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秘案录》 第一章 荆婉儿 拖着草席到了宫门口,荆婉儿亮出了手里的牌子:“宫中敛尸房,处理尸体。” 两个守门的将领看了一眼地上卷起的草席,冷脸说道:“席子打开,让我们看看。” 荆婉儿也没有辩解,闻言就弯下腰,毫不避讳地解开了草席上系着的绳子。顿时草席向两边摊开。 露出一个穿着宫女服的女子,脸向下被头发埋着,身上全是鲜血和尸臭。掀开之后,尸体面色苍白,气息全无。 两个守门的将领立即嫌恶地捂住鼻子,挥挥手道:“赶紧拖走!拖走!” 是他们要看的,这会又避之唯恐不及。 荆婉儿嘴角微微一勾,蹲下腰再次把草席系上,一手拽着绳子的另一边,把“尸体”拖出了宫门。 这一次两个宫门守将甚至还有意避开远一点,避免沾染了死人晦气。 荆婉儿慢慢拖着席子,走了许久之后回过头,看着身后的宫门离自己越来越远。 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而宫里每天都有人死,有些没有家人认领的,就被荆婉儿这些杂役房的末等宫女拖走焚烧。 拖来的地方,就是这玄武门外的“乱坟岗”。 —— 荆婉儿施施然看向席子,再次伸手解开来,之后,盯着那具宫女“尸体”,她从发间拔出了一根银针。 银针刺入“尸首”颈部,只见“尸首”动了一下,片刻后竟然睁开了眼。 “起来吧,已经到地方了。”荆婉儿淡淡说道。 只见那宫女睁眼以后,霍地从席子上坐起,当看到自己全须全尾的时候,眼泪一下子犯上来。 然后瞪眼看着荆婉儿,蓦地噗通跪下去,咚咚就磕头:“多谢!多谢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来世一定做牛做马也会还上!” 荆婉儿静静看着她,宫女一进宫门意味着永生永世不能离开,只有一种例外,就是“死”的人。 其实,她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活了,帮助死罪的宫女,私底下混出宫,捡另一条生路。 荆婉儿淡淡说道:“不用做牛做马,你只要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宫女骤然顿了一下,片刻后盯着荆婉儿:“你放心,我绝不会忘记的。” 这宫女是季婕妤身边伺候的人,前些时日因为得罪了这位新宠的婕妤,被直接惩罚到苦役房等死。 但这宫女也是厉害,不知经什么人指点找到了荆婉儿。 荆婉儿将手上的银针插回发间,转身给宫女指了一个方向:“你在这里等到入夜时分,从南边一路翻过宫墙,混入夜市之中,夜晚有宵禁,只要你能撑到白天,就算安全了。” 宫女眼中露出渴望,好死不如赖活着,谁也不愿意轻易去死。眼看生的希望就在眼前,她再次对荆婉儿深深磕了个头:“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入了夜之后,这乱坟岗就更加不会有人来,谁会有这样的胆量。所以此地,才是最安全的。 但是对宫女来说,一面是唾手可得的自由,莫说让她在这里躲到白天,就是让她再多呆几个日夜,又有什么怕的。 安顿好宫女之后,荆婉儿拖着空空的草席,重新回到玄武门,两个守门将领都目露嫌恶,连盘问都没有,就让她进去了。 荆婉儿对这些目光处之泰然,不管是嫌弃、侮辱,这些年她早就像喝水一样家常便饭。 回到院子里,她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将席子扔进了柴房里,锁上门。 柴房里点了松香,熏蒸一晚后,尸臭就会消散。 若有人跟荆婉儿这样进宫就开始和尸体打交道,也会悟出一套法门。 荆婉儿回了宫女休息的屋子,刚走进去,就看到床上的被褥乱做一团,伸手一试,被子湿漉漉的,显然已经不能睡。 她转身看着旁边几个装作无辜的宫女:“是谁干的?” 没有人吱声,其中还有一个翻了翻白眼。 荆婉儿处理死人,在这里最不受待见,身份甚至比扫茅房的还要低贱。 女人多的地方就是麻烦,荆婉儿转身走向她们,那几个宫女看见她过来,都躲苍蝇一般躲开:“干什么,你可不要惹事!” 荆婉儿看着她们:“我可没有惹事,我工作了一天,现在正是需要睡觉的时候。” 她迅速就伸出手,抓向了其中一个宫女,那宫女立刻慌乱地往旁边一扑。 荆婉儿目中划过一笑,她的手没有停顿,宫女躲开以后,她就抓住了宫女身后的被子,直接用力拽到了自己怀里。 她抱着被子就走向自己的床榻,伸手将那床已经湿透的被子,直接掀到了地上。 被抢了被子的宫女尖叫起来:“你还我被子!” 她朝荆婉儿扑过来,荆婉儿冷冷一转身,就将那宫女定格在了原地。 “我刚刚处理完尸体回来,身上都还没有洗,我碰过的被子,你最好想清楚还要不要。” 这句话真是戳中宫女死穴,应该说这一屋子的宫女都没有人敢真的触碰荆婉儿。宫女脸上浮现起了羞恼交加的神情,她盯着被荆婉儿紧紧抱在怀里的被子,又是嫌恶又是不甘。 荆婉儿心里一笑,慢慢把被子铺到了她的床上,这个宫女是这屋子里带头跟她不对付的,就算今天弄湿她被子不是这个宫女的主意,也和她脱不了关系。 自己做的事,自己就要尝苦果。 荆婉儿施施然在床边坐下,眼睛看着地上那一床湿漉漉的被子:“看来你今天,只能盖这一床睡觉了。” 那宫女咬牙切齿:“荆婉儿,你不要欺人太甚!” 到底是谁欺人太甚,荆婉儿转过了目光。 宫女更加气的跺脚:“你以为我不敢告诉梁尚宫?你最好别得意,到时候不把你轰出杂役房……” 荆婉儿打断了她的话:“轰出杂役房?真的吗,现在杂役房只有我一个负责处理尸体,我被轰出去,你们这里谁接替我?你吗?” 这句话比刚才杀伤的面积更大,屋子里其余三个宫女也都齐齐变色。 有一个年长些的急急忙忙上来,拉住那宫女:“好了巧儿,都是一个屋里,不要闹太僵。” 那叫巧儿的气的浑身发抖:“凭什么?你没看她夺走了我的被子?!” 这夜晚天寒地冻,没有被子,是要叫她今夜冻死吗!?她当然不会承认,是她挑衅荆婉儿在先,才会落得这样下场。 也有一个宫女打圆场陪笑:“好了,今晚你跟我挤一挤吧,回头明天把那被子拿出去晒一晒就好了。” 那巧儿显然觉得极为委屈,可是现在荆婉儿已经大大方方睡到了那床被子上面,要她去抢过来,她又没那个胆。 最后,在几个宫女真假的劝说下,那巧儿还是咬牙忍了这口气。心里却道,荆婉儿,你个贱人等着! 虽然每次都知道,跟荆婉儿对上,讨不了便宜。但这群宫女,却每次都还要变着法儿整荆婉儿,或许这就是出自心里的厌恶,厌恶那个总是跟死人在一起面不改色的怪胎。 荆婉儿知道她们将自己视作怪胎,但她哪里会在意这些,甚至她很乐意看见这些宫女一副嫌恶害怕的样子。 只有心里有愧,才会害怕生死。在宫里的这些宫女们,有哪个心里没鬼。 荆婉儿睡了一觉,解了疲乏,第二天被尚宫叫去。 梁尚宫坐在榻上被两个宫女捏腿,在这杂役房她就是老佛爷,谁也不敢拂逆她。 “昨日刑台送来一具尸体,已经拖到了你院子,你尽早处理了,做的干净点。”梁尚宫抬起冷厉的眉眼,盯了荆婉儿。 梁尚宫特意交代这一句,意思就是一把火烧掉,连骨头渣子都不要剩。这就是做的最干净的办法。 荆婉儿不动声色:“奴婢明白了。” 梁尚宫幽沉的眼眸半晌才收回去:“去吧,这次巧儿会跟你一块处理。” 荆婉儿有些愕然,让巧儿跟她一起? 但她还没来得及问尚宫,梁尚宫已经冷冷开口:“让你出去没听见吗?” 荆婉儿垂下眼:“是。” 回到院子中,就看那巧儿一脸寒霜,冷冷盯着荆婉儿。 荆婉儿想也明白,梁尚宫已经把今天处理尸体的事告诉她了。巧儿不能忤逆梁尚宫,只能心里把荆婉儿更恨上了。 “你这贱人,怪胎,是不是你在尚宫面前说了什么……”巧儿已经骂开了。 荆婉儿和往常一样无视了她,她还想知道,今天这具尸体,有什么不同。 这是两年来,梁尚宫第一次让除她之外两个人去处理,以前有块头特别大的尸体,荆婉儿一个人的力气搬不动,梁尚宫都没有额外指派过别人。 而且还是巧儿,巧儿很能干吗?只有用恶毒点子对付她的时候,才算是能干。 那么就除非是因为这一点,才会找巧儿。正是巧儿和她的恩怨人人皆知,所以才找巧儿和她一起……为了监视她? 荆婉儿似乎明白了什么,梁尚宫特意叮嘱那句“做的干净点”似乎也有了解释。 她心里一动,对那具尸体的身份有了一丝计较。 第二章 火油烧尸 尸体来自刑台,就是宫里处死罪人的地方。那里出来的尸体,还要做的干净,只是想想就已经不单纯。 巧儿在身后推门进来,指着荆婉儿说道:“怪胎,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尚宫居然让我跟你去处理尸体,你该不会、不会……” 听着这声音后半截的害怕,巧儿明显是想起了昨晚上荆婉儿说她一旦离开杂役房就要有人接替她处理尸体的话。 荆婉儿施施然地转过身,看见巧儿一脸惨白,却不打算解释,嘴角勾起道:“尚宫的吩咐,我怎么知道原因。你担心的话,为什么不当尚宫的面问明白?” 巧儿打了哆嗦,谁敢当着尚宫面问明白,荆婉儿分明就是讥讽她。 “你现在最好就去准备,”有这个闲工夫担心,荆婉儿提醒道,“尚宫说过要尽早处理,现在日头已经升起来了,太阳越烈,尸体的气味越重,别怪我没提醒你。” 巧儿的脸更白了几分,看样子还没看到尸体,她已经要吓傻了。 忽然她眼圈一红,捂住嘴就奔出去了。 这种程度就受不了,荆婉儿摇摇头。 她也得赶紧准备起来了,梁尚宫说尸体已经拖过来,那就是在柴房。 柴房的钥匙,只有她和梁尚宫身边的宫人有,所以她来到柴房门口,看到锁被人动过,就知道已经有新尸体已经被送过来。 荆婉儿打开柴房的门,里面还有松香味,她有点诧异。 席子已经被人重新卷好,并且仔细捆上了绳子,席子里,隐约只能看见一个人的四肢和躯干,其他最该有的地方,居然是空落落。 荆婉儿心里已经提起来……她似乎明白了,这是一具被砍头的尸体。 荆婉儿慢慢走过去,不知道是不是松香的作用,暂时还闻不到尸体身上有气味,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尸体刚死没有多久。 还不到腐烂发出味道的时候。 荆婉儿吸了口气,头一次觉得周围看不见的地方,有凉飕飕的感觉。 荆婉儿看了一会尸体之后,就重新退出去,她需要准备衣服和腰牌,并非直接拖着尸体就能走出这宫里大门。 她回去之后,看见一个浑身裹得不露缝隙的巧儿。 巧儿身上罩着厚厚的大氅,脸上还围着起码三层的面巾,显然是担心尸体有任何异味或者脏的地方碰到自己。 可惜,她这副样子,连手都不伸出来,要怎么搬动尸体。 荆婉儿看了她一眼,就冷漠把眼睛移开。 她的不屑激怒了巧儿:“荆婉儿,你敢看不起我?!” 一个处理尸体的下贱奴婢,凭什么看不起她? 荆婉儿不欲跟她争辩,走到床底下翻出她的家伙事,一套宫女服和叠放上面的腰牌。 她拿出了东西以后,就转身对着不依不饶的荆婉儿说道:“一会你在旁边看着就行了,不要你伸手。” 特别是梁尚宫交代要做的干净,她一伸手,恐要坏事。 而巧儿却一愣,有些不敢相信地荆婉儿的好心,不让她伸手?真的吗? “你,你说话算数?”巧儿有点语无伦次。 荆婉儿看了她一眼,嘴角一咧开:“你敢伸手吗?” 若以往被荆婉儿这么讥讽,巧儿一定要跟她不死不休,可是这次,巧儿确实是打心底害怕碰到尸体,既然荆婉儿不让她碰,她求之不得。 荆婉儿也没有再理会她,拿起家伙事走出房门,“去柴房。” 巧儿瑟缩一下:“去,去那里干什么?” 荆婉儿看她一眼:“尸体在那里,你说去干什么?” 巧儿发着抖,只有跟在荆婉儿后面,荆婉儿熟门熟路摸到柴房,用钥匙打开门,看见了里面草席裹着的尸骨。 巧儿一眼只看见草席里面,从草席的形状,已经能看出这具尸体是没有头的。她四肢发软,已经快要晕过去。 这里除了荆婉儿,还有谁亲眼见到过死人? 荆婉儿走上前,拉动了一下草席上面的绳子,挺沉。 比以往尸体都沉。 她不由攥紧了手,将绳子绕在手臂上几圈,开始用力把草席拖动出柴房。 巧儿早就尖叫退的远远的,睁大眼不可思议看着荆婉儿。 在她眼里,面不改色的荆婉儿不折不扣就是怪胎,这怪胎不怕晚上恶鬼找上门吗? 可是每天晚上,宫女的大通铺上,睡得最香的属荆婉儿。 荆婉儿憋着气看了一眼巧儿:“还等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巧儿哆嗦着:“你,你说过不会让我碰的!” 荆婉儿用眸光盯着她:“我说不让你碰尸体,但你若连帮忙拉绳子都不做,就别怪我告诉尚宫大人了。” 这巧儿,还真以为可以就站在一边看着? 巧儿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她还是要不可避免离那具尸体很近,她含着眼泪咬住下唇,慢慢往荆婉儿身边靠。 荆婉儿将手里的绳子交给巧儿:“你拉前面。” 这样的话,至少巧儿和尸体之间,还隔着一个荆婉儿。 巧儿只能紧咬着牙,握住了那绳子。绳子上面还有荆婉儿的体温,巧儿要忍着才能不丢掉。 —— 两人拖着草席卷着的尸体,来到了文昌门。 守门两个将领见到荆婉儿又来了,都露出嫌恶。这时荆婉儿放下绳子,熟练地拿出了腰牌。 “两位大哥,草席还需要打开看吗?”荆婉儿故意问了一句。 如果,他们想要打开,那就不是她的问题了。 可是没想到,两个将领却厌烦摆手:“别打开了,晦气。”谁都能看的出,那是一具无头尸。 荆婉儿故意笑了笑:“那就多谢两位大哥了。” 巧儿一直木木的站在那里没动,像是已经成了木头人。 荆婉儿回去重新拉起了绳子,正要出去,两个将领却皱眉:“等等,你们两个人,另一个人的腰牌呢?” 尸体可以不验看,一个大活人可不能随随便便出宫,真当这宫门是好进好出的? 荆婉儿一愣,看向巧儿。 巧儿却也是一脸紧张,下意识在身上摸了一下,“我,我忘带腰牌了。” 忘带了? 荆婉儿头大,什么都能忘记,腰牌怎么能忘。她们这些小宫女,腰牌就是身份,没有腰牌怎么可能出宫? 果然那两个将领听说没有腰牌后,就变了颜色,冷冷说:“没有腰牌不得出宫,否则按逃奴论处。” 逃奴,那就是死罪一条,巧儿当场哆嗦了一下。 荆婉儿真是无言以对,抬头看了看日头已经升起来了,这个时候再拖着尸体回去,一来一回,恐怕浪费不止两个时辰。 巧儿脸都急的白了。 荆婉儿只能当机立断道:“你留在这里等着,我出去把尸体处理完,再回来跟你回去复命。” 梁尚宫要求的是两个人一起,她们中任何一个人落单,另一个都要倒霉。 没想到巧儿脸色一白之后,立刻说道:“不行,尚宫吩咐我一定要寸步不离你身边!” 果然巧儿的作用是来监视她的,荆婉儿看她一眼,可是现在却情势逼到了这里。守宫门的这些人,从来是认牌不认人,所以哪怕荆婉儿这张脸孔,早就出现在宫门口无数次,她若是没有腰牌,同样不会允许她出宫。 荆婉儿看着巧儿说道:“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你带着尸体出宫,确保尸体在你面前被处理干净,我留在这里等你。” 既然梁尚宫是因为信不过荆婉儿,所以让巧儿跟着,那么只要巧儿自己亲自动手处理了,自然就不关荆婉儿的事。 可是巧儿的胆子,又怎么敢。 巧儿脸色煞白:“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我不会处理尸体。” 荆婉儿看着她,不言不语。 两个守门将领不干了,他们皱着眉头:“你们要是不出宫就赶紧把尸体拖的远一点,别在这碍眼!” 这是尸体,谁愿意一直看着。 荆婉儿看着巧儿,巧儿最后一根稻草被压垮:“你,你快点处理完回来,我在这里等你、你不能告诉尚宫!” 荆婉儿讪笑了一下:“告诉尚宫?我难道不怕死吗?” 不管是巧儿独自留下等她,还是她留下巧儿,自己单独处理尸体,都已经违背了梁尚宫的意愿,说出来,她们俩都逃不脱。 荆婉儿不再犹豫,将绳子绕在手臂上,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开始往宫门口拖。 真是重死了。 一座宫城十分庞大,最中间是浮华锦绣,人间福地的所在。 可是这么大的地方,还有很多无人问津的角落。杂役房在最偏僻的一隅,最靠近玄武门。 除了玄武门,就是臭气熏天的乱坟堆。所以玄武门的守将,整天也是一脸晦气,被派到玄武门,基本也就等于宫女们被发配到杂役房这种地方一样了。 人都不能死在宫墙内,所以,一墙之隔这外面,就成了安放这些人的地点。 荆婉儿拖着席子,看着面前一个个鼓起的坟包,终于是到了。 她松开绳子,先坐在石头上歇了几口气。 然后才摸出口袋里的火油,她从前也处理过一具需要焚毁的尸体,但没有一具,是像今天这样。 荆婉儿眯眼盯着草席。 有什么原因,是让一具尸体已经被砍头之后,还要再次焚烧干净的? 荆婉儿想起了毁尸灭迹。 休息的差不多之后,她捏着火油站起来,走到草席旁边,绕着走了两圈。 这种日头下,火油浇上去,极易起火,而且很快就会烧干净。 不管是谁送来了这具尸体,时间算的刚刚好。 荆婉儿蹲了下来,慢慢把手伸向了席子。 第三章 瘟神裴谈 巧儿没能跟出去,虽然心理上她该觉得庆幸,可是却另有一种担惊受怕笼罩着她。 她踮起脚、伸长脖子向坟地的方向望,好几处把脚踩在宫门的线上,被两个守将毫不留情推了回去。 巧儿恨极了这两个守将,却也只能没头苍蝇一样乱转。随着时间过去心里越来越没底。 就在这时,她看见宫门外亮起了一道极亮的焰火。那焰火在白昼中,都极为显眼。一看就知道,是用宫中特制的火油熬成的。 然后就看到,荆婉儿的身影施施然地出现在宫门不远处,逐渐越来越近。 巧儿心里一紧又一松,此时竟然觉得荆婉儿那张脸不像平时那么讨厌。 荆婉儿来到宫门口,再次把腰牌出示给守门处的两个将领看,得到同意后,重新踏进了宫门。 巧儿冷着脸:“怎么这么久?”她腿都站麻了。 荆婉儿说道:“久?这已经是处理一具尸体,最快的速度了。” 往常她会挖个坑把尸体埋了,所费的时间是今日的几倍。 巧儿看她说的轻描淡写,脸上再次白了白,狠狠剜了她一眼以后,带头往宫里走去。 两个人回到梁尚宫处复命,梁尚宫问了几句,就让荆婉儿先走。 荆婉儿看了眼留下的巧儿,看到她眼底的不安。 她嘴角一勾,离开了梁尚宫的地方。她不担心巧儿会说出什么,就算为了自保,巧儿也不会供出事实。 梁尚宫盯着巧儿:“你是亲眼看着她烧尸体的吗,尸体一点没有剩下?” 巧儿咬住嘴唇,片刻斩钉截铁地说道:“奴婢亲眼看着的,火焰烧的极高,根本剩不下一点东西。” 梁尚宫似乎满意了,“我知道了,你们这次差办的不错,有赏。” 巧儿流露喜色,立刻叩头谢恩:“奴婢谢尚宫。” 因为席子被裹在尸体上,连同一起烧掉了,荆婉儿第一次空着手回来。她脱下了衣服跟腰牌,最后看着手里只剩一半的火油,目中有些意味深长。 屋里的通铺一共住着五、六个粗使的宫女,都知道今天巧儿和荆婉儿一起去了宫外处理尸体。 巧儿对梁尚宫复命以后,回来就在澡房内一直洗,到现在足足两个时辰还没出来。 几个宫女躲在一起窃笑。 荆婉儿早就洗完了,洗澡半个时辰跟两个时辰有什么区别,又不会让你身上的皮真的散发出香味。 她独自坐在她的大通铺上,闭着眼也不知睡没睡着。 天色昏暗的时候,巧儿回来了,手里还抱着一床棉被。 巧儿得意的说:“尚宫赏了我新被子。” 而想起之前被荆婉儿夺去的被子,巧儿更狠狠剜了过去,被荆婉儿丢掉的那床湿被子,她才不要。 几个宫女立刻围过来羡慕了几声,伸手摸着:“这还是绣坊新做的被面呢。” 而且梁尚宫轻易不会赏人,有跟在她身边多年的宫女,都从没有得到任何赏赐。 所以看到赏了巧儿,人人都惊讶不已。 巧儿就跟着处理了一趟尸体,就被尚宫赏赐,那荆婉儿天天处理,却没有任何…… 一时间更多视线看向荆婉儿,似乎都带着恶意的嘲笑。 荆婉儿因为处理尸体的身份被人嫌弃,巧儿却因祸得福,更被众位宫女喜欢起来。 可荆婉儿对这些一点反应也没有,脸朝里侧,就在她的大通铺上舒服睡着了,她们都不愿意靠近她身边更好,她睡觉的地方足足比她们大了不少,夜里翻身都宽敞。 —— 夜晚,梁尚宫低眉顺眼对着一个穿着太监衣服的人:“请公公放心,都处理好了。” 一向看不起手下宫女的梁尚宫能这么低头,自然是这个太监身份了得。 太监捏着嗓子说道:“与此事相关的人……大人交代都不留活口。那两个处理尸体的呢、” 梁尚宫目光动了动:“她们并没有看到尸体,奴婢保证。” 太监冷着嗓音:“为保万全,你还是找个机会料理了。”深宫里死两个宫女,也不是大事。 梁尚宫躬身说道;“奴婢明白了。” 杂役房不比别的地方,干的都是清苦熬人的活,即便不受到刁难,每年也总有那么几个想不开,投河或者自尽的宫女。 在其他地方死人不稀奇,在这里死人就更不稀奇了。所以杂役房才能被各宫看上,成了处理这些宫女的地方。 “其他人都好办,”梁尚宫沉声说道,“就是那个荆婉儿,有些麻烦。” 太监声音尖细:“有什么麻烦?” 梁尚宫凑近,低声说道:“她是荆哲人的女儿,荆氏一门都被发配寒塔,只有她充入宫为奴。” 太监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冷笑一声:“既然充入宫,那就是宫中的人了,生死由宫中定夺,又能有多少麻烦?” 梁尚宫顿了顿,目光闪烁道:“既然这样,奴婢一定办好。” —— 清晨睁开眼,荆婉儿活动了一下手腕,昨天一天拖着那么重的尸体,真是把她筋骨都拉伤了。 她坐起来,看到别的通铺上已经空了。 除了她,别的宫女做的都是浣洗衣物或者更重的粗活,从早晨一直到傍晚才能停歇。 也许,这也是其他宫女厌恶荆婉儿的原因。 她们不敢像荆婉儿一样触碰尸体,却又嫉妒恨着荆婉儿不用做活。 总想什么好处都得到,才会整日嘴脸龌龊。 荆婉儿舒了个懒腰,慢慢从通铺上面下来,她走到院子里,看着日头升起,今天,该是侍郎公子的大婚了。 —— 苏家侍郎,嫡长公子,苏守约。 今日迎娶盛京明珠,崔氏旁支的小姐,崔铃兰。能跟崔氏联姻,在盛京是让人人仰断脖子的大事。 所以一大早,宾客如云,并且盛京民风开放,这样大喜日子,往来百姓都能进来吃一杯酒,主人家绝对不会赶客。 而苏守约本人,据说也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听说当初还闹出过荆家女儿夜半爬墙私会的笑话,让苏公子的大名也一夜间在盛京响亮了不少。 一顶蓝色的轿子停在苏家门口,两个身着红衣侍卫服饰的侍从紧随其旁。 轿子一停,两个侍从就掀开帘子。 里面缓缓出来一个男子。素袍简衣,衬得他肤色有些过于白,右手上裹着一张白绢帕。 看起来犹如一个文弱书生,而他用手托着一个锦盒,神色也如衣着一样清淡。 看到这个人,苏府门口家丁都变了脸色。 他身上没穿着官服,也没任何身份标记,但是当他走到苏家门口,那些家丁顿时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纷纷低头:“裴公子。” 旁边侍从立刻冷道:“我家大人日前刚升任大理寺卿,什么公子?” 这年头,只有没有官职的纨绔子弟,才被人喊一声公子。 家丁吓得连忙改口:“是,裴、裴大人好。” 裴谈托着锦盒,缓缓步入苏府门槛,身后两个男子目不斜视的跟进去。 两个家丁立刻交头接耳一番:“快去,告诉大人,就说裴谈来了。” 一个裴谈,如同洪水猛兽,立刻引起苏家人的警惕。 苏侍郎听说裴谈的名字,立刻就脸色一肃,脸上喜色都褪了干干净净。侍郎夫人表现的更明显,往地上啐了一口:“呸,大喜的日子,这个扫把星来干什么?” 苏侍郎看了妻子一眼:“我去迎接,你赶紧避避。” 所谓避避,实在是裴谈其人,谁也不愿意见他,侍郎夫人一甩袖子,转身就进了后堂。 前院宾客云集,苏侍郎来到门口没看到裴谈,一问,就看到下人脸色惶恐地指了筵席一个方向,只见裴大人已经坐在一个最显眼的位置,正兴致不错地仰头喝着一壶酒。 苏侍郎心里哆嗦了一下,立刻走过去,在裴谈转头的那一刹那,换上一脸的假笑:“哎哟裴大人……你贵客过来,实在有失远迎。” 裴谈眯起了眼,看着苏侍郎一脸褶子,还要强装高兴的样子。 他淡淡一笑,示意了一旁的侍从,侍从立刻捧着那只锦盒,堵在了苏侍郎脸前面。 苏侍郎被堵得一僵。 裴谈才幽幽说:“小小贺礼,不成敬意。恭贺令郎大婚。” 苏侍郎强行拉动僵硬的脸,再次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这真是、怎么好叫裴大人破费……” 一边接过了盒子,盒子很轻,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苏侍郎赶紧把盒子交给旁边的下人拿着,自己就端了桌上一杯酒:“多谢裴大人来参加犬子大婚,犬子实在三生有幸。” 怕是三生倒的霉吧,旁边有人知道来的是裴谈,都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裴谈跟他喝了一杯,脸上还是淡淡的:“既然是大婚,宴中繁忙,苏大人去招呼别人吧,让裴某在这里就是了。” 让这尊阎王单独待在这?苏侍郎觉得想一想心脏都要受不住。 他假装笑道:“这,不如我找两个下人,不,找两位颜色正好的美姬,来给裴大人斟酒。” 裴谈淡淡扫了他一眼,声音更加是不咸不淡:“令郎大喜,给裴某找美姬,不妥吧?” 第四章 一张皮 苏侍郎脸色就一僵,焉能听不出这话中带的刺。 他讪讪笑了两声,察觉到两侧的目光真的是如芒在背,片刻他才嗫嚅着问:“那个,不知,裴大人前来、除了恭贺小儿……可还有别事?” 裴谈闻言幽幽看了苏侍郎一眼,半晌说道:“不急,等婚宴结束以后,我再与苏大人详谈。” 一听这话,苏侍郎心就凉了半截,他假笑着拱拱手,就转过身灰溜溜地走了。 还吩咐下人,除了宴会斟酒的人,谁也不要主动靠近裴谈。 裴谈是什么人? 大唐素有五姓七宗和关中四大姓,都是普通人不可企及的在云端的家族。关中四大姓是说包括当今皇后的韦家,河东裴氏的裴家,和同属河东的柳氏,薛氏。裴家是关中四姓除了当今皇后韦家之后,最底蕴深厚的家族,裴家五代为相,是贵门之中的贵门。 而好巧不巧的是,裴谈这个大理寺卿刚刚上任,就撞上了一桩大案。 那就是兵部尚书宗楚客的儿子宗霍,在长安街上当街纵马,撞死了一个人。这件事情,说大自然是大,毕竟是一条人命。可是话又说回来,那死的毕竟只是个卖鱼的小贩罢了,宗霍身为一品大员的公子,谁也不认为这两人的命是同等的。 但是,越想不到的事,最后越是让所有人都惊掉了眼珠。 死的卖鱼的那家人的女儿,去大理寺击鼓鸣冤,那时候裴谈刚被封为大理寺卿,第三天。 裴谈立刻就带着大理寺一干人,直接去了尚书府。 当时宗楚客正在宫里,和中宗以及大臣议事中。 裴谈到了尚书府,那宗霍一开始还摆出很傲慢的姿态,不信裴谈敢把他怎么样。 谁知裴谈一句话没说,直接让手下狱卒上前,把宗霍死死按在了地上,枷锁一铐,宗霍就懵了。 等宗霍想起来撕心裂肺地挣扎,已经晚了,尚书府都是一些体态单薄的下人,哪里是大理寺孔武狱卒的对手,就算是,谁又敢和大理寺直接叫板? 裴谈当天官服加身,俨然一副办案的样子,首先别人看见他那一身就已经胆气虚了三分。 而宗尚书回来,得知了自己儿子被铐过去的事,立马就赶到了大理寺要人。 可是裴谈已经闭门谢客,并不打算见宗尚书。 而且裴谈一纸案宗递交到了刑部,这就是要刑部核验批复以后,他就要把宗霍送到断头台。 刑部的人一看这案宗,吓得屁股都坐不住了,这个案卷谁敢批? 于是刑部的人当然立刻又告诉了宗楚客。 宗尚书一看裴谈这个竖子,竟然敢来真的,顿时气怒攻心,直接进宫找中宗申斥。 可是这下就轮到中宗为难了,一面是裴谈执意要定罪,一面是宗楚客执意要保住儿子。 后来连皇后都求情,让中宗念及宗楚客只得这么一个爱子,希望网开一面处理。 韦后都出面,中宗自然也动摇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裴谈带着那个小贩女儿进宫,让她跪在了中宗面前。 小贩的妻子重病,家中只得一个女儿,年逾十八尚未嫁人,便是因为家贫。现在家中的顶梁柱倒了,原本就困境的家庭雪上加霜,等于以后母女二人根本毫无活路。 中宗恻隐之心大动,顿时对撞死了小贩的宗霍更是痛恨至极,加上裴谈煽风点火,中宗便在冲动之下下了圣旨,要依大唐律法处死宗霍。 裴谈带着这个圣旨,回去就吩咐把宗霍押到法场,准备正法。 说到中宗冲动之下写了圣旨,也是马上就后悔了,可是圣旨啊,岂能反悔。无奈之下中宗只能立即再追加了一道圣旨,之前的旨意没有写明行刑的时间,追加的这道圣旨上面,中宗便说,硬拖一个月再执行。 可是再怎么拖,也还是要执行的。 就像是衰神撞了扫把星一样,所有坏事都凑在一块了。而裴谈,原本名声就不怎么样,现在他一封官,就要弄死一个一品大员的公子,满京城现在私底下都送了个煞星的名号给裴谈。 侍郎夫人眼珠转着:“也是那宗尚书倒霉,裴谈想必新官上任三把火,正想烧一烧呢。” 大理寺正是掌管刑狱的地方,所有死人活人案子都要送到大理寺侦办。要不京城人怎么说裴谈是煞星呢,瞧瞧他连当一个官,都不是什么体面的官。 侍郎夫人咬帕子恨,苏守约是她心尖上的儿子,大婚日子被这样的人上门,想想都膈应。 —— 裴谈在这里坐了一下午,喝酒的时候,他也没有解下手上的白绢帕。 苏家的婚宴,办的是盛京最豪华的流水席。堆放贺礼的地方,俨然已经成了一座小山。 他看到有一个文弱书生,将袖子里一个像是丝带一样的东西,丢在了那堆贺礼中间。 宴席所有座位中,裴谈这里最清静,他把酒当水喝,斟酒的婢女都要战战兢兢才敢往他身前凑。 日头推移,新郎官终于出来了。 崔氏女身份金贵,当然不会露面陪众宾客饮酒,此刻,想必早已送入洞房了。 新郎官苏守约,一身华丽红喜服,胸前戴着红花,朝着众位宾客走来。一边拱手,一边客气利落地饮尽了杯中酒。 宾客们股掌喝彩:“苏公子好酒量!” 苏守约也看见了裴谈,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避让,直接大步子走过来。 “裴兄。”他拱手。 裴谈的年纪,其实比他们这一众京城公子大不了多少,苏守约觉得称一声裴兄,正是很恰当。 可是旁边两个侍从皱皱眉,有些硬邦邦说道:“我们大人一个月前封了大理寺卿。” 在京城,有了官职的人都应该被叫大人,其人任何称呼都是轻慢。 苏守约脸上显然僵了僵。 旁边有看客窃笑,连新郎官,一抬腿都踢到了铁板上。 而裴谈既没有纠正两个侍从的话,也没有应承苏守约,只是端起了桌上的酒,淡淡说道:“恭喜苏公子抱得美人归。” 苏守约赶紧端起了酒:“裴……大人客气了。” 两人喝了酒,苏守约还是有点尴尬,随口说了几句,就离开裴谈这里去了其他座位。 裴谈端着空酒杯,看着苏守约走过的地方,那些客人一看新郎官来,都纷纷站起身相迎。 裴谈的目光注视在一个穿着布衣常服的人身上,那人带着冠帽,面庞白净,看起来像普通书生,只是那衣服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像是此人太瘦撑不起来。 席间这样打扮的人不少,都是远近过来看热闹的寻常百姓。 和其他人都盯着新郎官苏守约看不一样,那个人的眼睛一直没有落到过苏守约身上。 直到酒过三巡,裴谈从席间起身,准备走人,这时也陆陆续续有人起身离开。包括那个像是书生一样的奇怪宾客。这个人走过来,就在门口撞了裴谈一下,反应过来后那人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 说着那人就匆匆走了。 裴谈盯着门口那人消失的身影,慢慢低头,从怀中捡起了那样物事。 侍从一见这东西脸色顿时大变道:“大人,这是什么?” 裴谈看到了手心的东西,薄如蝉翼,软塌塌在掌心,边缘似乎有些红色的纹理。裴谈用两根手指搓了搓,似乎是搓在了人的皮肤上面。 裴谈这时也看出来了,他神色幽凝不见底:“像是人皮。” 那匆匆撞了他的人,往他怀里踹了一张人皮? 侍从立即转身斥问身后:“看见那个人了吗?” 两个随从有点慌张:“不、不曾。” 侍从立即沉下脸:“你们跟我去追。” 这时淡淡一声道:“不用了。” 侍从诧异:“大人?” 裴谈盯着门口,“我们回大理寺。” 回了大理寺,裴谈自然是把仵作叫了过来,把手里那张东西扔了过去。 仵作也是一看之下脸色微变,接着又细细抚摩了半天,然后才谨慎地凑到鼻下,隐约嗅了嗅。 “大人……确定是人皮无疑。” 裴谈眸色加深:“活人……还是?” 仵作惊了一下,活人和死人身上的皮肤,也是很不同的,裴谈这么问的用意显然不止于此。 仵作慢慢将那人皮放下:“皮上有尸臭,多半是死人。” 而且边缘的血迹已经泛黑,隐有异味,这些都不像是活人身上剥下皮肉的征兆。 “这上面的图案你可认得?”良久,裴谈的目光落到了那张人皮上的怪样刺青。 仵作立时盯着瞧了半晌,才说道:“回禀大人,小的也并不认得。但小的……有一样猜测。” 裴谈道:“说来听听。” 仵作抬首看向裴谈:“身体发肤都受之父母,寻常绝不会有人会在身体上刺字,王公贵门的人更不可能。但古时有一种墨刑,就是在犯了重罪的奴仆身上,刻上字以示惩戒。哪怕日后这奴仆被赦免,这种刑罚也会在身体上跟随一辈子。” 这才是曾经最没有尊严的刑罚之一,让人永远失去被宽恕的机会。 第五章 女扮男装 仵作说完之后,裴谈半晌没说话,仵作见状,便双手捧着那块皮,再次恭敬递给了裴谈。 裴谈盯着那块皮上的图案,的确是歪歪扭扭,很难说是图案还是写错的字。 侍从这时说道:“那将人皮丢进大人怀中的人,究竟是何居心。是否要属下现在就带人查明那人身份。” 裴谈端详了半晌那块人皮,竟然就拿起来,收入了衣袖里。 “不用查了,你查不到。” 侍从微微一僵,似乎有些悻悻,大理寺好歹也是专司命案的地方,有死人的皮被人取下,就算查不到,又岂有不查的道理。 裴谈这时说了一句:“席间我们看见的那人,是女扮男装。” 侍从跟厅中的仵作都震了一下,两人似乎对望了一眼。 “大人何以看出……此人是女人所扮?” 那个人,在席间确实就引人注意。不合时宜的衣着举止。但裴谈却一眼断定对方是女扮男装。 裴谈的手指轻轻滑过鼻下:“她撞我的时候,她的身上,有胭脂和尸体混合的味道。” 女人才会用胭脂,怀揣着这人皮这么久,自然也会有尸臭。 侍从当时就站在裴谈旁边,裴谈说的胭脂或者什么味道,却是一丝未曾闻出。 但不管是侍从还是仵作,都不怀疑裴谈所说。尤其知道自家大人鼻子不同常人,即便再精心洗过,每个人身上所染上的气味还是能被裴谈察觉。 这女人是谁,为什么出现在别人的婚宴上,而且身上还带着死人的一块皮? 大理寺的两名随从觉得有点后背发麻。 “那人不是长安的百姓,甚至不是住在长安街的任何一个人。所以不管怎么查,都不可能查到。” 仵作下意识问道:“大人是意思是,她有可能是外来人?” 这也有可能,大理寺历年经办的案件中,有许多案子,都是无头案,最后变成死案。往来长安的客商旅人,每日数都数不尽,犯了命案以后溜走,又能到何处去抓人归案。 裴谈目光幽深:“不,除了外来人,还有一种人,是久居长安,但是在长安街上,永远不可能找到的。” 看的出仵作跟侍从都被问住了,有这种人吗? 裴谈说道:“她刚才宴席中和苏守约敬酒,所用的都是宫中礼节,以及离开前下意识的福身动作。” 人有许多动作都是根深蒂固,尤其是从小就接触到的东西,不管后期怎么故意掩饰,都还是会不经意露出端倪。 仵作不仅吃惊,脸色都变了,“大人想说她是宫里出来的?” 不然谁还会宫中礼节? 宫里出来的女人,会是谁? 顿时厅里的人心里都罩上一层阴影。 裴谈依旧面色幽幽:“宫中的女人,只有两种身份。”一种是皇妃,一种是……奴婢。 “带着死人皮的自然不会是皇妃,那就只可能是宫女。” “但即便是宫女,身上怎么有尸体的皮肉?”侍从不明。一般的宫女,又怎么会有那么大胆子。 裴谈的眸子也深邃起来,片刻说道:“在宫里的什么地方,会接触到尸体?” 派出去调查的人,很快就给了裴谈回复。 “宫门之外,有一块坟地,靠近玄武门,那块坟地专门用来埋葬宫里死去的无名尸,时间久了,就成了公认的乱坟堆。”那个地方,历来是用来堆放宫中处死的重犯尸骨,因为默认是重罪,死后都不容许家人去收敛收尸,所以只能丢到乱坟堆去。 乱坟堆这个称呼,再贴切不过。 裴谈幽幽看了侍从一眼:“那我们就去这‘乱坟堆’看看有什么。” 宫里不能有坟地,因为晦气,但只要出了宫墙之外,到底是什么样的阿鼻地狱,也不会有人管。 裴谈坐着那顶蓝色软轿子,在几个轿夫的抬动下,来到了宫外这无人问津的地。 除了尸体和把尸体运来这里的人,自然不会有别的人愿意往这里钻。 可是裴谈手指划过鼻下,昨天那位小宫女身上的味道,正是和此处一模一样。 裴谈慢慢走到那片坟地上,地面鼓起好几个坟包,里面隐约还能散发尸臭。 他看到一片新近翻动过的土壤。 侍从们早已带来了铁锹,裴谈看着那块地方:“挖开看看。” 侍从们立刻动手,不远处之外就是玄武门,玄武门的守将只要不是瞎子,必然就能看见裴谈这几个人。 可是没有人来管,坟地属于宫外范畴,还是其次,最主要的原因,站在那坟地中间一身素衣的,是裴大人啊。 这群玄武门的守将就算被发配到这荒僻地方,远离宫廷内繁荣,也还不至于不抬眼,不认识裴谈裴大人。 宗霍案闻名宫内外,连皇后求情都没能保下来的宗楚客老来得子,这被宗楚客当日吐血咒骂的瘟神之名,以及那出行必坐的蓝色软轿,他们只要打眼瞧一眼,就知道这位是裴大人。 既然知道了,自然不会有人找晦气。 裴谈盯着侍从们动作,目光扫了一眼那两个不动如山的玄武门守将,这一门之隔就是宫内和宫外。 这么多具尸骨,也就宫里能容得下。 这时侍从手里的铁锹碰到了硬的东西,他立刻抬头:“大人,挖到了。” 裴谈抬脚走近:“打开看看是什么。” 两个侍从合力从挖开的土层中间,将那席子裹住的沉重尸体拖了上来。 顿时,一股沉重的气味飘来,却并非尸体的尸臭味。 侍从皱了一下眉:“这是……” 包裹的席子上面,似乎闪着一层什么,侍从用手摸了一下,放到鼻端问一问,申请惊愕。 “大人,似乎是火油。” 这具尸体埋得很深。而这里的其他尸体,都埋得很浅,所以才会有尸臭传来,只有这具用席子裹着的,埋得非常深。自然是刻意这么做的。 另一个侍从也肯定地说道:“看来是有人把火油浇在上面,想要烧掉,毁尸灭迹。” 那为什么却没有这么做?又埋到了地底下。 裴谈盯着草席,上面细心打的结都看进眼底,还有里面露出的那截头发。 侍从这时问道:“大人,打开吗?” 裴谈颔首:“打开。” 侍从立刻抽出腰间的刀,在席子上飞快两刀下去,席子完整的从中间劈开,露出里面的尸体。 侍从将尸体翻了过来,顿时,人人面露惊愕,裴谈盯着尸体的面容。 切掉尸体的头,本身就让人惊愕。与此相比明显的,是尸体的衣服,格外整齐干净。 而且这件衣服,若说别人不熟悉,但大理寺的这几位,可就再熟悉不过了。 侍从检查一番之后,更加惊愕不已,抬头看着裴谈:“大人,是……尚书府的衣服。” 尸体身上锦衣玉带,华服晃眼,腰上尚书府的玉封清清楚楚,说明此人不是什么奴婢,而是尚书府正经的主子。正经主子死在这,结合之前的事,这死者只有一种身份,就是前段时间被处以死刑的兵部尚书宗楚客的独子……宗霍。 宗霍被处以的是斩首之刑。侍从们顿时僵硬了。 这,这要真是那个宗霍,他们岂不是不仅害死了人,还在死后把他的墓穴都给挖了? 即便是森然的大理寺,两位侍从也深感后脑发麻起来。 裴谈这时依然淡淡的,说道:“把他衣袖掀开。” 侍从不解裴谈这样做的用意,但还是战战兢兢上前,慢慢把尸体的衣袖卷了起来。 这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只见尸体的手臂上面,露出一片模糊的血肉,上面正是少了一块整皮。 裴谈将衣袖里那块人皮拿出来,慢慢对着手臂那里比了一下。不多不少,正好是尸体手臂上面,少掉的那块皮大小。 侍从又惊又怕:“大人?” 真是想不到,他们拿到的皮是已经被处死的宗霍的,又是谁把皮从宗霍身上割下来,再丢给裴谈? 众人不约而同想到,之前自家大人和兵部尚书之间的剑拔弩张,因为裴谈把宗霍纵马伤人的案子,捅到了中宗面前,宗霍才不得不死。 因为这件事,兵部尚书宗楚客自然是恨透了裴谈,难道这块人皮,是专门用来报复裴谈的? 裴谈显然没有这么想,他蹲到了尸体的旁边,仔细查看着尸体的身上。 因为很显然被割下来的,只是这有图案的一块皮肤,尸体的其他地方,都还完好。 如果仅仅为了所谓报复他,为什么要选择割掉这一块? “记得之前仵作说,这刺青有可能是惩罚奴隶的一种墨刑,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身为堂堂公子的宗霍,竟然会有这个在身上?”裴谈的贴身侍从问道。 裴谈这时视线也从尸体上收回来,半晌落到死者血肉模糊的面貌上说道:“又或许,死的不是宗霍?” 即便穿着宗霍的衣服,身量也和宗霍差不多,可是死者被毁坏殆尽的容貌,包括这一块疑云丛生的人皮,都有理由让裴谈怀疑,眼前这个被挖出来的人,早就不是死去的尚书公子,宗霍了。 第六章 重审案件 裴谈的话,让大理寺几个人都站在荒僻坟地之中,无人敢出声,只有坟地吹过的冷风一入骨髓。 “大人,如果这是真的,岂不是?”随从目中含着撼意。 如果是真的,就是说之前本定被处死的宗霍,不仅没有死,还被一个无名尸体掉包。 死囚替死,这在长安,乃至大唐,都是耸人听闻的事情。 而宗霍纵马致死案件,正是裴谈第一日担任大理寺卿之后,亲自审的,最后的死罪,应该说没有裴谈和裴氏的压力,也是不可能定罪的。 但就是这样,裴谈一手督办,并亲自把宗霍推上断头台的案子,居然在行刑之后,还出现了这样的变故!? 裴谈慢慢捏住手心的绢布,淡冷地吩咐:“把尸体带回大理寺,先找仵作勘验。” 仵作验完尸,才知道死的究竟是张冠李四,按理说,宫中处死的人犯,死后也会由宫中太医验明正身,才会掩埋,如果这具尸体是假的,那就说明验尸的太医也被收买。 “我们来的时候,有人注意到吗?”裴谈问身旁侍从道。 侍从神情严肃:“我们是从大理寺正门出发的,一路上……恐怕很难不被人看见。” 两人的对话已经引出了重点,尸体如身份为假冒,那就说明长安城早就有人在筹谋这一切,那么裴谈从大理寺来到宫中坟场的事情,自然不该被有心人知道。 可是,现在等于是裴谈想要隐瞒行踪已经不太可能。 “先把尸体带回去再说。”裴谈下了命令。 —— “倘若这一切是真的,那么是谁在背后设计的可能比较大?”马车里,侍从裴县不由看向自家大人。 裴谈目光幽凉:“当然是最不想宗霍死的人。” 宗霍是个横行霸道的纨绔,要说长安城,恨不得他早死的人绝对比不想他死的人多,而唯一说道有人会不想要他死,那恐怕就只有……这个纨绔子的亲爹,兵部尚书大人,宗楚客自己了。 宗楚客年逾古稀,老来得子,对宗霍已经到了宠极的地步,就算宗霍在长安城里杀了人,在宗楚客看来也是保住儿子的命重要。 “宗楚客已经去咱们老爷那里闹过许多次了,一直到他儿子被午门外处死,他才突然留在家中不出。”侍从裴县不由道,“若他真敢为了救儿子,做出用别人顶替的事情,那岂不是故意抗旨的大罪。” 裴谈没有言语。裴家老爷,便是担任了两朝太尉的裴东肃裴大人。也是裴谈的亲爹。 对爱子如命的人来说,抗旨又算什么,要是可以,宗楚客只怕会用一切去换取宗霍活命。 那块人皮刺青,现在成了最关键的东西。 裴谈一到大理寺,立刻就把仵作叫了来。 而仵作在见到裴谈拿出的那块刺青,就变了脸色。 裴谈屏退了众人,只留了亲信裴县,和仵作三人在门厅之中。 “大人,那刺青确实不是普通人所有,当年有一群北地逃亡过来犯了事的罪奴,到长安之后,被鸿胪寺收编给当时的长安各家名门为奴婢。”仵作终于缓缓说道。 也就是他们的身份的确是奴婢。 裴谈顿了良久说道:“所以你认出了那块刺青?” 仵作郑重说道:“启禀大人,当年鸿胪寺分配这群逃奴的时候,为了防止他们再逃,给长安带来潜在危险,所以给他们刺上了不同印记,也就是他们服侍的主家独有的印记。” 就像是马车上的家徽,代表着不同势力。 裴谈盯着那块刺青形状,如果这是一枚家徽,那么必然不是长安有名的名门,因为凡是入了七宗五姓这种望族的家徽,裴谈都能认得。 仵作这时说:“大人可还记得五年前的大都护府,荆家。” 裴谈目光微动,看向了仵作。 仵作说道:“这尸体上的印记,正是当年荆家人的。” 荆家……裴谈在记忆中搜索久远的那些痕迹,大都护府,是长安从二品士族之一,算不上鼎盛,但也是一方名门。 “荆家虽不是什么鼎盛望族,不过当年担任大都护的荆哲人,是科举进士出身,在当年,也颇受陛下看重。” 能从科举出将入仕的,至少是受到当今圣上认可的贤才,当年荆哲人能成为二品官身,必然是很受倚重了。可是再怎么受倚重,后来荆哲人因为开罪了韦后一党的人,还是落得丢官流放的下场。 布衣出身,还是太过脆弱。 比如同样是得罪过韦氏,柳家就可以屹立不倒,不过是罚了几个月俸禄罢了,连筋骨都没有动,那自然是因为柳氏根基雄厚,根本不怕。 可是落到荆家头上,就是灭门之灾祸。 裴谈依然能记得当初的事件,正因为记得,才感到今天的事情着实不简单。 已经被流放的荆氏人,还有人会留在长安吗? “当初,荆家是否所有人都被流放寒塔,有例外吗?”裴谈问。 一般被判处满门流放的家族,是不会还有人留下的,可是难保会有一个例外。 仵作这时说道:“大人,的确有一个例外。” 裴谈凝望仵作。 “当年荆哲人有个独生女儿,刚不过十岁,因为年幼,被当时的行刑官看中,送到了宫里。” 把姿色合适的女子送入宫,的确也是当时以至现在的一个风气。 “那这个女儿现在……还在宫里吗?”裴谈问, —— 荆婉儿一下午都有点心神不宁,这有点像是她第一次预感到荆家会出事的那个晚上。这种不安莫名就来了,让她坐卧难忍。 那块人皮,小宫女自然已经送出去了。 那块她从尸体上割下来的人皮。 她的异样当然很快就落入那群处处想找她点茬,看她犯错才舒坦的宫女眼里。 “真想给那贱人一点颜色。”有个小宫女咬着牙说。 跟荆婉儿死对头的巧儿,当然更恨,“如果尚宫能像处死年前的莹儿那样,把她也丢到太湖里喂鱼,才叫解恨。” 但那是不可能的,她们恨着荆婉儿,同时又在心底畏惧。 怕万一荆婉儿死了,她们中谁会被拉出来处理那些臭烘烘的腐烂尸体。 荆婉儿看见了那群心怀不轨的宫女,唇边一勾,朝前走出去,看见有个宫女偷偷把脚伸出来,想要绊住她。 荆婉儿故意狠狠一脚踩过去,看那宫女怪叫,却只能狠狠瞪她的样子。 在这吃人的宫里,只有你比别人狠,才能活的更长。 荆婉儿目不斜视从宫女们身边走过去,五年来,杂役房死了一个又一个不听话的宫女,尸体都是她荆婉儿处理的。这给这群宫女们带来最大的恐惧,那就是这里所有人都可能死,只有她荆婉儿不会。 这种恐惧,足以支配杂役房每一个人。 “你从来没有让本宫失望过。”脸上布满褶子的尚宫,目光盯在荆婉儿娇嫩的面孔上面。 荆婉儿看着崔尚宫。 每次崔尚宫叫她来,没有一次是无事。 “本宫听说了一个传闻。”崔尚宫眯起了自己的一双老眼。 荆婉儿站立不动,崔尚宫可不是那种没事说闲话的人。 崔尚宫看着她:“是说,陛下最近似乎有意……要重审当年荆氏的案子。” 这句话大约有点像擂鼓,锤击在荆婉儿的耳边。 荆婉儿也是用了好大的毅力,让自己站立在那儿保持不动。 可崔尚宫精明的一双眼已经扫在了荆婉儿的面庞上,直到什么也看不出来:“你难道……一点也不高兴吗?” 很少有被抄家以后,还能重审的幸运人,大多数不是老死在寒塔,甚至子孙后代都得世世代代为奴。 而如果荆家真的开始撞上了大运,那么意味着的,今日的荆婉儿是宫里默默无闻的收尸宫女,低贱被人欺压,可是,她却可以明日也许变为这长安阁楼里任何一个娇贵千金。 凡是入了这宫里的女人,怕是梦里都不敢梦这种好事。 荆婉儿此时抬起一双恹恹的眉眼,看着崔尚宫:“宫里每日都有许多闲极无聊的传言,尚宫何必往心里去。” 见到如此“宠辱不惊”的荆婉儿,崔尚宫那双眼变的像是狐狸一样流露出狡猾:“荆婉儿,本宫并不信你会真的把这句话当做宫中寻常的传闻,你在宫中五年一直安分的很,可正如本宫不相信那样,本宫也不信你心里真的如表面那样温顺听话。” 此时的荆婉儿,微垂着头,确实看起来好像是人畜无害的样子。 但崔尚宫看着她的神色,明显不带着信任。 荆婉儿慢慢抬起头,目光中的神情有些辨别不明白:“奴婢明白尚宫大人的意思,也明白尚宫大人……为何对奴婢说这些。且不说荆家本就是不入长安七宗的无名姓氏,这样的门第陛下如今是否还能记得,就算记得,又会不会因为荆氏这样毫无世家实力的破落门户大动干戈地重审案件。即便,以上这些都是真的,案件重审以后,荆家是否能翻案,或者的确翻了案以后,流放的荆氏得到赦免,这一切……又能跟奴婢有什么关系吗?” 崔尚宫眼睛眯的更深:“……重审之后,你就是荆家千金了。” 荆婉儿静静地站在厅中半晌:“重审之后,奴婢就是一条埋在宫中的尸体了。 第七章 尸体不是本人 不必说大唐,自古以来,有哪一个起复的官员,不是踩着自己亲人的尸骨。 倘若荆哲人真的从寒塔归来,隆恩浩荡。 那是显示大唐皇帝宽和大度,普天下都要赞赏陛下仁慈的事情。 一个仁慈的陛下,他身边的人,会容许出现一点点污点吗,比如在宫中收敛了五年尸体的官员的女儿。 等到真正大白天下的时候,这个女儿就会是污点了。 荆婉儿知道最坏一点她会被秘密处死,不留任何一点痕迹。到时候收敛她尸体的会是这宫中任何一个人。 或许,就是崔尚宫自己说不定。 崔尚宫盯着荆婉儿,眯起了眼睛,她想起五年前,荆婉儿被带进宫的时候,女孩儿刚刚十岁,自然稚嫩,可是脸上的神色早已郁寡。荆婉儿从那个时候就一直被其他宫女针对,但是只用了不到半年,荆婉儿就用自己的这双手从崔尚宫这里讨到了一席之地。 “若尚宫大人没什么事,奴婢就先告退了。”荆婉儿福了福身,不等崔尚宫回话,就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崔尚宫想不到的是,收敛尸体是荆婉儿主动提出来的。 因为那时候,第一天当宫女的荆婉儿,被巧儿和其他几个宫女,恶意丢进了柴房里,和尸体共处了一夜。 那一夜,崔尚宫在柴房的窗户外,看到了这个十岁的女孩子不哭不闹,就抱着膝盖,脸无表情坐在尸体旁边坐了整宿。 崔尚宫那时候接到命令,就是不能让荆婉儿死了。 她以为,一个千金小姐,第一晚那样的情形,一定会控制不住自杀。 但崔尚宫守了一夜,完全没有。 甚至第二天一早上,柴房的门被那群宫女打开,荆婉儿已经主动背起尸体,走出了柴房的门。 尸臭味,把那群欺负她的宫女全都熏得不敢再靠近。 那以后,荆婉儿就对崔尚宫请求,以后所有被扔进这里的尸体,都有她来负责收敛。 不仅没被尸体吓退,反而主动和尸体为伍,巧儿在内的所有宫女,都惊怔地觉得这个少女就是个怪胎。 —— 已经夜近深夜,裴谈却在大理寺的卧房里,由几个仆人服侍穿衣。 大理寺卿的三品官服穿戴在身上,表明了裴谈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并非是随便的布衣可以进入的。 “大人何必这么晚还进宫,明日一早早朝时候,再对陛下请求不好吗?”裴县不由说道。 裴谈低头整理着衣裳,他目中闪过一丝暗色:“这件事,上不了早朝,而且也不能被公开在朝臣视野。” 所以夜晚,是最适合奏报这件事的了。 那厢裴谈穿戴完毕,转身说道:“进宫要经过玄武门,玄武门守将是韦氏的人,我要从南面广运门进入,用陛下赐我的通行令牌。” 通行令是中宗封裴谈官职的时候,秘密赐下的,广运门的守卫,更是中宗的人。 马车由裴县亲自驾驶,他是从裴家就跟随裴谈的心腹,自然能在这样的夜晚陪同裴谈出行。 到了广运门外,裴谈出示了中宗手令,守卫直接将裴谈的马车放入了宫内。 因为中宗陛下这已是二次登基,不管是身边人还是中宗自己,都远比第一次更谨慎防备。 接近子夜,紫宸殿中的灯还亮着。裴谈在门口通禀之后,站在冷肃的宫门前约一盏茶时间,里面终于传来了中宗请见的声音。 裴谈立刻迈出步子上前。 偌大紫宸殿中,已经只能看见只有中宗一人扶额,坐在中间那把交椅上。 “这么晚了,裴卿有何事吗?”虽然他赐予了裴谈通关令牌,这却是裴谈第一次深夜请见。 裴谈站在厅中:“臣有要事奏禀。” 中宗看来刚刚议事结束,至少脸上的倦容并不假装,“就算你不进宫来,朕过几日也要宣召你。” 裴谈不由微微抬头,“陛下有事需要臣做?” 作为大理寺卿,他免了早朝,何尝不是中宗给的特权。 中宗用手揉着眉心,他抬了抬手,身旁两侧的宦官都躬身退出去。 等到殿中只剩裴谈和他两人,裴谈神色也幽幽一凝。 “五年前,京中谣传吐蕃反叛,当时京师震动,张仁亶上折子请在夏州筑三处受降城以防突厥南下,当时许多朝臣反对此事。”中宗缓缓说起当年事。 裴谈不由随之微惊。五年前,那正是荆氏一门被流放寒塔的时候。 中宗望着底下臣子:“裴卿想必还能记得此事。” 这样大的事,长安只怕少有人不知了。而裴谈当年还未出仕,不过,在裴氏家院中,也足以听天下事。 裴谈沉下眼眸:“当年的宗尚书,是朝堂唯一赞成此事的人。” 听见裴谈如此说,中宗果然一哂:“不错,他还指出,筑三城有万世之利,对大唐百利而无一害。当时……很受天后的赞同。” 听到天后二字,裴谈就心中有数了。他刻意半晌没说话。他要向中宗汇报的事情,显然不适合现在开口。 中宗从椅子上站起身,踱步在殿中:“天后为了支持宗楚客,一口气贬了许多官员下台,也算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 此事也的确为真,不过,在当时,被贬之人实在太多,其中有半数,倒是和宗楚客有私怨的人。宗楚客提出了举措被天后支持,是否又借着天后的手铲除异己,中宗的话中已经隐隐透露出来了。 裴谈此时终于可以出声,眸光幽幽抬起:“陛下为何现在提起这件事情?” 中宗眸光深沉,幽幽看着裴谈不出声。都说君心似海,中宗所说的每一句话,当然不会是随便说的。 裴谈知道宗楚客现在依附的是韦后,而他在那位天后还在位的时候,就已经是官居宰相,之后几度沉浮,等到中宗陛下第二次登基,他又依靠着现今的皇后,重新官拜兵部尚书之位。 当今帝后伉俪情深,中宗登基以后,对韦家极尽亲厚,这也是韦家现在成为大唐第一家族的原因。而所有依附于韦家的人,也都得到了皇恩。 良久,中宗终于缓缓说:“朕想重新调查……当年因吐蕃这件事,被牵连的其中一宗案子。” 中宗突然要调查当年事,这透露出的意思裴谈已经不能不当做一个讯号。 他抬头,凝望中宗问道:“不知陛下,想调查的是哪一宗?” 当年被牵连的官员何其之广,而贬官还只是轻的,最惨的下场,是当时有好几名官员家眷一起,被发配岭南还有寒塔,被处以流刑。 中宗此时顿时停住身,他目光看向了裴谈,而裴谈,也幽幽看着对面的陛下。 长安许多人,都觉得裴谈是靠着裴氏的荫蔽才能坐上大理寺卿这个位置,更多的是不理解中宗的做法,为何选一个黄毛小辈,来担任大理寺那么重要的官职。 可中宗心里都知道,裴谈能做这个位置,自然是因为他能。 裴谈这时,目光中有一瞬深光乍起,仿若黑暗星子:“陛下……不信任宗尚书了吗?” 中宗目光幽深,良久道:“朕不会无缘无故不信任一个臣子,正如朕不会随便起用一个官员。” 中宗从前在天后的重压下度过那么多年,若说是心性软弱的帝王,绝不会如此。 中宗说不会无缘无故不信任宗楚客,那便是宗楚客有什么由头,让中宗想要动他。 裴谈心内敞亮起来。 中宗从案几上,拿了一个早已摊开的案卷抛给了裴谈。 裴谈展开一看,同时中宗的话语响在耳边:“荆哲人,在那时官居大都护,他是科举出身,十年间一直在长安任职,从六品承德郎一直做到三品的大都护,中间仕途算不上顺意,也一直没有依附过什么党羽。” 裴谈心中雪亮,中宗要借着当年的案子,敲打宗楚客的话,就不能选太出挑的人,而当年被流放官员里,身家一定要清白,且远离当年的权势中心,纯粹是被牵连的,——只有荆氏。 裴谈没有想到,自己今夜这一番觐见,会见出如此巧合的结果。 “陛下,想重审荆氏这桩案子?” 中宗目光幽幽,没有直接表态:“你觉得呢?” 裴谈合上了手中案卷,抬头目视中宗:“臣想先对陛下,禀报一件刚发现的事。” 中宗目光微挑,似乎示意裴谈说。 裴谈目色渐深,“陛下之前,亲自下旨处死了在长安街纵马致百姓身死的尚书府公子宗霍。且尸体被宫人掩埋在宫中的坟场里。” 中宗的眸子一下子就深起来:“你说这件事干什么?” 这件事情,同样是在长安闹得不可开交的近事,甚至宗楚客为了保住儿子的命,请韦后向中宗说情。 其实从这件事,已经能看出中宗想动宗楚客的意思。 人人都以为是裴谈一力主张弄死了宗霍,却不想背后若无中宗默认,裴谈再大又怎么大得过一纸圣旨。 裴谈站在殿中身形幽幽:“臣前日发现,宫中坟场掩埋的那具尸体,并不是宗霍本人。” 第八章 宫外的眼睛 中宗抬眼扫了一眼裴谈,裴谈感受到帝王的威压。 说尸体不是宗霍,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说有人违背中宗,中宗的旨意没有得到执行,意味着中宗的权威被挑衅。 中宗有些冷冷地说道:“一件件把你要对朕说的事说清楚。” 裴谈深夜前来,必然有够多的话说,至少绝不至于他现在说的那些。 裴谈索性敛袂慢慢跪下,“臣此前去参加苏侍郎公子的大婚,在婚宴上被一假冒宾客之人趁乱塞入了一张人皮,人皮上刻有刺青,臣查到刺青正是曾经大都护荆哲人家的家奴所有。臣随后根据线索,从宫中坟场挖出了‘宗霍’的尸体,发现……人皮刺青正是来自尸体身上。” 中宗冷冷道:“假冒宾客之人,是什么人。你又是怎么根据线索,才能去坟场把宗霍的尸体给挖出来的?” 中宗的犀利正是裴谈要解释之处,而裴谈也跪着地面,良久说道:“假冒宾客之人,身形纤弱有异香,乃是女人所扮。而她行礼中泄露出她对宫中礼节极为相熟,是以……臣推测出她是宫中逃出的宫女。” 一宗人皮尸体案,不仅牵出了假冒替死,还扯出了宫中逃走宫女的事件,可见中宗此时的面色已经极为不好看了。 但裴谈顿了顿,还是继续说道:“那宫女身上带有坟场待过的尸气,臣才冒险前来一试,‘宗霍’尸体其上的土壤被人新鲜翻动过了,臣命人掘开以后,里面便是穿着尚书府服饰的……假冒尸体。” 这一切都是裴谈的细心、和旁人难以企及到的推理层面才达到的结果,所以当裴谈抽丝剥茧对中宗说出来后,中宗盯着他有半刻没有出声。 “所以宗楚客,真的为了救儿子,违背了朕的旨意?”中宗极冷地说道。 裴谈已经明白,中宗坚决要处置宗霍的意图在哪,说到底,宗霍的命运早就放在中宗的罗盘里,且已经注定了结局。 中宗对裴谈说道:“你起来。” 这一夜还很漫长,中宗要对裴谈说的话,显然也只有让裴谈站起,才能说的透。 中宗阴沉说道:“你有什么证据,让朕相信你?” 宗楚客再不济,也是一品尚书,手掌兵部。在此之前,他还是大唐的宰相。 就算中宗想动他,也要考虑考虑。 裴谈自地上站起,身长玉立,望着中宗说道:“陛下还知道,宫中被处死的尸体,都是如何处理的吗?” 中宗斜睨着裴谈。裴谈能把假尸体都从地里挖出来,所做的事自然不止这些。 裴谈望着中宗:“宫中杂役房历来处理杂事,最主要的是,杂役房的位置,就在文昌门附近。” 宫中有前后八门,文昌门是最荒芜和远的宫门,等闲人并不愿意靠近。 那宫门之外,全部都是一片坟场。 所以处理尸体这种活儿,长长久久自然就落在了杂役房头上。 裴谈说道:“陛下方才对臣言明,想要重审的荆氏一案,荆哲人亲生的女儿荆婉儿,成为官奴以后,便被罚没在杂役房当差。” 如此巧合让中宗都眼底一闪。 “荆哲人的女儿?” 裴谈说道:“不错。五年前荆婉儿十岁,刚刚够上宫中罪奴的年纪。” 低于十岁的罪奴,都会先被送往各大命官门阀的家里,只有够上标准的才会被送入宫。 中宗的神色越来越深邃:“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裴谈幽幽眼底:“臣派人去杂役房打听过,荆婉儿,五年来一直在杂役房收尸。” 且只有荆婉儿在做,杂役房其他宫女,并没有机会碰触尸体。 言已及此,中宗还有什么不明白,连这位九五之尊,都体味到了这桩事件里让人惊讶的巧合,他半眯了眼睛:“所以你以为,负责收敛宗霍的,正是荆婉儿。而荆婉儿,发现了尸体并非宗霍以后,就割下了一块人皮,……故意送给了你?” 裴谈幽幽和中宗对视,显然默认了这点。 中宗良久嗤笑了一声,凝着裴谈说道:“你认为荆婉儿一个宫女,怎么才能神通广大地做到这一切,甚至能把死人的皮,送到身在宫外的你手上?” 想要说服中宗,这一切远远不能够用巧合去解释。 裴谈也知道,所以他看着中宗:“臣刚才说过,将人皮传给臣的,以及在当天婚宴上出现的人,乃是一名宫女所扮。这名宫女,很可能就是荆婉儿的授意。” “够了。”中宗冷冷说道,“裴谈,你以为朕的皇宫是什么地方,一名什么都没有的宫女,能逃出森严的皇宫吗?你编的故事,也不要将朕当做傻瓜。” 裴谈沉默良久,方抬眼说道:“既然陛下有所犹疑,为何不宣召荆婉儿,让荆婉儿……来解释着一切?” 中宗眸光一动。 裴谈目色幽长:“臣已经可以断定,尸体唯有宫中收尸之人可以接触,并且瞒过所有人割下刺青。这一切,都只有身在宫里的荆婉儿能够做到。” 至于荆婉儿如何能够找到另一名宫女,并借由这个宫女的手,把人皮成功送到裴谈的手里,自然是只有做这一切的荆婉儿本人,可以解释。 看得出中宗并未全信裴谈的话,可是他也并不能反驳裴谈。尤其是裴谈毫不避讳地点明了荆婉儿的身份。 片刻一名宫人来到中宗身边,中宗对他道:“你去替朕查一下,五年前被流放的荆氏,其女荆婉儿,现在何处。” 宫人闻言退去,裴谈则和中宗在殿中相顾沉默。 良久之后,宫人归来,对中宗耳语了几句,中宗神色沉了沉。 宫人调查的结果,已经证明裴谈所言非虚,荆氏之女荆婉儿,此时确实是宫中的宫女。 “裴谈,就算宗楚客欺骗了朕,荆氏之女割下人皮之举,同样是死罪。”中宗沉着脸冷冷说道。 更不要说,这个罪臣之女,还手段通天,能从宫外传递消息。 裴谈望着中宗,他说出荆婉儿身份,显然不是希望中宗处置荆婉儿。 “陛下,若荆氏之女发觉,自己收殓的非但不是尚书之子宗霍,死者甚至还是曾经在荆家为奴的仆人,陛下以为,荆氏女该如何反应才不为过?” 在宫中为奴五年,有朝一日却发现自己亲手收殓的尸体,正是自己荆家人。身为荆哲人嫡女,曾经大都护府千金,但凡血脉中还有血性,自是要用尽自己的一切方法去鸣冤。 而这个方法,自然也不包括割下代表荆氏奴仆的一块刺青,想办法送给担任着大理寺卿职位的裴谈。 荆氏之女的所有想法,裴谈都能够从中预料到。 因为那一刻,他已经把自己放到了荆氏后人的位置,去看待这整件案子。 中宗幽沉许久,道:“今夜你所说的话,除了朕之外,不可有任何人听见。” 裴谈说道:“臣冒夜前来,正是因与陛下同等原因。” 此事,若是真的,甚至不能传出今夜这紫宸殿,这是足以颠覆朝纲的大事。 中宗二次登基,根基未稳,此事宗氏做出逆反之事,更是牵连曾经一位三品后人。 中宗跟裴谈都明白,“朕若不曾记错,当年一力要流放荆氏的,正是宗楚客自己。” 裴谈幽幽眸色:“谁说荆婉儿此举,不是为了报当年之仇?” 正是有这当年恩怨,当荆婉儿看到仇人之子有可能尚在人世,就更增添了一定要捅出此事的愿望。 而她也做到了。 当年年幼的荆氏之后,如今已成为这宫中,默无声息的獠牙宫女。 等裴谈终于从紫宸殿离开的时候,他怀中已然揣着中宗密旨: 裴卿,朕命你调查此事,查出真正宗霍身在何处,且查清荆氏之女如何瞒天过海,促成此事。 对皇帝的威严来说,不管是臣子背对自己阳奉阴违,还是长足宫女偷天换日,都是挑衅权威的行为。 所以对中宗来说,两者可以并驾齐驱。 对裴谈来说,荆婉儿一个宫女能做到这些,且对她来说,如何得知宫外的人事变迁,且清楚的知道,如今的大理寺卿,是他裴谈? 此时的荆婉儿,却正悄悄从床上下来,在屋子的角落里,一炷香正缓缓燃烧着。 少女的嘴角,划过一丝微笑。 这群宫女不知道,她们厌恶荆婉儿身上的尸体味道,故意天天点香料,却正好让自己中了荆婉儿迷药的招。 荆婉儿小心来到窗户边,夜空如洗中,一只通身雪白的鸽子飞了来。 荆婉儿立即抬手接住,从鸽子的脚上解开自己需要的信筒。 她将纸卷打开,就是逃走的那名宫女,私下传给她的信:裴氏公子已挖出尸体,假宗霍身份不保。 裴氏公子指的就是裴谈,在此前,裴氏公子的名号早已让裴谈名扬长安。 甚至,远在荆婉儿进宫之前。 荆婉儿看罢纸条上的字,嘴角勾了勾,毫不意外。已经抬手凑到火烛上烧了干净。 她重新把信鸽放飞,这宫中每日传信不绝于此,这小小信鸽融入其中,也并不让人察觉。 荆婉儿五年收尸,救下的宫女不计其数,这些宫女们,便在宫外,汇聚成了一张大网,变成荆婉儿的眼睛,耳朵。 第九章 宫女 尚书府的门口和内院,都挂满了白绫和素裹。这是为了给他们已经死去的公子宗霍,守灵和戴孝。 他们的尚书大人宗楚客,已经在灵堂里面待了一个月,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这段时间长安的人对这位尚书的同情。 灵堂里面也是昏暗一片,宗楚客就站在牌位的对面,一手慢慢地拨着念珠。 “大人。” 宗楚客听见声音,慢慢睁开了眼睛。 一个仆人小心翼翼地从帷幕后面出现,低声说道:“负责给公子超度的法师已经找到了,想问老爷如何安排?” 宗楚客目光幽幽盯着面前宗霍的灵牌,良久开口:“让法师今晚就住进府里来,明日霍儿就去了三十天,让法师在霍儿的院里做法,祝他早登极乐……” 怎么看都是一个慈父对失去亲子的悲痛,仆人也不敢在这阴森的灵堂稍留,“奴才知道了,这就下去安排。” 灵堂里又只剩下宗楚客一个人,他面对着亲子的牌位,和周遭漆黑的光线,仿佛真的伸手一触碰就能触到阴曹地府。 直到一名婢女端着饭菜进来,“大人,该用饭了。” 宗楚客却看着脚边的饭菜,对婢女道:“关门,不许任何人进来。” 婢女早已习惯这一个月来宗楚客的怪脾气,点了点头之后,就立即出去关上灵堂的门。 宗楚客等到周围完全没有了声音,才慢慢弯腰,一手端起了脚边的饭菜。 他看了一眼,因为在戴孝,他吩咐的都是斋菜和清水,一律荤腥都不沾。 宗楚客走到灵台的前面,伸出手转动了一下左侧的烛台。 顿时,只听一阵低沉的声音,左侧打开了一道漆黑黑的暗门。 宗楚客幽幽注视了半晌,端着饭菜走进了暗门中。 暗门里是一条长长的石阶,乍一看甚至不知道通往什么地方。宗楚客就沿着石阶走下去,一直到看见尽头亮起一盏烛光。 宗楚客上前,推开了虚掩的那道门。 只见里面一道人影,迅速翻身跃起来,不可置信地叫了一声:“爹?” 宗楚客面无表情走进去,在手中烛火的照亮下,看到床侧,站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 宗霍一看到宗楚客就跪了下去,带着颤音道:“爹!” 宗楚客走到桌边,将手里的饭菜放了下去,淡淡说道:“吃饭吧。” 宗霍闻言立刻就扑过来,当看到桌上的清粥小菜时候,他脸色更苍白,甚至一阵反胃就上来。 在宗霍低头干呕的时候,宗楚客冷冷地盯着他。 等宗霍呕完,才发现亲爹盯着自己的目光,他顿时更加哭丧和难看:“爹,再吃这些我会死的!” 在这暗无天日的底下待了一个月,顿顿吃不到一点荤腥,是谁都会被逼疯的。 宗楚客盯着他:“你是不是忘了,你已经是个死人?” 中宗亲自下旨处死了宗霍,这是长安人人皆知的事实。 宗霍再次跪了下去:“爹,我知道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爹你救救我吧?” 在一个月前的宫中死牢里面,宗霍也是如此恳求宗楚客的。 宗楚客看着他:“这样的话,你说过多少次了?” 不止是宫中死牢,宗霍这二十年来每一次闯祸,都会痛哭流涕地在宗楚客面前忏悔,求宗楚客帮他收拾烂摊子。 他以为,只要每次这么哭诉了,不管多大的事,他爹都能帮他压下来,哪怕是,杀人的事。 可惜,宗楚客只是一个兵部尚书,并不是中宗,甚至曾经作为中宗的亲生女儿永泰公主,都因为犯事,被当时的天后直接赐死。 皇帝之女尚且不能逃罪,何况他区区一个宗霍。 宗霍跪着抱住宗楚客的腿痛哭流涕了多时,他刚刚才死里逃生,怎么能忍受一辈子都在这地底下过日子? 宗楚客似乎已经被宗霍的哭泣弄得不耐烦,他抬脚将宗霍踢在了地上,厉声道:“你知道为了救你一条命我花了多大力气打点宫中上下?才一个月你就痛哭流涕,你是不是更愿意此刻在阴曹地府当一个无头鬼魂?” 宗霍浑身颤抖:“爹,儿子知道错了,你送我出长安吧,儿子保证后半辈子一定安分守己,再也不惹事了。” 宗霍最想的就是离开长安,离开这个地方,只要不再让他吃糠咽菜,哪怕此刻像乞丐一样哀求也没关系。 宗楚客怎么能不明白他的想法:“送你离开长安?你说的轻巧,你已经是个死人,真以为能像活着的时候一样,想留就留、想走就走?” 宗霍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就仿佛已经灵魂出窍了。 “爹,你要么送我走,要么我死在这里,这样的日子,儿子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宗楚客脸胀成紫痂色,“你这逆子敢威胁我?” 宗霍扬起的脸上露出一丝解脱般的快意:“爹,儿子不敢不孝,您也不想让我们宗家因此绝后吧?” 宗霍是宗楚客的独子,所以他的生和死才牵动着宗楚客、宗府的半条命。当初中宗执意要处死宗霍的时候,就已经是想断了宗楚客的半条命了。 宗楚客浑身都在气的发抖,可是宗霍知道这一切都不会改变,就像他知道不管他闯下多大祸,他的爹都只有用尽全力保着他。 “我会想办法送你出长安,在这之前,你必须老实在这里呆着。”宗楚客神情极冷说道。 宗霍深深在地上磕头:“多谢爹……” —— “最近因为胡商的事,长安四大城门都实行戒严,想要在这个时候出城,不太可能。”大理寺的主簿,邢左对裴谈说道。 胡商是往来西域、波斯等经商的人,因为中宗登基之事,许多胡商蜂拥入长安,因此长安节度使对胡商身份盘查极严,避免在如此时刻出现浑水摸鱼之徒。 裴谈一大早就让大理寺的人调查最近长安城门通行的事件,得到的结果便是近一个月来,想要出行长安,必须有二品以上官员的手令才行。 裴谈不由目色幽深:“这么说来,宗霍想要离开长安,并没那么容易?” 至少距离行刑那天,长安城都还处于戒严之中,宗楚客那样谨慎的人,也不太可能在这个时候拿亲生儿子的命冒险。 主簿离开之后,裴县走进来。 裴谈慢慢说道:“若宗霍还藏在长安,他待的地方,只可能是尚书府。” 其他地方没有人有这样的胆子窝藏他,只有亲爹宗楚客会不计风险去做。 裴县说道:“既然如此,公子何不带人搜尚书府,只要宗霍还在,自然插翅难飞。” 裴谈摇了摇头:“不说宗楚客现在还是一品尚书,大理寺不奉诏无权搜查。即便有陛下旨意,也要记得现阶段陛下给的只是密旨。” 密旨。就是秘而不宣的查,任何摆到明面上来的大张旗鼓,都是违背中宗意图。 裴县不由道:“那难道就放任宗霍逍遥法外?” 裴谈慢慢合上手中案卷,良久道:“自然不是,陛下既然已经下旨查这个案子,便是有望要将这件事大白天下。只要宗霍还在长安,就不可能不露出马脚,我们只要耐心等着就是。” 裴县顿了顿,道:“一切依公子吩咐行事。” 其实裴谈手中的卷宗,乃是五年前荆氏的流放案,在大理寺的存档。 裴谈一早就命人把这案卷从档案库中找了出来,并且看到了当年从审理到定罪的全过程。 当年此案也是在大理寺,只不过,当年的大理寺卿并没能真正审理此案,因为此案其实是天后亲自金口直断的。大理寺实际上只是走了个过场,之后就封卷定案了。 裴谈看完了案卷,唯一的想法就是当年的荆氏并无鸣冤的机会,即便有,也因为当时的朝局而阻断了可能。 裴县不由问道:“公子在想什么?” 裴谈目色轻幽如夜:“我在想,一个当年才十岁的女孩,怀着家族被流放的耻辱生活在宫中,该是怎么样的坚韧心性。” 裴县诧异了良久,“公子在说那名荆氏女儿吗,她五年前进了宫,到今年也不过将将十五的岁数吧?” 便是在今天,荆婉儿也才是刚及笄的年龄,五年前就更不可想象了。 裴谈眼眸眯了眯:“便是男子,在十岁年纪也少有这般城府。” 再对比尚书府的独子宗霍,未纵马致人死之前,已经是长安街有名的纨绔,吃喝嫖赌样样都沾,还不就仗着他爹,是韦皇后的人。 若一个娇女心性都坚韧正直如斯,那只能说明,当年的荆氏荆哲人,必是铁一般的铮铮骨汉,方能教导出这样的女儿来。 如此再看,荆氏这桩案子,怕是真迷雾重重多于真相了。 穿着道袍的法师在院子里提着拂尘念念有词,一旁是哭泣不止的宗霍的奶娘,整个府里没有一点活气。 “长安街上死去的那人不过是个普通百姓,怎么能和公子相比较,陛下竟然让公子给那个百姓赔命,是否有顾及过我家几代功臣?” 第十章 千牛卫营 宗楚客将自己密闭在书房之中,成为所有人眼里一个悲伤的父亲。 “大人,可以将公子混入那些胡商中。随便将公子藏在哪一箱货物中,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出城。” 在长安城,只有商人可以来去自如,只要有通关文牒,守城官便不会为难。 宗楚客背着手在屋中踱步,那师爷眼中精明:“只是一张通关文牒,想必不管是皇后还是韦相,都会愿意给大人出具的。” 宗楚客神色中不仅有阴沉,更有长久没有闭过眼睛的殷红色血丝,这让他看起来比平时更生人勿进。 原本按照宗楚客的计划,先让宗霍在地下密道躲个一两年,等到长安城再也无人记得这件事情,那时候,自然是怎么把宗霍送走都可以。 甚至,他都可以把宗霍改名换姓,依然生活在长安城。 可是这个逆子,却用命来威胁他,也要离开长安。 院子外法师还在咿咿呀呀地叫唤,时不时用口喷出火焰,惹得院子里人惊叫连连。 宗楚客沉冷道:“等做完七天法事,你就拿着老夫的手信进宫。” 这件事情里,最关键的不是通关文牒,而是胡商的身份。 那人眯眼精明说:“在长安的胡商中,最出色的几家商号,背后都依附七宗五姓,将公子藏匿其中,他们绝不敢说什么。” 若没有靠山,说到底胡人根本不能在长安这样的地方立足,看起来现在中宗大力倡导与胡人通商,可实际上,在长安城的胡商们,没有一个不是受到严密的监视,一旦胡商有所异动,中宗一定会动作。 而作为七宗五姓之首,韦家手里的胡商,怕是已经掌管了整个长安经济的命脉。只要拿到韦皇后开具的通关文牒,那必然出入长安城神如入无人之境。 这个送人计划非常完美,可宗楚客却目光幽深,但凡这个计划有任何漏洞,死的就不会是他儿子一个,连带整个尚书府,韦皇后,都会被牵涉在其中。 —— 侍卫裴县护送自家大人回到大理寺,伸手推开面前的门,忽然觉得旁边有一双眼睛,鬼鬼祟祟地。 习武之人的第六感都异常敏锐,他人还未动,手中一枚飞镖已经弹射了出去。 镖头钉在了大理寺门口,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面,接着石头之后,一道慌慌张张的人影,迅速转过街角,消失不见了。 尽管这样,裴谈还是看见了一片裙角。 “大人,竟有人敢暗中监视我们!”裴县冷着脸色。 裴谈目光幽幽,他比裴县早一步跨出大门,觉得那石头后的身影很是面熟,他虽不见得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却是对一些特定的人有天生的敏锐。 “是那天苏家婚宴上……”裴谈缓缓开了口。 那身影虽然已经完全换了衣服,成为真正的女儿打扮,可裴谈还是能一眼认出。 裴县也骤然惊醒,看向裴谈不无惊诧道:“那个宫女!?” 那个将人皮刺青揣入裴谈怀里的人,现在又鬼鬼祟祟出现在大理寺周围,怎么看都让人疑窦丛生。 “属下认为背后定有什么人指使这宫女。”这是必然的,不管是婚宴上丢人皮,还是藏在大理寺周围监视,只不知道这宫女目的是什么。“也许她和背后的人,就是偷换宗霍的人。” 那真正的宗霍在哪里,或许这宫女也知道。 “发现假尸体的人,一定不会是偷换宗霍的人。”裴谈淡淡地说道,“这两者必然是站在对立面。” 收尸之人就是荆氏之女,这件事,裴谈除了告诉了中宗,没有对任何人说。 刚才那宫女,是听命于荆婉儿吗? 这宫女能从宫里消失,却不见宫里有派人出来捉拿,足以说明,至少在宫里来说,这个宫女的身份已经并非“逃奴”,在宫里,她的身份必然已经死了。 只有死人,才有机会离开宫墙。这些宫中女人的命运都是一样。 那岂不是说明,当割下来那片人皮刺青的时候,荆婉儿就早已经,抱住了必死的决心? 裴谈心里一动,他想弄明白为什么宫外的宫女会听从荆婉儿,而荆婉儿的同伙,是否又只有那名曾女扮男装的宫女。 荆婉儿躺在床榻上,黑暗中,她取出了自己鼻腔中,沾湿的纱布。 这才是她不受迷香控制的原因。 而一到晚上,乱哄哄的杂役房,就会陷入一片死寂。 荆婉儿,照旧在夜半时分,收到了宫外宫女的传书。这次只有一行字: 尚书府在请法师驱邪。 荆婉儿知道宗楚客一定会做戏做全套,包括欺骗世人这种手段。 在这件事中,她不能再一直被动下去。 所以荆婉儿慢慢走回到自己的床榻边,目光扫过被迷香睡死过去的同伴,伸出手,抽出了床底藏着的包裹。 她从包裹里,取出了一支笔和墨,当然还有几张纸。 宫女不需要识字,更不会写字,但她是荆氏千金,若被人发现她私藏在床下的这些纸笔,不用说她会被当做奸细抓起来。 荆婉儿开始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句话,她知道宗霍还藏匿在他家里,甚至她连宗楚客想避过这阵风头,等待长安城人忘记这件事都猜到了。 只不过,宗霍这个纨绔子,一定不会乖乖按照宗楚客的安排执行。 她猜,宗霍一定很想立刻就离开长安。 把写好的信纸抬起来吹干,就对着夜空鸣了一声口哨。 这口哨似鸟声,所以不会引起怀疑。 鸽子飞来,荆婉儿把纸条绑在飞来的鸽子腿脚上,正要放走的时候,她盯着鸽子雪白的身体看了看。 纸条上的内容,如果传给宫外接应的人,她发现并不能达到目的。 良久以后,荆婉儿解开纸条,用墨汁涂抹了底下的名字,直至无法辨认,才重新放飞了鸽子。 第二天早上,大理寺的人,就发现有一只红顶的信鸽,始终徘徊在院子里。 从没有信鸽会在大理寺上空徘徊,毕竟大理寺,有任何公文绝对不会通过信鸽来传递。 所以当那信鸽徘徊了足足半日后,裴谈从屋内走出来,抬头望那信鸽:“是宫里的鸽子。” 只有宫里的鸽子,会有红顶这么明显的标志。 而这鸽子四处徘徊,倒像是故意要引起注意般。 裴县施展轻功,从空中把鸽子抓了下来。甚至没费力,因为那鸽子看到有人抓它,就一动不动地停留在树梢。 “大人,请看。”裴县真的在鸽子脚上找到了一封信。 裴谈是第一个读信的人。这是他从信纸的露水以及晕开的墨迹判断出的。 信上写: “若宗霍其实未死,其必藏于家中,尚书府以孝期为由闭门谢客,就是证明。然宗霍酒囊饭袋,必无法安藏家中,他若起心异动,必借由掩藏身份逃出长安城。若城门能在此刻严加盘查过往,定能将宗霍擒获。” 在这封信的底下半张纸,全部都浸湿了墨水,成为漆黑一片。 没有收信人,没有落款,这封信就像是写给不知名的人。 但裴谈知道不是。 这封信上面,字体娟秀中却有凌厉,明显出自女子之手。而鸽子头上的红顶那么明显,倒像是故意要让大理寺的人,在第一时间发现鸽子来自宫里。 从宫中,写信给他的女子。 裴谈慢慢将信纸折起来,对身旁侍卫道:“裴县,若你要神不知鬼不觉送一个人出城,会选什么方法?” 骤然被问到的裴县愣了一下,便幽沉了目光:“……除非有通关文牒,否则谁也不能随意出城。” 守护长安城门的千牛卫,不是吃素的。胡商可以给大唐带来财富,可是大唐的荣耀,始终不能靠外族去维系。中宗表面开放胡商,实际却给了最严的通关手段,便是在此。 裴谈将信交给裴县:“拿去烧掉。” 那鸽子脚上的信件一被解下来,就自动飞走了。显然是训练有素。 裴谈这时想,长安四大城门由千牛卫中郎将崔石亲自守护,他是崔氏的人,在韦氏入主朝堂之前,崔氏是五姓七宗之首,现如今殊荣不在,可崔氏仍然是长安望族,把持长安三司以上的职位。 像千牛卫中郎将这样的要职,看似低微,实则是掌控长安的咽喉机构。 等裴县去而复返,裴谈望着大理寺的门说道:“我想去一趟千牛卫营。” 若这封信是荆婉儿传来的,荆婉儿对他的了解,恐怕远胜他之前以为的。荆婉儿了解的不仅仅是他大理寺,还有她绝对不可能伸手到的守城卫营,以及之前那个宫女能神通广大成为苏家婚宴的入室之宾,这一切都太匪夷所思了。 只不过,眼前他的案子,是迫在眉睫妄图诈死脱罪的宗氏父子,然后,才是这个能力足以威胁禁宫的小宫女。 千牛卫营的看见大理寺卿前来,不敢怠慢,中郎将崔石是崔氏的远房旁支,应当说,能在长安城如此重要的地方担任官职的,必须是出自五姓七宗。 崔石看见裴谈也很是诧异:“裴大人这是?” 裴谈的手伸进袖中,目光视崔石片刻,拿出了一卷文书:“陛下有一份密旨,裴某要给崔大人过目。” 第十一章 一个妇人 可是当崔石展开那份“密旨”,却只看到上面写了四个字:事从权宜。 在这四个字下面,加盖着玉玺大印。 崔石不由惊疑,看向裴谈说道:“寺卿大人这是要?” 裴谈已经收回那份密旨,淡淡一笑看着崔石:“这是陛下交给裴某的一份旨意,告诫裴某,一切事从权宜。” 便是让裴谈,只要能查清中宗交办的事情,可以用这份写着事从权宜的密旨,做出任何权宜之事,而长安城所有官员,需得配合。 这写着四个字的密旨,只怕比平常写满了要求的任何圣旨,都要有威力。 崔石身为崔氏的人,焉能不知道,犹疑片刻以后,就开始问裴谈:“那不知裴大人,需要我千牛卫营,如何配合?” 他甚至不能问裴谈在调查什么案子,问了就是在违逆中宗的密旨。 裴谈坐在桌子边,手指轻轻敲着旁边的檀木桌面。 “原本四大城门已经戒严,但拿着二品以上的通关文牒的,可以免盘查过路。裴某希望……这一部分的胡商,崔大人要单独登记。” 崔石一惊,“裴大人是要求,不管是几品出示的文牒,都一视同仁地盘查?” 裴谈立即摇头道:“万万不可盘查,崔大人只需要,将出城之人的身份与名单,第一时候呈报我大理寺即可。” 崔石神色不定片刻,问道:“下官可否知晓这么做的原因?” 凡事跟大理寺扯上关系,都让人不那么踏实。 就听裴谈手指微动说道:“崔大人以为,要有人想混在胡商之中出城,什么方法最隐蔽?” 这…… 崔石似乎反应过来:“有重犯要私逃出城?” 裴谈没有言语。 崔石道:“既然如此,裴大人又为何不允许下官盘查呢?” 若真有人胆大包天,私藏于胡商之中逃走,那么加强四大城门守卫,很显然可以抓到这个人。 裴谈却不让盘查。 裴谈幽幽看着崔石:“请崔大人务必按照裴某的说法,提防拿着二品以上通关文牒之人。” 崔石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近日长安城的重犯要犯,谁有这个能力混入胡商中消失? 这就愈发显得这份密旨怪异。 但圣旨当前,崔石迟疑片刻只能道:“臣……接旨。” 从千牛卫营离开,裴县立即左右观看着是否有人在外监视,若有人敢一直跟随他家大人,必定不能像之前那名女子那样,让她有机会再次私逃。 裴谈却仿佛已经放下了,连头也没回就上了马车,吩咐立即赶回大理寺。 而回到大理寺之后,裴谈就立刻叫来了主簿邢左。 “邢主簿,烦请你把最近五年中,大理寺和女犯人有关系的案卷,全部找来给裴某。” 邢左在大理寺当了将近二十年的主簿,对大理寺方方面面,都了解极深。 听到裴谈要调看资料,还指明了要女犯,不由心中诧异连连。 其实侍从裴县也一样不解,虽说他寸步不离跟着他家公子,可裴谈的想法,他却不能窥视分毫。 有对大理寺熟悉的邢左出面,裴谈要的卷宗,很快就拿来了。 也是因为,裴谈所求之古怪,必须是女犯,要知道,女子犯案,本身就少,何况只有五年的跨度,一共找出来的,也不足十件。 裴谈在桌旁翻了翻,很快就把其中死刑、和尚且关在牢狱里的,其中三件案子剔除,只专心看着剩下的六宗案子。 如此这般看了一个时辰,桌前,裴谈嘴角勾起一丝笑。 他将一本案卷,挑出来扔给了面前的邢主簿,说道:“查查这件案子里的人,现在还在不在长安,在的话,又在何处。” 明明是在查宗霍的案子,裴谈却突然把沉积几年前的案子翻出来,还要查找案子里面的人。 可谁让他是大理寺卿,他要的东西,怎么能不给。 邢左打开案卷从头看到尾,这是一宗再普通不过的盗窃案,被告是个妙龄女子,原告是女子的邻居,邻居到衙门告状女子偷了自己的财物,后来经调查发现,原告乃是垂涎此女子姿色,屡次想骚扰不成,就干脆诬告女子行窃,想借此占女子的便宜。 可是这名女子却是聪慧过人,早早留下了证据,因此此案只是在大理寺过了一圈,这名女子就被放了。 就这么普普通通,甚至都没有出人命的一桩案子,裴谈现在却要邢主簿找出这名女子来。 真不知所为何事。 等邢主簿离开,裴县再也忍不住问自家主子:“大人为何突然要查这好几年前的盗窃案?” 裴谈悠悠地:“是什么案子不要紧,关键是,这案子的涉案人,在当时还是个少女。” 正因为貌美年轻,才会被登徒子惦记。 裴县还是不明白:“那又如何?不是查清楚,这女子是被原告诬告的吗?” 可是诬告,在当时就已经查清,裴谈现在要找这名女子,是要干什么? 裴谈的目光,却似有似无看向了大理寺幽朗的窗外:“还记得那只信鸽吧。宫里面的信鸽,为何可以找到大理寺的路途。” 侍从愣了愣,继而眸色微深。 “信鸽能熟知大理寺,说明饲养信鸽之人,至少对大理寺了如指掌。可是,大理寺这样森严的地方,什么人会如此熟悉。除非是大理寺内的人,而不管是你和我,还是在大理寺中的衙役们,谁都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裴县听着自家公子的分析,却越来越惊疑不定。 裴谈幽然说道:“那么就只有一种人,会有机会了解到大理寺的地形以及情况,就是曾来到大理寺的犯人——以及原告。” 普通百姓,只有这两种身份,会来到大理寺这样的地方。 既然大理寺内的衙役和官员,都没有嫌疑,那么自然就是曾来过大理寺的犯人或者原告之一。 “可是……原告一般没有机会在大理寺停留,只有能够被关押大理寺的被告,才有时间或机会,描绘出大理寺的地形图。”裴谈轻敲桌面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 一心疑云的裴县,这时豁然开朗。 所以自家公子要查曾来过大理寺的女犯人,只是,为什么是女犯人,而时间……又为什么是五年? 没等问出这个疑问,门外已经有人来回报:“大人,所查之人已经找到,且就在长安,已经被邢主簿带回。” 邢左能当二十年的大理寺主簿,不是没有道理,他知道裴谈让他查的人,不会无缘无故,那么既然第一时间查到了,人依然留在长安,那自然要马上带回到大理寺。 裴谈便从桌前站起,走到门口说道:“立即带我前去。” 那被带来的女子,如今已嫁做人妇,一袭妇人头,仍看出美丽风韵。 女子对于自己被带来大理寺,似乎并无惊慌,脸上面,还带着轻轻的笑。 这样一名美丽妇人,大理寺的差役们,自然也不会造次。 当裴谈出现在厅中的时候,那名妇人的目光,自然地和裴谈相遇。 妇人款款下拜:“民妇紫婵儿,拜见大理寺卿大人。” 裴谈示意她起身,一边吩咐旁边的邢主簿和差役:“你们先下去,本官有话和她说。” 于是除了裴县以外,所有下人都暂且离开了厅内。 那叫做紫婵儿的妇人,依旧不见惊慌地看着裴谈,一身气度倒叫人相当意外。 裴谈来之前,已经听差役说了这妇人现在的身份,乃是一名酒楼老板的夫人,平时随夫家经营酒楼,生意也很是红火。 看妇人一身穿戴,显然也过的不错。 裴谈扫了一眼之后,便道:“本官有件事,需要夫人配合,故此将夫人带来,还望夫人见谅。” 那妇人气度雍容,嘴角含笑闻言说道:“能为大人分忧,是民妇的荣幸,何况裴大人……还是这长安城,人人称道的青天。” 所谓青天之名,是在裴谈上任之时,一力承担破解了宗霍当街杀人案,并将其成功送上断头台,这里面,虽然牵扯了许多。可是在百姓单纯的看来,是裴谈为民做主,且又是刚刚上任,此案自然让裴谈名声远扬,从午门行刑斩宗霍开始,裴谈就被一部分人传为青天。 裴谈看着那妇人:“五年前,夫人是否被邻里告做盗窃事,后来夫人成功洗脱了冤情,在大理寺关押两日后放出。” 妇人眸子深处幽幽动了动,依然淡笑说道:“确有此事。” 裴谈点点头,目光定在妇人一张风韵的脸上,半晌才又说:“紫婵儿,并非夫人的真名,对吧。” 裴谈用的是陈述句,而妇人也不蠢,目光顿时动了动。 片刻后,妇人才微微一笑,“这与大人所问之事,有何关系吗?” 裴谈看着妇人:“自然有关系,五年前记录在卷宗中的夫人资料,显示夫人是岭南人士。” 妇人目中愈发幽深:“是又如何?” 裴谈顿了顿,说道:“卷宗中写着,夫人是岭南胡商与汉人所生之女,所以自幼便来到中原,后爹娘相继离世以后,便辗转到长安求生。” 妇人衣袖中的手,轻轻握在了一块,面上仍是一派平和:“旧日的事,民妇不想再提。” 第十二章 箱子 裴谈看着妇人变得晦暗的神色,明显曾经那段不堪回首过往,依然沉淀于她心中。 他对妇人说:“岭南环境恶劣,现在已经没有长安人愿意去那里生存,若是从岭南来的人,有一点可以肯定,便是无人会真正去查到底是不是真的岭南人。” 就像是荆氏被流放的寒塔一样,岭南也是那些犯人最多的流放之地,所以早就没有多少百姓,愿意一直生存在那样恶劣的地方。 妇人盯着裴谈,眸中神色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柔和,“……民妇是不是真的岭南人,对大人有什么关系吗?” 查询户籍不是大理寺该做的事,就算有人伪造赖在长安,又是多大的事。长安是大唐最繁华之地,每年想尽了办法要生存在长安的人,真要去找只怕找不尽的。 所以妇人的眸中,尽是怀疑的疑云。 裴谈看着妇人:“夫人说的不错,裴某也并不关心夫人是否真的岭南人。说这些……,只是想问夫人一个问题,在紫婵儿这个冒充的身份之前,夫人真正的身份,到底是谁?” 妇人盯着裴谈,越是这样相视,越能看出妇人眼神中的……那一丝不安。 裴县这时候还不知道自家公子要干什么,只是站在旁边,神色比妇人还要惊愕不解。 可妇人却什么都没说,她除了望着裴谈以外,似乎不打算再说一个字。 对于这样的结果,裴谈好像料到了,他慢慢手背在身后,目光幽幽说道:“从夫人站在这厅中起,从夫人一身的气度,裴某便知道夫人绝非寻常百姓。夫人的举止,也说明夫人早已受过训练,这天下只有一个地方出来的女人,身上会有如此根深蒂固的礼教,甚至经过了五年普通生活的洗礼,也不可能消失。那就是—受过宫规约束的人。” 在裴谈说起宫规的时候,谁都注意到妇人骤然飘忽的神色,接着就是她口唇动了动,却在之后闭的比之前还要死。 妇人似乎在咬牙切齿,不肯对裴谈的说法表露一个字。 可是有时候不表露,已经是最大的破绽。 裴谈望着妇人的目光里,也带着一丝了然。 自制,和死也不会说出的秘密。 就是曾经在宫里生活过的,却又逃出生天的女人。 良久,妇人松开了一双手,脸上也露出一丝笑:“请恕民妇,真的不明白大人所说。” 裴谈望着她,他依然能从妇人的脸上,看到那些年被奴役驱使的幽凉。正因如此,他没有打算过真的去逼迫这个女人。 裴谈幽幽地说道:“你可以走了。” 妇人神色动了一下,明显像是不信,抬头看着裴谈。 裴谈要邢主簿找到这个女人,并带来大理寺,其实也不过是为了证实一个想法罢了,他在见到女人的一刻已经断定了她之前便是宫里的宫女,和那名出现在苏家婚宴上的宫女一样。 而这些女人,身上都带着不可磨灭的宫中的印记。 妇人的神情终于松动:“大人……” 裴谈看着她,问出了最后一句话:“若问你帮你做出这一切的人是谁,你必定不愿意说。” 给了妇人第二次人生,甚至让她成为如今一家酒楼的老板娘,那背后插手之人,可以说是对妇人恩同再造了。 至于妇人,自然不可能说出这位改变了她一生的恩人的名字。 果然妇人口唇动了动,垂下头并未说一个字。 裴谈也没有再问,倒是遵守诺言,叫来邢主簿,让他把妇人原路送回。 裴县终于忍不住:“公子,为何突然间,长安城里面,出现这么多逃窜在外的宫女?” 原本最低微,最不引人注意的宫女,即便在宫中随处可见,可是一旦出现在这长安大街上,却叫人极为惊愕也极为不明。 大理寺衙役在押解犯人入牢之前,势必要带着他们走遍大理寺的内围,那紫婵儿便是在那个时候,记住了大理寺的地形结构,并且同样用飞鸽告诉了那位宫中的姑娘。 裴谈已经明了关节,自然也就知道,这隐藏在长安城的宫女,早已不止这两个人。 想到荆婉儿是用何等方式,将这些宫女神不知鬼不觉运送出宫,裴谈就深深寒意,五年前荆婉儿还是真正稚龄少女,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在做这样的事,甚至她一定和每一个她救出宫的宫女,做过了交易,否则这些宫女,不会直到今天还和她保持联系。 裴谈之前曾说,哪怕是一名男儿,在那样的年龄也不会有如此心机城府,想到许多年以后的事情。可是荆婉儿却完全做到了,而且做的这么缜密滴水不漏。 没有一个宫女会背叛荆婉儿,这才是最恐怖的。 一个小小杂役房收尸宫女,却默不吭声掌握了几乎整个长安城的消息。 裴谈想起之前对中宗密报此案时,中宗说:“就算宗楚客欺骗了朕,荆氏之女割下人皮之举,同样是死罪。” 单单割下尸体的皮,已经是欺君死罪,若是长安城宫女之事爆出,荆婉儿更是死无葬身之地。 —— 尚书府中,那法师做完了法事,拿了厚厚一笔赏银,心满意足离开了尚书府。 之前留在宗楚客书房里的幕僚,再次出现在书房内,“大人,请看这是什么。” 那是一封事前商量好的通关文牒,上面加盖着,奉车都尉府的大印。 奉车都尉,从五品微末小官,和七宗五姓毫无关系。 宗楚客盯着师爷,伸手慢慢拿过了那一封通关文牒。 “大人,入夜以后,即可送公子离开。避免夜长梦多。”那幕僚眼中精明一闪。 宗楚客将通关文牒上每一个字,都看了一遍。奉车都尉,这种微末之人根本都入不了长安城门守将的眼。 只不过他们开出的通关文牒,刚刚够让最低等的胡商出入。 宗楚客慢慢将通关文牒在手中捏皱,直至揉成一团。 幕僚目光一闪:“大人?” 宗楚客什么都没有说,他的心中,显然对这时送走宗霍,无法下定决心。 可是宗霍,却已经等不了了。 “选的人……可靠吗?”宗楚客面无表情。 幕僚脸上再次露出那种阴笑:“大人放心,小人愿以人头担保,公子一定可以平安离开长安。” 宗楚客望着窗外已经泛黑的天色,手中的文牒却依然被他捏的越来越变形。 宗霍倘若在三日内,再不离开底下的密室,他整个人,将会站在崩溃的边缘。 即便是此刻,宗霍也已经神智不清了。 密室中被宗霍破坏殆尽,连杯盏都未能幸免。而宗楚客送来的斋菜,早就被宗霍全部倾倒于地面,并泄愤般狠狠踩了踩。 直到密道的门再次缓缓打开,宗霍看见出现在烟尘中,幕僚那张带笑的脸。 宗霍几乎立即停止了动作,盯着突然出现的人眼中蹦出热切的光。 “小人是奉尚书大人之命,前来护送公子离开的。” 宗霍听见这句话,终于彻底软倒在地上,在一堆剩饭残骸中,露出了解脱却狰狞的笑。 戌时刚入夜,便有一辆马车从尚书府的后门驶出,在夜色的遮掩中进入了长安街道。若要宵禁时分离开太过显眼,即便能顺利逃走,事后也会被千牛卫追查到底。 可是,这个时候分别有六路不同的胡商,快马加鞭在宵禁前,急急赶往城门。 长安城虽有宵禁,可宵禁前的夜市,却是最繁华热闹之地。 没有一个胡商愿意错过这样的盛会,所以,每逢宵禁前,夜市闭幕的半个时辰李,是四大城门最为繁忙之时。 奉车都尉府,在三日前就定了一批货物,直到今日载着货物的胡商,才被获准离开长安。 胡商们选择了北城门,拉着十几个空箱的马车,在烟尘中抵达了北城门。 此时,城门已经聚集了许多胡商。 除了携带二品以上的通关文牒之外,这里的所有胡商车马,都要被盘查过,才能放行。 藏着宗霍的奉车都尉签发的文牒,自然也必须被盘查才可以。 可是那群为首的胡商们,就这么眯眼盯着前面拥挤的队伍。 其中一个千牛卫,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妈的,每天都赶着这个时候。” 所有胡商的脸上,也都是诚惶诚恐的神色。 千牛卫眼里精光一闪,猛地抓住一个胡商的衣领,将他摔到了墙角。 “敢夹带私货出城,死罪!” 那被抓出来的胡商,一箱货物被倾倒地下,只见堆起来的草堆里,露出一只夜光杯。 “抓起来,砍了。”千牛卫目光冷冷。 那名胡商连喊冤的机会也没有,就见一道血雾飞起,那胡商脖子一歪就气息全无。 砍人的千牛卫拿着带血的刀,冷冷看过一个个排队的胡商,脸上的冷酷在夜色中尤为明显。 这就是心存侥幸的下场,就地处决。 藏身在箱中的宗霍,五根手指深深掐进了肉里。 所有被盘查的胡商们,无不被一一踢翻了箱子,验看里面的货物。 足足便过了半个时辰。 第十三章 珍贵的梦 守城兵,打开了胡商递过来的通关文牒,目光冰冷:“奉车都尉?” 为首的胡商,一脸忠厚老实,赔笑说道:“正是。” 守城兵盯着那足足一排的箱子,目色更冷了:“区区一个五品官,需要这么多货物?” 已经十分可疑,就算是大富之家,也很少一次订十几箱子的大货。 眼看守城兵怀疑的神色,“打开箱子,搜!” 最前面的一只箱子被踢开,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上来三五个守城官,开始挨个踢开这些空箱子,一时间都是胡商互相推搡的声音。 就在踢开了第五个箱子的时候,那群胡商,已经手伸入怀里,目露杀机。 如果他们事败,周围埋伏的杀手,自然会立刻出现,启动另一个杀人夺路的计划。 忽然长安夜空,出现一道闪亮焰火。 “糟了,宵禁到了!” 那些守城官脸色一沉,“快!加快检查!” 有人向这队胡商后面看了一眼,发现这长长的箱子队伍后面,还有好几个队伍在等。 顿时,北城门守将罗无求,立刻道:“你们五个去最后面检查!” 于是,几个守城兵迅速奔到了队伍的最后,有人一手掀开了队伍最后一只箱子,依然空空如也。 胡商老实讨好的脸,依然面对罗无求。 罗无求皱了皱眉,终于挥手:“走!” 胡商立即叩头:“多谢大人!” 于是为首之人招了招手,十几个人拖着一长串空箱子,晃晃荡荡地离开了长安城。 …… 半盏茶之后,所有出城胡商都已经离开,面对空空荡荡的北城门街道,守将罗无求,却幽沉一双眼睛,盯着刚才离开北城门的夜色。 “怎么了大人?”有士兵诧异问道。 罗无求伸出手:“把通关文牒拿来我看看。” 于是一厚沓文书被放在罗无求的手上,罗无求把那张奉车都尉的通关文牒抽出来,眯眼看了许久。 “立刻去大理寺,把这张通关文书交给大理寺卿裴大人。” 罗无求想起就在今夜夜市闭幕的前一个时辰,千牛卫中郎将崔石,给他紧急穿了个命令。 改变盘查二品官以上的决定,着重注意四品以下,却携带货物过多的商客。——且,越赶在宵禁前出城的,越要注意。 罗无求虽然不知这个命令是什么意思,但是从他刚刚看到那十几箱货物的胡商开始,他常年守护城门的敏锐,就察觉那群人不对劲。 且不说五品奉车都尉,是否要那么多货物,即便需要,为何前几日的城门,他们没有发现这样庞大的胡商队伍的入城记录。 没有入城记录,却有出城,已经说明刚才那一队伍的不对劲。 看起来奉车都尉毫不起眼,正因为不起眼,才更显得怪异。 通关文牒被连夜送入大理寺,裴谈的确还没有休息,当他看到那张签发的文牒以后,就明白了自己临时改变搜查目标,是对的。 “公子,这个奉车都尉宋朗,去年一年在长安才签发了三张通关文牒,都是古玩瓷器,加起来不足半箱。” 裴谈之前觉得以宗楚客的人脉,想要弄到一张由韦家开具的,免盘查的二品文牒很轻易,可是他却想起来,他能够想到的东西,老谋深算的宗尚书又怎么会想不到呢。 二品以上开具的文牒,太过显眼了,也太有风险。 所谓看起来安全的,其实不安全。同样,看起来危险的方法,也许还更安全。裴谈想到,实际上越被仔细盘查过的货物,越能打消人的疑虑。因为城门守将绝不会怀疑被自己查过的东西。 想要在城门守将的盘查中,还能顺利过关的,只有在连城门守将都来不及一一盘查的时刻。 长安的北城门,是往来胡商,人流量最大的一个城门。 裴谈就找到了这个关键时机,宵禁前的一刻。 就算再严谨的守将,面对无法盘查殆尽的货物,这时候也会松懈。 裴谈一想到这一点,就给崔石传了信,应该说一切都正好赶上,太及时了。 “确实如公子所料,我们埋伏在城门口的人,已经跟上那批胡商了。” 裴谈合起文书,看向侍从裴县:“一定要知道他们出城以后,会去的地方。” 宗霍到底会被他爹送到何处地方,想让一个人彻底在这世上消失,说容易也并不容易。 “公子放心,跟踪的人,都是我们从裴家宅子里,特意挑选的隐匿行踪的高手,那群胡人绝对不可能发现。” 就算里面有宗楚客派去保护宗霍的高手,也未必能够发觉。 裴谈幽幽的:“陛下的意思,是事从权宜,这件事能离开长安去解决,是最好。” 所以裴谈才会放那群胡商离开。 这件事在长安闹大,对任何人,包括中宗在内,都没有好处。 裴县想到了什么,目色深深:“公子,那些私逃出宫的宫女,您怎么打算?” 这就像是出现在宗霍假死一案中另一个大案,这些宫女的身份跟背后的人,如果不呈报中宗,又能如何善了。想不到自家公子一上任大理寺卿,就遇到这么多看似复杂难缠的事情。 裴谈目光深邃:“等解决了宗霍这件事,陛下自然会有其他吩咐。” 包括,中宗曾说,要重审荆家一案。 —— 荆婉儿进房的时候,眼角下意识瞥向床脚,顿时心里一咯噔。 床底的烟灰是她特意洒的,现在烟灰的位置,显示有人动过她床底的东西。 她立即冲过去,掀开了床的帘子,低头看见了自己藏在里面的包裹。 荆婉儿伸手够了出来,发现包裹打的结都已经不对,当她打开包裹,果然里面已经空空。 “你是在找这个吗?”一声不怀好意的声音,得意地从门口传来。 荆婉儿立刻回头,看见巧儿正一脚走进来,手里捏着,正是她包裹里面的纸和笔。 眼看荆婉儿神情一变,捏紧双手,慢慢从床边站了起来。 巧儿得意洋洋倚靠在门边,手里摇着从包裹里搜出来的东西:“荆婉儿,你好大的胆子,竟然私藏笔墨,等我告诉了尚宫,看她如何治你的死罪!” 荆婉儿心里却微微松了松,至少说明,这个巧儿还没有去告诉别人。 她立刻冷笑一声:“什么笔墨,我根本不知道。我看,这分明是你自己的东西吧?” 巧儿尖笑了一声,恶狠狠瞪着她:“你少狡辩,这就是从你床底下搜出来的,况且除了你,我们这儿根本没有人识字,这些东西只要交给尚宫大人,任你巧舌如簧也逃不过一死!” 荆婉儿有些发冷,这巧儿倒是聪明了一把,竟然知道拿住她的软肋。 的确,崔尚宫不可能相信这些纸笔是别人的。 只见荆婉儿脸上忽地露出一丝笑,她向巧儿走了一步。 巧儿立刻警惕后退:“你,你想干什么?” 荆婉儿盯着她:“我在想,你有什么胆量,敢去对尚宫告状。” 巧儿尖酸道:“我为什么不敢?” “你敢吗?”荆婉儿再次向前一步,她幽凉的脸一贯让这些宫女退避三舍,“你别忘了,上一次,是崔尚宫吩咐你,让你和我一起收敛那具尸体。我还没有把你忘记带令牌,最后只是守在宫门内等候我的事情,告诉给崔尚宫。” 这是巧儿犯的最大错误,崔尚宫不会原谅一个违抗自己话的宫女,尤其是荆婉儿已经明白了,崔尚宫当时叮嘱巧儿一定要紧跟她的原因。 那是“宗霍”的尸体,根本不能容忍出现半点差池。 巧儿得意的脸果然一下就变了,她煞白脸色看着荆婉儿:“你这贱人,你敢?” 荆婉儿唇角勾起一丝笑:“只要你敢,我就敢。” 巧儿骂了起来:“贱人,当初分明是你让我等在宫门内……” 荆婉儿打断她:“没错,但你别忘了,是你忘记带令牌在先,这可怪不得我。” 巧儿脸色白如纸,她显然没料到荆婉儿会拿这件事要挟她。 荆婉儿唇齿间冷笑道:“你要不要试试,究竟是我藏了笔墨的罪名更大,还是……你抗命不尊,甚至欺骗尚宫大人,我们两个人,到底谁才会是那个死的人?” 巧儿已经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这贱人好毒……” 荆婉儿冷漠道:“彼此彼此。”她只是不介意跟巧儿同归于尽。 她一只手伸向了巧儿,其意不言自明。 巧儿气白的脸色和她对视良久,最终咬着牙道,“荆婉儿,我早就知道你心怀不轨,这些纸笔、多半是你用来和同谋密谋不轨的吧?” 荆婉儿目光微动:“我每天都与你们在一起,就算藏了纸笔,你们谁又是我的同谋?” 巧儿彻底输了,她恶狠狠将手里的笔墨一摔,就阴毒地瞪了荆婉儿片刻,转身离开了屋内。 荆婉儿这时候才骤然卸下了伪装,脸色苍白地迅速走过去,从地上捡起了自己的东西。 笔尖已经被巧儿摔断了,甚至辛苦攒下的墨,也已经所剩无几。 饶是如此,荆婉儿还是小心地把这些东西放入怀里,像是放入一个珍贵的梦。 第十四章 太液池 裴家的人,一路跟着胡商的车马,见到他们连夜奔驰,足足赶到了离长安百里路的地方。 这样的疲于奔命,若说不是亡命之徒,怎么可能。 眼见他们力竭而顿,周遭隐蔽的,训练有素的裴家人,互相交流了一个眼色。 那伙胡商财大气粗包下了一整间酒楼,秘密把他们带的箱子,运送到了酒楼的院子。 跟踪的人直到入夜时分,才敢小心潜入酒楼中,见到那十几个箱子,都已经箱门打开来,里面全空了。 而藏匿的宗霍,自然已经不知藏在这酒楼何处。 酒楼里店小二,不断从厨房把大鱼大肉送到其中一个房间,里面正是躲了许久,正在桌前大吃大喝的宗霍。 这间屋子四面都有护送宗霍的人把手,店小二也只敢把饭菜放在门口,由里面的人再拿进去。 宗霍狠狠咬着嘴里的肉碎,满脸红云:“这他妈才叫肉!肉!给老子上更多!” 宗霍俨然像半疯,任是谁关在那地下暗无天日,都会开始发疯。 现在的宗霍久见肉味,见到便饿虎扑食。 “虽然现在已经离开长安百里,但我们行事还是要小心。”一个首领冷冷说道,“直到把公子送到江南为止,我们都绝不能掉以轻心。” 他们安排了几个人把守在宗霍的院子里,这群人的身手,一看便是训练有素,显然是宗楚客为了宗霍单独挑选的。 而裴家的人自然处处谨慎,其中一个跟随店小二,在里面开门取饭的时候,看见了大吃大喝的身影。 “确定是宗霍。”裴家之人互相交流了眼色。 这就更加明确了他们此行的目的。 在半夜人人都陷入沉睡时候,有人放出了紫色的信号烟,看到这烟雾的宗家人,目中交流了一个了然的神色。 “公子已经平安出城。”书房内幕僚嘴角含着笑,对宗楚客道。 宗楚客也看见了空中的信号烟,他幽沉的双眼此时掠过一丝寒凉:“没到江南之前,一定要让那逆子老实点。” 幕僚一言不发,信号自长安城外百里的地方发出,这次任务自然会万无一失。 所谓知子莫若父,宗楚客最了解宗霍什么德性,面对外面的花花世界,宗霍很可能半道上就忍不住要花天酒地。 —— 晨起一早,裴谈打开房门,就看到守了一夜的裴县。 他没有从裴家带婢女,只带了这么一个侍从,除了贴身保护他,裴县实质上也是这大理寺,裴谈唯一可信、也唯一得用的人。 裴谈问他:“怎么样?” 裴县目光幽深:“公子,昨夜有人放了信号烟。” 身为训练有素的裴家侍卫,裴县可以认出专属于信号烟的东西,昨夜那烟幕,十之八九是和宗霍一案有关。 裴谈淡淡说:“能判断烟雾的具体方位吗?” 裴县说道:“只能看出大约至少百里,辨不出具体地点。” 这些烟幕弹也都是有迷惑作用的,不会让你找到真正的发射地点。 裴谈说道:“一夜之间逃窜百里,可以说是疲于亡命了。” 宗家父子两违抗旨意,现在又拿着假的通关文牒出城,真可以说既无君臣也无从属了。 但宗楚客虽然贵为一品尚书,本身宗家却不像是七宗五姓那样底蕴深厚的家族,宗楚客是白丁出身,仕途沉浮才走到今天,他竟敢做下这种欺君罔上的事情,可见已彻底触及君王之怒,宗楚客不明白,将他父子逼成今天的,正是他自己。 中宗下令处死宗霍,就是对宗楚客的警告,可是宗楚客……他或许正因为明白了,所以才不顾一切,依然要救宗霍。 在儿子和中宗之间,宗楚客选择了儿子。 就注定了,他连儿子,最后也保不住。 裴谈说道:“准备一下,我要进宫一趟。” 马车行走在长安城街道上,中间一阵风吹开了裴谈的帘子,他看到外面,正是到了他参加过婚宴的苏侍郎家。 他想起来新郎苏守约,娶的正是博陵崔氏的女儿,可谓是一步登天。 就连裴家这样的望族,想娶到五姓七宗里的崔氏女儿,也需要天时地利的机缘,但是这个机缘,竟然眷顾了一个旁门家族。 不由自主,裴谈骤然间,意识到了他忽略了什么。 即便宫外有宫女,是听从荆婉儿支使,那么这个宫女,可以在大理寺外徘徊,也可以打探大理寺周边的消息,那名紫婵儿,曾关押在大理寺牢狱中,所以她有机会也有时间可以描绘大理寺的地形,再送到宫中给荆婉儿。 那么,苏家呢? 那个女扮男装的宫女,可是堂堂正正拿了苏家帖子的入幕之宾,那荆婉儿难不成真的有通天手段,不仅能打听到他当天会去参加婚宴,甚至还能因此拿到正式的婚宴请帖,堂而皇之地进入了苏家的宾客中? 裴谈的掌心骤然捏紧,那被绢帕包裹之下的右手手心,手掌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 区区一个荆婉儿,做得到这个地步吗? 就在裴谈悚然震惊的时刻,马车外面,裴县的声音适时响起,拉回现实:“公子,我们到文昌门门口了。” 宫门守将要验看裴谈手里的令牌,片刻后,裴谈伸手将令牌从马车中递出。 守将一看见令牌,就立刻肃穆收起拦路的长矛:“寺卿大人请。” 裴县驾着马车,行进了宫门的宫道,听到裴谈片刻说道:“这次把马车停在玄武门外,你就走吧。” 进了文昌门,就算是到了宫中了,四处低着头行走的内侍来来往往的,即便是宫中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间段来了这样一俩不合时宜的马车,也无人抬头看上一眼。 玄武门距离中宗的紫宸殿还有好一段的距离,裴县虽然诧异,还是应道:“好的公子。” 到了玄武门外,裴谈自行下马车行走。他有出行令牌,所过之处没有人敢阻拦。 裴谈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觉得自己需要思考。 他独自走在安静如斯的宫道里,没有人来打扰他,他目光幽深,开始从头到尾,把从那块人皮开始,到现在的每一桩看似巧合的线索,都一一像是筛检茶中的污垢那样,精细细密地过滤了一次。 这样做之后,他发现壶底的残渣,有多少都是他之前没有注意过的。 —— 中宗这段时间也忙的焦头烂额,对于他这样一个,前半生饱受监禁之苦的帝王而言,想要完全抹去前半生的黑暗,不管他有多么想,也始终还是自欺欺人。 所以中宗愤怒,他愤怒每一个与他的前半生息息交错的人,甚至那些……黑暗中扶持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的那许多人。 裴谈是未时进宫的,他居然足足在宫中,独自走到了酉时,才放任自己走到了紫宸殿。 中宗今天的脸色不大好,所以他问:“裴卿,你今天有好消息带给朕吗? 裴谈和往常一样跪在地上:“好消息就是,臣已确切查明,宗霍的确未死。” 中宗脸色沉下来,这对中宗来说,根本不是什么好消息。知道尚书宗楚客的的确确抗命不遵,如同在打中宗的脸面。 “人现在何处?” 裴谈说道:“昨夜已经拿着奉车都尉的通关文书,从北城门一路逃到了百里外,臣派去的人一直紧跟着。” 中宗目色极冷:“这父子俩真是让朕刮目相看。” 裴谈跪在地上不言语,中宗在殿内来回走了几遍。 说道:“你方才说,谁给你们开的通关文书?” 裴谈目光沉敛抬起:“五品,奉车都尉。” 果然是一个小到,连中宗都得反应片刻,才能理解的官职。 中宗沉着脸说道:“一个奉车都尉,和宗家有什么牵扯?” 竟然帮助做这种欺君大罪,即便是五品官,也该死。 裴谈顿了顿,才幽幽说道:“臣以为,奉车都尉未必和宗尚书有关系,因为越是无关,这份通关文书才最安全。” 裴谈破案,不会牵连无辜,宗楚客之所以找一个五品都尉,也是不想让人发现和他有牵扯。 中宗沉吟了一会:“朕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都尉只是被利用的棋子。” 裴谈道:“必然是。” 这名奉车都尉,一定连通关文书是用在谁身上,都不清楚。 这样,才不可能查到宗楚客身上。 因为中宗的重视,和裴谈的想法,君臣两人,竟然一夜谈到了子时。 “裴卿,你今晚便歇在宫里吧,朕让人为你打扫宫苑。” 如果再乘坐马车出宫,等回到大理寺,已然太阳高照了。 裴谈顿了良久才说道:“臣早听闻太液池的景致,趁今夜风朗月清……臣很想借机去夜游一番……” 太液池在大明宫中,有关太液池传说早就流传整个大唐。 中宗眸中深邃,望着裴谈道:“既然裴卿有意,这后半夜,你便随意在宫中游玩吧。” 通关令牌加上中宗这句话,从此时到天亮的五个时辰,裴谈都可以尽情在这宫中肆意作为了。 裴谈眼眸中含着此夜星光,“臣谢陛下赏。” 子夜,月空笼罩下的宫中静谧如太液池湖面,可如石子陡然落到湖心,底端幽黑凶险,如有千层浪卷过。 第十五章 相遇 这天崔尚宫接到了一个飞鸽传来的密令:杀掉收尸宫女。 宗楚客是一个不会留下任何把柄的人,他之前不去动荆婉儿,是因为宗霍刚被砍头,宫中就立刻死一个宫女,太过招人眼了。 现在整件事情已经过去一个月,这时候才不声不响弄死荆婉儿,整件事情,将会神不知鬼不觉。 崔尚宫收到命令以后,目光便眯起来。 她不由想起前几天,她召见荆婉儿,对她说了陛下可能要重审荆氏一案的传闻。 荆婉儿说,她只会成为一具尸体。 看来,对于自己的命运,她是了解的很清楚的。 崔尚宫叫来了手下:“去把荆婉儿,还有巧儿,都带到我这里来。” 当天,巧儿也被派去了,自然死,她也要和荆婉儿死在一块儿。 巧儿干了一天活儿,已经在通铺上睡着了,被梁尚宫的婢女从床上拖起来,她还睁着惺忪睡眼,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 那婢女随后揭开了荆婉儿的床铺,却看见,里面人影空空。 半夜,所有宫女都被惊动起来,脸上带着惶恐和对所发生事情的不解。梁尚宫身边的大宫女,站在已经排成队的宫女们面前,像是无情的陆判一样眼光冷冷地一个个从她们身上扫过去。 依然没有发现荆婉儿。 “荆婉儿在哪?” 宫女们脸上除了惶惑,一无所知。 大宫女立刻冲过去,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崔尚宫。 崔尚宫目光除了深邃以外还有冰冷,她问:“最后见过荆婉儿,是在什么时辰?” 终于有一个宫女说,是在午时过后。 午时,距离现在已经过去快三个时辰了。 崔尚宫冰冷的目光变得无情,宫女害怕地哭哭啼啼,辩解称,荆婉儿平时,并不跟她们一起做工。 荆婉儿仅仅是负责收尸的人。 在杂役房偌大空旷院落中,只有荆婉儿,有独自待着的大把时间。 而且,她是宫女们最讨厌的人。 荆婉儿用五年间,将她变成个万人嫌的人物,她是怪胎。就算在平时,除了崔尚宫之外,杂役房所有人都会自动躲着她走。 以至于到了今日,今夜的此刻,谁会知道荆婉儿到底去了哪里? 大宫女把包袱扔在了崔尚宫脚下:“这是从那贱婢床底下搜来的。” 一根已经断开的笔,并几张随风飘荡的纸。 巧儿看到这些,脸上的血色褪的干干净净。 崔尚宫示意把巧儿带过来,目光阴毒如蛇地扫过那张幽白的脸:“你早就知道这些事?” 巧儿像是没魂儿一样瘫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梁尚宫冰冷刀削的目光之后,下达了命令:“宫中戒备森严,就算从午时开始消失,她也绝不可能离开……这宫墙之内。” 一个宫女,想要离开这赖以生存的宫廷,难如登天。 杂役房的宫女每个人脸上都冷酷起来,此时她们终于是共同面对一个逃奴,荆婉儿。荆婉儿已经是,钉在了柱子上的——死罪。 崔尚宫一个一个看过去:“天亮前,找到荆婉儿。” 即便杂役房在宫中最偏僻的角落,无人问津,可是当所有人,共同去找一个逃罪的宫女,甚至必定要惊动千牛卫,这个宫女就已是瓮中之鳖,绝无可能再有生路。 —— 太液池的夜色,远胜宫外皎月。 中宗派了一个宦官给裴谈引路,甚至太液池边,还停了一艘专门的游玩画舫。 宦官低眉顺眼地逢迎:“裴大人若是玩累了,可以进画舫里面歇息,里面都准备好了点心和铺好的床铺,若还有其他需要,裴大人尽管吩咐奴婢。” 这大明宫,长安尽繁华之地,裴谈只需要站在画舫船头,望着河风柳岸,就知道此情此景,的确值得。 他向中宗请求留在宫中观赏太液池,这个决定至少在他这一生中都很重要。 裴谈伸手,解开了画舫的绳子,画舫立刻就顺水漂流了起来。 宦官不由道:“裴大人?” 裴谈站在船头,渐渐远去,“裴某想四处看看,公公自便即可。” 眼看说话间,画舫已经飘得远了。 这太液池河风千里,绝非只有眼前这点景致,而若是顺水漂流,到天明之前,是否能漂流到太液池尽头,裴谈也不知道。 他只是沉醉在这风中,很有一时陶醉。 荆婉儿拨开了面前水草,她的面上,已经涂抹了厚厚的池底淤泥。 在这夜里,她既是想隐藏行踪,不容易被人发现,也是在找这宫里的出路。 她今天一样收到了飞鸽传书,只不过,比崔尚宫那一封,要早上那么半刻。 虽然现在,没有人知道荆婉儿割下了人皮的事,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而即便现在还没有败露,也不代表她就能安全地继续活着。 从今天紫婵儿传给她的书信中,她知道裴谈已经有所异动,裴谈的动作,只能是基于尚书府,而尚书府……荆婉儿能想到的,就是宗霍逃了。 荆婉儿知道这一天肯定来了,宗霍一离开长安,她就会被灭口。 她只来得及从杂役房立刻逃走,什么精细的布置,根本还来不及去做。 荆婉儿不由得喘气,她知道自己现在在宫里最深处,她所能想到的不是往宫门口逃,而是反其道逃向宫廷内围。 这样的确可以迷惑,和拖延崔尚宫和宫里的守卫一段时间。 但,一段时间以后,她要怎么办。 森严戒备着的宫廷,想要抓一个宫女,和抓一只苍蝇一样容易。她根本没机会逃走。 但即便如此,荆婉儿还是要逃,人求生的本能,注定不会轻易放弃。 直到荆婉儿拨开眼前的杂草,看到那条波光粼粼的河,她醉倒在静谧池水里半晌,才骤然惊觉眼前这条河的名字,太液池。 这就是大明宫中,最著名的太液池。 荆婉儿不由自主,走出草丛中,向池边走过去。 太液池绵延数里,并不是每一寸地都被千牛卫把守着,比如荆婉儿现在站在的边岸,便是举目四望,除了夜空如洗的温柔景致,看不见任何的守卫在。 这给了荆婉儿安全感。 尽管她知道这感觉只是暂时的。 她都不记得,进宫五年,光阴似水,她再也没有感受过这种平静了。 哪怕现在真的被崔尚宫抓回去,至少她要做的事,已经算完成了吧? 宗霍逃走已成定局,说明,他们父子的死期,也成定局。 对于这个结果,荆婉儿还是满意的。 这世上很多事,比如荆氏被流放,都不是她能以一人之力可以改变的,但是,临死前她要拖死宗氏父子,也不枉今生生为荆家女儿。 就在荆婉儿心旷神怡深呼吸的时候,一只画舫,悄无声息地从太液池上缓缓飘了过来。 画舫只是随风飘动,仿佛驾驶画舫的人,也是这般随性地前进着,并不在意目的地在哪。 荆婉儿看到画舫的时候,她有些惊怔。 唯美此月色,竟还有一个衫如广袖的男人,立在画舫的船头。 男人的两袖被风鼓动起来,却愈发衬得他像是天上谪仙一样,美的有些虚幻。 荆婉儿就盯着那船头的男人,一直到画舫足够接近,她终于看出来那的确只是个凡人男子,而并非之前以为的神仙。 就在这时,荆婉儿仿佛一下回过了神,下一刻,她就整个人跳进湍急的河水中。 裴谈的画舫逐渐接近岸边,他有些皱眉,就在刚才,他恍惚在岸边看见一道人影,但下一秒,那人影就消失了。 裴谈也没有发现,有一道漆黑的影子,从水中,逐渐接近了他的画舫。 荆婉儿脸上的淤泥,也在跃入水中的一刻,被池水洗净了。她在水中鱼跃的动作,就像是一条灵活的玄鱼。 她看到船头那道身影,距离她越来越近了。 裴谈的面容,也在月光之下,完全显露出来。 荆婉儿在最后一个跃起以后,借着月光暗影的遮挡,潜入了画舫的船底。 她双手,也攀上了画舫的底部。 这画舫建造的华丽无比,自然是专供太子和嫔妃游赏之用,荆婉儿花了片刻就摸透了这画舫的结构,她选择游到了船尾,那里正是画舫内部的厢房所在,她可以在那里上船,并潜伏在房内。 就在荆婉儿计划好以后,她慢慢靠近船尾方向,确定周围都无眼睛注视后,才慢慢从水里冒出头。 她嘴角一勾,第一次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荆婉儿慢慢从船尾上了船,整个过程她坚信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在水底游向船尾那一刻,船头站立的身影,也消失了。 荆婉儿成功摸上了画舫,并慢慢打开厢房的门,确定里面漆黑无人。 她立刻走进去,轻手轻脚关起了门。 她在黑暗中轻轻吐了口气,悬了半夜的心,仿佛此刻终于得到安全的安稳。 荆婉儿轻轻抹了一把湿哒哒的头发,她听见有水滴在地上的声音。 接着她感到脖子里,有一阵比池水还要冰凉的冷冷感觉,就在她下意识伸手想要触碰的时候,她一下子意识到这冰冷来自什么东西。 她整个人,从刚才的放松,到完全僵硬了。 一把匕首悄悄在她脖子里,一道清冷低沉的气息萦绕过荆婉儿的软耳处:“你是谁?” 第十六章 画舫 荆婉儿的呼吸,由重变轻。尽管看不见身后的裴谈,可是她知道是他。 在画舫的船头,她所看见的唯一的人,就是他。 裴谈进宫,自然穿着官服,才能面圣。那三品大理寺卿的袍袖,在画舫船头的风中,那么惹动……荆婉儿的双眼。 “你是、裴大人吗?”她仿佛小心翼翼,想得到确认地问道。 荆婉儿也实在不敢相信这么巧,她今夜出逃,竟然就会在宫中遇见裴谈。 而裴谈,虽说挟持了荆婉儿,却在随后就发现她身上穿着的是宫女服饰。一个宫女深夜出现在太液池? 就在他也感到事情有异时,听到这名宫女问了这句话。 还能感受到,那话语中的小心翼翼。 裴谈终于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了,被匕首相贴颈部,这女子没有害怕,倒是立刻叫出了他的身份。 裴谈许久沉默之后,说道:“你如何知道本官?” 熟悉裴谈的人都知道,他几乎从不用“本官”的称呼。 他的身上许多时候还保持着裴氏公子的习气,彬彬有礼时的一声“裴某”,让人深觉自在。 荆婉儿难以描述自己的心情,哪怕被匕首对着,她也觉得比这五年间任何一刻都要惬意。 裴谈虽然同样看不见荆婉儿的神色,但黑暗中人的感觉异常敏锐,他能感到用匕首对着的这名小宫女,不仅没有一丝的害怕,甚至即使知道了他的身份,也没有丝毫惊慌的感觉。 裴谈自认是个君子,他原先以为是这大明宫中的贼人,岂料是个柔弱女子。而这女子一身还湿淋淋的,再被他一个大男人用刀尖对着,裴谈不由皱皱眉,就在那一刻他松开了手。 荆婉儿感到脖子里的凉意不见了,立刻伸手去摸,果然已经没有了匕首。 她这时,终于敢在沉默中转过了身体,嘴角勾起一丝弧度抬起了头颅,裴谈这时已经从另一个衣袖里拿出火折子,晃亮,两人就在这微弱光亮中第一回见到了彼此。 裴谈微诧,一张想象之外的清秀脸孔,荆婉儿也是第一次见到裴谈,比想象中更年轻的脸,他举着火折子的,正是裹着纱布的右手。 “真的是裴大人……“荆婉儿喃喃出言。 裴谈打量她浑身上下,就在他要进一步问询的时候,忽然感觉到整个画舫都猛地晃了一晃。 荆婉儿也被这变故弄得一惊。 裴谈举着火折子看见了她下意识抬头看向厢房外,脸上是刚才被匕首对着都没有出现的苍白之色。 接着裴谈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画舫自动靠岸了。 他在这太液池上,俨然已经漂了一整夜。 一夜的平静也就此被打破,无数嘈杂的声音从画舫外面传过来,有人厉声叫:“是什么人在画舫里!?立刻出来!” 这声音像是宫里守卫,冷漠和严厉。 而荆婉儿肯定这就是搜寻一夜的人,想不到连这里都找到了。 杂役房私逃宫女的事情,这一夜已经传遍了大明宫中,宫中所有护卫倾巢而出,为了抓一个没有翅膀的小宫女。 “来几个人,进画舫去搜!”裴谈听见外面,有人说道。 画舫前后通达,厢房加起来也只有五间,要搜索根本没有难度。 而听着声音,他们一定是从船头上传,会从那里开始搜。 这时,面前的宫女忽然近前一步,目光灼灼盯着他:“……裴大人,宗霍是不是已经逃出长安了?” 外面的所有声音加起来,也没有这一声少女清音振聋发聩。 裴谈迅速看向她。荆婉儿的眼睛极亮,甚至有点像这暗夜的星子,里面蕴藏的是所有人无法想象的东西。 这世上,会关心宗霍是否活着的宫女,只有一个。 裴谈心里几乎是雪亮了。 画舫外,有一声意味深长的响起:“你们看这画舫地上,怎么有水渍?” 荆婉儿浑身湿透,从水底上来,地上的水渍自然是她身上留下的。 只见裴谈忽然灭了手上的火折,抬脚上前推开了厢房的门。 那些搜查的大明宫守卫,果然此刻聚集在了船头上。 裴谈背对荆婉儿站立,声音轻轻的如浮云:“躲在里面不要出来。” 然后厢房的门在荆婉儿面前关上,外面传来裴谈远去的声音。 当裴谈身影,渐渐出现在画舫里的时候,搜查的守卫个个都是一愣。 裴谈的三品官服不是假做的,而他淡然行走的身影,也一时让搜查的人不敢进退。 “你是?”带头的守卫眸色一深,盯着裴谈看。 裴谈的身影出现在船头之后,就看到在岸边,密密麻麻,站满的都是穿着银盔甲的千牛卫。 其中有人目光幽微:“原来是大理寺卿大人……大人怎么会在这画舫中?” 裴谈看着那说话的人,“本官昨夜进宫,耽搁太晚,承蒙陛下厚爱夜宿宫中。” “原来是这样……”为首的人眸子动了动,“敢问画舫中,只有裴大人一个人吗?” 那这水渍又如何解释? 裴谈淡淡道:“本官独自乘坐画舫在太液池漂了许久,夜里水流湍急,弄湿了船尾吧。” 为首的人目光幽微深邃,对裴谈的话,却并没有表示出任何相信。 半晌之后,那人才噗嗤一笑:“我等也是任务在身,不知裴大人能否允许我等进去搜一搜画舫,若是无人我等也好交差。” 裴谈目光幽幽,半晌则是道:“请便。” 为首之人就笑了,说道:“既然如此,我等……” “慢着!” 人群里传来一声带着怒气的尖细嗓音。 昨夜跟着裴谈的那个宦官,匆匆地排开了人群,出现在了裴谈面前。 当看到裴谈独自站在船头的时候,那宦官似是松口气:“裴大人,陛下托奴才来问一声,您这一夜游湖可曾尽兴?” 裴谈面色不变:“十分尽兴。” 宦官陪出了笑脸:“那就好,奴才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太液池虽然大,但顺水漂流,必然会飘到此处,这宦官似乎早早便等在这一头。 那宫中守卫们,见到中宗身边的宦官,自是添了几分慎重。 宦官看了一圈人,脸色冷下来: “裴大人乃是得到陛下的亲口许诺,乘坐画舫在这太液池上赏游,你们搜人搜到了这里,还惊动了裴大人,莫不是连陛下的旨意你们也要怀疑真假?” 守卫们立即跪了一圈,惶恐道:“属下不敢。” 宦官不耐烦道:“去去去,赶紧到别处搜查,记住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日进宫,终身为婢,死也要死在这宫墙之内。 等到人都散开,宦官脸上的绝情,才换成了谄媚的笑容。 “对了,裴大人,您瞧这天儿也快亮了,陛下让奴才送您出宫,不要耽误了大人的正事。” 裴谈看着那宦官,“好,容裴某稍事收拾一下。” 宦官满脸赔笑:“那自然。” 裴谈便再次返身,进入了画舫之内。 荆婉儿一直倚靠在厢房门口,外面的动静,她基本也听了七七八八,听到裴谈的脚步,她下意识向后退了退。 裴谈推门进来,看见凝立相望的荆婉儿。 荆婉儿浑身包括鞋袜都湿透了,这幅样子,只要出去必然会被抓个正着。 裴谈望着她:“接下来,你听我的做。” …… 天色越来越亮的时候,宦官已经领着裴谈,走在了外围宫道的道上。 再往前面不远处,就是出宫的大门。 裴谈顿住了脚步,对宦官说道:“就送到这里吧,本官进宫时,已经让贴身的护卫和马车,停在宫门不远处等候了。” 宦官闻言,也立即赔笑说:“既然如此,那奴才就告辞了。” 裴谈说道:“有劳公公。” 宦官行了礼之后,就转身返回了宫道上,裴谈继续朝前走,看见越来越近的宫门。 侍从裴县,确实是守着马车,等在文昌门附近。 而裴谈一夜没有出来,他也是尽忠职守地一直等着,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但是就在卯时刚过的时候,裴县看见一个身材瘦小的宦官,一路低着头走向他和马车。 此时宫道上昏暗无人,这个小宦官自然显得晃眼。 可裴县以为,可能是他家公子在宫里,临时传什么话给他。就像昨夜,一个宦官临时来告诉他,裴谈要在宫中待到天明,让他一直等候一样。 就看那瘦小的宦官,一步一步接近了马车。 裴县终于注意到那宦官的一双脚,极为纤巧,分明是只有女子才有的纤细足踝。 裴县一只手骤然握在刀上,目光凌厉看着那接近的“宦官”。 就在他要拔刀的时候,那宦官也终于到了跟前,“他”抬起一张脸,都是慌乱之色:“是裴大人的侍卫吗?……是裴大人吩咐我来找你的!” 这句话,让裴县握刀的手,骤然松开。 这“小宦官”自是荆婉儿假扮,她回忆起裴谈重新回到画舫里的时候: 她看到裴谈直接走到厢房角落里一个箱子旁边,从里面扯出来一件衣服。 衣服被丢给荆婉儿,她看见那根本不是一件女子的衣服,而是宫中宦官的一件绿色袍衫。 “把这件衣服换上,到文昌门等我。” 第十七章 有办法 当裴县,守在马车旁边,望穿秋水,终于看见裴谈的身影从宫道上出现了。 他几乎从未像此刻的喜悦:“公子!” 裴谈也看见了他,但还是一步一步走到跟前,裴县下意识想说什么,被裴谈轻轻摇头制止。 于是,裴县低下头,什么都没说。 此时文昌门的守卫刚刚换防,裴谈目光淡淡扫了一圈,才慢慢上了马车钻进了帘内。 荆婉儿就坐在马车里,身上还穿着小宦官的衣服,只是那张脸明显有受惊一夜的苍白。 裴谈与她相望,两人都没发出声音。 门外,裴县的声音低低传来:“公子,要现在出宫吗?” 裴谈目光看着荆婉儿:“出宫。” 说着,他已经坐到了荆婉儿的对面。荆婉儿把自己缩在了马车的角落里,一双眼睛看着裴谈,似有言语。 马车轻晃了下,裴县在外面开始驾车向宫门口走。 刚刚换防的文昌门守卫略感诧异,可是裴县随后就拿出了中宗的御赐令牌:“大理寺卿裴大人,昨夜奉皇命入宫,尔等可向宫中求证。” 不必多余求证,看到这张令牌就够文昌门守卫不敢阻拦了,二人立即打开宫门,并未多加盘查。 裴县把令牌收回到怀里,一声清脆鞭响,他就冲出了文昌门。 荆婉儿感受到这一阵不同寻常的颠簸,脸色终于变了变。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她真的安全出宫了。 她立刻看向对面的男人,裴谈还是那副神色淡淡的样子,只是在荆婉儿看过来的时候,他目光深处明显幽了幽。 他们这算是第一次见面。 可是,在这次以前,荆婉儿和裴谈,并不能说是毫不相识。 “多谢大人救我。”半晌之后,荆婉儿先选择打破沉默。 裴谈看着她:“你之前问我,宗霍是不是已经逃离了长安,为什么你会问这个?” 荆婉儿目光幽深:“因为奴婢发现了不该发现的事,所以今夜才会有奴婢被宫中内卫追那的事。” 裴谈的眸色比夜色还深:“你所谓不该发现的事,又是什么?” 听着马车轱辘现在发出的声音,马车已经驶在了长安街的街道上。 则仿佛也历经了重生,望着裴谈不动。 “自然是奴婢发现了宗霍未死,而死去的尸体、根本是移花接木的障眼骗术。”少女声音清亮,目光也如镜底般清澈无垢。 裴谈看见这样一双眼睛,自然就知道,他在此前的种种猜测,都得到了验证。 荆婉儿,实在是敢冒真正的不讳做这些事。 这时马车外,裴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平静的低沉感:“……公子,我们难道直接回大理寺吗?” 加了一个“难道”,是因为马车中定时炸弹那般的少女。 裴谈和荆婉儿的目光对接,他回裴县的话也清晰明了:“直接回大理寺。” 荆婉儿已经从宫中出来,那就必须要去他的大理寺。 这个少女已经涉案最深,此时想要撇开并不可能。 裴县听到了裴谈的确认,沉默了一下,终于调转马车,驶向了大理寺的弯道。 似乎距离宫中越远,荆婉儿身上的盔甲就卸的越干净,她此刻,已经宛如一个透彻的清秀少女。 驾车的裴县确定了目标,便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大理寺。 车内裴谈一把掀开帘子,看见大理寺森严熟悉的后门。裴县把马车停在了后门,很谨慎小心的做法。 “公子,还是让属下先行把后门的守卫调走。” 裴谈想了想,默认了这个做法。 裴县身影立即消失在后门,片刻以后,只听嘈杂脚步声走远,裴县亲自盯着人都撤走,才从后门又出来。 裴谈示意荆婉儿跟随自己下车。 因为荆婉儿现在还穿着宦官的衣服,打扮的不伦不类。若没有裴县事先把守卫调走,势必会引起骚动。 荆婉儿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觉得肩膀一暖,回头发现一件披风在不知不觉间罩在了她的身上。 她下意识有些发愣。 是裴谈解下了披风,盖在了荆婉儿的身上。论到仔细,裴县向来是从裴谈身上学的。 “走吧。”裴谈总算说话了。 他踏进了后门,裴县走在最后,荆婉儿走在二人之间。 三个人自是十分低调的,即便路上有人经过,裴谈走在最前,身后还跟着一脸冷漠的裴县,无人会在意中间还披着披风的荆婉儿。一炷香后,总算未引起大理寺内任何一人的察觉,回到了裴谈所住的院子偏厅里。 “公子,怎么处置这宫女?”刚在厅中站定,裴县就沉声开口问道。 刚才在宫中那种情况,他既不能声张,只能先一切依照裴谈吩咐行事,然而现在已经回到大理寺,自然有什么就可以说了。 裴谈看着一言不发站着的荆婉儿,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可以说完全都无法细想,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在当时情况下最下意识和合理的反应。 然而,事情可以做,后果却必须承担。 他看着面前的少女,荆婉儿的身份,纵使逃出了宫,也一样不会安全。 良久,裴谈轻轻说道:“从杂役房到太液池,至少需要三个时辰,宫中内卫久经训练,他们的反应,不会等你逃到太液池才动手。也就是说,你早知道今夜的危险?” 而知道了危险,不选择向宫外逃,而是反其道深入内宫,这恐怕才是既能拖延时间,又顺利让内卫不能第一时间找到她的原因。 这个少女,面对危险如此冷静,实在极聪明。 荆婉儿和裴谈相视,她已经知道,她今夜能逃掉,实在是上苍给的运气。 “你一直用信鸽,和宫外联络?”裴谈终于问出来。 荆婉儿安静站了良久,她曾经用信鸽给大理寺传信,自然这点是瞒不了裴谈的。 “不错,婉儿的确是从宫外得到的消息,知道宗霍已离开长安,更知道他一走,便是婉儿死期。” 只要弄清楚事情的因果,这些事情并不难猜出。 裴谈看着她一时没有出声。 裴谈的沉默,让偏厅中的气氛慢慢更加凝重,还是裴县忍不住继续说道:“今夜之后,宫中逃走宫女一事必定传的人人皆知,此女很可能……会成为公子的负累。” 荆婉儿静静说道,“一切都由奴婢所起,奴婢愿意承担,必不牵连大人。” 裴县却不客气地冷冷看着她:“你不过一个宫女,如何承担?” 荆婉儿慢慢解下了披风,她换下来的宫女服,被她绑住石头,丢在了太液池里面。那太液池底下,藏着大唐开朝以来的无数秘密,没有人敢真正打捞太液池。 她凝视裴谈,说道:“婉儿从进宫起,就不曾怕过死。如今也一样。” 她如同在暗示,即便裴谈现在把她交出去,她也不会反抗。 裴谈目光却盯着她的脸,他既然把她带出了宫,自然就不会再无端送回去。况且宗霍已逃离长安城,这桩替死案,现在就只有荆婉儿能说的清楚。 裴谈的手指在桌上轻敲,显然在思量对策。有一点裴县说的对,大理寺内的眼目丝毫不少于宫中,荆婉儿在这里多一刻,同样是将大理寺也带入危险中。 就在这时,裴谈想到了一个人。 —— 主簿邢左在书房查案卷的时候,接到裴谈传唤,就匆匆赶来了偏厅。 “大人有何吩咐?” 裴谈此时背着双手,在屋内踱步:“之前那个民妇紫婵儿的案子,你可还有印象?” 那件事过去还不到两天,邢主簿稍一思索自然想起来:“记得,不知大人为何突然问起?” 裴谈幽幽看着邢主簿,便问:“她所嫁的那个相公,一起在长安开的酒楼、你可记得叫什么名字?又位于哪个街道上?” 邢主簿心中有些诧异,但还是立刻回道:“启禀大人,那对夫妇开的酒楼,叫紫轩楼。就在城门左转的庆安街上。” 裴谈眯眸想了想,并不远,“你现在吩咐备一辆马车,我要去一趟庆安街。” 邢主簿听到裴谈要去,随即就吃惊问道:“莫非那对夫妇又犯了什么事?大人可要带着衙役过去捉拿?” 裴谈立即道:“不是犯事,你也不用带人,只消将马车停在大理寺后门,我自有用途。” 邢主簿尽管疑虑,却不好质疑裴谈:“是,那属下这就去给大人准备。” 等邢主簿出去后,偏厅里安静了片刻,裴谈道;“你们出来吧。” 荆婉儿跟裴县,都从事先藏身的偏门里出来,方才裴谈的话他们都听的清楚,尤其是紫婵儿的名字出现的时候,荆婉儿的神情已经与刚才不同。 裴谈将她看在眼里,他也是在刚才,突然灵光转念,想到的那个同样逃出了宫,现在已经嫁做人妇,改头换面生存的宫女紫婵儿。 其实荆婉儿根本不需别人替她担心,她只要出了宫,其实已经等同鱼儿入水…… 看着荆婉儿依然平静无波的眉眼,裴谈目光有些幽沉。 不多一会,下人已经来通知,马车已经在后门准备好。 第十八章 不要牵连 此时,还是刚刚卯时而已,天不过刚刚亮,路上还没有多少行人呢。 紫轩楼的老板,年纪轻轻为了让心爱的娘子多睡会,自己悄悄起身,收拾一下之后,就走到酒楼门口,拔下了门栓,双手打开了门。 通常这么早不会有客人,可是他打开门以后,立刻就看到一辆马车正堵在门口。有一男一女,正从那马车里头下车。 “几位是?”他诧异问出来。 裴谈跟荆婉儿,站在乍暗乍明晨曦中,望着对面一脸茫然的酒楼少东家。 裴县没有浪费时间,停稳马车之后,立刻令牌一亮冷道:“大理寺卿,我们大人有事找你们。” 在长安的人,没有胆不知道大理寺卿,对面的男人明显变了颜色。 裴谈双手拢秀,透出几分公子温文:“打扰,只是想趁着店门没开,与令夫人问几句话。” 可是开店做生意的,自然不能像普通百姓那样,贪时睡个回笼觉,古来就有晚开门不吉利的说法,是以,他们来的还是迟了。 自己娘子前几日才去过衙门,这当然也是男人对大理寺卿几个字更加敏感的原因,只见他一张苍白的脸和裴谈对上,片刻才说:“大、大人请先进来……” 荆婉儿见这明显受了惊的男子,再观他年纪,自然注意到裴谈方才那句“令夫人”。 裴谈在酒楼内扫了一圈,自然注意到只有两个伙计,都是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酒楼即将开门,老板娘却不见踪影。 男子才镇定下来:“内子……尚未起身,请大人稍后,小人这就去、去叫。” 裴谈依然守礼:“有劳。” 男子脸色再变了变,犹疑再三,还是狠狠心走入了内门。 裴谈一来就明说要见的是他夫人,他再拦着不见,也不可能。 紫婵儿却是已经起了身,虽说夫君体贴,有意让她多睡,不让下人弄出声响。可是这么多年帮着夫君打理酒楼,早已睡不得晚觉,时辰到了,自然也就醒了。察觉到夫君轻手轻脚,紫婵儿故意没有出声,内心,早已是暖融融一片。 她也曾是个苦命人,可是她却有幸遇到了这样的男人,这一生还有什么抱怨的。 看到自己夫君去而复返,紫婵儿自然讶异转身,却看见了他脸上来不及消失的苍白之色。 “文郎,你怎么了?”紫婵儿在宫中多年,看人眼力自然毒辣,立刻看出夫君不过才出去不到片刻,却仿佛遭受了什么重大变故一样。 夫君上前握住她的手:“婵儿,外面来了一位大理寺的大人。” 大理寺的大人,还能有谁,自然只有大理寺卿。何况紫婵儿前不久才去过了一趟大理寺。 紫婵儿顿时就明白了,不过她心中跟脸上,都并没有惊慌,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等紫婵儿安抚了夫君,自然和他一起,来到了酒楼大堂中。 裴谈,紫婵儿自然是认得的,因此一到大堂,她就淡淡一笑,屈膝福礼:“民妇紫婵儿,见过大人。” 裴谈转身望着她,紫婵儿起身后,面上神情故意淡淡,她知道该来的躲不掉,倒不如坦荡些。 裴谈很了解他的心里,因此,只是转过身,对着一直站在另一个方向的身影,说道:“你不必对本官多礼,今日要你见的其实也不是本官,而是她。” 紫婵儿下意识目光动了动,却是慢慢看往,那个方向。 荆婉儿还披着裴谈的大氅,但是到了室内,自然就把头脸露出来了。她也凝望着紫婵儿,紫婵儿被救出时已经年满十四,样貌已经定格七七八八,所以荆婉儿一眼剧能认出来。 不过,紫婵儿盯着荆婉儿,神情明显是有变化的,可是一直半晌都没出声。 倒是荆婉儿笑了笑:“你嫁人了?” 紫婵儿目中似是流露出几许怔怔,五年前的事还历历在目,对于救了自己命的人,紫婵儿即便第一眼有些诧异,终究也还是认出来了。 “嗯……” 而且嫁的男人,本分知礼,还有难得的产业。别说是个逃奴,就算是普通人家的闺女,想要嫁个这样好的,都得打着灯笼。 所以紫婵儿低头,抹了一把眼角,就再次抬起头来,对着荆婉儿笑了笑,却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她们虽然用信鸽传信,那不过是为了关键时刻互通消息,例如让荆婉儿提前逃出杂役房的那封信一样。其余的,一道宫墙之隔,彼此五年都过着什么生活,又怎么可能知道。 荆婉儿慢慢走向裴谈身边,“大人,婉儿愿意自行安置自己,不打算连累任何人。” 说到底她从宫中逃走这么大的罪名,谁也不能替她担,若只是为了活命的话,……这长安街上那么多挣扎求存的人,她不介意成为其中一个。 裴谈却看了她一眼,然后看向紫婵儿,“若让你收留荆婉儿几天,你可愿意吗?” 这句话让屋内每个人神情都产生了变化。 酒楼的老板,紫婵儿的夫君,是完全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可是不知是不是第六感感到了什么,他下意识上去,抱紧了自己妻子的双肩。 荆婉儿见状,目光黯了黯。 紫婵儿凝望裴谈,她这么聪慧的女人,自然知道此时问什么都是多余,所以她仍然是选择了柔和一笑:“民妇明白了,民妇愿意收留荆姑娘。” 且不说曾经的救命之恩,她能有现在的生活,都是荆婉儿给的。若说,她连收留荆婉儿都不愿,就真的是妄悖人性了。 裴谈要的就是这句话,大理寺不能收留荆婉儿,那么就只有这偌大的长安城中,才是最佳藏身地。 而他能想到的,自然是早已和荆婉儿有联系的这些已经隐姓埋名的宫女。 不知为何,当荆婉儿看着虽然不明状况、却始终站在自己妻子一边的那个年轻男人,忽然就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大人,婉儿谢大人的维护,但婉儿并不想留在此地。” 她做了这么多,是不怕和宗霍同归于尽。可是,眼前这一对明显已经重新找到生活的夫妻,她狠不下心去打碎。 越是曾在绝望在生活过,越明白希望的来之不易。 裴谈眯起了眼眸,看着荆婉儿面无神色的一张脸。 酒楼中只有一个人,此时清楚明了地看穿了荆婉儿,便是紫婵儿。 只见紫婵儿露出面上的一丝笑,缓缓放下了夫君抱在自己肩上的手,而后,她走向了荆婉儿,一步一步,到她面前。紫婵儿伸手,将荆婉儿的双手,包裹在自己手心中:“没事的。” 荆婉儿怔怔看着她。 紫婵儿毕竟已经嫁做人妇,脸上的笑容都带着柔和的安抚:“相信我,你可以留下。” 二人的目光碰到一起,眼中的神情,竟是那么的相似。 原来不管过了多少时光,过着多么天差地别的日子,在骨子中,她们都早已注定今生会是同类人。 荆婉儿忽然双眼就模糊了。 就看紫婵儿一边拉着荆婉儿的手转身,望着自己的夫君说道:“这位,是我娘家的一位表妹,我们许多年没有见了,不知夫君可能同意让她与妾身住一段时日?” 面对这样哀婉的恳求,恐怕没有男子会拒绝。酒楼老板的眼睛也湿润了:“自然可以,既然是婵儿你的亲人,那么想在家中住多久都可以。” 紫婵儿眼中有感动的泪:“谢谢你,文郎……” 裴谈也转开了眼眸,片刻说道:“荆婉儿在此间的一切事,都自有本官负责,你们夫妻不用担心。” 这是在用大理寺卿的身份保证,就算出了事,也是有他先担着。 但是听懂这句话的,也就荆婉儿跟紫婵儿两人。酒楼老板畏惧地看着裴谈,毕竟是日夜的枕边人,他心中或许明白紫婵儿口中曾说的那些亲人,家乡,都不过是编造的。可是他不在乎,他只想好好保护现在的她。 而紫婵儿进出大理寺的事情,他心中也从来没有放松过。 现在,这个年轻的大理寺卿又亲自上门,还带来一个姑娘,这究竟对他和妻子都意味着什么? 这时,换荆婉儿暗中,捏了一下紫婵儿的手。 然后看荆婉儿上前一步,仰头认真望着裴谈说道:“大人,婉儿可否与您单独说话?” 从裴谈将她带出宫,二人也不过就在那小小画舫里独处过。 裴谈望着少女的脸色,能轻易从里面看出小心翼翼。 毕竟,两人这不过是刚认识的第一天。 “裴县,你先让人回避一下。” 回避也不过就是紫婵儿夫妻和裴县三个人,夫妻两人自是不必说,听见裴谈的话,就已经下意识低头走向了内门,裴县在短暂迟疑后,选择走向酒楼的大门外,为自家公子守门。 裴谈望着荆婉儿,在少女还在酝酿怎么开口的时候,先淡淡说道:“你要对我说的话,我已经知道了。” 荆婉儿显然吃惊地抬头。 裴谈目光看着她:“你是希望我无论做什么事,最后都不要牵连到酒楼的这对夫妻。” 第十九章 长乐王殿下 此刻楼中无人,荆婉儿忽地就跪了下来:“请大人成全。” 裴谈比她想象的还要洞彻明晰,他用恩情裹挟紫婵儿,让紫婵儿不得不收留她。可差别就在于荆婉儿从不认为自己救人一命,就对紫婵儿有了多大恩德,相反,她可以让紫婵儿作为她在长安城的眼睛,为她传递消息。 但……她不能毁了别人生活。尤其是看到刚才和夫君站在一起的紫婵儿,荆婉儿更意识到她的出现已经给这对在长安城平安生活了多年的夫妻带来了什么。 裴谈的声音慢慢响在上方:“你不用跪我。” 荆婉儿心头紧了紧,她是宫女,纵然已经逃出宫,死罪却已经架在了她头顶。 良久,她缓缓吸口气:“此事过后,婉儿任凭大人的处置。其实宫中逃奴一事……经过昨夜,婉儿已是死罪,但此事到底事关宫中的颜面,若婉儿一人死就能让此事了结,婉儿愿意去死。” 从头至尾荆婉儿声音幽幽,态度顺从,可裴谈却渐渐地眯起了眼睛。 逃奴,自然关乎宫中颜面,尤其是,五年内逃走的宫女总和,一旦曝露天下,不仅是宫廷震动,恐怕长安以致天下都要传为笑柄。 这才是荆婉儿要说的,她一个人逃走的事情,尚且可以弥补,如果五年内逃走全部宫女的事情被牵连了出来,死的,可绝不止这些藏身在长安城的宫女了。 可还记得曾经那年的巫蛊之惑,牵连了多少了,宫中尸骨成堆。 仔细想想,就知道,这件事的内核,只会比巫蛊更加可怕。 裴谈许久没出声,荆婉儿确实聪明,聪明到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找到弱点“威胁”他。 荆婉儿一手心都是汗,她整个人甚至其实都开始微微发抖。 “我说过,你不用跪我。”裴谈响起的声音依然淡淡,“留在这里,以后的事,自有以后再说。” 想不到裴谈会用这样轻描淡写的方式就一笔带过了荆婉儿的请求,荆婉儿神情怔然,甚至完全无从应对。 但她终究确定了一点,就是至少现在,裴谈对宫女逃宫这件事,什么也不会说。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什么的荆婉儿,只能顺从裴谈说的,慢慢起身,心里约略也明白,她渴望现在得到裴谈的答复,基本是不可能的。 裴谈是长安的大理寺卿,他不可能如此轻易,就违背了他的职责。 “裴县。” 听到命令的裴县立刻就出现在侧门,“公子。” “我们走吧。” 紫婵儿夫妻也立即从侧门出现,有些惶恐又有些诧异地看着裴谈主仆走到了门口,就这样打开大门走出去。 只有那沉默凝立于酒店大堂,神色有些哀伤的少女。 回到大理寺,除了裴谈跟裴县,一切还是肃穆如常。没有人知道清晨他们这里来了一个神秘少女,如今又悄然离开的插曲。 “公子,您为何要多此一举救了那宫女?”这实在不像自家谨慎作风的公子。 裴谈神情不显:“若宫里有人要杀荆婉儿,那十之八九是与宗霍有关。”所以荆婉儿不能死。 裴县却还是道:“那她死了,岂不是更能证实这件事的阴谋?” 荆婉儿死还是生,根本对这件事的判断没有影响。 裴谈看了自己侍从一眼:“那具替宗霍死的尸体,也是荆家的下人。” 所以只有荆婉儿,才能第一时间明白那块人皮刺青的意义。 而裴县却骤然微微震动,因为他明白了裴谈话中之含义,……已经有一个荆家人为此而死,够了…… 裴谈这时慢慢踱步到窗边,“也许这件事,会成为我们解决这次替死案的契机。” 裴县默默转身:“属下只是担心,会查到公子头上。宫中搜寻不到宫女,必然会联想到,昨夜曾出入宫廷的人。” 即便裴谈持有中宗令牌,但照旧会有登记,只要一查,必然躲不过去。 裴谈目光幽幽:“放心吧,他们查不到。” 这句话的玄机,从宫中揭起。 寻了一夜,出动了内卫和千牛卫都没有寻获的宫女,只能报告给崔尚宫。 崔尚宫震惊:“不可能!怎么会找不到!?” 她紧盯着那内卫统领。 内卫统领也是神情冷冷,昨夜是他亲自带人搜查了整个禁宫,并没有发现崔尚宫报告的那样身形样貌的宫女。 “难道崔尚宫,是怀疑我们内卫办事的能力?”笑话,整个大明宫,便是一只苍蝇逃了,都绝不可能逃出他们的手心。 崔尚宫胆子再大也不敢和内卫翻脸,她恨恨地咽下了话,这怎么可能?难道那贱人真的生了翅膀不成!? 内卫统领这时冷冷说道:“崔尚宫,你管辖的地方竟然出现宫女逃离,现在更是下落不明,你准备怎么向陛下交代?” 搜寻一夜,若说宫女找到了还好,那所有罪责,自然会被推到这宫女的头上。可是如今,没找到人。 崔尚宫这才觉得四肢发冷,不可能的,事情完全脱离了她的掌控,就在昨天请求内卫出手抓人的时候,她还在冷笑,觉得那贱人终于主动露出了狐狸尾巴,哪想到,天一亮就给她迎头痛击。 她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说:“除非她已经不在宫内,不然怎么可能找不到?莫非她有同谋?” 不然无法解释这样匪夷所思之事,荆婉儿就算再聪明,也不可能有一个人逃出宫廷的本事。 那内卫统领冷冷半晌转身说:“马上让人查一查,昨夜有没有人持令牌出宫。” 出入宫门的车辆都要例行检查,荆婉儿本事再大也不可能隐身。除非是宫门守卫没有检查过的车子。 那么就是……内卫统领眼中闪过冷冷的光。 内卫统领和千牛卫营的人,亲自前往宫门查询出入记录,自然是无人敢隐瞒,立即拿出登记册子。 宫中共有十一门,可能在深夜出入宫门的,不是有御诏,就是正二品之上的爵位,所以一圈查下来,只有文昌门,丹凤门,广济门三门有人出入。 内卫统领一翻册子,昨夜,宫中沈婕妤召了自己的亲族几人,进宫叙话,因为沈婕妤刚刚有孕,所以中宗特别批准沈婕妤可以随时召家人陪伴,沈婕妤亲人一共三人,走的是广济门。 内卫统领只是盯着看了一会,就把这册子丢回给了手下。 接着他翻开了文昌门的出入册子。 上写着,大理寺卿,裴谈,受皇命入宫,寅时过离开。 内卫统领盯着那“寅时过离开”几个字许久,通常臣子在宫中滞留一夜,极为罕见,大明宫戒备森严,等闲人岂能无故在宫中滞留。 他问文昌门带来的守卫:“大理寺卿一夜都在与陛下议事吗?” 那守卫低头回话:“并不曾,昨夜大理寺卿一个人夜游太液池,此事有陛下身边的蔡公公作证。” 内卫统领神色冰冷:“夜游太液池?” 守卫声音更低了:“据说……是陛下批准的。” 或许游太液池本身不可疑,但是内卫统领接到的回报中,就有搜寻过太液池周边,并且提到过裴谈所乘坐的画舫。 那样的画舫,要藏一个人……太容易了。 内卫统领目光越来越冷。 就在这时,他翻开了手边,最后一个登记册子。 长乐王。 三个字映入眼帘,内卫统领的目光一下子紧缩了。 丹凤门,是大明宫的正门之一,能走这道门的,自然是皇爵。长乐王。是昔日滕王李元婴的长子。 滕王李元婴,那是大唐的传奇。 一首《滕王阁序》,是每个大唐子民都会背诵的。 而作为滕王之子的长乐王……和其父一样,是个文采风流的人物。 所谓文采风流……自是风流。 内卫统领骤然,把手中册子合上,他联想昨夜一夜的事情,揪合出前因,与后果。 接着他立刻打开了荆婉儿的画像。 崔尚宫早有准备,第一时间就已经把荆婉儿的画像分派给了各个抓人的内卫司。 只见画上女子,足见是眉眼清秀。 内卫统领的心中盘算了片刻,“长乐王昨日,在何处赏月?” 看守丹凤门的守卫摇头:“长乐王在宫中一向踪迹自由,我等并不敢盘问。” 那可是滕王之子,皇亲贵胄,长乐王要去哪里,何须对他们汇报。 内卫统领只能良久之后合上了画像,挣扎计较了片刻后,沉声缓慢说道:“杂役房宫女走失之事,此刻起谁都不许再提了。” —— 大理寺中,裴县万分不明:“公子为何觉得不会查到?” 裴谈站在窗前,望着那株青叶思绪却已飘远:“昨夜是十五,长乐王也会进宫。” 听到长乐王的名字裴县骤然一怔。 若说在现在朝局紧张的大唐,还有哪一位是异类,那必然是……长乐王,李修琦。 裴谈眉目清淡:“长乐王一向觉得宫中的月色胜于长街,所以每逢十五,都会进宫赏月。若内卫想要查询昨夜进出宫门的人,那必然会查到长乐王。” 裴县显然还有些茫然:“即便是查到长乐王,那又如何?” 相反,长乐王身份尊贵,那些内卫恐怕不敢怀疑,到时候只会把怀疑的目光都对准裴谈。 裴谈却淡淡一笑:“长安中人谁人不知,长乐王风流多情,府中豢养的美貌女奴已经多不胜数。这样情况下,宫中若不见了一个姿色上佳的宫女,又有谁敢去深究。“ 第二十章 邢主簿 城外百里的有间客栈中,出人意料,宗霍的一行人居然足足逗留了三天三夜。 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警惕地从客栈里出来观察四周,显然他们也担心逗留太久引出祸患,可惜从地狱里解放的宗霍根本没有顾忌,彻底地纵情声色。 裴家的暗卫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埋伏在周围。 三天后,车队终于劝服宗霍离开。离开的时候,宗霍心满意足,脸上有一种半睡半醒的醉态。 裴家几个暗卫,立刻进客栈检查,发现这家客栈老板的女儿,已经无声无息吊死在了房里。 检查尸体过后,两个暗卫对视一眼:“是被勒死的。” 而掀开女子的衣服,下,体凌乱不堪,显然被极端凌辱。 这间客栈周围荒无人烟,宗霍贪恋女色,只有这客栈中的女儿可以供他泻火。 可怜这个女子就遭了秧。 一个暗卫捏紧了手心:“马上传信禀报公子。” 这宗霍替死逃生,在路上又犯下累累罪行,早已是罄竹难书。 宗氏父子为了掩盖罪行,早就不把任何人的命放在眼里。荆婉儿逃宫以后,宫里的内奸也把消息传给了宗楚客,“崔尚宫没能把那收尸的宫女杀掉。” 宗楚客捏碎了手里的杯子:“你说什么?” 想要把替死这件事做到人不知鬼不觉,灭掉所有当事人的口是重中之重,想不到这点事,那个崔尚宫都办不好。 来人将昨夜宫中发生的事情,悉数告诉宗楚客。包括怀疑是长乐王把人带走了。 宗楚客神色更晦暗不明:“若不是长乐王呢?” 不是长乐王,就是……裴谈。 当初一力主张他儿子死罪的,就是这个裴家孽子。 “裴谈昨夜是奉诏入宫,况且有陛下身边的蔡公公证明,应当……不是带走那宫女之人。”而且裴谈也没有带走荆婉儿的动机。 说到底,宫中戒备森严,想要无声息带走一个人,必然要权势滔滔,想来想去,还是长乐王最有可能。 但事关亲子,宗楚客显然没那么容易放松戒备,他看着回话那人,声音幽冷寒森:“如果被裴谈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那人也是一惊,不由想到这个裴谈可谓是瘟神无疑,当初见到这个貌若温和的裴家二公子,谁也没想到他是如此冷面无情,没有丝毫顾及宗族情面。 “倘若裴谈已经发现了什么,他必然是第一时间戳破此事,且禀报陛下,绝不会像现在这样默不吭声……”那人小心翼翼,做出了推测。 确实,当时裴谈能不顾一切阻碍请中宗下旨处死宗霍,那现在如若他发现宗霍其实未死,难道不会更坚决地站出来戳穿一切吗? 宗楚客目中精光闪过,片刻没有言语。 —— 因为没有人愿意冒险得罪长乐王,所以崔尚宫更是被警告,不得再提及此事。 崔尚宫因此恨得咬牙切齿,她没想到自己精心盘算的一步棋,会落到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地步。 “去把巧儿给我带过来!”她恶狠狠吩咐。 巧儿被带来的时候什么都不明白,却下意识感觉到战战兢兢,尤其当她接触到崔尚宫阴沉的脸,她一颗心就沉了下去。 崔尚宫冷冷看着已经吓呆的小宫女,“那天我吩咐你跟荆婉儿一块去收尸,你是听我的话全程寸步不离跟着她的吗?” 巧儿抖得厉害:“是……是的……” 崔尚宫目光阴深不见底,她之所以让巧儿跟着,就是为了防备一手。如果荆婉儿没有在尸体上发现什么,那就一切还好。 “那你原原本本告诉本宫,那天荆婉儿是如何做的?” 巧儿目光呆直看着崔尚宫,她觉得有种绝境的寒气从她脚底升上来,她那天没有带出宫的腰牌,被荆婉儿独自留在了宫门内。 她没有看着荆婉儿是怎么收尸的。 “奴婢看见……她用火油、烧了那具尸体……” 当时她站在宫门内,看见燃烧的火光和白烟,浓烈的充斥了空中。 崔尚宫目中咄咄逼人:“你们将尸体拖到了何处烧毁?她又是如何做的?” 那坟地在宫中占地多顷,那具假冒宗霍的尸体究竟毁在什么地方,哪怕是留下的灰烬,也是证据。 巧儿的脸血色褪尽,她呆滞不语望着崔尚宫。 崔尚宫的声音越来越危险道:“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亲眼看着她把尸体处理掉的吗?” 崔尚宫的残酷在杂役房积威深重,没有宫女能在她面前撑住半刻钟,巧儿原本就是个贪生怕死的本性,在崔尚宫有意的半压迫和试探之下,她精神终于崩溃。 “奴婢、奴婢知错了!求尚宫大人饶了奴婢吧……” 崔尚宫冷冷盯着她半晌:“为什么要求本宫饶了你?” 巧儿哭的断断续续:“奴婢、奴婢并没有跟着那荆婉儿出宫收尸,奴婢、奴婢只是在宫门口看见她烧尸体的火光,奴婢不是有意要欺瞒尚宫,奴婢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崔尚宫的手死死攥紧肉里面,好啊,荆婉儿从她眼皮下逃了,现在又发现巧儿也是阳奉阴违,如此看来,那天荆婉儿究竟是如何处理尸体的,根本无从知道。 这件事,如果被那位宗尚书知道,怕是连她的性命也不保了。 “来人,把巧儿拖下去,乱鞭子抽死!” 巧儿脸如土色,“尚宫大人饶命……” 崔尚宫身边的宫女可不会心慈手软,两个身形高大的掌事宫女早就一步上前,死死捏住巧儿的两条胳膊,把她往门外拖。 巧儿终于反应过来,尖叫道:“尚宫大人!尚宫大人!” 崔尚宫恨不得她立刻死透,要是让这巧儿再嚷嚷出什么,传进宗楚客的耳里,不止这么多年她步步钻营,爬到的尚宫之位难保,甚至连她都得像这些宫女的贱命一样,她怎么能容忍。 “把她嘴堵死了,在她断气之前不许她再发出哪怕一丝儿声音!” 巧儿的恐惧被塞进喉咙中,眼睛睁得老大,不明白自己的命为何一息间就没了。 崔尚宫处死了巧儿,心里的那口气却还是吊着,她但愿荆婉儿确实是被长乐王带走了,成为长乐王的玩物,如果这一生都不能离开长乐王府,对她也是个交代。 夜晚,白天还是恶魔的崔尚宫,低眉顺眼的对着一个穿着太监衣服的人:“请公公放心,都处理好了。” 太监捏着嗓子,眯起眼说道:“尚书大人问你,为什么那宫女会提前逃走,是不是你走漏了风声?” 崔尚宫目光掠过一丝阴狠,神情却愈发恭顺地卑微着:“自然不是,那荆婉儿一向忘不掉自己曾是长安千金,早就不甘心为奴,想必见到长乐王进宫,她打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主意,自然靠上长乐王……这棵大树。” 太监声音冷漠:“你能确定荆婉儿是跟着长乐王走了?” 崔尚宫弯折身子:“她一个任人宰割的低等奴婢,如果不是有长乐王这样的人护着她,任她有生出翅膀,又怎么飞的出这大明宫?” 太监目光动了动,也不知是信没信这句话。 崔尚宫眸子一转,从衣袖中拿出一份书信:“这是那晚丹凤门的守卫,所供述的证词。当晚,长乐王独自驾着马车进宫,离开之时……他们都亲耳听见,马车中有女子的调笑。” 这可谓是铁证,证实长乐王李修琦,确然是带走了宫中女眷。 见到了这份证词,太监眸中的神色才松了松。 “为保万全,若叫尚书大人知道荆婉儿是被其他人带走了,不仅你没命,就连咱家都要给你陪葬。” 崔尚宫自然恭顺道:“奴婢明白。” 等那太监走了,崔尚宫捏紧的手才松开。她神情冷漠,这份供词自然是伪造的,当天晚上长乐王是喝的烂醉离宫,谁也没有看见马车里面有其他人。可是这样的事情,应该说没有人会主动说出事实。 —— 因为裴谈对人心的洞彻,所有人,最后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主动将“荆婉儿是被长乐王给带走的”这件事,描述的越来越真。 甚至宗楚客,都一时找不到破绽。 而这几天,裴谈竟然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只是让邢主簿将大理寺沉积的卷宗,一样样拿过来,看似并无目的地翻找和查阅。 “大人,这些都是死案了,有些早就过了期限,您何必还看呢?” 邢主簿这两天和卷宗打交道,弄得灰头土脸,是越发弄不明白这位大人想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看看这些案子中,还有没有什么能做的。” 裴谈说道,片刻,却又指着其中一个案子说道,“这个案子里面,几个涉案人都还在长安吧,你明日叫衙役把他们带来一趟。我有些话要问。” 邢主簿伸头看了一眼,竟然又是快要过期限的案子,他着实弄不明白裴谈所想,只能道:“是,属下明日去办。” 这时候因为天色已晚,把裴谈看过的案卷归档以后,邢主簿就离开了大理寺。 门口有一辆马车,邢主簿看到马车以后脸色变了变,随即却旁若无人地上了车。 马车随后离开,却不是走向邢主簿家的位置,而是在故意绕了几个圈以后,在天色暗下来,借着夜色掩映,停到了尚书府的后门。 第二十一章 诗酒风流 邢主簿这才从车上下来,郑重地整理了一下衣着,走入了后门。 也没有人给他领路,他自古就快步走到了一幢还亮着灯的厢房。上前轻轻叩门后,他开门走了进去。 这间屋子里只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宗楚客面无表情盯着刚进门的邢主簿。 邢主簿心里一惊,低着头快步走了进去,接着就跪下去:“小人叩见尚书大人。” 宗楚客冷眼盯着他片刻,才开口:“起来吧。” 邢主簿像是得了特赦,一边起身道:“谢大人。” 邢主簿有些紧张之色,不断拿眼看了宗楚客。“敢问大人,这时召见小人,是有何吩咐?” 宗楚客目光盯了他半晌才道:“那竖子怀疑你了没有?” 邢主簿脸上神色更变了变,继而低头说道:“小人一直听大人的话,不曾有过激举动,想来裴谈便是再敏锐,也发现不到小人。” 话说大理寺的大理寺卿,连裴谈在内都已经换了几任,邢左这个主簿却一直没有换过。当中,自然有宗楚客的作用。反而因为邢左待得时间长,每一任大理寺卿上任之后,都对他格外倚重。 “那竖子最近都在做什么?”宗楚客冷脸问道,在狠手“弄死”他儿子后,这竖子又做了哪些惹人憎恨的事。 邢主簿开始回忆:“裴谈最近打开了收藏卷宗的库房,从五年前开始,每一件旧案,他都拿过来重新理过。并且……还把当时涉案的一些人,都叫去了大理寺盘问。” 宗楚客神色愈发冷硬起来:“他这么做,想干什么?” 邢主簿抬头看着宗楚客:“小人也不知。” 裴谈这种行为简直堪称古怪,而且他看着也不像是打算翻案,因为有些人虽然被叫到了大理寺,可是都是当天就放了,若是想要重审什么案子,绝不会如此。 但宗楚客显然在意的不是这些,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捏紧,“我问你,他最近……有没有注意霍儿的案子?” 裴谈是否还在过问这件案子,才是重中之重,他看曾经这些案卷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他还在不在意宗霍的“死”了。 在长安人心中,宗霍已然是死了,裴谈不去过问一个死人的案子,是属于应该的。可如果他到现在还在关注这件事,那就说明……至少在宗楚客看来绝不单纯! 邢主簿望着宗楚客的脸,缓缓说道:“依小人的观察,裴谈并没有再盯着宗霍公子这件事。” 虽然裴谈行为算不上正常,可至少明面看起来,绝对和宗霍无关。 宗楚客的手攥的更紧:“你确定吗?” 邢主簿眸光幽幽:“小人自信裴谈对小人绝无任何怀疑,而且他现在的心思都在陈旧卷宗上,应当没有心思关注宗霍公子的事。” 裴谈没有必要在邢主簿的面前掩饰自己,如果他想过问宗霍这个案子,一定会让邢主簿为他找卷宗。既然没有这么做,说明裴谈的心思,自然被别的事情吸引。 屋内有长久的沉默。 从宗楚客的神态,他似乎信了,可是却有些幽暗不明。 只是随即之后,他眸子深邃起来,“两天前的晚上,裴谈进宫,他回来之时,可曾带了什么人?” 如果想在大理寺藏人,甚至说裴谈绝对不如邢左这般自如,因为,对于大理寺的熟悉,裴谈根本比不上已经当了多年主簿的邢左。 邢主簿眸子也眯了眯,他沉吟片刻说道:“小人并未发现有其他人。裴谈的身边,一直只有那个裴县。” 宗楚客盯着邢主簿:“当真?” 邢主簿眸子幽幽:“小人敢以项上人头担保。” 裴谈这段日子,既没有异常的举动,进宫和回来也没有出现问题,看起来真的一切如常。 宗楚客盯着窗外夜色,难道他真是多想了? 裴谈那竖子终归只是竖子,刚刚上任大理寺卿就请旨“处死”他儿子,也不过是竖子轻狂之举罢了。 宗楚客慢慢松开了一只手,幽沉看着邢主簿道:“继续盯好这竖子,发现他有任何不对……立刻来禀报老夫。” 邢主簿低头道:“是。” —— 第二天,裴谈吩咐要带的那几个犯人到了大理寺,裴县来告诉他:“公子,您是否要升堂审案?” 裴谈头也不抬:“不用,把他们押在后院半个时辰,过后就放了吧。” 裴县诧异:“大人不要问话吗?” 裴谈说道:“他们的案子早就过了重审期,且线索早已随着时间消磨殆尽,已经没有审理的必要了。” 这不在于当初这件案子是否有冤情,也不在于裴谈是个青天老爷想要替天行道。而是,这都是一些早已丧失了意义、就连当事人都不会再追溯的案子。 裴县更加惊诧了:“那公子……为何要把他们带来衙门?” 裴谈这时淡淡从书中别开了眼睛,望着裴县道:“之前我让人带紫婵儿来过大理寺,虽然她那件案子也早已清楚,可是难保不会有人从中看出什么。像现在这样多带几个旧案的人来,自然就不会引起注意。” 原来万绿丛中,只是为了扰乱视线。裴县这时才算了解了自家公子的打算。 “但是公子……究竟为何要多做这些,就算不做,又有谁会追究,还是公子以为有谁会从中追究?” 裴谈目色深邃:“我怎么以为不要紧,只是所有的事情,还是多做一些准备,以策万全最好。” 所有事情宁愿多此一举,有备无患。也好过少了一件,日后……麻烦不断。 就像是回应一样,邢主簿的身影从外间走入,“大人,您要求带的那几个人,已经被押到后院,请问大人是要亲自问话、还是?” 裴谈看了他一眼,神色淡淡:“主簿辛苦了,你先下去吧,本官待会处理。” 邢主簿神情恭敬:“是,那小人先下去了。” 等邢主簿离开大厅,裴县才下意识看了看外面,接着又看向裴谈。 裴谈什么也没多说,只是拿起书站起来:“就像我刚才吩咐的,你亲自看着那些人半个时辰,之后就把人放了。” 让裴县亲自看着,可以防止有人窥探,半个时辰把人放了,也安全的很。 半个时辰后裴县放了人回来,手里还多了一封书信。 是在院子中,接到的信鸽。 “公子,应当是城外的暗卫传来的。”裴县将解开的信筒,交给裴谈。 裴谈打开,看到暗卫信中叙述的,发生在城外客栈的那件惨事。 妙龄如画的少女,双目圆瞪着,死不瞑目。 裴谈缓缓揉起了书信。 “派几个可靠的手下,去城外信中的地点,把尸体带回来。” 听说这少女是被爹娘卖给宗霍的,所以客栈的一双老板也没有声张,权当没有过这个女儿。 “公子,何不让暗卫现在动手,将宗霍擒回?” 此人和他爹一样,丧心病狂残酷无情,逃命的路上都能手染血腥,倘若让此人再往南逃,还不知要酿成怎样的祸患。 裴谈目光幽寒:“我们派出的裴家暗卫,力量不足以擒回宗霍。甚至护送宗霍的商队里,有多少亡命之徒,真要动起手,暗卫只会白白送命。” 所以中宗才会告诉裴谈,此事不能大张旗鼓。 裴谈不能调动长安城的禁军,宫中也不会给裴谈支持,裴谈所能调动的,只有裴家仅有的暗卫,和大理寺的衙役。 这样一不留神就会失败的任务,也只有裴谈,会接下中宗的旨意。 因为这件事,本身就是裴谈捅出来的。 有时候,帝王的绝情,也是不得不考虑在内的。 “去城外带回尸体的事,你亲自带人去做。正好最近长安有一伙流寇,你假作出城追寇,路过那个客栈,顺路将尸体带回。” 这样不会有人怀疑裴县是出城做什么了,裴谈也好在明处动作。 “可是公子,谁来保护您?”裴县下意识就握紧了腰间佩刀,跟着裴谈上任的时候,他就被交代以死相护。 如果宗楚客想保护他儿子宗霍后半辈子平安,就肯定要想方设法弄死裴谈这个眼中钉。 就算裴谈是裴氏的公子,那又怎样,宗楚客背后的靠山,是韦皇后。 裴谈目光幽幽,良久说道:“你速去速回,不必担心。这两日……我也正好歇一歇,领略长安街酒楼的风情。” 裴谈如果下了命令,裴县再怎么样也只能遵从。 他第二日一早,就亲自带了一队人,快马从北城门浩荡出城追寇。 而在他走后没多久,裴谈也坐上了马车,去了长安街上最繁华的地段。 裴谈先在长安城最著名的花街,醉情楼里坐了一上午,他曾是长安城和那些少年公子一起勒马的裴氏公子之一,诗酒风流,与他并不陌生。 离开醉情楼之后,裴谈又去长安街最负盛名的酒楼,听那位南北说客的说书先生,道尽了大唐盛世,贵妃美人。 然后这一天直到日落时分,宵禁的前一刻,裴谈才坐马车回到大理寺中。 第二十二章 表妹 第二天如是。 裴谈流连在长安街的风月场所,这样的事自然传的很快,甚至在望月楼这样并不大的酒楼里,都有人在高谈议论。 “到底是裴氏的公子,纵然当上官,骨子里还是不改公子的风流习性。喜欢诗酒和美人。”一桌三四个人,正兴致勃勃聊着最新的轶事。 “我倒是听说裴公子还给醉情楼的花魁写了首诗,不愧又是才子又多情。” “听说韦相爷也在。” 有人窃窃私语。直到发现身旁多了一个人,那人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几人一惊转头一看,见到了一个捧着酒微笑的年轻少女。 “您的酒来了。”清秀的少女微微一笑,将手里酒壶放到了桌上。 聊天的人不由神色一荡。 可是少女已经立刻转身走了,窈窕的身影让几道视线痴痴地看了会。 “听说是老板娘娘家来的表妹,想不到长得如此水灵。” …… 到了后院,荆婉儿立刻就遇到了同样捧着酒的紫婵儿。 紫婵儿看见荆婉儿从大堂出来,顿时就脸色一变。 她快步走上去问道:“姑娘在做什么?” 荆婉儿望着她,眨了一下眼,“刚才我遇见了陈大哥,他手上东西那不过来,让我帮忙把一壶酒给客人送去。” 紫婵儿脸色苍白:“官人怎么能随意差遣你做事,我回头就和他说。” 荆婉儿看着她,目光像水清冽,直到紫婵儿微微觉得不自在,才开口说:“你在怕、我会被人发现吗。” 紫婵儿有些发怔,竟不自在避开荆婉儿的注视。 荆婉儿神情没有什么波澜,淡淡道:“我理解你的想法。” 紫婵儿是被迫收留了她,但是她在这里一天,就是悬在紫婵儿颈子里的一把毒刃。 紫婵儿怎么会不怕她。 荆婉儿看着她:“但你有没有想过,被人发现你这里突然多了一个人,这个人却什么也不做,这才是最可疑?” 最好的隐藏是不留痕迹,越是反常才是破绽。 紫婵儿的神色愈加不安起来,她低声道:“我已经说了你是我娘家的表妹。” 荆婉儿淡淡一笑:“就算是表妹,也不会什么都不做。” 紫婵儿怔怔盯着她,显然不知道荆婉儿什么意思。 荆婉儿索性说开了:“你应该最清楚,连你都能安稳待到现在,就说明长安城并没有人认识你,换句话说,也就不会有人认识我。” 不要说长安街了,就算是在宫里面,又有几个能认得出来一个宫女的脸。即便这个宫女从你身边走过,下一刻,你也不会记住她的长相。 宫女,是遍布大明宫,却永远不会被人特别留意的存在。 紫婵儿似乎一下子被点醒了,她呆呆半晌没有说话。 荆婉儿轻轻接过了紫婵儿手里的酒壶,“如果你想通了,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紫婵儿下意识一惊,半刻问道:“帮你什么?” 荆婉儿目光幽幽:“我想送酒去醉情楼。” 此时的长安城外,一百里的路程裴县终于带着手下星夜兼程赶到了地点,见到荒道上唯一那家客栈。 “应该就是这里。”裴县沉下了脸来。 随同的一个裴家护卫说道:“听说跟踪的暗卫,在埋尸体的地点做了标记。” 否则这荒郊野岭要找一个被埋的人,还真不容易。 裴县立刻下马,吩咐道:“大家散开寻找,注意隐蔽。” 为了方便他们乔庄成商旅,这么荒郊的地方除了偶尔过路的商队不会引人怀疑,出现任何生面孔都有被人猜疑的可能。 尤其这家客栈老板,既然能做出卖女求荣的事情,被宗霍的人收买也不稀奇。 “找到了!” 一个护卫敏锐地在地上发现一块明显松动的土壤。 几个人立刻动手挖掘,果然没多久,就发现少女的尸体。 因为裴家暗卫们要跟踪宗霍,所以对尸体也是匆匆掩埋,估计那家客栈老板发现女儿尸体不见以后,也不会费心思寻找,甚至巴不得消失。 虽然几个人都只是护卫,但看到如此年轻的生命被凌辱香消玉殒,谁都是心中恻隐。 裴县沉声说道:“按照公子的吩咐,把尸体裹上松香,我们带回长安。” 裹上松香是为了隐藏尸臭,否则路过长安城门的时候,就算他们摆出大理寺的门面,也未必会被长安城门的守兵放行。 于是几个训练有素的护卫立刻行动,将尸体挖出来处理好后,就放入了他们伪装行踪的车厢内。 “走。”裴县一刻也不耽搁的下令,“不能让公子一个人孤身在长安。” 三匹马一辆车浩浩荡荡在路上卷起烟尘,朝着长安的方向再次快马加鞭。 —— 说到裴谈,这两日被醉情楼,当做最尊贵的座上宾。 一名姿色妍丽的女子在纱帐内弹琵琶,边上还有两个身材曼妙的舞姬伴舞。 “裴公子,您喝茶。”知道的人才明白,这两日裴谈喝的不是酒,是茶。 千娇百媚的醉情楼花魁,双手递着杯子,送到裴谈的面前。 裴谈慢慢起身,淡淡道:“失陪一下。” 只见他走向包厢的门口,伸手撩起了帘子,就沿着门口的楼梯踱步下去。 醉情楼中人来人往。 有个人撞了裴谈一下。 “裴大人?”那撞人的倒是一笑。 裴谈见到对方中年蓄须,一身气度。目光顿时一动,有些不敢信:“……韦相爷?” 对方哈哈大笑,竟是爽朗,周围的路过人无不露出惶恐色。 此乃大唐丞相,韦玄贞。 韦玄贞缓缓转身,“之前听说裴大人办了宗尚书的案子,裴大人果然是年轻有为,做事有果断。” 宗霍一案让裴谈名扬长安,听说已经有百姓私底下喊他是像狄公那样的一名清廉青天。 把裴谈和名垂青史的狄公作比较,本身已经很夸张了。 裴谈看着韦玄贞,半晌才道:“想不到在此得遇相爷,下官失礼了。” 想不到韦玄贞这样的身份,也会亲自到醉情楼。而他的出现,显然已经让醉情楼上下乃至老鸨都出现了极端畏惧的情况。 裴谈现在官拜三品,在韦玄贞这样一品丞相的面前,称一句下官也没什么。 韦玄贞含笑看着他,虽然他是韦家人,又有丞相之尊,可裴家百年清贵之门,裴谈嫡系之子的身份真要站在他面前,也不矮他什么。 “裴大人,既然来了,不如和本相喝一杯?”韦玄贞邀请。 裴谈站在楼梯间的身形渐渐顿住,看着韦玄贞:“相爷邀请,下官莫敢不辞。” 韦玄贞再次大笑,招手叫来了随从:“送酒到楼上。” 他对裴谈做了个“请”的手势,裴谈只得返身,随着他重新上了楼。 甚至不知道韦玄贞是不是一直都在楼上的包厢,只是他挑帘子进去的时候,正是在裴谈先前那个包厢的隔壁。 “裴大人经常来这醉情楼么?”韦玄贞似乎随意地问。 裴谈慢慢道:“只是近日有空。” 韦玄贞呵呵一笑,凝望裴谈道:“大理寺的事务繁杂,经验丰富的官员也不易接受,裴大人是该适时放松一下。” 神态真诚,看着是真话。 裴谈也淡淡一抿唇:“多谢韦相。” 这时随从已经把酒送来,韦玄贞也已经落座。裴谈慢慢走过去。 风月场所,人多眼杂,很难有什么秘密,当然如果是杀手的话,也不会眼瞎来到这个地方杀人。 所以喜欢长安街上万般风情的,不仅有韦玄贞这样身份的相爷,还有多的是朝堂上道貌岸然的世家贵族们。 裴谈面前被斟了酒。 “来,本相与裴大人干一杯。”韦玄贞先端了杯子。 裴谈伸出手碰到了杯子的边沿,慢慢端起来。 相碰之后,两个人都是一饮而尽。长安公子可以不会策马挥剑,但一定不能不会诗酒和美人。 一杯酒下肚,裴谈面不改色。 韦玄贞唇角一挑,“裴大人还如此年轻,说实话当初陛下下旨封裴大人为大理寺卿的时候,朝堂内外还有不少人惊讶的声音。” 毕竟大理寺这样的地方,曾经待过狄公,待过其他数不尽的大唐官员,关于那个地方,早就被蒙上一层暗纱。 而宗霍一案撞在风口上,似乎上天有意让裴谈甫一上任,就震惊长安。 对此,身为大唐所有官员之首的韦玄贞,自然是心里比所有人都更门儿清。 他看着裴谈的目光微眯,似乎含着深意。 但裴谈的神色始终淡如止水,仿佛坐在他对面的不是大唐百官之首,而只是一个平常人。 这样的气度,不是裴氏这样的鼎盛世家,是绝对养不出的。 宗霍的案子就更说明了这点,若现在身居大理寺卿之位的,是任何一个没有世家背景的人,宗霍之死,绝对不会成为今日长安城热谈的一件事。 这两日醉情楼的老鸨可谓脸上有光,又是裴公子,又是韦相爷,但凡这消息传出去,她醉情楼的名声一定大振。 长安城青楼乐坊无数,谁家都有藏着的招牌,想要争出名堂来,无非就是看达官贵人,最常去的是哪一家。 老鸨甚至觉得,经此一役后,她的醉情楼,可以一跃成为长安风月场所之首。 第二十三章 清姿 “裴谈这个竖子,也不过如此。”花天酒地,毕竟年轻,还没多久就憋不住了。说话的人脸上透着幽幽得色。 宗楚客冷冷阴森:“你认为那是裴谈真实的样子?” 之前说话的人,立即收敛了神色,“属下只是认为,大人近段时间为公子的事情劳心劳力,还要分心去关顾那个竖子,那竖子哪里值得大人这般?” 其实此人就是之前筹谋让宗霍逃走的人,不过是一心借由此事要在宗楚客面前邀功,谋划他自己在朝中的官位 宗楚客沉默了很久时间:“霍儿现在到哪儿了?” 那师爷精明一脸,上前就道:“霍公子定然已全身而退,只要到了地方,也必然会给大人传信报平安。” 其实按照他们之前跟那些保护宗霍的死士们制定的计划,按照那样的脚程应该早到预计的城镇了。 可是此人倒也想到,宗霍的心性贪花好色,好逸恶劳,没准一离开长安,就像鱼游入了海,死士也不可能强逼着他日夜赶路前行的。 宗楚客不由又沉下来,目光依然寸寸逼人:“若那竖子心思不正,他又为何故意做出种种做派,他有什么所图? 裴谈永远都是那个差点逼死了他儿子的人,任何的时候,哪怕所有人都对裴谈放松警惕,他也永远做不到这点。 “其实事关这件事情……”幕僚目光幽闪道,“韦相已经亲自说过了,相爷认为裴谈这个人文韬已经在裴氏子弟中无人能及,甚至如今官任大理寺,破案才能方面、甚至有隐隐比肩狄公之势。” 狄公。 这是单凭这二字就能够打动大唐所有百姓的心的存在。 狄仁杰这个人已经隐隐成为大唐的魂。 而作为平素为人疏离寡淡,百官之首的韦相,竟然将裴谈这一年轻小辈去和狄公比肩,宗楚客双臂颤抖,脸已沉的如墨。 幕僚低着头,半晌说道:“但是韦相也说,这两日裴谈行踪一直停留在醉情楼,众目睽睽下,他即便有狄公之能,也不可能分身再去找霍公子的事了。” 也就是说宗霍还活在世上这件事,裴谈是真的不知道。 宗楚客手心一直捻着一串佛珠,在外人面前他依然还是那个饱受丧子之痛的兵部尚书。外人面前他不能露出破绽,他手中的珠子被他一点点拨下来, 宗楚客毕竟还是依附着韦家的,上次韦家没有帮他保住儿子,这一次韦玄贞会这么做,多少也是存了安抚的意思。 不过宗楚客,可不是善人。 他眼底浮现黑暗,手里的珠子用力捏住:“准备一下,老夫还要进宫。……这么多年为韦家卖命,至少有些要求、他们应该满足老夫。” —— 荆婉儿抬头看着醉情楼的招牌,目光里幽幽笑了笑。 她摘下帷帽上前,露出刻意梳理过的一张脸,轻轻地掠过醉情楼门口的两个伙计的脸:“两位大哥,烦请通报一声。 那门口的人早就看荆婉儿奇怪,女人路过青楼的门口,都是绕道走。可这丫头的样子,却不怕被青楼这污秽之地污染了名节。 荆婉儿说着,揭开了右手篮子盖的布,露出一坛子封好的酒,说道:“裴谈裴大人在我们望月楼订了一壶酒,我给他送来。” 醉情楼的两个伙计对望一眼,却流露出戒备:“我们楼子里就有无数的酒,裴大人哪里需要特定从外面买酒。况且……这两日裴大人根本是滴酒未沾。” 这么一看荆婉儿简直可疑。除了昨日韦玄贞来的那时,裴谈在醉情楼里面,喝的一直是,茶。 荆婉儿目光闪烁,神情却不动,嘴角还勾起来:“裴大人有没有买我们的酒,两位大哥只需进去通传一声,亲自问问裴大人,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裴谈的身份摆在那,醉情楼的人毕竟还是不敢得罪裴谈的。 其中一个伙计皱眉厉声道:“你好大胆,裴大人正在里面与花魁共饮,岂容你这突然冒出来的人一句话,就随意进去打扰?” 到底还是不敢,荆婉儿目光看着他们俩,良久微微一笑:“那就没办法了。若两位大哥实在不能通融的话,回头,我也只能同老板说,这酒确实是送不成了。让老板对裴大人赔罪了。” 说着荆婉儿就作势要走,伸手把篮子里的酒盖上了。 “等会,”另一个伙计迟疑之后开口了,“果真是裴大人要你送酒来?” 荆婉儿回身默默一笑:“我说了,请大哥上去通传一声,便足够了。” 又不用担待责任,只消裴谈一句话,就能解了面前的局面。 那伙计幽深凝望了荆婉儿片刻,转身向另一个伙计说:“我上去通传,你……看着这丫头,如果问了裴大人之后发现没有这回事……” 警告和威胁之意,十分明显。 能在长安开青楼的,且又是像醉情楼这样数一数二的妓馆,早就有私底下的手段,而且谁的背后没有一二品大员的金主在支撑着。 荆婉儿就收住了脚步,“还请一定告诉裴大人,是望月楼依约送酒来了……”她含笑看着那个已经进入楼中的伙计。 那个剩下的伙计阴郁地盯着她,荆婉儿挎着酒篮子安之若素就在原地不动地等待。不用担心她逃走,她今天就是来见裴谈的,要是人都没见到就走,岂非很亏。 对荆婉儿来说,裴谈身在醉情楼,真是再好也没有,若他依然在大理寺中,她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见到他? 就在她心思微乱的时候,发现门前那个伙计面色不善盯着她。 也是,那名传话的伙计,似乎去的有点久。 她有些不明,莫非出了什么意外? 可是裴谈听见望月楼,应该会明白才是。 又过了半刻,依然没有回应。荆婉儿神情凝重了起来。 门口那个伙计,冷漠监视之余,手也放到了腰侧刀柄上面。 荆婉儿捏住了篮子的提手,必要时候,看来她得跑了。 咚!里头有人冲了过来,是那个去找裴谈的伙计,拨开一楼寻欢作乐的客人来到了门口。 荆婉儿望着他,他神色冷凉:“裴大人说了,你要是愿意,就把酒放下,自行离开便是。” 荆婉儿有些目光闪烁,什么叫如果她愿意,就把酒放下离开,这是什么意思? 她沉吟良久缓缓说道:“此酒用特殊的方式封存,我需要当面对裴大人说。” 那伙计盯着看了片刻,果然荆婉儿这次赌对了,伙计没再阻拦,侧身冷冷说道:“进去吧。裴大人在三楼左转第一间的包厢。” 荆婉儿暗中松了口气,挎着酒篮子上去,只是,她虽然已经刻意低头,还是不少人第一时间看到了她。 青楼历来只有男人会从门外进来,有那下流的客人揶揄了一句:“嘿,这小美人,是你们楼子里新来的姑娘吗?” 倒是有门口的伙计冷冷道:“这是属于三楼贵客的家婢。” 此话一出,一楼无人敢嘘了,三楼都是三品以上大员才能进入的,和他们有关系,就算是个婢女也不会有人嫌命长去撩拨。 荆婉儿顺利上了楼梯,上楼以后几乎一瞬间,觉得一楼的喧嚣都成为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从二楼以后,醉情楼变得安静静谧。 荆婉儿望了一眼三楼,有一间门是虚掩的。 青楼并不都是那腌臜鱼混之地,那样的只不过是低等的窑子,朝中那些达官显贵来逛青楼,可不是为了像刚才一楼的那些色中饿鬼一样,对着个女人就眼放绿光。 荆婉儿做了一会心理建设,推门走了进去。 出乎意料,只有裴谈一个人在。 什么歌舞丝竹、想象中的美人环绕都没有,裴谈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桌子旁边,门一开他就看向了荆婉儿。 “你来做什么?”他淡淡问。 荆婉儿手里还拿着那个装模作样的酒篮子,看着裴谈说道:“大人。” “进来把门带上吧。”裴谈说道。 荆婉儿依言走了进去,将手中挎着的篮子搁到了脚边地上之后,就腾出双手,徐徐把面前的房门关起。 片刻之后,她转身,“大人,婉儿有事需要见你。” 裴谈看着她,神色未变。 荆婉儿便走过去,刚才裴谈让她放下酒就离开,是担心她身份暴露,又或者不认为她有什么紧急事需要说。 裴谈幽幽地开口:“醉情楼中许多都是曾出入过宫廷的长安名贵,你知道你在这里一出现,和在望月楼时完全情况不同吗?” 这才是裴谈许久没有让伙计叫荆婉儿来的原因,就像荆婉儿说的,望月楼那样的地方,注定永远没人能认出来一个宫女的脸,可在醉情楼的眼睛里,荆婉儿可不会有那么安全。 荆婉儿低头良久说道,“婉儿知道,婉儿并非故意要给大人添麻烦,今日前来自然是经过了考量。” 裴谈慢慢望着她:“说吧,你的考量。” 荆婉儿徐徐抬头,曼曼清姿,入宫多年,也没有磨损荆氏女儿的风采,裴谈的担心没有错,岂止是一楼那些客人会一眼注意到她,放到任何人眼都会结果一样。 第二十四章 大唐疆域图 荆婉儿伸手,去碰那只装酒的篮子,轻轻一扯上面盖着的布。 酒露了出来,可她看了片刻,却没有去碰酒。 而是拿着那块布,就走回到裴谈的身边。 裴谈望着她动作,她也望着裴谈,一点一点沿着布的边缘,撑开了这块布。 原来这块看起来最普通的碎花布,将那里面翻开来,却是纵横交错的线条,和无数的图案,藏着有让人目瞪口呆的玄机。 裴谈目光深凝幽紧:“大唐疆域图……” 这一尺见方的碎花布里面,竟是隐藏着幽幽一幅大唐地形的疆域图! 裴谈的声音冷的像是暗夜一样:“荆婉儿,你哪来的胆子?” 从大唐开国开始,所有领土就是军中禁忌。有人竟敢私藏大唐、疆域领土图!这不用审理,不用判决,直接就是死罪! 荆婉儿神色幽凉,却唯独看不见惧意:“婉儿知道,所以婉儿才孤身前来见大人,若是被其他人看见,婉儿自知难逃死罪。” 裴谈盯着她一动不动:“被本官看见,你就能逃死罪了吗?” “本官”已是他动怒的标志,他也没想到荆婉儿竟连大唐疆域图这种东西都能弄到手。这也让裴谈第一次产生不确信,荆婉儿某些举动似乎已经超出了胆大的范畴。 这时,荆婉儿只默默跪在裴谈面前:“这张图里,藏着宗霍的行踪,大人让婉儿将话说完,婉儿可以听凭大人处置。” 当听到宗霍行踪那一刻,裴谈的目光才收缩了一下。 就是说时至今日,哪怕已经从宫里九死一生逃出来,荆婉儿还没有放弃对宗氏父子的紧盯。 而她紧盯的方法,自然是这遍布长安的眼线。至今除了紫婵儿,裴谈还没有从荆婉儿口中得知其他“宫女”的下落。 裴谈的目光,迅速在那张铺开的疆域图上扫了一下。 裴氏并不是像普通书香世家那样只出文官,应当说裴氏从不缺武将,早在太宗时候,裴氏的裴行俭就已经名震大唐。裴谈自小对大唐征战的疆域就了然于胸。 但他是裴谈,他是裴氏之子。 他了解这些无可厚非。 可荆婉儿她是…… “距离长安最近的城镇,共有十一座,长安周围都有守军戒严,所以宗楚客一定会想方设法让宗霍绕开这些地方。” 荆婉儿的声音,响起在包厢内。 裴谈目光幽深望着她。 荆婉儿垂下眼睑,接着道:“婉儿在大人面前班门弄斧了,除开这十一座城镇,宗霍能走的只有两条偏僻的路,而其中一条山路险峻,因为他们伪装成胡商携带物资众多,必然会放弃这条。而这些……大人若派人去跟踪宗霍,必然已经得到了这一消息。” 裴谈确实已经知道了,可这不能代表什么,尤其是荆婉儿足不出长安,是如何推断出这些的。 荆婉儿有些不安捏住衣角:“婉儿还能继续说吗?” 裴谈目光幽深:“说。” 荆婉儿便望了他一眼,便直接用手,迅速点出了地图上,其中三个重重圈出来的地方。 只见那三个地方分别是,曹州、梧州、梧州。 当裴谈目光一接触上的时候,就立刻瞳孔锁紧了。 “婉儿知道宗霍的弱点在哪里,知道他最终去的……是哪个地方。” 他看出来了,荆婉儿一点儿都不是在班门弄斧,她是有极可怕的洞悉力,甚至这种洞悉力超出她自身所接受到的范畴、而称之为一种……天赋。 荆婉儿显然是鼓足了勇气来这一趟,她的手指最终点在了其中一个地方;“婉儿知道,大人一定早暗中做了准备。” …… “但大人的准备,只是先清楚宗霍的落脚点,以图后效,却无法抢在宗霍的前面,提前预判他的行为,甚至请君入瓮。” 都说用兵之道,在抢占先机。裴谈若一直被动着,裴家护卫的能力自然不用怀疑,最终定能知道宗霍想藏身的是什么地方。可是荆婉儿却说的,是抢在宗霍的前面。 倘若一切都能提前准备,那当然很多事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荆婉儿的手指,渐渐在她停留的地方,狠狠划出了一道指甲痕。 “大人若相信婉儿,宗霍,一定去的是这里。” 裴谈目光看着那个地方,梧州。 —— 宗楚客这次进宫连随从都没带,从早晨待到日落西山才从宫内出来,出来以后他的神色里就从进宫的凝重多了几分阴狠之情。 马车悄无声息回了尚书府,宗楚客才咬牙切齿:“把陈顺叫过来。” 少顷,夜色中一个身影来了,抬起头露出精明如鼠的脸,却是那一手策划宗霍逃走的师爷。 “大人,莫非今日进宫有什么发现?”陈顺睁着一双鼠眼。 宗楚客面冷如外面夜色的霜:“什么长乐王、什么一定是被长乐王带走的宫女,真是好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陈顺目光一动:“大人说是骗局?” 宗楚客一掌劈在了太师椅上,足见他的愤怒。 陈顺的贼眼急速转动,他也听说了宫里那件事,可是他们派人多方打探的结果,就是宫女是被长乐王带走了。 “大人今天进宫、是见的皇后娘娘……?还是?” 能让宗楚客亲自去见的人,不是韦后,就是韦玄贞。可是韦玄贞已经亲自去醉情楼见过裴谈了,想必他也没有耐心,愿意再见宗楚客。 “太液池的画舫里,其实当夜过后,厢房内经人盘点少了一件太监的服饰,却多了一套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低品宫女服。本来这是件小事,打扫画舫的宫人也没上报。” 今日韦后在宫中,派人调查后,缓缓告诉了宗楚客这件事。 能想象宗楚客当时的恨意多深。 裴谈这竖子,敢在他面前又一次玩花样,还差点又骗过了他。 丹凤门的守将更是被韦后亲自叫来在宫中严刑拷打,终于说出了真话。 长乐王走的时候车中根本没人。 这一切一切,都说明了之前故意被排斥的那个答案。 带走宫女的,根本不是长乐王。 陈顺的神色也在幽暗中瑟缩了一下,他原本以为自己的计划一定万无一失,可若是并不是如此,那他指望在宗氏父子面前邀功的事就彻底不成立了。 “这么说杂役房崔尚宫,竟敢欺骗大人?” 这件事是崔尚宫先信誓旦旦,也就是说有她推波助澜。而崔尚宫撒谎的原因,已经可以预见就是为了自保。 只见宗楚客的目光由深恨、渐渐竟然挤出一丝狞笑:“他裴谈以为能骗过所有人。……老夫就让这个竖子尝到后果。” 陈顺立刻眼珠转了几下,万想不到裴谈已经做到这种地步,而若非宗楚客天性多疑,这件事几乎要被放过:“大人有什么打算?” 如果裴谈竟然悄无声息做出这种安排,足以说明、宗霍逃离长安这件事,很有可能已经被裴谈知道了。这对于整个尚书府来说,都是极可怕的后果。 偏偏宗楚客此时的神情幽冷,甚至还有一丝诡异的笑。 就在下午宫中,韦后最后摇着扇子,悠悠对他说道:“本宫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那名宫女的身份并不是寻常人。她五年前进宫,是曾大都护荆哲人,荆府的女儿。” 还记得当时宗楚客的震惊。 荆哲人他怎么会不记得,还有荆府,不就是被他当做棋子弄死的一家人吗。 想不到,……世上这么多因缘际会。 普通身份的宫女和荆哲人的女儿,已经是大不一样了。 宗楚客眼里露出疯狂跟恨意,自然还有他冒出来的计划。 真是天在助他。给他一个斩草除根的机会。 一个罪臣之女,本就重罪在身,现在还加上私逃出宫,简直已经是不可能赦免的死上加死的罪。而助这个罪孽逃出去的,却正是大唐最温谦如玉、大理寺卿裴大人。 准备出宫的宗楚客,向韦后要了一张荆婉儿的画像。 打开看见那清秀的少女,宗楚客的手指抠在她脸上,就像已预见到她的死期。 “把这幅画像临摹一百份,分发给长安城的暗探,看到这女人立刻杀掉。找到这女人的日子,就是他裴谈的死期。” 杀掉是灭口,只需要带着不能开口说话的荆婉儿的尸身,进宫告诉中宗裴谈勾结罪臣之后,就足够了。 陈顺看着宗楚客有些狰狞变态的脸,精明的眼里也终于露出一丝回过味的笑:“小人要恭喜大人,心愿即将达成。” 少了裴谈这个碍脚石,可以说长安的天都会从此清明一块。 杀子之仇,宗楚客几乎从未忘记。 “找到这女子,裴谈共犯之罪就是板上钉钉。那时候就算他发现了霍公子的事也早就不足为惧了。就算是陛下,也不会相信他。” 想一想,长安城清贵无双的大理寺卿,竟然成了一名低贱宫婢的共犯。这件事公布天下,谁还会承认大理寺还有威望呢? 而宗楚客此刻的双眼,已经蒙上阴鸷,他不仅是要裴谈死,还要他背后的裴家也跟着受牵连,就算不可能扳倒这个百年世家,也要让这个自诩清贵的家族,因为那个竖子而蒙羞不可! 第二十五章 完美的计划 当日的醉情楼,荆婉儿在一切说完之后,就端起一杯茶水泼在了那地图上,顿时所有的城池和丘陵都变模糊,最终消失于碎花布上。 “这张图,不会被带出这个房间。”她低着眸子,幽幽说道。 她很清楚私自拓印大唐疆域图是死罪,所以,她自始至终就没有打算要散播这张图。 直到这时,裴谈才终于从微微惊怔中回神,看向这个少女,大都护荆哲人之女,即便在曾经的长安也并无才名,是个几乎默默无闻人物。 长安城十岁定亲的女眷并不少见,可是荆婉儿在当时有与人缔结过婚约吗,还是在那之后已经默认毁弃了? 裴谈闭上了眼睛:“回去吧,近几日都不要再露面了。” 荆婉儿今天就这样大喇喇走入醉情楼,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见了她。 也许她认为遮遮掩掩反倒不如大大方方来的安全,可毕竟她的存在风险太大了,裴谈都做不到她这般不放在心上。 荆婉儿回望月楼之后,紫婵儿焦心如焚,“怎么样?” 荆婉儿慢慢脱下帷帽,看着她道:“你放心吧,今天开始我不会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话中有双关的意思,让紫婵儿有点一咯噔。 荆婉儿却已经冲她笑笑,低着头进入了院子。 紫婵儿心里忐忑,若有所思地盯着荆婉儿的背影,大理寺卿在醉情楼,荆婉儿去了一上午,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事情? 裴谈在这一天离开了醉情楼,宗楚客派去跟踪的眼线立刻就回去禀报,若在之前宗楚客想要找裴谈的弱点,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可现在他自认为已经拿住了裴谈的七寸,所以宗楚客什么也没有说。 此时距离裴县出城带回尸体,已经第三天,他吩咐手下快马加鞭想赶回长安,在他心中,宗楚客一直对裴谈不利,尽管有其余的裴家暗卫守着,可整个长安,依然处于恐怖韦家的范围。 宗楚客早就为了攀附权贵跟韦家沆瀣一气,裴谈在长安除了中宗之外,能依仗的家族势力几乎没有。 所以越是这样,这位冷傲的护卫越用力抽身下的马,跟随的暗卫互相对望一眼,也都加紧扬鞭往长安赶去。 打断他们的是一簇极亮的信号弹,在这样白昼的天空中都格外晃眼,为首的裴县瞳孔骤然睁大,毫无预兆地用力勒停了马匹。 其他几个裴家暗卫也极为惊诧地盯着空中那簇久久散不开的烟,“这是!?” 马停下之后,裴县迅速翻身下马,向前几步。 这正是裴氏独有的信号烟,不会与其他的烟雾混淆,裴县看见,这极亮眼的烟花,正是从遥远的长安城方向发出来的。 这证明发信号的人,的确是他家公子。裴谈。 几个暗卫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 此刻久久望着空中却不说话的裴县,目光已经变得幽深起来。 可以想见裴谈放这簇信号,一定是为了给远在城外的他们看的,不然不必要用这样显眼的烟雾来通知。 而裴家的信号由轻到重分为五种颜色,刚才空中散开的,是最轻的一种。 这说明发生的事不严重,问题就在,并不严重的事情,裴谈却要千里迢迢用这样的方式通知他们,这显然是有些奇怪。 显然其他的暗卫们也紧张起来:“莫不是公子出事了?那我们要尽快赶回去!” 裴县却盯着空中,久久不肯动。 因为信号烟并不能说话,甚至不能传达其他任何明显的意思,只是通过烟雾的颜色,告诉你发生的事情是紧急还是不紧急。 裴县是裴谈身边跟着最久的护卫,他被裴谈派出来带回尸体,裴谈一定知道,找到尸体以后,他会日夜兼程一刻不停息的赶回长安。 所以,如果是为了催促,裴谈大可不必放这道烟雾出来。 那剩下的意思就好猜了,既然不是为了催促他,而又放出这道表明并没有严重事态的烟雾,说明是相反的意思……让他们不要急着回长安。 “所有人,原地停下。” 其他的暗卫都诧异不已,不明所以地看着裴县:“裴侍卫,您这是?” 裴县神情沉下来,良久才说道:“听公子的吩咐,我们等候号令。” —— 长安城里,裴谈发出了信号,就转身独自回了房间。 他桌上的油灯亮着,看着那盏孤灯,就想起那少女冒着风险去醉情楼找他。 “大人,等宗霍到了梧州,……这世上任何人都没有办法拿他怎么样了。” 梧州才是宗楚客给他儿子准备的最完美的庇护所,宗霍会在梧州逍遥这一辈子,也许能像普通人那样娶妻生子,继续浪荡,那时候纵使清楚他的一切,裴谈也没有办法将手伸进梧州去抓他。 “宗霍需要伪装,他的商队即便全速赶路,为了不引起注意也不敢用太快的马。我们唯一的机会,就是我们可以有更快的马匹。” 裴谈望着荆婉儿没有出声。 “第一,在宗霍还没完全到达梧州前,截杀宗霍。婉儿斗胆猜测,或许大人也有此打算。” 梧州是铜墙铁壁,最好的方法就是在宗霍进入这铁壁以前,想办法一击即溃。 荆婉儿灼灼的双眸盯着裴谈,“但婉儿认为,此计能成功的概率,约等于零。” 裴谈依旧没有言语。 荆婉儿声音压抑:“原因就是宗霍身边的死士,婉儿斗胆想,宗楚客那样的人,能为了荣华富贵出卖灵魂,又能和大人针锋相对,他的智慧,必不低于大人。大人所能想到的此计,宗楚客为了儿子生死,或许更会仔细筹谋每一个漏洞。所以在到达梧州之前,宗楚客一定给所有死士下达了命令,就是进入梧州之前宁愿以命换命,也要保住宗霍。” 裴谈的手指轻轻捏住鼻梁,眼睛也闭起来。 荆婉儿的声音仿佛也幽幽地失了生气:“是以……婉儿只能再次斗胆,在宗霍他们越以为安全的时候,其实也才正是大人、和我们下手的最好希望!” 索性就让宗霍进入梧州、再把他和他的手下,全部杀掉在他们最以为安全的地方。这才是最好的报复。 这样周密的计划,便是熟练排兵布将的战场男儿,恐怕也未必想得出来。一个前十年养在闺阁,后五年困在深宫,荆婉儿这样的少女却说出让人毛骨悚然的话来。 “所有的死士都不怕死。”荆婉儿这时面露微笑,“但他们也会疲惫,他们的身体终归只是常人的身体,尤其因为宗楚客的吩咐,他们在进入梧州的前几个日夜,必定难熬十分。等他们真正地踏入了梧州的地界以后,他们必定会有不真实感。” 兵法有云,攻其不备,才能战无不克。 荆婉儿似乎真的笑的开怀:“所以大人现在只需要想办法做到一件事,就是……早宗霍一步,让大人的人进入梧州。” 梧州是铜墙铁壁,可却能抢先一步,在这个铁壁上,打开一个囚笼。 这就已经足够困死宗霍了…… …… 裴谈看着桌上的那盏孤灯,终于慢慢走进去,桌上还有他刚才用过的笔墨,在风中微微吹动。 和信号一起放出去的还有信鸽,只要裴县原地不动稍等半日,带有裴谈书信的信鸽就会告诉裴县和他的暗卫们下一步要做的。 现在从长安出发,即便用最快的马,或许也只能和宗霍同时到达梧州。 可是,如果此时已经不在长安,且远离在外,那么以裴县原本就日行千里的骏马,足以在宗霍之前,赶去梧州。 这是任何一环,都不能出错的计划。 在原地等了足足半日的裴县,就在所有裴家暗卫,都因为猜测而变得焦虑不堪时,裴县盘膝打坐的目光突然睁开,看见空中飞过来的信鸽。 等将信鸽接住,打开看见裴谈的命令。 裴县目光闪过了一道极亮的光,迅速将信折叠放入衣袖,转身对几个暗卫说道:“立刻调转方向,公子另外有吩咐!” 暗卫们诧异不止,但既然有新的命令,他们自然以任务为先。 当下所有暗卫再次重新翻身上马,裴县调转马头,再次带领着众人飞奔而出。 这夜,长安暗流汹涌,宗楚客自认拿住了裴谈的咽喉,就是罪臣之后荆婉儿。可荆婉儿自从醉情楼之后就真的闭门不出,让提心吊胆的紫婵儿夫妇得到了真正的慰藉。 而裴谈,所做的远远不止只是写一封信告诉裴县,因为纵使裴县先一步赶到了梧州,这个生死之局要怎么做,甚至在梧州无数眼睛的窥视之下,躲过所有想保护宗霍的人,悄无声息达成任务,而当他们把落入陷阱的宗霍弄死在梧州之后,那些发现宗霍死去后的梧州所有人,必然第一时间不会放过动手的人,整个梧州,就会成为真正困死裴家暗卫的一只瓮,宗霍死了,他们也就成了梧州瓮中的鳖。一个真正铜墙铁壁逃不出去的瓮。 第二十六章 藏身地 梧州。 距离长安相隔千里,南北中枢地最大的商镇。城里往来的到处都是不同人种的波斯人和胡商。贸易氛围浓郁。 马车的门被宗霍从里面一脚踹开,他目光流露贪婪。 终于到了,他宗家控制的地盘。 这个梧州,作为南北中枢必经之路,每年产生的收入肥水流油,身为皇亲国戚的韦家,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个地方。 而这,就是他爹安置他的最理想的地点。 “哈哈哈哈……” 宗霍放声大笑,这一路的吃苦受罪、担惊受怕,得到了最强烈的逆反反应。 宗霍疯了! “本公子要喝最烈的酒,睡这里最美的女人,你们都去给本公子找!立刻找!” 所有守护着宗霍的死士共有二十八名,他们进城之后依然下意识地警惕看了一圈四周,这一路上奔波千里,他们每一刻都是神经紧绷,直到此刻。 但是梧州充满人烟的街道上,并没有什么异常。 “老大,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一个死士谨慎地说道。 为首的人眼睛早已布满血丝,看着有些吓人,这段日子宗霍花天酒地,他们却是从未合过眼。 良久,即便是死士也露出一丝疲倦,说道:“一切应该都是按尚书大人的计划在进行。” 所以梧州应该是安全的。 几个死士互相点头交换了眼神,这时候宗霍已经等得不耐烦,“本公子说的话你们没听见吗,我老爹在梧州给我卖的宅院呢?还不带本公子去!” 宗楚客溺爱独子,选择了梧州作为宗霍的藏身地,更是早就给他准备好了美景宅院,仆从婢女。 所以宗霍一想到这些,眼睛都绿了。 想想这一路上他过的什么日子,他癫笑。 为首的死士脸色沉郁,目光里一丝血腥,然后他才僵硬转过来:“去宅子。” 宗霍再次发痴大笑,毫不顾忌大街上受惊的众人眼睛,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彻底安全了。 这时候,人群里有两个人谨慎地跟着马车,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他们是一路跟着宗霍来的裴家暗卫,若说宗霍的死士们一路殚精竭虑,他们只会更加疲惫。 “不要在最后关头坏了公子的事。”暗卫之一说道,“查到宗霍的宅子,立刻给公子去信。” 就在他们亦步亦趋谨慎无比地跟随的时候,忽然前头有了人拦路,穿着一身胡人的装扮,面色冷酷。 当看到来人面容的时候,暗卫目光极震惊。 来人一共三人,全部穿戴着斗笠,遮住了半张脸。只是方才拦住他们的人,说话的同时,也拿下了头上的斗笠。 “公子有吩咐,跟我们走。” 暗卫诧异,眼看着宗霍的马车已经转过街角消失:“可是!” 来人做了个“噤声”动作,“什么也别说,这梧州城内,到处都是耳目。” 两个暗卫于是挣扎了一下,眼看马车也追不上,便点点头,跟上三个斗笠的人隐没在人群里。 宅院到了之后,宗霍眼睛都绿了:“不愧是我老爹……” 这宅院金碧辉煌,只比长安的更富贵,这如果作为宗霍后半辈子的生存所,真如销魂窝般。 宗霍甚至等不及从马车上跳下来,冲到宅子门口就推开了门。 一排低着头站立的奴婢,幽然开口道:“恭迎霍公子。” 宗霍的眼睛更亮,盯着那些仆婢和身后的院子,原来他爹没有骗他,这里一切,都早早准备好了。 几个死士互望一眼,也都松了口气。 “公子,这些下人婢女,都是老爷为您亲自择选的,每个人都身世清白,绝不会对公子造成危害。”宗楚客对这个唯一的儿子可谓是尽心尽力,甚至婢女都不敢随意从外面采买,而是严格筛选之后,确保毫无问题的人,才提前放置在这宅子里,等着宗霍。 宗霍立刻狂笑着走进去。这一整天他都在尽情地胡吃海塞,享乐不停。 死士们,把几个陪同的胡商带到院子里,冷冷看着他们:“明天你们就把货物带到街上处理掉。不要再回来了。” 这一路为了替宗霍隐藏身份,队伍里真正的胡商就起到瞒天过海的作用。车上的货物,也是宗楚客出钱购置的,告诉他们到了梧州后,把货物随便处理掉,所得的金银自然归他们自己所有。 几个胡商唯唯诺诺,悄悄捏了把冷汗。他们这一路上担惊受怕,总算熬到了解脱之日。 但就在他们转过身的时候,死士们眼底掠过残酷。 宗楚客连仆婢都不信任,又怎么会信任一路跟随他们过来的胡商。到了梧州这里,简约来说这些人已经没有用了。 但是货物还是要靠他们处理,等明天过后,梧州郊外不过是多了几句无名尸体罢了。 —— 同时辰的长安。 精明幕僚幽灵一般闪现:“这两天我们的暗探拿着画像在城中走动,有个卖货郎说,他在街上曾见面一次画像上的女子。” 宗楚客从太师椅上霍然睁开眼:“知道那贱人被裴谈藏在哪了?” 幕僚低沉沉地道:“倒是还不曾,不过,至少说明大人您要找的这婢子,确确实实已经在长安街出现过。” 宗楚客盯着幕僚看:“我不是要知道这些,本官让你们查的是那宫女到底被藏在长安的什么地方,和那竖子勾结的证据。” “大人息怒,”幕僚低眉顺眼,“已经有眉目了,此女既然真的敢堂而皇之在大街上行走,足以说明裴谈此人自视甚高,以为自己栽赃长乐王一事无人知晓。” 这就是他们的先机,也是裴谈的破绽。 宗楚客一下就幽冷了神色,一个擅自逃宫的奴婢,不仅毫无担忧,还展现的漠不在意。这落在宗楚客眼里就成了另一种意思,就是裴谈这竖子完全不把他尚书府放在过眼里,堂而皇之地从皇宫带走了“收尸”宫女,还不加掩饰纵容此女上街,宗楚客的脸越来越冷。 “也说明这个奴婢的处境并不危险,她很可能用另一种身份藏着。” 幕僚目光一转:“越是危险越是安全,若非我们拿着画像追查,街上即便有人曾一眼瞥过,也并不会有人怀疑……” 顿时,两人神色一顿。 “裴谈这竖子,可真是自作聪明。”宗楚客目光幽幽一闪。 以为把宫女伪装成普通人,就不会有人在意,真是太天真。 幕僚忽然想到什么:“另外还有一件事,属下发现这两日,裴谈突然在大理寺中不出,和之前的行为完全不同。属下在想,不知此人暗地里又在盘算什么?” 宗楚客目光阴沉,良久才又说话道:“老夫不管他如何盘算,你尽快找到那贱婢,只要有她在,就注定了裴谈的死期。” 幕僚立刻目光微动,嘴角勾起一抹邪笑。 但是第二日傍晚,大理寺的门前,就停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邢左邢主簿从大理寺出来的时候,目光就虚了虚。 然后他继续装作无事上了马车,被接到尚书府的后门。 “大人有何吩咐?”邢主簿有些不安。 宗楚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样子像是没有任何情绪;“裴谈这两日的异动,为何不见你对本官禀报?” 邢主簿立时一惊,心虚气短道:“大人何出此言?裴大人他……并未有何异常啊?” 宗楚客冷笑一声:“你胆子不小,都敢诓骗老夫了,老夫问你,裴谈忽然龟缩在大理寺不出,这不是异样、又是什么?” 之前到处满长安花天酒地,现在突然不出门,谁知道这竖子私下里在计划哪些。 宗楚客越想神态越阴暗。 邢主簿似乎吓坏了,他僵硬在那很久,忽地道:“属下知道大人的想法了。” 宗楚客目光一动,继续幽幽沉沉看着邢主簿。 邢主簿暗自咽下口水,脚步忽然上前一步,说道:“裴谈的那个贴身护卫……那个叫裴县的裴家侍从,从前几日开始,就不见了踪影。而经历霍公子事件后,裴家人很清楚和尚书大人之间的梁子已经结下来,所以之前那裴县才寸步不离地保护裴谈,但是这两日……不仅这个护卫没出现,就连裴谈,都突然开始行踪诡异起来。” 仔细想想,似乎裴谈的异常举动,不管是长安城纵情,还是龟缩大理寺中不出,都是从这个护卫神秘消失那日开始的。 宗楚客立即神情不一样了,他目光虚着:“裴谈的护卫不见了?” 邢主簿僵着身体:“正是,之前属下也没有在意到,经大人提醒,才顿时想起此事。” 宗楚客神色幽幽,慢慢开始在屋内踱步,护卫不见了,裴谈行止不对,这中间的联系是什么。他暂时想不明白。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一切一切一定都和那个贱婢有脱不开的关系。 邢主簿目光闪动:“大人,还有什么需要属下效劳的吗?” 宗楚客淡淡瞥了他一眼:“回去大理寺,继续盯着那竖子,像这次知而不报的事,本官不希望有第二次。” 邢主簿脸色一变,低下了头。 第二十七章 镜子 但纵情一整日之后,宗霍第二天一醒来,就要出门。 “为了慎重起见,请公子至少在宅子里待上半个月,以策万全。”死士首领跪在地上,低声请求着宗霍。 宗霍瞪着怒目:“你们还要囚禁本公子到什么时候?” 死士首领的手紧紧捏起:“这是尚书大人的吩咐。” 宗霍踢翻了铜壶,拿起来丢过去:“废物,从本公子眼前滚开!” 死士首领被砸了一头,血液顺着伤口流了满脸,有点恐怖。但他还是一声不吭,起身从屋内离开了。 几个宅子里的婢女,已经轻轻从门外走入,低头收拾起宗霍扔在地上的铜壶。 愤怒的宗霍目光在落到了婢女的身上后一顿,当看到那纤细腰肢,他愤怒的目光染上了欲望。 “等等,你这丫头给本公子抬起头。” 婢女缓慢抬起了头,秀丽的鼻梁,殷红双唇,清秀可人的五官。 婢女冲宗霍笑了一下。 宗霍眼睛又直了,那婢女慢慢地带着收拾的残片退出了大厅。 宗霍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嘴角露出一抹邪恶的弧度。 “来人,给本公子把所有的宅中婢女,都集中到院子里!” …… 半个时辰后,所有不明所以的下人婢女们全部集中到了院子内,互相不安地看了几眼。 死士陪同宗霍来到院子,“公子,是这些下人有什么不妥吗?” 他们以为是宗霍疑心病重,甚至这对父子都是一样的。 宗霍却看也不看那些穿着破布的男子奴仆,眼睛直勾勾看向婢女站的一方。 “把头都给本公子抬起来!” 那些婢女战战兢兢,一个接一个地抬起了脸。 死士目光一骤,明白了宗霍的想法。 这些婢女们,每一个都是纤弱水灵,长得姿色都比一般婢女要胜一筹。宗霍挨个看过去,眼睛亮着说道:“老爹果然是了解我的!果然是了解我的!” 应该说宗楚客,早就料到了在长途跋涉之后的宗霍,不会安心地待在宅在里面,所以早在送宗霍出长安的时候,就已经快马加鞭传信,令在梧州的亲信,择选当地美貌的少女为婢,说到底,还是为了宗霍可以老老实实度过安全时期的权宜之计。 果然是慈父多败儿,宗霍俨然已经被养成了魔鬼。 宗霍盯着死士的眼中如同带着戏弄:“你们想让本公子老实地待在宅子里面不出去是吧?本公子就如你们所愿。” 死士首领默不吭声。 宗霍发出刺耳的笑声:“今天开始,每天晚上送两个婢女到我的房中,本公子要好好享受一下齐人之乐。” 宅院里面,一门之隔,再次传出极为糜烂和荒银的声音。 所有死士再次沉默,之前他们本以为到了梧州之后就是一切的终结,现在看来,他们要一辈子守候这个荒银的少主,甚至不能有分毫的松懈。 那些婢女原本就是连命都被家人卖给宗楚客的,所以被凌辱之后也没有吭声,默然就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甚至宗霍还特别宠幸其中两个容色妍丽出众的婢女,甚至会连续召见她们夜晚服侍。他有时候想起,似乎没有遇见过那天大厅中,进来收拾的那个婢女,但很快,这丝想法就在身旁的温香软玉中飘到空气中去了。 等到宗霍这样过了几天神仙般日子后,晚上有人敲响了死士首领的房门,看到进来的老人首领冷冷道:“季郎中,你有什么事吗?” 他们随行来的,还有一位宗楚客亲自选的退休郎中。 那季郎中曾也是长安城有名的名医,被宗楚客拿高价买下,这一路上宗霍稍有不顺意,他就要紧跟着去给他检查身体。 就看季郎中现在满脸凝重,看着死士的首领说道:“霍公子的身体原本就比普通人弱的多,这点在路上,老朽已经告诉过你们了。” 死士首领盯着他:“所以现在才会有你站的地方,公子的身体调养是尚书大人交给你的必须完成的任务,你现在莫不是想找什么借口出来?” 季郎中脸色阴沉:“你们应该劝劝霍公子,他身体底子不如旁人,如果还像现在这样每日大量地虚耗,就是用再金贵的药材人参,也终归补不了他失去的元气!” 医者的话都是良言,尤其是季郎中一路跟着照料宗霍,根本不想到这个时候居然功亏一篑。 死士首领面色沉沉地半晌说道:“我还是那句话,公子的身体是你负责。我们不会帮你去劝公子的。” 季郎中气的脸都青了,也可以说他是医者父母心,哪怕是宗霍这样的混蛋,他怕是还不知道自己走在怎样的悬崖边,那样的身体在季郎中看来,就如纸糊的一般不堪一击,只需要悬崖下吹来一阵风,宗霍就会彻底葬身崖底死无全尸。 “你们怎么能这样呢……”季郎中浑身颤抖。 死士首领却冷酷无情,“说完了吗,说完了就快走,否则别怪我手里的刀无眼。” 季郎中是彻底领略到了这群死士的可怕,气的发抖一边从屋内退出来。 可还没走出几步,就从宗霍的房里听到了肆无忌惮的浪笑声音,季郎中叹息着连连摇着头,背着身慢慢走了。 就在他走了没多久后,原先道路上,慢慢走来一个清秀婢女,婢女手里拿着扫帚,像是在扫地,可是她却盯着季郎中离去的方向,秀丽的脸庞上面,露出一抹悠悠的笑。 然后就在大概第五天的时候,再次一夜风流的宗霍,带着一身酒气,摇摇晃晃打开了房门,走到院子里面。 “来人,给本公子倒一杯水来!”他一边说着,一边身子忍不住左摇右晃。 任谁在醉醺醺地之后,再在女人的身上浪费过多精力,都会成为这个样子。 只是一个下人低着头,刚刚应了声“是”。抬头看见宗霍的时候忽然“哇”地大叫了一声! 那下人像见鬼一样疯狂往后退:鬼啊!!! 宗霍打了个酒嗝,“你,你说什么?好大胆子,你敢说本公子是鬼?” 这时院子里已经有别的下人来了,当看到宗霍那一刻都是惊得四肢发虚,想跑又不敢跑。 终于一个下人颤抖地看着宗霍的脸:“公子,您,您的脸……” 宗霍还犹不自知,像往常一样恶声恶气道:“本公子的脸怎么了?” 他朝那下人走近一步,那下人干脆尖叫一声,转身就跑了。 宗霍何曾被人这样无视过,哪怕酒还未醒,也已经心头火气,嚷嚷道:“你给本公子站住!” 这时看他走过来,周围的仆人也都惊吓般一窝哄后退,仿若宗霍是什么洪水猛兽。 宗霍气的发狂,转脸看见一个仆人,立刻伸着手指道:“你给本公子过来!” 这个仆人看样子也想跑,可是双腿软着又不敢,宗霍见状更睚眦欲裂:“你再不过来,本公子把你大卸八块,丢到长安城门……” 那仆人差点眼翻白晕过去,才拖着一双疲软的脚走过去,费了老大劲才站到宗霍的跟前。 “公子,有、有何吩咐……” 宗霍一把掐住仆人的脖子,比恶鬼还可怕“说,本公子脸上有什么?你们都逃什么!?” 仆人只能盯着宗霍那张真的像鬼一样的脸,几乎吓到失禁:“公、公子饶命,您,您早晨照镜子了吗?” 宗霍这时仿佛才反应过来:“镜子?本公子为什么要照镜子?” 又不是涂脂抹粉的女人,他宗霍堂堂男子,做什么要在意镜子那种东西? “你再敢敷衍本公子,本公子就……” “公子住手!”这时忽然传来一声厉喝,只见空中飞来死士首领的身影,迅速落到了宗霍的身边。 首领一抬头,就看见宗霍满是鲜红,仿佛地狱恶鬼一样的脸。 但他是死士,只消片刻就定住了心神,对着宗霍说道:“属下已经派人去叫季郎中了,请公子稍安勿躁,还是先回到房里歇息吧。” 宗霍却怎么肯定,继续盯着死士的首领问道:“你说,本公子脸上到底有什么?” 首领镇定道:“等季郎中来了,公子自然能知道。” “你!” 宗霍的拳头捏的咯吱作响,若非对这个武功深不可测的首领还有点忌惮,他宗大公子也早就一拳头挥出去了。 宗霍冷哼一声,松开了那名可怜的仆人,转身继续跌跌撞撞地走向房里。 死士首领阴沉的目光盯着宗霍背影,“把昨天侍候公子的婢女,带到院子里割了舌头。” 要不是这宅院里所有仆婢,都不敢轻易再更换新人,否则两个婢女的命,根本就无需去怜惜。 宗霍进了房间,立刻就想起刚才仆人说的“镜子”的话,他目光一转,看向了摆在妆台上的一面铜镜。 他的目光虚了起来,慢慢地转动脚步,一晃一晃地朝着那镜子走过去。 就在他的手快要够到镜子的时候,忽然凌空一道刀光,那面镜子被劈成了两半,落到地上。 死士首领冷冷地道:“公子还是回榻上歇着吧。” 第二十八章 可以动手了 宗霍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气哼哼坐到了榻上面。 季郎中不敢耽搁,很快就来了,当他看见宗霍的脸色,一口气几乎闷在胸口堵死。 “公子,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拎着药箱难以置信,而此刻的宗霍就算再迟钝,也已经意识到不对,他紧紧盯着季郎中不出声。 死士首领神色阴冷:“不要废话了季郎中,公子正需要你的时候,你不该让公子知道你的价值吗?” 听着这威胁的话,季郎中心中恨极,却又真的被宗霍的样子吓怕,只见他咬咬牙,拎着药箱坐到宗霍的床边。 宗霍现在的样子,恶鬼且比他好看几分。 季郎中一手扶上了宗霍的脉,只觉滚烫如火,季郎中都忍不住指尖颤抖。 宗霍这次一动不动,倒出人意料地配合季郎中。 这次诊脉时间极长,所有人都被宗霍的模样吓住,低着头空气中沉默无声。 季郎中颤抖的指尖,终于是离开了宗霍。 宗霍盯着季郎中,等着他说点什么。死士首领看着季郎中冷冷说:“公子如何?” 季郎中的手依然颤抖着,他伸手入药箱中,从里面拿出了手巾,缓慢擦向自己的额头汗珠:“公子昨夜,喝了多少烈酒?” 死士们为了不让宗霍出门,几乎对他的命令有求必应,包括购买梧州最烈的酒,每日酒色美人一样不少。 宗霍狠狠盯着他:“本公子想喝多少酒,与你有什么相干?” 季郎中脸色煞白,他看着宗霍的脸面道:“公子,早在公子离开长安之前的一个月里,公子就被关在底下,饮食的不洁与环境的恶劣,已经蛀空了公子的身体。而这一个多月连日的赶路……公子路上不加节制恣意酒色,加上逃命的担惊受怕,让公子一直处在极压之下,随时都能一触即发,到了、到了梧州……公子本该可以静心休养,可惜公子、公子您又……” 随着季郎中说的,屋中自然人人自危,也仿佛历经了一个轮回。 死士首领目光冷酷渐渐握着刀。 宗霍扬手一只茶杯砸碎了季郎中的头:“不要在本公子这里背你的医书,说,你要怎么治本公子!?” 从宗霍血丝的双眼中,也看出了他的狂乱。 水流顺着季郎中的头顶往下落,他的样子看起来失神又落魄。 “小的会给公子开一道方子,此方公子务必每餐前喝上一碗,餐中不宜过饱,且定要记住戒除荤腥和酒肉,这件事……最好交给公子最信任的人监督公子。” 宗霍阴沉着脸盯着季郎中,竟然没发狂也没像往常一样暴躁地动手。 这时,一旁的死士首领终于冷冷上前走了一步,“公子,若您有需要,我等自然会为了公子安危义不容辞。” 他们是死士,就是为了宗霍的命随时可以献出自己的命。 可这时的季郎中却斜眼看了他们一眼,手在袖子中慢慢握紧。 这群死士冷冰冰像是没有感情的尸体一样,根本不值得信任…… 宗霍盯着季郎中:“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看出来季郎中说出刚才那番话,都是鼓足勇气,当死士首领站出来之后,他就已经畏惧地把剩下的话给吞了回去。 此刻宗霍盯紧他问,想知道这个郎中还隐瞒了些什么。 季郎中接触到宗霍的眼神,就下意识一惊,从床边站起来,之后又缓缓地,跪下去说:“请公子,至少三年不能再碰酒,……还有女人。” 宗霍的眼神骤然瞪大。 死士首领阴森森看向季郎中,季郎中认命地闭上双眼。 “若本公子做不到呢?”宗霍盯着他。 季郎中捏紧手心说道:“公子的身体依然接近油尽灯枯,老朽会尽全力护理公子的身体,但若公子不配合,即便老朽是再世华佗,也难以再替公子维持。若,若公子能够坚持三年不沾酒色,老朽,老朽也可保证公子……长命百岁,绝无危险。” 季郎中被宗楚客破釜沉舟安排在宗霍的身旁,若宗霍活不长,他也等于就活不了。所以这番话他只能说给宗霍听,他不像宗霍这样有个好爹靠着的纨绔,他还有妻儿老小,要是被这个纨绔子带入地狱,他死都不能瞑目。 此时,死士首领,居然盯着季郎中说道:“你一个靠着尚书大人才能在长安城里挂牌行医的游方郎中,竟然还敢胆子大到威胁我们公子?” 季郎中忍不下心中口气,转头盯着首领说道:“医者父母心,老朽倒要问问你们,你们毫不克制公子纵情酒色,究竟安的什么心?” 死士首领眼睛一阴:“找死!” 只见长刀拔出来,直接劈向季郎中的天灵盖。 “你妈的!”就看一声气急败坏的咒骂从榻上传来,接着宗霍恶狠狠一脚踹出,死士首领下意识想躲,但是目光一沉之后,就硬生生挨了这一脚。 宗霍踹完之后破口大骂,指着死士首领的鼻子喷道:“本公子还没说话你就敢拔刀?你找死!?” 不如说宗霍之前,被这个死士首领几番拂逆了心意,早就怒火中烧。 此刻,他听了季郎中的话,心中正忐忑恼怒迟疑,就看着死士首领骤然拔刀,连说也不说就想杀了季郎中。 宗霍的怒火彻底被挑起,“莫不是被郎中说中了,你们这群死士早就对本公子有二心?” 否则干什么要拔刀杀季郎中? 宗霍本就多疑,这时越来越看死士首领不顺眼。 死士首领立即跪下去:“我等护佑公子的心,可昭日月,况且我等都是尚书大人亲自选出来的,又怎会对公子不利?” 宗霍的手死死捏着被角,理智里他也明白这群死士不会有问题,可是刚刚此人拔刀的动作还是在他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疙瘩。 “给本公子滚出去!” 死士首领磕了一下头,便慢慢拄着刀站起来,转身一步一步离开了房门。 季郎中跪在地上早就如同木雕泥塑,此时宗霍烦躁的眸光冷冷看向了他,半晌说道:“把你要给本公子开的方子写出来。” 季郎中跌跌撞撞从地上起来,慢慢走到桌子前,提起纸笔开始写方子。 宗霍这样的人,不管多么无法无天,终归还是个骨子怕死的胆小鬼。 他阴沉盯着季郎中写方子的背,眼里不断是血丝与殷红交错,十分可怖。 季郎中开好方子以后,很快被贴身仆从拿过去,审视一番之后,才递给宅中奴婢,上街去药方抓药。 而这贴药熬出来后也立刻给宗霍端去,宗霍粗声粗气喝干了一碗,被两个死士亲自护着入眠。 再一夜过后,第二日起身,宗霍迅速踢了一个婢女去给他拿镜子,铜镜照在他眼前,脸上的东西都消失了,除了苍白过度,依稀还是那个公子宗霍。 宗霍这才“满意”了,扔掉了铜镜,开始气喘吁吁叫道:“来人,本公子口渴了!” 看到手下人捧过来的,泛着丝丝苦味的参茶时,宗霍眼底冷光一闪。 但终究,他还是端起这杯参茶,咕咚咕咚饮了干净。 三年,三年不能碰女人,酒。 宗霍眼底阴晴不定,“本公子问你们,本公子在这里的情况,你们有人告诉我老爹了吗?” 一个死士低低垂头:“回禀公子,到梧州的当日我等有给尚书大人去信,告知公子平安。这两日公子的事情……我等还未来得及禀告。” 宗霍盯着他冷笑:“还未来得及?” 写一封信交给他们饲养的信鸽,也不过一刻的事情。 死士低头说道:“这两日我等担忧公子安危,一直在巡视梧州城内,是以确实未来得及给尚书大人去信。” 宗霍目光边缘还泛着血丝:“行了,纸笔拿来,本公子亲自给我老爹回信。” 一个只知道自己享乐的不孝子,若不是真的感到自己生命受威胁,怎么会想到要亲自写信这条路。 死士给宗霍拿来了纸笔,宗霍冷冷盯了他一眼,就盯着面前信纸眯起眼睛。 —— 长安兵部尚书府夜,幕僚低着头走入宗楚客的书房。根据死士传来的最后一封信日期,此刻的宗霍应当已经到达梧州。幕僚心底,此刻也有了得逞的得意。此事过后,在尚书府,他必定已是一人之下。 轻轻推开书房的门,宗楚客正背对站立在窗前。 “从前那不孝子,就喜欢在这个时候,将尚书府折腾的乌烟瘴气。” 宗楚客自己是个不近女色的人,从前,哪有这样安静的夜。 幕僚眼中神色微动,跟着幽幽道:“经过这次,霍公子定能理解大人苦心。” 宗楚客目光微微缩紧,冷冷从窗前转身:“确定霍儿已经安全到了梧州?” 若说从前的宗尚书是只冷酷的老虎,现在就是连一丝情感也没有的冷血毒蛇。 幕僚幽幽一笑:“属下正是来告知尚书大人,既然公子已无恙,大人……自然也就可以安心动手了。” 宗楚客袖中的手捏紧,眼底阴鸷而过,可以动手了。 第二十九章 公子另有妙计 邢主簿的面前,站着一个眉目精明的男子:“尚书大人已经吩咐了,让你这两日盯紧裴谈,最好让他……不要出门。” 邢主簿立刻点头颔首:“属下明白。一定遵从尚书大人的吩咐。” 他又看了那男人一眼,忐忑道,“敢问尚书大人是有什么计划吗?” 男人眼底精光一闪,幽幽盯着邢主簿:“这就不是你应该问的事了。” 邢主簿唯唯诺诺。 裴谈在大理寺中已经三日,并没有要出去的迹象。应该说大理寺远比平时更风平浪静,毫无任何变故迹象。 甚至对很多长安的百姓来说,今天也只是最普通的一天,晨起刚刚开市,许多小贩就不得不辛苦起身忙碌,推着车子街道上逐渐有了喧嚣的意象。 没有人注意到,在每一个看似平常的街道里,早就多了一些虽然穿着百姓的布衣,却很陌生的面孔。他们混迹在这些真正的百姓里面,看起来诡异又有点冰冷。 城中的千牛卫,早就接到韦相的私下调令在此戒备,所以此时的长安大街,早已暗中落入千牛卫之手,不知情的,无非就是这些百姓而已。 街上小贩的吆喝声,渐渐地覆盖长安。 —— 望月楼虽然是规模不大的酒楼,但因为老板夫妻经营有方,对客人十分大方周到,时不时有一些赠送酒水的事情,是以,回头客人是越来越多,每天只要开门,楼里的鼎盛气象和京城数一数二的楼子竟然不遑多让。 今天,门外也早有几个等候的客人,只是随着日头升的高,客人诧异道:“为何今日老板还不开门?” 望月楼的老板和老板娘,历来是极为勤恳和守时,像今天迟迟不开门的事情,以往还真是从没有过。 “奇怪,里面也没动静。”有好奇的客人耳朵贴着门缝说道。 一般酒楼营业,即便还没开门,里面必然也准备起来了,可这会儿里外都安安静静,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直到好久以后,等候的人忍不住想要散去了,忽然他们就听见,身后响起了鞭马的声音,有人一回头,看见一队足有二三十人的黑衣人,骑着马匹,面无表情的护送着一辆马车,逐渐向望月楼的方向靠近。 此时街道说冷清也不冷清,已经陆续有行人商贩出现,可是看见突如起来出现的这么多黑衣人,每个人都下意识面色一白。 出于自我的本能,自然都是避了避。 而此时望月楼门口的那几个客人,见到黑衣人真的是一步步朝着他们过来,心中咯噔之后,也都低下头,互相装作没事一般迅速离开了门口。 就在他们前脚刚刚走,后脚黑衣人们也终于到了。 中间那马车,周围都被遮的严严实实,根本看不见里面,但显然里面坐的是一位大人物。因为周围的二三十人,没有人敢发出声音,脚步都安静的如同没有。 直到其中一个靠近马车的黑衣人,低头侧耳靠在马车旁边,似乎听见了什么。 然后才谨小慎微地点了一下头,隐约发出一声:“是。” 然后那人迅速从马车旁转身,一步一步,迅速且沉默地走到了望月楼的门口。 而之前在门口等候的几个客人,也都没有走远,出于好奇或者畏惧,都瞪大眼睛躲在一旁,看着这些不知是何身份的人。 就看那黑衣人,面无表情停在望月楼紧闭的门前,抬起手拍了拍门。 无人应声。 那黑衣人神情似乎更冷了些,继续加大力气,把门都拍的猛烈晃动起来。 “开门!” 这时那几个客人面面相觑,小声说道:“难道……老板惹上什么事了?” 看这些黑衣人来势汹汹,怪不得老板关门,难道提前预知了什么? 就看那一直拍门的黑衣人骤然停下,转身看着那马车:“大人?” 马车里传出一声冷哼。 可是那门前的黑衣人就像突然得了令一样,忽地脸色一沉到底,后退了一步之后,就冷冷盯着面前的门,忽地抬脚,就狠狠踹了上去。 这下,就连一直躲着观察的那几个客人都惊得脸色煞白。 呯! 两扇门轰然被踹了开来,露出两张同样煞白的脸孔。 紫婵儿和她的夫君文郎。 “几位、几位……今日本楼不、不营业……”文郎就这样睁大眼睛看着他们。 紫婵儿一把在袖中,紧紧抓住文郎的手臂,阻止了他接下去的话。 马车的帘子,慢慢被掀开,里面一张阴冷的脸正对着他们夫妻。 这时所有黑衣人,拔出了刀,却是对准了街上其他百姓。 顿时所有人,都在惊慌失措中,匆忙抬脚奔逃出这条街道。只不过片刻之后,整条的街道上面,已然是空无一人了。 紫婵儿盯着马车里的宗楚客,眼睛深处出现一丝血色。 宗楚客坐在马车中居高临下地盯着这酒楼,一个黑衣仆从弯腰跪在地上,宗楚客便踩着他的背,慢慢下了车。 一个黑衣人冷冷上前:“大人要吃酒。” 难道这么大的阵仗,只是为了赶早,吃口酒。 这时,文郎才战战兢兢看了妻子紫婵儿一眼,开口:“大、大人里面请……” —— 梧州。宗霍的别院里。 自从季郎中开了药方以后,所有死士开始围绕在宗霍的房间周围。就像是之前一样,将他保护的铁桶一样密不透风。 死士首领站在宗霍床边,继续面无表情地说道:“从今天开始,属下会贴身保护公子,包括公子饮食和起居,只能请公子包涵属下了。” 宗霍冷冷看着他,这个死士首领是宗楚客亲自挑选的,如同一部专门执行任务的机器,既没有情感,更没有是非,也就是这样的人,宗楚客才会完全信赖。 只是,要宗霍三年不碰酒和女人,可能吗? “本公子要你们传信回长安,让我爹给我遍寻天下名医,本公子不想和你们这群丧家之犬日夜待在一起。”宗霍的牙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那张鬼一样的脸还盯着死士看。 临行匆忙,季郎中虽然是长安城有名的大夫,却不算医术天下第一。 他的诊断结果,宗霍当然不会信服。 他要听天下最好的郎中诊断。 况且宗霍之前被藏在尚书府的地下,每日宗楚客亲自为他送食物,他不过躲藏了一个月就差点疯了,要他像个四大皆空的如僧一样,过没有酒和女人的生活,他怎么可能忍得下。 死士首领幽幽望着宗霍:“属下立刻会去办,只是属下还是要告诉公子,即便尚书大人寻得到名医,那名医还需要时间赶到梧州,再为公子诊治。公子是否能确信,这段时日会让属下等寸步不离守候、以确保公子安全等到名医?” 宗霍在被窝里的手紧握,他猩红血丝眼像吐信毒蛇,“滚去送信。” 死士首领僵硬着转身,离开宗霍房间,走到院子。所有婢女们都战战兢兢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害怕大难临头。 死士首领的视线扫过一个个的脸上:“此刻开始,只要公子还醒着的时候,你们任何人,都不得出现在公子视线范围。” 看不到诱惑,自然就不会意志薄弱。 那些婢女们低着头,一夜之间,她们就成为宅子里的隐形人,成为艳丽的毒药。 给宗霍寻名医的信函立刻就放出,院中一个蹲着的小婢女,抬头看见信鸽飞出院子的整个过程。 由于宗霍的病情是秘密,所以死士们传信用的都是互相之间的暗语,即便中途被截获,也不会担心秘密被泄露。宗楚客这样老谋深算的朝堂狐狸,保护的人又是自己年老得来的独子,他知道自己作孽太多,指望不上佛祖护佑,所以手段更加无所不用其极。 城外的几个裴家暗卫,跟着戴斗笠的人来到一处僻静街角,戴斗笠之人,伸手推开了面前一扇破落屋子的门。 几个人走进去,斗笠人反手把门关起来。 此时此刻,那人方才谨慎地、完全摘下了脸上的斗笠。 几个跟随来的暗卫,目光谨慎一下,“裴县统领,您怎么会来梧州?” 这神秘斗笠之人,在街上拦住裴家暗卫的,正是裴县。 裴县目光扫过他们:“我是奉公子之命。” 这话刚才在街上就说了,只是,具体怎么回事,在屋内的这几个人都还是一头雾水。 裴县目光一一掠过他们:“公子命我等人,先一步到梧州布置,现在,这布置已经差不多了。” 兵道都讲究先机,他们接到裴谈的飞鸽传书,自然就已会日夜兼程前来,赶在宗霍他们的前两日,就到达了梧州。 也幸好如此,刚才裴县在街上能及时阻止这几个一路暗中跟踪的裴家暗卫,若他们真的稀里糊涂就跟着宗霍去了宅子,才是自投罗网。 那几个暗卫闻言全都是裴谈的主意,心头不由更加谨慎道:“那公子……究竟要我等接下去怎么执行命令?” 裴谈之前说的便是跟踪宗霍不露行踪,知晓他的去处后再从长计议。 那现在裴县突然现身梧州,又表示什么? 第三十章 一叶障目 望月楼,此刻门扇大开,所有桌子都坐满了人,只不过和平时的宾客满座不同,所有人身着黑衣,神情阴冷。 后院。 文郎满头大汗把后院窖藏的酒拿出来,捧在怀里,感受到一双温柔的手帮他把酒接过去。 “娘子?”文郎怔怔看着面前温柔美人。 紫婵儿宠爱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轻轻说道:“让我来替你招待客人吧。” 平时在酒楼中,紫婵儿也是承担着迎客的作用,身为酒楼东家的文郎,更多的是做着赶早进货的事。 文郎觉得今日的妻子,是那么不一样,比平时更隐忍的轻柔。 “外面那位老爷,像是来者不善,招待不好,也许是我们酒楼的……”文郎不知怎么就喃喃说道。 紫婵儿轻柔地堵住文郎接下去要说的话,她面上含着淡笑,“没事的。” 就是这三个字,将文郎心底的不安压了下去。 他看着妻子熟悉的笑容,直到紫婵儿抱着酒壶,默然无声地走向酒楼里。他才恍惚惊觉,这么久,原来都是他在依赖着这个温柔包容的女人,在她的身边,他不由自主就放下了身为男人肩上的责任。 紫婵儿把酒放在宗楚客面前,窖藏的美酒散发的清香,让守在一旁的黑衣人神情都动了动。 “请大人用吧。” 宗楚客没有动,盯着紫婵儿,一家破落酒店老板娘敢窝藏宫中的逃奴,做出这种事,真是胆子包上天了。 可眼前这个温柔女人,浑身都还带着一种羸弱,实在不像是会犯出死罪的那种人。 宗楚客端起面前的酒,仰头慢慢喝了干净。 “有人密报你们酒楼,窝藏宫内逃奴,老夫奉韦娘娘的命,前来捉拿。” 空的酒杯被宗楚客松手掉在了地上,然后他抬起左脚,缓慢地将酒杯踩碎脚底。 文郎心惊肉跳,却看到紫婵儿面色不变,依然是那般笑着道:“大人说笑了。……小楼做的是小本买卖,一年半载也来不了如大人这样身份尊贵之人,更不要说能够接触那高高宫墙之内、我们普通百姓,怕是一辈子、也难求了。” 宗楚客幽寒看着紫婵儿:“是吗?” 紫婵儿淡淡一笑,似是不安一般,低下了头。 宗楚客看着她,眼底的幽寒不仅没有褪去,反而如冰川般冻结在了一起。 “将这女子给老夫拿下!” 突如其来的命令,酒楼里坐着的黑衣人却没有一丝迟疑,迅速拍桌子站起,距离紫婵儿最近的那两个黑衣人,已经闪电出手,一左一右蛮力拿住紫婵儿,将她整个人压向了宗楚客面前的桌子。 “娘子!”文郎大惊失色,向前冲的腿一软,就扑在了一个黑衣人的脚底,正被黑衣人一脚踩在了背上。 “你们、你们到底什么人……想要干什么……”文郎撕心裂肺说道。 宗楚客缓慢从面前椅子上站起来,冰冷无情地目光扫在夫妻俩脸上。 “老夫没什么耐性,现在就把荆婉儿交出来,饶你们夫妻不死。” 紫婵儿虽被黑衣人压住,但是衣袖中的手却越攥越紧。她的嘴角,甚至出现一抹游离的笑。 宗楚客的这句话,已经足够说明,……他甚至还不知,眼前的紫婵儿,才是他所谓的“宫中逃奴”。 “我们根本不认得什么荆婉儿,更不曾见过她,大人明察啊。”文郎还在挣扎,他看着妻子微微颤抖的身躯,只觉得万念俱灰。 宗楚客眼中划过一丝阴毒,他这一生除了自己亲儿子,不会对任何人容情。这对夫妻想在他眼皮底下耍心眼,太天真了。 “先卸了男人一条手,要是还不说,就把四肢挨个卸掉。”他看出来这个男人才是没用的,而女人,不管多么没用,永远都会对自己的男人心软。 那踩住文郎的黑衣人,残忍的目光落在文郎的右手上,只见他一脚狠狠踏在文郎肩肘,文郎发出可怕的惨叫之后,胳膊依然被踏断。 “相公!!!”紫婵儿不敢相信地泪流满面,她一直温柔的脸庞终于出现怨毒:“你们这些畜生。” 宗楚客不为所动:“说不说?” 紫婵儿秀丽的双眸里面,除了泪水之外,就是隐忍的一言不发。 宗楚客也不多言,对手下抬了抬手。 那黑衣人立刻一脚狠狠踏断了文郎另一条的胳膊,文郎整个人如身在地狱中挣扎扭动惨叫。 “身为官家,就可以草菅人命吗。”紫婵儿含泪盯着宗楚客,这张恶魔的脸,此生此世她都不会忘。 而负责搜寻酒楼的黑衣人,此时已经从后院、二楼等各处,慢慢聚集到了一楼大厅。他们互相看了看,便对着宗楚客:“大人,都搜过了,没有。” 宗楚客缓慢走到紫婵儿的身侧,转头看着这位风韵的美人:“荆婉儿被你们窝藏在哪?” 而黑衣人的脚,依然踩在了文郎的右腿。 紫婵儿流着清泪:“你们有什么,就对着我,不要为难我的相公。” “真是好女人。”宗楚客不带任何表情地评价道。 紫婵儿看着他:“我知道你是谁,你的儿子,在上个月,已经被拖往午门处死了。” 宗霍的死轰动长安,此前哪有过一品尚书的亲族被处以极刑。 宗楚客望着紫婵儿:“本官说错了,有时候女人的心,比男人硬多了。” 紫婵儿扛着到现在不说,甚至文郎即将两条腿都要被费。 宗楚客这时,示意那黑衣人放开了文郎。他鹰潭一样的眼盯在紫婵儿脸上:“将这个女人衣服扒掉,然后扔到大街上去。” 这下紫婵儿脸色发白,文郎更是不可置信一般看过来。 黑衣人收起了刀,面无表情地说:“属下遵命。” “放开我……”紫婵儿刚说一句话。 嗤啦一声,她的外衣已经被撕掉了。 她脸上毫无血色。 文郎两条手臂被折断,此刻仓皇地在地上爬动,却根本无法上前:“你们放开我妻子……放开我妻子……” 紫婵儿一边尖叫着,一边无用地推搡身边的黑衣人。可她一个弱女子,不要说没习过武,怎么可能敌得过这些人。 文郎最后肝肠寸断趴在地上:“做鬼、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有什么,比看着这世上你捧在手里疼的人被人肆意凌辱还绝望的事。 紫婵儿那厢,似乎真的放弃了希望,在身上的中衣也被黑衣人撕破之后,她眼中露过决绝,立刻就盯着面前的桌子,狠狠将头砸了上去! “不要啊!”文郎只能嘶声大叫。 紫婵儿对他笑了笑,也许这个男人根本意识不到他的作用,但对紫婵儿来说,从遇见他的第一天,她就想干干净净地和这个男人过一辈子。 黑衣人已经看见了,以他们的身手,想阻止紫婵儿自尽,是完全做到的。 但是,他们和宗楚客,都是冷眼看着。 紫婵儿是用尽全力不想被凌辱,所以以死脱身。就在文郎满手是血,拼尽全力要爬向自己妻子的时候。 紫婵儿忽然尖叫一声,她的肩头被什么重物打了一下,导致整个人失去平衡,跌坐在地上面。 门外,一双穿着银丝云履靴子的脚,慢慢踏入了门槛内。 裴谈眉目温淡,身穿着大理寺卿的袍服,身后仅跟着一个低头沉默的侍卫一起进来。 “宗尚书。”声音淡淡温然。 宗楚客并无好脸盯着他,“果然裴大人不会这样待在大理寺。” 区区一个没用的邢主簿,真能看住吗。 看裴谈身后那低头沉默的年轻人,一身衣着明显是出身裴家的暗卫,方才打在紫婵儿身上的那一下,自然是出自此人之手了。 “裴某没有待在大理寺,那宗尚书是为何没有在尚书府?”裴谈看似淡淡问道。 宗楚客的目光缓缓在紫婵儿的身上掠过,“这对夫妻刚才对老夫只承认开的是一家普通寻常酒楼,可是,就是这座穷楼,却连大理寺卿现在都来了。” 裴谈恍若无意说道:“裴某前来,是因为早上有百姓前去衙门报案,说是长盛街上,出现了一伙黑衣持刀之人,赶走了过路百姓。” 此刻,所有黑衣持刀之人,都阴森森地坐在酒楼里,在裴谈面前。 宗楚客冷冷哼出了一声。 楼内的黑衣人,忽然慢慢开始朝裴谈和他身后的暗卫靠近,直到沉默地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裴谈只带了一个裴家暗卫,怎么都不可能和这么多的黑衣人正面对抗。 但裴谈依然是云淡风轻的脸色,还看向宗楚客:“尚书大人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宗楚客阴沉看着他,对于这个竖子,他丝毫对话的兴趣都没有。而且他注意到了,裴谈带的这个暗卫,却不是他随身的那个裴县,这竖子绝不会无缘无故替换暗卫,那个裴县现在在哪里,还有待商榷。 “当你前方被一叶障目的时候,往往看不清全局。”裴谈竟然就在一张桌子前坐下来。 他放松的模样,仿佛就和平时是差不多的。 第三十一章 神厨 对比起来宗楚客的阴冷全部化解在这个男人的温和如风里。 “你犯的最大一个错误,就是不该在这时候出现在老夫面前。”这些黑衣人都不是吃素的,宗楚客和裴谈之间早就上升到不死不休的恩怨地步。 那些黑衣人里面,出现一张熟悉的精明面孔,“尚书大人,杀了这竖子,自可为我们公子报仇。” 自打裴谈踏进来那一刻,身后酒楼的门,就已经被守在门口的黑衣人紧紧关死。很明显,裴谈不来则已,来了,现在就是自投罗网退出无门。 宗楚客目色幽深:“知道老夫为什么要人赶走街上的百姓吗?” 赶走百姓,只是第一个动作,将酒楼门扇大开,故意让人从外看着,普通百姓不敢进门,敢进来的,必不是普通人。 裴谈望着他,宗楚客盯着他的眼神就如同在看一只早已守候好的兔子。 紫婵儿两夫妻的命,甚至说荆婉儿的命,宗楚客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但是裴谈的命,对宗楚客来说绝对是午夜梦回都梦到恶鬼去索的。 “看来裴某今天,有进无出了。”难得裴谈居然还是一副平平淡淡的样子,唯一变了的,是他看向宗楚客的眼神。 当初宗霍的案子,他执意也要把宗霍的命收走,并不全部是因为那个可怜的渔夫之女。在马匹街上踏死老渔夫之前,宗霍和他这位爹的手上,就已经沾了好几条百姓的命。 如此恶霸,怎能姑息。 而宗楚客今天来到望月楼里,打着的旗号,却还是韦皇后的命令。因为有韦家这个大靠山在,宗氏父子的恶行恶状,才是这样让人咬牙切齿痛恨着。 看着黑衣人逐渐向自己靠近,裴谈脸色幽幽:“尚书大人要裴某给令公子抵一条命不假,但是令公子真的是已经死了吗?” 宗楚客目色阴沉,果然对裴谈的突然发问毫无反应:“不管我儿死未死,是你杀了他这件事,都是真的。” 有韦家撑腰可以暗中将死囚偷梁换柱,可是若没有替死之人,宗霍的死就会变成板上钉钉。说到底,裴谈还活在这世界一天,宗霍就永远只能做个阴暗地府的“死人”。 宗楚客目色寸寸阴黑下来:“老夫筹谋至今,你裴氏的势力始终只在河东一带,让你这个竖子蹦跶到今天,已是老夫的仁慈。” 就连倒在地上的紫婵儿都想不到,自己和文郎的两条命,居然都只是吊出裴谈的诱饵。 她蜷缩在地上,含泪望着裴谈,“裴大人……” 裴谈看着地上一昏一伤的两夫妻,权势欺人便是眼前正在上演的一幕。 不管宗氏父子做过多少恶,以后都还只会做的更多。 裴谈淡淡垂下了眼眸。 紫婵儿一边挣扎了几下,开始朝着地上文郎昏死的地方爬过去,这对患难夫妻,就算有一个身死了另一个也不会独活。 裴谈看着宗楚客的脸,那张脸因为缺失了亲情,道德,变得阴云笼罩。 此刻,甚至有点嗜血的残忍。 “望月酒楼夫妻,窝藏逃奴,罪不可赦,被大理寺卿亲自上门问罪后,竟下毒手谋害朝廷命官,按照大唐律例,本官将二人当场、正法……”随着宗楚客话音落下,所有黑衣人,亮出了藏在衣服下的尖刀。 裴谈隐约有一丝淡笑,他身后那名一直低头默不吭声的暗卫见状上前了一步。 但再怎么看这也只是最后的挣扎一样。 地上原本还奋力在往前爬的紫婵儿,脸上全部呆滞住了。她像是不敢置信地看向了宗楚客,刚才的话,刚才的话。说他们夫妻窝藏逃奴,下毒手谋害朝廷的命官……她看向了此刻被尖刀对着的裴谈。 裴谈的身影显得更纤细文弱,就算有那个沉默的暗卫站在他面前挡着,也显得好像螳臂当车,势单力薄的十分可笑。 直到听到他喉咙里发出的语声:“即便今日裴某身死在这里,尚书大人要把这一切罪名推在两个无名无势的普通百姓头上,是否也太儿戏了些?” 不要说两个长安街上的百姓了,就算是训练有素的两个顶尖杀手,想要谋害大理寺卿,又是何等的天方夜谭。 宗楚客冷哼一声,“等你到了地府阴曹,自然就明白一切都不是儿戏了。” —— 宗霍的眼中闪着戾气,跪在地上给他诊治的季郎中都是手抖得厉害:“公子的性命绝非儿戏,请公子万望……戒绝掉一切荤腥、食用素斋和清水。” 果然他还没等说完,被宗霍一脚踹倒了地上,季郎中只来得及惨叫一声,把后脑护住,蜷缩着发抖,却不敢说一句求饶的话。 宗霍眼中戾气更甚:“庸医,本公子不能碰酒色也便罢了,如今竟连荤腥都要阻止本公子入口,到底,还要你何用?” 季郎中立刻跪爬在地上,不住磕头却不敢辩解。 死士首领冷冷站在一边,就算用各地鸽房尽快的速度传回长安,宗楚客接到他们的传信也至少要十天后。现在才三天而已,宗霍却已经耐心用尽。 季郎中为了保命,硬着头皮说道:“……回、回公子的话,其实奴才已经在城中打听到一位神厨,专门是为梧州的各大寺庙供斋菜,能将素斋做出一手金宴的味道,公子、公子可派人找到这位神厨,让他负责公子在宅中的一应伙食。” 季郎中很清楚自己的价值也快要用尽,如若宗楚客在长安真的为宗霍找到了一位可以治愈的名医,那他在梧州也命不久,宗霍一定会为了泄愤也要杀掉他。 宗霍的掌心慢慢捏紧,这世上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命,都和蝼蚁其实没分别。留着这些碍眼的死士和郎中,都不过是暂时忍着这群蝼蚁罢了。 “把人派出去给本公子找,下顿饭要是还端出这些垃圾给本公子,本公子就要你们去把茅房里的东西都吞了。” 为了保命他不能杀季郎中或者这些碍眼的死士,但是却可以用尽手段折磨让他们生不如死的方式。 死士首领面无表情在周围苍白的面孔中下跪:“……是,属下遵命。” 为了找到神厨,宅中一半的死士都倾巢出动,梧州群山环绕,山上的寺庙也多如牛毛,而这位神厨,据说是为最著名的金山寺住持,亲自做斋菜送上山的人。出家人都讲求不食凡间烟火,是以斋菜的讲究几乎媲美儒家对食材的看重。而这位神厨既然能得到金山寺住持的认定,自然是厨艺非常一绝。 梧州原本就是宗楚客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腹地,宗家暗棋密布,如今要寻找一个身在梧州的厨子,自然不会太艰难。 在宗霍极为烦躁地、威逼着宅中厨房里两位烧火小厮去茅坑抬粪的时候,这名神厨被领回了宗霍的院子。 宗霍冷冷盯着面前跪着的糟老头子:“你就是神厨?” 毫无一点世外高人的样子,那样邋遢和古旧,就像是梧州城巷子里面找来的乞丐。 宗霍眼中都泛起了杀意。 那老头却一磕到底,“老朽尹无常,拜见宗公子。” 传闻中那位神厨就是年近古稀的人,毕竟能常年给寺庙做斋菜,又如此精通厨艺,太年轻肯定不可能。 宗霍毫不信任地看着这个“神厨”,良久阴测测地说:“现在就去给本公子做一顿饭,要是名不符实,本公子要你的命。” 尹无常脸色似乎白了白,常年与寺庙打交道的人,见到的都是德高望重的高僧,哪有动不动就将杀人见血这样的话挂在嘴上。 “……老朽这就去。” 死士首领的目光刀削一样地在这陌生老者的脸上,尹无常被领着来到了厨房门口,进去后,下意识就转身关门。 一把刀直接卡在门上,死士首领阴沉的目光盯在尹无常面孔:“你干什么?” 别说尹无常一介老人家,就是年轻人也受不住这样凌迟般的嗜血目光,尹无常下意识颤了颤:“老朽……做饭的时候,一向不能有旁人在旁。” 死士首领阴阴地盯着他,那目光透出的杀意再懵懂的人都能看明白。 就见死士首领,缓缓把厨房的门、一点一点用刀推开,然后他一只脚踏进来,站在尹无常的面前:“不许旁人在旁?难道为了方便你随时,在饮食里面动手脚不成?” 尹无常更加惊惧:“这如何可能?老朽做菜几十年……” “住口!”死士首领脸色一冷,几乎将尹无常整个人压到厨房的墙上,他阴冷冷说道,“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老老实实在这里给公子做上一顿饭,要么……没用的人,只有去死一条路。” 这哪里还是什么两个选择,分明就是逼人就范。 尹无常这时似乎才明白自己上了贼窝,可已经连退路都没有了,这次不是什么慈眉善目的高僧,是稍不留神就要你命的阎罗王。 “老朽,老朽明白了。”尹无常艰涩地说道。 死士首领这才面无表情地松开了他。 第三十二章 斋饭 厨房里食材早已经准备好,是死士出发寻找尹无常的时候,就已经从街上搜罗来的。这下如果尹无常想耍什么手脚,也是根本不可能。 尹无常暗中咽下了口水,开始走到灶台边,视线从摆放的食材上擦过。 “又怎么了?”死士阴冷的声音如影随形。 尹无常又颤了颤,转头赔笑道:“小人只是在想要给公子爷做一顿什么样的饭。” 死士首领目光刮了他一下,收到的情报是这位神厨能把素斋做出鱼鲜味,甘美传神,找到他的时候这厨子正在自己的后院里,喂院子里的小鸡。 在死士首领如盯着尸体一样的目光里,尹无常终于脑门出汗,干笑道:“有了,想必公子爷已经多日不食荤腥,口内苦乏,胃中干涩,是以……小人现在给公子爷炖上一锅素食粥,既能让公子爷觉得饱腹,更不会有油腻之嫌。” 死士首领盯着他,“那现在就做。” 尹无常连连点头:“是,是。” 就看尹无常伸手从食材里抓了一把葱,踏步就要去院子里,只有院子中才有井水,可以洗干净这些蔬菜。 熟料他的去路再次被尖刀拦住,他满脸惊色地看着死士首领,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就看死士首领慢慢将刀收回去,“来人,去院子里打一桶清水。” 身后的死士立即应声,转身出了厨房门。 尹无常总算是明白,这顿饭没有做好,他今天是别想出这个门了。毕竟是活了大半辈子的神厨,见过的世面也多,很快就咬牙忍气吞声,转身回到灶台。 水打来之后,尹无常将几样选出来的食材全部洗净,丢在了砧板上。 房间里,宗霍早已等的不耐烦,眼里那种血丝也越来越浓,“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来,是想饿死本公子吗?” 所有下人跪了一地,宗霍能平安来到梧州,活到了现在,都是归功于他有一个好爹。可是他一路上纵情声色,却不像是个死里逃生过的人,如今对于要伺候他后半生的仆人又如此残酷,简直已经毫无人伦可言。 季郎中同样战战兢兢地说道:“公子稍安勿躁,听说这位神厨做菜规矩一向很大,正因此,才被各大寺庙尊为上宾。” 高人总是有脾气,岂能和一般拿菜刀的比较。 宗霍威胁道:“本公子不管什么神厨神棍,要是半个时辰做不出菜到本公子面前,本公子就要他变成个死神厨。” 宗霍的性情在这所宅子里的人都早已清楚,他们垂下眼眸,连劝解的话都已经不再说。 宗霍派了一个下人去厨房催促,那时候尹无常正将蔬菜从滚沸的热水中捞出来,“公、公子爷说了,要半个时辰内把饭菜端上来……” 就看尹无常捞菜的手顿了顿,眼睛转了转。 为了伺候这么一个公子,所有的人都精疲力尽了吧。 “只要在熬煮半个时辰,粥也就可以出锅了。”尹无常在死士的目光下只得赔着笑。 死士首领盯着灶台上冒着浓烟的器皿,从刚才尹无常拿的每一样菜,用的每一样东西,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尹无常没有机会做手脚,更不可能下毒。 接下去半个时辰,尹无常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自己的工作,他对厨具的使用的确是比平常人精通,在砧板上切葱的时候,刀口齐整而落刀均匀。若说不是在厨艺上造诣高深之人,必然做不到这许多。 死士首领心中,似乎幽幽松了松。但也只是瞬间而已,他这样的人,注定要把命交到宗霍身上。 就在房间所有人都如丧考妣等着宗霍第二轮发怒的时候,第三次被派来催促的下人脸色灰败:“公子说等不了了。” 死士首领目光立即冷冷盯向尹无常。 尹无常正用手帕抱着锅的把手,缓慢从炉子上端了下来:“好了,就好了。” 死士首领冷漠转身:“立刻盛出来送给公子。” “等一下,还有最后一道工序。”就看尹无常慢慢从腰间拿出了一个瓷瓶,打开瓶口的红布以后,就要往锅子里面倾倒。 “大胆!”死士首领目光骤沉,人已经冲过去,一刀削在了尹无常的咽喉。 尹无常手剧烈一抖,差点将瓷瓶脱手,但他在最后一刻牢牢地将瓶子抓住。 死士首领目光幽长地盯着尹无常看,此人之前老老实实,却想着在最后动手脚。 尹无常心惊胆战盯着他:“这,这瓶是我独家秘制的香料,每次斋饭上桌之前,都会撒上一点。” 死士首领的刀底下划出了一丝血珠,“我有没有警告过你,不要耍花样?” 尹无常瞪着死士首领,半晌才说道:“佐料调味都是做菜必须的东西,如何能说是耍花样?” 死士首领盯着他死灰一样的脸,“该用到的调料,厨房里都给你准备过了。你现在拿出来的东西,又想做什么?” 尹无常现在也是僵硬着:“若是不放这道最后的调料,老朽不能保证做出来的东西,能合乎公子口味。” 死士首领盯着尹无常,“你是在威胁?” 敢威胁一个拿着刀的死士,这位跑江湖的神厨,也真不是一般人了。 尹无常却也暗中咽了口水,硬着头皮道:“老朽只是实话实说,若没有点独门秘方的话,老朽怎么在世道上面混?” 大唐人才济济,尹无常还被寺庙的各大住持亲自邀请做斋菜,足够说明他是有底牌在。 这时,负责传话那小厮脸却白了白,“公子给的时间不多了,阎统领,要是现在还不把饭菜端上,我们都得……” 宗霍的脾气,惹上一次,就绝不想再招惹第二次。又怎么会在乎区区蝼蚁的命。 阎统领,叫的就是那位死士的首领,他并不肯就这样放开尹无常,“我并不能冒险,让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做出的东西,端到公子面前。” 尹无常双手颤抖:“老朽做的菜都是贵府提供的,不过是要加一道香料,贵府就如此疑神疑鬼。既然这样,……何不放老朽离去?” 死士首领目光中杀意更盛:“你以为进了这里,你还能想走就走?” 不要说宗霍的行踪和身份都是绝密,就算此人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厨子,做完了饭以后,能不能平安走出这大宅,都还要看老天爷赏命。 尹无常似乎也动了真怒,“那老朽、老朽也无话可说了。” 死士首领阴冷一闪而过:“那你就去死吧!” 只见刀兵相碰的声音,尹无常却没有血溅三尺,从不远处飞来的一枚暗器打落了死士首领的刀。 “你!”首领眼中精光大盛。 动手的是另一名死士,可是死士自然不敢轻易和首领动手,在身后跟着快步走来的季郎中。 “阎首领不可这样做!”季郎中几乎沉声说道。 见到又来了人,便明白是房间里的宗霍再也等不及了。先前来传话的那个下人,也不知是终于松口气还是更担忧了。 尹无常捏紧手里的瓷瓶:“你们既然请了老朽来为公子做饭,却又不信任老朽,这瓶中是老朽十年秘制的酱料,若有怀疑,自可自己尝去。” 季郎中闻言,立刻就看了过来,等看到尹无常握着的东西,再看向一旁显然已经煮熟的一锅食物。 季郎中立即快步走过去,“这就是你的独门秘方?” 显然神厨有独门秘方的事情,在梧州并不是秘密。 尹无常似乎哼了声。 季郎中顿了顿,也不再迟疑,伸手拿过尹无常手里的瓶子,就向口中倾倒了一口。 顿时有浓香飘出,季郎中仔细地用舌头咂摸了一下味道,除了尝出里面混合了十几种不同的香料之外,并没感觉出不妥。 他立即就说道:“将此物放入锅中,立刻给公子送去!” 跟随他来的死士也不再多言,立刻就上去动手。 死士首领阴冷的目光盯在季郎中的脸上:“你是想造反吗?” 季郎中强自镇定盯着他:“香料我已经尝过了,没有毒,出了事情……老夫愿意负责。” 这些武功高强的死士,却真的好似剥离了人情味的机器一样,只知道打打杀杀,可是宗霍现在的身体情况,就算他们打杀也是不可能挽回来的。 死士首领说道:“怕你负不起。” 已经尝过了尹无常血的长刀收入刀鞘,阴冷的身影沉默的擦肩而过。 季郎中这才抬手抹掉了额上的汗珠,盯着正在忙活的死士说道:“动作都快点。” 他跟尹无常对望一眼,彼此都沉默。 素食的粥,被送到宗霍的面前,而宗霍盯着面前色香味俱全的饭肴,却居然没有昏头。 他眯眼盯着跪地的一个下人:“你过来,给本公子试吃。” 那下人浑身颤抖着,却不得不起来,迈着颤抖的腿走向宗霍:“是……” 那碗粥就被摆放在床头上面,那下人咽了口口水。 旁边一个死士递了只勺子给那下人,他颤抖着接过,慢慢地舀起了一口汤。 汤勺放入口中,那下人艰难地含住片刻,咽了下去。 第三十三章 茅屋 所有死士都盯着那试吃的下人,准备一有不对就杀了尹无常。 那下人喝完了粥就战战兢兢等着命运宣判,宗霍眯起的眼睛盯着他的脸:“好吃吗?” 下人死到临头哪里还顾得粥的口味,闻言脸色更蜡白说道:“小、小人不、不知……” 宗霍瞧着他,忽然一把夺过粥,在死士还来不及劝阻的时候,仰头倒入口中。 就在入口的一瞬间,宗霍脸色抽动了一下。 死士大惊:“公子!” 宗霍双眸里精光蠕动,“这才是美味,把剩下的都给本公子拿过来。” 死士们的脸色都阴晴不定,互相对望了一下。那试吃的下人跌坐在地上,似乎刚逃出鬼门关。 一个下人颤抖着捧着剩下的粥,来到了宗霍的眼前,宗霍盯着露出贪婪。 死士首领在宗霍喝粥的时候冷冷问旁边:“尹无常呢?” 属下附耳说道:“首领放心,他已经被我们几个兄弟看着,一步都离不开厨房。” 眼下距离那个下人喝粥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下人没有露出任何不适。若说有一种毒药能等到现在还不发作,只怕是世上还不存在。 死士首领这才冷冷转过身,正好看到畏缩在门口的季郎中。看来季郎中也是在怕,他这条命已经是拴在裤腰上,随时可能丢弃。 宗霍素斋的问题已经解决,剩下的,就是等长安那边回复的名医,宗楚客一定会穷尽自己的手段,用再多人性命也要换回他儿子。 厨房里尹无常盯着这个死士,“老朽钻研厨艺几十年,任何食客不曾说过不满,老朽推了三位住持的邀约来到这里……” 季郎中匆匆忙忙走过来:“公子让尹神厨这两日歇在府中,尔等不得无礼。” 原本被尖刀对着的尹无常,听见以后嘴角一咧,还盯着那死士看。 死士收起了刀,面无表情看了眼季郎中之后,就离开了院子。 季郎中转身拱拱手说道:“小人这就为您包扎伤口……” 尹无常脖子里还有被刀划出的一道血痕,正在往外渗血,这条命都是从鬼门关捡来的。 但是之后神厨的地位已然变了天,原来世上真有将斋菜做出肉鲜味的绝妙厨艺,而每天尹无常的做菜过程都是在死士全方位无死角的监视之下,除了每次他会倒入进去的那个“独门秘制”。 至于季郎中,每天会用银针验看尹无常的饭食,确保无误,还要有下人试用。 可是随着宗霍的胃口越来越大,每天下人搜集到的食材,已经不能够满足他了。 下人低着头来传话:“今天公子、说想要吃参炖鲍鱼味道的斋菜……” 宗霍甚至不满足尹无常每天做的,而非要每日自己点菜,所有的口味,都必须满足他的要求。 尹无常在厨房握着菜刀,轻笑:“参炖鲍鱼?可以啊,但是我需要一点东西。” 死士首领冷冷道:“需要什么,我们会为你准备。” 尹无常干脆盯着他说道:“我需要的东西,你们找不到。” 死士首领目光一冷,下意识就要握刀,但这一次尹无常已经不怕他,含笑道:“你们可以派人跟着,但是食材一定要我自己去找。” 死士的刀慢慢放下:“那也不能离开梧州地界。” 尹无常抬首一笑:“放心,就在梧州。” …… 死士首领派了两个得力干将,死死盯住尹无常,尹无常在梧州的街上七拐八拐,直到跟着他的死士发现,许多街道都是走过了一遍。 发现之后他们立即逼问尹无常:“别耍花样?” 尹无常幽幽一笑:“这不是已经到了吗。” 死士们立即回头,看见身后出现了一座茅草屋,挤在几座宅院的缝隙里,所以完全被忽略了。 这尹无常故意多绕几圈,就是想看他们能否发觉这里? “进去!”死士推了一把凝立不动的尹无常。 尹无常却脚底扎了根一样,“只能我一个人进去。” 死士们对望一眼:“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尹无常干脆不说话了。 一个死士立刻上前,直接抬脚踹开了茅草屋的门,他踏进去,却发现茅草屋三尺见方,根本空无一人。 死士出来以后,对着尹无常:“里面没人。” 尹无常淡淡说道:“我说了,除了我以外的人进去,什么用也不会有。” “你!” 这死士要动手的时候,被另一个死士拦住,那死士目光幽深盯着尹无常:“给你半柱香时间。” 尹无常嘴角勾起:“够了。” 尹无常在两个死士的盯着下,重新推门进去,但在两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的时候,尹无常就迅速关了门。 茅草屋里,毫无动静传出来。两个死士都是高手,耳力自不用说,远超一般人灵敏,可他们无论怎么凝目倾听,也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两人似有所感对望一眼。半柱香很快过去,果然……茅屋里依然没有尹无常出来。 两人不再迟疑,迅速抬起刀,手起刀落,茅屋的门飞裂开,烟尘落下之后,两人冲进去,看见在桌边站立的尹无常。 尹无常慢条斯理把桌上的东西,一样样塞入包袱,对于身后凶神恶煞的死士,毫无反应。他似乎还悠然地看着他们:“东西拿到了,走吧。” 死士冷冷盯着他手里的东西,是一株像人参的东西,他们对着尹无常:“人参是大热之物,绝对不能给公子食用,你果然包藏祸心。” 尹无常嗤笑一声,说道:“包藏祸心?你们为何不仔细看看,这人参到底是何物做成。” 两个死士对了对目光,一个上前,伸手拿过那“人参”观察。 原来,只是一只雕刻成了人参形状的胡萝卜。 尹无常一把夺过胡萝卜:“你们公子要吃参炖鲍鱼,总得让老朽准备一些像人参的东西。”他冷哼。 死士们当然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拉着脸,盯着尹无常重新回到宗霍的宅院。 一会去尹无常就关在厨房里做菜,里间传出的香味任是谁都垂涎欲滴。 死士首领,盘问这几个死士:“你们究竟是在何处,找到的这个……‘神厨’?”他始终没有放下对尹无常的怀疑,只不过是这个人这么多天也没有露出破绽。 两个死士面面相觑:“启禀首领,是梧州我们一个多年的线人,很可靠。” 毕竟除了寺庙的高僧,谁也没有真正见过神厨的样子,可是尹无常这几天在宅院里做的食物,却是有目共睹。若要冒充神厨,一般人也不定有这样的能耐。 “茅草屋?”死士首领目光缩了一下,“你们还记得那屋子在什么地方?” 两人道:“记得,那尹无常故意绕着路走,那地方就在庆安街的街角。” 绕着路走已经很可疑,何况还在那么偏僻的位置,甚至那幢茅草屋,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安置在那里。 死士首领眸色阴晴不定,最终还是不放心说道:“你们立刻带我去一趟。” 两人互相看了看:“现在吗?” 死士首领目光幽沉,盯着厨房里的动静:“不,等入夜。” —— 这次的“参炖鲍鱼”,足足炖了两个时辰。等端出来的时候,已经天色微暗。 季郎中小心翼翼用银针试了毒,对宗霍说道:“公子请放心用。” 两个试吃的下人立刻战战兢兢上前,在宗霍面前舀了两勺汤,喝下去。竟然真的有鲍鱼和参的味道…… 屋中闻见味道的人都低着头,怕自己难忍这珍馐的美味。应当说尹无常这两天做的所有饭,都让人有此感受。 宗霍眼里也流露出渴望,他抬头盯着面前那些死士,所有人都如临大敌,面容冷峻。每天宗霍都要面临这些死人一样的脸,可是今天,他尤其觉得不能忍受。 宗霍顿时就觉得一股油腥上头:“滚出去!不要影响本公子胃口!” 死士首领脸色一变:“公子!” 宗霍脸上一沉,胸中那股气闷更甚,阴森森道:“你们连让本公子安心吃饭都不肯,摆着那副脸色存心让本公子恶心吗?” 在宅院中吃喝玩乐这些天,宗霍俨然觉得自己已经很安全,将他的劣根性再次助长起来。 死士首领紧捏着拳头,骤然一转身,就带着屋内所有死士走了出去。 宗霍眼中划过得色。 “把汤给本公子端上来!”那下人躬着身躯,双手慢慢把参汤端上。 宗霍伸手要接过的时候,听见一声柔婉娇声:“汤羹已放凉,公子请用……” 宗霍的手顿了顿,盯住那面前跪着的下人。 “你是谁?” 那下人背影躬着腰,显得比一般小厮纤细。 那小厮抬起眼,眉清目秀,微微一笑道:“奴才是这宅中伺候公子的下人。” 宗楚客给宗霍择选的服侍小厮就有数十人,怎么可能记住每人的脸。 那小厮的胸前,像揣了什么东西的鼓起来……,宗霍的眼睛更紧了。 而且这小厮作为男人,皮肤却可疑的白,一双手细腻柔滑,脸上似乎还浮现了类似的红晕。 第三十四章 埋伏 宗霍眼睛发直盯着那“小厮”,却见小厮低头似乎慌乱地放下了参汤之后,立即匆匆地退下去了。 “你给本公子站住!” 宗霍从腹下窜出一团火,小厮却如灵活的蛇瞬时间已经溜出了门口,逃之夭夭。 等这小厮退下,他才陡然有种面熟的错觉,似乎曾在什么时候,在宅中看见过这张脸孔。可是,他堂堂霍公子,怎么会对一张小厮的脸有记忆、还感到眼熟? 门外的死士耳朵何等精明,立即上来:“公子!?” 却看见宗霍大口大口灌着参汤,像是在吞咽什么人的皮肉。 …… “把院子里所有小厮都叫过来!”吃完后,宗霍冷冷吩咐。 不多会十几个小厮排成一排,人人都胆战心惊的样子。之前是院中所有婢女遭殃,莫非这次又要所有小厮遭殃? 死士首领盯着宗霍:“公子到底要做什么?” 宗霍盯死了那些小厮:“给本公子抬起头。” 那些小厮再害怕也只能照做,一个一个小心翼翼仰着脖子,脸上都是惊惧。 小厮感到被凌迟一样的视线狠刮着,来来回回,有种漫长折磨。 没有,没有那张面孔。 宗霍的那股无名火又窜了出来,不知是否参汤太油腻,他头疼觉得燥热。 “所有人都在这里?” 死士首领冷冷说:“小厮一共一十六人,清点一个不少在这里。” 不可能再多出任何一个。 虽然不知道宗霍突然要叫所有的小厮背后的用意,可是死士首领盯着他:“我等是为了保护公子安全。” 宗霍忽然恶狠狠瞪着他,那张几次三番出现在他面前的脸,每次的消失都无从再找寻,究竟他、她是谁? 对宗霍来说,他悬着的那口气,终究是出不去了。 后院的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偏僻小巷内,一个穿着小厮衣服的纤细身影,慢慢走出,他伸手拉下了头上盘着的布巾,顿时一头青丝泄下,密如瀑遮住她白皙的侧脸。 她再次将身上的小厮衣服一脱,就露出里面丫鬟的服饰。她把手上的衣服团了团,就地扔在了角落里。 —— 入夜之后,宗霍终于消停了,眼看他屋内的油灯终于熄灭。 死士首领站在院子里,之前他叫的跟着尹无常的两个死士,此刻也站在他面前,几人互相打了眼色:“首领,可以出发了。” 只要他们三个去,大部分死士还是留守在宅院里,这期间有变故也足以应付。 若不是死士首领疑心重,一心想去看看那间茅草屋,也就不会有今夜之变。 “走,”死士首领目光一沉,“一个时辰速去速回。” 三人互相点头,只见夜空中三道身影冲入空中,很快毫无声息地消失了。 林中有蝉儿在叫,螳螂在捕蝉。 晚上神厨尹无常,还特地贴心地给宗霍炖了一碗安神茶,让他夜间能睡得安稳。 但就在他入睡刚刚一个时辰,死士首领带着两个手下刚刚离开没多久的时候,床上的宗霍,忽然一双眼睛睁开来,眼珠子里,是多日未见的血红红瞳子。 可夜里看不见这些,就算有人守着也根本不知道宗霍的变化。 梧州街巷有打更人幽幽怨怨的声音,远处有歌女的歌声在飘扬,三名死士运足轻功冲向白天尹无常去取食材的街巷,死士都是记忆力绝佳,过眼不忘,两个人带领下他们是精准无误地找到了地方。 梧州夜晚一样施行闭户,街道除了他们三个身影,像鬼蜮一样空旷。 “首领,就是这里!” 那名死士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黑洞,原先白天茅草屋的地方,已经被拆除干净了,剩下一条窄小的空巷子。 死士首领的手握住刀柄,极为警惕地四周观察:“小心有诈。” 茅草屋被拆除干净,这已经不用说必然有鬼,那所谓神厨尹无常…… “我等立刻赶回去,杀了尹无常,保护公子。” 就在死士首领下达命令的时候,夜空中,忽然响起了一阵轻微的破空声。 死士训练的直觉抢先做出反应,三个人凌空翻身,躲过了隔空射来的箭。 死士首领双目凸出,他们来到这里已经正中埋伏! 屋顶上,似乎有一声低沉的声音:“既然来了这里,就不用回去了。” 死士首领瞪着屋顶上模糊的身影,大叫:“好大的口气!”话音落的同时刀已经出鞘,刺向屋顶的那个人。 他们都是选拔出的顶尖死士,以一当十,就算只来了三个人,也不是对方说拦下就能拦下。 “上。”夜空皎月下,露出裴县冷漠的脸。 他和提前来到梧州的一共五个裴家暗卫,早已布好一切等候今日,他们对战这三名死士,今夜不是敌死就是己亡。 夜空中兵刃刀戈之声,即便宅子里的梧州百姓听见了这心惊胆战的声音,也只是更加钻入被窝深处,无人敢开门哪怕瞧一眼。 —— 望月楼里面,当宗楚客说完那句“当你到了阴曹地府,自然就明白一切都不是儿戏了的时候”,所有的气氛,都骤然间变了。 那些他带来的黑衣人,散发出的杀气几乎把整座酒楼都吞没,裴谈被他们围在中间,成为待宰的羔羊。 “杀。” 宗楚客仿佛家常便饭那样冷漠下达指令。 裴谈身旁的那个护卫也动了,瞬间腰刀出鞘,和一个黑衣人正面迎击。 然后才发现,这个护卫从腰间抽出来的其实不是刀,而是一把寒光长剑。 在大唐护卫中,使剑的人已然不如用刀的人多了,不管是暗卫或是内卫,身间标配的都是刀。 因为剑,早就被认为是华而不实的东西。 轮到杀人见血,确认性命,还是锋利的刀快。 “呀!!”黑衣人发出吼声,十几道身影如冷电一样向裴谈扑过去,裴谈就保持自己静默的姿态,并无变化和走动。 而这十几名黑衣人,用尽全力的攻击,在一瞬间,却如同被网住了。 就看那用剑的裴家护卫,露出的一张脸如刀锋霜刻,那把剑在他的胸前,如舞者一样转了一个弧,顿时所有黑衣人进攻的刀,尽皆被挡住。 不可能!就连宫中一流内卫高手,也未必能做到这样! 宗楚客一下子站起来。 而裴谈,就保持他低头端坐的动作,手中不知何时捻了一只桌上空杯,在缓慢转动游弋。 很快,那把不可思议的长剑,真的变成了神兵。 那护卫在十几个黑衣人中间进出,竟有种入了鬼蜮一样的无声自在。因为他自始至终除了出剑,除了刀剑相碰的声音,这个护卫本人一丝声音都不曾发出。 甚至没有气息在动。 宗楚客的手指开始发僵发硬,他麾下的十几个顶尖高手,怎么可能会攻不破一人的防线。 除非这人不是人了。 “尚书大人在想,这个人到底是谁,是不是?”裴谈这时仿佛面有淡笑,望着宗楚客问道。 宗楚客憎恨的目光,再也不加掩饰地扫在裴谈脸上。 裴谈慢慢晃着杯子,半晌说道:“宗尚书,这是我裴家的第一高手,碧落。” 碧落…… 碧落黄泉,上天入地,追魂无常。 像裴氏这样的家族,养的高手暗卫必然不计其数,裴谈出入一直只带裴县一个人,自然容易给像宗楚客一样的人造成误解。可实际上,裴县的武功,在裴家远远还不算第一。 裴家真正的高手,才正在此刻这里。 宗楚客的手心几乎要捏碎:“你的护卫只是一个人,一个人的体力总有尽头之时,老夫倒要看看,你们能撑到几时!” 裴谈端着酒杯没有说话,他就看到宗楚客冷冷转身,重新在一张桌子旁坐下。 就算是超尘的高手,只要是这世上的凡胎,就终有油尽灯枯的时候,一个人对十几个人,看似惊愕强横,也不过是迟早强弩之末。 宗楚客看透了这一点,就更冷漠了。 “老夫也应该让你这竖子尝一尝慢慢等死的滋味。”当初他和宗霍一起尝过的滋味,也该让裴谈尝过,才算泄恨。 裴谈低首缓慢地、摇了摇头。 可是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眼看外面的日头,都已经过了位置。 那叫碧落的高手,还是那样眉峰不动,机械一样格挡下黑衣人的进攻。反倒是黑衣人,有人的额头,已经渗出了液体。 怪物。 这是所有在对战的黑衣人想法。 世上怎么会有不知疲惫不知饥渴的怪物,这,这还是人吗? 这样的疑问,再次浮上了心头。 宗楚客目中,都睚眦欲裂,盯着那十几名手下拳头捏紧:“裴、谈!你这竖子究竟耍什么花样!?” 为什么一切一切,都和计划的不一样。 裴谈望着宗楚客,“裴某方才说过,人最容易被一叶障目,就看不见真正的光景。就如同尚书大人现在……不也是如此吗?” 宗楚客眼球凸出来:“你少给老夫打哑谜,今天老夫必定、杀了你!” 他凶恶的目光看向了,地上匍匐在一起的紫婵儿和文郎夫妇。 第三十五章 算计 柿子要挑软的捏,和有人保护的裴谈不一样,现在两夫妻随便一根手指就能捏死。 宗楚客抽出身旁黑衣人的长刀,直接走向紫婵儿二人,裴谈看见了,却无法做出相对反应。 紫婵儿奋力地爬到文郎的身上,用自己挡住他,“你住手……” 宗楚客索性冷哼,长刀一划架到了紫婵儿的脖子上。 “裴谈,你若愿意这样耗着,老夫就陪着你慢慢耗,但是这对夫妻的命,老夫就要你眼看着他们上西天。”宗楚客的刀用力一紧,紫婵儿纤细的脖子里就是一道血痕。 可紫婵儿的嘴紧紧闭着,竟是不肯发出一丝声音。 裴谈冷冷盯着宗楚客,不管他怎么高估宗氏父子,都发现还是低估了。 宗霍能在长安街旁若无人的纵马踏死人命,宗楚客面对寻常百姓眼都不眨就可以杀。 “这是裴某与尚书大人之间的事,何必牵连其他人。”他缓缓说道。 宗楚客幽冷一哼,这对愚蠢的夫妻能把裴谈引来,实在是物尽其用。现在,自然要利用到底。 “老夫给你一刻钟时间,让你手下那条狗立刻停手,否则老夫先杀了这女人,接着再杀了男人,等你和你的护卫气力都耗尽了,老夫就再让你和那条狗一起去阎罗殿见面!”宗楚客恨的咬牙切齿。 裴谈盯着他看,这时紫婵儿泪眼寒着光说道:“大人,婵儿只求你护住文郎,婵儿但死不怕,不想文郎随婵儿受苦。” 她这声大人自是哀求裴谈,可她却看不见裴谈现在被十几个黑衣人的圈子包住,只不过是靠着碧落的神兵长剑才勉力安全到现在。 宗楚客看了紫婵儿一眼,真是配合的女人,这般哀求,就看那竖子还能忍到几时。 “想好了吗,还是你要亲眼看到这女人死,才能改变主意。”他说着沉下脸。 紫婵儿索性闭紧双目,引颈待戮而不反抗。 裴谈幽沉道:“碧落,回来吧。” 几乎就在那一瞬间,那十几人中如入无人之境的绝顶剑客,忽地也犹如穿花拂柳般,轻轻松松便甩开十几人刀的纠缠,瞬间变出现在裴谈身侧。 这是怎样恐怖的一个高手,已经陷入苦战快一个时辰的黑衣人顿生胆寒。 裴谈身边带着这么一个人,怪不得他会是现在游刃有余的状态。 宗楚客同样捏紧手指,自从宗霍案件之后他就一直派人盯着裴谈,可是究竟这样的高手是何时来到他身边,尚书府竟然都没有收到一丝消息。这竖子……比他想的还要难对付。 十几个黑衣人悉数退回宗楚客的身边,也是把紫婵儿和文郎一起围在中间。 宗楚客说道:“你不过一个大理寺卿,就敢目中无人,几次三番狂妄地僭越老夫,出自河东裴氏就认为有恃无恐?可惜你裴氏再大,也大不过韦后娘娘。” 裴谈盯着他:“你以为刚才那番缠斗,外面街上的人会毫无察觉吗?” 方才酒楼内的动静,宗楚客想一手遮天,除非当那么多经过的路人、都是聋子? 宗楚客目光阴冷,幽邃中划过一哂:“裴谈,你真以为老夫今日,只是来为难这两个酒楼贱民,老夫不妨告诉你,今日只要是在这长安城内,哪怕一只苍蝇想飞出去,都要老夫、首肯。” 这句话是在说长安城,已陷入宗楚客的掌握中。 裴谈盯着他,宗楚客虽然贵为六部尚书之兵部统帅,可是要想只手控长安,他还远不够资格。长安城在千牛卫的掌控中,想控制长安就要控制整个千牛卫营,这样的权力,恐怕除了中宗以外,不会有旁人。 但是宗楚客现在盯着裴谈的眼睛,就像在看一个死人。若没有控制长安城的自信,他怎么可能这么确信裴谈今日一定有来无回。 裴谈终于脸色有了变化:“宗楚客,你在天子脚下弄权,是全然不把陛下放在眼底了?” 宗楚客干脆冷笑:“说老夫弄权?你这竖子深夜进宫与陛下暗通珠结,视五大世家为不顾,今日之事正巧让你知道,长安城……可不是你河东裴氏放肆的地方!” 他言语中提及河东裴氏,裴谈的双拳,慢慢紧握起来。 碧落站在他身侧,如不动的古松。 这时才恍然注意到,这街道外面,竟是冷冷清清,安安静静。从始至终不要说人的说话声音,便是走动声,都不知何时一丝都没有。 这酒楼外面的街道,仿佛已经成一座空城。 可是这里是长安,深夜时分都还是摩肩接踵的集市,怎么可能此刻会安静如斯? 宗楚客这时瞥了一眼脚下的紫婵儿文郎:“竖子,你就和这两个酒楼贱民,一起去地狱作伴吧。” 十几名黑衣高手,再次亮刀准备动作。 现在,双方的底牌都已经全亮了,就算裴谈继续让碧落和黑衣人去纠缠,在知道了长安城现在的情况后,这种痴缠已经失去了意义。 “等老夫替你们收了尸,再把那犯事儿的宫女带去陛下面前,她亲爹荆哲人还流放在寒塔未归,流放地的那些个逆贼、个个都冥顽不灵,对大唐心生怨怼。这荆氏也免不了俗。”宗楚客冷冷说道。 裴谈意识到了什么,立即带了几分厉色看向宗楚客。 宗楚客阴毒地吐出后半句来:“到时候,你裴氏勾结逆贼,意图谋反的罪,就此逃不掉了……” 紫婵儿已经忘记了颤抖,人心既可以险恶到这种地步,盘算到发指的巨细无遗。 原来她的望月楼,她的夫君,甚至贵为大理寺卿,帮助过的荆婉儿,都早已被这个宗楚客放到他的翁中算计,没有一个能逃掉。 宗楚客面无表情吩咐黑衣人:“动手吧。”他不必再等了。 裴谈就盯着他,这时慢慢说道:“你一直说要找荆婉儿,你在这家酒楼,找到了吗?” 在宗楚客的计划里,最后也最关键的一环,就是荆婉儿。 宗楚客冷漠看着他,良久才说道:“老夫知道你们不会把人藏在这里,老夫也说过……如今这长安城,哪怕是一只苍蝇,都别想躲过老夫的围堵。” 怪不得他一直不找荆婉儿,来到望月楼派人搜了一圈没发现之后,就不再费力。原来,原来,宗楚客早就知道,荆婉儿藏在望月楼,或者长安任何一个角落,对他来说都不过是一样的。 迟早,也是瓮中的鳖。 裴谈终于慢慢眯起了眼睛。 紫婵儿也望着裴谈,也许是知道死亡临近总要掉下眼泪,“裴大人……”她喃喃说着。 裴谈忽地唇边露出一抹浅笑,“那如果,荆婉儿不在长安城中呢?” —— 这世上有些人男生女相,也有人女生男相,分明是一副女儿身,却因为某种误会,不得不被逼以“男儿”的身份生存。 其实在傍晚盘点十六名小厮的时候,有一个身子颤抖的极为的厉害,可惜的是,包括死士首领在内也没有人发现这一点。只能说宗霍太过邪恶,每个人在面对他时,害怕的情绪都情真意切,自然无法发现。 清点结束后,所有小厮都散开,那“小厮”躲到巷子里,浑身发抖捂住要哭的脸。这时有一道身影走向“他”,是个窈窕美丽的婢女,那婢女望着“他”笑:“你很害怕吗?” 那“小厮”极厉害地颤了一下,立即抬头看向她。 虽是穿着婢女服饰,可是那张脸,“小厮”却不认得。 那婢女微笑着:“原来你是女人。” 那“小厮”顿时抖得更厉害,她盯着婢女的脸,像是在绝望。 如果被发现了,在这个宅子里,只有死。 婢女望着她,似乎也在思考什么,忽地婢女笑了一下:“其实你是女人,是一件好事。你相不相信?” “小厮”望着面前始终和善温柔的那张脸,终于鼓足勇气冒了一句:“你到底想怎么样?” 婢女歪头望着她。正如她能看见,从下午喝完那碗“参汤”的宗霍,已经成为即将溺水的鱼,只需轻轻一推。 婢女轻柔笑了笑:“因为现在那位公子爷最需要的,正巧是一位女人。” 如果还是一个外表“小厮”,能随时利用这个身份进出里面那个院子的,那就更好不过了。 那“小厮”有些惊惧地看着这个陌生婢女,不知道对方到底意欲何为。 而婢女也很快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那位公子爷才是这座宅子的主宰,只要他还在一日,就永远都会担惊受怕。” 不止这位假冒身份的小厮,其他真正的小厮,婢女,死士,都不过是随时被那位公子爷捏着玩儿的蝼蚁。 婢女笑的温温和和:“所以你明白了吧,他现在病入膏肓,若是无法康复,等待他的也只有一条路,死……” “小厮”脸上的惊惧更深,已经转变为僵硬呆滞。 “现在戏台已经慢慢搭好,万事已经做妥准备,就欠一股东风了。而这东风,便是你。”婢女面色含笑,温软地看着这位女身男相的“小厮”。 第三十六章 堕魔 许多婢女自从被禁止出入内院后,那些死士为了万全,都把她们关押在一间潮湿阴暗的柴房里面。 这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哪受的这种折磨,以泪洗面担惊受怕,只担心外面那些人一个不顺心,就把她们全杀了。毕竟大户人家死人的事情也天天发生,梧州这样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死也是白死。 “这里是柴房,最多的是干柴。”角落里一声幽幽地说,“只要用火石点着,很容易就能烧出一条路来。” 其余婢女都惊惧不堪,没有人应声。 角落里那声音还在幽幽继续:“或者就在这里,迟早等死……” 那公子是三年不能碰女色,不是三天,或者三个月,她们早没有了出头之日。 也许哪一天,她们的尸骨,就会变成柴房的柴火。 有婢女摇着头,缩在角落里幽幽哭泣。 那声音又冷冷响起来:“哭有什么用,现在就把火点着,如果能痛快死了,你们倒是应该去感谢阎王爷。” 忽地就有婢女跌跌撞撞从墙角站起来,她们已经不记得多久没吃过饭:“我宁愿拼一把……” 说完这身影咚的撞到墙上,疯癫一样地说:“好过等死,好过等死。” 一个婢女捧着手里的两颗火石:“我手边就有干柴,烧吧。烧吧。” 烧死了,或者烧活了。 几个婢女争先恐后从角落里摸出了火石和干柴,就看黑暗中无数的火星,像是她们心底的星光。 火遇干柴,烈火熊熊。这些苍白的脸孔被照的清清楚楚,她们盯着火苗,没有人恐惧。说也巧,这间柴房的其中一面墙,是全部用稻草堆砌而成,这火一烧,那面墙就彻底如摧枯拉朽,竟然还没过一刻钟,这些婢女就看见渴慕已久的出路,被烧出来在她们面前。 “可以出去了!”又是那幽幽的声音。 所有婢女,来不及往这声音之处看上一眼,全部跌跌撞撞,冲入了夜色中。 此时所有死士,都奉命守在宗霍的内院周围。关押婢女的柴房,全部都在最远的外院边缘。等火光烧到天际,浓烟滚滚,这些死士才后知后觉地知道。 “怎么回事!?” 死士眼中发出俱震,他们看着冲天而起的火光,根本来不及反应。 一个小厮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地上,腿软道:“是那些婢女……她们叛逃了!” 死士们睚眦欲裂,“火是怎么着的?” 小厮也是被吓破了胆,柴房被烧的连锁反应,就是同样居住在附近的这些下人小厮,被惊得恐惧失色。 “火是从柴房里面烧起来的……”小厮只喃喃说得出这一句。 死士霍然抽出了腰里的刀,“守好内院的出口,见到那些贱婢,一个杀一个。” 小厮颤抖着手指,指着:“好像,好像有人冲着内院方向来了。” 如果这些婢女的目的是趁乱来到内院,那目标就是宗霍。这些贱婢背后看来真的有人操控…… 那死士冷冷看着身后同伴:“趁着她们还没到,全部杀了。” 也许,早该解决这些贱人。 死士都去截杀婢女,那小厮跌跌撞撞摸进了宗霍的房里,反手关上了门。黑暗里,喝了“安神汤”本该睡死的宗霍,眼睛却无神地盯着头顶,嘴里喃喃自语,“热、热啊……” 小厮颤抖看了看四周,本该守着宗霍的季郎中,也不知所踪。 他慢慢上前唤了一声:“公子……着、着火了……” 因为害怕,他的双手,都是冰凉的。他抬起手,扶上了宗霍的头顶,突如其来的冰凉让宗霍一个激灵。 “公子?”“小厮”又害怕又忐忑地开口。 宗霍忽然痉挛地抓住了额头上的手,如抓住救命稻草忽地用力,那瘦弱“小厮”尖叫一声,被拎小鸡一样拎起来,丢到了床的里侧。 “你说什么?”宗楚客的声音有些尖。 裴谈被十几名黑衣围着,却在此刻,慢慢拉过了酒楼一张椅子,矮身坐在了上面。他目光淡淡:“荆婉儿,早就不在这长安城里了。所以尚书大人的计划,恐怕要落空了。” 宗楚客死死盯着裴谈:“竖子?……你敢诈老夫?” 裴谈淡淡看着宗楚客:“裴某不会在尚书大人面前打诳语,否则尚书大人以为,这满城的千牛卫,为何到了现在,还没有把荆婉儿带到大人的面前呢?” 如宗楚客所说,长安已经固若金汤,一只苍蝇都不可能隐藏。可是,这么多的训练有素的大唐千牛卫,却居然拖延了近两个时辰,还没有找到一个藏身之中的宫女。 相信每个人手里,都有荆婉儿最详尽的画像了。 大唐最精锐的千牛卫,拿着最清晰的画像,到现在还没找到人,已经说明不对劲了。 可惜宗楚客一心在望月楼和裴谈的对峙上面,还来不及发现这些问题。 这时宗楚客的双目殷红可怕:“那贱婢没有机会离开长安城,长安六门的守将,都是老夫和韦氏的人。” 韦皇后和韦相早已暗中把控了这城门,这竖子不过是垂死挣扎,妄图苟延残喘一刻。 裴谈盯着宗楚客:“尚书大人是何时接管这长安城门的?” 宗楚客目光缩了一下。 在裴谈从醉情楼出来,回到大理寺闭门不出的当日,宗楚客就已经联合韦后封锁了长安。 他没有时间,做出任何筹划。 这样一想,宗楚客神情再次冷了下来。 裴谈说道:“所以荆婉儿是何时离开的,尚书大人心中应该清楚了。……按照时间推算的话,裴某在大理寺闭门的时间,就是荆婉儿离开的时候。” 自从裴谈举动异常开始,宗楚客就一刻不停盯着他,自然无暇管其他。 倒不如说裴谈故意让宗楚客盯住自己,好为荆婉儿的离开布置万全之策。 宗楚客的目光紧缩在一起,“竖子……” 裴谈道:“对了,还有裴某的贴身护卫裴县的去向,尚书大人现在也该想到了吧?” 裴家第一高手碧落神秘赶到裴谈身边,裴县却一去不返,加上荆婉儿早在那时候就离开长安,这一道一道圈成了一个网,就网住了宗楚客。 宗楚客浑身冷颤,再到双手剧烈抖起,他忽然抑制不住吐出一口血,旁边的黑衣人立刻道:“大人!” 宗楚客怎么都不愿想那个过程,“即便没有那贱婢……老夫今日,也照样能杀掉你们,然后、……在韦相的面前,随便编一个罪名,就让你裴氏、和这酒楼化为乌有……” 他已经像个恶鬼,盯着裴谈,咬住皮肉,至死不放。也算是为他的儿子,报仇。 裴谈目光已经变得幽深:“尚书大人可以大开杀戒。但我裴氏盘踞河东多年,大人想靠着随便罗列的罪名扳倒裴氏,怕是绝无可能。而待裴氏毫发无伤,大人若杀了裴某,往后大唐天下,韦氏会不会为了大人一个外姓之人,与我裴氏百年基业为敌、……大人,裴某劝你三思。” 河东裴氏,博陵崔氏,大唐韦氏。 韦氏现在是大唐之首,因为大唐皇后,大唐丞相,都姓韦。 可是啊,一朝天子一朝臣,就在约莫几年前,这天下,都还不姓韦呢。 七宗五姓,关中四家,每一个世家都拥有均衡的实力,谁都是百尺大树,根深不动,宗楚客位居一品尚书,还有韦氏撑腰,可那又如何,即便他这个尚书真是姓韦又有何用,韦氏会为了一个毫无价值的纨绔子弟的死,和他堂堂河东裴氏成为不死不休的宿敌吗? 简直是因小人,而失天下。 说到底,宗霍的命,从头至尾,都只有宗楚客一个人才真正在乎罢了。 裴谈慢慢从桌前站起,目光却远眺窗外:“大人,此刻,梧州的信鸽,应该来了……” 听到梧州二字之后,宗楚客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他口角流出的血,将他整张面孔,染的分外狰狞。 “裴谈,你年纪轻轻,才是真的恶魔。”他慢慢说出这句话。 裴谈慢慢望着宗楚客:“今日之果,本来就是该注定的,只不过尚书大人偏要逆天而行,才会有了今日之绝望。” 而他们父子此时体会的绝望,又何尝不是那街头被踏死的渔夫父女,一早便体会得到的呢? 真的有一只雪白信鸽,停留在了窗框上,这扇窗户,正是裴谈刚刚打开的。 裴谈望着信鸽,这千里而来的信鸽为何会停留在望月楼,自然也是一早准备好的。 “尚书大人,不想最后看看令郎,传来什么消息吗?” 宗楚客跌跌撞撞,一名黑衣人长刀划过,取下信鸽腿上的信筒,打开谨慎地递给宗楚客。 宗楚客打开信笺,看着上面早已干涸的字迹:公子病重,请大人急寻名医,至梧州为公子看诊…… 这最后的消息,也透着最后应有的不详。 裴谈幽幽地道:“此信写就,半月已过去了。令郎千里迢迢奔波逃命,却还是命中该有一绝。”该死的人,怎么能不死呢?何况还是大理寺加盖金印,早已判定了死刑之人。 宗楚客目光已失去焦距,他老来得子,命中有劫,你若不能成圣,便只有堕为魔。 第三十七章 裴氏 宗楚客盯着裴谈说道:“裴谈,从此以后,老夫和你裴氏,便是不共戴天。” 这声音缓慢听似也没有情感,可是却有一种倏忽的冷穿透人心。 裴谈隔着十几步的距离盯着宗楚客,他们这样的两个人,背后其实是两个百年世家的博弈,而今日,宗楚客输给了先一步筹谋布局的裴谈。 他转过身,如死神一样盯着脚边的紫婵儿和文郎:“老夫杀了这两个酒楼贱民,就算是出老夫今日这口恶气。” 说时迟那时快,黑衣人刀光已经抹向了紫婵儿的脖子,这次是宗楚客冷血报复,绝无可能再手软。 “用令郎一条全尸,换取酒楼这两人性命,想必这笔交易,对尚书大人也不亏吧。” “住手!”只听尖利一声喝,黑衣人的刀堪堪在紫婵儿纤细的脖子里划过一道血痕,却是千钧一发收住,充满恐惧地缩了回去。 紫婵儿口角流血,瘫倒在文郎身上。 宗楚客双目凸出来,像个可怕的索命鬼,“裴谈,即便我儿犯了死罪,也是由陛下亲自裁定,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动用私刑!?” 即便在宗楚客刚才以为,也是心灰意冷确信宗霍的行踪已经再也瞒不住,却万万想不到,裴谈会说出留全尸这样的话来。 裴谈望着宗楚客那张扭曲的脸,一直拢在衣袖里的双手,慢慢分开,右手,握着一卷明黄色卷轴。 一看见这个,宗楚客眼睛就充血了。 裴谈慢慢盯着他片刻,“裴某理解尚书大人是关心则乱,可是令郎的死刑,早已是在近两月之前,就已经昭告天下。陛下也已经亲自裁定过了,所以,尚书大人所说即便令郎犯事也需要陛下裁定的话,放到今日,早已不成立了。” 宗楚客双臂发着颤,此事若再要裁定一次,无疑是在对天下人说,中宗陛下根本是毫无言信的君王,自己说过的话都能被推翻。 而这,在历代,任何帝王那里,都是不可能的。 君无戏言。 不仅仅只是四个字而已。 裴谈手中握着圣旨:“此事,陛下已密旨言明,私下处死罪子宗霍,越少人参与越好。” 私下二字已经说明此事不能被大白天下,越少人参与就更是说明了这个意思。 而宗楚客,现在却还妄想着,能让宗霍之罪,再被裁定一次。 这位宗尚书五十余岁知天命,一生大起大落无数,现在却犯了最低等的错误。 宗楚客此时已经完全没了锐利,他甚至只能一只手扶在桌子上,目光浑浊看着对面那个他半刻之前还要一心杀死的年轻人:“裴谈,老夫问你,你究竟……将我霍儿放在了何处?” 早已不抱希望,还能再在长安,看见活着的宗霍。应该说,现在他这辈子还能不能看上宗霍尸体一眼,都已是不知。 哪怕是历史长河中定论的大枭雄,此刻也容华尽失,枯老如朽。 裴谈双手拢袖:“……以令郎一条全尸,换酒楼二夫妇性命,裴某,必不食言。” 宗楚客如泄了气的皮囊,手中的刀应声而落。 —— 今夜有人调虎离山,死士首领缠斗到了血染透衣裳的时候,看着旁边已经奄奄一息的两个同伴。 至此他才终于明白了,原来他们不知何时都早已落入别人设好的圈套里,只可惜自己人,都还一无所知。 天上的月亮,似乎也染了一层血色。 在这血月的映照下,不管梧州,还是长安,都是一样的。 “首领,我们……不行了……”那始终并肩作战的死士,嘴角挂着血,身上也滴着汗与血。 他们是顶尖高手,可是在这茅草屋的地方等着他们的人,同样是高手。 裴县身上也到处都是血痕,但他显然还有战力,手中握的刀染着血月的霜华:“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所有裴家暗卫在空中划成黑色的暗电,冲着三个血衣人影去了。 死士首领本来垂死的眼睛里,忽然爆出一线血丝,他的刀尖瞬间戳到地面,目光却看向了身侧的两个死士。 这两个人,受伤更重,是绝对活不成了。既然如此…… 他眼底那丝血红更深了。 “上!”裴县如天降的神一般,带着他的刀,劈向了那三人。 顿时间,就看死士首领长啸一声,说时迟那时快,他竟然伸出两只手,将左右那两个死士凌空揪起来,狠狠抛向了空中裴县的刀。 浓热的血喷在了裴县和两个暗卫的脸上,两个死士的尸体挂在刀尖上,眼睛瞪出来死不瞑目。 裴县把刀从尸体身上收回来,转过头,看见死士首领的身影遁入了夜色里,像是慌不择路的幽灵。 两个暗卫看向裴县:“裴大人,不追吗?” 裴县将染血的长刀收入鞘中,目光冷冷看着黑夜:“不用追,没有必要了。” 两个暗卫似乎有些诧异,但看着脚下两具尸体,想了想也不再说什么。 死士首领捂着身上流血的伤口,跌跌撞撞穿过街巷,一路朝着宗霍的宅子奔行。今夜的事有人预谋,必须告诉公子,幸好,幸好死士的大部分力量……都留在宅中。 他一边走一边怀着希望,脚底下都是血脚印,他们死士的命,就是为了主子存在的,只要最后是用命护了主子的完全,就是他们死士全部的价值。 眼看再过一个街角就到了,他嘴角溢出笑,慢慢扶着墙,一步一步走过去。 眼前,冲天的火光,就仿佛在嘲笑他。 死士首领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的景象,这条街上只有他们公子的宅子,那起火的火海,正好将宅子吞噬其中。 怎么、怎么会这样…… 死士首领瞪大着眼睛,一步也迈不出去,留下的全部死士力量,怎么可能还护不了宅子周全。 油尽灯枯的身体,啪地就跪到地上,死士首领最后的希望破灭,他也和那两个被他推向了刀口的手下一样,最终圆瞪着眼睛,死不瞑目地倒在街上。 宅子里面,所有下人都已经哭丧着四散逃了干净,所有死士保持着生前最后一个姿势,千奇百怪地躺在地面上。到最后一刻死,他们都并不知道怎么死的。 厨房里面,最后走出来一个老者,尹无常抖了抖腰间的汗巾,看着院中横七竖八的尸体,冷笑了一声。 为什么他是神厨?他能一手素斋,做出奇妙的肉汤味道呢? 奇妙吗?并不,因为那些东西,原本就是肉…… 尹无常拿出腰上的所谓“独门秘方”,将那瓶子就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火焰里面。 所谓裴氏第一高手,叫碧落黄泉,追魂无常。尹无常。 这场做了多天的局,总算能在这夜里收场,眼看这大宅中,终于一个活人也没有了。 一扇敞开的大门里,宗霍衣裳剥尽,仰躺在大床里侧,可是他已经没有一丝称为人的气息了。 连日食肉,又碰女色,神仙在世,也救不了他。 冥冥中有天罚,肆意妄为的人,只有死路。 裴县终于带着人赶到了大宅,果然没有看到那个“逃回来”的死士首领。在屋顶上裴县看到了已经死去多时的宗霍,不由沉默了片刻。 片刻之后,他说道:“把他的尸体带出来。” 两个暗卫互相对视了一下,“为何还要多此一举,陛下的圣意是说斩草除根,就让他随这宅子烧了岂不正合意?” 的确,这样彻底烧光,才更符合中宗的心意。 但是…… 裴县皱了皱眉:“先照我说的做,等明日我等复信公子,再等公子发落。” 或许可以说裴县久跟随裴谈,有时候,似乎能提前猜晓裴谈的心意。 两个暗卫冲入火海包围的厢房里面,将宗霍狼狈地背了出来,而裴县只用被子将宗霍裹住,三人就这么乘着夜色离开了大宅。 第二日晨,三个乔装改扮的客商,低调地带着两大箱土货,出了梧州城。他们有衙门签发的路引,自然一路不受到盘查,况且三五个人的小型客商,本也不受到梧州城门的重视。 而等出了城,那几个暗卫才终于忍不住地道:“那婢女……” 他们这环环计划之中,真正深在内宅大院,筹谋这一切的,是那年仅青葱的少女。 裴县神色不动,“她的事,有公子定夺,不需我等过问。” 两个暗卫对望一眼,终究将话语咽了回去。 …… 同样是在这一日,裴谈第一次在婢女们的伺候下,将那繁重的官服穿上,戴上帽子,如一个真正的大理寺卿那样,进宫对中宗复命。 中宗听说了整件事前因后果之后,脸上倒也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那么叹了叹,片刻说道:“辛苦裴卿了。” 裴谈淡淡道:“是臣分内之事。” 中宗望着这位年轻却城府韬略样样不输的臣子,终于慢慢说道:“世家勾连暗通,始终只有你裴氏,是站在朕一边的。” 裴谈缓缓垂下眼眸,选择缄默不语。 这位二次登基的天子,面临的朝局却是世家专权,宦官当道,内有外戚独大,外,更有隐忧无数…… 第三十八章 流放 长安城的西门,等闲是不开的,但现在是春闱。 中宗复位以后,第一次春闱,大唐考生云集京城,各府寺都是严阵以待。 四大城门的守卫,都在严格盘查过路路引。 “站住!你是干什么的!?”守卫狠狠盯着一个躲躲闪闪的男人。 这男人企图混进来,跟在一个商队的后面,然而还是被眼尖的守卫抓住。 男人开始哀求:“我的路引丢在半路了,求求官爷……” 守卫面无表情:“没有路引,也敢进长安城?丢出去。” 男人拼命挣扎,“官爷!我真的是来赶考的!我真的……啊!”声音惨烈,还是被不留情扔到了城门外。 身后排队入城的人,都内心惶惶。 入京赶考的,谁不是十年寒窗,还没考就被丢出去,实在心寒。 要知道来到长安路远迢迢,有些盗匪甚至专门埋伏在路边,专门抢过路考生的钱银,像这样丢了路引的,自然也不算稀奇。 就在人人自危的时候。一阵马蹄声响起。 城外一队轻骑,卷起烟尘,大约有十几个身着大唐千牛卫的衣着,一路纵马来到了城门处。 原本正在等候进城的人,见状纷纷变色避让。 为首的人勒住马头,目光冷傲的在守卫身上扫过,一边摘下了腰上腰牌。 傲慢的声音响起:“千牛卫奉命巡城,闲杂人等立刻让开!” 守卫一见宫里的腰牌,当下唯唯诺诺,往后一瞥之后,脸色就变了。 “敢问,那棺材里……” 这些千牛卫身后,拉进城门的东西。一口棺材。 千牛卫继续冷傲道:“那是我们在城外发现的焦尸,怎么,要检查吗?” 守卫脸色变了变,低下头:“开城门。” 千牛卫昂首,就见突然扬鞭,一行车马从城门涌入。 不用说,百姓看到棺材,也是能躲则躲,这些千牛卫得以在长安街道上长驱直入,一路带着这口薄棺材,穿过长安城大街,丝毫不顾所过之处引起的骚乱。 穿过几条街以后,千牛卫来到一处森严府邸面前,为首之人抬起手:“停。” 所有千牛卫包括薄棺,都缓缓在这门前停了。 为首冷峻的男人抬头扫了一眼府邸匾额,大理寺。 千牛卫终于舍得下马,男人望着大理寺门口的衙役:“请通禀寺卿大人,千牛卫奉命求见。” 大理寺的守卫互看一眼,千牛卫办的都是皇差,这般的阵仗,也都有些色变。 一炷香后,裴谈换了官服,正坐在大堂上。 就见四五个人,抬着一口摇摇欲坠的薄棺,有些吃力地放到了堂下。 自古棺材上公堂,都是不甚吉利的事,即便是大理寺,也少见这样不寻常的场景。 裴谈目光在千牛卫首领脸上看了一下,认出此人是博陵崔氏的连襟,这长安城凡是大小官员,都与五大家族有关。 “棺中是?”裴谈自然望着千牛卫问道。 那千牛卫首领闻言拱了拱手:“近日入长安考生极多,我等奉命出城巡查长安周边,上午在一处官道发现这具尸体。” 裴谈眸子不由动了动。 三年一次大考,这样的情形并不算陌生。 那千牛卫接着说道:“我等发现的时候,尸体脸容皆已腐烂,无从辨认,所以我等按流程,只能先将尸体送至裴大人的大理寺中看管。” 大理寺管刑狱命案,城外出现一个无名尸,的确按照规程该大理寺。 刑部是不会管这些的。 裴谈不由走下大堂,沿着那棺材看了几眼。 这棺材简陋的像是几块木板随便拼装的,千牛卫显然也不会为一具无名尸准备什么像样的装殓。 难道是死在半路上的考生? 裴谈沉思了一下,说道:“这具尸体就是在官道上吗?” 官道上往来车马繁多,不大可能会把一个死人直接丢在路上…… 千牛卫顿了顿,说道:“此人是在官道两旁的草丛里,被发现时身无长物。” 脸容腐坏,身无长物,这就是在说此人完全没有能辨认的身份。 果然只有这种棘手事,才会来大理寺。 “不知寺卿大人,还有何讯问吗?”千牛卫幽幽问道。 裴谈的手,看似无意,在棺底抚了一下,那一刻,他眼眸深处陡然幽深起来。 “没有了。”他慢慢说。 千牛卫拱了拱手,“既然这样,那我等就先回宫,对陛下复命了。” 说罢,一行人悉数离开大堂,留下棺材扬长而去。皇家近卫,就是这般目中无人。 —— 公堂里,裴谈盯着那端正摆放的棺材,片刻后:“将棺材先抬到验尸房。” 几个差役立刻动手,吃力把沉重的棺材抬进了验尸房。 早就等候的仵作,立刻上前,想要开棺验尸。 “所有人都出去。”想不到,就在这时裴谈淡淡说道。 仵作惊疑不定:“大人,尸体已有腐烂的臭味,还是尽快让小人验尸为好。” 尤其这棺材这般劣质,早就挡不住尸体的腐坏。那气味已经从大堂传了一路。 裴谈眸子幽凉了一下,“本官自有计较。” 仵作还想说什么,却被一双冷冷的眼睛盯住,只能硬着头皮低着头退出。 裴县冷冷盯着衙役:“大人吩咐带上验尸房的门。” 这样举动就更让人惊异了,但大人就是大人,衙役们一声不吭将门关起。 验尸房本来就无窗,光线昏暗,只有两盏油灯,像是幽灵一样时不时颤抖几下。 裴谈这才慢慢抬眸,眼神中意有所指,看了一眼身旁的冷侍卫。 裴县立刻面无表情走到了棺材边,一只手按到了棺材板上。就见一阵白烟过后,棺材盖在他的劲气中四分五裂。 熏天的恶臭里,窄小的棺材,一览无遗。 就连仿佛不动如山的冷面侍卫,脸上都出现一刹那的裂口。 棺材里,躺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妙龄少女。 少女的呼吸,平稳而清晰。 —— 在公堂上的时候,千牛卫们刚把棺材放下,裴谈就发觉这棺材有异样,他隐约觉得这棺材比一般的沉。 后来裴谈用手抚了一把棺材,竟然发现这薄薄一层棺材板,居然有些许温热。 要知道死人是不会有温度的。 裴谈之前怀疑过是千牛卫故意为之,可是他试探了几句,发现千牛卫毫无反应。 所以他才屏退众人,在这无人的验尸房里,开棺一探究竟。 纵使全然有准备,看到棺中少女容颜的刹那,裴谈几乎是呆滞的。 这时,少女的眼睫动了动,像是沉睡许久刚刚醒来那样,缓慢地睁开了她的眼睛。 那一瞬,她和裴谈的目光,像是注定似的,正好相对。 棺中恶臭熏天,但仿佛没有人注意到这些。 良久,少女唇边动了动,居然娇俏面上露出盈盈一笑来,说道:“大人。” 裴谈不知何时捏住紧捏住的手,渐渐松开,盯着少女一字顿道:“荆婉儿?” 荆婉儿手脚动了一下,有些吃力地扶着棺材壁坐起来。她的手脚因为久躺已经僵硬,加上棺中空间狭小,连翻身都困难。 等她坐起来,就看见她身底下真正的尸体。被一张白布裹着,早已经僵硬在下面。 她竟然是一直躺在这尸体的上面。 裴谈终于问了出来:“你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应该早就离开远去,至少不会再让人找到吗? 看到是荆婉儿已经够让人惊骇,她偏偏还是出现的这般惊世骇俗。 就看荆婉儿一直低头拍了拍衣裙,慢慢才一笑道:“我在城外徘徊许多天,才看到千牛卫带着这棺材路过,于是想了个法子,才躲到这棺材里。” 她说的轻巧,要骗过大唐精锐千牛卫,谈何容易。但在梧州那一次,每个人都早已见过这少女的狡黠和聪慧。 现在的长安城没有路引绝对进不来,看看每天被丢出去的那些考生就知道。只有千牛卫的车马,绝对没有人敢盘查。才能让荆婉儿浑水摸鱼,顺利进城来。 但裴谈那句话,显然问的不是这个。 “为什么还回长安来?”裴谈的声音已经有些抑制。 分明已经获得自由,谁还会傻到重回牢笼。 荆婉儿站在昏暗的验尸房里,她的皮肤呈现一种不健康的苍白,这近半年来,可以想见她经受了多少风霜。 可她脸上却没有半点在意的样子,嘴角挂着笑:“多谢大人在梧州对婉儿网开一面,但婉儿在长安还有未完成的事,只好辜负大人一番好意。” 看她说的轻描淡写,一句未完成的事,就解释了她胆大混入金吾卫押解的棺材,逃回长安的事。 这幅样子,岂非让人有些动气。 “你当这是闹着玩儿的吗?”温雅如玉的裴公子,脸色竟有些阴沉。 荆婉儿望着裴谈,这张熟悉的脸, 她竟觉得有些恍然,她粲然笑了笑。 “谢谢大人。” 正因为有这半年,她走了大唐的千里山河,看了山清水秀,甚至还想过要远去岭南,和被流放的家人团聚? 但这些所有的,最终都还是奠定了她重回长安的脚步。 混进一口棺材里,谁能想到这样的办法。 怕是仅仅和死人同棺而眠这些,就已经能吓坏常人。 可荆婉儿不一样,她在宫中,已经和尸体相伴了五年。少女这一身臭味,换了别人早就难以忍,她却安之若素。 从荆婉儿身上裴谈看不见一丝后悔,到底能有什么事,能让她费尽心机也要回来。 第三十九章 认尸 验尸房的门骤然被敲响,外面人紧张道:“大人,属下们听见有外人声音,敢问大人可需要属下们帮忙?” 裴谈依然盯着眼前的少女,方才一字字说:“不必进来。” 门外的敲门声这才停止,显然衙役们也不敢硬闯。这才是问题,待会出去,怎么对每个看到的人解释棺材里竟然多出个大活人? 荆婉儿却是低头,也不知到底心没心虚,“大人,在长安婉儿无处可去,只能投奔您。” 宫中是没有她的地位了,宫中是怎么对待逃奴的,荆婉儿比任何人都清楚。 本来她要混进长安,再混进大理寺,是难上加难,应该说连上苍都在帮她。 裴谈听着荆婉儿说只能投奔他,却没什么喜色,眸中幽深不见底:“长安有什么要你回来?” 荆婉儿不由慢慢看着裴谈,就在气氛凝重,以为她要说出什么时候时,少女忽然眼内波动了一下,淡淡低头:“ 婉儿从没有独自在外生活过,大人愿意放了我,婉儿心怀感激,这半年,……其实婉儿也时常会想到大人。” 裴谈:“……” 旁边冷侍卫看了一眼自家大人的脸色,都说自古女人的话最狡诈,越年少越美丽的女人果然更如此。 荆婉儿却毫不担心,她眼中含笑意看着裴谈:“婉儿虽是一介女流,但愿常伴大人左右,尽全力为大人分担。” 若说自古哪个朝代敢小看女人,大唐是万万不敢。 他们刚刚才从一个极强势的女人手中解脱,对女人的头脑和能力,没有一个大唐人敢看轻。 这话真是让人听着怪慌的。 就看荆婉儿已经敛袂,对着裴谈拜了下去。 但她膝盖距离地面一寸被扶住了,抬头撞见裴谈的一双眼,裴谈说道:“起来吧。” 荆婉儿跪不下去,只能先起来。 她却还看着裴谈,见他说道:“一会,若有人问起你,你就说你是千牛卫奉命带来的人。” 荆婉儿眼中惊讶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婉儿明白了。” 棺材是千牛卫抬进大理寺的,从头到尾裴谈只是旁观,有人要质疑,也只会以为荆婉儿是被千牛卫一起带来的。至于求证的话,千牛卫身在皇宫,是陛下禁卫,谁敢问? 论耍聪明,荆婉儿很擅长,但对于官场上这一道,还是要仰赖裴大人了。 “大人等一等。” 就看荆婉儿忽然跳回棺材边,伸手在尸体头底下摸了摸,忽然就拽出了一个包袱。 那包袱破破烂烂的,荆婉儿用手拍了拍,就背在了自己的肩上。 她不好意思对裴谈一笑:“里面只有几件旧衣服。” 她不光自己躺在棺材里,还不忘把自己的家当也带上。 …… 裴谈沉着脸打开了验尸房的门,守在外头的衙役和仵作早就等急了,就在他们急赤白脸想要往里冲的时候,骤然就看见一个少女低着头,脸色惨白惨白的从里面出来了。 所有人捂着心脏,又揉了揉眼睛。 刚才……这验尸房里,只有寺卿大人,和他的侍卫吧?这怎么多了一个…… 在大理寺这儿当差的本来就神经衰弱,此时有点颤抖:“大人、您身后是?” 整的像是裴谈身边跟了个女鬼,直到裴县骤然震开了验尸房另一侧的门,冷冷对仵作道:“可以进去验尸了。” 从仵作惊呆的目光里,看到了已经被打开的棺材。 所有衙役的视线,也都被验尸房内的场景惊呆。 荆婉儿跟着裴谈走出验尸房,才抬眼看着四周的情景,还是那个熟悉的大理寺,除了季节的交替,带来的一丝萧索气息。 裴谈停在一间屋子前,伸手推开了门。一阵腐朽沉闷的气息传来,空气中都是灰尘的味道。 他走了进去,屋中陈设简陋,是大理寺无数废弃的房屋中的一间。 他慢慢看着身后跟进来的荆婉儿:“你暂时待在这里,我会让人给你送些热水。” 她一身的灰尘怪味儿,怎么不需要好好洗洗。 荆婉儿抬头裴谈目光相对,慢慢福身:“多谢大人。” 大理寺的环境再粗糙,也比棺材里好多了,更比曾经的宫中自由。 裴谈看了一眼侍卫,两人走出屋子。 “公子真的要让荆婉儿留在大理寺?”裴县凝望裴谈的身影。 先不说一个女人身份,有多么惹人注意,大理寺这样的地方,根本就不是女人应该来的。 裴谈淡淡看着他:“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荆婉儿已经直言,除了大理寺之外,她的确无处可去。 裴县沉默半晌:“她留在这里,迟早对公子不利。” 一个背着家族之罪的女子,本身还是宫里的逃奴,一旦曝光,裴谈跟大理寺必然要遭殃。 裴谈良久说道:“宗霍的案件,如果没有她,我也无法在期限内向陛下复命。”那样的话就是抗旨欺君之罪,便是现在伸手庇护这个少女,裴谈也没什么后悔。 裴县也不再说什么了,似是默认。 荆婉儿把自己的包袱放到了床板上,环视了一下这间屋子,其实除了脏一些,屋子还是不错的,尤其是窗口朝阳,还能看见阳光暖洋洋照着大半间屋内。裴谈看似随意推开的这道门,似乎并不是那么随意。 荆婉儿不由笑了笑,拆开自己的包袱,将衣裙规整了一下,就拿出一块小抹布,开始打扫房间。 等热水送来的时候,荆婉儿刚刚将地打扫完,两个表情古怪的衙役,抬着一桶水进来:“寺卿大人吩咐送热水。” 荆婉儿看着他们,立刻盈盈一笑:“谢谢两位大哥。” 两个衙役互看一眼,后脑勺有种嗖嗖的鸡皮疙瘩。 他们在大理寺当差,别说女人了,连个母的都没见到过,当他们目光掠到荆婉儿白皙的颈间,更有种呼吸顿住的感觉。 看两人逃也是的跑了,荆婉儿已经利落地解了衣服,抬脚滑进了桶里面。 舒服。 这半年,她根本不知道洗澡为何物。 就在荆婉儿享受热水澡的时候,裴大人坐在大厅里,叫来了仵作。 仵作刚刚验尸完毕,来对裴谈回报。 “大人,尸体骨瘦如柴,为弱冠之年的男性,身上共有十五六处伤口,均为刀伤,死因也正是失血过多所致。” 裴谈望着仵作:“尸体身上有其他东西吗?” 仵作说道:“没有。连衣裳外袍都已被人剥去。” 这样的死状,又是发生在官道边上,长安城外盗匪极多,经常抢劫过路商旅,死者的样子像是被人洗劫一空后灭口。 这样的案子,要找凶手,也几乎是极难。 仵作这时目光闪烁了一下。 “倒是那位姑娘……大人,敢问她也是在棺材里……里面、吗?” 裴谈目光平淡,半晌道:“不错。” 仵作低下头,在仵作看来,这就是默认荆婉儿也是被千牛卫带来的人。 只是,居然在棺材里放着一个活人女子,这未免也太让人奇怪。 何况千牛卫的身份,做什么要带着这么一个女子进城? 怕是大理寺所有见过荆婉儿的人都有着这种疑问。 荆婉儿在屋内换好衣服,望着自己脱下来的那身旧衣,想了想,还是丢到火盆里。 看着衣料慢慢燃尽,倒不是她嫌弃衣服接触了尸体,而是她曾穿着这身衣服,在城外监视过千牛卫搬尸体,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件衣服最好是不好再出现为好。 这时肚子的叫,让荆婉儿想起自己已经多久没吃饭了。 有人敲门,荆婉儿打开门,看见冷冷的裴侍卫。 “大人在书房用饭,让你若收拾完了,一起过去。” 正合荆婉儿意,她对裴县微微一笑道:“好。” 裴侍卫看她头发上还带着洗后的湿意,衣裳也换了新的,身上那股怪味儿也不见了。 荆婉儿抬腿想走,转身看男人不动,把脚收回来:“怎么了?” 裴县淡冷的盯着她:“你胆子为何这么大?敢混进长安城?” 荆氏已经没了,荆婉儿最多只是个无根的孤女,哪来的胆量屡次犯欺君大罪。 荆婉儿看见裴县放在腰侧的手有些紧,那里有他的佩刀。 “因为我不怕死。”她嘴唇翕动,坦然地说。 或者大不了就是个死字,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冒极大风险,所以得到的利益也极大,寻常人,谁敢拿自己的命去换这些利益。 裴县手松了松,同时眼底一动。 荆婉儿肚子又叫了一声,她捂着肚子,再次看了看裴县。如果审问完了,能不能带她去吃饭了。 裴县沉沉盯着她,好像看穿了那貌似坦白之后的面目:“你想利用公子,替你查荆氏当年沉积的案,这才是你用尽手段要留在大理寺的目的。” 荆婉儿的身体几乎瞬间僵住。 裴县双眸冷酷,隐带肃杀:“虽然你在梧州帮了大理寺,但你要想拖着整个大理寺入葬,裴家绝不会放过你。” 任何人想重查荆氏的案子,等于就是犯谋逆之罪,把裴氏这样一个百年清门卷入血腥之中,不敢想这才是这个面上盈盈带笑的少女想要的。 而裴谈是裴氏这一支嫡脉,他的荣辱事关整个裴氏,事到必要的时候,裴家可以毫不犹豫杀掉荆婉儿。 裴县的右手甚至已经按在刀柄上,若此女是个隐患,他更愿意现在就替裴谈和裴家除掉她,即便……在梧州之时,他的确曾动过那一瞬间恻隐。 荆婉儿这时转头面对裴县,她神情说不上有什么微妙,:“你真的想杀我?” 这个总是不吭声的侍卫,其实才是最不能小看的人。 裴县眼神阴深了一下,这院子离的偏僻,即便荆婉儿毙命此处,旁人也要很久才能发现,而他,自会结束以后向裴谈请罪。、 荆婉儿说道:“你杀了我,就能阻止接下来发生的事,对吧?” 因为她不慌,反而让裴县握刀的手显得不那么确定。 但,此女确实是个祸害。 在院中只有两人这种情况下,荆婉儿想救自己的命,几乎不可能实现,正如脆弱的卵独自面对巨石一样。 但裴县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迟迟没有把刀拔出来。 荆婉儿看出了他的举棋不定,自然一勾唇:“就算你说的是事实,你现在能杀了我,但若有一日,大人接到了宫中的旨意,要他重审当年的那个案子,你呢,还是能杀了那个下令的人?” 这简直是大不敬到让人发指,裴县的眼睛直盯着荆婉儿,这丫头是真的全不怕死。 荆婉儿却不认为自己是编,她有些紧逼道:“你又能保证没有这一天吗,如果这一天到来,大人……就会需要我。” 她是荆氏唯一留在长安的后人,这个身份让她成为一旦日后荆氏案件重审,她就是最关键的纽扣。 侍卫终于沉下了脸:“没有这么一天。” 现在的朝廷局势,天后已逝,再也不会有能动摇大唐根本的人了。 荆婉儿,不过是在巧言令色。 “陛下在剪除外戚的势力。”荆婉儿沉住气,盯着侍卫的眼睛,“不然宗霍为什么会死,整个长安都是外戚在横行,陛下受制于武氏半辈子,如今难道还会甘愿受制于外戚?” 裴县的神情猛地因这番话变色。 第四十章 鸣冤击鼓 “够了,别再砌词狡辩了。”裴县沉下脸。 荆婉儿一笑,索性把自己白皙的颈子露出来:“那你就杀了我吧。”反正她无所谓生死。 裴县几次要抽刀,手却稳稳动不了。满朝文武,如果中宗真要重审,会找谁。 必然是裴谈。 杀了荆婉儿,可能就是断了一条以后的生路。 荆婉儿挑眉看着裴县:“你要是不杀,我可就走了。” 她说着就转身,把背后空门完全露了出来,她曾经来过大理寺,自然知道裴谈的书房在什么地方。 她可以自己去。 而裴侍卫的确就是看着她走远,再也没阻止。 到了裴谈那里,他看着荆婉儿清洗干净的一身,少女的娇媚展露无遗。 荆婉儿看到桌上摆的饭菜,虽只是清粥小菜,但对于几天没吃饭的人来说,已经是珍馐了。 裴谈拉开了自己身旁的一张椅子:“坐吧。” 荆婉儿不由看了他一眼,他是官,她是奴,没听说官和奴可以坐在一张桌子吃饭。 而裴谈那边,已经拿起了筷子。自顾夹起了一道菜放入口中。 好吧,她实在饿了。就在她抡起筷子准备开始的时候,目光瞥见了旁边摆着的一杯清水。 对于久饿之人来说,一杯水可以湿润食道,避免被过硬的食物噎着。 她慢慢放回筷子,端起那杯水喝了进去。 整个吃饭过程无比安静,荆婉儿吃掉了面前一碗粥,和桌上三碟小菜,这才满足地吐出一口气。 她看向裴谈,“多谢大人。”尤其是那一杯水。 裴谈早就放下了筷子,他本来就少食,今日桌上这些菜,明显是刻意让厨房多做的。 这时门口传来衙役的声音:“禀报大人,仵作已将尸体验看完毕,询问大人是否明日就火烧下葬。” 无名尸因为无法确认身份,便属于死案,在大理寺是直接封尸结案。 这时荆婉儿神色动了动,还没等她讶异闪过,身旁的裴谈已经说:“就这么办吧。” 再这么折腾下去,也是徒然。 等衙役离开,荆婉儿神情怪异,忽然问道:“大人为何这么快就下葬?何不在城中在张贴告示,问是否有何人失踪了?” 无名尸未必真的无名,若是有谁家正好出来认领,岂不对上。 裴谈不由看向荆婉儿:“尸体是在城外发现,身份基本已确认是到长安赶考的举人,离家千里来长安,纵然在长安城内张贴告示,也不会有人认得。” 因为死去的人本便不是长安城人士,又如何去贴告示寻人。 这自然才是大理寺定案的依据,长安每日发生的各色案件极多,并非每一件,大理寺都可以找到线索侦破,虽然有些无情,但这便是现实。 荆婉儿似乎是若有所思看着裴谈,裴谈道:“你想说什么?” 似乎是在斟酌,片刻荆婉儿说道:“大人,尸体身上的刀伤,仵作没有验出什么问题吗?” 荆婉儿是跟尸体“亲密接触”的人,棺材里虽然黑暗无光,正因此,荆婉儿才能更清晰地感受到身下尸体的每一寸肌肤…… 裴谈感觉出了异样,“你认为仵作应该验出什么?” 荆婉儿这时,眨了眨眼。裴谈的表情是真的不知情,难道堂堂大理寺的仵作,连那么明显的伤口都没看出来吗? “尸体身上的刀伤虽然多,但真正致命的只有一处,这些仵作可有告诉大人?” 裴谈望着少女的脸庞:“我知道。” 荆婉儿神情有点古怪:“那大人想必也知道,除了那致命的心口刀刃,其余的刀口,都是在死者死后才割上去的?” 裴大人和裴侍卫的神色,都是一震。 荆婉儿意识到自己猜对了,有关那尸体的许多事,身为大理寺卿的裴谈原来并不清楚。 原因就是,仵作告诉他的“验尸结果”并没有异常。 但是仵作为什么不告诉裴谈真相。 他隐瞒真相的目的是什么。 “你如何看出是死后的伤口?”或者怎么分辨是死前还是死后造成的伤。 荆婉儿慢慢说道:“我在宫中处理过,被鞭尸后才送来的尸体。死后因为皮肤组织失去活性,伤口的颜色就会不一样,很容易区分。” 最后这句话,是在说一个有经验的仵作,是不可能连这么浅显的事情都看不出来的。可事实是要么仵作眼睛真的瞎了,要么裴谈被欺瞒了。 尸体一旦焚毁,就死无对证了。况且尸体是今天才被拉来大理寺,明天就急不可耐要火烧下葬,在荆婉儿看来更是欲盖弥彰了。 荆婉儿目光一转:“大人若是不信,可以趁着尸体还没有被处理之前,亲自去看一眼。” 荆婉儿虽然不是仵作,可她这一双手摸过的尸体,怕是不比任何一个仵作少。想不到, 晚上守着验尸房的衙役昏昏欲睡,尸体也不会长脚跑掉,这份差说到底就是混来的。 裴谈到的时候,衙役的呼噜声已经打的快要二里路皆知。 等睁眼看见裴谈的时候,三魂吓掉了两魂半,“大,大人!” 那衙役摸爬滚打起来,又噗通跪下去。 裴谈却什么也没说,只盯着那扇门淡淡道:“把门打开。” 衙役哆嗦着从腰间拿出钥匙,立即冲过去开门。 门开了以后,顿时臭味更加是难掩扑鼻,衙役都拼命忍住了要呕吐的感受。 裴谈已经迈步,率先走了进去。 “大人!”那衙役有些失魂落魄地下意识叫了一声,“尸体今日仵作已验过,死因也已经呈报大人,敢问大人还要看些什么?” 裴谈没有搭理他,而是瞥了一眼:“将门带上。” 那衙役硬着头皮把门又关起。 荆婉儿倒是神情自若,这种味道,她五年间已经闻习惯了。 尸体就摆在验尸台上,用白布盖着,露出凸起的阴森血色。 裴谈慢慢伸出裹绢帕的手,掀起了尸体的白布。 尸体的面目,极为可怖。这一整具尸体的确无比凄惨,便是大理寺内也少见这么死状难看的人, 却看裴谈,继续将白布往下拉,一直拉到了尸体的脚部。 裴侍卫在尸体的脚旁,点了一盏油灯。 荆婉儿已经指着尸体上面的伤说道:“大人请看,尸体胸口被一刀毙命,此处伤口呈红紫色。死者死的时候根本都来不及挣扎。” 裴谈已经看到了,那胸口一处的伤,血肉翻出很是狰狞。 “敢问仵作是如何描述死者死因的?”荆婉儿施施然问道。 其实从裴谈的表情,已经知道她说的和仵作的并不一样。 “被乱刀追杀,失血过多。”仵作虽然说了心口是致命伤,但他的焦点在死者被乱刀追砍一事上,这就默认了死者是死于盗匪流寇。 荆婉儿摇摇头,片刻才说:“尸体生前并没有被乱刀所伤,这么多的伤口,都是在他已死之后,被人划上去的。” 就看荆婉儿从衣袖里扯出了一截帕子,悠悠说道:“大人得罪了。” 接着她把帕子像是手套那样裹住自己两根手指,再将那手指慢慢探入了死者的一处伤口。 里面,已经有白色的蠕虫。 裴谈:“……” “大人,您不觉得这些刀伤,太过齐整了吗?” 乱刀,乱是挺乱,但仔细看每一道刀口,都是那么利落干净。 什么时候连拦路抢劫的盗匪流寇,都有这么高超的刀法了。 裴侍卫的眼睛沉了下来。 荆婉儿迅速将帕子从手上解了下来,丢到烛火上烧了。 裴家侍卫训练有素,每个人都苦练刀剑十几年,才有这样的功力。 死者面目全非,包括脸,脸上的那么多刀伤,也全是有人故意为之。 没有流寇,没有劫匪,从始至终是目标精准的杀人。 就在这时荆婉儿忽然一愣,她盯着尸体的一只手,那只手纤瘦文弱,但是在拇指和食指间,却有一层肉眼可见的薄茧子。 “这只手,常年握笔。”什么样的身份会常年握笔,只有书生。 “大人,在大考期间蓄谋害死举人,应该是重罪吧?”荆婉儿轻轻说道。 验尸房中三人都片刻沉默,衙役在外面战战兢兢等着,猝不及防被出门的裴谈再次惊住。 “大、大人!?” 裴谈看着衙役:“尸体暂时不下葬,命人在城中贴出告示,询问是否有失踪人士。” 衙役眼睛瞪着:“是,是大人……” 荆婉儿也不知道,她临时钻进的这具棺材,倒是钻出了一桩案子来。 “能对人一刀毙命,甚至死者还没反应过来,足以说明是职业的杀手。长安城里只有世家大族,才有能力豢养死士,但是能让堂堂世家出手杀人,这人必定不可能是一个普普通通上京赶考的考生。” 裴谈看着少女没有言语,这一环一环,成了一宗预谋的杀人案。 荆婉儿说道:“仵作被收买了,而且早在千牛卫带着尸体进长安之前,就已经有人布下了后面的局。” 伪造成无名尸,把尸体故意丢在官道上,就是为了巡城的千牛卫发现,然后带回。 世家大族想收买一个人,那还不简单的很,在大理寺验尸十年的俸禄也未必抵得一张银票。 第四十一章 最完美机会 第二天一早大理寺的告示就贴满大街小巷,死者身高七尺三寸,身形瘦削,肤质白净,发色偏浅,问谁家有失踪男儿,可来大理寺认尸。 你看,只要你会摸尸体,即便尸体面目全非,你也能从中看出许多。 而这样的告示,虽说没有样貌年龄,但只要真的是熟悉的亲近之人,必然一见就心中有数了。 裴谈吩咐,等见到仵作来上工,立刻带他来见。 但显然到了日上中天,仵作也没有来大理寺。 “今晨他只要出门,见到了大人的告示,就知道瞒不住了。” 若仵作不心虚,自然不需要跑。 裴侍卫这时有些淡冷的说:“公子,可以派一队衙役去他家搜寻。” 现在长安城门的盘查,仵作没有文牒绝对逃不了,长安城有大小宵禁,仵作根本无处可躲。 荆婉儿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动,却没有作声。 裴县很快就带着衙役出门了,大理寺的仵作都是刑部委派,想跑也没有门路。敢犯律法,上至刑部下至地方都会立刻通缉。 此时荆姑娘和裴大人,在大理寺院中弈棋。好歹曾是名门千金,琴棋书画,自是懂一点的。 “你对裴县这次抓捕并不看好?”裴谈眼睛盯着棋盘,一边将子落下。 荆婉儿皱眉苦思棋局,反正仵作逃不掉,又何必再多费功夫。 裴谈有些漫不经心,如果能抓住仵作,自然能从他口中知道是受何人指使,这案子就破了。 “婉儿在宫中的时候,那些贵人主子如果不想落下不仁的名声,就会想方设法借刀杀人。再把借刀的人杀了,如此就可以斩草除根,高枕无忧了。” 简单来说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站在食物链顶端就可以操控所有人。 裴谈手中握着白子,和少女对视。 在棋局上荆婉儿显然不是他对手,此刻已是让了三子之后,荆婉儿依然无力翻盘。 裴侍卫看着面前,被烧成一座焦土的宅子,从那废墟中,发现了烧焦的尸体。 附近的邻人颤巍巍说道:“昨天夜里,突然着了大火……” 废墟里,可以看见仵作面目狰狞,眼球都快要瞪出来。活活烧死的。 但是一个有理智的人,怎么会放任自己被活活烧死。 “大人,这有个女人!” 搜寻的衙役忽然发出大叫,裴县走过去,看到了就在仵作焦尸不远处,一个女人被压在了门板下。 长长的头发也已经烧焦,最主要的她的腹部拢起了一块。 衙役惊骇。 裴县慢慢伸手,从女人的身下,拽出了一截被烧断的绳子。 他看着这绳子,拇指粗细,女人手腕上有一道白色的勒痕,不是她们不想跑,是她们那时候已经被绳子绑住,根本逃不出去。 衙役们不知所措:“裴大人,咱们怎么办?” 真是当差多少年,头回遇上这样的事。 裴县极冷的脸:“带上尸体,我们回去。” …… 荆婉儿刚刚弃子认输,就听到衙役们回来了。裴谈也很惊讶为什么回来的这么快。 而同时带回来的,是两具焦尸。 看到尸体之后,荆婉儿和裴谈,都陷入惊震之中。尤其是荆婉儿,她唯一没有算到的是一尸两命。 “现场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吗?”裴谈良久问向裴县。 裴侍卫面色寒冷:“属下带人搜查了半个时辰,所有东西都化为了焦土。” 放火的人就没想过要留下任何痕迹。 同时带回来的,还有唯一那一截被压在女人身下的绳子。 荆婉儿觉得自己的喉头有种说不出的堵塞感,那些人的速度那么快,甚至等不到天明仵作已经被灭口,这一切都像是被人算好了。 “大人,不管背后的是谁,他们连女人孩子都不放过,大人一定要捉拿他们归案。”否则这世上还有什么道理公道,死去的人怎么洗冤。 裴谈没有言语,他清俊的面上如冬雪,在这尸体旁有种阴寒的萧瑟。 荆婉儿伸手触碰了那女子,却是灰烬落下来。她便再也不敢伸出了。 “拿一些银子,买一块风水好的地,将他们好好安葬吧……”裴谈慢慢地说。 仵作犯了律法,但他如今得到了更残忍的对待,死者为大,裴谈决定将他以大唐官员的身份厚葬。 荆婉儿回房后,那只触摸过女尸的手还在抖,她感受到指尖还留着灰烬。 有一个人鬼鬼祟祟地穿过街巷,对着停在那里的马车有些慌张的说: “大人,出了点问题。”他手里面,是撕下来的一张告示,正是大理寺贴出的那张。 马车里的人没有露面,但声音听起来非常不善,“这就是你们说的万无一失的计划?” 那人流下冷汗:“没关系,大人,长安城里没人认得那范、那死者,等过些时间无人搭理大理寺,这些告示自然就作废了。” 马车中,忽然就打开一条缝,从那缝中露出一双微微眯起的眼睛:“你能保证这一次,大理寺真的会作罢吗?” 那人似乎慌张的腿软,下跪:“大人,小、小人之前天天与死者为伴,敢保证他绝不认识长安城的什么人……” 马车里这才冷哼了一声,那双眼睛重新遁入黑暗,“这次要是不成,你的名额,老夫只能让别人顶替了。” 那人脸色惨白,眼看马车越走越远,他露出一抹阴狠之色。这世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能怪他狠毒,年年科举,不过只有那少数的人才有机会站在众人之上,他若不抓紧机会,还要再等多少年? 告示贴出去三日,无人问津。 荆婉儿双手捧着茶盏,脚步轻碎地踩着台阶,慢慢走入裴谈的书房。 “大人请用茶。” 裴谈不由目视荆婉儿,从她的脸看到手上:“谁给你准备的茶水?” 大理寺除了衙役之外,连一个下人也没有,只有一些干着粗活的老年仆妇。 荆婉儿淡淡一笑:“院中有一口井,婉儿自取了清晨露水,加上采摘的新鲜枸杞,泡了这一壶茶。——至于茶具,是奴婢在自己房中取的。” 都是就地取材,根本不需麻烦别人。 裴谈盯着她,荆婉儿也看着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他问 荆婉儿笑笑,施施然把东西放在了桌面上:“婉儿无一技之长,仰赖大人才活到今天,这些小事,却是能为大人做的。” 整座大理寺,如同死气沉沉的墓地,没有侍女,没有宽衣送水之人,而裴谈这位出身裴氏的公子,想必自小就是在仆婢的簇拥下成长。 裴谈盯了少女良久,才慢慢端过茶,凑近喝了一口。 荆婉儿望着他:“大人以为如何?” 裴谈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轻轻放下茶盏,垂眸淡淡道:“以后不必做这些了。” 他从来没把荆婉儿看成过奴婢,而她原本便是荆氏的女儿,更是无需低声下气任何人。 荆婉儿眸色动了动,就待她想要说什么,忽然一阵清鼓,让两人俱是一震。 一个下人匆忙仓皇来报告:“大人,府外有人击鼓。” 这正是大理寺外鸣冤鼓的声音,府外之鼓,一旦敲响,便是如此声震四方。 这鼓,约莫已有多少年没有被敲响了。 裴谈看向那下人:“看清了是什么人击鼓?” 下人抬起头,立即道:“是个女子。” 能有勇气击打大理寺外鼓点的人,不是走投无路,也是置之死地。听下人说是个女子,荆婉儿面上都浮现讶异,听这鼓声一下一下有力,女子当是用尽全力在敲打。 裴谈目光幽深:“立刻去将人带来。” 下人立即点头,爬起身就向院外跑。 荆婉儿看向裴谈,半晌才有些眯眼问道:“大人以为这击鼓之人,和贴出的告示可有关联?” 裴谈沉眸:“去了便知道了。” 桌上的茶盏尚有余温,裴谈看着,慢慢就端起来,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 裴谈换上了官服,来到大堂,却不见有人。 奉命去门口带人的衙役,有点尴尬说:“大人,那女人非要亲自见到大人,才肯进大堂来。” 裴谈目光渐深:“为何。” 衙役像是有些不敢抬眼:“她说、她,说自古都是衙门难进,官官相护,她怕走入大理寺的门,还不等见到大人,就被那无良奴才,害、害了性命。” 这话让大堂上一时沉寂。 传话的衙役也低着头不敢多言。 忽然就荆婉儿一笑,她慢慢对裴谈说道:“大人,不如让婉儿试一试吧。” 裴谈不由看向她,少女笑的温和,眼眸间有种淡然。 裴谈下意识循声看过去,就见荆婉儿站在不远处,正目光温婉看着他。 真的正如她的名字那般,隐约总有婉约之意在她身上流淌。 裴谈垂下眼睑,半晌说:“那你就去试试吧。” 就看荆婉儿对裴谈福身,竟是正式行了一礼:“是。” 说着,少女柔婉的身影离开了大堂。 大理寺的门口,一名身材纤细的女子,手臂颤抖,却仍在拿着沉重鼓槌,一下下向那悬在她头顶的鼓面敲打。 第四十二章 太可怕了 她需得用尽全力,才能够到那面高高的鼓,她的脚尖踮起,丝毫不顾身上的衣服湿透,周围已经有人对她的“不检点”指指点点了。 面前的大理寺门,终于应她愿望再次打了开来。 她充满希冀地朝那门口看了过去。一双女子的纤足从那门内走出来。 女子打量着走出来的少女,见终究不是她想见的人,神情中露出了失望。 荆婉儿没有错过女子脸上的神情,一身俭朴的衣服,面庞却清秀动人,约莫二十芳华年纪,可惜这样的面上却满是凄楚神色。 “我是裴大人的侍女。”见到女子之后,荆婉儿斟酌着言辞,说了这么一句。 那女子目光动了动,再次打量了一下荆婉儿,目中忽地露出希冀。 荆婉儿于是微笑地说出第二句:“裴大人让我引你去见他。” 那女子皱眉有些不敢相信地道:“真、真的?” 荆婉儿的面庞带着让人安心的神色,“大人听见了击鼓声,已经更衣完毕,此刻在公堂等你。” 女子怔怔地,忽然一行眼泪就落下了。 荆婉儿慢慢上前,牵住了女子的手。 就这般,荆婉儿一路引着她,去到了裴谈所在的公堂。 一到那里,女子自然看见高高坐在那里的年轻男子,和传闻中一样,果然是个俊秀的世家公子模样。 女子不由直直地跪了下去:“民女叩见大理寺卿大人!” 女子身形袅娜,举动中有一股风流之态。 裴谈这好像还是第二回坐在公堂上,上一回,是那死在宗霍马蹄下的渔夫之女。也是个柔弱女子。 “堂下是何人?报上名来。” 女子虽跪着,身子却挺直,“民女林菁菁,长安人士。” “为何击打鸣冤鼓。”裴谈盯着女子苍白的脸色。 林菁菁头再次叩在地上,似乎心情难以平复一时并未说话,就见良久之后她起身,从衣袖中,拿出了一张折起的告示。 这大约是长安城史上最离奇的一张寻人告示,写着寻人,却没有任何画像,只有几行寥寥的描述,写着似是而非的失踪者外貌特征。 赫然便是贴在大街小巷的寻人告示。 林菁菁似乎平静了许多,她慢慢开口:“民女,要见这告示中之人。” 荆婉儿站在大堂一侧,慢慢看向裴谈。 裴谈缓缓问:“你知道告示中是何人吗?” 林菁菁脸色忽然就浮现一丝讥嘲,她攥着那告示,慢慢道:“民女知道。” 裴谈眸色深邃:“是谁?” 林菁菁目视裴谈,却并未回答,半晌却是唇边勾了一丝凉薄的弧度道:“在这之前,民女想先问大人一声,大人可否先告诉民女,这画中之人,现在是死还是、活?” 荆婉儿带着讶色,大堂上气氛都骤然转沉默。 裴谈盯着女子也未出声,要知道,大理寺的告示上,只说了寻人,却未曾说生死。 这女子上来便问,尤其是脸上更带着决绝之色。 “你与告示中之人是什么关系?”裴谈沉眸,再次问道。 却见那女子脸上的冷笑之色更加明显,荆婉儿这时看见女子露出的纤细手腕,有一朵绣着的牡丹花,她一瞬间明白了什么。 寻常良家女,身体发肤皆受之父母,断不会在皮肤上刻东西…… 林菁菁面上神情渐凉:“大人不让民女见这告示中人,看来便是真的,告示中人已遭不测。” 裴谈不由皱了皱眉。 此女子的言语分明是知道什么,却不肯说。 荆婉儿这时开了口:“林姑娘,你既来认人,至少要说出所认之人的身份?” 林菁菁的骨节苍白,手交握在一起:“画中人名叫范文君,是一个并州来到长安赶考的举子,若……若大人恩慈,可否能将他的尸首交给民女,民女想为他好生安葬。” 这话便更让人无从去接,林菁菁从上公堂开始,她的神色明显藏着事,却并没有打算说。 裴谈沉沉看着她,“尚未曾见到尸首,你如何确定就是范文君?” 林菁菁凄然一笑:“大人告示中写了,所寻之人右手有茧,那必是范公子无疑。” 谁才会注意这般细节的地方,荆婉儿不由觉得林菁菁定是死者亲近之人。否则断不至于知道这许多。 裴谈只能道:“那你又是范文君的何人?”从女子的谈吐,又不是亲人。 却见林菁菁咬住下唇,半晌才生硬道:“朋友。” 荆婉儿大抵明白裴谈这么问的用意,果然裴谈说道:“即便告示上……是你所说之人,根据大唐律,也只有亲属,才有资格领回尸体安葬。” 林菁菁显然脸色白了一下,片刻说:“范文君并非长安人士,又岂有亲人来为他装殓?” 裴谈良久道:“那便没办法了。” 林菁菁的手攥在一起,“请大人通融。” 裴谈望着那瘦削身影:“例律如此,本官也不能改变。” 林菁菁忽然就抬起头看着裴谈,不知她心中闪过什么样的想法,“坊间都传寺卿裴大人有曾经狄公的风范,所以纵是小小渔夫女也得以伸张冤屈。如今看来,大人便任由范文君一介异乡人士,死都不能入土为安吗?” 这时衙役喝道:“大胆!竟然威胁大人!” 林菁菁脸上却丝毫没有惧意。 荆婉儿已经约莫感觉出来了,听这女子的谈吐,绝不是普通市井,而且她似乎的确一心为死者着想。 荆婉儿忽地一笑道:“林姑娘,你不关心死者是如何死的,只想领回尸身安葬,恕我不明白你之所想。” 不惜敲响鸣冤鼓,来到大堂见官,显然是对这位“范文君”有不浅的情谊,既然如此,听闻死讯之后,为何林菁菁只是脸色苍白了一下,却没有更多激越的表现? 越看,越觉得这女子有着秘密。 林菁菁显然是对荆婉儿的问话沉默了,而荆婉儿这时说:“你既是长安人士,又是如何与范文君相识,你又可知道……范文君的尸首,是被在城外发现的?” 林菁菁浑身都震了一下,看着荆婉儿:“他的尸首……在城外?” 看着林菁菁的神色,荆婉儿眸子幽了幽:“尸体上的刀伤无数,仵作验尸是被抢劫的盗匪所伤,乱刀而死。” 这是之前仵作的验尸结果,但已经被推翻,裴谈不由神情一动。 就见一直还算冷静的林菁菁神色激动,“乱、乱刀?” 她颓然坐到了地上,似乎有些发呆。 没有人能接受,自己在乎的人以那样悲惨的方式死去。 荆婉儿忍不住耍了个小心眼。 就看林菁菁慢慢地直起身子,声音有些轻抖:“范文君绝非死于盗匪,请大人明察。” 裴谈望着她:“你为何这样说?” 林菁菁有些凄寒笑了笑:“范文君是个落魄举子,身无分文,又有哪个盗匪会抢这样的人?” 裴谈跟荆婉儿互望,好不容易林菁菁肯吐露真情。 “他生前下榻在长安最破旧的闻喜客栈,更是被老板势力眼、几次要轰他出去,把房间卖给别人,他唯一有的,便是那一身不入俗流的豁达……” 裴谈沉默许久,才等着对面女子拭干净泪。 “范文君可有仇家?”他问。 林菁菁摇了摇头,幽幽道:“他的性情,又怎会与人结仇。” 不为财,不为仇。 林菁菁顿了良久,忽然幽幽道:“民女与范文君早已约好,在三月初九的当日碰头,可是、他却没来。” 自那时起,她再未在长安见过他。 裴谈眸色幽深,“你们如何相识,又为何会与他相约?” 林菁菁低着头,忽地浅淡一笑道:“大人问这些,民女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民女乃是闻喜客栈雇来,专门给各位举子唱戏寻乐的青衣,和范公子自是由此相识。” 林菁菁前来击鼓,自然她的身份成为公堂上想知道的谜团,而现在她终于说了出来。 荆婉儿心中至此了然,她猜的没有错,会在手腕上绣花的,只能是长安的风尘女子。而她此前不说,显然是怕自己的身份被人看轻。 “范公子,”林菁菁说道,“也是那客栈中唯一会对民女以礼相待之人,民女这样的人,被人轻视践踏再寻常不过,民女也已经习惯了。” 这种时候有一个人却不一样,甚至愿意为了一个戏子挺身维护,足以让这个女子铭记。 荆婉儿瞬间就明白了,林菁菁,她是范文君的恋人…… 其实才子佳人的故事,每次科考都在长安城里上演,但林菁菁和范文君这一对,却是其中最悲惨的。 就看林菁菁,忽然深深地叩首在地,起身时候就说:“既然民女不能领回范公子的尸首,民女也不想再纠缠,大人,请容民女告辞。” 就见这女子慢慢的起身,掩下面上悲戚之色,转身竟就要就此离开。 荆婉儿明明喉头有哽着的话,这会子却说不出来,就看林菁菁已经迈出了大堂的门,上首的裴谈显然也是一样的心情。 说到底不过是欺负这世上孤苦无依之人,即便伤了,死了,若无人上来为其鸣冤,便死也无人过问。 而这凄惨身死的举子范文君,死了多日,告示贴出三天,却只有一个心系着他的风尘女子,前来为他泣泪。 第四十三章 踏脚石 门口的衙役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得望着裴谈:“大人,这……” 裴谈不是不想拦,而是,作为他而言,竟也没有什么立场拦住这位林姑娘。 荆婉儿盯着裴谈低声道:“大人就这样让她走吗?” 裴谈贴告示,引出了人来,可是却万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形。真是世事难料。 “退堂吧。”裴谈慢慢摇了摇头。 荆婉儿在后院追上了裴谈,“大人。” 裴谈转过了身,却是看向身后裴县,思忖片刻说:“你去办一件事。” 眼看裴谈低声交代了两句,裴县竟然冷冷的离开了。 荆婉儿有些不解,她看向裴谈。裴谈对她说道:“你的身份多有不便,大理寺并不是所有人都听我的安排,以后,不要再出现在公堂了。” 荆婉儿目光幽幽和裴谈相对,今天她直接把林菁菁带到了大堂,虽然暂时没有人质疑她,但是以后显然没有这样的好事。 “婉儿明白,多谢大人提点。” 裴谈看着她清秀脸庞,且不说她的身份有多危险,要是真的揭穿了,大理寺也保不住她。 见裴谈转身,荆婉儿心中的话终于也是忍不住说出来:“婉儿进长安之前,不得已在城外,徘徊了数日。在城外,遇到一户渔女,说她曾见新任大理寺卿,为一介小小民女伸冤做主,判了权贵之子宗霍以极刑。婉儿记得,那渔女说,‘当日她亲见裴寺卿,只恍如是见到了再世的狄公一般。’” 狄公怀英,曾被武天后称为“沧海遗珠”,在仪凤年间,升任大理寺丞,一年内判案一万七千人,空前绝后。狄公之后,再无人肯为普通百姓,得罪当世权贵。 而裴谈也是约一年前,在中宗复位,朝局一片兵荒马乱下,被中宗点为大理寺卿,当时朝臣都忙着争权夺势,谁注意了这个裴家的毛头小子。 可是他上任就遇到宗霍一案,三次进宫请谕旨降罪宗霍,最后宗霍会被处死,几乎是震惊了所有人。虽说人人心中都明白中宗处置宗霍,不过是借大理寺的手,砍掉了韦氏的一条手臂,可是,宗霍毕竟是死了,死在大理寺的一桩案子。 裴谈看着荆婉儿:“以后这样的话,也不要再说了。” 一代名臣,不是别人说代替就能代替,况且,提起狄公,就不得不让人再次想起那位天后娘娘。 荆婉儿唇边动了动,“婉儿只是想让大人,听见外面的声音。” 现在的裴谈,享誉长安,方才那青衣林菁菁敢来击鼓,恐怕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裴谈慢慢说:“外面的声音听多了,也未必是好事。” 这次大考,中宗钦点了韦玄贞韦丞相,作为科举主考官。在韦玄贞之下,是兵部尚书宗楚客,为副主考。 现在只是大考前的半个月,尚书府院子里就已经堆满了各家送来的礼,那是各家有人备考的士族送过来的。 所谓副主考,甚至有封卷一笔盖棺的权力。谁不愿意好好巴结。 宗楚客下早朝回来,解下了朝服,冷冷问道:“今天又是谁?” 奴才低眉顺眼:“京广各门都送来了礼单,还有大人之前说的新晋光禄大夫,也送来了两箱南北奇珍。” 送礼的各家都会有一个礼单,就在礼单之上,写着他们家族今年的考生名字,众人都知道韦相清廉,是断不会收礼的,所以都瞄准了副主考,宗楚客。 宗楚客面无表情:“把这些东西,按照礼单名单,全部送回去。” 那人眼中划过惊讶:“大人,全都……退回去吗?” 宗楚客冷然:“全都退,一件都不留。” 奴才垂下眼眸:“是。” 就在奴才要退下去的时候,宗楚客忽然目光幽深:“等等。” 奴才停顿:“大人还有何吩咐?” 宗楚客慢慢说道:“多安排几个家丁,抬上这些礼箱,挨家挨户的送。他们要是不收,就丢在门口大街上,不必去管。” 奴才眼中神色更是惊疑不定:“大人,这样岂不是会得罪?” 宗楚客冰冷的脸上没有情绪:“照办。” 奴才再也不敢说什么,低头退出了大厅。自从宗霍死了,宗楚客的性情就愈发阴阳怪气,这一次他能当上副主考,也是韦玄贞举荐中宗才同意。 当下,长安大街百姓都惊愕地看着从尚书府抬出来的一个个大箱子,朝着不同方向行驶去。 这下子脸上可难看了,要知道,各个世家名下,少说都有那么几个适龄的参加考试的子弟,给考官送点见面礼,说规矩也好,说习惯也罢,大家都是朝堂同僚,暗中通个气,你帮帮我,我帮帮你,大家以后还不是双赢。 各家上午还打着如意算盘,下午,就惊闻门童回报,自己送去的东西被扔回来了。扔回来还不算什么,这么大的阵仗,自然引得许多百姓指指点点,一时轰动长安。 “这宗楚客是真疯了不成……” 谁也没想到宗楚客会这么绝,按道理多少也要顾及一些同僚的脸面。 各世家一边狼狈不堪骂着,一边派人赶紧收拾门口的惨剧。 理所当然,这件事转头就传进了中宗耳朵,中宗震怒,手下的朝官公然贿赂科举,这位九五之尊发了雷霆怒火,在第二天早朝上,把所有送礼的各家都狠狠叱骂了一顿,并且罚了半年的俸禄,才算消了火。 随后,中宗目光不可遏止瞥到了默不吭声的宗楚客。宗楚客因为之前儿子宗霍当街撞死人,后来又出了假冒替死的事,失尽了中宗的人心,连这次举荐他当副主考,也是看在韦家和韦玄贞的面子上,中宗不得不允,心中根本不信任尚书府。 倒是想不到,宗楚客竟会当面拒绝各家送来的礼箱…… 随后,中宗就说:“当年太宗起创立科举,就是为了选拔民间优秀之才,你们这群人可好,为了捧自家子弟,无所不用其极,简直是大唐之耻!” 满朝文武均沉默低着头,那些被中宗点了名字的自不用说,满脸通红。 中宗发了一通火,终于看向宗楚客说道:“宗卿这次做的很对,我大唐正是需要宗卿这样的人来主持科举,为我大唐选拔真正的人才。” 宗楚客立刻就屈膝跪在地上:“臣食君之禄,理应为君担忧,万万不敢当陛下谬赞。” 中宗神情复杂,片刻道:“退朝吧。” 各位朝臣纷纷离开大殿,宗楚客身边自然是无人靠近,各种仇恨的眼神更是恨都来不及。 一个被丢了礼箱在门口的小官员,忍不过气阴阳怪气来到宗楚客身边说道:“真不愧是宗尚书,这就重新得了圣宠,我等何时才能做到宗尚书这样,只要能权位稳固,便是亲生儿子的命也不过是过眼浮云。” 旁边听到的人都盯着这边看,就看宗楚客理也不理挑衅之人,依旧面无表情向前走。 那小官员暗自生恨,心道:“果然是老狐狸。” —— 书房中放着茶水和烛火,裴谈虽然没有上朝,却也听说了这热闹的一番。 荆婉儿又给裴谈泡了茶,似乎若不让她做这些,反倒不美。 裴谈从前在裴家,自然是什么样的山涧名贵都喝过,可是来了大理寺喝这些粗煮的茶水,也没见他眉头动一动。 荆婉儿不由一哂:“被扔回来的礼箱,完全没有大人的亲族,裴氏果真是大唐少见的权贵清门。” 她相信裴氏这样的大家族,每年大考必然都有族中的学子参加,可是却从来没有传出过裴氏有人行贿的消息。从前没有过,现在也没有。能做到这样,荆姑娘都深感叹服。 裴谈手里握着大理寺沉积的案卷,这几乎已成了他必备的消遣,他将目光挪到少女身上,显然一时无话。 荆婉儿将一瓣花瓣,放入茶水,递给裴谈:“大人请尝一尝。” 裴谈接过喝了一口,茶水温度适中,别有一番清香。 荆婉儿目光转了一转,“其实婉儿也不太想得透,既然是考官,陛下有心重整科举,为何选考官不是选大人这般的出身,而选择宗楚客。” 想不到她是为了把话题引到这身上,裴谈持着杯盏的手停顿,目光撞到少女的眼里。 “你错了。”裴谈落下了杯盏,望着少女目光,“宗楚客能做到尚书这个位置,便是因为他曾是高宗时举的进士。” 要知道,平民子弟想在科举中冒头尚且不易,能靠着科举走到一品大臣这个位置的,整个大唐,恐怕除了宗楚客都数不出第二个人来。 谁都知道宗楚客一路靠着韦氏的大树平步青云,可是,在韦氏这棵树之前,他是大唐真正的平民举子。 荆婉儿幽幽道:“婉儿一向不认为,所谓才学可以遮掩恶行。”她的父亲荆哲人,同样是从科举中走出来的。 大唐,有才学的人何其之多,宗楚客能有今天,不如说是他赶上了时运。 “不管怎么样,”裴谈慢慢垂眸说道,“考场不是大理寺管的事。” 对于裴谈而言,他授印大理寺卿,所以他所做所行,都不过是为了这个职位。杀宗霍如是,断案如是。 至于他个人对宗楚客,对尚书府,裴大人心中毫无波动。 荆婉儿再次给裴谈续了一杯茶,有些心不在焉道:“所谓大隐隐于世,大人觉得这般过后,朝堂内外,必然人人都以为一定没有人敢再在科举之事上动手脚。这时候若真有人反其道行之,想必,也不会被发现了?” 兵行险着,是为了长久安宁。所以才是兵书中的上上策。 而事情闹的这么大,正是人人自危的时候。 裴谈的眸色深了深。他慢慢把案卷放下,望着荆婉儿:“你想说什么?” 少女年纪轻轻,说话却时常老成,更是用稚嫩的面孔掩饰真正的想法。 荆婉儿看着他,似是掩饰般轻轻一笑,“婉儿只是随意猜想而已。如同一只老狐狸,若是有一天反而扮成一只兔子,难免让人觉得奇怪。” 第四十四章 追杀 裴侍卫被裴谈支去办差,却不知是办的什么差,竟是一整日都没回来。 晚上裴谈书房的灯一直亮到了子夜,也不知是不是在等谁,他不睡,荆婉儿就不睡。 等来的,是看守验尸房,衙役的惊惶:“寺卿大人,方才小的巡视发现,放在冰库中的尸体,已腐烂的不成人形。” 验尸房本身建在最阴暗寒凉之处,加上这具尸体身份特殊,早已经被裴谈命令四周用冰凌包裹保存。况且现在才不过三日,尸体怎么可能会深度腐烂? 荆婉儿迅速看裴谈一眼,见他一动,立刻脚步跟上去。 到了验尸房门口,首先一阵腐烂的气息,着实浓郁,衙役们捂着口鼻。 裴谈走了过去,见到尸体浑身发黑,许多伤口处都开始化出了脓水。 “大人,这可怎么办?”衙役们不知所措。 原先死者是面部被破坏,现在加上腐烂,全身几乎没有一块的好肉。说句难堪的,连尸体是男是女都快要看不出来了。 荆婉儿盯着尸体面部,隐约看出口唇青紫,忽然一个衙役尖叫:“手,我的手!”就看他的手指,俨然变成紫黑色。 这骇人一幕引起裴谈和荆婉儿注意,荆婉儿脱口问出:“你碰过尸首?” 那衙役还不等说话,忽然脸色惨白,喉咙里抖了一下就昏过去。 这衙役显然是第一个发现尸体变化,忍不住用手接触了尸体。荆婉儿走过去查看一番,忽然抬手,竟从发丝之间,拔出一根长长的针来,刺进了那衙役的脖子。 片刻后,她拔出针,针尖俨然已紫黑。 “人还没有死,大人寺中可有郎中吗?”荆婉儿看向裴谈。 这毒甚是厉害,而且不知为何之前尸体并无异样。 裴谈立即对另一衙役道:“立刻将人带去城中医馆。” 大理寺中有马车,救人如救火,显然来不及布置其他。荆婉儿吩咐带人的衙役:“所有人戴上手套,不要接触到他。” 等衙役们全部离开验尸房,荆婉儿才重新走向尸体旁。她多年了解尸毒,明白普通尸体腐烂,断不至于有如此毒性。 “大人还是不要靠近尸体,免得有毒沾染大人。” 裴谈看着她:“不必担心我。” 荆婉儿顿了顿,从衣袖中,抽出了一张帕子。她裹在手指上,想碰触死尸的嘴。 被裴谈扣住了手腕。 “还是等郎中来,断定是何毒再说。” 荆婉儿顿了顿:“按照此毒的速度,若是再等片刻,很可能尸骨会彻底化掉,到时是华佗也回天乏术了。” 裴谈扣着的手没有放松,他看着荆婉儿。 荆婉儿慢慢开口:“之前我验尸的时候,尸体的口唇都是干净的,现在却变紫黑,那毒很可能就在尸体的口中。” 那么只要掰开嘴,从里面把毒拿出来,虽然冒险,却是最快的法子。 “若我中了毒,请大人立刻找郎中救我。” 看着少女眼中的微光,裴谈终于慢慢松开了手指。 荆婉儿立刻伸出二指,捏住了死者两腮,就见双唇微微开启,荆婉儿将手指伸进去,搅动一番后,捏出了一样东西。 和荆婉儿所料不差,尸体根本不会无缘无故突然异变,都是这不知被何人塞入的东西。 荆婉儿迅速用手帕将那物什包裹好,回头再看尸体,唇畔发青,在荆婉儿之前,显然有人故意撬开尸体的嘴,把这东西塞了进去。 “在大人的身边,究竟还有可信赖之人吗?” 荆婉儿幽幽问出了声。 大理寺戒备森严,验尸房派了专人衙役看守,外人根本不可能进来。之前有仵作想瞒天过海,如今,更是直接用毒想毁尸灭迹。 裴谈望了少女一眼,也许这桩案子,已经不是他想不想管的问题,而是已经有许多无孔不入的势力,想要渗透进他大理寺。 “尸体,大人最好还是派最信赖的人看管。”这具被高度破坏的尸体,却已经很可能是裴谈握在手上的最后证据。 就听裴谈幽幽对虚空叫了一声:“碧落。” 清冷沉默的蓝衣男子,就无声息出现在门口。 “从今天开始你守着这具尸体。”有裴家第一高手坐镇,想必绝无纰漏可能。 裴谈跟荆婉儿回到书房,荆婉儿才将手帕,小心放在桌上。 借着烛火的光,可以看见那幽黑的药丸,“这是化尸丸,活人吃了肠穿肚烂,放在死人口中不出两个时辰,就会化成一滩血水。” 居然还有这样阴毒的东西。 荆婉儿眸子微动:“婉儿在宫中,见过贵人使用过。” 化尸丸本来就不是普通人能拿得到的,甚至于普通人连知道都不知道。 还有裴县,都没回到大理寺。 裴谈坐在书房之中,面色幽沉。 荆婉儿看着他,这件事情发展的这么快,才三天时间就到了这种地步,恐怕连裴谈都未曾预料。否则的话,他必不至于如此。 就在书房中陷入一片沉默,连桌上那盏油灯,都夜深快要燃尽了。 闭目的裴谈,忽地睁开了眼睛。 只见幽暗的窗外,隐约,似乎有不寻常的风声。 之后,荆婉儿眼角快速掠过了一道黑影,似乎是一个人。 书房的门骤然被人自外面推开,裴县侍卫裹着晚风,冲入了书房中,而且回来的还不止他一个,裴谈和荆婉儿都看见他臂弯中,抱着的一具身体。 “大人,”裴县沉声,这时才看见,他浑身都是血,像是才从血池里杀出来,在书房中走一步,都留下沉重血脚印。 裴谈立即从书案后面起身:“立刻关门。” 随着这一声落下,裴县迅速回身带起一道风刃,关上了书房之门。 然后裴侍卫重重单膝跪地,似乎脱力一般,跪到了裴谈的面前。就看他臂弯放下来,怀中的身体被他轻轻摆放到地上。 “多亏公子,让属下跟随这位姑娘。” 那身体是一个女子,浑身无数的血口子,鬓发散乱气息几近无,最主要她的那张脸孔,让荆婉儿目瞪口呆。 这女子,不正是昨日才来到大理寺,击鼓鸣冤的那位林菁菁吗? 荆婉儿根本来不及惊怔,裴谈立刻上前一步,“你受伤了?”空气中血腥之气直冲鼻息。 直到裴侍卫缓缓抹了一把嘴角的血,低沉说道:“属下无事,大多是这位姑娘的血。” 他目光盯着地上的林菁菁,裴谈的目光动了一下。 荆婉儿头一次觉得自己,如此看不明白眼前之事。裴谈让裴县做的事情,竟是跟着林菁菁吗? 裴谈慢慢走到荆婉儿耳畔说:“给她包扎。” 荆婉儿浑身颤了一下,忽然就转身,一步来到林菁菁面前。 林菁菁看样子昏死过去,但显然还活着。 裴谈这时才低低道:“今日离开大理寺之后发生了何事,你可以说了。” 就见裴侍卫目光有种幽冷之意。 “属下听从公子吩咐,一路尾随这林姑娘,此女确实是闻喜客栈的青衣。” 荆婉儿闻言抬起头,见到裴谈神色动了动。 今日,林菁菁大庭广众之下,击鼓鸣冤,又何止是仅仅吸引来了看热闹的百姓。 原本裴谈只是怀疑,才会派裴县跟随。 裴县神色清冷:“到了酉时的时候,闻喜客栈来了几个人,对客栈老板请这位林姑娘过府唱戏。” 裴谈一时没接话,显然若仅仅如此,裴县断不至于此刻才返回。 而林菁菁与他,皆一身鲜血。 “那伙人既未报家门,也未说门第,只等林菁菁上了车,就带着她前往城郊。”裴侍卫的目光忽然凌厉,裴家的暗卫,是但凡有一丝线索,都追查的下去。 “这伙人虽然一身布衣装束,可是上了车之后,脚程飞快,身手全然不是普通家奴。若跟随的人不是属下,很可能会被甩掉。” 听到此刻,连荆婉儿都耳根发热,心惊肉跳直觉惊险。 裴侍卫愈加冷沉道:“这位林姑娘显然发觉异样,对那伙人要求下车。就在这个时候,那伙人动了手。” 余下的事情不用说了,裴县一定是现身救下林菁菁,从他一身的血,完全能还原出那些人的凶狠。 能把裴家的精锐暗卫伤成这样的,当然不会是一般江湖辈。 裴谈的手,已经捏了起来,“他们有几个人?” 裴侍卫神色幽寒:“加上车夫,一共六个。” 六个人追杀一个弱女子,简直像是强盗对付总角孩童。这得是什么样的凶残。 这时荆婉儿怀里的林菁菁动了一下,眼白向上翻,口中喃喃:“范、范公子……” 荆婉儿骇然抬头看着裴谈。 林菁菁身上,有什么能被人记恨到下杀手的,除了此刻验尸房的那具无名尸首。 这是在长安,天子脚下,那么多人追杀一个女子,便是再僻静的街巷,每日巡查的千牛卫和金吾卫们,难道就没有发现吗? 夜深寒冷,真是越想越让人心凉。 “林菁菁虽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进了大理寺。可是知道她上了公堂,鸣冤的内容,是和贴出的寻人告示有关,也不过是当时公堂上的几个衙役罢了。” 第四十五章 世家的高手 这大理寺,看似森严,却如裴谈之前仿佛无意所说的,有几个人是真的听从他这位裴寺卿的。 “大人,林姑娘似乎撑不住了。”伤成这样子,不死都是命大。 “把她抱进来。”裴谈忽然说道,起身转动了书桌上一盏油灯,书房一道暗门被打开来。 这里连通裴谈的卧室,纵然是大理寺当值的人,最多也只知道大理寺卿喜欢彻夜掌灯夜读,却从来不知道裴谈的卧室就在这里。 裴县当即抱起了林菁菁,跟随走入了暗门中。荆婉儿都是第一回见到这书房中机关,却也顾不得惊讶,赶紧将书房的门紧锁,避免有人闯入发现一地血迹。之后也立即跟入暗门中。 来到裴谈卧房,裴县将林菁菁放入床榻上。就听裴谈吩咐: “去点上一盏油灯。” 屋内漆黑,只有些许月色照了进来。只见荆婉儿手中燃起火折子,轻轻走到桌前,点亮了里面灯芯。 此时就看见,林菁菁一身血污,叫人心疼又不忍视。 “大人,不找个大夫吗?”荆婉儿幽幽望着裴谈,看林菁菁这个样子,能否撑到白天,都根本不知。 裴谈眸色幽幽,显然也在想什么,“裴县,把墙角柜子里的酒,全都拿出来。” 虽不知用意,裴县还是立刻来到柜子前,打开果见里头摆了一排排的酒。 裴谈那厢也解开自己的外袍,盖到了林菁菁的身上。他转头看着荆婉儿:“你过来,把她身上的衣服剪开。” 荆婉儿目光动了动,就见裴谈抽出了一把匕首,在油灯上烤了片刻后,递给了荆婉儿。 林菁菁身上的伤口太多,也太深,衣服都裹了进去,用脱是不行的。 荆婉儿犹豫了片刻,伸手接过匕首,然后裴谈就背过了身,伸手将屏风拉过来,遮住了床榻。 林菁菁口中一直喃喃着什么,却听不清。 荆婉儿握着匕首,把一条条带血的布条丢在了地上。 这时候,裴谈和裴县站在屏风之外,裴谈看着他:“你的伤怎么样?” 裴县能和十几个高手缠斗,还要救出林菁菁,虽然他说大部分都是别人的血,可他破烂的衣服却骗不了人。 裴县垂着眸色:“属下不要紧,只要这姑娘能醒过来便好。” 身为暗卫,跟生死打交道本就是常事。 裴谈良久才说道:“现在我能做的,只是帮她止住血。”林菁菁到底能不能活下去,就连谁都无法确保。 “现在长安城的金吾卫和千牛卫,究竟听谁的号令,怕不是你我能猜出的。” 裴县沉眸:“属下知道,所以属下才只敢等到深夜,带她进大理寺。” “想保住她的命,最好的办法,是隔绝她和外界的接触,如果请郎中来给她医治,反倒让她落入危险。” 因为现在的长安城,风声鹤唳,一个弱女子当街被追杀,巡城的金吾卫千牛卫集体眼瞎,这已经不是寻常小事了。 屏风内传出一声柔和的:“大人,衣服已经除去。” 裴谈走进去,见到林菁菁身上,正盖着他的衣服。他说道:“裴县,你先把这些酒放在火下烤沸之后,让婉儿以这些酒代水,给林菁菁洗身。” 用烧酒祛毒,包扎止血,是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 林菁菁虽是烟花女子,裴谈却没有就事占便宜,这里只有荆婉儿一个女子,只能由荆婉儿代劳。 “我柜子里还有干净的衣服,”裴谈顿了片刻说道,“把衣服剪成段,包扎在林菁菁的伤口。” 几厢配合,直到子时夜的降临,林菁菁的浑身伤口,才包扎好。她身上竟有不下三十多道大大小小的伤口,有的可见里面骨头,乍见这样何尝不触目惊心。 荆婉儿看着一地剪碎的衣裳,大约只有裴谈,会不避讳用自己的衣裳,给一个风尘女子包扎:“那些人必是要置人于死地,才会下手这样狠毒。” 这林菁菁,一直支撑到荆婉儿帮她包扎完,口中那喃喃自语才停了,歪头昏睡了过去。她一个女儿身硬挺到现在,若不是求生意念极为强烈,几乎难以想象。 “心里有不瞑目的事,便是咬一口牙,也不愿就此离去。”裴谈缓慢地说。 荆婉儿看着昏睡过去的林菁菁,这女子这般无非是为了她口中的范郎也要挣扎存一口气,世上傻女子何其多,都可不顾自己性命。 裴谈这时看向屋内二人:“林菁菁在大理寺的事,只有屋中我们三人知晓,再不得外传。” 大理寺虽然人人皆不可信,可裴谈的屋子,还不会有人敢进来搜索。林菁菁只要还待在这里,就不会有事。 裴谈看着床边少女:“婉儿,你留在这里守着林菁菁。” 荆婉儿目光闪烁,点了点头。 裴谈示意裴县了一眼,两人便走入暗门中。 两人重新回到书房,裴谈幽幽目光落在他的面上:“你方才想要说什么?” 之前他们谈到那群追杀之人的时候,裴县明显有未尽之言,当着荆婉儿的面,他不愿意说。 裴县目光深如星子:“公子,追杀林菁菁那些杀手……是世家养出来的。” 想要养出裴县这样的暗卫,一般的大家族也是做不到的,非世家的势力不能行。 而裴县只要稍一交手,就能看出对方绝非江湖小辈,是和他一样的暗卫。 裴谈眉心皱了起来。 长安城的世家寥寥可数,而追杀林菁菁的,可以说能断定和伪造荆文韬尸体的是同一势力。 裴县这时才眼眸幽沉地说道:“大人,现在证据确凿,为何不进宫面圣。” 裴谈看着他:“哪里来的证据确凿?” 裴县目光幽光闪着:“谁会追杀一个贫贱女人,还派了十几个顶尖高手。现在验尸房那具尸体,定然就是这女子前日来大理寺状告的——失踪举子。” 裴谈淡淡地,片刻方说:“这不过都是你的推测,证据呢?” 裴县皱了皱眉,面色有些阴沉。现在事情如同摆在砧板之上,林菁菁被追杀,必然和她击鼓鸣冤是因果关系。 裴谈慢慢踱步:“你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大理寺办案,讲求实证,所谓实证,物证,人证,所有环节都是谨慎不能。 裴县所说,无论多么有道理,终究无法呈上公堂,成为呈堂证供。 “只有林菁菁醒了,我们才有转机。”裴谈这时幽沉说道,他的言语,才是点出了关键,“现在只有她辨认的出验尸房那具尸体,是否范文君本人。” 和荆婉儿来认尸同理,裴谈相信林菁菁如果都能为了范文君前来大理寺击鼓鸣冤,那要在尸体身上辨认出范文君身份,也并不难。 现在所有一切都只是裴谈的推理,大理寺办案,讲究实证,只有等尸体身份得到了确认,才是推据成为事实的依据。林菁菁,现在是整个案子最关键的人物。 裴谈看着自家侍卫:“这三日你不要显露任何行踪,避免有人盯上你。” 裴县眼眸幽幽道:“属下出手之时,特意蒙住了头脸。” 那也不能保证有人凭借身形认出来,连裴县都能凭着对方身手路数来判断,对方自然也能。 裴谈说道:“现在敌不动我不动,关键不能让他们知道,林菁菁未死。” —— “尚书大人。”那群杀手的首领,压住身上冷汗,跪在了宗楚客面前。 宗楚客放下手里书,盯着他,“人死了没?” 黑衣人首领回话道:“那女子身上要害皆被我们重伤,活不了多久了。” 宗楚客向那黑衣人走了一步:“活不了多久?就是说你们并没有把人杀了,对吧?” 黑衣人首领的手心沁出了冷汗,“……那人劫走了人之后,就消失了。我等联合金吾卫在城中暗中搜寻,居然、居然一无所获……” 最主要的是,没看见那人相貌,更不知是哪路人马。又如何能在满城金吾卫的搜查下,还杳无踪迹。简直让人想想发寒。 宗楚客盯着杀手首领半晌没出声。 “谁会去救那样一个低贱女子,”宗楚客目光冷冷。 杀手首领低头,那人出现的时机太巧,才让他们十几个人都措手不及。 宗楚客目光幽深,“尸体没有毁掉,人也还活着,留着你们的意义是什么?” 首领捏住手心,“尸体虽然还在,但已经被破坏,就算被大理寺留着,也验不出什么。” 宗楚客面无表情,他从不相信侥幸。 首领小心抬起头:“大人,不如将这件事,禀告相爷,让相爷……想想法子。” 宗楚客冷冷说道:“此事谁也不准在相爷面前提起,现在大考当头,岂能什么小事都要去麻烦相爷?是嫌你们还不够无能吗?” 首领尽管心中有疑义,却也不敢言语顶撞宗楚客。 宗楚客眼中是无尽血色,收买区区一个大理寺仵作容易,要把大理寺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才是他的目的。他宗氏为大唐朝廷卖命这么久,最后皇帝因为区区一个竖子就要他的亲子去死,不把大理寺收入他囊中,这个尚书他就白做了。 第四十六章 微服客栈 清晨蒙蒙亮,有人回报,“大人,那送去医馆的衙役回来了。” 荆婉儿目光微亮,看着裴谈:“大人,婉儿有个办法。” 片刻之后,裴侍卫打开门走出去,对着那回报的人说道,“大人昨夜读书,无意割伤了手,你去买些止血伤药回来。” 那衙役不敢怠慢,“是。” 那被送回来的衙役,据说幸好中毒还浅,不然也是堪忧。 “裴县,你守着林菁菁。”裴谈吩咐道。一般人不敢随便进裴谈的书房,就算大理寺有内奸,也不大可能发现这里。 裴谈示意少女跟随他走。到了院中,那里停着一辆马车。 荆婉儿诧异,“大人要去哪儿?” 裴谈望着她:“我们去闻喜客栈。” 难道,荆婉儿目光闪了闪。 裴谈甚至没有用大理寺的马车夫,而是从前头的街上,找车马行雇了一个。 他一身常服,加上荆婉儿,两人像是寻常的长安旅人,应该说,现在的长安城到处都是外地的生面孔,两人才不会引起怀疑。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到了一个有些陈旧脏污的客栈门口。 招牌上写的店名,闻喜客栈。 荆婉儿不由看向裴谈。 淡青色的襦衫,裹着裴谈略瘦的腰身,他本就有谦谦如玉公子气质,和大理寺那地方甚是不合。可今日,他的发髻也只是半束,披散下来的样子让他如随意慵懒。 裴谈撩开了马车帘子,回身片刻对荆婉儿说道:“下车之后,别再叫我大人,叫公子吧。” 接着裴谈就跳下了马车。 荆婉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裙,竟有几分紧张地伸手理了理。 等她和裴谈一起下车,就看马车夫也一言不发,直接将马车赶走了。荆婉儿这才回身看见,这辆马车也并非大理寺的,和街边车行雇来的一样。 “公子,快里面请吧,小店茶水充足……”闻喜客栈门口的一个揽客的小伙计,热情地招呼裴谈说道。 裴谈走进了客栈中,客栈大堂人声鼎沸,还不到饭点,里面都人满为患了。 客栈老板高兴的脸都红了,都是托三年一次大考的福,长安的无数间客栈不仅间间满客,等大考结束了,举子返乡,他们才会彻底的闲下来。 因为裴谈气质出众,很快有人上前招呼道:“公子,请问打尖还是住店?” 这闻喜客栈在长安城是个中下等的地方,汇集的也都是比较贫穷的一些考生,但纵使如此,在大考的黄金时间,这里的房价也是被哄抬的很离谱。 荆婉儿从进门就低着头,尽心尽力扮演一个婢女。而那问话的伙计也把裴谈和她都打量了一遍。 裴谈片刻问:“贵店可还有空房?” 现在从全国各地赶来的举子,汇聚长安城,许多举子因为实在没有住的地方,不得已住在马厩里面,尤其是大考越近的时候,所有客栈几乎是不可能还有空置的房间。 果然,那客栈伙计面露难色:“实在对不住,小店半个月前就已经客满了,不如公子去别家看看?” 其实心里都明白,跑遍长安也不可能有客栈空着。这句话客栈伙计每天至少要对几十个寻找住处的举子说。 裴谈看着伙计:“真的没办法通融吗?” 伙计早已眼尖看出了裴谈的衣着布料不菲,手里拿的扇子更区别于一般举子的纸扇,乃是价值高昂,这应当是一个有钱的公子。 可是,伙计心痛的叹气:“实在是没有房间了,要是公子能早来一个月就好。” 通常有钱的举子,都会提前数月就到长安,包下个半间酒楼,那都是常有的事情,只有贫穷无钱的,才会卡着大考的时间,尽量省下盘缠。 裴谈的手拢入袖中,“我们已是跑了几家客栈,着实有些疲了,还请一定行个方便。哪怕权且只住一晚。” 随着递过去的,是一锭足足的……金子。 伙计眼都发了红光,盯着那金子实在移不动。而且只住一晚的话…… 伙计忽然就说:“公子确实只住一晚上就走?” 裴谈顿了顿,“确实只住一晚便可。” 伙计像是十分犹豫,片刻后一咬牙,暗悄悄地靠近裴谈说道:“确实有一间房,在楼上,公子请随小的上去,还请莫引人注意才好。” 裴谈应了之后,伙计就四下看了看,对裴谈招了招手,小心翼翼地顺着台阶上楼。 裴谈和荆婉儿便当做闲逛,随他上了楼。 就看到了楼上以后,也还有举子在走廊里,捧着书摇头晃脑的读。见有人上来了,也就眼睛斜了斜,继续摇头晃脑地。 伙计不时地回头看裴谈两人有没跟上,然后才绕到了一个极为狭小的,昏暗的角落里,那里有一扇房门关着。 就看伙计还用眼睛,顺着门缝看了看,才敢伸手把门推开。 “公子,就是这里,您请。” 裴谈慢慢走了进去,在踏进这间房的时候,荆婉儿有一种极为奇异的感觉。 这间房不仅狭小偏僻,这大白日的,里面不点灯,竟然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影子。而且屋内,还有一股霉味道。 伙计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尴尬地说道:“虽说……房间是差了些,但是,确实是小店仅剩空置的房间了,还请公子将就一晚。” 裴谈淡淡看着这间屋子,很显然在床头上,看见了一只包袱。 伙计顺着看过去,脸色也变了变,赶紧上前,将那包袱塞到了角落里。尴尬地垂着手说道:“是这样的,住在这房间的举子,已经好些天没有回来了,所以小的才敢让公子进来,将就一晚。” 能住在这间屋子的考生,必然不会富裕,可是却又好些天没有回来,一个贫穷的外乡人,不住这里,难道晚上还有别的地方可去? 电光火石间,荆婉儿想到了一种可能,瞬间抬起头,一张俏脸竟是不由自主白了白。 闻喜客栈,房间空着,再也没有回来的赶考举子…… 裴谈抬起那锭金子:“我们就要这间房,有劳安排了。” 伙计似乎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能得到,眼中不由掠过狂喜,伸手接过金子之后说道:“公子有任何吩咐,都可以差遣小的,虽然房间是差些,但小的一定尽力叫公子满意!” 裴谈淡淡一笑,那小伙计便低着头,笑不拢嘴地关门走了。 荆婉儿这才敢看向裴谈,带着不可思议地问:“难道这房间,正是范……?” 裴谈合拢手里的扇子,慢慢说:“看一看就知道了。” 他慢慢走向床头,伙计把包袱藏起来的地方,裴谈故意对伙计说那样的话,只住一晚,面对金子的诱惑,伙计自然就会想到许久没有回来的范文君。 即便林菁菁所报的案子是真,这件案子也无法光明正大的去查。裴谈微服改装前来客栈,可以私底下来看看范文君生前所住的地方。 桌子上,摊着两本书,仿佛主人离开匆忙,都不曾收拾。 荆婉儿望着那书页上的字,读书之人喜爱在书上做批注,这本书上写的小楷端正秀雅,她幼时习过一时书法,知道所练之字都非一日之功,这间屋子所住的读书人,定然配得起这个身份。 一根修长的手指在桌上划过,裴谈看了看指腹,积厚的灰尘,说明自屋内人离开后,连客栈的伙计都不曾打扫过这间房。 而根据灰尘的积累,范文君,至少离开二十日有余。 荆婉儿来到身旁,声音有些沙哑:“大、公子,方才走廊前,那么多举子读书,如果公子想知道范文君的细节过去,他们一定可以说。” 要确认范文君的身份,外面那些举子,便是最好的人证。 虽说林菁菁击鼓一个人不能作为立案依据,可若是有外面的举子作证,那裴谈就能堂堂正正用大理寺职权调查,这件案子也就可以光明正大进行下去。 “没有那么简单。”裴谈淡淡说道。 荆婉儿不由一怔,看向裴谈。 就看裴谈从角落里,缓缓拿出了那只包袱,上面有洗得发黄的印记,这点倒是很符合范文君落魄举子的身份。 “你以为外面那些人只是考生那么单纯?”淡雅有些疏离的声音从他嘴里传出。 荆婉儿眼眸低垂:“婉儿愚钝。” 包袱这时打开来,从里面掉落的是一只香囊。 范文君一个男人,这种女儿家的东西,当然让人诧异,尤其是捡起来一看之后,发现了香囊上绣着一朵含羞待放的牡丹,还带着淡淡的花香。 牡丹有名花倾国的意思,自古风尘中女子,都是如这样带了一丝自怜。 联想到那告状女林菁菁跟范文君的关系,这只香囊的来历似乎就明了了。 “这些人,都是有可能通过大考,脱颖出朝堂的人。谁会愿意自己的身上有污点。一个二十日不曾归来的人,又和风尘女子有染,这里所有人,都只会当做从没有见过这么个人。” 要撇清关系比任何事都容易,方才那些读书人,眼中除了对功名的狂热,几乎看不见任何对同僚的感情。 第四十七章 婉儿回宫 荆婉儿下楼,慢慢朝那伙计走过去,伙计见状立刻点头哈腰逢迎:“怎么样,公子对房间还满意吗?” 荆婉儿说道:“房间倒还将就,只是方才听这里的客人说,贵店这里有一位姓林的青衣,歌喉独特,我家公子一向喜好音律,有意请她助兴,不知可否请她出来?” 伙计脸色变了一下。 荆婉儿假装不知,“怎么了?是怕我家公子不给赏银吗?” 说着,一个金锭子就晃住了伙计的脸。 伙计显然舍不得金子,四下看了几眼,凑近堆笑说:“公子若是喜欢美人,隔壁的翠云楼,小的认识不少姿色魅人的清倌,吹拉弹唱无所不精,这就能给公子请来。” 荆婉儿皱眉不悦说:“你将我家公子看做什么人了,什么翠云楼,那等地方的女人也能送到我家公子面前吗?” 长安的酒楼茶肆,最喜欢买几个倌人回来,满足那些附庸风雅的客人,毕竟不是人人敢碰青楼的女人,宁可找酒楼这种清倌,也不会去青楼那种地方。 伙计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尴尬着说道:“不是小的不愿意请,实在是……林姑娘前天就被人请走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荆婉儿讶异:“请走了?被谁请走了?”况且请人唱戏,哪有唱了两天还不回来,客栈的人也没一个感到奇怪。 伙计皮笑肉不笑着:“这小的就不知道了。” 荆婉儿眸子不由眯了眯,这伙计显然肚子里有祸水,而且这些戏子的人身和客栈也是契约关系,买了她们更是花了真金白银,居然人不见了他们着急都不着急。 裴谈在一张桌子旁,端着茶盏慢慢饮了一口。 荆婉儿回到他身边,假装无意的坐下:“这家客栈的人,一定知道什么。” 果然所有人,都是冷漠无情的旁观者。 读了圣贤书的,在追名逐利,对眼前发生的不公无动于衷。难怪林菁菁说,范文君,是客栈里唯一一个还留有良心的人。 “我们走吧。”裴谈放下了银子在桌上。 就在两人要起身的时候,旁边淡淡传来一句:“你们要打听那位林姑娘的下落?” 这话让裴谈和荆婉儿都一顿。 旁边桌子的一个人,一直背对着,这时转过身来。 荆婉儿有些惊讶,此人是男子,可是面上却细细勾勒着妆容。再看他一身宽袍大袖,似乎是…… 裴谈先开了口:“阁下知道林姑娘?” 荆婉儿心中隐隐猜出了此人的身份,却不敢说出口。 那男子淡淡道:“林菁菁是不会回来了。” 裴谈眸子幽深:“为何这样说?”这人能叫出林菁菁名字,自不是生人。 那人看着裴谈:“前日来请林菁菁的人,丢下的是赎身的银子,现在她的生死已经与客栈无关了。” 就看那人冷漠的说完,已经起身,离开了桌子。 荆婉儿沉默看着那人消失在客栈后堂,才说出来:“这人画着小生面妆,也许……是曾和林姑娘搭档的小生。” 所谓小生,生旦净末丑。唱戏本就不止需要一个青衣。 之前她跟裴谈都疏忽了。 裴谈看着她:“走吧。” 回到大理寺,心情却没有如释重负。丢下的是赎身的银子,所以客栈是明知道可能有去无回,也没有人提醒一句林菁菁。 这哪里是什么无动于衷,林菁菁要是死了,那些人就是间接的帮凶。 “这些人要杀林姑娘,仅仅是因为林姑娘和范文君有那么一丝联系?” 荆婉儿慢慢看着对面的男子。客栈一行,真正让荆婉儿体会到裴谈心思缜密到何种地步。他能想到用这种不露痕迹的方式调查范文君一案,也说明他并没有听之任之。 “更有可能是林菁菁知道些什么。”那日公堂上,林菁菁分明是欲言又止。 能豢养杀手,和出钱买命的,只能是长安城有势力的世家。 “范文君和长安其他的举子一样,出身贫困,除了一身才学之外别无所长。”什么时候这样的人也能动用世家出面,荆婉儿慢幽幽不知在想什么。 裴谈目光动了动:“除了才学,范文君的那篇文章,足以称得上有大才。” 二人对望了一眼。每年考生那么多,但真能凭借才学一展雄才的,也不过就那零星几个人。 林菁菁的伤势非常重,衙役买来了药,给她换药的事情只能落到荆婉儿身上。 荆婉儿细细揭开她伤口的衣服,伤药让林菁菁的血总算是止住了,可是看着她苍白的面颊,不由想到醒来之后,她要面对的。 尤其是如今范文君尸体被毁成那样,若她醒来看见的话……这可怜女子。 或许唯一庆幸的,是现在的大理寺卿是裴谈。 裴谈书房的灯更是彻夜长亮,路过的人也一直能看见窗户上投下的身影。 裴谈坐在书桌前面,看着手里的文章,这篇文章字字珠玑,文采斐然。 从这篇文章,就能看出范文君的出身,只有真的经历过贫贱,才能写出这么刻骨的对吏治欺压的痛恨。 想起这张纸,只是揉做了一团,被范文君丢在了他床角一个隐蔽角落里。要不是那闻喜客栈的伙计倨傲看不起人,连范文君的房间都懒得打扫,只怕这篇文章都不会有落到裴谈手上的一天。 只不过是写作之人的一次随意信笔之作罢了。甚至没有想过要公之于众,可是裴谈却看了很久,这篇文章涉及到了隐晦的治国策略,且并非浅尝辄止,对于赋税田租这一项,就写了很多犀利的现实。 裴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将那篇文章夹入了其中。 死的举子,为什么会是范文君,而不是别人。 这世上任何事情,都不会随便发生,只是看能不能找到那一层藏着的联系。 —— 一辆快马停在尚书府门口,马上的人下来:“我有急事禀报宗尚书。” 门口之人皱眉:“已经快要宵禁,尚书大人已经睡下了。” 那人却冷着脸,冷笑:“耽误了尚书的大事,你担待的起吗?” 门口的人一怒,瞪了半晌后,到底不敢担责任,打开门放了来人进去。 宗楚客穿着中衣,没什么情绪的看着地上跪着的人,“若是被巡城的千牛卫抓到你,你知道会是什么代价吗?” 千牛卫隶属皇家近卫,除了宫内几个大人物,他们不会给任何人面子。 刚才还倨傲的人,此刻唯唯诺诺点着头:“是……大人,今日有人在街上,发现了那个曾出现在霍公子身边的女子。” 宗楚客骤然捏紧了手。“你说什么?” 手下这才敢抬起头:“那女子不仅回了长安,她身边的人……似乎是裴谈。” 那个在宗霍身边神秘出现过,就一手让他一步步走入死境的女孩子。从梧州逃回来的人,告诉宗楚客最后宗霍死的样子,死不瞑目。关键到最后他们也没有人再找到那个女人。 眼底,浮现一抹血腥。 “找到她,杀掉。”…… 既然跟裴谈在一起,那必然是在大理寺。他儿子最终还是被裴谈害死的,哪怕那个女孩子都和他是千丝万缕的关系。 手下战战兢兢说道:“裴谈身边,有裴家的高手守卫,加上大理寺的伏兵。” 宗楚客盯着他:“你是说,本官养了你们,你们既不能办事,也不能杀人,是吗?” 那手下不住磕头:“属下这就想办法,大理寺中有我们的内应,必然能找到机会要了那丫头的命。” “滚。”宗楚客眼里都是血丝。“本官要尽快看见那女人的尸体。” 杀子之仇,如何能等。 荆婉儿被惊醒,发现昨夜她照顾林菁菁,竟是这样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她慢慢起身,看到了肩头披的衣服,淡青色衫子,上面还有裴谈的气息。 少女唇角抿了抿,心中有一丝异样划过。 这时敲门声骤响,一个陌生的衙役声音:“荆姑娘在吗?” 门被推开,荆婉儿诧异:“什么事?” 那陌生衙役面上白净净,半低头对着荆婉儿,“寺卿大人吩咐给姑娘备一桶清洗的热水。” 荆婉身上,隐约有血腥味,还有隔夜的淡淡气味。 少女心间那一丝异样更深,她望着衙役,眸子微动,“替我谢谢大人。” 就看那衙役转身招了一下手,门外两个人抬着一桶热水进了屋内。放下热水后两人退出。 “小的就不打扰姑娘了。”那白净的衙役出了屋子,顺水带上了门。 荆婉儿走到水桶边,那水面竟还浮着花瓣,荆婉儿迟疑了一下,伸手搅动了一下水。 她慢慢地解开腰带,就在这时,她看见水底,隐隐约约有什么晃动。 仔细看又没有了。 荆婉儿定定神,已经将外袍脱下,这时她走向水桶,门口却传来一声温和的声音:“婉儿,起身了吗。” 荆婉儿脸上骤然一红,抱住胸前,讶异看着关闭的门:“大人?” 裴谈听出异样:“怎么了?” 他特意辰时才来,荆婉儿应当已经起了。 荆婉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转身抓起刚脱下的衣服,“大人,您不是……” 就在这时,荆婉儿看见那水面,猛地晃动了一下。她一惊。 “嗞~”一只青绿的蛇头窜出,邪绿的眼睛,狠狠咬向了荆婉儿。 荆婉儿眼睛睁大,下意识一抬手,毒蛇的獠牙在荆婉儿手上,划下了长长一道血口。 裴谈骤然抬手,震开了荆婉儿的房门。 第四十八章 婉儿受伤 那蛇灵活地翻起了身子,阴邪的眼睛再次盯着荆婉儿,长长的身体如离弦的箭再次冲过去。 “婉儿!”裴谈抽出了墙上的长剑,手腕一翻,直接削断了蛇的七寸。 那蛇头落在地上,竟还未死,“嗞~”长长吐着信子。 荆婉儿觉得整条手臂都麻木僵硬,眼前发花。 就看裴谈提剑走过去,翻过荆婉儿被咬的手,剑锋迅速在白皙的手臂划开一道血口。 瞬间,流出来的血已经是紫黑色。 可见这蛇毒的厉害。 裴谈紧接着一手抱住已经瘫倒的荆婉儿,迅速冲出门外。 出门裴谈就看到听到动静迅速出现待命的裴县,他看了一眼:“去验尸房把碧落找来。” 裴侍卫目光迅速扫过怀中的荆婉儿,一道诧异飞速闪过。 裴谈一路抱着荆婉儿进了书房,将她小心放置在座椅上,中了蛇毒的人最忌静躺,剧毒攻心就再也救不回来了。 蓝衣侍卫无声息出现在门口,“公子,出了什么事?” 裴谈立刻看过去:“她中了蛇毒,帮她逼出来。” 这么厉害的蛇毒,仅仅放血都已经来不及了,怕是迅速蔓延到五脏。 碧落眸色一动,立刻来到了荆婉儿身边。 荆婉儿已经失去了意识。碧落立刻伸手,扣住了她手腕。连脉搏都已经很微弱。 “请公子门外等候。”蓝衣侍卫淡淡说道。 裴谈看向了荆婉儿苍白的脸,这时候让内力高手用内息逼出蛇毒,或可还有一条生路。但也只是赌一把而已。 “任何结果,都立刻告诉我。”看了一眼蓝衣侍卫,裴谈离开书房。 衙役们永远是姗姗来迟,个个惊慌不明的脸色:“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裴谈的目光,不由一个个看过他们:“刚才是谁往屋里送热水?” 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吩咐。 衙役们个个面孔懵逼,互相看着身旁的人。 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人就跑了,况且大理寺可不是能来去自如的地方。 “所有人呆在这里,没有我的命令不准离开。” 衙役们个个低着头脸色各异,有两个人悄悄目光游离,下意识想掩藏身形。 只要荆婉儿能醒过来,她就会认出送热水的人。 显然这里如果有人要逃掉,就只能寄希望荆婉儿醒不过来。 所有人待在院子里,等候生死那一刻。 良久,书房的门被打开了,蓝衣侍卫依然神情淡漠,但脸色微微泛白。 他冲裴谈点了点头。 裴谈立时转身进了书房,就看荆婉儿气息微弱地趴在桌边,眼睑似乎动了动。但人依然昏迷。 外面的衙役,有一个后排的人,忽然抬脚就跑,可他明显没跑出两步,一刀锋刃就在他脖子里,裴侍卫冷冰冰问:“去哪儿?” 就看那人竟然凶相毕露,抽出了腰上的刀,和裴县缠斗起来。 裴谈在屋内听到了动静,目光幽凉,他脱下身上的外袍,给荆婉儿披上。原本有碧落在,任何人也逃不掉,但是现在碧落刚刚用尽真气给荆婉儿,现在他也同样虚弱。 至于裴侍卫,他前日才为了救林菁菁,浑身重伤。 这一环扣一环,那背后之人分明步步紧逼。 院中刀兵之声不断,就看衙役人群中,再次冲出了两个人,和之前那人一起,和裴侍卫战在了一起。 一时间出了三个叛徒,其他衙役们根本反应不过来,脸色煞白地站在院中。 裴谈这时对门口的碧落幽沉道:“留活口。” 碧落点点头。 在裴大人的大理寺撒野,当众伤人,要是反而还能逃了,才叫贻笑大方。 “所有人,抓叛徒。” 衙役们纷纷拔出刀,想也知道这时该怎么表现,虽然大理寺的衙役们武功平平,但人数也不少,这么十几个人围剿三个,应该说没有不成功的道理。 就看那三人中,有一个人跳上了墙头,撇下其中两个,在重伤了两个拦截衙役之后,逃之夭夭。 留下的两人中,其中一个面露慌乱,手下的招式就乱了。被两个衙役一左一右制住,手里的刀掉落在地。 “大人,我们抓到了一个!”还没等衙役的话音落下,就看见那个被抓住的人口唇一动,忽然脸色一僵,嘴角缓缓流出血,竟就这样倒在了地上死了。 “小心,他们嘴里有毒囊!” 裴侍卫冷冷看过去,就在另一个也要咬毒自尽的时候,门前的碧落立刻隔空弹出一枚石子,将那人击晕。 所有衙役的刀架在那人脖子里,一脸惊魂未定。 裴侍卫上前卸了那人下巴,从他嘴里把毒囊取出来。 “谁派你们来的?”裴侍卫冷冷问。 潜入大理寺,居然还杀人,简直难以想象在长安谁有这样的胆子。公然藐视天子律法。 那人恶狠狠盯着裴县,看样子还是硬骨头。 “先关入大牢,等候大人发落。”…… 裴谈已经抱起荆婉儿,将她放到了床榻上休息,她胳膊上那道口子已经被仔细包扎起来。 裴侍卫慢慢来到门口,“公子,我们查过了那三人的档案,背景干净,不和任何世家宗族有染。” 这些死士探子,嘴里藏着毒,时刻准备赴死,除此之外,即便查到底,他们也像是这世上不存在的一条影子。每个人都是被精心培养的杀人工具。 就算裴家养死士,也一样是精挑细选……养这样的人。 裴谈说道:“大理寺的衙役们都在刑部备案,一次出现三个异徒,绝不可能是偶然。”可是如果真要扯刑部,只会发现刑部的水更深。 裴侍卫一时没有说话,刑部,那是韦家的地盘。 难道要说是当今皇后和丞相的家族,安排的刺客吗? “不用查了,”裴谈从床边站起,面色清冷看着自己的侍卫,“整个长安城里,还有谁会非要荆婉儿的命?” 荆婉儿很重要吗?正是因为不重要,所以这场刺杀才显得那么怪异。 培养死士,并不像培养护卫那样简单,长安养得起死士的也不过就那几个世家。 挨个排除下来,这些人家都没有要杀一个小丫头的理由。 “会是杀错了吗?”裴侍卫不由说道。 可是他从公子的眼睛里,觉得裴谈已经似乎知道了什么一样。 中蛇毒的感觉,像是溺水了一样,荆婉儿一口气闷上来,呛得咳出了声。她看见床边坐着的男子身影。 “大人?” 裴谈手里端着一碗清水:“感觉好些了吗?” 荆婉儿怔怔的:“多谢大人救了我。”她只记得裴谈在她手腕上划的那一刀,那时候她的手臂已经没有知觉了,连刀伤都感觉不到痛。 荆婉儿现在身体里蛇毒已除干净,但是她血液失了许多,正是极口渴的时候。 一碗水被喝了干净,荆婉儿惨白的脸色才恢复了些。 “你认为在长安,谁会要你的命?”裴谈眸色清幽,看着少女脸颊。 荆婉儿浑身震了一下,慢慢低下头去。 她看起来孱弱又无力,但就是这样看起来没有杀伤力的形象,不仅亲手料理尸体,更在梧州布下连环局,杀了当朝尚书的儿子。 “宗楚客。”荆婉儿目光幽深不见底。 没人会杀她一个收尸宫女,也没人还记得她荆家后人的微末身份,她在长安没有树敌,也没有人会想要她死。 除了尚书府。 裴谈慢慢说道:“前日你跟我在街上露面,必然被尚书府的人看见了。” 就告诉了宗楚客,这才引来了杀身之祸。 荆婉儿苍白的双手握在了一起。 大理寺周围,根本没有可以捕蛇的地方,那样剧毒的蛇是谁怎么带进来的。 荆婉儿说道,“我与大人到了客栈门口,才下了马车离开,除非他们事先就有人埋伏在了闻喜客栈。” 这样才有可能发现荆婉儿和裴谈。 他们二人当日特意低调,连客栈的小二也只以为他们是赶考的举子中之一。 裴谈沉默良久:“这段日子,你不要再离开大理寺。” 虽然大理寺也已经不算安全,但是他们三个死士刚刚暴露,会再次行刺的可能很小。 荆婉儿再次低头:“因为婉儿的缘故,给大人和大理寺,带来麻烦了。” 裴谈望着她:“没有你,大理寺也一样会有麻烦。” 用荆婉儿的话说,闻喜客栈的周围早被人埋伏了,那些人为什么要埋伏那里,这一切,都是从千牛卫送入大理寺的那副棺材。 麻烦,早就找上门来了。 现在大理寺裴县碧落两个裴家高手重伤,寺中的衙役面和心不和,两个差点死去的年轻姑娘,竟然只有裴谈这一个健全人。 关入大牢那个活口,死士的嘴巴不是那么容易撬开的,这个也是茅坑里的臭石头。 “大人,建议上刑逼供。”果然有审问的衙役前来报告。 大理寺不缺少刑具,只不过因为裴谈这个大理寺卿作风温和,那些刑具自从他上任就没用过。 上刑也未必能撬开嘴,但至少可以一试。 裴谈沉吟半晌,“我去看看。” 牢里,阴沉潮湿,那个活口就被吊在其中一间,周围站着两个衙役正在审问。 “派你来的,是尚书府吗?”裴谈走到他面前,轻轻问道。 那死士一脸木然,可是眼底的轻蔑像是故意让裴谈看到。 这代表什么,代表他效忠的人比尚书府强大多了。 第四十九章 金疮药 裴谈盯着这人的眼睛,听说一个人是否说谎眼睛是不会有假的。 “把他放了如何。”裴谈盯着说道。 衙役们呆怔,这被绑着的死士却骤然愤怒,“你还不如杀了我!” 死士任务失败,是不能回到主人那的,从他被抓住开始,他就已经只剩下一个结果。 裴谈淡淡道:“我大理寺不会草菅人命。” 大理寺定死罪,要三司会审,上报刑部,备案留查,少一道都不行。 裴谈离开牢狱,他不是真的要放人,把一个杀手放出去,岂不是祸害民众。 而过了没有多久,这位死士也已经不用他再操心,人要死可不是只有吞毒药这一种方法。 “大人,他绝食了。”不吃东西不喝水,最多也就撑几天。 裴谈说道:“随他去吧。” 大理寺不会草菅人命,但一个恶人要死,他也没有阻拦的道理。 闻喜客栈的中堂,两个黑白脸的戏子,正在唱一出《大面》。 这两天,客栈里的客人,突然少了许多,连老板都感到怪异不解,而且是临近考试,往年可从来没有发生这样的事。 一个面庞冷肃的老者,坐在角落不起眼的一张桌子旁,盯着台上那些戏子。他的手底下在和着曲调打节拍。 旁边有个伙计打扮的人,眼神转了转,慢慢靠近:“尚书大人,您吩咐办的事,那些人都已经拿钱离开了长安,只有一个……不太好办。” 宗楚客没有言语。 那伙计低头装作斟茶,说道:“那人是户部薛家公子看中的,约他写了几篇,说是可入三甲没问题,可惜那人不太听话。” 宗楚客幽幽开口:“怎么个不听话?” 那伙计说道:“薛家人出了价钱,可是那人一定要自己上场去考。颇为不识抬举。” 宗楚客盯着台上的戏子,“那就让他自己上场,长安城多的是考生,总有听话的。”十年寒窗,能不能考上完全是在赌,不如拿一笔钱回乡,也算衣锦还乡了。大部分出身贫寒的考生,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可难保没有硬石头。 那伙计低着头:“但是……那文章据说被韦相大人看到了,颇为满意。有意在陛下面前钦点……” 这意义就不一样了,宗楚客在桌上打着节拍的手骤然停顿。 “那就处理掉。”他声色幽冷。 伙计面色幽阴,“现在有一个麻烦,昨天在大理寺,裴谈折掉了我们三个死士,加上那姓范的尸首还在大理寺。” 宗楚客神情森然:“那又怎么样?” 伙计低头:“薛家的人担心此时动手,会引起……许多的麻烦。” 宗楚客看着那伙计,“现在五姓七宗的人,都开始怕一个三品寺卿了?是不是假以时日,你们都得跪在那竖子面前,听他的调换?” 伙计脸色变了变,低头不说话,果然一提到裴谈,宗尚书就会变得不同以往。 宗楚客说道:“大考之后还有殿试,告诉薛家,他们要是不能下手,后面排队等着的家族还有很多。”他端起手边的酒一饮而尽。 伙计默默离开了这张桌子。 戌时后,客人渐渐地减少,台上大戏曲终人散。 荆婉儿走进书房,发现空空如也,不由对着门口守着的侍卫道:“大人呢?” 裴侍卫看着她:“大人进宫了。” 荆婉儿微微讶异。 这几天,大理寺发生了这么多事,首先仵作都死了,衙役中有身份不明的人,或许,裴谈早就该抽时间进一趟宫了。 想了想,荆婉儿便沉默下来。 她看向桌上油灯,不由上前转动了一下,密室门开,“我去看看林姑娘。” 沿着昏暗的甬道到了林菁菁的床前,荆婉儿掀开林菁菁的伤口,溃烂的刀伤,已经不再渗血,可是依然可怖。 “林姑娘,你何时才能醒?”荆婉儿忍不住叹息。 看到林菁菁她不由捂住了自己的手臂,她胳膊上那一道伤口,也在隐隐作痛。 床榻上的林菁菁,忽然哼了一声。 荆婉儿的手不由一停,接着看向那苍白的面庞,“林姑娘?” 林菁菁的眼白偶尔露出一瞬,像是将醒未醒,整个人抽搐起来。荆婉儿吃惊。 就看裴侍卫从密道里闪身出来,荆婉儿忍不住道:“林姑娘怎么了?” 就看裴侍卫伸手切了一下林菁菁的脉,沉着脸道:“她筋脉不通,血液被堵住了。” 堵住?荆婉儿脸色微白:“要请大夫吗?” 裴侍卫扶起了林菁菁,看了一眼荆婉儿:“你且出去等着。” 荆婉儿咬住了下唇,只能先退出来。 真想不到屋漏偏风连阴雨,要是这时候林菁菁再出了什么事,那大理寺可真是处处走背运。 她退回到裴谈的书房,目光一瞥,看到了那篇铺在桌子上的文章。 那就是从闻喜客栈范文君的房里拿回来的。想不到裴谈一直在读这篇文章。 荆婉儿不由看着这篇文章,她第一次见这篇文章的主人,已经是面目全非的尸体,她同他曾在一个棺材中,度过数个时辰,说起来,仿佛是世间一个让人背脊寒凉的缘分。 荆婉儿从前是荆氏千金,自然习过字,范文君这一手随笔之作,都是娟秀小楷,十足的妙笔丹青。 能让林菁菁这样的佳人不问出身的为之倾心,范文君绝非寻常贫寒士子。 “在看什么?”不期然的一声温语,让荆婉儿惊了一下。 她看向出现在门口的男子,一身三品朝服,穿在裴谈身上,他此刻像个让人望而生畏的“大人”。 “大人……”荆婉儿盯着裴谈,讶然说道,“你从宫中回来了?” 裴谈将手中的乌纱帽放到架子上,走了进来。他看到桌上的油灯换了位置,眸子动了动:“你进密道了?林菁菁怎么样?” 荆婉儿下意识道:“裴侍卫在里面。林姑娘刚才有些不对劲……” 裴谈看向她,少女脸色有些不自然,微微垂首问道:“大人将大理寺的事,告诉陛下了吗?” 裴谈淡淡说:“我没有见到陛下。” 荆婉儿讶异,“没有见到陛下?” 裴谈进宫显然是去找中宗,可怎么会没有见到? 裴谈摇摇头:“此事稍后再说,随我去看看林菁菁。” 密室门再次被打开,荆婉儿不自在说道:“裴侍卫让我在外面等候。” 裴谈看了她一眼:“不要紧。” 两人走了进去,见到裴侍卫盘腿坐在床上,闭目给林菁菁运真气。 裴谈在旁边没出声。 少顷之后,裴侍卫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床边的裴谈和荆婉儿。 “公子。”裴侍卫从床边下来。 裴谈问道:“人怎么样了?” 裴侍卫脸上没什么表情,“暂时应该无碍,若她挺得过今晚。” 这显然也无法算什么好消息,荆婉儿面露担忧。 裴侍卫微微皱眉:“公子进宫的事?”裴谈一个时辰前进的宫,此刻回来未免太快了。 裴谈良久终于说道:“宫中有人拦住了我。” 荆婉儿神色动了动,不由看向裴谈。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裴谈手里,有中宗御赐的金牌,可以不用通报,直达中宗的紫宸殿觐见。 怎么可能会有人拦得住? 这里是密室,不必担心外传,裴谈慢慢道:“皇后娘娘就守在紫宸殿。” 对面二人都是面色闪过异色。 韦皇后? “韦后娘娘说,陛下前日偶感风寒,身体抱恙,已经连日不见大臣。” 如果是皇后亲自在紫宸殿,那裴谈就是有再多的金牌自然也见不到中宗。 荆婉儿沉默了一下:“大人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了吗?” 犹记得在宗霍那桩案子里,裴谈和大理寺能够直接压倒尚书府,背后便是因为这位帝王。所谓皇权,自是凌驾于一切以上。 但怎么这么巧,在大理寺多事之秋,中宗也恰好“病了”。是真的病了,还是有心人故意放出的风声。 裴谈脱下了身上的官服,从衣柜中取出常服换上。 “当今帝后伉俪情深,不管外人如何置喙,也不会影响帝后的联系。”裴谈转过身,刚要系腰带,就看到少女走了过来,素手执起衣带,自自然然打了个活结。 其实所谓帝后之间,早就不是简单的男女之情。陛下落魄十余载,都是韦后陪伴在侧,中宗的顺利登基,乃是韦家人的筹谋。 这世上最复杂的,就是这种掺杂情感、算计、利益的关系。 裴侍卫这时幽然说道:“公子不是说,那三个来历不明的衙役,正是被刑部委派,刑部的尚书,是韦后娘娘的嫡系子侄。” 荆婉儿的手一顿,抬起了眉眼。 上一次他们只是面对一个尚书府,这一次呢,连皇后和丞相都扯进来了? “也许不是皇后娘娘拦阻,而是陛下,对大人避而不见。”少女的眉眼带了些许清明,“如同处置宗霍之时,陛下也只是给了大人‘权宜’二字。”就是私下处置宗霍,不必闹上朝堂。 若这次连皇后都有关系,作为陛下,无论如何也是先保枕边人吧? “从现在开始,”荆婉儿眸子有一丝柔软,“大人也许是孤军奋战呢?” 这话真是仿佛屋内都寒冷了几分,裴谈看着荆婉儿的眸子,不知是第一次为这样的锐利沉默。 第五十章 贡生 裴谈内心在斟酌着,片刻才看着侍卫和荆婉儿说道:“我自有法子见到陛下。” 荆婉儿眨了眨眼。 裴谈望着她,那遮盖在衣袖里的伤口隐隐还能渗出血,“将袖中的胳膊,给我看看。” 荆婉儿下意识慢慢把胳膊收了回去。,垂着眼说道:“婉儿已经无碍了。” 纵然胳膊上留下那一道伤口难看,可是比起命来,简直无伤大雅。 裴谈伸出了手,握住了少女的手腕。 轻轻推开了袖子,看到了荆婉儿那一道长长伤疤,那时事态紧急,裴谈一刀下去只求放血彻底。 片刻,他把荆婉儿的袖子放下来,对裴侍卫说道,“晚些时候你回一趟裴家,取一瓶愈肤膏来。” 裴侍卫颔首。 荆婉儿看了眼裴谈,没有吱声。 裴谈出身名门,而她却已经是不折不扣最下等的人,除了一条命还可以拿来用,又有其他什么有价值的。纵然是这一条命,也不是随时都有用。 裴谈兀自过了很久后,才又盯着少女的脸缓缓说:“女孩子身上留疤,终归不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尤其是女子的肌肤,大唐虽开放,对女子犹然严苛。 荆婉儿清幽目光看着裴谈,她的眉眼秀致,说这番话的时候自带一股病态风流。 “婉儿是奴婢,身上留不留疮疤并不紧要,还是多谢大人的关怀。婉儿今夜就留在林姑娘身边,等着她醒来。” 裴谈不由沉下了眸。”裴县,你先出去守着。“这两天这位寡言的暗卫如夜鹰一样守着书房和卧房的通道,否则正好成了那些心怀不轨的人的可乘之机。 裴侍卫沉默退出。 裴谈和荆婉儿一同站立在林菁菁的床旁,他看着少女仿佛无畏的脸,忽然淡淡说道:“现在宗楚客是要杀你,可若他发现不能得逞,可能会利用你的身份对付你。” 荆婉儿的身份,就是在逃的宫婢,罪人之后加上宫中逃奴,自有禁军亲自来收拾她。 荆婉儿面上淡淡,既没有诧异也没有害怕:“从婉儿冒险回到长安那一刻起,就没有害怕过面对这样的局面。“她早就什么都想到,依然什么都不在乎。 裴谈看了荆婉儿一眼,该说冥冥中有一道线将他和这个女子联系起来,荆婉儿如此大胆行事,仿佛根本不在意她的生死。 “大人,”荆婉儿嘴角含着若有似无笑,慢慢面向裴谈道,“何况婉儿不是已经跟大人说好的,大人收留了婉儿,婉儿必倾尽全力,助大人破眼前之局。” 荆婉儿不是没有想过,若说有一个人可以给荆氏洗冤,做到推翻之前的案子,整个大唐只有裴谈一人或许能够做到。 因为裴谈的出身,智谋,肩挑的大理寺卿的官职,都让他具备了全部所有的必须条件。 可她不会说出口。荆婉儿以宫女之身,如此以命搏命,无非是不能为家人洗冤,只有同生共死。 裴谈望着少女,目光幽幽,完全像是看穿了什么:“你何苦。” 荆婉儿柔顺地垂下首:“这世上总有也许做不到,却不能不做的事。” 荆婉儿说会报裴谈给命之恩,她不肯从梧州逃走,选择重回长安这个狼窝,就已经说明了她要做的事。 她的意志,一直和流放的家族联系在一起。 “婉儿还有一言告知大人,虽然现在看似大理寺被动挨打,但也正因为那些人抓不到大人的把柄。大人现在什么都不用做,只需等那背后的人,自己露出马脚。”以不变,应万变。敌不动我不动自是上佳之策。 裴谈看着荆婉儿,少女脸上有类似曾经的笑意。那有点像是看到的黑暗太久了,已经可以洞悉其中一隅。 第二天,林菁菁醒了。 这个女子表现出的毅力,比任何人想的还要深。 荆婉儿将给她擦拭的手缩回来,面上微笑:“林姑娘。” 林菁菁盯着这张只见过一面的脸,显然还有印象:“我在哪里?” 荆婉儿递给她一碗清水,“这里是大理寺。” 林菁菁捧着碗的手颤抖起来,碗中的水都差点撒了。 荆婉儿轻柔看着她,她太知道这样死里逃生的女子心里是多脆弱,更知道林菁菁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 “林姑娘,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你好端端遭人追杀,逃出了栖身之处。那追杀你的人因为不肯放过,你才会被乱刀……伤及至此。” 随着荆婉儿的话音落,林菁菁回忆起那可怕的一切,她脸色蜡白,双手渐渐捂住自己的脸,呜咽声从她指间不住传出来。 荆婉儿先让她宣泄完,林菁菁昏迷了这么久,还有昏迷前最恐怖的记忆,这种情绪如果不宣发出来,她就算醒了,也活不长。 裴谈在书房里看着荆家的卷宗,当年荆家是被圣旨直接定罪,由刑部派人押送着罪臣前往流放之地。大理寺中甚至连备案都没有,裴氏家族中,有人在刑部文案库供职,所以裴谈的手中,才会有这一份誊抄出来的审案记录。 从始至终,荆哲人没有认罪,刑部甚至隐瞒了他当堂怒骂反抗的记录。 荆哲人性格如此,就可见荆婉儿为何是如今的婉儿了。 这大概是唯一一个,被审之人甚至没有签字画押,就直接连辩解都没有几乎被推出流放地的案例了。 荆婉儿是荆哲人唯一的女儿,当年不满十岁,她就成了唯一还留在长安的人。 所有成年女眷,和所有族中男子,都没能幸免。 世家宗室日益壮大,连中宗也感到威胁了。虽然他宠幸韦氏,给予了韦氏几乎半个天下的荣耀,可是,天子终归是天子,天子的心一旦变了,势必要让整个天下都要跟着殉葬。 现在中宗要立威,他要手里有剑,就想到了当初被视作蝼蚁的荆氏。 朝堂斗争的牺牲品。 这是裴谈看过了整个案件之后,清晰写在台面上的四个大字。 荆哲人之后,满大唐再无一个平民出身的官员,这自然不是巧合。 世家和宗室,自那以后就牢牢把升官仕途的渠道,抓在了自己手里,所有站在朝堂上的人,都或多或少是他们生长出来的羽翼。 外面长安街上,无数远赴千里赶考的人,十年寒窗,三天大考,最终等待他们的,也只有一切努力终成空的绝望。 而更绝望的,是他们会继续等待下一个十年,直到耗尽此生。 高高在上的宗室外戚,俯瞰人间皆是蝼蚁。中宗不糊涂,三年科举,再无一人突围而出。但就算九五之尊又怎么样,一个人也对抗不了宗室的力量。 “是大人把你救回了大理寺。”看到林菁菁的疑问,荆婉儿慢慢说道。 林菁菁怔了怔,她似乎并不相信她一条贱命,会值得一个大理寺卿去救。 荆婉儿幽幽说道:“你当初来找大人,不就是希望大人帮你。也正是因为大人没有撒手不管,你才没有成为长安街巷的一条无名尸体。” 当听到一条尸体的时候林菁菁的神色明显动了动,那可怖的景象在她脑海中越深,就越难抹去,她当时所有念头似乎只剩下一个,活下去。 荆婉儿继续徐徐说道:“而且,这世上若说还有谁能帮你,那就只有大人一个了。” 这样的话,能震慑荆婉儿,也能震慑林菁菁。 林菁菁秀丽的双眸中蓄满眼泪:“只要能帮助范公子,我什么都愿意说出来。” 荆婉儿知道这个女子醒了过来,所要面临的残忍就会不止这么多,而最残忍的,现在就在大理寺验尸房内。 荆婉儿凝视着林菁菁,当初中宗让她出宫认尸,曾问,她是否还记得她兄长的点点滴滴。 是那样残酷的问她是否记得,确保她在见到尸体的第一面,就能认出是不是她的兄长本人。 现在荆婉儿并不想把这种痛苦加注在别人身上,可是林菁菁和她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林菁菁从在大理寺外击鼓的那一刻,就有了面对爱人已死的觉悟。 “大人既然管了你的案子,就会直到水落石出那一天。如果你准备好了,我就让你随时去见大人。”荆婉儿说道,裴谈才是大理寺的主人,他想怎么用林菁菁这步棋,自有决断。 林菁菁,是为了范文君才活下来,她立刻抓紧荆婉儿的肩:“让我现在求见大人,我有话说。” 林菁菁大病之中,最不应该情绪激动,可是荆婉儿看着她,像看着荆家被查抄时候的自己,不管多么气若游丝,根本无法让自己再平静下来。 “我爹曾是绵州乡里的贡生,和你的范公子出身一样。”荆婉儿想了想说道,“他二十岁夺得乡试第一,后来被乡里推举入京参考。他自己徒步从绵州来到长安,大考前一天还露宿在马棚中,后来放榜了,知道他得了那一年殿试三甲的头名。” 一个民间百姓居然得了头名,让那些自诩才情出众的长安才子都变了脸色。 这些往事,都是娘亲在世时候,对荆婉儿说的。自己的丈夫如此才能卓绝,她的脸上全是满足和崇敬。 林菁菁怔怔的,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眼泪落了下来。 第五十一章 新仵作 林菁菁握住荆婉儿的肩,眸中有某种坚定:“范公子若还活着,他也会是三甲头名……” 每个女子都坚信自己爱的情郎,是世上独一无二的。 荆婉儿看着她的脸上都是泪,“你现在要养自己的身子,大人虽然会管这个案子到底,可是,你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没有什么比给人一个希望,更能治百病的了。顿时林菁菁的面色变了变。 看见女子深深垂下头,荆婉儿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她缓缓离开床边。 书房里,裴谈正下意识把看过的卷宗收起来,密道里门打开,荆婉儿走出来。 “她如何了?”他问。 荆婉儿想了想,“她迟早都要知道。” 尸体就在验尸房窗户的土下,被裴县借由守着验尸房的由头,也守住了那具真尸。而且已经被烧毁,这个双重打击,让这个柔弱女子怎么承受。 荆婉儿如冷凉说道:“因为是市井布衣,便被草菅人命。” 如林菁菁所说,范文君可是有状元之才,这样一个很可能有大才,未来入仕翰林的人,却被什么都来不及的一生断送了。 裴谈望着荆婉儿,荆氏一门在这长安里,曾有一个被人轻视的外号,就是布衣士族,纵使荆哲人凭借科举实现了入仕的官袍加身,也依然改不了那些生来就是贵族的骨子里的偏见。 荆婉儿如今就是唯一能体会到林菁菁和范文君切肤之痛的人。 “大人,”衙役匆匆进来报告,神色慌张,“裴县侍卫抓住了一个意图接近验尸房的人,可那人……服毒自尽了。” 裴谈看向衙役,又是一样的服毒自尽,明知道有裴县守着的验尸房固若金汤,却还要一意孤行,里面那具尸体对他们来说,显然是比命更重要。 裴谈道:“新的仵作到了吗?” 衙役连忙道:“到了,已经在门口候着。” 裴谈说道:“把服毒自尽的尸体抬到大堂上,让新仵作来验尸。” 荆婉儿随着裴谈去了大堂上,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穿着衙役的衣服,却口吐鲜血,已经僵硬的尸体。 邢左领着一个年轻人上来了,那年轻人穿着灰色长袖衫,脚上鞋子打了补丁。 “大人,这就是刑部刚调来的仵作,叫沈兴文。” 沈兴文,听着像是读书人的名字,不像个仵作。 那年轻人此刻抬起了头,一张脸方方正正,最多不超过而立之年。仵作这个行当因为要求经验极高,大多都是年过半百,何况年轻人也没有人愿意做仵作。 但这个沈兴文…… 说话间沈兴文已经敛袂,跪下对裴谈行了个礼,“小民沈兴文见过大人。” 裴谈望着他,刑部推荐过来的仵作,按理说不会有问题。可是这个沈兴文之前却从未听说过。 “你做了多久的仵作?”裴谈问道。 沈兴文拱了拱手:“回大人,算上今日,就刚满半年了。” 一个刚满半年的仵作……刑部也不是天天出人命的地方,这个沈兴文才接触过几具真正的尸体? 沈兴文慢慢看着裴谈:“大人请放心,小人虽然做仵作的时间短,但验尸的经验大人不必怀疑。” 荆婉儿不由看了眼裴谈,想不到会来一个这么奇怪的仵作,裴谈心里,应该也没底吧? 只不过现在骑虎难下,如果再换一个仵作,时间上也来不及。 裴谈沉吟片刻,“那你先验尸吧。” 沈兴文再次拱了拱手,他那灰扑扑的长衫一手撩起来,人半跪下去,端详起尸体的脸色。 片刻之后,就看他扒开尸体的胸前,尸体胸前有一片淤青,毒液是藏在这个人的牙齿之中,所以就算裴县阻止再怎么快,也赶不上他服毒的速度。 这沈兴文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尸体,甚至捏起毛发,放在手心搓着不做声。 既然尸体是服毒自尽,那仵作最多就是验一验死于何毒,况且这死人混进大理寺伪装成衙役,必然什么线索都留不下。 却看那沈兴文,捏住尸体头发之后,一副沉吟皱眉的样子。 荆婉儿望着这年轻仵作有些觉得有趣,也想知道他能看出什么。 不久沈兴文起身,像模像样拍了拍自己的双手衣袖,躬身行礼说道:“尸体小人验过了,此人怕不是寺中真正的衙役。” …… 大堂上一片寂静,没想到此人看了半天,就是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死人牙齿中藏着毒,自然是有心之人伪装衙役混入,沈兴文说这么一句可有可无的话,是要干什么? 接着沈兴文似乎感受到大堂寂静,目光微动之后,说道;“此人的胸骨曾经断裂过,虽然后来被接上,却不是专业郎中所治疗,因此淤青不散,小人保守估计,已经有数年之久。” 胸骨断裂了数年,这在常人来说绝对无法忍受,可此人却生受了下来。 沈兴文继续说道:“不仅仅是胸骨,死者是手骨、包括脚掌这样细微的地方,都有断裂重新接骨的痕迹,说明曾受过夹指的酷刑,而且没有得到过任何医治。” 裴谈的目光这时幽深了起来:“他口齿之中藏得是什么?” 沈兴文摇摇头:“最劣等的砒霜,纵使他没有咬破,长此以往融化在口中,也会慢慢致死。”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用慢性毒杀死自己呢,这个死去之人分明也是受人控制。 裴谈沉寂了下来,一个被驱使的马前卒,为了探路甚至不在乎一条命。 沈兴文面色如水淡:“小人多嘴一句,像这样的人多半是死士,被各家士族豢养,执行主人任务,任务失败便会被处刑,浑身骨头断裂这些不过是家常便饭,最主要的是随时都得没命。” 荆婉儿看着这年轻仵作说的轻描淡写,对世家宗族里的这些肮脏事像是已见怪不怪。 裴谈良久说道:“把尸体抬下去吧。” 沈兴文看了尸体一眼,没有说什么。 荆婉儿从他的面色中感受到一股异样,他看着尸体的时候,是看着尸体的手掌。 “请问沈仵作还看出什么了吗?”她悠悠问了一声。 每个仵作,都有自己的特长,类似于混江湖的人都有一向独门秘技,用于傍身之用,沈兴文是刑部推荐来的仵作,纵使年轻,则更说明他有过人的地方,才会被刑部留用。 沈兴文闻言轻轻笑了笑,他看着裴谈说:“小人将正常验尸上能看出的,都对大人说了,至于其他的,小人并不知道大人是不是想知道。” 正常验尸能看出尸体受过的伤害,和被砒霜毒死的事实,沈兴文说话故作半明半露,倒像是想看裴谈的意思。 裴谈望着他,“你方才握着尸体的头发,是在看什么?” 沈兴文果然笑了笑,方方正正的脸都多了丝俊雅,“许多仵作验尸只看身躯,其实头发最能反映一个人的生前。因为躯体可以伪装,可头发却不能。” 荆婉儿心中微微跳了一下。 沈兴文继续说道:“这具尸体,头发浓密,底端却呈现焦黑,若小人判断无误的话,这是一种特殊刑具造成的。” 裴谈盯着他:“什么刑具?” 大理寺的库房中,收藏着许多少见的秘密刑具,可裴谈也没有见过这种能把人头皮烫的焦黑的。 沈兴文说道:“铁帽子。” 裴谈目光微动。 沈兴文悠悠开口道:“这是兵部才有的刑具,兵部负责打造各府兵器,这种铁帽子就是他们自己人打造的,旁人应该见都不曾见过。” 没错,连裴谈都不知道。 这个刑部来的年轻仵作,却不仅熟知各世家会豢养死士,更连铁帽子这种兵部独有的都知道。 裴谈看着沈兴文,单是兵部这个线索已经可以牵连出很多东西了,若这个沈兴文是受人指使,故意到他面前说这些,那背后之人可以说策划极为缜密了。 若沈兴文真的只是自己看出了这些,那他这个仵作,可说是极其高明了。 沈兴文这时回身看向衙役:“将你的刀给我。” 衙役警惕地看着他,片刻又看向裴谈。 裴谈淡淡地,“给他。” 沈兴文一笑,毫不避讳地从衙役腰间抽出了刀,然后用手拉了一缕死者的头发,挥刀斩断了。 他把那一截抬起来:“大人请看。” 连荆婉儿都看到了,那乌黑头发的底端,呈现一种焦黄的颜色,若不是沈兴文仔细到了扒开死者头发,根本发现不了。 那沈兴文还把头发凑到鼻子底下,嗅了嗅,“确实是焦味。” 荆婉儿下意识咬住了唇边。 沈兴文这时看向裴谈:“铁帽子不像是烙铁,烧红了印在人皮肉上,头发根丝连接头皮,根丝的热度会一直延伸到人的颅骨,使人如同头顶着烈焰炙烤,远比烙铁残酷许多。” 光是听着,已经让人头皮阵阵发寒。 以前听说过宫里的人用刑,为了不被人看出,落下残暴的名声。便使用极细的银针戳进人的体内,叫受刑之人叫天天不应,痛苦说不出。而今这个铁帽子,更胜一筹,除非把死者的头发剃光,不然谁看得出头皮上的端倪? 第五十二章 他还活着吗 沈兴文的验尸结果可谓惊人,矛头直指兵部,自然也就指向炙手可热的一品权臣宗楚客。 如果说之前没有实质证据,那现在由沈兴文这个仵作说出来的话,自然份量就大不一样了。 可是,裴谈看着沈兴文,半晌却没有当场说出什么,而是离开了大堂。 “大人。”荆婉儿自后面忽然无声地跟上来,在半途就叫住裴谈。 裴谈望着她,见荆婉儿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神情,目光幽灼,甚至哪怕周边只有她和裴谈二人,她也慢慢走向裴谈,声音轻轻的如呢喃:“这个沈兴文能从头发辨认人的身体,若他真的是受别人指使来到大理寺,那么,若他看见了验尸房现在的尸首……” 剩余的话已经不用多说,突然出现的年轻仵作很可能成为他们计策的变数。而这个仵作又看起来那么可疑。 裴谈目光幽邃,望着远方一处并没有说话。 —— 首领悄无声息地潜进内院,低着头不发出声音如同只是人身下的一道影子。 “我们派去的人被发现,已经吞毒死了。”死士首领弓腰低头跪在地上。死士任务失败就要自死,这是唯一的下场。 宗楚客看着他们:“韦相把你们派给我,说你们潜藏遁影,无所不行。” 可是接了两个任务,却连连失败,一个吞毒死了的死士,命还没有那么值钱。 死士首领垂头:“裴县是裴家顶尖的高手,他守着验尸房,我们找了所有机会,都不能接触到尸体。” 宗楚客脸上浮现一丝不耐烦的狠厉,若是他的手下,他早就下令处死了。 屡次坏了他的大事,现在更把一个天大把柄送到裴谈手上,要是裴谈利用这个对付他,他难道要再次向这个竖子屈服。 “如果进不去,就在外面动手。”宗楚客冷冷看着地上的人,“用火直接烧了验尸房,不要留下一点痕迹。” 本来还不想做的这么绝,免得韦相认为他办事不利,可现在办不了事的,正是他韦相派来的死士。 死士首领的目光如一道暗影:“尚书大人,原本属下不该置喙大人所为,可是大人先派我们追杀一个烟花女子,如今又无论如何要毁了那具尸体。敢问大人这二者间有何联系?” 韦玄贞是吩咐宗楚客,找到一个无身份的被弃尸,伪装成流放讨回的荆家人。既然是无名无身份的弃尸,即便留在大理寺,也不会被查出什么。可宗楚客却派他们要毁了尸体。 得知毁了的尸体,可能不是真的,他的神色又变得如此可怕。 死士首领这时,慢慢抬起了自己一直垂着的头,他右脸上面,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 宗楚客握着椅子扶手的手心攥起:“本尚书的决定,什么时候轮到你一条狗来问?” 自从宗霍死了之后,宗楚客的脾气越发暴虐阴沉。 死士首领冷冷盯着他,“……就算尚书大人要寸草不留,毁掉尸体担心大理寺看出,杀死仵作也可以解释。但是……那名一定要我们追杀的女子,又是什么身份?” 宗楚客脸色沉下来,他阴阴盯着死士首领半晌没出声。 杀掉林菁菁。 死士首领阴森道:“属下得知那名女子,之前曾经去大理寺击鼓鸣冤,这和尚书大人第二天吩咐我们一定要杀了她,必是有关联吧?” 宗楚客一字一句吐出去:“给本尚书滚出去。” 死士首领脸上的刀疤看着更可怖:“尚书大人一直不让我们对相爷说出此事,是否大人心中早另有自己打算?” 宗楚客抬起手边一只茶盏扔了出去。 这一次,死士首领的头微微一偏,那茶盏就擦着他的耳际飞了过去。 宗楚客震怒。 死士首领幽幽的抬起了冷漠的眼:“属下已将尚书大人近日的行径,传书告知了相爷,想必相爷一定会明白大人的意图。” 宗楚客从椅子上站起来:“你一条狗,倒是有能耐对主子乱吠,原本看在韦相的面子留你一条狗命,既然这样,本官现在就送你见阎王。” “来人!”宗楚客骤然扬声冲着门外。 外面的下人就像死了,也没人进来。 “大人,”首领阴阴的话音响在厅内,“既然属下是一条狗,您还是不要浪费时间驱逐,若属下反抗的话,您这整个尚书府的下人加起来,也不是属下的对手。” 死士的意思,指命不握在自己手里,为了任务随时都能送死。 但是,谁也没说,死士就能随便死。 特别是像宗楚客这样,想把死士当做自己的家奴一样,想要处死就处死,怎么可能。 死士首领幽冷望着宗楚客,保持躬身的动作,一步一步退出了堂中。 —— 那沈兴文在大理寺中走动,角落四处都要去转一遍,看一看。美其名曰熟悉大理寺环境。 他似乎并不避讳自己的身份,即使面对询问,也是坦坦然然。 若此人是被宗楚客或者另一边的人派来的,未免表现的太镇定。 荆婉儿站在廊下看着他,沈兴文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荆婉儿的身份,大理寺是不会有女人的,可当他堂上验尸的时候,这个少女却是站在裴谈的身侧。 而且,她的身上,沈兴文觉出一种同类的味道。 他是仵作,跟他是同类的,那就是和死人打交道的类似事情。可是这样清秀的一个妙龄少女,怎么会跟死尸扯上联系。 沈兴文的眼睛深处有一丝幽幽。 荆婉儿转身,向书房的方向走了过去。 裴谈望着她,荆婉儿前半天都在外面看着沈兴文,这和她之前一直低调在屋子里的做法完全不同。 也许是沈兴文这个人的完全不加以掩饰,也影响了荆婉儿。 “此人要么是真的聪明,懂得用坦然掩饰目的。”荆婉儿悠悠看着裴谈说,“要么他真的只是刑部随意指派来暂时顶替仵作的职位罢了。” 裴谈望着她;“我们对他的怀疑,已经分散了我们原本的注意力。” 疑心这个东西,只要存在,就是一道束缚的枷锁。哪怕最后发现沈兴文并无问题,这个过程就已经消耗了他们多数的精力。甚至是把原本应该放在林菁菁和范文君身上的精力,强行分散在了沈兴文身上。 荆婉儿稍稍愕然了一下,然后倏而就像是过电了一样。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这样盯着沈兴文,根本也是毫无意义之举。 不由自嘲一笑。 难怪裴谈一直待在书房中,态度和往常并无区别。就算真的怀疑沈兴文的身份,表现出来也并无作用。 “大人。”荆婉儿回到之前的悠悠,“不知您有何打算?” 裴谈慢慢看着她:“找个办法,带林菁菁去验尸房吧。” 荆婉儿眸光动了动,虽然早晚有这么一天,但林菁菁的状况,还是令人担心的。 裴谈选择这个时候让林菁菁去认尸,想必已经做了考量。 可说完这句话后,裴谈丢了笔,样子似乎在沉吟。 她很明白对于一个追查命案定罪的大理寺来说,只有用铁一样的事实才能服人。裴谈身为大理寺卿,更加要以身作则。其实能容忍林菁菁到现在,已经是裴谈宽厚。 荆婉儿说道:“大人是否在担心,林菁菁一出门,必然就会被大理寺的人发现。” 密道只是连通了卧房跟书房,却不可能让林菁菁不被发现的走到验尸房去。 见到裴谈的目光微动,荆婉儿不由淡淡一笑。 “奴婢有一个办法。” …… 半个时辰后,裴谈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女子,林菁菁身上穿着荆婉儿的衣裙,她原本就清瘦,加上这段时间的折磨,早已经脱了形。和荆婉儿异样清瘦的身量竟是完全相当。 就在林菁菁紧张地用手抹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荆婉儿慢慢扶住她,轻轻走了两步。 荆婉儿这时目光幽幽转身,唇角含着一丝笑:“大人以为呢?” 裴谈的眸色渐渐有些深。两人若是不看脸,只看背影身形,竟是神似。 这想必,不该是巧合。 荆婉儿眸色轻轻一笑,对裴谈说:“奴婢之前,就教了她走路的身形步伐,等奴婢给她梳一个和奴婢一样的发髻,她就可以随着大人出门了。” 裴谈看着她才说道,“你这两天一直在大理寺中走动,并不只是为了监视沈兴文。”应该说根本就和沈兴文无关,荆婉儿只是借着这个由头,在大理寺中抛头露面。 荆婉儿笑着低头,却没言语。 原来一切都已经是为了应对今天的考量,裴谈不由盯着荆婉儿那双清亮无暇的眼,只是在照顾的时候就已经想到那么长远的事,这少女每一次展露出的缜密心思,竟都是这么惊人。 片刻后,荆婉儿梳好了发髻,将林菁菁调转过来,对着裴谈:“大人看一看。” 裴谈望着林菁菁,林菁菁还有些紧张地低下头:“婉儿姑娘,这样真的行吗?” 荆婉儿看着她:“行的。” 没有人会注意去看一个奴婢的脸,所有只会把林菁菁,理所当然当成荆婉儿。 林菁菁低头咬着嘴唇,她泛白的脸色泄露了她内心的情绪。 裴谈良久看着林菁菁,说道:“你跟在我身后,尽量不要出声。” 荆婉儿扶住林菁菁的手:“不要害怕,你要记得我之前与你说的话。” 林菁菁仿佛溺水中抓住稻草,苍白着脸点点头。 裴谈便带着林菁菁返回书房,打开书房门见到阳光的那一刻,林菁菁如同一个返回人世间的幽灵。 她说道:“婉儿姑娘说,大人会带我去见范郎,是真的吗?” 裴谈穿着素服站在身前,“是真的。” 林菁菁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她仰头看着太阳,如果这一切都跟她想的不一样,“那大人能告诉民女,范郎……他还活着吗?” 第五十三章 无脸人 裴谈垂下眼眸,迈步朝前走去。 林菁菁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她仓皇的脸色埋在底下,果然一路没有引起注意。 来到验尸房的时候,只有裴县冷电一样的目光先看了一眼裴谈的身后。 故意打扮的和荆婉儿类似,这个女子是谁? 等到前面的门打开,林菁菁听见声音,终于抬头颤抖道:“这是哪里?” 眼前的昏暗不明,四周死沉的气息,还有空气中冲鼻的血腥味,都让她眼前一阵阵发黑。 裴谈走到验尸的案台前,那里放着一盏熄灭的油灯,他拿出袖中的火折子,轻轻擦亮,点上了灯。 这时候,他才转过身望着林菁菁:“这里是大理寺的验尸房。” 烛火下,将这小小的方寸之地都照亮了,还有验尸台上,阴森森的被白布遮盖住的躯体。 林菁菁的身体猛烈摇晃起来,就像下一刻就要倒下,她苍白的脸上很快浮现泪光,眼中还有一阵阵控制不住的惊惧。 裴谈淡淡说道:“裴县,去把门窗都关好。” 裴县立即目光一过,默默退了下去。 林菁菁噗通匍匐在地上。裴谈举着油灯,扶起了她的胳膊。 “林姑娘。” 林菁菁浑身冰冷的不像一个有血肉的人,她忽然挣脱裴谈,有些颤地爬向了那验尸台。 “我早就发过誓,即便他死了,我也要亲手为他敛尸。”林菁菁跪在那盖起的尸体旁边,目光有点点的温柔。 裴谈沉默良久,“裴县,去把尸体带过来吧。” 裴县闻言,慢慢走过林菁菁身边,来到了验尸房仅有的一扇窗户下。 就见他踢开了窗子底下的一块活动的砖,砖应声而落,露出了里层的隔层。 在林菁菁惊愕的眼神中,裴县忽然伸手闪电探进那隔层里,猛地揪出了什么,丢到了验尸房的地面上。 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这里就是藏匿被毁尸体的最佳之处。 地上是一具草席裹住的尸体,从身量都与那验尸台上的相仿。 “林菁菁,”裴谈这才低沉着声音,“打开看看,这才是本官要你见的人。” 林菁菁这才颤抖着手,她揭开草席,见到头脸都已经认不出来的尸首,她极为苍白的手指,搀起了尸体的手部。那里已经焦黑,正是宗楚客他们故意破坏的地方。 只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就泛起了血丝。 这双手,曾让她红袖添香,夜晚握笔疾书时,露出那凸出一截的指骨。 林菁菁仿佛虚软一般倒在地上,裴谈正要动作时,看见她幽幽地以额头触地面:“请大人,为范郎的死伸冤。” 裴谈上前的脚步听顿住,他良久才看着林菁菁:“你确定这具尸首,就是范文君?” 林菁菁眼中早已被泪水模糊:“民女愿意用人头担保。” 就算是化为灰烬,她也要认得她的范郎。 裴谈伸手扶她起来,这女子就像一片薄纸一样,从头到脚都虚浮无力。 一旁裴县接触到公子的视线,低头将范文君的尸首重新裹住,放入了那暗层中。正要将墙角的砖填上,“大人,民女有个不情之请。”林菁菁忽然幽幽地说。 裴谈看着她:“你说。” 林菁菁目光微动:“能否让民女,和范郎单独呆一呆。” 裴谈眸色动了动,却见林菁菁再次匍匐在地,“这是民女最后的请求,之后民女愿任凭大人差遣。” 半晌后,裴谈看了裴县一眼,两人慢慢向门口走去。 林菁菁跪在地上:“谢大人成全。” 门被轻轻关上,狭窄昏暗的验尸房,只有林菁菁一个人的呼吸声。 …… 大约半个时辰以后,林菁菁一脸苍白地从验尸房中走出,她低下头,跟在裴谈的身后回到了书房,又从密道进入卧房之内。 荆婉儿立刻从床上站起,她本想问,可是当看到林菁菁的脸,她就知道什么也不必问了。 “只要能为范郎报仇,民女愿听候大人任何差遣。”林菁菁说着,忽地就跪了下来。 荆婉儿不由说道:“只要你配合大人…… 林菁菁忽然幽冷地开口说道:“我知道是谁杀了范郎。“ 她这一句话震惊的可不止是荆婉儿,荆婉儿神色微变,顿时看向裴谈。 裴谈同样眸色深幽:“林菁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林菁菁之前重伤昏迷,至今刚醒,又发现她最心爱的范郎已经死于非命,甚至于连尸体都未能保全。普通人受此打击,一般都是崩溃了。 林菁菁骤然抬起头,这个之前还柔弱的女子眼中迸发一种竟然的执拗:“民女知道,民女并非神智不清,事至今日,既然让民女捡回一条命,民女就只想为范郎伸冤。” 荆婉儿慢慢走向裴谈,低声说道:“大人,林菁菁遭逢大变,或许真有我们不知道的事。” 派了那么多杀手追杀林菁菁,这里面仔细想想,的确很有蹊跷。 林菁菁头磕在地上好几次,身体虚软的时候被荆婉儿扶住。她抬头看着荆婉儿柔和的视线,“谢谢你,婉儿姑娘。” 林菁菁眼中的泪这才慢慢流下来,而裴谈已经和荆婉儿视线在半空中对望一眼,“今日你且先歇息吧,本官就在这大理寺,随时可以听你说。” 他说着,便转身从密道离开了。 其实林菁菁现在绝望伤心,荆婉儿从身份和性情上,都要比裴谈更合适。况且不必裴谈在这里,这一夜,林菁菁势必会对荆婉儿言无不尽。 —— 荆婉儿看着林菁菁天明才将将睡过去的身影,眼角跟脸上,都还是未干的泪痕。她拧了一条毛巾,轻轻替她把脸擦了干净。 同是天涯沦落,荆婉儿并不认为自己比林菁菁好多少。 默默看着林菁菁睡着的身影许久后,荆婉儿起身,打开了密道的门。 “大人。”她垂顺眉眼,站在裴谈的面前,“这件事情,恐怕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裴谈望着她,林菁菁一定对荆婉儿说了什么,才会让荆婉儿也如此凝重。 荆婉儿神色确实不平常,她说道:“大人,林菁菁说她曾经几次前往过闻喜客栈,为范文君收拾整理房间。她说范文君平时便很少与人交集,多数时间更愿意在房间内温书。” 按照客栈伙计对范文君的轻视和疏忽,范文君孤单和自闭已经能说得通。 荆婉儿接着道:“但是就在本月十五之前,也就是范文君失踪前几日,林菁菁发现范文君有一天很晚才回来,而且看起来心事重重,林菁菁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肯说,最关键的是,从那天起,范文君就一改平时的温和,开始驱赶林菁菁离开。” 一个本性善良温柔的读书人,突然性情大变,还对自己心爱的女子恶语相向,换了任何人是林菁菁,都接受不了。 “所以林菁菁做了一件事,就是假装离开客栈,实际上悄悄返回,正好看到了一个陌生男子,去客栈找范文君。她说范文君面对那个男子的时候,脸上的神色是害怕的。”荆婉儿说的非常谨慎和清楚,显然在仔细复述林菁菁的话。 裴谈幽幽说道:“陌生男子?林菁菁看见了此人的模样?” 林菁菁说她知道是谁害死了范文君,难道就和这陌生男子有关? 荆婉儿眸色深幽,“她说,那个人头戴着帷帽,穿着锦衣华服,和闻喜客栈那种下等客栈,根本格格不入。那男人很快就进了范文君的房间,林菁菁在楼下等了一个上午,也没有看见那个男人再出现。她害怕惹人怀疑,就离开了客栈。” 奇怪就在这里,范文君只是一个落魄考生,谁会特意和他关门商谈一上午。林菁菁口中这个男人穿着那般华贵就已经很奇怪,再加上谁还特地戴着帷帽,似乎就是怕人认出来一样。 裴谈算是明白,荆婉儿为何说,这件事不简单了。 听起来范文君生前,一定是经历了一些不可告人的事,这些事连他最亲近的爱的女人林菁菁都不能告诉。甚至要用赶走林菁菁的方式,来保护她。 荆婉儿良久目光幽幽说道:“她说,她有一天听到有人喊了那男人一声,柳公子……” 裴谈目光闪了起来,柳公子?刘公子? 能被称其为公子的必然都是长安城有头脸的贵家子弟才行,而这个戴着帽子不让人认出,又和范文君一个寒门子弟纠缠的“公子”,又是何目的? 林菁菁说范文君害怕这个“柳公子”,范文君为什么会怕? 裴谈看过范文君的文章,那样犀利词锋不惧权贵,他又怎会无缘无故害怕一个人? 荆婉儿垂下眼:“林菁菁那边,就只能得知这么多了。”剩下的事情,本该是大理寺去彻查,然而,荆婉儿却感受到了一股有心无力。 她曾向林菁菁说,无论这件事水有多深,裴谈一定会彻查,给了林菁菁无端的希望,现在,这个希望却在荆婉儿这仿佛要亲自破灭。 只知道一个不知姓柳还是姓刘的无名、无面貌的人,在长安就像是大海里捞针,就算大理寺跟裴谈有通天彻地之能,又能怎么去找? 第五十四章 考题 都说白骨累累,只不过是富贵者脚下土。 考场设置在长安的一处皇家私塾里面,那些考生全神贯注对着自己面前的考卷,眼中闪烁着掩藏不住对功名的深切渴望。 考官们,一共有三位,韦玄贞为主考,两位副主考。 副主考正在烈日下,来回的巡视考场,那些考生一个个神情紧张严肃,大气也不敢出。 韦玄贞坐在后院悠然看着鱼塘,四周跪着几个小厮为他打扇子。 一个幕僚卑微屈膝地匍匐在他跟前:“宗尚书刚才托人带话,问相爷,还有半日就该闭考了。他举荐的那个举子柳品灼,相爷这边可有什么疑义?” 韦玄贞一边喂着鱼饵面带微笑:“这人是柳家的旁支子孙,去年柳家的一个御史丢了官,现在自然想利用科考赶紧把这个篓子填补上。” 幕僚目光闪烁:“其实其他几位大人,也分别都有看中的人选。” 他手上一个信封,轻轻托了过去。 韦玄贞虚虚扫了一眼,有些意味道:“柳家这次出了多少钱给宗楚客?” 柳家也不蠢,这一次,他们推出柳品灼,不会只是想入围就算了,定然是冲着那殿试第一的金位置。 幕僚低声说了一个数字。 韦玄贞忍不住轻笑,半晌深长说道:“柳家这次,是真舍得下本。” 三年一大考,宗族世家为了安插自己的人入朝堂为官,都是绞尽了脑汁。从大考走到殿试,每个环节都可以人为操控,所谓调换试卷,请人替考,这都是小伎俩了。 最狠绝往往是到了殿选的时候,因为这时候由中宗亲自面见举子,这时候,要是被发现了端倪,那就是欺君之罪。即便如此,也挡不住这些世家。 韦玄贞这时有些懒懒的:“让宗楚客都看着办吧,这次他是副主考,不必什么都来问本相。” 幕僚眼中闪过喜色,低头道:“是。” 宗楚客站到一个考生面前,那考生神色诚惶诚恐,“考官大人……” 宗楚客盯着他许久,之后才伸手,拿走了考生已经写了大半的试卷,接着冷漠道:“把他拉出去。” 这考生全然不知自己惹了什么祸事,一脸惊骇欲绝:“大人、大人饶了小民……” 宗楚客将那试卷卷了收拢入自己的衣袖,面无表情,离开了考场上。 其他考生个个流下冷汗,头低着,甚至都不敢多看一眼到底是发生什么。 在考场上,考官就是天,让你做什么,都可以。 那考生被扔在了考场外,烈日炎炎映照着他脸上的绝望和呆滞。 —— 裴谈这时坐在书房,在看范文君的那篇文章。 范文君是再也没有机会坐在考场上,施展他的才华了,甚至长安城中都不会知道曾有一个才华出众的举子,很有希望问鼎殿试立于朝堂。 “大人,”少女抬起了眼眸,如水墨清丽,“婉儿也想看一看。” 裴谈顿了顿,把手中文章递了过去。 荆婉儿展开一看,她练过书法,虽是半吊子入门,可是已经能识得这一手簪花小楷,得是水滴石穿的十年之功。 欣赏了字,才去看内容,这一篇策论写的激昂澎湃,真是让人流一身汗。 “才子都是有锋芒的。”荆婉儿含笑,看罢后抬头。 “不过,“她若有所思道,“兴许这篇文章如果呈上了御前,反倒能惹圣心喜欢呢。” 这样的例子前朝也不是没有过,剑走偏锋的性情反而误打误撞让听惯了臣子奉承话的九五之尊格外新鲜,因此大加重用。 裴谈凝望荆婉儿,她也算是出身书香之门,荆哲人对这个爱女也是倾心培养,她能轻易看懂范文君的这篇文章,聪慧还在其次,更已经说明了她的通透。 荆婉儿和裴谈的目光相视了很久,少女眨了眨眼。 裴谈慢慢说道:“我准备明日上朝。” 朝堂对大理寺卿是否要每日早朝并无规定,裴谈担任寺卿以来去过早朝的次数屈指可数。 荆婉儿没有言语。 “那是能见到陛下的机会。”裴谈说道。 有一个现实便是,中宗不管再难见到,早朝是一定能见到他的。 只不过当着满朝文武那么多人的面,裴谈就算有话,也不可能说出来。 “见了陛下后,大人打算做什么?”少女目光轻柔问道。 裴谈两指轻敲着桌面,神思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这一次的荆家逃奴案,和正在举行的大考之间,联系是绝对存在的。只不过他暂时还没有找到那个纽扣,将两件事,彻底勾连在一起的那必不可少的扣子。 “大人应该先引开大理寺外的眼睛。”荆婉儿缓缓说道。 …… 次日清晨,荆婉儿坐上了一辆马车,马车向着长安城的望月酒楼进发,因为大考的缘故,长安的不论大小酒楼全部爆满,紫婵儿夫妇同样是无暇分身。 有一辆马车悄悄跟在荆婉儿后面。 荆婉儿在马车中嘴角带笑,她慢慢低头捋了一缕自己的头发。 马车前有大理寺的标记,寻常百姓看见都会自觉躲开,前方突然冲过来一辆失控的马,不管不顾朝着荆婉儿的车驾冲了过去,马车夫脸色仓皇,手忙脚乱已经来不及躲开! 就在这时,从马车内飞身出一道人影,长剑刷地凌空划出,剑气所过之处,那马匹惨烈嘶鸣一声,前蹄已被齐根斩断。 就看鲜血淋漓马匹跪在地上,发出长长的鸣叫。 蓝衣年轻人收剑入鞘,淡漠看着面前的一幕。 这马儿突然发疯,四周甚至见不到马的主人,只能说明,这是被人刻意安排的马。 荆婉儿虽然做了心理建设,但真看见马儿冲过来的那一刻,心底还是骤然提了起来。直到此刻,她才得以悠悠说:“多谢碧落公子。” 蓝衣人是裴氏第一高手碧落,他盯着地面血迹,周围都是尖叫逃散的百姓,寻常人不明白这蓝衣人出手的狠辣,所以只能尽量躲的远远的。 很快有巡城的金吾卫围了过来,厉声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金吾卫首领眼睛盯着碧落,慢慢透着一股杀气。 马车旁跟随的一个奴仆走了上来:“这匹马,冲撞了大理寺卿大人的车驾,被我们的护卫当即斩杀。” 金吾卫目光盯着那马车,犹有不信:“大理寺卿?” 不管里面坐着的是不是裴谈,这辆马车上,确实是挂着大理寺的牌子。 不要说路上有马儿突然冲了出来,就算是有人冲过来,若是威胁到这辆马车,也一样有理由被格杀勿论。 金吾卫的神情明显有点阴气重,盯着马车半晌才说道:“最近长安城大考当前,城中颇不太平,寺卿大人还是少出来走动的好。” 碧落与那仆从都未答话,他们大理寺想要出行,又何须他金吾卫置喙。 那金吾卫轻哼一声,转身吩咐:“把马的尸体拖走。” 几个金吾卫上来隔断了路面,而负责驾车的马车夫这时才听见荆婉儿轻若蚊呐的声音:“继续走。” 马车当着金吾卫的面驶走了,路边二楼的一扇窗户里,一个死士盯着路面,见到马车安然无恙走了,忍不住露出一丝恼怒。 半个时辰后,裴谈从大理寺正门走出,坐上了门口大街上随便租来的灰色软轿,就去了宫里。 他受伤的胳膊还未痊愈,隐藏在官服的袍袖下面,脸色比往常更清白似玉。 这大约就是香门裴氏,浸染养出来的气质。 裴谈身长腰瘦,肩膀略平,那三品的服装穿在他身上,硬生生都能穿出几分闲云公子的气质。也难怪裴谈只要在大殿上一站,那些官员就都得眼睛往他身上瞟一瞟。 在朱雀门裴谈下轿,陆陆续续遇见前往上朝的官员。 有人含笑:“这不是裴大人吗。” 只见三三两两人顿住脚步,笑着对裴谈揖礼。 在朝中,不管你官位多大,官居几品,总要看到背后的出身。韦氏裴氏这样的大世家子弟,即便官位不高,等闲同殿为臣的人还是要礼让其三分。 最主要的,这几个作揖的都是韦氏一派的朝官。 “说起来,陛下与韦相大人在御书房商议三日,才拟定了今科的考题。”那几人打完招呼就回首闲聊,话题依然是围绕大考。 “之前我等都在猜测,想不到还是韦相大人更加了解圣心。” 讲起提前预测大考的考题,每届官员都会各展所长,前些年经常听见某某大人才华过人,提前押中考题,甚至连陛下都会大肆嘉奖。 而每次的考题,也并不是无迹可寻,例如三年间天下发生的大事件,考题往往和民生紧密相关,才能彰显帝王的仁德和忧心天下的盛举。 那几个朝官,并着肩就走远了:“之前在并州发生的贪污税赋案,就让陛下震怒,果然今次的考题就是让这些举子专门写一篇针对底下的酷吏残剥民众、甚至故意以征税为由,如何压榨和掠夺百姓的文章。” 裴谈的脚步,倏地就顿住了。 第五十五章 逆鳞 那些议论的臣子在路上走的已经看不见了,裴谈还停留在原地。 日头刚升起,他的身上却有点虚冷,片刻不由两只手握了把手心。裴氏书香之门,租赋滑吏被裴家宗主直斥为大唐毒瘤之一,因为大唐这十年来的朝局动荡,底下结党营私盘剥之风盛行,到了此时早已是积重难返了。 应该说现在即便是手握重权的三品以上大员,拿着御赐的旨意,都早已压制不住这股歪风。 这样的状况,身为帝王的中宗早已心知肚明,只是即便已是这天下至尊,中宗依然只能选择闭眼。 可如今,龙的逆鳞却故意被谁挑动、有心把这把沉疴之剑故意推到了科考之上。 裴谈捏着凉汗上了早朝,湿漉漉的双手直到站在大殿上才松开,龙椅前中宗姗姗来迟现身,对殿上众臣抬了抬手,“平身。” 很快有马屁上来:“陛下这段日子为了考题连日操劳,可得保重龙体。” 立刻有接话说:“陛下忧思万民,凡事亲力亲为,实乃大唐和百姓之福。” 中宗皱眉道:“行了,谁若有本,即刻就奏。” 若是朝臣均无事奏本,自然就可以立即退朝了。 就听原本溜须拍马的声音,忽然安静下来。片刻后,也只有大臣的呼吸声。 中宗神情之间,淡淡掠过一丝失望。 裴谈慢慢望着中宗,一个有为君王的担子,远比只管享乐的昏君艰难多少。何况看似这满朝文武,真正忠心向着中宗的,恐怕也没有多少。 中宗的目光在群臣中间扫下去,忽地狠狠一顿,盯住了那抹疏淡的身影。 “裴卿。” 裴谈慢慢走出列:“陛下。”一声温润的声音,也让周围本来没注意到的大臣立即发现了裴谈。 中宗幽幽地眯起了眼:“裴卿为何会在这里?” 裴谈的大理寺现在正办着中宗交代的密旨,裴谈这时候应该万事低调行事,他又为何在这个节骨眼跑来早朝这种众目睽睽的地方。 注视裴谈的眼睛,明里暗里不知几多。 裴谈这时沉默了良久,说道,“臣有本奏。” 中宗眸中闪过一道晦暗的光:“裴卿有何本奏?” 在那一刻,裴谈其实已经做好了决定。他缓慢地抬起双手,敛起衣袍在大殿上跪了下来:“启奏陛下,约半月前,千牛卫巡城,将一具尸体送往我大理寺。臣按规制进行验尸,发现此尸体死因蹊跷,正待彻查的时候,却发现有人暗中密谋毁坏尸首,用化尸丸企图将此尸体化为乌有。” “你说什么?”中宗在震怒,“什么化尸丸?” 裴谈跪在地上,因为低着头也没人看到他的表情。 大殿之上,只见每个人都装腔作势,眼底暗处都藏着机锋。 裴谈的声音再度传了出来:“就是几天前发生的事,且臣以为,应当告知陛下。” 大殿上因为裴谈的话更加安静的落针可闻,这些大臣此时自然没有溜须拍马那会儿积极,遇到事情时,个个眼观鼻鼻观眼不想牵连到自己身上。 中宗的手在龙椅侧捏了起来,他压着怒火道:“既然是几日前就已经发生了事,为何你到现在才禀报朕?” 眼看中宗已经大怒,他提拔的大理寺,他以为能信任的裴家人,没想到也是这般阳奉阴违之徒。 裴谈默不作声承受中宗的怒火,并不辩解和解释,右臂的隐隐作痛提醒他身影跪的更直。大臣中间有几道幸灾乐祸的目光趁机瞟到了他的身上。 “你说尸体有蹊跷,是何蹊跷?”而在火气快要冲上头脑的时候,中宗忽然如被浇了水,冷静下来。 因为他盯着地上那个低头沉默的清瘦身影。 这不像裴谈的作为。 当初中宗会从裴氏选人还继任大理寺卿这个位置,就是因为裴氏是几代清门,从不结党营私,而他在众多裴氏子弟中,独独选了裴谈。 还能记得是因为,裴谈的缜密心思和审慎的性格,都是最适合大理寺这个森然地方的。 这样一个滴水不漏的臣子,今天怎么会在大殿上做出如此失态的举动。 中宗骤然眸内闪烁了起来。 然而面上,他依然是那个愤怒的君王。 裴谈跪在地上,尸体的异常,是荆婉儿发现的,也是她识破了仵作的谎言。但是,在这大殿上,他却不能把荆婉儿供出来。 “今天早朝到此为止,退朝。”中宗眸内明灭,忽然一字一顿对着群臣说道。 不少大臣在低头的时候,嘴角都是扬起来的。幸灾乐祸。 “裴谈,你给朕留下来。” 臣子们陆陆续续从裴谈身边经过,裴谈保持跪着的姿势,始终没有动过。 没多久大殿上只剩下一个还跪着的身影,中宗就坐在龙椅上面,眸色幽深地看着裴谈。 旁边还站着一位贴身伺候中宗的宦官,若连宦官也遣走,似乎显得太刻意了。 中宗冷沉着问道:“验尸房为何会起火?” 身在大理寺中,大理寺是朝廷机要之地,守备森严,怎么会说起火就起火。 裴谈良久说道:“有人在仵作家中纵火,仵作与其一家三口死于非命,臣还在彻查。” 听了这话,中宗只觉得那阵火气更添了几分。他冷着脸看着裴谈:“朕是怎么交代你的,才不过短短数天,就出现了这样耸人听闻的事,裴谈,朕信任你裴氏门风,才对你多加倚重,可你是怎么办朕的差事的?” 听着中宗提高的声音,裴谈跪直在地上:“臣有负陛下所托,甘愿受罚。” 这可不是中宗期待听到的答案,他不悦地道:“荆氏逃奴一案牵涉到多年前的往事,兹事体大,朕才交由你大理寺处办。如今你让尸体在你寺中被毁,此案要如何才能侦破?” 这厮,裴谈才慢慢抬起了头,他清逸的面容在空旷大殿下有种如玉的雅致:“此事请陛下给臣一些时间,臣愿用头顶的乌纱帽向陛下保证,定会在期限之内破案。” 听见裴谈如此说,中宗皱了皱眉,都说查案最重证据,现在连关键性证据尸体都被烧毁,只怕就算是狄公再世,也难以查清案情,裴谈居然还用乌纱帽来保证? 中宗不由更沉了脸,“要是破不了案呢?” 裴谈缓慢伏下了身,片刻说道:“若无法破案,臣和整个裴氏,都自愿请罪。” 中宗原本是想给裴谈一些余地,可是裴谈居然直接拉上了整个裴氏,见到他如此不顾后果,中宗反倒心里多了一丝谨慎和考量。若不是清楚裴谈的个性,中宗简直要以为他这么做是完全疯了。 可是疯了这种事,怎么可能会和裴谈扯上关系。 君臣的目光,就这样在半空中对上,裴谈的幽深沉静,和中宗的探究融合在一起。 约莫片刻后,君臣都收回了目光。 中宗淡淡说:“既然你有信心用裴氏作保,朕就再信一次大理寺。朕在原有期限再宽限你五日,以免你心中觉得朕无情。” 裴谈再次一叩到底,“臣多谢陛下。” 中宗疲惫地闭上眼睛:“你退下吧。”为了殿试,这位君王是真的两日没有合眼了。 裴谈默默地退出了大殿。 走到大殿外面,初阳才不过刚刚升上天空,而那些散朝的大臣,也都三三两两在前面走着。 这时,一道身影,再次笼罩在裴谈身边。 裴谈已经走得够慢,而这个人,很明显故意落在后面,才会和裴谈一起。 “听闻大理寺这段时日接连有意外发生,裴大人据说还遇了刺客,不知大人可有受伤,没事吧?”听着似乎是关切的含笑声,响在裴谈的身侧。 裴谈转身看了看这个人,认出来,这是早晨上朝走朱雀门时,故意对他打招呼的其中一位。 这人穿着四品官服,黄门侍郎。 此人姓柳,裴谈从记忆中想起有人称了这个人一声,柳大人。 他慢慢道:“多谢柳大人关心。” 那人轻声笑了笑,“裴大人客气。” 大理寺前些日子出现的事,倒不如说在长安哪里能瞒得住这些贵族,此人明关心也是在刺探虚实。 裴谈略略侧首,慢慢朝前走去。那柳大人倒是并肩一副自在的样子。 慢慢行至了快宫门口。 那柳大人又开了口,“如此时候正是长安最不太平时日,那些外乡来的人在长安进进出出,着实也让人很头疼,裴大人何时有空,下官与裴大人续上一杯。” 这人口中的外乡来的人就是现在云集长安的整个大唐的举子,此人口中却说的如此轻佻无礼。甚至还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戏谑。 裴谈看了眼他,世家贵门一向看不起白衣出身的官员,哪怕官居三品也一样,被这些士族永远压抬不起头。举子十年寒窗的辛苦,在这些人的出身面前不值一提。 “裴某不善饮酒,应该是陪不了柳大人了。”眼看宫门在即,裴谈拱了拱手,“裴某先告辞了。” 待裴谈迈过那道宫门,至此或许能明白那位孤坐龙椅之上人的孤独,连天子都大力推崇的大考,却被世家摒弃和鄙夷,这样的科举,如何能成为天下读书人的祈盼。 第五十六章 考场文章 荆婉儿慢慢松开了林菁菁握笔的手,看着林菁菁终于吃力地,在纸上写完了几个字,纸上的字体扭扭歪歪,却让人看着有一种更深的心酸。 因为那上面写的,分明是“范文君”三个字。 今天早晨,林菁菁忽然让荆婉儿教她写字,眼中含泪的样子,让荆婉儿不忍。 原来,便是为了此刻。 这位从来没有读过书的女子,为了记住自己爱郎的名字,这么努力地挥墨去写。 林菁菁咬牙忍着眼中泪,范文君已经不在人世了,可是他的名字她却要一辈子记住。 荆婉儿都因为不忍心看,而禁不住垂下了眼眸。 这时暗门中传来脚步声,两名女子的神色各异,都抬头朝声音来处看去。只不过一张脸上是依然掩不去的凄然,而另一张脸则是隐隐带了丝期待。 裴谈的身影果然出现在那,“大人。”荆婉儿出声叫道。 裴谈换了官服,穿上了自己平常的简约蓝衣,他走到书桌前,看到了林菁菁写的字。 林菁菁似乎这时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头道:“让大人见笑了。” 裴谈看着纸上歪歪扭扭的范文君三个字,眸中有淡淡幽光。 他说道:“写的很好。” 荆婉儿转头看了裴谈一眼,这个人不经意的温柔,让他不像个执笔断案的大人,分明是高高在上,他的眼底,甚至能看到林菁菁这种卑微女子的痛楚。 荆婉儿都微微沉下了眼眸,仿佛也在逃避什么。 此刻考场外,有人自觉考的不错,抬头挺胸颇有几分傲然地走了。 这些贫寒子弟,除了一身傲骨之外,便是他们自信可以压过世家子弟的真才实学。十年寒窗,便是为了这三天。 那位黄门侍郎,悠悠地向主考官宗楚客,报告了早朝发生的事情。 因为担任考官的职位,丞相韦玄贞和宗楚客并其他两位主考,都被中宗特别免了早朝。大考之后就是阅卷,这时候没有考官坐镇监督,那么多考卷又如何保证公平。 黄门侍郎颇有几分得色地说了早朝的事,宗楚客脸上,却并不高兴,中宗对大理寺和裴谈的偏袒之心早就看在他眼底,之前裴谈进宫见中宗被挡不成,此次却出现在了早朝上,宗楚客心里那一丝阴霾就更重。 他冷冷看着那企图邀功的黄门侍郎道:“他跟陛下说的话,每个字你们都听见了?” 黄门侍郎幽幽一笑:“听见了,陛下斥责他时满朝文武都在,那裴谈可是丢足了面子,尚书大人您这下可以放心。” 只要裴谈彻底失心于陛下,宗楚客报复的目的,也算实现了。 可宗楚客依然紧逼着:“之后呢,陛下什么都没有说?” 那黄门侍郎顿了顿,才说道:“退朝的时候,陛下让那裴谈单独留在大殿问了几句话,约莫半盏茶时间。” 半盏茶时间并不长,不然也不会裴谈出来的时候,还能和退朝的官员们碰上。 宗楚客却掠过一抹阴沉。 黄门侍郎说道:“尚书大人是不是过于在意了?那裴谈少说犯的也是渎职大罪,陛下恼怒他正是情理之中。” 宗楚客阴测测盯了这人一眼,“人死的快,都是因为太过得意忘形。” 那黄门侍郎脸色一僵,马屁拍到马腿上,画虎不成反类犬。 对裴谈这样的人也敢掉以轻心,在宗楚客眼里,不怪他是如此的蠢。 考官阅卷时,周围的人都被清走,几个房间内被安排来阅卷的文官们分散而坐,所有考卷看似封住了考生的名字,没人知道是谁。 其中一个考官挑出了一篇文章,慢慢朝身旁的人看了一眼。 那人接过考卷,瞥了一眼后,对考官慢慢点了点头。 就看这人,从衣袖里伸出一把匕首,沿着那考卷姓名那道线,仔细裁了下来,顺手将那剩下的名字一栏丢在脚底。 这篇出彩的文章考卷,很快被卷起拿走,离开了这间屋子。 这人闷不吭声,拿着考卷走到附近一间门外敲敲门。 门很快被打开,一个小厮模样的脸露出来,“拿来了吗?” 那人把考卷递进去。 小厮接过扫一眼,迅速关上门。那人拢袖,站在门外等。 大约小半个时辰,门再次被打开来,还是那个小厮,悄悄地把一个卷起的纸递给了门外那人。 顺便一包鼓鼓的银子。 那人把考卷和银子都拿走,就这一封考卷,从黄金三万两到白银一万不等,真正的大彩文章,都已经被各大世家名下的子弟揽过去,这般不露痕迹地李代桃僵,等走到殿试的,自然都是各大世家的族人。 那人重新回到阅卷的房间内,把新的卷子交给了刚才的考官。 考官展开,匆匆扫了一眼后,试卷上笔墨还未干,内容正是将刚才那张裁下来的文章,重新滕写了一遍。 片刻后,考官拿过旁边朱笔,在卷子上面批了个“优等”。 —— 大理寺中,裴谈把范文君的那篇文章,端端正正再铺在桌子上,这次大考的考题是苛捐赋税。 “国之副本,为民则计。”这篇文章开篇就是这两句话。 随着裴谈慢幽幽念出来,对面林菁菁怔怔地说道,“民以食为,不知可期……” 裴谈骤然抬头,盯着林菁菁那张苍白的脸。 荆婉儿目中惊讶:“林姑娘,你?” 裴谈无意识揉皱了文章的一角纸张,他望着林菁菁,“本官记得你从未读过书?” 就在刚才,林菁菁还费力地学写字,连自己心爱的情郎的名字,也是荆婉儿教她写的。 林菁菁仿佛也怔然地看着裴谈,她良久才说道,“我一直听范郎念了好久……” 好久好久……她在他的屋子里,为他收拾着本就狭窄潮湿的客栈房间,可是只要抬头看一眼他,听到他朗朗读书声,林菁菁就觉得比她在那烟花楼中,行尸走肉一样的一生,要有光亮,终于照到了她的身上。 但是就连这光亮,也被残忍的夺去了。 夺去这一切的人…… 林菁菁的唇尖被恨意咬出血。 裴谈骤然将桌子上的范文君的文章,抬起拿着离开了桌子。他走到了林菁菁的对面。 林菁菁有些诧异不解的看着裴谈的样子。 裴谈捏着文章的手,慢慢背到了身后,盯着林菁菁问道:“你还背得出后面的吗?” 林菁菁有些惊诧,荆婉儿目光微转,属于她的本能灵敏嗅到了一丝不寻常。 “万民则许……”林菁菁颤巍巍的声音像是回想往事带了哭泣,“累重苛捐,无令强民有所隐藏,而弱民兼赋也,丁男之户,收租粟二斛,岁输绢三匹、绵三斤……” 裴谈背后握住文章的手越来越揉皱,直至揉做了一团。 长长的一篇千字文章,被林菁菁背诵的丝毫不差,荆婉儿的面上极度惊讶,林菁菁何止背诵的流畅,咬字也腔圆字正,高低抑扬的语调和那些读书人背书时候的激昂何等相似! 荆婉儿忍不住:“林姑娘,你怎么做到的?” 教她写字尚且还能依葫芦画瓢的临摹,这么一长篇用文言写就,识字之人尚且晦涩难懂的文字,林菁菁怎么能分毫不差背下来。 荆婉儿自问自己,也做不到。 林菁菁低头垂泪,啜泣声音让人心碎。一边背诵着爱郎生前时候的文章,甚至可能是最后一篇文章的时候,却想着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裴谈凝立了很久,那篇被他揉起的文章,如一团滚烫的火球。 林菁菁抹完了泪,才抬起头看裴谈:“大人,小女子背完了,请问大人有何吩咐?” 裴谈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这篇文章从闻喜客栈搜到以后,他自己也看了不下十几遍,完全能记住上面的每一句话,和林菁菁背诵的真的一字无差。 范文君的才华,雄心,完全通过这篇文章体现出来,还有他的愤慨对深受苛捐杂税之苦的百姓的同情无奈。 这篇文章可以说是极有胆量的一次挥笔。和本次的考题也很贴合,但是,如果真的有考生写这种文章送上考官的话,很可能会判一个谋逆重罪。 一个民间布衣胆敢质疑朝堂,真是活的不耐了。就算他说的是真的,为了朝廷脸面,也不会承认他们有欺压百姓之嫌。 “这篇文章,是范文君什么时候写的?”裴谈终于松开了自己的手。 其实范文君进京赶考也不过就两个月,林菁菁和他相识,更是不会有多长。 她能完整背下这篇文章来,个中肯定有什么契机。 林菁菁强自镇定:“因为那段时间,范郎一直关在房间写这篇文章,有时写着写着还要生气摔笔,我从没见过那样的范郎。” 林菁菁说过范文君温文尔雅,只在失踪前半个月,突然暴躁难测。 “那你是如何记住的这篇文章?”裴谈反问,林菁菁的确大字不识,就算范文君半个月一直在屋中写,林菁菁也应该完全不认识这些是什么。 可现在她不仅认识,还能极罕见地全部背诵下来 第五十七章 金吾卫 林菁菁脸上一瞬间现出难以抑制的情绪涌动,最后好不容易她才低下了头:“是,是范郎教我的。” 这句一出,荆婉儿跟裴谈都变了变色。 范文君,教林菁菁……范文君为什么要无缘无故教林菁菁背诵自己写的这篇文章!? 就算是面前两个头脑聪明胜于常人的秀丽男女,一时也在这个问题前哽住了。 林菁菁自己,显然不会纠缠这个问题,只要是范文君要她做的,不要说背诵一篇文章,就是刀山火海,这个女子又怎么会不去。 林菁菁擦了擦眼泪,似乎知道不说裴谈也会问,倒不如主动说出来:“都怪我蠢笨,背了许久还磕磕绊绊,惹得范郎都急了。” 裴谈念了一句:“范文君急了?” 林菁菁脸上又有伤心又有甜蜜:“是的,有一次我实在背不会,范郎的脸色十分吓人,训斥了我一句。但后来他就又向我道歉,说本来就是他的事,不应该逼我……” 林菁菁此时重复的话,必定都是范文君当时所说,一字不差。荆婉儿眸色在幽幽闪烁着,范文君无端的让林菁菁一个风尘女子背诵自己的文章,已经奇怪,他在林菁菁背不会的时候,更罕见愤怒,还说了这样一句“本来就是他的事”? 这句话,在荆婉儿听来着实有深意。 裴谈走出廊下,外面竟下起细雨,荆婉儿确认后面林菁菁听不见了,才走到裴谈近前,顿了片刻才说:“方才大人何故突然脸色大变?” 能让裴谈这样内敛的人产生那样大的情绪反应,本身就说明了事情不简单。 裴谈捏住了自己的手,他有些像是无意识的反应,目光却看着廊下细雨。 很多事在他脑子里,如这细雨一样看似不着边际。 荆婉儿唇角有弧度,似乎也不是真的在等裴谈回答、兀自就说下去了:“奴婢有两点浅见,便是范文君做出种种的反常举动,都说人在极端境遇面前,那些看似荒唐的行为,或许都是出于人最本能的反应……就是一种本能的自保行为。” 裴谈眸色真正地一动,他看向了少女:“自保?”显然他也被触动了一下,深感意外。 荆婉儿盯着裴谈:“大人不曾面临过类似的境遇,但是奴婢却明白这样的感受。——林菁菁所说范文君临失踪前的半个月一反常态,还逼着她一个不识字的烟花女子,背诵那样长的一篇文章,或许是因为范文君察觉到了这篇文章,将要给他带来什么祸事。” 裴谈眸子更加深刻闪烁起来,范文君写了一篇会给自己带来祸事的文章? 会有这样离奇的事吗。 而且这篇文章遣词用句,必然耗费了不少的精力心血,一个大考在即的考生,他写文章不为了考试,又能为了什么? 事事都是如此,越反常,越出妖。 裴谈作为大理寺卿,那些大理寺沉积的案件中诡异凶残的数不胜数,哪一笔不是血债。范文君死于大唐的长安,死时不是用自己的身份,从生到死这个过程范文君这三字都被从这个世间抹掉了。 “再过几天就是放榜的日子,也许到时候一切……” 裴谈没说,改变的究竟是眼前的僵局,还是把事情推向更加波云诡谲的境地。 荆婉儿也眼眸低垂,把一个无辜百姓害死了还不算,还要剥夺他在世上的身份,名姓,这是何其残忍的手段。可惜在这看似繁华迷眼的大唐长安,有太多这样冷血靠着食人血肉为生的蛀虫贵族。 荆婉儿回到大理寺专门为她安排的房间,这房间在狭小角落,其实有点阴暗潮湿。但是她也不是多年前那位荆家的大小姐了,宫里和十几个宫女挤在了一张床,甚至要被她们排挤,现在有这样一个只属于她的小天地,实在已经满意。 最重要的是,这里没有人监视,她可以放开手脚做自己的事情。不用担心有人发现。 这房间连纸笔都没有,荆婉儿想了想,推开了窗户。 —— 因为连日确实操心劳力,连裴谈这么睡眠浅的人,都忍不住睡了过去。 甚至清晨,他被衙役慌慌张张的声音吵醒。 “大人,大人!” 裴谈睁开了眼睛,“大人,您快去门外看看,出事儿了!” 裴谈几乎是立即掀开被子起身,下意识抬起头看了看,片刻看着那衙役:“出什么事了?” …… 裴谈用最快的速度穿好了衣服,推开门走了出去。 衙役慌张地在前面引路,裴谈跟着他一路到了大理寺门口的院子,一眼看到平时空当无人的院子,此刻全是腰间佩刀,神情冷峻的人。 乍一看,大理寺像是被问罪、和包围了。 院子里大理寺的差役们纷纷下跪:“寺卿大人!” 主心骨的人终于来了,大理寺的主人,才是这有点阴森宅子里的曙光。 只有院子里面那些持刀的人,依然冷漠倨傲地站在那里,看着裴谈的神情也没丝毫恭敬。 看他们衣着和袖子的徽章,一身打扮就知道是宫里金吾卫的人。 裴县侍卫手里握着刀,正和他们僵持。 裴县的目光一动:“金吾卫?”怎么回事? 那为首的年轻人一脸倨傲之色,显然因为被裴县阻挠恼火不满,有些生硬地说:“寺卿大人,陛下听闻大理寺前些日子遭歹人进攻,特命我等守卫大理寺,直到抓住那些歹人为止。” 所以这些金吾卫都是中宗派来的……这种意外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 包括裴谈,他看着那几个傲慢的金吾卫,“陛下有圣旨吗?”像这样调动宫中禁卫军的事情,没有圣旨怎么可能成行。 金吾卫那人道:“陛下只有口谕,裴大人放心,陛下只是命我们守着大理寺门外,我等绝不会打扰大人的日常办公。”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裴谈就算看不到圣旨,也只能暂时尊办。这些都是货真价实的金吾卫,谁敢假传中宗圣旨。 “那就有劳了。”裴谈缓缓开口。 金吾卫,明说是为了大理寺安全,这样的要求又怎么可能拒绝。 重新回到书房,邢主簿战战兢兢又有点小心试探问道:“大人,陛下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突然派兵驻扎大理寺?” “大人。”裴县走进来,冷冷看了一眼邢左。 裴谈毕竟还是刚醒,坐到椅子上看着他,“说清楚。” 裴县肯定是一早就跟金吾卫对上了的,知道的情形自然比较多。 裴县慢慢瞥了一眼邢左,才说道:“听闻陛下拢共派了三拨人,都是宫中金吾卫,韦丞相和几个副主考的宅邸,同样有几个人驻扎。” 原来中宗睿智地没有只派兵来大理寺,而是分散兵力混淆视听。 大理寺的金吾卫自然是因为裴谈前段时间御赐,至于韦玄贞,和几个考官,完全是在大考的阶段,正好用来借题发挥的最好挡箭牌。 这样谁也不会说陛下处事,不够公正。 一石三鸟,恐怕中宗早已有试探韦玄贞和宗楚客之意,这样一来直接把心腹派入宅邸,可谓是不动声色的君威。 裴谈上了一次早朝,不仅不动声色把大理寺的情形透露给了中宗,让中宗知道了内忧外患,更给了中宗借题发挥的最好机会。 裴谈这时看了看目光闪烁的邢左,“主簿还有其他事回禀吗?” 若是没有,邢左依然站在这里,未免太不识时务了。 邢左目光闪了闪,忽然对裴谈拱了拱手,“回禀大人,属下的确还有一件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裴谈眸色幽深:“说吧。” 邢左这时抬起了一双有些精明幽深的眸子,“昨天属下派的人在院子里巡查,看见了那位荆姑娘……她的行为,有些怪异。” 裴谈跟裴县都同时眸色动了动,望向邢左故作幽深的一张脸。 “说。” 荆婉儿会怎么样。 邢左唇边似有勾连,“衙役看见,那荆姑娘在窗边,吹口哨。” 在窗边吹口哨这种事,尤其是昨天荆婉儿回去的时候,已经快入夜了。 邢左嘴边嘲弄:“大人带回来的这位女子,行为似乎很不可理解,不像常人会做的。” 屋中一时凝结。 裴县忽地就收了一下佩刀,在金鸣声中邢主簿也诧异望过来,裴县说道:“你记住那是陛下安插过来的女子,她所做什么,就算再不可理解,莫非你能去向陛下询问?” 邢左的脸僵硬跟抽搐起来,他渐渐地低下头,“不打扰大人,属下先退下了。” 邢左是真走了,这个蛔虫即便在裴谈身边,也是想方设法都难以套出什么。 裴县收了刀,看着裴谈:“吹口哨?” 看来不止谁都会觉得这个行为那么古怪。 昨夜风大,荆婉儿穿着单薄的衣裳,会有闲情雅兴,倚靠在窗前,吹着小曲儿似的口哨。 这位曾经的荆门千金,后来的收尸女宫,也有点太匪夷阴森的感觉了。 夜晚,似乎还飞过几只乌鸦。 值夜的裴县,对此有印象。 乌鸦象征不吉。 古人都多么忌讳这些。 第五十八章 清水 邢主簿被尖刀恫吓,短时间内,是不敢再表露什么微词。 其实最有威慑力的,当然还是此刻守在大理寺外的金吾卫。 大理寺里面对裴谈这位大人心怀二心的不少,从邢主簿为首,然而谁也不会敢在金吾卫眼皮底下做出什么。 荆婉儿对身遭发生的这些一无所知,她第二日出现在裴谈面前的时候,神色都毫无异样。 裴谈望着少女,慢慢问了一句:“昨夜可有听见什么?” 荆婉儿摇头,微笑着说:“奴婢睡觉沉,昨夜回房就睡了。” 门口的裴县目光幽沉中多了一抹冷意。 荆婉儿望了一眼裴谈带着血丝的双眸,“大人似乎,昨夜歇的并不好?” 今年的长安似乎真的不太平,中宗二次登基还没多久,正是需要励精图治,安定天下,可是老天似乎都在冥冥中降下天罚。本来这次科举的盛事,不管对大唐还是对天下百姓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裴谈看见荆婉儿神清气爽,在心中默默摇了摇头。 下午的时候,有人哭喊着来报官,金吾卫拖着一个满脸惊惶的人,丢到大堂上。 报案的人说,看见有一位书生,从望月楼的三楼跳下,当场身亡。 也不知道昭示的不详是不是真的在应验。 裴谈听见望月楼,站在他身边的少女,同样身体僵凝了一下。 那金吾卫首领声音幽幽起来说:“我等会替寺卿大人守着大理寺,大人尽管外出办案。” 这番话听在不同心思的人耳朵里,自然有不同意义的解读,邢主簿那些人首先就不敢抬头。 “把我们那位新仵作,一起带上吧。”裴谈幽然地说道。 大理寺的车架来到望月楼下,就看到围观的百姓已经在周围挤得水泄不通。 乏味的日子需要刺痛,百姓们看着书生的尸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大理寺办案,无关人等退让!”衙役们无奈抽出了腰刀,对着行人呼喝。 围观百姓匆匆让出一条路,衙役们立刻上前,把路给占据,让裴谈先行。 荆婉儿裹着大氅帷帽,遮住了头脸,跟在裴谈身侧。 毕竟没有人会注意她,她清丽的双眸见到那个血泊中的尸体,真是吓人。 原本三楼并不算太高,可是这名书生,竟是头向下栽了下来,颅骨这样受力,自然是鲜血四溅,不可能活了。 这果然是蓄意寻短见,一心求死才会有的模样。 大理寺新任仵作,沈兴文慢慢上前,看了眼裴谈说道:“死者模样不好,还请大人到远处避让。” 裴谈看了他一眼,片刻说道:“本官就站这里,你去验吧。” 沈兴文不置可否,一般大人们谁愿意看这种血腥场面,尤其是裴谈长得细皮白面,大约是最不像大理寺卿的大理寺卿了。 沈兴文上前几步,撩起了衣襟,蹲在死者的身侧。他的手探了一下死者的咽喉,那喉咙上还黏连着死者的脑浆,尤其是他还掀开了死者的口舌看了看。 口舌干净,底下压着酒水的腥味,证明并非服毒。 撩开死者衣襟,胸膛之处瘦骨嶙峋,面黄肌瘦,许多天没有吃过饭,加上劣质的酒,这具身子已经被摧残的不像样子。 贫穷,病重潦倒,足够成为压垮一个人的大山。 而且这个人,应该是本次科举落第的考生。 沈兴文站起了身,居然从衣袖中拿出一张洁白干净的手帕,悠悠地擦拭自己的指尖和双手。 “回禀大人,初步的验尸来看,死者身上没有被人谋害的痕迹。” 没有中毒,没有蒙汗药,这具尸体是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自己跳下了三楼。 这个结论让周围的百姓发出一阵唏嘘。毕竟蝼蚁尚且贪生,就算是在长安城自杀这种事也还是很新鲜。 “属下想去楼上看一看。”沈兴文的目光,若有若无瞥了一眼楼上栏杆。 除非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被人推下了楼,那么三楼也应该有留下与人争持的痕迹。 衙役们将望月楼周遭都把守住了,裴谈带着零星几个人,上了三楼。 紫婵儿和她的夫君文郎,正脸色煞白站在楼梯跟前,被两个衙役死死看守住了。 听到楼梯上的动静,紫婵儿下意识抬头去看,当她看见裴谈,尤其是裴谈身后的那个身影时,眸光禁不住猛地颤了颤。 “大人,当初那书生在三楼饮酒的时候,只有这对夫妻在旁,若说是被人推下,这对夫妻绝对逃脱不了嫌疑。” 衙役有些冷漠的对裴谈说道。 紫婵儿眸光颤动,显然欲言又止,她跟文郎辛辛苦苦经营的望月楼,恐怕因为这一条人命案子,再也不可能转圜了。 文郎这是第二次见到裴谈来,上次的恐惧还在心中,整个人都说不出话来。 裴谈走到三楼栏杆那个位置,有一个五指的浅印子,印在栏杆上。 “这三楼矮小,一般客人都不愿意上来,只有这位刘公子,每次来都喜爱靠栏杆坐。”文郎小声颤抖解释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三楼的格局逼仄狭小,连桌子都摆不到几张,这样冷的天气甚至有种闷热的燥感。 裴谈观察了栏杆周围,地上面,竟然脏的像是泥坑一样,上面都是凌乱的脚印。 从脚印的形状,判断这是同一个人的脚印。应当就是此前在这里喝酒的死者。 这些杂乱无章的脚步,仿佛昭示了死之前,死者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一般想自杀的人之前,都会经历很长一段心里历程,到决定赴死,往往是自我折磨又深感恐惧。 “地上的脚印,显示在死者从三楼坠下的时候,这里并没有第二个人在场。” 仵作沈兴文勘验了现场以后,对裴谈禀报。 因为整个地面都是湿滑的,人要走在上面,不可能不留下脚印。 旁边的主簿目光游离看向裴谈:“大人,既然这样,那就按照自杀结案吧?” 自杀不用审理和过堂,只要有证据和旁证,写一个结案陈词就结束了。 现场还有一个疑点,便是为什么整层楼地面,都是湿的。 裴谈慢慢在桌椅旁边蹲下,看着地面的缝隙,这些水渍散发一种酒味,难道这地面上洒的全部都是酒。 “你把死者进来之后的事情,都复述一遍。” 听见问话后,文郎开始机械的复述:“刘公子一进来,就直接上了楼梯,他去的是人最少的三楼,向我们要了三坛酒,就一个人待在三楼一直没出来……” 裴谈听到关键地方,就眯起了眼睛,“他向你们要了三坛酒?” 文郎僵硬地回答,“是的,是他最常喝的黄酒。” 黄酒就是最廉价的酒,即便是最廉价的酒也只能要最多三坛,想起楼下那具尸体的瘦骨嶙峋,这种穷困潦倒,只能靠风餐露宿来到长安的书生,实在是太多了。 见这里除了大理寺的人之外,就是紫婵儿夫妻两人,荆婉儿这才摘下了自己的帷帽。 她清丽泛白的面孔,紫婵儿与她目光相对,两位清秀红颜竟出奇的有种一致。 或许更一致的,是那容颜中的镇定幽凉。 两人都是乱世红颜,却也同时具备坚韧心性。 “三坛酒,还不足以把这地上都弄湿。”裴谈这时起了身说道。 沈兴文看着裴谈的样子,似乎觉得有些兴味,他一个仵作都不会蹲到桌角去检查线索。 “这地上是水搀着酒。” 裴谈转身,看向了紫婵儿夫妻,“你们是酒楼的老板,客人在楼上做了什么,你们也不管?” 看这三楼一地的狼藉,恐怕事后打扫也要很久。 荆婉儿忽然抬脚,朝着那张喝酒的桌子走过去。 紫婵儿垂着眼眸,她的面色中一直有点悲伤:“因为近日酒楼的客人一直很多,我与文郎便在楼下招待客人。而且这位刘公子……他今天来的时候,便告诉我们不要来三楼打扰他。” 楼底下客人喧嚣,三楼发生了什么,又有谁会听见。 恐怕直到一楼的客人听到那一声响,看到了血肉模糊的尸体,才惊吓着四散逃开。 荆婉儿走到桌边之后,便伸手摸了一把桌面,似乎有些蹙眉。 沈兴文有些促狭看着她:“不知道荆姑娘有何高见?” 荆婉儿之前被裴谈点醒过,对这位年轻仵作,已经抱着不理不管的态度,她轻轻说道:“我只是想看看桌上这些是不是酒。” 沈兴文知道荆婉儿是被宫里派来的,这个女子也有很多让人奇怪的地方,而他们这位新任的大理寺卿,总是带着她在身旁,在旁人眼中,一个年轻朝官总该要避嫌,和一个宫里的宫女夹缠不清,怎么也不像一个清贵名声在外的门阀公子会做的事情。 沈兴文探究的目光对荆婉儿来说已经麻木了,从她十岁起入宫,这样的目光就没有停止,那些人除了没有营养的好奇心,根本什么有用的都不会做。 她如同随意一样把手指放到鼻端,轻轻嗅了嗅,这满屋子都是酒气,可是她的指端,干干净净什么味道也闻不到。 除了清水才会没有任何味道 第五十九章 神探婉儿上线 桌子上竟然没有酒,这有些无法解释。荆婉儿向裴谈看去,裴谈这时也看了她一眼。 荆婉儿低着眉眼,慢慢走向裴谈的面前。“大人,刘永喝酒连地上都洒的是,为什么会桌子上反而没有?” 裴谈这时看了她一眼:“刘永是喝的烂醉坠下了楼底,地下又是如此湿滑,有没有可能是醉中无意坠下。” 荆婉儿顿了顿,忽然灵机便道:“但是刘永只要了三坛酒,这地上少说也洒了两坛,也就是他最多只喝了一坛罢了,怎么会烂醉呢?” 这又是回到刚才沈兴文的验尸结果,沈兴文说死者排除遭人下药等控制,应当是自我意识清醒。 “这个刘永的酒量如何?”顿了顿之后,裴谈问紫婵儿。 紫婵儿眸光微动,“刘公子是读书人,酒量一般,但是……也不至于一坛酒就醉。” 这里是大唐,哪个文人豪客不是喝酒千金,一坛酒已经是很文雅的喝法了。 那么醉酒一说从现场遗留的痕迹也已经可以否定排除。 刘永并不可能只喝了一坛酒就醉的不省人事,以至于从三楼跳下。 一个清醒的人,怎么会想要寻死,虽然人世苦楚,想要下决心寻死也不是容易的事。 “刘公子没有中第,连日来喝酒,应该也是心里苦闷。”紫婵儿垂下眼眸,幽幽说道。 裴谈没有作声,自放榜之后,多少刘永这样的书生黯然绝望,人生都像是晦暗无光。但是真正说到要寻死,人生绝望的事那么多,怎么就至于要走上这一步。 荆婉儿忽然看向那公子般的潇洒仵作:“沈仵作,请问死者右手食指间的茧子厚不厚?” 沈兴文没防备叫到自己,看了看荆婉儿,说道:“死者两指之间,茧子厚达三寸,自是常年握笔形成的。” 荆婉儿看向了裴谈:“大人,厚达三寸,若是寻常读书人,也定然到达不了这个程度。足见这位刘公子,生前至少每日书写文章,如此笔耕不缀,日积月累,才会有这样的改变。” 裴谈是裴氏的公子,自小接受的夫子授课都是极严格的,手指之间的茧子厚度,他自深有体会。而行过了冠礼,入仕为官之后的裴谈,也不可能再会如曾经在阁中一样,每日需要握笔了。 裴谈说道:“刘永生前在此处居住吗?” 这话问及紫婵儿跟文郎。 然而紫婵儿却面色吞吐,“大人,酒楼小本经营,只做白日饮酒之用,并无客房休息之所。” 文郎跟紫婵儿经营的这家望月楼,不过是长安众多林立酒楼里不起眼的一座,还是开在偏僻街道,也就只有穷书生才会来这里买酒。 荆婉儿不管怎么样是清楚的,她在望月楼待过几天早已清楚这里的底细。 紫婵儿摇头,似乎更有些伤怀的意思:“刘公子住哪里,我们并不清楚。” 看刘永的模样,不太可能住得起稍微像样的客栈,可是这是大考期间,极为特殊,就算是长安城里最破的马厩,都是贵的和什么一样。 荆婉儿这时从栏杆边回身,眸色清亮:“大人,或许楼下那些人可以给我们答案。” 楼下是围观的百姓,很多人看着地上的尸体,根本久久不愿散去。 “可以让人来收敛尸体了,不然这样下去会在街上引起骚乱。”沈兴文说道。 收敛尸体是仵作的事,可是他一个人倒是做不了把尸体从街上抬回大理寺。 这种尸体都是要找到亲人来认尸,然而刘永是外地人,他不会有亲人在长安,一般书生身旁会带一个伺候的书童在,只是不知道刘永……请不请得起书童。 “刘永?他就住在前面的大街桥下面,一直住了好些日子的。” 盘问的结果,却让人很吃惊,刘永竟然没有住什么客栈,一直是睡在长安的一座桥底下。 虽说书生多是落魄,但是岂能落魄于这样? “大人您这就有所不知了吧?”百姓们有人笑呵呵,“住不起客栈的人何其多,不都是自己找个地方,不是街角就是桥下,总有个地儿躺下就对付一晚了。要是住客栈,这一月得多少花销……” 何况书生,为了准备大考,每日都还要用掉多少纸笔,那都是要用钱买的。 长安城,人人向往,这里的一张纸,都比别的地方贵。 似乎人人都习以为常了。 裴谈看着底下那一张张的脸孔,盘问百姓是衙役下去做的,衙役回来禀报给裴谈,裴谈眸色轻轻一顿,似是知道了。 裴谈又说道:“派人去说的桥下看一看。” 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桥底下每日都有衣衫褴褛乞讨的人,乞丐们常常自己占一片地方,谁也不会和他们多待片刻。 这次紫婵儿和文郎纯粹是无妄之灾,走到楼下的时候,裴谈吩咐衙役隔开人群,单独打理刘永的尸体。这时候,荆婉儿忽然眼睛亮着抬起了头。 “大人,能否让婉儿看一下尸体?” 裴谈眸色动了动:“怎么了?” 荆婉儿望着他,原本就清亮的少女眼眸显得熠熠光彩:“婉儿想看一眼。” 衙役和仵作沈兴文一起已经准备将尸体装袋,一大波人已经蓄势待发。 裴谈唇间微动:“先等一下。” 衙役和遮住了口鼻的沈兴文都看向裴谈。 这时荆婉儿上前,有些情不自禁地走入衙役中间,沈兴文蹙眉看着她。 “让我看一下尸体的手。”荆婉儿抬头对沈兴文说道。 沈兴文愈加莫名:“荆姑娘你要干什么吗?” 荆婉儿根本不在乎沈兴文,上前就把尸体的手臂从裹尸袋里面,生拉拽了出来。 沈兴文:“……” 他不由就看向不远站着的裴谈,这样也不做出阻止吗? 荆婉儿着急想看的,也是刘永的右手。 她甚至不顾及尸体身上的污秽,用自己白嫩青葱,玉一样的指尖,去把刘永的手掰开来。 刘永的手是微微蜷起的,荆婉儿将他的几根手指每一个都掰开看了看。 就算仵作要接触尸体,也没有人会心大到什么防护也不做,沈兴文看着荆婉儿这副毫不在乎的模样,开始只是觉得这姑娘行事作风和常人大大不同,没想到是这般的胆大骇人。 他忍不住想出声提醒,“荆姑娘……” 荆婉儿却神情一变,仿佛真的发现了什么一样,盯着尸体的某根手指不动。 她看的正是食指。 沈兴文口中的话就变成:“敢问荆姑娘是看见了什么?” 作为仵作,这具尸体他刚才事无巨细的检查过一遍,自然知道他并没有放过什么线索。 可荆婉儿的目光,似乎真的像那么回事。 沈兴文的心中,倒是有了一丝兴味。 荆婉儿用手抹了一下死者右手食指的指腹,她想的不错,这指腹不仅有一种用力产生的紫红,指旋之间还有一点湿漉漉。 “沈仵作以为这是什么?”荆婉儿抬头,倒是主动意味深长看向了沈兴文。 沈兴文不置可否了,“死者右掌食指,生前受过外力挤压,呈现充血状。” 死者都从三楼摔下,区区一个小手指伤到又能算什么。 这显然也不是沈兴文认为可以说的线索。 但荆婉儿此时沉默了一下,她看向了正朝她,看过来的裴谈。 “大人,婉儿有一个自行的猜想。” 沈兴文跟周围的衙役,因为荆婉儿的动作,都只能暂且停止了行为。 而此时,荆婉儿还向着裴谈,说她有了自己的猜想。 所有人,只能看着裴谈。 裴谈站在对面,“什么猜想。” 荆婉儿动不动就有猜想,这也让除了裴谈之外很多人无法理解的地方。 那一句中宗派来协助办案的宫女身份,足以让人就算有疑虑也只能装作沉默着。 荆婉儿一时不能想太多,她像是捏葱一样捏起了死者的那根食指,道:“这根食指指腹部,呈现其他手指完全没有的青紫,沈仵作说这是受外力,我认为不假。” 沈兴文只得也盯着荆婉儿看了。 荆婉儿眼中有一种神采:“方才查看酒桌的时候,发现桌上湿漉却不是洒了酒,那就是水了。死者或许在三楼并非为了喝酒,他这根手指和桌上的水,是他沾了在桌上写字的缘故。” 手指沾水在桌上写字,才会造成桌子上没有酒,只有水的现象,而刘永的右手食指紫胀的这么厉害,正是因为用力写字,和泡水的缘故。 这样的猜想顿时就跟事实不谋而合,荆婉儿也眸色微亮地看着裴谈,希望听到他的结论。 沈兴文看着荆婉儿,眸色不由就更深了一层。 这样的推论,大胆又心细。 裴谈看着少女,果然只有身为女子的荆婉儿,加之曾经荆门千金读过诗书的身份,才能设想到这些种种。 “大人以为呢?”荆婉儿问道。 裴谈其实做不了判断,只是方才荆婉儿下意识要查看尸体的时候,他对于少女会提出的可能的假设,已经在心里有了预设。然而,现在能不能就此判断刘永生前是用手指在桌上写字,才造成的那种现场痕迹,任谁都只能先从猜测中摸索答案。 第六十章 接管大理寺 裴谈下令先回大理寺,一具死尸在街头,只会让事态愈加失控。大理寺的人马迅速清理了街头,等搬走死尸的空地露出之后,只有一群吓坏的百姓。 回大理寺后,荆婉儿显然想跟着裴谈进大厅,却被拦在了院外,“大人交代,让荆姑娘自行回后院休息。” 荆婉儿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衙役,唇边动了动:“我还有话要跟大人说。” 衙役不为所动。在衙役的眼里,荆婉儿的身份本来就没什么了不起。 荆婉儿的双唇慢慢抿了起来。 沈兴文望着荆婉儿,眸中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尸体随后被送进了验尸房,详细的验尸结果自然还需要解剖之后才能定论。可现在仵作就沈兴文一个人,解剖这种工作,往常至少也需要两个懂验尸的协作。 “属下观那位荆姑娘,似乎对尸体倒颇有研究。”沈仵作悠悠然地说道。 裴谈看了一眼他,也不知此人是否故意,那脸上的笑容叫人不悦。 “你才是大理寺的仵作。”就算是临时借调,更应该做好仵作的本分。 沈仵作内心笑了一下,依然对裴谈慢慢揖了一下,才转身离开大厅。 裴县随后进来,他原本是负责大理寺上下的布防,可如今,大理寺外满布的都是金吾卫。 “大人,韦相来了。”裴县的脸上布满阴沉。“带来了宫里的圣旨。” 负责传旨的太监站在韦玄贞的身侧,眸子有些无情地扫着院子里的衙役,他幽幽冷冷从衣袖里拿出圣旨打开,说道:“即日起,所有朝事由韦丞相暂代,大理寺办事不力,失责重大,导致陛下连日操劳病体不安,若再有失职,大理寺从上到下都要一并惩处!” 这个圣旨何止是架空了大理寺的权,更是把连日发生的事都怪在了大理寺头上。 太监脸上无动于衷,宣完了旨,就冷着脸转向韦玄贞:“相爷,咱家就告退了。” 金吾卫此刻都站在韦玄贞的身后,气压隐隐的压抑让人感到不安。 韦玄贞那张俊逸的脸上,忽地轻笑一声,他慢慢走向了裴谈面前,望着他:“裴大人,辛苦了,往后就交给本相吧。” 再客气的话也掩盖不了这道圣旨的无情。 大理寺受皇命,和金吾卫一起在大考期间维护好长安的治安,可是出了事,却全部让大理寺背锅,金吾卫,则是开始听令于韦玄贞。 “这段日子,本相就少不得在大理寺叨扰了。”他微微一笑道。 裴谈原本是低着头,闻言正要回复,忽然余光瞥见树丛中,晃了一下。 一角衣裙和绣鞋隐藏在绿叶间,仿佛还能看到少女的发丝。 裴谈慢慢重新看向韦玄贞:“裴某能否多问一句,此事相爷如何打算?” 韦玄贞拢袖,悠悠望着裴谈的脸,忽地微微一笑说道:“今日那酒楼夫妻,裴大人为何没有带来大理寺审问?” 树丛中的裙角晃了晃。 裴谈目光不动:“他们二人与死者的死,并无直接关系。” 韦玄贞唇边笑容不变:“断案要证据齐备,还没有审,裴大人如何就肯定没有关系?况且死者是在酒楼喝了酒坠落身亡,这点已是事实不变。” 没想到还是要把紫婵儿夫妻牵扯进来。 “此事裴大人就不要管了。不如想一想若结案之后,大人要如何向宫中复命。” 韦相温文如玉,如此含笑说道。 原先只是在大理寺外徘徊的金吾卫,彻底侵占了大理寺内部。韦玄贞亲自坐镇大理寺,下令把今日望月楼的所有酒客,不要有漏网之鱼悉数带回。 晚间夜空簌簌,只有裴谈的书房点了灯,荆婉儿在林菁菁的床头惊醒,看着手里持着灯笼走出密道的裴谈。 “大人……”荆婉儿眸子幽深明动,“他们不走了吗?” 裴谈目光从少女脸上掠过,望着床上的林菁菁,唇角微动:“大理寺也不安全了。” 林菁菁被发现是早晚的事,连紫婵儿夫妇都跑不掉,何况林菁菁。 荆婉儿咬住口齿,“大人,韦相如此做法,难免让人觉得这根本不像在查案,倒像是……封口。” 把所有相关当事人都关押起来,先不问是否有罪,根源上就像是一网打尽。 少女倔强的神情就像是在不肯低头一般。 裴谈也不是蠢笨如猪,荆婉儿提出来的这些迹象,多少在他看来一样的有问题。 但一品丞相和三品大理寺卿的鸿沟,不是谁都能跨越的。 荆婉儿姑娘从来都不会那么听话,她站起身,“他们把大人架空,就是不希望大人染指这件事,全长安再没有一个人能像大人一样愿意彻查此事了。” 那那些死的举子就白死了,连锁效应,只因死的是平民,便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就是号称气象山河的大唐吗。 裴谈注意的不是少女对他的恭维,他只是眼睛垂下,手里的灯笼映照他的脸孔。 死亡时间,一定是跟生前状态,密切相关的。如果那个人是用手指在桌上写字,死后手指淤青的时间,便说明他是在写完了字以后,直接坠楼身亡。 那个时间,紫婵儿夫妇没有杀人时间。 自杀。 自杀事件揭示了科举的残酷,中宗为了体现唐室的荣华,所有才子汇集长安,大兴的科举,现在却成了人命案现场。 “韦相若要压下此事,必定不会以自杀了解。为了唐室脸面,……他会找一个替罪羊。”荆婉儿贝齿间传出这几个字。 还有比紫婵儿夫妇更合理的替罪羊吗? 谋财害命,举子的死和科举,和大唐都无关。 想想真冷。 裴谈望着少女的那张甚至稚气还尚存的脸面,都说人太过聪明,才会过慧易夭。若发现了真相还不愿意装傻,活在这世上就会每时每刻都受煎熬。 “这件事……大理寺已经无权插手了。” 荆婉儿望着裴谈,那神情之中仿佛怔然。 片刻她才揭开旁边的被褥,露出刻意隐藏在发丝后的、泪流满面的一张脸:“那大人,还是先告诉林姑娘吧。” 林菁菁此前倒是装睡,方才裴谈说话之后她在被褥之中颤抖的身体,才被荆婉儿发现。 她想起身,却直直摔到了地面,荆婉儿来不及搀扶:“林姑娘!” 林菁菁瘦若无骨的手臂,徒然地撑着地面,“大人,不管范郎的案子了吗?” 裴谈从进入卧室起她就已经醒了,方才那种种的话叫她心碎欲死。 “范郎这辈子孑然一身,爹娘俱亡,他活在这世上孤苦,我不能叫他死后也没个着落。”林菁菁显然已经木然了,“请大人能将范郎的尸体还给我,我要为他找一块地方,好好安葬……” 裴谈沉默许久:“现在这桩案子已经不由大理寺接管,以后应该会直接交于刑部,到时候,尸体也会交到刑部入殓封存。” 这是正常程序,就如同林菁菁所说,范文君在这个世上早就没有了亲人,即便案件可以大白,林菁菁的身份也根本没有资格替范文君入殓。 世上还有比这更残酷的,人死如灯灭,爱的人却没资格。 林菁菁在怔然之后,忽然凄然一笑,“既然如此,我也没有什么好牵挂,不如去地下陪着范郎,生不能陪他,又岂忍心让他一个人在那边孤孤单单!” 荆婉儿同时扑出去,却只拉住了她的衣袖,林菁菁决然向着桌子撞过去! 因为想亲眼看着爱郎昭雪沉冤,心中有为爱郎安葬的念头才活着,现在这念头掐灭,林菁菁是一刻也活不下去。 “林姑娘你不要冲动!”荆婉儿脸色也急的变色。 裴谈手里的灯笼丢在脚下,伸手便去拉林菁菁,可他也不是能一步千里的人,加上林菁菁是一心求死的人,那速度快的人反应不及。 一道飞石从窗外飞进,击中了林菁菁的脖子,在她即将撞在桌角的前一刻,让她软倒在了桌前的地面。 林菁菁抽搐了一下,却再也没力气爬起来。 裴谈迅速看向窗外:“裴县。” 裴侍卫原本就是不离开裴谈五十步以内,裴谈从密道进出,裴县就守在外头,有他在,便不会有人能靠近这间屋子。 裴县从门外走了进来,瞥了一眼地上的女子。 林菁菁眼角眼泪流下来,人间最绝望的莫过于选择生和死都不能。 裴谈慢慢走过去,圣旨已下,连他也无能为力,“林姑娘,你若一死,这世上才真正没有人,知道一个叫范文君的举子,曾写过怎样文采无双的文章。” 印在林菁菁脑海中,被她完整一字不漏背下来的那篇文章,已经是范文君唯一留在这世上的绝笔。 林菁菁颤抖了一下。 林菁菁一死,就带走了这世上最后范文君的痕迹。 应该说是残忍还是温情。 裴谈慢慢在她对面蹲下来,眸子盯着她枯木的双眼:“若范文君的手稿,被刑部的人销毁了,可他们却销毁不了林姑娘你脑子里的东西。” 除非杀人。 第六十一章 裴大人爬墙 韦玄贞接管大理寺后,是用大理寺的名义,在街上四处抓造谣者。 不少确定名落孙山落榜的考生,如惊弓之鸟连夜离开长安,城门处设置了三道关卡盘查。 “大人在长安辛苦积攒的百姓间的口碑,就这样被他们践踏了。”荆婉儿看着城门口的人,说道。 裴谈没有言语。 荆婉儿也不由抿下了后面的话。对于裴家公子来说,其实这样的浮名,或许早就不需要了。 “走。”裴谈说道。 两人都穿着大氅,走在长安的街巷中。根本没有人多注意到一眼。 也是直到离开逼仄的人群,荆婉儿胸中那种浊气仿佛才舒展一些。只是她看着裴谈,若有所思的神情出卖了她。 倒是裴谈淡淡问了一句:“你有话想说吗?” 荆婉儿当然有话,只不过这话从刚才就哽在喉头,不知怎么说罢了。 “奴婢没有……”当宫女这么多年,荆婉儿早就习惯了口是心非。 “说。”裴谈转过身看着少女。 荆婉儿不期然撞到一双深眸里,很是心里惴惴了一番。良久她也试问一句:“大人真要婉儿说吗?” “为何不能说。”裴谈拢袖,反倒坦然。 二人这样玄妙的关系,主仆又不是主仆,官民又不是官民,即便贵为大理寺卿,对于荆婉儿这个来自深宫的小宫女,似乎也够不上威胁。 荆婉儿不知是不是也想起了什么,不由就笑了。 裴谈更加眯眸,“你笑什么。” 荆婉儿很快一本正经:“没什么,只是婉儿刚刚才对大人刮目相看。” 密室里对林菁菁说的话,不像是临时起意。 “方才大人故意做出要放弃此案,且无能为力的样子,实际却是为了让林姑娘绝望之后,唯一按着大人的路走。婉儿唯一没想到的只不过是……” “只不过是什么?”裴谈饶有兴致。 荆婉儿清了一下嗓子,继续盯着裴谈若有笑意道:“只是婉儿眼中的大人,温和宽厚,绝对不是向人的心口捅刀之人。” 林菁菁方才是真心想要死,若是方才阻止不及时,岂非真的酿成惨祸? 荆婉儿眸色黯淡一下。 裴谈许久没说话,为了达成目的,君子的做法是徐徐图之,只有小人才会不择手段。 “非常之事,也用非常手段。”荆婉儿忽地就一笑,凝望裴谈,“此冤情若是不能够昭雪,林姑娘一样会走上绝路,且比大白于天下后,死的更加孤单和不甘。” 那时候她跟范文君这对黄泉鸳鸯,只能成为被权贵玩弄彻底的牺牲品。 裴谈幽幽看着少女的脸,见她眼中的狡黠一闪而过。 “到了。” 两人抬起头,酒楼的招牌在头顶格外显眼。 现在不能明着查,权宜只能学一下微服私访。 可是大门已经被贴了封条,周围倒是没有人看守,可要是他们明着撕了封条进入,只怕今天这身打扮也白费了。 荆婉儿望着裴谈的脸,见他许久不动作也不说话,不由就噗嗤一声。 裴谈听见声音看了过去。 荆婉儿垂眸,知道这样的事情,一位贵公子是无论如何想不出办法来的。 她于是眨了一下眼:“大人跟我来吧。” 却见荆婉儿迅速转身离开酒楼,裴谈不知所以,只能先跟上。就看荆婉儿熟练地走街串巷,她一个宫女,对长安城里这些巷子,却好像比深宫内院还要熟悉。 裴谈就跟着她绕过了整整一条街,忽然停住脚步,看向了面前的建筑。 这条街上的冷冷清清,和这些灰突突的建筑之间似乎形成益彰。 “这是哪?”裴谈眉心皱了皱。 荆婉儿眼中狡黠更深,“大人看不出来吗?” 裴谈慢慢看向少女的脸。少女似乎有些得色的,但她终究还是上前,指了一下眼前建筑的屋檐。 屋檐的模样如此熟悉,似乎刚刚才看到。 裴谈眼中骤然收了一下,荆婉儿这才道:“这里是酒楼的后墙。” 长安城的建筑鳞次栉比,应该说,大唐实在太大了,这些建筑哪怕紧挨在一起,前门在这条街,后墙,却已经是另一条街上了。 裴谈绕过弯了以后,看到荆婉儿已经踩了踩墙根底下的石头,冲着裴谈挤眼睛:“大人就和婉儿一起爬墙吧。” 就算是在酒楼门上贴了封条的那些人,也绝对想不到要看酒楼的后墙。 现在爬墙,就是进入酒楼的最好办法。 裴谈一时没动,他看着荆婉儿,见到少女两只脚互相一踢,泼辣地踢掉了鞋子。 高头履实在不利于攀爬,显然荆婉儿连这都注意到了。 而裴谈脚上,俨然是一双靴子。 裴大人在沉积冤案面前可面不改色,面对这一堵高墙,却是难迈出脚步。 荆婉儿望了裴谈片刻,忽然手脚并用攀上了墙根,并回头一笑:“那婉儿就不等大人了。” 不过眨眼间,少女已如男娃一样蹭蹭爬到了半人高处,裴谈忍不住迈出一下步子,也不知是想拦下荆婉儿还是什么。 可那厢荆婉儿,显然已脱缰自由,她把裙角都系在了自己腰间,手上趴着墙上的土灰,脚上的白袜更是已经脏的和泥里滚过一样。 难以想象若她还是京门千金的身份,这般作为又有多惊世骇俗…… 正因为荆婉儿爬墙的太熟练了,让裴谈看着简直便是从小才能练就。 荆婉儿手扒到了土墙的顶端,脸上一喜,心中便松快,当即一个纵深直接跃上了墙顶。墙内,的确正是酒楼的院落。 一口古井在那里,旁边是倾倒的木桶。半天便已没了人气。 她慢慢在墙头转身,看着依然站在地面上的裴谈:“大人,您真的不想上来亲眼看看吗?” 底下,裴谈捏住了自己的手心。 “等我一下。” 荆婉儿站在墙顶上,不由睁大眼睛,看见底下那个斯文君子的大人,弯下腰,慢慢脱下了他的两只靴子。就这样、穿着白袜的两只脚,有些不自然地站在墙根地上。 然后裴谈似乎静默了那么一秒,酝酿情绪,慢慢伸手扒住了墙。 这样的场景,荆婉儿一眨不眨地看着。 裴大人于爬墙一道,自然不很是精通,爬的也没有荆姑娘那般利落霸道。不过这面后墙,说到底坑洼不平,具备了一切好攀爬的条件。 所以尽管磕磕绊绊,路程险阻,裴大人依然在稍长的时间后,抵达了墙顶。 一只柔软的小手拉住了他,把他拉上了墙顶。 “大人。”荆婉儿温和笑着看他,“您一定是长安唯一一个欣赏过墙头上风景的人。” 长安城的人就好像井底里的蛙,都会以为自己待着的一方井内就是全部。只有像是裴谈这样哪怕仅仅爬上的是三尺城墙的高度,已经是“一览众山小”。 脚下这长安城,以为是天下的大唐、最大的长安,一下子仿佛也小了。 荆婉儿已经观察好了院内地形,“底下是一堆草垛,我们跳下去没事。” 她说着看向裴谈。 这墙的内壁被打磨过,光滑的爬不下去,唯有向下跳。而墙根底下,果不其然堆着草垛。 跳到草垛上,最多狼狈一点。 “那、还是婉儿先跳?“少女忍不住就狡黠看着眼前的大人。 裴谈从少女脸上的神情怎会不知,他喉头动了几下:”一起跳。”他已经能看出,底下这草垛堆得很松散,如果是一个人先跳,一个人后跳,先跳的那个人必然会把草垛破坏,那么后跳的人失去草垛的缓冲保护,势必受伤。 第六十二章 裴大人光脚查案 对于这种情况下还能冷静思考的裴大人,荆婉儿不由多了几分感慨。 确实值得叫一声大人。想着,她转脸说道:“但一起跳的话,怎么掌握时间?” 是喊一、二、三、跳,还是寻摸着什么更好用的口号? 裴谈现在站在高处一览众山小,还好这条街上没人,否则裴大人光脚站在墙头上面的样子,怕是要打败眼下所有热门,成为长安城街头巷尾第一新闻。 裴谈吸了口气,忽然伸出手,扣住了身旁少女的手腕。 少女的身子在那瞬间轻轻僵了一下。 没有一二三,也没有口号,裴谈的手微微用力,就说道:“我们跳。” 荆婉儿木呆呆的身体已经跟着跳下去,等下一刻有知觉的时候,已经和草垛滚在一起。 两个人都是一身狼狈地从草垛上爬起,身上都沾了草灰,之前剩的一点形象也都荡然无存。 荆婉儿低头拍了拍裙子,旁边裴谈先跳下草垛,目光看向了这间院子。 荆婉儿慢慢从他身后走上来,目光注视在这疮痍的院子里。 “后院有门可以进大堂。”这里荆婉儿在之前的藏身中早已摸透,她看向裴谈,点点头。 现在荆婉儿带路,找到了后院的门,打开以后,就是空荡荡的,空气中隐约还残余酒气的大堂。 就在荆婉儿抬脚要进去的时候,被裴谈阻拦:“尽量不要留下脚印。” 这整座酒楼,都算是案发现场,按道理别说是脚印,便是一根头发丝都不该留下。 但二人为了搜寻,也只能事从权宜了。 就看荆婉儿在门边逗留了一下,很快抬起脚,把已经脏兮兮的袜子从脚上脱下,丢在了门边。 少女提着裙子,抬着两只光嫩的小脚,就这样踏进了大堂的地面。 大唐虽然民风开放,女子已不像前朝的时候那般受到拘束,可是女儿家的纤足,依然是隐秘,轻易又如何能露人前。 荆婉儿此时转身,“大人不进来吗?” 少女大大方方的样子,就像是丝毫不以为意。 裴谈慢慢弯下了腰,先后脱去了两只脚的袜子。片刻也走了进来。 看着终于走进来的裴谈,荆婉儿先沿着大堂走了一圈,说道:“大人,我们是直接上二楼,还是留在此处先搜寻。” 三楼是案发现场,而且这大堂的样子,桌椅纷乱,可以想象出当死者从三楼跳下的时候,一楼的客人一定是趁势一哄而散。紫婵儿夫妻蒙受的损失,怕是不止一点酒钱。 裴谈光着脚,感觉到这地面,似乎隐隐有一丝湿气。 先前他们带着人来这里搜查,和此刻孤身在酒楼中,感受到的也都是完全不同的。 裴谈走到一张桌子前面,把倒地的椅子扶了起来。 荆婉儿也来到身边,当时这一楼的酒客高朋满座。楼梯又在大堂最显眼处,曾看到死者孤身一人上了三楼的,怕是有无数双眼睛。让人不由想,当时若有一个人对死者表露出关心之意,是否这世上便会少一具抱憾而死的冤魂。 就在这么想的时候,裴谈的目光,凝在了一张桌子上。 这整个大堂不下数十张桌椅,经过一番折腾后更是混乱不堪,正因如此那张桌子显得有些显眼。 荆婉儿还在找证据,转眼看到裴谈往角落里走去,不由叫了声:“大人?” 裴谈看到了那张放置在角落里的桌子,这张桌子旁边放置了四张椅子,四张椅子整整齐齐地填在桌子的周围。 乍一看,这张桌子和周围的椅子,都没有被人用过。 裴谈又扫了一眼,整个大堂里,像这样没有被使用过的桌椅,大概也有四五张。 所以看起来,这张桌子也没有什么异常。 荆婉儿来到裴谈身边,看了一眼立刻了然:“窗前这张椅子,是被人后来推进去的。” 地上一道清晰的轨道可以看见。 这桌子前曾坐过一个人,可是他走的时候,却把椅子端端正正放了回去。 在酒楼里纵情饮酒的客人,什么时候这么讲礼节。 荆婉儿忽然贴近桌面,那么轻轻嗅了两下。 “什么味道都没有,那人不仅坐在这里,甚至连酒也没有喝一口。” 这是什么样的人,来酒楼不喝酒,甚至这样枯坐在角落里,什么也不做? 荆婉儿忍不住看向裴谈:“大人以为呢?” 之前是谁坐在这里,已经没人知晓,甚至那么多客人中,是否有人注意到过这张桌子,都是未知。即便此刻二人站在这桌子前,所能有的,也不过是猜测而已。 “上三楼吧。”裴谈轻轻说道。 婉儿跟在后头,因为光着脚,两人走的都不是很快,楼梯陈旧的木板早已被人踏百千遍,纵是光脚也发出吱呀呀不断的声音。 两人都安静地踏上三楼的低矮,这样黯的地方,难怪永远不会有享乐纵情的酒客看上。 或许真的就是贫困潦倒,落魄无着的人,才会来这里。 “大人并不相信那人是自己跳下的,至少认为此事不像表面看来那么简单,对吗?”荆婉儿不由就看着裴谈。 裴谈看了眼她:“就算是很简单的案子,有时候也会漏掉一些东西。” 没有人说一眼看穿的局面,就不需要思索,反而有些越简单的东西,背后形成原因越不简单。 尤其是在,掌管天下刑狱案件的大理寺。 在大理寺为官,不如说任何一点纤毫线索的疏失和放过,都是一次可能造成的不能挽回的错误。 三楼还是老样子,只有一张孤零零的桌子放置,连窗户都比楼下窄小,却偏偏足够让一个人从三楼跃下。 此刻那扇窗户也是封闭的。 裴谈走过去,轻轻推开了窗子。荆婉儿讶异,阻止不及:“大人……” 窗子下面,就是穿息的人流,裴谈这样很容易就被人看见。 裴谈扶着窗边站立,之前他就这样做过,这窗子的视角可以看见街上所有来往的小贩。 荆婉儿还是不放心地来到跟前:“大人,万一……” 还没等她说完,裴谈目光就隐隐看着远处:“何必担心,又有谁会在意?” 荆婉儿不由抿住了唇,她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楼下的人群。 每个人都在匆匆来去,脸上除了对生活麻木的神色,间或有人抬起了头,看到了窗户上裴谈和她,那眼神也是空洞的,甚至不知是不是真的认出了他们。 这样的情景,又有谁会在意别人是谁,或者楼上的人是谁…… 纵使望月楼是被官府封了,可是也没有人会去管。一家酒楼和自己又有多大关系,它被不被封,自己碌碌无为的一生也不会改变。 最多是好酒的酒客,又决然地奔赴了另一家开门营业的酒楼里。 如此看来,是多么无情却又真实的长安。 裴谈看了许久之后,便从窗边离开。很显然,即便这些麻木的百姓有人曾在窗前看到过死者,死者如何绝望徘徊中,也只有当他的血真正溅到了地面的时候,才让人真正地看见了他。 荆婉儿赶紧把窗户闭紧,就算百姓们不会搭理他们,可万一巡城的金吾卫看见了,已经被贴了封条的酒楼,突然又多了人,这人还是堂堂的大理寺卿本人…… 真是想都不必想。 “你知道韦相,为何如此着急吗?”裴谈忽然就看着少女。 少女也是看着他,目光中并没有流露出明白。 裴谈望着虚无某处:“因为再过三天,就是钦点的三甲头名了。” 是谁才能代表大唐荣耀。 第六十三章 因为死了,所以写的好 做出一个虚假的大唐盛世。 韦氏家族对大唐王朝的贡献还真是不可小觑,裴谈查案都能感受到他们的处处刁难。 先是韦皇后拦了宫中的见驾,后有韦玄贞直接接管大理寺。 没有利益,是不会让韦氏这样的家族趋之若鹜的。 荆婉儿突发奇想绕到那张桌子前,盯着桌子瞅了瞅,又伸手敲了敲。桌子发出一种沉闷的声音。 “大人!” 她这惊乍的声音引得裴谈转过身,看着她,今日的少女似乎格外跳脱。 荆婉儿在裴谈到来身侧时,指着那桌子说:“大人,这桌子是松木做的。” 这酒楼所有桌椅,都是木头炮制,又有什么稀罕吗? 少女指着桌子,染起眼眸的笑意:“婉儿有一个猜测,想要实践一下。” 她光着脚就奔向楼梯,“我记得院内有一口井,我这就去打些水来。” 裴谈跟不上她,眼睁睁看着她下去,跑到楼下捡起脏兮兮的袜子穿了,就立刻奔向院内打水。 木桶就在井的边上,荆婉儿迅速摇着绳子把水桶放下,片刻之后,又摇着提上来。 只打了小半桶,盯着里面的水却已经足够用了。 荆婉儿满意,连忙就提着桶,重新进了酒楼里面。到了一楼要上楼梯,裴谈已经走了下来,顺手就替她提了桶。 二人重新回到楼上,荆婉儿盯着那松木桌子:“松木很易受潮,加上这三楼阴暗,如果那死者特意沾了水,在这桌上写字,有水渗进了桌子里,一时半会恐很难干。” 讲解的固然通俗易懂,想要验证却还得操作。 就在荆婉儿抬起了水桶,欲倾倒的时候,她停下动作看向裴谈。 裴谈也看着她。 连穿着脏袜子走进酒楼,都算是破坏现场,那荆婉儿现在是在干嘛? 裴谈慢慢说道:“如果死者只是随意在桌上写一些东西。”这样做就得不偿失。 荆婉儿想了想:“那也要看过才知道。” 如果水浇上去什么也没有,他们就是破坏了一张桌子。 可是……如果死者留下了什么重要讯息的话,他们就能够看见,但是也仅仅能看见这一次。 因为就算松木能渗水,这一桶浇下去也破坏差不多了。 裴谈垂着眼睛:“倒吧。” 荆婉儿咧嘴一笑,手一滑,水桶就倾倒在了桌子上。 桌子被水淹没,荆婉儿赶紧放下水桶,仔细盯着桌子上的变化。 水从桌上流到地上,就看原本浅色的松木桌面,浸了水以后变成深色。 这是木头的正常变色、 片刻后,等水更浸透,更深的颜色,显示出来了。 那些更深的颜色有点像是凹进去的刻痕,清晰起来,就能看出是字。 荆婉儿不由看向裴谈,裴谈不由目不转睛看着显露在桌面的字。 那密密麻麻的,竟是一篇文章。 写在这桌子上的,并不是什么遗言,也不是什么愤然之语,而仅仅是一篇文章。 荆婉儿也盯着那文章读了两句,“王权富贵,不过民本。” 她看了看裴谈:“大人,什么意思?” 这些考生举子写的东西,大多都带着抹不去的酸腐气,也难怪荆婉儿这样的姑娘看起来费力。 文章里面缺字少句,可不妨碍裴大人读懂。 这是一篇……合格的考场文章。 又是考场文章,这已经是本案里,出现的第二篇文章了。 恰好写了这两篇文章的人,本人都死了。 今年的科考,是否真如此不吉利。 荆婉儿倒似有些泄气了,为何一个将死的人,写在桌子上的不是愤懑怨语,倒是一片连篇累牍的文字? “这个人坐在这里写文章的时候,至少还不想死。”裴谈看着那字,一个将死之人即便是自己想寻死,也不能写出这么狂草的字。 坐在这里喝酒,难道喝着喝着就想死了? 蝼蚁尚且偷生,况且是人,人的求生意愿不会那么容易就去死。 “这第一个字为什么看起来被涂了?”荆婉儿伸手指了指。 裴谈盯了一会说道:“不是被涂了,是有水被喷溅了上去。” 好端端的怎么会喷溅? 裴谈绕到了桌子对面,这样看死者是在对面写好了文章,可是这喷溅的方向,却是在他现在站立的——死者对面。 这对面也放着一张椅子,底下,有一道浅浅的拖痕。 荆婉儿也注意到了,眼睛睁大眨了眨。这意思是,在死者对面,也曾有一个人坐在这里吗。 为什么在所有的证词中,并没有这么个人存在呢? 裴谈伸手,在那喷溅的字上抹了抹。被溅到的只有这第一个字,除非是有人用杯子故意泼在了这个字上,要么就是…… “给我一口水。”裴谈说道。 水桶里面还剩一些,荆婉儿双手捧起了一捧,慢慢递给裴谈。 水桶里面没有水舀,要喝的话,只能以手代替。 裴谈看了眼荆婉儿,只能慢慢低头,就着少女的手喝了一口。 就见他示意荆婉儿站远些,然后忽然一口,就吐在了桌子上。呃……对于裴大人来说,这么个动作很有些不文雅,但是,他看着桌子上的水渍,这所谓喷溅的形状,真是跟人吐口水是一样的。 “有人曾坐在死者对面,坐了很久。” 荆婉儿自觉内心凛然。 裴谈抬起衣袖,擦了擦嘴角:“死者一开始并不想死。但是对面的人,说了让死者刺激的话。” “最后吐口水,讥讽了死者的文章。” 科考名落孙山,写的文章还要被奚落讽刺,再加上对面的人一直在说刺激的话,死者终于无法忍受,跳落身亡。 荆婉儿心道:“这难道就是过程?” “为什么不能是死者自己写完了之后,朝自己的文章吐口水?” 虽然有点荒诞,可是也比凭空变出一个人要好。 裴谈顿了顿说道:“除非死者是走到对面,如果是嫌弃自己写的东西,大可泼一杯水就好。” 死者是用手指沾水写字,并不是落在纸上,他想要抹去文章,只需要像荆婉儿那样,一盆水泼下,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这个人是怎么不被人发现的?”荆婉儿还是想不明白。紫婵儿是绝对不会说谎的,更不会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说谎。 悄无声息刺激一个人跳楼自杀,这个人总不会是幽灵。 裴谈再次看向旁边的窗户。 荆婉儿心里也咯噔,难道那人,正是从窗口跳下,神不知鬼不觉离开酒楼? 可是死者是从三楼跳下了,也死的透透的。 除非…… 那人会武功。 荆婉儿忍不住想,他们破的案子是成了玄案、悬案? 会武功的人,都被大户人家豢养,一个没什么背景的赶考书生,他的死哪里需要动用会武功的人? 而且既然会武功,为什么不是直接杀了,还要大费周折伪造现场,抹去踪迹? 裴谈忽然说:“死者的文章,写的并不是名落孙山之人的水平。” 荆婉儿愣了一下,忽然就回忆起刚才读的那两句。她倒是不见得懂,然而这两句开头,便已经足够朗朗上口,对仗工整。 一个连最后一名都没捞到的考生,是说他写的文章,其实不错? 但是……谁都知道,考试这东西,原本便不公正。每年那么多落试举子,文章写的好的怕是也不少。 裴大人有些悠悠的:“可他现在死了。就说明,他的文章,是真的好。” 嗯? 荆婉儿哑然。 有人死了,但是文章却流芳百世。就跟死了的范文君一样,他的文章,是多么好。 他甚至逼着字也不识的林菁菁背下来。 荆婉儿忽然就后背发凉,她慢慢看向了桌子上那逐渐消失的字。 第六十四章 快回大理寺 今年汇集长安的考生有十多万,他们中或有有才的,但未必都在现在那张黄榜上,而最后能代表他们存在过的,或许就是这些文章句子。 而现在桌面的水渍,正在渐渐退去,等完全干了以后,这些文字,也就随之彻底消散了。 曾经一名叫刘永的举子,在世上出现的所有痕迹,便像塞北的黄沙一样不见了。 真是凄凉,荆婉儿呆了。 “刘永可以说是自杀,也可以说不是。”这时裴谈忽然幽幽响起了话语。 荆婉儿诧异看过去。 裴谈说道:“椅子在地面被拖动的痕迹相同,曾坐在一楼角落那张桌子上的人,同样来到三楼,就坐在刘永的对面。” 荆婉儿看向了此刻空荡荡的对面。 裴谈再次说道:“这个人不是来跟刘永对饮的,甚至也不是刘永的朋友。” 如果是朋友,对面一定会落下和刘永同样的酒水,可是对面几乎干干净净,干净的不寻常。 荆婉儿想到,一个人不是朋友,甚至冷静到不留下一丝痕迹,是谁会这么斩草除根、刻意抹除一切存在感? 凶手。 她震惊中,终于明白了裴谈为什么说刘永可以说自杀,也可以说不是。 因为看起来现场痕迹刘永是自己跳下去的,但是对面这个人,难道就只是看着? 眼睁睁看杀而不救者,更为杀。 甚至……荆婉儿陡然想到,对方不仅仅是见死不救,甚至,还是在刘永死之事上推了一把的元凶。 “刘永死的时候正是放榜两个时辰,时间太巧。这段时间所有落榜考生的心里,都是极不平静的。”大理寺断的是案,背后更是人心。 荆婉儿似乎听懂了裴谈的意思,这个时候的人心,最是有可乘之机。 “如果对方曾借机挑衅、有意刺激刘永的话……” 刘永就在绝望之下,选择了结束生命。 荆婉儿在宫里每年都见过许多宫女选择结束生命,很多自杀的人,在自杀那一刻,几乎都是受尽了折磨。 这种折磨不是肉体,是压垮精神的那根稻草。 “但紫婵儿说过,没有旁人上来过。”荆婉儿迟疑,这也是她始终想不通,能为紫婵儿夫妇洗清嫌疑的地方。 裴谈眉心皱起,忽然说道:“不是没有人上来,是上来了,也不会引起注意的人。” 荆婉儿眼睛一亮,几乎脱口道:“伙计!” 酒楼伙计。 在酒楼中如一个隐形的人,哪个喝酒做乐的人,会对伙计多注意。对他们来说,伙计只不过是个端茶递水的。 他们居然忘记了这些,荆婉儿希望现在就能回去大理寺。 酒楼已经被封,但当日的伙计,只要现在回去问一下紫婵儿,就能立刻知道。 裴谈却没有她这般激动,沉默了良久之后,才说,“就算问了,也没有用,他们现在已经被作为凶嫌定罪,在律法上,凶嫌是没有作证能力的。” 况且现在说是伙计,只会让人认为他们是互相之间的攀咬,根本不会相信。 荆婉儿刚刚燃起的希望,又破灭。 “大人……” “况且,”裴谈沉默之后看着少女,“现在大理寺,已经不由我做主了。” 这才是真正无奈的。 荆婉儿不由咬住了自己的唇,现在大理寺卿都得偷偷摸摸来现场,又上哪奢望紫婵儿和文郎能被无罪释放。 “倒是我们,现在的确应该快些回大理寺。”裴谈不紧不慢说道。 脚上没有袜子,丝毫没有影响裴公子的斯文。 他们出来的时辰已然不短了,随时都担着被发现的风险。 荆婉儿暗中吸了口气。 走之前裴谈拉了一下椅子,不动声色把桌子都复原。两人光着脚走到楼下,又在门口把脏的袜子穿上。 两人走到墙根的草堆前面,发现要翻出去的难题,比翻进来大。 他们可以再爬上草垛,再翻墙出去。忽略草垛已经被他们二人的重量,压坏的样子。 高度已经不够了。 裴谈慢慢垂下眼眸,幽暗中,对荆婉儿说道:“你踩到我肩膀上来。” 荆婉儿露出惊讶。 裴谈却已经没什么犹豫一条腿屈在地上,整个人半跪下去。 荆婉儿心里撞了一下。 “上来吧。”裴谈说道。 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没啥意义,荆婉儿走到他身边,慢慢抬脚踩在了裴谈身上。 裴谈是那种瘦不露骨,腰身含细的男人,有些像画中魏晋美人的样子,就算是大唐开放,男女间肢体接触,特别像是荆婉儿这样和当朝三品大员能接触的机会,几乎是不可能。 而她踩在裴谈的身上,才发现他纹丝未动,很稳的托住她。 荆婉儿不再多疑,迅速收敛心思,踩着裴谈的肩头,快速攀上了墙头。 “大人。”她站上墙头,转身向裴谈招手。 裴谈慢慢看了看身边草垛,先是走了上去,再看着头顶还有距离的墙,他先用手攀住了,继而用力一跃,一只脚有些吃力地踩了上去。 荆婉儿想也不想拉住裴谈的手,帮助他爬了上来。 墙头上两人看了看对方,方才肢体接触手指的余温,还在对方身上。两人同时再低下了头,就看墙根底下,赫然还留着两人的两双鞋子。 两人先后从墙头下去,在街道上还无人注意的时候,离开返回大理寺。两人浑身或许只有那沾着院子泥灰的袜子能代表两人的遭遇,但想来也不会有人敢脱下大理寺卿的鞋,检查他的袜子。 而荆婉儿,今天跟她出来的就是寺卿大人本尊,难道她还用担心裴谈会告发她不成? 呵呵,这么一想,分外舒畅。 长安街上,百姓依然在过着自己的生活。 三甲头名这东西,看起来是长安盛事,天下同庆,然而真正的百姓,却对着榜单上那些人名,脸露麻木神色。 人声鼎沸的东街上,出现了一个邋遢的男人,头发稀疏,面黄肌瘦。如同十年没吃过饭。 他饥饿发绿的眼睛看到路边正冒着热气的包子,顿时浑身抽搐了一下,立刻冲过去,抢了一个包子就往嘴里塞。 包子店主反应过来惊呼:“你这小偷!住手!” 邋遢男人不管不顾,拼了命的吞咽下包子,脸被噎的通红都不在乎。 包子铺老板立刻大声喊人,几个大汉迅速从店内冲出,把偷吃包子的男人牢牢制住。 老板捋着衣袖,冷笑看着男人,“光天化日,敢吃霸王餐,现在就拉你去见官!” 男人立刻抬起眼,盯着老板,“不要、不要见官,我不是存心的!” 老板恼恨,指着男人道:“你都偷吃了,真没见过你这样厚颜无耻的贼!” 那贼还真不厚颜无耻,只见他慌张露出自己的脸,那满是脏污中,竟透出几丝文秀。 “我、我看见你店门的招牌上有错字,你若不拉我见官,我就替你把招牌改过来。”那人说道。 老板简直觉得是今天听过的最好笑话,一个贼偷吃包子,不知悔改就算了,竟还大言不惭说他的招牌上有错字?! 老板怒上加怒:“把这贼子捆起来,马上拉去见官!” “那贼”看来真的慌了,立刻说道:“你这店招牌用文字暗示谋逆之事,若真拉我去见官,我必然告发你们!” 老板脸色都气变了,至此他相信抓了个疯子,气急败坏骂道:“你这贼如此信口雌黄,我招牌上哪里暗示了谋逆之事,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舌头割了?” 老板恫吓,可那“贼”,却突然间脸色沉下来,冷笑说:“你匾额上公然挂着周字,莫不是忘了现今已是谁的国号?“ 第六十五章 守株待兔 周,是曾经的天后,现在已经葬入皇陵的则天大圣皇后,在位的国号。 店主完全是被这疯子吓住了,“你,你这混账胡说什么!” 老板姓周,所以才会招牌叫“周记”。 那人却再次冷笑:“你门前除了个周字,可还有其他?你可知道现在妄谈‘武周’者,是什么罪名?便是说你包含祸心,又有什么不对?” 这老板是真的被这番胡搅蛮缠恫吓的满脸惨白,尤其是现在店里还坐着不少客人,都在目瞪口呆盯着他们。他在这长安街上开店多年,门前的旗子上飘扬“周”字,可以让过路的百姓全部都瞧见。 万一有谁心怀不好意,去外面说一嘴…… 老板顿时惊惶地说道:“你够了!快住口!” 那人沉默了一下,半晌说:“你不拉我去见官了?” 老板哪还敢拉他去见官,现在巴不得把他直接丢到大街上:“行了行了,我不跟你计较、你赶紧走!” 伙计把那疯子松开了。 那疯子却不走,他看着老板,“我可以帮你重新写一副招牌。” 老板的银牙都快咬碎了,只觉得此人还没完了,但他又怕再惹得这人生气,祸及自己的小店。 “你、你究竟要写什么?” 那人这一抬头,拨开了脸上的乱发,旁边还在吃粥的客人,竟觉得此人还有几分清秀。 那人说道:“请老板拿纸笔来。” 店里的客人都看热闹不怕事大的,一个个兴致勃勃没有人想走。 老板给吓的浑身出汗,赶紧就吩咐伙计拿来了纸和笔。 就看那人沾墨挥挥写就,竟然也是个“周”字。 老板再也忍不了勃然:“你在耍我?” 看来这人果然是个疯子,就应该拉他去见官,管他说的什么周不周的胡言乱语。 那人却摇头晃脑:“老板,你可看仔细了。” 就看老板定睛,周围的人先叫起来:“这个周字没有‘口’!” 果然见那宣纸上头,虽然也写了个似是而非的周,却在那底下没有口。 老板颤抖指着手:“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人当即正色:“自然是帮老板你纠正过来,此周非彼周,乃是姬王时期甲骨字,你写这样的周字在外面,自当不会有人找麻烦。” 老板本来就大字不识,能写好自己的姓名就算不错了,哪里听得懂那人说的什么姬王什么甲骨,只当自己又被平白羞辱了。 “你这人……” 忽然客人中有人站起:“这位公子说的不错,公子能想到以甲骨的周字代替,着实是让人惊叹。” 这个站起来的人,立刻被人叫出来:“赵举人?” 一看竟然是个举人,周围出现了更多诧异不已的声音。 就看赵举人对那人拱了拱手,颇有几分客气的说道:“在下赵宣,敢问兄台名讳?” 从此人刚才一番举动,赵举人已经觉得此人应该不是凡物。而大家都是同期考生,以后万一谁登上了龙梯,自然就是一段同窗情谊…… 就看那人愣了愣,神色却暗下来,对那赵举人回了一礼:“不敢当,鄙人姓范,字文君。” …… 不少人都面面相觑,范文君?好像没听过这个名字,前几日张贴的榜单中,有这个人吗? 那赵举人心里也是差不多这么想,见对方报出的名字如此陌生,他也就笑一笑,重新坐下去了。 不远处桌子上有两个男人神情阴冷地盯着“范文君”,互相又看了看。 两人从怀里掏出碎银摆到桌上,就起身离开了。 那两人离开之后,那叫“范文君”的对着老板又蛮缠了一气,终于是肯走了。 埋伏在角落里的两人,立刻悄悄跟了上去。 那“范文君”走着走着,看起来毫无方向,就这样呆呆绕了大半日,抬起头,看着面前一幢秦楼楚馆。 是长安一座比较大的青楼——翠云楼。 “范文君”看起来浑身上下穷的叮当响,刚才还斯文扫地,路边抢了包子吃。这会儿看着青楼门口,竟然还露出了痴痴的神色。 跟着“范文君”的两人对望一眼,其中一个人便折身走了,另一个人依然盯着“范文君”的举动。 死了的人有可能复活吗? 根本是胡扯。 宗楚客盯着那个前来回报的下人,“你看到了‘范文君’?” 那下人一脸不安:“那人当着许多人面,说了自己的名字。属下听的真真的。” 见宗楚客脸色不虞,那人立刻补充:“对了,我等还亲眼看见他,去了那翠云楼!” 翠云楼,是青楼,这宗楚客当然知道。 手下继续说:“大人之前吩咐要除掉的那个女人,就是翠云楼的倌人,不就是那范文君的姘头吗?” 宗楚客脸上愈来愈阴沉,手下便更加不敢吭声了。 “你说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了?” 手下忐忑不安:“是的……” 流言最是恐怖,今天长安街上那么热闹,那周记包子里面又坐了那么多客人,那么多张嘴,很容易就被更多人知道。 而这其中,他们担忧的,是柳家人。 “裴谈的诡计。”宗楚客齿间森白说了一声。他的眼睛像是阴森鬼蜮一样,手下看见都觉得心惊肉跳。 手下怔了怔:“大人的意思?” 宗楚客却没有言语,正如世人所说死去的人是不可能活过来的,而裴谈和大理寺,在梧州就诡计杀了他儿子,如今还想用别的招数? —— 荆婉儿大大呼出一口气,她看向裴谈,后者衣服上,竟然还沾着一根稻草。 少女噗嗤笑出来,伸手捏住那根草,从裴谈身上拿下来。 “宗楚客对大人的畏惧,早在他儿子死在梧州的时候,就种下了。” 裴谈望了她一眼。“事情未必像你想的那样。” 少女总是一副老成的样子,可堂堂一个兵部尚书,没必要忌惮他一个大理寺卿。 宗霍的案子,里面侥幸的成分真是太多了。 荆婉儿说道:“大人没有见过人世间的至暗面,在人心的测度上,婉儿愿意为大人分忧。” 看着少女的笑脸,却能从中看到千疮百孔。 她本比裴谈年幼许多,本也是千金之后,可是荆婉儿见过了宫中的互相倾轧,知道一个人表面上再风光,也会像蛇一样有七寸,宗楚客的七寸就是他曾经活过的儿子。 裴谈沉默了一下,或许,就像荆婉儿说的,他还没有体会到那些暗藏的人性。 荆婉儿说道:“只要他一日畏惧大人,内心的恐惧就迟早会让他主动犯错。” 人都是情绪动物,有弱点会犯错,为了逃避恐惧,一定会做很多事情来自我填补。 就像他故意选择在望月楼杀掉刘永,借机陷害紫婵儿夫妻两人,就是为了满足他的报复心理。 而且人的报复心并不会轻易满足,他会一个一个找上来,当他越觉得自己占上风,越不可能罢休。 裴谈或许不了解人心的阴暗,但他从少女的口吻,还有她的神态,都意识到荆婉儿这番话不像是在单纯描述宗楚客或者谁。 他想起一个词,慧极必伤,过慧则夭。荆婉儿拼尽一切从梧州回到了长安,又岂会只是一时的兴起? 见裴谈望着自己,荆婉儿微微一笑:“大人表现的越镇定,就越会激发宗楚客的报复心,等他失去冷静对大人下手,大人就可以坐收渔利了。” 听起来她比裴谈想的还要周到,甚至她提到宗楚客时的语气,都像是她口中随意钓起的鱼一样,漫不经心只等鱼儿来咬钩。 第六十六章 局中局 下午裴谈在书房看着那篇死者刘永的文章的时候,他凭借记忆把文章拓了一半,这又是一篇和范文君写的同一个命题的作文。 一个差役飞速地来报:“大人!不好了!” 也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喜欢喊大人不好了,大人明明站在这里好的很。 大理寺的差役还这般沉不住气,就可想而知其他衙门。 “怎么了?”裴谈淡淡问。 差役还喘着气,就说:“街上百姓都在传,说,说看见一个死人活过来了!” 死人活过来了,这话本身就挺危言耸听的。 裴谈目光幽动:“什么死人?” 差役说道:“就是原先住在闻喜客栈的一个举人,叫,叫范文君!” “你说的可是真的?”一道温和女声响起来。 荆婉儿不知何时从门外走了进来,目光若有所思看着那差役。 裴谈的笔尖,在宣纸上顿住,慢慢说道,“确定不是百姓随口一说么?” 像这样的事,每天都可以在长安的街头巷尾听见,多离奇的都有,基本脱胎于说书先生的故事。 “大人,”荆婉儿说道,“如果是百姓间胡说的话,不必要连名姓都能叫出来。” 对他们来说,范文君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可是对于老百姓,范文君是谁,恐怕还不如他们偶尔街上瞥见的翠云楼的姑娘印象深刻。 裴谈盯着少女的脸,眸中有幽深的意味。 就看荆婉儿盯着那差役,煞有介事说道:“有多少人听见了?” 那差役忙说:“少说也十好几人。”十几张嘴再传下去,那真是比长了翅膀还快。此事若为真,案情岂非立刻峰回路转,什么都不同了。 那差役眼神闪烁,盯着裴谈的神情。 裴谈便道:“下去吧。” 荆婉儿的目光,便正好和看过来的裴谈撞上。然后,少女低头便看着脚尖。 良久之后,少女慢慢一笑先开口:“婉儿以为这件事,应该直接告诉林姑娘。” 裴谈淡淡道:“太早了些。“这个消息要是让林菁菁知道,她的反应恐怕会超出承受力。 荆婉儿看出了裴谈的顾虑:“大人如果是担心林姑娘,婉儿倒觉得大可不必。” 从林菁菁来敲响大理寺门前的鼓开始,荆婉儿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见到的就是她一双俨然万念俱灰的眼睛。 要是让林菁菁从别人嘴里知道,那情况可就失控了。 裴谈望着荆婉儿,她慢慢开口:“婉儿愿意去做这个说客。” 而就在她踏出裴谈书房的时候,墙角一抹身影一闪而过。 —— 宗楚客站在自己的卧房里,帘子遮蔽昏暗,他直直盯着对面“宗霍”的牌位。 “查清楚那人怎么进城的了?” 身后一直跪着,不敢吭声的仆人这才颤声说道:“暂时还没。” 宗楚客拿起旁边的香点燃:“现在长安城门戒严,他若不是从城外来的,那就表明,他就是在长安城内的人。”那他又怎么可能是‘范文君’呢,真是可笑至极。 宗楚客看着面前牌位:“霍儿,你说是不是?” 这定然又是那竖子的诡计而已。 随便找一个人假扮书生,就可以吗,他又岂会再上第二次当。 “备马车,老夫要去丞相府。” 自从宗霍死后,这尊牌位就被放在宗楚客的床头,简直有些渗人。 宗楚客坐在马车中前往丞相府,闭着眼睛,像个入定的僧人。但沾染了权欲的外衣,这辈子也不可能立地成佛。 马车忽然猛烈晃了一下,这在以往是绝无仅有的,晃动之后马车还停了。 外面慌张的声音:“大人,有人拦车。” 马车外镶嵌尚书府的标记,谁那么大胆敢拦。 宗楚客睁开了眼睛,听到外面说:“大人,是柳家的人。” 柳家,长安大族柳氏。 “尚书大人。”马车外的人硬着头皮说道,“小人来替我家公子传几句话。” 在长安柳氏跟韦氏早就结盟,才敢拦宗楚客的车驾。 柳氏家仆开口:“近日有一些城内的传闻,有些显然与尚书大人之前承诺的不一样。公子希望大人做好善后。” 宗楚客终于开口,冷冷道;“这都是大理寺那裴家竖子使的诡计,公子若是上当,才叫真顺了那竖子的意。” 范文君必须已经死了,而且死透了。 马车外的人低声说道:“诡计也好,不是诡计也好,公子说殿试已经近在眼前,若是柳氏不能如期问鼎魁首,或这中间出了什么乱子,怕是尚书大人也逃不了干系。” 宗楚客捏住了手心,目光冷厉:“你家公子敢威胁老夫!?” 马车外那人唯唯诺诺,自从没了子嗣,宗楚客脾气乖戾,这在长安贵族中早传的人人皆知。 “公子是希望,不管那人是不是真的范文君,都最好是……”除掉两个字吞咽进了肚子,还是心照不宣。 宗楚客冷冷说道:“这若是大理寺设下的陷阱呢?” 在宗楚客心中,始终没有相信过这件事,那么巧合的时间,就出现一个自称范文君的人,根本就是那竖子的狗急跳墙,还想让他再上一次当。 外头那柳氏的下人说道:“大理寺只是个受制刑部的傀儡,裴氏在长安的势力,更是不过尔尔,难道柳氏同韦氏如今的联盟,还需要担心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吗?” 宗楚客心中的阴邪之火冒出来:“是你们都不了解那竖子。” 宗霍之死,是他永远不能说出口的殇,甚至到底宗霍怎么会死在梧州,他精心为儿子准备的庇护的地方,裴谈却还是伸进了手,就这样暗杀了他唯一的子嗣。 马车外,那柳氏仆人沉默了片刻,说道:“公子想知道,尚书大人是否因为令公子的事,胆量……也变的小了?” 宗楚客死死瞪着马车的前门,杀气腾腾道:“再多说一句,本官杀了你!” 不要忘了是谁安排的瞒天过海,把能够得到中宗大肆赞赏的文章送给了柳氏。柳氏现在还没有真正登上殿试的状元,就敢在他面前撒野。 柳氏家仆惶恐地看着走上来的宗楚客的爪牙,语无伦次说道:“公子只是希望能与大人同进双赢……” 双赢,痴人做梦。 都是为了各自的利益汲汲营营,柳家用真金白银买状元,何来的同进退。 那柳氏家仆被打发走,脸上浮现一瞬恨恨之色。 尚书府也不过就是依附韦氏的一条狗,凭什么敢对他们堂堂柳氏这样看轻。 —— 荆婉儿打开房门走出来,就看见裴谈保持之前的姿势,站在外面。 她一笑:“显然林姑娘比大人想象的要坚强。”凭着对范文君的爱,显然这个柔弱女子早就将自己练成金刚之身。 荆婉儿眼珠子一转:“林姑娘说,她多谢大人这些日子的庇佑,但她不想再继续躲着,她想回自己本来的地方。” “她知道现在出去有多危险吗?”裴谈顿了良久问。 荆婉儿坦然说道:“林姑娘说,她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可不要小看一个连命都可以不要的女人。 裴谈垂下了眼眸:“她想什么时候走?” 荆婉儿眸色幽幽:“她想立刻就走。”一旦离开的心有了,那就是归心似箭。 “但那也要知道,‘范文君’现在在何处?”荆婉儿眼中浮现笑意。 差役很快被叫过来,还是先前那个差役,被派去“瞧着”那位范郎:“启禀大人,那人昨晚上就睡在桥洞底下,自称身无分文,住不起客栈,今日一早,他就又去那翠云楼了……” 第六十七章 蠢人 “最近东门来了一队丝绸的行商,他们登记在册的人员是三十四人,这是守卫唯一没有仔细盘查的一队。” 长安是大唐国都,往来行商极多,城门守卫自然不可能一个个盘查,一般遇到有行商文牒,数了人数以后,便会立刻放行。 “而且,属下观察到,这段时日,他们总共只有三十三人出没,比文牒上少一人。”黑衣侍卫冰冷着眼眸。 首领幽寒着说:“直接抓过来问清楚。” 这伙行商下午在城西,他们注意到行商中有个女人,头上戴着白花,神色哀戚。 “这女人的相关在来长安的路上,得疾病死了。也就是说,她的相公根本就没有跟着进城来。” 这下,没有猫腻也有了。 想当初混入行商出城的把戏,还是宗楚客为了救独子使出来的。 “怎么办?要告诉大人吗?” 黑衣首领眸色幽沉,“先问清楚。” 女子本就受惊吓,被周围三五个蒙面男人围住,立刻就什么都说了,那个顶着身份混进行商里的男人,只是他们商队在城外遇见的一个陌生人,那陌生人苦苦哀求商队的头领,带他进城,这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当杀手们把一切告诉宗楚客,宗楚客的反应却依然冷淡。 当初杀手拿的只是范文君的画像,很有可能,他们杀错人。 若真是杀手杀错人,那就能解释了。 “大人,当初我们让杀手把范文君的脸毁去,是防止有人万一认识他,但要是真的杀错了呢?” 现在死无对证,连当初执行任务的杀手应该都无法记得确切样子。 而最麻烦的是,是他们命令毁了尸体的脸,现在就算是他们自己都无法确定。 宗楚客冷冷:“裴谈利用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心里。” 首领忍不住道:“大人,今天我们在街上,还遇到了柳家的人,他们也在跟着那‘范文君’。”不仅如此,柳家的人,也找上了那个行商。 “那又如何?”宗楚客漠然。 首领堵住,默然跪地无言。 “他柳家的一万两,只够买他的状元,不够让本官对他的话俯首帖耳。” 柳家,以为靠上韦氏的大树,就能随便指使尚书府,却没想到宗楚客同样只把他们当韦氏的狗。 柳家果然坐不住了,他们恼恨宗楚客的不作为,随着殿试的时间越近,他们越沉不住气,眼看状元唾手可得,谁肯在这时候让到嘴的肉飞了。 柳家决定自己动手。 “备车,本公子亲自去拜访丞相大人。” 现在能管这件事的,只有韦相了。柳家许诺了重金换取朝堂的一席之位,就不信到了这时候,韦家会不管。 柳品灼坐上车,一路上打了腹稿,宗楚客因为自己对裴谈的憎恶,却要连累他柳氏也跟着遭殃,这老匹夫,果然是已经老糊涂了。 到了丞相府以后,柳品灼万万没想到自己被拦在了门外。 “丞相大人正在会客,请柳公子稍等。”门口的相府仆人客气却疏离的说。 柳品灼瞪着眼睛:“告诉相爷,我有要事禀报。” 柳品灼直接塞了一锭金子,到仆人的手上。 仆人面露难色:“这,不大好吧柳公子。” 柳品灼沉着脸:“你只消替本公子通传一声,丞相大人难道会不见我?” 仆人看了他一眼,这位柳家后人的嘴脸已经有点难看。 想想不久前张榜夺魁,满大街都在夸赞这个柳公子温柔如玉,才华比天,再瞅瞅现在的模样,啧。 可仆人把金子收进衣袖中,心安理得准备进去通禀。 就在这时候,仆人眼角瞥见一个身影从院子里走出来,正好来到门口。 仆人立刻变了一副脸,陪笑道:“裴公子,您这就出来了?” 柳品灼的眼珠差点瞪了出来。 就看裴谈慢步闲闲,从丞相府的院子,慢慢走到门口,裴谈看到柳品灼,也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柳公子。” 柳品灼现在尽管已经荣登榜首,誉满长安,可他毕竟还没有官身,身份最多也就是柳家的公子,到裴谈跟前……当然就矮了不止那么一截。 柳品灼眼中能喷火,禁不住就阴阳怪气说道:“裴寺卿怎么会来此?” 这话挤兑的,仿佛世界上除了他柳家以外,旁人都不能来丞相府了。 裴谈说道:“些许小事,与韦相商量一下。” 柳品灼怎么会愿意相信是些许小事呢,他盯着裴谈,想从那张脸上看到什么。 “裴大人是管大理寺的,怎么会有事需要丞相大人过问?”柳品灼拔高了音量。 这换了别的三品大员,早就可以勃然变色了。 不过是一个刚刚考了成绩的布衣,敢这样放肆。 裴谈盯了柳品灼一会,“柳公子可以去问韦相,裴某还有事,先告辞了。” 说着直接掠过了他,走向了停在丞相府门边的一辆马车。 刚刚柳品灼若是稍微注意一下,也会看到有这辆马车在,继而判断出有人已经进丞相府拜访。 可他的眼睛都盯着自己,自然不会注意旁人。 裴谈上了马车,驾车的是自家的冷面裴县侍卫,裴县一等裴谈坐稳,就扬起马鞭,缰绳一松,马车纵飞而去。 “柳公子,您还进去吗?”门口仆人和颜悦色地问。 这些仆人都是见风使舵,见机快的很,白得了一锭金子心里早就乐开花。 柳品灼那根敏感的神经早就被挑的躁动着,在他看来裴谈让他问韦玄贞的话是在奚落他。 柳品灼一把推开了仆人,跨进了丞相府内。 韦玄贞在院内闲坐,身旁有二三美婢,面前摆着酿酒。 柳品灼走到身边,发现韦玄贞并没有多看他,不由又闷了一口气在胸口。 “韦相大人。” 韦玄贞从美婢手中接过清酒,“柳公子什么事?” 柳品灼有些颤抖,“相爷,刚才那裴家的瘟神为何会来您这儿?” 韦玄贞手中酒杯顿了顿,看了柳品灼一眼,忽地眯了眯眼睛:“柳公子,裴大人是大唐的三品大员,官拜大理寺正卿,你竟如此称呼他,究竟柳公子听了什么人的影响?” 柳品灼脸色难看了起来。他脸色变了变。 “丞相大人,我……” 韦玄贞阻止了他说下去,这院中除了他和美婢并没有其他人,所以柳品灼以为可以放肆胡为。 刚才他那样的话,根本没有意识到是要掉脑袋的。 韦玄贞慢慢说道:“柳公子出身在柳氏这样的士族,有任何事情,应该先寻求家族的帮忙,你这样冒失跑到本相府里,还在门口与朝廷官员撞上,柳公子可曾顾忌过你的身份、会有什么后果?” 柳品灼几乎呆若木鸡,胸口那口气就像被人狠狠抽走了,忽然就抖了抖. 全长安现在都知道柳家是魁首,这个时候柳品灼一个人跑来找韦玄贞,简直像是不费力的自我打脸,偏偏他无视门口仆人的话语暗示,在遇到裴谈之后,还非要闯进来。 “可是丞相大人,东巷街头出现一个人叫范……” 韦玄贞毫不留情冷冰冰说道:“柳公子,本相说你糊涂,想不到你是真糊涂。” 柳品灼整张脸都木了。 韦玄贞眼露讥讽,自从中宗陛下复位这段时间来,韦氏如日中天,岂止是柳氏,曾经只手遮天的望族都被打压的无法抬头,他们终于明白,只有依附柳氏这棵树,才有可能保持家族屹立不倒。 这其中,唯独不包括裴氏。 裴氏五代清贵,连韦玄贞都不愿意明着得罪,这柳氏,当真是个蠢人。 第六十八章 逃走 柳品灼在韦玄贞那里吃了教训,回到柳家后,本来俊秀苍白的脸显得苍白又可怕。 柳仆射赶到儿子的房中,“谁让你私自去见韦相,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柳品灼前脚回来,柳仆射后脚就收到了韦玄贞的警告,知道自家儿子做的事,柳仆射当场都要发飙了。 “爹,你知道裴谈跟韦相一起,我亲眼所见。”柳品灼一边咬牙切齿。 柳仆射脸色变了变,愈加沉着脸:“不要说了,韦相绝无可能这个节骨眼上和裴家有交集。” 柳品灼脸上的皮肉抽动,盯着自家老子就冷笑:“爹是不信我的?” 柳仆射的神色铁青,指着柳品灼说道:“你知道家族为了捧你上位,前前后后花费了多少,你却如此不省心,还有两天就要殿试,你不要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了。” 柳品灼恶狠狠道:“分明是韦相对我们过河拆桥,收了我柳氏的好处,却还和裴家那小子……” “住口!”柳仆射气的浑身发抖,“你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今天开始你就在这里老老实实待到殿试,一步也不许出门!”这话要是传到韦玄贞耳朵了,他们柳家才真的完了。 以韦氏现在如日中天,就是柳氏都只能绞尽脑汁依靠, 这也是韦玄贞在信里警告柳仆射说的,要是在这个时候柳家再管不住柳品灼,就别怪到时候有什么后果。 柳品灼一脸的狰狞:“那为何裴家的小子早不去晚不去,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去了丞相府?” 柳仆射再次脸色难看起来,他神情再变,却也说不上来。 见状,柳品灼脸上的可怕更鲜明起来。 柳仆射阴沉良久之后,对左右吩咐道:“看好公子,直到后天殿试前,不许他踏出房间一步。” 说罢柳仆射一挥袖,转身走了。 柳品灼发了羊疯,踹翻了屋子里所有桌椅摆件,韦氏对他们过河拆桥,和裴氏那些懦夫们一道,简直让他们柳家颜面无存。 “韦玄贞,你也不过就是一个靠着自家姐妹的裙带才爬上位的东西,若没有我柳氏扶持你们上位,你们至今不过还是被武氏豢养的狗!” 出了丞相府,柳品灼的阴沉彻底就爆发出来。 他周围的奴才跪了一地,脸无血色,“公子,请公子慎言啊……” 奴才们都心死如灰了。现在柳品灼是怒火攻心,等到清醒过来,他们这些听到了这句话的人,岂不是都要被他处死。 柳品灼一个贴身的小厮走了进来,正遇上柳品灼阴沉的脸色: “公子,咱们埋伏在大理寺的人传来消息了。” 柳品灼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冷冷看着那小厮:“如果还没有好消息,本公子就把你们这些没用的狗东西都切碎了丢到后院池塘里喂鱼。” 听着他冷冷地讲出这些话,小厮一个哆嗦跪趴在了地上。 “那个林菁菁,已经知道了范文君还活着的消息。” 柳品灼阴狠的脸僵了僵,小厮说道:“公子不必忧愁,到底那姓范的死没死,他这个姘头一定会坐不住。” 柳品灼脸上的神情缓了缓,他盯着那小厮:“好,给我盯死那女人,倒要看看,她听见自己男人还活着是什么反应。” —— 林菁菁在屋内来回踱步,脸色苍白看着门口,仿佛有所惧怕。 荆婉儿回头望了望,什么都没有。她慢慢看向林菁菁,“林姑娘,你只要待在大理寺,没有人能伤害到你。” 林菁菁却已经如惊弓之鸟,或许只有她能明白自己的心情。那种哪怕只有万分之一,心爱的人或许还活着的机会。 她勉强笑了一下,“我有些不舒服。”她捂着肚子的样子,难掩痛楚。 荆婉儿心中了然,“莫非来了月事?” 讲起林菁菁在大理寺住的时辰,也差不多到了女子常有的事。 林菁菁不言语。 这整个大理寺没有其他女仆,见状,荆婉儿说道,“林姑娘,你待在这,我去给你拿一些衣服过来。” 荆婉儿便匆匆离开,林菁菁捂着自己的小腹,蹙眉坐到了床边。 这时,窗外传来一声幽幽的声音,“有人在翠云楼看见了范文君,但你要再不去,可就见不着他最后一面了。” 林菁菁脸上更没有血色,良久,她才盯紧门口:“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良久,窗外那一声冷哼:“他约你未时城北树林见,去不去,你自己斟酌。” 林菁菁骤然从床边站起,盯着那道窗,猛地上前拉开了门。 门口静悄悄,窗下也早已没有人,林菁菁枯瞪着一双眼睛,跪在了地上。 荆婉儿从小包袱里面,草草拿了两件宽松的衣裙,林菁菁比她高半个头,约莫是穿得下去。 她便立即返回。 到了院子里发现门扇居然大开着,荆婉儿就不由咯噔,脚步顿了顿立即就更快地走过去,一直到门口才堪堪刹住。 里面的床铺有点凌乱,门前有几个湿漉漉的脚印。这是因为昨夜湿寒,地面都是软的,意识到林菁菁居然跑出了屋子,荆婉儿后脑勺一阵发麻。 她丢下了手里的衣服,再次跑出去,她前后离开不过小半个时辰,而大理寺进出院落之间,也并没有那么近,荆婉儿迅速在院门口看了一圈,并未发现林菁菁的踪影。 荆婉儿第一反应是去书房先找裴谈,可是她脚刚伸出去,就立刻顿住,脑中灵光一现,立刻转了个方向,若有所思看向身后。 大理寺的后门就离这院子不远,平时也是无人看守。林菁菁会不会是…… 要是她真的想离开大理寺,她一个弱女子想避开守备森严的衙役,或许只有后门还有一点希望。 顾不得猜测下去,荆婉儿决定先去后门一探究竟。 来到后门,一看到那门后的凌乱脚印,荆婉儿的心就往下沉。 守后门的衙役,不知道怎么回事已经倒在了地上昏了过去。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逃走了。 裴谈在随后赶来,身后跟着大理寺的几个衙役,见到后门的脚印,裴谈面色不显。 而昏迷在门边的那个衙役,没多久就醒了,看样子是被人撒了一把迷烟,药效也不强。 起身的时候见到被撬开的后门,衙役脸色一阵阵发白,跪在地上磕头。 “小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小人真的不知。” 地上的脚印细小,明显是女子才会有,荆婉儿一个大活人还在这里,那就只有林菁菁一个女人。 林菁菁真的自己跑出了大理寺。 可是这也是让人不可思议的,她怎么可能凭着一己之力跑出去。 “有人在帮她。”荆婉儿不由看向了裴谈。 搜索的衙役回来了,说道:“没有发现第二个人的脚印。” 难道林菁菁就这么畅通无阻,一路上甚至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就开门走了? 且说被撬开的门锁,她一个女人哪来的力气。 衙役磕绊说道:“人应该还没走远,大人,要,要追吗?” 裴谈望着那排脚印不出声,之前所有人都认为林菁菁在大理寺就不会受伤害,可如果她主动要跑就完全不同。 “门和守卫,都是事先就安排好的。”荆婉儿忍不住咬住下唇。 门早就被提前撬开,守卫也已经迷倒,只等林菁菁跑出去。 这个提前安排好路的人,才是大理寺的内奸。 换做任何人,怎么可能不留下一点痕迹。 裴谈目光望着撬开的门,“人已经跑了,再找就很难了。”长安城的人口少说也有数万之巨,这样的大海里捞针,怎么可能捞得到。 而林菁菁……本身是一个戏子,用不同的脸孔伪装自己,已经是她的长项。 他们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毫无所长的柔弱女子。 “大人以为她要去见谁?”荆婉儿抬眸,能让本来心如死灰的女子突然间费尽心思也要逃离大理寺,甚至都不愿意相信她之前信任的大人,那必然是有足够原因。 裴谈跟荆婉儿目光交汇,有些话到了嘴边呼之欲出罢了。没想到的只是林菁菁会真的有勇气做,而这么不顾一切的举动的背后一定因为有人在故意推动。 第六十九章 贼喊捉贼 大唐民风开放,女子可以自由上街,但是有些羞涩的闺秀,戴着面纱出行也不算稀奇。 车马行的人盯着这个纵使面纱也掩不住的尤物,“姑娘,现在去城郊,我们就赶上宵禁了。” 却看女子缓慢褪下了手上的金镯子,幽幽说道:“有劳大哥了。” 车马行盯着这个足金的镯子,眼睛亮了一亮,犹豫道:“那好吧。” 酉时,正是即将宵禁的时候,百姓怕被抓到都赶着回家,因为千牛卫戌时准时巡城。 过了亥时还能在街上出现的,要么是身上有圣旨御令,要么就是禁军。 车马行挑了一匹最快的马,嘱咐马车夫一定要在宵禁之前回来。 城郊人迹罕至,那马车夫不忍心提醒了一句:“姑娘,马上太阳就落山了,这地方平时禁军又不巡逻,你一个人还是小心为好。” 那蒙面女子转身,如水的眸子有些波动:“多谢,我会的。” 马车夫摇摇头,扬起鞭子回了城。 女子颤抖站了一会,一把扯下脸上的面巾,正是林菁菁。 那信上只说约她在此处见面,可是这里四处冷森森,根本除了她没有旁人。 她定了定神,开始朝着树林里走。刚才马车夫忠告的话,又怎么能进得了林菁菁的耳朵。 “范公子,如果是你,就出来见我。”林菁菁听到声音骤然回头,脸色都白了白。 但是她虽然出身风尘,却命不由己,这一生自认未做过任何亏心事。 这树林若真有鬼,她也不怕。 她继续往里走,这树林潮湿,林菁菁看到了一排鞋印。她眼睛骤然亮起来,忽然提起裙子,沿着鞋印飞奔。 “范公……范郎,你在里面吗,我来见你了。”林菁菁又惊又喜地看见前方树荫下有个人。 那人慢慢就转过身,一头乱发下面就是白惨惨的脸。林菁菁脚步一下顿住。 直到她跟那人相视半晌,那人幽幽道:“菁儿,是你吗?” 林菁菁震了一下,不敢置信望着那人。 那人却更加激动地说:“菁儿,我以为此生再也见不着你。” 听见这话,林菁菁不由潸然落泪。 那树下的人影直直朝林菁菁扑过去,林菁菁像是呆了一般,盯着那人如脚底生了根。 眼见两人到了跟前,男人拨开了脸上的乱发,露出清俊的容颜。 这熟悉的样子……林菁菁忽然张开手,抱住了眼前的男人。 “范郎,我多么希望跟着你去了……”等林菁菁抹了泪,不由问,“你为何要约我在这荒郊僻壤里见面?” 听见问话,抱着她的男人惊疑说道:“菁儿,不是你约我见面的吗?” 否则他整日在翠云楼徘徊,又有谁愿意理睬他。 林菁菁咯噔一下,已经有不好的预感,“我是接到了范郎你的书信,才会到此。” “什么?!” 二人互相看着对方,都是一脸惊骇。 此时这树林静谧无声,活像鬼影来临的将夜。 林菁菁忽地推了一把男人,“你快走!” 就在这时候,一声冷笑从林中响起了,“怕是你们谁都走不掉。” 林菁菁惊骇莫名看着四周,原本已经太阳落山,昏暗的丛林,忽然亮起许多火把。 一个白衣华服的男人,摇着扇子,冷笑看着二人。 柳品灼咬牙切齿盯着对面那张熟悉的脸:“姓范的,你居然还真的命大活着。” 范文君下意识把林菁菁挡在身前,不敢置信盯着柳品灼:“柳公子,你……” “真是一对苦命鸳鸯,不过别怕,本公子一向成人之美,今天这月色不错,就一同送你们二人去西方极乐世界,继续恩爱。”柳品灼咬着牙冷笑说道。 这时林菁菁脸色惨白盯着柳品灼:“原来是你,你就是那个偷范郎文章的人?” 柳品灼冷下了脸,自古红颜祸水,早知道还有这样的祸害,根本早该杀了这女人,却偏偏让她逃了。 “范文君,本公子愿意提携你这个乡巴佬,是你这乡巴佬几辈子的福气,还敢在本公子的面前端架子,就不要怪本公子无情无义了。” 范文君的声音都开始发着抖:“所以你就派人杀我,柳公子,杀人是赔命的罪,万没想到你居然敢草菅人命!” 林菁菁忽然说道,“你们这些玩弄人命的权贵子弟,真以为没有王法吗?” 柳品灼早就开始口不择言:“你一个下等人,居然还妄想本公子给你赔命?王法不是给你们这些下等人的。” 更不可能容忍,他看不起的下等人,居然能写出比他们这些权贵子弟还要优秀的文章出来。 “杀了,不留活口。”柳品灼那张白净的面上狰狞如鬼。费尽心思找这么一个地方,把这两个蠢人骗来,等杀了之后尸体埋入密林,根本不会有人发现。 他身边的杀手,一个个持刀,冲向了林菁菁二人。 说时迟那时快,那杀手的刀没等砍下去,旁边忽然一只刀伸出来挡住了。 这生死一瞬,林菁菁脸色都白了。 就看突然出现的,是两个衙役,裴谈慢慢从一棵树后走出来。 方才完全没发现有人,柳品灼睚眦欲裂,盯着裴谈:“是你这瘟神,你又来坏本公子的好事!?” 裴谈盯着他没做声。他看向林菁菁,林菁菁目光瑟缩了一下。 “本官一路跟着林姑娘来到此处,想不到,倒是发现了柳公子和柳家的交易。” 柳品灼的右手抖得厉害,他万万没想到会让裴谈撞见。现在知情人不止是多了这对男女,更是多了大理寺。 他心中在紧急盘算,怎么办…… 裴谈眸色幽了一下:“柳公子,本官奉劝你不要一错再错。” 柳品灼骤然把眼神对准了裴谈。 裴谈就站在林菁菁的前面,显然是要护住她和范文君。 柳品灼看着对面的五个人,其中一个是朝廷命官,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若说到对抗的话,五个人远远不是二十几个杀手的对手。 柳品灼忽然露出一个狰狞的笑。 “你们愣着干什么,没听本公子说吗,让你们把人拿下……” 周围那些杀手面色震惊,立刻盯着柳品灼,唯恐理解错了。 倒是裴谈,盯着柳品灼那张面孔,眸色沉了沉,半晌说道:“柳公子,难道你想杀朝廷命官吗?” 柳品灼狂笑,盯着裴谈说道:“谁看见本公子杀人了?裴寺卿只带了两个手下来抓捕逃脱犯人,却被犯人拼死反抗,五个人同归于尽在此。和本公子有什么关系?” 裴谈的眸色幽沉。 真是没想到,一个人为了名和利,真能疯狂至此。 “上啊!你们还等什么!”柳品灼脸上抽搐瞪着身边杀手。 裴谈这时低着头,像是放弃了抵抗,但是当杀手逐渐靠近的时候,他忽然说道:“柳公子,你为了区区功名草菅人命,想必柳仆射也为你感到痛心。” 柳品灼冷哼:“少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这三品官服是被陛下直接御赐,你又何曾尝过科举争夺的不易,那些下等人凭什么与我们世家同朝为官。” 就见裴谈抬头,面上淡淡不惊:“那就别怪本官没有给柳公子你机会了。” 话音落,柳品灼还没反应,周围的树林中,冒出了许多弓箭手,像是鬼魅一样无声无息,无数弓箭对准那些杀手,只要轻轻一动,立刻就能让他们肠穿肚烂。 就看一个人影,慢慢地从树丛里,走了出来。 “是谁!还有谁在那里!?”柳品灼脸色扭曲,几乎疯了。实际上,也许他本来就是个疯子,不然谁会做出他做的那些事。 这幽密的树林,适合杀人弃尸,干偷摸的勾当。柳品灼为此得意,以为过了今晚,所作所为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可惜,能藏污纳垢的地方,当然也更适合藏人。 裴谈慢慢对那人影,躬身一揖礼,“下官拜见韦相。” 听见裴谈的称呼,柳品灼彻底僵木了。 火把照在那人身上,紫色衣袍在风中轻摆,不是当朝韦相又是谁。 韦玄贞神色淡淡像幽井,他盯着柳品灼,如同盯着什么死物一样:“柳公子啊,……你真是让本相失望。” 那么多的暗示听不懂,只有如此的蠢人才会走死路。 惊悚一幕露出,那“范文君”狠狠扯起了自己的脸皮,竟从那脸上活活扯掉一层皮下来。 第七十章 自投罗网 就看那张脸再次转过来,本以为会血肉模糊,可是这张脸苍白的很,却绝对五官清晰,赫然是那天与裴谈搭过话的戏班小生。 “柳公子方才的话好生大言不惭,口口声声,不知说谁是下等的人。”那小生嘴角,泛着一丝嘲意。 林菁菁已经木然了。 柳品灼连退几步,颤着手指指着那“范文君”,“你这贱子,发生了什么……” “柳公子。”韦玄贞面色寒如水,“你自己疑心生暗鬼,劳动的本相大半夜与裴大人来这荒郊僻岭处,你可治罪吗?” 一句疑心生暗鬼真是解释的再好不过,这场林中之戏,正是为柳品灼而唱。 柳品灼目色极红,俨然有失控之势,他看着韦玄贞:“本公子不信、不信……” 韦玄贞冷冷道:“你信和不信,都已经让你柳家蒙羞。” 柳品灼带来的杀手们,根本不可能和手持弓箭的千牛卫禁军抗衡。 “动手。” 柳品灼面目狰狞还想反抗,“你们休想让本公子就范。”话音刚落一根羽箭正中他的膝盖,鲜血飞溅,他嗷叫了一声痛苦倒在地上。 余下的杀手们,在徒劳抵抗之后,纷纷折在了千牛卫弓箭之下。 这时有一棵树荫暗处下,两个千牛卫才缓缓走出来,手中同样押着一个素裙少女。他们显然早就已经站在那里。 韦玄贞这才看向裴谈,慢慢说道:“想不到本相听从裴大人之言,今夜一同追拿荆氏的罪奴,却居然正好撞破了柳公子犯下的此等骇人听闻的罪孽,今夜之惊心,可真是叫本相意外。” 裴谈垂眸对韦玄贞道:“今夜多亏有韦相与千牛卫的襄助,否则凭大理寺一己之力绝无成事之能。” 韦玄贞的目光,慢慢落在裴谈淡然的面孔上,意味深长说道:“裴大人居然准确知道今夜荆氏罪女会逃往此处,本相到现在都还深觉讶异。” 裴谈这时看向已经被押起来的柳品灼,问道:“柳公子要如何发落?” “柳公子犯下滔天大罪,本相要将他直接提往刑部,此案裴大人就写个结案书,交由本相处理吧。”韦玄贞神色幽阴。 柳品灼不会交给大理寺,这本已经是预料之中。就算今夜设局,让柳家绝无可能再脱罪,可就如同宗霍一样,柳家拼死也会想办法护住这个嫡子,至于最后结果如何,就不是裴谈和大理寺能够主理的了。 林菁菁站在清冷的夜色中,像是已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今夜,这个女子怕是最可怜的。 裴谈想起了荆婉儿来此之前说的话:“虽然对林姑娘有些残忍,但这场戏要唱下去,她必不可少。” 事先不告诉林菁菁,因为万一引起柳氏的疑心,就骗不出柳品灼上当了。 少女一如既往的聪慧明断,亦有一些为达目的流露的冷情。 裴谈余光瞥向了荆婉儿,才慢慢开口道:“那此女现在又该如何处置?” 韦玄贞眸子里有些玩味,他盯着裴谈看似无表情的脸说道:“此女既然是荆家的女儿,事关荆氏那件案子,自当是带进宫中,由陛下处置。” 换言之,谁也无法私下处置荆婉儿。 裴谈慢慢抬起手,“那下官就先行带人回大理寺了。” 韦玄贞的眸子在深邃的夜里,隐约有些似笑非笑。 …… 刚回到大理寺,裴谈就吩咐关闭了书房的门,从密道的暗格里,取出了中宗的圣旨。 这封正是中宗之前给的密旨,旨意里要他查清举子之死,必要时候代行天子之职。裴谈缓慢从密道中出来,在房中换了衣服,走出门对侍卫道:“准备马车,我要立刻进宫。” 柳家的人得到消息,几乎五雷轰顶。 柳仆射犹自不相信真的,可是韦玄贞的亲笔信,已经把一切希望打灭。真是没有想到,最后是柳品灼自投罗网,将柳家辛苦布置的局面全部毁掉。 韦玄贞淡淡吩咐传信之人:“明日早朝之后,本相就会把柳品灼所犯之罪呈报宫中,这一晚上,算是本相看在以往面上,留给柳家最后的一点时间。” 一晚上究竟能做什么,或许只是让柳家人提前感受末日的来临。 这一晚柳品灼就被关在丞相府,还有荆婉儿也一起。 韦玄贞眯眼看着空中一轮月:“说起来今晚的月色,倒是很美。” 今夜多少人仰马翻,绝望嚎哭,都跟他无关。韦家早已是稳坐钓鱼台之人。 韦玄贞悠悠走向台阶,感觉到一道冷淡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他慢慢转脸,少女清眸如一泉水盯在他的脸上,世人看韦玄贞只有两种表情,一种是极端惧怕躲藏,一种是极端谄媚巴结。而荆婉儿的目光里,清澈的仿佛没有任何的感情。 韦玄贞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弧度,“有趣。” 荆婉儿随即被押走了。 身侧幕僚低声道:“相爷,据我们大理寺的探子回报,当日裴谈正是因为此女子,才会大动干戈逼死了我们三名死士。他怎会轻易将此女子交给相爷处置?” 韦玄贞表情似笑非笑,良久才说:“裴谈破了这宗大案,陛下龙心大悦,多大的赏赐自然都肯给。若本相没有猜错,裴谈现在,正急着入宫吧。” 用功劳保下一个宫女,只怕还是轻而易举的事。 府中的下人很快来回报:“相爷,宗尚书不知从何处得知了今晚的事情,他方才赶来了,现下就在门口等候。” 韦玄贞眼中含笑:“本相知道他为什么来。” 宗楚客对荆婉儿的追逐,如果他一开始就告诉韦玄贞荆婉儿的下落,或许不至于走到现在,柳家也许也不会到此地步。宗楚客为了一己的私怨,想对荆婉儿报私仇,这才有了今天的连锁反应。 “告诉他,本相已经歇下了,让他明日来见吧。”韦玄贞懒懒挥手道。 宗楚客听说韦玄贞不见他,捏紧了手,面色冷然:“告诉相爷,本官就在这门口等。” 韦玄贞明日会上朝,他必然要在他离开丞相府之前见到他。 就看宗楚客对着关闭的大门冷冷道:“一个宫女而已,只要相爷肯将人交给我,宗楚客下半生愿当牛做马,为相爷和韦氏效力。” 这番话自然传到韦玄贞耳朵里。他不由笑了。 “宗楚客,看来真是不堪大用了。”韦玄贞不由摇头悠然叹息。 宗楚客的狠心机谋,一向最被韦氏看重,可是他的前一项优点被亲儿子打破,后一向优点也荡然无存。若是从前的宗楚客,又岂会对韦玄贞开口说这样的要求。 一个宫女而已? 荆婉儿自然什么也算不得,可她恰恰触了中宗的一片逆鳞,就是三年前的那宗谋逆案。 韦玄贞要是此刻把荆婉儿秘密处死了,死了一个婢子不要紧,可因此动摇中宗对韦氏的情感,就得不偿失了。宗楚客想要荆婉儿,岂不是太把自己的这个尚书看的重要了?要知道他现在是一品尚书,可离了韦氏他还什么都不是。 这一夜后半夜,大雨倾盆,宗楚客在门口硬生生捱了半夜,浑身已冻得僵冷。 而开门的小厮,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了许久,撂下了一句:“相爷已从后门上朝了,尚书大人请回吧。” 一夜风雨,也比不得此刻心寒。 早朝,又是另一场更恐怖的风雨。 柳品灼的伏诛,柳家这次损失了数十万两,这才算少,更重要的是柳家整体在朝堂的威信,几乎已无力回天。 此案平息之后,裴谈去看林菁菁,闻喜客栈已经被查封,戏班也成了无主之人。 而林菁菁坐在窗前,裴谈看着她:“有人让我在一切结束后对你说一句,‘抱歉’。” 我们总是用人生路还长安慰自己,可是谁都知道人生路越长,其实越是一种折磨。”我已得到陛下首肯,尸体交由你带回安葬。“裴谈身后的马车里面,正放着包裹冰凌的范文君尸体。 林菁菁死气沉沉的神色,才微微有变化,她慢慢看着那马车。马车门被打开,裴谈轻轻说道:”从长安至晋州路远迢迢,这辆马车便送予你赶路。“ 林菁菁面上有淡淡一丝苍白,那声抱歉是荆婉儿要说的,如今只能由裴谈转达。 林菁菁的声音忽然淡淡:”我早已知道那人不是范公子。” 裴谈眸色一动,下意识看着林菁菁。 林菁菁唇边有一丝的寂寥:“我虽早已对范公子有情,但从未僭越,范公子,更是从未称呼过我‘菁儿’。” 裴谈有些怔住了。 从树林间,那人虽然戴着和范文君一样的人皮,可是他开口第一言,那句菁儿就早已让林菁菁知晓,此人不管多么像她的范公子,终究再也不会是了。 可是,她依然选择把那场戏演了下去。 要知道,也正是她,故意一步步引诱着柳品灼自己说出那些罪行的。 裴谈良久看着这女子,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竟是不如一个女子通透。 林菁菁面色苍白:“范公子终究是活不过来了。” 裴谈竟觉得自己的心被戳了一下。 第七十一章 婉儿刷马桶 大明宫的南首杂役房,新来的尚宫大人冷若冰霜,对所有宫女严苛至极。 荆婉儿在那刷马桶,臭味弥漫在四周。 听说是最近御厨房新来的大厨烧坏了菜,导致很多嫔妃甚至中宗,都吃坏肚子,一天要传好几次恭桶。 掌事宫女冷着脸,“荆婉儿,出来。” 少女抬起狼狈的脸,挽起的衣袖上,都还是脏的,荆婉儿看着那宫女露出不解。 宫女更加冷:“磨蹭什么,让你出来没听见?” 荆婉儿看了看手里的刷子和马桶,只得丢下,站起身用衣裙擦了擦手,朝宫女走了过去。 可是还没等靠近,奇臭味道就熏得宫女变了脸色。 荆婉儿泰然自若地看着她:“姑姑到底有何事?” 那掌事宫女憋住气,匆匆转过身,“少废话,跟着我来。” 来到杂役房的院子里,荆婉儿抬头,远远望见那里穿着太监服的宦官。 那原先冷漠的宫女,立刻脸上多了丝惶恐跪下去,“启禀公公,罪奴荆婉儿带到了。” 荆婉儿望着那太监,有些愣神。 “好大胆子,这是陛下身边的秉笔大太监,你这贱婢竟敢不下跪?”听到宫女的厉喝,荆婉儿回想起来,连忙低头,跪了下去。 那太监皱眉望着荆婉儿,鼻端隐隐闻见了一股异味。 “怎么回事?”脸沉下来,“难道就要这副样子去面圣吗?殿前失仪的大罪你们担得起吗?” 一听是要面圣,掌事宫女的脸也变了,她立即瞥向荆婉儿:“立刻去洗漱更衣、快去!” 荆婉儿却不动,望着那太监道:“奴婢连刷了三日马桶,没有干净的衣服可换了。” 秉笔大太监脸黑了。 掌事宫女微微慌张,只得斥责荆婉儿道:“我差遣人给你送一套,休要再多言,快去收拾!” 既然如此,荆婉儿便慢慢站了起来,两手拍了拍衣裙,淡淡地转身离开了。 一番七手八脚的忙乱,好几个宫女嫉妒地帮荆婉儿沐浴和换衣,还匆匆点了熏香来驱散她身上的味儿。 随后她们抱起荆婉儿换下来的衣服,就厌恶地丢到了臭马桶中。 荆婉儿盯着,慢慢说道:“我只有这几套衣服,若是丢掉,以后的活儿就恕我不能出门做了。”宫女的衣服,每个季度只有一件新做,少的可怜,这些人嫌臭就这样丢掉,等见了中宗回来,还是要她一个人承受苦果。 就看那丢衣服的宫女手里一僵,又怕又恨地说道:“你这怪胎,真是……” 这时掌事宫女阴沉着脸走进来,“还没好吗,没用的废物,到底还要让公公等多久?” 那些宫女慌忙从马桶里,拿出荆婉儿的衣服,一边对着掌事跪下来。 荆婉儿才施施然转过身,“已经好了,姑姑。”她身上的衣服并不合身,实在是因为所有宫女没有人如她这般清瘦如骨,扭扭捏捏穿在身上,实在差强人意。 但是掌事宫女也不敢耽搁了,只能赶鸭子上架让荆婉儿出去。 谁有胆子,让九五之尊等太久。 那秉笔大太监,神情冷漠地扫了扫荆婉儿,“陛下召见,也敢怠慢,果真是个贱婢。” 荆婉儿垂眸不言语。 那太监挥了一下拂尘,就冷哼一声,带头离开了杂役房。 —— 裴谈跪在紫宸殿中,不知道跪了多久,中宗看着他的目光淡漠又犀利。 “宗霍的案子,和科举的案子,你都办的很漂亮。”中宗的声音不辨喜怒。 裴谈也只是更加伏低身子,说道:“微臣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中宗眸子骤然幽沉:“可这两桩案子,同时也让大唐皇室、和朕的颜面尽失!” 特别是后一桩,简直堪称大唐之耻,更让唐皇室积累百年的威严扫地。 裴谈跪在地上没言语。 中宗冷哼了一声,半晌转身道,“你裴氏家族,如今已经被几大关中家族给孤立,这都是你的功劳。” 裴谈一味冒头,只能是让人迁怒于他身后的家族。 裴谈的眸色划过一抹清淡;“从授印大理寺卿那刻起,微臣就只听命陛下一人,为唐皇室效力。”不论任何后果,不论得罪任何人。 有别人想利用大理寺就范,都绝不可能过裴谈这关。 中宗看着他,眸色深邃:“说的像是朕的文武百官,只有你一个人忠心似的。” 裴谈垂眸:“臣不是这个意思。” 中宗再次冷哼,背对着书房门,不知在想什么。 “其实朕心里清楚,这两宗案件,若是当时交在了别人的手里,或许宗室的颜面能保得住……此刻,也不至于闹到世家同室操戈的地步。”但是,死了的人的确是白死,冤死的魂,会永远不得安宁。 中宗忽地似笑非笑,“裴爱卿,听说现在坊间已经有了你裴青天的名声。你是在拿我大唐皇室的脸面,来成全你一人的清名。” 裴谈骤然叩首在地,良久才说:“若这是陛下心中所想,那臣请辞大理寺卿之职。” 他原便是裴家一位公子,没有出将入仕之念,也无光宗耀祖之心。 中宗望着他良久都没言语,他知道在登基后举办的那一次宫宴上,他看上裴谈的,正是这男子眉眼间的清明。 那样的清澈双眸,中宗从出生就卷在最肮脏的权欲之海里,第一次被那样的清澈震动。 这个男人不做大理寺卿,还有谁做。 “好了,朕不是识人不明的昏君,”纵然坊间对他的传言并没多好听,中宗继续说道,“朕知道你想要什么。” 大理寺自当论功行赏,裴谈这个大理寺卿也一样。 就在这时候,门口宦官进来报告:“罪奴荆婉儿已带到。” 中宗片刻才面色寒凉地吩咐:“带进来。” 裴谈面上,明显有一道诧异迅速划过。这时少女已经进来了。 荆婉儿换了身新衣裳,可惜,她脚下的鞋,还是原来那一双,鞋底更是沾着不知何处踩来的污泥,发出阵阵异味。 那带她进来的宦官立刻惶恐下跪说:“陛下,此女仪容不整,奴才已经给了她更衣梳洗的时间了……”谁知还是这般不成体统。 中宗却皱眉无暇在意,挥手让宦官下去:“下去吧。” 荆婉儿垂着眉眼站在大殿里,她从一进来看到跪在地上的那男子,心中已是不可遏止的跳动了起来。 就见她慢慢搂起来裙子,屈膝跪下去:“罪奴荆婉儿参见陛下。” 中宗幽然望着她,“荆婉儿,你知道朕为何传唤你来吗?” 荆婉儿低垂着头,掩下情绪:“奴婢不知。” 她一个收尸宫女,宫中连个最小的杂役都能欺负她,又怎会知晓九五之尊的心意。 裴谈缓慢地闭上了眼睛,感受到中宗的目光看过来,这整个大明宫,都是中宗的,在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很难说能逃过这位天子的眼。 这五年来荆婉儿在杂役房过的是什么日子,中宗只需要叫两个人问一问就一清二楚。 一个刚入宫时被所有宫女欺负辱骂,到今天一句话就吓唬所有宫女都不敢靠近的收尸“怪胎”。从小就在宫里的人尚且不能修炼的这么刀枪不入,一个曾经的名门闺秀,是怎么做到的。 中宗的目光染上幽凉的寒意:“荆婉儿,朕要你跟随在大理寺卿的身边,以后一切听从大理寺的调度。朕必须警告你,除了大理寺,你不得独自前往任何地方,否则视为叛逃,那时,朕定不饶你!” 荆婉儿将头扣在地面双手之上,缓慢说道:“奴婢遵命,奴婢谢陛下恩典。” 轮不到荆婉儿问为什么,她一个婢子只有听差遣的份。 “你先到门外等候。”中宗冷冷说道。 荆婉儿咬住下唇,慢慢退出了殿外。 “如此女子,留在朕的大明宫,朕能安寝否?”中宗望着裴谈,“此女仍年少,却已阴狠毒辣,手不容情,毒杀尚书之子,能和死尸同睡,韦相前日就对朕言明,这样凶煞之女,最合适安放的地方,还是你大理寺。” 裴谈方才便察觉中宗此番不是兴起之为,若真觉得荆婉儿不吉,韦玄贞为什么不直接对中宗进言杀了荆婉儿。 但裴谈同样无法问出来,想到此刻在殿外的荆婉儿,他只能慢慢垂下了眼眸。 “臣,遵旨。” 中宗摆摆手:“朕有一件事,正要交给你大理寺办,不要让朕失望。” 第七十二章 裴大人买鞋 裴谈从大明宫出来的时候,看到少女已经站在马车的旁边。依然一个破包袱,几件旧衣。 荆婉儿看着裴谈下意识叫了一声,“大人。” 真是想不到两人又这样快的见面,而且这次和以往不同。 “先回大理寺。”裴谈看了眼裴侍卫兼职马车夫。 在马车上,因为空间小,连荆婉儿都能闻见自己身上传出的异味。她看着裴谈,头一次伶牙俐齿也无施展之处。 裴谈看到了荆婉儿脚下穿的鞋子,从前他裴家的下人,都不会穿成这样。 荆婉儿忽地一笑,却不自在地缩回了自己的双脚:“看来,又是婉儿拖累大人了。” 她虽不知道中宗为什么突然做此决定,可明显跟她沾边的,都不会是好事。 裴谈看着她,半晌才道:“你一个人,还拖累不了大理寺,不用乱想了。” 他闭上眼眸。 就听马车轱辘转啊转,走了一个多时辰,门口裴侍卫说道:“大人,前面转弯就到寺里了。” 就听裴谈睁开眼睛,说道:“南边拐角,有一家卖鞋的铺子,你在门口停一下。” 就感到片刻后马车身一晃,真的停住了。 裴谈撩开了马车的门帘,对外望了一眼。 荆婉儿有点不自在。 裴谈转过身:“下来。” 裴谈因为入宫觐见,身上还穿着官服,他出现在店铺的门口,那老板立刻就脸色诚惶诚恐迎出来。 “小的见过大人,敢问大人要买鞋吗?” 裴谈看了一眼这家不大的店面,才把眼睛看向荆婉儿:“给这位姑娘买鞋。” 老板惊了一下,连忙看向荆婉儿。 见少女眉眼娟秀,身上的衣裳虽然普通,整个人却有种清华之气。就是……不知身上哪来一股异味。 连忙也更不敢得罪,低首说道:“请姑娘随小的,前去丈量一下脚掌。” 荆婉儿看了眼裴谈,这时候忸怩也不合适,她便跟着老板去了。 这时出来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应当是老板的女儿,她手里拿了尺子,掀开里间一屋子门帘,“姑娘请内坐。” 荆婉儿跟着女孩子进去,“请姑娘脱鞋。” 荆婉儿把自己那双散发着恶臭的鞋子脱下来,里面的一双纤足,却是白皙小巧,那拿着尺子的小姑娘都愣了一下。 她立刻跪在地上,小心给荆婉儿比了一下脚掌。然后低下头。 荆婉儿重新穿上鞋,跟着这女孩走了出去。 老板听了女孩子的话,便哈腰对着裴谈道:“这位大人,现店铺中,没有这位姑娘尺寸的鞋码,得定做。” 裴谈说道:“定做要多久?” 老板想了想:“最快也得三天。” 裴谈看着荆婉儿脚上那双鞋,慢慢道:“不知道能否找一双,临时凑用一下。” 老板为难:“这……”他瞥见身侧的女儿,忽地眉头一动。 “若大人不嫌弃的话,小女的鞋子,和这位姑娘倒是相似,可以让小女拿一双干净的,给这位姑娘暂时穿着。” 裴谈看向荆婉儿,见对方没反应,说道:“可以,有劳老板。” 老板忙看向女孩:“快去屋内拿一双。” 女孩子点点头,闪身进了屋中,片刻捧了一双绣鞋出来。那绣鞋上面花纹精致,鞋底也没有污泥,显然女孩子爱惜,自己都没穿过几次。 女孩子捧着这双鞋,一面低头来到了荆婉儿身旁。 老板解释说:“请贵人不要嫌弃。” 荆婉儿伸手拿了那双鞋,见到里面棉垫子,都是精心一针一线。当即对女孩微微一笑,“谢谢你。” 她知道对于民间少女而言,这样一双鞋,无异和珍宝一样妥帖收藏着。 裴谈从衣袖里,摸出了一锭金子递了过去:“三天后,我让人来此取鞋。” 老板惊恐看着:“贵人,这,这太多了。” 这钱,都够买他们半间铺子了。 裴谈将金钉子放下,看向那低头的女孩子:“还要感谢令千金割爱。” 鞋子不贵重,但夺人所好,亦不是君子所为。 那女孩子愣愣抬起头,看着那金锭,似是有些不敢信。 裴谈这时转过身:“我们走吧。” 荆婉儿拿着这新的绣鞋,再次对那女孩一笑。 片刻回到大理寺,大理寺一草一木,倒还是荆婉儿印象中的样子。 “你还住之前的屋子。”裴谈的目光和少女相对。 荆婉儿唇边勾起,淡淡向裴谈一福身,便自动走向了房间的所在。 到了以后,房门并未上锁,荆婉儿在门边站了会,才伸出手推开了门。 一阵微微的风吹拂到脸上,荆婉儿看到房间中,比自己离开时还要干净,还有床榻的被褥,整整齐齐叠放着。 荆婉儿定定看着,显然这间房子不久才打扫过。 脚底下湿漉漉难受,虽然在外人前面不改色,可荆姑娘也是忍到了极致。 她坐到椅子里,将脚上的鞋子脱下来。 这时外间传来声音,荆婉儿立时起身,打开房门,看到了外面的衙役微微一笑:“能否劳烦大哥帮我打一盆清水,多谢。”她此刻光着脚,要出去打水确实不雅。 委实是那鞋脱下,就再也不想穿上了。 那衙役见到荆婉儿,眼珠子都要瞪出,本来大理寺发现女人就不合理,再仔细一看,这姑娘一张脸恁的脸熟。 “你,你不是那个……” 荆婉儿一笑:“以后婉儿还要多仰赖几位大哥关照。” 衙役脸嗖的青了。 少顷,荆婉儿要的清水,真的被端过来,那衙役偷偷看了荆婉儿一眼,立刻掩面走远。 荆婉儿不以为意,立刻端着水回屋,将一双脚浸泡在内。 水沁凉,委实舒服。 等到清洗干净,荆婉儿用随身的帕子擦了水珠,这才轻轻拿出那双新鞋子,双脚踩进去。 尺寸真是正正好,想那店家的小姑娘,最多也就十二三岁,一双小脚和荆婉儿完全匹配。 此刻裴谈到了自己的书房,裴侍卫跟着进来了。 “公子,荆姑娘究竟是?”他皱了皱眉,一路上都不敢多问,委实到此刻才能问出来。 荆婉儿和大理寺的不解之缘,是不是就此种下了。 裴谈看了看自己的侍卫,“陛下已经下旨,以后她会常驻大理寺。” 裴侍卫脸上闪过错愕。 “不知道陛下为何忽然叫公子进宫?”若说为了荆婉儿一个人,未免说不过去。 裴谈的神色幽然沉静下来,“陛下另有旨意,要让我大理寺协办。” 想到中宗方才所说的,裴谈想了想,却依然觉得心中没底。 “裴卿,你知道在含冰殿,一直住着何许人也?” 裴谈一听这名字,就动容了一下,含冰殿,一向是大明宫关押废弃皇族女眷的冷宫。好端端的,中宗提到含冰殿,已经让人觉得不详。 中宗这才幽然继续说:“朕要你大理寺做的,就是护送含冰殿的一位庶人,到往城外的青龙。此事事关重大,必须亲自把人送到。” 青龙寺,皇家护国寺庙。即便是大唐皇室之子站在青龙寺面前,也要心存敬畏。 饶是镇定若裴谈,也只能抬起头,询问起中宗:“陛下,能在含冰殿关押的,只能是皇族女眷,为何不让禁军……”怎么能交给大理寺护送。何况,从中宗复位以来,那含冰殿中,不是应该早就无人居住了吗? 中宗盯着裴谈:“纵然你是大理寺卿,有些事,不该你过问的,朕还是希望你不要多问。” 帝王的这句话,可谓是让裴大人懵然许久。 但是,中宗似乎最后也是觉得不该完全不透露,才又对裴谈说:“此人身份特殊,实在不适合动用宫中禁卫,所以,朕思来想去,还是你大理寺来办,最妥帖。” 几句话之前,还犹在训斥裴谈和他的大理寺让大唐皇室丢了颜面,现在就说还是大理寺办事妥帖。 君王之心,真是难测。 裴谈只能硬着低头:“敢问陛下要大理寺何时开始护送?” 中宗这时眸色幽深:“你放心,过几日朕安排好了,自会派人通知你。” 如此,裴谈才离开紫宸殿,告辞出来。 第七十三章 神秘贵人 青龙寺。 小和尚法号慧根。整个青龙寺几千个和尚,只有他叫这个法号,可见他的师父,现任青龙寺的住持玄莲大师是多么喜欢他。 慧根抬起脚,走在摇摇欲坠的木梯子上,再往前看,尽头的房间门锁紧闭。 他掩着口鼻,连着三天了,都是这个难闻的味道,从紧闭的门缝传出来。 “慧根师兄,这里究竟住着什么人,为什么师父不许我们靠近?”身后拿着扫帚,要打扫的几个小沙弥,不由问道。 他们被吩咐要离这门数尺,只得打扫前面的楼梯。 慧根看了他们一眼,施施然说道:“你们只管把这里打扫干净,院子里有几盆玉兰花,搬到这楼梯上,除除味道。” 小沙弥赶紧将这楼梯和院子都打扫了,一边把鲜翠欲滴的几盆花搬了进来。可是那门中难以描述的味道,在花香中,反而更浓烈了。 像是地狱入口的色欲之香,连圣僧也要勃然变色。 “师父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人玷污佛门圣地……” 小沙弥们尽管日日诵经,六根清净,四大皆空,在这味道面前,也纷纷低下了头。 等到打扫完,小沙弥们就逃也是的离开了。 只有慧根双手合十,慢悠悠对着那紧闭的门看了许久。 才念了声佛号说道:“阿弥陀佛,佛渡众生,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 荆婉儿睡的好好的,突然就四肢一个痉挛,从梦中醒来了。 刚才一切皆是噩梦。今天正好是在大理寺的第三天。 她干脆穿上衣服,麻利地从床上下来。 打开门,天气蒙蒙亮,但是似乎已经有不寻常的事发生。 “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是佛祖都不会原谅的。”她喃喃自语。 荆婉儿的脚刚踏出房间门,就想起中宗说的:以后她不许独自踏出大理寺一步,否则视为抗旨的死罪。 荆婉儿眯起了眼,皇帝陛下这话说的非常有意思,就是说,若她以后想离开大理寺……必须是和裴谈绑在一起。看来以后,荆姑娘只能成为裴大人的附庸一般存在。 就在这么想的时候,她脚下一转,走向一个方向,即便只能在大理寺,也比从前在杂役房宽敞。没有恶人尚宫,也没有要刷的马桶。 “裴寺卿,此次事情,陛下并无圣旨,但差遣老奴来传口谕,寺卿大人可要听准了。” 刚到前院,荆婉儿一眼看见院子里的人,脸色一变躲到了墙角。 裴谈跪在院子里,口谕不像一般圣旨,每个字都要记牢了,因为传旨宦官只会说一遍。 “微臣听旨。” 那白皮脸宦官,这才阴柔地一笑:“此次护送由大理寺卿亲自执行,但随同之人不得超过十人,且路上不可引起过多人注意,尔等到了青龙寺后,需即刻返回。” 要大理寺卿亲自护送,应当是护送之人身份贵重怕有闪失才对,但又不准过多的护卫随行,这是什么道理? 跪在地上的裴谈没有说话。即便对口谕存疑,也只能照办。 “臣领旨,多谢陛下。”裴谈不由抬起头。 那宦官这时却还没有走,他对裴谈眯起了眸子,“陛下还有一言,裴大人请近前说话。” 裴谈闻言,慢慢从地上起身,走两步到了那宦官跟前。 就见那宦官从宽大衣袖中,取出了一封信,“裴寺卿,这是陛下的密旨,嘱咐寺卿大人到了青龙寺之后,才可打开观看。” 裴谈不由盯着宦官,此事还未开始执行,已处处透着神秘。 裴谈接过了信,见信的封口用宫中朱漆封住,断无假冒。他把信放入了袖中。 这时宦官才说:“另外,马车陛下已经为寺卿大人备妥了,此刻已行至大理寺后门,请寺卿大人立刻整冠,准备出行。” 这每一步都已经安排好了,连喘口气功夫都没有。此刻太阳才正式浮现在东方鱼肚白,看时辰也就最多卯时刚过去。 既然是贵人,为什么要留在后门,甚至还不许过多人知道。 那宦官自行走了,裴谈挥退了院中的其他人,一边吩咐裴侍卫:“从衙役中,挑选十名年轻力壮者随行。” 裴侍卫点头,立刻也离开院子。 裴谈便看向荆婉儿的藏身之处。 荆婉儿这才走了出来,她脚上穿着新鞋,面庞透着朝气,“大人。” 裴谈看着她:“你为何起的这样早。” 这可怪不得荆婉儿,想起那做了半夜的噩梦,她摇了摇头,唇边微动道:“婉儿在宫中就要起早干活,哪能睡得回笼觉。” 那些宫女嫉妒她每日只需等着收尸,其余时间可歇着,便对新尚宫诬告她偷懒耍滑,让新尚宫直接把堆成山的臭马桶给她刷。说什么臭气一窝,尸体和马桶都差不多。 眼看裴谈准备出门办差,荆婉儿上前几步:“大人,婉儿可随行吗?” 裴谈停下脚步看着她,少女唇边隐约动了动:“大人若离开,婉儿就是独自留在大理寺,这怕不好。” 中宗的意思,其实便是荆婉儿这个人以后都和大理寺死死绑在一起,换言之,把她独自留下,出了什么篓子,都会让裴谈担责。 裴谈眸子幽然,“去青龙寺往返也不过三个时辰,三个时辰我自会返回大理寺,你无需跟随。” 荆婉儿有些被堵住,似乎没有了好的理由,就在这时裴侍卫回来:“十名衙役已经清点完毕,公子打算何时启程。” 裴谈说道:“我换身衣裳,让他们即刻往后门集合。” 显然中宗希望速战速决,这也是裴谈的想法。 趁着裴谈换衣裳的时间,荆婉儿还是往后门去了。她曾经在这里追踪过林菁菁,自然熟门熟路。 到了后门,看到一辆马车安静停着,关键是这马车四周,连窗户都没有,遮蔽的严严实实的。 荆婉儿觉得有点奇怪,这马车外观普通,没有任何宫里的装饰,对,就像是路边车马行随便雇的马车,十分不起眼。 荆婉儿忽然觉得,这不像马车,倒很像囚车。 里面是囚犯吗,她心里闪过念头。 这时一阵风刮来,隐约掀起了厚厚的马车门帘,从那光线最暗处,荆婉儿隐约看到了一双脚。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 就听身后传来纷杂脚步声,十个衙役以及裴谈从门里走出来。 裴谈也一眼看见了马车。他眼中虽然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来,但是其他衙役们可没有这样的城府。 这可真是升任大理寺卿以来,执行的最古怪的旨意。 荆婉儿这时主动转身走向裴谈,对裴谈道。“大人……” 她踮起脚尖,在裴谈耳边说了句什么。 所有衙役们就看着这女子,和自家大人举止亲密,耳朵都快咬上了。就算是那奔放的青楼女子,也没有这般大庭广众下就不顾脸面没羞臊的。 而荆婉儿说了之后就望着裴谈,裴谈这时的神色也没变化。 但他看着面前的两匹马,是他与裴侍卫一人一匹。“你与我同乘吧。” 这便是同意荆婉儿随行了。少女眼中掠过一丝淡笑。 于是衙役们便看着这女子爬上裴谈的马背,裴谈随后上马,虽然与荆婉儿尚且有距离,可这般模样在旁人看来已经没甚区别了。 接着所有衙役上马,一行队伍开始前进。 此时多数人还在睡梦,街上零星几个人看来,就是大理寺在押送什么犯人,看了几眼也就匆匆没兴趣了。 只有那马车,始终安静,仿佛里面没有人一样。 可中宗显然不会让大理寺护送一辆空马车。 裴谈下令加快速度,青龙寺位于长安城东南,皇家寺庙自然香火极旺,现在的青龙寺主持玄莲大师,据说曾是大唐神僧玄奘之三世徒孙。 三个时辰大理寺诸人到达的时候,已经是烈日当空,所有衙役们口干舌燥,仰头望着巍峨的寺庙。庄严的钟声,从寺中传入众人耳内。 都说聆听佛祖禅音,会洗净前世冤孽,单看长安城每日多少迷途的百姓,来此寻求救赎,就知道这世间有多少痛苦不得解脱的魂灵。 荆婉儿也抬头看着,这禅音隐约让她心中某一处得以宁静。可惜的是纵然前世罪孽能在佛祖前洗净,对于今生的痛苦,却毫无帮助。 裴谈正好看见她脸上的神情。荆婉儿被中宗说成是凶煞之女,她自己不知道是毫无所觉,还是察觉了也不在乎。 “下马。” 大理寺众人下了马,荆婉儿也扶着裴谈的手,双脚踩到了实地。 裴谈先走上前,今日是青龙寺每月闭寺之日,四周并无百姓信徒来上香。所以他前几日在宫中,中宗才会说过几日,便是赶了闭寺之日,护送人前来。 裴谈上前叩响了寺门,片刻后开门的是一个面庞白净的小沙弥,“施主是?” 裴谈望着他:“大理寺卿裴谈,奉圣意护送……一人前来。”他侧身,露出了身后紧闭的马车。 小沙弥一见,目光一闪。 “原来是寺卿大人,我家师父早已吩咐下,让我等在此等候贵人前来。” 第七十四章 警告 青龙寺的寺门打开来,大理寺诸人,连同护送的马车,全都进到了寺内。 小沙弥的目光,在看见还有女人进来的时候,神色明显一变。 荆婉儿眉目清秀,目光和这位小沙弥幽幽一相对。 小沙弥显然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 裴谈看着马车,直到现在,马车里也是安静的,口谕上说只要把马车护送到青龙寺,他们的任务就结束了。 小沙弥这时说道:“诸位大人赶路劳顿,寺内已备下清水,请先随小僧去寺内饮一杯。” 裴谈不由目光幽幽:“不妥吧?” 小沙弥看见裴谈的目光,眼神闪烁了一下,他双手合十,“请贵人放心,青龙寺有十二护法守护,马车进了寺门,便是无碍。小僧随后就通知师兄们前来处理。” 荆婉儿看着,只觉得这青龙寺的僧人恁地古怪,这护送的圣旨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小沙弥已经带头向前走。 荆婉儿不由看向这被称之为大唐护国神寺的地方,或许是多心,她觉得这小沙弥目光躲躲闪闪,可绝不像是因为她是女人的缘故。 到了一处开阔的院落,流水潺潺,还有两个小僧人正在空地上诵经。院中正有一口清泉,小沙弥捧了水,递给正在等候的衙役。谁也不知道这天气会如此炎热,委实是口渴了。 到了荆婉儿的时候,小沙弥低下头。 荆婉儿接过水,只见清可照影,喝一口甘甜便顺滑流下。 果然是好水,这样的水要是用来泡茶的话,茶都会上一个档次。 旁边一个衙役悄悄说道:“我听说喝了青龙寺一口水,可以多活十年……” 毕竟是大唐护国之寺,每日受的香火,包含了大唐各处前来祈福的人。在许多百姓心中,青龙寺就是坐落在人间的神寺,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不是凡品。 荆婉儿看见,院子里正在诵经的小沙弥,忽然个个面色惶恐,冲着院门低下了头。 “见过慧根师兄。” 院门口出现一个僧人,白面干净,五官极为俊秀。和满院子只穿着灰色僧衣的小僧人不同,他身上披着华丽的袈裟,一串佛珠绕在他白玉的手指之间。 单看这打扮,宛若青龙寺的一位得道高僧。 “阿弥陀佛。”这位突然出现的僧人忽地那脸上露出笑。 那打水的小沙弥都慌忙上前:“慧根师兄,有何要吩咐吗?” 如贵公子一样的慧根和尚悠悠开口:“给贵人准备的厢房已经打扫好了,我是奉师父之命,来带各位大人们前去休息。” 荆婉儿盯着这个怪异的和尚,青龙寺居然还准备了厢房吗?未免太周到了些。 慧根说道:“往前走就是内院,还请诸位放下手里刀兵,自会有专人替各位看管。” 到了这里,天子都要下马解衣,三品寺卿的身份还真不算什么。 裴谈沉默了一下:“所有人解下兵器。” 连裴县侍卫都冷着脸,看了一眼裴谈后,慢慢从腰间解开了自己的佩剑。 两个小僧人上来,分别抱起了地上沉重的兵器,往院子一间打开的门过去。 那慧根和尚轻快地说:“请诸位大人这就随我来。” 好像进了寺门之后,都没有人关心那辆马车,和马车里的人了。 一路上所有碰到的小僧人,见到慧根都恭敬低下头,这么年轻的合上,在青龙寺却好似拥有极高的地位。 慧根推开面前一扇门,露出了院落。 “这间院子一共有九间厢房,请诸位自行挑选即可。”慧根满面笑容,“小僧就告辞了。” 他一走,衙役们都面面相觑,裴谈吩咐道:“两人一间,自行休息吧。” 大人都发话了,衙役们也不再多想,自动自发两人一队,很快进了五间房内。 裴谈转身走向其中一间,荆婉儿和裴侍卫自然是跟上了他。 打开厢房门,里面檀香袅袅,桌椅齐备,床榻上,连被褥都叠放的整整齐齐。 “像是他们早知道大人会来。”荆婉儿看了眼裴谈。 裴侍卫走进去,伸手在桌椅的四周都细细探查了一遍,接着看向床榻,裴谈说道:“这里是青龙寺,不会有机关的。” 裴侍卫抬头:“还是小心为上。”这青龙寺又不许带兵器进入,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应对。 检查了一番,裴侍卫才重新退出来。 “公子原定是到了青龙寺,便即刻返回,为何同意这寺庙的人,前来厢房?” 这也是荆婉儿想问的,就看裴谈从衣袖中,拿出了那封中宗的手谕,轻轻晃了一晃。 他看向自己的侍卫和荆婉儿一眼。 果然,和这封密旨有关。到了青龙寺才可开启,让这封手谕变得更神秘。 “陛下在信上说,我等需要在青龙多留一晚,等明日,会有一位身份贵重的人,随我们返回长安。” “身份贵重的人?”荆婉儿有些诧异问道。 可真不愧是大唐皇族的寺庙,从进门就处处透着诡异。 “那今天护送来的人到底是?”到现在他们也无缘见到这跟着走了一路的人的面貌,连身份更是不知,岂非也算是“贵人”? 裴谈说道:“明日要回长安的人,与今日我们送来的人应当无关。” 否则中宗还不会下这么无聊的旨意,只是这一次的任务,确实让人有一种探不到底的感受。 “你也去找个房间休息吧。”裴谈对侍卫说道。既来之,则安之。 这里九间厢房,便是再独占一间也足够。此刻才刚过晌午,即便明日清晨离开,他们也还有数个时辰要留在这清静寺庙中。 裴侍卫淡淡看了一眼荆婉儿,没多说什么,便转身离开了。 剩下的荆婉儿见到裴谈看着她,便施施然说道:“那婉儿也去找间房休息了” 裴谈问道:“你是何时来过青龙寺的?” 荆婉儿装傻:“大人说什么?” 裴谈看着她,他也不知是他太了解这女孩子了,很容易就能看出她的异样。“刚才那小师傅引路的时候,他还没有转弯,你似乎就已经知道地方。” 荆婉儿张着嘴巴眨了两下眼睛,很快就说道:“大人多虑了吧,婉儿和大家一样,都是第一次来青龙寺,所以才好奇。” 她迅速对裴谈弯了一下腰,打开门便出去了。 裴谈没有阻止,因为没什么理由阻止,他凭借的是对荆婉儿直觉上的了解,若说荆婉儿曾经来过青龙寺,自然不可能是她已成为宫女之后的事。 荆婉儿来到旁边一间空房,刚伸手想要推开,眼珠转一转,看向了院子门口。 她慢慢看向裴谈的房门,过了片刻后,她向后倒退着脚步,踮着脚尖很轻地离开了。 裴侍卫在屋子里盘膝打坐,面色有些冷的盯着门口。 荆婉儿回到刚才他们进门的院落,见到那辆马车还停在那里,院子里这么安静,才这么会功夫,马车里的人已经不见了? 她慢慢看着周围,这里是大唐人心中的神圣之地,可是,她完全就不信任这座寺庙。 就像是以前每当就要发生事情的那样,老天给了她预示,却让她只能眼睁睁做为旁观者。 荆婉儿慢慢朝马车走过去,看着那厚厚的帘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 “女施主,你是迷路了吗?”一声戏谑响起来,就在荆婉儿身后。 她立刻缩回手,转身看到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和尚。 真是狭路相逢,就是那个慧根。 荆婉儿倒是不慌不忙,目光一转反而盯着那个慧根,“马车里的人去哪儿了?” 她刚才听的很清楚,里面已经没有人的呼吸了。 慧根盯着她的脸,嘴角那似笑非笑的弧度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位长安城驯马游街的贵公子,而不像一名得道高僧。 “从方才小僧见到姑娘,就感到有几分眼熟,方才才想起来,原来姑娘真的是故人。” 荆婉儿盯着慧根,脸上并无出现波动。 慧根似乎觉得更加有趣,淡淡一勾唇:“姑娘想打听马车里的人,怕是不太妥当,小僧就曾听佛祖有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所谓是知也。” 荆婉儿看着慧根一径的装模作样,转头便想离开院子。既然马车里面已经没有她要找的人,而青龙寺又有八十四禅房,三十六罗汉门,她一个人也不可能把人找到。 慧根看着荆婉儿,所有人到了他青龙寺,甚至当今天子帝后,无不沐浴斋衣,恭敬口称“圣僧”指点迷津,慧根知道自己没有那么高的能耐让人敬服,但他的师父玄莲大师,却是早已名动大唐。 这个典故荆婉儿也知道,大唐所有君王,几乎都是天命之子。而那位玄莲大师据说早已能预测大唐百年的兴衰命脉。仔细想一想,为何中宗登基后,青龙寺就成了国寺。 “其实小僧也有一言想问,”慧根眸子闪烁,“你们是为了阁楼中的那个人来的吧?” 荆婉儿原本要踏出院门的脚收回,她皱皱眉看向慧根:“什么阁楼?” 慧根却没有说,他看了半晌荆婉儿后,似乎在判断她的神色真伪。 —— 从院子回来后,荆婉儿直接就回了厢房,一直待到了晚上也没有出来。 直到晚上上灯时分,几个小沙弥分别来给他们添灯油,慧根站在院子里对他们说:“请各位夜晚,勿要在寺中走动,明日清晨,自会有人来为诸位贵客送晨斋。” 荆婉儿隔着门缝看着院中慧根若明若暗的身影,他的脸色依然透着神秘,她万没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看见慧根。 第七十五章 佛前一炷香 第二天卯时的时候,大理寺所有的人,都被寺庙里的打钟声敲醒。 青龙寺的僧人们早起诵经,三个小僧人来到院子里,手里捧着盘中的素斋,“这是本寺为各位施主准备的斋饭。” 一个衙役立刻走到裴谈旁边,轻轻垂首道:“难得来青龙寺,小人想代家中的亲人们上柱香,因小人平素在衙门当差,极少有时间孝敬爹娘,恳请大人允准。” 说罢,这衙役抬起头,眉色中带着恳求。 裴谈看着他,良久慢慢道:“难得你有一片孝心,去吧。” 那衙役脸上一喜,连连叩头谢过裴谈,便立即转身去了。 几个衙役面面相觑,也都欲言又止看着裴谈。来青龙寺,这样的机会不是常有的。 裴谈说道:“想要为家人祈福的,可以立即前去,巳时之前必须到院内汇合。” 衙役们个个口称大人仁慈,一个又一个欢喜地离开了。 裴谈看着他们,上一炷香并不要多少时间,但是其中包含的寄托,却是无价。 荆婉儿不由看着裴谈,片刻才说:“大人自己为何不去?” 看裴谈已经一身衣裳整齐,俨然随时出发的样子,昨日一下午他也未曾离开这院子。 裴谈说道:“回城之人随时会来,我不便离开。”既然一日为大理寺卿,就要做好分内的事。 巳时还早,想来那名需要跟他们回长安的贵人,这会说不定还没起身。 荆婉儿不由低头,半晌忽然道:“婉儿也想出去上个香。” 这句话让裴谈神色动了动,看着少女的面孔,她的家人在流放地受罪,难道她不是更应该乞求佛祖早日放过她家人。 然而。 这世上或许有两种人不太信命,一种是受过人间极苦,一种是至今还在苦难里挣扎的人。 裴谈开口说,“你若想去,也去吧。” 荆婉儿冲裴谈盈盈揖了一下:“多谢大人。” 荆婉儿便转身走了。 所谓大雄宝殿,是佛祖释迦牟尼的称号,身旁有十八罗汉金身,寻常人只要望上一眼,便会被佛祖的威严所震。 一般人烧香,是不会去大雄宝殿的,寺庙的外院有专门供香客们烧香的地方,可荆婉儿唇边勾笑,既然来都来了,要烧香,自然要去佛祖的正殿烧一烧,才不枉此行。 荆婉儿唇边一勾,直接前往大雄宝殿。 青龙寺四方为首,八十四厢房,不熟悉路的人要走去大雄宝殿,恐怕要颇费点功夫,可荆婉儿裙裾轻盈,竟是丝毫不停顿一口气走到了抬头便能一眼望见远处那巍峨的宝殿。 就在她要抬脚往前走的时候,身后有人喝道:“站住,你是何人?” 荆婉儿转过身,见是两个晨戒的和尚。 两个和尚瞪目打量荆婉儿,不仅是个女人,还穿着一身俗家衣服,简直是犯了清规戒律。 荆婉儿慢慢说道:“我是来参拜的。” 和尚变色道:“前院自设有香烛,内院除了寺中弟子,不得旁人入内,尔等速速离开!。 荆婉儿眼中划过一道亮光。 先前那和尚打量荆婉儿,“慧根师兄昨夜临时通知武僧殿,说有个五年前来过本寺的妖女出现作祟,让我等发现的时候,立即看住此女……” 另一和尚听见慧根两字,顿时就不留情看向荆婉儿,荆婉儿下意识后退一步眼睛盯着这两个和尚。 本来青龙寺就不可能出现女人,何况荆婉儿的样貌都和慧根描述的一模一样。 这两个和尚一挥衣袖,袖中滑出一截棍子,顿时指向荆婉儿:“你又来寺中做甚?” 荆婉儿盯着他们,武僧殿,说她是妖女? “我是大理寺卿裴大人的侍女,随他来寺中接人。你们若不信可以去查证。”荆婉儿沉着。 那两个武僧互相看了看,不动声色,“我们不认识什么大理寺卿,在佛门重地,只有普通众生,便是天子来此也和普通百姓一样。” 不愧是青龙寺的和尚,恁的清高傲气。 荆婉儿看出他们油盐不进,而在此干耗着,她的事情也会被耽误。 她干脆一顿,忽然转身向内院冲过去。 那两个武僧原本正一脸清傲的说教呢,冷不防这不按套路来,完全愣了一下。 “站住! 荆婉儿一边向前面跑,那个慧根和尚,真敢派人抓她,而五年前的事正常人早就不会记得,这个慧根真是个麻烦。 青龙寺的武僧,说实力高于大唐禁军,绝不是胡说。他们追随荆婉儿而去,他们自以为荆婉儿不熟悉路,却没想到荆婉儿身子清瘦灵巧,很快就钻的不见了。 这两个武僧面面相觑,“分头追。” 荆婉儿矮身钻进了两道墙的缝隙。她是等那两个和尚走远,才从缝隙出来:“佛家说众生平等,你们却在佛祖面前将人分为三六九等,我为何就不能来了?” 她哼了一声,转身看着身后巍峨的宝殿。他们这些僧人自然把大雄宝殿当做圣地,所以她只要进了殿内,和尚们自然不敢进来找她。 荆婉儿从前就知道大雄宝殿有一道不为人知的侧门,每天只在卯时和辰时交替时候开启,是留着给打扫的僧人不露痕迹进入。这门从外面看不出,可荆婉儿敲了敲砖,就推了开来。 再遇到这慧根和尚,她定叫他不好过。 一边想着,荆婉儿感到周身一凉。 大雄宝殿内的森严,和端庄气氛,让她慢慢地抬头,因为大殿中的香火,远没有前院那样旺盛,整个大殿空气里冷冷的,真有一种大气也不敢出的压迫感。 荆婉儿呼吸了几下,慢慢朝里走。 婉儿生性谨慎,即便笃定此刻大雄宝殿不会有旁人,她的脚步也是轻轻的。 可寻找荆婉儿的武僧并不蠢笨,他们发现了四周找不到荆婉儿,自然瞄准了大雄宝殿。 “慧根师兄说,此女五年前就曾混入过宝殿之中,也许今日又故技重施。”一个和尚率先想到。 有小和尚忍不住问:“五年前慧根师兄,还未行冠礼吧?”也就是表明那时候的慧根,也还是个嘴上无毛的年少小和尚。 有个武僧终于缓慢说道:“说来也怪,为何从今日敲钟起,就再未见过慧根师兄?” 慧根是玄莲大师唯一的关门弟子,辈分比众弟子都要高,通常由他来带领早课。 但今天的慧根,已经到了辰时,太阳已经从大殿东方升上来。早已过了早课的时间…… 那武僧严厉道:“不能再让无关外人亵渎宝殿,先随我进去搜。” 一个小僧人在旁边耳语,“怕是不妥,殿内此刻有一位贵人,正在祈福。” 武僧眼眸动了动:“若让那妖女冲撞贵人,我寺岂非罪上加罪?” 青龙寺有今日的地位,说到底都是大唐皇室给的。他们与皇室的关系,看似青龙寺超然物外,实际根本是唇齿和骨皮的依存关系。 所有人在武僧的带领下,直接冲往大雄宝殿所在的方向。到了殿外,巍峨宝殿设有高耸台阶,让人一见生畏。 “师、师叔,真的要进去吗?” 殿中有佛祖金身,还有十八罗汉,他们实在望而生畏。 却见武僧已经带头踏上台阶,看来抓住荆婉儿在他们心中已经比一切都重要。 就在几个僧人面面相觑,终于跟随上了台阶。 宝殿前面设有台阶八十一阶,乃是九九八十一难,和尚们走上台阶步伐都放缓了。 就在这时,只闻头顶上震撼“吱呀”一声,和尚们闻声立刻抬头。 只见宝殿的大门,被一人从内拉开来,那人一身白衣,在晨风中微微晃动,额头上,扎着一根素白的抹额。 所有僧人都停下脚步,抬头愣愣看着那人。因为站的高,男子容颜白玉,让人有种仰望、呼吸都顿停的感觉。 那人并未看半台阶上的和尚们,慢慢抬起一只脚,踏出了大雄宝殿的大门。 眼看他慢慢向台阶走来,带头那武僧骤的反应过来,迅速抬手拦住身后僧众,自己则立刻垂下了头。 这一身素白的男子沉默走过众人身侧,目不转睛地便扬长离去。 那反应过来的小僧人,有些颤抖地道:“长、长乐……” 却未敢说出来。 此刻大雄宝殿的正门就这样大开着,他们站在台阶之上,也能看见里面空无一人。 “看来那妖女并未来此。” 就见武僧抛下众僧,自己拾级而上,来到了宝殿门前。他的目光缓缓在宝殿内扫过,便立刻垂下。 武僧伸手,重新将大雄宝殿的大门关闭。 僧人们的脚步,渐行渐远,外面也已经没有声音了。 荆婉儿从其中一座罗汉的身后,慢慢绕出来,见到宝殿里已空无一人。 只有那佛前的香炉里面,一根刚刚燃的香在里面。这佛前第一炷香,尤为珍贵,都说若有未尽的愿望,都可以在这一炷香里得到实现。 而荆婉儿,原本也正是为此而来。 她看着那柱香好久,刚才她进来的时候,正看见了那男人把这香插进去,撞见别人,本来正要心惊,却发现自己并未入得对方的眼。 是那种真正的没有入眼。 荆婉儿慢慢地跪在那蒲团上,仰头看着高大的释迦牟尼佛,双掌合十:”信女荆氏,今日来佛祖面前还愿。“ 第七十六章 你是妖女 那香炉旁边的花瓶里面,还放着一束洁白的花。 等荆婉儿起身,想要走的时候,不由再次盯着那花,留意了几眼。这花素白,像是刚才那男子身上的衣袍一样。 片刻之后,荆婉儿收回目光,立刻沿原路,从角落的暗门离开了大雄宝殿。那些找她的和尚此刻也不知去了哪里,可是荆婉儿不想再管,等她随着裴谈离开了青龙寺,就再也和他们无关联了。 那些去上香的衙役们,早已都回来了。等荆婉儿匆匆出现在院内,裴谈的视线自然落在她身上,荆婉儿倒是磊落地一笑。 她不过是去的时间稍长了些,谁让需要她祈福的人多呢,她荆氏上上下下怎么也有三十多口人被流放,每个人都祈福一遍,她算是快的了。 荆姑娘就这么没有心理负担地大摇大摆走到了裴谈身侧。 此刻距离他们要离开的卯时,已经不足半个时辰了,“大人,我等究竟何时能回大理寺?” 其他的衙役们并不知道密旨这种东西存在,对于现在还留在青龙寺这件事,已经有人心中不解。 裴谈也只能看着门口的那位僧人,“辰时已过,还请尽快带我们去接人。” 这一趟圣旨还是早点完成为好。 两个灰衣僧众出现在门口,低头交流了片刻,两人转身对裴谈合十双手,道:“施主稍安勿躁,不是小僧不愿意带人,而是……那阁楼的钥匙,只在慧根师兄的手里。我等也是在等师兄前来。” 裴谈眉心微皱,他们要接的人为什么会需要钥匙。 阁楼两个字却让荆婉儿下意识心跳了一下,立刻看向那说话的和尚。 裴谈知道有些东西不得去问,迅速一想后他对那僧人道:“敢问贵师兄什么时候来?” 僧人微微低头:“我等也正在寻找慧根师兄。” 荆婉儿微微侧目,这青龙寺可真是比她从前待的宫中不遑多让,寺庙里不说僧众过千,要找一个慧根,怕是也得把寺庙走上一个时辰。 “慧根师兄,是住持唯一的嫡传弟子,所以在寺中,重要的大小经阁、钥匙保管都是由慧根师兄打理。”一个小和尚说道。 可是荆婉儿记忆中那个慧根,包括昨日遇见的样子,一个和尚却比世俗中人的流气还要重,为什么德高望重的玄莲大师会独独钟爱这位弟子。 “是什么人住在你们的阁楼?”荆婉儿忽然开口,目光盯着那说话的小和尚。 小和尚目光躲闪了一下,“这,我等……并不清楚。” 荆婉儿看着他,忽然眼中有一丝幽然,出家人不打诳语,这小和尚明显不适应说谎。 就在荆婉儿想再问的时候,忽然一阵脚步声,有好几个和尚居然匆匆都来到院子门前,对那小和尚严肃道:“慧根师兄失踪了,已经惊动了师父!” 就看来的那一群和尚说话间突然抬头,立时看向了院子里大理寺诸人,荆婉儿正在好奇这群和尚干什么,就发现他们的目光都齐齐盯向了自己。 有一个年长的和尚沉下了脸,最先走进了院内,其他和尚跟着他走进来。 那和尚的眼盯着荆婉儿:“这位姑娘,敢问你究竟与我寺有何冤结在?” 裴谈一见僧人的目标是荆婉儿,顿时脸色都变了变。 荆婉儿的神色,也由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变得沉静起来,她淡淡说道:“我第一次来贵寺,不懂小师父什么意思。” 那和尚踏前了一步,脸上有些不善:“佛门重地,慧根师兄明明说你多年前来过本寺,女施主为何要说谎?” 在佛家地方说谎,是要造业的。慧根用妖女称呼荆婉儿,看来是没说错。 荆婉儿看着这群和尚,从他们先入为主露出的不信任表情里,已经明白那慧根的话让他们深信不疑。 她忽地冷笑一声,“说什么佛门重地,你们口中的师兄用不实之言中伤我这个小女子,难道没有犯了你们佛祖的口业吗?” 几个和尚纷纷变色,荆婉儿扫了他们每个人一眼,除非他们的师父玄莲大师亲自到场,不然谁也不能确认她曾经出现在青龙寺。区区一个小慧根,她才不怕。 裴谈幽幽的眸光望着少女:“你当真没有来过?” 荆婉儿下意识轻笑:“大人以为五年前婉儿的身份,能来的了青龙寺吗?” 裴谈盯了她许久,荆婉儿自始至终一脸镇定。只要不是被证据证明的东西,就不算是真的。 裴谈良久才看向了院内的僧人们:“此女是我大理寺的侍女,五年前尚年幼,女子容貌易变,兴许是那位小师父记错了。” 这些僧人们对裴谈这个穿官服的人还是有些畏意,可他们也不想就此放过荆婉儿,半晌他们说道:“慧根师兄非一般僧人,他是本寺天赋最高的修行者,五年时间对常人算长,可师兄的记忆自然同普通人做比。” 话里话外对慧根的信任和崇敬,已是仅次于他们的住持玄莲大师。 可慧根有什么本事让这些和尚这么听话。 荆婉儿眼里有冷然,这些和尚还怀疑他们师兄的失踪是她做的?况且慧根…… “师兄昨夜,最后对我们说的话,便是叫我们留意此女。”和尚依然逼视荆婉儿,“你如何解释?” 荆婉儿眼珠一转,冷笑:“那说明你们师兄,昨夜最后见到的人,并不是我。” 裴谈眼眸动了动,大理寺断案已成习性,通常调查一件事,最后见到的人攸关重要。 那和尚被荆婉儿噎了噎,眼神却依然有不甘。 荆婉儿抬了抬眸子:“原来青龙寺的高僧是这样信口开河的。你们师兄既然修行高,又怎么会轻易受人所制。” 她虽然在来过青龙寺这件事情上有所隐瞒,可她跟这慧根和尚半点关系也没有,理直气壮。 和尚们显然没有领教过真正的伶牙俐齿,此刻已经无言反驳。 裴谈这时说道:“我们会在寺中多待片刻,也可以帮诸位尽快找到那位慧根小师父。” 抬手打不到笑脸人,裴谈如此主动退让,那些青龙寺的和尚也不好再紧逼下去。 只要大理寺的人不离开青龙寺,他们依然可以随时回来找荆婉儿。 他们留了两个和尚守在院子外面,用意不言自明。 裴谈这时才看着荆婉儿,他没先开口说话,但有时候沉默的意思也已经很明显了。 荆婉儿虽然在和尚面前言辞锋利,可她始终没能避开一点,为什么青龙寺的慧根会认出她来,并且一口咬定荆婉儿曾经到过青龙寺。 裴谈身边的裴侍卫冷冷开口:“为什么这些僧人,会叫你妖女。” 荆婉儿慢慢看着他,唇边淡淡弧度:“我怎么知道,也许在这些清规戒律的和尚眼里,是个女人都叫妖女。” 佛家见酒肉女人如洪水猛兽,正因为此,荆婉儿回想起昨天那马车里看到的,更加有一丝嘲意在唇边。 裴侍卫看了裴谈一眼,就连明眼人都看得出荆婉儿在心口不一,这少女果然是很多秘密。 不管裴谈怎么看这些,在裴侍卫觉得,这些秘密就等于祸根,也许哪天就把大理寺都拖下水。 “把衙役派出去一起找。”裴谈吩咐。昨日他们都见过慧根,对这位住持弟子印象深刻。 院中的和尚并不阻止衙役出行,总共也就带了十个人,他们三人除去自不说。 荆婉儿沉默了一下,在裴谈的目光中转身推开旁边房间的门走进去。 阁楼,慧根,马车里的人,荆婉儿想把这些都串联到一起,似乎并不怎么成功。 从门缝里,她看到了早上那个带头抓她的武僧又来了,身为出家人,却一脸的怨憎会。 第七十七章 慧根 慧根就趴在床榻上,僧袍已经零乱地铺在他身上。他的脸上神色算不上安详,眉心有点微微的皱。 似乎是他面临了一种佛也无法参透的困苦。 …… 在找了三个时辰后,青龙寺加起来所有和尚们也没有找到慧根。 “连藏经阁都翻遍了,没有看到师兄。”一个小和尚,颇有些茫然地说道。 连藏经阁这样寺中重地都去找了,可以想见他们为了找到慧根并没有隐瞒什么地方。 眼看荆婉儿就要被当成唯一的由头推出去了。 她眯起了眼,正要说话。 忽然一个刚刚打扫庭院的小和尚,犹犹豫豫说道:“似乎……只有……只有那间阁楼还没有找。” 本来想要兴师问罪的和尚,纷纷看过去,小和尚有些慌张地低下头。 裴谈眸子动了动:“既然还有地方没有去,不能断言人就失踪了。” 有个和尚白着脸摇头说道:“那是我寺中的禁地,连我们都不得闯入。师兄又为什么会去。” 荆婉儿可不会跟这些和尚客气,她眯眼说道:“但是钥匙在慧根手里,只有他能进去。” 这真是中了死穴,其他和尚被说的也脸色发白,没错,他们自己之前说的话打了脸,别人去不了的阁楼慧根可以。 “那间阁楼,是寺中为了贵人准备的厢房,因此才会让慧根师兄看管。” 所有和尚立刻看过来,他们的表情,裴谈见过太多了。到了这个时候,却还想顾忌颜面。 裴谈沉吟了一下,缓慢说道:“大理寺奉旨接人,既然你们的师兄找不到,我们也该动身回城了。” 让他们留在这里,一向讲究清规戒律的寺庙也会不舒服。 就看几个和尚低下头,不知在商量什么。 那个最开始说话的小和尚,反倒低着头,他正是前日被慧根吩咐去打扫那间院子的,那飘散着诡异气味的楼梯,到现在还印在小和尚的脑海里。 荆婉儿目光所过,这寺庙不像清修之地,和尚也没有一个诚实。 “不必再争了。”一个穿着法袍,皱眉严厉和尚出现在院门口。 这些和尚一惊,纷纷垂头:“玄泰师叔。” 这和尚倒是有礼,先冲着裴谈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裴谈也对他回了一礼。 就看这玄泰和尚立刻看向那些垂头的和尚们:“适才方丈已经说了,慧根的事乃我寺中自己之事,不应劳烦外人。” 就看玄泰和尚再次看向裴谈:“方丈已经将存放在他那处的钥匙备份交于了我,现在就带着诸位施主前去。” 裴谈淡淡道,“好。” 居然有这样的变化,看这玄泰和尚一身法袍僧衣,倒真是有得道高僧的样子。 而那群小和尚有了师叔在此,也终于不再多言。 荆婉儿知道这玄泰一定还有话,果然就来了:“恕贫僧直言,毕竟是我寺中禁地,几位施主的身上煞气缠绕,贫僧以为还是留在此处更妥当。” 大理寺当差,见惯了冤魂血债,当然煞气重。 裴谈看着玄泰,片刻说道:“我们三人跟大师去。”留下煞气最重的十个衙役,想必很妥当了。 玄泰说道:“请施主随贫僧前去。” 荆婉儿终于有幸目睹一下这阁楼的玄机。 却是一整个大院子,有几个和尚自从进来头就低的特别厉害,看他们身上的僧袍都是最普通的扫洒僧人。被这位玄泰带领着,走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有一座僧房,只是看起来没人居住。 荆婉儿忽然看见院中有那种白色的花。 和她在佛前香炉旁,看到的那种花是一样的,这花几乎不可能出现在这。 这时那玄泰突然说:“上面就是阁楼。” 玄泰推开了门,只见屋里干净无虞,太干净了,连一片灰尘都不沾。那玄泰双手合十念了句什么,才走进去。 荆婉儿知道怪异在何处了,这从外面看起来至少有三层的僧房,整个里面却是空心的。 只有一道长长的木质楼梯,台阶一直延到顶端的一个房间。可以看见一把铜制的大锁拴在门上。 “门是锁的,慧根师兄没有来过这里……”一个小和尚下意识说道。 玄泰比这些小和尚沉得住气,“施主请。”他踏上台阶。裴谈随后。 这台阶年久失修,踩上去咿咿呀呀的,几个人就是一曲混乱的合奏。此时尽头那房间,若真的有人在睡觉,也该被震醒了。 到了那门口,台阶窄口,玄泰站在最前面。就看他从自己的僧衣中拿出了一把铜钥匙,抬起了门上的锁。 荆婉儿站在裴谈身侧,听见锁里传来钥匙喀拉的声音,可是锁却并没有打开。 只见玄泰拧眉迟疑地转动几下钥匙。 裴谈这时说道:“是钥匙不对吗?” 玄泰看看他:“绝无可能,是住持亲自交给我。” 钥匙既然可以插进去,自然是说明钥匙没错,玄泰再次转动钥匙,结果却听咔一声,玄泰愕然看着自己手里断开的钥匙。 “怎么会这样?” 裴谈眉峰动了动,荆婉儿本来还冷眼旁观,此时也是划过一道暗光。 裴谈下意识抬起了门上的锁一看,只见锁孔内已经被断开的钥匙堵住。 玄泰脸上也都不好看。 “贫僧也不清楚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裴谈站在门前,忽然抬起一只手,轻轻扣了扣门。“敢问里面有人吗?” 玄泰慢慢道:“我还是去请示方丈……” “裴县。”裴谈这时看向身后,眸子里神色幽深,“把门打开。” 就看后面的裴侍卫抬起头,冷漠着神情,走上了台阶。“是。” 玄泰和尚脸上一变:“施主这是要干什么?” 裴谈看着他:“如果里面真有人的话,此时不出声,说明就是出事了。” 如果出事,争分夺秒都是嫌少。 裴侍卫已经来到门前,只见手在衣袖里一伸,当着所有和尚的面掏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手起刀落,门上面的锁应声而落。 几个和尚口唇发白:“你何时携带利器入寺内,实在是大不敬……” 裴侍卫淡扫了他们一眼,还没有等这群和尚把不敬两字说完,裴侍卫已经抬脚一踹开了阁楼门。把个和尚们震得全部呆掉。 之前青龙寺强行收缴了兵器,可裴家暗卫为了保护主子,身上暗藏的兵器有多少旁人又怎么会知道。 一阵难以言喻的软腻味飘出来。 “所有人暂且退后!”玄泰挥起衣袖将身后的和尚挡在门外。 这气味逼得人把注意力聚集到了这间房内。正对大门的就是一张床,趴着的明显是个和尚,脸面朝下,看不见容貌,可那脚上的僧鞋也能看出身份。 一个和尚颤抖叫了一声:“是慧、慧根师兄吗?” 床上的身影听见叫唤也纹丝不动,不知是睡着了还是什么。荆婉儿心头一跳,眼睛盯着床榻。 裴谈不动声色扫了一圈。 这里不像是青龙寺的禅房。满眼的嫣红和华丽锦被,角落里有一件被丢弃的僧衣。那僧衣上点点斑驳,刺目的颜色,似乎是血。 玄泰在门口站了站后,第一个走到了床前,迅速去看慧根的情形,“慧根!?” 到了跟前,玄泰后退了两步。 慧根的后脑勺上,有一块碗口大小的伤疤,正往外面渗着血迹。 先前他们闻到的那股味道,正是这股血腥味,和屋里甜腻味混合在一起的诡异味道。 玄泰片刻才像是反应过来伸出手,指尖颤抖的才碰到慧根的脖子里,也是一片湿润。黏糊糊的血,让玄泰收回了手。 已经没有呼吸跟心跳,最主要连身体都已经冰凉了。 直到玄泰抱住慧根的肩膀,将他从背面翻过来。 那苍白的和尚的脸,真的就是慧根。 一屋子和尚顿时都跪了下来:“慧根师兄!”声音悲怆和满脸的仓皇。 荆婉儿直直盯着床上的慧根。她不敢相信。 玄泰一手心的血,盯着慧根的脸眼圈红了。 裴谈走到角落,捡起了那僧衣,看了一眼后对玄泰道:“玄泰师父,请你先出去。” 玄泰明显沉浸在突然的悲意中,他看着裴谈,喉头动了动说道:“恕贫僧不明白施主的意思。” 裴谈慢慢站起身,盯着玄泰说道:“虽然很抱歉,但既然出了命案,从此刻起,就是我大理寺的事情了。” 这间房如此诡异,应该立刻封锁现场,阻止再多人的进入。 命案两个字显然刺激了这些清修的“出家人”,玄泰脸色更变了变,“施主莫非说我青龙寺中有人杀人……” 裴谈打断道:“敢问这里是慧根的禅房吗?” 玄泰颤声:“自然不是。” 裴谈说道:“那如何解释慧根出现在此。”这间房子的布置也不可能属于青龙寺任何一个和尚。 难道慧根进来之后,还有本事自己从外面锁门,造成此密室,“后脑受到撞击,慧根一个人做不到,击倒他之后,和离开锁门的人都是那第二人。” 裴谈不再理会和尚们,转身吩咐唯一跟来的裴侍卫道:“立刻封锁现场。所有人最好不要再碰尸体。” 第七十八章 查案 慧根就趴在床榻上,僧袍已经零乱地铺在他身上。他的脸上神色算不上安详,眉心有点微微的皱。 似乎是他面临了一种佛也无法参透的困苦。 …… 在找了三个时辰后,青龙寺加起来所有和尚们也没有找到慧根。 “连藏经阁都翻遍了,没有看到师兄。”一个小和尚,颇有些茫然地说道。 连藏经阁这样寺中重地都去找了,可以想见他们为了找到慧根并没有隐瞒什么地方。 眼看荆婉儿就要被当成唯一的由头推出去了。 她眯起了眼,正要说话。 忽然一个刚刚打扫庭院的小和尚,犹犹豫豫说道:“似乎……只有……只有那间阁楼还没有找。” 本来想要兴师问罪的和尚,纷纷看过去,小和尚有些慌张地低下头。 裴谈眸子动了动:“既然还有地方没有去,不能断言人就失踪了。” 有个和尚白着脸摇头说道:“那是我寺中的禁地,连我们都不得闯入。师兄又为什么会去。” 荆婉儿可不会跟这些和尚客气,她眯眼说道:“但是钥匙在慧根手里,只有他能进去。” 这真是中了死穴,其他和尚被说的也脸色发白,没错,他们自己之前说的话打了脸,别人去不了的阁楼慧根可以。 “那间阁楼,是寺中为了贵人准备的厢房,因此才会让慧根师兄看管。” 所有和尚立刻看过来,他们的表情,裴谈见过太多了。到了这个时候,却还想顾忌颜面。 裴谈沉吟了一下,缓慢说道:“大理寺奉旨接人,既然你们的师兄找不到,我们也该动身回城了。” 让他们留在这里,一向讲究清规戒律的寺庙也会不舒服。 就看几个和尚低下头,不知在商量什么。 那个最开始说话的小和尚,反倒低着头,他正是前日被慧根吩咐去打扫那间院子的,那飘散着诡异气味的楼梯,到现在还印在小和尚的脑海里。 荆婉儿目光所过,这寺庙不像清修之地,和尚也没有一个诚实。 “不必再争了。”一个穿着法袍,皱眉严厉和尚出现在院门口。 这些和尚一惊,纷纷垂头:“玄泰师叔。” 这和尚倒是有礼,先冲着裴谈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裴谈也对他回了一礼。 就看这玄泰和尚立刻看向那些垂头的和尚们:“适才方丈已经说了,慧根的事乃我寺中自己之事,不应劳烦外人。” 就看玄泰和尚再次看向裴谈:“方丈已经将存放在他那处的钥匙备份交于了我,现在就带着诸位施主前去。” 裴谈淡淡道,“好。” 居然有这样的变化,看这玄泰和尚一身法袍僧衣,倒真是有得道高僧的样子。 而那群小和尚有了师叔在此,也终于不再多言。 荆婉儿知道这玄泰一定还有话,果然就来了:“恕贫僧直言,毕竟是我寺中禁地,几位施主的身上煞气缠绕,贫僧以为还是留在此处更妥当。” 大理寺当差,见惯了冤魂血债,当然煞气重。 裴谈看着玄泰,片刻说道:“我们三人跟大师去。”留下煞气最重的十个衙役,想必很妥当了。 玄泰说道:“请施主随贫僧前去。” 荆婉儿终于有幸目睹一下这阁楼的玄机。 却是一整个大院子,有几个和尚自从进来头就低的特别厉害,看他们身上的僧袍都是最普通的扫洒僧人。被这位玄泰带领着,走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有一座僧房,只是看起来没人居住。 荆婉儿忽然看见院中有那种白色的花。 和她在佛前香炉旁,看到的那种花是一样的,这花几乎不可能出现在这。 这时那玄泰突然说:“上面就是阁楼。” 玄泰推开了门,只见屋里干净无虞,太干净了,连一片灰尘都不沾。那玄泰双手合十念了句什么,才走进去。 荆婉儿知道怪异在何处了,这从外面看起来至少有三层的僧房,整个里面却是空心的。 只有一道长长的木质楼梯,台阶一直延到顶端的一个房间。可以看见一把铜制的大锁拴在门上。 “门是锁的,慧根师兄没有来过这里……”一个小和尚下意识说道。 玄泰比这些小和尚沉得住气,“施主请。”他踏上台阶。裴谈随后。 这台阶年久失修,踩上去咿咿呀呀的,几个人就是一曲混乱的合奏。此时尽头那房间,若真的有人在睡觉,也该被震醒了。 到了那门口,台阶窄口,玄泰站在最前面。就看他从自己的僧衣中拿出了一把铜钥匙,抬起了门上的锁。 荆婉儿站在裴谈身侧,听见锁里传来钥匙喀拉的声音,可是锁却并没有打开。 只见玄泰拧眉迟疑地转动几下钥匙。 裴谈这时说道:“怎么了?” 钥匙既然可以插进去,自然是说明钥匙没错,玄泰再次转动钥匙,就听咔一声,玄泰愕然看着自己手里断开的钥匙。 裴谈眉峰动了动,荆婉儿本来还冷眼旁观,一直到玄泰手里握着断开的钥匙忍不住喃喃:“怎么会这样?” 裴谈立刻上前,抬起了门上的锁一看,只见锁孔内已经被断开的钥匙堵住。 玄泰脸上也都不好看。 “贫僧也不清楚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裴谈站在门前,忽然抬起一只手,轻轻扣了扣门。“敢问是否有人在里面?” 玄泰慢慢道:“也许里面的人已经出来了,我还是去请示方丈……” “裴县。”裴谈这时看向身后,眸子里神色幽深,“把门打开。” 就看后面的裴侍卫抬起头,冷漠着神情,走上了台阶。“是。” 玄泰和尚脸上一变:“施主这是要干什么?” 裴谈看着他:“如果里面真有人的话,此时不出声,说明就是出事了。” 如果出事,争分夺秒都是嫌少。 裴侍卫已经来到门前,只见手在衣袖里一伸,当着所有和尚的面掏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手起刀落,门上面的锁应声而落。 几个和尚口唇发白:“你何时携带利器入寺内,实在是大不敬……” 裴侍卫淡扫了他们一眼,还没有等这群和尚把不敬两字说完,裴侍卫已经抬脚一踹开了阁楼门。把个和尚们震得全部呆掉。 之前青龙寺强行收缴了兵器,可裴家暗卫为了保护主子,身上暗藏的兵器有多少旁人又怎么会知道。 一阵难以言喻的软腻味飘出来。 “所有人暂且退后!”玄泰挥起衣袖将身后的和尚挡在门外。 这气味逼得人把注意力聚集到了这间房内。正对大门的就是一张床,趴着的明显是个和尚,脸面朝下,看不见容貌,可那脚上的僧鞋也能看出身份。 一个和尚颤抖叫了一声:“是慧、慧根师兄吗?” 床上的身影听见叫唤也纹丝不动,不知是睡着了还是什么。荆婉儿心头一跳,眼睛盯着床榻。 裴谈不动声色扫了一圈。 这里不像是青龙寺的禅房。满眼的嫣红和华丽锦被,角落里有一件被丢弃的僧衣。那僧衣上点点斑驳,刺目的颜色,似乎是血。 玄泰在门口站了站后,第一个走到了床前,迅速去看慧根的情形,“慧根!?” 到了跟前,玄泰后退了两步。 慧根的后脑勺上,有一块碗口大小的伤疤,正往外面渗着血迹。 先前他们闻到的那股味道,正是这股血腥味,和屋里甜腻味混合在一起的诡异味道。 玄泰片刻才像是反应过来伸出手,指尖颤抖的才碰到慧根的脖子里,也是一片湿润。黏糊糊的血,让玄泰收回了手。 已经没有呼吸跟心跳,最主要连身体都已经冰凉了。 直到玄泰抱住慧根的肩膀,将他从背面翻过来。 那苍白的和尚的脸,真的就是慧根。 一屋子和尚顿时都跪了下来:“慧根师兄!”声音悲怆和满脸的仓皇。 荆婉儿在这门开,第一瞬间已经隐隐越觉不对劲。可她不敢相信。直到那和尚的脸真的露了出来。 是慧根。 玄泰一手心的血,盯着慧根的脸眼圈红了。 裴谈走到角落,捡起了那僧衣,看了一眼后对玄泰道:“玄泰师父,请你先出去。” 玄泰明显沉浸在突然的悲意中,他看着裴谈,喉头动了动说道:“恕贫僧不明白施主的意思。” 裴谈慢慢站起身,盯着玄泰说道:“虽然很抱歉,但既然出了命案,从此刻起,就是我大理寺的事情了。” 这间房如此诡异,应该立刻封锁现场,阻止再多人的进入。 命案两个字显然刺激了这些清修的“出家人”,玄泰脸色更变了变,“施主莫非说我青龙寺中有人杀人……” 裴谈打断道:“敢问这里是慧根的禅房吗?” 玄泰颤声:“自然不是。” 裴谈说道:“那如何解释慧根出现在此。”这间房子的布置也不可能属于青龙寺任何一个和尚。 难道慧根进来之后,还有本事自己从外面锁门,造成此密室,“后脑受到撞击,慧根一个人做不到,击倒他之后,和离开锁门的人都是那第二人。” 裴谈不再理会和尚们,转身吩咐唯一跟来的裴侍卫道:“立刻封锁现场。所有人最好不要再碰尸体。” 第七十九章 滕王 “玄莲大师为何不来。”裴谈望着他们。死的是住持的爱徒,却只见这群小和尚悲伤。 为首的武僧说道:“住持闭关修习佛法,原本也不是你们想见就见,可知当初陛下带着后妃亲临,也未曾坏了住持的修行。” 简单来说还是看不上大理寺罢了。没有任何事能打断玄莲大师的清修。 就在僵持不下的时候,外院匆匆赶来一个小和尚,对院中众人作揖合十道:“住持方才传下话,让带大理寺的几位施主前去相见。” 那武僧盯着小和尚:“是谁私自通禀了住持?” 小和尚垂下头。 荆婉儿这时看着他们隐觉好笑,他们的玄莲大师既然号称大唐第一神僧,纵使闭关,这红尘中发生的事又怎会瞒过他的眼。” 那小和尚再次道:“请诸位施主即刻随小僧去见住持。” 这下那群武僧和玄泰倒是不敢再拦。 玄莲大师的方丈室就在整个青龙寺“天圆地方”的方向,身后的武僧紧跟着裴谈的身后,仿佛堂堂大理寺卿在他们眼中已成犯人。 方丈室外,裴谈卸下了官袍外衣,递给了一旁的裴侍卫。 “你留在这里。”裴谈看着他。对佛祖的敬畏,裴侍卫私藏兵器入寺,已经引起敌意,这时候显然不该再激化矛盾。 玄泰见缝插针伸手,拦下荆婉儿。 荆婉儿冷眼看着他:“你们想怎样?”事已至此,她才不惧。 玄泰不由冷睨道,“此处是本寺历代住持的净室,岂能被你个女子踏足?” 那领路的小和尚这时转身,“住持的原话,是让裴寺卿及这位姑娘一同前去相见。” 如果玄莲不想见,没必要特地强调一句。 玄泰似乎不信:“师父为何要见这女子?” 荆婉儿却丝毫不管武僧脸色阴沉的样子,直接擦过他身侧,走向了大殿。 殿中清冷的空气,那个唯一一身缟素的老僧,就是这护国神寺的住持——玄莲。 荆婉儿曾经一路流浪到长安,她知道在整个大唐土地上,也有许多外来的修行者,区分他们的唯一方法就是衣着。白衣代表了修行者的无欲,四大皆空,仿佛这样就与这尘世的肮脏隔离了。 玄莲大师的目光,看似很轻的落在裴谈的身上,他知道这个年轻人,便是如今长安城最盛传的那位大理寺卿。大唐历史上,好像还没有这样文弱公子,执掌大理寺的先例。 “裴施主。”玄莲开口,这位名冠大唐的神寺住持,倒是态度极为的平和。 荆婉儿即便行为不羁,见到玄莲大师那一刻,蓦地有一种莫名压力向她袭来。 身侧裴谈对玄莲大师行了个俗家礼,荆婉儿慢慢也随他行了一礼。 近距离看着玄莲,这位据说连天子也要行师礼的高僧,玄莲的苍老显然超出了荆婉儿的预料。 那跟进来的武僧忍不住脸上的悲怆说道:“住持,慧根师弟他是……” 荆婉儿想从那张脸上,观察出是否有悲伤一类的情绪,出家人既然已经四大皆空,而以玄莲大师大唐第一圣僧的名头,理应是已经修炼到了无欲无求。 玄莲大师微微阖目,半晌说:“人生无常,生死难测。” 而且世上也没有比这八个字更冰冷的话。尤其那些武僧还待说什么,就见玄莲摆摆手,那些武僧便掩下了表情,离开了这大殿。 荆婉儿一言不发,就在裴谈身边观察着玄莲大师。她想知道,玄莲为什么要见她。 裴谈先开了口:“听说闭关修行时要断除凡尘五戒,是我们打扰大师修行了。” 所谓五戒,除了情绪爱恨,还有一条就是断食人间伙食,也就是闭关这段时间,玄莲大师除了清水之外,没有进食任何东西。 玄莲大师缟素的面孔如这方丈室内清冷丝丝入扣的空气,只见玄莲扣动了一颗手中的念珠。 “生死无常,这大抵是慧根的命。”对于闭关被打断,或者修行受阻,这位住持没有露出任何情绪。 裴谈看着玄莲,不由说道:“但大理寺的职责,是查明真相。”这是天子赋予的职责,就如同青龙寺被赋予的某种职责一样。 安抚百姓,护佑皇室。 玄莲大师的身后有一幅佛祖拈花的挂像,荆婉儿看到了这画像,感到胸口有一只手攥着。 净室中仿佛时间已定。也许在佛门之地,许多红尘时间都已被斩断。 只听老僧暗哑的嗓音说道。“二十年前有人在我青龙寺门前放下襁褓婴孩,慧根天生灵秀,与佛有缘。二十年间对佛法的领悟,却已超越了寺中的长老。”对于这唯一膝下的弟子,玄莲终于道出了什么。眉间的情绪,并非没有悲伤。 荆婉儿的脑海中再次不可遏止出现慧根的脸,那样的和尚,根本称不上是六根清净的出家人,他若不是被青龙寺收养,大可以在长安街上成为任何一名游荡公子。 裴谈显然有别的想法,他紧盯着许久问:“敢问方丈,在那阁楼之中,究竟是住着何人。” 那阁楼上,被褥和屋内空气,都还是暖的。说明一直都有人住,慧根死在这房里,第一个怀疑的,难道不该是房间里真正的主人? 但是要想在青龙寺内动作,光有中宗的一封密旨是不够的。显然……更需要得到眼前这位青龙寺方丈的真正配合。 玄莲大师在捻动了几颗佛珠之后,才轻轻地道:“那间厢房,远离凡尘湿气,是寺中临时打扫出来,为俗家的弟子避世修习之用。” 其他寺庙都会有俗家弟子,可是青龙寺本来就是大唐的国寺,谁能轻易就进寺修行。 国寺……那自然只有皇室的人才能来。 裴谈的眸子动了动,荆婉儿忽然说道:“那昨日随着马车来的那位贵人,莫非也是大师口中的……所谓给避世修习的佛家弟子吗?” 少女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大殿中纤细清亮,但不知为何忍不住流露了一丝揶揄的味道,那眸子也是不惧的直视在玄莲的脸。 说什么避世清修,作为青龙寺的方丈玄莲,必然已经清楚昨日那马车里的是什么东西。心中那一瞬间甚至有些忿意。 玄莲缟素的脸和荆婉儿的清秀丽色成为对比的鲜明,他执掌青龙寺,到今年,已经快三十年了。他是青龙寺历史以来,最长寿也掌权最久的一任住持。 这里面的原因,整个大唐的人都知道,也不知道。 不知道的,是其中牵涉到血腥的那把龙椅。 荆婉儿收起了嘴角,平静沉默的看着玄莲大师。 就看玄莲被转过身,慢慢对着那佛像闭上了眼:“裴施主是否还不知道,你前来本寺、要见的人是谁?” 这句话不止是问到裴谈心里,还有大理寺停驻至今徘徊的目的。 裴谈的眼眸也缓缓凝深了起来:“……方丈若有指点,还请明言。” 玄莲大师的表情看不见:“青龙寺虽然在大唐,外界已知道建寺有百余年之久,身在红尘中,不理红尘事。这句话,不止对我青龙寺众弟子,对贫僧当知还是一句奢望。” 身在红尘中,不就是说尽管青龙寺的出家人念着四大皆空的佛号,可依然逃不脱皇权的枷锁。 这些东西普通大唐百姓可能不会有感触,但对于出身权宦的裴谈早已能看懂。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裴寺卿想要得知那阁楼中人的身份,便当知这首诗中,那位曾名冠大唐的滕王殿下。” 大唐,便是风流人物辈出的时候,也难有几个人,能真正称得上名冠大唐。 玄莲大师上了香,这时转过身来:“今月是滕王殿下的忌辰,天涯曾有三分土,只为祭奠滕王。……长乐王殿下是滕王在世的遗子,半月前便已来本寺为滕王超度。” 当听见滕王的响亮,已经让连荆婉儿在内都不可免陷于震惊,滕王,那是曾经高祖的儿子。谁还能触及,曾经的大唐一脉。 长乐王殿下。 高祖亲孙。 “王爷现在身在何处,裴某自当立即觐见。”裴谈的神色都变得沉凝。 玄莲大师停止了手心佛珠,他抬起眼眸:“既已知道贵人是谁,裴寺卿可以就此离去。” 暗示已经如此明显,再追问下去显然不够明智。 但裴谈跟荆婉儿同时心里有的那根弦,显然已被挑了起来,或许是大唐已经不缺少知难懂进退的人了,而裴谈端了二十几年的裴家公子,他对知礼进退这一套早已谙熟,直到一年前,他的身份成了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不再需要假意周旋那一套。 裴谈对玄莲说道:”大师爱徒暂不知何缘故殒命,青龙寺是我大唐仅次于唐宫之地,裴某只能僭越了。” 说的更冷酷一些,整个青龙寺,现在都成了嫌凶之地。 玄莲的脸上,有一瞬隐晦的波动。这波动也让裴谈更加看向他。 方才的对话让荆婉儿有一种微妙诡异之感,从裴谈问及阁楼之时就已经出现了。玄莲的话中跟裴谈的话中,都没有说到长乐王就是嫌疑的人,甚至也没有怀疑的意思。 第八十章 李修琦 玄莲脸上面有那种长年茹素的白苍,“不愧是大理寺卿,纵使是知道了是谁,也没有丝毫的退让。” 荆婉儿就看着玄莲,“大师还记得婉儿吗?” 横竖这间方丈室里没有那些搅屎的臭和尚,荆婉儿干脆直视着玄莲问了出来。 玄莲看着荆婉儿:“荆施主还是想落发为尼吗?” 荆婉儿的神色变了变。 不仅是她了,裴谈听着这句话都是蓦地表情一动。 荆婉儿抿了抿唇,直接不说话了。 这时就看玄莲片刻后,缓缓看向了裴谈说道:“也许这就是世人常说的‘尘缘’吧。” 裴谈没言语,他一个俗家人论不了佛,自然也说不透尘缘。 玄莲沉寂了一会说道:“怠慢了王爷,也是老衲的失责。” 日头,已经照进了这间方丈室。 裴谈盯着玄莲:“既然王爷在此为圣祖修行,为何要锁紧门室,莫非,这也是王爷的要求?”难道青龙寺的和尚,敢去锁紧一名皇亲郡王爷? 玄莲说道:“佛家闭关讲求断绝一切尘世烦扰,王爷来此的第一日,便要求本寺锁上清室,每日只奉清水,直到十五的满月,佛祖净灵之后,王爷才会再次出关。” 荆婉儿眼内波动了一下,今日是十六,那昨日就是长乐王所谓的修行圆满之日? 凡事都太巧了,但谁不是说,世上的事就是被巧合给勾连起来,那房间,怎么看也不像是清修的样子。 “整个青龙寺禅房那么多,为何长乐王挑选了那里?”尤其是青龙寺这么以内院为尊,身为贵胄为何会屈就。 想不到玄莲说道:“那层楼宇曾在滕王督造下,经过改建,中层被掏空。只余一道梯。在我佛家这样的地方正是隔离尘土,上接天灵的意思。” 这让裴谈和荆婉儿都有点无话可说了。 “若王爷与此无关,今晨,有谁知道王爷的行踪?”裴谈声音有些幽微,就这样盯着玄莲。 玄莲却摇头说道:“老衲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了裴施主,昨夜慧根曾来禅房外问安,告知子时一过,他已是把钥匙放入阁楼门外,任王爷自行离开。” 裴谈听出了端倪:“您是说子时慧根就留下了钥匙,之后,来见了您?” 玄莲点头:“不错。” 可是外面那些小和尚却不是这么说的。 “今晨,院内的小师傅告知裴某,因为阁楼钥匙只有慧根持有,所以找不到慧根之下,才会来玄莲大师您这里拿钥匙。” 而且那把钥匙已经断在了锁里面。 玄莲说道:“但是子时过后,王爷已经不必留在净室了。” 那长乐王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那间阁楼的,很简单,问一问长乐王不就知道了。 裴谈慢慢道:“裴某需要修书一封,将青龙寺发生的事,呈报给陛下知晓。另外,裴某需要见一见王爷。”大理寺奉旨来送人,遇到这样的事,他跟玄莲都没有本事做主,只有等圣旨。 玄莲慢慢道:“小徒之死,老衲就仰赖裴寺卿了。” 裴谈也良久才说道:“裴某必竭尽之能。” 似乎是有了方丈的命令,那些和尚的态度立刻就不一样了。 刚走出方丈室的门,本要回到院子,却已经见一面色和气的僧人走过来道:“寺卿大人住的厢房已经打扫好,是否现在前往歇息?” 裴谈眸子动了动:“什么厢房?” 那小僧人指了指内院,“明日闭寺结束以后,外院就会住满香客,住持嘱托我们将裴寺卿及手下,安排进内院,更方便裴寺卿行走。” 所谓方便裴谈行走,一听就听出来了,这是玄莲在给裴谈的查案开方便之路。 裴谈对那和尚道:“我还有些行礼在前院。” 小和尚说道:“请寺卿放心,我们自会有小师傅将大人的行礼送去,顺便通知大人的属下。” 裴谈便没有再多说,“王爷呢?” 那小和尚眼神躲闪:“王爷在前院因为久候寺卿大人不至,小僧们已引领王爷至内院歇息。” 不过是短短半个时辰,竟已经安排了这么多。 小和尚伸了手走上前:“请。”裴谈这才动了脚步。 荆婉儿走着走着就发现,这青龙寺……俨然就是另外一个大明宫。再怎么规模大,始终也只是个寺庙而已,可这里布局森严,以玄莲大师方丈寺为中心,四周南首都暗合了风水之地。甚至一道墙之外,那些和尚都不敢轻易迈步。难怪之前遇到的那些和尚们,那样傲慢看人低,全然无出家人的随意。 这整个寺庙,让人有种被绝对权势所压迫的窒息感。 那小和尚站在一处院子外面,“这里就是寺卿大人的新居所。王爷已至隔壁内室,由僧人伺候茶水,稍后,小僧会将大人的行李送上。” 此刻裴谈身边只有一个荆婉儿。 荆姑娘看着这处院子,慢慢也没有吭声。 “你若不想去,可以留下。”裴谈对她说道。 大唐皇室中,未必所有人都牵涉朝堂,而长乐王已是滕王遗子,无论从出身还是遭遇,他都注定不可能再与皇族朝堂有染。 荆婉儿这时却勾了一下唇,看着裴谈说道:“大人还记得刚才婉儿说,清晨在那大雄宝殿之内,婉儿遇到了一个人。” 裴谈神色动了动。 荆婉儿接着目光投向院内:“婉儿也想看一看那人究竟是不是长乐王。” 长乐王的闭关,是在所谓昨夜子时结束,那依照时间慧根是离开了阁楼之后,见的玄莲。 根据佛前染香的速度,拿一根香,至少是在荆婉儿到达大雄宝殿的两个时辰内点燃的。 如果长乐王两个时辰都待在大雄宝殿里,那就是最早在寅时结束,卯时的开始。 裴谈见少女已经陷入沉思,明显把身外事都忘了。 他不再多说一言,迈步走进了院子内。 这间院子的清雅更超出其他地方,中宗登基之时也曾在青龙寺清修一个月,住的想必只会比这处院落更加雅致。 那院中一扇门开着,门外面有一个中年僧人在煮茶。 看到进来的人之后,那僧人微微起了身,对裴谈行礼。裴谈和僧人都未出声,几个眼色间,看向了那厢房内。 别的寺庙或许没有这样的默契,但青龙寺服侍的皇族多少,眼底眉间都知道轻重。 裴谈就站在那门外,清溯的声音抬起:“大理寺卿裴谈,求见王爷。” 片刻,那门里也传来一道淡清的声音:“进来吧。” 如果只听这声音,无波无折,甚至听不出半分的情绪。 裴谈便看了眼荆婉儿,抬脚踏上面前的台阶走过去。荆婉儿盯着那门里,听到自己轻如停滞的胸腔,她如裴谈的影子,无声地踩在他的身后面。 厢房很宽敞,但和之前的方丈室一样没有任何遮挡,窗边靠着一位白衣人。 李修琦转过头来看着裴谈,他没有忽视荆婉儿的存在,正如长安城中长乐风流的传闻艳香四溢,他也更不像一位王侯。 他的身上,应该是现在那个过于严肃的皇室已经失去的某种东西。 即便是,荆婉儿也没有什么见王侯的羞涩,她清秀的双眸有那么一瞬间看到了别的影子。 李修琦对他身旁的僧人勾了一下手,那僧人就端着茶壶过来了。 “这里是方外之地,一切凡俗礼节都不必了。” 这句淡语阻止了正要动作的裴谈和荆婉儿。僧人端着茶水过来了,分别放在两边桌上。 裴谈顿了顿:“多谢殿下。” 李修琦说道:“本王今晨才听闻要随大理寺的车马返回长安,何时动身?” 裴谈声色动了动:“王爷不知道大理寺前来接驾么?” 李修琦道:“本王不知。” 他说的那样坦然,倒是让裴谈都少有的停顿了一下。 “今晨侍水的小僧说大理寺的人已至寺中,告知本王收拾停当可随车驾返回。” 这是怎么个意思,李修琦晃了晃杯中的茶水,看着裴谈道。 裴谈顺势不动声色,问道:“王爷今晨何时出的门?” 李修琦说道:“卯时不到。” 荆婉儿低头的眸子慢慢转了转。 裴谈这是才抬手,且望着李修琦说道:“这次大理寺带来了兵役十人,裴某会让他们护送王爷返回长安。” 李修琦晃着杯子,一边盯着裴谈。 荆婉儿这个人证,已经站的很直。她不认为李修琦一定会记住她,因为不论是早晨大殿中,还是现在,李修琦似乎都没有特意看过她。 李修琦慢慢说道:“本王听说了清晨的事情,裴寺卿的身份本王也清楚。不必有忌讳。” 裴谈这时再次看了看他。 李修琦这时离开了椅子,宽宽的长袖划过一阵寒意,走到裴谈附近的时候,停了下来。 裴谈这时垂眸:“裴某身负皇恩,任大理寺卿,自是要留下查明死因。” 李修琦这时慢慢端起手里的杯子,似看着窗外,忽然就说道:“若裴寺卿想问的话,本王没有杀人。” 裴谈没有问,但着实是被这话惊得抬起了头。 第八十一章 狄公再世 荆婉儿闻见这室内的一股冷香,正是从李修琦身上传出来的,和那大雄宝殿中类似的香味。她看着李修琦,坊间传闻长乐王爷爱美人,宫里也常有这位王爷的秘闻,这冷香味也极似女人的胭脂香。 院子里的僧人看见裴谈出现,“寺中有饲养的信鸽,若裴寺卿信任的话,可以由本寺鸽子传信回长安。”青龙寺和大明宫之间的通信来往,可以说并不少。 裴谈说:“就这么做吧。” 荆婉儿随着他回到隔壁的院内,这新的厢房内果然什么都齐全,桌上就摆着纸笔砚台。 就看裴谈提起了笔,慢慢看了荆婉儿一眼。 荆婉儿依旧不言语,走过去见那砚台干净,便提起了墨开始研磨。 良久,裴谈沾了墨,在纸上落笔。 荆婉儿头低着,她早该想到,慧根对从前的事有印象,玄莲上了年纪,想不到记性也这般强。 裴谈那边写了一封书函,用火蜡封了口,交给了来取信的和尚。 荆婉儿看着那和尚走出,不由说道:“大人不害怕青龙寺会截获信函?” 那薄薄一层的火蜡,怕是防君子,不防小人。 裴谈的态度看起来,比荆婉儿平和,只不知他心底怎么想,“我并未在信中写什么,若这样都要截获,才说明青龙寺有问题。” 就见信鸽从东南方向飞向了长安城。 荆婉儿看着窗外的方向,院中那些和尚一脸慈和,这些都是文僧,和早上凶神恶煞的那些武僧们,明显不是同一拨。 她的目光越过院子,看向另一边,有些幽和道:“那位殿下,不走了吗?” 裴谈已经算是个不露声色的男人,李修琦直接对裴谈说了那句话,用这样的方式反将了裴谈一军。 荆婉儿沉思了一会淡淡一笑:“这位殿下说前面半个月都在闭关,可是倒看的比谁都清楚。”所以李修琦早知道青龙寺怀疑自己。 裴谈眸色淡淡,落在少女身上:“永远不要小看李唐皇室的人。” 荆婉儿略有震动,转头看着裴谈。 其实种种迹象都表明慧根的死和李修琦关系之大,可是堂堂一个王孙,会和一个小和尚有什么仇怨。 更不要说动手杀人。 荆婉儿过了会才说道:“这次的事情,若不是大人坚持,恐怕青龙寺甚至方丈玄莲,似乎都有意不深究。” 一首《滕王阁序》,至今都还脍炙人口。 李修琦现在只是个闲散王爷,远离朝堂和皇室,中宗保留了他出入大明宫的自由,在大唐,李修琦的特权是超越亲王级别的。 荆婉儿想起了大雄宝殿中那朵来自番邦的贡品——海芋花。 裴谈忽然说道:“见了王爷之后,我到不认为是王爷。” 原本青龙寺模糊的态度,还有这件事的蹊跷等等,甚至让裴谈之前都有点疑虑过,但直到见到李修琦本人,这种感觉骤然就不对了。 荆婉儿看着裴谈,因为有些新奇,裴谈可不是靠直觉的那类人。他时常说,大理寺断案,讲究明人实据,也就是唯有真凭实据才会让大理寺信服。 荆婉儿眼珠转了转:“要是宫中知道事涉长乐王,还会让大人查下去吗?” 连荆婉儿这小宫女,都知道肯定不会。 晚上院中传来佛号,一阵比一阵的悲戚,就连服侍在院外的那些小僧人,都是个个紧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捻动着手中的佛珠。 裴谈是个睡觉易惊的人,他立刻睁开了眼,看到裴侍卫的身影就守在门口,瘦长阴影有种无声的肃穆感。 “外面怎么了?” 裴谈看着,裴侍卫听到吩咐,轻轻打开了房门,站在门口对着裴谈。 “公子,应该是在进行一种诵经仪式。” 这低低悲戚的当然是诵经的声音,而能造成这样宏大声势的,想必是整个青龙寺内的所有和尚都开始诵经。 和尚半夜诵经当然少见,他们悲戚的语调也让人内心陡然一种苍凉。 裴谈看着门口一个和尚,良久开口:“是超度。” 这些经文不是别的,是佛家的往生咒,而门口一个和尚注意到动静,悲苍的面容看着裴谈说道:“住持亲自主持的超度仪式,送慧根师兄入下世轮回。” 人死之后,若不超凡入圣,便成了世间游荡的亡灵。 贫穷人家无钱超度,家人也会流着泪在坟头念几句经文。 可青龙寺都是修行的出家人,每日沐浴斋戒,聆听佛祖梵音,难道还担心会入不了轮回。 就看少女的身影闪在门口,她似乎早早就已经站在了院中,观看这一场盛大诵经。 “超度结束之后,你们要如何处置慧根的尸体?”荆婉儿慢慢看向刚才说话那和尚。 和尚道:“自然是入土为安。” 荆婉儿说道:“可慧根的死因还不知道,更没有验尸。” 这话让那和尚木然睁大眼睛,比院中还寒冷的空气,让裴谈穿着中衣的身体一寒。 就看那和尚停下了念经的手,目光愤愤瞪向荆婉儿。 “还未验尸就匆匆下葬,你们是想再盛大的超度仪式,也不能让你们师兄泉下安生吧?”有些讥色的声音出自少女的口中。 院子里正在念经的和尚,都停下了声音。他们看着荆婉儿。 裴谈也立即掀起被褥,长身从床上走了下来。等他来到门前,就看到荆婉儿也是一身匆匆披上的外衣,就这样单薄站在寒风里。 他盯着院中的和尚,这些僧人也都沉默的眼睛映出两人身影。 裴谈最终看向了身侧的那名僧人:“我白日已见过玄莲方丈,他并未表示要这么快的下葬。” 这和尚脸上蒙着一层清寒的夜霜:“超度仪式以后必须要吉时下葬,施主的话,莫非是要我师兄魂灵不安吗?” 裴谈看着这和尚:“既然死因不知,如何下葬?”他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凛冽。 白天在那阁楼之中,他们尚没有来得及检查干净慧根的身上的线索,就被带去见玄莲。 回来时阁楼尸体已经被抬走,不要说是专业仵作验尸,就算是裴谈他们自己都只算是草草看过尸体。 那和尚脸上动了动:“这些,施主还是去问师父吧。” 这三更夜半,怎么穿过这一群和尚去问玄莲大师。 裴谈说道:“先进屋吧。” 荆婉儿尽管此刻周身沁凉,但仍然没有想离开。 裴谈示意了门外的两个自己人,在一堆穿着素衣的僧人中间,他们显得那么突兀。 荆婉儿犹豫,转身她的房门依然敞着,却见裴谈道:“你先进来。” 她便走入了裴谈的屋子。 屋子里烧着炭火,自然暖和。 “大人?”荆婉儿发出疑问。 裴谈此刻还拖着鞋,因为这次打断,门外过了很久才又响起诵经声。他才慢慢说道:“不管如何,今夜应该让他们念完这场经。”这是对逝者起码的尊重,就算是大理寺,也不用非得在今夜查案。 荆婉儿一时无话,看今夜的阵仗,青龙寺对慧根的态度并非作假,他们真的为了慧根的死悲伤。那便不该阻止大理寺查案。 裴谈慢慢说道:“佛家对死后全尸很看重,未必同意对慧根进行尸检。” 并不止是佛家,民间百姓也同样看重尸体的完整,便是死了,也要完整下葬,期盼来生的圆满。否则也不会有所谓的五马分尸的酷刑了。 荆婉儿片刻说道:“除非连玄莲也不想知道,自己最爱的徒弟是怎么死的。” 进了寺庙修行就是隔绝尘缘,没有了俗世的爹娘,但是寺庙住持就是他们的师父。 会不会有爹娘不愿意知道害了自己孩子的凶手。 沉默之后,裴谈说道:“我相信玄莲大师已经答应的事,是不会言而无信的。” 玄莲默许了裴谈的查案,如果不让检查慧根的死因,等于是白来,没有任何一个审官能在不清楚死因的情况下断案。 狄公再世都不能。 荆婉儿神色动了动:“现在宫中,应该收到大人的信了。” 除去中宗现在已经就寝,最多等到明日一早,信使会把信件交给中宗。很快宫里都会知道。 如果中宗即刻给裴谈回信,或者,很可能便是另一道圣旨也说不定。 荆婉儿不用说的很明白,那就是,有可能这桩案子就不必查下去了。 裴谈何尝想不到这一点,他目光幽幽,“那我们就该更抓住时间了。” 荆婉儿唇边抿了抿。 如同裴侍卫很快冷冷看着她:“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如果不是荆婉儿莫名惹起了青龙寺那些武僧,甚至强留下荆婉儿,裴谈完全不用搅这趟浑水。 荆婉儿没有辩解。 裴谈道:“既然有人死,大理寺便该查。”只不过这桩案子的地点,人物,都那么不适时宜。 荆婉儿的麻烦,起因在于慧根,可是现在这个起因死了。所以事情就变成了死劫。 其实,若是慧根没死,他那番荆婉儿妖女的言论,未必有多重要。可是古往今来啊,人但凡一死,便是无事,也变成了有事。 第八十二章 裴大人的身手 第二天玄莲把裴谈叫了过去,“慧根的尸身会放在寺内的冰窖,进行三天的净身仪式。” 这句话刚说完,正准备来问玄莲大师问题的裴谈,立刻下意识收住话头。 荆婉儿更是立刻看向玄莲。 念了一夜的经文,玄莲镐白的脸显得更枯,但他对裴谈合起了手心,“寺卿若想去看看慧根,可以自行去。” 真想不到柳暗花明,他们不懂这净身仪式是为何,但至少是明白了慧根现在并不会被入土,甚至冰窖的本身就有保持尸身不腐的功效。 玄莲大师交待了一下就匆匆离去了,身后还跟着法僧,似乎正是昨夜超度的那些僧人。 荆婉儿看向裴谈:“大人,我们做什么?” 裴谈看向身旁一男一女。 冰窖之内,裴侍卫循例守在了门口,荆婉儿随着裴谈走到了这间冰室内。 青龙寺的冰都是从皇宫中直接运过来的,见这里面的一片苍白世界,真恍若到了那另一个无尘空间中。 慧根的尸身躺在一张病床上,荆婉儿本以为自己经过一夜会好些,可再次接触慧根的脸颊她胸腔还是如被狠攥了一下。 这个人是真死了。 荆婉儿的手心捏住了。 荆婉儿直挺挺站在裴谈身边,裴谈没发现荆婉儿的异样,他的心思已经被慧根吸引去。 他掀起了尸体的白布,慧根的皮肤已泛青紫,因为他本身极白,胜若女子,此刻皮肤被侵蚀以后呈现的颜色就格外怪异。 荆婉儿莫名就觉得一股凉意窜上脊背,眼睛竟无法从尸体那冷淡凉漠的神情上移开。 却看裴谈,端详了尸体的脸以后,继续将白布往下拉,一直拉到了尸体的脚部。 荆婉儿忍不住说道:“大人,尸身上没有别的外伤,后脑的伤又见骨,死因似乎有些过于明显。”线索过于明显的案件并不见得不好,但对于这桩案子,不知怎么就让人不能信服。 也许是因为发生的地点是护国神寺,死的又是年轻高僧。 裴谈目光一直在尸体上面寸寸搜索,明显是没有放过慧根身上任何一处异样。荆婉儿也站在他身侧观察了许久。 非要说的话,四周的森寒像蛇钻入了脊骨,荆婉儿呆呆盯着慧根的表情。 慧根那嘴角上翘,隐约竟如同在笑。 荆婉儿吸了口气,裴谈说道:“之前慧根并不是这副模样。” 而为他超度了一整夜的那些僧人们,玄莲大师,为何没有看出慧根的变化。 之前在阁楼上的时候,慧根的尸体刚刚被翻过来,那张脸上更多的是痛苦的表情。 这符合死前痛苦挣扎的特征。 但荆婉儿很快就想起那张床上,那么齐整的被褥,底下的床单都几乎未乱,慧根有痛苦的表情,但似乎没有挣扎的痕迹。 荆婉儿说道:“婉儿想看一下他的口舌。” 裴谈看了她一眼,没阻止便是默许。 就看荆婉儿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轻轻一抖开之后,裹在自己的手上。此刻没有验尸的工具,她用裹着手帕的两根葱指,捏住慧根的两腮,扣开了他的双颌。 就看慧根的口张开在面前,荆婉儿眉头微皱,甚至将手帕又紧了紧,探一根手指进入慧根口腔内摸索了一番。 然后她才收了手,片刻说道:“比我想的还干净。” 慧根没有吃过东西,只要咀嚼过,口中就会有残渣,但是现在依然什么都没有。 荆婉儿这对尸体不忌讳的样子,让裴谈多看了她两眼,此刻没有专业的仵作在,荆婉儿倒一副专业人士。 裴谈貌若谦谦,温和似玉,尽管因为做了大理寺卿这样的职位,加上有心之人讹传,京城人人称瘟神,然而裴谈的相貌却是满京城之中难以一见的明艳公子。 他的双手也是指骨修长细腻,便说叫女子艳羡也不为及。 “如果脑后真的是唯一致命伤,只要找到凶器,就是破案的关键。”荆婉儿开始推理。 死人再怎样可怖,终归是死人,更可怕的是那行凶的活人,而青龙寺出了僧人就是他们这些外来人,若说修习佛法的圣僧对慧根有什么杀人仇恨,更是不可理喻。所以嫌疑才全都落到他们这些外来人的身上。 荆婉儿还在思索,裴谈忽然伸出手,似乎冲着慧根的颈部摸了过去。 他的手不像荆婉儿包了手帕,就这样用莹润的指尖,接触到了慧根脖子里那一圈腐肉。 这让荆婉儿惊的出声:“大人!” 就算她平时宫里收尸,也知道换上麻布,捂好口鼻,裴谈居然直接那肉掌去碰尸。 虽然慧根的尸体只是刚死,此刻又存放于冰窖中,产生尸毒的风险很小。但再小,直接碰尸体这种事还是不可取。 裴谈却是将尸体的衣领拉了下来,露出脖子跟胸膛。 “颈处的皮肤,似乎较其他地方更黑?”裴谈出声。 荆婉儿也看见了,应该说她不至于没发现,“这些僧人日日早课,日晒雨淋,颈部的肌肤常露出,颜色会深应当是常态。” 裴谈却皱了眉,片刻他用两根手指再次扶在尸体咽喉,有些用力地按下去,来回按了几次,尸体的腐肉在他的按压下一块一块凸起来,荆姑娘都有点受不住竖起寒毛。 “大人您怎么了……” 裴谈的手却忽地停下来,就见他两根手指按住的地方,触到一块凸起,他目光幽幽看着那处地方,慢慢收回手。 “这是什么?”看起来像是喉咙内,长了一块肉。 原本慧根死时由于头颅的位置摆放,喉咙的皮肉便不平整,加上那块凸起并不明显。 荆婉儿都盯着看了许久,然后她看了裴谈一眼。 只有一个方法,就是切开慧根的喉咙,一探究竟。到底只是他们太过敏感,还是在尸体的喉咙处,真的内有乾坤。 但是,破坏慧根的尸体,是青龙寺不会退让的。 荆婉儿说道:“慧根尸体没有中毒、或窒息而死的迹象,脑后那处伤口是唯一的解释。或许……那只是喉咙处凸起的一块软骨。” 两人的眼睛互相望着。 如果并不是这样呢。这样的解释是否能说服他们自己。 裴谈说道:“我们所说的留全尸,是只要四肢头颅安在,尸身不损,便无损下世投胎。” 荆婉儿知道这位大理寺卿有一颗查案究底的心。 割开喉咙,需要刀。 裴谈走向了冰窖的门,荆婉儿看到他直接伸出手,抽出了裴侍卫腰上的佩刀。 他就这样提着刀走回来。 从裴谈握刀的姿势,荆婉儿眸光动了动,可以看出裴谈是习过武的。 裴谈抬起了刀,“站远一些。” 荆婉儿依言后退,这长刀不像是仵作的那种细刀,一刀走偏就是让尸体再次血溅当场。 就看裴谈手腕一翻,荆婉儿就觉得眼睛花了一下,再一看,裴谈已经将刀扔在了地上。 慧根的喉咙上,隐约可见薄薄的一片切口。 居然连一丝血都没有流。 荆婉儿还来不及惊讶,裴谈已经伸手,从尸体喉咙里勾出了一样东西。 那枚东西看着珠圆玉润,像是一颗珠子,但是却发着黑,荆婉儿反应迅速地解下自己手上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接住这东西,之后迅速包起来。 裴谈说道:“先拿出去。” 这圆圆的东西,被从慧根喉咙里挖出来,已经裹着血污和其他软组织。 荆婉儿回头看看慧根的尸身,必须得说,若没有仔细看的话,甚至发现不出那道细小的口子。 荆婉儿见识过裴侍卫的身手,绝对是大内顶尖水平,而裴谈刚才这一手,竟觉得完全不像一个文弱公子使出来的。 三人迅速地离开冰窖,回到所在的院子。看见门口的小僧人,裴谈说道:“劳烦小师父,帮忙打一盆清水。” 那小僧不时就送了盆清水进屋。 三人将门窗闭好,依然有裴侍卫守在门的边上。 荆婉儿打开手帕,立刻把那颗血污珠子丢了进去。 只见在水里,珠子的黑色一层层飘起,珠子本身颜色却越变越深,最后成了鲜红色。 裴谈拿起了桌上的筷子,将“珠子”夹了出来。 对于三人来看,这个都有些陌生。 想不到珠子一离开水,上面的颜色,更鲜艳欲滴起来。 裴谈捏着筷子:“似乎是软的。”并不像是什么硬的珠玉等物件。 荆婉儿盯着那东西,很长时间眸子轻闪了一下。”这东西被卡在慧根的喉咙中间,没有被咽进去。“这才是蹊跷的呢,难道有人咽东西咽到一半死了?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这种死法在大理寺侦办的堆山案件中也是闻所未闻。 所以慧根是被噎死的? 荆婉儿开口了:”人的身体是有反抗机能的,这样大小的东西,若是被误食的话,或者是用力咽进去,要么便是咽部受到刺激,东西会被呕吐出来。“ 说了这么多便是,像这样不正不好卡在喉咙中间的,根本也不可能会发生才对。 只要还是清醒正常的人,绝不可能会让东西就这样卡在喉咙里。 或许这就是关键,慧根的死过程,本身已经不正常。 第八十三章 上香 有红色的血水从筷子上滴下来,裴谈转动手腕,从不同角度看着这东西。 这时荆婉儿发现,筷子接触“珠子”的一端,竟然开始缓缓发黑了。她惊道:“大人!” 裴谈很快看见了,就看裴侍卫骤然一步冲过来,“公子小心!” 裴谈松开了筷子,那东西和筷子一起掉落在桌上。 “大人,您的手?”荆婉儿惊魂未定看过去。 就看裴谈翻开手掌,他刚才用右手拿着筷子,此刻手掌干干净净,并没有染毒的迹象。 荆婉儿两个人才放心些,依然心有余悸地看向那“东西”,此物竟然有如此剧毒,出乎他们意料。 “是否应该通知玄莲大师?” 荆婉儿再次看向裴谈,从他徒弟的喉咙里找出如此剧毒物质,恐怕整个青龙寺都会震惊。 而且,现在发现了这个毒物,那慧根脑后的重击伤一瞬间又怎么让人想的明白? 裴谈一时没有说话,换了任何一个人,此刻都没办法立刻做出什么决定。 荆婉儿自言自语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裴谈看向桌上:“我们得先知道,这是什么。” 屋内每个人都沉寂,此物的毒性恐怕还更胜砒霜,而它的罕见又是令人始料未及。 每个人都在想着可能性,裴侍卫这时沉沉道:“如果把这件事说出去,我们的嫌疑只会更大。” 他这句话说出,荆婉儿和裴谈都是一愣,但随即就神情一变。 原因是,这里是青龙寺,寺庙中每一样物件,都不可能和毒物沾边。 唯一的可能就是外来的毒物。 外来的人……仍然只有他们。 裴谈缓缓说:“王爷是半个月前就来了寺庙,闭关之前他会彻底净身,所以王爷的嫌疑可以排除。” 那就是此刻屋内的他们三个,和外面大理寺带来的十个衙役。 这是越查越查到自家头上吗? 荆婉儿感到一个冰冷的视线,冷冷盯在她的脸上。 她抬头和裴侍卫的目光相接,他的目光里面没有信任。 荆婉儿唇边动了动:“你怀疑我?” 裴侍卫有些冷冷说道:“我只知道在大理寺所有人之中,只有你不是大理寺的人。” 荆婉儿被堵得没有话,她的确不算大理寺的人,尤其是在来之前,那十个衙役还是裴谈要求亲自挑选的,所以也算得上亲信。 裴谈说道:“没有证据之前,不要随意怀疑。” 荆婉儿没有吱声,她知道自己被怀疑再正常不过,只要出了事,大抵都是她的不对。 门口一个僧人的声音打断了屋内的沉闷,“裴寺卿,您一个手下求见您。” 手下?便是此刻居住在前院的大理寺衙役。 裴谈说道:“让他进来。” 很快,一个衙役推门而入,对裴谈匆匆行礼道:“大人。” “怎么了?”裴谈问。 那衙役低着头:“回禀大人,长乐王殿下不愿意随我等回京。” 裴谈看着他,此前他命令衙役们整装,按照之前的中宗旨意,将李修琦护送回去。 片刻裴谈对那衙役:“知道了。既然王爷不愿意回,你们就先在前院安置吧。” 那衙役便退下去。荆婉儿看裴谈脸上没有意外,不由道:“是大人早料到了?” 裴谈主动提出让十名衙役护送李修琦,焉知那时候不正是以退为进。而现在果然李修琦不愿现在就这样走。 裴谈片刻才说:“长乐王这一支皇亲,和李唐皇室之间本来就牵涉不深,正因为基本不涉朝政,所以才会有闲散王爷之称。”可是在民间,滕王殿下的名头早已深入人心,初唐人杰王子安,王府典签卢照邻,帝京才子骆宾王!都曾是滕王府的座上宾。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高朋满座,千里逢迎。 裴谈的话或许可以理解为,这样才誉大唐的皇亲,不愿意身上背有杀人疑犯的罪名。 “若此事与长乐王无关,”荆婉儿眼眸微动,“大人想必更要还王爷一个清白。” 因为结交才子名士,滕王一脉早已与现状的皇室有区别,因为现在大明宫是那么冷酷和高高在上。 荆婉儿沉默了一下,还是选择看向裴谈:“大人,婉儿能否单独跟您说几句?” 荆婉儿也未必信任这里的所有人,或者她有她的顾虑。 裴谈没有立刻回复荆婉儿,站他身旁的是最亲信的侍卫,就算避讳也不该避讳他。 他看着少女:“你是想到了什么?” 荆婉儿只得道:“婉儿只是想到了,也许外来的人并不止我们。” 裴谈神情动了动,片刻后,他示意了一下裴侍卫,裴侍卫便冷冷地看了眼荆婉儿,转身走出了门外面。 “到底是什么意思?”裴谈开口。 荆婉儿眼内有些闪动的微光:“外来的人除了大人带过来的衙役,自然应当也包括马车中的那位……不对吗?” 裴谈神情动了动。 他看着荆婉儿:“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那位是不可能的。” 荆婉儿反问:“在护国神寺内,杀死一位年轻的高僧,这件事本身不是更加不可能吗?” 如果他们没有来护国神寺,没有亲眼目睹一桩命案,甚至慧根的尸体都亲自检查过。这件事让大唐任何一个国民知道,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青龙寺僧人已经提供过证言,慧根从小跟随玄莲修行,他的身手理应不亚于任何一位武僧。” 可是慧根却有些轻而易举死了,荆婉儿一字一句说这些的时候,就已经把所有匪夷所思的东西包含在内。 裴谈良久才说道:“你可知护国神寺的地位,不逊于大唐任何一个官场机构。陛下不会允许有人染指神寺,何况是他亲自下旨要送来寺中的人。” 等大理寺接触到马车的时候,连马车外的门都被封紧,何况那位的身份,也不可能让她从大明宫里带出任何东西。 荆婉儿慢慢说道:“婉儿只是在说任何一种可能,即便要排除外来的人的时候,至少不该把目光只集中在大人和大理寺的身上。” 裴谈没再说话,荆婉儿的话的确是称得上有道理的,那么多看似匪夷的案件,都不能用寻常的思维去揣度。 荆婉儿脑内忽地闪过一个念想,她眼睛闪烁看着桌子上的“珠子”:“谁说不能直接问玄莲方丈这东西的来历?” 裴谈对荆婉儿的这副突然想到什么的神情,还算有些熟悉,“直接问玄莲,若问不出来历,反而可能增加暗处的风险。” 荆婉儿和裴谈目光对视:“但是除了我和大人,没有人知道这东西,是从慧根的喉咙里面拿出来的。”尤其是那些守在冰窖外面的僧人,他们想必现在并没那个心思检查慧根的尸体有了什么异样,更是没看到荆婉儿和裴谈从冰窖里面带出了什么。 荆婉儿再次用手帕,捻起了那“东西”,看着裴谈说:“我们只需拿着东西去问玄莲,请他告知此为何物,或者是否为青龙寺内的东西,就什么都清楚了。” 人在思索的时候最容易产生思维定式,荆婉儿刚才正是把他们从这种定式中解救了出来。 裴谈眸子,也不再有疑动。 但是要见方丈,也不是那么容易随时都能见得到。当他们询问小和尚的时候,得到的是方丈很可能会在主持完净身仪式后,再次闭关。 而说真的,这位护国神寺的住持,年纪实在有些大了。 上一任住持在任只有五年,赶上大唐岁月动荡,天后临朝,在五十岁的时候圆寂于禅房。而今玄莲已六十有余,即便得道圣僧,也逃不脱人世大限。 而以慧根的身份,玄莲圆寂之后,他本来会成为青龙寺建寺以来,最年轻的一任住持。 “若直接去问方丈,太过郑重了。”就算荆婉儿不说东西的来历,也难免给人刻意之嫌。 裴谈心思缜密谨慎,不得不让荆婉儿多考虑了一下。 如果说被留在青龙寺,有什么好处,那就是荆婉儿有了第二次去大雄宝殿的机会。 不同的是这次倒没有武僧追着她喊妖女了,来到宝殿之外,看着那两个僧人:“住持已经许可,大理寺的人三天内可以在内院随意走动。” 那两个僧人虽然还是面无表情,但是明显没有要阻止荆婉儿的动作了。 荆婉儿大摇大摆进去了。 果然香坛中,还没有上的香。 荆婉儿迈了几步走到香烛案前,抬头看着端严的释迦牟尼佛。 “都说你普度众生,为何自己寺中的弟子也护佑不了?” 佛像当然不会对荆婉儿有回应,可她已经从旁边的筒中取出了一炷香,在烛台上点燃。 闭上眼睛,荆婉儿脑中一片空白。 就这样默站了片刻之后,她睁眼,把香插入了香炉中。 她再次望着空荡的大殿,玄莲说的那句落发为尼,把她曾经埋住的记忆挖了出来,就算上了这柱香,她的心里也没有平静。 要是当初真的选择皈依了佛门,恐怕她心中的平静也并不会如想的那样来。 就算身在佛门,心里也在万丈红尘。 第八十四章 不必猜了 上完了香,荆婉儿准备离开,她倒是很在意这个案子,似乎比之前遇到的都要奇怪。 转身的时候,荆婉儿余光里,有一抹幽红飘在她眼角,她浑身一僵,骤然回过身。 是那从昨日一早,就摆在香炉边的那束花。 能供奉在宝殿香案上的,自然都是供品,这束花能摆在这里,自然是不一般,要么是献花的人不一般。 荆婉儿慢慢抬脚,走了回去。 因为她看到在那白花之间,有一颗红色的果实结了出来,细细小小的,挂在枝叶上。 因为这果实长在这束花的背部,当你正对着上香的时候,是看不见的。 所以是荆婉儿转过身那一刹那,以刁钻的角度,被这抹艳丽的红勾去了目光。 一个小和尚,握着扫帚,边扫地边慢慢地靠近过来,大殿里沙沙的扫地声音响亮。小僧穿着一身白衣,他那衣裳上,也干净的如他扫过的地。 “小师父。”荆婉儿叫了他一声。 那小和尚慢慢抬头,茫然面无表情,有礼节地冲荆婉儿行了个佛礼。 荆婉儿看着他,他似乎对荆婉儿出现在这感到不解,却又不敢开口讯问。 “小师父,可否问一下佛前的这束花,有何名字吗?”她声音柔柔的,带着微笑看着小和尚,“小女子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花。” 小和尚谨慎地看了看那香案上,收回目光盯着荆婉儿,好半日才说道:“回施主,那是海芋花,乃是唐宫的贡品。” 一句唐宫的贡品,让荆婉儿被意外惊住,眼珠转动:“难道说,是番邦献给我皇的?” 小和尚握着扫帚不自在:“是的。” 万邦来朝,颂我大唐。番邦小国带来的奇珍异宝,齐聚大唐神都,而有些异宝全天下只有一件,只会收进国库中,供唐皇一人欣赏。 护国神寺中,竟有贡品。 荆婉儿再次看着那小和尚,“是陛下在寺中修行时带来的吗?” 小和尚摇头,更加谨慎地许久才说:“乃是长乐王殿下在半月前献供。” 来大雄宝殿烧香的时候,把此圣物作为祭品献给了佛祖。 这对于心诚的信徒正是表信仰的方式。 荆婉儿觉得自己站在这里,稍一伸手,似乎就能够摘下那红色的小果实。 小和尚冷眼旁观:“用手碰触佛前圣物,是对佛祖的不敬。” 荆婉儿放弃了想法:“每日,谁来侍弄这些花?” 小和尚说道:“小僧会来浇水。” 那小和尚继续低头扫地,白色的袖子一下一下挥动,把这空旷的大殿扫的一地无尘,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荆婉儿再也不想留,抬脚奔出了这大雄宝殿。 那小和尚这才抬起了眼眸,面无表情地看着大殿外。 —— “公子,今年年初,共有一百多位番邦使臣,进献的物品有三百六十余种。”裴侍卫慢慢对裴谈说道。 这就是大唐盛世,而今年的贡品数量,显然还不是这些年最多的。尤其在天后临朝的时候。 裴谈发现荆婉儿回来后的不对劲,一问之下的结果自是叫人震惊和意表。 “海芋花是何国进贡大唐的?”能作为献给唐皇的贡品,必然是各国孤品或者珍奇,要么是大唐国土内绝未见过的东西。 裴侍卫才说道:“是一个叫孟加的番国。” 果然是名字也甚少听,裴谈想了想,说:“这海芋花想必是在他国内生长的奇花,可知共敬献了多少进宫?” 裴侍卫顿了顿道:“裴氏中有一位年轻子侄,正好供职于南书楼,据他查阅孟加的番国敬献的是海芋花的花种,共计五颗。当日便被收入了宫中库房,似乎后来是由御花园的总管进行培植。共有三株成活。” 在大雄宝殿的只能是这三株中的一株。 裴侍卫声音低沉:“还查到,三株成活之后,一株被移到了陛下的书斋,一株在移栽中出现枯萎,仅剩的一株花,被陛下赐给了皇后。” 韦皇后。屋内两人吸气声,再次听见了这个名字。 帝后之恩爱伉俪,所有献到宫中的宝物,但凡有皇后喜欢的,是一定会立刻出现在皇后的寝宫。即便不是,平时中宗还要想着法儿,给皇后送上各种珍贵的玩物,以博皇后的欢喜。 “难道会是陛下,让王爷把花作为献礼送到了青龙寺?”裴谈指尖微微敲在桌上,神情不淡。 荆婉儿不由说道:“若是圣旨,青龙寺的僧人绝不该那样反应。” 或者说,真正见过佛前那海芋花的僧人,只有寥寥的人数,可只有每天负责扫洒宝殿的僧人,是一定会见到的。 那小和尚显然很清楚这是贡品,但却躲闪有所保留。 裴谈却有些沉默,若中宗真的要把什么送给青龙寺,也不该是随意从自己书房窗台中,赐给神佛。 说的郑重确实是番邦的进贡,可这样的进贡对中宗来说,恐怕算不上什么贵礼。 不过是一株有些赏玩兴致的花儿而已。 “如果这株海芋花,并不是来自陛下的书房。”荆婉儿眸子深处闪了闪,姑娘一向想法比较大胆出格,她将目光看向了裴谈。 裴谈的眼眸深邃,如果这株花不是书房的,那就是来自后宫……皇后。不知为什么对这样的结果反而没有一种膈应或不适,这就又跟那个韦家、又不可避免跟这个大唐最强势力的外戚之间有了某种联系。 那就变成,原本在韦皇后宫中的海芋花,怎么会到了李修琦的手里?还被他毫不介意地献给了寺庙…… 荆婉儿心里突的跳动着。 “可是御赐的贡品,是不能随意转赠他人。”除了金银之物,陛下赐给臣子的任何东西,都只能被供奉起来,若不小心毁坏,尚且是欺君大罪,更不要说转赠给别人。 谁有那样大的胆子。 但那是韦皇后。 从陛下被贬为庶民落难起,就不离不弃陪在陛下身边的结发妻。陛下曾说,愿予天下给韦氏。 “长乐王此前常来往大明宫,”慢慢地裴谈说道,“不排除此花,是皇后亲自所赐。” 贡品花被皇后赐给了长乐王,而生性就随意妄为的王爷来寺庙清修,就将海芋花当成献礼送到了大雄宝殿。 毕竟那株花在香案上摆放的样子,就像是一位信徒送的洁花一样。 花叶纯白,仿佛洁净无边。 “不必猜了。” 裴谈眸光清淡,看着那院中。 是荆婉儿最先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一跳说道:“大人难道要……” 裴谈眸子有些像见不到的幽井似的,“直接去问王爷,就都明白了。” 所有事情当然是问当事人最为直观豁然,可他们面临的是这般简单的事吗?就算是大胆为先的荆姑娘都动了动嘴角不去接裴谈的话了。 “不会有人拿贡品说谎,那样太不值得。”裴谈淡淡说。 话虽这样说,可那位王爷,他们似乎依然还不太了解其人。 荆婉儿都有些觉得不像是裴谈平日的谨慎做法。 但裴谈有他的考量,那颗从慧根喉咙里挖出来的海芋果实,还静静在桌上,这座青龙寺里,很难说有几个人知道海芋花,还有它结果的果实。 甚至那扫洒大殿的小僧,也未必认真仔细地看过。 他现在去问李修琦,必然能得知此花出现在青龙寺中的原委。而其他一些不知道的东西,比如李修琦献花的时候,是否知道海芋果的存在。 裴谈的眼眸愈加眯了起来。 青龙寺晚斋用的很早,许多严格修行的僧人过午不食,所以凡人来此的修行,便是断绝口腹之欲。 “寺中,有谁可能会知道,海芋花结果,且果实有剧毒?”裴谈看向面前的侍卫与少女。 少女看了一下他,“扫洒的僧人,一定见过花上的果实。” 但她随意就想起那小僧人说,用手碰触供物,是对佛祖不敬。那么谨小慎微的小僧人,自然更加不会碰了。 海芋花摆在香案之上,那么美丽,却无人敢接近。 “青龙寺的僧人不敢靠近供桌,就是说即便有人看见了花儿结果,也未必能有机会知道果实有毒。”裴谈再次分析。 那想来想去,可能是人,荆婉儿慢慢开口:“就只有王爷了。” 作为带来了花朵的人,很难说他一无所知,如果他说毫不知情,这句话又有多少的可信。 “那殿中的花朵尚处幼牙,很可能也是刚刚结果。”荆婉儿回忆。 裴侍卫淡冷道:“但并不能肯定。” 要是花儿以前结过果,长乐王知道,而他便故意把花带进了青龙寺。这么一想也想的通。 裴谈轻轻说道:“问题,只能一个一个解决。” 现在又想知道花朵的来历,甚至妄图言语间想清楚整个案子,想必英明如狄公也做不到。 “走吧,”裴谈站起了身,“我们去见王爷。”先明白,这海芋花,是如何到了李修琦的手中的。 荆婉儿看了看裴谈,她的这位大人,好像行事越来越有主张了。 第八十五章 无头公案 曾经住过的那阁楼上的那间厢房,守院内的小僧人说,已经被封了。 他低着头有些悲伤说:“毕竟是慧根师兄殒命之地。” 念再多的经文,做再大的超度,生魂之地依然无法安息。 荆婉儿现在是裴谈的影子般,裴谈去哪,她便是跟着,把她单独放在何处,青龙寺的和尚怕也不放心。 得知厢房被封,裴谈至少未觉得是件坏事。这样一来……其他人自然也靠近不了厢房。 在大理寺,他可以派人看守案发现场,可在青龙寺,他只是信徒裴谈。 长乐王院子门前的小僧人有些小心地看了看裴谈:“王爷在内室之中,容我们先去通禀。” 荆婉儿抬头看了看,那内室的门微微虚掩,整个院子开阔而明朗,也就是说她和裴谈站在这里说话,里面是应该能听见的。所以实在不明白这小僧说的通禀、又有什么必要。 裴谈原本也看到了那内室,但他行事妥帖,“有劳小师父。” 那小僧人点点头,转身正要进去。 这时候就看内室门被拉开,长乐王从里面走了出来,那小僧人见状不由愣在了门口。 只见长乐王穿着宽松的白色长衣走出来,胸前的衣带更只松松一系,手臂从袍袖之内露出来。荆婉儿看了一眼就低下头。 大白日做这样的打扮,还是在寺庙中,或许可以理解这位王爷为何有那样的名声。 裴谈道:“王爷。” 李修琦站在门口,双手拢袖:“你们先到院外去。” 他的话是对僧人说的,就看一名正在院中打扫的僧人也停了手里动作,片刻后,放下扫帚和其他几名僧人一起离开了院子。 裴谈眸子动了动,看向了李修琦。 李修琦看着他没说话。这位王爷似乎一直话不多。荆婉儿闻到一股冷香,从他的袍袖间传出来。 裴谈只得再次抬手行了一礼,“……多谢王爷。” 李修琦问道:“裴寺卿有什么事要问本王?” 一个是王爷,一个是大理寺卿,他们两方留在这寺庙也没人是因为想留,既然已经形势所逼,遣走那些僧人也算是让彼此都能敞亮说话。 裴谈慢慢开了口:“王爷,裴某为大雄宝殿中的那株贡品花而来。” 李修琦眸子有微动:“你说海芋花?” 荆婉儿虽低着头,耳朵却竖的尖,这一句句听的仔细。 裴谈顿了顿,说道:“海芋花是王爷献给佛前的供礼吗?” 李修琦目光看着裴谈:“是本王带来的,裴寺卿想问什么?” 李修琦似乎并没想迂回的意思,他的神色现在看起也没有什么异常。 裴谈说:“海芋花乃是孟加敬献我大唐的贡品,王爷将此花带来青龙寺,是否也是出于陛下的授意?” 李修琦一时没说话,他双手负在袖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谈眸子深处微幽,也想等着李修琦说话。 李修琦说道:“本王的花是从皇后娘娘处所得,与陛下无关。” 这回话可说是情理之外,意料之中,裴谈很快目光一幽:“那是皇后娘娘想献给……” 这回李修琦眼睛望着裴谈,直接就说道:“献花是本王擅自做主。” 裴谈便只能不言语了。 片刻他才道:“在寺中看到宫中的贡品,是以裴某心中存疑。既然已知此花确是王爷所献……还请王爷勿怪。” 李修琦看着他说道:“本王行事确实未曾多想,此花的来历如何,本王也并不在意。” 即便是皇后娘娘所赐的,也能按自己意愿随意处置。 恐怕大唐从上至下,无第二个人有胆子做事这样轻率。 裴谈的目光和李修琦不经意间相对:“扰了王爷午休,裴某不再多扰。” 这时便该不再多言的走,裴谈转身,身侧婉儿侍卫紧随跟上。长乐王拢袖在身后: “皇后娘娘将此花交给本王时,曾提醒一句此花在西域有狼毒之称,要本王勿太亲近。所以裴寺卿日后想了解此花的话,最好是也远着一些为好。” 裴谈几乎为了这句话重新回到院子里,可事实是他已走出院门外,这些诧异情绪至多也就停留在他脸上。 —— “三十年前有一本史料曾记载过,有一种来自番邦的奇花,外形洁净似白雪,却有人因触碰了此花而顷刻之间暴毙。所以幸存回大唐的人,便将这种花叫做狼毒花。”裴侍卫念着,大多时候这种民间野史,不足被人采信,比如所谓狼毒花名字的解释。 可是不管是可信度低的野史逸闻,或是眼下他们实在遇到的局面,都已经说明了这来自异邦的美丽贡品,实在是一株毒美人。 裴谈眸子幽然:“王爷今天的话,多半已是知道海芋花并不止一个单纯的贡品。” 他说是从皇后处得知。 荆婉儿接话道:“那何必把这个不单纯的贡品献到佛前?” 裴谈和少女相视:“在佛的眼里,世上万物都没有区别。”众生所以平等。只要放下屠刀,都能成佛。 荆婉儿咬住了唇,她有一种鼻端还绕着那股冷香的感觉,比第一次闻到时更熟悉。 “长乐王是故意这么做的?”屋内,萦绕这股疑问。 会吗,献一朵洁净却含淬毒的奇花,难道是想暗示这世上的众生都是这样华而不实的表里。 “可是当花种种植在皇后宫中的时候,尚未开花结果,皇后娘娘难道就已知道此花不纯?”裴侍卫皱了一下眉。 荆婉儿说道:“番邦敬献的时候,必然会言明贡品有毒。” 裴谈看了她一眼,“没错,但每年献给大唐的贡品,少说数百余件,海芋花在其中并不显眼,皇后未必记得。”中宗都不见能记住。 荆婉儿不由说道:“但慧根只是把此花卡在喉间,尚且未曾入腹……” 如果就是毒死的话,这样的剧毒,番邦哪来的胆子献给大唐,就不怕中途出现什么祸事。 裴谈想了想,说道:“未必,所有来自异国的礼物中,其中不乏有危险的,但是负责登记这些礼物的,以及看护这些不同的物件,都会有宫中专门的人去做。即便是侍弄一株可能有毒性的花草,最多也是宫女在做,绝不需要堂堂皇后来操心这些。” 荆婉儿欲言又止:“那皇后是否还记得此花的名字都不见得,会那么清楚,此花的毒性?” 她刚才疏忽了,裴氏这样的人家,更加熟悉宫中权贵们的生活方式。比如皇后绝没有机会亲自接触到海芋花。 所以答案是,……皇后很可能并不知道花朵的毒性才是。 “长乐王所说由皇后警告的话,未必能采信。”裴谈眸内深邃缓慢地说。 裴侍卫声线微冷:“若不是皇后告知,就只有长乐王自己知道。” 可是裴谈跟荆婉儿都没有再出声。 他们只能猜测,不能定论。 “从慧根的尸体,没有检验出寻常中毒的反应。”荆婉儿怔怔看向裴谈,是裴谈先发现,慧根的脖子上的皮肤,较其他地方更黑。 裴谈手指一弹轻轻:“所以我们并不知道,慧根是不是真的死在果实的毒性上。” 就像是之前第一现场发现慧根脑后的重击,所有人都以为慧根是那样死的。 可现在也一样,他们已经不能确定慧根是被重物砸死的,同样他们也不能确定尸体是死在海芋果实的毒性上。 婉儿看到了裴大人的视线,真是最拗口和匪夷所思的案子。 裴谈继续说道:“若要专业的仵作前来,就必须有陛下的谕旨。”没有旨意,就没有查案。 这下屋中的沉默就更浓烈了。 中宗会不会批复这件案子,恐怕都没有人会乐观。 之前裴谈说三日,便是说若能在宫中的旨意传达到前,将案件查清,真凶落水,便能在陛下有可能反对调查的圣旨到来前,给予大理寺三人一个交代。 可如今,显然世间还是更困难难走的路多些。 荆婉儿只能开口,“也许此话过于武断,但婉儿认为,即便有专业仵作前来,也未必能验出慧根之死因。” 裴谈眸子动了动,看着少女,这也是他之前曾想到过的。 如果就是判断不了慧根的死因,那这桩案子,岂不是他们办过最无来头的一个案子? 问题是,大理寺卿的裴谈,他要怎么判才是对的? “海芋果毒杀人,神不知鬼不觉,大唐国土上没有人见过它,甚至若大人没有察觉,也发现不了这小到不足为奇的果实。”简直是完美杀人。 所以真的是王爷做的吗? 裴谈静静开口:“仵作会割喉验尸,除非确定仵作不会介入此案。” 如果中宗发现有一位皇族郡王涉案,很大可能就是下旨召裴谈回京,不再追究。 裴谈抬起眼眸:“但依然有风险。” 荆婉儿明白了,虽然这个计划看起来万无一失,却并不是真正的毫无漏洞。一位郡王是否会拿自己的前程去赌博。 荆婉儿知道裴谈既然说出来,心中就一定不是这么认为的。 “其实婉儿一直还有一个疑问。”她看着裴谈,“那就是击打慧根和喂他毒果的人,一定就是同一个吗?” 第八十六章 女人的直觉 这句话让屋中陷入可怕一样的寂静。 此间三人发现竟然谁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或许只有荆婉儿眼睛里幽幽闪烁着。 因为这个问题忽然就透露了另一个可怕的问题……杀死慧根的……只有一个人吗? 竟然感觉有点阴森。 “大人可有闻到,长乐王身上有香味?”荆婉儿忽然说道。 裴侍卫不禁冷看了荆婉儿一眼,只有这丫头是总是神神鬼鬼,真怕她下一秒又说出什么话。 裴谈比荆婉儿离得李修琦更近,自然闻得到那股冷香,可他不明白荆婉儿又有何意。 “那应该是宫中紫宸殿,常用的龙涎之香。”这种香气浮现在裴谈的记忆力,他曾在紫宸殿觐见中宗几次,殿中萦绕的,隐约便是此香。 听到裴谈的介绍,荆婉儿也微微呆了一下。 “早年长安志便有记载,‘西域使献奇香,香气沿长安数十里,经月乃歇’。”荆婉儿喃喃念道。 裴谈看着她:“不错,而且此香……是真正的奇珍,即便最近一次献供,也已经快十年前。所以,这样珍贵的贡品,按道理只有陛下一个人能够使用。” 这比起海芋花这种级别的贡品不知又高级了多少倍,其他贡品尚且可以有受宠幸的臣子,有机会享用,可这样的奇香,如同龙涎的名字一样,便只有天下独一份的尊崇了。 荆婉儿嘴角微动:“莫非这香也是皇后给长乐王的?” 裴谈眸子幽幽:“我说了,最早献供有记载也是在十年前,到了今天应该早已用完了。即便是现在的陛下……也未必有。” 陛下都没有,一个郡王爷却有? 荆婉儿下意识地想,长乐王把御赐的贡品海芋花私自送给青龙寺,或许这还不够他犯了欺君之罪,可是私自用了连帝王也用不起的奇香,这已是不寻常的招摇,不相信若被中宗知晓,中宗也会原谅吗? 荆婉儿说道:“越来越不明白这位王爷是如何想的。” 若只是看这两次和李修琦的接触,荆婉儿感觉不到他是个狂妄肆意的人。那张淡脸上,始终是平平稳稳,应该说,那样孤索的气质,比青龙寺这些和尚,更像是清修的人。 但是想起他不合情宜的打扮,荆婉儿再次不语。 裴谈忽然眸子一闪,过了会儿才看着面前的二人:“长乐王或许并没有藐视皇威。” 荆婉儿诧异看过去。 裴谈眸子闪了几下,“十年前,此香被进贡的时候,是天后当政。你们可有想过……那时候的朝堂格局?” 这次倒是荆婉儿反应慢了半拍,她究竟是闺中少女,难以理解透彻这些朝堂纷争。 裴侍卫神情凝住:“那时候滕王爷,还是朝野上最有名望的一位王爷。” 正是,单看诗酒风流滕王阁序的脍炙人口,就知道滕王殿下昔日的锦绣无双。 “当年天后受到了此贡香,若要恩赐下臣,滕王或许便是这其一。”裴谈的这番分析甚至带动起了当年的政治格局,让荆婉儿有种耳目被洗新的感觉。 裴侍卫冷然说道:“所以滕王府的龙涎香,来自昔年的天后赐予。” 而滕王未必喜欢用这样浓烈的香,驾鹤西去后,龙涎香便留到了长乐王手里。 多缜密的一条分析线。 而且如果这就是事实的话,长乐王李修琦确实没有做过什么欺君的事。 而且,就算连中宗也知道了李修琦使用龙涎香的事,追究下去就会牵扯到天后,陛下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不知道。 所以,长乐王知道这一点,才会毫不顾忌地使用龙涎香? “但有那么多香可以用,为何要用龙涎?”故意这么招摇吗。 可是滕王府上留下来的龙涎香一定所剩不多,又能够招摇多久。 裴谈片刻有些幽然道:“龙涎香比起其他香的特点便是能长久不息的香气,传闻是龙的唾液所制,所以才会得到帝王的偏爱,但说到底只是传说罢了。” “我们看见长乐王的时候,他一副要就寝的样子,谁在就寝的时候,也会用香?” 荆婉儿两道眉有点皱,而且还是这么浓郁的香。不会影响休息吗? 这一天,似乎又是白白地费了。 荆婉儿从裴谈那张脸上,不知道能不能看出些波澜。 回房躺在自己屋里的床铺上,感受身下这床板冷硬,只铺着的一张薄缎子,可是这倒不是荆姑娘不能入睡的原因。 虽说寺庙里的条件艰苦,但荆婉儿是睡过宫里大通铺的人,怎么会在乎这个。 她只是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院子里静悄悄的,像是整个寺庙都睡了。 经过两个晚上的观察,她已经很确信,那冷面的裴侍卫,到底不是铁打的神仙,每当子时一过,丑时出现的时候,他就会眯半个时辰。 荆婉儿今天就是想赌一把,看他还会不会在同样时间入睡。 习武之人睡着的呼吸是不一样的,很容易就能听出区别。 听到裴侍卫睡了的声音后,荆婉儿从床上坐了起来。若问她为什么知道,宫中的那些御前侍卫,每一个都是内功高手,杂役房只有经常外出处理尸体的她,会时常和侍卫打交道。 荆婉儿推开身上被子,一把掀开枕头,拿出里面早已准备好的一件衣服。 抖落开来,赫然会发现这是一件和尚才穿的僧袍。 这全天下的寺庙,和尚穿的都是一样的,这才是她最好钻空子的。 荆婉儿慢悠悠把这件僧袍穿在身上,她利落地盘起自己的长发,固定在脑后,之后,拿起了那僧帽,便戴在了头上。 和尚的房间连镜子也没有,荆婉儿便自己检查了一番,才施施然走过去打开房门。 外面的院子里这会也没有僧人在了,如果不想被裴侍卫发现,只要发出的声音、不超过外面树梢间的风声,……就行了。 这样的事情荆婉儿完全做得到。 并不是寒凉的冬夜,被风拂在面上,荆婉儿吸口气,竟有种舒适感。她这样走出去也不会影响。 很顺利来到院门口,正要走出去。 “荆婉儿。”耳边一声轻和的声音。 荆婉儿身体顿住,慢慢转过身。 裴谈打开门,站在门内。 “你要去哪里?” 荆婉儿都不知道裴谈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她目光里闪了一下微光。最尴尬的,大约才是她这一身打扮。 她看到裴谈身后的屋内,有烛火的光,可是她之前是看到烛光灭了才敢出来。 荆婉儿垂眸静默半晌,说道:“大人,您常说断案讲求证据,像白天这样一味在房间中待着,……是不会有证据送来的。” 裴氏的势力确实很大,能够从皇宫中查到贡品的资料,还有其他一些手段。可是这些,终究只是浅在表面。慧根到现在死因为何,依然毫无头绪。 一个案子现在连死因都确定不了,更不要说凶器、凶手这些远在天边的东西。 裴谈眸子幽深,看着荆婉儿,他就知道这个少女不会坐以待毙,“那你现在想要做什么?” 这才是说不通的,夜黑风高她要去偷窃吗? 可是证据也不是她能偷来的。 荆婉儿想说什么欲言又止,面对裴谈始终有所顾忌。 裴谈道:“怎么?” 荆婉儿慢慢说道:“如果我说了,恐大人会笑话我。” 裴谈眸子动了动,双眸有些微眯,“我不会笑话你。” 荆婉儿似乎在看他面上的表情。 “婉儿只是想到,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反之亦然。”眼眸在夜色下清亮如水,“所以……想再去那阁楼看一看。” 裴谈看着她,“那里我们已经查过了。” 荆婉儿再次抿了抿唇:”婉儿有种直觉,一定漏掉了什么。“ 裴谈许久没言语。或许当一个女子对你说直觉的时候,最合适的便是沉默。 荆婉儿反而坦然:”大人就算想笑话也不要紧。“ 裴谈当然并没有笑,他选择看着少女,说实话要不是他熟悉荆婉儿的一颦一笑,在这昏暗夜色下看着她,还真容易被她骗过去。 “你哪来的僧衣僧帽?”他问。 荆婉儿顿了片刻,在裴谈一直盯着她之后才说道:“从梧州一路到长安,婉儿在重新见到大人之前,自然是需要别的手段谋生。” 可是只要盯着这一身打扮,裴谈就难以去想她所谓的谋生。 “婉儿一定要去试一下,请大人允准。”她坦然看着裴谈。 裴谈很清楚少女是什么性子,怕是今夜他就算阻止,也没什么必要。 “路上若是有其他僧人,发现了你,你就说是我派你去的。”他对荆婉儿说道。 荆婉儿怔了一下,看着裴谈的面孔,“……是,婉儿明白了。”多谢大人。 眼看少女咬了咬唇,转身离开院子,裴谈看着那夜色中遁去的身影,长在裴氏这样的家族二十余年,能嫁入裴氏的女子,多是出自五姓七宗,身后名门大望。没有人是如荆婉儿这般,是只为自己而活。 或许连他都不是。 第八十七章 奇怪 荆婉儿穿着僧衣僧帽,像一只灵活的夜猫,不动声色就融入四周的环境中。 青龙寺的地形再复杂,也比不上皇宫,对荆姑娘来说不过小菜。 终于在子时的时候,荆婉儿到达了阁楼。她先隐藏在草丛之中,观察院门有几个僧人。她最怕的意外就是武僧,若是个个都像是玄泰那般麻烦,可就遭的很了。 想不到的是,院子门口,只有一个打着盹儿的小和尚。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 既然决定了,那就恶向胆边生。荆婉儿从草丛走出来,猫着腰慢慢靠近。这夜里无风,比平时安静,居然还听见了这和尚打呼噜的声音。 看来再怎么讲究四大皆空不是凡人,也一样得像凡人一样吃饭睡觉。 紧张的肌肉立刻放松了,荆婉儿心里不去笑这个小和尚,如此倒也省了她的事,连准备的迷烟都用不上了。 小心地推开院门,闪身进去。 看来只有一个和尚守着这里…… 荆婉儿想速战速决,拔下头发上的簪子,就快步向着门的方向。 和尚用的门锁能有多结实,今夜便是打着撬开房门的主意来的。 距离门边还有两步的时候,荆婉儿已经借着月光匆匆扫了一眼门上的锁,似乎,锁是开的? 她还来不及细看,脚下就仿佛踢到什么,荆婉儿摔倒的时候忍不住轻呼一声。 好在她反应快,迅速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可是晚了,她看见草丛那里,有一个和尚已经怔怔站在那里。 荆婉儿第一反应是糟糕,这么出师不利,可那和尚半天一动不动,倒让荆婉儿有些奇怪。 于是她也不敢先吭声,她虽然做了伪装,可一出口,可就露馅了。 这样僵持了许久之后,荆婉儿看到那和尚终于动了一下,“你是什么人?!” 这和尚的声音竟很细柔,还有一丝明显的颤音。 荆婉儿心里那股怪异更深,看那和尚问了一句后,又不说话了。想了想,她干脆豁出去,故意捏着嗓子,粗声粗气回了一句:“师兄好。” 那和尚身子震了一下。 半晌,“他”再次颤着声音说道:“这里已经被划为禁地,没有住持命令,谁都不得闯入……” 荆婉儿做贼心虚,再柔和的声音也让她有点没底气。她转了转眼珠,或许因为被抓个现行,一时倒也编不出什么理由。 “多谢师兄提点,我迷路了。”荆婉儿脸不红气不喘地甩出了这一个永世万能的理由。 那和尚似乎呆了一下,能看到“他”的身影在月影中也有种不自在的僵硬。 荆婉儿有些奇怪,她也没有想到自己不过脑子的一个理由,居然会唬的这小和尚半天不吭声。 荆婉儿盯着那和尚看,虽然昏暗月色,连面貌都只是看个轮廓,可有一个滑稽的事情,便是和尚那光秃秃的头顶,在月亮照耀下,居然像镜面一样有点反光。 换做在平时,荆婉儿或许会笑出来。 看来这人的确是看守在此的和尚。 三十六计走为上,荆婉儿果断地转身向院门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眼那和尚,他还站在那里,只觉这和尚眉眼,竟是格外清秀。 荆婉儿无功而返,当她看见裴谈屋内灯火已灭,心内竟隐约觉得有些对不住裴谈。 此时已是后半夜,不得已开门进了屋内,呆呆盯着床铺又想了许久。 不过显然荆婉儿再有精力,这几日折腾也都用完,此时也已经十分倦乏了,她心中叹口气还是拖着沉重的眼皮走到床榻睡了。 脱掉了这身难受的皮,荆婉儿手一松,丢到火盆里烧了,火苗吞噬,今夜之后,她很清楚也不会再有机会了,也不必徒增风险留着这线索了。 —— 因为睡的这样沉,耳边晨钟声很响亮敲动了许久,可是荆婉儿是真不想起身,她无奈,还是勉力睁开了眼。 因为外面的光原来已经十分刺眼了,睡也睡不安稳。 荆婉儿立刻走了出去,发现院中裴谈已经在用斋饭,还有永远尽忠职守的裴侍卫。 走出去之后,荆婉儿觉得裴侍卫的视线盯在她的后背,比以前都要寒冷。 难道昨晚偷溜的事被他发现了? 荆婉儿小心看了他一眼,本想镇定些,却越接触裴侍卫的冷眸越难镇定。 裴谈也不说话,一时间院子里就是这么诡异的安静着。 “大雄宝殿中除了日常扫洒的僧人,平时可会有小师父在内修行?”裴谈问的是身旁斟茶的一名白净僧人。 那僧人微微欠了欠身:“大雄宝殿除了每年祭祀日,以及圣主规定的斋戒日,平素我们是不去的,僧人只在偏殿修行。” 裴谈轻轻“哦”了声。 荆婉儿似乎明白这是裴谈想排除能接近大雄宝殿的人,也便是……有可能接触到那海芋花的人。可是现在距离斋戒日还早的很,显然青龙寺的和尚们都没有接近过大殿。 荆婉儿顶着异样目光用了斋菜,觉得虚乏力的四肢,充实了一点。 “大人,今日是第三天了。”荆婉儿迎着裴谈的目光,“宫中是不是也该有信来了?” 这大约是大理寺过的最为漫长的三天,找不到线索,依然没有任何证据。 “你期待有信?”裴谈望了她一眼。 荆婉儿想起昨夜失利,很是尴尬沉默了下去。 看她的反应,裴谈也知道了。昨夜,他在屋内听着了荆婉儿的脚步,却并未戳穿她。 裴谈片刻说道:“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静观其变吧。” 结果随缘,裴谈便是这种性子,虽然从他出现在大理寺,对他的种种微词就没停过。可他一向是做自己的事,未惧流言。 荆婉儿看了他一眼,心中隐约有点不是滋味。 武僧玄泰忽然就走了进来,他冷漠带煞的眉眼,立刻就直直盯向裴谈:“看守冰窖的弟子说,发现慧根的尸身,被人用刀割喉,你们竟敢做出这样有违天道的事?” 这话让裴谈跟荆婉儿都沉默了一下,还是来了,本也没指望这事能瞒多久。 裴谈看着玄泰,“此事我会亲自向玄莲大师解释。” 玄泰见对方立即就认了,脸上怒意更深,“还有什么可解释……今次便是师父不许,我也要将你们逐出寺!” 裴侍卫从玄泰冲进来,就冷冷盯着他,听到要逐他们,手便已经按在了腰刀上。”玄泰师兄,不好了,出事了!“一个小和尚从院外奔进来,一脸惊慌失措。 玄泰好好被打断,皱眉愠怒:“慌慌张张的,成什么体统!”身为出家人,本应四大皆空,早该摒弃这种凡俗情感。 荆婉儿睨着玄泰,他自己就不觉得已经犯了这些戒律吗? 来的小和尚脸上闪过一丝恐惧:”现在武僧殿都在传,有人说、说昨夜看见了慧根师兄的亡魂……“ 这小和尚似乎很害怕,这样的事,谁不怕呢? 玄泰脸色变了变,压下怒火道:”是谁,带头妖言惑众?“ 那小和尚肩头颤抖:”是真的,师兄,昨夜派去守着那阁楼的师兄,亲眼看见慧根师兄的鬼魂,飘在房间的窗口……“ 这下连玄泰也脸面白了白。 院子里,原本还站着的其他小和尚,喉中不禁发出了哽咽的轻声:”慧根师兄是枉死的,定然因为心中有冤,而入不了轮回……“ 出家人尤其信这个。 青龙寺人心惶惶,现在连闹鬼的事都出来了。哪里还有半点护国神寺的威风。 裴谈在听到有人看见“慧根的鬼魂”出现在阁楼上,神情已经不由一变,目光扫向对面荆婉儿的脸。 却看见,少女也是一脸错愕。 荆婉儿心里清楚,她昨晚上并没有进入到阁楼,只是到院子里就已被阻拦。 裴谈眸子动了动,为免节外生枝,没有再吭声。”那间阁楼已经被师父亲自上锁,甚至门口有武僧弟子守护,若不是鬼魂,还有谁能进入那里?” 这样的话显然听来坚信不疑。 荆婉儿越听也不平静,她昨天进入院子,离开时那门口的守护武僧也没有醒,除了那个看见她的小和尚…… 显然这些人和玄泰,没有一个疑到荆婉儿身上,他们完全相信真是慧根的鬼魂来了。 荆婉儿在裴谈看过来的时候,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这一次,真的和她无关…… 倒是那个守在阁楼的院子外,却昏沉睡过去的小僧,是否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责,才把什么都推到鬼魂身上。荆婉儿忍不住这样想。 “可是昨天只有一个弟子看守那里……” 荆婉儿震了一下,看着那说话的小和尚,“你说昨天只有一个看守的人?” 那小和尚冷不丁被荆婉儿问一声,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眼:“是啊。” 裴谈发现荆婉儿脸色不对,似乎是呆住了。 玄泰挥了一下衣袖:“叫几个弟子跟我去阁楼。” 是人是鬼,也要看个分明。 裴谈不动声色道:”可否让我们也随同去?”这时候也是再去看看那件阁楼的机会。 玄泰转过脸,不留情面地说:“有你们在,慧根师兄才是真正不得安息。” 第八十八章 找到了凶器 荆婉儿忽然开口说道:“如果你不带我们前去,我们就直接求见玄莲住持。” 正要走的玄泰立刻一顿,转身盯着荆婉儿。 荆婉儿不怕地看着他。 玄泰冷冷道:“若真的是你们扰了慧根的安宁,师父也不会原谅你们。” 不过是嘴硬罢了,玄莲亲自许诺他们自由行动,谅玄泰也不敢违抗师命。荆婉儿看一眼裴谈,两人立刻起身,跟着玄泰前去。 一行人赶去了那阁楼的院子,就看门锁好端端在上面,没有一点被动过的痕迹。 玄泰冷着脸看向身后的小僧人,“钥匙在谁的手里?” 荆婉儿再次脑中刺疼了一下,因为她昨夜前来的时候,隐约这锁是开着的。 却见这些小僧更加面色古怪,低下头:“师兄,这门是您亲自上锁的,钥匙已上交给了师父。” 玄泰脸色挂不住,他门是锁了,难道要因为这点事,去找玄莲大师拿钥匙? 荆婉儿心里跳,难不成又是……昨夜昏暗不明,她才眼花了? 跟着玄泰的小僧下意识说道:“师父这几日精神一向不大好,一直在方丈室休息。” 玄泰看着这几个和尚:“把门锁砸了,我倒要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 和尚们面面相觑,连裴谈都说道:“玄泰师父,这不好吧?” 荆婉儿瞥了一眼,还在想昨夜的事,倒是想不到这个玄泰这么野蛮。 玄泰见无人敢上前,从鼻子里哼了声,目光扫过门锁,忽地一声轻喝,手握住那长方的锁就狠命一拽,锁也应声而落。竟真的是被他野蛮拽开。 其余人还来不及惊愕,玄泰立即推开门,抬脚踏了进去。 荆婉儿和裴谈也顿了顿,紧随其后跟进去。 里面还是跟之前一样空荡荡,一眼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有一台楼梯,直直地通向三层那间阁楼。 玄泰看向了阁楼。 小僧的声音有点抖:“师兄,就,就是在这里。” 发现慧根鬼魂的地方? 玄泰冷冷看了他们一眼,“跟我上楼去看看。” 不出意外楼上的门锁,也是锁上的,玄泰抬手晃了晃,锁的相当结实。 到了这,都选择低了头,两道门都锁的这样结实,没有被撬开的痕迹,肉体凡胎当然不可能进的来,只剩鬼魂了吧? 小僧颤音解释:“自前日事、事发生,为确保无人再闯入,阁楼上全部都换了新锁,钥匙也只有师父保存。”看了这里,就明白武僧殿为什么只派一个和尚守在这里,因为这种情况下想有人混进来是不可能的。 荆婉儿刚在想玄泰要不要连这道门也砸开,就看他一把握住锁身,赫然一个用力,把那锁硬生生扭弹簧一样从中间扭开。 荆婉儿吸口气。这要是拧脖子想来也是这样利落。 玄泰盯着门,随即伸手推开。 明明说不再打扰慧根的灵魂休息,人世间的事真是处处打脸说不准。 熟悉的陈设再次展露在荆婉儿和裴谈的眼前。不同的是正对面的那床上,没有了第一次惊悚的尸体,只不过那床铺上还可见暗红色的血污。 屋里什么都没动过,也都在原位。 “若这里真的有人,那他根本出不去。”玄泰冷冷说道。 这间屋子虽然有窗户,但是是焊死的。甚至这屋子里面,还有空气不流通留下的一丝甜腻和血腥味混合。 “但是发现慧根死的时候,门和窗一样是紧锁的。说明杀死慧根的凶手,还是从这里逃了。”荆婉儿不想拆台,不过明显是这间所谓的密室,没有那么周全。 玄泰寒着脸,目光看向窗台,慢慢走了过去。 “昨天就在这吗?” 小僧立刻带着颤道:“是,是的。” 玄泰片刻才从窗边转身,盯着那小僧:“昨天什么时辰看见的?” 小僧立刻道:“丑、丑时。” 玄泰顿了一下后,忽然眯起了眼看着他:“记得这么清楚?” 在夜晚视线不明,且慌乱害怕的情况下,能保证意识还清醒吗? 那小僧却点头如捣蒜:“因、因为那时寺中的钟敲响了。” 这就像是长安街上的打更人,青龙寺每逢正点,会有守夜的僧人敲一下钟,当钟敲过五下,说明就该是起身修行的时间了。 这下玄泰没再言语。 裴谈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拽了拽,低头一看,荆婉儿目光幽幽。 裴谈走到床的另一边,这里摆的是一个小香案,上面摆着一个香炉,还有佛珠和木鱼。这应该是李修琦用来修行的时候,尤其是还放着供奉的圣果。 裴谈伸手,擦了一下那个香案。 然后他看了看自己的指腹。 荆婉儿这时咬着唇,脸色有点苍白。 裴谈将刚才那只手收入了衣袖里,继续环绕着这间屋子。 他们都在纠缠是否有鬼魂,可裴谈和荆婉儿想找的是证据。小和尚说听到了丑时的钟声敲响,可那个时候,荆婉儿早就回到了院子,她躺下快要睡着的时候,隐约才听见这么一声钟响。 所以所谓的鬼魂肯定不是荆婉儿。甚至是在荆婉儿已经离开之后,才出现的。 “师父已经为慧根师兄做了超度仪式,师兄还盘桓在此地,必是冤屈深重了。” 就连玄泰都有点面色不稳:“今日已是第三天净身,午时过后就将慧根火葬,葬于我寺后山的宝塔之下。” 青龙寺是建在灵秀之地,宝塔下更是集天地之气,毕竟护国神寺闹鬼这种消息传出去一点好处都没有。这么快就要镇压慧根之魂,看来这些和尚心底,也没有多少情谊在。 荆婉儿看着他们:“但是尸身一毁,你们就再也找不到凶手了。” 一个和尚立刻道:“若让慧根师兄的生魂在此作祟,传出去有违我寺的声誉。” 论明哲保身,荆婉儿竟然输给了这群和尚。 裴谈不动声色道:“现在是否鬼魂尚且不清楚,这样草率未免过于武断了。” 这个玄泰似乎每次都是毫无耐性,尽管是武僧,也是个出家人,怎会这样不沉稳。 玄泰看着裴谈:“三日净身仪式的时间是师父亲自定下的,仪式后若不入葬,你们就是让慧根永远徘徊在这世上不入轮回。” 寻常百姓也不敢将尸身随意暴尸荒野,更不要说一个有修行的高僧。 玄泰冷冷对着跟来的僧人:“你们全都留下看守,等慧根的仪式结束后。” 裴谈也没有再说什么,荆婉儿此时的神情明显是不愿多留,他们就跟着玄泰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 如果说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僧人在说谎,那他总会露出破绽。可是她特意分了几天,随机试探的这些僧人,居然全都没有入她的套。整个青龙寺有数百名和尚,这些人身份,职责各自不一,荆婉儿都觉得寒颤,难道是整个青龙寺都在说一个弥天大谎? 身后有脚步声,让荆婉儿骤然转过身! 她惊悚的目光正正和裴谈撞上。 裴谈顿住了脚步。 他盯着少女煞白的脸,从昨天开始就仿佛受惊了一样,“你怎么了?” 荆婉儿脸上的惊色像是才稍稍有了点退却,却不知应该开口说什么。 裴谈望着她,自从来了青龙寺,荆婉儿就比平常情绪容易波动,方才到底又是什么触及她。 “昨天晚上,你在那个院子找到了什么?”裴谈问道。 要是在刚才重返阁楼之前,裴谈问了这句话,荆婉儿自然会回答什么也没有找到,昨夜她甚至不曾能进到那间屋子里,就被阻拦了。 可是现在,荆婉儿只觉得被一股怪异的感受攫住。 “昨天我在阁楼外面,遇见了一个僧人,离得太远,只能看清他的衣着。”因为衣着是僧袍,所以才先入为主觉得是一个僧人。 换句话说,在青龙寺穿着僧袍的人,不是和尚僧人又是谁呢? 裴谈盯着荆婉儿的样子,不由皱起了眉……“怎么了?” “大人,凶器一直都在我们眼前。”荆婉儿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 她相信裴谈也知道了,刚才她的暗示裴谈很明显已经懂了。 当他们再次看到了那间阁楼,床另一侧摆放的小香案,看到上面的东西,终于明白自己被所谓的一叶障目,是什么意思。 慧根后脑的伤,是被一件硬如石头的东西击打,寺庙里,连一片碎石都被打扫的干干净净,有什么东西,是能杀死人,甚至完全不引人注意,骗过了荆婉儿和大理寺卿的眼。 “是木鱼。”荆婉儿一字一顿说道。 出家人用的木鱼,每日诵经敲击,寺庙中最平常的物事,太平常和随处可见了,才没有谁会多看一眼。 裴谈望着少女的表情,“我方才看了那香案,那木鱼,没有摆放在原来的地方。”木鱼移了位置,因为他看到那香案上,有一处非常干净,那正是一个木鱼的轮廓。 说明木鱼之前,是摆在那里的,而且很长时间都在那里。 “大人还记得发现慧根尸体那天,香案上是什么样子的?”荆婉儿忽然问。 裴谈明白她的意思,目光幽幽说:“那天木鱼的摆放并无异样。” ……所以哪里有什么鬼神,分明是人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