间。 她往房门处望去,只见一丽人款步入内,她面色红润,芙顏含笑,如星子般的眼眸闪烁着诡计得逞的欣喜。 「聿……聿珏?」湘君当真给突然现身的聿珏吓得不轻,她回头狠瞪,乔如枫连忙奔向姊妹间寻求庇护,她又望向聿珏,再看看乔如枫。「好呀……你竟然帮衬她来寻我开心!」 「大人饶命!是您说……您说要卑职全凭殿下吩咐,视殿下为主!所以、所以……」几个姑娘互望一眼,转而笑开了;就连人高马大的乔如枫都乐不可支,更别说李梅、赵含露等人了! 「你就别怪如枫了!」难得瞧见湘君如此失态,聿珏亦是掩笑凑近。「是我等不及你们到开封,想先来见你一面。」 「你……别跟我说就你们两个人过来!」湘君顾不得尚有旁人在场,连忙托着她肩头左看看、右瞧瞧,想确认她是否少了根头发。 「甭瞧了,我好端端的呢!」聿珏朱唇微噘,玉手攀住她臂膀,「我不这样做,焉能甩开跟着我过来的谷家弟兄们?与我同行的还有舅舅与白丽,他们替我领兵,目前都已经在开封等着了。」 「你、你……那不就所幸你一路过来时没遇着什么事!否则你要咱们如何是好!」 「我想你嘛。」 湘君满口教训全都给她堵在舌尖,聿珏与她盈盈相望,眸里微泛着水光,她一手搂着聿珏,瞥了还在房里看好戏的三人一眼,接着暗示般的轻咳。 「反正也没什么事儿!我去通知大伙儿依照之前那样巡视!」 「大人的药应该好了,我……半个时辰后再送过来!」 赵含露与李梅皆拣了个「正当」理由赶紧开溜,乔如枫无职在身,一边嚷着「我与你们一道去」,也跟着窜出房门,末了还机警地替她们把门给关妥了。 好容易盯着她们三个走开,湘君回眸,而聿珏已然哭着把脸面埋进她胸口处。「怎么了……一来就掉泪!我都还没念着你呢……」 「我想你,想早点见到你!」她紧揪住湘君的紫服,仰起头来;湘君抹去她颊畔泪珠,低头吮吸她的香舌。「湘君!我的湘君……」 「你……哎!你可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湘君轻叹一声,换聿珏主动献上朱唇,经她这么又亲又抱,强撑起的怒气早就一点也不剩。 「你想怎么办就能怎么办不是么?我是偷跑来的,眾人都以为我等在开封,而你……可是圣上身边的藺大人!」 「你别笑话我了!真是……」湘君抓住她的指掌作势要咬,她却没缩回,湘君于是惩罚性的轻咬一口。「你既是偷跑来,那就表示你还不打算面圣,是不?」 聿珏给她牵着,两人来到桌案边落坐,「嗯……父皇他还好么?」 「不好,我很怕他在尚未回京之前就遭遇任何意外。」湘君顰着眉答道。顿了一会儿才松口,「特别是在得知太子业已身死之后。」 先是见到聿璋的首级,最疼爱的女儿又自刎身亡,想想才不到几年,皇帝的亲生血脉就几乎要断绝了。 「她是自杀……死在裴少懿怀里;我把她们俩的子嗣交给梅相了,让他认祖归宗。」 「你真是心慈;儘管是名义上,但那可是太子的儿子。」 「不必对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孩下此毒手,况且施恩于梅家,对咱们还是有好处的。」 湘君不禁讚赏的点点头,「光是梅穆意图谋害圣上便是死罪一条;就算梅孟晁不做宰相,在朝中的人脉还是不容小覷……你这恩惠来得是时候。」 聿珏勾唇一笑,却又很快敛去了,「燁卿过世了……为了护着我而死的。」 湘君木然点头,「嗯,听说了……你的公婆,还有女儿……知道么?」 聿珏微掩着嘴,「我让大嫂回兰州去替我说,也还要举家搬迁回京;另外,我也去了自己的墓瞧瞧!」那是聿琤偽装她已身死,替她修的墓。「那是知更,我赐还她姓名,之后还要再重新给她下葬。」 至于释放邢朝贵与傅迎春的事儿,以及恢復朝政,修整京城等琐事,光凭这几日实在分派不完,聿珏是把能先打理的活儿先发落妥当,这才急忙赶来与她相会。 「原想说你这淘气行径,与以前一点儿没变……却不想你把事情打理得如此妥贴!当真为往后登基做足准备了?」 「换你笑话我么?」聿珏牵着她起身,她想跟着起来,却给聿珏柔柔的按回座位上;她敛着裙,挨身在湘君腿上坐了下来,就像之前偎着湘君撒娇一般。 湘君抱着她,宛如品尝着得胜美酒般的愜意,把玩着她的指掌。「湘君,明明咱们赢了,看似拿回原本遭夺的那一切,无论是权位也好、名声也罢,甚至是你们这些人……可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觉欢喜?」 「真的一点也不欢喜么?」湘君躺进椅背,把眼前这就要君临天下的姑娘搂在怀里,「你就要是太子了,聿珏;凤凰椅要转移到凰寧宫去,你将会是继承皇位的人,从此大权在握,天下皆以你为是瞻。这样不好么?」 「听起来反倒是你较我更期待了!」聿珏摇摇头,而湘君凝望着她,一手轻拨着她的发丝、玉颊,乃至于她品尝过的朱唇。「湘君……」 湘君手指往下滑动,伸手拉掉她披风上的系带,「嗯?」她另一手穿过聿珏双腿,将怀里的人儿打横抱起;聿珏乖顺的勾着她颈项,无辜的明眸无声诱惑着她,叫她心痒难止。 「你知道你这样看我有多勾魂么?」 「我只知道在经歷过这么多……重回大煌、夺下京城,紧接还要入主东宫……在经歷过这些之后,我只想闭上眼,窝在你身边哪儿也不去。」聿珏闭上眼,在湘君的伺候下躺上床榻,「只想待在有你的地方。」 「那就是这儿了。」湘君指着自己胸口处,随后温柔地捧着她的脸,「聿珏。」 「嗯?」 「我也想你。」 相思欲绝但为君 198 纵然相爱未知心? 毕竟是偷偷跑过来与湘君见面的,聿珏只匆匆在行宫待了一夜,天还没亮便要与湘君辞别,让乔如枫保护着再回到开封去准备「接驾」。 「你这样偷偷摸摸的来,无声无息地走,太子殿下真不够光明磊落!」天气冷寒,湘君罗衫半掩,藕臂自聿珏身后绕过来,就像把玩似的扯弄襦衣上的绳结。 「藺大人比我光明磊落多了不是么?」聿珏披发素顏的模样依旧动人,湘君收紧臂膀,朱唇于是贴向她的颈背处,惹得聿珏娇喘连连。「你……还亲不够?」 「你还欠我很多很多。」她随手拉着衣裳,拿起梳子替聿珏綰发。 「就随意弄弄罢……你的左手真的没事?」听湘君说起她与数年前曾偷袭过她们的头领对阵;聿珏只叹说冤家路窄,一个不小心,她们两个都要栽倒在他手上。 湘君睨了她一眼,动作更显慢条斯理,她是故意拿藉口来留住聿珏的。「没事!上头没淬毒,只是皮肉伤罢了……哎,什么随意弄弄,你这太子殿下身分尊贵,说不准很快就要登基为皇了呢?」 「你别瞎说!父皇还好端端的,你这话可千万别给有心人听见了。」 湘君微微一笑,登时收敛了些,「好,对不住,我失言了。」 聿珏咬着唇,让湘君替她穿衣套上靴子,「湘君……」 「嗯?」她抬眼,笑里满是温柔。 「你……」到口的话凝于舌尖,聿珏先是回想着湘君自找到她之后,她们相处的这些过往,以及聿琤临死前明显挑拨的那些话。 她不是怀疑湘君对她的用心,然而,湘君这些年来为了她,先是当了御前带刀统领,又总揽禁军调动之职,甚至代为皇帝喉舌……说好听是能者多劳、深受皇帝器重,但反过来也就成了专断独行、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举…… 之前她刚回到大煌,还弄不清楚这些年来朝中政局的变化与局势,对于湘君的定位尚能模糊其词;但眼下她将成储君,如何安排湘君,已成了显而易见的难题。 就算登了御极之位,也并不表示能够为所欲为,不是吗? 「我怎么了?」 「你……」这些年来,为了找回我,究竟做了哪些事?动了怎般的心计?聿珏想问,但就算湘君愿答,一时半刻也没法说个透彻。末了,她仅是托着湘君肩头轻斥,「只顾替我穿衣,天还这么寒,万一你病了,该如何是好?」她赶忙拉了自己的披风给湘君披上。 「哎!还会在意我穿得暖不暖呢?」湘君露齿一笑,披上肩头的披风又轻又暖,暖进心窝里。湘君俐落地替聿珏扎妥靴带,再将披风交还给她。 「这是当然,你可是我未来的皇后!」 湘君随手套上外袍,伸手来捏她俏鼻;聿珏这些年的武艺颇有长进,要闪过她这手应是轻松如意,却心甘情愿地任由她捏去。「聿珏……」她低头轻吻朱唇,温声道:「我不知道你是说真的还是说笑……谷将军为护你而捐躯,你理所当然应奉他为皇夫;你是女皇,断无封一名女子为后的道理。」 「可是,我答应过你……」 「你对说过的话如此认真,我很欢喜,但,你真的不能立我为后。」湘君到底是理智的,揽着她轻叹,「横竖你现在已经有了一对女儿,不愁无人继承;我甚至不求自己还能保有现在的爵位,只要你心里有我,咱们相爱便罢!」 「湘君……」 「只要能伴你左右,我不在乎自己成了什么位置;哪怕只是一名侍卫、宫女……」湘君轻抚着她的发,微微一笑,「甚至削职为民,我也不在……」乎。 「不可以!以前我与燁卿成亲还能说是母后的旨意……我不能再让你委屈了。」 湘君凝望着怀里的人儿,状似无奈的低语,「恐怕……别无选择……」 「你说什么?什么别无选择?」她搂着湘君,直觉以为自己听漏了很重要的消息。 「我说……恐怕立不立后这件事,就算你是皇帝也别无选择!」湘君睞了她一眼,与之同时,搁在窗边的鸟笼轻晃了两下。「啊,是海东青!你这主子许久没见牠了吧?」 「我之前听燁卿说牠还在,只是都养在你身边。」湘君牵着她去瞧;海东青缩在笼子里,张着眼睛盯着聿珏,不知是否还记得她这旧主。「咦?笼子的门怎么……」 「嗯,拆了,牠会自己回来,因此不需要关着。」 「我在大漠的时候也曾抓过一隻金雕来驯,可惜不知是时间不够还是没掌握住法子,就是无法让牠乖乖听话。」 「哦?你又抓了另一隻来养?身边都有一隻海东青了还这般花心,你这小兔真是不安分!」湘君意有所指,又盯着她袖里的银手环。 「你又来了,娜仁其木格不是这意思……」聿珏噘嘴,一气之下把银手环摘下来,直接塞进她手里,「你的断簪给我!」 湘君没料到她会有这么大反应,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你要我的断簪做啥……」 「那不是很重要么?就当你给我的定情物,手环你瞧不惯就丢了它,我不要了!」 自知玩笑开过了头,湘君敞臂来搂她,「一大早就动怒,当真吓着我了……」 聿珏难掩伤感的在她怀里挣扎,「我只有你一个,彻头彻尾心里都只有你!与燁卿结縭是不得已,娜仁其木格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当她是姊妹,与你不一样!」 「知道,我知道!你别气了……」湘君吻了吻她,心疼的抹去她眼角的泪,亲手把银手环重新戴回她手上。「你留着,不管是谷将军给的剑还是娜仁其木格给的手环,我都不会再有意见。」 「真的?」聿珏红着眼眶,回过头来拉她衣裳,「我说过不要你委屈的;我心里没有别人,就只想着你……」 「我明白、我明白!」湘君笑着,折回床边取了香囊,「这簪头给你保管,就当作是咱们的定情物。」 「我会很小心的留着它,决不让它给丢了。」聿珏双手捧着收下,正巧门外传来一声叫唤,是乔如枫。 聿珏此行掩人耳目,就连在行宫外的朝臣也未必知道;越少人明白她的动向越安全。深知自己不能久待了,聿珏又是面露愀然,「我得先回开封了……」 「嗯,你先去那儿等我,咱们走快一点,两日……顶多三日就会到的。」 「你得尽快,别让我久等知道么?」 湘君忍不住笑了,「你不是应该要等陛下才是?怎么变成等我了!」她拍了拍聿珏的脸面,「只你跟如枫走并不安全,我让赵含露跟几名机灵的姊妹跟着你,你们早点赶回开封去!」 戴上帷帽,聿珏依依不捨的与她凝眸相望,末了,才咬牙转身,跟着乔如枫离去。 三日后,皇帝仪仗浩浩荡荡行至开封。 顺利回到开封的聿珏领着任勋襄、白丽以及谷家军前来迎接;许久没见到这二女儿,且是歷劫归来,皇帝自然期待极了,而一干朝臣已是接受云暘公主身死的事实多年,忽然一声不吭的回国,甚至还出兵扳倒了太子,也让眾人甚感好奇。 然而,当聿珏重新穿上朱云绣袍,妆点得宜的出现在眾人面前时,仅存的质疑终于一扫而空,果真是云暘公主皇甫聿珏回来了!而且是带着弭平战乱的首功重新回到皇帝跟前。 一看见聿珏当真平安归来,皇帝又惊又喜,而跟在皇帝身边的湘君亦是目不转睛,望着这位风尘僕僕赶来「接驾」的云暘公主。 当着眾人的面迎接皇帝仪仗之后,为避免外头天冷,聿珏赶紧迎接皇帝入了暂借的居所歇脚;此乃开封当地一户富贵人家,听闻云暘公主开口租借以作迎接皇帝之用,自是心甘情愿的双手奉上。 聿珏邀皇帝上座,自己位居次席,还亲手奉上温酒;随侍在侧的除了湘君,还有一併给她带来此处的邢朝贵。 「想不到……你还真的回来了!你母后肯定欢喜;这几年吃了不少苦吧?」 「儿臣以为藺大人已经向父皇说过了?」聿珏露齿一笑,与湘君交换了个眼神,「在外到底不比身在宫中,不过能得贵人相助,捡回一命已属万幸;倒是父皇的身子可安好?」 皇帝吁了一口长气,「能见到你,朕什么都好了!」 席间,聿珏先是交代了聿琤如何兵败遭擒,最后自刎身亡的经过,「是吗……她跟裴少懿……」说到自己最宠爱的女儿,皇帝不禁涕泗纵横;聿珏差人奉上聿琤的太子冠冕,让皇帝当作睹物思人的纪念。「梅穆你打算怎么处置?」 「梅穆主导密谋袭击父皇一事,论罪当斩,可梅相愿以官位换取梅穆一命;儿臣因而犹豫不决,还请父皇圣裁。」 「改为流放边疆吧……若不是念在梅孟晁于朝廷有功,朕还能不斩了他?这下让他也尝尝你所经歷过的滋味!」 聿珏嫣然一笑,随即又替白丽与聿璋请命。「白丽虽为西南贵族,然大理已称臣多年,她又待在王爷府相夫教子,绝无通敌之理;聿璋日前兵败,给太子免除爵位,还请父皇赦免其罪。」 「朕明白了,白丽既然已为你所用,又夺京城有功,一切就让你发落吧。」皇帝挥挥手,大方赐权。 随后皇帝支开左右,要单独与聿珏相谈;聿珏欣然接受,便搀着他到窗边赏玩风景。 「几年不见,父皇的身子竟是差了许多。」 皇帝微微一笑,「物是人非……梓韶、韵贵妃、德贵妃都不在了,聿玹、聿璋,还有……听说就连聿珶都失踪了?」 一说到聿珶,那纔是她最急着想见到的人。「儿臣一旦整顿京城到一段落,一定会全力派人找她。」 「你瞧瞧,朕有五个孩子,如今眼前只剩下你了……」 「父皇,节哀顺变。」聿珏献上帕子,「聿珏既然好不容易回到您身边,便决计不会再离开。」 「可惜朕的日子也许已经不长。」皇帝抹了抹泪,低声道:「这片江山,往后就要交给你了。」 「聿珏惶恐,请父皇好生保重御体,万万别要说这样的话来!」 「朕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还能与你相见都是万幸;朕今晚就下詔立你为太子,如此一来……朕才能放心。」 「父皇……」聿珏哽咽着,与皇帝紧紧交握;他欣慰的抚着她的发,父女之间一时无语。 「回想朕这一辈子,到底是没有辱没了母皇……也就是你皇祖母的威名;至少平定西南,也北伐过女真。」皇帝闭上眼,对于自己平生功绩似是满意的笑了。「聿珏待人如此宽厚,应是不会轻啟战端吧?」 「聿珏不求那些丰功伟业,但求四海生平,长治久安。」 「那也是不易!比较起聿琤,兴许交给你纔是更妥当的决定。」皇帝牵起她的手,忽见外头又飘起细雪来,「今年腊月当真寒得彻底!明年春狩时,朕要好生办一场,听说你在大漠三年,骑术与射艺都大有长进,朕可要好好与女儿比试一番!」 聿珏忍不住掩唇笑了,「好哇!不过在那之前,父皇可得保重身子才行;等您养妥了气力,再让儿臣向您讨教。」 皇帝指着她的鼻头笑道:「哟,确定是讨教?聿珏果真长大了,连说话都圆滑许多……」未几,笑声渐稀,「聿珏啊。」 「儿臣在。」 「把江山交给你,朕很放心;以你与聿珶的感情,相信你应不至于亏待她这个妹妹……朕眼下已是了无牵掛,唯一担心的,」皇帝的神色忽地凝肃起来,「是你与藺湘君之间的关係。」 聿珏心底打了个突,可脸上仍旧不动声色,「父皇……怎地担心起我与藺湘君来着?」 「你们曾为主僕,兴许以你对她的瞭解,会以为她不是这样的人……朕本来也很器重她,特意让她身兼武职,就是为了让她在朕身边一展长才,岂知她最后竟然会变成这样……」 聿珏望着皇帝那痛心又失望的模样,脑中忽地出现一阵短暂空白……他们在说的,可是同一个藺湘君? 「据儿臣所知,藺湘君对您一直忠心耿耿;您说她变成这样,究竟是什么意思……」 皇帝撇着嘴,遥望在门外守候的宫廷禁军,低声道:「详细情况,朕再慢慢找机会告诉你,总之……藺湘君不若表面上那般忠心耿耿,所谓日久见人心……你对她,得务必小心为上。」 给他这么一搅,聿珏登时纷乱不已,只得草草点头称是。「儿臣……谨遵父皇吩咐。」 相思欲绝但为君 199 元宵聚首少一人 皇帝信守承诺,在开封暂居的几日间,随即下詔立聿珏为新太子,追封驃骑将军谷燁卿为太子駙马,白丽洗去通敌之罪,官拜奋威将军,褚千虹升为明威将军,而聿璋、朱常喜则恢復其魏王、王妃的封号,国舅因助聿珏入关夺下长安有功,等皇帝回京之后再行封赏。 至于那些个曾助聿珏,或替聿珏捐躯者,知更已给聿珏赐过姓名后改葬,至于那些没能寻回尸首的,如柳蒔松、苑以菡等人,则以衣冠塚为替代,加封官位以彰显其忠义。 很快的,正月将至,先是前太子聿琤下令攻洛阳,又经过围城之战,受战火波及的京城就像拨云见日般迎来新气象,皇帝与新太子一齐返京,受战乱而损毁的各处亦加紧修復,只待风雪尽褪,而春华又将盛开。 她们从开封回到京城又花费了半月有馀,在即将入长安之前,聿珏已先得知褚千虹将家人,包括谷仲良夫妇等都重新迁回京城,然则原来的昇阳侯府已遭聿琤查封,家中财物四散,瓦樑倾颓,简直不敢想像数月前雕梁画栋、气派恢弘的样子。 迫于无奈,聿珏只得让一家子挪到她们的故居,也就是宜信侯府上暂歇。 然而除了一家子的事要发落之外,尚有宫中事务要打理;在战乱期间,聿琤并未能正常发落宫中事务,而朝臣无论各方,多受贬抑,如今天子归位,新太子亦勇于任事,毓慈宫有了新主人亦多作整建,因此等到聿珏终于得空能回家团聚,已经是接近元宵了。 「我说你这位带刀统领,不待在父皇身边听候吩咐,净是往我这儿跑,说得过去?」 自从聿珏入主毓慈宫之后,湘君连日来心情都是极好的,「怎么说不过去?陛下要让李贵人作陪,邢公公又安然无恙,自然不缺我一个!」 此时风雪稍停,聿珏与湘君策马而归,光是瞧见府上大门,便叫聿珏百感交集。 「多久没回到这儿了……想不到无论是门楣还是外墙皆与数年前无异。」 湘君没告诉她,在谷燁卿与褚千虹决意请调兰州之后,这几年来都是她暗中拨款打理的,所幸在这时候派上用场。「行了行了!别光是看门外就感动成这样……你不想你的一双女儿?」 聿珏眼眶泛泪,睞着湘君嗔道:「就你最懂得如何让我掉泪!」她翻身下马,湘君赶忙来到她身边搀扶着,「兴许她们也还记得你这位『叔叔』!」犹记得当她转述她如何向两个女娃解释为何因湘君离去而哭时,湘君听了是哈哈大笑。 「我也还记得她们的长相……与你这亲娘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湘君乐不可支,还伸手来挑她下巴,如此亲暱的举止惹来聿珏一记柔瞪——纵然皆为亲信,别忘她们身边还是有旁人在的。 「太子驾到!」乔如枫朗声一喝,打开门扉,已先得了通报的谷家眾人早已跪在前庭等着迎接她回来。 我等恭迎太子殿下——为首的谷仲良、谷夫人偕同褚千虹、管事,乃至于画眉等一家上下,皆跪倒在她面前,除了忍不住直起身子来窥看亲娘的谷萼雪! 「免礼、免礼!都是一家人,爹、娘,快快请起!」聿珏赶忙上前去牵起两老,朱唇含笑温声道:「先是让爹娘远赴兰州,才住习惯没多久又回京城,当真折腾爹娘了!」 「没事、没的事,回京城好,我与你娘都觉得兰州住了不惯,还是回京得好!」谷仲良容光焕发,儼然十分满意。 「……如果燁卿还在的话更好。」冷不防的,谷夫人难掩哀婉的开口,她抬头迎向聿珏,近乎面无表情的道:「哎,我都忘了!太子殿下如今大权在握,又有美人相伴,夫復何求?自然不会掛念着燁卿的。」 「你!少说两句!殿下好不容易忙到今日才返家,你怎地说这样的话……」 「娘这么说岂不是折煞聿珏?燁卿过世,我比任何人都难过……」谷夫人一席话就像一把尖锐的刀,直戳进聿珏心窝里,「燁卿就死在我怀里……我救不回他……」 谷夫人却是笑了,「我的两个儿子都没了,我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人……可还有人陪在殿下你身边哪!」她眸光闪动,笔直瞪着站在聿珏身后,寸步不离的藺湘君。 湘君自然不会无视这样的挑衅,回以足够伤人的锐利眼色;若非碍于她是聿珏的婆婆,她肯定要让这口无遮拦的老妇人付出代价! 「娘、娘!别说了,你这样怪罪聿珏,燁卿也不会回来的!」褚千虹亦看不过眼,公媳二人互使了个眼色,把情绪明显不受控制的谷夫人连拖带哄的架走。 聿珏哭得不能自己,湘君连忙拍抚着安慰,另一隻执着巾帕的手僵在空中,娜仁其木格只能眼睁睁看着聿珏难过,看着她身边的紫衣人儿与她相偕而立。 是画眉主动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在这儿天气冷,大家赶紧进屋里去!终于盼得太子殿下回来,里头已经备了元宵,殿下何不一块儿进来与大家好好团聚?」 「在那之前,」聿珏抹除了泪,对着画眉说:「我至少要先给燁卿献茶上香……既是团聚,怎能少了他?」 此话一出,所有人皆是欣慰的笑了。 * 谷燁卿的牌位就奉在祠堂里,与列祖列宗,以及早他一步逝世的谷燁樊放在一块儿。 此处供奉的牌位是聿珏率兵入京时捧于手心的;毓慈宫里的那块则是受皇帝追封为太子駙马之后新製的。 「这样很好……燁卿与大哥感情深厚,这样让他们兄弟得以相伴,再好不过了。」望着与谷燁樊并排着的牌位,聿珏含泪而笑,频频頷首。 「谷夫人莫不是一直都怪罪着殿下?」湘君亦是献了香,随后便拉着画眉讨答案。 「姑爷过世的消息传回兰州时,除了司徒勒之外,最伤心的莫过于老夫人了。」对于谷夫人突如其来的怪罪,画眉亦百思不得其解,「我也是当娘的人,很能明白丧子之痛,可褚将军在殿下回来之前已经把来龙去脉说得很清楚,或许她还是一口咬定,姑爷身亡全是殿下的错……」 「岂有此理……」湘君气得额帽青筋,恨不得把谷夫人提到跟前来训斥一顿。「身为太子的婆婆,居然这样不明事理!」 「燁卿的死,我本来就难辞其咎。」 「聿珏!」湘君皱眉,一时忘情地把她的名讳脱口而出。 「再说,娘对于我跟燁卿这桩婚事一直不很认同,唯独在生下檀华、萼雪时才稍有改观;就让她这么说吧,你们也别替我抱屈,娘说的……并没有错。」 「说不准老夫人是因为看见湘君跟着你回来才发作的。」画眉轮流望着聿珏与湘君两人,「殿下、湘君……你们两个的事,虽然咱们是都心知肚明,可……」 「娘、娘!」稚嫩的嗓音突然打断了画眉,原来是两个小女娃各拉着褚千虹与娜仁其木格奔了过来;聿珏原本面露愀然,但在孩子面前,无论如何都要笑脸相迎的。 「你在做什么?让咱们久等!」先抱怨的是檀华。 「对呀!好久哦!祖父说等着你吃元宵,你不到就不给吃!」可见肚子饿的是萼雪。 「真的呀!对不住,娘在跟爹爹说话,多耽搁了些时候。」聿珏拉起她们两个的手,「肚子饿啦?想吃元宵么?」 「是谷萼雪贪吃!」谷檀华指着妹妹,然后晃开头望向牌位处,「你在跟爹爹说话?说什么?」 「说……说娘很想他,希望他回来这儿,跟咱们一齐团圆!」聿珏哽咽着,却强撑着笑说道。 「可是伯母说爹去很远的地方了!娘,很远是多远?比京城到兰州还远么?」 「还远……远多了!要好些年才能回来,你们要乖,只要你跟妹妹乖乖的,说不准爹爹回心转意,能够早点儿回来哪。」 谷檀华皱着眉,神情颇有几分深諳世事的大人模样,反观萼雪直嚷着要吃,让在场所有人都笑了。 「好!娘带你们去吃元宵!改明儿个我带你们进宫去,让外公见见你们,想不想见外公呀?」聿珏含泪抱起萼雪,原本还想连檀华也抱,但多日不见,两个女娃儿长得都快,褚千虹来抱檀华,眾人相偕走出祠堂。 「外公?咱们见过吗?跟祖父不一样?」她们出生没多久,便因为远赴兰州的关係,导致她们几乎对皇帝没有印象。 「不一样!等明儿个见了便知……」 吃元宵时谷夫人磨了好一阵子才出来,望着聿珏的眼神仍带怨懟,可终究没敢再多说些什么。 为了避免惹人间话,湘君与她们团聚罢了就先行回宫,徒留聿珏在此处过夜。 她这位太子毕竟新上位,除了行军打仗外许多事儿都还得再学,包括熟知宫中事务,接下来便是一步步接掌朝政,丝毫大意不得。 「还没睡呀?」 不消抬眼,光凭嗓音就知来者是娜仁其木格。「回京这些日子,大多时候都至少弄至三更……你拿了什么,怎么这般香?」聿珏眼睛一亮,连忙起身。 娜仁其木格浅笑吟吟,捧着托盘上的烤羊腿,「早听说京城这儿什么都齐全,果真不假!两日前知道你要回来,我便做了烤全羊,这回总算烤妥了,猜想你一定怀念,便拿来给你嚐嚐。」 「当真怀念!多久没尝到了!」聿珏就像个嘴馋的孩子般急着凑近,「哎!难怪萼雪一直说羊骚味,我才想说府上哪来的羊……不知孩子吃不吃得惯?」 「我有空就多做,总会习惯的。不过褚将军、司徒将军,包括其他人都讚不绝口,还好,没辱没了咱们族里迎宾佳餚的名声!」 羊腿八成是特地留的,聿珏也不扭捏,张手便抓着吃,不拘小节的姿态,差点要让人忘了她已身为太子。 娜仁其木格见她吃得满足,心底也欢喜,「你瞧这个。」她撩开衣袖,露出手腕来。 「嗯?」聿珏张眼一瞧,始知她那只银手环已是补妥了,也少了阿日善的血跡。「修好了?什么时候修的?」 「就在来到这儿之后;司徒将军说他认识个巧匠,手艺很是高超,前几天才替我带回来。」娜仁其木格轻抚着完好无缺的手环,笑里却是带了几分满足的。 「原来是司徒勒替你拿去修的。」瞧瞧!娜仁其木格入门没多久,已经提了两次司徒勒的名号。「说到他……他得知燁卿过世,想必也是一样伤心。」 「是呀,消息一传回来,整座府上一片愁云惨雾……」娜仁其木格似是不忍,咬着唇别开头,「今天听见老夫人这样说你,连我听了都心疼。」 聿珏只是苦笑以对,「你不知道……娘她本来就不很喜欢我;若不是畏于当年母后的权势,她兴许还不肯答应这门亲事。」 「这我倒是听褚将军说了一些……聿珏。」 聿珏许是肚子真饿了,很快便把羊腿肉给剔得乾净。「嗯?」 「你与湘君姑娘的事……之后打算怎么样?」 明眸眨呀眨的,睇着她的眼色带了些揶揄。「我都还没问你跟司徒勒……怎么问我这个?」 「今日你婆婆所说的那席话儘管伤人,可明摆着就是衝着你与湘君姑娘去的;其实,画眉也会偶尔提起这件事……湘君姑娘她原来不只是当官的,还是你爹的,妃子?」 说起来,湘君与她之间的关係当真错综复杂。「嗯,不过她们并没有肌肤之亲……」 「可外人焉能得知这等细节?你不就是与皇帝的妃子……」暗通款曲?更别说她们皆为女子!娜仁其木格倏地收口,而知道她想说什么的聿珏亦是神情复杂。 羊腿嚼到后来不香了,聿珏勉强吃完,起身把手洗净了。「对不起,是我多问了。」 「没关係,这确实是难题。」聿珏拭乾双手,回到她身边,「可是……我答应过湘君,绝不再让她委屈的,而且,我也有立她为后的打算。」 「聿珏!我知道你们很相爱,可你毕竟是姑娘。」娜仁其木格微顰着眉,「更别说中间还卡了这么多环节……即便身处高位,行事同样要处处制肘的,就算你是皇帝亦然。」 「你莫不是来对我晓以大义的?」聿珏没有生气,有得只是许多许多的无奈。 「不是这样的,我只想知道你怎么打算……而我认识的聿珏,一旦决心要做,便不会轻易罢休的,我说的对不?」 没有这样的执着,决不可能自谷底爬回现在的高位。 聿珏一手扠着腰,望着她的神情很是玩味。「在你与我说这么多我理当面对的难处之后,随即又说我绝不轻言罢休……你究竟是劝退我,还是支持我呢?」 「你就当我是在支持你吧。」娜仁其木格上前,两人的银手环再度轻碰,「聿珏……」 她挑眉,「嗯?」 「希望你与湘君姑娘……白头到老。」 *** 过了这个年,皇帝为履行与聿珏之间的约定,准备举行盛大的春狩,然没等到冰雪溶解,二月初,皇帝便在睡梦间崩了。 这一突如其来的消息既让人吃惊,却又像是早已注定,在这最后的一段日子,皇帝经常与太子聿珏共处,彷彿就像是要弥补十多年来对聿珏的冷落一般,过得堪称舒心畅快;可惜,在满朝文武尽皆哀悼的氛围里,父女间一齐出猎的约定,永无实现的机会了。 皇帝生前立下诸多武功,驾崩之后追奉为元武皇帝;在服丧期间,身为太子的聿珏即位,象徵皇权的凤凰椅于是回到凰寧宫,象徵大煌再度由女皇执掌权柄。 新的局势,由此展开。 相思欲绝但为君 200 献身为圣除弊事 三月,正是霜雪溶解,百花盛开之时。 元武皇帝驾崩,皇甫聿珏登基,正如季节焕然一新,大煌的朝政也在女皇登基即位之后,带来一番新气象。 首先,侍奉过寧熙皇帝、元武皇帝两朝元老梅孟晁,曾因梅穆被前太子招为駙马,朝中势力来到鼎盛,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梅穆之后因涉嫌袭击元武皇帝一事流放边疆,为儿换得一命的梅孟晁也只能黯然辞官;朝中原属于梅孟晁的党羽这下顿失重心,群龙无首。 相较于梅派的纷乱不堪,原先由諫议大夫为首的另一派人马趁势而起,逐渐成了稳固政局的一股清流。 至于宫廷事务,聿珏登基后,随即奉驃骑将军谷燁卿为皇夫,牌位迁入凤藻宫;由元武皇帝选入的后宫嬪妃,在他崩殂之后尽皆遣散。 唯有她例外。 那便是身为贵人,同时兼领武职的御前带刀统领,藺湘君。湘君在元武皇帝崩后,仅是顺理成章地解除贵人身分,统领一职竟不受影响;消息一出,自是引起一片譁然。 湘君曾为聿珏内官一事亦多为朝臣所知悉,或有人言,藺湘君先行侍奉过云暘公主,后深受元武皇帝器重,屡次破例拔擢,早已为群臣所忌,甚至有谣言指称湘君精通巫蛊狐仙之术,不仅元武皇帝身受其害,恐怕连聿珏也难逃魔掌。 对湘君而言,别人怎么说她都无所谓,可事情要是牵扯到了聿珏,那就截然不同。 「说我是狐?」湘君哼笑一声,「还有人说我是鹰呢!不管鹰还是狐,可不都是追着小兔跑的?」 赵含露柳眉微皱,「大人?」这……哪来的小兔? 「啊,没事……究竟是谁在那儿嚼舌根?」她自桌案起身,玉手轻轻滑过卷宗,正是她重新调派过的宫廷禁军分布图。 聿珏信任她,不仅没削去她的职位,甚至还让她续掌禁军大权;至于兵权,原本聿珏是打算全权交给国舅,是她建议不可,毕竟国舅帮助聿珏夺天下儘管有功,麾下兵马仍直属于任勋襄却是不争的事实。 为了聿珏的安危着想,她打算利用谷家军作为御林军的基础,重新佈署戍卫京畿的兵马,也有扩大女子徵兵的打算。 儘管还在檯面下运作,她却明白聿珏有意要拉薛崇韜、傅迎春等人为主掌太常殿之首,褚千虹与白丽更是未来数年内难以取代的极佳将才…… 一旦局势稳固,聿珏将大权操握在手,无论哪一派朝臣,想必很快就要觉得备感威胁;在官场上打滚许久的这群老狐狸纔是阻挠大煌改变的绊脚石。 她藺湘君,愿意替聿珏把这些绊脚石一一搬除,纵然付出再大的代价,她也在所不惜! 「您说还会有谁?自然多是那些攀附梅孟晁,諂媚阿諛的门生啊!」赵含露光是想到那群人一边用色瞇瞇的眼神瞧着湘君,嘴巴却又吐着中伤的话语便觉噁心。「自从梅孟晁失势之后,任谁都想抢当着领头的位置,可先不说才干了,光是声势就输给梅孟晁好大一截……想想他老人家也还挺厉害的?」能把这么多人硬是紧紧抓在一起,在朝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 「我没听错吧?你可是在称讚他?」湘君眉头一边高一边低,警告意味浓厚。 「当然没有!卑职哪敢呀?」 她笑着抄起柳叶刀,由先帝加封的这把御赐宝刀,在聿珏重新追封之下,已成至高无上的权柄,以往本来就是见刀如见皇帝亲临不说,先斩后奏之权,以及免死金牌之权;这把刀的际遇,真如其主的际遇般直上云霄了。 「说到梅孟晁,他现在可还算安分?」 「安分是安分,不过就算把相爷府卖了,新换的宅子依旧气派,门庭若市的,儼然不像是丢官罢职的样子。」 「兴许这是他打算重回朝政的伎俩……朝臣越乱,再过不久,或许就有建议迎回梅孟晁的声音出现。」她收紧手心,明白千万不可让此事发生。 赵含露觉得很有道理的频频点头,忽地想起……「记得大人似是与梅家有些过节?」 「有是有,不过那已经是以前的事了……你莫非要说我公报私仇?」 赵含露头摇得都快掉了,「哪可能!大人若真要下手,凭您现在的权势又有何难?」 「是不难!只要不顾圣上的面子的话。」她撇着嘴道:「不过梅孟晁这隻老狐狸一天还在京城,圣上恐怕就一天不能安稳;得想个法子才行……含露!咱们上凰寧宫一趟。」身为御前带刀统领的她,自是握有随时面圣之权。 「是!」 * 远远望见凰寧宫,湘君承认自己还没这么快便将此地与登基为皇的聿珏连在一块儿。 然这并非全是既定印象。聿珏虽贵为皇帝,然而自从月前登基以来,皇宫内并未大兴土木;凰寧宫无论摆设、装饰皆与皇后在世时并无二致。 聿珏的意图十分明白,她要厉行节约,既是如此,那就得从自身用度下手;既然贵为皇帝的她都不喜铺张,朝臣、百姓自是上行下效。 一进门,来迎接、通报的竟是邢朝贵?「藺大人,久违了!」 「久违了,邢公公。」自从皇帝回京之后,他与湘君就略见疏远,最后这些日子的生活起居,多由邢朝贵张罗。 「陛下莫不是在歇息?」平常应该是让乔如枫过来的。 邢朝贵笑瞇了眼,頷首道:「是,但陛下吩咐了,若是您过来,无论何时都得通报。」 湘君表面不动声色,却是心底窃喜;聿珏说要立她为后虽不成,至少仍信守承诺,对她百般礼遇。除了御赐宝刀之外,她甚至允许湘君面圣而不跪。 但对湘君而言,向聿珏称臣下跪一点称不上委屈。 湘君来到时,聿珏还躺在贵妃椅上闭眼歇息;乔如枫正替火盆加添柴火,而案牘上的奏摺业已阅毕,由方入文图阁的薛崇韜亲手整理着。 「藺大人……」湘君对着二人以指碰唇,两人于是会意了,很快就施了一礼退下。 她把柳叶刀随手交付给赵含露,先是至案前翻了几本奏摺,很快发现了聿珏批示之详细,简直要比某些言简意賅的朝臣更加用心!每一条她都亲力亲为,更别说她还得主持早朝。 这样忙碌,就连入寝殿就寝的时间都没,聿珏八成是忙到刚刚才终于得以暂歇。她的妆发都还未除去,入眠的她仅着一袭湘妃色春衫,身裹着一条薄毯。 湘君爱怜地笑了,伸手替她摘下那把贵重的金莲玉步摇,耳际尚有两枚拇指般大的南海珍珠耳坠,睡梦中的聿珏喃喃念着,她这才发现她左手指间缠着一小串佛珠,是为悼念亡父,也为安神助眠之用。 「明明是你传我进来的,怎地就你一个人睡了?」她把首饰全搁在一旁,捧着聿珏的脸面低声道:「你再不醒来,我就要把你抱到床上去了。」 聿珏给她这么一说,勉强睁开左眼,「我还以为……你是来吻醒我的?」 「陛下若希望卑职这么做,卑职倒是十分乐意。」 「都已经趁我昏昏欲睡时动了这么多手脚……我没想到藺湘君对我还懂得客气?」 湘君笑着与她手指交缠,两人靠近得几乎要让鼻尖都碰在一块,「当然!你可是皇帝了,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一个不小心可是要掉脑袋的。」 聿珏终于睁大双眼,噘唇道:「我怎么捨得这样对你?」 湘君勾唇一笑,没作答,仅是将她抱起,一如先前所预料地把人抱到床上;聿珏伸手替她摘掉乌纱帽,湘君庄重的跪在她面前替她脱靴,扯去腰带后襟口微开,她于是看见了聿珏脖颈上的小巧香囊。 一如先前所料,聿珏把她的簪头收在最靠近心口的地方;原本属于以菡的鸟笛已跟着其他遗物一併入土,只是聿珏的鸟笛仍旧在她手上。 「我还以为你来见我是想跟我商量些什么?」 「对咱们而言,商量事情又何必非得待在堂前?」湘君柳眉微挑,一双素手已然悄悄滑进聿珏裙襬。 「你……」明白她意图的聿珏羞得连耳根子都红了。 「聿珏……你允许我不跪,可我若不跪着,怎么把你瞧得清楚?」 「嗯……你慢点……」聿珏压着裙襬,努力制止着爱人在自己身上造次。 但不管是狐狸也好、鹰也好,身为小兔的她又怎能抵挡得住爱人的侵略? 「我一进来就看见有人躺在贵妃椅上假寐,显然是彻夜未眠……如果陛下当真睡不着,卑职有一小小妙方助眠,肯定比念经管用。您要不试试?」湘君故作正经的浅笑,很快地鑽入纱帐里把聿珏给放倒。 欢愉过后,聿珏静静地窝在湘君怀里歇息;她的香囊还在,而湘君颈间只掛着她的鸟笛,它们就像代替着彼此,守在爱人身边寸步不离。 「你勤于政事是很好,可身子还是得顾,别仗着自己年轻就这样消磨精神……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过就是个人罢了。」 「……你不也是在消磨我的精神……」 「你说什么?」湘君耳力极好,冷不防捏了娇臀一记当作报復。 「我有歇息……如枫照着你的话念,我都快误以为是你跟在我身边耳提面命。」 「真的?你可别骗我,我有很多眼线盯着你。」湘君轻啄着朱唇,轻易的让她翻到身上来。 聿珏嘟着嘴抱怨,「究竟谁才是皇帝?我总觉得是你在控制我似的……」 「那就要看你是否有身为一国之君的自知了!」湘君笑睇着她,起身替她披上襦衣;初春午后,天还有些凉,聿珏由她替自己更衣,两人搂在一起汲取着彼此的体温。 「得天下易,治天下难……真到了这个位置,我才能深刻体认这句话的道理。」 「你身边不是有人帮衬着?不管是傅迎春还是薛崇韜都是难得的人才,你大可把人拉来给你分忧解劳。」湘君以指代梳,就像拍抚似的一遍又一遍顺着聿珏的发丝,不厌其烦。 「说到这个,我是想过把她们直接安插在六部,却又怕她们使唤不了那些旧臣……」 「聿珏,你是皇帝。」湘君就像看透了她的苦恼,耳提面命着道:「你父皇怎么用我的,你也能够如法炮製;本该替你分忧解劳的人如果不能为你所用,你就找有能又愿为你效劳的人来……而你不缺这样的人。」 聿珏到底经过许多歷练,一点就通。「我懂了……你是要我架空那些个朝臣,直接让迎春、崇韜她们代替我执掌朝政?」 「我说过你是皇帝,该怎么做事,你说了算。」湘君环住她的纤腰,把头压靠在她肩膀上。 聿珏笑着来戳她脸颊,「哎……你好重!」 「能把全天下都扛起来的姑娘,又怎嫌我重了?」湘君把人搂得更紧,未几,笑意渐敛,「聿珏,虽说你待人宽厚,无论先前忠于你也好,不服你也罢,你都一视同仁,这样的情怀当真难得,但……」 「你莫不是要劝我罗织罪名,把那些个难以驯服,甚至是执意与我过不去的旧臣一网打尽?」 湘君心头微凛,而在她怀里的聿珏执起她的手亲吻,抬起眸来瞅她,「我知道你在说谁,对于他们所指的事,也多少有底。」 「你知道?」 「再怎么说我都是个皇帝!况且,有支持他们的,也就有反对的,梅孟晁目前来说还称不上威胁,再说,我并未亏待过梅家。」 「我倒以为那老狐狸并非知恩图报之人!否则又怎会为了中伤你我而四处造谣生事?」湘君语调骤冷,「早在我决定要助你登基的那一刻起,我便做足了心理准备……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 「不,湘君,适可而止吧……你可知道父皇驾崩之前,曾经怎样说你!」 湘君难掩讶异地反问:「他……他能怎么说我?」 聿珏凄楚一笑,摇摇头,「我只能说,都是不利于你的话来,我不知道父皇他究竟了解咱们的事情到多少……我不愿查,只因我信你!」 她神情僵硬,而聿珏把脸面埋进她颈间,低声道:「你的所作所为即便有悖忠君之理,却始终都是向着我的,不是么?」 皇帝之所以说了湘君这么些事,全是站在自己的立场说的;以往湘君总会做出有利于皇帝的判断,但在决心要迎回她之后,湘君的作风便彻底改变了。 是以,她劝聿珏万万不可先行面圣,就是担心聿珏一时心软,出兵制止聿琤与聿璋相争,反让自己落入不利局面。 当皇帝让湘君代为宣旨,要聿珏宽待聿琤之时,湘君做了两面手法,擅自改动了旨意;更甚者,为了引梅穆入瓮,她不惜拿皇帝作为诱饵,只求将梅家与聿琤等人一网打尽! 还有先前为了寻找聿珏下落而欺瞒朝臣,任人为亲、徇私护短……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聿珏能在后来的皇位之争佔得上风! 若聿琤等到危急存亡时才想到挟天子以令诸侯,那她藺湘君只怕是早就在做了,而且做得较聿琤更为彻底! 面对聿珏的疑问,湘君完全无意反驳,仅是勾唇道:「咱们的圣上在朝臣面前如此公私分明,却唯独对我徇私枉法……你不怕惹人间话?」更正确地说,是底下的反对者已经蓄势待发了。「你不怕因我的所作所为,而损及你这圣上的威信?」 聿珏摇头的姿态近乎执拗,「我说过,我不让你委屈的!」 湘君却是紧搂住她,伸舌含住她的耳珠,引来一串轻颤娇喘,「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其他人把你这位圣上给瞧轻了!」 相思欲绝但为君 201 未等敌动己先动 「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其他人把你这位圣上给瞧轻了!」 聿珏楞了,「湘君……」湘君毫不恋栈的推开她,翻身下床,「湘君?」 她离开床榻,一如往昔的穿上那象徵御前带刀统领的紫衣,「聿珏,我要拜託你一件事。」 她慌张地套上靴子,「什么?」 「若我当真犯了滔天大罪,」湘君回过头,以最温柔的口吻对她说:「你可千万别要对我手下留情。」 「别要对你……手下留情?」聿珏瞠目结舌,「你到底打算怎么样?你别逼迫我对你下手……别令我为难!」 「陛下您好生歇息罢,卑职告退!」湘君拱手行礼,聿珏想伸手抓住她衣角却扑了空,只能眼睁睁看着湘君与她渐行渐远。 「回来,你回来!」紫衣人儿并未回头,就这样踏着高傲孤绝的步伐离开书房,离开她眼前。 不知怎么回事……她竟莫名有种无法再与湘君安然共存的念头。 * 夜里,京城郊外的一处别业,灯火通明的彷彿白昼。 门前熙来人往,庭院间的车马挤得水洩不通,仔细一瞧,往来唱和之人几乎多为朝臣,其中更不乏有如太常寺卿、鸿庐寺卿、光禄大夫等朝中高官。 就算梅孟晁因儿子一念之差而祸及己身,被贬为庶民,凭藉着在朝中耕耘多年、呼风唤雨的权势,还是能吸引许多门生、同僚来到,就因为眼线眾多、势力庞大,即便大门不出,他仍对朝中局势瞭若指掌。 「哦……想不到圣上还能把脑筋动到这里来?」听了门生回报近日来聿珏的举动时,梅孟晁仅是微微一笑,逕自饮着酒。「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总是想着要用自己的人!」 这话说来虽带酸气,却是不争的事实;聿珏登基不久,眼看在他的指示下,梅派这厢兀自争闹不休,諫议大夫虽有心要助聿珏稳住朝政,到底心有馀而力不足,于是便想了个便宜之道,在六部上头又加了个枢密院,使其心腹得以依照她的旨意行事,而非样样都要经过朝臣之手。 此举对聿珏来说不啻为一妙方,却称得上两面刃,万一没将諫议大夫那方人马安抚妥当,岂不等于将他们视为弃子般用完就扔? 「圣上儘管心地仁厚,在带兵用人上或有可取之处,只是朝政与沙场,毕竟是两码子事!」鸿庐寺卿吕尚谨仗着几分醉意,说起话来越发张狂;一旁的同僚赶忙制止他。 「相爷,说到头来,还是一句话。」光禄大夫在眾人七嘴八舌之间窜了出来,「您何时要让咱们举荐您?只要咱们齐心协力,圣上就算搞出了什么枢密院,没有咱们还是难以成事!」 梅孟晁淡然一笑,「大伙儿别急!圣上毕竟施恩予老夫,再怎么样咱也得稍微安分守己个一年半载……企图太深恐怕要引人猜忌的;别看圣上年纪轻轻的,好歹也曾在外游歷过数载,亲手击败了咱的媳妇儿,绝非省油的灯。」一说起「媳妇儿」三字,梅孟晁眼底顿时闪过一丝淡淡的愤恨。 眾人虽然还想再劝,也知道如今的梅孟晁仍给聿珏紧紧盯着,轻举妄动确为不智之举,只得噤口不语。 等到他的一干党羽、门生都退得差不多了,梅孟晁招来奶娘,问了孙子的情况。 「小少爷喝过了奶便睡着了。」 「老夫看看他。」一说起梅家这唯一的血脉,梅孟晁的脸容也不自觉放柔了;他瞧见在奶娘怀里睡得安详的孙子,忍不住伸手逗了逗他。 即便不是聿琤与梅穆所生,到底他是他梅家的香火;可惜聿琤就这么跟着孩子亲娘去了,梅穆纵使逃过一劫,但在发配边疆的漫漫长路上,谁也不清楚他是否能够撑过这等折磨……最坏的情况,便是他这垂垂老矣的老人,得要一点一滴地把这孩子给养大。 如今朝中政局尚称不稳,他亦明白若要出手,定得趁聿珏尚未把持住大局前先下手为强,只是毕竟这称得上冒险,万一不成……这个孙儿该怎么办? 「老爷,您怎么了?」奶娘见他眼泛泪光,不禁开口问道。 「唔……啊,没事,只是看见瑞儿就想起梅穆了。」聿珏刻意让这孩子认祖归宗也是为了要箝制于他;梅孟晁不得不说她设想确实周到。朝廷既施恩于他,他也等于少了个兴风作浪的藉口…… 只是事情总在最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发展。 「老爷、老爷!」府内总管大声嚷嚷着奔来,这让梅孟晁的好心情登时烟消云散。 「都这么晚了,急什么!」 总管缩着颈子,双手捧着拜帖端到他面前,「有贵客求见老爷!」 梅孟晁皱眉,都已经过了酉时,还有人特意前来拜访?「是谁来着?」他没好气地接过,在看见拜帖上的名号时,饶是见多识广的他,亦显得惊诧不已。 「老爷,见是不见?」 「当然要见!」梅孟晁赶紧整肃起衣冠,「难得临门……老夫很想知道他究竟为何而来。」 能让梅孟晁既惊诧又重视的来客不是别人,而是先前在朝廷里针锋相对,近乎水火不容的諫议大夫,朱奉英。 「老夫没想到竟能在自家府上看见朱大人来访,当真稀客!」 朱奉英对着梅孟晁拱手,算是见过主人,「此一时,彼一时也,梅大人就不必如此客气了。」他瞄了备妥的座位与茶水一眼,仍是交握着手长立。「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此是打算向梅大人提议一事。」 眼看朱奉英并无久坐之意,梅孟晁也就不兴那些官场客套,起身问道:「敢问何事?」 朱奉英咬了咬牙,梅孟晁由此看出了他的气愤,「大人任由门生在朝中兴风作浪,不仅与咱们这帮人作对,也等于是与圣上作对……说白了,大人仍然有重返官场,一展鸿图之心,是也不是?」 面对他,梅孟晁笑了笑,是也不打算隐瞒。「不愧是老夫之前的劲敌,看得倒是透彻……莫非您是来阻止老夫的?」 「不!」朱奉英斩钉截铁地摇摇头,「正巧相反,我是来劝您若有此打算,不妨趁早,趁圣上那班心腹还没站稳前先下手为强!」 梅孟晁于是瞇起眼来,「老夫不明白朱大人的意思。」 「意思就是咱们可以联手,一举把朝廷联合把持下来!」朱奉英双目炯炯,「梅大人莫非以为咱们天生就是死对头?不!是因为之前各拥其主,咱的女儿嫁给魏王为妻,而您娶了前太子做媳妇儿;两姊弟各据一方,结果却给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圣上一一击溃!」 朱奉英这番话正巧说到梅孟晁的心坎里,他回瞪着朱奉英。而朱奉英续道:「圣上原本打算笼络咱们其中一派,但在不知何人的提议下弄出了什么枢密院,意图架空咱们这群旧臣……经过明查暗访之后,我终于清楚了。」 「你知道是谁?」 「藺湘君!」朱奉英说出这令两人都头痛不已的人物。「在圣上歷劫而归,重掌大权的这段路上,藺湘君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至关紧要!您想想,若不是她挟持住先皇,坐看前太子与魏王互相征伐,先皇为何不早点让圣上领兵阻止他们俩?又怎会在两人斗了个两败俱伤之后才跳出来护驾?」论「护驾」的时间点也未免太巧了,与其说是「护驾」,倒不如说抓准了局势才跳出来坐收渔翁之利。 「莫不是藺湘君假传旨意来着……起初先瞒着先皇说圣上已死,等到双方相斗之后才忽然又说找着了……」 朱奉英不愿揣测,「不知道!但唯一明白的是,咱们谁也没讨到便宜!您丢了官,儿子遭到流放,儿媳也死了!我也失去魏王这一靠山与女儿。」 朱奉英的意思很是明白,他便是要将藺湘君与那枢密院,当作他们之间共同的敌人! 「只是……藺湘君身居高位,受到圣上如此宠信,光凭我一己之力难以撼动。」 梅孟晁于是明白了朱奉英所谓的「提议」是什么,「所以……朱大人要老夫帮你?」 「不只帮我,也是帮您自己!藺湘君固然受圣上重用,然先前的所作所为早已让大伙儿敢怒而不敢言,如今好容易换了圣上即位,许是念在两人间的私情,非但没能办她挟持先皇之罪,反而又受封赏,只要有她在,不管是我们,还是您底下的门生,都将永无翻身之日!」 梅孟晁拂袖旋身,回到座位上的他,眸底彷彿有两簇火焰正熊熊燃烧,朱奉英或许不知聿琤与聿璋真正的导火线乃是白丽身分所致;如今白丽已获先皇免罪,他们无论如何不可能再动,然而聿珏以藺湘君为爪牙,眼看就要将他们给逼入绝境,若非如此,朱奉英断然不会来找他这死对头联手协商! 「依朱大人之见,该拿什么理由对藺湘君下手?」 「很简单!先皇自热河返京时,明显是受藺湘君指使所致;她明知前太子的人马就想对先皇不利,却仍是执意啟程,摆明是拿先皇当作诱饵!」这可是一顶连聿珏都难以维护的大帽子! 「可这案子与我儿有关……」梅孟晁面有难色。 「您因此事而遭免官,令公子也已发配边疆,可藺湘君仍在朝中呼风唤雨!您难道不觉不公么?」看出梅孟晁犹豫不决,朱奉英只得再劝,「现在咱们联合起来,还有不少影响力;万一等到圣上底下那枢密院成了气候,与藺湘君互相援引,那她可就当真不动如山了!」 握住扶手的指掌微微泛白,梅孟晁抬眼瞪着朱奉英,半晌之后,他下定决心似的叹了一声,「朱大人要我的人怎么帮你?一句话!你说了算!」 *** 正当原本水火不容的两派密谋联手之际,湘君已是先下手为强。 握有宫廷禁军调动之权的湘君,以当初元武皇帝位于热河养病时,不遵律法,藐视圣顏为由,接连逮捕了各部官员,其中原属于梅派的朝臣佔据过半;审案的过程越过御史台,而是直接送入大理寺听候发落! 此举一出,梅派旧臣之间个个人心惶惶! 此摺对聿珏而言也像平地一声雷,差点没给惊得自凤凰椅跌下来。 「这是……」她巴望上头罗列的人名,以吏部侍郎为首,发现其中不只梅派,连諫议大夫那头的人也有分;敞开奏摺,则除了罪名之外,尚有成堆不及备载的罪证。「湘……藺湘君什么时候调查这些事儿的?」她怒目迎向乔如枫,可乔如枫皱着脸,立刻趴跪了下来,不发一语。「你知道多少?说!」 「陛下,卑职奉命贴身保护您,对藺大人的打算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你倒是都把朕的动向都说给她知道了。」聿珏拍着桌案起身,「摆驾!朕现在就要见藺湘君,我要她亲口向我解释!」 既是御前带刀统领,湘君的居所亦转移到凰寧宫附近来,聿珏原本有意要将年少时的居所翠华斋赏与湘君,不料湘君一口回绝了,直说其身分有愧,只愿寻了九曲回廊间的一处偏房栖身,说是常伴君王身侧,聿珏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没想到这却方便了她「兴师问罪」——聿珏真没想到有一天竟动得到这等理由来寻湘君! 由于后宫嬪妃尽遣,原先拿来保护后宫的禁军女兵无所事事,所以凰寧宫上上下下,乃至于太常殿都能找到黄袍踪影;在湘君这数年来主导下,女兵人数较先前她居住宫中增加了不只一倍,若她能命令这么多人替她跑腿,无论是查案、揭底,甚至无端罗织罪名、逮捕罪臣,又何尝无人可用? 忽然间,聿珏这才醒悟了一件事——她竟给了枕边人天大的权力! 而果然,她自凰寧宫正殿一动,湘君这头早就得了消息;赵含露趴跪在湘君房门前,等待着她的大驾光临。 「藺湘君何在!」初春乍寒,自正殿疾步至此,聿珏俏脸上已是沁着薄汗,可见其急切。 「藺大人正在放飞陛下的海东青,这回该是到了常乐殿的庭院里去。」 「放飞海东青?她不是从不关着牠,又何须放飞?你去把她给朕叫回来!」 赵含露抬起眼来,却是不为所动,「藺大人猜想陛下乃为了奏摺一事而来,厢房里已备妥罪状,请陛下过目。」 湘君为了拿这些人问罪,显然是准备万全了。聿珏银牙一咬,望向身后跟随而来的薛崇韜,「崇韜,你去替朕把藺湘君叫回来,迎春,你随朕入内查看那些所谓罪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相思欲绝但为君 202 专横权臣枕边人 「看样子藺大人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全然不给这些人有任何转圜馀地。」傅迎春一目十行,随意翻了几份摺子说道。 聿珏亦是倒抽了一口凉气。「她为何不与朕商量……」这些证据,究竟花了湘君多少时日准备? 傅迎春睞了激动不已的聿珏一眼,抿嘴笑了,「陛下还不清楚藺大人的用心?」 「朕只知道她这也等于是把自己给逼上绝路!」能在朝为官的,家世清白的能有几人?照湘君这种判法,满朝恐怕要有一半以上都得入狱! 「这就是她的打算不是么?」 迎春一语轻描淡写,却足以掀起聿珏心湖一阵滔天巨浪。她没回应聿珏的凝望,仅是半敛着眼,带点慵懒地道:「依傅某看……这几个恐怕只是开头。」 聿珏把那些个罪状重重一搁,正巧海东青先行飞进窗口回来了。她往门口一望,整个女兵营伍因为那紫衣人儿的到来而全都抱拳行礼,赵含露机警地取下她的厚皮护臂,而李梅也跟在她身边褪下披风,手头似乎还取着不知是鸽还是兔子的鲜肉。 「藺……湘君!」 「卑职不知陛下亲临,有失远迎,还请陛下见谅!」湘君故作惊讶的张嘴,撢了撢衣袍,庄重的行了跪拜礼。 湘君分明是故意躲避的,却装作不知她要来!「所有人都下去,朕要与藺湘君好好谈谈!」 聿珏所带来的人先动,然而禁军女兵却无人敢动,个个眼巴巴地盯着跪在地上的湘君。 「朕叫你们退下!」聿珏咬牙怒斥,瞪向为首的赵含露与李梅、徐朗等人。 湘君微抬起头,「耳朵聋了?听陛下的命令!」她一开口,所有女兵才终于肯动,三两下退出厢房。 聿珏的俏脸宛如白灰,揽着凤袍来到湘君跟前,「你带出来的人可真是忠心耿耿!」她语带笑意地开口讥讽。 然而湘君未受影响,仅是冷静的俯首答道:「她们全都只效忠陛下一人,绝无二心;就如同我一样。」 「你……」聿珏居高临下的瞪着她,弯腰捧着她的脸面,「你为何要这么做!」 「陛下指得是哪件事?」 「自是罗织罪名,逮捕吏部侍郎等十二名京官的事!还有,你分明是故意躲着我!」 湘君勾唇一笑,「卑职欢迎陛下都来不及,又怎捨得躲您呢?只是瞧您气呼呼地过来,卑职便是准备些东西让您瞧瞧,稍微冷静点,放宽了心,才不至于使我俩恶言相向。」 「这么说你还是用心良苦了?」聿珏顰眉苦笑,「起来说话……我不要你对我跪着。」 「卑职恕难从命!依礼法言,臣子见了君王当下跪行礼,您是大煌的皇帝,岂能为我开这不臣之礼的先例?」湘君又是顿首一拜,这让聿珏很是讶异。 「只要是我与你私下相见,就没有这君臣的分别……」 「陛下您说错了!」湘君抬眸,朗声打断她道:「你既然续封我为御前带刀统领,不就是等于要我称臣?在您脚下称臣,卑职心甘情愿……况且,您不是来找我谈公事的么?」 聿珏给她这么一抢白,面子登时有些掛不住,她抿嘴,收回欲牵起湘君的手时,在那一瞬间,低着头的湘君浮出一丝苦涩的淡笑。 「好,你要这么对朕说话,朕便成全你!」聿珏旋身,回到桌案边凛然而坐。「说!你为何先斩后奏!」 「陛下当初交给我先皇的御赐宝刀,并且还加封它,这不就表示卑职握有先斩后奏之权?此十数人藐视圣顏虽是藉口,实则贪赃枉法、买卖官爵等情事早已行之有年,卑职已得确切证据才出手抓人,陛下想必也都看见了,不知您如此大发雷霆,是何缘故?」湘君反而挺着身子,昂首顾盼着聿珏。 「你……你可以知会朕一声!」 「陛下正忙着笼络群臣,每日奔波劳累,卑职不希望让您还为此等小事而费心……况且,说白了,罪证确凿之下,交付给御史台发落也只是拖延时间,好让这些人有机会勾结朋党罢了。」然后便是无止尽的说情、拖延时间,让在背后操控的那隻黑手有一展拳脚的机会。 「可你也未免做得太绝了!你信不信明儿个早晨肯定有朝臣要向朕说你的不是,甚至还可能把你之前的所作所为全都挖出来……」 湘君连眉头也不皱一下,「那就让他们这么做吧。」 「湘君!」聿珏颤着手起身,对她不住点头,「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所以你才说叫我千万别手下留情……」 「无论亲信与否,陛下全都只凭証据决断,不偏不倚,公正无私,这纔是黎民百姓之福,纔是有志之士所嚮往的明君!」 「可你都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不是吗!全都是为了我……包括你现在要做的这些……」 湘君笑了,双手终于搭上聿珏的,聿珏难掩心疼地跪在她身边,喃喃说道:「够了!朕明白你一片赤诚,你没必要做到这样的地步;这样就够了,剩下的就让朕来完成……」 「您还是跟以前一样天真!」 她一番带刺的笑语就像迎面泼了聿珏一盆冷水,「你说什么?」 「陛下难道还没发觉?一山不容二虎。」湘君温柔搭上她肩膀,彷彿恢復爱人之间的亲暱似的揩去她眼角的泪水,然而说出口的话却是绵里含针,刺得聿珏浑身不对劲。「放眼当朝,梅孟晁遭罢官之后,不管是諫议大夫也好,还是您刚成立的枢密院,甚至是领有战功的国舅爷……无人权力能与您匹敌,除了我这个御前带刀统领!」 「湘君……」 「而咱们又有这层秘而不宣的关係,你对我是百般礼遇!」湘君敞臂将聿珏搂在怀里,「你等于是给了我一手将凤凰牢牢掐在手里的机会……如今当朝虽然还没有这样的声音传出,但只要我越是敢做,越是嚣张跋扈,而你又迟迟未肯办我,你以为别人会怎么说你!」 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她登基的那一刻在裁撤后宫,散尽嬪妃的时候,本有这么一个让湘君安然脱身的机会,只是念在湘君如此劳苦功高,为了寻回她而尽心尽力,甚至不惜牺牲名声也要造出对她有利的局面,她便不可能将湘君从目前这至高无上的官位拉下来。 她不想让湘君委屈……然而这样的想法却是弄出了一个得以名正言顺目无主君、藐视一切的权臣……一个与她有理不完、道不尽的情丝的权臣! 湘君就是知道这一点,所以将计就计,下定决心在背地里把这些暗无天日的脏活全都替她做尽,然后等到时机成熟,她只需要把这些人通通赶出朝廷——连同湘君一併除去就行了! 「你别忘了,你答应过谷将军要当个明君的,既是如此,该办的你就得办,不管那个人究竟是你没见过的官,还是曾经躺在你身边的枕边人……没有什么比办自己身边的人更有说服力了,不是吗?」 而为了让聿珏能对自己狠下心来,湘君刻意与她拉开了距离。 那日在御书房里的纵情,就像是场美好又飘緲的梦一般。 聿珏掩面而泣,而湘君亲手将她牵了起来,「只是在办我之前,我还有两个人得先替你除了。」 「两个……人?不!湘君,你得暂时歇手,把你手上的罪证都交给我……」 湘君浅笑着摇摇头,「照你的法子太费时了……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便要把梅孟晁,乃至于朱奉英在你背后玩的把戏全都端到你面前!」 「朱奉英跟……梅孟晁?」这两个人竟凑在一起了? 湘君终于放开她,「你就静静地等吧,他们很快就要露出马脚的。」 *** 在湘君雷厉风行的办案之下,遭到捕捉、审理的朝臣、京官越来越多,这让朝中以諫议大夫为首的人马开始沉不住气,纷纷向聿珏上奏,那些个专横滥权的往事,也逐渐被挖了出来。 与梅孟晁不同,湘君之所以身居高位,乃是依靠皇帝的权力支撑,于朝中并未结成朋党的她大可不顾情面的办案、彻查,可万一发生事情时,也有如独木般难以维持。 「恕微臣直言,藺湘君儘管位高权重,彻查朝臣不法之事本就不在她职权范围之内,而她却视御史台于无物,仗着握有宫中禁军调动之权,任意捕风捉影!」朱奉英领着眾多朝臣跪了下来,其中亦多有原先被视为梅派的朝臣。「微臣恳请陛下替咱们主持公道,将藺湘君严加查办!」 望着被呈上来的这些罪证,聿珏一一检视过,「眾卿的要求,朕已经明白了……可那些由藺湘君捕捉的朝臣,他们的罪证朕也是瞧过的,也亲自前去大理寺审问过吏部侍郎等人,对于藺湘君所举发的罪行,他们并无二话。」 「可是陛下!藺湘君所言并非全是事实;御史中丞吕大人、散朝大夫宋大人……这些人无端遭到牵连,白白冤枉了好官,又是怎么一回事?」上奏的那人乃是光禄大夫,「藺湘君怕是将之前身为钦差的那一套全都搬进朝廷来,仗着皇恩如此嚣张跋扈,她先前做的那些丑事,陛下难道就能视而不见?」 聿珏顰眉,不禁微微望向傅迎春,迎春拱手行礼,清了清喉咙道:「眾所周知,藺大人乃是先皇器重的能臣,又手握御赐宝刀,有先斩后奏之权;藺大人行事即便激进,截至目前为止也并无太多差错……诸位大人,若是行得端坐得正,料想藺大人的罪状上,也不会有您的名字的。」 傅迎春一席话堵得光禄大夫无言以对,聿珏于是心底暗笑,环顾着眾人道:「诸位爱卿都听见了?朕决定还是相信藺湘君,但同时也会紧盯着她,至于她的罪……就等她亲自来向朕讲明一切!」 然而迎春的机智并未让聿珏轻松太久—— 隔日,湘君便带着禁军女兵到了梅孟晁的府上。 虽因近日来她捉拿朝臣的动作频频,导致前来拜访的门生少了些,但在湘君亲自登门当下,仍有不少人仍待在梅府里头,所商讨之事自然不脱她的应对之道。 「打扰诸位喫茶品酒的雅兴,真是对不住!」 两边禁军女兵带着刀分列两侧,高举的火把映照着湘君高傲的神色,她含着笑意,把朝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恶毒眼色视为无物。「何大人,敢问屋主何在?」 光禄大夫立刻站出来,「放肆!藺湘君,你搞清楚这里是谁的地盘!」 「天下之大,莫非皇土;此处仍属京城辖地,咱们哪一个人踩的地不是圣上所管?」湘君睞了他一眼,「看来是要藺某搜了?来人!」 相思欲绝但为君 203 案后请罪表赤诚 「天下之大,莫非皇土;此处仍属京城辖地,咱们哪一个人踩的地不是圣上所管?」湘君睞了他一眼,「看来是要藺某搜了?来人!」 赵含露、李梅、徐朗等心腹随即出列,「小梅子、徐朗,你们两个把诸位大人全部先请出去;含露,你与我领着姊妹们一道搜,就算把整座府上翻过来也要请梅老爷出来一叙!」 「是!」眾人一声允诺,禁军眼看就要与朝臣以及他们带来的家丁、侍卫起了衝突…… 堂内忽传来一朗声吆喝,「老夫这不是来了吗?」 「相爷?」、「恩师!」在门生们惊呼之中,梅孟晁赶来前庭,兀自一派落落大方。 「不知藺大人亲自前来,有失远迎,还请您勿怪!」 「老爷真不知道藺某会来?你的这帮眼线可说是遍佈朝野,就连藺某一手掌管禁军都只怕是有所不及。」湘君掀唇一笑,双手负于身后踱近。「话说回来,先是您的儿子发配边疆,儿媳争夺皇位失利,而您又丢官罢职之后,原以为你能赋间在家颐养天年,想不到还是不甘寂寞?」 「藺大人言重了,老夫这些门生不过就是惦记咱们同朝为官的日子,经常来此处叙叙旧罢了,并不是什么眼线,老夫现在也只专心在家育养孙儿,不过问政事了。」梅孟晁回以浅笑,拱手道:「不知大人今晚带这么些人过来,所为何事?」 湘君自袖里抖落一纸名册,「唐布政使、王漕运副使等四人分别是掌管京城财务等要职之人;藺某得到了一点消息,说他们有假借职务之便收贿行贿……哦!更巧的是,他们似乎都是您这派的人;老爷你曾贵为宰相,有这么些人替你积攒财富,劳苦功高……莫怪你就算冒险也要窝藏着他们!」 梅孟晁睁大了眼,摊开手望向左右两群朝臣,「听听!藺大人居然说老夫窝藏他们,可有证据?」 「我的人看见他们几人事发之后分别向你府上窜逃,不知算不算证据?」 「既然藺大人如此言之凿凿,那就请您亲自搜一搜,看看能否找到他们?」 面对梅孟晁的坦然,湘君反而失了笑意,「好!既然梅老爷都这么说了,含露、小梅子,你们就搜吧!彻底的搜,别要放过任何角落!」她环顾眼前这二十来位朝臣,嫣然一笑,「徐朗,好好看着他们,在小梅子与含露找到人之前,别让任何一辆车离开!」 「是!」徐朗召集剩馀的女兵把车架团团围住,这又是引起朝臣一阵不满。 梅孟晁盯着眼前这一身紫服,腰配御赐宝刀的女官,不禁沉声喝道:「藺大人!您的手腕也未免太过粗糙了,罗织罪名、打击异己可不是像您这么干的!」就连当年贵为太子的聿琤都不敢做得如此明目张胆! 湘君双手环胸,笑睇着梅孟晁说:「敢情梅老爷是打算教藺某个一两招?真可惜,我没兴趣拜老爷为师。」 「老夫也消受不起你这样的学生!」梅孟晁纵然气极了,仍是力持镇定的道:「藺大人不过是听闻了一点风声,便派人到老夫府上极尽骚扰之能事,万一没抓到逃犯,老夫定要你还我一个公道!」 「要说公道,当年老爷在太子的助威之下,不知让不属梅派的朝臣吃了多少亏?包含圣上亦然!」此语不偏不倚的踩中了湘君的痛点,她凛然道:「可圣上非但没向你讨公道,反而归还你梅家的子嗣,又把梅穆的死罪免了,如此以德报怨,可你用什么方法来报答皇恩!」 梅孟晁眼底波澜不兴,微微避开湘君的目光,「圣上待我梅家不薄,老夫自是没齿难忘……」交谈之间,赵含露快步奔了回来。 「找到什么没有?」湘君难掩期盼的问道。 可赵含露却一脸狼狈,跪下来摇摇头,「回大人,属下该死……什么都没找着!」 李梅不久后也带着一干女兵回来了,「啟稟大人,属下发现了一道密室……但里头没人!」 湘君瞪向梅孟晁,只听见他说道:「那书房的密室乃是供老夫做窖藏财物之用,当然没法藏匿什么人。」 「敢情老爷这府上还藏有密道?」 梅孟晁哼笑一声,「藺大人真爱说笑!老夫行得端坐得正,何须密道这种东西!」他正着脸色,彷彿享受般地望着藺湘君那狼狈神情。「藺大人,既然一个人也没搜到,你诬陷我窝藏逃犯一事,该如何表示?」 湘君瞬间明白了,那四人莫不是有计画的逃向梅孟晁府上,故意要来请君入瓮?不小心中计的她仍强撑着笑容,环顾这群等着看她好戏的朝臣,朗声道:「方才藺某问老爷,你是如何来报答皇恩的……」 「圣上封藺大人这样位高权重的官,是要您报效朝廷,而不是任您随意破坏朝臣之间对圣上的信任!」梅孟晁硬生生打断她,嘴角兀自露出得胜的笑意,「老夫说过您的作法太粗糙了,小姑娘毕竟还是小姑娘!只懂得专横弄权,在官场上是不能久长的……」 被逼到绝境的湘君笑容依旧,自信的扬起一掌,「我话还没说完呢!藺某想让老爷见一个人。」 「大祸临头的你还有什么把戏可玩?」梅孟晁不得不佩服,想不到藺湘君还能表现得如此自信? 「大祸临头的人是你;若无确切证据,你想我敢派这么些人来你的地头搜?」深知梅孟晁的权势依旧可观,湘君当有万全准备。「徐朗!把人带上来!」 一个年约四旬,长得贼头贼脑的男子被禁军女兵连拖带拉的带进堂前,在逼迫之下跪在朝臣面前。 所有朝臣都不认识这个男子,唯独梅孟晁暗自抽了一口凉气;湘君温柔地拍拍他肩头,「来,当着梅老爷以及诸位大人的面说,你姓啥名谁,做了什么事?」 那男人哭丧着脸,只敢偷瞄梅孟晁一眼,低着头道:「小人……姓钱,叫钱老五……是替相爷大人跑腿的……」 「跑什么腿?上那儿去了?」 「跑、跑……」 梅孟晁冷哼一声,吓得钱老五频频嚎叫。「老夫与你素昧平生,奉劝你别含血喷人!」 湘君负手挡在人质跟前,侧首道:「你的妻小皆在圣上的保护之下,儘管说,没人能对你家人不利!」 钱老五惧怕的瞥了梅孟晁一眼,续道:「帮相爷大人与朱大人跑腿传话,他们密谋联手一事……」在钱老五吐露出更多细节之前,梅孟晁已是万念俱灰般的闭上眼睛。 「老爷你刚刚说专心在家育养孙儿,不问政事,又说对于皇恩浩荡,没齿难忘,可你的所作所为,却又是另一回事了?」湘君让人把钱老五带下去,回头继续施压。「关于此事,还请你亲自向圣上说明去了,来人!把梅孟晁带回宫受审!」 束手就缚的梅孟晁一脸不甘,狠瞪着湘君道:「藺湘君!你这回是抓了老夫,可你这一局还没全赢,咱们走着瞧!」 湘君冷寒着俏脸,环顾眾人,面无表情的道:「若你是说你们替藺某蒐罗的罪名,大可放心!等办完了你们这桩案子,我会亲自向圣上请罪!」 * 梅孟晁遭湘君押回宫内受审一事,再度引发朝臣一派震盪;把持朝政许久的梅孟晁竟在藺湘君手上说抓就抓,且明显未经过聿珏批准,纵然捉得有理,却也让湘君目无主君的印象更加深植人心。 朱奉英得知与梅孟晁联手一事曝光之后便称病不起,在两边党魁都接连失势之下,聿珏名正言顺跳出来把持臣心,由任枢密使一职的傅迎春,与出任文图阁大学士的薛崇韜总领朝臣,虽无宰相之名,实有宰相之权;在聿珏全力支持之下,朝政于是为之一新。 聿珏随后下詔,将湘君原欲捉拿的几名罪臣逮捕归案,而即便湘君掌握了朱、梅二人勾结之实,面对称病不起的朱奉英,身为皇帝的聿珏,自然不能错过这个施恩的好机会。 朱奉英得知聿珏亲临,连忙从床榻上爬起来迎接。 「爱卿免礼,快快请起!」 朱奉英自知大势已去,在聿珏面前极尽自责之能事。「臣有愧于先皇,更愧对于陛下之恩……」 「爱卿为国尽心尽力!朕明白,朕毕竟年少即位,又逢朝政衰颓,京城经过皇子夺权一战后满目疮痍,百废待举,若非朱爱卿鼎力相助,朕万万无法这么快就站稳脚步。」本就是来笼络朱奉英的聿珏亦是顺水推舟,给足了他下台阶。 朱奉英更是在言谈之间将两人勾结一事全推到梅孟晁身上,「……梅相有重返朝政之心,他的势力仍然庞大;臣一时鬼迷心窍,才会向天借胆……」 待在一旁听饱了他哀怨讨饶的乔如枫,不着痕跡的冷哼一声;聿珏警告般的柔瞪她一眼,对朱奉英点点头。「梅孟晁的势力深植朝廷,朕行事亦处处制肘,于是才想到了借用爱卿的人脉。」 没料到聿珏此番前来,竟未曾对他苛责过任何一句,心底当真自责起来,「陛下……」他潸然泪下,不能自己。 「正因为对爱卿全心信任,当藺湘君提出此事时,朕亦是震惊莫名。」聿珏亲手将朱奉英牵起,叹了一声,「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爱卿业已知罪,又年事已高,朕念在你过往功绩,特别网开一面,望爱卿今后在府上闭门思过,莫要再犯。」 事发至此,朱奉英早已没想过能保住官职,只要别拿他问罪入狱便是万幸,他心头一喜,又是跪下来连声称谢。 聿珏勾唇,再度命他起身,「朱爱卿,听说你的一双女儿不仅貌美,且极善歌舞,可有此事?」 朱奉英微楞,很快接下话来,「常喜善歌,常欢能舞……只可惜常喜早夭,每当想起此事,总让微臣备感痛心。」 「常喜是为聿璋正妻,可惜朕适逢劫难,无缘与她相遇;算来不管是梅孟晁也好,朱爱卿也好,都与朕渊源匪浅……这样吧,朕打算召常欢入宫,让她待在朕身边,你们两老便待在府上专心养老,只要思念女儿,朕随时都能让她回来,不知爱卿觉得如何?」 朱奉英神情犹豫了一瞬,毕竟聿珏都已开了口,又加上她方施恩于己;女儿能进宫侍奉皇帝乃是天大的恩赐,论情论理他都无法拒绝。 「既然是陛下的意思,微臣便代替常欢谢陛下赏识之恩!」 顺利在朱奉英跟前演过这齣戏,料想只要再寻个藉口重新赦免梅孟晁的罪名,无论是哪一派朝臣都要臣服于皇权之下;对聿珏而言,眼看就只剩最后一步就能重振朝纲。 但乔如枫心里就是觉得不痛快。特别是聿珏开口讨了朱常欢之后。 乘着车輦回宫路上,很早就发觉乔如枫有异的聿珏终于开口了,「如枫,你似乎对朕的安排,不大高兴?」 「卑职岂敢?陛下三两句话就把那諫议大夫给哄得服服贴贴,料想他今后定不敢再与您作对了,他的党羽也想必对您心服口服;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如枫勉强勾唇答道。 「朕说的当然不是对于朱奉英的安排……让朕猜猜,你无非是想,朕为何要开口召他的小女儿入宫?」特别是在知道她心仪女子之后。 乔如枫神情僵硬,笑容尽敛,「果真瞒不过陛下……您真要让那人的女儿随侍在您身边?」 聿珏朱唇微勾,「嗯!朕说话向来一言九鼎。」 「恕卑职直言,您这么做,却是置藺大人……」 「但是朕的目的是要拿朱常欢做把持朱奉英的人质!」聿珏玉指轻扣,与乔如枫四目交会,她沉声道:「梅孟晁一事让朕学了乖,要是再给朕决定一次,朕绝不会将梅瑞交还给梅孟晁!」 乔如枫懵了,「那您却安排那朱常欢献歌舞……」 「就让朝臣们开开怀吧。」聿珏朱唇微抿,又道:「朕对湘君的心,就如同她对朕一样;区区一个朱常欢又怎能让朕动摇?」 乔如枫支支吾吾,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几许。「陛下,卑职有一事想问……」 「说来就你与朕最是亲近,想问什么就问吧!」 「陛下要如何处置藺大人?」 「湘君与朕说好了,她会自动来我面前请罪。」一想到得从她口中宣判湘君的罪行,就算此乃湘君所愿,聿珏仍显得惴惴不安。「朕定会赦免她!拿她御前带刀统领一职相抵,如她所愿……」 只是湘君所为,又再次出乎了聿珏的意料—— 相思欲绝但为君 204 寧为护爱引火焚 搁下笔墨,湘君逕自吹乾墨跡,起身随易舒展着筋骨。 在外头彻夜把守的赵含露探头进来,「大人,都已经快过三更了;您还没安歇?」 「嗯,今儿个大早就要在殿下与朝臣面前受审了,我能不把一切都准备妥当?」 赵含露叹息着,「恕卑职直言,卑职长这么大,从没见过有人在受审前就已经认罪画押的。」更别说那些个要拿来指控她的「证据」几乎全都出自于她手中。 湘君笑了笑,「虽说是认罪,但我心底当真坦荡,自认所行之事没有丝毫愧对陛下。」 「大人对陛下的用心,早就超过了卑职所能理解的范畴了。」 她偏头反问:「我记得你是嫁了人的?」 「是,卑职的夫君在外走镖维生,也替朝廷送过镖。」 湘君想起来了,玩味笑问:「那怎么没夫唱妇随呀?」 赵含露登时显得有几分扭捏,「他们总说我在宫里当差好,薪俸多,又不须跋山涉水……说来说去都是一些升斗小民的烦恼!」 「哪里?能这样想挺务实;你自己觉得呢?」 「我就单纯是捨不得这群一同自营伍里相处、扶持的姊妹罢了!」赵含露耸耸肩,看着湘君回头又把方插妥的花瓶拿出来瞧。「大人……圣上她,肯定会放你一马,对不?」 湘君轻抚着桃花瓣,掀了掀唇,「啊,以我对她的了解是这样。」她抬眸,眼底却已有了结一切的觉悟,「可我也对她说过了,如果只是罢我的官,想必难杜悠悠之口,那些朝臣还能不怕我、不将我往死里打?」 赵含露于是脸面一僵,「可、可是陛下不用听他们的呀!」 「含露,」湘君温声唤她,白皙的脸面平静无波,「若能以一条命,换来一座长治久安的大煌江山,你是皇帝,换不换?」 「大人……」 「我已经把我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我全交给她。」 包含她自己。 湘君将花瓶摆妥,里头的花儿艷丽绽放着,恣意吐露着芬芳。 * 天还没亮,等着进城的百姓已有许多候在城门外,或倚着马匹、板车歇息。 在眾多寻常百姓当中,一名身着灰白外褂、带发修行的年轻姑娘混在其间,她手捧铜钵,显然是为了进城化缘的。 「哎呀,小师父,我瞧你一个人站在这儿,要不过来稍微歇一会儿?」 小尼姑那染着煤灰、灰尘的脸面下有着一双乌黑灵透的眼,见来招呼她的是一名年约五旬的大娘,她微微一笑,踩着潮湿的春泥走近。 「饿不饿?兴许还要半刻门纔开,我这儿有些餑餑。」 「多谢大娘!」她双手合十顶礼,恭敬的接过,随即津津有味地吃将起来。「大娘……您车上带了这么多家当?」板车上诸多什物,显然不是平常做生意的。 「小师父知道吧?之前京城两派打个死去活来的……这不,等到时局稳了咱们就从外地再迁回来!」大娘指着前头,拖着板车的两头老驴上还有个年轻男人,看来是她儿子。「当今皇帝听说是几年前死过一回的云暘公主!不知怎地又活了,说来也是挺离奇的。」 小尼姑眉头微挑,温顺的应和道:「确实如此……圣上能顺利登基,也与藺大人关係匪浅;不知藺大人与圣上近来可好?」那妇人一脸疑惑,许是没听过湘君的大名。 另一头距她们较近的男人骑着马,间来无事的接下话来,「小师父你不知道?藺大人要被问罪了!」 「问罪!怎么回事?」她激动得差点连铜钵都丢了,步伐急切的赶到男人跟前,「这位大爷您知道为何藺大人要被问罪么?她犯了什么法?」 「呃……好像是之前抓了不少官,又不顾圣上意愿行事,连先前跟在元武皇帝身边的事也给抖了出来……不过依她与当今圣上的关係,也应该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啦?」 男人最后露出那曖昧猥琐的笑容扎得她浑身不舒服,她把谈论皇帝与湘君之间的那些軼事当作耳边风,遥望远处天色一眼,对答话的男人行了一礼之后,便笔直奔向眾多百姓围着的城门口。 * 而凰寧宫大殿内的早朝,则也与平常甚为不同;寻常日子的朝臣必然各自呈报着各部的紧要消息,然而今日的他们议论纷纷,却少有人面带忧色,大多是抱持着看好戏,或是怒目相视的姿态,等待着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儿。 聿珏俯视着堂前,对傅迎春点了点头,「宣御前带刀统领藺湘君入殿!」 点着长明灯的殿前大门处,清楚照耀出湘君头戴乌纱帽、紫玉官服,足蹬厚靴的挺拔身影,腰间仍配着御赐宝刀,而脸上尽显其睥睨一切、无所惧怕的自信浅笑。 她一现身,堂前百来双眼睛同时射向她,像是欲将她除之而后快。 聿珏亦凝望着她,缩在凤袍里的玉手不自觉收紧了;湘君紧握着御赐宝刀,来到聿珏跟前,依君臣之礼下跪道:「卑职藺湘君,叩见陛下!」 「藺湘君,你贵为御前带刀统领,位高权重,朕亦赏赐你先斩后奏之权,然彻查朝臣不法情事非你职责所在,又恐有诬陷他人之嫌,令与你立场相左之人无端入狱;再者,你罔顾先皇安危,执意返京一事,此乃大逆不道之事,对于这些罪名,你可有话讲?」 聿珏力持镇定,实则额际频频冒汗;这场在朝臣面前的公审,乃是湘君请求的,湘君职权之大,就连御史台也要拿她束手无策。解铃还须系铃人,是她让湘君拥有这等不下于皇帝权力的,放眼当朝,能审问湘君的,也就只剩下她了。 「回陛下,卑职彻查朝臣滥权一案,便是相准了御史台无能为力,这才直接呈上人证、物证送往大理寺听候发落,并无不妥;至于说卑职诬陷之人……」未等聿珏命令,湘君逕自站直了身子,转而望向身边的光禄大夫,「卑职倒很想知道这些人究竟安了什么心,或是眼睛给什么糊了,这才无法明辨是非!」 「你……藺大人莫非是在说我没法明辨是非?」 「我没这么说,只是官官相护乃是朝臣之间的常态,为了避免让因罪入狱之人有说情的机会,藺某只能出此下策!」湘君语调鏗鏘,气势丝毫不落居下风。 「照你这样讲……御史台的诸位大人要把面子往哪里搁?」 「御史中丞吕大人就是明证!御史台表面上握有监察朝臣之权,实则内部结党营私、剷除异己早已不是头一遭;别忘家父生前受到了怎般对待!」湘君说的自然是藺文鈺遭冤枉死的往事。 「好!那置先皇于险地一事,藺湘君你又做何解释!」 「眾所周知,先皇御体微恙,这才前往热河治病;咱们禁军在出发之前已做足万全准备,而藺某听闻辉烈营欲袭击,置先皇于险境乃是子虚乌有之事。」 湘君以刀柄指着环顾着她的朝臣,嘲弄似的笑道:「有哪一位大人能拿出真凭实据来证明藺某使先皇刻意犯险?我便当着诸位的面摘下这乌纱帽!」 聿珏瞠目以对,说好要在朝臣面前认罪的湘君,眼看就要在眾人面前脱身,对于她所指控的罪名一概不认! 湘君仍然手握柳叶刀,就像提点般地望向聿珏,「敢问陛下,要拿卑职问罪……可有证据?」 「陛下……」乔如枫低喊。 聿珏咬牙,在湘君含笑般的眸子里,瞧见了视死如归的决心。她于是拍案起身,「大胆藺湘君!在眾卿面前,乃至于朕的面前,竟表现得如此飞扬跋扈……你要看证据,朕便让你看看!」 在聿珏有备而来的情况下,湘君原先亲率的女兵鱼贯入殿,个个手捧着物证、人证,从探子捎来的魏王、前太子等消息的密函,获知辉烈营部分将士与梅穆的人马勾结,欲袭击先皇的消息……乃至于为了告发朝臣之间的不法情事,当中所用的各种手段,全都罗列其中。 「无论是为了告发梅孟晁与朱奉英勾结一事,还是明知辉烈营有所行动,却执意让先皇犯险……种种犯行,不但不择手段,更堪称目无主君!」聿珏拢着衣袍走下台阶,亲自来到湘君面前,「你的眼底可还有朕的存在?你究竟把朕放在何处!」 「朝臣间的不法皆为属实,梅孟晁与諫议大夫的密谋也确有此事;卑职自认办案问心无愧,对于陛下亦是一片赤诚!」 「事到如今你还能如此大言不惭?」聿珏颤着声调,逼迫自己狠下心来宣判,「光是你专断独行,朕便可免你的官!更别说你陷先皇于险地,为了逮捕朝臣不择手段……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办事,朝廷焉能不乱?藺湘君!朕要当着眾爱卿的面治你的罪,以振朝纲!」 此话一出,候在一旁的赵含露不由缩了缩颈子。 湘君眼眶微热,而当着眾人慷慨陈述,双颊嫣红的聿珏近在眼前,她想像以往一样伸手揽聿珏入怀,却是不能。「陛下可还记得,您登基时也赏了卑职免死金牌之权?」她咬唇瞪向聿珏,往后退了一大步,「御赐宝刀在此!有谁敢动藺某?」她刀未出鞘,而在场所有女兵,包含聿珏身边的乔如枫,全都准备拔刀相向! 「如枫,退下!」聿珏逕自穿过乔如枫的保护,对着眾女兵扬起一掌,「朕没忘!藺湘君,朕命你即刻交出柳叶刀!如此一来,朕还能免你不死。」她眼眶含泪,遭禁君团团围住的紫衣人儿已成一片模糊。「还是你寧可坚持自己无罪,也要与你所带领的子弟兵刀剑相向!」 湘君冷眼望着拔刀迫近的赵含露与李梅等人,末了,仅是缓缓地跪在聿珏面前,赵含露上前取走柳叶刀,而两名女兵压着她俯首,她一动未动,唯独嘴角仍是噙着泰然自若的笑。 「来人!摘去她的乌纱帽,脱下官服,连官印、腰牌一併收缴!」 给摘去乌纱帽与官服的湘君一身雪白襦衣,披散着一头青丝,这狼狈落魄的模样让在一旁等着看好戏的朝臣纷纷暗自叫好,而先前遭到她反唇相讥的光禄大夫等人则是露出了得意、轻蔑的笑来。 看着湘君自高高在上的御前带刀统领成了任人奚落的对象,最心痛挣扎的莫过于聿珏。 可讽刺的是,造成湘君如此下场的,也是她自己。 一山不容二虎……可与她相依相偎的这头虎,却寧愿伸长了脖子,也不愿反咬她一口! 她不住摇着头,来到湘君面前的瞬间,紧守的泪终于落下,「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陛下,卑职的心一直都是向着您的,卑职无话可说……」湘君仍撑着笑容,低头时似是想起了什么,叹了一声道:「忽然想到了,有样东西,必须物归原主。」 「什么东西?」 「海东青。」湘君手脚都遭身旁的女兵压制,仅是低下头,对聿珏伸长了脖子,「还有谷将军生前特意交与卑职保管的鸟笛……这些年来,它与卑职寸步不离。」 聿珏伸手贴上她的脖颈,在纤细颈项间找到了系着鸟笛的丝绳。她将之取下,牢牢握于掌心。 「把藺湘君押入天牢,朕要改日再行宣判……带下去!」 她目送着湘君离开大殿,负手回到凤凰椅时,已是恢復了那冷静自持的模样。 相思欲绝但为君 205 执意为君多曲折 『它与卑职寸步不离。』 握着鸟笛,以及自湘君那头提过来的海东青,立于窗边的聿珏失魂落魄的,彷彿自己的心头空了一角。 「这些朝臣根本就是恨藺大人入骨了!」傅迎春支着颐一边叹息,一边翻阅着呈上来的奏摺,其中十本里头有八本是针对藺湘君堂前公审一事发表议论,不仅是梅派,而是连朱奉英那头的人也对聿珏深表不满。看样子湘君这刺儿头的角色当得颇成功,无论哪方都讨厌她。 薛崇韜亦是眉头深锁,「藺大人这回当真不计代价……陛下若只免了她的官恐怕难息眾怒。」 「这就是她想要的……」转过身,无心政事的她与两人大眼瞪小眼,没多久,邢朝贵将湘君房里的鸟笼提过来,可海东青并不在里头。 「奴才依陛下旨意过去提这鸟笼……可牠并不在里头。」邢朝贵急着澄清;聿珏理解的点点头。 「朕知道,湘君她一向都是任牠随处飞的……时候到了牠自然会回来。」盯着鸟笼,聿珏不由把鸟笼视为囚禁湘君的天牢。 海东青本该是遨游于天际,自由自在的,然而她的海东青却甘愿为了她而遭囚…… 『你等于是给了我一手将凤凰牢牢掐在手里的机会……』 凝望着手中的鸟笛,聿珏先是一阵伤感,然后是连她自个儿也感到莫名的气愤。 「这是朕的朝廷、朕的江山……她却仍然一意孤行!」聿珏苦笑着,「这究竟是在惩罚她自己,还是在惩罚朕?」 「陛下,这便是藺大人的爱之为计。」薛崇韜回应道。 聿珏抬眼,「若她非要这样牺牲自我,来换得朝臣间对朕的心服口服,朕又算什么皇帝!」 薛崇韜为之一窒,与傅迎春对望;迎春嘴唇动了动,接着耸肩,示意她们没法插手。 「邢公公,湘君她如今待在天牢里,过得如何?」 「回陛下的话,之前就依照您的意思彻底洒扫乾净了,藺大人在里头闭目养神,过得应该算是自在吧。」 「她有说什么吗?」 「没有特别说什么。」邢朝贵拱手,瞧了神情复杂的聿珏一眼,「陛下,奴才有些话,是有关藺大人的……不晓得当不当讲?」 邢朝贵与湘君一齐待在先皇身边共事许久,兴许他对湘君的观察,要较聿珏更为全面。「你说吧。」 「在陛下不在的这几年……藺大人其实起初也不是像现在这样的,她就只是静静待在先皇身边,尽妃子的本分对先皇嘘寒问暖,先皇跟前的大小事儿也很是关心;那时奴才还不明白她一直在找陛下,只觉得她就像心底藏了什么事,偶尔还一职望着您手上的东西出神。」 邢朝贵挑了挑眉,又道:「是直到升上御前带刀统领之后,她对朝臣的态度才丕然一变,变得独断,不讲人情;无论是到热河之后也好,甚至是忽然就消失在先皇身边……原来她做了这么多事儿,全都是为了把您给拱上皇位。」 「湘君打从进宫以来便一直很替朕着想;以前还有个柳蒔松!」许久没想起那个老太监,聿珏念起故人的名讳,不禁嫣然一笑。 「藺大人进宫时,陛下仍是少不更事,直到您登基这段日子,您与藺大人又是聚少离多……奴才只是猜,她对您,兴许还停留在您及笄之前的印象!你们俩儘管……交谊深厚。」面对二人秘而不宣的关係,他是草草带过,「可她看您,或许有时还是像看个孩子似的……把自己当作娘亲般疼惜着陛下呢!」 聿珏没料到会听见邢朝贵这般讲述,惊讶地瞪大了眼,「湘君……把朕看作孩子?」她直觉地望向远较她年长的迎春与薛崇韜两人。 「邢公公这话说得颇有道理!」迎春击掌,立刻招来聿珏的白眼,「您别误会!傅某是指这推测合情合理呀!我与薛学士可从没这么想过陛下;你说是不是?」她斜眼,把球直接做给薛崇韜。 薛崇韜遮唇一笑,「微臣初见陛下时只觉陛下年少有为……不过我也认同邢公公的意见。」 「好……好你个藺湘君!」聿珏咬牙,重重的将鸟笛往案上一搁,「她这是小覷朕了!朕没她这样牺牲,照样能够把这江山治理的好好的!」 她的反应让三人皆看不出是真动怒还是彆扭着撒气,就在这当头,暂且代理湘君职位的赵含露迅速赶来,「报!啟稟陛下……找到了!」 聿珏旋身,怒目以对,「找到什么了?」 赵含露微呀,仍沉稳应道:「一大清早,一位年轻尼姑出现在城外,经过盘问,确认是朝暘公主无误!」 「聿珶……她还活着!」聿珏喜不自胜,立刻奔到她面前,「快!快带她来见朕!」 * 给迎入皇宫的聿珶,褪下那身灰白外褂,洗净满身尘垢,着了宫装来与聿珏相会。 姊妹俩许久不见,聿珶短发及肩,而聿珏则是皇袍加身,儘管装扮不同,眼底仍可找着往昔的熟悉感。聿珶笑里含泪,与聿珏相隔数丈便盈盈行了跪礼。 「臣妹皇甫聿珶,叩见圣上……」 「起来!快快起来!」聿珏连忙将她搀起,颤着手轻抚着她消瘦的脸庞,感慨又疼惜的道:「聿珶……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我的妹妹……」两人紧紧相拥,似是要将这多年未见的思念一举宣洩。 「二姊,是我……」 「好久没听见你这声『二姊』,还是较圣上来得习惯许多!」聿珏紧紧握住她的手来,忙不迭笑问:「你究竟上哪儿去了?为何不在宫中?」 聿珶遂将德贵妃生前告知的真相,乃至于沿着儿时记忆逃向南方避祸的过往和盘托出。「……虽然不愿说,但所幸袁既琳曾带我多次离京养病,我这才灵机一动,得以找到一条可行之道!」 「朕不知道既琳有这一手!」反而是聿珏给聿珶所说的事实吓着了,她悠悠一叹,「为了这权势,当真什么勾当都能做得出来么?」 聿珶举袖抹泪,摇摇头,「先不说这个了,圣上,我在城外听闻人说藺湘君或将被问罪……藺姊姊究竟是做了什么,能让您狠下心来办她?」 「说来话长……早朝时朕好容易才差人将她押入天牢,听候发落!」一听见湘君竟被关在天牢,聿珶更是惊诧的倒抽了一口气;聿珏紧抿朱唇,拉着聿珶走向太常殿。「正巧朕也还没机会过去探探,既然你来了,咱们一道去,沿途再把事情缘由说与你知晓!」 太常殿底下除了密道外,尚有囚禁朝廷要犯的天牢;自古以来,朝臣或有不法情事,多是先交由御史台,再经由大理寺发落;唯有少数犯了重罪,或是特别经由皇帝宣判的罪臣,才能关在此处。 此天牢别说聿珶,就连聿珏都是头一回进来;看守此处的禁军清一色都是男子,戒备森严不说,光是入地道直至关押犯人的牢房都要经过数道机关,无人引路擅闯,只怕要落了个遭困就擒的下场。 「既然如此,藺姊姊岂不是把所有的罪名全往自己身上揽!」聿珶不住摇头,紧挽着聿珏道:「圣上……您打算如何处置……」 聿珏摇摇头,指向在前头引路的禁军,以及替她俩提灯开道的宫人,示意此处说话不方便。 终于打开最后一道门,幽暗潮湿的天牢光是站在里头便感到阴森可怖;天牢不大,然而此时关着的,除了湘君之外,尚有梅孟晁。聿珏暂时不愿惊动梅孟晁,无论言语、举止皆小心谨慎。 姊妹俩来到囚禁湘君的牢房时,举目所见,牢房地面铺了新的乾草,确实特别打理过,然则此处就算再怎生乾净,那股潮湿阴冷的霉味依旧挥之不去。 面对此等恶劣环境,湘君仍是盘腿席地而坐,泰然自若的模样彷彿老僧入定,聿珶看见是她,激动的上前喊她,「藺姊姊!」 湘君听见动静,还以为只是聿珏一人,却不想听到这样一句熟悉的叫唤,「殿下?您回来了?」隔着栅栏,湘君先是瞧见聿珶,来不及高兴,视线望穿聿珶肩头,那身后跟着的,便是她不惜一切也要护着、爱着的人儿。 「把门打开罢。」聿珏指向牢门;天牢并不让人随意探监,能够指示犯人进出的,更是只有皇帝或圣旨才能行。看守的将士依令开门,思念担忧着湘君的聿珶于是率先奔了进去。 「藺姊姊!我方回到京城,就听见你给圣上问罪了……」聿珶拍抚着湘君手脚,发现她此时虽未遭绑,上头却仍有刑具绑缚过的痕跡。 「殿下您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陛下一夺下京城之后就一直费心在找你哪。」 「我奔逃离开长安,直到日前才动身回京,一路上化缘过来,也没受到什么刁难……」聿珶简单说了这数月来的经歷,忍不住紧握湘君的手,「想不到圣上好容易在你的帮助下登基,您却是就此遭囚……」她回头看着打从进门后,还没与湘君说上话的聿珏。 「这箇中原因说来话长;想必陛下一路上也与你说了许多。」 聿珏撇着嘴,刻意板着脸道:「是说了你许多恶行恶状,包括你如何专断独行,要聿珶引以为戒!」 湘君却是噗哧一笑,「陛下说得是!殿下若还俗回宫,论辈份言可要算是朝暘长公主了;陛下想必不会亏待您这位亲妹妹的。」 「那是当然!」聿珶与湘君稍稍分开,对上聿珏时,湘君又是跪下行礼。「你该料到了,上奏的朝臣们要怎么说你;放眼当下,竟无人敢替你说情,若无免死金牌,朕还能不给你十个、八个死罪,才好向眾人交代!」 「卑职心里早有准备;还是那句话,我自认无愧于心……」 「你究竟要顽固到什么地步才愿醒!」聿珏攀住她臂膀,十指狠狠的掐进她皮肉;湘君给她的力道震撼住,只得闭口。「多亏邢朝贵提点,朕这才稍稍摸透了你一意孤行的原因何在……你说我天真,我倒要问你,你可曾真正信任过朕!」 「我……卑职不懂您的意思……」 「在我要你把罪证全交给我处理时,你是怎么答我的!」聿珏瞪着她,美眸活像是要喷出火来。「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朕好,实际上却是从未相信过朕能把持这一切,是也不是!」 湘君楞了,竟是摸不透聿珏打算拿她怎么办。「敢情在您眼中,卑职的所作所为,当真成了刚愎自用、一意孤行……」 「你是!朕从未怀疑过你对我,对朝廷的用心,只是你这么做,让我想起了一人。」 「您指得是……」 「母后!」聿珏气得眼眶泛泪,咬牙切齿地吐出此二字;而湘君自此也明白了她的意思。「藺湘君!你可还记得你要朕如何宣判?」 「卑职要您莫要手下留情!」 聿珏松开对她的箝握,俏脸上终于浮出些许笑容,「很好!朕定当如你所愿!」她退开几步,「天牢毕竟不是聿珶与朕该来的地方,你就在此处好好等着,朕必定会给眾人一个满意的交代!」话一说完,她便领着聿珶离去,连一个眼神也不给湘君。 跟着聿珏出了地道的聿珶一头雾水,「敢问圣上,您打算拿藺姊姊如何?」 聿珏勾唇一笑,「莫非聿珶要替她求情?」 「假若能使您回心转意,聿珶就算是下跪也在所不惜。」深知湘君对聿珏费了多少心思的聿珶眼看就要跪下。 聿珏不费吹灰之力的撑住她,「藺湘君领有免死金牌,朕是不会让她死的。」 听见湘君罪不致死,聿珶稍稍松了一口气,「可,您又说不会对她手下留情?」 「嗯!不但如此,朕还要让她为自己的专断独行付出代价。」面对还想再问的聿珶,聿珏仅是摇摇头,亲暱的挽起她的手来,「多说无益,你就仔细瞧瞧朕的打算罢!」 *** 湘君入天牢后三日,聿珏先行对梅孟晁做出宣判;梅孟晁虽与朱奉英勾结,虽未有确切悖乱朝纲之情事,然为防止再与党羽有所牵连,聿珏遂命他带着孙儿远离京城,并永不得再返京面圣。 这对梅孟晁而言无疑是轻判了;纵然无法靠近京城,只要他一口气尚在,他的门生及党羽都还在朝为官,他便永远都有动摇官场的本事! 披上外袍,正准备从天牢里走出的梅孟晁,在出去之前特意来到湘君面前。 「藺大人,你当初费尽心计要来将老夫关进此处,可曾想过我还能安然无恙地走出这里!」隔着牢笼,梅孟晁不禁趾高气昂的说道,「圣上果真待咱们梅家不薄,你的下场却又如何?」 面对他的奚落,湘君依旧沉稳,扬起眉来回,「原来梅老爷要得见天日了,当真恭喜;藺某全凭陛下发落,无须你老人家费心了。」 「哼!就算圣上愿意放你一马,只要你在这京畿一带谋生,老夫便能教你走投无路!」看守的禁军将士忍不住催了一声,他才悻悻然的收口,「无论如何,藺大人,后会有期!」 望着他意气风发的背影,湘君微抿着嘴,不受影响的继续闭目调息。 梅孟晁离开天牢的消息传出,许多党羽及门生纷纷上门祝贺,也为饯别。 「可惜相爷很快就要离京,无缘瞧瞧那藺湘君遭圣上处置,大快人心的情状!」鸿庐寺卿语带惋惜。 光禄大夫续问:「话说,相爷此回离京,可知是去那里?」虽然梅孟晁得以顺利走出天牢,但如此轻判,也未免啟人疑竇。 「还不知道。」梅孟晁对此也稍感忧心,「不过藺湘君一案,老夫猜测圣上兴许还是将她削职为民最为可能……诸位可得紧咬着她不放!千万别让此姝有任何翻身的机会!」 光禄大夫与鸿庐寺卿互望一眼,笑道:「包在咱们身上!」 相思欲绝但为君 206 算尽心计断肝肠 翌日,聿珏差人送来一纸公文,告知梅孟晁与其孙梅瑞的去处时,差点没教他气得跳脚。 「嘉州……」巴蜀一带!离京虽然还不算远,但地貌、气候皆与京城大不同,要他这个已年过六旬的老人与还不满一岁的小儿到那种地方去!而且是即刻啟程! 梅孟晁这才明白聿珏绝非有意轻判他,这纸公文也等同变相地将他发配边疆,再加上有生之年绝不可再返京,他梅孟晁叱吒官场数十载,就因为这一时失足而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 而聿珏的下一步更是直接了当地宣告梅派的美梦破灭;光禄大夫、鸿庐寺卿等重要官员一概外放,虽分别奉为潭州刺史与潼川府尹等地方要职,然从京官至外地任职,任谁都能瞧出是左迁。 不仅如此,她更将湘君入天牢之前所捉的二十馀名罪臣予以重审,原先获罪之人,轻则薄惩后重新復任,重则收缴其不法赃银削职为民;此举无疑是藉着此案重立君威,也等同把湘君与这群罪臣的牵连加以排除,无论结果如何,皆无二话。 聿珏为重审案情,一连十多日皆在大理寺,朝臣上奏也不再与藺湘君针锋相对,傅迎春与薛崇韜所执掌的枢密院更渐入佳境,然而她对藺湘君的宣判,却迟迟未有定案。 就如同聿珏在湘君入天牢的当日所言,此处不应是她与聿珶该来之处,在那之后便不见皇帝亲临;只是天牢里无论是看守的禁军,还是餐食,皆未曾亏待湘君。 即便是在赵含露、李梅、徐朗等人的照顾下,日子过得仍算舒心,她却因逐渐摸不清聿珏的意图而稍感心烦。 她反覆咀嚼着聿珏唯一一次造访时对她说的那些话—— 『只是你这么做,让我想起了一人。』 谁? 『母后!』 湘君待聿珏的本心不改,却是不知不觉中忽略了聿珏早已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处事刚柔并济的明君? 『你就在此处好好等着,朕必定会给眾人一个满意的交代!』 什么才是给眾人满意的交代?湘君知道聿珏登基不久,最在意的便是如何稳固朝政,既是手握大权,更要恩威并施,方能使朝臣一心替她效力又不徇私枉法。 她早有替聿珏奉献一切的决心,这才要聿珏别手下留情,拿她做杀鸡儆猴之用。 可想当然耳,聿珏并不打算这么做……是么? 「藺大人,用膳了!」 「欸!」她随手应了一声,举目所见,看守的禁军推来的托盘里盛满热腾腾的餐食,有菜有肉,精緻得简直与她身为御前带刀统领时用的无异,又哪里像个阶下囚? 牢房里还有假藉春寒料峭,跟着衣裘一併送来的书物,让她就着烛火读书解闷,除了无人可言谈与不见天日,日子过得真算不上差。 「你叫……苏哲是不?」湘君赶在他离去前将他叫住。禁军有男有女,她任带刀侍卫时也曾代替过杨悔领着禁军操练,对于几名表现出色者,还有些印象。 而能被派来看守天牢者,想必武艺、胆识皆属上乘。 那送饭的禁军瞠目回首,「藺大人……您还记得小的?」 湘君微微一笑,庆幸自己矇对了人。「当然记得,藺某有事一问,不知……」 苏哲连忙慌张的遮口,「赵校……哦,不,是圣上明令咱们儘管替大人送东西、送饭,不许与您多谈!小的什么都不知道!」他匆匆点头,立马离开了牢房。 湘君顰眉,敢情聿珏的命令如此严苛,连与她谈话都不行?等等……苏哲稍稍说溜嘴的那句,可是在指赵含露? 若无圣旨,天牢不许任何人探监,她一手带出来的心腹儘管关心她,能说动这些人送东西进来已是极限,一个弄不好,或将引来杀身之祸…… 「聿珏,你到底要拿我怎么办?」湘君越想越不是滋味,就连用起饭来都心不在焉。 但在嚼食饭粒时,一不小心,竟嚼到了不似米饭的滋味,这味道……是纸!她赶忙吐了出来,嘴里的短笺给她咬去少许,她小心翼翼地展开后就着烛火来读,隐约认出了此乃赵含露的笔跡。 「这是……」 * 「小女子朱常欢,叩见陛下。」 望着殿前盈盈跪下的妙龄少女,聿珏扶着凤凰椅起身,「抬起头来,让朕瞧瞧你。」 朱常欢怯生生地抬起脸面,在接触到聿珏打量的视线后又匆匆收了回来;她提着裙襬,在宫人的搀扶下缓缓走下玉阶。「怎么了?朕自认生得并不可怖,你却是一看见朕就又低下头了。」 聿珏语调间的疑惑让朱常欢的小脸近乎贴地,她急迫道:「不、不是的!小女子只是听说……听说……」 「听说什么?直言无妨。」 「听说陛下您在围京一战时不仅亲率兵马大破辉烈营,更亲手擒杀了梁大将军,我还以为您生得更加……结果没想到竟是如此美艷……」 聿珏掩唇而笑,「朕明白了!光看朕的模样,确实难以想像,不过常言人不可貌相!咱们大煌的女子既能在沙场上与男人争锋,在朝堂间更是不让鬚眉。来,起来吧!」 「谢陛下恩典!」 朱常欢的身板与聿珏相去不远,只是相较于尚未及笄的朱常欢,聿珏无论举手投足,皆蕴藏着成熟女子的风韵,与朱常欢的青涩恰成对比。 「进宫十多日,这还是朕头一回接见你;待在宫里还习惯否?」 「很习惯!」朱常欢点头答道,忽觉答来不够得体,才又缩着颈子,「啊……回陛下的话,很习惯!」 「没关係!答话大可不必拘谨。」聿珏对她招手,示意她跟在身边,「习惯就好,朕曾在你练舞时瞧过你的舞姿,很是曼妙优雅……想必三日后朕要大宴百官时,你已经为此准备妥当了。」 「是,已准备得差不多了……」 聿珏听着她说起习舞时的经过,带着她走出大殿,殿前的石阶偶然飘来几丝落叶,春日的风有些寒,但已多日不见霜雪,她身上的金凤袍也显得较先前轻盈许多。 「朕很期待你的歌舞,到时定要让眾爱卿一瞧见你便如痴如醉。」 「小女子尽力而为!」朱常欢轻咬唇瓣,她眨眨眼,怯生生地开口,「陛下,小女子有一事想问……」 「你是想问朕为何特地找你进宫?」聿珏明眸轻睞,对上她惊讶神色。「你呀!跟朕年少时一样,什么话都写在脸上!」朱唇得意地扬起,她笑叹了一声,「除了听闻你的舞艺了得之外,朕还听说你与朱常喜生得很是相像?」 「嗯,自小无论爹娘还是亲戚,都这么说咱们。」 「你今年……十五是不?」见朱常欢頷首,聿珏暗自细数,「那常喜就与朕年纪相仿,再怎么说都是个如花似玉的年华……却是早早就香消玉殞了。」 朱常欢不自觉收紧双拳,难掩激动地道:「我与家姊几年不见,哪知道出嫁那时的暂别,便让我再也见不到她……」 聿珏一手包覆着她的粉拳儿,默默给予安慰。「听说她是死在魏王手上,而魏王却又是因他的小妾才……」 「说实话,不管是常喜也好,还是白丽也好,都成了皇位争夺下的受害者;你的心情朕明白,可朕也听说,聿璋生前对待常喜是不错的,就连韵贵妃也都一心向着她这媳妇。」聿珏以指轻揩她的眼角,温声道:「这回朕好不容易登基,你爹为朕尽忠,却是一时不察走错路;朕召你进宫,实则为了补偿你朱家的损失。」 「补偿?」朱常欢哽咽着回问。 「嗯,可别小看你这位置,朕虽为女皇,身边的宫女、乐师同样是朝臣们急欲争夺的机会。」聿珏轻拍她的肩头,「你毕竟阅歷尚浅,往后就会慢慢知道的。」 朱常欢凝望着聿珏搭在她肩头的手,不禁回想起进宫之前,朱奉英口口声声要她小心观察聿珏的一举一动,甚至要她尽可能离聿珏远点。 这样慈眉温言的聿珏,究竟是否真有如朱奉英所讲的那样心机深沉?她不知道。 然则,就在这么短短几句言谈间,她已是不知不觉为这美貌又仁厚的女皇而心生折服。 「陛下。」 「嗯?」 朱常欢盈盈跪了下来,「关于您的传闻,小女子听过许多……包括那些个在兵灾之下九死一生的脱险,在大漠里游歷的经过;如果能行……能请陛下,对常欢说说么?」 聿珏眨了眨眸子,双手轻轻托起她来,「都是一些不怎么愉快的故事,你想听?」 「想!」 她偏头,耳坠的流苏微微晃盪着,「那好啊,不过故事很长,朕国务繁重,你若想听,可得在朕面前多多献艺才行。」 朱常欢絳唇轻扬,整张小脸瞬间像是绽出光芒似的。「小女子……求之不得!」 聿珏怜惜又欣喜的点点头,忽闻邢朝贵匆匆来报,她听了之后频频頷首,「哎!都怪我失职了!快请褚将军她们进来!」 「陛下莫非是要接见什么要紧的人物?」朱常欢犹疑着,不知是否应该主动告退。 「说要紧……也是挺要紧的!不过,你不妨留下来,见见朕的一双女儿!」 朱常欢惊讶得合不拢嘴,尚不及回神,石阶底下已有两名姑娘各抱着个小女娃;而沉稳自若的聿珏露齿一笑,竟是主动提起裙来,踏着飞快步伐迎上前去。 「娘!娘!」两个女娃欣喜又拔尖的叫喊声,顿时响遍了凰寧宫殿前。 然后是褚千虹义正词严的纠正。「你们两个!要改口叫母皇!」 「没关係、没关係!檀华、萼雪儿乖!你们两个小淘气……」聿珏笑顏逐开,双手不费吹灰之力的接过一双女儿。「想不想娘呀?对不住,我这十多日都在宫里……哎呀!你们两个又变重了……」 朱常欢眼睁睁看着聿珏抱着女儿的慈爱模样,与抱着女娃前来的两人一同话着家常,忽然有些懵了,不知哪个才是这位女皇的真正面貌。 又或者两者皆然? * 在看过赵含露捎来的短笺之后,湘君本就不甚平静的心情又变得更加紊乱。 聿珏到底做什么打算?赵含露在短笺里不及细谈,只说近日内将要想法子将她从天牢弄出来……可天牢并不像是在出入相对单纯的后宫,此乃太常殿,是百官朝臣办公议事之处,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人在此把守,她们这群女兵若想劫囚,断无可能瞒天过海! 而且,天牢若当真遭劫,岂不是反而给聿珏蒙羞? 然而赵含露之所以打算主动劫囚,莫不是因为聿珏另有打算才出此下策的么?但她手上握有免死金牌,无论朝臣怎般逼迫,聿珏也无法判她死罪……即便她并不怕死。 手中书简翻来覆去,湘君心头千丝万缕,就是无法把书给读进心底;她此回入天牢已过了十多日,外头情势怎生变化她一概不知,而聿珏也当真狠心,丝毫没给她半分消息…… 怔忡间,耳际忽闻几许异音;她睁开眼,快步来到栅栏边探头,关押囚犯的牢房与看守天牢的将士间尚有一门之隔,可门乃实心,她只闻动静,并无法确切得知外头情势如何。 直到那扇门冷不防给人踢开! 「都迷昏了?」是李梅! 「钥匙呢!」入内的徐朗奔来,把一串响着金属声的铁环交给赵含露。 「小梅子?含露!你们怎么过来了!」她们当真来劫囚? 「藺大人,您还好吧?」赵含露对她匆促一笑,利用抢来的钥匙迅速把门打开。 「我很好……陛下究竟作何打算,为何能由得你们劫囚?」湘君当真给她们此举弄糊涂了! 「这,说来话长……」一同进来的两名女兵迅速收拾着这一阵子偷偷送进来的轻裘与书简;湘君眼中的赵含露有大半脸面都掩在阴影之间,因而神情模糊难辨。 「那咱们现在究竟该怎么着?」就算贵如赵含露这等宫廷禁军,也不一定知晓分布在各大殿之间盘根错节的密道。 下一刻,赵含露的所作所为却出乎湘君的意料—— 因为太相信这群心腹,以致等到赵含露手持掺了蒙汗药的巾帕朝她口鼻掩来时,她一点准备都没有! 「大人,对不住……这是圣上的命、令……」赵含露的嗓音登时变得悠远,湘君意识逐渐模糊,就这样瘫倒在她怀里。 她回头,声调紧绷,「以大人的功夫,这点药没法让她睡太久……咱们动作要快!」她瞪着李梅与徐朗,眼底闪烁着从未见过的——阴狠。 * 同一时间,太常殿里正觥筹交错,四处散播着丝竹与歌声。 聿珏选在此地大宴群臣,还拿了御用佳酿来赏赐百官;那些曾因湘君蒐罗罪证而入大理寺监禁的朝臣更是紧挨着枢密院各个心腹落座,等于是给足了这些个復职官员面子。 「眾爱卿,自从朕登基以来,朝臣之间诸多猜忌,政局动盪、朝纲不振,所幸经过这段日子,终于上了正轨。」聿珏环顾群臣,高举着酒杯道:「今后,还望诸位多多辅佐朕,令咱大煌,长治久安!」 「我等敬圣上一杯,愿大煌国运昌盛!」眾人与聿珏一饮而尽,有的之前已经敬过几回的,早已红光满面。 聿珏笑着搁下酒杯,「今日除了歌乐、酒菜之外,朕更要向眾卿引见一人。」 「敢问圣上,何许人也?」傅迎春转着滴溜溜的大眼,对着坐在高处的聿珏频频使眼色。 「此姝有沉鱼落雁之貌,翩翩舞姿更宛若天仙般灵动轻盈,当真一绝代佳人也。」此语引得眾人一片惊呼,在吊足胃口之后,聿珏轻轻击掌,一旁的乐师紧接着奏起另一首音律。 在朝臣引颈而盼之下,朱常欢一袭碧绿舞衣,挥舞着似水云袖,与一身素白的眾舞伎自屏风后鱼贯而出。 有些人似乎认出她的身分,但多数朝臣皆不识她,全副目光便给场上的朱常欢吸引过去。 随着乐曲转趋热烈,由群舞转成独舞,朱常欢更加挥洒自如,一双翠绿云袖舞得朝臣们如痴如醉,宫人于席间不断劝酒,场面于是来到了宾主尽欢的高峰。 朱常欢在朝臣注目下不断舞着,云袖陡然一振,彷彿大鸟般振翅高飞,接着交错着,转向端坐在上位的聿珏,随着她低头,乐曲也随之静止。 先回过神来的,是聿珏。「好、好!」她带头击掌,其馀朝臣也才纷纷鼓掌喝采起来;朱常欢盈盈起身,汗水淋漓之间含着笑意,随着眾人的目光与掌声缓缓来到聿珏跟前。 「有谁知道此女身分?」 说话者为散朝大夫,「回陛下的话,这不是朱大人的么女,朱常欢么?」 「正是!朕让她入宫来跳上一曲给诸位瞧瞧。不知眾爱卿觉得如何?」 「当真是仙女啊!」、「朱大人竟有这样出色的女儿!」等讚赏的话语纷纷涌上;朱常欢卸去云袖,明眸却是紧锁在聿珏身上,聿珏眼眉含笑,差邢朝贵斟酒,这才对她招手。 「来,此舞只应天上有,这杯赏赐与你。」 「多谢陛下恩赏!」朱常欢终于笑开,她自聿珏手中接下佳酿,当着眾人面前一饮而尽,又是赢得连串喝采。 「跳得真好!」聿珏对跪着的她低声道;朱常欢捧着空杯拜谢,不料一名禁军慌慌张张的奔上殿前,惊扰了把酒言欢的朝臣,也惊动了聿珏。 「不好了!发生大事了!」 「大胆!此乃陛下宴请百官之时,焉有你说话的馀地?」 「不,迎春,让他说!」聿珏指着匍匐于殿前的禁军将士,示意眾人噤声。「发生什么事了?」 「藺大人、藺大人她……卑职、卑职该死!」他欲言又止,甚至当场自掌起嘴来。 「湘君怎么了!」聿珏瞠目,一颗心登时提得老高,「不行……朕得去看看!」她慌忙之间,把跪在原地的朱常欢一把推倒;朱常欢错愕得无以復加,只能眼睁睁看着聿珏渐行渐远。 「陛下,请留步!」傅迎春接着跳了起来,「傅某跟您一道去!」原本碍于身分不敢妄动的朝臣们,一看她与薛崇韜跟了,也纷纷丢下酒杯凑上去一探究竟。 聿珏提裙奔向天牢,沿着幽深地道入内,一旁的禁军见皇帝亲临全都纷纷退让开来,而跟来的朝臣亦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湘君怎么了?」 「藺大人她……」看守的将士打开与牢房阻隔的大门,跪迎聿珏入内。 她怀抱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赶来,在隔着栅栏的牢房间,与湘君遥遥相望。 然后,在看清牢房里轻晃的人影后,聿珏听见了心重重摔碎的巨响声。 「不!湘君啊——」 相思欲绝但为君 207 缘来廝守凤求凰 随后跟来的傅迎春与薛崇韜先是听见聿珏凄厉的哭喊声,两人瞇眼一同望向灯火昏黑的牢房里,只见牢房中央吊掛着一条长腰带,套着某人的脖颈处,她双手垂掛,一头散乱的发间埋藏着了无血色的脸容,显然已气绝多时。 「藺大人……」薛崇韜喃喃唸道,而闻讯赶来的朝臣们各自踩着虚浮脚步,睁着醉眼纷纷涌入天牢。 「还愣在这儿做什么!赶快把牢房给朕打开!」聿珏狂乱的指着牢房;看守的禁军知道大祸临头,连开锁都磨蹭了好半晌。她拔出玄铁短匕把腰带割断,颤抖地去探湘君鼻息。「啊……啊……」她痛心地把湘君的脸面埋在胸口,泪流不止。「为什么……我说过不让你死的……」 「陛下……可需要传费太医或袁太医过来?」傅迎春试探的问道。 聿珏浅浅摇头,「长风也好,既琳也好……谁来都是无用的……我的湘君,你为何刚烈至此,寧愿一死也不愿听朕宣判?」她跪倒于牢房内,以身躯护着湘君尸身,闻讯赶来的朝臣越来越多,甚至被挡在门外不得而入。 看见此幕的朝臣全都鸦雀无声,甚至有许多与湘君互有衝突的官员,在知道湘君吊死于天牢之后,都纷纷齐声叹息。 「陛下……请节哀。」薛崇韜勉强代眾人说了这么一句。 聿珏颤抖着回眸,微微仰首对着眾人道:「藺湘君儘管有错,对朕的忠心却不容质疑……藺家一代忠烈……果真虎父无犬女……」 「藺大人的作风虽是独断了点儿,但确实替陛下尽忠,此回更是以死明志……」散朝大夫勉强挤出这么一段话,引来其他朝臣纷纷点头称是。 「陛下,藺大人虽自縊而死,到底是在这天牢里……」 聿珏摇摇头,把怀里的湘君搂得更紧。「她是为成全自己的忠义……朕不怪任何人;迎春,你代朕继续宴请眾爱卿……让朕独留在这儿,多陪湘君一会儿……」 迎春咬牙低喊,「陛下!」 聿珏哀婉的低头,把脸埋进湘君的发间,「听朕的旨意照做!」 「傅枢密……就这么办吧!」薛崇韜扯了扯迎春的衣袖,这才缓缓带着前来探看的朝臣离开地道。 看见此幕的朝臣无一不心情沉重,即使迎春带着眾人回太常殿,许多朝臣已有醉意,也纷纷托说不胜酒力而告退离去,一场特地设下的宴饮,就在湘君忽然传来的死讯而草草告终。 「陛下呢?」眼看原本宴饮的朝臣很快作鸟兽散,不知事态演变的朱常欢只得抓住傅迎春问道。 迎春睨了胆敢抓住她官服的小姑娘一眼,朱常欢年少,凭着一股胆气,也与她大眼瞪小眼。「还在天牢里……朱姑娘今天的舞当真跳得不错,把大伙儿的目光都吸在你身上了。」她一面差宫人收拾这片狼藉,一面与薛崇韜以眼神示意。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为何诸位大人都走了?」 迎春打量着她,始知她已趁这场混乱又更换了舞衣,从碧绿换成一身靛青,手上还拿了把紫红摺扇。「看样子你还有舞码没上……可惜无人欣赏!」她先是勾唇一笑,然后用力甩开朱常欢的抓握,「陛下痛失忠臣,正在天牢里弔唁着……」她走开几步,又赶在朱常欢追问前扬起一指,「你若识相就别再问了!」 「等、等等!忠臣?」对朝廷事务一无所知的朱常欢,只能楞楞的望着迎春大步离去。 「都走了?」来到殿门口的迎春对着注视一切的崇韜问道。 崇韜頷首,回头望着在邢朝贵一声令下一哄而散的乐师,「你怎么打发她?」大殿里除了忙着收拾的宫人外,仅馀茫然且失魂落魄的朱常欢。 「当然是说陛下身边有人了!」迎春双手环胸,脸不红气不喘的扯谎。 「你别害陛下遭人误会!尤其又是这么个少不更事的姑娘!」 「不这么说她哪会死心?」迎春皮笑肉不笑的道:「陛下果真魅力无边,这小姑娘哪里抵挡得了她的一顰一笑!」 崇韜自然没漏瞧在一曲舞罢之后,聿珏与朱常欢那眉来眼去的神情,不禁一叹,「年轻真好哇。」 「你什么意思?」傅迎春斜眼瞪她。 换成崇韜回以灿笑。「没事!」 而在屏退所有朝臣,乃至于看守的禁军之后,聿珏哭声渐歇,抹去泪珠之后,对着怀里的湘君低声道:「人都走了,可以醒来了。」 躺在她腿上的「湘君」猛然睁开眼,速速自聿珏腿上翻身离开。「卑职无意冒犯,还请陛下恕罪!」 红着眼眶的聿珏揩着眼角,一手掖着心口,「没事儿!倒是难为你了,要你把湘君带出去不说,还要你代替她在这儿吊着。」 撕下脸面,露出真面目的赵含露摇摇头,「陛下莫不是折煞卑职了?能替藺大人与陛下做事,卑职当万死不辞……话说回来,陛下的演技真好!」 「那不是演的……该说你扮成湘君维妙维肖,朕真一度以为是湘君吊死在这儿,于是情不自禁。」聿珏撑着地欲起身,脚步一个没站稳。 「陛下小心!」赵含露赶忙来扶,聿珏双脚虚软,登时给她抱了个密实。 「瞧!朕直到现在都还怕着呢。」聿珏苦笑着抬起颤抖的手,赵含露垂眸,不预期的瞧见聿珏给裹在凤袍下的那绵软娇躯,一想起方纔聿珏抱着她忘情哭喊,便让她不自觉脸面一热。 「陛下……对大人的用情至深,教卑职很是羡慕。」 「朕左思右想,这样算是给她做足面子了……」聿珏缓缓站稳,整肃着衣容。「这回朕也是赐她一『死』,成全她的心愿!」 「卑职或有一问……」 「你是想问朕打算如何安排湘君?」 心思遭聿珏看穿的赵含露于是拱手,「还望陛下不吝解惑!」 「湘君与我曾有过一句约定,她曾答应要与我形影不离,做我的影儿;这下终于能够成真了!」聿珏主动推开牢门,「怎么了,含露?」 赵含露揉了揉眼,「唔!卑职的眼睛忽觉有些不适……现在好多了!」 「不知她醒了没有……朕要过去看看她,你要不一道?」 这等好戏,她怎能轻易错过?「卑职当然乐意!」 *** 睁开眼,发现自己竟躺在眠床上,湘君掩着鼻口翻身而起,身上不只一件襦衣,还披了件外袍。脸面给人拭净不说,就连头发都打理过了。 这厢房……似乎在哪儿见过?她皱眉张望,却是一时想不起来。 房门陡然遭人推开,「大人,您醒了?」是李梅!她面带笑意,手里捧着餐饭。「哦!差点忘了,大人已经不再是大人了,从今而后咱们要改口称你声湘妃娘娘!」 「湘妃……之前的湘夫人已经让我备感头疼了,现在又变本加厉?」湘君不由失笑,却多少猜着了她们所玩的把戏。「是陛下要你们这么做的?」 李梅噘唇搁下托盘,「不是圣上还能有谁?先让赵校尉送短笺进去,趁您一时不察将您迷昏带出来……之后就是看圣上大显身手了!」 「她究竟做什么了?还有,你们这样将我带出天牢,陛下又怎么对朝臣交代……」 「哎!就说让圣上大显身手,您别穷操心!来,先吃点东西再说!」 湘君给李梅半推半就地推至案前,料想再过不久聿珏就会到,她只得轻叹一声,「好罢!我等她到了再问问她!」 果真,才用不到几口,便听见堂外徐朗高喊——「圣上驾到!」 李梅笑嘻嘻地张望,「看样子圣上真是想大人想念得紧呢!卑职告退!」她掩着嘴快步脱身,就连湘君要拦都拦她不住。 湘君随意抹了抹唇,赶在聿珏到来之前敛裙行礼,「卑职恭迎陛下!」 「含露你瞧瞧,还『卑职』呢!」聿珏对还来不及换上黄袍的赵含露说道,提着裙襬来到湘君面前,「抬起头来!」 湘君笑着听令,对上聿珏那双志得意满的眼眸。「知道我怎生发落你么?」 「莫不是说咱『死』了?」 「谁给她洩漏机密的?小梅子?」聿珏扠着腰回头,整间房里却不见李梅的身影。「说!谁给你提点的?」 「自然是猜的。」而从聿珏一脸不甘的模样来看,她应该猜中了。「您这样瞒天过海的把我自天牢里弄出来,除非是想陷我于不义才会说我逃了,可您不会这么做;剩下的就是谎称我『死』在天牢里,与您上演一齣以身殉国的戏码,好成全我的美名,是也不是?」 仔细想想,聿珏此计不仅巧妙,更是藉由「身死」一事将朝臣对她的印象一举扭转;聿珏之所以「施恩」于梅、朱两家,后又亲力亲为的重审湘君所举发的朝臣,再特地设宴于太常殿,乃至于让朝臣亲眼目睹湘君「自縊」的种种原因,也都有了最好的解释。 聿珏睁大眼睛瞪她,湘君明明是跪着的,气势却几乎要全盘将她压倒;她冷哼一声,「朕果真罚你罚对了!」 湘君瞅着她赌气的模样,轻挑了挑柳眉,「您这样为我着想,却说是罚我?」 「难道不是罚你?我可是让你在天牢里多待了十几日!」聿珏双手将她牵起,「这当中我为了重审那些案子,刻意每日都去大理寺,唯有这样才能忍住不去天牢里看你;我也不让聿珶去,怕她一时心软,在你面前露了馅儿。」 「那些案子,二十几件你都重审过了?」 「是呀!」聿珏笑容里稍见疲惫,也残存着方才哭过的泪痕。「哪!你说,这么多天没等到我的发落,你心底是不是也慌了?」 湘君不得不诚实以对,「确实有些慌,我不怕死,真的不怕……可是我也想知道你究竟打算如何;就这样让我枯等,真不像你的作风。」 「那是因为某人还拿朕当孩子看呢;既然如此,那我非要让她见识朕的本事了;如此『赐死』于你也算遂得你的心愿,如今藺湘君在朝臣面前已经不存在了,我说你这是为朕尽忠,朝臣大多看见了,相信也不会再有二话。」 除了必须被藏着之外,湘君对她的发落,当真无法再多说些什么了,「陛下……」 聿珏双手轻抚过她的身侧,她的臂膀,乃至于脸面、发丝,「你一心想替我除去所有阻碍,我知道,可我不禁要想,如果非要你这样牺牲自我,那我算什么皇帝……」她疼惜的将湘君搂进怀里,让湘君靠着自己的心窝,「已经够了!给你权位你便是这样专断独行,那我还不如把你藏起来,省得镇日提心吊胆,你相信我!相信我能一手治理这片江山好不?我再也不要冒着失去你的危险,寧愿把你牢牢锁在身边当自己的影儿,也不愿再放你离开!」 「我没有把你当孩子……只是你说对了,我起初的确对你还有些不那么放心。」湘君难得任由她这样抱着,满心依赖的窝在她的怀壑里,「能与你形影不离本来就是我的心愿,即使你愿意放我走……我也要想方设法赖在你身边!」 「湘君……」聿珏嫣然一笑,低头就要啣住那方檀口—— 「咳咳!」湘君一手按住她的唇,轻咳两声,原本还站在厢房里的赵含露,隔着窗户窥看的李梅,乃至于硬是把纸窗戳出两个孔洞的徐朗等人全都乖乖退下,还她们一室清净。 「在咱们温存之前,得要先瞧瞧是否有旁人在场!」湘君笑了笑,主动拉下她的脖颈献吻。 「不如说你带的人未免太不识相了,非要你下令才肯退避?」聿珏牵起她,「这身春衫真好看,不枉费我特地给你准备。」 「哦?你喜欢我穿你赏赐的衣裳。」湘君自身后搂住她,玉指挑逗似的滑过凤袍以及腰带处,「我还以为陛下更喜欢咱的另一个模样?」她诱惑似的低喊,低头亲吻着聿珏的耳廓。 「都喜欢不成么?」聿珏缩着颈子笑问。「替我把这凤袍给除了,这袍子太沉了。」她叹息,旋身把脸面埋进湘君怀里。 湘君双臂环住她纤腰,不费太多气力的将人儿托起,走向床榻。 * 「我终于想到咱们身在何处了。」 聿珏顿时睁大了眼,「你现在才知道?」 翠华斋。聿珏一心想把这座院落赏给她,她不肯收,却是在聿珏用尽心计之后才终于将她藏身在此处。 湘君侧躺着,有如享受馀韵般的轻抚聿珏的颈项,「这儿摆设与咱们住的时候不同……很奇怪?」 「不是!我以为你会更早想起来……不喜欢?」 湘君摇摇头,「能回到咱们定情之处,我怎会不喜欢?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了,只是……」 聿珏托着她的腰,「只是什么?」 湘君凝望着近近在咫尺的她,柔声道:「以我现在的身分,没法在皇宫里任意行动,这儿距离凰寧宫毕竟有段距离,我……」她轻咬朱唇,揽紧怀里的聿珏。「我怕这么一来,我就不能随时见到你了。」 「傻湘君!这儿毕竟是内廷,你想见我随时都能过来!」翠华斋即便不属后宫范畴,到底在皇宫里还算是人跡罕至的清静处。 「万一去见你时正巧有朝臣覲见呢?」 「那就让他们瞧去!」聿珏说得理所当然,「藺湘君死在他们眼前,就算你再怎么像,也不过就只是像极了藺湘君的人罢了;况且我说过要把你藏好的,怎会轻易让其他间杂人等见到你?」 湘君心头一喜,很快又想到其他疑问,「那……你就这么养着我?我在宫里的身分,你打算如何处理?」 「只让少数侧近知道你还活着不成么?你若真想要一个身分……管她是湘妃、湘夫人还是湘皇后,只消一句话,我都让你做。」 「你还真是随兴到了极点!湘皇后呢……」 不料聿珏却是正起脸色,「我说过不让你委屈的;让你在朝臣面前演这齣戏,等于是逼迫你限制在我身边,你说不介意,可我心底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只可惜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在眾人眼前保持身分还是维护藺湘君,乃至于藺家的名声,只能两者择一。 而以她对湘君的了解,她知道湘君肯定还是在意家族名声的。 「何必过意不去?你不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就像我对你做的那样。」湘君亲吻着她的颊,「你是女皇,不管什么名号都行,我只要待在你身边就好,其他的都不再多做奢求。」 「哦?真的?」聿珏笑瞅着她,「这么清心寡慾?」 「我有吗?」湘君故作无辜的扬唇,双手很快攀上了聿珏敏感处恣意爱抚。「我能将君临天下的凤凰圈在怀里,有哪个女人像我一样?」 聿珏低声娇呼,故作无辜地反问:「嗯……除了你……啊,我还能,唔……有其他女人么?」 湘君横她一眼,迅速将她压在身下,迫使她分开双腿。「你说呢?」 想都别想! 相思欲绝但为君 208 温言称谎释前嫌 在聿珏用尽心计含藏湘君,两人终于得以长相廝守,在这看似皆大欢喜的背后,其他人的故事仍悄悄的持续上演。 聿珶好容易回京之后,聿珏投身重审那些案子之前,已是先行昭告天下,封聿珶为朝暘长公主,并让她还俗回宫;聿珶出家三年馀,还俗之后也不过年方二九,仍值青春年华。自此从不受先皇重视的么女,成了当今圣上最为亲近的妹妹,身分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一日,趁得春色烂漫,聿珏主动找了她在御花园里头品尝冬茶,「聿珶,仔细想想,从小到大与咱几个兄姊比较起来,似乎没听你说过你中意着哪家公子……」 茶水沾唇,得知聿珏后话的聿珶仅是淡笑,「圣上如今为了藺姊姊以及朝臣的事儿蜡烛两头烧,臣妹光想着替您分忧都来不及,又哪敢拿这些儿女情长的小事来给您添乱?」 「话虽如此,聿珶啊,青春可是不等人的……尤其咱们都是女子,朕在大漠里兜绕了这么几圈,也失去过重要的人,感触很是深刻。」 搁下茶碗,她不由望向聿珏脸面,在仍然美艷年轻的脸上,轻易找到几许风霜;那是歷练后的证明,也是几经磨难留下的痕跡。 「圣上一番金玉良言,聿珶谨记在心,只是……娘亲与父皇在这数月之内接连病逝,尤其是娘亲……我明明才是最应该留在她身边的人,却没能伴她走过这最后一程……」聿珶说着说着哽咽了,聿珏见之不忍,也没好意思再提下去。 「贵妃娘娘也算是护女心切,你往他乡避难,她兴许才能走得了无牵掛……你若有意中人再与朕提,我好替你做主。」 「多谢圣上!臣妹明白。」 茶过几巡,聿珏提议着两人一齐入园赏花,两姊妹携手共游,忽然听闻头顶飞掠过一串拍翅响声,原来是海东青来了! 「瞧见牠便想起咱们曾一起跑马,追赶野兔的过往……年少时无知还以为好玩,如今光是想见那鲜血淋漓的样子便觉不忍。」 「是么?潜心修佛这么些年,当真变得菩萨心肠了!」聿珏一手遮日,仰头遥望着海东青,「对了,你回来这几日……与既琳碰过面了么?」 一提到袁既琳,聿珶登时垂下眼帘。「臣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人。」 聿珏默然;想想既琳算是一手将聿珶拉拔长大,说是她第二个娘亲亦不为过,然而只因德贵妃揭露事实,而让这两人的情谊蒙尘,说可惜,也当是可惜的。 「她尽力的想要补过了。」聿珏只能这么说。 「臣妹知道!」少见的,聿珶竟莫名激动起来,「可她难道不是因为巴望着飞黄腾达,这才把这害人的邪术用在咱身上?该说我命大,又或者应为她一时良心发现而感恩?」她悍然转向聿珏,「我今天身子会变成这样,不全都是她害的!亏我……亏我还曾经这么相信她,更因此误会了皇后娘娘多年!」 聿珏柔柔一叹,「聿珶,我懂你的心情……可你是否曾想过,为何娘娘临终之前,即使知道既琳不得不害她,仍然愿意要你找她帮忙?」 「臣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面对聿珶拔尖的声调,聿珏仍温淡开口。「那是因为娘娘明白既琳儘管受制于皇甫聿琤,但仍愿意为你拚死相护。」 聿珶愕然,竟是笑了,「她?」 聿珏牢牢握住她的手,「朕没替既琳说情,这是迎春告诉我的;别忘了,在我身陷大漠、你出家的这几年,她与既琳一直待在聿琤身边效力……迎春亲耳听过她说,」她深吸了一口气,直望进聿珶那复杂伤感的眼底,「你是她在这宫中唯一的牵掛。」 「她……她真的这么说?」 「迎春没有必要骗朕。」聿珏轻抚的她的脸面安慰道:「知道真相是很难受,但你可曾想过,这些年来无时无刻不受良心鞭笞的既琳,或许较你想得更加艰难?」 良心鞭笞……的确,撇开下蛊一事,袁既琳不管是待她也好,或是面对其馀身分地位不高的禁军卫士,乃至于私下求治的宫人,皆是和善以对,更未曾有过多馀怨言。 「聿珶,朕这么说,并非是要你非原谅既琳不可。」聿珏眉头微挑,「只是站在一个关心你的姊妹的立场上说……试问,既琳照顾你的这些年,假若有半分虚情假意,还能不给冰雪聪明的你拆穿?」看出聿珶的犹疑,她于是再加把劲说道:「她对你,是真心的;你可知有多少人踩坏袁家的门槛,只求能够迎娶这位妙手回春的女大夫,她都拒绝了,你可知为得是什么?」 「圣上莫非……莫非是要说她是为了臣妹才不嫁的!」 「朕不知道!」聿珏反而打了个哑谜,「可朕清楚一件事。」 「何事?」 聿珏郑重的托起她的玉掌,温言道:「她一直等着你去见她。」 聿珶俏脸微僵,又听她续说:「对了!朕听长风说,她看既琳近来的脸色一直不大好;深諳调养食补之道的她不会轻忽自己的身子,除非,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了……」 一听到「无可挽回」四个大字,聿珶忽觉一阵晕眩,聿珏眼明手快的攀住她,「聿珶!怎么了?要不要紧?」 「袁既琳……臣、臣妹现在就去瞧瞧她!」她草草敛裙行礼,未等宫女前来搀扶,便笔直往轿輦走去。 而在她没能瞧清的背后,聿珏唇畔,兀自浮现一朵难以觉察的暗笑。 * 即使聿珏为灭湘君所点燃的火而忙着重审案情,但为治病诊疗而设的太医院倒是没有太多变化。 甚至是间暇过了头。 「袁太医……」 忙着抄写药经的袁既琳听见这声虚弱叫唤,连忙抬起头来。「啊,邢公公,怎么了?」她侧首,但见邢朝贵脸色苍白,帽子底下的额角还沁着汗,已是在心底揣测着病情。 「咱家、咱家……你附耳过来。」 她依言靠近,在听得邢朝贵所言的病症后,气定神间的点点头,「敢问公公昨日,乃至于今儿个一早吃了些什么?」 「都是一些清淡的小点,昨晚吃了点枣泥糕……跟、跟别人都一样啊!」邢朝贵脸色一变,「哎哟」一声,「不行了不行了!茅房在哪儿!」 「就在后头!」她眼明手快的指引方向,邢朝贵活像屁股着火般的奔了过去。她一手圈在唇边高喊道:「若是不清楚,可再问问费太医!」她远远就瞧见费长风在另一头配药。 「咱们这种人她连理都不会理!」他急得像是快哭出来,「我去去就来!麻烦你先替咱家抓药药药药……」这等清朗回声引得不少医工侧目,但见他跑得急,没人敢开口打搅。 直到邢朝贵走远了,袁既琳才终于掩唇而笑,她随手拿了纸镇一搁,回头拉着身后成排的抽屉,搁在桿秤上头量妥了剂量,熟练的配起药来。 她专心忙活儿,直到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身后又站了人。「邢公公您还真快!我就快配妥了,再稍等……」她扬着笑意回首,始知立于身后的并非邢朝贵。 而是翩然赶至的皇甫聿珶。 经这一失神,桿秤「鏗啷」一声掉在地上,袁既琳先是不敢置信,接着眼眶一热,惊讶的掩嘴低喊。 「我来看你。」聿珶随手抹着汗,很快绕过桌案替她拾起桿秤。「圣上说你身子欠安,你怎么了?」 袁既琳见着她又惊又喜,但对她的提问却是面露疑惑。「我?圣上说的?」 「嗯,她说你最近脸色不太好。」聿珶伸手牵起她,右手直觉扣住她手腕,一如既琳之前所教导的那样把脉;虽经出家这几年,医术难免生疏,但仍能紧抓住要领。 「我不知道圣上怎么跟你说,但我很好……」斗大的泪滴滚落脸颊,袁既琳难掩感动的涕泣着,回握住聿珶的手,「您还肯来见我!殿下……」 聿珶冷不防给袁既琳抱住,她身躯一颤,往昔主僕间宛如亲友、母女,乃至于师徒间的浓厚情感一涌而上,心肠温厚不下聿珏的她,也终是难以自持的与袁既琳相拥而泣。 好不容易自茅房脱身的邢朝贵爬回袁既琳身边,便是撞见这等感人肺腑的一面,他撑在桌案边,苦着脸面低喊——「呜……咱家的药……」 *** 就在湘君于天牢里「自縊」后,聿珏很快「追封」了她御前带刀侍卫的官职,并将「尸首」差人送回湘君家乡予以安葬。 死者为大,明白湘君与她感情深厚的朝臣果真无人再提,闹腾多时的湘君专横滥权一事,也终告落幕。 「陛下。」 带着海东青,准备与眾人往御林苑去的聿珏,在看见前来叨扰的此人时,不禁微微一哂。「是常欢啊,怎么了?好端端的打扮成这样。」 朱常欢手握摺扇,一身靛青舞衣的赶至殿前,却是瞧见了换上轻便衣装,足蹬厚靴的聿珏,身后跟着的人全都身揹弓箭,活像是要行军打仗的模样。她缩着颈子,怯生生地跪了下来,「素闻陛下日前痛失良臣,常欢以为陛下兀自伤感,这才来献舞逗您开怀……小女子这就告退!」 「欸,等等!」聿珏赶忙上前扶她起身,「难得你有这份心,朕十分感动,不过……你也瞧见了,」她回头,指着身后一班女将,「朕才打算领着她们一齐出猎,要欣赏你的舞步,恐怕……」 「陛下不必顾虑小女子!常欢还怕扫了陛下与诸位大人的兴致……」儘管嘴上如是说,朱常欢的失望全写在脸上。 聿珏轻扣住她的手,眼眸不由瞄向身后的白丽一眼,「先别急着走……你会骑马么?」 「唔,嗯!会,毕竟爹爹之前督促咱们要勤练击鞠……只是不很熟练。」 聿珏先瞧瞧朱常欢,又往后看;褚千虹对她的精灵古怪知之甚详,冷不防开口,「聿……陛下,这位小娘子既然献舞不成,你就让她在此稍候就是了!」 「大嫂所言差矣,常欢既是有心,朕便不忍心让她失望;嗯……」聿珏沉吟了一会儿,笑道:「白丽,你骑术精湛,白马又是万中挑一的神驹,你替朕带着常欢,让她见识见识咱们出猎,如何?」 与浮躁的褚千虹、沉静的娜仁其木格,乃至于几位禁军校尉的讶异都不同,白丽始终眼观鼻、鼻观心,直到聿珏点名后方抬起头来,「既是陛下的命令,末将自是欣然接受。」 「哎!你、你真要带她?」褚千虹的双眼几乎快要掉出来,指着朱常欢一身靛青舞衣,「瞧她这副德性,鹿啊、燕啊什么的一定不敢接近咱们!」 「只是带常欢到猎场去便罢,朕自会派人陪着她!」 「那让她自乘一骑也行呀!为什么非要白丽不可?」褚千虹随手指向娜仁其木格,随后又紧盯聿珏不放。她总觉得聿珏别有所图! 白丽深怕她仗着自己是聿珏的嫂子,做出对皇帝大不敬之举,才想推开褚千虹伸来的手,不料聿珏也指着自己笑道:「朕……自然是不方便与常欢共乘一骑;白丽既是接受了,那朕便将常欢交给她了!」 她缴下朱常欢手中摺扇,把人直接推向白丽;褚千虹还想抗议,却给她挥手打断,「哎,耽搁了些时辰!咱们快些出发罢!」 * 即便此番出猎乃算是临时起意,可几乎得空的亲信,全随着聿珏一齐到了御林苑。 身为女皇,诸多亲信亦为女子,更休说湘君亦一手带出不少女兵。除了替她们赶猎物、张罗什物的太监之外,一行人浩浩荡荡,几乎清一色全是女子。 湘君早早乘轿在草场等候,好容易盼着聿珏带着眾人出现,却在其中夹杂了一个衣着艷丽,左瞧右看皆不像来此处畋猎之人,趁两人一齐放飞着海东青,覷着空档便问。 「那年轻姑娘是谁?」 海东青跟她多年,论熟悉感可是远胜聿珏这个旧主;只消吹响鸟笛,牠便能依照她的手势盘桓飞翔。聿珏待在她身边瞧,是也乐得轻松。 不远处,朱常欢正待在傅迎春那头跟着几个文官下棋;聿珏嫣然一笑,「我与你说过的朱常欢,那日把你安然送出天牢,全是倚赖她那颠倒眾生的舞步把朝臣给拖住。」 湘君「哦」了一声,「原来就是她!你也真是故意,还安排她与白将军共乘一骑。」 聿珏双手环胸,以眼神讚赏着枕边人的敏锐。「说,你又打着什么主意了?」 她努着朱唇,挽着湘君臂膀娇笑,「没什么呀!疑神疑鬼的……多不像你?」 「最好没什么!你这鬼灵精……得了,你可是皇帝呢!嘴嘟得老高跟谁撒娇呀……」湘君不由失笑,玉指轻推她的额际;两人于是共乘一骑,带着海东青入林去了。 相思欲绝但为君 209 貌似无情却有情 迎春一手撑着颊,另一手以极为懒散的姿态落下白子,而谨慎审视盘面的朱常欢面有难色,握于手心的黑子沾染着汗水;迎春微抿一口茶,看了两眼之后凉凉的说道:「朱小娘子,你输了。」 「呜……不玩了、不玩了!」她一脸羞愧的离开座位,引来几声不知是嘲笑还是玩味的笑声。 「哪个人敢笑?除了薛学士之外,焉有谁可与傅某一战?」迎春扫了那群女官一眼,果真訕笑声立马消失。 朱常欢摀着耳朵跑开,但见傅迎春也跟着离席,坐下来准备下一场对弈的女官差宫人替她们收拾棋盘,场面很快又变得轻松热闹起来。 另一厢,两个太监合力搬着一头给箭射伤的小鹿,让朱常欢差一点没给撞着,她撇开头,遥望远处林间,一干女将正挽着弓比较着射艺。 无论文还是武,此处彷彿都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圣上回来了!」偶然听见太监如是喊道,朱常欢抬眼,聿珏与湘君两人策马而来,就停在她面前。 朱常欢一身靛青舞衣在多为黄袍、朱红官服之间显得特别醒目,聿珏支开来扶的太监,俐落的翻身下马,「怎么了?大老远就见你一人孤零零地站在这儿。」她身后的湘君接过韁绳,左手的厚皮护臂上头就停着海东青。 能见着聿珏,朱常欢登时眉开眼笑,「陛下……咱与枢密大人下棋,一连输了两盘便没敢再继续赖着;碰巧您回来了!」马背上一身湖绿春衫的湘君颇引人注意;朱常欢不识湘君,只是用好奇的眼神盯着她瞧。 聿珏咳了一声,回头笑道:「你若有兴致就再去跑跑吧?记得安然回到朕身边。」 湘君没回话,仅是吹响鸟笛,很快又策马跑向另外一处空旷处,就像是与海东青比试速度般。 朱常欢暗自惊叹那女子驰骋的速度,看似柔弱,拍马而出的姿态却又像个侠女。「那位姑娘……既未着官服,也不像带兵的将军……敢问陛下,是哪家的千金?」而且还与聿珏私交甚篤。 聿珏以袖掩唇,「她既非为官,也不是将军……是朕身边一个很重要的心腹。」她草草带过,让朱常欢与她同行。「临时把你拉过来,瞧你似乎不很自在?」 「怎、怎么会呢?圣上愿意带常欢一道,常欢求之不得!」朱常欢暗自将聿珏的侧影收进心底,刻意说了违心之论。 一旁的宫人见聿珏归来,纷纷打伞、摆出桌案,无论是烹茶的烘炉还是坐席皆一应俱全。 「多亏有你们陪着朕,朕方能早早忘却日前失去良臣之痛。」聿珏茶水沾唇,又问:「方才朕让你与白丽同乘一骑,她可曾与你搭上话来?」 朱常欢捧着茶碗,摇摇头,「并未,白将军很是沉默,常欢也不敢与她搭话。」难得品尝御茶,自小生长于官宦世家的她自然识货,忙不迭称讚。「陛下!这茶真好喝!」 「御苑玉芽,刚蒸妥送进宫里……是么?没跟你说……」聿珏美眸半敛,显得若有所思。 「原来如此,这茶当真柔滑顺口!」她睁大眼睛回道,却见聿珏低头,「陛下……白将军怎么了?」 「啊,也没什么,是她先前与朕提过……既然朝政安稳,眼下没有立即用兵的打算,她说她想回洛阳一趟。」 「回洛阳……」 「嗯!」聿珏睞了尚未想通的她一眼,勾唇道:「依朕对白丽的理解,她应是要去接常喜回来……让她与聿璋一块儿长眠。」 朱常欢不禁愕然,「她?去把姊姊接回来?」 「毕竟她是聿璋的小妾!也曾与常喜朝夕相处,由她跑这一趟,于情于理都说得通。」 朱常欢不禁回想起白丽那宛若雕像的美丽脸容,在那冷肃的躯壳底下,竟藏着这样一份用心? 「也、也可以由咱们朱家的人去!」她声调陡高,让奉茶的宫人一阵侧目。「我是说,白将军毕竟是陛下倚重的大将,理当、理当留在您身边为您分忧!」 「常欢,你不如直说……说你不愿看见白丽带着你姊姊的尸首回京。」聿珏不打算继续陪朱常欢打马虎眼,语调温柔的拆穿朱常欢。「你爹莫不是把常喜的死因全归咎在白丽身上?或许加油添醋,说聿璋如何宠爱白丽,冷落常喜这个正妻。」 朱常欢搁在腿上的双手紧抓住裙襬,如鹅蛋般的小脸尽显狼狈,不愿见她继续对白丽抱持着无谓的恨意,聿珏沉着声调说:「朕虽不想这么说,但……你知道皇甫聿琤之所以能逮着出兵洛阳的藉口,原因就出在常喜身上么?」 「我姊……怎么会!」 「当然会!皇甫聿琤视身为魏王的聿璋为眼中钉,在府上佈下眼线,而嫉妒着白丽的常喜,暗自差人追查当时化名舒无晏的白丽真正身分,这才查出她乃是西南大理雍王的女儿,就这么安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给聿璋!」聿珏菱唇紧抿,而为事实所惊骇的朱常欢则是哑口无言,不住摇着头。「朕说过,聿璋待常喜不薄,常喜所为非但没有意义,反而将自己,连同聿璋、白丽都给推入绝境!」 「不……陛下!不是这样的,我姊她、她……」朱常欢极力否认,却找不到任何能反驳的话语。 「你相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之,朕已经同意白丽往洛阳一趟;你若坚持要继续视白丽为你朱家的敌人,朕也不会反对!」聿珏一口气说完,撢了撢衣袍起身。 不料才走开几步,朱常欢立马追了上来。 「陛下!」她开口引得聿珏回头;她敛裙一跪,「请准许常欢与白将军同行,亲自将家姊迎回京城!」 「你愿意与白丽一起去?」 俯首的她抬起头,总是怯弱的脸上一反常态的漾满决心。「是!」 聿珏微微一笑,「你的请求,朕允准了。」 * 看着这忽然说要与她一同回洛阳的小姑娘加入队伍,白丽的头禁不住痛了起来。 聿珏八成与朱常欢说了什么?要不,这不过是给聿珏召进宫里,当作把持朱家的筹码的小姑娘,怎敢胆大包天,要求跟她往洛阳去打点善后? 「咱们往返洛阳得不停赶路,你得确定自己受得住。」 「多谢白将军提点,小女子虽没出过远门,但会尽可能不连累大伙儿。」 她是不是会错意了?白丽这不是提点,而是要她知难而退!「丑话得说在前头,就算圣上特别把你託付给我,必要时我是说走就走,绝不因你一人而耽搁!」 「白将军儘管放心,常欢誓言要亲自迎家姊回京,绝不轻言退缩!」朱常欢坦然迎向她,娇小身躯里含藏着初生之犊的勇气。 好眼神!白丽遂不再多言,抱持着试她的心态领队赶路。 为求快去快回,撇开朱常欢,白丽只挑了十名精兵往洛阳进发;结果行前自信满满的朱常欢,不过赶了一日的路便现出原形,至下榻的驛站后连饭都没用上便倒头昏睡,隔日清晨,连上马都困难重重。 白丽把她的模样都看在眼里,语调冷然的道:「咱们头一日算是耽搁了,今日还要再赶,你要是真不行就别勉强,本将军可以拨人陪你慢慢走。」 腰痠腿疼,肚子空空如也的朱常欢好不容易才上马背,回想起昨日啟程前的意气风发,再瞧瞧如今连攀上马背都要人协助,不禁面如土色;更别说昨天都已经赶成这样了,结果白丽居然还说有所耽搁!她不敢相信要是再赶上一日夜,她的身子究竟是否还撑得住。 「不劳……不劳白将军费心!」朱常欢不知哪来的底气,依旧顽固的对她释出的善意视而不见! 「你就别要累瘫在马背上才要咱们给你弄一辆车!」不知好歹!白丽冷哼一声,也随即攀上马背,挥起马鞭就走。 可话虽如此,白丽一路上仍让跟在朱常欢身边的将士紧盯着她,毕竟她可是聿珏手头的筹码,又是朱常喜的亲妹妹,既然聿珏把人託付给她,她就有保全此人的责任。 而第二日赶路直过午时,咬牙苦撑的朱常欢也终于到了极限,她的身子紧伏在马背上,眼看随时都要不支落下。 「嘖!」白丽眼明手快,立刻探出身子紧抓住她的腰带,把人整个提到白驹背上来! 而朱常欢原先骑着的小马一了却背上的重量,便如脱韁般的奔离了队伍,「将、将军!那匹马……」跟随着的将士策马就要追上。 「别追了!那种不听使唤的駑马,不要也罢!」白丽朗声喝道,逕自拉停了白驹。「就说了让你待在后头慢慢跑,结果现在咱们少一匹马不说,牠还差点把你给甩下马背!」她瞪着匍匐在马背上的姑娘,杏眼圆睁的模样着实吓人。 朱常欢雪白着俏脸,这回不仅马匹丢了,连同绑在马背上的行囊都没了,而若非白丽出手相助,她或许早就摔在官道上,给随后跟来的马匹踩在蹄下…… 「你这倔强的模样,与王妃还真有几分神似。」白丽没管她的意愿,托住她的腰身让她坐稳,「听着,你与本将军共乘一骑!要是再惹麻烦,我便差人把你踢回京城!」 朱常欢艰难的点点头,而少了她跟随,白驹更能恣意发挥过人的速度;迎面而来的风告诉她白丽驰骋的速度有多快,而箍着她的臂膀更扎实告诉身后之人这身骑术,乃至于千锤百鍊的功夫更无虚假。 即使腰腿依旧疼得厉害,但朱常喜终究能蜷缩在白丽怀里,找寻到一丝可供喘息的依靠;在即将闭眼休息的前夕,她脑海里依稀响起的,却是那声突兀的「王妃」…… * 回到物是人非的洛阳,白丽心中除了感慨外,再无第二个想法可说。 儘管长安与洛阳皆在这争夺皇位的战争中遭受波及,但洛阳无疑是受创更重的一处;神武营抵抗着辉烈营的攻打,坚守数月之久,若不是她亲自现身引聿璋出城,又傅迎春的攻城兵器发挥效用,兴许洛阳之战还要拖得更久。 而傅迎春进城之后只管找上魏王府,抢着要抓聿璋立头功,梁寅则一味追赶领着剩馀人马仓皇撤退的聂琰,就这么放任松弛军纪的辉烈营烧杀掳掠,洛阳在破城后的短短数日便损失惨重,就算聿珏登基之后连忙拨款抢修,却直到现下还无法找回往昔的繁华风采。 旧地重游,白丽望向连魏王府匾都遭人拆下的府上,总是行事果决的她竟少见的楞在原地出神。 与她一齐望着破败朱门的朱常欢扶着纤腰,「这儿就是王爷、姊姊与你住的地方?」 「嗯,王妃想必还在里头。」白丽翻身下马,而朱常欢弯着腰忍疼,动作活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婆子。「我给王爷安排在另外一处,不与他们同住。」 朱常欢顰眉,白丽不等她发问,踏着轻快步伐拾级而上。 「锁住了?」泛着铜绿的门环上卡着一道大锁。 白丽退开几许,让跟上来的将士持斧破开;那锁坚厚非常,持斧的将士接连砍了十来回才终于把锁敲坏。 歷经霜雪,院子里的桃树也迎来早春气息,燕子在无人打扰的屋簷下筑巢,朱常欢仰望着嗷嗷待哺的雏燕,忍不住会心一笑。 但在看见满室破败之后,那份难得的好心情顿时消散。朱常欢举目张望着这宛如废墟的魏王府,以及随处可见的血跡,不禁颤抖的低喊,「太惨了……这,谁干的?」值钱的东西早给搬个精光,搬不走的便全数毁掉,只差没放把火把这儿给烧了。 「除了傅迎春还能有谁!」白丽怒道,对这一团乱视而不见,逕自领着眾人深入府中。 「傅枢密?」 「你不知道?」白丽悍然回头,在望见朱常欢苍白的脸容之后转而勾起讥讽的笑意。「呵!原来如此,你不知道把王爷抓回京城的人是傅迎春,却是把引来兵灾的责任都推到我身上了!」 朱常欢掩嘴,无言以对,静静跟在白丽来到后院;迎春当时指引辉烈营洗劫得十分彻底,就连布置成灵堂的厢房都给毁坏殆尽。 在看见这么多惨况之后,朱常欢开始担心那群将士要来给朱常喜毁尸灭跡。「姊姊究竟葬在哪?」 白丽指向后院一处偏远角落,那处的土明显与他处不同,许是辉烈营当时忙着搜刮财物,才会漏了这个显而易见的破绽。 朱常欢难掩心伤的跪在地上,「姊姊……」她眼眶泛泪,而白丽则宛如面罩寒霜,「为何连个碑都没有!」 「当时王妃是顶着我的身分下葬的,而在给王爷的圣旨里头明白说出要他赐死或是将我送往长安;对一个带罪的妻妾而言,能留全尸已是万幸,焉能为她立碑!」白丽双手合十,默哀了一会儿才对着带了铲子的将士吩咐,「挖吧!」 「你说什么……顶替你?姊姊究竟怎么死的!」朱常欢几个踉蹌之后扑向白丽。「她为何顶替你?为何死的是她不是你!」 「当时的王妃与韵贵妃接到圣旨之后要我自刎,我已託孤给王妃,孰料我要上吊自尽之际却给王爷阻止了……」白丽撑住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寒着声调解释,「然后,王爷当着我的面拿刀杀了王妃;我则给他送进白马寺去。」 朱常欢不敢相信,原来这才是事情的真相;她双腿一软,是白丽支撑着她才不致跪倒。「你刚刚说的那句话,也是我这数月以来不停自问的……为何死的不是我?若非圣上用尽心计收留,又惦念旧情的延揽我入营带兵,在得胜之后甚至为我与王爷请命洗刷罪名……我焉有可能还苟活于世?」 负责挖掘的将士很快就挖到了棺木,朱常欢泪流满面的爬了过去,在挖去覆盖于上头的那层土之后,她不顾一切的趴上棺盖,「姊姊……常欢、常欢来带你回京了……」 不知该如何继续动手的将士对她抱以为难的眼色。「她与王妃毕竟是亲姊妹,让她去吧。」白丽亦是动容的挥了挥手,整座庭院里不闻鸟语,有的,只是深深打入听者心底的,哭喊声。 *** 朱常欢好容易才见到姊姊的尸首,便伤心欲绝的晕了过去;白丽别无他法,所幸城内尚存当初给她安居的别业,勉强还能安顿十来个人。 连日赶路,朱常欢不仅体力透支,这回更是难掩心伤;白丽与她同样难过,但也是在这一路上,她渐渐感觉到了,白丽只是习惯用那张凝肃冷然的脸偽装自己,她其实未必如表面上那样冷情。 至少,她在自己坠马之前还愿意出手相救。 至少,她一路包容着自己勉强赶路,还愿意放任她在见到姊姊之后恣意释放情绪,不是么? 「白将军……多谢。」换了一件乾净衣裳,纵然不合尺寸,到底仍是白丽的一片心意。 「不用谢,你的心情我明白。」 朱常欢接过将士递来的水喝了几口,听白丽又道:「虽说入土为安,但咱们若要赶回京城,要带这么样一具棺木,未免有些大费周章。」 她微楞,随即明白了白丽的意思。「所以……你打算火化姊姊是不?」 「恐怕也只能这样。」 朱常欢一脸泫然欲泣,她咬着唇,很是艰难的点点头。 相思欲绝但为君 210 怨愤消解两不厌 朱常欢一脸泫然欲泣,她咬着唇,很是艰难的点点头。 「白……将军。」她抬眼,迎上白丽纤长清丽的眸子,「常欢听陛下说,王爷待姊姊不薄……真是这样吗?」 白丽顿了一会儿,点点头,「是这样,所以我才会给王爷又另外安排了这里独自居住;只因王妃看不惯王爷与我相处……在闹腾得最厉害的那段日子里,连只是与王爷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都能让她大吃飞醋。」 「王爷他喜欢姊姊吗?」 「嗯,但没王妃喜欢王爷来得多……是王妃自认不如我,更因我早早就替王爷生了个儿子。」 「我一直听爹说,能结上王爷这门亲事是咱们朱家的福……」朱常欢忆及当年朱奉英眉飞色舞的神情,至今仍然记忆犹新。「爹爹明明已经在朝中如鱼得水,为何要让姊姊嫁一个战功彪炳的王爷?当时我年纪还小,一直想不通透……」 白丽掩嘴,却是勾唇一笑,「你现下也没多大呀……朱大人那一派需要王爷的权势,而王爷,也需要拉拢朱大人来与梅相抗衡,两边算是各取所需。」 短短几句话,交代了这桩婚事的理由。打从一开始,两个互不相识的人就不是因两情相悦而结合,「姊姊就是这样被牺牲掉的是不?被王爷,被……爹爹?」 凝望着随时都要落泪的朱常欢,白丽叹了一声,与她同席而坐,「你若这么想,那可真是太小看了你爹与王爷的用心;王爷对王妃的疼爱,全然不亚于对我……甚至犹有过之。」 「既然是这样,姊姊为何又要嫉妒于你呢?」 白丽回想着朱常喜初过门时,两人曾经共度一小段相敬如宾的日子,她年纪较长,但朱常喜地位较尊,她们两人以姊妹相称的那一小段时日……起初她以为朱常喜少不更事、心思单纯,两人应能合得来;但或许是聿璋留在她身边的时候远较关心她这正妻为多,她们两房之间的平和,也迅速被破坏殆尽。 「大概是因为……她很爱王爷,渴望得到更多王爷的关怀吧?」 朱常欢艰难的挪动坐姿,抹了抹眼,「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常欢虽然年少不懂情爱,但很明白的,王爷的心全在白将军一人身上,他却能为了权势而迎姊姊过门,立她为正妻。」她抿着嘴,哽咽落泪的模样足叫铁石心肠的人动容。「这不是既伤害姊姊,也对不起你么?这桩婚姻……打从一开始就不该谈!」 白丽默默听着她的见解,回想着当初她力劝聿璋迎娶朱常喜的时候,在对比现下的处境,末了,她自嘲一笑,「或许……你是对的!你是对的……」 「王爷为何不扶正于你?以白将军的才学、谋略,容貌亦然!是无论哪个男人娶着都要额首称庆的好妻子,身分也很显贵。」论身分,西南雍王的女儿可也是堂堂一名公主! 白丽不禁失笑,「别忘了我的身分本是不可说的;他想扶正我,但肯定过不了他亲娘韵贵妃那一关。」 「对不住!」朱常欢脸色发白的掩唇,「是我犯蠢了。」 「没关係,能听你这么说,我反而释怀不少。」 朱常欢好不容易见着她的笑容,自己也忍不住扬唇,「白将军该多笑笑的……你笑起来,当真好看!」 「是么?」经她如此一说,白丽笑得连眼儿也弯了。 朱常欢很肯定的頷首,就像默契似的,话语暂歇;春月皎洁,而别业院落里的花,也叫衰败的魏王府更加盛开。 「这么说来……傅枢密她,纔是咱们的仇人嘍?」朱常欢顰眉道,回想起几日前与傅迎春对弈时,她那不可一世的慵懒模样,便叫她怒火中烧。「还是该说是已逝的太子呢?要不是她们紧抓住白将军的把柄,把咱们一齐往死里打,这些事情便不会发生了!」 白丽垂眸,瞧见朱常欢握得死紧的小手,也不知哪来的衝动,张开手轻轻将她包于掌心。 感受到白丽手上的厚茧,以及蕴藏于其中的暖意,朱常欢芳唇微张,不经意对上了她的眼。 「你别这么想;一味指着哪个人是你家的仇人非但不会让你好过些,只会让你更加痛苦罢了。」 「可是……白将军,难道你不恨吗!在看见你的家被弄成那个样子……」 「咱们今儿个进魏王府时,你哪里瞧见我像是不恨的模样!」白丽打断她,随后深吸了一口气。「只是……」 「只是什么?」 「情远比仇可爱。」白丽竟是很自然地想起了聿珏在渭河畔对她说过的那句话。「这是陛下说的,在我因她欲收傅迎春为己用的当头,她说了这么一句话。」 「情,远比仇……」朱常欢楞在原处,脑海里彷彿响起聿珏诉说此语的声调。 「要换作是以前,我绝不会在战场上饶傅迎春一命,也兴许不见得会愿意亲手来迎王妃的尸首回京……但因陛下这句话,我能与傅迎春同朝为官;而仔细想想,我与王妃不也是挺相似的吗?」 「白将军以为何处相似?」 「都曾痴痴的爱着王爷呀。」白丽自嘲一笑,揩了揩眼角。 朱常欢望着白丽包覆着她的手,心念一动,转而张开来与她相握。「陛下她……莫不是就想藉着白将军的口来告诉我这层道理?才让我跟着你一齐来到洛阳……」 白丽深有所感的頷首。「陛下当真是个深不可测的人。」 朱常欢终于释怀的笑开,她们没再多言,只是静静地共赏着月。 与之同时,待在翠华斋的聿珏也隔着竹帘仰望夜色,方走过一回刀的湘君轻抹香汗,瞧见她站在窗边,不禁笑道:「我还以为你还在批改奏摺,原来是歇息了?」 「今日的月色很美。」聿珏温婉一笑,撩开竹帘时,一阵轻风正巧拍上玉颊。「算算时日,白丽她们也应该要到了?」 湘君掛起柳叶刀,脚步清浅的踱到聿珏身边,「怎么?你担心她们起争执?」 「不!我想不至于,白丽既能主动向我要求把朱常喜给迎回京城,那对常欢想必也不至于太苛刻。」 湘君双手托住聿珏巧肩,「你似乎很在意朱常欢?」 「算是我的一些私心罢!看见她就想起了以前的自己。」 「也难怪你费尽心思促成这个局。」 「我不忍心让她对白丽还抱持着无谓的成见;常欢只是年少,却不愚笨,我相信她很快就会懂得这个道理。」 「什么道理?」湘君靠近聿珏的脖颈,鼻息温柔的洒在白玉般的颈间,引来一连串酥麻颤慄。 「情比仇可爱!」聿珏笑着躲闪,自云袖间伸出手来克制枕边人那双不安分的魔掌!「哎!你先去沐浴,全身都是汗呢……」 「我要圣上陪咱一道洗不成么?」湘君一手箍住聿珏的腰,在爱人的耳际低喊:「有人还欠了我不少回!」 「我这不是每日都在还债嘛……」聿珏笑得有些靦腆,湘君温柔的将她给扳正,然后是点点绵密的吻,从眉心、鼻尖,脸颊……乃至于娇艳芳唇。「唔嗯……湘君?」吻到后来,湘君竟莫名地咬了她一记? 「你每天都在凰寧宫忙着朝政,就连来我这儿也批奏摺,我找你习武练剑也不肯,就连赏月都心系着别的姑娘的名儿,我不开心。」湘君语调温柔,眼神却是略显怨懟的。 「连这样都不行啊……嗯……你好严格……」 「所以我想小小惩罚陛下一回,罚你公私不分!」湘君扯去她的腰带,双手自襟口处窜进她的衣袍里。 「你打算怎么罚朕?」聿珏笑着给她推进内室,身上的衣裳一件一件掉落,当玉背抵靠在澡桶时,除了耳璫、银手环之外已别无长物。 湘君回以热切的眼神,在她面前宽衣解带。 「等咱们入浴后我再告诉你。」 *** 随着聿珏登基时日渐长,在与民生息,不妄动干戈的方针之下,大煌的国力逐渐復甦,甚至就要比当年皇子夺权之时更加繁华。 「此乃沿海通商港口各处上缴的税目,请陛下过目。」 此乃聿珏听从薛崇韜的建言,经营不过数年,无论税务或是沿海一代的发展皆大有斩获。 「嗯,很好;把这事儿交给你,朕很放心。」聿珏满心信任的頷首,望见她掩藏在乌纱帽底下的几丝白发。「不仔细瞧还没注意到……」她指了指自己一头乌黑青丝,对薛崇韜微微一笑。 薛崇韜会意的轻抚着额际,又听聿珏说:「朕记得咱们这几人里头,迎春才是最年长的?」 「傅枢密驻顏有术,微臣自叹弗如!」 「迎春倒是常说自己年老色衰!」聿珏忍不住抿嘴,又翻阅了另外一本奏摺。「你之前说要让丈夫与孩子过来京城,可有下文?」 薛崇韜早有此意,不过一耽搁就是数年,这些年来她在京城当官,在获得聿珏重用下渐渐擢升到了高位,如今合该是一家团聚的大好时机。 「已经捎信给微臣的夫君,让他们尽早搬来,多谢陛下关心。」 「毕竟咱们这几人里头,只有你还堪称圆满!朕能过问的,也只有你啦!」她语带笑意,却是在瞧清摺子里所写的内容后微攒紧眉头,「西荻那儿……」 薛崇韜不好意思的拧了拧鼻,「说到这个,陛下,或有朝臣建言,请您另立皇夫以增添香火……您怎么看?」 算算日子,到了年底,谷燁卿也就辞世满三年了。也难怪会渐渐有这样的声音出现。聿珏轻闔上奏摺,表情已是波澜不兴。「你是知道内情的,你说,朕能怎么看?」 这回答全然不出薛崇韜预料,「既然陛下心意已决,那么另外一桩事儿……」 聿珏抬起手来制止,「你是要提醒朕早点选择太子人选是不?」 「微臣这么一点心思,陛下早就看穿了。」 她半敛着眼眸沉思,一手掐住凤袍里的香囊,「朕也就两个女儿,不是檀华,就是萼雪;不过她们都还年幼,朕本想多观察个几年再行决定。」 「若陛下子嗣眾多,那确实不急,可惜不管是您也好,还是谷将军那头,全把期望都放在两位公主身上……」薛崇韜不禁面有难色,「陛下您不欲再纳皇夫,这事大家都明白。如此一来,两家只有单传一途;可两位公主如今都未冠国姓,这事,只怕不能再等。」 「过继一事尚且不难,可朕若只选择一人过继,岂不就表示那人便为朕的太子……你是这个意思吧?」她贵为皇帝,大可让檀华、萼雪都过继到她皇甫家来,只是如此一来,却又如何对得起谷家? 沉思半晌,聿珏的脸容也不禁凝重起来,「崇韜,依你之见呢?你以为朕应选檀华好,还是萼雪儿呢?」 薛崇韜拱手,这问题的答案早已了然于胸,「回陛下的话,微臣以为……」 不料殿外忽然传来几声慌忙叫唤——是邢朝贵。「公主!两位公主请留步!陛下正在与大人们商谈议事……娜仁姑娘!快来帮帮忙!」 两个孩子来了?聿珏一手提起裙襬,往殿门口才行几步,两个孩子便是跑着,一前一后的踏入殿前。 「母皇!母皇!」跑在前头的是谷萼雪,她眼眶红润,率先奔向聿珏怀里,「母皇!您评评理,是我说对了,还是谷檀华说得对?」 「什么?评什么理?你哭了……」聿珏举袖来给小女儿拭泪,望向谷檀华的眼神亦是慈爱温和。「檀华儿,又与妹妹吵架了是不?」而邢朝贵与娜仁其木格都比两个孩子晚上一小步,可见事发突然。 娜仁其木格静静地走到谷檀华身边,而檀华则是一脸怒容,指着谷萼雪道:「我才没有呢!只是萼雪一直与我争,说、说……」总是冰雪聪明的檀华,紧要关头竟是如此吞吞吐吐? 「说什么?别怕,儘管说,母皇绝不罚你们。」聿珏对谷檀华招手,让大女儿也偎进她怀里;娜仁其木格微咬着唇,表情似是有些自责,聿珏对她摇摇头,注意力又转回女儿身上。 「说……爹爹再也不会回来了。」谷檀华语调颤抖地说出真相,不料聿珏还来不及插嘴,便给萼雪抢了白! 「你说谎!我问过伯母的!她说爹爹只去了很远的地方,他会回来的!谷檀华一直跟我争!」 「那你说,为什么爹爹的名字跟伯父一齐搁在灵堂前呢!」谷檀华气得小脸胀红,「那不是随便就能把名字搁上去的!你不行、我不行、伯母、祖父母都还不行!」许是觉得委屈了,檀华纠结着小手,声调顿时弱了不少,「我也想要爹爹能回来……我也想呀!」 相思欲绝但为君 211 星火点点燃旧恨 「我也想要爹爹能回来……我也想呀!」 「母皇!你怎么说?」谷萼雪泪掉得兇猛,她不停的举袖拭泪,一双小眼儿变得红通通。 聿珏用力将两个女儿揽入怀里,不住拍抚着她们,「母皇?」 「很好。」 她眼角泛泪,却是笑了,对两个女儿都笑了。「檀华儿很好,萼雪也是……果真都是朕的好女儿。」 「谁说对了?是我吧?」谷萼雪扯着聿珏的凤袍,回头却只见娜仁其木格也在偷偷拭泪。 「萼雪对在愿意相信伯母说过的话,母皇也说过的,爹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没有不要你们;萼雪儿单纯可爱得真,这样很对!」谷萼雪笑开了,可聿珏很快又转向谷檀华,紧紧握住她的手。「可是檀华也对了,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摆在案前供人膜拜,知道……爹爹他,不会再像你们小时候抱着你们,哄着你们睡了。你也对。」 谷檀华不似谷萼雪天真烂漫,而是平静哀戚的回望着聿珏,「母皇,爹爹他怎么走的?」 「不是有一段日子爹娘都离开兰州吗?记不记得?」谷檀华很快就想起来,谷萼雪想了一会儿,也点了头。「爹帮娘攻京城,咱们赢了,所以娘才登基成了母皇,就在那时候,爹爹给敌兵射中了,死在……死在娘的怀里。」 快六岁的孩子,已经对「死」字有点儿反应了,谷萼雪不笑了,反而扑进聿珏的怀里嚎啕大哭,谷檀华也听懂了,许是因为她早就心有准备,反应不如妹妹那么激烈。 「爹爹葬在哪?母皇带咱们去,好不好?」 聿珏不停不停拍抚着小女儿,泪满香腮的对檀华说:「好,只是改天吧……萼雪儿哭得这么伤心,母皇也累了……这几天拣个好日子,咱们就去!」 谷萼雪最后哭累了,躺在聿珏的贵妃椅上面睡,谷檀华拿了一把聿珏的玉簪子把玩,央求着薛崇韜说故事给她听;聿珏整妥情绪,对着娜仁其木格招招手,两个人相偕走出大殿。 「对不住,我没拦住她们,耽搁了你处理正事。」 「不,两个孩子都渐渐长大了,我很高兴。」 娜仁其木格笑叹一声,回望着聿珏,「我真没料到你会那样解释!」 聿珏噘嘴一笑,故意反问道:「什么怎样解释?」 「就是两姊妹都说对了……」 「那是我的肺腑之言;而且,我心底更期盼萼雪说的才是真的。」聿珏轻揩着眼角,指着花园里的亭子,身旁的宫人跟了过来,随手取了摺扇在一旁替二人搧凉。 六月天,饶是长安,天气也着实热得紧。 邢朝贵吩咐尚食司送来冰凉的藕粉羹,聿珏呷了几口,似是灵机一动,「在两个孩子过来之前,我才问崇韜……有关继任的事。」 娜仁其木格尝着藕粉羹的甜香,似是意犹未尽;邢朝贵发现了,又给她盛上一碗。「嗯!决定了么?」 「还没说出个结果呢!这些年,你对她们的性子也算得上熟悉,你怎么说?」 「继任的意思,就是要当太子吧?」娜仁其木格确认道,思索了一会儿,「我觉得萼雪挺像你!」 「是像以前的我!」 「檀华儿……我也觉得她挺好的,只是……」 「只是什么?」 娜仁其木格轻咬贝齿,藕粉羹顺畅的滑进喉里,带点舒畅的甜香。「只是有些太老成了!不大像不足六岁的孩子。」 「她是如此,今儿个提到燁卿的事,更让我感受到这一点。」聿珏抹了抹唇,再度确认道:「所以你觉得萼雪儿好?」 娜仁其木格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可是依照你们的律法言,继承的只能是檀华不是?」 「话虽如此,我就不是嫡长女!」聿珏指着自己笑了笑,「是么……你觉得萼雪儿好。」 「聿珏,你属意檀华,不是么?」放眼整座皇宫里,只有两人能轻易开口喊她的御讳;另一个自然是湘君。 两人在一起相处多年,娜仁其木格对聿珏的心思自然清楚明白。 「是啊,至少现在是。」聿珏轻揉了揉眉心,笑叹了一声。「这事儿尚且不急……倒是有另一件事要给你知道。」 「莫不是又要来管我与司徒将军之间的事……」娜仁其木格含着调羹,故意口齿不清的抱怨。 「不是!最好你们两个的私事会有朝臣愿意写在摺子里!」聿珏遮着唇大笑,但也随即沉下脸来,「我方才翻了翻摺子,才知道西荻那头,恐怕又要啟战端了。」 娜仁其木格瞠目,连忙扬起声调追问:「又打?怎么回事!」 「显然布塔娜以为自己准备妥当了,要报数年前的一箭之仇。」虽然那一箭不是射在布塔娜身上,却毫无疑问刺伤了她的心;这股情绪反覆酝酿,成了她决意向生父用兵的恨意。 「你说你派了人去都庆府,难道不是为了阻止这件事发生么?」 「咱们两国虽友好,但她至始至终就没松口说要放弃攻打阿日斯兰,这几年来在檯面下,也发生过不少衝突。」 「这……怎么办才好!这两边都有我的家人,聿珏!你的打算呢?」 聿珏拍着娜仁其木格的手安抚,「对于我来说,她们能不动兵是最好,只是我不知道布塔娜还会不会卖我一个面子?至于阿日斯兰就更不用说了。」当年他的爱将可是死在她们手中,他对聿珏肯定恨之入骨。 娜仁其木格回握着聿珏,一手捧着心口,似是不安极了。「我唯一担心的只有察哈尔旗,察哈尔会怎么样?大汗是否会利用两边都有察哈尔旗的人这一点,想办法来拖住太后……」 「儘管伊勒德他们在西荻很受重用,不过你担心的事应不至于发生。」聿珏真正想说的,是生杀大权都掌握在布塔娜手上,断不可能因为底下的人素有瓜葛而动摇决心。阿日斯兰亦然。「我会再探探西荻那头的情况,必要时,我会让白丽带兵出征。」 「意思是连咱们都要掺和进去?」 聿珏坚定地摇摇头,「要她们打消念头罢了;话虽如此,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必要时,我只得亲自出马。」 * 月底,聿珏命白丽自兰州领着十万大军向两国边境进发,七月初,听闻阿日斯兰召集各旗旗主,麾下精兵整装待发,眼看就要杀奔至都庆府来,而西荻这头的布塔娜,也已率兵誓师。 长安这头,聿珏特意拣了一日下着细雨的早晨,听过朝臣奏议之后,便依约带着两个女儿前去祭拜谷燁卿。 与谷燁樊下葬地点并不同,谷燁卿官至驃骑将军,死后又被追封为皇夫,聿珏登基后儘管在用度上甚为简约,但修建陵墓还是依照品秩来做;当初助她登基有功之人如知更、苑以菡等等,都比照办理。 谷萼雪哭得抽抽噎噎,就连上香都没办法自己来,谷檀华小脸上的肃穆与聿珏无异,粉唇儿念念有词,似是心底鬱积了不少话要来与爹爹说。最后取走了妹妹紧握在手上的香,跪在地上把香给奉妥了。 「谷檀华说,母皇是担心咱们年纪小,不懂事……才会说爹爹去了很远的地方。」 「嗯,姊姊说得对,檀华儿来,母皇问你。」聿珏牵着女儿,亲自替她戴妥帷帽,「你这么聪明,知道人死是怎么一回事么?」 湘君与娜仁其木格对望一眼,对于聿珏这句问话皆是皱眉。 「死了就是……埋进土里了,不会动了?」 聿珏对着檀华点点头,又拍了拍萼雪,「你说呢?」 谷萼雪用力吸着气,「好难受……母皇,我没气了!」 「因为萼雪儿哭得伤心;真不行就张嘴,会好一些!」聿珏激赏的拍了拍小女儿,「人没气了就是死了,死是很可怕的事;埋在土里就没法子与你们说话,抱抱你们,牵着你们的手……唯一能够在看见爹的时候,就只有在梦里了。」 祭拜过后,聿珏这才带着女儿回宫;白丽奉命带兵出征,她的儿子便自然而然的带到宫里照顾,两个女娃儿与男孩儿于是经常凑在一块儿,与这小她们数月的表弟玩耍。 看着她们如此打成一片,聿珏不禁笑开,湘君领着孩子往翠华斋去,只留娜仁其木格在身边。 「白丽传来的消息,在昨儿个终于到了。」 跟着她走向凰寧宫的娜仁其木格这才明白聿珏为何拉着她说话,「结果呢!」 聿珏摇摇头,「情况不太妙!恐怕我得亲自过去,希望能让他们看在我的面子上以弭战端!」 「可……这样做能行么?你是皇帝,而此回甚至与你大煌无关,却要劳驾你……」 「谁说与我无关?」聿珏微抿朱唇,望向娜仁其木格的眼神多了点锐气,「我不是有你这个心系族人的姊妹么?还有布塔娜太后,我之所以能够安然回到大煌,也是托了她的福。」 「聿珏……如果真打起来了,你要帮哪一边?」 「于情于理都是帮西荻,可我只能助她们守城,她们若要攻,这我是不能答应的。」聿珏挑眉,笑容里夹杂着身为人主的盘算。「西荻眼皮底下不能少蒙古这敌人,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蒙古的铁蹄把西荻给踏平了;两边就这么互相牵制着,于我大煌纔是最为有利,也省得我拨兵死命提防着北面。」 娜仁其木格会意的点着头,继续跟着,「况且……一旦两边平静下来了,你才会认真考虑司徒勒的追求不是么?」 司徒勒心仪于她,放任着不少姻缘错过,这在她们这一群心腹里是人尽皆知;她表面上总推说自己仍思念阿日善,可真正的原因,只有聿珏知道。 「说、说到哪里去了?我一个嫁过的女人,横竖也是配不上司徒将军的……我不值得他这样为我等待!」娜仁其木格缩着颈子乾笑带过。 聿珏忽地止步,向跟在后头的宫人挥挥手,「你们先退下!」 眾人对于聿珏不管是对湘君,还是对她的厚待,他们早就习惯了。聿珏柔望着她,「这儿没别人了,娜仁其木格……我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你就这样静静守在我身边,放任青春年华溜走也不是个办法……我身边已有湘君照顾着,够了。」 埋藏多年的心思忽地被她拆穿,娜仁其木格一双素手紧揪着大袖,素白俏脸登时胀红了,「你……是不是嫌我跟在你与湘君身边,打扰了你们,所以才要我……」 「不是!而是你要的,我没法给你……你替我带两个孩子,还帮我照顾公婆,偶尔进宫来陪伴我,你做得够多了!」聿珏上前去握住她的手,温声道:「我想珍惜与你在一块儿的时日,可也不忍让你就这么一直等着……司徒勒性子是直了点,可是他真的待你好,你若瞧不上眼便罢,如果以为他是能託付的对象……你还是跟着他为好。」 娜仁其木格红着眼眶,轻轻的甩开聿珏的手,「司徒将军人是挺好,可我并非这么中意他……让我再想想!」 她转身欲走,「娜仁其木格!」 强撑着的泪终于掉了下来,她背对着聿珏,努力不让哭声给人听见。「怎么了?」 聿珏咬唇,好不容易才吐出这三个字,「对不起。」 「哪有皇帝与人道歉的?」娜仁其木格噗哧一笑,随手抹着脸面,举步欲走——「对了!聿珏……你若要去都庆府一趟,我能……跟着过去么?」 *** 皇帝御驾亲征可是不得了的大事,礼节繁多自然不在话下;聿珏一面命令所有礼节从简,更遣快马将諭令送往白丽与布塔娜那头。她将内政全权交给傅迎春与薛崇韜二人,命自己为主帅,在湘君、娜仁其木格的陪同之下直接往都庆府赶去。 大煌皇帝亲率大军过来,这让身为盟邦的西荻军心大振;两国主君不但皆为女主,更有着一份私交,这样的消息传到了蒙古各旗里头,更使其备感压力。 聿珏的车驾抵达时,布塔娜亲率百官迎接;聿珏与布塔娜一齐喝了迎宾酒,随即给请入城楼里。 「咱们的大军随时都能发兵,为求方便统御,我只让我儿留守王宫。」布塔娜逕自解释着,邀聿珏上座。「此处不比宫里舒适,还望圣上海涵!」 「太后不必多礼,咱们并非头一回见面,计较这个就未免太过生分了。」聿珏头戴冠冕,金凤袍、釵鈿装扮都与身在长安无异,布塔娜笑望她的神情仍显亲切,心底却不禁怀疑,为何聿珏来此竟未着兵甲? 「太后近来可好?身体无恙否?」 「还行,只是头发白得多!」布塔娜指了指簪子,转向跟在聿珏身后的人,「圣上这护卫,还是与您形影不离?」跟来的只有湘君,另一名能统率全军的白丽仍留在阵中,恐怕是为防万一。 「是啊,朕不管去哪,身边总得带着她;大王又如何呢?」 「我儿很好,能吃能睡的!」面对聿珏刻意为之的寒暄,布塔娜已经渐渐失了耐性。「敢问圣上,咱们这一回,打算如何对付……」 「太后未免操之过急了,朕来此处之前才听见哨探来报,阿日斯兰忌惮着咱们两军联手,已将下寨处向后退了逾二十里之遥,儘管蒙古的勇士各个身怀绝技,要想面对咱们的精兵也得付出不少代价。」聿珏笑得一派轻松,然而布塔娜的脸已是微微沉了下来。「朕远道而来,是为替太后退敌的……」 「既是如此,那咱们就应该好好商讨才是!」 「可退敌的方法绝非只有与之交战一途!」聿珏来到布塔娜面前,缓缓伸出手来握住她。「布姊姊,此战看似阿日斯兰来攻,实则是你主动寻衅,对不?」 相思欲绝但为君 212 仇恨蔽眼不相谋 布塔娜瞇起眼来,精緻的脸容彷彿罩了一层寒霜;湘君听出了她的语调紧绷,右手悄然握住柳叶刀的刀柄。 既然话都已经说到这儿,布塔娜也不欲再兴那些客套。「聿珏,你知道什么了?」 「打从几个月前,蒙古的几个大旗,包括科尔沁、喀尔喀、奈曼……」聿珏语调和缓轻柔,彷彿羽毛般搔刮着布塔娜的耳朵,「还有察哈尔各旗的旗主,就像染瘟疫般一个个病死!」她扬唇冷笑,「事情能有这么刚好?尤其科尔沁与奈曼的旗主不过而立,吉布楚和甚至才刚自她爹手中接下旗主的位置,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布塔娜黑白分明的大眼与聿珏视线交会;她连眨也不眨,眼珠甚至转开都没有。「这对阿日斯兰而言意味着什么?他是你父亲,当初他既然选择了最狠心的方式对你下手,所以你也想了个更毒的计谋来逼使他出兵……」布塔娜选的这几个人除了是大旗的旗主之外,究其身分,可都与她有着一份血缘关係。 「是他逼我的!」布塔娜一脸怨愤的低吼,「要不是他想先出手害我,想动手吞併我儿的江山,整件事情焉能走到如今这个地步?那事情就发生在你我眼前,你也很清楚!」 「是,我很清楚,所以你终于忍无可忍,非要举国之力替你自己与阿日善报仇了是么?布姊姊,你可知我在意的点在哪?」 「你在意什么?」 「是你主动挑起战端的,是你!而你为了动摇各旗军心,连岱钦都能毫不留情除去,那可是阿日善的父亲!」聿珏凛着声调高喊,「阿日斯兰当年是对你无情,可你下手之狠毒,非但与他无异,甚至犹有过之!」 「那瘸了一条腿的老头就算是死了也不足惜!聿珏,咱们族里的老者都是怎么走完最后一段路的,你不会不明白吧?」布塔娜睁着大眼,那是一双几乎给仇恨蒙蔽的眸子,美则美矣,却让人见之心寒!「聿珏!你御驾亲征至此,若只是来教训我,或是劝我打消念头,还是早早死了这条心吧!我只问你一句,你助不助我?」 聿珏心情沉痛的敛起眸来,她低叹了一声,「朕没忘当年落难时太后的鼎力相助;朕再说一次,朕是来助您退敌的,但咱的人马只助太后守城,不让蒙古铁骑越雷池一步,一旦太后想攻,恕朕不能拿将士的性命挥霍,还望太后知悉!」 布塔娜勾起一抹艷绝的笑来,她撇下与聿珏交握的手,一如聿珏在称谓上的改变般,彻底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如此也行!我代替西荻将士,谢过圣上了!」话语方落,她转身便走,丝毫没有任何留恋。 聿珏宛若雕像般立于原处,湘君主动靠近,直到搭上她肩头才听闻她开口道:「布姊姊……变了!恐怕打从咱们当年自都庆府离开后,她便无一日不想着要报仇雪恨。」 「给亲生父亲背叛的滋味不是你我能体会的;那恐怕较亲手足还要痛上十倍。」 「我只是没想到她连岱钦都能下手,你听见她说的那句话没有!即便岱钦因伤瘸了腿,那也都是为了她而起的!」往昔那个重情重义的布塔娜,莫不是已随着阿日善的尸首一齐入土?要不,布塔娜怎能说出这等兔死狗烹的话来! 湘君托起她的脸面,摇摇头,「别为太后哭泣;那样的人不值得你替她掉泪。」 「我只是、只是替岱钦感到难过。我没哭。」聿珏紧抿着嘴,按住湘君在她脸面摩娑的双手。 湘君心疼的轻抚她的脸,张望左右说:「这儿不安全,你是大煌的皇帝,而太后在与你不欢而散之后,行动怕是更加捉摸不定,咱们得赶紧回营里去才妥。」 聿珏点点头,很快就收拾起伤心,在离开城楼前,她不忘问着湘君,「对了,娜仁其木格身边,可有人保护着?」 「有如枫在。」 「此去进宫祭拜亡夫,兴许她也会与族人见面。」包括身为她兄长的伊勒德。 「你担心她?」 「有一点儿,最好再派个能信任的人去催上一催。」聿珏在禁军的簇拥下离开城楼,搭上车时,隐隐察觉到身旁守卫的西荻将士看她的眼神,已经显露出一丝异样。 「太后都已经做到这种地步,要消弭战端应是不易……」 「说是这么说,你肯定还是会试她一试,对不?」 「当然!我都已经来到这儿了,岂能因与太后一言不合而放弃?」她与湘君相视而笑,转瞬间已是恢復了那自信傲然的眼色。 * 在聿珏与布塔娜相见的同时,娜仁其木格则是来到阿日善的坟前,依照汉人祭祀之礼奉上清茶、捻香。 不知是布塔娜猜着她定会跟着聿珏前来都庆府,特意知会过了,还是看在聿珏带兵来助的面子上?总之,西荻王宫的人听到她要进宫来弔唁阿日善,只问了她的身分外,并未再多做刁难。 「谢天谢地!你果然还在这儿!」娜仁其木格闻言回首,只见伊勒德身着西荻官服,而身后跟着一名少妇,依脸面推断,应是汉人,而手上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婴孩。 娜仁其木格进宫时穿得是族内的窄袖衣裙,只少了华丽的颊边装饰,她愕然起身,「二……二哥?」她原想悄悄地来去,不料还是暴露了行踪。 「娜仁其木格!我的妹妹!」伊勒德指着她对身边的妇人介绍道,三步併两步的奔到她面前,「几年不见了!你果然跟着圣上一道回来,太后当真料事如神!」他回头指向少妇,说是他的妻儿。 「看样子二哥在这里过得颇得意,都娶妻生子了!」娜仁其木格衷心地替伊勒德感到高兴。 「这位是……啊!是姑娘?」伊勒德差点就要指着乔如枫说是她丈夫,他搔头,转了话题来掩饰尷尬。「圣上肯定没有亏待你吧?」 「当然没有,我在聿珏身边帮衬着她,日子清间自在。」 伊勒德望了阿日善的坟前一眼,「你也看见了……太后对阿日善这儿特别照顾不说,咱们几个当初留下来的,如今也都有不错的出路……后来咱们劝了不少人转投太后麾下,他们也都谋得了一官半职!咱们兄妹俩许久没见,如今好不容易再见,你可别走得这么快,待会儿上我那儿坐坐,再多见一些人!」 「二哥的盛情我心领了,只可惜我进宫来纯粹只是为了给阿日善上炷香……没法久留。」娜仁其木格与乔如枫彼此皆早有默契。「虽是再见,只是却各为其主,不再待在同一边了,即使亲兄弟也要明算帐的。」她笑了笑,啟唇时隐隐带了点哀戚。「就像大哥跟咱们一样。」 她们三兄妹完全被拆散了,大哥留在察哈尔照顾爹娘,伊勒德人在西荻成家立业,而她则是跟着聿珏,血缘虽亲,等在她们眼前的,却是兵戎相见的残酷事实。 「原来你知道!那也好,省得我找机会与你开口……那你还知道家里的情况么?」娜仁其木格摇摇头,而伊勒德表情凝重地吐了一口气,「娘走了,就在年前。」 「我不知道!怎么会……」 伊勒德把事情经过交代了,并温声安慰她一番,「看你这模样,莫不是还记着与阿日善的旧情……你说你待在圣上身边过得还算如意,我是放心不少,可是女人嘛,还是得找个可靠的汉子嫁了才妥。」 娜仁其木格举袖拭泪,「聿珏她也这样劝我……我会再想想的!」 两兄妹又说上许多事,一直拖到了布塔娜回宫,只是令她惊讶的,布塔娜竟特地挪动尊驾过来此处? 就像是……衝着她来似的。 望见布塔娜亲临,就连她,以及跟着她一併过来的乔如枫等保护着她的禁军都一併下跪行礼。 「抬起头来。」 娜仁其木格依言昂首,布塔娜一身黑衣红带,绣着金线龙纹的礼袍,象徵着她摄政太后至高无上的权位,她浓妆艳抹,细緻脸上丝毫未见老态,神情亦是极和善的,唯有配掛在腰侧的剑,稍稍显露了大敌当前的肃杀气息。 「娜仁其木格,我准许你起来说话。」娜仁其木格低头称谢,而布塔娜貌似亲厚的迎了过来,「瞧你这模样,应是祭拜过了阿日善?」 「是,多谢太后通融;妾也与兄长相谈甚欢。」阿日善亡故时已给布塔娜封了官职,论身分,她乃是阿日善的遗孀,因而在布塔娜面前称「妾」。 布塔娜瞄了伊勒德一眼,美眸间隐含着对他的激赏。「伊勒德无论是武艺还是胆识都极为了得,侍卫长一职做得很出色,让我十分放心。」 「原来如此……」乔如枫估摸着时辰,上前对她提点了几句,娜仁其木格不动声色,抬起眼来笑道:「无论阿日善还是兄长,都承蒙太后照顾了;妾以为时辰……」 「欸?这么急着走,伊勒德敢情没有邀娜仁其木格回家作客?」 娜仁其木格笑得有些僵,「有的!只是妾此番回宫且是得了圣上恩准,要是叨扰久了,只怕……」 「无妨!」布塔娜逕自打断了她,对宫女吩咐道:「好容易遇见故人,我还想与你多谈几句,这儿还有不少察哈尔旗的族人,见着你肯定欢喜;至于圣上那头,我自会想法子替你通报,相信她一定也能够体谅的。」她亲暱的握住娜仁其木格,「走吧?你待在长安许久,一定有好一阵子没喝上像样的马奶酒了……」 娜仁其木格心底着急,却又不好得罪布塔娜,只得转而向伊勒德求助,但他只顾逗弄妻儿,却是对她视而不见。等到族人一一来叙旧,娜仁其木格更是不得抽身。 布塔娜仰头品饮奶酒,而伊勒德则是悄悄来报——「来要人的?」她扫了兀自陷入族人群中的娜仁其木格一眼,菱唇隐隐透着冷笑。 「是,卑职让守门侍卫托说娜仁其木格祭拜过后就出宫去了,暂时打发过去。」 「这种拙劣的谎话肯定一下便给聿珏拆穿!」布塔娜撇着嘴,「不过算了,就算她知道,只要咱们能把持住你妹妹,应当能再给咱们多换一点好处。」 伊勒德趁娜仁其木格进宫祭拜时出现并非只为单纯叙旧,更多是布塔娜所指使,特别是在知晓聿珏的意图之后,她更要留下娜仁其木格。以聿珏与娜仁其木格的交情,肯定不会弃她于不顾。 伊勒德不知她与聿珏之间的对答,连忙问道:「太后与圣上之间莫不是谈得不愉快?」 「也没有什么,就是对付蒙古军的意见出了点分歧;聿珏对娜仁其木格向来不薄,你们留她在这儿作客几日,或许聿珏能改改自己的想法也说不定!」 伊勒德对布塔娜儘管百依百顺,到底这次下手的对象是自己的亲妹妹,不免有几分忐忑。「我妹妹与圣上感情虽好,可到底没领个一官半职,要她来动摇圣上的决定,恐怕……」 布塔娜眼神锐利的向他一瞪,「我说会就是会!总之你无须担心你妹妹的安危,再怎么说她都是阿日善的遗孀,我再怎么心狠也不会对她下毒手!」 伊勒德冷汗直冒,遂不敢再多言,「是、是……」 *** 「王宫的侍卫说娜仁姑娘在祭拜之后很快就出宫了,可卑职在都庆府里打探了半天,皆没有任何发现。」 聿珏沉吟了一会儿后道:「出宫一事八成是假,给太后强留在宫中才是真。」 白丽与湘君都明白娜仁其木格对聿珏的重要,「陛下,既是这样,该如何是好?」 「太后之所以强留娜仁其木格,无非就是想拿她来迫使朕改变主意。」聿珏展眉,清楚地对着二人道:「可惜朕心意已决,咱们助守而不助攻,意在退敌而不是歼敌,别说他们软禁娜仁其木格,哪怕是要杀她,朕都不会动摇!」 湘君不禁打了个冷颤,可聿珏却又道:「何况伊勒德仍受重用,假若太后当真动了杀意,他肯定也不会坐视不管……比较起担心娜仁其木格的安危,咱们还是忙自个儿的计画要紧。」她转向跟在身边的李梅道:「小梅子,蒙古各旗动静如何?」 「回陛下的话,在观察到咱们退入都庆府后,他们又回到了原来下寨的位置……最为靠近的,乃是察哈尔旗。」 「岱钦与阿日善都不在了,谁来领兵?」 「似是一位叫做乌仁哈沁的人。」 乌仁哈沁!聿珏不由眼睛一亮,「确实没弄错么?怎么会是她来领兵?」 「这……卑职打听到的消息是这样!陛下,有什么古怪么?」 「聿珏,此人你可认识?」 聿珏弯唇一笑,对湘君頷首道:「若消息无误,打头阵者是察哈尔,对咱们言当真是个好消息;湘君!我得与乌仁哈沁见上一面。」 相思欲绝但为君 213 兵劫乍除缔姻缘 即便挥鞭的速度与力道皆不若当年犀利,在旗主一家接连殞落之后,乌仁哈沁儼然成了旗内最德高望重的长辈。 只可惜这位当年曾叱吒风云的老者,如今面临的是极为严峻的情况。 察哈尔旗先是在助布塔娜夺权即位一战中元气大伤,在大汗突袭布塔娜不成之后反而误杀阿日善,接着又因伊勒德等人遭到收买,不仅自己留在西荻为布塔娜所用,甚至还反过头来劝诱族人,许多年轻勇士与他们的血亲都纷纷往西荻靠拢,即使岱钦软硬兼施,终究遏止不住这些亟欲离开察哈尔之人的心…… 又加上岱钦伤重,在逐水草争地盘时,察哈尔旗屡屡遭到同族的欺负,如今的察哈尔较全盛时期已是远远不及,再也无法派出强壮的战马,能够上战场的年轻勇士更是不到万人。 岱钦遭人毒死,几乎要成了压垮整个旗的最后一根稻草。象徵她们察哈尔的傲然与精神仍在,只可惜如今策马率领族人衝锋陷阵的,竟是一年近六旬的老嫗! 出征是死,若是不愿出征,或将难逃给其他旗族人兼併的命运,等于是别无选择;乌仁哈沁知道,这将是察哈尔旗为大汗阿日斯兰出征的最后一战。 既是最后一战,那也没什么好保留的了;或许她还应该庆幸,听说大煌的皇帝率兵来助,她们兴许不必与待在西荻的族人交战…… 思索间,被她派出去的哨探飞奔来报——却是带着疑惑与不解的神情。 「乌仁哈沁,敌军来了……」 「有多少人?」她身揹弓箭,满布皱纹的脸上,唯有那双眼仍犀利的令人不敢直视。 「这就是奇怪之处……只来了一小队车队,不过一两百人!」 一两百人?大煌皇帝御驾亲征,据说带了超过十万精兵,如今交战在即,出现在眼前的敌兵竟只有一两百人的小车队?乌仁哈沁楞了一会儿,立刻策马奔至高处,发现哨探并未说谎,而车队后头也无大军尾随。 「这皇帝……究竟玩什么把戏?」乌仁哈沁当真摸不着头脑,她再派出亲信与来者正面交涉,这次带回来的情报更是令人震撼。 「皇帝指名要我与她相见?」乌仁哈沁接过信函一读,发现上头更是指名旗内不少人物——包括伊勒德的父亲、大哥等亲族! 为何特别找这些人?乌仁哈沁隐隐理出一点头绪,但仍不敢轻易肯定。 「那狗皇帝莫不是想藉着您与她相见时趁机将您给扣住,好逼迫咱们投降?」 「咱们兵力薄弱,她们可谓佔尽优势,既然佔优,又何必大费周章的派人过来谈判?」乌仁哈沁摇摇头,目光紧紧锁在手上的信笺,在信的最后署名上,赫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名。 阿碧。 是那个当年给娜仁其木格救了,生活在她们旗内多年的阿碧?乌仁哈沁不禁颤抖着手,想不到此人还活着!她还以为阿碧早与娜仁其木格一起失踪,不知去向了…… 「莫非那个男人找到了她……」乌仁哈沁说的正是司徒勒。她喃喃自语,直到身旁的亲信指着车队问她意见。 去是不去? 乌仁哈沁盯着车队为首的马匹,默默揪紧了韁绳。 * 原以为车队要让她们先去见阿碧,然后再由阿碧将她们带到皇帝身边,但看起来她们是要直接带她们面圣。 在通知那些信笺上点名之人的时候,乌仁哈沁不停思索着一切可能,阿碧当年离开察哈尔后,她就没再听到任何有关她的消息——直到岱钦回来,说她与阿日善联手擒下了敌将的经过,方知晓阿碧在这帮助布塔娜夺得王位一战中亦有出彩表现。 但岱钦所知仅止于此……所以,阿碧莫不是辗转到了大煌去,或许就在皇帝身边扮演重要角色,这才会特别派人来说要见她?一想到这里,乌仁哈沁不禁对此行抱持着些许期待,即便两造仍免不了兵戎相见。 面圣之前,带路的将士要她们卸下武备,乌仁哈沁任由他们搜走腰刀,却因而保住暗藏于腰间的短鞭,必要时候,她仍可藉此自保。 一入帅帐,乌仁哈沁与眾人低头行礼,「你们果真来了!许久不见,朕特准你们无须多礼,快快请起。」 令眾人为之讶异的是,开口的大煌皇帝,竟是说着与她们并无二致的蒙古族语! 乌仁哈沁瞠目结舌,而站在她们面前的,不正是那衣着华美,头戴冠冕的大煌皇帝——与她记忆中的阿碧简直一模一样! 「是她……」、「阿碧?」、「是阿碧!」眾人的窃窃私语全都诉说着同一件事,乌仁哈沁扶着腰的手势很快松懈下来,而聿珏也面带笑意的来到她跟前。 「写信的人……就是你?」 「就是;朕想大伙儿应不知我的真名,还是写『阿碧』熟悉!乌仁哈沁近来可好?草场的水草可丰美?」 听闻聿珏熟悉又温和的问候,乌仁哈沁深深吸了一口气,聿珏让人给她看座,又赏赐了马奶酒。全然依照面见长辈的礼仪。 「没想到你居然是皇帝!咱们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乌仁哈沁转用汉语与聿珏对谈。 聿珏摇摇头笑道:「若非当年大伙儿接纳朕,朕也绝对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算来你们都是有恩于朕;可惜布塔娜与阿日斯兰父女交恶,反而让各旗遭受池鱼之殃,尤其是咱们察哈尔。」 那句「咱们」无形间紧紧地把聿珏与察哈尔旗的眾人绑在一块儿,让仅存的一点反抗之心全都化为无形。 「打从数年前阿日善死在这儿,以伊勒德为首的许多勇士不回察哈尔旗,咱们处境是一天较一天更加艰难。」乌仁哈沁紧抿着嘴,反问道:「阿碧……圣上,我就直接问了,您这样大方接见咱们,莫不是要来劝降的?」 「明人不说暗话,确实如此。」聿珏也不拐弯,轻轻握住乌仁哈沁说:「朕仍视察哈尔为第二个家,就这么毁于一旦,朕于心不忍;另外一个原因,是为了娜仁其木格。」 乌仁哈沁倒抽了一口气,「她也在您身边?」 「是,当年她既不欲留在西荻,也无人陪着她回察哈尔旗,于是便与朕一齐回大煌。她嘴巴不说,心底肯定很是想念你们。」 「她当年要是能回来,如今带兵出征的,或将是她。」 「娜仁其木格性情温顺,你我都知道,这样的责任对她而言太重了……对您也是。」听出乌仁哈沁语中对娜仁其木格的苛责,聿珏是简单一句话带过,「此番兴战,该是布塔娜父女之间的不和所致,不管是察哈尔也好,科尔沁、喀尔喀等旗,都不该随之起舞。」 「但她可是派了杀手行刺了咱们的旗主!」乌仁哈沁拍椅而起,一旁的湘君连忙来护,却是给聿珏制止了。「阿碧,得知您安然无恙,还特意接见咱们,我很是感激,但此事已不单只是大汗与公主之间的不和,这是咱们族里的大事!」 「朕明白!但你我都知道,布塔娜真正的目标只有阿日斯兰一人,她这么做只是刻意要将你们捲进来,就连朕都成了她利用的对象!」聿珏咬牙说道:「朕发兵之后才明白,此战并非阿日斯兰主动挑衅,真正的祸首是布塔娜。」 乌仁哈沁缓慢的点头,「可就算是这样,您仍然会站在她那头。」 「西荻是我大煌的盟邦,朕基于道义派兵相助,但此战明显只为了结她一人私怨,朕不能苟同!」聿珏再度放软了声调,「乌仁哈沁,只要你带着族人退兵,朕保证不会出兵攻打察哈尔;同样的,只消各旗放弃攻打都庆府,大煌的将士,决不会与蒙古各旗刀剑相向。」 「那万一是公主带着西荻将士来攻呢?」乌仁哈沁反问,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她不会攻的;距离她手握大权才不过几年,西荻的国力还远不如刘昊在位之时,况且她就是相准了她的兵马在草原上与你们交战讨不到便宜,这才引诱你们来攻,甚至连我也拉下水!」 乌仁哈沁微微别开头,而聿珏续道:「只要各旗愿意退兵,阿日斯兰也不得不退,只消你们不主动来攻,布塔娜便拿各旗没办法……失去旗主固然是为奇耻大辱,但与丢失更多族人性命相比,孰轻孰重?」 「难道咱们就只能看公主为所欲为,却只能默不吭声?」 聿珏微抿朱唇,「当年阿日斯兰派来的刺客,就是在朕面前出手刺杀布塔娜的……阿日善是为护她而死,这份仇她一直记到现在才报;乌仁哈沁,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况且朕也说了,这份仇实乃起因于她们父女,各旗实无必要随之起舞……」 「那还不简单!咱们便把刀架上公主的脖颈,把西荻灭了不就了结这桩恩怨了……」 乌仁哈沁脸色僵硬,而聿珏亦然。「若真要这样,那朕也不能坐视不管了!」 「朕与娜仁其木格皆不愿看察哈尔就此陷入困境,这才想方设法要来给你们躲避灾祸!你们无论是退兵还是降伏,朕都能保证族人们的安危……至于其他各旗,朕会再另想方法说服,无论如何,朕必定不让布塔娜与阿日斯兰妄动干戈!」 乌仁哈沁不由重新审视聿珏,在仔细咀嚼了她的意思之后,脸色终于再度和缓下来。 「望圣上说话算话。」 「君无戏言。」 乌仁哈沁闭上眼,如释重负般的点了点头。 *** 察哈尔、喀尔喀两旗在接连遭到聿珏威逼利诱后撤退,深知已无筹码与西荻、大煌一战的阿日斯兰也指挥着剩馀兵马折返,一场因父女私怨而可能引发的兵灾就此告终。 然而,这却不是布塔娜最想要的结果。 「你是怎么劝退他们的!」布塔娜美其名送娜仁其木格归营,实则为兴师问罪而来。 眼看这削兵之计就要成了,聿珏却不知哪来的三寸不烂之舌,居然能够让这两个大旗撇下旗主之仇退兵!阿日斯兰的兵力本就不甚足够,而只要有其中一旗撤退,剩下的各旗自然不会愿意继续拚战下去。 「怎么劝?」聿珏故作不解的浅笑,「说几句话就行了!语调恳切一点、身段放柔一点儿……这些手段太后都能使,朕就不明白,为何非要动刀动枪不可?」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主意!你巴不得我与阿日斯兰就这么僵持着,既是替你大煌抵挡蒙古铁骑,我更因要防蒙古而分身乏术是不?」 「太后您多想了,咱们是盟友,只要他们铁骑南侵,朕肯定不会坐视不管的。」聿珏亲暱地捧起布塔娜的手,两人靠近的一瞬间,聿珏冷不防在她耳际加上一句——「前提是布姊姊别给我主动惹事,若再有下次,我不保证咱们的大军还会如期赶到你这儿来!」 「聿珏!你……」 「经过这次盟友抽腿的挫败,阿日斯兰肯定会加强对各旗的统治,蒙古那头恐怕又有一阵腥风血雨了,他未必还能在大汗这位置上坐得安稳;布姊姊,你好自为之吧。」深知布塔娜短时间无法轻易率大军深入大漠,聿珏刻意如是说,「还有,我代替娜仁其木格多谢你的招待,告辞。」 布塔娜阴沉着脸,没有回礼也没多说,逕自带走自己的人。 此番远道而来,虽未动一兵一卒,对大煌而言却已是最好的结果;娜仁其木格安然归来,说这几日虽被布塔娜给软禁在王宫里,但身边皆有族人相伴,她并未受到任何委屈,也不感到害怕。 听过娜仁其木格叙述之后,湘君与聿珏对望一眼,忍不住开口揶揄道:「原来如此,那……你没想过乾脆就待在那儿投靠兄嫂便罢?」 「我要是真打算留在那儿,三年前就应该这么做了!」娜仁其木格噘着唇回道:「况且……当初是因为丧夫之痛,觉得自己无家可归,现下却又多了好几个捨不得的理由了!」她明眸一转,意有所指地盯着聿珏。 为了避免察哈尔旗遭受报復,聿珏特意让他们暂时先往兰州安居,等到找到了适合放养牛羊之处再另作决断;至于娜仁其木格的亲友则迁往京城,让她们一家团聚。 「啊?好几个?」湘君挑着柳眉,而聿珏只是扬唇轻笑几声。 娜仁其木格露齿一笑,「是呀!好几个!」 领着大军回到长安之后不久,特意挑拣了一天好日子,娜仁其木格主动进了皇宫。 身边还有司徒勒跟着。 「……是么?你爹对司徒很是中意?」 司徒勒望了娜仁其木格一眼,笑得有几分靦腆,「是娜仁其木格替咱们俩传话的,我可一句都听不懂!」 「嘎鲁说了他什么?」聿珏睁着大眼,饶富兴味的问。 娜仁其木格说了几句族语,「哎呀!是真的挺中意他,我没替他美言!真是,还怀疑我呢……」她嗔怪的瞪了聿珏一眼,以肘轻轻顶撞了司徒勒几下。 聿珏很是满意地笑了,「是么?那太好了,记得司徒的爹娘对你也很是喜爱,如今终于要结成连理,相信司徒那头的亲戚肯定等不及要放炮庆祝了!」 她上前一步,对着司徒勒道:「这下你总不会再说是朕抢了你的媳妇吧?嗯?」 司徒勒先是一楞,倏地会意之后,俊脸于是像充血般的红了起来,「这……末将哪敢这么说!」 「欸?抢你媳……什么意思?」见他闭口不语,娜仁其木格睁大眼,转而去拉聿珏,「聿珏!你说,什么叫你抢他媳妇?」 「没、没事!当我没说、当我没说!」聿珏以袖遮唇,向后闪避着她的逼问。 「什么叫你没说!你明明说了!快点儿,你还抢了谁呀?聿珏!」娜仁其木格回头,只见司徒勒活像作贼心虚似的往外跑,「我还有话要问你呢!你们两个都别跑!」 笑闹归笑闹,好歹说开之后,没再惹出更大的风波来—— 「你呀!」 湘君用力地推了她的额头一记,聿珏连忙举起手来遮,那模样说多滑稽就有多滑稽!「那壶不开提那壶?要不是我跟司徒勒当真没什么,这两人好好的一段姻缘,岂不是要毁在你这圣上嘴里!」 「行了行了!朕已经在反省了,别推啊,会疼的!」她眨着大眼,双手连忙环住湘君肩头,语调哀怨。「湘妃你饶了我吧,这样会变笨的!」 「你这鬼灵精!口没遮拦的,还怕变笨?」湘君耸着肩头,无论如何就是甩不掉后头这条黏皮糖。「真是的……别缠着我了,亏你还是圣上。」她捻了点荔枝乾,与聿珏一齐分着吃。 「我怎么能不缠着你,你没听过爱江山更爱美人嘛?」 「哟?吃了荔枝乾嘴巴就变得甜了?爱我的可也是个美人呢。」 「所以你才寧愿丢官罢职也要选我不是?」 湘君睨了紧紧挽住自个儿臂膀的她,忍不住笑着挑她下顎,「夸自个儿都不害臊的呀?」 聿珏但笑不语;湘君点了一盏香,两个人窝在贵妃椅上闻香赏月,相依相偎。 「娜仁其木格跟司徒勒,应该能相处的挺愉快吧?」聿珏枕在湘君腿上,任凭湘君以指梳理她的发。「说不准很快就能生个可爱的娃娃!」 「应该是吧?别看司徒勒那有点傻楞的模样,肯定顾家,就好比谷将军。」湘君轻揉着聿珏的耳珠,引来她的亲吻,「我问你一句,你老实回答我?」 「我什么时候对湘妃不老实了?」 「你不觉得可惜?」湘君低头瞅着聿珏,两人之间再无闪避。「我以为你喜欢她,才将她留在身边这么久。」 聿珏抬眼,「我是喜欢她,但她只是我的姊妹,与你的喜欢不同。」 「相较于我这湘君姨娘,檀华跟萼雪更喜欢她这娜仁姨娘。」 「你只是严肃了点儿!娜仁其木格在族里与孩子们玩习惯了,自然比你更懂得怎么带孩子;况且……」聿珏俐落的撑起身子,「即使她成了亲,还是那个娜仁姨娘没变嘛。」 「比较起跟我,你与她在一起的时候更长呢。」 「感情这种事没有先来后到,也不是比谁认识得更久;是心心相印!」聿珏拎起怀里的香囊,「你瞧瞧,谁与我最近?」 「我这么问你不是吃味,我也喜爱娜仁其木格。」湘君握住她的,连香囊里的簪头一起。「我只是不想让你只为了安抚我,刻意放走一个相处许久的姊妹……」 「藺湘君!谁说我只为安抚你了!我还怕娜仁其木格心里横着我,或是横着阿日善,迟迟没敢答应司徒勒的追求!」聿珏一把攫住湘君的肩,直接将她压倒在贵妃椅上。「你就没看见他们两个来见我时互看彼此的模样,真是郎才女貌啊! 「她能嫁一个疼爱她的人,不必继续跟在我身边浪费青春,我比谁都高兴;她是真的挺中意司徒勒才愿嫁,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你,只为了她自己!」 湘君凝望着聿珏微嗔的脸面,末了,淡然一笑,「我明白了,对不起,是我失言了。」 「永远别再说类似把我出让或是与他人分享的那种话!」 「是,谨遵陛下吩咐!」 聿珏轻哼了两声,终于也随着她一起躺下;夏夜仍热着,两人肌肤相亲,汗水交融,纵然只是相拥,也别有一番特别的亲暱感。 「之前听譙县那儿传来消息,你弟弟中了乡试。」 「哦?真的!」湘君转而笑开,「我娘她一定很高兴。」 「你妹妹听说怀孕了,明年初要临盆。」 「那也是好消息!」 聿珏亲吻她脖颈,惹来几丝诱人低吟,「找个机会,我再陪你回乡去看看?」 「这是要微服出巡的意思么?」 「谁说……只有出宫去才称得上微服出巡?」聿珏咬唇娇笑,不着痕跡的拉开了襦衣上的绳结。 「敢问陛下,这回又想上那儿寻幽访胜?」 「湘妃可不是明知故问呢?」她伸手一挥,矮几上的烛火立马灭了,只馀窗外皎洁月色,衬得一室春光。 相思欲绝但为君 214 养儿育女当有方 光阴荏苒,一晃眼又过了好几个风平浪静的寒暑—— 檀华、萼雪八岁那年,谷仲良夫妇相继辞世,褚千虹在聿珏的允准下改嫁;即便重新入了别人的家门,与聿珏的妯娌情谊仍在,也时时进宫去探顾两个小女娃儿。 紧接着,是她。 一日,聿珏邀白丽进宫跑马;檀华、萼雪一见着小表弟便欢喜,更得了好理由不做日课,手牵手拉着一块儿玩去。 「翊渚这小小男儿,竟能长得如此壮硕!」聿珏笑望着白丽的儿子,「倒真有几分聿璋的模样!」 「不只是模样,也与他爹一样好武……你们当心点!莫要弄伤彼此!」两个女娃儿在湘君的指导下也渐渐开始熟习武艺了,最怕他们学了一招半式得意忘形,切磋时伤了对方。 三个孩子打打闹闹的,听见白丽这声大喝,全都僵直身子来答:「是!娘(舅母)!」 聿珏揽着白丽走开几步,「还是你这舅母威严!」 「有人比咱的喝斥更管用!」白丽扬唇,笑得有些神秘。「而且连喊都不需喊,只需一个眼神!」 聿珏柳眉微挑,抓住马鞍回首道:「谁?」 「湘妃娘娘!」即便不是正式册封,知悉两人关係的她们,私下一律这么唤着湘君的。 「你别给她听见,她很在意别人说她兇!」聿珏掩嘴而笑,两人策马奔驰了一阵,而后缓下马匹,在满是落叶的林间信步而行。 「算算你来到京城也……九年了是不?」 「欸!在洛阳待了快三年。」 聿珏轻捏着额际,「对、对,都忘了聿璋的封地……你替朕打理军务这么几年,劳苦功高,如今大嫂与她夫婿仍帮衬着朕,如枫给调去你麾下也是不过不失的,朕想……是不是应该要让你……」 白丽揽紧韁绳,对聿珏拱手道:「陛下若对白丽另有打算,但请直说无妨,白丽全凭您安排。」 「朕只是想问你一句,你想家么?」 没料到聿珏竟问起西南故土来了,白丽俏脸微僵,「陛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自从神武营当年攻克西南之后,你几经辗转来到长安定下之后,这些年来都还没机会回去罢!」聿珏温言笑开,示意她们继续前行。「朕派人前往西南探问多时,始知你爹与大哥虽在多年前那一战身亡,可……雍王妃还在。」 由于聂琰对她下达了格杀令,聿璋自鬼门关前将她抢回,这些年来在聿璋身边虽然堪称受宠,但对于亲族之间的联系是连想都不敢想……想不到聿珏竟是默默替她做了这么许多,白丽一时情绪激愤,连韁绳都差些没握牢! 「朕年前就派人好生安顿她了,许是害怕受人逼迫,咱们的人花了好一番手脚才终于让她松口,承认她便是雍王妃……是你的娘亲。」 「我娘她现在人在何处!」 「还在大理;原先的贵族大多四散,但仍存活了不少人,大多是你的亲族;白丽,你愿不愿意回西南,替朕治理那片山水?」 白丽潸然泪下,她眨着眼,面对近在咫尺的聿珏,竟感动得不知该如何是好。「陛下……您真愿意让我……回西南?」 聿珏自信一笑,「难道朕还怕你造反不成?再说你本是堂堂车骑将军,若真离京到西南去,跟发配边疆却是没两样!」 白丽给聿珏这番话逗笑了。她瞅着白丽,又道:「咱们的缘分也算是不浅,不管你最后打算到哪里,要留在京城还是回西南,你都是朕的弟妹,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的。」 或有人言,聿珏身为人主,最擅长的便是收买人心,可若只是单纯以权势诱之、以利收买,又怎能让人为她心悦诚服? 「陛下这份情,白丽一定铭记在心……」稍微整妥了情绪,她转而笑开,「至于重回西南……若可以的话,白丽非常乐意!」 「好!那朕便将西南这块地方交给你来治理了。」聿珏頷首,随即轻叹一声,「可惜檀华跟萼雪儿以后要想再见到表弟,可能没这么容易了。」 「翊渚儿也定会很想念这两位表姊的……还有您这位皇姑姑!」 随着白丽踏上重返西南之途,聿珏身边的亲友,也几乎都有了最终的归宿—— 唯独那悬而未决的储君之位,随着时日拉长,更让人感到忧心。 然而聿珏却像是浑然不觉似的,不仅绝口不提,对于身边的亲信也未曾松口。 聿珏就这么两个女儿,在朝臣劝諫多年未果之下,要她重纳皇夫的声音也少了许多;她于是能在治理朝政之外,把剩馀的心思都放在教养女儿上头。 执着白子的谷檀华深思熟虑的下定,抬眼笑道:「谷萼雪,到你了。」 谷萼雪眨眼审视着盘面,还不忘偷瞄综览全局的傅迎春。迎春瞧了几眼,若有所指地摸摸右脸颊,就像是牙痛一般。而萼雪像是明白了,瞬间露出笑容来。 早就觉得有鬼的谷檀华于是大声嚷嚷,「欸!师傅您不公平,怎地帮谷萼雪来着?」 「我才没有呢!师傅只是摸个脸面罢了!哪不公平了?」会意的谷萼雪难掩得色,在迎春指示的位置上落子。「我吃你两子!」 「这、这……」谷檀华慌了,连忙回头告状,「母皇!她们两个打我一个!」 手握摺扇的聿珏饮了口茶,看也不看的便道:「迎春,你过来。」 傅迎春面有难色,起身时谷萼雪还睁大着眼目送,一副依依不捨的样子。谷檀华于是摩拳擦掌,重新振作起精神再攻。 她缩着颈子跪在聿珏面前,面有愧色。「陛下。」 「你这提点也未免太彆脚了,连个十岁女孩儿的眼都瞒不过!该罚!」聿珏掩唇一笑,要画眉给她奉茶。 「不是微臣彆脚,是……是大公主眼色锐利,太多疑了!」 「你整盘棋都在那儿跟萼雪眉来眼去,朕不消瞧都知道你们两个肯定串通好了!」 「可不这样,二公主会输的!」迎春掩着嘴瞄向两个女孩儿,才没几手,原本在她帮助下稍微有点信心的萼雪,整张俏脸就像吃了苦瓜般的皱了起来。「要是再输下去,在大公主面前怎地抬得起头来?」 聿珏也跟着瞄向两个女儿,以扇掩唇道:「她们两个胜败如何?」 「二公主败多胜少,打从大公主开窍之后,一连五盘都没赢过……微臣这次抽手,只怕二公主又无招架之力了。」 「她们这次赌什么?」之前年纪小,都还只是扯个头发、弹弹耳朵这种小家子气的惩罚,可随着年纪渐长,赌注是越下越大了。 迎春满脸愧色,摇摇头,「微臣不知道!」 随着局势转变,越到后头越发不利的谷萼雪,终于在最后结算时输了。「你输了!你又输了!」谷檀华又蹦又跳,指着谷萼雪道:「亏你还联合师傅对付我,却不想给咱看穿了,你罪加一等!」 谷萼雪噙着泪,无辜的模样叫人心生怜惜。「我……呜!母皇!」 好个罪加一等!聿珏无奈笑叹,起身来到两个女儿身边,「萼雪儿别哭,来,说说这次赌什么来着?」 萼雪扑向聿珏寻求安慰,她笑望着檀华,而大女儿捏着鼻噘嘴,「这次约好,输的人要给赢家当马骑!」 「我不要当马!母皇,人家不是马!」萼雪死命地摇头,「她硬要跟咱赌这个……」 「你说谎!明明讲好的,怎说是我硬要赌?愿赌服输!」 「一下子罪加一等,一下又愿赌服输,你哪来这么多词儿?」聿珏拍抚着小女儿,半是好笑半无奈的道:「不过虽然萼雪输了棋,可让她给你做马,母皇觉得不好。」 「怎地不好?哎,掌嘴四皇姑说耳朵会疼,拍她的手我比她还痛呢,怎么罚都不对……」谷檀华嘟嚷着,活像是想破了头。 「母皇她欺负我!作诗她赢去了,下棋她也赢,就连湘君姨娘给咱学拳,她也学得比我好!」 「萼雪儿乖,别怕,姊姊虽然聪明,可母皇还是很喜欢你的,湘君姨娘也说你学的顶认真,她也喜欢你!」 「呜!真的?可是湘君姨娘她没夸过我……」 「湘君姨娘每天都说你认真极了,母皇也都瞧见了!」聿珏温声安抚,转向檀华说:「这次你赢了,不过别罚妹妹,换母皇赏你可好?」 檀华立刻眼睛亮了,「真的么?赏什么呀?」 「妹妹当马跑不快的,母皇带你骑真的马去!」 「真的马!好哇,现在去么?什么时候去?」两姊妹年纪小,只见过马匹,还没真的尝试过,自然乐得开怀。 「待会儿去!趁今儿个母皇有空间,一会儿就赏你;迎春,你带檀华到御马局,朕等等就过去,你叫太监先把马匹备妥了。」 「微臣遵旨!」傅迎春应和,很快就伸手来牵檀华。 「母皇您得快来啊,君无戏言!」檀华抿着嘴笑,头上的发髻摇晃着,看上去可爱极了;她对大女儿眨眨眼,目送迎春带着檀华离开。 「哎……这孩子,连君无戏言都搬出来压我了!」聿珏拍抚着心口,回过头,发现萼雪虽不哭了,小脸还是有些惊魂未定。「怎么了?母皇不让姊姊罚你还不够么?」 「多谢母皇……可是,我不甘心,您只赏她,那我呢?」 「你输了棋不说,还串通师傅要来誆骗姊姊,纵使你赢了也不光彩。」孩子心底还是有着一份羞耻心的,谷萼雪嘟着嘴低下头,念念有词,「你唸什么哪?说给母皇听听。」 「我只是在想……我老是输谷檀华,您真的还喜欢我么?」 「当然喜欢你了!你跟姊姊都是朕的女儿,无论谁输谁赢,我都喜欢的,只是比起看你们计较输赢,你知道怎么样让母皇与湘君姨娘更喜欢你们吗?」聿珏牵着她往外走,碰巧大老远就看见上道观捻香的湘君跟着聿珶一齐回来了。 「让母皇跟姨娘更喜欢我们?」 「是呀,知道否?若萼雪能想通,那母皇也赏你!」 一听到能有赏,谷萼雪一扫输棋的挫败,小脸也跟着亮了起来。「赏什么?我也一样能骑马吗?」 聿珏眨了眨眼,「看萼雪儿想要什么,只要能赏的,母皇都赏给你!」 「好、好!让您跟姨娘更喜欢……」 「真想不通的话,也可问问姨娘,或许她知道?」 谷萼雪一听,立马就衝向湘君去了,「姨娘!」 湘君跟聿珶都给这女娃吓了一跳,她浅笑吟吟,即便孩子大了不少,仍然轻易的把萼雪给抱起来。「怎么了?一回来就这么熟络……母皇说了什么呀?」 谷萼雪瞧了瞧聿珏,逕自摀着嘴笑,似是不好意思说;聿珏与湘君互望一眼,「朕方纔答应了檀华要带她骑马,萼雪儿就暂时交给你看顾了。」 「好。」聿珏乘着轿輦才走开没多久,谷萼雪便急急忙忙揪着湘君的衣襟,把输了棋,乃至于聿珏问的话全说了一遍。 「姨娘知道母皇说得是什么吗?」湘君歪着头,笑而不答,谷萼雪于是很快转移目标,「四皇姑您说呢?」 聿珶思索了一会儿,随即了悟的笑开了,「皇姑知道了!」 「那是什么?能告诉我么!」 「母皇说有赏的吧?既然有赏,怎能让你不劳而获?」湘君随即放下萼雪,让聿珶牵着她。 「那要怎么样皇姑才肯说呢?」 「你陪皇姑抄一小段药经,皇姑就告诉你,如何?」 谷萼雪想也不想的伸出手来,「好,一言为定!」 * 聿珏带着檀华出游,跑马的同时也把相同的话对大女儿说了,等到约莫一个时辰后,她与檀华一起回到翠华斋,在那儿遇见了与聿珶专心抄着药经的萼雪。 檀华好不得意,抢在萼雪前头跟着聿珏骑马不说,聿珏还赏了她好多东西,包括新靴子、披风,以及能握在手上的马鞭! 「谷萼雪,咱回来了,哎呀!攀到马背上好高呀,就连风吹来都变得不一样了,羡不羡慕我呀?」她笑咪咪地晃到谷萼雪面前,就像往常那样得意洋洋。 萼雪抬眼迎向檀华那得意的脸色,另一头的聿珏则是浅笑着摇摇头,她搁下笔,起身时拿起搁在身边的漆碗,把碗端到檀华面前。 谷檀华原以为萼雪会像平常一样气得牙痒痒,或至少嘟着嘴瞪她,没想到这次不同了?「你……这是做什么?」 「我替四皇姑抄药经,皇姑赏给我好甜好甜的桃子吃,我捨不得吃完,留了一半给你;你与母皇出外跑马肯定很渴吧?」谷萼雪捧着手中的碗,「给你吃,很甜的!」 檀华看不见碗里的东西,还以为妹妹使诈,「打开来我瞧瞧!」果真多疑! 萼雪揭开碗盖,在看见里头留下的桃子之后,檀华这才无话可说,伸手取了就咬。 「萼雪儿真大方,还愿意把桃子留给姊姊。」聿珏适时介入,对着檀华问道:「檀华儿吃了妹妹的桃子,该说什么呀?」 「唔,多谢。」 「甭客气!」谷萼雪点头收回空碗,望向聿珶时露出宛如得胜般的表情。她坐下来继续抄经,甚至没向聿珏讨赏。 「待会儿等萼雪抄完了,你跟妹妹说母皇怎么教你骑马的,包括怎么使这马鞭都向她说?」 「好、好!」谷檀华吃着桃子,转身在萼雪身边坐了下来,「你抄到哪里了……」 「就在这边,剩没两行了……很甜吧?」 「嗯,很好吃!」 待两姊妹随着聿珶一起离开翠华斋,她才转向一直看着两姊妹,默不作声的湘君。 「你怎么跟萼雪儿说的?」 「是殿下聪明,说比较起输赢,你更想看见两姊妹和睦相处……剩下的全看萼雪儿自己的意思了。」就湘君的角度来看,萼雪只是容易分心,论聪明才智,可一点也不下于檀华。 「萼雪当真没让我失望!」见湘君牵着她来到棋盘前,她不免好奇的问道:「你要跟我下?」 「嗯,不是今儿正巧得空?」湘君挑眉,「还好意思找女儿跑马去呢!也不想想都谁来帮衬着你安抚朝臣来着。」 「是是是,你在替崇韜以及迎春讨公道,我明白了;我待会儿就回凰寧宫!」聿珏捏着鼻子回答,在湘君的邀请下落座。 「不是你,是『我们』!」 聿珏微楞,望着对头浅笑着取走黑子的湘君,一颗心登时暖呼着,「我若赢了你,也能有赏么?」 「你想要什么赏?」 「等我赢了你再说罢。」湘君很快先落了子,嫣然一笑,「可不准手下留情呀!」 相思欲绝但为君 215 相思欲绝但为君(本篇完) 随着两个女儿的年纪越来越大,决定由谁来继承皇位一事也变得越来越敏感难言。尤其是萼雪逐渐崭露那份不下于姊姊的才智,而檀华除了聪敏之外,更显现出身为长姊的包容。 「谷萼雪,你好了没有?再慢就要赶不及了!」谷檀华一身盛装的走进来,金丝礼冠衬托着她粉雕玉琢的小脸,虽不过是十二岁年纪,如芙蓉出水般的容貌,丽质出眾、威仪天生却是藏也藏不住的。 她们俩正要往凰寧宫去参加母皇寿辰,虽只是寻常家宴,可她们两个在宴席间安排了合奏献艺,还须赠礼祝寿,不趁早过去可是不行的! 「我也想快呀!可是……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檀华拧眉,只见萼雪拉着几个亲近的宫女在厢房里到处翻找,「你说是什么,我好让人陪你一块儿找!」 「就那个……」萼雪急得快哭了,连话也没法好好说,只是比划着脖颈间的东西,「那串玉石!你脖子上那一串!」这是母皇亲手赠与她们姊妹俩的玉石,据说能祈福延寿,更是雕琢的精緻好看,萼雪与她收到后就爱不释手,皆掛在身上片刻不离。 「这个你也能丢!」檀华杏眼圆睁,而萼雪双手摀着耳朵,急得连泪都要滴下来,「哎……别哭、别哭,你要是哭花了脸可怎生是好?」 「原本一直摆在床边的,今儿个早学骑马,怕碰坏了,就没给带在身上……怎么办?」 谷檀华亲手扶妥她的礼冠,脑子里不停翻找着可行的办法;这祈福玉石很贵重,不是说找便能找出个替代的来,但眼下已没时间让她们慢慢查找。 「咱们生得一模一样,除非熟识如湘君姨娘那样的人,否则应该分不出谁是谁……」 「檀华!你想做什么……呜,这是你的……」 「你戴着,就这么戴好!」谷檀华急忙把自己的玉石交给萼雪,「听着!现在时间还来得及,你带着我的人去凰寧宫,我留在这儿继续替你找;等你面见过母皇,再差人把玉石拿回来给我!」 这般偷天换日?「可咱们还是得一齐在家人面前现身的呀!不管是姨娘也好,四皇姑姑……连伯母都会来!」 「那都是晚点儿的事,总之先把赠寿礼一事给挺过去再说;我说谷萼雪,你可不想被母皇骂吧?」 萼雪脸色发白,「当、当然不想!」 「既是这样,那就照我的话做!」谷檀华指着门外,「快去!」 时间紧迫,要是再拖下去,帮忙她的檀华肯定要受牵连。「好!就听你的……」怀着惴惴不安的心,谷萼雪赶紧搭上轿輦,轿伕一刻也不敢耽搁的奔向凰寧宫。 至于檀华则是继续待在厢房里,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跡的找,直要把每个小角落都给翻遍。 「慢着!」她越想越不对,锐眸扫向萼雪身边的宫女们,最后落在一身青绿官服的内官身上,「仕瑛,我问你,谷萼雪什么时候发现玉石不见的?」 黎仕瑛诚惶诚恐地答道:「约莫半个时辰前!」 「咱们今天先是上御林苑学骑马,再一块儿去文图阁,午后只有我去琴阁,谷萼雪则是见了四皇姑,然后就回来准备晚宴了,时辰这么长,东西都一直搁在这儿没动过?」 「这就不好说了……毕竟二公主在这之间没回来过。」 「这儿有谁能自由进出?」她环顾着眾人,心底暗自估算着时辰,猜测萼雪应该已到了凰寧宫。她额际冒着汗珠,扫视着萼雪身边的宫女们。 现在是酷暑,每个宫女里头只衬着一件素花抹胸,外头的薄蝉纱衣名符其实,藏于袖袋里的东西,外人就算无法瞧清,也能至少分辨出样貌;若真是有心藏匿,决不会把东西搁在袖里…… 「包括下官在内,明珠、牡丹、翡翠她们都可以。」黎仕瑛如是说道,檀华瞄向她的双手,只见她双手交握,握得极为密实。「敢问公主……您莫不是有头绪了?」 「谷萼雪再怎么冒失,也不会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无端弄丢。」檀华不打草惊蛇,而是暗自检视着在场眾人的双手。 最后,她停在其中一名宫女面前。 「你,手里藏着什么?」 * 「孩儿祝母皇寿比日月!」谷萼雪庄重的跪在聿珏面前行了拜礼,「这是我亲手绣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望母皇能喜欢。」 聿珏与湘君坐在堂前,让左右把贺礼给呈上来。「嗯!不枉费你成天都往你四皇姑那儿跑,除了药理之外,肯定也传授你不少修心养性的心法吧?性子是越来越沉稳了!」 谷萼雪浅笑着抬起头,「多谢母皇讚赏!」 「你过来,这里没别人,不必拘谨。」聿珏一手挽着湘君,另一手对着小女儿招手。谷萼雪依言靠近,「说也奇怪了,母皇一直以为你会与你姊姊一道过来?」她睁着明眸,与身边的湘君互望。 谷萼雪扬唇一笑,抚着玉石偎在聿珏身边。「谷檀华她……好像有些吃坏肚子了!所以要我先过来。」 「吃坏肚子?这样呀……」聿珏环顾着跟萼雪过来的宫女,「萼雪儿,檀华虽然没到,人怎么都跟你一起到了?」这显而易见的破绽立马便给拆穿。「莫不是你的人随檀华一块儿吃坏肚子了?」 「母、母皇真爱说笑!我们只是想考验一下她们的眼力,咱们姊妹长得这么像,一不小心,或许就给咱姊妹俩迷惑了呢?」萼雪临机应变,亲暱的挽着聿珏笑道,还对湘君眨了眨眼。 「到底谁说笑来着?这些人跟你们好歹也有两年,以前都不会认错,现在更不会!」 「檀华儿真的没事吧?还是你们哪个闯了祸,想方设法的瞒天过海?」 「姨娘怎么这么说!谷檀华很快就来的……」外头一声朝暘长公主来到的叫唤,适时化解萼雪燃眉之急。 聿珏掩唇而笑,「你四皇姑来救你了!没事就好,你先到一旁候着,母皇见见你四皇姑。」 「孩儿先行告退了!」谷萼雪不动声色,与檀华的宫女、内官一併到了偏厅去等候;那儿的琴案上已摆妥了琴,正是要给她们姊妹在家人面前献艺的。 「趁现在,哪,你快点给谷檀华送去!」她解下玉石,将之交给早已急得满头大汗的莫海棠——檀华的内官。 「下官明白!」莫海棠把祈福玉石搁进怀里,才想要快步离开,却无巧不巧的遇上了挺着肚子而来的褚千虹! 「欸!檀华儿?我没认错吧?」一看见莫海棠便把谷萼雪错认成檀华的褚千虹,拣了个最不应该的时机凑过来,「哎!才不过多久没见?你生得越来越像聿珏啦!」 「伯、伯母,您来啦!」谷萼雪笑得僵硬,频频对莫海棠使眼色,「您身怀六甲,可得小心点儿才好,快来这儿坐……」 「可惜我偏偏怀了孩子,才想趁此机会好好跟湘君她们喝几杯的……欸!海棠你走这么快,上那儿去呀?」 莫海棠曾是褚千虹营伍里的下属,是经她举荐才成为檀华的内官的。她暗自叫苦,揣着怀里的玉石回头笑道:「褚将军!这,海棠肚子有点……不方便,暂时失陪了!」 「不方便?东西都还没吃呢,真是,走这么快呀!」不眨眼就不见人影了!褚千虹撇唇抱怨几声,在萼雪的搀扶下落座,「听说你跟萼雪今儿个要弹琴?趁现在宴席还没开,不先让伯母瞧瞧?」 「好、好!伯母要听,当然是好的,呃……我这就来弹!」 * 经过这么一耽搁,时间急迫更是不在话下;莫海棠快步绕过凰寧宫大殿,正打算加紧脚步,不料眼角一扫,却在玉阶底下撞见了乘着轿輦而来的谷檀华! 谢天谢地!不管如何,这下终究赶上了!她连忙折回来,悄无声息地插进队伍里。 「别忙,东西找着了!」檀华扬起一手按住她,莫海棠抬眸,很快发现她脖颈处掛着一串玉石。「你把我的再送回萼雪身边,咱们将错就错,等宴席散了再换回便是!」 多亏谷檀华机警,认定萼雪的东西肯定还在房里,之所以遍寻不着,只是给有心人藏匿起来。 果真,那串玉石就给牢握在一名宫女手中。『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是咱替公主取衣袍时,不当心勾着地上碰坏了……』 『碰坏就碰坏了,坦白从宽,你这样藏掖着,岂不是给大伙儿,乃至于我们姊妹俩添麻烦!』她语调陡硬,对黎仕瑛使了个眼色,『该怎么罚,交给你办!』 『把明珠先带下去,关起来!』宫女的哭咽声渐行渐远,黎仕瑛亦是低着头下跪认错,『下官一时不察!还请公主责罚!』 『责罚什么的等晚点儿再说!当务之急是去凰寧宫面见母皇,咱们赶快走,时辰快到了!』 轻抚着玉石上头的细微裂痕,谷檀华将之戴上,乘着轿輦赶往凰寧宫。 即便过程吓出姊妹一身冷汗,东西好歹找着了,让谷萼雪的心情平稳不少,两姊妹在眾人面前的献艺堪称圆满,宾主尽欢。 但就在宴席即将落幕,亲王们尽皆打道回府,只馀下最亲近的家人、亲戚时,聿珏却是突然说有要紧的事儿,把两个女儿又给找回跟前。 「母皇把咱们叫住要做什么?」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谷檀华摇摇头,与萼雪一齐回到殿前。 一踏进内殿,发现聿珏正揽着一班女眷喫茶品酒,除了方纔家宴就在的湘君、聿珶、褚千虹外,连娜仁其木格都不知何时到了! 「啊!回来了,檀华、萼雪,许久没见娜仁姨娘了吧?」招呼她们的是湘君,姊妹俩面面相覷,除了惊喜外,对于聿珏的用意更是摸不着头绪。 「可惜咱不是皇亲国戚,要不,我也想听听你们的琴艺!」 「娜仁姨娘只消开口,咱们一定特意给您奏上一曲!」谷萼雪嘴巴甜得像是抹了蜜似的。 「哟!听听,萼雪儿怎变得如此会说话!」聿珏指着猛献殷勤的萼雪笑道;褚千虹揉了揉眼,再重新省视过两姊妹,才拍额大叹自己竟认错了人! 谷檀华不敢开口,只眨巴着眼询问萼雪。「你到之前,伯母将我给认成你来了,我还给她弹了几首小曲!」身为一手将姊妹俩拉拔长大的人,只因为后来改嫁,竟一时认不出她们,褚千虹打击之大,可想而知。 「你们也别跪着;给两位公主看座!」身为另一位主人的湘君充分把持大局,对正襟危坐的两姊妹说:「母皇找你们回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与你们说……正巧咱们几个都在,想想也该是时候了。」 「到底是什么事呀?」檀华先沉不住气的问了。 聿珏轮流笑望着两个女儿,「在说要紧事之前,母皇要先问檀华儿……你今儿个晚来,当真是吃坏肚子?」 檀华俏脸驀地一红,与萼雪互换一记眼神,却听聿珏忽然喝道:「说实话!」 檀华倒抽了一口气,而萼雪伸手来握住她,抢在她跟前答道:「母皇恕罪!谷檀华她是为了我!因为我才……」 「萼雪儿,我在问你姊姊呢?檀华,你来说。」聿珏紧抿着嘴,身旁几人即使亲近如湘君,也都没敢替两人缓颊。 「回母皇的话,我本是要与萼雪一併来的,谁知我到她那儿时,她却说她的东西不见了……」 「就是我给你们的祈福玉石,是不?」聿珏老早就看穿了。 两姊妹对望一眼,脖颈上的玉石还来不及换回。「是……」 「最后檀华找到了?」她笑吟吟的拊掌,对大女儿的机警感到十分满意。「很好!也该说萼雪儿有自知,没敢在我与你湘君姨娘面前耍弄小聪明。」她指的自是冒充檀华的身分。 见聿珏似乎不打算罚,萼雪暗自松了口气。「母皇可是为了说破这件事才叫我们回来的?」 「不,而是有更重要的事要与你们说。只是你们姊妹见彼此有难,还能机警地相互帮助,让我备感欣慰。」聿珏转而看着檀华,「你们经常出入宫中,想必早有耳闻……就是你们其中一人非要过继到皇甫家的事。」 她们互看,对聿珏温顺点头;聿珏又道:「而我只能选择其中一个,一旦选了,那继承皇甫家的人就是太子,另一人则得继承谷家的爵位,我这么说,你们可明白?」 「明白!」檀华萼雪异口同声,神情亦是严肃起来。 聿珏朱唇微勾,沉默了一会儿说:「好,那你们有谁要当太子?」 「不该是母皇选么?」萼雪瞠目,直望向檀华。 「的确是我来选,但我想知道你们对于当太子这件事儿怎么想;檀华儿?」 「我与谷萼雪都明白自己的责任,不管母皇怎么选,我们俩都绝无二话!」 「说得好!」聿珏转向萼雪,「萼雪儿呢?」 谷萼雪在眾人面前盈盈跪下,「檀华是姊姊,论情论理,继承的人都该是她;萼雪早已做好继承谷家香火的准备,还请母皇莫要犹豫,立檀华为太子。」 「谷萼雪,你……」 「萼雪儿说得虽好,可惜少了点儿当仁不让的气魄;你不想当太子么?」 「不是孩儿不想,而是我自知不是这块料;檀华性子沉稳得多,总比我适合些!」 「你这不是在笑母皇性子不若四皇姑沉稳?」聿珏半带揶揄地说,萼雪哑口无言,只得俯首不语。「不过,知我者,萼雪也。」 檀华听了,亦是颤抖着跪了下来;聿珏捧起早已准备妥当的银白绣袍,亲手将之披在谷檀华的身上。 「从今而后,你就改姓皇甫。」聿珏先是牵起她,再牵起萼雪,「你们虽然姓氏不同,血缘仍亲,姊妹俩往后可得相互扶持,彼此照应。母皇尤其要提点萼雪,谷家人丁如此单薄,你的责任未必较檀华轻,得多加留意,事事小心,明白么?」 「谨记母皇叮嚀,萼雪明白!」 「檀华儿,明儿个百官祝寿,母皇便在朝臣面前宣读圣旨,这同时也等于立你为太子……虽为太子,行住坐卧得有如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万万不得轻慢大意。」 檀华难掩激动,不住頷首,「檀华儿明白!」 「依皇甫家族谱,你是翊字辈,应要改名,可你们的名讳皆是先皇赐予,母皇便不欲更改;只冠上国姓就是。」聿珏再度握了握姊妹俩的手,回头道:「今日一事,在座眾人都亲眼所见……这便是我特意找她们过来的目的;大煌的江山交给檀华,而谷家,就由萼雪费心了。」 皇甫檀华、谷萼雪再度跪下,齐声道:「谨遵母皇旨意!」 *** 一双女儿退下之后,其馀几人仍在凰寧宫叨扰了好一阵子才回去,徒留湘君常伴聿珏左右。 「你似乎心情忒欢快?」 「是呀!了却一桩心事!也省得朝臣时不时上奏要我早日选一人过继。」水酒入喉,聿珏又斟一杯交给湘君,「不过你也真是不负责任,就让你给逃了!」 聿珏原意是让聿珶、褚千虹、娜仁其木格还有她四人,再加上自己来选择过继的人选;娜仁其木格与聿珶都爽快地选了萼雪,褚千虹与聿珏则是属意檀华,然而当抉择的权柄落到湘君手上时,湘君却是凉凉的说:「这两人无论是谁都好,我愿把权柄交到聿珏手中。」 「那确实是我的心里话;檀华沉稳聪敏,可萼雪也宽厚直率,两人都是极好的,况且,选择继任人选本来就该是你的责任!」 「你们几人多少都照顾过她们,对她们的了解势必不下于我;可就如你所言,无论是萼雪,还是檀华,我都能放心把江山或是家业交到她们手中。」 「她们姊妹会相互扶持的,就如同你与殿下一样。」湘君一饮而尽,两人挽着手走出大殿,外头万里无云,远处可见华灯映照,将夜色照得有如白昼。 「有你这话我可放心多了,别要把她们两个说成是我与另外一人!」聿珏指的当然是她与皇甫聿琤。 「不会的!檀华不会做出那种事情来。」湘君笑望着枕边人,在长明灯下,隐隐可见几綹雪白发丝。「即便登基还不到十年,你的头发已见斑白了。」 聿珏故意噘嘴,藕臂托住他的腰际道:「你是心疼呢,还是嫌弃呀?」 「当然是心疼的,我就怕你什么事儿都往肩上揽……你如此辛苦,偶尔也该多歇歇。」 「我身边有你这湘妃娘娘,你还能不把我给看管住?」聿珏笑叹,满心依赖的把脸埋进湘君怀里,「不苦,不苦的,为了你、我的女儿,娜仁其木格、大嫂、白丽……还有好多好多依附在我羽翼之下的人们,我便不觉辛苦……我不是一个人。」 「当然不是,你有我呢!」湘君轻抚着她的脸面。「聿珏……」 「湘君。」聿珏眼眶泛着一丝泪光,主动献上一吻,无声诉说着对彼此的爱;湘君动容的笑了,轻轻把君临天下的凤凰搂进怀里。 有君相伴,夫復何求? ***** 本篇作品完结了~但接下来还会推一个线上番外,请大家期待。 晚一点会特别再发一篇文章对于出本做说明,如果有兴趣捧着实体本的朋友,别忘了帮忙我做个实体本出本调查!(连结会放在书本页)感谢大家! 【调查】相思欲绝但为君实体书出本调查~ 虽然这次为求详细,我把做书的基本条件(或者该说可能成品)都放在表单里了,不过还是在这边跟大家先说明一下ww 懒得看这边的说明也可以直接点进去,表单连结已经附在书本页ww 好,那么现在开始做基本说明~ 1.「相思」成册之后内容会大改(删减),尤其是第一部(楔子到94回)的部分 数字的部分是表单会看到的内容ww现在这个说明是我追加的xd 八十万字的作品如果要如实呈现,一套价格会太惊人(至少要做到六本以上)所以如果确定成书,我会做大幅度的删减跟更动,让故事变得更紧凑一点。 2.全套4本(以内)完结,除封面外不会有内页插图 这一点跟之前的声明有一点不一样,改成最多四本完结……即使是这样应该会很紧,不过这样一来至少让我有大概六十万字的实体本篇幅可以放。比较起四十五万左右会让我安心很多xd 3.预定单本价格在nt280以下 这是确定的!只会减不会多! 4.只有结局会收录额外番外,其馀部分多为增加内容及改写 这一点相信会让部分预算比较紧的朋友只考虑收最后一本……吧?xd 不过我虽然在表单里面有给了收本的不同选项,但基本上会尽量以整套的销售作为考量;当然只要能过一个定额,确定至少打平的话,大家想怎么勾怎么买都无所谓。 对了,这次如果确定成书是四本,那我将会一次四本做完再来进行发售,所以无论如何都能一次购足,不必像之前老师外带那样一直等待了。 5.目前作品只有通贩(虾皮拍卖)单一销售管道,暂不考虑跑摊或是寄卖 虾皮拍卖目前结帐金额在388(应该没记错……)以上是有运费优惠的,(nt60→30)在成交手续费上也比我之前选用的拍卖网站便宜,所以这次通贩还是会採用虾皮拍卖这个窗口~ 最后再跟大家提醒一下,为了求慎重,出本调查应该会至少做两次吧?而无论最后是否成功出本,我都还是会马不停蹄地继续写后面的故事。 填写表单请参照书本页的连结或是粉丝页置顶文~ 感谢大家的支持,我爱你/你们~~ 相思欲绝但为君 番外1 土坡青柳 时节一过立秋,聿珏盘算许久,那微服出巡的计画便悄悄展开。 既是四处走访、体察民情,别说地方官,就连京官也只得三品以上大员方能知悉。文武心腹如傅迎春、薛崇韜、白丽、褚千虹等人各安其位留守京城,除了两名身手矫健、胆大心细的女兵出外充作ㄚ鬟,男丁则特意找了赵含露的夫家充任。 一听到皇帝要秘密离开京城暗访,镖局头儿陈歌便是义不容辞,拍拍胸脯接下这重责,除了自己之外,他又找了四名经验老到的镖师,一路上替聿珏瞻前顾后。 在上述这些人之外,还有湘君与娜仁其木格随侍在侧;一行十馀人刚过譙县,在探望过藺家老小,让湘君安心之后,便继续东行。 乌云蔽日,迎面扑来的热风吹拂着汗,让耳鬓后的发丝都给黏成一綹;赵含露一手遮着额际,眼看云朵密集灰沉,颇像是要下起雨来,可等着盼着,别说雨滴,就连一点凉意也没。 「老婆,还行么?」 「还行!这天还真是奇怪,无风无雨的,天色却又昏沉。」赵含露抿嘴回头,「陛……夫人待在车里肯定也不比咱们轻松多少,咱担心她一个不小心热倒了。」 「这倒是!哎……这什么日子,连个雨都没见着,活见鬼了这!」 「你别瞎说!再不过旬日就近中元,无论何处百姓到处都要入庙祭拜的,口没遮拦……」 陈歌被吼得一楞一楞,方忆起赵含露对这鬼怪之说特别忌讳,是也缩着颈子不敢多言。 此回驾车的是娜仁其木格,小小篷车只容得下一人安稳,湘君骑着玄马在车旁边跟着,换成儒服做男子打扮的她不时瞄向雕花车窗,里头的聿珏玉石般的侧脸若隐若现的,似乎对这闷热丝毫无感。 此行绕经洛南往洛阳去,乃是聿珏真正离京巡视的第一站;自从白丽匆匆往返洛阳,将朱常喜的骨灰移回京城安葬,同时带来洛阳仍然破败的消息之后,聿珏便对这座古城心心念念,无论如何都想要亲眼看看。 湘君举袖抹汗,但见一旁长草枯黄,不远处水田边的几棵杨柳树接是低垂着头,病懨懨的模样;明明是秋收,举目所见却尽皆萧索,了无生气,纵使沉稳如她,亦不自觉地重重吐了一口气。 这一吐,雕花车窗便传来动静,「湘君。」聿珏的嗓音彷彿甘泉般流淌而出,「这天乌却不落雨,又没什么风的,大伙儿想必闷坏了?横竖今晚之前都能入城,不如你稍微找个地方歇歇腿儿。」 不愧是聿珏,颇能体察人心!「好,我去前头找找;含露,夫人暂且交给你照顾。」 听闻聿珏明令的赵含露忙不迭点头,「大人请放心,我与咱夫君不会有丝毫懈怠!」 「喊声『公子』就好,别喊大人,太醒目了。」湘君无奈笑叹,提着柳叶刀隻身飞奔而出,不消一会儿就把整支车队拋得老远。 「这身手跟姿态……」陈歌嘖嘖的盯着湘君的背影,不禁叹道:「藺大人真是不折不扣的女中豪杰啊!」 「你没听见?就说要喊公子了!」赵含露毫不客气的横他一眼,「大伙儿当心点,继续走!」 陈歌再度被妻子吼得一楞一楞,也不知道她为何发这么大的火,只是缩着颈子不敢吭声;几名镖师在后头见了,纷纷暗笑。 湘君一面策马飞奔,边睁大眼查找,不费吹灰之力就发现前头不及五里路便有一座小庙,庙里虽无人看守,但有香火,既然有人时常祭拜,那附近定有人烟;她再往前寻不到半里,就看见官道旁搭起了棚子做买卖,里头的老婆子看上去年约五旬,卖得是消暑的酸梅汤与绿豆汤。 她正觉口渴,要了一碗绿豆汤尝尝滋味,笑问:「老婆婆,敢问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为何就您在这儿做买卖?」 那老婆子长相丑怪,左额际顶了一个斗大的瘤,脸颊也生着许多斑,许是看湘君俊俏,又没料到她会来主动搭话,咧开嘴笑答:「哪里前不着村?咱后头就有一座青柳村,那些在外砍柴种田的男人早晚都打我眼前经过,官道上时不时又有商贾、走镖的来去,生意可好做了!」 「当真好做?」湘君左顾右盼,她沿途奔来,除了几棵树、杂草丛,以及还有几分香火的小庙外,没看见什么田地。 「是呀!要是前几年更好做!只可惜之前两支营伍在洛南城郭打了一仗,连咱们这儿距离县城十里远的地方都遭殃了;村里的男丁被带去营伍里从军,姑娘都……唉!幸亏我这老婆子没人看得上,要不可没这身命在这儿陪公子您说话了!」 湘君亦觉心情凝重,老婆子说的显然就是辉烈营与神武营在洛南的那一役。「咦,公子您是打从京城来的?」 「欸!」这从小到大的口音骗不了人。 老婆子又是叹了一声,「就你一个男人,纵然有刀在手也未必能保自身周全;这青柳村……」她语调渐弱,饶是湘君耳力极佳,也没能听个分明。「您若要赶去县城,喝够了,解解渴就快些赶去吧!这时节在外住店……得格外当心才好。」 绿豆汤的蜂蜜甜凝在嘴角,湘君听她这番语重心长,不免心底打了个突,她随后笑着点点头,「婆婆的话,小生当铭记在心!」 那老婆子露齿笑了,「哎!瞧您拿着把刀,说话这么文诌诌……」湘君搁下空碗,出棚子上了马背,却见她又追了出来,仰头张望几眼后道:「您可得加紧脚步,很快就要下大雨了!」 湘君瞧这天色,发现这与来时并无不同,闷热无风,瞧老婆子说得认真,她只得再度点点头;骑着玄马再往前头绕了一小圈,确定了青柳村的方位之后,回程时刻意绕开了官道,赶在聿珏行经小庙前与她们会合。 「再往前走,官道旁边有一个老婆子搭着棚做商卖,咱们能上那解解渴。」一听见有甜汤可饮,湘君彷彿都能听见眾人吸着唾沫的细响,「不过,回头想想,我觉得那老婆子有点古怪……她与我报了附近一座青柳村,却又叫咱们快些赶往县城;还说很快就要落雨了?」 眾人抬头望天,原先密布的乌云又开了些,完全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听来那老婆子有些神秘,不过预测倒不见得准确了!」娜仁其木格抚着头巾笑道。 湘君报以淡笑,眼角却瞥见陈歌带来的其中一名镖师口中喃喃自语,可惜距离甚远,她不及追问,聿珏又叹了一声,「寧可信其有;不管下不下雨,咱们无论如何都要赶到县城的,赶紧走吧!」 所有人抖擞起精神继续往前走,在靠近小庙处却瞧见有位年轻姑娘就跌坐在官道上挣扎着,赵含露上前慰问,「姑娘,怎么了?」 「哎哟!我的脚……我的脚扭伤了;才自小庙出来,一个不留神……」那姑娘哭哑着嗓,身边搁着只竹篮,里头装了两个瓜、一小串蕉,几许香烛洒落在地,看来确实是来这儿祭拜的。 此女衣着白净,桃红色的包头,衣袖、衣襟处各镶了一段红底碎花布,头上那把二色玉石银蝶簪做工虽不细,到底不是寻常人家买得起;湘君仔细打量过这姑娘,趁赵含露检视伤势时问道:「敢问姑娘,你一个人过来祭拜?」 「不是的!我还有个弟弟陪咱过来,这儿离村子远,他一个人扶我不动,我便差他回家里找人去!」那姑娘伤得颇重,赵含露才轻轻一推,她就疼得直抽气,不停嚷着要赵含露轻一点儿。 「你弟弟多大年纪?」 「十二、三岁……」 十二、三岁年纪的男孩儿无论脚程再怎么快,这五、六里的路来回至少也要半个时辰以上,待在车里的聿珏静静观察这一切,对那女子温声道:「此处也算荒郊野外,就你一人在这儿怎么能行?湘君,咱们不妨送她一程。」 湘君回头冷不防抽了一口气,「聿……夫人!这样好么?」 那姑娘先是瞧瞧湘君,再转向聿珏,「夫人?瞧您们几位,不知是打何处来的贵客?」她皱眉忍疼,语调间隐隐含着戒备。 聿珏随意捻来个藉口,侃侃而谈。「咱们是从京城过来的,我要去县城探访亲戚,行此官道,却不想碰见小娘子;你要是不嫌弃,可与咱们同行。」 许是聿珏态度和善,话也说得客气,那姑娘顿了一会儿,再开口时眼神已是收敛不少,「我家就在不远的青柳村;小娘子什么的未免太过抬举我了,我名叫秋月,是曾老爷府上的女眷……这样真的行么?会不会太过麻烦诸位……噯!疼……」 「忍着点!」赵含露正忙着给她包扎,专注的模样有些骇人。那秋月不敢再抱怨,只得咬唇别开头。 却说天有不测风云,前一刻还是明亮着的天,此时乌云收拢了,原本闷热的风透了几许冷凉,还闻着一丝潮湿的土腥味儿;娜仁其木格对此味道甚是敏感,直觉叫嚷道:「哎!这回当真要下雨了。」 「凉了、凉了,真的有雨!」陈歌是也抬起头来,「奇怪,这天色怎么如此反常来着……」 秋月在赵含露的搀扶下起身,扮成ㄚ鬟的女兵替她收拾竹篮;她走起路来还有些一瘸一拐,但比较起之前跌在路上的情状要好上一些。「我弟弟就算赶回来了恐怕也来不及……这样怎么好意思?」 「无妨的,反正也是顺路!」聿珏对她招了招手,女兵搀着她上车与娜仁其木格同座;秋月连连称谢,喊着聿珏那声「夫人」也亲暱许多。「咱们赶快走吧,先到青柳村去再看看情况!」她一声令下,又悠悠放下车帘,赵含露与陈歌继续在最前头领路,湘君纵然觉得有些古怪,但在聿珏心意已决之下,也只能悄悄作罢。 他们才离开小庙没多久,雨丝很快就降下来,在眾人披起蓑衣后,细密的雨丝登时转成倾盆大雨,中间的变化着实让人猝不及防。 「咱们加紧脚步!」赵含露这下要扯开嗓子才能压过雨声,马蹄在泥泞间飞驰,挖出一个个巴掌大的坑洞,眾人很快经过了土坡,湘君特别注意方才那卖甜汤的棚子,却不想竟连个人影儿都没瞧见? 奇怪?那老婆子撑了个棚子商卖,旁边也没看见驴马,就算说因为这场大雨而收了摊,才不过一眨眼,竟像是船过水无痕;不过眾人一心躲雨,对于湘君说的甜汤舖子早就忘个精光,因此没人提问,甚至无人留神,就这么一路到了青柳村。 在靠近村子前,雨意外的稍停了;给雨洗过的不远处的小土丘一片雾濛濛,虽然让人瞧不清楚,到底不再闷热难耐。大街上的几棵柳树不知是否因为雨水滋润,全都像活过来似的,柳枝青翠,教人不禁联想到春季。 「说是小村子,没想到还顶热闹!」陈歌左顾右盼,吹了声响哨。这轻慢的举止很快引来赵含露一瞪。 「秋月姑娘,你家往那儿走?」娜仁其木格随手拨去雨珠,对着身边的秋月问道。 秋月坐在车驾身边,又没有蓑衣,身上的白底衣裳给这场雨溅湿了泰半,许是畏寒,她缩着身子,指向大街的另一头,并未开口。 「既然是所谓曾老爷家里,应该是大户人家?咱们往前走去,说不准很快就碰着,对不?」聿珏开口道,直觉望向跟在车旁的湘君,「湘君,怎么了?」 湘君兀自思索着那卖甜汤的老婆子,反应起来于是慢了一拍,「嗯、欸?夫人您叫我?」 隔着雕花窗,聿珏挑眉笑道:「是呀,怎么了?瞧你心不在焉的。」何止心不在焉,或者该说心神不寧更准确些。一向沉稳如昔的湘君甚少露出这种神情的。 『您若要赶去县城,喝够了,解解渴就快些赶去吧!这时节在外住店……得格外当心才好。』 这时节在外住店,得格外当心?听老婆子的语气,感觉不像是要她提防强盗、宵小之流?别说聿珏是九五之尊,就连她藺湘君一向行得端坐得正,自然不怕那怪力乱神。 『您可得加紧脚步,很快就要下大雨了!』 老婆子临别时的叮嚀,与其说是提点,倒不如说是……警告? 「湘君……湘君?」 她猛然回神,迎向聿珏那担忧的凝望,「你没事吧?」 应是她多想了……湘君摇摇头,嫣然一笑,「没事!」 是么? 相思欲绝但为君 番外2 雨点寒凉 青柳村外,一对主僕踏着大雨泥泞,信步而来。 来者一男一女,年轻男子瀟洒俊朗,剑眉星目,一袭月白儒服,双手反剪的模样状似间适,将伞外的斗大雨点视若无物,反观跟在他身边撑伞的小姑娘穿得黑压压的,脸蛋还算清秀,只是高举着撑伞的手以及肩头的两个大包袱,好似随时都要把矮小身版的她给压垮。 那包袱虽大,小姑娘走起路来仍是一派写意,就不知里头装了些什么宝贝。 「两年不见,这儿的热闹还是一如往常,就像那兵灾没发生过。」 「有过兵灾么?」小姑娘「咦」的一声,张大嘴巴嗅了嗅。 「不是在这儿,但也受了点波及……闻到了吧?」男子暗笑,而小姑娘皱着鼻头頷首;他抚摸她的发,动作很是温柔。「跟在我身边跟紧一点,到老爷府上之前,街上的人,无论是什么都不要与他对上眼。」 「明白了……公子。」小姑娘温顺点头,主僕两听着雨声续行,许是耐不住寂寞,才静了一会儿又听她问道:「是说,您这次打算卖什么给那老爷?」 「看他中意什么就卖什么咯!这边走……」男子记得饭馆对面的小巷口,拉着女孩的同时也接过纸伞。瞧来陌生又有些熟悉的朱门近在眼前。 「终于到啦!」小姑娘咧开嘴,露出两颗淘气可爱的小虎牙,男子浅笑着,正打算躲进屋簷下敲门,不料小姑娘却突然一把揪住他衣袖,且力道大得出奇! 男子望着她紧拽住衣袖的手,丝毫没有半点恼意,「怎么了,蓉儿?」 名唤「蓉儿」的小姑娘睁眼望穿雨帘,黑漆漆的瞳眸了无光彩。 「有人来了。」她幽幽地低声道。 * 「到了,就是这儿。」行至村子大街上最热闹繁华之处,往旁拐进一条小巷,秋月所谓的曾老爷府上就在这儿。 外头大门丹漆虽有些褪色,到底还算乾净,门前铜环的狮子光洁如新,砖墙上爬满薜荔,不远处的墙角还有几株凤仙花,想来是刻意为之;如此外门,里头兴许还有两到三进的内厅,说是深宅大院一点不为过。 湘君张望着这一切,回头一看,小巷对面正对着一家酒楼;方才外面的大街人烟虽不甚多,到底商卖的店家与百姓住得还挺密集,说是「村」也未免太过小覷此处了。 难怪老婆子说在官道上卖甜汤生意好做。 秋月一人下车,此时雨又大了起来,她举着竹篮遮雨,赶紧躲进屋簷,手握铜环敲了两下。 门里很快就有动静,来应门的是个女人,而且打扮入时,年纪约二十开外,秋月很是惊讶地瞪大眼睛,低下头来,「姨、姨太太……」 「我说你究竟死到那儿去了!外头下这么大的雨,这天再没两下就要黑了,你衣裳洗了没有?拿这什么东西?」那被称作「姨太太」的少妇脸色极难看,二话不说就狠拧了秋月好几下,「你莫不是又到地母庙祭拜去了?果然是这样害咱找不到人!」 「我……我是把活儿做妥了才出门去的!太太行行好,别这样!有、有客人看着呢……」秋月不敢还手,躲闪着,指向似乎早被遗忘的聿珏一行人。 「客人?」那姨太太横了最近的赵含露与陈歌一眼,那双眼宛如蛇蝎般的扫过每个人脸面,最后落在篷车上,「请问是何处来的贵人?怎么会随着咱秋月过来?」 「在小庙那儿遇见的,她脚伤得重,咱们夫人说把一个年轻姑娘落在那儿不安全,这才用车将她送回府上。」赵含露解释道。 「那真是多谢了。」少妇称谢的神情出奇冷淡,瞄了秋月包扎过的脚,「一个小ㄚ头还让诸位劳师动眾的,真是对不住。」 湘君也不多说,当着秋月与姨太太的面回道:「只是举手之劳;既然秋月姑娘平安返家,那咱们也该继续赶路了,告辞。」 「等、等一会儿!这雨这么大……太太,何不请她们入内稍微躲个雨,这天也快黑了。」秋月竟开口留人,理所当然换来姨太太一记狠瞪,她仍低着头,可说话却慢条斯理,少了初见时的怯弱。「要是给老爷知道我怠慢了客人,说不定连太太都要挨骂的。」 「别忙、别忙!咱们本来就是要赶去县城的,就算要躲雨,也不必非得叨扰曾老爷!」湘君一面推辞,不着痕跡的望向聿珏。 「这个时辰山路难行,更别说还下着大雨呢!太太……」 似是迫于秋月的压力,那姨太太施了一礼,凉凉的说:「待我请教过老爷再来答覆,请稍等!」说着便很快的转进府内。 「秋月姑娘在府上究竟是什么身分?」陈歌问了大伙儿心底的疑惑。「那位姨太太似乎并不好客,咱们就算因这大雨必须暂住,看这村子也不愁找不到店落脚。」 秋月笑得有几分尷尬,「老爷娶了三房太太,我是方才您们所见三太太的ㄚ鬟;年前承蒙老爷看上眼,把我给收了……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原来是通房ㄚ鬟。难怪看她打扮有些讲究,还能自由出入府上;或许是正受到老爷宠爱,即便身分矮人一截,到底说话还有几分份量。 「大爷别瞧咱们青柳村看似热闹,说来说去也就一家住店;瓜节将近,老爷特意安排了戏班酬神,雨这么大,天又要黑了,或许这回早给戏班与来往商贾住满了也说不定;夜里赶路很危险的。」 陈歌半信半疑的与赵含露交换了一个眼神,而湘君亦是脸色凝重,好好的计划给这古怪雨势阻挠了,这下子当真是要在这青柳村上暂住一宿。 那姨太太进了门就没出来,反而差了另一个ㄚ鬟答覆,「老爷说快请客人们进来歇脚避雨!」 「诸位请随秋月进来!」秋月接过那ㄚ鬟递来的伞,一瘸一拐的就要引赵含露她们进府上。 聿珏终于撩开车帘,对着眾人点点头;赵含露这才松了一口气,放心领着大伙儿进门。 * 这雨势再加剧之后便没个停歇的跡象,屋簷上的水流凝聚成串,彷彿形成了小瀑布倾泻而下,整座曾老爷的府上也不免瀰漫着一股淡淡的潮湿凉意。 那曾老爷虽迎了聿珏她们入内,却没现身来看望这几位客人,把发落的事全交代给三姨太太以及她们所带回的秋月身上;秋月又是让人把客房清乾净了,送上茶水来给眾人暖暖身子,也叫了她亲弟弟过来与聿珏他们碰面;虽是十二、三岁的少年,与面貌白净、脸蛋丰腴的秋月倒是大不同,面黄肌瘦不说,神情有些迟滞,身上衣裳也都缝补过好几回。 秋月望着弟弟的眼神很是慈爱,「弟弟本来待在另外一户人家帮佣,那儿对他很不好,我一被老爷收了之后,就央求老爷将他接过来。」然而与其说是曾老爷心肠好,不如说是她牺牲了自己来换取弟弟平安。 娜仁其木格与湘君分配在同一间房,两个人虽是女子,更换衣裳时仍是隔着屏风;打从救起秋月,天气开始转凉下雨后,饶是驾车的娜仁其木格都不免被这雨淋得全身湿,只披蓑衣策马而行的湘君更不待言。 「这一趟还真奇怪,没下雨前热得冒汗,下雨后又让咱冷得发抖!」娜仁其木格对着屏风笑说,赶紧套上乾净襦衣、外袍。 换上儒衫的湘君一面想着事情,对她的搭话仅是轻应一声,「欸,是啊……」 「你今晚,会到聿珏房里么?」 她们这回出外,自然拟妥一番针对外人的说法;聿珏乃是朝廷册封的一品誥命夫人,这回离京四处「探访亲戚」,赵含露与几名镖师是随从兼保鑣,而娜仁其木格与两位女兵则是贴身ㄚ鬟,湘君乃是聿珏的养子,只因身分有别,都惯称聿珏一声「夫人」。 只是她与聿珏就是最亲近的枕边人,论情论理,她便是保护聿珏安危的不二人选。 「嗯,会吧;虽然是寄住,怎么了?」 娜仁其木格扣着袖釦,拾起簪子时不自觉地望向紧闭的窗门,「嗯……不知道,我总觉得这一切来得有些太巧了;而且这村子如此繁华,不说还以为咱们人已经到了县城。」 湘君不禁提高了声调,「你也这么觉得?」若是如此,那秋月又是何方神圣? 还有,那位待在官道旁,只她遇见的老婆子,为何像一缕烟似的说收摊就收摊?她所说的警告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只是单纯觉得这村子很繁华罢了……『也』?」娜仁其木格抬眸,发觉湘君神情凝肃的有些古怪。「湘君,你想到什么啦?」 「不,没有……」她微拧着眉,望向更衣时搁在一旁的柳叶刀。 『就你一个男人,纵然有刀在手也未必能保自身周全;这青柳村……』 有刀在手也未必能保自身周全?青柳村……后头老婆子似乎又说了些什么,她没能听清。在棚子里尝着的绿豆汤,那蜂蜜甜味彷彿又凝在舌尖,她没来由咳了两声,很快的抄起柳叶刀系于腰间。 「我去探探聿珏!」她丢下这句话,没等娜仁其木格反应便奔出厢房。 聿珏所住的客房离湘君与其他镖师所在尚有一墙之隔,此时两名禁军女兵应该在她身边,然而她穿过小门,直奔聿珏厢房处时,却见聿珏一人好端端的站在廊外,与秋月有说有笑的。 「夫人、夫人!」湘君喊得响亮,惊扰了正在谈话的两位姑娘。「秋月姑娘也在!」 「你瞧瞧,这孩子急急忙忙的,活像是把我给弄丢了似的!」聿珏抿着嘴指向湘君,与秋月说话时仍带着揶揄。「正巧说到你哪,怎么这么急着奔来了,连伞也不打。」她薄斥,执着手绢来拂湘君发丝上的水珠。 「一时……忘了。」湘君瞟了秋月一眼,发现她也褪去先前白底红袖的衣裳,如今一身淡紫,那抹顏色……像极了在府外墙角处的凤仙花。 秋月承接着聿珏先前的话题,瞪大了眼。「夫人方纔说公子是您儿子?我怎瞧都觉您年轻,大我也不过几岁,焉能有这么大的儿子!」 「当然是养子了!我老爷生前便收养来的,允文允武,很是有才。」 秋月瞅着湘君,眼神里不经意多了几分爱慕。「原来如此!幸亏夫人澄清,要不你们上街去给旁人见了,或许还要误以为你们是哪来的神仙眷侣哪!」 「秋月姑娘莫不是听说书听多了?母子便是母子,哪是什么眷侣……」这话分明轻慢了,聿珏却也不恼,只是意有所指的止了话语;那秋月也是聪明伶俐,很快便不再多言。 「话又说回来,老爷好心收留咱们,哪有客人接受好意却不回礼呢?咱们想与曾老爷当面称谢,不知他老方不方便。」 「老爷这回还与另一位客人聊着天,那个客人是老爷的旧识,每回上门都带着稀奇的字画,有时也带些瓷瓶、陶像等等的古玩……总之,每次谈天说地就是一两个时辰,也不知现下得空了没有?」秋月露出了很是苦恼的模样,又连忙陪笑道:「再过几日便是瓜节,村子里也热闹,夫人与公子若是饿了,不妨到小巷对面的饭馆打个尖儿,那儿的醉虾与五花咸肉小有名气,咱们老爷跟姨太太也都喜爱。」 「明白了,咱们这就去瞧瞧。」 瞧着她一跛一跛的背影,湘君更是不禁把她与墙角处受大雨侵袭的凤仙花给联想在一块儿;那年轻又婀娜的身姿,先是跟在那善妒的姨太太身边当ㄚ鬟,纵然给老爷看上收用了,也就只能当这通房ㄚ鬟使使威风,没名没份的,或许哪时候鲜味儿过了,任凭姨太太做主,就这样嫁给别的男人做妻妾,一辈子也就这样完了。 「……湘君?」回过神,却见聿珏指掌已搭在她持刀的手背上。那双叫她魂牵梦縈的明眸眨也不眨,乌黑灵透的瞳仁彷彿能望穿她心思般的。「人走了!你今天是怎么回事?都已经进了人家家门,拿着刀来寻我还以为你是忌惮着这家子要对咱下手!」 湘君微楞,而聿珏玉顏含笑,抬手抚上她脸面。「你今儿个是怎么啦?走神走了许多回,多不像你!」 「聿珏……咱们……」雨声淅沥,而聿珏挑眉的神情直教湘君有苦难言;雨下得这么大,经过这么一耽搁,要赶到县城去也的确勉强。再者,人家有心收留,也不好拂了主人的意。 「嗯?想说什么就说,与我还有什么好隐瞒?」 卖甜汤的老婆子那些话在她舌尖转了几圈,可无凭无据的,终究很难对聿珏说出口;正当她犹豫不决的当头,聿珏身后,也就是秋月消失的那转角处,没来由的竟像是有人在窥看。湘君瞪向那里,勉强瞧见一个娇小人影。 「是谁!」她快速奔了过去,却见一隻黑猫逃窜似的自栏杆跳下,逃进后头的竹林,一下便不见踪影。 「怎么了?」 「是猫啊……」可躲在柱子这里的……明明是个人? 聿珏听见她喃喃自语,亲暱的挽住她臂膀,「你到底想说什么?」 「唔……你肚子饿不饿?」聿珏盯着她,默不作声;湘君转而笑开,「咱们,上秋月姑娘说的馆子打个尖……我再把该说的话告诉你。」 相思欲绝但为君 番外3 临流独坐 曾老爷揉了揉眼,目不转睛的望着画轴,「哎哟,这真是……」他颤抖着手轻抚,碰着画中的飞瀑,以及中央主峰的雄伟大山,「这是真跡吗?」 饮着清酒的白衣公子抿嘴一笑,指向画绢,「老爷请瞧,画中此峰高耸,气象恢弘、堂正开阔,寒林墨点绵密写意,勾勒岩石的笔画以侧锋砍斫,佐以湿墨晕染,画中高士对着溪流独坐,可谓『真得山静日长之意』;峰峦之间,云雾、杂树与屋舍交错而至,溪流之声彷彿可闻。」他滔滔不绝的简述此画,而曾老爷痴迷的双眼始终未曾自画绢上头移开。 「这是出自范中立之手的《临流独坐图》,如假包换。」 「沐公子果真神通广大,竟能弄到这样的逸品!」曾老爷轻抚画绢,语带惋惜,「这样的宝贝,公子想必不肯割爱吧?」 那沐公子只是耸肩,「老爷真爱说笑,既然知道您爱书画成痴,晚辈若是拿了个只可远观不可褻玩的珍品,岂不是吊您胃口来着?」 曾老爷顿时眼睛一亮,「既然是这样,那么……」 「老爷若真想得,晚辈当然愿意割捨。只是……」沐公子靠近,压低声响道:「您会好好爱惜此图吧?晚辈听说最近贵村不甚平静,中元将至……」 「沐公子言重了,老夫只管好咱府上的事,其他的也与咱不相干!」曾老爷摆了摆手,沐公子与他四目相望了一会儿,末了终于笑开。 「如此甚好!晚辈只担心宝物跟错了人;相信曾老爷懂得明哲保身,万万不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来!」 「这是自然!」曾老爷的脸瞬间扭曲了一阵,没继续在这话题上搅和。「这《临流独坐图》,沐公子不妨开个价吧?」 那沐公子剑眉微挑,隻手扬起五根手指,曾老爷随即会意了,招来府上总管奉上大把银票。 「那晚辈便不客气了!」他敛眉收下,曾老爷又赏玩了一会儿,这才慎重其事的将它收妥。 「外头雨大,你小心点儿,把它送进书斋里掛妥了!」曾老爷千叮嚀万嘱咐,管事忙不迭点头,双手捧着图卷快步离去。他笑着拊鬚,但见沐公子静静点妥了银票,收进袖里,「你这乾坤袋里还有什么宝贝?」 「珍宝虽有,一口气全亮出来也是不奇的……」他暗自收紧了袋口,避免那双贪婪又好奇的老眼继续探看;那一身黑衣的小姑娘蹦蹦跳跳的入了厅堂,稍微中断了两人相谈。 「回来了?如厕花了这么长时候?」 那小姑娘双手甩着水珠,「久没来了,都忘了府上方位……」 沐公子盯着那串由她带进来的鞋印,默不作声,而曾老爷笑着道:「就说该请管事带着你去……沐公子真把小蓉儿当成女儿照顾了,两个人走南闯北的搜罗珍宝,倒也挺好的!」 「采凝公子像咱爹么?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呢!」蓉儿夸张的跳开一步,掩嘴笑睇着男子。 他抿嘴,扬掌做势要打。「你这什么意思!吃里扒外呀你……」 蓉儿把沐采凝的警告当作马耳东风,后知后觉的道:「咦!是说老爷跟公子成交了?」 「是呀!这《临流独坐图》当真不是俗物……」 蓉儿与沐采凝把他讚叹不已的神情看在眼底,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在二姨太太到来之前,三人又饮过一巡。 「这一回过来,打算什么时候走?」曾老爷问道。 「天色晚了,大概在这儿叨扰一夜吧,不知老爷是否方便?」 「这什么话!咱们多年交情……沐公子这回带了宝贝给我,待会儿你也去书斋瞧瞧,记得别碰坏了!」后面那段话是对二姨太太说的;二姨太太笑得顺从,眼神却看得出来没多大兴趣。 蓉儿微微瞇眼,偎着身旁的大包袱随时都要睡着,嗑着瓜子的沐采凝摇头笑叹,「你这孩子……不好意思!我带这小麻烦去歇息了。向老爷借客房一用!」他搔着蓉儿下巴,又拍抚她的发,蓉儿对着两人施了一礼,背起包袱就走。 「公子还记得之前住在哪儿吧?」 「记得!我才没像她记性这么差!」他回道,很快跨出大殿,跟上步伐迟缓的小姑娘。 他一路拎着蓉儿行走,好容易撑到熟悉的客房,入内之后很快又关上门来。「这儿没人了,说说你发现了什么?」 蓉儿放下乾坤袋,揉眼睛的模样像是真的睏了。「跟我在门口时闻到的一样……除了咱们之外,这回府上还住了不少客人。」 「打哪儿来的?是曾老爷让他们进来的?」 「听口音像是京城来的人,打扮不俗,料想身分可能也不简单……我不知道,这府上有可能老爷不允准就让人进来么?」 「老爷当然是得允准的,只是让人住进来,究竟安得什么心,这可就难说了……」沐采凝双手环胸,似笑非笑的模样颇有几分奇诡。 「啊,有一个人,瞧来不像是客人。」 他拧眉,「不像是客人?」 蓉儿又打了个呵欠,支着颐道:「嗯,感觉像是,长住在这儿的……老爷究竟有几个、几个姨太太呀?」 「两个……吧?」沐采凝也不甚肯定,曾老爷既爱书画成痴,风流成性也是有名的,或许在这段期间又娶了一房也说不准。他走向蓉儿,「你方才怎么脚脏成这样?」 「其中一个男人拿着刀奔来,怪可怕的……我都已经脚步这么轻……还是差点被发现……公子,我不行了……」蓉儿越说越慢,声调也渐趋微弱;沐采凝撇着嘴靠近,不费吹灰之力的把蓉儿抱在怀里,两人一齐上床,他褪去蓉儿的靴子,又取帕子来把她的手给抹净。 「那群客人是什么身分,我会再去弄清楚,你睡吧。」她枕靠在沐采凝腿上,蜷缩着身子很快入眠了。 那睡熟发出的轻微呼嚕声,就像隻猫。 *** 两人依秋月推荐,上了小巷口对面那岳记饭馆,除了两道招牌菜外,还另点了盘粉蒸肉,芝麻和着白麵散出的香味也足以让好些时辰没进食的两人食指大动。 「吃得惯么?」这等粗食,与在湘君家里所受的款待又差一截。 聿珏笑弯了眼,香舌轻舔着筷子沾上的芝麻酱,「你别忘了我回京之前过得是什么日子;塞外有时并不天天都有肉吃,甚至只喝马奶度过一餐也是常有的事儿……只要有得吃就行!」 过了这么些年,聿珏仍未忘怀过曾有的那些苦日子;湘君胸口像是给她搥了一记,大煌这回因祸得福,找到一个歷经风霜,体察过民间疾苦的公主回来当皇帝,这才能得这么些年四海昇平的安稳日子。 聿珏似乎真的饿了,麵吃着津津有味不说,对于五花咸肉以及粉蒸肉亦是讚不绝口,粉唇儿偶然沾了点肉屑,她以指抹去,一举一动看在湘君眼底尽是说不出的嫵媚诱人。 「一直瞅着我做甚?吃呀!麵都糊了。」见爱人迟迟不动筷,聿珏微咬唇,轻敲着桌案催促。 「瞧你吃东西就觉特别好吃!」湘君笑道,终于把麵拌开。聿珏皱着俏鼻嘟噥几句,不消听也知是撒娇般的抱怨。 来饭馆里找吃食的不只她们,还有陈歌、赵含露与他带来的几名镖师,一见着聿珏就想行礼,聿珏连忙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在外不必讲究礼节。 湘君张望几眼,不见两位女兵与娜仁其木格,「含露,娜仁姑娘她们呢?」 「秋月姑娘说要替咱们打点被褥,就她一人是忙不过来的!」更别说她的脚都伤成那样;娜仁其木格与她们毕竟是ㄚ鬟身分,不帮忙似乎也奇怪。 先吃饱喝足的是身为主人的她们,湘君付帐时顺道替赵含露那桌付了,又藉机问道:「小二,你们这儿住店怎么算?」 「一般般的十文钱,乾净雅房二十文;只是客倌若想住店那可就对不住了。」小二抹着手笑答,「咱们这回住满了!都是戏班的姊儿们……话说今儿个雨这么大,又没戏可瞧了。」 湘君頷首,看来秋月所言非虚。离开饭馆时湘君主动撑起伞,聿珏与她凑近,藕臂挽住她一派自然,就像是天生一对儿。 「你靠紧一点儿,我怕你给雨淋了。」湘君主动换隻手握伞,左手环住聿珏腰际,聿珏瞄了她缠上来的手一眼,俏脸上笑意更欢。 「可惜这雨势,否则我还真想就这么与你四处散散。」聿珏低声说道。 「我知道,可咱们还是回去吧?」没说出口的是,放娜仁其木格与两个女兵在这府上,湘君还是有些不放心。 「嗯,对了。」聿珏像是想起了什么,轻扯她的衣袖,「你说有话告诉我?」 「欸!」湘君带着她快步鑽进屋簷;许是赵含露她们才刚出来,大门是开着的。 「这曾老爷看似家大业大的,就紧挨着大街盖了一片深宅大院,也不知什么来歷?」给湘君护着躲进回廊里,兀自拍着雨珠的聿珏说道,状似不经意。 湘君甩着纸伞,听聿珏这么疑问,也不知从何说起,只是紧攒着眉头,「聿珏,其实方才我遇见那卖甜汤的老婆子……」便把老婆子那意味深长地叮嚀一五一十地说了。 聿珏耐着性子听她说完,末了她叹了一声。「天底下焉有这么巧的事儿?你不觉奇怪么?她说会下雨,结果雨下了,咱们折回去她就不见了!」 「八成是收摊了,这雨这么大,天气又凉了,甜汤什么的自然更加难做。」聿珏温声安慰,伸手揉着湘君眉心;湘君顿了顿,终究是没躲开。「平时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咱们好心救了人,只是不凑巧给雨困在这,晚个一天进县城也不妨事。」 纤指顺着湘君脸面勾勒,滑到下巴处,冷不防给湘君握住了,「哎!都向人说了咱们身分,你却是这般挑逗我……」 「用饭时你还不是言语调戏我?」聿珏知道旁边没人,抽回手时笑吟吟的,「那秋月说咱们是神仙眷侣时瞧你一脸不快的;当初说让你做我夫君,你又不要了?」 「我这……我这还不是顾及你的名声?」湘君微鼓着颊说道:「到底那群镖师都知道你的身分,你不纳皇夫天下皆知,怎地微服离京突然多了个夫君?这哪说得过去?」 「我明白,只是觉得可惜,在宫里已是让你被迫藏着,就连出宫了,咱们也像见不得光似的……」 湘君听闻了什么动静,立马低声道:「有人来了!」她们立刻分开双手,湘君左顾右盼的,一边警戒的握住了腰间的刀。 原来是隶属陈歌镖局里的其中一个镖师,不得不说湘君耳力过人,那男人步伐有些重,才踏入回廊间就为她知悉。那人隻身回来,身旁没别的镖师,更无陈歌或是赵含露。 「夫人、公子!」那人一脸戒慎,许是没预料会在这儿撞见二人。 「怎么回事,就你先回来了?」聿珏记得这人叫张立,性子刚毅木訥。 张立一脸心事重重,说话也不甚顺畅,「唔……一直觉得不大对,也不晓得当不当讲……头儿他们没啥反应,弄得只有咱一人心神不寧,连吃也吃不下。」 「哪儿不大对,你倒是说说?」湘君主动抢白,吓了这木訥的镖师好大一跳。 「这青柳村……本不该是叫青柳村,我印象中管这儿叫青柳镇,还没进头儿的镖局之前,行经洛阳曾在这儿歇脚过。」 「在这儿歇脚过?那当时的模样呢,与今儿个所见相比如何?」 「没什么不同!」张立睁大眼睛回道。湘君先是稍稍安了心,可他神色非但未见心安,身子也不禁打颤起来。 「可不该是这样的,辉烈营当年引十几万大军攻打洛南,青柳镇肯定受波及……才不过两年多的光景,这儿繁华一如往昔,镇上大街的店面、招牌完好如初,这……我怎么想也想不通透!」 聿珏湘君二人视线交会;先开口的人,是聿珏,「我猜咱们想到同一处了!」 「咱们快去找娜仁其木格!」 * 「真是对不住,明明诸位是客,却让你们这样帮忙!」秋月摘下头巾笑道,语调里满是歉意。 「快别这么说,不是因为秋月姑娘的面子才让曾老爷收留咱们么?你脚又不大方便,千万别勉强才好。」娜仁其木格回道。 「话说回来,天都要黑了……三位的肚子肯定饿得很罢,后头灶房里的厨娘应该都烧妥了菜,你们若是不嫌弃,便随我一齐去拿点东西吃?」 「这怎么好意思呢?」 「别跟咱客气了!我带三位过去!」秋月态度虽温和,却不容娜仁其木格推辞;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忙乎了一个午后,当真饿得很,于是也便欣然接受。 「欸!秋月姑娘腿脚不便,你告诉咱们在哪,咱们去拿就是,你还是赶紧去休息吧?」 秋月只犹豫了一会儿,立刻就给娜仁其木格说服了。「那好,三位就直往后头去,拐一个弯儿走到尽头就是了;厨娘要是问起,就说是老爷的主意。」 娜仁其木格只觉古怪,明明是她交代的;转而想想,她们之所以能借住一宿不也是老爷应承的?于是便不疑有他。 三人在宫中虽然没什么机会碰头,但出外这么十多日,娜仁其木格本身也没什么架子可端,与这两位女兵很快就熟稔了。她们有说有笑地到了灶房去,果然那儿炉火正旺着,菜色摆了个七、八样,多是用木盘装的。 「请问咱们能否……」 「你们……哎,是老爷的旧识吧?要吃什么菜别客气儘管拿!」厨娘误认她们身分,不过态度倒是亲切,「盘子与碗都是下人用的,还请诸位别介意!」 虽说是误会,不过也替她们省了解释的麻烦;娜仁其木格与两位女兵交换过一个眼神,也就这么将错就错,各自盛了点饭菜,就要拿回房里去吃,厨娘们四双眼盯着她们,也没多说。 「没想到连下人都能吃这么好!」七、八道菜色!其中一名女兵捧着木盘,里头堆得满满的,儼然是男人吃的分量。 「不知应不应该替夫人拿些?」另一名女兵说道。 「夫人她们出去吃馆子了,你别替她们担心……」娜仁其木格走在前头,一时不察,猛然与急奔而来的来者撞在一块儿,手里拿的饭菜就这样打翻在回廊上。「哎呀!」 「娜仁姑娘!欸!你这小子怎么不长眼啊!」女兵想也不想就替她出气;她先是盯着打翻的饭菜,尚不及可惜,定睛一瞧,始知来撞她不是别人,正是之前与她们打过照面的秋月的弟弟! 虽撞了人,那面黄肌瘦的少年却直挺挺的站着,纵使被斥责也毫无悔意;他冷眼瞥了饭菜一眼,望向娜仁其木格身后的两人说道—— 「别吃!」 相思欲绝但为君 番外4 暗箭难躲 「别吃!」 男孩的眼神很是慑人,逼得娜仁其木格退后一小步,「小兄弟,这是怎么回事?」 他表情未变,指向打翻的饭菜;娜仁其木格定睛一瞧,原本盘里那些青绿新鲜的菜餚,无论是时蔬也好、酱瓜,乃至于羊肉末都是诱人食慾的,经他这一撞,从翻覆的木盘里竟爬出十来隻蛆虫!腐臭的气息猛然上窜,娜仁其木格一时心惊又反胃,撇开头连连乾呕。 「娜仁姑娘,你没事吧?」、「好端端的怎地忽然呕了?」两名女兵就像是被蒙蔽了,既不觉那饭菜有异,连这腐臭的味道也没闻到。 这小兄弟是来警告她们的!娜仁其木格当机立断,也让两人把饭菜撇下,一接触到地气,盘里的东西立刻现出原形,也同她那盘一样冒出许多蛆虫,两个女兵从没见过这等情状,吓得花容失色。 「这、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障眼法……万一吃了,肯定要生大病的……到时候恐怕就再也出不去了。」 「小兄弟……你说得出不去是,什么意思?」娜仁其木格隐隐猜着了话里深意,而他的面黄肌瘦与身为姊姊的秋月相对比,也有了最好的解释。「这么说,你姊姊……」 此处乃是宅子的后侧,两旁都是竹林,少年顶开娜仁其木格,随意把腐坏的饭菜与木盘都扫掉,两个女兵见状,也摀着鼻口照做。 「别管我们姊弟俩了,记住,你们得尽量装作若无其事,问你们吃过没也得说吃过了……尽量别跟这府上任何人有太多接触,明儿个天一亮立刻就走!」 娜仁其木格点头如捣蒜,话一说完,他转身欲走。「等等!你这样助我们,不跟咱们一齐走么?」 少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覷着娜仁其木格拉住他的手一会儿,轻轻拨开后便跑远了。「小兄弟?小兄弟!」 「所以他是特地来提点咱们的……噁……」 「拜他所赐,咱现在完全吃不下了!」两个女兵苍白着脸道。 「娜仁……娜仁其木格!」一回头,远处传来像是聿珏与湘君的声音,娜仁其木格强打起精神,拉着两个女兵像逃命似的奔向她们。 湘君眼尖的瞧见她们三人奔来,心头一喜,「娜仁其木格!阿娇、小孟,都没事儿吧!」 「刚刚咱们端了……唔、唔唔!」 「没事!」娜仁其木格感激的望了摀住另一人嘴巴的女兵,连忙摇摇头,「一点事儿也没有!」 「你的脸色不太对,当真无事?」 娜仁其木格抹去脸上冷汗,颤着唇笑道:「是真的咱们三个都没事……有贵人在。」 「贵人?」 娜仁其木格紧抓住聿珏,而天色已经昏暗到就连站这么近都没法瞧清脸面了,不远处曾老爷府上的家丁正点起一盏盏灯火,很快就要把她们几人给兜拢了。「咱们回去再说,这儿不方便讲话!」 聿珏震慑于娜仁其木格脸上的惊诧,心跳不自觉地加快起来——越跳越快。 至于前去阻止娜仁其木格的少年,一路上避开家丁点灯的方向,净拣昏暗处走,就这么熟门熟路的鑽回另一处院落;此楼两层高,是三姨太太的居所,此处早已灯火通明,院子里正中央种了一棵逾百年的大榕树,几条气根比直通到了地面,就像婴孩的胳臂一般粗细,在大雨洗刷,灯火照映下,树荫的昏暗处彷彿有东西闪动着,若影若现的,叫人见之心惊。 他靠近楼外便听见有人交谈……是三姨太太与秋月! 「好容易将她们留下……绝不能让她们逃了!」三姨太太听了秋月的稟报,间适的翘着玉腿,涂着蔻丹的手指在扶手上点弄着,似是盘算着什么。 「是,我只担心老爷那头,要是怪罪下来,恐怕……」 「你别担心!若出了事儿,有我与二姊担待着;你只管取悦老爷就行了,剩下的事儿交给我们来做!」三姨太太抿了一口香片,烛火下的艳唇鲜红似血,彷彿方才吃了人似的。「话说你还真行!一口气骗得这么多新鲜牲口……」 门外的他听了登时恍然大悟;三姨太太指的不只是人,还有马匹! 秋月俯首,「多谢太太夸讚!」 「你的伤应该不疼了吧?」秋月应了一声「是」,「要是再遇到那群人可得小心,别给她们瞧出破绽……那个手里拿刀的书生似乎瞧出了点什么。」三姨太太起身,撢了撢衣袍扭身便上楼去了。 秋月起身行至门外,正欲转身回房去,不料转角处像是闪过一条人影,她回眸,却见吊在上头的灯火随着外头风雨摇曳,八角灯下的红色流苏拖出长长的影子。 「原来是那个……」她的喃喃自语被掩盖在雨声之中。 少年紧靠廊柱摀着嘴,努力压下心中恐惧;明明下着秋雨,秋风如此湿冷寒凉,他却汗如雨下。 听三姨太太的说法,迎客人入门的事儿兴许压根儿没经过老爷允准;老爷那头究竟发生什么事?为何能放任两位姨太太如此为非作歹……更要紧的,一向单纯侍寝的秋月,何时做了姨太太们的走狗? 「姊姊……」少年止不住惊恐的浑身颤抖,自从无意间发现了府里下人之间的秘密之后,他便不再愿意吃府上的饭菜;然而身为亲姊姊的秋月却只说他多想,还严厉斥责过他千万别乱传,被赶出府上事小,要真惹怒了哪一房姨太太,连她也保不了他。 该怎么办才好?三姨太太既然要秋月去拖住老爷,想必要趁夜对那群人下手。可秋月是因在老爷身边侍寝才有权在各院落间来去自如,他一个卑贱下人——说白了是仗着姊姊得势才能入府活计,要是给家丁逮着了,他必死无疑! 不过待在这儿也不是个办法……或许解铃还须系铃人,求秋月开恩,不知是否能替那群人挣得一线生机?少年想着出神,双手交握着,指甲深深陷入皮肉里。 眼看姊姊应是走远了,他转身欲走,冷不防的,眼前突然窜出一道高大人影,阻了他的去路。 「唔!」什么时候——他猛然给人摀住口鼻,整个人也被限制住,无法动弹! 来者面貌俊美无儔,就连脸上的微笑也显得人畜无害;男人开口,温润好听的嗓音穿过雨声,直达他耳际。 「小兄弟,能借一步说话么?」 * 「真有这种事?」 聿珏目光灼灼,黑玉般的瞳眸彷彿欲将娜仁其木格给望穿,而湘君紧抿着朱唇,神情凝重,不发一语。 她们三人关在房里,让娜仁其木格把事情原委交代过一番;两名女兵守在外头,就连赵含露与陈歌他们吃饱喝足回来也暂时不能得见。 「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我不信!」娜仁其木格脸色发白,不时搓着双臂,显然是给吓得不轻。 「既是如此,那咱们得马上就走,越快越好!」湘君紧握着刀,如坐针毡的她显然一刻都不想再待。 「天色当真暗了,雨又下这么大……咱们等于是被困在这儿,哪里也去不得!」娜仁其木格站了起来,与湘君遥遥相望,她颤抖着道:「我不是不想走,而是以咱们现下的情况,就算走了也不安全;距离县城尚有十里之遥,更别说城门早就关了,离开这村,荒郊野外的……咱们的篷车只能容下一人,更何况、何况……」 「何况什么?」 「那位小兄弟要我们装作若无其事睡过这一晚;我只担心咱们大动作说要走,恐怕会打草惊蛇,惹来更大的祸端!」娜仁其木格瞥了聿珏一眼,「咱们得沉稳点儿,万万不能再冒更大的险来!」 湘君拧眉,颇恨自己没能坚信那老婆子的话!「现在都已经成了别人的俎上肉,还有比留在这儿更冒险的?」 两人争执不下,眼看无论如何都讨论不出个结果,她们于是同时转向聿珏。 「你们说得都有道理……想我堂堂大煌皇帝,才微服出巡不远,竟能遇上这么大劫难来。」聿珏面色凝重,思索了一会儿后道:「娜仁其木格,你把方才你与阿娇她们遇见的事儿与含露说明白,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 「好,我现在就过去!」 「还有!」聿珏连忙叫住她,「问问有没有人自愿看顾咱们的马匹,既然这儿的饭菜都早已腐败,她们想必很需要活物,无论是马也好,还是咱们。」一说到「咱们」,聿珏身子忍不住微颤。「必要时,马匹可以不要,人命却一定得顾!」 「知道了!」她重重点头,立马夺门而出。 「湘君。」 湘君搁下柳叶刀,敞臂紧抱住聿珏,「我在!」 聿珏把脸面埋进她颈间,汲取着她的专属淡香。「咱们今晚所有人尽可能集中在两间房里入眠,一有动静,咱们不管何时,立刻就走。」 她不住点头,明白了聿珏是取了折衷之道,既不打草惊蛇,也不打算听天由命,而是选择等到紧要关头再来做奋力一搏! 「还有,你别自责,真正做了决定的是我;谁叫我爱多管间事!」聿珏抬眸时不禁苦笑,她是指她一时心慈救了秋月之举。 「你那不叫多管间事,是古道热肠!换做是我来作主,我也肯定要与你做相同的决定!」湘君抚着她的脸,低头吮住朱唇,聿珏主动伸出舌来舔她,两个人之间的气息彷彿瞬间着了火般;聿珏双手缩在胸前,而她则是紧紧箍住聿珏纤腰。 「你不会有事的!」她坚定的说,像个屏障般将聿珏牢牢护住。「你是皇帝,绝不会败在这种魑魅魍魎的手上。」 「你也不准有事,我的湘妃!咱们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熬到现下才终于廝守,我不允许你离我而去,绝不允许!」 「说什么傻话,好像咱们又要别离了……我怎么捨得离开你?」 「湘君……」聿珏紧抓住她的儒服,忽闻门外传来两声轻扣,提醒她们放开彼此。「是娜仁……」 湘君以身躯掩住聿珏,可来者不是娜仁其木格,而是曾回报说事有蹊蹺的张立。「原来是你……有什么事么?」 「有外人指名说要见夫人一面。」 「谁……是秋月姑娘么?」湘君嗓音一紧,伸手就要拿刀来。 张立却果断摇头,「不,不是!是个没见过的小姑娘,年纪约十三、四岁,一身黑衣,就这样悄然无声的寻了过来。」 小姑娘?聿珏寧定心神,问道:「来人可曾报上名来?」 「没说!可是指名要见夫人,还说有很重要的事……」 「知道了,我去会会她。」 湘君挡在聿珏跟前,「我与你一道!」 两人相偕而出,果真廊上站着一个一身黑衣,梳着双环髻的小姑娘;面貌白净,生得活泼可爱,正与两个女兵说话。 「夫人来了!」 「你们两个,去另外一间房把夫人的东西全搬到这儿来。」湘君果断下令,顺道支开她们;两个女兵神情凝肃的允诺,立刻走开了。 小姑娘带着锐利的眼神打量过湘君一回,让她颇有种被看穿的感觉,浑身不舒服;可末了仅是笑笑,转向聿珏一揖,「想必您就是夫人啦!我叫做蓉儿,一样是来曾老爷府上做客的!」 同样都是客人,却大费周章地跑过来会见她们,是何道理?聿珏见这小姑娘似乎并无恶意,便笑脸相迎。「原来如此,你就是曾老爷的旧识……是老爷让你过来么?」 蓉儿噘着唇摇摇头,「怎么会呢?我又不听他的吩咐,只听我家公子的!」 聿珏与湘君互望一眼,「那你家公子莫不是打算与我说什么?」 「夫人这样尊贵的身分,要是在此处遇到不测,岂能不天下大乱?」蓉儿直勾勾的盯着聿珏说,聿珏不由心惊,可她立刻换上一张笑脸,没给任何追问的机会。「我公子说,你们今晚最好待在阳气重的地方,紧闭门窗,无论有什么动静都别开门、别出声,只要不漏缝,牠们便害不到你们的!」 聿珏一时没听明白,只得追问:「此宅何处才是阳气重的地方?」 「乾属阳、坤属阴,不过像他就不行!」 蓉儿指着的就是湘君;湘君咬唇,没来由一阵怒火上窜,聿珏挡下她,摇摇头。而蓉儿双手反剪,颇有揭穿秘密般的得色。「原来如此……那万一一个不小心门给开了,那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着,逃嘍!」蓉儿人小鬼大的「嗟」了一声,「千万别给她们抓到,抓住就难脱身了……我只能说这么多,你们好自为之吧!」她又对着聿珏长揖,瀟洒地转身就跑。 「聿珏……你怎么说?」 聿珏紧盯着蓉儿远走的方向,「当然照她指示的办……事不宜迟,咱们待会儿就来分派,务要安然度过今晚!」 * 当少年踏入秋月厢房里头时,秋月已经在梳妆打扮着了。 「去哪蹓躂了?这么晚才回来……饭菜都凉了。」秋月又换回那套白底红袖碎花的衣裳,仔细簪妥了那把银簪。 他盯着木盘盛着的饭菜,了无食慾;而另一个空盘则是秋月吃的。「姊姊……你今晚又要陪老爷?」 「嗯,听说老爷今儿个在客人手上买到了件宝物,心情不错,咱陪他喝上几杯,说不定还能省一顿折腾!」秋月微微一笑,说是这么说,仍把自己妆点得分外妖嬈。 「姊姊,没把救你的那些客人的事儿报与老爷知道吧?」 秋月横了他一眼,「你管这个做什么?」 他来到秋月身边,一声不吭的跪了下来,她停下动作,盯着弟弟的眼神格外冷寒。 「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为了我你才愿意委身于老爷……可咱们再怎么委屈,姊姊也不能……不能做违背良心的事情!」他磕了个响头,「求求你,现在收手,无论是告诉老爷也好,跟那群客人表明真相也好,现在撤手还不迟!」 秋月搁下胭脂,对弟弟叹了一声,「阿刚……你还小,什么都不懂;起来去把饭菜给吃了,早点回柴房睡去,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与你无关。」 「姊姊!不,赶快回头!再怎么样……都不能伤人啊!」事到如今他已经完全明白,整桩事情就是秋月与姨太太们的计画;那群人一时心慈,却反而落入她们的圈套。 秋月低头瞅着弟弟,末了,像是放弃般的敛起眼来。「姊姊……」阿刚心头一喜,还没来得及弄清楚状况,下巴已是狠狠地挨上一记——是秋月踢的! 他痛得仰倒,牙齿咬破了嘴唇渗出血来;秋月引他入府的这段日子,就算少不了言语斥责,至少还未曾伤害过他……直到这当头。 「姊……姊?」 「你,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相思欲绝但为君 番外5 竹林避祸 「你,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秋月宛如变了一个人,嗓音冷冽如恶鬼阎罗,瞪着他的眼更像妖物;阿刚僵在原处,连尿湿了裤子都浑然未觉。 她一个箭步抢上,赏给弟弟一记热辣辣的耳光,右脚再度踢了他肚腹,他呕出一口腥甜,连鼻子也沁着血,然而秋月并未收手,一手将他压在墙上,连日未吃太多东西的他差点失去知觉,但仅存的意识也只告诉他一件事实。 秋月要杀他! 早该知道的……能够与三姨太太狼狈为奸,又甘愿委身在曾老爷身边的她,每日吃着与那群妖物无异的腐烂东西,已在不知不觉中将她同化,更连最后一点人性也给拋弃…… 「你以为事到如今还有回头路可走!」秋月颤抖着手,玉指掐住他的脖颈;阿刚想奋力挣扎,却连她一根手指也难以扳开。「她们多的是折磨你的方法,多得是!你不服便是死路一条,就算只剩尸首,她们也能强拉住你的魂魄,让你不得安生!」 「姊……」 「你给我好好待在这儿,别来妨碍咱们……要是你胆敢轻举妄动,」红唇间忽然生出两颗森森獠牙,她靠近阿刚的脖颈嗅了一口气,自嘴间吐出浓浓的尸臭味,「我便亲手杀了你!听见没有?」 他强忍着作呕的衝动,拼命点头;此时不知府上哪个ㄚ鬟在门外喊道:「秋月姊、秋月姊!老爷在找你呢?」 「就来了!」秋月撇下阿刚,整弄衣裳时已然恢復成平常的样貌。 小ㄚ鬟在门口等待着她,「刚刚听见秋月姊房里有些动静……没事儿吧?」 秋月嫣然一笑,摇摇头,「没事儿!老爷在哪等?」 「在书斋欣赏他刚买到手的画呢,你陪老爷多喝两杯,好好夸夸他的眼光,晚上还有不少事儿得忙,可是少不了秋月姊的呀?」 她眨了眨眼,「我知道!」 而一连遭受到几下重击的阿刚,过了好一阵子才勉强起身,房外不知何时,风雨声业已转小,他抹着嘴角血沫,喃喃自语道:「得想办法稟告……稟告沐公子才是。」 * 书斋里灯火明灭,得了宝物的曾老爷不由频频回望掛在墙上的《临流独坐图》,忽闻门外稟报秋月来到,他笑呵呵地对她招手,「来,你过来瞧瞧,这图看起来如何?」 秋月款步靠近,就着烛火瞧了那幅山水两眼,笑着说:「老爷您又不是不明白秋月是个俗人?咱只能陪您喫酒,赏玩这些字画却是不行的。」说着说着,主动倒了酒来给曾老爷。 「怎么说不行?这可是范宽的名画,是真跡啊!」曾老爷呵呵笑着,接过酒水来一饮而尽,「你来看看,这大山如斯雄伟,山岭之间云雾繚绕的……」 秋月心不在焉的聆听曾老爷的滔滔不绝,只是点头称是外加不停的劝酒;曾老爷说到兴头上,又拉了先前所藏的山水画来相类比。 「老爷说得真好,秋月听久了,很快也能像您一样风雅啦。」秋月倾注着酒壶,一个不注意竟是空了。「哎,酒没了,您还要不再喝,我去让人给您倒来。」 「别喝了,再喝下去……怎么找乐子?」曾老爷红光满面,一双老眼意有所指的瞅着秋月;秋月也不推諉,趁他在自己身上上下其手之际,也去脱曾老爷的衣裳。 曾老爷儘管上了年纪,气力倒是不小,一把将秋月搁在桌案上,她罗衫半褪,任凭曾老爷分开她的双腿;正当二人翻云覆雨之际,醉醺醺的曾老爷依稀听见了书斋外头的纷扰声。「怎么回事……什么声音?」 「八成是ㄚ鬟间的小打小闹,老爷别理她们……还是咱们的正事要紧。」秋月几句温香软语把曾老爷所有注意都吸引过来;她环抱着他脸面,主动奉上芳唇。 然而争吵的源头始终不在府上ㄚ鬟之间,而是沐采凝不顾家丁阻拦,执意要找到曾老爷不可。「老爷!曾老爷何在?」 「公子请留步!」 沐采凝定睛,挡在厢房前的原来不是别人,而是他曾面见的二姨太太,「都已经这么晚了,沐公子如此大声嚷嚷,只为了求见老爷一面,可有要事?」 「我只想问,对于今日救了秋月姑娘回府上的那一行人,老爷究竟知不知道她们在此处下榻!」 眼看沐采凝如此咄咄逼人,连秋月给聿珏一行人救了都知道,料想一定是在府上搜查过好一阵子。二姨太太不动声色,仅是微微一笑,「公子这什么话?府上发生的大小事有什么能瞒过老爷的,更别说是来了许多住客这种大事。」 「哦?可我怎么听说老爷对此一无所知,甚至秋月姑娘还联合了三姨太太,意图对这些人不利?」沐采凝扬唇冷笑,直接选择打开天窗说亮话。「先不说你们动了不该动的人。拿人命作为要胁,逼着一名柔弱女子成为诱饵,甚至还打算谋害无辜?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就发生在这座府上,你们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成?」 「沐公子!」二姨太太立马敛起笑意,「我敬你是老爷的故交,平时也对咱们照顾有加,这才好声好气的解释……你要是硬把罪名扣在咱们头上,就算咱们只是受老爷庇荫,群聚于此的孤魂野鬼,也决计不会由得你放肆!」 冷眼环顾着这群外表上人模人样的家丁与婢女,沐采凝双手反剪,仍是胸有成竹的道:「既是出不了这座府邸的孤魂野鬼,当放下心中恨意,早早前往地府投胎,焉可处心积虑的啖食牲畜血肉,甚至是人?当真无法无天!」 二姨太太朝家丁使了个眼色,家丁们各自抄起木棍来攻,而她亦是双手血肉幻化成了尖锐骨爪,直朝沐采凝奔去。 「执迷不悟!」他自袖里取出一双沾了墨的竹节笔,「既然如此,就休怪我无情!」双眼霎时迸射出两道翠光,全身散出远较这群鬼怪还要浓烈的混浊妖气。 那是将眼前眾恶鬼化为尘土的决心。 *** 不过戌时,聿珏等一行人已是紧闭门窗,靠在厢房里四处戒备;房里点着灯火,每个人睁着双眼,纵然策马淋了不少雨,全身疲倦,却是无人敢轻易闔眼。 为求眾人平安,聿珏依照蓉儿所言,把十来个人全都聚集在同一间房,眾人面面相覷,多不敢作声,就算要说话也都仅止耳语。 「你睡吧……靠在我怀里睡一会儿。」坐在榻上的湘君对着紧挨着的聿珏如是说。 然而聿珏摇摇头,「如今正是紧要关头,我怎么能独自成眠?」 「含露都靠在她丈夫的怀里睡熟了,你不是第一个,又怎能说是独自入眠?」湘君温热的气息洒在聿珏耳边,引来一阵酥痒。「夜还长着呢,谁也不知道那些东西什么时候过来;趁现在平静,你赶紧睡一会儿,等你醒了再换我,嗯?」 聿珏差一些就给湘君挑眉的神情逗笑,她掩着嘴,「好罢,听你的。」她满心依赖的偎近,任凭湘君的温暖拥着她入睡。 守在床榻边的娜仁其木格见状,静静的别开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房里眾人或站或坐,几乎是睡了一大半。 使眾人惊醒的是在淅沥雨声之间忽然传来的一阵拔尖嘶鸣! 「什么声音?」其中一名女兵忍不住提高了声调。 「好像是……马?」另一名镖师猜测道。 给他们派去看管马匹的是张立!「马匹没能保住就算了,万一连他都遭不测,该如何是好?」 陈歌顿时六神无主起来,「不行……我得去瞧瞧!」 赵含露连忙拉住陈歌,「你别去!马厩离这儿这么远……陛下有令,咱们所有人都要守在这儿一夜,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 「阿立也有妻小啊!」他喊了这么一声,没等赵含露反应就要衝向门口。 「等等!你们听!」娜仁其木格忽然出声,厢房里忽地安静下来;明明雨势之前才转小了,霎时窗外狂风大作,吹得纸窗格格作响。 这风不寻常!赵含露连忙把陈歌拉回来,「咱们后头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我不许你冒险!」 「哎,老婆……」 「那扇窗快要开了!」 「还有那里!」 门外像是跑来了什么东西,藉着这风势掩护欲将她们厢房的门窗给碰开,原先打盹儿的人一个个醒了,各自护着一扇窗,死命推着不让外头的东西闯入! 「另一间房没人……」外头的东西如是说,也就是牠们已经检查过分派给聿珏一行人的另外两间房了。 「他们全都在同一间房,怎会这样……」 「莫非风声走漏了……」自外头隐约传来几许交谈,且都是女声。 「把火给点着!」聿珏指着桌案上仅存的一盏烛火道。 湘君依言照作,点燃其馀三盏烛台后拿给娜仁其木格、陈歌以及赵含露,房门外的东西似是瞧见了,风声作响的更是剧烈! 「这外头……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快……撑不住了!」娜仁其木格说道,湘君连忙抢上;其他人用身子死死抵住,过了好半晌,风声瞬间平息了。 所有人睁大眼,在烛火的映照下个个汗如雨下,面面相覷。 聿珏环顾着所有人,轻吐着鼻息后说:「走远了?」 湘君撤回手来,「若真是这样,说不定是咱们离开的好机会……」话还没说完,一道哭声由远而近。 是女人的哭声。 所有人全都神经紧绷,那人越走越近,似是拖着蹣跚步履来到房门前,那儿有两名镖师戒备着,他们互看一眼,任谁也不敢有丝毫放松。 「夫人……夫人行行好!快开门啊!是我秋月,我与弟弟求您收留咱们,救救咱们!」 的确是秋月的声音,聿珏眼儿一转,不料湘君狠绝的摇摇头道:「别听她的!她八成是与这群鬼怪一伙的!」 「可是……那名小兄弟有恩于咱们呀!」娜仁其木格颤着声调回道:「若没有他,我们三人恐怕就要吃下那些腐肉蛆虫……」 「都什么时候了还抱持着妇人之仁!」湘君回头瞪她,「门开了,她们姊弟未必能活,还要连咱们都一齐拖下水!」 聿珏却是下了决定,对着挡门的镖师说道:「二位隔着门缝看一眼,要真是她们姊弟,确定没错才迎她们进来!」又回头对湘君说:「你拿刀在此戒备,一有动静,立马斩杀来者!」 外头的哭喊声持续不断,湘君的柳叶刀「霍」地出鞘;而其中一名镖师藉着门缝窥看,还开不到一个小指缝,外头的狂风再度大作,宛如一堵墙迎面撞来似的将挡门的两人轰开,伴随着女人的猖狂笑声。 被掷进房里的,是秋月的弟弟无误,只见他仰躺着,面貌虽还算完好,可五脏六腑散落一地,已是遭人自胸口处撕开,当场毙命! 「小兄弟……」 娜仁其木格还不及哀悼,湘君已经依聿珏命令,提刀朝门口的女人砍去。 女人双掌已化为白骨,还沾着血,显然是杀了少年的兇手,面对迎面而来的一刀,她双手交叉,硬生生抵挡住湘君这一击。 竟是秋月! 「想不到这么好骗?」她媚笑,面对湘君的天生神力,尤能谈笑风生、应付自如。 她的朱唇鲜红似血,吐着长及五吋的舌头说道:「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 * 「湘君!」 「含露!带着聿珏她们快走!」湘君厉声高喊,双手紧握刀柄往秋月的脖颈处抹去。「去找马匹,立刻走!」 「可是大人您……」 「快走!」湘君急得额冒青筋,她好不容易抽回柳叶刀,重新提刀再攻,「保住聿珏要紧!」 赵含露忍痛闭眼,一手牵起聿珏,「夫人,咱们这边走!」 「不……湘君!」聿珏即便不从,但另外两个女兵很快架着她离去,「湘君!」 秋月面对湘君的强攻毫无惧色,「捨命护主么?真是忠肝义胆,可惜咱们府上不是你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湘君回头,只见整座宅邸四处从泥土里爬出身满蛆虫的腐尸,更有些已是蛀到只剩白骨,这群恶鬼铺天盖地的来,就算是她们插翅也难飞! 「你这妖物……竟丧心病狂到连亲弟弟都下得了手!」湘君怒瞪着眼前的罪魁祸首,手里的柳叶刀更是不留情。 「我给足他机会的!况且……比较起死在我手上,让他死在太太手里更是痛苦;别说这么多了,纳命来!」秋月嘴里忽地生出獠牙,正想恶狠狠地朝湘君咬去,不料额际猛然没入一柄羽箭,令她退了好几步。「这……是你!」 第一箭正中目标,娜仁其木格紧抿朱唇,又朝秋月胸口处再射一箭! 「你没吃!」秋月爆出难以置信的怒吼。 娜仁其木格又搭上一箭,「是你弟弟救的!」 湘君见机不可失,手起刀落,砍下秋月的头颅;那方从人堕落成恶鬼的秋月仰倒在地,挣扎地动了几下,随即死绝了。 她们互看一眼,「射得好!」湘君的淡笑只维持了一会儿,随即牵着她跟上聿珏,「这边走!」 赵含露与陈歌手持兵器开道,这群朝她们围剿的尸首虽弱,却杀不胜杀,正当眾人彷彿陷入泥沼之际,一袭黑影揹着两只大包袱急奔而来,所到之处足以让一切尸首退避三舍。 「跟着我往高处走!」是蓉儿!她揹着包袱急奔的动作看似滑稽,然而在这危急时刻,却无人能笑得出来。「咱们快走,再不走可就要跟着这群死尸一齐淹没了!」 「淹、淹没?」陈歌訥訥地问道,但无人应答,只顾得了跟在蓉儿后头奔走。 湘君与娜仁其木格看见蓉儿来到,是也全心信任地跟上;她带着她们翻过栏杆,直朝土坡处的竹林,「快点过来!」 娜仁其木格不禁犹疑了,这儿分明没路可走!「蓉儿姑娘,这是……」 「再不走就要灭顶啦!」蓉儿嗲着声调警告,毫不犹豫地朝竹林深处奔去。 湘君一手托住聿珏越过栏杆,又对娜仁其木格伸出手。「我可以自己来!」 双脚踩在软烂的竹林间有些窒碍,但奇妙的是,在蓉儿开道之下,眼前的竹子彷彿会自己让路似的。 「躲到这儿就可以了!」蓉儿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颗夜明珠,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之下,那颗青绿色的珠子特别显眼。 「咱们这一路走来,竹子纷纷让道了……蓉儿姑娘,莫不是你……」聿珏对手持夜明珠的蓉儿投以又敬又畏的眼神。 「不是我啦,是我家公子。」蓉儿指向另外一头,「喏!」 眾人往所指之处望去,在昏暗之间只能听见像是溪流般的声响在曾老爷的宅邸间奔流肆虐着,那湍急的水流甚至要连脚下较低矮的竹林都给一併捲走! 「这下子尘归尘、土归土;这群受兵灾波及的阴魂,也终于能够入土为安了……」蓉儿喃喃自语道,稚嫩的脸容上,一抹哀伤涌现,却又迅速消散了。 另外一头,沐采凝在念过咒之后静待着湍流平息,曾老爷府上歷经洗刷之后夷为平地,什么也不剩;右手轻扬,那《临流独坐图》自夜空之间飘渺现形,又恢復成未展开的画轴模样。而袖里的五百两银票,也全数化作纸钱,他对着府邸轻洒,在最后一枚纸钱落到地上时,再回首,已不见那抹月白身影。 * 一场风波在下着细雨的夜里告终,蓉儿带眾人出逃之后,又在竹林间行了一大段路,「到了!你们的马,还有剩下那个保鑣都在那里!」 陈歌眨着眼瞧清后,不能自己的奔了过去,「张立,是你啊!」他又哭又笑的,紧紧握住张立的手,「怎么逃出来的?」 张立笑得懵懵懂懂,「我、我也不知道,就跟着一个白衣公子走着走着,一回头才发现已经出了青柳镇……」 「公子、公子!」蓉儿急急忙忙奔向等候已久的沐采凝,「真是,就放着我一人走这夜路,太没良心啦!」 「你怎么会是一个人,这么多客人与你相伴哪。」沐采凝摇头浅笑着,抬起眸,正巧与聿珏、湘君对上眼。 聿珏上前一步,不由暗暗打量着此人。「您便是蓉儿姑娘口中的公子?」 「是,在下沐采凝,见过夫人。」他拱手对聿珏行礼。 「多谢公子相救,您的恩德,我永生难忘!」 「夫人客气了!是您命不该绝,又我俩有此缘分;切莫折煞在下了,快快请起!」沐采凝上前一步,又与湘君互望。「见过藺大人。」 湘君心头微凛,「公子知道我?」 「藺大人的名声曾盛极一时,京城一带无人不晓!」沐采凝淡笑着,又道:「大人靠近青柳村前,莫不是遇见一位老婆婆?」 「正是!」连这个都知道,蓉儿与此人,想必绝非凡人!湘君望向沐采凝的眼神不禁掺杂了几分敬意,「公子可知那老婆子的身分?」 「那是掌管此处的土地婆!见您一身正气凛然,特地来警告与你;此番化险为夷,往后即使再遇劫难,也可安然度过。」 搁在心底的疑问终于解惑,湘君心悦诚服,「多谢公子提点!」 「既然诸位皆安然无恙,那么在下就在此辞别了。」沐采凝亦不恋栈,牵着蓉儿转身便走。 「后会有期!」蓉儿彷彿依依不捨般的朝她们不停挥手,引来眾人一阵轻笑,直到两人消失在昏暗的官道之间。 「瞧他这般来去自如,莫不是位道行高深的仙人来着?」聿珏与湘君目送二人离去,回首时对着湘君笑问。 「仙人么?」湘君思索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她耸肩,牵着聿珏回到篷车旁,「只是我能确定一件事。」 攀上篷车的聿珏回眸,「什么事儿?」 「那沐采凝,与我算是同一类人!」湘君露齿一笑,而聿珏不无怀疑的挑眉。「我瞧出来的,信或不信,由你吧!」 相思欲绝但为君 番外6 比武招亲 随着出外时日渐长,日子一天一天变寒了,过了立冬,江北一带早晚都要渐渐打起霜来;聿珏一行自应天府沿着运河往南行,就要抵达扬州了。 江南一处开发虽晚,歷经几代经营之后,繁盛的荣景却是不下于长安、洛阳的,加诸先前皇子夺权激战都在北面,南方未经战火波及,无论是农桑还是米粮都较北方来得充足,而随着运河而繁盛的扬州、杭州等地,更是年轻士子、风流才人聚集处。 有那些个风流才人,自然少不了歌女、舞伎陪衬相伴;尤其扬州更是出了不少才学兼备的名妓;几名镖师即便多在河北一带走镖,对于这出了名的温柔乡的好奇心却也从未掩饰过。 面对这群男人色瞇瞇的眼神,赵含露一手顶着刀鞘,吐出的话语冷寒似冰,「俗话说,『温柔乡便是英雄塚』,更别说咱们此行有更紧要的目的,你们哪个人敢给我怠忽职守,咱们就等着瞧!」她回头瞪向陈歌,不发一语,「你也一样!」 光赵含露一人就能够把四名镖师,连同陈歌都给镇住,湘君虽然满怀感激,但瞧几名男人给她这头子娘震慑的瑟瑟发抖,陈歌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妻管严,即便她身为女子,都不免同情起他们来了。 「我这下终于明白为何你没夫唱妇随了!」还记得湘君给聿珏押入天牢之前,她曾问过赵含露为何执意在宫里当差;这下子答案岂不呼之欲出? 「大、大人何出此言哪?」 湘君撇开头笑了笑,「没事儿,我说着玩的!」 纵然寒气逼人,到底入城之后便给这如织游人给吸引住了,加上扬州一带名胜繁多,眾人登时忘却霜冷,就连聿珏也兴致高昂。 「无论如何,先找间乾净的店住下,要去哪儿走看才能随心所欲。」聿珏如是说,又嘱咐娜仁其木格跟两名女兵去打点冬衣,「湘君,你陪我出去走走?」 湘君瞧她一双杏眸眨呀眨的,儼然就是想替她们挣点独处机会;她暗笑,在人前仍是装做一本正经,「谨遵夫人吩咐!」 一出客栈门口,聿珏便毫不客气的格格娇笑起来,「什么谨遵夫人……我差点没在他们面前笑出来!」 「你要是笑了,夫人的顏面又要往哪搁?」 「你是揶揄我呢,还是真顾及咱的面子?」她们这样一路走来,经歷了不少大小事,严惩过几个无法无天的土豪仕绅,也抓过贪官,就连鬼怪之事也曾给她们遇上,但终究事关关难过关关过,陈歌与那几名镖师自然仍敬畏着她的身分,可私交是也渐渐给培养了起来。 「都有咯!」湘君仰头,心情彷彿与清朗天色相映衬,自在地牵起了聿珏的手,她们十指交扣,旁若无人行于大街上。 感受到她掌心暖意,聿珏给她这举动搅得又惊又喜。「你……莫不是早有预谋?」 「预谋什么?」聿珏轻捏了捏她俩交握的手,湘君抿嘴一笑,忽地凑近她低声道:「牵自己的妻子还需预谋?」 聿珏给她那声「妻子」逗得眼眶泛热,「知道现下无人认识咱们才知道要贫嘴!」她故作气恼的别开脸面,心底直泛着甜。 「说到贫嘴,你肚子饿不饿?」此时刚过正午,她们路上只吃了点餑餑;大街上两旁都是叫卖的小贩,热腾腾的香味足以引得腹内馋虫骚动。「要喝碗豆花呢,还是吃点包子?」 「都行!给你拿主意。」只要是与湘君在一块,什么都行。 她们俩一齐喝了碗豆花;聿珏儼然是出身高贵的少妇打扮,湘君一席儒服打扮看似寒微,但谈吐高雅,两人相偕走着,活像是一对儿;卖豆沙包子的老伯一眼就瞧出这对儷人是外地来的,眼神里掺杂了些揶揄,也有几分欣羡。 「老伯,借问一下,这附近有什么热闹可瞧?」 「哎,除了瘦西湖、大明寺,还有很多地方都能去,包括一些只男人去的所在……」老伯像是故意如是说,望了聿珏一眼,又随即咧开嘴说道:「要不,咱们这胭脂水粉也是够有名的了……啊!有了!」他一拍脑袋,「这徐凝门街上有人搭着台正在打擂,也不知道做什么来着,很多在地的也都往那儿去了,两位何不也去瞧瞧?」 打擂?湘君点头谢过,拉着聿珏走远一点儿,掰开豆沙包就吃。「这豆沙甜而不腻,皮也薄,挺不错的……咱们回头再多买几个分给娜仁其木格她们。」 「嗯,欸!」湘君咬了一口,果真如聿珏所言。 见湘君似是有意去老伯所说的那处瞧瞧热闹,聿珏伸手扯了扯她,「你想去瞧?」 「有点儿!不知道是否为了选武举人才来比试武功的?」湘君毕竟算是个武人,对于京城以外的武人所使的招式,乃至于门派都有兴致。 「真拗不过你!咱们吃饱了再问着过去,像你这样找,人生地不熟的,找着了只怕天都要晚了。」 湘君靦腆一笑,只得依聿珏所言停下脚步。「哎,听你的……你吃完了?」 「嗯!怎么了,一直瞧着我?」聿珏没抹嘴,是以嘴角沾了红豆泥也不自觉。 湘君扬起袖来遮掩,没等聿珏反应,逕自低头舔去她嘴角的一点豆沙馅;一点湿润的暖意袭上嘴角,耳边响起的,却是湘君带笑的调情。「这豆沙太甜了,你不觉得么?」 「轰」!一股热流直衝脑门,聿珏始知湘君对她做了什么;即便两人早已有过肌肤之亲,到底此处是在大街上!万一给人瞧见……未免太过了!「你……放肆……」 「只有我能对你这么放肆,是不?」她把最后一口豆沙餵给聿珏;聿珏吸吮着她的指尖,两人挑情的姿态恁得过火,却因身处在这无人识得的大街上,反有几分快意得逞的刺激感。 「走,陪我瞧瞧热闹去?」 老闆所说的那条街距离她们下榻处并不远,湘君并未带刀,她们身上藏的利器只有那寸步不离身的玄铁短匕;横竖只是瞧瞧热闹,两人又都有武功,应不至于惹出什么麻烦事。 那擂台规模颇巨,远处就能听见打鼓助阵的声响,在地的百姓万头鑽动的,街道两边的楼面,能站人的大多都给佔据了;湘君环着聿珏贴近擂台,在看见那擂贴着大红,上头除了比武的两造之外,尚有一位看似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正穿着……嫁衣? 「这、这不是武举人的比武……」湘君口中念念有词,她把聿珏护在跟前,一边提防着偷儿近身。 「怎么说?我瞧不见!」聿珏个头较湘君小上许多;湘君仗着气力过人,搂着聿珏将她给提了一尺起来。「欸!能瞧见了,这样好……好像不是在比武举,有不少人呀?」 聿珏伸手环过湘君颈项,让湘君方便与她应答。「我看这是比武招亲!」 「比武招亲?有这种事!」聿珏不禁讶异地喊出声来。 「有的!尤其是大户人家,有些人特别中意武艺高强的才子;能架这样的擂,肯定不是什么普通人……聿……你快看!要分胜负了!」差点喊了她的御讳!湘君微咬舌尖,指着擂台喊道。 聿珏回头,但见那名使太极的能手陡施绵劲,将持棍刺来的壮硕男子给弹飞;他抢过棍来,一个跨步抵在那男子脖颈处。 「承让了!」那壮硕男子的不甘全写在脸上,狼狈起身之后拱了拱手便下台去了,徒留胜者在擂台上。 「唐少爷果真好身手!」一名上了年纪的中年妇女与年轻姑娘对望一眼,彼此眼底皆有着挑中乘龙快婿的得色。「唐少爷已经是连胜三局了;台下可还有英雄愿与唐少爷比试的?」 聿珏不禁讚道:「胜了三局?真厉害。」 湘君笑睇着台上那被称为「唐少爷」的太极能手,「八成是内定的;你瞧那年轻姑娘的眼神……莫不是早就将此人视为夫君?」虽是早早相中,但见那姓唐的嘴角掛了彩,两人过招时也是互不相让,可见此姑娘竞争者眾,能上去打擂的也都有几分真本事! 「啊!果然给唐家太极的少爷赢了去」、「这谁打得过他呀?」底下一群看热闹的百姓对立于擂台上的唐少爷叹道,看来在此地,这唐少爷乃是威名远播。 「徐家小姐要嫁他,大方嫁去便是,这么大费周章的比武招亲来给未来夫婿添威风,恐怕徒增祸端……」在满是邀战的吆喝声之间,偶然传来这么一串耳语。 那人离湘君所在的位置不远,湘君凭藉着声响来源追寻,却没找到人。「奇怪……」 「可还有哪位英雄?」那位妇人再次相邀,「若没有的话,小女的婚配对象,就这么……」 「好个唐家太极,我来会上一会!」一声如雷爆吼自眾人头顶掠过;聿珏忍不住抬头望去,只见一道黑影飞快地窜到擂台上,引起眾人一片譁然。 湘君定睛一瞧,那来者体格壮硕,在这大冷天之下,尤能裸着上臂出战,不过他蓬头垢面,满嘴鬍鬚,却是难以猜出他真正年纪。 「你是何人?」唐文杰退后一步,持棍戒备的盯着来者。 那男子笑了笑,「来等着领赏的!」他答起话来中气十足,望向徐家小姐是目光灼灼,颇有志在必得的决心;徐药儿倒抽了一口凉气,不知所措的转向妇人。 「敢问先生今年贵庚?咱们徐家比武招亲即便是以武服眾,成过亲的人却是敬谢不敏的。」 那人仰头大笑,「夫人瞧我这样子哪里像娶过妻?倒是徐姑娘这样的对象配上这姓唐的,直像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看招!」他瞪向唐文杰时一脸骇人,双手成爪,猛然朝他扑过去。 那男人速度虽快,到底唐文杰也非省油的灯,长棍直往他脸面送去;两者在擂台中央正面交锋,他双手紧拽着棍,就要抢下;但唐文杰绵劲又至,迫使他撤手。 仗着棍长之便,唐文杰时而扫向他门面,等到他回避,又来攻他双脚;那男子体格健硕,速度也不慢,除了指掌挡格棍势时被击中几下,其馀狠着全数扑空。 台下眾人目不转睛的看这男子与唐文杰的酣斗;唐文杰明明手握兵器,面对他一时间却难以讨到便宜。聿珏忘了那男人乃是来抢亲的程咬金,见他手无寸铁,不免特别替他紧张。「哎……差点给打中了!」唐文杰又是一记横扫失手。 「若是你为那男人担忧,大可放心。」湘君专注的看着二人互斗,「他只是逗着那少爷,胜负很快就要定了。」 然与湘君所言相反,唐文杰藉着棍法,眼看就要把那男人逼到角落;依规定,离开擂台也算败。 男人分神瞄了仅剩不多的后路,猛然又是一声大喝,唐文杰手中硬木直捣心窝,他竟是不闪不避,硬是吃下这一棍! 然而即使受了这一记,男人非但没给打下擂台,反而将所有势头推向唐文杰!唐文杰被迫撤下棍来,男人双手抓住长棍,一把将棍给折了;两人于是近距离拆起招来,唐文杰的太极掌法蕴含无穷绵劲,而男人的拳脚虽质朴,每一下都是沉重无比;唐文杰很快就招架不住,受痛得频频后退! 那男人终于发挥出实力,先是一击打在唐文杰护在胸前的双手,扫去他下盘,男人右掌成爪,眼看就要直接打在他的额际。 「胜负已分了!住手!」台上猛然窜出一声娇喝。 是徐药儿!男人给她喊这么一声,出拳略有迟滞,唐文杰见机不可失,反手一记绵掌又打在男人胸前,逼迫他后退! 男人这回真的彻底被激怒了,出拳有如狂风暴雨,已负伤的唐文杰根本不是他对手,狼狈的挡了两下便整个人被摔出擂台! 「唐少爷!」眾人惊呼,那男人虽胜,却是又追了上来,儼然不把人给打死就不肯罢休!那凶神恶煞的模样让围观的百姓全都排开,无人敢上前制止。 「娘!快说他赢了、他赢了!屠苏,住手!」徐药儿又喊,然而男人这回没有任何迟疑,眼看就要抓住奄奄一息的唐文杰—— 一名儒生猛然窜出,以掌封住了打算出拳的男人。 是湘君! 「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赢了。」那男人的拳头完全给湘君制住,想推推不得,也没能收回,两者就这么僵持住。 唐文杰死里逃生,赶紧连滚带爬的逃开,方才瀟洒威风的模样全不復见。 「这位仁兄赢了!」妇人迟到现在才宣布,然而下一句话却出乎了眾人的预料,「然则两人都离开擂台,儘管此人虽胜,却无资格娶我女儿!」 「等等,徐姑娘是我的!」那名叫「屠苏」的男人怒气冲冲地走回擂台。「我赢了那姓唐的小子……徐药儿,跟我走!」 徐药儿又惊又怕的躲避着,一旁家丁全都涌上来,竟一个一个都给他丢到擂台下。 「姑娘都躲着你了,你这样差点打死了人不够,还打算强抢民女么?」一眨眼,湘君再度立在他跟前,双手反剪着,气定神间。 「你这外地人为何多管间事?这是我跟徐药儿之间的事!」 「既是牵扯到人命,我便不能视而不见!」 妇人紧盯着这来路不明的书生,看到有机会让女儿摆脱这蛮横不讲理的男人,她说什么也不会放过。「谁胜了谁就能娶我女儿!」 屠苏本来只是想逼退湘君,见她不肯退让,再加上徐夫人这么一句话,旧恨新仇登时上涌,他双拳齐出,务求速战速决! 然而湘君焉能让他如愿?两人体格相差悬殊,湘君靠着天生神力与之抗衡,屠苏使劲地想搬动湘君,她却像生了根般的文风不动。 能封住他拳头确实有两下,只是屠苏不明白湘君的功力如此深厚,甚至要较唐文杰好上不只一截! 湘君与他僵持了一会儿,等到他沉不住气之际一举逼退他;他抡起拳来攻,湘君便以掌互击,两人交手十数回合,无论速度、力气,湘君皆未居于下风。 屠苏一记正拳给湘君抵挡住,她化去劲道,同时回头欲折断他臂膀;他情急之下出腿相护,湘君也以腿法互拆,他好容易才夺回右臂,狼狈后退好几步,而湘君已重新摆妥了架式等他攻来,那冷静无波的双眸叫人望而生畏,也同时浇熄屠苏的满腔怒意。 这人,不简单! 他咬牙,「徐药儿,我会再来的!」他心有不甘的道,便头也不回的奔入人群之中逃走了! 「多谢英雄拔刀相助!」看到那蛮横的男人落荒而逃,徐夫人心底终于搁下一块大石。「还没请教您尊姓大名?」 湘君收拢步法,面对立刻涌上来的徐家人,竟显得毫无招架之力!「呃?这个……区区小事,不足掛齿!」 「公子替药儿赶跑那人,又赢了这场招亲,小女子无以为报,但求常伴公子身边,一心伺候着您!」徐药儿不仅拜谢,当真在眾目睽睽之下跪了下来;湘君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她不只是保护徐家人的性命而已,还……赢了这场招亲? 台下的百姓闹腾成一团,多是恭贺与凑和热闹的间言间语,无人注意到一名衣着华贵,打扮入时的少妇偷偷爬上擂台;她双手扠着腰,笔直走向给眾人团团围住的湘君,撞见的家丁一个个都给她丢了出去。 若不是徐夫人与徐药儿太过柔弱,她肯定也要一併把她们俩自湘君身边推开! 「对不住!」 那副柔嗓听起来又腻又甜,人畜无害,徐家的眾人,乃至于徐药儿,以及给她们抓住的湘君,这下全都把目光聚焦在这名少妇身上。 「就说你在台下看热闹便罢,怎地反而惹来一身腥?」聿珏语带责怪的拧眉,俏脸上笑靨如花,环顾着眾人道:「事情既然解决了……还请诸位高抬贵手,放了咱夫君一马?」 徐夫人杏眼圆睁,不敢置信地回头瞪着湘君,「公子您成亲了?」 湘君也是一脸不敢置信,而聿珏则是满面春风,瞇细的明眸间藏着浓浓的警告。 那是衝着湘君去的。 相思欲绝但为君 番外7 风波不断 因「意外」赢了招亲的湘君这回心不甘情不愿的给请回徐家大宅,抚着额了解这比武招亲的来龙去脉。 徐家在扬州曾经当过几任漕运使,经歷过几任官场之后传到徐药儿的父亲这一代,几经思索之下决定不再涉足仕途,反而做起了田產买卖,也算是做得有声有色。 可惜徐老爷儘管生意颇有起色,族内人丁却一直都挺单薄,包括他在内已是连三代都一脉单传;徐夫人两年前好容易才替他多添得一子,但高兴没多久,徐老爷却在半年前得了急病死了,只留下徐夫人以及一双儿女。长女徐药儿年方一十七,生得亭亭玉立,徐夫人便有将女儿出嫁的意图,既是找个女婿来帮忙族内生意,也有冲喜与延续香火的打算。 几经思索之下,才决定热热闹闹的办一场比武招亲大会;一听到只要比武胜了,能分得徐家一点家產不说,更能把徐药儿这美娇娘给抱回家,自然吸引许多有志于武举的秀才前来争夺。 眾人一开始急着站上擂台展示身手,但很快就被前仆后继的挑战者给扫下去,经过好一阵子的乱斗,终于等到唐家太极的三少扫平群雄,眼看就要夺下这场招亲,却天外飞来一名程咬金——那粗野男子伤了唐家太极的少爷不说,更差些将徐药儿在眾目睽睽下夺走,所幸湘君「拔刀相助」,只是弄了好半天,来救徐药儿的这名少年英雄,却是娶了妻的! 徐夫人这下真是悔不当初!只恨自己一时情急,也没想这么多,不及问清此人来歷,更没问他是否婚配,这下可好!整个扬州城百姓都知道是湘君把那鲁男子给打跑,赢了这场招亲会,可弄到后来,徐药儿却嫁不出去?这叫在扬州一带有头有脸的徐家面子往哪搁! 湘君偷瞄着坐得大老远的聿珏;她自擂台那儿跟着湘君一齐来到徐家,却在入了厅堂后就端坐在那儿静静喝茶,连徐夫人与徐药儿与湘君说明招亲的来龙去脉时也都无动于衷,儼然打算看她怎生处理这档麻烦事。 她暗叹一声,逕自陪着笑脸,「夫人与小娘子所言,在下都已经理解了。」随即眉头一皱,面有难色,「只可惜在下家住京城,这回是凑巧……跟着妻子一道来扬州探探远房亲戚,偶然看见了这场比武招亲,深怕小娘子给那人伤着了才出手,当真未想过这么许多。 「如二位所见,在下已有家室,夫人就徐姑娘这么一位掌上明珠,肯定忍受不住女儿远嫁的不是?」 徐夫人果然面有难色,「京城啊……药儿毕竟年纪尚轻,很多事儿都还需要我这做娘的帮衬着,徐家除她以外,就只剩下她年幼的弟弟,我可是全把期望都放在药儿身上了,期待她给夫家与咱们多添个一男半女的。」一说到怀孕生子,脸皮薄的徐药儿连忙低下头去。 湘君举袖欲掩笑,到头来只是捏鼻掩饰过去,「若真是这样,那非请夫人另觅良婿不可了。」话已说开,湘君不由暗自吐了一口气,解决了这厢,她还有聿珏这「正妻」得安抚哪! 「公子请稍等!」一直默不吭声的徐药儿见湘君撢撢衣袍欲走,忍不住开口留人,「照您这么说,药儿莫不还是得嫁那男人不可了?毕竟他赢了唐三少爷,若您嫌弃药儿,那我、我……」她咬唇,登时嚶嚶哭泣起来,回头扑倒在徐夫人怀里。 「药儿!别哭别哭……娘怎么捨得你去嫁那样的男人?动不动就要打打杀杀,还是藺公子人品高洁、一表人才,与你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徐夫人出言安慰着女儿,却让湘君听得冷汗直冒。 「娘!若是要女儿嫁那不明不白的男人,女儿寧愿一死,也不愿受他的欺凌!」 「我知道、我知道!」徐夫人一脸为难的顰着眉,转头瞄了聿珏一眼。「你先与藺公子待在这儿,好声招呼,别怠慢了。」 「娘?」 徐夫人安慰似的拍着女儿,转身走向聿珏,「这位娘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 对聿珏来说,事情发生的经过与其说是意外,倒不如说是荒谬。 在青柳村遇上鬼怪一事若要算她多管间事,那此回无端赢下这场「招亲」,就全是湘君的侠义心肠作祟而惹来的祸端了。 她原本给湘君护着欣赏这场比武,却在那唐三少爷被踢下擂台之后瞬间变调;她并不怨怪湘君忽然将她撇下,毕竟要是湘君再不出手,唐文杰八成真会给那男子活活打死,但后续上台护住徐药儿的举动就显得很是多馀了。 说白了,聿珏一点儿不担心那男子会伤害徐药儿;虽然那男人追着唐文杰打,湘君千钧一发之际挡住那记杀着,引起台下一片譁然,但在那一团乱的当下,聿珏可听明白了,徐药儿清楚的喊了那名男人的名字。 既是知道此人来歷,饶是那人看起来兇神恶煞又蛮不讲理,也不至于真的伤害她?当然徐药儿回到家之后对是否认识此人三缄其口,其中是否另有隐情,这全不在她关心的范围之内。 她只知道这对母女很想把这桩姻亲赖到湘君头上!徐夫人不安慰女儿,反而回头找她密谈,到底打算如何?她等着看! 「夫人打算与我说什么?」两人并未远离厅堂,而是站在廊外吹着冷风;天色已经过了正午,聿珏起初并未把徐夫人放在眼里,反而担心赵含露与娜仁其木格等不到她们俩,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在扬州城内四处搜索。 「敢问娘子今年贵庚?」 聿珏皱眉,「二十有二,怎么了?」 徐夫人未答,只是续问,「可有儿女?」 「有一对女儿。」 「原来如此,那藺公子在朝中当得什么官,能够让您被封为誥命夫人,想必您是他的正妻……」 聿珏悍然打断她的揣测,「夫人究竟想与我说什么,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徐夫人嫣然一笑,「瞧娘子如此年少,却已经出落得如此沉稳大方,能嫁给藺公子这样的才俊,料想您在京城里也是出自名门。」像是得了什么把柄似的,她脸上笑意渐深。「可惜了,咱虽是生长于扬州,没见过大世面的乡野村妇,到底对官场的道理还有几分认识。」 暗自观察着聿珏神情变化,她压低嗓调靠近道:「恕我直言,您说藺公子是您夫君这句若非有假,要不就是您的身分有误……」 聿珏竖眉喝道:「大胆!冒名朝廷钦定的誥命夫人可是杀头之罪,徐夫人此言未免太过放肆了!」 「对不住!咱们没去过京城,到底徐家曾当过几任扬州漕运使,咱爹亲也曾当过一小小知县,您这一品誥命夫人的衣着我是见识过的;话虽如此,藺公子那身行头可就一点儿也配不上他的身分了!」徐夫人正起脸色问道:「况且朝中一品大员绝非藺公子这般年纪所能担当;您身分如此尊贵,又岂能与夫君相偕出游而不带随从?敢问娘子,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有什么?咱们只是不喜招摇罢了,我与她有婚配岂能作假?」徐夫人无巧不巧,却是捅着了聿珏的死穴,她怒极反笑,「徐夫人,我明白你为了不丢徐家脸面,想方设法的要把女儿许配给湘君,只可惜湘君娶妻了!您与徐姑娘还是另觅良婿吧,咱们还要去寻咱的表亲,恕不奉陪!」 聿珏冷寒着脸,入厅就要把湘君带走,但徐家大宅门口忽然奔入一人,不仅惹得聿珏回头,就连徐夫人也显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管家!这人是打哪儿来的?」徐夫人喝道,府内管事还不及回话,为首的那人已经先喊了聿珏「夫人」,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夫人!您与公子都没事吧?」找上门的竟是赵含露!只见她与聿珏对上眼,吁了一口长气。「咱们一看到您与公子上街一个多时辰还没回来,于是就跟夫君、娜仁姑娘分头出来找人了,公子呢?」她奔上前,只见聿珏不停对她摇着头;可惜赵含露虽忠心,反应却不特别机敏,「您怎么啦?公子不与您在一块儿?」 「姑娘,您说公子?不该是老爷么?」徐夫人连忙凑了过来,「这位娘子说跟在她身边的少爷是她的夫君……」 赵含露却是睁大眼睛,无视聿珏的暗示,仍照着她们一路上套好的说词道:「您莫不是误会了什么?咱夫人乃是朝廷钦定的一品誥命夫人,而公子则是她的养子……」 坏了!聿珏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憨直的赵含露毁了她全盘说法;精明的徐夫人故作理解的点着头,转向聿珏道:「娘子,看样子这位姑娘与您的说法,似是有些出入……究竟哪个才是真的,您能对我说说么?」 聿珏杏眼圆睁,狠瞪着一脸得意的徐夫人;俏脸上浮现出少见的狼狈,「咱们……咱们……」她不由语塞,而浑然不觉的湘君仍与徐药儿在堂内对谈,湘君的温声软语与嚶嚶哭泣的徐药儿无一不刺疼着聿珏。 她放弃似的闭上眼睛。 *** 「对不住,卑职该死!是卑职不懂得察言观色,才让您如此难堪……」 从徐家大门出来的聿珏苍白着脸,对频频道歉的赵含露叹了一声。「不全是你的错,该说是我一瞧见湘君给她们硬冠上招亲的名目之后便失了冷静……」 是她自己口口声声说湘君是她的夫君,全然忘却了,若是依照此前她们出外供称的身分说是湘君的养母,娘亲要来替养子的婚事做主,天经地义,如今给前来找人的赵含露拆穿谎言,也只能说太不凑巧。 话虽如此,她一品誥命夫人的身分是真——有朝廷所赐的令牌为证。那徐夫人也是明眼人,接受了湘君实为她的养子的说法,不过已有婚配一词,也就不攻自破。 『藺公子若无婚配,迎娶咱们药儿一事,还请夫人再稍微参酌参酌;徐家家世即便不若京城的官爷显赫,到底在扬州一带还是能搬得上檯面的。已说好比武招亲,公子若是不娶,徐家丢不起这脸……您也丢不起,是不?』 即使徐夫人最后这段话说得诚恳,极力给足聿珏下台阶,但言下之意便是她这寡妇谎称与养子素有婚配,要是传出去,对她的名声确实是一大打击。 儘管她贵为皇帝,名节什么的对她而言称不上妨碍;但湘君在朝臣面前已是身死之人,为求息事寧人,她可不能再给湘君添乱。 「卑职不是不能理解您的心情,若换做是咱的夫君给抢了,说什么都要争回来的……」可是从母子谎称成了夫妻,赵含露怎么想都觉冒险。 聿珏越想越难堪,越想越不甘心,步子也越发急切起来。 好容易来到扬州,原只是想瞧个热闹,却没想到湘君成了比武招亲的主角!她该庆幸那徐家纵然行事有几分强硬,到底还算正派,否则还能不给抓着这小辫子往死里打! 不过徐家愿意替她们留面子,或许也只是为了自己;临走之前,聿珏还与湘君对上眼,说白了,就算徐家硬要将女儿许配给湘君,只要她坚决不肯,这门亲事一样是不成的,可湘君不知跟那徐药儿说了些什么,弄到后来,湘君竟是不愿走了! 「万一这招亲到后头弄假成真,那可就笑掉人家大牙了!」聿珏撇着唇语带酸气;赵含露见状只是心头一凛,半点也笑不出来。 赵含露急得额头直冒汗,「不、不成的!大人她……她是姑娘呀!」要是湘君当真「移情别恋」,聿珏非要把这徐家翻过来才肯罢休! 聿珏活像见鬼似的横了她一眼,「我也是呀!」 她倏地面颊羞红,连忙压低声响,「不……我不是说大人会看上……我的意思是徐家不会愿意让女儿……嫁一个姑娘吧?」 聿珏于是恍然大悟,「说得没错,只是湘君就算想以女儿身来推掉这门亲事,恐怕也得换个说法才行……」 说时迟那时快,聿珏话语方落,人群间突然窜出一名身材健硕的男子;那人在大冷天当中裸着上臂,脸上布满鬍鬚,可不正是方才遭湘君击退的屠苏! 他目光锐利的盯着聿珏,「夫人,对不住了!您得陪我走一趟!」 屠苏欺身上前,赵含露护主心切,连忙举刀来挡,但屠苏的功夫与气力犹能与湘君一较高下,光凭赵含露一人当真不是对手,他一手便将赵含露甩得老远,聿珏转身想逃,冷不防腰际已经被他箍住。 「你……你做什么!放开我!」聿珏双足离地,纵有一身功夫也无用武之地! 「有人强抢民女啦!」街上虽有人见义勇为,到底没人脚程跟得上屠苏,他几个起落,转瞬便消失在大街上,徒留一片譁然。 相思欲绝但为君 番外8 芳心暗许 徐家大宅内,湘君与徐药儿另闢一清静之地谈话;趁聿珏给徐夫人约出去谈话的当头,她费了一番唇舌才迫使徐药儿卸下心防,这才明白整桩比武招亲原来另有内情。即使赵含露寻来,湘君仍不愿轻易离去,非要把这桩赖在她身上的「婚事」给处理妥当。 「这里没有旁人了,我家夫人也不在这儿,还请药儿姑娘知无不言。」 徐药儿润了润唇才道:「与藺公子交手那人……我都管他叫屠苏,没想到这场招亲会将他引来……」 在徐药儿的解释之下始知,她几年前曾经在一趟游河时不慎落入水中,徐老爷急忙差人找寻掌上明珠,只叹当时天色已暗,眾人忙了大半夜却没找着,一趟出游竟不慎丢失女儿,几乎要使徐家两老哭断肝肠。 然而她之所以得以大难不死,除了稍諳几分水性之外,最要紧的便是得了一名落魄船夫相救。 那人,就是今日大闹比武招亲现场的屠苏。 「我以为自己没给淹死,却是遇上河贼;打小娘亲就告诉我姑娘家名节比什么都重要,我担心要给他凌辱至死……」徐药儿敛眼,双手环抱着臂膀,似是回忆起不堪往事般的;湘君本想出手安慰,然而她睁开瞳眸续道:「但那屠苏却只是把他的衣裳脱给我盖,深怕我着凉……与他相处那两日夜,他没犯我一根寒毛,最后才将我安然送回家中。」 「有这种事……」这么说来,那鲁男子非但不是坏人,反而像是一名正人君子。「那徐夫人她们怎么说?」 「我根本不敢说!只是草草交代自己给船家救了,爹娘问我是谁,我只推说太害怕了记不清……爹娘见我失而復得都很欢喜,就没再多做追究了。」 屠苏记住了她是徐家的大小姐,在那件事情后还曾偷偷暗访过她几回,她明白屠苏真心待她好,自己或许也称得上对他有几分喜欢,只是屠苏毕竟出身寒微,爹娘视她为掌上明珠,门当户对的观念亦是极重的,纵然他对她有过救命之恩,要把女儿许配给他,恐怕还是困难重重。 「这回比武招亲如之前所言,是我娘想出来的,藺公子说得没错,唐家少爷是我娘中意的人选;我瞧他一表人才,武艺亦是精湛,再加上在今日之前,我已有半年不见屠苏,便欣然接受娘亲的安排,哪知……」徐药儿低下头,双手紧抓着裙襬,颇有几分悔不当初的意味。 「哪知这位屠先生竟在最后杀出来,不但打败唐少爷,甚至还堂而皇之要来抢你,而我就成了那个多管间事的程咬金。」湘君自嘲的解释道。 「不是的!他当时那样连我也怕极了……藺公子出手相救于我有恩,怎能说是多管间事呢?」 「药儿姑娘,若说恩德,屠先生当时救下落水的你纔是真正的大恩!他与你素有一段旧情,料想他再怎么鲁莽,也不至于出手伤了你。」 徐药儿惭愧地低下头来,「我、我……」 「药儿姑娘,藺某问你一句话。」 「公子但说无妨?」 湘君于是正起脸色,笔直望向徐药儿那双明眸。「你可喜爱屠苏?」 徐药儿犹疑了一瞬,一改先前的怯弱,重重点头。「屠苏待我很好……只是娘亲那儿,不晓得能否应允此事?」 「他到底是赢了唐家少爷!况且就我与他交锋这么几回合,以他的身手若是参加武举,想必能轻易的打进殿试。」掌心还残留着几许屠苏挥拳时的劲道;湘君得承认自己赢得有些险,加上先前已在台下观摩过他与唐文杰的交手,对阵时于是稍佔得了便宜。 「公子的意思是……」 「他至少够格当个武举人;假若他能考取功名,与你们徐家也自然就门当户对了。事不宜迟,屠苏的事,你得自己与徐夫人讲。」 徐药儿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明白了!我这就去……」 「药儿!藺公子!」冷不防的,急忙来寻的竟是徐夫人;湘君定睛一瞧,她背后竟然还跟着……跟着赵含露?「方才这姑娘急忙折回来……我又接到这样一封信,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湘君转向赵含露,徐夫人手握一把小刀,连同信笺一併递过来。 「夫人、夫人给人抓走了!就在大街上……卑职无用,没能好好保住夫人……」赵含露说着便掉泪,立马跪了下来。 湘君抢来信笺,没两眼便气得将信揉成一团;徐药儿见状亦是倒抽一口凉气,「是屠苏……」 「屠苏?你认识?」徐夫人一脸不解。 「娘!就是今儿个与藺公子交手的那人……他是我、我的恩人!这回把夫人给抓走,肯定是要逼迫藺公子要拿我去交换的。」 「什么恩人!那廝竟恁得大胆……」徐夫人气得咬牙切齿,转向湘君时不禁寒毛直竖,「呃……藺公子?」 本来温文尔雅的湘君一听聿珏遭掳,眼神锐利得彷彿能将人生吞活剥。「药儿姑娘,那屠苏究竟藏身在何处?」 「他有几个落脚处,其中一个是他的小舟;瘦西湖畔处也有一个……」 「咱们人生地不熟,得请你带路了,再说见到屠苏之后,也要你与他把事情说开!」湘君凛寒着脸,又对赵含露道:「含露,你回客栈去跟大伙儿说明此事,除了娜仁姑娘留守客栈之外,其他人都跟我一齐去找!」 「明白!」赵含露即刻动身。 湘君又对徐夫人道:「夫人,借您府上快马一用!」 「借是不难!可是公子,怎能拿咱们……」未等徐夫人问完,湘君已是拉着徐药儿往后头的马厩奔去,「怎能拿咱们药儿去交换啊!等等我哎!」她苦着一张脸,「今天真是招谁惹谁了这……」 * 屠苏一路上小心撑船,终于抵达湖畔一处隐蔽码头;与其说是「码头」,不如说是他拼拼凑凑搭建而成的停泊处。 俐落的绑妥小船,回头只见夕阳斜下,几隻寒鸦掠过天际,衬得湖光山色,反倒显得有几分萧索空灵。 「夫人,咱们还得奔走一阵,得罪了!」为了避免暴露行踪,他给聿珏堵了嘴、蒙起眼,手脚也绑了起来。来到这儿已经很接近他的藏身处,他于是先取下聿珏口中的巾帕。 好容易能发声,聿珏紧抿朱唇,吐出的话语冷寒如冰,「不管你躲到哪儿去,湘君肯定都能把你揪出来!」 「他身边有徐药儿,那姑娘知道咱所有藏身的地方,相信很快就会找上门;夫人只要肯安分,我保证不会伤害您。」 「都已经给你绑成这样了,我还能不安分?」聿珏兀自傲然的仰起头,「不是要离开这艘船?快快动手罢!」 却不想这姑娘看似年轻,不管是性情还是姿态都恁得刚烈高傲;屠苏又说了一声「得罪」,双手抱起聿珏,踏着飞快步伐沿着小径上山。 在瘦西湖畔有一处简陋柴房,屠苏搁下聿珏,很快就除去蒙眼布巾。 聿珏眨了眨眼,自沿路所听的虫鸣鸟叫,不难想像她是置身于怎样的荒郊野外。「你住的地方环境倒是清幽,当真世外高人一个!」这样的地方饶是喊破喉咙也叫不到能来救她的人,她也省得浪费气力。 壮硕得宛若一座小山的屠苏单膝跪下,蓬头垢面的遮掩下,那双鹰眸仍是炯炯有神。「让夫人见笑了。」 「我说你,想找那徐药儿相好就自己找去,湘君只是不想见你平白无故打死一个人才出手,这场热闹说白了与咱们并不相干,你将我抓来不过是多此一举!」 屠苏歪着头,「莫非夫人已经知道我与徐姑娘的事?」 她嗤笑一声,「你们两个的儿女私事我压根儿不想知道!倒是你在擂台上一副活像来讨自家娘子的模样,加上徐药儿开口能说动你,你们两个之间要是没什么,三岁小儿都不信!」 他微怔,开口时竟显出几分靦腆。「敢问夫人出身如何?」 「咱夫家姓藺,单名一个玉字,乃是朝廷册封的一品誥命夫人,家在长安,怎么?」 「屠苏有眼不识泰山,失敬了。」他拱手,并未给聿珏的气势压倒。「我打从败给那公子之后便潜藏在徐家附近伺机而动,看见您自大宅走出,这才决定尾随在您身后等待时机下手……那位公子,与您又是什么关係?」 「她是我夫……夫君收养的养子。」聿珏连忙改口。 他摇摇头,语调不经意掺杂了几分苦涩。「您家的公子胜过我,家世又如此显赫,徐夫人肯定不会放过此等攀龙附凤的机会。」 「她想攀还得问过我呢!」聿珏哼笑,给他绑了这么许久,腿脚有几分痠麻,她勉强换了个坐姿,见屠苏回头生火去,忍不住与他搭话,「你说,你叫屠苏?屠苏酒的屠苏?」怎会有人取这样的名? 「是,就叫皇帝老子喝的屠苏酒的屠苏!」 打死我都不会再喝那屠苏酒来着!聿珏心底暗道,又与他攀谈,「这是真名?我瞧你过得虽狼狈,行事倒还算磊落。」就算将她绑了,也不过只为了引湘君带着徐药儿过来罢了,并未打算伤害她,更别说欺凌她了。 「本名什么的不重要!」他笑道,打火石在乾柴上撒了火星,很快点着了,「屠某儘管穷愁潦倒,再怎么说也不能做亏心事。」 「说不能做亏心事却还绑了咱过来,你这还真是自掌嘴巴了。」 「对不住了!假若徐家愿意把徐姑娘直接许配给我,也不会惹出这样的事端。」他逕自抄起酒壶就喝,一举抹湿了鬍鬚。 「你……与那徐药儿究竟是怎么结识的?既然我都给你绑了,说与我知晓也不为过。」 屠苏笑了笑,说起那段救起徐药儿的陈年往事——「……天亮之后,我便寻着她所讲的路,送她回去了;那徐家在扬州一带虽称得上有头有脸,府上戒备却没想像中这么森严。」 看不出这行事衝动的鲁男子也有心思细腻的一面?聿珏不禁暗笑,「而你自此之后就相中了那徐小娘子?」 「咱之后还有找她出游过几回;与其说相中,不如说是高攀吧!想我屠家……」一说起自己身世,屠苏便皱紧眉头;他又粗鲁的灌了一口酒,「哎!说来不应该是这样的,咱只是想救人……怎知回过头来,便不停想着徐姑娘。」他心情复杂的叹息,彷彿嘲笑着自己的窝囊。 聿珏这下当真藏不住笑了,「什么应不应该的?既是喜欢了,就当光明正大的上门提亲去,儿女情长免不了的,何必因此自责?」 他回头,背对着火光,「夫人你既是出自名门,又怎会不知道当今世道讲究的是门当户对!我拿什么娶去?只会给人说成是贪图富贵,或是癩蛤蟆妄想吃天鹅肉之辈!」 「哦……你顾忌的也不无道理;是以你就相中了这回比武招亲的机会?」 「那姓唐的……看中的是徐家的田產生意,徐药儿若跟了他,绝不会有什么好日子!」他掌心收紧,握得酒壶格格作响。「唐家太极经营武馆生意,很需要用地,屠某也是看不惯这等招摇撞骗之徒……」 「所以你才差点杀了人。」聿珏逕自接下话来,摇摇头。屠苏不发一语的将剩馀的酒全数喝尽。「屠苏,咱们打个商量。」 他一脸讶异,「夫人要与屠某商量什么?」 「既然知道你无意害我,横竖我身在此处也不知天南地北,你便是放了我,我答应绝不逃走,如何?」 屠苏先是呵呵笑,随即转成纵声大笑;天色又暗几分,已几乎快要不见晚霞,他的笑声在此处听来格外宏亮,当真有如雷声一般。「夫人别骗屠某,说句对不住的话,咱一路扛着您上山,您的身子虽轻盈,却结实得很,想来也是有几分功夫的;若要吃喝,我可以为夫人效劳,至于松绑,那可就办不到了!」 见劝说不成,聿珏也是硬脾气之人,高傲的撇过头去。「好!那你就等着明儿个湘君找上门,当着你爱人面前再给她击败一次吧!」 「夫人果真是明眼人,我确实很想再与他比试一回!」 屠苏又是大笑,聿珏勉强扭动身躯,寻了个较舒服的位置躺下——儘管这座小破屋除了几堆乾草与床铺之外,根本没啥地方可睡,更别说泥地冷寒露重,就算生了火,但屠苏就在火堆旁,她压根不想过去。 即便心底仍有些怨怪湘君,怪她为何要出手多管间事,然而屠苏与徐药儿这对男女是也太不乾脆,她可没忘徐药儿在徐夫人与她俩面前演的那场戏。既然屠苏对她有大恩,又曾相偕出游,料想肯定对他有意…… 莫不是徐药儿也在意着这身分之别,就算喜爱着屠苏,也不敢开口与爹娘说?而屠苏没法堂而皇之登门提亲,也不愿给人视为攀龙附凤之徒,于是两人就这么给耗着了……说不准比武招亲这一计,实则为徐药儿提议的呢! 等等!屠?这姓氏可不多见,聿珏绞尽脑汁回想,依稀在朝臣上奏的奏摺里有见过这姓氏,就不知两者之间是否有其关连?再加上此人武艺精湛,除非有名师指导外加发愤苦练,否则断不会有如此造诣…… 「屠……」聿珏侧着身子思量,而四周渐渐暗了下来,只馀屠苏眼前的火光,在倦极之前的半梦半醒之间,她彷彿想起了那个名字,却只是在脑海间一闪即逝,便倒在乾草堆上入眠了。 *** 湘君拉着徐药儿搜索了大半日未果,隔天披着朝雾,要赵含露等人提着火把,策马沿着湖畔搜寻着屠苏的藏身之处。 先前来去都是乘小舟,徐药儿还是头一回骑马自外头沿着山道靠近,因而平白花了许多时间。 「藺公子,」给湘君护在胸前,徐药儿拢着兜帽与她搭话,「你似乎十分在意你家娘亲?」否则又怎么会天未全亮就急忙拉着她出来寻找? 「这是自然的,夫人因我的缘故而担惊受怕,我无论如何都要早日将她寻回,否则无法心安。」 徐药儿轻轻的「哦」了一声,湘君觉得有异,不禁问道:「药儿姑娘,怎么了?」 「不!只是觉得你与夫人之间的关係,很是……有趣。」 湘君多少猜着了徐药儿心底的想法,只是她如今唯一在意的只有赶紧找到聿珏,其他的她都不放在心上。 「药儿姑娘,你瞧前头那儿……好像有什么东西?」 徐药儿定睛一看,「没错!是那里。」屠苏最隐密的藏身地点。 为免打草惊蛇,湘君命跟来的眾人一齐下马;她领着徐药儿悄悄靠近,却在靠近木屋不及数丈时不经意踩着了悬在草丛堆里的响铃。 「你儿子来了!」屠苏一跃而起,扭着因遭绑而苦不堪言的聿珏行至屋外。 一瞧见聿珏仍给屠苏绑着,好好的一身蓝底碎花袄儿沾了点尘土,湘君便知她昨晚受了不少苦!「聿……夫人!」她厉声高喊,手上的柳叶刀也给握得格格作响,「屠苏!放开她!」 屠苏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双目牢牢锁在徐药儿身上。「你终于来了,药儿!」 徐药儿挡在湘君跟前,避免湘君一时衝动出鞘伤人。「我来了,你赶紧把夫人给放了吧!这是咱们的事,与她,乃至于藺公子无关啊!」 屠苏瞄了聿珏一眼,「行!你过来,拿这刀替这位夫人松绑。」他将短刀搁在地上,向后退了三步;聿珏双手双脚都给绑了,除非跳过去,否则连迈个步子都难。 「我过去了!」徐药儿对湘君道,便快步奔上前捡起那把小刀,「夫人您昨夜担惊受怕了!」 「不妨事,快替我割了绳子吧!」聿珏自被绑那一刻起就只勉强喝了几口水,经过一夜彻寒之后,已是体弱气虚。 聿珏终于重获自由,向湘君踏出几步,湘君立刻上前来抱住聿珏,「聿珏……聿珏!咱们昨儿个半日翻遍了半座扬州城,只馀这最偏远僻静之处……对不住!」 「你来得正是时候!要是再晚一点,瞧我焉能不罚你!」聿珏眼眶泛红,虽然屠苏始终没伤害她,但如今的她又饿又累,只想埋首在湘君怀里歇息,或回客栈大吃大喝。 「你罚吧!怎么罚我都行!我只希望你好端端的在咱身边,哪儿都不去……」湘君紧紧抱住她,情不自禁的吻她发鬓,「聿珏……」 赵含露等几个「有经验的」纷纷别过头去,倒是屠苏与徐药儿有些雾里看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母子」二人又吻又搂。 先回过神的是屠苏,他搭上徐药儿肩头,「你来了。」 「瞧你做了什么傻事!为了避免你一错再错,我焉能不来?」徐药儿不顾他身上脏臭,纤弱身子一把埋进他怀里。「我俩的事,我都与我娘坦白了,包括你几年前救我一命。」 「你、你说了?」屠苏搔搔头,而徐药儿仰起头来,梨花带泪。「别哭……那、那你娘怎么说?」 「你对我有大恩,又赢了比武招亲,再加上我是也心仪于你的,她能怎么说?」 屠苏双手颤抖,显然这等发展超出他的预想。「可是……可我这出身,配不上你。」 「藺公子昨儿个与娘亲说了,凭你的武艺,要是能在武举当中谋得一官半职,这不就门当户对了么?」 屠苏身躯陡然僵硬一瞬,「可我不愿做官!」 「屠苏!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如此执拗!」 小俩口愕然抬眸,说话的竟是聿珏! 「我问你,几年前瀆职遭罢免的苏州织造屠士珍,是你家什么人?」 「屠……他是我叔父,遭人陷害罢职的,就在五年前,夫人您怎会知道他的名字?」屠苏惊恐的瞪着聿珏,想起昨儿个她睡熟之前喃喃自语,还以为自个儿耳朵听错了。 五年前,正巧是屠士珍家產遭到充公,也差不多屠苏救了徐药儿的时候;聿珏很庆幸自个儿记性不错,犹能自奏摺里找到些许蛛丝马跡。「我在京城时曾听过屠士珍的名号;至于你叔父,是因为得罪了朝中高官这才遭人罗织罪名;日前朝臣上奏,当今圣上已经下旨还屠士珍一个清白,只可惜他任职的苏州一带经过那场罢职风波之后已无亲友……却没想到给咱碰上一个。」 「这……此话当真?」 湘君亦是一脸狐疑,而聿珏扬起脸面,开口时的姿态威风凛凛,「当然是真的!屠苏……我明白你在经歷过这样的风波之后,对于朝廷很不信任,只是如今天子易位,吏治也为之一新;为了你身边这美娇娘,你怎可只为顾及自身顏面,而耽误了徐小娘子的青春年华?」 屠苏犹豫的望了徐药儿一眼,她对他点点头,几经思索之下,他兀自握紧拳头。「我明白了,夫人!为了药儿……屠某愿意一试!」 「如此甚好!」 眼看是皆大欢喜的收场,不料湘君随手把柳叶刀交给身后的赵含露,逕自拉整了衣袖;而屠苏亦是瞪着湘君,撇下徐药儿上前。 「你们两个……」聿珏不由瞠目;事情不都解决了?还打! 「我与屠先生都有意要解决昨儿个未完的那场比试;含露,保护好夫人!」 「藺公子,这不好吧……屠苏!」 「药儿,我与这位兄台胜负未分……放心吧!咱们不会拚个你死我活!」屠苏扳着手指,而对头的湘君已然摆妥了架式。 被赵含露挡在身后的聿珏眼看她们当真要打,只得扠着腰娇叱,「不管是输是赢,你要是伤了,瞧我饶不饶你!」 湘君没回头,仅是淡然一笑,「知道!」她随即敛起笑意,摆妥架式等着屠苏来攻。 而屠苏也没让她失望! 「看招!」他大喝一声,双拳齐出衝向湘君,眼看两人交手在即,却在这时,湘君耳边忽闻箭矢破开冷风般的裂帛声。 屠苏身形陡失,止不住衝势的扑向湘君;她敞开臂来接住他,而他左边肩胛,突兀而致命的多出一把羽箭。 相思欲绝但为君 番外9 缠绵繾綣(微18+,全文完) 「屠苏!」聿珏亦是吓了一跳,下意识往箭的来处望去,「徐小娘子,快过来!」她想上前去,但在未能辨明敌我之前,赵含露与陈歌等人自然不愿让她轻易冒险;徐药儿回头看望,却在那一群持弓拿棒的人手当中,发现一张眼熟的面孔。 「唐、唐……」徐药儿不由瞠目,这儿所在极为隐蔽;唐文杰又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终于找到了!徐夫人所言果真不假。」唐文杰神情淡漠,唯有眼眸间的一丝得色,洩漏了他真正情绪。「为了找到这儿,咱们武馆里的师兄弟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药儿姑娘,在下是来救你的。」 「唐文杰!你……」无端捱了一发暗箭,屠苏咬牙切齿的按住左肩,肩头渗血的程度超乎寻常,没两下已是染红了大片衣衫。「你这小人,只会耍弄这等伎俩!」 「对于一个出手掳走官家夫人,又差点将我给杀了的匪徒而言,又何需拘泥于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 「屠苏,冷静一点,你伤得很重!」湘君一面安抚他,双眸在树林间搜索着唐家带来的人马;唐家一行人约莫十来个人,她们这儿,撇开不能出手的聿珏与徐药儿,只剩她以及赵含露等镖师。 七个人对上多于己方一倍的敌人,想要得胜还得碰点运气。 「药儿姑娘,这人对你如此无礼,只凭一身拳脚功夫就想与我来争夺你,当真不自量力。」唐文杰靠近徐药儿,刻意装出一副和善面容。「来!咱们一齐回徐家去,这男人……我自会拿下他。」 他伸出手来碰着徐药儿,但给她猛地甩开,「你说是娘将咱们的行踪告诉你的?」 「当然!徐夫人护女心切,知道你要是真嫁给他,肯定不会有好日子可过;比较起京城里的公子,还是选择我要来得强!」他意有所指地望向湘君,笑道:「药儿姑娘,别闹脾气了,咱们早早绑了这人押送官府,回徐家去好生歇息……」 「原来如此!」 湘君接过柳叶刀,对侃侃而谈的唐文杰露出笑容,「药儿姑娘,看来徐夫人已经在咱们三人之间做了决定,要不,焉能把咱们的行踪报与唐少爷知晓?」 「不!娘她答应过我……她答应过我的!」徐药儿摇摇头,转身就往屠苏的方向奔去。 「你想去哪!回来!」唐文杰慌了,探出手来就想把徐药儿抓回身边,然而就在即将抓住她的衣袖之际,柳叶刀的刀鞘猛然斩下,迫使他非撤手不可。「你……这位兄台,徐夫人已把你的决定告知予我;你既然不欲娶徐姑娘,又从这莽汉手中夺回你的义母,那接下来就是我与他的事……」 「唐少爷,藺某虽不欲邀功,可你昨儿个败在屠苏手上是不争的事实,若非我出手,你能否在他的拳头下逃生还很难说。」湘君硬是挡在徐药儿与屠苏跟前,独自一人与唐家太极的眾能手相抗衡。「徐夫人昨儿个已在我与药儿姑娘面前答应了她与屠苏的婚事,若唐少爷的话属实,那可就是徐夫人出尔反尔……在弄清事情原委之前,请恕藺某无法如愿将屠苏与药儿姑娘交给你,更别说,你已经先行发箭伤人!」 「别以为你们仗着身分就能在这儿呼风唤雨,这儿可是扬州!」唐文杰的脸尚有遭屠苏打伤的瘀青,经湘君这么一抢白,脸色更是难看无比。「我再说一次,把她们两人交出来!」 「如果我说不,唐少爷又要如何!」 「将他拿下!」唐文杰退开一步,让身后的自家师兄弟替他动手。 银光一闪,湘君的柳叶刀出鞘,一连碰上两把来犯的白腊桿,此棍柔韧坚硬,饶是以利器砍斲也不见得能折断,「含露、陈歌!」她一声令下,原本护卫着聿珏的赵含露与数名镖师也都拔刀应战,草屋旁的空地顿时杀声四起,兵刃与棍交碰的声响也令聿珏、药儿的心情为之震慑。 湘君以一敌二,两人持约七呎长棍,左右簇拥掩护,连绵不绝,每当她欲以柳叶刀先逼使其中一人撤下兵器,另一人的棍法随即又至,加上白腊桿远较柳叶刀要长,竟将她逼得连连后退。 「湘君!」聿珏不由心焦,而徐药儿则是张望着屠苏肩头的伤势,斗大泪滴扑簌簌地直掉下来。 「药儿!别哭,咱没事!」屠苏藉着眾人斗在一块儿,稍微争取到喘息空间,他安抚了徐药儿一句,随即使劲将左背上的箭矢直接拔出!「藺公子有难!我去助他。」 他对聿珏点了点头,「夫人,代我看顾药儿!」没等聿珏回应,他便赤手空拳的跳进敌阵。 「等等!屠苏!」 聿珏连忙拉住她,「离她们远点!你我要是靠前,只会徒增她们困扰!」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灼灼目光仍锁在湘君身上。「你得相信屠苏与湘君,她们肯定能拿下这姓唐的!」 湘君应付得有些吃力,转瞬间已是退到了土坡附近,其中一把白腊桿扫向她双腿,她右腿勉强闪过,左膝内侧却是硬生生挨了一记,她吃痛的弯下腰来,另一把木棍又挥向她身侧,她举刀欲挡,但木棍的衝击却始终未能传达到刀刃上。 是屠苏赶到了!孔武有力的他替她挡下那雷霆万钧的一棍,两人于是肩碰着肩,「屠苏!你没事吧?」 湘君担忧的去瞄他身后,只见左侧背部的窟窿仍不停渗着血;掩在鬍鬚底下的脸面略显苍白,但答话时仍是中气十足,「一点小伤!藺公子,咱们合力把这群人尽快收拾了!」 湘君頷首,瞪向围绕着她们的两人,气势与人数的劣势终于打平,她们齐声怒吼,湘君凭着柳叶刀刚猛,砍得一人左支右絀,而屠苏则是仗着天生神力,趁着棍挥向他时双手擒住,一把抢过来,趁着优劣互换之际,三两下解决了唐家太极的打手。 白腊桿再怎么柔韧,终究抵挡不了柳叶刀一再砍击,湘君趁那人举棍挡刀之际,左掌陡然探出,逼迫他撤下棍来,紧接着一把抓住那人衣领,甩向还在与眾人酣斗的打手,藉机为自己製造空档。 屠苏的加入,让原本被棍棒压着打的眾镖师出现了喘息空档,撇开张立早早因受伤严重而退出战局之外,其馀几人都只是受了点轻伤。 在一旁综观全局的唐文杰眼看局势不利,只得命三名弓弩手发箭,「快!射他们!」 那三人却是摇摇头,「咱们师兄弟都还在打,万一射错了人该怎生是好?」 湘君一行虽以刀剑迎战,整场打下来并未当真伤人性命;眼看那三名弓弩手又要发箭,「休想!」她开口喝道,随意拾起其中一把白腊桿,宛如枪矛般投向其中一人;屠苏也注意到了,他身躯儘管壮硕,速度却快得惊人,手持长棍的他仗得一身孔武气力,随手一挥就能将其馀两人打得落荒而逃。 唐家太极的打手在人数上渐居下风,战局也受到了湘君她们的控制,她左右张望,正寻找着唐文杰的身影,不料在兵器碰撞声响中忽然传来一声女子呼喊,她猛然回首,却见徐药儿不知给谁推倒在地,而唐文杰一手扼住聿珏咽喉,朝着眾人喊道:「停手!要是再不停手,这娘儿们肯定没命!」 「聿珏!」湘君失声喊了出来,被架在唐文杰怀里的她则是仰着脸面,脸色苍白着,连动都不敢动。所有人这下全都停手,包括唐家太极的眾人。 「唐少爷……你放开夫人,莫要伤害她!」徐药儿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而屠苏赶紧来到她身后;唐文杰的目标原来是她,但就在他趁乱摸过来,即将抓住她之际,背后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将她推开,唐文杰扑了个空,这才转而拉聿珏为要胁! 「你与屠苏在昨儿个擂台上胜负已分,即使湘君不欲娶她,论情理也都该是屠苏的娘子,徐夫人食言而肥,你派人来捉拿屠苏亦是小人之举,如今再加上挟持与我,可是罪加一等……」 「住嘴!」唐文杰的手指扎进聿珏咽喉处的皮肉,聿珏登时收了话语,面露痛苦,「昨儿个……昨儿个的比试,我爹与徐夫人早已谈妥了,徐药儿不仅要嫁给我,徐家的家產更有泰半要落入咱们手里!这等丰厚的生意,岂能遭外人所夺!」他瞪向湘君与屠苏,「你这京城来的少爷不行,这妄想吃天鹅肉的莽汉更不行!」 「原来相较于徐药儿,你看上的……更是徐家的家產嘛!果真人心不足蛇吞……」 「你这婆娘哪来这么多话,我当真会取你性命的!」 「唐文杰!你敢伤她一根寒毛,别说你性命不保,其罪状更能抄你全家!」湘君厉声喊道,手中的柳叶刀蓄满力量,随即都能将这大逆不道之徒一刀两断!「放了她,咱们还能饶你不死!」 「哈!抄我全家?一个京城来的妇道人家能有这么大权力?别忘了这儿可是扬州,无论是知县还是知府,都与咱们交好;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你们可知晓?」唐文杰对着尚奄奄一息的师兄弟说道:「快!拿绳子来把这些人通通绑了!」 屠苏一面护着徐药儿,另一面则以眼神对湘君示意;湘君亦明白他不愿坐以待毙,眼看唐家眾人就要取绳来绑,她手中的柳叶刀早已蓄势待发,随时都能与他一齐向唐文杰攻去—— 「快!动作快点儿,爹还在等咱们的好消息……唔!」唐文杰兀自志得意满之际,不知怎地却是脸色发青,湘君与屠苏也惊讶于眼前变化。 「好消息?姑奶奶看你这是在找死!」 是聿珏! 她不知怎地竟挣脱了唐文杰的箝制,唐文杰忍痛伸手来抓,然而聿珏先是回身使了一记解擒拿,一手扯去他右臂,又一记膝击顶中他胸口,再抬腿踹歪他的下巴;遭受意外重击的唐文杰只得直挺挺地向后倒,全然失去了抵抗。 赵含露与陈歌见机不可失,纷纷举刀来制伏唐家太极的眾人,一场突如其来的纷争终于宣告落幕。 「聿珏!」湘君撤下刀刃,敞臂再度将她牢牢锁在怀里,「吓死我了……你天杀的真要吓掉我的魂!怎会给他抓住的!」她抚着聿珏的手仍不断发抖,非要将人儿牢牢箍在怀里才稍见心安。 「我给他擒住……总比徐药儿要来得好些。」聿珏吐着粗气,庆幸自己的武功仍然未见生疏;她想把脸面埋进湘君怀里,却给爱人托住下巴,被迫露出咽喉处。「哎……我没事,他要是真掐疼我,我还能不出手反击?」 话虽这么说,聿珏的颈项仍留下几道深刻的指痕。湘君心疼的环抱住她轻斥,「谁要你冒险的!我自会想法子救你……」 「自己惹得祸自己收拾,我又不是什么纤纤弱女子,哪能老是巴望着你来救?」聿珏笑得眼儿弯弯,捧着她的脸,几乎忘却旁人存在的,在她的朱唇上啄了一口。 湘君轻轻搭住她腰际。「你到底是怎么脱困的?」 「唔!我就……踢了他一脚。」聿珏双颊微嫣,湘君垂眸,只见她右腿猛地向后抬,悄悄重现了方才那一记踢击。 以脚跟往后踢,又是方才给唐文杰擒在跟前的她,能踢中的地方,莫非就是……「你,踢在哪儿?」为求仔细,湘君咬唇再度确认道。 聿珏努唇,小声囁嚅地道:「踢在男人最疼的地方。」 湘君不由闭口;也难怪唐文杰忽然脸色铁青,连站都站不稳! 「稟告公子,所有人都绑了!」赵含露回覆道,同时有些同情地望向抚着伤处在地上打滚的唐文杰。 「很好!含露、陈歌,你们带着这群人乘船押送他们回扬州。」平白多了十来个人,光靠她们骑来这儿的马根本不够用。她转向徐药儿与屠苏,「至于药儿姑娘,就与屠苏两人与咱们一块儿骑马,咱们……」她话还没说完,屠苏就像断了线的人偶倒了下来。「屠苏?屠苏!」 屠苏痛苦地闭上眼睛,失血甚多的他手脚发冷,倒卧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 因屠苏伤重,湘君将他与自己绑在一起,骑着快马先找上湖畔附近的医馆先行诊治,聿珏则与徐药儿,跟着赵含露他们一同把唐家的眾人押解送官;赵含露藉着抬出御前带刀侍卫一职,要求扬州知县将唐文杰等十馀人以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严加查办,并不许任何人说情,重惩了唐家一番。 而徐夫人一手促成这唐家与徐家的姻亲,也随着唐文杰入狱而告吹;湘君又不欲迎娶徐药儿,因此徐药儿便堂而皇之地挑选了屠苏作为自己的丈夫,闹得满城沸沸扬扬的比武招亲,也终于有了最后的定论。 聿珏偕同湘君一齐到医馆探望屠苏时,屠苏已是醒转,而且割去一脸鬍鬚乱发,露出那神采飞扬的少年模样。湘君这才知道屠苏二十有八,还比自己小个一年。 「不错嘛!打理过脸面又换上乾净衣裳,这不就人模人样了?」聿珏露齿一笑,而徐药儿餵过屠苏喝完汤药,两人相依相偎的,当真恩爱极了。 「多谢藺公子与夫人相助!请受药儿一拜!」徐药儿喜极而泣,提着裙就要跪下。 「哎!别别别,正所谓有情人终成眷属。」聿珏连忙托起她,「药儿,你无须向咱们称谢,若非屠苏赢了比试,将你从那姓唐的手中给抢过来,湘君也绝不会上台去踢姓唐的馆子,所以呀……」她特意又牵起屠苏的手,让她们小俩口紧紧交握着,「是你们情定彼此,找着了彼此,与咱们并不相干!」 徐药儿与屠苏互望一眼,含情脉脉的,直叫人很是羡慕。「夫人真是太客气了;我从没遇过像您这么宽宏大量的人。」 「念在药儿对你一片痴心,你除了不愿替我松绑之外也不曾亏待过我,这事儿,就这么一笔勾消了。」聿珏挥了挥衣袖。 「多谢夫人!」 湘君挨身在床边坐下,「屠苏,武举一事就在来年春季,你得好好养伤,一旦顺利求取了功名,料想徐夫人也就无话可说了,为了能迎娶药儿姑娘,你可得加把劲!」 「我明白了……为了药儿,再苦我都能忍!」屠苏长吁一声,点点头。 「你还有伤在身,咱们也还得再去探访亲戚,就不多做打扰了。」聿珏笑望着他们,「你们可得多多保重,要是屠苏当真能考进殿试,来到京城……或许还有缘能够再见吧?」她语带神秘,其箇中原因,只有湘君能会意。 「若真有机会,屠某还真想与藺公子再切磋一番!」屠苏扬起眉头,与湘君相视而笑。 「我等着!」湘君不甘示弱地回道。 离去时,湘君自然地牵起聿珏的手,相偕离去的模样,就像是一对儷人。 「欸,药儿。」将她们的亲暱举动看在眼里的屠苏不禁喊道:「你不觉得她们有些怪怪的?」 「若你要说她们之间的举止,那确实很怪;与其说是母子,倒不如说……」徐药儿倏地闭口,而聿珏当初奔到擂台上那急切又认真的模样彷彿现于眼前。 说不定,起初聿珏宣告的关係,才是她们之间真正的联系。 说长道短一向不是屠苏所好,他耸肩,「不管怎么说,这一回咱们真是遇见高人了!」 「就是说呀!」徐药儿露齿一笑,托住他臂膀,「来,我扶你躺下……」 * 再回到下榻的客栈时,已经天黑了;留守于此处的娜仁其木格看见大伙儿虽有小伤,到底没有性命之忧,也终是松了一口气。 她们住得是上等客房,用饱了饭又洗过一回舒服的热水澡,心满意足的聿珏很快便倒在床榻上假寐,湘君踏入厢房里隔着一盏烛火瞥见她海棠春睡的模样,爱怜之心不住油然而生。「折腾了两日,想必累坏了……」她喃喃说道,低头亲吻着人儿眉心,旋身背对着聿珏宽衣。 床能容纳两人,但聿珏霸道的占据了床铺正中央,湘君没足够的空间可躺,笑得有些无奈,「你这样让我怎么睡?」她只穿着襦衣,跨上聿珏身躯之际忍不住低头亲吻着聿珏的发鬓。 聿珏嚶嚀,说话时带着浓浓的倦意。「那你昨晚怎么睡?」 「你昨晚不在我身边我哪睡得着?」湘君又吻了她脸颊一记,「醒了?」 「你可以抱着我睡。」聿珏撒娇似的摇着头,刻意往床边挪了一点位置,湘君左手揽着她,胸口贴着她的背躺下。 「湘君。」聿珏在她怀里轻巧的翻了身。 「嗯?」湘君半敛着眼,而聿珏张唇凑了上来;两张火热又温暖的朱唇相碰,聿珏先是探出舌头勾弄着她,一双不安分的小手亦是鑽入湘君低开的襟口处,准确的掌握住她胸前小巧诱人的丰盈,拇指柔恋的逗弄着莓果。 「嗯……」湘君重重的喘了一声,纤长的身躯止不住快感的频频颤抖;但她的嚶嚀全都给聿珏封在嘴里,这一次甜蜜诱人的攻击快得迅雷不及掩耳,快得让她毫无准备。 聿珏顺势压到湘君身上,她稍微退开,在湘君反倒陷入情慾迷离的眼中显得格外清醒。「聿……珏?」 「事情是巧妙解决了,可我还是认为你多管间事。」聿珏咬唇,低头吸吮着雪峰上的敏感点,「我说要罚你的……还记得么?」 湘君娇呼出声,「所以你……你装睡?」一个不注意,她的腰带与襦衣上的绳结已被聿珏通通拉开! 「哪有?我已睡了一觉,不睡足怎能在床上折腾你?」聿珏笑得眼儿弯弯,而湘君在她动手脱衣时给她弄得气息大乱,一头青丝散乱在颈间、胸前,乃至于颊畔,诱发出甜美而神秘的危险气息。 湘君娇哼了一声,「原来圣上早有预谋,嗯?」 「我以为湘妃会喜欢的。」聿珏魅惑一笑,一手悄悄探到湘君裙底,玉指温柔轻盈的在她的腿间来回盘桓,逗得湘君娇喘连连。 幽穴开闔之间带来阵阵淫糜气息,聿珏当着湘君的面舔弄着手指,再以几乎要逼疯爱人的缓慢速度滑至两腿之间;明明是打霜的冷寒夜,躺卧着近乎一丝不掛的湘君却香汗淋漓,她微挺着腰桿,无言欢迎着聿珏进佔。 以指腹再度挑逗湘君,聿珏坏心的沾着蜜液品尝,「湘君。」 「嗯……哼,聿珏,快……」 「快什么?」 「给我……」湘君吐气如兰,嚶嚀着说出羞涩请求,「给我。」 聿珏覆上她的唇,在幽穴外侧盘旋已久的手指终于不再吝嗇,「你湿透了。」她滑到湘君耳际说,温柔且坚定地插入一指;花穴里滚烫的蜜液全然包覆着她的指,她在宛如丝绸般黏腻滑顺的幽穴中反覆插弄,带来一阵阵难以言喻的欢愉。 「罚你只顾着徐药儿,害我担惊受怕了一夜。」聿珏熟练的抽送着,然后在幽穴间再加入一指。 感觉自己的体内被爱人猛烈撑开,湘君弓起玉背娇呼。「罚你还执着的只想跟屠苏拚个胜负,反而让那姓唐的有可乘之机。」 湘君双眼迷濛的探出手,抱着聿珏的脸面亲吻;她主动来吸吮聿珏的香舌,两人缠绵縈绕着;她一手探到聿珏咽喉处,那指印已经消褪许多,但仍然隐约可辨。「只要,嗯……你平安无事……啊,你怎么罚,我都甘愿……」 「我的湘妃……」聿珏吐着灼热的气息,自湘君体内飞快的抽出手来;原本充盈的快感一下子消失殆尽,湘君难掩失落,却见聿珏张嘴舔舐着指间蜜津。「让我们,一起……」她主动褪下襦衣,只馀一只凤凰绣兜,她轻托住湘君娇臀,两人的私密处于是紧紧贴靠着,湘君很高兴的发现聿珏与她一样渴望着彼此,一样湿润火热。 聿珏缓缓律动着,芳穴交碰產生出前所未有的亲暱感,湘君伸出手来,她们十指交扣,伴随着甜腻吟哦,在爱液与汗水的交融间,纵身投入情慾的漩涡…… * 「你给唐文杰擒住时的那一刻,简直快要把我逼疯了。」纵情交缠之后,湘君抱着聿珏喘息;她一手藏在聿珏的心口处,感受爱人有力而沉稳的生命脉动。「我都没说要罚你,你却是把我彻底吃乾抹净了?」 聿珏格格娇笑,一手探向她的娇臀揉捏,「还说呢!我在宫里的时候不是还了好一阵子的债……你每天欺负我我都没说话!」 湘君傲然的轻哼,「谁敢欺负圣上?况且,俗话说:愿赌服输!」她张嘴,惩罚性的咬了一口聿珏颈项。 「而且……我记得有人每晚都很享受?」 聿珏羞涩地咬了咬唇,「还不都是你……我不跟你争了!」她转身把脸埋进湘君怀里,换来她一连串得意轻笑。 两人没再多说,只是聆听的彼此的气息,感觉心里头无限满足。 「湘君。」 「嗯?」 聿珏把脸面埋进湘君怀里,「我爱你。」 她低头,温柔地望着聿珏,「我也爱你。」 《相思欲绝但为君》后记-直到完成的当下,我才开始喜欢它 从一开始就很挣扎 很多原因导致这部作品写来相较于以往的不顺手;但其中一个最大的原因是我没有好好准备它。 我太在意要日更了。 去年年底开始连载的第一回,好不容易在连载前一天写好两千字出头,当作预计要写一百万字作品的开头;这是多轻率的决定?虽然是我自己决定的,但这确实太莽撞了xd而且连载开始的当天我根本没有时间再去看稿子写稿子,家里有客人要来,我要招待,就这样第一回出去了,没什么挽救的机会。(更别说我还选了一个很冒险的写法) 我知道这说来很夸张,只因为我之前完成过类似的故事,用同样的方式,却忘了我多久没写古装作品了,这一写就出问题。 另外一个原因是太执着要写够字数。 大概是愿望之一吧?我很想写一篇足够代表自己的长篇,把这样的期望放在这本作品身上,然后导致故事一开头不够吸引人xd 而且对剧情线的整体掌握也不够,我一直想知道的答案之一是如果能够重写一次第一部,衔接后续聿珏嫁人的部分,(对岸晋江那边不只一位读者问过聿珏到底怎么怀孕的xd)不知道会不会好一点?我安排的剧情或许不算是最差的,但也绝不是最好的。 其他诸如剧情节奏的部分,甚至还有朋友私下委婉地提点说「聿珏的个性不好(发挥)」都是问题。 对照在连载前的信心,连载之初的恐慌感,一直到写到大概六、七十回确定回不了头下不了车的时候(因为中途不像老师外带那样有休息点,故事线更长)我心里其实很绝望;我挑了一本很想写的故事,我希望呈现最好的状态但是却完全没有呈现出来,而且就连想要早点结束它的勇气跟权利都没有。 不管朋友们相不相信,这部作品从写作之初到完结,它的备稿没有超过两天以上的,而且真正写出「感觉」更是100多回之后的事了。(好像要写到皇后过世吧?) 更糟的是,这几乎都是我自己造成的xdddddd 告解之后…… 尤其是加入粉丝页的朋友应该已经听到有点多了……xd 对不起,但是因为写作过程中真的太太太焦虑了,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应该要怎么写下去才是最好的,仅存的念头就是「不能够停在这边」。 停下来就什么都完了。 我不会有完成它的一天,没办法让想看完的朋友看到结局,我也不知道完成之后会看到什么风景,就算只是什么都没有,那好歹是一部完整的故事而不是坑。 所以,我得写下去。 大家的留言变得很重要,真的xd尤其是故事越走到后期,在是否该修改结局还是往下延伸第三部的时候,我几乎是靠着每天张贴故事之后,大家的留言让我继续坚定着贴出下一回。(反正后面也都无关乎存不存稿,大家看到的段落都是我每天下午写出来的) 不再思考这部作品可以带到什么高度了,把它当作挑战、练习,甚至是意志的考验或是完成一种约定xd我想完成它,毕竟在讲了很多很多感谢以及对于说故事的喜欢之后,让还在意着故事结尾的朋友看到最后就是最好的行动了,否则那就只是空话而已。 最喜欢的部分 先跟大家说我最不喜欢的就是那个改过一次但仍嫌不足的开头了xd 最喜欢的应该是从聿珏自察哈尔旗重生,一直到当上太子、登基的这个部分,也就是第二部的最后一个段落。 写聿珏参加察哈尔旗的那几场大战,一直到给湘君救了回到兰州,中间穿插聿琤跟聿璋攻洛阳的胜败;之前铺陈过剧情的人物全部出笼,把该清算该完成的部分全数了结,原本白丽投奔聿珏那边我是想得更戏剧化,但如今呈现出来的结果也没有太差。 从读者朋友的留言我也知道这一段是整个故事最高潮的地方,是反应最好的一段故事。 那没有完成的部分…… 我一直说有三部曲,当初预计要写十个月。 如果依照我后来呈现剧情的速度跟节奏,十个月写破一百万字绝对是可行的。 三部故事如果真的要用一个副标题来代替整段剧情的话,第一部最好的应该就是楔子的「爱恨牵缠难分明」,第二部算是决定天下谁属的「娇贵凤凰倦归巢」,第三部就是书名由来的「相思欲绝但为君」。 可是第三部整个不见了。 第一部写到94回的时候我可以说心灰意冷。popo的收藏不到50个,贴到晋江去的反应也很惨(那时还没有读者每天留言鼓励)我也在第一部结束时决定先推一阵子的「慢爱」,所有人用膝盖想都知道第一部故事左看右看都不像故事完结的样子,湘君跟聿珏才刚分开,故事至少要写到皇子夺权才算是有一个基本交代,但后面这段剧情要写多久?四个月?五个月?我根本不知道xd(以我写作的特性我是真的不知道) 「至少要写到聿珏登基吧?至少先写到那边,第三部再来视情况而定。」抱持着「不完成永远不知道会看见什么风景」的想法,我继续往下写,之后发现每个星期为了一篇慢爱要耗损多达两天的时间,所以慢爱会停的原因在这,先把相思完成再说。 而写到大概要攻进皇宫的时候(差不多195回),这大概是决定要写第三部与否的最后机会,我决定不要写,因为除了还要再拖两个月(至少)之外,读者朋友大多不希望看到湘君跟聿珏再次分开。 另外一个重点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再接受一次至少六十回二十万字以上的考验。 跟大家说一下好了,第三部原本的展开方式是要让那个盗匪头头跟着湘君近乎同归于尽的一齐投水,然后就失踪了;聿珏好容易弭平京城的乱事之后赶到热河去迎接皇帝回京,但是却发现湘君不在那里,当第二部最后聿珏登基时,其实身边是没有爱人相伴的情况。 然后接着就是我说微服出巡到处撩妹找湘君的部分了xd这些完全就是天下太平才能写的东西,也就是后面番外大家看到的部份,会拆成类似一个个像单元剧的东西,只是没有湘君,只有娜仁其木格,所以原先我想到的会是娜仁其木格在整个寻找湘君的过程很重要。 她喜欢聿珏,但却又知道不管湘君还在不在人世间,打定主意要把天底下翻过来找的聿珏心里绝不会有她的位置,苦苦找寻爱人不着的聿珏是一种虐,等不到爱人正眼相对的娜仁其木格是一种虐(就是子涵了啦qq),而在失散之后受尽风霜好不容易才有栖身之地的湘君则更是一种虐,直到聿珶找到湘君的那时候,让聿珏火速再从京城里奔出来逮人。 我想到的是一个皇帝,静静守在深山古剎门前,外面下着冷雨,她却是足足等了一日夜,古寺的门打开了,终于看见一个只剩下右臂,容顏半毁的湘君出来相见…… 这一幕就是「相思欲绝但为君」,整个故事书名的由来。 我跟大家解释说书名是融合两位主角的名字,这也没有错,但唯独这一幕故事,是真正的「相思欲绝」,聿珏想念湘君想念得近乎难以自持,却又是只为了她的「但为君」所以始终不肯放弃任何一丝希望。 我不知道如果我真的写到这一幕故事,我自己的心情会是如何;这一幕故事也不是我写作「相思」的初衷,但是光想到就觉得很震撼人心;聿珏对湘君的不离不弃,而湘君为了聿珏,也是在追杀着那名盗匪头头的过程受这么重的伤,整部故事就是看似悲剧的美好结局。 最后湘君被聿珏迎回宫,因为这几年在外受过的苦跟风霜而被立为皇后,最后聿珏把皇位交给檀华,两个人过着间云野鹤般的日子,这是我所设想的第三部故事。 可是,没有办法完成。 除了故事走到第二部完已经算是完整之外,我说过我也没办法再有自信地继续撑两个月只为了把「相思欲绝」这个段落做收束,第三个很重要的原因——我后面还有我想写的作品,这也是大家能够预料到的xd 不管是慢爱也好,还是后面其他的作品,用掉今年三分之二时间完成「相思」,写到这边我觉得已经够了,再更直白一点,就算写了第三部应该也不会更好xd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走到这边算是一个合情合理又不会对不起忠实读者的点,我就在这边让聿珏跟湘君就此幸福,不再受苦了。 我很高兴的是…… 就算在歷经这么不如意的上半年,令人高兴的是我仍然有所收穫。 毕竟是自己想要挑战的题材,写下去才发现自己写古装的作法已经过时,需要大幅度的修改;这样也好,知道不是古装作品不行,只是单纯自己写法有问题真是让人开心(?),代表我之后还是能够放心挑战古装故事的。 另外,感谢一路陪伴整部作品完成的朋友,包括少部分催稿的朋友,或是曾鼓励过我,不管是说因为这部作品使她开始爱上宫廷剧的也好,或是欣赏过作品里面的角色,甚至只是被最后番外的鬼故事吓到的朋友都好xd 真的很感谢你/你们,愿意包容这样一本不够完美的故事,默默填下希望能出本的朋友我也真的超感谢的qq,这一次没有表达好、写好、呈现妥当的细节跟内容,我会带到下一本故事去努力实现它。 直到完成的瞬间,我才真正开始喜欢这本故事。 我在之前快要结束的粉丝页连结里提到一句话,「爱我所写,写我所爱」。我确实是写我所爱了,但爱我所写的故事却很困难,直到后面算是近乎拋开原本故事主轴的部分,写到后续单纯由人物组合串成的番外时,我才感觉到「啊!这样写就对了」,能够透过番外加入一些原本没有的元素(例如:鬼怪),或是写一些本来就应该要甜蜜的剧情都让我心情特别好ww 不管如何,写完这篇后记之后,相思全文也就在此先告一段落了。接下来慢爱会隔几天之后再重新回到日更之列,对于慢爱是否出本……我也会做一个简单调查。(有一段剧情是我想要放在书本里面呈现的) 还是感谢你/你们的支持~我们《慢爱行歌》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