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丽玛丝玫瑰》 楔子谢谢你满足我预计的失望 苗筱是来帮朋友代班的,说是这么说,但其实是试工。 听说最近电视台急缺化妆师,只要她表现良好就能留下来,从而开启一段崭新人生,进入名流圈,走上人生巅峰,迎娶霸道总裁。 这一切不是梦! 她认为自己的表现是绝对不会有问题的,替别人化妆对她来说就如同家常便饭。 显然,她忘了,吃饭也是有可能会噎到的…… 她握着粉扑,微微弯着身,悬空在嘉宾脸前比划着却始终无处下手,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快两分钟了。 墙上的秒钟每“嘀嗒”一下,她的紧张就更添一分。 终于,那位嘉宾睁开了眼睛,默默看了她会,问:“你是新来的?” “嗯……”她紧握着粉扑,抿了抿唇,强调道:“虽然是新来的,可是我并不是第一次做化妆师了,所以请您尽管放心,我一定会把您打扮得美美的!” “……我一个男人要美美的干什么?” “不…不是……我说错了,是帅帅哒!” “我认为我本来就挺帅的。” “……”虽然是实话,但由本人说出来还是有点不太合适吧。 尽管她什么都没说,可是想说的话都写在脸上了,昭然若揭,他忍不住失笑,“我是说,我本来就挺帅的,所以你不需要有心理负担,随便折腾下就行。” “不会的不会的……”她连连摆手,信誓旦旦地承诺:“我也是有职业素养的,绝不会糊弄的!” “嗯,那就交给你了。”他微笑着再次闭上眼睛。 真是个好人呢! 他似乎很信任她,苗筱极其不想辜负这种信任,然而越是这么想压力就越多,比起刚才她更加觉得无处下手了! 挣扎了半晌后,她放弃了,“真的随便怎么折腾都行吗?” “嗯。”他仍旧闭着眼,微微点了下头。 “那能不能麻烦你去那边沙发上躺着?” “……”他睁开了眼帘,瞳孔里满是不解。 她给出解释,“那样我可能会比较顺手。” “也好,就当是休息一下吧。”说着,他站起身,径直走到沙发边,躺了下来。 沙发有些小,眼看着他那条大长腿有一大截悬在外面,很是吃力,苗筱着实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她暗暗深吸了口气,逼着自己拿出最佳状态,争取速战速决。 也不知道是愧疚心作祟,还是她果然比较适合这种姿势,这一次她很果断的就出手了。 从隔离到粉底液再到眉粉,整个过程可谓行云流水,手势娴熟又轻缓。 每每当她的指尖轻触到他的脸颊,那种格外温柔的感觉总觉得跟其他化妆师不太一样,尤为的舒服。 他情不自禁地溢出感叹,“还真是顺手了很多呢……” “啊!”话音未落,她忽然低叫了声,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他不解地睁开眼帘,碰巧撞上她那双还有些惊恐未退的眼眸,“怎么了?” “……没…没什么。”她回过神来,尴尬地挠了挠头,“就是你突然说话我有点不习惯。” “嗯?”他好奇地问:“你以前化妆的那些人都不说话的吗?” 他以为大部分化妆师都还挺爱跟人聊天的,至少他迄今为止遇见的那些都是。 “对啊。”她想也不想地继续道:“死人哪会说话啊。” “也是……”他下意识地附和,但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猛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死人?!” “……”糟了,说漏嘴了! “你以前是给死人化妆的?!” “那…那个……以前是以前,人难免会犯错,我已经决定改过自新了……” 他狠狠地瞪了她眼,站起身,大步朝着化妆间外走去。 “砰”的一声响亮的关门声传来。 紧接着是他对着电视台工作人员的咆哮声,“你们什么意思?居然找个遗体整容师来给我化妆?!” 还真是不出意料的反应啊…… 苗筱呜咽了声,一头栽倒在面前的沙发上,看来她的人生巅峰梦是注定要碎了。 #####部分用词和描述仅为情节需要,不代表个人观点,以及会有一些夸张成分,别较真哈。 01 古人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今人云:昨天的我你爱理不理,今天的我你高攀不起。 这些话听起来虽然有些狗血,但却是从古至今的生活常态,为了防止此类常态发生,康乔总是尽可能地与人为善。说得好听点,身为一个心理医生就应该如春风般温暖;说得难点听,虚伪圆滑是成人世界的最大生存法则。 然而,人生在世,难免会有意外—— “姓名:苗筱 年龄:30 职业:遗体整容师……” 这份病例无疑就是康乔的意外! 他嘴角微微颤了下,抬眸看了眼他面前的那个女人。 经过了0.01秒的思忖后,他弯起嘴角,绽开亲和笑容,“苗小姐,您不用太紧张,放轻松点,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您大可以把我当做一个老朋友,随便聊聊就好。” 她直直地看了他会,“康医生,我觉得好像是您比较紧张。” “呵…呵呵……”被你用那种让人瘆得慌的目光注视着,怎么可能不紧张! “还有,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您不记得了吗?六天前我们在电视台见过的,当时我……” “没错了!苗小姐,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了!”康乔一脸严肃地打断了她。 “嗯?”她茫然地眨了眨眼帘。 “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学会忘记,只有忘记过去的所有不愉快才能展望未来。”他顿了顿,试探性地问:“明白了吗?” 她蹙着眉心想了想,“好像有点明白……” “这就对了。”康乔松了口气,“不过这也只是你的问题之一,具体情况我还得再深入了解下,在此之前,我们先来展望下未来好吗?” “嗯。”她很听话地点头。 康乔满意了,掏出计算机,按了会,微笑着递到她面前,“未来你可能至少得支付给我这个数目,可以吗?” “这是什么?”她不解地问。 “诊费。”他笑了笑,继续道:“当然,这只是初步的,后期如果需要一些药物辅助的话再另算,不能用医保,具体明细等你康复的时候我会跟小结一块给你,要是你们公司可以报销的话我也能提供发票。” “能便宜点吗?” 他笑容微微一僵,“不能哦。” “那……”苗筱犹豫了会,问:“我可以把我的蚂蚁花呗给你吗?” “……”要来干什么?! “我信用度比较高,可以透支3万。” 考虑到前车之鉴,他深吸了口气,努力保持着微笑,“不好意思,苗小姐,只能现金或者刷卡。” “可是我没现金,卡里也没钱。” “恕我直言,”他笑容瞬间褪去,“谁给你勇气坐在这里的?梁静茹吗?” “不是的,康医生,您别误会,我没有想让您给我免费治疗的意思,只不过……”她面色略微有些尴尬,“我只是暂时没钱,等我康复了会慢慢付清的,您能不能先替我治疗?” “可以啊。” 她有些惊讶,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眸里终于有了些许光彩,“真的吗?” “嗯。”他微笑点头,“先加个微信吧。” 苗筱赶紧掏出手机,点开微信二维码,递到他面前。 成功添加后,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问,便有数条微信消息涌来,是康乔发来的……书籍的购买信息,大概有五六本…… “这是?”她满脸困惑。 “我写的。” “你还会写书?好厉害啊。”她由衷地称赞。 “咳…随便写写……”康乔下意识地整理了下衣服,端正坐姿,“虽然是随便写写的,但是对你的病情会有很大帮助,买回来看看就好,可以用蚂蚁花呗支付,买完记得留个五星好评。” “好的。”她信誓旦旦地点头。 “另外你还可以去网上搜索一下我做心理顾问的那些节目,看完之后说不定也会有好转,别忘了转发到微博和朋友圈里,也帮助一下其他有需要的人。” “好的好的!”她继续点头。 “嗯,你可以走了。” “啊?” “还有什么问题吗?” “这些……”苗筱指了指微信聊天框里那些书的购买链接,“是初期疗程?” “是全部疗程。” “……” 康乔无视了她脸上的愕然,自顾自地按下内线电话,冲着那头负责接诊的护士吩咐道:“让下一位病人进来。” 挂断电话后,他双手交握放置在桌上,歪过头,笑容可掬的看着她。 这笑容无比的虚假,就像带着一层做工拙劣的面具,上头清晰写着“还不快滚”。 苗筱扁了扁唇,什么话都没说,默默拿回病历卡,站起身,“那我就先不打扰您了,再见。” “慢走,不送。”这姑娘也不是毫无优点嘛,至少还是很识相的。 这个天真想法没多久就被康乔推翻了,并且日后的每一天都在反复推翻…… 02 “五、四、三、二、一……” 端坐在就诊咨询台边的那两个护士小姐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墙上的钟,异口同声地倒计时。 当数到“一”的时候,她们非常默契地齐齐屏住了呼吸,眉宇间弥漫着一股复杂神色,既期待又害怕。 ——嘀嗒。 秒钟与分钟重合,五点整。 诊所的门被推开,一道身影走了进来。 来了!那个面瘫少女果然不出意料地又来了! 她低着头,也不知道几天没洗已经冒油的长发散在肩头,过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一大半脸,脖间那条五颜六色的围巾又裹住了她的下半张脸,唯一露在外头的那双眼睛倒是挺漂亮的,只是在她那一身打扮的映衬下这种程度的漂亮被掩盖得连渣都不剩,绿色毛衣、黄色裤子、红色大衣……昨天也是,宝蓝色的外套、猩红色的卫衣再配上粉色的裤子……前天也是…… 总之,她每天五点准时来报道,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了,每次都是这么的色彩斑斓。 作为一家心理诊所,时常会见到这种奇形怪状的人,其实也不算什么新鲜事了。 可问题是,她没病,至少康医生坚持她没病,也始终不愿替她治疗,尽管她已经死缠烂打了两个多月。 当然,众所周知,康医生判断一个人是否有病的前提是——得看对方是否有钱。 所以他的话完全不可信,这个女人绝对是有病的吧!她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一棵圣诞树啊?! 这棵圣诞树……哦,不对,这个女人看都没看她们一眼,径直走到了候诊区,临近下班时间,并没有客人在等候,她便更加的宾至如归了,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打开包,拿出手机,插上耳机,打开视频应用,点开了一档由康医生当然心理顾问的、极其无聊且没营养的综艺节目,紧接着又从包里拿出了一盒鸭脖子、一罐饮料…… 野餐啊?! 咨询台边的那两个护士相觑了眼,互相推搡了一阵,最后开始默默猜拳。 赢了的那位得瑟地挑了挑眉,输了的那位欲哭无泪地站起身,认命地朝着候诊区走去。 “苗小姐,您好。”微笑,不管有多不耐都要保持微笑,这是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工作者必备的职业素养! “嗯?”苗筱赶紧摘掉了耳机,“有事吗?” “那个……”护士小姐的笑容有些僵,“应该是我问您,有事吗?” “哦,我来找康医生。” “不好意思,康医生不在呢,您要不明天……”习惯性的台词才说到一半,她连忙打住,改口道:“下次,下次再来吧。” “他在的,我在停车场看到他的车了,你们楼下的保安也说康医生今天没有出去过。” “……可是康医生一会还有病人。” “没关系,我可以等的。”苗筱面无表情地道。 “您……”还讲不讲道理了!护士小姐无奈地抚了抚额,她在想,所谓的职业素养是面对病人时才需要的东西吧?这位苗小姐又不是他们的病人,要那玩意干啥呀?一旦抛开了职业包袱,她彻底放飞自我了,“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呀?康医生根本就不想看到你啊,无论你再怎么纠缠他都没用的,国内有名的心理医生又不止他一个,你有这时间为什么不试试去找其他医生?” 苗筱扁了扁唇,委屈地咕哝,“因为我没钱啊……” “……”难怪康医生坚称她没病了。 “那些个有医生执照的心理医生收费都好贵,普通的心理咨询师虽然便宜但又帮不了我什么。” “我们康医生收费也不便宜啊。”护士小姐觉得,既然都是想缠着对方给她免费看诊的,为什么非得是康医生不可呢?也能试试去缠其他医生呀,说不定会有仁心仁术的呢?反正他们家康医生肯定不仁。 “这我知道,但是……”她暗暗咬了咬牙,愤愤地道:“是他毁了我的崭新人生!” “咦?”有八卦!护士小姐眼眸一亮,拿起她身旁空位上的鸭脖子,坐了下来,循循善诱,“怎么回事?方便跟我说说吗?也许我能帮上什么忙的。” “事情是这样的……” 一听就是“说来话长”的开头,护士小姐情不自禁地拿出一只鸭脖子啃了起来,兴致勃勃地等待下文。 没成想,苗筱忽然打住,犹豫地看了她会,眼见她吃得津津有味,便改变了主意,“你还是不要知道的比较好。” 依照经验,但凡知道她的职业之后,她带来的东西也没什么人敢吃的,像这种吃到一半的甚至有可能会抠喉咙催吐。 “欸……”护士小姐一愣,哪有这样的,话说一半很没礼貌啊! 考虑到现在是她有求于人,不能发火,她沉了沉气,重拾微笑,正打算设法诱导苗筱打开话匣子。 然而,还没来得及施展功力…… 康乔忽然打开了办公室的门,目标明确地朝着候诊区看了过去,溢出低吼,“你干什么呢?!” 护士小姐吓得颤了下,赶紧把手里的鸭脖子丢了回去,头也不敢抬,猝然站起身,画风一变,冲着苗筱公事公办地道:“苗小姐,说了多少次了,麻烦请你不要再来了,我们康医生也是很忙的,你这样严重干扰了我们的日常工作,如果你还是坚持的话,我们就只能报警处理了。” 苗筱看着她,讷讷地眨了眨眼帘,低头从包里翻找出一包消毒纸巾,递给她,“你要不还是先擦擦手吧。” “……”这女人是故意的吧!在诊所吃东西可是康医生的大忌啊! 沉重的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紧张地闭上了双眼,暗暗在心里祈祷康医生今天心情能好一点,说不定会既往不咎…… 然而,她的希望似乎是落空了。 康乔在她身后顿住脚步,厉声呵斥道:“怎么说话的?有你这么对待客人的吗?!” “是是是,是我不对,我下次一定不会再犯了……”护士小姐下意识地认错,说着说着她才反应过来,猛然转头,愕然地看着康医生,“客人?!” “有什么问题吗?来者是客,这话你没听过吗?”康乔一脸严肃地反问。 “听是听过,可是……”可是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呀!你明明说过这女人要是再敢来,报警也好、直接丢出去也好、找几个黑社会去恐吓她也好,总之就是别再让他见到她!怎么突然就来者是客了?! “可是什么可是,洗手去!” “哦……”她闷闷地应了声,不敢再多话,一步一回头地转身离开。 还没等她走远,就瞧见康医生噙着格外讨好的笑脸,甚至有些低声下气地赔着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平常太纵容这些员工了,让你见笑了。” 不止是那位护士小姐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连苗筱也觉得活见鬼了,然而她只怔忡了片刻就恢复如常,“没关系的……” “怎么会没关系呢……”边说,他边弯身接过苗筱的包,把她的东西一股脑地塞了进去,再拿起那盒鸭脖子的时候,他眸间分明有一丝嫌弃,稍纵即逝,最终还是格外用力地系紧了外头的塑料袋,放进她的包里,不由分说地擒着她的手腕,把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我请你吃饭吧,就当是赔罪。” “不用,你要是实在觉得过意不去,替我看诊就好了……” 康乔微笑着打断了她,“这种事吃饭的时候再慢慢聊吧。” “那……”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我想吃火锅可以吗?” “当然,请你吃饭当然是你说了算。” “要美蛙鱼头锅,就是每天排队排得吓死人的那家,我朋友跟我说其实可以不用亲自去排队的,花个100块从黄牛那里买号码牌就可以了。”她垂涎很久了,可惜这一百实在是不舍得花。 “……好,买买买。” 直到这两抹身影消失在诊所里,护士小姐才总算回过神来,兴冲冲地跑到咨询台边,进拽着里头的另一位同事寻找共鸣,“完了完了,康医生该不会是病了吧?俗话不是说,医者不自医吗?怎么办,我们会不会失业啊?” “嘁,大惊小怪……”另一名护士白了她眼,“一看就知道,康医生肯定是有求于人。” “你是说,他有事求那棵圣诞树?!” “对呀。” “完了完了,他怎么越来越抠门了,该不会是想着马上就要过圣诞节了,连树都不舍得买,反正苗小姐也是天天要来的,干脆就让她站在角落里假扮吧?” “呃……也、也许?”听着有点脑洞清奇,但又总觉得除此之外也实在想不出康医生还能求那位苗小姐什么事了。 03 牛蛙在锅里翻腾,鱼头在锅里浮沉,周围人声鼎沸,好不热闹,唯独苗筱他们那一桌气氛沉闷又凝重,简直就像是在为牛蛙和鱼默哀…… 还怎么吃啊?! 无奈归无奈,苗筱倒也没觉得有多意外。 从康乔异常热情地说要请她吃饭起,她差不多也猜到了,他多半是有什么事要求她。 果不其然,这顿饭不止他们俩,还有一个女人,或者说是阿姨更加礼貌些。 这位阿姨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实际年龄或许不止,因为她看起来保养得很好,身材也是常年都在坚持锻炼的样子,笑起来很和蔼。 但她不怎么笑,只有刚坐下康乔替她们互相介绍时,她才礼貌性地笑了笑,很勉强,也很憔悴,眼睛里有淡淡的红血丝,应该是最近睡眠状态都不太好。 直觉告诉苗筱,这应该不是康乔的母亲或长辈,而是他的病人。 同命相怜的人是会有共鸣的,她在这位阿姨身上嗅到了和她极其类似的无助气味。 她不知道康乔为什么要带她来见病人,只知道唯有美食不可辜负。 于是,她决定勇敢地站出来,打破僵局,“赵阿姨,请说出你的故事。” “……”对方嘴角微微颤了下,有些不明就里地看向的康乔。 康乔没好气地转头朝着她瞪了过去,“我是找你来听故事的吗?” 苗筱委屈地努了努唇,嗫嚅,“那不然你找我来干什么……” “我……”他想骂回去,又觉得的确是自己没把话说清楚,也不能怪她状况外。想着,他耐着性子,问:“你不认识这位赵阿姨吗?” “不认识啊。”苗筱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也是,你一看就很懒,对所有运动项目应该都没什么兴趣也不会去关注。” “康医生,你请我吃火锅我是很感激的,但这不代表你就可以随意发表这种不负责任的主观言论。”她一本正经地道。 他反问:“哪里主观了?” “我才想要问你,是从哪里看出我很懒的?” 康乔瞄了眼她的头顶,“多久没洗头了?” “……来见你不用洗头,我又没想跟你搞对象。” “哈哈……”一旁的赵阿姨忽然笑出了声。 这道笑声意外的清脆愉悦,是发自内心的,不止是康乔,就连苗筱都觉得很是意外,俩人默契的顿住了话端,齐刷刷地朝着她看了过去。 赵阿姨被他们看得有些尴尬,但笑容倒是没有淡去,反而还加深了,连眼睛都在笑,“看你们俩斗嘴,我忍不住就想到以前的你和纪央。”说着,她低低地叹了声,笑容里多了份无奈,“当年我也是没办法,你还怪我吗?” 康乔抿唇笑了笑,避重就轻地道:“没关系,我能理解您的苦衷。” “看来还是在怪我啊。”这种语言技巧并能把赵阿姨糊弄过去。 康乔正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余光忽然瞄到苗筱贼头贼脑地竖着耳朵,一副迫切想要知晓下文的模样,八卦姿态毫不掩饰。 他轻咳了声,她立马坐正,假装忙碌地摆弄起面前的碗筷。 见状,他撇唇嗤笑了声,主动解释,“纪央是赵指导的爱徒。” “关我什么事,我又没要跟你搞对象。” “……这句话你到底还要强调多少遍?知不知道什么叫‘欲盖弥彰’?” “哈!”她哼出一记夸张蔑笑。 “哈?”这算什么反应?看不起他吗?! 苗筱没再搭理她,突然抬眸看向赵指导,礼貌地询问:“您是国家游泳队的教练吗?” “算是吧。”赵指导点了点头,耐心地解释,“职务上来说是省队教练,但因为纪央经常被选为国家代表团出征各种重大赛事,所以我也都会陪着她一起。” “那……”她吞吐了下才接着问:“恕我冒昧,您来找康医生莫非是因为前些天的那场车祸?” “嗯?”赵指导很意外。 康乔当然更意外,“你怎么知道?” “那场车祸国民关注度那么高,我知道有什么奇怪的吗?”她不解地反问。 她也是会看新闻、会上一些社交网络的,关于大家最近都在热议的那场车祸自然也有一些了解。车祸本身倒也没什么离奇,四车连环追尾,之所以引发热议是因为车祸中共有俩人丧生,其中一人是游泳队的司机,另一人是国家游泳队队员潘悦。 众所周知,潘悦和纪央一直是竞争关系,听闻俩人平时在队里的关系也不怎么融洽。 巧合的是,当时纪央也在车上,她是那辆车上唯一生还的。 各种揣测甚嚣尘上,有好的,当然更多的是坏的。 想必最近游泳队的队员们情绪都不怎么好,尤其是纪央,而世锦赛又迫在眉睫,应该是急需专业的心理医生干预。 这么说来,康乔还真的是相当专业呢,连国家游泳队都会来找他呢,她更加坚定了要让他替自己治疗的想法…… “我是说,你怎么知道赵指导是教练的。” 康乔的询问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不是你说的吗?纪央是赵指导的爱徒。让你失望了,我不仅对运动感兴趣还经常会关注,尤其像纪央这种经常为国争光的选手,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她轻轻挑了下眉,“所以说,请你道歉,你必须承认刚才对我的判断只是你的主观臆测,而你之所以会产生这种臆测是因为你对我有偏见!” 他理直气壮地岔开了话题,“你知道纪央是经常为国争光的选手就好办了。” “什么意思?” “我希望你能帮忙修复潘悦的遗容。” 她蓦然一震,脸色有些难看,好一会后才渐渐回过神,低喃了句,“果然是鸿门宴。” “……”康乔无法反驳,尽管他觉得用“鸿门宴”来形容不太恰当。 苗筱放下筷子,抓了张纸巾抹了抹嘴,猝然站起身,看着赵指导礼貌地道:“不好意思,恕爱莫能助。” 话音未落,她就已经拉开椅子,转身离开。 “这……”赵指导没想到场面会突然那么难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只能茫然地看向康乔求助。 康乔烦躁地“啧”了声,犹豫了片刻后,无奈地也跟着站起身,冲着赵指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还没待他开口,赵指导就率先道:“我没事,你赶紧去看看她吧。” “嗯,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让她答应的。”他给出信誓旦旦地保证。 赵指导也不忍泼他冷水,只能跟着点了点头,笑得很牵强。 老实说,纪央现在的心理状态简直是前所未有的糟糕,队里找的心理医生全都束手无策,迫于无奈,她才不得不找康乔。这些天,康乔也尝试过不少办法,可都收效甚微,唯一的成效大概也就只有——至少她愿意敞开心扉跟康乔聊聊。 康乔认为,设法修复潘悦的遗容,在她葬礼上,能够让所有人看到一个一如往昔的潘悦,应该会对纪央有帮助。 他说的言之凿凿,但赵指导也清楚,这不过就是死马当活马医了,她并不敢抱太大希望,尤其现在他找来的那位遗体整容师又明显不太愿意帮忙。 或许,她该考虑让纪央提前退役了。 04 小短腿跑得还挺快,就是方向感有点差…… 这家商场是圆形的,中间是一个下沉式广场,火锅店出来左转,再走50米左右就是自动扶梯。然而,当康乔下意识地走到自动扶梯边,却瞧见苗筱朝着他迎面走来,很显然,她出门的时候选择了右转。 看到他的时候,她也有些尴尬,作为一个想要逃跑的人却搞错了路线,太丢人了! 她硬撑着,目不斜视地拐到了自动扶梯。 他紧跟而上,“你……” “别说了,我帮不了你们。”她粗暴打断了康乔。 “不是……” “无论你说什么,帮不了就是帮不了!” “那你倒是把车钥匙给我啊。” 苗筱:“……” 康乔:“……” 一阵铺天盖地的沉默后,电梯抵达了二楼,苗筱往前迈了步,走到一旁,气呼呼地从包里掏出他的车钥匙,丢给他,“下次麻烦请穿有口袋的衣服!” “我有啊。”他撩开外套,露出了里头的卫衣。 何止是有口袋,还是那种左右相连的、活像哆啦a梦的大口袋! 苗筱愕然地瞪了他片刻,“有口袋你干嘛还把车钥匙放我包里?!” “不就是为了让你没办法轻易逃走嘛。” “……”要不是知道他有事相求,她大概会觉得自己被撩了。 她的沉默让康乔误以为还有转圜余地,“回去吧。” “不要。”她往后退了步,跟他拉开距离。 他微微蹙了下眉,耐着性子道:“说走就走不太礼貌,至少应该跟赵指导说声再见。” 根据他这些时日和苗筱的接触,她是个很难把控的人,完全没办法用常理推断出她的下一步,比如说看起来我行我素完全不理会别人说什么,但却是个非常在意礼数的人,即便他每天都无视她,她还是会在临走时坚持来跟他告别。 所以,这样说没准能把她哄回去。 结果,她又一次的超乎了康乔的预测…… “康医生,我们这一行是有规矩的,一般是不会跟活人说‘再见’的,很不吉利。”她说得非常严肃。 “……那你为什么每天都跟我说?!” “哎呀。” “哎呀你个头啊!”这种卖萌的声音跟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完全不相称! “不小心坏了规矩。” “你那是不小心吗?!”分明是故意的!每天都在咒他去死,而他却还在默默歌颂她的礼貌! “我下次会注意的。”说着,她自顾自地转身,“再见。” “你给我回来!”康乔猛地擒住她的手腕,用力将她拽了回来。考虑到有求于人,他决定既往不咎,放低了姿态,“真的不能再考虑下吗?” “不能。”她果断拒绝。 他暗暗深吸了口气,克制着情绪,卖力劝说,“虽然潘悦不像纪央那么有名,但也是一名优秀的运动员,就不能让她走得体面些吗?” 苗筱丝毫没有动容,语气依旧生硬,“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知觉都没有了,不会哭不会笑也不会痛更不会在乎什么体面不体面的。” “……”康乔无法认同地蹙起了眉心,他不敢相信这居然会是一个遗体整容师说出来的话。 “况且,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也都是专业的,这点你大可以放心。” 他回过神,仍未放弃劝说,“可是他们并不了解潘悦和纪央之间的关系。” “嘁,我就知道……”苗筱忽然嗤了声,不屑地看向康乔,“不是说想让潘悦走得体面些吗?那又关纪央什么事?” “……”康乔陷入了语塞。 “承认吧,所谓身后事就是做给活人看的,而你们这些活人,有求于人的时候就说着‘拜托你了,麻烦你了,请务必要尽心’,还没轮到自己又或者事过境迁后又会带着异样的眼光来看待我们。”说到这,苗筱忍不住握紧双拳,情绪也变得激动,“一想到我们其实是在为这些人服务,我就感到由衷的恶心!” “我……好吧,我承认,我之前对你的态度确实不太好,但那是因为……”因为他也只是个普通人好吗!在那种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突然得知她的职业、以及意识到她当时绝对是在把他当尸体对待,他会生气也是人之常情啊!这听起来就像诡辩,想必也不是她想要听到的答案,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吞下解释,改口道:“先不说这些了,我的态度并不代表纪央,她是真的很需要你的帮助。” “她又不认识我。”苗筱没好气地咕哝了句。 “她已经25岁了,作为一名冲刺型选手,职业生涯差不多也已经走到尽头了,本来打算参加完这一届世锦赛就退役的,而这同时也是潘悦的最后一次机会,或者说……是潘悦唯一的机会,这是她第一次入选国家代表团,虽然以她的年龄来说多少是有些安慰性质的,但她还是很珍惜,可惜……她最终还是没能走到世锦赛。纪央希望能够替她完成梦想,可是她现在根本没办法游了,只要一下水,她就会看到潘悦临死前那张面目全非的脸。我已经尝试过各种办法,可惜帮不了她,如果能让她在葬礼上看到一个和从前一模一样的潘悦,说不定会对她有所帮助。”也只是“说不定”,康乔也知道希望很渺茫,但他还是想试试。 “那我的阴影呢?”她怔看着康乔,咬牙痛诉,“她看到的只是潘悦,而我只要站在工作台前就会看到各种各样面无全非的脸,还是超清放大版的!” 康乔愣了半天才明白她的意思,“这就是你说的病?” 他总算愿意倾听她的情况了吗?苗筱有些激动,“是的!我怀疑我得了爱丽丝综合症!” “你好棒棒哦。”康乔冲着她绽开职业化的微笑,“连得了什么病都知道,那还需要什么医生,自己治就好了呀,加油。” 听说大部分医生都不太喜欢听到病人说“我怀疑”、 “网上说”之类的话,看来是真的。 虽然他是笑着的,但她清楚感觉到了那种笑容里弥漫着的硝烟,于是,她赶紧认错,“医生,我错了。” 康乔白了她眼,不冷不热地问:“具体病症是什么?” “我只要特别专注地盯着某个东西看,那些东西就会变大,变得好大好大,大到……”她想了想,继续道:“几乎占领我的全部视野。再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还会觉得整个空间再扭曲,会呕吐甚至晕倒。” “你男朋友还真是轻松呢。” “为什么?”她眨着眼帘,非常好学地追问。 “没什么……”跟她上床的时候都不用担心自己的尺寸会不会让她失望,反正她自带放大功能,只要想办法让她专注就好了,多轻松!这种话一旦说出口,别说是求她帮忙了,他能不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都是问题。考虑到自己的生命安全,他决定扯开话题,“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约两年前。” 他微微蹙眉,追问:“你今年多大了?” “……可以不回答吗?”她实在不太想面对自己的年龄。 “可以。我只是想告诉你,爱丽丝综合症多发于儿童。”他顿了顿,“而你告诉我,你28岁的时候患上爱丽丝综合症。姐姐,你是在逗我玩吗?” “你怎么知道我今年三十岁?!”难道说她误会了,其实当时他是有好好看过她的病例的? “你的年龄都写在你脸上了。” 果然是她想太多了!苗筱下意识伸出双手捂住脸,“那你凭什么叫我姐姐?我查过你的资料,明明也已经30岁了,还比我大两个月!” “是吗?”他皮笑肉不笑地动了动嘴角,讪讪地说:“那还真是看不出来呢。” “……康医生,你是真的有求于我吗?” “妹妹……”他突然转变态度,端着套近乎的笑容抬手搂住她的肩,“关于你的病,我最近一直在认真研究,也有了些初步的方案。你知道的,大部分心理病都是越逃避越严重,迎难而上反而比较有希望克服。” “那万一我克服不了呢?” “不是还有我在吗?” 她有些激动地抬眸看着他,“意思是说,你愿意替我治疗了?” “嗯?”他困惑地问:“有这种意思吗?” “咦?”她显得更加困惑,“难道不是‘只要我能帮到纪央,你就愿意替我治疗’的意思吗?” “……倒是可以考虑。” “免费的?” “……嗯!”他忍痛,咬牙,点头。 “成交!”她擅自抓起他的手,击掌盟誓。 “……”这女人有毒!看起来傻乎乎的,特好骗,事实上却非常清楚自身优势的欺骗着别人,比如他!居然提出这种直切他软肋的交易,很难拒绝啊!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苗筱就拍开了搭在她肩上的手,微微转身,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我需要看一下潘悦的照片,不是网上随随便便就能搜到的那些,要生活照,越多越好。” 康乔有点儿跟不上她的节奏,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方便去我家吗?” 她眉头紧皱,猛地往后退了数步,充满防备地看着他,“想不到你是这种人。” “哈?”哪种人?! “不是说医生绝对不能对病人出手的吗?你怎么连最基本的职业道德都没有?” “……我有那么饥不择食吗?!” “那可不好说。”苗筱嫌弃地打量着他,道:“有件事我得跟你说清楚,人是有五感的,我这个病最多只是视觉障碍,也就是说即便是视觉上放大了,触觉还是在的,所以做我男朋友也并不是什么轻松的事。” “……”她刚才只是在装傻? 或者该说打从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诊所起她就在装傻! 她知道没钱很难让他提供治疗,已经做好了长期抗战的一切准备,所以那天才没有继续纠缠,反正来日方长! 她甚至可能知道他今天有求于她,一系列的欲擒故纵就只是为了让他答应免费治疗! 他好像一直在被套路???!!! 05 “我只是想让你去我家看潘悦的照片!仅此而已!!!” 当康乔声嘶力竭地澄清了这个误会后,她仍然用一种“少装了”的语气郑重拒绝了他,理由是——她家教很严格,不能随便进出陌生男人的家。 不能随便进出“陌生”男人的家,却可以肆意纠缠这个“陌生男人”两个多月?这是什么诡异的家教?! 虽然槽点满满,但康乔还是忍住了。 在被她那样说了之后,连他都莫名觉得把她带回家确实有点草率。 于是,他们约好了隔天上午十点在诊所见。 为了迎接她,康乔取消了所有预约,备好了咖啡、点心。 这种隆重的架势倒也不算罕见,康乔对待比较重要的客人向来如此,可是当发现这种架势居然是为了迎接苗筱时,诊所里的护士小姐们跌破了眼镜…… “奇怪了,康医生到底是有什么事求苗筱啊?” “我知道我知道!” 随着某位护士小姐的振臂一挥,其他人齐刷刷地围到了她身边。 她清了清嗓子,开始演讲,“她第一次来找康医生的时候,我无意中听到几句他们的谈话……” “你居然偷听康医生和病人谈话?”一旁有人忍不住插嘴。 病人隐私是需要绝对保密的,尤其是心理方面的疾病,大部分病人都很讳莫如深,不去主动探听不仅仅是职业道德那么简单,而是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道德。 “都说了是无意中听到的!”那名护士大声强调,“再说了,这个苗筱又不是我们诊所的病人。” 道理好像也有?大家面面相觑了阵之后,由护士长作为代表,启唇道:“继续。” 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苗筱是个遗体整容师,你们说康医生还能有什么事求她啊?当然是需要遗体整容师出手的事了。可是众所周知,康医生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了,他跟其他亲戚也几乎都不来往,那就只剩他自己了呀。我怀疑康医生大概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他这是在料理自己的身后事呢!” 沉默。 铺天盖地的沉默。 突然有位护士嚷了起来,“你不早说!我昨天吃了苗筱带来的鸭脖子啊!漱口水呢?你们谁带漱口水了?快给我!” “你怎么这样啊,好歹也是个医务工作者,虽然是心理方面的,但是生老病死也算是接触得比平常人多了,怎么还跟那些人似的带着有色眼镜来看待遗体整容师啊,多伟大的职业呀,应该尊重才对。” 正到处寻找漱口水的那名护士停住动作,转头看向那名站在道德制高点劝她的同事,凉凉地道:“顺便说一句,你正在吃的那个饼干也是苗筱带来的,听她说是她昨晚自己做的,至于她做之前有没有洗过手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你那么尊重她,应该也不会在意这些吧?” 闻言,那名护士就像被点了穴般,怔忡了会,默默放下了手里的饼干,喊道:“快去小许的更衣柜里找!她每天都带着漱口水!” 话音未落,所有人都朝着更衣室跑去。 一眨眼的功夫,洗手间里,护士小姐们排排站在洗手台边,反复漱着口。 这是一个值得尊重的职业,不应该去排斥,尤其是身为医务工作者的他们更应该表示理解才对……这种道理大家都懂,但要克服心理上的障碍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而医务工作者还得克服生理上的障碍,他们要比普通人更清楚,像遗体整容师这种直接接触尸体的职业是很有可能沾染到一些细菌、病毒之类的…… 漱得差不多了,才总算有人想起了更加重要的事,“不对啊,万一康医生真的得了什么不治之症,那我们怎么办?” “是哦。”有人跟着醒悟了过来,“康医生如果不在了,那这诊所也不存在了,我们是不是得赶紧找下家了?” “不知道康医生会不会给我们遣散费。” “应该会给的吧,他虽然抠门,但平常福利还算不错。再说了,他这些年也赚了不少钱吧?留着干什么呢,又带不走。” “啊!这么说来,怪不得康医生上个月突然给我们发了那么多奖金,原来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 “哎,仔细想想,康医生平常待我们还不错的。” “是啊,怪可怜的,年纪轻轻的先后送走了父母也就算了,现在连自己也英年早逝。” “不如我们最近多陪陪他吧,说不定心情好了对病情也有好处,就算奇迹不会发生,也好让他人生最后一段旅程能够多一点开心的回忆呐。” “有道理,开个欢送会怎么样?” “有点奇怪吧,这是值得‘欢送’的事吗?” “也是哦。” “那多搞搞聚餐吧?我看他每天下班都是一个人去诊所楼下随便吃点,挺凄凉的 。” “嗯,吃完去唱歌吧,我再也不嫌他唱歌难听了。” ………… …… 不知为何,康乔总觉得有股寒意在他周身围绕着,寒到他喷嚏不断。 端坐在他对面沙发上的苗筱有些看不下去了,抬了抬眸,颇为体贴地道:“康医生,你如果觉得冷的话可以开空调的。” “不行,电费很贵。” “……可是我也挺冷的。” 他站起身,把办公桌下面的取暖器拖到了她身旁,插上插头,弯身凑到取暖器旁,搓着双手,得瑟地朝着苗筱挑了挑眉,“快速制热,强劲气流广角循环,自动检测空气并净化,设计紧凑占地面积小,最重要的是省电。” “……”你干脆钻木取火吧?低碳环保零耗! “怎么?有意见吗?”给她用取暖器已经算很好了! “康医生,你有女朋友吗?” 他不以为然地哼了声,“是想说像我这么抠门的人注定要孤独一生吗?没关系,我不介意,有钱就够了。” “不不不,你误会了,我是想说如果你没女朋友的话,不如考虑下我吧。” “……” “我就喜欢你这种抠门会过日子的男人。” 他在默然了良久后,又一次站了起来,走到墙边,打开了中央空调的开关,坐回到沙发上,悠闲地交叠起双腿,一副土豪做派地摊了摊手,“刚才逗你玩的。实不相瞒,我平常都是24小时开着空调的。” “连下班都不关?” “有什么可关的,我随随便便吃顿饭都得上千,这点电费算什么。” 她轻轻皱了下眉头,“那算了,你还是别考虑我了。” “好的好的,我不会考虑的,你放心吧。”他答应得无比爽快。 过了好一会,他才察觉到——是不是又被套路了?! “你……”他想问清楚,但话才开了头,瞥见苗筱正认真翻看着面前那台笔记本电脑里的照片,神情专注到让人不好意思打扰。 他只能默默吞下话音,悄悄的……悄悄的伸出腿……用脚尖勾掉了取暖器的插头…… “康医生,你有没有女朋友?”苗筱忽然抬眸,又一次问。 “……我插上去!这就插上去还不行吗!”说着,他认命地弯身拾起插头。 “不是……”苗筱嘴角微微抽搐了下,“我是说,你以前有没有交过女朋友?” 他顿了下,“关你什么事。” “如果那个女朋友是纪央,那就应该关我的事了吧?” “你……”为什么会知道? 06 昨晚跟康乔分别后,苗筱去见了赵指导,听说了一些纪央和潘悦的事。 如她所知道的那样,作为一名运动员,纪央无疑是非常成功的,15岁便在亚运会上崭露头角,不仅拿下了女子200米个人混合泳的冠军,还凭借一人之力力挽狂澜带领全队多的4100米自由泳接力冠军,一战成名,从此各种大型赛事的国家游泳代表队名单里都少不了她,而她的表现也一直没有让人失望过。 相比之下,潘悦始终籍籍无名,如果她没有在那场车祸中不幸丧生,或许那些围观群众根本就不会知道她的存在。 巧合的是,潘悦和纪央同年同月同日生,难免会经常被队里的人拿来比较。 说出来可能没人信,潘悦训练时的成绩一直都比纪央好,直到她去世前纪央还从未在训练时超越过她,只是每次队内选拔时她总会失利,如同魔咒一般。虽然可惜,但体育竞技就是这么残酷,临场表现也是衡量一个选手综合实力的重要依据之一,无论她平常有多努力,仍然频频与各种重大赛事失之交臂。 如果仅仅只是这样,纪央和潘悦的关系也许还不至于恶化得如此人尽皆知,毕竟赢她的人远不止纪央而已,甚至还有很多后起之秀。 重点是,她眼里只有纪央。 很少有人知道,纪央和潘悦曾经关系很好,亲如姐妹。 她们在同一个家属院长大,自小形影不离,是潘悦带纪央走上游泳这条路的。之后她们又先后被省队选中,一起训练、一起成长、一起哭也一起笑,当然还一起憧憬过奥运赛场。 ——当初一起做的梦,你轻而易举就实现了,而我拼尽全力却始终触碰不到。 大概就是出于这种心态,潘悦和纪央的关系越来疏远,最终形同陌路又暗中较着劲。 尽管如此,在纪央心中始终还是有那么一个位置是属于潘悦的,谁都替代不了。 因此,潘悦的死对她来说是致命的打击,而那些流言蜚语则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听完这个故事,苗筱心情很沉重。 她就像大部分患有心理病的人一样,会放大自己的悲情,乃至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悲惨的人,可是在这两个比她小了整整五岁却已经为了国家荣耀、个人梦想而奋战了十几年的人比起来,她突然觉得自己那点破事根本不足挂齿,顶多只能算是漫长人生道路上一颗绊脚的小石子罢了,横亘在潘悦和纪央面前等待着她们去征服跨越的可是一座又一座山,没点儿愚公精神怕是早就放弃了,尤其是潘悦。 有这种想法是好事吧?说明她开始调整心态,说不定很快就能够积极面对人生。 然而,她的主治医生关心的却是…… “你为什么又跑去找了赵指导?” 这很重要吗?苗筱没好气地白了他眼,但还是给出了解释,“我觉得你说的话有一定道理,说走就走确实不太礼貌,得好好去道个歉才行。” “你是怎么找到她的?”康乔不记得她们有互相留个联系方式。也不认为在他们离开后赵指导会继续待在那家火锅店,她应该会急着去陪纪央才是。 “电话啊,又不是古代,要找一个人能有多难啊。”她回得理直气壮。 “哪来的电话?” “你这个人怎么问题那么多啊?” “……这难道不是正常人都会觉得奇怪的地方吗?” “有什么好奇怪的,和这比起来,你跟纪央在一起过才更奇怪呢。” “哪里奇怪了?!” “所以你们果然在一起过哦?” “……”靠!又被套路了! “你这么抠门,她到底看上你什么啊?”苗筱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反复打量着他。 他撇唇嗤了声,“颜值。” “唔……”她内心挣扎了下,结果还是不得不向现实妥协,“好吧,这么一说好像也能理解了,我小时候也是个不看内涵的颜控。” “……多小的时候?” 她想了想,“大约二十三四岁的时候吧,成天跟在男神后面流口水,还追着他跑了大半个地球去了美国呢。” “你还去过美国?”真是一个为了追男人而经历丰富到深不可测的人啊。 “是呀,去年才回来的。” “被男神赶回来的?” “算是吧……”她垂下眼帘,拨弄着大衣上的腰带,一副并不想多谈的样子。 康乔原本只是打算开个玩笑,没想到换来了她一本正经的肯定回答,他难免有点过意不去,很善体人意的没有继续追问,扯开了话题,“说起来,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和纪央之间的事?赵指导不可能跟你说这些。” “嗯。”她点了点头,“赵指导的确没说过,可是我又不瞎,你们三个人的合照那么多,稍微推断一下就不难猜到吧。” 确实,他这边大部分都是他和纪央、潘悦三个人的合照。 潘悦是当时唯一知道他跟纪央在恋爱的人,虽然那时候她和纪央的关系已经很微妙了,但还是愿意替他们做掩护。 必须得说,她掩护得很好,而他们也掩饰得很好,至少照片上是很难看出点什么的。 如果苗筱仅仅只是凭借这些照片来推断的话…… “那为什么不怀疑跟我在一起过的人是潘悦,而认定是纪央呢?”这一点说不过去吧。 “因为潘悦去世了呀。” “……我就当你是在祝福我吧,一定是在祝福我曾爱过的人都能长命百岁是吧?” “不是哦,我怎么会那么好心地祝福你。” “……” “如果你曾经爱过的那个人是潘悦,那她去世了你不可能那么平静,可是你明显更担心纪央的状态。” “你还做什么遗体整容师的,去做侦探吧。”这一波逻辑康乔是服气的。 “嗯,可以考虑。”她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想再挣扎下。所以,可以安排我和纪央见上一面吗?” 他眉头轻皱,“我认为没这个必要。” “你认为的不算,我认为的才算。” “……来来来,这个心理医生让你来做。” “可以啊,那你去替死人化妆啊。” “……”遗体整容师也好、入殓师也好,他们这个职业分明是有不少自带使命感的称呼吧?大部分应该也都是这么对外介绍自己的吧?她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如此异端,特别热衷于将自己定义为“给死人化妆的”。 “昨晚我就说了,这种事是为活人而做的,既然你找我的目的是为了帮纪央,那我自然得知道纪央眼中潘悦是什么样的,我想听她亲口说。”想了想,她很还算体贴地补充了句,“你要是觉得尴尬的话,替我约她就行了,不用陪我去。” “我明白了。”康乔妥协了,各种意义上都有点儿妥协了。 他不仅仅认为苗筱说的有道理,同时也认为她的确不应该轻易放弃这个职业,她分明是那么认真地对待着这份工作的。 07 康乔最终还是陪着苗筱去见纪央了。 一路上,他就像个絮叨的老太太,反复叮嘱着——“她现在情绪很不稳定,受不了刺激,你一会别乱说话,让我来说。” 在苗筱耳朵即将起茧时,他们终于到了。 纪央家和苗筱想象中不太一样,是个普通到甚至有些不起眼的小区,很老旧,看着像是有二三十年房龄了,小高层,没有电梯…… 苗筱讷讷地站在楼梯前,“康医生,冒昧问一下,纪央家在几楼?” “顶楼。” “……”杀了她吧!这种即将不断往上攀登的人生她只想尽快终结! “不是说你平常对运动还挺感兴趣的吗?”康乔朝着她挑了挑眉,“爬个六层楼对你而言应该不在话下吧。” “六楼?!” 比她预期得还要夸张啊,她以为最多也就五楼了。 “有什么问题吗?”他有些故意地问。 “当…当然没有……我只是没想到纪央的居住环境是这样的,我们国家对运动员也太苛刻了吧……”她撇了撇唇,边咕哝着边认命地迈开腿。 “这是他们家老房子,很早之前就搬走了,但因为也不差那点钱也就没卖掉。” “……”好吧,她打算撤回前言,国家对运动员显然还是很好的,好到他们根本不差钱!这房子卖掉的话至少也得三四百多万吧?就算不舍得卖,那租掉也好啊! 像是能听到她心里的吐槽般,康乔突然解释道:“前几年倒是租出去过,但租客走的时候里头弄得很乱,她妈妈看着心疼不肯再租了,就这么一直空置着,时不时地会找阿姨来打扫下。” “……”那他们来干什么?打扫吗? “她平常因为要训练基本都住在队里提供的宿舍里,就算回家也是去她爸妈那儿,最近情况特殊,赵指导只好让她先休息一阵子,她又怕她爸妈担心,所以就干脆跑来这儿住了。” “……”有钱人真好啊,想逃避的时候还能有这种免费的蜗牛壳。 她的沉默让康乔不禁觉得奇怪,“你怎么突然这么安静?” 苗筱抬了抬手示意他等一下,一鼓作气跨上了最后几个台阶后,她很没出息地撑着墙大口喘气,断断续续地回道:“你以为……以为我想安静啊……我这是想……想省点力气啊……” 光是爬楼梯就已经要她命了,哪来的肺活量边爬边说话! “您还真是非常热爱运动呢。”康乔哼出一声讽笑。 “我……我现在没力气跟你吵架……”她咽了咽口水滋润了下干燥的喉咙,直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前走,“哪一家?赶紧敲门,我急需水分。” 康乔白了她眼,举步走到了走廊尽头,按下了防盗铁门外头的门铃。 好半晌都没有动静,苗筱按捺不住了,冲上前直拍铁门。 “你干什么?!”他低吼了声,用力把她拉到身后,“你这么大声万一吓到她怎么办?不是跟你说了她现在情绪很不稳定吗!” “身为一个医务工作者,你怎么可以这么偏心?她只不过是情绪不稳定,我可是连生命体征都不稳定了!” “她是我的病人。”他义正言辞地强调。 “难道我就不是了吗?!” “你不是啊。” “……好气哦!走了!”她转身拔腿,无比果断。 但身旁的康乔更果断,猛地拉住她,“是不是觉得我对病人特别好?有没有很羡慕纪央?想不想体验这种被全方位呵护的vip服务?那就忍一忍,明天就是潘悦葬礼了,过了明天我就是你的了!” 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一阵刺耳的“吱呀”声传来。 苗筱皱起眉头,朝着声音源头看了过去……那扇防盗门是多久没上油了?简直扰民啊! 门后缓缓探出了半颗脑袋,这个人应该就是纪央吧? 没有苗筱想象中的蓬头垢面,她扎着马尾,穿着清爽的家居服,只是脸色很白,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她,眼神里充满了防备。 见状,康乔连忙解释,“她就是我电话里跟你提过的那个朋友。” 纪央想了想,问:“苗筱?” “你好……”苗筱试图想要先套下近乎。 可地方完全不搭理她,兀自将门来开,又推开了外面那层防盗门,默不作声地转身回屋。 ……什么情况?! 苗筱有些尴尬地转头用眼神询问起康乔。 他赔着讨好笑容把她推进了屋,在她身后用很轻的声音念叨着:“不稳定不稳定,别计较……” 苗筱接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她忍! 好在,康乔还算有人性,一直把她领到了客厅沙发边,“你先坐,我去给你倒杯水。” 她用力点头,充满感激,可万万没想到,康乔这杯水居然能倒那么久! 时间一分一秒地在流逝,厨房里偶尔会传来一些声响,也是这栋屋子里唯一的声响了。 相比之下,客厅静得让苗筱无所适从,纪央就像一尊雕像般一动不动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一直看着窗外,眼神放空,面无表情,要比苗筱曾面对过的很多尸体更加得死气沉沉。 尴尬已经不足以形容苗筱此刻的心情,她很想去厨房把康乔揪出来,但又怕忽然站起来会惊扰到纪央。 无奈之下,她只好左右环顾,假装忙着看风景。 很快,她的目光就被客厅电视柜上摆放着的那张照片吸引。 隔得有点远,她索性掏出手机,放大倍率,将那张照片拍了下来,然后再放大手机上的照片打量。 是一张纪央和潘悦的合照。 照片右下角的日期是——2009年9月21日。 她记得纪央是1993年生的,潘悦跟她一样大,那也就是说照片上她们当时只有16岁。 合照里的潘悦还有些婴儿肥,衣着打扮略显土气,也有着面对镜头时的僵硬,但却是笑着的,虽然很寡淡,淡到几乎不易察觉,但还是能从她嘴角微微上翘的弧度里感受到她的情绪,是开心的。 这跟苗筱在康乔那儿见到的那些照片里的潘悦简直判若俩人,她翻出了从康乔那儿要来的几张照片,最早的是一张他们省队的大合照,2010年拍的,距离这张照片仅一年而已,那时候潘悦也才17岁,不仅没了笑容,甚至还有些阴郁;纪央的变化也不小,褪去了青涩,明显有了镜头感,比起一年前多了一丝意气风发,不管作为一个女孩、还是作为一个运动员,这都是她最好的年纪了,明媚又耀眼,像太阳。 苗筱忽然知道潘悦像什么了——影子,因为太阳而存在、也因为太阳而阴沉的影子。 正想着,温热水杯忽然贴上了她的指节,她回过神,才发现康乔站在沙发边,手里握着两只杯子。 她微微站起身,好奇地看了眼另一只杯子,“这是热巧克力?” “嗯。”他点了点头。 “我要喝那个。”她伸手去够。 康乔侧过身,避开她,“喝水对身体好。” 说着,他朝着窗边走了过去,将那杯热巧克力递给了纪央。 那头的纪央终于动了,抬起头,讷讷地看了他会,弯起了嘴角,露出了自他们进门起的第一抹笑容,虽然笑得很勉强,但也足以看得出她对康乔极其得信任。 康乔搬了张椅子在她身旁坐了下来,陪着她一起看着窗外,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着天。 金色的夕阳霞光洒在那两道并肩而坐的身影上,气氛看起来格外的恬静,也难怪纪央在他的循循善诱下打开了话匣子,不断回忆着她和纪央之间的事……这种恬淡氛围确实很容易让人放松防备呢…… 连苗筱都忍不住闭上眼,仰靠在沙发上小憩。 直到康乔冷不防的画风突变,原本温柔至极的口吻忽然严厉了起来,“你会这么在意潘悦的死,不仅仅是因为当时你也在那辆车上,而是因为那些人说的没错,她的确是因为你而死的,是吗?” “……”苗筱骤然睁开双眼,不解地朝着窗边看了过去。 只瞧见纪央猛地一震,脸上的血色像是瞬间被抽空了般,细若蚊吟般的呢喃声从她轻颤着的唇间飘出,“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不想这样的……” “可最终结果就是这样的。”康乔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潘悦死了,是被你害死的。” ——砰。 纪央激动地摔开了手里的杯子,猝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瞪着他,吼得声嘶力竭,“我都说了不是啊!” 康乔也跟着站起身,一步步地逼近她,“当时的她并没有昏迷,她拼命地想要从车里爬出来,可是她的脚被椅背压住了,她要你救她,而你却不敢回头,你怕,怕车子会像电视剧里那样突然爆炸,怕把她救出来的话你的不败神话或许就会在这一届世锦赛上被她终结……” 纪央翕张着唇,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不停地往后退。 眼看着她就快要踩到那些杯子的碎片,苗筱憋不住了,赶紧起身跑上前,将她拉开护在了身后,冲着康乔吼道:“你疯了吗?!” 康乔淡淡地瞥了她眼,并未搭理,自顾自地继续道:“你也挣扎过,那毕竟是潘悦啊,你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可她也是你从小到大最大的敌人,就是这一念之差,最终你还是没有伸出手……” “是她让我走的!”纪央嘶喊着打断了他,“你们根本就不懂我们有多想让彼此活下来!可是当时真的就只能活一个啊!” 苗筱愣了愣,有些诧异地看向康乔。 而他似乎是已经猜到了这个答案,并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反而微微地松了口气。 #####宝贝们,给我积极的留言好嘛哒!!!!! 08 车祸发生的很突然,电光石火间谁也来不及反应。 那一天,潘悦和纪央刚训练完紧接着又要去做体能测验,当时她们都太累了,睡得很沉。 纪央是被潘悦叫醒的,她甚至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觉得全身酸疼无法动弹,直到看到了已经撞得变形的车头以及趴在安全气囊上一动不动的司机。 是的,当时潘悦并没有昏迷,她是清醒的,比纪央还要清醒。 但她爬不出去,她的腿被卡住了,纪央也一样。 唯一的办法就是俩人先合力帮其中一人推开桎梏,而潘悦坚持要让纪央先出去。 当时的纪央也没有过多推拒,一方面是还有点懵,另一方面她想着爬出去之后或许还能找到人来帮忙,要把潘悦拉出来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可结果情况远比她想象得严重,一旦出去之后,没有任何工具她根本够不到车子里面,潘悦也不仅仅是被卡住那么简单,坐在驾驶座上的潘悦远比坐在后排的她伤势严重。 在消防车和救护车赶来之前的那短短几分钟里,她就像经历了一个世纪之久。 各种办法她都尝试过了,可结果还是无能为力,就是那种无能为力让纪央后悔不已,她几乎每天都在责问自己——为什么要先出来?为什么当时没有发现潘悦伤得那么严重?为什么直到最后那些一直想说的话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甚至都没能好好跟潘悦告别。 她对潘悦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训练前的那一句——“你能不能别选我旁边那条道,光是看到你的脸我就恶心。” 这才是纪央真正的心结,事发至今,她对任何人都说不出口的心结。 终于说出来了之后,她的情绪也并没能渐渐平静下来,反而更加的糟糕,康乔只能适当地借助药物先让她好好睡一觉,叫来了赵指导陪她,并试图说服她明天去参加潘悦的葬礼。 “你觉得她会去吗?”苗筱越想越觉得悬,停在了康乔的车边,“赵指导说服不了她的吧,你去说服没准还比较有希望呢。我可以自己去坐地铁的,你不用送我,还是上去陪陪她吧。” 康乔默不作声地打开了车门,钻进了驾驶座。 见状,苗筱也只好无奈地跟了进去。 他没急着开车,静静地坐了会才突然开口道:“她会去的。” “为什么这么肯定呀?”她好奇地问。 “因为有些话再不说就真的永远都没机会了。” “……”苗筱很想说,已经没机会了吧,人都已经死了,只差火化这一步而已了,纵然对着尸体说再多,潘悦也是听不见的。 察觉到了她的欲言又止,康乔冲着后视镜里的她扬了扬眉,追问:“你想说什么?” “没有呀……”还是不要说了。和她这种成天面对死亡的人不同,普通人自然会觉得只要人还在,哪怕只是尸体了,那就依然还有所谓的最后一面可以见,千言万语也总还能倾吐。 康乔没有继续逼问,转开了话题,“你家在哪?” “我不回家,你送我去殡仪馆吧。” 他愣了愣,“你可以吗?” “不知道。”苗筱也不是特别有信心,“试试看呗。” “嗯。”他点了点头,发动了车子,缓缓踩下油门。 没开出多远,苗筱就按捺不住地将头凑到驾驶座边,“康医生,你是怎么知道纪央还有事瞒着你的呀?” 他转头瞥了眼从后座伸出过来的那颗脑袋,哼道:“连这都不知道我还怎么做心理医生。” “那我是不是也能做心理医生了?” “嗯?”他不解地蹙起眉心。 “我觉得你也还有事瞒着我。” “没错,的确有。”他毫不避讳地承认,“但是,你是我的谁,我有必要跟你交代一切吗?” “你怎么戏那么多啊?谁想知道你的一切了,我想知道的就只有你和纪央为什么分手。” 他轻轻怔了下,冷声道:“这跟你无关。” 康乔认为这不止是一种自我防备,同时也释放着“别再继续踩雷”的信号,大部分人面对这种情况都会识相闭嘴,但他忘了苗筱是个异端,各反面都很异端。 她就像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冷漠,继续追问:“是你出轨了吗?” 虽然不想搭理,但事关他的人品,他还是憋不住否认,“不是。” “那是纪央出轨了?” 这次又事关尊严了,“怎么可能,有我这种男朋友谁还会想要出轨?” “……那是为什么呀?” “你先给我解释下你刚才为什么停顿了那么久?” “我有停顿吗?” “有!起码长达两秒!” “好吧,我只是设想了下如果是我的话有你这种男朋友会不会出轨。” 他得意地哼了声,“是不是深有体会了?” “嗯,的确不会。”她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我只会直接去卧轨。” “……活该你单身!” 苗筱白了他眼,“你还不是一样单身。” “……”身为一个病人,这样挑衅医生,真的好吗?! “所以说到底为什么分手呀?跟潘悦有关吗?” 康乔惊疑地转眸看向她,“你的直觉怎么跟狗一样。” “首先,狗的厉害之处不是直觉,是嗅觉;其次,这也不是我的直觉。” “这次的依据又是什么?”他也算是见识过她的推理能力了,确实还挺让人叹为观止的。 “没依据,我就随口说说而已,没想到还真有关。” “……苗筱!要不是有求于你,我一定现在就把你丢下车你信不信!” “不信。”她撇了撇唇,“要不是有求于我,你根本就不会让我上你的车。” “还挺有自知之明啊!“他咬牙切齿地瞪着她。 她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将话题拉回了正轨,“跟我说说吧,你和纪央分手到底和潘悦有什么关系,这有助于我了解潘悦这个人。” 康乔深深觉得找她帮忙简直就是在挖坑给自己跳,他时时刻刻都有种位置颠倒的感觉,仿佛她才是心理医生,循循善诱地挖掘出无数他深埋在心里甚至本打算这辈子都不再对人提及的秘密。 09 虽然满怀不甘,可是在苗筱的威逼与利诱面前,康乔又不得不坦白。 “她把我们的事告诉了赵指导。”他不情不愿地说着。 这个答案苗筱虽然没猜到,但也不觉得有多意外。 就凭纪央所提到的她在训练时和潘悦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就不难感觉出,她跟潘悦之间的恩怨不止是因为竞争关系那么简单。 康乔的这个答案让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了。 纪央当初一定很爱康乔吧? 直到现在,那份爱恐怕都还没能完全散尽。 她看康乔的眼神是不同的,对他的信任也不仅仅是病人相信着医生那么简单。 而潘悦却硬生生地毁了她的爱情,怎么可能不恨呢? 可苗筱想不明白潘悦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能想到的就只有一个无比通俗狗血的理由,“潘悦喜欢你?” “怎么可能,我甚至都有点怀疑她是不是喜欢纪央了。” “……”是哦,这么一说也合理呢! “这是玩笑!”眼见她微微蹙眉,一副正在认真思忖着什么的模样,康乔赶紧解释,免得她站到工作台边的时候还真把潘悦当做同性恋来对待,“潘悦对纪央是亦敌亦友,那是一种很复杂的心情,但绝对是良性竞争的关系,她们都把彼此当成最好的对手,包括纪央也或多或少有着希望能够在训练时超越潘悦的想法。但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确实耽误了训练,潘悦劝过她很多次都没什么用。那时候我们都还太年轻,眼里就只有彼此。” 说这话的时候,康乔的语气里有无奈、有怀念、有苦涩,沉重得很。 苗筱很体贴的没有插嘴,一直到等到他调整好情绪继续开口。 “潘悦不希望她就这样荒废掉,所以才想出了那种极端的方法,那之后赵指导找我谈过。虽然队内并没有明令禁止队员恋爱,可是纪央当时毕竟还小,又处在关键时期,应该还能有更辉煌的未来。即便我们能保证在不影响她训练的情况下恋爱,一旦我们的事被外界知道了,那些流言蜚语和对她私生活的过分关注同样会干扰到她。” 他又一次顿住了,这一次听显然有点说不下去,或者说是实在不想再回忆那些无可奈何。 于是,苗筱替他说了,“所以你就选择跟她分手了?” “嗯。”他艰涩地点了点头。 “你也是在那时候辞职的吗?”她想了想,换了个更直接地问法,“或者说是被开除的?”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他一开始的直觉是对的!这女人太可怕了,极其不适合深入接触! “我看到有很多合照里你都穿着制服,制服上面的logo我认得,是一家提供eap服务的机构,跟我们也有合作,之前一直都是他们给我做心理疏导的,但是好像没什么用,他们就跟上面建议让我休长假了……”苗筱寥寥几句就打住,毕竟现在不是聊她的时候,“所以我就猜啊,你之前可能是负责游泳队心理帮助计划的?喜欢上自己的帮助对象就如同医生喜欢上病人一样,这是大忌啊,既然赵指导都知道了,你们机构领导也一定会知道,应该会劝退吧?” “嗯,算是吧。”他回答得很含糊其辞。 这一次,苗筱没有再打破砂锅问到底,因为那真的只是他和纪央之间的事了,跟潘悦无关,跟她更加无关。 可这突如其来的识相反而让康乔有些不太适应了, 他有些好奇地通过后视镜打量她,发现她正握着笔埋头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你给遗体整容之前还会做笔记?”居然还有这么认真的一面?或许她真的还挺适合这个职业的。 她抬起头,有些茫然,“不会啊。” “那你在写什么?” “承诺书。”她将本子举到康乔面前,给他看了眼,“我想了想,我们之间就只有口头约定,而且当时事发突然我甚至都没来得及录音,所以还是白纸黑字写下来双方都签个字才比较放心。另外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我不是在殡仪馆工作的哦,我们公司是个独立的、不受制于任何机构的遗体spa服务公司,各项收费都是有明码标价的,回头我会让公司把账单整理出来给你的,你要不要发票啊?” “……这种钱你也要赚吗?!” “我不就是赚这种钱的吗?” “……”他竟无言以对。 “对了,康医生,你要不一会陪我一块去殡仪馆吧?万一我又发病了……不对,不是万一,我觉得百分百会发病,到时候你能近距离观察一下我的临床反应,方便以后对症下药啊。” “你想得美!!!!” 她委屈地扁了扁嘴,“说好的全方位呵护vip服务呢?” “等你兑现了承诺才会有!” “那你一会记得签字,免得以后有纠纷。” “…………” 率先公私分明的那个人是她,所以他也必须得配合才行! 所谓的“全方位呵护vip服务”是给病人的,是身为一个心理医生的职业素养;所以,在苗筱成为他的病人之前,他绝对不会给予丝毫多余的关心,绝对不会! 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打脸了,他自己亲手打的…… 把她送到了殡仪馆后,他忍不住抬眸看了眼面前那栋自带阴森效果的建筑,黑漆漆的,格外幽静,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生气,和眼前这个始终面无表情的女人分外相配。 想着,他喉头动了动,甚至都没跟她道个别就迫不及待地踩了下油门。 他认为自己的行为只是人之常情,半夜三更,谁会想要在殡仪馆外多做停留。 这份人之常情并没有保持太久,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她一眼……哦,不对,更正一下,这里没有人群,连个过往车辆都没有,她孤零零地伫立在殡仪馆门口,怔怔地看着他的车远离,当那抹身影在他的后视镜里越来越小,他的良心也越来越难安。 “靠!”最终,他低咒了声,猛地打满方向盘,掉头。 转眼,车子又一次停在了她面前,他二话不说,熄火、下车、关门,拉着她走了进去。 这也只是人之常情!毕竟是个女孩子,大晚上的,让她一个人去殡仪馆,这种事情他干不出啊! 10. 自己耍的帅,含着泪也得装下去…… 于是,康乔直挺挺地站着,目不斜视,神情凝重,不发一言,看起来格外得若无其事,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但苗筱显然不这么认为,她有些担忧地打量了他会,问:“康医生,你还好吗?” “挺好的。”他微微点头,“只是在想一些很严肃的问题。” “什么问题?”她好奇地问。 “冬天好像越来越冷了,这一定就是传说中的厄尔尼诺现象,全球变暖果然不是危言耸听。” “……这里是殡仪馆的操作间,为了照顾尸体,温度通常会偏低,你感觉到冷是正常的。”跟厄尔尼诺这种复杂现象完全无关。 然而,他就像是什么都没听到般,继续操心着地球,“那你告诉我,恐龙为什么会灭绝?” “被陨石砸死的?” “非也。” “……” “关于这个问题我一直都是‘气候变迁说’那一派的,极端气候导致了恐龙的大量灭亡,而人类现在不过是在重蹈恐龙的覆辙,用不了多久我们也会灭亡。” “嗯,这我同意,最多也就几十年了,你我都会灭亡。” “为什么?” “因为人总会死的!”所以请不用担心地球,它一定活得比我们久! “我想问的就是为什么人的平均寿命这么短?既然是为了适应环境而不断进化产生的,那为什么没能像乌龟一样进化出千年的寿命?这就牵涉到了另一个严肃的问题了,人类究竟是猿人进化的还是起源于非洲智人?” “我不太清楚来处,但我知道归处……”她默默看了眼静静躺在面前工作台上的潘悦,一脸漠然地道:“等你灭亡后,也会像潘悦现在这样毫无反抗能力、只能任我们这些人摆布,至于我们是温柔相待还是粗暴处理这就要取决于……你能不能安静点?!” “嗯,你这么一说又牵涉到了另一个更加严肃的问题……”康乔双眼放空,恍惚地问:“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我在干什么?” 围绕在工作台边的那些殡仪馆工作人员们纷纷溢出哀叹声,他们已经快要被他那些源源不断的严肃问题折磨疯了。 唯一能拯救他们的就只有苗筱了! 那些人齐刷刷地看着苗筱,眼神很一致,正所谓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 “康医生,你不如去外面等我吧,有什么事我会叫你的。”苗筱很体贴地替他们说出了梦想。 “好咧!”而这显然也是康乔的梦想,他仿佛为了这句话已经等待了千年,话音未落就迫不及待地转身,一溜烟冲出了操作间。 操作间恢复了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充满同情地看着苗筱——这哪是心理医生,她分明就是带了个看起来情况比她更严重的病人过来啊! 可惜,苗筱是自带滤镜来看待康乔的。 她觉得康医生果然非常专业,默默陪伴不打扰,连背影都无比的可靠。 这么一想,她仿佛瞬间有了盔甲般,鼓起勇气冲着站在她对面的那个男人说了句,“开始吧。” “啊?”对方愣了愣,但很快就回过神来,开启了工作模式,“哦,潘小姐送来的时候家属没有提出要做遗体修复,所以我们当时也就没有缝合伤口,就只是做了下防腐。” “那现在家属怎么说?”苗筱问。 “下午接到你电话的时候,我跟家属联系了下,她父母情绪还不太稳定,是她叔叔跟我们接洽的,他的意思是能修复当然最好,但前提是尽量不要再打扰到她父母。” “嗯……”苗筱点了点头,接过一旁工作人员递来的手套,替自己戴上,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感受着潘悦脸上的伤口,“这些擦伤遮盖下就好,左颊和脖子上的伤口需要缝合……有胶原蛋白线吗?” “有。”说着,后勤人员便开始准备了起来。 苗筱有些意外,“现在设备很齐全嘛。” 这是一种外科手术缝合时常用的线,最大的特点是容易被人体吸收,然而对于已经没有生命体征的往生者来说,这个特点形同鸡肋,又因为成本偏高,所以以前殡仪馆是不太会用这种缝合线的。 “馆长说,要向优秀集体学习,务必做到侍死如侍生。”对面的男人一本正经地回道。 听说苗筱他们公司经常会在遗体修复时使用这种缝合线,因为抗拉强度好,于是馆长也开始尝试了。 “……”苗筱嘴角抖了抖,馆长大人还是一如既往地用军训手法训练着员工啊。 “苗老师,面部需要填充吗?”一旁正在做着准备工作的后勤插嘴问道。 “不用,她脸上伤得不算严重,常规手法就好……”说着,她抬起头询问对面的男人,“应该不难吧?” “呃……不难,但是……”男人蹙了蹙眉,不解地问:“不是你负责吗?” “我尽量,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最后,如果不行的话就得靠你了。” “明白了。”他用力点了点头,神情庄重,充满了使命感。 很快,准备工作就已经就绪,一旁的助手将缝合线递给了苗筱和那个男人。 他们一左一右分别站在潘悦的两边,在苗筱的眼神示意下,男人埋头缝合起潘悦左边脖子上的伤口,很快,苗筱也开始了。 瞬间,所有人都很默契的不再说话,连呼吸都习惯性地放得很轻。 周围很安静,甚至能够清晰听到缝合线在肌肤纹理间穿梭拉扯的声音。 缝合伤口并不是什么难事,很多外科手术进行到这个环节时,医生和护士们甚至都会轻松地聊着天,但他们不行,在这个地方,气氛里不能有丝毫的愉悦,“死者为大”这四个字迫使着他们必须时刻保持凝重、沉默、聚精会神。 也正是这份专注让在场众人几乎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苗筱的不对劲,在伤口缝合过半的时候,她额头上的汗明显得多了起来,脸色也很难看,那种惨白程度几乎不亚于躺在工作台上的潘悦。 但因为她仍旧低头工作着,大家也不便说些什么,只是面面相觑着。 直到她的手开始颤抖…… “苗筱……”站在她对面的那个男人忍不住唤了声,语气里蛮是担忧。 这一唤就如同触碰到了一个隐形的开关,她的坚持和隐忍瞬间决堤,甚至都来不及给出一句交代就丢开了手里的缝合针,转身冲出了操作间。 #####话说过几天要去澳门,然后是北京,再然后是芬兰。。。更新什么的会尽量照旧的,不过微博可能就没办法发啦,到时候你们直接过来看好啦,么么哒。 11. 走廊的灯坏了,坏得很微妙,不断发出“滋滋”电流声的同时还毫无节奏的闪烁着,简直就像在向异次元发电报。 康乔直挺挺地站着,背脊紧挨着墙,看起来就如同在测量身高,他不敢让背后有一丝空隙,生怕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趁虚而入。 这一刻,他想到了鲁迅曾说过的那一句——学医救不了中国人。 说的太对了,别说救别人了,康乔甚至连自己都救不了! 他就应该去学物理,追随爱因斯坦的脚步深入研究相对论,说不定真能找到穿越时空的办法,那他一定要告诉不久前的自己——千万不要离开工作室!跟空无一人的走廊比起来,工作室里起码还有很多人陪着他! 不对,他都已经能穿越时空了,为什么不告诉更早之前的自己不要来殡仪馆? 或者,干脆不要认识苗筱更好…… “砰!” 正想着,忽然有道响声在耳边炸开。 声音算不上太大,但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突然响起,足以将原本就处于精神紧绷状态的康乔推向崩溃临界点。 他惊喊了声,差一点拔腿就跑,幸好及时看清了制造出这道声响的人——苗筱?! 是她没错! 夺门而出的她忘了门外还有康乔,也被他的喊声惊了下,略微一顿,但很快那股熟悉的反胃感又再次涌了上来,她猝然转身朝着不远处的垃圾桶跑去。 康乔讷讷地看着趴在垃圾桶边干呕的她,他认为自己的长相应该还不至于让人吐,而她也已经不是看到尸体会有这种生理反应的新人了,唯一的可能就只有——她果然还是做不到。 之前她似乎也说过,她的病严重的时候甚至可能会呕吐。 想到这,他拾回神,缓步走到她身旁,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她。 她抬眸看了眼,接过纸巾,稍稍擦了下,转身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 康乔没有说话,静静地陪着她站了会,直到感觉她的呼吸平稳了许多才打破沉默,“好点了吗?” “嗯。”她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还能继续吗?”他试探性地问。 “……”她翕张着唇却说不出话。 康乔轻轻叹了声,看着她,循循善诱地问:“你相信我吗?”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于是,他朝着她伸出手,“那就再试一次吧,我会陪着你的。” 苗筱怔怔地看着面前那只手,犹豫了很久,才缓缓握住,他的手掌很大、很温暖,让人莫名觉得安心。 他嘴角微微上翘,不发一言地拉着她重新走进工作室。 里头的那些工作人员在她离开后并没有继续,而是略微有些无措地站着,眼见她再次回来,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虽然出于职业习惯他们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太大变化,但那一双双看着她的眼睛里都偷着欣喜和期待。 这种被寄予了厚望的感觉让苗筱有点喘不过气,可就在她再次萌生出退意的时候,身旁的康乔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突然用力握紧她的手。 她愣了愣,转眸朝着他看了过去。 “没事的。”他用很轻的声音鼓励着她。 她轻轻“嗯”了声,鼓起勇气举步。 眼前的一切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工作台、往生者、一起工作过的同事,没有什么可怕的……这么想着,她颤巍巍地伸出手,脱下了手套,涂上消毒液,接过一旁的人递来的新手套重新戴上,暗暗深吸了口气,再次拿起缝合针。 见状,康乔默默往后退了几步,他不敢离得太远,生怕她又突然有什么事。 他忘了这世上还有墨菲定律——越是担心的事情就越是容易发生。 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潘悦的伤口又一次在苗筱眼前放大,越来越大,她甚至能够清晰看到那些外翻的皮下组织,它们已经丧失了康复能力,呈现出焦黄色混合着凝固的血液,如同被冷冻过的腊肉般……她应该庆幸没有蛆,但却又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想象出蛆虫在伤口上蠕动的景象…… 她下意识地闭上双眼,却仍是止不住地颤抖。 康乔几乎立刻跨步上前,为了让她能够站稳,他索性伸出手紧紧圈住她的腰将她固定在怀里,低声在她耳边呢喃着,“别躲,把眼睛睁开。” “唔……”她呜咽了声,虽然本能地排斥着,还是很努力地试着睁开双眼。 之前确实也有过那么几次,闭上眼睛休息一下就好转很多的,可是这一次非但没有任何效果,反而变本加厉了,面前那一张张充满了担忧的脸、躺在床上的潘悦、她再熟悉不过的工作环境……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眼前扭曲着,她宛若瞬间被隔绝在了异次元中,听不到任何声音,也看不清任何画面…… “苗筱!” 唯有康乔的喊声穿过了次元壁窜入她的耳膜。 她拼尽全力想要给出回应、想要呐喊、想要伸出手感受些许人间的温度,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 苗筱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沙发上,她没什么力气动弹,只能转着眼珠四下查看。 这里应该是后勤的办公室,康乔正靠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仅仅在闭目养神,他眉头紧锁着,看起来有些烦躁。 苗筱动了动,试图想要坐起来。 细微的动静还是惊醒了康乔,他轻轻震了下,睁开眼,眸底闪过片刻茫然,很快便彻底清醒,下意识地看向沙发上的苗筱。 “醒了?”他眼中有欣喜。 她蹙着眉,问:“我晕倒了?” “嗯。”他点了点头,站起身,伸出手将她扶了起来,“确切地说是意识一直很模糊,断断续续又吐过几次。” “……”情况好像比以前更糟糕了?之前虽然也出现过这种空间扭曲感、甚至也晕倒过,但只是非常短暂给的失去知觉,听一起工作的同事说通常不会超过两分钟她就醒了,像这样一直处于意识模糊的状态甚至还不停地吐还是第一次。 “你要不要再躺一会?”康乔担心地问,她的脸色还是不太好。 苗筱沉默了片刻后,突然道:“我想回家。” “……”他一怔。 “你能送我回家吗?” “就这样放弃了吗?不再试一下吗?” 她垂下眼帘,有些落寞地摇了摇头,“我可能真的没办法继续了。” “你之前阴魂不散缠着我的毅力呢?”他眉宇间浮现出一丝不耐,“只是晕倒而已,现在说没办法继续还有些言之过早吧?” “……”而已?轻描淡写的语气让苗筱有些讶异。 她以为他是个温柔的人,是个能站在病人立场上感同身受的心理医生,至少他对待纪央是如此的,所以她才会这么信任他。 “你再躺一会吧……”他也察觉到了自己有些操之过急,语气软了下来,“肚子饿吗?你今天也没吃什么东西,这会估计也都吐得差不多了,有什么想吃的?我去给你买。” 苗筱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后才缓缓启唇,问:“什么都可以吗?” 他想了想,点头,“嗯……” “我想喝热巧克力。” “哈?”就这样?他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去承受她的无理取闹了,结果就只是热巧克力? “就是下午你给纪央泡的那种,手工调配的。” “……便利店买的不行吗?” “不行。” “……”果然还是很无理取闹! “办不到吗?”她有些咄咄逼人。 “不是……”康乔耐着性子道:“都这么晚了,我去哪给你弄手工调配的热巧克力?换一个不行说吗?” “所以下午的时候我不是说了想喝吗?当时为什么不能给我?就因为那是给纪央准备的?那你再给我泡一杯也行啊,说什么喝水对身体好,你当我傻吗?” 康乔已经被逼到崩溃边缘了,他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自言自语般地说着,“到底是对那杯热巧克力有多执着……” “康医生,你别误会了,我执着的不是那杯热巧克力,而是你。” “……”什么情况?他这是被表白了?在殡仪馆?! #####→_→我们家康医生是个内心小剧场丰富到身为亲妈的我都不忍直视的人。。。。 为了这文我查了一堆资料,那些资料tmd无比敬业,图文并茂,以至于我都已经变态到可以一边吃饭一边观赏各种血肉模糊的图片了,承受能力强到我们家日叔都害怕,尽管如此,还是能力有限,关于遗体整容的细节依然不够专业,抱歉。 12. 苗筱并没有把话说下去,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径直朝着门外走去。 又或者说,她认为自己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 所以,就是他理解的那种意思,他真的被表白了?! 不不不……不可能,依照先前的经验,这极有可能是她的套路,毕竟怎么可能真的有人会选择在殡仪馆里表白! 话说回来,对苗筱而言这里也不过就是她工作的地方,在工作场所表白没毛病啊。 经过了一番纠结后,康乔决定还是追出去问清楚比较好。 然而,当他伸出手把她拦下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万一是真的呢,那岂不是很尴尬!在这种情况下拒绝她会不会有点雪上加霜的意思?可如果不拒绝的话以后只会对她造成更大伤害吧? 于是…… “你去哪?”他只冒出了这么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回家,我家有巧克力粉,我自己泡。” “……能不能先把热巧克力忘记!”她执着的根本就是那杯热巧克力吧! 这一吼让苗筱有些被吓到,她轻轻颤了下,看了他会,又默然地再次举步。 他烦躁地“啧”了声,调整了下情绪,继续追了上去,“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要是不想忘就别忘了……不对,可以的话最好还是忘记吧,这样对我们都好……怎么说呢……虽然没有办法回应你的感情,但还是很感谢你能喜欢上我,之前我一直以为你是在开玩笑,言辞和态度都有些不当,你别放在心上,以后我会注意的……” 苗筱倏地停住脚步,转过身,匪夷所思地瞪着他,“谁喜欢你了?!” “嗯?”他微微一愣。 “康医生,你这是侮辱人你知道吗!” “……”喜欢他算侮辱?到底谁在侮辱谁?! “我的确是有心理病,但心理病不等于弱智,也不等于瞎,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你这种又抠门又虚伪的男人!” “等一下……”这个问题得说清楚,“之前好像是你自己说你就喜欢抠门会过日子的男人吧?” “这种鬼话你也信?” 他深吸了口气,反复告诫自己要保持冷静,“那刚才又是谁说,执着的不是那杯热巧克力,而是我?!” “我的意思是,你的差别待遇太明显了!就算做不到一视同仁,也不能那么过分,我同样是个病人,同样情绪不稳定,同样受不了刺激!”她顿了顿 ,生怕自己言辞不当会对无辜的纪央造成攻击,努力措着辞,“是,我的确没有纪央那么伟大,她康复之后可以为国争光,而我不过是继续给死人化妆,就因为这样,即便牺牲掉我也无所谓是吗?” “……你刚才那句话怎么听都不是这种意思吧?” “你们临床心理学专业没有文化课的吗?理解能力怎么那么差!” “是你们殡葬学表达能力有问题吧?先不说那句话了,麻烦你告诉我什么叫‘牺牲’?我怎么牺牲你了?是拿你挡子弹了,还是让你去趟地雷了?不过就是让你帮忙替潘悦修复下遗容,而这本来就是你的工作,怎么就变成牺牲了?!” “那你怎么不逼着纪央往水里跳?” “这是两回事……” “在我看来就是一回事,逼着我继续等同于逼着纪央下水!” “好吧,我承认,我确实有些操之过急,可是……”他放缓了语气,同时也放低了姿态,试图想让苗筱平静下来好好沟通;然而,说着说着,反而是他无法平静了,“可是你知不知道晚上的殡仪馆对我这种普通人来说有多考验心脏?知不知道面对着熟人的遗体却控制不住的害怕是有多拷问良心?知不知道在你们这群若无其事的人面前就连表现出些许人之常情都好像是件很丢脸的事!我大晚上不睡觉跑来遭这种罪我能不急吗?说到底,我遭这种罪到底是为了谁?!” “为了纪央啊。”苗筱想也不想地给出了答案。 “……”一个让他胸口闷到连气都吭不出来的答案。 “怎么了?我有说错吗?如果不是为了纪央,你说不定已经让诊所的护士小姐报警抓我了。因为我没钱,所以你就连多跟我说几句话都不乐意,如果不是为了纪央,又怎么可能陪我来这种地方呢?” “你能不能别纠结起因只看结果?” “我压根就没在意过起因,你是为了纪央也好、为了救死扶伤也好,那都是你的事,我在意的就只有你能不能把我治好这个结果。可是康医生,你从头到尾就只是在逼着我继续,你有问过我刚才究竟看见了什么吗?有好奇过我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作为一个临床心理学专业的研究生,你别告诉我,你连探究病因、对症下药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知道!说到底,我就是高看了你,也高看了我自己!”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说好听了,我是你用来医治纪央的药;说难听了,我不过是你用来讨好前女友的工具。”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之后,她重新举步,头也不回,姿态分外的决绝。 他张了张唇,试图想要叫住她说些什么,可具体说什么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不能让她就这样离开。 就在他纠结着的时候,她却突然停住了。 眼看着她转身,康乔眼眸一亮,眉宇间凝聚着期待。 可结果…… “对了,忘了跟你说再见。” “……”快闭嘴!你到底是有多想咒我死!!! 13. 和绝大部分葬礼一样,潘悦的追悼会也同样气氛凝重。 她父母因为太过悲伤连站都站不稳,由她阿姨陪同着坐在一旁休息,而游泳队的其他队友正忙着和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们一起摆放花圈、布置追悼厅,看起来很混乱但又很安静。 可想而知,纪央的突然出现就如同在平静湖面上丢进了一枚石子,顿时涟漪阵阵。 所有人都以为她不会来了,投向她的那些目光里难免充斥着惊讶和好奇,其中还有一些关心,只是在心魔的过滤下,所有一切落入纪央眼中都成了指责。 她胆怯地站在追悼厅外,脚步就像灌了铅似的寸步难行。 一旁的赵指导察觉到了她的犹豫,轻声鼓励道:“没事的,别紧张。” 她却像什么都没听见般,充满不安的目光在人群中寻觅着,“康乔呢?他还没来吗?” “他说他需要缓一缓,可能会晚点到。” “缓一缓?”纪央不解地眨着眼帘,“什么意思?” “大概是因为这种地方会让他想起他父母吧。”这也仅仅是赵指导的猜测。 事实上,康乔并没有给出任何解释,电话里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透着一股心力交瘁,然而他跟潘悦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交情,这种疲惫应该跟潘悦关系不大,倒是听说他父母都已经去世了,所以赵指导才有了这样的猜测。 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个猜测让纪央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怎么了?”赵指导担忧地问。 “……”纪央翕张着唇,却什么都说不出。 康乔的事她自然是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自小和父亲相依为命,就跟这世上大部分的父子一样,他们经常聊不到几句就会吵起来,后来索性也不怎么交流了,看起来关系很淡漠,其实只是都不太擅长表达而已。 人们总以为时间还有很多,有些话总有机会说,可事实上,时间说没就会没的。 五年前,康乔的父亲得了肝癌,虽然动了手术,但情况并没有好转,癌细胞还是肆无忌惮地扩散着。 也是在那个时候,潘悦把他们的关系捅破了。 没有人知道的是,康乔最初并没有选择分手,而是跟她求婚了,那真的是一种哀求。 他近乎卑微地哀求着她,说是希望能让他父亲走得安心一些。 即便如此,她还是拒绝了。 他父亲去世的消息她是从他以前同事那里得知的,她无法想象那时候的他有多难受,也不愿去想象,她甚至没有勇气打通电话给他,哪怕只是简单的关心她都没有资格。 是她主动放弃的,为了能够继续游下去,她放弃了爱情。 那之后,她拼了命地训练,比任何人都努力,都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回过家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连亲情都放弃了。 现在,就连仅有的友情她都失去了。 应该死的不是潘悦,而是她,像她这种自私自利的人根本就不配活着…… “……纪央?”眼见她忽然举步,赵指导先是愣了下,反应过来后连忙开口唤她。 可她却充耳未闻,恍惚地往前走着,如同丢了魂般。 见状,赵指导连忙跟了上去。 在各种惊疑目光中,纪央径直走到了潘悦父母面前,一动不动,直挺挺地站着。 她认为自己应该受到惩罚,而眼下唯一能惩罚她的就只有潘悦父母,她甚至希望他们打她、骂她、又或是干脆把她赶出去,那样她心里至少会觉得好过一些。 可他们只是哭,互相搀扶着坐在椅子上,佝偻着背,泣不成声。 “是小央啊……”直到一旁潘悦的阿姨察觉到了她,抹了抹泪,轻声冲着潘悦父母道:“姐姐、姐夫,小央来了。” 潘悦父母顿了顿,终于,相继抬起头,朝着她看了过来。 映入眼帘的那两张苍老面孔让纪央心口骤然一揪,自从和潘悦关系变僵之后,她也没再去探望过潘悦父母了,仔细想想也有四五年了吧?印象中的他们始终还是当年模样,优雅的潘妈妈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很精致,有一双看起来不沾阳春水的柔软双手,但每次都会亲自为她们下厨,总是念叨着外面的饭菜不健康、队里的食堂又没什么油水;潘爸爸是个政治老师,很严肃,不怎么笑,话倒是很多,每次见到她总要给她上课,恨不得把她的思想觉悟再拔高好几个层次。 四五年而已,她没料到岁月是如此的险峻,竟在他们脸上刻画出了那么浓重的痕迹。 她屏住呼吸,不敢说话,做好了迎接一切指责的心理准备。 结果,潘爸爸只是定定地看着她,轻声呢喃着,“你来了啊……” “小央……”相比之下,潘妈妈要显得激动得多,她用力地抓着纪央的手,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充满希冀地看着她,问:“潘…潘悦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她难受吗?疼吗?有什么话想跟我们说吗?” “我……”纪央下意识地往后躲,甚至想要挣开潘妈妈的手,“我不知道……” “为什么?为什么会不知道?你不是一直都陪在她身边吗?你不是答应过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的吗?!” “对不起……对不起……”她只是重复着道歉。 潘悦临死时的样子,几乎每一晚都会在她梦里出现。 梦里的潘悦什么话都没说,然而那道眼神却有着千言万语——你为什么要先出去?为什么没有把我救出来?为什么只知道哭?为什么这么没用?! 她想,这或许是潘悦在生命最后一刻时唯一想到的事情了,可这些事她却无论如何都没勇气说出口。 忽然有双手,把几乎快要站不稳的她捞了起来。 是康乔,他蹙着眉心,转手把她交给了一旁的赵指导,“带她去休息一下。” “嗯……”赵指导讷讷地点了点头,赶紧扶着纪央去一旁坐着。 看着他们的背影,康乔稍稍松了口气,和纪央比起来,他认为现在更加需要关心的是潘悦父母,丧女之痛已经让他们几近崩溃,恐怕再也无法承受更多了。 “叔叔,阿姨……”想着,他蹲下身,轻轻握了下那俩人的手,简单地介绍了下自己,“我是游泳队的心理顾问,之前跟潘悦也有过接触。” 潘悦父母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他微微加重了掌心的力道,继续说:“虽然我不在现场,也无法断言潘悦决定牺牲自己让纪央先出去时是怎样的心情,但我还是希望……或者说是恳请……我恳请你们能够理解潘悦,那一瞬间她一定是想过你们的,心里也有着种种不舍和放不下,可是……她是个运动员,国家游泳队运动员……她曾亲口跟我说过,再苦再累她都不会埋怨,因为她肩上扛着的不止是她自己的梦想,还有无数国民的梦想,14亿人民啊,他们都想看到自己国家的运动员可以在赛场上夺冠,虽然失利的时候大家也会安慰说没关系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下次再战,但还是会失望的吧……她不想让那些人失望……” “她……真的这么说过?”潘爸爸轻颤着问。 “嗯。”康乔郑重地点了点头。 “……”潘爸爸没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握着妻子的手。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并不了解自己的女儿,他们平常沟通得太少,大部分的时间她都在训练,吃住都在队里,偶尔回家,他更多的是指责她为什么总是无法入选国家队,一定是还不够努力。 终于,她这次被选中去世锦赛了。 她第一时间打电话回家报告了这个喜讯,而他当然是高兴坏了,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消息通知给亲朋好友们,以至于都没问一下她训练会不会更加辛苦了?睡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想不想家? 电话,他最后说的是——好好给咱们国家拿个奖牌回来。 倘若这个心理医生说的是真的,那么潘悦所说的无数国民的梦想也包括他啊。 “不要自责……”康乔目不转睛地看着潘爸爸,平静地道:“潘悦应该是让你们骄傲的。” “嗯……我…很骄傲……”潘爸爸失声痛哭。 康乔无比理解这种情绪,身为一个男人,大部分时候都被“有泪不轻弹”的枷锁束缚着,当悲伤冲破枷锁,那必然是歇斯底里的。 14. 因为这份了解,康乔并没有继续安慰。 所谓追悼会不就是为了让人尽情发泄的吗?不需要节哀,也不需要克制,倾泻出所有的情绪才能把日子过下去。 就在潘爸爸嚎啕大哭着的时候…… “出来了!出来了!” 突如其来的叫喊声是潘悦阿姨发出的。 喊声招来了无数侧目,其中最激动的莫过于潘悦父母,他们猛地抬头看向追悼厅右边角落处的那扇门。 一瞬间,潘爸爸想到了二十五年前,那时候的他也曾这样彷徨无助地等待着,记不清当时的那句“出来了”是谁喊的了,他看见产房的门被打开,护士跑了出来,带着微笑,连声说着恭喜,她怀里的女婴双手紧握成拳,放声哭喊着,这是他的女儿啊——相比于欣喜,那时候的他反而有些茫然,是初为人父的茫然。 而这一刻,当见到静静躺在棺木里的潘悦时,这是她的女儿啊——相比于悲伤,更多的是坚定,是为人父母的坚定。 即使她已经不会哭、不会笑、不会动弹、甚至再也不会开口叫“爸爸”了,可这是他女儿啊,永远都是。 场面不可避免地失控,工作人员正拿着一堆纸钱,反复向家属确认着该如何摆放,然而回应他们的却只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在这种地方工作,每天面临着各式各样的死别,像这样的场面自然也不会是第一次遇见了。 通常,他们会选择让之前一直出面跟他们沟通的家属帮忙维持一下秩序。 这一次也不例外…… “康医生……”站在棺木旁边的那名工作人员充满祈求地看向康乔。 “嗯?”康乔是迷惘的。 “能麻烦帮忙控制下家属的情绪吗?这样会无法继续下去的。”工作人员轻声道。 “……”为什么是他?康乔很想这么问,然而眼看着围聚在潘悦四周的人一个比一个失控,似乎也确实找不到适合做这种事的人了。 他吞下了疑问,默默上前,小心翼翼地把潘悦父母拉开。 途径纪央身边时,他顿住了脚步,看向她,“方便的话,你去帮一下忙吧。” “……好。”她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头的赵指导很快就把潘悦阿姨领了过来,让更为了解的人安抚潘悦父母显然要比康乔来得合适。 也因此,她颇觉困惑地看向康乔,“你认得那个殡仪馆的工作人员?” “嗯……”康乔并不想多说。 但赵指导还是很不识相地追问了下去,“怎么认识的?” “昨晚陪苗筱来了一趟。” 赵指导轻轻蹙了下眉,“是上回见过的那个遗体整容师?” 他点了下头。 “……谢谢。”默然了片刻后,赵指导忽然道。 “嗯?”他不明就里地抬眸。 赵指导垂了垂眼眸,苦笑道:“我知道,当时的事你至今还没能完全释怀,来找你的时候其实我是不抱希望的,没想到你会愿意帮忙,甚至为了纪央做到这种地步,真的……非常感谢……” “这只是作为一个心理医生该做的。”康乔忽然启唇打断了她,“更何况,我昨晚来殡仪馆并不全是为了纪央。” “是为了苗筱?”赵指导猜测道。 “……是的!他就是吃撑了才会为了她做到这种地步!结果人家还不领情! “说起来,还需要谢谢她,潘悦的事她很尽心尽力,那天还特意跑来跟我道歉,陪着我聊了很久……”说到这,赵指导忍不住叹了声,有些唏嘘,“是个好女孩呢。” “她哪里好了?!”康乔溢出有些激动的反问。 “……” “她就不能算是女孩,是狗,狗咬吕洞宾的那条狗!” “……” “我利用她什么了?修复潘悦遗容对纪央而言并不是唯一的治疗办法,可对她来说是啊!” “这……”一连串没头没脑的话,是想让人怎么接? 正当赵指导无言以对时,那头潘悦的棺木边突然又吵闹了起来。 俩人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喧闹声中,隐约能分辨出纪央的话音,“她在笑!你们看见了没有?!” 闻言,康乔看了眼赵指导,对方也同样是一脸茫然。 他仔细回想了下刚才所见到的潘悦,不得不说,苗筱有句话说的挺对——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也都是专业的。刚才被推出来的潘悦看起来很安详,就如同睡着了一样,脸上看不出有丝毫车祸遗留下来的伤口,当然也没有在笑,这应该是纪央的错觉吧? 这种错觉倒是也可以理解,并不算罕见,有不少人在追悼会上嚷嚷逝去的亲人在哭、在笑,又或是声称看到对方还有呼吸……其中很有大一部分是错觉,剩下的也都能找到科学解释。 这么一想,他也就没有太当回事了。 可是,很快,不知道何时再次凑上前的潘妈妈也跟着喊开了,“她真的在笑!潘协你快来看,悦悦在笑!” “是是是……”潘爸爸的语气是敷衍的,明显他也不太相信。但他还是走了过去,当在潘悦面前停住后,他话音猝然顿住,怔怔地看了好一会, 眼泪又一次悄然滑落。 “你看到了没有?看到了没有?”潘妈妈激动地抓着他的手,反复确认。 “看到了……”他声音有些颤抖,从喉咙里溢出来的哽咽声带着些许释然,“她……应该是无憾的吧……” 康乔和赵指导相觑了一眼,终于还是难掩好奇地走了过去。 见到康乔后,纪央紧紧拽着他的衣服,泪中竟带着笑,“她是不是原谅我了……是不是……” “嗯……”康乔安慰性地冲着她笑了笑,“她本来就不恨你。” “是啊……她是潘悦啊,怎么会恨我……”她恍惚地呢喃着。 恨这个词在她和潘悦之间是不存在的,她们有过误会、有过埋怨、有过疏离,唯独从未有过恨。即使在忍痛放弃康乔的时候,她心里也还是清楚的,潘悦是为了她好。 有很多次,在没人察觉的时候,她尝试着对潘悦笑。 可惜潘悦从未给过她回应,总是视而不见的走开,她知道,那是无法面对。 潘悦始终认定自己有愧于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跟她相处。 所以,在被车子压着无法动弹、甚至疼得说不出话的时候…… “对不起……” 当时潘悦的唇形是在说“对不起”啊! “这个笑容……”赵指导惊诧地看向康乔。 嗯,不是错觉,也不是自我安慰,潘悦确确实实在笑,很淡的笑容,淡到不仔细观察甚至难以察觉,微微上翘的嘴角弧度真是得让人屏息。 这个笑容赵指导见过,康乔也见过——在纪央家的那张照片里。 进了游泳队之后,纪央和潘悦单独的合影越来越少了,每一张她都格外珍视,而那一张是她特别 15. ——“人总会长大的,随着成长,会有很多不可避免的失去,所以才会有‘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这句话。 曾经无数次一起彻夜长谈的朋友,在某个分岔路,一不小心走散了。原以为会有一辈子说不完的话,可当再次见面时却刻薄得连陌生人都不如。 是友情不在了吗?并不是啊。 相反,正是因为依然还是那么在意对方,才会无措到不知道该怎么相处。 明白这些就够了,即使以后天各一方,再也没有办法遇见了,一起经历多记忆不会消失,对彼此的祝福也不会消失。 我会祝愿她来生锦绣安康,她也一定会祝愿我余生心想事成。” …… 康乔怔怔地站在游泳池边,脑中回荡着刚才纪央所说的这番话。 转眼,距离潘悦的葬礼也已经快半个月了,听赵指导说纪央的状态好了很多,今天是她恢复训练的第一天,保险起见,赵指导希望他能在场。 在他看来这种担心显然是多余的,面前那道如鱼得水般的畅快身影便是最好的证明。 她应该彻底释怀了,接受了潘悦的离开,用祝福去缅怀,没有比这更好的方式了。 不可否认,追悼会上那个微笑着的潘悦功不可没,那抹笑容解开了纪央一直以来的心结,冲散了她的愧疚,同时也让她相信着潘悦并不是带着对她的恨意离开的。 时至今日,纪央仍相信着人死后还是有知觉的,甚至相信着灵魂的存在,她认为潘悦之所以会笑一定是还放心不小心父母和她,是为了让他们不要太过悲伤。 但作为一个医学生,康乔从来就只相信科学。 他知道不可能是集体出现幻觉,也知道不会有什么灵魂之类的,更知道所谓的死后知觉只是通常所说的神经反射并不会让一个人笑。 关于那个笑容,他有一个想法…… “哇!好厉害!好像美人鱼啊!”一道吵闹的喊叫声突然在他身边响起。 他下意识地蹙了蹙眉,不悦地抬眸,“我说……”本想警告对方轻点,别影响到训练,可当看清那道声音的主人后,他蓦然一顿,错愕了好一会后激动地嚷开了,“苗筱?!” “咦?康医生,你也在啊?” “……”这话应该由他来说吧。 “来看纪央训练吗?”她问。 那是一种无比平静的语气,没有尴尬、没有无措,就好像他们之前没有发生过丝毫的不愉快。 这算什么?失忆了吗?! 很不巧,康乔记忆好得很,他做不到若无其事,忍不住朝着苗筱瞪了过去,很不友善地反问:“你来干什么?” “我也是来看纪央训练的呀。”她回得理所当然。 康乔眉心皱得更紧了,“你们很熟吗?” “不熟。”她如实回答,“就上次在你的陪同下见过她一面而已,而且因为她当时情绪很不稳定,表现得极其不礼貌,招呼也没跟我打过一声,老实说,我对她印象不怎么好的。” “……那她训练关你什么事?” “康医生,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叠得格外工整的纸,“幸好我这儿有你亲笔签过的承诺书。” 康乔连看都懒得看一眼,没好气地哼道:“我认为在你丢下工作离开的那晚,这份承诺书就已经失效了。”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作为一个心理医生这样消极不好吧。” “……” “虽然我那晚的确是离开了,可是纪央的状态不是已经好了很多吗?”说着,她的目光转向了面前的泳道,看着纪央那抹在水里悠然自得的身影,感慨道:“她这不止是好了很多,简直就是比之前更好了呀。” “那又如何?” “康医生,你想赖账吗?”她眉宇间浮上了一层淡淡的怒意,甩了甩手里那份承诺书,提醒道:“这上面可是白纸黑字写着的,如果纪央的状态有所好转,你就会替我治疗的。” “你除了替潘悦缝了几针伤口之外还做过什么吗?”康乔冷笑着看向她。 “是开头的那几针。”她一本正经地纠正地他的说辞。 他略显不耐,“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俗话说,万事开头难。” 康乔白了她眼,转身举步,“我没时间听你的诡辩。” “这不是诡辩……”她伸出手,拽住了想要离开的他,“是事实!” “事实上,那天晚上,你什么都没做,还非常不留余地地跟我说了‘再见’!”想到那声“再见”他就忍不住咬牙。 “是呀,我们这不是再次见面了吗?” “……神经病!”康乔用力甩开了她的手。 她仍旧没放弃,紧跟在他身后,“我是神经病啊,所以才需要你嘛。” “你需要的不是我。” 她兴致勃勃地挡在了他跟前,“意思是,你有更适合的医生可以介绍给我吗?不是免费的也没关系,只要对方愿意接受分期付款,我可以慢慢还的。” “应该说,不是医生也没关系吧。” “哈?” 康乔冷冷地瞥了她眼,“你现在的状态,只要是个男人就行了。” 她困惑地眨着眼帘,“什么意思?” “我建议你随便找个男人嫁了得了,回归家庭、相夫教子,那或许才是最适合你这种人的生活。” 她轻震了下,死抓着他衣角的手慢慢松开了,呆站了好一会后,她往一旁退了步,低声呢喃了句,“我明白了。” “……明白了还不走?”一股莫名的躁乱用上康乔的心头。 “哦。”她闷闷地应了声,转身,举步。 走不了几步就会折回来的吧。 抱着这种想法,康乔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直至那道身影消失在了他的视野范围内,他脸上的气定神闲被错愕取代。 还…还真走了?这么听话还是苗筱吗! 是的,苗筱不可能那么听话,她的字典里最多只有“审时度势”,眼下正是他的气头上,继续死缠烂打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所以她选择了离开;但是,明天五点,她一定会准时出现在他的诊所里,一如既往地用那张面瘫脸说着“你好,康医生”…… 这么一想,康乔撇了撇唇,轻嗤了声,不以为然地转身。 碰巧撞上了正迎面走来的赵指导…… “咦?”赵指导看了眼他身后,问:“刚才那个人是苗筱吗?” “嗯。”他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她这是去哪呀?” “谁知道……”康乔烦躁地蹙了蹙眉,“大概回家了吧。” “回家了?”赵指导一惊一乍地喊开了,“你怎么也不拦着她?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把她给约来的。” “你叫她来的?”所以她会出现在这里也并不是因为他?! “对呀。” “叫她来干什么?!”尽管极力想要克制,但康乔的声音还是不受控地上扬。 “纪央的情况能有所好转,说起来她也是功不可没的,我想着至少该请她吃顿饭,好好道谢的。正好纪央也挺想到见她的,听说之前因为状态不太好,苗筱去她家拜访的时候她有些招待不周,觉得过意不去……” “没那个必要,她根本没做什么。”康乔漠然地打断了赵指导。 赵指导略微愣了下,打量了他会,自顾自地继续把话说了下去,“我原本也是想着趁此机会把你们之间的误会解开的。” “我跟她之间没有什么误会。” “要是没有的话你就不会觉得她根本没做什么了……”赵指导抿了抿唇,犹豫了会,还是决定说出来,“我后来找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问过了,潘悦的那个笑容是苗筱的意思,听说是给他们发了照片,来来回回让他们修改了很多次,忙了一整晚才总算弄好的。” “……你为什么不早说?!”康乔怔了许久后,吼开了。 “这不是还没来得及说嘛……” 还没等赵指导说完,他就拔腿追了出去。 之前他也曾想过,那抹笑容会不会是苗筱所为,可是刚才她的态度否决了他的猜想。 所以说,为什么不说清楚?既然没有丢下潘悦不管,倒是说给他好好说出来啊! 这算什么?深藏功与名吗?还是说,在她看来,他只是无关紧要的人,怎么想她都无所谓,她连解释都懒得?! 他怀揣着满腔愤懑与自责,却无处宣泄。 追出去的时候苗筱已经没了踪影,那双小短腿一如既往跑很快! #####说好的双更。。。就是晚了一天。。昨天在阿里开了一天的会,到家很晚了,实在没有力气打开电脑,见谅见谅哈。。等下又要赶回上海,所以也来不及检查一遍了,如果有错别字啥的你们就先将就看看,mua~~ 01. 《狼来了》人人都听过,康乔当然也不例外。 之前他一直以为这个故事是为了教导人们不要撒谎、不要透支别人的信任,最近他有了新的感悟…… “知道这世上有种神秘力量叫‘言灵’吗?《狼来了》就是为了告诉我们,有些话一直说一直说是会应验的!” 康乔正跟手机那头的人分享着他的最新领悟。 在此,他需要隆重感谢下教会他这个道理的苗筱女士,并且收回年少轻狂时说过的话,她怎么可能是狗咬吕洞宾的那条狗呢,分明是狼,是《狼来了》里面的那群狼! 而他则像是故事里的那个孩子,唯一不同的是,人家喊着喊着狼真的来了,他喊着喊着狼真的走了。 那天他追出去的时候苗筱就已经不见了,连速度都跟狼一样快。 他当然也试过给她发微信,得到的回应却是——“渺小而伟大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 居然把他删了! 那之后她也没有再来过诊所,如同消失了一般。 如果这种消失可以来得再早一些,他绝对会大肆庆祝一番;可是现在,在他想要至少跟她好好道个歉的现在,她偏偏不合时宜的消失了,这是故意想让他良心不安! 手机那头的男人显然体会不了他的不安,甚至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 “说了那么多……”懒洋洋的话音从手机里传来,“你到底来不来医院?” “你怎么还不明白!别再问我来不来医院了,这种话说多了没准哪天我就真的进医院了!” “好吧……”对方很从善如流地换了种问法,“那你来不来帮忙?” “我身体不舒服,帮不了。” “容我提醒你一句,”手机那头静默了片刻后传来了阴森森的话音,“小心言灵。” 这句忠告相当管用,康乔立刻改口,“我要数钱,好多钱,数不过来了,没空。” “你确定?”那人凉凉地哼了声,“那我就这么跟沈主任说了,下次再有人到卫计委来投诉你的话,考虑到你一贯的口碑不佳、素行不良、前科累累,我们就直接予以吊销执业医师证处理了。” “不是……”康乔很没出息地怂了,“钟启,钟大哥,咱有话好好说成不?为什么就非得我去?你们那儿不是有心理干预机构吗?火灾而已,也不至于人手不够啊。” “纠正一下,是重大火灾,注意用词,就算只是一场普通级别的火灾也不适合用‘而已’来形容,你有想过受害人的感受吗?” “是是是,我错了,对不起,下次一定注意!” 手机那头的钟启对于他的态度看来还是挺满意的,语气略有软化,“不过也的确不至于缺人手,让你来是因为你认识苗筱吧?” “苗筱?”康乔不由地一愣。 “嗯。老沈从赵指导那儿听说你找了苗筱帮忙修复潘悦的遗体。” 康乔轻轻蹙了下眉,“所以呢?” “这次殉职的消防员烧伤程度挺严重的,目前国内有这种修复休书的据我所知也就两三个,苗筱是其中之一,另外几个现在都不在国内,所以老沈想让你帮忙请一下她。” “你们自己去找她不就好了,有我什么事。” “我们要是那么容易请得动她,那确实没你什么事了。” “我说……”这是求人的态度吗?康乔咬牙切齿地问:“难道我就没有其他价值了吗?!” “如果你愿意来帮忙做心理干预,那就相当有价值;否则的话,一文不值。” “……不会来的!我已经决定了要让余生一文不值了!” “在此之前,你能不能先搞定苗筱?” “不能。”他果断拒绝。 “下次再有人到卫计委来投诉你的话,考虑到你一贯的口碑不佳、素行不良、前科累累,我们就直接予以吊销执业医师……” “钟大哥!”康乔咬牙打断了他,沉了沉气,无奈地道:“不是我不想帮你们,事实上,我跟她也不熟,根本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你之前是怎么找到她的?”钟启显然不太相信他的话。 “她自己送上门的。”说出这种话的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相信,最近他一直在想,会不会这个世界上其实根本就没有苗筱这个人存在,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通电话也算是拯救了他,至少他可以确定自己没有幻想症了。 只是,万一就连这通电话也是他幻想出来的呢? 就在康乔的脑回路陷入死循环的同时,手机那头也陷入了安静。 隔了好一会,钟启的声音才再次传来,“那如果她又一次送上门了,你有办法说服她吗?” “你先让她送上门试试。”他不打死她就不姓康,竟然敢删他微信! “来医院吧。” “你烦不烦,都说了没空……” “她在医院。” 他拧起眉心,同时也收起了玩心,语气里有几分紧张,“她去医院干什么?” “商场失火的时候她好像刚巧在那里……” 还没等他说完,康乔就蓦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冲着电话那头吼开了,“你他妈有病是不是!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现在才说?!” “这很重要吗?” 这话让康乔想打他一顿,光是用想的还不够,康乔打算付诸行动。 他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大步朝着办公室外走去,时间紧迫,他没时间跟钟启计较,当务之急是问清楚情况,“她现在怎么样?伤得严重吗?” “没什么事,只是一些皮外伤而已。” “注意用词!就算只是皮外伤也不适合用‘而已’来形容,你有想过她的感受吗?” “……” “她也受伤了好吗!身体和心理也同样需要及时的治愈!凭什么还要替你们做善后?!” “你真的跟她不熟吗?” “这就不是熟不熟的问题!哪怕她对我来说只是个把我微信拉黑的陌生人,这话我还是要说!知道我为什么总是不肯来帮忙吗?就因为你们一个个嘴上说的道貌岸然,结果只是表面能交差就行,只要媒体镜头会瞄准的那些事故幸存者没事就好了,可是救援人员呢?尤其是像她那样的幕后救援人员,你们关心过他们的心理状况吗?事后有跟进过吗?!” 此处应有掌声。 ——啪啪啪。 清脆的故障声来自于端坐在问询台后面的那两名护士,她们正面带钦佩,奋力鼓着掌。 掌声吸引了康乔的目光,他顿住脚步,稍稍怔了下,没理会手机那头钟启的反应,挂断了电话,抬眸朝着那俩人扫去了一抹尴尬而不失威严的瞪视。 她们的掌声很快就在这道瞪视中慢慢消弭,康乔的尴尬感也随之渐渐褪去了,他满意地收回目光,跨出诊所。 那两名护士面面相觑了阵…… “看样子康医生是真的快要死了。”其中一人说道。 另一人点了点头附和,“是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 “哎……” 沉重的叹息声同时从俩人口中溢出,再怎么说也是共事一场,眼睁睁看着一个年轻的生命逝去,哀伤总是难免的。 但毕竟暂时还没有亲眼目睹到,哀伤的时间也不会太久。 其中一人倏地回过神,“不对啊,康医生刚才说的‘她’是指谁?” “说是微信拉黑什么的?难道是苗筱?” “肯定是苗筱了!这才符合他一贯的无利不起早的个性嘛!那么忿忿不平其实只是因为苗筱吧,不过说到底还是为了他自己嘛。” “是的,没药救了,他不如死了算了。” #####年底事情比较多,更新稍微有点不稳定,不好意思哈。不过最近忙完啦,能恢复正常节奏啦,么么哒,来给我投投票刷刷留言吧,我需要动力啊啊啊啊啊啊啊…… 02. 苗筱真的去相亲了,并且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态去的,态度可以说是非常认真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在医院了。 造就了这个离奇结果的原因是—— “傍晚5时许,某商场地下一层停车库内发生火灾,火势蔓延迅速。接报后,区公安消防支队共派出30余辆消防车参与灭火,经过数小时的奋战,火势已初步得到控制。截至目前为止,火灾共造成67人受伤,其中8人重伤,另有1名消防官兵殉职……” 悬挂在医院墙上的电视里正在播放着晚间新闻。 那些数据让靠坐在地上的苗筱不自觉地抱紧了膝盖。 直到这一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到底经历了什么。 事发的时候她正在跟相亲对象吃饭,当时的气氛稍微有点微妙,对方询问起了她的职业。 突然,警铃大作。 不是她脑内的警铃,是真正的警铃响了。 场面一度陷入混乱,很快就有商场工作人员前来疏散人群,但或许是怕造成恐慌,他们仅仅只是声称“火警系统出现故障”。 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人在推挤中受了伤。 相较于其他人,苗筱其实伤得并不严重,只是当时有点懵,茫然地跟着人群来了医院,来都来了,那就顺便检查一下再走吧。 她没料到的是,这家位于郊区的商场附近居然只有一家三甲医院,医院不大、医疗资源也不多,不足三百平米的门诊大厅里挤满了人,除了跟她一样的伤患,还有闻讯赶来的家属、媒体、志愿者、以及各种相关工作人员……其中就包括卫计委的沈主任…… 尽管苗筱已经尽可能避开了,对方还是注意到了她,并且热情地跑来跟她打招呼,不断地找话题寒暄,难免提到之前她帮忙处理一些事故遇难者遗体的事。 就是在这种兵荒马乱的糟糕情况下,她的相亲对象如愿得知了她的职业。 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反应,也许他并不介意这些的?苗筱不禁重燃起了希望。 直到他的母亲闻讯赶来,她的希望也随之破灭…… “这家医院到底怎么回事?连个医生都没有,人都死光了吗?!” 刺耳叫骂声不断在苗筱耳边响起,打从她出现起就没怎么消停过。 起先还仅仅只是可以理解的焦急,随着等待时间的延长,她的耐心看来也已经不多了,说出口的话越来越难听。 苗筱忍不住稍稍往一旁挪了挪,这个动作是无意识的,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可惜却没能逃过她身旁那名中年妇女的眼睛,对方正愁找不到人发泄不满,猛地朝着她瞪了过去,厉声责问,“你什么意思?嫌我丢脸吗?” “……”嫌她丢脸倒也不至于,只是她身上散发出的攻击性让苗筱本能的想逃避。 可对方显然不打算放过她,“我还没嫌你呢,你倒是先嫌起我来了?” 她的相亲对象是否介意她的职业还是未知数,但显然他妈妈很介意,她努了努唇,想着买卖不成仁义在,还是尽可能维持着表面的客套,“不是的,赵阿姨,我只是坐久了腿有些麻,想要活动活动。” “想活动是吧?那正好,去帮忙找下医生啊。” “……”这种颐指气使的语气让苗筱有点反应不过来,她认为自己好歹也算是个需要别人照顾伤患。 “怎么了?我儿子弄成这样你不用负责的?” 听闻这话后,苗筱默默打量了眼坐在她身旁椅子上的那个男人。 他手臂上有大面积的挫伤,血珠混合着暗黄脓水不断往外渗,眉骨也不知道磕到哪儿了,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磕到的,总之流了很多血,到现在还没完全止住……嗯,他的确伤得比她严重…… 所以,苗筱特意把院方安排给老人、小孩还有女士的椅子让给他。 这么做并不代表她心怀愧疚,他伤成这样也不是她导致的,相反,她本来完全可以毫发无伤、全身而退的,是为了把摔倒在地上的他拉起来才擦破了膝盖、划伤了脸、还被人踹了好几脚,要说负责的话,那也应该是他对她负责才对吧? 可他却始终沉默着,那种沉默中有着惊魂未定、还有着漠然。 显然他并非不介意她的职业,只是还没完全从刚才的混乱中缓过来,暂时没空介意。 指望他替她说话看来是不可能的了,苗筱只能自力更生,“赵阿姨,发生这种意外谁都不想的……” 赵阿姨没好气地打断了她,“什么意外啊?我看就是你害的!” “跟我有什么关系,火又不是我放的……”她闷声嘀咕了句。 虽然她说得很轻,但还是被赵阿姨听到了。 没料到她会反驳,赵阿姨有些恼羞成怒,“不是你放的也是你给克的!算命的说我儿子是上仙转世,这辈子没病没灾,是要来享福的。不是我夸张,他从小到大连感冒都不怎么得,这倒好,不过是跟你相个亲吃个饭就摊上了这种事!要我说,肯定是你沾上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给闹出来的,像你这种赚死人钱的就是缺德事做多了,自己遭报应也就算了,还得连累别人!” 赚死人钱…… 这种说法苗筱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如果是几年前,她会骄傲地反驳对方,职业不分贵贱,她所做的只不过是让往生者走得更体面些;可是现在,她觉得自己不过就是个给死人化妆的,没什么了不起,那些冰冷尸体根本不在乎什么体不体面,所有冠冕堂皇的说辞只是为了掩盖她赚死人钱的本质。 赵阿姨说的没错,纵然字字诛心,可她却无法反驳。 她的默然造就了对方的变本加厉,越来越不堪的话语不断袭来,直到…… “给。”突然有人递了瓶水到赵阿姨面前。 赵阿姨愣了愣,下意识地顿住了话音,顺着面前那瓶水看了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个年轻小伙子,看起来跟她儿子差不多年纪,穿着一袭白大褂。 “怎么着,给瓶水就想把人打发啦?”她不屑地推开了那瓶水,哼道:“你们医院是怎么做事的,我儿子都被撂在这儿那么久了,没人管的吗?!” “这不是来管了吗?”冷漠话音传来。 语气是陌生的,但这道嗓音苗筱很熟悉。 她猝然抬眸,不敢置信地朝着话音的主人看了过去。 当看清对方后,她的表情愈发惊讶了,“康…康医生?” 是康乔没错。 这是上天的启示吧!她都已经做好了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的打算了,竟然在这种情况下不期而遇了,一定是在预示着康乔是能治好她的命定之人! “还真是医生啊……”苗筱的称呼让赵阿姨更兴奋了,她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般,激动地凑上前,“快快快,快帮我儿子看一下,他流了好多血,会不会脑震荡啊?是不是还得拍个ct什么的?” “不用。”康乔微笑着将手里那瓶水强行塞给了她,“喝吧。” “嗯?”她不解地看着手中的矿泉水,“都什么时候了?谁还有空喝水啊!” “阿姨,你听我说……”康乔一本正经地道:“这不是普通的水,是露水。” “啊?” “像您儿子这种身世,我们凡间的药怕是救不了他,没准喝点露水就好了。” “你……”赵阿姨终于品出了他话里的嘲讽,语塞了片刻后,很欺软怕硬地把矛头对准了苗筱,“这是你朋友?什么意思?联起手来耍我吗?!” “怎么会呢……”苗筱坚定地道:“我认为康医生的建议很中肯!” 赵阿姨被气得脸色通红,破口大骂地了起来,“还真是人以群分!这什么医生啊!我要投诉!你们算什么东西……” 康乔淡淡地扫了她眼,懒得搭理,兀自举步走到了苗筱跟前,“还不走?等着我抱你吗?” 她连忙伸出手,撑着墙,可惜身体跟不上她的脑子,膝盖弯曲太久了,想要一下子站起来还是有点困难的,双腿突然绷直难免会牵扯到伤口,她只能试着慢慢起身,却还是疼得倒抽凉气,“咝……” “那我就勉为其难如你所愿吧。” 康乔的话音又一次迎面飘来,她不解地抬眸,“哈?”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觉得身体忽然腾空,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虽然微弱却猝不及防,以至于她本能地伸出手去抓住眼前可以抓住的一切。 于是,等她冷静下来时,双手已经紧紧勾缠住康乔的脖子。 ……这是什么微妙的姿势? 为什么是公主抱?不对,说到底,为什么要抱她?! “你……”她面色一阵潮红,尴尬得连话都说不利索,“我…我、我没事的,可以自己走的……” 康乔并没有理会她,兀自举步,瞬时瞟了眼身旁那位还在骂骂咧咧的赵阿姨,“既然你们不想要,那我就不客气地收走了。” “……”赵阿姨不由地一愣。 “康医生,请不要说的好像我是没人要的垃圾一样。”苗筱稍稍平静了些,忍不住吐槽。 “说的也是……”他煞有其事地思忖了下,笑眯眯地转头看向赵阿姨,“就算你们想要,我也会不客气地带走。” “…………”赵阿姨继续愣着。 而苗筱则恢复了一贯的面瘫。 太假了,他那种莫名其妙的情圣腔简直假得离谱,就像是在说——别多想,我纯粹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一旦意识到了这不过就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解围,她瞬间心如止水了。 #####嘛,入v的事情编辑会安排哒,具体怎么安排我也不晓得。。年底了,编辑都好忙,有时候呼叫也没反应,没准哪天突然之间就v了,万一没来得及提前打招呼的话别介意哈。 03. 康乔那种一秒变脸的绝技,苗筱实在是见识过太多次了,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来。 一旦离开了那对母子的视野范围,他脸上的笑意就会顷刻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不耐、嫌弃、烦躁,苗筱怀揣着不出所料的心情抬了抬眼眸,本想识趣地主动让他把自己放下来的,然而当目光撞上了他那张脸后,她戛然打住了话端…… 怔了许久后,她才总算勉强找回了声音,“康医生……” “嗯。”他淡淡地应了声。 至少声音听起来确实是苗筱原本想象中的不耐,但表情完全不是! 她有些不敢置信地感叹道:“你脸好红。” “……” “啊,耳朵也红了。”甚至连脖子好像都有点红,虽然视觉上看不出来,可是她的手能感觉到那份有点异常的热度。 “……” “觉得害羞的话就不要做刚才那种事啊,你这样搞得我也好尴尬。” “……你真的觉得尴尬吗?”他的语气听起来很绝望。 “当然了。”本来是还好的,意识到他也并非她所想象得那么游刃有余后,就莫名觉得尴尬了起来。 “那就闭嘴!”说出来岂不是更加尴尬! “嗯,我也知道别说出来会比较好,可是……”她眼眸中浮现出了淡淡的兴奋色彩,“忍不住啊,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忍不住就想说出来啊。” 他暗暗咬了咬牙,“你信不信我把你丢地上?” “唔……”信!无条件地信!于是她更加用力地缠住了他的脖子,同时也识相地噤了声。 这份识相让康乔很满意,他重新举步。 可惜,安静并没有持续太久,他才迈了几步,她就又一次蠢蠢欲动地抬起头,“康医生,我有个比较私人的问题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不当问。”他果断掐灭了她的念想,反正不可能是什么好问题。 “可是不问出来我又憋得慌,还是问吧……”她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会,下定了决心,鼓起勇气,“你该不会是处男吧……” 他还是撒手了,毫不犹豫地撒手了。 坚持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苗筱就已经料想到了这个结果,身体和心理都做好了足够的准备。 因此,她没有摔得太难看,虽然上半身落了地,但手臂依旧攀附在康乔的脖子上,不敢有丝毫松懈。 他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试图扯开脖间的那双手。 “等一下等一下……”苗筱嚷嚷了起来。坦白说,就这样挂在他身上她也觉得很丢脸,但情势所逼,“你稍微让我缓一下……” 康乔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拉扯的动作非但没有片刻停顿,反而还更加的用力。 眼看就要彻底把苗筱从身上剥离,一道讪讪的话音突然传来…… “哟,康医生……”钟启噙着暧昧不明的笑容停在了他们跟前,一脸看好笑的神情,“说好的不熟呢?” 康乔瞥了他眼,没空搭腔,继续跟苗筱抗争着。 对于他的漠视,钟启只是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转眸看向了苗筱,问候道:“苗老师,好久不见。” “欸?”闻言,苗筱愣了愣,好奇地朝着那人看了过去。 是个长得很清秀的男人,穿着连帽卫衣、牛仔裤,配着简单干净的白色球鞋,看起来很有少年感。 确实有几分眼熟,但她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这个人。 线索倒是有一些的,既然叫她“老师”,那应该是工作上有过接触的人吧? “不记得我了吗?”男人低头从包里掏出了副黑框眼镜戴上,双手撩起刘海往后撸,“这样呢?” “啊!小钟!”她的记忆被唤醒了。 卫计委的钟启,之前跟她接洽过好多次,只是每次他都是一副标准的公务员打扮,戴着眼镜、梳着背头、穿着样式土气的深色系夹克。这还是苗筱第一次看到他的私服打扮,大概是临时被叫来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吧。 想到这,她忍不住赞叹,“没想到你还挺帅啊。” “过奖了。”言辞虽然是谦虚的,可钟启的笑容一点也不谦虚,甚至还有些得意地朝着康乔扬了下眉梢。 这份挑衅看来对康乔还挺管用。 他放弃了推开苗筱的想法,反而顺势搂住她的腰,心甘情愿地充当起她的拐杖,边强行扶着她往前走,边冷声冲着钟启说道:“她的伤口需要消毒。” 经他这么一说,钟启才注意到苗筱膝盖上的伤,确实仅仅只是皮外伤而已,不严重,但转念想到康乔电话里的那番指控,他也只好收起了玩心,“带她去副院长的办公室吧,那里空着,我去帮你找些急救用品。” “嗯。”康乔爱理不理地应了声。 钟启也没再多话,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 没走几步,康乔又突然转头朝着他瞪去,“你跟着我们干什么?” “你认识副院长办公室?”钟启无辜地眨着眼帘问。 “……带路就走前面!”康乔没好气地喝道。 钟启暗暗深吸了口气,还是决定给他点面子,不去计较他的蛮不讲理,默默走到了他们前头。 把他们送到办公室后,他也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康乔小心翼翼地安置着苗筱,动作还真是轻柔得让他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还不走?!” 直到康乔的逐客令传来,他识相地摸了下鼻子,冲着端坐在沙发上的苗筱挥了挥手,“一会我们再好好叙旧。” “哦,好……”苗筱讷讷点头,有些不太能够适应他的热情。 这头钟启才刚跨出办公室,那头的康乔就没好气地质问了起来,“你跟他很熟吗?” 她摇了摇头,“不熟。” “那叙什么旧?” 问得好!这个问题苗筱也很困惑。 她和钟启一直都只有公事往来,虽然打过很多次交道了,但始终是疏离客气的,根本没什么旧可叙。 思来想去,她觉得就只有一种可能,“大概只是客套一下,官方辞令吧。” “你能这么想就最好了。”这个问题康乔很欣慰。 “啊?”哪里好了?这不就是个再正常不过的想法吗? “毕竟人家都已经结婚了,我怕你会想太多。” “康医生,是你想太多了,他根本不是我喜欢的类型。”都认识那么多年了,如果喜欢她早就出手了,远远看着、偷偷恋着,这完全就不是她的人设。 他眉头轻轻挑了下,努力想要压制住的好奇还是不受控的脱口而出了,“你喜欢什么类型?” “唔……”她认真地想着该如何描述,“颜值高、智商高、情商高的学术派,看起来就很专业很有安全感的那种,成熟稳重,还会给我泡热巧克力。” “……最后那条是什么鬼?” “没到最后呢,还没说完,最重要的当然还是能够接受我的职业,是个学医的。” “……”康乔陷入了哑然。 都已经细致到“学医的”了,这绝不是在描绘一个仅存在于她幻想中的mr.right,而是具体到了某一个人!那个人除了他还能有谁?! 唯独只有会给她泡热巧克力这一条暂时还没做到而已,但也只是暂时,照这趋势下去他迟早会做到的。 所以说,他这是又被表白了?在医院?! 等一下……他为什么要说“又”,一种微妙而又不祥的熟悉感朝着他涌来…… 04. 这一刻,康乔回想起了之前在殡仪馆里被她所支配的恐惧。 那段血淋淋的教训让他猛然警觉,苗筱的话是不能用常理去解读的,她很有可能只是照着他的形象在勾勒未来的另一半,没有其他意思,就地取材而已…… “说起来……”她忽然皱起眉头,斜睨着他,“康医生,你问这个干什么?是想给我介绍对象吗?” “怎么可能,我是那种自己不喜欢就会推给别人去处理的渣男吗?”他脱口而出。 “哈?”什么意思?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懂,但合在一起的意思不是很懂。 “……我…我是说……我怎么可能给你这种连相亲都不洗头的人介绍对象!” 好险!差点就说漏嘴导致悲剧重演了!幸亏他机智,及时把话圆了回来! “我洗了呀……”她伸手抓过发尾凑到自己鼻间嗅了嗅,“不信你闻闻,可香了。”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步,避开她,继续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家的洗发水是不是过期了?” “不可能,我家根本没洗发水,我是在理发店洗的,还忍受了tony老师长达半小时的骚扰。” “你家居然没有洗发水?!”康乔匪夷所思的嚷开了。 “我穷嘛。”她回得理直气壮,反正之前办的理发店会员卡还有好多钱没用完,起码够她洗一年头了,没必要再浪费钱买洗发水这种奢侈品。 “都穷成这样了你还不去赚钱,跑去相什么亲?” “不是你让我去相亲的吗?” “我……”胸口稍微有点闷,他缓了缓才继续吼道:“我叫你去你就去?我让你别来烦我的时候你怎么没那么听话?!” “我听了呀。”她满脸真诚,“我不是已经一个星期没来烦过你了吗?” “是一个多星期,十一天,四舍五入就是半个月!” “……”四舍五入是这么玩的? “你甚至还删了我的微信!” “康医生,你误会了,微信不是最近删的,是早就删了,你一直在朋友圈发你那些书的广告,我觉得烦又不好意思让你把我屏蔽掉就干脆删了。” 这套理论简直让康乔叹为观止,“你不好意思让我屏蔽倒是好意思直接把我删了?!” “唔……那你要是愿意把我屏蔽掉的话,我们再加回来就是了……” “根本就不是加不加微信的问题!”差点就被她给带跑偏了! “那是什么问题?”她虔诚求教。 “是……”他陷入了语塞,他们到底在讨论什么问题来着? “我明白了!”还没等他回想起来,苗筱倒是自己参透了,“你一定是觉得只有十一天而已,还不足以表明我的决心吧。” “……” “放心,经过这十一天我发现要把你戒掉也不是那么难,不会再来烦你的,我发誓!” “谁让你戒掉的?身为一个病人居然想要把医生戒掉,你这是找死你知道吗!”他义正辞严地教育着她。 “不…不是你说让我别来烦你的……”这个人怎么颠三倒四的。 “我只是想让你搞清楚,我是心理医生,不是外科医生,剖开伤口寻找病灶这种事我是不会做的,比起询问我更擅长的是倾听。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话,那就来找我,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听你说的。” “真的吗?”她眼眸倏地绽放出光芒,熠熠生辉。 康乔愣了下,避开了视线,轻轻“嗯”了声。 然而,苗筱很快就找回了理智,期盼色彩从她眼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狐疑,“康医生,你是不是又出新书了?” 他有些不解,“为什么这么问?” “总觉得你接下来会说我们先加个微信吧,然后又发购买链接给我,美其名曰多看书能对我的病情有很大帮助,实则只是想让去给你刷五星好评……不是我不愿意支持你,实不相瞒,我的蚂蚁花呗已经没有额度了……” “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康乔打断了她。 “呃……”这是误解吗?这根本就是你自己干出来的事啊。 “不会再做这种事了……”就这一点上而言,他确实需要反省一下,“之前的确有点过分,抱歉。” “你……在跟我道歉?”活见鬼了! 相比之下,康乔倒是显得很若无其事,“做错了当然要道歉。”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可是没想到他竟然会觉得自己做错了? “我听说了,你那晚并没有丢下潘悦不管。”他顿了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苗筱扁了扁唇,咕哝道:“感觉就算跟你说了也只会换来嘲讽……你一定又会觉得我在诡辩之类的……” 他默默凝视了她一会,突然问:“想听故事吗?” “现在?”外面都已经乱作一团了,他居然还有闲情逸致说故事?如果她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被卫计委叫来帮忙的,通常由心理专家来安抚伤患情绪能够更有效的维持秩序。 康乔并没有她的诧异,自顾自的说了起来,“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座城堡里住着一头野兽,附近的村民都怕它。野兽喜欢上了商人的女儿,想要娶她,商人不舍得,可是又因为害怕不敢拒绝。于是,他想了一个办法,他要求野兽把牙齿拔了、爪子剁了,说这样的话他的女儿就不会感觉到害怕了,野兽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说着,他看向苗筱,“你猜后来怎么样了?” “唔……野兽其实是个王子,找到真爱之后他的诅咒解除了,又变回了英俊帅气的王子,从此,王子和贝儿在城堡里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她试探性地问。 “不,失去了利齿和爪子的野兽被商人轻而易举地杀了。” “……不是童话故事吗?!”这怎么听都是《美女与野兽》啊,为什么会是这种诡异的结局?! “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童话,一旦你放弃了自己的长处那就会变得一无是处。” “……” “是,我确实经常讽刺你,觉得不舒服吗?想要被尊重吗?那就靠自己去赢取。我既不是你爸妈,也不是慈善家,我很抠门你知道的,绝不会施舍任何东西给你。” “…………” “但是,对于那晚没有放弃的你,我是不会去嘲讽的,相反,我很敬佩。” 敬佩吗?这个久违的词汇让苗筱陷入了恍然。 这种感情她其实并不陌生,在这一行里有很多人会尊称她“苗老师”,就好比卫计委的钟启那样,尽管其中有不少人年龄比她大、资历比她老,但从前的她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她认为自己的技术担得起这声“老师”。 曾有人说过,那时候她如同破晓时的启明星,虽然光芒很微弱,但却能让人相信黎明很快就要来了。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变成了长庚星,散发出的就只有日薄西山的无望…… 想到这,她悠悠启唇,“谢谢……” 康乔愣了下,“谢什么?” 要谢的事情有很多,谢谢他让她回想起她也曾满足了很多人的期盼,谢谢他让她相信她具备发光的能力,也谢谢他让她意识到长庚星一旦熬过了漫长黑夜就会蜕变成人们眼中的启明星,当然,最需要感谢的还是—— “已经很久没有人对我抱有过这种感情了。”她仰起头,绽开灿烂笑容。 居然笑了?! 康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怔看了她好一会才终于确定,她的确是在笑,原来她笑起来有酒窝啊,小小的梨涡、弯弯的眼眉,看起来竟有些可爱。 他觉得像是有双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致使他喉咙发紧、呼吸困难…… 幸好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他猛然回神,并未表现出丝毫失态。 推门而入的是钟启和卫计委的沈主任。 对于沈主任这种连门都不敲就擅自闯入的行为,钟启也很好无奈,将手里的医药箱交给康乔的同时,顺便替自家领导解释了句,“听说苗筱在这,他太激动了。” 康乔下意识地“嗯”了声,正要抬手去接医药箱,忽然意识到——沈主任为什么会那么激动?该不会以为他来医院是帮忙说服苗筱的、且已经说服成功了吧?如果苗筱也这么认为,那他刚才所做的一切岂不是都变成哄她就范了吗?! 想到这,他连忙启唇,“沈主任……” 可惜,还是晚了。 “苗筱啊!”沉浸在激动中的沈主任压根听不到他的叫唤,直冲到沙发边,紧握住苗筱的手,“你能答应帮忙实在是太好了。” “……答应什么?”苗筱木讷地看着他。 “欸?”这反映让沈主任也是一愣,稍稍冷静了下来,“那位殉职消防官兵的事啊,康乔难道还没跟你说吗?” “……”她默默抬眸,目不转睛地看着康乔,眼神中有困惑、但更多的是愤怒。 “……”他低头抚额,认真思忖着现在这个时代谋杀朝廷命官还算不算死罪? #####哈哈哈哈哈哈哈关于康医生是处男这件事……港真,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写处男男主。。倒也没什么太深的寓意,单纯觉得这样比较符合人设吧,他大概就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怂逼医生………… 05. 位于角落的那间急诊室里一片嘈杂,哭喊声、叫骂声、各种仪器的运作声混作一团。 依稀能看到被人群围着那张病床上躺着个人,全身罩着白布,已经没有呼吸。 “这不是我儿子!这不可能是我儿子!你们一定是搞错了……” 正趴在病床边缘叫喊着的那名中年妇女应该是殉职消防官兵的母亲,她显然无法接受现实。 苗筱站在急诊室外,静静看着里头正在上演的这一幕,却丝毫没有被那种悲怆所感染,从她唇间飘出的话音很冷静、也很置身事外,“康医生,你想听故事吗?” “……现在?!”康乔猝然转眸,匪夷所思地瞪着她。 凡事看多了总会麻木,这他理解,但无论怎么麻木在死者和泣不成声的家属面前讲故事,这何止是充满了闲情逸致,简直堪称冷血了! “嗯,现在。”苗筱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女孩,她特别喜欢穿着外婆送给她的红斗篷,有一天她在森林里遇见了大灰狼,那头狼原本想要直接把她吃了,可是当它从天真无邪的女孩口中得知她是要去森林深处看望外婆的,它改变了主意,决定利用她。” 说到这,她转头看向康乔,“你猜后来怎么样了?” “那头狼率先去森林小屋吃了外婆,然后又假扮成外婆,等小红帽来了之后把她也吃了?” “不,狼没有想到女孩那件莫名其妙的斗篷其实是用来抑制她变成狼人的,它脱了女孩的衣服准备享用的时候,女孩变成了狼人,把它吃了……” “你给我等一下。”康乔打断了她,“狼为什么要脱了小红帽的衣服,它到底是打算如何享用的?!你这个故事有问题,涉黄了,过不了审的!” 苗筱没好气地白了他眼,“你吃东西的时候不撕包装?” “这么一说好像还挺有逻辑的?”他蹙了下眉,问:“所以这个故事是为了告诉人们吃东西不要撕包装?” “是想告诉你不要把别人当傻子!天真无邪的背后是信任,一旦你自作聪明地打破了这种信任就随时可能会被反咬一口!以及……”她顿了顿,咬牙切齿地看着康乔,道:“谁还不会编故事了!想要利用别人好歹也走下心!就算是骗三岁小孩起码也会买根棒棒糖吧!” “抱歉,我能解释一下吗?” “请说。” 康乔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道:“我刚才那个故事不是编的,是糅合了《美女与野兽》以及《恋爱的狮子和农夫》改编而成的,改编和杜撰从本质上来说是有很大区别的……” “滚!”她的涵养顷刻崩塌。 要解释的只有这个吗?对于又一次诱逼她干活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不是最擅长信口胡诌了吗?继续诌啊! 确实继续了,只是并非苗筱想听的…… “不能滚。”他微微仰起头,颇具使命感地道:“这里还有人需要我。” “……那我滚。”山不转水转。 她果断转身,却撞上了迎面而来的沈主任。 在殉职消防官兵的家属面前他尽可能地收敛着,但眉宇间依然有着激动之情在流动,“苗筱,你看这事情要怎么安排?是像之前那样一会把人直接送你们那儿去,还是先去太平间回头你们再派车来接?” 苗筱顿住脚步,冷冷地看着他,道:“尸体还没凉透呢,现在就谈这些您不觉得言之过早了吗?” “这……”沈主任愣了愣,略显诧异。 倒也不是说不顾家属情绪,只是用她以前的话说——感情用事只会误事。 那个出了名理性冷静的苗筱,竟然会说出这种话?传言果然不假,当初那件事事确实对她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吧? “苗老师。”钟启及时站出来,替自家语塞的顶头上司呛了回去,“你也不是第一次参与事故善后了,事先部署是惯例……” 还没等他说完,康乔忽然举步挡在了苗筱跟前,噙着公式化的微笑打断了钟启,“抱歉,她现在的状态可能帮不了你们。” 闻言,钟启眯起眼眸,颇为诧异地瞪了他会,压低声音道:“你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吗?” “当然没忘。”他弯了弯嘴角,“像我这种口碑不佳、素行不良、前科累累的心理医生,也就只有她会毫无保留地信任了,因为不能辜负才来的。” “你……”居然把他刚才电话里的话记得一字不差,“这算什么?公报私仇吗?” “随你怎么想。”康乔自顾自地转身,冲着苗筱挑了挑眉,“走了,跟他们说再见。” 苗筱张了张唇,最终还是觉得没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客套地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先告辞了。” “……”康乔很不爽,非常非常的不爽! 为什么不说“再见”?明明之前跟他说的时候毫无心理障碍的! 06. 直到上了车,康乔的那份不爽仍是没有丝毫褪去,反而愈演愈烈。 他本不想发泄出来的,可是身后却传来了不知好歹的话音…… “康医生,你把我送到就近的地铁站就行了,我可以自己回去的,你还是回医院帮忙吧,不是还有人需要你吗?” 理智崩溃! 他猛地旋过身,冲着她吼开了,“都说到那种份上了还不懂吗?” “嗯?”她讷讷地眨着眼帘,“你有说过什么吗?” “刚才不是说了吗!像我这种口碑不佳、素行不良、前科累累的心理医生,除了你还能有谁需要我?!” “……”刚才不是这么说的啊,虽然乍一听的确是差不多,但其中还是有着本质差别的。 “非得要我这么贬低自己你才满意吗?!” “也不能算是贬低吧……”有没有前科她是不清楚,不过口碑不佳、素行不良是事实啊。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她轻声咕哝了句,没敢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你是不是在想我的确是口碑不佳、素行不良?” “唔……”知道了还问,找虐吗? “所以连你也觉得我不配当心理医生就只配当个司机,是吗?” “欸?”她有些跟不上康乔的脑回路,“我没这个意思啊。”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每次坐我的车你都要坐在后排,副驾驶这边坐着什么看不见的生物吗?”这个问题他已经好奇了很久,从第一次见完赵指导送她回家开始,只是那时候他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倒不如说她坐在后排他反而能够眼不见为净,因此也就一直没有问出口。 为什么现在开始在意了? 废话!意识到自己可能一直被当成司机之后当然会在意了,人之常情,没毛病! 但苗筱却觉得他有病,“康医生,你怎么想法那么多?这只是常识而已啊。” “什么常识?”他怎么不知道还有这种奇怪的常识。 “一般来说搭男人的便车都不会选择副驾驶座的,那个位置我认为只有关系特别亲密的人才可以坐,比如说是夫妻、亲属、又或者是男女朋友,像我们这种关系显然不合适吧,会让对方的另一半误会的。” 康乔好笑地嗤了声,“你一个单身狗考虑什么另一半?” “我是在为你考虑。” “我哪来的另一半?”非得也插他一刀吗! “现在没有,以后总会有吧,在那个人出现之前,还是洁身自好一点比较好。” “不会有的。”康乔无比肯定地否决了这种可能性,“我不会找个人来住我的房子、睡我的床、吃我的余粮、花我的钱,绝对不会。” 苗筱被他这番匪夷所思的言论惊到了,“不是吧,你打算带着处男之身进棺材?” “不可以吗!你们搞遗体整容的还得管尸体是不是处男吗?!” “啧。”她砸了砸舌,用一种活像是看稀有动物的目光看着他,“你果然还是处男啊。” “……” “不过也是,你跟纪央在一起的时候她才刚满二十岁吧?虽说成年了,但总觉得好像还是会有点下不去手。况且她还是个运动员,感觉就像古时候那种从小练功的姑娘,一旦被破了处子之身会泄了真气似的。” “……” “可是你就完全不会想吗?好厉害哦,你是怎么忍住的?”说到这,她忽然一脸嫌弃,“你该不会是看着她游泳比赛的各种重播视频自己解决吧?” 他垂了垂眸,看向从驾驶座和副驾驶座空隙里探出来的那颗脑袋,讪讪地道:“你很懂嘛。” “还真是啊?” “是个屁啊!”他抬起手,毫不留情地用力按住她的头。 在苗筱忙着挣扎时,他侧过脸颊,捂着唇支着头,看向窗外,直到颊边的燥热渐渐褪去,他才有勇气去正视她提出的那些问题。 并没有什么厉害的,事实上,他根本也没有刻意忍耐过。 和纪央在一起时,他似乎从未有过冲动,那种传说中人类最原始的本能也始终在他体内沉睡着。 反倒当身旁那双奋力挣扎的手爬上他的胸口胡乱抓挠,他仿佛觉得有什么东西就要被唤醒了。 他触电般的收回了落在她头上的手,顺势拍开了她那只扰人的爪子。 “不是就不是嘛,开个玩笑而已,你咋还动手咧。”重获自由后,苗筱边忙着整理头发边埋怨。 康乔难得的没有反驳,抬手将她推回了后座,默默发动车子、驶出了停车位。 一路上,他始终保持着沉默,起初苗筱还很若无其事地跟他闲聊着,一直得不到回应后她也开始觉得无趣,识相地安静了下来。 直到抵达她家公寓楼下,她下了车,很有礼貌地绕到驾驶座边。 还没等她开口康乔就抢白道:“你要是敢说‘再见’我就开车撞你,死也要拉你垫背。” “……我只是想叮嘱你开慢点,注意安全。” “只是这样?”他半信半疑。 “也不止是这样……” “我就知道!” “算了,就这样吧。”她吞回了原本想说的话,默默转身。 “回来!”康乔不悦地吼声从她身后传来,“这算什么?吊胃口吗?给我把话讲完!” 她停住脚步,旋过身,没好气地咕哝了句,“我重新加你微信了,方便的话通过一下啦。” “……不方便。” “……” “你当我是什么人,想删就删、想加就加吗?”说着,他撇唇哼了声。 “哦,那再见。” “…………” 苗筱没有再理会身后的叫骂声,头也不回地跨进了公寓楼。 等待电梯的时候,手机提示音响起,康乔最终还是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并且发送了一整排系统自带的那张红彤彤的正在发怒的脸。 她翻了翻白眼,转身透过公寓楼的门朝着他看了过去。 虽然余光捕捉到了她转头的动作,康乔却故意不去看她,随手甩开了手机,踩下油门,果断驶离。 车子才刚开出她家小区,手机响了起来,他挣扎了下还是忍不住拿起手机查看讯息了—— “我想试试让那名消防官兵走得体面些,你能帮我吗?” 刺耳刹车声划破夜空。 康乔顾不上把车挪到路边,就这么停在了路中间,怔怔地看着手机。 好一会后他才确定了自己没有看错,这个前不久还在口口声声说着“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也不会在乎什么体面不体面”的人是真的改变主意了,更确切地说,她是彻底改变了观念,先前那种消极到让人发指的观念似乎是彻底被扭转了。 这么多年了,康乔治好过无数病人,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甚至都不能算是他的病人。 可是这一刻,他却觉得要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有成就感。 不行,他不能表现出激动,要冷静甚至冷漠。 于是各种情绪汇于指尖,最终他斟酌出了一句——“明天早上十点来找我。” 等了好一会都没有等到她的回复,他又忍不住纠正道:“算了,还是我来接你吧。” 终于,她回复了,“?” 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仅仅就只有一个问号,仿佛就连多打一个字都嫌累!他咬牙切齿地输入,“我说我来接你!” 潜台词是——给我说谢谢!给我感激涕零! 可结果她只回了句,“哦。” 用了将近三分钟只酝酿出一个“哦”! 太冷淡了吧!这种好像就只有他一个人情绪波动得上蹿下跳的感觉很不爽,他憋不住又多嘴了句,“明天坐副驾驶座吧。” 按下发送键时他就已经后悔了! #####快过年了,身为一个人妻事情还是比较多的,所以更新可能偶尔会跳票一下,但是空下来肯定会马上更哒,你们时不时地来看一下就好啦,么么哒。 07. 午后暖阳透过梧桐树叶从玻璃屋顶泄了进来,房间里一片斑驳光影。 一壶清茶,袅袅熏香,安逸都让人犯困,只可惜有道扰人的声音在康乔耳边炸开,划破了这份静谧…… “啊,啊啊,test,test,康医生,能听见吗?” 他皱眉拨弄了下蓝牙耳机,没好气地朝着墙上的镜子瞪了过去。 那是一面单面镜,镜子那头连接着一间暗室,能把他的办公室一览无遗,就像电视里经常出现的那种审讯室一样。当然,这种装置出现在心理诊所不可能是为了审讯病人的,通常碰上较为复杂的病例时就会需要会诊,但心理病人又不同于一般病人,他们就只会愿意对自己信任的主治医师打开心扉,于是其他医生就会在单面镜另一头的房间里旁观记录,以便寻找出最恰当的治疗方法。 “看来能听到。”察觉到他的瞪视后,苗筱做出了判断,松了口气却并没有因此就噤声,反而跟他聊开了,“你昨晚微信里撤回了什么?” “我说……”他揉了揉有些刺痛的太阳穴,“耳机不是用来给你聊天的!” 这也是为了病人服务的,当其他医生有问题想要询问时,可以及时跟主治医生沟通。 他跟卫计委那边联系过了,接下了那位殉职消防官兵的案子,约了他的未婚妻面诊,考虑到苗筱或许会有些情况想要询问,这才破格让她进隔壁暗室。 “有什么关系,反正他的未婚妻还没来嘛。”苗筱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唇,固执地追问,“所以你到底撤回了什么?” 从他昨晚按下撤回的那刻起,一直到现在,她已经反复追问过无数次了。 “没什么,只是点错了表情而已。“这个借口他也已经用过无数次了。 苗筱没有那么容易被说服,“骗谁呢,只是表情的话解释一下就好了,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地撤回。” “懒得解释,烦。” “可是你后来明明解释了110个字、14个标点符号,其中还有8个感叹号,甚至还有点语无伦次,可见你当时情绪很激动绝不是发错表情那么简单,且无论哪种输入法这样频繁切换标点符号都是很麻烦的事。” 康乔蹙了蹙眉,默默掏出手机看了眼昨晚他所发出的最后一条信息——“我点错了!不要多想!并没有撤回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只是一个表情而已,不要深究也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人孰无过,揪着对方的小错误大做文章是毫无意义的行为!所以!现在!去睡觉!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问,这事就这样翻篇了,明天见!” 没错,110个字,14个标点符号,其中8个感叹号……要不要那么精确?! “好吧,我说……”总觉得有种证据确凿无法抵赖的感觉,他深吸了口气,豁出去了,“我撤回的是我的命!” “……这…这么严重?” “相当严重。”他看着镜子郑重地点了点头,“你知道的,人难免会冲动,可能是气氛使然、也有可能是间歇性失智,我昨晚的情况就属于间歇性失智!总之就是在智商下线的情况下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还好智商又及时上线了,要是没能撤回的话我的余生就被自己亲手毁了,那我很有可能昨晚就干脆撞死得了。所以,性命攸关,你还是别问了。” “……”苗筱沉默了。 像是被他给说服了,又像是在思考其他事,他看不到她的表情,无法猜测沉默背后的真正意义。 生怕她回过味来仍旧不死心,康乔赶紧趁热打铁,“你想看我死吗?” “我……”她张了张唇。 康乔迫不及待地抢白,“想清楚再说,我死了你怎么办?” “好吧,那我等你把我治好了再问。” “……”他猜的没错,她果然根本无所谓他是死是活! 熊熊怨气正在他胸腔里燃烧着,眼看越烧越望,随时都有可能会喷涌而出,一阵敲门声传来,助理的声音紧随着从门外传来,“康医生,刘小姐来了。” 他“嗯”了声,转头看向墙上的镜子,用眼神警告着那头的苗筱“多看少说”。 “康医生,你现在是在照镜子,还是在看我?”苗筱的询问声在他耳边响起。 “当然是看你!” “你看我干什么?赶紧让人家进来呀。” 他无奈地翻了翻白眼,只好直接叮嘱,“苗筱,你听好了,原则上来说病人的隐私是需要绝对保密的,你既不是参与治疗的医护人员、也不是病人家属,因为有沈主任的担保我才让你旁观的,也仅限于旁观,你可以适当提出一些你想要了解的问题,但我会根据病人情况酌情提问,换言之,你绝不能干涉我,也绝不能把你一会看到的事情泄漏给任何第三方,明白了吗?” “嗯,明白了。”难得见他那么严肃,以至于苗筱也不自觉跟着严肃了起来。 他没再说话,低头翻看起卫计委那边移交过来的资料。 殉职的消防官兵名叫詹青,情况稍微有点特殊,据钟启说,昨晚他们也找了其他心理医生跟詹青父母沟通过,对于詹青的殉职他们总体表现还是比较正常的,目前判断还不至于发展成创伤后应激障碍,但有一个人非常值得关注,那就是詹青的未婚妻——刘琪。 听说他们在一起将近4年,新房刚装修完,原本打算过阵子詹青生日的时候去领结婚证。 康乔特意瞄了眼,詹青生日是12月30日,只差3天了。 喜事变丧事,情绪必然会经历大起大落,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是很难经受的考验,然而,刘琪表现出得并不是悲伤,反而是恨。 她对詹青有着难以理解的恨意,甚至在得知他的死讯时冷笑着说活该。 据了解,他们之前也并没有出现过争吵,一直很恩爱,这种恨意仿佛就只是在瞬间产生的,毫无缘由。 康乔正皱眉思忖着,办公室的门推开,一抹倩影走了进来,他抬眸看了过去。 刘琪长得很清秀,身材修长,穿着红色的毛呢大衣,跟即将到来的新年气氛倒是蛮契合的,她整个人看起来神采飞扬,与其说殉职的那个人是她未婚夫,倒不如说更像是她的仇人。 “需要喝些什么吗?”康乔率先打破了沉默。 “不用。”她撇了撇唇,眉宇间有一丝不耐,“我没什么需要治疗的,来这里也只是为了告诉你,麻烦让卫计委的那些人别再来烦我了。” 康乔并未搭理她,兀自起身走到了一旁的沙发边,用眼神比了比他对面的单人沙发,“坐吧,来都来了,就随便聊聊好了。” 闻言,刘琪犹豫了下,看向他的眼神很警觉。 见她依旧站在门边,康乔笑着道:“我也只是跟卫计委交个差而已,不想聊也没关系,当是帮我个忙在这坐半个小时吧。” 说着,康乔掏出手机,自顾自地打起了游戏。 刘琪明显放松了些,边在他对面入座,边看了眼手表,“我最多留十分钟了。” “赶时间吗?”康乔头也不抬地问。 “嗯,之前订的油烟机和煤气灶今天要送货,约了两点。” “是送去你和詹青的新房吗?” 明明是句往伤口上撒盐的话,康乔却说得云淡风轻,以至于刘琪不由自主地愣了下,片刻后,她笑出了声,“你还真是在交差啊。” “可不是嘛。”他耸了耸肩,“卫计委那帮人闲得慌,就喜欢多管闲事,我也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刘琪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会,讪讪地问:“做你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吧?” “嗯?”他愣了下,“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长得帅?” “那倒不是,只是觉得……”刘琪好笑地哼了声,语气里带着讽意,“男朋友这么不务正业,就不需要考虑牺牲自己来成全对方这类的问题了。” 康乔不动声色地问:“你为詹青牺牲过吗?” 她忽然警惕了起来,别过头,低声回了句,“没有。” 耳机里传来了苗筱的嚷嚷声,“她避开视线了!肯定是在撒谎!美剧里面说这种微表情就是在撒谎!” ……美剧? 这是实战,不是电视剧! 微表情那一套作为辅助参考还可以,当做唯一判定依据未免有些不负责任了,更何况,他用余光都能瞄到刘琪的回避姿态,动作幅度如此之大算什么微表情?! 康乔暗暗瞥了眼墙上的单面镜,没有继续深究这个问题,反而突然扯开了话题,漫不经心地道:“说起来,我女朋友的位置还空着,你有兴趣吗?” “抱歉……”刘琪斜睨着他,“我对不务正业的人没兴趣。” “是吗?”康乔暗暗松了口气,她还不算病得太严重。 耳机那头的苗筱又一次喊开了,“康医生,你赶紧告诉她,不务正业只是表象,你内在其实很抠门的。” “……”闭嘴吧!这种内在和表象有什么本质区别?都是贬义好吗! “更何况……”刘琪好笑地靠在沙发上,“我刚克死了一个,你不怕吗?” “那我们还挺合拍啊,我连我父母都克死了。” “……” 这一局,康乔赢了,赢得有点心酸。 他低头瞄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说:“你差不多该去验收油烟机了,等你忙完了我们再约吧。” “没必要再约了,我说了,我没病,不需要意思。”她稍稍有些激动。 “只是想以一个普通男人的身份约你,不行吗?” 刘琪直直地看着他,良久后,粉唇轻启,吐出了厌恶,“真恶心。” “嗯?”他微微挑眉。 “有你这种同行真是让人觉得恶心透了!”说着,她站起身,嫌恶地瞥了他一眼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康乔并没有阻拦,而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苗筱。 类似的话,苗筱曾经也说过——“一想到我其实是在为这些人服务,我就感到由衷的恶心。” 他认为,这是对自己职业有着坚持的人才会说出来的话。 苗筱无法继续做下去的原因他很清楚,至于刘琪……指望她自己主动打开心扉是不太可能的了,他恐怕只能通过其他渠道去了解了。 08. 苗筱小心翼翼地凑到门缝边,看着刘琪走远,她又等了一会,直到确定对方不会再折回来了,她才走了出来。 在推开康乔办公室的门之前,她接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自认为拿捏出了最自然的表情后才推门而入。 康乔依旧靠坐在沙发上,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资料,眉头轻皱着。 她不敢打扰,轻手轻脚地走上前,默默瞄了眼,发现他正在看刘琪的工作经历。 刘琪的工作经历很简单,简单到一目了然,她是个医生,骨科的,确实跟康乔也算是同行了,无论是实习还是毕业之后都在同一家医院工作,直到今年年初才辞职。 资料上所显示的也就短短一行字,苗筱不太明白康乔为什么能看得出神。 这点字还能看出花不成? 正想着,康乔忽然抬了抬眸,朝她看了过来,“怎么不说话?” “唔……”她回过神,下意识地移开视线,支吾了好一会,仍是没能憋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眉头皱得更紧了,语气有些不耐,“想说什么就直说。” “哦。”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那她也不客气了,“你父母真的都去世了吗?” “没有人会拿自己父母的生死开玩笑。” “不好意思……”这么一说,她才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好像不太礼貌。 “不用太在意,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比起这个……”他挑了挑眉,有些自嘲地道:“我以为你是来骂我的。” “啊?”她满脸的不解,“骂你?为什么?” “因为我连病人都撩。” “……你刚才是在撩刘小姐吗?”她眼睛瞪得很大,盈满了愕然。 “你看不出来吗?” 她嫌弃地摇了摇头,“怪不得你至今单身。” “……” “完全看不出来啊。你要是不说,我还以为你只是在用一种较为另类的方式治疗刘小姐呢。” “确实是治疗没错……”好奇怪,虽然她猜对了他的意图,可他怎么就觉得如此不爽呢。 “我就说嘛,怎么会有人这样撩女人的,完全感觉不到心动反而还很想打你。” “所以,比起骂我其实你更想打我?” “不会啊,知道是治疗就不会想打你啊。” “不觉得这种方法太极端了吗?”他一直都这么极端,因此才会口碑不佳、素行不良、前科累累。刚才刘琪的反应几乎代表了绝大部分同行,在他们眼中他大概就是心理学的败类,或者说他们压根就不愿意承认他是心理学界的。 “会吗?我也不是很懂。”苗筱尴尬地挠了挠头,“反正只要有效就好了吧,比起过程,那当然是结果比较重要了。” 康乔看了她会,轻笑出声,“你偶尔还是挺可爱的。” “……康医生,你这是在撩我吗?” “怎么了?想打我吗?”他模棱两可地反问。 “有点。”她点了点头,郑重地道:“不知道为什么,被你夸奖总觉得阴森森的,还是说你又有什么事要求我?” 他想了想,道:“算有吧。” 果然!不出意料的答案让苗筱溢出了没好气的轻哼,“什么事?” “陪我吃饭吧。” “咦?” 他兀自站起身,走到衣架边,脱去制服,换上外套。 见状,苗筱也跟着起身,凑了过去。 人生最可贵的是“难得糊涂”,这一点她做得相当好,虽然觉得奇怪,但她还是选择了从善如流,“那我们去吃日料放题吧,我知道有一家特别好吃的。” “是你陪我,不是我陪你。”康乔瞥了她眼,光秃秃的脖子有点碍眼,他突然顿住了动作,把已经戴到一半的围巾挂到了她的脖子上。 “给我用?”见他点头,她愣了下,有点受宠若惊,但转念想到她这是要陪他去吃饭,他借点装备给她也是应该的。她索性也就不客气了,低头将围巾系好,“那你想吃什么?” “……日料放题吧。” 她猝然抬眸,眼睛里有兴奋光芒在闪烁。 虽然表情仍旧谈不上生动,但康乔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她昨晚的笑容,昙花一现般的惊艳又一次让他心口紧缩。 “咳……”他清了清嗓子,举步掩饰尴尬。 苗筱赶紧跟上,追在他身后絮叨,“康医生,你要是以后觉得一个人吃饭太寂寞的话,随时都可以找我。” “鬼才想要一直跟个面瘫吃饭。” “我也可以笑着给你下饭的。” 他顿住脚步,“笑一个看看。” “嘿嘿。”她脸色的肌肉没有丝毫变化,仅仅只是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笑得极其敷衍。 “太好了……”他重重地松了口气。 “嗯?”苗筱收起僵硬笑容,眨了眨眼睛,“是觉得还挺下饭的意思吗?” “并不。” “……那你好什么啊?” “死里逃生的感叹而已。”见到她刚才那道所谓笑容之后,他确定了,昨晚的怦然心动果然只是他的错觉,这实在是太好了! #####哈哈,迟来的立春快乐……话说一般都是隔日更的,尽管我也很想加更来满足你们,但是越来越少的存稿不允许我这么任性……/(ㄒoㄒ)/~~ 09. 拜康乔所赐,苗筱又一次深刻体会到了一个道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无论是火锅也好、日料放题也好,都不是白吃的。 这一次,跟他们一块吃饭的是纪央。 没错!纪央!一个她万万没想到的人! 看起来纪央也没料到她会出现,见到她的那一瞬间,笑容便僵住了,眉宇间有着明显的惊讶。 苗筱仿佛看到纪央眼中有着厚厚地弹幕,不断滚动着——“what the fuck!” 而这,也是她的心声。 一般来说,跟前女友吃饭的话会带着其他女人来吗?! 不止纪央尴尬、她尴尬,按道理来说,康乔应该也会很尴尬。 但康乔显然不是个会讲道理的人,他似乎不觉得这么做有任何不对,自然地入了座、自然地跟纪央打了声招呼、自然地抬起头看着一脸木讷的苗筱,理直气壮地道:“你站着干什么?坐呀。” “唔……”她也想坐啊!问题是坐哪啊?! 他倒好,一来就往纪央对面一坐,留了一个左右为难的局面给她。 如果坐他旁边的话,好像不太合适。 可是纪央身旁的椅子上放着包和大衣,她又没法做。 好在,纪央很快就回过神来,也察觉到了苗筱的无措,她微微转身,试图想要把椅子上的东西挪开。 就在她刚把包拿起来时,康乔突然伸出手,把苗筱拉到了自己身旁的空位上。 在他的拉扯下,苗筱僵硬地坐了下来,冲着对面的纪央咧了咧唇,溢出数声干笑,“呵…呵呵……” 她其实是想表示友好的,但这有些诡异的笑容反而让纪央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场面愈发尴尬,康乔无力地牵了牵嘴角,替她向纪央解释道:“她面瘫,笑起来就这样,你别介意。” “……康医生,我不是面瘫,相反,我也有正常人的喜怒哀乐,正因为如此,眼下这种场面恕我实在无法发自内心地笑出来。”她不悦地反驳道。 这番话会把气氛搞得更僵,这她当然知道,可是这关她什么事? 又不是她非得跟来的,凭什么要她把自己形容成面瘫来缓和局面,她是小丑吗? 燃烧自己,娱乐别人……苗筱从来都不具备这种高尚情操…… 相较之下,纪央要比她懂事得多,她启唇打破了僵持,“是我应该让苗小姐别介意才对。”说着,她冲着苗筱绽开微笑,“上次见面的时候我情绪不太好,也没能好好跟你打声招呼,不好意思。” 按道理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但苗筱也同样是个不太讲道理的人,“没关系的,反正我们也不熟,以后也不一定还有机会见面,没必要非得给彼此留下好印象。” “……”这个人直白得让纪央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只能转眸看向康乔。 接到她的求救目光后,康乔溢出一声轻叹,“苗筱……” “干什么!”苗筱没好气地转头朝着他瞪去,没等他开口,便急着抢白,“我不太擅长跟人打交道,平常说话就这样,别介意。” “嗯,这我早就知道了,我想说的不是这些。” “……”这种时候没必要赞同她! 说不上为什么,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模样,他莫名觉得心情很好,嘴角不由自主地上翘,解释也不由自主地脱口,“我想说的是,纪央是刘琪的朋友。” “又是朋友?!”这个人专门克朋友的吗?这话实在不太礼貌,苗筱还是忍住了。 但纪央依旧还是听懂了她的潜台词,难掩尴尬地解释:“她是负责我们游泳队的医生,其实自从她辞职后我们就不常见面了,微信倒是还会聊,詹青殉职的消息我是听赵指导说的……” “赵指导?”苗筱诧异地打断了纪央,她不太明白这件事跟赵指导有什么关系。 康乔接过了话茬,“潘悦的事情卫计委的沈主任也有听说一些,他以为是赵指导找到你的,昨晚得知第一时间联系了赵指导,想要拜托她请你来修复遗体。” 纪央接着康乔的话尾继续道:“所以我昨晚打电话给康乔问了下情况,想看下有什么是我能帮得上忙的,毕竟刘琪在我最艰难的时候也帮了我不少。” “是这样啊……”他们昨晚就已经联系过了?也就是说,康乔之所以愿意接手刘琪的心理干预,很有可能并不是因为她,而是为了纪央?想到这,她话中突然有些带刺,“可是你能帮上什么忙呢?坦白说,我只需要修复詹青的遗容就好,至于他未婚妻的心理状态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你……”难道就连最基本的同情心都没有吗?纪央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而康乔似乎早就习惯了她的冷漠,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而是平静地问:“我听钟启说,你们打算用3d打印技术来修复詹青的遗容?” 苗筱点了点头,“因为时间比较紧张,这是最快的方法。” 康乔接着问:“虽然这种修复技术只需要詹青的照片就够了,但如果能有更清楚他情况的亲友确认细节应该会更好吧。” “那是当然的。”要做到形似对她来说不是难事,难的是神似,这种时候就很需要家属的配合了。 “除了刘琪还有更适合的人选吗?” “不是还有詹青父母……” “他父母年纪都不小了,恐怕很难理解这种现代化的技术,以老人家的观念来说,只觉得那张脸是假的,那不是他们的儿子。” “……”苗筱回想起了昨晚,当时詹青父母就已经哭喊着不愿承认那是他们的儿子了。 “还是说,你打算把修复方案解释给他们听?让他们亲眼看一下遗体的损毁程度,然后告诉他们,像这种面部已经无法辨认的遗体得先剔除头骨上的烧焦组织……” “别说了。”苗筱轻声打断了他,偷偷瞥了眼一旁的纪央以及那位脸色已经泛白的服务生。 这就是她为什么不喜欢吃饭的时候谈工作的原因,确切地说,她基本不在任何公共场所讨论,这些对她来说习以为常的事对别人而言并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纪央可以帮上什么忙。” “那个……”被点到名的纪央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事实上,她也并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不如我们还是先点菜吧,服务生已经等很久了。” 闻言,康乔看向杵在桌边的服务生,绽开格外亲切的笑容,“不好意思,让你受惊了,帮我们拿三份茶泡饭吧。” “哈?”苗筱活像在看待一个怪物似的看着他,眼里写满了错愕。 服务生也同样觉得和惊讶,毕竟放题是畅吃的,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点单点得如此委婉,但他不敢多嘴,只想尽快撤,“好…好的,这边马上就为你们上菜,祝你们用餐愉快。” 待那名服务生离开后,苗筱仍未从惊愕中缓过来,“康医生,这可是日料放题啊。” “我知道啊。” “你知道还这么点菜?!”起码应该把菜单轮一遍吧! “我刚才说了那么多都白说了是吗?”康乔没好气地白了她眼,“你还真当自己是来吃饭的?” “……”下次他再约她吃饭,她打死都不会答应了! 康乔没再搭理她,转眸看向纪央,问:“刘琪的事情你清楚多少?” “大部分都清楚,我们还蛮常聊私事的。” “也就是说,在你面前的话,她会比较放松一些?” 纪央笑了笑,道:“至少会比在你面前放松。” “嗯。”他蹙眉想了想,继续问:“你知道她为什么会辞职吗?” 纪央的脸色忽然凝重了起来,“你等一下……” 说着,她掏出手机,拨弄了阵,随即将手机递给了康乔。 苗筱也忍不住好奇地凑了过去。 映入她眼中的是一张照片,照片里只有一个穿着消防服的背影,但能清晰看到他举着相机,而他相机镜头所瞄准的却是一片火海,看起来那应该是一条商业街。 “这是……”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纪央,问:“詹青?” “嗯。”纪央微微点头。 苗筱的眉心皱得更紧了,“他在干什么?拍照?!” “是不是很让人愤慨?” “那还用说?”苗筱有些激动,“他是个消防员啊!不去救火也就算了,居然还有心情拍照?!” 纪央挑了挑眉,继续着她的反问,“是不是突然觉得他死有余辜?” “……”苗筱沉默了,但这种沉默仅仅只是秉着“死者为大”的宽恕心罢了。 “是火场文书。”康乔轻声提醒了句。 “啊?”苗筱显然没听懂,火场还需要文书? 纪央接着解释了起来,“在每个消防支队里都会配备两三个火场文书,俗称‘通讯员’,他们虽然不直接参与灭火,但却需要冲在最前线。接警后,通讯员得担任导航工作,所以必须牢记辖区内的所有道路以便能够避开拥挤路段。不仅如此,他们还需要携带各种专业录制设备进火场,拍摄记录火灾内部情况,方便后勤制定合理有效的方案,也能为事后调查起火原因留下宝贵资料。甚至就连我们平常看的那些消防宣传片,很多镜头也都是他们冒险记录下来的。”说到这,她顿了下,有些咄咄逼人地看着苗筱,道:“而詹青所担任的就是这种工作。” 她所表现出的这股敌意很莫名,也很明显,明显到康乔想要忽略都难。 但苗筱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她一如既往的面瘫着,让人窥探不出情绪,话音也是毫无波澜,“这跟刘琪有什么关系吗?” “年初的时候有条商业街着火了,伤亡惨重,社会影响也很大。突然就有人把詹青这张照片发到了微博上,当时网民的反应就跟你刚才一样,极度的愤慨……” 康乔忽然启唇,打断了她,“直接说结果就好了。” 他的反应让纪央有些困惑,怔了会才道:“詹青被抨击得很严重,甚至一度被人肉,也连累了刘琪。那阵子经常有人打电话去他们医院,要求院方开除她,刘琪就是在那时候辞职的。” 康乔点了下头,没说话,略显担忧地打量起苗筱。 她沉默着,脸色很不好看。 无知是件很可怕的事,这她一直都知道。 可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更可怕的是人人都会有无知的时候,谁都有可能成为网络暴力的受害者,但更有可能成为加害者。 比如她,作为曾经的受害者,她始终痛恨着那种管中窥豹的行为,可就在刚刚她也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其实本来是有存稿的,但是我又贱了,忍不住又回头修改了,修改的内容对之前更新的是没影响的,改的都是存稿的部分。。于是就直接导致我没有存稿了!!!嗯。。这就是我几天没更新的原因。。我现在是很想弄死自己的。。。总之,还是会争取在过年前多写一点,尽量保持隔日更哒(づ ̄3 ̄)づ╭?~ 10. 苗筱不太对劲,这是康乔早就察觉到了的,这顿饭她吃得格外安静,甚至还有些食欲不佳。 关于她反常的原因,他大概也猜到了,理论上来说不应该探究的,可他竟然抛开了理论…… “你怎么了?”趁着纪央去洗手间,他忍不住试探。 “嗯?”她闻声抬眸,眉宇间还有些迷茫,片刻后才回过神来,“没怎么啊。” “没怎么你吃这么少?”他有些不悦,那是一种对自己的不悦。 他希望苗筱能对自己坦白,但又害怕她会太过坦白,就像是一个病人面对医生时那样的不加掩饰。 这种矛盾的心情康乔很熟悉,熟悉到让他害怕。 “唔……”她支吾了会,神情很纠结,“怎么说呢……康医生,你就只给我点了份茶泡饭,我倒是想多吃点,那也得有东西可以吃啊!” “……想吃再点不就好了。”说着,他抬起手,想叫服务生拿菜单。 “不用了。”苗筱连忙组织,“我也确实没什么胃口。” 他放下手,朝着她扫去斜睨,“果然有事?” “当然有事了!”她咬了咬牙,道:“你什么时候能好好的请我吃顿饭?我是指没有闲杂人等的那种!” 康乔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嘴角,“你就这么想跟我单独吃饭吗?” “也不是,其实有没有闲杂人等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能不能别跟工作挂钩。”吃饭的时候谈工作,会有胃口就奇怪了! “这样啊……”虽然是很多余的解释,但她反复强调着的“闲杂人等”却很耐人寻味。他思忖了会,问:“想吃什么?还是日料放题吗?” 她有些意外,“你真的要请我吃吗?就我们俩?不谈工作的那种?” “不然呢?你连蚂蚁花呗的额度都没有了,难道还能让你请吗?”他故意回得避重就轻。 “那我们去吃法餐吧!” “好提议。”他表示赞同。 从洗手间回来的纪央刚巧听到了他的这句话,边入座边问:“什么提议?” “没什么。”康乔看着她,道:“就是有件事想确认下。” “没什么?”她不解地问。 他扬起微笑,“你今天要训练到几点?” “倒是没有规定时间,是有什么事吗?”还没等康乔说话,她又急匆匆地补充了句,“有事的话,我也可以早点结束的。” “嗯,一块吃晚饭吧,吃法餐怎么样?” “好…好啊……”这个邀约是纪央意料之外的,她清楚感觉到心跳的骤然紊乱,窃喜点头的同时又情不自禁地偷瞄了眼对面的苗筱。 映入她眼帘的是脸色极其难看的脸,就像是吞下了上百只苍蝇般。 这张脸当然也没逃过康乔的眼睛,他看着苗筱,似笑非笑,打量了她一会后才问:“你怎么了?也想一块去吗?” “并!不!想!”她咬牙切齿地回道。 “那赶紧吃,吃完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可以自己打车回去。” “你有钱打车吗?” “要你管!” 面对她的怒意,康乔表现出了无条件的顺从,“行行行,我不管,那你注意安全,到家跟我说一声。” “…………”这种钢铁直男为什么会有女朋友?! 是的!他就快要有女朋友了! 突然约前女友单独吃饭,还选择那种容易让人浮想联翩的法餐,明摆着是想复合吧,看纪央的态度,多半也不会拒绝他的。 呵!男人! 明明之前还口口声声说着绝不会找个人来住他的房子、睡他的床、花他的钱、吃他的余粮,结果身体倒是很诚实嘛! ======================================= 苗筱用最快速度解决了这种难以下咽的饭,然后率先告了辞。 康乔并没有挽留她,当然也没有追上去,只是静静地目送着她离开。 “你真的不送一下她吗?”纪央忍不住问,虽然好像由她说出这种话不太合适,甚至显得有点假惺惺。 “我一会还有事,不太方便带上她。”说着,他拉回去视线,朝着纪央看了过去,“说起来,你可以自己打车回去吗?我可能也不太方便送你。” 她愣了下,很快便重拾笑意,体贴地道:“可以啊,你如果有急事的话不用管我也没关系的。” “倒也不是什么很急的事,只是……”他想了想,道:“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 这话让纪央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她默然了片刻后索性直截了当地问:“你想说什么?” “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了,但我还是觉得有些话事先说清楚会比较好……”康乔沉了沉气,试图想要表达得婉转些,但婉转通常代表着还有余地,于是他最终选择了最直白的说辞,“我们之间再也不可能了。” “……” “我约你吃饭只是为了公事,我希望你能把刘琪找来,如果你在场的话,她或许会愿意说更多。” 好一会后纪央才回过神来,苦笑着问:“你刚才为什么不直接说呢?” “我认为现在说也不晚。”他神情诚恳地看着纪央,“你可以拒绝的。” “真不愧是心理医生啊。”纪央噙着自嘲的笑,微微歪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把话说到这种份上,如果我拒绝的话,岂不是显得我只是在利用刘琪接近你。” 康乔并没有否认她的这种推断,只是漫不经心地问:“所以呢?你要拒绝吗?” “你有必要把我想得那么不堪吗?”纪央深吸了口气,尽可能地让自己保持平静,可惜话音还是不自觉地带着怒意,“是,你没有自作多情,我确实误会了,也确实想过也许我们之间还有重新来过的可能;但是,我主动联系你并不是为了这些儿女情长,我是真的想要帮刘琪!” “嗯。”他点了点头,似乎是相信了她的话,却又没有表现出丝毫情绪,他在意显然就只有结果,“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总觉得好像竭尽了全力却打在了棉花上,她气到发抖,他不痛不痒。 又或者说,他根本就无所谓她的想法,也懒得顾虑她的心情。 她对康乔的印象还停留在他们曾经在一起时,以至于她差点忘了他的温柔只留给他的病人和他在乎的人,对待其他人他的态度向来以恶劣著称,而现在的她对他而言就是所谓的“其他人”吧。 如果从未享受过他的特殊待遇也许还好,可是偏偏她感受过。 很不甘心啊…… 纵然如此,她也只能默默吞下这些不敢,毕竟率先放弃的那个人是她。 想到这,她自嘲地笑了笑,认命般地妥协了,“我只能尽力,她会不会来我无法保证。” “那就麻烦了,我晚点会把餐厅地址发给你,具体时间看你什么时候方便吧。”说着,他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外套。 见状,纪央有些急切地启唇,“等一下……” 他微微顿了下,片刻后,无奈地叹道:“好吧,我会去收银台把单买了的。”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他眼眸一亮,“意思是说,你会买单的?” “不会。”她想也不想地回绝。 “……”他一阵失望。 “请你可以,但我为什么要请苗筱。”请情敌吃饭?开玩笑,她又不傻! 闻言,康乔忍不住撇唇咕哝,“早知道就不该带她来。” “嗯,我想说的就是你为什么要带她来?” 康乔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看着她,就好像她问了个极其愚蠢的问题,“当然是想让她更加了解詹青。” “她也是你的病人吗?”她继续问。 “不是。”他有些迫不及待地否认。 “那你是喜欢上她了?” “……” “明明不是病人,你却那么费尽心思地帮她,除了喜欢我想不出其他理由了。”总不可能是积极配合卫计委的工作吧?这种理由打死她都不信。 康乔皱了皱眉,思忖了好一会才憋出一句,“不知道。” “这算什么回答?你这样我是没办法死心的。”纪央仰着头,咄咄逼人地看着他。 “我不确定是不是喜欢,但确实有好感。”喜欢上一个人是件很冒险的事,到目前为止,苗筱还没有到让他想要奋不顾身去涉险的地步;只不过,如果有一天,他想要开始一段感情的话,首先会考虑的人多半会是苗筱。 “那为什么刚才还要当着她的面约我吃饭?既然是为了刘琪,为什么不说清楚呢?她显然是生气了吧。” “嗯?”他有些激动,“你也觉得她生气了?” 纪央讷讷地眨了眨眼帘,“这么明显,瞎子都看得出啊。” “是因为我约你吃饭才生气的吗?” “应…应该是吧……”看起来是的,但被他这么问了之后,纪央也不太确定了。 “太好了。” 他显得很开心,开心得让纪央一头雾水,“啊?哪…哪里好了?” “说来话长……”那真是非常漫长的辛酸史,光是回想起来,康乔就忍不住溢出嗟叹,“你没有被她折磨过你是不会理解的。” “……”果然无法理解。 这种行为大概也就只有康乔自己能理解了。 他承认,他在感情方面很被动,说得通俗一些就是——怂。 他尝试过太多次失去的滋味,以至于开始觉得就算一辈子单身也没什么不好的,不曾拥有也就不会失去,直到遇见苗筱。 她积极得让他害怕,肆无忌惮地靠近、纠缠,一次又一次把他撩得几乎把持不住,却又总在他准备器械投降时让他意识到一切只是误会。 跟她相处简直就像在做过山车,忽上忽下,继续下去他的心脏可能就要承受不住了。 所以!他必须得好好确认一下!究竟是他误会,还是她怕被拒绝才总是再跨出那一步后又迅速退回去? 目前看来,似乎是后者? #####→_→康医生有作死的倾向…… 话说,你们也晓得我最近忙哈,光是保持更新我就已经竭尽全力了,如果有错别字什么的话你们忽略哈。。实在没有力气检查了。。。 11. 苗筱最终还是没舍得打车,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兜兜转转才回了家。 这一个多小时里,她想了很多…… 康乔约纪央吃饭没什么好奇怪的,他们本来就在一起过,分开也不是因为不爱了,当初那些导致他们不得不放开对方的理由如今也都不存在了,再续前缘仿佛是件顺理成章又皆大欢喜的事。 即便如此,提出复合仍然需要一定的勇气,需要天时、地利、人和,这种情况下,吃什么当然是一件需要斟酌再三的事,偏偏当时身边只有她在,也只能征询她的意见了,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没错,苗筱不觉得奇怪,她只是嫉妒。 她连温饱都成问题了,他却在为风花雪月发愁,怎么可能不嫉妒! 因为嫉妒就去阻碍别人的幸福,这种事她到底还是干不出来的 ,只能默默吞下所有不爽,痛定思痛,然后她思出了一个结论——她必须得尽快康复,为了温饱,为了风花雪月。 于是,她刚到家就冲到电脑边,试着搜索了詹青的名字。 她想要更详细地了解下纪央所说的那件事,总觉得这不仅对她修复詹青的遗体有很大帮助,甚至对她的病情也有一定帮助。 感谢发达的互联网,她很快就找到了那条最初抨击詹青的微博,是个营销大v发出来的,一共有两张照片,除了钟启给他们看的那张,还有一张詹青的正面照,从背景看来是同一天拍摄的,照片上的詹青似乎正在和同事说着什么,嘴角还带着淡淡的微笑,就因为这样,不可避免地被说了——“为什么拍照?准备发朋友圈吗?神情那么轻松,完全不把火灾当回事,这就是我们的消防员。” 微博底下的评论已经多达五万多条,都是对詹青的怀念、以及对原po的抨击。 她试着往前翻了几页,不出所料,直到昨晚官方发布詹青的讣告前,微博下面仍旧充斥着对他的指责。 真是讽刺呢,谣言出来的时候千夫所指,辟谣的时候却无人问津,直到当事人殉职了才换来一句道歉。 这代价沉重到让苗筱觉得心里堵得慌…… 她看不下去了,推开电脑,猛地站起身,走到床边,抖开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 没有什么事是睡一觉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睡一觉。 睡着了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了,甚至还有可能做个美梦,这种一种避世的好方法。 然而,苗筱忘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有很多不愿意回想起来的事情,醒着的时候还有意志力去压制,一旦睡着,记忆便会失控汹涌。 她做了一个梦,一个噩梦…… 梦里遍地的尸体,一具又一具很整齐地码在她面前,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腐臭味以及浓郁的腥味,这景象宛若人间炼狱,可对她来说却是司空见惯了的。 那是一个重大沉船事故的救援现场,大家心里其实都清楚,过了那么多天,已经不可能还有生还者了,打捞上来的全都是尸体。 那些尸体在海水里浸泡了多日,浮肿不堪,难以辨认。 当时也没有设备和人手能够及时修复遗体,可如果暂时先放置着不管的话,很有可能会引发疫情。 于是,苗筱提出了一个方案,她认为这也是当时唯一的办法——让就近的殡仪馆紧急制作大量能容纳这些遗体的特殊棺材,先将遇难者们运送回原籍,然后再集结人手修复。 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个方案到了媒体笔下竟成了放弃救援,而那些看到报道的遇难者家属也认定了她一心只想赚死人钱而罔顾人命。 那天早上,有很多遇难者家属和媒体聚集在他们暂住的救援帐篷外。 对苗筱而言,这才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从这炼狱中挣扎着醒来的时候,她满身大汗,呼吸急促。 她回想起了那些家属的指责、辱骂、甚至殴打,想起了网上对她的口诛笔伐,一时间,人人都是卫道士…… 正当她被回忆吞噬,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在不断放大而她却变得越来越渺小时,门铃声骤然想起。 苗筱惊颤了下,猝然回神,有些害怕又有些茫然地看向四周,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恢复到她熟悉的尺寸。 门铃声还在继续,并且越来越急促。 会是谁呢?说起来,连她父母都不清楚她现在住哪,同事就更不可能知道了,朋友的话……她好像根本就没有什么朋友…… 带着困惑,她翻身下床,小心翼翼地凑到猫眼边往外张望。 映入眼帘的那张脸让她更加觉得奇怪了—— 康乔?! 她该不会是被梦魇缠住了还没醒吧?! ==================================== 是康乔没错! 他就像是时常光顾这里一样,大喇喇地走了进来,环顾起四周。 苗筱的居住环境比他想象得还要糟糕,房间很小,一室户,客厅连着卧室,中间也没有任何的隔断,一览无遗…… “你家怎么能乱成这样?!”他的目光绕了一圈回到了苗筱身上,惊嚷了起来。 严格说来,已经不是“乱”可以形容的了,目所能及一片狼藉,甚至连可以坐的地方都没有。 客厅里堆着很多纸箱,上头还写着“书”、“衣服”之类的字,看样子应该是她之前搬家的箱子,有些甚至都没有打开过,但上头却已经积着厚厚的一层灰,没点日子形成不了,可见她也不是刚搬来还来不及收拾,更像是并不打算在这个地方久住。 沙发上堆着各种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洗过的衣服、裤子、袜子、以及是内衣…… 苗筱也很窘迫,连忙跑到沙发边一股脑地将那些衣物抱了起来,胡乱塞进衣柜里,“你怎么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突然跑来了。” “打了招呼的话你还会让我来吗?”康乔没好气地反问。 她关上衣柜的门,朝着他看了过去,“那还用说?大晚上的跑到一个女孩子家里来你就不觉得奇怪吗?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我考虑下吧,这种老房子人多口杂的,要是传出来什么闲言碎语吃亏的可是我啊!” “哦,那你可能已经吃亏了。” “啊?” 康乔好笑地斜了她眼,“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你家具体门牌号的?” “对哦,你是怎么知道的?”她蹙着眉,自言自语了起来,“虽然是送我回来过,但你没有上来过啊,也不可能是等我到家开灯了数着楼层得出的结论,我明明每次都很有警戒心地目送你离开才上楼的……” 闻言,康乔激动地打断了她,“所以你每次目送我离开是为了防着我?!” “呃……”不一小心说出口了,有点尴尬。 “我居然还以为你只是家教好、有礼貌!” “唔……‘防人之心不可无’确实是我们家的家教之一……” “……” 她偷偷瞄了眼康乔,见他似乎很生气,便试着扯开了话题,“所以你到底怎么知道的?” “你……算了。”继续计较下去似乎也没什么意义,某种意义上来说,作为一个独居的女孩,她有这种意识也的确不是什么坏事。他调整了下心情,试着把自己摘出来摆在一个完全客观的旁观者角度,心里的郁结稍稍淡去了些,“楼下碰到个阿姨,问了下。” “这也能问到?”她在这栋楼没那么有名吧? “很难吗?”康乔转身走到她刚腾出来的沙发边,坐了下来,抬眸扫了她眼,哼道:“光是‘打扮得像颗圣诞树一样五彩缤纷’这个特点,应该就已经会有不少人记住你了。” 她低下头,轻声嘟囔,“我只是想要生活里多一点色彩而已……” 之前因为工作关系,她基本就只能穿冷色调的衣服,其中黑灰色系居多,休假之后终于没了限制和负担,她确实带着几分赌气心态,恨不得立刻就把这些年失去的色彩全都弥补回来。 “猜到了。”康乔笑了笑,支着头道:“不过我倒是觉得,你生活里本来就已经有很多色彩了。” “嗯?”她一头雾水地眨着眼帘。 “你这双手……”他垂下眼帘,看着她那双自然垂放在身前的手,不禁回想起了初次见面时这白净纤细的指尖在他脸上留下的触感,那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可却让他的眼神变得温柔,“能描绘出这世上最温暖也最鲜艳的色彩。” 她轻震了下,清楚感觉到有一股暖流灌入她心口,烫得她心尖发痒,“康医生,你是代表社区来给我送温暖的吗?” “是啊,你这种孤寡少女需要关爱。”说着,他微微弯身,把先放丢放在茶几上那只纸袋子推到她面前,“吃吧。” “什么东西?”苗筱不解地问。 “不是说想吃法餐吗?” “咦?”她不敢置信地凑上前,将袋子里的盒子逐一拿出打开。 黑松露蘑菇汤、鹅肝泡芙、龙虾塔塔、惠灵顿牛排……还真是法餐啊,并且可是说是一顿很丰富的法餐了…… 她惊愕抬眸,感叹道:“你吃法餐居然还打包?!” “……”这是重点吗! “主厨没有冲出来打你吗?” 康乔咬牙白了她眼,“趁热吃,别那么多废话。” 尽管没有打他,但主厨确实冲出来了,面带着狰狞笑容反复跟他强调法餐的终极奥义是摆盘、并反复询问他需要要打包吗? ——“是的,我觉得味道很好,想带回去给我女朋友尝尝。” 他只能用这种话来安抚主厨。 当时坐在他对面的刘琪又一次发出感慨,“做你女朋友果然很幸福呢。” 这一次她说的很真心,而他却觉得很糟心。 那是一种有苦说不出的憋屈!他居然为了一个根本不是女朋友的人做到这种地步! “哇!超好吃的欸!” 苗筱的惊叹声传来,唤回了他的神。 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好像也没有那么憋屈,甚至不由自主地弯起了眼眉,连语气也兴奋了起来,像个孩子般的炫耀着,“是吧是吧,觉得味道不错就想带给你尝尝。” “啊……”她有些惊讶,“是给我带的?” 他笑容一僵,反问:“不然呢?” “我还以为是你吃剩下的呢。” “……”果然还是很憋屈! “这么说来,你难道是特意来给我送这些的?” “算是吧……”他说得模棱两可。 “算是?” “说起来……”他略显无措地挠了挠头,“你不好奇我下午去哪了吗?” 她愣了下,摇了摇头,“不好奇。” “……那你也不想知道我为什么约纪央吃饭吗?” 苗筱低下头,刻意不去看他,这样才能维持正确立场,“这是你的私事,跟我没什么关系。” “刘琪的事呢,你也不想知道吗?” “病人的隐私是不能跟不相关的人透露的吧。” 跟她说话是很容易被摧毁理性的,康乔就是典型案例,他理智溃散,头脑一热,失口喊道:“那你就试着变成跟我息息相关的人啊!” “…………” #####→_→康医生就这点能耐了,作死也作不了多久,分分钟回来跪下认错的那种。。。 话说,这章分量是不是足足哒~~~这样我就能理直气壮地请假了,毕竟我不是单身狗嘛,情人节还是要过的,不能冷落了日叔(^o^)/~ 然后除夕要大扫除吃年饭,估计也没有时间开电脑的说,初一更新,么么哒。 12. 苗筱讷讷地看着康乔,怔忡了好一会才再次启唇…… “你放心吧。”她信誓旦旦地给出保证,“即使可能还会发病,我也会试着坚持下去的,实在不行,我也可以像上次那样给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提供一些意见,总之,在这件事上我们肯定会息息相关的。” “……”康乔有点想哭。 “康医生,你怎么了?”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苗筱担忧地问。 “没事,只是有点感动……”冷静下来想想,她能这么理解似乎也不是坏事,起码他刚才的冲动还有挽回的余地,“你能这样想真是太好了。” “嗯,我也觉得这应该算是个好现象。”说到这,她心情格外得好,尽管依旧面无表情,但眼神里有光芒在闪烁,“虽然刚才做了噩梦,不过却让我意识到有些事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天没有塌、地球还在转、而我还能吃着人间美味。” “噩梦?”康乔微微眯了下眼眸,“你梦到什么?” “先不说这个了……”她突然伸出手,轻轻敲了几下面前那台笔记本电脑的键盘,唤醒了休眠状态的屏幕,“我下午去看了下最初抨击詹青的那条微博,然后发现评论里有人把詹青和刘琪的微博贴出来了,我不是很想看,你要不要看一下,说不定会对刘琪的恢复有帮助。” 康乔没有说话,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会,突然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怎…怎么了?”毫无预警的动作让苗筱吓了跳。 他淡淡地瞥了她眼,自言自语般地咕哝了句,“怪不得会做噩梦。” “啊?” 康乔再次启唇,语气里透着些许责怪,“没事去看这些干什么?” “就是因为没事啊,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试着去深入了解下詹青……” “这种事交给我来做,你只需要像以前那样心无旁骛地站在操作台前就好了。” 苗筱努了努唇,并没有因为他这番难得体贴的话而感动,反而忍不住犯起嘀咕,“你忙着撩病人还来不及呢,哪有空去做。” “哈!”他忽然笑了声。 “……”有些诡异又寓意不明的声音让苗筱一头雾水。 他笑意加深,“不是说我的私生活跟你无关吗?” “本来是这样的,可是你不是也说了要我跟你息息相关吗?” “嗯,挺好的,保持下去。”康乔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我是不可能对病人出手的,上午那样对刘琪也不过就是一种治疗手段而已,你不是都知道吗?” “康医生,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纪央吗?”她所说的病人根本就不是指刘琪好吗! “……” “嘁。”苗筱嗤了声,哼道:“说的好像没出过手一样。” “……就是因为有过那种经验,所以再也不会去尝试了。” “哦,所以你们今晚吃饭的时候就只是在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吗?” “我只是让她帮忙把刘琪一块约出来聊聊而已。” “呵呵。”她溢出一记冷笑,“康医生,跟您息息相关的人可真多啊。” “这不一样,她跟刘琪是朋友,能让刘琪放松戒心……”他下意识地解释,然而,说到一半又突然顿住,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思忖了片刻后,他蓦然抬眸朝着苗筱看了过去,“你刚才……”刚才是在装傻吗?她其实很清楚他所说的“试着变成跟我息息相关的人”是什么意思?! 苗筱没让他有机会追问清楚,故意打了岔,“忽然觉得心理平衡了。” “嗯?”这寓意不明的话很有效地引起了康乔的兴趣,以至于他完全忘了重点。 “原来你不管跟谁吃饭都是为了工作。” “基本上是,但例外也是会有的。” “是吗?”她显然不太相信会有例外。 “就算是我,跟女朋友吃饭的时候也不会谈工作的。” “就算是你,也请等有了女朋友之后再说这话才比较有说服力。” “有道理。”他支着头,眼眸带笑地看着苗筱,道:“那我等你吃完了再谈工作。” “欸?”她一愣,高频率地眨着眼帘,好一会后重新回过神,“不用不用,我就随便吐个槽,你不用太放在心上,再说这种打包的法餐无论谈不谈工作吃起来也不会有多大区别,所以你谈吧,尽情地谈。” “……”康乔陷入语塞,无力地瞪着她,已经无法分辨她究竟是在装傻还是真傻,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果然还是误会了吧! “看着我干什么?赶紧的呀,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撇了撇唇,不情不愿地哼道:“今晚刘琪确实说了很多,那件事之后,原本要辞职的人是詹青,但她抢先了一步。” “所以她其实是在自责?觉得是自己害死了詹青?如果当时詹青辞职成功的话,说不定就不会死了呢。” 康乔微微点头,“确实有这种想法,但问题是,她了解詹青,知道他之所以选择做消防是因为理想,对这个职业詹青是有使命感的。我下午的时候去了趟他们中队,听詹青的同事说,他之前就一直觉得殉职对于消防员来说就想是战士死在了沙场上,是死得其所。这一点刘琪也是清楚的,她不希望自己的爱成为詹青的枷锁,他可以救更多了、也想要救更多了,不应该也不可能只属于她,即便时光可以倒流,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这导致了她的情况要比我想象得还要麻烦一些,既自责却又不后悔,就是这种矛盾的心态让她扭曲了。” “可是说不定詹青当时想辞职是因为心灰意冷了呢?他都已经被他想要救的那些人骂成这样了,想要放弃也是人之常情吧。”说这话的时候苗筱有些激动。 很典型的共情反应让康乔意识到,在讲述詹青的事情之前,他可能得先解开一部分苗筱的心结。 想到这,他突然问:“知道我下午为什么没有带你一起去吗?” “为什么?” 他调整了下坐姿,身体微微前倾,靠近苗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生怕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表情,“因为太相似了,所以怕你会被詹青的事情影响,从而导致病情加重。” “你……”事实上,他根本不需要这么认真地打量她,诧异之情已经从她眼底溢出来了,明显得很,“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说过我不会问,但并不代表我不会查,作为一个心理医生,如果对病人的情况一无所知的话,那岂不是很有可能会误采雷区?”说到这,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补充了句,“这只是打个比方,你不是我的病人。” “……”这种强调到底有什么意义?明明心理医生该做的事情他都已经做了。 “之所以改变主意告诉你这些,是因为经过了解后我发现詹青跟你的情况截然相反,我或许没有资格跟你说‘那些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詹青有。”说着,他掏出手机,点开相册,递给苗筱,“这些是他们中队长和刘琪给我的照片,你看一下吧。” 她抬手接过,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在迪斯尼城堡前拍的照片,詹青搂着刘琪,俩人都笑得很开心。 她继续往下翻,有不少詹青和刘琪出去玩时拍的照片,还有一些是和他同事的,每一张他都是笑着的。 再往后是好几张各种火灾现场的,并没有詹青,她很快就意识到,那是因为这些照片就是出自詹青之手的,他依然认真地记录着,没有丝毫的恐惧、懈怠、或逃避。 “眼睛是不会骗人的,强颜欢笑、自欺欺人……这些情绪都会在眼睛里体现出来,可他的眼神一如既往。”见她翻看的差不多了,康乔才再次启唇。 “他是怎么做到的……”她下午在微博上见过他的正面照,虽然拍得不是很清晰,但所表现出来的整体气质跟事发后的詹青没有丝毫差别,他还是他,努力生活,坚持做着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我没办法给你肯定答案,毕竟他已经不在了,无从考证;但是,根据我从他身边那些人口中了解到的讯息来看,我想大概他认为消防员就只是自己的本职工作,没什么了不起的,不需要别人歌颂,也不需要别人认可,即使所有人都不理解,火还是要救的,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听起来还真是简单呢,但苗筱比任何人都清楚,要做到这种程度太难了。 要战胜那些误解和辱骂,需要无比强大的信念吧? 至少目前为止她还不具备这种程度的信念,但她至少可以理解詹青了。 年初那件事只是刘琪的病因,跟詹青没有任何关系,扑向火场的那一霎他并未考虑过会不会回不来,临死的瞬间想必也从未考虑过是否能换来道歉,因为在他看来,那些人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 反而是他,如果来得及的话,他应该会想跟刘琪说声抱歉吧。 对于一个殉职的战士而言,他的遗愿似乎并不难猜——活着的时候他必须为人民服务,那是他的使命,他背负着无数信赖逆行,战斗到了最后一刻,是时候该卸下责任了,这一次,他一定只想心无旁骛的为人子、为人夫。 而她或许能够帮他达成愿望…… 想到这,苗筱猛地打起精神,“康医生,我们明天一早就得去殡仪馆!” “……为什么?” “没时间了,后天就是葬礼了。” “我是说,为什么是‘我们’?!”放过他好吗! 苗筱微微起身,上半身横过茶几,紧握住他的手,深情款款地道:“因为,我需要你。” 他的意志力被越来越快的心跳摧毁了,喉结被脖颈上滚动了数回后,他艰涩启唇,“我有一个想法……” “嗯?”她求知若渴地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是这样……”康乔顿了顿,这个想法得慢慢铺陈,“你说的对,没时间了,我们明天得早点去。” “对呀,我觉得最好是六点就出发。” “太晚了,五点吧。” “如果你可以的话,我当然没问题啊。”要不是担心他晚上去殡仪馆又会操心地球、纠结人类起源,她恨不得现在就去。 “可以是可以,但这样一来我就得早点休息,可是从你家回我家差不多得大半个小时,我到家就已经很晚了,还得洗澡,估计没有十二点睡不了,所以我认为最科学的办法就是我今晚干脆睡你这……” “那你还不走?” “啊?” “现在才八点多,回去洗个澡赶紧睡,应该能睡够八小时。” “……”就不能走一次他的套路吗! “愣着干什么,快回去呀。”说着,她站起身,不由分说地把康乔从沙发上拉了起来。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被推出了门外。 说好的需要他呢?! #####狗年快乐哟 13. 苗筱久违的睡了个好觉,但似乎康乔睡得不怎么好,凌晨四点零四分的时候她就接到了他的电话,美其名曰是叫早,但无论是他的语气还是这个看起来就很不祥的时间,仿佛都透着股报复社会的气息。 鉴于她心情甚好,也就懒得计较了。 又在床上赖了半个多小时后,她终于舍得挣脱被窝,然后以一种完全不像女人的速度完成了洗漱。 五点整,康乔发来了微信,让她下楼。 她立刻出发,脚步甚至有些欢快,走到了康乔的车边后,她深吸了口气,如同下定了重大决心般,一鼓作气拉开了副驾驶座的门。 在詹青身上她学到了很多,也有了强烈的想要再次尝试的冲动,这跟之前替潘悦修复遗容时的心情很不一样,那时候她更多的是为了让康乔答应替她治疗,而现在的她想的是该如何自愈。 不是都说再好的心理医生也治不了不愿自愈的人吗? 虽说她一直以来似乎表现都很积极,但事实上,她只是在积极地寻求别人的帮助,却从未想过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昨晚她躺在床上想了很多,也意识到了自己已经在原地徘徊了太久,是时候该重新开始了,不管是工作……还是感情…… “早啊。”亲切的问候声扑面而来,来自于副驾驶座上的纪央。 她微微仰着头,面带笑容,看起来心情要比苗筱还要好。 瞬间,苗筱就像是被点了穴般,紧紧抓着副驾驶座的门把手,呆站在车边。 “……”这反映让驾驶座上的康乔也不由地尴尬起来,或者说是懊恼更正确。 为什么这家伙会打开副驾驶座的门?她想干什么?是想坐吗?不是说这个位置只有关系特别亲密的人才可以坐吗?这是打算跟他变成亲密关系意思?! 好纠结,好想问清楚,可是现在这种情况就算她原本真有那种意思也都已经打消了吧! 所以说为什么会是这种情况下啊,她倒是事先打声招呼啊! “那个……”夹在在他们之间的纪央渐渐开始感觉到了不自在,她干笑着启唇打破沉默,“要不我坐后面去吧。” “不用。”话音未落,苗筱就已经用力甩上了副驾驶座的门,转身钻进了后座。 几乎同时,康乔的头狠狠撞向了面前的方向盘。 制造出的声响吸引了纪央的目光,她担忧地问:“你……还好吧?” “不太好……”他转过头,颓败地趴在方向盘上,生无可恋地道:“感觉自己好像错过了一个亿。” 纪央张了张唇,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已经钻入后座的苗筱主动跟她打起了招呼。 “纪小姐,您今天不用训练吗?”她边关上车门,边问。 纪央看了眼康乔,见他仍旧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只好噙着笑意半侧过身体,回道:“下午才训练。刘琪拜托我帮忙替她去一趟殡仪馆,看有没有什么能够帮到你们的,正好我也有空。” “那多不好意思,让你那么早起床,休息对于运动员来说是很重要的吧?” 纪央笑着摇了摇头,“没关系的,我也习惯早起了。” “其实你不必这么辛苦的,虽然我们确实希望熟悉詹青的人能来确认下细节,是刘琪当然最好,实在不行的话他那些同事也可以,犯不着劳您大驾的。”说话时,苗筱始终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神不冷也不热,没有丝毫的情绪。 尽管如此,她言语中的攻击性也已经很明显了,明显到纪央想要忽略都难。 康乔当然更加不可能忽略,他深吸了口气,直起身,抬了抬眸,透过后视镜看着苗筱,语气有些严肃地道:“苗筱,这是工作,别任性。” “……我任性?分明是你们俩在假公济私吧!” 他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有些无力地反驳,“不是……” “是!”话音未落就被纪央打断,她转过身,挑衅地看着苗筱,道:“我是有私心的,虽然说是帮刘琪,但其实我更希望可以帮到康乔,这样说你满意了吗!” 纪央是故意这么说的,因为委屈,虽然在别人看来她根本没有这种资格,但就算是她也会有人之常情。 就在昨天,她才刚被康乔明确拒绝过,如果可以的话,短期之内她都不想再见到他。 可是刘琪的请求她没办法拒绝,在死别面前,她那些矫情的小情绪根本上不了台面,即便再难看,她还是硬着头皮来了。 光是要装作若无其事她就已经竭尽全力了,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理会苗筱的无理取闹。 然而,苗筱显然不可能明白她的尴尬…… “你看你看!”她激动地指着纪央,告状似的冲着康乔喊道:“她承认了!” 康乔无奈地看了眼纪央,“你也别闹。” “……”那种近乎恳求的语气让纪央不得不地偃旗息鼓,看得出光是应付苗筱就已经够他受的了,如果她再添乱的话,估计今天就干不成正事了。 她的配合让康乔稍稍松了口气,这才转过身,耐心地向苗筱解释了起来,“临出门的时候刘琪打电话给我,说是希望能让纪央替她去殡仪馆,事出突然,我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声,这的确是我不对,等这件事结束之后我会好好跟你道歉的,现在重要的是詹青。作为一个遗体整容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逝者家属的心情,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去面对,可是又放心不下,所以委托朋友来帮忙,仅此而已。” 这番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但也就是因为太有道理了,反而让苗筱更加的生气。 跟康乔无关,她气的是自己,明知道应该保持理性的,却还是把私人情绪放在了逝者前面,更可怕的是,就算是被这么说了之后她仍旧无法将那些不该存在的情绪消化掉。 并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情况了,曾有一段时间她几乎每天都在这种矛盾中度过,又因为迫切得想要恢复正常反而变得愈发焦虑,而她至今都没有找到方法去缓解。 就在她回想起那股熟悉的烦躁时…… “你先冷静一下。”康乔再次启唇,边说边将一旁杯托上的保温杯递给她,“喝点甜的能让心情变好。” “……”这话让苗筱猛地一震,看着他的眼神也有些恍惚。 不太对劲的模样让康乔略显担忧地蹙了蹙眉,“怎么了?” 她回过神,带着些许诧异地看着面前那只保温杯,“这里面……该不会是热巧克力吧?” “嗯。”他点了点头,特意强调,“手工调配的。” 苗筱没敢轻易感动,谁知道他是不是雨露均沾?于是,她转头询问起纪央,“你有吗?” 纪央白了她眼,哼道:“没有。” “噗……”康乔忍不住笑出了声。 苗筱朝着他瞪了过去,“你笑什么?” “我说你啊……”他忍不住伸出手,捏住她的脸颊,“也太可爱了吧。” “很痛啦。”她扭头躲开了康乔的手。 其实一点都不痛,他力道很轻,但指尖的温度却让她觉得有些烫,烫得她面颊泛红。 为了化解尴尬,苗筱慌乱地抢过了他手里的保温杯,拧开盖子,试探性地抿了口,没有她想象中的烫,是那种刚好可以下嘴的温热,她又喝了一大口,牛奶混合着可可粉制造出了一种微妙的甜,甜得让人心神荡漾。 康乔歪着头,嘴角微微上翘,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说不上为什么,虽然她仍旧是那张毫无新意的面瘫脸,但他仿佛能在她眼底读到笑意。 为了确定自己的感觉,他张了张唇,问:“还生气吗?” 苗筱愣了下,片刻后才轻声嘟囔,“不气了……” “那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她默默点了下头,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保温杯,分明应该感觉不到丝毫温度的,可她却觉得很温暖。 这种温暖让她明白了一些事…… 可她无法确定,现在才搞明白这些该说是太晚了呢,还是说刚好? #####话说今天要去芬兰了,时差什么的我不太会算,所以也不是很确定接下来几天的更新时间,总之你们想到了就来瞄一眼吧……祝我能看到极光啊(^o^)/~ 14. 纪央对殡仪馆的印象还停留在潘悦葬礼的时候,那一天很混乱,她能记得的就只有悲伤情绪、以及嘈杂…… 是的,嘈杂。 殡仪馆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的死气沉沉,相反,人来人往,很热闹。 在等待骨灰的休息区里,她见到了很多逝者家属,他们大部分都红着眼睛却带着笑,是强颜欢笑,为了担心他们的亲人朋友,也为了自己,他们用力地笑着,就像是在说——“不管以后的路有多难,总还是要走下去的,那哭着不如笑着。” 因为那些称不上好看的笑容,纪央甚至觉得殡仪馆不仅仅意味着终结,也意味着重新开始。 她并不害怕、也不排斥这里…… 这一刻,她决定收回这句话! 再次来到殡仪馆,和之前的感受完全不同! 他们抵达的时候才六点多,天色还没亮透,然后,她见到了殡仪馆的真实模样。 虽然已经有不少工作人员在准备,但那些人几乎没有交谈、也没有表情,更遑论笑容,在他们身上纪央感觉不到丝毫的人气,她甚至觉得自己误入了一座死城。 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她,面对这种气氛难免会觉得不适。 让她没料到的是,率先察觉到她的异样并停下脚步表示关心的人竟然是苗筱…… “纪小姐,你还好吗?” 扑面而来的询问生算不上温柔,但却让纪央稍稍放松了些,她沉了沉气,努力不想给他们添麻烦,“还…还好。” “嗯。”苗筱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眸看向了康乔。 “……”看他干什么?他有些茫然。 苗筱皱了下眉,一个劲地朝着他使眼色。 “……”他愣了愣,片刻后,似乎有些明白了她的意思,郑重地点了下头。 见状,苗筱才挪开目光,重新举步。 康乔立刻追了上去。 她放慢脚步,他也跟着放慢;她加快脚步,他也跟着加快……简直是把“亦步亦趋”演绎得淋漓尽致…… “你跟着我干什么?”终于,苗筱咬了咬牙,忍不可忍地问。 “不是你让我跟着的吗?”康乔一脸的无辜。 苗筱更无辜,“我什么时候让你跟着了?” “就刚才啊,你拼命冲着我……这样……这样……”他学着她刚才的样子不停地挤眉弄眼,“这难道不是让我跟纪央保持距离只准跟着你的意思吗?” “你神经病啊!”苗筱失控地吼了句,感觉到身后的纪央投来了好奇侧目,她赶紧要低声音,继续道:“我是让你好好安抚下你的前女友!” “……是这样吗?” “不然呢?” 康乔有些失望地撇了撇唇,语气很不友善,“有什么好安抚的,她这不是挺好的嘛。” “你真的是心理医生吗?”苗筱匪夷所思地看着他,“连我都能看出来她在逞强了,你看不出来?” “看出来了又如何?关我什么事?” “她不是你前女友吗?” “你都说了是‘前’女友了……”康乔没好气地斜了她眼,道理看来是讲不通的,只能试图让她设身处地来理解他,“你会关心你的前男友吗?” 她想也不想地回道:“我会啊。” “你有前男友?!”这个回答出乎意料了! “康医生,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苗筱蹙了蹙眉,不悦地看着他,“我长得又不差,怎么可能没谈过恋爱。” “这叫什么话……” “干什么?你对我的长相有意见吗?!” “没有,你长得不差我承认,但是这跟有没有谈过恋爱有必然联系吗?你前男友看上的就只有你那张脸吗?明明你身上有那么多闪光点,他都看不到吗?他是智障吧!” “……” “我就不一样了,我双商都很高。”说这话的时候,他表情很得意。 苗筱却很不捧场地抛去白眼,“得了吧,你怕也是个智障吧。” “啊?”沉浸在骄傲中的康乔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没什么,赶紧走。”苗筱很不自在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加快了步伐,尽管表面看起来依然很平静,但同手同脚的走路姿势却出卖了她。 ……平静个屁啊!她现在心跳非常乱,脸一定要非常红! “不是……”康乔很不体贴地追了上去,“你先把话说清楚,我怎么就智障了?” “……”居然在殡仪馆里说这种话,还是在她即将面对遗体的前夕,这不是智障是什么?这分明应该是花前月下花好月圆时的台词吧! “咦?你怎么脸红了?” “康医生,你能闭嘴吗?”她转头扫去瞪视,因为被揭穿,脸颊愈发得烧烫,“还让不让我好好工作了!” “哦。”他点了点头,却只安静了片刻又按捺不住了,“可是你到底为什么脸红?” “…………”啊!真想把他丢进焚化炉里啊! 尽管苗筱想要弄死康乔的欲望很强烈,可是在他们身后的纪央看来却堪比打情骂俏。 说一点也不嫉妒当然是不可能的,和大部分求而不得的人一样,纪央也免不了会有困惑——为什么会是苗筱? 论长相,苗筱或许算得上清秀,也只是或许,事实上,她那种浮夸又不修边幅的打扮太辣眼睛,让人根本没兴趣细究她到底长得如何。 论个性,她直来直往、爱憎分明且完全不懂得隐藏、更不会为了顾全大局而委屈了自己,这种人说好听了叫直率,说得直接一点就是情商低,分明是康乔最不擅长应付的类型。 总之,纪央没有在她身上看到丝毫康乔所说的闪光点。 当然她也承认,因为立场问题,她对苗筱的评价也许不是那么客观;可如果想要她彻底死心,需要的不正是那种“即便再不甘也不得不认输”的心情吗? 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他们拐过转角,走廊尽头有个工作人员模样的人像是在等他们。 对方一见到他们就迎上前,和苗筱打了声招呼后,转头朝着她看了过来。 和刚才见过的那些工作人员比起来,眼前这位要稍微显得有点人情味,他是笑着的,尽管看起来不太明显,但纪央还能感觉到他在笑,那是一种礼貌也又不失庄重的笑容。 “这是詹青的朋友。”苗筱向对方简单地介绍了下她。 “纪小姐,您好。”对方显然是认出了她,但表现得很平静,给人一种专业感。 “这位是负责3d打印技术的郭师傅。”介绍完对方后,苗筱直奔主题,“你一会跟着郭师傅就行,不用太紧张,只需要把詹青的照片和一些个人信息给他,他会生成詹青的面部然后让你确认,如果有什么地方需要调整的话一定要告诉他。调整完毕之后就能生成三维立体模型了,到时候他会让你再确定一下,没什么问题就能进行打印的,到此为止,你的工作就结束了。” “只是这样就好了吗?”纪央有些诧异,她以为等待着她的会是更加严峻的任务,甚至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去面对詹青的遗体。 “嗯。”苗筱微微点了下头,“虽然听起来很简单,但我们后期的修复工作都将建立在3d模型之上,所以,拜托你了。” 在她的眉宇间,纪央读到了一丝信赖,按理说她们之间是不应该存在这种东西的,从早上苗筱看到她起所展现出的种种不友善来看,她们是一样的,对彼此都有着偏见。 可是这一刻,她却像换了个人般。 毫不夸张地说,她觉得苗筱在发光,那是一种及其微弱的光芒…… 纪央仿佛明白了——为什么是苗筱?并不是康乔的口味变了,相反,一如他当年被她拼了命游泳的样子所吸引一样,这种为了自己所喜欢的事情可以抛开一切的个性确实是康乔所喜欢的。苗筱有着和她如出一辙的热忱,又和总是被形容成太阳的她不同,苗筱是星星,即使身处黑暗也能固执地闪耀着,点缀着漆黑夜空,对于那些等待着黎明到来的人而言,星星无疑是最好的陪伴。 如果几年前,她有足够的信心可以赢苗筱,因为那时候的康乔是初生牛犊,意气风发地行走在阳光下,无暇去看星空。 可是现在……即便再不甘也不得不认输……这种滋味,她终于还是尝到了。 康乔的黑夜有一半是她给的,而苗筱却是能点亮夜空的人。 她长吁是一口气,是释然,也是无奈,彻底把自己摘了出来,仅仅以詹青和刘琪朋友的身份看着苗筱,给出郑重保证,“我会尽力的。” 苗筱讷讷地看了她会,总觉得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和刚才有点不同,可又说不清到底是哪不同。 于是,她又一次冲着康乔不停地使眼色。 “……是是是,我知道了,知道了。”康乔认命地走上前,冲着面前的那位郭师傅道:“走吧,我陪她一块去。” “……”神经病啊!她的意思是,让他离纪央远点,不要再做任何会让对方误会的事情! 对于纪央,苗筱并不是那么了解,但是感情的事她还是有过经验的。 经验告诉她,纪央不对劲,那种不对劲她仿佛也经历过,是在悬崖边游走。这种时候,从理性角度而言,是希望对方能够狠狠推自己一把的,干脆让她摔得粉身碎骨彻底死心;可是从感性角度而言,哪怕对方什么也不做,只是站在悬崖边静静看着她,她都会认定那是不舍…… 这么说来,康乔也有可能是真的还有不舍吧?! #####emmmm……玩得有点high,这对于没有存稿的我来说是很致命的……虽然如此,我还是苦苦挣扎着在爱沙尼亚送来了更新。。。你们就勉强感动一下好伐。。。 15. 故事里说:只要坚持,鸟能填海、人能移山、水能穿石、铁杵能磨成针。 这些道理苗筱曾经也是深信不疑的,可是,生活却渐渐教会了她——再强大的信念也战胜不了现实的无奈。 就好比,无论她有多么想要修复那些逝者的遗容,办不到就是办不到,这一次也没有例外……或者该说,这一次反而要比之前更加糟糕,仅仅只是在做一些准备工作她就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焦躁,甚至还有些害怕。 而她必须尽快调整过来才行,和潘悦的情况不同,詹青的遗体损毁程度很严重,修复难度也很大,作为主要负责人,她如果表现出胆怯是会直接影响到其他人的。 幸好这个时间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几乎都忙,这里的遗体整容师通常还需要担任追悼会的主持工作,操作间里就只有她和钟启…… 是的!她忘了一旁还有前来查看情况的钟启! 察觉到她的异样后,钟启不禁有些担心,“你还好吗?” “很好啊。”虽然逞强毫无意义,可她必须得这么做,再怎么说钟启也是卫计委的人,她不想让卫计委那边觉得她的职业生涯到头了。 只是她的话显然没什么说服力,钟启还是不太放心,只能换了种问法,“康乔今天没有陪你来吗?” 苗筱轻轻怔了下,片刻后才回道:“他在郭师傅那边陪纪小姐。” “那还好……”钟启毫不掩饰地松了口气,“他们那边应该很快就会忙完了。” “忙完了大概也不会过来的。” “啊?”这个答案让钟启很意外,“他一会还有事吗?” “总不能让纪小姐自己回去吧?送她回去之后,康医生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听起来合情合理的说辞反而让钟启更加的不敢置信了,“他跟你说他要送纪央回去?” “倒是也没有明确说过,可是这种理所当然的事也没必要刻意说吧。” “苗老师,你是不是对康乔有什么误会?”钟启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既不是绅士,也不是暖男,在他的字典里没有理所当然,只有等价交换。” “……纪小姐不是他的前女友吗?”送前女友回家而已,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怎么还牵涉到人品了。 “问题就在这,有这时间他还不如送刘琪回家呢,起码病人能让他赚钱,前女友除了会给他带来伤害之外还能有什么?” “伤害?”这个用词让苗筱蹙起了眉心,直觉告诉她这背后似乎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故事。 “说来话长,总之……”钟启沉了沉气,下了结论,“康乔就只有可能送三种人回家,病人、女朋友和即将成为他女朋友的人,很明显,无论哪种纪央都已经沾不上边了。” 苗筱眼眸忽然亮了起来,有些激动地喊开了,“他有送我回家过!” “是吗?那恭喜你啊。”钟启的语气很平淡,他丝毫都不觉得意外。 “也就是说,康医生承认我是他的病人了?!” “……”这个结论倒是让钟启很意外! 有人问出了钟启的心声,“为什么是病人?就不能是女朋友吗?” 是康乔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从操作室的门边飘来。 闻声,苗筱有些激动地转头朝着门口看去,的确是康乔没错,他正倚在门边,双手交错盘在胸前,看起来很气定神闲,仿佛已经在那儿站了有一会了。 “问你话呢。”康乔冲着她扬了扬眉,“傻了?” “啊……”苗筱轻震了下回过神,取而代之的是惊讶,“你怎么在这?!” “……不然我应该在哪?” “纪小姐呢?”该不会是进展得不顺利吧?这是苗筱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 “回去了。”康乔漫不经心地回了句,往前跨了步,转身关上了门。 虽然很想继续耍帅,但是考虑到操作间需要相对比较密闭的空间,以免遗体身上所携带的细菌感染到外面那些没有穿防护服的人,他还是决定适可而止;虽然也很想跟苗筱把刚才的话题继续下去,可这里显然不适合风花雪月,他也只能暂时打住。 “回去了?”苗筱满脸的不敢置信,“你真的没有送她吗?” “她说她自己打车回去。” “她说她自己打车回去?!” “你是鹦鹉吗?” “不是……她说自己打车你就让她打啦?”之前她还觉得对康乔有误会的人应该是钟启才对,毕竟之前他对待纪央可以说是奉若珍宝了,怎么可能不送她。 “又不是三岁小孩了。”他不以为然地咕哝了句。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这里可是殡仪馆啊,很难打车的……” “这么一说好像也有道理,要不我还是去送她一下?”说着,他作势转身。 “欸……”苗筱下意识地喊住了他。 他顿住脚步,转过身,有些故意地问:“怎么了?” “那个……”苗筱支吾着道:“现在是白天,车子也不是那么难打……” 康乔不由自主地弯起嘴角,自言自语般地叹道:“你果然很需要我啊。” “……”这是事实,她没办法否认,但又总觉得他所谓的“需要”似乎还有着另一层她不太想承认的意思,于是她只好选择沉默。 “你脸红什么?” 苗筱倏地伸出手捂住脸颊,传递到手心的烧烫感反而让她的脸红症状加剧了,“太…太热了……” “哈……”钟启很不捧场地溢出一记夸张笑声,“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殡仪馆操作间热的。” 苗筱恼羞成怒地朝着钟启瞪了过去,“卫计委是派你来玩的吗?!” “……”钟启很无辜,他只是来查看情况的,可是现在也没有情况让他查看啊。 “还有你……”苗筱非常雨露均沾地看向了康乔,酝酿了很久,实在是想不出去有什么好指责他的,最终就只憋出了句,“算了,干活吧。” 康乔收起了玩笑,柔声道:“别干了,去休息下吧。” “哪有时间休息,明天就是追悼会了。” “刚才听郭师傅说,3d打印的过程很漫长,要到晚上才能完成。” 苗筱点了点头,“嗯,差不多吧。” “那你干什么活?” “面部修复之前还有很多活要干啊。比如说假发,现成的假发是很难达到逼真效果的,尤其詹青原本还是板寸头,如果要还原的话得靠手工制作;还有他的手部损毁也很严重,昨晚郭师傅已经把手部模型打印出来了,我想先把他的手修复好。” 康乔皱了皱眉,看向钟启,问:“家属还要求修复手部吗?” “倒是没有特意提出这种要求。” 苗筱赶紧道:“是我自己想要修复的。” “……你其实是学汽修的吧?习惯了按面收费吗?” “康医生,麻烦你尊重一下逝者。”有他这么说话的吗! “那你倒是先尊重一下人家家属的意愿啊。先不说你这样擅自做主是否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就算到时候家属很满意,甚至表示感谢,那又如何?你本可以不用做这些的,事实上,你的情况也不适合盲目增加工作量。” “可是詹青被送来的时候,右手是这个姿势的……”说着,她用自己的手比划了起来,拇指从食指和中指下方穿过,紧按着无名指,握成了一个别扭的拳头,“很奇怪是不是?我们研究了下,也跟医院方面确认过了,他的无名指上原本是有一枚结婚戒指的,院方已经作为遗物交还给他的家属了。也就是说,他当时正在摸戒指,用他最后的意识。” “……”一股梗塞感堵在了康乔的喉间。 “我昨天注意到刘小姐是戴着结婚戒指的,她还在遵守和詹青之间的承诺,我想让她知道詹青也是一样的。可惜,他的手基本已经毁了,如果不修复的话戴不了戒指。” “…………”康乔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倒是一旁的钟启情不自禁地感慨道:“沈主任坚持要找你是对的。詹青能在人生最后一段旅程中遇见你,也是一种幸运。” 这话让苗筱脸色微僵,心虚地低下头,咕哝道:“你太抬举我了,我这么做也是有私心的……” “嗯?”钟启不太明白地蹙了下眉头。 她抬眸朝着康乔看了过去,“这么做对刘小姐的病情说不定会有好处吧?” 康乔点了点头,“确实应该会有些帮助。” “那就好……”她暗暗松了口气,“我也希望可以帮到你。”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如果不是康乔费力去聆听甚至难以捕捉到,可当他听清之后却觉得每一个字都格外有力,重重地撞向他的胸口,撞开了那层蒙在他心上的彷徨。 终于,他确定了一件事——他喜欢上苗筱了。 喜欢到她仅仅只是流露出些许对他的在意,他便觉得恍若拥有了全世界。 #####久违的更新……不好意思,让你们等了那么久,稍微有点卡,摸索了好几天感觉……接下来应该能恢复正常更新了,放心吧。。完稿之前我不会再出去浪了。。。 16. 一直到凌晨五点多的时候,詹青的遗容修复工作终于完成了。 历经二十多个小时,不难想象这个过程有多难熬,但意外的是,苗筱竟然没有发病。 但这并不代表她的情况有所好转,事实上,期间她仍然会感觉到不适,只是幸好有康乔在。 虽然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似悠闲,却又总能在她即将到达极限时让她停下休息,每一次时机都是那么刚刚好。 得多观察入微才能这么精准? 他的视线应该是几乎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并且始终处于聚精会神的状态。 结束的时候,苗筱累得连话都不想说,她想,康乔多半也不会有多轻松。 可当她睡着的时候,迷迷糊糊间还感觉到康乔给她盖了件衣服,让她平躺了下来,枕在了他的膝盖上。那个位置特别温暖,总觉得比她家里的床还要舒服;那双替她捋开颊边碎发的手特别温柔,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工艺品。 这应该就是他之前说过的“全方位呵护vip服务”吧? 她成功了呢,康乔终于认真把她当成病人看待了…… 带着这种念头,她嘴角不自觉地上翘,进入了梦乡。 苗筱也不是第一次在殡仪馆后勤办公室睡觉了,对于这里遗体整容师来说这是家常便饭,每次工作到凌晨之后,为了不耽误接下来追悼会和家属的碰面,他们通常是来不及回家的,只能在办公室里将就一下,这种睡眠自然也不可能太沉。 但是这一次她却睡得很沉,直到被外头的喧哗声吵醒,她甚至还有些云里雾里,一瞬间有点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连时间都有些紊乱…… “醒啦?”一记问候声从身旁传来。 她愣了愣,茫然地转头看了过去,映入眼帘的是钟启那张有些诡异的笑脸。 他搬了张凳子,反放在沙发边,岔着腿靠坐着,单手指着头倚在椅背上,用一种慈母般的笑容看着她。 看得苗筱瘆得慌,猛然弹坐了起来。 幅度颇大的动作惊醒了端坐在沙发上被她枕着膝盖的康乔,他显然是个有起床气的人,剑眉紧蹙,略显不耐地哼了句,“你干什么……” “你问他啊!”苗筱果断把锅甩给钟启。 钟启甚是无辜,“我什么都没干啊。” 康乔这才察觉到坐在沙发旁的钟启,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是狗吗?喜欢守着主人睡觉?” “我可不想被一只大型忠犬这么说。”也不晓得是谁,明明姿势难受到连睡着的时候眉头都紧皱着却还是一动不动地守着苗筱。他好笑地哼了声,撇了撇唇,道:“再说了,我也是好心,本来是来叫醒你们的,难得看苗老师睡得那么香,就想让她多睡会。” “什么叫‘难得’睡得那么香?”一股不悦在康乔眉宇间凝聚,“说得好像你经常看她睡觉一样。” “哦,不说经常吧,但肯定是比你看得多。” 还没等康乔呛回去,苗筱就急切地解释了起来,“小钟的意思是,之前合作的时候我们也经常像这样通宵达旦,累了就随便找个地躺一会。他看得比你多很正常,很多人都看得比你多。” “……”这是一个让钟启觉得叹为观止的解释,不,严格说起来,这根本不是解释,是在补刀吧! 然而,那头的康乔却并不觉得什么,嘴角甚至还带着笑,这笑意一直氲到了眼底,化作了一句软绵低喃,“嗯,我知道。” 这才是让钟启更加叹为观止的。 怎么会有这种人?吃了颗藏着玻璃渣的糖,满嘴的血,还能笑呵呵地说“好甜”。 “我说……”他清了清嗓子,有些故意地道:“詹青的父母和刘琪已经来了哦。” 如他所料,这句话让苗筱瞬间收起娇羞表情,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惊嚷道:“已经来了?!” “对啊,都快九点了。”他笑嘻嘻地道。 “你不早说!”她急急忙忙地冲出办公室。 “……”沙发上的康乔没好气地瞪了眼钟启,也认命地站起身跟了出去。 被撂下的钟启很是茫然,瞪他干什么?他不过就是不想吃狗粮错了吗?! #####那个说男主应该叫硕大的妹子你在想啥,古巨基张根硕知道了会不服的!!!! 17. 追悼会九点开始,通常家属都会提前到达确认遗体。 苗筱赶到的时候,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正在耐心地教詹青父母棺木内的纸钱该如何摆放。 詹青的父母自然是伤心的,俩人相互搀扶着,泣不成声,但还是很配合地听从着工作人员的指点,情绪并没有太过崩溃,一切都还在正常范围内。 而刘琪则远远地站在门外,表情很木然,仿佛置身于事外般。 直到詹青父母按照他们之前的交代掏出了詹青的结婚戒指交给工作人员,刘琪忽然有了反应,并且是相当剧烈的反应。 她脸色一阵苍白,瞬间红了眼眶,快步冲上前,试图想要从工作人员手中抢过那枚戒指,嘴里不停地嚷嚷着:“你们想干什么?!” 对于在场那些见证过无数场追悼会的工作人员们来说,失控的家属是常态。 他们相当迅速地冲上前,合力将刘琪拉开,棺木旁的那几个人则尽责地守在遗体前,生怕家属太过激动破坏了遗体。 但刘琪的情绪还是超出了他们的掌控,她就像疯了一般,拼命挣扎着,一心只想把那枚戒指抢走。 “琪琪,你这是何苦呢,戴着戒指离开也是青青的愿望……”詹青的母亲试图想要走上前去劝她。 “你走开!”还没靠近刘琪就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他根本就配不上这枚戒指!” 这听似口没遮拦甚至有些过分的话,却并没有激怒詹青父母,反而是让他们的情绪也跟着崩溃了。 詹青父亲颤抖着唇,反复呢喃着,“是我们家詹青对不起你……是詹青对不起你啊……” 场面彻底陷入混乱,拿着戒指的那个工作人员很是迷茫,只能左右张望着寻求救兵,当看到站在不远处的苗筱时,他眼眸一亮。 然而,这场面也不是苗筱所能控制的,她踌躇着想要做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幸好一道身影擦过她的肩,快步上前,接过了工作人员手里的戒指,递给刘琪。 是康乔,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刘琪,语气微凉,“去给他戴上。” 刘琪猛地震了下,稍稍平静了些,抬起那双血红的眼眸,讷讷地看了康乔好一会才颤着声道:“我不要……” “那我替你丢了。”说着,他转身朝着窗边走去。 “住手!”刘琪大声喝止了他,冲上前,抢过戒指,紧紧攥在手心里,瞪着他道:“要丢也是我丢,轮不到你!” 康乔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请便。” 她深吸了口气,举步走到窗边,扬起手正要丢…… “顺便把你那枚也一块丢了吧。”康乔走到她身后,轻声道。 如他所料,她倏然顿住,手僵在了半空中。 “不舍得吗?”他问。 “我没有!”她咬牙切齿地低吼着,攥着戒指的手因为过于用力指关节已经泛白,爆出的血丝清晰可见。 “可以听我说几句吗?说完之后再丢也不迟。” “……”她微微转眸,不发一言地看着康乔。 略微流露出的妥协让康乔暗暗松了口气,他张了张唇,问:“看过《泰坦尼克号》吗?” 刘琪微微蹙眉,不太理解他的用意,“当然。” “我第一次看这部电影的时候还很小,以一个男孩的角度,我非常不能理解rose为什么在jack死后还能活下去,甚至活得那么幸福,结婚、生子,就好像彻底忘了那个人一样。那时候我母亲才刚去世没多久,我曾问过我的父亲会不会也像rose那样忘记妈妈,他沉默了很久之后说‘会的,他会像rose那样活下去’。” 一丝讽笑在刘琪嘴角绽开,“你是想劝我忘记詹青吗?” 康乔摇了摇头,“你误会了,我父亲从来没有忘记过我母亲,哪怕片刻都没有。” “……”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只能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前几年《泰坦尼克号》出了3d重置版,我又去看了一遍,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了我父亲的话……”康乔停顿了片刻,再次启唇时,声音格外得轻缓,就像是在吟唱着摇篮曲一般,“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那句‘you jump,i jump’,我以为那就是爱情,生死相随。长大之后最感慨的却是rose在jack临时说的那句‘i will never let go’,她做到了,她没有放弃,努力活下去,像jack所希望的那样,生儿育女,寿终就寝;也像曾经和jack一起憧憬过的那样,岔开腿骑马、体验过山车、尝试飞行……在她为自己冠上dawson这个姓的时候,她和jack已经融为一体了,我想这才是爱情最美好的样子,这个人活在她日后的每一天里,他带给她的不止是新鲜和刺激,而是一个全新的人生,她必须积极又坚强地把这段人生走完才不算辜负。” “jack是为了救rose而死的,他呢?他把生命置之度外的时候有想过我吗?!” “你真的这么希望吗?”康乔目不转睛地逼视着她,“希望他因为你而退缩吗?” “我……”她陷入了语塞。 “如果你真的这么希望,那配不上这枚戒指的人是你。” “……我知道啊,我知道他这么做没错,也知道他不应该只属于我,这些……我都知道……可我不知道他不在了我该怎么办……”刘琪顺着窗边墙壁滑坐在了地上,蜷着膝,无助得像个孩子。 康乔蹲下身,轻哄道:“他在,你就陪他到老;他走,你就替他到老……这是爱一个人最好的方式。” 这话听起来很冠冕堂皇,但却说服不了刘琪,因为这些并非出自詹青之口,“他为什么就不能等我来,为什么就不能见我最后一面,他就没有任何话想要跟我说吗……我想听他说啊……” “遗体整容师告诉我,他临死的时候手是这个姿势的……”康乔学着昨晚苗筱比划出的手势,“他拇指紧紧按住的是你们的结婚戒指。虽然他什么都来不及说,但你应该都懂。” 刘琪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康乔的手,许久后才溢出喃喃低语,“可我有话想说,至少……至少想要告诉他……我真的很爱他……” “现在去说也来得及。”苗筱不知何时走到了他们面前,尽管表情依旧很僵硬,但话音却很软,“他还听得到。” “……你是?”刘琪仰起头,茫然地看着她。 “她是负责修复詹青遗容的遗体整容师。”康乔给出了回答。 这个身份让刘琪对苗筱多了一丝信任,“真的吗?他真的还能听到吗?” 苗筱点了点头,“嗯,所以你得好好道别,只有这样他才能没有任何遗憾的离开。” 如果是正常情况下,刘琪必然是不会相信这种话的,身为一个医务工作者自然是科学至上;可是现在,哪怕是这种平常被她视作荒谬的安慰仿佛都成了金玉良言。 她用手背胡乱抹去了眼泪,站起身,反复深呼吸着,试着迈开脚步朝着詹青的遗体走去。 这一瞬间,苗筱比刘琪还要紧张,生怕自己的技术还不够精湛,所修复的那张脸非但抚慰不了刘琪,反而让她更加崩溃。 刘琪在詹青的棺木前呆站了很久,默默地看着他,目不转睛,而苗筱却始终屏息静气等待着。 直到她跪倒在棺木前,不再有任何压抑,放肆地哭出了声音,颤抖着为詹青戴上了戒指。 戒围刚好,严丝合缝…… 苗筱这才重重地松了口气,扭头看向康乔,“康医生,你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盯着我看?” “哦……”康乔回过神,“只是太惊讶了。” “我有做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吗?”她皱着眉心,努力回想。 “没想到你会说出‘他还听得到’这种话。” “人总是会变的……”不如说,人总是要成长的,而她的成长可以说是康乔教会的。 以前的她一直坚持人死了就是死了,不会有知觉更不存在什么灵魂,她所做的也并非告慰亡灵,不过是适当减轻家属的痛苦。现在她依然还是这么认为的,只是突然意识到了,能够抚慰人心的并不仅仅是那些冰冷又生硬的技术。 “因为我吗?”他轻轻挑了下眉梢,问。 “……嗯。” 居然承认了?! 这就有点猝不及防了!他也就是随口说说,本以为她多半会否认,又或者是沉默,结果居然承认了! “那个……”他膨胀了,忍不住得寸进尺了,“星期天要不要一块吃晚饭?” “哈?” “不谈工作的那种。” 苗筱轻轻愣了下,高频率地眨着眼帘,像个扫描仪般拣选着他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他说过的,就算是他跟女朋友吃饭时也不会谈工作的,所以,不谈工作的那种是指……做他女朋友?! 想到这,她脸颊倏然泛红,却又不太敢向他确认自己的推断是否正确,好一会后,她才挤出了句,“为什么是星期天啊?” “黄历说那天宜出嫁。” “不是……康医生,你等等……先等一下,让我缓缓……出嫁之前还有很多步骤的!就这么省略啦?!”感谢他的直接,让她不必在模棱两可中辗转反思;但未免也太直接了,她连要不要做他女朋友都还没想好呢,怎么就涉及到出嫁问题了! “不好意思,太激动说错了,是宜交往。” 苗筱警惕地眯起眼眸,打量着他,“是太激动说错了,还是故意说错的?” “嗯?” “鲁迅说过——中国人的性情总是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掀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他说出嫁她震惊了,他退一步改成交往她或许会觉得这似乎比较容易接受了,这根本只是一种心理策略吧! “……你就不能走一次我的套路吗?!”康乔第一次觉得这么多年临床心理学白读了,他竟然连一个女人都搞不定! “好啊,我走。”苗筱弯起嘴角,轻轻地笑,“星期天来接我吧。” 阳光很好,洒在她的脸上,笑靥如花,看起来格外得恬静。 康乔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把她拽进了怀里。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苗筱吓了一跳,回过神后,她用力地想要推开他。 “别动,就一会。”他略显无力地要求着。 她顿了下,稍稍放轻了手里的力道,闷声咕哝着,“这里是殡仪馆……” “我知道啊,所以才只是抱你而已。”要不是在殡仪馆,他都不能确定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来。 “……” “我说你啊……”他叹了声,继续道:“就这样一直笑下去吧。” 待到白发苍苍时,她在身边笑……这画面让人有些憧憬…… 01. 星期天究竟适不适合出嫁或交往,苗筱不太清楚,她对黄历没研究,她只知道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万里无云,连气温都回升得莫名其妙,明明立春还没到,居然已经透着一丝早春的气息。 万物复苏,是个好兆头。 从清晨睁开双眼的那一刻起,那些陪伴了她许久的负能量仿佛都在窗外阳光的照耀下蒸发了。 苗筱感觉到了久违的精神满满,她特意去理发店找了最贵的tony老师剪了头发、补了颜色、当然也顺便洗了头。 多久没有过这样的心情了?连她自己都想不起来了。 慎重对待着今晚的不只有,还有康乔。 几天前他就订好了位置,并不厌其烦地提醒着她,生怕她忘记。 今天也是断断续续地跟苗筱发了一整天的微信,讨论着天气,讨论着早餐、午餐都吃了些什么,讨论着他诊所里那些护士最近对他好得莫名其妙简直就像是他时日无多了一样…… “可能你真的时日无多了。”对此,苗筱是这样回复的。 他想了想,回道:“有你这么诅咒亲夫的吗?” 也幸好是在发微信,她看不见他输入“亲夫”这两个字时涨得通红的脸颊,也感受不到他按下“发送”键时不寻常的心跳,以及他等待她回复时度秒如年的忐忑。 据说女人通常会抵挡不住这种看似游刃有余的撩,可这是苗筱啊,不能用常理去推断的苗筱。 她会不会误认为他经验丰富,然后萌生出了奇怪的退意? 就在他陷入纠结甚至一度想要把那条消息撤回时,手机轻轻震了下。 他连忙回神,深吸了口气,点开查看。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毕竟你之前那条命撤回得也不是那么彻底。” ……什么意思? 康乔不明就里地蹙起眉心,思忖起她的言下之意。 或许是猜到了他的不解,她紧接着又发来了一条消息,“副驾驶座,今天能坐了吗?” ——砰。 康乔的头重重地磕在了面前的办公桌上。 他想起来,那天晚上他一时冲动下发给苗筱的那句“明天坐副驾驶座”吧…… 所以,她其实是看到了?只是因为她后来又撤回了,她才配合着他装傻?! 尽管如此,她还是反复追问他到底撤回了什么,其实是想听他再说一遍吗?可他当时的回答却是——“我撤回的是我的命”。 他没法去想象苗筱听到这个回答时的心情,也无法想象她去殡仪馆那天早上又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拉开副驾驶座门,更加无法想象当她拉开那扇门见到纪央时该有多失望……他还真是差点就错过了一个亿…… “你怎么了?”夸张的动作让端坐在他对面的钟启吓了一跳,不禁有些担忧。 康乔抬了抬眸,有感而发,“我是被神眷顾的孩子。” “……哈?”这孩子怕不是傻了吧?! “不然怎么会遇见苗筱。” “啊?”钟启仍旧一头雾水,“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只是随便感叹一下……”感叹着幸好他遇见了苗筱,在他一次又一次地错过之后,她仍能反复给他机会。 他是清楚的,比起主动出击他更喜欢顺其自然,这跟大部分女人对待感情的认知是相悖的;她们更倾向于享受被动,如此才能明确感受到自己是被对方爱着的,这当然也没错,只是康乔不擅长。 “真的只是随便感叹一下?”钟启反复确认。 “不然呢?”他懒懒地扫去侧目。 “你和苗筱晚上的约会没什么问题吧?” 终于,康乔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皱着眉心问:“你希望有问题吗?” “怎么会……”钟启明显地松了口气,“没有就好,没有就好……那我就先走了……” 说着,他站了起来,默默往康乔办公室门口挪。 “给我站住。”这道低喝声还是很有威慑力的,他停住了脚步,却不敢回头看他。康乔眯起眼眸打量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背脊里透着心虚,“你当我是叫你来八卦的吗?” 钟启略显僵硬地转过身,“难…难道不是吗?” “我刚接到吴老太太家人的电话,听说她时间不多了。” “真的吗?”钟启一惊一乍地冲回到办公桌边,“怎么会的?之前身子骨不是还很硬朗吗?” 康乔嘴角微微动了下,牵出了几丝讽意,“有没有人说过你演技很浮夸?” “……”他觉得自己演得很到位啊。 “听说他们上个星期就已经联系过你了。”康乔逼视着他,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钟启皱着眉心,故作思考状,好一会后才一副骤然想起的模样,“啊!你这么一说,好像之前是有联系过我,这不是在忙詹青的事嘛,没顾得上来。” “……”康乔不发一言地逼视着他。 很明显,他在撒谎。 钟启的敬业程度是出了名的,何况事关重大,再怎么顾不过来也绝不会忘记知会他一声。 “好吧,我就直说了吧……”在他目不转睛地瞪视下,钟启意识到了他没那么好骗,必须更加走心一点才行,“我认为这件事你不适合继续跟进,卫计委这边会安排其他心理医生接手,你就不要操心了。” 康乔蓦地蹙起眉心,“为什么?” “对一个病人投入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这一点你比我清楚。” “你在怀疑我的专业能力?” “不,我怀疑的只是你的个人魅力。” “……”过分了!抢他病人还要人身攻击?! 那天晚上,康乔撤回那条消息时的心情,苗筱算是体会到了。 如果可以的话,她也很想撤回刚才那句——“副驾驶座,今天能坐了吗?” 因为这句话之后,康乔就再也没有回复过她了…… 是被她的主动吓到了吗?! 她怎么就不长记性呢!明明知道太过主动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强扭的瓜就像传闻中一样寡淡无味,甚至也止不了渴,根本就难以下咽,非要吃下去也只会留下诸多不愉快的回忆;尽管如此,她却还是犯了同样的错误,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无论经历过多少事,骨子里的秉性是改变不了的。 想到这,她逼着自己把手机丢进了鞋柜上层的抽屉里,生怕会忍不住把同样的消息再发一遍,或者干脆直接打电话给康乔逼问答案。 然后,她开始打扫房间、整理衣柜、换床单、洗马桶……这么做并不是为了遗忘掉这件事,仅仅只是想让等待的过程显得不那么漫长。 她每忙完一件事就会跑去鞋柜边翻出手机,期待着能够收到他的回复。 可结果直到她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换好了衣服也化好了妆,眼看着离约好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康乔别说是回复了,连条消息都没有,她甚至不清楚他是不是已经出发了,该不会就这样人间蒸发了吧? 苗筱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拿起手机,深吸了口气…… “到底能不能坐?!”每一个字符她都敲打得无比用力,反倒是最后按下“发送”时软绵得很。 康乔仍旧没有回复,而是直接打来了电话。 这个发展是苗筱始料未及的,手机响起的那一刹那,她甚至吓了一跳。 怔忡了片刻后她才接通电话,将手机凑到耳边,小心翼翼地“喂”了一声。 “不好意思,刚才在和钟启聊一个病人,情况有点复杂,聊着聊着就忘了回复了。”手机里传来了康乔的道歉。 嗯,工作重要,她能理解…… 苗筱原本是想这么说的,可结果脱口而出的话语却截然相反,“这也能忘了吗?!” 是的,她理解,也不会幼稚到非要康乔把她和工作排个顺序;但是,他们并不是在闲话家常啊,为什么偏偏在聊这么重要的话题时忘记回复? 就算是她也会觉得不安的! “下次不会了。”他给出信誓旦旦的保证。 “……”苗筱愣了下。 “还在生气?”他试探性地问。 “不是,只是……”有点意外。她扁了扁唇,咕哝着问:“你不会觉得我无理取闹吗?” 这个问题似乎让康乔也有些意外,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片刻后,他才再次启唇,“我以为‘无理取闹’的意思是毫无缘由地找事情吵架,可你并不是毫无缘由的,而是真的很不安吧?” “当然会不安啊!”苗筱的声音渐渐轻了下来,“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见面了再告诉你。” “现在不能说吗?” “嗯,有些话必须得当面说才行。” “为什么呀?”他的电话是被有关部门监听了吗?就算真的被监听好了,这是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事吗?他们是在演绎地下情吗?! “因为想看你脸红的样子,想听你的心跳,说不定……”他停顿了会才接着道:“说不定还会想要对你做些什么。” 那倒是赶紧来呀! 她现在脸就很红,心跳也很快…… 像是听到了她心里的呐喊一样,门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知道她住处的不止康乔,但会直接找上门的就只有他了。 虽然恨不得能立刻就见到他,可当他真的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时,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羞赧、尴尬、还有无数得忐忑,担心自己打扮得不够隆重,又怕太过隆重会被他笑话。 门铃声反复持续着,听起来仿佛有些急躁。 苗筱不敢再耽搁,边跑去开门边故作镇定地埋怨道:“你烦不烦啊,都已经到了还打什么电话……” “嗯?”康乔的疑惑声传来。 与此同时,苗筱也打开了房门,话音戛然而止,笑容在嘴角冻住,手机滑落在了地上。 她微张着唇,惊愕地看着门外的那个男人。 ……万物复苏,并不一定是个好兆头。 02. 庄礼——这个名字对于苗筱而言,曾经是美梦,后来是噩梦,至于现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他们有两年多没见了吧? 他看起来没有任何的变化,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一身样式普通的黑色西装,但看得出剪裁和用料都很讲究,还是一如既往的简洁得体、一如既往的高冷,就连弯身替她捡起手机的行为都没有丝毫的体贴感,更像是顺手捡起地上的垃圾。 他并没有立刻把手机还给她,而是凑到面前看了眼。 见状,苗筱回过神,猛地抢过手机。 兴许是因为她一直没说话,康乔以为信号有问题,已经挂断了。 现在显然也不太适合再打过去,她默默握紧手机,抬眸朝着面前的男人看了过去,平静地问:“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他眉梢微微动了下,冷声道:“要打听你的住处并不是什么难事。” “也是……”对他而言确实不难,甚至可以说,只要他想,分分钟都能找到她,然而他却直到现在才来找她。想到这,苗筱不禁觉得讽刺,语气也变得更加生硬,“你有什么事吗?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事,我约了人……” 庄礼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我奶奶快不行了。” “怎么会……”不敢置信的低喃从她唇间飘出。 她并不是在怀疑庄礼,只是这个消息实在太突然。 上一次见到他奶奶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老太太虽然年纪很大了,但身体却好得很,单独住在一栋老公寓里,很少麻烦儿孙,自己买菜、做饭、洗衣服,动作甚至还很麻利,讲话也颇有中气。 “陪我去趟医院。”庄礼并没有解释太多,只是语气刻板地说着自己的诉求。 与其说是诉求倒不如说是命令,让人很不适,苗筱想要拒绝,却又说不出口。 正当她犹豫不决时,手机又一次震了起来。 屏幕上所显示的“康医生”让她下定了决心,“抱歉,我今天真的有事,奶奶在哪家医院?我明天……” “她未必能撑得到明天。” 苗筱心口猛地被揪了下,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奶奶,那种没能见到最后一面的遗憾……如果可以她实在不想再体会一遍…… 她长吁出一口气,无奈地道:“那你等我下,我接个电话。” 说着,她按下了接通键,正犹豫着该怎么跟康乔说,那头就率先传来了他充满担忧的话音,“怎么了?” “我……”她吞吐了下,咬了咬牙,道:“我们可以改天再约吗?” “……发生什么事了?” “是有点事……” “工作上的事吗?” “但愿不是……” 话说到一半她就后悔了,这种回答恐怕只会让康乔更加好奇,然而她却并不想要交代前因后果,倒也不是想要隐瞒什么,只是三言两语很难说清楚,现在也不是适合说这些的时候。 幸好,康乔并没有追究,仅仅只是不太放心地问:“你一个人可以吗?需要我陪你吗?” “不用……”苗筱打住了话端,想了想,又道:“暂时不用。” “嗯,那有什么事就打打电话给我。” “好……”苗筱张了张唇,难免有些依依不舍,本还想再说些什么的,她转眸瞥见面前的庄礼正在不耐地看手表,这充满暗示性的催促动作让她不得不打住话端,改口道:“那我就先去忙了,回头再联系。” 挂断电话后,她再次看向面前的男人,“走吧……” 话还没说完,他就已经转身按下了电梯。 苗筱只好默默吞下所有情绪,关上房门,紧随其后。 ============================== 夕阳被沉沉暮霭遮挡,就连一丝霞光都透不出来,白天的阳光明媚就像是回光返照般,冷空气忽然而至,寒风肆虐,真是个让人极其不适的黄昏。 钟启的心情也犹如这天气般阴霾密布,他站在住院部门外,不发一言地瞪着面前的男人。 而这个男人却还有心情跟他开玩笑,“这么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干什么?” 他嘴角抽了抽,“康医生,请问你是被苗筱甩了吗?” “怎么可能……”康乔下颚一扬,撇唇嗤了声,“别说是甩了,我就连她的面都没机会见到。” “……这种话你为什么说得如此得意?” “不然呢?”他自嘲地笑了笑,“难道要我哭着说吗?” “所以你是被放鸽子了?”钟启试探性地问。 康乔轻轻点了下头,并不想多谈,含糊其辞地回道:“算是吧。” “算是?”这个答案显然没办法让钟启满意,他蹙了蹙眉,小心翼翼地追问,“她怎么跟你说的?” “说是有点急事。” “什么急事?” “我哪知道……”终于,康乔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这不是关心你嘛。” 康乔狐疑地打量了他会,“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关心我?” “以前你也不会被甩了就跑医院来啊……” “不好意思,容我纠正一下……”康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强调,“我没有被甩!” 钟启好笑地哼了声,“本来或许是没有,可是你为什么非得跑医院来作死呢?” “什么意思?”他的每一个字康乔都能听懂,但组合在一起简直不知所云。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这件事你别再插手了,我已经安排了其他心理医生跟进,这儿没你什么事。” 康乔张了张唇,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一道悦耳女声从他们身后传来—— “是我打电话把康医生叫来的。” 闻声,康乔顿住了话端,和钟启一起转身朝着话音源头看了过去。 待看清来人后,钟启双唇微张,满脸愕然。 康乔非常能够理解这种惊讶之情,刚接到电话时他也差不多。 “刘小姐?”不敢置信的话音从钟启口中飘出。 居然是刘琪! 她将那头卷发拉直了,扎成了干净利落的马尾,穿着轻便的平底鞋以及……医生制服,这一身打扮让钟启差点就没能认出来。 “你好,钟先生。”她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微笑问候。 “你好你好……”钟启礼貌地回道,转了转眸,皮笑肉不笑地朝着康乔看去。 为什么刘琪会在这?为什么会穿着白大褂?直觉告诉他,这些问题肯定跟康乔有关。 事实证明,他猜的没错…… “康医生建议我试着恢复工作。”看出了他的困惑,刘琪主动解释。 “是…是吗……”果然跟这家伙有关!他干笑了几声,道:“挺…挺好的……多跟人接触接触对你应该有好处……不过,你也别太勉强了……” “嗯,确实有些勉强。”刘琪点了点头,神情变得有些凝重,“我还是不太能面对生离死别,每次都是刻意绕开太平间,同事们也都不敢让我接触太过沉重的工作。” “……”闻言,钟启朝着康乔瞪了过去。 这家伙真的太乱来了! 要是被他那些同行知道,怕是又要说他急功近利了,在那些人看来,康乔根本就是个只管赚钱不管病人死活的医生。也不能说他们错,康乔的治疗方式确实比较另类、甚至堪称激进,有时候就连钟启都不太能够接受,比如现在…… 像刘琪这种情况,理论上来说确实恢复工作要比待在家里胡思乱想来得好,可她是个医生啊,这不止是拿刘琪开玩笑,还是拿刘琪的病人在开玩笑! “所以……”刘琪重拾微笑,又一次启唇道:“我现在是吴老太太的主治医生。” “……啊?!”钟启不敢置信地朝着她看了过去,严重怀疑自己听错了,确认道:“你是说……吴怀媛老太太?” 他的诧异完全可以理解。 首先,老太太得的是附件癌,跟刘琪这个骨科医生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其次……她的话根本构不成因果关系啊!因为还不太能面对死别,所以做了老太太的主治医生?逻辑呢?! “是的。”刘琪点了点头。 “……你不是骨科的吗?!” “老太太的癌细胞扩散得非常快,目前已经发展成继发性骨癌了,肿瘤科那边没有特许病房了,所以我就提出让她转到骨科来了。原则上来说,确实不该由我负责,是我主动申请的。” “你……”到底怎么想的?骨癌的致死率有多高,她应该很清楚,接下来,她恐怕免不了需要去面对她现阶段最不适合面对的事。 这些话着实有些残忍,钟启还是说不出口。 尽管如此,刘琪还是看懂了他的顾虑,“钟先生,我是一个医生,有些事必须得去面对。”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钟启想了会,总算找到了合适的说法,“可是现在并不是恰当的时候。” “还有比现在更恰当的时候吗?” “欸?”钟启开始严重怀疑自己的智商了,简直完全明白刘琪的种种逻辑啊! “有康医生在,我相信老太太应该会走得很安详,这或许也能让我不再那么抗拒死亡……”说到这,刘琪停了下,意识到这种说法有些不太恰当,“当然了,我并不是在利用自己的病人。虽然以老太太的情况来说,几乎所有的治疗手段都无法实行,但我还是会尽可能地让她再多撑一会的。” 钟启不太能苟同地蹙了蹙眉毛,“勉强撑着只会让她更痛苦。” “这我当然明白,但那是她自己的意愿。” “我知道了……”钟启打消了顾虑,他很清楚老太太为什么会提出这种要求,“我会尽量再多联系一些更有经验的心理医生,看还能不能帮到她什么……” “不是有康医生在吗?何必还要多此一举。” 钟启瞥了眼康乔,狠下心道:“已经不是了。” “可是老太太只信任康医生。”刘琪并没有放弃,据理力争,“下午的时候,你们卫计委安排的新医生已经来探望过她了,没聊几句就聊不下去了,老太太什么都不愿意说,一直坚持要见康医生,她根本无法信任其他医生。” “刚开始见面病人对心理医生都会有点抵触,这很正常,你第一次见康医生的时候不是也很排斥吗?慢慢就会好了……” 刘琪激动地打断了他,“我们还有时候慢慢来吗?!” “……”钟启默然了。 反倒是始终沉默着的康乔忽然开口,“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钟启心虚地避开了他的目光,“我能有什么瞒着你。” “说实话。”他面无表情地逼供。 “真没有……” 康乔没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底没有丝毫的温度。 “行行行,我说……我说就是了……”这种眼神对于钟启而言是极具威慑力的,他甚至情不自禁地吞了吞口水,妥协了,“老太太不止有一个孙女,还有个孙子,叫庄礼,也是学医的,之前一直在美国研究遗体器官移植。” “这些我当然知道。”身为一个心理医生,怎么可能不清楚病人的家庭状况。 钟启抿了抿唇,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再次道:“他还有个身份是你不知道的。” “什么身份?” “他和苗筱……” 钟启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忽然被引擎的轰鸣声打断,他顿住话音,寻声看了过去,只瞧见一辆银灰色的车朝着他们飞速驶来,速度很快,一个急刹,在住院部前稳稳停住。 这波操作很骚,同时也吸引了康乔和刘琪的目光。 片刻后,一抹修长身影从车里走了下来,举步绕到副驾驶座,打开门,伸出手,将里头的人扶了出来。 “在这等我,我去停车。”他的声音就和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一样,很清冷。 站在他面前的人轻声叮嘱,“开慢点。” ……这道轻喃声,康乔无比熟悉。 03. 康乔沉着脸站在住院部楼外,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远处的那道身影……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苗筱穿裙子,白色毛呢黑色滚边的小香风短裙,红色的高跟鞋,看起来端庄又不失娇俏,那头总是乱糟糟的头发似乎也精心打理过了,比之前短了些也薄了一些,披散在肩头,看起来就像丝缎,他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去触摸。 这个念头让他的脸色逐渐缓和了下来,等回过神时,已经不受控地走到了她身旁。 他暗暗在心底叹了声,就像是对自己妥协了一般,脱下外套,替她披上。 尽管他的动作很小心翼翼,还是惊到了正在发呆的苗筱。 她猛地颤了下,迅速转身,看清来人后,脸上的戒备顷刻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惊愕。 康乔帮她把外套拢了拢,随后才抬眸看向她,微微扬起嘴角,“很漂亮。” “……”猝不及防的夸奖让苗筱心口一颤,羞赧地低下头。 随着她的动作,原本被她捋在耳后的头发滑了下来,遮挡住了她的脸。这让康乔有些不爽,他伸出手,把她的头发重新拨到了耳后,轻声问:“洗头了?” “嗯……” 他半开玩笑地试探道:“这是要跟我搞对象的节奏么?” “……”她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算是默认了吧?也就是说,他理解的没错,她的这番精心打扮是为了他。 这么一想,他心里的不安褪去了些许,但回想起她刚才那个男人,这褪去的些许顿时变得微不足道。 他不愿往糟糕的方向去想,下意识地替她找理由,“来医院工作吗?” “不是……”苗筱停顿了下,思忖了会才道:“朋友的奶奶病了,来探望一下。” “什么朋友?”他都已经铺好台阶了,她为什么就不能顺着下,非得逼他刨根究底吗?! “普通朋友。” “……苗筱,说真的,你是不是以为我智商欠费?” “啊?”她不解地抬眸。 “普通朋友的奶奶病了需要你来探望吗?还有,你为什么坐普通朋友的副驾驶座?不是说只有关系很亲密的人才适合坐吗?!” “你都看到了?” “我又不瞎……” “康医生,你就是瞎吧?” “……”想吵架吗? “既然都看到了为什么还能问出那种问题?那是两人座的跑车啊,我不坐副驾驶难道要坐车顶吗?” “…………”靠!居然还有这一招,他怎么没想到! 就连一旁的钟启和刘琪都听不下去了,俩人互相看了眼对方,虽然都还没完全搞明白情况,但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康乔的智商好像真的有点令人堪忧。 钟启无奈地叹了声,正打算上前圆场,还没来得及举步就看到了不远处那抹正朝着他们来的那抹身影,还是一如既往的西装革履、气质高冷,但似乎又有了点变化…… 在见到正在争论的苗筱和康乔后,那人明显的怔了下,片刻后,他皱着眉头重新举步,脚步比先前快了不少。 没多久他就停在了苗筱和康乔跟前,强行插入了他们的对话,“怎么了?” 这声询问透着让钟启有些意外的关心。 苗筱似乎也挺意外的,打住了和康乔的争吵,转了转眸,看向对方,突然沉静了下来,“没什么,碰到了一个朋友……” “朋友?”话音未落,康乔就不满地冲着她挑起了眉梢。 苗筱朝着他瞪了过去,对视了数秒后,她败下了阵来,默默改变了说辞,“一个关系稍微有点不太一样的朋友。” “稍微?!” “……不然呐?!”苗筱也急了。 并不是她想要刻意隐瞒什么,而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她跟康乔确实还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发展。 “逼我是吧?我跟你说,我这人最经不起逼了,激将法对我特管用!”康乔沉了沉气,下定了重大决心般地再次启唇,“既然你问了,我就跟你把话挑明了,我……” 他想说什么,钟启闭着眼睛都能猜到。 如果是平常,他当然会站在康乔那边表示支持,可是现在实在不是个恰当的时机。 以免事态变得更加复杂,他迅速冲上前,噙着殷切笑容挡在了康乔面前,“哎呀,是庄礼啊,好久不见,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昨晚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打过电话给你了。”面前的庄礼困惑地皱着眉,但语气里依旧还是漠然。 “是…是吗……”钟启尴尬地干笑了数声,光顾着阻止康乔了,连借口都没来得及想,情急之下,他只好把罪魁祸首拉下水,“诶哟,苗筱也在啊,好久不见!” 苗筱瞥了他眼,哼道:“不是前几天才见过吗?” “……”钟启嘴角抽搐了下,一个劲地冲着她使眼色。 其实不用多此一举苗筱也明白他的用意,无非是想要她帮忙打个圆场,可是……这怪谁啊?! 既然他昨晚就知道庄礼回来了,为什么不事先告诉她一声?好歹让她有个心理准备,那说不定就能避免眼下这种局面了! 虽然不是她的问题,但她还是忍不住心虚地偷瞄一旁的康乔。 碰巧康乔也在打量她,那是一种带着些许责问意味的目光。 “庄礼”这个名字足够让他解开所有疑惑了。 就算他再蠢也能看出他们之间并非普通朋友那么简单,而这恐怕就是钟启不想让他继续插手这件事的真正原因了。 至于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钟启显然是清楚的,也分明有很多次机会可以向他坦白,可却选择了隐瞒;苗筱也一样,刚才在电话里她就大可以说清楚,结果却含糊其辞……不难想象,那必然是说出来会引起他极度不快的关系。 他猜到了答案,只差当事人的确认,话也已经到了嘴边,可在撞上苗筱无措的目光后他又硬生生地把话吞了回去。 “您好,庄先生。”他用最快的速度将情绪调节好,挪开视线,冲着庄礼绽开微笑,“我是您奶奶之前的心理医生,她时常提起您,我也一直希望能有机会跟您见一面。” 庄礼眉头动了动,不解地问:“之前的?” 康乔没有说话,转头看向钟启。 “现在也是,现在也是……”钟启堆着笑解释:“本来是觉得康医生对你奶奶的事投入了太多,怕会影响到他的专业判断,所以我们这边就想着给你奶奶换个心理医生试试,下午的时候,新医生也去找你奶奶聊过了,可是老太太就是认准了康医生。经过讨论,我们还是决定让康医生继续试试,相信他能控制好自己。” 闻言,庄礼的眼神明显比刚才柔和了不少,甚至透着感激,“康医生是吗?奶奶这些年有劳您照顾了。” “应该的。”康乔笑容不减,确切地说,是没有丝毫的变化,嘴角上翘的弧度始终不多不少,是医生对待病人家属时的常规微笑,看似亲切却没有温度。说着,他侧过身,将等候在一旁的刘琪引荐给庄礼,“这位是刘琪刘医生,是您奶奶目前的主治医生,关于老太太身体方面的情况您可以问她,至于心理方面……我们先去看下老太太吧,回头再详谈。” “嗯。”庄礼点了点头,难得任人摆布地尾随着康乔一起举步,朝着住院部大楼走去。 没走几步,他们俩忽然齐刷刷地顿住脚步,猛地回头,目光一致地落在了仍旧呆站在原地的苗筱身上。 “还不走?!” 同样的语气、同样的话音,几乎同时从康乔和庄礼口中溢出。 俩人皆是一愣,转眸看向了对方。 太平假象瞬间崩裂,仿佛有火光在他们的视线交汇出四射。 苗筱被吼得回过了神,咽了咽口水,边硬着头皮举步,边瞪着钟启,道:“说你呢!还不走?!” 钟启也赶紧举步,并果断把锅甩给了身旁的刘琪,“说你呢!快走!” “……”关我什么事?! 身为整件事中最为无辜的一员,刘琪可以说是非常冤了。 04. 尽管刘琪不太清楚内情,但为了避免再一次被拖下水,她勇敢地走到了康乔和庄礼之间,用微笑稀释了硝烟味,温柔地道:“庄先生,老太太现在的情况很不乐观,具体的我们边走边说吧……” 这是一个相当具有专业性、也相当沉重的话题,成功让在场众人意识到了——事有轻重缓急。 庄礼和康乔几乎同时收起了敌意,挪开目光,重新举步。 见状,刘琪赶紧跟上,像个普通的主治医生那样,尽可能不夹杂个人情绪地向病患家属讲述。 不远处,钟启生怕刚才的事又重演一遍,连忙转头冲着苗筱道:“你赶紧走……” 话音还没落尽,苗筱就已经默默迈开了腿。 他愣了愣,追了上去,半开玩笑地调侃了句,“你倒是还挺知趣的嘛。” “……”苗筱有些不悦地扫了他眼。 “怎么了?”钟启明知故问。他也知道自己这话有点不太友善,其实他并没有资格去指责苗筱什么,毕竟就连身为当事人的康乔都选择了忍耐,但也就是因为能感觉到康乔忍得很辛苦,他才会忍不住。 “现在不是开这种玩笑的时候。”苗筱面无表情地启唇道。 凝重语气仿佛在嘲笑钟启的肤浅,他很不爽,但又无话可说。 确实,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有太多比风花雪月更重要的事,比如柴米油盐,比如生老病死…… 想到这,钟启悻悻然地摸了摸鼻子,闭上了嘴。 很快他们就停在了吴老太太的病房前。 刘琪的讲述也差不多告一段落,她深吸了口气,做出了结论,“总之,家属请做好心理准备,也就这两天了。” 这话让庄礼落在病房门把上的手蓦然一顿,收到消息回国的时候他其实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身为一个医学科研人员也理应抱着平常心来看待生死;然而,当主治医生在他面前说出这种如同宣判了死刑一般的话语时,他却远比自己所预期得更难承受。 并不是接受不了现实,以奶奶的年纪来说这一天不会太远,他当然是清楚的,只是觉得遗憾…… 现在的她,还无法瞑目吧。 正想着,苗筱忽然撞开了他,在他还没来得及回神时,就已经拧开了病房的门。 他蹙起眉心,瞪着她,斥责道:“你干什么?” “人生就是这样的,并不是所有事都会等你做好万全准备后才发生。”苗筱停住了正准备跨入病房的脚步,转头看向他,“这话是你奶奶常说的,你忘了吗?” 他猛地一震,眼眸像是瞬间覆了一层霜般,格外得冷,“你没资格说这句话。” 以前,他也和苗筱一样,以为这不过是一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鸡汤;直到后来,当他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意义,他甚至都不敢回想。 “庄教授……”苗筱深吸了口气,尽可能地吞下怒火,让自己保持冷静,“你凭什么觉得我没有资格。” “因为你不懂。”庄礼冷觑着她,“像你这种人生过于顺遂以至于稍微碰到点小挫折就会崩溃的人,永远不会懂奶奶究竟怀抱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 “……”果然!他时至今日仍旧觉得她当初所遭遇的根本不算什么,变成现在这样也都是因为她承受能力太低! 这个结论让她很不舒服,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最近,她也一直在反省,跟詹青相比,她的承受能力确实低了些……或者该说,她曾一度被捧得太高了,逐渐遗忘了她当初到底为什么要选择踏入这一行……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康乔忽然启唇,生怕病房里的吴老太太听到这场有些可笑的争吵,他抬手重新关上了房门,顺势挡在了苗筱面前,扬了扬眉,看向庄礼,“庄先生,恕我直言,你没有跟苗筱提过你奶奶的事吗?” 庄礼不太自在地瞟了眼苗筱,“这个问题我们回头再谈……” 然而,康乔丝毫都没有打住的趋势,继续着咄咄逼人地追问,“为什么?” “你觉得呢?”庄礼有些被激怒了,瞳孔倏然收紧,“我希望你别误会,不说并不代表我对她有隐瞒,仅仅只是因为奶奶不想让更多人知道,这一点你应该也很清楚。作为她的心理医生,还请你能够尊重一下病人的隐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公私不分。” “我希望你也别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康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有想过为什么你奶奶不希望更多人知道吗?” “……”庄礼别过头,显然不想在那么多人面前继续这个话题。 康乔却依旧毫不避讳,“在当时那个年代,没有人能够理解她的痛苦,他们看不起她、甚至觉得她恶心,这些歧视无异于在她的伤口上撒盐,所以她选择了隐瞒;而现在,人们似乎能够理解她了,他们会同情她、甚至歌颂她,但那些出于对特殊群体的怜悯仍旧是在她的伤口上撒盐,所以她还是不想说。” “这些我当然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拦住苗筱?” 庄礼的语气开始变得不耐,“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你认为什么都不知道就没有资格评论的话,那麻烦请你闭嘴。”康乔忽然强硬地打断了他的话音。 “她的事我比你清楚。”庄礼不服输地呛了回去。 康乔好笑地哼了声,眼眸中透着讽刺,“你或许很清楚她的事,但你清楚她想要的是什么吗?” 这话让庄礼陷入了默然,也让苗筱轻轻震了下。 当初,庄礼曾不止一次地问过她——“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起初他问这句话的时候语气还仅仅只是不解,再后来慢慢地变的不耐,最后甚至是烦躁的;因为她回答不出来,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究竟想要什么,只能靠着歇斯底里来回应。 直到现在她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怔怔地看着康乔,总觉得他能给她答案。 康乔再次启唇,打破了沉默,“挫折不分大小,三四岁的孩子可能会因为丢了一颗糖就哭得喘不过气,高考生可能会因为一次失利而自杀……你是不是觉得这些都是小题大做?但对于当事人来说,这就是毁灭性的打击。同样,苗筱所遭遇的在你看来也许微不足道,可是对她而言却是致命的,仅凭这一点你就没有资格轻描淡写地将其定义为‘小挫折’。如果不知道该怎么帮她缓解痛苦,那么至少请你卸下你的高姿态、收回你那些自以为是的指责。” “……”庄礼紧抿着嘴角,不发一言。 坦白说,直到现在,他仍然觉得苗筱应该学会自我调节,既然当初是她自己执意要选择这个职业的,那无论遭遇了什么,她都应该去面对,这是身为一个成年人最起码的责任心;但他也不可否认,他确实处理得不够好,他是个对工作之外大部分事情都缺乏耐心的人,尽管清楚如果可以更加耐心一些情况或许不会那么糟糕,可还是没能做到。 就这一点而言,他对苗筱是感到抱歉的。 想到这,他忍不住抬眸朝着苗筱看去…… 她丝毫都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康乔,那双像是放着光的眼眸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熟悉得让他胸口闷痛。 康乔同样也察觉到了这道目光,虽然他甚至没有回头,但那种从她眸底透出的灼热感一直从他的背脊蔓延到他心间,想要忽略都难。他本想无视的,可她似乎完全没有挪开视线的打算,他只好无奈转身,“别这么看着我,怪不好意思的。” “哦……”察觉到他通红的耳朵,苗筱也不由地跟着脸红,连忙低下头掩饰。 但片刻后,她又一次抬起眸,情不自禁地朝着他看了过去。 她很难形容这一刻对康乔所抱有的感情究竟是什么,说是喜欢似乎太肤浅,说是感激似乎又太片面……他解开了她一直以来的困惑,原来她想要的只是有那么一个人能够无条件地站在她这一边,并非不问青红皂白的那种,是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回到原有的轨道上陪着她走下去……而他就是那个人…… 这气氛不太妙。 当然,康乔是暗喜于心的,但职业素养让他意识到现在不是该享受的时候。 他溢出干咳,缓解尴尬,重拾起那颗医者父母心,“说回正题,老太太需要的从来就不是一个能够懂她的人,像苗筱这样,因为不知情也不会刻意的小心翼翼反而更好。庄先生,我认为你不仅不该阻拦她,甚至还应该试着去学习一下她和你奶奶的相处模式。刚才刘医生的意思想必你也听明白了,你奶奶的时间不多了,我建议家属把她当做一个普通老人对待就可以了。” 康乔这番完全站在心理医生角度给出的专业性建议,让庄礼不得不暂时放下成见。 他理智地压抑住种种不甘,微微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这四个字让始终站在一旁捏着汗观战的钟启重重地松了口气,这一次……应该是真的止戈了吧? 生怕再有什么意外,钟启走上前,扼杀掉夜长梦多的机会,“我们赶紧进去吧。”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朝着庄礼看了过去,等待着他的决定。 他沉默了会,抬眸看向苗筱,忽然道:“你不问吗?” “哈?”苗筱一脸困惑,茫然地环顾着其他人。 “他都已经把话说到这种地步了,你就不好奇奶奶的事吗?”他顿了会,片刻后,下定决心般地继续说:“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 苗筱想也不想地摇头,“我不想知道,你也没必要什么事都告诉我的。” “……”庄礼轻蹙起眉心,总觉得她这话像是跟他划清界限。 “康医生不是也说了嘛,像我这样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刻意小心翼翼什么的反而更好。” “…………”他没有想多。不止是划清界限那么简单,她甚至还明确地表达了立场。 “你如果还是不放心的话,我一会不说话总行了吧?”她努了努唇,轻声咕哝了句,“我只是想去看看奶奶而已。” “没有不放心,我也觉得康医生说得很有道理。”说着,庄礼抬起手,推开康乔,揉了揉苗筱的头,顺势把她拉回了自己身旁,“进去吧。” 这一幕对康乔而言无疑是相当刺眼的! “克制,克制……”钟启很贴心地轻声在他身旁提醒。 “……”他已经很克制了! “微笑,微笑……” “……”别太强人所难了!这种画面他怎么可能笑得出来! 话虽如此,可当苗筱屡屡转头不放心地朝着他看来,他还是牵起了嘴角。 如果他的笑容可以让陷在两难中的她少一些顾虑,那他也不介意勉强一下自己。 05. 苗筱第一次见到庄礼的奶奶是在认识庄礼一年多后。 那一天,她吃坏了东西,得了病毒性肠胃炎,上吐下泻,生无可恋。让她没想到的是,向来对她唯恐避之不及的庄礼居然来探望她了。 按他的说法是刚巧有工作上的问题想要请教她,但她至今仍觉得这不过就是庄礼的借口。 因为他实在是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遗体的防腐工作要怎么做? 先不说他们医学院大体老师的防腐手法跟殡仪馆是不一样的,即便互通有无,庄礼恐怕也只会比她更娴熟,怎么可能会特意跑来请教她这种才刚工作一年多的新人? 之后,庄礼把她送去了医院,陪着她做完各种检查,医生说必须得挂水。 她有些不太好意思,让他先回去,他却不发一言地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打开笔记本电脑,写起了论文。 通常受宠若惊会导致两种结果,诚惶诚恐或得寸进尺。苗筱是典型的后者,她偷偷调慢了点滴。 才两瓶点滴,苗筱用了六个多小时才输完。 虽然这六个小时里他们几乎没有交流,但却是她记忆中和庄礼之间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 离开医院后,他没有送她回家,而是把她带去了他奶奶家。 苗筱终于知道庄礼那种活像是有重大童年阴影的个性到底遗传自谁了——没错,就是他奶奶。 他奶奶是个脾气有些古怪的老人,不怎么笑、也不怎么说话……见到她的时候,老人家显然不怎么欢迎她,就连虚伪客套一下都没有,表现出的只有警惕…… “她病了,肠胃炎,家人都不再身边,你给她煮些清淡的东西。”庄礼开口解释道,用词很生硬,但语气却是尊敬。 老太太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她。 那道目光让苗筱犹如芒刺在背,很不自在,“那个……其…其实我已经好多了,不用麻烦了,我还是先回去吧……” “坐吧。”没等她说完,老太太突然开了尊口。 这是邀请她留下的意思吗?苗筱讷讷地眨了眨眼帘,怔看着老太太兀自转身离开,她转头看向庄礼。 他没有说话,举步走到了沙发边,看着她,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她硬着头皮走过去,坐了下来,电视里正在放越剧,她完全听不懂,但除了看电视她又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庄礼察觉到了她的无措,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询问起她,“想看什么?” “都可以……”苗筱很少看电视,连现在有哪些频道都在播些什么节目都不清楚,要怎么点播。 “那就看我。” “……啊?” 他还真关了电视,悠然自得地翻看起了桌上的报纸。 可她不敢真的目不转睛地盯着庄礼看,只好如坐针毡,时不时地偷瞄他。 简直度日如年!记不清过了多久,庄礼的奶奶端了碗粥从厨房里走了出去。 见状,她就像是见到了救星般,连忙站起身,走上前,从老太太手中接过了粥。 老太太把她领到了饭厅的桌边,率先坐了下来,她也赶紧跟着坐下,埋头吃了起来。 “咦……”粥刚入口,她便惊讶抬眸,眼也不眨地看着面前的老太太,激动地道:“这是美龄粥?!” 老太太也有些意外,“你是南京人?” “我不是,不过我奶奶是,她以前经常会做美龄粥给我喝,我可喜欢喝了,还一直缠着她让她教我怎么做……”谈到奶奶,苗筱就刹不住车,眉目飞扬。 一旁的庄礼凉凉地抛来了句,“结果你到现在还没学会吗?” “不是……”苗筱眼神忽然一黯,垂下头,闷闷地咕哝着,“她还没来得及教我就走了。” 庄礼一怔,尴尬地道:“抱歉。” “没事没事……”她傻笑挥了挥手,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忽然,老太太站了起来,闷声不响地走进了厨房,好一会后,她提着只保温壶走了出来,“带回去喝吧。” “……”苗筱微微愣了下,看着面前那只被轻轻搁下的保温壶,喉咙涌起了一阵哽咽。 “喝完了再来,我给你做。” “嗯!”她用力地点头。 自那之后,苗筱三天两头会跑去庄礼奶奶家蹭饭。 奶奶依然不爱说话,每回见到她来便默默跑去厨房给她热粥,她总是边喝边不停地说话,有时候是抱怨工作上的不顺心、有时候是分享一些开心的琐事……唯独从来不提庄礼……而她每次也会刻意挑庄礼不在的时候去…… 有很多人都误以为她是为了庄礼才讨好他奶奶,大概就连庄礼也是这么想的吧,尽管她已经很努力地想让自己的行为看起来更加纯粹些,可在她回国之后,他仍然曾特意发来微信叮嘱——“别再去打扰我奶奶。” 事实上,她只是希望身边能有一个亲人,可以在她忙碌了一天之后听她说说话、为她热一碗粥,而这个人刚巧是庄礼的奶奶,仅此而已。 然而,庄礼的那句叮嘱却让她意识到,这世上有很多自认为的“仅此而已”在别人看来却是“非分之想”。 回国之后,她再也没有去过奶奶家,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也才不过两年多,再次见面,却是在医院。 坦白说,以奶奶的年纪,苗筱早就预料到,倘若还有机会再见,那恐怕就是最后一面了…… 庄礼能来通知她,她是感激的;还来得及站在这里,她并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可是在听完刚才康乔和庄礼的对话后,她这些调整得恰到好处的心态全崩了,虽然逼迫自己不要去追问,但却很难当做什么都没听到,要像之前那样若无其事地去面对庄礼的奶奶,恐怕很难。 跨进病房后,每一步她都走得很艰难,压力剧增。 直到穿过特需病房的客厅,见到了躺在床上的那道熟悉身影…… 苗筱本以为自己会见到一具被病魔折磨得形容枯槁的身躯,结果并没有,奶奶看起来意外得还挺有精神,座靠在床上,面前摆着只平板电脑,里头传来的是越剧的声音。 这种熟悉感驱散了苗筱的压力,她发现自己想多了,有些感情是深植于心中的,在被唤醒的那一刹那,她根本就没有多余的空间去考虑其他事。 “奶奶……”她试着轻轻地唤了声。 床上的老太太抬起头,眯着眼睛,有些费力地朝着他们看了过来。 待看清了之后,她嘴角微微一抿,像是在笑,“你们回来啦。” 她似乎一点也不惊讶,语气也很平淡,边说她边低下头翻来覆去地端详起那台平板电脑,似乎是想要把它关了,但显然她还不太会摆弄这玩意。 见状,庄礼走上前,从她手中接过了平板电脑,按下了锁屏键。 病房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庄礼轻轻瞪了她眼,略带指责地道:“怎么不好好休息?” “肚子胀,躺着难受。” “……”庄礼知道,这不是普通的腹胀,是积水。 听刘医生说,前阵子肿瘤科那边的医生已经替她抽过水了,但显然收效甚微。 他垂了垂眼眸,试图想要掩去眼中的情绪,默默伸出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揉着她的肚子。 压抑的气氛让老太太很不适,她主动打破了沉默,“你们俩一块回来的?” “我……”苗筱张了张唇。 “嗯。”庄礼忽然打断了她,顺势握住了她的手。 老太太眼眸一垂,看着面前这俩孩子交扣的十指,语气竟有些欣慰,“挺好的,挺好的……我也放心了……” 这话让原本想要挣扎的苗筱打消了念头,启唇道:“是啊,我们挺好的……” “我今天下午的时候还在想,要是庄礼能把你带来多好……”老太太看着苗筱,轻轻叹道:“小姑娘,我要是走了,你来给我化妆,化漂亮点。” “……” “不乐意吗?” “不是……化漂亮点这个要求有点难……” “……”庄礼猛地朝着她瞪了过去。 “我说实话嘛。”她委屈地扁了扁唇,“我们这行讲究还原……” “别说了!” “……”她这不是为了活跃气氛吗?!难道要哭哭啼啼地说“奶奶你还能活很久”之类的话吗?他奶奶都已经提出这种要求了,那显然是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清楚得很。 “寿终正寝是最有福气的事,没什么好避讳的。”如苗筱所想,老太太倒是坦然得很。 庄礼听不下去了,怕自己会忍不住,“你别说那么多话了,好好休息。” “最重要的话我还没说呢……”老太太不悦地瞥了他眼,转过头,看着苗筱,继续道:“小姑娘,你记好了……糯米和粳米得浸泡一上午,山药蒸熟去皮捣成泥,水和豆浆一起煮沸后再把米加进去,快煮开的时候把山药泥倒进去,一边搅拌一边小火熬,熬到米化了再加冰糖就成了。” “……??”什么意思?苗筱不明就里地看向庄礼。 他启唇回道:“美龄粥的做法。” “嗯,还好我来得及教你……”想了想,老太太又补充了句,“你要是实在记不住就问庄礼,听说你喜欢吃之后他特意找我学了,可惜他手笨,光记着理论了不会实际操作。” “…………”明明想好不哭的,结果,这一句“还好我来得及教你”狠狠地戳到了苗筱的软肋。 一股酸意涌入她的鼻腔,她很用力地抿住嘴角,不敢说话,甚至连呼吸都不敢,生怕控制不住。 “那你倒是也教教我啊,我手巧啊。”康乔的声音突然从她身后传来。 来得正是时候,扼住了苗筱几近失控的情绪。 她吞下哽咽,猛然回神,下意识地把那只被庄礼握住的手抽了出来,转了转眸,视线片刻不离地随着康乔一直移动到奶奶的病床边。 幸好,奶奶的注意力也完全被康乔吸引,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动静。 但忽然空了的手心却还是让庄礼很不悦,他情不自禁地握紧掌心,冷觑着康乔。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把这个心理医生赶出去,可是却无法忽略奶奶在见到他的瞬间眉宇间流露出的欣喜;也无法否认他确实很专业,由始至终,他所关注的就只有奶奶,甚至都没有看过苗筱一眼,就好像压根就不认识她一样。 片刻后,老太太反应了过来,故意把头别向另一边,不去搭理他。 康乔丝毫都没有在意,觍着脸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耐心哄她,“怎么了?生气了?你真当我不管你了?” “……”老太太依旧沉默着。 “我那就是跟你闹着玩,好让你知道我有多重要。” 终于,老太太绷不住了,猛然转头,狠狠地瞪他,“我哪还有时间跟你玩。” “那咱们抓紧时间来唠唠嗑呗?” “唠什么?”老太太没好气地哼道。 康乔并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抬了抬头,冲着庄礼道:“庄先生,我能跟你奶奶单独聊聊吗?” 庄礼点了点头,又叮嘱了奶奶几句才拉着苗筱转身走了出去。 转身替他们带上房门之际,他清晰地听到了康乔的声音从里头传来了出来,“奶奶,说正经的,你先教我下美龄粥怎么做,别看我这样,厨艺方面我是真的很有天赋的。” “……你神经病啊!到底对美龄粥有多执着啊?!”紧接着是钟启的吼声。 庄礼下意识地看向苗筱,她似乎正在思忖着什么并没有听到他们的话音,他居然暗暗地松了口气。 这让他有点意外,听不到那些杂音的人应该是他才对,可事实证明,他对苗筱的在乎远超出他的预估。 他很清楚,那个心理医生执着的不是美龄粥,而是苗筱……以及,这正是苗筱想要的…… 可惜,他清楚得太晚。 06. 直到走出病房后,苗筱才渐渐回过神来,也察觉到身旁那道目不转睛地目光。 “怎么了?”她有些不太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困惑地看着庄礼,问:“我脸上有东西?” 庄礼没有话说,也没有挪开目光,又怔看了她好一会,突然道:“能让我抱一下吗?” 闻言,她蓦地蹙起秀眉,往后退了步,丝毫都不掩饰心底的排斥。 这个反应庄礼多少有些猜到了,他并没有太当回事,依旧自顾自伸出手,蛮横地将她拉进怀里。 她轻轻怔了下,然后,开始奋力挣扎。 他收紧手臂,把她牢牢圈在怀中,溢出低喃,“对不起。” “觉得抱歉的话就放手啊!”她甚至在认真考虑要不要抬起膝盖踢过去了。 然而,从他口中飘出的话音却让她打消了念头…… “我不是说这件事。”他顿了会,继续道:“我是说,对不起,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人在脆弱的时候会那么想要一个依靠。” “……”苗筱放弃了抵抗。 她回想起了自己最脆弱的那段日子,当时的她就像个不可理喻的疯子,恨不得庄礼每天什么都不干地陪着她,偏偏他又是个工作狂,总是在实验室里一待就是好几天,有时候连电话都没空接。 于是,她哭、她闹、她冲去实验室里找他…… 那时候,她多么希望庄礼可以抱抱她。 可他却只是给了她一张心理医生的名片,说是已经替她约好了时间,他甚至没空陪她去。 医生说她这是狂躁症,她很努力地配合治疗,但病情却没有任何改善,最后,庄礼说:“你回国吧,国内现在的心理医生也不比美国这边的差,反而比较了解国情,说不定能够制订出更加适合你的治疗方案。” 那一天,他陪着她去机场、替她办好了登机牌和行李托运,一路把她送进了出境安检口。 说起来有些好笑,这是庄礼第一次送她去机场,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因为工作的关系总是到处飞,他似乎也习惯了她的独立……不如说,他喜欢的大概就是她的独立,所以接机、送机这种事在他们之间是不存在的。 相比于以往,这一次,他已经算是体贴入微了。 然而,苗筱却觉得她像是被他亲手送到了一座孤岛上。 她在那座岛上待了两年多,尝试了各种办法自救,直到,康乔路过。 幸好,他没有丢下她不管。 身为一个被遗弃过也被拯救过的人,她太清楚被人推开后的绝望,有那么一刹那,她心里有个声音在畅快地讥笑着——“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悉数奉还,想想就很爽。 所以,想想就够了。 她最终还是伸出手,轻轻拍了几下说庄礼的背,如同她曾经希望庄礼对她做的那样。 “你……”从背脊传来的轻抚让他蓦然一愣,不敢置信地确认,“原谅我了吗?” “你言重了。”苗筱微微顿了下,但很快就恢复了手上的动作,手势很轻很温柔,但语气却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丝毫情绪起伏,“我们之间谈不上原谅,我只是想通了,就算是父母也都未必会无条件包容孩子的任性、就算是夫妻大难临头也会各自飞,何况我们当时不过是在恋爱,不离不弃是情分,选择放手也无可厚非。” “……” “但是,所谓的无可厚非也就意味着无法挽回。我没有推开你不代表我还能成为你的依靠,我只是不想成为和你一样的人。所以,如果你想哭,我的肩膀可以适当地借给你几分钟;但如果你只是想要找个人说说话,那就请你先放开我。” =========================== 康乔跟吴老太太并没有聊太久,毕竟也不是第一天做她的心理医生了,不需要浪费时间使用各种技巧去撬开她的心扉,事实上,她的心扉也早就对他敞开得淋漓尽致。所以,简单几句,他就明白了她至今都放不下的是什么。 其实,来之前他就知道。 本打算试着劝她放下的,然而话到了嘴边,他还是收回了。 任何规劝对于老太太来说都是多余的,能放下她都放下了,甚至有很多放不下的她也渐渐试着咬牙放下了,唯一只剩这最后的执念…… 正想着,康乔忽然顿住了脚步,停在了病房门口。 他仿佛看到了什么叫祖传的执念! 紧跟在他身后的钟启毫无预警地撞上了他的背脊,他摸了摸撞得酸疼的鼻子,瞪着面前那道背影嘀咕道:“你背上肌肉怎么练的?磕了多少蛋白粉啊?怎么能硬成这样。” 这是一种半开玩笑的埋怨,钟启原本是想要活跃一下气氛的。 但别说是活跃了,气氛似乎比刚才更加糟糕,凝重中又多了一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只瞧见康乔一动不动地站着,背脊僵直,脸色铁青,一股不妙的预感朝着钟启袭来。他提心吊胆地从康乔身后探出头,四下张望。 很快,他便捕捉到了不远处那两道相拥着的身影……没错!相拥!苗筱和庄礼! 老实讲,这个拥抱看起来没有丝毫的浪漫色彩,倒是有股慈母般的诡异气息,说是旧情复燃倒不如说是彼此安慰更为恰当些。但是康乔显然不太可能像他一样去客观看待这一幕,从他紧握着的掌心、逐渐泛青的指关节就不难看出,他已经处在爆发边缘了,随时会有失控的可能。 “克制,克制……”钟启赶紧安抚。 “我他妈还要怎么克制!” “微笑,微笑……” “你他妈除了会让我克制微笑还会什么?!”康乔转眸朝着他瞪了过去,大有泄愤的意味。 “你拿我撒什么气呀……”钟启甚是无辜,他也很难办的好吗!打从得知庄礼要回来的那一刻起,他就每天都在进行着思想斗争,最终也只想到了一个相对比较两全的办法,那就是——“我还可以帮你打他呀!只要你一句话,我立刻帮老太太换个心理医生,这样庄礼就不再是你的病人家属了,到时候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算是把他打死我也管不着……不,我不止不会管你,还会帮你!” 康乔陷入了沉默,好一会后,他回过神,满脸嫌弃地斜睨着钟启,“想不到你是这种公务员。” “哈?” “人民公仆打人民,像话吗?” “……我这是为了谁啊?再说了,懂不懂什么叫信口开河?我也就是随便说说,怎么可能真的让你乱来!” “呵,塑料友情。”康乔哼了句,默默转身,背对着那两个人,眼不见为净。 继续看下去的话,他分分钟都有按捺不住的可能,然而拜钟启所赐,他的理智最终还是占了上风。 确实,如果他不是老太太的心理医生那就不必这么束手束脚;但是他是,而这并不是一件可以随随便便就半途而废的事。 克制很难,可他别无选择。 好在,苗筱没有让他忍太久,她注意到了康乔,轻拍着庄礼背脊的手顿了顿,愣了片刻后,她本能地推开了庄礼。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庄礼有些茫然。 “差…差不多了吧……”她边说,边时不时地偷瞄庄礼身后的那道背影。 她无法确定康乔是不是看见了、又是不是误会了,想要问清楚,却又不合时宜。 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不安太过明显,庄礼想要忽略都难,他蹙了蹙眉,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顺着她的视线转身看了过去。 果然是因为那个男人…… 猜测得到了验证,他倏地眯起眼眸,慢慢拉回视线,定定地看着苗筱,道:“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从来没想过放手。” “啊?”这话瞬间让苗筱把注意力全数挪回了他身上,怔了好一会,她才渐渐消化,“不是……现在已经不是你有没有想过的问题了……” “那是什么问题?”他咄咄逼人地问。 “是既成事实啊!” “什么事实?” “事实就是我们已经分开两年多了!”先不论当初送她离开时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反正现在争论这些也毫无意义,重点是时间!两年多,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就算是夫妻,分居两年都能申请离婚了,如果这都不算放手,那什么才算?! 他眉头蹙得更紧了,自言自语般地嘟囔了句,“才两年多么……” 这话轻而易举地挑起了苗筱的怒火,“什么叫‘才’两年多?!你知道这两年我是怎么过的吗!简直就是度日如年!” “真巧,我也是。” “……” “既然都那么难熬,那不如结婚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语气很平静,就像是在讨论着天气一样,但所引起的效果无异于平地一声雷。 康乔被这道雷劈得不轻,他蓦然转身,朝着那两个人看了过去,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理智轰然崩塌。 而身为当事人的苗筱则是懵的,她甚至严重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再不然就是庄礼疯了,于是,她小心翼翼地确认,“庄教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客套的称呼、礼貌的语气,她以为这已经足以表明他们之间绝非可以谈婚论嫁的关系。 然而…… “当然。”庄礼就像是在叙述一件无比寻常的事,“都这么久了,你闹也闹了、玩也玩了,差不多也该结婚了。” “……” “更何况……”他眼帘一垂,颓败在眉宇间绽开,“我想让奶奶走得安心一些。” “…………”苗筱翕张着唇,却连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她有很多情绪想要表达,惊愕、迷茫、甚至是愤怒,五味杂陈,可惜还没组织好语言就被他套上了沉重的道德枷锁。 “欸……康乔,你去哪?!” 钟启的吼声骤然响起,成功唤回了苗筱的神。 她抬眸看了过去,映入眼帘的是康乔转身离开的背影,他脚步很快,简直就像是在逃。 来不及多想,她本能地拔腿追了上去。 眼瞧着庄礼也想跟去,钟启很义气地挺身而出,“庄教授,关于你奶奶的病情,我想跟你聊聊。” 他顿住脚步,目光却仍旧紧锁着苗筱的身影,半晌后,才不甘地道:“这种事难道不是应该由庄医生来找我谈吗?” “哦,你可能还不太清楚这其中的关系,是这样的……你奶奶是我们卫计委负责的,而庄医生只不过是我们委任的,所以理论上来说他是不便越过我们直接跟病人家属沟通的。”他顿了顿,问:“还是说,你还有其他事要忙?” “……”他咬牙怒瞪着钟启。 钟启就像是完全感觉不到他的怒意,始终保持着职业化的微笑,“没关系的,如果是你比奶奶更重要的事,那我们就回头再聊好了,不急的不急的……连病人家属都不急,我们急什么……” 把话说到这种份上,庄礼怎么可能不妥协,他张了张唇,没好气地道:“去楼下咖啡店聊。” “好咧。”钟启已经很努力地在压抑情绪了,但语气里仍旧透着出几分得意。 这不能怪他,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不就是道德枷锁嘛,谁还不会上了! 07. 医院的电梯简直慢得令人发指! 楼层面板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变化着,几乎每一层都要停留很久,苗筱果断转身直奔楼梯间。 但很快她就意识到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她是个运动白痴! 想当初跟康乔一起去纪央家的时候,才爬了六层楼她就觉得快要没命了,这可是八楼啊,尤其她还穿着高跟鞋。 好在,她运气还不错,冲出住院部大楼的时候,碰巧看见康乔的车驶过。 她来不及多想,冲了过去,拦在了他的车前。 刺耳刹车声骤然响起,幸好晚上的医院人不多,没有引起太大骚动,仅有的几个进出住院部的人停住了脚步,好奇地看了过去。 苗筱直挺挺地站在车前,神情凝重,眼眸中散发着一股“绝不会让你走”的坚毅色彩。 反倒是康乔有些被吓到了,他怔怔地看着距离他只有一米多的苗筱,这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足够让他后怕,他不敢想象万一他反应不够快没能及时踩下刹车会是什么后果? 片刻后,这份后怕演变成了愤怒。 他长吁出一口气,按下车窗,正打算探出头去指责她的冲动。 那头的苗筱忽然眼一闭、手一抬、身体一扭,以一种无比浮夸的姿势倒在了地上。 ……什么情况???!!! 康乔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该不会被吓晕了吧?! 想到这,他不敢有丝毫犹豫,立刻松开安全带,打开车门,冲了过去。 “苗筱……”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唤了声。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没有任何反应。 这让康乔愈发紧张,他反复查看着苗筱,没发现外伤,却仍是不敢有丝毫松懈,万一是内伤呢? 各种胡思乱想让他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是,直到围观人群给出好心的提醒…… “小伙子,这怕不是碰瓷吧?你看看你这车离她那么远,连边都没挨着;再看看这姑娘,躺得也太妖娆了,一看就是精心摆出来的!” “……你才碰瓷呢!”苗筱憋不住了,猝然睁开眼,朝着那名路人瞪了过去,“躺得妖娆怎么了?躺得妖娆有错吗!少见多怪,情侣吵架都是这样的!” 康乔讷讷地看了她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仍旧觉得不放心,又确认了一遍,“你真的没事?” “有事的。”她一本正经地点头,“我快死了,要抱抱才能起来。” 这对白……确实是情侣吵架没错了! 围观群众没能凑到热闹反而被猝不及防地塞了把狗粮,发出阵阵失望的嘘声,一哄而散。 苗筱这才后知后觉地忐忑了起来,她知道自己做得有点过火,但这却是情急之下她唯一能想到的彻底拦住康乔的办法。当着那些路人的面,他就算再生气应该也不会骂她,谁知道那些人居然说走就走! 如她所料,康乔回过神后,狠狠地瞪了她眼,起身就走。 “欸……康…康医生……”见状,她急忙站了起来,试图想要追上他,“你慢一点啊……” 不太连贯的脚步声传入康乔耳中,他蹙了蹙眉,意识到不对劲,转身朝着她看了过去。 眼瞧着她一瘸一拐地朝着自己走来,他又一次紧张了起来,立刻折回到她跟前,反复审视着她,“真的撞到了?撞哪了?腿?还是膝盖?所以说你突然冲出来干什么?!” “……”连珠炮似的提问让苗筱不知道该回答他哪一句了。 “你倒是说话啊!到底撞哪了?!” “没有撞到……”她怯生生地道。 “……又是装的?!” “不是……”她低下头,轻声咕哝,“鞋掉了……” 康乔跟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确实她只穿着一只鞋,光着的右脚踩在有些粗糙的沥青路上,能清晰看到她的脚趾因为无措而收紧,这有些扎眼的小动作让他无奈地别过头轻叹了声,认命般地伸出手将她抱了起来。 这种公主抱的待遇她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享受到了,上一次也是在医院,众目睽睽下,他替她解了围,虽然有点受宠若惊,但当时她并没有觉得有多不好意思,更加没有心虚害怕;可是这一次她的心态发生了明显的改变,尴尬、羞赧、紧张、无措……在各种情绪的交织下,她下意识地挣扎了下…… “不是你说要抱的吗?”他微微蹙眉,有些不悦地垂眸瞥了她眼。 苗筱立刻安静了下来,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安分地往他怀里钻,嘴角不由自主地上翘。 再次回过神时,康乔已经小心翼翼地把她安放在了后座。 没错!是后座! 她回想起了下午和康乔打电话时的对话…… ——“当然会不安啊!都不知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见面了再告诉你。” 这……就是他的意思吗…… 她想要问清楚,康乔却抢先了一步,“鞋掉哪了?” “啊?”现在是讨论鞋的时候吗? 他耐着性子又重复了遍,“我问你鞋掉哪了?” “楼…楼梯间……” “嗯。”他点了点头,“你在这等着,我去帮你找。” “不用了……”鞋什么的根本不重要啊! 话还没说完就被康乔打断,“我不想等下再帮你抱上楼。” “……” ====================== 住院部楼下的咖啡店主要是为了方便病人家属的,晚了也没什么生意,所以营业时间只到七点。 钟启和庄礼来得很是时候,六点半,距离关门还有半个小时,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颇为尴尬,已经在准备打烊的服务生显然不太想要接待他们,却又不好将客人拒之门外,只能用不情不愿的服务态度来表明。 即便如此,他们依旧大喇喇地坐了下来。 偌大的咖啡店里,就只有他们这一桌,格外显眼。 服务生有些故意地将他们点的咖啡装在了外带杯里,重重地搁在了他们面前,没好气地提醒道:“我们七点就要关门了。” “好的,谢谢。”钟启面带微笑地冲着对方点了点头,一副完全没听懂逐客之意的模样。 庄礼则心不在焉地抿了口咖啡,直奔主题,“你想说什么?” 闻言,钟启拉回了目光看向他,“你应该也知道,你奶奶最放不下的并非你的婚姻大事,而是你妹妹。” 庄礼眼神一黯,“庄瑜还是不愿见她吗?” 眼见他们居然就这么旁若无人的聊开了,一旁的服务生也只能悻悻然地转身离开。 直到那名服务生走远,钟启才再次启唇道:“前阵子我已经通知过她了,她说她马上就要开庭,没时间。” “猜到了。”庄礼丝毫都不觉得惊讶。 “你也别太消极了,我认为,希望还是有的。” “嗯?”这话让庄礼挑起了眉梢。 “我就直说了吧,因为你和苗筱的关系,前阵子我一直没让康医生插手这件事,但是现在看来,是我想太多了,康医生远比我想象得更专业,相信他不会感情用事。如果是他出面的话,说不定可以说服你妹妹,只是……”钟启抬了抬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庄礼是个很少会把情绪流露在脸上的人,他必须聚精会神才能不错过任何细节,“不知道你会不会感情用事了。” 庄礼看了他眼,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他有多少把握?” 太刁钻了!居然直切核心!钟启暗暗咬了咬牙,很没底气地启唇,“六成……” “太低了。” “已经超过一半了!” 庄礼嗤笑了声,“我认为,如果不是十成把握,那就是没把握。” “庄教授,你可能不太了解心理学,这跟你做研究不一样……” “我的确不了解心理学,但我了解我奶奶。”庄礼打断了钟启,那些强词夺理式的安慰他并不想浪费时间去聆听,“或许你觉得我在这种时候向苗筱求婚完全就是在道德绑架……” “难道不是吗?!”钟启也很不服输地打断了他。 “那你觉得当年康医生在他父亲弥留之际向纪央求婚算不算道德绑架?” “你为什么会知道……” “只是适当地了解了下我奶奶的心理医生。”他说得理直气壮。 “这种程度已经不能称之为‘适当’了吧?”这种调查让钟启很不满,“你的调查已经涉及到个人隐私了!” “如果他只是我奶奶的心理医生,那确实了解一下他的资质就够了,但是……”他视线略过钟启,冷冷地看着站在咖啡店门边的那道身影,继续道:“就算是我也会有危机感,突然有个男人频繁出现在自己女朋友身边,难免会紧张过度,甚至干出一些在你看来略有冒犯的事。” “女朋友?!” 他收回了目光,看着钟启,问:“有什么问题吗?” “你跟苗筱……”钟启眉端紧蹙,不敢置信地问:“你们不是分手了吗?!” “她是这么说的吗?” “她倒是没有说过……”至少没有跟他说过,毕竟他跟苗筱也算不上熟悉。但是,她跟康乔之间或明或暗的暧昧他是亲眼目睹过的,既然没有分手,为什么还会有这一出?想到这,钟启蓦地拧起眉心,“也就是说,这女人居然脚踏两条船?!” “据我说知,她只是想要康医生替她治疗而已。” “目前来说确实是这样……”但也只是目前啊!要不是庄礼回来得不是时候,今晚就已经不止是这样了! “那就麻烦你收回刚才那句话,我不想听到这种毫无根据的侮辱。” “……”并不是证据确凿才算是有根据的好吗! “男未婚女未嫁,彼此相爱,正常交往,到了一定程度自然就该谈婚论嫁,这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当然,我不否认,原本确实打算再晚一些,等我们的事业都更加稳定了再说,可是我奶奶等不了。反正迟早都是要结的,那早一点也未尝不可,这跟道德绑架没有关系。”说着,他再次抬眸看向门边,“康医生当初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终于,钟启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皱了皱眉,转身顺着庄礼的视线看了过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庄礼是绝不可能对着空气说话的!想到这,他猛然转身,瞪着庄礼,“康乔刚才该不会在那儿吧?!” “嗯。”庄礼举起咖啡,气定神闲地喝了口。 真他妈难喝。 这大概是他迄今为止所喝过的最难喝的咖啡了,没猜错的话,完全就是洗咖啡机的水。 很显然,他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时候,且还没有转身离开的体贴,换来这寡淡余味也算是预料中的事。 也许明天早点来可以喝到熟悉的味道? 总还是想再试试的,毕竟,他已经咖啡成瘾。 08. 康乔是真的很拼,为了尽快摆脱她,宁可大费周章地去楼梯间帮她找鞋。 ……居然还真就让他找到了! 默默替她穿上鞋后,他便绕回到了驾驶座里,启动、踩油门,笔直地驶出了医院,整个过程中他始终不发一言。 也不知道是不是苗筱的错觉,总觉得,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阴沉气息要比刚才更加浓郁了,刚才至少还会骂她,现在简直就是连话都不想跟她说…… 照这样下去,她追出来岂不是毫无意义了吗? 想到这,苗筱鼓起勇气打破了沉默,“你……是在生气吗?” “嗯?”康乔像是正在思忖着什么,被她的话音唤回神后,他下意识抬了抬眸,透过后视镜看向她,但很快他又挪开了目光,反问:“生什么气?” 还能气什么?当然是因为庄礼忽然跟她求婚啊。 但就算是苗筱这么一个直来直往的人也不太敢直奔这个话题,于是,她决定先铺垫…… “别这样嘛……”边说,她边觍着脸把头凑到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之间,用撒娇般的语气继续道:“我刚才也是没办法啊,虽然说把你拦下来了,但万一你执意要走,倒个车绕过我就好,凭我这两条腿怎么可能追得上四只轮子,我就只好先想办法把你骗下来再说了……我也没想到你真的会上当啊,还以为你只要一下车就会看出来我是装的,毕竟你也算是个医生嘛……” 确实,她原本只是想要把他骗下车就好。 可他下车之后的反应跟她所设想的完全不同,以至于,她找不到机会“醒”过来了。 “……我只是个心理医生。”说着话的时候康乔的语气显得有些虚,他很清楚,这个理由根本站不住脚。 就算是心理医生,也有作为一个医生最基本的常识,而刚才他却连一个普通人的常识都丢失了。 “心理医生不是应该更加能够轻易分辨出对方是不是装的吗?”她并没有让康乔有轻易糊弄过去的机会,“你根本就是关心则乱吧。” “……” “不止这样,就算别人都已经说了我看起来像个碰瓷的,你居然都没有怀疑欸。”说着,她将头搁在驾驶座上,凑近他,逼问:“是什么让你这么无条件地相信我呀?是爱吗?是责任吗?” “……是抠!” “……??” “因为我抠!并且我认为你知道我有多抠,就算是想要碰瓷也绝不会选择我!” 这理由简直清奇让苗筱不知道该怎么把话题继续下去了! 怔忡了好一会后,她才发出了不敢置信地困惑,“康医生,你是认真的吗?” 她都已经把话说到这种份上了,承认喜欢她、不希望她答应庄礼的求婚就那么难吗?! “我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 “……除此之外,你就没什么其他的话要跟我说吗?”她仍是不死心。 康乔沉默了很久,久到苗筱几乎就要以为迄今为止大概都是她在自作多情时,他突然开口了,“颜值高、智商高、情商高的学术派,看起来就很专业很有安全感的那种,成熟稳重很会宠人,还会给你泡热巧克力,最重要的当然还是能够接受你的职业,是个学医的……” 苗筱愣了愣,一时间有些搞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片刻后她才回想起来,这是她曾说过的话,就在不久前,相亲的时候在医院遇见了康乔,被问到她喜欢什么类型。 想到这,一股不太好的预感朝着她袭来,她小心翼翼地问:“怎…怎么了?” “这是在形容庄礼吗?” ……果然,他察觉到了。 苗筱有些慌乱地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的话才说刚说到一半就被康乔蛮横的打断,“我只想知道是不是。” “是……”她无奈承认。 他没有说话,只是弯了弯嘴角,笑得有些自嘲。 “但那是有原因的……”见状,苗筱赶紧道:“我只谈过那一次恋爱,被问到喜欢的类型当然也就只有他可以参考了,那就仅仅只是参考!更何况,人是会变的,我现在不喜欢那种类型了。” 他轻轻地“嗯”了声,有些敷衍。 苗筱不悦地拧起眉心,“你怎么不问我现在喜欢哪种?” “……” “快问啊。” “……你当初就是这样追到庄礼的吗?” “这样是指什么样……”总觉得,康乔虽然没有问出她所希望的那个问题,但他似乎已经猜到她会怎么回答了,所以他才选择了回避。 “直来直往,刨根究底,逼着对方非得给你一个明确答复,当然了,就算那个答案不是你想要的也不代表你就会放弃……”他抬眸朝着她看了过去,“是吗?” 他不止猜到了答案!甚至连她一贯的套路都掌握得一清二楚! 苗筱咬着唇别过头,有些赌气地哼道:“凭什么就认定是我追他的。” “他看起来不像是会主动的人。” “……”这波推理无懈可击啊! “追了多久?” “也没有很久……” “没有很久是多久?” “两年多……” “去美国也是为了他?” “……”她不想骗他,但又怕承认的话会让他更加误会,只好选择沉默。 “为什么分手?” “我们非得继续聊他吗?”这个人怎么好意思说她直来直往、刨根究底?他还不是一样! “不聊他就不存在了吗?”身为一个心理医生,他很清楚,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对啊!”在苗筱看来这并不是逃避,只是翻篇,“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根本没必要在意。” “我不认为一个过去式还能理直气壮地跟你求婚。” “我又没打算答应!” “可你也没第一时间拒绝。” “……”不可否认,确实没有。不是不想,而是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他给她套上了一个无比沉重的枷锁,沉重到让她举步维艰、进退两难。 “苗筱……”他叹了声,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个局外人,以免给她更多的压力,“告诉我,为什么分手?” “不合适……”她闷声咕哝着。 “具体点。” 这是完全不打算让她有糊弄过去的机会啊!她深吸了口气,放弃了无谓的抵抗…… “三观不同、喜好也不同,他又不是那种懂得迁就别人的人,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迁就他……”其实那时候也并没有觉得累,毕竟是她好不容易追到的,光是能在一起她就已经很满足了。当然了,这种话她不至于蠢到毫不保留地告诉康乔,略过了种种细节,她直奔故事的结尾,“再后来,我就出事了……用他的话说了,变得不懂事了……那时候我们只要一见面就会吵架,吵着吵着他就累了,每次都是我闹我的、他忙他的……我撕过他的资料、摔过他的电脑、还砸过他的实验室……他就把我送回国了,美其名曰是国内心理医生的治疗方式或许更适合我,其实,我觉得他就是终于忍无可忍了吧……” “你的意思是,他知道你病了?” “怎么可能不知道,虽然他不是主攻心理学的,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涉猎的,认识的朋友里面也有不少心理学方面的专家。”早在她都没意识到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了。 康乔皱了下眉头,不太能理解地问:“既然认识这方面的专家,为什么没有安排你先去试一下?” “试过的……”她双手有些不安地互相搅弄着,“我讨厌那个医生。” “为什么?” “他根本就是个败类!利用病人的信任干着龌龊的事!” 闻言,康乔猛地踩下刹车,转身看向她,紧张地问:“他对你做了什么?” “对我倒是还不至于怎么样,毕竟那时候我好歹还是庄礼的女朋友,可是我亲眼见过他猥亵其他病人!这种医生,我怎么可能信任他啊!” “这件事庄礼不知道吗?” “我有跟他提过,可是他不信,他认为这只是我不愿意继续去看心理医生的借口。” “等一下……”康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他没有陪你一起去吗?” 她摇了摇头,“只是帮我约好了时间,给了我那个心理医生的名片。” 他沉默了,仿佛在认真地考虑着什么,眉头皱得很紧,许久后,才启唇溢出一声低唤,“苗筱……” “嗯?” “要不要……”他转头,看着她,下定决心般地问:“要不要坐到前面来?” “……” “不要就算了。”见她一直没反应,他拉回视线,松开了脚下的刹车。 “要要要!我要啊!”她激动地站起身,甚至已经摆出了恨不得从后座爬到前面去的架势,“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都不给人反应的时间!还讲不讲道理了真的是……” 康乔又一次将车停了下来,抬眸好笑地看着她,“急什么,我不过就是靠边停个车方便你过来而已。” “欸?”是这样吗?苗筱顿了顿,看了眼窗外,车子确实是停在路边了。 “所以你到底要不要过来?” 她不太放心地看了眼康乔,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下车,而是选择继续刚才的动作——直接爬到副驾驶座上。 堪称矫健的动作让康乔忍俊不禁地调侃道:“有门不走非得用爬的,你是猴子吗?” “谁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万一我刚下车你就踩油门走了,那怎么办?就算我拼了命也不可能追得上啊。”她想不明白康乔的心路历程,为什么突然态度就转变了?总觉得很可疑! “想太多……”康乔微微撇过头,看向她的目光里满是笑意,“我怎么会舍得让你追。” “……这是……什么意思?” 他挪开视线,看着前方,思忖了会才道:“不是想要知道今天能不能坐副驾驶座吗?” “那……”她抿了抿唇,有些紧张,甚至不敢看他,“是能坐的意思吗?” “嗯。”他点了点头,“不止今天、也不止副驾驶座,我身边的所有位置你想待多久都可以。” “……”如他之前在电话里所说的那样,这个回答让她脸颊涨得通红、心跳也快得异常,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酥痒感在她的喉间躁动。 “你呢?” “啊?”她猝然抬头,当视线与康乔相触后又慌忙移开,“我…我什么呀?” 康乔有些故意地弯身凑近她,问:“你现在喜欢哪种类型?” “没有特定的类型,只有特定的人……” “谁?” “除了你还能有谁。” 笑意在他嘴角荡开,“真有眼光。” “我也觉得。” 他陷入了沉默,像是在挣扎,但最终还是决定终于本能,“果然会忍不住想要对你做些什么啊……” 话音未落,他便忽然伸出手,修长指节穿过她的发丝紧紧扣住了她的后脑勺,低头朝着她逼近。 等苗筱意识到他想干什么时,双唇已经被一抹软绵触感覆盖。 还以为最多只是唇瓣相触的浅吻,结果,这不是去幼儿园的车!他强硬地撬开她的唇齿,舌尖肆意席卷,攻势猛烈得让她喘不过气,但是…… 是谁说脑中会一片空白的?都是骗人的! 她非但没有空白,还想了很多——这算不算被强吻了?应该不算吧,他们貌似是两情相悦的?但也只是貌似啊,在做这种事之前不是至少应该先明确关系才对吗?所以她到底该反抗还是该回应?话说回来,他刚才吃了什么呀?好像有股麦芽糖的味道。 钻心的甜让苗筱放弃了思考,她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将身体贴向他…… 09. 那位刘医生说了——老太太的情况不太稳定,谁也无法确保她还能坚持多久,保险起见,最好是留个家属守夜。 于是,庄礼在告别了钟启之后,寸步都不敢离。 这期间,他曾试着给苗筱打过电话,却发现她早就已经换了手机号码;也试着发了微信,内容无非是询问她到家了没有,当然,她也没有回,也许这个微信号她也早就不用了。 逼于无奈,他只好找钟启,得到的回应却是——“我也没有苗筱的联系方式,通常都是通过康乔找她的。” 末了,他还体贴地附赠了康乔的手机号码。 庄礼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打过去。 毕竟,向疑似情敌的男人打听自己女朋友的下落,这实在是件很考验自尊的事;而他,放不下自尊。 让他没想到的是,隔天一早,康乔竟然主动打电话给他了。 “康医生?”他几乎立刻接通,话音里透着诧异又有些担忧,生怕那些不好的预感会应验,可他不想表现出来。于是,他沉了沉气,迅速重拾平静,“有事吗?” 电话那头的康乔明显的愣了下,片刻后,他有些惊讶地问:“我有给过你电话吗?” ……当然没有。 事实上,庄礼也并没有保存他的手机号码,只是在昨晚反复挣扎时一不小心就铭记于心了。 他完全不打算向康乔阐述自己的心路历程,理直气壮地扯开了话题,“康医生,我希望你说重点。” 康乔没有过多纠缠,如他所愿地直奔主题,“我一会要去找庄瑜,你要不要一起?” “就这事?”庄礼颇觉意外。 “您是觉得这事不够重点吗?” 庄礼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若无其事地绕回了正题,“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都可以,看你什么时候方便。” 庄礼看了眼手表,想了下,道:“十一点可以吗?” “那就十一点,事务所门口见。” “好。” 挂断电话,庄礼的心情变得愈发复杂。 不可否认,康乔是个好医生,态度专业,几乎没有掺杂个人情绪,由这样的人来照顾奶奶他当然是感到庆幸的。 可是,当对手是这么一个无可挑剔的人时,那真是一件再糟糕不过的事了。 糟糕到让他无法冷静…… ======================== 传说,从前有一座伊甸园,里面住着亚当和夏娃,他们不必为三餐四季所累,生活得无忧无虑,直到有一天,他们在蛇的唆使下偷吃了禁果,从此被逐出了伊甸园。 即便知道这么做不对却还是抵御不住诱惑,这是人类的原罪,是流淌在血液里的最本能的欲望。 ……这个说法庄礼一直是不认同的,他始终坚信,人之初性本善。 然而,当他发自内心地承认康乔是个可敬的对手时,心底也燃起了一股强烈的预感——这一次,他可能真的要失去苗筱了。 这个预感让他意识到,所谓的善仅仅是因为他从前所面对的那些诱惑还不够大。 一旦诱惑被加码,他意识到了自己输不起,道德枷锁不可避免地被冲破。 他情不自禁地跑来苗筱家,按下了门铃。 他也有过动摇,然而,很快便有脚步声从那扇房门后面传来,这轻快又透着焦急的节奏,是诱人沉沦的靡靡之音。 “怎么是你?”片刻后,房门被打开,一道话音传来。 庄礼回过神,抬了抬眸,怔看这她脸上那抹还没来得及敛去的僵硬笑容。 他想要忽视她的失望,可是太明显了,眼角眉梢话音间皆是痕迹,以至于,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你以为是谁?” “还能有谁?当然是外卖啊。” “你只是在等外卖?”他显然不太相信。 “对呀。” 庄礼默默打量了她会,并没有在她坦荡的神情中捕捉到撒谎的痕迹,但她那副紧挨着房门的模样却让他有了更加不好的猜想…… “你不请我进去吗?”他不动声色地问。 “唔……”她支吾了会,道:“不太方便。” “家里有人?”他的语气是小心翼翼的。 “没有啊……” 还没等她话音落尽,庄礼就擅自推开了房门,大喇喇地跨了进去。 这栋房子不大,从客厅到卧室一目了然,洗手间的门也是敞开着的……确实没人…… 他更加觉得困惑了,“没人干嘛不让我进来?” “就是因为没人才不方便啊。”苗筱并没有关上房门,反而开得更大,明摆着不打算让庄礼待太久,“你一个大男人没事老往一个独居女性家里跑,就没觉得不合适吗?” “没觉得。”他理直气壮地回道。 “……” “再说了,谁说我没事的……”边说,他边漫不经心地在她房间里四处踱步环顾,确实没有康乔出现过的痕迹,他稍稍松了口气,停在沙发边,坐了下来,“我想带你去见个人。” 苗筱微微蹙了下眉,“谁?” “我妹妹。” “你还有妹妹?!”她满脸愕然。 “我没提过吗?” “从来没有!”苗筱突然开始怀疑,他是否真的对她认真过? 回想起来,庄礼从未跟她提起过他的家人,甚至包括他奶奶。 她对他的了解都从别人口中拼凑出来的——听说,他父母都是商人,做医疗设备的,夫妻俩早年一起白手起家,再后来,免不了“可以共患难不能共富贵”的俗套剧情,他父母离婚后,他跟着他父亲生活,但似乎跟他母亲的关系也依旧很好,他母亲离开公司后便开始热心于公益事业,发起并管理着不少项目基金,其中涉及医疗技术的项目都是庄礼主持研究的。 总之,庄礼家境不错,也看得出他从小就挺养尊处优的。 正因为如此,他不说,她也不便问,问多了怕他误会。 但是!如果曾经以结婚为前提交往过的话,至少应该会跟她提一下家庭成员吧?! 对此,他给出了非常云淡风轻的解释,“大概之前觉得没必要提。” “说的也是……”果然,她从来只会在他的当下,而非未来。想到这,她语气里生出了讽刺,“那请问你现在又何必跟我提呢?” “为了奶奶。” “……??” “说来话长……”庄礼皱了皱眉,目光由上至下地反复审视着她那一身堪称邋遢的打扮,“先去换衣服,路上再说。” 苗筱犹豫了会,她不想再跟庄礼有太多牵扯,尽管他搬出了奶奶,她也不认为自己就应该无条件地服从。 但是,她最终还是跑去床边的衣娄里随意翻了套衣服出来,转身默默走进了洗手间。 经过这段时间,苗筱深刻明白了一个道理——逃避非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让一切变得越来越糟糕。 所以,在事情还没有变得更加糟糕前,她需要好好地跟庄礼谈一下。 10. 今时不同往日了,苗筱觉得,她应该向康乔交代一下行踪和想法。 可是,她又不知道康乔到底是怎么想的…… 昨晚那个吻之后气氛有点尴尬,一路上,他们似乎都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到家之后,她没好意思主动邀请康乔上去,他也没提,就这样道了别。 看起来好像跟之前没什么不同,但似乎又有点微妙的改变。 她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这种改变,算是在一起了吗? 如果是的话,那她这样跟庄礼单独见面,他会介意会生气……吧? 在完全无法确定的情况下,她思来想去,最终发给康乔的微信仅仅就只是——“庄礼来找我,说是想带我去见一下她的妹妹,似乎是跟他奶奶有关。” 很普通的陈述句,看起来也很平静,但在按下发送键之后她却格外的忐忑。 好在,康乔并没有让她等太久,几乎可以说是秒回了——“想喝热巧克力吗?” “……靠!”苗筱情不自禁地骂出来了声。 什么鬼?! 这到底是介意还是不介意啊?! “怎么了?”庄礼有些担忧地朝着她扫去侧目。 “没什么……”她轻轻嘟囔了声,咬牙按下了手机的锁屏键,转身系起了安全带。 见状,庄礼犹豫了下,还是忍不住问了,“在跟谁发微信?” “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算谁。” “……” “说起来,你刚才说‘为了奶奶’是什么意思?” 苗筱原本只是想扯开话题的,去没料到,庄礼默然了片刻后突然丢出了一枚重磅炸弹…… “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我和奶奶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 “……”苗筱的表情大概可以用瞠目结舌来形容。 经历了短暂的空白后,一堆疑问在她脑中翻涌。 没有血缘关系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他是私生子,是他妈妈跟其他男人生的,所以他父母才会离婚?也正因为如此,他和他那个妹妹的感情很不融洽,这才是他一直没有跟她提起过的原因? 就在苗筱怔忡着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时,庄礼继续说了下去,“我父亲是奶奶领养的。” “……这么重要的事你倒是一口气说完啊!”她差点就脑补出了一部无比狗血的豪门恩怨!连他母亲的忠贞都怀疑了!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苗筱不太能理解地眨了几下眼帘,“这又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但奶奶并不想让更多人知道,甚至包括我爸。” “意思是说……”苗筱思忖了会,试探性地问:“你爸不知道自己是被领养的?” “嗯。”庄礼点了点头。 “那奶奶为什么要告诉你?难道是想让你去找你亲生爷爷奶奶?” “是庄瑜意外发现的……”他停了下,向苗筱解释道:“庄瑜是我妹妹,只比我小几分钟,异卵双胞胎。” 她默默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沉了沉气,口吻变成沉重,“庄瑜在奶奶床底的樟木箱里发现了很多旗袍和日记,日记刚开始并不是奶奶写的,奶奶出生还算不错,家里至少有钱供她读书,字也写得很漂亮,但日记本上的字却很生涩,更像是个刚开始学写字的小孩子,庄瑜出于好奇就看了下去……这本日记的主人是一家裁缝店的小学徒,他一直偷偷喜欢着奶奶,记下她的尺寸,默默为她做了很多衣服……有一次,奶奶和同学们去游行,被镇压了,小学徒把他们藏了起来,那一天他终于跟奶奶说上话了,也终于让奶奶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庄海生……” “……”苗筱蓦然一震,就像是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住了她的心脏一样。 所以……庄礼他们是随了那个小学徒的姓啊…… “也是那一天,庄先生看着那些学生们为这片危如累卵的土地热血着也无奈着,他有了参军的念头,起初只是想成为一个配得上奶奶的人,再后来他真的去参军了,他说他得保护这些学生才行,他们是这个民族未来的希望……他托师父把那些衣服和记录着他所有心事的日记带给了奶奶,他写的最后一篇日记是……愿能与你重逢于国泰民安时……” “他……再也没有回来吗?”苗筱鼻腔有些微微的泛酸。 她以为战争离她很远,直到这一刻才发现,仅仅三代,不到百年。 “回来了,在国泰民安时,他功成名就、衣锦还乡,成为了足以配得上奶奶的人,但却轮到奶奶站在远处默默看着他,直至又一次目送着他离开,这一次,他是真的再也没有回来了……” 苗筱不明白,既然奶奶一直保留着那些东西,那说明她对那个小学徒也同样是有情的。多少人于战火纷飞时分开,一别便是一生,难得他们还能遇见,为什么没能终成眷属? 她蹙眉想了会,只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你奶奶结婚了?” “她终身未嫁。” “……那是庄先生结婚了?”还以为是个情深义重的故事,结果居然是个渣男吗? “没有。”庄礼轻轻叹了声,“听说,他也终身未娶。” “听说?”苗筱蹙了蹙眉,想必应该不会是听他奶奶说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你去找过他?” “嗯。”他点了点头,“我托了很多人,辗转打听到他去了台湾,后来又移民美国了。所以,我递交了去美国读研的申请,让我没想到的是……” “是什么?”苗筱有些急了,“你倒是说下去呀。” 庄礼抬了抬眼帘,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道:“我没想到会遇见你。” “……哈?”关她什么事。 “当时一直没有接受你并不是因为不喜欢,我只是不相信异地恋,也不想耽误你。” “……”她没想到庄礼会突然提起这一茬,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没能陪你回国也不是因为不担心,我只是还想再找找看。”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他们之间的额问题根本不在于他用了多久才接受她、也不在于他有没有陪她回国,情况太复杂,而现在显然不是谈这些事的好时机。 于是,她扯开了话题,“那你找到他了吗?” 庄礼无奈地摇头,“去世了。” “嗯……”不意外。那个小学徒应该跟奶奶差不多年纪吧?奶奶已经算是高龄了,能坚持那么久或许也是因为庄礼和他父亲都是学医的。 “他没有结婚,就算是领养的儿女都没有,只有一个老部下陪着他,关于他的一些事情我都是从那个老部下的儿子那儿听来的,据说他也一直在打听奶奶的消息。” “那奶奶到底为什么没有跟他相认呢?” 这部分才是奶奶不愿提及的真正原因,纵然是由庄礼这个旁观者说出来都无比艰涩…… “日记的后半部分是奶奶写的,我……”他舔了舔唇,压下各种复杂情绪,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些,“我第一次看到‘慰安妇’这个词,是在日记里。” “……” “她说……”虽然已经极力忍耐了,但庄礼的声音里仍旧透出了哽咽,“他们称我们为‘慰安妇’,让人恶心的称呼,哪有人理会我们的意愿、哪有人会管我们的死活,在他们看来我们不过是发泄欲望的牲口……” “…………” 在这一刻之前,苗筱实在无法想象出得是多大的事才能惊动庄礼的泪腺? 然而,现在…… 纵然是他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所发出的哽咽,都无法诠释奶奶那句话背后万分之一的悲怆。 11. 庄瑜发现那只樟木箱的时候只有十二岁,对抗战也仅仅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当然也不清楚所谓的“慰安妇”究竟是什么意思,那时候对她造成重大冲击的就只是——原来爸爸不是奶奶生的。 她一个人消化不了这些,于是,偷偷告诉了庄礼。 这成了他们兄妹之间的秘密,他们约定好了,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几年后,学校组织他们去看抗战史料特展,她在一张老照片面前突然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她甚至都没法站稳,只能蹲在地上。老师以为她身体不舒服,而她也没有过多解释,事实上,当时的她已经泣不成声无法解释。 无奈之下,老师只好联系她父母,而庄礼作为哥哥自然也只能陪着她。 她始终不发一言,靠着那面悬挂着照片的墙坐着,膝盖蜷缩,脸色很苍白。 庄礼百无聊赖,四处打量,然后,他注意到了那张照片。 像是在战壕前拍摄的,照片上有个日本男人手里握着枪,一旁有个四个女人,或蹲、或站,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最前面那个靠在土坯上的女人,她似乎是怀孕了……只是“似乎”,因为在庄礼那时候的认知里,怀孕是件值得开心的事,可照片上的那个女人脸上却没有丝毫该有的喜悦,而是微微低着头,面无表情。 照片的名字叫——怀孕的慰安妇。 底下还有一行字——“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日本军队通过诱骗、强迫等多种手段强征随军性奴隶,其中大部分来自于中国、朝鲜半岛、日本本土、日据台湾……” 这也是庄礼第一次知道“慰安妇”这个词。 他不知道这背后承载了一段多么沉重的历史,对于一个正值青春期的男孩来说更多的是尴尬。 然而,仿佛就是从那天之后,庄瑜变了。 她不再跟他无话不谈,渐渐变得疏远,确切地说,她跟所有人都疏远了,以前分明是个爱玩、爱笑、爱热闹的人,后来却越来越孤僻,大部分时间她都泡在读书馆里,很久以后庄礼才知道,打从那时候开始她就一直在研究与“慰安妇”有关的各种史料。 只是当时,包括庄礼在内所有人都以为,她的转变仅仅是因为父母的离婚…… 再后来,庄瑜成为了一名律师。 在她成为事务所初级合伙人的那天,家里人难得的聚在一起为她庆祝,直到那时候他们才知道——她做律师是为了替那些“慰安妇”讨回公道。 虽然确实很震惊,但无论是庄礼、还是他们的父母都觉得这是一件很有意义也值得去支持的事。 谁也没想到的是,奶奶却强烈反对,不仅指责庄瑜多事,还摔了愤然离席…… 说到这里的时候庄礼顿住了。 苗筱能感觉到他的情绪越来越低沉,就好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放弃了挣扎般,让人觉得有些心惊。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打破了沉默,“后来呢?” “后来,庄瑜去找了奶奶,坦白了当年曾看过那些日记,并且希望奶奶能够出庭指控……”他抿了下嘴角,很用力,“但是奶奶拒绝了。” “为什么?这是好事啊。” 庄礼看着她,问:“你真的觉得这是好事吗?” “唔……”这么说或许是有些不太恰当,苗筱重新整理了下语言,“我的意思是,有很多像奶奶那样的老人根本就找不到申诉的渠道,随着她们的离开,那些她们当年所遭受的伤害也一并被带进了棺材里,到死她们都等不到一句道歉、更遑论赔偿,难得庄瑜愿意去做这件事,我想这应该也是她考虑了很久之后想出来的唯一能帮助奶奶的方法,对于奶奶来说,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他垂了垂眸,继续道:“被拒绝了之后,庄瑜来找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我,并且希望我能去说服奶奶。” 他还能清晰回忆起自己当时有多震惊,那一刹那,庄礼想起了当初在展览上见过的那张“慰安妇”的照片、想起了庄瑜当时异常的反应、也想起了那之后她的种种转变,所有的一切都有了解释,可这却是一个他需要耗费很久才能完全消化的解释。 “你去了吗?” “嗯……”他轻轻应了声,“不是去说服她的。事实上,当时我都还没能接受这件事,甚至觉得庄瑜会不会是在开玩笑。” “不可能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的吧。” “是啊,我也知道,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了起来,“我不是看不起奶奶,我只是……只是不敢想象……” “我明白的。”苗筱体贴地打断了他。 她是真的明白,就好像她刚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一样——本以为那是一段离自己很远的历史,却突然发现它就发生在自己身边,那些书上、网上读到过只字片语突然变得具象化,也突然有了可以代入的当事人,而那个当事人偏偏又跟自己如此亲近,毫无预警的感同身受,随之而来的是心口难以形容的疼,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愤怒到颤抖却什么都做不了。 “嗯。”庄礼感激地牵了牵嘴角,“那天,奶奶给我看了日记。其实,关于她在慰安所的那段日子她在日记上并没有过多提及,显然是不想回忆……看完之后,我认为没必要说服她,她根本不需要道歉。” “……”苗筱满脸的不解。 “就算再多的道歉和赔偿都弥补不了她所受的伤害。那些愿意站出来的,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这个民族的尊严;但也不能要求每个受害人都具备剖开伤口、供人阅览的牺牲精神,她们牺牲的已经够多了。” “…………”她翕张着唇,最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故事说得差不多了,庄礼长吁出一口气,故作轻松地道:“到了,你先进去等我吧,我停一下车。” 苗筱默默点了点头。 ======================== 天空灰蒙蒙的,飘着细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骨的阴冷。 苗筱并没有急着冲进面前的那栋红色小洋楼避雨,而是裹紧外套,站在门外,有些恍惚地环顾起四周。 洋楼看着挺大的,有三层楼;但花园并不大,仅能停放两三辆车,花坛边还摆放着几张桌椅,有两只流浪猫正蜷缩在椅子上慵懒的舔舐着毛发,桌子旁竖着的几顶偌大的伞替它们遮挡了风雨。 这画面让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一句话——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生逢盛世真好,就算是一条狗、一只猫,都比那些乱世人活得惬意自在…… “怎么不进去?”一道熟悉的话音忽然从她身后飘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轻轻怔了下,抬头看了眼那顶替她挡住了雨丝的黑色大伞,惊愕目光顺着伞柄看向了身旁的人,“康医生?” “嗯……”他弯起嘴角,冲着她浅浅地笑。 这笑容就如同一抹阳光,驱散了郁结在苗筱心头的阴霾,她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起来,“你怎么会在这?” “是我约庄礼来的。” 闻言,苗筱脸色倏地一沉,“所以,也是你让他来找我的?” “想什么呢……”康乔没好气地瞪着她,“你当我傻吗?怎么可能蠢到给你们制造机会,让你们顺道去老地方雨中漫步再怀个旧,然后你就突然顿悟果然情人还是老的好!” “……你才是在想什么呢!哪来的老地方啊!” “你该反驳的难道不是‘情人还是老的好’吗?!” “……”她错了!刚才怎么就会天真地以为康乔不介意呢?简直是介意得要死啊! “我明白的……”他转了转眸,惆怅地看着面前的雨帘,“女人都是这样的,不管现任有多优秀,始终还是无法忘怀初恋情人。” “康医生,您还真是会变着法夸自己啊!”他哪里优秀了?! “别说了,我都懂的……”他溢出一声沉沉的嗟叹,“你看,就算是到了吴老太太这个年纪,也依旧还是惦念着最初的美好。” “……”这话让苗筱的情绪忽然低落,她垂了垂眼帘,陷入了默然。 见状,康乔不出所料地挑了挑眉,语气正经了起来,“果然,他都已经跟你说了?” “你早就猜到了?”刚才就只是在闹着玩吗?事实上,他显然已经料到庄礼来找她是为了什么? “既然他决定带你来,就不会让你毫无心理准备;更何况,听说老太太希望由你经手她的身后事,那注定是不可能继续瞒着你的。”康乔微微顿了片刻,才再次启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茫然地摇头,“不太明白。” “之所以没办法继续瞒你,是因为……”他沉了沉气,口吻变得凝重,“你会看到真正的伤口,每一道伤口背后都藏着她始终不愿说出口的惨痛回忆。” “……” “如果觉得勉强,你可以拒绝的。” “可我不想拒绝……”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也无法确定能不能做到,但是,这恐怕是她唯一能为奶奶做的事了。 那些惨痛回忆是奶奶守了一辈子的秘密,将自己的身后事托付给她,也是不希望再让更多人知道吧? “那就做吧。”说着,康乔将手中的那杯热巧克力递给她,“我会陪着你的。” “……谢谢。”她接过纸杯,感受着氲入掌心的温暖。 很显然,她需要的并不是无济于事的鼓励,而是一颗平常心。 康乔当然清楚这一点,正常情况下,他本不该事先就给她压力,但这次情况太特殊,他不希望苗筱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去面对那些残酷真相。 该说的他都已经说了,是时候让她暂时从这种沉重气氛中走出来了。 他有些故意地往前迈了步,侧过头,凑近她,呢喃道:“谢谢不是嘴上说说就可以的。” “……”她愣了愣,片刻后,慌乱地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干什么?以为我要亲你吗?” “……”闻言,苗筱重新朝着他瞪了过去。 “恭喜你,猜对了……”话音未落,他便轻轻吻上了她的嘴角。 和昨晚不同,这只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片刻而已,点到即止。 然而,却还是被不远处正在停车的庄礼捕捉到了。 他一个晃神,错将油门当成了刹车…… ——砰! 一道响亮的碰撞声划破雨帘。 紧随而至的是原本停在一旁的另一辆车遭受到碰撞后所发出的警报声,格外得吵闹。 12. 如果之前有人告诉苗筱——高冷如庄礼也会有像头大型忠犬一样的时候,默不作声、任人责骂、甚至还会摇着尾巴去讨好对方。 不可能!打死她都没办法想象! 可是现在,这一幕却真真切切地在她眼前发生了…… “哥,你驾照是买的吗?”责问声从端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女人口中飘出。 庄礼微微低着头,态度很诚恳,“我错了。” 尽管如此,面前的女人仍没有要打住的意思,“这是一句‘我错了’就能解决的问题吗?刹车和油门都分不清,你还开什么车?” “下次会注意的。”说这话的时候,庄礼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在老师办公室里做检讨的学生。 而办公桌后的那个女人却始终端着教导主任的做派,“身为一个成年人,我希望你能有一点最起码的社会责任感。” “这只是偶发性事件,你不用太担心。” “谁担心你了?我担心的是我自己!这个月我已经修了三次车了,继续修下去,保险公司就要把我列入黑名单了,而这已经是我换的第五家保险公司了!” “……”是这个原因吗?!苗筱愕然抬眸,嘴角忍不住抽搐。 没记错的话,这个月好像才刚过了没几天啊! 所以说,一个已经被四家保险公司列入黑名单的人,为什么刚才还能大义凛然地说着社会责任感呀? 明明槽点那么满,庄礼却好像丝毫都察觉不到,甚至还噙着讨好微笑,“说吧,你又想换什么车了?我帮你买。” “我回头发给你看。”她一本正经地说着。 庄礼的笑意加深,眉宇间满是宠溺,“好。” “……”苗筱又惊愕地朝着庄礼看了过去。 她怀疑自己之前大概是谈了一场假恋爱,时至今日才知道庄礼居然是个资深妹控。 还好他们分手了,要不然她所面临的就不仅仅是“我和你妈同时掉水里你救谁”这种问题了,在她和他妈妈之间显然还有个难以超越妹妹存在,而这个妹妹一看就很不好惹。 和苗筱想象中的律师差不多,她看起来很职业很干练,还有一种连庄礼都略逊一筹的气场,不难想象如果在法庭上遇见这么一个对手是件多可怕的事,可能还没开庭气势上就已经输了一大半了。 就在她偷偷打量着庄瑜的同时,庄瑜的目光也落在了她身上…… “请问,您是?”庄瑜礼貌地问。 “呃……”苗筱愣住了。说起来,她到底是以什么身份来这里的? 想着要跟庄礼好好谈一下顺势就来了,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完全没有想过该怎么跟他妹妹介绍自己。 她只能看向庄礼,用眼神询问他的意思。 见状,庄礼微微弯了下嘴角,启唇道:“是你未来大嫂。” “……欸?!”苗筱怎么也没料到他会给出这种答案。 当然,庄瑜也没料到,“大嫂?!” “不…不不、不是,我不是……我还没有答应他……不对……我根本就不可能答应他……也不对……这就不是我答不答应的问题……”苗筱越说越语无伦次,她迫切地想要解释清楚,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只能看向康乔求救,可他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发一言,也丝毫没有想要帮她解围的意思。终于,苗筱被逼急了,忽然吼道:“我只是个遗体整容师!” “……”庄礼本还想更加强硬一些,不让她有逃避的余地,可她的这句话却硬生生地掐灭了他的这种念头。 带她来见庄瑜时,是他亲口说的——为了奶奶。 不可否认,他有私心,但想让她事先了解一下奶奶的事也确实不假,当然今天来找庄瑜也真的是为了奶奶。 所以,她这么介绍自己也无可厚非,同时也让他意识到了自己干了一件多么不合时宜的事。 “……遗体……整容师?!”比起刚才,庄瑜更加惊愕了,倒不是因为这个职业,而是不明白这个女孩为什么要强调这个职业,难道是怕她会对遗体整容师有歧视吗?想到这,她连忙道:“这个……我认为,任何行业都是值得尊敬的,更何况……只要是我哥喜欢的我都会支持。” “我不是这个意思……”苗筱都快要哭了。 她可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吼出这句话的!其实一开始就想要这么说了,只是因为不清楚庄瑜和奶奶现在究竟是什么状态,在未经康乔允许的情况下,她不敢擅自提及这一茬,生怕会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 但既然他见死不救,那她就只能秉着“一切后果概不负责”的心态豁出去自救了。 没成想,话都说到这种份上了,这位律师小姐姐居然没听懂! 以她的立场,实在是说不出更加直白的话了…… “她是负责你奶奶身后事的遗体整容师。”终于,康乔开口了。 总算舍得解开沉默封印了吗!尽管如此,苗筱不敢表露出丝毫激动,她压抑着情绪,套上职业化的面具,礼貌地冲着庄瑜道:“很抱歉,我只是想要征询一下家属意见,所以就拜托庄先生带我来见一下您,如果有什么冒昧之处,还请您见谅。” 这话让庄瑜脸色瞬间刷白,她显然已经无力去计较刚才庄礼所说的“大嫂”究竟是什么意思了,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喃喃道:“奶奶她已经……” “还没。”庄礼不忍看她太难过,连忙解释,但片刻后他又眼神一黯,无奈地道:“不过快了。” 庄瑜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了。 早在一个多星期前,她父亲就已经打过电话给她,可她却以为这不过就是一贯的套路,毕竟在过去的这几年里,为了让她去探望奶奶父亲时常会把“奶奶快不行了,看一眼少一眼”这种话挂在嘴边。 几天前,卫计委那边也有人跟她联系过,她依然没有相信。 直到庄礼在她面前说出这句话,谁都可能拿奶奶的死来逼她,唯独庄礼绝不可能。 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是的,只是自欺欺人……她是知道的,上一次跟奶奶见面已经是四年多前的事了,尽管那时候的奶奶还能中气十足地跟她吵架,可是已经四年了……对于一个年近百岁的老人来说每过一年都能堪称生命的奇迹了,何况是四年…… “不好意思……”她吞下哽咽,略带歉意地看着苗筱,道:“我可能给不了你任何意见。” “没…没关系……”这有礼有节的态度反而让苗筱觉得不好意思了。 别说她根本就没什么事非得找庄瑜谈不可,即便有,通常也不可能挑选家属悲痛的时候谈啊。 “我想跟康医生单独聊聊,可以吗?”庄瑜问。 “这……”苗筱有些无措地看向康乔。 他点了点头,冲着她道:“你先去外面等我。” “嗯。”她很听话地站起身,没走几步,又忽然折了回来。再数双困惑目光的注视下,她硬着头皮拿起桌上的那杯热巧克力,“这是我的……” 见状,康乔不禁失笑出声,“没人跟你抢,慢慢喝,很甜的,别呛到。” “才不会……”她咕哝了句,红着脸,转身快步冲出了办公室。 大概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们之间不太寻常的关系,但沉溺在复杂情绪中的庄瑜却无暇去细究这些,眼见庄礼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甚至还一直死死地瞪着康乔,她无奈地唤了声,“哥……” 尽管她什么都没说,但庄礼还是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冲着康乔嘱咐了句,“麻烦你了。” “应该的。”康乔回以一抹浅笑。 听似客套的回应,却让庄礼稍稍放心了些。 同时,也让他明白了一些事——确实,康乔是个很容易让人产生信赖感的人,这种信赖感对于他这种身心健康的人而言并不具备什么杀伤力;可是对于康乔的病人来说是极其容易产生吊桥效应的,比如纪央……比如苗筱…… ===================== 康乔端起面前的咖啡,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直到庄礼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耳畔,他才缓缓放下手中的咖啡杯,不疾不徐地问:“最近怎么样?” 他的语气很轻软、也很随意,就好像是老朋友之间的寒暄。 尽管如此,庄瑜依旧处于紧绷状态,一反在法庭上巧舌如簧的样子,无措地翕张着唇,好不容易才挤出了吞吐话音,“我……我最近一直在试图说服自己……” “嗯。”康乔耐心地继续问,“怎么说服的?” “我没有错,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奶奶讨回公道。” “这么说,是你奶奶错了?” ……果然是康乔会问出来的话。 庄瑜其实并没有接触过除了他之外的心理医生,也不太清楚其他医生都是怎样,只是在她的想象中心理医生通常应该会顺着病人;康乔颠覆了她一直以来的认知,他仿佛从来都不担心会刺激到她的情绪,有时候甚至会像现在这样问出一些特别尖锐的问题。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他这样对待了,但庄瑜还是没有习惯,她有些着急,慌忙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想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 “你好过一点了吗?” 庄瑜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 “所以,你希望由别人来肯定你的想法,告诉你,你没错,是吗?” “嗯……”如果这个人能够是康乔那就再好不过了,身为奶奶的心理医生,他就像是奶奶的代言人一样,他的一句话她甚至可以幻想成是奶奶已经原谅她了。 “对不起,我恐怕无法如你所愿。” “……” “你刚才也说了,你想要帮你奶奶讨回公道。”康乔轻轻叹了声,继续道:“如果当事人有这个意愿,那叫做‘帮’;如果没有,那叫‘强迫’……你是嫌你奶奶这辈子被强迫得还不够吗?” “可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庄瑜显得有些激动,那种激动就像是一个犯人急于为自己脱罪。 “真的是这样吗?”康乔歪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丝毫都不给她逃避的机会,“你其实很清楚你奶奶想要的是什么,比起追讨公道,她更希望的是安享晚年。” “我……”习惯性的反驳已经到了嘴边,可在对上康乔那双仿佛将她彻底看穿的目光后,她生生吞下了话端,眼神一黯,眉宇间流淌着无助,“是啊,我知道的啊,所以……所以我才没脸去见她……” “是你的脸重要还是见你奶奶最后一面重要?” “……”这个答案显而易见,但要克服心理障碍谈何容易。 “庄瑜……”康乔放缓了语气,循循善诱般地道:“去好好地跟你奶奶认个错吧,趁她还能听到。” “……嗯。”她终于点头。 大概康乔是唯一会跟她说这种话的人了。 卫计委的那些人也好、庄礼也好、她父母也好……所有人都只会反复地安慰她——“奶奶从来没有生你的气”。 他们说的是事实,她其实是知道的,奶奶从来都没有责怪过她。 就是因为知道,她反而更加不敢去面对。 她没有勇气去享受奶奶对她的无条件纵容,但如果是道歉的话……奶奶从小就教过她,错了就应该道歉,尽管有时候会很难,也必须鼓起勇气去做…… 只是,她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 13. 离开庄瑜办公室后,庄礼并没有在事务所多做停留,这里的气氛太压抑,他迫切地想要出去透口气。 有着这种想法的看来不止他一个人…… 苗筱正站在事务所的屋檐下,仰着头,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那一幕雨帘。 他远远地看了会,一度想要转身逃离,但最终还是情不自禁地走到了她身旁。 察觉到动静后,她有些诧异地朝着他看了过来,“你怎么也出来了?” 他轻轻地“嗯”了声,自顾自地伸出手,雨滴顺着屋檐溅落在他的掌心中,开出了朵朵水花。 看这样子,他似乎是不太想说话,苗筱也很识相地没再打扰。 记不清过了多久,庄礼忽然打破沉默,溢出了一声轻唤,“苗筱……” “嗯?”她不解地扫去侧目。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嗯。”她愣了下,片刻后,似乎有些明白庄礼为什么会冷不防地提起这一茬了。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像现在这样下着大雨,甚至连温度都很相似,冷得刺骨。 那时候苗筱还是殡仪馆的实习生,大部分时候只是帮师父打打下手、安抚一下家属情绪之类的杂事。 那天下午,师父让她去医院收置逝者遗体。 她也不是第一次跟车了,遗体的搬运工作当然是不需要她来做的,她主要是负责跟家属接触,大致了解一下他们的需求,以便后续工作的开展,这对苗筱来说并不难,可让她没想到的是,那一天情况格外混乱…… 他们赶到医院的时候,死者家属正在跟人争论。 “医闹?”司机下意识地做出猜想,并看向苗筱寻求确认。 “不知道啊……”她茫然地摇头。 确实经常会碰到一些无法接受亲人离世的家属借由责骂主治医生来发泄,但眼前的情况看起来不太像,被逝者家属们围在中间的那两个人并没有穿着医生制服,那种西装革履的样子也不像是下了班之后的医生。 苗筱和一同前往的那几个工作人员都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也不敢贸然掺和进去,只能先站在一旁观望。 很快,她就从他们的争吵间拼凑出了事情的大概始末…… 这位逝者患有胰腺癌,很早之前就申请过遗体捐献,那两个人是医学院接收站和卫计委派来接收遗体的。 胰腺癌虽然并不算罕见,但目前仍旧处于早期筛查困难、治愈率低的状态,从医学研究的角度来说,这具遗体很有价值……当然了,逝者家属是不会喜欢听到这种话的…… 偏偏那位医学院接收站派来的人却毫不避讳地把这种话说了出来,可想而知,家属的情绪有多激动。 逝者的弟弟反应最激烈,他冲上前一把揪住了那人的衣领,脸颊气得通红,甚至还能清晰看到他脖间爆出的青筋,“你想也别想!我是绝对不会让我妹妹死无全尸的!” “别激动,别激动……”那名卫计委专员赶紧冲上前劝架,“郑先生,遗体捐献不是你想得那样,虽然捐献给医学院确实免不了会被解剖,但同时也能帮助到更多人啊……据我所知,有很多临床专业的医学生都是从大体老师那里认识了第一个脏器、切开了第一条动脉、熟悉了第一根神经、进行了第一次缝合……” “……”这话让不远处的苗筱直翻白眼,如此具象化的描述只会让逝者家属更加排斥遗体捐献啊! 显然那个医学院接收站的人也是这么想的…… “钟启,你还是闭嘴比较好。”他冷声打断了对方,垂眸看向面前的逝者弟弟,“对于你妹妹的过世,我们也感动很遗憾,可是你妹妹确实是申请过遗体捐献并且公证过的,捐献申请表上也有其直系亲属的签字……” “别跟我提那个畜生!”说着,逝者弟弟猛地转头,朝着他口中的那名“畜生”瞪了过去,“我妹妹生前对你不好吗?你居然连火葬费都舍不得给她出?!” 那名“畜生”看来应该是逝者的丈夫,大约四十多岁的样子,长得很敦厚老实,面对小舅子的指责,他只是紧抿着唇,默默地低着头,也不争辩。 才刚丧妻还要背负这种骂名,钟启看着有点不太忍心,他想要替对方打抱不平,但又不想再与逝者的其他亲属起冲突,只能耐着性子劝道:“郑先生,你别这样……这不是你妹夫单方面能决定的事,我相信是他们夫妻俩商量之后的共同决定……” “放他妈的屁!”郑先生激动地打断了他。 “……你怎么骂人呀?”钟启很委屈。 “骂你怎么了?我还怀疑你们俩是不是骗子呢!当我不知道吗?遗体捐献是红十字会负责的,你一个卫计委的、他一个医学院的有什么资格来接收我妹妹的遗体!” “红十字会最近出了点事儿,导致民众对他们有点误会,口碑不太好,所以才暂时由我们卫计委出面……” “少他妈给废话!不捐就是不捐!都给我滚!” “欸……我说你这人,别他妈给我敬酒不喝喝罚酒啊……”钟启控制不住了。 那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公务员,二十多岁,血气方刚,一身棱角,还没有唾面自干为人民服务的觉悟。 但身为旁观者的苗筱则要比他冷静得多,公务员打人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不赶紧阻止的话,没准接下来要出事的就是卫计委了……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接人啊!”想着,苗筱连忙朝着身旁的工作人员喊道。 他们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举步上前。 苗筱紧随其后,挡在了钟启面前,看向逝者的弟弟,道:“您好,我们是殡仪馆的,请问您是郑西荷女士的家属吗?” 郑先生冷静了下来,讷讷点头,“啊…嗯…我是她弟弟……” “我们是来接您妹妹的,关于您妹妹追悼会上的妆容细节,请问您有什么特殊的要求吗?费用方面您不用担心,我们国家是免费实行火葬的,家属只不过是先垫付钱而已,事后工会会给你们丧葬费的,所以……”苗筱看了眼一旁的逝者丈夫,道:“我想,这位先生应该不是不舍得火葬费用。” 郑先生怔了怔,不情不愿地将头别向一边,嘟囔道:“你找他谈去。” 看得出来,他对这个妹夫并不是真的有意见,甚至可以说他对那两个来接收他妹妹遗体的人也没意见,无非是需要一些渠道来宣泄悲伤罢了。 这之后苗筱简单地和逝者丈夫聊了几句,对方没有什么特殊需求,她也就没再多做打扰。 其他工作人员正在教家属一些接灵的细节,场面看起来缓和了不少,但那两个人仍旧没有走,苗筱生怕一会又会有什么意外,便走到了他们跟前,“两位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总之先把他们支走就对了! 至于要跟他们说些什么,苗筱完全没有想过。 以至于,当他们跟着她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气氛无比的尴尬。 她本就不太擅长交际,就只好直挺挺地站着,憋了许久才憋出了句,“雨下得真大啊……” “你根本就是想把我们骗出来吧!”这没话找话的开场白让钟启识破了她的想法。 “……”苗筱无法反驳。 见状,钟启哼了声,冷嘲热讽道:“你还真会抢生意!” 这话让她感到很不适,蓦地蹙起了眉心,也被激起了战斗欲,“据我所知,遗体捐献接收工作的原则是——即便逝者本人同意捐赠也要尊重其家属的意愿。这本就是一件具有公益性质的事,你们没有资格强制执行。” “谁强制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强制了!” “也不应该跟逝者家属起冲突,在他们最悲伤的时候,你们完全不顾念他们的情绪只想着完成自己的工作,那跟噬尸的秃鹫有什么区别?” “说得那么好听,你还不是一样赚死人钱的!” “你……” 钟启压根没让她有反驳的机会,丢下这句狠话后,他忽然举步,甚至还故意撞了一下她的肩,大步离开。 她只能憋着一肚子火,瞪着那道背影生闷气。 直到身旁再次传来了话音…… “你是遗体整容师吗?” 她回过神,循声看了过去,这才发现那名医学院接收站派来的人还没走。 “原来你还知道遗体整容师啊……”苗筱下意识地觉得人以群分,“我还以为在你们这些人眼中一切为逝者服务的工作都会被统称为‘赚死人钱’的!” “就算我们的确是这么认为的,又关你什么事呢?” “……”医学院和卫计委都没救了!派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本以为他也打算撂下这句话后再撞她一下离开的,没成想,他好像并没有想要走的打算,反而还气定神闲地欣赏起了面前的雨帘。 苗筱不解地看着他伸出手,檐下雨滴落在了他的掌心,溅起水花。 “知道雨是怎么形成的吗?”他忽然问。 “啊?”她一愣,反应过来后有些故意的模仿起他刚才的话,“就算知道,这又关我什么事呢!” 他好像笑了,她不是很肯定,只是隐约觉得他刚才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下,就只是一下,如昙花般,在她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谢了,以至于她不得不怀疑那大概是她的错觉吧…… “在中国人的观念里,生命就像雨一样,循环往复……”说这话的时候,他漫不经心付繁复着掌心,把玩着雨滴,“如果说雨过天晴之后的彩虹是那些雨水开始新一轮轮回的标志,那么遗体整容师大概就是描绘每个人人生中那一道彩虹的人。” “……” 说着,他转过头,看向她,道:“这是很棒的职业,所以没有必要去介意别人怎么看,那跟你无关。” 苗筱是见过彩虹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她还很小的时候,跟奶奶一起。 被问到彩虹是怎么形成的时候,奶奶也说过——“是刚才那场雨重新投胎了,它们开始新的轮回啦。” “你……”她恍惚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你可以摸一下我的头吗?” “……”活见鬼了!他的表情是这么说的。 “别…别误会……”她也知道这个要求有点奇怪,赶紧解释道:“我只是觉得……觉得你有点像我奶奶……” “……”还真是活见鬼了!他的表情是这么说的。 “不、不…不是……我不是说你老的意思……”越说越尴尬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不耐地问。 “我奶奶已经不在了,可是我总觉得如果她还活着,就算无法理解我的决定也一定会摸着我的头给我鼓励……这好像也不关你什么事……”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啊!如果可以,苗筱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了,“不好意思,你就当做我什么都没说……” ——啪。 他的手忽然落在她头顶。 这个动作与其说是“摸”倒不如说是“打”,虽然力道不大,但却无比僵硬。 尽管如此,苗筱还是惊愕抬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加油……”这大概是他唯一能想到鼓励了。 “……” 那个雨夜,是苗筱记忆中最温暖的一个雨夜,因为她遇见了这世界上最温暖的人。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那晚他之所以会这么做仅仅是因为想到了他奶奶。 他从来不是什么温暖的人,只是那一刹那把她当做了未来的自己,所以才无法置之不理。 14. 事实证明,庄礼当初的行为还真像是在为未来做铺垫…… “你能不能也摸一下我的头。” 时隔多年后,在刚得知了他奶奶的事情后的此刻,苗筱同样也无法对他提出的这种要求置之不理。 尤其,他的语气还是透着恳求意味的。 就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却寻求安慰般,她仿佛看到了那一晚的自己。 她伸出手,踮起脚尖,掌心有些费力地够到了他的头顶,不太自在地轻轻揉了几下。 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叹从他唇间溢出。 他闭上眼,微微弯下身,顺势靠向她,额头抵在了她的肩上,略带喑哑的话音从他唇间飘出,“果然还是没办法……” 没办法?什么没办法?苗筱不解地紧蹙着眉心,思忖了会,难道是在说他奶奶的事?果然还是没办法让他妹妹去见奶奶最后一面的意思吗? 想到这,她又安慰性地轻抚了下他的头,“你也别太沮丧了,康医生不是还在跟她谈吗?说不定他会有办法的。就算最后还是无法改变什么,那至少你也尽力了,这不是你的问题……” “我是说……”他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道:“我果然还是没有办法放你走。” “……” “结婚的事,现在能给我答案吗?” “……对不起。”苗筱也知道,这种道歉毫无意义,甚至还显得有些敷衍,可是太过直白的拒绝她到底还是说不出口。 他不出所料地挑了挑眉,“这是拒绝的意思吗?” “嗯……” “确实是仓促了些。”他想了想,道:“如果你觉得太快了,没关系,那就等到奶奶的事情忙完……甚至是等到你完全康复……总之,我可以等……” “不是这个问题。”苗筱难得在他面前强硬了一回,打断了他的话音。 他显然没料到,愣了下,问:“那是什么问题?”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她有些急了,也顾不上婉转了,“我们都已经分手两年多了,能够继续做朋友已经算是我宽宏大量了,怎么可能跟你结婚……” “等一下。”他眉端轻皱,问:“我们什么时候分手了?” “……”这个问题把苗筱问懵了。 “你有说过分手吗?”他很确信自己没说过,甚至从未有过这种念头,那就是苗筱说的?他回想了会,始终没能找到相关记忆,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发微信说的?” “……” “我认为这种事至少应该当面说,这是对彼此最起码的尊重。” “好吧……”她深吸了口气,如他所言,“我们分手吧。” 谈恋爱跟他平常研究的那些课题不一样,这种事是没有标准答案和固定公式的,不是明确说了分手那才叫分手……这个道理庄礼显然不明白,而她也懒得浪费唇舌去跟他争论这些,既然他需要一个明确的了结,那她给就是了。 她以为这么做是在快刀斩乱麻,没成想,反而让一切更乱了…… “我拒绝。”庄礼想也不想地脱口道。 “……凭什么?!”好聚好散不好吗!非得逼她像个怨妇似的细数他的种种罪状?! 他猝然伸出手,指尖紧紧扣住她的脖颈后方,将她拉到自己跟前,冷声道:“就凭是你逼我爱上你的,你必须负责到底。” “你能不能讲点道理……”她试图挣扎,却无论如何都挣不开他的钳制,他的掌心就如同烙铁般牢牢地焊在了她的脖间,纹丝不动。她喘着粗气,咬牙怒瞪着他,“庄礼,你不要让我觉得曾经爱过你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事实上,她已经开始觉得后悔了! 什么叫‘是你逼我爱上你的”?她一度以为过的两情相悦,在他看来,原来只是被逼就范吗?! “那就给我一辈子活在后悔里……”话音未落,他低下头,目标明确,眼看就要攫取住苗筱的唇瓣。 她猝然别过头,情急之下,慌乱地将手里那杯热巧克力朝着他泼去。 突如其来的温热让他猛地一僵,深褐色的液体顺着他脸颊的轮廓不断滴落,他却没空去理会,只是直直地看着苗筱…… 他们之间有过很多次争吵,几乎每次的结束方法都很一致——他蛮横地吻她,她激烈反抗,最高记录是五秒钟,五秒钟后她就会乖乖地放弃抵抗任他摆布。 直到这一刻,庄礼才意识到——原来她从来就不是会轻易束手就擒的人。 他低估了以前的她有多喜欢他,也低估了现在的她有多喜欢康乔…… 应了那句“说曹操曹操到”,庄礼忽然觉得掌心一空,回过神时,站在他面前的人已经是康乔,他将苗筱妥善地护在了身后,如同一头被掠夺了食物的狼一般,眉目间满是警告,死死地瞪视着他。 尽管如此,他仍不忘分神关心身后的苗筱,“还好吗?” “嗯……”她微弱地点了点头。 “去车上等我。”说着,他掏出车钥匙递给她。 她犹豫了下,有些担心康乔会用武力来解决问题,“我真的没事……” 他直接把车钥匙塞进了她手里,顺势揉了揉她的头,“放心吧,我不擅长打架。” “……”她大概真的是中了康乔的毒,竟然觉得说出这种话的他很帅。 ================= 眼看着苗筱默默钻进了副驾驶座,康乔的脸色逐渐缓和了下来,眼底甚至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那副从容的样子让庄礼觉得分外刺眼,忍不住就想要摧毁。 于是,他特意挑选了最为尖锐的话题来打破沉默,“那天晚上我和钟启说的话你应该都听到了吧?” 康乔拉回视线,朝着他看了过去,“你果然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吗?” “嗯。”对此,庄礼并不否认,他觉得自己是坦荡的,不需要有任何掩饰,应该收敛的那个人是康乔才对,“我希望你能搞清楚自己的身份,跟苗筱保持合理的距离。” “那么你呢?”康乔冲着他扬了扬眉,“你又是以什么身份向我提出这种要求的?” “那天晚上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他目不转睛地逼视着康乔,一字一段地道:“我和苗筱还没分手。” “是吗?”遇强则强是康乔的个人特色,面对庄礼的蛮不讲理,他可以更加的蛮不讲理,“可是,在我看来,你们根本就没有在一起过。” “自欺欺人有意思吗?” “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你才对。”当然,如果他想要讲道理的话,康乔也有很多道理可以讲,“你知道她第一次来诊所找我的时候情况有多糟糕吗?知道她现在的具体病情吗?你理所当然地觉得她会接手你奶奶的身后事,当然,她也确实会,可你知道这对于现在的她而言难度有多大吗?你什么都不知道,这两年多你对她不闻不问,甚至就连一通电话都没有;如果这都不算分手,那你告诉我,什么才算?” “我之所以没有联系她,是因为她需要足够的空间去进行自我调适,我不想给她太多压力,但这并不表示我对她不闻不问。”事实上,她回国之后见过哪些人、做过哪些事,他都知道;她所接触的每一个心理医生他也有去了解过,包括康乔。 以康乔的资质,他觉得是有几率把苗筱治好的,所以他才会由着她去疯。 他相信苗筱有分寸,也相信她所做的一切仅仅只是迫切地想要康复,现在看来……他给她太多自由了。 “我还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把‘漠不关心’说得如此清新脱俗。”讽刺话音从康乔唇间飘出,“这番话如果是一个毫无心理学常识的人说出来,我完全能够理解,但你不是。你应该清楚,对于患有心理疾病的人来说,及时就医很重要、自愈很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陪伴、支持和理解。当时在美国,你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你应该做的是陪着她一起积极配合治疗,而不是随手将她丢给一个涉嫌猥亵病人的医生。” “猥亵病人的医生?”庄礼愣了愣,问:“她是这么说的吗?” “我相信苗筱不会撒这种谎。” “她的确没有说谎,只是不愿意相信我罢了。” 闻言,康乔微微蹙起眉心,隐约觉得这其中似乎真的有什么误会,“什么意思?” “我告诉过她,那个医生并没有猥亵病人,他和那位病人是很正常的恋爱关系,他们只不过是情不自禁在诊所里做些一些男女朋友之间再寻常不过的事。” “……”大概是出于专业直觉,他并不怀疑庄礼的说辞。 “可能连苗筱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当时对心理医生有着本能的排斥,在见到了那种画面之后便擅自将其曲解甚至是丑化,为她的逃避赋予了一个极其合理化的理由……”说到这,庄礼忽然话锋一转,“这也是我希望你能和她保持合理距离的原因,你的身份是医生,而她是你的病人,一旦你越过那条界限,那你和她口中那位‘猥亵病人的医生’有什么差别?你的其他病人也很有可能会这样看你。” 康乔轻轻震了下,但他掩饰得很快,很快就重拾镇定,语气平缓地反驳道:“首先,我不会在工作场所做那种事;其次,苗筱从来都不是我的病人。” “你能确定她没有把你当做医生看待吗?” “……” “或者说,你能确定她没有把病人对医生的依赖错当成了爱情吗?” “…………” 气氛正僵持,庄礼的手机忽然震了起来,来电显示是一串陌生号码。 像这种没有储存过的电话他通常是不会接的,但是最近情况有些不同,他无法预料医院那边什么时候就会打电话给他。 想到这,他的心蓦然一沉。 接通电话的时候,他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连声音都有些打颤,“喂……” “喂,您好,请问是吴怀媛老人的家属吗……”他最怕听到的开场白窜入了他的耳膜。 直到这一刻,庄礼才意识到什么叫脑中一片空白。 “怎么了?” 康乔的询问声传来,他这才猝然回神,翕张着唇,却只艰涩挤出了几个字,“奶奶她……” 虽然他没能把话说完,但从他惨白的脸色和透露出来的只字片语中康乔还是猜到了。 “我去找庄瑜……”话音未落,他就已经转身冲回了事务所。 15. (从第七章重新开始看,否则会衔接不上哦) 听说人在弥留之际会回顾自己的一生,原来是真的…… 吴怀媛觉得她就像置身于一个被包了场的电影院里,周围空无一人,她坐在正中间的观影座位上,像个观众一样欣赏着一部由她自己主演的电影。 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划破了荧幕上的黑暗,一个肉嘟嘟的奶娃娃映入她眼帘。 床上躺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面容憔悴,脸色泛白,但勾起嘴角微笑的时候却分外得明艳。 站在一旁的男人既兴奋又无措地接过孩子,他似乎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讷讷地看着怀里的孩子,许久才开心得嚷嚷开了,“我有女儿了……我有女儿啦!我说什么来着,你刚怀她的时候我就知道肯定是个女儿!” “嗯,那不如就叫她怀媛吧。” 怀媛……吴怀媛…… 原来,这个奶娃娃就是她啊。 原来,床上的那个人就是她的母亲啊。 原来,她的名字是这样来的,透着父母浓浓的爱意啊。 那时候的他们是爱着她的吧?她能感觉到自己是在万众期待中来到这个世上的,只是母亲的忽然离世让这份期待变了质。 她一直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死的,家里的佣人们在她面前总是三缄其口,问起外婆和小姨也都只是含糊其辞地说——“生病死的,她身子一直就弱。” 直到现在,她才终于看到了真相…… 生完她之后母亲就几乎没怎么离开过病床,大夫说是气血不足,再后来母亲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阴晴不定,好的时候便总是跟父亲说自己拖累了他甚至是劝他再找一个,到了夜里时常突然醒过来哭,白天又总是打骂佣人把那些调理的药都砸了。 更严重的是,母亲不能见到她,每回见到情绪就会失控。 于是,他们把关在了疗养院。 在她六岁那年,母亲去世了,这份记忆她还是有的,只不过……根本不是什么生病死的,是自杀…… 母亲每天都会藏一些医生送来的西药,直到那一天,她把那些药系数吞下,渐渐失去了意识…… 难怪从那之后,父亲也不愿意再见她了。 父亲是个军人,在家的时间本就不多,六岁之后她几乎就没怎么见过他了。 她想,父亲一定是深爱着母亲的吧?所以才会那么讨厌她。 母亲去世之后他也一直都不愿再娶,直到她十岁那年,在外婆和奶奶他们的坚持下,他续弦了,娶的是小姨,无论有多么的不愿意,他都有着替吴家留后的责任,他们需要一个儿子,而他也很快就如了他们所愿。 弟弟出生的第二天,柳条湖附近的路轨被炸毁,日军认定是中国军队干的,炮轰了沈阳北大营,父亲赶往锦州增援。 这一次,他去了很多很多年。 小姨待她不算好但也不算坏,大部分时候她们是相敬如宾的,那几年说过的话加起来屈指可数。 她心里是明白的,小姨也是个可怜人,被传统观念捆绑着随波逐流,即便从来不被父亲所爱也得为他生儿育女、为他守着这个家。 去了学堂之后,她接受了很多新思想,愈发不能理解小姨这种心甘情愿耽误自己一生的行为。 她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她更不愿成为“不知亡国恨”的“商女”,她跟着同学一起去游行、呐喊,那时候他们每个人都有着满腔热血,认为自己的行为是能够救世的。 十六岁那年,她遇见了那个人。 在她和同学们被日本军队围追的时候,那个少年从天而降。 他边小心翼翼地替她处理着掌心的伤口,边轻声道:“我姓庄,叫庄海生。” “我认得你……”是她常去的裁缝店里的小学徒,他们打过很多次照面,只是他从来都不正眼瞧她,她以为他讨厌她。 她也不是第一次被人讨厌了,军人本该守护盛世,可这乱世还是来了,身为军阀家的大小姐难免会被人迁怒。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在听到她的话后,他骤然抬眸,那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她,那双眼睛里仿佛有着漫天星辰,“真的吗?” “嗯,您不记得我了吗?我常来你们店里的……” “我记得我记得……”他激动地打断了她,随后又觉得这么做好像不太礼貌,傻笑着挠了挠头。 她笑着缓解了他的尴尬,“我叫吴怀媛。” “我知道。”他用力点头,信誓旦旦地给出保证,“吴小姐,你不要怕,我绝对不会让你有事的。” “嗯,我不怕……” 那之后,他们还是经常会在裁缝店里打照面,只是轮到她不敢看他了。 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眉眼,看一眼,她便会情不自禁地红了脸。 他该不会也以为被她讨厌了吧?得找机会跟他解释清楚,可是要怎么解释呢?她是喜欢着他的,他替她处理过的伤口至今还在,她总是在快要结痂时又故意弄伤它,直到掌心留了疤,每每看到这道疤她就会想起他指尖的温度……这些话她说出口,羞死人了呀,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万一人家压根就没这心思怎么办法…… 后来,她知道了他的心思,可他已经走了。 1937年,他去参军了,留给了她很多衣裳和日记,还有一句——愿能相逢于国泰民安时。 那时候的他们都不知道,“1937”这个年份意味着什么。 她以为时间还有很多很多,多到足以等到他回来再慢慢将那些少女心事说与他听。 好事发生前或多或少还会有些预兆,但灾难来临时往往是猝不及防的…… 那个初冬的傍晚,跟平常没有任何的不同,晚霞很红,一切都很平静,可当她放学回家后,才发现家里已经人去楼空,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满满都是仓皇出逃的痕迹。 是的,他们逃了,但却丢下了她……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被抛弃的。 终于,她看到了——看到小姨也是在茫然地情况下被军队的人带走的,一路上一直嚷嚷着想去学校接她,可是那些人还是不由分说地把小姨送上了船;父亲已经在船上等着了,没有见到她后同样也是急疯了,他们不让他下船,反复提醒着他身份特殊一旦回去恐怕就很难活着离开了,尽管如此,父亲还是坚持,他声嘶力竭地呐喊着,说那是他唯一的女儿啊,他甚至选择了跳船。 然后,就像那些人所说的,他根本没有机会活着见到她。 父亲是被枪杀的,那一枪其实已经足以让他毙命,可他还是艰难地在地上爬行着,嘴里不停念着她的名字。 那些日本人怕他还没死透,刺刀一下又一下地扎向他,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他眼睛都是死死地睁着的,眼神里没有任何的不甘,有的只是担忧,那是对她的担忧啊……她父亲至死都没有放弃过她…… 而她甚至都不知道父亲已经死了,一个军阀的枪杀本该是件很轰动的事,可是在那之后不久,南京沦陷。 她跟随着人群逃亡,躲在磨盘后面连气都不敢喘,却还是被发现了。 那一天,刺刀扎入她的肩胛,她疼得无法动弹,他们大笑着扯开她的衣服,一个接着一个地发泄兽欲,就像在狎玩一条路边的流浪狗。一起被抓到的那些人也不乏看不过去想要救她的同胞,可惜最终都难逃一死,渐渐的,男人们几乎都倒下了,他们的死状很相似,死不瞑目,血红眼眶中有着如出一辙的不屈的恨…… 她已经失去了知觉,讷讷地瞪大双眸,怔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那一刹那,她觉得死反而是种解脱,直到几缕阳光从厚实云层中泄出——这片土地上的人血还未凉,纵然饮冰,也终会天光乍破,迎来国泰民安,她必须等到那一天在亲人的陪伴下安稳地躺在床上寿终就寝,而不是在这种无尽的绝望中死去。 这个念头支撑着她熬过了最生不如死的那七年,活下来的每一天都是痛苦的,心里的伤从未褪去。 可是,值得。 她活着看到了一个她曾经想都不敢想的盛世,看到了那些跟当年的她一样芳华正茂的孩子们再也不必被战火吞噬,他们无忧无虑地笑着,他们接受着高等教育,他们用自己的学术去征服世界,他们跟日本人平起平坐地清算着当年的帐,他们活得神采飞扬……真好啊,能在这种勃勃生机中离开真是太好了…… 荧幕上的电影已经临近尾声,在经过奋力地抢救后,医生无奈地宣布了她的死亡。 她如愿了,如愿在亲人的陪伴下安稳地躺在床上寿终就寝。 她的儿子站在床尾紧咬双唇,哭得悄无声息,可她却仿佛能听到他心底深处的声嘶力竭。 她的媳妇……不,对她而言其实更像是女儿,尽管他们离婚了,但这些年却还是会经常来探望她,对她的孝顺丝毫都没有因为那场婚姻的终止而淡去……她的女儿紧紧抓着医生,哭喊着求他们再努力一下试试…… 还有那两个孩子…… 她一直挂念着的小鱼儿终于来看她了,匍匐在她身上,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她多想伸出手,再摸摸小鱼儿的头,告诉她——“别自责,来了就好,来了就够了。” 可是,她的手却被庄礼用力握着,他跪在病床边将脸埋入她的掌心,滚烫眼泪浇灌着她掌心的那道疤。 这温度,有些像他…… 他还好吗?应该也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吧?若真有轮回,他是否会在三生石旁等她? 那样的话,他们也算是相逢于国泰民安时了。 自此,她的一生落了慕,荧幕的光亮褪去,周围陷入了一片漆黑。 她闭上眼睛,弯起嘴角,微笑迎接“全剧终”。 16. 吴老太太的心跳已经停止了近五十分钟了,但刘琪却仍旧趴坐在病床上继续着心肺复苏。 一旁的护士们都不敢说话,只是一次次地遵照医嘱进行肾上腺素推注。 在这个过程间,家属的情绪从崩溃大哭到慢慢接受…… 最终,庄礼的父亲庄明跃举步走到病床边,忍着哽咽轻声道:“医生……已经…已经可以了……” 他也是学医出身的,尽管弃医从商很多年了,可经营的依旧是与医疗行业相关的设备,所以一些最基本的常识他还是具备的,他知道——最多半个小时,若是始终抢救无效便能宣布死亡。 这一点刘琪当然更清楚。 确切地说活,像老太太这种情况心跳停止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死了,但那又怎样?任何一个医生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病人离开而毫不作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抢救的行为并不仅仅是为了病人,有时候也是为了让病人家属能够多一些时间去接受。 而现在,病人家属显然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刘琪也只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她无奈抬眸,示意护士撕下心电图的打印纸,确认了死亡时间。 善后工作并不是一句“我们已经尽力了”就可以的,她强忍着难受,逼迫自己保持平静,耐心地向病人家属详细交代了老太太的情况。 “谢谢……谢谢医生……”庄明跃看了眼她那双手,近五十分钟的心肺复苏导致她那双手即使保持静置时都在微微颤抖着,这对于身为家属的他而言可以说是很好的安慰了。他抿了抿唇,吞下哀恸,由衷地说:“你辛苦了。” “……”刘琪轻轻震了下,讷讷地看着他。 她辛苦吗?可她完全没觉得辛苦啊。 “如果可以的话,能否再给我们一点时间让我们好好地跟她告个别?”庄明跃颤着声音问。 她连忙回神,点头,“当然可以。” 说着,她看了眼一旁正准备撤走设备的护士,朝着她们使了个眼色,转身朝着病房外走去。 还没走远,一名护士就忍不住压低声音提醒道:“刘医生,还有病人在等着病床……” “我明白。”还没等对方说完,刘琪就将其打断,她转头看了眼身后的庄礼等人,暗暗叹了声,冲着身旁的护士道:“放心吧,我有分寸,你们先去忙吧。” 护士们也不便再多些什么,只能离开。 目送着她们走远后,刘琪轻轻叹了声,朝着另一边转身举步,正打算去医生办公室。 不料却在不远处捕捉到了一抹熟悉身影,是康乔,他正在斜倚在窗边,看起来已经在那儿站了有些时候了。 “康医生?”她走上前,好奇地唤了声。 他回过神,视线从窗外拉回,怔怔地看着她。 片刻后,他眉宇间的落寞逐渐淡去,恢复了平常的他,语气也是一如既往的平缓轻软,“你怎么样?还好吗?” “我?”她愣了下,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没事。” 仅凭这三个字康乔无法确定她是真的没事还是在逞强,于是,他只能试探,“眼睁睁看着老太太去世,你一点触动都没有?” “你说的是哪种触动?” 康乔直截了当地问:“没有想到詹青吗?” “没有。”她直勾勾地看着康乔,眼神没有丝毫闪躲。 这让他确定了,刘琪没有在逞强,觉得放心的同时却也难免会有些意外。 她很快就看懂了康乔的意外,不由地弯了弯嘴角,笑得有些苦涩又有些释然,“我原本也以为,再次面对死亡的时候难免会触景生情,直到……直到刚才庄老先生对我说‘你辛苦了’,我才忽然意识到……根本不会想那么多的……就好像你压抑着悲伤把我的心理状态放在首位、詹青无数次地在火场逆行、苗小姐忍常人所不能忍地为逝者修复遗容,你们在做这些的时候问过结果、问过生死、问过自己辛不辛苦吗?不会问的,因为这是本能,是理所应当,是职责所在。” 刘琪说这些话的时候,苗筱刚巧从病房里走了出来。 感觉到她和康乔之间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她不敢打扰,在病房门边停住了脚步。 那头的康乔显然也注意到了她,但却也只是淡淡地扫了她眼,很快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了刘琪身上,启唇道:“你知道我担心的不止是这些。” “如果你是怕我无法面对吴老太太的去世……”刘琪停顿了片刻,轻叹道:“我还只是个医学生的时候,我们教授就常说,救治病人的时候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送别病人的时候要‘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这番话让康乔彻底放心了,他挑了挑眉,道:“这话是教系统解剖学的陈教授说的吧?” 刘琪愕然地看着他,“我们居然还是校友?” “很惊讶吗?” “当然惊讶啊……”偶遇校友,刘琪难免有些激动,“你是不知道,纪央之前可是三句话都离不开你的,可是她居然从来没跟我说过那个因为她不肯结婚就抛弃了她的渣男居然是我的校友欸!” “……你不需要在‘校友’面前加那么详细的定语。”康乔忍不住偷瞄一旁的苗筱。 她面无表情地走上前,看着他,阴森森地道:“原来你跟纪小姐分手是因为她不肯跟你结婚啊?” “不…不是……这……这个说来有点话长,回头有机会我们再说……”康乔难得结巴了起来。 “苗小姐?!”刘琪蓦然转身,惊愕地看着苗筱,心里暗叫不妙,连忙回神解释,“那个……我只是在跟康医生开玩笑,你千万别当真……” “你是说,他没有跟纪小姐求过婚,这只是玩笑吗?”苗筱问。 “呃……”这种事肯定是瞒不住的,总有一天苗筱会从别人口中得知,刘琪不想成为那个“别人”,但也不能撒谎,于是她干脆扯开了话题,“啊,对了……苗小姐,我刚好有件很重要的事需要跟你聊聊。” “刘医生,你话题扯得好生硬。”苗筱依旧秉承着她一贯的直来直往。 “……真的很重要,是关于吴老太太的。” “什么事?”这成功打消了苗筱原本想要刨根究底的念头。 “你应该能理解,医院方面也有医院方面的无奈,有很多病人还在排队等着病床,所以我不可能破例让老太太继续在病房里待太久,关于她的身后事你打算怎么安排?” “我明白的。”好歹也在这一行做了那么久,这些道理苗筱还是懂的,“我已经打电话给公司让他们派车来接了,应该很快就到了,不会耽误太久的。” “公司?”康乔略显诧异地看向她,“不问殡仪馆吗?” 她摇了摇头,“庄瑜应该是会想要再送奶奶最后一程吧?殡仪馆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就算是家属也不能进操作间,但是我们公司可以。” 康乔蹙了蹙眉,“你是说,你打算让家属全程参与遗体净身的过程?” “不是有你在吗?” “……”这句话让康乔心情无比复杂。 能被她这么信任着他当然是开心的,可是这份信任真的是源自于爱情吗? 17. 苗筱所属的是一家提供遗体spa服务的公司,以“事死如生,事亡如存”而闻名,和殡仪馆不同,这里要更加的人性化…… “首先我们会先给您奶奶沐浴,然后再为她进行全身放松,跟着再为她穿上寿衣,整个过程我们会保证礼体不外露,家属可以陪同在逝者身边送她最后一程。”说话的女孩叫童蓁,跟苗筱搭档了很多年,按照惯例仪式正式开始前需要向家属详细解释下所有流程,苗筱向来不太擅长跟家属沟通,所以这部分一直是童蓁负责的。 说来有些讽刺,这竟然是庄礼第一次认真聆听苗筱的工作内容,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她只需要给逝者化妆又或是修复那些损毁的遗容就好。 “庄先生?”见他一直愣着不说话,童蓁又轻轻唤了声。 他仍旧没有回神,认真回想着苗筱是否有试图跟他分享过工作上的事?似乎真的是一次都没有过。 “姐夫!”童蓁急了,声音比方才更大了些,连称呼都变了。 “嗯?”好在,这一次总算是把庄礼唤回神了。 但同时也引来了苗筱的侧目,她心口猛地一揪,朝着童蓁看了过去。 童蓁是她的学妹,也是她之前在殡仪馆时的同事,跟着她一起跳槽到这家公司,她们的关系算不上特别好,但也不算差,就是两个相处多年、合作默契的工作伙伴,苗筱本来就不太喜欢在工作场合聊私事,所以也不太容易和同事发展成无话不谈的朋友。只是当年,她追庄礼追得实在太轰轰烈烈了,但凡认识她的人都知道,童蓁自然也不例外,甚至还是个很好的助攻。 每回见到庄礼,她都会喊他“姐夫”,尽管他拒绝过无数次这个称呼,她依旧我行我素,渐渐的庄礼甚至都懒得让她改口了。 那时候苗筱当然是不介意的,甚至还总是默默在心里给童蓁点赞。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别乱叫啊! 想打搜着,苗筱小心翼翼地朝着康乔所在的方向偷瞄。 幸好,康乔似乎并没有听到,他仍旧倚靠在角落里,安静得就像不存在般,但她的打量目光他还是察觉到了。他冲着她扬了扬眉,像是一种鼓励,看起来没有任何的不对劲,这让苗筱暗暗松了口气。 “非得叫你‘姐夫’才行呀?”那头童蓁有些埋怨地瞪了眼庄礼,话音再次放轻了。 是啊,这声“姐夫”很悦耳,打从第一次听到起庄礼就觉得很悦耳。 当然了,这种话他说不出口,这不是他的风格。 他秉承着一如既往的人设,冷静漠然,言简意赅,“有什么事吗?”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呀。”老实说,他的高冷无论已经感受过多少次了,童蓁还是有点不太适应,好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她能以工作态度来应对,“庄先生,我刚才说的话您都听到了吗?” “嗯。”他点了点头。 “那您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没有。” “那……我们就开始了?”跟这位男神交流真的好累啊,真是难为苗筱姐了。 “好。” 太好了,这场尬聊可以到此为止了! 童蓁转身为自己套上防护服…… “等一下。“忽然,一旁的庄明跃冷不防地说话了。 童蓁愣了愣,不解地看向身旁也正在穿防护服的苗筱,用眼神询问她这是什么情况? 眼见苗筱也是一脸的茫然,她端着官方表情,转过身,“庄老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庄明跃并未搭理她,而是直勾勾地看着他康乔,问:“如果我没记得错的话,你是我母亲的心理医生?” “是的。”康乔礼貌地回道。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庄明跃始终逼视着他,客气又不失威仪地道:“可她现在恐怕已经不需要心理医生了。” “……”言下之意康乔当然明白,但他并没有就此识相离开,而是抬眸朝着庄礼看了过去。 他为什么会在这儿,庄礼是最清楚的,如果在这个过程中苗筱有什么突发状况的话,恐怕只会让庄明跃感到更加的不适,他希望庄礼能够开口说些什么。 然而,庄礼却始终沉默着。 眼见康乔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庄明跃的语气变得有些不太友善,说出口的话也更加直接了,“康医生,我认为这种场合不适合有外人在,请你尊重一下我母亲。” “不好意思……”苗筱忽然上前一步,挡在了康乔面前,恳求地看着庄明跃,道:“还希望您能通融一下,他也是我的心理医生,我真的非常需要他。” “……”这已经不是苗筱第一次说需要他了,可惜还是和上次一样,她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帮她克服心理障碍的医生,仅此而已。 她的这番恳求非但没让庄明跃动容,反而是激动地嚷开了,“你有心理病?!” “是的。”苗筱很坦白,她认为这并不是什么需要隐藏的事。 “这家公司怎么回事?!”庄明跃转头看向身旁的庄礼。 “爸,你冷静点。”终于,庄礼开了尊口。 “你让我怎么冷静啊?”他彻底失控了,顾不上礼貌,甚至愤懑地伸出手指着苗筱道:“她有病啊!” “可她是奶奶亲自选的。” 闻言,庄明跃不由地一愣,片刻后,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转眸重新打量起面前的那个女孩,“你是苗筱?” 苗筱讷讷地点了下头,她觉得有些意外,没想到庄老先生会知道她的名字,显然不可能是听庄礼提起过的,那就是奶奶提的了? 的确是吴老太太提的,就像大部分操心着儿孙幸福的奶奶一样,她总是担心自家孙子那种个性会找不到女朋友,而庄礼又始终表现得对这方面丝毫都不感兴趣,直到某天他突然带了个女孩回来,老太太心里自然是偷着乐的,当晚就打电话跟庄明跃提了这事。 当时庄明跃也没太在意,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要怎么在意?何况,儿孙自有儿孙福,两个孩子都那么大了,感情方面的事情轮不到他去操心。 再后来,老太太对这个叫苗筱的女孩实在是喜欢得紧,时常聊着聊着就说到了她,甚至还觉得自个儿孙子阴阳怪气的耽误了人家姑娘,一度还想让他给苗筱介绍个青年才俊。 老太太说的事他向来都是二话不说就去办的,唯独这件事他可不敢乱来,总得问下儿子的意见不是? 那天,庄礼是这么回答她的——“你认识比我更好的青年才俊吗?” 那就是要介绍就介绍给你呗? 得,八字有一撇了。 这一撇是个遗体整容师,他早知道,也并不怎么介意,职业无贵贱嘛,可是谁也没跟他提过这姑娘还有心理病啊! “你……”他瞪着庄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话都吞了回去,挥了挥手,“算了算了,开始吧。” “非常感谢您。”苗筱无比诚挚地朝着他道了声谢。 庄明跃并未搭理,她也没有太当回事,深吸了口气,转身跟童蓁一起,用胶带互相帮对方缠紧手套。 准备就绪后,俩人动作颇为默契地一起举步走到了操作台边。 需要开口的部分依旧由童蓁来,“为了保持仪式的庄重,请将手机调至静音状态,仪式过程中也请不要接听电话,谢谢。” 苗筱跟着她一起微微鞠了个躬。 待俩人都直起身后,童蓁继续道:“沐浴是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亲人为我们做的第一件事,让我们可以清爽无碍地开始幸福的一生,在此,也希望借由今天这场仪式为吴怀媛女士洗去尘世间的一切病痛、辛劳与烦恼,让她可以承载着亲人的祝福了无牵挂地开始人生的新一段旅程,现在仪式正式开始。” 话音方落,俩人便齐刷刷地面向操作台,和刚才的鞠躬不同,这一次是九十度的,持续了三秒钟,分外得虔诚。 那之后她们就陷入了安静,童蓁走到一旁打开音乐、点上熏香,这也是仪式的一部分,为了能够让逝者家属的悲伤得到一定的缓解。 随后她又走回到操作台边,站在左侧,打开操作台上连接着的花洒,试探了下水温,待到温度合适后,她手握花洒从逝者的脚步开始,由左至由,横向冲洗着逝者的礼体,满满地往上,来来回回就像在织布一样。过程中,逝者身上一直都盖着特制的浴巾。 苗筱负责的是脸部,先用化妆棉做初步的清洁,然后再用洗面奶做深层清洁,每一个动作她都格外得轻缓,手法娴熟,更像是在按摩,最后再为奶奶敷上一层面膜,面部的清洁就告一段落了。 按理说,奶奶的头也应该由她来洗的,可她却突然顿住了动作,抬眸看了眼童蓁。 童蓁正蹲在床尾,给海绵涂上沐浴乳。 她走上前,不发一言接接过沐浴海绵,用眼神示意童蓁去洗头。 这个行为让童蓁有些不解,但她还是照做了。 苗筱暗暗地深吸了口气,缓步走到奶奶右侧,撩起浴巾,小心翼翼地露出了奶奶的手臂……她刻意地放慢了动作,但又不敢太慢怕会引起家属的怀疑,从捻起浴巾到折叠出一条足以露出手边的边,整个过程大约只持续了三四秒,而在这三四秒间她眼睛犹如扫描仪般飞速运转,查看着浴巾底下奶奶的身体…… 映入她眼帘的画面就像康乔之前说的那样——“你会看到真正的伤口,每一道伤口背后都隐藏着她始终不愿说出口的惨痛回忆。” 参差伤痕,赫然入目。 最明显的那道在右边肩胛上,虽然早就已经愈合,但显然当初并没有好好处理,疤痕增生很厉害,甚至让人无法分辨出这是由什么东西造成的,除此之外,还有腹部、腿间、甚至乳房……以及她暂时无法查看到背部可能也会有…… 即便康乔早就已经帮她做了心理建设,可她还是觉得触目惊心,甚至连手都忍不住颤抖。 果然,把奶奶送到公司来是对的,礼体不外露也就意味着不会再有更多人看到奶奶的那些惨痛回忆。 所以她必须得避免童蓁接触奶奶的身体,并且搞清楚伤口的大致分布,尽可能地不要让那些地方暴露在外,哪怕只是片刻都有可能会被庄礼他们看到。 但这也意味着她必须一个人去承受这些,不能流露出丝毫的不对劲,有无数次她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崩溃了,这种崩溃与她的心理状况无关,是因为愤怒,这种愤怒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心底像是有一头野兽在慢慢成形,它想要冲出来,利爪反复抓挠着她的心,如刀绞般的疼。 每一次快要失控的时候,她都会情不自禁地看向康乔。 她知道,他帮不了她,可那道仿佛时刻都在专注着她一举一动的目光还是让她找到了些许安慰。 就是在这样反复压抑着愤怒的情况下,她总算是完成了大部分工作的,剩下就是给奶奶穿衣了,一般是俩人合力完成的,苗筱看了眼童蓁,轻声道:“让我来吧,我想亲手为她穿。” 童蓁点了点头,并没有生疑。 寿衣是庄瑜选的,符合喜丧的红,最里头那层衬衣代表着春,外面的纱衣是夏,罩衣是秋,最后的棉袄是冬,苗筱一层又一层地替她穿上四季,用锦衣绸缎遮盖了那些不堪回忆,但愿奶奶能够就此平顺地走向往生。 完成后,苗筱和童蓁站在奶奶身旁,最后的鞠躬。 一弯腰,她想起了奶奶身上的伤口,那是她这辈子所见过的最丑陋的伤,扭曲、狰狞、屈辱。 一起身,她看到了安详躺在操作台上的奶奶,这是她这辈子所见过的最美的人,她甚至觉得奶奶身上散发着光芒,那是一种足以照彻河山的光芒。 01. 等家属都离开后,苗筱才算真正走下操作台。 整整两个小时,正常情况下也是一件对体力要求极高的事,何况她还得拼命调节着情绪表现出若无其事,终于结束后,彻底放松下来的那一刹那,她全身无力,膝盖发软,幸好康乔及时上前扶住了她。 “你做得很好。”他轻声在她耳边说着。 “那就好……”这份肯定无疑是苗筱现在最需要的。 他冲着她笑了笑,把她扶到了一旁的家属休息区,让她坐下,蹲下身替她解开了手腕上缠绕着的胶带。 脱下来的手套里全是汗,甚至还能倒出些许汗滴来。 苗筱有些尴尬,想把手缩回,他却牢牢地握着,不发一言地看着她手腕上被那些胶带勒出的红印,难掩心疼地反复轻抚着。 “姐……”童蓁蹦蹦跳跳地跑来过来,刚巧撞上这一幕,微微一愣。 “怎么了?”苗筱用力抽回了手,抬眸朝着她看了过去。 “呃……”她困惑地瞥了眼仍旧蹲在地上神情有些失落的那个心理医生,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将手里的凡士林递给了苗筱,“擦点吧。” “不用了……”被胶带勒出红印是很正常的,勒两个小时,难免会血液不流通,再加上不断轻微摩擦着的关系,通常大家下了操作台后都会涂些凡士林缓解一下,但苗筱嫌麻烦,反正马上就要去洗手了,涂了也会洗掉多浪费啊。 然而,她的拒绝还没说完,康乔就已经伸手接过了童蓁手里的凡士林,小心翼翼地替她涂着,“你得好好保护自己这双手。” “知…知道了……”感觉到一旁童蓁直勾勾的围观目光,她脸颊一红,连忙把那瓶凡士林抢了过来,“我自己来就好,你先去停车场等我吧,我去洗一下就来。” 康乔轻震了下,但很快就恢复如常,缓缓起身,离开前冲着一旁的童蓁叮嘱了句,“麻烦照顾一下她。” “啊?哦……好…好的……”童蓁愣愣地直点头。 一直到他走出操作间,她再也按捺不住了,看向苗筱,试探道:“现在心理医生的服务都这么无微不至的吗?” 苗筱低着头,正在认真地替自己擦凡士林,情不自禁地弯了弯嘴角,咕哝道:“他不止是心理医生。” 闻言,童蓁眼眸一亮,兴致盎然地刨根究底,“那是什么?” 苗筱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童蓁,正好能趁此机会把话说清楚,“是你姐夫。” “哈?”虽然多少有些猜到了,但她还是免不了有些震惊,“换…换姐夫啦?” 换姐夫了并不出奇,毕竟她跟苗筱也有段时日没联系了,何况苗筱本来就不太爱说自己的私事,这期间和庄礼分了手开始了一段新的恋情也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刚才前姐夫也在啊! 然而,苗筱显然不打算解释太多,只轻轻点了下头,“嗯,换了。” “这……还会换回来不?”她试探性地追问。 苗筱轻轻瞪了她眼,“不会了。” “你确定?” “……非常确定!” “那就好……” 这个反应让苗筱有些意外,“好什么呀?” “其实我早就想说了,但是毕竟你喜欢嘛那我肯定要支持你的选择呀,可是既然彻底结束了,那我也不需要有顾虑了……”童蓁没好气地努了努唇,哼道:“庄礼对你实在是不怎么样呀,我一直都想不通你到底看上他哪一点了。” “脸。” “欸?”这么肤浅哒?但这种肤浅的答案却意外地让童蓁觉得非常能够接受,她点了点头,附和道:“嗯,前姐夫的颜值确实很高,不过现姐夫也不差啊。” “那是。”她毫不掩饰眉宇间那份与有荣焉的骄傲。 搞得童蓁情不自禁地想要逗她,“可是,姐,说真的,你颜值又不高,总是找那么帅的你hold得住吗?” 苗筱一本正经地道:“这个不一样,他虽然长得帅,可他智商低。” “……” “我是说,他在我面前,也只有在我面前,智商时常不在线,这很重要的。” 都说,恋爱中的人智商为零,其实就是太过在意了,关心则乱。 她在面对康乔的时候也会连话都说不利索,发条微信都反复斟酌,他郑重其事约她吃饭的那次,她接连失眠了好几晚,每天躺在床上就会在脑内反复演练届时可能会发生的各种情况、对话,有时候想着想着会笑出来,有时候又会被自己糟糕的设想搞得很烦躁……他吻她的那晚,她又失眠了,明明白痴都知道发展到这个地步不是两情相悦是什么呀,可她还是会患得患失地想着是不是一时冲动、是不是气氛使然,甚至怀疑是不是她做了什么让他联想到纪央突然情难自禁……总之,但凡是涉及到了康乔的事,她觉得自己就会变成一个智障…… 可这不应该是单方面的,在康乔身上,她能够感觉到同样的笨拙、慌乱、小心翼翼。 他很在意她,就像她一样,这很重要。 02. 苗筱收到了康乔的微信,说是让她在公司大堂等着就好,他把车开上来。 于是,她用最快的速度给自己做了清洗,生怕他等太久。 可当苗筱到大堂的时候,他还没有来,反而是意外碰到了庄瑜。 她一个人,默默坐在大堂的长椅上,神情恍惚,形容憔悴,看着就让人很心疼。 苗筱从来都不擅长安慰人,通常碰上诸如此类的逝者家属,尽管心里觉得难受,她还是会假装没看到,绕道走,生怕自己说错话反而会在别人伤口上撒盐,这一次也不例外。 当快要走去公司门口时,她蓦地停住脚步,结果还是没忍住,深吸了口气转身朝着庄瑜走去…… “庄小姐,你还没走吗?”结果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个开场白生硬得连苗筱自己都听不下去。 还好庄瑜也没心情在意,她抬眸看向苗筱,甚至还强颜欢笑地牵了牵嘴角,柔声回道:“嗯,庄礼和我爸去开车了,让我在这儿等他们。” “哦……”接下来该说些什么?苗筱呆站着,看起来依旧是面无表情的,脑内却飞速运转着,可就算她绞尽了脑汁,还是解决不了表达能力的匮乏,反而好像把气氛搞得更加尴尬了。 正当她打算放弃挣扎,向庄瑜道别时…… “你可以陪我聊聊吗?”庄瑜突然道。 “当然。”苗筱连连点头,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气氛仍然是尴尬的,庄瑜兀自沉默着,苗筱也不知道该怎么打破这种沉默。 过了好一会,庄瑜终于开口了,冷不防地问:“奶奶身上是不是有很多伤口?” “……”苗筱轻震了下,虽然庄瑜已经猜到了,但她还是不想给出残忍的肯定,只能保持缄默。 “我接触过很多‘慰安妇’,身体是她们仅剩的证据了,那样的伤口我看过很多……”庄瑜的话音开始哽咽,她顿了顿,极力吞忍,“可我却没看到自己奶奶的伤口。” “她也不希望你看到的。” “是啊,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但我一次又一次逼着她把那些伤展现给全世界看。” “可是……”苗筱默默在心里措了很久的辞,“可是你也没恶意的啊。” “有时候出于善意而犯的错更可怕。” “……”苗筱无言以对,这样的错她也犯过。 “而我甚至直到她去世都没能跟她好好道个歉。” “奶奶不是常说吗?人生就是这样的,并不是所有事都会等你做好完全准备后才发生……”苗筱轻轻叹了声,继续道:“庄礼之前说过,我根本不懂奶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后来听说了她的事情之后我以为自己懂了,但发现其实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搞懂……有太多事都是在猝不及防时发生的,逃不掉、躲不开,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去面对。” 庄瑜愣了愣,问:“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去面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可是如果你是想要问我意见的话,那么我认为……”苗筱深吸了口气,道:“你应该继续去帮助那些‘慰安妇’们。” “为什么?”庄瑜不解地看着苗筱。 是否该继续,她也不清楚,可她知道自己心里是有倾向性的,只是需要一个理由,而直觉告诉她,苗筱也许能给她这个理由。 “因为罪人就应该得到惩罚啊。”她想也不想地回道,情绪克制不住地激动,“需要牢记那段历史的不只有我们,他们也应该记住,世世代代都得记住他们的祖先曾经犯过多么残暴的罪行!凭什么受害者只能忍气吞声活在黑暗中苟且,而他们的战犯却被当做英雄供奉在神社里?这不公平!” “是啊,这不公平……”当年的庄瑜也很现在的苗筱一样,怀揣着满腔愤懑和热血,以为自己能够讨要到那份公平,以至于她一直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可是那些‘慰安妇’们想要的真的是公平吗?还是说,这只是我们想要?” “……” “日渐膨胀的民族自豪感让我们不甘就此把那段屈辱史默默吞下,于是,我们需要他们道歉、需要他们认错,这跟那些‘慰安妇’无关,她们甚至……”庄瑜眼神闪躲了下,要面对自己的自私是需要很大勇气的,她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说了下去,“甚至只是我们用来彰显自己有多强大的棋子。” “不是这样的……”那应该是怎样的?她思忖了会才道:“我承认,我们的民族自豪感确实是日间膨胀了,那是因为……我们的祖辈一寸山河一寸血地死守着,我们的父辈在广阔天地里开荒拓土,这份自豪感是祖祖辈辈用生命和青春为我们换来的,那我们呢?我们能回报给他们什么?又能留给后代什么?这是最好的时代,我们有机会发出全世界都能听到的声音,他们当年讨要不到的道歉和忏悔,我们来讨,这有错吗?” “以前,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我却忽略奶奶……”庄瑜恍惚地看着苗筱,就好像是看到了曾经那个跟奶奶据理力争的自己,“那些在我们看来应该理直气壮喊出来让全世界都听到的话,对于他们而言或许是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忆的往事啊。” “我可以理解奶奶不愿意回忆那段往事的心情,也愿意为她遮盖,但这并不代表所有和她有过相同遭遇的人都是这么想的。你接触过那么多‘慰安妇’,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她们之中还有一些人是想要说出来的、想要让全世界知道错的不是她们,这些人难道就不重要了吗?” “……”她无法反驳苗筱的这段话,确实存在着苗筱所说的那种人,且不再少数。 那些老奶奶的经历大多要比她奶奶更加痛苦,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却被亲人抛弃、被乡里唾弃、被世俗眼光一次又一次地残忍剐割。 ——“她被鬼子睡过,是脏的。” 这个标签深深烙印在了她们身上。 她们想要撕下,想要告诉那些人她们没有错,“慰安妇”从来都不是自愿的! 哪怕时日无多,她们仍旧想要一份理应属于她们的最平凡的尊重。 “你曾经因为那些想要站出来的‘慰安妇’而忽略了奶奶,现在又因为奶奶而忽略了她们,这难道不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吗?经历过那样的遗憾之后,你就连一丁点的长进就没有吗?!”苗筱的质问声又一次传来。 庄瑜蓦然一震,她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是愤怒的,她认为苗筱没有资格来指责她。 是害怕的,她内心深处一直不愿意去直面的那一部分突然被挖出来摊放在面前,她毫无防备,触目惊心,方寸大乱。 同时也是醍醐灌顶的,她觉得自己就好像是走到了一个丁字路口,茫然徘徊着不知道之后的路该往哪走,可却忽然有个人蛮横地砸开了她面前那堵墙,丁字路口变成十字路口,不是非左即右,她还是可以选择一路向前。 03. 在停车场偶遇庄礼的时候,康乔感觉到了一种生理性烦躁,具体表现为——太阳穴抽跳、偏头疼、胸闷、气急。 他本想假装没看到,可惜…… “康医生。” 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这个人简直有毒啊! 光是听到他的声音,康乔就会情不自禁地怀疑自己、怀疑人生、甚至形成短暂性的反社会人格! 尽管如此,他还是停住了脚步,调整了下情绪,噙着无比虚假的笑脸转身,“你好呀,庄教授。” “你不必这样。”这笑容假得瞎子都能看出来,庄礼没好气地撇了撇唇,“我也并不是那么想要见到你。” “是吗?真是巧啊……”他笑容一敛,语气也跟着一沉,“那你叫我干嘛?假装看不到对方不好吗?” “……我爸有话想跟你说。” 闻言,康乔蹙了蹙眉,侧眸看向了端坐在庄礼身后那辆车里的庄老先生。 他是很尊敬长辈的,可他现在正处于反社会人格的状态,所以,忍不住想要吐槽……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既然有话跟他说那就下车啊!这架子是摆给谁看?! “顺便想要跟你结算一下奶奶的治疗费。”庄礼的声音再次传来。 康乔二话不说地主动凑到了车边,觍着殷切笑脸敲了敲后座的车窗。 还没等庄明跃把车窗完全按下,他就有些着急地将手伸进了车窗里,不由分说地双手捧住庄明跃的手握了握,“庄老先生,您好您好,关于令堂的治疗费……” “我已经让秘书把钱打到你们诊所的账户上了。”庄明跃有些不太自在地抽回手,打断了他。 “嗯?”康乔愣了下,片刻后又重拾笑意,“您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来是想要告诉你,吴老太太是卫计委的公益项目,而我也是卫计委委派的,所以给老太太提供的所有治疗都是免费的,期间产生的一些药物成本也都会由卫计委那边负责,您不必再给我任何钱。” 他喜欢钱,很喜欢,喜欢得不得了,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嗯,我知道。”庄明跃点了点头,“那笔钱只是我个人的一份谢意。” “快别这么说……”康乔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毕竟虽然令堂是免费的,但令嫒的治疗还是要收费的。” 搞得好像在施舍他一样干什么?庄瑜一天到晚找他聊啊聊的,不要钱的吗?! “……”庄明跃尴尬地一愣。 康乔则仍旧保持着微笑,“庄老先生,请问还有其他事吗?” “刚才……”庄明跃清了清嗓子,重拾威仪,“刚才我情绪不太稳定,如果说了什么不太恰当的话,还请你不要介意。” “哦,那事啊……”他笑了笑,道:“您也别太往心里去了,我有什么可介意的,应该介意的是那位被您指着说‘有病’的遗体整容师才对。” “……”庄明跃脸色又是一僵。 “如果您想要道歉的话,我会替您转达的,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没等他说完,庄明跃就已经按下了关窗按钮,眼见康乔微微了愣了下,他觉得有些解气了,可是转念一想……他跟个晚辈置什么气?康乔说得也的确没错,他刚才对苗筱是不太礼貌。 于是,他又按下了车窗,冲着已经转身的康乔道:“道歉就不必了,替我跟她说声谢谢吧。” 康乔微微怔了下,觉得有些意外,很快他就转过头,绽开笑容,这一次他笑得很真心,“嗯,一定会替您转达的。” “不用麻烦了,我会亲自去跟她道谢的。”一旁的庄礼忽然插嘴道。 庄明跃转眸瞪了他眼,“有你什么事!” “就是,有你什么事。”康乔有些得意地冲着他扬了扬眉,径直朝着他自己的车走去。 庄礼紧抿着唇,冷觑着那道背影…… “你还打算在那儿站多久?”庄明跃不悦地提醒着他。 他回过神,冷着脸钻进了驾驶座,始终不发一言。 见状,庄明跃心软了,但语气和遣词还是一如既往的生硬,“当初我就该听你奶奶的话,给那个姑娘介绍个好点的对象,她说的没错,就你这阴阳怪气的样子只会把人家姑娘给耽误了……” “我喜欢她。”庄礼突然道。 “……”这直截了当的回应实在跟他一贯的个性不太相符,连庄明跃都觉得有些意外,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庄礼暗暗地深吸了口气,继续道:“我喜欢她,也希望你能够接受她。” “我有什么好不接受的……”确实,刚才在得知苗筱有心理病的时候,他有些不太能接受,当父母的都这样吧,总觉得自己孩子配得上更好的,明明只是细微的下次也会无限去放大,但在亲眼目睹过刚才的仪式后,他微微仰头看向车窗外,感慨道:“是个好姑娘啊……” 她有一双很神奇的手,仿佛真的能够抚慰逝者,但其实真正被抚慰的是逝者家属。 能见到自己亲人在最后的旅程中被如此温柔地对待着,那真的是一件无比欣慰的事。 ================= 康乔和庄礼的车一前一后地停在了苗筱公司门外,他走下车,看了眼身后几乎跟他同时关上车门的庄礼,目光有些挑衅。 这份挑衅并不是他单方面的,庄礼也一样,就连进门的时候他都刻意想要抢在康乔前头,甚至还非得跟他挤一扇门。 “你有病啊,旁边不是有个门吗?!”康乔边试图撞开他,边没好气地嚷嚷着。 “那你为什么不走旁边那扇?”庄礼凉凉地回道。 “行行行……”康乔打住了动作,朝着他比了个“请”的手势,“你走,你走。” 他虽然有些意外,但却丝毫都没有跟康乔客气,大步流星地跨了进去。 在车里远远看着这一幕的庄明跃只能默默翻白眼——出息!跟冲出栅栏的猪似的! 才刚跨进公司大堂,庄礼就猝然顿住。 紧跟其后的康乔有些猝不及防,险些撞上他的背脊,“您又怎么了?!” “……”庄礼没说话,回头看了他眼,神色有些困惑还有些担忧。 康乔察觉到了不对劲,顺着他刚才视线看了过去,只瞧见不远处苗筱和庄瑜正相对而立,能明确感觉到她们之间的气氛很不寻常,充斥着不应该有的硝烟味……这是……在吵架? “别仗着我哥喜欢你就真把自己当我大嫂,退一万步说,就算你真是我大嫂也没资格教育我!”庄瑜的低吼声验证了他的猜测。 虽然跟庄瑜相处得不多,但在康乔的印象中,她一直是个干练、优雅、家教良好的人,很少会表现得像这样失控。 倒是苗筱,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很平静,“这跟你哥无关。” 庄礼和康乔相觑了眼,难得默契地同时举步走上前,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总之得先把她们俩分开才行。 于是,庄礼果断搂住庄瑜的肩,轻声咕哝了句,“爸在车上等着呢。” 庄瑜看了他一眼,恢复了几分平静,吞下话端,默默跟着庄礼走了出去。 另一边,康乔也赶紧拉起苗筱的手,二话不说地把她塞进了车里。 “怎么回事?”上车后,他才开口发问。 “唔……”苗筱支吾了会,不敢看他,将头扭到了另一边,嗫嚅着,“我好像闯祸了。” “要赔钱吗?” “……怎么可能。”她又不是到处打人、砸玻璃的熊孩子。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没事,别紧张,只要不赔钱我都会帮你兜着的。” “噗……”苗筱被他逗笑了,“怎么会有你这种男人啊?” 他骄傲地扬了扬眉,“特暖,是不是?” “特抠!”她扫去白眼。 感觉到她紧绷的情绪逐渐放松了下来,康乔才追问,“所以你到底闯什么祸了?” “我……”虽然确实是不那么压抑了,但她的口吻还是有些憋闷,“我看到奶奶的伤口了。” “很多吗?”他平静地问。 康乔并不觉得意外,在她为奶奶沐浴更衣的过程中他就已经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了,以至于这两个小时他过得无比揪心,幸好她还是顺利完成了。 “嗯。”苗筱点了点头,“虽然早就已经从庄礼那儿听说了奶奶的事,可当亲眼见到那些伤口的时候还是不一样的,那一瞬间我好像能够体会到庄瑜当年的感受了,特别难受却又喊不出来,尤其是想到还有很多跟奶奶有过相同遭遇的人存在,你会情不自禁地想要为她们做些什么。” “你希望庄瑜不要因为奶奶的事过度自责,继续为那些‘慰安妇’发声,是吗?” 苗筱抿了抿唇,无助地看着他,问:“我是不是有点多管闲事?” “是他们选择把你卷进这件事情里的,既然已经不是局外人,那又怎么能算是多管闲事呢?” “你不怪我吗?”苗筱试探性地问,“庄瑜不是你的病人吗?我这么做很有可能会刺激到她、甚至是加重她的病情吧?” “你为了让我不怪你都已经铺垫了那么多,我总得配合下。” “你都知道啊……”别拆穿了,苗筱索性也不绕弯子了,“我确实是怕直接说出来会被你责骂,所以才特意先把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的理由说出来,可那是事实,并不是在卖惨。” “我知道。”他转头,微笑看向她,“你确实有些冲动,但可以理解,庄礼能冲动,庄瑜能冲动,为什么只有你不能?你甚至比他们你看到了更多,而这一切本不是你该承受的。” “……” “更何况……”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轻松起来,“我不是说了嘛,只要不赔钱我都会替你兜着的。所以,别担心,庄瑜那边我会找机会去跟她聊聊的。” “……你怎么那么护短?” “省钱啊。”他一本正经地分析,“你看啊,别人可能需要买个一两万的包才能哄好自己女朋友,我只要护一下短就行了,多省钱。” 她忍着笑,嗔怪地轻瞪了他眼,“可是你这样我很有可能会得寸进尺的。” “进什么尺啊,只要你开心,进一丈、进一里都成啊,要不你干脆进到我家来吧。” “……你给我好好开车啦!” 04. 得寸进尺什么的,只是随便说说的。 苗筱还是很了解康乔的,所谓“护短”,只不过是他有足够的能力把一切平衡得很好。 事实上,康乔是个很称职的医生,如果她真的干了什么会严重刺激到他病人的事,后果还是很严重的;当然了,苗筱也不可能去干那种事,仅仅只是冲动之下对庄瑜说了那些话她就已经后悔了。 好在,康乔就如她所想的那样,还是把病人看得相当重要的。 奶奶的追悼会后,苗筱便接到了庄瑜的电话…… “庄小姐?”当手机那头的人自报家门后,她有些诧异,“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 “康医生给的。” “……”这么说来他应该是已经找庄瑜聊过了吧? “是不是有些冒昧了?”她没说话,庄瑜只好自顾自地解释了,“不好意思,那天我的态度有点不太好,想找个机会再跟你好好聊一下的,本来康医生是说他可以帮我约你,但我总觉得自己约会显得更有诚意些,所以就问他要了电话。” “没事没事……不冒昧的……”生怕她误会,苗筱有些着急的解释,“我只是突然接到你的电话有些反应不过来,你别多心。” “那就好。”庄瑜的语气明显放松了些,“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空呢?” 她连忙道:“我随时都有空的。” “那要不就今天吧?奶奶的追悼会刚办完,事务所给了我几天丧假,刚好下午也没什么事,我知道有家下午茶还不错,刚巧离你家挺近。” “你还知道我家在哪呀?也是康乔说的吗?” “……对…对啊。” “嗯,那你要不加下我的微信吧?就是我的手机号码,然后把地址给我就好……”说着,她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如果是离她家不远的话,那一个小时后见应该差不多,“两点在那儿碰头可以吗?” “好。” 挂断电话后,苗筱从床上爬了起来,元气满满地洗了个澡,稍微收拾了下自己,还很开心地给康乔发了条微信向他汇报情况。 他没有回,应该是正在忙吧。 一点半的时候,苗筱就抵达了庄瑜发给她的那家店,确实离她家不远,骑个共享单车过去也才八分钟左右。 让庄瑜等不太好,所以她特意提前到了。 看起来庄瑜也是这么想的,她才刚坐下没多久庄瑜就来了。 刚见面多少还是有点尴尬的,彼此都拼命想着话题,尬聊了一阵子后,庄瑜率先进入了正题…… “其实我是骗你的,我根本没休丧假。” “哈?”这话题装得有点猝不及防,苗筱完全反应不过来。 庄瑜撩了撩耳边的碎发,低下头,轻轻搅弄着面前的那杯咖啡,“公司倒确实是给了我假期,可是哪有时间休息呢……去年有一部讲述‘慰安妇’的纪录片,叫《二十二》,你应该知道吧?拍摄的时候,中国公开身份的慰安妇还有22个,上映的时候只剩15个了,以她们的年龄来说,这个数字在近几年会迅速减少,她们等不起了……” 这番话让苗筱陷入了静默,她紧咬着下唇,好半晌后才挤出话音,“对不起,我明明什么忙都帮不上,还跟你说了那些大话。” 庄瑜抬起头,噙着淡淡浅笑,冲着她摇了摇头,“就是因为你做不到,所以才希望可以做到的我不要放弃,不是吗?” 她用很轻的声音“嗯”了声,微微点头,虽然的确是这样,但仍旧还是觉得有些羞愧。 “其实,你也不是什么都做不到的。”她感激地看着苗筱,“你已经为我奶奶做了很多了。” “那也只是我应该做的……”相比于庄瑜,她并没有什么伟大的。 “说起来,有件事我还挺好奇的,你为什么会选择成为遗体整容师?” “因为我奶奶。” “……”庄瑜眉头微微挑了下,至少现在,她在听到“奶奶”这两个字时还是会有控制不住的反应。 “我父母都是老师,平常很忙的,所以就和你们兄妹一样,也几乎是奶奶带大的。她去世那年,我正好读高三,还记得那天正好是百日誓师大会,老师突然把我叫出了教室,我这才知道奶奶快不行了,其实她已经病危有一段时间了,我父母怕影响到我备考就一直瞒着。虽然已经拼命赶去医院了,可我还是没能见到奶奶最后一面,那种遗憾……”她抬头看了眼庄瑜,道:“你应该能够明白吧?” “嗯。”庄瑜非常理解地点了点头。 “可能真的是好人有好报吧?奶奶遇见了一个非常好的遗体整容师,我至今还记得那个阿姨,她长得很漂亮,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软软的,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在我最难受的时候,她跟我说,所有结束都是一个新的开始。这句话在当时给了我很大的安慰,也让我有了想要成为遗体整容师的冲动,我想成为那位阿姨一样的人。”如果说,所有结束都是一个新的开始,那么她想要让那些逝者拥有一个最美好的结束,这样才能有更美好的开始吧? “这样说起来,我们还真像呢,都是因为奶奶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庄瑜撇了撇唇,“难怪我哥喜欢你。” “啊?”突然说到她哥就已经很奇怪了,因为她们俩很像所以庄礼才会喜欢她,这波逻辑就更奇怪了! “你不知道我哥是个资深妹控吗?” “……看…看出来了。” “我老觉得,要是亲兄妹能结婚的话,他绝对是非我不娶的。” “……”庄小姐,其实你也是个资深兄控吧?! 见她脸色一阵尴尬,活像是一不小心目睹了一场乱伦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庄瑜憋不住笑出了声,“你还真信啊,我这是在跟你开玩笑呐。” “……”这玩笑好笑吗?苗筱完全get不到笑点啊! “看来你还是挺紧张我哥的嘛……”在得出了这个结论之后,刚才那个玩笑当然是要解释清楚的了,免得她真的误会,“我哥确实挺宠我的,但那也是因为我们父母离婚的关系,那之后我又因为奶奶的事变得有点自闭,他就擅自觉得我这是因为缺乏关爱造成的,于是就自以为是地又当哥、又当爹、又当妈,这跟对你的喜欢可不同啊。” “不是……我跟你哥已经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了……” “我知道,你已经跟康医生在一起了嘛,我又不傻。” “嗯……”她知道就好,苗筱稍稍松了口气,还真怕她会突然给她哥当起说客。 “话说回来,康医生也确实挺不错的,我哥这次是遇到劲敌了啊……” ——吱! 忽然一道刺耳声音响起,打断了庄瑜的话音,是椅子挪动摩擦着地板发出的声音,而制造出这道声音的人是庄礼。 他重重地将手里那杯咖啡放在了桌上,在拉开的椅子上入了座,抬眸朝着庄瑜瞪了过去,“有你这么胳膊肘往外拐的吗?” “我怎么就胳膊肘往外拐了?这不是已经帮你把苗筱给约出来了吗?都为你干了这么昧着良心的事了,还不能让我说句良心话啦?” 庄礼不悦地蹙了蹙眉毛,“他哪里不错了?” “颜值挺高啊。”庄瑜想也不想地回道。 “我颜值低吗?” 双胞胎就这一点不好,这种时候都没法吐槽!虽然说异卵,但再怎么说也是双胞胎啊,否决了他的颜值就像是在否决自己一样。于是,庄瑜只好换个角度,“他智商也挺高。” “我智商低?” “可是人家情商也高啊。” “……”庄礼隐隐感觉到一丝挫败。 “比你体贴、比你会照顾人……” “你这还不叫胳膊肘往外拐吗?!”这些话如果是出自别人之口,庄礼或许还能高冷一笑、嗤之以鼻,可是面前这个人是他亲妹妹! “看吧,你这个人就这点不好,太自负了,这样是不行的呀,你得直面自己的不足才能去弥补啊。” “我……”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苗筱终于回过了神,也算是从他们的对话间勉强拼凑出庄礼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这让她有些不悦,看向庄瑜的目光也不再那么友善,“庄小姐,您可以给我一个解释吗?” “对不起啊苗筱……”这事确实是庄瑜理亏在先,她认错态度还是很诚恳的,“我也是没办法,他拿断绝兄妹关系威胁我啊!不过他也说了,只不过是想跟你谈谈,你要是为难的话,我陪着你!” 庄礼张了张唇,看着苗筱,道:“不用那么紧张,我只是想跟你说,分手的事我接受了。” “……只…只是这样?” “也不只是这样。”庄礼默然了会,才继续说了下去,“上次的事是我冲动了,以后不会再发生了,所以你看到我不用那么害怕。” “这种事发条微信说就可以了,不用这么郑重其事的……”反而搞得她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没你微信。” “……”好像还真是。 “我有我有……”庄瑜兴奋地嚷了起来,还顺势掏出了手机,献宝似的展示给庄礼看。 “……”庄礼不发一言地冷觑着她。 庄瑜识相地收起得瑟,轻声道:“我是想说,你如果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嘛。” “不用。”他转了转眸,目不转睛地看着苗筱,“如果她觉得我们之间还有联系的必要会自己给我的。” “是啊,我们之间确实已经没有继续联系的必要了,我也不想让康乔误会,所以庄小姐……”她朝着庄瑜看了过去,“请不要在未经我同意的情况下将我的微信名片发送给任何人,昧着良心的事干多了会遭天谴的。” 05. 康乔的诊所迎来了一位久违的客人——苗筱。 下午五点整,分秒不差。 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唯一不同的,和之前那副总是色彩斑斓的打扮不同,今天的她看起来要正常得多,甚至称得上打扮得体,纯白色的半高领毛衣、基本款的修身牛仔裤、百搭的小白鞋、外头披了件藏蓝色的大衣,扎着干劲清爽的马尾,露出来的额头竟然还挺饱满好看的……严格说起来,她长得也挺好看的,不是那种特别惊艳的类型,但很清秀耐看…… “你好,我找康医生。” 很可惜,她一开口,美感顿失。 倒不是说她的声音不好听,其实还挺轻软的,但是这熟悉的开场白让问诊台边的那个护士瞬间回忆起了曾被她支配的恐惧。 苗筱从来都不是看不懂脸色的人,以前之所以总是觍着脸往里闯,是因为她只想把病治好,康乔也好、那些护士也好,他们怎么想她并不重要;可是现在不同了,她就算不为自己的脸面着想,也得为康乔着想。 于是,在看出了那名护士的排斥后,她赶紧解释,“我不是来找他看病的,是有点其他事……” “他不在。”护士小姐回过了神来,几乎给出了反射性的回答。 “不可能,他一定在,我给他打了电话他都没接、发了微信也没回……”如果不是有病人在,康乔是绝不会不搭理她的。 “所以才说他不在啊。”逻辑没毛病啊,既然康医生不接她电话、不回她微信,那就代表不想见她吧? 话说回来,这两个人原来已经是互相留有电话的关系了吗?这让护士突然回想起了之前在诊所里短暂传播过的一则八卦,据说康医生命不久矣,特意委托了身为遗体整容师的苗筱为他操办身后事。 因为太久没见过苗筱,再加之最近的康医生也没什么特别异常的行为,大家逐渐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难不成这次康医生真的大限将至了?他不想见苗筱是因为不敢面对死亡?! “不是,你误会了,我跟他不是以前那种关系……”苗筱很容易就猜到她坚持康乔“不在”的理由。 “我知道……”护士溢出了一声嗟叹,“你就给康医生一点时间吧,别把他逼得太紧了,他已经很可怜了。” “……“什么鬼?难道她想错了?护士其实知道她和康乔现在的关系,康乔是真的不想见她? 可是为什么呢?这几天不是都还好好的吗?昨天晚上还一块看电影来着,该不会是因为她让他买了电影票吧?! 问诊台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以至于苗筱也没机会追问下去。 护士冲着电话那头说了句“稍等”后,无奈地朝着她看了过来,“苗小姐,要不您还是像以前那样自娱自乐吧,我这边实在是有点忙。” “嗯,你忙吧,没事……”苗筱生硬地笑了笑,熟门熟路地朝着候诊区走去。 这一次,她装备带得不太齐全,没有零食也没有耳机,只能逛逛淘宝打发一下无聊。 还好,没逛多久,她一度无比熟悉的康乔办公室门打开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她有些激动,猛地抬眸看了过去。 康乔也几乎是在走出办公室的第一时间就见到了她,眉宇间闪过片刻诧异,但很快他就恢复如常,微笑着向身旁的病人交代医嘱。 把那位病人送出门后,他立刻朝着候诊区走去,“你怎么来了?” “突然特别想见你就来了。” “……”为什么要考验他的职业道德啊?这里是诊所啊!是他绝对不能产生邪念的地方啊! “那个……”他的沉默让苗筱有些紧张,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好像确实有欠考虑,“我是不是不应该来?” “嗯……”他沉重点头,“以后尽量别来了。” “…………”也不用那么诚实吧。 06. 这份小小的纠结并没有在苗筱心中逗留太久,因为那之后康乔的一切表现都很正常。 像之前一样带着她去吃饭,挑的餐厅是她喜欢的、点的菜是她爱吃的,也认真向她解释了今天下午的那个病人比较棘手所以才一直没空看手机,听说庄瑜约了她见面后,他也表现出了一如既往的关心…… “聊得怎么样?”关切询问的同时,他将自己面前那份已经切好的牛排递给了她。 “唔……”苗筱吞吐了下,“挺好的。” 其实之所以会直接跑来诊所找康乔,也是因为下午那场不太愉快的会面,她本有一堆的嘈想要吐给康乔听,可是等着等着那些不爽也逐渐消化了。 既然如此,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必要再提起庄礼吧? “真的?”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太多,总觉得苗筱的神情有些闪躲。 “怎么?你怕我们打起来呀?”苗筱多少有些心虚,只好借由玩笑来缓解。 康乔一本正经地点头,“不排除这种可能性,而且你一看就不是庄瑜的对手。” “那你还把我电话给她。” 闻言,康乔倏地顿住,缓缓抬眸,直勾勾地看着苗筱,道:“我没有给过。” “……”苗筱脸色一变。 “庄礼也在,是吗?”不是他给的,那就只有可能是庄礼给的了,既然庄礼掺和进了这件事里,就极有可能会把握一切接近苗筱的机会,再加上她刚才那种欲言又止的样子,要推测出这个结论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嗯……”她无奈点头。 之前她就一直觉得自己属于那种不能做坏事马上就会有报应的类型,果然是啊! 本以为可以天衣无缝地瞒过去,可她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庄礼居然有她的手机号码!什么时候有的?怎么有的?算了,这些都不重要了,还是那句话,他想知道就总有办法的。 可是既然如此,刚才还说什么没她微信啊?! “发生什么事了吗?”康乔的询问声传来。 她有些紧张地回道:“没有啊,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你是说,他特意借庄瑜的手把你约出来,结果却什么事都没做?”不好意思,他不信。 “真的什么都没做。”这句话苗筱还是能够信誓旦旦说出来的,“他说,就只是想要告诉我,分手的事他接受了。” “就这样?” “还有就是为上次在事务所门口的失控行为跟我道个歉。” “没了?” “没了。” 苗筱看起来并不像是在撒谎,更何况在刚被他拆穿了一次之后,她应该不会再对他有隐瞒。如此一来,康乔就更加难以理解了,“这男人有病吗?就这么几句话不能发微信说吗?!” “……他说他没有我微信。”康乔的反应还真是跟她如出一辙啊,简直就像是重现了下午她和庄礼的对话一样。 “骗谁呢,有你手机号码怎么会没有你微信?” “我也觉得莫名其妙……”苗筱停顿了下,忽然想到了什么,掏出手机点开微信,“他所说的‘没有’该不会是指加我了可是我没通过吧?” 微信通讯录上面的小红标所显示的数字是23,自从休假之后这些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加她的人她也都不怎么在意了,甚至连查看都懒得。 才刚戳开,“庄礼”这两个字就赫然映入他眼帘。 “我去,还真是……”她懊恼地咬了咬牙,“我怎么就没早点发现呢。” “早点发现你想干什么?” “不是……”她赶紧解释,“要是早发现的话,我刚才就不会蠢到想要瞒着你了嘛。” “你还真好意思说?”他原本还想要表现一下大度,忍着不去逼问的,既然她自己提了,那他也就不客气了,“为什么要瞒着我?” “就……感觉好像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他这不是都已经接受分手了嘛,以后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何必还要说出来让你不开心。” “你真的相信他会就这么轻易接受分手吗?” “你怕他出尔反尔吗?”不可能的,庄礼不是这样的人,但这句话苗筱还是很理智地没有说出来。 虽然是句公道话,但只有白痴才会在现男友面前说这种夸前男友的公道话。 让苗筱没想到的是,这话反倒是从康乔嘴里说出来了…… “这倒不会,他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只有白痴才会这么公道地夸女朋友的前男友啊。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家伙说的话我怎么就没办法相信呢?” 他那副纠结的模样让苗筱笑出了声,忍不住调侃道:“大概是因为你太爱我了,特别害怕失去我吧。” “有可能。”他想也不想地回道,神情格外认真。 “那你放心吧,我也特别害怕失去你。” “这我知道。” “你怎么那么不要脸啊……” 康乔配合她笑着,宁可被她误以为是过分得自信从容,也不想去刨根究底地追问她——害怕失去的是康乔,还是康医生? 其实就算问了也没有意义吧?她一定觉得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对他来说,这两者有着很严重的区别,严重到他有时候甚至会觉得自己很卑鄙,就好像是利用她的病情把她绑在了身边。 ======================== 被朝阳填满的房间,扑面而来的和煦微风,空气里弥漫着的早餐下,窗外传来的鸟语,桌上飘来的花香…… 在康乔一直以来的认知里,幸福大抵就是这些元素组成的。 但是,这一刻,他的认知被颠覆了。 在这勃勃生机的包围下,他一脸冷漠,启唇询问起声旁的苗筱,“这些话都是庄礼送的?” “嗯……”苗筱能清楚感觉到太阳穴在跳动。 “我就说吧!他绝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分手的!” “……”说的没错啊!只是有些讽刺,康乔居然比她还要了解庄礼! 已经是第三天了,庄礼每天都会让花店送花来,并且还不是一天一束,而是照着一日三餐送,品种也是相当的随机而丰富,玫瑰、百合、马蹄莲、甚至还有仙人掌……再这么下去,她家没准就能开花博会了。 “他到底什么意思?这是想要用钱砸我吗?!” “你先冷静一下……”是像在砸钱没错,但砸的也是她吧? “怎么冷静?这花上面还有水啊!你要我怎么冷静?!” “……花上面有水怎么了?” “证明你非但没有直接把这些话扔了,甚至还给它们浇水!” “神经病……”她丢去一道白眼,“我连自己喝水都懒得了,哪来的闲情逸致给花浇水?这是露珠好吗!摆在靠窗的地方没有露珠才奇怪呢!没有扔掉也只是因为我不高兴下楼,照他这个送花的频率,我要是一收到就扔那每天得上上下下跑多少次啊?!” “你骂我。”他满脸的委屈,“你居然为了他骂我。” “……行行行,我去骂他总行了吧?”这个人已经彻底疯了。 其实苗筱也没好到哪去,气势汹汹地掏出手机后她才意识到,她根本就没有庄礼的电话。 正当她想要放弃时,一旁的康乔倏地将他的手机递到了她面前,“请骂。” 她愣了愣,手机屏幕已经是拨通状态,名字显示是emoji表情的两坨屎……如果不是时机不对,她真的很想吐槽,是有多幼稚啊? 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隐约听到手机听筒里传来了庄礼的“喂”。 苗筱正想伸手去接过康乔的手机,他率先一步点开了扬声器。 她又好气又好笑地瞥了他眼,凑近手机话筒启唇道:“是我。” “……”那头陷入了安静。 “那些花到底是什么意思?” “送你的。”庄礼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 “所以说你为什么要送花给我?不是已经说好分手了吗?” “分手了就不能重新追你吗?” “……”康乔倏然收紧掌心,能清楚看到他握着手机的指关节已经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苗筱竟然觉得幸好他抠,不然的话,大概已经直接把手机给砸了吧? 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的话,就算是康乔也有可能会失去理智的。 为了保住他的手机,她必须得快准狠地解决问题才行,“庄教授,你懂不懂什么叫‘追’?起码应该投其所好吧?” “你不喜欢花吗?” “当然不喜欢了,你也不想想我是干什么的,看到它们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那些曾被我修复过的遗体。” “……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康乔,你能每天把他打包送来我家里吗?” “……” “或者你就更加猛烈地送花吧?一日三餐的频率还不够,再加顿宵夜好了,这样的话没准康乔一怒之下就把我打包带去他家里了……” 没等她说完,康乔就挂断了电话,他觉得已经没有必要跟庄礼浪费唇舌了,因为苗筱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解决问题的思路。 他径直走到她的衣橱边,一股脑地把里头的衣服全都拿了出来。 “你干什么?”苗筱不解地看着他。 “打包把你带去我家啊……”说话的时候,他手上的动作也没有片刻的停顿,“你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要是不满足你的话还是男人吗!” “别闹了,你明知道我这话只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她又把衣服给塞了回去。 康乔停下动作,看了她眼,索性直接拉着她的手往门外走,“算了,不打包了,直接走吧,衣服再买就是了。” “你还讲不讲道理了……”她死死地扒着门框不放。 他停住脚步,稍稍放松了握着她手腕的力道,生怕弄疼她,“讲道理,你就不想天天看到我吗?我很想啊,想一回家就见到你,想买一堆零食跟你一起看综艺,想抱着你睡觉,想做早饭给你吃……” ——啪! 她坚守着的防线塌了。 苗筱死抓着最后的残垣断壁,负隅顽抗,“偶…偶尔去住几天还是可以的……” 这一晚,庄礼在康乔手机通讯录里的名字变了,终于不再是两坨屎了,而是——中国好助攻。 07. 康乔以为,所谓的“偶尔去住几天还是可以的”不过是苗筱最后的矜持,住着住着也就顺理成章地一直住下去了。 事实证明…… 嗯,是矜持没错,但苗筱只不过是把“偶尔”变成了“定期”,她每周五都会来他家住上两晚,周日吃完晚饭就离开,非常得有规律。 于是,他们开始了漫长的斗智斗勇。 上上个星期,他尝试着装病,她说:“要不我打个电话问下庄礼?他对这种不明原因的疑难杂症比较拿手。” k.o. 上个星期,他假装生气,她说:“那我先走了,等你不气了再找我吧。” k.o. 这个星期,他的战术是耍赖…… “亲爱哒,今天星期五哟。” “……不是星期四吗?”手机那头传来苗筱不冷不热的话音。 “你个小迷糊,不上班就连日子都记不清楚了吗?是星期五哟。”他面带微笑,语气宠溺。 “…………你给我好好说话。” 康乔如她所愿地敛起笑容,正经了起来,“我想你了,想见你。” “明天不就能见到了吗?” “今天就想见。” 手机里陷入了沉默,她似乎是有些动摇了,好一会后才挤出了句,“那我一会来找你。” 幸福来得太突然反而让人有点无法接受,康乔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不由地蹙了下眉心,“来诊所吗?” 还是不要了吧?他怕一见到她就会克制不住。 “对呀,我刚好跟朋友在你们诊所附近喝下午茶。” “啧……”他有些故意地咂了咂舌,苗筱很少会说甜言蜜语,他就只能自己脑补了,“你就这么想我么?连喝个下午茶都得跑我诊所附近来?” “想早点见到你不行吗?” 他倒在桌上,感觉自己快阵亡,生无可恋地呜咽着,“你还是不要来诊所了……” 会忍不住的!他绝对会忍不住的! “嗯?”她的困惑声传来。 康乔并不想跟她解释太多,这种莫名其妙的小情绪他一个人纠结就够了,应该很快就能调整好的。 于是,他直起身,扯开了话题,“话说回来,你居然还有朋友?” “有什么问题吗?!”她有些恼羞成怒了。 他扬起嘴角,笑问:“哪个朋友?” “就是你之前见过的那个,帮我一起给奶奶入殓的。” “这样啊……”他回忆了下,想起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但风度还是要保持的,“那你刷我的卡吧。” “啊?” “不用跟我客气,请你朋友喝个下午茶还是应该的。” “不,我没打算跟你客气,只是我根本就没你的卡。” 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想象出苗筱说这话时面无表情的样子,这个想象让他加深了笑意,“咦?我没给过你吗?” “从来没有!” “那我现在给你送来。” “……??” ================ 还没等苗筱反应过来,康乔就已经挂了电话。 她瞪着手机,愣了许久,直到童蓁的询问声传来…… “是那个医生小哥哥打来的吗?” 她回过神,点头“嗯”了声。 “你一会要去找他吗?”童蓁接着问。 “我也不知道……”本来是这么打算的,可是康乔明确说了让她别去,也不知道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她有点茫然。 “不知道?”什么叫不知道? “唔……”苗筱想了想,道:“我总觉得他好像不太愿意让我去他的诊所,已经好几次了,我说要过去找他,他都会找借口让我别去。” 只不过,之前那些借口都还在合理范围内,她也就没太在意,这一次实在是太敷衍了! “咝!”童蓁猛地倒抽了口凉气,一惊一乍地嚷道:“他这是在诊所里还藏着个小护士啊!” “不可能!他才不是这样的人呢!”苗筱想也不想地否决了她的猜测。 “我开玩笑呢,瞧把你给紧张的。”童蓁好笑白了搂了搂她的肩,劝道:“姐啊,你就别成天胡思乱想的了,说不定他只是不喜欢在工作场所谈情说爱呢?这很正常呀,给病人看到了影响多不好啊。” “也是呢……”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要不是情况特殊,她也不会老带着康乔去她工作的地方。 童蓁瞥了眼若有所思的苗筱,嘀咕道:“你这不是超在意他的嘛。” “当然会在意啊,喜欢的人怎么可能不在意。” “那我就不懂了,既然这么喜欢他,为什么不干脆就搬去他家得了,连房租都省了多好啊。” “我就是不想把那栋房子退了。” “……你钱多啊?!”只能这么理解了。 “不是啦。”苗筱支吾了会,轻声道:“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啊?”虽然她跟那个医生小哥哥不熟,但是刚才她怀疑小哥哥人品的时候,苗筱不是毫不犹豫地替他说话了吗?这至少可以证明,苗筱是非常信任他的,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万一哪天吵架了、分手了,就连可以去的地方都没有了。” “那房子又不是医生小哥哥的,没准哪天房东突然就不想租了,那你怎么办?”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童蓁撇了撇唇,“你不就是担心会变成你当初刚回国时那样嘛。” 苗筱当时的情况她还是很清楚的。 刚回国她就来公司办长期休假的手续了,那时候的她看起来就像一抹游魂,憔悴、迷惘、死气沉沉,和从前那个行事果断的她简直判若俩人。 起初,她没地方住,公司就让她住在员工宿舍里,但也只是暂时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以恢复工作,总不能一直占用着公司资源。 她现在租的那栋房子还是童蓁帮忙找到,然而,她搬走之后,她们的联系就越来越少了,苗筱越过越自闭,甚至不再主动联系任何人,刚开始童蓁还会三不五时地打电话给她,但说实话……也确实渐渐的找不到话题了…… 后来,童蓁听说她在四处托人找工作。 有个师姐帮她介绍了个去电视台当化妆师的工作,试工的时候她习惯性地把嘉宾当做遗体对待了,气得嘉宾愤然罢录……这事儿被引为笑谈,有一阵子经常会出现在大家的茶余饭后,像段子一样,可能至今还在流传着…… 大家并没有什么恶意,事实上大部分同行都很替苗筱感到可惜,其中就包括童蓁,这也是她不太喜欢庄礼的最大原因。 她总觉得,虽然苗筱的病不是因为庄礼而起,但演变到这种地步庄礼是有责任的。 事实证明,她的想法是对的,直到现在庄礼都还在影响着苗筱…… “医生小哥哥还真是冤啊。”想到这,童蓁忍不住为康乔抱起了不平,“分手后把你丢回国从此不管不顾、不闻不问的人是庄礼,他犯的错为什么要医生小哥哥来买单呀?” “……” “再说了,你需要的根本就不是一栋随时可以回去的房子,而是一片即使回不去也能勇往直前的天地。” “…………” “姐……”童蓁语重心长地劝道:“你回来工作吧。” 苗筱默默打量了她片刻,终于知道童蓁突然约她出来的用意了,“是何总让你来找我的?” 童蓁摇了摇头,“是我自己想来的,不过确实问了下何总的意思,他当然也很希望你能回去。” 苗筱眼神一黯,轻声道:“我可能……还是不行……” “上次替庄礼的奶奶入殓时不是做得很好吗?” “那不一样……”奶奶带给她的冲击实在太大,大到她甚至没有余力去想其他事情,包括她的病。 “哪里不一样了?” “我也说不清楚……”事关奶奶的隐私,她当然没法跟童蓁说,“总之,我不行的。” “没试过你怎么就知道自己不行呢?!”童蓁有些急了,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太好,连忙道歉,“对不起,我只是……只是觉得很不甘心……你可是苗筱啊!知不知道有多少后背是追逐着你的身影跨入这一行的?其中也包括我。很早之前我就说过,对我而言,你就像启明星一样,那时候的你想做就做,多纯粹啊。对待感情也是,就算庄礼总是对你冷言冷语的,你也从来不在乎,还是卯足了劲地追着他跑,你从来就没有害怕过会回不去吧?那种毫无后顾之忧的安全感不是庄礼给的,是你自己创造的。” “……”苗筱沉默了。 童蓁说的那些道理她都懂,在过去的这两年多里她也曾对自己说过无数遍,可是……没用啊,做不到就是做不到,这不是她的意念所能决定的事情。 正想着,忽然有双手落在了她的头顶,掌心温热,轻轻揉了几下。 苗筱猝然回神,警惕地转身,当看清身后的人是康乔后,她瞬间放松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惊讶。 他就像是没看懂她眼里的愕然,大喇喇地在她身旁的空位上坐了下来,“不介绍一下吗?”说着,他视线瞥了瞥一旁的童蓁。 “啊?”苗筱总算反应过来了,“哦,这是童蓁,儿童的童,其叶蓁蓁的蓁。” “你好。”康乔微笑朝着童蓁伸出手,“我是姐夫。” “噗……”这预料之外的自我介绍让苗筱瞬间崩不住了。 她突然意识到,上次在给奶奶入殓前,童蓁叫庄礼的那一声“姐夫”,康乔绝对是听到了! 嗯,童蓁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于是,她非常配合地握住康乔的手,“姐夫好。” 卖乖讨巧的行为只让康乔嘴角的笑意略微加深了那么一点点,她叫庄礼“姐夫”旧仇他还记着呢,眼下似乎又多了笔新账,“你们刚才是在吵架吗?” “哈?”这冷不防的问题让童蓁愣了下,“没…没有啊,只是在争论一些事……” “那不就是吵架?” “不是……是争论……” “争论就是吵架。”康乔直勾勾地看着她,连珠炮似的地问:“为什么吵?你骂她了?骂她什么了?” “……”童蓁欲哭无泪地看向苗筱求救,这种不分青红皂白只管护犊子的男人好可怕啊。 “只是在讨论哪件衣服好看。”苗筱还是很讲义气地帮她解了围。 “真的?”康乔仍旧不太放心。 “真的。”直到苗筱再次信誓旦旦地给出肯定答案。 他松了口气,笑眯眯地道:“你穿什么都好看。” “……”童蓁很绝望!居然猝不及防地撒狗粮! “如果都喜欢的话,那就都买了呗。” “……”差不多就行了啊!再萨德就是虐待动物了! 苗筱白了他眼,“没钱。” “我有啊。” “你确定?”她朝着康乔扬了扬眉,有些故意地道:“很贵哦。” 他咬了咬牙,“买!” “你还是康乔吗?”苗筱用一种活见鬼似的表情看着他。 “怎么了?” “你不抠门我都不习惯了。” 这说的什么话!当着她朋友的面,他不要脸的啊?! 心态崩了,但是表情不能崩,康乔依旧噙着笑意,柔声道:“我这么抠门就是为了把钱省下来给值得的人花,所以……”他掏出钱包,抽出银行卡,轻轻拍在了桌上,“拿去,随便刷。” 够了!这冷冷的狗粮在童蓁脸上胡乱的拍,已经拍出了一身怨气,她毫不犹豫地抬起手,“服务员!买单!” 买完单后,苗筱清楚看到,康乔手机上收到的银行短信提示显示卡内余额还有——334.2元。 他哪来的脸说出“随便刷”这种话的?还没她交通卡里的余额多! 08. 特意跑来送银行卡——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康乔为了阻止她去诊所而编造的借口,还是一个极其拙劣的借口。 让苗筱没想到的是,他居然真的来了。 虽然那张银行卡里的余额少得她都没眼看,但也足够让她惊讶。 直到跟着康乔回了家…… 她呆站在厨房岛台边,怔怔地看着面前那道正在忙碌的身影,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怎么了?”感觉到她的恍惚,康乔难免担心。 “我觉得有点奇怪。”苗筱紧蹙着眉心,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喝下午茶?我没跟你说过吧。” 就这事?他松了口气,埋头继续着忙碌,漫不经心地回了句,“不是说了在诊所附近吗?” “附近有很多可以喝下午茶的地方啊。” “问了下诊所里的护士,最有名的也就那家了。”之所以没有直接问她,多少也是有点想要给她点惊喜的。在他诊所附近的话,那这地方多半是苗筱选的,而她是个对食物有着一定追求的人,即便是下午茶应该也不会随便找家店将就,所以去最有名的那家找她多半是不会错的了。 当然了,他也只是碰下运气,如果找不到也只能问她了。 事实证明,他对苗筱还是挺了解的,这让康乔觉得有些开心。 “这样啊……”苗筱微微抿了下唇,试探性地问:“突然问人家喝下午茶的地方,她们没觉得奇怪吗?” “当然奇怪了,抠成我这样怎么可能会对下午茶感兴趣。” “……”康医生,您还挺有自知之明啊。 他抬了抬眸,冲着她笑,“我说了是去找女朋友的。” 果然是她多心了?康乔并没有想要隐瞒他们的关系呢。 想到这,她低下头偷偷赧笑,生怕被康乔看出她那些有点可笑的心思,她故意道:“抠成你这样竟然还能交到女朋友,这远比你突然跑来喝下午茶更加奇怪吧。” “话不是这么说的……”康乔义正言辞地为自己申辩,“我对女朋友还是很大方的!” “……没看出来。” “这不是都已经把银行卡给你了吗!”对他而言,这可是相当不容易的。 苗筱嘴角轻轻抽搐了下,“你是说那张余额只有三百三十四块两毛的银行卡吗?” “是五百三十二块两毛,刚才下午茶还刷了一百九十八元。” “我还得把这一百九十八元还给你呗?” “那倒不用。”他抬头挺胸,一脸骄傲,“我说了,我把钱省下来就是给你花的。” “……既然如此,就不要锱铢必较啊!” “我只是在跟你交代我的工资都花到哪去了。” “你的工资就只有五百三十二块两毛?” “怎么可能。”他嗤了声,道:“你男朋友好歹也是年薪百万的专业型人才。” “那敢问你是怎么把百万年薪花得只剩五百三十二块两毛的?”资产转移了吧! 苗筱对他的钱并不感兴趣,但既然他口口声声说把钱省下来是为了给她花的,那就必须得说清楚了,这锅她不背的。 “买房、买商铺、买保险、买理财产品……”他点了点头,“嗯,差不多就这些吧。” “……你跟我爸妈一定很有共同语言。”兴趣爱好真相似,他离中老年人就只差“买保健品”了。 “真的吗?”他像是完全没有听出她话里的嘲讽,反而看起来还很开心,激动地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带我去见你爸妈?” “……”还真会顺着杆爬! “说起来,我是不是得准备聘礼了?” “不用……” “那怎么行?聘礼还是要的,委屈谁也不能委屈了你啊。” “我是说,暂时不用,没有人第一次见家长就送聘礼的!”想什么呢,婚姻大事她怎么可能委屈了自己! 他皱了皱眉,一副不太能苟同的模样,“总不能空着手去吧。” “是的,也不会有人第一次见家长就空着手去的。”苗筱咬了咬牙,道:“大家一般都会带着‘见面礼’去。” “见面礼”这三个字她咬得很重,特别突出了下。 他似乎是听进去了,思忖片刻后,问:“那你爸妈喜欢什么?” “干货。” “……认真的?” “听起来很奇怪是不是?我也觉得很奇怪,可是我爸妈就是喜欢囤各种各样的干货,像是香菇啊、木耳啊、海参啊……”她掰着手指细数,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忽悠康乔她是认真的。 而他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登门求亲他是认真的,“可是干货作为聘礼会不会太寒酸了点?” “所以说那不是聘礼!是!见!面!礼!”她一字一顿地低吼。 “好吧。”终于,康乔放弃了,“先吃饭吧。” 说着,他关了火,将面前那只砂锅端到了岛台上,盛了一碗递给苗筱。 她讷讷地接过,垂眸看了眼,不禁愕然,“美龄粥?” “嗯。”他递了把调羹给她,“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粥还很烫,苗筱舀了一小勺,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尝了口,一股熟悉的味道在味蕾间氲开,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康乔,“奶奶还是教你了吗?” “网上找的菜谱。”虽然确实在病房里缠着老太太嚷嚷了几次,但他更多的只是为了缓解当时凝重的气氛,那之后老太太也依然没有教他,他当然也没有再追问。 “真的假的?”她满脸的惊疑,“可是这个味道……” “和老太太做得很像吗?”他紧张地问。 “简直一模一样啊!”苗筱还是不太敢相信,“真的是网上找的菜谱吗?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随便做的,只能说我天赋异禀。” 苗筱没好气地白了他眼,懒得吐槽他,确切地说是没心思吐槽他,她的所有注意力都被手里的这碗粥吸引了。 眼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模样,康乔不禁失笑,“喝慢点,小心烫。” “嗯……”她心不在焉地抽空应了声,动作却没有丝毫的放慢。 见状,一抹满足的笑意悄然爬上了康乔的嘴角。 哪来的天赋异禀?对他来说,这粥确实不难,难的是要做出苗筱熟悉的味道。 他从未喝过吴老太太做的美龄粥,甚至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味道,只能找庄瑜帮忙。 反复尝试了很多次后,庄瑜终于点头了。 就算已经有了老太太亲孙女的官方认证,他还是觉得忐忑,直到苗筱又添了一碗…… “就这么喜欢喝吗?”他松了口气,甚至有心情调侃她了。 “嗯,我对甜的东西没有抵抗力。”她抬起头,笑脸盈盈地看着他,“这粥好甜。” “很甜吗?”康乔有些困惑,自言自语地嘟囔道:“我没放很多糖啊。” “你尝尝?”她把手里那碗粥递到他跟前。 他伸手去接,她却把碗挪开,另一手攀上他的脖颈,踮起脚尖,软绵唇瓣印上他的嘴角。 蜻蜓点水,悄无声息地来,猝不及防地走。 康乔还来不及反应,她就已经结束。 “甜吗?”她歪过头,笑呵呵地问。 “果然太甜了……”他心口泛起阵阵激动,话音有些喑哑,“甜得让人失控。” 说着,康乔接过她手中的碗放在了一旁岛台上,顺势俯身,精准地攫取她那张微张着的唇,而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贴向他,小心翼翼地探了探舌尖,他将其捕获勾缠,闭上眼,让这个吻越来越深。 他指尖熟练地撩开她的毛衣,微凉触感让她情不自禁地颤栗,心尖阵阵的刺痒,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她仰起头,将他抱得很紧,遵循着本能放肆地向他索取更多。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康乔忽然顿住,草草收了尾。 她有些回不过神,不明就里地看着他。 “吃饭了……”边说,他边细心地替她把衣服整理好,显然是不打算更进一步了。 ……男人在这种时候应该吃的不是饭吧! 这个人是真的打算把处男之身带进棺材里吗?! 她觉得尴尬、羞愤、甚至还有一些难堪,而他显然也很清楚她的感受,所以噙着微笑,若无其事地转身朝着厨房外走去。 不要去深究确实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她应该配合的才对,可是,从前的经验告诉她,这么做解决不了任何事,反而会让矛盾悄然滋生。 于是,苗筱拉住了他,有些咄咄逼人地问:“为什么不继续?不是说甜得让人失控吗?那你倒是失控啊!” 他脚步一顿,没料到她会选择打直球,直得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怔忡了片刻后,康乔才转眸朝着她看去,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道:“你很想要吗?” “……”轮到苗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为什么?”他继续问。 “为…为什么?”更难回答了!她眨着眼帘,极其不能理解康乔的脑回路,“这种事情需要理由吗?我们不是男女朋友吗?就……顺其自然啊……” “只是因为是男女朋友?” “……这还不够吗?” “嗯,还不够。”他看着她,目不转睛,“你爱我吗?” 这问题让苗筱胸口一阵窒闷,情绪也不禁激动了起来,“不爱怎么可能跟你在一起?又怎么可能会想要更进一步?你觉得我是那种随便的人吗?!” “那为什么不肯搬来一起住?” “……”她骤然语塞。 他笑了笑,有些自嘲,“我去楼下买些东西,你饿了就先吃吧。” 苗筱不是那种随便的人,这一点他很清楚。 他从不怀疑她的品性,他怀疑的是——连她自己都分不清她对他究竟是爱还是依赖。 有很多事,虽然还没有找到答案,但却还是会做出一些本能的选择。 他多么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她不愿搬来他家仅仅只是觉得发展得太快了,以她的个性就算是有个交往计划表明确限定了必须谈婚论嫁后才能同居,他也不会觉得奇怪,甚至也完全可以接受。 事实证明,她并没有那种东西。 不是怕太快,那就是还不够爱…… 生怕会让苗筱察觉到这一点,他没敢继续刨根究底,而是选择了逃避。 09. 苗筱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不怎么害怕孤单的人。 她试过一个人去看电影,反正关了灯谁也不会注意到她,并没有什么不适的;也试过一个人吃火锅,没有人跟她抢肉的感觉还挺爽;还试过一个人去游乐园,可以走单人通道省下了不少排队时间……总之,传说中“十大最孤独的事”她全都体验过,甚至包括一个人去医院看病。 和那些比起来,一个人吃饭简直小儿科,对她来说已经是日常了。 可是,自从认识了康乔之后,这种日常就变得越来越少了,少得她竟然开始觉得一个人面对一桌饭菜竟然有些心酸。 挣扎着尝试了会,她还是放弃了,那种形同嚼蜡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她放下碗筷,掏出手机,刷了朋友圈……严格说起来是翻看康乔的朋友圈,没什么可看的,几乎都是一些广告,但她还是一直翻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他的第一条朋友圈是2012年7月28日,只有两个字——加油。 配图是一张伦敦奥运会开幕式上中国运动员入场时的照片,是现场照片。 原来他当年去了开幕式现场呀,是为了纪央去的?那时候他们已经分手了吧? 虽然康乔从未明确说过他和纪央究竟是什么时候分手,但她记得他说过当时纪央正处于伦敦奥运会的备战期,那就是在那一届奥运会还没开始的时候就分开了。 所以,他是自己买票去的吗?开幕式的门票很难买吧,价格也一定不便宜,他居然舍得? 话说回来,刚认识的时候,他甚至还为了纪央愿意给她免费治疗呢。 果然,他对女朋友是真的很大方。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没什么好计较的,这一点苗筱心里还是清楚的。 虽然清楚,但在这种似乎是在和康乔冷战的情况下,她难免还是会胡思乱想,好在门铃声及时响起…… 她先是愣了下,他家不是密码门吗?他还按什么门铃? 兴许是因为刚才的不愉快,所以特意按了门铃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听起来很合理,苗筱也没再多想,特意从手机后台彻底关了微信,稍微调整了下情绪,这才跑去开了门。 让她没想到的是,映入眼帘的并非康乔,而是庄礼…… “你果然在这里。”他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话音甚至比以前更冷了。 好不容易挤出来的笑容僵在了她的嘴角,取而代之的是防备,她下意识地调整了下站姿,整个人挡住了门口,明摆着是不想让庄礼踏进这扇门半步,防卫妥当后,她皱眉丢出质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当然是来找你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就不能好聚好散吗!” “这件事以后再说。”他话锋一转,突然问:“为什么换了手机号码不告诉你妈?你们不是已经和好了吗?” “关你什么事。”还不是都是因为你! 她父母之所以能够逐渐接受她的工作,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庄礼。 说到底,他们也无非就是觉得女孩子做这种工作会没人要,见过庄礼之后,他们放心了不少。 回国后,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点。 他们认为,庄礼和她分手是因为她的病,而她的病显然是这份工作导致的。 在她被舆情攻击得最惨的时候,她父母非但没有给过她丝毫的安慰,相反,还经常会送来一些冷嘲热讽。 所以,她换了手机号码,谁也没告诉,唯有这样才能把那些杂音隔绝。 “她找不到你,只能打电话找我。”庄礼并没有介意她的不友善,自顾自地继续说。 闻言,她蓦然蹙眉,“她找你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让你尽快联系她,听起来好像很着急……” 没等他说完,她就已经掏出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在苗筱的印象中,妈妈是个特别理智的人,很少会表现出慌乱,更不可能在明知她和庄礼已经分手的情况下还试图通过庄礼来找她,除非……家里出事了……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时,纵然是再冷静的人也有可能会做出一些方寸大乱的事…… ===================== 晚上的便利店人不多,寥寥几个客人也都是神色匆匆,果断拿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后默默结账离开。 相较之下,康乔有些格格不入。 他买了杯咖啡,坐在便利店临街的吧台椅上,怔怔地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 值得一提的是,他并不孤单,他身旁似乎还坐了个同道中人。 对方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年纪,面前已经摆着六只空了的啤酒罐,借酒浇愁的行为仍在继续,仿佛是嫌自己看起来还不够凄凉,这位同道中人还特意用手机外放给自己播着背景音,沧桑歌声不断传入康乔耳膜—— “因为不安而频频回首,无知的索求,羞耻于求救,不知疲倦地翻越每一个山丘……” 都说,有些歌词最好是永远不要听懂。 很不幸,康乔听懂了,这歌词毫不留情地唱出了他的心声。 从意识到自己喜欢上苗筱的那一刻起,他挣扎过、彷徨过、也曾一度想要放弃过,即使在别人看来终于修成正果后,他的不安也从未有过半分消退,反而与日俱增。每每想到她对他的感情或许只是源自于病人对医生的依赖,他就会觉得害怕,等到她康复的那一天,会不会就不再需要他了? 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让木已成舟。 可是,他终究还是在职业道德地拉扯下止步了。 他耻于将这种心情传达给任何人,尤其是苗筱,唯一摸索出的方法就只有逃避,逃避着不去想、不去问。 这样不对,他犯了一个作为心理医生来说最不该犯的低级错误——逃避解决不了任何事,该还的总有一天要还,而该给的他却会因为胆怯而不敢给。 倒不如把一切说开,也许只是他想多了呢?又也许就如他所想的一样,他可能会把始终沉睡着的苗筱唤醒,但她本就有权在清醒的状态下做出正确的选择,那才是一个可以让他再也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的选择。 正想着,手机忽然震了起来。 不出意料,是苗筱打来的,他接通电话,“马上回来了。” “不是…我不是催你……”手机那头的她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这让康乔想起了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他眉心紧蹙,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我舅公去世了,我得回老家一趟。” 他怔怔看着街边,一辆格外招摇的银灰色跑车吸引了他的目光。 车速很快,几乎是从他眼前一闪,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庄礼的车……以及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那个正在跟他通电话的人…… 在这一幕有些残酷的画面前,他依旧垂死挣扎着,“我想陪你回去。” “不用了啦,只是去参加个追悼会而已,没事的。” “是吗?”他嘴角弯翘出自嘲弧度,艰涩启唇,“那你保重。” “保重?”她大概是觉得这两个字用得有些隆重了,好笑地调侃道:“干嘛搞得好像生离死别一样,我最多去三四天,很快就回来的。” “真的还会回来吗?”他情不自禁地问。不是说她的人,而是说她的心,真的还会回来吗? “当然。”她显然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想也不想地回道。 康乔没再多说什么,默默深吸了口气,冲着手机道:“嗯,那就这样吧,有事再联系。” 没等苗筱回应,他就已经挂了电话,就像是急着逃开一般。 身旁,那首曲调沧桑的歌仍在继续,词也依旧宛如利刃般扎心—— “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 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冲着那人吼开了,“能不能别在公众场所用手机外放!吵死了!” 对方有气无力地瞥了他眼,并未在意他的恶言相向,反而还默默递了灌啤酒给他。 而他在怔忡了片刻后,打开了啤酒,狠狠灌了口…… 真他妈的涩! 10. 苗筱最终还是选择了坐火车回去,虽然飞机只要两个多小时,火车得花六个多小时,可是临时想要买到折扣力度很大的机票几乎不可能,她在飞猪了找了一圈最便宜得也要一千五百多,以她现在的经济状况来说有点难以承受。 这个原因,庄礼猜到了。 送她去往火车站的路上,他一直在等她主动开口,可直到抵达火车站,她始终都没有向她求救,反倒是迫切得想要跟他划清关系…… “你就停那儿吧。”她指了指前面的出发口送客区。 “我送你进去。”庄礼张了张唇,回道。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然而,庄礼并未搭理她,自顾自地朝着停车场驶去。 把车停好后,他终于按捺不住了,“还是去坐飞机吧,我可以帮你订票。” 正准备下车的她顿住了动作,转头冲着他笑了笑,“谢了,不过火车时间要比飞机合理一些,现在去机场的话恐怕就连九点多的那几班都很难赶上,再往后就没有航班了,得一直等到明天早上七点多。” “真的是因为这样吗?”尽管她说得很有道理,但他相信这并不是真正原因。 苗筱也没再隐瞒,坦然承认了,“确实我现在的经济状况不怎么好,但我如果真的有需要的话可以刷康乔的卡,他把工资卡给我了,还特意叮嘱我——随!便!刷!” 虽然那张卡里只有334.2元,不过在这种时候拿来表明立场还是很管用的。 闻言,庄礼愣了下,片刻后,他略带不屑地撇唇哼道:“他还真是挺会哄女人的。” “我认为那不是哄,只是因为喜欢……”她下意识地维护起康乔,说着说着不禁开始真情流露,“因为喜欢,所以事无巨细地都会为我考虑周到;因为喜欢,所以即使有的不多却愿意把全部都给我……当然,你要是坚持觉得这不过是他哄女人的伎俩,那就是吧,他如果乐意就这么哄我一辈子不也挺好的嘛。” 庄礼不服输地回道:“只是这点程度的话,我也能做到。” “哈……”她哼出一记夸张讽笑,“你能不能做到我还不清楚吗?” “我以前确实做得不够好,但我可以改。” “怎么改?变成康乔那样吗?那我为什么不直接选择康乔?” 这话听起来真是无比刺耳,刺得他无言以对,默然了好一会才挤出了一句听起来很无力的话,“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她咄咄逼人地问。 “你们才认识多久?可我等了你两年!”他控制不住地溢出了低吼。 这是他第一次在苗筱面前控诉那两年的等待,一直以来,他都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怨夫般,可是当他们之间那么多年的感情最终输给了她和康乔之间那短短几个月……他无论如何都不甘心。 “别说的好像是我辜负了你一样,你真的是在等我吗?还是说仅仅只是没有遇见合适的。” 他眼眸一眯,话音骤然冷了下来,“你以为这两年就没人追过我吗?” “那你为什么不接受呢?” “不喜欢怎么接受?” “所以呀……”她摊了摊手,“你只不过是没遇见自己喜欢的。” “那是因为我心里装的都是你,根本就容不下其他人!” “这句话我倒是相信的。”她弯起嘴角,笑得很自嘲,“直到我得病之前,我从未跟你撒过娇,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从不敢和你的那些研究争宠,因为知道自己必败无疑;也从不会对你发脾气,因为我知道你根本不会来哄我。像是这样送我来火车站或是机场之类的事,你以前从来都没做过,而我也没要求过,不是不想,是害怕打扰到你、怕你会嫌我烦;每一次你爽约,我总是笑着说‘没关系,工作要紧’,然后一个人去看电影、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游乐场、甚至一个人去医院……想见的时候随时能见到,不想见的时候就跟不存在似的,这种女朋友哪个男人不想要?你当然容不下其他人了,因为这世上很难再有第二个人为你做到这种地步了。” “对不起……”他确实一直都欠苗筱一句道歉,“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绝对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对你。” “你现在不就是在那样对我吗?跟以前比起来,我看不出有任何差别。” “……”他蹙了蹙眉,显然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我病入膏肓让你觉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你把我送回国,任由我自身自灭;现在我逐渐有了康复的迹象,你又回来找我,理直气壮地觉得我应该回到你身边……”她深吸了口气,质问:“这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是什么?” “我只是……只是……”他吞吐了许久都无法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说辞。终于,他放弃放弃挣扎了,近乎无助地看着她,问:“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满意?” “别再纠缠了。” “……如果我说我做不到呢?” “好聚好散不好吗?为什么非得弄得连朋友做不成?” “朋友?”他牵出一抹自嘲讽笑,“你还会当我是朋友吗?” “唔……”她很认真地想了想,“我这边是没什么问题,如果康乔不介意的话;可是如果他不介意,我又会有点不太爽……要不……还是回头问问看他再说?” “……”他还真是被拒绝得很彻底,就连能不能继续做朋友都要看康乔的脸色! “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先进去了,今天谢谢你了。” 他点了点头,淡淡地说了声,“不客气。” 苗筱轻轻笑了下,打开车门,朝着电梯方向走去,脚步甚至还有些情况。 她确实觉得松了口气,总算是跟庄礼把话说清楚了,这次应该是真的说清楚了吧? 她能感觉到,这一次的道别和以往有些不同,他没有说再见,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只是沉默着目送她离开,就好像是做好了再也不见的觉悟。 ================ 苗筱之所以着急赶回家,并不是为了二舅公,而是为了她父母。 事实上,要不是得知了二舅公去世的消息,她都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个亲戚。 长那么大她就只见过二舅公一次,在奶奶的葬礼上,他站在远处,默默地吹着唢呐。 二舅公是个唢呐艺人,靠着给别人吹白事糊口,长辈们兴许是觉得他太晦气了,都不怎么跟他来往,其中也包括她父母、也包括二舅公的儿子——她的叔叔。 从血缘上来说二舅公的儿子理应是她的堂叔,但在苗筱的观念里他就跟亲叔叔一样,听说他十几岁的时候就过继给了奶奶,那个年纪的孩子已经记事了,他自然是知道自己身世的,可还是把苗筱的爷爷奶奶当做亲生父母般孝顺着,相反倒是对二舅公连陌生人都不如,逢年过节从不走动,茶余饭后也从不提起。 这些就是苗筱对她那位二舅公所有的了解了。 说句不好听的,她甚至觉得根本就没有人会为二舅公的离开感到难过。 所以,她推翻了之前的推测,家里没有发生什么重大变故,她妈妈也没有方寸大乱,不惜打扰庄礼也要找到她明显是故意的,无非是想要试探下她和庄礼现在到底是什么状态,对于这个各方面都让他们很满意的女婿她父母看来是还没有死心。 这种情况下,如果把康乔带回去,怕是她父母没那么容易接受。 事实证明,她的顾虑是对的。 虽然已经两年多没见了,但她父母见到她后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热情,他们当然也是想她的,否则也不会特意跑来火车站接她了,只是比起对她的想念他们更关心的是……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韩丽霞一个劲地朝着她身后张望,没能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她眉头紧蹙,不悦的目光再次回到了苗筱身上。 苗筱撇了撇唇,明知故问,“不然还能跟谁一起回来?” 她以为装个傻就能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了,就像以往每一次那样。 没成想,这次她妈妈是跟她卯上了…… “庄礼呢?”韩丽霞没让她有逃避的机会,接连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他不是回国了吗?电话里还跟我保证了这次会好好珍惜你来着,怎么就让你一个人回来了?!” 随着妈妈逐渐激动起来的情绪,苗筱总算意识到了,这不是在催婚,而是担心她会再次受到伤害。 她抿了抿唇,吞下感动,轻声咕哝道:“是我让他别来的。” 韩丽霞愣了愣,片刻后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下来,“也对,追悼会又不是什么好事,没必要让他特意来一趟。” “追悼会我参加的还少吗……”苗筱很清楚这话说出来肯定会惹她妈妈生气,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说。 “你……”韩丽霞狠狠地朝着她瞪了过去。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我怎么可能这种原因让他别来……”见状,苗筱连忙解释,只是这个解释可能会让她妈妈更气,“都已经分手那么久了,我有什么理由让他陪我回来。” “分手?”韩丽霞没有如她所想大发雷霆,而是皱着眉,困惑地问:“那他还跟我说什么让我放心把你交给他?” “……”到底在电话里跟她妈妈说了多少莫名其妙的话! “到底怎么回事?”韩丽霞冷着脸逼问。 “怎么回事回去再说。”苗筱的爸爸忽然插嘴,“赶紧走吧,停车费很贵的。” “……你就知道心疼你那点钱!”韩丽霞没好气地斜了他眼。 一旁的苗家和理直气壮地回道:“我心疼那点钱还不是为了让你们母女俩过得好点!” “哪好了?尽想着停车费,话都不让人好好说,哪好了?!” “这是说话的地儿吗?想骂这死丫头都施展不开,回家了就不一样了,你想骂就骂、想打就打,还不够好?” “有点道理。” 亲爹啊!抠还不承认,居然卖女儿! 眼看着她父母达成一致愉快地转身离开,她突然觉得好像看到了未来的她和康乔…… “你傻笑什么?还不跟上!”韩丽霞转头冲着她吼了句。 “好咧……”她快步跟了上去。 眼瞧着她脚步欢快、嘴角笑容也越来越灿烂,韩丽霞不禁有些诧异,她甚至都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见到苗筱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怔看了苗筱好一会后,她才反应了过来,问:“你傻笑个什么劲?” “没什么,就是觉得我爸有点像一个人。” 苗家和微微挑了下眉,“苗侨伟是么?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了,我那些学生都这么说。” “……”她可什么都没说啊! “呵……”韩丽霞冷笑了声,斜睨着他,“你和苗侨伟唯一的共同点就只有姓。” 面对她爸近乎铁青的脸色,苗筱不禁有些同情,其实……还真有点像…… 11. 回到家后,苗筱愈发肯定她爸果然只是纯粹的抠。 家里设了二舅公的灵堂啊! 虽然她跟二舅公不熟,相信她妈妈应该也不怎么熟,但是在场守灵的那一堆亲戚她们熟啊,怎么可能如她爸所言“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呢…… “还愣着干什么?叫人啊。”见她僵在门口,韩丽霞冲着她一个劲地使眼色。 苗筱连忙回神,客套地在场的那些亲戚们打了招呼。 当然,换来的大多是些冷言冷语…… “哟,苗筱回来啦?这还想着回来呐?” “可不是,好些年没回来了吧?越长越漂亮了,有男朋友了没啊?什么时候结婚呀?” “之前听你爸妈说你去了美国,你可别给他们带个洋女婿回来啊,外国人不灵的,交流起来老累的,还有文化差异。” “话不是这么说的,找个老外也挺好的,干脆留在美国,再把你父母也接过去享享清福,这不是挺好嘛,还回来做什么,真是的……” 每一句话苗筱都想要怼回去,碍于亲戚关系,她只能面无表情地聆听着。 好在,她爸还是很护犊子的…… “别杵这儿了,赶紧去给你舅公上柱香。”他一本正经地开口替她解了围。 苗筱很配合地点了点头,连忙转身朝着灵堂走去。 她不清楚二舅公的灵堂到底为什么会设在她家,但看得出她爸妈还是很用心地在操持着二舅公的身后事,灵堂设在了书房里,她爸甚至还贡献出了他最喜欢的那只红木八仙桌,布置得很肃穆庄严,挽联、花圈一应俱全,唯独少了一张遗照…… 是的,没有遗照,原本该摆放遗照的位置上就只有一个牌位。 “实在是找不到你二舅公的照片,就只能树个牌位了。”婶婶的解释声传来。 苗筱闻声朝着她看了过去,片刻后,她了然地点了点头。 虽然叔叔和舅公是父子,但以他们的关系,是不可能会留有舅公照片的。 长辈们那儿倒是可能会有,奶奶是长女,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二舅公是最小的弟弟,可惜姑婆和大舅公也都已经不在了,原先藏着的照片怕是也都被当做遗物给烧了。 “多亏了你奶奶有心……”婶婶抽出三炷香递给她,接着道:“临死的时候还特意嘱咐你爸,说是怕你二舅公百年之后连个送终的人都没,让他多操心着点,至少让你二舅公走得像样些。” “应该的,毕竟也是我爸的舅舅,只是……”苗筱总算搞明白二舅公的灵堂为什么会设在他们家了,原来是奶奶的遗命啊。她倒是并不忌讳这些,也不觉得婶婶有特意跟她解释这些的必要,虽然不清楚原因,但叔叔和二舅公之间的关系她大概还是知道一些的,“叔叔没来吗?” 叔叔不在她其实是松了口气的,要说家里最反对她做遗体整容师的当属叔叔了,至于原因……她也不太清楚……明明叔叔算得上是个挺开明的家长,向来很尊重小辈们的意愿,唯独这件事他反对得格外强烈,但毕竟不是自己孩子,打不得、骂不得,只能冷暴力。 打从她开始工作起,叔叔见到她都不怎么说话了。 “哪会来啊,要不是怕你爸妈太累了,他还不让我和辉辉来呢,可是不来怎么行呀?谁不晓得你叔叔和你二舅公的关系,这送终的事,儿子儿媳不管,反倒是让侄子侄媳妇忙前忙后的,指不定别人背后要怎么说我们呢……”说着,婶婶意有所指地瞟了眼客厅里的那些亲戚们。 “嗯……”苗筱很敷衍地点了点头,在她看来,婶婶现在的行为跟她口中所说的“别人”没什么两样,但毕竟是长辈,她自然也不能多说什么,只好笑着应付道:“辉辉今年要高考了吧?叔叔大概也是怕他分神所以才不想让他来的。” 苗辉是她的堂弟,比她小了整整一轮,虽然年龄差距很大,但他们感情却挺好的。 小时候,她去哪,苗辉就跟到哪,一直到她去了长沙读殡葬,他们之间的联系才渐渐的少了。 “他呀……”婶婶欲言又止地挥了挥手,“不谈了。” “怎么了?” “没什么。”说着,婶婶若无其事地扯开了话题,“瞧我,一个劲地拉着你说话,你快上香快上香,上完了去洗个澡赶紧休息,都赶了一晚上的路了怕是也累了吧。” “嗯……”苗筱识趣地点了点头,看得出婶婶并不想多说,她也就不问了。 =============== 洗完澡后,苗筱就钻进了自己房间,一来是不想听那些亲戚絮叨说教,二来…… 她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给康乔发了条微信报平安。 已经快凌晨两点多了,他大概是已经睡了吧,并没有回。 等着等着苗筱也睡着了,这一觉她睡得格外踏实,床单被套显然都是新换的,有阳光晒过的味道,这味道总能让她联想到家,就像是倦鸟终于归巢了一般,抖落了一身的风尘、卸下了所有的防备,难以言喻的安心。 一直到隔天早上十点多,她被一通电话吵醒。 来电显示是一串陌生的手机号码,不是推销就是诈骗,要不是睡迷糊了她通常是不会接的,也幸亏睡迷糊了…… “请问,您是苗筱吗?”手机里传来礼貌的询问声。 “……”她撇了撇唇,懒得搭理,但也没有力气挂断。 “我是市公安局的。” “……”老套。 “您是不是苗辉的姐姐?” “……”哟,现在骗子还挺会查啊,连她堂弟都能查到。 “喂?能听到吗?苗辉想要跳楼自杀,麻烦你立刻来他的学校,我们可能需要你的配合……” 终于,苗筱清醒了,她听闻过无数电话诈骗,有绑架家人索要赎金的、有家人出车祸继续钱的……还是第一次遇到家人“想要”自杀的,太新颖了,新颖到怎么看都不像是骗子想出来的招…… 她猛地从床上惊坐了起来,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警察叔叔,能不能麻烦您再说一次?” 手机那头沉默了片刻,很快就再次传来了一道焦急声音,“你到底是不是苗辉的姐姐?” “是是是,我是她堂姐!”她连忙回道。 “那还不赶紧来学校!人命关天!” 苗筱总算确信了自己没有听错,她不敢再耽误,挂了电话后立刻冲上床,牙也没顾得上刷、脸也没顾得上洗、甚至连衣服都没换,火急火燎地冲出了家门。 准备打车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一件事,她已经太久没有跟苗辉联系过了,甚至就连他到底是哪个学校的都不清楚…… 她没有选择打回给刚才那个警察叔叔询问,救人的时候往往是分秒必争的,说不定她的一通电话就会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呢?这种可能性虽然不大,但哪怕只是万分之一苗筱也不敢犯险。 出于种种考量,她拨通了她妈妈的手机。 电话接通后,还没等她妈妈开口,她就急切地抢白道:“苗辉是哪个高中的?” “怎么了?”她妈妈显然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很是困惑。 “你先告诉我,等下再慢慢跟你解释。” “就你以前读的那个高中啊……” 话音还未落尽,苗筱就扬起手招停了一辆出租车,跟司机说了地址后,又叮嘱了句,“开快点。” “你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去辉辉学校干嘛?”她妈妈的询问声从手机里传出。 苗筱沉了沉气,问:“你和爸去哪了?” “去医院给你二舅公办死亡证明啊。” “叔叔、婶婶呢?没和你们一块去吗?” “怎么可能,你又不是不清楚你叔叔和你二舅公的关系。” 闻言,苗筱才决定说出实情,“我刚接到警察的电话,让我赶紧去一趟苗辉的学校,他要自杀。” 这话让出租司机惊了下,情不自禁地透过后视镜朝着她扫来侧目,苗筱察觉到了他异样的目光,可却顾不上那么多了。 “怎么会……”她妈妈也不太敢相信,咕哝了几句后,语气忽然一转,“不对啊,警察为什么会打电话给你?” “我也不知道。”虽然确实急坏了,但这个问题苗筱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她又不是苗辉的亲姐姐,一般来说都不会把堂姐喊去的吧?何况他们都那么多年没见了,她甚至连他的学校都不知道,可见这关系变得有多疏远。 “你该不会是遇见电话诈骗了吧?之前不是流行过那种‘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之类的诈骗手段吗?说不定他们一会又打电话给你,说是千钧一发了需要多少多少救援费让你赶紧转账过去不然他们就没法救人呢。” “所以我才打电话给你的。”苗筱沉了沉气,尽可能地保持冷静,“这种情况下不可能不通知叔叔他们,你让我爸现在立刻打个电话问一下叔叔。” “嗯……”手机里传来了她妈妈有些模糊的声音,应该是在把情况转达给她爸。 苗筱一直都没有挂断电话,大约等了三四分钟后,她妈妈的话音再次想起,语气比方才沉重了不少,“确认了,是真的,你叔叔他们也接到电话了,已经在赶去的路上了,是学校那边通知他们的,当时应该还没报警。” “昨晚我就觉得婶婶提到苗辉的时候有点怪,你们知道些什么吗?闹到自己的地步,不可能一点迹象都没有的。”尽管她还是没想明白警方到底为什么要叫她去,可是既然去了她当然是希望自己能够提供一些帮助的,所以至少得先搞明白苗辉这么做的缘由,对症下药这种事她未必做得来,但现场一定会有专业人士去做。 “要说有什么事的话,那多半是跟你二舅公有关了……” 手机那头,她妈妈极力保持着冷静,试图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的向她讲述近来发生在苗辉身上的那些事。 幸好她爸妈都是老师,受过高等教育,有一定的涵养和学识,才不至于乱了阵脚。 12. 苗筱一直以为二舅公是病死的,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是车祸去世的。 据说车祸现场距离苗辉的学校并不远,直到被送去医院的时候他手里还牢牢地握着一只唢呐,据肇事司机说二舅公是突然冲出来了,警察后来也调取了事发路段的监控录像再结合司机所提供的行车记录仪影像,他确实是突然冲出马路的,但并不是为了捡唢呐,那只唢呐一直在他手中,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想干什么,唯一的解释就只有——他可能想自杀…… “这不合理,自杀的方式有很多种,为什么非得特意跑去苗辉学校附近呢?”苗筱忍不住打断了她妈妈的叙述。 “他可能是想去看辉辉最后一眼。” 这么一说倒也解释得通。 苗筱点了点头,问:“所以辉辉觉得是他害死了舅公?” “嗯,从监控来看,事发没多久辉辉就冲过去了,他当时应该在距离事发不远的地方,甚至可能看到了整个经过,后来也是他电话叫的救护车,你叔叔、婶婶赶去医院的时候人已经走了,辉辉一直哭一直哭,还不停嚷嚷着是他害死了爷爷……” “爷爷?”这个称呼让苗筱觉得有些不太对。 苗辉应该没有见过二舅公才对,奶奶去世的时候,他只有五六岁,家里人压根就没让他去追悼会。 换言之,在苗辉的观念里,二舅公根本就只是个陌生人。 可是看到陌生人出车祸会第一次时间冲过去吗?就当他特别乐于助人好了,那为什么会是“爷爷”? 思想来去,她觉得就只有一种可能,“他们见过面?” “对,是你二舅公主动去找的苗辉,起先他也不相信,但是他性格内向有什么事都不怎么和你叔叔、婶婶说,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就信了,他时常瞒着他父母偷偷去看你二舅公,已经很多年了,还偷偷跟你二舅公学了唢呐,前些天甚至还突然跟他爸妈说他不想读大学了想吹唢呐,偏偏你叔叔最讨厌的就是唢呐,确实是把他打得有些狠了……可这也不至于自杀啊……” 确实不至于,但凡事因人而异,对于不想死的人来说,任何理由都不至于自杀;对于想死的人来说,再微弱的理由都有可能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像康乔曾经说过的那样——“挫折不分大小,三四岁的孩子可能会因为丢了一颗糖就哭得喘不过气,高考生可能会因为一次失利而自杀……” 她有点后悔了,她就不该考虑那么多,应该把康乔带来的! 如果他在的话,说不定能够把这件事完美解决。 她并不是怀疑警方的能力,相信他们那儿一定会有经验更加丰富的专家,可是如果苗辉真的是因为那种理由选择自杀的,那即便这一次劝下来了,也许还会有下一次…… =============== 学校外头停着很多警车、消防车、甚至还有救护车,一看就是出大事了。 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里三层外三层将校门口围得水泄不通,苗筱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正拉起警戒线往里钻就被一名女警给拦了下来。 起初对方的态度不太友善,得知了她的身份后连忙让一旁的同事把她带进去。 很快,他们就抵达了一号教学楼。 并没有学生在围观,那些学生应该都被校方紧急控制在了教室里,这让是苗筱略微觉得有些庆幸,至少苗辉的情绪不会被一些什么内情都不知道的人再度刺激。 她稍稍停了下脚步,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抬头看了过去。 苗辉正站在天台边缘,隔的有些远又是背着光,苗筱根本没法看清他的表情,只能隐约感觉到他似乎是一直直视着前方…… 这种画面对于家属来说是很大的冲击,生怕她情绪失控从而导致救援计划失控,警察连忙安慰她,“姑娘,你别着急,你弟弟暂时没事,我们正在想办法把他劝下来……” “他有什么诉求吗?”苗筱忽然启唇打断了他,语气很平静。 “啊?”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作为一个有些年纪的老警察,他也不是第一次出这种警了,通常家属赶到现场后都是哭天抢地、说什么都听不进去的,而身旁这个女孩却仅仅只是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看起来……看起来就好像是她根本就不在乎她弟弟的生死…… “我是说……”苗筱转头看向他,“你们知道他想要自杀的原因了吗?” “这……”警察有些吞吐,“就是还不清楚,所以才需要你们家属配合。” “那为什么会把我叫来?” “嗯?”这个姑娘真的很有问题啊! “我跟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他的情况我根本就不清楚。”边说,她边举步跨进面前那栋楼,直截了当地问:“我想知道,你们把我叫来是希望我做些什么?” 这种情况下容不得半分差错,所以她必须搞明白一会她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结果,这名警察却给了她一个极其意料之外的答案…… “我也不知道。” “……??” “我们也很奇怪为什么要把身为堂姐的你找来,负责劝说你弟弟心理专家给出的理由是……”警察瞥了她一眼,道:“你名字比较好听。” 这当然不可能是真正的理由,而那位心理专家也确实没有告知他们真正的理由,但在见过这位女孩之后,他严重怀疑——她弟弟自杀跟她有关! 甚至于她可能是希望她弟弟死的,因此,他必须得用上一些交流技巧,以防被她套话。 “……可能是我想多了,不过还是想要冒昧地问一下,你所说的那位心理专家该不会是姓康吧?”会因为那种不靠谱的理由就把人找来的,怎么看都很像是康乔的作风啊! “你怎么知道?”越来越可疑了! “还真是?!” 不不不,绝对是她想多了,也许只是巧合,康乔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呢…… =============== 并没有想多啊! 天台上那抹正在试图跟苗辉交流的身影,她简直是再熟悉不过了,是康乔没错啊!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他警惕地转了转头,看清来人后,他连忙冲着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别激动。 确实如果她这个时候过于激动引起苗辉的注意,极有可能会导致他失足滑落。 道理她懂,可是康乔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 当然了,现在并不是追问这种事的时候。 她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到康乔身旁,压低声音问:“我该做些什么?” “吸引他的注意力。”康乔给出指示,言简意赅,目光片刻不离地注视着天台边缘的苗辉。 “嗯……”苗筱点了点头。她第一次看到康乔那么严肃,以至于她也愈发觉得紧张了,酝酿了好一会后她才敢开口,试探性地轻轻唤了声,“辉辉……” 没反应,那头的苗辉就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毫无反应。 她喉头动了动,再次尝试,“辉辉……你连我都不想理了吗?” 还是没反应。 她有些无助地转头看向康乔,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了,毕竟她和苗辉都已经这么多年没见过,甚至连他自杀的动机都无法肯定,要吸引他的注意力,果然还是得关系更为亲近的人才行吧?可他父母显然还没到,这一刻所有的责任都落在了她的肩上,稍有闪失就是不可挽回的后果,她甚至有些埋怨康乔,不应该把她找来、不应该把她摆放在这种沉重的位置上。 康乔只淡淡地瞥了她眼,转头冲着一旁的另一名心理学家使了个眼色。 这名心理学家已经跟当地警队合作很多年了,也接触不少类似案件,从经验上来说要远胜于康乔。所以,仅仅只是一个眼神,他就秒懂了康乔的意思——这是想让他接手,尽量拖住这个孩子,以便康乔能够跟家属沟通获取更多有用的信息。 于是,他对着康乔点了点头。 见状,康乔才放心地把苗筱拉到天台外。 才刚站定,苗筱就忍不住质问:“你为什么要把我找来?” “因为有些话必须得跟家属说清楚,但如果是他父母的话,我怕会难以承受,届时别说是配合了,我们甚至可能还需要想办法去安抚他父母的情绪。” 她轻轻怔了下,颤着声问:“什么话?” “有些人跳楼并非是真的想死,而是为了达到某个诉求才选择这种引人注目的方式,这种情况下,试着满足对方的要求又或是家人朋友的劝解还是能够把人劝下来的;但你弟弟不同,他是一心求死,甚至已经不想再和这个世界对话。”说这话的时候,康乔的语气很凝重。 他也知道不应该让苗筱来承受这些,可是在大致了解这个孩子的情况,他和另外那名心理学家都有些绝望,直到在家属名单中看到了“苗筱”,他就像是看到了这个孩子的生机。 如果是她,也许能够冷静地配合他们也说不定。 13. 苗筱没有让康乔失望,在听完了他的这番话后,她确实没有表现得太失控,只是皱着眉头,问:“那你们的营救方案是什么?” 这反映让康乔松了口气,他看了眼一旁的消防队长,对方立刻会意,走上前,将手里的那台平板电脑展示给苗筱看,边还认真地解说着,“这是学校的建筑图纸,你弟弟所住的一号教学楼有四层楼,楼层净高3.4米,再加上天台的高度,这个条件下是可以铺设安全气垫的。但是气垫得现场充气,这需要一定的时间,在这个过程中你弟弟可能会误以为有了气垫就是绝对安全的反而更加有了往下跳的勇气,而如果姿势不对又或者气还没有充好的情况下,跳下去仍然是有可能会受伤的,所以我们通常的救人原则是尽量不动用气垫。可是刚才心理专家应该也已经跟你说过你弟弟的情况下,想让他主动走下天台恐怕是有些难的,我们只能采取强攻,考虑到他很有可能会奋力挣扎,以防万一还是得铺设气垫,因此需要家属能够在我们部署完成之前尽可能的吸引他的注意力。” “需要多少时间?”苗筱看着对方,问。 “保险起见,至少五分钟。”安全气垫的充气并不需要那么久,但他们得尽可能把一些意外状况预算进去。 她有些无助地看向康乔,“我可能办不到……” 闻言,那名消防员不禁蹙了蹙眉,看着康乔的目光里透着责问。 这不是开玩笑的,人命关天,这种情况下找个完全提供不了任何帮助的人岂不是在浪费时间吗! 康乔宽慰性地冲着对方笑了笑,“没事,我再跟她谈一下。” “抓紧时间。”消防员轻声咕哝了句,转身走到了天台边,继续留意天台上的苗辉,以便发生突发状况时能够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你对你弟弟的事知道多少?”康乔轻声询问起苗筱。 她尽可能让自己保持冷静,回忆着刚才电话里她妈妈诉说的那些内容,“我二舅公是他爷爷,前几天因为车祸去世了,车祸就发生在他们学校附近,他可能目睹了整个过程。警察和家里的亲戚都认为二舅公原本就打算了好了要自杀,只是想在临死前再看他最后一眼,所以他可能觉得是他害死了爷爷。另外他爷爷跟他爸关系很不好,这些年他一直是瞒着他爸妈去探望他爷爷的,具体他们爷孙俩感情有多深厚谁也不清楚,只知道他爷爷似乎在偷偷教他吹唢呐,而他似乎也很喜欢唢呐,甚至还跟他爸妈提出想要为此而放弃学业,他爸妈当然是强烈反对了……”她顿了顿,提出了自己的猜测,“或许就是因为各种事情一下子涌过来,才导致他抑郁的?” “没那么简单。”康乔摇了摇头。 “嗯?” “他的病发展到这么严重的程度绝不可能是短短几天内形成的,再结合他刚才自言自语说的那些胡话……”康乔深吸了口气,道:“我怀疑他长期遭受着校园暴力。” “……咝!”苗筱情不自禁地猛抽了凉气。 “他爷爷极有可能是知情的,所以被他当做了避风港,爷爷的去世意味着他失去了唯一了解他且能够庇护他的人,他不敢再活下去了。”校园暴力,这对于康乔来说是个非常熟悉的课题了。 极大多数被长期霸凌的孩子都是胆小的,他们甚至不敢跟老师、父母提及这些事,依靠着自己还不够成熟的心理承受能力去寻求解决之道,结果往往是走向另一种极端——扭曲、抑郁、狂躁、甚至是自杀。 或许会有很多站着不嫌腰疼的人觉得“连死都不怕了为什么不敢反抗”,当然,那些人并无恶意,他们只是不知道这些孩子对这个世界有多绝望,绝望到已经丧失了抗争的意志。 自杀对于这些孩子而言是一种解脱,解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鼓起刹那勇气去挑战强权最终却只换来生不如死。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别说是我了,即使他父母来了也未必能够帮到他什么,甚至可能还会成为把他推下去的助力,除非……”苗筱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奈,“除非他爷爷还在……” “你见过他爷爷吗?”康乔问。 “只见过一次,在我奶奶的追悼会上见的,可是当时甚至连话都没能说上她,叔叔不让他靠近,他就一直站在追悼厅外面吹唢呐。” 康乔挑了挑眉,方才苗筱提到唢呐的时候,他还以为这不过就是老人家的一个业余爱好,但现在看来没那么简单,“他爷爷是个唢呐艺人?” “嗯,以前一直给人吹白事,所以跟家里的亲戚都不怎么来往。” “知道他当时吹的是什么曲子吗?” “我不清楚……”她对唢呐没有任何研究,这让她不禁有些急躁,觉得自己很没用,什么忙都帮不上。 “冷静点。”康乔略微安慰了她一下,继续问:“如果再让你听到那个旋律你能认出来吗?” “应该可以吧。”她也不是很确定,毕竟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正常来说,很难有人到了三十岁还会记得自己十八岁时偶然间见过的某个旋律,只不过那一天对于苗筱来说太过特殊,说不定她能记得。 康乔没再说话,转头看了眼天台,情况跟刚才并没有什么变化,那名心理学家正循循善诱地试图让苗辉敞开心扉,但苗辉依旧毫无反应,怔怔地站在那儿。 谁也说不清苗辉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迈出那一步,可是在完全没有劝解方案的情况下就这样死守着也无济于事,于是,康乔抬起手拉着苗筱往下走了一层,停在了楼听转角处,打开手机,搜索了会…… “是不是这首曲子。”片刻后,他把手机凑到苗筱耳边。 大概是怕惊动苗辉,他把手机音量调得很轻,苗筱竖起耳朵才能听清,片刻后,她摇了摇头,非常确信自己从未听过这个曲调。 康乔并未灰心,又换了首歌,可惜依然不是。 就这样尝试了三四次,直到苗筱听到了一阵欢快曲调……没错!欢快! 她眼眸一亮,激动地冲着他直点头。 “果然啊……”他松了口气,关了手机音乐。 这反应让苗筱有些意外,他似乎早就知道是这首曲子了,只是害怕她会出错所以故意让她听了很多首?想到这,她不禁困惑,“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首曲子叫《百鸟朝凤》,老一辈的唢呐艺人是有规矩的,轻易不肯吹这首曲子,他们认为只有德高望重的人才能配得上《百鸟朝凤》。”康乔简单地向她解释着。 “是这样啊……”原来在二舅公心目中,奶奶的地位竟是如此崇高。只感慨了片刻,她就立刻回到了现实,“这对苗辉有帮助吗?” “也许吧……” 还没等他说完,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传来。 很快,她便瞧见叔叔、婶婶出现在了楼梯口,他们的样子有些狼狈,分明连气都喘不过气了可却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累,只一个劲地低着头往前冲。 直到看见苗筱,俩人才停下了脚步。 “怎…怎么样了?辉辉还好吗?!”叔叔抓着她的手臂急切追问。 兴许是太过紧张了,他的力道有些失控,惹得苗筱情不自禁地皱眉却又不敢将他的手拨开。 “都怪你不好!”婶婶声嘶力竭地冲着叔叔吼开了,“他想干什么你就让他去干啊!为什么要拦着他!把孩子逼成这样你开心了吗?!” 边说,她边失控地捶打着叔叔。 这使得叔叔下意识地家中了抓着苗筱的力道,她终于痛得忍不住轻轻倒抽了口凉气。 康乔很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掰开了他叔叔的手,“俩位是苗辉的父母吗?” “……你是?”叔叔讷讷地看着他。 “我想请问一下,您会吹唢呐吗?” “……”叔叔猛地一震,双唇紧抿,陷入了沉默。 见状,康乔微微挑了下眉,继续道:“这或许能救您儿子的命。” 他猝然抬头,“我会!” 14. 苗事兴原来不叫苗事兴,而叫刘事兴。 他的亲生父亲刘拙成是个唢呐艺人,以前唢呐艺人的地位是很崇高的,父亲所在的陈家班在当地更是声名远播,想要请他们吹一场白事往往需要孝子贤孙跪一地。后来,破旧立新,唢呐艺人的地位倒不如前,陈家班渐渐散了,父亲也在家里人的逼迫下娶妻生子,日子过得不算好,但也算平静。 这些都是他很小的时候从父亲那儿听说的,说这些的时候他父亲的语气里有得意、有遗憾、还有不甘,那些被追捧着的日子让父亲每每想起都魂牵梦萦,以至于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重返荣光,这恐怕就是父亲不顾家里人反对坚持要教他吹唢呐的原因了。 坦白说,那时候的刘事兴并不讨厌唢呐,直到母亲去世…… 母亲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没读过书,凡事都听丈夫的,唯独在这件事上她有了自己的主见,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自己孩子去吹白事,为了让他父亲放弃子承父业的想法,她不惜以死相逼。 在他十四岁生日那一天,父亲把自己最喜欢的那支唢呐送给了他,母亲一怒之下喝了农药。 她或许不是真的想死,只是没想到百草枯的毒性那么强。 所有人都以为母亲的死会让父亲悔过,然而并没有,父亲反而变本加厉,他辞了工作,靠着偶尔给人吹吹白事勉强糊口,对他的教导也比以前更加严厉。 姑姑看不下去,领养了他,从此他便改名叫苗事兴。 那之后,姑姑跟他父亲也没了来往,唢呐成了他们家的禁忌。 苗事兴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重拾唢呐…… 他低着头,怔看着手里这支他们不知道临时从哪弄来的唢呐,这玩意曾经要了他母亲的命,讽刺的是,现在却被认为能够救他儿子的命。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父亲固执己见地教他唢呐和他不顾一切地反对苗辉触碰唢呐……从本质上来说是一样的,都是自私自利地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了别人身上,听不到来自周遭的任何声音…… 他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啊! 苗事兴含着泪,举起唢呐,凑到嘴边,深吸了口气。 一阵清脆曲调响起,如同百灵鸟在吟唱般,格外的悦耳、灵动,只是这声音听起来有点不太对劲…… 这声音是从站在叔叔身旁的那个心理专家的口袋里发出来的! 察觉到这一点后,苗筱不敢置信地转头朝着康乔看了过去。 他连忙朝着她比了个“嘘”的手势,压低声音道:“放心,我们已经挑了一部全场音质最佳的手机了。” “怎么放心啊!那么容易就听出来了!”苗筱低吼道。 “这也没办法,你叔叔才学了几年唢呐,根本就不会《百鸟朝凤》。” “那就找个会的人来啊!” “上哪找去?他们学校的音乐老师就只会弹钢琴,相比之下,你叔叔至少还有些基础……”说着,他甚至还颇为得意地扬了扬下颚,“你看,这不是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嘛。” “……”苗筱安静了。 倒不是因为康乔的话,事实上,他的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但是,他这种乱来的行为居然真的让苗辉有了反应。 天台上的那抹身影明显地怔了一下,片刻后,他缓缓转头,朝着叔叔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那双原本还犹如一滩死水般的眼眸里渐渐有了光芒,他张了张唇,正在呢喃着什么,声音很轻,根本无法听清,从唇形看来似乎是——“爷爷。” 他闭上眼睛,很认真地在聆听,嘴角微微上翘,那是一种很享受的笑容,宛如正在被天籁之音洗礼般。 这让苗筱稍稍松了口气,甚至燃起了希望,他会不会误认为他爷爷还在,从而有了活下去的动力? 事实证明,她太乐观了…… 曲子大约四分多钟左右,结束之后,周围陷入了安静,谁也不敢说话,连呼吸都放得很轻,无数双目光紧紧锁视着苗辉,尤其是苗家兴,他握着唢呐杆的手分外用力,指关节透着青白。 “爸……”苗辉溢出一声轻唤,“你的指法和吐息都不对呢。” “……”果然行不通啊!苗筱狠狠地朝着康乔瞪了过去。 康乔的反应很平静,就好像是早料到了这个结果,这一点苗筱倒是不意外,他一定是站在专业角度评估了苗辉的心理状态,知道让苗辉自己走下天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仅仅只是在为消防争取足够的时间。 让苗筱意外的是,他的视线始终落在她叔叔身上,目不转睛的,就好像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都不愿放过。 叔叔也慌乱地朝着康乔看了过去,眼神里满是无助。 康乔冲着他微微点了点头,道:“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苗事兴愣了下,没料到这种关键时刻对方居然会放任他自由发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吗?他犹豫了片刻后,缓缓抬眸,看着苗辉,启唇道:“是啊……爸爸还没来得及学《百鸟朝凤》,爷爷一定教你了吧,你可以教爸爸吗……” 苗辉歪过头,面无表情地问:“你不是最讨厌唢呐了吗?” “是爸爸不好……都是爸爸不好……以后不管你想做什么,我们都会支持你的……”苗事兴膝盖一软,跪倒在了地上,哽咽着哀求,“你下来好不好,我求你了……下来吧……” “你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帮不了我。” “我可以…我可以的……”苗事兴确实不懂苗辉究竟在说些什么,可他现在也没兴趣搞懂,只想让苗辉赶紧从天台上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事,爸爸都会帮你的,你先下来……” “明明我跟你们说过的,可是你们都不相信我,只有爷爷……只有爷爷愿意相信我,他不在了……要不是为了保护我,他也不会死……都是我不好,我这种人根本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坏了! 这种消极言论让苗筱猛地倒抽了口凉气。 幸亏在场都是有着丰富经验的专业人士,还没等苗辉话音落尽,消防队长就已经下了命令。 几乎就在苗辉微笑转身迈出那一步的同时,一名从楼下那一层窗口爬上来的消防官兵一跃而上,精准地扑向苗辉,数个蹲守在苗辉附近的消防官兵紧随着一拥而上。 总算是有惊无险地把人救下来了,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叔叔、婶婶冲上前紧紧保住苗辉。 场面很感人,但苗筱却笑不出来…… “苗小姐是吗?恐怕得麻烦你跟我们去一趟警察局,我们需要了解一下你弟弟的情况。”方才负责把她领上天台的那名警察突然走了过来,直勾勾地看着她。 那种目光就像是在看待一个嫌犯,让苗筱很不适,下意识地道:“为什么是我?他的情况我也不是很了解啊。” “我就直说了吧,我怀疑你弟弟自杀可能跟你有关。” “啊?”这种怀疑简直不讲道理啊! “王队……”康乔摸了摸鼻子,插嘴道:“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不会错的,我当警察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自杀者的家属如此冷静,这是非常可疑的!” “你真的误会了……”康乔忍不住笑出了声,“她不是冷静,只是面瘫,这跟她的职业有关系,作为一个遗体整容师,她习惯了尽可能的不喜形于色。” “遗…遗体整容师?”王队长显得有些惊讶,片刻后,他狐疑地打量起康乔,“你小子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忘了介绍,这是我女朋友。” “……女朋友?!” 一阵惊呼声传来。 没错,是一阵,这阵惊呼声的成分有些复杂,不止王队长,还夹杂着两道苗筱颇为熟悉的话音。 她背脊微微一僵,机械化地转身看了过去。 果然…… 映入眼帘的是她爸妈,显然他们也才刚赶到,面上还挂着来不及的褪去的担忧,只是这担忧里又多了一份惊愕。 这一刻,她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庄礼奶奶常说的那句话——不是所有事情都会在你做好了万全准备后才发生的。 15. “我第一次见你爸妈,这么重要的时候,你在想庄礼!” 面对康乔声嘶力竭地控诉,苗筱感到有些无力,“是庄礼的奶奶。” 他咬了咬牙,问:“谁?谁的奶奶?” “庄礼啊……” “所以说!你为什么会在这么重要的时刻想到庄礼?!” “你能不能先冷静一下……”她压低声音提醒道:“这里是医院,这么大声会吵到其他病人的。” “怎么冷静?我女朋友竟然在这么重要的时刻想前男友啊!你要我怎么冷静?!” 这个人怕是疯了吧?已经彻底失去理智了,也完全不讲道理了。 要安抚他大概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你必须冷静,就你现在这个状态怎么跟我回去吃饭?” 果然,还挺有效,他瞬间恢复正常,微微朝着她扬了扬眉,“回去吃饭?” 她用力点头,“对啊,我爸刚才打电话来,说是让我一会带你回家吃个饭。” 他眼眸一亮,有些激动,“这算不算第一次上门?” “算吧……”根本不算啊! 她爸的原话是——“一会叫康医生一块回来吃顿饭吧,得谢谢他救了辉辉。” 仅此而已,只字没提这位康医生和她的关系,好像康乔除了“苗辉的救命恩人”之外就没有其他身份了。 为了避免康乔再次失控,她决定还是让他活在想象中比较好。 让她没想到的是,她都已经这么用心良苦了,仍旧没能成功岔开康乔的注意力…… “那你刚才到底为什么要想庄礼?” 他居然又给绕回来了! 苗筱觉得自己可能离崩溃不远了,这一次她是真的没招了。 幸好,忽然有话话音传来—— “你真的是我姐的男朋友吗?” 是苗辉的声音。 被消防员从天台上扑救下来后,他情绪还是很激动,迫于无奈,只能给他打镇定剂,这会也差不多是该醒来了。 他眼眸还有些惺忪,正挣扎着想要从床上坐起来。 虽然没有受伤,但是躺了那么久,再加上镇定剂的药效可能还没有完全褪去,他显然还有点使不上力。 见状,苗筱赶紧上前帮忙。 苗辉有些胖,一米八的个子,两百多斤,对于苗筱来说要把他扶起来还是挺吃力的。 “我来吧。”说着,康乔走到床尾,弯身找到下方的摇杆,将病床摇了起来。 “……”苗筱觉得智商好像收到了侮辱。 把病床摇到六十度角左右后,康乔才停下动作,缓步走到床边,用力捶了下苗辉的胸口,“你这身体不行啊,太胖了,会影响健康。” “对…对不起……”苗辉连忙道歉。 这反映让苗筱不由地蹙起了眉心,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这并不是什么需要道歉的事啊。 康乔倒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有这种反应了,眉宇间没有流露出丝毫惊讶,若无其事地继续道:“道歉就算了,回头等你考上音乐学院了,跟我一块去健身吧。” “音乐学院?”苗辉不解地看着他。 “嗯。”康乔点了点头,“你不是想吹唢呐吗?” 苗辉有些激动地抓着康乔的手,追问:“音乐学院可以吹唢呐吗?” “当然可以,有民乐专业。” “可是……”苗辉渐渐冷静了下来,“是不是很难考?我们老师说,以我的成绩最多只能读个专科。” “今年不行那就再复读一年。” 他猛地抬起头,抓着康乔的手忽然力道失控,“不要……我不要复读,我不要……” 康乔暗暗挑了下眉,问:“为什么?” “我不要复读……不要复读……”他就像什么都听不到般,自顾自地反复念叨着,脸上满是惊恐。 苗筱急了,她没康乔那么好的耐心去拐弯抹角、循循善诱,而是直奔核心,“辉辉,是不是有同学欺负你?” “……”苗辉忽然噤了声,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她继续追问:“他们都对你做了什么?” “……”他依旧低着头不说话,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 “你……”苗筱还想再说些什么。 康乔轻轻搂了下她的肩,制止了她,看向苗辉,忽然问:“辉辉,你想爷爷吗?” 苗辉连连点头。 康乔不疾不徐地接着道:“可是,你爷爷已经走了,他没办法再继续陪着你、保护你了,你明白吗?” “……”苗辉眼神一黯。 “这世界就是这样的,有很多事是无法改变的,但至少我们还能让结局尽可能地好一些。”康乔顿了顿,观察着他的反应,发现他除了难受之后整体情绪还算平静,这才继续说了下去,“比如说,可以想办法让你爷爷更加安详得离开。” “我要怎么做?”苗辉有些急切地追问。 他暗暗松了口气,道:“这不用你来做,有你姐姐在,你忘了她是做什么的吗?” 苗辉像是突然被点醒了般,充满希冀地看向苗筱。 ……这是玩得哪一出?! 苗筱瞪着康乔,她原本只是打算回来参加个追悼会的,以为唯一需要面对的麻烦就只有她父母而已了,完全没有要工作的心理准备啊! 可是,被苗辉用那种目光注视着,她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这个结果康乔显然是已经料到了,他知道苗筱不会拒绝,所以才敢把球抛给她。 路终于铺好,他开始奔向目的地,“你能多跟我们说一些关于你和爷爷之间的事吗?这样我们才可以更多的帮到你爷爷。” 苗辉犹豫了片刻才缓缓启唇,起初,他表述得还有些艰难,就像是在写一篇名为“我的爷爷”的作文一样,用词生硬,内容刻意;但是渐渐的,这篇作文变成了回忆录,他嘴角不由自主地上翘,回忆着他和爷爷之间的一点一滴…… 初三那年,他第一次见到了爷爷。 一个从未谋过面的老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自称是他爷爷,他当然是不相信的,在那之前,他一直以为苗筱的爷爷就是他的亲爷爷。 之后,那位老人隔三差五就会出现在他学校门口,也不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像是怕吓到他;但苗辉还是被吓到了,他跟他爸妈提了这件事,爸爸什么都没说,只是趁此机会告诫他——不要轻易相信陌生人,更不要随便跟着陌生人走。 这反应太正常了,就像绝大部分父母得知孩子被陌生人盯上后的反应。 于是,苗辉便更加不相信老人的说辞。 直到他进了高中,那也是他噩梦的开始,仅仅因为他长得胖就被军训时同寝室的那几个男生讨厌了,他们说他睡觉打呼、说他吃饭像猪、说他连呼吸都让人觉得恶心,但起初他们仅仅只是要求他帮忙洗袜子、洗内裤、打热水、打扫宿舍…… 幸好军训时间也不长,熬一下就过去了,他期待着开学之后一切会变好。 没成想,开学之后,那些人反而变本加厉,他们只要没钱就会问他要,如果他不给便会挨打。 高一下半学期快要开学前的返校,爷爷想来学校给他压岁钱,撞见了那些人逼他给钱,当时爷爷气得抡起唢呐追着那些人打,好在,他们对大人还是有着些许忌惮的,并没有对爷爷动手。 也是在那一天,苗辉才终于对爷爷放下了戒心。 或许在别人看来这戒心放得还是有些轻易了,可是对于他来说爷爷是救命的稻草。 在爷爷的劝说下,他鼓起勇气把事情告诉了他父母。 隔天,爸爸带着他一起去学校找了老师反应情况,然而…… “这个事情我也知道一些,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是很正常的,没有苗辉说得那么严重,我觉得家长还是不要过多参与为好,太小题大做了反而对孩子影响不好。相比之下,倒是苗辉的学习你们做父母的得再盯紧点啊,他就是成天瞎想导致成绩越来越差,这次摸底考他又是倒数的,很多时候其实就是因为他一直拖班级的后腿其他同学才会对他颇有微词。” 班主任是这么说的,而他爸也完全被说服了。 他并不怪他爸爸,爸爸妈妈都是爱着他的,这一点他从不怀疑,只是相比之于他,他们更迷信老师。 这可能也跟大伯、大伯母都是老师有关系,他父母想当然的以为,所有老师都像大伯他们那样是一心为学生着想的。 可事实上,就是有一些败类,他们枉顾学生的生死,眼里只有成绩! 从那之后他便彻底堕入了地狱,那些人越来越有恃无恐,他们时常会把他拖去洗手间打骂泄愤、脱光他的衣服嘲笑、当着全班的面逼他吃粉笔……诸如此类的事情太多太多,恶心得他甚至无法讲出口…… 爷爷去世的那天,那些人正在学校附近的小花园里打他,他们提着他的腿在地上拖行,对那些人来说这似乎是个很好玩的游戏,他们笑得很开心,一个接着一个玩,他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爷爷连来往车辆都顾不上焦急地冲过来想要救他。 然后,爷爷被卷入了那辆土方车的车轮下。 苗辉挣扎着想要起身,但那些人却用脚狠狠地将他的头又踩回了地上。 都说人在情急之下潜力是会爆发的……没错,他是爆发了,那是他第一次尝试着反抗,可是无论再怎么爆发,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抵抗不了十几个人…… 直到听说出了车祸,那些人赶着去看热闹,这才放过了他。 他疯了一样地冲向爷爷,可惜,还是晚了,爷爷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就已经不行了。 医生宣布爷爷死亡的那一刻,他有过无数情绪,自责、内疚、懊悔、怨愤……但唯独没有想过要去死,他想要为爷爷活下去…… 他终于勇敢了一次,大声向父母说出了自己的决定——他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学校,他想吹唢呐。 所有人都以为爷爷执着的并非唢呐,而是唢呐曾经带给他的追捧和荣耀;可是苗辉知道,爷爷是真心爱着唢呐的,当年在时代浪潮的冲击下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唢呐没落,他无能为力,只好将希望寄予子孙。 ——“谁稀罕那些追捧了?我就是想让人知道,唢呐,它不仅仅只能吹白事,它也可以登大雅之堂。” 这是爷爷唯一的愿望,苗辉想要去实现,而这也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让自己活得稍微有那么点价值的办法了。 然而,这念头却硬生生地被他爸爸掐灭,那一刻,他彻底绝望。 他恨透了这个世界,只想离开。 16 **** ——“我恨透了这个世界,只想离开。” 苗辉绝望的话音从康乔的手机中传出。 在说完这句话后他便陷入了沉默,但康乔并没有停止录音。 那段没有任何言辞只有粗重呼吸声的沉默长达十几秒,警察局接待室里的气氛陷入凝重,在场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屏息,谁也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他们不是第一次接触此类案件了,可是无论多少次,在听到受害者讲述被施暴的经历时仍然会觉得心惊、愤怒以及深深的无力。 这份无力恰恰来自于“校园暴力”这个标签。 敲诈勒索、故意伤害、非法监禁、侮辱……这些罪行分明就是毫无争议的刑事案件,可是一旦打上了“校园暴力”的标签,反而变得难以量刑。 最后往往是学校方面给予涉事学生一定的处分、施暴者家属给予受害者一定的赔偿,然后就没有了然后。 这一次看来是也不会例外了…… “对不起……”校长站起身,非常诚恳地苗辉父母鞠躬致歉,“发生这种事确实是我们的疏忽,苗辉之后的治疗费我们会全额负担,也会给予适当的赔偿,您看……这事能不能就这么算了?那些对苗辉施暴的也都是孩子,心智还不够成熟,难免会有犯错的时候,您就当是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还没等他说完,苗事兴就激动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抡起拳头朝着校长冲了过去。 幸好一旁的几个警察反应迅速,及时上前制止了他。 被彻底钳制住的苗事兴只能冲着校长吼骂,“你当我儿子是什么?给点钱就想打发吗?不可能!我告诉你,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就这样算了,多少钱都没商量!” “怎么能说是打发呢……事已至此,我也只是希望能够尽量弥补对苗辉造成的伤害……”校长也有些急了,一番语无伦次的解释后,他的话音里甚至透着哭腔,语气也像是在哀求,“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制止真的很对不起……可是,我是校长啊,就算事态发展到现在这样,还是不能放弃任何一个孩子啊……他们…他们都是我的学生啊……” “能让我跟他们单独谈谈吗?”康乔忽然启唇,看着王队长,问道。 王队长犹豫了会,默默起身,拍了拍一旁的校长,示意对方跟他出去。 见状,其他人也跟着走了出去。 等到那些人都离开后,康乔才抬眸看向苗事兴,道:“我可以帮您介绍专门处理此类案件的律师,会为你争取到最大限度的赔偿。” “……”苗事兴表情怔然,没料到康乔竟然会站在那一边。 “赔偿?”苗筱也没料到,她眼里满是不敢置信,“你也认为这是钱能解决的事吗?!” 康乔微微扬了下眉梢,反问:“那你觉得这件事该怎么解决?” “当然是让那些人绳之以法了!”苗筱想也不想地回道。 “知道校园暴力有多难量刑吗?” “我就知道!”苗事兴愤愤地嚷道:“说什么《未成年人保护法》,根本就是《未成年畜生保护法》!” “叔叔,你冷静一点……”苗筱还是有理智的,错的从来不是法律,而是人,“校园暴力成功量刑的先例也是有的啊。” “确实有,但前提是证据确凿。”康乔抬了抬眸,看着苗事兴夫妇,问:“你们有带苗辉去验过伤吗?” 苗筱的婶婶则抹了抹眼泪,抽泣了几下,断断续续地道:“怎么可能验过……我们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这些事啊……为什么是辉辉?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哭哭哭,就知道哭!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苗事兴朝着康乔瞪了过去,“事情的经过苗辉不是都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这还不够吗?你是在怀疑他吗?!” “那你们呢?当初你们为什么不相信他?” “我……”苗事兴语塞了。 “他向你们求救过,为什么不能带他去医院检查一下?即使他那时候身上未必有伤,但如果你们愿意相信他,事情也不会演变到现在这种地步……”康乔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忍住,指责道:“大部分校园暴力的案例中,缺席的并非公理和正义,而是受害者的父母。” 就这一点上而言,苗筱是赞同康乔的。 这跟《未成年人保护法》无关,事实上,年满16周岁是需要负完全刑事责任的,但量刑是需要证据,验伤报告确实是能够证明苗辉遭受过暴力对待最有力的证据,可也并非唯一的吧? 想着,她启唇道:“不是还有人证吗?” 康乔反问:“哪来的人证?” “警察可以去学校问啊,那些人这么明目张胆,一定有不少人见过苗辉被施暴。” “他们之所以敢这么明目张胆,就是因为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 “那不一样,如果警察出面的话,说不定他们会愿意说出真相呢。” “是不一样,如果校方和施暴者家属出面的话,说不定只需要一些蝇头小利就能堵住他们的嘴。” “……你为什么非得用最大的恶意来看待这个世界?为什么就不愿相信或许还有不为强权催眉、不为利益折腰的人存在呢?” “你要一群十来岁的孩子去跟强权和利益抗争,会不会太强人所难了?” “……”苗筱陷入了沉默。 她其实是知道的,康乔所说的每一句都有道理,可她不甘心啊! 不甘心就这样算了,不甘心让这个世界真如苗辉所想那般的令人绝望啊! “这种事情我们来做就好了。” “欸?”苗筱一愣。 “根据医院方面的鉴定,苗辉背后的伤口确实是拖曳所致,报告很快就能做出来。但这只够让你们报警立案,还无法指证那些施暴者。”他视线一转,看向苗筱,道:“我联系了庄瑜,他们事务所在这方面也很有经验,取证的事交给他们就好。” “庄瑜?”苗筱很诧异。 但这份诧异很快就被一旁的叔叔打断…… “意思是……”苗事兴小心翼翼地问:“这官司有的打?” 康乔笑了笑,点头,“我不是说了吗,缺席的从来不会是公理和正义。” “谢谢……谢谢……”苗事兴紧紧抓着康乔的手,眼泪依旧忍着,但声音里的哽咽是掩不住的,他低着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道谢,仿佛已经赢了官司一般。他是知道的,这才刚开始,紧紧只是开始,最后结果依然有可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是这一次他不想再缺席了,“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吗?” “啊,说起来,确实有一件事。” 苗事兴没有说话,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他瞥了眼身旁的苗筱,道:“您能否把刘老先生的遗体修复工作交由苗筱来完成?” “……”苗事兴一脸怔忡。 他没有料到康乔会提出这个要求。 ============== “我不同意。” 苗家和冷着脸端坐在餐桌边,还没等苗事兴说完,他就拒绝了。 他的语气很平和,甚至还若无其事地夹了一筷子菜,低头扒了口饭,所谓的不怒自威大概就是这样吧,平平淡淡的,却让人感觉到了毫无转圜余地的坚决。 “爸……”苗筱无奈地唤了声。 他轻声启唇,“吃饭的时候别说话。” 这不由分说的态度让苗筱放弃了想要跟他讲道理的念头,赌气道:“我也只是知会你一声,理论上来说只要叔叔同意就好了,你的意见并不重要。” 苗家和眉头一皱,朝着自家弟弟看了过去。 见状,苗事兴连忙道:“大哥,这也是为了辉辉,康医生说了,最好是能够让他和他爷爷好好道个别,可是……”他想起了最后在医院见到他那位亲生父亲时的画面,难免有些不适,“遗体是什么样子的你也知道,那种画面能让小孩子看吗?” 苗家和的目光投向了康乔,问:“这是你的意思?” 康乔清楚感觉到有一阵寒意从他背脊扩散开来…… 为什么要把他拖下水?第一次跟未来岳父、岳母吃饭就被卷入这种奇怪的家庭纷争中,他以后日子怕是不会好过了吧……不对,他可能根本就没“以后”了吧,人生感觉就到此为止了…… “伯父,我理解您的反对,您说的非常有道理……”在求生欲的唆使下,他缓缓启唇,这种时候就应该毫不犹豫地逢迎拍马,无条件附和。 苗家和丢了一道“算你识相”的眼神给他,但语气还是略微有了些软化,“我今天已经跟殡仪馆那边提过了,他们会尽量修复遗容的。” “为什么要找外人?”苗筱无法理解,情绪也不免有些激动。 “没什么外人不外人……”苗家和淡淡地瞥了她眼,“人家是专业的。” “我也是专业的!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一次?!”苗筱忍不住就跟她爸卯上了。 “相信你什么?你也看看自己这几年都混成什么样子了,你要我相信你什么?”他忽然放下碗筷,站起身,冲着苗筱吼道:“一开始我就不赞成你做这种工作!一个女孩子,干什么不好,非得看这个?我不说你不代表我支持你,只是因为我懒得管你!今天我就把话给你撂这儿了,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干什么都成,我管不着,但是别在我眼皮子底下给我找晦气!” “如果我坚持要做呢?!”苗筱不服输地吼了回去。 “我看看谁敢!”说着,苗家和垂眸瞪了眼对面的苗事兴,警告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谁也没想到,在这父女俩剑拔弩张的关键时刻,勇敢站出来的人竟然是刚才还求生欲沸腾的康乔…… “伯父,恕我直言,这件事还真就只有苗筱能胜任。” 苗家和微微一愣,朝着他瞪了过去。 “你们也提供不了二舅公的照片,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就算经验再丰富也无法修复,据我所知,苗筱是见过二舅公的。” “你懂什么……” “我懂。”康乔鼓起勇气打断了他的话音,他知道这么做不太礼貌,但他还是得说,“我比您更懂苗筱现在的情况,但我相信她可以。” 苗家和陷入了沉默,气氛有些紧张,谁也不敢说话。 许久后,他看着康乔,再次启唇,抛出了一个让在场众人都有些不明就里的问题—— “你今晚住哪?” 虽然不是很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但康乔还是本能给了一个非常有心机的回答,“我对这儿也不太熟,伯父有合适的酒店介绍吗?” 苗家和瞥了他眼,“住什么酒店,浪费钱,就在家里凑合一晚吧。” “……”苗筱愕然抬眸,严重怀疑她爸是不是中邪了。 “这……”稳住,我们能赢!康乔沉着气,假惺惺地道:“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你就当是帮苗筱的二舅公守个灵吧。” “啊?哦……好……”康乔讷讷地点头。 苗筱也有点懵,她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她爸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转头看向她妈妈,企图讨要到一个明确答案。 然而,她妈妈压根就不看她,自顾自地给康乔夹了一筷子,“小康,来,多吃点儿。” “谢谢……”康乔连忙把碗凑了过去,客气地道着谢。 “客气什么,都是自己人了。” “……”自己人?自己人啊!怎么办?他现在有点克制不住啊! 虽然不明白他的未来岳父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显然他的未来岳母已经承认他了! “自己人?”苗筱也察觉到了这个有些微妙的说辞。 韩丽霞转头瞄了她眼,还是提醒了句,“守灵这种事能让外人做吗?” “……”原来她爸是这意思啊?这么婉转哒?! 可是没理由啊,从刚才发生的事情看来,她爸非但没理由喜欢康乔,反而应该非常不满意才对。 她努力回忆,还是搞不懂康乔到底是哪句话戳中了她爸的喜好。 反倒是康乔,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17. 骗人的!全都是骗人的! 说什么自己人,哪有让自己人睡沙发的道理?! 康乔颇为怨念地跟在苗筱身后走进了书房,默默看着她放下手里的被褥,转身倒腾起角落里的那张沙发。看起来这应该是一张许久没人睡过的沙发床了,一些连接点甚至都已经有些生锈,苗筱摆弄了会就已经开始停下喘气…… 她用手背拭了拭额头的汗,见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不禁埋怨了起来,“你倒是来帮下忙啊!” “不要……”他哼了声,把头别向一边。 有些孩子气的样子让苗筱忍不住笑出了声,“你以为这沙发床铺不了,我爸妈就会让我去我房间睡吗?” 闻言,他眼眸倏然一亮,“有道理!就跟他们说这沙发床坏了吧!” “他们会让你打地铺。”苗筱毫不留情地浇灭了他的希望。 如果选项就只有沙发和地铺,那么他果断选择前者。 于是,康乔带着满满地不情愿,举步走到沙发边,弯身帮忙。 “他为什么没陪你回来?”他冷不防地问,依旧埋头跟沙发抗争着,看起来很漫不经心。事实上,他只是有些害怕,怕把心里的在意全都表现出来的话会让苗筱觉得沉重。 “啊?”她顿了顿,不解地问:“谁?” “庄礼。” “他怎么可能陪我回来……”苗筱想也不想地回道,话说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太对,狐疑地朝着康乔看了过去,“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他抿了抿唇,轻声道:“我看到他把你接走了。” 难怪!她就觉得那天晚上康乔在电话里的语气听起来怪怪的,好好说什么让她保重……想到这,她有些不是地蹙了蹙眉,“你以为是我把他找来的?甚至以为我打算带他一块回来?” “我不知道……”他觉得不是,可是当时那个画面他无法找到其他更为恰当的理由。在经过了许久的反复挣扎后,他还是决定来找她,“所以,我想至少应该来找你问清楚,而不是自己胡思乱想。” 苗筱觉得有点奇怪,“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翻了你之前给我的病例。” 她仔细回想了下,非常确定地道:“我没有在病例上写过老家的地址啊,连紧急联系人那一栏都是空着的。” “这种事情看一眼身份证号码的前六位不就知道了。” “……居然还有这种操作?!”叹为观止! “这不是常识吗?” “不……怎么说呢……虽然是常识,可是一般也不会有人想到用这种方式来找人吧……” 他垂了垂眸,轻声咕哝,“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想到这种方法的。” 苗筱轻震了下,忽然意识到——她对康乔似乎有些不太公平。 她几乎从未跟康乔说过自己的事,除了病情相关,事实上,就算是跟病情有关的那些事基本也都是康乔自己查出来的。 刚开始的时候是因为有所保留,虽然是她自己挑选的心理医生,但敞开心扉总还是需要一个过程的。 再后来,她喜欢上了他,开始害怕失去他…… 如果像之前那样把所有负能量都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他说不定也会像庄礼那样因为无法忍受而逃走吧……抱着这种想法,她刻意地隐藏着自己。 所以,他才会觉得不安吧?才会在见到她坐着庄礼的车离开后萌生出了消极的念头吧? 即便如此,他还是来找她呢,不顾一切、大费周章地来找她了。 想到这,她鼓起勇气,启唇道:“我可以解释,但是故事有些长,你愿意听吗?” “当然。”他微微弯起嘴角。 “你也看出来了吧,我跟我爸妈的关系不太好。这件事我也有责任,当初报考殡仪系的时候我没有跟他们商量过,是瞒着他们填的志愿,直到看到录取通知书后他们才知道,当时他们很生气,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觉得我可能只三分钟热度,没想到我毕业之后真的会从事这一行,那时候我爸放了狠话,说是如果我坚持要继续做下去的话就永远别回来了。” “只是气话而已。”康乔忍不住安慰道。 “我知道,可是……”她抿了抿唇,继续说了下去,“刚开始实习的时候,我也会害怕、也会不适应,记得有次送来了一位跳楼自杀的逝者,那是我第一次接触这么支离破碎的遗体……我没能忍住,给我妈打了电话,她说‘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这不是你自己选的吗?怪谁?’……我没有想要怪任何人的意思啊,只是一个普通的在外打拼的孩子偶尔想要撒个娇而已啊……” 感觉到苗筱有些哽咽,他才把话接了过来,“后来呢?你们的关系是怎么缓和的?” 应该是缓和了吧?虽然看得出仍旧是有些心结还没解开,但也不像苗筱描述得那么水火不容。 “后来……”她抬眸瞄了眼康乔,小心翼翼地道:“庄礼收到这边大学的演讲邀请,刚好那时候我也要回国一趟就陪他一块来了,我爸在那所大学里任职,其实……其实我也猜到了多半会遇见,还是想来看看他们的……” “……”康乔有些后悔问这个问题了,居然是庄礼的功劳?! “跟庄礼分手之后,我妈一直试图让我回来,说是能给我安排个安稳点的工作,最好是再找个安稳点的男人,过安稳点的日子。谈了好几次,结果都不太愉快,再后来我就换了手机号码,一直都没有告诉他们,二舅公去世后,他们找不到我,就打电话给庄礼了,他那天晚上就只是来通知我的,把我送到火车站后就走了。” 终于解释清楚了。 康乔确实也觉得松了口气,但却有了新的纠结。 “该怎么说呢……我知道现在好像不太适合纠结这种事,但是……”他垂了垂眸,有些嫌弃地看了眼面前那张沙发床,“这床他该不会也睡过吧?” “怎么会,他当然是睡我房间啊。” “……”他面色一僵,很憋屈、很不爽,但又不想为了那些陈年旧事跟她计较,这看起来实在是不太成熟。 “逗你呢。”苗筱好笑地白了他眼,“你把我爸妈想成什么样了呀?不要随便出入男人的家、不要随便留男人过夜……这些可都是我爸妈教我的,他们也一直都严格遵守着,见庄礼的时候就只是在外面吃了顿饭而已,别说是留他过夜了,我爸妈甚至都没有邀请他到家里来过。” 闻言,康乔眼眸一亮,“这么说来,你爸妈简直是超级喜欢我啊。” “是啊,跟我一样。” 他愣了愣,片刻后,有些痛苦呜咽了声,转身在那张半成型的沙发床上坐了下来,抬手将苗筱拽进了怀里,像个讨要糖果的小孩子般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撒娇道:“怎么办,果然还是很想去你房间睡啊。” 苗筱翻了翻白眼,嗤了声,“说得好像一起睡你就敢做些什么一样。” “我说……”他抬起头,微微眯起眼眸,“没人告诉过你,最好不要在这方面挑衅男人吗?” “这不是挑衅,只是陈述事实,之前也不知道是谁在关键时刻怂了的……”对于这件事,苗筱怨念很深!倒也不是迫切地想要跟他发展到那一步,只是觉得很伤自尊啊! “之前没做不代表以后也不会做。” “那你做啊……” 话音未落,他的吻就忽然落下。 这个吻让苗筱觉得陌生,来势汹汹却张弛有度,仿佛是在发泄着快要满出来的想念,又夹杂着满满的色气。 她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下意识地往后躲。 可他并没有就此打住,反而顺势把她推倒在了沙发床上,掌心在她睡衣底下肆意游走。 从她唇间情不自禁溢出娇喘声彻底冲破了他的理智,眼看着他的手就要撩开她的睡裤…… “苗筱,床还没铺好吗?需不需要妈妈帮忙?” 门外传来了一阵轻叩以及她妈妈的询问声。 苗筱猝然回神,连忙伸手按住那只正想往下挪移的手,启唇道:“不…不用,马上好了……” 他噙着一丝坏笑,有些故意地低头在她胸前轻轻啃咬着。 “别闹……”她压低声音,透着警告,用力推开康乔。 “真的不用帮忙吗?”门外的韩丽霞还是觉得不太放心。 “不用!”苗筱激动地吼道,同时,略带嗔怒地朝着康乔瞪了过去。 他有些故意地挑了挑眉,轻声道:“不是你让我做的吗?” “……我也没让你现在做啊!” “嗯……”他趁机问,“那回家之后呢?” “请让我下不了床!” 他失笑出声,收起了玩心,替她整理好衣服,扶着她坐了起来,“床单我自己来铺就好,你早点睡吧,明天一早还得去殡仪馆呢。” “嗯?”苗筱有些诧异。他是真的彻底放弃求生欲了吗?竟然打算帮着她公然挑战她爸? “你爸那边我会想办法去说服。” “还是不要了吧……别看我爸这样,他发起火来是真的很可怕啊……”苗筱想了想,道:“其实就算我爸不同意也没关系的,我可以让公司出面跟殡仪馆交涉。” 康乔歪过头,问:“就像你之前瞒着他们填志愿那样吗?” “……” “这一次,还是好好谈一下吧。” “可是……”她爸的态度根本就没有办法好好对话啊。 “你不相信我吗?” “不是……” “那就去睡吧,你只要养足精神就好,其他的交给我。” 他都已经把话说到这种份上了,苗筱很难再坚持,更何况……如果是康乔的话,说不定真的能够说服她爸吧? 她没再多说什么,乖乖地站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正要拧开房门的时候,她突然顿住,转头看向康乔,冷不凡地道:“谢谢。” 他怔了下,很久便绽开了微笑,“谢什么?我也是有私心的,如果可以解开你和你爸妈的心结,那他们会更加喜欢你吧?说不定喜欢到我连聘礼都可以省了。” “我不是说这个……”她咬了咬唇,有些不太好意思地道:“我是说,谢谢你来找我。” 苗筱一直觉得这世上是不存在误会的,好比她和她爸妈、又好比她和庄礼以及这世上无数因为误会而分开的恋人们,听起来似乎很遗憾,可事实上无非只是一个愿意问、一个不愿意说,而她恰恰属于那个不太愿意说的人…… 还好,他愿意问。 还好,就算不安、就算怀疑,他还是没有放弃她。 18. 凌晨四点多的时候,康乔大喇喇地闯进了苗筱的房间,一番上下其手后她被吵醒了。 当然了,他还没有胆子肥到敢在这种时候对她做些什么,把她弄醒了之后,他便催促她去洗漱了。 客厅里一个人都没有,很安静,她爸妈应该是还在睡觉,桌上的早餐据说是康乔做的,她匆忙吃了两口就跟着他一块出门了。 也不知道康乔到底有没有说服她爸,她不敢问。 直到他停在了她爸的车前,眼瞧着他打开车门,冲着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上车,她的疑问才有了答案…… “你是怎么说服我爸的?”她边系着安全带边好奇地问。 “车钥匙是我偷出来的。” 苗筱蓦然一顿,惊愕地抬眸朝着他看了过去,“不是你说这一次得好好谈谈的吗?!” “谈不下去。”他无奈地叹了声,“我终于明白你当初为什么要瞒着他们填志愿了,对付你爸只能采用这种先斩后奏的方式。” “……”开玩笑吧?他肯定是在开玩笑吧! “所以我们不如赶紧生个孩子吧?这样他说不定就会接受我了。” “已…已经到了不接受你的程度了吗?”他到底跟她爸说了什么?明明昨晚还是她爸主动把他留下来过夜的,应该是相当满意他的才对啊,他是如何在短短几个小时里让她爸对他的印象如此迅速的负增长? “哎……”又是一声无奈嗟叹,他颇为委屈地看着苗筱道:“我们都太天真了,你爸把我留下来过夜根本就不是喜欢我。” “那是什么?”难不成是想趁他睡着弄死他吗? “是想找个机会跟我谈谈。” “然后呢?你们究竟谈了什么啊?!”苗筱急了。 他将手里的那本册子递给她,“你自己看吧。” 苗筱连忙接过,出门的时候她就很在意康乔手里的这本册子了,跟速写本差不多大小但又要比速写本厚很多,他一直抱在怀里,抱得很紧,她想要不在意都难。 只是刚才心情太忐忑了,以至于她没空去关心其他的。 拿到手上才发现,其实只是一本硬抄本,封面是纯黑色的,没有任何工艺或装饰,她好奇地打开……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篇关于她的采访稿,很明显是从网上打印下来经过剪裁贴上去的,她还记得这篇稿子是她大二的时候有一家网站找到了他们学校,说想要给殡仪系做一个采访,采访对象最好可以是女生这样会比较有效果,于是校方把她派去了。 这家网站本来流量就不怎么样,现在都已经没有了,当时的采访稿也基本没有什么人关注,连她自己都只看了一眼,采访稿不停渲染着这个行业有多脏、多累、多心酸、多不适合女孩子,而之所以仍旧有一些像她这样的女生愿意去从事仅仅是因为薪资高,这种稿子校方当然是不满意的,所以也几乎没有在校内宣传过。 如果不是密切关注着她甚至还特意去网上搜索过她,应该是不太可能会看到这篇采访的。 而这本本子里,几乎收集了她从业至今接受过的所有采访,一些视频访问也很细致地截了几张图打印下来,其中还有不少压根就没有她名字仅仅只是提到了她工作单位的新闻。 点点滴滴,比她自己所能记得的还要清晰。 从头到尾都是贴图和剪报,一个字都没有,尽管如此,苗筱还是隐约猜到了她的主人…… “这是……”她鼻腔有些泛酸,“是我爸做的?” “你爸妈一起做的。” 她爸妈时不时地上网搜索她的名字,小心翼翼地把所有与她相关的内容打印出来,认真修剪、黏贴,完成之后嘴角一定是带着笑的,笑着笑着可能又会忍不住叹息,那声叹息并非是对她职业的不满,而是因为想念,他们太想她了,可是却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得知她的生活…… 想到这,苗筱紧紧咬住下唇,她不想哭出声音,可还是忍不住有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从喉间溢出。 这么多年了,哪怕一次也好,哪怕只有一次她若是肯试着放下固执与傲慢,好好跟她爸妈聊一聊,该有多好;那样的话,她就不会以为自己被全世界抛弃,蜷缩在角落里自怨自艾。 “我爸以前常说,天冷了就回家,家里暖和。”康乔伸出手,轻轻揉了几下她的头,“这大概也是你爸妈想让你回来的原因吧。” “嗯……”虽然有些晚了,可是她终于明白了,让她换工作也好、让她结婚也好,只是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她就快要撑不下去了。 “不过你爸说了,如果是跟我在一起的话,他会很放心的。” 苗筱胡乱地用手背抹着眼泪,破涕为笑,“少来了,我爸才不会说这种话……” “好吧,这话是我说的……”他一脸凝重地看着苗筱,道:“我可是跟你爸夸下海口了,说是只要有我在,就绝对不会让他们担心,你一会得给我争口气啊。” “……”好奇葩的鼓励方式。 “为了我们的未来,加油!” “……这又不是我说争气就能争气的。” “那果然还是赶紧生个孩子吧。” “我会加油的!请放心!” =============== 抵达殡仪馆后苗筱才发现,她爸妈并没有在睡觉,而是早就来殡仪馆了。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们,苗筱有些尴尬,显然她爸也有些尴尬。 苗家和不太自在了干咳了几声,生硬地道:“你叔叔婶婶得去医院接苗辉,让我来殡仪馆签字办手续。” “哦……”苗筱点了点头,她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憋了好一会,也只憋出一句,“那我先去忙了。” 苗家和点了点头,举步跟随在她身后朝着殡仪馆里头走去。 一直到和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打完招呼、确认了各种手续,她爸还跟着,眼看着就要进更衣室穿防护服了,苗筱不得不停下脚步,瞧见她爸正好奇地到处张望着,她突然有些想笑,好在还是忍住了,只是话音里仍能听出几分笑意,“爸……” “……嗯?”苗家和连忙收回目光,重拾严肃表情。 “距离追悼会还有很多时间呢,你和妈先回去休息下吧。” “不用。”苗家和想也不想地回道。 “可是……”毕竟是殡仪馆,她担心她爸妈会害怕。 韩丽霞打断了她的话音,“不是没有照片吗?你也就只见过你二舅公一次,还是那么多年之前了,万一不像怎么办?我和你爸这几年时不时地会去探望一下你二舅公,也算熟悉,等你弄完了我们也好确认一下。” “好吧……”这个理由充分到苗筱无法再劝说,可她还是不放心,只能拜托康乔了,“要不你陪一下我爸妈吧?” “你一个人可以吗?”康乔问。 “放心吧,没事的。” 虽然给出了信誓旦旦的保证,但事实上,苗筱毫无信心。 她觉得,上一次能够顺利完成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基于对庄礼奶奶的感情、以及在听完奶奶的故事后所产生的悲愤,那种悲愤太过强烈,足以盖过恐惧。 可是这一次,想着不要让她爸妈和苗辉失望,反而让她更加压力了。 奇怪的是,当她站到操作台边见到二舅公遗体的那一瞬间,先前还萦绕不去的压力仿佛都不存在了。 也许是因为二舅公的遗体损毁程度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即便是看惯了各种遗体,在这样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还是给她造成了冲击。 二舅公的脸几乎已经无法辨认,不止需要缝合伤口还需要塑性填充。 时间很紧张,和殡仪馆的遗体整容师商定了初步方案后他们便立刻着手修复。 这个过程恐怕会很漫长,康乔很清楚这一点,他本想把苗筱父母带去家属休息室,可是他们却执意不肯走远,给出的理由让他无法反驳—— “万一她有什么事,你还能第一时间帮她。” 这要怎么反驳?他也同样担心苗筱。 事实证明,他们的担心似乎有些多余…… 苗筱始终处于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都没有察觉到她爸妈就在操作间外,甚至还会时不时地透过门上的小窗口查看里头的情况。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工作时的样子。”苗家和忽然启唇。 闻言,倚靠在一旁墙上的康乔抬了抬眸,问:“您是否觉得自己教出了一个很棒的女儿?” “嗯?”苗家和略显困惑地朝着他了过去。 康乔瞥了眼操作间的门,扬起浅笑,“我第一次看到她工作的时候……说实话,还挺害怕的,尽管那位逝者是我朋友,那一次苗筱的表现也实在是不怎么样……我甚至觉得如果接收了她这个病人,我的职业生涯大概就得毁在她手里了……她不适合做这一行,那时候我是这么想的。” “后来呢?”苗家和好奇地问。 “后来我竟然因为她修复遗体时的样子喜欢上她了。”连康乔自己都觉得这个喜欢的理由听起来相当之变态,并且有点让人难以理解。 也难怪苗家和一脸无言以对地看着他,神情还有些堪忧。 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继续道:“前阵子她送走了一位老太太,是庄礼的奶奶,也是我的病人,对方有着一段比较独特的经历,没能彻底帮助到她我一直觉得很遗憾,可是当苗筱为她入完敛后,我觉得好受多了。说起来,那其实才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真正地去送别一位逝者,我想不明白,那么温柔的一双手为什么会有人不敢去握呢?” “……”是啊,这双手,他为什么不敢去握呢。 “当时,我觉得特别骄傲,喜欢上她可能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了。” 苗家和的目光再次回到操作间,那道分外专注的身影让他情不自禁地溢出了感叹,“我是真的教出了一个很棒的女儿啊。” 19. ——别人只会关心你飞得高不高,而家人会担心你飞得累不累。 这句鸡汤的含义苗筱深刻体会到了。 当她走出操作间的时候,她妈妈几乎是第一时间冲了上来,边连珠炮似的追问着累不累边还塞了一堆吃的给她,奶黄包、豆乳蛋糕、三角饭团、甚至还有关东煮……全都是她爱吃的…… 直到确认了她没事,她爸才举步走到二舅公的遗体旁。 他直挺挺地站在那儿,默默看了好一会,轻声说了句,“挺好的。” 苗筱接触过无数逝者家属,有激动地握住她手表达感谢的、也有说不出话匍匐在遗体前泣不成声的、还有教养好到强忍着伤心对她鞠躬的、当然也有无论如何都想塞钱给她的……相比之下,她爸大概是反应最为冷淡的一个了,可也却是她所收获到最为珍贵的肯定了。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忽然有了盔甲,厚厚的,足以抵挡一切诋毁和抨击的盔甲。 “我现在的心情有点复杂。” 康乔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拉回了她的思绪。 “你又复杂啥了?”不知为何,苗筱总觉得他好像冲破了什么奇怪的牢笼,彻底放飞自我了,那张嘴里已经飘不出正经话了。 “实不相瞒,之前吧,我总担心你只是把我当医生,在道德枷锁的束缚下我甚至都不敢对你出手,感觉自己似乎正在做着一件禽兽不如的事情。” “……你心里居然还真有着一座奇怪的牢笼啊!” “是啊,相当奇怪的牢笼。”最近他才渐渐意识到,这座奇怪的牢笼似乎还是他的情敌给他设想的,他是有多蠢!差一点就待在里面出不来了! “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你冲破这座牢笼的?是爱吗?是责任吗?” “是抠。” “……”此话何解?! “我那天晚上在便利店买了一大盒安全套,没想到安全套居然这么贵,不能浪费啊,无论如何都不能浪费啊。” “……康医生,你可以回那座牢笼里继续待着吗?” “嗯,我现在也有点想回牢笼里待着了。”康乔特别忧愁地看着她,道:“我觉得你已经开始不需要我了,这让我很惶恐。” “那就生个孩子吧。” “欸?” “时间差不多了,要准备追悼会了。”说着,苗筱重新走回操作间。 “欸…等一下……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很重要的话……” “没有,不重要。” “不,很重要,相当重要啊……你确定吗?你真的确定吗?什么时候生啊?择日不如撞日……” 苗筱停住脚步,“你先问过我爸妈再说吧。” “问什么?”韩丽霞好奇地问。 “没什么……”康乔逼迫着自己套上严肃表情,“追悼会快要开始了,差不多该准备起来了。” “噗……”苗筱失笑出声。 在殡仪馆、在遗体面前,笑容是非常不一样存在的东西。 可是,她觉得自己仿佛也冲破了一座牢笼,尊重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东西,不是非得通过面无表情来诠释。 正是因为这份工作已经很沉重肃穆了,所以才更需要笑容来调剂啊。 ================= 如康乔所说,老一辈的唢呐艺人是有规矩的,只有非常德高望重的人去世后才配得上《百鸟朝凤》。 二舅公显然算不上是德高望重的,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可是对于苗辉来说,他无疑是个好爷爷。 所以,当苗辉吹响《百鸟朝凤》的时候,苗筱一点也不意外。 他本来是应该上去念悼词的,可是还有什么能比这首曲子更适合悼念二舅公的呢? 苗筱站在默哀人群中,怔怔地看着苗辉,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了当年的二舅公。 在此之前她一直想不明白,明明都已经因为唢呐而众叛亲离了,二舅公为什么还要固执地要用唢呐来送别奶奶?他不知道叔叔和奶奶有多讨厌他吹唢呐吗?不,他肯定是知道的,可是对他来说,这是他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 如同此刻的苗辉一样,曲终之后,他直挺挺地站在那儿,紧紧抱着那支唢呐,低着头,哭得很隐忍。 他没法给他爷爷一个足够安详的晚年,甚至没办法保证能为了他爷爷活出一个足够精彩的余生,他能给的只有这些,能抱紧的也只是这些…… 一直到追悼会结束,他都没再说过一句话,甚至都没有放肆地哭出声音过。 叔叔、婶婶虽然担心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去劝他,这个担子很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苗筱和康乔身上。 可是,苗筱向来都不太擅长安慰人,偏偏康乔也像是哑了一样,不发一言地陪着苗辉靠坐在追悼厅外的花坛边……这样下去不行啊! 苗筱用力踩了康乔一脚。 他甚是委屈地抬头朝着她了过来。 “你倒是说句话呀!”她压低声音道。 “我能说什么……”他一脸无辜。 “你不是心理医生吗!” “心理医生也救不了一心想死的人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我不想死。” 忽然,一道怯怯的声音从他们俩身旁飘来。 苗筱猛地打住话端,愕然地朝着苗辉看了过去。 他沉默了片刻后,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抬起头,道:“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 谁也没有说话,康乔的表情很苗筱很一致,嘴唇微启、眼神呆滞。 好一会后,康乔才回过神来,不以为然地嗤了声,“那就活呗,多大事啊。” “可是……”方才的勇气已经消失殆尽,他又一次低下头,习惯性地回避着周遭的目光,细若蚊吟地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活……” 这个问题太深奥了,苗筱回答不上来,她只能伸出手,狠狠掐了下康乔,示意他赶紧接话。 “咝……”他疼得倒抽了口凉气,可是在她的瞪视下又不得不吞下不满,硬着头皮启唇回道:“活下去还不容易?饿了就吃、困了就睡、病了就治。” “……你给我好好说话!”苗筱轻声恐吓道,又用力掐了他一下。 “不是……”够了哦!他也是有脾气的,“我哪句话说错了?!” “有你这么对待病人的吗?” “他又不是我病人!” “我叔叔婶婶会给你钱的!” “一家人谈什么钱,多伤感情啊……”他头一转,看向苗辉,用让人如沐春风的柔声细语哄劝道:“辉辉啊,想要活下去呢你就得先把你的病治好。不用怕,不是什么大毛病,就跟感冒一样,按时吃药、乖乖听医生的话,很快就会好的。” “那等我好了能去音乐学院吗?” “等你好了,如果还想去,那就一定能去。” “……你这是什么歪理?”苗筱严重怀疑他仍旧只是在敷衍。 “我是有依据的。”他一本正经地道。 苗筱皱了皱眉,半信半疑地问:“什么依据?” “一看就知道,你弟随你。” “……”她竟然觉得有那么几分道理。 “现在的他或许还有可能只是把唢呐当做逃避的道具,可是等到他康复之后,如果这个信念仍旧没有丝毫动摇,那想必就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挠他了。” “嗯……”苗筱转过头,直视着前方的人来人往。 这画面让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奶奶去世的时候,那场追悼会之后,她也是坐在花坛边,看着面前的人群,想要成为一名遗体整容师的想法是在那一刻悄然在她心底扎了根的。 也许,苗辉真的随她吧? 那份固执她再熟悉不过了,那份彷徨她也才刚经历过。 但愿,他也能像她一样坚持下来。 想到这,她情不自禁地扬起微笑,伸出手拍了拍苗辉的头,“加油啊,小胖子,都被说了随我了,你可别给我丢脸啊。” “……”康乔怔怔地看着她。 “怎么了?”她不解地问。 “你好像越来越爱笑了。” 她愣了下,笑容稍稍有些淡去,略显忐忑地问:“不好吗?” “很好啊,这么好看的笑容,看一辈子都不会腻。” “……”苗筱想崩住的,可结果还是没能忍住,只能别过脸颊偷笑。 坐在她另一边的苗辉见状后,也跟着傻笑了起来。 20. 追悼会结束后隔天,苗辉就正式入院了,主治医生是那天跟康乔一起把苗辉救下来的那名心理专家,对他的情况可以说是很了解,因此苗筱的叔叔、婶婶也觉得放心了不少。 按照医生的说法,他现在的状态已经有所好转了,住院也只是以防万一,等确认了他不会再有自杀倾向就能出院回家休养。学校暂时是去不了了,今年的高考恐怕也无法参加了,叔叔和婶婶给他办了休学,他们还是很乐观的,相信只要苗辉能康复就会有一个可期的未来,或者说……即便他的未来是平淡无奇的,在他们看来也仍然是可期的。 当天下午,苗筱就订了飞机票。 对于她的匆忙,她爸什么也没说,妈妈倒是埋怨了很久,一心想让她多留几天。 她搬出了“得赶回去跟律师见面谈一下苗辉的案子”这种借口,她妈妈这才只能妥协。 一路把他们送进机场后,韩丽霞还是有些依依不舍,拉着苗筱千叮咛万嘱咐…… “饭得好好吃啊,别老是叫外卖。” “嗯。”苗筱点了点头。 “多注意点身体,别总是熬夜。” “嗯。” “受了什么委屈要跟家里说,实在累了就回来待几天,别再一个憋着了,知道吗?” “知道了啦……”她有点想哭,只好假装不耐来掩饰。 韩丽霞也有些忍不住,刻意转开了话题,“说起来,你上回说像你爸的人就是小康吧?” “咦?”苗筱愣了愣,颇为惊讶地问:“你也看出来他跟我爸一样抠得要死了吗?” 苗家和朝着她们瞪了眼。 然而,没人搭理她,那头的母女俩聊得正投机…… “哪能看不出来啊,头一回听说有人第一次登门送干货的。” “……他还真送了?!” “可不是,大概还是今天早上特意去买的,要说抠吧,他还真买了不少,保守估计够我和你爸吃到寿终就寝了。” “……”这还真不是康乔抠,是她的锅,她当时只是随便说说的,哪知道他竟然会当真啊! “不过也挺好的,会过日子。” “是…是挺好的……”某种意义上来说,应该算是非常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了。 “两个人相处得多让着点,三观这事儿难免会有不一致的时候,最重要的还是吵架的时候一人少说一句。” ………… …… 韩丽霞又絮絮叨叨叮嘱了她一些相处之道,一直到康乔办完登机牌回来,她才打住了话端,轻轻叹了声,“时间差不多了,赶紧走吧,还得过安检呢。” 苗筱轻轻抱了一下她妈妈,跟着又转身走到她爸身旁,“爸,我们走咯。” “嗯。”苗家和生硬地点了点头。 看样子是不打算再说些什么了,苗筱也没再多话,她本来也不太善于表达。 等到康乔跟她爸妈打完招呼后,她便举步朝着安检口走去。 刚过完安检,她突然收到了她爸的微信。 她爸几乎就没有给她发过微信,她有些狐疑皱了皱眉,点开聊天框——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当这句话赫然映入眼帘时,几乎瞬间,她的视线就模糊了。 她努力忍着不想让眼泪留下来,毕竟是在安检口,人来人往的,突然哭起来一定会引来不少侧目吧。 就在她快要忍不住的时候,突然有双手从她身后伸出,及时把她拉进了怀里。 康乔并不是有意去看她手机的,只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便瞄了一眼。 她转过身,抓着他的大衣领口,肆意地又往他怀里钻了几分,哽咽着呢喃道:“我想回公司销假。” 他轻轻地“嗯”了声。 她又抽泣了几下,“我不想再让我爸妈担心了。” 他继续“嗯”,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她的背脊。 她吸了吸鼻子,“我想搬去你家住。” “……”他蓦然一怔。 她有些忐忑地抬起头,“不行吗……” 他没有说话,噙着一丝情不自禁的笑,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尾声 苗辉的一审判决下来了,参与施暴的一共三人,均判处有期徒刑一年。 虽然并非终审判决,施暴者的家属也极有可能上诉,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算是一种胜利,况且庄瑜认为即便对方上诉也是维持原判的可能性比较高。 这个案子是庄瑜亲自帮忙打的,诚如康乔所言,在取证方面他们确实是相当有经验,是让苗筱叹为观止的经验…… 当时接到康乔的电话听说了大概情况后,庄瑜第一时间瞄准了苗辉所就读的那所高中的贴吧。 不出她所料,当天晚上果然就有人发布了苗辉企图跳楼时的视频。 长达数分钟的视频里,有不少起哄的声音,还有拍摄者和身边人的对话—— “欸,那是高三四班的那个胖子吧,就是一直被他们班那几个小混混打那个胖子。” “好像是的。” “肯定是被打得受不了才跳楼的。” “我听他们班的女生说,上次那几个小混混还把他所在厕所里逼他吃屎呢。” “真的假的?他吃了没有啊?好恶心啊!” “……别拍了,别拍了,老师过来了!” 伴随着这句话,镜头一阵晃动,这段视频也随之结束。 吃屎什么的或许只是谣传,拍摄这段视频的人跟苗辉不是同一个班级、甚至也不是同一个年级的,很多事情也只是道听途说,交口相传的过程中难免会有一些添油加醋的成分。 当然,也不排除确有其事的可能性。 根据康乔的经验,有不少校园暴力的受害者在描述被施暴的经历时会刻意略过一些让他们觉得特别痛苦的片段。 总之,苗辉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后续取证时也并没有拿到相关证据,这件事究竟是真是假至今也难以定论。 也正因为拍摄这段视频的人只是道听途说,考虑到对方律师多半也会利用这一点来反驳,所以即使他们愿意出庭作证,证词的可信度也会大打折扣。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庄瑜采用了钓鱼手法。 她联系了一些专门发布各类社会新闻的微信号,让他们发布了这则苗辉的新闻,当然了,所提供的图片都是在严格保护苗辉的前提下进行了打码处理的。 事件真正引发热议是在纪央转发了相关微博后,起先是在体育圈引起了小的震荡,紧接着便演变成各大营销号争相转发,甚至还一度上了热门话题。 于是,那篇帖子有了更多的人关注。 庄瑜认为他们之中一定有人曾经拍到过苗辉被施暴的视频或照片,那些人拍摄的初衷也许仅仅只是出于好玩,总之,事不关己他们是不会站出来的。但是,如果有疑似施暴者的id在这种时候回帖予以否认并大肆辱骂那些指责他们的人,那么就极有可能会有人一怒之下放出实锤来反驳。 当然了,这些疑似施暴者的id是庄瑜和康乔他们伪装的。 结果就像庄瑜所想的一样,确实有人发出了照片,这块砖引来不少玉,之后他们又收集到了不少视频证据。 警方根据发布者的ip地址逐一找到了对方,最终,还是有人愿意站出来作证的。 关于他们的做法,起先苗筱还是有所顾虑的。 她并不是圣母,也同样不想放过那样人,只是觉得网络暴力所产生的后果并不亚于校园暴力,这种原态复仇的行为就好像是输了一样…… “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拥有一个非常健全的法制,没有任何的模糊地带,钱权交易也掩盖不了真相,警察能轻而易举地取证,司法部门能干脆利落地量刑,正义的那一方可以光明正大地赢,但不是现在,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这甚至只是乌托邦,可我还是愿意相信那一天总会到来,并愿意为此去奋斗,哪怕在这个过程中我可能会输得一败涂地。” 康乔的这番话说服了她。 她没法反驳,因为他说出了一个很无奈的真相。 不是警察不作为、也不是司法部门不介入,相反,他们也许要比绝大多数校园暴力受害者家属更无奈,想做的太多,可现实却是——校方因为自身利益而掩盖,施暴者家属为了保全自己的孩子而推脱,人证物证因为种种原因而缺席,受害者因为懦弱而逃避,受害者家属因为疲于奔命而放弃。 一次次的不了了之,浇凉了太多人的热血,他们迫切需要一个成功量刑的案例。 好在,庄瑜最终交出了一份足以宽慰不少人的答卷。 这是一件值得好好庆祝一番的事…… 当天晚上,庄瑜就带着庄礼一起杀到了康乔家。 时至今日,康乔仍旧没能克服对庄礼的生理性厌恶,他尝试过很多次了,但每一次庄礼总能在他几乎就要适应时冷不防地耍一下贱。 比如,现在…… 他非得不合时宜地打开电视,调到体育频道,提醒他们今天不止是苗辉一审判决下来的日子,同时还是纪央出征世锦赛的日子。 更要命的是,苗筱看得无比认真,手里的那块披萨都快被她捏得变形了。 她喜欢看游泳项目,这他早知道,刚认识没多久的时候她就提过,可是……这好歹是昔日情敌啊!有必要在纪央冲刺夺冠时激动到跳起来欢呼吗?! 就连赛后采访她都目不转睛地看着…… 纪央笑得特别开心,感谢了党和国家,感谢了教练,当然,还感谢了潘悦。 在被问到退役之后有何打算时,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道:“会试着转去做教练,希望可以训练出更多能够为国争光的选手。” 这其实是个挺官方的答案,但却让苗筱后知后觉地失落了起来。 她有些食之无味地丢开了手里那块已经变形的披萨,咕哝了句,“你前女友好厉害啊。” 不知为何,康乔竟然觉得有些开心! 他伸出手,把她拉进怀里,轻轻拍了下她的头,“我现女友更厉害。” “就是就是,我就觉得你超厉害的。”一旁的庄瑜连连点头附和,当然,她也没忘记夸自己,“我也很厉害啊!我下一步的打算是希望有一天能够让日本承认罪行并道歉!怎么样?是不是也很伟大?” “嗯。”康乔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是挺伟大的。” “你呢?”庄瑜顺口问了句。 他很认真地想了下,回道:“赚钱,养家。” “……真是一个非常朴实无华的打算啊。”除此之外,庄瑜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她只好转移目标,“哥,你呢?” 庄礼正眼也不眨地瞪着康乔,不假思索地回道:“诅咒他赚不到钱,养不了家,老婆跟前男友跑了……” ——砰! 话音未落,康乔便抄起抱枕朝着他砸了过去。 庄礼也非常不服输地砸了回来。 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打枕头大战……这画面真是美得让人没眼看…… 庄瑜微微起身,挪蹭到苗筱身旁,用手肘拱了拱她,“欸,你下一步该打算结婚了吧?赶紧结吧,让我哥彻底死了那条心,这一天天得贱得没边了,连我都有些心疼康乔了。” “我吗?”苗筱思忖了会,正想回答,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是钟启打来的,光是看到这个名字,她眼皮就直跳。 果然,接通之后那头传来了一阵焦急话音…… “赶紧收拾收拾,明天来马来西亚,沉船了,伤亡惨重,组织需要你!” “……嗯。”她有些无力。 “记得把你们家康乔也骗来,明天遇难者家属会陆续抵达,这边急需心理专家。” “好……” 她并没有时间去考虑下一步的打算,也并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说是安于现状又不太对,她只知道从下定决心要做遗体整容师的那天起,面前就只有这一条路,而她要做的就是头也不回地走下去。 值得庆幸的是,这条看似孤单又艰难的路,有人陪她一起走了。 挂断电话后,她重拾笑意,冲着那头玩得正欢的康乔喊道:“我们去度蜜月吧。” “……啊?”他蓦然停住。 “去马来西亚好不好?” “好…好啊……”他这是被求婚了?当着情敌的面?这么刺激?!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庄礼手中的那只抱枕就已经精准无误地砸在了他的脸上。 他顾不上反击,甚至完全不觉得生气,人生赢家还有什么资格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