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骨》 第一章 希夷阁斗宝 天津卫,自打明朝起,就是天子渡津之地。数百年来,一直为四九皇城的东大门,多少朝上的官老爷,在天子脚下办了宅子不算什么,得在四通八达的天津城里多少有上那么一两栋宅子,和别人见面时,腰板才挺得起来。 打前朝康熙爷开了海禁,整日里码头就见大小船络绎不绝,一直到了英法联军占领天津,各国在天津设立租界之后,这地界便成了个万国博览会般的地方。 到了民国初年,随着前朝废帝进了天津,这大街上除了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跟着新政剪了猪尾巴的平头百姓,还多了不少长袍马褂披散着头发,往日里架鹰走马,如今抱了个破包袱皮碰瓷,混吃喝的前朝铁杆庄稼,这些人混将在一起,只把这繁华都市闹腾的沸沸扬扬。 平日里看着租界里安静,小洋楼林立,只要隔了那条街,就变成了中国人的世界,熙熙攘攘来往的人,只为了挣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或是图个一家安乐。这个河东地界,虽说紧挨着租界,却也是个这样的地儿。 眼见快到年尾,这中益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扎堆在各家卖场前挑选年节货的也不在少数。讨价还价声中,还不乏遇上了熟人,老主顾之间互相问好打招呼的:“谭二爷,您吉祥!今儿个可够早啊!” 被打招呼的也是哈哈一笑,伸手回个揖:“王掌柜的,生意兴隆!” 从中益大街拐个弯,进入当街,马上四周就清静不少,来到谭家胡同,一青瓦白墙,八柱迎客门楼之后,却是这天津卫中最风雅的去处。 进了门,让过门内四个穿着旗装问礼的豆蔻少女,绕过照壁,穿过前厅,跨过月亮门,来到这店里的二进院子,隐隐听得二层木楼中传来了丝竹之声。今儿,正是这希夷阁年尾时最后一次雅集了。 待雀舌茶泡两遍,倒流香点过一回。琵琶丝竹声歇处,一名身上披挂着黄铜小八件、脑袋后头还拖着一条灰白辫子的老者,已经急不可待地从太师椅上站起了身子,迎着手执折扇、在花厅屏风前居中而立的年轻人叫道:“光庆,我真不是瞧不上你身上的能耐!可今儿希夷阁操持的这场雅集,场面上露的玩意,可都是上年头、有讲究的物件!搁在大清朝,怎么着也得是皇宫大内才能见着的宝贝!凭着您一双眼睛……我还真得提防着您瞧走了眼?劳你驾,还是请令尊大人走一趟吧?” 嗤笑一声,一名身穿着板正西装、手里头还夹着一根古巴蓝环雪茄的中年人,很是不屑地在一具青玉水盂内弹了弹烟灰:“德贝勒这话说得可真是一点儿不错!这要是搁在大清国兴盛的年景,皇宫大内的物件,怎么着也不能豁出去了朝当铺里面发卖不是?旁的不说,就当初,咱天津卫静园后门,几位老公儿一天下来,都得抱着黄布包袱跑上十来回当当——皇上可也得等着现钱开销打赏,那日子过得也当真不容易呐……” 只一听中年人那明显带着揶揄的话语,德贝勒顿时瞪圆了眼睛,把脖子伸得如同斗鸡一般:“那老板,虽说您是留洋回来的,可您也是在旗的!如今圣天子蒙尘,咱们做臣子的哪怕尽不了一份忠心孝心,可也不该有轻慢!搁在大清国的光景……” 眼见着德贝勒与那经理这就要掐巴起来,徐希轻咳一声,含笑朝着德贝勒拱了拱手:“德贝勒,家父身子欠安,今儿实在是没法出来伺候诸位!可家父倒也认真交代过我,说德贝勒您今儿带来雅集的几样物件,来头可都当真不小?” 嘴上说得慢条斯理,徐希脚下步子倒是挪得不慢,两句话的功夫,已然走到了一件错金镶翠紫檀如意旁:“就像是这件紫檀如意,一瞅就得是京城七窍楼老供奉的手艺。当年太后老佛爷万寿诞。云南提督府上供的万年紫檀,拢共也就三斤一两的分量,样式形制也并非四正方圆,就连大内营造处,可也都没人敢轻易动手雕琢,生怕糟践了这天才地宝……” 本来以为徐希年纪轻,没什么眼力界,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把自己这件紫檀如意的出处说了出来,德贝勒有些意外,当下也没再闹,反倒是重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见德贝勒消停了下来,徐希用手中玉竹描金折扇指着这如意要开腔,一旁的那老板却突然抢过了话头:“好了,光庆,全天津卫都知道德贝勒家这件紫檀如意的来头,也用不着你在这儿给大家再捯饬一遍了。” 正享受着徐希吹捧自己带过来的宝贝,突然被这么一打断,德贝勒也不乐意了。人活一口气,现在世道是不同了,但他曾经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黄带子,虽然是靠着祖荫生活,可打小被人捧到老的他,还真就顺不过来这口气:“那老板,今天借了这块宝地,说是雅集,但大家心里都有数,既然来了,自然是要好好的切磋交流,相互开开眼,多学些东西才对嘛。” 见那老板还要开口,徐希微笑着抢在他前面拱了拱手:“那老板,德贝勒这件紫檀如意,晚辈虽然听家父提起过数次,却一直无缘得见,想必在场的几位老板也是如此。今日好不容易得了这个机会,定要好生欣赏欣赏,谁都知道,过了这村可就没了这店了。” 说完,他也对那老板行了一礼:“别说德贝勒这件宝贝了,呆会那老板拿出什么宝贝来,少不得晚辈也要请教个一二,那时还请那老板不吝赐教!” 花花轿子众人抬。那老板是生意人,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虽然被徐希断了话,但对方的言语中已经示好,他也不再别苗头,拱了拱手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只是他穿着西装,叼着雪茄再拱手的模样,落在众人眼里,也确实有些不伦不类。 第二章 乾隆御用珐琅彩瓷碗 像是没有看见这幕场景一般,徐希继续着他刚才的话:“我们再来说说这件紫檀如意。刚才已经说过现如今紫檀有多珍贵,再抛开这祖母绿色的翡翠,单单这一手错金镶嵌的手意,除了七窍楼老供奉张宵张元秋张老爷子外,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做出这样巧夺天工之物。而且……张老爷子独子早年夭折,他老人家在十五年前已经去世,张家手艺已成绝响,以后再想找到这样的手艺是不能够了。” 听到他这样说,德贝勒也不由得跟着唏嘘:“我与元秋兄有些渊缘,当年得了这块好料,舍了脸面去求他,他这才答应帮我制成这个物件,本来是想留个念想,可如今,每次看到这紫檀如意我就会想起这位老友,心中实在是……”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擦了擦眼泪:“我倒是小看了光庆,没想到你竟然也会知道元秋兄。”要说这个如意,天津卫知道的不少,但是它打七窍楼出来这件事,尤其是出自张元秋之手这件事,德贝勒却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眼见徐希说完紫檀如意的出处,在得了德贝勒的允许后,在座的各位都上手观赏了一会,这才将如意搁回了原处。 一旁的那老板眼见风头都被德贝勒给抢去了,早就按捺不住直接站了起来,伸手打开了放在条桌上的一个木盒子:“光庆的眼力不错,今天我也要拿个物件考量一下你才是。”说完,他小心的将一只碗捧出来放在了一方锦布上。 “不敢不敢!还请那老板指教!”口里说着不敢,但徐希还是走了过去。 坐在一旁的德贝勒瞅着那碗却是笑了出来:“左右不过是一个珐琅碗而已,那老板你至于那么紧张吗?你这留洋回来的,还会喜欢这些老祖宗留下的物件?” 徐希没有理会德贝勒的话,仔细看了一会儿后,他才开口:“珐琅彩碗一只,釉如凝脂,内壁色泽温润如玉。外部图案做小猫扑蝶之相,色彩优雅却尽显华贵。单单就这釉料和工艺来看……那老板,晚辈猜得没错的话……这碗以前是宫中的物件吧?看模样,像是乾隆爷年间的玩意儿。”说完,他伸手拿起了碗,碗底的款识尽入眼底。 没想到徐希只站着看了一会儿,就把这物件的来历说了个清楚,那老板比德贝勒更加意外。要知道德贝勒那个紫檀如意在天津卫放了有些年头了,再加上德贝勒平时有意无意的显摆,天津卫可是有不少人知道这件宝贝。 但那老板这件珐琅彩猫扑蝶碗自收上来后,就一直珍藏从未示人,是以他对徐希的能力又多了一层认识:“光庆好眼力,这件确实是大清朝皇宫流出来的宝贝,可你在没有看底款的情况下,怎么就能断定这就是乾隆爷年间的物件呢?” 徐希看到大家都盯着他,当下心中也了然,今天要是他说出个一二三四,以后就算是在这天津卫站稳了脚跟。他清了清嗓子后才缓缓开口:“要说珐琅彩,也是瓷器中的一种,所以也被称为珐琅彩瓷。这瓷胎画珐琅在我们大清朝可算是皇室自用瓷器中最具特色的。从康熙爷时的色浓庄重到雍正爷时的清淡素雅,都可以称得上是瓷中珍品。” 在场的都不是普通人,听了他这番话,都不由得微微颔首。 见众人没有开口反驳的,徐希才继续说道:“到了乾隆爷时,珐琅彩瓷的风格却是精密繁复,雍荣华贵。这个碗上珐琅彩正符合这些特点。另外还有一点,猫扑蝶,寓意耄耋,打清朝整个这几百年里,皇室之中称得上耄耋老人的,也就是高宗乾隆爷一个人了。我猜得没错的话,这个碗应该是乾隆爷当年八十大寿时,宫庭造办处特意制作的。” 话说到这里,徐希转身微笑看着那老板,在众人的注视下,那老板轻轻的鼓起掌来:“这只珐琅彩瓷碗正是高宗八十大寿千叟宴时所用。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有光庆这眼力在,这希夷阁最少还要再兴盛五十年。” “得您吉言,晚辈先谢过您了。”徐希连着两场的表现,让大家对他的实力终于是放心了下来。大家这才各自拿出自己手中的物件开始了真正的交流。 从清朝乾隆时期刘墉的书法,到明代唐寅的画。 从八大山人的行草,到宋朝兔毫建盏。 当然,也有两个典当行的大朝奉带了几件物件过来与大家交流。物件一过手,好赖都在几句话中道得清清楚楚。 对于这种抢了自己风头的行为,徐希并不在意,前面已经让大家知道了他的水平,这就足够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作为晚辈,谦恭守礼也是种美德。 只是一旁的德贝勒的脸色,却一直不是太好。毕竟今天拿出紫檀如意这个宝贝,想的就是在这鉴宝交流上拔个头筹,谁知道被那老板拿出的乾隆爷八十大寿用过的珐琅彩瓷碗抢去了风头,他心里头,自然是有些不爽的。要不是看在徐希一直侍候得体的份上,只怕他早就掉脸子了。 眼瞅着赏宝要结束了,德贝勒突然又从袖笼里拿出了一个物件:“看着今儿热闹,还想请光庆的帮我再掌个眼,看看这个物件。” 没想到临到末了,德贝勒又拿出一个物件来。他对于今天被那老板抢了风头很是不爽,这次非得高人一头。这种得罪人的事,徐希自然不会上赶着朝前凑:“贝勒爷,知道您家中好物件多,真要一个个看过来,只怕看到明年都看不完。眼瞅着这快到晌午,想必大家也饿了。我这里跟您讨个饶,可怜晚辈我站了一上午,不如容晚辈陪着各位先祭祭这五脏庙,再拿您这好玩意养养眼如何?” 这话搁平时,可以说是滴水不漏,先捧了德贝勒,又给了楼梯。但德贝勒今天就是冲着这次雅集的斗宝之冠来的,怎么可能会应了他的请求:“就是一个小物件,看一眼又花不了多久的时间,饭晚吃一会也不打紧。” “诶呦,感情站着的不是您,您这是坐着说话犯不着腰疼是吧?光庆今儿可没得罪您,怎么着?到您这里儿,连口饭都不给人吃?就您这还长辈呐?这大清国的贝勒爷就这做派?” 第三章 马少宣的内画壶 那老板阴阳怪气的话气得德贝勒一下捏断了两根胡子:“别拿话在那堵我。现场大家还没评出哪个才是今天的宝王,趁着大家讨论的功夫,我让光庆帮我掌掌眼怎么了?” 听出德贝勒并没有打算将新拿出来的物件用到斗宝上,那老板也没了吵闹的心思,徐希这才开口:“既然贝勒爷您抬爱,那晚辈就献丑了。还请诸位长辈先忙着,我们也好选出今天的宝王。” 一位大朝奉笑着点头:“少东家先忙,我们讨论一下。呆会还得沾光,看看德贝勒您拿出来的宝贝。” “好说好说!”说话间,德贝勒将手中的物件放到了身边的茶几上。 一眼看过去,发现是一个鼻烟壶,但能让德贝勒在这个节骨眼上拿出来,一定不是什么凡物,徐希在征得了德贝勒的同意后才上手小心的打量了起来。 灵巧轻便的感觉让徐希觉得十分舒适,粗看像是料器内画壶,但一入手就感觉不对,本以为是水晶质地的,但再仔细一看,他不由得怔了一下。不过多年的涵养让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再仔细打量这内画壶,上面画的是石壁上一束墨兰,几片修长的兰叶微微散开,好像是随风摇曳,极具韵味。在壶的另一面,则书写着两行字:“坐久不知香在室,推窗时有蝶飞来。”在这诗句的下方,还有几个细小的字:“乙未冬日马少宣作” 看清楚这些细节后,再仔细打量手中的鼻烟壶,光泽内敛含蓄,带着温润的色泽,不似新物那般张扬。看起来,是有些年头的物件了。 这时大家也讨论出了今天的宝王,毫无疑问,最出彩的是那老板带过来的那只乾隆爷用过的珐琅猫扑蝶瓷碗。 对于这个结局,那老板早就料到,一脸春风得意的接受着大家的恭维,心中却还惦记着另一头:“光庆,德贝勒给您看的是个什么物件啊?让他稀罕得一直揣在袖子里不撒手。” 徐希将鼻烟壶小心的放在了德贝勒手旁的茶几上后才开口:“贝勒爷这件……应该是马少宣马先生的内画壶吧?” “什么?马先生的内画壶?这个可不多见。”大家一听徐希的话,马上凑了过来,想要看个热闹。 不过看徐希的模样似乎有话没说完,。德贝勒笑着说道:“光庆,你还看出什么就直说了吧。” “我看这个内画壶并不是料器,也非水晶,应该是用的无色透明翡翠雕琢的,贝勒爷,小子说的可对?” 听到这话,大家怔住了,无色透明翡翠雕的鼻烟壶,马少宣作的内画壶:“这,这不是当年摄政王手中最爱的鼻烟壶吗?”这样的物件怎么会落在德贝勒的手中? 看到大家奇怪的表情,德贝勒满脸得意:“不然,你们以为醇亲王他是怎么从东北平安回到四九城的?” 再联想到早几年,德贝勒带着一队家将离开天津。待回来时,却只有他一个人,而且闭府幽居数月,说是受了伤寒,但进出的俱是外科大夫,大家心里也都明白了。 当下众人都对着德贝勒拱了拱手:“贝勒爷您大气!”敢在那个时候,带人跑去东北护送醇亲王回北平,先不说出了多少力,单单这份胆色就足够让人佩服了。就算是在斗宝中拔了头筹的那老板,这时也不得不跟着大家一起拱了拱手。 眼见事情结束,徐希算是松了一口气,跟大家说笑道:“好了,今天雅集已毕,还请诸位移步花厅用些膳食,也免得饿着了诸位,回头怨晚辈不会侍候人。” 趁大家先后下楼的功夫,徐希轻轻的拉了一下德贝勒的衣袖示意他稍等。 德贝勒倒也识趣,放慢了动作,等大家都下楼了这才问:“光庆,有何指教啊?”今儿虽然他没有拿到宝王,可是这风头,却是稳稳的压了那老板一筹,他心里高兴,说话也就客气了许多。 “指教不敢当,晚辈想提醒贝勒爷一句,您这鼻烟壶的帽子有些不妥当,您最好还是回家查查。”说完,他作了一揖,抬脚要走,德贝勒却一下急了,顾不得身份拽着徐希的袖口:“等等,你刚才说什么不妥当?” 要知道,他这可是无色透明的翡翠雕的鼻烟壶,哪怕是一个帽子,放到外面随便做个戒对面,那最少也得上千个大洋。更别说这还是醇亲王亲手赐给他的宝贝了:“光庆,有话你给我说清楚,不然今天我可不会放你走,要是闹到你爹那里可就不好看了。” 徐希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开口说道:“贝勒爷,您这帽子……看着像是料器的。敢问,最近这鼻烟壶还有谁过过手?” 德贝勒一听像是想起了什么,朝他拱了拱手:“光庆,我这里先告辞了。失礼之处,我回头再来请罪!”说完,他急匆匆的叫人收了他带的几个物件,与众人打一声招呼便离开了。 花厅里的人看到德贝勒这样急匆匆的离开,知趣的没有多问。但在席间聊起今天所见宝物时,那老板突然开口:“光庆,你今天看那个鼻烟壶没走眼?” 徐希怔了一下:“那老板这话是从何说起?”要知道那鼻烟壶帽子的料器也是老料子,不是行内人根本看不出来。 “前日里,我刚从一个地方收了一枚戒指,花了我一千两百大洋,戒面是一块无色透明的翡翠。而且,我还隐隐在这戒面上闻着一股子鼻烟味。” 听那老板这么一说,徐希微笑着为他斟了一杯酒:“那老板放心,那壶身晚辈已经打量过了,确实是醇亲王手中鼻烟壶无异。” 在场的都是人精,自然也听出了些什么,当下大家也都不再说什么,笑着岔开话题,只有那老板心中有些不忿:“他的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好,一货两吃,也不怕吃撑着了。” 酒足饭饱,送走了几位客人,徐希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客人寄放在店里的物件仔细收好了,不得有任何差池。” “少爷您放心,这些都由胡掌柜的亲自点查入库了。”一直跟在徐希身边的伙计点头认真的应道:“只是这年前……” 徐希也明白:“东西收好了,等我回过老爷再说吧。”说到这里,他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第四章 奇怪的请柬 这些年年景不好,就连向来只办文人雅集的希夷阁,也少不得沾染一些铜臭。 说到这雅集,起源中国古代,专指文人雅士吟咏诗文,议论学问的集会。史上较著名的西晋石崇的“金谷园雅集”,东晋王羲之的“兰亭雅集”,还有那让王勃一夜成名的“滕王阁雅集”,无一例外都是以创意诗文为主。不过随着时代的变化,吟诗作文已慢慢退出雅集主角地位,取而代之的是:琴、棋、书、画、茶、酒、香、花等雅文化的存在。 天津做为四九皇城的东大门,许多四九城里的东西自然也被带了过来,除了走狗斗鸡架鸟玩鹰的富贵作派外,还有这代表着文人风骨的雅集。 只是没了大清朝的底荫,天津卫的遗老遗少们还是得吃饭不是?虽然手中多少有些宝贝,但还得记挂着祖宗的面子,不好意思当街叫卖,寻来寻去,就找到了希夷阁,东西转卖给阁里,或是托着代卖也比较安心,至少不用担心被人掉包袱弄得血本无归。今天这场鉴宝雅集,也是这样的存在。有几位客人将物件留在这里希望店里能帮着卖出个好价钱过个丰年。 摇了摇头,徐希正准备转身回店时,突然停住了脚步,瞟了对街一眼,问身边的人:“对面那个铺面收拾了有小半个月了吧?还是不知道他们是做什么行当的?” “回少爷,胡掌柜也派人过去打听过,但那些个力巴,工匠们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家管事的也很少露面。少爷,这铺面跟店里同样的里外三进宽敞院子,我瞅着他们那门脸和我们店里也有几分相似……” 听到这里,徐希抬手打断了对方的碎嘴:“老爷还在店里?” “在,在店里呢,打上午过来,接了一封帖子就在西楼屋里没出来。偏生老管家受命参加城隍庙的皇会去了,正想少爷您忙完了过去看看。”看着伙计一脸讨好的模样,徐希轻轻皱了皱眉:“徐春呢?他也去皇会去了?” 见少爷不高兴了,伙计不敢再碎嘴,老实应答着:“徐春接了老爷的吩咐,上街采买去了。”末了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他再补了一句:“也是在接了那帖子之后,老爷打发他去的。” 微微皱了皱眉,徐希对那封帖子有了那么一丝好奇心。不过他也知道,跟眼前的伙计问不出什么,索性一撩衣摆,直接跨了门栏,朝里走去。 门口四个穿着旗装的豆蔻少女一见他,马上行了一个万福礼:“少爷吉祥!”这架势,完全是老北平城里,那些天潢贵胄府上的排场。 对着四个少女没有搭腔,徐希进了屋,跟在背后的迎门小伙计倒也机灵,悄悄摆手阻了要上来伙计。看着自家少爷绕过照壁,身形消失这才松了一口气:“今儿个少爷心情不太好,大家都警醒着点,别笨揣着往上赶,明年开年让卷铺盖可就难看了。” 拐过月亮门的徐希,打一边廊后的木梯上了楼,来到了西边小花楼的二楼里间:“爹,我进来了。” 门内传来了瓮声瓮气的答应:“进来吧。” 听了声音,他推门走了进去:“爹!” 门口正对着的是一个小厅,一个中年男子正坐在中间的花梨木灵芝纹八仙桌后,面前放着的茶水早已经没了热气。这人正是徐希的父亲,现希夷阁的老板徐文柏。看他的模样,应该是坐了好长一段时间了。 徐希拿起茶壶正想让外面伺候的伙计重新泡一壶热茶过来,徐文柏却叫住了他:“不用了,过来坐吧!” 无奈他只能放下茶壶:“爹,您这是……有事?”说话间,他的目光也落在了桌面上那一封杏黄色帖子上。 徐文柏用眼神示意徐希坐下说话。徐希带着一肚子疑问行了个礼,坐了下来,但却不敢先开口。家中长训,长辈不发话,晚辈不得乱言。他只能按住心中的疑问安静的坐着,等到父亲开口了,他才能答话。 又坐了一会儿,徐文柏才慢慢的开口:“阿庆,以前隔壁蓝家胡同有一家钧竹轩,你……还记得吗?” 他稍想了一下才开口:“依稀还有个印象,但记得我两三岁的样子,他们家就搬走了?”这也得亏他记事早,而且钧竹轩家那位主母跟母亲也很亲近,小时候自己没少吃她带来的炸糕。 见儿子记得,徐文柏伸手将帖子轻轻的推到了他的面前:“既如此,三天后,你代我走一遭吧。” “都是年轻人,在一起也有的说道。” 得了父亲允许,徐希这才拿起请柬,因为家中原因,他从小接触这类东西多,这请帖一入手,马上就觉得不对了。一翻开这看似普通的杏黄色帖子,内里却是一层细密锦缎,手触上去便知是苏州织造出来的天华锦,还是织着四合如意暗纹的顶级货色。这年头,一般人谁用得起这真丝织就的宋锦当请帖的? 在这天津卫排个字号,能用得起这样请帖的不少,但会用这样雅致吉祥图案的人,可还真是一个巴掌正反面一翻,数全了估计还得漏两个指头。这些人里会将这请帖发到希夷阁的不是没有,但眼瞅着快到年尾,各家都忙着盘帐点数,上下走动,一没生辰二不嫁娶的,突然发这么一封帖子的,又会是谁? 带着心中的疑惑小心打开,看着里面是一手飞白隶书:“世叔徐文柏亲启:渡口一别,竟有廿年。春风秋月,杨柳依依。虽未谋面,却心存惦记!钧竹轩于腊月初十于谭家胡同二十八号开张,唯盼世叔携两袖清风,如约而至,世侄必扫榻以待。世侄纪敏拜上。” 看着这帖里的内容,徐希轻皱着眉头,如果这封请帖不是父亲递过来的,他只怕看一眼就丢了。这年节底的,谁没事在这里逗闷子呢? 先不说他不记得二十年前钧竹轩纪家有没有孩子,单单这帖子里写的,两个人从未谋面,这惦记又从何说起?不过这贴子上写的谭家胡同二十八号,倒是让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父亲,这个地址不就是我们家斜对面,刚整修完的铺面吗?看这个纪敏说的,是要在这条街上跟我们打擂台?” 第五章 希夷阁的营生 虽然对钧竹轩印象不深,但他还是记得,对方做的可是与家中同样的营生。就算这个纪敏真的是当初钧竹轩纪家的后人,可一个压根没在天津卫呆过的人,就这么大大咧咧的,直接戳他们家斜对面开堂口,这是打算跟他们这老天津卫打擂台? 想到这里,他是真不明白,这纪敏到底是艺高人胆大还是……整个一傻贝儿贝儿(天津话,傻子的意思)? 看着儿子的表情,徐文柏略为抬手,示意他安静:“纪家确实有个孩子,而且年纪也对得上。” 有孩子?可是在他的记忆里,当初纪家并没有孩子。纪家突然消失在了天津卫后,父亲也不许家中任何一个人再提起。小时候不懂事,多问了几句还吃了挂落。 显然徐文柏心情不好,直接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钧竹轩三天后开张,你替我走一趟。记着别失了礼数。不然,落了个盛气凌人的评语,对你,对徐家都不好。” 虽然没把纪敏放在眼里,但既然父亲已经吩咐了,徐希还是起身恭声的应了下来。 出了里间,他下了楼来,正好看到徐春手里拿着四色礼盒打外面走了进来,匆忙的模样差点撞到他,意识到不对才堪堪站住脚又往后退了半步:“少爷!” “好好走,在店里这都走得拌蒜子像什么?”呵斥了徐春一句后,徐希才说道:“老爷心情不好,别去扰他了。” 顾不得擦头上的汗,徐春凑过来低声说道:“少爷,我今天听到一些消息,急着要跟老爷说。” 徐希扬了扬下巴,指向了大门口斜对面:“是对面那家店吧?不就是在那里戳一个堂口想跟我们对着干吗?还怵他们?” 用袖子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徐春有些着急:“少爷,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今天听前头王掌柜支棱嘴,说那纪家掌柜可没少在咱这城里走动,甚至连侯老爷子,施老先生那边,他都送了拜贴过去。老爷在两位老爷子面前都要守弟子礼的,他这……” 跟徐春紧张的模样不同,徐希转身去了东厢房的碧纱阁里:“两位老爷子理会他了吗?” “这我哪知道?” “那你急个什么劲?大腊月的,生生跑头汗出来,回头病了还想让你爷侍候你?”徐希让他坐着喘口气,等外面的丫头奉上了茶后,对呲溜着喝茶的徐春说道:“等身上的汗落了,换件里衣,再出去仔细打听一下纪家的事。记着呆会让管事的替你套个车,去城隍庙那头把你爷接回来。大冷天的别让他老人家自个回来。” “好!”将手中的三才茶碗放下,徐春突然问道:“少爷,要不要我找锅伙的人在他们开店那天……” 见这小子要使坏,徐希瞟了他一眼:“这主意是王掌柜的跟你说的吧?” 不等徐春点头,徐希手指轻轻敲了几下桌面:“今天也就是我听见了,下次再听到这样的话从你嘴里出来,谁都救不了你!锅伙那些人整个就是吸血蚂蝗,没事都想粘上来,你还想主动凑过去?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冷不丁的被徐希这么一教训,徐春吓得缩了缩脖子,赶紧的站了起来:“我也就跟少爷你念叨一句,跟别人,我肯定不开口。你知道的,我……” “行了,别在这里跟我逗哏了,赶紧的忙事情去。”徐希心里有事,也不想多说。眼看着徐春要出门,他不放心,叫住对方又叮嘱了一句:“纪家以前跟我们家还有些渊源,你那些蔫了坏的主意少往外冒,仔细回头我爹知道了收拾你。” “不能够!少爷你就安心吧!”听了徐希后面这句话后,徐春乖乖把那些心思直接掐把了。 晌午刚过,徐春就带着一个老爷子回来了,徐希看到老人,连忙起身身迎了过去:“云爷爷,您回来了。” 眼前这人,正是徐家的老管家徐云良,打爷爷辈就跟着徐家了,当年战乱拼死救了爷爷一命,所以被爷爷赐了徐姓。老人家在徐家呆了一辈子,把徐家当成了自个家一样。他的辈份,就算是徐文柏见了他也得客气的叫一声叔,徐希虽然是少爷,但见了面,还得客气的见礼。 老管家回了一礼才开口:“少爷,我回来了。对面纪家的事,我听春儿说了。”说完他一抬头,正好看到那封黄色的帖子:“这就是纪家的帖子?” 听到这话,徐希倒是有些奇怪:“云爷爷知道这帖子?我爹让我三天后代他过去,说是年轻人在一起,有个说道。” 老管家一听,脸上满是释然:“还是老爷想得周全。” 就这么云山雾罩的,徐希也有些不耐烦了:“云爷爷,我们家与纪家到底有何渊源?要不您跟我说道说道?三天后,我上门贺礼也知道要拿个什么样的章程。” 虽然徐希这话说得在理,可老管家还是稍稍犹豫了一下,挥手示意徐春把门关上后,这才问:“少爷,老爷将这帖子给您时,他没有说什么?” 摇了摇头,徐希有些担心:“他心情不好,我也就不敢多问了。” 或许是想到了当初的事情,老管家叹了一口气:“少爷,我们家做的营生,您是最清楚不过的吧?” 徐希点了点头,老管家继续道:“这希夷阁里从二进院子算起,特意从太湖寻来的太湖石,前朝四九城里盆景大家方老爷子那里侍弄出来的黄山松,花园里的小路铺都是南京雨花台附近收来的鹅卵石。就那临墙的小池子里,放的也是白底正红花的楼兰锦鲤,边上的湘妃竹还是特意从湖南君山上小心移植过来的。更别说院当中用上等杉木建的雕花流杯亭了。” “花大价钱与心力造办的希夷阁打老太爷辈到现在,已经有快有小五十年。年份底蕴,再加上家里的人脉,要说津门正二八经的办雅集的地方,希夷阁说第二,没有人敢认第一。” 第六章 省得血溅你身上 徐云良说的话徐希和徐春都知道,但是两个人听了还是忍不住满心的自豪。 “当年,纪家做的,也是与希夷阁一样的买卖。虽然年份短了点,但能从一无所有做到津门颇有名望,纪家的掌柜确实是有些本事。两家只隔着一个胡同,走动起来也方便,所以纪家与我们家的关系也确实是不错。甚至两家的主母都私下开过玩笑,说以后有孩子可以结娃娃亲。” 听到这里,徐希略有些尴尬,他轻咳了一声:“云爷爷,这个就不用说了。后来呢?” 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老管家赶紧的告了个罪,这才又继续:“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纪家的家主突然提出要和老爷比一场,比的,自然也是店里的营生。至于赌约……谁家输了,牌匾自降一尺。” 听到这里,徐希不由得轻皱了一下眉头,这个赌约可不小。一旦赌了,就等于拱手让出津门第一的位置了:“以父亲的性格,想必是不会答应的吧?” 老管家点头道:“确实,老爷没有答应。但不知怎的,第二天满津门都知道了这个赌约。最后纪家为了面子也只能跟我们家对赌这一场。结果……” 结果不用说大家也知道了,钧竹轩输了。可是徐希想不明白一点:“就算输了,也不过是从头再来。而且父亲也不会真的要纪家降了那一尺牌匾吧?” 提到这件事,老管家也摇了摇头:“老爷自然不会把这个赌约放在心上,还特意派我去纪家说明。结果我过去时,发现纪家已经摘了牌匾,卖了铺面,准备全家离开天津了。也是在那个时候知道了纪家主母怀了孕。再后来,依稀听说他们去了南边,然后就没了音讯。” 听自家爷爷说完,徐春一脸的不满:“这对赌的事是他们纪家挑起来的,输不起的也是他们家,他怎么有脸回来报仇?单单这件事,他们纪家就占不了理,难怪那几位老爷子不愿意搭理那边的人。” 孙子这样说,徐云良却不是这样想的,他摇了摇头:“这事还真不保准。当年纪家在这天津卫的人缘也不差,有许多人都落下了人情,如果纪敏真的拿着这些人情上门去求,三天后,备不住真有人抹不开这个面儿来捧场。人啊,活来活去,还不就是活个脸面?” 徐希也点头:“但凡能在这天津卫开张,有个位份的,多多少少都有些人脉,哪怕离了二十年,晚辈真拿着人情上门,那些当长辈的还确实不好拂了这个面子,不然这话传出去……也就不好听了。” 想到这里,他转头问徐春:“我让你去打听消息,你打听得怎么样了?” 徐春点头:“打听了一下,有几家应承了三天后要去捧场,但去的人,差不离也就跟少爷您这身份的,那些先生们,似乎还没有人答应。” 听到这里,徐希也就放下心来了。不过想转来,当年纪敏的父亲没赢过希夷阁,现在换成纪敏,如果他真的不识好歹,也不过是让他家新挂的牌匾再降一尺罢了! 摆正了心态后,徐希点头:“云爷爷,我知道了。” 见他想明白了,徐云良弯腰行了一礼:“少爷,这功夫,老爷晌觉应该起了,我过去跟他说一下皇会的事。” 今年六月城中涨水,几乎全城都淹了,虽然最后水褪了,但六七十万人遭灾,哪有那么快恢复。为了祈祷明年能够风调雨顺,天下太平,所以哪怕遭了灾,各个商会也一起凑了一大笔钱,将这个皇会办得热热闹闹的。也是为了让那些遭了灾的人能有个盼头,过上个好年。 等自家爷爷离开,徐春才开口:“少爷,王掌柜那头今天下午又问了我一嗓子,我直接回了。我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啊。” “有什么不对?左右不过那些青皮混混想要趁钧竹轩开张之际讹一些钱。如果我们开了这个口,回头顺了他们的意,我们还要落下一个他们的人情。”稍想了一下,徐希还是站了起来:“这件事,我还是要跟我爹说一下,让他知会一下锅伙的杆子,别让人趁机闹事。” 这时徐春也想明白了,他一下站了起来:“王掌柜的不地道,敢坑我!我这就去……” 徐希张口叫住了怒气冲冲的徐春:“回来!老实在家里歪着,这种事你回了他了就可以了。现在知道这种人了,以后少凑那么近,省得血溅你身上。”喝止了徐春后,他这才往第一进院子走去。 在一进院子徐文柏的屋子里,他正在听徐云良说着今天皇会的事。见对方说完了,他才开口:“云叔,还有什么事?” “这次皇会……钧竹轩也随了五百大洋。他们是铁了心要在这天津卫戳下来了。” 这个消息并没有让徐文柏的表情有什么改变,淡淡的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后才说道:“我知道了,三天后,云叔你陪阿光过去吧。我怕他性子不稳,万一闹出点什么事来,面子上不好看。” 听出徐文柏并没有打算跟纪家这个晚辈计较,徐云良倒是松了一口气:“老爷,我……” “爹,我进来了。” “进来吧。” 等徐希进来将王掌柜的事一说,徐文柏轻皱了一下眉头:“云叔,这件事,劳烦你跑一趟吧。包一封大洋,跟王杆子头提一句,我徐家不会拿着辈份压小辈,也多谢他费心了。” 徐云良恭敬的弯腰应道:“好的,老爷。那我先下去了。” 等老管家离开,徐文柏才伸手让儿子坐下:“这件事做得对。有什么事,我们自己解决,别让外道的人插手。现下国家不太平,虽然这天津卫里洋人租界多,但瞅着这街上的日本人也越来越多了,我总觉得有些不太踏实。这节骨眼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听到父亲这样的话,徐希也点头:“爹放心,我省得。钧竹轩那边,我也会派人小心看顾着,不让别人去捣乱的。” “嗯!”显然儿子的回答让徐文柏很满意,但他转头又吩咐道:“最近盯着点徐春,别让他傻贝儿一样给人骗了。” 想到徐春那性格,徐希也有些无奈:“他的性格有时还真是让人掰不开瓣儿。要不,这几天,我让他呆家里,别到铺里来了吧。” 第七章 不知礼数之人 转眼三天过去了,一大清早的,希夷阁的小厮还在扫街时,就看到钧竹轩那边的朱漆大门轰然打开。几个壮棒汉子推出来两架子车万响鞭炮,麻利的挂到了早预备好的长竹竿上。看那架势,擦着洋火就要点了。 几个准备今天来看热闹的天津卫爷们正守着不远处的早餐摊子,一看这光景,几口吞了那碗已经温热的馄饨,拍几个大子往一旁闪去:“好家伙,这才什么时辰?现在就准备开始放万响炮了?” 正说着,有两个壮汉擦着洋火就点上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漫天的纸屑也飞了起来,转瞬间就将希夷阁小厮刚打扫好的街面全弄脏了。 看到这种状况,小厮们也没有再忙碌,收了扫帚,飞快的退回了自家店铺。 希夷阁的铺面里,有机灵的小厮跟徐希说着外面的情况:“少爷,钧竹轩说的他们要到半晌午才开张,这功夫就放万响炮,那得放多少啊?” 徐希没有理会他,淡定的喝着自己的茶,倒是老管家轻轻的挥手让小厮退了下去:“少爷……” “没事,我就当是免费听响了。”徐希放下手中玲珑瓷三才杯,这才问:“知道今天有哪些人会过去了吗?” “会来的大概有二十来家,大部分都是小辈过来,不过……好像德贝勒会亲自过来。另外,施老先生好像也打算亲自过来。” 一听施老先生要来,徐希倒是有些意外:“他还是说动了老先生,倒是……有些诚心。” 老管家点头:“听说这前前后后,他总共上门九次,做足了功课,除了给老先生寻了一尊德化白瓷堆帖的净瓶观音大士像,就连那七岁的曾孙,也被送了一对泥人张的小玩偶。施家人被他的诚心所感动,这才答应了过来。” 手指轻敲着桌面,徐希摇了摇头:“德化远在闽地,他不可能在知道老先生的喜好后,才托人去做的。烧德化的堆帖瓷物件耗时太长,造价太高,极少有现成的物件在外面发卖。” 稍停了一下,老管家才轻轻的点头:“这位纪家的少爷,为了回来,还真真是下足了功夫。” 看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徐希这才站了起来:“行了,也别在这里掰唬了,我们收拾一下上门去吧,不然就备不住有人说我们拿架子了。” “哎,少爷,贺礼我都放在前头柜台上了,我们这就走着?” “走吧!” 外面钧竹轩的鞭炮还没有停,与之前不同的是挂鞭炮的竹竿已经挑得离大门远了不少。远远看去,已经有不少客人上门了。徐希这才和老管家一起往钧竹轩走去。 刚到钧竹轩门口,就听得伙计清了清嗓子,卖力的吆喝起来:“有贺客到!希夷阁少东家徐公子,贺钧竹轩开张之喜!” 有一位老者上门迎了过来,看到老管家后怔了一下,对他拱手行了一礼:“云良兄,好久不见!” “纪博,没想到我们老哥两还能有见面的机会。”老管家对他拱手还了一礼后介绍道:“这是我们家少东家。” 纪博赶紧对徐希行了一礼:“徐公子,好久不见了。里面请,里面请!里面备好了明前龙井,还请品鉴。今日人多手短的,如果招待不周还请多担待。” “哪里哪里,劳纪管家费心了。您先忙着,我们自便就好。” 就在徐希他们抬脚准备进门时,听得纪博喊道:“希夷阁少东家脚下高升。” 得了他这句话,徐希和老管家这才进了这钧竹轩的大门。门内是四个精神的小伙计穿着一身长褂打千:“爷吉祥!给爷请安了!”往里看去,一堵青砖照壁,上面不似寻常店里一般雕着五福临门,福寿双全,而是一幅四君子的圆型砖雕。 穿过这面照壁,空地后面是一栋二层小楼。一个穿着绛着长袍的年轻人正在楼前,看到他们两个人后,客气的迎了过去,抬手就是一个平头揖作了下去:“徐家公子来了?楼上早给您预备好座儿了,您请!” 徐希还没有开口,老管家已经对着那年轻人一个平头揖作了下去:“纪老板费心,老朽我在这里代我家少爷先谢过您了。” 纪希这才明白眼前这个年轻正是钧竹轩的老板,纪家的纪敏。他也客气的作了一个平头揖:“纪老板,今天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纪敏伸手虚引,将他们朝二楼引去:“不敢不敢!徐少爷您请。” 上楼一看,这天津卫里的清贵人家,学问先生家的公子哥到了有八九个,另外还有两个基本与徐希父亲是一辈的先生,徐希见了,赶紧上去见礼:“段先生,梅世叔,希夷阁晚辈徐希给您们请安了。” 两位长辈看到徐希过来,放下茶杯点了点头:“今天这件事,钧竹轩做得是小气了点,但他为人子女替父还愿的心意也是情有可原。希夷阁能够不计较这些,还让你上门庆贺,倒也没失了你家的风骨。” “世叔谬赞,光庆实不敢当。” 与两位长辈打过招呼,徐希又对着坐在那边屁股都没挪一下的德贝勒行了个礼:“德贝勒,您吉祥!光庆给您请安了。” 转着手中的扳指,德贝勒掉着个脸:“徐家少东家啊?又有几天光景没见着你了。令尊的身体可还安好?” “劳您惦记,家父身体已经安好。”也不知道对方是因为自己没先给他请安,还是他丢鼻烟壶帽儿的事被传了出去所以心里有些不快,徐希正想问两句,又有几位新到的客人过来见礼,他只能让到了一边去。这楼上,装饰得倒也精致,或许这里全是大老爷们,侍应他们的,也是几个十七八岁的伙计。 眼见时辰差不多了,楼上的大家聊得正开心,突然听得外面响器班子一声令号锣鼓,一段代表着开张吉祥的“大开门”震得整条街上的窗户纸都扑棱着响了起来。 接着就是喜庆行里大了用老天津特有的腔调唱起了“赞迎宾”里的几句老词儿:“开门见喜哎!吉天吉地吉祥人儿呀,好年好月好辰光!福禄寿星一起至呀,财神黑虎跨过了那门来!” 听到这动响,二楼的这十几位的脸色都变了。大家都是一个城里的人,自然知道施家老太公答应了前来贺喜。可现在老太公还没到,前门就已经吆喝正式开张了,这是……不把老太公放在眼里了? 想到这里,段先生已经冷着脸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如此不知礼数之人,段某愧与同座!”说完拂袖欲走。 第八章 施太公的字 看到大家纷纷起身一副要走的模样,跟着大家起身的徐希却暗暗觉得有些不对,纪敏花了这么多的心力操办钧竹轩的事,怎么会在这种事情上出了岔子?他紧步来到段先生身侧双手抱拳微微躬身:“段先生,钧竹轩到天津卫来之后,一直都礼数周全,今天这事,或许是有什么别的原故。不如,我们先听听纪老板怎么说再做定夺。” 没想到徐希在这个时候还会替钧竹轩说话,段先生有些意外的转过身看向他:“你倒是随了你父亲沉得住气。也罢,就看看他纪敏是个什么说法!” 段先生话音刚落,纪博走了上来,站在楼梯口望着屋内众人,恭敬的行了一礼,直起腰朗声道:“诸位,钧竹轩开张揭幕,还劳您几位移步大门观礼。” 眼见纪博上来没有任何解释就让大家移步,徐云良赶紧的上去问道:“老纪,不是说施家老太公也要过来观礼吗?怎么没见到他老人家?” 纪博这时才发现楼上众人的脸色不好,反应过来的他赶紧的抱拳施礼:“是小的我疏忽了。老太公早已经到了,因为喜欢清静,来了以后就在东暖阁里歇着。一来那里有暖炕,二来老人年岁大了,让他上这个楼来,也委实有些为难。现在老太公已经移步大门观礼,诸位……” 一听老太公都已经先过去了,大家哪里还敢再耽搁,段先生赶紧的一挥手:“前面带路走着。” “哎,楼梯紧窄,段先生您慢着点。”口里恭声说着话,纪博在前面小心引路,领着众人往楼下走去。 看着大家都下去了,德贝勒突然走到了徐希的身边一副了然神色:“啧,这下马威着相了,现下纪家到底是个毛头小伙子管事,火气还是有点大。光庆,以后你家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徐希听后不见喜怒,对着德贝勒抱了个拳淡然应道:“有诸位长辈映衬着,希夷阁怎么也能在这天津卫讨口饭吃的。” “那老板手中那枚戒指,你要是帮我弄回来,正月十六,希夷阁我包场。” 知道德贝勒还惦记着鼻烟壶帽子,徐希稍想一下便点头:“包场就不用了,贝勒爷您有吩咐,晚辈自当效力。” 得了他的应承,又见他如此知情识趣,德贝勒满意地笑了起来,伸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希夷阁有你这样的少东家,活该再兴旺几十年!” 听到这与那老板同样的评价,徐希只是微笑着对他伸手虚引:“贝勒爷,我们还是先下去吧,让老太公久等了可不好。” “好!好!好!”德贝勒和徐希一起下了楼,看到他这样的应对,侍立在一旁的徐管家也松了一口气。今天有徐希劝下大家,算给钧竹轩结了个善缘,只望两家以后能够和平相处才好。 来到大门处,大家发现施老太公果然被人搀着站在了门口,看他的模样,似乎来了也确实是有一会儿了。这时大家脸上的表情才好了许多。 上去给老太公行礼问好之后,大家没有再过多的寒暄,毕竟人家开业选了吉时,喧宾夺主可就失礼了。 不过正因为这样,大家多多少少都对纪敏有了些许意见,而刚才阻止他们的徐希在他们眼里也显得更是沉稳可靠。想想若不是徐希及时阻止了他们,只怕这会大家要被老太公当街呵斥了,那脸上可就难看了。 这时大了已经唱完了“赞迎宾”,转身带着站来的乐器班子,齐齐对着纪敏恭敬的鞠躬行了一礼:“有请纪老板揭幕开张啰!” 站在一旁的纪敏从纪博手中接过了一根红绳,在看了众人一眼后,用力一扯,眼瞅着红绸落下,连在门脸上头披红匾额出现在了大家的眼前。 一块硕大的匾额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的有份量,描金的三个大字“钧竹轩”让阳光一晃,都跟着变得有些耀眼。有细心的人看那匾额,发现它虽比希夷阁那边的匾额要低上了些许距离,但因为硕大的尺寸,反倒是在气势上比希夷阁强了几分。看这架势,钧竹轩是摆明了要回来给希夷阁添堵的。 瞧着这一幕,大家的目光都不由得转向了徐希,想看看这希夷阁的少东家会如何应对。可徐希却像见到了稀世珍宝般盯着匾额,就这样打量了片刻,忽的转头看向了施老太公:“这字……是太公您写的吧?看这笔力,不输当年啊!难怪父亲总说我的字笔力不够,现在看了太公您的字,我终于明白父亲的意思了。” 眼瞅这硕大得略有些过份牌匾,被当了枪使的施老太公本来有些不悦,但听到徐希这样说后,倒是拈起自己那所剩不多的几根胡须微笑着点了点头:“光庆的眼光倒是和你父亲一样毒辣。他似乎有一阵子不去我家了。怎么?嫌弃我这个糟老头子了?” 听老太公这么一说,徐希赶紧的弯腰行礼解释:“太公误会了。父亲早一段时间与众商会忙着安置灾民的事,不慎感染了风寒,怕过了病给太公您,所以才一直不敢过去给太公您请安。这两天身体刚刚见好,昨儿还说等今明太公您得闲了,过去给您请安呢。” “嗯,聚财不忘众生,劲松很不错。他身体既然好了,就让他多去我那走动走动,像我这么大年岁,哪有什么得闲不得闲的?我是天天闲着,你们啊,有空就来。”说完,老太公舍了要来搀扶的纪家人把手递向了他。 徐希一见,赶忙上前陪着笑搀住老太公:“太公,您这话可就说岔了,这才哪跟哪呀?我们就盼着您高寿再高寿,也好荫庇我们这些个晚辈们呀。” 被他这么一哄,老太公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还是你这孩子会哄人,你爹有时就太方正了,无趣得很。你不错,以后记得和你爹一起多到家里来走动走动!” 站在太公身边的老家仆也跟着笑道:“好久没看到老太公这么高兴了,以后徐家小哥可要多来家里陪太公说说话。” “哎!明儿我就陪我爹一起去太公您府上给您请安!”扶着老太公重新进了院里,将他交给老家仆搀进屋里去,徐希这才对着脸色不太好看的纪敏拱手行了行礼:“纪老板,在这里先给您道喜了,祝您开张大喜!家中杂事缠身,恕在下先告辞了。” 第九章 还能再降几尺 “这店才开张徐爷就要走,难不成是纪某今天招待不周?里面还备了些许薄酒素菜,还请不要嫌弃再少坐片刻。” 本来徐希是不想再留,别人已经摆明了车马要跟希夷阁打擂台了,他还留在这里等着别人再给他下套吗?不过他看到一旁的老管家对他使眼色后,想起了自家父亲的叮嘱,无奈之下,也只有点头:“既如此,那徐某就再叨扰片刻。” “您里面请!” 一楼的大厅里,众人都已经按辈份坐下,宁神的九龙香若有似无的在鼻息之间,让大家的心又慢慢的静了下来。接着陆续有梳着二把头的侍女端上水果香茗。更是有人特地给老太公送上了用姜黄色织锦袋包着的紫铜汤婆子,跟着烧好了银丝炭的暖炉也送到了大家跟前。刚才在外面吹了一阵小冷风的众人,这会终于是舒坦了起来。 过了片刻,隔间突然有一阵琴音响起,初听似是清微淡远,但细听起来,内里又似乎有隐雷之意,单是听这琴曲,就已不俗。正在喝茶的众人眼中多了一丝疑惑,这老天津卫中,各位琴师他们也算熟悉,可在脑袋里搜摸了个遍,硬是找不出一个琴曲风格与这位相似的。难不成,这是钧竹轩自家养的琴师? 一曲完毕,从一旁侧厅走出一位梳着丫环头,桃李年华的女子。哪怕面对的都是天津卫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位女子仍然是面色如常不卑不亢的给大家行了个万福礼,然后才静静的退到了一边。 这时侧厅的琴音再响,却是平淡深远,缓缓弹去,不似刚才那般在琴音中有若奔雷之音。大家正在奇怪之时,一直闭眼听琴的施老太公却是停下了抚须的动作,而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 一旁坐着正喝茶的徐希这时也放下了茶杯,开始静心听起琴曲来。明明是徐徐缓缓的琴曲,初听自觉无味,可是细心起来,却总觉得这曲子中,似乎有着某种压抑的痛苦,听着这琴音,似乎琴者被这痛苦夜夜磨心,撕心裂肺…… 感受到这一点后,徐希怔了一下,思绪一断,整个人便从刚才的情绪中抽离了出来,这时他发现琴曲的风格已变,变成了激昂而愤慨。在座的各位似乎也都听出了些什么,脸上的表情各有不同。 听得后面变得戈矛杀伐,繁杂错落的曲声咄咄逼人,展现出惊心动魄的场景 ,壮阔慷慨的气氛。徐希轻皱了一下眉头,转头看向了一直站在身边的老管家,对他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钧竹轩拿这曲寓意着聂政为父报仇怒刺韩王的《广陵散》出来献客,算是在再表心志吗? 老管家此时也是一脸的无奈,当初的事情来得突然,便是徐家也算是被纪家逼迫行事。怎的到最后,徐家倒是成了对方的杀父仇人? 待琴曲结束,丫环打扮的女子伸手撩开了珠帘,从里面走出来的,果然就是钧竹轩的老板纪敏:“嘉泽献丑了,还请诸位多包涵。” 一直闭着眼的施老太公终是睁开了眼,他看着纪敏,末了轻轻的摇了摇头:“先不说今天是钧竹轩的开张之日,弹奏杀伐之意这般强的琴曲不适宜,单单就论这《广陵散》,它乃是二臣之音,其声不平,有臣凌君之意,弹奏此曲实为不妥。” 听施老太公这样说,纪敏躬身对他行了一礼,这才伸直了腰朗声道:“老太公教诲,嘉泽本该听从,但今日弹奏此曲,实是为了向众位表达心意。为人子女,父仇不敢忘。当日父亲是如何输的,日后,嘉泽自当双倍赢回,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这才是为人子之道。”这话一出,整个房间里安安静静,只闻得他这掷地有声的诺言,再无其它嘈杂之声。 在座的众人虽然觉得纪敏当着徐希的面这样说太过失礼,但偏偏他的话又让人无法反驳,毕竟替父报仇也是孝道的一种,恁任何人也没法指责他有何不对。 只是…… 大家担心徐希会因为生气在施老太公面前怒斥纪敏而失了礼数时,他倒没有大家想象中的气急败坏。等纪敏说完话,他放下手中的茶杯站了起来,缓步走到了对方的面前:“如果纪老板是怀疑当年对赌的公平性,大可去找当年的公人查证。如果觉得当年钧竹轩输得不服气,想要重新找希夷阁对赌,今天徐某就替家父把话放在这里,只要是公平对赌,某自当奉陪。” “只是不知……您这钧竹轩的牌匾还能再降几尺?” 掷地有声的说完这番话,徐希对着施老太公以及在座的诸位长辈抱拳行了一礼:“诸位长辈,晚辈家中杂事缠身,今日先失陪了。改日定当携礼上门赔罪。”行礼告罪后,这才与老管家一同离开了钧竹轩。 刚迈出钧竹轩,老管家徐云良忍不住开口:“少爷,您……” “回去再说吧。”徐希淡淡的说了一句,抬步往自家铺面的大门走去,这脚踩在满地的鞭炮纸屑上,那哗哗响动听了实是让人有些不快。 这边还没有进门,迎门的伙计马上凑了过来:“少爷,您可算回来了,韩队长韩爷在店里坐了有小会儿功夫了。老爷不在,他指名了要见您。我们寻摸着要不要打斜对面去找您,偏生他还不让,最后还是徐春包了一包芝兰斋的糕点将他打发了。” 徐希听了伙计的话,停下了脚步,挥手让准备行礼的旗装少女退下,这才转头问徐云良:“云爷爷,店里最近有什么事扯上了韩队长吗?” 徐云良想了想后摇头:“不曾,只怕也是跟那边那位有些关系的。还记得前几天锅伙的杆子头托王掌柜转的话吗?” 听了老管家的话,徐希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瞪了赶过来的徐春一眼,转身对店里的掌柜说道:“我先回去了,如果有什么事,掌柜的您拿主意就好。” “是,少爷您慢走。” 回到家中,徐希让跟着自己忙了大半天的老管家去休息,这才去书房父亲请安:“父亲,我回来了。” “进来吧。” 听出父亲心情还算不错,徐希使了个眼神示意徐春在外面候着,这才推门走了进来。眼见徐文柏穿着一件半新夹棉长袍站在书桌前写字,他紧步走了过去,恭立在一边却不出声。 徐文柏写完这一幅字,收了笔,这才转头看向他:“事情办得还算顺利?” 第十章 唱的一出《女驸马》 “还好。”徐希简单的将上午过来的人说了一下,但对于钧竹轩的事,他却只字未提。父亲念旧,不想与钧竹轩为敌,烦心的事还是少让父亲知道为好。 听完徐希的话后,徐文柏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但看对方还留在原地,不由得奇怪:“还有什么事?” 下意识的瞟了门外徐春的影子一眼,徐希有些无奈:“上午韩队长来过指名要见我,在店里坐了大半个时辰,但因为我在钧竹轩没碰上,最后徐春给包了一包芝兰斋的点心将人送走了。” “胡闹!”徐文柏重重的将手中的笔掷到了书桌上:“徐春在你身前跟了这么久,怎么待人处事之道还如此马虎?先不说韩队长管着整个河东地界,就是一个普通的警察,那也不是我们老百姓可以怠慢的。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他不懂吗?” 见父亲生气了,徐希赶紧弯腰行礼:“父亲息怒,我这就派人给韩队长递个话,晚上在燕居楼订个席面,亲自给他赔礼道歉!” “嗯!晚上让云叔跟着一起去吧。”听着儿子的安排,徐文柏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取毛巾擦手的同时,用下巴示意案头一封拜贴:“今天那老板遣人送来一封拜贴,是给你的。” “我的?”徐希不由有些奇怪。虽然他已经开始替父亲主持一些希夷阁的事务,但现在希夷阁当家的还是父亲,这拜贴要递,也是递给父亲才是,怎么是给他的? 放下手中的毛巾,徐文柏将拜帖递给了还在发怔的徐希:“既是给你的,明天好生招待着,别失了礼数!” “是!”徐希恭敬的接过拜贴时,脸上还有些疑惑。 看他这模样,徐文柏坐到一旁,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说道:“上次雅集你的表现不错,那老板对你高看一眼也是正常的。以后行事须更加稳重。” 这时徐希才反应过来,他打开拜贴看了一眼后,赶紧的说道:“父亲,我们可能要回了那老板这封拜贴了。今天遇到施家老太公,他邀了您明儿去府上,还点名要我随行。” 儿子的话让徐文柏有些意外:“当真?”施家老太公一直是四九城中的清贵人家,壬子年亲自为宣统帝书写了退位诏书,后随宣统帝一同来到了天津卫。 现在施家中无人任官职,但名望犹在,徐文柏虽然平日里常去施家走动,又主动持弟子礼,但老太公亲自开口相邀的,这还是第一次:“既如此,你先写信回了那老板,让人送过去吧。” “是!” 见事情已经说完,徐文柏挥手让徐希退下,但等他走到门口时,又叫住了他:“阿庆,你年纪也大了,有些事……要学会自己多留个心眼。” 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突然会这样说,徐希眼中疑惑的神色一闪而过,再抬头看向父亲时,已经恢复如常:“父亲?” “……以那老板的路子,他是如何得了乾隆爷那个珐琅碗的?我们虽然是做买卖的,但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你自己心里得有个数。”坐在太师椅里的徐文柏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他说的这番话,却是重重的捶在了徐希的心头。 徐希对着父亲认真的行了一礼:“光庆明白!请父亲放心!” 得了儿子这句承诺,徐文柏才让他去后院给他母亲请安去了。 刚出书房的院子,憋了半天的徐春已经忍不住问起来:“少爷,老爷刚才那话里是什么个意思啊?” 这一路行来,徐希也想明白了一些事:宣统帝哪怕因为日子窘迫,只能发卖一些宫中的珍稀物件,但对于老祖宗留下来的,那是断断不敢也不可以放出去的,况且也没有谁敢接这样的物件。再说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听说这个珐琅碗的消息,却被那老板冷不丁的拿了出来……只怕,这碗不是他的,而是他,或是另有人想通过他来试希夷阁的道行? 明白了这些后,徐希心中反倒是安定了下来。希夷阁不涉任何政事,只安心做生意。如果对方只是来试探,希夷阁奉陪,如果有别的事,大不了请他们出门左转:“没事。” “老爷这话里可不是这个意思啊,少爷,我说您……” “闭嘴,再多话,我让云爷爷收拾你!真以为上午的事这就算完了?”有了这句话,徐春终于是安静了下来。 就在徐希与徐春绊着嘴往后院赶时,钧竹轩这边也终于送走了所有的客人,刚才还热闹的店铺现在一下安静了不少。对此纪敏倒没有在意,吩咐大家各自去忙,然后回了三进院的东暖阁。 纪博带着守在琴室边的丫环一起跟着她过去,让伙计退下后,才开口:“少爷,今儿您这事怕是做得有点过了。” 纪敏慢条斯理的喝着茶:“过了吗?我怎么觉着刚刚好?” “虽然说少爷您是受了命令要在这里戳下堂口,可毕竟要在这里一直呆下去的话,跟大家的关系也要缓和些才行。您今天办的事……真真得罪了不少人啊。更何况,当初害纪家的可不是徐家,而是背地里攒局的那位爷啊。” 面对管家的劝告,纪敏却不放在心上:“纪伯,您就放心吧。知道您是担心我,但我自个心里有数,不会乱的来的。” 看到纪博还要劝,守在纪敏身边的丫环也开口了:“纪伯,少爷他不是鲁莽的人,今天这样做,必定有他的用意,您就别操心了。” 这边刚劝完纪管家,丫环转头看向了纪敏:“还有少爷您,算算日子也差不多到了。打从今儿起,不许出门了,老老实实窝在家里,万一受了寒又要累我给您装样子。不知道的还说我一个丫环天天拿着姨太太的架势呢。” 听丫环这么一说,纪敏倒是笑了:“我的好四喜,我倒是想收了你当姨太太,可奈不住我这唱的一出《女驸马》,实在是有心无力呀。” “啐,又恁的来取笑我,也不怕隔墙有耳听了去。”四喜轻啐了一口,还是一脸的担心:“少爷,这眼瞅着过完年您就二十一了,再这样下去,你以后……” 第十一章 那可是兰芝斋的点心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纪敏已经摇头:“现在国难当头,哪里还管得了个人的事情?当下最重要的,是在天津站稳了。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更清楚日本人的动向,与组织一起完成抗日大业。” 见纪敏说得坚定,纪博忍不住又愁了起来:“少爷,纪家可就您这一根独苗了,您可千万别学着老爷啊!他当初如果不是一时冲动,又怎么会被日本人给……”或许是提到了伤心的往事,纪博忍不住擦了擦眼泪:“我老了,这辈子也没啥好指望的,就指望着能完成老爷的遗愿,把少爷您给照顾好,可您这……” 不提过往还好,一提到父亲,纪敏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恨意:“纪伯,我何尝不想好好过日子?可是我爹都跑到香港去了,最后不也被日本人给害了吗?一天不把他们赶出我中华大地,我们一天不会有安生日子。”听到她这番话,本来还想劝她的纪博与四喜终于是闭上了嘴。 临到了晚上,徐希和徐云良赶去了燕来居,刚到门口就看到燕来居的石掌柜迎在了门口。不等对方开口,徐希已经先拱手上前:“石掌柜,您财源广进!” 穿着一身厚厚的棉袍子的石掌柜见到徐希立刻堆上了笑脸,迎着他一作揖:“徐公子,承您照应了,您快里边请!二楼的雅间早就给您预备下了!” 点头谢过了殷勤的石掌柜,徐希笑道:“劳烦石掌柜,我还有几位贵客要来赴宴,您帮着迎一下?” 石掌柜笑着点头:“没说的,您脚下高升!” 抬腿迈过了高高的门槛,徐希和徐云良在雅座里坐定,茶喝了一盏,却还没等到人。眼见着伙计又来添茶,徐云良开口了:“少爷,要不我亲自去警察局请请韩队长?” “不用,他会来的。”啜了一口淡了许多的茶水,徐希将茶杯放下,手指轻轻的敲击着桌面,心中却是在想着钧竹轩的事情。 正在出神时,突然听得门外传来石掌柜清朗的声音:“赴徐公子宴请贵客三位,雅间里请!” 听到这声音,徐希嘴角微挑:“来了,迎客吧!”说完,他站起了身下,抬步往雅间门口走去。 伴随着石掌柜的声音,雅间的门被一个弯着腰的小伙计给推开,侧着身将一个敞怀叠肚粗憨模样的警察让进了雅间。等这胖警察进了门后,才看到站在他身后,被他挡得严实的两个巡警。 已经快走到雅间门口的徐希见到来人后,微笑着拱手行礼:“韩爷,多谢您拨冗赏光。今天上午多有得罪,光庆实在抱歉。特备薄酒一席赔罪,还望韩爷见谅。” 瞟了一眼姿态放得很低的徐希,韩喜来的表情终是缓和了一些,但一想到上午的事情,他还是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韩某不过是一巡街的小警察,哪里当得徐公子这样的重礼?知道您贵人事多,没功夫见我们这些跑腿的也正常。” “韩爷这样说可就折煞晚辈了。这也是家父最近染了风寒才不得不让我临门顶挑子,眼看到了年尾事多,我是忙得头晕脑转。今天从钧竹轩回来,听闻韩爷您来过,店里招待不周,我立马将店里的伙计大骂了一顿,然后马上就派人来订席面了。就连这酒,准备的都是韩爷您最爱的五十年花雕,现在还在燕来居的小厨房里温着呢,就等韩爷您过来尝尝了。” 韩喜来平素也不是一个喜欢端架子的人,现在徐希把姿态放得这么低,再加上平时希夷阁也没少孝敬他,所以他也就不跟徐希计较了:“我就开个玩笑,徐公子你这么紧张干什么?那个……你们两个到外面去候着吧。” 眼见韩喜来要把手下支开,徐希也陪笑着对二位巡警拱了拱手:“二位爷,隔壁雅间也给您们备了一桌,酒菜淡薄了点,还请多包涵。” 本来饿着肚子过来还被支应出去,两个巡警心里有些不爽,听得徐希这样说,他们脸上也带上了笑容,对着徐希一拱手:“徐爷您大气,我哥俩先谢过了。”说完,他们两个直接走了出去,临出门还记得带上了门。 引着韩喜来坐下,徐云良马上倒了一杯热茶端给韩喜来:“韩爷,今天怠慢您的是我家徐春,也是小老儿我没好好调教他,这里小老儿先给您斟茶赔礼了。” 已经决定不计较这件事了,可一提到徐春,韩喜来的脸又板了下来,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老管家,这事不怪他,是我阻着徐春不让他去叫徐公子的。再说了,临走他不是还给我包了一包点心吗?要知道,那可是芝兰斋的点心,不赶早去排队,连个点心末都瞅不着的芝兰斋啊!” 听着韩喜来这嘲讽的话,徐希接过伙计刚送上来的酒,为他倒了一杯:“韩爷,这您可就误会徐春这小子了。他不用这封点心激着您,今天晚上您肯赏光来燕来居吗?这诺大的天津卫,除了您还有谁能品得出这么好的酒?” 闻着酒香,韩喜来终于是乐了:“哈哈哈哈,徐公子,我觉得你比你父亲要有趣得多,以后我们可以多交流交流。” 这时酒水也陆续送了上来,徐希站起身,亲自为韩喜来斟了一杯酒:“韩爷开口,光庆自当奉陪!来,请!” 三五杯黄汤下肚,大家的感情也变得热络了起来,因为屋里暖和,韩喜来直接解开了外套,敞着怀露出胸口一大片肥肉。他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说道:“这也是徐爷和徐公子你们抬举我,不然谁把我一个破巡街的放在眼里啊?” 不动声色的为对方又添了一杯酒后,徐希淡笑道:“韩爷自谦了,在您的治下,这河东地界可是整个天津卫最安定的地方了。今天施老太公还特意跟我提了一嘴,说是河东这边不错,要不是年纪大了,折腾不起,他都想在这边置个宅子搬过来住了。” 注:当时租界内的警察被称为巡捕,所以警察局也被称为巡捕房,但本书故事发生在租界之外,所以为了阅读方便,还是统称为警察局了,后面不再做备注。 第十二章 千万得朝心里去 一听施老太公夸了自己,韩喜来的小眼睛亮了一下,但他马上又摇了摇头:“徐公子你也别哄我开心了,自家的事自己知道,老太公那样的清贵人家,又怎么会知道我这小人物?别说他老人家了,就连那王杆子,现在也敢不跟我打招呼就想在河东地界玩花招了。” 话到这里,韩喜来对着徐希举起了杯子:“这里我还要多谢徐爷和徐公子您。如果不是你们希夷阁回了王杆子那事,只怕今天早上,就会有些入不得眼的肮脏东西惊着老太公了。真发生那样的事,我少不得又要挨上面一顿训,一个不好,说不定这身皮都得被扒掉!”或许是说得生气了,韩喜来直接一口气将杯中的酒喝光,方才重重的地放下了手头的酒杯。 徐希陪着他喝了一杯后说道:“韩爷言重了,王杆子怕是也没想那么多。您看这快年节了,他手下众多,也想着给兄弟伙找些花差好过年。云爷爷过去递了一嘴话,他想明白了,这不也消停了吗?大家都盼着安生过日子,自然不会在这年节下给韩爷您上眼药。” “哎,要是河东地界人人都像是徐爷和徐公子你们这样体恤我个这破巡街的,那我就轻省了。”韩喜来摇了摇头,又伸手将仅剩的一只鸡腿挑到了碗里:“我也知道,钧竹轩这事做得确实不地道。但是徐爷和您够仗义,这份情我记在心上了,以后有需要韩某的,尽管开口。” 对于这种承诺,徐希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笑了笑:“韩爷谬赞了,如今时局不稳,大家全都仰仗韩爷您帮衬着,才能在这天津卫讨口饭吃,虽然平时帮不到您什么,但不添堵还是可以做得到的。” 在心中赞了徐希一声,韩喜来点了点头:“也就希夷阁高看我们这些人一眼,别人躲都来不及。旁的不说,以后钧竹轩最好规规矩矩的,如果让我发现他们有一点差池,我保证让他们关张大吉!” 绕了半天,见韩喜来终于说出了他的目的,徐希倒是松了一口气:“如果钧竹轩不守规矩,韩爷指点他们也是应该的。只是他们初来乍到的,如果真有什么事犯在了韩爷手里,还请韩爷您包涵一二。” 本来以为徐希听了自己的话会开心赞同,却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韩喜来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徐公子,希夷阁是礼让客气,但那钧竹轩可是直接打上门来了,你……” “家父已经言明,说是纪老板的父亲也算是与家中有些渊源。我们希夷阁总不能连口饭都不留给别人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韩喜来也不再纠结在这上面,对着徐希拱了拱手:“韩某算是服气了!希夷阁真不愧是天津卫的这个!”说完他竖起了大拇指,然后直接将话题岔到了别的地方。 等得韩喜来酒足饭饱,徐希塞了一封大洋塞在对方手中,这才起身准备送客。 临到了门口,韩喜来突然停住了脚步:“徐公子,有句话,搁旁人地儿一个大子儿都不值当。可搁在您这儿……说不得就能值当一尺的高低。您……想听呢,还是想听呢?” 突然听到韩喜来这样说,徐希眉头微微一挑:“韩爷,您都把话挑明了跟我交代,那这话我自然是得听了不是?今儿赶得紧了,没叫您喝尽兴,等您改天闲在了,地界,时辰您说了算,怎么也得陪您走个痛快场面!” 朝着徐希一挑大拇哥,韩喜来咧开大嘴嘿嘿怪笑着,喷出了一股子熏人的酒酸味儿:“北平城里有一出戏,叫《狸猫换太子》,叫座儿得不行。还有一出戏,唱的是天波府七杆大枪扫平辽国,也是叫人捧得不行!您说……这两出戏要是搁在一块儿唱,那场面得有多热闹?” 也都不等徐希再开口询问,韩喜来已经打着哈哈迈步往外走:“我就是喝多多了胡吣!您听了……可千万得朝着心里去啊!” 猛的听着韩喜来这没头没脑的话,就算是从小博闻的徐希,这会子也是摸不着头脑。回头看了一眼徐云良,发现他也是一脸纳闷的模样。 想了一会想不通,索性徐希也不再想了。转身回到店里与石掌柜的打了声招呼,徐希和徐云良正准备离开时,突然看到头发花白的德贝勒骂骂咧咧的从二楼下来了:“德贝勒,您也在这啊?早知道我就请您一起喝一杯了。” 正生气的德贝勒一看是徐希,一把拉住了他:“正好,爷我今天心情不爽,光庆你陪我喝一杯!” 本只是一句客气话,没成想还真被德贝勒给拉上了。无奈之下,徐希只得让石掌柜重新换过几样下酒小菜,温上好酒送上来。 刚到雅间坐定,德贝勒就生气的把帽子摔在了桌子上:“光庆,来,你瞅瞅,你瞅瞅贝勒爷我像是缺钱的主吗?” 突然听到德贝勒这样发脾气,徐希还真是怔了一下神,不过他也马上反应过来:“贝勒爷,如果您也算缺钱的主,这天津卫不缺钱的可真就没几个了。” 虽然大清朝是没了,但架不住德贝勒祖产丰厚:除了有几条街的商铺外,四进的宅子可足足占了半个胡同;就更别说他家收着的那些宝贝物件了,单单家里请的镖行达官人都好几十人了。再加上家里家外的亲随仆从,要不是他年纪大了不喜太过招摇,只怕这天津卫叫得上字号的有钱人里还真没几个能比得上他的。 听了徐希这句半是恭维半是认真的话,德贝勒本来该高兴才是,可是他却愤愤的将手中的酒盏跺到了桌面上,甚至连那酒水溅到手背上都浑不在意:“可偏偏有不开眼的人,觉着贝勒爷我缺钱了,把主意打到我家头上来了。” 这话一出,别说徐希,就连徐云良都怔住了:“贝勒爷,这是哪位傻贝儿不觉闷呢?还是他拿您逗闷子呢?”(不觉闷:天津话,没眼力劲) 第十三章 恶客上门 德贝勒自鼻孔里冷哼一声:“人家可是拿着鼻孔看人的,觉得找上我,还是抬举了我这个老不死的,想着他好心伸手帮我一把,归齐了我还得谢谢他。一个老坦儿戴了个帽子,还真以为自己是城里人了。”这也是德贝勒自恃身份,不好在一个晚辈面前说得太难听,不然只怕早就破口大骂了。 见他这模样,徐希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是还是微笑着伸手为德贝勒再倒了一杯温酒:“好了,贝勒爷,既然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不搭理也就是了,犯不着发这么大的火,气大伤身。眼看快年节了,还是开心点好。” “主要是姓祁的说话太气人了。” 一提到姓祁的,倒是站在一旁的徐云良微微皱了皱眉头:“贝勒爷,您说的这位,该不会是祁善龙祁爷吧?” “我呸!他算个屁的爷!就是跟在日本人屁股后面转悠的一条狗!他打的那点主意我还不知道吗?”说到气性处,德贝勒也是关不住嘴了:“之前就是这孙子撺掇着我家小六子换了我那鼻烟壶的帽子,要不是我家小五胆子小怕被我发现,只怕整个壶都被他换了!” 原来如此。徐希想了一下后才开口:“贝勒爷,那老板今天递了封帖子到我家,说是要见我,过两天我约他出来见个面,到时我试试看能不能替您把那个戒面给换回来。只是戒面回来了您还得寻个工匠把它给补齐了才行。” 许是知道自己这个鼻烟壶肯定会残了,德贝勒也没了什么心情,随意挥了挥手:“哎,别说了!自打离了四九城,我哪里还认得什么好的工匠啊。光庆,你如果有熟悉的人,也一并介绍给我吧。” 寻思了一下后,徐希点头:“我这里确实是有个人选,先等我把戒面替您讨回来了再说吧。” “成,只要手艺好,工钱不在话下!”又聊了几句,德贝勒终是被徐希哄得心情好了许多,这才起身告辞了。 看着一桌狼籍,徐希无奈的摇了摇头,跟石掌柜打了声招呼,与徐云良往家走去:“云爷爷,为何刚才德贝勒一说姓祁的,您就知道是祁爷了?”说起来,这位祁爷好像与家中有些故交,但一直不是很熟络就是了。 徐云良佝偻着身子,落在徐希身后半步,轻声的说道:“这位祁爷最近也找上老爷,不过老爷没理会他。以后少爷也少跟他打交道为好。心术不正,攀权附贵,数典忘祖,说的就是这种人。” 冷不拎丁听得老管家这样说,徐希可是怔了一下神。自己从小到大都没见老管家他红过脸,眼前这又是唱哪出? 眼见徐希的脚步稍顿,老管家也明白他的想法:“少爷,这位祁爷虽然跟家里有些关系,但您以后尽量避着他吧。他做的事啊……”说到这里,他直接摇了摇头,表示不想再说了。 心知老管家不喜背后道人是非,徐希也没有再多话,只淡淡说了一句:“云爷爷,夜凉了,回吧!” 第二天晌午从施家回来后,徐希让老管家用马车将大病刚愈的父亲送回家,自己则是慢慢踱步往希夷阁走去。年底最后一场雅集已经办完几天了,眼看着小年将至,要赶在这之前盘点库房。等着小年那天关帐封库,忙了一年的大家也就可以歇上一段时间了。 刚走到希夷阁门口,就看到徐春在门内对他挤眉弄眼的,惹得他轻皱起了眉头:“又在闹什么?快年节了,你要再惹什么事端出来,回头你爷教训你可别怪我不拦着。” “哪能呢?”徐春笑着跑出门迎着他进去:“祁爷来了?” “哪个祁爷?” 徐春倒是纳闷了:“还有哪个祁爷?祁善龙呗!我看这家伙一准不打什么好主意,直接把他丢北边的栖梧轩去了,那边一个大水池子虽然不结冰,但也够他受的。” 说起来,文人雅集的地方,怎么能少了一池碧荷,一树梧桐,几丛修竹呢?这种地方在夏季倒是个纳凉养性的好去处,但是在冬天的话……对着一池残荷,吹着小北风,只怕再有什么情怀也被冻掉了吧?更别说这位祁爷压根就不是什么风雅的主了。 徐希倒是奇怪了,平日里很少与祁善龙打交道,几个月大半年也听不着什么信儿,怎么这几天接二连三的听着这位爷的消息?昨儿还听着老管家说这位爷,今儿对方竟然就找上门来了。不过,看徐春对人这态度,只怕他是知道些什么的:“上门是客,怎么可以这样招待客人?” “就他?少爷,也就是老爷不想让您知道,前儿个他跑到家里去,拿着几百大洋,就要把雅集上几位客人留下来的物件全带走。这也就是老爷脾气好,换成我,早就把他打出去了。” 前几天?前几天父亲不是因为生病闭门谢客吗?这位祁爷竟然还硬闯进去了?难怪老管家一提起这位祁爷就直摇头,原来是有这一出。 可今天又上门,他这是为哪出?徐希有点琢磨不透这位爷的心思,只能吩咐徐春:“好了,别在这里啰嗦了,陪我去会会那位祁爷吧。” “要我说,索性就直接不理他,把他冻够了,他自然也就回去了。”嘴上虽是这样说着,但却大步跟上了徐希:“少爷,你得提防点这个孙子,我怕他……” “禁言!在店里不可喧哗。”徐希一句话就把徐春要说的全给堵了回去。还好他知道自家少爷向来有主意,也就乖乖的跟在对方身后往栖梧轩走去。 刚走进栖梧轩,还没掀开厚厚的门帘,就听得里面一个大大的喷嚏打了出来,听到这个声音,徐春得意的笑了:“该!” 瞟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徐希这才打手掀开门帘走了进去:“祁爷!您这可是许久不登门了,这大冷天的,有什么事托人递个话,晚辈我不也就过去了吗?” 听到徐希的声音,祁善龙不满的开口:“你们希夷阁又不是那种小店铺,怎么火盆都舍不得多点一个?” 第十四章 一尺的高低 看着穿着一身西装的祁善龙,徐希也不在意坐下淡淡的回道:“今年店里的生意已经结束,对帐盘库之后也就歇下了。就您现在用的这个火盆,都是伙计们取暖用的。” 本想拿一下架子,没想到徐希根本不吃他这一套,要发火的祁善龙想到今天的目的,这才强压下心头之火:“今儿来,是给你们希夷阁送好处来的,我想借你们这地办个雅集,时间就在后天。到时我会请天津卫里排得上字号的大人物过来捧场,也算是给你们捧个场。” “这位爷,您大概不知道,今年希夷阁的雅集已经全部结束,已经开始盘帐入库了。”徐春怕徐希会碍着对方是长辈的面子不好回绝,所以抢先开了口。 祁善龙瞪了徐春一眼,但估计那天在他手上吃过亏,也就只敢瞪这么一眼,然后转头看向了徐希:“光庆,这接还是不接,你痛快给我回个话。如果你这边不答应,出门斜对面,还有一家新开张的,他们怕是在等着生意上门吧?” 一脸硬气的徐春没想到祁善龙竟然会拿对面钧竹轩来拿捏他们,顿时气得牙痒痒,倒是坐在一旁的徐希仍然是进来时那云淡风清的模样:“祁爷,您这要求着实让光庆有些为难。一来希夷阁最后一场雅集确实已经结束,二来,您也没说明您要办的是什么样的雅集,仓促之间如果准备不周也坏了您的兴致不是?” 听出了徐希话里拒绝的意思,祁善龙直接站了起来:“如果是这样,那我可就真出门找钧竹轩了。到时候外面传出来,说你希夷阁接不下来的活,被钧竹轩接去了,可就好笑了。” 徐希正想开口直接回了对方,可是莫名的,昨天韩喜来的话就出现在了脑海中:“徐少爷,有句话搁您这儿,说得不就能值当一尺的高低。” 突然之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希夷阁与钧竹轩之间,争的不就是这一尺的高低吗?所以,韩喜来早就知道祁善龙在谋划什么? 想明白了这一点后,徐希站了起来:“祁爷,要接您这雅集也不是不可以,但有两件事还望您清楚。” 见徐希松了口,祁善龙也乐了,说话也变得客气起来:“得,您说!” “第一件,希夷阁是开门做生意,所以这办雅集包场的费用不能少。”看到对方急了眼,徐希根本不容他开口继续说道:“就算您拿到对面钧竹轩去,我相信他也不会少您一个大子。这是规矩,要在这天津卫戳下堂口,他就得守这个规矩。否则,他刚接下来这桩生意,明儿就有商会的人上门让他关张,这点您是清楚明白的。” 本来还想说什么,听到最后这一点,祁善龙虽然心有不甘,却不得不咽下这口气:“行,我知道了,这些钱,就按你们的规矩走。还有一件事呢?” “这第二件嘛,您要办什么样的雅集,有什么样的要求,您得细细的说清楚了,这样我才好交待下面人去办。” 总算是不需要要自己再花钱,祁善龙也松了一口气:“不需要太花钱的,就中间归置一个大台子,到时我有七件宝贝要请大家过目鉴定。等鉴定完也就没啥事了。” 猛听得七这个数字,徐希眉头又轻轻的皱了一下,但他还是点头:“成!这个简单,还有什么要求吗?” “没了,就这些。铺个台子不需要另外加钱吧?告诉你,所有的帐,我都要过目的,你可别指望从我手里多抠出一个大子来。” 祁善龙这死抠的模样惹得徐春不由得翻了个白眼:“这位爷您放心,咱希夷阁是老招牌了,所有都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绝对不多收您一个大子。” 虽然心疼,但是这些钱背后有人出,最多也就是自个赚的钱少一点而已,祁善龙倒也不至于不能接受,板着个脸拿起自己的文明杖哼了一声,起身离开了。徐希见状开口:“徐春,替我送送祁爷。”得了徐希这句客套话,不知为何,祁善龙的脚步反倒是变得快了些许。 过了一会儿,就看到徐春神清气爽的跑了过来:“少爷,我把祁爷送走了。” “嗯,到底是客人,没失了礼数吧?” 看着徐希硬板着一张脸,徐春咧嘴笑了:“放心,我好好的把他请出门的,只是门外小栓子刚好他们在玩瓷珠儿,祁爷不小心踩着瓷珠儿,直接摔了个大马趴。对了,少爷,我瞅着这孙子好像不地道啊,被我们挤兑成这样,还在掌柜那边把办雅集的钱给交了。” 赶走了这样的恶客,徐希倒是不在意祁善龙摔的这一跤是小孩子玩瓷珠儿闹的还是徐春故意弄的:“把你爷叫过来。” “少爷,我进来了。”说话间,老管家已经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刚才回来的路上,看到祁爷这一路骂骂咧咧的过去了,他这是……”刚才他送徐文柏回家里,倒是错过了一出好戏。 不用徐希开口,徐春三两下就将刚才发生的事告诉了老管家。老管家听后皱紧了眉头:“少爷是在担心?” “这些年,日本人收走了我们不少好东西了。最近这位祁爷这样高调,怕不是什么好兆头。”徐希心中担心的是这个。他可没忘了德贝勒昨儿晚上说的,姓祁的现在可是跟着日本人的。 徐春听了倒是不在意:“少爷,你怕什么?我们不乐意,他们还能强买不成?这里可不是他们的日租界。” 面对这个脑袋里像是少根筋一样的家伙,徐希和老管家都不由得摇了摇头。这件事,怕是没有这么简单:“少爷,您还是跟老爷说说这件事,听听他的意见吧。” 老管家的建议让徐希点了点头:“嗯,我也有些事……要跟父亲说一下。”昨天晚上回家太晚,他就没有去打扰父亲休息,今天一直转来转去的,也没功夫提起韩喜来说的这件事。 现在看来,是要回去一趟了,徐春转身叮嘱:“徐春,你好好跟胡掌柜的学习店里的事情,不许再胡闹,不然我就打发你回南边老家去。” 别看徐春平时闹腾得厉害,徐希真的板起脸来,他心里还是会发怵,赶紧的躬身应道:“是,少爷。” 又叮嘱了胡掌柜几句,徐希这才和老管家匆匆的回了家里。 第十五章 山雨欲来 仍旧是在书房里,正在临着文同先生墨竹图的徐文柏听了徐希的话后,手中的笔稍顿,然后一边继续一边问徐希:“你有什么打算?” 回来的路上,徐希也仔细的想过,面对父亲的询问,他恭敬的回答道:“祁爷要办的这个雅集……我以为父亲还是以养病为由,暂时不要出面比较好。” 这些事交给他这个刚入行的小辈来操办,只要场面上不出什么大岔子基本也就可以了。而且徐文柏在背后观察着,发现什么不对,还可以让徐春帮着递话指导他。 徐文柏这时临完了最后一笔,将毛笔放下后,退后一步仔细端详了一下自己临摹的墨竹图,稍稍点头:“还行!”只是这句还行到底是给他自己临的画,还是在称赞徐希刚才的主意呢? 一旁的徐希笑着直起了腰,站在书桌旁看着:“文与可先生的墨竹以浓墨为面,淡墨为背,画风写实而细腻。父亲虽在笔力上稍逊,但已有八九分与可先生的模样了。” “八九分啊……”徐文柏意味深长的发出了一声感叹:“如果……拿着我的画和文同先生的画出去发卖,你说会有多少人上当?” 突然听到父亲这样发问,徐希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平素父亲最讨厌这种行为,认为赝品就是赝品,不可与真品相提并论:“这……唬弄外行人倒是可以,但内行人只怕看仔细了还是能分辨得出吧?” 儿子的话让徐文柏笑了,用湿毛巾擦了擦手,对他说道:“你把这张画收起来放到你房间去吧。这两天多看看,或许能看出些什么来。” 徐希一头雾水,完全弄不明白自己父亲为什么会这样说,但他还是乖乖收好了画,退出了书房。 仍旧留在书房里的老管家对着徐文柏拱了拱手:“老爷,少爷毕竟还年轻,能体会出韩爷话里的第一层意思,已经是很不错了。” 徐云良却是摇了摇头:“还是历练太少了。人家韩爷都说得那么明白了,他却没听懂。对了,今天让你给韩爷送去的谢礼,你送到了吗?” “回老爷,已经送过去了。说是昨儿听韩爷说芝兰斋的点心难买,今儿特意赶早让徐春排队去买的,为的就是孝敬他。”老管家微笑着说道:“韩爷打开点心盒子后很是满意。” 见事情安排妥当了,徐文柏也不再多说,只挥了挥手示意老管家退下:“这两天,您多费心陪着光庆,指点他一下。” “应该的。” 等大家都退下后,徐文柏看着桌上文同的真迹不由得感叹道:“山雨欲来啊!” 就在徐家纠结祁善龙这件事时,纪敏也刚好客气的将祁善龙送出了门外:“这件事劳祁爷费心了。如果真能帮我钧竹轩提了这一尺高度,嘉泽感恩于心,必将厚报。” 得了纪敏这句话,祁善龙笑得咧开了嘴,对他点了点头:“你比对面那小子上道多了,早知道我就先来你们钧竹轩了,还白搭了我那么多大洋。” “有付出,就肯定会有回报。祁爷敢攒这个局,肯定少不了好处,不然祁爷怎么担得起落地成局的大名呢?”纪敏脸上带着些许恭敬与钦佩的目光看着对方:“都说先父与祁爷有故,嘉泽初到天津卫,还要请祁爷多提点才是。” 被纪敏捧得有些飘飘然的祁善龙得意的点头:“好说好说!只要你跟着祁爷我,包你吃香的喝辣的。”眼瞅着时间不早了,祁善龙还有不少事要办,哪怕很享受这被人吹捧的滋味,也不得不抬手告辞:“纪老板留步,我们后天不见不散。” “自当如此。晚辈恭候祁爷大驾!”抬手抱拳,送走了祁善龙,转身进了店后,纪敏的脸立马就沉了下来:“纪伯,麻烦您到天津城故交里打探一下,看看这位祁爷唱的是哪出。” 纪博应了一声,马上吩咐门房套马,赶着出去打听消息去了。纪敏回了暖阁里,四喜马上递过来一个手捂子:“肚子疼了吧?早就提醒过你了,让你这几天少操点心,乖乖呆在家里别出去。你倒好,这还跟姓祁的搅合在一起了,后天还要出去打擂台。到时我看你下不下得了床!” 话虽然是这样说着,可是四喜手中的活计也没停下来,先将纪敏的鞋子脱了,扶着她半倚在炕上,取来一个紫铜的汤婆子放到了她的脚下暖着,又转身将烧着银丝菊花炭的火盆挪得近了些许。 看着她忙完这些,纪敏倒是笑了:“四喜,还是你对我最好。” “少在这里捡好听的说,真疼我就把自个身体养好了。省得我天天被人笑是通铺丫头。”四喜板着脸教训完后担心的看着她:“少爷,你明明知道姓祁的不是什么好人,为什么要应承他的事呀?” 见四喜这担心的模样,纪敏笑着伸手拍了拍炕,示意她坐下聊天:“我就是要看看,姓祁的到底有什么水平,当初可以把我爸骗得那么惨。” 按说不管是自家老爸也好,希夷阁的徐老爷也好,应该都不是那么好骗的人,可两家却偏偏被骗得团团转。这件事,不是太奇怪了吗?而且从今天姓祁的情况来看,这根本就是个傻贝儿,怎么可能骗得了两个当家的? 除非,他的身后还有人! 第二天晌午刚过,徐希没有等来祁善龙,心中有些不悦,打发徐春去寻他。按希夷阁的规矩,如果要在希夷阁展示宝贝,必定先过了希夷阁东家与大小掌柜的关。总不能叫了一群台面上的人物过来,结果展出来的却是寻常街边能见的或是假的物件吧?就算办雅集的人丢得起这张脸,希夷阁也不愿意抹黑了自家招牌。 明天都要办雅集了,祁善龙还没有把他的物件带过来,这徐春也出去一个多时辰没回来,徐希心中不免有些不满:“胡掌柜,昨儿您有跟祁爷把店里的规矩说清楚吧?” “回少爷,昨儿我是有跟祁爷说规矩,可是徐春这小子咋咋呼呼的拖着他要走,我也不知道他听清楚没有。”要说胡掌柜也拿徐春没办法。这小子犯起混来,也就只有老爷制得住他。 第十六章 到底是为哪般 两人正说着,徐春气呼呼的跑了进来:“少爷,我逮着祁善龙那孙子了,这家伙咬死了明天才肯带物件过来。而且他还说了,他发的帖子里也跟客人们说了,明儿的雅集与希夷阁无关,他就是借希夷阁的地盘与大家共同赏宝而已。” 说到这里,徐春伸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子:“我不放心,特意去打听了一下,德贝勒那边也收了他的帖子,帖子上确实是这样写的。你说这孙子到底是唱的哪出啊?”原来他出去这一趟一个多时辰是忙这个去了。 唱的哪出?徐希也很想知道,可看着眼前布置的会客之所,他也有些头疼,这祁善龙不把物件带过来也就算了,可是连物件大小也不说,难不成明天就这样直接摆在桌上让其它客人观赏吗:“你问了他明天要展出的物件有多大了吗?” 还算好,虽然徐春平日里大大咧咧的,但对店里的事情总算还是清楚的,听到徐希这样问,他赶紧的点头:“问过了,他说不大,就……”说话间,他用手指头比了一下:“就一个大拇指大小。要我们在台上摆七个可以展示这物件大小的台子就可以了。” 这倒不是难事,徐希转头看了跟在身边的胡掌柜一眼,胡掌柜弯腰道:“少爷放心,我马上去准备。” “有劳胡掌柜了。”徐希在一旁等着胡掌柜他们布置时,又想到了一件事,一边倒水递给徐春一边问:“徐春,你打听了明天有哪些人要来吗?” 徐春接过茶想要灌,被徐希瞪了一眼,他这才坐下啜了一口:“问了德贝勒一嘴,他说他知道的不多,除了像施家老太公那种身份地位的人外,姓祁的基本都递了帖子。冲着咱希夷阁的招牌,明天要来的人好像不少。少爷,今儿这场子,只怕还得往宽敞里布置。” 正在一旁忙碌的胡掌柜一听伸手敲了徐春一下:“小混蛋,知道了不早说,还得少爷问你才开口。不知道我现在忙着吗?”说完,他又开始指挥着伙计们忙碌起来,刚才厅内椅子摆的是十二花神迎客座,现在听徐希这么一说,最少得改成二十四诸天光明阵才能应对来客的人数。 虽然说场子要往宽敞里布置,徐希倒也不用操心,希夷阁的场地够,大的雅集也不是没办过,胡掌柜是店里的老人了,自然知道要怎么处理。只是这祁善龙说的七个物件也不是什么大物件,特意办个雅集叫这么多人来看七个这么小的物件,为的是什么?是要向世人昭告什么吗? 在他的记忆里,这位祁爷似乎有近十年没怎么登门了,原来和家里的关系不算亲近,但也不至于太差,偶尔年节里还有些走动。可是差不多十年前,他就像是受了刺激一样,性格风评一夜之间全转了,来家里的次数也变少了,现在唱这一出,到底是为哪般? 想不通,哪怕有韩喜来说的狸猫换太子,以及天波府平辽国这两出戏,他也没办法联系到这件事上来。可是看昨天父亲那模样,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平日里徐希总以为自己的水平虽然不至于超越父亲,但从小耳濡目染的,应该也和父亲差不太多了,现在看来,自己还是缺少了历练。 就在徐希发呆之时,东门外慈航胡同一个小巷子里,祁善龙将一个伙计堵到了墙尽头:“宝山,我今个就跟你把话挑明了。你家老爷是跟着谁混的你自己心里最清楚。现在上面要这个物件,要是明儿你不把它弄出来,只要一句话,你小子除了死路一条,你觉着还有什么路给你选?” “祁爷,求求你放过我吧!这事如果让我们家老爷知道肯定会打死我的。我……我是真的不能这样做!” 眼见这家伙油盐不进,祁善龙也没了耐心,直接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借据:“行,那我呆会就回了上面那位爷,直接让宝局的人到府上讨债!我记着你们家那位爷最讨厌的……就是这个赌字吧?” 一听祁善龙的话,宝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趴着他的裤脚哭了出来:“祁爷,求求您发发慈悲,给我条活路吧!我进宝局的事,绝对不能让我家爷知道啊!我求求您了!” 一脚将伙计踹开,祁善龙冷哼一声:“别说我不讲情面。明儿东西拿出来了,这几份借据就全烧了,另外再给你十块大洋,你麻溜的逃出天津卫自己谋个营生,总比你一直呆在别人家里当奴才要好吧?这事就这么定了,如果明天我看不到东西,宝局那几位能冲到府上把你拖出来油炸了,你信不信?”说完,他一抖衣摆,直接转身走了。 出了慈航胡同,绕到糖房后面,刚才还嚣张的祁善龙马上躬着腰来到了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前。看到车窗摇了下来,他的腰弯得更低了:“先生,事情办妥了。” “最近你已经办砸了很多事,希望这件事不要再让我失望。不然……后果你知道的。”说完,轿车里的人抬了抬带着白手套的手,车窗马上摇了上去,车也随之发动离开了。 留在寒风中被吓出一身冷汗的祁善龙看到汽车离开甚至都不敢伸直自己的腰:“宝山你这混小子最好给我识相,不然不用别人,老子都要把你油炸了!” 转眼间已经第二天清晨,希夷阁的伙计打扫完自家门前的街面,洒水去了路面的灰尘,这才由迎门的伙计站在了门口等待客人们的光临。 至于徐希则是早早的起来,直接与老管家到店里用的早膳。瞅着时辰差不多了,他放下影青茶盏:“云爷爷,我父亲今天真的不过来了吗?” “少爷,老爷吩咐了,今天的场面就交给少爷您应付了。这些您迟早是要面对的。” 正说着,外面传来了迎门伙计的声音:“贵客那老板到!有请您脚下高升!” 第十七章 爷不伺候了 听到这声,徐希和老管家也从一旁的房间赶了出来,见着穿西装的那老板,徐希抬手就是一个平头揖作了下去:“那老板早来了?里面请,已经给您预备好座,格雷伯爵茶也为您备好了。” 那老板怔了一下,用他手中的文明杖顶了顶头上的礼帽,稍点头就当是打过招呼:“光庆有心了。”这些年,他在不列颠学习,早就习惯了喝英式下午茶,没成想徐希连这一点也照顾到了。 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来的是最早的一个,那老板走近了一步,凑过去对徐希说道:“光庆,今天雅集后不知道有没有空?我有件事想麻烦一下你。” 想到前天收到的那老板发的拜贴,徐希点头:“没问题,那老板有事尽管吩咐。来,您里面请!” 如此迎来了二十多位客人后,身为雅集主人的祁善龙却还迟迟未现身,发现这一点后,在座的人脸色都开始有些难看。 徐希让人再奉上一轮热茶,笑着对众人揖了一礼:“在座的诸位都是光庆的长辈,虽然说是接了祁爷的帖子过来,但如果真的祁爷俗事缠身失了约,小子也斗胆请各位长辈们今日宽坐些时辰,容小辈好好伺候各位,就当是给各位长辈拜早年了。” 最先开口的还是德贝勒,他指着桌上七个还空着的圆型紫檀木底座说道:“别说我们,光庆你也被祁善龙那小子坑了吧?看这架势,怕是他今天要拿出来现宝的物件也没送过来是吗?我说你家也是倒霉,怎么跟这么个碎催沾亲带故的。” 苦笑了一声,徐希对德贝勒拱了拱手:“贝勒爷您明鉴。昨儿是催人找祁爷拿物件来着,结果他硬生生给推了,说是雅集是他个人的事,只是问我家借了个地方而已。长辈发话,小子实在是……” “我呸他个屁长辈!有长辈是他这样事做事吗?”德贝勒估计是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一时气不顺,站了起来:“这时辰也过了,谁爱等谁等,爷我是不伺候了。” 就在德贝勒抬腿要走时,外面终是传来了迎门伙计的声音:“贵客祁爷到!贵客纪老板到!” 祁善龙来了?听到这一声,在座的各位忍不住往门口看去,发现祁善龙带着一个小厮,和纪敏一前一后的进来了。 “祁爷,您可算是来了。再不来,大伙可都要在这吃午饭了。”一看到祁善龙,德贝勒这气就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开口挤兑起来。 祁善龙根本不在乎他的话,直接越过他来到了长桌前,对着诸位客人拱了拱手:“今天请诸位来,其实是祁某最近收了七个物件,这七个物件似乎都来自一件宝贝,祁某有些拿不准,再加最近钧竹轩与希夷阁不是吵着要打擂台吗?所以我就特意摆下这么个阵势,想让两家好好帮我看看这七个物件是真是假。谁先鉴定出真的,谁就赢,大家以为如何?” 猛的听祁善龙这么一说,徐希的眉头皱了起来:“祁爷,您这事做得似乎有些不妥当。当初您说的是借希夷阁的地方办个观宝的雅集,可没说过要摆擂台。” 这眼瞅着快要过年了,真这么一比,谁输谁赢不都是心中添堵吗?这祁善龙还真是存心不想让别人过个好年了。想到这里,徐希心中更是不悦。 进来后一直很安静的纪敏在这空当却突然开口了:“徐公子,当初您不是放话,说只要是公平对赌,希夷阁随时奉陪吗?今儿我钧竹轩舍得这一尺高低,怎么您希夷阁倒是不敢接招了?” 本来还想着给钧竹轩留些面子,没想到纪敏这会子还上赶着要往前冲,要不是不合店里的规矩,徐希还真想一口应下来。他强压了心中的不悦:“纪老板如果有心比试,我们大可以再约时间。但现在是我希夷阁正常生意的时间,您唱这一出,是要来砸场子吗?这样不合规矩的事传了出去……只怕对您的名声也不太好吧?” 两家要比斗,说的是可以随时挑时间,但也不能挑在别人家做生意的时候,不然对家每次做生意,这边就要冲过去比斗一番,这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纪敏也不是省油的灯,嘴角微挑:“不好意思,我今儿是受祁爷的邀请过来的,不是自己主动找上门的。您说的这规矩呀,还真用不到我头上。” 不等徐希开口,祁善龙直接抢过了话头:“光庆啊,你们希夷阁办雅集可是有规矩的,客人的要求只要是在你们能力范围内,都会全力满足。这办雅集的钱,我可是都给足了,怎么?让你帮我鉴定几个物件就不行了?是不是我还要再另外付你鉴定费啊?” “姓祁的,你少在那里挤兑人家晚辈。看着你和纪老板一起进来的,谁知道你们两个有没有事先串通好来坑人家?”还是德贝勒看不下去,直接开口跟祁善龙对上了。上次纪敏行事就不地道,这次他当然不会再站在那一边。 得了他这句话,纪敏的脸也沉了下来:“贝勒爷,有道是开门做生意,讲究的是一个诚信。如果我纪敏连这一点也做不到,那也用不着拿着钧竹轩的招牌回来开店了。” 眼见着这场面上,火药味浓了起来,祁善龙赶紧的打圆场:“好了好了,就是个比试,至于吵起来吗?光庆,不是我说你,一个雅集办得能让客人吵起来,这事在你父亲手里可从来没有过。” 听了这句话,徐希心里也有些不痛快:“成,既然祁爷和纪爷您二位有这个雅兴,那在下就陪二位玩一把,只是做人留一线,今天这场比试是祁爷您提出来的,哪怕纪爷和我分出了高低,也与两家店无关。眼看快年节,我不想让大家没了过年的心情。”末了说到这句话,他的目光还瞟了纪敏一眼。 纪敏正准备回嘴,却被祁善龙拦了下来:“成!就这么着了。”说完,他挥手让随从打开拎着的箱子,将七个一模一样的锦盒摆到了桌面上:“光庆,别说当叔的不照顾你。这七个盒子一模一样,你让人来摆吧,这桌子一边三个,顶头那边再摆一个。谁先鉴定出真的,谁赢。怎么样?” 第十八章 行家出手 徐希犹豫了一下后,按祁善龙的说法,除了比实力还得拼一个运气才行。他想清楚后对着纪敏拱了拱手:“纪老板,这里麻烦您的掌柜露一手吧。”他这一来等于把主动权交到了对方的手中,用的还是考究对方手下能力的说辞。在座的诸位听后都不由得在心中高看了他一眼。 纪敏有些意外的瞟了他一眼,但最后也没反对,对着身边的纪博说道:“纪伯,麻烦您露一手吧。别让人看低了我们钧竹轩。” “少爷放心,老身省得。”纪博走到桌前,将七个盒子依次摆开,从袖笼里抽出一条手巾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后,这才开始伸手打乱所有盒子的顺序,手法之快,之利索,让一旁的胡掌柜眼睛都不由得亮了起来。 等纪博调好了顺序之后,也没解开眼上的手巾,直接拿着盒子就这样蒙眼依次走到七个紫檀木底座前将它们摆手。待放好最后一个,他这才伸手解开手巾,让出位置来。 大家看到七个锦盒规矩的呆在了底座的正中央时,哪怕对钧竹轩之前的行为有些不满意,这时也不由得鼓起掌来。 本以为比试就要开始,可是祁善龙在这关头又叫停了,他这行为惹得大家很是不满:“我说祁爷,您今儿要是再不开始,我们是不是得在希夷阁吃晚饭了?合着您家就您一个人,有事没事都您办了,我们这些人也活该陪着你是不是?” 祁善龙看到大家都不乐意了,赶紧的拱了拱手,弯腰道:“今儿确实是我办事拖沓了点,不过大家既然肯来,肯定是想看些精彩的东西。咱好饭不怕晚,诸位再稍等一会,再稍等一会就成了。”说完,他对着德贝勒行了一礼:“德贝勒,还得问您借一物件。您带了吗?” 德贝勒看了他一眼后,眼里是满满的不信任:“物件我是带了,但是,你不能过手。光庆,嘉泽,你们两个过来。” 不明白德贝勒这是唱哪出,但是徐希和纪敏都走了过来:“贝勒爷,您吩咐。” 德贝勒的右手一翻,他那个放心尖尖上的鼻烟壶就出现在他手心上:“两位都看仔细了,这就是我的翡翠鼻烟壶。看仔细看清楚罗。” 看着德贝勒手中的鼻烟壶,徐希心中有些疑惑,多打量了两眼后,忍不住转头看向了那老板。看见那老板像是没事一样坐在那里慢慢的啜着他那伯爵红茶。眼前这模样倒是让他困惑了。 这时德贝勒已经收了自己的鼻烟壶:“成了,祁爷,他们二位看也看了,您该亮您的宝贝物件了吧?” 祁善龙点头,伸手点了两名在一旁侍候的丫环:“你们两个过来,一人站一边,我说开始,你们就开始揭开这锦盒的盖子,最后这一个就我来揭。看看谁先鉴出真的物件来。” 有这句话,徐希和纪敏赶紧一左一右的站在了桌边。听得祁善龙一句:“开始!”侍候的丫环立马揭开了锦盒里的盖子,一个翡翠鼻烟壶帽立马出现在了徐希的眼前。 看到这壶帽,徐希怔了一下,不过他认真一看马上冷静了下来。眼前这个壶帽虽然也是翡翠的,可是明显种水不够。他没有再多看一眼,转头往第二个走去:“假的!” “假的!”纪敏的声音与他几乎是同时响起,也正往第二个走去,看样子,他的速度也不慢。 第二个仍然是鼻烟壶帽,不过一看光泽,徐希脚步都没有停直接往第三个走去:“假的!”。那边纪敏的脚步同样没有停:“假的!”这速度竟还有点赶着他的感觉了。 第三个鼻烟壶帽是透明的了,这光泽也对,但是里面却多了一道隐隐的絮,看了这个,徐希的目光转向了祁善龙面前那一个,开口说道:“这个也是假的。” “假的!”纪敏与徐希同时鉴完了第三个,目光也落在了祁善龙面前的壶帽上。 不等徐希和纪敏两个人开口,祁善龙已经一把抓起了面前的鼻烟壶帽:“既然那六个都是假的,那这个就肯定是真的了。” 徐希看着他略有些紧张的表情说道:“祁爷,不好意思,您那个帽子,也是……” “假的!”纪敏突然接过了话头,直接说道:“祁爷,您手中那个也是假的。” 本来以为纪敏会和自己一边,没想到他却直接拆自己的台子:“胡说!这明明是真的。” 纪敏摇着头,正准备说什么,徐希这时也先开口了:“德贝勒那个鼻烟壶虽然瞅着像是透明的料器壶,但其实是一块透明的翡翠料,但料子其实有点偏很淡的蓝色,所以不知根底,没上手的,都不会把它往翡翠上想。祁爷,您手中这个帽子也是透明的,但色可不正。” “贝勒爷手中的壶应该是有些年头了,而且主人很喜欢,会经常拿在手上把玩,壶身光华内敛,温润。但是祁爷您手里那个帽可是冒着贼光。估计着,出来也就半个月光景不到吧?”纪敏说完这句,用挑衅的目光看着徐希。 面对纪敏的挑衅,徐希却并不放在心上,而是将目光转向了祁善龙:“祁爷,虽然说是您付钱,我们出场地,但我希夷阁也有希夷阁的规矩,在这办雅集,除了对您负责,我们也同样的要对来的贵客负责。今儿您要是不拿出点像样的东西来压堂……只怕以后您就再难踏进我希夷阁的门了。” 面对咄咄逼人的徐希和面色不善的众人,祁善龙也有些慌了神,他将求助的目光转向了那老板,嗫嗫着正准备开口,却瞥见那老板直接将目光转向了别处。 就在徐希抬手示意,准备让徐春赶人时,迎门伙计匆匆的赶了过来:“少爷,有一位客人拿着祁爷的请帖要进来。” 有请贴自然可以进来,像这种拿着请帖还将客人拒在门外的事情,在希夷阁还从来没有发生过,徐希的脸一下沉了下来:“上门即是客,人家拿了请帖,为什么不小心请进来?” “少爷,这位客人……是日本人,说是叫桥本佐夫。” 第十九章 希夷阁的规矩 一听到是桥本,徐希还没有反应过来,祁善龙却像是得救了一般,就差点没跳起来:“我请的,我请的!这位是我的客人!赶紧的,将他请过来!” 就在祁善龙说话间,徐希心中已经有了计较:“祁爷,现在连您能不能继续呆在这里还是另外一说,就别说您请的这位贵客了。您啊,这边请吧!徐春,替我好好送送祁爷!” “得咧!少爷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的恭送祁爷离店的。”徐春这小子坏笑着朝祁善龙走了过去。从开始祁善龙提出让希夷阁与钧竹轩比斗时,他就看这家伙不爽,现在有了机会,自然是不会放过。 眼见徐春朝自己走了过来,祁善龙吓得连连后退:“你别过来!光庆,我带了东西,我带了东西,只要我拿出东西来就没有坏了规矩是不是?我的东西在桥本先生身上,你让他进来,让他进来马上就可以看到了。” 有了他这一句话,徐希倒是不好翻脸赶人了,他只能伸手阻了徐春:“祁爷,您最好说的是实话,不然的话……只怕就不是这希夷阁以后您来不得这么简单了。”希夷阁每年孝敬王杆子那么多大洋也不是白花的,别的不说,让海河里多一两具漂子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可眼前,雅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哪怕是为了希夷阁的名声,他也不得不继续下去,但店里的规矩也不能坏…… 一旁的老管家看到他纠结的模样,轻叹了一口气沉身吩咐迎门伙计:“带客人进来。” “可是……”希夷阁的规矩就是不与洋人做生意。如果放了桥本进来,只怕就真的坏了规矩了。 终于想明白的徐希恨恨的瞪了祁善龙一眼:“我们应承祁爷在前,带客人进来。事后我自会去老爷处领罚!” 有了徐希这句话后,迎门的伙计这才赶紧的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将一名身穿西装的男人和他的随从迎了进来。 只看到这个男人,徐希的眉头就皱了起来。眼前这人明显不是这个圈子里的,身上有着浓厚的军人气息,就连他所谓的随从,只怕也是军人出身。像这样的人,希夷阁向来是能不打交道,就不打交道的,却没想到,今天因为祁善龙而招惹上了他们。 想到这里,他转头看向祁善龙的目光变得更加不善。但本来还在担心害怕的祁善龙在看到桥本后,马上就变得无所畏惧一般,甚至笑着迎了过去:“桥本先生,您终于来了。” 面对他伸出去的手,桥本根本就不理会,直接走过去,站到了桌前的主位上。在扫了一眼桌上七个壶帽后,他冷哼一声:“就这些东西也好意思拿来现眼,祁桑,你越来越让我失望了。” 被桥本这样当面拆台,换一个人只怕就要发脾气了,可是祁善龙却根本不在意,嘿嘿笑着,弯着腰站到了桥本的身边:“有我这样的木椟在前,桥本先生您的珠玉才能更加的光彩夺目呀。” 桥本没有理会祁善龙,目光转向了在场的众人,发现他们脸上不屑的表情后,对着身边的人点了点头。身边的随从马上从手提箱里取出了一个小盒子:“先生!” 拿到盒子,桥本并没有急着打开,而是看着大家,慢条斯理的说道:“最近我得到了一件宝贝,想与诸君分享。按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有宝不宣,如锦衣夜行,所以今天才拜托了祁先生替我组织了这个雅集。现在看来……” 说到这里,他看着大家不耐烦的表情后,脸上出现了一抹嘲讽的笑意:“诸君对于祁先生准备的惊喜并不满意,既然如此,那就由我来吧。” “桥本先生是吗?请您稍等片刻!”一直安静的站在一边的徐希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如果这个桥本只是祁善龙的客人,他还可以忍受一二,谁叫他之前没问对方要客人名录呢? 但现在听桥本的意思,他才是这雅集的主人,祁善龙只是替他办事的,徐希就不能忍了:“徐春,找个人,把祁爷给丢出去!” 敢坏他家希夷阁的规矩,也就怪不得他翻脸不认人了。 徐春早就等着这句话了,直接和迎门的伙计一起,一左一右的架住了祁善龙,也不管他如何挣扎,就直接像是拖一条死狗般的把他拖出去。 有道是打狗还得看主人,桥本已经说了祁善龙是他的人,徐希现在当着他的面赶人,这是摆明了不给他面子打他的脸了:“住手!” 可惜的是,这里不是他的地盘,虽然他喊了住手,但只要徐希没开口,徐云良没开口,徐春他们就不用理会,直接将大呼小叫的祁善龙往门外拖去:“祁爷,走您!” 眼见伙计不听自己的话,桥本生气的走到了徐希的面前:“你们希夷阁就是这样做生意的吗?竟然把主顾直接给赶出去?” “这位……”徐希打量了一下对方,这才略低头俯视着他开口道:“这位桥本先生,祁先生坏了我希夷阁的规矩,姑念在他曾经与家中有旧,又是初犯,所以这才将他请出去。不信您到天津卫打听打听,这些年里,被我们希夷阁赶出去的人……还在少数吗?” 也是今天被祁善龙这么摆了一道,徐希心里不舒服,所以说起话来,不再像之前那样客气。 或许是被徐希这样俯视着,感觉有些不舒服,桥本往后退了一步,可这样一来,他的气势明显就输了一截:“你们希夷阁的规矩?什么规矩?” “希夷阁自开业起,做的就是祖宗文化的传承与赏析。所以,店内不接待任何番邦人士。如果桥本先生您现在愿意放弃您日本的国籍入我中华为民,您可以站在这里,祁先生也可以被请回来。现在……您请吧!”说完,徐希已经不客气的伸手一引,竟然是连桥本也要驱逐了。 桥本有些不置信的看着徐希:“你要赶我走?” 第二十章 鉴宝的规矩 “不,念在桥本先生您是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这样遗憾的事情,所以我在礼貌客气的,请您离开。”换成一个中国人,只怕徐希会更含蓄,直接端茶送客,但对于桥本这种人,他怕这样做了对方根本看不懂。 这时桥本的脸色已经非常的不好看了:“年轻人,我建议你搞清楚现在的情况。现在的中国,可不是以前的中国了。” 听到这句话,徐希冷笑一声:“现在的中国,的确不是以前的中国了。但现在您站的地界,是我中华民国的地界,还容不得您在这里……” 看到两人针锋相对,徐希快要说出难听的话,那老板突然开口了:“光庆,来者是客!桥本先生只是不知道希夷阁的规矩,所以才会发生这种事情。既然将人请了进来,就让他把话说完吧。更何况,今天来这么多客人,不就是为了他手中那件宝贝吗?” 这时德贝勒也开口了:“光庆……让我看看他手中的物件吧。我也想知道,他手中的,是不是真的。” 接连着几位长辈开口,徐希倒也不好再继续赶人,可希夷阁的规矩摆在面前,他也不能够轻易的让雅集继续下去。就在他犹豫之时,老管家开口了:“少爷,客人已经请进来了,就让他把东西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吧。后面的事……我们再处理好了。” 眼见事以至此,徐希也不好再强行赶人,只能是生气的一拂袖,坐回了自己的位置。这是纪敏也不紧不慢的跟在他身后,坐到了他的身侧:“没想到,徐公子性格如此刚烈。倒是让小弟另眼相看了。” 对于这位与祁善龙同来的同行,徐希也没什么好脸色:“只怕纪老板也是在等着看这出好戏吧?” 纪敏一挑眉,张了张嘴,却被纪博的眼神阻止了,他惺惺的闭了嘴,转头看向了还站在桌面的桥本。 怕事情再节外生枝,桥本也不再跟大家绕弯子,直接将手中的锦盒打开,将一枚透明的鼻烟壶帽拿在了手上:“今天要拿给大家看的,就是这件宝物。” 哪怕之前心中已经猜测到了什么,在看到这个鼻烟壶帽时,德贝勒和那老板两个人都还是忍不住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怎么可能?” 看到他们两个的模样,徐希还没说什么,纪敏倒是在一旁嗤笑了一句:“狗咬狗。” 桌前的桥本根本不在乎台下众人的表情与反应,他只是举着这个鼻烟壶帽说道:“这是我无意中得到的一个鼻烟壶帽,粗看像是玻璃,但入手感觉不对,我特意找人鉴定过,这是一枚无色翡翠琢磨而成。知道诸位对于中国珍宝向来熟悉和喜爱,所以今天特意召集大家过来,就是为了展示给诸君品鉴。” “光庆!光庆,你快过来!”德贝勒着急的喊着,引得徐希不得不起身紧步来到了他的面前:“贝勒爷,您别紧张,想想刚才那七个。” 有了这句话,德贝勒才稍稍放松了一点:“你,过去帮我看看,看看是不是那……” “贝勒爷!”徐希突然失礼的打断了德贝勒的话,伸手扶着他的同时,在他的手臂上轻轻拍了下:“交给我来处理,好吗?” 看着徐希的表情,德贝勒这会终于是冷静了下来,他点了点头:“哎,好!交给你了!” 扶着德贝勒坐下后,徐希转身看向了桥本:“桥本先生,按雅集的规矩,如果要展示宝贝,就要先说明宝贝从何而来。毕竟宝贝再好,如果是掘人坟墓,盗人家财而来,这宝贝也会污了大家的眼睛。” 本以为,只要自己拿出这件东西,就可以震慑众人,从而进行下一步计划,却没想到徐希又来横插一手,桥本不由得怒了:“你们怎么这么多规矩?” “中华文化源远流长,上下五千年历史从未断代,靠的就是这规矩,行走坐卧有规矩,穿衣吃饭有规矩,每个行业有每个行业的规矩。对我们来说,规矩就是生存之道,无规矩不成方圆。所以,在这里,也要劳烦桥本先生您按规矩来。不然,今天您这宝贝,我们怕是品鉴不得!纪老板,我说得对吗?” 见徐希转身就把自己拉下水,纪敏虽然有些不悦,但还是站起来点了点头:“雅集鉴宝的规矩,不鉴来历不明之物。”说完,他又重新坐了下来。 听纪敏说完这一句,徐希微笑着对桥本拱了拱手:“所以,桥本先生,可否告知这宝物来历?” 面对徐希的步步逼近,桥本回想了一下祁善龙之前跟他说的事情,这才开口:“我只知道它是我一个手下献给我的,说是有人拿来抵债的。这样的回答,徐老板满意否?” 抵债?这个词说出来,徐希倒是不好再为难对方,毕竟做为债主,只要收到合适的东西作债金,也是可以不管物件来历的:“既如此,桥本先生,可以借您手中物件一观吗?” 见事情终于开始往自己预想的方向发展,桥本也是松了一口气,大方的将东西递向了徐希:“当然可以!” 徐希侧身让开,对着桥本笑着摇了摇头:“桥本先生,您日本如何鉴宝我不知道,但是在我们这地界鉴宝,向来是物不过手。不然这失手摔了,责任就不好追究了。” 又是规矩!桥本有些恼怒的看着徐希,却见对方以微笑应对,再看在座的客人,全都是在微笑着。只是这笑在桥本眼里看起来却非常的刺眼,就好像一群人在看一个野人一样。而他,就是那个没有开化的野人。要不是今天有任务在身,或许他当场就要翻脸了。 身为堂堂正正大日本帝国军人,他何时受过这等羞辱? 不过理智最后还是战胜了愤怒的情绪,桥本将手中的壶帽放到了桌上,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请!” 也是戏弄够了,徐希这才不紧不慢的拿起鼻烟壶帽看起来。可东西一入手,他就知道德贝勒的鼻烟壶只怕要残缺了。 东西落在那老板手中或许还有要回的可能,但落入日本人手中…… 那就真的要不回来了。 第二十一章 那就砸了吧 在心中叹息了一声,徐希转头看向了纪敏:“刚才纪老板也看过实物,不如上来一同品鉴吧。” 纪敏怔了一下,不明白徐希为什么要叫上自己,但他此时也是无法推却,只能站起身走了过来。东西一入眼,他就明白了为什么德贝勒会那么激动了,只可惜…… 徐希与纪敏对望一眼,明白对方心中与自己也是同样的想法,这才转身说道:“这个鼻烟壶帽是真品,恭喜桥本先生了。” 听他这么一说,桥本顿时得意的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诸君只怕还不知道吧?这个鼻烟壶帽来自于前清摄政王爷之手,是他最心爱之物,没想到这件宝贝现在落入了我大日本帝国之手。” “我……”德贝勒正要说什么,却看到徐希暗中对他摇了摇头,虽然不明白是为什么,但这些天的接触,让他对徐希的能力还是有些信心,所又强自忍了下来。 等桥本说完后,他看了在座的众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到了德贝勒的身上:“我知道这个鼻烟壶的壶身落在了在座一位先生的手中,我希望他能拿出来,献给大日本帝国。当然,对于他的慷慨,我会代表大日本帝国给予恰当的感谢。否则……”说到这里,他一把抓起桌上的壶帽高高举了起来:“否则我今天就将这个壶帽摔碎在这里。如果我得不到完整的,那这个鼻烟壶从此再也不可能完整。” “不可以!”纪敏急得伸手拦在了桥本的面前:“这是中国的宝贝,像这样东西除了要有出色的工匠,还需要机缘出现这样的材料,才可能制成这样的宝物。如果砸了……” “如果想砸,那就砸了吧!”纪敏的话还没说完,徐希已经将话接了过去。他一副完全不在意,甚至还有些期盼的模样让人搞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就连本来想要跳起来骂人的德贝勒都怔住了。 面对这个一而再,再而三与自己对抗的徐希,桥本的眼神开始变得有些危险:“徐老板,我是认真的,并没有在开玩笑。” 哪怕是被威胁了,徐希仍然是笑得云淡风清:“桥本先生,我也是认真的,并没有在开玩笑。如果您要砸,趁现在赶紧的砸了。我们在场这几十位都可以替您做个见证。也免得以后有人怀疑您拿了个假的砸了,自己贪墨下了真品不是?” “你就不怕那件宝贝从些残缺吗?” 听到这句话,徐希反倒是笑了:“桥本先生对于我国的文化与历史实在是不怎么了解,所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要知道,我国向来讲究凡事留一线,不必十全十美。四九城里的紫禁城不也只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的房子?前面两朝皇帝举全国之力,难道还修不出那半间房吗?为的,不过就是这大衍之数遁去其一。正所谓抱残守缺方得圆满。” 本来还觉得有恃无恐的桥本听了徐希这一大段话后,顿时有些傻眼。他一个武官,从小生活在贫民之中,被国家接去上了军校,学的也是作战的知识。哪怕后来因为被派往中国,被加强训练了半年,也不可能对中国的文化有非常深的了解。现在听徐希这么一说,他怎么感觉好像对方说的很有道理? 徐希看到他这模样,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说道:“今天只要桥本先生您把这壶帽给摔了,明儿个我就给主人登门贺喜。您这一砸,那鼻烟壶立马就是绝世孤品,世上再无能与之匹配的宝物,从此这宝物的价值就更高了,真拿出去发卖,价钱至少往现价的三倍往上翻。到时只怕那主人还得谢谢桥本先生您今日这一砸。”说到这里,他瞟了纪敏一眼。 纪敏明白徐希的意思,虽然不愿意替他搭台,但也不愿意让日本人得了逞,他只能点头道:“对于我们来说,孤品绝对比完品更有价值。完品就表示它有可能不是独一无二,但孤品却是世上绝对无仅有。我记得早些年,有人收了一件汝窑的瓷碗,可后来又有人发现第二件,他花高价钱买过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瓷碗给砸了。自此,他手中那件汝窑碗就成了孤品,价钱马上往上翻了好几倍。旁人哪怕是想看一眼雨过天晴云破处的汝瓷,那都得付钱。” 本来对这些事就不甚了解,现在听了徐希和纪敏两个一唱一和,桥本拿着的这个壶帽好像成了烫山芋一般。留着作用不大,可是砸了也同样是便宜了别人。本来是想着替军部挣一些面子,好好打压一下那些懦弱的文官们,却没想到现在面子没挣到,自己却陷入了两难的地步。 看到桥本这模样,徐希不紧不慢的说道:“桥本先生,您的宝贝已经展示完了,雅集可否结束了?” 哪怕知道自己或许被戏弄了,这时桥本也没办法发火,这次过来,本来就是来展示宝物,以及把鼻烟壶身据为己有,如果能进入这个只有中国人才能参加的雅集圈子,为以后夺得更多的好东西打下基础那自然是更好不过。 可是眼下看来,不但第一个任务已经失败,还被眼前这一群人鄙视,明白了这一点的桥本非常的生气,正想要发脾气,却被身边一个侍从轻轻拉住。 看到侍从微微摇头,桥本强忍心中的怒火,重重抓起桌上的翡翠壶帽:“告辞。”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直至这时,徐希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刚才他赌的就是桥本舍不得砸那个壶帽。虽然说现在桥本拿不到鼻烟壶,但不意味着以后也拿不到,只要有希望,自傲的桥本肯定不会轻易的砸了手中的宝物。 看到自家少爷这模样,老管家准备上前替他送客。大家也知道刚才看似平静的应对,实则暗流汹涌,危险万分,自然不会计较他没有起身送客这一点。 可徐希只是稍坐了片刻就站起来,恭敬的将客人们一一送走,就连打早过来说是找他有事的那老板,也没有留下,急匆匆的一拱手就离开了。当他返回会场时,看到德贝勒还在:“贝勒爷您这是打算在这里用午饭吗?” 面对徐希的玩笑,德贝勒有些不满:“光庆,您今儿怎么也得给我个交待吧?万一桥本真的把那壶帽砸了怎么办?” 第二十二章 黄泥巴掉裤裆 徐希看到德贝勒有些不悦的目光,他摇了摇头:“桥本不会。”说完,他给德贝勒倒了一杯热茶:“他花那么大的心思,想要的,肯定是一个完整的鼻烟壶,而不是一个摔碎的壶帽。今天得不到,那以后呢?须知来日方长啊!” 德贝勒稍想了下,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但随即也生起气来:“他们想得美!我就算砸了,也不会给他们的!这群……” “贝勒爷!”面对这位脾气略有些暴躁的贝勒爷,徐希不得不再次出声打断了他的话,然后对着他轻轻的摇了摇头:“有些话,您心里明白就成。而且……我还在担心另一件事。” 另一件事?德贝勒稍一想就明白了徐希的想法,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光庆,你说的事,我大概也猜到了一些。放心吧,当年我敢带人去救醇亲王,自然就想到会有今天这一遭。别说他们现在还没做什么,就算他们真的敢对我做什么,我手里的枪,家里的达官人们都不是吃素的。” 对于这一点,徐希倒是不怀疑,别看德贝勒已经年过半百,但身体强健,不说那些高手,寻常人家还真不是他对手。而且据说他家那位福晋,曾经也是学过骑马,拉过弓的。真有人找他们麻烦,还不知道是谁比较麻烦。 不过哪怕明白这一点,徐希还是小声的提醒他:“贝勒爷,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总之,既然知道他们已经盯上您了,您平日里出入还是小心为妙!” 知道徐希是一片好心,德贝勒也点头感激:“成,我记住了。光庆,今天这事……还是要谢谢你了。回头替我寻个合适的料子,找人给那鼻烟壶做个帽子吧。不然老是这样空着,都快成废物了。” “这样的废物,我希夷阁也想要几个啊。”徐希笑着送走了德贝勒后,叹了一口气,转身对徐春吩咐:“关店门吧,从今儿开始,店里不接任何生意了。” 徐春应了一声,让伙计去关店门,他则是跟着徐希往里面走去:“少爷,现在这事……算是结了?” “能结就好了。怕只怕……这只是开始。”徐希摇了摇头,叫上了老管家,从角门上了马车,往家里走去。 在徐家书房,徐文柏听徐希说完今天的事后,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毛笔,而是开口问道:“今儿这事,除了你说的那些,还看出些什么来没有?” 稍想了一下,徐希才开口:“我比较在意的,是纪老板那句‘狗咬狗’。之前德贝勒说过,是祁善龙叫小六子偷了鼻烟壶的帽子,但是后来却是那老板说得了这么一个戒面。按说祁善龙与日本人在一起,他得了这个帽子,应该马上交给桥本才是,可今天这场面瞅着,像是他并没有得到帽子,是日本人后面才得到的。” 听到这里,徐文柏这才点了点头:“还有呢?” “当桥本将壶帽拿出来时,那老板的反应很意外,似乎他认得那个帽子,而且他认为那个帽子不应该在今天这个时候出现在桥本手里。” 儿子的话终于让徐文柏停下了手中的毛笔,他转头看向儿子:“分析得有道理。只是……今晚这天津卫只怕又要多一具倒卧了。” 明白父亲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徐希也不好对别人的家事多做评价,只能躬身问道:“父亲,祁善龙那边,我需要去知会一下王杆子吗?” “嗯,让徐春跑一趟吧。另外,元宵之前不得出门,好好反省一下你在这件事上的错漏。” 得了惩罚,徐希应了一声后退出了书房,看着越发阴沉的天气,他的心情也跟着差了下来。 日本人已经开了这个局,断然不会轻易放弃,之后他们又会怎么做呢? 脚刚踏进自己的小院,徐春没头没脑的闯了进来:“少爷,那老板来了,说是有事找您。” 那老板?徐希听后轻皱了一下眉头,今天早上虽然那老板说过雅集之后有事要跟他说,但是从桥本拿出那个鼻烟壶帽之后,那老板也就没再提过这件事,而是急匆匆的回家了。 本来以为对方解决家里的事需要一些时间,没想到这紧赶着一直撵到家里来了。看来,对方要问的事情,一定不简单。 思虑到这一层,徐希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头:“你将他请到西厢的小暖阁去吧,我换身衣服马上就过来。” “哎!”应了一声,徐春马上又像一阵风一样的跑了。看着这样的徐春,徐希摇了摇头,也不知道他这性格是怎么养出来的。 回屋换了件衣服后,徐希来到了西厢的小暖阁:“那老板,久等了!” “光庆啊,你可不够意思了,明明说了会等我,怎么就先回来了?害我一通好找!” 听着那老板的埋怨,徐希微笑着与他一同坐下:“我看那老板离开得那么匆忙,以为您有急事要处理所以就先回来了。您……事情已经处理完了?” 不提还好,一提这件事,那老板就一脸的郁闷:“别提了,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虽然说这件事本来与我无关,我也是不想看自家的宝贝落到贼人手里,这才横插了一手,想着跟德贝勒开个玩笑,赶小年还给他,就当是逗个闷子了,谁知道……” 听那老板一说徐希才知道,原来那老板从别人口中听说祁善龙骗了小六子去偷德贝勒的鼻烟壶,想着祁善龙不是什么好鸟,最近又和日本人走得近了,那东西落到了祁善龙手里,只怕就姓日了。所以他横插了一手,提前将小六子偷的鼻烟壶帽给截走了。 本来是想着让德贝勒急一急,到了小年时再还回去,顺便也借这件事提醒一下对方,没成想,出了家贼,这东西还是落到了日本人手里。 说到这里,那老板一脸的晦气:“现在啊,我这是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它也是屎了!可把我气得呀……” 第二十三章 拿个东西跟他换 “算了,不提了。光庆,我前些个日子刚收了个物件,你帮我看看,如果是个好物件,我打算回头给德贝勒赔罪得了。”说话间,他直接从右手大拇指上撸下来一个物件放到了黄花梨的木桌上。 徐希一看,竟然是一个土锈斑斑失去了玉质的扳指。而且这个扳指不像是平时大家常见的那种圆筒形的,而是坡形状的:“这物件看起来有些年份了。”说话间,他伸手拿起了物件仔细打量起来。 稍摸索了一下,徐希突然站起来,推开了南向的窗户。一股冷风一下就灌了进来,激得那老板打了一个寒战:“光庆,你小子干嘛呢?这满屋子的热气全给散出去了。” 徐希却没有理会那老板,而是站在了毫无遮挡的阳光下,迎着光,举起了扳指。在午后阳光的映照下,玉扳指一下就变得通透起来,紧接着就是一抹柔和的明黄色光泽散发出来。 见些情形,不仅是徐希,就连坐在一旁暖炕上的那老板也有些意外:“黄玉?”听他的声音里,是满满的惊喜。 徐希笑着点了点头,重新关上了窗户:“现在可以确定,您这物件是真的。这下您该可以放心了。虽然上面有些土锈,但只要仔细盘玩一段时间,这扳指必定可以恢复它的本来面目。这里先恭喜那老板您了,收了一件了不得的好物件。只是,您真的舍得将它送给德贝勒吗?”德贝勒虽然出生高贵,但天性好武,这个扳指赔给他,那老板倒也算是有心了。 “先不说这个物件要花时间盘才能显出原来的模样,就单单眼前这件事,不这么做,以后我都没脸在天津卫呆着了。”那老板一扫刚才的兴奋,一脸晦气的叹了一句,看样子,对于出了家贼这件事,他还是耿耿于怀的。 看到这样的他,徐希一时之间倒也不好怎么安慰,更何况那老板说的话,在可信度上,徐希也是打了个折扣的。祁善龙与日本人亲近是没错,但是他那老板交的那些朋友里,姓日的好像也不少啊。 沉默了一小会,那老板总算是控制好了情绪:“光庆,其实吧……唉,算了!眼跟前的,也没什么心思,回头再找你说吧,我先回了。唉!” 徐希正要起身送那老板,那老板挥了挥手,示意他不用客气,直接一掀门帘就离开了。 这边徐春一掀门帘窜了进来,一屁股坐在了暖炕上:“少爷,我怎么觉得那老板说的话忒不实在了点?” “闭嘴,就你能,就你看出来了?”徐希面对这个儿时的玩伴有时确实有些头疼。 回了房间,想着今天发生的事,徐希心中自然有些不痛快。虽然只是个鼻烟壶帽儿,但是只要想到是落在了日本人手中,他就觉得心里不舒服,更别说今天还因为这事坏了店里的规矩。 看到自家兀自在那生闷气,徐春凑了过来:“少爷,你是不是想帮德贝勒把那帽儿拿回来?” “自然是想的,但是落到了日本人手中,再想要回来只怕是难了。”想到这里,徐希的心情又低落几分。 徐春一屁股坐到他旁边的椅子里:“我倒是有个招,少爷您要不要听一耳朵?如果您觉得这主意还行,回头我们一起试试;如果不行,就当我在瞎咧咧。” 听着徐春连外地方言都拿出来开玩笑了,徐希也不再阻他:“说来听听。” 见徐希有了兴趣,徐春笑开了花:“少爷,你说今天那个日本人他为啥要过来?”说完,他更是挑了桌上的花生剥了一颗丢在嘴里,见徐希没有回话,他又继续说道:“我看,他就是想要咱们的宝贝,不只是那个鼻烟壶。而是更多!” 有些意外的瞟了一眼眼前这个儿时玩伴,徐希还真没想到这小子会想这么多。在自己眼里,这小子一天天嘻嘻哈哈的没正行,没想到他竟然也会将这件事看得这么清楚透彻。 徐春嘻嘻笑着:“我说少爷,你别这样瞅着我啊。我平时是……贪玩一些,但好歹也在府里长大的,这些个事都看不明白,那我就真成憨货了。” 再瞟了徐春一眼,徐希眼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徐春揉了揉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声,然后继续说道:“那个什么桥的日本人,肯定不止是想得到那么一个壶帽,所以……” “所以我们要使个招,把他引出来。只要他出来了,要想办法弄回那个帽子也不是不可能。”徐希将他的想法说出来后,冷哼了一声:“你想得倒是简单,但他也不是傻贝儿,东西既然到了他手里,他又怎么会轻易吐出来?” “拿个东西跟他换就好了。”说到这里,徐春将身子凑了过来:“少爷,咱家在这天津卫也是认识几号人的,让他们拿些东西出来,我不信那个什么桥不动心。” 虽然说徐春说的是个办法,但是徐希却摇了摇头:“别胡闹,那桥本不是傻子,普通的东西他怎么肯换,如果拿更好的东西去换不是更坏事?除非……” 说到这里徐希突然停住了嘴,看他这表情,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一旁的徐春见他想到了,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一脸得意的坐了回去,抓了一把瓜子嗑了起来。 徐希想了想后轻轻摇了摇头:“这件事,我一人拿不得主意,需得回禀父亲才行。” 要骗过桥本,需要的可不仅仅只是一件东西,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哪怕徐希已经跟随父亲在希夷阁学习几年了,有些事,他还是不如父亲办得妥帖,不然也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事了。 一想到今天的事,徐希忍不住又有些不忿。不过在铺里呆久了,他也知晓事情的轻重:“这件事,不管成与不成,老爷没发话之前,你都不得跟其它人说,哪怕是跟你爷也不可以说。” “知道,我爷年纪大了,有些事还没确定的话,就别让他操心了。”徐春看了一下天色:“老爷现在应该在操琴,少爷您要过去吗?” 想了想,徐希没有动身,而是走到了书桌前:“最近忙着店里年尾的这些事,倒是许久不曾练字了,先练练字再说。” “啊?”徐春没想到徐希突然要练字,一时怔在了当场,可看着他认真的练起字来,徐春也不好再打扰,只能恭敬的行了一礼,默默地退出了房间。 徐希虽然是在练字,可是心里却想着刚才所想的事。如此这般,写出来的字自然失了精神,写了一会儿后,他终于是放弃了,坐下开始整理心中所想的计划。 在心中拟了个大概,徐希这才起身往后园走去。 第二十四章 所谓 还没进父亲的书房,便听到里面悠悠琴声。 对于现在许多人来说,西洋乐器是个新兴玩意儿,但对他们这些守着旧规的人来说,终还是更偏爱七弦琴一些。每每弹奏,这质朴之音,倒是很契合中国文化中天人合一的思想。 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发现父亲所操之曲却是却是《古风操》,闻此曲只觉古朴正气,苍古空灵,倒是让徐希略有些急躁的心慢慢的安定下来。这时他才发现,论养气的功夫,自己与父亲还差了许多。 正想着,琴曲已停,听得父亲的声音从内里传出来:“是光庆吧?进来吧。” 得了父亲的允许,徐希这才推门进了屋,正好看到父亲已从琴桌前起来,接过了老管家递过来的热毛巾擦手:“那老板的事应已解决,为何你眉间还有愁色?” 对着徐文柏行了一礼后,他才走进了内间。这时徐文柏已经擦了手,对着老管家挥了挥手,示意他先下去。 等老管家关门离开后,徐希这才将他的想法说了出来。 静静的听他说完,徐文柏伸手示意他坐下,伸手为两人各倒了一杯茶:“你要知道做成这件事情并不简单。” “孩儿知道。” “就算成了,也可能会就此得罪日本人。” “孩儿明白。” 听徐希答得干脆,徐文柏轻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就算这样,你还坚持要做吗?” 稍沉默了一下后,徐希才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缓缓开口:“父亲,我知道时下这样做并不理智。我们家做的是生意,本应以利益为上。如果那个帽子不是被我发现给换了,如果祁爷今儿没找到店里来做这出生意,如果那个日本人没到店里来亮出那个真的帽子,或许我都可以当成没看见。但……” “这世上没有这么多如果。既然事情是在铺子里发生的,我自然要负起这个责,不然……我们希夷阁的立根之本也就荡然无存。” 希夷阁的立根之本是什么?既然办了这个雅集的场所,立根之本,自然是这祖宗传下来的风骨。所谓风骨指尊严,承诺,信仰,这些看似飘渺虚无的东西,在华夏儿女眼中,却是敢为之慷慨赴死。 听了儿子这番话,徐文柏略略沉吟,手指轻轻的敲了桌子:“上元节后,按例铺子里会举行一场雅集。除了琴棋书茶外,大家也会拿一些物件出来交流。” 这一场既定的雅集徐希是知道的,听父亲这样一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那一场雅集的最后,大家会拿出一些物件来交流,如果有遇上对眼的,他们会直接互换带来的物件。这件事是大家自发自愿的,希夷阁不需要负任何责任,他所需要做的,只是需要找一个人,带上那日本人感兴趣的东西,应该就能换回那个帽子了。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徐希想清楚后抬头看向了父亲:“桥本是日本人,今天让他进店已经是特例。如果后面的雅集再让他进来,那店里的规矩可就全破了。” 徐文柏一直知道自己的儿子聪慧,从现在看来,毕竟还年轻了些,有很多事情一下还转不过弯来。稍想了一下,他说道:“去找云叔吧,他会告诉你要怎么做的。” 对于这个结局,徐希早就猜到了,他站起身来,对着父亲恭敬的行了一礼:“父亲,谢谢您原谅儿子的任性。” 听到这句话,徐文柏嘴角微抬:“正所谓年少轻狂,你还年轻,任性一回又如何?去吧,好好安排这件事,别让我失望。” “是!”静静的退下后,徐希轻轻关上书房门,抬脚走出小花园,却意外的看到老管家徐云良站在了月亮门外:“少爷。” 看出老管家是在等自己,徐希有些意外,也有些无奈。老管家不愧是在家呆了几十年的老人,看着他长大,所以对他的想法都能揣摩个一二:“云爷爷,我有些事要麻烦您。” “请少爷吩咐。” 当天下午,徐希与徐云良在书房里谈了一个下午,临到天黑,徐云良让徐春套了车,趁着天黑往城内的荣家胡同赶去。徐云良在德贝勒家的这光景,徐春悄悄的离开了马车去往了一个不起眼的胡同,在那里,有人在等着他。 等到深夜徐云良爷孙回来后,徐希的知道所有的事情都在按自己的安排行进,也就不再纠结,开始专心练琴习字。是的,想要在这天津卫办好雅集,稳站第一,就必须自身实力强。虽然现在雅集的味道已经稍有变化,但真正能让大家认同希夷阁的,除了铺子里摆在明面上的东西,还有徐家三代人自身的实力。 那天钧竹轩的纪敏已经显示了他在琴艺上的修为,徐希做为希夷阁未来的掌门人,自然也不会放松自身的修行。 听了徐云良回话后,徐文柏稍想了一下,轻摇了摇头:“虽然说王杆子那边已经答应了,但这件事还得提点他一下,事情如果让别人知道,除了希夷阁外,他这杆子头怕是也抵不过日本人的一颗子弹。事后,让老范去外地躲上一段时间吧。至于安家费,从我的私帐里出,别从柜面上公出,怕别人查帐。” 听了自家老爷的吩咐,徐云良轻轻点头:“老爷放心,这些事我已经跟王杆子交待过了,钱是从家中的私帐出的,不怕别人来查。至于老范,本来他老家是山西的,现在年纪大了也正好想叶落归根,他事后会出城。送他回山西的车,我也让人提前准备好了。” 毕竟是快年节了,做完事后要将人送去山西,这一来一回,只怕就错过年三十了,不提前安排的话,临时找车还真不好办。 对于老管家行事的周密,徐文柏向来是比较放心的:“这是光庆第一次独立处理店里的事情,还要请叔多多费心。” “老爷放心,我是看着少爷长大的,自然省得。”徐云良恭敬的行了一礼:“少爷的主意是不错,大体方向也是对的,只是一些细节方面稍稍欠缺了点火候,再历练些时日就好了。只是,祁爷那边……老爷真的打算就这样算了?” 第二十五章 你能跑得了? 沉吟片刻,徐文柏抬头看向老管家:“年节下了,去给王杆子送份年礼,多少是点心意。” 听明白了徐文柏的意思,徐云良躬下了身子应道:“老爷,知道您记着旧日情份,可是这位祁爷……现如今已经跟了姓了日的,如果我们心善,落到旁的有心人眼中,怕是会给家里带来麻烦。” 这僭越的话语若是落在旁人耳中,便是徐云良老管家已然是有些不识尊卑,忘了自己家仆的身份。但在徐文柏听来,在徐家待了一辈子的老人家能说出这话,显然已是自己家人了,所以才有此提醒。 手指轻敲桌面,过了半晌徐文柏才问道:“听说他最近很是喜欢喝酒,万一喝醉失足掉进海河……这天寒地冻的,还是要多留个神啊。” 徐文柏虽没有挑明,但如今已是滴水成冰的腊月底了,这时候掉进海河里……明白了老爷的意思,徐云良躬身应下:“是,老爷。” 说完祁善龙的事,徐文柏看向书桌上自己临的已有九分笔力的墨竹图,不由得轻叹一口气:“山雨欲来啊!” 抬头用下巴点了点:“这份……也给王杆子捎过去,他知道要怎么做的。” 徐云良上前将画小心翼翼捧起,就着门外光亮瞅了眼,确定墨迹大多已干,才把它卷起收好:“老爷,那我先下去了。” 撇了眼外面寒风萧瑟的模样,徐文柏冲着老管家背影嘱咐道:“天寒,叫门房套个车送您过去,别再给冻着了。这个家,还需要云叔您好好照应。” “谢老爷!” 待徐云良身影七转八转消失在门廊后,徐文柏唤来了门外的小厮:“少爷在做什么?” 从小厮口中得知儿子上午帮着整理年节时分要送的礼单,午饭过后就在书房看书习字练琴,徐文柏面色不变挥退了小厮,这才微微点了点头。 这个儿子啊什么都好,只怪自己之前教导太过,硬生生将他逼成了少年老成的模样。这一次祁善龙的事激出了他的性子,倒也不是件坏事。 少年人嘛,哪能没点脾气? 更别说津门同辈年轻人中,少有学识能与徐希媲美的,难免让他有些心高气傲,现在有了钧竹轩的纪敏激起他的上进心,也算是件好事。 只是当年国手曹大夫为纪家主母把脉时,曾言腹中乃是一女胎,现在这个纪敏到底是不是纪家骨血,只怕还得找纪博再聊一聊才行。 不然当年的事…… 感叹一句造化弄人,徐文柏开始收拾书桌,这是他自幼养成的习惯,从来不让别人动他的书桌。 徐家几代人的积累让这书桌上的物件,随便拿出去一件也算得上是珍宝,哪怕是做为消耗品用的墨,也是一方光泽如漆、轻敲之有玉音鸣响的明代徽墨。看着桌上的几块墨锭,他叫来小厮,将手中用了一半的墨锭递了过去:“拿去给少爷。” “是,老爷!” 在书房里刚练完琴的徐希从小厮接过墨锭,郑重的将其放在了自己的书桌上,他这模样引得徐春一阵好奇:“少爷,不就是半方墨吗?值得这么谨慎?” 就算是老爷送过来的,现在屋里也就他们两个,这模样是打算给谁看呢? 徐希看着这个打小就不学无术的玩伴,没好气回道:“这是明朝的徽墨。” “不就是墨吗?”提到这个,徐春突然又来了精神:“少爷,我昨儿听街对口的小六子说,有人在钧竹轩看到四大名墨了!而且都是贡墨级别的!” “四大名墨?” 一叠声地点着头,徐春答道:“嗯,曹素功的紫玉光是不用说了,汪近圣和汪节庵,还有胡开文家的墨都有。” 听着徐春这带着挑事的口气,徐希撇了他一眼:“你小子又在想什么坏招?年节下的,别给家里惹麻烦,不然小心云爷爷饶不了你。” “哪能呢!”徐春一脸狗腿子的讨好神色,倒了杯茶递过去:“我就想着啊,如果让外人知道老爷、少爷你们都是拿着明朝程家的墨当练字的,这不就把那钧竹轩给压下去一头吗?” “一尺高低的赌约不是这么折腾的,你小子别总顾着自己眼前那一块地,人家钧竹轩好歹也是和咱们一道对付了……眼瞅着年节到了,你非得上赶着给人添堵?这事要是真做了,打明天,就算徐爷爷不收拾你,我爹知道了也得让我堂前跪着去。” 冲着脸色讪讪的徐春冷笑半声,徐希放下茶杯用手虚点着:“你觉得到时候能跑了你?” “要比,那也是场上见高低。” 见自家少爷不听劝,徐春满脸痛色摇了摇头转身欲走:“少爷,你太老实了,这样迟早是要吃亏的。” 想到近来家中事,觉得这未尝不是个引蛇出洞的机会,赶忙将徐春叫住,徐希又把这想法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才吩咐道:“既然你那么会来事,去找几个口风松一点的人,把消息传出去。记住了,把事情做得漂亮点。” 一见少爷听进了自己的主意,徐春乐得用力点头没口子答应着,转身往外跑去,看着他这模样,徐希摇了摇头,起身往父亲的书房走去。 正看书的徐文柏听得小厮通传徐希进来,放下手中的书,示意他坐下:“有事?” 徐希将自己刚才的安排告诉了父亲,眼中却带着一丝与平日里完全不同的狡黠:“消息传出去后,父亲您觉得是钧竹轩最先有反应,还是最近一时盯着我们家的某些人最先有反应呢?” 知道最近家门外的事瞒不过儿子,徐文柏先是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茶后,才放下了手中的三才杯看过去:“不是让你在家闭门思过吗?外面那些事能扰了你的心思,证明你修行还不够。” 虽然耳中听得父亲是在训斥,但眼里瞧到的却是满满赞赏,徐希内心的些许担忧也算是放下了:“这两次雅集让我明白一件事:在学识方面,我或许能撑得起店里的日常,但是在人情事故、待人处事方面,我还需要好好磨练。这次的事情,如果换成父亲来的话,一定不会出现像现今的场面。” 见儿子终于开窍,徐文柏也是松了一口气:“所以,你将消息放出去,是为了什么?” 第二十六章 厚道晚辈 “就当是……为上元节后的雅集做一些预热吧?看那位姓日的傻贝儿,似乎对我们希夷阁不是很了解,那就一点点的给他加深印象,然后等着他自己踩进来。” 没想到是为了这一出,看来自己的儿子还真是跟这个雅集、这件事较上劲了,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徐文柏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就按你说的去做吧。有什么事,多跟你云爷爷请教。” 见父亲重新拿起了书,徐希赶紧行了一礼起身离开了。 徐春办事很靠谱,日本人那边有什么动静大家暂且还不知道,但消息却在傍晚时分已经传到了钧竹轩主人的耳朵里。 听了这个消息,纪敏忍不住哼了一声重重放下茶杯:“不就是明墨吗?说得好像谁家没有似的!纪伯,回头就把我那方宋墨拿出来。” “我的大少爷,您就消停点吧!说得好像你的字画拿得出手一样。”四喜打着门帘,手里拿着个汤婆子走进了屋里应声添嘴道:“画个西洋画还行,这老祖宗的字和画呀,您还是省省吧。” 半口气梗在喉咙中,纪敏给噎得翻了个白眼:“好歹我赏字鉴画还可以吧?” “那就更得把您那方墨给藏起来了,回头给别人看到了,要您赏一方墨宝,您可不就得傻眼了?”说话间,四喜已经将汤婆子塞到了纪敏怀里:“之前不是答应了费叔回香港过年吗?天津这么冷,也亏你受得了。” 抱着汤婆子,纪敏朝着希夷阁的位置瞟了一眼:“信不信,这个年节,肯定有热闹可看,就这一段时间,徐家可没少走动。” 再说了,上面也给传了任务下来,她此时确实是走不开。 “过年走动走动不是很正常吗?” 面对自己这个迟钝的丫头,纪敏笑了笑不再说什么,低头开始思考起自己的任务来。 不敢打扰小姐,四喜悄悄退了出去,又到外院吩小声咐粗使丫头:“少爷在做事,你们都仔细着点,不要发出什么响动来,更不可以去打扰他。不然……小心纪管家让你们年后卷包袱!” “是!” 傍晚时分,德贝勒来访,徐文柏亲自出迎,略做寒暄后听闻对方指名要见徐希。徐文柏笑了笑,命人去将少爷唤来,略为陪坐一下便起身离开了。 早就习惯徐家这人精般的做法,德贝勒也不甚在意,老神在在端坐椅中刚端起泡好的雀舌嘬了一口,就见徐希匆匆赶了过来,连忙放下茶杯笑道:“光庆,你来了!” “给贝勒爷请安。”徐希笑着作了个平头礼:“您这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年节下的还要逮着晚辈为您跑腿,怕是一个红包少不了了。” 听着徐希的打趣,德贝勒把玩着手中的鼻烟壶:“你小子少给我贫嘴,答应我的事到今儿个……可还没个准信呢。” 看着德贝勒手中又换了个水晶内画壶,徐希苦笑着打趣道:“我说贝勒爷,您也不差这一个鼻烟壶,非得在这个时候揪着我不放,是不是有些不地道?” “嘿嘿,都说但凡希夷阁应承下来的事,不管怎么难都会给办得漂漂亮亮。我知道你现在被你老爹禁足了,可是一码归一码,答应我的事,你还是得给我办了。” 无奈地摇了摇头,徐希对身边的徐春示意,早有准备的徐春赶忙从袖笼里拿出个锦盒来,小心地递了过去,还不忘买了个乖:“爷,您今天来这一出,我家少爷借机出门的由头可就没啦。” 看着放在手边桌上的锦盒德贝勒有些愣神,本来只是想着来催催徐希,让他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却没成想,徐希还真的把事给办了? 满是意外神色打开锦盒,在旁边灯光映衬下,里面放着的的玉石壶帽颜色更显深邃,浑然天成瞧不出一丝人工斧凿痕迹。。 放下手中的鼻烟壶,德贝勒满脸将信将疑神色,犹豫了片刻才伸手将盒子内的壶帽拿出来把玩一下,动作轻得像怕惊扰到了什么般,细细感受了一下玉石在手中柔润感觉,才迟疑着问道:“墨翠?” 再想一下自己那只鼻烟壶,德贝勒心下便明了了,再叹了一口气:“光庆,你有心了。” 徐希笑着为德贝勒递上一碟子豌豆黄:“墨翠并不值钱,只是要挑墨翠飘花与那壶上兰花正好相配的料,费了些时日,不然也不会让贝勒爷您今天亲自登门了。” 一点都不给面子地摇了摇头,德贝勒笑骂道:“少来,看你这早就准备好的架势,只怕是已经做好几天了吧?你这小子,一点也不像你父亲。亏我还觉得你是个厚道晚辈。” 话然是这么说,但是德贝勒脸上的表情却是没有任何不满,反倒是带着笑伸手虚点了几下:“挺好,年轻人,就该有个年轻人样。” 带着笑意起了身,他还不忘嘱咐一句:“明儿福晋开冬日宴,跟你父亲说一声,到我家里去转转,我那里还有几件玩意儿想找人看看。” “是!”恭声应答间,徐希偷眼看到徐春一脸开心的表情,连忙瞪了他一眼,提醒他不要得意忘形,这才亲自送着德贝勒出了门。 回身进门的同时,徐希眼角余光也看到有个人影静悄悄消失在了胡同角。看来,那人还真将家里盯得紧啊。想到这里,一抹冷笑浮上了嘴角:既然避不过,那就过过手分个高下生死好了。 这一抹冷笑,却让偷眼瞧着他的徐春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暗自里为那恶了少爷的倒霉蛋叹了口气:“有人要倒霉了。” 第二日徐希早早的禀明父亲,然后与老管家徐云良一同坐上马车往德贝勒的府上赶去。 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哪怕是灾年,因为临近春节,每个人脸上多多少少都带着喜气,要不是街上时不时能见到几个穿着和服或是日本军服的家伙,还真感觉不出这天津卫有什么变化。 “少爷,天寒,仔细冻着。”徐云良将手中的汤婆子递给了徐希。 徐希放下了窗帘,拒绝了汤婆子:“我不冷,云爷爷您用吧。”回想起路人脸上的笑,他轻轻感叹:“希望……能一直太平下去。” 眼前天津卫虽然外国人多,但也正因为有许多租界存在,日本人不敢将主意打到这里,不过,他们可能一直放过天津这块大肥肉吗? 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这一点,已经六十岁的徐云良如何不知?只是眼前他也只能安慰自家少爷:“会的,一定会的! 第二十七章 吃到扶墙 待赶到贝勒府,徐希见到府门外已停了不少车驾,在下人的引导下,他们一路来到东边的花厅,那里已聚了不少熟面孔,他连忙越过下人上前见礼:“段先生,梅世叔,光庆给您请安了。那老板,您今儿可赶得早。” 一阵寒喧过后,唯独没见到主人家,徐希不由得有些奇怪:“怎么没见贝勒爷?”虽说是福晋办的冬日宴,可是福晋毕竟是女眷,外面这些男宾还得是由德贝勒来招待才行。 “说是有个故人携亲眷突然来访,他去安顿故人便回。”身边一位身量略有些肥硕的中年男子摇着手中的折扇呲着牙花,似乎有些不满:“也不留个管事的招呼客人,就这样把我们晾在这里。这老小子,越发不讲究了。” 或许中年男子的话并没有恶意,但他说话时并没有压低嗓门,此话一出马上引着大家都看了过来。 徐希微笑着应了一句:“熊爷,此言差矣。”不等面露不悦的中年男子反驳,他赶忙又道:“贝勒爷这是把诸位当成至亲好友,这才显得如此随意。真把诸位当成多年份不见的生客一般,每个人身边都加两个小厮丫环侍候着,给那几双眼睛时刻盯着,诸位能有现在这般自在?” 这句话倒是点醒了大家,以德贝勒的身家,别说叫两个丫鬟小厮侍候着,翻上一番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此时本来就临年节下,大家风风火火忙了一年,难免都想要放下端着的架子松快一些。 如果身边无时不刻站了那些小厮丫环,几双眼睛眨也不眨得盯着,他们还得把刚放下的主子架子又端起来,那得多累挺? “光庆这么一说,倒也有几分道理。”熊爷笑着摇了摇手中的扇子,像是想起了什么,将手的中扇子递了过去:“这是我前些日子得的一把扇子。光庆你帮我掌掌眼,看看怎么样?” 见德贝勒还没回来,熊爷也是早有准备,徐希连忙笑着双手稳稳接过扇子:“熊爷手里头好东西可不少,这可算是让我得着空了,感谢您给小辈个开眼的机会。” 扇子刚入手,徐希微眯了一下眼睛便瞧了个清楚,笑着夸道:“这是一把陈竹为骨的文人扇。扇骨洁净,上面这些斑点,看似是产自湖南君山的湘妃竹,实则是比湘妃竹更稀有的梅篆竹。上一个主人对这把扇子很是爱惜,您看这扇轴上痕迹不显,显然是开阖次数没有几次,当得是心头宝了。而且这如玉似冰的包浆,也是只有梅篆竹让人细细把玩多年才会有的独特表象,最后就是这扇面虽然仿的仇英的《山水人物图》,这笔力倒也不俗……” “这么说,我这扇子还不错?” 虽然是被抢了话,但是徐希也不恼,笑着将扇子递了回去:“是个好物件,恭喜熊爷,感谢熊爷给我这好彩头,有道是丰年肥尾,借着您这把扇子,我这年尾也够肥的。” “哈哈哈哈,太好了!这回我可是有好物件在德贝勒面前显佩了!不然每次看他瞎摸海就想揍他一顿!”(天津活显佩:显摆,炫耀。瞎摸海:嚣张) “熊老八,你少在那里瞎咧咧,你要去院子里比划比划还行,大冬天的拿个扇子装斯文,也不怕着了凉,回去把寒气过给我家儿媳妇。”人未至声先来,德贝勒洪亮的声音从月亮门前的乌木屏风后遥遥响起。 应声转头看过去,正好看到德贝勒绕出屏风朝大家笑着拱了拱手:“不好意思,有故人突然来访,怠慢了各位,呆会我自罚三杯。” “贝勒爷,您家这酒等闲人家可喝不到,这三杯酒,真的是罚吗?我怎么觉得是您自个想背着福晋偷喝几杯啊?” 徐希的话引得德贝勒笑着伸手点了点他:“光庆你这小子不厚道,就算心里明白,也别给我说出来了啊。这样一说,我呆会都没法偷喝了。” 就在大家说笑时,熊爷却是不高兴的开口:“我说你这家伙,每次都要取笑我。怎么着,这次光庆可是说了,我这手里的是个好物件。” “物件再好也不是你用的,文胸武肚,你一个耍把式的,拿一把文人扇子干什么?还大冬天的扇肚子,仔细呆会跑茅房!”德贝勒知道熊爷的性格,笑着上前拉住他胳膊朝着宴席那里带:“前几天,有人从山东过来,给我带了一副上好的牛皮护腰,给你留着呢,呆会让人拿给你。” 本来还因为被嘲笑不高兴的熊爷转怒为喜笑着应道:“这还差不多。” 看他们这两个老友这般模样,大家不由得都笑了,德贝勒也伸手引着大家落座,马上有小厮丫环奉上新茶、点心,然后又静静的退了下去。 只看这些下人的行为举止,大家不由得在心中赞叹,哪怕大清国倒了,德贝勒家却依旧威风如故,其实还是有原因的。 茶过三巡,天也聊得差不多了,德贝勒从袖笼里掏出鼻烟壶,打开盖嗅了嗅,正准备开口,却听得那老板奇道:“贝勒爷,您给这壶配上帽了?” 或许是因为那老板私底下道过歉了,德贝勒虽然心里仍有些不快,但还是点头应道:“托光庆帮我重新做了个,虽然不是同样的料,但这个与壶似乎更衬一些。” 说着话,他没有把壶放到桌上任那老板自取,反而直接递了过去。 双手小心翼翼接过鼻烟壶,那老板左右端详了半天这如同水墨画一般的壶帽,才点点头一副服气了的模样:“希夷阁的水平我自是不会怀疑。这墨翠深浅浓淡,倒是与壶上这水墨兰花很是相衬,恭喜贝勒爷了,您这可算是因祸得福,该请客才是。” 本就气消得差不多了,再加上那老板这番刻意吹捧,德贝勒紧绷如石的脸上才绽开笑容:“放心,今天肯定让你们吃得扶墙回去!”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也跟着放下吊着的心思,连忙赔笑起来。 趁着德贝勒招呼其它客人时,那老板挪了过来,坐在了徐希的身边凑到耳旁悄声说道:“光庆,这件事,谢谢你了。” 第二十八章 过了这村,没了这店 那老板身为长辈却给徐希道谢是有原因的:如果没有配上这合适的壶帽,哪怕他送了那个扳指给德贝勒,这件事也肯定会成为两个府上的芥蒂。现在有了徐希出手,德贝勒总算是解开了心结。 同坐在一旁的段先生虽是文人,但身处公职对一些事还是比较敏.感的,耳尖听到那老板说话他同样点头帮腔道:“确实,现在这种情况是最好的。只要这壶帽配上了,贝勒爷也不会为了这件事去找日本人的晦气,算是皆大欢喜吧。” “欢喜个屁!这事是这老小子自己挑起来的吗?明明是日本人看中了他手中的宝贝,所以想骗了过去。现在他是把帽子补上了,但日本人那边会罢休吗?” 不得不说,熊爷虽然是个粗人,但毕竟是开镖局的,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对事情反倒是看得比一般人更通透。 这番话惹得那老板和段先生沉默了下来,倒是徐希微笑着对众人劝道:“难得今儿贝勒爷高兴,熊爷您就别扫他的兴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暂时算是解决了。这贝勒府又在英租界里,家里还有那么多的达官守着,日本人如果不耍那些阴私手段,倒是拿贝勒爷没办法。” 说到这里,徐希的话头稍停,再看向熊爷:“再说了,不还有熊爷您帮衬着吗?难不成,您真舍得三小姐……” “呸!光庆,你这小子,亏我还以为你和你老子一样是个老实人,没料成你也是个油嘴滑舌的家伙。” 熊爷虽然是呸了徐希一句,但也没否了他的话。他与德贝勒自年轻时就不打不相识,甚至成为至交好友,家里最小的女儿与德贝勒的小儿子从小就订下了娃娃亲,也算是青梅竹马。 这件婚事要不是因为去年妻子身故,女儿要带孝三年,两个孩子的好事只怕早就成了。 一想到这里,熊爷心中也有些担忧,不由得在脸上显出些许愁容,毕竟女儿年纪太大了嫁人,外面终归是不好听。 看熊爷的表情,就猜他心中所想,段先生赶忙开口安慰道:“熊爷,令媛这是孝举,断断没有谁会去嚼舌根的,除非他没有为人子女,为人父母。” “这大概也算是好事多磨吧?再说了,就看贝勒爷今儿这模样,他对三小姐也是满意得不得了。以后三小姐是在贝勒府过日子,只要贝勒爷和福晋对三小姐好,还有别人敢说道不成? 熊爷啊,您这算是当局者迷了。” 前面段先生的话,熊爷只当是个安慰听听,并没有放在心上,但徐希的话却是让他心头一动,过了一会儿才吐出一口气,冲着两人抱拳遥遥作了个虚揖:“没错,是我着相了。段爷,光庆,今天多谢了。” “嘿嘿,早就跟你说过了,这种事不用放在心上,莲丫头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她的性子我还不知道吗?这样好的闺女嫁过来,是我家那臭小子的福气!旁的杂事,你就莫要再想了!再说了,有我这个公公在这儿看着,谁要嚼我宝贝儿媳妇的舌根,等到你熊老板出手不是打我脸吗?看我不把那嘴碎的崽子嘴叉子给他开后脑勺去!” 不知道何时走了过来的德贝勒见熊爷终于想开了,也不由得开心的大笑起来:“好了,废话不多说,宴席已备,喝酒去!” 酒席之上,虽然德贝勒说是要趁机多喝几杯,但显然也就是说说而已,在象征性的陪众位客人饮了三杯酒后,他便放下了酒杯。 倒是徐希在诸位客人中举杯不断、妙语连珠。席面上正是宾主尽欢,甚至平时以儒雅自居的梅先生也端起酒杯不舍放下,只是调笑着德贝勒:“贝勒爷好算计,明着是叫光庆来参加冬日宴,实则是逮他过来安席的吧?” 德贝勒挺胸凸肚一脸理所当然:“光庆年后便要开始真正接手希夷阁的大小事务,我允了他进我家宝库看一个时辰,这样的好处换他替我安席有何不可?”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才明白,为什么今日这冬日宴里会有徐希这样一个晚辈,当下众人便舍了长辈身份七嘴八舌起哄道:“搞了半天,还是光庆占了贝勒爷你的便宜。光庆,你这可得好好敬他一杯才行。” 徐希却是笑着摇头:“那不成,万一真把贝勒爷灌醉了,谁带我进宝库啊?要知道,过了这一村,那可就真没这店儿了。” 听着两个滑头的话,大家哄笑声更上一台阶,尤其是熊爷更是端起酒杯直让徐希再来几杯满的才算放过他。。 吃完席面,大家又吃了一会茶有的没的聊了一些,知道徐希呆会要去宝库,也没有为难他,纷纷起身告辞了。 一一送走客人后,德贝勒握着手中的鼻烟壶,转头看向了站在身边的徐希:“光庆,你真的要这样做吗?要知道,这件事,哪怕安排得再好,日本人要找你们希夷阁的麻烦,你还是甩不掉的。” 徐希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眼神却变得有些冰冷:“那日我便说过了,现在的中国,的确不是以前的中国了。但现在我们站的地界,是我中华的地界,还容不得那些小丑在这里放肆!” 看着他这模样,德贝勒似乎明白了希夷阁自创立之初至今,为何会在这天津卫屹立不倒了,眼前这个刚二十岁的少年,也将祖辈,不,是将中国人的风骨完完整整的继承了下来。 “好!我们走!一走去会会我那位故友。”拉着徐希的手,德贝勒往客院走去:“虽然说,这次王杆子是收了钱,但他敢牵这根线,接这个活,我还真是要对他另眼相看了。” 德贝勒给王杆子的评语,徐希并没有答话。这天津卫的锅伙杆子换人速度之快,经常令人咂舌。可王杆子如今已过半百,地位却无人撼动,自是有他的过人之处,只是希望他这次介绍的人不要令大家失望才好。 进入客院,自有仆人去知会东厢的客人,当德贝勒和徐希来到东厢房前时,一位长相儒雅,风度丝毫不输段先生与梅先生的男人已经站在了门口,一副翘首以盼模样,见到两人身影更是迎出老远来问好:“贝勒爷好!徐少东家好!” 德贝勒笑着点头:“先进去吧!” 第二十九章 粉彩六桃过枝碗 到了屋里三人坐定,徐希看着眼前这位儒雅的中年人:“不知要如何称呼先生?” “鄙姓水,少东家称呼我为水先生便可。” 知道这只是一个暂时的称呼,徐希也不在意,待下人安静的奉完茶下去后,德贝勒才看向了徐希和水先生:“上次只听徐管家说了个大概,今天光庆你过来,应该是心里有谱了吧?” 徐希点了点头:“今天贝勒爷送客,想必已经落到一些有心人眼里了吧?”当时他陪着贝勒爷一起送客,可是在街转角看到了几个身影。 再说今天的熊爷又是个天生的大嗓门,只怕到下午,整个天津卫的人都会知道德贝勒已经重新配了个壶帽的事了。 那时候,拿着原来壶帽的日本人只怕要坐不住了。 毕竟,壶身重新配个壶帽,虽然影响完整性,但不影响美观和实用,眼瞅着现在这个又是青出于蓝的架势,日本人拿个碍眼的原配壶帽又能做什么呢? 显然德贝勒刚才也是见到了一些不该出现在家附近的人,他的脸跟着阴沉下来:“没错,这会估计他们已经得到消息了。” “那……接下来呢?” 徐希微笑着看向德贝勒:“晚辈今天带过来的礼物,德贝勒应该还没见着吧?不如……现在我们拿来品鉴一二可好?” 德贝勒怔了一下,像是明白了什么,笑着伸手虚点了一下徐庆:“你这小子,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滑溜呢?”说完,便让下人把徐希今天带过来的礼盒给捧了上来。 礼盒打开,里面是一副精巧的手弩,单看这手弩的光泽就知道不是凡品,对上像德贝勒这种好武之人,再是喜欢不过:“光庆有心了!”说完他伸手要去取手弩。 可是徐希却抬手阻止了他:“贝勒爷,还是由晚辈来效劳吧。” 被这一句话提醒,见猎心喜的德贝勒才记起他们还有正事,赶紧收回了手。 只见徐希伸手在盒子几处拨弄了一下,听到“喀”一声响,这个看似浑然一体的木制锦盒竟然分成了两层。 小心的从锦盒下层取出一个物件放在桌上,徐希微笑着看向了水先生:“这个物品,还请水先生品鉴一二。” 要接下今天这个活,手上没点东西可不行。虽然有王杆子打了包票,但是徐希肯定还是要亲自试过才会放心,不然,到时出事的可就不只是水先生了。 水先生也明白这个道理,笑着伸手拿起了桌上精致的小碗:“此碗洁白如玉……”说完他又伸手轻叩了一下碗身,清脆的声音响起:“胎质紧实细腻,叩之有玉音,且纹饰华丽、精致,却又没有浮于匠气,隐隐还有着一丝微不可言的贵气在其中……” “但是却没有款,在下以为,这应当是宫中私窑出品,亦或是官窑少量烧出来的试作品,因为成品不错才入了宫中,成了某位爷的私品珍玩。” “喔?不知道水先生认为这是宫中哪位爷用过的物件呢?” 面对徐希的步步紧逼,水先生也只是淡淡笑着,放下了手中的小碗:“粉彩六桃过枝碗,这样精致的工艺,也就只有景德镇的官窑能烧得出来。看这工艺和纹样,如果我猜得没错,它是当年乾隆爷命内务府造办处为崇庆皇太后七十生辰的万寿节特意烧制的。” “不过还是那句话,没有款!宫中造物从来都不是一蹶而就,我想这支应是造办处提前出的小样,您看这笔触就知道,其中落笔这里就有些许差别,据我所知当年景德镇的一品师傅因为早年手上出过伤,用的又是上好的兔毫打样,难免落笔处会前粗后细,而这花纹却没有那种差别,大多都是一笔贯之。要我说的话,这笔锋反而像是出自那位师傅的二徒弟之手,我曾经有幸见过由他出手的一对鹤颈瓶,那当真是落笔如有神。” 说到这里,水先生突然叹了口气,略有些恋恋不舍的放下了手中的碗微摇着头:“可惜啊,可惜!” “喔?先生认为,有何可惜?” “如果这只六桃过枝碗是真的话,在这天津卫随意置办几处宅子都不成问题了,甚至是想去那大不列颠也是轻而易举。只可惜……它是假的。”水先生说完,将目光从瓷碗上挪开:“烧这个物件的只怕也是位大师吧?” 一直看着水先生的徐希只是淡然微笑,并不回答:“不知道水先生为何认为这个六桃过枝碗是仿的?” 水先生微笑着指着六桃过枝碗:“少东家是个行家,一般的手段肯定入不了您的眼,能让您拿出来的物件,哪怕是仿品,也绝对是个中精品。要说这唯一的破绽……” 稍停了一下,水先生才继续说道:“唯一的破绽并不在这位大师的技艺上,而是在他的心境上。” 徐希怔了一下,拿起小碗再仔细看了一眼,终于是明白了水先生说的意思:乾隆爷开创大清朝的盛世,又是为崇庆皇太后七十生辰定制的,无论从器型,花纹,还是颜色,款识都是得推敲再推敲,得经过乾隆爷批准了才能拿去烧制的。 大清国两百多年的历史,共十二位皇帝,可真要说最富有的,那非得乾隆爷莫属,再加上盛世之下,乾隆爷的审美与其它十一位皇帝相比,自然是要不同些。至少,在乾隆年间宫里的物件除了皇室的威严,大气外,还有着其它诸位皇帝所无法比拟的华丽,富贵与自信。 眼前这只碗不论型制,花纹,工艺,都已经仿得无懈可击,但如果让真的行家来看,却是能从纹饰中看出来,它与那乾隆盛世的精品珍瓷还是少了些神韵。 看到德贝勒和徐希都皱起了眉头,水先生笑着摇头:“二位,你们可算是当局者迷了。先不说这种区别玄之又玄,单凭那些个日本人的鉴赏水平,真货假货放在他们面前,他们能分得清吗?” 这一句话,倒是点醒了二人,徐希也微笑道:“倒是我着相了。多谢水先生提点。以先生之资,既然能认出这只碗,想必也猜到接下来我们打算怎么做了吧?” 第三十章 那也是要人命的 “大概知道,只是在这之前,我们应该还有些事情需要做准备吧?不知道少东家还有何安排?” 虽然水先生看出了徐希带来的物件,也猜到了后续要怎么做。但他也知道,如果只是坑日本人一把,事情并不难,难的是在坑他们的同时,还要换回那只鼻烟壶帽。 徐希笑着点头:“这是自然,所以,接下来的戏,就需要贝勒爷与水先生好好唱了。” 当他把计划与二人说出时,二人眼中不免流露出震惊的神色:“这些……都是光庆你想出来的?” 大体方向虽然是徐希想出,但是许多细节却是老管家徐云良完善的。徐希当然不会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贝勒爷,您也太抬举我了。” 德贝勒根本没有将徐希这句话放在心上,只是点头:“希夷阁啊,有了你,当再兴盛五十年!” 这句话,前些日子那老板也曾对徐希说过,同时得到天津卫两位爷这样的认可,徐希脸上并没有自得的表情:“以后还得贝勒爷您多帮衬着点,晚辈在这里先谢过您了。” 德贝勒笑着点了点徐希,脸上多了些长辈欣慰的表情:“你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比泥鳅还要滑溜了?放心,这么多年交情摆在这里,这次又有你小子替我办事,少不了你的好处!” “那我可先谢贝勒爷赏了!”眼见事情已经说完,天色也不早了,徐希不等主人端茶便站起了身告辞。 知道他还有很多事需要安排,德贝勒也没有过多挽留,只是命下人备好回礼,又让门房套了车,这才让徐希和徐云良回去了。 回到家,在书房见到父亲,徐希自然是把今天的事情一一禀告。听到水先生认出仿品,正在临文徵明《独乐园记》的徐文柏笔力稍顿,停下了手中的笑:“如此说来,倒是我们小看了这位水先生。” 徐希也有同感,本来以为对方只是一位道貌岸然的江湖骗子,却没想到对方有着真才实学:“确实!难怪以前老是听祖父说江湖之中,能人辈出,千万不可小看他们。这一次,算是受教了。” “嗯,明白就好。后天就过年了,这几天呆在家别出去了。真有事,别人自己也会找上门来的。” 听出父亲言有所指,徐希躬身应道:“是!”然后才轻轻退出了书房。 只是今天好戏已经开锣,不到落幕之时,是无法停下来了。 刚回到自己院子,屁股还没坐热,就看到徐春急急忙忙跑了进来:“少爷,少爷!” “干什么?一天到晚冒冒失失的,像个什么样子?”每次看到徐春这模样,徐希就忍不住头疼。徐春父母早亡,徐云良年纪也大了,以后徐家的管家之位很可能就会落在徐春身上,可偏生他是这样的性格…… 徐春可不知道徐希头疼的是什么,他一屁股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正准备一口喝下,却在徐希严厉的目光下停下了动作:“那个……少爷,我……” “把舌头捋直了再说话!”不悦的将桌上一条干净的毛巾丢到徐春的怀里,徐希才问:“这么急,是出什么事了?” 见自家少爷没有真的生气,徐春胡乱抹了几把汗,赶紧的把刚才听到的消息告诉了他。本来以为少爷听后会很意外,却没想到他只是淡淡的喔了一声就没了。 “不是,少爷,你没听清我说的吗?祁善龙那家伙昨晚喝醉了酒,回家的路上直接掉河里了,如果不是身边有人,只怕就喂了海河龙王了。就今儿这天,就算是拉上来,只怕也活不了了。听说从昨儿个晚上到今天中午,请的几个大夫可都是摇着头出来的。” 看着徐春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徐希只是淡定的拿起了桌上的一本书:“说完了?说完了就出去。有那闲功夫听别人嚼舌头,不如回去替你爷多做点事。年节下的,家里的事本来就多,他年纪也大了……” 徐希话还没说完,徐春这才意识到自己又犯混了,他一脸羞愧的站了起来:“是,少爷,那我去我爷那头去了。” 见他要走,徐希又叫住了他,将已经温了的茶递过去,示意他喝下后才说道:“把湿衣服换了再过去。仔细回头要我给你叫大夫。”这个大个人了,还不知道照顾自己,看来,赶明儿得跟云爷爷说说,给他找个人,收收心了。 徐春可不知道自家少爷在心里想什么,听出关心之情的他咧嘴一笑,应了一声就跑出去了。 屋里清静了下来,徐希这才放下了手中的书本。对于祁善龙这样的“意外”,他并不觉得奇怪。就算是徐家不找他麻烦,那老板和德贝勒怕是也不会放过他。 现下虽然是被救了,但这冬日的海河……那也是要人命的! 本来说是这几天都不出门,可以安心过年了,但树欲静风不止。才安静到第二天中午,徐春又匆匆的赶了过来:“少爷,又出事了。” 难得见他这次没有毛毛躁躁的,徐希放下手中的书本抬头看他:“怎么,又听着什么消息了?” 难得没有挨骂,徐春嘿嘿笑着卖起了关子:“德贝勒家昨儿个来了个客人,少爷您知道吗?” 点了点头,徐希耷拉着眼皮,把注意力重新放到手中书上应道:“知道,昨儿来的,但没见着。说是贝勒爷家的故友,估计是跟我们不熟,所以没跟我们引见吧。” 这其实也是应有之意,毕竟以德贝勒的身份,认识的故友身份怕也不低,搞不好还是大清朝的遗老遗少,不与大家相识倒也说得过去。 徐春用力点头,一副庆幸语气:“故友啊……少爷不是我多嘴,这种故友还是少交为妙。您是不知道啊,今儿个上午出了件大事……” 听徐春详细说完,徐希心中对德贝勒和水先生的行动力敬佩不已,事情昨儿才定下来,没想成他们今天就有了动作。 虽然说是日本人今天也刚好撞上了,但他们竟然连新年都不等就开始了,也确实是…… 当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有仇不隔夜!这两位看样子是不想让日本人过个好年了。 第三十一章 不经人事莫劝人善 徐希正在想着这些时,又被徐春的消息给打断了思路,皱着眉问道:“你说祁善龙被救了?” 徐春忙不迭点头应道:“是啊,昨天据说整个人都开始说胡话了,眼瞅着折腾折腾就该咽气了。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日本人知道了,他们派人把祁善龙给拉到了医院,说是打了针,然后今天早上烧退下来了,人也醒了。这家伙,真是祸害遗千年,鬼门关都让他淌过来了!” 虽然是说快过年了,咒别人不太好,但是徐希也不由得在心中感叹这个祁善龙真是命大,这样都死不了:“日本人那么有本事?” “嗯,据说是日本人他们自己开的医院,用的全是西洋药,效果好不说,见效还快,只是便宜这家伙了。” 没有再听徐春废话,徐希挥手让他自个忙去了。现在德贝勒与水先生闹翻了的消息已然传开,落入有心人耳中也是迟早的事,再过一阵子,估计那个粉彩六桃过枝碗也该现世了。 果然,到得傍晚时分,整个天津卫都知道了德贝勒故友水先生被德贝勒一怒之下赶出家门的事情。 听说这事起因还是因为日本人上门,索要德贝勒手中一个翡翠鼻烟壶,德贝勒生气之下,连门都没让对方进。水先生与人为善好言劝了两句,结果被德贝勒给直接轰出了家门。 本来大家都认为是德贝勒太过不讲理,可这事转眼间又变了个模样,不知道从哪儿传出了德贝勒那个翡翠鼻烟壶的来历,以及日本人为什么找上他的原因。 在知道这个原因后,大家倒是可以理解德贝勒的行为了:先抛开他贝勒爷的身份勇救醇亲王这件事,那也是人家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和一队家将的命换来的宝贝。 就这样一件稀世珍宝,被日本人强要不成,便使了阴招硬生生偷走了壶帽,使得宝贝不完整了。 如果事情就这样也就算了,毕竟现在日本人的势力越来越强,在天津卫的人也越来越多,哪怕是德贝勒也不好强扭这条大腿,只得吃下这个闷亏。 可是这日本人竟然恬不知耻,天天上门去索要那壶身。别说是德贝勒这种脾气暴躁的贵胄人家了,就算换成是寻常百姓,成天让人打上门抡圆了胳膊扇了左脸扇右脸,怕也是咽不下这口气吧? 虽然说水先生只是出于礼貌,跟德贝勒说不要拒客人于门外,以免有失礼数就被赶出了贝勒府,但也算是情有可原了。 有道是不经人事莫劝人善,谁叫他什么都不明白就胡乱开口呢? 也亏得这是在八面通衢的天津卫,哪怕明儿就过年了,客栈酒店什么的依然开着门,他们一行人倒也不至于流落街头。 不过本来就是过来寻友过年,现在快过年了,反倒是被朋友赶了出来,年还没临呢先淋一脑门子晦气,那水先生怕是也咽不下这口气!要不是现在车票船票不好买,只怕他们都气得要直接打道回府了。 任外面消息传得满天飞,徐希只安安静静的呆在家里看书,习字,练琴,一副修身养性置身事外的模样。 别看他表面淡定,其实心里头却是清楚:虽然好戏已经开幕,但也只是开幕而已。正戏上场要赶在上元佳节那天,身为主戏场的操控者,自是不能放松对自己的要求。 就这样,在市井的闲言碎语和有心人互传的某种小道消息中,天津卫终于“热热闹闹”的迎来了新年。 辛苦了一年,都是为了这几天可以好好放松与家人团聚,徐家自然也不例外,家中在天津,或是在天津附近的下人都让他们回家过年去了,只留下家生子和贴身的仆役。 该有的东西更是一样都没拉下,连带着回家过年的,人人不落下一个大大的红包、四色年礼、一身新衣。 在这方面,徐家从来没有苛待过家里人,好名声更是传得城中人人皆知,所以天津卫很多穷苦人家都巴望着徐家收仆人,好把家中的孩子送进去,不求什么飞黄腾达、人间富贵,起码能混个肚圆。 赶着天还没亮时就放了烟花,用过丰盛早饭,一家人坐定喝茶时,温婉的徐夫人看着自己的儿子微笑着:“过年了,又大一岁了,打算什么时候成婚呀?” 本来还在赔笑的徐希听到母亲这句话,脸上的笑容一凝,转脸嘴角就耷拉下来成了苦笑:“母亲,这件事……不是早就说好了?等我接手希夷阁以后再说嘛。” “我听你爹说,你这不是已经开始接手了?家里的事也有个轻重缓解,你爹的生意哪有转眼就能全接到手上的?怎么算下来都得一年半载的,你成亲的事可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你爹在你这个年纪都已经当爹了。” 面对母亲的唠叨,徐希也不好反驳,只能看向父亲求援。可是一向宠爱妻子的徐文柏又怎么会帮他呢,只是清了清嗓子帮腔道:“那就这样吧,等年后,你帮着物色一下,让光庆开始相看吧。” 万万没想到父亲竟然也倒戈,徐希这下可是有苦说不出了,倒是同样坐着的徐云良笑着开口解围道:“夫人,少爷的脾气您也知道的,他一心想要早日接手希夷阁,必是没有旁的心思来相看。” 话音稍顿,徐云良又笑道:“再说了,有老爷和您的珠玉在前,寻常女子也入不了少爷的眼,不如再给少爷一年的时间?等他理顺了店里的事情,再安心相看也不迟。” 如果是别人说这话徐母姚佳萱根本不会听,但开口的是徐云良,她想了想,便点头应承道:“既然云叔这样说了,那就等到明年年底吧,如果一年时间光庆还没有理顺店里的事情……” “夫人放心,以少爷之资,必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徐云良跟着老太爷在店里混了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混的,这话说得可是滑不溜的,断不会把事都揽到自己头上。 被夸的终究是自己儿子,姚佳萱自是满心欢喜,脸上的笑意是藏也藏不住:“行了,知道你们还有事要聊,我也不耽误你们了,明早还要施粥,我先去厨房看看。” 徐家每月初一施粥已成定例,哪怕是大年初一也不例外。今年天津卫大灾,许多人流离失所,现在又是寒冬青黄不接,这一碗粥虽说不多,或许就能救得一家人性命。 第三十二章 帮你搭个台子 等徐母离开,徐文柏才起身领着众人去了书房,还未坐定便对跟进来的徐春问道:“事情怎么样了?” 徐春赶紧回道:“昨天水先生住进客栈后,那老板就跟了过去。看样子,他对德贝勒这位故友也很感兴趣。今天已经听到外面有传水先生,这次带了件传家的宝贝过来的消息了。” 说到这里,徐春略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老爷,水先生是打南方来的,这么远拖家带口的过来,还带着这种易碎的瓷碗,会不会太奇怪了?” 没想到头脑简单的徐春竟然会想到这一点,徐希倒是有些意外。不过再想想,平时徐春虽然性格有些毛躁,但到底是自小跟在自己身边长大,也在店里呆过不短的时间,耳读目染下,至少见识还是有的。 面对徐春的问题,徐文柏并没有回答,而是淡笑着:“明天继续出去打听着,看还有什么消息,再仔细传回来。” 问题当然要有,如果完全没有问题,别人就得怀疑是不是有鬼了。现在明面上有了问题,别人都盯着这个问题了,其它藏在暗处的问题,也就变得不那么明显、不那么重要了。正所谓虚虚实实,灯下黑的道理也不过如此罢了。 就在徐家人说着水先生的事情时,钧竹轩也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只画着一朵梅花的信。避过旁人看完信后,纪敏手指轻敲着桌面,过了一会儿才开口:“纪伯,大年初五,店里有生意,麻烦您替我把消息传出去。如果能请那老板他们过来是再好不过了。” “是!少爷。”纪博恭敬的应了一声后,又起身问道:“那德贝勒那边要请吗?”虽然现在德贝勒与那老板已经冰释前嫌了,但这种事还是要请示一下比较好。 果不其然,纪敏微微摇头拒绝道:“不用了,请我们做这一场雅集的是水先生。他刚被德贝勒赶出去,我们又把德贝勒请过来,就是两面不讨好得罪人了。对了!如果可能,您替我递个帖子给对面的希夷阁吧,如果他们有空,也可以过来看看。” “……是!”看来自家少爷还是没想放弃与希夷阁较劲啊,纪博暗叹了一声,倒是想起了什么事赶忙又说道:“少爷,前日里徐家老爷私下派人传信过来,说是想年后单独见我一面。” “喔?” 偷眼瞧着见自家少爷并没有生气,纪博这才继续陪着小心说道:“估计还是想打听一下当年老爷离开天津后的消息吧?他们两个当年也算是莫逆之交,我到现在也是想不明白,当初不知为何,老爷突然就信了祁善龙的话,非得拖着徐老爷比那一场。” 当年的事,纪敏也与纪搏有同样疑惑,她曾捡着不少机会问过父亲,但却总被她还年少,不易插手这些事情为由给搪塞过去了。 可等到她真的长大时,父亲已死于日本浪人之手,所以她所听到的,大多都是纪博告诉她的。 现在想来,她突然回到天津卫戳下堂口,行事乖张,但是徐家不管是明面上还是暗地里,也从来没有对她使过绊子。甚至她还听说有那青皮混混的杆子头,想要来找事都是徐家出手给按下了。 这样的家族……确实不像是会暗地里害人的无耻之徒。 按下心中思绪,她点了点头允道:“行,纪伯您挑个时间去见见徐老爷子吧,如果能把当年的事情问清楚,我们也不至于一直这么被动。” 毕竟她是奉组织之命来天津的,身上也有重要任务。哪怕是打着家仇的幌子,如果对方真的不是穷凶恶极之人,她也不愿意伤了对方的性命。 见自家少爷松了口愿意化解这份陈年宿怨,纪博心中也是高兴,少爷是为了什么重回天津卫的,他自然是知道的。 既然要执行这么危险的任务,如果能有本地的势力支持的话,对她后面的工作也是有大有帮助。心里想着脸上自然就露出喜色,挑高了嗓门应道:“哎,我知道了,时间不早了,少爷您也早点休息。” “嗯,您也下去吧,早些安歇才是,明天的事就明天再说。”挥了挥手,纪敏的目光又落到了那封信上,心中暗念:“戏,是一出好戏,就看你怎么演了。罢了……为了让这戏更精彩一点,我也就勉为其难的帮你搭个台子吧!” 主意已定,纪敏随手将信丢到了脚边的炭盆里,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它,直到化成了白灰才收回了目光冲着门外叫道:“四喜,你也是,该歇着了。” “哎!来了!”喝了点小酒的四喜抱着一堆瓜子、麻花、炸糕跑了进来,小脸红扑扑地对着纪敏傻兮兮笑道:“少爷,这天津的东西虽然不如香港的点心精致,却也很好吃呀!” 看着这个像是自己亲妹妹一样的丫头,纪敏笑着伸手拈去她脸上的糖粒,很是自然得把指尖放到唇中吮了一下:“今天好好休息,从明儿就开始要练习了。初五有一场生意,你可不能砸了我的招牌。” 一听要练琴,四喜嘴唇撅得老高,恋恋不舍得撇了眼那些细小零嘴,不甘心地叫道:“谁呀?这年都不让人过完,太无聊了吧?” 耳中听得四喜的抱怨,纪敏眼神也有些飘忽:无聊?他们可不无聊,这个年,只怕有些人是没办法好好过了。 不说春节时的热闹,以及年后大家的互相走动,当徐家接到钧竹轩送过来的贴子时,也不由得怔了一下。 徐春有些不满的看着四平八稳摆在桌上的帖子,嫌弃的模样就像纪家那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正站在自己面前:“少爷,你说那姓纪的到底想干什么?大过年的也不安生,这不存心给人添堵吗?” 看着贴子里的内容,徐希倒是若有所思,心知这帖子送到他手中,那就是父亲让他全权处理了,想通了这一层才开口:“既然他诚心诚意下贴,明儿……就请云爷爷陪我走一趟吧。” 徐春一听心中的不满更甚:“少爷,年节下的,家里事忙,我爷离门了的话,有客人来访怕是会招待不周。” 第三十三章 所谓恨乌及乌 “不是有你吗?跟着你爷学了这么久了,如果只是招待客人都做不好,明天你就直接调到外院去当粗役仆人算了。”徐希知道自己这个玩伴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明天事关重大,他可不想身边有个不安定因素。 见自己的小算盘被识破,屋中又只有俩人,徐春也没觉得难堪,只是脸上有些不开心地耸拉着:“少爷,好歹我才是您的贴身小厮,怎么每次出去你都带我爷不带我?这样下去我怎么能成长?” “我爷还说呢,让我跟少爷你多学着点,这学来学去的净留家里学守大门了。” “成长?你也知道要成长?就你天天那毛毛躁躁,走路绊蒜的性格不改,你觉得什么事能交给你来做?”听到这个徐希也是一肚子气得看着这个自小的玩伴,眼里是满满的怒其不争。 徐春被训了一顿,倒也没生气,毕竟仔细想来少爷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要他天天像爷一样板着个脸,或是对着讨厌的人都笑呵呵的,他可做不到。 而且话说回来,要不是他这爽直的性格,哪能天天打听到那么多消息? 说到消息,徐春倒是记起另一件事来:“对了,少爷,那个水先生,就是被德贝勒赶出来的水先生,这几日寻了处宅子,竟然价都不还就直接就买了下来。虽然不是在租界里,却也是栋三进院子的宅子。我琢么着,他这到天津卫不像是来访友的,而是想在这里定下来。” 将自己听到的消息说出来后,徐春像是不过瘾一样,又补了一句:“还有,我听周边搬家卖力气的伙子们叨念,这几天有不少东西搬到水先生家了。我本以为他这是来寻友或是投奔德贝勒的,没想到啊,感情还是个大户人家。” 徐希顺手将那帖子放到了桌上,扯起嘴角:“大过年的,能让人给他从南方运那么多东西过来,这身家肯定是不会少了。只是……他明天要在钧竹轩开上一堂雅集,你觉得又是为何?” 虽然平时徐春的性格大大咧咧,但好歹也在徐家长大,希夷阁里的生意插不上手,迎来送往的事还是没少做,只稍想一下,便琢磨出了其中深意:“他要出气!” 想想也是,大过年,被自己以为的好友给赶出了家门,换成谁都会有脾气。如今找上钧竹轩,只怕除了要打德贝勒的脸,也是因为听说了希夷阁与德贝勒亲近,而钧竹轩与希夷阁不对付吧? 可这又关希夷阁什么事了?还有那个纪敏,竟然还敢腆着脸发帖子到徐家来,这家伙的脑子怕也是不太好使了吧? 恨屋及乌还有这么攀扯的? 就在脑袋里想着有的没的,徐春突然想到另一件事:“少爷,你明知道他们不怀好意,明天干嘛还要和我爷一起过去?” 话音刚落,徐春的头上已经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回头一看是自己家爷不知什么时候悄不声地走了进来,听到这句话实在忍不住来了一下:“人家下了战书,我们怎么可能不应战?” 被自己爷拍了一巴掌,徐春不敢再说话,心里却是有些不服,连带着神情也一副吃了炮仗却不敢说的纠结模样。 瞧出他心中所想,徐希放下手中茶杯:“知道你心里想的,凭嘛人家下战书,我们就得应?可是你想过没有?这一次除了钧竹轩以外,还有那位水先生也想看我们希夷阁的笑话。你觉得,看笑话不成,反成了笑话……不是也很有趣吗?” 怔了怔,徐春转头看向了自己家爷:“爷,我怎么觉得少爷他今天不太对劲啊?” 顾虑着脑袋可能再挨一下,徐春缩着脖子没敢把话说全:平时认识的少爷可是个成熟称重的人,怎么今天看来,有点……有点肚子里冒坏水的感觉呢? 徐云良根本懒得理会自己这个顽劣的孙子,而是看向自家少爷:“少爷,如果没事,我先下去了。”明天要去钧竹轩的话,这礼物多少也是要备上一点的,再怎么,也不能失了礼数。 徐希自然不会为这些琐碎的事情操心,点了点头:“有劳云爷爷了。”说完,他看了徐春一眼,示意对方跟着,以免累着了老人家。 徐春应了一声,赶紧扶着自己家爷离了徐希的书房。 等书房里安静下来,徐希这才又将目光放到了请帖上,摇了摇头笑道:“这个水先生,倒是有趣。” 按他们的计划,水先生是要寻一处地方炫耀一下他带过来的宝贝。徐希本来以为他会选成客栈或是新家,却没想到对方直接选在了钧竹轩。 这个家伙……还真是会来事。 有上次那一出后,整个天津卫都知道希夷阁与钧竹轩不对付。现在选在钧竹轩办雅集展示他的收藏,以后出什么事,跟希夷阁的牵扯就会少上几分。 可是这样无端将钧竹轩拉下水,徐希心中又有些不忍。毕竟接下来,他们要坑的是日本人,而钧竹轩也好,纪家的人也罢,都跟这件事没有任何干系。 这种……事,最忌讳的就是把无关旁人牵扯进来,节外生枝生的可都是歪枝。 可是水先生已经布下了这个局,眼下钧竹轩将请帖都撒了出去。就算徐希想要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 既然想不出好法子,徐希也只能明天过去看看,说到底也是随机应变,到时能帮衬一把,就帮衬一把了。 徐希本就不是一个纠结之人,心中打定了主意,也不再多想,回到书桌前静心读起书来。 第二日,早上给父亲母亲请过安后,徐希倒也没有急着赶去钧竹轩,反正今天他不是主角,晚点去也免得夺了主人家的风头。自小在希夷阁中见祖父和父亲待人接物,这些规矩他还是懂的。 眼见到了巳初,日头过了三竿,徐希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这才命门房套了马车,与徐云良一起慢悠悠的往钧竹轩赶去。 第三十四章 百鸟朝凤 这天津卫好歹也是天子渡津之处,哪怕大清国倒了,有着各国租界与九河,这里的繁华也不是别处可比的。要论热闹好玩之处,劝业场,八大天,平时都是人挤人,更别说赶在今儿这大年初五了。 破五破五,讲究的就是出门赶五穷,回家迎财神。 可除了这些人挤人的喧嚣之地,要论到安静的风雅之处,只要是在天津卫呆过一些年头,消息灵通一点的,那也只能说得出一个名字:“希夷阁”,不过如今倒是又多了一个钧竹轩。 对于这点消息,徐希自然是从徐春那里早早听到了。毕竟上次钧竹轩开业,施老太爷可是亲自上门了的,有他老人家给亲自站台,这天津卫的人,多多少少都要给上几分薄面。 但真要论起实力来,希夷阁的地位还是无人能撼。这一路,从到了胡同口,徐希和徐云良下了马车开始,就特别明显了。 哪怕只是在胡同口,遇上了熟人,大家都热情的打着招呼:“少东家,新年好!” “钱掌柜,您财源广进!” “谢您吉言!” “胡老板,新年好!恭喜发财!” “承少东家您照应了!要不里面喝杯淡茶暖暖身子?” “不了,今天有事,改日再来叨扰。” 一路打着招呼,徐希和徐云良倒是游刃有余,待走进胡同二三十步,外面大街上的喧闹声被周边高墙深院阻隔,就像是过了扇看不见的门扉般,马上就小了不少。 平日里也见不到几人的巷子,除了几家店门外高挂着的红灯笼映衬着年节的喜庆外,倒是与平时无异。 远远的看到纪博站在了钧竹轩那门楼下,脸上带着喜庆,将过来的宾客一一迎进门,徐希和徐云良也加快了脚步。 这边瞅着徐希二人走了过来,纪博赶紧迎出大门来一躬到底:“徐公子,新年好!给您拜年了。” 不管希夷阁和钧竹轩平日里有多少矛盾,今儿既是上门做客,年节的又讲究个好彩头,没有当恶客心思给人添堵的徐希客客气气地还了个揖:“纪管家客气,新年好!今日要叨扰了。” “不敢不敢!徐公子今日光临,钧竹轩可谓是蓬壁生辉。您脚下高升,里面请!” 纪博直起腰侧身引路,徐希也跟着进了大门,左右一看门内架势笑问道:“今儿这雅集是摆在了哪处?” “在东侧的暖厅里,雅集主人水先生已经到了,还有您熟悉的那老板、梅先生、德宝斋的大朝奉张爷也已经来了。” “希夷阁少东家徐公子到。” 由丫环打起暖帘,徐希侧身抬步走进了暖厅里,身后响起了纪博的喊声。 门内一群熟悉的人中,一个中年儒雅男子闻声抬头看了过来,不是水先生又是谁? 徐希像是没见着水先生一般,先跟梅先生、那老板、张朝奉等熟悉的人一一打起了招呼,然后才一脸奇怪神色冲着近前人问道:“怎么没见着纪老板?” 今儿这雅集可是在钧竹轩,客人都快到齐了,主事的老板却还犹抱琵琶半遮面得不见人影,这事办得……可就有些不地道了。 话音未落,一侧门帘刚掀开,纪敏告罪的声音便从其后传来:“累徐爷您惦记,刚才去迎了一位老板,怠慢了。” 迎了位老板? 徐希轻皱了下眉头,他刚才可是打前门进来,一路上并没有看到纪敏,自然也就没看到他口里提的那位老板,不然刚才也不至于开口得罪人非要多那一句嘴了。 不过每家都有自己的待客之道,他肯定也不会当面拆别人的台子,只是笑着和旁人一同应付了一句就近找了个位子坐下。 那老板却是笑着点了纪敏一句:“纪老板,刚才光庆可是打外面进来的,怎么没看着你们两个一起进来啊?别想着大过年的就开始糊弄我们。” 听那老板这么一说,大家看向纪敏的目光由欣喜开始渐渐变了味道。打根底算起来,他们大多数都是纪敏父亲那一辈的朋友,之所以会接受纪敏的邀请来这次雅集,也算是念着他父亲的情谊照顾晚辈。 可场子给你撑起来了,你这角戏还没唱呢就把鼓架子推倒了,那也就甭怨下次没人替你搭台子了。 纪敏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一叠声解释道:“晚辈哪敢呀?这不,大年过的把诸位请过来,怎么也得让诸位满意才是。”话罢他轻轻拍了一下巴掌,临西边的一扇屏风后突然有了动静。 听着三弦琵琶声响起,在座的客人倒是按下心中那点不怠来了些许兴趣:“纪老板今儿还安排了什么节目助兴?” 不等纪敏开口介绍,已经听得屏风后有人开嗓唱道:“今日里是层层见喜,百鸟朝凤。我愿诸位冠上加冠,代代恩荣……” 听这娓娓动听的唱腔,徐希倒是笑了,冲着纪敏拱了拱手:“纪老板有心了,这年节下的,竟然能请动金老板特意过来唱这《百鸟朝凤》。” 要说起这梅花大鼓,别称梅花调,其实是打四九城的清口大鼓中脱胎而出,因为它的伴奏乐器多为三弦、四胡、琵琶、扬琴、鼓板,便有人以“梅花五瓣”喻之,故称之梅花大鼓,也是走马架鹰的旗人子弟最喜曲调之一。 自打二十多年前,金老板来这天津卫献艺并成功站稳脚跟,虽说后来从者无数,但一说梅花大鼓,这天津卫首推的便是金老板。只是随着金老板年岁大了,这几年已经很少开嗓,不曾想,今天钧竹轩竟然将他老人家请了过来。 看来这纪敏,倒是比大家想象中更有能耐一些! 一时间,许多人看向他的目光中都带着些欣慰与赞赏。 待金老板唱完一曲《百鸟朝凤》,自有丫环过来撤掉那扇乌木绛纱屏风。不成想屏风后面竟然还有诺大的空间,金老板带着他身边的伴奏乐师一起跟大家行了一礼,便下去了。 接着便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上了台,只见她穿着件红色旗袍,右手持竹板,左手持鼓楗,用牙齿咬住一根花梨的横梁,横梁上支着一个灯架,在那灯架上有着七朵真丝绢花,每朵花蕊点着一根蜡烛,绢花下还垂着七寸二分长的黄色穗子 。 第三十五章 胸有成竹 看到眼前姑娘这一出,水先生满意的点头:“纪老板有心了,不过,这一支七才子禄梅花大鼓可不容易。”能一口说出这含灯大鼓代表的吉祥含意,倒足见他也是位见多识广之人。 面对水先生的夸赞,纪敏只是回以微笑,充满自信的看向那个年轻的姑娘:“自是不会让水先生失望。” 这时四位乐师奏起了手中的乐器,一段字正腔圆的曲儿从姑娘口里唱出:“山长着青云云罩山,山有青松松靠庵。庵观以内藏仙洞,洞旁松柏甚可观……” 一段《层层见喜》唱完,姑娘的灯架仍然稳稳的咬在嘴里,灯架上那七支红烛烧得正旺,竟是无一熄灭。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在座的见过的听过的也不知凡几,单是这口稳心定的基础功夫,都让瞧出其中关节的人忍不住鼓掌叫好。 鼓掌的同时,徐希也眼尖得发现,这位姑娘正是钧竹轩开业那天弹琴的姑娘,心头对钧竹轩的纪敏更是高看一层,对方这次回来,还真是做足了功夫。 正想着,姑娘已然一曲唱罢取下了灯架,对着众位客人款款一礼悄然退下。 那老板可不管这是不是水先生的主场,直接拉着纪敏急声问道:“嘉泽,你到底是怎么请动金老板的?” 早已经在姑娘唱曲时悄摸着到后面座下的金老板,忍不住结过话头,摇着头一副悔不当初却又眼中欣喜藏都藏不住的纠结模样:“纪老板可是拿捏人心的高手,他先是把四喜姑娘带到我家,当面给我表演了这么一出。结果你们也猜到了,我动了收徒的心思。” 有这样好的资质,哪怕是金老板,怕也是忍不住想要收入门下,水先生笑着指着纪敏说道:“所以,纪老板今天是拖着金老板来给他未来徒弟撑场子?” 虽然大家是玩笑话,纪敏还是笑着摇头:“不敢不敢!四喜自小收在纪家,虽然名为丫环,但我待她如亲妹,她喜欢这含灯大鼓,我自然是想着替她寻个好师父。这千里马还需得个伯乐好好教导才行啊。” 都知道纪敏占了便宜,却还说得这样冠冕堂皇,大家了了心中疑惑,哄笑几声算是把这事揭过。至于他待四喜是丫环还是妹妹,亦或是别的……那就不是他们这些外人可以置喙的了。 眼见乐师也收起家伙事依次退场,暗自有些心急得那老板笑眯眯的看向纪敏催促道:“得了,嘉泽,虽说今儿难得听到金老板的梅花大鼓,实属意外之喜。但这清口小菜怎么吃也管不得饱,还是赶紧的把正菜端上来才是。” 心知对方是急得想看到水先生带来的宝贝,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纪敏抬手朝着那老板眼前的粉墙一指:“那老板,宝贝不是在那儿吧?”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向微一抬头,一副画在那帘幕之后若隐若现,方才还坐得稳如泰山的梅先生却是突然一下跳了起来,一步冲上前掀开帘幕,嘴唇哆嗦着想要伸手碰触却又害怕那是一团日思夜想出的雾气,手指悬在半空死死瞪着那幅画,眼睛更是眨也不敢眨:“墨竹图?文同的墨竹图?” 能令梅先生这样失态的竟然是文同的墨竹图!大家一听,离得近的自然是抻直脖子眯起眼睛细端详,离得远了的人也都安奈不住心中好奇,纷纷起身走了过去。 对于画竹,世人更熟悉的或许是扬州八怪的郑板桥,其笔下竹子栩栩如生又兼具文人风骨,一时无两,而对文同先生了解却不甚多。但提起一句成语,大家都知之甚详,那就是“胸有成竹。” 当然,前面说的对文同先生了解不多这句话并不适用于眼前,要知道,自小在这京畿之地长大,这些个先生、朝奉们、学识与眼光可不是外面那些个附庸风雅的俗人可比的。 只看着眼前这副气韵生动的墨竹图,大家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生怕一不小心就惊扰了墨宝:“真画?” 面对大家的疑问,纪敏笑着看向了徐希:“徐少东家,不知您……对这副画有何见解?” 来了! 早猜到会这样,徐希心中有些无奈。明明今天他只想低调行事,甚至还想着暗地里替钧竹轩分担一些事情,无奈对方根本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打压他的机会。 缓步上前,看着眼前这幅熟悉的墨竹图,徐希淡淡说道:“文同先生,字与可,号笑笑居士,乃是宋朝著名的书法家,画家。一生爱竹,专工墨竹画,是墨竹画派的创始人。” “光庆,这些都是我们知道的,你就甭废话了,就说这画是不是真的吧。”那老板虽然留洋,但打小受的文化熏陶已经刻在了骨子里,乍一看到这墨竹画,早已失了平时的风度,竟是连徐希的卖关子都不想听,急不可耐得催促道。 面对大家急切的目光,徐希不慌不忙,气定神闲的开口:“从图来看,这幅倒垂竹在文同先生的画中倒是比较常见。诸位应当知道,文同先生的书画,皆从草书行法中得来,所以作草书时落笔如风,而这种特点,在他的书画作品中俱是处处得见,也算是识别他作品的方法之一。” “与郑公的瘦竹劲骨不同,文同先生的竹,更多是自娱自乐,所以他的竹更加沉静,且尚工重意,与自然之竹更加接近。”说话间,他指着画中的墨竹,转身冲着众人拱了拱手就此功成身退侧身让开:“小子班门弄斧了,诸位还是好好欣赏这幅画吧。” 虽然没有说出最后的结果,但是大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不再多言,开始静静的欣赏起这幅难得一见的墨竹图来。 过了好一阵子,大家才心满意足的回到了座位上,其中有人更是忍不住高声叫道:“水先生真是位风雅之人,藏品之中,竟然有如此珍宝。” “如果诸位先生以为,这就是水先生的珍宝了,那你们可就小看了他了。”说话间,纪敏轻轻一拍手,马上有穿着精致旗装的豆蔻少女捧着五个乌檀木匣缓缓走了进来。 第三十六章 雅集珍宝 少女们将手中的木匣放在花梨木长桌上,伸手打开盒子,便静静的退到了一旁。对于钧竹轩调教出这样规矩的丫环,大家也略有些意外。 这样的丫环如果出现在希夷阁大家并不会奇怪,毕竟希夷阁在这天津卫已经有年头了,足够调教出这样懂规矩的丫环。 可钧竹轩才来多久? 竟然也能做到这一步,还真是让人不能小看了他们。 不过意外归意外,珍宝当前,丫鬟如何也只是个填头。用那老板的话来形容,她们更只是正餐上的一味佐料,大家也没有多话,而是纷纷起身来到了长桌前:“东珠?这怕不有鸡卵大小了吧?这么大的东珠现下可不多见了。” “这……看起来像是福建建阳的银毫兔盏?看这款还是走的礼部的路子?这可是当年万岁爷用的茶器啊!” “黄杨木雕的佛像?这,这面庞丰腴的模样,怕是宋朝以前近隋唐的佛像了吧?这形制也不是明器,更没有土锈、水斑,怎么可以保存得这么好?” “这……是沈周的《花鸟图》?” “咦?这个青花水盂倒是颇为有趣。” 看到大家围着长桌讨论个不停,徐希倒是没有急着凑过去。他不急自然有不急的道理,这些东西都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又怎么会急? 徐希这老神在在的表情落到纪敏眼里,招来一声轻哼:“徐少东家,您倒是真的稳得住,珍宝在前,竟然纹丝不动。” “不急,等大家鉴赏完毕我再慢慢看。反正雅集时间还长,不是吗?”徐希微笑着啜了一口茶叹道:“雨前六安瓜片,当年老佛爷也是在诞下了同治帝后,方有资格享受每月十四两六安瓜片,纪老板今天为了这出雅集,可是下了大本钱。” 听着徐希这样的话,纪敏鼻端挤出一声微不可闻,只有两人能听得的哼声,起身往长桌走去。 今天来此的诸位眼力都不俗,五件宝贝一上手便知真假,看了好一会才有些恋恋不舍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坐下。这时徐希才上前去观摩了一番,实在是他要是端着架子不上前,这戏就没法往下唱。 果然,他刚落座就听到那老板迫不及待得开口了:“水先生,您的这些珍宝确实是让人大开眼界,可是您那只粉彩六桃过枝碗是不是也……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界啊?” 一直坐在一旁品茗,听得众人不住口点评自家宝贝的水先生脸上依旧挂着云淡风轻的笑,闻言放下茶盏伸手虚点了一下那老板应道:“你这人也是有意思,那日里不是看过了吗?怎么又闹起来了?早知道就不给你看了,免得一直被你惦记着。” 被水先生这么一说,那老板简直就像有虫子掉进了领口,正顺着脊梁一路爬,让他忍不住抓耳挠腮催促道:“嘿,这也不能怪我。我前日里去给张朝奉拜年时提起了您那只小碗,结果他非说不信,一定是我走眼了。正好趁着今儿您在,我得给自己正正名。” 那老板那一脸不忿的模样其实有九分是装出来的,但确实也有一份是真的,当初他当宝贝似的提起这只小碗时,可没少被张朝奉嘲笑。 这事倒也不能怪张朝奉,一般来说像这样的样品,乾隆爷过了眼、点了头之后,造办处才会下去开始做正品。 这样品嘛,一般来说也逃不过被直接砸掉的命运,毕竟皇家的东西,流传出去还了得。 所以听到那老板这样说后,张朝奉第一反应自然是不信。现在再听那老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起,他还真有些奇怪了,难不成,还真有一只这样的样品小碗没被砸? 水先生看着那老板叫屈的表情,和在座各位脸上怀疑的模样,他笑着打开了身边小桌上一个乌木锦盒:“那就请诸位好好品鉴一二吧。” 那一只色彩柔和的粉彩六桃过枝碗就这样出现在了大家的眼前,张朝奉先一步上前抢得首位,得了水先生的首肯,才双手一同把小碗从盒中小心翼翼捧了出来。 张朝奉之后便是梅先生,然后各位客人都纷纷上前看过这只小碗,就连徐希也随大流一同上前。不过当小碗入手后,他的眉头却轻轻的皱了起来。 之前的碗虽然仿得已经很不错了,但是仔细看,还是多少会有那么一丝新器物的贼光。当然,这种贼光一般人都看不出来,就算有人看出来,也会认为是主人家保护得好,从未使用过导致的。 可是今天这小碗入手便与之前的有些微不同,颜色湿润、轴色内敛,如果不是从一些细节可以确定是出自自家之手,只怕就连徐希也要打眼了。 “少东家,不知道您对这碗有什么看法?” 水先生不紧不慢的话入耳,徐希抬眼看向对方,发现他眼底藏着几分自得。心中明白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位水先生,没想到他手里还有这样的绝活,都道江湖之中能人辈出,眼下这只小碗就是最好的佐证。 伸手轻叩了一下碗身,清脆的声音响起,徐希不紧不慢道:“此碗洁白如玉,胎质紧实细腻,叩之有玉音,且纹饰华丽典雅,不浮于匠气。虽没有款,但在下以为,这应该是宫中私窑出品,亦或是官窑少量烧出来的打样。” 说完,他看向了水先生:“至于它没有被砸掉的原因,或许是因为成品不错,入了某位爷的眼,这才成为了他的私品珍玩。” 水先生越听越觉得徐希这话说得耳熟,再仔细一想,这不就是当日在贝勒府里,自己对这碗的评价吗?这家伙,也忒偷懒了点吧?外面不都是传他沉稳大气,忠厚老实吗? 虽然心中腹诽,但水先生还是按着原定计划问道:“不知道少东家以为,这件宝贝是宫中哪位爷把玩过的物件呢?” 明明是在钧竹轩开雅集,水先生却是在追着徐希问个不停。这模样在众人眼里看来,这水先生大概也因为德贝勒的事在迁怒徐希,非要抓住对方马脚好报上一箭之仇吧? 就在梅先生凑上前来,准备开口岔开这个话题解围时,徐希却微笑着提前一步答道:“私以为,像粉彩六桃过枝碗这样精致,富贵的造型,也只有乾隆爷年间,景德镇的官窑才能烧得出来。看这图案代表演的寓意,再算算日子,大概是为崇庆皇太后七十寿辰特意烧制的吧?” 徐希这么一说,倒是水先生先鼓起了掌:“不错不错,来到这天津卫,都听别人夸讲希夷阁的少东家,今日一见,水某才知闻名不如见面。” 第三十七章 唱的是哪一出 竟然全说对了?在座的众人眼中一片骇然! 说实话,徐希能说出这碗的特点大家并不意外,虽然梅先生和那老板并不是吃这碗饭的,但是家世的原因,多少也能来上两句;至于张朝奉他们,那就更不在话下了。 可是仅凭这一上手,就能把这碗的出处说得明明白白,这也太神奇了吧? 面对大家这意外的表情,徐希也是淡然一笑解释道:“小时候听祖父提起,他曾经认识景德镇一位大家。这位大家的祖上便是景德镇官窑的一品师父。当初为崇庆皇太后烧造这粉彩六桃过枝碗的匠师,便是这位大家的祖上。这也是今日看到,我方才记起这件幼年故事。” 原来如此。 大家总算是明白为什么徐希可以一眼看出这只碗的来历,如果他当初听过这位大家祖上的故事,知道这只粉彩小碗的存在也就不稀奇了。 但大家想不到的是,徐希接着摇头道:“不过这只没有款的碗竟然没有被砸,倒是在意料之外。水先生能得到这件珍宝,当真是好运气。” 听得徐希这样说,大家一时之间都忘了徐希的事,心思又落到这只小碗上,想到他说的话,不由得点头:相对官窑来说,这试作品比真品还难得。 毕竟两者工艺相同,水平相同,但是官窑进贡的精品保留下来的还是不在少数。这试作品大部分却难逃被砸掉的命运,像这样的精品能保留下来,实属难得。看向水先生的目光自然也满是羡慕。 水先生显然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才特意找钧竹轩办这个雅集,对于大家的表现自然是非常的满意,与众人客气了一番,又交流了一些关于收藏的经验,这赏宝环节方才算是结束。 珍宝已鉴赏完毕,剩下来的自然是轻松的时刻,大家聊聊天,喝喝茶,互相维护一下面子、关系,倒也惬意。 尤其是水先生,虽然出身南方,但这些年为了家族的生意也跑过不少地方,从关中平原到滇西高原,从上海的十里洋场到苏杭的江南丝雨,再加上纪敏也从南方来,大家聊起来各地风俗人情,倒也别有趣味。 这时光飞逝日头也是跑马般,雅集结束时竟是宾主尽欢,甚至有些意犹未尽,待离开钧竹轩时,抬头才发现日已西移。 先送走了几位长辈,徐希这才回身与陪着站在门口的纪敏告别:“今日多有打扰,谢过纪老板盛情款待。” 回了个揖,纪敏应道:“今日从光庆兄身上也学到不少东西,日后还请多多指教。” 突然听得纪敏改了对自己的称呼,徐希不由得怔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按下那点心思点了点头:“不敢!嘉泽今日所言之南方风情也令在下神往,以后少不得上门叨扰。” “随时欢迎!”纪敏微笑着看到徐家的马车已经来到了门前,再一次作别道:“天色已晚,恐家中长辈为光庆兄担忧,敏就不留了,天寒路滑,请小心慢行。” 不明白纪敏这样的转变是为何,徐希也只能是拱了拱手,默不作声转身上了马车,徐云良则是随后跟上。放下暖帘,马车开始缓缓移动。 待车驶上了当街,外面变得喧闹了些,徐希突然开口道:“云爷爷,你说纪老板最后这是唱的哪一出?” 对于纪敏的改变,徐云良也有些意外。雅集上的事,他虽是一直候在外面,但还是有所听闻的:“会不会是少爷你今天展露的这几手,让他知道差距,所以……” 徐希摇头:“这不可能!这纪老板并不是一个会轻易服输的人。”否则也不会大老远的从香港回到天津卫来跟希夷阁对打擂台了。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对纪敏这突然的态度转变有所疑惑。但想来对方也不是心机太过深沉之辈,而且就算是对方有所算计,现在似乎对希夷阁也没有什么危害,他也就暂时搁下心中疑惑,想着先看看未来发展。 毕竟没人能把尾巴藏一辈子,到了某个时候,自然就能看出来了。 回到家中,徐希先到书房给徐文柏请安,将今天雅集上的事一一禀告,心中斟酌了一下,还是决定将纪敏在送别时的奇怪举动告知父亲。 徐文柏听后淡淡一笑夸道:“嘉泽倒是个心思通透之人。”放下手中的书本,见徐希仍然不明,这才开口解释道:“虽然是水先生找到他办这个雅集,但到底是在拿雅集打德贝勒和我希夷阁的脸面。”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要想在天津卫戳下跟脚,必然得考虑现下还愿意看着他父亲当年留下的颜面,伸手扶着他的那些人。须知有些事要是做得太过了,不但让对手害怕,也会让自己人寒心呐!” 徐希本也是个通透之人,父亲这么一提点,他马上明白了:虽然纪敏接下了这个雅集,但其实是不想得罪人的。今天徐希参加雅集,摆明了就是要面对水先生的刁难,可是他还是如期而至。 这样做不但分担了纪敏的压力,还利用实力得了水先生的青睐,至少这样钧竹轩也不至于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办砸这台雅集。 也就……难怪纪敏最后会对他这样客气了。 明白了这一点后,徐希对纪敏的感观倒是略有改变,本以为对方只是一个认死理的倔强家伙,却没想到他也会有这样通情达理的时候。 不过这话他还是选择憋在心里没有挑明,毕竟今天纪敏也是被环境所迫才不得不低头,日后真碰上那一尺高低的擂台,只怕今日这通情达理的假象会干扰徐希自己的判断。毕竟商场如战场,先入为主要不得,否则走的就是未战便败的路子了。 跟父亲又聊了一下那只被水先生处理过的粉彩小碗,徐希这才起身退下去后院给母亲请安去了。 年节下的,一出去就是一整天,现下好不容易归家了,哪有在饭桌上才见面的惫懒规矩,自然是要向母亲请安顺便聊聊今天见闻的。毕竟当年与纪家也是通家之好,母亲想必也多少担心纪敏这个手帕交的独子。 生意上的事姚佳萱自知才情有限从来不过问,见儿子回来,只是问他今日在外吃得可习惯,有没有饮酒,可曾冻着。 明明已经年满二十了,仍然被母亲当小孩子对待,徐希并没有觉得不耐烦,反而笑着一一作答,而且还不经意得提起些许关于纪敏现在的模样,缓缓吃完手前盏茶,这才退下回了自己的书房。 第三十八章 恶客上门 坐在书桌前,徐希却怎么样也没办法静下心来。今日好戏正式开锣,在那钧竹轩内,在场的众人都为水先生搭了个高台,无论是乐器班子还是台下观众都是顶个的好。 接下来就要看水先生怎么个唱法了,是就此获上满堂彩,还是灰溜溜被撵下台,徐希却是半点都掺和不得。 不过想想水先生之前的种种举措,徐希倒是对他后面的计划展开有了些期盼。 随着日头一天天自门外经过,水先生倒也没有让徐希失望,眼瞅着才过去两天,就听徐春打听到消息,据说是水先生拿着那枚出现在雅集上的,大如鸡卵的东珠拜会了英租界的领事。 这之后他就顺理成章获得了英租界的居住权,以及几张任何时候都可以前往大不列颠避祸的船票。看来……在旁人眼中,这位水先生对当前的局势也是非常的清楚,所以才打算利用手中的珍宝攀上大不列颠这棵高枝。 老人言未虑胜先虑败,有了依仗之后自然是进可攻退可守,怎么瞅着都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天津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按说水先生是新来天津卫的人,大家不会怎么在意他。但架不住他因为一句话的原因,在大年三十被德贝勒赶出家门,又在初五找到钧竹轩做雅集,为的就是要下德贝勒的面子,给自己找回场子。 也是因为这两件事的原故,水先生的一举一动,自然也引起了天津许多人的关注。他这刚和英国领事达成了协议,消息马上就传遍了整个天津卫,不知不觉的,竟也成了个被放在阳光下让人仔细端详的宝贝。这‘水先生’也莫名的就成了街头巷尾里人们忍不住会提起的名字。 “少爷,你说这水先生是不是傻贝儿呀?那么大一颗东珠就这样给了洋人,这可是老祖宗传来的宝贝啊。”许是在希夷阁长大,所以徐春对于祖宗留下的宝贝给了番邦很是不满,说话间还忍不住摇头轻叹。 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懵懂,还一副心有戚戚焉咬牙切齿的伙伴,徐希都不知道要从何处明说了:明明当初出主意,找人在上元节雅集换回鼻烟壶帽的就是他,可这戏本都唱了好几出,这个家伙还没有反应过来水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人迟钝成这模样……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一种幸福了。 在心中感叹了一句,徐希索性不再理会他,直接拿起书本看了起来。 可一旁的徐春却没打算就这样罢休,自己在那琢么半天后,忍不住又问道:“少爷,你说这个水先生这样做,德贝勒他会不会……” 不等他话说完,徐希连头都懒得抬伸手一指门口,示意他马上出去,不许再废话!徐春也知道自家少爷是真的恼了,吓得赶紧闭了嘴,蔫头耷脑得灰溜溜去了前院替自己家爷打下手去。 似是要扬眉吐气一般,这几天水先生折腾的动静也着实不小,在天津卫刚买的宅子转瞬间便不要了,扭头就搬进了英租界里。 有道是有钱好办事,有好事者在旁暗地里瞧着,水先生诺大一个家,也不过两日的光景就搬得干干净净,新家也同样收拾得利利索索。 可这新家刚搬好,不等朋友上门道喜,恶客倒是先上门了。刚从日本人那里出院没几天,腿脚都不利落,走路还打飘的祁善龙就去了水先生家。 结果嘛,自然不用多说,连门槛都没摸着,就差点被水先生请的护院给打出去。 祁善龙这狼狈的模样,正好落在准备上门恭贺的客人眼里。眼见平日里就不招待见的人倒霉,虽说不至于上去踩上一脚,但大家还是免不得一阵哄笑,直把那祁善龙气得七窍生烟,却拿众人又无可奈何,只能是匆匆招了辆黄包车狼狈走了。 不过祁善龙离开时那狠毒的表情,被混在人群中的徐希尽收眼底。看样子这件事了,他就要安排水先生尽快离开,不然被小人成天惦记,日防夜防难免有不周到的时候,介时一个疏忽只怕水先生真会有生命危险。 由门口的管家迎进了这栋带着花园的两层小洋房,大家打量着屋里的摆设时,水先生人影刚出现在台阶上面,声音就传了下来:“不好意思,刚有恶客上门,水某躲避一二,却没想还有贵客,当真落了个‘欲扬先抑’的老话。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还请诸位恕罪。” 在场的诸位客人中,那老板与水先生最是熟悉,赶忙迎出人群双手作揖笑着解围道:“您都说了是恶客上门,我们自然是不会怨责于您。若是呆会您再肯把您的宝贝,拿出来给大家把玩一番,只怕大家根本就不记得今天是来贺喜的了。” 水先生笑着伸手虚点了一下那老板,脸上最后剩的些许的阴云总算是彻底散去,瞟了眼躲在人群中的徐希:“别人都道这天津卫最会说话的当属徐家当家的两位爷,可是我怎么觉着那老板您这水平不输他们啊?” 被人点了出来,徐希也只得跟着笑道:“有道是京油子、卫嘴子。这天津卫里能说会道的能人可不少,水先生刚才那样的话可不敢再说了,不然明儿我们希夷阁发大水就得找您拿赈灾的银子了。” 徐希说的这发大水,自然不是真的发大水,而是指大家的唾沫星子,暗合的也是众口铄金之意,给对方递了个软钉子过去,提醒水先生别拿着希夷阁说事,可被徐希这么一拿乔,大家反倒是被他逗笑了。 饶是水先生,在听了他这番话后,也是一副笑不可支地模样拱手对徐希做了个赔罪的动作:“得嘞,这样一说倒真是水某的不是了,草率了,草率了。” 像是要给自己解围,水先生又对众人相邀道:“客厅已经安排了茶水吃食,诸位请吧。” 话音刚落,他还不忘再对徐希拱了拱手算作道歉。 其实这一幕落在众人眼里,大家眼睛都明镜似的哪还瞧不出这点小心思:打水先生一家被德贝勒赶出贝勒府,他就没少迁怒徐希,可偏偏徐希不但不生气,每次都还化解得非常的巧妙,甚至反过来还熨贴人心。 无论是下绊子的还是看热闹的,愣是一个都没得罪上。 几次下来,众目睽睽的水先生倒也不好真的再去为难徐希,不然不懂事、不讲道理的帽子就得扣在他头上了。 第三十九章 也不是没办法 趁着大家陆续走向客厅,徐希故意落后两步,与水先生并肩而行,口唇不动声如蚊呐在他耳边提醒道:“小心祁善龙和他背后的人。” 水先生听后并没有意外,只是淡淡的笑着应了一声:“我那东珠也不是白送的。”这句话落在身边人的耳里,细想一下也就明白了。 这边水先生刚送了领事那么大一颗珍珠,甚至是上了报纸的那种,转头他就被日本人给欺负了,这是要大不列颠、日不落帝国的脸往哪放?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人高马大的英国人怕了还没个洋枪高的小日本了。 见水先生心里有数,徐希只笑了一声,不再置喙,赶前几步跟着大家一起进了客厅。 客厅虽然是与外表别无二致的西式的格局,但因为内里家具各色布置都满是东方的风格,倒也不会让众人觉得格格不入。 待坐下开始聊天,少不得会聊到刚才祁善龙被丢出门的事情。水先生也是不咸不淡的提了两句,说是有人看上了他那只粉彩小碗,想要收了去,让祁善龙这条老狗当说客,除此以外,还要用文同的《墨竹图》和沈周的《花鸟图》当搭头。 听到这里,大家才明白为何水先生这样初入天津卫,本该谨慎小心,不轻易结仇的人,也会气得真叫护院把祁善龙这样的地头蛇给丢出去了。 “他倒是说得轻巧,文同先生的《墨竹图》和沈周先生的《花鸟图》哪怕是单拿出来,也算是一件稀世珍宝了吧?他竟然要做搭头?有这么好的买卖,我下次也找他帮我寻几件搭头去。”第一个开口的,竟然是平日里脾气最是温和不过的梅先生,说到火气上来还忍不住把身旁茶桌拍得啪啪作响。 众人开始愕然,但细心一想,梅先生虽说是文人性子,但如玉君子也有发火的时候,必是见不得这些祖宗的宝贝被人这样作贱。 见大家都上了火,徐希倒依旧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样,轻轻放下手中的玉瓷茶杯:“大家也不必在意,祁爷在天津卫像这样被各家嫌恶,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诸位权当是看个笑话就是,癞蛤蟆趴脚面上,总不能闲着没事跟癞蛤蟆置气吧,别在年节下把自个给气坏了。那才是真的不值当。” “光庆你可说点子上了,但这家伙就真的是个癞蛤蟆,骂是没用、打了他反过来就趴你手上得寸进尺,不咬人可硌应人啊!”说这话的是段先生,看来他也是被祁善龙祸害过的,知道这种烦人的感觉。偏偏他还在政府部门有着公职,对于祁善龙背后那些人多少有些忌惮,除了发发牢骚竟然再无别的办法。 倒是水先生似心中有了定计眼睛一亮,突然转头看向了徐希:“光庆啊,都说你们希夷阁厉害。你有没有法子替我出口恶气?事成之后,水某必有厚报!” 看他这模样,只怕刚才的事情还不像他说的那样简单,不然也不至于现在还要逮人收拾祁善龙了。 这次倒是不用徐希开口,那老板先替他把话给回了:“水先生,您这可就为难光庆了。他希夷阁厉害,指的是他们家那一亩三分地的事。这天津卫换成谁,也不敢说他能管整个天津卫啊。” 被那老板这么一提醒,水先生这才拍了一下头讪笑道:“我还真是被气晕了,光庆你别往心里去。” 徐希笑着摇了摇头:“也不是没有办法,收拾他我自然是做不到,但是硌应一下他还是没问题的,只是……这样做需要水先生和在座的各位一起配合一下。” 一听徐希真的有主意,被祁善龙恶心过的众人都不由得侧起身子看向了他。 徐希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说道:“他不是想买诸位手中的宝贝吗?那我们就凑个场子,让他看得着,买不着。你们觉着……那时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徐希脸上那抹一闪而逝的坏笑都落入了大家的眼里,就连方正的梅先生也不由得笑着伸手点了点他:“光庆,我怎么觉着你最近学坏了?” “学坏了吗?我倒觉得这样挺好的。”那老板倒是比较开明,同样笑道:“以前这小子太过沉稳老气了,现在这模样倒是正正好!再则,说一千道一万,希夷阁好歹也算个生意场,圆滑一点更好。” 那老板一语中的:倒也不是说方正不好,可是棱角太硬容易得罪人,在生意场上,不都讲究一个你好我好大家好吗?如果把人都得罪了,这生意怎么做下去?更别说是像希夷阁这样的店子了。 一旁的水先生听着徐希的主意是满意,但现在还有个重要的问题没有解决,他轻皱着眉头:“可这年节下,又是匆忙之间,到哪里去寻这么一个场子呢?” “这个水先生就不用愁了。”张朝奉也开口了:“正月十五上元节,希夷阁必定有一场雅集。这场雅集会邀请一些客人与会,大家彼此交流手中珍宝,但只能以物易物,不涉及钱财。” “最重要的一点是,希夷阁不会插手任何交易。” 说到这里,张朝奉笑着看向了徐希:“少东家想的,应该就是这次雅集吧?场子在您家中,想要什么人参加,只是一封帖子的事情。只是……您就这样把事揽到希夷阁身上,怕是不太妥当吧?”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大家,毕竟现在希夷阁的老板还是徐文柏,不是他徐光庆。 面对大家的好意,徐希一脸无辜神色,摊了摊手把自己摘了出来:“希夷阁不会插手任何交易,诸位不愿与他换宝贝,与我希夷阁何干?他总不能逼着我替他换吧?再说了,他上次坏了我希夷阁规矩的帐还没算,坑他这一回又如何?” “况且,这上元节雅集的帖子怎么也不会发与他。但他祁蛤蟆非要上赶着凑上来给自己添堵怨得谁来?” 徐希提起上次雅集祁善龙坏希夷阁规矩的事,在座的人大部分都知道,唯独剩下水先生一脸疑惑,还是那老板简单跟他说了一下他才知道个中原委。 第四十章 无耻败类 水先生听那老板说完希夷阁与祁善龙的梁子眼睛一亮,忍不住轻轻敲了下身旁桌面:“这样说来,在座各位都是与那姓祁的有过节。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事已至此,不如我们一起好好合计合计,要怎么出出这口恶气。” 要说和祁善龙真的有过节,在座的几位还谈不上。但是这次过来的人,基本都是初五去参加了钧竹轩雅集的,手里多多少少都有些个祖上传下来的宝贝。这些宝贝露了白后,倒是没少被祁善龙惦记,自然也就上门恶心过他们好几回。 细细说来,水先生来天津卫之所以会被德贝勒赶出来,其实跟这祁善龙也脱不了干系。再加上今天他这样上门恶心人,就算是菩萨也有三分火气,自然想要给对方一个教训。 再说了,他们就算凑了那个场子,又不伤祁善龙半分,最多是气气他,让他也体会体会吃瘪的感觉。这样做既不用脏了手,又能顺了胸中积郁气,还算得上无伤大雅。 能在座的都是眉眼挑通的人物,当下便都心领神会的笑着点头不约而同应道:“好!” 得了大家这样的应允,徐希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本来今天上门贺喜,其实就是为了把事情往雅集上引,结果他还没进门呢,没成想这祁善龙倒是应了那句古话:“福祸无门惟人自召”,自己上赶着舔脸撞了上来,那也就怨不得他徐希再顺手推上一把了。 又在水先生家少坐了片刻,喝够了茶水聊了些有的没的,大家这才起身告辞了。虽然说是新家已经安置好了,但短时间内连续两次搬家,怕是主人家还是会有很多事务要处理。大家都是知情趣的人,上门贺个喜,混了个脸熟后,自然不会再留下叨扰,凭得让人心生厌恶就不好了。 离了水先生家门,眼瞅着太阳还在天上挂着,左右也不是饭点,回府是着实有些早,众人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还是那老板心思活络先开了口:“光庆,左右无事,我们一起去同福楼坐坐?” 徐希自然是不会拒绝,左右不过就隔了两条街,再加上这冬日里难得的艳阳天,大家索性都舍了了马车,一起慢慢的往同福楼走去。 这一路上,走过大街,左右看着虽然年节过后,行人面上仍然有些盖不住得菜色,但细细看去眉眼间多少都有着些许喜气,毕竟是新年伊始,与去年水退后那失了希望的绝望表情比起来,也算是多少有了些生气。 看着周边路人那隐含着希望,却又被糟烂的年景压得抬不起头的模样,梅先生心有所感忍不住叹道:“希望今年不要再发大水了,不然这日子过得就真没盼头了。” 紧接着他看向恭敬落后半步,跟在众人身后的徐希:“光庆,我听说商会那边凑了钱修堤坝是吗?” 听得梅先生问题,徐希赶紧恭敬回道:“是的,听父亲在家提了一嘴,说是去年水灾过后,商会一起凑了些银两,将子牙西河右岸的堤坝,还有南大围堤都修了。” 这两处可说得上是天津比较紧要的堤坝了,这几年水灾都是从这两处冲过来的。现下听说商会已经修葺了这两处堤坝,大家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梅先生眼见着眉眼间也像周边路人般染上了些许喜气,再开口时调子都高了不少:“好,好,好!修堤是一回好!趁着青黄不接的时候让人有点干的能吃上饭是一回好!不养懒汉又是一回好!” 来到同福楼,大家在熟门熟路的那老板带领下到二楼选了处清静的包厢坐定,茶博士端着茶盘把点来的茶端上自然退下,还不忘守规矩得轻轻带上门。 看到大家都看着自己,那老板才开口续上之前在水先生府上未说完的话:“这祁善龙自从攀上日本人当新主子后,做事越发不像话了!刚才我私下问过水先生,他之所以来天津卫找领事大人,是因为他的独子得了一种怪病,据说英国才有医生能治。” 此话一出,大家才明白,为什么水先生会舍了那么大一颗东珠给领事,原来是为了救独子之命!之前大家虽然嘴上没提,心里未尝没有对水先生将祖上珍宝进献给洋人这种事有些不满,但此时却能理解他的行为了。 毕竟舔犊情深,身外之物哪能跟至亲血脉的性命相比? 更何况是家中独子! “水先生之所以这么生气,不只是祁善龙无礼索要那些珍宝物件,更是因为刚才这家伙拿水先生妻儿性命相要胁。扬言若是不肯交出至宝,他妻儿必定不得好死。”那老板说到气愤处,不由自主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力气大得搁在一旁的杯盖都跟着叮当作响:“趁人之危!简直是丢尽了我们天津爷们的脸面!” 人心本就是肉长的,众人原就对祁善龙的人品很是不耻,现在听那老板这样一说,一帮人心有所感简直是脸黑的能滴出水来。 正所谓祸不及家人,这上门讨要别人家中至宝已经是无耻行为,却没想到还敢拿人家妻儿要胁。梅先生更是气得额角青筋都绷了起来,忍不住怒声骂道:“诺大一个天津卫,就没人能收拾得了他了吗!” 段先生闻言摇头叹道:“现在祁善龙与日本人走得近,日本人又是如日中天。哪怕是恨极了他……这打狗也得看主人呐。”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片刻,才压低了嗓子悄声说道:“我听说,前儿个他喝醉掉进海河里,就是有人看不下去了暗中出的手!可临到了,不还是被狗主人给把命拉回来了?” 众人心头明镜似的,明白动手的人也在忌惮日本人,所以只敢暗地里对祁善龙下手。如果日本人像往日里对付那帮狗奴才一样漠不关心,让祁善龙就这样死了,或许大家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但事实上却是日本人一听说他病了,就直接把他接进医院治疗。从这一点可以看得出来,他与日本人的关系真的很不错。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无论是不是日本人转了性子,想要效仿前人玩千金买马骨的套路,都证明了祁善龙此时多少算是他们眼中的红人。这也让更多想下手教训他的人不得不考虑日本人的报复,动手之前自然也就有了不少顾忌。 “难不成就这样放过这个无耻败类?” 第四十一章 前戏唱罢 就在大家气愤填膺之时,那老板忽地将目光落在了徐希身上:“光庆,上元节的雅集,你真的有把握让祁善龙到场吗?” 面对这样的问题,徐希嘴角微微上扬,一副自得之色:“收拾他我或许做不到,但是让他来我希夷阁,自然是不在话下。”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的眼睛不由得一亮:不能明着收拾祁善龙,还硌应不到他吗?最好能趁着他大病初愈气血双亏的功夫,把他直接给活活气死! 那老板听后也不住地点头:“消息一放出去,日本人肯定知道雅集上有不少宝贝。按希夷阁的规矩,他们是进不去了,要换这些珍宝就要靠祁善龙这条狗。你们说,要是他一个好物件都没换到,日本人还会看得上他吗?只怕到时候,就算他哭着喊着,日本人也不会再理会他!” 话到兴起处,那老板忍不住又拍了把桌子:“没了日本人这个靠山,他算个球!” 骂完之后,他又赶紧抱拳冲着众人作揖:“抱歉抱歉,今天真的是口没遮拦,污了各位耳朵了。” 也是真恼了这姓祁的,一向以英伦绅士风度自诩的那老板也忍不住开口骂了句脏话。但这脏话真真是戳人心窝子,惹得大家都跟着笑了起来。 话糙理不糙:只要没了日本人撑腰,这姓祁的在大家眼里,连个屁都不是。 话虽然这样说,但一提到日本人,想起他们往日强取豪夺的难看吃相,有些人心里还是发怵:“可如果日本人知道了我们手里有什么宝贝,会不会……” “得了吧,别的地方不说,就这天津卫地界,各位手中有什么奇珍古玩早就不是稀罕事了。既然日本人之前没有找过来,现在自然也不会找上门来。” 说到最后,那老板更是一脸的不在乎,满脸红光恨不得用力拍上几下胸口:“再说,这天津卫好歹也是我们自己的地界,水先生他一个外地人都不怕,难不成我们这些在天津卫土生土长的人,还会怕了姓祁的不成?” 在座的诸位也是要脸面的人,被他这么一激,也不再犹豫,当下便纷纷应道:“就这么定了,一起收拾这姓祁的!让他栽个跟头好好长长记性,免得这家伙尾巴翘地越来越高。” 见大伙齐心,那老板也点头把事敲死:“事情就这么定了!不过我也得给诸位事先提个醒,这事啊,就我们知道就好,就跟变戏法一样,揭开了盖布它可就不灵了!万一消息传出去,那姓祁的可就难上钩喽!” 不用他说大家也知道其中干系,当下一起点头约定话不传六耳,又聊了一会敲定了些细节这才散了。 在同福楼前送走各位,徐希这才和徐春叫了辆马车,慢慢往自家赶去。憋了一上午的徐春这时是真有点忍不住了,瞧了个空档就问道:“少爷,我怎么觉着这件事上,那老板比我们还上心啊?” 徐希看着马车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时不时的有一群群日本人夹杂其中,眼神也不由变得冷了下来:“记得当初在雅集上,纪老板那句话吗?” “哪句话?一尺高低的比试?” 面对这个迟钝的同伴,徐希有一种想把他一脚踹下车的感觉了,没好气得提醒道:“狗咬狗!” 狗咬狗? 徐春低头咬着手指甲想了一会儿便明白了,试探着问道:“少爷,你是说……” 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徐希淡淡嘱咐道:“有些事,揣着明白就好,用不着嚷得满天下都知道。” 被徐希这么一提点,徐春点了点头也不敢再多问什么,只是继续咬着手指甲想着。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抬头看向了徐希悄声问道:“少爷,那个水先生……” 话刚起了个头,在徐希瞪视下,他又乖乖闭上了嘴。到现在他总算是明白了,水先生就是家里为了雅集做局的人,亏得这段时间他还一直盯着水先生,结果…… 一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拍了一下自己的头:“真笨!这都没想到!” “还能想明白,没笨到家。”徐希点点头淡淡应了一句,把徐春给噎得不行,这一路终算是安静了下来。 回家先见过父母,又将今天发生的事情与父亲禀报以后,听了几句父亲提点,徐希这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站在屋内看着纱罩内的蜡烛徐希有些出神:开场锣敲得震天响,前戏也已唱罢,剩下的……就等上元节那场好戏了。 终于反应过来的徐春对于这件事比平时更上心了,也变得安静了许多。可以看得出来,这件事对他的刺激比较大:明明是他最先出的主意,可是这一路下来,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他倒成了最晚明白过来的,还真成个傻贝儿了。 没过去两天,一直在外紧盯的徐春把消息传了回来,说是上元节雅集的请柬已经送出去了,到下午时分,祁善龙已经从别的渠道拿到了雅集的请柬。 徐春这个消息让徐希放下了手中的书叹道:“他的动作倒是快。” 不过是近中午才散出去的请柬,下午时分就已经得手,这祁善龙虽然说人品不怎么样,手段倒还是有些。 徐春点头:“接了请柬的几位爷都表示,因为是少爷您第一次主持上元节的雅集,所以会带上不少宝贝来给您撑场子。这姓祁的得了消息便坐不住了,好像是花了不少钱从王老板手中买的请柬。” 细想了一下,徐希把这个名字从记忆中翻了出来:“王老板?春福阁的王老板?” “是的,他家夫人今年身子骨比往年差了不少,请了不少大夫去看也没见好转。说是差不多就这几个月的事了,所以他家的请柬就被祁善龙买了去。” 拧眉思虑片刻,徐希抬头看向徐春:“你去跟你家爷说一声,从库房里找支野山参给王家送过去。另外也跟我爹说一声,拿他的帖子去陈府,看能不能麻烦陈大夫走一趟,帮王夫人看看。” 徐希心知曾经御医院的陈大夫医术高明,但也不是谁都能请得动的,还好希夷阁与他有些香火情,拿了父亲的帖子过去,对方多多少少也要给几分薄面。 第四十二章 上元雅集 徐春自然知道王老板这些年与希夷阁关系的亲厚,听自家少爷这样吩咐连忙点头应道:“刚才老爷也叮嘱过了,让少爷您好生处理这件事,少爷您稍坐,我这就去找老爷拿帖子。” 看着徐春转身要走,徐希叫住了他,沉声嘱咐道:“别想太多了,以前你就是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所以才看着大大咧咧,但真论起做事来,你不比希夷阁里任何一位掌柜的差。” 徐春怔了一下,他一直以为自己这种性格在希夷阁并不受待见,近来几天又总是反应慢半拍,却没想到看似有点冷遇他的少爷竟突然的给了他这样的评价。 一时之间,他竟站在那里不知要说什么才好了:“少爷,我……” 对着徐春摆了摆手,徐希耐心的解释了一句:“好了,本就没多大的事,只是你性格跳脱,怕你一时说漏了嘴,这才没跟你明说。” “现下自己想明白了,以后要怎么做,自己心里也得有个底了。别再像以前那样不着四六的,这个家……以后还得我们两个撑着。” 有了徐希这番话,徐春像是明白了什么,重重地点了点头:“少爷,我知道了。” 看他这副模样,徐希便明白眼前这小子是真懂了。或许以后他在外人面前还是会一副大大咧咧模样,但粗中有细,在家中必不会再像以前那般粗心大意:“行了,去忙吧。” 且不说陈大夫去王家给王夫人看病结果如何,这转眼间便到了上元佳节。早上徐希早早的给父母请安,又吃了一碗桂花香味的元宵,这才让人套了马车,与徐云良、徐春一同往希夷阁赶去。 站在门口看着马车离开,姚佳萱忽然低声叹道:“一转眼光庆长大了不说,春儿也能帮上忙了。看来,年底我们家要忙的不止一门喜事了。” 徐文柏握着妻子的手往屋内转去,眉眼间透着些许矜持的喜色,小声调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有那些心思,不如多放些在我身上?” 这一句话,便羞得姚佳萱脸色粉红,用手帕轻轻抽打了下身旁人娇声嗔道:“都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没羞没躁。” 姚佳萱嫁给徐家二十余载,公婆在世时待她宽厚,丈夫也一直将她捧在手中小心呵护。放眼整个天津卫,但凡有头有脸的家门里,当家的只有一位妻子,连妾都不曾有的,也就只有徐家了。 可即便如此,丈夫在白日里说这样的话,还是让姚佳萱羞得没脸见人,甩脱了那温暖大手握持,只顾低头掩着满颊桃红,快步往后院走去。看到妻子这模样,徐文柏朗声笑着,不忘吩咐丫环快走几步赶上去好生侍候夫人,这才心满意足地回了书房。 随着马车晃晃悠悠往希夷阁赶去,徐云良看着日渐成熟的孙子,心中也是老怀大慰,但还是忍不住提醒道:“这次雅集事关重大,行事须稳重些,千万不可坏了店里名声。” “云爷爷,放心吧!徐春他平日里虽然有些不着调,但从来没有坏过事。这次肯定也一样。”徐希虽说视线落在外面只管瞧着街上的花灯,口中说出的话却是让徐春心中感动不已。 近来徐春的成长与改变也是都落在徐云良眼中,刚才的叮嘱也不过是平日里习惯而已。见自家少爷这样护着徐春,老爷子心里也是熨贴,只希望自家孙子能争气,不要辜负了少爷的期许。 待众人赶到希夷阁时,时间尚早还不到开门的时候,徐希与二人一同再次检查了雅集大厅里的布置,又问过胡掌柜茶水点心等各项事情,才安心得到侧厢房暂且休息。 一盏暖茶下肚,倒是驱散了不少冬日清晨的寒气。放下茶盏又在心中细细过了一遍之前的计划,徐希眼中满是自信地站了起来:“时间差不多了,徐春你留在厅里替我安置客人。” 待徐春应了下来后,他转身看向徐云良:“有劳云爷爷您陪我一同去迎客。” “不敢,少爷您请。”哪怕徐希再客气,徐云良也一直恪守着下人的本分,恭敬的请徐希先行,这才落后一步紧随在他身后,一同往大门走去。 门口迎宾的六位盛装少女已经规规矩矩站立在门内道边的两旁,一见到二人过来,便盈盈行礼:“少爷吉祥,云管家吉祥。” 徐希点了点头,面对这些佳丽竟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迈步走了过去。这一幕落在偷眼瞧着自己家少爷表现的徐云良和胡掌柜眼中,两人对视片刻,从对方眼中看到的也是满满的无奈。 自家少爷算起来已经满了二十三了,在这天津卫他这个年龄的男人早已成家生子,偏偏自家少爷是只沉迷于店里的生意,似乎对任何女人都没有兴趣,这可让家中老人急的本就没多少的黑头发又白了几根。 可惜徐希并不知二人心中所想,只是来到门口,对看门的小厮点了点头。便看着那小厮拿着燃香点燃了早早备好的炮竹,顿时北门外穆家胡同的万响鞭,噼里啪啦得打破了冬日胡同里的宁静。 待着鞭炮燃完,早已等在阁内的乐班奏起了《春江花月夜》,悠扬的曲调响起,又凭添了几分节日的喜庆。 远远的,就能望到有马车过来。 看到坐在车辕子上的小厮,徐希怔了一下,赶紧笑着与徐云良迎了上去,隔着老远就拱手高声打着招呼:“钱爷,新年好!这可是有些日子没见着您了,赶紧的进屋里喝杯暖茶。从滇西送过来的藏茶已经给您煮得酽酽的,就等您来品了。” 满脸络腮胡的钱老板闻言,自车帘中探出头来哈哈一笑拱手回道:“还是光庆你贴心,知道我好这一口,今日可就叨扰了。” “不敢不敢,晚辈今日第一次主持这上元雅集,要是侍候不周,钱爷您可得担待一二。”徐希笑着相陪,脚下倒是比跳下车辕的钱老板慢了半个身子,恭身将他迎进了阁内。 门内六位盛装的豆蔻少女见着盈盈行礼:“给钱爷请安,钱爷吉祥。” 第四十三章 上元雅集的规矩 看她们这模样,钱老板哈哈一笑,挥着手道:“好好!都很好!赏!”身边的小厮马上将八枚银元递到一旁管事嬷嬷手里。 不用问,其中两枚自是给管事嬷嬷的。 将钱老板迎进了门,自有徐春引着进了暖阁,徐希和徐云良又重新回到了大门处。看着四下无人,徐希的眉头轻皱:“今天钱爷过来,只怕这戏就不太好唱了。” 徐云良也跟着点头,言语中带了些许愁滋味:“本以为钱爷回内蒙省亲,怎么也得过了二月二才能回转,不曾想他竟赶在了上元节回来了。” 皱着眉稍想了一下,徐希便笑着反过来开解徐云良道:“有道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钱爷虽然性格耿直,但也讲义气,只要呆会有跟德贝勒想熟的过来呛水先生几句,怕是钱爷也不会站在水先生那边了。” 徐云良想想觉得也是,便点了点头看向胡同口的方向,眯着眼睛说道:“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远远的就看到两人骑着马不紧不慢的朝着希夷阁赶了过来,马上之人,却不正是那长得五大三粗,形似黑熊的熊爷熊老八! 待门口的小厮牵住马,熊爷偏腿从马背上跳下来,徐希这才笑着迎上前:“熊爷,这是哪阵风把您给吹过来了啊?往日里可没见您来我这小店啊。” “少给我瞎咧咧,就你这希夷阁还算小店,天津卫还有能开店铺的吗?”熊爷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张请柬拍到了徐希的手里:“德贝勒那老小子头两日吹了风出不了门,今日让我过来顶缸,我倒要看看那姓水的能拿出什么宝贝来。” 心想原来是为了这回事,徐希苦笑一声提醒道:“熊爷,这雅集的规矩您……” 一旁刚下马的小厮不等熊八爷开口,连忙从马背褡裢里掏出几个锦盒捧在怀里:“少东家放心,我师父自是懂得规矩,宝贝已备好,只待雅集时与诸君共赏,不知少东家是否要过过眼?” 难得在熊八爷手下见到如此会说道的小厮,徐希连忙笑着摆了摆手:“有熊爷作保,徐某自不是疑,两位里面请。” 待二人进去,徐希脸上苦笑之色仍未褪去,虽说是与德贝勒相约做下了这个局,但现在看来,这替他出头的熊爷应是不知道这个局的存在。 今儿这雅集……只怕是不好过喽。 就这样站在门口迎了半个多时辰,眼见日头渐高,到了开集的时辰,虽说没等到要等的人,徐希还是转身,与徐云良准备去暖阁操持雅集。 可就在这时,听得一声汽车喇叭远远响起,二人应声回头,看到一辆黑色轿车从胡同口驶进,稳稳的停在了希夷阁门口。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不是脸带菜色的祁善龙又是谁?接着他转身迎下了另一位西装男子,看也不看迎在门外的徐希主仆,反而是对着那男子学着日本人的模样一躬到底:“佐藤先生,请!” 徐希定睛一看,此人正是当日雅集上桥本身边的侍从,那日里桥本被众人挤兑得差点当场就要发作,此人只一个动作就阻止了桥本,显然他的真实身份犹在桥本之上。 心里正想着,祁善龙已经依规矩出示了请柬,徐希撇了眼请柬,并未伸手去接,冷着脸甚至连客套话都欠奉半句。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盯着祁善龙眼里发虚,差点要开口时,徐希却突然道:“上元节雅集规矩,持请柬者进。祁老板,请!” 话音未落,他已经先一步往希夷阁内走去。 虽然徐希这样无礼,但见对方终究还是松了口,祁善龙也跟着放下悬着在嗓子眼的那颗心,赶紧转身对佐藤小声说道:“佐藤先生……” 话还没说完,祁善龙已经在对方的瞪视下明白自己失言了,忙不迭改口道:“左先生,您先请!” 佐藤这才抬步走进了希夷阁的大门,见到门内六位豆蔻少女依规矩行礼请安,满意地点头,用略带口音的中文生硬说道:“赏!” 跟在他身后的祁善龙一脸肉疼神色却不敢违背佐藤的意思,抠抠梭梭从口袋里掏出六块大洋要往一旁管事嬷嬷手里送,可管事嬷嬷却是接也不接径直往后退开:“小的只是依规矩行礼,自有东家给工钱,不敢妄领贵客打赏。” 看了一眼不卑不亢的管事嬷嬷,佐藤眼中闪过一丝欣赏的目光,点了点头并未追究,与祁善龙一同往里走去。 进到雅集里,二人才发现雅集已经过了开场白,甚至连头轮茶都已经上过。不过他们两个过来本来就不是为了喝茶,当下也不计较这些,直接找了个地方坐下之后才左顾右盼看向四周。 都说这天津卫风雅之处,首推希夷阁!直到今日,祁善龙才知这话不假,单单这上元日雅集,便将天津卫那些有头有脸的世家网罗了大半,诺大一个暖厅竟然坐得满而不挤,倒也看出掌柜排座的水平。 待小厮给祁善龙他们上过茶,却听得厅西角有人开了高腔:“我说光庆,你今儿这雅集可是有些不地道了!怎么什么猫猫狗狗都能混进雅集里来了?我记得徐老太爷之前办这上元雅集时,可不是这般光景。” 看了一眼满脸不怠神色的熊爷,徐希笑着朝他拱手作了个揖:“熊爷,上元雅集的规矩,持请柬而入。虽说……可能会有些对不住同行各位爷的身份,但只要是拿了请柬,身上有宝,哪怕是打东门来的乞丐、破落户,也能进得了我这希夷阁,参加得了这上元雅集。” 被徐希这么顶了一句,熊爷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他是第一次参加这上元雅集,自然对这些规矩不太懂,刚才开口也只是有些气不过,故意针对在座的某一位而已。 不过他也知道,既然徐希敢当众这样说出来,自然是有这样的规矩。 再说了,希夷阁的请柬可不是谁都能拿到的。 不过明白归明白,看着那进来的日本人和碍眼的狗腿子,周边又有不少老朋友盯着,还得顾忌着德贝勒面子熊爷也不好再借题发挥,只能是重重地将手中的杯子墩在了桌上。 第四十四章 秘色瓷莲花盘 知道这熊爷的性格向来如此,原本还有些担心徐希年轻气盛的众人见他也不恼倒是松了一口气。 徐希不紧不慢,笑着对在座的客人作了个揖:“知道大家今日里的心思也不在这些吃喝上,晚辈也不再啰嗦。一切都按着规矩来,小子先抛砖引玉。” 就在他说话间,得了眼神的徐云良已捧着一个锦盒,稳稳地站到了一张长条案桌前。 当着众人翘首以盼的目光,徐希缓缓打开盒盖上的黄铜八扭,内里还覆着层明黄色的丝绸布。在掀开这丝绸布后,里面一个青色的小盘子才出现在大家眼前。 徐希走上前站在一旁伸手做邀请状,淡淡地笑着:“唐,越窑青瓷莲花盘。” “越窑的莲花盘?”听到这简单一句,知道其中关节的梅先生和张朝奉已然坐不住了,起身争先恐后地几步蹿到条案前,却在离着一步远时又不敢向前,只是抻着脖子怔怔的看着锦盒里那只青色的莲花盘。 这只盘子呈六瓣莲花造型,轴色青绿、釉质晶莹润泽,色调鲜亮清新纯正。宛若仙人硬生生自天上取下的一汪九天碧水,却又不见丝毫浑浊,清澄如山峰下的一泓碧潭,但落在明亮之处反常得瞧不到丝毫水体沉闷之感,犹如天空之皓月…… 只这一眼,二人的目光便被那水色紧紧抓住再也挪不开,双手抬起却又不敢前伸,生怕坏了这场梦,只如鸡爪般戳在身前,口中犹自如梦呓般低叫着:“秘……秘色瓷!!!唐朝的秘色瓷!” 这话就像是九天落下的霹雳,劈的听到的众人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根毛发都立了起来,整个人更是不自觉的径直站了起来。纵然每个人心里还多少有点老辈人的矜持,可突然听到有这样的宝贝,那肚里可真真是想得抓心挠肺,恨不得一步上前…… 面对这样的珍宝,佐藤可不知道客气为何物,一个箭步窜到了条案前。要不是顾虑到瓷盘的安全问题,看那副猴急模样都恨不得直接上手去拿了。 整个暖阁里二十来号人有了佐藤带头,不知不觉都挤在条案前,却是诡异得周边一片安静落针可闻。面对这平日里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宝贝,哪怕是平日里见惯了宝贝的众人都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生怕出的气大了点,便把这盘子给吹飞摔了。 见到大家这模样,徐希微笑着朗声劝道:“诸位不用心急,请暂且安心回座,云爷爷会将这莲花盘捧至诸位面前,每人有五分钟时间可以把玩观赏。” “五分钟怎么够?”徐希的话刚入耳,张朝奉就下意识叫了出来,但看看左右人神色,还是乖乖闭上了嘴。 在他心中自然知道像这样的重宝,换成别的地方别说是把玩五分钟了,只能远远看上一眼都是祖坟冒青烟了。希夷阁肯这样做,那可是担着大干系的!万一有人恶从胆边生,装作不小心磕了碰了,那可就…… 所以说希夷阁,已经是非常大气了! 另一边坐在角落里没敢上前凑热闹的祁善龙,也看出了佐藤眼里的意动,赶紧压低了嗓子闷着声介绍道:“左先生,希夷阁在今日雅集上展示的宝贝是不售卖,除非拿出同等价值的宝贝换,而且那宝贝还须得入了物主的眼才成。” 佐藤一听脸色便沉了下来,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在最后又闭上了嘴。光从那不忿的神色也知,他想问的是以大日本帝国之威,这小小徐家还不跪着把盘子献上来? 但回想起那日雅集里,徐希是宁可让桥本砸了那壶帽也不让桥本得逞,今日若是逼迫对方,怕是最后也只能得到这莲花盘的碎片。 深知这秘色瓷莲花盘价值的佐藤,此时也只能压下心中焦急,涩声对身边的祁善龙道:“以后替我盯着徐家,这个莲花盘……一定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嗨伊!” 待到莲花盘被大家加倍小心翼翼捧在手心把玩了一番后,终于是恋恋不舍地移开了目光,看着那条案可算是想起了今天过来的目的。 有了这珠玉在前,雅集的气氛不但没沉静下来,反而分外热闹了起来。在座诸位可都是在这天津卫叫得上字号的,哪怕手中的珍宝比不过徐希这秘色瓷莲花盘,拿出来也不是普通人等闲能见得到的。 再说了,众人打小都是贵养着的,谁还没个好胜心?拿不到状元也得争个榜眼、探花吧?当下一个个都跃跃欲试起来。 看到众人的表情,祁善龙与佐藤对视一眼,得了佐藤的授意后,祁善龙率先走上前,打开了随身带的手提箱。 只见他从手提箱里面捧出了三件东西,加倍小心放在了条案之上:“明,洒水观音立像木雕;汉,青铜摇钱树;清……胭,胭脂红釉……莲花盘。”说到最后一个物件时,祁善龙明显的有些底气不足。 米粒之珠哪敢与皎月争辉,有希夷阁的唐朝秘色瓷莲花盘在前,他这款明显是前朝仿制的胭脂红釉莲花盘确实是有些拿不出手。 不过还好,徐希毕竟是在希夷阁长大,自然知道要怎么处理眼前这场面,今日这局虽然是针对祁善龙而设,但他也没想着这时就发难,连忙笑着上前打起了圆场:“一直听说祁老板最近几年收了不少好物件,今日可算是有机会让大家长长眼了。” 说话间,他已经从条案上拿起了洒水观音立像,只是这宝贝一入眼,他的脸色就变得有些古怪:“黄杨木的雕像,嗯…..现下就算是要找这么大一块黄杨木也是属实不易,祁老板费心了!” 话音刚落,放下手中观音像他又开始打量起了一旁的汉代摇钱树,这尊摇钱树不高,才一尺左右,底下配的座非陶非石,而是由一块木头刻成。只看到这里,他心中也有了一些计较,点着头迎合道:“确实是汉代青铜摇钱树。” 最后一件胭脂釉莲花盘倒是不错,徐希上手后举起微眯着眼睛打量片刻后把它放回原位点了点头:“这件胭脂釉莲花盘应该是雍正爷时宫里的物件,看样子是后来流出来的。胎体细致坚密,迎光能透,乃典型的雍正爷时期静雅纤丽的风格,嗯……是不可多得的瓷中精品!” 第四十五章 三清指,观音像 徐希三两句话点评完物件,正准备下去,却听得祁善龙叫住了他,一副鸡蛋里头挑骨头的模样搓着牙花子问道:“光庆,我说你这么干就有点不厚道了吧?那个胭脂釉莲花盘你点评得这么仔细,另外这两件宝贝你咋不多说上两句?” 面对祁善龙的责备,徐希笑着作了个揖:“晚辈才疏学浅,对于这两件物件不太了解,也就不献丑了。” 就在徐希推脱之时,一个不满的声音从底下端坐的众人里冒了出来:“说得好像自己的东西有多宝贝一样,我今儿倒是要开开眼,看看祁爷您这几年得了些什么宝贝!” 说话间,就看到熊老八大步走到了条案前,当他看清洒水观音像后,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腆着肚子回身看向祁善龙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就这,就这也好意思拿出来?姓祁的,你也在这天津卫的圈子里混了不少年头了吧?这样的糟烂东西也被你当成宝?哈哈哈哈……” 祁善龙一脸茫然的看着熊老八,不明白他为何发笑,而且那笑还是真的开心大笑,根本不似是故意上来搅风搅雨打他脸刻意做假的模样。 有了熊老八开头,底下自然有人坐不住,忍不住走上前想去看个仔细。其实这也不能怪他们,祁善龙在摆出这尊观音像时,是面朝自己背朝众人,看不到这观音正面像,大家自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 再说熊老八的风评……他都能看出问题的“宝贝”,自然是令人加倍好奇。 本来还有人存着反过来打熊老八脸的意思,可当大家看清了这洒水观音像后,相近几人对视一眼也不由得跟着一起笑了起来。他们这一笑,不但让祁善龙慌了神,就连一起来的佐藤也皱起了眉头。 不过他并没有着急着慌分辨什么,而是继续坐得四平八稳,看向徐希开口问道:“徐先生,这尊观音有什么不对吗?” 徐希摇了摇头,双手学着那观音像的模样左手虚托右手竖在身前:“观音造像有许多种,这尊一般称作净瓶亦或是药王观音,通常是一手持净瓶,一手作无畏印,芸芸众生供奉求得是祛病安身之意。虽说有市井之人说观音是道教化过去的菩萨,但……这右手作的三清指也……” 似是怕佐藤这外来人不了解,徐希放下手臂摇着头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这三清指说起来也是法师捧净水会用的手印,但两者它不搭调啊。” 被徐希把话说到明处,佐藤脸色阴沉如蓄满了水汽的雨云。 像这种宗教的雕像都有既定的规矩,雕刻菩萨像是件神圣的事情,没有师傅会乱来:除非是一些不懂行的造假者,而且还是非常低劣的造假者才可能会犯这样的错误。 一想到在这样的场合竟然拿出一尊假货,脸上无光的佐藤恨恨瞪向了祁善龙,眼里满是恼怒。 另一边,张朝奉在弯腰仔细看了看摇钱树后也直起腰,心说难怪徐希刚才闭口不谈,忍不住摇头叹道:“这摇钱树……好重的妖气。” 听到自己拿出来的另一件宝贝又被说成是假的,祁善龙吓得差点没跳起来:“不可能!这件摇钱树不可能是假的!他明明就是真的!” 能做到大朝奉的位置,除了学识气度涵养自然也不一般,面对祁善龙揭斯底里的大喊大叫,张朝奉只是摇了摇头淡然回道:“我只说它有妖气,没说它是假的。” 这时佐藤无法再保持日本人那副招牌似的超然物外的沉默,他淡淡扫了眼祁善龙,让对方缩着脖子安静下来后,才转头看向张朝奉:“不知道……大朝奉为什么说它有妖气?” “因为它是残的,汉代传过来的树,大多都是明器,这座摇钱树估计是挖出来时不小心给挖断了,又或是下面部分已经被水汽啃得差不多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汉代的墓大多都被水泡了,所以只能重新给它再配个座子。”张朝奉伸手指了一下底座笑道:“说起来倒是难得,一块陈年崖柏的料子,就这样雕成了底座。” 悄然查看众人的目光,佐藤知道张朝奉所说无误,这时他的脸色更加难看。带过来三件珍宝,没想到竟然两件有问题,自来到中国后他就从未吃过如此大亏,一时间只觉得脸上无光。 就在这时,一个东西被悄悄塞到了他的手里,他下意识低头一看,眼中不自觉带上了一抹喜色。 对着众人张开手掌,佐藤为了挽回失去的面子强行圆道:“刚才那两件只是与诸君开个玩笑,这里还有一个物件,烦请大家鉴赏一二。” 说话间他起身走向条案,再转身时一抹白色出现在条案之上,入眼是一方形玉牌,在深色的桌面映衬下泛出温润的光泽。 只是见到那抹光泽,就有人忍不住惊声问道:“子冈牌?” “和田羊脂玉?” 走上前徐希从条案上拿起玉牌看了看后,才轻叹了一口气:“明,和田……羊脂玉子冈牌。” 他叹得并不是这牌子有多珍贵,而是看这雕工必是出自大家之手,只是现在落在了日本人手里,国宝外流怕是再难要回来了。 “徐先生对于这块子冈牌不满意?”见到徐希对这块子冈牌的点评又只有短短一句话,有过前车之鉴的佐藤顿时又紧张了起来。 徐希摇了摇头一五一十说道:“料子就是好东西,而且像这样的雕工现在已是很难见到了。” 说到伤心处,他忍不住轻叹出声:“中华大地经历了太多磨难,很多祖先传下来的好东西,要么随着老师傅的去世导致从此成了绝响,要么就是散佚海外。如今能再见到这传说中的子冈牌,也免不得有些感慨。” 说话间,徐希放下了手中的玉牌,目光却是不经意的扫过了佐藤身边的人。佐藤有没有拿着这块子冈牌进希夷阁他是不知道,但以祁善龙的性子,如果佐藤手中有这件东西,只怕也是早早就拿出来炫耀了吧? 第四十六章 意外横生 现在有了这块莫名出现的子冈牌,倒是稍稍挽回了一点佐藤他们刚才丢的脸面。好戏还没上场徐希也不愿多生事端,侧身让过正面,给大家留出上前鉴赏的空当。 而祁善龙虽然有佐藤为他挽回了面子,但自己收的两个物件都有问题,花了钱不说,还丢了佐藤的脸,想到雅集结束后自己的下场,这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顾不得还有旁人等着看笑话,低头哈腰小声求饶道:“左先生,我,我是真的不知道……” “回去再说!”现在这么多人看着,佐藤虽说强忍着心中的不快没有发作,可自然也对祁善龙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要不是前任长官跟他说,这祁善龙在天津卫还有些人脉,而且是条好狗,他根本不会理会这个没有胆识、没有本事的家伙。 见佐藤那副怒而不发的模样,祁善龙本想为自己分辨几句,但嘴唇哆嗦了几下却是不敢再开口。 这时大家已经品鉴完了那只胭脂釉莲花盘与子冈牌,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看着有些失魂落魄的祁善龙,徐希心中不但没有半分怜悯,且还得强忍着笑意。这种帮着外国人欺压同胞的家伙,连走狗当得也是稀松,今日得了这样的下场简直就是活该:“祁爷,大家已经鉴赏完毕了,有劳您过来收回您的宝物。” “啊?喔!”祁善龙魂不守舍的随意应了一声起身要上前,却被佐藤一把按住了:“我来吧!”佐藤心知虽然有两件物品被鉴定出有问题,但另外两件却是真品,看祁善龙这模样,万一待会不小心给摔坏了其中一件,那才是真的得不偿失。 待祁善龙反应过来时,佐藤已经非常小心的将三件物品都收进了手提箱里,然后拿着子冈牌重新坐了回来。看到这情况,他更是慌了,忙不迭得想要解释:“左先生,我……” “闭嘴,安静看着!别忘了今天还有事要做!” 佐藤一句话,终于是让祁善龙乖乖闭上了嘴。别看现在佐藤没发脾气,可是熟悉他的祁善龙明白,今天回去后,自己可是要倒大霉了。 除非…… 像是想到了什么,祁善龙的目光盯着上了台的张朝奉,他此时正将一尊明代的鎏金铜像拿了出来,手边还有一樽青瓷梅瓶,以及一幅未打开的画轴。 就这样,大家依次将自己所带宝物展示出来。 看着看着,祁善龙本来已经如死灰般的眼里,又重新充满了热切的目光,忍不住转过头对佐藤迫不及待地低叫道:“左先生!换,把他们的东西全换下来!这些,全是我去找他们要的!这些个混蛋,平时里藏得死死的,谁也不给见,现在……” 或许是想到了往日里自己上门讨要时,别人待他的嘴脸,气得祁善龙双手冲着那看得见摸不着的宝贝不断抓挠着,仿佛这样便能把它们收入囊中换得新主子赏识似的。 “闭嘴!”对于身边的祁善龙,佐藤再没有什么好脸色,本来今天就因为他丢了不少脸面,现在又听得这些怪话,心中更是生气,这家伙就没看见身边两个人都已经侧目瞥过来了吗? 说真的,要不是今天需要祁善龙“领路”,佐藤绝对不会和他一起出现。 至于在今天把这些东西全换下来,佐藤也知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哪怕是对他们大日本帝国有着无比的信心,但想拿中手这两件东西去换别人的珍宝…… 眼前这厅里坐的无一不是眼高于顶且见多识广的人,他们又怎么可能拿自己的心头好换手中这两件物件呢?纵然有人松口能一换一,可是满厅这么多宝贝,一换一他们也只能换两件。 这种入宝山而空手归的感觉,别说祁善龙了,就连佐藤心里都像是多了只无形的小爪子,在用那尖锐的指甲不住抓挠着。 这时终于轮到水先生了,他也是让身边的随从拿了个手提箱上去,亲自摆出来的,正是当日雅集上拿给大家看的:“哈哈,我就献丑了,粉彩六桃过枝碗,文同《墨竹图》,沈周《花鸟图》,请鉴赏!” “我说水先生,你这可不厚道了哈。”与水先生关系稍近的那老板坐的稳稳当当,最先开口笑道:“你家里宝贝那么多,怎么就独挑着这几样拿出来?这几件宝贝虽好,但上次在钧竹轩我们可是都是看过了啊。” 不等水先生解释,熊老八已经踱着八字步慢悠悠得上前,摇头晃脑着说道:“你们上次瞧了稀罕,德贝勒可是见天的跟我念叨那天没见着宝贝。我这次可算是叨住了,怎么也得开开眼才成。” “熊爷,您什么时候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了啊?”那老板闻言也是哭笑不得,早些天还不知道文人扇是个什么东西的人,今天跑到这里来凑趣也就算了,竟然还要上去看画? 怕是想替德贝勒出气才是真的吗? 想到熊老八那牛一样倔的脾气,那老板还是真的怕了他邪火头上来再给宝贝伤了,赶紧起身想要上前阻止。可是他再着急也离着条案有一截,眼瞅着熊老八已然离着条案就差两三步,正要凑到近处一副弯腰要认真端详的样子,心知已经是迟了。 走上前的熊老八眼角余光瞅到那老板的动作,似乎是怕打断了自己,也心急地加快了脚步。可眼睛盯着看着条案上的宝贝,却没注意到脚下新铺的地毯,被那地毯柔软的边缘一绊,整个人“啊”的一声失去平衡,庞大的身子塌金山倒玉柱般朝着条案飞扑了出去。 事出突然,大厅里的众人呆愣着都没来得及反应,就熊老八这身板要是真给压实了条案,那上头三件宝贝只怕就全给毁了。 也不知谁惊叫出声,嗓子尖得像被掐住脖子的打鸣公鸡:“小心啊!” 只见得条案侧边一个人影骤然出现,一把将桌上的粉彩小碗和《墨竹图》揽在了怀里,飞身后退同时还不忘伸手拉着呆住的水先生往后退去。 “砰!”的一声巨响在大厅里响起,像极了正月里那抡圆了的鼓槌敲在众人心头! 第四十七章 去请大夫 在座的众人都不由得抚住了额头不敢去看,熊老八正正好摔在了那条案旁,出于本能他伸手一抓,将那已经展开的沈周《花鸟图》给撕成两半不说,甚至那张坚实的黄花梨木条案也被熊老八压得粉碎,披散迸裂的碎木直接扎进了被扯坏的画里,将这幅名画毁得七零八落。 眼见着碎了的画轴掺和着扯烂的纸片,夹杂着木屑,如春日里恼人的柳絮一般落在扑倒的熊老八身周,在场的各位心都不由得咯噔一声,暗叹道:“坏了!” 有个别好事者甚至在心疼宝贝没了之余,心里还冒起些阴私想法:本来水先生和德贝勒就已经有仇,现在熊老八当面撕了人家的画,这梁子只怕搞不好就结成死仇了。 此时大家才看清救下粉彩瓷碗和墨竹图,并拉着水先生往后退的就是离着最近的徐希,一时之间不知道心中庆幸水先生运气好,还是要夸赞徐希的眼疾手快了。 也得亏这墨竹图还没展开,所以徐希才能一手护住两件宝,甚至在那种情况下,还记得伸手扯了水先生一把,免得他被熊老八结结实实砸这么一下。 看看熊老八那常年习武一身横练功夫的身量,再看看水先生这书生般细胳膊细腿儿的,众人忍不住心里又抹了把冷汗。 有了这想法,大家再看向老神在在的徐希时,都不由得感叹:这反应……只怕徐文柏在场都不一定能做得更好吧? 心中虽然这样想着,大家也是不敢吭声说些什么,个个都正膝危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像极了端坐庙中的泥胎木塑。要知道哪怕徐希手再快,这沈周的《花鸟图》也是真真被熊老八给毁了! 熊老八虽是孟浪,但好歹也是津门中人,再说他背后还站着德贝勒,另一边的水先生虽说是外人,也同样与英领事关系不浅,更别说现在至宝被毁…… 众人哪头都不敢得罪,所以就算心直口快的那老板,此时也化作了锯口葫芦不敢插言。 摔在地上的熊老八显然还不知道自己这一摔出了什么事,他只是捂着额头:“哎哟!疼死我了!” 看着从他指缝渗出的鲜血,饶是处事圆滑的徐希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要怎么说这位爷了。你啥也不懂就这么摔一跤,将人家的珍宝直接给毁得个干干净净,现下却只会喊“哎哟”,这算什么啊? 怔在当场的水先生虽然是被徐希给拉开,逃过了受伤这一劫,可是看到自己的心爱之物被毁成这模样,那也是又气又恼又心疼,嗓子更是被一口气哽住说不出话来,只能是连连跺脚。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的他,哆哆嗦嗦伸手指向熊老八刚想开口怒斥,可在看到对方那满脸是血的狼狈模样时,骂人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又是一口气憋在胸口,两头相堵只觉喉头发甜,一口老血差点没吐出来。 最后还是徐希伸手掺住了摇摇欲坠的水先生,不但是帮着熊老八,也是帮着端坐的众人解了围:“水先生,您看这……” 长叹了一口气,水先生被徐希扶持到一旁,跌坐回椅子中,有气无力的收回了指着熊老八的手,如同撵苍蝇般挥了挥:“去……给这位熊爷,请……请个大夫吧。” 水先生的心伤可比看起来血流满面的熊老八重多了,后者只是看着凄惨点罢了,但前者搞不好要命。 徐希此时哪敢暂离,得了水先生这句话赶忙对着身边的徐春说道:“去,到巷口修明堂请坐堂大夫过来一趟。”满脸担忧神色仔细瞧了下水先生的脸色后,他又冲着跑出门的徐春背影高声叫道:“记好了,请两位!” 喊过肃手静立,只敢远远观望不敢上前的小厮,让他略微打扫了一下那已经粉碎的条案,徐希这才小心的将手中的粉彩小碗和墨竹图放到了水先生身侧的小桌上:“水先生,抱歉。当时情况紧急,晚辈只来得及救下这两个物件……” 水先生也知道这事怪不了徐希,听他道歉只是无力的挥了挥手,紧接着看向那幸存的两样宝贝,干脆把它们都拢在怀中才舒了口气:“怨不得你,如果不是你出手,别说这两个物件了,只怕我也得伤在那里。” 说到伤心处,他更是没好气地剜了眼熊老八。 瘫坐在地捂着脑门伤处的熊老八,虽然是想借着雅集取笑水先生一二,给自己的未来亲家挣回点脸面,但天地良心,他是真没有想过要毁了人家的珍宝。 此时心中也是羞愧不已,再想想被德贝勒知道这事,也不知连丢两回面子的亲家公会如何恼怒,说不定一气之下…… 又惊又吓,熊老八此时哪怕是被水先生瞪着,也一改往日的炮仗脾气,不再有什么动作。 将心比心到现在为此,这水先生可是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甚至还让徐希去叫大夫过来,要是以他熊老八的性子,那还不给天捅个窟窿…… 想到这里熊老八更是再不敢看水先生,只顾着低头愣愣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还好徐春脚快,不多时已将修明堂的坐堂大夫给请了过来。借着大夫需要避风、避人的要求躲到了后堂,倒也省了熊老八的尴尬。 另一边,眼看着熊老八被扶走,徐希凑到正按着水先生脉搏的孙大夫耳边轻声说道:“孙大夫,水先生刚才受了点刺激,现下心绪难平,还要麻烦您为他好好看看。” 大夫看诊,最忌有人打扰。这孙大夫与徐家有旧,这些年也是将徐希当子侄看待,本是在专心把脉,突然被打扰心中有些不喜,但想到两家人的交情,还是点了点头应道:“放心吧,我带着安神定志丸。” 孙大夫也是明白徐希的担心与其中关节:毕竟希夷阁开店这么久,如果让客人在店里出了意外,哪怕不是希夷阁的错,也会给希夷阁带来不小的麻烦。加之这是徐希第一次主持上元节雅集,难免因为紧张而失了分寸。 给水先生把过脉后,孙大夫拈着胡子,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水先生,又看了看徐希,最后从随身带的药箱里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乌金色的药丸递过去:“再神的药到头来靠的也是服药之人,且是药三分毒。先生怒急攻心、心神不宁,须安心静气,切勿再情绪激动。” 第四十八章 唱的是哪出 水先生低声谢过孙大夫,借水服下药丸,闭目歇了一会儿,脸色肉眼可见得好了许多,不复刚才那般煞白模样。 远远瞧着水先生恢复过来,大家才把悬在嗓子眼的心暂且放下。 另一边,熊老八的伤口也被处置妥当,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场,他也不再扭捏,来到前厅顶着脑袋上的白色绷带,直接走到水先生面前抱拳一躬到底:“水先生,今日是熊某鲁莽了!这里我先给您赔个不是,所幸家中还有几件祖上留下来的物件,改日我亲自送到府上赔罪。” 经过这一番等待,水先生的心绪已然平静下来,再看熊老八,心中也明白这莽人刚才并非故意,哪怕再心疼那幅《花鸟图》也不好继续责怪对方,只得是无力冲着他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要走的留不住,看来水某与它的缘分也到了。这件事纯属意外,也怪不得熊爷,赔偿的事……我们容后再议吧。” 这一句话说出来,在场的诸位都忍不住高看了水先生一眼。要知道那可不是什么街边穷秀才拿来换隔夜粮的秃笔草图,可是明代书画大师,吴门画派创始人沈周的《花鸟图》! 而且毁了这《花鸟图》的不是别人,乃是与他有间隙的熊老八! 可即便是这样,水先生不但没有借题发挥,看这样子还是轻拿轻放想要就此揭过这一茬的意思。更重要的是,大家心里明白水先生不是惧怕了熊老八,而是看他也受了伤不忍再责怪,这才强咽了这口气。 那老板率先起身遥遥对着水先生拱手一礼:“水先生高义,那某佩服!日后在这天津卫,但有那某能尽力之处,那某定不敢辞!” 在座众人虽然没有说话,但看那表情也是与那老板差不多的想法,尤其是最开始进来的钱老板也对着水先生笑着点了点头。 只可惜水先生突然失了至宝,情绪难免低落,哪怕有那老板这样的承诺,他也只是勉强拱了拱手算作回礼,面容凄苦摇头不语。 此时徐希见手下的人把场地重新收拾过,连忙开口说笑了几句,来回打了一圈的圆场,才算是将气氛勉强暖了起来。 但刚刚发生的事还在眼前,场中众人虽是勉做欢颜,刚才热闹的气氛也再难复现了。 待得在座各位都一一展示过自己带来的珍宝,徐希则笑着退到了门边:“接下来,这雅集就交给诸位了,倘若有吃食茶水需要,只管打发小厮到门口传话便是。” 来的大多数是上元节雅集的熟客,自是知道这次雅集的规矩,也不好再拽着他不放,只是笑着挥手让他下去休息。徐希今天无论是说话的功夫还是急智都已是顶尖水平,这一站小半日的功夫,加上累心劳力,众人自问换到自己身上恐怕也早就吃不消了,万一真累坏了,他们这些当长辈的面子上可说不过去。 等徐希退出大厅,脸上的笑容便淡了几分,微微摇着头:“云爷爷,我们去偏房候着吧。” 带上徐春,三人来到偏房坐下,徐希并没有动丫环刚端上来的热茶,而是转头看向徐云良:“云爷爷,您觉得熊爷今天这……唱的是哪出?” 熊老八刚才那一出可不在他们的计划之内,也得亏在雅集开始之前已经把沈周的《花鸟图》给换了下来,不然今日里可就…… 徐云良摇了摇头,也是叹了口气,有些纳闷得低声应道:“刚才我在一旁看得分明,熊爷这一跤虽然说摔得有些古怪,但却不似作假。尤其是他刚才对水先生说的那番话,必是出自肺腑。” 知道徐云良在希夷阁呆这么久,必不会看走眼,徐希的手指轻轻敲着炕桌:“这样一来,反倒是不好办了。” 大家本来的的计划:是在今儿的雅集上用那假的小碗,把德贝勒的壶帽给换回来,可瞅着眼下的形势变化,如果日本人真的想在这雅集上用强,只怕在场的众人没有一个会答应的。 外人初来津门可能会以为这里人只是嘴皮子厉害,可这几百年来,一直镇守天子城门,比起其它地方的人,这天津卫长大的人打骨子里就有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傲气!别的不说,单看这天津卫的青皮混混就知道了。 打架斗狠那都算是小菜,真遇上什么事两边约,有家伙什都是往自己身上招呼,谁先喊疼谁先求饶谁算输。切指削耳割鼻都不算什么,铡胳膊卸腿油锅里洗澡,甚至是胯下那几两钱儿肉当面切下来下酒也不是罕有的事儿。 从这些就可以看出天津人骨子里的硬气,就凭水先生这一出,哪怕今天祁善龙靠着日本人,想用手里那两个物件,把水先生手里剩下的两件“宝贝”给强换了,只怕他就算是换到手,能不能出的了希夷阁的大门都是两说。 心知那些老少爷们虽然嘴上没多说什么,但暗地里都在拿眼瞧着。皱着眉头想了想,徐希摇头道:“之前祁善龙就明白凭他手中的东西,断是换不走水先生手里的粉彩六桃过枝碗,不过今日里有那位左先生陪着,他无论如何也是要拿下这碗,如果是这样……只怕他们还有后手。” 心中想到这里,他突地一下站了起来:“不好!徐春,你快去水先生府上看看,看看水夫人和公子是否安好!” 想到这一出,徐希忍不住攥紧拳头。 这时他已然明白是自己疏忽了!那日祁善龙就用水先生家眷威逼换宝,今日怎得没想到这一出呢?虽说那水夫人与公子或许并不是水先生的妻儿,但如果因此让无辜之人丧命…… 他徐希……怕是良心难安! 徐春愣了一下便想明白了其中关节,整个人横眉倒竖,重重应了一声便转身往外跑去。 就在这时,候在厅外一直观望着动静的胡掌柜,也匆匆赶了过来,刚迈过门槛便急声冲着徐希叫道:“少爷,厅里水先生与祁爷吵起来了!” 第四十九章 江湖规矩 对着胡掌柜压了压手掌示意对方稍安勿躁。事情已经按计划开始了,徐希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不要牵连到无辜。 略微缓了几秒,在心中又过了遍之前几人定计,他这才踏上厚布棉鞋,一整衣摆,脚下加急跟着胡掌柜往雅集大厅走去。 掀开暖帘,看到众人已经围成一团,甚至还从人群中传出阵阵叫骂声,徐希赶忙轻咳一声高声问道:“这是发生什么事了?难不成是我希夷阁招待不周,让大家想要拆房子泄愤?” 本是一句打趣的话,可是在场的人应声转过身后,哪怕是见到正主徐希过来也没顾着他的面子,脸上的怒意是分毫未减。 其中一人更是顶着张怒意上涌,额头青筋都迸出来的大红脸,高声冲着徐希质问道:“光庆,这雅集的规矩是不是自愿换宝?” 面对如此质问,徐希收起平素温和的笑容,正色答道:“那是自然!我希夷阁打五十多年前在这天津卫戳下字号至今,经历了甲午战争,太平军之乱,戊戌革新,宣统爷退位等诸多大事,哪怕这天津卫再乱,我希夷阁的规矩也从未被破。没有人能在这上元节雅集强迫他人换宝!” 其实不用徐希说,众人也明白希夷阁的规矩:别说是强迫别人换宝了,但凡说话有半句不对,那人一辈子也别再想踏进希夷阁半步。 “那为何今日里却有人想要强买强卖?”钱老板沉着一张脸接过话头死死盯着徐希。要是此时徐希脸上露出半点怯,别说他之前建立起的形象自此要被人踩在脚下,只怕连希夷阁的招牌今个也得让人给摘了。 沉着脸看了一眼在场的诸位,徐希先对他们拱手郑重做了个罗圈揖,之后才肃声说道:“诸位叔伯长辈,今日乃是上元佳节,来这希夷阁本就是为了图个乐子。这里不管发生什么事,交给晚辈就好,犯不着……置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 这番掷地有声得话落入众人耳中,大家明白他是以希夷阁主人的身份接过了这段梁子。 见他如此有担当,大家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一点,但终还是有人气不过冲着祁善龙低吼道:“这祁善龙竟然要拿着他那两件破烂货,换水先生的粉彩小碗和《墨竹图》!水先生不肯,他,他竟然拿人妻子性命相要胁!” 听到这里徐希面上神色未变,心中却咯噔一下,意识到最糟的事已然发生。 他脸黑得像刚掀起来的锅底,转身看向祁善龙剑眉竖起低喝道:“祁爷!按说您是长辈,小子我不敬着您也该保持着些晚辈礼数!但希夷阁有希夷阁的规矩,如果您实在不懂,我可以让人教您,旁人教不会了我也能与您分说分说,但……” 话到此时,徐希目光如剑扫过祁善龙和佐藤:“如果您不想讲希夷阁的规矩……晚辈把话放在这里,水先生人在我希夷阁,那他的事就是我希夷阁的事!江湖规矩:祸不及家人!今儿您要是不摆出道来,也就甭怪晚辈要失礼了!” 说话间,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敞开的大门外已出现六个护院的达官人身形。 看到那一字排开六个达官人不怒自威的模样,本就体虚的祁善龙只觉得有莫名一股冷气自尾巴骨一路往上爬,冻地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急声分辨道:“没有,我什么都没有说。我们,我们只是……” 见祁善龙吓得快要站不住了,佐藤的眉头再一次皱起,跨前一步把他扒拉到了身后,冲着徐希笑道:“徐先生,我想大家是误会了!我们很是喜欢水先生手中的宝贝,所以才提出想要交换。而且……只要水先生愿意,就不存在强逼一说。” “你刚才明明……” “我听说水先生的公子身体抱恙,正好我认识一家医院的院长,所以才跟水先生说,如果有必要,我可以为他引见。”佐藤回身看向罪魁祸首祁善龙,眼中凶光一闪而没:“祁先生早一段时间生病,也是我那位朋友治好的,这一点大家如果不信,可以去打听一下。” 这话倒是解了众人些许疑惑:对于祁善龙年前掉进海河里,差点没了小命的事,在场的人多多少少都有听说,自然也知道是日本人将他拉去医院才救了他这条狗命。 但却是没有人知道,原来这件事……跟这位“左先生”有关? 不过就算佐藤有了这样的借口,祁善龙是什么德行大家都清楚,眼见着都让狗啃腿肚子上了,今天咬了水先生明天说不定就是自己,唇亡齿寒之下大家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服气。 徐希见状心知如果再激一把,别说祁善龙了,连左先生也很难囫囵离开希夷阁,这与他的计划显然不符,所以连忙顺着对方递来的台阶打圆场道:“各位,既然大家担心水先生初来天津卫,不熟悉希夷阁的规矩,那就由晚辈留下陪着水先生好了。” 有这一语双关的承诺作为注脚,心知徐希是要护住水先生,最不济也能保住他一家老小的性命,大家此时的脸色才稍好看一些。不管怎么说,有徐希在,也就不怕那祁善龙他们敢强迫水先生做什么他不愿意做的事了。 而且,经徐希一打断,此时场面已然没了刚才的热乎劲,人都是得为自己着想的,其中有人想到此时要是再逼迫过甚,让祁善龙这条狗记了仇,他们可是有一家老小的。想到这里,这反对声音也就消停了下来。 可熊老八却是根本不在意这些,他本就欠了水先生一个大人情,此时不方便出手但还是对徐希高声叫道:“光庆,你得把这两个小子盯死了!要他们敢动水先生和他家人一根寒毛,我要他们……” 虽然不惧怕日本人,徐希也不希望熊老八祸从口出就这样把人得罪死了,赶忙将话头打断:“熊爷熊爷,您稍安稍安,先请安座。刚才流了那么多血,这又生的哪门子气?血气上涌就不怕头晕啊?” 第五十章 戏要砸了 熊老八虽然是个武夫,但因为祖上开镖局的原因,也算是见过世面,识得时务之人。刚才只是怒火遮了眼,话被徐希打断的功夫,也多少明白了其中关节。他冷哼了一声,便借着徐希递来的“梯子”就势坐到了一边去。 见众人散去,徐希才将水先生和祁善龙,还有佐藤一并请到了大厅的一个偏角。待几人落座,他首先便摆出了两不相帮的模样低声说道:“好了,这里就我们几个,几位想说什么就说吧。不过几位也别嫌我啰嗦,先给您几位提个醒,如果坏了希夷阁规矩的话……甭怪我丑话没打前说!” 看了眼一直跟在徐希身后六个孔武有力的达官人,祁善龙蔫头耷脑得也没了最开始的嚣张模样,再说刚才他刚刚犯了众怒差点坏了佐藤的好事,这会子是再也不敢乱说话了。 水先生显然还在生气,闻言只是哼了一声,将头偏过去不再理会他人。倒是佐藤略为沉吟了一下后才率先冲着水先生开口说道:“水先生,我向您道歉!祁善龙说话太过耿直!但,我是真的很喜欢先生手中两件珍宝,所以才想用手中的……” “就凭你那雍正时期的胭脂釉莲花盘,明朝的和田玉子冈牌?”显然是已经听够了佐藤的车轱辘话,担忧着家中情况的水先生满脸不耐烦神色斥道:“粉彩六桃过枝碗,那是乾隆爷当年让宫廷造办处,为崇庆皇太后的万寿节所准备的器物,而且因为是打样,存世的可能就这独一份!” “先不提您那胭脂釉莲花盘只是宫中普通物件,单说这胭脂釉,那也就是康熙爷年间烧制时难了点。到雍正爷时候,虽然说不上烂大街,却也不是什么宝贝玩意儿了!” 心中又急又气的水先生丝毫没想给佐藤留面子的意思,看都不看他那副逐渐难看的脸色,阴阳怪气的讽刺道:“还是说,左先生学识浅薄根本不知道文同先生?那鄙人也不介意为你好好介绍一下文同先生和他的《墨竹图》。” 就算是佐藤的养气功夫,也被水先生给挤兑得不轻,忍不住一拍桌子正要发火,却看到突然有个人被胡掌柜匆匆的带了过来:“水先生,府上传来消息,说是夫人和公子在逛庙会时,被一群人劫了去。” 话刚入耳,水先生脸色一下变得煞白,探手一把将来人抓到面前,几乎脸贴着脸低吼道:“此事当真?可知是何人所为?” 那人也被水先生这幅怒目金刚的神色吓得小脸发白,头更是摇得像个拨浪鼓:“小的不知,也是有人拿了十个大子给我,让我跑过来给您报个信。现在消息已经传到了,小的,小的告退!” 竹筒倒豆子得急声把话说完,这人也是个市井里混得,当下借着弯腰行礼的机会,一把挣开了水先生抓着他衣襟的五指,连腰都不敢抬,拱着手后退了几步,拉开距离转身便从达官人中间挤了出去。 被晾在原地的水先生脸上是青一阵、白一阵,露在衣袖外的手更是止不住得哆嗦。看到他气成这幅模样,一双眼睛更是看看佐藤,又看向祁善龙凶光连闪,徐希赶忙站起来扶住了他:“水先生莫急,光天化日之下,别人劫了夫人和世兄必是有所图,您可千万别乱了阵脚!” 说完,他转身对身边的徐云良沉声吩咐道:“云爷爷,麻烦您找外面的人打听一下,看看是哪路过江龙敢惊扰我希夷阁的贵宾。” 见徐云良沉着脸匆匆离开,大厅里的客人也围了过来。刚才熊老八的事已经让大家对水先生高看一眼,几人说话时也未避着众人,现下发生这种事,大家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就这说话的功夫,有几位差了身边的小厮出去打听消息去了。 那老板走过来扶着水先生坐下,轻声劝道:“水兄,镇定!越是此时,越不可自乱阵脚。有我们这么多人在,必能保得嫂子与贤侄平安!” 熊老八从刚才听到那人报信后,就已经遣了身边小厮出去,现在也连忙跟着劝道:“水先生放心,这件事包在我熊老八身上,如果让我查出是谁做出这等下作之事,我必饶不了他!” 谁做的? 听到这一句,水先生戳手指向了祁善龙和佐藤,骨节分明的手指哆嗦着:“哪里还用去打听?敢在这时掳走我家人的,除了眼前的这两位,还有谁?” “还有谁!” 说话间,水先生愣了片刻才猛地转过头盯着那随身箱子,腮帮子高高鼓起眼中戾色连闪,探手打开随身的箱子,一把拿出粉彩小碗高举过头就要狠狠砸向地面。 “住手!” 徐希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水先生高举的胳膊急声劝道:“水先生,您听晚辈一句劝,现在事情还没确定,不要这样急!”紧接着看向了同样吓得站了起来的佐藤,低喝道:“左先生,水先生家人之事确实与你们无关?” 佐藤自然知道自己来之前有什么样的布置,但此刻只要他一点头,这珍贵的瓷碗马上就会被摔得粉碎。知道这个后果他又怎么敢承认,连忙分辨道:“我承认我跟朋友说过水公子身体的情况,但我保证我没有派人去绑架水夫人与公子。” 眼见这个角落已经被众人围得水泄不通,场面已经开始有些失控。虽然本来计划就是如此,但却比之前的计划多出了许多旁的枝节,若任由事情这样发展下去,只怕今儿这戏就真的唱砸了。 想到这里,徐希看了一眼水先生,发现他一脸焦急,似只顾着担心妻儿安全,根本在没有在意到四周。他这模样,估计是没办法再搭台了。 眼见已经指望不上水先生,徐希清了清嗓子:“诸位,可否听晚辈一句话?” 知道希夷阁的规矩,围过来的众人也终于是安静了下来:“光庆,你说吧,今儿这事要怎么办?” 第五十一章 宁为玉碎 略沉吟了片刻,徐希的目光扫向了众人,这才郑重开口:“诸位,现下我已经派人去打听水先生家眷的下落,想必用不了多久便可以有消息回传。左先生既然说此事与他无关,那么在没有证实这件事是他所为之前,他同样也是我希夷阁的贵客,在下不可能做出失礼之举。” 见到众人脸上不忿的表情,不待他们开口,徐希继续朗声道:“当然,在这件事情没有结束之前,还要有劳左先生和祁爷暂留我希夷阁。” “你,你这是绑架!出了事,你一个毛头小子,承担得起吗?”一听说要把他们扣下来,祁善龙顿时急了。打清早跟在佐藤身边,他可是比谁都清楚是谁绑了水先生的妻儿。 自己出的主意就这样被祁善龙否了,徐希也不恼:“祁爷和这位左先生若真的想要离开,在下也是不会阻拦。” 眼见着祁善龙松了一口气,抬腿要走的模样,他这才不紧不慢的开口:“希夷阁有保证客人安全的责任,只要贵客在希夷阁,我们自然要护得客人周全,倘若客人自己离开了这希夷阁,那……出了什么意外,可也就与我不相干了。” 本欲偷跑的祁善龙听到这像是警告一般的话,抬起的腿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慌了神的他,只能用无助的目光看向了佐藤。只是他那慌张失措的表情落入众人眼里,顿时也都猜到了些什么。 看到众人的眼色,一旁的佐藤更是厌恶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他瞪了一眼这个没出息的手下,这才开口:“我答应留下。水先生这件事虽然与我无关,但我愿意留下自证清白。”虽然有些不忿,但眼下这情况也容不得他不答应,不然,只怕只要一出希夷阁的大门,眼前的众人都能撕了他们两个,更别说,他此行还有其它的目的了。 见佐藤答应,徐希心中这才稍松了一口气,人都留下了,这戏才能继续唱下去不是? “这样吧,水先生与左先生,还有祁爷,您三位先跟我一起去偏厅休息片刻。这件事,总会有解决的办法。”说到这里,他冷哼了一声。 也正是因为徐希这声冷哼,让大家意识到希夷阁屹立天津卫数十年不倒的底气来自于哪,眼前这位虽然只是少东家,但遇大事有静气且不慌不燥,有气魄得很。 可是水先生此时心忧妻儿,似乎并不想接徐希的台,他只是沉着脸站了起来:“抱歉了,水某心忧妻儿,今日怕是不能作陪,先告辞了。”说罢,他竟然连身边的物件和小厮都不顾,直接转身要离开。 眼见唱主角的要走,徐希心中一沉,赶紧上前伸手拦下:“水先生,您初到天津不久,在此地是人生地不熟,就算回家,只怕去找巡捕房外,也无计可施吧?”果然,听到他的话后,本来要走的水先生停下了脚步:“光庆,你有办法?只要能救回我妻儿,水某哪怕将家产尽数奉上也在所不惜。” 见水先生终于回到了戏台,愿意与自己一同将这出戏唱下去,徐希这才开口:“水先生,我希夷阁好歹在这天津卫立下字号数十年,上下关系多少也是有些的。现下我已经着人去打听了,您留下来等候消息,必定比您回去两眼摸瞎要妥当。”见他有些意动,徐希伸手一迎:“请随我到偏厅等候消息吧。我保证用不了多少时间就可以有夫人与世兄的消息。” 似乎徐希最后一句话打动了水先生,他闭眼深思了片刻,做了个深呼吸后,平复了自己激动的情绪,这才点头应了下来:“既如此,有劳光庆了。”说完,他对在场众人拱了拱手:“水某因家务扰了诸位今日雅兴,实在抱歉。” “水先生您说哪里话,这事可怨不得您!”熊老八拱手回了一礼后,又不忘对徐希说道:“光庆,等查到水先生妻儿的下落,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面对这个耿直的镖行老板,徐希自然不会拒绝他的好意:“好!如果晚辈力有不逮,一定记得麻烦熊爷!” 眼见四人转身要去偏厅,那老板突然站了起来拦道:“光庆,水先生先前就受了刺激,现在又心忧家人心绪不宁,有熟悉的人陪在他身边会比较好,我跟着一起过去吧。” 徐希应声停下脚步,看了一眼还在帮着水先生收拾的胡掌柜,沉默了片刻才点头:“有劳那老板了。” 五人行到偏厅各自坐下,此时水先生心急如焚,哪怕有佐藤的保证,依然认为是他们掳走了自己的妻儿,所以根本不想理会二人,只是气哼哼地离着众人远远坐在了屋角,隔着老远冲徐希叫道:“光庆,你派人出去打听,能打听得出什么结果吗?真的不用找巡捕房?” 徐希为他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中后才不疾不徐开口分辨道:“现下不知道对方为何掳去了尊夫人与世兄,贸然大举行动怕是会打草惊蛇,或许本来是有惊无险的事,也有可能会因此变成惊险兼具,所以还是等知道对方的要求后,我们再做打算也不迟。” 那老板这时也跟着低声劝了两句,听了二人的话,水先生这才又重新坐定了,他端起茶杯准备喝一口水定定神。 这时,已经缓过神来的祁善龙似乎明白了自己之前的表现有多糟糕。眼见身边已没了那胳膊比他大腿还粗的达官人虎视眈眈,他自然感觉往日里那捧高踩低的混不吝本事又回来了,忍不住咳嗽半声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口说上几句,却被徐希冷冷的扫了一眼,吓得他脖子一缩,刚才那股子精气神又不知道顺着天灵盖蹿去了哪,讪讪地又闭上了嘴。 见自己带过来的祁善龙如此不堪,佐藤也是心中不悦。不过水先生刚才的举动也给他吓得不轻,他是真怕水先生一怒之下砸了那个粉彩小碗,只能是压住心中的怒火说起软话:“我在天津,也有些人脉,可以帮水先生……” 第五十二章 佐藤的顾虑 可惜的是,佐藤的示好换来的却是水先生无情的拒绝:“用不着!等你出手,我怕万一我家妻儿没遭别人的毒手,反而死在你们手里。” 或是想到了妻儿,水先生刚勉强压下的些许心火又腾得蹿了上来,戳手指向开口的佐藤,厉声喝道:“最好别让我查出这件事和你们有关,不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见水先生眼眶都快瞪出血来,也不敢再出言试探,佐藤赶紧对祁善龙使了个眼色:“你的,赶紧的出去,让人查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得了佐藤的示意,祁善龙还有些发懵,明明今天出门前,还亲耳听到佐藤叫人绑了水家夫人与公子,这会子让他去查是要查什么? 看到祁善龙还一副不理解自己暗示的愣怔模样,佐藤气得牙痒痒,忍不住狠狠踢了他一脚:“还发什么怔?快找人去查!如果查到水夫人与公子的消息,马上派人将他们救出来。” 生怕祁善龙的榆木脑袋会错自己意思,佐藤又刻意加重语调沉声说道:“记住!必须是毫发无伤的救出来!哪怕是掉了一根头发,也要拿你的脑袋来赔!” 还好祁善龙没有傻到真的听不出好赖话,一叠声的答应着赶紧起身往外跑去,只是刚跑到门口,他又记起了徐希之前说过的,只要出了希夷阁的大门,希夷阁便不会再护着他的安全。想到这里,他吓得又缩回了已经迈过门槛的脚:“光庆啊,我这可不是偷跑,我这是……” 明白祁善龙要去做什么,也知道他不敢偷跑,徐希看了一眼门外的人,这才点头:“徐春,送祁爷出去,注意别让他惊扰了雅集的客人。” 得了徐希的吩咐,徐春只是咧嘴一笑,现下便是让祁善龙去正厅那边,他也是不敢去的:“祁爷,咱这就走着?” 再次见到徐春这咧嘴笑容,祁善龙莫名觉得自己已经好了的尾椎骨又开始隐隐作痛:“不用不用,我认得路,自己走就好!”说完,飞快的跑出了房间。只是这动作……明眼人瞧着,总是有种欲盖弥彰的感觉在里头。 看到水先生死死盯着祁善龙背影又要发作,徐希赶忙伸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悄声劝道:“水先生,凡事当以夫人与世兄的安全为重。此时切莫节外生枝,先见着人再说!” 那老板也点头跟着劝道:“对啊,水兄,身外之物,哪里比得嫂子与贤侄重要?” 水先生重重的哼了一声,将手中的茶杯丢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这些东西虽然珍贵,但在我眼里不当吃不当穿的,说到根里去也就那么回事。” 说到这里,徐希也不知水先生想到了什么,只见他看向自己的双眼闪烁着奇怪的光,言之凿凿继续道:“莫说是为了内子他们,就是贤弟你开口讨要,我给了也便给了。但我,我就咽不下这口气!” 气性上头,水先生抬起手又重重拍在桌上:“我水某的东西,爱给谁便给谁。但!我可以给,却容不得别人来抢!真逼急了,我还是那句话:宁为玉碎,也绝不为瓦全!” 虽然不知道水先生此言会不会成真,但此时佐藤心中也颇有些后悔:如果他早知道水先生性子如此刚烈,怎么也不会信了祁善龙的鬼话,用这种阴私手法。 只是天下哪有后悔药可吃,现下说什么也是迟了,佐藤只希望祁善龙能稍微懂事一点,赶紧让人把水先生的妻儿给放了。如果能变成水先生妻儿的救命恩人的话,说不定这坏事反过来就变成好事,或许自己的目的也就能轻松达到了。 心中这样想着,佐藤也有了计较,冲着水先生微微倾身道:“水先生,之前确实是我太过心急,没有将意思表达清楚。您请放一百个心,今日我一定想办法替您寻回妻儿。” 要是换成别的事,佐藤真不一定会像今天这样低声下气,只是他知道,如果想打入津门这个圈子,拿到更多的宝贝,平日里跋扈的行事风格就得变变,否则……只怕从此别说拿到那些珍贵的物件,怕是连瞅都甭想再瞅上一眼! 而且佐藤心里也清楚,虽说现在大日本帝国对东亚的布局,已经按照东京本部的计划步骤逐渐成型,但此时这天津可不只是他们日本一家独大,光是英米以及欧洲各国的租界,就是横在眼前一道道看得见摸得着,怎么也绕不过去的阻碍。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想要拿到那些珍贵的物件,完全用强迫暴力的手段是不行的。旁的不说,就今儿在场的许多人都是住在租界里,或是与各租界领事有着不浅关系,盘根错节之下,动一个搞不好就会牵扯出一大堆,甚至连领事大人看到都会头疼的狠角色。 而且……现在还不到打草惊蛇的时候。 这边水先生有了佐藤的保证,盯着他貌似真诚的面容看了半晌,气也算是多少消了一些:“这事最好是和你们没有关系。不然……我定不与你们罢休!而且,前日里,梅领事约了我明日去他府上参加茶会,如果他知道我家发生的事情……” 后面的话,水先生没有详说,但他的威胁也已传达出去:这边他刚送给英领事那么大一颗东珠,转头就被人绑了家眷,这放在英领事眼里,打的可是他的和大不列颠帝国的脸! 显然佐藤现在也听懂了水先生的暗示,片刻功夫他的额头就隐见汗珠。心里更是骂个不停:都怪那祁善龙! 上面可是再三警告过他,暂时不宜与各国领事起冲突,如果真的…… 一想到这个后果,他也有点坐不住了。 正在佐藤心烦不已时,房门忽然被推开,徐云良躬身走了进来,在徐希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后,又退了出去。 徐希得了消息,再看向佐藤时,眼中已有寒光闪现:“左先生……我着人打听过了,带走水先生家眷的,乃是几个日本浪人。” 双眸眨也不眨地盯着额头满是豆大汗珠的佐藤,徐希脸上是连半点笑容都欠奉:“只是……不知道这些浪人与左先生您是不是有关系?” 第五十三章 完美解决 水先生一听徐希的话,哪还顾得旁的?蹭地一下起身指着佐藤大骂:“果然是你!” 说话间,他再也压不下心中怒火,举着瘦弱的臂膀就要冲上前去。 那老板眼疾手快一把从身后抱住了他:“水兄水兄,听兄弟一句,先冷静先冷静!我们先听听左先生怎么说!”虽然水先生家眷的安全很重要,可是眼前这位明显是日本人,如果真的被打了,只怕水先生还要惹下大麻烦。 只是水先生乍然听到妻儿被掳,早已失去了理智:“说什么说!这时候还说什么说!” 水先生暴怒的模样佐藤虽然不放在眼里,但还是下意识看向门外,眼见本该回来的祁善龙连影子都没有后,再转回头时他的脸已经拉得老长。 再看眼前这个暴怒的儒雅之士,佐藤似乎也明白了文人之怒并不像他所想的那么不堪。为了计划,他尽力压着怒气向圆睁双目瞪着自己的水先生分辩道:“我现在说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想必诸君也不会相信。不过定罪也要讲证据,我恳请诸位,尤其是水先生给我一个自证的机会:一个小时,定给诸位一个交待。” 看到水先生气得连话都说不出,只是胸膛鼓胀如风箱般喘着粗气,徐希连忙走到他身边再一次劝和道:“水先生,夫人与世兄的安全要紧。日本的浪人多是日本国内的破落户,大抵都是求财的。即便真有人是冲着您手中这些物件而来,左不过东西现在还在您手中,他们要是一心求宝,也不敢把夫人与世兄怎么样。” 眼见水先生稍稍冷静下来,徐希又压低了嗓子:“而且这位左先生人多识广,有友人与那些人认识也说不定,毕竟……”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佐藤后,他才继续:“等对方先放了人,我们再作其它打算也不迟。” 话到这里,他瞟向了佐藤:“不知道左先生以为如何?” 佐藤点了点头应道:“自是如此!我现在就去找人问问。” 撂下这句话,他抬腿就要往外走,却被早已站在门口的徐春挡住前路,只见徐春恭恭敬敬向他作了个揖,直起腰说道:“这位爷,不好意思,您暂时不能离开希夷阁。” 佐藤怔了一下,攥紧拳头正准备发脾气,却听得身后徐希朗声说道:“左先生如果有什么话需要传出去,可以让徐春代劳。但今天这件事,在没证实与您无关之前,只怕您是要留在这希夷阁里了。” 猛的回头看着徐希,佐藤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徐先生,你要考虑这样做的后果,我……不是人质!” 面对佐藤隐含威胁的告诫,徐希笑着答道:“我说过,做任何事,都要有规矩。今儿既然您来了我希夷阁这上元节的雅集,那就得守这雅集的规矩。如果这件事与您无关,我希夷阁自会道歉并奉上心意,但如果这件事与您有关……” 稍停了一下,徐希脸上虽然带着笑,眼中却闪过一丝戾色:“别说您,就是已经离开的祁爷,只怕也得给我希夷阁一个交待!” 规矩,又是规矩! 佐藤想要发脾气,可是看到徐春身后那几名不知什么时候聚拢过来,堵住门口的护院达官人,他终究还是强忍下了这口气:“好好好!希夷阁好!规矩好!我这就写封信,你们替我送出去。” 可不等强按心中怒气,重新坐下快把笔杆都攥出水的佐藤手中信写好,徐云良已然再次走了进来,脸上更是洋溢着盖不住的喜色:“水先生大喜!尊夫人和令公子已经被救下送回府了。不过虽说二位看来并无伤损,但也多少受了些惊吓,小老儿也就擅自作主,请了修明堂的孙大夫去府上。” 得了徐云良这句话,水先生顿时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紧接着又像装了弹簧般跳了起来,拉着他的手不停地问:“当真?可别骗我!可别骗我!内子无恙?犬子他……” 徐云良毫不在意自己的手被水先生攥得生疼,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喜气洋洋地笑:“小老儿得到的消息,确实是几位日本浪人掳了夫人与公子。许是看夫人与公子穿着气度不凡,所以动了歪心思,想要换些银钱,所以并不曾伤害二位……” 话到此处,徐云良有些为难的看了一眼徐希,在得到他的眼神示意后才继续说道:“小老儿拜托的朋友找到夫人与公子时,祁爷也带着人赶到了,大家共同出手将那些浪人打跑,夫人与公子这才没有受伤。” “好在都是津门本地人,也没闹出什么水淹龙王庙的糊涂事,让夫人与公子多受惊吓。” 听得祁善龙竟然真的带人去救自己的夫人与孩子,水先生倒是有些意外,不过他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红着脸膛走到依旧端坐的佐藤面前,先是深躬到底,之后才直起腰双手抱拳诚恳说道:“先前是在下误会了先生,这里水某给左先生道歉了。” 徐希也同样对佐藤拱手道歉:“事出突然,刚才是徐某无礼,还请左先生原谅。” 紧接着他又转身对徐云良吩咐道:“替我谢过帮忙的朋友们,另外找到那几个浪人,敢得罪我希夷阁的贵客……可不是跑了就能了事的!” 心里本来还盘算着借徐希冤枉了自己的由头,让他奉上几件宝贝道歉,可一听徐希还想追究这件事,佐藤赶忙打起圆场:“怎么说那也是我……是日本人!我与他们的领事多少还有些交情,这件事我来处理吧。” 生怕徐希又搬出什么规矩,佐藤急声承诺道:“保证让各位满意!” 见有人把事情揽了过去,徐希自然不再深究,知道佐藤身份的他也乐得把这个烫手山芋递出去。 就在佐藤还准备开口时,水先生已经命身边的小厮收拾好东西:“光庆,我心忧家人,就先回去了。” 回去?徐希眉头一挑,正准备接话,一旁的佐藤已经抢先开口了:“水先生,还请您稍坐片刻,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祁善龙也匆匆赶了回来,人还离着老远就迫不及待得冲着屋内叫道:“左先生,事情已经处理好了!水先生的家眷也已救回来了!” 第五十四章 那就换吧 佐藤的话被打断,微微皱眉头:这边早就已经知道消息,甚至做好了后续的安排,祁善龙才迟一步赶回来,一步慢步步慢,心中对他的不满自然又加重了些许。 但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谈,他也只是冲着刚迈进门槛的祁善龙重重的哼了一声,抛下脸上笑容僵住,一脸纳闷的手下,转头看向了水先生:“水先生,既然您的家人无恙,可否再宽坐片刻?虽然我知道这不是个好时候,但我是真的喜欢你手中的那只小碗和文同先生的《墨竹图》。” 水先生虽然担心家中妻儿现况,但也同样心知一来自己妻儿得救对方也算是出手帮忙,二来自己刚才也确实是错怪了对方,对这显然是不太合时宜的请求,倒也不算是太抗拒。 他停下脚步,重新坐回了座椅之中,认真想了一下后才摇头诚恳拒绝道:“左先生,您手中虽然有四件物件,但说到底其中一件是假的、一件是残的。” 话没有说全,但意思大家都懂:就凭你手中那两件东西,可换不来我手中的宝贝。 面对水先生一再拒绝,佐藤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心里非常清楚,如果错过了今天这个挟恩图报,以及对方心有愧疚的最佳机会,未来换到那只粉彩小碗和墨竹图的机会只会更加渺茫。 更别说现在水先生在遇到今天的绑架后,随时可能带着家眷一起前往英国避祸。只要水先生一家登上船,那他就真的是永远也得不到这两件宝贝了。 看到佐藤为难的模样,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祁善龙脑子里灵光一现,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赶紧走到佐藤身边,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什么。 闻言佐藤依旧皱着眉头,过了一会儿,这眉头才终于是舒展开了。 看着水先生,佐藤又说道:“水先生,您也知道,我是诚心想与您交换那两件宝贝,我也知道仅凭手中这点东西无法与您交换,不如您再听听我的条件。” 本以为佐藤会放弃,现在听他的意思,似乎还有什么别的想法,水先生强按下自己急于回家的念头,伸手虚引:“您请说!” “您与德贝勒之间或许有些误会,而这误会也是因为祁先生引起的。今天如果您愿意跟我交换的话,我可以再加上一件宝贝。”说话间,就看到佐藤从口袋里小心的掏出一个锦盒,缓缓把它打开放到了桌面上介绍道:“这是德贝勒当日所失的鼻烟壶帽,如果您拿这个去见他,想必你们两位挚友必定能冰释前嫌。” 看着锦盒里透明得像是玻璃一样的鼻烟壶帽,这次轮到水先生皱起了眉头。过了一会儿,他才转头看向了徐希:“光庆,我听说你见过这个壶帽,麻烦你过去帮我掌掌眼吧。” 站在一旁的徐希怔了一下,然后笑着摇头:“水先生,上元节雅集的规矩,除非是物件持有者的要求,否则希夷阁不会为任何人鉴定物件。” 似是怕水先生以为自己想要置身事外,徐希还不忘补充道:“今儿玩的就是开心,考的就是眼力。” 坐在一旁的那老板也点头帮腔道:“水兄,这是希夷阁的规矩,交换是双方自愿的,哪怕日后发现换的物件是假的,那也怨不得旁人。” 突然听到这样的规矩,水先生还是有些奇怪,忍不住对那老板问道:“倘若真的换了假的东西要怎么办?” 那老板笑着摇头解释道:“当初希夷阁老掌柜办这个雅集,也就是给大家一个玩的地方。您想想今天参加雅集的人,哪个不是有头有脸的?真拿个假的物件过来,也只是为了考究他人眼力。即便是被人换了走,那也就只是大家玩笑几句,改日必定给送还回去,还能当真了不成?” 一听只是玩笑,祁善龙一下跳了起来高声叫道:“当真,必须要当真!我们是真的要换的,可不能带回家玩了几日,又跑过来说要换回去!” 水先生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新奇规矩,他转头看向了徐希告饶道:“光庆,你知道的,我要换回这个壶帽,也只是想跟德贝勒道个歉。那日里我不明就里胡乱开口,确实是我不对……” 面对水先生的恳求,徐希仍旧是摇头,不过他也没把话彻底说死,而是给了水先生一个建议:“水先生,您开口让我鉴定,我自然是不会同意,但如果……”说话间,他的目光看向了还稳坐在桌旁的佐藤,个中意味,自然不言而喻。 有了徐希明里暗里的提点,佐藤这才反应过来,忙对祁善龙使了个眼色。虽说祁善龙不高兴跟一个晚辈开口,但佐藤的命令却是不得不听,脸上老大不甘愿地捧着锦盒递到了徐希的面前:“光庆,累你帮着掌掌眼吧,今儿这件事要是成了……” 看着祁善龙心疼肉疼半天也不肯松口的窘迫模样,徐希笑着摇头开解道:“祁爷,谢礼什么的就不用了,我希夷阁吃的就是这碗饭。今儿个您是客,您开了金口,晚辈自然是不敢不从。” 说完,他示意祁善龙依着规矩把锦盒放到了桌子上。 从锦盒里小心拈起壶帽,凑到一旁阳光下仔细端详片刻,徐希这才把它重新放回锦盒微微点头:“确实与德贝勒那只无色翡翠鼻烟壶,为同一材质。” 有了他这句话,水先生也不再犹豫,直接冲着佐藤点头:“行,那就换吧。” 看水先生这般大气,佐藤这才真正明白,这位先生之前所说的那番并不将这些物件放在眼里的言语,并不是气话,他确实就是如此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同样佐藤也在心里意识到对水先生来说,或许人与人之间的情分,远远胜过这些精美的死物。 明白了这点后,佐藤其实也在暗暗后悔:如果早知道水先生是这样性格的人,或许就不应该听祁善龙的用这种阴私法子。 更有甚者,要换得这些珍宝,或许……也用不到手中这么些宝贵的物件了。 第五十五章 所谓规矩 后悔归后悔,眼前事情已经敲定,他自然是不能再松口。不然以水先生的性格,恶了对方的结果,很可能就是日后再没办法换到其它的好东西了。 点了点头,示意祁善龙将手提箱给了水先生,又从口袋里掏出那枚明朝的羊脂玉子冈牌放在桌上,佐藤终于从水先生手中接过了装着粉彩小碗和墨竹图的手提箱。 两方点验无误交换完毕,水先生示意身边的小厮将东西收好,这才起身对着徐希抱了抱拳:“光庆,我担心家中妻儿,今日就不久留了。大恩不言谢,改日再携他们一同登门。” 知道水先生忧心家人,徐希也不挽留,拱手回礼后伸手向着门外一引:“不敢!这是晚辈应当做的,我这就吩咐安排马车送您回府!” 水先生又转身对屋里的众人拱了拱手,这才匆匆的离去了。 屋内的佐藤抓着粉彩小碗仔细看着,一旁站着的祁善龙则是紧紧的将墨竹图抱在怀里,竟是连对水先生回礼的片刻功夫都欠奉。见他们这模样,那老板摇了摇头暗叹一声,对着徐希拱了拱手算作道别,起身也离开了偏厅。 在雅集大厅早就等的心焦的众人,听那老板一五一十说完事情全过程后,一个个面色复杂,却也不好再开口多说什么。恰巧眼见日头已爬过门楣,大家该看的早看完了,想换了也已经换好,水先生的事已了,看到送了水先生回转的徐希,也纷纷起身告辞了。 等佐藤欣赏完那只粉彩小碗回到正厅后,才发觉希夷阁的客人只剩下他们两个。 此时佐藤看向徐希的目光也带上了一丝欣赏的意味。 据他所知,今天是徐希第一次主持这样大的雅集,偏生雅集上还接二连三的发生意外,可徐希却有本事将这些意外一一化解。 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有徐希在这不住打圆场,甚至还在关键地方隐隐推上一把,别说今天佐藤的计划会完全落空,他和祁善龙能不能平安走出希夷阁都是一说。 一想到这里,他更加满意眼前这个不卑不亢的年轻人。刚才对方那些许不敬的举动,此时想来也是年轻人难免有的毛躁通病:“徐先生,你很优秀!我,很愿意跟你这样的人交朋友。” 对于这样的示好,徐希也只是微笑着伸手一引,不卑不亢应道:“雅集已毕,恕不远送。” 心头知道希夷阁不做外国人的生意,不过佐藤相信,总有一天他会让希夷阁自己改了这条规矩。 所谓规矩,不就是用来破坏的吗? 上元节雅集结束之后没几天,水先生家公子因为那日的事情,连惊带吓的,本就虚弱的身子更是雪上加霜。虽说不至于缠绵病榻,但也是比往日里又差了许多,以至于这天津卫有名的大夫都被水先生请了个遍。 还好英领事那边已经帮忙联系好了医院,刚搬家没几天的水先生一家,担忧公子身体,又觉得津门水深实在不是久待之地,只得匆匆的收拾了行李,坐上了前往英国的轮船。 不过似乎是因为他离开得太过匆忙,连特意换回的鼻烟壶帽都忘了给德贝勒送过去,至于到希夷阁登门道谢的事,更是没来得及。 德贝勒因为得了新的壶帽,本就对旧的壶帽不是很上心。只是在听说了雅集上的事情后,在只有自家人的情况下也是唏嘘不已,怨怪自己当日行事太过鲁莽,以致错失这样的故友。 而希夷阁这边,有好事之人刻意提起上元节雅集这件事时,徐希也只是淡淡表示自己并没有做什么,整件事能轻易解决,还是多亏左先生派人救下了水先生一家。 他这将全副功劳都推给别人,自家丝毫不居功的做派,倒是让知晓个中内情的人无形中对他又高看了一眼。 而随着水先生离去,时光如白驹过隙,大半个月时间一晃神就过去了。大家也早已经从春节那种喜庆、放松的气氛中走了出来,重归到新一年的忙碌中。 在这段日子里,天津卫里倒是难得的平静,偶尔有钧竹轩与希夷阁各自攒个局打个擂台,也都无伤大雅。至于大家所期待的那一尺高低的比斗,更是像天地人三才总是缺一样凑不齐般,一直没有出现。 这天听着窗外树上的喜鹊叽叽喳喳叫,徐希本以为又是平平无奇的一天,不曾想前脚刚进到希夷阁,还没来得及处理店里的事务,便看到徐春急急地走了进来:“少爷,那老板带着一位客人过来了,说是要见您。” 听到客人要见自己这话,徐希有些晃神:打从去年年底开始,徐文柏借着生病的由头,将店交给了徐希代为管理后,便一直没有再插手店里的生意。现在细细算来,自己着手管理这希夷阁也有不少时候了。 只是日常里徐希还是习惯了借着早晚请安的功夫,与父亲详细分说今日遇到的人和事。虽然父亲话并不多,但每句点评都是落在关节处,也着实让他长了不少见识。 就这样随着时间日久,大家也渐渐发现徐希不但承自家业的鉴宝水平,甚至是待人接物的处世之道也丝毫不弱于他父亲。 自那以后,谁来希夷阁有什么事,便是直接找徐希了。 “那老板?”徐希放下手中的茶杯,眉头却是轻皱了起来。自上元节雅集之后,他便没见过这位店里的老客人了,现在回想起来,雅集当日他还真是换了几件好物件,只是不知道现在那些物件是姓那……还是姓日了。 不过人家既然找上门来了,他这开门做生意的,断没有将客人拒之门外的道理,点点头吩咐道:“来者是客,先带他们去东暖阁吧,我稍后便来。” “是!”徐春应了一声,不再多言转身便出去了。看着他利落的背影,徐希不由得感叹,这人要是成长起来还真是快,只一个多月的时间,眼瞅着竟也是一副脱胎换骨的模样。 略收拾了一下有些纷杂的心绪,徐希起身对着一旁的镜子稍整了一下仪容,确定不会因为小节疏忽显得慢待客人后,才缓步向东暖阁走去。 第五十六章 工匠精神 徐希缓步来到东暖阁,早已候在门外的下人见他过来连忙挑开暖帘,他透过洞开的门口看到那老板和一位陌生人正坐在暖炕上,小小的屋中弥漫着从敞口的茶碗中飘散出的香味,那是去年托人订制的一批茉莉龙珠。 虽然只是刚进屋,闻着满口的茉莉花香,徐希笑着冲刚放下茶盏的那老板玩笑道:“那老板,这新春刚过,您就跑我这儿打秋风来了,这事干的可不太地道啊?” 那老板和徐希熟得不得了,自然是不会在意他的打趣:“前日里听梅先生不住夸赞,说是在你这喝了款不错的茉莉龙珠,今儿就是特意过来试试的。我说光庆,你也太不地道了,这么好的茶,竟然从来不给我尝尝。” 言语间,那老板更是重新拿起茶盏哧溜了一大口茶,挑起的眉眼间更是露出几分貌似小人得志般的示威神色,这惺惺做派惹得徐希也跟着哈哈一笑:“这可不能怪我,格雷伯爵茶都是您自个点的,而且还没少为这事夸我会做事。” 面对徐希的狡辩,那老板笑着伸手隔空遥遥虚点了一下他,接着看向一直坐在旁边只是沉默品茶,未曾应声的同伴介绍道:“这位是我在英国留学时的同学,他……是日本人。”说到这里,那老板有些心虚的压着嗓门对徐希问道:“现在不是雅集上,我带他过来……不算坏了规矩吧?” 本就不喜日本人的徐希闻言轻皱了一下眉头,不过顾忌着那老板的面子,还是压下心中不快笑着点头:“那老板您都已经这样说了,晚辈还能说什么呢?” 紧接着他看向那人,对方此时恰巧也放下了茶杯:“不知,这位先生要如何称呼?” 这人朝徐希微笑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在下永田理,从小就非常仰慕中华文化。今次是受那先生邀请,特意前来拜访徐先生。” 眼前的永田理谦逊有理,倒不似徐希以前认识的那些要么鼻孔冲天、要么跋扈的不可一世的日本人。 正所谓进门是客,别人做足了姿态,徐希也不会端着架子,请两人重新坐下自己也陪着坐在一旁后,自有眉眼伶俐的丫环端上一杯茉莉龙珠。 杯盖一掀开,房间里混着水汽的濡糯茉莉花香又浓了几分。不等那老板开口,永田理已经按捺不住看向徐希面前茶杯上氤氲而起的水雾:“徐先生,在下也喝过不少茉莉花茶,可为什么今天喝的花香特别浓?” 徐希微笑着示意小厮,待到一些茉莉龙珠被送到永田理面前时才开口缓缓解释道:“这是我们家特意拜托福州的朋友专门制作的茉莉龙珠,选用的是明前福鼎白茶做茶底,待入伏之后,再用福州长乐的单瓣鲜茉莉窨制而成。” “同样是窨制茉莉花茶,我家的要求多上了三分,其中辛苦自是不为外人道,单说一样吧,光是花香的窨制,所用鲜花乃是茶叶的八倍之数,花费的时间更是要达一个半月之久。” 轻啜了一口茶汤,徐希放下茶盏抬头迎上永田理似是在发光的眸子:“请了制茶大师,花了比旁人多了一倍的时间与成本,这茶……味道自然是与众不同。” 看徐希将一杯茶说得如此细致,永田理不住的点头表示受教,再开口时语句更是比之前谦逊三分:“确实如此,在我国也有匠师数十年如一日的专注一项工艺,他们耗费一辈子,或许也只能做出一件可以流传下去的至宝。” “也正是这种精神,造就了……化腐朽为神奇?我记得是这句话对吧?” 永田理这话明着像是赞同徐希的说法,实则还是在夸赞他自己国家的工匠。在座的个个都是人精,话不用点明,也知其中真味。 那老板轻皱了一下眉头似是不悦,但紧接着就眉头舒展开来笑着开口帮腔道:“也是,上次永田君送我的轮岛漆器真的很精美。” “那是自然,我们日本有个说法,好的漆器可以爷孙用三代。”一说到自己祖国的东西,永田理一脸的自豪,就连手边的茉莉花茶也忘了喝了。 看永田理和那老板聊得开心,化身陪客的徐希左右也没什么事,索性就慢慢得喝着茶,看着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互相吹捧得热火朝天。 还好两个人只是聊了一会儿,这才记起来把主人给晾在了一边,对视一眼后那老板赶紧笑着打圆场:“光庆,你看我们这老同学好久不见,一聊起来热火朝天的,倒是把你给忘了。” 笑着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徐希不紧不慢的开口:“无妨,早上来得急吹了凉风,正好用盏热茶驱驱寒,那老板您这是关心晚辈呐。” 知道徐希这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但还是碰了个软钉子的那老板笑着摇头,伸手指了指他:“你小子这张嘴,可是越发的油,仔细我回头去你爹那里告你的状。” 面对这玩笑般的威胁,徐希也只是笑着拱手,开玩笑般的做了个求饶的动作。那老板也不是真的计较,见他这模样也就翻了篇说起迟迟未提的来意:“得了咱俩也别在这儿闲磕牙了,今儿来是真有点事想要麻烦你。” 麻烦?徐希听到这个词有些奇怪,那老板虽说是出去留洋了几年,但也是在旗的。 别看这大清国虽然倒了,这帮子铁杆庄稼的日子虽说有青黄不接拉大车、卖苦力的,可因为祖上余荫过得舒服的也不在少数,这其中肯定就包括了那老板家,当下便疑惑问道:“那老板,您这冷不丁的说麻烦,是遇着什么事了?” “我爹说过,龙王爷还有浅水游的时候。”撇了眼端坐在一旁的永田理,徐希微皱眉头语有所指得说道:“那老板,您要是碰见什么沟沟坎坎了,犯不着贱卖祖宗东西,就凭您一张金口,总归大家也会帮衬着点的。” 见徐希会错了意,那老板连忙摇头,笑着看向了永田理:“不是我,而是我这位老同学,他最近收了几个物件,有些疑惑想找人帮着掌掌眼。这天津卫里,要论眼力,除了你爹,只怕就属你的眼睛最毒了。” 第五十七章 这碗不对 一听是鉴定物品这等小事,还不是那老板的,而是给永田理领着来拜山门的,徐希倒是暗地里为对方松了一口气:这老那板毕竟也是店里的熟客,他无事自然是好的。 不过这莫名掌眼,不知道会得罪哪尊大佛的倒霉活计,他倒是想也不想就直接拒绝了:“那老板,您这么说,可就是在捧杀我了。这天津卫里卧虎藏龙的,能人海了去了,我一个毛头小子,哪里担得起您这样的称赞?” 对于徐希的托词,那老板嗤之以鼻:“得了吧,不用上手就可以看出我那只粉彩猫蝶小碗,隔那么老远就能认出文同的《墨竹图》,你要没两把刷子,你爹会放心把希夷阁交给你去养病?” 那老板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话后,还有些不服气:“你说你小子年纪也不大呀?这双眼睛可比我们这些玩了几十年的人还要毒。上次雅集时,张朝奉可是私下里跟老哥几个承认了,真要比起来,他都不敢跟你叫板。” 见那老板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徐希也只是淡笑着拱了拱手客气道:“祖师爷赏饭,小子我比较幸运。” 一副压根没听懂徐希暗示的模样,那老板摇头晃脑得催道:“屁!咋得就没见别人有你这运气?你小子指定是有什么秘诀,快说说!” 面对有些胡搅蛮缠的那老板,徐希也是有些无奈,只得勉强解释道:“哪有什么秘诀,这几十年里,从我希夷阁过的和的物件有多少您也是有数的。要是那老板您从小就是摸着,看着这些长大,肯定比我还要厉害。” 本来只是一句推脱敷衍的话,可是那老板和永田理在听了后,却是互相看了一眼。两人眼中不可思议的目光虽是一闪而逝,却也没逃过徐希的眼睛:“怎么了?是我说的哪不对吗?” 那老板摇了摇头,想了一下才开口:“有件事,可能说了光庆你也不信。那日里,左先生和祁善龙在上元节雅集换了水先生的粉彩小碗,还有文同先生的《墨竹图》这件事,你还记得吧?” 猛的听到那老板提起上元节雅集,徐希心中咯噔一下,心头纳闷这事怎么这么快就发了?但脸上却沉稳如常,甚至还带着一丝奇怪的表情看向那老板:“那日里发生的事可不少,基本都是那只小碗和《墨竹图》闹出来的,我自然是记得。” 紧接着他又补充道:“我记得前些日子,水先生一家子都去英国治病去了,有什么不对吗?” 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徐希,像是要从他脸上生生瞧出朵花来一般,过了好一会儿那老板才开口说道:“左先生把小碗和《墨竹图》送去了新京,呈给了那位爷。可……那位爷一上手就说那两个物件是假的。” “不可能!”徐希斩钉截铁的打断了那老板的话。 也不知是因为对方怀疑自己的眼光,还是因为眼前人带着外人来套自己的话,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即便我的眼力不行,当日可是多位大家在场,这么多人,总不能全部都打了眼吧?旁的不说,那日在钧竹轩的雅集上,那些东西不只是我,诸位可全都是上过手的。” 那老板也点头唏嘘道:“确实如此,这件事传过来时,我也认为是不是那位爷给弄错了。可正好永田君当时路过新京打电话给我,我便让他将粉彩小碗和《墨竹图》带了过来。这不,他刚下火车,我便把他给拉了过来。” 绕了这么大一圈,徐希终于是明白了那老板的意思,这时给对方用言语架在了火上烤的他,就算是为了希夷阁的招牌也不能再推辞,直接开口问道:“东西带过来了吗?” 见徐希松了口,那老板心里悬着的石头也终是放了下来。 他心里门清的很:这件事虽然是祁善龙和佐藤办的,但要说没他在背后推波助澜,这事也成不了这么利索。所以说,如果真的确定这两件是假货,不单佐藤和祁善龙倒了霉,连他这个背后撺掇的也落不下好果子吃。 永田理一听徐希松口,生怕对方反悔般的忙不迭打开了随身带的行李箱,小心翼翼从中捧出了一只小碗和一幅卷轴放在了桌上。 徐希冷脸起身踱步走到小桌前,只是撇了一眼,连上手碰触都欠奉,便摇了摇头看向一旁神色紧张的那老板:“那老板,这只碗……您也看一眼吧。” 那老板闻言连忙凑过来,弯腰抻直脖子屏住呼吸盯着这只小碗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是看出了什么,皱着眉头想说但又不敢开口。临到,他最后不得不求助地望向徐希:“光庆,实不相瞒,这碗我其实早就看了,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膈应着我,可就是说不出哪不对劲。” 说完他还不忘对着徐希抱拳恳求道:“光庆我知道话不可尽的规矩,但这其中水先生已经去了英国不知哪日才会回来,而我又把东西带来,这其中关节你也想必猜出了大半。而且……这牵扯老哥……您就把话说透了吧!” 这半是恳求半是告饶的话让徐希忍不住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那老板,您这是当局者迷啊!不是您看不出,而是在太乎了。这碗就不是当日那只……光不对!” 作为当事人徐希自己清楚:当初这只小碗被仿出来时,虽然被处理过,但还是有着一丝新物件的贼光。小碗送到水先生手里,被他手特殊的法子处理过后,那丝贼光便消失不见了。这也是为什么,当日在钧竹轩的雅集上,大家都没有认出小碗是赝品的原因。 可眼前这只小碗,不知道是因为水先生的药水失效了,还是旁的原因,以前那一抹贼光又重新回来了。 “光不对?”不知其中关窍的那老板闻言有些纳闷,满脸都是问题:这碗的光哪不对了? 再次叹了一口气,徐希干脆伸手拿起小碗,迎着窗外的阳光举了起来,顿时瓷碗顺着阳光洒出一片明亮的光芒来,迎着这光他看向满脸疑惑得两人点了一句:“这碗,太新了,不是当日在钧竹轩看到的碗。” 第五十八章 扬州刀 本来还端坐在椅子里的永田理听到徐希的话后,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厉声喝道:“什么?那人把一个假碗换给了佐藤?” 看到徐希应声瞟向了永田理,那老板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似乎是在提醒他。可是永田理根本不在意那老板的暗示,而是看向了徐希,心情激荡下不自觉流露出一丝长居上位者才有的压迫气势:“徐先生,您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面对永田理的厉声追问,徐希点了点头不卑不亢得应道:“自然是真的,身家性命、希夷阁招牌担保的真的!这只碗,一拿出来我就知道,绝对不是水先生那只碗。” 说完他放下小碗,又拿起了那幅卷轴。 可卷轴刚一入手,还未解开系绳徐希的动作就顿了顿,见到他这模样,那老板的心中又是咯噔一声,忍不住用带着颤音的语调问道:“这画……也……有问题?” 没有理会那老板,徐希低头看着手中的卷轴。过了好一会儿,在永田理都差点忍不住要开口询问时,他才一边解着卷轴上的绳子,一边慢步踱到了一张干净的桌面前。 画卷铺开一幅墨竹图入眼,看着这略有些熟悉的画,徐希轻叹一声:“好厉害的扬州刀。” 听到“扬州刀”这三个字,那老板猛地一屁.股坐回了椅子里,面如土色喃喃念道:“扬州刀?怎么可能是扬州刀?” 另一边的永田理已经开始有些不耐烦,他虽然对于中国的文化有所了解,但在涉及到某些领域时,他则是完全听不明白,看向那老板声色俱厉催问道:“扬州刀?什么是扬州刀!” 那老板苦笑着,勉力提起精神解释道:“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流传着几句话,那便是‘苏州片,京师相;江西裱,扬州帮;开封货,长沙装;后门造,一炷香。’这几句话,包含着最高明的书画作伪的地方以及他们的手段。” 见永田理还是一脸疑惑,那老板也只得按捺心情继续解释:“所谓的苏州片,他们大多有底稿,以绢本工笔设色居多,名款以吴门画家的绢本青绿山水为主;‘开封货’以历史上著名书法家作品为主,而这扬州帮……” 那老板说到此处,仍然是忍不住看向徐希,抱着最后一丝期望可怜兮兮问道:“光庆,你真的确定这是……” 看着那老板如同溺水者一般的目光,根本不想做那根稻草的徐希,伸手点了话中某处地方:“那老板,劳驾您亲自来过过眼吧。” 那老板踉踉跄跄上前,刚到桌子前便有些腿软,还好徐希一把伸手扶住了他。 好不容易站稳的那老板顺着徐希的手指,那处并不明显的标记映入眼帘后,他脸若死灰,蹬蹬蹬连退三步,仿佛眼前那画已经成了勾魂恶鬼般,一时间只想离它再远上几分:“真的是扬州刀,真的是扬州刀!可是怎么会这样?那日里……” 虽然永田理仍然不知道什么是扬州刀,但看二人的表情也知道这幅画必是假画无疑,而那所谓的什么刀,必然是极其高明的造假手艺,连忙催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希撇了眼像被抽了大筋般,只是瘫坐在椅子中浑身虚不着力的那老板,心头一软摇了摇头接过话茬:“在钧竹轩雅集上看到的粉彩小碗和《墨竹图》肯定是真的,这一点相信那老板您去问当日去过雅集的人,都可以确定。” 紧接着他又看向摆了两物的桌子叹道:“不说这小碗的贼光,单单这处印记,我可以肯定,那日的画里是没有的。” 说到这里,徐希似乎也陷入了某种深思,手指在无意识的敲着桌子。 又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开口叹道:“现在看来,只有两个可能。第一,就是这两件东西其实是水先生自己的仿制品,那日里就是拿来与大家逗闷子的。另一种可能……” 说到此处,徐希转头看向了永田理:“只怕就要有人去查一下,这粉彩小碗与《墨竹图》在送到新京之前,到底过了几道手了。” 那老板似乎明白了徐希所指是何意,像是真的抓到救命之物一般,眼睛蓦然亮了起来瞅向徐希,紧接着想到了什么眼中光芒又黯淡了些许,带着疑惑轻声问道:“你是说……调包?” 那老板如此上道的反应也让徐希很是满意,当下便点头应道:“在上元雅集之前,其实水先生的三件宝贝已经被很多人知道,看过的也不在少数。加之上元节雅集来的都是圈子里的人,这种一眼就可以看出真伪的东西,他必定不会拿出手。” “虽说当日因为熊爷摔跤这个意外,导致大家没来得及过眼。但以水先生和熊爷当时的情况,想必不会知道熊爷会摔跤吧?更何况,这两个物件换下来后,左先生可是在我这希夷阁观赏了许久才离开。” 话说到最后,徐希没有指明,但意思已经很清楚了:这么明显的破绽如果都看不出来的话,就不要再出来丢人了。 明白了徐希的意思,永田理的脸色却依旧黑如锅底,他压着嗓门如同正在威胁猎物般冲着徐希咆哮道:“徐先生,你是以为,这两件宝贝,在送去新京的路上……被人调包了?” 似是再次回顾当日雅集的情况,徐希也不在意永田理的表现,低头沉思了片刻后才点头应道:“这只是在下的愚见!当日来雅集的人不在少数,如果是这等作伪手段,明眼人瞥一眼便能分出真假,再不济一上手也能知晓。水先生想要用假货骗左先生的可能性太低,因为他不能确保在交换之前,没有旁人想要再看看这两个物件。” “至于说熊爷借着机会掉包?”徐希嗤笑一声,懒得再说下去。 当日情景,在来之前永田理已经命人多方打听过,甚至还在那老板的引荐下见了几人,其中关窍自然是清清楚楚:水先生并不愿……甚至是抗拒与佐藤交换,而且还因为家眷的事,几次急于离开。 如果…….他真的要骗佐藤,必定不会如此。 第五十九章 谋夺家产的朋友 想明白了个中缘由,永田理却更是生气,心中忍不住怒骂:到底是谁胆子这么大,敢将手伸到大日本帝国来? 这时徐希倒是记起了一件事,忽然看向坐在一旁汗津津的那老板:“那老板,您刚才特意给我提起新京的那位爷,是有什么缘故吗?” 他不提,那老板还真是忘了这件事,连忙抹了把汗答道:“你之前说,打小就多看多摸这些物件,东西一过眼便知真假。” “这句话有什么不对吗?” 面对徐希的疑问,那老板苦笑了一声:“这句话没什么不对。新京那位爷也是这个意思。他一上手就知道这两个物件是假的,却不知道原因。问烦了他就只是说,与以前看的东西不一样。” 原来是这个原因,徐希回想了一下自己打小的经历,点了点头顺着说道:“我接触的物件肯定没有那位爷的好,但架不住比较杂、比较多,所以多方比较下,看的自然也就快了些许。” 永田理虽然立在一旁默不作声,但两个人的对话却也是一句不拉收入耳中。现在已经确信这两个物件是假的,具体什么人要倒霉,完成了任务的他也就不怎么上心了。 但对于徐希这个年轻人,他却突然有了兴趣,忍不住开始搭话:“徐先生,我还有一事不明,您之前说的扬州刀,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没成想这位永田先生还有着锲而不舍的精神,徐希连忙微笑着伸手让了一下请他回座,自己也陪着坐下后才慢慢解释道:“前面那老板已经说过两种书画作伪的地方和手段了,这扬州刀就是那句话里的扬州帮。” “在江南一带,古玩字画市场最发达的城市莫过于苏州和扬州。市场大了银钱流转多了,自然吸引的庞杂视线也多,其中的假货也就跟着多起来了。其中有不少人在这上面吃过亏,单说徐珂先生的《清稗类钞》里就有不少关于这样的记载,也对扬州刀做了详细介绍。” 想到自己那位本家说不定也被坑过,心有戚戚焉的徐希也忍不住摇头轻叹:“内里提到:扬州工匠造假,必留一处破绽。” “这是为何?” 面对这样的追问,徐希也不介意,淡笑道:“留后路!如果是这画兜兜转转又流到自家人手上,多少也有个分辨;未来要是有人拿着假画找上门,他们也可以说自己做了标记告诉别人这是仿画,这作假之事,自然也就与他们无关了。” 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被徐希高超的鉴定水平,以及丰富的知识的折服的永田理站起来,对着徐希微微一鞠躬:“在下受教了!一直听那先生说徐先生年少有为,今日才知闻名不如见面。” 在徐希的印象里,日本人就算不是那种嚣张蛮横之人,也必定浑身满溢着高高在上、高人一等的感觉,像永田理这样还能及时收起脾气大体上维持谦逊之人,他还是头一次见到。 对方这样客气,他也赶紧站起来拱了拱手还礼道:“不敢当,是那老板谬赞了。” 永田理也是打蛇随棍上之人,见徐希语气松动连忙相邀道:“我还要在天津盘桓一般时间,待徐先生闲暇时,在下不知道可否前来叨扰?我是真的很想交徐先生您这样的朋友,用你们的话来说,有您这样的青年才俊当朋友,那是既有面子也有里子啊!” 与日本人交朋友?徐希乍听到这个要求不由得有些发愣,虽然因为局势原因,希夷阁也多多少少与一些洋人打交道,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祖宗训示在那摆着,真要说朋友那是一个也没有过,眼前这个日本人又凭什么能够破例? 比起其他洋人,日本人可是真真的切肤之痛,当朋友? 谋夺家产的朋友? 沉吟片刻,也不好真的把人得罪了的徐希微笑开口转圜道:“永田先生,我希夷阁是开门做生意的,正所谓来着是客,您要过来,在下自然是欢迎的。至于朋友一说……感情是处出来的,而不是单凭一句话就有的。您,明白了吗?” 这样委婉的拒绝让那老板刚缓过些许的脸色又变得煞白,急地使劲给徐希打手势,可是一向聪慧机警的徐希此时却像是没有看见一般,只是脸上挂着拒人千里的微笑一门心思盯着永田理。 坐在对面的永田理显然也没料到,自己主动递出去的橄榄枝会被如此干脆拒绝,他怔了一下,正要生气却突然想明白了徐希话语中的暗示,不但没恼反而还笑了出来:“我明白了!徐先生果然是个妙人!” 其实徐希的意思很清楚:朋友是处出来的,而不是一句话就能成了的。即便今天我因为畏惧你的身份答应与你做朋友,但在我心中,你仍然成不了我朋友。 以现在日本在中国如日中天的威势,以及永田理的身份,他提出的要求几乎没有人敢拒绝。但因为徐希之前展现出来的才能,这样的回答倒是让永田理高看了一眼,正所谓有本事的人都有脾气,这个道理放之四海皆是如此。 强扭的瓜不甜,假以时日,他自信能让眼前这个高傲的人低下头颅。想通了这个关节他也是大笑着应道:“好,我期待着能和徐先生成为朋友的那一天!” 这句话说完,永田理看也不看桌上那两件假的物品,直接起身离开了,倒是那老板还算义气,起身离开之前,凑过来小声将一个地址告诉了徐希。 待二人离开,徐希坐在原位盯着放在桌上的两样西贝货,沉吟片刻才叫来胡掌柜:“把这两件东西装好,连同手提箱一起送过去。”稍想了一下,他又叫住了一只脚已经踏出屋门的胡掌柜补充道:“再顺便再包一份茉莉龙珠捎上。” 见自己家少东家做事如此老练圆滑,回转过身的胡掌柜脸上也不自觉露出欣慰笑容,忙不迭地应道:“是!” 重新回到自己的屋里,徐希脸上刚才还挂着的笑容慢慢的凝固。缓步回到桌前坐下,撇了眼早已冷却的茶盏,他虽说是面冲着账本,但眼神却没有定在上面,显然是在思考刚才的事情:眼下这一关过去了,但日本人一天没找到原件,必不会轻易罢休。 第六十章 高手谋算 两个物件中的小碗也就罢了,本就是个仿的物件,但那《墨竹图》可是实打实的呆在家里…… 徐希想到这里更是坐立不住,皱着眉头起身想要回家,可是手刚打起暖帘,便停住了动作冲着外面高声叫道:“徐春,云爷爷去观音庙施放盒子怎得还没回?叫人套个马车,你过去接接。” 徐春打回廊转弯处跑了过来,人还没凑过来便急声应道:“少爷,早上我爷出去时,老爷便让家里套了车陪着的。您别担心,今儿个正月十九,是观音娘娘的诞辰,去观音庙的人多,路上耽搁了也正常,若是午饭时阿爷还没回,我便去寻他。” 没想到徐春早就将事情安排妥当,徐希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重新回了屋里,叫人换上一杯热茶拿起账本。 一低头、一抬头的功夫就到了晌午,徐希合上帐本,叫来胡掌柜把这些收拾好,出了房间正好看到徐云良站在了门外,连忙招呼道:“云爷爷,您回来了。” 虽然徐希口中叫得亲热,徐云良却知礼不可废,行了礼后才起身回道:“回来有一会功夫了。少爷,老爷传话过来,让您回去用午饭。” 徐希正有此打算,闻言点了点头应道:“好!事已经忙完了,这就回转罢。” 待回到家里,徐希先是去后院见过了母亲,然后才与徐云良一同去了书房。推开门,看到父亲正在看书,他也不出声打扰,只是垂手静静站在一旁。 约摸过了三五分钟,徐文柏才把视线从书页上移开看向徐希:“心不静,则气不匀,心中有事?” 面对父亲的询问,有些等不及的徐希,赶紧将早上那老板和永田理的事一一禀告,紧接着便说出了心中的顾虑:“父亲,虽然现在将大家都摘了出来,可是日本人一日没有找回丢失的真品,誓必不会罢休。可这《墨竹图》……” 儿子这担忧心急的表情落在徐文柏眼中,他只在心中暗叹,到底是阅历少了些,遇事才会如此沉不住气。放下手中的书,转头对静候在一旁的徐云良吩咐道:“云叔,麻烦你帮我把书桌上那幅画拿过来。” 徐云良恭声答应,转身将书桌上的卷轴捧了过来,在徐文柏的示意下,他将卷轴递给了徐希:“少爷。” 展开画卷,再熟悉不过的《墨竹图》映于眼帘。可是再仔细一看,又觉得这画似乎与平日些不同。待仔细看过,徐希竟然还发现了扬州刀特有的印记,忍不住抬头看向徐文柏:“这……” “仔细看过再发话。” 父亲一句话让徐希闭上了嘴,他知道父亲不会无的放矢,当下便定睛再仔细看这画,发现画的装裱已经重新换过,所以显得与平日里有些不同。 除此以外,画上还多了几个印戳,虽然造假之人手法精巧,但以着徐希的眼力,还是可以看出这其中的作伪手段。 自小在希夷阁长大,徐希也是通透之人,看着手中这幅画,再想想事情的前因后果,他便立马明白了其中关窍:“父亲,您这是……” 徐文柏淡淡瞟了他一眼,就让他将未说出口的话吞了下去,之后才告诫道:“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让人知。跟了我这么久,怎得还没学会这一点?” 一旁的徐云良自小看着徐希长大,见他突然被训,连忙开口为他解围:“老爷,少爷还年轻,慢慢会好的。今日里,能一直在希夷阁呆到晌午才回家与您细说这件事,已经是能稳得住阵脚,堪担大任了。” 徐希站在一边乖乖受教,心中原来那点骄傲自满,在这幅被作伪的画面前已是烟消云散,哪怕是徐云良为他解围,他也没有听进去。 其实也是这段时间以来,他处理希夷阁的事无往不利,自以为早已经将一切掌控于手中,不由自主的那点少年心情便冒了头。 可现在看来,在当初布局之初,父亲就已经派人将手中这幅真的《墨竹图》作成假画。也就是说,父亲早在布局之初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早做打算。 细细想来,这其中一进一出……丝毫看不出烟火气,更不要提有人在中操作的痕迹了。 明白了这一点后,徐希对父亲更是心服口服,原本那点倨傲的小心思更是点滴不剩,连忙放下了手中的画卷,对着徐文柏恭敬地行了一礼:“父亲,我明白了,以后做事一定会更加的细致周全。” 随意应了一声,徐文柏又开口嘱咐道:“我估摸着,那个永田理还会去找你,回头有空了,请他到家里来吃顿饭吧。” 这次,徐希倒是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只有将那幅《墨竹图》摆到他们面前,让他们也错认为是幅假的,徐家才是真正的安全了。而且这其中,或许还有着同仇敌忾的意思在其中,两个受害者自然而然得就会结成同盟,徐家才算是真正与这件事脱开了干系:“是!” 紧要的事刚说完,已经有丫环站在屋外传话,说是饭菜已经备好,夫人请二位去用饭。徐文柏这才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起身带着徐希去往饭厅,离了屋子后说话也注意了些许,只是问到最近事务:“最近钧竹轩那边怎么样了?” “还是与平日里一般,倒是最近接了城南刘老板家一场雅集,不过那边没递帖子过来,我也就没过去。”徐希恭敬答道。 毕竟两家做的是相同的买卖,别人不请,他也不好过去打听。 希夷阁金字招牌挂在那里,对于种几日就能见一次的些许杂事,徐文柏倒也不放在心上,而是转头问徐云良:“云叔,上次你说纪博这几日有空?” 落后半个身子的徐云良听得老爷开口询问,赶紧上前应道:“确实如此,纪博说后日下午有空,约我聚一聚。” 消息递出去已有一段时间,今日终于得了回信,徐文柏沉吟了一下才开口:“就选在当街口的益丰酒楼吧,回头从公帐上出钱,你先去订个包厢。” “是,老爷。” 第六十一章 生意场 见父亲真的安排徐云良与纪博私下见面,在一旁安静听着的徐希眉头微皱。他清楚希夷阁虽然与钧竹轩的关系好了不少,但怎么也没到私下论交的地步。眼见父亲知道徐云良与纪博私下见面不但不阻止,反而提供便利,他忍不住低声劝道:“父亲,这事……怕是不妥吧?” 不等徐文柏应声,徐云良连忙接过话茬解释道:“少爷,纪管家在纪家如同我在徐家一般,断不会为了谁背叛纪家。我约他之事,老爷知道,他赴约之事,想必纪老板也是知道后才应允的。” 有了徐云良这番解释,回想一下纪博平日里的为人,知道他所言不虚,眼看着三人又来到饭厅,徐希这才点头:“如此便可。” 虽然不知道徐云良为何要与纪博见面,但显然这次是得了父亲应允的,他也不好再过多置喙。 他不知道的是他这番言语,引得徐文柏满意的点了点头:生意场中最能磨掉人的心性,儿子接手店里生意不久,接触到的人和事纷杂繁乱,他能坚持底限不退后,不改变,这对希夷阁的未来是再好不过。现在看来,或许他离放手生意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想到这里,徐文柏坐到了餐桌前:“今日心情不错,夫人与我共饮两杯如何?” 见丈夫心情大好,姚佳萱自然无不应允,这一顿午餐三人倒也吃得尽兴。 第二日来到希夷阁,徐希手中的工作刚完成,放下账本捏了捏酸痛不已的眉心,正准备休息一下喝杯茶提提神,不想徐春掀帘走了进来:“少爷,昨日那个日本人又来了!” 徐希心说还真不出父亲所料,这日本人倒是没脱了小国寡民的窠臼,一日刚过就又迫不及待找上门来。想了想后对徐春吩咐道:“请他去暖阁吧,我这就过去。” “哎!”应了一声,徐春的脚下却没有动,脸上满是担忧得劝道:“少爷,这日本人天天往咱店里跑,怕是不太好吧?” “整个天津卫都知道咱信希夷阁的规矩,可眼下这个日本人天天往店里跑,日子久了……怕是一些有心人会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 徐春的话不无道理,可是徐希却像是没听见一般,硬邦邦的斥道:“客人上门,又没坏了规矩,还能将他们赶了走不成?之前也有些国外的朋友来店里,不也没事?我心里有数,你只管照办!” 有他这句话,徐春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脸上挂着忧心忡忡的模样,嘴里答应了几声转身出去了。看这小子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徐希笑着摇了摇头也没再说什么。 稍待了片刻,徐希才整理了一下仪容,起身去了暖阁。待丫环掀开厚重暖帘,就看到永田理像是三指捏田螺般托起手中茶盏,定定瞧着上面花纹一副心无旁贷模样。 “永田先生。” “徐先生,今日又来打扰了。”一见徐希进来,永田赶紧起身,也随手将托着的茶杯放到了一旁。 徐希笑着走了进来,撇了眼茶桌:“永田先生对这个很感兴趣?” 永田理一副深有研究地模样点了点头:“是得,我们日本的抹茶道用的是现煮水的冲茶之法,其中还有诸多繁复的礼仪,更是有专门的师傅来教授其中关节;煎茶之法则有些……少见。而像现在这种煮茶之法,却是来了中国之后才有幸见到。但今日所喝之茶,与我以前所尝的煮茶又有些不同。” 听到永田理的介绍,徐希没去嘲讽对方的所谓茶道是学自中国唐朝,加了一堆杂七杂八的规矩不说,最关键的茶叶还因为质量不高只能研磨成细粉使用;也没嘲讽对方小国寡民本末倒置的心思,只是一笑应道:“今天喝的是福鼎的老白茶,用煮茶的方式,方能将茶的风味发挥到极致。” “老……白茶?”一听到这个名词,永田理的眉头倒是皱了起来:“茶叶……不是越新鲜的越好吗?” “茶分五色:绿红黄白黑。其中涉及到不同的制法,对茶的年份也有不同的要求。像这白茶的制法乃是发酵法,自然是陈的好。”徐希笑着为永田理续上了一杯茶继续解释道:“对于白茶,有道是一年为茶,三年为药,七年为宝。至于十几年的白茶,在市面上更是寻常难见。” “至于说到这茶味,今日永田先生喝的这老白茶在我希夷阁已存放有十余年,用的是自城外取的山泉水,煮出来滋味自然与平日里的有些许不同。” 由徐希引导着,永田理再啜了一口茶汤,只觉得入口香气清幽,略带一点药味。片刻之后,也不知是不是情绪带的,只觉得略有沉珂的头脑都显得清醒了不少。 显然永田理平日里不曾喝过这样的茶,连茶杯都来不及放下,便忍不住开口夸道:“好茶!” 面对他的夸赞,徐希只是淡笑着放下手中的茶壶:“永田先生今日上门,怕不只是为了这一杯白茶吧?” 有些恋恋不舍的放下手中的茶杯,永田理将手边用和纸包装好的礼品轻轻向着徐希推了过来:“昨日得了徐先生馈赠,用你们的话来说便是无功不受禄。细细想来昨天得徐先生指教,更是受益匪浅,如此大礼使在下心头隐有不安,所以今日带些特产来聊表心意。” 虽然永田理嘴里说出的话看似一团和气,但徐希可不认为他的目的就如此简单。笑着伸手示意让徐春收下礼物后,他又看向了对方,一双眼中满是疑问。 见徐希如此干脆,永田理也有些尴尬,想着今日来的目的,他索性一咬牙,硬着头皮将身边的手提箱拿到了桌上:“昨日徐先生让在下大开眼界,也深感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所以今日还想再次请教。” 端坐在椅子里的徐希并没有因为永田理的客气而有所动,至于对方从手提箱里拿出来的物件,他更是看都没看:“永田先生,我是这希夷阁的少东家。” 面对徐希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永田理有些不明白,只得点头应道:“在下知道。” 徐希伸手整理着自己的衣袖,一副云淡风轻模样:“说一千,道一万,这希夷阁……也不过是处生意场。” 第六十二章 断玉 “昨儿之所以会替那老板鉴定那两个物件,是因为那只小碗和《墨竹图》是在我希夷阁换的,多少与我希夷阁还是有些干系。”说到这,徐希淡笑着看着穿着西装坐在对面的永田理:“永田先生,明白了吗?”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永田理自然是清楚了其中意思,不过徐希的态度还是让他心里多少有些不忿。以他在大日本帝国的身份,找上门来好言相求,徐希不但不把给他的脸兜着,还话里话外要收钱? 他能不生气吗? 永田理这副不忿的表情自然是悉数落入徐希眼中,不过他也不急。 因为他很清楚一个道理:太容易得到,就不会被珍稀。 这句话适用于物件,也同样适用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人都是好个面子,现在是永田理有求于他,要是他掌握着度拿捏一下,对方还会分外珍惜这个面子;如果对方开口他就点头了,这个面子反而就不值钱了。 还好,永田理没有纠结太久:这些东西即便拿去其它地方,找那些朝奉鉴定,也同样是要出鉴定费用的。 而且那些朝奉说一句吞半句的,又是个顶个的察言观色的高手,再加上他日本人的身份,搞不好假的人家也得当成真的夸出花来。 通过昨天的事情来看,徐希的水平还远在那些人之上,而且眼前这位年轻人峥嵘头角还未被磨去,也是个敢说实话的人。 永田理很少见到这种不惧自己日本人身份的中国人,而且对方还不是凭着一腔热血就要喊打喊杀的蛮子,自然要高看一眼。而且既然都要花钱,为什么不找最好的,还能说真话的? 退一万步说,他找上徐希可不仅仅是为了鉴定手中这些物件:“家里”可是还有个大物件在等着徐希帮着掌眼,有了此事开路,一回生二回熟,再开口也容易些。 很快便说服了自己,永田理脸上如同铁树开花般重新绽放出笑容:“是在下失礼了!待徐先生帮忙鉴定完这些东西后,自有酬金奉上。” 酬金?徐希本来没有想这一出,只是想端个架子拿捏一下永田理,却没想到对方这么上道?此事见对方已经服了软,他也不好再端着架子,伸手朝着紫檀木桌边一让:“既如此,还请永田先生把物件摆到桌上。” 手提箱并不大,从里面拿出来的物件加上包装盒,拢共也就那么四五件。等到永田理一一摆好,徐希这才接过徐春递过来的干净手巾擦了擦手,走了过去。 只是一个小小的细节,却让永田理满意地暗自点头。光从这一点来看,这徐希就比他之前遇到的那些人要懂得多。 起手打开第一个盒子,入眼是一块白玉玉佩,伸手将玉佩拿出,侧身对着光线看了看,徐希才开口缓缓说道:“这是一枚宋朝的玉佩,玉质虽然一般,但雕工却是上乘,其中风格典雅、下刀丝毫不见匠气,是一件难得的精品。” “为何徐先生判定它一定是宋代的玉佩呢?”虽然在收上来时,永田理已经知道这是一块宋代的玉佩,但却并不知道该如何鉴定,此时既是考校对方,也是学习些新东西免得让人当傻贝儿坑。 拇指摩挲着手中玉佩,体会着玉质在手里的温润感觉,徐希耐心的解释道:“中国古时玉料产地大致可以分为四处:其中最出名的便是新疆的和田玉,之后还有西安的蓝田玉、河南南阳的独山玉、最后是辽宁岫岩的岫玉。” “而说起宋朝的玉器发展就不得不说宋徽宗,他在历史上留下嗜玉如命之名,且独好羊脂玉。也正是上行下校的缘故,民间也跟着啄玉成风,并且因为那时有不少古玉出现,也让宋玉的器型偏古。” “但古玉多数都是以质为先,而且多年土埋之下,许多当年啄玉匠人留下的人工瑕疵,也被时光摩挲得不见踪影,也就影响了宋玉的整体风格,导致它既有着独具匠心的雕琢之美,也掺杂着大巧不工的味道在其中。” 徐希也是有心教学,所以说话时自然少了顾忌:“想必先生是知道南北宋的,宋朝那时因为王朝与辽金西夏对峙,使得产玉区的玉料没办法将送到中原,所以宋代玉器的玉料资源比较缺乏。 说到这里,他也忍不住摇头唏嘘:“好的玉料就更少了。” “偏偏玉是中国君子象征之一,‘君子无故不却玉’说的就是玉对中国人的重要性。于是宋人在本土玉料缺乏的情况下,也就不得不求助于海外,也就导致了有很大一部分玉石籽料是来自于南洋的。” “而在五行上来说,海运远道而来的玉石沾了水汽,自然不可久存,且其质在遇到土德时难免会自愧形骸导致内里滋生瑕疵……其实现在看来,是玉质不同,而那也就生生将当时人们对玉器的欣赏观点改变,或说是转移。” “以致从之前单纯欣赏玉质,到欣赏琢工与纹饰来,这其实也与后期籽料的产出过于昂贵有关系,练手的料子少了,能活下来和流传下来的,自然都是大师之作。” 永田理并未着急出声,如同品茗般仔细想通了徐希淡淡言语中描述的,烟波浩渺三百年的变迁,不由得轻轻鼓掌:“少东家厉害!以前我也问过一些人古玉的区别与断代,可是他们总是说得玄而又玄,令人不解。” 这样的夸奖,徐希从小到大听过无数,并没从中感到什么特别的,只是淡笑一下,以表谢意。 放下玉佩后,他又打开了另一个锦盒,只是瞟了一眼便说道:“前朝的铜戗金宣德炉,年份不长,但工艺不错。” “前朝宫里的铜胎画珐琅碗,宫里的物件,做工精美,唯一不足的是有使用过的痕迹。如果不是哪位爷或是娘娘用过,就……拿着当个摆件吧。” “明朝的铜手炉,没有印戳。工艺一般,这内里的套嵌同心圆环…是后修补的,铆钉这里用的是现在的双嵌技术,不是当初的涨头钉,不过它的特点是点上之后不大力摇晃,内里的炭火是不会漏出来的。听说……日本冬天寒冷,点上香炭,倒是可以用来取暖。” 第六十三章 吃白食? 很快将桌上的物件鉴定完,只余手提箱里一个长盒子,徐希见永田理没有拿出来的意思,也就没有多问:“这四个物件,除了那枚白玉玉佩外,价值都不算高,如果拿来日常把玩还行,用来收藏的话……” 后面的话,徐希本着行业规矩没有说尽,但他相信永田理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听闻这些,永田理虽然脸上表现出由衷的钦佩神色,但心中还是有些发堵:他没想到自己拿来的四个精心收藏的物件,只有一个勉强能入得了对方的眼。 平日里身处高位,现下被人这般对待,永田理自然心中有些不服气,终于是从手提箱里将那个压轴的长条锦盒捧出:“这里还有一件物品,麻烦徐先生帮着掌掌眼。” 长条锦盒放在桌上,不等徐希伸手,永田理已快一步自己伸手打开了盒子,里面赫然是一片青铜器碎片。 徐希走上前细瞧,发现这青铜碎片长约一尺三寸,外表土锈浓重且断茬是老口。如果……是真物件的话,只怕这青铜器本身还要更大,说不得是某个王族或是诸侯国君随葬的礼器。 他正要弯下腰正准备上手时,却突然闻到了一股异味。 也正是这股异味,让他直接收回了准备伸出去的手,身体往后退了两步眉头深锁:“永田先生,收了吧,这个物件不用看了。” “为什么?”早先听过那老板说起上元节雅集时,徐希是如何鉴定假物品的,现在听到徐然这一句话,永田理的心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忍不住追问道:“这块青铜碎片有何不妥吗?” 抖开手巾捂住鼻子,徐希示意走上前的徐春将锦盒盖上,这才拿开手巾看向一脸疑惑的永田理:“这是仿的,上面的痕迹都是用一些腌臜的手段作出来的。” 看徐希这副厌恶模样,同样闻到那味道的永田理一想起自己收到这物件时欣喜若狂的模样,心中就恨不得把那掮客大卸八块也塞进茅厕里! 本以为得到了件至宝,却不想是件腌臜假货,亏他还当成宝贝压箱底带了过来,真真是丢人至极! 见徐希离着那盒子远远的,永田理瞧他模样只是嫌弃那盒中物事,并不是因为他带的东西不好而迁怒于他,心中明白徐希虽然性子傲了些,却不算是个无礼之人。 也正是因为这点,永田理虽然觉得丢了面子,但反常的对徐希的印象却也变得又好上了几分。 可即便徐希的态度再好,拿出这些物件在行家面前丢了个大人的永田理,也自觉没脸再待下去。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收起了所有的东西,学着其他人的模样,对着徐希拱了拱手道:“今日多有打扰,在下先告辞了,改日再来拜访。” 看着永田理急急离开的背影,徐春凑到徐希身旁,压着嗓子有些不满的抱怨着:“少爷,他答应的酬劳可没给咱呢,这算不算是吃白食啊?” 徐希没有接他的话,只是收了手帕,但心头厌恶下总是觉得暖阁里还有些味盘踞在鼻端不肯散去,连忙吩咐道:“让人把窗户开了散散味,然后点一盘子檀香在里面薰薰。” 丢下这话便像逃难般,忙不迭地离开了暖阁。 其实今日里给永田理鉴定这些东西,收不收费、收多少的问题,他倒是不甚在意。 相比于钱,他更在意的是永田理这样频繁找上门的原因:对方到底是觉得希夷阁有嫌疑,所以百般试探? 又或是单纯的……看中他的鉴赏水平? 徐希明白自己的斤两:就像是那天对那老板说的一样,这天津卫里的能人海了去,他徐希虽然有些本事,却并不敢贸称第一,永田理会这样找上门,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话虽如此,但是徐希现在也不是那么着急,非要弄明白永田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要对方没拿着他把柄,以希夷阁与几位领事的关系,哪怕是日本人,想要动他也得三思。 要是日本人真的轴性子上来,非要碰碰他希夷阁,大不了……见招拆招罢了。 心中想定,再看跟过来侍立一旁的徐春满脸不甘心模样,心情大好的徐希伸手拍了一下他的头劝道:“放心吧,那位想必身份也不低,说出的话必定会做到,无非就是个早晚问题,短不了希夷阁的酬金。” 果然如他所料,到了下午时分,胡掌柜就来禀报:永田理派人送上了一封大洋和四色点心,说是今儿鉴定物件的酬劳。 突然得了这一笔收成,徐春自然是高兴的有点没溜,像个小尾巴般跟在徐希身后一叠声得夸着:“少爷,没想到这个日本人还是个傻贝儿,只看了四五个物件,他就拿这么些钱过来!要是明儿他再过来,我,我肯定不再掉脸子给他看了!” 没想到徐春这小子竟然因为这一封大洋,就改变了对永田理的看法,徐希瞟了他一眼,根本就懒得理会他的人来疯,只是自顾自的忙着手里的事情。 突然被徐希这样冷落,徐春顿时觉得有些不自在,一时抓耳挠腮不知又是哪里恶了少爷。还好他本就是个伶俐之人,细细回想了一下刚才的话便反应了过来,赶紧更正道:“少爷,我不是那个意思!别人再有钱也是别人的事,我可是希夷阁的人,我……” 想想这样说,好像又有些不对,他又急了,低声叫道:“少爷,我真不是为了那点钱……好吧,那钱确实是有点多,但我真没放在眼里,我……” 眼见徐春这平日里口齿伶俐之人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徐希这才抬眼看着他点了一句:“什么事心里记着就好,这样大嗓门的喊出来,是怕笑话你的人少了吗?” 笑话?徐春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少爷方才那模样只是在逗自己的闷子,忍不住叫起了屈:“少爷!” 徐希这时才笑着放下了手中的书宽慰道:“好了,逗你的!时间差不多了,叫门房套辆车,准备回了。” 第六十四章 小心应对 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徐春却有些奇怪,除了老爷夫人吩咐外,平日里徐希都要在店里呆到天色擦黑才起身返家,今日里怎么就…… 忍不住对少爷问道:“这个点?早了些吧?” 不过他打小就跟在徐希身边,早就习惯了听徐希的吩咐,心里虽然奇怪,见徐希没有解释,也没得刨根问底的心思,应了一声抬腿就往外走去。 被徐春一提醒,徐希这才发现时间尚早,赶紧开口把人叫住:“算了,晚点吧。你去叫人给我泡一盏六安瓜片过来。” 已经出了房门的徐春也没问为什么,点点头应了一句,转个身就消失在门外。倒是徐希看着窗外已经冒出些许绿色的柳枝,把心中的事按轻重缓急过了一遍,才终于弄明白他为何今日急着想要回家。 说到底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明日里徐云良与纪博的聚会:眼下希夷阁与钧竹轩虽然关系缓和了不少,但因为那一尺高低的比较就像是悬在头顶迟迟不肯落下的闸刀,不但两家人一直在心里悬着,外头盯着等看热闹的人也着实不少。 若真给人看到两家的管家凑到一起,这闲言碎语的指不定传成什么样,天津卫只怕又要热闹一阵子了。 而在这其外,徐希也止不住得好奇:到底是什么原因,竟然要紧到让父亲与云爷爷连希夷阁的脸面都不要,非得去见纪博呢? 正想着,暖帘被人挑开,侧身冲着门口的徐希以为是徐春端了茶过来,倒也没有在意。 等茶放到手边,感觉来人半天也没离开,他这才抬头看过去,发现竟然是父亲站在了身边。心头一惊,徐希赶忙丢下手头东西起身行礼道:“父亲,您来了?” 自从去年徐文柏受寒之后,就再也没来过希夷阁,这时突然在店里看到父亲,徐希不免有些意外,陪着小心低声问道:“是……有什么事吗?” 徐文柏没有答话,而是先坐到了暖炕上,歇息片刻等着身上寒气散去些许,这才缓缓开口:“我听徐春说你今天有点魂不守舍的,是因为明天和纪博会面的事?” 见父亲这样直接,徐希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出了心里的担忧,话罢他终究是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父亲,有什么事写信不行吗?非得见面谈?” “糊涂!书信往来更易落人口实。须知一句话就有千般解法,真让人抓住疏漏,说是指鹿为马也不为过!再者,这信件要是落入有心之人手里,找个仿字迹的高手,什么内容做不出来?” 徐文柏沉着脸教训了儿子几句,也知道他是为了店里好,见他神色依旧恭敬才缓了口气:“这件事我自有安排,你勿须担心。” 见父亲不愿说出原因,徐希也不好再问,只得收拾心情将早上永田理过来的事细细禀明。 徐文柏听完后,对于儿子的应对很是满意,加上刚才还斥责了他几句,带着些许补偿的心思点着头夸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永田理几次上门必有所图!不过也不用太在意,照着以往的习惯,不沾、不问、不答应,小心应对着就是了。” “是!”徐希小心的应答着,沉吟片刻才说出自己对永田理连日拜访下的动机猜测:“昨日那老板说了,这永田理收了不少好物件要找人掌眼,许是之前几件假货让他心里不踏实,所以想找个靠得住的熟人帮着掌眼了。” 紧接着他又说道:“今日里永田理拿出这几件物件很一般,我估摸着他只是想再试一下我的水平,或许接下来……就会拿出真的好物件了。” 口里说得有点迟疑,但是徐希的表情却是充满了自信,这也是他身边希夷阁未来老板所必须具备的品质之一,毕竟天无二日、文无第一!见他这自信却又不自满的模样,徐文柏也相当满意:“明天没什么事的话,陪我去施老太公家走一趟吧。” 一提到那个和蔼又点些可爱的老人,徐希的脸上也带上了笑容,连忙恭声应道:“是!” 毫不犹豫应下的他其实也还有点小心思在其中:有这个理由的话,明天永田理找过来,也不用再费心应酬了,偷得浮生半日闲嘛。 第二天清晨,徐希与父母用过早餐后,让门房套了车,与送到大门口的母亲道别后,才小心扶着父亲上了马车,与他一同赶往施老太公家。 今日里天气不错,在春日也算是难得的一个艳阳天。或许是因为这好天气,路上的行人多多少少都带上了些欢喜的笑容,更有小孩举着沾了麻糖的小棍、亦或是冰糖葫芦在街边嘻笑玩闹。 听着街边店铺伙计招揽客人的吆喝声、路人与熟人打招呼的客套话、偶尔还有卖唱的艺人的弹唱、汽车路过的声音,徐希此刻忍不住微眯着眼睛,连带着几日来一直紧绷着的心绪也放松不少,似乎只要不呆在希夷阁,他就不用再事事小心、如履薄冰,端着少东家的身份。 看到儿子这般模样,徐文柏只是淡笑着,并未出声斥责。他心知自家儿子早慧,心志也比一般孩子早熟,这种性格造成了他比同龄人更加成熟,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也比一般人更难放松自己。 上次徐云良跟徐文柏提过一嘴,说是少爷在马车上感受着四周普通人的气息时,会比平时更放松,所以他才想着这一次去拜访施老太公时,顺便带上徐希。 路上让儿子放松是一个原因,毕竟弓弦也有松弛之道,总是紧绷着会出事的,而且还能还能请施老太公提点一下儿子,何乐而不为? 天津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当马车停在施府大门前时,已经到了巳初三刻。徐希率先跳下来,回身扶着父亲下了车,自有老管家徐云良递上名帖。 因昨日已提前差人送上拜帖,早就翘首以盼的门房连忙将三人引了进去,徐云良自是到角房歇息,徐文柏则带着徐希在下人的引导下,自游廊到了东院的暖阁里。 待着下人挑起暖帘进门,见到施老太公坐在暖炕上看书,两人连忙过去见礼。放下手中书本,拿下眼前的西洋镜,老太公眯着眼睛看到徐文柏身后的徐希顿时咧开了嘴,一副老小孩碰到玩伴的模样开心不已,连忙对着徐希招了招手,又拍了拍身旁炕沿:“快过来,坐这儿。” 第六十五章 一眼看穿 徐希笑着应了一声,掀起袍子坐到了老太公的身边,略微提高音量问道:“老太公,您今儿精神头不错呀,最近身体还好吧?” “还行,早上还吸溜了一碗小米粥,吃了两个这么大的肉包子!”老太公笑着双手配合着比了个茶碗盖大小,才握着他的手继续说道:“上元节的事,我可从旁人口里听说了,光庆你做得不错!处事圆滑且有原则,没在东洋人面前丢了咱们津门爷们的面子,很好!” 被老太公这样称赞,就算是徐希也觉得脸上有些发烧。 说实话,这次上元节上有太多意外,虽然最后都解决了,但其实真要细查起来,其中破绽可是有不少的。 现下日本人就重新找了回来,要不是父亲早有准备,只怕等日本人想通了其中关节,再找上希夷阁就不是客客气气的了。 每每思极此处,徐希也不敢再骄傲,连忙谦声对着老太公说道:“与父亲相比,我差得还远。” 一听这个,老太公表面上冲着徐文柏吹胡子瞪眼,话却是对着徐希说的:“他在希夷阁混了多少年了?你才插手多久?等以后你到了你父亲的年龄,肯定比他要厉害!这话是我说的,一口吐沫一个钉,回头让你爹给我打个牌匾刻上去挂你屋里,过上十年你再看,保准错不了!” 老小孩老小孩,老太公看好的人,容不得他人说半点差,哪怕那个人也是他看好的也不行。 面对这样固执的老太公,徐希也只得跟着赔笑,想起进来时见到的场景,伸手为老太公按摩着胳膊,忍不住问道:“刚才过来时,好像看到下人在收拾东西,老太公您这是家里有人要出远门?”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到这个,施老太公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消失不见,盯着徐希看了片刻才转开视线轻叹道:“在新京的宣统爷派内侍传话来,说是让我过去一趟。” 话一入耳徐希便明白了老太公为何叹气,忍不住眉头就拧了起来:虽说他是天津人,也打小就在这里长大,但对大清国,对那位与日本人搅到一起去的宣统爷……是真没什么好感。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话里也就少了几分客气:“这不胡闹嘛!老太爷您今年可是八十六!不是六十八也不是二十八!虽然平日里身子骨还不错,这长途劳顿的怎么受不住啊!” 施老太公连忙摆了摆手:“光庆不可胡言,不管如何那也是曾经的圣天子。” “天子也不能想一出是一出啊,更甭提还是曾经……” 见徐希急得脸都红了,施老太公伸手轻轻的拍了拍他的手背柔声劝道:“莫急,听我把话说完。虽说是宣统爷召见,但我这把老骨子是真经不起折腾了,所以到头来还是得让你施二哥受累替我跑上这一趟。” 施家二哥施子恒,徐希自然知道。虽然名声不及施老太公,但做为施家第三代最有才华之人,也确实是代替施老太公出行的最佳人选,可是…… 打从进屋起就一直坐在一旁未发一言的徐文柏,此时也是想到了这层,开口建议道:“老太公,现下里东三省并不太平,不若我从店里找几位达官人与二公子同行吧。” 虽说知道希夷阁一直养着一批达官人,有他们路上护着肯定在安全上可以放心许多,但施老太公迟疑片刻还是摇头拒绝了:“不用了,与内侍同来的,是宣统爷贴身的御林军。有他们跟着,再有宣统爷现在的身份护着,一般人伤不了老二。” 看到徐文柏还要开口,施老太公直接伸手阻止了他:“我知道你是好心,但现在这世道不稳。哪怕是与那些领事们有些关系,身边也是多些可靠的人比较好。” 也不知是老人话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老太公忍不住压低嗓子重复道:“放心吧,老二不会有事的。” 见老太公心意已决,徐文柏倒是不好再劝,只得点头应道:“学生知道了。” 不过答应归答应,他还是决定动用家里的力量,回去就派人出去给新京里的朋友送个信,请他们多照应着点二公子。 施老太公活了八十多岁,虽然年纪大了点,但心思却是通透的。徐文柏的心思其实他也是看得明白,却也没有刻意点破,而是看向了身边的徐希带开话题:“听说这两日一直有个日本人找你,是怎么回事?” 早猜到永田理连续两日里到希夷阁的事,肯定会落入有心人眼中,却没想到这事都已经传到了老太公耳朵里,当下徐希赶紧把事情的起末都细细的说给了老太公听。 半倚在锦靠上的老太公眯着眼,听徐希说完了事情的经过,细细思量片刻才睁开眼:“回头提醒德隆一句,让他把那鼻烟壶帽收紧了,别再拿到外面显摆。不然害了他一家不说,你希夷阁也逃不了干系。” 与徐希不经意露出的意外神色不同,徐文柏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老太公放心,学生已经派人给德贝勒递了话,他心里明白个中干系,不会乱来的。” 其实不用老太公提醒,也不用徐文柏传话:即便抛开家人与希夷阁的安全不说,鼻烟壶帽失而复得,明白其中干系的德贝勒,也不敢再随便拿着它乱显摆了。 看到徐希有些气馁模样,施老太公拍了拍他手背,拈着胡子笑呵呵问道:“是不是觉得自己精心设的局被一眼看穿,心里不得劲?” 虽然心中多少有些这样的想法,但对徐希来说,还有他更在意的:“我是担心如果这个局这么容易被看穿,那睚眦必报的日本人必定不会轻易罢休,只怕德贝勒和希夷阁日后就再无宁日了。” 不得不说徐希的回答让老太公很是满意,至少眼前这个少年并不只是一昧的沉迷于机巧算计,却失了大体,有了那许多自诩智计超群之人的通病。见他能如此自省,老太公夸还来不及呢:“这个局其实不错,但别忘了这个局是你攒的,自然你看到的也比旁人多,所谓的一叶障目也不过如此。而且现下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那只粉彩小碗与《墨竹图》上,对鼻烟壶帽反而没太在意,这就是你们成功的地方。” 第六十六章 无欲则刚 “这片叶子呐,也是盖在别人的眼上了。” “可还是被老太公您一眼就识破了。” 徐希这半抱怨半自艾的话惹得施老太公不禁大笑了起来,这笑声让守在屋外的老管家脸上也带上了些许笑容,心头暗暗给徐希喝彩:果然,以后还是要请徐家少爷这个活生生的开心果多来几趟,已经许久不见老太爷笑得如此开心了。 屋里的施老太公笑着伸手点了点徐希:“光庆啊,不曾想你现在倒是学会了讨好奉承了?你也别绕着弯子哄我这糟老头子开心了。明着跟你说吧,你的局没问题,如果不是那两个物件被识破了,我看不透这个局。” “之所以能看透,只不过是因为你提到了左老板用鼻烟壶帽加码而已。”施老太公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与顽皮:“正所谓老而不死是为贼,人老成精!等你活到我这把年纪,再遇到这种事,从结果倒推动机,也能硬生生猜出来。” 面对这个自缪老贼的老人点出的关节,徐希终于明白了个中原因:老太公并没有参加雅集,甚至没有见过那只粉彩小碗,也没见过《墨竹图》,自然不会被这两件精美的物件给迷了眼,也就不会忽视了局中的正主。 正所谓不入局中,旁观者清! 起身对着老太公认真的行了一礼,徐希这才恭敬叹道:“小子终于知道老太公您为何被众人推崇了,只这观察细微一项,光庆便受教了。” 看他认真的模样,施老太公笑着用手指了指,示意他坐回身边:“这方面啊,你多跟你父亲请教。他浸淫此道数十年,这天津卫里,还真没有几个人是他的对手。” “是,光庆受教了。” 徐希认真的跟施老太公学习时,徐文柏却是一直皱着眉头,见两人话告一段落,连忙插言问道:“老太公,最近外面传的消息……不知道您听到没有?” 与徐希说笑着的施老太公抬眼看了徐文柏一眼:“怎么?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涵养功夫练了这么多年,还是没到家。” 虽然是被老太公教训着,但是徐文柏也听出了话中的意思:“老太公,您是说,您听到这些消息了?” 现在整个天津卫长嘴的人都在传,说是与日本人合作的宣统帝在新京称帝已经有段时日,特地派内侍宣施老太公去新京勤王,其实就是叫老太公去为日本人效力。更有人信誓旦旦得说已经看到老太公家在收拾东西,或许施家马上就要改姓日了。 徐文柏也是为了这件事,这才特意在今儿早早的就赶过来,结果不曾想,来到府邸见到的果然是一副正要收拾东西出门的模样。虽说知道了要去的是二公子,但他还是忍不住有此一问。 与徐文柏心忧不同,施老太公倒是浑然不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反而看着他只是一昧地笑:“你不觉得奇怪吗?那个叫永田理的日本人才去了希夷阁两回,但日本人与希夷阁做生意的话,已经传到我这老不死的耳朵里了。” 这一句话不但点醒了徐文柏,也让坐在一侧的徐希猛地直起腰心中暗念: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他们想让别人以为,这天津卫中……很多权贵都已经投靠日本人了! 想到这里,他的脸也不禁跟着沉了下来,心中更是在梳理着到底是谁能做到,把消息不声不响得就铺满津门老少爷们耳中。 可是在脑海里将可能的人想了又想、转了又转,徐希却始终没有办法锁定是谁干的。 发现这一点后,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最近他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在希夷阁以及水先生这边,却没想到这个看似平静的天津卫已经暗流涌动,甚至连自己身陷其间都不自知。 “痴儿!刚说你有几分天份,怎的变得与你父亲一样?”施老太公一声大喝,让徐希从自责的旋涡中挣脱出来,见老太公用和蔼的目光看着他:“须知,无欲则刚!老夫一生清名,不是此等宵小可以撼动得了的。” 施老太公的话说得铿锵有力,但徐希仍然有些担忧,忍不住抹了把额头,看着掌心汗津津的水渍叹道:“话虽如此,但人言可畏,我们还是不得不防。” 徐希的担忧换来的却是施老太公几声大笑,笑罢之后才一脸狡黠的看向眼前两个男人:“这个事,就交给你们父子去办了。我这个老头子啊,老胳膊老腿的,只用安心呆在家里颐养天年就好。” 老人话虽如此,但是徐家父子知道,但凡有老人能办得到的,他定会义不容辞! 两人也清楚既然老太公既已将这件事交给了他们,自然不能怠慢。再说这件事可不仅仅是关系到老太公与施家的声誉,早已卷入其中的希夷阁也同样逃不了干系。 心中有事自然是坐不下去了,徐文柏再客套了几句连忙带着徐希起身告辞。不过临走时,他还是细心的询问了施子恒出行的时间,在知道行程还没有确定下来,倒是松了一口气,冲着老太公一躬到底:“太公,二公子出行的日子定下来后,请一定派人通知学生。” 施老太公本不欲希夷阁插手此事,但看徐文柏这模样,知道他那个执拗的性子,想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再加上施子恒也确是他最中意的晚辈,如果能护得其平安,他自然也是愿意。略微沉吟了一下,才点头算是答应了。 得了老太公的应允,徐文柏算是松了一口气,终算是起身告辞:“学生告退。” 离了施府,在回去的路上,徐家父子都没了早先过来时的轻松心情。听着耳边孩童嬉闹声,只觉得分外烦躁的徐希突然对着坐在对面的徐文柏问道:“父亲,您准备派哪位过去?” 倚在软靠上,徐文柏也在心中把此时能用的人梳理了一遍:与希夷阁有着明面上关系的人肯定不能派过去,不然老太公肯定不会答应。 如此一来……便只有城外那一位了。 第六十七章 血虚之症 徐文柏自是明白,做事不能只顾一头:除了有人暗中保护外,还得托人去新京暗中打声招呼。施子恒到了新京人生地不熟的,再不济也能多个人照应。 在心中计较了一番,他才对着徐希摇头道:“晚上回去再说,这事不能太快拍板。你前面下车,先回店里。” “是!”正说着话,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不等徐文柏开口,坐在车辕上的徐云良已经回身掀开车帘答道:“老爷,前面好像是纪家那个丫环,被两个混混给缠上了。” “去,问一下是哪位锅伙手下的,拿点钱打发……”徐文柏正吩咐着,徐希却打断了他的话头:“父亲,我正好要回店里,这件事我来处理吧。” 知道自己儿子的水平,徐文柏也没阻止,只是嘱咐道:“仔细着点,别伤着了。” “儿子省得。” 徐希跳下车来,看到那边已经有人围了过来,也不知是看热闹的还是那几个混混的帮手。 夜长梦多,加上纪敏的暴烈性子,如果让这些牛皮膏给黏上,破财不说还得脱层皮。 他紧走两步,将两个摩拳擦掌撸袖子的混混给拦了下来,抱拳问道:“二位爷,不知四喜姑娘哪里开罪了二位,可否借一步说话?” 打头的混混看也不看徐希,只是张大嘴露出满口黄牙,吊着嗓子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嘿,哪里来的小脸皮,敢拦爷的好事?爷我还就不乐意借你这一步了!识相的让这小娘皮陪爷好好喝几杯,磕头道个歉这事就算了了,不然……” 耳听着那混混扯开了嗓门胡咧咧,四喜气得连连跺脚,正要张嘴反驳,却被徐云良一把拉住,做了个噤声动作,冲她摇了摇头。 哪怕心里有气,四喜也知道这是徐家在替她平事,自然不好拂了徐家的面子,只能用力跺了跺脚,剜了那几个混混一眼,硬生生咽下那口气。 面对兀自叫嚷个不休的混混,徐希仍然是一副不骄不躁得淡然模样,脸上笑容更是分毫未减再次拱了拱手:“二位爷,今日是四喜姑娘不小心冲撞了二位,我在这里给二位赔个不是。希望二位看在王杆子王爷的面子抬抬手……” 说话间,徐希已经笑着握住了对方的手,一块大洋不见丝毫烟火气地,转到了对方手心里。 本来只是想开心一把,现在突然得了一块大洋,那得了面子又有了里子的混混脸色变幻不定,最后换成了一副笑脸,也冲着徐希拱了拱手:“我道是谁呢,原来是王爷的朋友。今天是在下失礼,冒犯了姑娘,改日一定登门道歉。” 说完,他赶忙对伙伴使了个眼色,看也不看四喜转身就走,没几步便混在人群中没了影子。 看到二人离开,四喜还有些不服气,冲着徐希叫道:“哎,你们怎么就让他们走了?这两个家伙……” “四喜姑娘!”已经把事情平了,徐希可不想再出什么幺蛾子,连忙打断了四喜的话:“今儿你怎么是一个人出来?身边没跟个人吗?” 问话时他也是心头疑惑:现在天津卫虽然没像东三省那样打起来,但也绝对不太平。以纪敏护短的性格,怎么会让四喜一个姑娘家家的单独出门? 四喜脸色红了红,嘴唇抿得死紧,在徐希逼视下才绷不住一跺脚哼道:“我高兴一个人出门,碍你什么事了?” 话音未落便提溜着手中纸绳扎的药包直接跑了,却不想因为跑得太匆忙,没留意让药包上夹着的药方掉了下来。 徐云良先一步弯腰捡起药方看了看,微笑着把药方拢到袖中收了起来看向徐希:“少爷,无事我们便回吧。” 虽然是被四喜顶了句嘴,徐希也没放在心上,他再怎么也不会和一个小丫头片子计较。对着父亲的马车行了一礼,他这才和徐云良一同,不紧不慢地往希夷阁走去。 待进了希夷阁,徐然才回头冲着徐云良问道:“云爷爷,那个药方,要不要让人给送回钧竹轩?” 徐云良闻言摇了摇头:“方子我看了,是女人葵水之后调气血用的。想必是四喜姑娘有些血虚之症又不好对人言,自己偷跑出来看大夫拿药。” 既然人家是偷跑出来的,自然不好再这样明目张胆的送回去。再说女孩子家的面皮薄,硬要上门搞不好收不回感谢不说,还硬生生给自己作个仇人出来。 徐希虽然平日里与女人打交道不多,但也从客人口里知晓了不少与女人的相处之道,索性把这件事搁下,径直进了希夷阁。 不过走过月亮门后,他脚步顿了一下,似是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开口,直接往自己的书房走去。 他心中也是疑惑:那四喜看起来面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可不像是一个有血虚之症的人。但是说到底,那也是人家自己的事,他犯不着操那份闲心。 这边徐希刚进暖阁,徐春和胡掌柜从小厮口中知道他回来,连忙赶了过来禀告:“少爷,永田先生早上来过,知道您今日不在店里又走了,他说他明日再来拜访。” 这永田理还真是赖上自己了?徐希忍不住皱起眉头,一想到现在外面传的那些消息,顿时心里有些烦躁,几乎下意识就要开口说不见对方。 好在徐希开口前,徐云良已经猜到他想法,先一步替他说道:“少爷明天要陪夫人去挂甲寺进香,不在店里。胡掌柜,麻烦您派人去跟永田那边说一声。” 显然胡掌柜也不喜欢店里与那日本人走得太近,但得了徐云良的吩咐,还是应了一声,转身就准备出去打发小厮传话。 刚侧身坐下,徐希想到了另一件事,连忙叫住了准备离开的胡掌柜:“麻烦您着人到外面打听一下,最近除了我们家,还有哪些人被传跟日本人走得很近的。” 突然听到这样的奇怪吩咐,胡掌柜愣了一下应道:“我这就差人去打听,有了消息马上回来禀报少爷您。”说完便急匆匆的离开了。 第六十八章 解铃还须系铃人 看着胡掌柜背影,徐春张了张嘴,想要问什么,却被自家爷用眼神阻止了,想了想他也就乖乖闭嘴,站到了门外。 徐希坐在自己的书房里,虽说手上拿着账本,心思却没在上面,脑海里一直想着今天听到的这些消息。等回过神来时,他才发现徐云良与徐春都不在身边,便开口叫来了守在门外的小厮:“徐春人到哪去?” 自从上元节雅集之后,徐春做事比以前稳妥了许多,再也没像之前那样动不动就跑到外面不着家,今天这又是闹哪出? 听出自家少爷心情不好,小厮赶紧答道:“晌午刚过,老爷就打发人过来,把徐春给叫回去了。” 一听是父亲把徐春给叫回去了,徐希放下一直没看进去的账本,心里倒是有些意外。不过随即想到徐云良今天下午去见纪博了,父亲身边没个得心应手的人也不行,把徐春叫回去也是应有之意。 挥手让小厮下去,可小厮刚走到门口,徐希又突然想起件事把人给叫了回来:“让胡掌柜包一份礼给王杆子送过去。” 今天好歹借了王杆子的名头,哪怕王杆子不知道,他也不能失了礼数。 终于算是平复心绪,处理了一下希夷阁积攒的些许事务,在确定了后天雅集的一些具体事宜后,徐希这才叫门房套了马车直接回家了。不过他却不知道,自己刚离开没多久,阴魂不散的永田理就又上门拜访。 而永田理扑了个空门走了之后没多久,钧竹轩也派人过来,知道徐希不在店里,径直留下了一份谢礼。不过临到走,来人也没说明答谢的缘由,胡掌柜只能暂且把谢礼记下,等着回头再禀告徐希。 待回到家,给母亲请过安后,徐希到书房找到父亲,却没看到徐春的身影,忍不住问道:“父亲,徐春呢?” “我让他收拾一下行李,先往新京走一趟。”徐文柏似乎有心事,手中拿着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但却看不出写的是什么:“那边还有些朋友,提前给他们打个招呼,等二公子动身前往新京时,也好有个照应。” 早猜到父亲会安排人去给施子恒打前站,但徐希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人会是徐春。 不过现在想来,这件事还真不好叫外人知晓。 全家最让人放心的就是徐云良与徐春,但徐云良毕竟年纪大了,让他长途劳顿有些说不过去。 再说徐春这段时间变化很大,做事也沉稳了不少。如果只是替父亲去拜访一些故人,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以他的能力自是绰绰有余。 并且说到根子里,这也是徐春的一个机会,毕竟入了父亲眼的事可不多。所以徐希在担心之余,也为自己这个伴当能得到这么好一个锻炼机会暗暗开心。 见徐春的事情已定,徐希也将注意力挪到了今天施老太公这件事上,略为沉吟后他才开口:“父亲,我觉得今日的局面,还得想个破局的办法。” 徐文柏闻言,停下了写写画画,不紧不慢用毛巾净了净手后转身看向他:“你有什么想法?” 徐希先扶着父亲到一旁的椅子里坐定,为他倒了一杯热茶,才坐在一旁椅子上缓缓把今天的想法说了出来:“我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别人说我们卖祖宗与日本人做生意,那我们便作个局,证明我们并没有与日本人合作。” 儿子的这个计划并没有让徐文柏满意,微微摇头解释道:“现下的情况,我们并不适合与日本人完全闹翻。更何况,就算我们做局把自己摘出来了,还有老太公那边的问题没有解决。” 再次摇了摇头,徐文柏看着徐希略有疑惑得面容,语重心长得说道:“做人要慎独。” 父亲的回答在徐希的意料之中。 他沉默这么久,就是为了将今天下午让胡掌柜收集来的消息,在心中仔细过了一遍。现下面对父亲提出的问题,应对起来自是胸有成竹:“今天我请胡掌柜去查过了,现下天津卫里,传与日本人亲近的,已经有四处人家了。” “除了施老太公家,我们希夷阁外,还有那老板以及……梅先生。” 徐希说到此处也是略有唏嘘:这梅先生也是清贵人家,虽然不能与施老太公家相比,那祖祖辈辈下来也是文人辈出,想不到直接被人扣了个亲日,想必他得知消息后也是气得不轻。 “其中那老板是因为永田理这个同学的原因,至少现在明面上是脱不了干系。但其余三家都是被谣言所误,且与我们关系亲近。他们现在与我们就是一体的,所以只要我们希夷阁证实了并没有与日本人做生意,出卖祖宗留下来的宝贝,想必其它的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看着父亲,徐希缓缓说出了他真正的想法,只要希夷阁能在这谣言中扯出个破绽,施老太公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再来雅集转上一圈…… 人都是从众的,尤其谣言又是乌央乌央得来,乌央乌央得走。介时大家看到施老太公并未动身去新京,针对施家的谣言在大家的眼里自然也成了个笑话! 至于无辜牵连进来的梅家,自然也就清者自清了。 听儿子这样一分析,徐文柏倒是觉得有几分道理,略微思考后他还是点出了其中破绽:“那么施二爷这里你就得再跑一趟,去老太爷那里说一声,二爷的行程必须保密……我记得施家在外面也有几处生意,当年好像也跟风在香港有置下产业,你可以……” 有些迫不及待得,徐希接过父亲话茬补充道:“请施二爷说是出门巡查生意,然后再把消息放出去,就说老太爷身体抱恙无法成行,但被日本人逼的紧,只能以巡查生意为名,请二爷出去避祸。然后走水路离开津门,接着半路再下船转陆路去东三省,这样也算是两头都不得罪。” 满是赞赏神色点了点头,徐文柏又对徐希柔声问道:“既如此,你打算怎么办这个雅集?” 说到雅集,徐希的脸上出现了古怪的表情:“要办这个雅集,我需要一些东西,也还需要一个契机。” 第六十九章 犯忌讳 徐希这样的表情让徐文柏有些意外,最近这几天,因为《墨竹图》的事,徐希变得比平日里消沉了不少。这也是为什么他今天会带着徐希去见施老太公的原因,换换环境,比一直闷着要好。 可现下他却开始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小看了儿子:或许徐希会因为打击一时消沉,但只要有挑战出现,马上就会变得斗志昂扬。 到了此时徐文柏才真正的觉得,徐希算是有几分希夷阁老板的模样了。 拿起茶杯喝了口其中快要冷掉的茶,他不紧不慢道:“需要什么就去跟你云爷爷说,他会给你准备好的。” 徐希明白父亲已经应允了此事由自己一手负责,脸上浮现出了些许自信的笑意:虽然之前雅集还有些许疏漏,但是这一次,他一定尽力做到更好! 待到与父母用过晚餐后,回到自己院子里的徐希并没有急着找徐云良商量雅集的事,而是先叫来了徐春,事无巨细叮嘱了他路上需要注意的事宜后,又给了他十块大洋。 看着自家少爷递过来的大洋,徐春虽然心中感动,但想也没想地就摇头拒绝了:“少爷,不用。我这次出去,老爷已经给足了盘缠,路上我也会多加小心,办完事就直接回来,绝不耽搁。” 徐希却摇了摇头视线离开桌上的大洋:“你是个好玩的性子,这次一个人出门,我确实是有些放心不下。但这家迟早要我们两个撑起来,现下多出去走走也是好的。去了新京,如果那边安全无虞,可以多停留两天,见识一下那边的风土人情。” “再说了,身上存上些许压箱底的银钱,总比抠唆着计算强。” 见到徐春神色松动,徐希笑了笑将桌上的大洋再次推了过去:“难得出门一趟,给你爷带些特产回来,你都这么大了,也要学着点孝敬老人了。” 本来还想拒绝,在听了徐希的话后,他终于还是拿起大洋用力点了点头:“少爷放心!我回来一定把这一路上看到的、听到的,全都说给你听。” “自己出门在外,多注意安全!”不厌其烦得叮嘱完,徐希才放他回去:“把你爷叫过来,我有事找他。” “是!” 过了片刻,徐云良躬身走了进来:“少爷,您找我?” “云爷爷,五天后,我想在燕来居办个雅集,有劳您帮我将他二楼的场子全包下来。” 徐希的话让徐云良有些意外,心下诧异间,原本躬下去的腰都伸直了起来:“少爷,为何不在希夷阁办这雅集,倒要去燕来居?” 没在意老人的动作,徐希把早已写好的纸签递了过去:“客人的名单我已经拟好了,麻烦云爷爷替我看看,客人名单还有没有疏漏。另外,还有几个物件,要麻烦云爷爷帮我准备一下,清单在这里。” 一脸懵的徐云良接过名单一看,更是纳了闷了,这里除了一些天津卫里的权贵外,还有几位与希夷阁关系比较不错的领事大人。 要说希夷阁想要走走平日里老爷有些看不上的洋人路子,算是少爷新接任的励精图治也就算了,可名单里怎么多出祁善龙这根搅屎棍了? 名单也就算了,暂且按下心中好奇,再看徐希递过来的物品清单,老人家更是一头雾水:因为有领事大人,所以这几件珠宝首饰在单子之上也属正常,可是另外几件……却是有些犯忌讳了。 视线从清单上移开,徐云良看向徐希满脸疑惑问道:“少爷,后面几件怕是有些不妥吧?” “云爷爷只管照着清单去准备就好,其余的,我心里有数。”稍顿了一下,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又补了一句:“钧竹轩那边,回头也递一份请柬吧。去不去的……就随他们了。” 或许是想起了今天回来的路上发生的事,又或许是因为下午与纪博聊过什么,徐云良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好的,我安排徐春把帖子送过去。” “有劳了。”做的局徐希心中已有大概想法、脉络也捋得清楚,但还有些细节需要再仔细推敲,所以也没有再留徐云良:“回头让徐春跟胡掌柜的说一声,明天上午我与母亲从挂甲寺回来后就不去店里了,下午我还有些事要与云爷爷您商讨一下。” 徐云良听后,恭敬地点头应道:“老爷已经吩咐过了,这几天让我跟着少爷,您有事随时可以找我。”他看出徐希心中有事,只是应了一句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径直躬身退出了房间,出了门还不忘回身把房门给带上了。 第二日,从挂甲寺里回来,刚进家门的徐希就听到门房禀报,说是那老板早就来了,与徐文柏在小偏厅喝了小半日的茶。 知道儿子有事,姚佳萱也没让他再陪着自己去后院,笑着赶人道:“有客人,你赶紧过去吧,别把人慢待了,我自个儿回后院就行了。” 说完便丢下徐希,带着贴身的丫环先走了。 正思索那老板来的原因,一晃神的功夫,看到母亲已经走到了前头,徐希紧步追了过去:“反正那老板已经坐了那么久了,也不在乎多等这一会的功夫。” “你这小子……” 徐希陪着笑掺着母亲,把她送到后院安顿好,才慢悠悠踱步去了小偏厅。 也不是徐希不急,只是他现在还搞不清那老板的态度,这才利用送母亲回后院的短暂功夫整理一下思绪。 到了偏厅左近,刚过门廊就听到那老板与父亲的笑声,待仆人打起暖帘,徐希笑着迈步走了进去,隔着老远就双手抱拳冲着那老板晃了晃:“那老板今日可是好兴致。” 见徐希回来了,那老板脸上喜色更添几分,一下从座位里站了起来:“光庆,你终于回来了!” 看着那老板这开心模样,徐希一脸奇怪的表情:“我这身上一没开光、二不招财的,那老板您这样盯着我看,让小子都不知手脚该如何安放了。” 一句俏皮话,把厅里的人都逗得笑了起来,徐文柏也笑着起身:“好了,那老板找你有事,这都等了一个多时辰了,别饶嘴贫舌的耽误时间了。” 说完之后,他随意的寻了个理由,便离开了偏厅,把这里让给了两人。 第七十章 会咬人的狗不叫 待仆人重新上过茶,徐希让了一下才开口对坐在一旁紧盯着他,眉眼都像是要飞起来的那老板问道:“那老板,您今儿这是……” “别提了!就是因为永田理的事烦心!只因他是我同学,又加上上元节雅集的事我也算是经事人之一,所以才重新跟他有了些交集。”那老板摇了摇头,刚才挂在脸上的喜色骤然不见,代之的是满脸的无奈中还夹杂着一丝愤慨。 听着那老板的话,徐希并没有接嘴,而是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静看他的表演。 这边那老板见徐希没接自己的茬,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我倒是一片顾念着同学之谊的好心!可没成想这点好心却让别人传得那么不堪,还连累了希夷阁!所以今天我是特意来请罪的。” 话音未落他便重重叹了口气,起身冲着徐希拱手告罪。 见他这模样,徐希赶紧的侧了侧身子,让过了那老板的礼:“那老板,您可别折煞了晚辈。先不说这件事是不是永田理做的,就算是他做的,您也是受害者之一。晚辈又没有失心疯,断然不会怪到你身上来。” 话虽然是这样说,但徐希客气而疏离的模样让那老板明白,其实眼前的年轻人还是在意的。 那老板仔细想想,徐希此时的模样也是应有之意。毕竟头一天他带永田理过来,是因为雅集上换的那两个物件,希夷阁有义务帮着掌眼。 那接着第二天、第三天,接连拜托希夷阁又是为何? 要说眼下这件事和永田理无关,真的只是贪希夷阁那口茶,只怕傻子都不信吧? 想到这里,那老板只觉得平日里最喜欢喝的格雷伯爵茶,此时也不复往日风味,每一口都苦的脑仁疼:“光庆,老哥哥跟你交个实底。现在我也是没招了,所以才过来想问问你有什么办法不?这件事,总归着要解决才是,不然,你看我都没办法在这天津卫混下去了。” 冷眼瞧着那老板心急火燎、坐卧不安的模样,徐希能看出来他是真的在为这件事着急上火,沉吟片刻才不疾不徐地开口说道:“这件事,我也要再想想。这样吧,您先回去,等我有主意了,再跟您商量。” 见徐希这幅淡然模样,那老板虽然心急,但也知道这事是真急不得。所以别说徐希说的是囫囵话,哪怕他应了下来,答应想办法解决,也不是马上可以想得出来的。 他心里也清楚,现下……能让希夷阁出面接下这一局,让他从这旋涡中抽身出来,已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见自己来意已被徐希知晓,还得了个不好不坏的应承,那老板也没再赖着,起身对着徐希又行了一礼:“光庆,这件事,算老哥哥欠你个人情,以后有需要我搭手的地方记得支会一声……肝脑涂地!” 那老板身段放的如此低,徐希也不好再端着架子,起来先是侧身让过,再拱手对他还礼:“那老板,您也太客气了。这件事我希夷阁也身陷其中,所以哪怕是为了我们自己,也必定要想办法破局,到时……说不得还需要您出把子力。” 重重冲着徐希一抱拳,那老板肃声应道:“在所不辞!” 送走了那老板,徐春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了出来,凑到徐希耳边小声问道:“少爷,这那老板不是也跟日本人走得很近吗?怎么这会子别人把话传开来,他显得比我们还急啊?” 徐希没有理会他,径直往自己的院子走去:“自己想!” “我要能想得明白,就不问少爷了。”徐春想都不想就舔着脸,一路小步快跑跟上徐希:“再说了,我不是有少爷您吗?反正您比我聪明,有啥想不明白的,直接问不就得了?” 正在走着的徐希听了这句话,突地停住了脚步,转身看向了徐春,脸上没了平日里的亲近,沉着一张脸冲,着脸上还挂着那腻人笑容的徐春冷声喝道:“如果你一直抱着这种想法,我现在就去回禀父亲,让他换个人去新京!” 被他这一喝,徐春才陡然反应过来:过不了几天,他就要一个人出发去新京。 这一路上还不知道会发生多少事,到时他身边可没有少爷跟着,出了什么事都得他自个拿主意。 如果……一直抱着之前等一等靠一靠的想法出去,那他就真的死定了! 明白了这一点后,他赶紧冲着徐希一叠声得开口认错:“少爷少爷,我错了!您可千万别告诉老爷,我保证不再犯了!” 他心里清楚,老爷的身体自打年前开始就不大好,现在家里又处处缺人,如果再用这种小事让老爷烦心,都不用阿爷说他,他自个都会羞愧得找块石头一头撞死。 见徐春模样不复往日的油腔滑调,确实是知道错了,徐希这才哼了一声转身继续往前走去。不过这一次,他倒是开口提点起了依旧跟在左近的徐春:“有些事,心里既然知道,就要顺着知道的线索往深里想。之前我们知道那老板和日本人亲近,但是其他人呢?” 其他人?徐春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们知道那老板和日本人亲近,是因为德贝勒那个鼻烟壶帽,以及雅集上那个粉彩猫蝶小碗的原因。可从明面上看,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和日本人有关系。 更有甚者,在水先生被祁善龙以及佐藤他们威胁时,那老板还站出来为水先生说话、撑腰,那副愤怒模样也是实打实的。 可现在回过头来看,水先生与佐藤交换那两个物件,那老板在其中也起了不少推波助澜的作用。 思路顺了过来,徐春也就明白徐希深意,开口说出自己心中刚冒出想法:“如果当时那老板与日本人亲近的消息传出来了,水先生定不会理睬他,他自然也没办法怂恿水先生交换。”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啐了一口:“还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大家都只知提防着站在明面任打任骂的祁善龙,谁成想这后面还有那老板这一把推手在帮着日本人?一边想着,他一边赶前几步掀开了暖帘,忍不住对徐希沉声问道:“少爷,那你还真打算帮这狗腿子?” 第七十一章 刘老板其人 面对徐春不满的提问,徐希没有应声。帮不帮的他倒是不怎么在乎,现在主要是得把希夷阁摘出来。 如果能多个人,帮他分担一些日本人的注意力也是不错的。 再说了,他的计划本来还有些风险,现在本身就不干净的那老板自己跳了出来,事后成不成替死鬼,也就怪不得他了。 正想着,徐云良已经站在了门外:“少爷,我过来了。” “云爷爷,进来吧!”徐希让徐春把徐云良扶进来后,便摆了摆手让他出去忙他自个的去了。 请徐云良在屋中坐定,徐希便将昨晚自己想好的计策一一说了出来。虽然他觉得自己已经考虑周全,但毕竟徐云良在店里呆了大半辈子,见过的人也多如过江之鲫,更不要提碰到的诸多事物了,无论是经验还是处事方面都要比他强不少,自然要听听老人家的意见。 听完了自家少爷的计划后,徐云良有些发愣。虽然以前觉得少爷太过沉稳老实,没有年轻人的活力不太好,可是眼前这样的少爷,也着实让人头疼,心里担忧下忍不住开口劝道:“少爷,这样很可能会把日本人得罪死了。” 徐希对着满脸忧色的徐云良摇了摇头,柔声解释道:“那倒不至于。东西我们就放在那里,看不看得上就在他们了。如果他们要强买了去,我这开门做生意的,难不成还非得把钱往外推?再说了,另外有几位领事在场,那么多眼睛看着,他们就算事后发觉不对,也不敢明面上把我怎么样。” 有现成的虎皮大旗,徐希又怎么会放过?更何况这些领事们平日里得了希夷阁不少好处,如果希夷阁倒了,那他们的好处可要少不少。利益攀扯下,试问他们又怎么舍得嘴里这么大块肥肉飞了? 眼见自家少爷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徐云良也不好再劝。仔细的思考了一下才发觉,哪怕是他也不得不称赞徐希这个计划很周全:“雅集的请柬我还没有发出去,如果是用那老板的名义发这个请柬,倒是说得过去。” 虽然说不在希夷阁内办这个雅集,但是客人名单中,抛开日本人那也还是有不少洋人的,真要是办起来了,只怕也是会落人个捧洋大人臭脚,出卖祖宗物件的口实。 老管家略有犹豫的表情落在徐希的眼里,猜到对方在想什么,连忙出言安慰道:“云爷爷,您别担心。那几件珠宝,本来就不是我中华之物,这也是请洋人来的缘故,真被买去了也就买去了,没有人会拿来说事。” “至于日本人……” 脑海中浮现出不久之后就会出现的场景,徐希脸上带了丝意味深长的笑:“如果他们真要买那几样东西……我猜暗地里推波助澜的人只怕也会担忧着主人面子,不敢再开这个口吧?” 一想到那两个物件,徐云良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接这岔:平日里看自家少爷也是个老实沉稳之人,可没想到他坑起人来,那也是不着痕迹,往死里坑啊! 再商讨了一些细节后,徐希写了一封信给那老板,让徐云良差人送过去,还不忘调笑道:“正好,燕来居包场的钱也可以省下来了。”虽说家里不差这仨瓜俩枣的,但自己现在毕竟是个生意人,有些钱能省自然是要省下来不是? 心中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徐希坐回到书桌前,用毛巾擦了擦手,等心思静下来,这才提笔认真写了一封信给施老太公。 写完之后,他静等墨迹干透,递给了徐云良:“回头把这封信连同请柬一起送去施家。” “是,少爷!” 一切都安排妥当,徐希重将心思放到了明天的雅集上,再一次询问了雅集的事宜,确定一些小细节不会出纰漏后,他才揉了揉有些胀痛的眉心:“这刘老板也是,不知怎么,就非得认定了希夷阁来办这个雅集?” 这刘老板本就是穷苦人家出身,后来不知怎得突然就发了家,虽说现在身家丰厚,但架不住总有人看不起他这泥腿子。 所以不服气的刘老板,借着这个机会,直接托段先生找上了希夷阁。 而这段先生是衙门中人,但现下天津卫哪哪都要花钱,上面拨的款项根本填不了这个无底洞,在刘老板答应捐钱给海河堤防进行加固后,他只能厚着脸皮求到了希夷阁。 毕竟,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一个要钱的一个给钱的,恰巧碰到一起去了,不能说孽缘也只能说是天作之合了。 而且以刘老板的身份,要找希夷阁办雅集自是千难万难,但架不住段先生是希夷阁的老主顾,再加上如果刘老板真的愿意出这份钱,等到了春夏之季,海海泛滥时,说不定天津卫的百姓们能多点保命的机会呢? 想到这里,就算是为了那些贫苦人,徐希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为了这场特殊的雅集,他也是搅尽了脑汁:刘老板是雅集的主人,但是因为他的出身原因,雅集肯定不可能像平日里那样诗词歌赋,阳春白雪。 但既然被称为雅集,自然要有它文雅之处,总不能弄个戏班子上来唱几台戏就算是揭过了吧?真这样做,不但会下了一心想要在津门文化人圈子里扬眉吐气的刘老板、就等着那笔银钱修缮河堤的段先生的面子,也同样会砸了希夷阁的招牌。 徐云良也知道这场雅集的为难之处,正想开口安慰一下徐希,却不成想徐春急急的跑了过来,人才刚在门口露出影子,声音就迫不及待传进两人耳中:“少爷!不好了,祸事了!” 因为太过着急,临进门时徐春一眼没看着,脚还差点被门坎给绊住了。还好徐希反应快,见势连忙起身过去扶了踉跄跌进来的他一把,才免了他摔个嘴啃泥个灾。 一待人站稳他就急声斥道:“干什么呢?这着急上火、脚下绊蒜的。” 徐希沉着脸,顾忌着徐云良的面子,有些话他闷在胸口没说出来,只是腹诽几句: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才好了几天?一下子又打回原型了! 扶着徐春站稳放开手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少爷,刘老板派人递话过来,说是明日的雅集取消了!” 第七十二章 不是谁都攀扯得上 雅集取消了?徐希骤然听到这个消息也有些发愣:“怎么回事?” 徐春这时也喘匀了气,伸手用袖子揩了一下头上的白毛汗,一脸愤愤地回道:“刘老板虽说嘴里说的好听,什么家中有事之类的,其实意思都摆明了:现下天津卫都在传希夷阁卖祖宗,与日本人做生意!他不愿意与我们这样的人有什么干系,这雅集不办了,那订金他也嫌咱们过手沾了晦气,不用退了!” 徐希闻言忍不住皱起眉头,在屋中踱步起来:刘老板临时毁约,这结契的定钱依规矩是肯定不退的,可现在眼瞅着都要天黑了,徐希要怎么去通知明天早上要过来的客人?更何况,早已经约好的雅集突然取消了,对希夷阁的声誉也会有非常大的影响。 徐希定下心神,想了想才对徐云良说道:“云爷爷,这件事还是要麻烦您亲自跑一趟了,去各位客人府上告个罪,就说明天的雅集取消了。如果别人问起原因,您也不必隐瞒,直接将缘由告知便可。” 他这样的安排让徐云良既意外又满意,连忙应道:“少爷,刘老板之所以会找上我们家做雅集,为的就是在这天津卫扬名,以便他拓展人脉,为生意保驾护航。现下希夷阁传出这样的流言,或许……他只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才不得不取消这雅集的。” 见徐云良还在安慰自己,徐希轻叹了口气:“云爷爷不用担心我,各种缘由我也想得明白。更何况,现在流言传得越猛,下次雅集时,我就可以让他们栽得越惨!” 话到此处,他原本温和的脸上,却透出一丝带着狰狞的笑来。 直到这时,徐云良才意识到自家少爷并不像表面那样谦和温良,实际上,他骨子里可是一只峥嵘头角初现的雏龙。 “是,我现在就去各个府上通知雅集取消的事。” 等自己的爷出去了,徐春这才一脸不忿的凑了过来,语气忿然:“少爷,就这么便宜了姓刘的?不能够啊!他这一出倒是把他自己摘出去了,可我们希夷阁的面子就让人踩脚底下了?” 徐希瞟了他一眼,示意他坐好了,别坐没个坐样、站没个站形,回头让人看到又该笑话希夷阁连个下人都管不好:“放心吧,回头,他得巴着回来求咱们原谅的。” 燕来居雅集的事干系重大,徐希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即将远行的徐春。可即便如此,听到他的话,对少爷的手段深信不疑的徐春也是直接点头:“肯定的!少爷,给他点颜色瞧瞧!让这老小子知道,咱们希夷阁可不是谁都能攀扯得上的。” 这全是赌气的话顿时把徐希给逗乐了:“行了,就你能贫。明儿个你就要出发去新京了,有这跟我斗嘴皮子的功夫,赶紧回去查查行李,想想还有什么给漏了。等上了火车,你再想回来拿可就不成了。” 徐春嘿嘿笑着应了一声:“放心吧少爷,我自己都整理过两回了,我阿爷也给我过了遍眼,肯定没问题。”嘴上虽然倔强,但他还是乖乖站了起来:“那我回去收拾东西去了,少爷您要是有事就叫我,我立马就过来了。” 冲着徐春摆了摆手,徐希像在赶一直聒噪的苍蝇般笑骂道:“快滚!” 本来徐希还担心明天雅集又要耽误大半天的功夫,现在刘老板把这雅集取消了,倒正成了瞌睡递枕头。他可以有足够的时间仔细揣摩,怎么可以把燕来居的雅集给办得更“精彩”。 晚餐时分,在餐桌前徐文柏一反“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开口了:“下午的事,处理得不错。” 徐希明白父亲的意思:哪怕希夷阁不说,以刘老板不愿意沾染麻烦的性格,也势必会把这件事闹得整个天津卫都知道。与其让客人们从别人口里知道,不如自己主动说给客人们听。 心中光明磊落,自然事无不可对人言,这一点是徐文柏打小就教徐希的。现在看来,儿子是真的把这句话记到了心里。 对于这一点,徐文柏很是欣慰。 徐希听了父亲的夸赞,连忙放下了碗筷,正准备起身应话,徐文柏伸手压了压示意他坐下说话:“自个儿家里,没有外人,不用讲那么多规矩了。” 以前徐希可没有这样的待遇,只要父亲问话,他都必须站着恭敬回答。现在突然听到父亲这样说,他倒有些意外,但也意识到了另一件事:在父亲眼里,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牙牙学语的孩童,成了一个可以挑起家中大梁的男人了。 明白这一点后,徐希没有再站起来,而是坐着看着父亲:“父亲放心,今天刘老板做事有多狠,日后他就会有多后悔。我希夷阁数十年来的金字招牌,可不是谁想砸就砸得了的。” “好了,你们爷俩,吃个饭都不好好吃。不许再说店里的事了,不然菜都凉了。”姚佳萱欣慰着儿子成长的同时,也深知丈夫性子,再这样下去你一句我一句,搞不好这顿饭凉了两人也吃不了几口,赶忙发话算是终结了这个话题。 用过晚餐,回到自己的院子后不久,徐云良便回来禀告,说是所有的客人已经通知到了。 另外,那老板和施老太公那边也有了回信。那老板主动表示承担燕来居一切费用,施老太公也说最近天气不错,想出来走动走动,和老朋友们见见面、喝个茶。 得了这两个消息,徐希的脸上笑容又多了几分:“有劳云爷爷了。” 看着徐希脸上的笑,徐云良记起好像自打去年他接手希夷阁的生意后,不太平的事就一件连着一件:先是发生了德贝勒丢鼻烟壶帽的事、接着就是钧竹轩雅集、还没喘口气呢祁善龙就带日本人进希夷阁,好在最后用水先生设局换回鼻烟壶帽的同时也没吃亏,还淘换回了几件宝贝。 现下又遇到日本人传流言,导致刘老板退雅集这些事。可这么多事也没见难倒自家少爷,而且遇到的事越麻烦,少爷的斗志就最高昂。 眼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徐云良也是有股子老怀大慰的感觉在胸中,只觉得浑身都跟着暖洋洋的:有这样的少爷,想必希夷阁的招牌还可以在天津卫再挂上几十年,老爷也可以安心的退下来休息了。 第七十三章 做事不地道 正好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过两天的光景,整个天津卫都知道了刘老板因为希夷阁与日本人勾结在一起的事,直接退了他下过定钱的雅集。 按他的说法就是:“刘某虽出身贫寒,但绝不与卖祖求荣之辈共处!” 也因为他这句有点歪了的豪言壮语,一时之间,刘家的生意竟比平日里好了一成还多,更是有市井间的好事者,信誓旦旦的发着诸如:再也不去刘家铺子前捣乱、收例钱之类没门子的誓。 听到这杂乱消息,徐希只是像看到跳梁小丑在眼前翘首弄姿般,淡笑一声并不在意。在确定燕来居的二层已经包下来了,他便开始了闭关休息,甚至连希夷阁都不去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让永田理又连着跑空好几次。 本来永田理也想直接到徐府拜访,但那老板好说歹说给劝住了:眼下希夷阁已经被日本人架在火上烤了,如果永田理再去徐府,这不上赶着给人递话把嘛! 再说了,真把徐家给逼急了,他们直接关了希夷阁回南方老宅也不是不可能的,别忘了钧竹轩可就是前车之鉴。 对于那老板前面说的各种理由,永田理根本不在意,但对于最后一点:徐家举家搬回南方却无法接受。再加上他虽然是出身高贵的关东军,但现在天津卫还在陆军的势力范围内,他行事多少还是要有些顾忌,心中再不甘愿也只能骂那些马鹿无能,熄了去徐府的心思。 就在满城风雨传的沸沸扬扬,眼瞅着希夷阁都要在众口中关门大吉之时,希夷阁不但没有如好事之人口中所述般就此一蹶不振,反而给熟悉的老朋友们都派去了帖子,说是二月二十八,花开满林莺恰恰,又恰巧是刘邦开国以及香山居士(白居易)诞辰之日,那老板拟在燕来居办雅集,届时将会有诸多珍宝与诸君共赏。 这那老板办雅集,却是徐家发的帖子,徐家发的帖子,却不在希夷阁内办雅集,接到请柬的众人都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有那好事之人再左右一打听,发现这次雅集不但请了祁善龙,还请了几位洋领事。 这……那老板和徐家,到底是要唱哪出? 与此同时,钧竹轩内,纪敏看着手里的请柬,闭目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微微点头看向纪搏:“给徐家回一封帖子,就说我会准时赴约。” “少爷,跟这种卖祖求荣的家伙,干嘛要搭理?要依着我,才不去凑这份子热闹。”虽然那日徐希救了四喜,可是她对希夷阁跟日本人勾搭在一起这件事可是没什么好脸色,连带着,把刘老板那句“卖祖求荣”也给说了出一来。 纪敏摇了摇头看向满脸忿然的四喜:“看看现在天津卫里的流言,先抛开希夷阁和那老板不说,施老太公和梅先生你也是认识的,你觉得他们可能和日本人搅到一起吗?” 提到这两位做学问的清贵人家,四喜对他们还是很尊敬的,想了想后摇头断然说道:“不可能!梅先生家学严谨,虽不走官场,但梅先生为人耿直,必定做不出这等事,就更别说施老太公了。不过……毕竟是新京那位爷……” 四喜说的是实情,但纪敏却不认同这个说法:“老太公真还记挂着前清的官帽子,怕是那位爷到新京称帝开始,他早就一溜烟过去勤王了,何必等到今天?” 下意识咬着手指头,四喜觉得自己家少爷说得很有道理,可是又觉得哪里不对。看到她这副娇憨的模样,纪敏笑着拍了一下她的头大包大揽道:“这些事,你个小丫头就别瞎操心了,交给少爷我来办!” “得了吧,您这眼看着又快到日子,还闷着头一天天朝外跑。前几天是有我给你去买药了,可是这一次两次还行,次次这样,别人还不知道要怎么看我了。” 不提还好,这一听四喜提替自己出去买药的事,纪敏都跟着头疼:“以后这种事……让纪伯去办吧。你再也别一个人出去了,万一出什么事……”一想到那些糟糕事,纪敏就有些说不下去了。 四喜一看纪敏这副消沉模样顿时急了,赶忙上前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一叠声告饶道:“不了,以后我都不了!我保证!你说你,我这才说了几句呀!你这就不高兴了?明明委屈的是我才对呀!你说,你是不是故意急我的?” 见从小陪自己长大的伙伴急成这模样了,纪敏赶紧收起纷杂思绪,拉着四喜的手轻轻摇晃,柔声宽慰道:“好了好了,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看把你急得。” 一直站在一旁没个插言机会的纪博,见此情况连忙开口把事揽了过来:“少爷、四喜,买药这种事以后交给我吧。现在外面总归不太平,少爷你和四喜平日里还是要少出门,回头云良叔给家里找到达官人后,有了陪着的,这进出自然也就安全了。” 其实纪搏对这事儿也颇有些气闷:打从到天津开始,他就一直在为着钧竹轩的事跑前跑后,尤其是看门护院的达官人更是重中之重,可纪家终究还是离开天津卫太久了,以前相熟的达官人要么年纪大了不做了,要么就早已撒手人寰。 想托以前的老友介绍吧,眼下天津卫也不太平,他们自己家达官人都还嫌不够,更别说是给钧竹轩匀出些许人口了。 也得亏是这次下了决心与徐云良见面,在说了说钧竹轩的困境后,念着当年的交情,徐云良答应托关系介绍一些达官人过来。等人到了后,纪搏也觉得自己一直因为家里安全问题吊着的那颗心,总算是能落地了。 一想这里,纪博也是心头不满,憋了半天才旁侧敲击道:“少爷,不是我说,那边的堂口既然安排您回来办事,怎么连个保护您的都不安排?” 越说越气,到了后来纪博已是顾不得纪敏的面子冷哼出声了:“这事,他们做得可不地道!” 第七十四章 交付性命的人 纪敏闻言摇了摇头宽慰道:“现在日本人通过新京,几乎将东三省完全掌握。他们的目的绝对不止于此,可偏偏现在我们中国还没有做好战斗的准备。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在他们的地盘,提前插下一枚钉子。” “家里,此时也抽不出多余的人力了,而且考虑到我的身份……我孤身来天津才是最好也是最正确的选择。” 说到这里,纪敏看向纪博和四喜,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光:“你们两个,是我唯一能交付性命的人。” “这种事情,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重暴露的危险,这也是为什么我只带你们两个回来的原因。” 纪敏说的情真意切,两人也不是铁石心肠。来天津卫这么久,这也是纪博和四喜第一次看到自家少爷如此掏心挖肺得说出心中所想。 能跟着纪敏过来,自然也知道这事的干系有多大。 忍不住反手握住纪敏的手,四喜看向她时一双眼中已有了星点泪光:“少爷,我……绝不拖您的后腿!” 还不等四喜话音落下,纪博也是颤声说道:“少爷,老奴这一把骨头,早就是纪家的了,但凡能起上些许作用,您只管拿了去!” 纪敏听到这里也是心头暖个不行,赶忙连连安慰,好一会才两人情绪平复下来,才把目光落回到手中的请柬上,脑海中浮现出徐希那副淡定的模样,忍不住轻声叹道:“现在,就要看徐家怎么破希夷阁这个局了。” 她也是眉眼挑通的人物,不然也不会只带着纪博与四喜两人便一头扎了进来。此时虽然没想到徐希开这个雅集是为什么,但是直觉告诉她,这……就是破局的关键。 自打来天津卫待了这几个月,越是对希夷阁了解,纪敏心中那原本如烈火般炙烧的仇怨也就变得越淡,至于对徐希,也早就没了最开始时的敌视。而且眼看着徐希轻描淡写,不见丝毫烟火气的解开一个又一个困局,同是年轻人的纪敏也偶尔会把自己代入其中,想象着如果她处在徐希的位置,又会如何处理。 一想到这里,此时她也不禁开始期待起来:这一次,徐希又该如何化解日本人设下的死局? 与徐希和纪敏表现出的悠闲相比,另一头的祁善龙与佐藤倒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上元节雅集换回的粉彩小碗和《墨竹图》最后变成了假的,虽然有那老板和徐希证明,那些东西是在送去新京的路上出的问题,但作为直接经手人的他们,也没落得好果子吃。 尤其是本来十拿九稳的嘉奖转个脸就成了扇过来的巴掌,当真让人心里憋闷得不得了。 尤其现在永田理从东三省过来,明面上说的是与本部加深交流,但谁都知道是关东军觉得陆军本部的马鹿太过拉胯,所以才要直接插手。虽说……都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可佐藤他们隶属的陆军本部,向来与自诩皇军之花的关东军不对付。 这种矛盾因为另一头还有海军马鹿压着,大家表面上还勉强维持着同仇敌忾的气氛,但在关东军建立了满洲国之后,本部的一些大人就开始互相别苗头了,到头来上面的争端延续下来,便成了…… 永田理挟威而来,刚一出手就让这天津卫乱成了一团。可接下来的事,他们也就不能再任由永田理撒泼,不然这关东军就真的压过陆军本部一头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佐藤和桥本他们通过上面施压,终于在这几天内,紧赶慢赶逼迫永田理放弃了与他们争夺去雅集的资格,甚至还倒逼得永田理连利用那老板的关系都不得不放弃了。 在得到这个消息后,佐藤终于是松了一口气,至少现在永田理就像撒了盐的青菜般,嚣张的气焰也收敛了不少。接下来只要他抓住这最后一次机会,在雅集上表现得好一些,甚至是再拿下些什么好物件,陆军本部那些大人的面子终究是会找回来的。 而介时永田理这个碍眼的“钦差大人”,自然也会灰溜溜滚回他的满洲国去! 一想到这里,佐藤看着眼前只知唯唯诺诺,落到具体事务上就什么都帮不上忙不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帮倒忙的祁善龙就觉得有些心烦。可眼下偏偏还缺不得他,只能是忍下胸中杀意:“我听那老板说了,这次雅集上会有不少好东西,我们一定要抢下几件来。” “嗨!” 忍不住抬眼看向窗外的阳光,佐藤知道让那些大人物开心,只是完成他心中大业的一个必须的过程。比起关东军和永田理,甚至是眼前的废物,他真正厌恶的恰恰是那些坐在本部长桌后,早已退化成了尸位素餐的废物,只知道指手画脚的大人物们。 或许那些人曾经在帝国的进程中起到过关键作用,但现在他们早已被权力所腐蚀,早已忘记了陛下玉音的训诫,所以…… 佐藤用力攥住拳头,他再一次告诉自己,要把握住这个机会,只有这样他才能进入那些蠢虫的视野,才有机会…… 把那些废物从椅子上掀下来! 时间过得飞快,有那老板顶缸,有希夷阁为徐希背书,不管是天津卫这些熟客,还是那些洋人领事、甚至连祁善龙都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样,就等着第二日的雅集开场。 此时徐希也在静候消息,他就像是坐在台下的看客,静待台上生旦净末丑角色齐聚、吹打班子也调好了弦刮干净了鼓面,只觉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但此时还不到放松的时候,所以他在家里找来了徐云良,再一次确认道:“云爷爷,东西都准备好了?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 虽然自打雅集确定要开,自家少爷就叮嘱过无数次,心里明白这些东西的干系太过重大,徐云良闻言也不见丝毫厌烦神色,赶紧上前答道::“少爷放心,东西已经备好,由家里的达官人日夜看守着,一定不会出问题。” “装物件的盒子也要检查好,可不能半路上给碎了。” “少爷放心,盒子上上下下都填了棉花,也用棉布和绸布填着四周,我亲自一个一个确认过,肯定不会有事的。” 第七十五章 那还等什么 得了肯定回复,徐希这才放下心来,不过他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明儿一早,让门房准备家里最好那辆马车,套家里那匹性格温和的母马,去把施老太公接去燕来居。” “嘱咐赶车的,切记切记:路上慢一点不打紧,老太公安全最重要。” 见自家少爷安排得如此妥贴,徐云良点头应道:“是,我这就去跟门房老赵说一声。明儿赶早,让他亲自把车套好过去接老太公。” “少爷放心,老赵的车把式出了名的好,里面搁杯水一路下来都不会洒下半滴!” 徐希点了点头,突然愣了一下,随即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太心急了,去的太早别让人误会了自己在催老太公,连忙更正道:“也别太早了,差不多早餐过后到就行。” “是,少爷放心。” 公事已说完,徐希看着徐文柏眼角的皱纹和额角白发,柔声问道:“徐爷爷,现在徐春差不多该到奉天了吧?”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徐春是三天前坐火车从天津卫出发的,路经山海关、锦州,到奉天,然后再从四平到新京。 对于徐春的行程,徐云良也是烂熟于心,不假思索得回道:“应该已经到奉天了,估计会在奉天停留个一两天,代替老爷拜访几位旧友送上礼物和帖子后,再北上经四平前往新京。” 两人都清楚,徐春在新京停留的时间估计会久一点,大概需要个四五天,然后再坐火车回来,这样算起来,这一来一回最少要大半个月才能回来。 说起来这也是徐春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徐云良担心不说,徐希也是一直牵挂着,两人也就不约而同暗地里算着他每天的行程。 知道自己家少爷与孙子感情亲厚,难免时时担心,虽说心中因为这事高兴,但现下里少爷主要该投入精力的地方还是雅集,所以徐云良开口劝道:“少爷放心,徐春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平日里在店里待人接物也是熟悉的,出去后只要不乱跑,不会有什么岔子的。” 徐希心知徐云良说的没错:这一路徐春会停留的只是像奉天,或是新京这样的大城市,而且又在店里待人接物这么久,自己也能分辨出什么是不该惹的人,安全自然还是能有保证的。 说不定再过几天,这小子就会一脸开心的跑过来,止不住得摆这次出去的热闹事情呢。 或许是想到了徐春那开心,又略带得意的表情 ,徐希笑着摇摇头把飘远了的思绪拉了回来看向徐文柏:“明天还要忙,今晚早点安歇吧。” “是,少爷!您也早点休息。” 第二日一早,徐希早早拜别了父母,与徐云良还有四个达官人一同赶去了燕来居。 到地方徐希掀开车帘,便看到燕来居的老板石掌柜已经站在门口迎客了,连忙下了马车徐希笑着抱拳冲迎上来的石掌柜高声说道:“石掌柜,您财源广进!” 新年刚过,石掌柜也换了身挺括的长衫。他脸上堆着笑,停下脚步冲着徐希便是一作揖:“徐公子,承您照应,春日里风大,您脚下高升,快里面请。” 还礼谢过了殷勤的石掌柜,徐希在他小心陪同下一边迈过高高的门槛往里走一边问:“胡掌柜过来了吗?” “来了,早早的就过来了,现下二楼都已经按他的吩咐布置好了。”打着响亮的哈哈,钱掌柜一脸的恭敬,完全看不出最近天津卫的老少爷们鄙视希夷阁的模样。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做生意的八方来财自然也是笑意盎然,只凭他这一点,也难怪燕来居的生意会如此兴旺。 上了二楼,听到下面动静的胡掌柜早已站在楼梯口候着了,一见到徐希身影出现在楼梯半截拐角就连忙作揖招呼道:“少爷,您来了。” 徐希扫了一眼整个二楼的布置,发现不但所有的座次都已排好,一些细节地方也就着燕来居的场子做了调整,满意地点头谢道:“有劳胡掌柜了。” “不敢,这是我应当做的。”胡掌柜规规矩矩地垂手让开正面立于一旁:“少爷,那老板还没有来,您请到雅间里休息一下。” 从口袋里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发现确实如胡掌柜所说的有些早,徐希转头冲着一直跟在一旁的徐云良说道:“云爷爷,东西交给胡掌柜和这几位保管就好,您跟我一起进去休息一下。” 徐云良恭敬地行了一礼:“少爷,我先到楼下去迎迎那老板吧。” 言罢他又解释道:“今儿他是雅集的主人,估摸着也差不多该到了。真让他自个上来,那就是我们失礼了。” 老管家话说得在理,毕竟没有反客为主的道理,徐希也不好反驳,只得提醒道:“那您可要在屋里坐着甭出去。春日寒风最是冻人,您仔细别受了风过了寒气。” “哎,老汉省得,少爷放心,我就在屋里不出去。”徐云良应了一声,冲着胡掌柜抱了抱拳转身下了楼。 目送着徐云良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徐希这才由胡掌柜的引着,到一旁的雅间坐下等候。 端起茶碗才喝两口,就听得楼下石掌柜刻意吊着嗓门的响亮声音传了上来:“贵客那老板到!您楼上请!” 徐云良的声音也紧跟着响了起来:“那老板,我家少爷已经在楼上候着您了,您楼上请。” 放下手中的茶杯,徐希掀开蓝染花的帘子迎了出去,冲着走过楼梯拐角的那老板行礼道:“那老板!” “光庆啊,辛苦你了。”刚上楼的那老板看到徐希,赶紧迈过最后几级台阶拱了拱手:“今天你要受累了。” 徐希笑着拱手作揖,不紧不慢得回道:“我这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您要的东西,今儿我已经找来了,现下就搁在雅间里,麻烦您移步过去瞧瞧?” 那老板闻言也是一怔。 其实这几天他也想找徐希,问问对方到底打算在雅集上怎么做。可是不管他怎么递帖子,徐家的门房都以少爷专注雅集的准备不见客的理由给拒绝了。 没成想,在已经放弃了希望的情况下,骤然听到对方找到东西了,也是一下没反应过来。 不过他到底是见过世面、经过风浪之人,马上笑着接下了话头:“麻烦光庆你了,那还等什么,走着啊。” 第七十六章 一出好戏 徐希伸手虚引,将那老板请到了胡掌柜他们所在的雅间里,四位达官人虽说早就听到动静,但一看到有人进来,还是马上站了起来,将他们守护的锦盒围在了中间。 看到进来的人是徐希之后,他们才拱了拱手,让到了一边。 徐希微笑着对这四位达官人点头,算是谢过几人的忠于职守,走上前伸手掀开了其中两个锦盒,回身看向站在门口未动脚步的那老板压低了声音:“那老板,您今天要保证这两件东西被奥领事和英领事买走。” 走上前看着盒子中明显是中国手艺,却带着西方风格的珠宝,那老板怔了一下,抬头满是疑惑得看向负手站在一旁的徐希。他有些读不懂对方脸上挂着的笑,有些迟疑得问道:“光庆,这些是?” “明朝自打三宝太监郑公第一次下西洋之后,海路便算是联通万国了。那时许多国家以拥有我中华奇珍为容,但对化外蛮夷来说,他们也很难理解一些奇珍上所蕴含的中华文化,所以算来未免也有些牛嚼牡丹的遗憾,同时也是让瑰宝蒙尘。” “于是有些商人看中其中的商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就是为了订制更符合他们审美的东西,这几件也正是那时的产物。” 徐希说着话伸手拿起其中一枚胸针,把它托在手中凑到了那老板眼前示意他细端详,语带自豪得说明道:“只不过,像这类的东西,大家听得最多的是瓷器,首饰之类的因为比较金贵,大多都直接入了当时贵族的私藏,所以很多都只是在贵胄宴会上惊鸿一现,于是导致很少有人听过或是见过。” 听完了徐希介绍,那老板忍不住冲对方拱手认输:别人听都没有听过的物件,希夷阁一拿就是几件,足可见希夷阁的底蕴之深! 细细品鉴过这几件首饰后,颇有些意犹未尽感觉的那老板目光,落到了另外几个未打开的盒子上:“光庆,这些是……” 徐希笑着按住了那老板迫不及待伸过去,想要掀开锦盒的手:“其余的不用太在意,左右不过是些陪衬的小玩意,若是今日有喜欢的朋友,便当场出价转给他们便是。” 听徐希这样说,那老板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光庆,这怕是不妥吧?要知道,今天祁善龙也要来的,他后面那位主……” “所以,那老板您今天最好是能把这两个盒子里的物件卖给祁爷,可不能让翘首以盼的贵客失望而归。”徐希笑着用手按了按另外两只锦盒:“只要您把这两件宝贝卖给了祁爷,谣言的事……可就妥贴了。” 竟然还要把东西卖给祁善龙?那老板满脸好奇神色想要去拿那两个锦盒,却不想被一位得了徐希暗示的达官人伸手拦了下来,硬邦邦提醒道:“那老板,物件精贵,您还是耐心等雅集上再看吧。” 看到那老板虽说收回伸出去的手臂,但面上露出不豫之色,徐希连忙微笑着上前解释道:“总要有点悬念才有趣不是吗?那日既然答应了那老板,今日就一定会替您把问题解决了。” 不得不说,徐希这斩钉截铁的保证和身后希夷阁的招牌,还是让那老板松了一口气。他苦笑一声摇头道:“光庆,你这几天是呆在家里没出去。我这见天往外面跑的人,最是清楚被人戳脊梁骨是什么滋味了。” “哎……这事要是解决不了,我怕是连这天津卫都呆不下去了。” “那老板,您且安心宽坐,小子拿脑袋担保,今儿个一准把事儿都给解决了!” 有了徐希这一再保证,那老板悬在半空中的心总算是放下来一半,摇了摇头不再应声,沉默坐到一旁,暂且放下那两个锦盒的事。 不管是暗地里是相看热闹还是真心来帮忙,接了帖子的客人们陆陆续续都在请柬所写的时间赶到。燕来居内有徐希亲自迎客,二楼也有那老板这种百面玲珑的人接待,虽然因为心头压着那流言,气氛不如往日里那般热络,但至少也没冷了场子。 因为那传言流转的太过邪乎,连最近一直呆在家中不出门的德贝勒,今天也沉着一张脸走进了燕来居。 看也不看恭敬打招呼的石掌柜,德贝勒进门就径直走到徐希面前,与他对视片刻后,径直拉着他的手,将他拉到一旁左近无人处悄声问道:“光庆,眼下这到底是个什么路数?现下天津卫的话可不好听。” 面对这位长辈的关心,徐希眼神闪烁了下,依然是保持着满脸恭敬笑容,神情不见丝毫异样,凑到德贝勒耳旁压着嗓门回道:“我的贝勒爷,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安心的看一出好戏吧,保准让您今天过足了瘾!” 这几个月站在一旁瞧下来,德贝勒早就了解了徐希可不像看起来这么好欺负,可架不住如今整个天津卫都传得有模有样的。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道理摆在那,让他忍不住满是担忧得问道:“光庆啊,不是我信不过你,可是这外面传得实在是太难听了。况且我还听说,今儿请的客人里有洋人和姓祁的?” 看着德贝勒这担心的模样,徐希心头明镜似的。虽说平日里德贝勒傲气,不与人亲近,可他是真把自己个当子侄看了。 可此时旁人都冷眼瞧着,他也只能压下胸中感动,认真的跟德贝勒保证道:“贝勒爷您就放一百个心,小子应付得来的。” “行!你记着了,万一真有不开眼的,跟贝勒爷我说一声。这诺大的天津卫,真要让一两个人消失,还是很轻松的。”德贝勒用力拍了拍徐希肩膀。 他也不愧是上过战场、沾过人命的,只是高声说了一句话,便吓得周边知晓他根底的人下意识偏开视线,个别心里阴私的更是缩了缩脖子,仿佛那巴掌就拍在后颈子上。 可直面威势的徐希不但不怕,反而眼中闪过亮光,感激神色溢于言表,不过此时眼见又有客人进门,他赶紧后退半步伸手一引:“贝勒爷,您先请楼上宽座,少时小子定然给您唱一出好戏。” 知道他要忙,德贝勒也不再多言,一撩衣摆,龙行虎步径直往楼上走去,心中暗自打定主意:呆会有谁敢不开眼……那就看看细胳膊细腿的,拧不拧的动他德贝勒的大腿了! 第七十七章 不攻自破 眼瞅着日头渐高,天气也暖和了起来,迎了几位客人的徐希脸上没有半分疲色。在看到纪敏带着纪博出现在燕来居时,他没有半分意外,只是伸手笑着将二人引到了楼上。 刚下得楼来,猛听到石掌柜意外且惊喜的声音:“施老太公?您,您今儿怎么来了?请请请!外面天寒,快里面请!” 徐希紧着几步上前,正好迎上了被人搀扶进门的施老太公,连忙停下脚步一躬到底:“老太公,您来啦?” 戴着顶裘皮帽子,老太公咧嘴笑着松开了儿子施老爷的手,任由直起腰凑上前的徐希搀住胳膊,宠溺地拍了拍他手背笑道:“今儿天气不错,听那家小子说这次雅集上有宋摹版的《大观帖》,所以老头子就算走不动了也得来凑凑热闹。” 徐希伸手搀住老太公的同时,也跟施老爷打了个招呼,这才慢慢扶着老太公往楼上走去:“没错,前儿那老板托希夷阁寻了这《大观帖》。小子提前帮您看过了,前主人也是个爱书之人,保护得很周到,品相很是不错。” 老太公一露面,在座的众人都赶紧起身过来,一时间请安问好的声音此起彼伏在身周响起。老太公伸手虚按了几下,笑着跟大家打起了招呼:“都坐,不用起身,今儿我和你们一样可都是客人。我呐……现在也不当家,口袋里又没几个大子,就眼巴巴指望着能瞧上眼《大观帖》呢。” 那老板一听顿时乐了,连忙恭敬应道:“老太公,您要喜欢早说啊,只要您一句话,不,一个眼神递过来,我立马就给您送过去了,哪里还敢特意让您跑这一趟呀?” 面对那老板的恭敬模样,施老太公摆了摆手咧着嘴笑道:“无妨无妨,久不出门,出来活动活动活动筋骨也是不错,不然这身老骨头真就锈了。再说了,我真叫你直接拿过去了,你这可就拿不回来了。” 话音刚落,老太公就一副被自己俏皮话逗得乐不可支的模样,众人跟着赔笑了几声,莫名感觉大家在老太公眼前都是能拿来调笑的小辈,对视一眼,本来疏远的距离给笑声拉近了些许。 徐希扶着施老太公坐下,对围拢过来的众人告了个罪又下楼去了。客人还未到全,他自然也没办法一直呆在这楼上。 楼上众人见施老太公出现,虽说心知施家要举家搬去新京从龙的谣言算是不攻自破,但难免还有好事的凑了过来,赔着小心试探道:“老太公,这好不容易出门,不再朝着远处走走?” 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白了一眼,老太公也没深究是谁问的,只是叹了口气径直说道:“圣天子倒是着了内侍过来宣我,可是你们看我这把老骨头,想出门逛一圈,都得一大帮子人揣着小心陪着,就怕我一不小心直接追随孔圣人了。真要去了那苦寒之地,背不住人还没到,先得进棺材,凭白惹了圣天子晦气。” 老太公也没掩饰,大家都能听懂他的意思:这是压根就没打算去新京! 不过众人回过昧来,认真想想觉得也是。好歹都八十多岁的人了,别人都说七十不外宿,八十不外食。真要路上有个好歹,要施家这一大家子人怎么办? 难道还真跑新京那小皇帝面前,跪着哭丧去? 更有心思通透的也开始暗自琢磨:“施老太公去新京的谣言是假的,那梅先生平日里也是清贵人家,怎么看也不是会跪下来与日本人相与的人。再抛开那老板留洋不说,希夷阁可是有着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一时之间,在座人心里都止不住敲起了小鼓,再看梅先生和那老板时,眼里便没了开始时那种不屑与疏离。更有甚者已经琢么着,该怎么上前打招呼了。 沉默站在一旁,将众人的表情尽数瞧了个遍,那老板可算是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在心中暗自责怪自己:“这么简单的方法,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不过他转念一想,觉得就算知道了这法子也没法用:以他的身份,可请不动施老太公。 至于一旁的梅先生,对于大家态度的改变,也是连眼角余光都欠奉,只是自顾着得跟段先生聊着他们的话题。 明眼人看得出来,这位爷心里那股子火还没熄呢,也就没人敢上去触霉头了。 一直在冷眼旁观着周遭一切的纪敏,这时也明白了徐希的计划:这算是直接扯着施老太公的虎皮,打日本人的脸了。如此一来,施家梅家的流言算是不攻自破了,那老板和希夷阁的流言,只怕信的人也不会多了吧? 待两位洋领事上来后,大家刚变好没多少的脸色,又有些想要恢复之前模样的意思。不过想想以那老板留过洋的身份,与几位领事是旧识也不算意外,更有施老太公“珠玉在前”,担心又冒出什么蹊跷来,也就没人明着表现出要计较的模样。 可就在这时,楼下徐希的迎客声传了上来:“赴那老板雅集贵客,祁善龙祁爷携伴一位,请二位爷上楼高坐!” 一听到祁善龙的名字,在座的有几位顿时拉下脸来,再看到祁善龙出现在二楼楼梯口,本就不好的脸色更是黑如锅底。 那老板倒像是没看到在座诸位客人的脸色,依旧是一副圆滑商人模样,笑着迎了过去:“祁爷,您今儿可来得晚了。得亏这不是酒席,不然真得罚酒三杯才许你落座。” 趁着身边佐藤去座位坐下的功夫,祁善龙满面笑容握着那老板的手,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恨声说道:“死心吧,今儿永田理来不了了!你别指着关东军来压我,这天津卫可是陆军本部的天下。” 死死握着祁善龙的手,那老板脸上的笑容不减,同样压低了声音反问道:“你真觉得,把我弄到佐藤先生面前,对你有好处吗?” 这一句话,顿时惊醒了祁善龙:自上次雅集的事之后,明显的能感觉到佐藤对他的不满日益加深。毕竟花了大价钱换来的东西不但有残的、还有假的,这些就足以证明他能力不够了。 第七十八章 千呼万唤始出来 跟着佐藤这么久的祁善龙早知道,那些姓日的最是凉薄,根本不讲什么往日情面。如果真的把那老板逼到了佐藤面前,只怕以后……在佐藤面前,就真的没有自己存在的必要了! 想明白的瞬间祁善龙的额头就冒出了一层白毛汗,顾不得脸上僵了的笑容急声问道:“那你,你说要怎么办?” 那老板依旧是笑的如沐春风:“把你屁股擦干净,还跟原来一样。你明我暗,有肉大家吃,这对我们两个才是最好的。” “成交!”祁善龙忙不迭的点了点头,松手甩下那老板,快步往佐藤那边走去。 徐希回到二楼,见客人已经到齐,先不管在座的客人揣着什么样的各异心思,他对那老板一点头,表示雅集可以开始了。 那老板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石掌柜身影突然出现在楼梯口。僵立片刻左右转头找到那老板后,他赶忙走过去凑到身前压低了嗓子道:“那老板,下面来了三个记者,说是……受祁爷邀请,要为雅集做篇专访。” 那老板闻言转头看向了祁善龙,发现他故意将头扭到了一边不敢与自己对视,一副缩头乌龟的腌臜模样,那老板就知道这件事就算不是他干的,也是他在背后撺掇的。 见状那老板不闪不避径直走了过去,盯着虽是转过头来,但视线依旧闪闪缩缩得祁善龙冷声问道:“祁爷,这事您看要怎么办?” 祁善龙看了一眼身边的佐藤,见他没有发话,甚至一个眼神都欠奉,根本就是懒得看过来的模样,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左右不过是个雅集,就让记者看了又怎样?再说了,现在外面很多人对雅集都不了解,这不……也是替那老板你打广告嘛!” 冲着祁善龙冷笑了两声没有搭话,那老板回头看了徐希一眼,见他一副胸有成竹对这突发情况满脸不在乎的淡定模样,再想到他在雅集开场前的承诺,他的心里也跟着安定下来。暗自打定主意:既然祁善龙非得把脸撕破了,呆会要是下不来台,那就怨不得旁人了! 心中既已有定计,那老板转身对着石掌柜点了点头:“劳烦石掌柜把那几位记者朋友请上来吧。”说完,他又警告祁善龙:“记者可以上来,但是他们只能看和拍照,不许说话。如果敢打断雅集,别怪我把他们轰出去。” “放心吧,他们懂规矩!” 石掌柜嘴里答应着利索,心里却在不住叫着苦,也不知这是吉象还是灾兆:好端端一个雅集,不但来了施老太公,还来了两位洋人,再然后祁善龙带着一个伪装过的日本人过来,现在倒好,又蹦出来仨记者搅局。 目送着石掌柜下楼,周边人交头接耳的嗡嗡响声,像是一片看不见的苍蝇在屋中飞舞不休。反观徐希倒依旧是那副淡定模样,动作也不见丝毫烟火气。等帘后乐师操琴一曲,炉上的香篆燃到第二个拐角,客人们手边的热茶将将饮了一半,他才接过那老板的活计上台开场。 可这开场的话说完,他见大家的情绪仍然是不甚高,注意力也大多没在他身上,索性不再废话,直接开始了雅集的正题:鉴宝。 一般来说,这天津卫的雅集大概能分成两种:其一是像以前士大夫们一样纯粹的文人聚会,只谈琴棋书画诗酒茶,凸出一个《雅》字;另一种则是带上了些考究功夫的鉴宝环节,大家也会互相交换手中的宝贝,走的就是另一个《集》的意思了。 除了这两种主流的形式外,像那老板开的这种单纯以鉴宝为主,被文人诟病充满了铜臭味,一点也不雅的雅集也是有的。大家约定成俗:这样的雅集里,如果有客人看中某样东西,是可以直接开价的。 当然这种场合里,雅集的主人也是要些许面子,肯定不能直接将那阿堵物喊出来,或是一副土财主模样直接把银钱砸到主人面前。所以每个人的茶碗旁都有一个盒子,盒子里有各种签子,不同的签子,便代表不同的价格。 片刻之后胡掌柜迎着众人目光,捧上来第一个锦盒置于桌上打开,其内是一只带着西洋风格的蓝宝石胸针。此时自然有打小就在希夷阁里训练过的丫环上前捧起锦盒,一一送到各位客人面前品鉴。 盒子里的胸针虽说工艺精湛,宝石的品质也算不错,但却是西洋的风格。在座的天津老爷们眼界比常人都高上不少,像这样的东西虽然不多见,可毕竟是西洋人的玩意,提不起多少兴趣。 意兴阑珊下,以致大多都是起身瞟了一眼,便重新靠回椅中示意自己已然品鉴过了。 倒是东西传到施老太公面前时,他拿起来看了看,嘿嘿笑了一声将胸针放回锦盒里,对着左右人说道:“东西不错,就是个儿太大了,拿着压手、带着扎眼。” 待这胸针落入两个领事眼中,徐希从他们眉毛挑动的动作,猜出这两人该看出了什么,凑到一起交头接耳,小声嘀嘀咕咕商量着。 徐希也没在意他们的反应,挥了挥手又让胡掌柜拿出第二个锦盒,里面放的是明朝的一条祖母绿的项链。 不是朝珠,而是依旧西人喜好风格的大个珠串,看着品质倒是跟那胸针有得一拼。 等这两件首饰传完后,有眼尖的看到两位洋领事叫过小厮,从手边的盒子里各拿了两支黄色的签递了出去。 接下来轮次展示的倒是一些比较普通的物件,不是年份不够、就是品相不佳。那老板在一旁冷眼看着,心说倒真是应了徐希那句陪衬之意,所以大家也都没有太多的兴趣。 倒是佐藤听徐希讲解每个物件的来历听得津津有味,学到不少东西的同时,也再一次被徐希的博学折服。 终于,好不容易等那些物件传完,见突然出现的胡掌柜那郑重脸色,小心翼翼捧着手中锦盒的模样,原本被那些陪衬之物消耗得没什么精神的人们顿时眼神一凝,刚坐直身形就听得徐希沉声说道:“宋摹版《大观帖》一卷。诸君请品鉴。” 第七十九章 《大观帖》 此话一出,本来安静的雅集顿时炸开了锅! 虽然之前听施老太公说,他是为了这卷《大观帖》而来,但大家是真的没有想到这次雅集能拿得出来,就连纪敏也忍不住倾身看向了徐希的方向,在场更是立即就有人高声急问:“真的吗?是官拓本还是榷场本?” 徐希笑着示意胡掌柜将《大观帖》先捧到了施老太公面前,负手看向众人朗声回道:“这,就要请老太公品鉴了。” 有些瘫坐在椅子里的施老太公在《大观帖》出来后,早就没了刚才那昏昏欲睡的模样。看到徐希让人直接捧了过来,他顿时乐得眯起了眼,直起腰忍不住搓起手来,嘴里更是不住的夸着:“好孩子好孩子,真不错!” 不止是施老太公,一旁的施老爷也跟着伸长了脖子,一副想要凑过来一睹为快的模样。不过他刚迈了半步,立马就被自家父亲一巴掌给拍了回去:“让开,凑什么热闹?都不知道让着老人吗?一辈子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施老爷好歹也是六十多的人了,被自家老父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了一巴掌,脸上也不见恼色,只是嘿嘿笑着犟嘴道:“父亲,这事您可不能怨我。打小就是您教我的,读书不分先后,什么都可以让,唯有书不可让。” 施老太公笑着伸手指了指他,终还是招了招手让他凑了过来,自口袋里掏出手帕抖开,将手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才小心捧起这本《大观帖》仔细打量起来。 刚一入手,老太公便惊叹道:“这纸……是澄心堂纸!” “澄心堂纸?真的是澄心堂纸?”梅先生一听,顿时坐不住了,起身就要往施太公的位置走去,还好段先生一把拉住了他。 一旁的一位爷平日里玩的东西太多,对书画方面了解不是很深,听了梅先生的惊叹之声有些奇怪,高声回道:“澄心堂纸很奇怪吗?虽然说名贵了点,又不是没有,梅先生若是喜欢,回头我让管家拿一刀给您。” 闻言本就没有落座的梅先生气得跺了下脚,一副见到竖子不学无术的痛心疾首模样叹道:“糊涂!现在的澄心堂纸不过是仿的,借了个名罢了!真正的澄心堂纸指的是南唐徽州地区产的,工艺早就失传了。当初蔡襄因为得到了一幅澄心堂纸,高兴得题写了一篇《澄心堂帖》,明朝的董其昌得到澄心堂纸时,直言此纸不敢书。” 被梅先生这么一番训斥,众人才知道真正的澄心堂纸之珍贵,再看向《大观帖》时的目光,也跟着变得更加的热烈起来。 被众人目光聚在中央的施老太公,却依旧一副不急不徐的模样,缓缓翻着书页感叹道:“不愧为澄心堂纸,肤卵如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冠于一时!” 继续向后翻阅,施老太公忍不住夸道:“这是《大观帖》第七卷。王右军师承钟繇、卫夫人,前二者用笔尚外拓,有飞鸟鶱腾之势。却又易翻为曲,减去分势,用笔尚内抵,不折而用转,所谓‘一搨瓘直下’。下笔平和自然,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 一卷细细看完,施老太公闭上了眼睛似在回味,双颊渐渐泛上如酒醉般的姹红之色。 过了半晌老太公才睁开眼,双手捧着将书递向了胡掌柜。眼睛眨也不眨得看着他恭敬接过,才在同样面色泛红的施大爷搀扶下落座,忍不住又阖上双眼回味片刻,才拍着扶手说道:“《大观帖》虽说是收录法书四百余件,但第六到第八卷,实际是专收王右军之书。” “《大观帖》刻成不到二十年,即遭靖康之变,因此拓工精良的官帖传世无多,没想到我这把老骨头还可以看到此帖,当真是此生无憾啊!” 说罢,他又用力拍了下扶手:“痛快!” 感叹完后,施老太公唤过跟在胡掌柜身旁的小厮,直接从手边的盒子里抓出了所有签子一股脑塞了过去。 今天,他是铁了心要将这卷《大观帖》拿下了! 另一边佐藤沉着一张脸,不顾祁善龙在一旁催促,只是盯着施老太公,手中却没有任何动作。 佐藤心里其实也在打鼓:上一次雅集中,虽然最后那老板和徐希证实了水先生的两件物件没有任何问题,但他还是因此受到了上司的责骂。 而今天这个老头的表现太过激动了,激动得像是故意在告诉所有人:眼前这卷《大观帖》是真的! 可他越是这样,佐藤心里就越是怀疑:如果这卷《大观帖》是真的,想要买下它的老头,不应该让别人都觉得是假的吗?只有这样做,这老头才能用最低的价钱拿下这件宝物才对。 心中这样想着,佐藤更加笃定了《大观帖》的真假:就像那幅《墨竹图》一样:如果不是有新京那位说是假的,如果不是有扬州刀的印记,谁又能看得出是假的呢?已经在这上面栽过个大跟头的佐藤,此时对于中国人的造假技术,是真的不敢再随意试险了。 等《大观贴》传阅完,徐希在那老板的授意下,没有再收回,而是直接让胡掌柜将锦盒放到了施老太公手边的茶几上。施老太公看了眼那锦盒,笑着伸手指了指那老板和徐希,终是面子抵不过心中欢喜,收下了这份礼物。 虽说大家对这份《大观帖》眼热的很,可因是施老太公喜欢的,再加上除了梅先生之外,众人也深知自己更喜欢的,还是真正能拿在手里把玩的器物。 权衡之下,大家也都对着老太公拱了拱手恭贺了事。 得了众人贺喜的施老太公也明白,自己这是占了大便宜。他也不好再留在这里扎眼,连忙起身做了个罗圈揖对大家表示谢意后,才向那老板告辞:“年纪大,这精力越发不济了。既宝贝已收吾囊中,小老儿就先告辞了。” 雅集开到现在约么过了也快一个时辰了,以老太公的身体,能坐这么久已很是难得。现在听到他要走,那老板赶紧起身上前的搀住他手臂恭声说道:“老太公,您请自便,下若是次再有什么好物件,小子就直接送到府上给您过目了。” 第八十章 谷仓罐 那老板的话,让施老太公笑得像个过年得了零嘴奖励得孩子:“那我可就当真了!”拍了拍那老板手背,将手从那老板怀中抽出来伸给了自家儿子,正要转身便见到一旁站着的徐希,伸手点了一下:“你小子,别成天家里窝着,瞅着都快闷傻了。有空多去我府上走走!糟老头子没几天好活了,平日里就喜欢身边多些孩子热闹些。” 徐希听老人说完,赶紧笑着行礼道:“是,老太公,光庆遵命。” 与那老板一同将走起来颤颤巍巍的施老太公送上了马车后,折返过来的徐希看到大家因为施老太公的离开,以致厅堂里都有些沉闷,连忙笑着拍了拍手引过众人视线高声说道:“还有最后两个物件,大家鉴赏完之后,燕来居掌柜特意为大家准备的春日宴就可以开席了。” 说到一半还不忘眨眨眼:“今儿石掌柜可是拍了胸脯的,大家要觉得不好吃,可以直接掀了他家桌子!” 春日宴,虽然还不知道有什么菜肴,但这听起来就有好口彩藏在后面。再说这天气越来越暖和了,最近大家都动了踏春的心思,现在猛的听得有春日宴,脸上的笑意也多了几分。 而且大家也是明白,出场越后面的宝贝就越珍贵,毕竟好歹也算压轴的。想想之前那一堆铺垫,本就有些木楞的心思也跟着活络起来,不少人甚至都开始盘算锦盒里的身家够不够一会用了。 眼见众人眼神都跟着热切起来,徐希也不再卖关子,笑着让胡掌柜捧出了个方形锦盒,指着言简意赅道:“汉、青瓷、谷仓罐。” 此话一入耳,在座暗暗摩拳擦掌的几位天津爷们都有些发愣,毕竟这罐子,可不一定够得上希夷阁的雅集压轴之位。 不过他们很快注意到了徐希脸上那略带古怪的笑容,又偷眼瞧了下祁善龙身边沉默不语的佐藤,似乎心里明白了什么。坐在角落里一直未开口的纪敏此时也转头看向了纪博,低声问道:“雅集上出现这种玩意,没关系吗?” 纪博与徐家交好,自然知道徐家对于某些事是绝对无法容忍的,却没想到徐希的反击是如此的……凶猛。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侧过身悄声对纪敏叹道:“反正……我从来没有在雅集上见过这种东西。” 重新靠回椅背上,眼见着那边祁善龙请过来的三个记者正对着那个谷仓罐拍个不停,纪敏甚至可以想象,真的这物件的照片登到了报纸上之后,天津卫的热闹场面,想到希夷阁即将遭遇的狂风骤雨,她微微摇头悄声对纪博说道:“现在,就看那边的人上不上钩了。” 正说着话,纪敏眼角余光注意到,不远处祁善龙和佐藤的目光看向了这边,她连忙眨了下眼,换上了隐含着热切和希冀的目光,死死盯着胡掌柜手中的锦盒,身形也配合着直接从椅中坐了起来,双手更是隐隐做出想要把那锦盒抢过来的模样,开口说出的却是常见的压价戏码:“现在……汉朝的物件可不多见了,也不知道是残品?还是……” 话音戛然而止,她收回目光,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似是在疑惑。 纪博瞬间便明白了自家少爷的意思,虽然不赞同这种吃力不讨好,联合起来给人下套的犯忌讳做法,但此时显然也不能拆台,连忙顺着她的话小心说道:“能让希夷阁少东家来主持这场雅集,那老板的东西肯定也不会太差。现在整个场子下来,除了《大观帖》,咱么见着的也大多都是陪衬,这压轴的……谷仓罐的品相,应该差不到哪去。” 话罢,纪博又隐晦得对纪敏劝道:“不过少爷还是小心谨慎点为妙,一会上手时还得细细端详一下才行。” 另一边,同样知道所谓的谷仓罐是什么的那老板,瞬间就明白了徐希打的是什么主意了。他的脸色顿时一白,正想开口却被徐希凌厉的眼神扫过,顿时感觉就像数九寒天被一盆夹着冰茬子的冷水兜头浇下,张了张嘴愣是没发出半点声音来。 想他那老板也是留过洋的人,按理说也算是见过世面,可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被一个晚辈的眼神给吓到。 直到这一刻,那老板才彻底收起心中那还剩下些许的轻视心思,明白徐希这位希夷阁的少东家,不是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 就在他这一怔神的功夫,胡掌柜已经捧着锦盒,将这个造型略显简单,但是轴色完整的谷仓罐捧到众人面前。 大部分人都只是连瞄一眼都欠奉,直接就摆了摆手,完全是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唯有梅先生笑着拿起了谷仓罐仔细打量起来:“难得现在还能看到保存如此完整的谷仓罐:方唇、盘口、竖颈、斜肩、扁圆腹,看这风格,应该是东汉时期的物件了。” “轴层透明有光泽,品相也不错,像这种形制的谷仓罐六朝时代甚多,汉朝的甚少能见。光庆,这件宝物是你从哪找来的?” 徐希一副好不居功的模样,笑着看向了那老板回道:“梅先生,这物件可是那老板的。” 坐在一旁冷眼看着几人对答,刚才就错过了一件《大观贴》,佐藤虽然是因为担心真假而不敢出手,可是众人眼中的惋惜与不舍,他也是一丝不落看在眼里的。刚才纪敏与纪博的话,他也同样听了个真切。现下又听梅先生对这个谷仓罐赞不绝口,他眼睛一亮突然看向徐希:“徐先生,一直听闻希夷阁鉴宝水平高超,不知道您如何看这个谷仓罐?” 来了! 徐希冲着佐藤点了点头,微笑着走上前示意梅先生将谷仓罐放到桌上,缓缓伸手把它拿了起来托举在五指上,冲着众人展示道:“汉朝的谷仓罐初为罐形,后来则多呈为瓶状。尤其是到了后期,为了讨个好彩头,更是会在上面堆塑出各种家禽,飞鸟,爬虫。” “这件谷仓罐就像刚才梅先生点评的一样,方唇、盘口、竖颈、斜肩、扁圆腹,是典型东汉早期谷仓罐的特点。此外,这个罐子表面施釉较厚,胎釉结合紧密,应该是在高温下烧制而成,初具了瓷器的各项基本条件。” 再看了一眼手中的谷仓罐,徐希终于是将它小心放回原处:“徐某人鉴定,此罐为真品。” 第八十一章 打完左脸打右脸 有了他这一句话打底,佐藤像是吃了定心丸般,想也没想就从盒子里抽出两支黄色的签子要递给小厮。 看到他这动作,徐希反而伸手拦了一下,开口劝道:“左先生,您似乎是留洋归国,应该对中国的老物件不是非常了解。有些东西虽好,但也不要轻易请回家,毕竟……不是谁都能承受得了这类物件的。” 这一句话倒是把佐藤给逗笑了,以至于他完全无视了那老板给他使的眼色,不过就算看见了他也不会放在心上,毕竟现在那老板可是紧抱着关东军的大腿:“我倒不认为我承受不了这区区谷仓罐。” 说完,他像担心徐希反悔般,径直将黄签塞给了身边的小厮。 见他这幅急不可耐得模样,徐希倒是不好再说什么,扫了眼众人确定没人再出价后,才对胡掌柜点了点头。在这个谷仓罐被收好后,他让胡掌柜打开了最后一个锦盒朗声说道:“元,磁州窑,白底黑褐莲花纹碗。” 元朝的瓷器?佐藤眼睛又是一亮,颇有种饥肠辘辘的耗子掉进米缸的惊喜模样:没想到除了汉代的谷仓罐,竟然还有这么好的物件?难怪别人都说,这天津卫里要论雅集底蕴,希夷阁认了第二,那第一就没人敢领! 单看今天拿出的这几件物件,虽然名义上是那老板拿出来的,但佐藤对那老板可是再了解不过:至少在这雅集开之前,这几件物件肯定不是那老板所有,考虑到对方好面子的性子,他猜测这都是那老板拜托希夷阁特意寻来的? 然后,借着这个机会交予大日本帝国? 想到这里,佐藤看向那老板的神色莫名多了丝欣赏,祁善龙之前的话又在脑海中浮现出来:那老板不摆到明面上,才能为大日本帝国寻到更多的好东西。 可是处在兴奋中的佐藤却没注意,或者说是被他刻意忽略了:在座的许多人虽说对于磁州窑并不陌生,可是当小碗展示到面前时,有几个人的脸色还是不自觉变了变,再看向徐希时,脸上竟然带了抹若有若无的苦笑。 尤其是在看到被请过来的那三个记者,拿着相机一直对着小碗拍个不停时,在座诸位天津卫的老爷们都觉得面皮发紧,有一种想要起身离开的冲动了。 有同样想法的也包括了纪敏,她是真没想到徐希会这么狠,坑了人家一把还不够,竟然又拿了一个想要坑二回。所以当小碗传到她面前,她罕见的犹豫了一下,正准备硬着头皮上手,看出她窘迫心情的纪博已先一步将小碗拿了起来:“少爷,这里就由老汉我来效劳吧。” 纪敏抿了抿嘴,神色复杂地瞅了眼纪博,最终还是点头。 得了授意,纪博这才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磁州窑,起源于宋朝,并随之达到鼎盛。虽说磁州窑只是民窑,但造型精美,做工精良,且胎画融合了当时的大家之风,创出了具有水墨画质感的白地黑绘装饰手法,可以说是另辟蹊径突破了当时五大名窑单色轴的局限。” “磁州窑虽只是民窑,但其风格却脱了工笔文鸟的窠臼,反而粗犷豪放,且为了争夺市场,工匠们制作时也是相当用心,且画或是写都有一定功底,于是正应了那句大巧不工、粗中有细。加之磁州窑会使用化妆土掩盖磁州地区高岭土土质不好,很多瓷器当时看不出来,但过上几十上百年后大多都会出现脱釉的现象,所以单从这个小碗碗底的脱釉状态来看,是真品无疑。” 纪博说完,小心的放下了瓷碗,微微摇头:“物件虽好,但那老板拿这样的碗出来给客人鉴赏,怕是不妥。”这副模样,落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还以为是钧竹轩的人眼红希夷阁,本想借小碗拆台,却不想自己成了捧台子的人。 有了纪博这横插一杠,待到小碗送到佐藤面前时,他的表情变得更加认真,小心翼翼地捧起小碗左右看了又看才忍不住叹道:“在我家族中,收藏有一件非常精美的元朝磁州窑花瓶。现在看来,它们的工艺真的很相近,不愧是吸收了中国水墨画和书法艺术的磁州窑。” 抬头撇了眼纪博,视线又从一直微笑的徐希面庞上划过,佐藤终是下定决心,径直从身边的盒子里,摸了两支黄色小签托在掌心递向身后侍立的小厮。 一想到它即将归属于自己,晓是佐藤的定力,也忍不住轻声炫耀道:“像这样精美的碗,如果出现在餐桌上,想必用餐时心情一定会大好吧?” 此话一入耳,在座的稍有点见识的天津卫老爷们,真是哭的心都有了。但别误会,不是憋屈得想哭,而是憋笑憋得难受,肚子都在抽筋了。 试想一下,谁家毕恭毕敬的成天抱着这么一碗吃饭……得嘞,光是想想都觉得头皮紧的快炸了! 场中众人想到这里,连带着看徐希的眼神都不对劲了,那是带着点戏谑、其中还掺杂着些许敬畏:不得不承认,见过损的,但还真没见过徐希这么损的。他这是直接挖了坑等着别人往里跳,跳进去了不行还得朝着站在坑底人脸上撒把土。 最惨的还是那蒙在鼓里的佐藤,明明出了钱却是坐实了傻贝儿名号,一张大脸更是让人抡圆了胳膊打完了左脸,再把右脸送上去打的打法。 眼见所有宝物都已经鉴赏完毕,明白那两样宝贝根底的人心知热闹也看够了,再待下去说不得就要受人迁怒,也都纷纷起身告辞。首先跟着离开的是那两位洋领事,本来他们对于东方的物品就不是很感兴趣。一人得了一件珠宝算是今天最大的收获了,自然也不会留下来与这些人共餐。 至于其他人,再没眼力价的也知道此地不可久留,这会也是赶紧地拱手告辞,生怕晚走了一步就溅自己一身血。这一眨眼的空当人就走了个差不离,让花了大半天功夫准备了春日宴的石掌柜也很是忧伤。 倒是德贝勒本来还想留下来,但眼见大家都走了,吃饭都没个搭伙的,强留下来也没什么好戏看,也只能是随着大流起身对着徐希拱了拱手,但心中还有些许不甘忍不住说道:“光庆,好手段!今儿我算是见识了!十天后,我到你希夷阁开一场雅集,别的不说,含灯大鼓给爷备上,办得好,爷有赏。”说完,他的眼光瞟向跟着众人下楼,一直沉默着未发声的纪敏。 初五雅集时,四喜的表演早已在圈子里传的神乎其神,让没有参与的德贝勒也是每次提起来,都颇有种捶胸顿足的感觉。此时眼瞅着纪敏也在,当然要借机提出来了。 第八十二章 血本无归 面对德贝勒的挑衅,纪敏没应下也没拒绝,只是笑着拱了拱手。待到瞅着门外的德贝勒骑马离开,周边人也走得七七八八,她才看着徐希低声叮嘱了一句:“自己小心。” 这一句突如其来的叮嘱让徐希怔了一下。 他本以为自己就算与纪敏关系有所缓和,也够不到会互相关心的地步,所以对方这句话,倒是让他颇有些感动:“我省得,多谢嘉泽关心。” 见徐希心里有数,纪敏微微颔首也不再多言。今日雅集,她和纪博也说得够多了,再多嘴只怕要给钧竹轩招仇恨了。 再次拱了拱手算作道别,纪敏一掀衣摆,坐上了纪博叫来的马车。 看到一直站在一旁静等的祁善龙和佐藤,徐希让胡掌柜将手中包好的两个锦盒接过递向他俩:“左先生,我还是那句话。那老板这物件虽好,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用得了的。” “左先生说过了,要说这世上有资格享用这些物件的人,其中肯定包括了他。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祁善龙忙不迭地接过锦盒。 他好不容易帮佐藤得了这两件东西,自然是不会让佐藤反悔再退回去,赶紧打开车门:“左先生,您请。” 看着徐希还想要再劝上几句的担忧模样,佐藤笑着对他点了点头谢道:“徐先生,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真的很喜欢这两件东西呢,也希望以后我们能有更多的合作。” 面对佐藤释放的示好,徐希微笑着没去握对方伸出来的手,拱了拱手算作谢过,不卑不亢的回道:“正所谓入乡随谷,左先生还是要尽快学会我中华的礼仪才是。” 只是这一句话,便点出了佐藤的身份。 面对自己身份被对方毫不掩饰的揭穿,佐藤也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在他看来对方要是看不出自己的身份才是蠢。对着徐希了然一笑,收回自己伸出的手改为用力点头:“改日再聚,再见!” 那边站在车外的祁善龙对着三个记者悄悄使了个眼色,三人心领神会,不约而同地对着徐希道别,转身离开。 看着三个记者的背影,祁善龙眼中凶光一闪而没:相信到了下午,新鲜出炉上的报纸号外上多出来的新闻,自然会让那老板连带着希夷阁,与日本人做生意的流言被直接坐实,到时……看他们怎么洗净这身上的污水。 祁善龙心里清楚,他虽然答应了不再为难那老板,但也没打算让他太好过。这个人的能力比他强太多,要是真入了日本人的法眼,肯定是他祁善龙自己难受。所以就算那老板表明了不想明面上站到日本人这边来的想法,可人心隔肚皮、将心比心,他也不想让那老板闲下来,免得在日本人面前一直晃悠,间接影响他的存在。 人精似的徐希自然看到了祁善龙与那三个记者的交流,不过他并没有点出来,甚至就当是没有看到一般。将佐藤送上车后,目送着车辆远离,才转身与那老板回到了燕来居。 上了二楼,早就忍不住的那老板见左近无人,直接扯着徐希袖子把他拉进了雅间,一关上门不等徐希坐下,就急声叫起苦来:“我说光庆啊!我的大少爷哎!您老人家今天这可杀人诛心了啊!!这一折腾,我们两个可算是和日本人彻底翻脸喽。” 想到未来自己会被日本人收拾的有多惨,那老板一脸颓然跌坐到椅中,叹息连连:“这,这……” 徐希却是一副满不在乎模样,坐得四平八稳不说,还提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这不是那老板您希望的吗?这事一闹开,可就再也没有人敢嚼蛆,说我们两家和日本人有什么关系了。再说了,这中间我可是几次提醒那位左先生:不是任何人都有福消受那些东西的,他自个听不进去,怪得了谁?” 端起茶杯撇了眼面如土色的那老板,徐希仰头将这已经温了的茶一口饮下。 看着徐希这副老神在在的模样,那老板却依旧是一副屁股着火的模样,起身在不大的厢房里来回走了几圈,才一屁股坐到了他对面叹道:“你是提醒了他们不要买,可是你没告诉他们这两个物件是什么呀!回头他们知道了不得大发脾气?到时候你、我,能承受得了吗?” 说到伤心处,他瞪了眼端着茶杯盯着自己的徐希,伸手用力拍在椅子扶手上,提着嗓门叫道:“你想过这个后果吗?” 闻言放下茶杯,徐希脸上依旧挂着那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看着那老板却并不开口。直到那老板神色尴尬,目光开始不自觉地闪躲,他才给那老板面前摆上茶杯,提起茶壶边给那杯中倒水边说道:“那老板,时候也不早了,我店里还有些许事务要处理,就失陪了。” 言罢放下茶壶,对着垂头丧气的那老板拱了拱手算作道别,徐希甩着袖子离开了厢房,片刻后外面便传来人踩在楼梯上下行时渐行渐远的沉闷脚步声。 看着还在缓缓晃动的门帘,仿佛能透过它瞧见徐希离开的背影,半晌之后那老板才收回视线无力地瘫坐在椅中,心头止不住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蹚这趟浑水?同时他也明白,自己这是上赶着把刀把子递了过去:徐希今天这番动作,不止是针对日本人,其实也有警告他的意思在。 毕竟……是他带着永田理去的希夷阁!天津卫这么大,最开始那几件物件是在钧竹轩的雅集上露的脸,按说应该去钧竹轩才对。但他想也没想,就直接带去了希夷阁,也难怪徐希会有意见。 闷声吃了个哑巴亏,那老板也没法去跟佐藤磕头告罪,更不能去找徐希的后账,只能硬生生咽下。现在他要想的,是怎么去补救这件事,不然等佐藤反应过来,他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一想到佐藤满心欢喜捧着那两件物件的模样,那老板就再一次在心中感叹徐希的凶狠。 看了眼那杯已然彻底冷了的茶水,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收回视线起身往楼下走去。 楼下石掌柜巴巴的看着一脸漠然神色的那老板,隔着老远就拱了拱手小心翼翼问道:“那老板,您看这饭钱……” 场地费是场地费,石掌柜眼见自己费心准备的春日宴就这样白了,他可不想血本无归。 第八十三章 骂错了 看着石掌柜一脸苦色,想想今天的雅集,那老板也是一个头两个大,可眼下的事也不能就这么晾着。他收起心思正色想了想应道:“回头我让人来结账,这些饭菜……石掌柜留一桌给……给大伙吧!就当是犒劳今儿个的辛苦,剩下的……着人送到善堂,给那些孤儿吧。” 一听那老板把事情揽下了,石掌柜顿时笑得咧开了嘴:“哎,那老板高义!那老板高义!我充大个儿了就,腆着脸代善堂那些穷苦人儿谢谢您!” 那老板哪里还有心情跟他瞎掰扯,挥了挥手像是赶苍蝇般示意石掌柜让开正门,直接上了自己的马车走了。可他走了没多久,就有个小厮来到了燕来居,径直走到柜前放下手中包袱:“石掌柜,我家少爷差我将宴席钱送过来。” 面对这个突然跑过来要给宴席钱的小厮,石掌柜是一头雾水,连忙停下打算盘动作疑惑问道:“敢问您家少爷尊姓?” 小厮倒是不介意,眨巴着双透出伶俐神色的黑豆眼,边解着包袱皮上的挽扣, 冲着石掌柜说道:“我家少爷是希夷阁的少东家!他让我传话给掌柜的您,说是今日雅集结束的太过突然,他身上并未携带那么多银钱,所以回去了希夷阁让我去账房取了过来结帐。” 石掌柜本来以为今天是那老板包场子,所以徐希才不会管这摊子糟心事,对于他直接离开虽然心里有些许疙瘩,深究下来却也没什么不满。可现在听到小厮这么说,石掌柜心中那点拧巴的疙瘩顿时烟消云散,看也不看那打开的包袱皮,笑盈盈地拱了拱手回道:“徐少东家高义,石某感激不尽!不过那老板已然发话,说是会连宴席的钱一并结了,所以这钱我不能收,不然就坏了规矩了。” 言罢又拱了拱手:“还请这位小哥将钱带回。” 小厮显然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想了一下才开口:“石掌柜,平日里我们家与燕来居生意往来也不少,这钱就先暂且记在帐上吧。如果那老板那边银钱周转不灵,便先从这里将宴席钱扣下也无妨,总归也不能让燕来居出了力,到头来还得自己垫。” 没想到希夷阁一个小厮都进退有礼,石掌柜再一次在心中感叹希夷阁能在津门出挑的同时,也终是伸手拿过了钱:“如此,石某就先收下,记在贵店帐上。” 探手从柜下掏出五个大子,石掌柜把它递向小厮:“春日风大,辛苦小哥跑这一趟。这点心意,您拿着回去路上买碗姜茶暖暖身子。” 小厮也不推却,笑着谢了赏,转身离开了店里。 待到下午时分,便有号外出来,满街的报童都叫卖着,说是那老板与希夷阁将老祖宗的东西卖与了日本人。好奇之人买来一看,上面除了有图为证,还有文字将雅集的过程描述得清清楚楚,观之几如真身参与其下。至于那两个物件,更是有清楚的图片与文字做说明。当然,内里都是抄了梅先生和纪博的原话。 可平日能看报纸、也掏得出钱去买的,大多都是有学问的先生,带着心中那点愤慨翻开报纸,见到其上的图片和介绍后,表情却大多都变得有些古怪。按下纸卷,再想到其上关于那老板、希夷阁,与日本人合作的报导,大家虽然嘴上不说,但大多暗地里都嗤之以鼻。 当然,也有些喜欢热闹的、天生就是碎嘴子之人,看到报导后,在茶楼酒肆大声讨论这件事,几乎是言之凿凿自己亲身参与、亲眼看着希夷阁和那老板如何如何卑躬屈膝卖出珍宝。在博得众人关注的同时,也引得不明之人与他一同拍着桌子,大声叫骂着那老板与希夷阁这等数典忘祖之败类! 可不等大家痛骂完毕,就听得外面报童又扯着嗓子叫卖着,说是另外又有几份报纸也跟着出了号外,说是有爆炸性新闻登出。 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没有爆炸新闻出现,报社绝对不会出号外! 而能让这几家不约而同的号外……只怕是有大事件了! 好奇心重的人连忙叫住报童,拿起一份报纸看过之后,顿时惊呆了眼睛,急忙甩给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报童一个大子,快步走进酒楼,举过头顶的报纸像是在挥舞的旗帜,高声冲着众人叫道:“错了!骂错了!” 刚才还骂的酣畅淋漓的人们闻言一愣:骂错了?那老板和希夷阁的事情已经坐实,有凭有据的,这还能骂错了? 进来的人挥着手中的报纸,扯着嗓子嚷嚷道:“那老板和希夷阁卖给日本人的,都是死人用的东西!” “啥?” 面对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众人,那人将手中的报纸用力拍在桌上:“有人说了,那个什么谷仓罐,还有个名字叫魂瓶!” 魂瓶?光听这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大家还是不明白,有那急性子的人早就按捺不住心中好奇,直接冲着人就嚷了出来:“这位先生,我们都是上不得学堂的苦哈哈,能识得几个大字?这魂瓶到底是个什么?莫不是收魂用的?” 一想到这里,平日里那些蛇精树怪的传闻聚上心头,纵然有火炉烤着、身边也满是人气,那人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此时拍在桌上的报纸早就被人抢走了,还有抢不到报纸的,索性唤来外面早就等着的报童,直接买了一份看了起来,边看边高声解释道:“魂瓶,故名思义,就是收魂、安魂用的!说得好听呢:是里面放些谷物,以免逝者饥饿;可难听的……它也将死人魂魄留在了墓里,甚至是困入那瓶子里……永世不得出!” 将亡魂困在瓶子里永世不得出! 这一句话入耳就把在座的人给惊呆了!国人大多都信来世,都觉得人逝之后,免不得要去那阴曹地府走一遭,见了判官后功过自有说法。但再不济的生前恶人,爬过十八层地狱也能投胎,哪怕是投畜生道呢,终究也算是入了轮回。 可,如果魂魄真的被困在瓶子里…… 第八十四章 挖坑埋人 一想到这儿,大家忍不住觉得后脊梁发冷,就觉得这瓶子邪门的紧。再想想,如果那瓶子里真困着一个汉朝就塞在里面的老鬼,这几千年下来……再好的性子也得憋疯了! 都不用别人开口,在座的人只觉得周遭冷了不少,甚至看都不敢看那报纸,生怕报纸上那困在瓶子里的老鬼找上门来:“这,这也太……了吧?” 话还未说完,那人接着又说道:“这还不算完,魂瓶到后来,还干脆成了骨灰瓶!客死在外的人,用火烧了,将骨灰装在瓶子里带回家乡……现在,你们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了吧?” 人们都讲究的是落叶归根,就算客死异乡,也多是恳求同乡通知家里扶棺回乡安葬。再不济也是安置在义庄,等着家乡善人把残骨迎回。 可这……不就是挫骨扬灰么! 没见着昔年那宫里的太监,还讲究死后拿回宝贝合葬。砍了头的也有家人把脑袋迎回,找个手头有准的仵作缝好下葬。 怎么到了这儿就直接烧了? 那里面不装上个把厉鬼才真的是见了鬼了! 刚才骂人骂得有多痛快,现在听完之后就有多尴尬!下不来台的人中间,总有嘴硬的忍不住争辩:“不是还有个小碗吗?还……还是元代的!” 听他这么一说,也不用最开始进来的解释,自有其他看过的人将手中报纸用力拍到他手中:“自己看,看完再说话!” 在座的都能识得几个字,互相拼凑着看完报纸后,那人抬起头脸都白了:“坟头扣……这是扣坟头上的啊!这,这也太……” 太什么呢?话到了嘴边,却又硬生生给咽了回去。 如果将这两件东西换给了中国人,大家肯定张口就骂缺德。可现在是卖给了日本人…… 看样子,还是日本人强买了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愿打的还伸着脑袋求人打。没人下手他还不罢休,抓着人手朝自己脑袋上敲。 人都傻成这样了,他们还能说啥? 再想到之前看的报纸里,里面好像提到买碗回去的那个日本人说……要拿那个碗吃饭?!!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除了恶心,倒是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了。 这样的事,发生在不同的茶楼酒肆,听闻之人有震惊的、也有拍桌叫好的、自然也有担忧的。不过所有的人此时都相信了一点:谁再敢说那老板和希夷阁跟日本人关系好,老子直接抡圆了胳膊大嘴巴子抽丫挺的! 关系好能卖这种绝户坟的东西给人家吗? 这分明是拿了钱然后挖坑埋人啊! 外面的消息传到徐希耳朵里的同时,也自然传到了天津卫其它人耳朵里。 德贝勒开心得叫上熊老八一起大醉了一场,据家里好事的小厮传出来的消息说,贝勒爷就算是醉倒了,口里仍是止不住的直呼痛快! 倒是施老太爷在知道这件事后,有些不满的拍了拍桌子,摇着头冲同去的施大爷抱怨,直怪徐希不早点告诉他,害他错过了这么精彩的好戏。 当几份报纸被纪博带回了钧竹轩后,纪敏耐着性子一份份看完,放下时眼中却有些担忧神色:“这件事……闹大了!” 纪博也跟着点点头,担心得说道:“现在日本人在天津卫的势力可不小,徐少东家这样做,实属不智!” 抿着嘴想了想,他又对纪敏提醒道:“除非他还有后手,否则……只怕要吃大亏了。” 虽然与那位左先生不熟识,但纪敏对日本人的性格,以及对祁善龙这种阴私小人可是很了解。现在事情闹成这样,他原本想将希夷阁拖下水,却不想自己个丢了面子和里子……这左先生和祁善龙不恼羞成怒才怪! 可就算担心又能怎么样?先不说钧竹轩完全没有实力帮助希夷阁抵抗日本人,就算有,为了此次的任务,她也不能随意出手。 想到这里,纪敏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忍不住看向纪博:“他做这些事之前,就没有想过后果吗?” 后果这种事,徐希自然是细细算过,他并不认为日本人敢在明面上为难于他。 盖因雅集规矩就是:我提供珍玩,东西是何来历、有何用处,考的就是客人的眼力、学识。自己走了眼、或是买了不该买的东西,那也是自己学艺不精,活该交学费。 这是得低头任打任嘲的! 再说了,上午那两位洋领事心满意足的模样,他可是尽数收入眼中的。所以在送客时,他还特意跟两位洋领事表明,像这类珠宝,希夷阁还有两件。 两位领事如果想得到这两件珠宝,那就得对希夷客多看护着点了。 而且再退一步:虽然现在天津卫里的日本人越来越多,但毕竟这里有众多租界与领事馆,他们就算要做什么,行事也必然有所顾虑。 这样几道明暗后手互相牵扯着,在明面上的徐希,反而不用顾虑那么多,进出多带几个达官人便可。 至于日本人的暗手……他徐希怕谁来着? 天津卫今天晚上格外的热闹,装了骨灰的瓶子和盖了绝户坟的碗倒顶替了其它话题,成了人们饭后闲言中的必提之事。尤其是今日里在街上耀武扬威的日本浪人,仿佛也失了精气神一般,蔫头耷脑的模样凭白引得人发笑。 第二天一早,身处话题中心,俨然已成了好事人口中民族英雄般的徐希却像是没事的人一样。 与父母一同用过早餐,拜别之后按着往日习惯,让徐云良套了马车准备去希夷阁。临上马车时,他动作却突然一滞,转身看向徐云良开口劝道:“云爷爷,这几日因为雅集的事麻烦您了。现下父亲身边也需要人,您还是留在他身边吧,我自己个去希夷阁就好。” 看了一眼马车外四个膀粗腰圆的达官人,徐云良摇了摇头躬着腰低声答道:“少爷,老爷昨晚吩咐了,这几日让我跟着少爷。” “可是……”虽然有父亲的吩咐,可是看着徐云良花白头发、佝偻身形,徐希还是有些不忍,不想老人再去经这一遭风雨。 第八十五章 驱虎吞狼 瞧出徐希的顾虑,徐云良直起腰咧着嘴笑了:“少爷,别看我现在老胳膊老腿,当年也是与老太爷去过内蒙、跑过关中的。不管什么事,都能护得了自己这把老骨头。” 朝着徐希亮了亮收在袖子里的家伙什,徐云良满脸自豪神色:“这个老伙计陪我走南闯北,也是喝过人血的。” 见徐云良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徐希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是点头答应,让徐云良跟他一同上了马车。 还好,这一路过来,并没有什么大清早就喝多了的日本浪人拦街闹事。安安静静到了希夷阁门口,徐希下得马车来,抬眼就看到纪敏正站在钧竹轩门口,似乎在等着什么。与他莫名对视了片刻后,纪敏才一摆头转身进了钧竹轩。 纪敏的奇怪表现让徐希有些摸不着头脑,倒是站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徐云良沉默片刻叹道:“纪老板还真是与他父亲一般的拧巴模样,明明是担心别人,却从不肯说出来。” 听说纪敏是在担心自己,徐希倒是有些意外,不过他也清楚眼下这种情况,和纪敏少点接触,也是对钧竹轩好。毕竟此时无论是希夷阁还是他,都被不知道多少双眼盯着,把人钧竹轩拉进来那就是祸水东引了。 想到这里,他也没刻意过多停留,招呼了徐云良一声径直往店里走去:“云爷爷,进去吧。” 来到店里坐定没多久,徐希差人唤来胡掌柜吩咐道:“昨儿德贝勒说了,这几日要到店里办一场雅集,还特意点了含灯大鼓。胡掌柜你看着安排一下,另外也派人去贝勒府详细问问,看贝勒爷还有什么吩咐。” 胡掌柜应了一声,抬头看向徐希时眼中还是透出些许担忧神色:“少爷,昨儿可真把日本人得罪惨了,真的没事吗?” “有事没事,反正都已经做了。再者说来,真要是有事,不还有那老板顶在前面吗?”徐希一脸云淡风轻模样,将刚抿了口的茶杯轻轻搁到桌上:“难不成怕有事,就任由别人欺负了?” 最后一句话倒是提醒了胡掌柜。他们希夷阁在这天津卫戳下字号几十年,大大小小的事也经历过不少,平日里都是直起腰杆做人的,怎么今天反而怕了起来? 想通这一层,他连忙笑着告罪:“果然是越老越不中用了,还是少爷点得通透。他们自己要买,我们开门做生意的,还能不卖不成?少爷您已经厚道的提点过他们几次了,他们不听,又能怪得了谁呢?” 说到此处,胡掌柜连连摇头叹道:“哎,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见胡掌柜想明白了,徐希也没再多说,挥挥手示意他去忙自个的,可没过一会儿,胡掌柜又急匆匆的赶了回来:“少爷,那个永田理……又来了!” 永田理?这个人的出现倒是出乎徐希的预料,他连忙皱着眉问道:“对方是什么态度?” 胡掌柜沉默片刻,回想了一下永田理进来时的模样才回道:“好像……和平日里差不多,没感觉他有什么不满。” 和平日差不多?徐希轻挑了一下眉头,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了几下,理顺了思路才开口吩咐道:“按平时一样的招待吧。我记得太平猴魁还有一些,拿去泡了,我马上过去。” 胡掌柜应了一声,转身出去招呼人,不过他一转身时,脸上透出的些许不情愿还是被徐希和徐云良收入眼中。 徐云良连忙笑着开解道:“少爷,现如今太平猴魁的产得越来越少,店里存下的也不多,您这一声吩咐,可是让胡掌柜心疼了。” 知道徐云良是在替胡掌柜解围,徐希笑着起身整了整衣服:“刚才不是说我们昨日行事得罪日本人了吗?这一进一出的……云爷爷,我瞧着店里这位怎么和那左先生不像是一路人?” 徐云良点了点头:“两边虽然都是日本人,但怕是他们之间不对付。” 两人都清楚:以永田理对古玩的珍爱程度,昨日的雅集哪怕希夷阁没有给他发请帖,他也会不请自来凑个热闹开开眼。可是他却从雅集请柬发出去后,不但再没来希夷阁,连带着雅集上也没有露面。 这种反常的现象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有人横插一杠,出面阻止了他在雅集上露面。没了他,雅集之上便只有祁善龙与左先生,如果不是希夷阁设了这个局,昨日里得利的,便是那位左先生了。 徐希此时也跟着徐云良的动作点了点头,迈步走出了房间:“走吧,让我去会会这位‘朋友’。” 紧跟在徐希身后,徐云良有些担忧的提醒道:“少爷,现在与永田先生交好只怕不妥。” 面对老管家的谨慎,徐希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边走边笑着:“云爷爷,您觉得……现在还会有人相信我希夷阁与日本人做生意卖祖宗的话吗?” 想到昨天报纸上那些话,徐云良也没再说别的:“还是少爷想得周到。” 他也明白少爷是打算利用永田理与左先生之间的间隙,来个驱虎吞狼了。 两人来到会客室,发现永田理正端着茶杯仰靠椅中,微阖双眼一副深醉其中的模样,看样子是对这太平猴魁很是满意。刚进门徐希就冲着永田理一拱手,朗声说道:“永田先生,前几日为了雅集而闭关,多有怠慢,还请恕罪!” 其实永田理早已经听到徐希过来时,小厮在门外行礼请安的声音,可是他并没有睁开眼看出去,更没有起身相迎,就是因为今天他来要确定些事。 现在从手边的茶,和徐希的态度来看,那答案便已经有了。 此时心中已有了答案,永田理做出刚听到动静的模样,睁开眼看向了坐到对面的徐希,脸上却没有挂着平日里那友好的笑容,而是略有抱怨得回道:“我以为,今天又会吃闭门羹。” 徐希坐定看向永田理,不疾不徐地开口回道:“朋友,不会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拜访主人;而主人,也永远不会在有空闲时拒绝朋友。” 伸手引向永田理身旁茶杯,徐希脸上绽出微笑:“带着‘红丝线’的特级太平猴魁,如今这世上可是不好弄了。在春茶下来之前,我希夷阁现存的,也不过就四五泡了。” 永田理借着低头喝茶的功夫,在心中细细品出了徐希的潜台词,终是放下茶杯眼神灼灼地看向面前年轻人:“徐先生觉得,我们可以做朋友?” 第八十六章 我跟你拼了 “比起某些嚣张跋扈的人,永田先生当值朋友一词,只是……希望您能明白,朋友也分酒肉朋友与君子之交。”徐希指了指永田理手中的杯子:“我比较希望,我与永田先生的关系,就如这茶一般……” 抬眼看向永田理,徐希继续说道:“身披白毫,却是含而不露。” 永田理面露微笑正要开口,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喧闹的声音,徐希眉头微皱,起身朝永田理拱了拱手:“杂事缠身,先生请稍坐片刻,在下处理完便回来。” 依稀听到外面有日语声传来,永田理大概猜出发生了什么事,也连忙跟着站了起来:“左右无事,我便陪徐先生一同出去看看吧。” 冲着徐希眨了眨眼,永田理卖着关子:“说不定……还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呢?” “不敢!永田先生是我希夷阁的贵客,还请您宽座片刻,在下去去就回。”徐希显然对于外面的喧闹并不是非常着急,反面是是耐心劝着永田理。 看着徐希脸上宽慰自己的神情不似做伪,永田理一时之间难以分辨出他在真客气还是在假客气。 在他犹豫的功夫,徐希已然离开了房间。 望着徐希背影,永田理心知自己若是不跟上,这人情终究是卖不出去,连忙紧跟着徐希脚步走出厢房。 守在门口的小厮倒是没有拦,永田理边快步奔向徐希边压着嗓门叫道:“既然徐先生说了我们是朋友,现在你有了麻烦,身为朋友的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见永田理说得义正辞严,徐希也不好拒绝,只得侧身让开正面,与他并肩朝前面的院子走去。 来到宽敞的前院,还未见到人影便听到止不住的吵闹声,两人转过影壁墙便看到店里几位护院的达官人已将四位抻着脖子叫个不休的浪人围作一团。而四位浪人的最里面护着的,则是昨日刚见过的佐藤和祁善龙。 徐希离着远一些站定脚步抬眼看去,场上自己这边的达官人倒是没吃亏,反观这几个平日里耀武扬威的日本浪人脸上已经挂了些彩,乍一瞅着青红紫绿的,显得分外热闹。 不急不忙的上前几步站定在达官人让出的豁口,徐希冲着被围在中央的佐藤和祁善龙质问道:“左先生,祁爷,您们二位这大清早的,就带着人到我希夷阁来闹事,怕是说不过去吧?” 不听还好,眼见着徐希过来,身旁又站着那永田理,再加上对方的口气实在是没大没小,祁善龙顶着一脸已然约略晕开的青紫,朝着地上用力吐了口隔夜老痰:“我呸!光庆你这小兔崽子不地道!恁么把那绝户的晦气玩意卖给我们!你也忒缺德了吧?” 祁善龙说话间也不忘偷眼瞧着那几个面色不善的达官人,虽知自己这边是劣势,但他这次可算是豁出去了。昨日也看了报纸的佐藤暴怒之下已经给他揍了一顿饱的,今儿要是不好好把这盘子甩出去,只怕明儿就得去海河里混第二顿水饱了! 可惜的是,纵然祁善龙骂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丝毫不顾忌自己长辈身份,徐希却是一副清分拂面的淡然模样,微微侧身让开正面喷过来的吐沫星子时,还不忘提醒永田理也注意避让:“祁爷,您这话就不对了。昨儿那雅集是那老板开的吧?我一个晚辈,也就是因为推不过,这才出去给他撑了撑场子,凭什么您今儿就单找我的晦气了?” 话到此处,徐希脸上的笑已渐冷:“还是您觉着……我这希夷阁是软柿子,好拿捏?” 护院的达官人哪会听不出他的意思,几人连眼神都不用对,不约而同地鼓起身形缓缓逼近了内圈早已狼狈不堪的六人。 祁善龙也是市井里多年摸爬滚打出身的,见这架势虽然心里害怕,却还是摇晃着自己身旁佐藤的“大旗”,跳着脚地扯着嗓子回骂道:“你少扯这有的没的!姓那的家底有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嘛?那两件晦气东西,不是你给找来的,我今儿就自己把头拧下来给你姓徐的当夜壶!” 话音未落又是一口痰重重吐在地上:“你希夷阁好歹也在这天津卫戳场子戳了几十年了,别有胆子做没胆子认!” 徐希好整以暇地抻平了衣袖上的细微褶子,一副云淡风轻得模样看着双眼瞪得铜铃似的祁善龙:“便是我希夷阁替那老板寻的又如何?先不说我没法子确定你们会看中那两个物件,单说昨日场面上,我可没拿刀拿枪得逼着你们买!这前前后后我劝了多少回,让你们甭买那两个物件?” 这句话入耳,本来像个炸毛公鸡似的祁善龙顿时有点打蔫,因为他很清楚:昨日徐希确实前前后后劝过好几次。也着力提醒过他们,不是所有人都有办法消受那两个物件的,这是没法耍赖的,毕竟当时你还有不少人在看着。昨天徐希劝说的架势,要不是因为在那老板的雅集上,或许还真就直接告诉他们了。 况且那老板今个也说了,昨天也使了多次眼色,无奈当时他俩全被这两件东西给遮了眼、蒙了心,满头满脑得都是担心宝贝被旁人截了胡,自然听不进别人的半点劝。 这样说来,好像他们现在打上门来,确实是有些理亏? 不过他祁善龙是谁?那就是天津卫的滚刀肉,自来只有他占别人的便宜,哪次还能吃上亏了?就算蚊子打他眼前飞过,都得掰下只腿下酒的人,怎能把这口气就这样生生咽下去? 更不要提,还有佐藤那要命的在旁边冷眼瞧着。 梗着脖子拿出平日里的泼皮做派,祁善龙吊着嗓子冲徐希叫道:“那我不管,你把这倒霉催的玩意卖给我们就是缺德,缺大德!现在你得拿同样的好物件给我们换回来,不然今天你这希夷阁的牌子就甭想挂着了!” “同样的好物件?”徐希愣了一下,随即古怪地冲着祁善龙笑道:“同样的东西还真不太好找,祁爷……您确定是要同样的?” 见到徐希脸上的笑,祁善龙就明白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更正道:“别给我掰哧那有的没的,反正你必须拿好东西给我换!不然,今天我……我们就跟你拼了!” 面对祁善龙还要拉上佐藤的胡搅蛮缠,徐希不但不在意,反倒开口讥讽道:“祁爷,您如果今儿只带了这些人来,只怕是不够看。至于拼了之类也就甭说出来丢脸子了,你的脸不值钱,别人的可金贵的很,不一定愿意让你拿着使唤。不如这样,我给您个面子:您现在回去,叫齐了人再过来?到时咱们丁是丁卯是卯,按着规矩该怎么来就怎么来! 说话间他瞟了眼神色不善,黑沉沉的脸上都快拧出水来的佐藤,意有所指道:“放心,我希夷阁就在这儿,哪都不去。” 另一边一直未开口的佐藤也知道今天这种情况下,肯定占不到便宜,而且由着祁善龙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闹腾下去,最后丢的还是他这个主人的面子。见徐希话语松动,沉着一张脸冷声问道:“徐先生,我一直视您为友,为何却要这样对我?” 第八十七章 杀人诛心 徐希听了佐藤的话,冷笑两声质问道:“视我为友?污我希夷阁名声的是阁下吧?能做出这等下作之事,还说视我为友?像您这样的朋友,徐某还真是不敢交。”说到这里,他更是瞟了一眼身边的永田理。 之前就吃了佐藤闷亏的永田理可没想到还能看上这样一场好戏,闻言也跟着点了点头认真说道:“徐先生放心,永田理必定不是这种口蜜腹剑之人。” 徐希笑着冲永田理微微欠身:“在下自是知道,不然永田先生也不会成为希夷阁的座上客了。” 这话一入耳,永田理虽然脸上没表现出来,但心里却很是受用,尤其是看到佐藤那阴沉的脸色,之前徐希晾他那几次带来的憋闷也跟着不翼而飞:毕竟站在下面的人可是被一群拿着武器的达官人围着,而他一进来就被迎到了暖阁好茶贡着,这区别可就太明显了。 当然,哪怕心里受用,永田理也不至于真的让徐希把佐藤他们赶出去。毕竟都是帝国的军人,巴不得看对方倒霉是一回事,内斗又是另一回事。 真要被人赶出去,丢的可就不是佐藤的脸了。这要是传出去,别人可不会分辨出佐藤是陆军还是关东军,只会嘲笑所有的日本人,亦或是帝国军人。 明白这一层的永田理连忙上前一步打着圆场:“徐先生,我与这位佐藤先生有些交情,暂且交由我处理可好?” 有些疑惑地瞧了眼永田理,迟疑了片刻后徐希点了点头退开:“永田先生请便,只是要小心,那些浪人的刀……” “我知道的,谢谢徐先生。”对着徐希再次点头致谢,永田理抬脚走上前。那些达官人见状正要阻拦,却看到徐希对他们打了个手势,便停下动作让出了一条路。 没有理会达官人,永田理冷着脸迎着剑尖径直走了过去,双眼如捕食鹰隼般死死盯着那打头的,已经悄然垂下剑尖的浪人,突然就一个巴掌扇了过去:“八嘎!大日本帝国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还不快滚!” 被他这一巴掌扇了个趔趄,那浪人好不容易站稳脚步,赶紧收了刀,弯腰冲着永田理行了一礼:“嗨依!” 祁善龙看着那几个来“助拳”的日本浪人,像是屁股后头着火般忙不迭跑出大门,再看看那几个冷笑着开始捏拳头、抖肩膀的达官人,顿时心里也有些发毛颤声劝道:“佐藤先生,我,我们……” 祁善龙这种人心里门清:之前好歹还有四个人当肉盾,再怎么闹也是那四个人挨打,而且人家还是日本人,挨打也不可能被着力揍。可现下四个肉盾跑了,看着那几个胳膊比他腿还粗的达官人,祁善龙知道这几个拳头落在自己身上可不会收着三分力,一时间只觉着双股战战,竟是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了。 另一旁的佐藤根本没有理会身边这个不顶用的废物,只是沉着脸冲永田冷哼道:“都是帝国军人,阁下确定要站在那边?” “自己求来的姻缘签不要怨神社。”永田理根本没在意佐藤这只败犬摆出的凶狠模样:“过程我也听人说过了,没有人逼你们买,徐先生更是劝过几次,你自己不听吃了亏,还要恩将仇报打上门来?我大日本帝国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自己不走,就真的那么想被别人丢出去吗?” “我……” 用力瞪了眼还想开口的佐藤,永田理突然走到他身旁,压着嗓门用日语冲他斥道:“没有这个水平,就别参到这一行中来!既然进来了,就要按着支那人的规矩来!真的坏了规矩,你觉得这天津卫中,还有哪个雅集敢请你吗?” “就像你自己说的,你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你代表的是帝国在外的脸面!你个人的荣辱不算什么,但因为你的愚蠢,影响了帝国的战略,你觉得……大本营会给你切腹谢罪的机会吗?” 永田理一句话惊醒了愤怒中的佐藤。 他本来的目的,不就是从雅集中买到平日里见都见不着的好物件吗?之前上元节雅集,他就换到了粉彩六桃过枝碗和《墨竹图》,虽然事后被人调包了,但不可否认的是,如果不是雅集之中,没人会将这样的重宝拿出来。 至于这一次换的东西,虽然按祁善龙的说法,很是晦气。但此时细心思量下,他也不得不承认:那个谷仓罐和磁州窑小碗很是精美。 换成同年代的珍玩,昨日那些钱怕是换不到的! 心中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可佐藤还是有些咽不下这口气。毕竟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和祁善龙没少被人嘲笑讥讽,而且又被眼前这皇军之花明晃晃压了一头。对方他自然是惹不起,但要他就这样放过徐希肯定也是不乐意的。 站在一旁抄着手冷眼旁观的徐希,自然瞧出了佐藤的想法,既是把自己摘出来也是给永田理递话:“左先生,我希望你明白,雅集的主人是那老板。他想做什么,想达到什么目的,在提出了要求后,我希夷阁才会满足客人的要求。”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又落到了祁善龙身上暗示道:“至于是谁惹怒了那老板,非要使得脾气好的他设这个局来报复,我就不说了。” 最后目光定在佐藤身上,徐希意味深长道:“我只提醒您一句,请柬,并没有递到您手中。” 这一番话自然是将希夷阁和那老板给摘了出去,站在一旁耐心听完的佐藤一想也对:请柬并不是给他的,而是给祁善龙的。 想到这里,他看向身边祁善龙的目光变得更加阴冷:“混蛋,你……” 被佐藤瞪着,大冷天的祁善龙脑门子上也挂满了汗珠,连流到眼里的汗都顾不上擦,他急声解释道“佐藤先生,他这是强行狡辩!这几次下来,他们肯定知道我在您手下当差,请柬发给我,不就是要您参加雅集吗?” 徐希笑着又给正在狡辩的祁善龙插了一刀:“那么记者呢?即便当初那老板想报复,也只是控制在了雅集这个小圈子里。当初那三个记者要上来时,那老板也让您罢手吧?坚持让记者上来的是谁?让佐藤先生丢脸的,到底是那老板呢,还是祁爷您呢?” 这句话一出,祁善龙顿时急得跳了起来,想要去抓佐藤的袖却被佐藤侧身让开,只得伸着手像要饭般一叠声得叫着屈:“我没有!不是我!”情急之下,他急得又用力跺脚:“佐藤先生,我没有,我祁善龙指天发誓,绝对不会做任何对您不利的事,您可一定要相信我啊!” “如果是有心做,证明你还有些实力。可如果是无心就把自己的主子坑成这模样……”徐希冷不丁得补了一句,似笑非笑得看着佐藤:“恕在下失礼奉劝佐藤先生一句,这样的手下还是多加注意的好,不然……” 徐希说的是实话,可关乎身家性命的祁善龙怎能让他把话说完,连忙大吼一声,指着徐希破口大骂:“徐光庆!我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偏要置我于死地!” 第八十八章 敲山震虎 “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祁爷,您确定?”徐希冷笑着走下了台阶,盯着被自己吓得连连后退的祁善龙:“自去年开始,屡次坏我希夷阁规矩,置我希夷阁脸面于不顾的到底是谁?” 被徐希这一句问得哑口无言的祁善龙,只得用求救的目光看向了佐藤。 徐希也同样将视线转到佐藤脸上:“想必佐藤先生那日在雅集,也看到了我对奥领事大人和英领事大人的态度。对于真心与我希夷阁相交的人,我希夷阁自会以诚想待,但是……” 冷冷扫了眼站在他身旁的祁善龙,徐希再开口时,话语里已无半点温度,直如数九寒天冻的冰块般硬邦邦:“如果一开始就怀着恶意,只想与我为难之人,我希夷阁必定不会轻纵!” 佐藤此时也不禁回想昨日里,奥领事与英领事在雅集里一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模样,此时哪能不明白,自己是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祁善龙给坑了,打一开始就定错了调子。 越想他就愈发不满,冲着眼中满是祈求神色的祁善龙冷哼了一声,看向徐希时话语不自觉得就软了不少:“不知徐君以为,日后我们还可化敌为友否?” “这……就要看佐藤先生怎么做了。”徐希笑着冲门外伸手一引:“在下还有客人要招待,恕不远送。” 看了眼一直被徐希客气对待的永田理,佐藤恨恨的踢了祁善龙一脚,对着徐希一拱手,连场面话都懒得说转身就离开了。 眼见主子走了,祁善龙自然也不敢再留,蔫头耷脑地跟在佐藤身后,一路陪着小心溜了出去。 此时徐希才注意到,在场的几位达官人,其中一位一直小心遮掩着胳膊,不过时间已经过了许久,胳膊受伤处鲜血已然浸透了袖子不说,还顺着手指滴滴哒地朝下淌着,见状他赶忙叫道:“胡管家,快些的!派人去前面的修明堂,请坐堂大夫过来给陈师傅看看。” 听了徐希的话,被称为陈师傅的达官人连忙应道:“少东家,只是一些皮外伤,不碍事的,我自去修明堂就好,不敢劳烦坐堂大夫。” 仔细看了看这位达官人伤的确实是胳膊,脸色也不似做伪,徐希这才点头答应,不过还是有些不放心的叮嘱着胡掌柜:“派两个人陪着陈师傅过去,用最好的药,帐记在公帐上。” “少爷放心,我明白的。” 安排好这些,徐希才对着负手站在一旁,一直微笑等着他的永田理抱拳致歉道:“出了这些糟心事,扰了贵客心情,真是抱歉。” 永田理笑着摇摇头:“原来我在少东家眼里还只是个客人,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面对这种玩笑,徐希也是跟着赔笑,连忙伸手引向暖阁:“外面还是冷,先回屋歇着吧,只是可惜了那杯茶。” “无妨,上次的茉莉龙珠我也很是喜欢。” 两人说笑着走回暖阁里,冷茶已经被先来的小厮换下。 刚刚坐定,便有丫环端来了沏得恰好的茉莉龙珠。这次永田理倒是没有再拿出什么东西让徐希帮着鉴定,只是随意的聊了一些天津的风土人情便起身告辞了。在他临出门前,徐希自然也是让人备上了一个小陶罐,冲着一脸疑惑的永田理微微笑道:“回去再看。” 永田理接过罐子应了下来,可等汽车刚驶离了巷口,他便迫不及待打开了陶罐,里面赫然是今日喝过的,瘦长扁片的太平猴魁。 看着这不多的茶叶,永田理心知徐希应是把剩下的太平猴魁全给了他。 三次过来,徐希赠送了三次不同的茶叶,且一次比一次珍贵。 阖上手中陶罐,永田理仰靠在汽车后座上闭目缓了片刻,才重新睁开眼盯着陶罐轻声自语道:“徐光庆啊徐光庆,你这样做,倒是让我有些不好意思再对付你了。” 他当然能看出来,今日徐希虽然处处针对祁善龙,但他毕竟年轻,难免还有些少年心性,以致做事还是透出点火气来。倒是那佐藤似是被祁善龙连累,可徐希早就知道佐藤是祁善龙的主子,这针对祁善龙的局,势必也会将佐藤牵扯进去。 或者该说,明面上这个局是针对祁善龙,但佐藤还是会被拉进来。毕竟敲山震虎,打的是佐藤这座山,倒霉的自然就是依着山阴的虎了。 想到这里,心高气傲的永田理也有些佩服徐希设的局。如果祁善龙和佐藤不贪,并有一定眼力,哪怕入了局两人也未必会上当。又或是如果祁善龙,不抱着将那老板和希夷阁拖下水的想法,不找来那三个记者,他们也不至于丢脸丢得这么厉害。 所以,看似徐希做了个局,但这个局中,只要你有实力,只要你不抱着恶意,其实对你不会有任何伤害。这才是这个局最高明之处,抓的就是人性中的那一点贪! 可是越这样,永田理就越觉得,眼前这个能准确抓住个人不同的性子,让他们自个把绞索套在脖子上的徐希深不可测。 另一头送走了永田理后,徐希也没在希夷阁继续呆着,而是与徐云良去了巷口的修明堂。这时陈师傅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正坐在后堂等着药柜的伙计拣药。徐希问了问,按大夫的说法是,毕竟受伤流了不少血,武人又最重血气,还是得开一些补气血的药把元气补回来。 在病人休息的小房间里,徐希对着陈师傅郑重拱手行了一礼:“今日里委屈陈师傅了。” 大家心里都清楚,天津卫虽说不是日本人天下,但租界林立,洋人再如何内斗,面对国人时还是能抱起团来。 此时日本人打上门来,几位达官人要是根本没有给他们出刀的机会,就直接把他们揍得满地找牙,这话要是传出去,在现下的天津卫里,对希夷阁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而且陈师傅特意来修明堂治伤,其实也是为了替店里,给日本人一个台阶下。 陈师傅侧身让过了徐希的礼,抱拳回礼:“少东家客气!我拿俸禄,自然是应该为店里解困。” 徐希点了点头,却让开正面又对陈师傅拱手长躬,起身才认真说道:“只是今天我在这里还是要跟陈师傅说一句:我希夷阁的人,命都金贵得很!” 陈师傅怔了一下,似乎有点不太明白徐希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徐希却是看着他认真说道:“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直接往死里打,不用给他们留任何脸面!须知脸面既不是别人施舍的,更不能是我希夷阁的人用血来抬的。” 第八十九章 流言再起 听了徐希这句话,陈师傅的眼眶一下红了,起身就要对徐希行礼,却被徐希一把按住肩膀。他也不敢硬生生挣脱怕伤了面前人,只得用力抓住椅子扶手颤声说道:“少东家!” 都是做护院这一行,有些主家把护院当下人,动辄打骂不说,甚至还会推出去顶罪之类的事情,陈师傅听的耳朵都快起茧了。自己在希夷阁呆了这么久,虽然从未发生过这种事,但听多了自然难免会有这样的担心,可怎么也没想到,今天少东家会说出这番话来。 用力拍了拍陈师傅肩膀,徐希低声劝道:“好了,这几日陈师傅你不用到希夷阁来了,回家好好休息几天。放心,工钱会照常放的。” 又说了几句,安抚完神情激动的陈师傅后,徐希才与徐云良坐上了回家的马车。 在马车上见自家少爷一路沉默不语,徐云良想了想开口宽慰道:“少爷,眼下事情已经解决了,虽说陈师傅挂了彩,但大夫说了只是皮肉伤,养个几天就能恢复,不妨事的。” 略微撩起窗帘,透过那丝缝隙看着马车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徐希摇了摇头:“先不说佐藤和祁善龙会不会记恨,永田理这样频繁找上门来必是有所图。现下他虽然好说话,但如果我们满足不了他的要求,只怕同样不好相与。” 徐希放下了帘子,轻叹一声看向徐云良:“国家积弱,寻常家百姓如刍狗。哪怕现在大清国倒了,这民国政府……”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徐云良也明白:如果民国政府真的厉害,这天津卫也不会有如此多的外国租界,这些日本人也不会如此猖獗了。 说到底,还是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平日里上面的老爷们喊得震天响的什么自强之类……也只是喊喊罢了。 哪怕是希夷阁,在如今这天津卫里,也得左支右杵处处陪着小心,方能勉强将这祖业支撑下去。 想到此处,徐云良轻叹了一口气:“怪只怪,我们没遇到一个好世道。哪天真的天下太平了,大家才会真的有好日子过吧?” “希望……那天不要太远,不然……”徐希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自希夷阁回来,徐希刚进门还没来得及到后院给父母请安,便看到小厮急慌慌跑了过来:“少爷,老爷叫您赶紧过去。” 徐希应了一声,赶紧和小厮一起往徐文柏的书房走去。 才刚进门不等他行礼,徐文柏便挥手让小厮退下,然后指了指身旁小几上的报纸。 走上前拿起报纸一看,徐希看到头条面赫然写着希夷阁挖坟掘墓、盗宝敛财,昨日卖给日本人的两件宝贝就是从墓里新掘出来的。末了还有撰文人的短评,其中一句话还被特别加大号字印了出来:这种挖祖宗坟填自己钱包的行为,端的是令人不耻! 又细细读了一边,放下手中报纸,徐希倒是不太在意,摇了摇头对徐文柏解释道:“昨日场面上人那么多,只要是没瞎,都能看得出那些东西并非新出土的,怎么可能是我希夷阁派人去挖的。” “话虽如此,但众口铄金不可不防。”徐文柏虽然将报纸交给徐希,但显然也没有太在意这报纸上的议论,把儿子叫过来的目的,也只是想看看他要如何应对此事。 父亲的话让徐希再次摇了摇头:“昨日的报纸已经让之前施老太公、梅先生、那老板和希夷阁与日本人合作的谣言不攻自破,反而始作俑者的日本人,打了眼买了两个绝户的玩意儿回去,倒是成了大家伙的笑话。” “此时又是这种报道赶在风眼上蹿出来,明眼人怎么瞧不出来这是有人气不过,在针对咱们希夷阁,这一下日本人算是用力过度了。就像父亲您说过的一样,凡事不可太过,他们现在就犯了这个毛病。即便没有在场的人为我们希夷阁说话,冷它几天也就过去了。” 徐文柏点了点头:“我以为你会很生气,要去跟那些人理论。” “今儿打上门的可是他们日本人,被赶出去的也是日本人。这面子里子都丢了,还不让他们胡乱叫上几声了?”徐希笑着提起茶壶,把徐文柏身旁空了的茶杯续满:“父亲您就放宽心吧,这事孩儿处理得过来。” 徐文柏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又瞟了一眼淡定自若的儿子:“你这是在等吧?梅先生是个性格耿直的清贵人家,必不会保持沉默任由流言继续。作为昨日的见证人之一,又过手了那两个物件,此时被人泼了污水,他定会写上几笔针锋相对骂回去。” 心思被父亲直接点破,徐希也没不好意思,点了点头承认道:“虽然不是刻意算计,但以梅先生、德贝勒的性格,看到今日这报纸,怕是不会轻易罢休。我们也不用说什么,直接安静看戏就好。大不了……九日后替德贝勒开雅集时,好好操办一下,顺便也请梅先生过来鉴赏一下珍玩。” 见儿子早已经把事情安排妥当,徐文柏满意地微微颔首一副不再过问的模样,放下手中端着的茶杯看向徐云良:“徐春还要几日才得回转,这些日子,先麻烦云叔跟着光庆吧。” 一直肃立于一旁的徐云良赶紧躬身应道:“是,老爷。” 就如同徐希所料,下午时分,就有报纸登出了梅先生的长文。文中详细的介绍了当时看到的谷仓罐与磁州碗,从器物的形制到轴色光泽,甚至提到当时自己也有上手。 以他的见地,这两件器物出土后的年份至少是数十上百年甚至更久,不然风吹雨打下,二者的器形与釉面不可能保存得那么好。 这报纸一出,天津卫的老爷们权当是又看了场热闹。 细心想来梅先生说的也在理,谷仓罐埋在土下就不说了,那磁州碗可是坟头扣,直接扣在坟头上的。如果从元朝到现如今,就算那坟中埋着的人冒了青烟,这么多年下来都没人打扰,但这几百年的时日风吹雨打日头晒的,那碗即便不碎成渣,只怕也早就没了形,哪里还会像照片里那样精致完整? 这时已有明眼人瞧出是有人故意在这天津卫搅风搅雨,前有讹传施老太公和梅先生与日本人交好,后面又传那老板与希夷阁合起伙来向着日本人卖祖宗。 这一盆污水泼过来,搁谁身上都不舒服,没看见那老板前几日见着人都绕道走吗?还有那刘老板,好不容易托着关系找上希夷阁办场雅集,结果自己都不敢去,只能直接取消了。 凭白填了银钱进去,还连个砸水花的动静都没听着,谁想着都觉得憋屈! 第九十章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本以为这几家的闷亏是吃定了,可这希夷阁的少东家还就是有这本事,硬生生用一场雅集把所有的污水都洗净了! 四家人不但从这谣言中摘得干干净净,更是把日本人往死里坑了一把狠的。 可事还没彻底消停,马上又有人跳出来,说希夷阁挖死人墓了。 要知道,虽然大家都喜好古玩,但从别人手里收来的、放了十几年的,和直接挖人坟墓盗取宝物,算起来那可是两码事。 前者至少自己没有亲自动手,也没有找人去挖坟掘墓,虽说有些掩耳盗铃,但在行内还能说得过去。 但直接挖坟掘墓,可是缺德的玩意儿。自古挖绝户坟是要担因果的,更甭提万一人家还有后人在世,把人祖坟刨了,让人找上门可是要命的买卖! 这脏水要是泼实了,希夷阁就算不废,以后也再难抬头! 所以梅先生这一篇稿子,可是直接把希夷阁从这事中摘了个干干净净! 就在众人感叹着希夷阁好运气,能让梅大先生出手时,也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起哄,叫嚷着说是指不定是大先生收了希夷阁的润笔银子,所以才帮着希夷阁说话。 这话刚一挑头,突然听得楼上传来一声冷哼,竟是有人直接骂了出来:“好运气?爷给你们这运气,看你们能不能破得了这个局?解得了这个围?受礼?你们给梅先生送个礼,让他给你写一篇文章你看看能不能成?” 那声音还不依不饶得继续讽道:“别说文章了,你也没那脸。就求梅先生给你写个蠢字,你看你捧着银子跪门口,人家愿意搭理你不?” “满天津卫都在传施家、梅家、那家、还有希夷阁要改姓日时,怎的没听见有人说他们运气好了?光庆那小子,一出雅集就破了这谣言解了四家的困,咋得没听着你们夸他本事?” “这会子又有人嚼蛆、泼脏水,招子一个个都瞎了似的跟着看热闹,现下有梅先生仗义发话,你们又觉得是希夷阁有手段,可以让梅先生为他希夷阁扯谎?” 听着这一堆抢白,众人抬头看去,正看到德贝勒坐在二楼的位置,手中折扇颤动挨个指着下面一群人骂着:“别人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别人说让你们死你们怎么不死去!” “希夷阁在天津卫多少年了?什么时候传出过一件丢人的事情?天津卫里哪次大灾小难的他们家没有捐银子施粥?徐家要招丫环小厮时,这天津卫谁不是挤破了头,想要把自家孩子送进去的?” 说到气处,德贝勒也不拿扇子指人了,平日里宝贝得不得了的湘妃竹扇骨敲得身前栏杆邦邦作响,直如县老爷案上的惊堂木:“平日里得了他们家好,个顶个的夸,这会子有人给他们家泼脏水了,一个站出来帮着说话的都没有?反而个个恨得牙痒痒,上赶着想跟上踩上几脚?要我说就你们这德行,趁早的滚出天津卫,别让人以为整个天津的老少爷们都跟你们一个操行!” 被德贝勒这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底下有人面皮薄的直接起身连头都不敢抬,自己个跑到柜上结了帐,灰溜溜贴着墙角边儿跑了。 但也有那好事的人犹自不甘梗着脖子从二楼叫道:“贝勒爷,那天您老人家也在,劳烦您评个理、说个实在话呗。梅先生欠了希夷阁人情,为他们说两句也正常,我们说的也不算过分吧?” 楼下的人看到德贝勒张了嘴,本以为他要说个精彩的,却不想他喉咙滚动直接一口浓痰吐向了发话的家伙:“我呸你个碎催的!梅先生可是清贵人家,那脊梁骨比你家大梁都直!瞧你这倒霉催的德行,你还配议论他?单是梅先生三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都是脏了他名声!我今天就把这话撂这儿了!” 德贝勒圆睁双眼用力一巴掌拍在了栏杆上:“别说他受了希夷阁的人情,便是徐家救了他爹,要他撒半个谎字都不可能!” “你以为梅家不在仕途,这么高的名声是怎么攒出来的?像你似的用烂嘴传闲话传出来的么?” “爷给你指条道!” “那名声,全是梅家人用他们那打不折的腰给撑出来的!” 这番话一出,本来还有点想着大清朝都没了,德贝勒个落毛的凤凰凭什么耀武扬威,以致心中怒火中烧想要上来理论几句的家伙,眨巴了几下嘴也不知该如何接茬,干脆一副唾面自干的模样,擦了脸上的唾沫偃旗息鼓坐了下来。 也亏得那口痰没真吐脸上,不然他就真没法腆着脸继续呆下去了。 也有性格温和的,叫掌柜拿了一壶温好的花雕送上了楼,隔着老远冲着楼上拱了拱手朗声劝道:“德贝勒,我的贝勒爷!大家就是看热闹图好玩胡咧咧了几句,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梅先生也好,徐家也罢,他们平日里做的事大家是都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的。刚才的话,也就是哥几个喝多了逗个闷子,真要有人敢往他们身上泼脏水,我们这些人哪能饶得了他啊。” 这人话音刚落,旁边人也跟着纷纷迎合,被人七嘴八舌哄了一番,德贝勒的气倒是消了一些,有些心疼的撇了眼手上攥着的扇子,干脆双手负在身后,挺起胸瞅着楼下众人:“各位也别嫌我说话难听,咱们自己个关起门来传个闲话逗个闷子啥的倒是无所谓,谁还没个东家长西家短的时候了?” “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你们可要清除这些话要是给那心思不正的人听去了,还不得笑话我们只会窝里斗,眼瞅着丁是丁卯是卯,结果一碰全散地上了!” 这恳切的话入耳酒楼里的人一下安静了下来。 大家脖子上顶着的也不是夜壶,仔细想来,这件事,或者说这几件事,要说没吃了闷亏的日本人在里头嚼蛆,那门口脸上还挂着鼻涕的小孩都不信! 如果真是这帮人,大家这样看笑话的行为,落到他们眼里,还真会落个天津卫老少爷们只会瞧热闹,一点都不知道护着自己人的坏名声。 想通了这一层,那送上酒之人,拿起身边酒杯,双手高举冲着德贝勒遥遥敬道:“贝勒爷,昨儿您是在场的,那两个物件,您也给说道说道呗。这样回头要是还有人犯倔,非要嘴里嚼蛆,我们也能有玩意抡起来扇他脸啊。” 拿起仆人倒满的酒杯,冲着对方举了举一口喝下,德贝勒的气顺了不少,这才清了清嗓子理了下思绪缓缓说道:“那两个物件确实如报纸上所说的一样,都是给死人用的。这一点是没错,当时那个左老板要买下时,光庆还很厚道的劝了他几回,但一切都得依着规矩来,说破大天也不能把话点破,所以也只能是点他一句。” “我还记得,光庆的原话就是:有些物件虽好,但不是谁都有福消受。” 说到这里,德贝勒也是叹了口气摇头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那姓左的偏偏不听,非得急赤白脸得把东西买下来,不给买还不行!最后没法子,也只能让他抱回了家。” 第九十一章 看猴戏 德贝勒说的这些,昨个早就有人说过了,大家更在意的是两个物件的出处:“贝勒爷,您看那两个物件真的是刚挖出来的吗?” 自己的话头被人打断了,德贝勒有些恼,但大家都在瞪眼等着,这才又啜了口小酒,端着酒杯不紧不慢地说道:“刚从墓里挖出来的东西?这话说出来你们也信?那个倒霉催的瓶儿咱们先不说,你们谁见过坟头扣是在坟里的?” “再说了,元朝时的坟!元朝的!若没有专人守候时常打理,那可是六百多年的光景啊,还能瞧得着坟头?” 这一句话,也是印证了之前埋没在众人讨论中的猜测:平日无人照看的野坟堆,别说几百年了,有个七八年的功夫也就只剩个馒头包了,顶到天上了也就过上十来二十年,差不离就连坟头都找不着了,也更别说像是瓷碗这种小东西了。指不定哪天就有野狗刨坟,直接把碗给碎了。 而且要真是元朝的碗,哪里还轮得到希夷阁现找人去挖? 甭说天津卫了,就说北直隶这边,真要是有个元朝贵人的坟让人摸准了位置,过不上三五天就能让那帮土夫子刨个底朝天,说不定连阴阳瓦都让人抠出来卖了呢! 流言就是一层窗户纸,挡在中间看不真切,怎么瞧着都是假的,真要是捅破了也就看明白了。 可别人想明白了,德贝勒可不想轻拿轻放得让这事过去,他这口气还梗在胸口没人给顺呢!得理不饶人的,还得继续踩这群背后中伤他人的家伙:“再说那破瓶子,真要是汉朝的瓶儿,从墓里挖出来的玩意儿,你们是猪油蒙了心、还是出门没看皇历脑袋在门框上磕傻了?真觉着在墓里泡了几千年的东西,可以直接拉出来当骡子一样,任人瞧着不说,还能上手的?” “就甭说那四时六日的讲究了,你们这帮碎催也闹不明白。就说光墓里攒了那么些年的尸气,那就不是好相与的玩意!当真是沾着就皮烂肉破,闻一下就得倒床上几个月,还有那倒霉催的咳出来的血都是黑的!” 视线如鹰隼般在楼下面如土色的众人脸上一一掠过,德贝勒冷笑着继续说道:“昨儿雅集在场的人不在少数吧?虽然大部分人没上手,可那瓶儿也是由胡掌柜的亲自端着送到每个人面前瞧了几眼的,啊对了,那魂瓶梅先生也是上过手的。” “所以,今个……大家瞧见参加雅集的几位家里找大夫了吗?” 众人被德贝勒带着思绪,不由得仔细回忆一番,好像认识的人里,还真没见着他们家请大夫的。 德贝勒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再冷笑一声,拿起搁在一旁的报纸一下下拍着面前栏杆:“再说拿过瓶儿的梅先生,今儿要真是皮烂肉破了,还写得出这样的文章吗?” 众人忍不住点着头:梅先生写的文章可是条理清晰,针锋相对、一条不落得都把那谣言驳了个痛快。大家就算今儿没见着梅先生本人,也清楚他必是身体无恙,才能及时写出这样的文章。 回身挑了一筷子早就冷了的酱爆鸭片送到嘴里,德贝勒嚼了几下囫囵咽进去,也不擦嘴唇上的油花,美滋滋地开口:“昨日我在家一场大醉,今儿还特意出来喝酒,为的,还不就是看看这天津卫里,有人放着好好的人不做,偏生要来演猴戏。” “嘿,还没曾想,真还就瞧着了!” 听了德贝勒这得理不饶人加上幸灾乐祸的话,众人要说心里不膈应是假的,但理亏于人又被德贝勒教训了个通透,纵然心头不满也得憋着。不过还是有人忍不住腹诽:感情他跑出来喝酒,不是贪图这酒楼里的好滋味,就是出来看猴戏的! 不过回头仔细想想也是,背后搞鬼的那些碎催要是看了梅先生的文章,只怕也是又气又急,还不知道要怎么继续蹦哒呢。像德贝勒这样的人,又怎么会错过这么好的看戏机会? 而且,抱着这种想法明白人的,怕是也不只德贝勒一个人吧? 要说这世上,什么东西传得最快?自然是流言! 梅先生那篇文章写得虽然好,但他毕竟是个做学问的,有理有据、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大篇,但能看明白的,也就是那些有学识的人了。其余只识得字的,看到最后也只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那两个物件并不是刚挖出的,至于为啥,却也没人说得明白。 所以就算这些人想要站在希夷阁那边说话,碰上个较真的,没办法像梅先生一样条条理理举出来,底气也自然是有些不足。 可到了德贝勒这里,简单几句话,让大伙都明白了那些东西为什么不是刚从墓里挖出来的。要是再遇到有人拿这两个物件说事时,鹦鹉学舌的本事自然是人人都有,大家伙介时再上前去与那人理论时,哪怕是没见过的,也能说得就像是那两个物件自个过了手一般。 比起报纸上的虚头巴脑,大伙自然更偏向于耳听为实,更别说这话还有理有据的,一听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不才到晚上,整个天津卫就已经没人相信早上那份报纸上的内容了。 稳坐希夷阁得了消息的徐希并不意外,只是稍稍点头表示已经知道,就让报喜的胡掌柜下去休息了,而自己则是坐在书桌前发着呆。 今天这个局,明显不是祁善龙和那位左先生的手笔。 先不说祁善龙今天从希夷阁回去后,还能不能继续呆在他主子身边,就左先生的性格,似乎也做不成这样将计就计、反将一军的局。 再想到今天希夷阁的另外一位客人,徐希眉头就皱得更紧了。 永田理! 自他出现起,徐希就觉得这是一个高傲、自负、心机深沉,且是有足以支撑起这些评语的才华之人。 与这样的人交往,自然要比与寻常人更费心思。 甚至徐希怀疑,那天永田理拿出五件物件让他鉴定之前,就已经知道那些物件的真假,之所以会有那样的表现,其实只是做给他看而已。 是想麻痹自己吗?徐希不禁自如此自问着。 如果永田理真是这样的人,那与他交往时,就要加倍小心了。不然祁善龙这边的事情还没解决,按下葫芦浮起瓢的,又要为家里惹来一个更大的麻烦就不好办了。 另外一边,天津卫的流言也同样传到了永田理的耳朵里。他微微摇头笑了一声,对着坐在自己对面一副小心翼翼神色的那老板举了举酒杯贺道:“老同学,你介绍的这位朋友还真是不错。几个针对他的局,都被他轻松破了。” 那老板没有拿起酒杯,只是苦笑着看向永田理:“老同学,你到天津卫来,到底是要做什么?如果只是想和佐藤君一样拿一些不错的东西,我完全可以替你办到。” 话到这里他脸上忧色就有些藏不住了:“可……如果你再这样下去,这个圈子就乱了。” 第九十二章 蛊惑 面对那老板带着小心的提醒,永田理根本不放在心上,搁下并未沾半点的酒杯:“我到天津卫,自然是有自己的目的。至于圈子……你不觉得这个圈子已经封闭太久了,需要有外力来将它打破吗?” “死气沉沉、循规蹈矩带来的只能是自我毁灭。” 根本不在意永田理这明显是在给自己贴金的理论,那老板只觉得对方果然如自己所料一般,指不定肚里窝着什么祸心。但此时已然上了贼船,与对方绑在一起的那老板,只得冲永田理苦着一张脸抱怨:“现在我想抽身离开,怕也是不可能了吧?” “我的老同学,你能去哪呢?”永田理的表情,像极了正在戏耍耗子的猫:“帝国对东亚布局已久,昔日强盛清帝国此时早就土崩瓦解。至于民国政府……你真的觉得现在的民国政府,真的能抵挡得了我大日本帝国的铁军?真到那一天,即便你愿意舍弃了家业,又能逃到哪去?英国?现在欧洲局势未必安定,英美也必有一战。” 撇了眼面前酒杯,永田理意有所指道:“再说了,一个失去了祖国的人,去了国外就能得到庇佑吗?” 这一番话,说得那老板此时纵然身处初春,浑身也是如盛夏捂着棉袍子般汗湿了个通透,忍不住颤声拒绝道:“我,我只是个普通商人,并不想牵涉到政治之中。” 那老板在心里止不住的叫苦。 他与永田理搭上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想要在这乱世之中,保住祖上的基业,甚至更多一点就是重现祖上的荣光。这几乎是自他懂事起,就一直在追求的目标。 可是现在…… 一想到要卷进日本人这个漩涡里,后悔和害怕的情绪,就像是趴在背后的溺水鬼,阴冷潮湿的感觉自脊梁骨一路攀援而上。自己的斤两那老板也清楚的很,他充其量也就是个见过些许世面,稍有点身份的普通商人。而这身份也随着大清帝国的倒台,如昨日黄花般逝去不见。 如果……真的卷到这个漩涡里,这一身囫囵骨肉卷进去,怕是连半点水花都溅不起来,甚至搞不好还会让整个家族都被拖进去搅个稀碎! 撇了眼那老板搭在椅背上,纵然五指青筋凸显攥得死紧,但还是止不住微微颤抖的手,永田理眼底闪过丝不易察觉轻蔑的目光,但很快借低头的功夫把它掩饰过去:“那君,我犹记得当初在英国你跟我提及你祖上荣光之时,眼底的光芒。那是勇士才会有的目光。” 难道回来这几年,遇到些许蝇营狗苟之事,就已将你的斗志消磨殆尽吗?” 突然听闻祖上之事,那老板蓦得直起腰来,沉声喝道:“当然没有!” “那便与我合作!与大日本帝国合作!只要我们将中国版图尽归所有,以此为基统一整个亚洲,与海对面的英美分庭抗礼!介时……恢复你祖上荣光,还是问题吗?”说到这里,永田理眼中闪烁着理想的光芒,嘴上说出的话却是步步紧逼:“那君,你应该清楚,我从来不会亏待有功之人,我大日本帝国亦然!” “我以我家族的名义保证,只要你站在帝国、站在我这一边,你的家族、你的族人,终将与帝国一起获得无上荣光!” 忍不住端起酒杯,永田理红光满面语句激昂:“改朝换代罢了,这片大地上需要的只是足够强势的统治者!你们清国推翻了汉人的明朝政权拿到了天下,再之前还有蒙古帝国入主中原……到了如今,为什么我们大日本帝国就不可以?努尔哈赤十三副铠甲起兵,而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武力比他强盛不知凡几,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成为中原正统呢?” 可永田理这幅模样并未让那老板跟着喊出声,反倒是让他心头一惊,刚热起来的血又凉了下来。 对于这个老同学的脾性,他可是再了解不过了,当下便掩藏了自己的情绪,故作慌乱地摇头拒绝道:“这件事,这件事我……” 又再犹豫了片刻他才开口:“虽然现在那家我是对外的话事人,但族长毕竟不是我,我得回去请示才行。” “当然,我尊重中国的传统,也尊重你的家族。不过……我希望不要太久。”说完永田理一口饮尽了杯中的美酒,这动作也是在变相提醒那老板,今晚会面结束了。 流言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以最快的速度在天津卫传开,却不曾想眨个眼的功夫便偃旗息鼓不见踪影。最后处在核心的希夷阁,声誉不但没有任何损失,反倒是让大家看到了少东家的实力。 有心人也在此时注意到,似乎从去年深秋,希夷阁的老板徐文柏就再没管过希夷阁的事。 这是不是意味着……徐希这位少东家,很快就可以升级成东家了呢? 暴风雨过后,总会有几天难得的清静时光,可徐希这才忙里偷闲了没两天,永田理便带着一个小型的旅行箱来到了希珍阁。 还在忙着德贝勒雅集准备事宜的徐希听后,匆匆赶到了小花台,一见面便笑着诉苦道:“永田先生,我家好茶都快被你喝没了,今儿个可就是粗茶对付了。” 永田理端坐椅中,笑着看向站在门口的徐希:“吃惯了精致的茶,倒是想试试徐先生口中的粗茶。” 被反将一军,徐希哈哈大笑着对跟在身旁的小厮挥了挥手:“那你可得多等上一会了,这种粗茶诶用煮的味道才佳。” 挑了挑眉毛,永田理也是好奇这希夷阁层出不穷的茶水还能变出什么花样来:“喔?这次又是什么好茶?” 徐希指着丫环刚端上来的点心,示意永田理自行取用:“也不是什么好茶,千两茶不知道永田先生听说过没有?” 这永田理倒也不是孤陋寡闻之人,一听千两茶便明白了,连忙点了点头应道:“是湖南安化的黑茶吧?”说完他也不客气,探手自盘中拈起一块点心咬掉个小角,瞥了眼里头的馅心,抬头看向徐希问道:“这点心倒也别致,平日里似乎少见?” “我家厨子闲得无聊,见春日已到,自己琢磨出来的桃花饼,在这春日里食用,倒也应景。”徐希随意介绍了两句,对已然几口吃掉了一整块桃花饼的永田理问道:“永田先生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知道徐希这两天在忙着准备德贝勒的雅集,永田理也不在意这略微失礼的问法,直接便将搁在脚边的旅行箱提起来放在两人中间,又拈起一块桃花饼放在眼前细细端详着,有些心不在焉得回道:“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之前得了一个物件,想麻烦徐先生再替我掌掌眼。” 第九十三章 重器初现 又来? 徐希挑了挑眉,本想开口直接拒绝,但考虑到对方的身份和自己心中揣测,斟酌片刻还是应了下来:“永田先生叫我光庆吧,徐先生这个称呼也未免太过生疏了。” 面对徐希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本以为那日只是客套说辞的永田理,顿时眉眼都开心的变化不少。 一直以来他都在想,应该如何与徐希的关系更近一步。今天这虽然只是改变了个小小的称呼,但是不是意味着他在徐希眼中,已不再只是个普通的客人了? 开心之余,他都差点忘了自己的目的,直到徐希清咳一声,伸手指了指搁在两人中间的:“不打开给我看看吗?” 被徐希这一说,永田理这才反应过来,小心打开箱子上的锁扣掀开箱盖,里面除了周边挤着的丝绵外,竟然还铺着层薄薄的锦被。将锦被揭开,一抹幽光映入眼帘,徐希的眼睛微眯,一丝讶色从眼底闪过,但随即便恢复了平常模样:“青铜器?” 永田理点了点头,先从口袋里掏出一双白色的手套戴上,这才小心翼翼的从箱子里将一只大如汤碗般的青铜器捧了出来,轻轻搁在桌上。 看到这青铜器的器型后,徐希也不敢托大,起身凑近了先仔细瞧了瞧:一看皮壳就知道这青铜簋出土已经有段不短时间了,大概之前是落到了哪个古玩大家的手里,所以已经用特殊的方法“洗”过。 一来这样可以更加美观,二来这青铜器大部分是从地下起出来的,被水土腐蚀生锈早就不复之前光泽模样,这样做也是防止被腐蚀的器物再生锈变质。 经过特殊处理除去土锈、残渣,再给表面涂蜡,其表层光亮耀眼,但底层又能保持青铜本身的丰富色泽,既美观又无后顾之忧。 看了皮壳再看器物本身,徐希伸出手悬在上方隔空比量了一下:高四寸二分有余,外口差不多五寸五分五,腹部略鼓也不过六寸的模样。敞口束颈,双耳对称,双耳正面各有一只怒目暴突的饕餮,器物中间的腹部则是一前一后两个对称的兽头,突目獠牙、形象凶狠彪悍。兽头四周则是云雷纹与夔兽纹;下方是最安稳不过的圈足,哪怕桌面猛烈摇晃,它也不至于倾倒。 看到这个造型精美的青铜簋落到了日本人手中,徐希的心不由自主跟着沉了下去,从一旁徐云良的手中取了手套戴上,他这才上手托起了这个青铜簋。 这些年因为一些原因,徐希上手过的青铜器也不在少数,可是像手中这样精美完整的青铜器,这还是第一个。 青铜簋入手,稍微一掂便知差不多五斤七两,再加上六七钱上下的重量,光泽内敛,凑到鼻端闻也无异味,显然不是药水亦或是脏坑做旧的。造型更是端庄大气,虽说精美绝伦、兽头环绕,但却不够霸气。 仔细打量良久,徐希又认真找了一遍,这才轻轻的放下了青铜簋,看向满眼期待神色的永田理:“这件青铜簋是真品无疑,看这品相也不是新出土的,您入手之前应该也知道它的传承,为何还要拿来让我鉴定?” 从对方语气中发现徐希有些不悦,永田理赶忙解释道:“光庆你误会我了,这次并不是要拜托你帮我鉴定它的真假,而是想问问看,你知不知道它的出处?这青铜簋上并没有字,如果不知道它的出处,不管是它的文化价值还是其它价值,那都是要大大的打个折扣的。” 盯着桌上的青铜簋沉默片刻,徐希缓缓脱下手套,重新坐回了椅子里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阵子,他依旧阖着双眼缓缓言道:“前朝雍正年间,凤翔府宝鸡县有一樵夫上山砍柴,却不慎掉入一处地洞,历九死而得一生,终携一铜碗归家。次日及县城兜卖,有大儒见而收之,后随子举家搬迁,行至江浙地区定居。” 说完这一段,徐希才睁开了眼,却只是盯着青铜簋而不看永田理,语句中也是略带沉重:“这个青铜簋,是镇江府陈家的吧?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能将这个青铜簋收入囊中,在下不得不佩服永田君好手段。” 陈家乃江苏儒学大家,对于祖宗礼法最是在意不过,这祭祀用的礼器自然也是小心对待,轻易不得见,没成想现在却落在了日本人手里。 听出徐希话里的不满,永田理知道他年少气盛,有些事自然是看不惯的,他也不急着解释,接过了丫环端上来的熬煮好的千两茶,不疾不徐呷了一口才端着茶杯看向徐希回道:“如果我说这是陈家给我的谢礼,光庆信我吗?” 谢礼? 听到这个词,徐希虽说心中疑惑重重,但板起来的脸色也稍有缓和转头看向了永田理。 冲着徐希微微点头,永田理解释道:“我与那老板是同学,在英国时,我是学医的。当时陈家公子外出忽遇车祸命在旦夕,恰好我路过出手暂时稳住伤势,并且一直护送他去医院亲自为他动手术,在陈公子大失血的情况下,我让人抽我的血给他,这才救了他一命。” 英国远在海洋对面,那老板也是不知在哪里,徐希也无法去找陈家确定,只得把疑惑继续压在心头,选择暂时相信永田理的说辞:“既然这是陈家的谢礼,那你应该知道它的来历,又何必来问我?” 这也是徐希最好奇的地方:这只青铜簋落在陈家手中上百年,以陈家的本事,想必早已经将它研究通透,按道理交到永田理手中时,必然会连带着说明它的来由出处,所以永田理又何必来多此问? 听徐希这么说,永田理也满是无奈,但他明白自己不说清楚,恐怕不但没法再从这个年轻人嘴里得到半句真话,搞不好刚破冰的关系也得重新冻瓷实了,心中再不甘愿也只得耷拉下眼角耐心解释道:“陈家虽然将这只青铜簋送给我当谢礼,但也留下话说从此两清,互不相欠。就算是我上门还归青铜簋,他们也闭门不见。” 说到伤心处,永田理又摇了摇头:“眼见报道之期将近,无奈之下我也不能久留,只得随着同伴先去了新京,结果又遇上了粉彩小碗的事,这才来到了天津卫。” “也是这时,才有机会把它拿出来,请你掌掌眼。” 与言辞恳切双眼中更是流露出希冀光芒的永田理对视片刻,徐希偏开视线,他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听后也是忍不住叹道:“这陈家也太……” 话说到这里,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说陈家了这糊涂事办的了:报恩吧,人家也报了,可是就偏偏不把这青铜簋的来历告诉永田理,让人拥有宝贝却不知所以然,想必永田理心中也憋得难受? 也难为他了,忍了这么久才拿出来。 第九十四章 归途遇袭 徐希沉默了一会儿,才伸手指了指桌上的青铜簋:“我曾听祖上提起过它,但如果要知道更详细的内容,只怕得回去详询家父。如果永田先生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让人将纹样拓印下来带回去,明天这个时候,麻烦你再过来一趟。” 永田理连忙答应,只要不损坏青铜簋,不让青铜簋离开视线,他倒是不介意徐希进行拓印。 因为物件珍贵,徐希也不打算假他人之手,叫胡掌柜拿来了拓印所需要的家伙什,挽起衣袖,开始细致的拓印起来。这时永田理也好奇地站到了一旁,屏气凝神看着徐希忙着手里的活计,等徐希忙完他才终于放粗了呼吸感叹道:“这一路行来,我也看过不少拓片,可要算这精细的功夫,竟然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光庆你的。明明你比我还要小上许多,这些功夫是怎么练成的?” 面对这样的称赞,徐希只是淡笑着接过徐云良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手指上沾染的墨迹:“无它,唯手熟尔。” “这手拓印的功夫,我从八岁开始学习,练到现在,也有十几年了。” 虽然徐希说得轻松,可是通过这段时间的做的“功课”,永田理早知道他并不只是擅长拓印,琴棋书画诗酒茶,但凡文人会的事情,他似乎都会,并且远比一般人还要精通。就说这手拓印的本事就从未见他展示过,但那一动一静的功夫,就比永田理见过的那些以此维生的老师傅,还要精通的模样。 这边看着徐希将拓印的图纸搁在一旁桌上等着晾干,永田理也将青铜簋收回了箱子提在手里:“知道光庆你还要准备几日后的雅集事宜,我就不打扰了,明天这个时间我会准时前来拜访。” 徐希也不跟他客气,拱了拱手:“恕不远送。” 待永田理离开后,徐希再望向拓片时,目光变得有些阴沉,任由胡掌柜将拓片装进木盒:“云爷爷,雅集的事交给您,我先回去了。” 一直站在一旁伺候的徐云良听到徐希的话后,却是开口劝道:“少爷,永田理刚走,您现在就回去也太扎眼了。不若再稍待一会儿,我带着这些拓片先回去给老爷看看。如果有消息了,我亲自过来通知您,就算是老爷有事叫您回去,在外人看来,也算有个由头。” 知道现如今外面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希夷阁,徐希想了想,终是同意了老管家的建议,不过还是不放心得嘱咐道:“您回去时把那四位达官人带上,晚上我回去时,会让店里的达官人送我的。” 本来还想要拒绝的徐云良听了徐希滴水不漏的安排,这才放心地躬身行了一礼:“是,少爷。” 午饭前,徐云良坐着马车,由四位达官人护送着回了徐府,倒是徐希一直呆在了希夷阁,似乎是在为德贝勒的雅集做着准备工作。尤其是下午时分,德贝勒还特意着管家到希夷阁来,小坐了片刻后才满意地离开。 等到华灯初上时,徐希才忙完了手中的活。吩咐完小厮套车后,站在大门外抬头看了看天色,发觉时间尚早,外面行人、巡警肯定也不老少,也就懒得再麻烦护院,径直上了马车往家里赶去。 待到马车上了中益大街,转过繁华的路段,再绕行蓝家胡同,眼瞧着路过一段谧静的小路就可以转到徐家所在的胡同。因为马车摇摇晃晃得行了一路,忙了一天的徐希也有些累,迷迷糊糊地脑袋止不住开始啄米。 眼看就快要睡着了,忽然马车猛地停了下来,带着没坐稳的徐希险些栽了出去。及时伸手扒住车厢壁板还未抬头,他就听得前方车夫一声暴喝:“大晚上的站在路中间,不要命啦?” 本来这条小路就黑灯瞎火的没个光亮,只靠着马车上的风灯只能勉强看到两三丈外,还是模模糊糊只能看个大概那种。得亏车夫眼力好,不然只怕就真得撞上了。 可等车夫拉住马车,站在路中间的人不但没有挪开身子,反而还直挺挺戳在路中央。 意识到情形不对,车夫从马辕上抽出了带着的短刀,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那人影,微微侧头提醒撩开门帘看出来的徐希道:“少爷,前面瞅着不对,呆会打起来……” 车夫话刚开了个头,还不等徐希应声,突得嗖嗖两声利器破空声响起,紧接着便是清脆的破裂声,马车前的气死风灯顿时灭了。徐希只感觉眼前一黑心道不好,一把拉住正要下车的车夫腰带猛地使力,也顾不得旁的什么,两人滚落车辕就借着黑往马车底下躲去。 今儿是月末、又是春日,天上没有月亮,也见不着一丝星光。徐希和车夫蜷在马车底,听着有一连串急促脚步声自马车前传了过来,加杂的还有一些听着像隔了一层布般,被捂着嘴发出的嘟囔不清的日语。 听到这些声音徐希心里一惊,想到徐爷爷的提醒,有些后悔自己托大了。 可现在也不是后悔的时候,日本人历来都是下手又狠又黑,这次爆出日语更是说明对方打着的就是不留活口的狠辣注意。徐希心知只能是等着日本人围过来时,他们利用马车的遮挡趁黑伤了对方,借着混乱的功夫才有可能脱身。 心中这样想着,徐希也从鞋筒里抽出一把极薄的匕首握到了手中。 攥着那熟悉的把柄,徐希心中稍安。他是万万没想到,从三岁拿到这把匕首,今天竟然真的会用得到。 侧耳听着脚步声已经将马车围住,徐希和车夫两个人屏息静气,只等抓住机会全力反击。 可正当两人即将要动手时,外面突然传来了一声惨叫,然后便是金属刀剑跌落在地的脆响,紧接着便是用不成调子的日语叠成串的怒骂声,和细不可闻的利器入肉的声音 然后便是浓重如泼洒在白纸上的墨染般的血腥味,自身周伴随着那些断断续续的,不是用日语发出的惨嚎,一同撞进徐希的口鼻以及耳中。 不过片刻的功夫,随着外面的声响渐息,只剩下像是皮球被扎漏了般的细微倒气声。 徐希紧悬着的心却没有跟着放松下来,他很清楚身周黑暗之中,是敌是友也无法分辨。此时现身万一被人当成是日本人的同伴,挨上一刀就难受了。 就在这时,一盏气死风灯被点亮,一个中年男子的脸被那泛黄的灯光映照着,出现在了马车旁,居高临下地看向徐希:“徐少东家,已经安全了,出来吧。” 徐希怔了一下,这才拉了把把短刀横在身前的车夫,两人一同爬出了马车底。 刚站稳,徐希入眼便看到四名长得并不算健壮的男子,手里垂落向地的刀尖还不断滴答着星星点点的血珠。 第九十五章 借刀杀人 在灯光的笼罩圈子里,横七八竖躺了四五具尸体,徐希侧过头用眼角余光仔细看了看。 尽管这些人穿的都是日本浪人的衣服,可刚才的痛呼声可不一样! 他们……全是国人! 心中已然有了定论,徐希又定了定神才开口向带头的汉子问道:“几位英雄,这……是怎么回事?” 看到徐希身处尸体环绕,口鼻间也满是浓重的血腥味,却能大致保持着镇定,甚至和身边车夫一样,持刀的手都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中年男子原本冷漠的眼神略微改变,看起来倒是对这个少东家多了几分认同,当下便答道:“有人看徐少东家不顺眼,到城外找了些不入流的混混假扮日本人,想要给少东家你一点教训。” 这话说得客气,但徐希看着落在尸体身旁反射着灯光的日本刀就知道:要是他运气好逃了,那这一次就是教训;运气不好死了的话……那也只能是活该了! 眼下被这几位从必死困局中救下,不管他们是出于什么原因、目的,徐希还是得好好感谢,当下便反手把匕首贴在小臂上暂且收起,对着几人重重一抱拳朗声说道:“多谢几位英雄救命之恩!还没请教几位高姓大名,暂居何处?明日徐某定当备厚礼亲自上门答谢。” 那中年男子和伙伴对视一眼,对着徐希抱拳回道:“好叫少东家知道,我们不过是在王杆子手下讨几口饭吃,少东家要谢的话,就在王杆子面前替我们美言几句吧。” 说完他便对身边人打了个手势,甩下还未放下手臂的徐希转身要走。 见其中一位还不忘把气死风灯搁在车辕上留下,徐希赶紧追上前喊道:“几位英雄且慢!” 一边说话,徐希一边取下腰间荷包双手奉上:“我看有两位英雄挂了彩,这里略有薄资,还请收下,权当是诊金了,谢礼徐某明日自会备好亲手奉上。” 见徐希客气,并没因为他们是王杆子的手下而轻慢自己,几人心中也有些触动,一同回身对着徐希行了一礼,为首的中年汉子更是上前接过了徐希的荷包,客气得说道:“小的谢少东家赏!少东家请回,这里自会有人打扫清理,必不会扰着少东家。” 扰? 徐希想了想,回身从地上捡了两把日本刀搁在马车上,这才又对几人拱手作别。 待到上了马车,车夫将气死风灯替换掉坏了的灯壳,挂好后这才对着四人抱拳行了一礼,跳上车辕赶着马车快速往徐府走去。 见不但是徐希,连马夫都进退有度,中年男人缓缓吐出口气,目送着马车远去,片刻后对着身边人轻声叹道:“有这样的少东家,也难怪咱们王杆子会对他们徐家高看一眼。” 不说那四位爷是怎么收拾场面,单说徐希他们赶回家时,徐云良正站在大门口趁着脖子张望着,似乎已然等了许久了。听到动静再看到马车绕过街口,徐云良赶忙迎了上去,隔着老远就冲车夫喊道:“赵老三,今天怎么这么晚?” 说话时,他也看到一直搁在车夫膝头未收起的短刀,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不等马车挺稳,徐希就掀开车帘从车上跳了下来,急声说道:“云爷爷,我们进去再说吧。” 一手搀着徐云良的胳膊朝着大门走去,徐希还不忘回头嘱咐道:“赵叔,麻烦把车里的东西给我送进去,别让我母亲看到。” “是,少爷放心。” 进了宅子换过衣服,先去给父母请过安,徐希这才和父亲一同去了书房。 目送他们爷俩离开,姚佳萱略带不满的冲着身旁丫鬟小声抱怨道:“一天天的,哪那么多事要聊?一个白天看不到人影,一个成天见不着,晚上好不容易能见个面,结果这一回来俩人倒都跑了。” 这种内宅之事平日里丫鬟们哪敢置喙,几人对视一眼,还是贴身丫鬟走上前轻声劝道:“夫人,少爷刚接手希夷阁才几个月,有些事难免应付不过来,多跟老爷请教也是好事,总比兜不住了又要让老爷出马要好呀。您看,现在老爷不就得空可以天天的在家陪着您了吗?” 听着贴身丫头的宽慰话,姚佳萱摇了摇头,有些心疼得叹道:“哪有那么多事?以你家少爷现在的实力,再加上云叔的帮衬,如果事情还没办法解决,那就真是大事情了。”说到这,她又叹了口气:“算了,净说了这些也没用,你去跟厨房说一声,晚上加个菜,少爷忙了一天了,给他弄点好吃的。” “是,夫人!” 进了书房里,徐希将那两柄被小厮送过来的日本刀搁到桌上,然后缓缓将今天路上的事告知了徐文柏。虽然他说得轻松,但徐文柏和徐云良却是听出了一身白毛汗:还好王杆子消息灵通,派人救下了徐希,不然今儿只怕是不能囫囵回来了。 徐云良更是一脸后怕的赶紧请罪:“老爷,这错都在我!我到家后,应该让达官人们再回希夷阁的。” 同样被吓得不轻的徐文柏摇了摇手:“云叔,事出突然,对方又是在暗处,这事怪不着你。这里有件事是要麻烦您先跑一趟,去库房里挑些合适的东西,再包上一封大洋一并送过去。对了,再跟王杆子说一声,明天光庆会亲自前去道谢。” 徐云良也知轻重缓急,连忙应了一声,急步走了出去。 站在一旁的的徐希正准备开口自省,猜出儿子想法的徐文柏提前一步对他摆了摆手:“你特意带了这两把带血的日本刀回来,是何用意?” 见父亲并没有责备自己,徐希倒是暗地里松了口气解释道:“这天津卫里,恨极了我的也只有祁善龙那位爷了。我琢么着,这两把刀,一把找人送去祁家,也不用敲门,直接钉在他们家门口便可。至于另一把刀……等云爷爷回来后,我还想麻烦他走一趟,将这把刀送去给永田理。” 这边徐希刚应下了永田理的活,佐藤也表示仍然愿意与徐希化敌为友,却有人敢打着日本人的招牌来刺杀他。这件事让永田理知道后,想必用不了多久也会传到佐藤耳中。 到时……甚至不用徐家做什么,这祁善龙就得永远消失在天津卫。 “好一招借刀杀人。”徐文柏很是赞赏地对徐希点了点头,提起书桌上一个小铃铛摇了摇,不多时便有一位身穿劲装的精瘦男子出现在门外。 指了指桌上搁着的刀,徐文柏朗声说道:“裘爷,麻烦您跑一趟祁家,将这刀钉在他们家大门上。” “是!” 第九十六章 重器出处 将事情安排好后,徐文柏才让一直站着的徐希坐下,伸手倒了一杯热茶递了过去,盯着儿子的眼睛沉声问道:“怕吗?” 双手接过父亲递过来的热茶,徐希闻言认真想了想才回道:“不怕!开始出事时,是来不及怕,当时只想着怎么利用黑暗和马车的遮掩,带着赵叔平安逃走。后来事情解决了,知道是自己大意没带达官人才陷入那样的危险之中,我……后悔多过害怕。” 徐文柏认真听完,对徐希轻叹道:“现如今世道也不太平,你平日里出入多注意着点,别以为呆在城里就没事。” “诺大一个天津卫,每天成了倒卧的有多少?这其中冻饿而死的、寻仇的……谁说的清楚?” “是,父亲教训得是,打明儿起,我出入一定会小心的。”徐希也清楚这次遇袭的原因,一大半在他自己大意上,再一次跟父亲保证的同时,也将狗皮膏药般的祁善龙给恨上了:如果不是这家伙,自己也不至于会遇上这样的事情了。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徐云良就回来了,同时也把王杆子的话带了回来,说是徐家的心意他已经收到,上门亲自道谢就不必了,他一个杆子头只想安安静静过日子,不想成为众矢之的。 又说:徐家每年给的礼钱并不少,护得徐家平安也是他应尽的本份,不必放在心上云云。 话虽这么说,徐云良还是打听出了今晚四位恩人家的地址,都是些穷苦人家,为了活下去,才不得不做了混混这一行。 徐希听完想了想后对父亲建议道:“父亲,王杆子既然发话了,明儿我再上门就失礼了。不如明天先派人给四位恩人递个帖子,然后我在城东口的便宜居订个位置,请四位恩人吃一顿饭?” 便宜居是一般穷苦百姓偶尔请客时常去的一个饭馆,在那里请四位吃饭,倒也合得上身份,既没有盛气凌人,也不算扎眼。介时那四位如果愿意去是最好,如果觉得不方便,徐希大不了在隔壁间再订一桌酒席,请四位过去他不出面便是。 徐文柏略一沉吟,也点头答应了,不过还是不忘再次叮嘱徐希:“出入时记得带上几个人。” 便宜居地处城东贫贱之地,那里的人里,也有不少混不吝的家伙。如果徐希只身前往,只怕有人会欺他生面孔。 徐希也明白这个道理,恭声应下。 而徐云良也没休息,向两人说了一声,又直接拿着另一把刀去找了永田理。 至于永田理是什么态度,徐家父子就没管了,盖因徐家主母已经发威:已经戌时,爷俩还没吃饭呢! 两人无奈之下,只能暂且放了手中事,一同赶去餐厅陪姚佳萱用餐。 这一顿饭吃完,天色也不早了,徐希也不好再向父亲请教青铜簋的事,正准备起身回自己的院子,却不想徐文柏叫住了他:“你跟我去一趟书房,我还有事要跟你说。” 偷偷望了一眼母亲,发现她并没有生气,徐希这才应了一声:“是。” 只是他这小心的模样却一分没少全都落在姚佳萱眼里,让她有点哭笑不得,恨不得把儿子拎到面前来骂一顿才解气。 两人前后进了书房,徐文柏也没再说别的,指了指椅子示意徐希坐下后,才一脸凝重神色对他问道:“今天永田带过来的青铜簋,你上手看过了,是真的吗?” 听父亲提起青铜簋,徐希神色也不复刚进书房时的轻松,点了点头认真回道:“是真的,而且从纹饰上来看,确实是镇江府陈家那只。那些纹样我也拓印下来了,想必父亲您也看过了。” 一直未落座的徐文柏返身从书桌上,拿起那些拓片走了过来,放到徐希身旁桌上并未抬头,视线像是被那几张纸黏住般,只是定定盯着却未再开口。看到父亲这副模样,徐希也只能陪着小心,暗自揣测着是否有些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发生了。 站着看了半晌,徐文柏终于挪动脚步坐到一旁椅子上,缓了缓才开口对徐希问道:“你之所以知道这个青铜簋,是你爷爷跟你说过这件事对吧?这上面的纹饰拓片,在家里的藏书中也有记载,想必你也是看过,然后记在了脑子里,此时见到真品才能确定……” 盯着徐希的眼睛,徐文柏缓缓问道:“我说的对吗?” 这些是父亲早就知道的事,徐希不明白他为何现在又提出来,虽说有些摸不准父亲的想法,不过他还是点点头老老实实应道:“是!” 双目微阖,伸手摩挲着这些拓片,徐文柏突然叹了口气,语句中带上了些许自回忆中冒出来的陈腐味:“镇江府陈家的那只青铜簋……其实是我们祖上送给他的。” 看到儿子脸上露出的震惊模样,徐文柏也没有开口斥责他,而是缓缓将当年的事说了出来。 原来,当初在宝鸡县城里买下青铜簋的并不是陈家,而是徐家的祖上。这位先祖同样是位饱读诗书的先生,在第一眼看到青铜簋就知它不是凡品,从樵夫手中买下青铜簋时,也顺便问了问来历。 跟据樵夫所述再加上对周边地理以及历史人文的了解,祖上猜测这必定是来自一位上古诸侯之墓,且从他的描述便知,这么多年下来沧海桑田变幻之下,原本厚实的墓顶封土已然在雨水冲刷下不见了大半,不然也不会让人直坠而入。 而且既然墓室已被打开,风吹雨蚀之下……只怕那墓里的东西十不存一。 当下这位先生便唤上家仆,与他一同去了樵夫所说的位置。 因为樵夫当时又惊又怕加上慌不择路,所以对墓室的具体位置描述并不精准,所以两人在山里兜兜转转了大半个月,才找到了当初那个洞口。进去一看,果然因为被打开着了阳气,其内许多随葬物件都已风化的不成样子,一些重要的丝织品更是成了灰烬。再加上樵夫当时慌不择路,也无意中让很多本来能保存的东西,也坏得没个形状。 先祖无奈之下,只得叫家仆将品相比较完好的,方便携带的一些青铜器给带了出来。 听到这里,徐希已经大概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连忙问道:“整套青铜簋都带了出来?那墓里还有的其它东西?” 徐文柏神色沉重,缓缓点了点头:“虽然先祖离开时已经重新封闭了墓顶开口和被樵夫撞开的墓道,但那樵夫得了钱,或许会再回去也说不定。再加上当年家中发生了一些事情,祖上不得不举家迁往江南,后来我们这一支因为考取功名来到了京城,自然也顺势定居在了这京津之地。” 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以及这个青铜簋的来处,徐希的心情却并没有跟着秘辛展现而变得轻松多少,在心中斟酌片刻才问道:“父亲,这么多年下来,青铜簋的出处我们知道吗?还有,剩下的几只青铜簋现在在哪?” “徐家当初加上本家总共五支,这青铜簋每家守护一只,现下我们家也有一只。而且因为当初是进京为官,从徐家带走的便是唯一一只,上面有字的青铜簋。”徐文柏看着儿子语句沉重:“这次……永田或许就是从陈家知道了青铜簋的来由,冲着我们手中的青铜簋来的。” 一连串的事情刹时间摆到了眼前,就算是以徐希的镇定功夫,此时也是有些发懵。 不过他很快就缓了过来,连忙建议道:“父亲,这青铜簋不能再留在徐家了。” 第九十七章 灯下黑 徐希明白现下永田理还只是试探,并没有确定青铜簋还在徐家:毕竟几百年过去了,尤其京津地区这些年不是闹兵灾就是天灾人祸赶着趟的来,世道乱起来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再加上希夷阁本来就是做生意的…… 商人逐利,只要价钱合适,说不定这青铜簋早就被卖出去了。 想通了这一层,徐希顾不得父亲正盯着自己,伸手压在疼痛不已的眉心上缓缓揉了几下:“我就说为什么永田理每次上门都客客气气的,这人应该想着是就算我们把宝贝卖出去了,到时也能从我嘴里打听出买主的消息。” 紧接着他放下手,看向徐文柏:“父亲,这青铜簋是取祸,不…….取死之道,它不能留在徐家,我们必须要尽快把它送走。” “送去哪?” “老家,或是……香港?”这些年徐希也是听过不少消息,虽然香港自老佛爷时代就割给了英国,但也正是因为这样,那边反倒成了整个中国最安全的地方:“听说那边的花旗银行有这种寄存业务,只要交够了保管费,除了主人,没有人能拿走里面的东西。” 儿子的建议让徐文柏轻皱了一下眉头,本来他是想把青铜簋送回老家的,可是现在想来儿子也说的不无道理,如果永田理真的从陈家那边知道了青铜簋的来历,必然是早就做足了功夫才会登门,有这只豺狼在暗处盯着,只怕徐家其它青铜簋说不定也早已露了行藏。 这时再把手里的青铜簋送回老家,无异于主动把羊送入虎口。 略微想了想,徐文柏唤来了小厮:“云管家回来没有?” 小厮站在门外,恭敬地应了一声:“云管家刚回来,现在在外面候着呢。” “请他进来。” 得了吩咐,徐云良很快就进到了书房:“老爷,少爷。” “云叔今天辛苦了。”徐云良现下也五十多岁了,今天晚上让他连跑几处,瞧见老人额角沁出的点滴汗珠,徐文柏不免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面对自家老爷的歉意,徐云良赶紧行礼谢道:“老爷,这是我应该做的,不辛苦。”稍停了一下,他才又开口说道:“我把刀送过去,永田知道事情经过后非常生气,当下就要跟我一起回来。我以少爷今天受惊,回家后已经早早歇下为由给拒绝了。” 所以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有徐云良在,很多事不用徐文柏吩咐,他也能处理得很好。 对着徐文柏点点头,徐云良说道:“辛苦云叔了,明天还有个事想麻烦您跑一趟。” “老爷您尽管吩咐!” “这些天给钧竹轩找的达官人明天也该到了,您受累一趟给领过去吧,顺便找纪博问一句,香港那边的银行,保险柜安全吗?” 徐文柏的话让徐云良怔了一下,直起了腰劝道:“老爷,您是要将……送去香港?这天津卫的租界里也有不少外国人的银行……” 直坐在一旁听着的徐希摇了摇头:“云爷爷,就眼下的局势,怕是租界也不一定很安全。” “老家那边呢?”徐云良还是有自己的坚持:“老爷,虽然说香港那边银行说得很好,可是……那终究是外国人的地盘,如果真不放心把东西搁在家里,那就送回老宅吧。” “到时我亲自押着,必不会出问题。” “可是……”徐文柏刚想说出自己的顾虑,徐希倒是想到了一点,连忙建议道:“父亲,云爷爷的办法也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永田会找过来,应该是去过老宅了,如果再送回去,倒也算是安全。” 指了下身边点燃的蜡烛,徐希强调道:“灯下黑。” 徐云良也跟着点头:“老爷,我在老宅的村里还有个宅子给远房侄子住着,那是出了五服的亲戚,别人都不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只以为是我的院子怕空久荒了,才随便找了个人住着。如果将东西送过去放着,就算是日本人再次找过去,也不一定找的上门。” 他这么一说,徐文柏倒是记起来了,连忙问道:“你那个远房侄子,我记得好像是一个人住着?” “嗯,老爷记得没错,当初他家逢大难,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他孑孓一身,带着病重妻子逃难到老宅那边时,正好赶上我们回去祭祖。见他可怜,我那宅子也是空着,就在家里给他寻了个活计,让他在那算是安身了。”徐文柏点了点头认真答道:“这么多年,他也与我一直有书信来往,人也很是本份老实,东西如果交给他,肯定没问题。” 回想了一下这个人,徐文柏的脑海里也依稀出现个面容模糊,塌胸驼背但看着很是老实的年轻人模样,止不住点头应道:“我记着他。” 徐云良也跟着点点头:“那一次如果不是老爷您一力主张让他们夫妻留下,并为他们找来大夫,只怕现在两个人早就化成一钵黄土了。后来虽说侄媳没救下来,但他也一直承老爷您的情,一直也想要找个机会报答您,这次若是知晓老爷有事相托,必会粉身以报。” 再仔细寻思了一下,对香港那边实在是不了解,加上对洋人的天然厌恶,让徐文柏终是点头应道:“行吧,那就送到那边去。只是……要怎么送过去,我们还得再想想办法。” 若是平时,派两个达官人也就将东西直接拎回去了,可眼下……徐文柏叹了一口气,看向徐云良:“云叔回来时,发现门外有什么情况吗?” “从十天前起,盯着家里和希夷阁的人就多了一拨。这件事王杆子也跟我提过,不过那些人也没什么后续动作,我也就没让王杆子去试水,免得打草惊蛇。” 徐希心里算算日子,十天前永田理已经到了天津卫了,按理说如果他真的知道青铜簋在希夷阁手里,应该早早就派人过来盯着了,而不是十天前才开始盯着。 再想了想,他对老管家说道:“云爷爷,明儿个麻烦您给王杆子递个话,就说让他过几天寻摸个借口,派人摸摸那些人的底细。” “是骡子是马,总不能光盯着蹄子看。”徐希这句抱怨也是应有之意:总不能有人盯着希夷阁了,他们自个还不知道对方是谁吧? 得了吩咐,徐云良应了一声,表示这事明天他就去找王杆子。 这件事既已经敲定,徐文柏也不再追着,看向了徐希又问道:“明天你打算怎么跟那位永田先生说?” 明天? 徐希想了一下笑道:“他没有把今晚这事解决之前,我是不会给他任何消息的。毕竟追根溯源,是他让我见过那个青铜簋后,我才被那些浪人攻击的,谁知道这件事跟他有没关系呢?” 第九十八章 耍无赖 这么朝人头上扣帽子,已然算得上是耍无赖,但也确实是个另辟蹊径的好办法,不过做法就有点…… 徐文柏笑着摇了摇头:“我怎么记得我以前没教过你……” 话到这里,父子两人相视一笑,也算是默契了。 眼见事也聊得差不多,徐文柏也不自觉打了个哈欠,徐希知机地起身道别,正要走徐文柏又叫住他,从袖筒里抽出一张纸递了过去:“家里的青铜簋上总共有二百三十个字,这些年家里也暗地里请教过不少金石大家,但也只译出了一部分,大体意思是这位叫言的人因为修筑城池有功,所以被赏了这套青铜簋。” 看着徐希双手接过这张纸,徐文柏笑道:“你要怎么说,自个看着办吧。” 回到自己的院子,徐希习惯性张口想要喊徐春,刚喊出半个音便想来人还没回来,接过一个名字生生闷在了喉咙里:徐春昨儿个发了电报过来,说是新京的事情已经办妥,已经买好明天的火车票回天津。 喝了口冷茶顺了顺气,徐希心里估算了一下,还得有个几天,徐春才能到家。 徐希打小身边就有徐春跟着,两人虽说明面上是主仆身份,但私下里也是当兄弟处着,这冷不丁的突然离开十多天,身边少了这个咶噪的人,他还真有些不习惯。百般思绪涌上心头,一时间也没了睡意,徐希索性在洁了手后,又坐到了书桌前,展开了父亲给的宣纸。 在烛光的映照下,上面赫然是拓印得满满一页金文。 所谓金文,又叫吉金文字或是钟鼎文,指的是铸造在殷商与周朝青铜器上的铭文。 之前上手那个青铜簋,徐希也只能大致确定它是西周的青铜簋,在看到这一份拓本后,他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虽然在夏朝时已经有青铜铸造之法,但殷商时金文在青铜器上出现也不过寥寥数字,且多为铸者或是先祖之名。 直到商末才出现大段文字,但也只有几十字,多数是记载了些祭祀类的事件,像这种有着几百字铭文的,大多出现在周朝。 自小接触店内的各种物件,徐希对于青铜器并不陌生,对金文方面也有一定造诣。定睛粗看了一遍,却发现有许多字不认识,勉强联系前后字意,半猜半读的发现这篇铭文也确实像父亲所说的那样,言受天子之命修筑城池有功,特赐全套祭器封赏。 这段内容之后,还有一些看起来细碎的文字,因为字形奇异加上与前文也不搭,便是徐希的造诣也读不明白。 想了一下,他照着这份拓片,将上面所有的文字描了三份出来,然后才将拓片收到书桌隐秘处。 有了这份描摹的文字,他也可以用店内存留的理由,将永田理应付过去。就算对方真的问起青铜簋的事情,他同样可以以物件已经在早些年售出,客人全家搬去法兰西为由来搪塞,他就不信永田理还能派人去法兰西找青铜簋? 只是这也不是一劳永逸的法子,徐希明白就算他用这些东西暂时将永田理应付过去了,估计以对方的多疑性子也不会轻信,甚至还会想别的法子试探一下徐家或是希夷阁。 所以眼下最紧要的,还是要想办法将家里的青铜簋给送回江南老宅才是,介时哪怕是对方翻了脸栽个由头上门来搜,徐希也大可招来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做个见证。 至于永田理是真的如自己所愿就此罢手,还是真的会找理由上门,徐希心中也是举棋不定无法猜踱,到头来只能是把这些心思暂且放下,干脆倒头就睡。 虽说今天经历了这么多,但徐希并没有失眠抑或做上一场噩梦,反而是一觉好眠到天明。早上起来按习惯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之后,他才洗漱、换好衣服,来到了前院的餐厅。 在餐桌上看到父亲略有些担忧的目光,徐希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回望,这才跟母亲问安。 徐希这模样倒是让徐文柏放心了下来,见儿子气色不错,顾忌着妻子在身边他也没提昨晚的事,而是问起了今天徐希的安排:“德贝勒的雅集是在五天后吧?这两天有空去施家走走,也顺便问一下太公,施二爷什么时候动身。” 徐文柏这也是提醒:施太公在雅集上说过要徐希多去施家走动,这雅集结束这么多天了,徐希再不过去请安便有些失礼了。 正在喝粥的徐希听到这句话,心头一动放下碗,点了点头回道:“嗯,我今儿让人给太公递个帖子,他要是有空,我明天一早便过去请安。” 他今天已约了昨晚那几位救命恩人,不管对方会不会赴约,总归是要去便宜居走一趟的,雅集那边的事也要交待好才能走得动,算算今儿怎么都抽不出这个空了。 徐文柏也知道儿子最近手头事不少,他开口也就是提个醒,并没有催促的意思,见儿子有了安排,便也不再多说。 因为最近比较忙,所以很少陪母亲,徐希早饭后也没急着去希夷阁,在家又陪母亲坐了一会,聊了些子体己话,又讲了几个这几天听来的段子,把母亲逗得笑个不停。眼看日上三竿,这才起身道别让门房套了马车,叫上早就从王杆子那回来的徐云良,和几位达官人往希夷阁赶去。 待到希夷阁时,已经是巳正时分,徐希刚进了院子,得了小厮通知的胡掌柜便急忙迎了出来,先是仔细打量了一番徐希之后,才关切得问道:“少爷,您今儿怎么没在家休息?” 他昨天也是得了徐希被袭的消息,只是因为太晚无法登门,提心吊胆等了一夜也没个动静。要不是希夷阁事多,职责所在无法分身,今儿早就跑去宅子里看望徐希了。这眼瞅着手上事处理的差不多正盘算着中午去瞧瞧,没曾想徐希反倒自己过来了,所以才有此一问。 徐希淡笑,正准备开口解释,却收到了胡掌柜使的眼色,顿时明白过来,连忙说道:“本来是要在家休息来着,可是店里的事也不能落下,所以今儿个才来迟了。” “光庆!” 徐希应声回头看去,看到永田理站在了院子另一头,看他额角上泛着的油光,该是一早就过来等着了,此时得了徐希过来的消息,生怕又把人错过去,急急从花厅那边跑了过来。 永田理急步走到徐希面前,拉着他的手一副生怕人跑了的模样,满脸关切神色边打上下打量边焦急问道:“光庆,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第九十九章 意外来客 面对永田理这副有些刻意的关心模样,徐希只是缓缓将手抽了回来:“托永田先生的福,恰巧有护院来接我,这才得以平安出现在你面前。” 知道这件事成了梗在两人之间的嫌隙,永田理可不希望在这关键时候让两个人的关系回到冰点,连忙拍着胸脯发誓道:“光庆,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一查到底!我倒是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我永田理的朋友!” 徐希本来就只想用这件事为难一下永田理,并没打算真的与他翻脸,所以沉默了一阵子后才真心实意的建议道:“这件事挺奇怪的,对方表现的也太过刻意。如果你要查,我建议你不要单查日本人,因为那些浪人虽然说的是日语,但我总觉得他们说得不是很地道。” 不是很地道? 听到这句话后,永田理不自觉皱紧眉头:“光庆,你是指……” 点了点头表示永田理猜的没错,徐希脸色凝重:“也有可能,有人想祸水东引。毕竟,整个天津都知道最近有日本人,跟我希夷阁不对付,这时拿希夷阁开刀,大家第一时间猜到的凶手是谁…….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徐希站在院子里看着永田理,丝毫没有请他去花厅小坐的打算:“我希夷阁开门做生意,讲究的是和气生财。现下发生这样的事,不管是为了希夷阁还是为了永田先生,在事情没解决之前,我希夷阁只能暂时停止会客。 冲着永田理一抱拳,徐希侧身半步让开正门:“永田先生,失礼了。” 看到徐希伸手一引,竟然是要请自己离开,永田理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自己的事自己清楚,他是真心看中了徐希的本事,想结交这个朋友,可眼下这件事却发生的……到底是日本人所为,还是说有人要嫁祸于日本人都还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在事情没有解决之前,徐希是不打算再接待他了。 永田理当真是把那藏在暗处,还没有抓出来的罪魁祸首恨得牙痒痒。 但是回头一想徐希虽然厉害,但毕竟还是个年轻人,昨晚又经历了那样危险的事,更何况做生意肯定要以店内客人安全为第一。现在开始停止会客,未尝不是一种对客人,也是对他自己的保护。 永田理按下思绪冲着徐希点了点头:“我明白,回头之后我就会安排人调查此事,如果有结果,我会第一时间通知光庆你的。这一段时间,出入请多加注意安全。” 盯着徐希的眼睛,永田理语气真挚的沉声道:“我们是朋友,我不希望你出事。” 徐希也不管永田理这番话是真心还是假意,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又拱了拱手当是送客,便挥手示意等在一旁的小厮将永田理送了出去。 回到自己书房坐定,徐希才转头看向跟进来的胡掌柜问道:“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今儿个一大早刚开门就过来了,一直在等着少爷您。” 听了胡掌柜的回答,徐希手指轻敲桌面,把永田理的事暂且放下:“帮我递给拜帖给施家,就说明儿上午我会去给老太公请安。另外,胡掌柜您安排一个伶俐点的人,悄悄的递个消息给梅先生,请他明儿上午也去施府一趟。” 虽然不知道自家少爷要做什么,但胡掌柜还是点头应下。生怕担心扰了少爷的思绪,他便脚步放轻悄悄退了出去。 简单处理了一下店里的事宜,眼瞅着时间差不多了,徐希这才站起身来对走进来的徐云良问道:“云爷爷,给那四位爷的帖子有回信吗?” 徐云良摇了摇头:“还没有少爷,昨儿个天晚了,也不想惊扰太多人,所以直接将帖子从门缝里塞了进去就离开了。” 想想昨天的事情以及王杆子的态度,徐希也明白老管家的处理方式比较稳妥:王杆子在暗中关注保护希夷阁这件事,还是不要大肆宣扬的好,这对双方都是件好事。 起身迎着门外投到地板上的阳光,整了整身上半新不旧的长衫,徐希这才跨出了房间:“那我们先走着吧。” 左右不过是去吃个饭,他让徐云良订下了两个相邻的包间,如果四位愿意与他一同吃一顿饭,他自是乐意结交几人;如果四位有所顾忌,他们直接走进隔壁的房间,也会有好酒好菜供着,一样代表了徐希的谢意。 马车刚到便宜居,坐在当中的徐希便听到掌柜的高声亮嗓:“徐少爷!我说打昨儿起,院子里的喜鹊就一直叫个不停,感情是您要光临小店呀?里边请!快里边请!” 撩起门帘,看向不知多会等在门外,大冷天的还给脑门子上晒出一层油汗的掌柜,徐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赵掌柜的,今儿给您添麻烦了。” 赵掌柜一听徐希这么说,眼睛一下瞪得有铜铃大,扯着有点云遮月的嗓子,挑高了调门冲着徐希叫道:“您这是哪的话?当初要不是徐家仗义,只怕我一家老小早就被洪水冲进海河里成了漂子!后来也多亏徐老爷出资替我重开这便宜居,这才让我全家人不至于饿死。” 搭了把手把徐希从马车上接下,赵掌柜打前带路迎着徐希进了进便宜居的包间,一路上还不忘絮叨着往日徐家的恩情。直到徐希坐定,他才一拍自己的大腿满脸悔恨神色,转头冲着门外高叫道:“瞧我这猪脑子!只顾着跟您说话了,他娘!孩子他娘!赶紧的,把那坛子二十年的黄酒给我开开温上!” 徐希忍着聒噪与嗓门大的出奇,每次开口都震得他脑袋里头嗡嗡响的赵掌柜又寒喧了几句,才总算是将他请走了。转头看着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堂的端进来的这一大桌子盘子摞盘子的各色菜码也有些怵头:万一那四位不愿意过来去了隔壁,那他这一桌子饭菜要怎么办? 心里正想着,隔壁已传来了昨日那汉子的声音:“少东家,知道您高义,可是我们身份见不得光,今儿就不陪您了,哥几个多谢您赐饭!” 虽然早就猜中会有这样的结果,徐希还是有些失望,只地轻叹了口气,指着桌上温好的酒让徐云良给送了过去。 待徐云良回转,徐希正准备起身离开,包间的帘子却被人挑了起来,一个徐希想不到的人影把不大的门洞塞得满满当当:“哟!少东家,有日子没见啦!” 看着眼前似乎又胖了一圈了的韩喜来敞着那一身黑皮,徐希微怔一下,赶忙笑着站了起来冲着他拱了拱手:“韩爷!还真是好久不见!” 第一百章 韩喜来的试探 笑着将身形越发富态的韩喜来给让进了上座,徐希赶忙招呼徐文柏去温壶好酒过来:“韩爷可还安好?” 韩喜来笑着拍了一下肚皮发出声闷响,哪怕是隔着薄冬衣,也能看到肚皮上一阵碧波荡漾:“托少东家福,这年景能有口吃的冻不着就算好年月了。俺们就是一帮子跑脚的苦哈哈,两头受气,哪有什么安好不安好的?” 徐希心头拿不准对方来意,不动声色地提起茶壶倒了杯热茶,笑着打趣道:“韩爷您就拿我这小辈逗乐吧。先不说这天津卫,就单拿河东这片地界来说,谁有泼天的胆子敢给韩爷您气受呀?再者说来,平日里你们这风里雨里遭着罪,大家伙也都是看在眼里,是不是哪个碎催受了气跑出来嚼蛆了?” “要我说,真要有这样不长眼的,也合该他挨顿饱的长长记性!” 韩喜来看着桌上杯口冒出氤氲烟雾的茶,顺着徐希的俏皮话笑了两声,也不接这茬,倒是突然问起了另一件事:“少东家,今儿您怎么有空来这便宜居啊?我记得平日里你都是去燕来居的。” 突然听到这句问话,绕到桌子另一侧的徐希布菜的手并没有停顿,笑着将眼前炖的酥烂的带皮肘子用筷子不急不缓划开,挑了块带皮连肉的夹到了韩喜来面前的碗里:“韩爷,这可得趁热吃,不然待会冷了油凝了可就不好入口了。” 亲手把一副筷子放到韩喜来手边,徐希返身回到八仙桌另一边,执起长筷不慌不忙解释道:“这不是赵掌柜的说是过年希夷阁太忙,怕打扰我们。赶到今儿了,才说是办了一桌席面想请我父亲。” 又挑了一个黄澄澄、油汪汪的鸡腿放到韩喜来的面前,徐希才停下了筷子:“韩爷您也是知道的,打年前我父亲身子就不大爽利,所以着我今儿过来了。” 不好意思得冲着面露疑惑得韩喜来笑了笑,徐希叹了口气,有些为难得解释道:“总不好……凉了赵掌柜的一片心意。” 徐家和便宜居赵掌柜的事,韩喜来自然是门清,听了他这番回答,哈哈一笑竖起了大拇指:“整个天津卫还是你们徐家最厚道得人心。也难怪了,这么多年过去,徐家这风风雨雨的,不管遭逢什么灾祸都能无恙度过。” 韩喜来话中埋着的钉子,徐希也是一副听不出来的模样,伸手接过徐文柏递过来的温热酒壶:“韩爷说笑了,谁还没个三灾五难困浅水的时候,徐家只是恰好略有些薄财,这才恰好能在朋友们遭灾时帮衬一二,算不得什么。” 听了徐希的解释,韩喜来又盯着他看了片刻,终于是自眼前碗中挑了一筷子肉丢到了嘴里,草草嚼了几下便把肉咽了下去,一副食不知味的模样,抬头发觉徐希还站着,连忙伸手示意他坐下:“少东家知道我刚才为什么有那样的感慨吗?” “我也奇怪,这整个天津卫,还有谁敢给韩爷您脸色看,这不想在这天津卫呆了吗?”徐希笑着为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冲着韩喜来双手端起酒杯敬道:“这十多年,多亏有了韩爷您,我们河东地界比往日里倒是安宁了许多。” 说完他起身躬腰,杯子放得低低的,用杯沿轻轻碰了碰韩喜来的杯身:“这一杯,敬韩爷这些年来的辛苦。” 人都喜欢听好话,哪怕现在心里不爽,听了徐希这话,又见对方丝毫没有纨绔子弟的跋扈模样,处处都做足了小辈的功夫,韩喜来的心情也不由得好了许多。 笑着拈起酒杯一口嘬尽了杯中酒,扯着早被烟酒熏得发沉的嗓门,韩喜来冲着徐希叹道:“我老韩自己有几斤几量自己也清楚的很,今天能听着这些话,也是少东家您高看我。哎!什么安宁不安宁的,昨儿就在海河里发现了几具漂子,害得今早我被上面逮住个错漏骂了一个上午。” 挑起眉眼一副奇怪神色,徐希缓缓放下手中杯子,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这……有些过份了吧?现下世道不太平,年景也没那么好,特别是现在春耕未到、青黄不接,海河里多几具漂子也不奇怪吧?” 说到这里徐希就更是纳闷了,压低嗓子冲韩喜来问道:“怎么就怪到韩爷您头上了?” 韩喜来瞪着一双内里闪着寒光的豆大眼睛,盯着徐希看了好一会儿,发现他也只是满脸疑惑神色并无其它,这才将目光重新落回了席面上,萝卜粗的手指头拈着筷子从盘子里挑挑拣拣,自顾自得边吃边抱怨道:“如果只是普通漂子还好,偏偏这几个人都是让人给砍死了丢海河里的。” 虽说视线大多放在桌上,但韩喜来也一直在关注着徐希,终于在他脸上看到了吃惊的表情后,这才缓缓将事情说了个清楚:原来一大清早的,就有人发现海河里漂着几具尸体,叫来水鬼将尸体捞上来后才发现,这几个倒霉蛋都是被人砍死的不算,还让人给衣服扒了个干干净净。 天津卫里本身人就多,又赶上此时青黄不接的时候,周边村里又有不少人过城里打短工熬日子的。没了衣服只看那给泡涨变形的脸,韩喜来这几个人来历都落不到实处,只能是按着寻仇粗粗了事。可巧今天上面估摸着是早晨吃茶给吃顶了,得了这消息可算是找着个出气的倒霉蛋,将他拎过去足足骂了半晌午! 把酒壶自热套子中拎出来,再为韩喜来续了一杯,徐希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又有哪边锅伙们约场子弄的?韩爷您没着人去打听一下?” 乜斜着眼睛看向徐希,韩喜来从鼻子里挤出一声不屑的冷哼:“就这么点事还要你来教我?今儿一打早就瞧着这几个漂子不对,个顶个的瘦不说,大腿上也掐不出二两肥肉,手上茧子都半寸厚,一看也不是抽没了家产的破路户。左右趸摸着也出不了街边讨食这个圈子,我就撵着人去问过了。” 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面前的菜盘,韩喜来伸出筷子翻了几下,也不知是没找着想吃的,还是被自己的话勾起了伤心处,干脆放下筷子用力叹了口气:“嘿,也是奇了怪了!昨儿晚上大家伙个个都安静着,没有任何约场子。” 又用眼角瞟着徐希,韩喜来干脆端起酒杯一口嘬了,咂吧着牙花子说道:“再说了,天津卫这边约场子是啥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么一说,徐希倒也想起来了。 这天津卫的青皮混混们虽然平日里斗起狠来比什么都凶,谁不怕死,谁就可以横着走。但真要是哪天怂了、尿了,那好,不管您曾经是哪位立了字号的爷,自打那天算起,比路边的臭狗屎还让人嫌弃,连个刚出门的小瘪三都能踩脸上尿! 不过话说回来,这群人心里也门清。真要是出了人命,哪怕是在自己地面儿上也未必罩得住。所以哪怕是针尖对麦芒斗上狠了,最后拼的也是谁自己个不要命,而不是去要别人的命。 再说了,场上都有场上的规矩,真要出了人命,那也是自己命贱、手上没准怪不得别人。对家帮着收敛了,回头别人提起来也会遥遥抱拳说上一声谁谁谁高义。死了的再差,也会卷上席子赠给些许葬银送回家,再不济也会城外寻个乱葬岗挖坑埋了。 至于扒光了朝着海河里丢这事,据徐希所知还是前朝色目人贩宝石过来时,露了底子让人给劫了不说还没落下活口,要说街面上的青皮混混、锅伙们,好勇斗狠争得是面子,把人扒光了丢海河里,这种剪径劫道的营生,他们是真没这个胆子做。 想到这里,徐希放下了刚拿在手中的筷子看向韩喜来:“韩爷,我这里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一百零一章 祸水东引 见徐希终于肯开口了,早就等的心焦的韩喜来自然是万般愿意,止不住地点头催道:“有什么当不当讲的,我这正愁得慌呢,没瞅着这脑门子上头发都白了一撮了。知道少东家您一向机智,今儿这就是特意来向您请教的。” 冲着身段突然放低的韩喜来拱了拱手,徐希表示自己当不起这尊称:“我听韩爷你说的这些个,总有个奇怪的感觉。这几个人听您说也不是走帮的商人,要眉眼有外地人的特点,我估摸着你也早跟着去查了,所以这几人只能是本地的。本地的最近也没听说有外地的好汉来求财,说到根去也就是街面上的混混寻仇了。按理说咱们国人的习惯也是人死为大,哪怕是碰上仇人了,也讲究一个身死仇消。真要是手刃图一快了,最多也就是丢原地不管不问,断没有扒光了丢海河里的。” 特意加重了调子,徐希沉声说道:“这种断了自己后路的活计,街面上这帮爷们……做不出来。” 这话一说,倒是让韩喜来嘬起了牙花子,沉吟半晌才对徐希满是疑惑得问道:“光庆你这意思是……外国人干的?” 徐希一脸无辜地看着韩喜来:“我可没说哈,小子就是胡乱猜测,韩爷您也是听个乐。真出了这门,您可甭找我后账。” 这副活鱼跳怀里滑不留手的模样,惹得韩喜来伸手哆嗦着指着徐希半天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最后是恨恨的一口将面前的酒喝尽,重重把酒杯墩回桌上:“光庆,你老子当初都没你这么滑的。” 面对这样的评语,徐希不但不恼,反而笑嘻嘻谢道:“人家都说青出于蓝,谢过韩爷夸奖,小子以后定当继续努力。” 韩喜来被徐希这油盐不进的模样气得失笑出声,这会子倒是没了刚开始进来时的不忿。 摇了摇头又笑了一声,暗叹和聪明人说话就是开心,韩喜来拿起眼前碟子里吃到一半的鸡腿,狠狠咬了一口,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抬头眼神灼灼望向徐希:“对了,今儿早上我还听说了一件事,是跟祁善龙有关的,光庆你有兴趣听没?” 一听到祁善龙,徐希脸上刹时就爬满了阴霾,更是用压不住的嫌恶语气问道:“咋啦?又仗着他主子的脸面抢了谁家的宝贝,还是看中了哪家年轻姑娘?要我说,那位佐藤先生脾气也真是不错,一条这样胡乱攀咬的狗还留着呢!” 越说越恶心,徐希干脆侧头朝着地上轻啐一口:“也不怕给自己招灾。” 本以为会从徐希口里听到什么独门消息,却不想听到的却是满耳朵的抱怨,韩喜来顿时有点媚眼做给瞎子看的感觉,意兴阑珊下索性不再绕圈子直接说了:“昨儿个晚上,有人将一把血淋淋的日本刀钉在了祁善龙的家门口,今早他家门房一开门,吓得直接尿了!祁善龙也是给吓破了胆,竟然不求街面上的关系,还跑去报警,想让警察去保护他。” 早就猜到祁善龙肯定会被吓到,却没想到他失心疯到会让警察去保护他,这不恰巧就应了之前徐希想到的,那些街面上怂了的狠人么? 想到那些人的凄惨下场,徐希心头烦闷消减不少,忍不住笑着打趣道:“怎么?这会子他倒是想起韩爷您们来了,不去上赶着抱他那日本主子的大腿了?” 韩喜来也是一脸嫌恶神色,摇了摇头嗤笑道:“开玩笑呢不是,那么一把血淋淋的日本刀插大门口,他哪还敢去找日本人?不吓得赶紧的逃出天津卫,都算是我韩喜来高看他一眼了。” 不过提到祁善龙,徐希倒是记起了另一件事。他又起身拎起酒壶,边给韩喜来面前空了的酒杯倒着边问道:“上次那出狸猫换太子的戏,多亏韩爷提醒。后来事情一直不断,也没来得及向韩爷您道谢,这事是光庆做得不地道,先给您赔个不是!知道您好芝兰斋那口点心,听人说春打头的那几样时令酥点又要开炉了,改天让人给您送一盒过去尝尝,看看他家今年掉手艺没?” 一提到芝兰斋,韩喜来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一双本就小的眼睛直接给脸上的褶子挤没了:“那我可先谢过光庆了。” 话音刚落他便站起身,拿起徐希刚给倒满的酒杯一饮而尽:“行了,今儿这饭也吃得差不多了,话也带到了,我就先走了。” 冲着徐希一拱手,走到门口刚撩起帘又突地停了下来,回头冲着徐希笑眯眯地挤了下眼睛:“以后有什么事,我们还可以多交流交流。” “那是自然。” 在送走了韩喜来后,徐希听着那沉重的脚步声一路远去,直到门口小厮送别的声音响起,又待了片刻才转头看向徐云良。老管家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四位爷在听到韩爷的名头后,就直接让赵掌柜的替他们把席面给打包带走了,不曾听得少爷您与韩爷的话。” 徐希坐回位置,盯着韩喜来之前坐的位置,视线落在那酒杯上,手指轻敲着桌面:“我倒是不怕他们听去了。只是眼下已经惊动了韩喜来和他的上面,这几位爷在天津卫呆着恐怕不会安稳……” 心头打定了主意,徐希抬头看向徐云良:“这样吧,云爷爷回头你找人问一下王杆子和他们,咱家在城外还有一处宅子,那四位爷愿不愿意屈尊去那边呆上一段时间。” 徐云良听后点了点头应道:“回去我就安排人找王杆子问问。” 两人都清楚:毕竟牵涉到了人命官司,恐怕现下王杆子也在头疼怎么善后。现在徐家愿意把这件事接下来,他那边应该不成问题。 至于那四位,本来就是光棍一条,这边是送出去暂避一阵,徐家的声望又在外面,既不用担心被灭口,又能从此靠上徐家的大树,再说还有地方呆、有饭吃,想必也不会介意。 撇了眼桌上已经冷了的菜肴,徐希也没再动筷子的心思,冲着徐文柏点了点头起身往外走去。 跟柜前赵掌柜打了声招呼,出门上了马车,又对跟出来的徐文柏嘱咐道:“那四位爷的身手不错,云爷爷你着人打探、观察一下,如果心性还可,以后给徐家做事我们也不会亏待了他们。” 第一百零二章 请教 对于徐希提到的这一点,徐云良倒是早有准备,当下便悄声回道:“昨儿就派人去打听了,四个人原是结义兄弟,当初是为了给老二的老娘看病,这才不得已变卖了家产,不曾想老人还是没救过来,他们也弄了个无处可去,最后不得已才随了王杆子。左邻右舍对他们的评价也很是不错。” 听老管家说完后,徐希点了点头也就开始闭眼养神:今天遇上韩喜来应该不是偶然,尤其是在他最后说的那句“话也带到了”,让徐希不得不警醒。 要说对天津卫黑白两道都了如指掌的,韩喜来必定算一个,既然王杆子能知道祁善龙派人来刺杀徐希,只怕韩喜来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差不多也是前后脚的关系。 徐希琢磨着今儿个对方找上门来见面却没撕破脸的原因,一来是因为平时徐家对韩喜来还算客气,过年过节时分的孝敬从来没有短过半分,每次见面也是好酒好菜的招待着,算是结下个不大不小的善缘;二来,应该也是韩喜来手头没有直接证据,加上徐家也算是家大业大,往日里那些下九流的腌臜手段没法用,不然今天这次见面恐怕就没什么好结果了。 也正是因这个缘故,所以他才会特意现身,一来是提醒徐希要注意自身安全,毕竟他能找过来别人也能;二来……也是敲打徐希一下,暗示他以后做事,首尾要干净一点,别再给他找麻烦。 对于韩喜来的提醒,徐希倒是不太在意,这事已经尘埃落定,再说回头一盒“芝兰斋点心”就能打发的事情,他也根本不会太放在心上。现在他最在意的,还是怎么把家中那个青铜簋祖宗给送出城,甚至是送回老家那边。 看着少爷闭目养神的模样,徐云良索性做主让车夫直接将车赶回了家,左右今天上午已经把店内的事情办完了,下午不去倒也不打紧。德贝勒那个雅集虽然要上心,但胡掌柜是店里的老人,有他一应操办着也让人放心。再不济遇上没法拍板的事,不紧急的自然放到明天,紧急的也会差人过来请徐希定夺。 第二天太阳刚露个头,早早的用过饭,徐希告别了父母,带着徐云良一同赶往施家。 因之前得了消息,门房一看到徐希就乐了,隔着老远就高声招呼道:“徐少爷,您可来了!自从我家老祖宗得了那《大观帖》,每天都要提您好几遍。” 徐希也是满脸笑容,走上前对着门房拱了拱手:“本来应该是那次雅集之后就来拜访太公了,结果因为俗事缠身,到今日才有空,倒是叫太公惦记了。” 门房哪敢把人拦着,连忙让开正面:“请进,快请进。” 两人刚一进门,就有听到动静赶过来的管家将徐希给迎了进去,手上提着礼物的徐云良这次也跟着一同进了老太公的院子。 一绕过影壁墙,两人就看着老太公正在前院里打着太极拳。两人也不敢打搅,静悄悄等着老太公一套拳打完收了架势。 由着身边的老仆递过毛巾擦了擦脸上的薄汗,老太公冲着徐希笑道:“你这小皮猴,终于舍得过来了?” 被老太公称为小皮猴,这可算是当成自己后辈了,徐希连忙陪着笑走过去掺着老太公胳膊,往屋里走去:“我这小皮猴再能撺掇,最后不还是得乖乖到太公您这大佛面来请安吗?” 待下人上过茶,老太公挥了挥手:“你们都退出去吧,我和这小猴子安静说会话。” 等人都离开了,老太公才斜眼看向了徐希,捋了把花白的胡子打趣道:“说吧,你这小猴子今儿来我这有什么事?” 徐希笑着将热茶送到了老太公面前:“确实是有事要麻烦太公您,但今天我还约了梅先生,这事情要等他来了再一起说。不然连着听两遍,怕太公您累着。” 都说老小孩老小孩,这要是换个旁人,听了徐希这话,肯定心里是痒得抓耳挠腮的,可是施老太公听了徐希这话,撇了他一眼后,不急不慢地喝起茶来,大有一副姜太公稳坐钓鱼台,静等鱼儿上钩的闲哉模样。 还好梅先生没有让大家等太久,徐希陪着老太公聊了一会儿天后,就有管家将梅先生也带了进来。 看到人进来,施老太公咧嘴笑了,用手里还没放下的茶碗盖子指了指梅先生:“齐活了,光庆这小子也不用再绞尽脑汁来哄我了。” 梅先生笑着走到一旁坐下,看向同样是一脸笑容的徐希:“光庆还会有想不出话头的时候?那倒真是稀奇了。” 待到给梅先生上茶的老仆褪下,屋内没了旁人后,施老太公这才看向了徐希催促道:“行了,你这个小皮猴,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徐希转头看向了一直站在一旁没有说话的徐云良:“云爷爷,麻烦您了。” 徐云良上前,将一直捧在怀中的木盒轻轻放在了桌上,从里面拿出了两张宣纸:“这里有两份从拓片描下来的文字,我家少爷想麻烦二位帮着看一下。” 施老太公倒是不客气,径直将宣纸拿到面前抖开,还不忘指使徐希:“去,给我把桌上的放大镜给拿过来。” 倒是刚来的梅先生一边接过宣纸一边奇怪地摇头:“光庆你小子到底搞什么鬼?” 待看清宣纸上的字,梅先生抓着宣纸的手不自觉颤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冷气抬头看向徐希:“金文?” 当下他也不再发声,微微侧身迎着身后的阳光,皱着眉头认真看起这些字来。 房间里一时之间变得安静起来,除了呼吸声,再听不到其它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施老太公才先放下了手中的放大镜,此时他的脸上没了平时和蔼可亲的笑容,一脸严肃神情看向徐希:“光庆,这是从青铜器上拓印出来的吧?我记着金文这一块你也有研究,认不全?” 徐希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回道:“我只能看出个大概,可是有些内容还是看不明白,所以想来请教老太公您和梅先生。” 这时梅先生也放下了手中的宣纸:“这里面有些字我也记得不是很清楚,还得回去翻些书比对一下。不过光庆,你今天拿这个过来,可不只是要问我们这些吧?老实说吧,还有什么事?” 知道自己的小心思瞒不过眼前两位长辈,徐希也不绕弯子,直接将青铜簋和永田理的事说了出来。 两人听后沉吟了良久,又对视了一眼,施老太公才先开口说道:“光庆,你想要我这老头子做什么,就直接说吧。” 第一百零三章 当仁不让 抬眼看向徐希,梅先生也是一脸的认真神色:“如果真如光庆你所说,这个青铜簋被称之为国宝也不为过。护佑祖宗东西不被外族所夺,自是义不容辞。我一介文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能参与此事已是天赐之幸,只要能保住它,不让它被日本人抢走,便是我这条命也可以拿走。” 梅先生与施老太公看的通透:这么重要的事,徐希没有任何隐瞒的就直接告诉了两人,并将青铜簋上的金文也递到了面前,便是对二位的绝对信任。知道徐希宁愿与日本人为敌,也要保下这件重宝,二位自是当仁不让。 得了二位的承诺,徐希也不客气,先问施老太公:“太公,二爷他何时启程去新京?” 老太公想了一下后答道:“东西倒是都收拾好了,要走也就这两天,你那边要他做什么?” 徐希点头:“现在徐家已经被盯上了,我出门都会被人暗地里跟着,猜得没错的话,那些人就是永田理派过来的。就算我带着大点的盒子当礼物出门,也肯定会有人想办法查出我带的是什么东西。” “你要用子恒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施老太公倒是一点就透,当下便回道:“如果让子恒以送给圣天子的名义,将东西带走倒是可以,但那边肯定会盯得死紧,要在中途把东西换走也是难上加难。” 徐希笑着摇头:“我不会让二爷带东西,再说如果把东西交给他了,也就等于把施家牵扯进来了。我要护住这件重宝不让它被日本人拿走,但也不能拿人命去填。这件事,只需要梅先生与二爷帮我将场面化解,其它的……就看小子的了。” 见徐希没有打算细说,心知人多嘴杂法不传六耳,施老太公也不再多问,只是点头应承道:“行!我知道你一直是个有主意的人,子恒四天后启程来得及吗?” 自己明明什么都没说,但听老太公言语,心知他已然将计划猜出了个大半,徐希不由得对他竖起了大拇指:“太公,还是您厉害!那就麻烦二爷四天后的清晨启程,到时我自会来送行。” 这时梅先生也反应过来了,连忙插言道:“那天早上正好我也可以来送子恒,然后和光庆一起去希夷阁。”说到这里,他看着徐希促狭地笑道:“我可是听说了,这次雅集你备了不少好东西,到时我可要好好上手把玩一番。” 一听有好东西,施老太公的眼睛也跟着亮了,一副得了心爱玩具的模样:“那正好,到时我也去。” 没想到施老太公也要去凑个热闹,徐希想想觉得这样也挺好,点了点头笑道:“只要太公您觉得身体没问题,希夷阁随时扫榻相迎。” 事情已经说定,顾虑到还有尾巴在外面等着,徐希也不好多待便起身告辞。至于那两张宣纸,他没有带走,相信两位知其重要性,自会把它处理好。 确实,若是平时两个人得到这样一份从未见到过的完整金文,肯定会好好的保存,仔细的研究。而现在,两个人只是将自己不认识的字抄到不同的纸上,有的纸上甚至还会加上一些别的金文以做混淆,免得被旁人看到后再把徐希牵扯进来。 待抄完后,他们手中的几页宣纸就算是放在一起,也完全看不出是出自同一篇金文,然后施老太公就接过梅先生手中那份,盯着将两页拓印看了片刻,才叹了口气一股脑丢进了火盆里,偏开头不去看它们化成灰烬的凄惨模样:“我们俩就当没看过这个,这些字就算是回头认出来了,也是按现在抄的这些个内容给光庆。” 梅先生知道干系重大,认真的点头收好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宣纸,沉声回道:“太公放心,今天我们就是交流一下金文,没有看到其它。”不过说完后,想到徐希的谨慎模样,他还是没忍住问道:“太公,光庆他明明已经有计划了,为什么不跟我们说?”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安全的!” “真的哪天事发了,光庆也有本事把我们全摘出去。他啊,这样做是为了保护我们,你只管在四天后照你的性子行事就好。”说道伤心处,老太公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手里捏着的宣纸:“可惜了,如此聪慧的一个孩子,却偏偏生在了这样的乱世。” 从施家出来,徐希和徐云良上了马车回了希夷阁。难得今天阁里安静,没有那些不开眼的人来捣乱,这也让徐希料理完手头的事物后,可以安静的完善自己的计划。 人忙起来很难注意到时间流逝,当徐希在心中把大多事过了一遍,才发觉窗外天色已然擦黑,唤来小厮掌灯,然后又把徐云良请了进来:“云爷爷,这里有几件事,需要麻烦您安排人去处理一下。” 听完徐希的吩咐,徐云良连声应下:“少爷放心,我这就安排人去做,王杆子那边我亲自去一趟。” “您……” 看出自家少爷的担忧,徐云良笑着宽慰道:“少爷不用担心,前儿个您出了事,我现下去找王杆子,那位永田先生大多也会觉得,是我们想要拜托王杆子最近多注意着点。毕竟……您昨天也是见了韩爷的。” 老管家的提醒倒是让徐希想起来了,昨天打便宜居出来时,可是在门口看到了两张略为熟悉的脸,想来也是那位不放心他落单,所以加派人跟着。 这样回头一想,老管家去见王杆子倒也算应有之意,毕竟雅集快要开了,安全这一块还是很重要的。 想通了这一层,徐希这才对徐云良的安全暂且放心下来:“那也叫上两个达官人陪着云爷爷您一起,不然我不放心。” 考虑到希夷阁驻留的达官人本就不多,还要顾及到徐希与店里的安全,徐云良本想拒绝,但看到自家少爷担心的表情,心头一软只好点头应下:“我叫上店里两名护院陪着一起便好,时间不早了,少爷您既然事情忙得差不多了,也早些回吧,免得老爷担心。” 徐希也正有此打算,站起身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衫,与徐云良一同走向门外:“那我先回了。云爷爷您路上慢点,万事不着急的。” “放心少爷。” 再次得了老管家的应承,徐希这才上了马车,在达官人的护送下回了家。 见到父亲时,徐希发现他眼中闪过一丝担忧,明白前天晚上的事让他担心了,但此时有母亲在又不好挑明说,只得冲着两人行礼道:“我回来了。” 第一百零四章 暗斗 徐文柏点了点头,指了下身前空着的座椅示意儿子坐下,口中倒是并未多说什么。倒是一旁的姚佳萱有些忍不住,白了徐希一眼,絮絮叨叨的念叨着儿子最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了。 见儿子被训得有些狼狈,徐文柏开口为他解围道:“他刚上手店里的事,忙一些也正常。你忘了当初我刚从爹那接手希夷阁时,不也是天天很晚才回吗?” 本来还有些意见的姚佳萱听到丈夫这么说,倒也是记起了当初的日子,那时徐文柏也是忙得成天见不着个囫囵人影。 想到当初情形,她心中的怨气也少了许多,瞅着徐希略带憔悴的面庞,心中怜爱之情大起,既是借着丈夫给的台阶,又是心疼儿子抱怨道:“我不是怪他,只是天天这么累,身体吃得消吗?你没看他这两天脸色都黯淡不少吗?” 听到老妈又要开始念叨,徐希赶紧讨好般地倒了一杯热茶双手奉上:“妈,您就放宽心,这不是眼前事多嘛。等着忙完德贝勒的雅集后,我就踏实歇几天,到时我成天在家陪您,见多了可别嫌我烦。” 姚佳萱可不吃徐希这一套,挑眉撇了他一眼,接过茶杯也不喝,随手搁在桌沿:“行啊,要你真那么闲,我就带你去相看,争取今年迎进门,说不定明年我就有孙子抱了。” 本来还想逗一下自己母亲,却不想被她反将一军,徐希顿时苦着一张脸后悔道:“得,算我什么都没说。” 白了自己这个惫懒儿子一眼,姚佳萱轻轻打了一下偷笑不已的丈夫。 又说笑了几句,仆人便在堂下通知晚餐好了,一家人一起用过,又聊了一会儿东家长西家短的,眼瞅着天色不早,徐希这才起身道别回了自己的院子。 刚到书房坐下不久,徐云良便在外面叩门:“少爷,我回来了。” 一直在等消息的徐希一看到人回来,马上起身迎向门口:“云爷爷,辛苦了!快进来!” 徐云良笑着推门走了进来:“少爷,事情已经办妥了,王杆子那边也回了话,请少爷您放心,他一定会把活干好。” 得了这保证,徐希一直悬着的心才终算是放下,不过还是有些不放心多问了一句:“云爷爷,您把内里的干系都跟他讲清楚了吧?” 知道自家少爷在紧张什么,徐云良点了点头:“少爷放心,我都跟王杆子说了。虽然没有跟他讲明要送出去的是什么,但现在我们与日本人闹成这模样,王杆子大概也能猜出个一二。” 王杆子在这天津卫中消息也算是灵通,希夷阁又在他的保护范围内,对希夷阁的情况自然是比较关注。与徐云良见了面后,虽说老管家话里遮遮掩掩的,他大概也能猜出这是徐家要转移家中一些珍贵事物避祸。而且徐云良没有把事挑明也是对两方人都好,毕竟知道得越少就越安全。 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王杆子虽然势力雄霸河东地界,可毕竟自己手下人多嘴杂,再约束也有漏了消息的时候。所以徐云良前脚刚走,后脚王杆子就安排手下悄悄出了城打前站,盯着徐家和希夷阁的人似乎比平日里又多了一拨。在徐希看不到的地方,几波人甚至小小拼了一场,互有输赢之下,倒在这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前取得了某种诡异的平衡,让本就如快要开锅的局势骤然安静了片刻。 徐希并不知道这些暗处掀起的风雨,只是在事情得以暂告一段落后,心头宽松下,睡得比平日里更安稳了一些。 转眼就四天过去,到了约定的日子徐希起了个大早,没有打扰父母的清梦,便和徐云良一起坐上马车往施家赶去。虽说出行方式和以往差不多,但天刚露白就出门,加上徐云良手中捧着的那个大锦盒,落在周边那些“有心人”眼中,实在是扎眼的很。 坐在马车上的徐希把窗帘挑起条缝,瞟到了外面有人急匆匆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冷笑一声:“这就坐不住了?我倒是要看看,会是谁来拔头筹?” 徐云良捧着锦盒也跟着瞟了眼窗外,收回视线对徐希说道:“这几天王杆子也着力查过了,门外大致是三拨人:佐藤那边的人、永田那边的、还有最后一拨是韩爷那边派来的。” 徐希听后笑了笑,放下挑起的帘子:“云爷爷还少说了两拨吧?先不说祁善龙盯着我们盯了多久,只怕王杆子盯着希夷阁的时间也不短了。” 徐云良点着头:“少爷说的没错,其实之前就有一拨是祁善龙那边派着来盯着的,只是那次被收拾之后,佐藤也不待见他了,估计他也是怕了,所以就悄悄把人撤了。至于王杆子,从纪家回来后,他就派人盯着希夷阁外面了,估计也是想从中捞一些好处。” 说到王杆子,徐云良怕自家少爷误会,又补充了一句:”也得亏王杆子早布置,所以才能这么快把外面几拨势力都查清楚。” 徐希早就猜到其中关节,摇了摇头冷笑一声:“可惜啊,他们盯得再紧也没用。” 人都是有惯性的,他们虽说盯紧了徐家与希夷阁,可主要的注意力也只是落在徐家人身上,尤其是徐家的主人更是重中之重,可对于一些其他的,每天都可以见到的事物,在见多了之后自然就会习以为常得忽略过去。 徐希的计划就是抓住了这一丝人为的疏漏,所以才得以实施。 瞅着外面天色已然渐亮,徐希在马车里叮嘱了一句:“赵叔,时间还早不用急,慢慢走稳当点,咱们带的礼物比较贵重,不能磕着碰着。” 赶车的老赵闻言压着嗓门回道:“少爷放心,老赵我心里省得!” 这句话在寂静的小巷里响起来如同雷鸣般,一直闪闪缩缩跟在马车后的人听到两人对话似乎停了一下,然后就返身遁入了角落黑暗之中。 在不远处街拐角的一辆汽车上,安稳坐在后座的人听了躬身站在车外的人传来的消息,沉吟片刻直起身对车外的人吩咐道:“通知他们停手,放徐希过去,不许半路阻截他们!他们带的东西,不许有任何闪失。” “嗨!” 紧接着他又对另一人问道:“永田君快到了吗?” “永田君已经派人传来消息,他会在施家等着徐希。” 点了点头,那人靠回后座:“好,就交给永田君吧。” 听着后街拐角处汽车离开的声音,徐云良也松了一口气看向面色凝重的徐希:“少爷,他们走了。” “走不远的,这里走了,想必也会在前面等着我们。”徐希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放在身边的锦盒:“有它在将我们肯定会被盯得死死的,直至看到我们拿出青铜簋。” 徐云良笑着点头:“那他们可要失望了,青铜簋什么的,我们可不知道。这里只不过是老爷托施家二爷给新京的圣天子进贡的礼物。” 有了徐希那句怕礼物磕着的话,这一路行来,跟着他们的人倒是再没有明晃晃显出身形。 随着天色越来越亮,大街上的行人也开始多起来,一些早点摊子更是捅着了炉子、撑起幌子。在烟雾氤氲中徐希打量着车外,发现隐约之中竟然还有人在一路护着自己的马车,估计是怕自己身边的东西给磕了吧? 就这样一路行来,直到马车稳稳停在了施家大门前,徐希跳下了马车,徐云良也捧着锦盒跟在了他的身后。 可不等他们上前,一辆汽车突然开了过来横在两人身旁,坐在后座的人撩开窗帘冲着徐希叫道:“光庆,可算是找到你了。” 第一百零五章 那老板的故人 徐希略有些意外的看着从汽车上推门下来的永田理:“永田先生,您找我?” 永田理一下车,自以为隐晦的撇了眼徐云良手中捧着的锦盒,急不可耐得冲着徐希低声道:“我打听到一些对你不利的消息,担心你的安全,一大早就赶去徐家,可是门房告诉我你到施家来了,所以我又急忙赶了过来。你……怎么这么早就出门了?” 注意到永田理的眼神,徐希的表情变得有些玩味,按下心头嫌恶慢慢解释道:“施家二爷今天启程去新京,我徐家曾经在大清朝为官,算是蒙过圣荫的,所以父亲特意命我托二爷向圣天子献宝。” 一听献宝两个字,永田理的眼睛不由得一亮,走前一步离着那锦盒更近了些:“献宝?不知是否可以给我观赏一二?” 有些不太喜欢永田理贪婪的目光,徐希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拒道:“这是进献给圣天子的贡品,可不能随意给人观赏。” 永田理一副没瞧出徐希暗示的模样,凑得离两人更近了些:“无妨无妨,我在新京时,也曾与康德皇帝有过交流,我们两人相谈甚欢,甚至许多中国珍宝的辩识诀窍都是他教我的。就算他知道我打开了贡品,也必定不会怪罪光庆和施家二公子的。” 这蹩脚的借口,就连赶车的老赵都听不下去,忍不住高声讽道:“永田先生,您高低也是读过不少书的人,怎么就听不懂话呢?礼物是送给别人的,主人没有打开之前,被旁的人抢过去玩赏,那叫没规矩。” 对着永田理摇了摇头,老赵叹道:“这没谱的事,我以为只有我老赵能干出来,没曾想这有学问的也没跑。” 来之前永田理想过无数个被徐希拒绝的借口,却没想到此时会被个车夫冷嘲热讽,脸色一下就变得极其难看,顾不得身份狠狠地剜了老赵一眼斥道:“我与你的主人说话,你一个低贱的下人有什么资格插嘴?” “呸!我一个下人都知道的规矩,您这位大人却不懂?”老赵冷哼一声,反唇相讥道:“口口声声说是朋友,你却要逼我家少爷做出有违礼数的事情来,这样的朋友……” “啧啧啧!” 不等老赵把更难听的话说出来,徐希急忙叫住了他:“赵叔!够了!” 老赵闷哼一声算作答应,忿忿不平的跳下马车,绕到另一边去整理缰绳,徐希才转头看向了永田理正色问道:“永田先生,今日……你是一定要看这锦盒里的贡品?” 与脸色沉下来的徐希对视片刻,永田理莫名得有些心慌:他看中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才华,很想与之深交。可是他心里也明白,若是今天他一定要看到这锦盒里的东西,只怕两个人从此也就再无交集了。 可是一想到自己手中那个青铜簋,永田理咬了咬牙,正准备开口强行让徐希把那锦盒打开,施家紧闭的大门却突然开启。 从门里迎出来的,正是施二爷施子恒,与他一同的还有施老爷施立伯以及施老太公,他们身边竟然还有比徐希来得更早的梅先生。 几人看到门口站着的徐希,不由得怔了一下,看也不看拦在一旁的永田理:“光庆?你怎么来了?” 徐希当下也不再理会永田理,绕过他冲着众人拱手行了一礼:“太公、施爷、二爷、梅先生!知道二爷今儿要启程去新京,家父特意差我来给二爷送行。” 侧身让开正面,好让众人看到徐云良捧着的锦盒:“同时家父也备了一份礼,想托二爷帮着送予圣天子。” 徐云良托着锦盒要上前,却不想永田理竟然上前一步,侧身将他拦下。 脸色登时沉了下来,徐云良低喝道:“永田先生,您这是为何?” 永田理动了动嘴唇,回头看了一眼徐希,突然将目光转到了施子恒的身上眼中一亮:“施先生,我听闻希夷阁有珍宝进呈康德陛下,所以见猎心喜想一睹珍宝风采,不知施先生可否成全?” 面对这样无礼的要求,纵是了解日本人脾气的施子恒都怔了一下,面露难色开口拒绝道:“这……怕是不太合礼数吧?” 话音未落他又看向了徐希:“光庆,这位朋友是你……” 徐希此时看向永田理的目光已再无之前热切,冷的仿如腊月坚冰,闻言微微摇头回道:“此人不过是那老板的一位故友,知道我希夷阁有些好货,时不时的想来看看罢了。” 这番话入耳,永田理也是面色复杂:费尽心思好不容易与徐希成为了朋友,却没想到这一转眼,就变成了那老板的故友了。 施子恒倒是不知道永田理与徐希的关系,听了徐希的解释,正要开口拒绝,梅先生倒是先忍不住了,冲着永田理喝道:“没规矩!这是光庆送给圣天子的礼物,先不说圣天子的东西容不得他人旁观,哪怕是寻常人家送与别人的礼物,那也只能由主人家自己打开!” 梅先生越说越气,到了后来已然是声色俱厉了:“这主人还没见着礼物,反倒是客人起哄要抢先看的,成什么体统?便是走卒贩夫都能明白的道理,反倒是读了一肚子书的人不明白?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 这一番抢白顿时让永田理本就难看的脸色,变得更加糟糕,戳手指向梅先生:“你……” 眼见二人要吵起来,施子恒赶紧拦在两人中间打圆场:“好了好了,二位别吵了。” 待到气氛稍缓,他转头看向永田理:“这位先生,光庆已说了,这盒中礼物是要送给圣天子的,您这要求……请恕我不能答应。” 永田理抬起下巴冷哼一声:“便是康德皇帝陛下,当初也曾与我一起把酒言欢,他宝库里的珍品也是随我把玩,我……” 梅先生本就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加之读书人的风骨,更是容不得那不懂礼数之人,见永田理这样说,他更是不客气得打断道:“那你便自去新京找圣天子要,在这里纠缠却是为何?”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倒是一直冷眼旁观的施老太公发话了,他冲着两人摆了摆手:“行了,想看就打开看看吧。我知道希夷阁里有不少好东西,能让光庆亲自送过来的,这时不看,送去新京就看不到了。” 这话一出,梅先生顿时没了话由,只得恨恨瞪了永田理一眼,一拂衣袖站到侧边背对着那锦盒,一副不屑与之为伍的模样,倒把永田理给气个半死。 在老太公发话后,门房已经非常机灵的自门后搬来了一个花凳扶着他坐下。 也正是因为有老太公首肯,徐云良这才走上前,对着众人打开了锦盒:“现在世道不太平,太珍贵的东西如果让二爷捎过去,怕也是给二爷添麻烦。我家老爷知圣天子子嗣缘薄,特意将家中这尊德化白瓷的送子观音寻了出来,想麻烦二爷带过去呈给圣天子。” 第一百零六章 送子观音像 施老太公眯起眼睛招了招手,徐云良赶紧走上台阶将锦盒递了过去。永田理也不落人后快步跟了上去,探头看到那锦盒里,真的只是一尊白瓷观音像。 借着低头的功夫,永田理没让众人看到那抹眼中闪过的失望神色,紧接着他又调整好了心态,继续顶着那一脸期待模样凑上前来细细端详。 施老太公可没功夫理会眼前这一堆大大小小心思各异的人,直接从锦盒里拿出了观音像。只见入眼的观音造型生动、体态丰盈,神态较一般的观音造像更是多了一些慈穆,嘴角甚至噙着一丝微笑,微微低头看向趴在脚旁憨态可掬的孩童。 这时清晨的阳光也正好从云层中透了出来,一抹温柔的晨光照在观音摆像上,使得观音像的质地更显滋润莹厚、如脂如玉,让老太公越看越不舍得放手。 爱不释手地转动手腕瞧着手中这尊送子观音,施老太公有些不满的嘟囔着:“光庆,你也忒不厚道了点,明明知道我诚心礼佛,为何有这么精美的观音像却一直藏了不与我见?” 徐希笑着躬了躬身子解释道:“老太公,这如果是一尊其它造型的观音像,我早就拿过来孝敬您了。可这是一尊送子观音啊!我要真敢拿过来给您,我怕……施爷以后就不许我进您家大门了。”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压抑不住的笑声,徐希则是一脸无辜的看向了老太公。 想想也是,老太公今年都八十多岁了,要是这送子观音真那么灵验的话,给这六十多的施家老爷再添一个弟弟,只怕施家老爷从此都没脸在天津卫混了。 而做为始作俑者的徐希,自然也是再也进不了这施家大门了。 明白其中关节的施老太公,笑着伸手虚点了一下徐希,这才叹了口气,依依不舍地将观音像放回了锦盒里,抬头看向徐希问道:“看这造像的手法,颇具何朝宗何大师风采,这位大师怕是与何大师家里有几分渊缘吧?” 徐希忍不住对着老太公竖起了大拇指:“太公,还是您厉害,这一上手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当初我父亲把这尊观音像拿回来时,我可是琢磨了半天,后来又翻了许多古书,甚至到库房里翻出一尊何大师的其它塑像,才确定下来的。” 对于徐希的马屁老太公连半点眼尾都欠奉,指着观音像沉声说道:“何大师所塑造的神佛相除了有传统雕塑的传神写意外,更偏重表现人物的性子。所以他的神佛相比一般的神佛相更富神韵。” 有些依依不舍得把视线离开那观音像,老太公看向徐希:“也就是大家说的,更具人味!” “其次,何大师非常在意塑像衣纹的刻划,乍一看大巧不工,其实你上手就能感受出来,其线条清晰、多变化且柔媚流畅、翻转自然。” 老太公摇着头,一副朽木不可雕的促狭模样看着徐希:“只要注意这两点,就不难区分。” 所以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徐希翻了许多资料才得出一个模糊的概念,老太公却是几句话就能点出其中关键之处。听到这里,徐希认真地对老太公行了一礼:“小子受教了,谢老太公指点。” 咧着嘴,施老太公笑着用手指隔空虚点了几下徐希脑门:“都叫你小子多过来陪陪我这个糟老头子,这会子知道自己错过啥了吧?”说笑间,他用下巴指了指台阶下的永田理,对徐云良吩咐道:“刚才那小子不是说也想看吗?端过去也让他瞅瞅,只是要小心,别给摔了。” 徐云良得了老太公的首肯,这才捧着锦盒下了台阶走到了永田理的面前,看也不看对方,只是把锦盒凑到他面前,硬邦邦说道:“永田先生,请。” 其实早在锦盒打开,发现里面放的不是自己要的东西时,永田理就开始后悔了,现在见徐云良将盒子捧到了自己面前,他更是连忙摆手拒绝:“是我唐突了,提出这样失礼的要求让诸位为难,真是抱歉!” 后退一步离着那盒子远了点,永田理冲着老太公用力一鞠躬:“还请诸位原谅!” 施老太公笑着指向永田理:“你这小子没意思,之前那么想看,拼着翻脸都要看,现下送到你面前却又不敢了,老头子我都捧出来看过了,你怕什么?” 被老太公这么挤兑,永田理转头看向徐希,发现他只是抄着手冷脸站在一旁,也没有拒绝的意思,这才伸出双手轻轻将观音像捧出锦盒。虽然入眼的不是他想像中的东西,但片刻之后他便忍不住赞叹:“真是太精美了!一直听闻德化瓷细腻,有象牙般的质感,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要不是顾忌到眼前众人,永田理都想将这尊观音像收入囊中了。 不过他转念一想,这只不过是一尊没什么历史的瓷像罢了,真送到了康德皇帝的面前,怕也不会受到重视。大不了等他完成了手中事后,再回新京一趟,找康德皇帝讨要便是,想必对方也不会拒绝。 心中打定主意,永田理这才收起贪念,恋恋不舍地将观音像重新放回了锦盒里,抬头看向老太公:“是我失礼了,多谢老太公成全。” 紧接着他转头看向徐希:“我这里还有些私事想找光庆聊一聊,不知光庆可否借一步说话。” 徐希明显心头梗着的那口气还没顺下去,所以哪怕永田理此时身段放得这么低,他也只是硬邦邦回了句:“今儿我是来送施二爷的,怕是暂时没得空,永田先生若是有事便去希夷阁吧。” 这时见到车夫已经将马车赶了过来,施子恒转身向老太公行礼:“爷爷,时候差不多了,孙儿这便要走了。” “行了,你也三四十岁的人了,又不是第一次出门,自己路上当心着点。”施老太公对着施子恒摆了摆手,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坐在花凳上更是四平八稳得连屁股也不愿挪一下。 以他长辈的身份,将孙儿送出门已算是没了规矩,这会子又有外人在,要不是碍着面子,他几乎想起身回府去了,现下也是在等着众人离开,好回转府内。倒是徐希笑着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让老太公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抬起来的屁股又重新坐了回去,满脸难以置信神色看向徐希:“当真?” 徐希笑得像露出尾巴的小狐狸:“自是不敢骗老太公您,要不……今儿求太公可怜,看在我大清早过来的份上,赏一顿早饭,回头我们一起去希夷阁?” 施老太公一脸无奈神色拍了拍自己大腿,对着徐希笑骂道:“你这小皮猴子,我可是听说了,今儿的雅集是在下午,吃了早饭与你一同去希夷阁?我看你是又想诳我去给你撑场子吧?告诉你,没门!上次为了《大观帖》,我家这个不孝子跟我吵了三天。” 说到伤心处,老太公头摇得像拨浪鼓:“今儿,我可不敢再出门了!” 第一百零七章 心头好 一旁的施老爷听到父亲这番话,顿时哭笑不得,凑过来低眉顺眼分辨道:“爹……这还有小辈在呢。我不就是想看几眼《大观帖》嘛,何时与你吵过?” 这个锅施老爷可不敢背,别看他现在都六十多岁了,真要是传出他与父亲吵架的流言,只怕就算是他也要给人戳脊梁骨。 梅先生则是在一旁看着热闹,甚至还不嫌事大的怂恿着施老太公,一勺勺给火上浇着油:“老太公,我前几日可是得了帖子,上面写着今天德贝勒要拿好几件宝贝出来给大家赏玩,还说是寻了一首古曲,找乐倌打好了谱,要在雅集上来一出。您要真不去,可就亏大了。” 施老爷一听这就更不干了,吹着胡子就要对梅先生撸袖子:“好你个梅镜诚,竟然也帮着这个皮猴子!” 看着天上不早,施子恒也顾不得大家说笑得正开心,只能是收好礼物便依依不舍拜别长辈,与众人告辞上了马车赶往新京。 目送着施子恒的马车离开视线,徐希与梅先生自然是要到施家蹭饭,只留下永田理尴尬的戳在原地。倒是施老太公在临进门时,瞟了他一眼,给他解围道:“上门是客,如果不嫌弃施家粗茶淡饭,便一同进来坐坐吧。” 老太公这边话音刚落,原本感觉今日无望、彻底要与徐希决裂的永田理只觉得眼前峰回路转,扯着嗓门应了一声,生怕老太公再改了主意,也不顾旁人是何表情,抬腿便上了台阶。 看到永田理这幅打蛇随棍上的谄媚模样,梅先生看也不想看他那张脸,偏过头不悦地哼了一声。不过修养在那里搁着,他倒也没说什么难听话。 毕竟这是施家,主人也已发话,他再怎么不乐意,也不能反客为主扫了老太公的脸面。 施老太公由徐希掺着进了屋,还未坐下便回身看向两人,此时也没有外人,他也不用顾忌两人面子,一副恨铁不成钢得模样摇着头叹道:“你们两个呀,也别这副小孩子模样,都多大人了?这小子虽然事做的不太地道,但你们俩拍拍胸口问问自个,遇上喜欢的玩意了,你们又能比他好多少?” 老太公说的徐希和梅先生有些不好意思,连带着站在一旁的施老爷脸上也泛**羞愧神色。他为了喜欢的书和帖可没少跟他老爹吵架,甚至个别上头的时候还干过偷老爹书的混账事。 看到三人脸上不约而同露出的后悔神色,施老太公哈哈一笑给了几人个“甜枣”:“所以啊,做人甭太苛刻了,谁还没个心头好?人非圣贤难免有犯浑的时候,尤其是光庆你……” 指了下站在门外没敢跟进来的永田理,老太公笑道:“这小子这么早巴巴的来我门前堵你肯定是有急事,你就这么把人家晾着,难道不是失了礼数?” 徐希点了点头,借着老太公给的台阶转头对着永田理抱拳拱了拱手:“小子鲁莽了,还请永田先生见谅。” “日本人?”一旁的梅先生听到永田的名字,刚压下的火又冒了起来,竖着眉毛看向徐希厉声问道:“那老板搞什么鬼?希夷阁刚洗清了身上的脏水,他怎么又……” 徐希闻言赶紧转身看向梅先生解释道:“永田先生是在那事发生之前就认识的,他与希夷阁也没有生意往来,平日里与我只是一些学识上的交流。” “不过……” 话到这里他稍停了一下,故意晾了永田理片刻,瞅到他脸上泛出略显不自然的表情后,才摇头晃脑无奈叹道:“他敲诈了我不少好茶倒是真的。” 提心掉胆听到最后,自徐希口中说出的竟是句玩笑话,永田理哭笑不得地摇头叹道:“光庆你**道,把我吓了一跳,以为又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失礼了。” 一旁的梅先生听说永田理是在流言之前就已与徐希相识,回想一下那日雅集上也不曾见他身影,便点了点头沉声评价道:“嗯,没上赶着凑热闹给你添堵,没站在某些人那边推波助澜,虽说是外邦人,倒还是不错。” 话音落下,他也对着永田理拱了拱手:“梅某人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子,又有些急脾气,刚才话说的有些过,在这里向您赔不是了!” “还请见谅!” 见谅,当然见谅,怎么可能不见谅! 永田理此时虽然还绷着脸,但心里早就乐开了花:施家也好,梅先生家也好,可都是天津卫有名的清贵人家。 他早就想过让那老板替他引见,可往日里百试不爽的手段,用在这件事上那老板却怎么也不肯答应,今天错有错着能有机会与两家攀上交情,永田理自然是一百个一千个愿意! 到餐厅用完简单早餐,施老爷表示有俗事缠身,甩下几人先行离开。倒是施老太公拉着徐希不让他走,梅先生一见这样索性也留了下来。 到了一旁的暖厅里,待下人送上茶后,老太公挥手让仆人都退下,慈眉善目地看向跟着进来的永田理问道:“小子,你今天这样急急找着光庆,是有什么事吗?” 永田理看了徐希一眼,不知道这件事该不该在别人面前提起,但眼见好不容易攀上了关系,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遮遮掩掩的回道:“是关于那天晚上的事。” 徐希闻言连忙站了起来:“老太公,这件事有些麻烦,不知可否借个安静地方,让我与永田先生单独聊聊?” 老太公一听徐希这么说便猛然拉下脸,很是不满的哼道:“有什么麻烦的?就在这里说!我都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能麻烦找上我?难不成光庆你要跟我外道?” 徐希也有些为难,青铜簋的事他是迫不得已才要施老太公和梅先生帮忙,但那晚遇袭的事情真的是与两家无关。他既不想把二位长辈牵扯进来,更不想两人担忧。 可瞅着眼前老太公的神色明显已经误会了他的意思,便是以徐希的急智,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借口来搪塞过去。 见到徐希这副为难模样,就连梅先生也被老太公的抱怨带偏了思路,连忙打起了圆场劝道:“光庆,有什么麻烦事你不妨说出来。老太公和我虽然平日里不怎么管事,但怎么也是比你痴长了这几十年,见得、听得的腌臜事也比你多不少。” “有些事你也不用太多顾忌,尽管大胆说出来,我们也好帮你参详一二。” 得,听梅先生这么一说,徐希知道今儿不把这事说明白了,他是别想走了。而且再遮掩下去,搞不好还会让两人觉得把他俩当外人。 无奈之下,他也只能开口缓缓解释道:“前些日子,我在回家的路上,遭人截了道。那日刚好身边只有车夫与我两个人,本以为对方只是图钱,想着给几个钱打发也就完事了,可是……” 第一百零八章 各怀心思 “不是截道的?”施老太公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一脸关切神色急声催问道:“后来呢?” “因为回得比往日里晚一些,家母不放心,派了达官人过来一路迎着,正好赶上了。那三个截道的……”说到这里,徐希有些为难地看向永田理。 永田理倒是不在意,冲着徐希点点头:“光庆,你直说就是了,我不介意的。” 有了他这句话打底,徐希才继续将那晚发生的事说了个底掉,末了他还不忘安慰被吓到了的施老太公和梅先生:“那日我并未受伤,您二位也不用担心。只是……当初那几人太过凶狠,达官人无奈之下只能下了狠手,几人无一活口。” 说到这里,徐希也满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现下正是敏.感时期,我怕惹麻烦,便着人私下处理了,并没有报官。” 听着徐希说完,施老太公和梅先生对视一眼齐齐点头,梅先生更是恨声叹道:“衙门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张大嘴两头吃,你一进去就得让人扒层皮,哪怕是有理也得变没理。” 永田理见徐希说完了,这才清了清嗓子接过话茬:“光庆你应该是心中已有了定论,所以才派人将一把日本刀钉在了祁善龙的大门上。顺着你这思路,我派人去查了,发现前几日里,祁善龙确有出城。” 忆起自己听到的手下回报,永田理忍不住冷哼一声:“光庆你倒是没看错人,我确定那晚的人就是祁善龙买的凶。” “岂有此理!”向来嫉恶如仇的梅先生,耐着性子听完了永田理的介绍,气地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噌地站了起来在屋中边踱步边骂道:“还有没有王法了?之前的事明明都是他不对,他不但不反思,还想着买凶杀人?” 说到生气处,他更是停下脚步用力跺了跺脚:“这个祁善龙,当真是属狗的!还是疯狗!” 施老太公也是沉着一张脸,花白的胡子一阵颤抖:“无法无天!无法无天!我记得他住在东门外的养济院胡同吧?回头我就去跟那边的警察局长打个招呼,非得好好收拾他一顿!” 见二位发这么大的火,永田理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待到三人看过来时才陪着笑解释道:“我昨晚知道这个消息后,已经派人把他打了一顿赶出天津城了。这会子估计他正在哪个地方哭天喊地呢。” 满是歉意地冲着徐希笑了笑,永田理低声说道:“本来应该把祁善龙留给光庆你来亲自对付的,当时太过生气,太过生气…….一下没控制好情绪。真是抱歉。” 看到永田理一副歉疚的表情,徐希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了,连忙谢道:“永田先生您帮我处理了这个大麻烦,我早已是感激不尽,失心疯了才会倒打一耙怪罪恩人。” 耐心听完两人对话,梅先生此时也对永田理的观感改变不少,连带着说话也变得客气了起来:“永田先生,所以你今这一大早的,急急过来找光庆,原来是为了此事?” 永田理一脸认真神色点头回道:“我听祁善龙说,他当初买的是四个人,但是海河里只有三具尸体,我不确定还有没有人藏在暗处找机会伤害光庆,又听说他一大清早就出了门,所以问清楚了他的去向就急急的赶了过来。” 提到这三具尸体的事,徐希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同时他也在心中佩服那几位面粗心细的好汉。 韩喜来他们只要认真查,肯定能查出来祁善龙买了四个人来刺杀他,可眼下只有三具尸体,又认不出个相貌来,人数、长相都对不上,哪怕心里怀疑也落不到实处,自然也是不能把他怎么样的。 再听永田理是为了这件事才一大清早找上自己,知道其中关节的徐希也是暗暗冷笑一声,脸上却是摆出一副深受感动的模样连声致谢:“永田先生,因为我这点糟心事,让你费心、受累了,实在是抱歉。” 永田理赶紧地摆手拒绝道:“我们是朋友,哪还用用这么见外,只要光庆你平安我也就放心了。” 紧接着他又提醒道:“对了,那个祁善龙虽然被我赶出天津了,但这人显然不会轻易认输,我怕他还会再起歹心,所以一直派人盯着的。如果你觉得不解气,想要怎么做跟我打个招呼就是。” 虽然对祁善龙的做法气愤不已,但是徐希如果真要收拾他,也肯定是自己亲自动手。假手于人,或者说假手于日本人……这种主动给人递把柄的事,他当然不会去做,所以连忙摇头回绝道:“算了,他也得到教训了,再说他从小在天津卫长大,仇人如过江之鲫,现在被赶出去,能不能活还是一回事,也就甭再为难他了。” 这时一旁的梅先生忍不住开口半是讽刺半是劝道:“就光庆你心好,他当初找人要你命时,可没你这么多想法。” “好歹他与家中还有些故旧,算是我长辈,总不能真的要了他的命吧?”徐希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却是将话题转到了别的地方:“老太公,二爷今儿去新京是打算留在那边了吗?” 施老太公听出他不想再聊这件事,也顺着他的话茬摇了摇头:“不会,之前听说他考了个洋学堂,就在香港。家中正巧也有些生意在那边,索性也就把那边的生意交给他打理了。等到新京见过圣天子,他也就不回天津卫了,直接从上海过去。” 说到这里,施老太公也是唏嘘不已,毕竟他年岁在这搁着,孩子这一出去读书,怕是没有三五年不会回来。 只怕……今日一别,恐是两人见的最后一面了。 徐希也明白施老太公在感慨什么,连忙起身上前给老太公捶起了肩,弯腰贴着他耳朵哄道:“放心,就您这身子骨,再过个十年八年的都不成问题!再说二爷天性聪颖,说不定用不了那么久就学成归来了。而且我记得君泽也满周岁了吧?二爷总得在孩子开蒙前赶回来才是。” 想到自己这个曾孙,施老太公伸手捋了把胡子,咧着嘴笑道:“老二前三个都是闺女,虽然也敏而好学,但终究以后是要嫁人的。这眼见快要不惑之年,竟然得了个大胖小子。” 梅先生在旁瞅了眼徐希,看似不满地哼了一声帮腔道:“老太公,您就别在这里显摆了,老大那边的孙子都已经开蒙了吧?我怎么觉着您有点偏心啊,您对那玄孙都没有像对这个曾孙这么上心。” “都喜欢,都喜欢!家里孩子多才是好事嘛。” 第一百零九章 你办事我放心 大家又说笑了一阵子,徐希眼见着时候不早,老太公也有些精神不济,赶忙起身告辞:“老太公、梅先生,小子要回希夷阁做准备了。申正时分,在希夷阁恭候二位大驾光临!” 永田理一听,也赶紧跟着起身冲着两人鞠躬:“那我也随光庆一同走了,今日多有打扰,谢谢老太公款待,感激不尽!” 面对永田理的客气,施老太公也只是摆了摆手算作回应,便唤人进来送二人出去了。 出了施家大门,徐希正要上马车便听到身后永田理的咳嗽声,回头迎着对方一脸希翼的模样,沉默片刻终是点头说道:“你说的那个青铜簋,我虽然这几日忙着雅集的事,倒也是查了一下,已经有些眉目。明日.你到店里寻我,介时再详谈。” 心知徐希已经松了口,刚才的经历让永田理也不敢再催,只得点了点头:“好,明天一大早,我就去希夷阁等你。” “倒也不用太早,希夷阁没有早饭吃的。”徐希笑着开了一句玩笑,这才返身和徐云良上了马车。 看着马车消失在视野中,永田理才收起脸上笑容,伸手揉了揉也不知是不是冻得发僵的脸,上了停在一旁的汽车,冲司机疲惫地摆了下手:“回去。” 天不亮就让人叫醒,一路紧赶到施家门口堵人,又是劳力又是费心的,一直强撑到现在实在有些乏了,他巴不得现在早点回去休息。 “少佐,那个姓祁的中国人怎么办?” 突然听司机提起这件事,永田理猛地睁开刚阖上的双眼坐直,刚还盘桓在脑海中的睡意顿时不见踪影。微皱眉头想了片刻,这才吩咐道:“继续审!他和徐家有些亲戚关系,我要知道徐家除了拿到外面来的珍宝外,还有什么好东西没有放出来。” “嗨!” 只短短一句话,已然“被赶出城”的祁善龙,命运便更加多舛。 坐在马车上,徐云良从徐希口中知道了永田理过来的借口后,微皱眉头忍不住问道:“少爷,真打算就这么放过祁善龙?” “怎么可能?”徐希摇了摇头嗤笑出声:“回头,还要麻烦云爷爷您帮我走一趟王杆子那边,让他在城外寻一寻祁善龙。” 话到这里,纵然是徐希也收起了脸上笑容,眼中更是闪过一丝戾色:“若是寻到了,便……直接给他个痛快吧。不让他死在番邦人手中,便算是我对他最大的善意了。” 那一日,若是没有王杆子派人过来保护,徐希只怕早就命归黄泉了。对付这样的恶人,他自然是不会手软。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莫过如此! 待到下午申正时分,雅集的客人陆续而来。 到了希夷阁门口,瞅着徐云良在寒风中显得单薄的身子和被风吹动的胡须,德贝勒皱了一下眉头冲徐希问道:“徐春那小子咋得还没回?总让徐管家这么大年纪的人,跟着你在外面操劳可不好。” 在徐云良弯腰谢过后,徐希无奈地笑了笑也跟着拱了拱手解释道:“施二爷要代替老太公去新京面见圣天子,现如今东三省都不是很太平,我们家在外面也多多少少有些故旧,家父便着徐春去那些故旧家中打个招呼。这一路过去,能帮衬二爷一把的,便麻烦他们搭把手。” 自天津卫去新京,虽说可以一路火车免了不少路途劳顿,但徐春这一路还得去拜访不少人家,所以这一来一回,要花的时间自然就短不了。 德贝勒听了徐希解释,才明白为什么最近都没见着徐春这只小猴的影子,感情是去办这事去了。 想到徐家的缜密安排,他忍不住对着徐希伸出了大拇指高声夸道:“要我说,这天津卫,还得是你徐家高义!” 德贝勒还以为上次雅集事毕,大家都知道施老太公不会去新京,这事也就没了下文。现在看来,必定是徐家特意去问过施老太公,知道了老太公的安排,所以才让徐春去打前站。 如此一来,施二爷新京一行,老太公自然也可放心了。 听了德贝勒的夸赞,徐希笑着摇头一副谦虚模样:“可当不得贝勒爷您这样夸。家父与我平日里多得老太公教诲,现下也只是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看着徐希这副与平日里所见的那些骄傲小公鸡似的年轻人,完全相反的老成模样,德贝勒不知为何,沉默片刻突然叹道:“光庆,哪天要是我家遭了难,不知是否会伸手拉上一把?” 这丧气话入耳让徐希有些意外,更是满脸奇怪神色看向德贝勒:先不说德贝勒的家世,单单就凭着他府上因为尚武的原因,收留的那些达官人,这天津卫只怕就没人敢动他半分吧? 为何今日会有这样一说? 见徐希没有回答,德贝勒忍不住又催问道:“光庆,会否?” 德贝勒这句话,把徐希从疑惑中拽了出来。看着德贝勒有些花白的头发,他终于是收起了笑脸,认真地对德贝勒点了点头应承道:“只要不违背希夷阁祖训,贝勒爷您真有那马高蹬短的时候,只管着人来唤我,光庆定不推脱!” 说完后,他又给脸上挂上笑,冲着德贝勒开了句玩笑:“但我希望这一辈子都不要收到这样的消息,也希望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德贝勒闻言暗地里也是唏嘘不已。 以他的身份,能让他欠下一个大人情的好事情,是天津卫多少人都梦寐以求的事?可是从徐希口里说出来,却是他宁可不要这样的人情,也希望自己一家平平安安。 想到这里,德贝勒忍不住对着徐希拱了拱手:“光庆,今日.你这话、这份情,我记住了。” 或许是为了冲淡刚刚掀起的惆怅之情,两人不约而同得找了几个轻松的话题。聊了还没几句,徐希就远远看到施家的马车过来了,后面还紧跟着梅家的马车。 眼见贵客上门,他赶紧笑着结束了与德贝勒的聊天:“贝勒爷,今儿我可是费了大心力才把老太公给请过来,回头你可得好好赏我才行。” 就施老太公八十多岁快九十的高龄摆在那,平日里想要出门一趟都难,现在竟然会来德贝勒的雅集!本以为来的是施家其他人的德贝勒,在惊喜之余不由地对徐希竖起了大拇指:“光庆,你办事我放心。” 说话的功夫马车也已到了大门前,两人赶紧走下台阶,还未到达马车前德贝勒就冲着撩起的门帘拱手高声叫道:“老太公,您来啦!” 第一百一十章 牛嚼牡丹 施老太公撑着徐希的手下了马车,冲着德贝勒点了点头,看向徐希笑道:“有这小猴子在,我怎么可能不来?不过别怪我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今儿不能让我开心,我可饶不了你。” 徐希笑着指向德贝勒:“反正帖子上的东西都是德贝勒的,如果东西让您不满意,那肯定是德贝勒把好东西给藏起来不给您看。” 没想到徐希转眼间就把自己给卖了,德贝勒笑骂道:“难怪老太公要说你小猴子,就你这滑不溜的皮样,可不就是只小猴子?” 梅先生这时也下了车,听到他们的话也跟着笑了,走过来掺言道:“我也觉着纳闷,像云青兄这种稳重踏实的人,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个皮猴子?” “哼,年前他刚接手希夷阁事宜时,我还认为他少年老成。”德贝勒在另一边掺着施老太公,闻言摇着头一叠声得抱怨道:“没成想,这才几个月?才发觉根本不是这回事!他要是坏起来,指不定挖多大的坑来埋人呢!” 德贝勒说到这里还不忘加重语气,一副深受其害得模样冲着两人告诫道:“你们啊,以后可得小心着点。” 施老太公咧着嘴笑得特别开心,伸手指了指德贝勒:“挖坑埋人,只要埋的不是自己人就无妨。这世道啊,太老实的人可活不下去,更别说光庆身上还担着希夷阁大大小小这么多人的活路。” 伸手捋了下胡须,施老太公一副被自己说服的模样,点了点头:“这样挺好的。” 不曾想只是一句玩笑话,竟然惹得施老太公如此护短,德贝勒也不计较,摇了摇头陪笑了几声,搀着他老人家进了右边的暖厅。 一进去施老太公就左右打量着眼前暖厅:“也就是你这惯习武的人,才会选右边的厅,敞亮是敞亮,到底是空旷了些,不免有些清冷。” 施老太公刚进暖厅,徐希就唤来胡掌柜,给厅里换了香,自己跟在一旁帮着德贝勒解释道:“今儿早上知道老太公您要来,我已经唤人将地龙烧得暖暖的,必定不会冻着您。至于清冷这种事,您大可将心放在肚子里,有贝勒爷在,怎么会让场子清冷呢?” 正说着话一股子香味从一旁的香炉飘了过来,老太公闻着那味道,倒是觉得因为久不出门,以致坐马车时候长了,有些昏沉的头脑也清醒了一些,又抽着鼻子嗅了嗅才对徐希点了点头夸道:“春日里,这赵清献公香倒是最适宜,光庆你有心了。” 站在一旁的德贝勒也有些好奇,平日里他只管香好不好闻,却从来不问名头,现在闻着这香味确实与平日里有些不同,又听施老太公一说,他忍不住追问道:“光庆,这赵清献公香是什么香?名字听着有些怪。” 施老太公被他这模样给气笑了:“你这家伙,好歹也是皇室宗亲一脉,怎么到了天命之年还是如此不学无术?” “挺好的东西到了你这儿,咋听着就跟牛嚼牡丹似的!” 眼见德贝勒被骂,徐希赶紧上前解围:“老太公,您要叫贝勒爷现在给您开个五石弓,把门外树上新芽射下来,他可是一点都不含糊,您要哪个就射哪个!可文人这一套,他是真的不擅长。有道是隔行如隔山,您也就别再为难他啦。” 一旁的梅先生毕竟是受了德贝勒的邀请,也不好让他当这么多人被驳了面子,也赶着帮腔道:“这赵清献公,名叫赵抃,是宋朝时的一名重臣,以太子少保致仕,逝世后被神宗追赠少师,谥号‘清献’。” 这时德贝勒才终于明白了这赵清献公是什么,可是他想问的其实是这香,而不是这个什么赵抃是哪来的什么人。 一旁的徐希也算是了解他的,从他眼中还未褪去的疑惑中,猜出了他的想法,连忙又继续说明道:“春日里最适养肝,讲究以和为贵,以平为期,阴阳平和。这香方里用了白檀香、乳香、元参。其中元参可以养肝,也清热凉血滋阴降火;檀香能引气上升,行气散寒,滋养脾胃。这一君一臣,一凉一温,正是春日里醒神养肝扶阳的最佳香方。” 听了一大堆,德贝勒仅有的那点耐心也耗了个差不离。他自己个也不会制香,听着云里雾里的只觉脑袋都大了一圈,索性直接跟徐希开口:“光庆,这个什么赵公什么香,回头包一些给我送府上去。” 面对德贝勒这真应了老太公所说的牛嚼牡丹的囫囵模样,徐希无奈地点了点头,苦笑着应道:“成,回头我按双倍收您的钱。” 德贝勒一听这个,伸手拍了拍肚皮满不在乎得应道:“那没关系,你贝勒爷最不差的,就是钱!” 这副夸张模样,倒把在座的客人都给逗笑了,就连施老太公都忍不住伸手指着他笑骂道:“你啊,真真是个没长辈的样子。” 待香味散遍全屋,便有仆人端来一杯热茶,众人刚饮上一口润了嗓子驱散身上带进来的寒气,突然听得一扇屏风后响起了弦子声。不用说,便是那众人都喜爱的梅花大鼓唱了起来。又听得一声歌响,大家怔了一下:现如今,这北板老派的唱腔可不多见了,也难为徐希不知道从哪找来的高手。 待到一曲《百鸟朝凤》唱完,在座听得眉飞色舞的诸位,都忍不住地鼓起掌来,要不是顾虑着德贝勒的面子,说不定还有人会大声叫好。站在一旁的徐希则是笑着一挥手,马上便有人过来撤走了屏风,露出其后端坐的五位身穿长衫的中年男子。 看到徐希点头后,一人站了起来击板司鼓,另四人却是相互协作,弹起了五种乐器。看他们左边第一人右手打琴,左手按第二人手中的三弦;第二人右手弹三弦 ,左手按第三人手中的四胡弦 ;第三人右手拉四胡 ,左手按第四人怀中琵琶;第四人右手弹琵琶,左手打第二架扬琴 。 这架势,分明就是大家许久不曾得见的五音联弹! 待一曲结束,在座众人都还震惊之中,甚至连叫好都忘了,整个厅中反常得只有略微粗重的呼吸声,甚至落针可闻。 直到施老太公掀起眼皮子看向了徐希,开口打破了这难得的寂静:“赏!” 第一百一十一章 换回来 徐希笑着对施老太公弯腰行了一礼,一边自有胡掌柜将一块大洋递到了司鼓的唱者手中:“施家老太公赏银元一枚。” “谢老太公赏!” 有了老太公开头,众人也纷纷让身后的小厮递上赏金。五个人收了赏金,对着大家恭敬地鞠了一躬,才收拾起家伙事退了下去。 一旁的德贝勒眼见周围大家那满脸意犹未尽的模样,心里那得意的劲一股脑全都浮到了脸上,忍不住伸手用力拍了下徐希肩膀:“光庆,你小子办事果然靠谱。” 本来他只是想让徐希弄个含灯大鼓给自己挣个面子,没想到直接给他整了这一出,收回胳膊顶着兴奋的大红脸,又竖起大拇指:“希夷阁,这个!” 得了德贝勒的夸赞,徐希笑着抱拳:“日后还得贝勒爷您多捧场,照顾我希夷阁的生意才是。” 用力点了点头,德贝勒满口子答应道:“放心,以后办雅集,我就只认准你希夷阁了。” 有了这出梅花大鼓暖场,整场雅集的气氛顿时变得热烈了起来,德贝勒寻来的艺倌弹奏古琴虽说比起前者落了些许,但古琴深沉悠远的韵律依旧是让大家听得如痴如醉,便是平日里不好此道的德贝勒也是静了下来。 暖场已毕,德贝勒精心为雅集准备的东西被侍女一一捧上,有书画,有香醇美酒,此外还有一本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珍珑棋谱,几个痴迷棋道的客人,直接让徐希拿来了店里的暖玉棋子,几个人围成一圈打起谱来。 亮出来的几卷书画,也惹得几位驻足于前,止不住点头赞叹不止:“陈淳之画,一花半叶,淡墨欹毫,自有疏斜历乱之致且又含质朴之风,有沈周之法。” “我观董其昌之山水,笔致清秀,恬静疏旷,不愧为一代大家。” 看到大家都乐在其中,施老太公放下了手中的棋子看向徐希,挤了挤眼睛打起了哑谜:“事情都办好了?” 知道老太公指的是什么,徐希笑着点头:“已然办好。” 没有问是怎么办的,施老太公笑着将拈起一枚棋子落下,捋了捋胡须:“局已破,心可安矣。回家!” 这一场雅集可以说得上是宾主尽欢,待送走最后一位满脸意犹未尽神色的客人,看着门口送客的德贝勒大笑着与人约好来日再聚,又拱手送走了德贝勒后,这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徐希才得空返回屋内坐下来喘上一口气。 早就等待一旁的徐云良,连忙递上一杯热茶,接过小厮手中的一碟子点心放在徐希手边:“少爷,先吃点东西垫垫吧,稍稍休息一下我们就回了,老爷和太太还在等您回去用饭呢。” 接过茶喝了一口,八分热的茶水正好将茶叶的香味发挥得最好,温润的口感滋润了略有些干渴的喉咙,顿时在外面久站染到身上的寒气也给驱了个七七八八,只觉得连骨头缝都朝外透着暖洋洋感觉的徐希,这才觉得自己整个人松快了不少。 懒洋洋靠回椅背上,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歇了片刻才重新坐起拈了块点心囫囵咬了一口,看着还在收拾场子的仆人,他对徐云良问道:“今儿垃圾有些多,老石来了吗?” 徐云良双手拢在袖里,冲着徐希微微弯腰答道:“来了,提前就跟他打过招呼了,所以今儿他一早就过来了,还带着他侄儿打下手。” 抬头瞅了眼门外天色,徐云良接着说道:“估摸着再过一个时辰差不多就能把东西收拾好,赶在天黑前运出城去,少爷只管放心。” 听到这里徐希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微微点头,把手里捏着的才咬了一口的点心随意搁回碟子里:“回吧!” 回家的路上,车外规律的马蹄声让半闭着眼的徐希,心也跟着静了不少。 睁开眼看向随着马车前行,遮遮掩掩的车帘外显出的老赵背影,徐希突然开口悄声问道:“云爷爷,事情可是妥了?” 徐云良默算了一下才点头答道:“刚得了消息,春儿已经带着上了车,再有个四天便能到老家那边。顾虑到人多眼杂,他会先在县城落脚,另找个人给我侄儿带信,让他自个到县城旅馆去取。” 对于徐云良的安排徐希向来放心,这样做也是为了避免万一永田理安排了人在来老宅那边盯着,自己人露了行藏。 想到这里,徐希也是松了口气:接下来他只用在明天将抄录的那份金文交给永田理,这件事也勉强算是完结了。即便未来永田理再问起金文的出处,他也只用推脱说是家中古书中拓出来的便是。像这样的金文拓本,家里足有几大箱,倒也不怕查。 便是永田理继续揪着不放问青铜簋的去处,徐希照样可以用祖上早已转卖为由推脱。毕竟希夷阁做的就是买卖,有人买加上价格合适,他们自然会卖。 至于卖家去了哪? 这兵荒马乱的,谁知道呢? 说不定是美利坚、说不定是法兰西、也说不定是大不列颠? 不过,想到今天早上永田理无意中流露出的那贪婪且蛮横的本性,徐希突然感觉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太武断了? 凭什么要给永田理那份金文? 如果让对方知道了青铜簋是西周的物件,只怕会更加宝贝。考虑到国内形势,就算直接送回日本也未可知。这样的话,他就永远没办法把这青铜簋给换回来了。 思绪飘散到此处,徐希的眉头也是忍不住轻轻拧了起来。 等等! 突然全身一震猛地坐起身,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心里真正在顾虑什么! 就像是剥开糕点外的那层麻纸,徐希瞅见了自己心中真正盘桓不去的想法:原来他真正在犹豫的,并不是怎么保住家里的青铜簋! 或者…..并不全是! 除了想保住家中原有的青铜簋,徐希更想做的,是想办法拿到永田理手中那个青铜簋! 中华瑰宝,不应流落在外! 更不要提还要被那蛮夷之人拿在手中把玩了! 明白了自己心中的真实想法后,徐希不但没有觉得压力大增,反而有了一种卸下无形重担的松快感传遍全身。 他缓缓睁开眼,看着坐在一旁满脸担忧神色的老管家,低声问道:“云爷爷,您说……我们有没有办法,把永田理手中那个青铜簋给换回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有备无患 本来看到自家少爷一会皱眉头、一会又发笑,徐云良还有些担心他是不是最近操劳太多以致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心头正想着该如何向老爷解释,突然听到他这句话,纵然明白徐希是在担心什么,也不由得吓了一跳惊声问道:“少爷?” 对着徐云良轻轻摇头,徐希皱着眉缓缓说道:“别紧张,我并不是说现在马上就做,这样的话也太过着相,很容易就被永田理看出我们的真实想法,再说我们手中也没有合适的东西去换。” 话到这里,徐希不由得啧了一声,看向车外眼睛亮起:“可惜我不知道有哪位师傅擅长仿青铜器,不然倒是可以请着帮忙出手仿一个。” 家里有这个青铜簋的全部拓片,要仿一个出来并不难,难的是要仿得非常像是西周的,而不是上周的。 想到这里,他再次看向徐云良:“云爷爷,您知道这样的人吗?” 见徐希不是说笑,徐云良也是担心无比,毕竟这种事需要从长计议,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招惹了永田理还算小事,希夷阁多年积攒下来的招牌可就要直接砸了! 所以他不像往日一般徐希说什么便应什么,而是忍不住开口劝道:“少爷……这个事,我们从长计议,切不可急躁行事。” 眼角余光撇到徐云良搁在膝上,不受控制得开始微颤的双手,徐希没想到自己一句话,把老管家急成这副模样,连忙笑着宽慰道:“云爷爷放心,我只是想想,这其中的关节我也省得,具体要怎么做,我们回家再详说吧。” 听徐希这样说,徐云良总算是稍稍放下担心。先不管少爷怎么想,至少他现在还没打算落到实处,等回家后跟老爷说一下,请老爷再劝劝,说不定就没事了。 只是徐云良还是小觑了徐希,一旦他确定了心中的想法,哪能轻易罢休。只不过现在时机还未成熟,好多事都要从长计议,而且等他回家也是要找父亲聊一聊,先看看明天要怎么应付永田理才是真的。 因为怀着心事,这顿晚餐徐希吃得也是神不守舍,还引得姚佳萱一阵不满,要不是徐文柏及时将话头引开,只怕他又得挨一顿训。 吃过晚饭,徐文柏便把徐希叫到了书房,待小厮上过茶退下,书房内只有他与徐希二人之后,才看着坐下的儿子问道:“雅集已毕,青铜簋也送到徐春手中了,你还在担心什么?如果是担心老家那边有人盯得紧,我也叮嘱过徐春,发现情况不对便直接将东西送去香港。” 没想到父亲还做了这样缜密的安排,徐希点了点头没有着急应声。 他发觉自己虽然计划周密,但与父亲比起来,还是犯了年轻人只看眼前的毛病,缺了些长远打算:“儿子受教了,以后办事情,必定会考虑得再周全一些。” 徐文柏对着满脸受教神色的徐希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是这个意思。其实说起来,短短几天,徐希在操心着另外几件事之余,还能做出这样绝妙的安排:在众多眼睛盯着的情况下玩了一出瞒天过海,直接将青铜簋这样的至宝给送出城而不被人发现,已经实属难得了。 所以连历来严厉的他都不好意思,再苛责于他,只是把话题带到了另一边:“茶饭不思的,是什么让你又分神了?” 徐希本来是想晚上同父亲商量永田理的事情,可徐文柏的担忧模样,让他觉得还是不要把事闷在心中好一点,所以开口求助道:“父亲,您认识仿青铜器的高手吗?” 本来以为儿子会跟自己聊聊他的心事,却没想到他开口却是问的这个问题,徐文柏猜测到此事可能与徐希的心事有关,连忙放下手中茶碗抬眼看向他:“你……要仿那青铜簋?” 盯着徐希的眼睛,他紧接着又问道:“为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徐希显然是早就考虑周全,不假思索得立即答道:“以防万一。现在我观永田理,应该是不确定东西在我们徐家手中,不然他对我不会这么客气。再说,如果他真的将徐家其它几家的青铜簋夺走了,那几家不可能不知会我们。所以,我猜陈家并没有说出这青铜簋的来历,又或是当年陈家的祖上就没把这来历告知后辈。” 虽然徐希提出了几个可能,但对他来说后者更有可能,毕竟这些年,日本在东三省干的那些腌臜事,他还是听过不少的。 陈家那些书生们,真落到日本人手里,肯定落不得什么好下场。一个大家族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其中既然会有铮铮铁骨不畏生死的书生,也肯定少不了见了血膝盖就打弯的软骨头,吓唬上几句甚至连祖上几代娶了几房姨太太都能交代个底掉,也就更甭提日本人想知道东西了。 徐文柏也觉得徐希分析得有道理,想了想后说道:“倒是有个熟识的朋友,他对这方面很是擅长,只是要做这种事,需要时间。” 时间长短这问题,徐希倒是不太在意,毕竟他得先把永田理这茬糊弄过去再说,到时他还得把这事冷上一段时间,想必暂时也用不上那个西贝青铜簋,想到这里他对徐文柏说道:“我只是以防万一,如果有这样的高手,还请父亲想办法麻烦他做一个差不多的青铜簋出来。” 徐文柏也清楚日本人见一想二、凡事做绝的德行,觉得儿子的顾虑也是不无道理,点头应承道:“我回头寻人给他去一封信,拓片……只怕是要给他送过去了。” 眼见自己的想法并未被父亲否决不说,反而还得到大力支持,徐希也算是松了一口气放下悬着的心,起身行礼道:“有劳父亲了。” 伸手示意儿子坐下,徐文柏看着徐希略显稚嫩的面庞感慨道:“你呀,古灵精怪的,总是能另辟蹊径拿出我意料外的主意。我都不知道,平日里如此守礼的你,是怎么想出利用晚上收金水(粪水)的机会,让人将青铜簋给送出去的。” 说起这件事,徐希倒是略有些自得地笑了起来:“那些人都在盯着父亲与我两人,以及跟我们亲近的人身上是否会有什么有别于往日的表现上了,对于那些每天一定会出现的人和事物,反而不会太过在意。其实除了收金水的车外,每日里送水,送菜蔬的车也同样可以将青铜簋送出去,只是前者更安全一些罢了。” 撇了眼两人中间罩着蜡烛的灯罩,徐希视线落到下方圆形的阴影中,所谓灯下黑莫过于此。 第一百一十三章 青铜簋的来历 想想也是,一个大宅子每天人吃马嚼的,所需的物资自然也少不了,这进出往来的人多了,时间一久,那些盯梢的人难免疲累。送水或是送菜蔬之类的车,还可以找个由头拦下靠近检查一下,亦或是直奔源头查勘数量,但那送金水的车臭不可闻……便是换了平日里,大家都是躲之不及,又怎么会想着凑过去检查? 再说了,不管是徐文柏还是徐希都相信,那些人在最开始盯梢时,肯定也没放过金水车,只不过日子久了,便也惫懒了而已。只需仿效当年那些看管银库,监守自盗的库兵做法:在金水桶中做个小小的夹层,其内放入青铜簋,再灌满金水便是。那些人即便真的检查,除非将车拆了,否则也是查不出来什么的。 但说着简单,可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但要做出不漏水的夹层,且得安排好前后接应事宜,能把这件事做的天衣无缝,除了徐家计划周密外,也得好好感谢其中出了大力的王杆子。 所以,一封大洋的谢礼还是很有必要的。 面对儿子满脸自得笑容,徐文柏摇了摇头伸手隔空戳了下他脑门子无奈笑道:“你啊你啊!以后只怕希夷阁有得热闹了!行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也早点去歇息。明儿早点过去把那永田理打发了,好好回来陪陪你母亲,不然她真的生起气来,我可不替你哄她。” 一想到母亲饭桌上提到的,在家休息的这几天要带他去想看,徐希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忍不住向徐文柏求助道:“父亲,我陪母亲自是不成问题,可是相看这事……” “相看怎么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别人家你这么大的年岁,孩子都开蒙了!”对于这件事,徐文柏可不敢站儿子那边,不然回头夫人生气了,第一个倒霉的肯定是他,当下便吹胡子瞪眼把自己摘了出来:“还是说你心里已经有人了?趁着你妈不知道,说出来我也好帮你参详参详?” 听得父亲越说越没边,徐希赶紧起身告辞回自己的院子去了。他这一路走一路唏嘘,只想赶紧去闷头睡上一觉,至于相看这事……睡着了就不想了,能拖一天是一天吧! 或许是这一段时间太忙了,难得第二天徐希睡了个懒觉,起床时天色已大亮。紧赶着去洗漱完后徐云良告诉他,老爷已陪夫人去庙里上香了,夫人怜惜徐希近日操劳过度,出门前还特意叮嘱下人不要叫他,让儿子多睡一会养养神。 徐希听完就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自己这么大了还得让母亲操心,转脸想起今天店里还有事没理清楚,囫囵用完早餐,赶紧出门跳上了马车,探头冲着撩起长袍下摆一路紧追过来的徐云良叫道:“云爷爷,今儿个也没啥大事,我去店里料理清楚中午就回来。您也甭跟着了,留家里休息吧。” 徐云良也确实有事要跟徐文柏说,听自家少爷这么一说,他也就停下脚步站在车前,嘱咐了几句注意安全之类,顺势留了下来。 等徐希来到希夷阁时,在门内翘首以盼等得心焦的胡掌柜迎上来告诉他,永田理一大清早就过来了,现在已差不多把人晾了快一个时辰了。 示意胡掌柜稍安勿躁,整了整衣衫,徐希走向了小花厅。 待到小厮掀开暖帘,徐希瞅见永田理有些魂不守舍的在小花厅里踱着步,听到门外动静,抬头看过来正好与徐希视线碰到了一处,连忙走上前有些不悦的冲着徐希问道:“光庆,你今天怎么这么迟?” 徐希笑着跨过门坎进了房间,还未开口就先抱拳致歉:“抱歉抱歉,这几日有些累,再加上那晚糟心事,心里头这根弦一直绷着没敢松。这不,昨儿个知道那事已经解决,再加上雅集的事也结束了,所以难得偷了个懒,起得迟了些。” 待坐下后,徐希看着神色略有不耐的永田理,意有所指地笑道:“倒是永田先生,您今个可是起了个大早啊。” 被徐希这样调侃,永田理也不觉尴尬,反正有昨天施老太公的话打底:谁还没个对心头好的执念啊。 跟着也坐下来,他半是抱怨半是催促得对徐希说道:“光庆你也清楚,这个青铜簋到我手中已经有几个月了,可是我却一直不知道它的来历。这就像兜里揣着钱,却不知道去哪花一样,都快成我的心魔了。” 见徐希听了自己的话,脸上神情略有松动,永田理趁热打铁道:“现下听说光庆你知道它的来历,我昨天是一夜没睡,生生熬到天亮。要不是知道你昨天操办着雅集分不开身,只怕昨晚我就要登门拜访了。” 看着永田理这副自内而外冒出来的心焦模样,徐希伸手压了压示意他稍安勿躁,待下人重新换过茶水,才慢条斯理得开口道:“这几日虽是忙于雅集,但永田先生拜托我打听的事,我也着实是下辛苦打听了。” “说起来,这件事和我徐家祖上,还有些关系。” 听到这里,永田理虽然脸上露出不似做伪的惊讶神色,但眼中那一抹没掩盖过去的异色还是没逃过徐希的目光。 不过对方不说出来,他也不会去上赶着点破:“那日回家,我把拓片给我父亲看过,他当时沉默不语。我还以为是因为我遇袭的事让他心忧,但待到第二日,他才跟我说起家中一件往事。” 于是,一个半真不假的故事便从徐希的口中婉婉说出:徐家祖上原与陈家祖上同住宝鸡县城,后来一家去了镇江,一家去了江夏。当初自那樵夫手上收来的青铜簋不是一个,而是两个,陈家与徐家各一个。 这也是为什么徐希,那天能直接认出青铜簋的原因。 “徐家也有一个?” 看到永田里听闻青铜簋的密辛后再也藏不住尾巴,那眼中不自觉流露出的贪婪而急切的光芒,徐希心中止不住得冷笑,可脸上却还维持着凝重模样点了点头:“按古制,这样形制的礼器当属诸侯级别才能拥有,所以同样的青铜簋应该是一套六个,毕竟七鼎六簋。” “得了这青铜簋后,祖上也曾问询樵夫,可樵夫说那墓早已经被人盗过,里面几乎没剩下什么东西,这两个青铜簋估计也是被棺材碎片给挡住,加上盗墓的土夫子不懂其中关节没有仔细寻找,所以才有幸留了下来。” 知道永田理心中疑惑,肯定不会被自己几句话就消减干净,徐希接着告诉他,祖上也不信樵夫的话,问清了那大墓的位置,与随从进山探查了半月余,终于找到樵夫所说的那个大墓。进去之后里面果如那樵夫所述,除了一些残骨,别无它物。 祖上命人小心安葬了那些残骨,这才带人回到了县城。 第一百一十四章 各怀心思 从山里回来后不久,徐家祖上随晚辈一同进京,也自然将青铜簋带到了北京城。说到这里,徐希看向了永田理,眼神却是黯了些许:“当时满人的地位比汉人要高很多,哪怕祖上为官,仍然不免被那些王亲贵胄看不起。尤其是在知道祖上有一只精美的青铜簋之后……” 看到徐希这表情,永田里的心跟着坠了下去,忍不住伸手抓住徐希胳膊急声追问道:“之后,之后便怎样了?” “不过是话本小说里的情节罢了。”徐希苦笑一声,从发觉失礼松开五指的永田理手中抽回胳膊,将故事继续了下去:那位见财起意的贝勒爷用尽法子陷害徐家,逼迫祖上不得不用青铜簋来换一家人平安。 为了子孙后代的身家性命,祖上再不舍也只得交出青铜簋,最后干脆辞了官,举家搬到了天津卫避祸。 永田理一听煮熟的鸭子飞了,顿时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抡圆了一巴掌拍在了桌上暴喝道:“无耻!简单太无耻了!” 看他这副气冲云霄、义愤填膺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在为徐家抱不平,可是早就看穿他心思的徐希明白,这只是不忿有人比他先得到青铜簋而已。 永田理像困在房中的奔牛般,在屋中来回绕了几圈,生了好一会儿气才反应过来,赶紧的停下脚步冲着徐希压着嗓门说道:“光庆,是我失礼了,对不起!但是作为你的朋友,听到这种事情发生在你祖上身上,我……我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脾气!” 话音还未落下,他还是有些不甘的冲着徐希追问道:“那……后来呢?” 低垂着眼眸看也不看神色紧张的永田理,徐希盯着自己脚尖涩声说道:“徐家虽然退到了天津卫,可终究还是吃了大亏。祖上也是咽不下这口气,但人家贝勒爷势大,咽不下也得生生吞下去,所以因这事抑郁成疾,到天津卫后不久便亡故了。而且为了不给家里惹下祸端,他临终前还特地叮嘱家中晚辈不许为他报仇,更是毁掉了当年的笔记,只留下关于青铜簋出处的记录。” 说到这里,心有所感徐希脸上也浮现出痛苦神色,再开口时声音更是沉得像没入水面的檀木:“而我,也是从祖上留下的笔记里才知道这青铜簋的来历,至于后面祖上遇到的事,则全是我父亲告诉我的。” 徐希摇了摇头,伸手抹了把脸用力叹了口气。 过了一阵待情绪平复,他才抬头看向永田理:“自父亲那得知了这个消息后,我特意找德贝勒打听了一下当初那家。但这上百年过去了,德贝勒也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打听出来,青铜簋大概是落到了多罗贝勒爷手中。” “不过在当年八国联军进城火烧圆明园之后,小贝勒受了惊吓一直重病不起。为了家中这根独苗,多罗贝勒爷听了洋人传教士的劝告,全家去欧洲求医去了。”话到这里,徐希又是一阵唏嘘:“昨儿个德贝勒特意跟我说,现下多罗贝勒爷的府上就只剩三四个包衣奴才在看着,日子似乎过得也很是艰难。想必值钱的东西要么当初带走了,要么这么多年下来,也换成了维持王府的银钱了。” 这一大番话说完,徐希突然沉默下来。 在永田理以为徐希要整理情绪时,这位少东家却突然站起身,对着永田理拱手深深地行了一礼。 见他这副模样,永田理有些意外,不知徐希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忙起身扶住他胳膊,试探着问道:“光庆,你这又是为何?” 徐希起身盯着永田理的眼睛,满脸认真神色:“以前我不知道祖上这件事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自当努力寻回这个青铜簋,以告慰祖上在天之灵。我知道永田先生在欧洲留过学,想必是认识一些人的,我想拜托先生能否摆脱当年的同学亦或是朋友,替我寻访一下多罗贝勒爷的下落?” 用力咬着牙,徐希两边腮帮子都因为生气鼓起,话语说出来时更是如金石般掷地有声:“如果,能找回祖上的青铜簋……光庆必将铭感五内!日后但有所谴,哪怕是粉身碎骨也义不容辞!” 见徐希说的如此决绝,永田理一时之间倒也不知这话该怎么接了:他本是想从徐希这里知道青铜簋的来历,却不想现在竟然还知道了另一只青铜簋的下落。 可他的目的……也同样是青铜簋…… 不过永田理也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只稍一犹豫便对着徐希用力点了点头:“光庆你放心,现在既然有了线索,我马上拍电报给我在法兰西的朋友帮着查找。” “对了,你知道那多罗贝勒去了哪个国家吗?” 在永田理充满希翼的目光中,徐希摇了摇头满脸羞愧神色答道:“不知,便是德贝勒几次打听,也只知道他去了欧罗巴,可是去了哪个国家却是不知的,就连当初给多罗贝勒建议的那位洋人传教士,也早已病逝。” 迎着永田理满是失望的眼神,徐希有些不好意思得耷拉着嘴唇,略微歪着头像在回忆,半晌之后才说道:“不过德贝勒帮我打听出来,那位洋人传教士似乎是意大利人。对了还有这个,里面是德贝勒帮我打听出来的消息。” 说话间,他从袖笼里取出一张折好的纸递向永田理。 迫不及待地把那张纸从徐希手中抽过来,打开仔细看了看,有了这条线索,永田理也不至于大海捞针。 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永田理把那张纸重新叠好还给徐希:“光庆,你放心,我这就找人去打听,如果有消息了,我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眼见在这里留着也没法从徐希身上再榨出别的,再加上心中焦急,永田理起身正要走,却被徐希又给叫住了:“永田先生,不想知道那青铜簋的来历了吗?” 都快走到花厅门口的永田理听闻这话,猛地停住了脚步,回身看向徐希眼中有些疑惑:“光庆?” 或许是眼见家中旧事已有了解决的眉目,徐希很快调整好了情绪,连带着神情也松快了不少,笑着伸手再请永田理回来坐下:“刚才说的是我家祖上青铜簋的事情,并不是这青铜簋的来历,永田先生……似乎忘了自己过来的目的了。” 这时永田理才反应过来,原来徐希是在试探自己。如果他刚刚不答应徐希的要求,只怕这青铜簋的来历,自己便永远不会知道了。 在心中冷笑一声,忍不住嘲讽着徐希还是年轻,心里藏不住事也没什么城府,但永田理的脸上却是流露出与心绪完全相反的讶然神色,摇了摇头叹道:“光庆你**道!要是我不答应帮你找青铜簋,是不是就不打算告诉我这青铜簋的来历了?” “怎么会?”徐希虽说嘴里不承认,但永田理瞅他表情也知真实答案是什么。 第一百一十五章 傲骨不折 听了徐希的回答,永田理也不恼,笑着端起早就冷了的茶喝了一口,放下茶杯问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一直放在腿上的右手手指轻点了两下,徐希按照之前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根据那片金文拓片,还有大墓的位置,一本正经的编了一个是似而非的故事。故事的最后,也只是从青铜簋的纹饰、风格、出土地推测出那是一个西周时代属于某位诸侯的礼器青铜簋。但更具体的,因为见不到另外几个,就没办法再推算了。 其实,能从徐希这里听到这些有理有据的推断,永田理已经非常满意了,更别说他还顺带着学到了许多关于青铜器的鉴定知识。 “现在知道的差不多就是这些,不过我还是会继续关注这件事。如果再有什么新的发现,我会再告知你。” 永田理点了点头,对眼前这个面容略有倦色的年轻人,心中不由得生出敬佩之意:在操心刺客加上德贝勒的雅集之余,这位少东家还能分出心力单靠拓片和祖上留下的只言片语,以及对中华历史的了解来推断出这么东西,已是非常难得了。没见陈家拿着这个青铜簋那么久,最后还不是什么都没找出来吗? 当下他便站起身,脸上挂着不作伪的感激神色:“光庆,又这些已是非常难得了,若不是你,我只是空拿宝物而不自知!真的非常谢谢你!后面查找这只青铜簋来历的事情,还要拜托你了,如果其中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提。” 徐希笑着也站了起来,握住永田理伸出的手摇了摇:“我们是朋友,不用这么客气!不过……或许等以后有了什么线索,我还会需要再次上手那只青铜簋来证实。毕竟那天只上手短短时间,有些细节还是需要实物来佐证的。” “没问题!” 在得到了永田理的保证后,徐希也不忘叮嘱对方:“祖上那只散逸海外的青铜簋,还要拜托永田先生您费心了。” 对于这份嘱托,永田理自是千般愿意一口应下:“这是自然!” 两人再次坐下,这次却是聊了些别的内容,不过没一会儿,永田理便把话头转到了昨天徐希说的那尊何朝宗的塑像上:“光庆,你是说希夷阁还有何朝宗大师亲手塑的佛像,是真的吗?” 徐希怔了一下,他是真没想到永田理如此贪婪,青铜簋不说,现在又盯上了何朝宗的佛像? 掩饰着心中厌恶之情,他摇了摇头:“昨天你看那尊送子观音像有什么感觉?” 仔细回想了一下那尊瓷像,永田理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徐希在指什么,只能老老实实摇了摇头。 见永田理这副懵懂模样,徐希也明白他初来乍到,根本发现不了那种细微的感觉,便开口提示道:“你再回忆一下,当初你拿过来的那只粉彩六桃过枝碗。两者都是瓷器,他们的光泽感是一样的吗?” 这么一提醒,永田理总算是明白了徐希所说的意思,眼中一亮急忙开口问道:“你是说……贼光?” 他依稀记得当初徐希只瞟了一眼小碗就说光不对,后来那老板也仔细的跟他解释过新瓷器与旧瓷器在轴色光泽上的不同。再一联想昨天看到的瓷像,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但又不能完全确定,只能是模棱两可得说道:“昨天那尊瓷像不是新做出来的。” 见对方这块钝木总算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徐希这才点头解释道:“那尊送子观音像,是家父在十年前拿回希夷阁的,当时店里确实是有一尊何朝宗大师的佛像,但早在七年前,已经被客人请走了。” “啊?”永田理没想到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禁不住惊呼出声。但虽说心中明白自己已然错过了拿到大师之作的机会,还是有些不死心得追问道:“那……可否告诉我买家的姓名?我想……” “永田先生!”不等永田理说完,徐希低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厉声告诫道:“如果您以后还想在天津卫,或者说大一点,还想在这个圈子里混,我建议您,像刚才的问题一定不要再问了!我们是朋友,这次我可以当作没听见,但如果您在别人面前再这样问,就是坏了规矩!失礼了!” 又是规矩? 永田理不明白只是打听姓名,为何会坏了规矩?倒是徐希性子好,见对方确实是不懂其中门道,耐下性子对他解释道:“您如果得了一件宝贝,那恰好是许多人都想要的。别人知道了宝贝在您的手中,会不会到您府中要观赏一二?金属之类的还好,像瓷器字画这类容易损毁的,您给不给看呢?” 永田理一瞪眼,答案呼之欲出:自然是不给的! 明白永田理心里想的是什么,徐希循循善诱道:“如果有身份比您更高的,比您更有钱的人也喜欢这件宝贝,上门讨要,您卖是不卖?” 永田理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了。他这时才后知后觉得意识到,徐希为什么刚才会这么生气:徐家那个被夺的青铜簋,或许当初也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那位贝勒爷给强夺走的吧? 虽说心中还有些不服气,但永田理还是抿着嘴冲徐希拱了拱手,表示受教了。 眼下他与徐希的关系刚刚有所缓和,自然是不愿意再惹对方生气。反正来日方长,等到那一天……他不信徐希还能梗着脖子,不乖乖就范。 毕竟,他祖上已经低过头了不是么? 就在徐希耐着性子与永田理周旋时,已经回家的徐文柏也从老管家那里知道了徐希心中的打算。坐回椅子里沉思了良久,最后他才抬头看向等在面前,满脸担忧神色的徐云良回道:“既然已经决定把希夷阁交给光庆了,以后他做什么决定,云叔您全力支持便可,不需再向我回报了。” 本来想让自家老爷劝劝少爷,却没想到他直接放权了,徐云良听到这番话也是怔了一下,有些发愁地看着徐文柏不依不饶得劝道:“老爷,现在日本人已经霸占了东三省,而且眼瞅着周边布兵也越来越多,这京津之地与东三省这么近,如果少爷他……” 徐文柏也明白老管家的忧虑,但他也有自己的决断:“希夷阁在这天津卫扎根也有好几十年了,再过些年,应该就算得上是百年老店了。” “所以我才……” “希夷阁的立足之本便是主家的脊梁!如果为外因而弯了脊梁,哪怕店还在,那也不是希夷阁了。”徐文柏看着老管家低声说道:“云叔,您跟着我父亲几十年,对希夷阁有感情我知道。可是您要知道的是,只有我们的傲骨不折,希夷阁才是真的希夷阁。” 第一百一十六章 后继有人 明白了自家老爷的意思,徐云良沉默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才像是溺水的人在最后挣扎般,开口又一次劝道:“老爷,我并不是担心店里的事。您的意思我也明白,便是这天津卫呆不下去了,以我们徐家的家底去江南也同样可以再开一家希夷阁。可是……” “云叔,您有话直说。” 瞅着徐文柏沉下来的脸,徐云良硬着头皮说出了心中真实想法:“现如今日本人风头正盛,少爷如果非要在这个时候捋虎须的话,我怕少爷会有危险。” 徐云良会一再的反驳主家的原因,就在于他真的担心徐希因为年少气盛,又急于向老爷证明自己的实力,会做出一些危及性命的事情。 叹了口气,徐文柏明白眼前的老管家一再违逆自己的意思,其实就是担心徐希年少气盛,又急于向他证明自己的能力,不自觉把他自己置身险地。 想到这里,徐文柏点了点头劝道:“这件事,我会和光庆再商量一下的,云叔您也不用太过担心。从这几次的事来看,光庆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没有周全的计划,他必定不会轻易出手。” 能得到老爷这样的应承,徐云良也算是松了口气:自家老爷打小生活优渥,性格也是敦厚善良,但掌管希夷阁这么多年来,哪怕是遇上大风大浪,也能让希夷阁在这天津卫稳如泰山,这一切跟老爷细腻的心思,周全的布局分不开。这么多年来,他看着老爷从一个青涩的年轻人走到现在,每一次行事,无不是走一步,算十步,从头到尾把控着全局,也连带着少爷跟着学到了不少。现下少爷行事虽然还有些稚嫩,但已经可初见老爷当年的身影,再老爷肯在一旁帮衬着也就无虞了。 待徐希回到家里,向父亲报告了今日见到永田理,把两人交流情况大概讲过后,正在练字的徐文柏只是嗯了一声,写完眼前一幅字才把毛笔涮干净搁到笔架上,抬头看向他缓缓交代道:“今天我跟云叔说了,以后希夷阁大小事务就都交予你了,你一力决断就好,不必再事事都特意告知于我。” 虽然知道自己迟早要接过希夷阁,但是徐希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父亲会这么……简单一句话,就将付出了不少心血的希夷阁给了出来,心情激荡下禁不住惊声问道:“父亲?” 毫不在意儿子这副惊讶模样,徐文柏拿起一旁的手巾擦了擦手示意徐希跟上自己脚步。 到了一旁的小厅坐下之后,看向跟进来未敢落座的徐希,示意他也坐下,这才半是夸奖半是解释地说道:“自你接手希夷阁以后,发生的这些事我也都看在眼里。处理的过程中虽然有些小瑕疵,但对你来说已属难得,一些细节方面,为父当年都不及你。” 徐希被徐文柏夸得脸上发烧,赶忙站了起来,想要解释什么,可是徐文柏却先一步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他坐下说话,提起茶壶倒了杯热茶放到他面前继续说道:“我今日说将希夷阁交给你了,并不是说以后不再管希夷阁的事。你若遇到拿不定的事情,仍然可以来找我,但我只给出建议,具体做与不做和如何来做,还得你自己来拍板。” 听出父亲的言外之意,徐希点了点头表示明白:“是云爷爷跟您说了什么吧?” “嗯。他也是为你好,日本人不是好相与的,怕你年轻气盛非要惹个仇家回来,会危及你的生命。但……”徐文柏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款款放下茶杯,笑着抬眼看向徐希:“我相信你不会鲁莽行事。” 有了父亲这句话背书,徐希也算是彻底放下了心来,也正是借着这个机会说出了心中想法:“我已用话稳住了永田理,让他相信给我一些时间,必定能知晓青铜簋的来历,所以考虑到我还需要真品上手鉴定,短时间内,他应该是不会把青铜簋送回日本。” 对于儿子的本事,徐文柏还是有些了解的,当下便点了点头:“具体的操作,你自己把握,有解决不了的再来找我。” “是!” 或许是觉得徐希答应的太过痛快,徐文柏眉头微皱,想了想又给他加了层保险:“凡事多请教你云爷爷,但切记不可全听、也不可能尽信,须得自己拿主意。” 点了点头,徐希沉声应道:“是!” 此时已是深夜,任天津卫的谁也没想到,就这样简单两句,希夷阁便换了掌柜。 不过……即便他们知道,也不会觉得意外。毕竟自打年初徐希尝试执掌希夷阁,便露出峥嵘头角,让人提起这个少掌柜,哪怕是再偏颇的说法,也会夸一句徐文柏后继有人。 或许是因为天津卫里少了祁善龙这根搅屎棍,又或许是永田理确实是有求于人,自打徐希与他见过面后,希夷阁无论内外都安稳了许多。 没有人上门找麻烦,偶尔应付一下永田理,闲来再去施家请个安,再被城中无事的长辈们叫去安席,徐希这几个月的小日子倒是过得清闲。 而徐春自老宅回来后,人也变得沉稳了些许。虽说平日里还是趁着徐希忙时,与他那群不着三四的朋友凑在一起,可每每带回来的消息,却也都是徐希用得着的。 这一点,让徐希在感慨这个伴当终于能独当一面之余,也不再圈着他,由他去了。 对于徐希来说,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徐春的心性跳脱,并不像徐云良这样稳重之人适合店内的工作,但他也有他的过人之处。起码在外面与三教九流之人打交道收集消息的功夫,纵然是有着老江湖之称的徐云良是拍马也追不上。 所以做为主家,只要善加利用手底下的人,把每个人都摆在合适的位置上发挥功用,也就足够了。 眼瞅着平淡时日一天天过去春去夏至,树上的鸣蝉给太阳烤的一天比一天能叫唤,徐希一边打理着店里的生意,一边却在开始慢慢将店里一些值钱的东西往家里搬。 终于有一天,察觉到徐希最近动作的徐文柏,在晚餐后将他叫到了书房里:“最近你都在把店里的东西往家里搬,是有什么事?”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多事之秋 与平日里表现给外人看的从容淡定不同,今日的徐希脸上泛起的淡淡担忧神色总是挥之不去,闻言更是有些烦闷地回道:“最近外面的局势越来越不好,而且我也着人去打听了,离开天津的车票,船票也变得很难买到……” 抬头看向徐文柏,徐希抿了抿嘴唇,犹豫了片刻才开口说道:“父亲,我想……” 儿子的话还没说完,徐文柏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伸手示意他不用说下去了:“你想我和你妈,离开天津回老家那边是吗?” 见父亲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徐希也不再绕弯子,点了点头老实说出了心中想法:“这几天我已经在奥租界那边买了一套房子,如果事情不对,我会带大家一起搬去那边住。但是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我……还是不能保证您和母亲绝对安全。” “所以,我想请你们回南方去。” 徐文柏有些出神得盯着徐希脸上透出的坚毅神情,知道儿子说的并没有错处。其实最近他也对局势有所关注:自打西安事变以后,那位蒋委员长便一直扣住了从东北投奔他的张少帅不放,以至于跟着少帅来的东北军像是被抽了脊梁般没个动静。 待到五月份时,传来消息中更是说东北军被人暗地里操弄,散的散编的编,还有人被革职,连带着那些带着狗皮帽子的大头兵也星散各处。原本属于张大帅势力集团,遭了这么一闷棍后,基本也就不复存在了。 想到这里,纵是徐文柏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我观那位东北军的少帅瞻前顾后,纵然他主导了西安事变,逼着国民党那位去谈判,看着通电说是励精图治,但你忘了我教你的了?人的本性是变不了的,那位基本盘是在江浙,那些人……” 叹了口气,徐文柏放轻声音评道:“现在只想着排除异己,完全管不上日本对我中国的狼子野心。” 说到痛处,他更是忍不住摇了摇头恨声说道:“就以他现在这窝里横的糟烂模样,哪怕是日本人真打过来了,搞不好他也不一定敢动手。” “借口我都帮他想好了:攘外安内,嘿!我看就是个笑话!” 提到庐山会议,徐文柏忍不住感叹:“可惜之前一直做事的**被赶到了延安那边,听说现在他们的兵力损失严重,就算是想抗日,可凭他们现在的实力,真要是关内也打起来了,只怕他们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对于这一点,徐希倒是有不同的看法,内心斟酌了一下才说道:“不管怎么说,他们确确实实的在对付日本人上,还是做了不少事的。只是可惜,民国政府这边一直将他们当匪类在围剿,殊不知,真正的危机已经在眼皮子底下了。” 对于儿子的忧心,徐文柏沉吟片刻才开口告诫道:“靠人不如靠自己!这些带兵打仗的,整天街上募捐这个募捐那个的又不是没有?也就骗骗那帮学堂里的小孩子。到头来个个嘴里叫唤得震天响,可又有几个不是为自己谋利的?正所谓人不为已,天诛地灭。与其指望别人,不如我们管好自己。” 这话说得容易,做起来可就难了。眼下局势动荡,哪怕天津卫租界林立,各国势力都在其中,这么也能让日本人投鼠忌器一些,可真的战争开始的话,谁又管得了谁?子弹和炮弹可不会因为前面是租界就拐个弯,更别提他们这些普通老百姓了。 心中的担忧让徐希再一次开口劝道:“父亲,家里和店里的事,我会打理好。您还是劝劝母亲,与她一同回老家吧。那边是南方,再怎么也离日本人远一些。而且左近都是乡里乡亲的,有什么事也可以互相照应,家中蓄了这么多达官人和护院,您也可以带一部分回去,路上也有云爷爷前后照顾着,应该问题也不大。” 看着未雨绸缪的儿子,唏嘘之情自徐文柏心中缓缓升起。 仿如昨日一般,前一刻眼前男人还是个孩童模样在膝下承欢,晃个神的功夫到了今日他就长成了家中顶梁柱,也已开始为全家人打算。 看着眼前一力把家中事务挑在肩上的儿子,徐文柏欣慰地笑着摇头,拍了拍椅子扶手:“我哪也不去,就留在这里,真要走也是你走。我们徐家的未来可都指望着你,你一定不可以出事。” 父子两个人看似性格不同,其实都是一样的倔脾气,现下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又争论了几句,徐希无奈之下也只能将这事暂且搁置:“眼见已五月中了,现下日头越发毒了,您和母亲平日里就呆在家里少出些门吧。” 明白儿子那些委曲求全的小心思,徐文柏也没有硬去驳他面子,点了点头应承道:“也好,你母亲说今年雨大,怕会有灾疫,要同院子里的丫头们一起赶一批驱瘟的香囊出来,到时可以散发给城里的百姓以防万一,最近我就留家里陪她好了。” 有了父亲的承诺,徐希也算是松了一口气,至于接下来要怎么把父母送走,他还得再盘算盘算,心里也是想着实在不行托人找找关系,给家里弄几条枪过来,再雇几个东北军下来老实点的老兵搁在外面,多少也能护得家中的周全。 心中想着这些事,徐希有些魂不守舍地起身也忘了道别转身就要走,徐文柏开口把他叫住了:“钧竹轩那边……情况允许的话,也多照应着点吧。纪家现下刚在天津卫立足,又赶上这回糟心事,怕是也没什么靠山,真遇上点什么,只怕寻人搭把手都找不着。” “看在往日的情份上,对纪敏多照拂点。” 虽然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对纪家如此照顾,甚至是而再,再而三的叮嘱,但徐希还是点了点头应道:“是,父亲!” 从父亲的书房里退了出来,徐希带着满腹心事径直回了自己小院,就连半路碰着徐春跟他打招呼,他都没注意到。 待到他坐下一杯茶递到了手中,下意识的送到嘴边喝下,这才反应过来抬头看向站在对面,正眼神灼灼盯着他的徐春问道:“你怎么在这?” 徐春一脸无辜地看着徐希叫屈道:“我都跟进来杵这儿杵半天了,少爷您才看到我啊?” 徐希现在也没心情跟他拌嘴皮子,放下了杯子问道:“有什么事吗?” “我看有事的是少爷你吧?看你这魂不守舍的模样,是遇上什么事了?”徐春在徐希面前,虽然口里喊着的是少爷,但真真的就是把他当成兄长一般,说起话来自然也是有些没大没小。 早就习惯了徐春这副模样,加上现在心里堵得厉害,徐希直接将那些忧虑说了出来,倒也不是想着徐春能替他想出个什么法子来,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徐春听他说完后便乐了:“少爷,要我说,您这是真真办了几件傻事。” 第一百一十八章 给你看个宝贝 坐在了一旁的凳子上看着徐希,徐春笑个没完:“先说第一件。您在租界买房子的事,要是我早知道是为了避祸这件事,当初我就应该劝您把这房子送给弗兰克领事,然后再跟他租下这房子。” 先送再租?徐希怔了一下,马上反应了过来:房子既然是送给了领事,那便是领事的屋子,便是日本人打过来了,只要没和奥国翻脸,那也不敢冲进屋子拿人。而费兰克只是动个嘴的功夫,就不但白得一栋房子,还每年有笔“租金”入袋,自然也不介意将徐希纳入他的保护伞内。 有时候想法就是窗户纸,被徐春这一捅破,徐希就明白了其中关节,无非就是交的定例银子罢了,连忙笑着点头夸了徐春一句,接着说道:“明天我们就一起去拜访一下弗兰克先生,我记得他女儿也快过生日了,库房里还有一副祖母绿的耳环,正好带上也算应景。” 徐春忙不迭点头:“嗯,我明儿一大早就让人送帖过去,就凭我们家和弗兰克先生的交情,想必他也是不会拒绝送上门的礼物。” 这件事解决,徐希心中一块大石算是落下,记起徐春刚才的话连忙又问道:“你方才说我做了几件傻事,除了房子以外还有什么?” 听了徐希的问题,徐春眼神复杂地瞟了他一眼,学着徐云良的口气老气横秋地说道:“少爷,您可是家中的独苗!现在既未婚配、也无子嗣。就这时候,您要老爷和夫人回南方避祸,自己却要留下来,别说老爷了,就连夫人都不会答应。” 对于这一点,徐希也有些为难,放下架子问道:“那我该怎么说?” 眼见徐希这副一个头两个大的为难模样,徐春的笑就没停过,这时更是咧开嘴笑着回道:“多简单呀!您这么说,就说现下感觉北方不安全,所以让老爷陪着身子骨柔弱的夫人先行,你在后面把家里和店里的事情处理好,就亲自押运着东西回老家。这边留两个人守着门面甭荒了就成,等他们真到了南方,发现你没跟上,还能再赶回来不成?” 不过说到最后,徐春却是咂巴了一下嘴,摇了摇头叹道:“可惜,现下这个法子是用不了了,您跟老爷都交了实底,他指定不能上当了。” 说到这儿,他看着徐希收起脸上笑容,神色一肃认真问道:“少爷,咱们真的不回南方吗?我最近打听着的消息可是不太好。甭说天津卫了,就连北平外面都有不少日本人的军队。要我看啊,外面现在就是个炮仗,只要有个火星,说不得就炸了。” 忍不住冲满脸认同神色的徐希摇了摇头,徐春感叹道:“就凭着咱们家这点家底,碰上那帮兵大爷,能捻几根钉还不知道呢。” 对于徐春的担忧,徐希也是深有同感,可或许是他骨子里还有的那一丝傲气在撑着。又或许是被外面成天游行的学生们所感染,对那完全不管事的政府还抱有那么一丁点的期望,觉得真的要是打起来的话,政府那些高官们至少明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 而他在这乱世中,只要依附于租界熬过一开始的乱象,介时希夷阁与徐家就像前清倒台时一般,如水中挺立的礁石,必将安然无恙。 也正是因为心里这些想法,促使着他冲着徐春摇头叹道:“祖上基业不可轻易抛弃。现在我们与几国领事关系都还不错,哪怕是为了利益关系,他们也会想办法保护希夷阁,我……还是想留下来再看看。” 心知徐希是个打定主意便不再轻言易改的性子,徐春也不再多劝他,只是笑嘻嘻地冲他伸出手:“少爷,最近手头紧,借点钱花花呗。” 听了徐春这话,徐希倒是有些奇怪,视线从摊开的手掌上移到了他脸上:“你天天吃穿住都在店里,每个月还有月例,怎么会钱不够花?” 突然想到了什么,徐希的脸一下沉了下来,冲着徐春低喝道:“你小子最近……是不是染上什么不好的习惯了?” 连听都不用,光看徐希的表情,徐春就知道自家少爷误会了,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又觉得空口白牙不但说不明白,搞不好还让本就心里有了成见的徐希当成狡辩,整件事到头来越抹越黑。 想到这里,他索性抓着徐希的手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少爷我光说说不清楚,你跟我来,我给你看几样宝贝。” 清楚徐春平日里也不是个犯混的人,徐希起身跟着他到了他的房间,远远站在门外只看他钻进床下,撅着屁股费力拖出一个箱子后,又重新钻了进去,过了一会儿才从里面取出一个油布包捧着到了门口,满脸献宝神色递了过来:“少爷,您看。” 沉甸甸的布包一入手,徐希就大概猜到里头是什么了,将包得扎扎实实的好几层油布包一打开,果不其然是一把手枪:“你从哪弄的?” “嘿嘿,最近感觉外面不太对,所以托王杆子那边找了条路子,先买一把试试。这东西拿到手我觉得有分量,想着家里要不要买几条大个的备着,万一真遇上什么事,别日本人没打进家里,一群趁火打劫先跑来打秋风了。咱们手里有了家伙,到时亮出来都不用听响,那些欺软怕硬的自然也就不敢放肆了。” 这一句话倒是提醒了徐希。从以往的经验来看,眼看着要城破的时候,当兵的或许还没攻进来,城里的人搞不好就会先乱起来,总有人想要混水摸鱼抢些平日里得不到的东西。 那时,才是城中最乱的时候。 徐希将油布包草草裹好递还给了徐春,沉声嘱咐道:“明天找你爷支钱,从私帐上走。另外,再让你爷到城里寻几个懂枪的,人品不错的回来护院。” “我的大少爷啊,您这要求也太高了点吧?要懂枪还要人品,还要几个?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啊?那帮带着枪落草的兵痞倒是不老少,但有哪家敢用他们的?”徐春虽然是在嘴里抱怨着,但脸上略带鄙夷的表情却已经出卖了他的心思。 不用说,徐春之前应该就已经在暗地里下手寻摸了。 伸手虚点了一下徐春,徐希笑着转身,背着手回了自己的房间。现下两件事情解决,他心头压着的大石落了大半:能将父母劝回老家最好,若是劝不回,只要奥租界的房子送了出去,便让父母赶紧搬过去,他们的安全也算是可以得到保障了。 转眼十天过去,奥租界的房子已经顺理成章归了弗兰克先生,租房的手续也在他关注下飞速办好,只待收拾干净,便可以让父母住过去。其中最让徐希高兴的是,这一次父亲不但没有再拒绝,反而还答应与他一起说服母亲。 第一百一十九章 交浅言深 见到丈夫和孩子都轮番过来劝她,姚佳萱也不是那种不通世故的女人。虽然平日里呆在宅子里相夫教子鲜少出门,但闲瑕时也会与各位夫人打牌、聊天,对于现下的时局多少还是有些了解,自也是不愿让二人过多担心,便也松了口,答应搬离这生活了二十多年,已对草木砖石都有了不少感情的地方。 母亲松了口,徐希自是欣喜地满口答应,拍着胸脯保证要把她未来要居住的院子整理得,要与现在的一般模样,呆在熟悉的环境中,母亲也就不会不习惯了。 知道儿子有孝心,姚佳萱欣慰的同时也在暗暗替他担心:眼见时局越来越乱,儿子的婚事却始终没个着落,未来恐怕更是艰难,哪还有成亲的机会,她这做母亲的人又怎能放下心? 可徐希现在已没有多余的心思再操心这些细枝末节,得了母亲的承诺,他又匆匆出门跳上马车往店里赶去。 在马车路过钧竹轩时,徐希突然想起了似乎有一段时间没见到纪敏了,也不知道这个心高气傲的同龄之人,对于现在的局势有何打算,是否已像他一样未雨绸缪做好了力所能及的准备? 徐希心里正想着,就看到钧竹轩的侧门恰巧在此时打开,门内走出纪敏与纪博,两人送着一位带眼镜的先生自内行出。马车几乎是一晃而过,让徐希也没看清那两人的神情如何,也自然无法揣度那位先生的身份。 待到马车稳稳的停在了希夷阁的大门前,徐希下了马车后,才看到纪敏那位客人已坐上人力车离开了。 稍犹豫了片刻,他还是抬步向纪敏走去,冲着他背影高声叫道:“嘉泽兄,请留步。” 纪敏老早就看见希夷阁的马车,只不过平日里与他们并没有多少往来,说起来上一次两人有交集还是在燕来居那场雅集上。 想起那日徐希戏耍佐藤与祁善龙,她回过身看向徐希时,脸上自然带了丝笑容:“光庆兄,不知有何指教?” 虽然这谭家胡同平日里人也不多,但想到要在这街上把剩下的话说完,徐希还是有些犹豫。 从对方眉眼间瞧出他的为难之处,纪博开口相邀道:“这五月的日头越发的毒了,还请徐先生到里面躲些阴凉?” 纪敏本不想与徐希有太多交集,可眼下纪博已然开口,她也不好拂了这位打小照顾自己的长辈的脸面,只得是顺着纪博邀请伸手冲门内一引:“光庆兄,方便的话……还请入内小坐片刻。” 徐希冲着纪敏礼貌地笑了笑,点头答应道:“如此便叨扰了。” 待到众人进入门后小偏厅坐定、香茶奉上,纪敏也猜出徐希有话要说,挥手屏退了手下开口对他问道:“光庆兄今日叫住小弟,不知道有何吩咐?” 看着此时温润如玉的纪敏,想起二人刚见面时那不共戴天般的情景,徐希一时间有了种如梦般的错觉,仿佛之前所发生的事只是一场幻梦而已。不过他马上也警醒了过来,连忙收摄心神正色问道:“嘉泽,不知道你对最近京津地区的局势有何看法?” 骤然听到徐希这已算是交浅言深的问题,纪敏也有些意外。她盯着徐希的脸想要寻找到些许蛛丝马迹,但很快便发现对方眼中正气凌然似乎也没什么恶意,不是故意来下套的,但她还是犹豫了片刻才开口回道:“自辛末年奉天事变后,日本就侵占了我东北三省,而且他们也是狼子野心,对我中华大地一直虎视眈眈,东三省可能也只是他们行动的第一步罢了。” 有了前面的话打底,纪敏再接着开口时也顺畅了许多,徐希瞧得出她也是对此时局势有着更深的考量:“本来还有东北军可以令他们忌惮几分,但西安事变后,张少帅被扣下就一直没有放回来,现在……整个北方已没了能制衡日本人的势力,看最近城外日军的布署,或许最糟的情况就快要发生了。” 听完纪敏有头有脑的分析,徐希心中也有了底:对方已然清楚现下的局势,想到这里他连忙开口劝道:“既然嘉泽知道现下局势危险,还要早作打算的好。” “打算?”纪敏有些奇怪地挑起眉毛看向徐希,心中不清楚他为何会这样说。或许是会错了意思,她冷笑着反问道:“我当初卖掉了香港所有的家产回到天津,便是要重振父业,光庆兄……你是在劝我关门离开吗?” 见纪敏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徐希赶忙摇头分辨道:“不是,我没有劝嘉泽你闭店,只是眼下这种情况,不知多会就会乱起来,你还是得为以后做个打算。” “那光庆兄所说的打算是……”纪敏说这话时,突然想到了当日在燕来居雅集上,来的那两个外国领事,顿时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忍不住挑高了嗓门质问道:“你是说去寻求洋人的庇护?在我中华大地上,我们去寻洋人的庇护?” 虽然自己的意思是这样的,但从纪敏的口里说出来,却是怎么听怎么奇怪。 徐希有些尴尬的看着纪敏,在对方凌厉的眼神逼视下,他连说话都磕巴起来:“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 “不用,我……” “少爷,徐先生也是好意!”眼见纪敏柳眉倒竖,气得整个人都快变了模样,纪博赶紧开口劝道:“如果日本人真的打过来,只凭家里这几个护院,怕是不能够护得您的周全!” “徐先生他并没有恶意!” 这时纪敏才在纪博的提醒下反应过来: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她自己那些糟糕的过往经历,没有经历过那些事,自然对日本人的残暴也是一无所知。 甚至,还会被此时的景象蒙蔽双眼,觉得日本人也只是想…… 想清楚了这一点,纪敏才有些暗自后悔,她刚才的反应确实是过了。 看着面前好心过来提醒自己,却被她夹枪带棒损了几句,此时满脸无辜与羞愧神色的徐希,纪敏满是歉意地低声说道:“抱歉,光庆兄。最近听到太多这方面的事,所以再听你这么一说,有点压不住火了。” 见徐希神色松动,她连忙又说道:“我知道光庆兄你是为我好,但我初到天津卫,并不认识什么人,也就没法按光庆兄你说的那样去办了。” 第一百二十章 风云变化 纪敏的为难处徐希自然明白,他心里其实也在犹豫。对方的态度让他本不想再多事,可一想起父亲多次提起的,让他平日里要多照应纪家,徐希最后也只得是硬着头皮再次开口:“如果嘉泽兄有需要的话,我可以……” “不用了。”果然,如徐希所料,他的建议只开了个头,便被纪敏一口回绝:“不敢劳烦光庆兄,我.日后出行自会当心。” 见纪敏已经将话彻底说绝,徐希也不好再勉强,只得起身告辞。不过在离开前他还是提了一嘴:“以后钧竹轩如果有什么需要,只管遣人过去找我。” 虽然不喜徐希软着骨头去找洋人求庇护,但对于他的好意,纪敏倒是出于礼貌没有再拒绝,当下也跟着起身对他抱拳客气说道:“多谢光庆兄!我记住了。若是有需要,一定会上门劳烦光庆兄的。” 该说的话已说完,自觉也完成了父亲嘱托,实在是不想热脸再去贴人的冷屁股,徐希再次道别后转身回了希夷阁。 把徐希一路送出大门,回转过来的纪博进了门,看着还坐在椅子上生闷气的自家少爷,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抱怨道:“少爷,从刚刚洪先生已经跟你说了,现在的局势非常紧张,也建议你为了安全暂时搬去租界。现在又有熟门熟路的徐公子开口,您为什么还偏要拒绝啊?” 纪敏明白管家是在担心自己,但她也有自己的考量,摇了摇头低声解释道:“纪叔,别忘了,我们来天津卫的由头是什么?是为我父亲挣回那一尺高低!如果我接受了徐希的帮助,那我们钧竹轩……想要在天津卫待下去的理由就没了。” 被自家少爷一提醒,大半心思都放在最近局势上的纪博这才想起这回事来。也是这时他才彻底明白,纪敏为何不接受徐希的帮助。 但明白归明白,身家性命总是要放在第一位的,所以他再次劝道:“可是……瞧着前面几次的事,看大家反应,他们似乎也已把这件事忘得差不多了。再说……就算是为了争那一尺高低,也不意味着你们一定要搞得跟生死仇人似的啊。” 纪敏本来满心觉得理都站在自己这边,但听到纪博最后一句话后,神色松动间忽然点了点头应道:“倒……也是。” 想法改变之后,纪敏也觉得自己刚才做的确实有些过了,连忙吩咐纪博道:“纪叔,您备一份礼送过去吧,就当是……为我刚才的失礼道歉了。” 见自家少爷终于想通了,纪博心中也是跟着高兴:虽然不清楚当初老爷与徐家老爷为何突然就有那一场比斗,但两家在比斗之前的关系是真的好。如果不是因为那一场……或许徐家少爷就与自家少爷两个…… 心中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纪博脚下不停连忙去到库房选了四色礼品,亲自提着去了希夷阁。至于纪敏,她倒是完全不在意这码子事,赶着去忙她的去了。 以纪博的能力,完成这点小事还是不成问题的,根本不需要她过多担心。 不过话说有时候人们怕什么就来什么。自打五六月份过去,一切事快得就像眨么眼一般,简直就是起个床的功夫都能见着屋外的时局突变。 自打日本人占了卢沟桥进了北平之后,做为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部所在的天津,变化更是剧烈。往日里就有日军步兵、炮兵、骑兵、工兵驻扎的地方,现在更是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就连耀武扬威晃着翅膀下两块膏药补丁,打从头顶飞过的日本飞机,也是眼瞅着越来越多,就像那夏日里扰人的苍蝇蚊子。 不过这种钢铁“蚊子”吸得不是血,是命! 不仅如此,现在塘沽沿海码头更是全落到了日本人手里,海路与陆路交通更是仰人鼻息,大家伙想离开天津也变得越来越难。更别说那满街五短身材像个扣过来的水缸似的,举着比自己高了一头多的大枪的日本兵。 这些人简直就像是出了闸的恶鬼一般,当街还要着些许脸面,等到了四下无人的街角巷尾就没了顾忌,以致那些犄角旮旯里不时传出稀疏的枪声,让听到的路人只顾摇头掩面疾走。毕竟大家都有个家人老小,一腔热血也早就给这糟烂的时局给磨的干干净净。 在这种情况下,别说没办法离开天津,就算是有办法,徐希也不敢冒这个险让父母离开。 无奈之下,他只能是再三劝说父母尽早搬去奥租界的房子居住。便是钧竹轩那里,他也想办法让奥领事馆的弗兰克为他弄了一栋小洋楼,虽然不大,但是纪敏与他身边几个人住也是足够了。 而且因为局势紧张,以及日本人开始有计划的扣押物资的缘故,城里不但米铺的价牌半天一个价,价码擦了写写了擦,甚至是布料、盐面也开始跟着一路朝上蹿。还好徐希有先见之明,早早的让家里做好了准备,囤了不少粮食用品,再加上家里和店里都有打好的甜水井,短时间内吃穿用度倒也不太发愁。 这期间,不管是佐藤还是永田理都来过希夷阁。开始还寒暄上几句扯些风花雪月,到了后来干脆是连应酬都懒了,直接硬邦邦提醒徐希看清眼前局势: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大日本帝国现在如日中天,作为朋友,他们也希望徐希能与他们站在一起的。 也亏得徐希自小在店内长大,面对各种客人时被磨出来一身的好脾气,让他在这种时候也沉得住气,还能好声好气得应付上几句,没有将手中的茶杯直接砸到对方的脑门上。但毕竟是少年心性,话不投机半句多,应付上几句也是不客气的直接端茶送客。 佐藤被拂了几次面子,自然是心有不忿,觉得自己好心好意给徐希指条明路,对方却像厕所里又臭又硬的石头般毫不领情。他甚至认为徐希还在计较之前的事情,根本没打算要与他和好,为大日本帝国效力,所以才会一股脑的拒绝他的好意。 而比起佐藤的急不可耐,永田理倒是不急不徐一副温水煮青蛙的模样。哪怕被徐春客气请出,脸上也不见丝毫不快,只是随口说上几句场面话便离开了。 可早就琢么着他不对劲的徐春,回来也是一个劲的提醒徐希别给这笑面虎骗了,感觉这永田理怕是比佐藤更难对付。 听了徐春的提醒,徐希也只是冷笑一声淡淡回道:“会咬人的狗不叫,你没听过吗?” 第一百二十一章 见火不救 徐希的话,让徐春很是不满,毫不在意少爷就在一旁,满脸鄙夷神色,直接低头朝着地上用力啐了一口:“甭看天天在店子里装得人五人六的,其实骨子里就是条逮着空档就下口的狗!” 虽然那几天他不在天津,可发生的事他还是从旁人嘴里听了不少,尤其在知道这家伙还亲自开车堵过徐希和自己家阿爷后,徐春对永田理就更是没好脸色了。 徐希自己心里也塞着不少事,自然没有费心思去管徐春的骂骂咧咧。 他最近一直在关注着天津城里的局势:与最开始估计的稍有不同,虽然民国政府在面对日本时稍显软弱,但全国抗日的情绪空前高涨。尤其是十七日时,政府更是在庐山发布了《蒋介石庐山抗战声明》。 所以虽说现下局势紧张,可中日双方也一直有在谈判,北平更是全国驰援之势,天津虽然也跟着派出不少兵援助北平,但还是没忘了加强城内的安全措施,尤其是晚上也多了不少国府的大兵在扛着枪巡逻。 再说了,京津地区再怎么也有国府精锐二十九军守护,虽然在卢沟桥让日本人打了个措手不及,但要保京津平安总归还是不成问题的。 然而徐希没看出水面下的暗潮汹涌,这让他对时局走向看得太过乐观,以致错失了将全家迁往南方的最好机会。 到了七月二十九日这天,从凌晨开始,天津城就像回到了过年时一般,漫城的枪炮声几乎就没有停歇过,甚至日本人的飞机也时不时掠过头顶,丢下一枚枚致命的炸弹,不时就有一股烟柱自城中某地冒起。 飞机轰炸点燃了砖木的老房子和不知哪里的仓库,造成的浓烟烈火让整个天津城都陷入了被死亡笼罩的恐惧之中,一时间人们口口相传,一会儿国府的军队已经占领了日本人的地盘,一会说日本人从港口上来了见人就杀;一会又说打城东边就见着日本人支着刺刀过来,不分男女老幼见着就挑。 此时头顶的活阎王们还在带着凄厉的啸叫声不住飞过,更是让缩在墙边床脚的人们止不住得瑟瑟发抖,空气中除了弥漫着挥散不去的鲜血与硝烟的味道,还掺杂着屎尿齐流带来的恶心臭味。它们混杂在一起,仿佛书里提到的乱世正化成实质,从关着它的地狱里一路爬了回来。 这些乱象在城中不受控制的蔓延着,连带着哪怕是身处比较僻静的蓝家胡同,大家也都能听到外面人的惨叫声、求救声…… 做为现任家主的徐希,虽是第一次真正的面对城中乱象,但依旧板着脸不见丝毫慌乱站在主屋的台阶前:“乱什么!慌什么!日本人还没打进来呢!再乱下去小心先让乱民给卷了!” 高声呵斥着有些慌了神的小厮,和从后宅奔出来如无头苍蝇来回乱撞的丫鬟,一边命人紧守家门,一边派人盯着外面。也是因为他这副镇定模样,如定海神针般戳在堂前,才让得有些慌乱的众人慢慢跟着安下心来。 缩在袖口下的拳头攥得死紧,五指关节苍白如纸,掌心更是油腻腻得像攥了一把猪油,只有徐希自己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紧张,与此同时更是深深懊悔错过机会,没有更早一点将父母送去奥租界的房子。 一直守在他身边的徐春,其实是最能感受到徐希心情,趁着身旁四下无人时,他凑着离徐希近了些,悄声安慰道:“少爷,没事,咱们家离奥租界近。只要等外面这枪声小一些,全家再转过去就可以了。弗兰克先生那边也是早就打过招呼了,就算是奥租界封锁了,拿着他的信,我们也能进得去。” 徐希叹了口气,他现在担心的并不是这些,也是压低了嗓子对徐春说道:“日本人这次是铁了心要把天津城打下来,刚才还有人回报说门外有人盯着,只怕……日本人一打进城,就要冲到家里来了。” 对于日本人的狼子野心,徐春在新京就见过不少,一听徐希这么说当时额头上青筋就绷了起来:“少爷,那我们要怎么办?这些家当都是这么多年一点一点攒起来的,可不能,不能就这样凭白便宜了日本人!” 徐希的眉头忍不住拧成了一团疙瘩。 他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到底要怎么才能让徐家平安度过这次难关?但就现在的形势来看,徐家恐是难以全身而退,就算弗兰克能以领事的身份护下徐家,日本人也不一定会看在奥领事的面子上,放过徐家收藏的那些珍玩。 眼看着外面的乱象一直未有分毫消减,更是在中午时分,突然有一枚炸弹从天而降,直接砸到了西院的屋子里。只听得院里守着的达官人们刚来得及喊一声“小心”,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响起,紧接着如海啸般扑出来的气浪,让站在西院外的人也被带着一阵东倒西歪。 在正院的徐希听到动静,连忙和徐春赶过去,一转过拐角就看到在一片弥漫的灰土中,正在朝外冒着浓烟的废墟。 看着已经烧起来的屋子和一片残垣断壁,再有周边捂着脑袋摇摇晃晃站着都难的仆人、还有只知道跪在地上捂着脑袋拼命叫喊,连声音劈了都不知道的丫鬟,徐希定下心神招呼着跟进来的人先把伤者挪到周边安全的院子里,同时抓住徐春让他带人过来救火。 还好这边的屋子后面是一条早就被废弃的小巷子,就算火势真的控制不住把屋彻底烧了,也不会影响到隔壁家,不然徐希就要想办法通知隔壁的人赶紧的一起灭火了。 盯着徐春领着大家慌忙打水朝着眼前泼洒的模样,徐希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一把抓住提着空桶要冲出去的徐春,冲着人群叫道:“只把靠近围墙部分的火给灭了,中间那栋房子让他烧。” 说完,他又对徐春吩咐道:“跟我来!” 徐春虽然不明白自家少爷为什么不让救火,但对他的决定却是毫不犹豫的执行。见其他人还一副木楞模样,连忙喊了他们一声,把徐希刚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之后才一路小跑地追上徐希到了小库房那边,听着指挥抱了一堆早先从店里带回来的瓷器、字画,然后又跟在少爷后面回转西院。 放下手中的东西,徐春用袖子揩了把头上的汗,眯起眼睛瞅着越烧越旺的屋子,转头对徐希问道:“少爷,接下来要怎么做?”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这可咋办啊 感受着眼前的阵阵热浪,徐希一把掀开脚下箱子,拿起里面一个瓷盘抡圆了胳膊往正燃着的屋子砸去,还不忘招呼着其他人:“快点,全都给我往里砸!” 看着眼前这一箱子东西,徐春愣了一下,心疼地咂着牙花子对徐希叫道:“少爷,全部?都砸了?” 又拿起一卷画轴,同样是看也不看扔进火堆里,徐希拍了拍手上沾的灰土:“都砸!” 刚赶过来的徐云良听到正好听到他们两个人对话,沉着脸走过来,拿起一个瓷瓶就往着火的屋子里砸了进去,还不忘训了满脸心疼神色的徐春一句:“少爷叫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哪那么多废话?” 见自家爷都这么做了,徐春也不敢再多问,直接抄起箱子里的东西就往火堆里丢去,一箱刚丢完,徐希早就招呼人又搬了一箱过来,亲手掀开盖子:“继续!” 就这样一口气砸了五六箱东西,瞧着那火势变得更大没办法再靠近,徐希才将最后一个瓷盘给丢了进去,往后退了几步,抻了抻腰对周边人低声喝道:“记住了,以后甭管谁问,这儿都是咱们徐家大库!” 徐春怔了一下,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立马就扯着嗓子干嚎起来:“少爷啊,这可咋办啊!咱们家大库给炸了!完了完了!这可咋办啊!” 紧接着徐希看了一眼院子里还愣着没反应过来的人,大家也跟着赶紧换上了副伤心的表情,此起彼伏得嚎了起来:“少爷,这可怎么办啊?” 强忍住笑,徐希板着一张脸斥道:“东西没了还能再寻摸,先把伤处理好、给火灭了,想办法甭给别处再点了。” “是!”一群人齐齐的应了一声 能在徐家做事的哪有傻子,眼见日本人在天津打成这模样,说不得哪天就把天津全占了。大家伙也清楚,在天津城里那些日本人一直就觊觎着家中宝贝,真的让日本占了天津,徐家宝库也就改姓日本了。 但现在就这么巧:宝库给烧了!还是日本人自己动的手,谁叫他们乱丢炸弹呢? 守在徐家门外的那几拨人抓耳挠腮的就是进不去,只能在外面支棱着耳朵听着那一声爆炸,和其后徐家人慌乱喊叫声。 自己家主子言犹在耳的叮嘱,让这些人顿时有些发慌,分出人急急的冲回去报信,顺便问问主子下一步安排。 可望眼欲穿的等了半天也没见去报信的人回来,此时不用说大家心里也清楚,去报信的人估摸着是凶多吉少了:现下天津城乱成一团,枪子可不认识报信的是哪边的人 所以此时他们只能是听着徐府里兵荒马乱的动静一阵急似一阵,却完全不知道里头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既没办法回去报告主子,得不到吩咐也不敢冲进去看看里面到底是怎么样了。 以致这些人除了巴巴守在徐府门外,与那几个护院大眼瞪小眼,就剩下支棱着耳朵听动静了。 这火一直烧到天黑,虽然不见明火了,但还是一股股烟自残垣断壁里朝外冒着。不过好消息是外面的枪声听着越来越稀,都不用派人出去冒险打听,就能猜出来城内战斗已是快要尘埃落定,只是不知道赢的到底是哪一方而已。 想起中午时分还有人来报,说是二十九军似乎占了上风,不但占了几个日军驻地,甚至连日本的飞机都烧了好几架。所以人们都忍不住期盼着,最后胜利的是民国政府,至少他们还能保住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 徐希也同样是抱着这种想法,期望着外面看快点安静下来。现下徐家在这场动荡中的损失还在可控范围内,只要别处大乱子,他还能有更多时间来处理家中事务。 抱着这样微小的希望,直到晚餐时分,徐希却发现母亲没有出现,大惊之下连忙询问父亲,母亲是否安好。 徐文柏一把拽住了想要出去找人的徐希,告诉他,那一枚炮弹落下,虽然落的是中院西厢,却是惊到了姚佳萱,自打下午开始她整个人就恹恹的,撑到晚饭前就躺下了。刚听丫鬟悄悄回报说,人可能也跟着有些发烧。 听闻丫鬟只是在用冷毛巾给母亲降温,徐希一下子急了。可是他刚站起来才意识到:现在别说医馆不会开门,就算是会开门,只怕也没有大夫愿意冒着危险出诊。 可是母亲自中午一直熬到现在都没有缓过来,想必情况也比较严重…… 强迫自己静下心思,沉默片刻徐希才对徐文柏说道:“父亲,之后家中一切事宜要麻烦您亲自出马了。我现在马上让赵叔套了车,趁着天黑没多少人看的清楚,赶紧送母亲去医院。那里是洋人办的,就算真是日本人打进来了,一时半会也不敢冲进去得罪洋人。” 徐文柏看着满脸急迫神色的徐希皱了下眉头,本来想开口说自己去送,可这话却并未真的说出来。虽然有些担心两人安全,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儿子现在的安排才是最合适的。 先不说这一路过去的危险,上下搬运的有个年轻人在身边自然是利落不少,去到医院后想必也要上下打点,这些事由儿子出面跑上跑下也是最好不过的;同样的家里也需要有个能镇住场的人看着,不然真要是有人打上门来,年纪还轻的徐希怕是不一定镇得住。 左右权衡无奈之下,徐文柏也只地点头嘱咐道:“那……你自己路上小心着点。” 徐希点了点头,径直起身离开饭桌,反正他现在也没什么心思吃饭:“父亲放心,现在外面枪声已歇,只要我们小心点,必定不会有事的。” 紧接着他怕父亲不放心,又安慰道:“家里的车夫老赵打小在天津卫长大,对天津卫的大街小巷、犄角旮旯是再熟悉不过。只要有他在,哪怕外面有些什么事,也能及时避开。” 可即便徐希这样说了,徐文柏还是有些不放心,探手入怀掏出弗兰克的那封能当通行证用的信递向徐希:“带着,如果遇上避不开的事,就把信给对方看。切记不要莽撞,万事以自身安危为重!”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不眠之夜 看着父亲手上的通行证,徐希眼神很是复杂。他知道这是父亲唯一能保命的东西,但为了母亲,他也不得不把东西收下。 将通行证贴身放好,徐希刚叫上老妈子去抱母亲出来,另一头徐春也已早早喊上老赵将马车套好候着。待把母亲到了马车上安顿好,徐希犹豫了下,还是决定让徐云良留在家里:“云爷爷,家里就累您帮着父亲一起照料了,我和徐春过去就可以了。” 心知此时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的,自家老爷一人也独木难支,确实需要个得力的人在身边帮衬着,徐云良也是点点头再三叮嘱:“路上小心,宁可绕远也要注意安全。夫人无恙后,记得派人捎个口信回来。” “云叔,把心搁肚里就好,我会把夫人和少爷平安送到医院的。”老赵答应一声挥动马鞭,马车便稳得仿佛水中泛舟般悄无声息得向着巷口行去。 在暗中盯着徐府大门的几波人也听到了两人对话,此时才知道徐夫人在这个节骨眼上生病了。眼下枪炮声稍歇,他们的胆子也跟着大了些,赶忙再次派人回去向自己的主子报告这重要消息去。 这一路,虽说担心吓到母亲,门帘一直掩着,但徐希还是忍不住撩起些窗帘看向外头。街上的惨象一入目,他就不由得捏紧了拳头。 空气中硝烟的味道还没散去,从门帘硬生生闯进来的血腥味却是浓得令人作呕,很多都是死于爆炸的尸首无人收敛,目之所及几乎全是残肢断臂。 看得出之前双方打得很是焦灼,地上也躺了不少穿着军装的尸体,有些略微完整的竟然还被拿来堆砌防御工事……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轻叹出这一句后,他不忍再看放下了车帘,替眉头紧皱半是睡着半是昏迷的母亲轻掖了掖被子,柔声催促着车夫:“赵叔,麻烦快点。” 老赵轻挥车鞭应了一声:“少爷,咱们抄的是小路,再过一阵就到医院了,但医院前面那条大路避不开。这一段咱们不能走得太快,不然落到那帮打红了眼的大兵眼里,怕是会拿咱们当靶子打。” 老赵觉得自己受伤不打紧,但夫人现在这模样可轻易耽搁不得,得尽快送去医院才行。所以赶起车来比平日里更是小心了数倍:“我们马车上挂了希夷阁和徐府的灯笼,不管是守城军还是日本人,大部分应该还是认得的。真有人拦住了,少爷记得好生与他们说话,车里还备着开路的银子,别吝啬、别耍性子!尽快送夫人去医院才是正事。” 听着老赵苦口婆心的叮嘱,有些脑袋发闷的徐希这才清醒过来:他现在必须要保持清醒才可能救得了母亲,如果一味急躁乱了章法,不但没办法将母亲送去医院,只怕这一车的人都得被牵连送了命。 想通了这点,他用力掐了把自己大腿,借着这一阵剧痛强压下心头烦闷感觉,冲着车外老赵用力点了点头:“我省得的。” 因为之前又是飞机扔炸弹又是打枪的缘故添了不少伤员,以致平日里因为没什么好口彩,不太受人待见的医院此时却变得热闹非凡。还没进到大门,就瞧见许多被子弹、炸弹弄伤的的人。有的躺在门板上呻吟,有的被被子潦草裹着,窝在平板马车上等待着救治,本来宽阔的大街被挤出了几分闹市的模样。一时间四处呻吟声、惨叫声、呼痛声夹杂在一起,宛如大白天的活人进了鬼蜮般。 或许也正是这个原因,常人更是对医院避之不及生怕沾了晦气,门外的大马路上反而没有见到什么军人,便是有零星几个扛着枪缩在墙角,在看到马车上的灯笼后,也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抬眼看了看便重新低下头,连起身走到路中拦一下的功夫都欠奉。 待马车缓缓挤过一路伤患,终于在医院门口停稳时,徐希跳下马车探身进车棚内,伸直双臂将母亲从马车上抱了下来,紧紧揽在怀中直接冲进了医院。 刚进大门一入眼就是四处都是的病人,不止是临时挤压走廊两边的病床、椅子,连地上都躺着满身是血的伤患,以致医生和护士跑起来都得见缝插针小心着脚下别踩着人。徐希此时也只能放声冲着门内拥挤无比,乱糟糟的人群叫道:“医生!医生!” 在他的呼叫声中,马上有个原本洁白的护士服上,半是暗褐色的血迹、半是烟灰痕迹的护士赶了过来,撇了眼窝在他怀里的姚佳萱便扯着干哑的嗓子嘶声说道:“怎么了?先把病人放到椅子上。” 待到将母亲放在一旁刚腾出来的椅子上,徐希才发现她脸上已是一片潮红,伸手覆上额头更是烫得吓人:“今天炮弹落到我家,我母亲被惊着了,从天擦黑开始发烧,到现在已经迷糊了,麻烦您救救我母亲!” 护士点了点头,返身冲进人群里,没一会便领来一位医生。两人领着徐希到了病房先给姚佳萱打上吊针,又催他去把入院的手续办了。 待退烧针打完,医生又过来为姚佳萱细心检查了一番,这才对坐在一旁几个小时连眼都没敢阖,整个人肉眼可见得憔悴了不少的徐希说道:“没什么大碍,你母亲只是受到惊吓才引起了发烧,只要烧退下来人就能醒来。不过还是得需要静养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可不能再受到惊吓了。” 想到今天天津城里的乱象,加上医院内一阵多似一阵的伤员,医生重重叹了口气,也觉得自己的话似乎是白说了,只得拍了拍徐希肩膀安慰道:“总之,先退烧再说吧。这时候也只能靠着病人的意志力,只要她足够坚强,烧退了就没事了。” 此时的徐希看着眼睛已然深凹下去的医生,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点头谢道:“谢谢医生,让您费心了。” 送走医生,徐希重新坐回病床前,听着病房外传来的各种动静,用力叹了口气有些入神得盯着母亲的睡颜…… 这个晚上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不管是对天津卫的所有人,还是对徐家都一样。 第一百二十四章 好久不见 艰难的在医院等到天色大亮,姚佳萱的烧终于是慢慢退了下来,松了口气几乎一夜没合眼的徐希用力搓了搓脸让自己显得精神点。 出门把候在走廊里的老赵叫到身边,瞅了眼听到动静凑过来的徐春,徐希低声吩咐道:“赵叔,小春得在这里陪着我,麻烦您受累先回去一趟,跟我爹说声,就说夫人的烧已经退下来了,但可能还要在医院里观察一阵子才能回家。家里就拜托他了。” 也是在走廊里提心吊胆等了一夜,双眼未阖的老赵担忧地瞅了眼满脸倦容的徐希,应了一声转身准备离开,走了没几步就被徐希赶上来叫住嘱咐道:“路上注意安全,如果回不去也甭硬闯赶紧撤回来。这儿是医院,就算是日本人,应该……也不敢乱来。” 有些感动的应了一声,老赵压低嗓门对徐希说道:“少爷放心,我省得的。马车太扎眼,我自个一个人抄小路回去还轻便一些。回头老爷有什么交代,我再回来告诉您。” 就在老赵往家里赶的同时,徐家也被一队明晃晃挎着枪的人敲开了大门。 见到这群人耀武扬威,一副来者不善的模样,守门护院一时之间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只能赶紧让人跑进去通传。 徐文柏听了仆人的禀报,小步跑着迎了出去,刚一过影壁墙,在进门的院子处便见到消失了许久的熟人,脸上挂起笑容冲着那人拱了拱手,徐文柏高声打着招呼:“祁爷,您这可是好久不见了。” 比以往瘦了许多,双颊凹陷的祁善龙一双三角眼死死盯着徐文柏,眼里赤裸裸的皆是不加丝毫掩饰的仇恨,闻言更是吊着嗓子阴阳怪气得回道:“确实,托您家公子的福,老祁我确实是许久不见天日了。今儿个算是老天开眼,让咱又重回了这天津卫。” 徐文柏知道今天的事怕是不能善了,他使了个眼色示意护院们不用太过紧张,免得引起误会落人口实,视线从一副小人得志模样耀武扬威的祁善龙身上挪开,看向他身后穿着日本军装的军官,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得问道:“这位先生,您今天到我府上有何贵干?” 佐藤看着徐文柏身边的徐云良笑了笑:“今天来,是为了贵府上那一个唐朝的秘色瓷莲花盘。年前见到时,令我着实惊艳无比。这次到府上来,就是想请徐先生割爱。” 果然是为了家里的珍玩! 怀璧其罪!徐文柏虽然猜到迟早会有这一天,却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不过他也不慌,听到佐藤的话后,脸色一下沉了下来冷哼一声:“这位先生,您是故意来为难我徐家的吗?” 吃了个硬钉子的佐藤满面疑惑地看向徐文柏,不知他为何这样问。 徐文柏指着西厢院子对佐藤示意道:“徐家所有珍玩都放置于西厢的库房之中,昨日被你们一颗炸弹全炸了,今儿你倒是跑过来,跟我要秘色瓷了?” 说到气处他更是冷笑一声:“碰瓷也没这么上赶着来的!” “炸了?”佐藤眼中满是怀疑神色:“哪有这么巧?” 徐文柏自然知道对方不可能因为他自己一句话就信了,伸手朝着西厢房一引,示意他自己过去:“不信您就自个去看吧!那边的火直到昨天后半夜才将将灭了,现在还没清理干净,也不知道还能刨出什么东西来!” 顺着徐文柏指的方向,根本不知道客气为何物的佐藤,直接抬腿就往西厢的院子走去。刚一穿过月亮门,一堆烧得漆黑的残垣断壁顿时闯入眼中。此时还有些仆人正在小心地挪动被大火烧塌的柱子和木梁,除此以外,还有人满脸哀泣神色瞅着时不时的从废墟中取出的碎瓷片,或是烧得只剩画轴的画卷。 其实昨天徐家起火的事,佐藤在晚上就已得到了消息。只是当时日军刚占领天津城事务繁多,且国军大部队虽然已经退去,但在许多街道还有人持枪抵抗,一时之间他也分不开身过来。 好不容易等到今天早上抽出空,惦记着徐家的东西,他也顾不得一天一夜都没阖眼,直接带着人就赶了过来。之所以还把关了许久的祁善龙带过来,只不过是因为这条老狗在天津卫呆的时候长,徐家有什么好东西他都门清罢了。 可眼前…… 看着这一幕,佐藤脑袋有些发蒙,忍不住就近抓住个满脸灰土的仆人厉声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昨天一架飞机飞过来,一颗炸弹丢了下来,就成这模样了。”一个还在清理的仆人头上还包着绷带,小心翼翼隐藏着自己的仇恨眼神,低着头扯着被烟熏的云遮月的嗓门叹道:“光是灭火都灭了三四个时辰。”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屋子本就是木结构的,再加上内里木制的家具,这一烧起来就是火焰漫天的架势。能控制火势不往别的院子里蹿,把整个徐家都付之一炬已是非常难得了。 佐藤脸色难看的看到又有一片像是盘子上的碎瓷片,被仆人从废墟里清了出来,只是撇了一眼就随手就往地上一丢,顿时怒了冲上去大吼道:“巴嘎!就算是碎片,也不能这样对待!” 眼见仆人想要顶嘴,徐文柏赶紧上前打圆场道:“毛边不算瓷,更甭说加上爆炸和燃烧的高温,就算是找出来,也没什么用了。”说完,他对徐云良使了个眼色,徐云良马上会意地走过去,捡起地上一片碎瓷片递向佐藤:“您看看就知道了。” 佐藤满脸怀疑神色瞅了眼徐云良,然后才小心接过碎瓷片,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辨认出似乎是一片青花花瓶上的瓷片。可平日里洁白温润的瓷器现在已满是黑灰不说,还变得干涩发黄,色青翠浓的青花也已经发黑到几乎看不到花纹的模样,更甭提还有小小的龟裂遍布四处。 像这样的碎瓷片……确实是没有珍藏的必要了。 就在佐藤心生惋惜止不住叹了口气时,祁善龙却冲着徐文柏挑起一边嘴角冷笑出声,阴沉着脸走了过来提醒道:“佐藤先生,中国人有一句古话,叫做不会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即便这里是徐家的宝库,那也不会是他们家全部的珍藏!” 第一百二十五章 等我回来 想起了自己被放出来时某人的警告,祁善龙心有不甘地又看了一眼徐文柏,那眼神仿佛要从他身上生生咬下块肉来般凶狠:“就算秘色瓷在这宝库里,那也得讲究一个活见人,死见尸!没见到秘色瓷的瓷片,这件事不算完!” 这一句话倒是提醒了佐藤,他转头看向了徐文柏,意有所指得问道:“说起来,我好像没有看到令公子。” 见佐藤突然提到徐希,徐文柏心中一紧,脸上自然流露出些许哀伤神色叹道:“贱内昨日被爆炸惊到,晚上发高烧,已由犬子陪同去了医院,是故并不在家。” “不在家?”佐藤的脸上显出玩味神色,盯着徐文柏看了片刻,又看了看这已然成了一片废墟的库房:“徐家的家底,想必这城里大多人都清楚。如果徐先生不肯交出我们要的东西,那我只好不客气请您跟我们走一趟了。什么时候徐家交出那秘色瓷,您什么时候就可以回家了。” 听着主子发了话,一旁的祁善龙喜得眉眼都绽开了,露出焦黄不全的一口大牙,朝外喷着满是恶臭的唾沫星子,冲着徐文柏低头哈腰一副狗奴才的恭敬模样:“请吧,徐爷!” “无理取闹!这秘色瓷就在这里被你们自己毁了,现下却要拿来要挟我!横竖是一死,我又何必受你们侮辱!”徐文柏闻言圆睁双眼,怒气上涌直接冲着一旁的院墙上撞去。 一旁的徐云良眼急手快,赶忙冲上前拦腰抱住徐文柏高声叫道:“老爷!不可啊!” 他紧接着又看向佐藤,满脸悲愤神色:“佐藤先生,我家少爷好歹与永田理先生是至交!如果知道您将他父亲逼迫至死,他会如何?现下你们日本人是占领了天津卫,可是进来第一天就逼死徐家家主,您觉着这天津卫,还有多少人会诚心归降?” 这两句话顿时将佐藤给问住了。 自家事自家清楚,陆军的军力本来就因为要支援北平略显薄弱,在昨天凌晨更是被国民军打了个措手不及,甚至到了昨日中午时战线还拉扯不清,后来更是疲弱到连机场都被反过来攻占。若不是关东军及时支援,只怕在天津的陆军会全军覆灭。 所以,现下……他还真不敢得罪关东军。 就在佐藤犹豫之时,祁善龙眼见大仇得报的机会又要错过,赶紧开口加了把火:“佐藤先生,您别忘了,我是怎么回来的。” 这话倒是点醒了佐藤,若是没有永田理的授意,只怕这祁善龙还被关在牢里。他能出来,就意味着永田理默许了这件事。 但话又说回来,永田理默许自己来徐家拿秘色瓷,可不等于能逼死徐希的父亲。 若……真要跟徐家撕破脸,永田理大可亲自出马,犯不上过他佐藤这一道手。 想通了这其中差别,佐藤略一沉吟才开口说道:“徐先生今天必须跟我走,但眼前这情况再要你们交出秘色瓷确实是有些不讲理。我们各退一步,只要你们在这里挖出了秘色瓷的碎片,哪怕只有一片,只要派人交给我,我就可以将徐先生放回来。” 双眼如鹰隼般死死盯着安静下来的徐文柏,佐藤沉声问道:“这样,总不过份了吧?” 若不是他得了消息,知道徐家在奥租界租了领事的一套房子,今天也不必非得撕破脸带走徐文柏。但要是现在不拿捏住徐家,真等对方逃到了奥租界,那就真的无法可想了。 眼见事已无的转圜,徐云良的手缓缓缩到了袖子里。按他的想法,只要直接拿住佐藤为质,将老爷送去奥租界,介时有洋人护着,不管是日本人还是这祁善龙,都没办法再伤害老爷。 与他有一样想法的,还有徐家的达官人们,只见他们手里拎着东西不动声色慢慢围了上来,把佐藤一行人圈在中央,而门房更是机警地将大门给关上了,眼见就是一副要关门打狗的架势。 再傻的人此时也已发觉情况不对,佐藤连忙手扶住了腰边的枪:“你们想要干什么?别忘了,现在天津城可是我们的!” 徐文柏伸手按在了徐云良手腕上,沉声说道:“云叔,我跟他们走!” 见自家老爷竟然要亲身去日本人的虎穴里以身饲虎,徐云良顿时急了,冲着徐文柏高声叫道:“老爷!” 他心知徐文柏这一去极难生离,不说日本人的残暴,单单一个祁善龙,只怕就不会放过老爷。 对着徐云良摇了摇头,徐文柏在他耳边轻声说道:“照顾好少爷,他会想办法。” 他心知家里的秘色瓷莲花盘是肯定不能给日本人的,若是徐希的话,说不定有办法可以解这个局。 想到徐希这个已能独当一面的少爷,再想到还在医院里的夫人,徐云良的眼眶有些发潮。他也是看着自家老爷出生,自襁褓中一点点长大的,这个生活在优渥环境中的老爷,不但没染上那些个别家二世祖的臭毛病,反倒是凭借着睿智的头脑一路顺风顺水。 哪怕是遇上当年大清国倒台,他也没吃过什么苦,可临到年过半百了,却要…… “云叔放心,我没事的。”徐文柏捏了捏徐云良的胳膊,又拍了拍他手背,转身看向了满院子的仆人、护院朗声说道:“各位,以后各安其职,守护好徐家,等我……回来!” “老爷!”满院子的人何尝不知道在此时这等情形下,他们如果真的跟日本人动起武来,哪怕是杀绝了满院的不速之客,但除了老爷和他身边近的几个人,其他人在日本人报复下只怕连死都难? 可大家伙平日里受徐家恩惠颇多,眼见着徐文柏要被带走生死难辨,血一上头做起来根本顾不上后果。现下看到老爷为了保住他们,自愿与日本同去,所有的人更是连眼都红了忍不住齐声叫道:“老爷,您不能去!” “对!老爷,您不能跟他们走!” 平日里看着儒雅的徐文柏此时却是一反常态板起脸来,冲着围上来的众人高声厉喝:“徐家还是我在做主!家中所有人听命!敢有不听命者,即刻赶出家门!” “我徐家,不养脑后生反骨的东西!” 第一百二十六章 英雄不问出处 徐文柏的话让所有的人都噤了声,那副须发皆张的暴怒模样他们从不曾见过,所以更不敢在此时违逆。 看着仆人护院虽然一脸屈辱和愤怒混杂在一起的神色,但还是慢慢把路让开,佐藤突然对眼前这个原本印象中的文弱儒雅的中年男人,有了些新的认识:中国人,并不像他们所想的那样软弱,哪怕是表面上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骨子里也有着平日完全见不着的傲气。 日本人崇拜强者的根性,让佐藤莫名得打从心里,不由自主对徐文柏升起了一丝敬意,正是这丝敬意让他收起了脸上那副倨傲神色,伸手引向门外时言语间也客气了不少:“徐先生放心,我只是请您过去作客,只要拿到我想要的东西,必定送您回家。” 徐文柏这才点头,挺起胸膛:“佐藤先生,请!” 他这云淡风轻的模样,瞧着不似被日本人挟持,反倒像平日里去朋友家拜访一般自在。 只这风度,就让佐藤折服不已,心头更是掀**点波澜:这或许是他这种底层出身的人,永远也学不来的贵族气质吧? 就在佐藤带队从徐家出来时,留在后面的祁善龙却是祸心再起,对着身边的一名小队长说了几句什么。那人听后看向了佐藤,佐藤虽然不知道祁善龙说的是什么,但也大概能猜得出来,只是轻轻一点头默许,那小队长便马上带着几名士兵离开了队伍。 此时在医院里的徐希并不知道家中突发灾殃,他正扶着已经退了烧的母亲小心地坐了起来,端起一旁徐春买来的,还温着的小米粥盛起一勺吹了吹,凑到姚佳萱缺了血色的唇边劝道:“妈,您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呆会医生检查完要是没啥事,咱们就回家。到时让厨房给您蒸上您最喜欢吃的桂花藕粉糕,还有烧花鸭烧子鹅烧……” 听着儿子刻意陪着小心说出的体贴话,姚佳萱一口喝掉米粥,笑了笑伸手轻拍他一下薄嗔道:“好了好了,还贫?你快些叫医生过来给我检查,没事了我们就早点回去吧。” 昨天又是枪又是炮的折腾了半夜,现在把丈夫一个人留在家里,她也是不放心,只想着尽早回去。 徐希点点头,赶紧对后在一旁的徐春吩咐道:“你去看看医生有空没?” 应了一声,徐春刚走到门前,病房门却被先一步推开,一张陌生的面庞出现在门后,见到坐在床上的姚佳萱和满脸警惕神色的徐希,连忙打招呼道:“徐少爷,徐夫人!” 来人徐希虽然不认识,但声音听着倒也耳熟,能在这个时候找到他想必也不是什么普通人,连忙对把手伸到衣服下的徐春使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放下了手中端着的碗看了过去:“这位壮士有何贵干?” 一副没看到徐春准备的模样,那人站在门外也没进来,只是冲着徐希笑道:“徐少爷,三月里那个晚上您还记得吗?” 有这句话提醒,徐希马上记起来这个声音是在哪听过了,连忙起身迎出来:“原来是您!” 那天晚上被祁善龙请来的混混刺杀时,有四个人救了他,这声音便是其中一个。 紧紧攥着对方粗粝的大手,徐希不由得睁大眼睛笑道:“不知英雄这时过来有何见教?” “天津城呆不得了,王杆子让我接您往城外避难。”看到徐希眼中浮出的犹豫神色,那人继续压低了声音开口劝道:“徐少爷放心,王杆子也派了人去徐府接徐老爷。他特别嘱咐我告诉你:只要人在,其他的,都不重要!” 想想自己之前做的安排,又看了看还在病床上的母亲,徐希犹豫片刻才冲对方点点头:“那就麻烦英雄带路,我们这就走!” 姚佳萱虽说平日里呆在后宅居多,可也是经历过大清朝亡国、洋人战争的,现下听儿子口气,就知道事情刻不容缓,马上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光庆,你先走,我……” 那汉子连忙侧身闪开门口,不去看门内,只是开口接着劝道:“夫人不用担心,我们在后门安排了马车……” “少爷。”不知什么时候站到窗边的徐春回头看向徐希低声喝道。 徐希走到窗边,顺着徐春的目光示意看到不远处的大街上,有一队日本兵正往医院走过来:“有日本人来了!” 心头感到事情有变,徐希也不再废话,直接走到床边一把抄起姚佳萱打横抱在怀中,转身对中年人说道:“英雄,烦请前头带路。” 点了点头,那人也未再多说什么,显然来时是已看好了退路,默不作声领着人绕过几个拐角下了楼梯,一出医院便看到后门外停着的马车。 待到几人上了马车,徐希才发现后面还有一辆,他猜了什么,忍不住皱起眉头问道:“英雄?” “没事,你们只管坐着马车走便是,一切交给我。”冲着徐希交代了一句,那人返身坐上了后面的马车,遥遥冲着徐希一抱拳:“徐少爷,这段时间多谢您对我们哥四个的关照!以后山高路远还请多多保重!” 话音刚落,他执起缰绳吆喝了一声,驾着马车掉了个头,朝着另一个出口驶去。 徐希甚至来不及再多说一句话,身下的马车也已经动了起来,带着他们往另外一条幽僻的小巷缓缓的驶去。 虽然没有听到其他声响,但徐希也明白,刚才那位怕是故意疾驰吸引别人的注意,为的,就是让他们平安离开。此一去,若那些日本人真是冲他们来的,那位英雄怕也是……凶多吉少。 想到这里,徐希只觉得鼻子发酸,眼眶也跟着烫得厉害。徐春更是狠狠地一拳砸在了车壁上,闷着嗓门也不知是在骂日本人,还是在怨自己不争气:“混蛋!真是混蛋!” 一种莫名的屈辱感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抓住了徐希的心脏不说,还来回碾磨揉搓着,让他只觉得胸中烦闷无比:明明是在自家中华大地,现在他们却如丧家之犬般溃逃。 前些日子里,梅先生说的一番,又在徐希耳边响起:“现在,我中华病了,所以什么阿猫阿狗都想跑过来咬上一口占些便宜!唉,如果国人不自立,中华离灭国不远矣!” 当日徐希还认为梅先生说得有些过了,甚至还认为他在南开大学教那些学生,不但没有教会人家中庸之道,反过来倒是被那些思想激进的学生给感染了。 可现在他才发现,原来梅先生说得是一点都没错。 这一路行来换车换船,又换车、再换船。徐希与徐春一路照顾着又有些发昏的母亲,终于在天黑后,到了城外的一处隐秘宅子。 可是当他们进去后,却并未看到徐文柏,站在那里等他们的,只有徐云良一个人而已。 想起那些医院外的日本人,徐希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扶住徐春好悬没有摔倒,一缓过来也顾不得姚佳萱还在身后马车里,大步蹿到徐云良身前,握着他的手急声问道:“云爷爷,我父亲呢?” 第一百二十七章 向死而生 眼见自家少爷和夫人无恙回来,一直焦急等待着的徐云良终于松了口大气。此时听到徐希突然这样问,自觉愧对徐家,这位老管家扑通一声跪在了徐希面前:“少爷,是我无能,没能护住老爷!” 话刚入耳姚佳萱只觉得眼前发黑,身子一软整个人就往地上瘫去,还好一旁的徐希反应快,伸手把人扶住,在她耳边急声叫道:“妈,别着急,先看看情况再说。” 紧接着他转头对站在原地骤闻此消息,整个人都木楞起来的徐春喝道:“还怔着干嘛!赶紧的把你爷扶起来!” 无意识应了两声徐春才把丢了的魂找回来,同手同脚上前扶起了自己阿爷:“爷,出啥事了?老爷他怎么了?” 这边徐希也扶着母亲寻了椅子坐下,仔细看了看,发现她脸色虽然苍白但总算是强打起了精神,这才转头看向涕泪横流站都站不稳的徐云良安慰道:“云爷爷,我相信但凡有办法,您都绝对不会让我父亲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也是借着说话的机会定了定神,徐希微皱眉头问徐云良:“家里会出事……是日本人来了吧?” 徐云良自家里出来后,就一直内疚于自己没有照顾好老爷,在听到徐希这番话后更是老泪纵横。 此时要是被少爷骂上几句,哪怕是重重责罚一顿,他心里还能好受些。可是没想到少爷不但没有惩罚他,反过来还安慰起来,这就让徐云良心头更是难受。 眼见自家阿爷哭的连话都说不利索,徐春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条不知道几天没洗,还打着嘎嘣的手巾,边给徐云良擦脸边劝道:“阿爷,您先别哭,把事情说清楚,老爷到底怎么了,也好让夫人,少爷心里有个底。” 缓过神来的徐云良也知道自己有点急糊涂了,连事情都没说个囫囵出来,赶紧接过手巾又用力抹了几把,收敛起情绪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众人。 撑起精神耐着性子听完徐云良讲述当时场景,姚佳萱知道自己丈夫还活着后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就是一阵倦意袭来,让她眼睛止不住地开始朝一起粘。这一惊一乍的对精神负担极大,让大病初愈的她疲累无比。 发觉母亲不对劲,徐希赶紧招呼一声,对身边一直陪着他们的男子问道:“这位英雄,不知该如何称呼?咱这儿有没有休息的地方,家母身体欠佳,可否容她躺下歇息一晚?” 那男子闻声对着徐希抱了抱拳:“好叫徐少爷知道,鄙姓刘,兄弟中行三,大家都习惯叫我刘三。这里是我们兄弟以前栖身的老宅子,里面自是有睡觉的地儿,夫人若是不嫌弃里头都是庄稼汉的粗鄙家什的话,还请进内休息。” 此时是出门避祸,哪还有那么多讲究,徐希连忙对这汉子拱了拱手谢道:“多谢刘三兄弟!徐某感激不尽!”说完便扶着母亲走向卧房。 推开房门,入眼便是看着有一阵没人居住,不少地方都显出破败模样的房间,其中还有股子淡淡的陈腐味萦绕鼻端。此时房间显然是刚被收拾过,勉强可以算的上是干净整洁,而且还能从一些边角装饰看得出,这里原本就是给女眷住的。 扶着母亲躺下后,他返身出门又对等在外厢的刘三抱了抱拳:“多谢刘兄弟。” 这一路既是为了躲避日本人,也是不想让驾车的刘三分心,他与徐春都保持缄默闭嘴不言,直到现在才有机会感谢对方。 不过想到那位来医院的汉子,徐希抿了抿嘴唇还是忍不住问道:“早上驾马车离开的那位英雄……” “那是我大哥。”被徐希揭破心事,刘三的脸也跟着沉了下来。 这一路因为紧张,他也没空去担心,现在到了安全的地方,自然也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大哥安危来。 当初兄弟四人抽签决定谁驾马车吸引日本人,谁都知道抽中那支签肯定是十死无生,但只要没见到尸体,心中总是会抱着些许人还能安然无恙回来的奢望。 徐希也明白那位驾车离开的男子会遭遇什么,此时他平日里引以为傲的口才没了用处,张了张嘴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刘三,默然半晌才伸手拍了拍对方肩膀:“等到回头,我会让云爷爷差人打听一下那位大哥的消息。” 徐云良这时也终算是缓了过来,走上来说道:“送我过来的那位兄弟只说是到这里等着,自有人将夫人与少爷带过来,然后他就急匆匆离开了,看那方向似也是回了天津。等我回去,必定仔细打听他们的下落。” 听出徐希二人的意思,刘三虎目圆睁看向了他:“你……还打算回城里?” 他有些不理解,这好不容易出了火坑,怎么还有回头朝着里面跳的? 徐希回头看了眼内厢已陷入昏睡的母亲,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到外面再细说。 轻轻把门带上后,徐希领着众人来到了外面,瞅了眼院内那棵不知长了多少年的老槐树,回头看到刘三和徐云良爷孙紧张的表情,他先整理了一下纷乱的思绪,才缓缓开口解释道:“我会跟着过来,一来是因为如果我不走,母亲肯定也不会走;二来是听说我父亲也会到这里与我们碰头。” “但就算是我过来了,也只会是安排父母先行离开回南方老家,我还是会返回天津城的。” 没在意三人那副欲言又止,却不知该如何规劝的模样,徐希接着说道:“家中基业尚在,怎么也不该轻离。这不是我不舍得那些身外之物,而是不能让祖辈传下来的中华瑰宝,就这么落入贼寇手中。便是父亲那句让我想办法,指的,也是让我想办法护住这些祖宗传下来的宝物。我,必须回去!” 一听徐希要回去,一番功夫似乎要白费,刘三连忙出声阻拦“可是徐少爷,你……” “回去后,我会先去联系永田理。”徐希转过头对徐云良说道:“也要麻烦云爷爷想办法混进奥租界。无论是把我父亲迎回来,还是保住祖宗基业,我们……都必须要争取到弗兰克的帮助。如果需要钱或是其它东西,您自己做主。” 第一百二十八章 真情以待 听了徐希的吩咐,徐云良僵硬地点了点头,他此时内心也是麻杆打狼两头怕:一边害怕徐希回到天津城会有危险,又一边想他回天津城去主持大局把老爷给救出来。所以此时他虽心中百般不赞同徐希回去,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倒是刘三管不了那么多,他在乎的只有他们兄弟舍命救出来的人,眼见对方又要入虎口,忍不住出声劝道:“徐少爷,东西都是身外之物,就算是日本人拿走了,那也就拿走了,总比不得您的命重要吧?至于日本人,只要他们拿到那个什么瓷片,相信也不会为难徐老爷了。” 徐希看向刘三摇了摇头,沉吟片刻才开口解释道:“如果只有佐藤出现,那这事还好办。但上次让人来刺杀我的就是祁善龙,而这条老狗的缰绳现在就攥在佐藤手里。在永田理的口中,他本来应该被暴打之后逐出天津城,但现在却又回到了佐藤身边。要说永田理没在中间搞鬼,谁都不会信。” “祁善龙这人睚眦必报,此时已视我徐家为死敌。如果我不回去,只怕就算真的拿出秘色瓷碎片,他也会想办法让日本人拿住我父亲不放。” 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徐希也有些累,缓了片刻他才继续说道:“再者说,我们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凭什么要给东洋鬼子?如果当初能给他们,我又何必与佐藤,与祁善龙闹得那么僵?” 盯着刘三的眼睛,看到对方脸上不自觉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徐希认真地说道:“我知道三哥您是好意,可是我不想死后面对祖宗,在他们问我为何没守住这些国之瑰宝时,只能掩面而走。” 虽然不太懂徐希说的这些大道理,但是刘三也大概明白了一个意思:祖宗留下的东西不能丢,不能送了日本鬼子。可就算这样,徐希现在回天津城的话,那也是羊入虎口,根本不能像他所说的一样护住家中宝贝。 徐春也是梗着脖子跟着劝道:“少爷,夫人现在病成这模样,也离不开人,要不这样:您送夫人回南方,我和阿爷回去,总有办法把老爷救出来。” 面对这个伴当恳切的劝告,徐希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拒绝道:“徐春,虽然你名义上是徐家的仆人,但是扪心自问,我母亲是不是拿你当儿子一样看待?” 冲着徐希用力点头,徐春不假思索地回道:“这是自然,夫人平日里待我,就跟我的亲娘一样。” “那便由你送我母亲回南方,将她安顿好后,马上赶回来。”徐希说着话取下手指上戴着的一枚戒指,又从口袋里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手帕,打开戒指的机关后,在手帕上盖了个鲜红的印戳:“你带这个回去,可以在县城里支取一笔钱,这笔钱足够安顿我母亲。” 将戒指戴回手上,手帕叠好郑重放到了徐春手中,徐希又叮嘱道:“但切记,不要直接回老宅。那边……怕是也有人在惦记着。当初我父亲与母亲看中了邻村的杏花林,在那边买了一栋宅子,后来姨奶奶一直住在那里,你与我们回去时也拜见过她老人家,将我母亲送去与她合住。” 徐希明白永田理如果盯上了徐家,那徐家在南方的老宅只怕也不会放过,很可能姚佳萱回去,一露面就会被逮住拿来当做人质,但邻村那栋宅子,知道的人却没几个,想来应该是安全的。 万万没想到自家少爷会交给自己这么重要的一个任务,徐春嘴里呢喃了几句不成调子的话的怔在当场,缓了片刻才对徐希叫道:“少爷,我不行的,我……” 拍了拍徐春肩膀,徐希语重心长地劝道:“与江湖人打交道,你比我厉害,而且平日里处理事情也足够稳重妥贴。我相信你可以办好这件事,到了老家那边,你取些回来的盘缠,然后把手帕交给我母亲便可。” “只是这一路,必须要小心,千万注意安全!” 嘱咐完徐春后,徐希转头看向了徐云良,这位跟着徐家一辈子的老人,听了他的话之后,现在还是一脸纠结神色:于情于理,他都愿意看着自己孙子能堪大用。但徐春终究还是年轻人,万一…… 没猜出他心思的徐希,只以为是老人舍不得孙子,沉声告罪道:“云爷爷,按道理说,小春现在已经离开了危险的地方,我不该让他再涉险,但现在我实在是无人可用,只能让他替我跑一趟了。” 本来还在纠结的徐云良听到徐希这番话,顿时有些怒意,顾不上自己那点心思,连忙解释道:“少爷,您这说的是什么话?这是他该做的事!如果这点事都做不好,不用您开口,我都会直接打死他。” 说到气处,老人满脸通红直接抬起胳膊冲着徐春就作势欲打:“我……” 抬手阻止了老管家,免得徐春莫名其妙就挨揍,徐希看着他柔声说道:“至于您,我刚才也说了,还需要您陪我一起回天津城。现下若是只有我一个人,怕是护不了徐家与希夷阁的周全,而且……我担心这种事不止发生在徐家。” “都火燎眉毛了,徐少爷您还有闲功夫操心别人,我刘三真是服了!”在旁边听了半晌,听到这里刘三气得一跺脚,知道无论怎样也劝阻不了徐希,只得对他一抱拳沉声说道:“徐少爷,当日徐管家将我们接到城外宅子里住着时,我们兄弟就知道您是想护我们周全。” “我们兄弟四人本就是天不收地不要的一条烂命,难得能见着您这种人,所以……您怎么对我们,我们兄弟也怎么对您,有任何吩咐,开口就是!” 刘三兄弟四人不傻,那天在便宜居时,韩喜来突然出现,必然是来敲打徐希的。可是徐希不但没有将他们兄弟供出,想办法将他们兄弟送到安全的地方不说,还好酒好饭的供着,言语之间也从来没有因为他们的身份,而对他们有所怠慢。 他们四兄弟本就是性情中人,虽然后来为了生计不得不当了青皮混混,但若是有人真情以待,他们也必是以死相报,不然也不会有老大舍命引开日本人这一出了。 刘三的话让徐希轻轻的皱起了眉头,他有些不太理解对方为什么会这么激动,但此时显然不是深究的时候,连忙顺着对方的话问道:“三哥,不知道你们兄弟平日里是如何联系的?” “在河东韦驼庙,我们会留下三柱香的标记,如果看到,香是第一支最长,那就是大哥留下的记号,以此类推,轮到四弟就只会画一个香炉在那里。只要见到记号,当天晚上,我们就会在娘娘庙碰头。” 徐希想了一下后,才满脸凝重神色缓缓说道:“我想麻烦三哥,您陪徐春一同护送我母亲回南方老家。” 第一百二十九章 虚与委蛇 现下战事已起,天津卫各处都不太安生。如果只有徐春一个人陪护,徐希还真是有些不放心。今天一路行来,他也已见识到了刘三的本事,自然是希望他能帮着护送母亲回南方老家。 “少爷!” 对着叫出声来满脸焦急神色的徐云良一挥手,徐希沉声说道:“我意已决,三哥是能托付生死的英雄人物,有他帮衬我也安心!” 转过头见刘三沉默不语,他心知对方在担心什么,连忙应承道:“三哥,待我回去后,自然会派人寻找其他几位哥哥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而且虽说现在日本人占领了天津卫,但他们管不住所有的人。徐家也好、希夷阁也好,别的本事不一定有,但是到韦驼庙画三柱香,到娘娘庙见个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虽然刘三担心自己结义的三位兄弟安全,可是他也只是想着安顿好徐希后,自己回去独自寻找,并没想过要麻烦别人。毕竟现在徐希的父亲已经落在日本人手里,想必也是忙着救人,没什么心思放在旁的事上。 但此时他是真的没想到,徐希竟然要接过寻找另外三位兄弟的事,闻言连忙后退一步涩声说道:“徐少爷,如果能护得了我那三位兄弟,我刘三一辈子给您当牛做马!” 看到刘三要拜,徐希赶紧上前伸手扶住他胳膊:“三哥,这话从何说起?你们四兄弟是为了我徐家才遭难,我寻找他们也是应有之义。放心!只要我寻得他们,人只要还在,我必保平安!便是……真遇上什么不测,我也必定为其厚葬不敢简慢。” 得了徐希这样的承诺,刘三也不再推辞,径直点头:“如此,我代我那三位兄弟先行谢过徐少爷了。” 知道现在刻不容缓,徐希也来不及等母亲醒来再拜别,匆匆叮嘱了徐春几句,又留下一封信给姚佳萱,便与徐云良准备起身回城。 可这时刘三却追出去叫住了他们:“你们现在这样子根本回不了天津城,还是我再送你们一趟吧。” 他清楚此时有夜色的掩护,要送两人回城,应该是比白天出城要来得轻松一些。 经过一番折腾,待到刘三将徐希和徐文柏送回蓝家胡同时,远方天色已泛起鱼肚白。想到这时刘三也不好再出城,徐希干脆把人叫住:“三哥且慢,还是等天黑以后再出城比较安全。” 这次进城时,刘三已经明显的感觉到守备力量比出城时要强上了不少,真的在天亮时出城,怕是也要费不少功夫。他本来想找个地方窝到天黑,此时也是瞌睡遇着了枕头,点了点头与徐希拐进了胡同边的一家小杂货铺里。 在安顿好刘三后,徐希和徐云良靠着对宅子周围环境的熟悉,自偏僻的小道绕进了奥租界。虽然此时奥租界也已戒严,但凭着弗兰克领事的信,他们还是成功通过了拦路哨卡。 回到租界的房子里,徐希整理了一下家中的东西,又安抚了守在这边的几个知道外界动静,有些情绪不稳仆人,让他们仔细照顾好这边。略微养了养神,眼看着到了中午,匆匆填饱了肚子,这才和徐云良离开了奥租界。 只是这次并未走小路,而是从大路返回徐家。 还未进门,徐希就看到左近暗处有两拨人显出身形往外赶去。他也没有理会,直接在门口喊出老赵套了马车,坐进去吩咐去往永田理的宅所,便放下车帘开始闭目休息。 或许是因为有那两拨人打前站的缘故,这一路倒也没遇上什么阻拦,哪怕是遇到当街巡逻的日本兵,在看清楚马车上徐家的标记后,也并未为难他们干脆放行了。 待到了地方徐希从马车上下来时,早早得到消息的永田理已站在自家门口候着他了,离着老远就一副熟稔的模样冲他笑道:“光庆,这两天你到哪去了?我前天就派人到你府上寻你,想把你家人给接到……” “既然永田先生派人去过我家,想必也知道家父被你们日本人拿了去吧?”徐希冷着脸不等他把话说完,就不客气地打断道:“昨日中午你们日本人的飞机,把炸弹丢到了我家宝库,毁了满库宝贝不说,还惊着了我母亲。” 虽然早就知道徐家情况,面对徐希的冷脸,永田理还是装出了一副吃惊模样:“啊?那令堂现在怎么样了?需要我请一位大夫……” “不用了,我亲自送了我母亲去医院,现下烧已经退了。医院里全是伤者、病人,不适合休养,我派人将她送去奥租界的屋子。”徐希抄着手的站在了永田理家门口硬邦邦回了对方一句,脚下不丁不八的,既不进去、也不离开。 见他这副模样,永田理也知道他心中有气,连忙开口转圜道:“战斗一开始,我就担心你家安危,派人过去想把你们接过来。结果城里战斗太过激烈,派出去的人路上没了几波,实在是没办法过去,直到昨天中午,我再派人过去才得到消息说令尊被带走了。” 虽然徐希知道永田理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但现在他也不宜与对方完全彻底翻脸,刚才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也不过是为了拿捏一下而已。现在对方已经给了台阶,他自然也不可能再端着,神色松动摆出略有懊悔的模样问道:“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的!你我相交半年多,我何时欺瞒过你?”永田理也已瞧出徐希意动,连忙伸手冲向门内:“外面天热,我们还是进屋再说吧。” 与徐希并行着,永田理偷眼瞧向他:两日不见,平日里看着风采照人的少年此时也是满面疲色、眼眶微陷。可以猜出这两天里,他经历了不少事。现下双亲一个生病,另一个被人带走生死难料,也难怪他刚来时脾气那么大。 进了屋坐下后,永田理先招呼下人送上茶水点心,这才坐在徐希身旁开口说道:“昨天知道你父亲被带走后,我亲自去找了佐藤,可是效果并不好,他咬死了非得见着秘色瓷的瓷片才能放你父亲。” “这个先不论,我只想问永田先生一个人,一件事!”虽然说人是进来了,坐也坐下了,但想到在其中搅风搅雨的祁善龙,徐希刚有缓解的脸色又突然变得很难看:当初他就跟王杆子递了话,派人在城里城外找了个遍,可是到最后,王杆子只递回来四个字:“查无此人”。 也就是说,以王杆子在天津卫的势力和人脉,根本就找不着人! 徐希心知会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三种可能:一是祁善龙已经死了,而且是尸体都处理个干干净净;二是祁善龙自己躲了起来;三是给人藏了起来。 以现在的情形来看,第三种猜测才是最可能的! 或许那祁善龙从头到尾都没有被送出天津城,而是直接落在了永田理手中。 至于永田理为什么要扣住祁善龙……说不得就是为了此时! 第一百三十章 救命的“朋友” 永田理也猜出徐希要问什么,自己也是干脆,直接开口说道:“我知道光庆你要问的是什么。祁善龙当初确实是被我打了后丢出天津城,在知道光庆你没打算再追究之后,我就把盯着他的人撤了回来。” 说到这里,他用力叹了口气:“可是……我却没想到他转身又找上了佐藤。” 话到此处永田理更是摆出一脸懊恼模样:“早知道当初我就不该听光庆你的,像这样的人,只有死了才会不再惹麻烦!” 坐在一旁冷眼看着永田理自己在表演,徐希也是一言不发,心头对这所谓的“挚友”更是鄙夷不已。不过既然没打算此时就与对方撕破脸,也还指望着他出手救人,徐希哪怕心里再气,也只得压下心头怒火,低声下气求道:“那现在不知道永田先生可否出面,让佐藤先生放了家父?他老人家如今也是年过半百,可经不起牢里有人故意折腾。” 明白徐希意有所指,永田理却像是根本没听出来一般,缓缓提起茶壶为他倒了一杯热茶才开口说道:“自打昨天中午知道这个消息后,我就去找了佐藤,可是他现在咬死了看不到秘色瓷,便不会放你父亲。只是看在我们是同胞的份上,他才勉强答应了不会为难令尊。” 永田理看着徐希,意味深长地劝道:“光庆,眼下解局的关键,还是在那秘色瓷上。” “宝库已毁,便是还有些零散的珍玩,也抵不过那个唐朝的秘色瓷盘!”徐希提到这个事就更火大了,摇着头怒声骂道:“要不是你们日本人的飞机乱丢炸弹,我何至于为了一个盘子不顾我父亲的性命?!” 见徐希再次发怒,永田理盯了他许久,发现他的表情不似作伪,这才收回视线借着喝茶的功夫把自己的想法明白说了出来:“这话你跟我说没用,我也听说了,佐藤昨日已经亲眼见到了你家被毁的宝库,可是他咬死了哪怕是碎瓷片他也要。” 言罢,永田理顿了一下,才换了副口气语重心长得对徐希劝道:“我也知道,那瓷器在爆炸中是万难幸存。可如果能找到碎片,再将它拼……” 徐希这才明白,原来日本人打的是这个主意,当即便冷笑一声斥道:“永田先生,虽然瓷器是高温烧制出来的,但您觉着在炸弹的巨大威力下,它还能剩多少?再说了,那日的火整整烧了两三个时辰,哪怕是完好的瓷器,在过了这么一道火又被突然泼了冷水后,您觉得还能剩下啥?” 这话顿时点醒了永田理,他只想着哪怕拿到碎瓷片,用金缮的工艺也可以将瓷盘复原,却忘了爆炸产生的冲击波与火灾中的高温,足以毁掉那单薄的瓷器,更别说为了救火时,大家浇上去的冷水了…… 想通了这一层,他顿时有些心灰意冷,连带着再开口时声音都低了不少:“那现在要怎么办?” “佐藤他要那秘色瓷不就是因为喜欢吗?盯着我家那碎瓷片有什么用?先不说能不能翻得出那些碎瓷片,就算能翻出来,也早就没形了。”徐希也是满脸不满的模样抱怨着,眼下这事还真是不好解决了。 永田理还是有点不甘心,想了想后才开口出了个主意:“这样吧,我先陪你回去看看,如果真的翻不出什么像样的瓷片了,我再去找佐藤说个情,看能不能让他先把令尊放了。” 徐希闻言眼睛一亮,但马上又想到什么摇了摇头叹道:“先不说佐藤会不会答应,就算他答应了,有祁善龙从中作梗,只怕也不会轻易放了我父亲。” “总归要试试。”永田理说完便站了起来,对徐希相邀道:“先去一趟你家吧,这样我去找佐藤也有个说法。” 徐希心中冷笑不已,脸上却满是为难神色,话里更是打起了退堂鼓:“会不会太麻烦你了?唉,如果不是因为牵扯到我父亲,我今天也不会这样……” “光庆,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互相帮助不是应该的吗?”永田理嘴上说得诚恳,但脚底下的动作却不慢,拽着徐希出了门直接吩咐下人马上备车:“我们赶时间,坐我的汽车吧,也免得路上有人拦路。” 瞅着开到门前的汽车前插着的那面小小的日本国旗,徐希的眉头禁不住皱了起来,还是徐云良在一旁低声劝道:“少爷,救老爷要紧。” 想起自己还身陷囹圄的父亲,徐希无奈之下,只能硬着头皮跟永田理坐上了汽车,徐云良则是与老赵一同坐着马车跟在后面往家中赶去。 汽车的速度自然是比马车快上不少,当车稳稳停在徐家大门口时,老赵的马车还不知道在哪。下了汽车徐希也不犹豫,径直带着永田理往西厢走去。 刚踏过月亮门,一片废墟便映入永田理眼帘。 虽说已经过了两天,但眼前废墟还是没多大变化,为了安全起见,仆人们清理起来速度很缓慢,毕竟他们还要顾忌着其中埋着的宝贝,也只能是慢慢来。 看着被清出来的,烧得不成型的铜制香炉、只剩一半的紫檀画轴、还有堆在一旁根本看不出原型的碎瓷片,永田理眉角挑了挑,心头连生撕了那飞行员的心都有了:你说天津城这么大,徐家所处的位置又不是什么紧要的位置,怎么就好死不死的偏偏把炸弹丢到了他家的宝库上? 蹲下身捡起面前一块碎瓷片,永田理满脸心疼模样,忍不住掏出手绢想将上面附着的黑灰擦去,揩了几下却发现这瓷片表面干涩,毫无釉面的光泽水润可言,那黑灰更是像长在里面一般,怎么用力都擦不掉。 盯着这碎片,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徐希一直说就算是秘色瓷留下了碎片也没什么用的原因了:先不说从这一大堆碎片里,精准找出能拼成完整瓷盘的瓷片,就是不可能的任务,就算真的运气好能找到,要都是像手中这样的碎瓷片,也根本没有任何修复意义。 想到此处他的心中更是难受,起身看着眼前倒塌的废墟,对着陪在一旁的徐希涩声问道:“徐家所有的宝贝……都在这里了?” 徐希摇了摇头回道:“那倒不至于,希夷阁里多少还有些撑场面的。但最重要、最宝贵的东西都在这里。即便是平日里,也只有开雅集时,才会从里面酌情拿出一两件带过去。” 话到这里,他也是唏嘘不已:“当初就是怕战事起来,兵荒马乱的……希夷阁地方太大,不如家里好守,所以才把店里的一些好的珍宝也给特意送回来了,结果没想到……” 用力叹了口气,徐希也是满脸心疼神色说不下去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杜鹃啼血 徐希所说的,将店里部分珍宝带回家,又抽调了一部分店里的护院到家里这事永田理也知道。当时他暗地里也认为徐希做得对,万一战争开始,总有人会趁乱打砸抢,将所有的宝贝集中到一起,让大部分人来看管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这其中他也是抱了私心,待到天津战事结束,他便可以派人直接到徐家,要求徐希打开宝库任他挑选。 可惜人算总归不如天算,不管是徐希还是永田理,都想着的是徐家住的地方离奥租界近不说还远离城中心,就算开战也不容易被波及到,却都没想到天上落下的一颗炸弹,将两个人的计划全给毁了。 永田理心疼地放下手里紧捏着的碎瓷片看向徐希,还是有些不甘心得追问道:“这边的情况我也看到了,只是你这宝库……就没有地库吗?” 早就料到对方会有这一问,徐希满脸无奈神色,指向旁边被炸飞溅落在地的一块青石碎片:“地库有,这便是地库砌墙用的青石。可是……算了,我也不想说了,你自己去看吧。” 挥手唤过个下人,徐希嘱咐他带永田理靠近去看。 可还不等永田理凑近看清地上那个大坑,就听得身旁有人大喊:“危险,快闪开!” 永田理突然被身后一只大手拽得往后倒退了好几步,只听得轰地一声巨响,又是一阵烟尘被激起扑面而来。待到烟尘略微散去,才看清原来是一旁摇摇欲坠的屋子终于支撑不住塌了下来。 捂着嘴止不住得咳嗽,永田理回过头看到拉自己的,正是不欲上前的徐希。 暗自庆幸不已,永田理心知刚才如果不是徐希拉自己一把,只怕…… 死死盯着那烧成焦炭模样,却仍有成人腿粗的大梁,永田理冲着徐希用力鞠躬,起身后才开口肃声说道:“光庆,谢谢了!” 徐希用手巾捂住口鼻,摇了摇头指向月亮门,示意他到外面再说。 离开废墟走回到外院,徐希才拿下手巾,摇了摇头对永田理解释道:“刚才指给你看的青石碎片就是地库里的。你们日本人炸弹的威力想必你比我清楚,就算是有地库……现下只怕什么也都没了。” 提到家中宝库,徐希的眼神更是黯淡了下来:“永田先生,现下我希夷阁可算是倒了,只怕……以后我也没什么资格与你再交往了。如果您愿意帮忙救出家父,光庆自然感激不尽。” “若是不愿意,我…..便再想他法吧!” 听了徐希的话,永田理也有些皱眉。他惋惜的不是徐希以后不再与他交往,而是那些宝库中的珍玩与他就此天人两隔。 不过转念一想,比起那些已经没机会到手的玩意,徐希这个活着的“宝贝”他还是很需要的。 此时帝国已对华发动了全面战争,永田理相信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占领整个**。介时那些珍宝还不像田里的无主大根一样任帝国取拿?等那个时候,真正需要的反而是徐希这样,自小受到熏陶,能帮他鉴别珍玩的人才了。 心中有了定计,永田理自然也想明白了后面该怎么办,沉着一张脸看向徐希要把对方先稳住:“光庆,在你眼里,我是如此势利的一个人吗?如果说我与你相交是为了你希夷阁的珍宝,在我们认识的这几个月里,我有向你求取过任何珍宝吗?” 说到伤心处,永田理更是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冲着徐希叹道:“我将你视为挚友!所以虽然不理解更是不赞同你家的祖训,却依旧尊重你的选择,不会开口为难你。甚至那日佐藤与祁善龙打上门时,我还为了你差一点与我同胞翻脸,乃至是背叛我所效忠的帝国!我……本以为做的这些事足以让你知晓,却没想到你会这样看我!” “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 冷眼看着永田理这唱作俱佳,几乎可以说是杜鹃啼血、句句扣在点上的表演,若不是此时还仰仗对方出力救出父亲,徐希都快忍不住要为他鼓掌了! 所以他此时纵然胸中烦闷欲吐,也只能是尽力配合着对方的演出,脸上浮现出痛苦神色摇了摇头,做出悔不当初、追悔莫及的模样来:“永田先生,我……” 一见徐希语句松动,永田理连忙打蛇随棍上:“我知道!你是因为你父亲被佐藤带走了,所以才心情不好,以至……哎,谁叫我也是日本人呢!但我向你保证,用我的人格发誓,这件事我会尽力从中斡旋,就算无法让佐藤马上释放令尊,也一定会保证他的生命安全!” 徐希这边正琢磨着要怎么才能调和与永田理的关系,却没想到对方倒是先递了梯子过来,怔了一下后才眉头紧皱着摇了摇头,给对方泼了盆冷水过去:“没用的,别忘了还有个祁善龙在。他觉得是我害得他在佐藤面前颜面尽失,这人就是个小人脾气,所以才睚眦必报找人来解决我。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被永田先生您叫人打了一顿还丢出城去。现下我父亲落在他手里……” 就算用脚后跟想也知道,哪怕从永田理这里得了佐藤的保证,祁善龙也一定不会让父亲好过!一想到此处,徐希就觉得心头发闷:现下母亲虽然暂时安全,但在乱世之中远行本就是在冒险,而且这一路上国府军还在溃逃,难免会与护送母亲的马车有所交集,介时只凭徐春和刘三两个人,能否护得母亲周全还不得而知,且父亲此时也是身陷险境…… 或许是忧思过重,又或许是两天未曾合眼,徐希越想越乱,整个人好像都被塞进了个封了口的坛子不说,还给放在太阳下暴晒,一时间只觉得胸口发堵,开口还未说话便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这副模样,惊得身边的丫鬟尖叫一声,赶紧伸手扶住了他:“少爷!” 永田理也是被这突然一出吓了一跳,连忙赶上前搀住徐希手臂,冲他急声叫道:“光庆!光庆!你怎么样了?我送你去医院!” 第一百三十二章 打死了算我的! 见到永田理这幅关切的模样不似做伪,徐希连忙站直身体冲他摆了摆手,又推开了丫环的掺扶,掏出手巾拭去嘴角鲜血,咳嗽了两声拒绝道:“无妨,只是这两日有些劳累,又担忧父亲,所以急了些。这口血吐出来,反倒是觉得爽利了不少!” “不行,你这模样必须跟我去医院。”永田理眼见徐希这幅模样,担心他是在硬挺着,拉着徐希怎么都不放。 两人拉扯着就要朝门外行去,这时在一旁早就看的心焦的护院们就更着急了。本来老爷就丢了,这下再让永田理当着他们面把徐希给带走了,他们还有啥脸在天津卫待下去? 于是呼啦啦一群人全围了过来,此起彼伏得冲着永田理叫道:“你放开少爷!” 突然一下被这么多人围在中央,简直是连阳光都弱了三分,永田理也有些懵。当他反应过来时,才发现徐希已被达官人们趁着这个空档给生“抢”了回去。 眼见徐希被重叠峦嶂的人墙护在后面,只影影幢幢露出半张煞白小脸,他只得苦笑一声摊开双手示意道:“别误会!我没有恶意,只是在担心光庆的身体。” 说实话,被围在中央的徐希也真是给自己这群护院给吓到了,没想到在现下这种情况下,家里的达官人还敢跟日本人作对。 担心这些人遭到事后报复,他连忙轻轻推开了扶着自己的达官人,站直了身体想挤出去,却被周边人不约而同的挤在中间。又尝试了一下发现连半步都挪不动后,才无奈开口冲着被拦在外面的永田理叫道:“永田先生,家里人担心我,所以行为有些过激,抱歉了!他们其实没有恶意,只是在担心我。” 永田理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眼前这种情况他也是生平第一次遇到,心中是又好气又好笑。 这时徐云良和赵叔终于回来了,两人一进门就看到眼前这一幕,徐云良当即眉毛就竖了起来:“这是干什么?老爷不在家,你们一个个的都要反天了?” 给徐云良这么一吼,刚才还气愤填膺的达官人们此时却像是一群给雨打透了的鹌鹑,蔫头耷脑得散开,打头一人还不忘对着永田理拱了拱手梗着脖子说道:“这位先生,不好意思,我们家主人刚被日本人带走,所以也是担心少爷安全,还请见谅。” 别人都已经低了头了,永田理也不好再抓着对方错处不放,只能点头把此事揭过:“能理解,能理解,没关系的。” 眼见徐家闹成这模样,永田理也不好再呆下去。不过临走到大门时他还不甘心地冲着徐家西厢的方向望了一眼,收回视线对相送出来的徐希说道:“有些事还是需要挑明了说。佐藤那人性子顽固很难松口,虽然我会去找他说项,但光庆你可能还是得想办法找出一片秘色瓷的碎片,不然就算我去了,没个证据只怕他也不会轻易松口。” 徐希当然也明白永田理的意思,现下这种情况,他也只能是硬着头皮答应下来:“我会让他们清理时多留神,如果找出来我自会亲自送去府上。” 盯着永田理的眼睛,徐希还不忘低声下气提醒道:“后面的事,就要拜托你了。” “放心,这是朋友应该做的。”心知再呆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永田理随意应了一句便上车离开了。 送走了上门打听情况的永田理,徐希倒也不怕祁善龙再上门来找麻烦。从刚才那一番表演就能看出来,永田理还很看好他的,所以哪怕就算是为了拉拢他,也不会把事情做得太过份。 自然,也就会牢牢抓紧祁善龙这条疯狗的缰绳。 再者说,真要是把徐家人一股脑都抓起来了,他们要靠着算卦来找东西吗? 坐回到屋里,徐希转头看向得知自己刚才吐血,现在满脸担忧神色却又不敢率先开口的徐云良问道:“云爷爷,家里有秘色瓷的碎片吗?” 徐云良认真想了想才摇了摇头回到:“没有!少爷您也清楚,都说古瓷毛边不值钱。一物件哪怕再贵重,但无论是破皮了还是缺角,它的身价也是掉的十不存一。也正是因为如此,家中对古瓷碎片也不太待见。” 徐希也清楚徐云良说的这些道理,之所以会开口问,其实也是不死心。现下得了这答案,想到自己许出去的碎片、关在牢中的父亲,他用力叹了口气一愁莫展。 又想了一会儿,徐希才对徐云良开口说道:“明天,我去店里看看。” 虽然店里也有护院,但战争一开始,那点护院面对撒了欢的兵匪们根本不够看。这眼瞅着已经过去两天了,也不知道店里给祸害成了啥样,他还是得回去看看才放心。 可惜的是,徐希猜对一些事情,也同样猜错了一些事情:傍晚时分,耀武扬威的祁善龙就带着一队人马敲开了徐家的大门。 站在门内瞅着对方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徐希倒也不慌,心知有永田理在暗处看着,祁善龙也就是叫唤起来动静大点罢了,不敢真把他怎么样。 否则,他徐希现在也不会安稳呆在家里了。 瞟了一眼身边如临大敌神色紧张的护院,徐希看也不看祁善龙,指桑骂槐地高声斥道:“我不是说过了!现下是非常时刻,要把大门看紧点吗?怎么什么猫猫狗狗的都给放进来了?” 甭看徐希脸上还挂着丝笑,但只是熟悉的人都清楚的很:少爷要生气了! 护院头见徐希发怒,赶紧地走上前抱拳认错:“少爷,是我们疏忽了,这就把碍您眼的杂碎清出去。” 眼见护院们满脸横肉狞笑着围过来,祁善龙一脸得难以置信神色,回头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的日本兵,又瞅了瞅这些护院,干脆指着那些日本兵尖着嗓子叫道:“徐希,你瞎了狗眼了是吧?这可是皇军!你敢当着他们面对我们动手?” 徐希根本没理会叫跳不休,还要在言语间给他挖坑的祁善龙,视线越过这条老狗看向看着那几个日本兵朗声说道:“永田先生今天下午刚到我家来作客,他说了保我徐家平安。你们确定要跟着这个曾经被永田先生收拾过的奴才,来为难我徐家?” 那些个日本兵中也是有听得懂中国话的,听徐希说完,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交换了几个眼神最后将头偏向了一边不去看祁善龙,整齐划一退到了门外。 永田理背后的关东军,现在他们可不敢惹。 一下成了孤家寡人的祁善龙被漏在原地,还没等他缓过神呢,就看到徐希走上前冷笑着抡圆了一巴掌扇了过去:“听说你现在很风光?” 不等祁善龙反应,徐希反手又是一巴掌落在了他另外半拉脸上:“听说是你怂恿佐藤先生把我爹带走了?” 冷不丁硬生生挨了徐希两巴掌,祁善龙头晕眼花一个没站稳,直接坐倒在了地上,瞅了眼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那几个之前还被他当做依仗的日本兵,转回头来看向徐希满脸难以置信神色,胳膊抬起来时指向他的手指都跟着嗓门颤个不停:“你,你敢打我?” “打!着实了打!打死了算我的!”徐希盯着祁善龙一甩袖子双手背到身后,虽然语气是云淡风轻,但说出来的却是最狠不过的话。 第一百三十三章 打狗 有了自家少爷的首肯,早就恨姓祁的这条老狗恨得眼眶都快瞪出血的达官人也好、仆人也罢,撸起袖子就挤上来了。要不是祁善龙身边只能围得了这么几个人,还得顾忌着别挤着少爷,只怕全徐家的人都要跑过来掺上一脚。 刚开始被胖揍的祁善龙还敢尖着嗓子骂上几句,到了后来除了有一声没一声的喊疼就再没了旁的声音。眼见他如一团烂泥般瘫在地上只是哼哼,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徐希才开口喊人住了手。 蹲了下来,让祁善龙可以从几乎挤成一条缝里的眼中看清自己后,徐希才开口笑道:“你信不信,就算我现在把你打死了,你主子佐藤最多也就是发个脾气,来训上我两句而已。” 努力睁开好像变成两个核桃般镶嵌在脸上的眼睛死死盯着徐希,祁善龙张着缺了几颗牙的嘴巴,开阖几次才呻吟道:“我,我不信!” 余光撇见大门有个熟人进来,徐希却是一副什么都没瞅着的模样,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模样,盯着祁善龙刻意抬高了调门说道:“比起你这个谁都能代替的狗腿子来说,能鉴赏、辨识珍玩真假,并查出它们来历的我,可是珍贵得多。别忘了,当初你们买下的碗被人掉了包,拿到我面前来时,我甚至没上手就知道那玩意是假的!” “日本进入我中国,以后要拿的东西更多,他们……需要我!”说完,徐希伸手轻轻的拍了拍祁善龙已经快要看不出原样的脸,又满脸晦气的把手掌沾着的不知是血还是汗的玩意在对方肩膀上擦干净:“至于你,一条狗罢了。两条腿的人难找,街上四条腿给个窝头就上来摇尾巴的可多得是!” 知道徐希说的可能是真的,但是恰恰是因为知道,祁善龙才绝对不会承认对方说的是真的,心中的恐惧让他连声叫道:“不,不可能!” 纵然此时脑袋已经没那么清醒,但祁善龙还抱着些许希望:若真是如徐希所说,佐藤又怎么会听自己的,强行把徐文柏带走呢? 猜出了他心中所想,徐希站了起来,伸手掸了掸衣摆上的灰尘,看着正努力昂起头与自己对视的祁善龙:“带走我父亲,要秘色瓷碎片,也不过是给我个下马威,打打我的傲气罢了。信不信只要我从那一堆废墟里扒拉出,哪怕只有指甲盖那么点儿的碎片,佐藤先生见着了之后,也会把我父亲给放了?” 耷拉下嘴角,徐希心里也是像踩到狗屎般恶心的不得了:就眼前这连夜壶都算不上的玩意,还真把自己当宝了? 说完一抬头,徐希正好看到佐藤早已站到了大门前,连忙拱手笑道:“哟,佐藤先生您来了?不凑巧,祁爷他急着想替您找那秘色瓷的碎片,结果自己给摔了一跤,我这不正要招呼人给送医院去呢。” 佐藤哪怕脖子上顶的是个木头脑袋,也明白刚才那番话是徐希故意说给自己听的:眼前这个年轻人早就看穿了自己的计划,所以才敢这样收拾祁善龙撒他那口恶气。 不过在看到地上哭得脸上糊满了鼻涕眼泪,正像条蛆般扭动着自己爬过来的祁善龙,被徐希看破了心思,本就有点憋气的佐藤更是感觉恶心不已,干脆一挥手,马上就有两个人上前将地上的祁善龙像拖死猪一样的拖出他视线。 待到祁善龙被拖远,耳边再也听不到他那呼痛声时,佐藤才看向眼前一直微笑着的徐希:“我以为,你会留在奥租界。” 两人都清楚,那里可比现在的徐家安全。 面对佐藤的疑问,徐希摇了摇头淡然说道:“如果我留在了那边,可没有人有本事从那一大堆碎瓷片里,找出佐藤先生您要的秘色瓷碎片了。” 想起之前徐家下人对待瓷器碎片的态度,佐藤也明白这件事上确实是离不了徐希,连忙追问道:“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把碎片交出来?” “那得取决于我什么时候能找到。” 看着徐希这不软不硬的模样,佐藤心中很是恼火,要不是因为还需要眼前人,他现在恨不得马上就让人将这个家伙拿下! 沉下脸,佐藤咬了下腮帮子,才不悦地冷哼一声催道:“那徐君可得快点了,不然我怕令尊在我那边呆久了住不惯,对身体不好。” 听到对方竟然明目张胆的拿父亲威胁自己,徐希的脸也跟着沉了下来,不卑不亢得反问道:“西厢的残垣断壁,听下人说佐藤先生也见过了,清理开本就要废不少时间,再加上宝库里瓷器过多,还要一一辨认,您觉着需要多久才能找到?” “三天,我只给你三天时间!”见徐希生气,佐藤反而心情好了许多,硬梆梆的丢出了最后期限,也不再搭理徐希,径直转身离开了。 一直待在一旁看着徐希与佐藤交流的徐文柏,在与徐希回到屋内后,才找到机会开口劝道:“少爷,您还是有些鲁莽了,祁善龙现在怎么说也是日本人的人。” “打狗,也得看主人。” 面对徐文柏的劝告,徐希却是摇了摇头直白说出了自己的打算:“不把他打趴了,我怕他会去祸害我爹。” 徐云良一听就明白了徐希的打算:只有拔了祁善龙这祸根,把他送进医院才没有人会上赶着找徐文柏麻烦。 当然,徐文柏在牢中吃些苦是免不了的,但至少生命安全可以得到保证。 没想到自家少爷竟然想的这么深,徐云良一时之间倒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本以为少爷只是年少气盛,可现在回头看去,他这份借题发挥、一石二鸟的急智也是顶尖的。 不过想到佐藤给出的时间限制,徐云良刚有些松快的眉头又重新皱了起来,担忧地冲徐希问道:“少爷,瓷片?” 这也是徐希正头疼的地方,他想了想后才开口回道:“我先去父亲的书房查查看有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替代,如果没有,明天再去店里的库房盘一下看看再说。” 话到这里,他与徐云良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眼下这情况,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无趣的乱世 辗转反侧、一夜难眠,折腾到窗外的天色都蒙蒙亮了,徐希才迷迷糊糊勉强入睡。等到他醒来时,也不过是辰初时分。想着左右也是睡不着了,他索性起床洗漱,来到院子里打了一趟拳后,才发现徐云良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一旁。 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温热毛巾,徐希抹了把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这才看向徐云良笑道:“云爷爷也起这么早?” 徐云良轻叹了一口气看向徐希,视线从他眼下那两团乌青上一扫而过,语重心长得劝道:“我是年纪大了,觉自然就少。倒是少爷您,现在家里全都指望着您了,可得注意点身体。” 笑着摇了摇头,徐希也不过多解释,将毛巾递给他后径直往餐厅方向走去:“早点已经好了吧?正好有点饿了,云爷爷一起吃点?吃完我们就去店里。” 想起上下有别,徐云良连忙收敛起自己的情绪,把手巾叠好放回一旁搁着的水盆里,也不在意徐希看不到,点着头快步跟上他:“哎,我一早就吩咐厨房准备了,都是少爷您爱吃的。” 徐云良也是在暗暗操心:这几天自家少爷不停奔波,劳心劳力的不说,还根本没怎么休息,昨个又心火上涌吐了血,再不好好吃些东西补补,只怕是身体会撑不住。所以徐云良早早的就让人备好了徐希平日里喜爱的吃食,就是为了让少爷能多吃几口,也好养足精神应付接下来一连串的糟心事。 看着桌上大早晨就摆满的碟子碗,徐希拿起筷子却不知道该夹什么,其实现在吃饭什么的对他来说不过是应付差事罢了,以前的珍肴现在入口味同嚼蜡只吃出个咸味。到头来既是为了让自己能有力气应付接下来的事情,也是为了不让徐云良担心,徐希勉强自己吃了几口东西。 越吃越烦,干脆一口干了面前半冷的粥碗,徐希放下筷子,接过丫环送过来的茶漱了漱口便站起了身来:“叫老赵套车吧,我去换身衣服就出门。” “是,少爷!” 等徐希换好衣服来到大门口时,老赵和徐云良已经早早得守在了马车边,见徐希过来徐云良更是主动挑开车厢门帘:“少爷,您请。” 点了点头上了马车,不用徐希吩咐,早就得了吩咐的老赵一挥长鞭打了个响,马车便稳稳地往前驶去。 这一路上,外面还隐约有几声零星的枪炮声传到徐希耳中。 昨儿听徐云良就对徐希提起过,说是天津保卫队的人还不死心,在国府军退了后,仍然在一些小巷子里游斗。 想到这些,徐希也是想起自己还在牢中的父亲,暗暗叹了口气:只是……现在天津城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了,他们这样的抵抗……有意义吗? 忍不住掀开窗帘看了一下外面,入目虽是熟悉的街景,但在失了往日的繁华后,却变得陌生无比。路上鲜有行人不说,连往日里门庭若市的店铺都上紧了门板,有的上面还贴着老板去乡下避祸之类的告示。 视线从路两边那些多出来的烟火痕迹上一扫而过,徐希放下窗帘重重叹了口气:“这样的天津卫……还真是无趣啊。” “少爷,慎言!”徐云良看着马车外面不远处的一队日本兵,轻声的提醒着徐希。现下哪怕心里再有不满,也不可轻易说出,否则落入那些“有心人”耳中,招来的可就是灭顶之灾了。 得了徐云良苦口婆心的劝告,徐希点了点头也不再说什么,干脆开始闭目养神,眼前这些景象,还真真就是应了一句话:“眼不见心不烦。” 也不知耗了多久,当马车稳稳地停在了希夷阁门口后,老赵跳下马车,将脚凳放好才冲着车厢喊道:“少爷,到了。” 徐云良先一步挑开车帘,等徐希下了车后,他自己才跟着下来。两人只来得及看了眼希夷阁大门,就听到身后有人在高声唤他们:“光庆兄,徐管家。” 听到这声音,二人猛然回过身,见到纪敏与纪博两人正好站在了钧竹轩的门口冲这边微笑着。 迎着他俩的笑容,徐希也是忍不住腹诽:现下这情况,他们竟然还没有搬去奥租界,倒也是个不怕死的。 眼见对方已迈步走了过来,徐希强打精神,脸上勉强挂上笑容对他们拱了拱手招呼道:“二位,别来无恙?” 纪敏只是随意拱手回了个礼,便有些着急得开口问道:“我听说……令尊被日本人抓走了?” 日本人前天抓走徐文柏的事,在天津卫这圈子里并不是什么秘密,不到下午光景,天津已经很多人家都知道了这件事。 而且在知道了内中缘由后,大家伙更是人人自危。 所以她看着徐希有些木然的神情,更是担心不已,忍不住追问道:“你……还好吧?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吗?” 纪敏这番关心倒是让徐希很是意外:平日里他之所以对钧竹轩那般照顾,也不过是因为父亲再三叮嘱罢了,其实在他内心深处,并不认为纪敏会轻易的放弃父仇与徐家和解。 可眼前…… 纪敏也猜出了他的想法,摇着头把话挑明了:“纪徐两家的仇,终归只是私事,但现下徐伯父被日本人抓走,想要逼徐家交出秘色瓷,这却不能用私事来说了!” 刹时便明白了纪敏的意思,不过心头还有根刺横着,徐希也担心对方是不是日本人派来打听消息的,考虑片刻便摇了摇头滴水不漏得叹道:“唉,说来也是巧……徐家的宝库被日本飞机的炸弹炸了个正着,许多宝贝都毁了,那秘色瓷也是找不着了。” 压根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般模样,纪敏有些吃惊地睁大眼睛看向徐希:“那日本人那边,光庆兄要如何应对?” 徐希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佐藤那边也看到了我家宝库的情况,只是说让徐家最少要交出一片秘色瓷的碎片,证明东西确实是毁了,可又是烧又是砸的,瓷器混在一起怎么分得出彼此?要从那堆废墟里再找出秘色瓷的碎片是不可能了,我只能再想别的办法。” 第一百三十五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 不知道钧竹轩东家的屁股究竟坐在哪面,徐希说的这些话其中有真有假。不过他最为心烦的,还真就是碎片的问题:从唐朝传下来的秘色瓷哪是那么好找的,哪怕只是一片碎瓷片都鲜少能见,所以那日雅集之上,大家看到完整的秘色瓷莲花盘才会那样惊喜。 就算是现在,徐希也绝对不敢用秘色瓷来交换父亲。日本人的贪婪他是见识过了,如果此时反口真的拿出秘色瓷,那他就成了永远拧不干净的毛巾,日本人会时不时就过来拧一把。 那时,徐家就真的完了…… 越想心里堵得越厉害,徐希也不愿再多说,冲着纪敏拱了拱手:“嘉泽兄,我今日还有俗事缠身,先失陪了。” 知道徐希肯定急着想办法救徐文柏,纪敏也不敢再多耽误他,拱了拱手便任他离去了。 待回到钧竹轩,纪敏坐在椅子里发着呆,就连四喜将泡好的茶特意送到她手边也不多看一眼。直到纪博开口唤她,才从沉思中清醒了过来看向发声处,见到是纪博时纪敏愣了片刻才问道:“纪伯,您说什么?” 看着自家少爷这副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模样,纪博也有些无奈,只得将刚才的话再重复了一遍:“少爷,现下外面是越来越不安全了,我们还是尽早搬去奥租界的房子吧。” 纪敏也知道纪博说的话不无道理,自打前两日日本占领了天津之后,这枪炮声一直也没怎么停过,但凡是有反抗嫌疑的,日本兵根本问也不问直接就开枪。再说了,以日本人的贪婪性格,现下还算是有希夷阁在前面顶着,但等他们腾过手来,纪敏不认为他们会放钧竹轩一马。 不过担心归担心,轻易离开却是不可能的。 想到这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敲着桌面,纪敏对纪博摇头劝道:“钧竹轩开雅集,虽然其中也有不少妙物,但大多数都以艺取胜,真正值钱的是我们这些人,而不是店里的东西。现在咱们安全还不是问题,重要的,是要怎么帮徐家把眼前这一关给过了。唇亡齿寒啊,总不能让徐伯父一直就这么被日本人扣着。” 纪博闻言一愣,他倒是真没想过纪敏会这么在意徐文柏的安全。虽说他们是带着任务回天津卫的,可纪家与徐家到底还是隔着那一尺高低的距离,即便不趁机落井下石,念着往日旧情最多也就是个袖手旁观吧? 现在看来……他倒是小看了自家少爷。 见少爷已经给此事定了性,略微想了想纪博才凑过来压着调门悄声道:“少爷,我记得我们库房里还有一片宋朝的青瓷碎片,若是……” 明白纪博的意思,纪敏点了点头应道:“光是碎片怕是不够,还得再想点法子,让它更像一点。另外,切记不能让外面人知道,东西是我们家送过去的。” 现下日本人摆明了在为难徐家,若是不小心走漏了风声,让别人知道钧竹轩在背地里帮徐家,不但会让钧竹轩反过来成了日本人的靶子,没了复仇的借口,也会让别人怀疑钧竹轩重回天津的目的。 对于这一点,纪博也是一脸认同模样用力点了点头:“好的少爷,我们再一起想想办法。” 另一边徐希回到希夷阁,发现胡掌柜也在店里,不禁有些诧异得问道:“外面现在这么乱,胡掌柜你怎么不在家里呆着?” 要知道,胡掌柜的可不像店里的佣人、仆人、护院,他在外面是有自己的宅子的。虽然在店里也有他的房间,但平日里也是极少住这里。 胡掌柜远远的就瞧出徐希精神不太好,连忙过来伸手想要掺住他:“店里这么多东西,我在家里也担心得呆不住。眼瞅着天色大亮、听着外头动静歇了,就慢慢走过来了。” 摆了摆手拒绝了胡掌柜的掺扶,徐希心中也是感动,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日子,大家伙不趁乱打劫已是不错,更甭提胡掌柜还冒着风险到店里来守着了。 想到这里,徐希再开口时声音都有些发颤:“辛苦胡掌柜了。” “倒是不辛苦,只是少爷,我听说老爷出事了?”虽说现在徐希才是希夷阁的老板,可是徐文柏在店里也有二十多年,大家相处起来感情也是深厚,是以胡掌柜虽是顾虑徐希身体,还是忍不住担心问道。 听胡掌柜提到父亲的事,徐希眼神不由得黯了些许。他昨夜想了一宿,却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来。 现下到店里来,也不过是来看看有什么另辟蹊径的解决办法。 带着徐希到屋内坐定,胡掌柜亲自为他倒了一杯水,又跟徐云良请了个安,这才凑过来开口问道:“少爷,请恕我多嘴一句。那火里除了秘色瓷外,还有其它青瓷的器具吗?” 胡掌柜想的其实很简单,像瓷盘这类比较薄的器具,在爆炸中确实是不容易存留下来,如果能有别的青瓷碎片,说不得也能拿来顶替冒充。 其实这个法子徐希昨晚就已想到了,但他丢进去的青瓷充其量也就是清朝时的民窑,而且还不是盘子类的器具。毕竟他也不可能真的拿上好的青瓷砸进火堆里,所以想用那样的青瓷来唬弄日本人,怕是不能够。 摇了摇头,徐希看向表情有些失落的胡掌柜:“胡掌柜,店里还有什么青瓷的器物吗?最好是……” 话到一半,他便再次摇头叹道:“算了,不可能有的。” 本来他是想问一下胡掌柜店里还有没有青瓷的物件用来顶替处理,最好是那种有缺或是修缮过的,可是仔细想想就觉得不太可能:希夷阁向来走的是精品,别说是残品了,次品都不会有。 说实话,就希夷阁、徐家的水平摆在这里,现在莫说要特意找一片秘色瓷的碎瓷片出来,就算是一般珍玩瓷器的碎片,怕是去库房里也遍寻不着。 一想到这里,徐希就觉得太阳穴那里是跳个不停,连带着整个脑袋都疼痛不已,忍不住伸手抵在太阳穴上,侧着头想了想后才开口:“我记得后院西厢那边有几间杂屋,里面放的都是一些残破的旧物,有没有可能……” 对于那个地方,徐云良倒是比胡掌柜知道得还清楚,连忙接过话茬答道:“少爷,那里的东西自打太老爷还掌着咱们希夷阁时就留下了。不过其中许多是无法确定真品的存疑物件,还有一些则是老主顾在潦倒时,寄在店里不怎么值钱的老物件。太老爷和老爷之所以会将它们留下,一是为了让那些老主顾的家人们有个念想;二是为了以后遇到同样存疑的物件可以拿来对比。” 徐希听完眼睛一亮,从太爷爷时代就遗传下来的东西,说不得其中就有他需要的! 一想到这里他也坐不住了,猛地站了起来:“顾不得那么多了,先去看看。” 第一百三十六章 文人傲骨 招呼来两个机灵的小厮,抱着一丝希望的徐希带着人径直去了平日里少有人迹的后院西厢。 可是去了那里折腾了大半天,眼瞅着外头天色快要黑下来,在这拥挤堆满了杂物的西厢,倒腾得灰头土脸的徐希和徐云良依然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起身扶着酸困不已的后腰,叹了口气咳嗽几声,面对这屋子里还有大半的旧物,瞅着满脸灰土道子的徐云良,纵然百般不愿,徐希也只能是泄气得说道:“明儿个再来吧。” 出了厢房,徐希还有些不甘心地转身看向内里依旧烟尘缭绕的房间。 这里可以说是他最后的希望了,要这里也找不着要的东西,就真得要找永田理好好谈谈了。 徐希心里明白佐藤现在真正想要的,并不是那片秘色瓷碎片,而是徐家一个卑躬屈膝的态度:只要他愿意拿出任何一件珍玩献给对方,父亲自然也会被放出来。 可这却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事! 否则,当日他就不会选择将那几箱器物砸到火堆里了。 那几箱东西在徐家虽然不算什么太好的物件,但若是放到外面,也足够让一堆人顾不得面子来哄抢。可为了保住家中最珍贵的宝物,徐希宁可做那样的败家子,也绝对不愿意便宜了日本人。 当日是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不然就算徐希真的低了头,把父亲换回来了,老爷子也饶不过他! 虽说徐家是商贾之家,但终归还是有着文人的傲骨在里头,平日里收集的各种奇珍宝物也不是谁都来了给钱就能出的,而且就算是出了也是在自己人手中流转,而要是到了外人手里……尤其是那一直觊觎着中华瑰宝,有着狼子野心的日本人…… 想到这里,徐希又忍不住摇摇头叹了口气,以徐文柏这外柔内刚的性子,若是知道他…… 用力抹了把脸上混着灰尘的汗水,徐希掐灭了那刚冒了个头的侥幸心思,不敢再想下去了。 徐云良眼见这半天都没有翻着可用的,心里不免有些着急:“少爷,要不……”可话只开了个头,他便闭口不言。 老爷也是他打小看到大的,老爷心中想的是什么,他最清楚不过了。 瞟了一眼欲言又止的老管家,徐希叹了一口气:“云爷爷您都明白的理,我怎么会不知道?不是我不舍那秘色瓷莲花盘,便是我真的拿出来,将它交给了日本人,您觉着他们会放过我父亲吗?若是日本人知道宝库未毁,别说我父亲了,只怕整个徐府的人全都会被抓去挨个盘问,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两说。” 日本人的残忍他们听过的可不是一回两回了,真落在日本人手里,全家上下,只怕没一个能落着好。 想到这里,他停了一下,想到自己父亲的性格,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更别说我父亲将祖宗基业,规矩看得比什么都重,如果我敢拿那些东西去换他,他回来就得亲自打死我,然后一头撞死在祖祠前。” 徐云良也知道,别看徐文柏平时性格温文儒雅,可是真犯起倔来……那是何止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便是撞死在南墙上,怕是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在这一点上,徐希也是随了他。 徐云良知道劝不住,只能点头:“少爷,天色不早了,我们先回吧,不然晚上宵禁的话,怕是路上会有麻烦。” 上了要回转宅子的马车,徐希把窗帘撩起个小角。瞅着外面街道上巡逻的日本兵,还有听着不知从哪里传来,越来越稀疏的枪声,心头忍不住想起现下天津卫的情况,又转而想到家中遭遇,开口时声音沉得像天边压下来的黑沉沉的云彩:“云爷爷,明儿个可能要您自个来希夷阁帮我找找看了,若是我一直去希夷阁不留在家里,只怕佐藤……会坐不住了。” 他的意思徐云良沉吟片刻也想明白了:现下对于徐家来说,最重要的是赶紧的找出秘色瓷碎片换回徐文柏才是。徐希来店里怎么说也是担心家中基业,花半天时间处理还说得过去,但如果一直往希夷阁跑,把家里的库房撂在一旁,只怕佐藤就要怀疑秘色瓷是不是真的被毁了。 徐云良心中暗叹一声,当初自己精心照料着的小少爷已成了一个堪担大任的人了,就连自己没想到的事,少爷也早早的想好了。 心中一番感慨,徐云良沉声应道:“是,少爷请放心,我会尽快把那屋里东西整理明白。” 徐希点了点头阖上眼,靠着马车壁,看似是在休息,但脑子却依旧转个不停。 过了半晌他又睁开眼看向徐云良:“另外,您明儿放个风声出去,就说我希夷阁要收秘色瓷。” 收?这句话又让徐云良怔住了:先不说秘色瓷的珍贵性,根本不是想收就能收得到的。他在这天津卫好歹待了也快一个甲子了,除了家中这件秘色瓷莲花盘外,别说完整的器物了,便是连碎片都没见过。 而且就现下这人人自危都担心日本人找上门的情况,即便是谁家真有这样的秘宝,那也肯定是捂得死死的,恨不得挖地三尺将其深埋秘不宣人,又怎会肯露白? 看着老管家满脸纠结着一副不知该不该开口直说的木昂,徐希明白对方把话给想岔了,又开口挑明了自己的心思:“不过是给你一个去希夷阁的理由,回头真的三天过了,我对佐藤也有个说辞。” 一拍脑门,徐云良这才明白过来自家少爷的想法,连忙应道:“少爷,我明儿就让人传出风去,说是希夷阁全城收购秘色瓷,如果谁家肯割爱,希夷阁必有重谢!” 徐云良说完话又忍不住点了点头:少爷这急智,只怕比当年老爷还要强上几分,只是短短时间,便把上上下下许多事都想了个通透,甚至连后续对策都捋么清楚了,他这老骨头只用低头照办就好。 想着想着,徐云良对自家少爷救回老爷这件事,又多了几分信心。 第一百三十七章 笑面虎 见老管家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徐希也不再多言重新阖上眼。这几日提心吊胆的不说又来回奔波,再加上昨日怒急攻心还吐了血,今个又是一晚未合眼,此刻他已是非常疲累,在摇摇晃晃地马车里就这样睡了过去。 看到平日里温文俊逸的少爷此刻这满面倦容毫不顾忌形象,瘫在车厢里睡过去的模样,徐云良除了心疼也只能是感叹这糟烂的世道:但凡……世道哪怕是稍好一丁点,少爷的成就也必定不输于老爷,甚至还可能会青出于蓝超过老太爷,将希夷阁推向鼎盛。 可眼下……能保住希夷阁都是千难万难了。 把车帘掀开一角瞅着外面也快到家了,徐云良干脆撩开帘子坐到了外面:“老赵,呆会把马车赶去角门,便是到了也别吭声。” 老赵一听就明白了徐云良的意思,侧过头闷着嗓门问道:“少爷睡着了?” 昨天他与徐云良赶车回家,虽然没看到自家少爷吐血的模样,但从旁人口中也听了不少,现下听得少爷睡着,连忙略紧缰绳将车赶得再慢些,只为让自家少爷睡得久一点。 待到徐希醒过来时,天色已然全黑,左右发现车马里没有徐云良的身影,心中一惊,连忙起身打开帘子,见到徐云良和老赵就坐在外头的车辕上才松了口气问道:“云爷爷、赵叔,到了为何不唤醒我?” 徐云良怕老赵被责,连忙开口将罪过揽到了自己身上:“是我让老赵不要叫醒少爷您的,这几天您都没有好好休息,难得能睡着,左右也无事,便是多睡一会也无妨。” 其实能眯上这一小会,徐希倒真是觉得身体轻快了不少,用力伸了个懒腰抻了抻,才踩着脚凳下了马车,回身对两人招呼道:“进屋吧。” 一夜无事,徐希第二日留在了家中指挥着人慢条斯理地清理着西厢塌了的房子,徐云良则是一大清早就去了希夷阁,还不到晌午便有消息从希夷阁传了出来,说是徐家在全城寻秘色瓷,大小不论、品相不论,只要是秘色瓷,希夷阁便愿以高价收购。 等到这话传到佐藤耳里时,他才明白徐希为什么昨天要去希夷阁,以及今天一早徐云良又不顾主家,一人奔去希夷阁的行为是为何。 明眼人也能看得,那秘色瓷碎片怕是没指望了,所以徐希为了救父只能是从希夷阁想办法,估计昨个找了一天也没找出什么能与秘色瓷相当的东西,也拿不准佐藤他是不是真的只要秘色瓷,便也只能放出这个消息来收购秘色瓷了。 本来就想着拿捏一下徐希,现在见他这样着急上火的模样,听了手下回报的佐藤倒是略有自得,转头看向还坐在沙发里的永田理夸道:“还是永田君有手段,我们这样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终是让他开始屈服了。” 永田理听后却是摇了摇头面色凝重:“你想的太好了,徐希现在只是为了他父亲才这样做,后面想让他为我帝国所用,还得再上些手段才行。你切记把徐文柏看好,别让他受了伤。” “对了,那个祁善龙怎么样了?” “还在医院里呆着,医生说是断了几根骨头,暂时是动不了了。”提到徐文柏,佐藤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连忙起身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封信,走到永田理面前恭敬递向他:“这是按您的吩咐让徐文柏写的信。” 接过佐藤递过来的信,仔细看完永田理这才站了起来:“我去一趟徐家,还是那句话,看好徐文柏,别让人动了他。但……也别让他太好过。” “明白,一天就一顿饭,水也只有一壶。在这种天气,用不着别的手段,他也快吃不消了。” 听了佐藤恭敬回答,永田理这才笑着用信封轻拍了一下手心,走出了房间。 永田理人刚走,佐藤盯着关上的门脸色黑得像锅底,更是忍不住咬牙切齿小声道:“很快,就不用再看你们关东军的脸色了!”话音未落,他就被办公桌上突然想起的电话铃声吓了一哆嗦,下意识撇了眼关得死死的门,才赶紧走过去拿起电话:“么西么西,是,我是佐藤。” 永田理来到徐家时,发觉徐家的人虽然给他开了门,却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他也不在意,像徐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仆人自然与别处不同,主家受了辱,有些不顺气也是正常。 而他最享受的,便是将这些傲气尽数消磨,让这些原本高昂着头的人,卑躬屈膝变成帝国最忠实的……狗。 另一边得了下人传来的消息,徐希从西厢赶了过来,离着老远就焦急喊道:“永田先生,您今天过来是否是有家父的消息了?” 冲徐希扬了扬手中的信,永田理笑着回道:“如果没有斩获,我又怎敢再次登门拜访?我可是听说了,那祁善龙现在还躺在医院里。” 说话的同时,他也不忘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满脸戒备神色围在徐希身边的护院。 知道对方是在开玩笑,徐希也连忙笑着应道:“那是对付敌人,自然不用客气,对朋友当然不会这样。” 赶紧扒拉开挡在两人中间的护院,徐希向前一步挡住永田理视线,侧身抬臂把他引向院里:“里面请!快请!” 一听说永田理带来有关老爷的消息,院里的仆人们看向他的目光都变了不少,虽说还隐含着戒备,至少对他的敌意已消减不少。 进到屋里还不等坐下,永田理已先一步把捏在手里的信递向徐希,口中还不忘说明道:“佐藤那边,我已递过话了,他答应不会让人伤害伯父,今天特地把我叫过去把这封信给了我,让我转交给你,我想着你一定很想第一时间看到这封信,所以直接就过来了。” 徐希一叠声地感谢着永田理,手上不停几下打开了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看了起来。 一目十行匆匆看完信后,他从佐藤留在上面的话语中,大概知道父亲并没有受到虐待,至少他最担心的的祁善龙虐待父亲的事并没有发生之后,终是垮下肩膀松了口大气。 虽然信中也刻意点出了饮食稍差,但至少现在身体无恙,明知对方会在这里做手脚的徐希,也只能心中感叹那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放下信,徐希看到永田理正大马金刀端坐椅中,慢条斯理地喝着茶,连忙上前对着永田理一躬到地颤声谢道:“永田先生,在下……感激不尽!” 永田理赶紧放下了茶杯站了起来,双手搀住徐希肘弯没让他真的躬身到地,一脸诚挚得模样看着他劝道:“光庆,不用客气,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若不是早就猜到这事的前后因果,或许徐希还真就被永田理这精湛的表演给欺骗了!可现在看着永田理这副脸上摆出来的诚挚模样,徐希除了在心中冷笑之外,还感觉到整个人都如坠冰窟。 笑面虎,笑面虎,古人诚不欺他!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字之差 明知道永田理隐藏在阴暗中的心思,不过徐希脸上还是滴水不漏,认真地朝对方拱手行完礼,这才请他重新坐下,自己也凑到一旁陪着小心叹道:“那秘色瓷碎片,我还在找,但我估摸着找到的可能性不大,实在是……瓷片都被毁得太彻底了,除了有绘花纹的瓷器外,其它单色釉的……基本都差不离。” 说到这里,他一脸忧愁的表情,苦的简直就要从五官间拧出水来,稍停了一下才唏嘘着说道:“昨日我也是去希夷阁找了大半天,想找个和秘色瓷差不多的东西,看能不能通过您把我父亲给换回来。可是……” 再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徐希在永田理紧张又充满希翼的表情中,缓缓摇了摇头:“唐朝的秘色瓷何等珍贵?若是放在原来,希夷阁里别说是拿出一件与秘色瓷差不多的物件来,便是几件也不成问题,可是现在……”回头望了一眼西厢的方向,徐希眼里满是心疼肉疼,看得永田理的心尖也跟着抽了两下,忍不住低声追问道:“真的……找不到了吗?” 徐希又摇了摇头:“之前感觉局势不太对时,我已经把店里贵重的物件大多都带回来放进了宝库里。毕竟家里人都在这边,店里只留了几个人防流民哄抢而已,自然是不会将贵重的东西放在那边。昨日和管家寻的也是店内一个装杂物的屋子,想着是可能会捡个漏,结果依然是一无所获,只能是一边翻找那堆烧焦的瓷片,一边让管家放话出去,全城求购秘色瓷。” 这件事自然也落入永田理耳中,他也能猜到希夷阁是被逼无奈出此下策。 不过永田理转念一想,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虽然他们占了北平和天津,但人心并没有归服,如果想收那些珍宝,还得希夷阁这样的地头蛇出面才行。 想到这里心中自然有了定计,快速把它在心里过了一遍,确定没什么大疏漏后,永田理才开口安慰徐希道:“光庆,你这样做是对的,什么事情都得有两手准备才比较周全。这件事你安心去办,介时我一定从中斡旋,争取早日把伯父换回来。” 两人又聊了一会,知道徐希还要从那堆碎瓷片中寻找秘色瓷,永田理也不便久留,喝完杯中残茶后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了永田理回转进屋,徐希的脸色不复刚才那陪着小心模样,骤然沉了下来,目光不由地落到了小桌上,盯着永田理用过的那只茶碗,眼中戾色一闪而过,快步上前抓起茶碗便用力掼在了地上。 啪的一声,珍贵的玉瓷茶碗一下被砸得粉碎,也将要进来撤掉残茶的丫环给吓了一跳:“少爷!” 这一摔之后,徐希心中的怒火算是发泄了一番,眼见丫环被吓到,他摇了摇头:“无事,你忙你的吧。” 这丫环平日里一直照顾着姚佳萱,也是因为姚佳萱现在不在家,这才被调到徐希身边侍候,她走进来将残茶撤掉时,瞧见徐希模样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开口骂道:“少爷,我就觉着那个日本人不地道!您这儿好话都说尽,就差磕头了!到头来他还是一点口都不肯松,还是要您拿东西出来!” 小姑娘本就牙尖嘴利,此时又是在气头上口中也就没了遮拦,见徐希不阻拦更是用力跺了跺脚尖着嗓子骂道:“而且还说是把老爷给换回来!这人当真是个驴粪蛋两面光,啥都不想光想着占便宜了!” 徐希当然听得明明白白:换与救,只是一字之差,就将永田理内心的真正想法表露无遗。 本就心烦又被小姑娘吵得脑仁都疼,徐希忍不住抬头瞟了她一眼,冲着猛地闭上嘴瞪大眼得人提醒道:“有些事,心里清楚但是甭说出来。现下家里比不得原来,要明白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 “别给自己个招祸!” 听着徐希忍不住出口的重话,丫环也知道自己失言了,赶紧地跪下请罪。徐希倒也没真要怪罪她,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她自己去忙。 看着丫环一脸千恩万谢模样又磕了个头才起身离开,徐希心中暗叹:这也就是在徐家,换成别家的下人如此碎嘴,只怕早给拖出去大耳刮子侍候了。 待到天擦黑时,徐云良回来便直接去书房见了徐希,小心翼翼从怀中拿出个扎得紧紧的布包,一层层打开捧到徐希面前小声问道:“少爷,您看这个合不合适。” 眼见躺在老人掌心的那个青色的小盘子,徐希的眼睛一亮猛地站了起来:“云叔,您在店里寻的?” 同样是满心高兴的徐云良再也压不住心中情绪,笑着不住点头回道:“翻了大半天,我都快绝望了,结果赶巧了,在最底下的盒子里翻出来这个盘子。我瞅着像是前朝康熙爷年间的物件,大气!仔细瞧上去,匠人手艺还算不错,所以就赶紧给拿了回来。” 也顾不得寻手巾,徐希在身上蹭了蹭手,双手捧过盘子仔细看了看。虽说它有些年头,但应该是用盒子装着,封闭得紧了也不见光,所以釉色、光泽都还不错:“康熙年间的物件,工艺,釉色还算过得去,虽说是比不上唐朝的,但前朝几代爷中间,也就康熙爷那几年的物件稍显大气一些。着力处理一下充个唐朝的,再用火烧烧大差不差的,应该也能应付过去。” 深有同感的徐云良也跟着点了点头,只是眼里还有着些不舍,低声叹道:“好歹也是康熙爷年间的青瓷,就这样碎了还是有些可惜。那屋子里还有堆在犄角旮旯些我没翻出来的,要不明儿我再回去找找,看有没有其它可以代替的?” 不是徐云良舍不得,真要救老爷,别说是一个青瓷盘子了,就是他的命,那也眉头不眨就送出去,可眼见着这么好的物件凭白给了小日本,那就真是白瞎了。 徐希闻言也有些拧眉:虽说这个青瓷没办法跟秘色瓷比,但也毕竟是宫里流出来的精品,真就这么碎了,他也是有些为难。 再加之那个屋子里除了存疑的物件,剩下的全是以前老主顾落魄时留在店里的,虽然可能他们已经赎不回去了,但东西留着多少也是个念想。要是万一哪天这青瓷盘子主人的后人来了想要赎回盘子,难道徐希去跟别人说:为了救父,他不得不把这盘子给碎了? 希夷阁的名声要不要了?徐文柏的脸面要不要了? 心中稍想了一下,徐希才对徐云良嘱咐道:“云爷爷,明儿个您回店里查查这个盘子原来是哪位家里的,再托个人去问个准信。再就是麻烦您在库房里再寻一下还有没有合适的青瓷,如果实在不行……最后我爹,只怕还得落在这个盘子上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宁为玉碎 吩咐完徐云良后,虽然知道这位老管家做事细致,徐希稍稍停顿,还是忍不住嘱咐道:“这件事,最迟明天中午要确定下来,不然会来不及。” 即便真的是要拿这个青瓷盘子去换回父亲,徐希也一定会让它变成残破不堪的模样,绝对不会拿一个完整的去便宜了小日本。 对于少爷这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做法,徐云良除了轻叹一口气外,也只能是点头答应下来。 眼下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一个人左支右绌也有些忙不过来,这时徐云良才感觉到,那个总觉得看不顺眼的孙儿陪在身边也是件好事。这想法在心中一出现就没法再压下去,如同长了草般扎得他浑身难受,忍不住对徐希轻叹道:“不知道夫人和徐春他们现在到哪了?” 提到母亲和自己的伴当,徐希的眼中也忍不住闪过一丝担忧:抛开日本人这一档子事不说,那些溃军又有几个是好人?尤其是在乱世,与大部队在一起还好,至少有军法约束着,可一旦被打散了,人心险恶加上手中有枪……谁也不知道他们能做出什么事来。 毕竟适逢乱世,最经不起考验的便是人心。 提起人心,徐希又想起了另一件事,连忙趁着徐云良还没走对他问道:“云爷爷,韦陀庙那边有消息了吗?” 徐云良一直也惦记着那几个英雄的安全,闻言脸色略显沉重缓缓摇了摇头:“我回来路上还问了老赵,他今天特意绕了路去了一趟韦陀庙,结果我们画的图旁边没有留下任何新图,看来是暂时没有跟其它几位英雄联系上。” 抿着嘴脑海中浮现出那天刘三毅然驾车离开的背影,徐希沉默了片刻才吩咐道:“不要放弃,隔个几天就差人过去看看。如果有消息了,切记马上告诉我。” 知道自己家少爷重信诺,徐云良恭声应道:“是!” 第二天一大早,徐云良仍然由老赵驾车送去了希夷阁,而徐希则是留在了家里。可刚到辰时末,家里就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当徐希听到这位客人的名字时也不免有些惊讶,愣了片刻才起身嘴里小声叨念着:“梅先生?他怎么来了?” 带着一头雾水,徐希赶忙出了屋小跑着往大门处赶去。 刚过月亮门,便看到梅先生那熟悉的身影倒背双手,如一支长枪般戳在中庭,徐希也顾不得满身的灰土,大步迎了上去,离着老远就高声叫道:“梅先生!” 自上次青铜簋的事件之后,徐希与施家和梅家的关系就亲近了许多。现下天津城经过那场战争,他因着家里的事,并没有出门去各家问安,但心中也在隐隐担心着他们的安全,现在看到熟人出现,自知他们也并未遭灾,自是开心无比。 梅先生看到徐希略有些狼狈的模样开心地笑了起来,伸手帮他掸掉肩膀上沾着的些许浮土:“你这会子还真成了小皮猴了?瞧你这弄得满头满脸的,像什么话?快去洗洗!” 徐希也知道自己现在这模样见客确实是有些失礼,招呼小厮过来嘱咐了几声,拱手告罪之后,便暂离回屋里换洗收拾去了,至于梅先生,自然有家里的人领去偏厅小坐。 待到徐希把自己收拾干净换了身干净衣服回到偏厅,特意仔细看了看,确定梅先生与前次见面看起来并没有太多差别,悬在心头的大石总算是落地了,不过有些话还是得说的,当下便陪着小心问道:“梅先生,家中可还安好?” 闻言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梅先生微微摇头的脸上不见喜悲:“自古以来都有家国之说。现今国将不国,只剩小家,还有什么安好不安好的?” 知道以梅先生刚烈的性子,要他坦然面对眼前这天津卫被日本人占据,且北平城也沦陷的事实,确实是很为难。徐希一时之间脑海中冒出的话语,无一不是火上浇油,嘴长着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沉默了半晌,这才才勉强开口回道:“不管怎么说,人活着才有希望,如果人没了,便真的什么也没了。” 听着徐希憋了半天才说出的宽慰话,梅先生无所谓地笑了笑,开口说出了自己的真正来意:“日本人那边,你打算怎么办?真的要收物件用来换你父亲吗?” 虽说在自己家里,但还是要顾忌着些,所以徐希对着梅先生使了个眼色才站起了身,刻意加高嗓门叹道:“现下家中宝库已毁,便是我想拿出什么好物件也办不到,不收又能如何?” 收到徐希的眼神,梅先生便明白了他必定是另有安排,也深知此处并不是一个谈话的好地方,索性直接站了起来相邀道:“这天气在屋里呆着太闷了,我们到凉亭那边去坐坐吧。” 来过徐府不少次的梅先生知道那一处地方,是东边的花园所在,周边地势开阔加之凉亭的位置又比较高,只要站在当中周边情况就能便收眼底。要有人不怀好意想要接近,他们一眼就能看到。 知晓梅先生好意,徐希也赶紧起身:“是小子疏忽了,梅先生,这边请。” 待到两人在凉亭坐下,让仆人重新换过茶,又屏退了所有人,徐希这才压着些嗓门开口解释道:“祖宗留下的珍宝,必定是不可能给日本人的!便是有,那也得砸了,当成碎片赏给他们一两块。” “秘色瓷莲花盘真的毁了?”梅先生一想到那么精美的珍宝被毁,脸上也不由得流露出肉疼模样。 此时徐希也不好跟对方挑明了说,毕竟眼下的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当下便点了点头应道:“宝库被毁,里面所有的东西自然也无法幸存。昨儿个云爷爷从店里的旧库中清出一个康熙爷时的青瓷盘子,回头把它碎了,然后加工一下,唬弄日本人应该是足够了。” 虽说早知道徐希的品行,却没想到他骨子里是这宁为玉碎的性子,梅先生有些感动、也有些心疼地斥道:“好好一个康熙爷年间的盘子,你说碎就碎,还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啊!” 他也清楚徐希自小到大,过手的都是最好的玩意儿,或许就像徐希所说的那样,康熙年间的盘子碎了也就碎了,但现在徐家宝库已经毁了,可容不得这样败家了。 有些生气地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梅先生偏开视线径直将它递向徐希,嘴里还不忘硬邦邦得说道:“拿着,回头给佐藤你也可以交差了。” 第一百四十章 秘色瓷碎片 见徐希接过盒子,梅先生又忍不住提点道:“就算他们这次抬了手肯放你父亲回来,只要你们还呆在天津卫,以后也必定还会找你们茬的。” 也顾不得梅先生话里有话,徐希直接伸手打开盒子,看到里面是一片被大火灼烧过的青瓷瓷片,眯起眼睛心中一动把它拈了出来,伸手用袖子死命擦着碎片,在那一片焦黑之中,竟然隐隐透出一丝晶莹润泽的釉色。 见到这抹釉色,徐希猛地抬头看向梅先生,忍不住失声叫道:“秘……秘色瓷?!” 梅先生沉着一张脸低声喝道:“噤声!想让大家都知道吗!” 赶忙闭紧嘴巴看了一眼四周,发现凉亭四下并没有人,徐希这才松了口气。 略微塌下肩膀,再看向梅先生时徐希双眼已隐含泪光,颤声说道:“梅先生,这瓷片……” 比起徐希激动地手颤个不停连瓷片都快捏不住的模样,梅先生倒是淡然许多:“你家的事我听说了,这个拿去救云青吧。只是我还是那句话,日本人肯定不会轻易放你们离开天津卫,他们拿你还有大用处。” 对于这一点徐希早就明白,闻言连忙收起情绪点头应道:“那又如何?就他们那眼窝,能识得什么宝贝?天津卫里,但凡我说是假的,又有几个敢说它是真的?” 话到这里,刚才那点情绪早已消失不见,徐希得意地笑着:“谁玩谁还不一定呢。” 眼见着徐希的情绪转变,对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表现梅先生也是暗暗赞叹不已:本以为徐希已经被逼到绝境根本无暇他顾,却没想到他不但已经想好了应对的办法,就连日本人的谋算他也看得清清楚楚,更别说他连之后该如何应对都已想到了。 盯着眼前的年轻人看了半晌,梅先生收回因为陷入回忆变得悠远的眼神,重新凝聚在他脸上忍不住轻叹口气:“可惜了!”徐希有当年他爷爷的魄力,也同样有他父亲的学识,只是可惜遇上了这乱世,不然这京津弹丸之地只怕根本困不住这条潜龙。 梅先生的感慨并未引起徐希的认同,他摇了摇头神色坚毅回道:“事已至此,空嗟叹并无他用。既逢乱世,我便用自己的学识在这乱世中,尽力护下祖宗传来下珍宝,也愿在这片土地与那些魑魅魍魉一较高低。我不信凭着祖宗传来的智慧与学识,还会输给那些蛮夷!” 面对这傲骨不折的后辈,梅先生起身沉吟片刻,忽然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行了,看到你这模样我就放心了,现在出门不易,过会我也会去施家看看,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老太公吗?” 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那位和蔼随性的老人面容,徐希眼中不由得多了一丝儒慕,连着再开口时声音都恭敬了不少:“还烦请梅先生替我给老太公问个好,等家中事定,我便去府上给他老人家请安。” 梅先生笑着点头,知道徐家现在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他也不便再久留,又鼓励了他几句便告辞了。 呆立在亭中看着梅先生消失在花叶间的瘦削背影,死死握着手中的碎瓷片,徐希心中除了感激,还有着一丝丝疑惑: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梅家还藏有秘色瓷! 先不说秘色瓷本身就价值连城,光是能从唐朝那久远年代完整流传至今,就当得上万不存一这一说法,更甭提大家的印象大多是古瓷毛边不值钱,以致除了专门研究陶瓷技术的制瓷师和某些想捞偏门的龌龊之人外,根本没人将哪怕是秘色瓷的碎片当一回事。 可眼前不但有一片秘色瓷,还已经按着爆炸后产生的高温烧灼方式处理过。 要说梅先生能心思细腻想到这一点,徐希信! 但要说他能做到这一点,徐希是不信的。 想到这里,徐希忍不住把视线从瓷片上移开,重新看向梅先生离开的方向,所以……这背后还有人在帮助自己? 在脑海里迅速的过了一遍与徐家,与希夷阁交好的诸位,徐希只觉得似乎谁都有可能出手,但深究之下却又感觉谁都没可能。 想了好一会除了觉得脑仁疼外竟是连个些微具体些的圈子都画不出来,徐希索性暂时把它丢在脑后不去费心猜了:等解决了眼前的问题,以后有的是时间来找这位恩人,倒也不用急于一时。 待到中午时分,徐云良便急匆匆坐着马车回来了,他带来了一好一坏两个消息:好消息是那件青瓷盘主人的后人已经找到,清楚了徐云良来意后表示当初已经死当,此时更是家道中落,已无力赎回,希夷阁可以自行处理。 坏消息则是店里再没找出其它合适的青瓷。 好不容易把话说完,心头焦虑之下徐云良只觉得口干舌燥,忍不住皱着眉头满脸忧愁神色叹道:“少爷,实在不行,我们也只能是……” “不用,我已经有解决的办法了。”徐希从袖中取出锦盒搁在桌上,缓缓把它推得离着徐云良近了些:“麻烦云爷爷再跟我走一趟,我们……一起去接父亲回家。” 徐云良意外地盯着那木盒,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连忙拱手告罪,拿起木盒缓缓打开,刚刚掀开盒盖,赫然是一片被烧火烧灼过的秘色瓷片硬生生闯进他眼帘。见到这瓷片,有些难以置信地用力眨了眨眼睛,再定睛看了半晌,他这才抬头看向徐希,激动得还未开口胡子就颤了起来:“少爷,这,这是秘色瓷!您,您真的……” 猜出老管家会问什么,徐希摇了摇头率先解释道:“有心人今日特意托梅先生送过来的,我们先将父亲迎回来再说吧。” 小心翼翼将碎瓷片放回了木盒里,只有巴掌大的木盒牢牢抱在怀中,徐云白这谨慎的模样,比当初胡掌柜抱秘色瓷莲花盘的模样还要多上几分。 此时在他眼里,这可不只是一片碎瓷片,而是自家老爷的命。 不敢有片刻耽搁,两人坐着马车飞快得找到了佐藤。 穿着一身军装,比前两日显得稍有精神的佐藤,看着徐希和徐云良脸上有些意外,心中却满是惊喜,忍不住问道:“你们今天过来,是找到了吗?” 第一百四十一章 回家 说实话,佐藤自己也不认为,被炸弹炸毁的徐家大库中,那个秘色瓷莲花盘还能留下碎片,而且希夷阁这几日放话高价收购珍宝的事情他也听说了。现在徐希出现,想必是收到足以与秘色瓷比拟的宝贝了,不然也不会来到这里。 此时的佐藤心中甚至还在想着,短短几日徐希就能找来珍玩,那就证明这只羊还能剪下不少毛来,这可比他出面去收集要轻松多了。 在佐藤充满了希翼的目光中,徐希自怀中拿出一个小木盒放在了桌上,抬头陪着小心冲他笑道:“几日辛苦,所幸不负佐藤先生的期望,终是让我找到了。” 死死盯着桌上小小的木盒,佐藤眼中闪过一丝疑虑,有些想不通这么小一个盒子里能装什么宝贝?带着满心的疑惑,他伸手缓缓打开盒子,在看到里面竟然是一片被烧毁的碎瓷片时,满心希冀化作了冲天怒火,冲着徐希咆哮道:“混蛋!你敢拿这垃圾来骗我!” 徐希一脸无辜叫着撞天屈:“我什么时候敢欺骗佐藤先生您了?这可是我几日不眠不休从那堆废墟中找出来的秘色瓷碎片。” 说到这里,自觉被嘲弄的徐希,脸上不自觉挂上了些许怒容,连带着再开口时话语都缺了之前的那份恭敬:“不是您非得要我三日之内找出秘色瓷碎片,我怎么可能去翻那堆没有任何价值的废物?” 佐藤被徐希这句话顶的发愣:他早就已经从永田理那里知道,在中国的古玩界里,别说是被烈火烧灼过的瓷器了,但凡完整的器具只要稍有破损,价值便要大打折扣,若是再碎了,那就真成了一堆无人问津的垃圾。 所以以徐希这希夷阁老板的身份,若不是涉及到他父亲安危,只怕他是不会屈尊降贵,亲自去伺候那一堆形同垃圾的碎瓷片的。 可满脑子的珍宝一下又变成了碎瓷片,哪怕是秘色瓷的瓷片,这落差也大到令佐藤有些无法接受,但偏偏此时他还没法反驳徐希! 如果换成别的人,说不得他早就一怒之下让人拖出去枪毙了,可是徐希却又是永田理这个他惹不起的人,再三警告不许伤害的。 一时之间两种完全不同的情绪在佐藤心中撞在了一起,让他不知该如何对付眼前的年轻人。 看到佐藤这愣怔模样,徐希提前一步猜到了他的想法,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低声警告道:“佐藤先生,若是您不认这秘色瓷,那我只有去找永田先生了。相信即便是你们日本人占领了天津,也还是有能说理的地方的。” 佐藤与徐希对视片刻,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永田理对自己的再三警告。虽然他现下已找到了靠山,可在靠山还没到来之前,还是必须要夹着尾巴做人的…… 想到这里,纵然百般不愿,佐藤也只有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僵硬地点了点头:“我这就叫人带你父亲过来。”话音未落,他便快步走到门口高声叫过人,用徐希听不懂得日语吩咐了几句。 过了没多一会,满脸菜色的徐文柏便被人扶了过来。 看到父亲脚步虚浮站着都打晃,徐希顿时紧张起来,连忙冲上前从旁人手中抢过徐文柏:“父亲,您怎么了?” 可不等徐文柏应声,跟过来的佐藤已不耐烦地冲挥了挥手开始赶人:“人已经给你们了,赶紧滚!我今天不想再看到你们了!” 眼见儿子瞪大眼睛须发皆张,徐文柏连忙抓着他的手缓缓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得劝道:“我们先,回家吧。” 被徐文柏这一句话从自己的愤怒中拉了回来,徐希明白自己父亲的身体最是当紧,当下也不再说别的,和徐云良一起,连对佐藤道别都欠奉,径直扶着徐文柏往外走去。 目送一行人离开,佐藤冷笑一声,招手叫来自己警卫沉声吩咐道:“你,告诉天津城所有的医生和医院,不许派人去徐家看病,也不许收治徐家的人!” 佐藤很清楚:这么热的天,被关在闷热的屋子里,吃食饮水皆是只为保证人不饿死、渴死,徐文柏能撑到现在就算不死也脱了半层皮。如果回去后再没有医生及时救治,人恐怕也…… 他倒是要看看徐希会不会再来求他,真到那时,只怕就不是一两件珍玩能让他松得了口的。 另一头出了大门,扶着徐文柏上了马车后,徐希隔着一层薄薄衣服,就觉得父亲的体温高得都有些烫手。刚才徐文柏还强撑着的一口气泄了,眼瞅着人就打蔫了,徐希见状赶紧冲着车外喊道:“去医院!” 可是老赵还没应话,就有跟出来的日本兵开口用硬邦邦得中文说道:“徐先生,佐藤先生吩咐了,现在外面不太平,你们还是先回家比较好。” 这……算是警告吗? 徐希怒火中烧,正要掀开窗帘破口大骂,却被徐云良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更在他耳边急声警告道:“少爷!切记节外生枝!我们先回去!” 生怕徐希不听自己劝告,他赶紧高声吩咐车外老赵:“回家!” 其实此时老赵看着马车两旁背着枪的日本兵,心头也有些发怵,巴不得赶紧离开,听了徐云良的吩咐连鞭子都不敢甩,连忙一拉缰绳,将马车往家的方向驶去。 撩起车帘,恨恨看向那大宅的徐希,正好与站在二楼居高临下看下来的佐藤目光碰到了一起。对方此时正咧着嘴肆意笑着,那模样就像是在等着猎物咬饵的猎人。 深知对方就等着自己回转过去磕头求他,气地捏紧了拳头,只觉得掌心一痛,徐希闭上眼睛缓了片刻才重新睁开眼。 满是心痛地看向已然开始眼皮打架,眼瞅着就要睡过去的徐文柏,徐希才转头对一脸担忧模样盯着他的徐云良问道:“云爷爷,家中可有懂医术的人?” 徐云良想都不想地摇了摇头:“我们先回去再说!我看老爷面色是有些中暑,这几日也是吃喝不佳才这么没精神,回去歇歇或许就缓过来了。少爷您别急,佐藤他不让我们去医院,等到家我着人去请个大夫回来便是。” 有徐云良这番话打底,徐希才算是小小松了一口气:“好,辛苦云爷爷了。” 紧接着他又倒了些水,扶着徐文柏坐起来:“父亲,您先喝点水,我们马上就到家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佐藤的后招 被徐希喂了几口水,又离了那焦热魔窟,徐文柏终是回复了些许精神,软软靠在车壁上。瞅着儿子一脸紧张的表情,他缓缓摇了摇头说道:“我没事,就只是疲累了点,回到家好好休息一阵子就可以了。你母亲呢?” “……我让徐春送母亲回老家,和姨奶奶一起。” 这件事,徐希自知并未做错,却因为没有提前告知父亲就做了决定,心中还是有些忐忑,连带着说话时眼睛也不自觉偏到一旁。 听闻妻子被送走了,徐文柏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才赞许地点头夸道:“做得好。” 他心中甚至有些庆幸那日让儿子将妻子送去了医院,这样妻子才不至于和自己一起被日本人抓走。 回想这几天的生活,徐文柏根本无法想象,一直被娇养着的妻子,如何能承受那样的折磨。更别说以日本人的性格,会不会对妻子做出的无礼举动了。 现在听到儿子将妻子送走,徐文柏心中除了不舍之外,更多的反倒是放下了一块久悬的大石般安心,忍不住又夸道:“这样很好!” 好不容易回到了徐家,徐希将父亲安顿好,立马让徐云良出去请大夫,家里的厨房也跟着开始忙碌,把绿豆汤、小米粥这些好消化的食物赶紧做了起来。 本来应该很快就回来的徐云良,却是在一个多时辰之后才回了徐家。 翘首以盼的徐希见他身后并未跟着自己等待已久的大夫,又瞧着老管家神色不对,连忙迎上前悄声问道:“云爷爷,怎么回事?” 徐云良沉着一张脸摇了摇头:“我跑了几家医堂药号,一听说要到徐家来看病,他们都推说现在外面太乱,大夫不出诊。” 徐希一下就抓到了徐云良话中藏着的意思,连忙问道:“他们是在听说您是徐家的人后,才说不出诊的?” 撇了一眼远远围在徐家附近,那几个有的倚在街角、有的躲着阴凉,貌似是无所事事的人后,徐云良压低了嗓子对徐希提醒道:“少爷,人多眼杂,咱们进去说吧。” 待到两人进了屋内,徐云良这才凑到徐希身旁悄声说道:“少爷,我问过了,是日本人发话,不许天津城里的医生大夫为徐家人看病。” “看来……他们是在针对我们徐家。” 其实自佐藤府邸出来时,听到那日本兵的话徐希就已有了预感。刚刚又从门口得知徐云良没有请到大夫,就更是证实了自己最糟的猜测…… 徐希沉着一张脸,看向父亲的房间,嘴唇抖动着同样压着调门问道:“不能想点别的办法?” 摇了摇头,徐云良轻叹一声:“我已去修明堂问过了,就连孙大夫也不敢出诊。不过因为多年的关系,他还是愿意先让我抓副药回来的,可听了老爷的状况他也是连连摇头……见不着病人,他也不敢随便开药,怕吃出问题来。” 徐希听后愣了片刻,随即一拳砸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的,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也不知是疼得还是气得,他脸上难得浮现出狰狞模样恨声说道:“佐藤这是想逼着我去道歉!然后交出珍宝换医生!” 当时佐藤那一脸期待和最后的失望表情,他可没忘记。本以为会是日后再起波澜,却没想到对方的后招就应在当下。 徐云良也明白这一点,可是眼前…… “老爷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瞅了眼满脸担忧神色的徐云良,徐希收回砸在桌上的拳头甩了甩手腕,缓缓摇头道:“用了之前在医院里医生给母亲降体温的法子,用酒精遍擦身体,体温暂时是降下来了,可是人还是没精神。” 话到这里,徐希更是恨佐藤恨得牙根都痒痒:“我就怕还会有什么……” 听到徐文柏情况不乐观,徐云良也跟着急了。眼前日本人就摆明了不让人来给老爷看病,可现在老爷身体这样的情况根本不容再拖下去,想到这里他像个热锅里的蚂蚁般在屋中来回转了几圈,才停下脚步凑回到徐希面前嘶声问道:“那我们……该咋办?” 这时的徐希也是无法可想,只能僵立着皱起眉头看向里面父亲的房间。饶是以他的急智,在此时也是拿不出任何办法。 “难道只能看着父亲就这么离开?”想到这里,徐希只觉得骤然降临的无力感像笼罩在身边的,腊月寒天的不冻海水,让他一时间四肢僵硬连带着呼吸都眼瞅着要停下来! “光庆,进来!” 从里屋传来徐文柏的声音,把徐希从这种感觉中拽了出来。他几乎是无意识得应了一声,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赶紧地转身进屋,快步奔到父亲床前:“爹?” 这时的徐文柏脸色泛起桃花般的异样潮红,整个人也是像被抽了大筋般病恹恹得没精神,眼皮更是耷拉着抬不起,闻言只是略微抖动了几下,绽开一条细缝朝向徐希:“我没事,在家休息几天就可以了,可别让云叔出去了。外面……外面太乱了。” 跟进来的徐云良听到自家老爷神志不清了,都还不忘关心自己,扑通一声跪在床前,嘴巴张合了几下发出像是皮球漏气的嘶嘶声,眼泪更是如泉涌般流了出来,片刻之后才找回语言能力,扯着嗓子哭叫道:“老爷,我这条贱命死不足惜!可是老爷您的身体不能拖啊!”说话间,更多的眼泪鼻涕在他脸上糊了厚厚一层:“老爷,我答应过老太爷一定要照顾好您的,我……” 徐希见状,赶紧弯腰要扶起徐云良,却不想老管家此时早已哭的四肢酸软,他只得也跟着跪下用力把人揽在怀里,在徐云良耳边低声道:“云爷爷,您这是做什么,赶紧起来,爹他现在受不了这个!” 反应过来的徐云良连忙收起嗓门,抽抽搭搭地一边淌着眼泪,一边点头映带:“我知道了,我,我只是担心老爷。那些东西都是身外之物,实在不行咱们就交出去,只要能换得老爷平安,就比什么都好。” “不行!绝对不行!”听到这些话,本来没什么精神的徐文柏一下就急了,暴吼一声就要撑着身子坐起来,人刚起到一把就被徐希眼疾手快连忙伸手扶住:“父亲!” “光庆,还有云叔,你们两个给我听好了!徐家祖训,不得与夷人作生意,不得将祖宗之物交于夷人!如果你们两个敢违背这个祖训,我便,我便将你们二人逐出家门,并以死以谢祖宗!” 本就是强打着精神吼出这些话,说到激动之处一口气梗在胸口,徐文柏猛地咳嗽起来。这一番咳,竟咳得他一口气如何都上不来,整张脸都泛出青紫色,吓得徐希和徐云良凑上去顺胸口的顺胸口,拍背的拍背,嘴里也是忙不迭的应下来:“父亲(老爷),您放心,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得了二人的承诺,徐文柏又缓了半天才顺过这口气,喉咙里呵呵作声地软软躺回床上,歇了片刻才叮嘱徐希道:“记住了,绝对,不许!拿东西跟日本人交换!” 说起此时,徐文柏又突然抓住徐希手臂,圆睁着眼睛对他问道:“你是用什么把我从佐藤手里换回来的?” 第一百四十三章 进退维谷 眼瞧着父亲又要发怒,徐希赶紧把梅先生送碎瓷片的事说了出来,当然他也没忘把自己之前的备用计划交代清楚。 偏着头细细听完徐希叙述,徐文柏这才闭上眼睛长出了口气:“光庆,这件事,你做得对。即便是毁了,也绝对不能便宜了那群番邦之人。当年颐和园里,多少珍宝都糟了洋鬼子毒手?若是再有祖宗留下来的珍宝从我们手中流到番邦……尤其还是因为我,那我真是死都无法瞑目!” 徐希早知父亲会这样说,他心底也暗自庆幸自己并没有因为一时之难就轻易妥协,去选择看似最轻松的一条路:“父亲,您放心吧,身为徐家子嗣,必定以祖训为重。我,哪怕粉身碎骨,也绝对不会让徐家任何一件珍宝传到日本人的手中!” 得了儿子亲口承诺,徐文柏这才放心地出了口气。刚刚的情绪爆发本就对他的身体是个严重负担,又强撑着听徐希说完话,此时也真的是撑不住了,连眼皮都止不住地打起架来:“我没事,你们不要担心,先出去吧,让我睡一会儿。” 撇了眼站在床边的丫鬟,徐希用眼神示意她照顾好父亲,给昏昏沉沉的徐文柏掖了掖被角,这才起身和徐云良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担心两人在院里说话吵到徐文柏,他俩也不敢久待,直接回了徐希的屋子。待到在椅子里坐定,徐云良心中还是惶恐不已,冲着徐希劝道:“少爷,老爷这事,还是得想个办法才是。” 徐希心里也同样在发愁,要知道那边躺着的,可是他父亲! 被徐云良这句话勾起心事,他也有点坐不住,起身在屋里来回走了好几圈,这才回到徐云良面前斟酌着说道:“当务之急,还是先要把烧退下来。云爷爷要不这样,咱们在家里找个眼生的,去医院里买些退烧的药回来?” 因之前陪着姚佳萱去医院治发烧这件事,徐希对西医也算是有了个大概了解。退烧药就是退烧药,不像中药还要分什么寒热,虚实之后才能开药。 现下徐文柏这种情况,人已经醒了就已过了最难一关,只要再把烧退了,后面好好调养一段时间,应该人就能缓过来。 只是眼前他们已经被日本人封死了所有的路…… 徐云良先是点了点头,然后面露难色又忍不住摇头:“现在家里家外都被盯得死紧,怕是没办法去买药。不管了,我先找人试试这条路走不走的通。” 连忙叫住说着话就要出门的徐云良,徐希跟在他身后说道:“我陪您一起去希夷阁,顺道再找孙大夫问问。” 知道自家少爷还抱着希望,徐云良答应了一声,想起之前跑的几处地方心头也是无奈不已。另一边徐希跟出来唤过后院管事,叮嘱他小心照料父亲,这才与徐云良跳上了去希夷阁的马车。 马车一路疾驰,倒也没有不开眼的人冒出来。待到修明堂前,不等马车停稳,徐希已掀帘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冲着半掩着的药堂大门一路小跑。 药堂众人一看到徐希,离着老远就露出为难神色,掌柜更是直接迎了出来,因为两家关系他也不遮着掩着:“徐少爷,刚才徐管家已经将你家的事跟我们说了。不是我们不管徐老爷死活,而是……就算我们派人去给徐老爷看病,他也走不到徐家就得被打死,我们这店里……怕是也不会有一个活人了。” 徐希闻言一愣,他也想过可能自己会被拒绝,却没想到会被拒绝得如此彻底,按掌柜说的:即便是有大夫愿意跟他去徐家,也一定会在半路被日本人抓走,甚至是当场杀害,而这修明堂数十年的老字号,也会因此烟消云散。 明白了对方难处,徐希冲着满脸愧色的掌柜叹了口气,低声下气得求道:“那……可否麻烦掌柜的帮我开一付退烧的药,我将……” 掌柜闻言脸上愧色更甚,还未开口说话话,已经有藏在暗处的二鬼子冲了进来,一副狗仗人势的模样冲着两人吼道:“不是说了不许开门吗?咋了?吃猪油蒙了心了?敢违抗皇军的命令,是不是不想活了?” 眼见掌柜忙不迭举手作揖得卑微模样,徐希叹了一口气,回身看了徐云良一眼。徐云良赶紧上前握住对方手,一枚大洋顺着袖口递了出去:“是我们敲开的门,几天没见着里面的长辈了,我家少爷来问个安就走。” 拿了大洋,那敞着汗衫的二鬼子悄咪咪瞅了眼身后提着枪的日本兵,见对方没瞧着自己的小动作,连忙看向徐希,说话时语气都跟着柔了不少:“见过了,那就走吧!不然呆会太君不耐烦了,我也保不住你们。” 得了这句警告,徐希无奈叹气,他也只能能对当家大掌柜拱了拱手:“那就麻烦掌柜的替我给孙大夫问个好,小子多有得罪,他日定当再上门致歉,叨扰了。” 说完之后他也不敢与徐云良再久待给人招祸,在那一小队日本兵的“护送”下,马车直接驶回了希夷阁。 徐希憋着一肚子火回到店里,让人直接找来了胡掌柜。 胡掌柜听完了徐希的要求,忍不住皱起眉头,小心翼翼回道:“店里的护院们或许有些跌打药,但这退烧药倒是少见。大家伙都打熬身体,平日里风寒什么轻易也不会上身,所以也没特意备着。看来,还是要想个法子去洋人医院里买才行。” “不行,外面已经有人盯着我们了,刚才我们进修明堂还没说上两句话,他们就冲进去要砸店了。”徐希满是失望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实在不行,我去找弗兰克看看,看他那边能不能给我弄些退烧药。” 听了少爷的主意,胡掌柜仔细想了下才摇了摇头:“只怕不能够。先不说现在日本人会不会拦着少爷不让您进奥租界,单就是按少爷您说的,日本人真的盯着您的话,就算您能拿到药,能不能把药带回家也不好说;而且若是您派别人进去,就算见着人了,弗兰克会不会帮忙还是两说。” 又是一盆冷水迎面浇下,心知胡掌柜说的都是事实,一筹莫展想不出什么旁得法子的徐希,也是叹了口气摇着头不再言语。 愣是在店里枯坐了小半个时辰,徐希也是越想越烦,干脆起身正要准备回家时,徐云良倒是想起了一个人,连忙把他叫住提醒道:“少爷,那老板是留过洋的,您说他家里会不会……” 想起那老板的为人,还有他平日里的后台,徐希刚亮起来的眼睛一下又黯了下去:“他平日里和什么人在一起,云爷爷您还不清楚吗?现下他不落井下石,已经算是仁义了。” 有了徐希的提醒,想到那老板平日里都是与什么人走得近,徐云良跟着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再言语。 两人一路无言走到店门口时,得了消息的老赵已将马车驶了过来,二人正准备上车时,四喜从外面回来,远远看到了徐希的马车,连忙喊了一声:“徐少爷!” 第一百四十四章 暗度陈仓 听见四喜招呼着自己,徐希停下了上车的动作,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个钧竹轩的丫鬟捧着一个食盒小跑了过来。看她摇摇晃晃得模样,徐希都担心她不小心摔了,上前两步问道:“四喜姑娘,有何贵干?” 四喜倒是不在意徐希话语中藏不住的疏离味道,毕竟两家为了那一尺高低,本来就不太对付,只是大大方方将手中的食盒递了过去:“听说最近徐家被看得很紧,怕是没什么吃的。我刚买的曹记驴肉,您带回去尝尝吧。” 徐希瞧着那漆木的食盒,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愣怔模样:“这,这是何意?” 跟在一旁的徐云良也因为自家少爷没点头,没有伸手接过那食盒。 看他们这泥雕木塑的恼人模样,四喜气地跺了下脚冲着徐希嗔道:“你们可别误会,我这权当是谢谢上次徐少爷你在巷口帮我解围了。” 她这一提醒徐希才记起来,年初时自己确实在巷子口,替四喜挡下了两个青皮混混的骚扰。不过那也就是顺手而为的事,他压根也没放在心上,倒是没想到平日里这个心直口快的丫头会一直记着这件事:“只是顺手而为,担不得四喜姑娘大礼。” 四喜压着性子听徐希刚说完就忍不住柳眉倒竖,阴阳怪气得冲着徐希冷笑道:“就是一些驴肉而已,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磨叽?我一个姑娘家家的都不怕,你怕什么?怕我给你下毒,然后让我家少爷赢了你们家那一尺高低吗?” 好吧,刚才那个低眉顺眼的丫头只是错觉,眼前这个果然还是他认识的四喜姑娘! 无奈笑了一下,徐希示意徐云良接下了食盒,自己则冲着对方拱了拱手谢道:“既如此,便谢过四喜姑娘了。” 徐云良在伸手接食盒时愣了一下,但马上神色便恢复如常。 待到徐希目送走了四喜后,他们两个刚准备上车,便又有一队日本兵冲了出来。像是早就猜到一般,徐希示意徐云良直接打开食盒,里面果然是一碟子酱驴肉,冲着几人大大方方邀道:“诸位,要尝尝吗?” 看到徐希拈起一片驴肉丢进嘴里,其中一个日本兵满脸戾气地走上前一挥手将食盒掀翻不说,更是抬脚将盒子踩得稀碎,低头仔细看了一番,发现盒子里确实没有什么其它东西后,这才狠狠说道:“你的,最好别玩花招,不然,我们一定不会放过你!还有他……” 日本兵说着指了一下街对面的钧竹轩:“我们也不会放过。” “喔?我倒是想知道,你想把我怎么样?”那人话音未落,纪敏的声音便自他身后不远处传来。徐希顺着声音看过去,看到纪敏和两位西装男子走了过来,其中一位还是与他有一面之缘的桥本。 纪敏可不管周遭有多少日本人,大步走了过来,站在那五短身材的日本兵面前语气轻佻:“这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日本兵,他才冷笑着问道:“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想拿我钧竹轩怎么样?” “巴嘎!”被纪敏眼中毫不掩饰的轻蔑戳到了痛处,日本兵生气之下,刚举起胳膊,巴掌还没落下却直接被一把枪顶到了脑门上。不等他反应过来,紧接着到来的一个大耳光已经将他抽得趔趄一下险些摔倒在地:“巴嘎!是谁让你如此无礼的?见到武藤少佐还敢动手,你是谁的人?” 少佐? 听到另一位西装男竟然是位少佐?徐希的眼睛微眯了起来,藏住眼中震惊神色。不过他也早就受够了日本人的气,不想再掺和进任何与姓日的有关的事,便冲着纪敏一抱拳:“若是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家父身体抱恙,失陪。” 从徐希的表现就猜出他可能误会了自己,此时身边又都是外人,纪敏也懒得解释,直接跟武藤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武藤撇了眼徐希之后挥了挥手,让围着徐希的日本士兵放行。 登上马车,徐希与徐云良往家的方向赶去,可行到一半徐希突然叹了口气:“还道他有骨气,不愿托庇洋人羽翼,所以才誓死不搬去奥租界,原来是早就抱上了大.腿。 最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当日他劝纪敏搬去奥租界时,纪敏是那般的义正辞严,甚至让他羞愧不已,却不想转个头的功夫,纪敏就和日本人勾搭上了。 想到这里,心头的怒火是再也压抑不住,徐希忍不住摇头冷笑道:“可笑我还费力帮他准备房子。” 徐云良轻轻摇了摇头劝道:“少爷,或许事情不像我们想的那么简单。有什么事……回去再说吧。” 听出老管家话里有话,徐希沉默了下来,两人一路无言回到家。徐云良对他使了个眼色下了马车,直接带着他回到了他所住的小院,待到四下无人时才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纸包递向徐希:“四喜姑娘送驴肉是假的,这才是她要给我们的东西。” 虽说不知道里面包着的是什么,但徐云良猜其中必是了不得的东西,所以四喜才不顾自己是个姑娘家的身份叫住了徐希。 徐希闻言接过纸包颠了颠才缓缓打开,看到里面是被撕下来的药瓶标签:“退烧药?!”虽说上面是曲里拐弯的洋码字,但这药名前几天给母亲用过,他还特别要来看了看所以识得。 所以,四喜之前其实就是为了送退烧药给他,才会冒险叫住了他。 看着其中的药片,徐希有些猜不准这对主仆的想法:是四喜个人的行为,还是纪敏授意的?她又为何有退烧药? 徐云良在一旁看着徐希满脸疑惑模样,想了想后才说出自己猜测:“纪家少爷是从香港那边回来的,在租界里出生,又从小在那边长大,怕是也受了洋文化的影响,家里会备这样的药也是有可能的。” 不然四喜刚从医院里开了药,转头就叫住徐希,只怕她东西还没送出来,日本人就得把她抓走。 缓缓又把纸包叠好,徐希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抉择:用吧,纪敏现在怕是已经投了日本人,到时挟恩以报,要他交出家中藏宝,他该如何应对?不用吧?父亲现如今的身体,不用药只怕是撑不住…… 心中纠结片刻,徐希终于是下定了决心,抬头看向徐云良:“云爷爷,把它拿去给父亲服下。倘若真有一天,纪敏拿这药的事要挟于我,大不了一命还一命!我拿我的命抵给他!” 知道其中关节的徐云良同样也在为难,本来听少爷做了决断,他心头一松正要去送药,可听了徐希接下来的话,吓得他又停住了脚步颤声劝道:“少爷,使不得!” “就这样决定了!”徐希见徐云良踌躇着不敢挪动脚步,直接从对方手里拿起药往徐文柏的房间走去。 第一百四十五章 往事疑云 来到徐文柏的房间,徐希发现这才过了一上午的功夫,他的脸色又变成一开始的潮红模样,连伸手摸向额头,发觉就连敷着的布都已经有些烫手,脸色不善地看向一旁丫鬟问道:“怎么回事?” “少爷您离开后不久,老爷又烧了起来,只是他强撑着不让我们派人去寻你。”丫鬟在一边也是急得不行,现在看到徐希回来像是有了主心骨,也顾不得对方脸色不好,连忙问道:“少爷,老爷现在这模样可拖不得了,我们该怎么办呀?” 或许是身边的声音吵醒了还在昏睡的徐文柏,他勉强睁开了眼睛,左右转了转才找到目标,看向徐希嘶哑着嗓音问道:“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父亲,吃药吧!”徐希坐到床边把徐文柏扶了起来,让他依着自己坐稳,接过徐云良递来的水碗,拿着药就准备给徐文柏服下。 可是徐文柏却没有张口,而是警惕得对徐希问道:“药怎么来的?” 知道父亲的性格,徐希清楚如果自己不说明白药的来历,只怕父亲宁肯病死都不会吃,无奈之下只能是让丫鬟先出去,再把药的来历说了出来。 听儿子说完,虽然现下烧得有些神志不清,但徐文柏也听出了儿子犹豫,可他却非常笃定地说道:“你纪伯父教出来的孩子,不可能会和日本人亲近的。药拿来给我吃吧,他不会有坏心眼的。” 徐希暗叹一声:先不管纪敏和日本人的关系到底怎么样,现下先让父亲把药吃下去,稳定了病情才是最要紧的。 见到徐文柏松口,他也不敢再耽搁免得横生枝节,赶紧服侍父亲把药服下,又侍候着直到人沉沉睡着,这才和徐云良一同放轻脚步离开了房间。 出到外厢徐希还有些事想不明白,可他又担心在这边说话会吵醒好不容易睡着的父亲,只能是招呼了徐云良一声,与他一同回了自己的院子。 刚关上门他就有些迫不及待地拉着徐云良的袖子问道:“云爷爷,我当时年纪小,记不得纪伯父是什么样的人了。父亲能这样肯定纪伯父肯定是有原因的,您……可不可以跟我说说父亲与纪伯父的事?” 徐云良也没想到少爷会问这个,仔细斟酌了下才开口说起当初两人的事情来:纪徐两家虽然为竞争对手,但私交一直不错,两家的当家主母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闺蜜。不过说起来,那一代的纪临斌本人与徐文柏性格相反,热血但略有些急躁,但恰也是因他义薄云天的性子,在天津卫也受不少人尊敬。 对于徐云良提到纪敏父亲性格这一点,徐希倒是没有丝毫怀疑,在钧竹轩重新开张那天已有了实证,那纪敏……也算是享了父辈的余荫了。 撇了眼脸上浮现出了然神色的徐希,徐云良叹了口气并未在两家关系上置喙过多,直接说起了当年导致两家彻底成仇的那件旧事:徐云良还记得那年天上下着鹅毛大雪,周边来城里乞食的人也冻死不少。那天不知道主动上门的祁善龙跟纪临斌说了什么,纪临斌便怒气冲冲的跑到家里来找徐文柏,两人在书房谈了许久,哪怕下人都被支得远远的,也隐隐约约能听到两人的吵闹之声。 虽然时日已久,但徐云良还清楚记得那一天,纪临斌是摔门而去的,然后没几天就传出钧竹轩要与希夷阁的徐文柏打一场擂台,那场擂台便是徐希所知道的,关于那一尺高低的比拼了。 当时纪家主母不知道纪临斌为何这样发怒失礼,甚至还亲自到家中道歉。也是那一次,大家才知道纪家主母怀孕,姚佳萱或许是为了安慰对方,还笑称女人就不去管他们男人的事,然后为两个孩子订了娃娃亲。 听徐云良说到这里,徐希面色有些僵硬,尴尬地咳了一声:“云爷爷,这一段就不用再说了。” 知道自己家少爷的性格,徐文柏笑了笑跳过了这一段,继续说起后来的事。 后来发生了什么,也跟徐希知道的大差不差了,无非是纪临斌输了那一场比斗,竟然一气之下直接摘了牌匾,带着还在怀孕的妻子离开了天津。 因为徐云良毕竟年纪大了,老人记忆有时候也有些混淆,所以说起往事起来难免讲起来的颠三倒四。耐着性子听完了这些后,徐希心中不免有些疑惑,忍不住开口问道:“按您说的,纪伯父是个急性子,而且还是重义气的直肠子。有什么事能让他不顾多年交情还有妻子的规劝,非得与我父亲比那一场?” “这件事……怕是只有祁善龙和老爷才知道了。”徐云良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这原因他也是一直在好奇,但…… 当日他在老太爷身边伺候着,是以并不知道两人在书房吵了什么。过后他也曾私下问过老爷,想着如果是两家有误会的话,看能不能找哪位朋友从中说和一下,免得坏了两家多年的情谊。 可每当徐云良问及此事时,徐文柏不是沉着脸不开口,就是叹息不已,甚至还为了这事和姚佳萱闹过一阵子别扭。 要知道,这对夫妻两人打小认识,感情亲厚,可以说是这辈子都没有红过脸,却为了这件事,两个人闹了好一阵子别扭。 听到这里,徐希更是奇怪了:闹到父母吵架的地步,得是多严重的事? 可在他的记忆中,却从来没有从父亲或是母亲口里听说过这件事,可以说如果不是这次纪敏重回天津卫,他甚至都不记得有钧竹轩的存在了。 抬头看向徐云良略带浑浊的双眼,徐希也忍不住学着老管家刚才的动作缓缓摇了摇头:想不通! 偏偏徐云良也不清楚这个中缘由,徐希只能想着回头等父亲身体稍好一些了,再问问他看看。 眼瞅着门天色渐黑,徐希有些放心不下,起身去到父亲房间看了看,发现他在服药后体温已经开始降了下来,安心之余还不忘叮嘱着丫鬟:“不管谁问起来,都要记得说老爷就是在家里用烈酒擦身子,使劲喝水才褪了烧,知道了吗?” 丫鬟倒也伶俐,听得徐希说到后半已是声色俱厉,鸡啄米般地点头回道:“这些法子还是少爷从医院里学的,因着买不到酒精,所以才用家中窖藏的烈酒来擦的身子。” 徐希听完后还有些不放心,让丫鬟把那酒坛子的盖子掀开,又舀出一些朝着周边泼洒,片刻功夫后不大的厢房里就满是呛人酒味。 不是他想太多,而是徐希清楚日本人的心思:佐藤这样为难自己,不过是想让自己低头。即便不是向佐藤低头,也只能去求永田理来帮忙。父亲的身体差成这模样,他们若是真想拉拢自己,势必不会把时间拖太久,不然万一真让父亲出了什么危险,这拉拢之事自然也就无从说起了。 果不出徐希所料,就在他安下心准备用晚餐时,有小厮传来消息说是永田理来了,徐希心中冷笑一声,却是面色如常放下碗筷,起身整了整衣服,大步迎了出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黄鼠狼拜年 让小厮领着来到偏厅,徐希看到永田理正在厅里像热锅上的蚂蚁般来回走着,心知对方在想什么,他连忙快步走进去问道:“永田先生,都这个时候了,您过来这是……” 永田理转身看向徐希,也是满脸焦急神色,走上来想要握住他的手,却像被徐希脸上浮现出的冷漠表情伤到一般,硬生生止住脚步看向自己搁在一旁的牛皮手提箱:“光庆,我今天恰巧有个朋友从香港过来,和他一呆就是大半天。待到送他离开后,才有人告诉我说,佐藤这小人阴奉阳违!虽然明面上放了令尊,但也暗地里下令全城不得有人为令尊看病。我这不是担心令尊的身体,所以特意提了药箱过来。” 知道永田理以前在法国是学医的,现在看到他这模样,徐希表面自然是一脸的感激涕零:“永田先生高义!不过家父高烧刚褪,现在已经睡着了,怕是不宜打扰。” 永田理听后真真切切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才浮现出不似作假的讶然神色:“烧退了?我听下人说,你们一个下午都在外面跑,为的就是买退烧药,或是找大夫来为令尊看病。”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再次开口:“光庆,你不用为我担心。我的身份摆在这里,就算是佐藤站在这里,我如果想做什么,他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徐希摇了摇头:“我说的是真的,家父的烧已经退了。当初送家母去医院时,医生用酒精为家母降体温,我就在一旁瞧着记住了。这次回来之后,我就一边让人用烈酒为家父降体温,一边让人外出买退烧药。我们确实是没有买到药,但回来时,丫环跟我们说,父亲的体温已经降下来了。” 永田理闻言一愣,心中是止不住得失望。他一路过来,想了很多种可能,甚至考虑到徐希不接受他的帮助后该如何下套,但却万万没想到,徐文柏的烧已经退了…… 看向徐希,永田理不甘心地追问道:“真的不需要我过去看看吗?毕竟……我也是医生。” 知道永田理不是三言两语能糊弄过去的人,徐希也不再阻拦理所起身打前带路:“我们先去看看,若是家父醒了,就麻烦永田先生你帮着看一下,不过要是他还睡着,就请别打扰他了。” “好!”答应一声立马拎起医药箱,永田理快步跟上徐希往后院走去,而且这对他来说也是个机会:他虽然已经相信西厢是徐家的宝库,但却不认为那是徐家唯一的宝库,毕竟狡兔三窟,现下难得有理由跟着徐希去内宅,自是不会放过。 可惜的是,这一路走过来,并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地方,一切看起来都再正常不过了,甚至有些看似刻意的地方,他故意放重了脚步踏下,也并未听到回声,足以证明地下并没有藏密室之类的。 而打前带路的徐希更是一副大大方方任他看的模样,也只在听到他脚步过重时,才配合地止住脚步回头满是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了?” “你家这地板很漂亮,想看看是什么材质做的。”永田理强行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为了掩饰尴尬还不忘开了个玩笑:“我以为希夷阁已经建得很精美了,没想到你家也这么漂亮。” 徐希点了点头,脸上矜持地浮现出些许骄傲神色:“徐家好歹也在这天津卫呆了数百年,底蕴当然也不是一般家族能比拟的。虽说后来家中再没人出仕,但学识、见识却也远超寻常诗书人家。不然要是一开门就是铜臭味漫出来,像施家、梅家这种诗书传家的,也不可能与我们家走得如此之近了。” 见徐希没有起疑,亦或是他有疑虑也不好直接揭破自己心思,永田理自然也就打了个哈哈把这事混了过去,跟着徐希继续一边走,一边好奇得问着家里的各种装饰和摆件,他这副好奇模样,看起来是完全忘记了他来徐家是做什么的。 这幅模样不免让还担心着徐文柏情况的徐希,再停下脚步回身看向永田理时,脸上不自觉浮现出些许不满神色,连带着话语也冷了下来:“永田先生,就算你对我家后宅有兴趣,也请先替家父检查过身体再说好吗?若是你喜欢这布局,虽说当年的师傅已然不在,但我可以把家里的建筑图样给你拓印一份。” 被徐希直白揭开伪装,装不下去的永田理这才收起那副好奇神色,脸上浮现出些许不好意思模样:“对不起,我对中国的这些文化太着谜了,实在是见猎心喜所以才会这样,我们这就去看令尊大人。” 领着安静下来的永田理,两个人很快就到了徐文柏的房间外,还未进门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酒味就传了出来,永田理差点给这味冲了一跟头,忍不住后退半步用手在眼前扇了扇。 徐希撇了眼永田理皱鼻子拧眉的模样,在门口对着内里听到动静正从床前起身看过来的丫鬟招了招手,她连忙轻手轻脚走了出来,给他行了一礼压着嗓子道:“少爷!” “我爹现下怎么样了?还烧吗?这段时间有没有醒来?” 悄悄撇了眼凑过来听的永田理,丫鬟低眉顺眼得答道:“老爷的身子没刚才那么烫了,先前也醒来一会进了些绿豆羹,吃完之后便又睡着了。现下瞧着比刚回来时,脸色好了不少。”丫鬟一五一十答完,才对徐希提醒道:“屋里的酒快用完了,少爷得吩咐人再拿些过来。” 徐希点了点头,对身边跟过来的徐云良吩咐道:“云爷爷,麻烦您亲自去跑一趟。” “是,少爷!” 待徐云良走后,徐希才转身压着嗓门跟永田理解释道:“家中无故不得饮酒,所以虽然存了酒,但只有主家吩咐了,管家亲自去取方能取出。” 对于徐家这样的规矩,永田理虽说不太理解,但是徐家上下能按规矩执行,他还是蛮佩服的。要知道他们日本人中也是有不少嗜酒如命的家伙,真让他们从早到晚都不沾一滴酒,只怕人就会直接疯掉。 等到徐希示意,永田理才放轻脚步跟着他一同进了房间。 瞧着徐文柏沉睡的模样,听了听对方沉稳的呼吸声,永田理连药箱都没打开,只是伸手用手背覆在徐文柏额头上,稍作停顿便收回手对着徐希点了点头,示意他有话出去说。 第一百四十七章 笑里藏刀 到了外面,被酒味呛得脑袋都昏昏沉沉的永田理,做了个深呼吸后才开口对满脸担忧神色徐希说道:“虽然令尊的体温降下来了,但窗户还是要开一些通通风,不然里面的空气太差,对他的身体恢复不利。另外还是不要大意,病人体温容易反复,晚上可能会再次发烧,我还是给你留一些药备着,如果真发生这种情况可以用得上。” 说完,他把药箱放在一盘桌上打开,从里面取出个棕色玻璃瓶,拧开盖子倒出两颗白色的药丸递向徐希:“一次一颗就好。” “永田先生,我徐家全家都感您的恩德,谢谢!”捧过永田理递来的药丸,徐希珍而重之地把它递给一旁守着的丫鬟:“晚上仔细着点,有事就叫我。” “是,少爷。” 两人重新回了前院,在偏厅坐下还没多一会,徐云良便捧着个木盒过来了:“少爷。” 徐希看了一眼打开的木盒内藏着图纸后,转过头对着永田理笑了笑:“刚才看永田先生对我家园林建筑很感兴趣,这里有我家和希夷阁两份以待修缮时用的图纸,您可以拿去参详一二,若是打算建宅子,我也可以给您介绍相熟的匠人。” 永田理倒是真没想到徐希会这么轻易就把这两份图纸给自己,即便刚才徐希已经说了,他也以为那只是徐希故意挤兑他。而且以他的性子来看,若是徐希隔一两天拿给他,说不得还会怀疑这图被动过手脚,但从提起来到现在,拢共过了还不到半小时,徐家即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做出这明显有着年代痕迹的假图来。 满是开心地收起了这两份图纸,永田理对徐希点点头谢道:“如果我要在中国建住所,一定会前来麻烦光庆的,到时还要拜托你帮我好好想想这屋子要怎么建才好看。” “这个自然没问题。”徐希笑着应了一句。 父亲身体状况稳定后他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又在有意奉承下,两人之间也是一片和乐融融的景象,又硬是聊了一会儿,永田理这才起身告辞。 送永田理到了大门口时,徐希把他叫住从徐云良手中接过一个小锦盒双手递了过去:“一点心意,还请笑纳。” 接过盒子掂了一下,永田理不由得笑了:“你这……又给我准备了什么好茶?” “今年开春的君山银针,是黄茶的一种,你喝着看喜不喜欢。”徐希笑着回了一句,丝毫不认为自己只送出茶叶有何不妥。毕竟永田理也一直标榜他们两个是君子之交,茶叶便是两人交往之间最好的礼物了。 对此永田理似是早已习惯,也没再说别的,笑着冲徐希挥了挥手,转身上了汽车,拍了下司机肩膀,把玻璃摇下来对着徐希嘱咐道:“有事的话,叫人给我捎个话,我得空了就马上过来。” 点了点头徐希也跟着笑道:“行,一定不会跟你客气。” 送走永田理后,两人一回到徐文柏的房间,徐希却是立马从丫环手中将永田理给的药给要了回来。 徐云良瞧着有些奇怪,毕竟这也是救命的药,忍不住问道:“少爷,这是……” “药是好药,就是上瘾。” 徐希低头瞅着掌心这小小的白色药丸,只觉得通身发冷。如果不是他早就识破了永田理的真面目、如果不是正好纪敏给了他退烧、,如果不是那日陪母亲去医院时,听到医生与病人的一次对话,他或许就会在今天将这药给父亲服下了。 虽然它不至于马上成瘾,但永田理能让父亲服下一次,或许就会有第二、第三次呢?到时父亲离不开这种药以后会怎么样? 一想到街边烟馆外头犄角旮旯里窝着的那些衣衫褴褛、面目凹陷的烟鬼,徐希更是气得全身发抖,忍不住攥紧拳头怒骂一声:“无耻之徒!” 徐云良也是禁不住睁大双眼,他万万没想到永田理这个日本人能坏成这样,此时也是一阵后怕。既是担心老爷服下药的后果,又是担心万一永田理一计不成再生毒计,毕竟哪有千日防贼的:“少爷,那我们……” “当做不知道就好,现下天津卫在日本人手里,父亲和家里的东西没有送出去之前,还不能跟永田理翻脸。”说到这里,徐希的脸色愈发阴沉了。 他堂堂中华儿郎,此刻却要托庇东瀛弹丸之地的蛮夷羽翼下求得庇护,实在是愧对祖宗。 可这也是无奈之举,时局日下现如今的天津卫,永田理也算得上是徐家一道护身符。至少在明面上因为永田理的存在,日本人还不敢怎么为难徐家。 这两日出门,天津卫的情况,徐希也是听了、见了不少。眼瞅着外头便是战争结束了,日本兵在城中也是嚣张无两,但凡是看不顺眼的,动辄打骂、甚至一言不发直接开枪当街杀人。 这还是在明面的街上,从胡掌柜口里徐希知道,在大街以外有更多的日本兵闯进民宅里烧杀抢掠,整个原本繁花热闹的天津城,被这些人祸害的犹如人间地狱一般。若不是为了维持表面上的体面,或许大家迎来的将会是不加任何掩饰的屠城! 每每想到这些,徐希就觉得后脊梁冷得厉害。国民政府只是嘴里嚷嚷得厉害,发了《告抗战全体将士书》却并没有反攻天津的打算,反而为了所谓的保存实力撤走了三十八师,为了那些大人物的想法,天津卫一百多万人倒全成了弃子。 这就是战争,这就是政治!想来,在那些政客眼里,像他们这样的平民不过如棋子一般随时可以舍弃吧? 不,连棋子都不如! 就在徐希心中愤慨之时,一个小厮拿了一封信过来,瞧着少爷脸色不对,他也是臊眉耷眼地连头都不敢抬,只是双手捧着把信递到徐希面前:“少爷,有您的信,好像是大老爷寄过来的。” 听到这没头没脑的称呼,徐希也是一头雾水:“大老爷?哪个大老爷?” 小厮赶忙将信递过去的同时答道:“是老家二太爷家的长公子。” 徐希这才明白,原来这个大老爷是自己的堂伯父,能在这种时候寄信过来,倒也奇怪。 虽然对这位堂伯父并没有什么好感,但在战乱之中能收到亲戚的信,徐希心头还是有些许慰藉之感,毕竟血亲才是最靠得住的。 打开信只是扫了一眼,徐希便把它放下看向徐云良诧异说道:“云爷爷,大伯说不日将要来天津。” 这话说出来,别说徐希了,在场的人都不敢信,现在天津卫乱成一团粥,大家跑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巴巴的往这边赶? 见过上赶着求财的,上赶着朝火坑里跳的……可算是见着活的了! 再看信上署的时间,倒是在上个月二十九号之前。那时局势虽然紧张,但好歹战事未起,徐希想来这位大伯也是有事,所以才要趁着时局未乱时来天津卫一趟。现在天津卫成了这模样,只怕是不会来了。 徐云良也是思量了一下才开口:“少爷,左右大老爷知道家中的地址,如果他真的过来了,想必也能寻到家里来。家中空房颇多,倒也不介意多住一个人。” 言下之意,便是提醒徐希用不着花太多心思在这个人身上。 徐希张了张嘴本想说些什么,但想到记忆中的这位大伯,终还是闭上了嘴摇了摇头,默认了老管家的安排。 第一百四十八章 分身乏术 第二天清晨,徐文柏终是从迷迷糊糊醒来,虽表面看起来精神欠佳,但总算是摆脱了沉珂之身,比起前日好了不少,起码能坐起来自己动手进一些早餐了。 服侍父亲用完早餐,徐希劝他再躺下歇息会,却被徐文柏摇头拒绝:“昨天我迷迷糊糊之间,好像听到有人来我房间?” 对于永田理来过这件事,徐希也没想瞒着父亲,点了点头将昨天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并不忘将家中与希夷阁图纸送于对方的事,也说了出来。 对于徐希所说的这些事徐文柏倒是不太在意,迎来送往总归是要付出些什么的,他真正疑惑的是儿子为何在说完这些后还是满面愁容:“你有心事,但并不是因为这些?” 家里的事他虽已大多放手,但清楚家中像这样的建筑图纸还备有好几份,为的就是应付像昨天那样的情况。 被徐文柏一眼看透的徐希犹豫了一瞬,才开口将永田理留下的药有问题的事说了出来。 说完之后徐希长出了口气,沉默了一下才开口又劝道:“父亲,现下您不能再留在天津卫了。我还是先送您去奥租界,然后让弗兰克想办法将您送离天津卫。” 虽然很不甘心,但徐希现在也只能对徐文柏交了实底:“现在我……有些分身乏术,没办法一边应付他们,还要保护您。” 徐文柏听后深深看了眼徐希,闭上眼睛想了良久才开口缓缓问道:“你是说,我……会拖累你?” 不大的厢房在徐文柏说出这句话之后,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缭绕在两人周边的酒气此时都变得像沉滞的铁块般重压在两人心头。 像无法忍受这重量一般,徐希闭上眼睛又很快睁开,艰难地开口应道:“是的!只有您也离开,我才能心无旁骛的应付他们,照顾好希夷阁以及大家。” “少爷!”站在一旁久未发声的徐云良,担心父子两人间的关系就此刻下伤痕,满是担忧得打断了徐希想要劝阻他,至少希望他再开口说话时能稍稍委婉一些。 可徐文柏却伸手阻止了老管家,他转头看向徐希,脸上未有分毫愠怒神色,反而有着从未有过的严肃与认真沉声问道:“如果我离开,你能护住那些东西?” “即便护不住,也绝对不会让他们落入番邦之手!”徐希沉默片刻,咬着腮帮子回道:“其实年后,我发现局势不对,已经让徐春分批将一些东西送出了城外。” 徐文柏对家中布置也是了然于心,连忙提醒道:“徐家在城外的宅子,对日本人来说,不算秘密。” 也是早有准备,徐希笑着回道:“我让王杆子帮我秘密购置的一个宅子。有些偏,在山里,房契上用的也不是徐家的名字。” 得知儿子早有准备且行事缜密,徐文柏终于是松了一口气,连带着人也跟着有些发软,靠回软垫上思虑片刻才对徐希问道:“家中还有多少东西要运出?” 显然是对这些情况了然于胸,徐希想也不想便答道:“小件的基本都已送出,中件的也送出去不少,只余一些大件的,我已经将它们埋在了巷口杂货铺的地底了。现在徐家除了表面上的东西外,再无珍品。” 徐文柏闻言也是一愣,随即释然地笑出声。 他是真没想到,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儿子已做了这么周密的安排。 若是说之前徐文柏还在担心徐希年轻气盛缺乏经验,到了此刻他才真正相信儿子不但能照顾好徐家,还可以兼顾好希夷阁。想到这里他也是连连点头笑道:“好,我明天搬去奥租界。” 刚答应完,他又沉默片刻突然看向徐云良:“云叔,帮我约一下纪家那小子吧。有些事,应该让他知道了。” 徐云良在一旁恭声应道:“是!” “就约在明天晚上吧,在奥租界的房子。” 坐在一旁听到这里的徐希,也有些好奇当年的往事。现在听父亲有意将当年的事告知,他是连忙开口生怕徐文柏把他甩下:“家中的事大至已定,我今儿个要去店里一趟,也可顺便去钧竹轩……” 徐文柏闻言连连摇头:“不用了,递封帖子就好。不然昨天四喜姑娘刚与你有了接触,今天你就登门,怕是会给他们家找麻烦。” 经父亲提醒,徐希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太过心急,差点给两家招祸,赶紧点头应下:“我这就亲自去写帖子,回头去店里时,请云爷爷亲自送过去。” 徐文柏也是身体刚刚好转,此时说了这么多,也是疲累得上下眼皮不自觉开始打架,又趸摸了一下觉得没什么遗漏,才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下去了。待到两人离开,他又抿着唇强撑着精神把徐希说的这些在心头过了一遍,这才被丫鬟掺扶着躺了下来。 待到清晨用过早饭,徐希早早回书房写好了贴子,等墨迹干透后才递给了候在一旁的徐云良:“回头,麻烦云爷爷帮我递过去。” “是,少爷。” 出得门外待马车转进胡同里,听道外面有动静,徐希把车帘拨开条小缝看了出去,才瞅见这一大清早的,昨天那个武藤少佐和纪敏已站在了钧竹轩的门口。他们两个低着头凑得很近,也不知在聊着什么,聊到开心的地方还同时仰头大笑了起来。 看到这一幕,徐希的脸色止不住沉了下来。 虽说父亲与徐云良都说过纪敏的父亲,是一个正直,是非感非常强的人。但眼前这一幕让他觉得,或许那位长辈的优点并没有传到纪敏身上。 他可以接受纪敏因为父仇与徐家为敌,但却无法容忍纪敏转个头就与日本人交好,尤其是在现在这种时候。 这种行为…… 坐在一旁瞧出徐希脸色难看,徐云良连忙轻声劝道:“少爷,别忘了我们家与永田理……乱世之中,只要底线未失,其它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这一语倒是点醒了徐希,他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有些苛以待人了。想来是最近与佐藤、永田理虚与委蛇过多,让他心境起了变化,连带着看人也有些偏颇。 暗自警醒以后也得注意着点了,徐希当下便沉声回道:“云爷爷,我知道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血债血偿 到了希夷阁门口,马车停稳后徐希从车上下来,还有些不放心地回身望了一眼。见那位武藤少佐还没有离开,便也不急着让徐云良去送帖子,招呼老管家一声两个人直接进了希夷阁。 徐希的本意是不想引得日本人的注意,可却不知他们的到来已经引起了武藤的关注。 瞅了一眼进去的背影,武藤回过头对纪敏问道:“嘉泽,那就是你说的希夷阁?” “是的。”纪敏猜出了武藤的想法,连忙开口阻止了道:“真生,我希望是靠我自己的本事打败他,而不是依赖于外物。否则别人永远会觉得钧竹轩是自认比不过希夷阁,才动用盘外招。” 听了这话,武藤认真地看了好一会儿眼前人,发觉他神情坚定不似作伪,这才悻悻点头应承道:“好,我答应你,不会去找他们的麻烦。” “谢谢你!”纪敏终于是放心地笑了:“此次冒险回来,就是为父报仇,且要堂堂正正赢过才算,否则我的心魔永远不可能化解!只有打败他,我心里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 熟知纪敏性格的武藤真生不再坚持点了点头:“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你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中国人之一。” 心知武藤真生从不轻易夸人,此时得了这样诚恳夸赞,纪敏不由地哈哈大笑了起来。两个人又聊了一会,直到武藤身边的桥本佐夫轻声提醒后,他才不得不回到车上,坐稳后还不忘摇下窗户冲着纪敏提醒道:“等忙完这一阵子,我再来找你。如果有什么事解决不了,叫人去警备部找我就可以了。” 纪敏笑着挥了挥手,武藤见状也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示意司机开车。 “少佐,您对这位纪老板很重视,他不是普通的老板吗?” 坐在汽车后座闭目养神的武藤闻言睁开眼睛,与正通过后视镜看他的桥本对视片刻。他知道自己这位副官的心思,直接开口警告道:“他与一般的商人不同,很厉害!我知道你与他,与希夷阁的人都有过节,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一件事:这两个人,都不许动!” 双眼如鹰隼般死死盯着对方,武藤再次告诫道:“他们对帝国以后,有大用!” 开车的桥本闻言虽然心中有些不服气,想不通**人能对帝国有什么帮助,但死死刻在骨子里的服从天性还是让他飞快地点头:“哈依!” 另一头徐希不紧不慢处理完店里的事情后,才让徐云良将帖子给送了过去。没过多一会,徐云良回来禀告,说是纪敏已经答应赴约。而且他也对徐希表示感谢,因为打从昨天起,他们也已搬去了奥租界的房子住了。 这个消息倒是让徐希有些意外:当初纪敏说得那样决绝,本以为对方会死守着钧竹轩,却没曾想今日他还是屈服了。 察觉徐希神色不对,徐云良想起离开前纪博对他的感谢,连忙在一旁低声提醒道:“应当是纪博劝的,纪敏是他从小带到大的,对他的话应该还是会听上一两分。” 对这些徐希倒是不太在乎,只要对方答应明天去见父亲,其它的他也不想多管。等父亲见过纪敏,他再拜托弗兰克帮助父亲离开天津卫,也就算是放下心头大石了。 眼瞅着时候也差不多,惦记着下午还要将父亲送去奥租界,徐希也不敢再耽搁,收拾了一下手头东西就准备回家。可刚到门口还未上马车,又看到有一队日本兵搭着卡车来到钧竹轩。他们从车里卸下不少东西,瞧着是要给纪敏送过去的。 本着不知道便不做结论的想法,徐希没有去与纪敏打招呼,便装作看不着径直上了马车,但在马车离开时,迎出钧竹轩大门外正接收物资的纪敏却是若有所思地看向越走越远的马车。 “少爷,回吧!明儿要搬家,店里一些事还得您亲自过手。”纪博一句话让纪敏顿时回过神来,看着东西也搬完转身进了钧竹轩。当大门关上时,她突然对跟进来的纪搏问道:“有人来问过请帖的事了?” 纪博恭敬答道:“是的,云管家回去没多久,就有日本人来敲门,问云管家到我们家来干什么,我把请帖给他们看了。” 请帖写得很简单,徐文柏此时身体抱恙,不日或将离开天津卫。他想在走之前见见故人之子,将当年的事一一告知。 这封请帖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没有任何问题,日本人也只是看了一下,问了几句便离开了。 纪敏听后脚步稍停顿了一下,这才又继续往里面走去:“纪伯,您觉得日本人会让他们离开天津卫吗?” “如果只有徐老爷一个人离开,大概是没有问题的;但想全家离开,那基本是不可能的。佐藤与永田理两个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为的就是徐少爷一身本领。或许他们认为徐少爷年轻气盛,远比徐老爷老谋深算好控制。” 听纪博说到这里,纪敏冷笑一声:“若是这样,他们应该巴不得徐伯父不在天津卫吧?如果杀了徐文柏,徐希便死都不会再为他们所用,所以……现在让徐文柏离开,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好的破局之法。” 纪博可没纪敏这么乐观,叹了口气摇头道:“以日本人吃干抹净的性子,恐怕没有那么轻易放过徐老爷。最怕的是,他们明面上放徐老爷离开,暗地里却……”后面的话,纪博只是又摇了摇头面露凄色。 冷笑一声,纪敏补上了他未说完的话:“他们很擅长这样做,不是吗?” “唉,国家积弱,百姓遭殃。若政府的腰杆再不硬挺些,怕是整个国家都要……”虽然不忍心说出那个最可怕的后果,但是纪博却同样不看好现在的全国局势。 自打西安事变后,国共合作一直都只是嚷嚷的欢实,从来都没真正落在实处。试问别人都打进家门了,自家的人却还在窝里斗,真的能撵得走这些强盗吗? “会的!那些侵略者,终将被赶出去的!”纪敏忍不住咬牙切齿恨声说道:“血债必须用血来偿!” 第一百五十章 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见到少爷的反应,纪博知道自己的失言勾起了少爷不愉快的回忆。他赶紧的将话题带到一旁,讨论着要不要将店员也带去奥租界那边。 对于老管家的担心,纪敏摇了摇头回道:“现在有我们与武藤的关系,日本人暂时不会动店里,安全倒不用担心。我之所以要搬去那边,也是为了后面的活动方便。那边不在日本人的掌控之中,很多事做起来比较容易,平日里,我还是呆在店里比较多。” 纪博一听顿时有些担心,急声劝道:“少爷,您还是住奥租界那边吧,店里平日里有我看顾着就可以了。左右最近店里也不会有什么生意,只要有可以主事的坐阵就可以了,您……” “武藤不会为了叙旧而在这个时候几次登门,他这人必有所图,所以我总得在店里候着,看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才能彻底安了心。先这样吧,水来土掩……后面的事,后面再说。”纪敏也不想在这件事上再纠结,一句话将事情说死了,便是纪博都不好再劝。 而另一边徐文柏要回南方老家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佐藤与永田理的耳朵里。他们对徐家的决定倒也不算意外,徐文柏到底还是生意人,趋利避害才是刻在骨子里的本性,这次吃了这么大的苦,还愿意留在天津卫才是让人生疑。 不过……徐文柏可以走,徐希却必须留下来,不然……两个人就都别走了! 敲定这件事后,永田理的话头突然一转看向佐藤:“我听说,佐藤君当初是武藤少佐带出来的吧?” “是,我与他是老乡,刚进军校时,武藤君对我照顾颇多。”对于自己与武藤的关系,佐藤并没有多做掩饰,毕竟这种摆在明面的事,只要稍稍查一下就能知道。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永田理会突然有这么一问,难道他…… 迎向佐藤疑惑的目光,永田理笑了笑解释道:“原来如此。现在武藤少佐调到了天津卫,想必佐藤君以后的路会更好走了。” 佐藤闻言连忙起身,低喝道:“一切都是为天皇陛下尽忠!” 这句套话惹得永田理淡笑一声,同样起身回了一句:“为天皇阶级下尽忠!”说完便准备离开,只是在走到门口,他想到一件事停下脚步,似乎是在提醒,又像是在感叹着,放大了声音自言自语道:“徐文柏回去的路上,应该会遇到流寇吧?毕竟现在国民军撤退,有大批的士兵掉队了。” “是的!这种情况很平常!”配合着说完这句话,佐藤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嗜血笑容,相信很快,他就能在徐希那张平静从容的脸上看到悲伤的表情了。一想到这些,他就忍不住开始盼着徐文柏快点被送出城了。 并不知道自己父亲的命运已被佐藤、永田理两人轻易敲定,徐希这头刚回到家,就看着门房老钱跑过来禀告说:“少爷,今儿出去采买的祥子说韦陀庙的墙上多了两幅画,看画上的模样,是两长一短和一个香炉。” 一听说终于有了刘三他兄弟们的消息,徐希顿时眼睛一亮:“我……” 提前猜出徐希想要说什么,徐云良赶紧的开口劝住他:“少爷,晚上我派人过去将两位英雄接回来就好。现在有不少眼睛盯着您呢,如果咱们出去,肯定会惊动日本人的,到时反而会给两位英雄带来危险。” 现下家门外全是日本人的眼线,如果他们晚上出去,肯定会被日本人盯上。再看到他们是接两个生面孔回来,日本人指不定要闹什么幺蛾子。 徐希想了想,觉得徐云良说的在理,也没硬要出去,只是不忘叮嘱老管家:“派两个稳妥点的人过去,带上三哥留下的信物。能将他们带回来最好,若是不行,先想办法把人送去奥租界的家里,明天我去给父亲请安时再跟他们详谈。” “是,少爷。” 寻了这么多天,终于是有了消息了,徐希心中一块悬着的大石也算是落地,这样日后面对刘三时,他也能挺起腰说话了。 用过午饭,徐希先让下人将徐文柏的东西整理好,等徐文柏午休过后,才用马车将他送去了奥租界的房子。外头那些眼线或许是得了佐藤他们的授意,这期间倒是没有不开眼的来特意添堵。 这倒是让徐希很意外,本来他还以为要费上一番功夫才能将父亲送过去,可不想却如此简单。 不过以他的聪慧程度,稍稍一转念便明白了其中道理,也正是因为明白那两人打算,他心中才忍不住冷笑:“还真是要谢谢你们了。” 将父亲送去奥租界的同时,徐希也不忘让人将帖子送给了奥领事弗兰克:当晚,徐希拜访弗兰克的同时,也送上了一份重礼,也正是因为这份重礼,才让弗兰克允诺有船离开天津卫时,会给徐家两张船票。 等到了上海后,徐文柏便可以改走陆路前往南方老家。 其实相对于海路来说,徐希更希望是走陆路,毕竟路上如果出事,还有地方可躲,但如果在海上出了事,就真的只能等死了。 而且现在日本已经派出大量军船,把天津卫的港口和外海围得密不透风…… 可之前的战斗波及了不少地方,尤其是离开天津的铁轨也已被炸断,修复还不知道要多久,没了火车只靠马车想要平安离开天津卫,也几乎是不可能的。弗兰克的信也只是在租界好使,出去了也没几个人会认。 这样看来,最稳妥的法子还是从海上走,先离开天津卫了。 当终于看到徐希从奥租界回来,守在他家门外的人明显是松了一口气。 他们可不希望徐希留在奥租界,那样的话,佐藤交给他们的任务就没办法完成了。如果不把佐藤交代的事办好,那等着他们的就只剩死路一条。 毕竟佐藤可不养闲人! 回到家中,徐希才坐下不久就想起了另一件事,转头吩咐徐云良:“云爷爷,明天就到了该给王杆子例银的日子了,这件事您可别忘了。嗯……在往常的数上再加两成送过去吧。” 第一百五十一章 恩人的消息 徐希的吩咐让徐云良愣了一下,虽然不明白自家少爷的用意,但还是马上开口应了下来:“是!” 他心里觉得在这种乱世之中,王杆子已帮不上徐家什么,此时能像平日里一样,给他送过去例银已属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自家少爷不但不扣减一些反倒还要再加两成,在眼下这个需要扎紧袋口的时候,属实有些浪费了。 但徐云良同时也明白,现在徐家当家的是少爷,只要他的命令不会危及到徐家根本,自己身为管家便只有听从的份。 待坐下喝了一口茶后,徐希才对徐云良说出自己真实想法:“云爷爷回头跟王杆子说声,让他寻着机会帮打听一下那个武藤少佐的来历。不过这件事不急,他用不着在这当口去捋日本人的虎须。” 想到那个神秘出现在纪家门外,还与纪敏相谈甚欢的武藤少佐,徐云良有些明白自家少爷的想法,点了点头应道:“是,少爷!” 徐希并没有把这事直接放下,撇了眼搁在桌边的热茶却并未把它拿起,手指轻敲着桌面:“之前佐藤似乎一直让着永田理,现在又来了一个武藤,军衔还是少佐……云爷爷,您说如果他们窝里斗起来的话,这戏会不会很精彩?” 他心中明白,想要让自家平安,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敌人自己乱起来,无暇分心到旁。 徐云良是万万没想到自家少爷竟然还起了这个心思,这在他看来无异于与虎谋皮、驱虎吞狼,这也太过冒险了,心急之下赶紧开口劝道:“少爷,您可千万不能轻举妄动。现在日本人可是杀人不眨眼的,这万一要是让人瞧出些许端倪来……” 朝着徐云良摇了摇头,徐希笑道:“放心,没弄清楚武藤的身份之前,我是不会轻易动手的。” 今个跑了一天,他也觉得有些乏了,劝完了老管家又转而问道:“外面那些人散了没?” 知道自家少爷要问的是什么,徐云良一边仔细瞧着自家少爷面容,担心他想一出是一出,又不知道要从脑袋里冒出什么幺蛾子,一边又陪着小心认真答道:“咱们回来后,外面的人散了不少,只留了零星几个守着。倒是奥租界那边,只派了两个人守在大门对面的街尾,要带人进去还是不成问题的。” 徐云良这一通观察下来,发觉少爷刚才说的是真话,他悬着的心才暂时落了下来:“时间不早了,明儿还要忙一天,少爷您就先歇着吧。” “嗯。” 徐家这边安静了下来,佐藤和永田理那边却是还有些悬着。待得到消息,说徐希已经返回蓝家胡同的徐家宅子,知道他不会就这么跑了后,二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有些不太放心的永田理,叮嘱佐藤看紧徐希后,才上车返回自己的住所。 坐在车上,永田理的司机山本瞧出他情绪不对,忍不住开口问道:“永田先生,您好像不太高兴?是因为佐藤君吗?” 被路灯照得脸上忽明忽暗的永田理,被山本提醒,沉着一张脸吩咐道:“明天开始,找两个人盯着徐希,一定不能让他离开天津卫,更不能让他落到佐藤的手里。” “哈依!” 忍不住冷笑两声,永田理低声自语道:“有的人,自以为找到靠山了,就打算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这两天虽说佐藤对自己的态度虽然还是恭敬,但永田理也能瞧出有些东西却还是悄悄变了些许,他只是略微一想便能明白,有人给佐藤做了靠山。 这个靠山,想必就是刚到天津卫的武藤吧?现在看来,当初佐藤能从一个最低级的士兵飞快得一路晋升爬上来,想来也与自己这位关东军同僚的帮助有关。 不过永田理既然已经先一步到了天津卫,做了这么多的准备,可没打算就么轻易的将成果拱手让人。 介时……就要看谁的手段厉害了。 想到这里,永田理收回看向车外的视线,缓缓闭上了眼睛,开始在脑海中谋划起什么来。 第二天天色刚擦亮,徐希便已起床。父亲的事情已经圆满解决,心中大石已落,难得暂时放下一切睡了个饱,若不是心中还有事惦记着不能过久懈怠,只怕他这会子功夫还在床上睡得正香。 用过早餐,他便与徐云良匆匆赶去了奥租界的房子。 进了屋子后,他并没有急着去打搅父亲:徐文柏前一阵子被折磨得身心俱疲,年岁又让他有些虚不受补,现下想要恢复也只能以静养为主,徐希自然不会这么早去打扰他。 来到客房外,听到里面有动静,徐云良这才上前轻叩门扉悄声问道:“二位贵客,您们醒了吗?” 显然是门内人也听到了外间动静,这厢话音刚落,门便被打开了。 看到到门内两人,徐云良与他们见过几次,自然是认得的,马上拱手行礼:“孙爷,周爷,二位昨晚睡得可还安好?” “徐管家!”两人收起戒备神色,与徐云良打过招呼后才看到他身后站着的徐希,又赶紧冲着他抱拳行礼:“徐少爷!” 徐希也走上前赶紧回礼:“两位恩人,还请受光庆一拜。” 被称为孙二哥的男人赶紧上前扶住了徐希没让他真的弯了腰,声音打着颤得对他涩声说道:“徐少爷,您家中的事我们兄弟都知道了!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您还会来找我们兄弟。” “光庆既受刘三哥所托,也是担心几位安全,不敢懈怠!”徐希起身满脸肃然神色看向二人,沉声问道:“不知道王大哥他现在如何了?” 刚进门时,他已听把二人带回的小厮说了,王大那天侥幸不死跳水逃走了,只不过在逃走的过程中,被枪击中了大腿。因为无法及时医治,现下伤口已经溃烂,人也在发烧。 偏偏现在天津卫最不好买的,便是退烧药与红药(外伤药),而且日本人看得也太过严实,让能救治的无论是西医还是红伤大夫也不能出诊,更是无法上门求医,为此兄弟两人也是一筹莫展。还好快要走投无路时看到了韦陀庙前的标记,赶到了娘娘庙,这才知道徐希一直在找他们。 心忧大哥伤势,孙二闻言也不隐瞒,直接便将王大所在的位置告诉了徐希。 听完后徐希忍不住轻皱了下眉头,想了想才转头对候在一旁的徐云良吩咐道:“云爷爷,您想办法让人通知一下便宜居的赵掌柜,请他帮咱们跑一趟,将王大哥接到他店里暂住。家里存着有红药,退烧药还有一片,也让送消息的人一并带过去。” 第一百五十二章 虚惊一场 将事情安排妥当,看着老管家离开后,徐希这才转头跟兄弟二人解释道:“现下我被日本人盯得死紧,没法亲自去迎王大哥,若是直接将他接回府里,只怕反而会给他惹来杀生之祸。便宜居的赵掌柜也是重信诺的汉子,将王大哥暂时安置在那绝对没问题。” 对于徐家最近被日本人针对的事孙二兄弟都很清楚,甚至前两天徐希满城找退烧药而不得的事,他们也曾约有耳闻。虽然不知道此时徐希是从哪搞来的退烧药,但在这种时候,还能拿出这种可以救命的药出来,足见这位徐少爷为人高义,值得兄弟几人托付性命。 想到这里,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不由得齐齐对着徐希抱拳,同声说道:“徐少爷仁义!我们兄弟俩佩服!日后但有差谴,我们兄弟万死不辞!” 徐希赶紧上前搀扶,三人又客气得你来我往寒暄了几句,在徐希口中知道了刘三陪着徐夫人回南方,他们兄弟也是有些意外:让徐春这个自家人陪着徐夫人很正常,是徐希那天是第一次与刘三打交道吧?怎么就那么放心将他母亲交给他们这样的陌生人? 瞧出二人眼中的疑惑,徐希笑着解释道:“四位不顾生死救我徐家与水火之中,徐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这简单一句话让两人感动的双眼湿润嘴唇止不住地哆嗦,连连拱手却因为嘴笨不知该说什么和好。看出二人心思,徐希也赶紧笑着把话题带开,不让他俩太过尴尬。 待到早饭送来,徐希以有事在身为由离开了房间,不然他担心若是自己在,孙家兄弟两人会连饭都吃不自在。 在房间里陪着也已醒来的父亲用了早餐,又聊了一会子天,不过因为身体还未恢复,徐文柏只是这一会就显得有些疲惫,徐希也不忍父亲强撑着,赶紧退出了房间。 出去后他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虽说弗兰克已答应了送父亲出去,但时间未定。 左右权衡了一下,徐希还是叫来丫鬟,让她收拾好父亲的行李。万一对方真的给了信,也不至于因为时间仓促遗漏下什么。 这头徐希正指挥丫鬟收拾东西,徐云良却匆匆的赶了回来,一看到徐希就将他拉到了一旁悄声说道:“少爷,武藤今天去拜访施家了。” “施家?”徐希心中一惊,连忙问道:“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徐云良摇了摇头:“还没有消息传出来,不过咱们人远远瞧着武藤从施家出来时,脸色没有太难看,应当是问题不大。” 回想一下施老太公和施老爷的性格,徐希沉吟片刻,虽然他还不了解武藤性子,但以日本人吃干抹净、狼子野心的共性来推断,他既然过去,只怕事情就不会像徐云良所想的那么简单,所以连忙吩咐道:“备马车,我得去一趟施家。” “少爷!” 摇了摇头,徐希边向外走边宽慰着满脸担忧神色跟在自己身旁的老管家:“无妨!现在我身后好歹有永田理撑着。再说了,永田理自己也曾拜访过施府,并且与老太公相谈甚欢,我过去不会有问题的。” 他也没有故意说谎,因为此时只要他不明着表现出要离开天津卫,不跟日本人对着干,永田理多少还是要给他几分面子的。 左右也拗不过自家少爷,徐云良也只能嘴里答应着,招呼人让老赵赶紧的备好马车。 一路紧赶,当老赵匆匆将马车停在施家大门前时,徐希并未着急下车,按捺下火急火燎的心思,撩起帘子一角观察了下附近。 施家似乎表面瞧着还算是平静,大门也并未紧闭,一旁的小侧门还开着,远远望去门房也是老神在在模样坐在门内守着。 看到这一幕,徐希才算是暂时安下心来,先跳下了马车,待徐云良下车后,才与他一同去了侧门处。 守在侧门的门房自然是认识徐希,远远见到徐家的马车来时,便已经叫人去里面通报,自己则是赶紧的收拾了一下衣服迎出了门来,老远就冲下了马车的徐希叫道:“徐爷,您今儿怎么来了?” 徐希并未着急回话,而是趁着拱手作揖的短短功夫,仔细打量了一下门房,瞧出他轻松神色不似做伪才笑着回道:“这几日家中琐事缠身,不曾给老太公请安,今日得了半日闲,便过来了。老太公和施老爷身体可还安好?” 门房手忙脚乱冲徐希回礼做了个揖,起身让开正面敞着嗓子回道:“好着呢,您放心!快快里边请!” 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施老爷身边的管家也脚下生风飞快地迎出来,到了徐希面前抱手行礼:“徐少爷,我家老太爷和老爷请您进去呢,您里边请!” “有劳!”徐希笑着也回了一礼,这才跟着他一同往宅内走去。 待进到屋里,看到施老太公和施老爷都安然无恙,徐希这才暗地里松了一口气,打起精神冲着两人行礼道:“光庆给老太公,施老爷请安了。” “小猴子,你父亲刚回来,你不在床前尽孝,往我这里跑做什么?”施老太公瞧见徐希就开心,穿着一件响云纱的单褂子笑得像瘦了几号的弥勒佛似的,手里不紧不慢地打着折扇:“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老头子我帮忙的?告诉你,我施家可不像梅镜城那样有底蕴,家里竟然还藏着片秘色瓷。” 徐希见施老太公把话题引到梅先生那边,连忙顺着话锋问道:“老太公,您就别逗我了,那片秘色瓷肯定不是梅先生家的。至于是谁假借他的手赠与我徐家,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查出来的。” 见徐希不糊涂,施老太公笑着收扇遥遥指了指他,又用扇子指向身边竹凳:“坐吧,小猴子不知道你自个这么老高,让老人家一直仰着头很累吗?”一句话罢,他转头开始撵着一旁也跟着在笑的儿子:“行了,你也去忙你的事吧。哦对了,正赶巧,把我前段时间整理出来的那些书装好,回头让这小猴子带回去吧。” 施老爷听后眼中闪过丝心疼神色,借着弯腰掩饰了一下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第一百五十三章 赠书 施家人爱书如命在整个天津卫都是出了名的,对于施老太公突然赠书的行为,徐希也有些意外,连忙拒绝道:“老太公,您的书可全都是宝贝,怎么今儿个想着要给我?” 施老太公笑着靠回到自己的竹摇椅里,手中重新打开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身前晃悠着:“我这都是八十多岁的人了,说不好听点就是大半截身子都埋土里了,还留着这些书做什么?拿来陪葬吗?” 突然听到老太爷这样说,徐希可是真真地吓了一跳,心情激荡下也顾不得礼貌,猛地站了起来看向正笑着与他对视的老太公急声叫道:“老太公,您可甭这么说!就您这身子骨,还硬朗着呢!寻常老头哪个有您这精气神啊!再说了,您不是说还要等施二爷回来吗?对了,君泽那孩子还等着您给他开蒙呢。” 骤然听到施老太公突然说出这像如同交代后事般的话,让徐希是真的有点吓着了:“老太公,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您跟我说,我来想办法解决。相信我,我可以的!” 板起脸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紧张神色,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的年轻人片刻,施老太公突然展颜笑道:“所以说啊,光庆你这个小猴子还是太年轻了,还缺点定性。” 或许是由于人老了精神不济,一句话说完缓了片刻,这位老人家才对徐希接着说道:“等你活到我这个年纪,就清楚啦,其实生死这些许小事已不值得放在心上了。现如今天津卫大乱,我知道你跟其他租界还有些关系,也有些东西存在了他们的银行里。” 说到这里,施老太公又坐了起来,收了脸上的笑,认真地看向徐希说道:“我把那些书给你,就是希望你替我把这些孩子保护好。等到将来有一天,咱们国家再能容得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时,能有后人学到这些祖辈传下来的学问。” “光庆,你可愿圆我这个糟老头子的愿望?” 听到施老太公不是真的在交代后事,徐希这才塌下肩膀松了口气,朝着老太公笑道:“这自然是没问题,小子一定替您把书保存好了,等以后君泽长大了,我把书亲自交给他。” 对徐希来说,老太公手中这些书,更多的是象征,施家一脉文宗传承的象征! 在这乱世之中,他当然愿意为老太公将书籍保存好,等到真正天下太平之时,也肯定得把这些书还给施家。 这是施家的东西、施家的文脉,他不可能也不应该染指。 也是从徐希脸上浮现出的神情猜出了他的想法,施老太公笑着坐起来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坐下,嘴里更是止不住地夸道:“好孩子,你是个好孩子!继承了你父亲的优点,却比你父亲更识时务。” 见老太公心情好了,徐希这才开口提起了自己来的原因:“老太公,我听说今天武藤少佐到施家来了,他……过来做什么?” 斜睨了徐希一眼,施老太公哼了一声佯作生气斥道:“我就知道你这小猴子,今儿跑过来肯定是有事!也罢,知道你紧张我这糟老头,我该挺高兴,遂了你意好了。那个叫武藤的日本人过来说,要我为他们日本人写一篇《告天津卫百姓书》。说什么他们的战争是正义的,是为了天津百姓未来的幸福而战。现在他们控制了天津,让大家不要恐慌,要服从他们的命令。” 说到一半,便是施老太公这么好的脾气,也忍不住朝着旁边啐了一口才气哼哼得继续说道:“老夫岂会为这群东瀛鬼子写这种颠倒黑白,无视祖宗的狗屁东西?” 徐希就猜到武藤来施家肯定没安好心,却没想到他会提出这种过份要求。但细想一下,现在施老太公可以算得上是京津之地传统文人的领袖,号召力巨大!若是老太公真的低了头,按武藤要求写了这篇文章,只怕会有许多人倒向日本人那一边,即便不全向着他们,也大半会不再敌视。 一想到这可怕的后果,便是徐希也不由得在这大热天打了一个寒战,忍不住开口劝道:“老太公,答应不得!” 施老太公满是不屑地撇了徐希一眼,点了点头:“自然是答应不得,所以直接把他给骂出去了。跟他明说了,我宁可现在去新京面见康德陛下,也不绝对不会为他们写这个东西。” 都说人老成精,现下东北全要不是康德皇帝撑着,早就乱起来了。也正是如此,日本人才能将那里视为自己在中国的一个大本营。此时老太公把康德皇帝搬出来来当挡箭牌,也难怪武藤会铩羽而归。 徐希想到这里笑着鼓掌赞道:“还是老太公您高明。这软钉子、硬钉子的,只怕是武藤也不敢拿您怎么样了吧?” 其实屋内众人也清楚,如果日本真的想让天津卫坐稳屁股,像老太公这样有号召力的人,他们势必是不能够太过为难。不然单凭着施家在京津之地的声望,都足够让许多人感到唇亡齿寒。介时就算是有想要合作的,有施家遭遇在前,文人又会顾虑风评,自然也会收了贴上来的心思。 而且老太公又把康德皇帝抬了出来,多方牵扯之下,施家应该暂时安全了。 没错,只是暂时。 待日本人真的掌控了天津后,只怕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像施家这样的不服管的精神领袖吧? 不过,至少眼下,施家是安全了。剩下来的,就是需要他好好考虑一下,要怎么才能保下施家。 想明了这一层后,徐希也算是松了一口气,讨好地给老太公锤起了腿:“还是老太公您厉害,小子我算是白担心了一场。也对,您这辈子什么场面没见过?哪里又需要我这样的小辈来撑台子?” 眼见徐希这刻意露出来的谄媚模样,老太公忍不住用手指一下下点着他脑门笑道:“你啊你,还真是个皮猴子!算了,既然来了,中午就留下陪我随意吃几口,正好等他们把书给收拾好了,你顺便拉回去。” “是,谢老太公爱惜赐饭!” 第一百五十四章 山雨欲来 看着徐希在自己面前故意做出来的模样,施老太公轻敲两下笑骂道:“小皮猴子,少给我贫嘴!家里都拾掇清楚了吧?” 听出老太公话里有话,徐希立即摆出一张苦脸,眼底却透出一丝笑意:“宝库都给日本人炸了,还有什么要拾掇的?左右家里的银钱就那些,银行里还搁着些存款,就看能不能熬得过去吧。” 老太公人虽然老了,眼睛却不花,用折扇指了指徐希,笑着没再提这码子事:“活着就好!只要活着,不管什么坎,都能熬过去的。” “老太公说得是!” 打从施家出来时,已是过了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徐希坐回马车里,看着身边跟着自己进来的两大箱子书,收起刚刚还挂在脸上的笑容,心也跟着沉了下来。 皱着眉思虑片刻,徐希这才开口向跟着自己的老管家问道:“云爷爷,有没有办法……把君泽给接出来?” 现下施家这种情况,若是真举家搬至新京有了庇护还好说,但施老太公明显就只是拿新京那位圣天子当挡箭牌。介时被揭破了想法后,恼羞成怒的日本人指不定会对施家做出什么事来。 要保下施家一家老小,徐希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但如果只是保下一个孩童,或许还有可能…… 见惯了世面的徐云良自然也明白少爷突然说出这番话的原因,可眼下徐家都自顾不暇,哪来的实力保住施家那个才满周岁不久的孩子? 思忖良久,徐云良才开口劝道:“少爷,我觉得这事不能操之过急,还是要先听听老太公和施老爷的意见。若是他们恰有此意,我们再想办法也不迟,但他们要是并没有这个想法,我们也是白忙活半天,最后也是落得个竹篮打水的结果,而且……” 稍停了一下,徐云良才对微皱眉头看向自己的徐希缓缓说道:“比起君泽少爷,或许带走墨铭少爷更方便一些。他现在在外进学,学堂里人多且杂,要混进去将他掠走比带走一个才满周岁的孩童要简单一些。” 从身份上来说,墨铭是施家第四代中最大的男丁,身份也更重要些,如果能将他保下,施家的血脉也算是得以保存了。 而且徐云良刻意提到的这个“掠”字,徐希也能听明白他的意思,那就是伪装成绑票的把人直接抢走。这样不但施、徐两家能从中把自己摘出来,且还可以倒打一耙把这事扔到日本人头上,未来更可以用孩子被撕票作为理由,彻底把墨铭藏起来。 不过想到这里,别说徐希了,便是徐云良都觉得心中一片悲凉:虽然老太公没挑明,但是他们两人此时已经在潜意识中猜到施家恐难渡此劫,想要为施家留下一丝血脉了。 徐希沉默了一下,最后才无奈地点了点头:“昨天晚上弗兰克跟我提过一嘴,说是他儿子艾伯特需要一个伴读,我觉得墨铭少爷和艾伯特少爷年纪差不多,回头……您让人给老太公捎个信吧,看看他愿不愿意。” 虽然以施家玄长孙的身份去给一位领事的儿子当伴读,似乎有些丢脸,但在现在这个时候,也就只有领事可以护得了施墨铭的安全了。 先让他隐藏身份躲出去,待到中国安全了,再让孩子回来取回名字也不迟。 徐云良跟着徐希的话想了想,发觉少爷已然补上了最后一块短板,也就是孩子该如何彻底消失在日本人眼前的问题,便点了点头应道:“少爷放心,我明儿个就让人给老太公递个话,听听他的意见。” 这一路,他们没有急着回徐家,也没有转去希夷阁,而是直奔去了徐家在奥租界的房子,此时徐希心里也略有担忧,出来一天了,不知道父亲的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赶到屋里时,徐希欣喜得看到父亲虽然还不能下床活动,但精神头明显比早上看到时好了不少,这才松了一口气,跟徐文柏一一禀报了今天去施家的事情。 听了儿子的话后,徐文柏大病初愈思维也跟着迟滞不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按你想的去办吧。另外,想办法通知王杆子,要是方便的话,让他找几个兄弟守在施家附近的路口以防万一。再跟他隐晦提一句,你要办的这件事,或许未来会需要他接应,让他提前安排一下。” 徐希也明白要如何将施墨铭从学堂带到奥租界,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武藤既已盯上了施家,自然家中每个人都会被他派人跟着,哪怕是去学堂的施墨铭也不例外。 所以说,这件事如果没有人从中接应,就算有施家的默许,只怕也是办不成的。 有了徐文柏的查漏补缺,徐希这才发现自己的计划中,漏了这么关键的一个环节。 眼见儿子脸上浮现出懊恼模样,徐文柏伸手拍了拍他手背,轻声安慰道:“你考虑得已经很仔细了,只是在现下这种情况,你愈发要学会利用手中能动用的所有本钱。不然别说是帮助他人了,连自身都会难保。” 不知不觉,说到后来徐文柏已是语重心长得叮嘱起来:“须知先独善其身,才可兼济天下。” “是,父亲,我记下了。”点点头郑重应下来后,徐希又提起了今天给王杆子送例银这件事,以及他自作主张给王杆子增加了二成的例银。 听到儿子的决定,徐文柏点了点头赞道:“虽然现在外面乱起来了,但王杆子在这天津卫这么多年不倒,自有他的本事。现下徐家的人不好到外面走动,很多事肯定要多麻烦他,多给些例银也是对的。这件事,你做得很好!” 虽说话语显得矜持,但徐文柏心里却是在止不住的夸着徐希:看来,自己的儿子也已真正成长起来,在很多事上,已经不需要他再特意教导与吩咐了。此时,徐文柏对于自己即将离开天津卫这件事终于是放心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怎么在你这 用过晚餐后,徐文柏坚持着在徐希的掺扶下,终于是下床走了两步,但也只是强撑着气血两亏的身子勉强走了几步,就累的止不住气喘吁吁,徐希见状赶紧把他扶回了床上躺下。 虽然只被日本人带走不过五天,可现下正是大暑天,徐文柏一直都被关在闷热且不通风的房间里,再加上食物和水被克扣的厉害,他本身年纪又在那摆着,只怕短时间内是无法恢复如初。 看着时间也不早了,徐希安顿好父亲,让徐云良在一旁陪着,他又到孙二的房间跟他说了一下王大的事情。在知道大哥已经被送去了便宜居,并且处理好伤口、烧也退了下来后,孙二兄弟对徐希更是千恩万谢,拍着胸脯恨不得出去现绑个日本人回来给少爷顺顺气。 而徐希则是笑着叫住两人,让他们就在这里好生休息,待到局势稍稳,再派人把王大给接过来让兄弟团聚云云。 等离开了孙二兄弟的房间,徐希还没来到前厅,便已有小厮迎上来来禀报,说是钧竹轩的纪老板和纪管家来访。 赶紧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徐希跟着小厮一同迎了出去,站在大门口冲着两人拱了拱手笑道:“嘉泽兄,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纪敏此时倒也客气,拱手回礼道:“光庆兄客气了,夜晚前来叨扰,还请恕罪。”说完又示意身边的纪博将礼物送上:“知道伯父近日身体欠妥,所以特意备了些薄礼,还请光庆兄笑纳。” “嘉泽兄客气了,家父已经等候多时了,里面请!”徐希说话的同时,眼角余光也瞟到了门外街对角那两个吊靴鬼。 那两人见自己跟着的目标停在了洋房大门,下意识地躲进了旁边的转角。不过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是在为姓日的办事,又大模大样的走了出来,朝着徐希的方向指指点点。 徐希瞧见这一幕也不恼,淡漠的收回视线脸上不动声色,直接伸手将纪敏让了进去。 待进了门,等着身后大门关上,纪敏才冲着徐希小声宽慰道:“在哪都有些阿猫阿狗盯着,想必光庆兄心里很烦吧?” 像是没听出纪敏话语中的关切之意,徐希只是淡淡应道:“既然知道那是些阿猫阿狗,也就没必要浪费心思搭理他们的必要。” 徐希这么说也是无奈之举:这厢租的是西式洋房,大门与主屋之间的花园看着是很漂亮,但无奈四周只是铁做的围栏种了些藤蔓植物而已,根本不像中式建筑那样高墙大院的,能将外面路人的目光彻底遮挡住。 进得屋内徐希也不敢耽搁,直接将纪敏带去了徐文柏的房间里。 此时的徐文柏已被叫醒,提前让徐云良扶着自己坐了起来,看着被徐希领进来的纪敏那清秀的模样,点了点头慈祥笑道:“长得像你母亲。” 当初两家交往甚密,甚至在徐希生出来之后,便定下以后要与纪家联姻的说法,所以他也是见过纪家主母的。 听到徐文柏这样夸自己,纪敏觉得对方话中有话忍不住心中一紧,但脸上却是绷得死紧不敢有分毫懈怠:“可惜我却从未见过我母亲。” 或许是年轻人的傲气,亦或是心中还有恨,更或者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绪,纪敏话到此时忍不住冷笑了半声:“提起这个,似乎这还是拜伯父所赐。” 知道纪敏会在意这件事,徐文柏也不介意,伸手压了压示意纪敏坐下后,他才转头看向了跟进来并未发声的纪博问道:“文蔚在香港的银行,是不是有个保险柜?” 突然听到徐文柏提到这件事,纪博先是一怔,然后才收敛了心神开口拒绝道:“徐老爷,这是纪家的事,您……这样问不太合适吧?” 虽然没有听到纪搏直接承认,但已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答案的徐文柏,笑着示意徐云良扶起自己,又给背后垫了个枕头好坐得更舒服一些后,才缓了缓神继续说道:“当年我与文蔚也算是莫逆之交,纪博你应是知道。那日祁善龙到纪府与文蔚聊过一番后,文蔚便来了我家。你们可知当初我们二人所聊为何吗?” 纪敏此时下意识想想开口顶回去,说左右也不过是为了谁高谁低,但回想自己父亲的性格,又想起回天津卫这段时间对徐文柏的了解,觉得二人并不会为了这些事情起争端。嘴巴像离水的鱼般开阖了几下也未发出什么声音,干脆闭了嘴,静静的等着徐文柏继续说下去。 徐文柏反手从床头摸出个巴掌大的盒子,顺手递向纪敏:“这个东西,我不知道文蔚有没有跟你说过,但现下,我指不定哪天就离开天津卫了,我觉得还是把它交给你比较好。” 皱着眉头迟疑片刻,纪敏才起身走到床前接过盒子,她也没回到座位,直接便把它端在打开,看到其内物件时怔了片刻,才猛然抬头冲徐文柏喝道:“你怎么会有这片钥匙?” 话音未落,她便下意识伸手摸向自己胸口,隔着衣服发觉一直随身携带的钥匙并未丢失。 可……眼前这片钥匙与她贴身携带的钥匙竟然长得一模一样? 纪敏想到这里,眉毛忍不住竖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把纪敏的反应悉数收入眼中,徐文柏忍不住笑了笑解释道:“香港那个保险柜,如果要打开的话,其实是需要两把钥匙的。你身上那把钥匙,只能打开保险柜的大门,里面还有一个上锁的箱子,要打开那把锁,用的就是这把钥匙。” 说到这里,徐文柏忆起老友的音容笑貌,眼中闪过一丝回忆神色,声音也跟着低沉下来:“这片钥匙……是你父亲托人带给我的。” 竟然是父亲给的? 纪敏忍不住一步跨到床前喝道:“不可能!” 但手中的钥匙坚实的金属触感却在无声她:这是真的! 伸手示意脸上泛起红光,胸口更是如拉扯风箱般不断起伏的纪敏不要太过激动,徐文柏等他坐回原位稍冷静下来后,才将当年的事一一的说了出来。 第一百五十六章 当年之事 当年祁善龙受了日本人的命令前去纪家,目的就是为了纪家与徐家手中两件玉器,一件是商朝时的虎形玉饰,另一件则是周朝的青玉琮。 光是两件玉器的名字入耳,徐希便知其不简单,抛开宝物的年代不说,虎形的事物自古便是兵戈军器,非高级军官将领不可用其饰,单从大家所熟知的虎符便知其代表意义;而玉琮为祭天礼器,一般来说,只有天子与诸侯可以拥有。 如此贵重的玉器……难怪日本人会眼红。 只是他们偏偏派出的是祁善龙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所以哪怕事前算得再缜密、再滴水不漏,在这个废物手里也得生生折腾出个纰漏来。 果不其然,祁善龙来后先是寒喧了几句,便话锋一转说在外面听到个消息,说是钧竹轩不如希夷阁云云。 纪临斌深知祁善龙那张狗嘴里吐不出这么大的象牙,但猜不出使唤他来此背后那只黑手是谁的,便使了招顺水推舟,顺着他的意思先是大发雷霆,然后才假装愤慨,绝对不承认自己比徐文柏实力差。 也恰是因为瞧着他这样反应激烈,自觉有门的祁善龙才继续挑拨他与徐文柏打擂台,让他将徐文柏手中的商朝虎形玉饰给赢过来。到了此时,纪临斌才知道,原来祁善龙的目的是为了徐家那块虎形玉。 纪临斌也不可能真的被人撩拨两下就入局,故意装成迟疑的模样试探祁善龙,说是万一徐文柏真的拿出了那些虎形玉当筹码,他也要拿出相应的筹码来打擂台才行,但他手中可没有商朝的玉器。 祁善龙也是忍到此时,才终于露出了他的尾巴,对着纪临斌劝道:“您不是有个周朝的青玉琮吗?那可是天子祭天的礼器,怎么也能跟那商朝的虎形玉一较高低了吧?” 眼见纪临斌听到后神色松动,祁善龙更是臆想着火上浇油,不住口得说外面这些流言都是从希夷阁的雅集上流传出来的,指不定就是徐文柏早有此意故意诱人这样说的。正所谓众口铄金,本来势均力敌的两家,说不得被此事影响,就此在别人口中分出高下。 纪临斌一听,更是装成勃然大怒的模样,忍不住起身拍桌大喝:“徐云青,欺人太甚!我这就找他理论去!”说完也不理会害怕事情暴露的祁善龙,跟在身后一路大呼小叫,径直离开去了徐家。 另一边徐文柏在书房听了纪临斌转述祁善龙的话后,不免有些奇怪:当年就连圣天子在北平再次登基都没过多久就被人掀了下来,这祁善龙背后又有谁在做推手,将主意打到了他们两家的头上呢? 要知道这两家在天津卫的影响力可不算小,黑白两道也都吃得开,当年民国政府被军阀势力割据搞得焦头烂额,压根腾不出空来管他们这些普通老百姓。 能盯上两家手中宝物的……只怕另有其人。 后来还是徐文柏想到前几日听人无意中提起过,说那祁善龙似乎今日里与一个日本商人走得挺近,那个日本商人在天津卫也有几家店铺,不过做的却是烟馆与一些洋货。 难不成……是那日本商人起了歹心? 若只是一个普通的日本商人,也根本入不了两人的眼,但就纪临斌所知,那日本商人似乎与日本的军方以及日本黑道都很有关系。一旦看中什么东西,如果巧取不成便会下手明抢,明抢不到也会派人扮成浪人刺杀目标,手段残忍狠辣得紧。 两人聚在一起想了半天,挠破脑袋也没想出如何破这个局,毕竟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按理说在自家地盘上,该指望的是自家的大人庇佑,可现下政府也好,各个掌权的军阀也好,只想着扩张势力,别说对外抗敌了,不卖国求荣都算高风亮节了。 而且这事显然是个连环套,虽说二人还没想明白他们比试之后,日本人要如何从胜利者手中夺得这两件玉器,但既然那些人已然走了第一步下来,想必对后续如何下手也有了周全的计划。 在这种情况之下,徐文柏与纪临斌二人为了两家安全,只能决定先比试一场,但不是拿物件当筹码,而是用自家的招牌当筹码。输的一方,离开天津卫前往南方,去广州或是更安全的地方。 听到这里,纪敏忍不住打断了徐文柏的话:“所以,当初你们并没有定下让谁去南方?” 徐文柏到底是身子骨还没恢复,说了这么久的话之后,精神已经有些萎靡,但他很清楚像今天晚上这样的机会属实难得,所以还是强撑起精神点头回道:“是的,当初我们并没有定下谁去南方。” 两人定下赌局,其实也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看看这期间能不能有办法破这个局。可是在筹备这场比试的过程中,他们知道了更令人绝望的事:那日本商人已经与政府签约,甚至从中牵线让政府从日本借款。 知道这件事后,两人知道再无寻求政府力量帮助的可能。既然事情已不可改变,便只能顺着当时的计划,两家不顾好友们的劝阻开始了那一场比斗。 本来徐文柏是打算自己输掉,然后带着孩子离开,毕竟当时纪夫人已经怀孕,不适宜远行。可在比斗场上,纪临斌却故意输给了徐文柏。 事后徐文柏找到纪临斌问是为何,纪临斌只推说妻子有孕,再呆在这里,怕到时被日本人盯上对妻子不利。 哪怕明知道这是纪临斌的借口,徐文柏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只不过在临走时,他让徐云良将那些商朝的虎形玉交给了纪临斌,拜托他带去南方。 等到纪家走之后,徐文柏也利用手中的关系,假托国外的商人买走了虎形玉,自此断了日本人的念想。 在那之后不久,因为某些事,这名日本商人在街上被人谋杀了,失了靠山的祁善龙虽说还是依靠着日本人,行事却收敛了许多,没了以往的嚣张。 直到一年前,他才又重新找回了主子。 第一百五十七章 物是人非 听完徐文柏所说的话,纪敏抿着嘴唇久久未开口:她只知道父亲因为打赌输了离开天津卫,也正是因为这件事,导致母亲在怀孕时奔波劳累,以及对新环境的不适应,才导致后来在生她时难产而亡。 因为这件事,她恨了徐家十几年! 直到来了天津卫,细查了当年往事,又了解了祁善龙的为人后,她才发现,原来当初害他们家离开天津卫的,并不是徐文柏。只是时间太过久远,天津卫物是人非,有许多关键的节点她也无从知晓。直到今天听了徐文柏的话,她才终于明白当年发生了什么。 她沉默着,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被诅咒、被恨了这么多年的徐家父子。因为对她来说,为父报仇虽说只是回天津卫的理由,但恰恰也是她能在天津卫立足的根本。 如果说现在误会解除、仇恨消融,她又要用什么样的理由继续在天津卫呆下去? 若没有了充分的理由继续呆在天津卫,组织交给她的任务,又该如何完成? 见纪敏久久未开口,徐文柏知道这位故人之后还存有疑虑。不过他也没有继续解释:“我跟你说这些,并不是要求你做什么,况且现在你将家搬回天津卫,短时间内也不可能离开。我只希望,以后若是有什么事,不要拒绝光庆给你的帮助,但凡能用到徐家的地方,你尽可以找他。” 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徐希听完父亲所说的话,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一直对钧竹轩、对纪敏照顾有佳。现在想来,当初若不是纪临斌故意输了那一场比试,离开天津卫的就是他们徐家了。 只是…… 徐希有些犹豫,毕竟两家已经十几年不见,恩恩怨怨的哪有可能几句话就掰扯个清楚:父亲如今这样相信纪敏,真的可以吗? 毕竟,此时的纪敏可不是当年的纪临斌。 纪敏听了徐文柏的承诺,眼中神思闪动片刻,终是开口回道:“这其中缘由,不能只由徐伯父您说了算,我必须派人证实一下才能确认您说的是实情……抱歉了!” 这……算是拒绝了徐文柏的示好了? 看着纪敏这警惕模样,徐文柏倒是没有意外,甚至觉得这种的表现才是应有之意。毕竟以纪临斌的性格教出来的孩子,就该是这般模样,有着自己不屈的傲骨,不会因为一些传言就改变自己的坚持,当下他便点点头回道:“这个是自然,我将这柄钥匙交于你,也是为了方便你证实。只要保险箱里有那两件玉器,也就可以证实我的话是真是假了。” 可眼下,大家要离开天津卫都是千难万难,更别说要去香港证实那银行保险箱里的物件是否存在了。 看着纪敏不由地皱起了眉头,徐希突然提醒道:“看你和那武藤少佐倒很是熟悉,不知道他可不可以……” 提到武藤,纪敏眉头轻皱了一下又很快舒展开来,看向徐希解释道:“他是我在香港时的日文老师,当初与他师生情谊倒是关系还不错。” 似是听出了徐希话语中藏得不落痕迹得些许愤慨,纪敏紧接着又说道:“但现如今日本侵我中华,国仇与私人情谊之间,我自是知道该选哪边。”这也是武藤三番两次上门寻她,她不愿多见的原因。 一旁的徐文柏趁着两人对话功夫缓了会神,突然开口冲着纪敏问道:“文蔚当年身体健朗,我与他通信之中,也并未提及身体有疾,为何突然就故去了?是出了什么意外吗?” 被徐文柏提起父亲,让纪敏回想起了当年的惨状,愣了片刻后目光慢慢黯淡了下来:“父亲……是在街上被醉酒的浪人砍死的。” 有一点纪敏没有向两人提起,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开始冷落之前引为知已的武藤。 徐文柏早就在纪敏开口前,猜到了纪临斌可能是出了意外身故,却没曾想还是落到了日本人头上。想到徐希遭遇,他忍不住苦笑了一声:“浪人,又是浪人!日本人他们还真是……使得一手好办法,只要是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一律推给浪人。”话到这里,他满是心疼地看向纪敏:“当时的你,一定过得很难吧?” 他心知日本人会盯上纪临斌一定是有所图,在解决了纪临斌之后,他们肯定会将全部的压力压到还是幼年的纪敏身上。当时纪敏未及及冠,在承受丧父之痛的同时,还要应付外界这一切,如此重担压在稚嫩的肩膀上,就算有纪博帮衬,想必过得也是极其艰难。 纪敏没有料到徐文柏会突然说出这句话,当初的糟糕记忆瞬间全都涌到了心头,她只觉得眼睛发烫,连忙倔强地将头偏向一旁,不让自己已经被泪水烫的发红的眼眶落入屋内人眼中,强自撑着硬邦邦回道:“也没什么,反正……都过去了。” 是啊,不管有多难,都已经……过去了。 当时杀害父亲的凶手最后也死于执法队之手,而父亲拼死要保下来的东西,也交给了原本的主人。她……只是要去面对和适应自己成为一个孤儿的现实,这还不包括以后她女扮男装时,再也没有长辈出面替她挡下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此时就算看不到纪敏的表情,徐希也可以想像得出他心里有多痛:遮蔽多年的大树骤然倒下、如幼儿抱着金银独身被置于闹市…… 可此时,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对方,只能走到一旁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略显僵硬得劝道:“天热,喝点水对身体比较好。” 纪敏很快收敛起了自己的情绪,接过徐希递过来的水,还不忘对他点了点头谢道:“谢谢!” “不用。” 纵然是身子虚乏,勉力撑着的徐文柏也意识到这不大的屋中空气几乎凝滞,赶紧开口打圆场道:“时候也不早了,当年的事我也已悉数托出,剩下的就要你自己去证实了。不过,我多少还算是你的长辈,若是可能就听我一句劝,还是尽早离开天津卫吧。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去揍人 径直站了起来,纪敏看向有些虚弱的徐文柏,想起自己那已然不在世的父亲,忍不住感到心有戚然。 想当初徐文柏也是天津卫排得上字号的风流人物,可现如今,落到日本人手里不足一个星期,便给折磨成了这般模样。如果不是刚好她手中有退烧药,只怕现在徐文柏已经不在人世了。 眼前这个男人,也曾经影响了天津卫许多人,也斗败了无数的敌人,可现在却也不得不想办法逃离生他养他、势力盘根错节的天津卫。 想到这里,纪敏心中止不住泛起一片悲哀,强忍着鼻头发酸的感觉回道:“我不会离开天津卫的。这里本就是我的家,我们中国人的地盘,我不会离开!” 虽然被纪敏否决了提议,可是看出他强自撑起的平静面容下,隐藏着的悲哀情绪后,徐文柏和徐希没有再开口去劝。有些事就像是传说中的魔障,除非自己想通了走出来,否则别人说再多也没用。毕竟他们也不可能拿把枪顶着纪敏的头,强迫他离开天津卫。 纪敏在两人沉默时也站起身来:“伯父您保重身体,期望着您能平安回家,同时我也……期待着您重回天津卫的那一天。” 这话若是从别人口里说出来,只怕嘲讽味道会浓得溢出来,但听到纪敏这么说,徐文柏却是感激地点了点头回道:“我也期待着会有那一天。” 待到从徐家出来后,眼看着四下无人,纪敏忽然对纪博问道:“祁善龙现在在哪家医院?” “少爷!”借着路灯昏黄灯光,纪博看着咬牙切齿面露狰狞得纪敏,小心翼翼提醒道:“我们现在不适合……” 纪敏磨了磨牙上了马车,硬邦邦丢下一句话:“带我去!” 待到马车门关好跑起来时,纪敏略微偏着头看向车外,对满脸担忧神色的纪搏轻声解释道:“要想不让日本人怀疑我们今天晚上的聊了什么,去揍祁善龙一顿是最好的办法。毕竟当年的事,全因祁善龙而起,若不是他挑拨也不可能让我父亲远走。” “至于其它的玉器什么的……我可没听说。” 纪博此时也有些摸不准,自家少爷是强压着愤怒,还是在保持理智,不过总归祁善龙这顿揍是跑不了了。暗地里松了口气,纪博小声回道:“他现在在日本人开的一家医院,不过据我所知,那边在佐藤的管理中。如果您要去那边揍祁善龙的话,我想他看在武藤先生的面子上,应该是不会太过为难我们。” 听到这里,纪敏忍不住挑了挑眉毛,下意识活动了一下手腕点头道:“很好!日子过去这么久,祁善龙的伤应当也养得差不多了。这样……哼哼!” 一听自家少爷打算亲自上场,纪博顿时皱起了眉头阻拦道:“少爷,这种事让我来就可以了。虽然我很久没跟人动手了,但踩条病狗还是不成问题的。” 其实比纪敏更加相信徐文柏所说的当年真相,暗地里也在咬牙切齿:若不是这家伙,或许纪家的人都还好好活着,而自家少爷也不会是少爷,而是一位早已经嫁人的小姐了。 所有这美好的一切,却都被日本人和祁善龙给坏了个干净! 虽说现在没法让日本人还债,但揍祁善龙一顿收上些许利息回来,他还是非常乐意的。 正要提醒马车改变行程去医院,纪敏突然想到了什么,掀开车帘对车夫说道:“先去梅先生家。” “是!老板!” 纪敏其实也有自己的考量,她终归刚才还是被愤怒冲昏了些许头脑,此时冷静下来便能想到:如果听了徐文柏的话就直接去揍祁善龙,这也太假了,但要是再去梅先生家求证一番呢? 一旁默不作声的纪博发现自己家少爷比起刚来天津时,也已成长不少,不再像以前那样行事冲动,任性而为了。 当纪敏从梅先生家出来后,便气冲冲上了马车直奔医院,但才走到半途,一辆车却突然出现将他们截停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外喊道:“嘉泽,大晚上的,你这是要去哪?” 掀开车帘一看,正是武藤。 纪敏眉头一挑,气哼哼得回道“要去揍人,你要不要陪我一起?” 难得听到纪敏说要揍人,武藤愕然片刻后突然笑了:以前的纪敏就是这副直肠子模样,心中有什么事都摆在脸上。不过在他父亲过世后,他的性格骤然变得沉默了许多,像打架、逃学这类的事情,再也没从他的口里说出来过。 今日突然听纪敏这么一说,武藤不由得想起了两个人曾经在香港相处的岁月,车身笑着拉开了车门:“上车,揍人出气这么好的事怎能不喊上我!” 纪敏像是没看到纪博劝阻的目光,径直自马车上跳下来,弯腰钻进了武藤的车,在说出地址后,他又嘱咐道:“别开太快了,我家马车可追不上你这汽车。” “怎么?你还怕打不过,要让纪管家这都奔五十的老人给你助拳?”武藤笑着拍了下桥本肩膀,让他开着慢些、稳些:“放心,真有人敢还手,我帮你打!就像当年在香港一样!” 听武藤提到当年在香港的日子,纪敏不由得怔了一下,眼眸低垂感叹道:“可惜,我已经回不去了。” 对于纪敏卖了香港的家产回天津卫的事,武藤自然知道。听纪敏这么一说,还以为他是说回不去香港了,连忙劝道:“没事,在这里也是一样的,香港那边是不可一世的英国人在管理,你在那边也得不到什么公平的待遇。现在天津有我,我可以保护你。” 纪敏闻言忍不住皱了下眉头:她并没有向武藤解释自己所说的回不去,其实另有他意。不过此时也只是盯着车窗外,没有再说话。 看着纪敏这模样,武藤知道对方心中的那根刺一直没有拔出来,只得劝道:“嘉泽,你知道的,我跟那些人是不同的,我们是朋友!” “我的父亲……就是死在了你的同胞手里!”纪敏轻叹了一口气,不想再继续说下去,便将不愉快的话题转开了:“先不说这些了,呆会我动手就好,你只管在一旁看着,别让旁人打扰我就可以了。” 难得见纪敏如此仇恨一个人,武藤倒是有些奇怪了,挑起眉毛似笑非笑得问道:“你要揍的到底是谁?” 现在他们去的可是医院,如果纪敏要揍的是医院里的医生,那他还是要好好劝一下的,毕竟帝国的医生可都珍贵的紧。 不过在听到纪敏恨恨的吐出一个人名后,武藤松了一口气,靠回椅背上笑道:“原来是他?我来天津不久,听了不少关于这人的事情……似乎没有人喜欢他。” 第一百五十九章 没人敢拦 武藤的话倒也没胡说:不管是天津这边的人,还是桥本、佐藤、甚至永田理,这些祁善龙昔日的主子,竟没有一个人喜欢祁善龙的。 人品差到能让所有人厌恶的家伙,倒是让武藤有些好奇了。 纪敏猜测武藤有意试探,也不瞒着他,直接将今天晚上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下,又说了他刚还特意去了梅先生家一趟,就是为了印证徐文柏所提当年的旧事。梅先生说起当年的事,只道当年大家也是开玩笑说过两家总要排个高下,但这话任谁都知道只是个玩笑。 在梅先生口中,徐文柏更是从来没有说过钧竹轩任何不好的话。 不仅如此,徐文柏还时不时把自己熟客介绍给钧竹轩,不然钧竹轩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与希夷阁齐名。 虽然不知当初祁善龙是如何挑起了纪临斌的怒火,但是从他提出要比试开始,希夷阁一直是试图和解,甚至还特意请了梅先生和德贝勒说和。 无奈纪临斌平日里就是九头牛拉不回来的倔脾气,这一会更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最后输给了希夷阁时,徐文柏也说了,比试只是朋友之间的切磋,当不得真。 可纪临斌最后还是……当了真! 虽说纪敏已从徐文柏那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也知道父亲这样做是刻意为之,更明白徐文柏当初会各种推脱,其实就是为了给他自己输掉比试提前找好台阶。毕竟希夷阁的招牌在天津卫立了这么多年,他还是要护着的。 可明白归明白,听梅先生说完后,纪敏心中还是像压了块大石般,难受得想要生生把胸膛撕扯开来! 武藤并不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情,但身为人子,他也能明白此刻任谁来,也阻止不了纪敏发泄怒火,当下便点头应承道:“行,你只管放心下手,我保证没有任何人敢来阻止你。” 若能用一个没了用的废物增进二人的友情,武藤还是非常乐见其成的。 车来到医院大门口,纪敏根本等不到车停稳就直接推开门跳了下来冲进医院,满脸煞气逮着个护士问清了祁善龙所住的病房,也不管吓得呆立在原地的护士,招呼纪博一声两人大步冲了过去。 不疾不徐跟在后面的武藤,则是将桥本留了下来,顺便还不忘嘱咐道:“一会如果有人过来,你负责阻止他们。”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武藤会对纪敏如此看重,但桥本还是恭敬的应道:“哈依!” 强自按捺着快要爆开的怒火数着门牌,停在护士所说的门前用力吸了几口气,纪敏猛然圆睁双眼,竟是连手都懒得用,直接抬脚就踹开了病房门,在惊醒的祁善龙色厉内荏的怒喝中大步进了房间。 不等床上的人反应过来,纪敏走到床前直接揪起对方衣领,抡圆了胳膊一巴掌让他闭上了那张喷着吐沫的臭嘴。 这时慢了一步的纪博也跟了进来,左右扫视一眼目光落到挨了一巴掌瞠目结舌还没反应过来的祁善龙身上,觉得这腌臜货躺在床上累了自家少爷的手,走过去直接扯着对方的头发,腰上一把将他甩到了地上。 给摔得龇牙咧嘴,浑身吃痛的祁善龙这时才回过神来,昂着头冲柳眉倒竖得纪敏扯着嗓子叫道:“纪嘉泽,你疯了?这可是日……” 纪敏抬脚蹬在了祁善龙嘴上,疼得他眼冒金星不说,再开口时还未发声,两颗门牙就噗的一声先吐了出来。 看着他眼泪鼻涕横流的凄惨模样,纪敏冷笑着又是抬脚踩在了他肚子上,冲着像被火烤了的虫豸般卷成一团的恶心玩意低吼道:“我就是疯了,才会在来天津卫时把你当个长辈看。” 疼得蜷成一团,只露出青紫面庞的祁善龙,可没有外面那些青皮混混们的硬气,他眼睛一瞪眼泪就不要钱似的,混着鼻涕糊了满脸,直着嗓子求起饶来:“我的大少爷哎!我到底做错了啥?我赔罪还不成吗?甭踢了,再踢要出人命了!” 回头瞟了一眼赶到病房门口,却被武藤拦了下来只能站着干着急探头探脑望进来的医生,纪敏再回过头看向祁善龙时脸上那古怪笑容更甚,开口说出的话也是让他只觉得原本温暖的病房,此时冷得像冰窖般:“没关系,这儿是医院,把你打得半死也方便救不是?看,我还是多体恤长辈您的?” “医生也来了,您老人家还是收着点力气,甭扯着嗓子喊了。老前辈的也得给自己留点面子不是?” 话音刚落,他又是狠狠的一脚踹了过去。 可别忘了,纪敏是在香港长大的,那里的人可不像天津卫的习惯穿布鞋,他素日穿的就是皮鞋。 这硬底子皮鞋踹在身上的滋味,啧啧…… 纪敏就这样一脚又一脚的只管踹,一旁的纪博除了在祁善龙打算躲到床底下时,会出手将他揪出来外,只是抄着手眯起眼睛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他心里门清的很,自家少爷为了老爷、为了钧竹轩,已经憋屈了一辈子了,这会子见着罪魁祸首了还不让他出出气,只怕会憋出毛病来。 倒是一旁的武藤看着祁善龙开始还有精神嚎几句,后来干脆是出气多、进气少,只窝在地上喘了,这才上前劝住了纪敏:“出了气就好了,别真的闹出人命来。” 看着自己友人爬满了愤怒和不满的脸,武藤也有些不自在得偏开视线不与之对视:“继续下去,对你不好。” 这一句话,倒是把纪敏从愤怒里拉了回来。 虽说这祁善龙不是东西,但在名义上毕竟还是他长辈,如果真让自己把他打死了,只怕他纪敏在天津卫还真不好继续呆下去。 想通了这一点,纪敏收了手,满是嫌恶地看了眼如打断脊梁的死狗般,瘫在地上的祁善龙后,转过头看向武藤:“我听说,你们现在可以控制全天津卫的医生和大夫,不让他们给某些人看病?” 第一百六十章 走狗烹 武藤早就听佐藤说了之前他们对徐家做的事情,所以对于纪敏会问出这问题一点也不奇怪,笑着点头应道:“放心,从现在开始,没有人会再为他治疗!”说完,他举起手,动了动手指,马上有两个早就等在门外的日本兵走进来,将祁善龙生拖了出去。 被打成这般模样,新伤加旧伤,再没有人救治的话,哪怕祁善龙是九条命,这次也是活不了了。 看着地上拖拽出的血痕,纪敏这才心满意足地地拍了拍手,转头对武藤笑道:“明儿到我那儿喝茶,正好上个月前刚得了一批上好的龙井。” 这大概是这次重逢后,纪敏第一次对武藤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他也是怔了一下才跟着笑道:“好!明天我上午过来。” “累了,我回去睡觉去了。对了,明天记得带些好吃的过来。”随意得就像是跟熟悉的朋友一般交待一声,纪敏用力抻了个懒腰,甩下武藤和纪博离开了医院。 坐回汽车里,武藤看着纪敏离开,眼里不由得带上了些笑意,这倒是让桥本很奇怪:“少佐,这位纪老板对您很重要?” 武藤点了点头:“当初刚到香港时,家中断了一切的支援,我身上带的钱也被小偷偷走,以致饿晕在了街边,是纪伯父救了我。在知道我的情况后,他更是提出让我当嘉泽的日语老师,为我提供了住所、食物、还有薪水。也正是靠着他的支持,我才完成了我的学业。” “至于嘉泽,我一直把他当我的弟弟看。他……大概也是把我当亲人看,所以当初他父亲死于浪人之手时,才会那么恨我。”想到今天纪敏与自己冰释前嫌,武藤就笑得更开心了:“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回到以前了。” 看到武藤这开心的模样,桥本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低声提醒他:“少佐,他……毕竟是中国人!” 提到这一点,早有准备的武藤咧开嘴笑得更是开心:“只要我愿意,他可以马上变成日本人!但现在不行,我需要他有中国人的身份,这样才可以替我做很多事。” 坐在马车上,看着外面熟悉又陌生的街景,纪敏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终是放下了车帘,看向纪搏的眼神复杂无比:“武藤……信了。” 纪博像是没看到纪敏那眼神般,神情自若地点了点头:“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么一个机会,今天终于是等到了。”稍停顿了一下,纪博的脸上浮起犹豫神色,小心翼翼提醒道:“只是……少爷,他毕竟是日本人。” “我知道,但现在天津卫在他的管辖之下,和他打好关系,后面很多事我做起会方便不少。”纪敏转头看着车帘怔怔地,也不知道神游去了哪:“自我决定回天津起,就注定了我会站在他的对立面。” 收回精神,她眼中重新有了神采,微微摇头既像是在告诉纪搏,又像是在提醒自己:“我们,不可能再成为朋友。” 见自家少爷分得清楚,纪博这才松了口气。 虽然他并不想少爷与**走得那么近,把脑袋别裤腰带上搏命,可是既然少爷已是铁了心,他也只有想尽办法保少爷平安了。 与此同时,公馆里的徐希已经伺候父亲睡下,也是上了马车出租界回了徐家。虽然他也可以留在那边休息,但如今天津城内动荡不休,身为徐家现在的当家人,有他在家中坐镇,留守家里的人有了主心骨也能安稳些。 到了家中看着徐希眼皮止不住都开始打架的疲惫模样,徐云良将拧好的湿毛巾递了过去:“少爷,时辰不早了,今儿就早点休息吧。” 徐希接过毛巾用力抹了把脸,将毛巾递还给徐云良时还不忘提醒他:“明儿个给施家送些补品过去,再顺便问一下老太公的意思。这件事比较紧,别漏了。” 徐云良接过毛巾放回水盆里,点头应道:“少爷放心,忘不了。” 刚到床上躺下,徐希又记起了一件事,连忙坐起来叫住要退出去的徐云良:“还有,明早替我约一下弗兰克,我要跟他谈谈伴读这件事。” 虽然徐云良觉得施家还没点头之前,就去着急找弗兰克不是个好主意,但他心知此时若是着急提醒少爷,只怕他一个晚上都不得安睡,便赶紧连声应了下来:“少爷放心,我明儿赶早就递个信过去给弗兰克领事。您先睡吧,明天事眼瞅着都攒了一箩筐了,不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可不行。” 徐希自然知道这一点,当下便点了点头,躺回去闭上了眼睛开始休息。 待到第二天清晨徐希起来,在自个的院子里打了一趟拳,只觉得神清气爽、沉珂尽去,迈着四方步到餐厅用餐。 这早餐才刚进到一半,徐希听到急促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刚抬头便看到徐云良满脸喜色地快步走了进来:“少爷,刚得到的消息,昨儿晚上,纪少爷听完咱们老爷说的那事,估摸着是气不过跑医院去将祁善龙胖揍了一顿,后来武藤给他撑腰,下命令让人把祁善龙从医院里丢了出去,听说还下了命令不让任何人给祁善龙治病。” 徐希颇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毛:“喔?那现在祁善龙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在大马路上等死呗!还听说佐藤路过那边时,被祁善龙看着扯着嗓子求救,可是佐藤压根就理都没有理,直接走过去了。这回,只怕这祁善龙是要彻底歇菜了。” 与徐云良的开心不同,徐希想了想才面色凝重地摇头说道:“还得看另一个人是什么态度。别忘了,当初永田理也说过要祁善龙的命,结果最后不还是让他跳了出来?” 这时徐云良才记起来还有个笑面虎般的永田理在旁虎视眈眈,不过他还是觉得祁善龙这次恶了这么多人,主子又不护着他,总归也该是逃不掉了,开口辩道:“据说现在天津卫由武藤掌控,就算是永田理,也得卖他几分面子吧?如果是为了别的事还好,只是条没什么用处,看着还碍眼的狗……” 这样一说,好像也有几分道理,若没有好处的话,永田理确实是犯不着为了祁善龙跟武藤过不去。不过,这件事对此时的徐希来说,细细算来也没什么影响,毕竟上次揍了祁善龙后,他与对方就是不死不休之局了。而且在日本人眼里,他的利用价值明显高于那条老狗,所以不管有没有纪敏这档子事,祁善龙最后都逃不过入锅被烹了迎合他这新贵的结局。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两面三刀 用过早餐,徐希又问了下弗兰克那边的事情,徐云良只说信递过去了,但弗兰克这两天事情比较忙,约在了三天后的下午一起喝下午茶。 想着左右这边也要听施家的消息,徐希也就没催着再让老管家跑一趟把时间往前提提,干脆让人备了马车,准备去希夷阁看看。 马车行在路上,徐希突然又想到了一件事,略带迟疑地对徐云良问道:“云爷爷,您说,父亲是不是故意选在这个时候,跟纪老板说当年的事情?” 徐希这么想也不是没得来由:纪敏到天津卫满打满算也有大半年了,虽然徐文柏没有明着出面,但对他的关注却从未有少过,估计也对他的性格拿捏得死死的。 现下徐希想来,父亲或许也正是因为看到了纪敏和武藤的关系,以及想要彻底断了祸根的缘故,所以才选择了昨晚把当年的真相告诉他。 徐云良倒是对徐希的想法不太在意,满不在乎得回道:“是或不是,又有什么区别呢?依着纪少爷的性格,不管是谁告诉了他这件事的真相,只怕祁善龙都难逃一死。而且,少爷您觉着以纪少爷的聪慧,回天津卫这么久,能不查清楚当年的事情吗?” 顾虑到现在在外面,虽说是在马车里也得小心话语传到旁人耳中,徐云良有句话没有点明:若不是查出了什么,只怕纪敏也不会将那退烧药偷送给徐家吧? 徐希这样一想觉得也没差,索性不再纠结这件事,正准备问徐云良施家的事时,突然马车猛地停了下来,还好他手快,一把扶住了没坐稳的老管家,不然徐云良只怕要栽出去了。 待到老管家坐稳,徐希忙冲着车外叫道:“老赵?” “刚才突然从车前头跑出来几个人,没头没脑得也不看路,要不是我及时拉住缰绳就撞上了,瞅着模样像是几个学生。”老赵正说着,又看到一队日本兵从远处跑了过来,连忙压下嗓门悄声提醒道:“少爷,日本人!” 老赵话音刚落,那队日本兵已跑了过来,拦在他们的马车前直接问道:“刚才那几个人往哪跑了?” 下意识的指了一个方向,老赵低下头用眼角余光,瞟着那一队日本兵马上朝那个方向追去,待到人都离开了,徐希才隔着门帘捅了一下老赵腰眼,小声问道:“指对了?” “方向倒是没错,就是差了一条街。”瞅着前方没了人影,老赵咧嘴畅快笑了几声,一挥马鞭打了个响,赶着车继续往希夷阁赶去。 端坐回马车里,徐希禁不住叹了一口气:“这些学生……还真是不要命啊!” 二十九日那天,日本的飞机轰炸天津时,南开大学就是他们轰炸的重中之中,可这些学生不但没有因为天津已经沦陷而沉默、学校被炸而逃散,反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反抗运动,且看着还有愈演愈烈之势。想到这里,即便是平日里把以和为贵当做人生信条的徐希,此时也不由得打心底对这些不怕死的学生产生了敬佩之情。 待他们赶到胡同口时,正好有一辆汽车迎面而来,老赵无奈只得将速度放了下来免得撞上。徐希听到动静掀开帘子一角,从缝里往外看了一眼,发现又是武藤的车。 看来这个武藤,对纪敏还真是上心。 这边武藤的车在钧竹轩门口缓缓停下,得了门房通知的纪敏像是没有看到跟在汽车后的徐家马车般,迎上前笑着跟武藤打了声招呼,直接将他引进了钧竹轩。 看到这一幕,徐希挑了挑眉毛未说什么,只是心头莫名得感觉有些讽刺:昨天晚上,还在父亲和自己的面前义正辞严的斥骂着日本人,表示坚决不会和武藤有任何交集的纪敏,今天却是亲自出门迎客,还是笑脸相迎。 所谓的两面三刀,也不过如此吧? 像是生吞了只苍蝇般恶心,徐希放下帘子,忍着胸中烦恶淡淡吩咐道:“走吧,回店里。” “是,少爷!” 瞅到徐希一脸愠色,徐云良知道少爷是生气了,有心想劝上几句,可现如今他也不知道纪家到底是怎么一个章程,一时之间倒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马车刚停稳,徐希连板凳都懒得用,径直扶着车辕跳了下来,还未转身就听到一熟悉声音响起:“徐少爷!” 徐希回头一看,正好看到四喜提着个食盒快步走了过来:“徐少爷,我家少爷要我送些东西给您。” 这刚还和日本人打得火热,转头就送东西来示好么?徐希微皱了一下眉头,直接冷着脸拒绝了:“不必了。” 四喜闻言一愣,她本以为有了上次的事情,徐希对自己的态度不能说热络也起码该熟悉点,可万万没想到,此时徐希的态度竟然比以前还要更冷漠? 觉得被恩将仇报的四喜扯着嗓子冲徐希尖声讽道:“徐少爷,您今儿这是怎么了?说起话来阴阳怪气的,谁又招你惹你了?” 说完,她赌气地将手中的食盒往马车上一丢:“难得今天芝兰斋开门了,这可是店里的伙计打清早去排队买的。饶是这样,也只买到了两盒。少爷吩咐一盒拿来待客,另一盒送于你们!哼,爱要不要!” 四喜这娇憨模样落在徐希眼里却只觉得讽刺无比,忍不住反唇相讥道:“芝兰斋会开门,大抵也是缘于你家那位尊贵的客人吧?为了显示他们占领了天津卫后,这天津卫仍然繁荣安定,所以才强行命商人们开门做生意。这沾了人血的点心,我吃不起,也不敢吃!” 忍不住睁大眼睛,四喜万万没想到,自个只是过来送个点心,竟然无故让人骂得狗血淋头。她平日里好歹也是被纪府上下宠着的,此刻那脾气也禁不住涌了上来,冲着徐希跺脚骂道:“徐光庆,你给我把话说明白了!什么叫人血点心?你别以为我是丫头就不识字不读书,你这指桑骂槐的戳谁脊梁骨呢?” 第一百六十二章 人心不散 面对四喜的指责,徐希并没有生气,实际上他也没什么气可生的,都是为了生存而已。 可徐希能理解,不等于希夷阁其他人不生气!老赵本就是个暴脾气,再加上他又不知道四喜给徐文柏送药的事,现下看到四喜这样骂自家少爷 ,他也来火了高声冲着小姑娘叫道:“嚷什么嚷?许你们抱着日本人的大腿可劲蹭,还不许别人说吗?” “你,你们才抱日本人的大腿!别在这里装清高,前些日子你们也没少抱那个永田理的大腿,这会子怕不是被主子给抛弃了,所以才看不得别人好吧?”四喜平日里就伶牙利齿的,这会跟老赵吵起架来更是不落下风。 倒是徐希觉得老赵这么大年纪一个人,跟人家小姑娘吵架不说,眼瞅着又让人一句话给噎住了,实在是有些面上不好看,连忙拦在两人中间开口阻止了骂骂咧咧的老赵:“好了。老赵,你先把马车赶回去。” 自家少爷发了话,老赵也不好违抗,吃了个闷亏只得是满脸不开心的赶着马车离开了。 徐希看向还在鼓着腮帮子生气的四喜,暗地里觉得自己刚才的态度也有些过分,毕竟人家一片好意,他这反口就咬人手腕子,去哪也说不过去,连忙冲四喜抱拳真诚致歉道:“对不起,这几日徐家发生的事着实太多,带着心绪也是乱得紧,刚才的话不是有心的。实在是抱歉了!” 这转眼的功夫,徐希也是想通了:就算纪敏真的想要拒绝武藤的示好,只怕也是不太可能。就算纪敏不顾他自己的生命,还有钧竹轩上上下下这么多人的命挂在他身上,他根本不可能直接跟对方翻脸。 也正是因为想通了这一点,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发脾气其实不是针对纪敏,而是在气他自己无力抵抗现在的情况,只能随波逐流。这种无力感让他觉得无比措败,往日里学来的本事都派不上什么用场,现下又看到纪敏这样骄傲的人也不得不低头,所以想到自身境遇他才会一下就压不住火。 四喜依旧是气鼓鼓得模样,上下打量了徐希一番,看他神色不似做伪,听到耳中的话语也是足够真诚,脸色这才好了些许,冲着他点了点头说道:“这还差不多,不然我们就真的是好心让人当成驴肝肺了。另外也别再嚷嚷我们家少爷和日本人有什么关系了,要他真想和日本人有什么关系的话,那一片……”话说到一半,四喜像是记起了什么,猛地停了下来,又像是在补救般告诫徐希道:“总之,今天这种话,我不想再听到了,你也千万别在我家少爷面前说,不然我饶不了你。” 徐希像是从面前人的失言中抓到了什么,但此刻人多眼杂不好深究,他也只能是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不再深究。 眼看事情解决,四喜也不再啰嗦,又瞪了徐希一眼提醒他不要多言,径直转身回了钧竹轩。 站在原地出神地盯着她离去的背影,徐希的目光变得若有所思:“云爷爷,我们进去吧,我有事要问。” 一直守在一旁的徐云良也从四喜言行中察觉到了什么,弯腰应道:“是,少爷!” 见东家来到店内,胡掌柜赶紧的将这几天盘点的,记录着还在店内的东西的帐本送了过来。徐希一目十行飞快看过后,将几个物件划了出来:“这几件,暂时先当压堂的吧。” 看着这几件嘉庆年间的瓷器、铜器,胡掌柜面露为难神色:“少爷,这……” 徐希也知这些东西拿来压希夷阁的堂有些丢人,跟着胡掌柜一起叹了口气:“没办法,家里的宝库给人炸了,眼前这些大概算是我们店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还好咱们现下手里的银钱还够,以后找机会再慢慢找补吧。” 说完这些后,他手指轻敲着桌面,想了片刻才开口:“店里的人,不拘小厮、丫鬟、护院、杂工,若是有想走的,您给支三个月的例钱,放人吧。” 深知此时局势紧张的胡掌柜,也是无奈地应了一声后才开口答道:“少爷,我瞅着现下这情况,只怕短时间内,店里没办法开张,所以您提的这事我也提前问过店里的人了。” 对于胡掌柜的能力,徐希是再清楚不过了,他这样的提前安排让他也很是满意:“大家怎么说?” “没有一个愿意走的。大家伙都觉得,现在外面都是日本人,就算是离开了希夷阁,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甚至命都不一定保得住,不如留下来。”说到这里,胡掌柜不由地摇头感叹:“不是我说,咱们希夷阁的仁义可是全天津卫的人都在看着的,自然也不可能眼见着手下的人活活饿死。” 徐希早就猜到会有人留下,但也做好了大部分人都会离开的心理准备,但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所有的人都会选择留下来。此时听到胡掌柜这样说,不免有些意外追问道:“确定吗?告诉他们不用勉强,就算离开我们也不会为难他们,更不会在外面传什么不好听的话。” 胡掌柜用力地点了点头:“真的少爷,我反复问过几遍了,也跟他们保证过,若是他们要离开,少爷您不但不会怪他们,肯定还会再给一笔安家费。结果说到后来,大家都有些不耐烦了,还反问我,一直问他们,是不是自己打算卷着店里家什跑路,所以想拿他们顶在前面。”话到这里时,胡掌柜也是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明明是为他们好,却差点把自己扔坑里。 不过虽然被伙计们骂了一通,胡掌柜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倒觉得很是自豪。看到他这脸上都快放光的模样,徐希也跟着笑了,点了点头道:“行,那就跟大家说,一切照旧吧。只是出入时要注意安全,若哪天不方便的话,他们随时可以离开,这一点可得记得要说清。” “少爷,我那还敢再跟他们提离开的事了。真要提,您自个亲自去跟他们说吧。”胡掌柜笑着拱了拱手,退出了房间。他看得出来,徐希与徐云良有事要谈,既然手中的事已经处理完毕,他自然是赶紧得腾出厢房给这二位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没事找事 待胡管家离开后,徐云良默不作声走到门口看了一眼。确定外面没人,连洒扫的小厮都离着老远,老管家这才走了回来:“少爷,外面没人。” 徐希这才点头问道:“四喜的话,云爷爷您也听见了吧?” 知道自家少爷指的是四喜说的“那一片……”,徐云良点了点头:“少爷,您之前一直怀疑梅先生给的那片秘色瓷并不是他自个的,现下看来,您没猜错。” 秘色瓷本就稀缺,能从古时传到现在更加不易。在北方这京津之地,皇亲贵胄玩的就是一个稀罕,图的就是个面子,所拥有的物件但凡有点残缺便会视若敝履随意处理掉。但南方不同,毕竟远离皇都,能偶得一片秘色瓷的碎片都属不易,真过到了手里,指不定就留下了。 徐希也知这其中关节,他沉吟片刻才点了点头:“这件事,我还得再去问问梅先生。如果真是……真是嘉泽所赠,当亲自上门道谢。” 徐云良也是如此想,当下便跟着一**头:“自当如此,到时我陪着少爷一起过去。” 也真是柳暗花明,徐希没想到,和四喜赶巧吵一架,倒是把困扰他的一个谜团给解开了。一时之间除了苦笑两声外,他倒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再想起之前他看到纪敏与武藤说笑的场景,不由得也想起自己不得不为了徐家,与永田理虚以委蛇的感觉。 想必,此时陪着武藤的纪敏心中也是不好受的吧? 就在这时,胡掌柜匆匆的走进了院门,打断了徐希的思绪急声说道:“少爷,有您的电报。” 电报? 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拍电报过来? 还是说……母亲已经到南方老家了? 一想到这里,徐希赶紧起身迎了出去:“在哪?” 胡掌柜赶紧地把电报递了过去,徐希心急之下,撕开信封时差点把里头的电报纸也连带着给扯成两半。可是打开一看,他却发现电文并不是母亲发过来的。 徐希忍不住放下手中纸张,一股失望之情油然而生。 看到少爷这失落模样,并未看到电报内容的徐云良陪着小心低声问道:“少爷,电报是谁拍来的?” “我那位大伯,他说再过三日便到天津城,如果我有空就去接接他,如果没空,他直接到店里来。”徐希满脸晦气神色回到屋中,一屁股坐在了椅子里,撇了眼被自己扔到一旁桌上的信笺,有气无力地叹道:“这都是什么时候了?别人逃都想逃离天津卫,他倒好,非得上赶着在这时候凑过来。” “真是……没事找事!” 胡掌柜站在门外悄眯正听着,一看是徐家家中的事,心知不是自己该掺合的,连忙躬了躬身子跑得远远的。 目送着胡掌柜跑出视线,这时徐云良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提醒道:“少爷,大老爷这个时候过来,有些奇怪了。” 徐希也跟着点头,在心中琢么着这位大伯在这个时间跑过来,甘冒奇险背后到底是想凑什么热闹? 虽说徐希这一支在天津卫讨生活轻易不回老宅,但每年也会寄一笔钱回去,至于族老们将这些钱用到哪,他们也不曾过问。 但在寥寥几次回老家的记忆中,徐希对这位大伯可没落下什么好印象。 这位大伯简直就不像徐家生人,为人好色、重利不说还什么小便宜都贪。别说是徐家族人了,就连他自己家里人都不太待见他。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平时也不怎么着家,偶尔兜里空了回来拿些钱,就自个不知道到哪厮混去了。 对于这位爷,站在一旁的徐云良也是了解的,只是毕竟是主家的亲戚,他也不好过多置喙,只是安慰道:“少爷也不用太过担心,现下这天津卫便是谁来了也不好使。莫说是大老爷来了,便是族老们过来,也得听从您的安排才能在这天津卫好好活下去不是?” 眼看着人肯定会过来,徐希万般无奈下也只能是想辙把这尊“大佛”先供起来,点了点头对徐云良吩咐道:“我记得家中在城北还有一进小院,呆会您派个人过去看看还在不在?如果还是好的,就拾掇拾掇,让他住那边去吧。” 反正这位大伯也不喜与别人一起住,腾出来一套院落单独居住,或许还正合了他的意。 若是换了平日里、换了别人,或许徐希还会让对方住进家里。毕竟天津卫此时已不是安身之地,客人刚来人生地不熟的难免冲撞什么,搁在身边也方便照拂。 但这位大伯可是恶名在外…… 现下家里乱成一锅粥,被烧掉的西厢到现在还没找到人来修补,也只能是暂时派几个护院守在了西厢那堵已经塌掉的院墙那边,以免有流民闯进来冲撞了家中的女眷。而且虽说母亲已经回了南方老家,可家中的丫鬟老妈子也老不少,并且不管是希夷阁也好、徐家也好,里面的女眷模样也都不俗,谁知道那位好色成性的大伯会不会看中哪个,然后…… 此时本就焦头烂额、左支右拙的徐希可不希望后院起火,为了以绝后患,送到外面居住是再合适不过了。 大不了,再给孝敬对方一些安家的银钱便是。 反正他也是打心眼里觉得,这位大伯可能是在老宅那边过不下去了,才动了来他这里打秋风的歪心思。 想到这里再撇了眼搁在一旁的电报,徐希苦笑一声暗地算了下时间,这会子只怕母亲还没有到大姨奶家,即便是到了,她也不会拍电报过来。若是有电报如果落到日本人手里,只怕马上就会有人顺藤摸瓜过去寻她了,以母亲的聪慧想必也能注意到这一点。 徐希其实也明白,自己是关心则乱,不然也不会像刚才那样失态。而且这几天下来,永田理他们也不瞎,应该已经发现母亲已经离开天津卫的事。 不过他们装作不知,徐希自然也不会上赶着去把这件事挑明,给对方手里递刀子。 收回思绪,徐希看向了徐云良:“施家那边传信过去了吗?怎么说?” 第一百六十四章 舍生而取义 听见徐希问话,徐文柏稍作犹豫,有些迟疑的回道:“一大清早便传信过去了,只是……老太公和施老爷他们……也需要一些时间吧?” 他也认同少爷的想法:现下这种情况,把人送出去的或许还有一丝活下来的希望,可留下的话,那就真是引颈就戮等死了。 徐希闻言沉默了下来,他此时也在犹豫:先不说真要做成这件事得有多难,单单就让那个孩子跟着他去奥领事馆,这就足够让老太公和施老爷头疼了。更别提这件事如果真的做成了,也势必会让徐家得罪武藤。 尤其是最后一点,以老太公与施老爷两个人的性格,这种祸水东引的事他们肯定不会同意。 收回有些纷杂的思绪,徐希对徐云良说道:“云爷爷,还是得麻烦您亲自跑一趟施家,就说时间紧迫,还请两位早做决断。至于我的事情,让他们不必担心,以徐家现在与奥领事馆的关系……再加上永田理还想招揽我为他做事,只要不明着跟对方斗,他们暂时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徐云良连忙应了一声,正准备转身离开,却又被徐希叫住了:“顺便再找人去王杆子那边说一声,拜托他的事,请一定要稳妥着办了,事后徐家必有重谢。”这件事王杆子插手了,必定也要担下大干系,徐希肯定得要有所表示才耗。 见自家少爷把事情都安排得妥妥贴贴,徐云良不再多言,又应了一声便赶紧的出门了。 左右现在也无事,徐希索性到书房开始整理起施老太公送给自己的书籍:这其中除了一些古籍外,还有很大一部分是老太公这大半辈子读书时记下的一些感悟与随笔,甚至有些是在复刻版上特意标注出来。最后一部分则是施家其它人的读书笔记,有老太公的祖上的,也有施老爷、施家大爷和二爷的。 不难想象,这书要是落到读书人手中,意味着什么。 要知道,这可是施家文宗的全部传承了! 直到此时,徐希才清楚得明白施老太公其实已经很清楚,施家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了,而且老太公并没有打算屈服。 想到这里,徐希也是忍不住叹息一声:也对,老太公他老人家行的端坐得正,耿直了一辈子,从来没有为任何事弯过腰,便是临到老了,这腰怕也是更加弯不下了。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可是这文人风骨却足够撼动很多人本已开始动摇的内心,让这些膝盖开始打弯的人明白,什么样的选择才是正确的。 此时徐希显然也没了读书的心思,先将古籍收好长叹一声,转而开始整理眼前这一大堆读书笔记。正当他就近翻开一本还未细看时,却听着胡掌柜在门外轻声唤道:“少爷,永田先生来了。” 永田理? 徐希听到这个名字时眉头微皱,莫名就想到了之前见到的武藤。不过他也没有浪费太多时间琢磨对方来意直接说道:“请他去……算了,请他到这来吧。” 胡掌柜听到徐希吩咐后,不由地怔了一下:“这里?”这里可是徐希的私人书房,平日里除了打洒的小厮和徐云良外,便是他都不能轻易进来,这会子竟然轻易就把那日本人放进来了? “无妨,请他过来。”徐希一边整理着手中的书籍一边吩咐:“夏日里,泡两杯白茶过来,不用煮了。” 虽然不明白少东家要做什么,但胡掌柜还是应下了他的吩咐:“是!” 没过一会,永田理便跟着胡掌柜走进了书房,站在门口看着满屋子的书,永田理怔了一下没敢朝着屋里走,隔着老远对徐希问道:“光庆,这些书你全都读过了?” “大部分吧,平日里有闲睱就指忘他们打发时间了。”在里间的徐希笑着放下手中翻了没几页的书,来到外间引着永田理在螺钿紫檀圆桌前坐下:“永田先生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永田理又望了一眼内室后才转过来冲着徐希开口问道:“我听人说,昨天你去拜访施老太公,他送了你几箱子的东西?” 徐希怔了一下,他也没想到永田理会这么不加丝毫掩饰,连试探都懒得试探得问出来,看来这些人已经丝毫不想掩饰他们的狼子野心了。想到这里徐希的脸色不由地沉了下来:“所以呢?永田先生今天是想过来抄家的吗?” 看着徐希面露愠色,永田理也不太在意,只是笑了笑步步紧逼道:“光庆你也知道,我对你们中国的东西非常感兴趣。如果施老太公有送你什么有趣的东西,我倒是想观赏一二。” 只是观赏吗?徐希心里暗骂一句冷哼了一声,起身冲着永田理冷声说道:“跟我来吧!”说完,也不理会永田理有没有跟过来,径直往内室走去。 给晾在原地的永田理自然是知道徐希不高兴,但现在他也并不怎么在意这一点:他是欣赏徐希没错,那也是在徐希能听他的话,为他所用的前提下……若不能为他所用,那留与不留,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 毕竟,不能看家护院的狗只配进锅里炖着。 还好,现在永田理看来徐希还是能认清事实的,哪怕他心中不满,也仍是将人带进了内室。 对于他这种顺从表现,永田理还是非常满意的。 不过当永田理跟着进来看到这一桌子的书稿,一旁几个打开的箱子还横七竖八叠放着许多没有来得及整理的书籍时,顿时失望叫道:“只是几箱书?” “我自幼爱书,永田先生从这书斋也能看出一二吧?老太公自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才特意送了几箱书给我。虽然不是什么孤本,但书中有施家几代人对其中内容的注解,这对我们这些读书之人来说,这才是最珍贵的。” 说完,徐希更是从箱子里又翻出几本书来大大方方递给了永田理,永田理接过依次随便翻了几页,发现手中的书大多是晚清时的刻本,不过在字里行间做了许多注解是真的。像这样的书,送给晚辈不算贵重,却非常实在且用心,最是合适不过。 再当着徐希的面,“顺手”翻了翻其它几个箱子,永田理发觉基内装着的和手中这几本也差不了多少,顿时就失了兴趣。 将手中的书随手丢到书桌上,他看向徐希转而说道:“光庆,这希夷阁也有一阵子没办雅集了。一直这样不开张……对店铺不太好吧?” 第一百六十五章 野心与贪婪 开张? 徐希看着永田理,从对方脸上的认真神色发现他并不是在开玩笑,这才刻意放慢了语速,边说边想着该如何把这事暂且搪塞过去:“这天津卫刚经历一场战斗,也就这几日开始不怎么听得到枪声了,人心惶惶的,谁有心情来办雅集?” “光庆,不是我说你。这样的话在我面前说说无所谓,在外面就别这样说了。”永田理看着徐希,认真得纠正着他话中未注意到的部分:“落在别有用心的人耳朵里,还以为你对帝国不满,会被视为反抗分子的。现在帝国对于那些冥顽不灵的反抗分子可是很反感,一旦逮到不用审理,直接就可处死。” 刻意停了几个呼吸的功夫,永田理才意味深长地对徐希说道:“我可不希望你会遇到这种事情。” 一边说着,他一边背着手离开了内室,回到桌前端起胡掌柜刚送过来的白茶喝了一口后,这才放下茶杯继续道:“天津卫在帝国的治理下,必定会焕发新的生机,从此繁荣昌盛。为了证明这是太平盛世的开始,我觉得一场热闹的雅集是个不错的选择。” “除了品鉴宝物,雅集可没有热闹的时候。”徐希不紧不慢地走到一旁,端起茶杯徐徐开口纠正着永田理的想法:“而且现下希夷阁已经拿不出像样的物件出来压堂了,自然也没什么底气办品鉴宝物的雅集。永田先生您说的这个,请恕我暂时办不到。” 提起希夷阁拿不出宝物时,徐希的语气里明显带了一丝怨气。 永田理这时才反应过来,徐家的宝库正是被日本飞机丢下的炸弹给炸没的。现在自己开口要徐希办雅集收集宝物,就成了明目张胆得挤兑人了。 想到这里,他笑了一下掩饰心中那点尴尬:“不就是要宝物压堂吗?你先稍等一阵子,等我寻来了宝物为你撑场面,到时你再办一场风光的雅集,顺便告诉大家,你希夷阁还是当初的希夷阁,是津门第一!” 放下茶杯,永田理站了起来,拍了拍徐希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放心,身为你的朋友,我一定会支持你的!” 眼见自己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也就不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直接告辞了。 恭敬将永田理送走,徐希并没有急着进门,而是站在门口目送着永田理的车离开,愣怔了良久才缓慢踱步回了自己的书斋。 看着满屋子的书,徐希心中也在暗自庆幸:还好今天他想着整理施老太公给的书籍,这才把那些珍贵的古籍、孤本给收了起来。不然就算是永田理对那些书没兴趣,也会看在年代久远的份上开口索要吧? 其次,最让徐希困惑的是,今天永田理似乎一直在催着他重开雅集:若只是为了收集宝物,这似乎也太急躁了点。 要知道刚经历过那一场混乱,天津城被飞机大炮毁了不少地方,便是人们侥幸活了下来,面对最紧要之事肯定是怎么熬过这个冬天。现在天津城里,光是米价就一日三变,带着别的东西价钱也跟着疯涨。并且这还不是最糟的,整个城里每天都有人死去,不是被日本人打死的、就是活活饿死的! 此时怎么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像雅集这种附庸风雅之事…… 肚子都吃不饱,还有几个能想起来? 对于这一点,徐希不信永田理不清楚,可他还着急得催着希夷阁办雅集,为的又是什么呢? 那种“为了证明天津卫仍然安定繁荣”的狗屁借口就休要拿出来丢人了,这话说出去,就连门口的小乞丐们都不会信。 所以,永田理这么急,到底是为什么?就在徐希纠结这一点怎么都想不通其中关节时,突然想到了去钧竹轩拜访的武藤。 他觉得自己似乎抓到了一点什么:之前佐藤非常的嚣张,可是似乎在前几天战斗结束后,他在面对永田理时就少了些气势。 也就是说……永田理的身份在战斗之后,便高于佐藤了。 可是现在,这天津卫突然又横插出来个武藤。 若是这个武藤的身份与永田平级,或是甚至比他更高一级的话,永田理急于通过雅集来证明他的实力、眼力,以求得上级的肯定,甚至是反过来压武藤一头……也就说得过去了。 不过这也只是徐希的一个猜测,具体情况如何,还得等王杆子那边的消息传才来才能知道。 正在想得出神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些动静,徐希抬头看过去,正好看到徐云良走了进来,连忙起身招呼道:“云爷爷,您回来了?” 带着一身寒气进门的徐云良点头:“少爷,我回来了。”知道徐希关心的是什么,他赶紧开口回禀道:“施家那边定了,最后还是老太公拍的板,让墨铭跟着艾伯特。” 听到施家最后还是选了这位玄长孙,徐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还说了别的吧?” 知道自己瞒不过少爷,徐云良眼神不由得黯了下来:“老太公特意让我跟少爷说,一定要保证徐家的安全。现在施家应该是逃不了了,能保下一个也不错,但有一个前提,就是不能把徐家牵扯进来。不然,他宁可施家全家一起……” 徐希暗地里叹了口气。 他明白老太公的意思,可是只要他出手,那徐家就肯定会被牵扯进去。就算之前没有被日本人抓现行,可只要墨铭出现在艾伯特身边,日本人就算是用脚趾头猜也能知道是徐希干的。 可现在为了施家唯一能留下的骨血……徐希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眼神一凝,徐希看向徐云良吩咐道:“让王杆子准备一下,他那边准备好,我们这边就赶紧跟着动起来。” 虽然知道施家这件事拖不得,但是徐云良也不得不再一次提醒自家少爷:“少爷,弗兰克领事要三天后才有空见您,墨铭少爷当伴读的事,还没定下来呢。” 如果弗兰克那边没有谈妥,他们贸然把施墨铭接走,只会引起日本人的注意。万一来个大封锁,只怕到时他们想把施墨铭给送进奥租界都难了。 徐希这才想起弗兰克约他大后天下午喝下午茶这件事,沉默了一下后才说道:“那就先让王杆子准备着。云爷爷您着重跟他说声,这样一来就得让他跟着咱们动了。” 似乎是怕老管家会错了自己的意思,徐希又沉声嘱咐道:“咱们说动,他就不能拉胯。” 对于徐希提到的这一点,徐云良倒是没有意见,连忙点头道:“少爷放心,我这就派人去支会王杆子。” “还有,记得让他把武藤的底细和身份查出来,要快!” 虽然徐希并没有说明为什么他加快了对武藤的调查,但徐云良也没有追问,只是躬身应了一声就退了出去。 坐在又空下来的屋中,忍不住想着眼前发生的事和即将发生的事,徐希不由得感叹道:“还真是……风雨欲来啊!” 这日本人刚占了天津卫,就已经开始暴露野心与贪婪,一边想粉饰太平,却一边又想将所有的好物全部收入囊中,他们这群留在天津卫的人家…… 想要逃过这一劫,怕是不容易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世道不易 中午徐希倒是没有想着在希夷阁填饱肚子,店里的事业已处理完毕,他又在担心家中的事,等到徐云良回来后,眼看着时间也差不多,收拾了一下东西起身要走却又停下脚步,唤过胡掌柜吩咐道:“挑一套不甚紧要的书,送去永田理的公馆。嗯,还有,今儿的白茶也包一份送过去。” 徐希虽然打心眼里瞧不起永田理,可想要把施墨铭给送出去,并在最后保得徐家平安渡过此劫,这尊海外来的歪佛爷他就得陪着小心供好了。 说起来有些悲哀,但在这个乱世中却也是无可奈何的做法,毕竟县官不如现管,但想到还能顺便保下施家血脉,徐希也就只能摸摸鼻子把这屈给认了了。 两人出了希夷阁大门刚坐上马车,便看到有那燕来居的伙计从钧竹轩出来,走了几步,便忍不住回身朝着大门啐了一口恨声骂道:“呸!不要脸的狗汉奸!” 徐希默不作声看了一眼身边的徐云良,这才让老赵赶车前行。待马车到了那伙计身边时,徐云良打起了车帘把人叫住问道:“小六子,送饭呐?” 正边走边嘴里嘟嘟囔囔骂个不停的小六子,听到有人叫他吓了一跳,浑身猛地一颤,僵着脖子回过头看到徐家的马车和徐云良的笑脸时,这才长松了口大气赶紧拱手行礼一躬到底:“云爷,今儿个钧竹轩订了一桌席面,这不掌柜的就捏住我了呗,巴巴得赶着送过来啦。” “行了,就你能贫,快着点上来,我们正好也要去燕来居买几个菜带回去,给你小子省省腿。” 小六子一听徐文柏这么说,憨憨得隔着头上的瓜皮帽抓了几下后脑勺,告了声嘴笑着跳上了马车。 本来他准备和挪了挪屁股让开位置的老赵并排坐在车辕上,却听到马车里传来了徐希的声音:“进来坐吧,外面那么大太阳。” 他们这些当跑堂伙计的,哪里怕什么太阳晒?可是徐希发了话,小六子也不敢反对,只得应了一声,拱着腰钻进了马车内:“徐少爷,给您请安了。” “刚才在钧竹轩外面的事,不要再有了。万一落到哪个不长眼的人眼里,你自己倒霉不算,燕来居都要跟着吃挂落。”端坐其中的徐希抬眼看向笑得小心翼翼的小六子,不咸不淡得提一句,这话说得不见丝毫烟火气,让人很容易就错以为他在谈论天气般自然。 小六子闻言先是一愣,紧接着整张脸瞬间没了血色,像极了纸扎店门口的童男童女,忍不住浑身都打起颤来:“徐少爷……” “行了,少爷叫你上来说话也是为了你好,就是提醒你一声,要真想拿你捏咕人还用得着把你让进来悄悄说?”眼见小六子吓得不轻,徐云良哼了一声提醒道:“不过你小子就是嘴太快,说话连个脑子都不过,刚那些话真的不可再说了,明白吗?” 希夷阁的名声在外,徐希和徐云良也不是什么苛责人物,小六子品出二人也是为了自己好,沉默片刻再开口时不自觉带上了几分怨气:“那钧竹轩和日本人勾结在一起,他们初一作得孽,还不让人十五提啊?” 徐云良愣了片刻,然后便被被眼前这个梗着脖子的小伙计给气笑了,摇着头叹道:“你还认死理了?那我今问问你,就说一会吧,日本人说要去燕来居吃饭,如果你们敢不接,燕来居上下有一个算一个,长着嘴的他们都杀了还不算,连带着你们的父母妻儿也一个都不放过,你们做是不做?” 纵然小六子平日里伶牙俐齿的,此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闭上嘴认认真真把徐云良话过了下脑子,他再开口时也不知该怎么说话了:“可,可……” “眼下天津卫已经被日本人给占了,我们离不开,除了低头当顺民还能咋办?”徐云良回头看了眼自家少爷,再看向六子时也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只要不上赶着卖祖宗,便是与他们虚以委蛇又如何?世道不易,如果我们自己人还这般看待同胞,那可真是把人往绝路上逼了。” 这番话不但让小六子面露愧色忍不住低下头,就连一旁坐着的徐希听了也是心有所感,跟着叹了一口气:“今儿永田理上门翻看了施老太公送我的书籍。”后面的话他没有点明,但是不管是小六子还是徐云良都明白这话的意思,但凡那些书值钱一点,只怕就会被永田理直接拿走吧? 这时徐云良也明白了为什么徐希在离开时,特意要交待胡掌柜找两套书给永田理送过去,既然别人已经开口了,徐希怎么也得把这口子堵住,哪怕是明知是借口也必须满足。 小六子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徐希会叫住自己了,虽然车里太小伸不开胳膊腿,但他还是尽力对徐希行了个礼:“徐少爷,我明白了,以后不会乱说了。” 忍不住抹了把脸上冒出来的白毛汗,小六子也是越想越后怕:还好徐云良提醒了,不然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嘴快乱说话给日本人听到,直接就把小命给玩完了。 像徐希这样的大少爷都逃不过日本人的敲骨吸髓,也就更别说像他这种不起眼的小伙计了。迎来送往的早就锻炼出的伶俐劲,让小六子转瞬间便明了了徐希叫他上来的深意,忍不住对着眼前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东家,竖起了大拇指:“徐少爷,这津门里头要我说,还是您高义!” 甭说他这个不起眼的小伙计了,就连钧竹轩这种明着跟希夷阁打擂台的人,徐希都会帮着说话,希夷阁徐家几十年来的声誉真不是白得来的。 将小六子顺路送到了燕来居后,徐希也没下车,坐在车里等着徐云良打包了几个菜,这才回了家。 到了家中,一人待着心烦的徐希请徐云良留下陪着他一起用餐,趁着这个功夫徐云良也在餐桌上,将王杆子那边的回复告诉了他:“王杆子没有收我们刚送过去的钱,说是为了施家留下一丝血脉尽力,是他的荣幸,他还让我替他感谢少爷您能让他参与此事。” 听到这些话,徐希倒是有些意外:“钱您拿回来了?” 徐云良摇了摇头:“没有,虽然王杆子是那么说,但我还是把钱留下了。他也不是孤家寡人的,要让手底下的人干活,少不了要给人好处。即便他不收咱们钱,也不能让他自个贴钱给手下。” 两人此时都沉默下来:现下这局势,做这种事可是要顶着被砍脑袋的风险的,王杆子高义,但让人白干活可不行。 徐希片刻之后点了点头夸了徐云良一句,将事情交给老管家来做果然滴水不漏,若是换成徐春,可能就真的把钱拿回来了吧? 不过提到徐春,他还真是想这个从小玩到大的伴当了,现下身边没个同龄的人搭话,有时还真不习惯 。 也不知道,现在徐春陪着母亲到哪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血色晚霞 想到还没有母亲的消息,徐希也没了吃饭的胃口,放下筷子看向徐云良:“云爷爷,您说母亲会和大伯他们碰头吗?” 若是两个人见过面了,说不定从他嘴里还能知道母亲现在到哪了,过得好不好? 老管家听了也跟着放下筷子,暗自推算了一下后摇了摇头:“少爷,大老爷他写信说要来天津卫时,您还没打算把夫人送回去呢。现下大老爷人快到天津卫了,只怕他也没与夫人碰面的机会。” 其实两人都知道:若是两个人碰过面,那夫人很可能被堵在了某处没办法继续南下,那才是最糟糕的。 不过终究是挂念母亲安全,徐希忍不住叹了口气,拿起筷子吃了几口,只觉得那些饭菜连味道都尝不出个大概。味同嚼蜡的感觉让他干脆放下筷子不吃了:“还没找到工匠来收拾屋子吗?” “今天在路上碰上了老李,正好把这事跟他说了,知道是我们家要收拾屋子,他答应下午过来看看。不过老李也提前说了,如今要找人干活,工钱可不比往日。”对于这一点,徐云良也很是无奈。 倒不是怨老李他临时加价,现如今天津卫这模样,敢出来做工的,都是被生活逼得没办法,不得不把脑袋挂裤腰带上讨生活的苦哈哈,不然谁不愿意安安稳稳窝在家里? 再说了,就这样,天津卫的米价还一天三次换牌子呢。 徐希想了想后点了点头:“家里一直这样晾着也不是办法,实在不行让他们把西厢给收拾出来,然后砌一堵墙暂时就这样挡上吧,怎么也比现在让那么多人一直在那耗着强。” 至于房子什么的,徐希倒是不太在乎,只要够住就行。再说西厢那边原本也是拿来放杂物,不是用来住人的。 不过话刚说完,徐希又改口道:“算了,到时您看着来吧,如果咱们账上没问题,就让他们做了吧。现下谁都不容易,能帮就多少帮一点。”对他来说,可能就是比平日里多花一些钱,但对那些工匠来说,或许就能拿来救命了。 徐云良想了想才点头应承道:“好的,少爷。” 既然家里的事也处理完毕,徐希决定索性偷个懒:“下午我去父亲那边,对了,替我准备一份给小孩子的礼物。弗兰克没有空,但我想可以先去拜访一下艾伯特。” 既然施家已经决定好人选,他也不可能在家干等着弗兰克有空再行动,把主动权攥在手里是他的习惯,也保持了许多年,没打算在任何时候改变。 得了小主人的吩咐,徐云良只是点头答应。接下来会有不少事一次堆上来,他只怕也会经常不在小主人身边,若是现在徐春在的话,或许就会好多了。 徐文柏也忍不住在心里念叨:也不知道那臭小子现在到哪了? 先去租界见过父亲,徐希从佣人口中得知他在午睡,也没打搅老人,便带着礼物去拜访了弗兰克领事的家。 弗兰克夫人在收到徐希的小礼物后,自然也就放心的和其它领事夫人喝下午茶去了。而以徐希交际的手段,要哄得一个才十岁的小孩子开心,自然是不在话下。 下得楼来,看着在厅堂中叽叽渣渣的,穿红戴绿的几家领事夫人,徐希也是暗叹一声。外面纷乱的局势,与这些人又有何关?她们可是领事家属,根本没有人敢捋这个虎须。再说了,外面那些事,是日本与中国人的事,与这些夫人们又有何干? 只是……同是在中华大地,租界外都快要人吃人,租界内却是一片歌舞升平,让人不得不叹息一声。 自弗兰克家出来,天边是绚烂的晚霞,可平日里这让人赞叹的美景此时落在徐希眼里,却是一片让人瘆得慌的血色填满了视野每一寸空间。 也或许,只有这样的晚霞,才配得上这样的……乱世吧? 叹了一口气,徐希将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屏弃,坐上了马车。 今天徐文柏的身体似乎不太好,略有些低烧,做了冷敷之后,烧退了下去,但人显得不太有精神,看到他这模样,回来的徐希索性也就没有出租界,差人送了个信出去,自己则直接留在了这边过夜。 第二日清晨,徐希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他打开房门,看到徐云良一脸慌乱的模样:“出什么事了?” 徐云良看到徐希后,猛地抓住他双臂,大睁着通红的眼睛哽咽出声:“少爷!” 头一次见徐云良露出如此慌张模样,徐希也跟着着急,顾不得胳膊被攥得生疼,反手扶住老人肩膀急声问道:“云爷爷,怎么了?怎么了?” 徐云良此时也冷静稍许,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嘶声说道:“昨晚上施家走水了,火大的隔着几条街都能看到漫天红光,几支水龙队都没救过来,全……烧没了。” 猛的一听到这消息,徐希也傻住了,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反手揪着徐云良问道:“那人呢?施家人有没有救出来?” “没有,都没逃出来!全都烧……死在里面了。我是一早得了消息,赶紧过去看了一眼,全都……”回想起当时那惨状,徐云良声音哽咽着,用力摇着头瘫坐在地再也说不下去了。 徐希耐着性子听完了徐云良描述,只觉得眼前一黑脚下踉跄退了几步险些没摔倒,还是身边的小厮见状不妙脸上伸手扶住了他:“少爷,您现在可不能乱啊!” “备车!我要去施家。”徐希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次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接着又吩咐身边的人:“施家的事,不可让老爷知道。”父亲身体反反复复,不见大好,若知道施家的事,只怕会忧伤过度家中病情。 急不可耐地跳上马车,待到老赵赶着车往施家去的同时,寒风扑面而来让徐希整个人也慢慢清醒了不少,回想了一下徐云良说的话后,察觉其中的违和之处,他的眉头也是越皱越紧:“得是什么样的大火才没办法扑灭?得是什么样的火才能让施家上下无一幸存?!” 先不说施家宅深院大,各处都备着存水的大缸,夜里也有守夜的丫鬟小厮,单单护院也有十几号人。就算是不小心走水,那也是从一处蔓延至另一处,怎么可能会所有人都没有醒过来,以至被大火吞噬? 第一百六十八章 施家之殇 瞅着徐希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徐云良便知他明白过来其中隐秘之处。也正是如此,老管家的表情愈发悲伤:“我私底下问过水龙队的人,他只说别的都不清楚,但是那屋子必定是有人泼了油或是酒之类易燃的东西,而且还要多处同时点火,才可能在短时间内烧得那么狠。” 听到这里,徐希已经是不自觉手脚冰凉:但凡施家还有活人,就不可能有人往家里泼这类东西而不知?所以很有可能……在起火之前,施家上上下下上百口人已经全数……横死! 明白了这一点,徐希无力地瘫坐在马车里,口中呢喃出声也不知是在问谁:“怎么……会这样?”话刚说出,他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般,猛然起身看向徐云良:“墨铭呢?他昨晚应该在学校吧?” 施墨铭应当在周五才返回施家,若是这样的话…… 就在徐希准备开口让老赵改路去施墨铭的学校时,徐云良摇了摇头声音悲戚:“少爷,昨天施大爷身体有恙,墨铭少爷特意请假回去看望,昨儿晚上……他是睡在家里的。” 完了,全都完了! 虽然早就猜到施家难逃此劫,可是徐希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对方手段残忍凶狠到连孩子都不放过。偌大一个施家,就这么消失在了一把火中,如果不是考虑到影响的问题,或许那背后动手之人恐怕是连那把火都吝啬得不舍得放吧? “竖子怎敢?!”徐希心中一片愤慨,痛呼出声,却又不知要如何宣泄,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猛然烫了起来,恨恨地一拳砸在马车的木墙上。自手掌传来的剧痛让他冷静了些许,又对徐云良低声像是求肯般问道:“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吗?施家全部都……” 徐云良忍不住摇了摇头,突然眼睛一亮停下动作,凑到徐希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还有施二爷在香港!我们得想法子通知他,让他千万不要回来奔丧!” 有了老管家提醒,被悲伤之情充斥心肺的徐希,这才记起施家还有二爷在香港读书。他思虑片刻才低声说道:“今天上午我跟艾伯特约了去陪他玩,到时我借他们家中的电话,打一个给施二爷。” 要不是现在的他要是不出现在施家火灾那边的现场,恐会让幕后之人生疑,给香港的二爷招祸,徐希甚至现在都想让老赵调头直接去弗兰克家里打电话了。 来到了往熟悉的施家,虽然已过去一夜,但还未下车一股子浓得化不开得呛人味便硬生生闯进的马车里。稍微掀开门帘眼前一片疮痍惨状,让同手同脚下了车的徐希恍惚间险些摔倒,还好徐云良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少爷!” “我……没事!”说完,徐希直起腰推开徐云良的手,大步走向了在外面指挥着巡警的韩喜来,双手抱拳绽开青白嘴唇,口中如打雷般低喝道:“韩爷!” 韩喜来大清早的让人从暖被窝里拎出来,还没醒明白呢就听到施家被烧的消息,连忙火急火燎的赶了过来。他好歹也是在警察局混了一辈子的老油条,只是在现场转了一圈,心里就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施老太公、施家在整个天津卫声誉顶天是没错,可死人哪有活人重要。韩喜来他就是个小小的警察队长,放平日里也只能吓唬吓唬普通老百姓,更别说现在天津卫归日本人管了。 所以眼下哪怕心里门清,他也只能将这事硬生生往肚子里咽。 猛得听到徐希声音,察觉不对的韩喜来恨不得脚下抹油直接开溜,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提脚,已被徐希拦在当道:“韩爷,施家这火,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施家真的无一生还了吗?” 说到最后这一句话时,徐希的眼眶都红了。 见着徐希这模样,韩喜来脸上浮现出挣扎神色,半晌后才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徐少爷,您就节哀吧!要真有心,等我这边收拾出来后,还得有人为施家办后事呢。” 丢下这句话,像生怕徐希再问什么一般,他调头就走向了现场的另一边,心里想着离徐希越远越好。 徐希还想追上去再问两句,跟他他身后的徐云良已经眼疾手快伸手拉住了他,在他耳边悄声劝道:“少爷,您就别为难韩爷了!但凡能说的,他指定不瞒着你。我们……还是先为老太公他们准备后事吧。” 得了徐云良提醒,回身看着眼前断垣残壁,悲戚之下徐希哽咽着叹道:“现下连尸首都认不全,要如何为他们办后事?” 就在徐云良闻言也跟着徐希发愁时,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响起,顺着声音看过去,远远一个骑在奔马上的身影,不是德贝勒又是谁? 只见德贝勒也是心急无比,离着老近才用力勒住胯下奔马,只见那马唏律律一声嘶叫,猛地人立而起,两条后腿撑地硬生生后退两步转了半圈才重新落地。 偏腿从马上跳下来,看着眼前的惨象后,德贝勒圆睁双眼忍不住大喊了一声:“啊!” 担心德贝勒气出个好歹,徐希赶紧过去搀住了他:“贝勒爷,您也来了?” “来了,怎么可能不来?梅先生和段先生得了消息也在路上,我半路瞅着他们马车了。”德贝勒说话时,眼泪已是不自觉淌了下来。他自小就在施老太公手中进学,将施老太公视若父辈一般尊敬着,却不曾想今日竟然见到这般惨状,忍不住须发皆张,整个人宛如只愤怒的雄狮般择人欲噬,怒吼出声:“谁干的?到底是谁干的?” 搀扶着德贝勒,徐希纵然心中有话,也没办法在这里说出来,只能是摇了摇头低声说道:“韩爷已经在查了。他提醒我,施家的后事,还得咱们来。” 做为后辈,他为施家料理后事是理所应当。但无奈徐希也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不说,辈分也不够,真要操办起来他也就只能做个打下手的,主事的还得是看着德贝勒、梅先生他们。 岁数也这么大了,好歹也经历过那么多事,德贝勒也不是傻的,眼瞅着宅子都烧成这模样了,还剩下什么好查的? 说句难听的:哪家宅子起个火能烧成这样?连一个活人都没跑出来? 德贝勒盯着那废墟闷不做声片刻,忽然转头看向徐希:“我听说你家被炸弹炸了吧?毁了几间屋子?死了几个人?” 第一百六十九章 后事安排 徐希怔了一下,猜出德贝勒的意图,如实答道:“我家运气还算好,炸弹直接落在西厢,那边本来就是放东西的地方,除了院子外有几个护院守着,平日里倒也没有其他人在。起火时,我们也马上就招呼人灭火了,除了有几个人当时离得近被炸弹给伤,倒是没有人员伤亡。那西厢……除了被炸毁的,也就烧了几间房子,毕竟每个院子的山墙都是隔火的。” 他说话时本就没遮着掩着,围着看热闹的人听完了之后,似乎也都明白了德贝勒藏着的意思,再看向施家这片过了火的废墟后,那表情也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就在德贝勒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时,徐希突然轻轻拉了一下他衣袖,用眼神示意他莫要再多言。凡事都讲究个过犹不及,既然这种子已然种下去,眼瞅着也发了芽,德贝勒再把话挑开说,就容易给人拿住把柄了。 可德贝勒是什么人? 他这一辈子除了皇帝,就没向谁低过头!现在看着视为亲长的施老太公一家老小悉数葬身火海,心中这口气怎么能轻易就这么咽得下去?一振胳膊甩脱了徐希手指,梗着脖子正准备再开口时,梅先生与段先生的马车也到了,他们刚从马车上跳下来就忍不住嘶着嗓子嚎嚎出声:“老太公!” 悲伤的情绪就像是一团滴进清水里的墨,在人心中飞快晕染开来。人们一开始的震惊此时已然褪去,听到这哭声时,莫名得鼻子一酸眼泪就跟着掉了下来。就连刚才脾气冲得想要骂人的德贝勒听了这哭嚎声后,也忍不住老泪纵横,只觉得像有人生生把他胸膛撕扯开般痛得要命:“老太公啊!” 四周一时间哭声一片,徐希劝也劝不住,无奈之下只能让徐云良去掺扶梅先生他们。至于他,得就近看着眼前这个,习惯想一出是一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情绪突然爆炸的德贝勒。 现下在场的众人之中,大抵也就只有他能劝得动德贝勒了。 不一会儿功夫,徐云良将哭得身上发软的梅先生掺了过来,后面还跟着年纪稍轻的段先生。 徐希红着眼睛,看了眼梅先生才转身朝向人群,压着嗓门叫道:“这里麻烦诸位长辈守着,若是能寻到老太爷,施爷他们……也请代为好好收敛,我这就派人去棺材铺寻寿材。即便……寻不到完整的……也要想法子让他们入土为安才行。” 有了徐希提醒,才让沉浸在悲伤中不能自已的众人想起这件紧要事,齐齐点头七嘴八舌得应道:“还是光庆你想得周到,这些事我们也不太明白,你就看着办吧。所需要的银钱回头你报个数,我们……” 一听几位长辈要拿钱出来,徐希赶紧摇着手拒绝道:“几位长辈您们可折煞小子了,为……为老太公与施家诸位送一程,小子当尽绵薄之力。这些钱,希夷阁还是拿得出的。” 虽说徐文柏在施老太公面前以学生自居,但施老太公对徐希的照顾更甚过对徐文柏。徐希对于这个有趣的老人也有着非常深的感情,现在能为他的后事尽一份力,完全是发自内心的后辈之情,又怎会收德贝勒他们的钱? 但徐希有徐希的心意,德贝勒他们有他们的想法,听到这里他连忙说道:“你徐家的宝库都被炸没了,就别在那撑强了。好好做事,其他的你就别管了。”说完,德贝勒直接取下腰间一个紫铜的小印章丢了过去:“自己拿着去永信钱庄拿钱,别让我再跑一趟。” 也是在这时,徐云良走过来轻轻捅了下徐希腰眼。 双手接过印章,徐希是哭笑不得,无奈之下,也只能先应下来。 眼看时间差不多,徐希跟大家告了个罪,便和徐云良先上车了。 回去的路上,徐希问起徐云良为什么要捅咕他这一下,却被老管家瞪了一眼:“少爷,您是子侄辈,那其他人就不算啦?” 说完这句话,老管家便下了车独自去了寿材铺,而徐希则是往奥租界赶去。 进了租界马车路过家门,徐希没有让马车停下,而是直奔弗兰克公馆。 因为昨天离开时与艾伯特有约,仆人直接将他领到了内宅,弗兰克夫人得了通知看到徐希后笑着迎上前:“徐先生,您带孩子真有一套。昨天晚上艾伯特一直跟我说你的事,他也很期待您即将为他带来的……伴读。” 有些费劲得说完这个词,弗兰克夫人不好意思地又对徐希笑了笑:“抱歉,这个词对我来说太难了。” 紧接着她又察觉到徐希表情不对,连忙问道:“徐先生,您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对着弗兰克夫人恭敬地行了一礼后,徐希沉着脸回道:“可能我要让艾伯特少爷失望了,我说的那位朋友家昨晚失火,一家人全都……葬身火海了。尊敬的夫人,我可否借您家的电话通知一下孩子的父亲?他此刻还在外地并不知情。” 突然听到这个噩耗,弗兰克夫人也是吓了一跳,再听到徐希的请求后直接点头:“行,我让管家带您去打电话。” 忍不住在脑海中复现出徐希所描述的惨状,她忍不住用扇子掩在嘴前,一双眼睛睁地大大得惊呼道:“天啊,这真是……太惨了!可怜的艾伯特是那么期盼一位新朋友,天啊……” 徐希此刻心乱如麻又惦记着施二爷的安全,自然也没耐着性子听弗兰克夫人的感叹,向她告了声罪便跟着管家去了外面。刚才也在一旁听了不少的管家,在将他带到有电话的书房后,便知趣地站到了门口。 在拨动电话盘时,徐希心中也是止不住感叹,从今天的情况反过来印证,老太公果然早就猜到了什么,所以才在施二爷一到达香港后,就着急把学校的电话告诉了他。 待到一阵让人忍得心焦的转接过去后,电话终于接通,但从那头传来的却不是施二爷的声音,代之是一个陌生的男声:“这里是第二宿舍楼,请问您找哪位?” 第一百七十章 善意的谎言 听到电话里传出的陌生的声音,徐希也是意外的怔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个电话竟然不是施子恒接的。但在对方的催促下,还是只能开口说道:“您好,我是施子恒在内地的朋友,麻烦您替我传一句话给他:家事已毕,勿归,保重!” 要求对方重复了一遍确认没有错漏后,徐希这才安心地挂了电话,转过身给管家点头致谢。经过他身边时,还将一块大洋不着痕迹地塞进了管家黑色马甲的口袋里。 管家脸上挂着的霜此时也不见了影子,矜持地冲徐希笑着将他带回会客室。 一直等在那里的弗兰克夫人,看到徐希进来后说道:“现在您应该有事要忙,等过一阵子有空了,再来陪陪艾伯特吧。他很少有喜欢的人,徐先生您是第一个。” “这是我的荣幸!”徐希对着弗兰克夫人行了一礼后,才道别转身准备离开,这时弗兰克夫人又叫住了他:“对了,差点忘了,本来我准备派人去通知你们的,但你过来了我顺便跟你说了,今天晚上有船离开天津。”说完,她看向了管家。 管家会意的离开,不一会儿,便拿着一个托盘过来,上面放着一个信封。 弗兰克夫人起身将信封拿起递向徐希:“这是我丈夫答应你的。真是可惜,我想过了今天晚上,或许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看着弗兰克夫人手里拈着的信封,徐希明白这是弗兰克答应的船票,微笑着双手接了过来暗示道:“夫人,我答应过艾伯特,等我有空时,会再过来陪他。” 弗兰克夫人怔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太懂东方人说话的方式,犹犹豫豫得问道:“您是说……” “麻烦您替我向艾伯特转告一句话:等处理完我朋友家的事,会再上门拜访。”说完,徐希保持着微笑,在弗兰克夫人诧异的目光下,转身离开。 今天要做的事还很多,他实在是没空将时间浪费在这里,将信封收好,便出门上了马车朝着家中行去。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在马车离开后不久,便有人到弗兰克公馆询问徐希的来意。 高贵的管家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得,满是不屑地打量了一眼来人后才倨傲说道:“昨天徐先生答应了今天上午会过来陪艾伯特少爷,但因为他朋友出了意外,让他不得不失约,所以亲自过来解释道歉。” 来打听的人也不相信管家会为了一个中国人而撒谎,他们也不敢得罪奥领事馆,所以在问到答案后,便赶忙离开去报告了。 回到家后,徐希收拾了一下情绪,这才敲响了父亲的房门:“父亲。” “进来吧。” 进了房间后,徐希看到徐文柏正倚在床头用早餐,连忙上前接过丫鬟手里的手巾递了过去:“父亲今日身体怎么样?” “比昨天好了不少。”徐文柏此时也用完了早餐,用手巾擦了擦嘴手,示意丫鬟将东西撤下去,待到屋中只有父子两人才开口问道:“大清早的,就匆匆跑出去,是外头出什么事了吗?” 徐希神色如常点了点头:“嗯,船票拿到了。” 本来掀开被子准备下床走动走动的徐文柏,闻言停下动作看向徐希:“什么时候的船?” “今天晚上七点。”说出这句话时,徐希有些紧张地看着徐文柏害怕他反悔,但更害怕的是,万一父亲知道施家的事情后,会更加不肯离开。 还好,徐文柏听后只是微微摇头暗地里叹了口气,神色平静地站了起来,推开了徐希掺扶的手,自己在房间里艰难走了几步才回身看向他:“还行,找个人给我搭把手,回南方不成问题。” 听到徐文柏变相应承自己会走,徐希才算是松了一口气:“父亲……” “行了,答应你了,还怕我反悔吗?”徐文柏笑着说完,又对徐希确认道:“东西都收拾好了?” “嗯,因为不知道哪天会走,所以早早得收拾好了备在那。若是一路顺利的话,您说不定在半路还会和母亲碰上。”徐希开着玩笑、陪着小心哄着徐文柏,却也清楚自己说的或许就是事实。 毕竟坐船和想办法找车,甚至是走路离开还是不同的。 听儿子说一切安排妥当,徐文柏沉默下来坐回椅子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满是惆怅得看向眼前的儿子。此时徐文柏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眼中已变得浑浊起来,有些认不出这个每天都在成长,已经变得开始陌生起来的儿子了。 正是带着这股子惆怅之情,徐文柏叹了口气,用略有求肯的语气对他说道:“中午,陪我吃个饭吧。” 徐希倒是想,但想到施家那边还有一摊子的事,他没有及时答应,也正是因为这不自觉流露出的犹豫神色,让徐文柏有些意外。随即他便想到了什么,收起心中情绪微皱眉头沉声问道:“出事了?” “没,只是听说老太公身子这几天不太爽利,我刚让云爷爷递了帖子过去,说是中午会过去看望。” 生怕父亲生疑,徐希还不忘苦笑着抱怨道:“这一来一回的,怕是赶不上与您一起用午饭了。” 一听说是施老太公身子不好,徐文柏也有些着急,撑着椅子扶手想站起来却又腿脚发软跌回椅中。 对想过来搀住他的徐希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徐文柏皱着眉连声问道:“怎么回事?上次你见他时,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身子就不爽利了?是不是……” 生怕父亲猜出什么,徐希赶紧打断了他的思绪解释道:“没有,听传话的人说,是因为昨儿天气热,老太公贪凉多喝了两碗冰镇的绿豆汤,结果打早就有点不太得劲。我呆会顺道去修明堂,请胡大夫一同过去看看。” 一听说只是老太公自己贪嘴吃多了东西,徐文柏也就放心了下来,忍不住叹了口气摇头苦笑道:“太公真真是越活越像小孩子了。” 徐希赶紧顺着徐文柏的话说道:“老小孩老小孩,可不就是如此。前次过去时,老太公的药还是我劝着服下的,所以……” 明白了儿子的好意,徐文柏点了点:“如此你便在那边好好陪陪老太公吧,反正我也只是回南方老宅,等局势平稳了,你随时可以回去见我和你母亲,倒也不用急于这一时。” 虽是欺瞒了父亲,但是徐希此时也别无选择,不然要让徐文柏留下,不知又会横生多少事端,再陪他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后,便扶着人坐下。自怀里取出信封,徐希打开后才有些意外:信封里是三张船票。 看着这船票,徐希终于明白为什么弗兰克夫人说或许再也见不到自己了。 他也是忍不住心中暗叹:看来,自己这几年送出去的东西终于是有了回报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未雨绸缪 虽然意外的多收到了一张船票,可徐希仍然没打算自己离开。他想了一下,将自己的打算跟父亲说了。 徐文柏是真没想到儿子会让这两个人陪自己离开天津,不过稍思片刻,他便点头提醒道:“你先问问他们吧,若是愿意,那两张票就给他们了。” “可是父亲您……” 知道儿子在担心的是什么,徐文柏笑了笑:“往好里说,他们当初虽然是受王杆子的命令救你,但前些日子也是自己舍了性命要救我们一家。他们对我徐家有恩,徐家对他们有义,即便不是主仆关系,这一路他们也不可能不管我的死活。” 一口气时说了这么多话徐文柏也有些累,缓了片刻他才又说道:“往差了说,就算他们不在乎我的命,但这四兄弟的感情却是深厚。没有我带着他们找不到老三,想回天津城,老大还在你的照料之下,所以也不会不管我的。” 见父亲已经把自己想的统统说出来了,徐希也不再纠结,点了点头回道:“那我去找他们兄弟说一下。如果他们不愿意离开天津卫的话,我就从家里寻两位身家清白、孑然一身的达官人送您回去。” 徐文柏挥了挥手,示意让儿子自去忙不用陪着自己。 不过待到徐希离开,盯着死死关上的房门,这位已是不惑之年的徐家家主终于是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希望……这次浩劫早点过去。不然……只怕我们父子重逢无日了。” 另一头徐希来到孙二的房门前,伸手轻叩两下朗声问道:“二哥?” 门内传来衣物摩擦的细小声音,紧接着便脚步声,下一刻就被打开了,孙二和周四并肩站在了门口,对着徐希抱拳:“当不得徐少爷这样称呼,您快请进。” 徐希也不跟他俩客气,直接进屋关好门将事情说了一遍,听他说完后,孙二沉吟片刻才对徐希试探着问道:“徐少爷,现在要离开天津卫非常难,您为何不趁这次机会与徐老爷离开?” 徐希苦笑一声解释道:“现下日本人把我盯得死紧,我留下,我父亲独走还能争那一线生机,若是我跟他一同离开,只怕我们父子俩就十死无生了。而且我将船票送给二位也不是白送的,还要烦请二位一路上替我照顾我父亲,直至南方老宅。”说到这里,他扯扯衣角整理了下衣服,正色对着孙二兄弟一个长揖。 孙二吓得连忙侧身让开这一礼,才与周四一人一边伸手扶起了徐希:“徐少爷,我们兄弟不是那不懂礼数、不识好歹之人。现下这离开天津的船票,甭说千金难求了,便是奉上万金,没有路子只怕也是拿不到的。您现在把这票给了我们,其实也是赏了我们兄弟一条活路啊。” 周四这时也急忙开口发誓道:“徐少爷,别的不敢应承,我俩也是粗人,单只敢答应您这一样:只要我们兄弟俩还喘着气,徐老爷就掉不了一根毫毛!” 听两人说得斩钉截铁,徐希也将他心中的忧虑提了出来:“我最担心的,是日本人明着将我父亲放走,暗地里却下死手。我想……你们能不能试着营造出我父亲死去的假像,然后再托人捎个信回来,就说……就说被救国军给打死了。” 前面的话,孙二兄弟还能理解,但到后半段,他们却是不懂了,睁着铜铃大的眼睛异口同声问道:“这又是为何?” “这个信传回来,日本人才会相信我不会站在他们的对立面。毕竟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就算为了复仇也会与他们并肩站着。也只有这样,我才能护住希夷阁与徐家上下百余人性命。” 徐希的话里是满满的无奈,如果是他自己,或许并不会这样费心,但为了徐家与店里上百人的性命,他才不得不考虑良多。 毕竟……施家的前车就在眼前! 听明白了徐希的意思,兄弟二人连连点头:“徐少爷,我们明白了。江湖上的套路,我们兄弟也知道不少,您就放心吧。徐老爷的身家性命我们定会保住,这事也肯定给您办得妥妥的。” 得了二人的承诺,徐希这才点头道:“船是今晚七点出发,你们两人收拾一下,给王大哥留封信或是留个信物和口信,回头我让人给他送过去。你们放心,等他身体好了,有机会的话,我会安排他过去和你们会合的。” 有了徐希这保证,兄弟二人也算是彻底放了心。 又随意聊了几句,徐希身上有事,也不再逗留,跟他们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去忙自己的去了。 施家的后事,除了寿材,还有许多东西要准备,他得先回去看看徐云良那边备得如何了,还缺了什么。 刚回到希夷阁,徐云良前后脚就回来了,忙的也是满头大汗的老管家顾不得喝水便说了起来:施家的人不少,一下要买上百口棺材,寿材店也要四处腾挪,需要一段时间才办得到。至于丧事上所用的物品,倒是可以一次办全,但参加丧礼时所用的丧服,还需要各家女眷赶制才行。 徐希也知道,短时间要筹措起这些有点强人所难了。他点了点头示意徐云良先坐下歇歇,趁着人喝水的功夫问道:“白布买回来了吗?吩咐下去,让大家抓紧时间赶制吧。另外,我父亲今天晚上七点的船离开天津卫,施家的事还是不让他知道的好。” 突然听得老爷可以离开天津卫了,徐云良茶杯停在唇前愣住了,随即便放下茶杯点了点头:“也是,老爷身子骨可受不了这个。少爷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中午,徐希又赶到了施家,那片还冒着烟的废墟也已被大致清理出来。 就如大家所料的般……甭说活人了,连具囫囵尸首也没留下,更莫要想辨别身份,只能是草草收敛。徐云良请来的人手脚很是利落,花了不到半天功夫已将办丧仪的棚子搭了起来。 站在远处看着一群人在棚前忙忙碌碌,徐希心中有说不出的悲凉:偌大一个家,最后却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拼不出来。 一百多号人,老的、小的、男的、女的,没有一个活下来!没有! 有的人还连尸体都没留下,全烧成了灰! 第一百七十二章 当有其名 左右看着四周慢慢聚拢过来的人,里面也有不少熟悉的街坊邻居,徐希赶紧招呼人过来把人们领到搭起的棚子下先歇着。待到桌椅茶水都侍候上了后,徐希才唤过负责操办的大了:“这边的事您多费心,缺了什么、短了什么,只管记下,回头我会让人置办齐全。” 大了脸上不敢有丝毫倨傲模样,欠着身恭敬听完后赶忙应道:“徐少爷放一百个心,能为施老太公家办丧仪也是我们几辈子积的福,一定用最大的力气把活给办好了,送施老太公一家最后一程。” 这番话入耳引得徐希又是一声长叹,正想再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这时不远处恰巧有辆马车停了下来,看来又是来吊唁的。徐希赶紧地走了过去,刚拱手行礼还未开口,抬眼看到的却是纪敏从马车上下来,诧异问道:“你怎么来了?” “施家与家中有旧,现在施家出事,我自然是要过来的。”纪敏看了一眼徐希,也未等脚凳,扶着车辕直接跳了下来,拍了下手上不存在的灰对徐希问道:“你在这里操办?” 徐希点了点头:“嗯。” 纪敏看着眼前施家这一片惨相,眼里也是掩不住的悲伤,再开口时声音已见哽咽:“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吗?” 与纪敏并肩站着,耳中听到他这悲哀的调子,徐希只觉得胸中憋闷得厉害,有一种不吐不快的感觉。此时他也顾不得纪敏跟日本人走得近了,恨声说到:“早就猜到日本人不会放过施家,本来已经与老太公商量,将墨铭少爷送去奥领事馆给艾伯特少爷当伴读,却没想到……唉!还是没来得及。” 纪敏压根就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徐希还敢插手别家的事情,甚至还想为施家再留一丝血脉。她忍不住睁大双眼,仿佛刚认识徐希一般转过头看着身旁人的侧脸,声音变得柔和了些许问道:“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寿材不够。施家的人已经没有一具完整的尸骨了,而且现下我们甚至许多人的名字都没办法知晓……” 一堆事情让徐希头大如斗:若只单是施家本家,不用查他们这些人都能知道。可昨晚死去的,除了施家本家,还有施家的仆人、护院,他们也同样有名有姓! 明知道施家不愿屈服于日本人,家中的仆人、护院如果要远走避祸,以施老爷的为人必定不会阻拦,说不定还会送上一份遣散银子。但就徐希所知,根本没有任何一个施家的仆人或是护院在这时离开施家! 就凭这份忠义,他们的墓碑上也应该有名有姓! 细心听完徐希此时面临的难关,纪敏轻皱起眉头想了想后回道:“钧竹轩在建造时,还剩下一些木材,大多也都是耐用的松木之类。虽然算不上上好的寿材,但总比无材可用要好。” 这话一入耳,徐希便对他抱了抱拳沉声说道:“嘉泽,我代施家上下谢过你了!” 能用来建房子的木头又哪里会差,钧竹轩便是剩下一些房料,那也是故意留下来备用的,就像希夷阁和徐家也同样有这样的木材备着一样。不过希夷阁早些年因为一次失火,已经将木材用掉,而徐家也因为这次爆炸,将存下的木材也交给了工匠,家中再无存货。 这一点,也是徐希问过徐云良才知道的:当时不知道施家会遭遇这样惨烈的事情,他将所有的木材都交给了老李,现在想要用时,发现木材已经都被制成了需要的模样,根本不适合做寿材了。 纪敏侧身让过徐希的礼才开口回道:“老太公也与我家有旧,当初虽然是我诓老太公替我写了钧竹轩的牌匾,让他老人家不悦。可他老人家还是念着我初来乍到,到底也没让我把牌匾摘下来。” 忍不住摇了摇头,纪敏也觉得眼眶发烫:“只凭这一份情,我也该在此时尽一份力。” 想了想她又提醒徐希道:“查查平日里给施家送水送菜的人,从他们口里应该可以查出一些。施家这种高门大院请来的人多是一家或是一族,亦或是一村中的,你可以从这方面着手。” 想了一下,徐希觉得纪敏说的虽然麻烦一些,但也不失为了一个好办法,不由地点头赞道:“还是嘉泽你厉害!这么好的办法,我怎么没想到?” 看着已是忙到眼眶深陷的徐希脸上在浮现出的自责模样,纪敏只能轻声的安慰道:“光庆兄你是诸事都扛在身上,要想的、念的太多,心里乱了,所以才会没想到。” 虽然纪敏说得也有道理,但徐希也知道对方是在为自己开脱,他也是承了这份情。不过他此时也确实是脱不开身,摇了摇头陪着小心问道:“这里先拜托嘉泽你支应一阵可以吗?我去找人把灵牌做好,也顺便去查查施家那些仆人和护院的名字。” 纪敏看了看棚子下聚起的人群,收回视线对着徐希点头应道:“在你回来之前,我会一直守在这里,放心吧!” 得了纪敏承诺,徐希这才放心得离开了。 从这里抽身离开,除了施家的事,还有父亲要离开的事,徐希也得一并安排妥贴了。弗兰克虽然给了三张船票,也让二位兄弟跟着上了船,但为了徐文柏的安全,他必须得再加上些手段来保平安才行。 一路急匆匆回了家,徐希又做了些安排,徐云良得了吩咐后,虽然花钱花到心疼,但终归还是在下午时分,将几个护院悄悄的给塞上了船当杂工。钱花了还能再赚来,只要能护得老爷平安,那多少都只是个数字罢了。 另一边,徐希也在定制灵牌之余,托人出去打听施家其余众人的名字,以便可以将名字及时刻上。 安排完这些事,徐希本来想着不送父亲,既是免得分别伤心、也是担忧被父亲看出端倪。可是这一别,也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心里又是纠结了许久,还是决定回家一趟。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当徐希推开自己父亲的房门时,看到徐文柏正坐在窗边发呆,他连忙进屋关好房门:“父亲,怎么没有休息一会?” “今晚就要上船,然后还要在海上漂泊好几天,万一遇到风浪,只怕会没办法好好休息。” 徐文柏看着窗外景色沉默着,并未第一时间回答徐希,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脸上带着古怪的平静微笑:“午膳过后,我小睡了片刻,刚醒不久。你……事情都安排好了?” 父亲表现出的平静模样让徐希有些不知所措,他只能是讷讷地点了点头:“嗯,已经安排妥帖,孙二兄弟会陪您一起上船,另外,我也想办法让家中三个护院上了船在暗中保护。随身带的钱也一并分成了五份,一份在行李箱里,一份您随身带着,两份分别给孙二兄弟带着,还有一份,在那三个护卫身上。” 这样的安排可以说是非常精细了,徐文柏神色如常点了点头:“不错,事情已经很妥贴了,你还有事就去忙吧,晚上也不用特意抽身来送我。” 打心眼里也想不通徐文柏为何如此平静,徐希猜测是父亲不想让自己担心,所以才会故作此态,此时也只得无奈点头试探着回道:“那……我先出去了。” 就在徐希转身拉开门正要离开时,徐文柏还是开口叫住了他:“光庆!”看到儿子闻声停下脚步,就这么僵在门口,徐文柏柱着拐杖站起了身子,看着他背影嘱咐道:“以后这个家就靠你了!做事要稳重。记住我的话,只有先独善其身,才可兼济天下!” 徐希回转过来,对着徐文柏躬身应道:“是,父亲!” “去吧!” 待重新回到施家大门前,徐希隐隐发觉大家脸色都不他对,不由得心中有些奇怪。他也不敢逮着那些长辈们问,只能悄悄找到纪敏问道:“怎么了?我怎么瞧着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对?” 纪敏此时的脸色也不太好,将徐希拉到一边才低声说道:“贝勒爷在来的路上,被武藤堵住了。他要贝勒爷那柄紫檀如意,贝勒爷没答应。” 一想到当初施老太公因为拒绝武藤,导致施家全家被灭,那惨像就在眼前,甚至尸体还没收敛,结果武藤又找上了德贝勒? 听到这里,徐希无声地张了张嘴,片刻之后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像是漏气般的,被生生压着只冒出个尖来得嘶吼声,狠狠一拳砸在了一旁的墙上,忍着剧痛用力攥紧拳头,这才找回些许语言能力:“这武藤……过份了!” “我晚上会试着劝劝他,但是……”说到这里纪敏也是忍不住苦笑一声。 话不用说尽,徐希也能明白他的意思,而且徐希也不认为纪敏有足够的影响力,能让武藤改变主意。 活动了一下生疼得五指,徐希此刻也冷静了不少,想了一下后才沉声开口劝道:“这件事,你还是甭掺和了,别到时候再把你给折进去了,我再……想想办法吧。” 眼前这人真是……有意思!让自己不要参与,他却要去想办法。纪敏听到这话也是哭笑不得:“你别以为你和永田理有点交情,他就会一直站在你那边。现在,在这天津卫,就连永田理也必须听他的,你可千万别乱来!” 虽然王杆子的消息还没传过来,但徐希对武藤的身份也猜了个大概出来,不过现下突然听到纪敏这样说,心中还是不免有些意外:他猜到武藤的身份高,但却没想到会这么高,就连永田理都要听命于他。 若是这样的话,要救下德贝勒……无异于火中取栗! 徐希此时也是头疼不已。 他是真没想到糟心事会一件叠一件的发展成如今这模样,简直就像是有只看不见的大手在背后拨弄一般:施家的事还没了、父亲还没送走,这边德贝勒又摊上了麻烦事。 这偌大的天津城……果真是要被日本人全给毁了吗? 一想到这里,徐希胸中的烦躁之意就止不住得翻涌起来,逼得他忍不住开口颓丧叹道:“那我们要怎么办?难不成又要看着施家的惨剧再来一次?” 听到徐希低沉的呐喊声,纪敏的眼神也黯了下来,眼神瞟向了施家那一片废墟,眼底是满满的悲伤: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悲哀,无论是她还是他,能做的都只是随波逐流尽力挣扎罢了。 正是因为带着这哀愁情绪,她再开口时嗓音也像是生吞了炙热的火炭般嘶哑:“自然是不能的,可是……我们能做什么?” 即便她此时能联系上组织,利用组织的力量救助德贝勒一家,可是如此一来组织的力量以及之前的布置就会全部暴露在敌人眼中,之前的无数辛苦、无数牺牲,全会因为她这一点小小的愿望付之东流。 甚至……日本人有了忌惮之后,未来即便组织能重回天津卫,也再无法回到今日规模! 这样的代价是她想也不敢去想的,所以纵然心如刀绞,此时纪敏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像是套在脖子上的绞索般,缓缓收紧不得缓解。 就算她想帮德贝勒,也不知该从何帮起。 徐希倒是将心中的郁垒发泄了出来,此刻也清醒了许多。察觉出纪敏的神色不对,他想了想才提出个折中的法子来:“这样,回头我们两个都劝劝贝勒爷,让他出门时带着点达官人。现下有了施家这事,天津卫里的显贵人家就算不人人自危也至少会兔死狐悲,估计贝勒爷府上的护卫力量应该会强很多。待施家的事了,让他别出英租界了,安心躲着便是,等这阵风头过去再说。” 他这么一说,纪敏也反应过来了。日本人之所以选择杀人之后放火,就是担心事情闹大收不了场,证明他们现在并不想把一些事情闹到明面上来。这是不是意味着,就算他们想要针对德贝勒也不方便摆在明处?如此一来,是不是还有死中求活的机会? 纪敏想到这里连忙点头:“光我们两个小辈人微言轻,光庆你跟梅先生关系比较好,呆会请他也帮着劝劝贝勒爷。小贝勒爷眼见着快要成亲了,他们家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对了,请熊八爷平日里也照应着点。” 纪敏所说的,也恰好是徐希此时所想的,他跟着点了点头:“放心吧,我过会就找个机会跟梅先生、熊八爷都说一嘴。你也帮我拖着点贝勒爷,甭一会我说完了,他人又风风火火不知道跑哪去了。” “嗯。”纪敏答应一声,看着不远处那片废墟,眼神又黯了下来:“施家……” 不知道为何,看到这样的纪敏,徐希的心莫名有种像被什么尖锐物事戳了一下的刺痛。 在他眼中,纪敏就应该如初见时在雅集上一般,自信且略带些少年独有的跋扈,那种神采飞扬的表情。那才是钧竹轩东家风采,而不是现在这颓丧模样。 想了想,徐希将声音压到最低,凑到纪敏耳边悄声说道:“我打了电话给施二爷,让他不要回来奔丧。”说完他拍了拍愕然看了过来,不自觉流露出意外与惊喜的纪敏肩膀提醒道:“慎言!” 明白个中干系,纪敏微不可闻地点了下头:“我知道了,不会说出去的。” “.…..放心,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第一百七十四章 傲骨 将事情说完,心情莫名跟着好了不少的徐希,与纪敏一同走向了德贝勒他们。趁着纪敏拉着德贝勒说丧仪琐事的功夫,徐希也将刚和他和纪敏一起聊的事情告诉了梅先生与段先生。 两位先生听后也对二人的想法连连点头称赞,不约而同答应会在稍后多劝劝德贝勒。徐希眼见纪敏与德贝勒已经聊到,德贝勒脸上不自觉流露出烦躁神色,才连忙走了过去招呼道:“贝勒爷。” “光庆,你从来没有让我们失望过,今天的事也做得很好!” 德贝勒指的其实并不只是今天,自打日本占领天津后,徐希为钧竹轩做的事,他也有所耳闻。能这样在外人面前摒弃前嫌,帮助昨日还挑衅自己的对手,德贝勒对他的为人也很是满意。 徐希却缓缓摇头一脸凝重神色问道:“贝勒爷,还记得年初您在希夷阁办雅集之前,跟我说的那番话吗?” 德贝勒怔了一下才回忆起来,当初他曾在希夷阁门口问过徐希:若他贝勒府有难的话,徐希会不会伸手帮一把。 可想起来归想起来,他却不明白徐希为什么会突然这样说,只是绷着脸点了点头硬邦邦回道:“自然是记得。” 徐希左右看了看,发觉没外人在近处时,才跨前一步凑到德贝勒身旁急声说道:“那么,现在就请您听我一句劝!呆会先让您身边的管家回去,多带上几个护院过来陪着您。这几日为老太公办丧仪,是咱们小辈应尽的,所以我不拦您!但丧仪结束后,希望您能在英租界的宅子里待上一段时间。切记!无论外头出任何事,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离开英租界!” 一口气说完这一大段话,徐希还怕德贝勒不听劝,又紧接着继续劝道:“我不是要您永远呆在英租界不出来,就请……请给我和嘉泽一段时间,我们会想办法替您把这事解决了,到时天津卫自是随您逛。” 德贝勒听后也是沉默了好一阵子,不过再开口时神情已是如往常一般坦荡:“光庆啊,你贝勒爷这一辈子也是高高低低见过不少事了,你和嘉泽的好意,我懂!可是你真的觉得日本人会听你们的吗?又或是你们跳出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放过我?” 摇了摇头,德贝勒抬手阻止了想要开口的徐希,一双虎目中不知什么时候,已有了片片波光闪起:“你希夷阁就不用说了,宝库被炸在先,你父亲也是刚从日本人手中死里逃生在后。现下你非要强出头,只会把你自己连带着徐家也搭进去。而钧竹轩……嘉泽他一个刚来天津卫没多久的老板,能有多少影响力?即便他与那日本少佐有些许关系,只怕也就仅能自保。但凡敢做出一点出格的事,第一个翻脸不认人的,可能是与他交好的那个日本人!” 德贝勒看向站在远处忙碌的纪敏,又收回视线看了看徐希,用力拍了拍眼前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扛了不少重量的肩膀:“都是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可别为了我这个没几天活头的糟老头子误了性命。” 听出德贝勒的话里已有了死意,徐希顿时急了:“贝勒爷!” 看到徐希脸上那满是担心的模样时,德贝勒终究还是心软,有些不忍拒绝徐希的好意,折中说道:“你放心,我又不是傻贝儿。等丧仪结束后,我会待在英租界。这些年与外国人打的交道也不少,想干别的或许没那么大面子,自保应是不成问题的。” 有了德贝勒这个承诺,徐希也算是松了一口气:“那行,您自己保重,要是有什么事,千万让人来通知我。”说完,他才发觉身周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劲,赶紧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了一句,想冲散环绕在几人周边这快要凝滞起的空气:“您放心,希夷阁虽然现在不开张,但招牌在那。说出去的话,那是一个唾沫一个钉,一准算数!” “不然您就把我招牌摘了,我保准给您扶梯子!” “小皮猴子。”德贝勒笑骂了他一句,抬手想拍他一下,可手刚举起来一转头就看到施家那一片废墟,刚缓过来些许的心情又跟着沉重了起来,讪讪收回手臂长声叹道:“施家……日本人他这可是立得一手好威!” 杀了施家这个文坛精神领袖,再盯上德贝勒这样一个家世富庶的贵胄武将,一文一武双管齐下,武藤是真的打算将天津卫里所有人的心都杀怕了,然后再方便他继续搜刮吗? 一想到这里,徐希就不由地轻叹一口气。还好他早早就将家里的东西处理好了,现在即便是日本人找上来,也只能找到那一堆碎片和希夷阁内撑场面的,不甚珍贵的物件,但是其他人…… 想到这里,徐希忍不住转头看向了还在忙碌的纪敏。 钧竹轩敢回天津卫戳场子打擂台,必定也带来不少压堂的好东西,以纪敏现在的性格,还能保得了吗? 又或者说,那位武藤还可以忍多久才会对窝边草下口呢?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徐希带着满身疲惫回到家时,习惯性的想去徐文柏房间请安。可站到门口他这才反应过来,此时父亲也已坐船离开天津了。 从此,在这诺大的家中…… 再无需要他请安的人了! 察觉出自家少爷心情低落,自打他进来就一直跟在后面的徐云良,走上前轻声安慰道:“少爷,老爷回去了,您也可以安心一些。不然再来一次像之前的事就不好办了,现下天津卫由武藤管着,看他行事手段,比佐藤凶残也不止百倍,我们……” “云爷爷,我懂的。只是……” 叹了一口气,徐希摇了摇头转身回了自己厢房。不过在徐云良要离开之前,他还是不忘吩咐了一句,让老管家从家里找几个脸生的达官人,这几天在暗处保护德贝勒。 既然他答应过德贝勒,那就必定要把事情做周全了才行。 第一百七十五章 再生变故 听见徐希的吩咐,老管家犹豫片刻,本来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自家少爷的性格,徐云良是再清楚不过了:下了的决定从来都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非要去劝也只会起反效果。不过看少爷的意思,反正是暗中保护,也不怕把徐家拖下水。 再说了,徐云良也有自己的现实想法:这个时候伸手帮一把,日后万一徐家真要是出事,别人看在此间情分上,说不定也会帮把手。 丧仪一直持续了七天,本来因为日本人入城而一直闭门不出的人们,在得知消息后都而纷纷赶了过来,为施家上香的有、为丧仪添物的有、守灵的更是大片大片的人聚在周边。 也正是因为来的人多,施家的名望又在那搁着,人们听说徐希想做的事自然是使力气帮忙,所以徐希只花不到两天功夫,就将施家所有人的名字都打听清楚。寿材店的老板和伙计知道是给施家人的寿材,本就不打算收钱,还是徐希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才松了口,但基本也只是收了个成本钱,再多一文都不肯要。 七天之后,施家废墟前已是白茫茫一片,即便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暑日,大家也身着白色丧衣,扶着这一百多具棺材鱼贯往城外葬处行去。这一路是哭嚎声不断,白色的纸钱纷纷扬扬铺得路上见不到半分石砖,沿路更是有许多人家摆上条案设了路祭,缭绕的烟气飘荡其上几乎遮蔽了头顶烈日。 一时之间,整个天津城中,连空气里都填满了哀伤之情。 站在窗前,负手身后倨傲地看着外面街上庞大的送葬队伍,武藤板着脸对永田理说道:“中国人,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民族。有时像一盘散沙,有时却能为一些莫名的理由聚集在一起。” 冷笑一声,他低头看了眼手中酒杯:“不过是死了一个老头,竟然差不多全城都出动了。” 将杯中的酒一口饮尽,不等永田理开口,武藤阴冷的声音如同九幽之鬼一般响起:“像这样危险的人,还是尽早铲除才好。” 永田理本来还想说什么,但在听到武藤话后,索性干脆闭上了嘴。虽然相处时间不久,但他对这位上司的性格已经了解了不少,连忙问道:“阁下,接下来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不急,刚闹了这么大阵仗,那个贝勒应该警惕性也很高,虽然可以强行解决问题,但我大日本帝国士兵的生命可是很宝贵的,没必要为了这等低贱的人浪费。”武藤说完转头看向永田理:“说起来,你那位小朋友现在怎么样了?如果不能为帝国所用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永田理心中一沉,口里却大声应道:“他已在我的掌握之中,只是现在的局势并不适合举办雅集。那种东西,只有等局势稍稍平静,这群人感觉到安全之后才会开始。” 忍不住哼了一声,武藤满脸鄙夷模样:“都是些胆小如鼠的家伙。” 对于这个评价,永田理倒是非常认同地点了下头:“所以才需要我们来帮助他们。” “我听说你派了一队人去截杀徐家那位…..徐文柏对吧?”武藤盯着永田理看了几秒,突然阴恻恻笑出声来:“本来我还担心你会对你那位朋友心慈手软,现在想来,应该是我多虑了。” 永田理的嘴角也跟着笑了起来:“任何能阻拦我大日本帝国前进的东西,我都会毫不迟疑的将之摧毁。”徐文柏是如此,徐希如果不能乖乖听话,那也将会如此! 另一边将施家所有的人都送上山入土为安后,大家才慢慢得回了城。瞅着徐希的模样梅先生有些心疼,这才短短七天时间,他就明显又瘦了一圈下来:“光庆,你也要多注意身体,现在徐家就指望你了。” 徐希点了点头,谢过梅先生后,又看向了德贝勒,不放心得嘱咐道:“贝勒爷,丧仪已毕,您……” “知道,这几天你说得我耳朵都快要起茧子了。”德贝勒冲着徐希摆了摆手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向他:“我这就回去,这几天也累了,在家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对了,最近我让家里收拾了一些陈年旧货,堆在家里嫌碍眼,打明儿叫人送你店里去,有空就帮我处理了吧。” 说完,也不管徐希答不答应,直接就打马离开了。 面对口硬心软的德贝勒,徐希也是摇头苦笑不已,能进德贝勒府的东西哪里有差的?说是堆在家里碍眼,其实是知道徐家宝库被日本人炸了,担心店里没有压堂的了吧? 梅先生看徐希面露纠结,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开解道:“无妨,这也是德贝勒一些心意而已。这几日花费甚巨,你又不肯收我们的钱财,送些东西给你解燃眉之急也是应有之理。再说了,你天天让人跟着德贝勒护他平安,你真以为他不知道?” 在看到徐希脸上不自觉流露出诧异的表情后,梅先生也忍不住噗嗤一声乐了,抖着胡子笑道:“德贝勒好歹也是上过战场的,这点察知功夫要是都没有,他这老小子能活到今天?” 听了梅先生的解释,徐希才有些尴尬得叹道:“是我多此一举了。” 想来德贝勒当初都能从新京将醇亲王从东北带回四九城,一身武艺自是不用说,警惕性肯定也比一般人都要高上几分。他这样安排,确实显得小气了点。 梅先生却摇了摇头:“在这种时候,多几个人护着总归是好的。更何况,现下还敢派人护着这老小子的,也就是光庆你了。不过你还是要小心些自个,奥领事馆虽然是个靠山,但他们也不会为了你得罪现在的日本人。” 其实也是徐希承认了,梅先生才能确定人是徐家派出去的:这次派出的人都是生面孔,也就是几个熟人凑在一起猜是徐家的人,换成别人,说不定还以为是德贝勒家新添的。 得了梅先生的提醒,徐希也点头应承道:“此间事了,我也准备回去休息几天了。” 说到回去休息,梅先生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连忙叫住徐希问道:“你父亲身体好些没?能下床了?”他自己也在纳闷,若不是身体差到如此地步,徐文柏不可能不来给老太公送行的。 徐希这才一拍脑袋连忙解释道:“这几日忙得昏了头了都,忘了跟几位说了。我父亲早几日前就已经坐船离开天津回南方老家去了,船票还是拜托弗兰克领事给弄的。” 两人正说着话,一辆马车飞快地冲了过来,不等车停稳,有一个人从车上跳了下来,冲着徐希扯着嗓子叫道:“少爷!老爷出事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兴亡皆苦 虽然早就做了安排,但突然听到父亲出事的消息,徐希的脸上依旧瞬间褪去了血色。一个箭步猛然冲上前扶住了来报信的仆人,平日里的涵养早就扔到了九霄云外,忍不住向着来人吼道:“怎么回事?老爷不是回南方去了吗?” 那仆人虽然被徐希怒目圆睁的模样吓得不轻,但还是哽咽着把事说了个囫囵:到上海下了船后,几人因为买不到车票,便打算先雇一辆车去苏州,想着从那边能不能找到回老家的船票。可不想在半路上,遇到了一股流匪,他们自称是救国军,非得逼着大家拿钱出来,说是什么用来当军资救国用。 几人拿了些钱出来,那些流匪还嫌不够,径直上前来抢,结果动上了手。打斗中不注意走了火,徐文柏不幸中枪当场身亡。几个护送的家仆拼死击退流寇,抢回了老爷的尸首。几人商量将徐文柏的尸首送往老家,同时派人回来通知徐希。 听了父亲遇害的消息,徐希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就这样直挺挺地,推金山倒玉柱朝着身后倒了下去,惊得没反应过来的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扶起,掐人中的掐人中、灌水的灌水。 过了好一会儿,徐希才转醒过来,左右看了看围在周边众人,张了张嘴还未出声,眼泪便先掉了下来。 梅先生拍了拍他的肩,哽咽着涩声劝道:“光庆,别说了,我们先送你……回家。” 如今看徐希这模样,几个长辈可不敢让他一个人待着了。 因段先生还有公职在身,只请了半日假为老太公送行,所以只有梅先生唤来了他家马车,与纪敏一同扶着徐希上去,然后将他往徐家送。 刚到徐家,已经得了消息的徐府众人已经开始挂上白灯笼,准备丧仪的各种东西。脸色哀泣的徐家人是万万没想到,刚办了施老太公的葬礼把人送走,又要为自家老爷办。再回想起平日里老爷温和模样,以及徐家待大家的恩情,忙着忙着就有人忍不住哭了起来。 门房看到徐希被从马车上掺了下来,也顾不上抹脸,急着上前把人搀住:“少爷,您可千万要保重啊!徐家……可就都指望您了!” 看着这满府缟素,徐希一时之间也是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同行的梅先生见状赶紧从跟着一起搀着他往府里走去:“光庆,你先别急,先看看能不能想办法回南方去。” 徐希是独子,他回不去,徐文柏的尸身就算运了回去,只怕也会落个无人扶灵的尴尬状态。 待回到屋内坐定后,徐希混乱的头脑终是清醒一些。想起刚才梅先生说的话,他摇了摇头叹道:“弗兰克夫人说过了,这一艘船是近两个月内最后一班离津的船了。船走之后,日本的军舰就要封港了。” 也就是说,现在再想离开天津,就只能走陆路了,可日本人又怎么可能轻易的开放陆路?更别说他们还死盯着徐家,盯着希夷阁了。 得了徐希解释明白了其中关节,便是平日里多智的梅先生此时也是一筹莫展。 跟着进来一直沉默的纪敏,看到这情况,心里还想着自己要不要找武藤开口说一下。可是他刚一张嘴还未出声,徐希便猜到了他的意思摇了摇头拒绝道:“嘉泽,不用了。日本人……不会放我离开的。当初他们之所以同意让我父亲离开,便是因为我会留下。现在这种情况,他们就更加不会让我离开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更是黯淡,干脆便开始撵人了:“我……家中杂事繁多,两位还是请先回吧。” 知道徐希此刻也没心情再讲客套,梅先生与纪敏只得是起身告辞。 离开时梅先生有心再劝慰两句,可是一开口,却发现不知道要从何说起,末了也只能是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出了徐家的大门,梅先生回头看向那缟素灯笼,不由得感慨出声:“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唉……” 清朝也好,民国也罢,盛世里他们这些平头百姓也没跟着享着什么福,可是战乱一起,最先倒霉的便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了。 纪敏听后也一时之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沉默半晌才重重叹了口气:“最近……我们勤来着点吧。不然……”摇了摇头,她并未把话说尽。 要说徐家也是连连遭难:先是没了家中的宝库,再没了如同长辈一般的施家,现在又没了父亲。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换成谁也受不了。 不过她也想起了另一件事,连忙对梅先生问道:“对了,徐夫人呢?” 纪敏依稀记得,好像上次是听说她因为受惊吓去了医院后,就一直没有再听过徐夫人的消息了。 梅先生摇了摇头:“不知道,光庆不说,我们也不好再多问。”毕竟是内眷,他们也不好打听的太过详细。 只希望不是这次一起回的南方,不然…… 忍不住唏嘘着,两人往回走去。 在书房里,已然换了副神色的徐希,对着已经包扎过的护院问道:“老爷他们真的出事了吗?” 护院一脸强撑出来的悲伤模样点头回到:“现如今老爷已被送回老家了。对了,老爷之前还写了一封信,说是要到苏州后寄给少爷您的。现在……” 徐希仔细瞧着护院神色,发现他的眼中并没有悲伤模样,接过信的同时,用眼神再一次询问,在看到护院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后,终于是松了一口气:“行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少爷,是我护卫不力,还请少爷责罚。” “非你之过,先下去休息吧。”徐希心里清楚,其实护院没有必要回来。现在的情况下,能离开天津卫已属不易,可是他却还是冒死赶了回来,对于这样忠义之人自然是要无比重视:“云爷爷,先安排秦师父休息,回头……我有事再问他。” 徐云良也知道徐希的安排,没有再说别的,点了点头扶着秦师父下去了。 将手中的信封打开,徐希微微皱眉:信……似乎已经被人拆过…… 也对,那些人既然知道秦师父是徐家的,肯定会要仔细搜查。这封信,八成也是他们事前看过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一出好戏 打开手里已经被拆过的信,徐希按着与父亲的约定,一目十行看完后,终于是把悬在半空的心落了回来。 这封信其实是徐家在遭遇袭击后写的。 徐文柏假死,孙二兄弟与护院们也大多都受了些伤,还死了一个护院和上海请的镖师以及车夫。危机解除后的当天晚上,徐文柏用与徐希商量好的暗语写了这封信,让秦师父连夜带回,至于那边有孙二兄弟应付着,应该无大碍了。 得知父亲已经安然脱险,徐希放下手中信笺长吁一口气,这时他才终于可以将全部心思放在这天津卫,不用再担心旁的事了。不过对外,他还是要做做样子,相信过不了多久,永田理就会过来,到时……定还会有出好戏。 果然,不出徐希所料,下午时分便有仆人来报,说是永田理过来了。 因为上次有永田理出面帮着救徐文柏,所以徐家的仆人并没有过多为难他,将这个日本人直接请到了凉爽的小花厅内。 沿路看着府内一片缟素,永田理摆出满脸悲伤模样,压着嗓门对引路仆人问道:“你家少爷现在情况如何?” 仆人摇了摇头,并未回答永田理的问题:“徐家规矩,下人不可私议主家。永田先生,您稍待片刻,少爷马上就过来了。” 话音未落,徐希已经从另一头走了进来,站在花厅外并未进来,对着永田理抱拳道:“永田先生。” 瞅着徐希眼眶红肿,似乎是刚刚痛哭过,声音听着也是嘶哑得厉害,永田理沉吟了片刻才开口道:“光庆啊……令尊的事我也是中午回去时才听人说起,所以耽搁到此时才赶了过来。现在……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吗?” 徐希摇了摇头还是站在门口,似乎落到头顶的阳光能让他好受点一般:“多谢永田先生好意,现在……暂时还没有。待我将府中的事务理顺,可能要回老家一趟,不然……怕是连给父亲扶灵的机会都没有了。”说到这里,徐希抬手擦了擦眼眶,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第一次见到徐希这般模样,永田理也有些跟着难过。不过想到徐希要离开天津,他做出好奇模样试探道:“现如今,整个天津卫让进不让出,你怎么回得去?” 徐希又摇了摇头叹道:“不知道,但是不管怎样我也要试试。总不能……总不能让父亲他一个人……”话到一半他便说不下去。 看到徐希这模样,永田理这次沉吟了片刻,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腮帮子鼓起又很快瘪下去,终于开口应承道:“光庆,我替你去说说,看能不能拿到一张特别通行令,如果能拿到,你就可以回去了。”在看到徐希眼中希望的目光后,他紧接着又摇了摇头:“但是我不能保证。毕竟……现在天津卫不是我说了算的。” “我明白!永田先生能有今日这一说,我已经感激不尽!若此事成,徐希必定厚礼相报!” 徐希这番掷地有声得话引得永田理哈哈大笑:“得了吧,你家宝库都炸了,还能有什么好东西送我?真想谢我,等过段时间,大家也都安生下来了,你也为我办一个雅集吧。我想体验一把真正的、中国的雅集!” 对于这个要求,徐希并没有干脆的应下来,想了想后,他才面露难色:“永田先生,我们是朋友,所以我不想骗你。就目前而言,便是我真的办起雅集,也不会有人来参加。怕是过一段时间,也是一样……真的办起来的话,一个人的雅集没有任何意义。” “一场真正的、中国的雅集,斗宝鉴定是其次的,最重要的乃是琴棋书画诗酒茶香八艺展示,这其中哪一项都可以拎出来单独办一场雅集。若是要八艺聚齐,只怕一天都做不完。” 看着脸色有些不愉的永田理,徐希苦笑一声:“不是我不答应你,而是不敢答应你。希夷阁向来言出必行,万一我答应下来却做不到,那不仅是砸了自家的招牌,也是扫了您的面子。这一点,您能体会我的苦处吗?” 说到最后,徐希竟然还用上了敬请,足见他对这雅集的重视程度之高。 在这一刻,他不再是永田理的朋友,也不再是一位重利而纯粹的商人,而是变成了一位重承诺的君子。 面对徐希脸上还未擦干的泪水和不自觉流露出的为难模样,永田理也明白,如果此时再逼他答应,就算勉强答应下来,最后办不好雅集也只会让他自己难堪。 沉默片刻后,永田理才放松紧绷的面皮,冲着徐希点了点头笑道:“行,这件事我们稍后再说,只是希望你记得,你欠了我一次雅集。” 话音刚落,他就对徐希眨了下眼睛,表示自己在开玩笑而不是逼迫他。 徐希这时也陪着勉强笑道:“莫敢忘,只是我回老家扶灵的事,还要麻烦永田先生了。” 永田理点了点头:“放心,我会尽力的。” 知道徐希现在没心情聊天,他也不再多待,站起身来以事务繁忙为理由告辞。不过在临出门前,这位日本军官却似不经意般,突然提起了另一件事:“对了,祁善龙死了,你知道吗?” 死了? 徐希闻言一愣,不过想到前些日子听到的传闻,倒也没有表现得如何意外,特别自然地点头叹道:“像他这种人,也是迟早的事。”话虽是这样说了,但他还是不忘问了一句:“知道他……尸首现在在哪吗?” 听出徐希还有想为对方收尸的打算,永田理道是有些意外。在说出了祁善龙尸体所在处后才盯着徐希的脸,生怕错过对方些微表情,出言试探道:“我以为你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徐希依旧是神色未有多大改变,只是脸上流露出些怅然神色,摇了摇头叹道:“国人讲究身死仇消,人没了仇怨也就跟着烟消云散了。再说他一直都是孑然一身,没有亲戚也没有后代,若我不替他收尸,只怕他就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好歹……他也算家中一位长辈。而且……”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又变得低沉了起来:“中国讲究善因结善果,如果我在这边善待了祁善龙的尸体,或许那边我父亲……” 本来还在心中嘲笑徐希的迂腐,却没想到眼前人这样做其实也是为了他的父亲。或许是被对方的孝心所感动,永田理沉默了片刻才点头斩钉截铁得说道:“相信我,一切会好的。” “嗯。” 待送走了永田理,瞅着对方乘坐的汽车消失在巷口拐角,徐希马上低头掩面回到自己的房间,早就候在那里的徐云良也赶紧把刚打出来的冰凉井水端到他面前:“少爷,快洗洗眼睛。” 顺手将藏在袖中的一小截老姜丢到一旁,徐希弯腰把脸埋进盆中,片刻之后起身接过手巾擦了擦,眼睛还是红得像沁了血一般:“这老姜确实好用,就是太刺眼了点。” 徐云良心疼地看着明显清减了许多的少爷,不住出言安慰道:“这也是没法子,还好现下暂时将那日本人唬弄过去了 。不过少爷,若是他真的给您弄到特别通行证了,您真的要回去吗?” 第一百七十八章 我们都在 用手巾揩了揩鬓角残留的些许水珠,手巾落下露出徐希满脸冷笑,转头看向徐云良压着嗓子低声问道:“云爷爷,您觉着,那永田理能放我生离天津?” 这一句话让徐云良不由得沉默了下来。 虽然心里清楚日本人根本不可能放自家少爷离开,可是这位老管家还是忍不住抱着那么一丝丝不切实际的幻想,想着若是真能弄到特别能行证,他就求着小主人离开天津,彻底脱了这个纷扰圈。别再管希夷阁,也别再管徐家这边的事情了。 可现在看来,小主人心里跟明镜似的,早就明白这其中的关节所在,可笑他庸庸碌碌混了大半辈子,心里竟还存着这样幻想。 想到这里,徐云良疲惫地摇了摇头叹道:“是我想太多了。” “您不是想多了,只是担心我而已。”徐希将毛巾扔回水盆里,又整了整沾了些许水花的衣领率先走向门外:“走吧,家里还有很多事需要我们做。” 出来一看,院子里已经被大家布置妥帖。徐希站着愣了片刻后才唤来了众人,站在台阶上看着下方那些既有哀泣又在期待着什么的面庞朗声说道:“老爷离开了,但我还在!徐家没倒,希夷阁也不会倒!愿意留下的,我徐希必定不负诸位,想要离开的也不勉强,去各自的管事那边拿遣散费就好。” 冲着众人抱了抱拳长躬到地,徐希直起腰:“山高水长,大家好聚好散。” 有了徐希这番话打底,仆人们禁不住开始窃窃私语。 过了一会儿,一位在家中做了十来年的李管家被众人推了出来,他下颌已是花白的胡子跟着话语一起抖动着:“少爷,就像您说的,如今老爷不在了,家里还有您。只要您不赶大家伙走,我们全都在!” 其实徐希心里也清楚:真要是想走,在日本人上门抓走徐文柏那天,大家就会走了,断不会留到今天。所以听到李管家的话后,他并没有觉得太过意外,只是对着在场所有人拱手认真地又行了一礼:“诸位高义,请受光庆一拜,自此以后,我们荣辱与共。” 有了徐希这番话,大家心中也莫名得安定下来,哪怕接下来没有徐希和徐云良的吩咐,每个人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忙起手中活计。偌大一个徐府,不过一日,便将灵堂等各物布置妥当。 就这样的速度,放到整个天津卫都是无人能及。 第二日大清早,便陆续有跟徐家熟悉的朋友上门吊唁,徐希穿着一身孝服与徐云良招呼着来客。因为没有尸体,所以灵堂也没有棺材,只能是设了个灵位摆放在供桌后本该是停灵的位置。 来人大多都在上香后,趁着徐希答谢时安慰了他一番,之后便被候在一旁的小厮领去休息。就连已经答应会老实呆在英租界的德贝勒,也在一群达官人的簇拥下来了徐家,站在灵堂前的雨棚下,看着其中的牌位,又看了一眼徐希魂不守舍的模样,没有接递来的香,而是眼眶红着先去拍了拍徐希的肩膀劝道:“光庆啊,现在徐家就靠你撑着了,你可千万不能倒下啊!” 面对长辈们关心,其实徐希还是有些心虚的,但一想到这为了父亲的安全,他也只有默认下来,打定主意日后一切平息下来,定要挨家上门赔礼致歉。 因为是遥祭,不存在守灵与下葬,这次的丧仪倒是较为简单,只短短的三天就算是结束了。这三天里,也陆续有人传来消息,说是永田理不知为什么事与武藤起了冲突,结果被武藤关了禁闭。 消息传到徐希耳朵里时,他只是一笑而过听听就算,并没真的放在心上。 要他相信永田会为了他激怒武藤,那定然是不可能的。而且若是真的如此的话,这些消息根本不会传出来,现在这样大张旗鼓的传到他耳朵里,为的……不是就是让他承这个情吗? 不紧不慢地喝着茶,徐希看向带来消息的徐云良:“要说做戏,我这位朋友才是个中高手。跟他一比,我这点小把戏,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徐云良笑着陪坐在一旁:“少爷这几天的戏唱得也相当不错!至少,现下天津卫的人都以为老爷已经故去了。” 一提起这件事,徐希心情就有些低落,低垂眼皮叹道:“就是……有些对不起那些朋友们。” 对日本人,他可以耍尽手段,但让那些老朋友这么伤心难过,实非他之所愿也。 “局势所迫,少爷您这也是无奈之举,相信他们便是知道真相,也不会怪罪少爷您的。” 虽然老管家宽慰的话说了一箩筐,但是徐希心里仍是沉甸甸的。只是他同样也能明白,再纠结在这件事上也没什么意义,人要是撑不过这一关,更何谈去上门致歉?索性便暂时搁下心中愧意站了起来:“几天没去店里了,我们过去看看吧。” 见自家少爷把这事暂且放下,徐云良自然是高兴无比,连忙起身应了下来:“哎,好!” 坐马车到了街上,听着车外的人声,徐希倒是想起另一件事:“大伯不是说要过来吗?怎么都过了这么些天了,还没他的消息?”好像现在离他说要过来的日子,已经过去有七八天了吧? 徐云良摇了摇头回道:“那天派了胡掌柜去火车站接人,他回来说并没有接着大老爷。在那一直等到天黑了,怕会遇上宵禁,这才不得不先回来了。这几天,他也让人去火车站守着了,可是一直没消息。怕是……” 听到老管家这么说,徐希也是哭笑不得: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这位大伯非得赶在这个时候往天津卫跑,就算是出了意外,那也怨不得别人。 当马车经过一间咖啡馆时,正看着车外景色的徐希意外看到两个熟悉身影,纪敏和四喜两人正好从咖啡馆里出来。 或许是他们也看到了徐家的马车,下意识地一抬头,正好与打起窗帘的徐希看了个对眼。 见到纪敏看着自己了,徐希赶紧唤老赵把马车停了,自己则高声打招呼道:“嘉泽。” “光庆,你这是……要去希夷阁?” 第一百七十九章 绝不承认 徐府丧仪已毕,今日在路上遇见徐希,看方向应该是去希夷阁无疑。 不过想来也是,哪怕最近不宜开张,这位希夷阁的东家总还是要过去看看才行。 徐希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四周并没瞧见钧竹轩的人:“没让马车送你?” “哼,都是些胆小鬼,早就跑了。”提起这个四喜气就不打一处来,抢过话头叨念了几句,又用满是羡慕的眼光看向徐希:“不像你们家,一个人都没跑。” 放下窗帘,徐希干脆从马车上走了下来,侧身让开脚凳相邀道:“嘉泽、四喜姑娘,若是不介意的话,同乘可好?” 瞧出纪敏还在犹豫,早就不想走回去的四喜,赶紧拉着他的胳膊轻轻摇晃起来:“少爷,反正也是顺路,一起吧。这大热天的,呆会晒中暑了可不得了。” 被四喜这么一提,纪敏像是想起了什么,木楞了片刻才对着徐希拱手道谢:“如此,就却之不恭了,多谢光庆兄。” “客气!” 因为车内多了两人,徐云良便没有再回车厢,而是与老赵一同坐在了车辕上。 坐在封闭的马车里,虽然时不时有风从撩起的车帘里溜进来,可还是不免有些闷热,四喜更是热得不停地挥着帕子,嘴里止不住抱怨着:“少爷,这天津的天气真让人受不了!冬天冻得人骨头缝都疼,到了夏天竟还能和香港一样热!简直是太可怕了。” “就你话多,要是不喜欢待着,回头开禁了,我头一个把你送回去。”纪敏挑起眉毛一句话便让四喜乖乖闭上了嘴。只不过虽然小姑娘不说话了,可那副鼓起腮帮子暗暗生气的娇憨模样,还是惹得徐希嘴角不由地上扬了些许。 “徐少爷,笑话人可不是君子所为。” 面对四喜的不满,徐希笑着摇头解释道:“我不是取笑四喜姑娘,只是您这性子让我想到了徐春。” “对了,也是很久不见徐春了,他到哪去了?”纪敏随口一问,但马上便意识到自己失礼了,赶紧开口道歉:“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 徐希也不在意纪敏失言,保持着脸上笑容回道:“我让他陪我母亲回南方老宅去了。” 话到一半又顿了顿,徐希的声音变得低沉了下去:“也还好是与我父亲分开走的,不然只怕……” 这时纪敏才重新想起徐文柏的事,连忙安慰道:“光庆兄,还请节哀。” 直起身做了个深呼吸,徐然调整好了情绪后,才勉强对纪敏笑了笑表示自己无碍:“说起来,我还没有好好谢过嘉泽你。” “谢我?这话从何说起?” “这里一谢嘉泽兄慷慨送出秘色瓷片,二谢嘉泽兄大义赠药。”提起这两件事,徐希心里是满满的感动, 当初如果不是纪敏这两次出手帮忙,父亲早就死在日本人手里了。 纪敏听后也只是随意笑了笑,对徐希眨了下眼睛提醒道:“这话我听过就算,可断然不会承认。这要是传出去,可是掉头的买卖。” “放心,这话不会传入第三人之耳。” 徐希的承诺惹得坐在一旁的四喜,赶紧一把捂住了耳朵,摇头晃脑哼哼唧唧得抱怨道:“拜托,下次有这么重要的事,请记得提前通知我,我好把耳朵捂上。” 见她这模样,徐希和纪敏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此时窗外的阳光虽然开始炽烈起来,但透过竹帘洒进来的倒也算柔和,这个丝丝缕缕的光线,连带着让徐希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此时已然通通卸下了平日里孤傲与客气的纪敏,莫名容易亲近了许多。正是带着这种情绪,徐希相邀道:“这几日也辛苦嘉泽替我上下打点,改日定当备上薄酒淡菜酬谢。” 一听徐希说这个,四喜连忙放下捂在耳边的双手,皱着鼻子哼道:“得了吧,就您希夷阁的酒菜可不是谁想吃就能吃的!就是燕来居的掌柜都说了,恨不得将你家厨子挖过去当大师傅呢。”看得出来,纪敏平日是真宠着四喜,所以在没有外人时,她说话还真是没了大小、尊卑。 徐希笑着点头应承道:“这有何难?只要你们喜欢,以后想吃什么只管派人过来说一声,我让人做好了送过去便是。” 眼见两人话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纪敏不得不开口打断道:“光庆,你别听四喜这丫头胡咧咧,她也是被我宠坏了,说话没个遮拦的。”话虽然这么说着,但是她似乎并没有明言拒绝徐希的宴请。 敏锐得发觉这一点后,徐希也算是暗地里松了口气。 父亲临行前交待过,让他一定照顾好纪敏,这既是为了当日欠纪家的恩,也是为了故人的情。 再说了,纪敏来天津卫后,除了那个钧竹轩的牌匾、除了第一次雅集上给过徐希一点点难堪之外,并没有做出任何伤害希夷阁或是徐家的事,甚至在徐家遇到的这几次大事时,都站在了徐家这一边。 就冲着这一点,徐希也想与钧竹轩、与纪敏交好。 待到马车在钧竹轩门口停好,纪敏与四喜下车后,二人回身正准备开口向徐希道谢时,突然听得远处又传来了几声枪响。那声音传入耳中,让几人都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心里咯噔一声:现如今的天津城里,会开枪的基本都是日本人。 只是不知道……这次又是谁惹了他们,亦或是他们又看上了谁家的东西暗夺不成,改为了明抢。 用力叹了口气,徐希满是关切地看向纪敏,语句凝重得叮嘱道:“以后出门,还是带着点人好,别光带着四喜出去了。另外,你家马车还有吗?” 在得到纪敏的肯定回答后,徐希才点了点头道:“行,我回头让小伍过来。他车把式不错,虽然年纪轻了点,但性格谨慎、做事也比较稳重,可以放心用他。” 纪敏没想到徐希会替她把事情安排得如此周全,本想开口拒绝,可一想到眼下她也确实要经常出门,总是去借、或是租马车是真的不太方便。再说了,纪博年纪也大了,平日里他出门也总归需要个代步的。 所以暗自踌躇片刻,她还是对徐希一拱手应下了:“光庆兄,如此便多谢了。” 见纪敏接受了自己的好意,徐希暗地里是松了口气,连忙笑道:“如此甚好,我稍后便让小伍过来,你先回吧,我也去店里看看。” 站在马车前遥遥目送纪敏他们进了钧竹轩,徐希才转身上马车对坐在车辕上的徐云良说道:“云爷爷,回头让小伍过来吧。别忘了跟他说清楚,老爷离开天津之前交待过,徐纪两家为通家之好,日后须多照拂。另外,他的工钱比平日里涨三成。” 徐云良点头应道:“是,少爷!” 若是换在以前,徐云良对徐希这样的安排或许还会出言劝解,毕竟纪家也家大业大,哪怕是顾着旧情也犯不上上赶着送关怀,可这一次纪敏又是送秘色瓷、又是送药,老管家看出来纪敏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再加上以前徐、纪两家的交情,自然是能多照拂一点是一点。 第一百八十章 无愧祖宗 瞅着离店也就几步路,徐希索性也没再上马车,直接跟徐云良走了过去,早有门房看到他们二人,提前打开了大门:“少爷,云管家。” 刚进希夷阁,胡掌柜已得到消息赶了过来:“少爷,正好我也想这几天去找您了。前几日,德贝勒和梅先生他们送来了几个大箱子,我粗着清点了一下,都是些古玩字画,具体还得您亲自过过眼才行。本来应该早就跟您说的,但是……” 徐希知道胡掌柜是为何没通知自己,他也没说别的,只是摆了摆手:“带我去看看吧。” “是!少爷,这边走。” 将徐希带到库房后,胡掌柜将早就准备号的清单捧着递向他:“这是清单,我清点了一下,大部分是书画瓷器,有少量的铜器。年代的话,以清代的为主,还有些是近些年的物件。不算非常珍贵,但也是眼下店里正缺的。” 徐家宝库被炸的事,整个天津卫都已知道了,现下店里就剩一些为数不多,拿来撑场面的小物件,最多再加上一些稍精美的仿品,若是再开雅集,只凭这些东西,根本不足以支撑。 看了看手上清单,就如胡掌柜所说的一样,德贝勒与梅先生送的这些东西不算非常珍贵,但对希夷阁来说,却宛若及时雨一般。 想到两家深情,徐希轻叹一口气放下单子:“真是承了二位的情了,胡掌柜,回头你替我备一份礼给二位府上送去吧。” “是,少爷!” 突然觉得意兴阑珊也没再细点那些古玩字画,徐希干脆退出库房回到自己房间,坐在椅子中手指轻敲着桌面,良久后他才对跟进来的徐云良吩咐道:“云爷爷,那份清单也要保存好。待这次的事情过了、日本人也退了,将这些东西并着一倍的物件退回各府吧。” 心里明白徐希是觉着亏欠了那两家,但是徐云良却不这样认为,连忙摇了摇头劝道:“老爷这件事,便是让二位知晓,依着他们二位的性子,也会同意的。少爷您大可不必将这事放在心上,如若硬要去报偿反而显得与那两家生分了。若是真有心回报,回头家中的宝物各取一两件赠与两位府上,倒比全数还回去还要妥当。” 徐希听后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道:“确实,是我思虑不周,这件事还是如您所说先搁搁,以后再说吧。” 二人正说着话,突然胡掌柜急匆匆敲门进来,连额头上跑出来的汗都顾不得擦就急声叫道:“少爷,大老爷来了!” 大伯? 徐希闻言一愣,还以为他在路上出事了,没想到竟然今天到了?虽说不知道对方为何而来,但毕竟是长辈,他还是点头道:“带他去偏厅小坐,我马上过来。” 略为收拾了一下自己,徐希这才与徐云良一同去了偏厅,偏厅官帽椅上,徐希的大伯徐文桦穿着一身西装,正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喝着茶。不过让徐希有些在意的是,徐文桦的左臂带着一个黑色的袖章。 “大伯。”他躬身行礼道。 听到徐希的声音,徐文桦放下茶杯转头看向门口,见到比印象中消瘦了许多的侄子,他嘴唇哆嗦了两下眼眶也跟着红了,涩声道:“光庆!” “大伯,您这是?”看到大伯这船模样,徐希不由得心里一沉,忍不住开始揣测:难道是老家出事了? 急忙走上前,他柔声劝道:“大伯,别急,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说。” 徐文桦擦了擦眼泪,摇头叹道:“我没事,就是看到你想起了二弟,没想到啊……他年纪比我还小不少,却先我一步而去。” 所以,这黑袖章是为了父亲才带上的? 徐希一时间为之语塞,还是旁边陪着的徐云良瞧出少爷尴尬,赶紧开口解围道:“大老爷,您那日的电话说是三日后到天津,我们在车站等了您一日也不见踪影,过了这么些天,还以为您出事了,正准备今天拍封电报回去,不曾想您就来了。” 冲着两人摆了摆手,徐文桦有些不着调得说道:“其实我到天津卫也有几日了,现在在外面也租了一套宅子,知道光庆最近事多,所以也没上门打扰。再说了,我现在的情况,也不适合出现在大家的面前,所以才会连文柏的葬礼都没有出现。” 话到这里,徐文桦更是指了下身边桌子上搁着的大沿礼帽,看得出来,他这是隐藏着自己的身份来希夷阁的。 顺着徐文桦的手指撇了眼那礼帽,徐希就更奇怪了:“大伯,你到底这是出了什么事?有什么是侄子能帮上忙的吗?” 徐文桦左右看了一下宽阔的偏厅,犹豫了一下后才压着嗓门对徐希遮遮掩掩得说道:“倒是有一件事,与……身家性命有关,我们要不换个安全点的地方说话吧。” 虽然不知道徐文桦说的身家性命有关的事是什么,但对方毕竟是长辈,徐希还是将他带去了中院的水榭。这里四面俱是池塘,不存在有人偷听的可能,环境也还算凉爽,倒也适合谈话。 显然徐文桦对于这个地方也很满意,不住地点头,坐下后他才凑到徐希身边悄声说道:“光庆,我知道你对我没有什么好印象,就连家里人也对我没什么好印象。可是你们想想,我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 对于眼前这位大伯所说的这些,徐希倒是知道的很清楚,虽说他好色重利,但似乎还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是对家人,也最多是回来拿些钱就离开而已。不待见是真有,但说他是坏人吧?好像也算不上,充其量就是个败家子。 一直偷瞧着徐希脸色,见他像是想明白了,徐文桦这才从怀里取出一张纸递过去:“你先看看再说。” 徐希接过纸张入手一看,却是一张任命书,任命徐文桦为抗日救国军天津站地下组织成员,负责收集日本在天津的行动线索。 一看清其中文字以及下面的戳记,徐希吓地赶忙把纸丢到了桌上,自己更是起身离得远远的,像是生怕被什么咬到一般急声喊道:“拿走拿走!看在你是家中长辈的份上,我就当没有见过这个东西,也没见过您,您……赶紧的走吧。” 徐文桦摇了摇头,将任命书拿回来收好,摇了摇头看向徐希正色说道:“光庆,我来这里,并不是想寻求你的帮助,也没想拉你下水。只是你也知道,我做这件事有多危险。万一哪天……我要是真的牺牲了,希望你回老家时,替我跟族人说一下,就说我徐文桦没有……愧对祖宗!” 第一百八十一章 人如草芥 这位在印象中,一直不怎么着调的长辈,突然说出这番义正言辞的话来,徐希倒是觉得有些诧异。可就在他发怔这段时间,徐文桦已经拿起帽子戴好,起身准备离开了。 看到他这模样,徐希下意识地开口叫住了他:“大伯,你,您……现下住在哪?” “暂时住在了慈航胡同,那里离日租界就一条马路,所谓的灯下黑莫过如此,倒是挺方便我盯着他们的。”徐文桦回身冲着徐希笑了笑,扬了扬手中礼帽:“好了,我要走了。你们这一房就只剩你了,光庆你也照顾好自己,好好休息……好好吃饭。” 一番话罢,他看着徐希略显憔悴的面容,忍不住叹了口气:“你比上次回家清减了不少,还是多注意着点自己吧。” 看着徐文桦离去的背影,徐希沉默半晌,眼见对方彻底消失在大门外,才不由得开口对身边的徐云良问道:“云爷爷,您怎么看?” 徐云良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也有些看不准眼前这位变得陌生起来的大老爷:“不好说,只凭那一封任命书,可没法子证明什么。少爷,要我说……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 其实徐希也有这种奇怪的感觉:抗日什么的肯定是好事,但是发生在这位大老爷身上,却总让人觉得莫名古怪。 不过再仔细一想,若是很早前这位大老爷就已经走上了这条路,那他在家里那些表现也就说得过去了:掩人耳目而已。 徐希想了想才看向徐云良:“也跟王杆子说一声,找人暗地里盯着点他。好歹也是家中长辈,万一在这天津卫真要是遇到什么,搭把手还是应有之义。” 店里左右也无甚事,两人收拾一下正要回去,可刚到店门口,就看见对面钧竹轩那里人们进进出出乱成了一团。 徐希皱了皱眉头本不想掺和进去,却想到刚刚才与纪敏主仆两人的对话,最后还是停住了上马车的动作往那边走去,隔着老远就看到纪敏背对着他站在门前,连忙高声问道:“嘉泽,怎么了?” 这时转过身的纪敏已是双眼通红,一旁的四喜也是哭得不成人形,正冲着纪敏喊着:“少爷,我们一定要为纪伯讨个公道。” 纪伯?是纪博出事了? 徐希看他们二人的样子,也不免有些担心,连忙问道:“纪管家人在哪?是受伤了吗?我马上让人送他去医院!” 纪敏摇了摇头,哀泣道:“纪伯他……已经没了。现在他们正把他往回送。” 其实要不是怕错开了,纪敏这时都追上去迎了,可是…… 徐希闻言也是纳闷,连忙追问道:“今儿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会……”先不提钧竹轩与武藤的关系有多好,单单纪博那谨慎的性格,就不应该会和日本人起冲突才对,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强压着心头情绪,纪敏深呼吸了几次后才开口详说道:“听人说,是早上纪伯出门抓药,结果遇上了日本兵在追几个学生,或许因为枪声吓到了他,他不小心摔了一跤,手里的中药全洒了。也因为这一摔,日本兵没有追上那几个学生。就把,就把纪伯当成学生的同党,直接开枪把他给……” 竟然是这样?徐希听完后,嘴唇抿得死紧,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劝解。他沉默片刻后,才开口问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做的吗?” 纪敏摇了摇头,冲着徐希抱拳就开始赶人了:“不用了,这些事,我就可以处理好。光庆兄,对不起,今日失礼少陪了。” 徐希抬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拍了拍纪敏的肩沉声说道:“节哀!” 回了马车上,徐希沉默良久重重叹了口气,看向徐云良:“云爷爷,您与纪管家是旧友,明儿有空,您去一趟钧竹轩送他一程吧。” 徐云良也是没想到这位老友竟然会走在自己前头,他也是唏嘘不已:“真是乱世之中,人如草芥啊。老纪多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被吓成那模样了?” “他是故意的。”徐希无奈地再叹一口气:“他是想着拦一下日本兵,好救下那些学生,却没想到反而把自己搭了进去。” 按理说纪博当年与纪临斌也算是见过不少大场面的,再加上纪临斌死后,他一边照顾纪敏,一边还要应付对纪家家产虎视眈眈之人,肯定不会因为日本兵手中拿枪这样的小场面而吓得摔倒。 唯一能解释他行为的,只剩下一点:他故意的! 徐云良怔了一下,跟着徐希的话语再想想纪博平日里的性格与今日的行为,便明白了少爷的意思。可是……为了几个素不相识的学生娃娃,就这样把命搭了进去,真的值吗? 但不管他们心中怎么想,纪博人此时已然是没了,他们就算想问个明白,也得不到答案了。 回到了家里,徐希让徐云良整理出一些丧仪上能用的东西,先差车夫小伍给钧竹轩送了过去,这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坐在书房里,徐希想了良久,才看向同样面色沉重的徐云良,艰难地开口问道:“云爷爷,您说……纪管家、还有那些学生,再往前数,还有施家上上下下,甚至……之前跟日本人战斗的士兵,他们这样拼命,到底为的什么?” 面对这个问题,徐云良也是苦笑一声:“少爷,答案不就在您心里头吗?当初您和老爷为何舍了自个的命也要保住那些物件?道理不都一样吗?” 一样吗? 徐希觉得好像是一样,但又好像不一样。 这两者中间,好像隔着一层薄薄的,像纸一样的东西,虽然薄得一捅就破,却让两者泾渭分明彼此互不接触。 徐希刚进家,就赶紧安排徐云良去做各种准备,不一会儿老管家便使人收拾了一车东西与小伍一起送去了钧竹轩。至于徐希倒是没有再过去露脸,毕竟纪博对钧竹轩再重要,也只是家中的管家,他出现在那种场合并不合适,相信纪敏也懂这一点。 只是徐希坐下才没多久,又有人匆匆来报:“少爷!德贝勒他老人家……没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刚坐下来喝了一口茶的徐希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急声问道:“怎么回事?昨儿个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没了?” 来人对这个消息也有点发蒙,说话时也是透着股子疑惑劲:“报丧的伙计说是……今儿上午在家附近的花园里被两个日本浪人给砍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追究到底 猛地听到这个消息,徐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了下才反应过来:“报丧的人呢?把他叫过来。” “是!” 不一会儿,便有一个身披白色麻衣,眼睛红彤彤的伙计匆匆走了进来。这一见徐希满脸焦急的模样,脸上还未干的泪水又重新掉了下来,竟是礼也忘了行:“徐少爷。” “别急着哭,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把话说清楚!贝勒爷身上有着武艺,身边也都跟着达官人,怎么两个浪人就能把他害了?” 虽说德贝勒年岁大了点,但也是每日武艺修行不断,骑马射箭不在话下,再加上贝勒府上的达官人也不是好相与的,所以这消息不管什么时候,徐希都不可能信。 再说了,昨儿还细心安慰他的长辈,今儿店里还摆满了前些日子送过来的物件,怎么可能人说没就没了? 那伙计用力揩着脸上的眼泪,抽抽搭搭得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德贝勒本就不喜欢身边跟太多人,想着在英租界日本人还不敢那么放肆,再加上又是在家跟前儿的公园里遛鸟,平日里闭着眼都能走一遍,所以只带了一个贴身伺候的伙计。 结果没想到坏就坏在这儿了:德贝勒正逗着刚调教出来的百灵鸟,结果横里冲出来两个日本浪人,也不问缘由,直接拔刀就砍。那伙计倒也忠心,发现不对先迎了上去,不想被人直接一刀放翻。 贝勒爷虽说平日里勇武,可毕竟手中没东西挡架,又事发突然、再加上对方还是两个亡命之徒,硬挺着招架了几招也被人给砍翻在地,一刀刺进了心口,人还没到家便已经咽了气。 听到此处,徐希已经压抑不住胸中的怒火,额头青筋绷起、咬着腮帮子一巴掌拍在了椅子扶手上大骂:“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当街行凶,这天津卫当真没有王法了吗?” 可骂归骂,这气是怎么也顺不过来,他紧接着又问伙计:“那英领事就没说什么吗?这好歹是在他们英租界出的事!”这杀人事件,不管放在哪个租界,都不是一件小事吧? 那伙计一边抹着泪一边解释说:“租界的巡捕是等那两个浪人跑了才出现的,现在说是在满大街搜捕,可是瞅着连张画像都没有。就算真是浪人做的,只要换一套衣服就能逃的了。我家福晋也气不过去领事馆追问,那边的人眼瞧着搪塞不过,竟然直接将我家福晋轰了出来。” 听到这里,徐希心中忍不住一沉。当初以为德贝勒一家在英租界能逃过一劫,现在看来,这英领事馆……怕是也与日本人搅到一起了! 想到这个里,他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套马,我和你一起回贝勒府!” 虽然徐希心里着急火燎的,但此时的天津城并不适合策马狂奔,被老赵拦住后,只能由着他套了马车,紧着往英租界的德贝勒府赶去。 这时另一头钧竹轩里正在准备丧事,门房却突然来报,说是武藤来了。四喜一听,顿时眉头拧起个老大的疙瘩来,冲着门房叫道:“怎么着?这刚杀了人,还打算上门来炫耀下?” 还是纪敏稍稍冷静一些,一把拉住了想要出去向武藤讨个说法的四喜,对门房说道:“请他去偏厅坐着,我马上过去。” 四喜闻言停下动作,气得跺了一下脚,冲纪敏低叫道“少爷!” 面对四喜的抱怨,纪敏摇了摇头凑到她耳边,沉声提醒道:“别忘了我们是为什么回天津卫的!要是和武藤闹翻了,纪伯也就白死了。” 听到这里,四喜张了张嘴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最后却也只能恨恨地绞着手中的帕子:“我陪您一起。” “别了,你在这里陪陪纪伯吧,他……一直把你当自己闺女看的。”纪敏虽然心中也同样难过,却还是强忍着悲痛冲着四喜摇了摇头,整了整衣领转身离开了房间。被留下的四喜看着躺在白床上,已经打理好遗容的纪博,只觉得眼眶发热鼻子发酸,不知什么时候泪水早已铺了满脸。 来到偏厅,纪敏还没开口,武藤已经发现她进来,连忙起身迎道:“嘉泽,你来了。” 纪敏嗯了一声后,也没搭理武藤,径直坐到了椅子里才问道:“今儿过来有事吗?” 武藤点头:“嘉泽你知道的,我一直很喜欢中国文化,所以想请你为我办一场雅集。” 办一场雅集? 纪敏眉头轻挑,压着自己心头那团越烧越旺的怒火,不咸不淡得开口讽道:“你觉得,就凭现在的天津卫,办雅集会有人来吗?” 一副没瞧出纪敏情绪的模样,武藤打蛇随棍上的继续劝道:“我打听过了,天津卫办雅集最好的地方只有两个,一个是希夷阁、一个是钧竹轩。但是希夷阁的所有珍宝都毁在了前些日子那场战斗中了,也就是说,现在的他们根本没办法跟你钧竹轩相比。如果你真的办雅集的话,肯定很多人……” “对不起,我办不了。”纪敏说完就站了起来,寒着脸冲着武藤一拱手:“家中还有杂务缠身,恕不相陪了。” 面对纪敏这突然冷起来的态度,武藤不由有些奇怪。不过他还未开口问询,站在身后的桥本就已经忍耐不住开口了:“八嘎,你……” 缓缓起身,纪敏冷笑着对武藤问道:“我怎么?不答应的话,是不是也打算直接把我枪毙了?” 这时武藤终于抓住了纪敏话中的重点,眉头微皱连忙问道:“也?嘉泽,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纪敏冷哼了一声回到:“也没什么事,不过是家中一个老仆,被你们帝国的高贵军人给枪杀了而已。” 老仆? 武藤一下明白了过来,神色一变急声问道:“纪管家?他怎么会?”话音未落他便转头看向桥本厉声骂道:“混蛋!我当初是怎么吩咐你的?所有人不得与钧竹轩的人为难,尤其是嘉泽、纪管家和四喜姑娘!我让你把照片发下去的事你没做吗?” 桥本啪地一下脚后跟碰在一起立正回道:“已经发下去了,属下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请少佐放心,我一定会追究到底的。” 第一百八十三章 要个公平 尽管吩咐了下去,不过桥本追不追究,武藤倒是不在乎,他也不可能真的为了一个中国老人去惩罚帝国的军人。但眼前有了桥本这番话,他也可以下了这个台阶:“嘉泽,我是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不来找我?” 不管对方是真的还是假装的,纪敏也不可能真的和对方闹翻。眼瞧着武藤这副惺惺作态的恶心模样,她也只能强压着情绪,叹了一口气:“最近天气热的厉害,这几日城中事多,我也经常在外面跑,有些中了暑热纪伯今儿早上出去为我买药,回来的路上正好遇上了你们的人在追几个学生。他年岁本也大了,又突然被枪声惊了,脚不稳摔了一跤,手中的药也跟着全洒了,结果你们的人没追上那学生,倒是把气全撒在他身上了。” 说到这里,纪敏心中的怒火压不住的又升了起来,趔着嘴冷笑了两声才看向武藤讽道:“贵国还真是财大气粗,对一个手无寸铁,已经摔跤倒地的老人连开七八枪,想必那子弹是真不要钱的。”想到刚才为纪伯整理遗容时,在身上发现的弹孔,纪敏更是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了桌上。 听着这讥讽的话,武藤都跟着竖起了眉毛,看向桥本恨声骂道:“八嘎!一群无能的混蛋!回去给我把这几个人找出来,我一定要亲自处置他们。” “是,少佐!” 两人的交情不浅,武藤自然知道纪博对纪敏来说意味着什么,现在再让他办雅集,只怕也没什么心思,到时办得不伦不类反而不美。无奈之下也只能是站起身来温声劝道:“嘉泽,这件事,确实是手下的人的失误,我一定会追究到底给你一个交待。人死不能复生,还望你节哀。” 纪敏瞟了眼武藤,沉默片刻才一字一句认真的说道:“我就要个公平,我不会因为我们的交情要求你偏坦我,但是我要个公平!否则一位走在路上的老人,都随时可能被无能的士兵拿来泄愤,您觉得大家还会在你们的管理下安心生活吗?” 这一句话顿时将武藤所有未出口的安慰都堵了回去,这时他才明白,以前认识的那个纪敏哪怕经历过这么多事,仍然没有变,仍旧是那个执拗起来让他头疼不已的小家伙。 认真在心中把对方的话过了一遍后,武藤才点头应承道:“放心,这件事我会好好处理的。你……先忙吧。等过一阵子,我再来找你谈雅集的事。” 武藤离开后没多久,纪敏正忙着安排其他事物时,就听下人通传说徐府的徐云良和小伍带着一马车的东西过来了,她也明白徐希的意思,没有拒绝对方的好意,在谢过徐云良后,便让店里的人将东西搬到侧院给纪博停灵的地方去了。 就在他们忙着时,给武藤开车的桥本却去而复返突然闯了进来,大喇喇地站在了纪敏的面前,一副鼻孔向天不可一世的模样警告道:“纪老板,我知道您在少佐心中份量不浅,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现在天津是日本人的天津!少佐奉命管理天津城,这城里所有的人都必须听从他的命令,胆敢违抗他命令的人,我可以在不用他授权的情况下直接处死!” 一听对方这话纪敏就明白眼前这人是背着武藤来找事的,她冷笑着毫不退让地往前一步,满脸淡漠神情看向桥本:“所以呢?你一个武藤身边的司机,就打算违抗他的命令直接杀了我?施家人死光了、徐文柏死了、现在我钧竹轩的总管家也没了,你打算也把我送下去?” 眼高于顶的桥本,万万没想到纪敏在这种时候还敢顶撞自己,眼中戾色闪过猛地抽出自己腰间佩枪指着纪敏狞笑道:“你以为我不敢?” 一旁站着的四喜见状一下冲过来,张开双臂像护崽的母鸡般将纪敏护在了身后:“不许动我家少爷!” “四喜,一边去!我倒要看看他有没有那个胆子敢杀我!”纪敏冷笑着推开四喜,挺着胸膛看向桥本,抬手阻止了还想挡过来的四喜,脚下却是一步一步往桥本走去,盯着对方那双闪过些许犹豫神色的眼睛,直到衣襟快沾到枪口时才停了下来:“武藤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你我都清楚。想通过我收买天津城中的高官贵胄,也想通过我的手来收集更多中国的古玩,对吗?既想让我乖乖做事,最好将自己的立场摆清楚!别以为你手中有枪就了不起!杀了我,武藤想在这天津卫立足要再难上几十上百倍,不信你就试试!” 桥本本就是个头脑简单的武夫,被纪敏这一通话给绕得脑袋都有些发晕,他心中知道纪敏对武藤很重要,但也一直是以为武藤顾念当年旧情,却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多门道。他这会是把枪收起来也不是,扣下扳机更是不敢,一时间倒僵在原地愣愣与纪敏对视,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还好这时门外又有一人闯了进来解围,不等桥本反应过来就被下了枪。来人怒骂一声,抡圆了一个耳光就将他抽得头晕脑涨,整个人都站不稳脚步,踉跄着退到一旁:“混蛋!让你呆在少佐身边,是为了照顾好少佐,不是让你来自作主张的!” 待站稳了看清来人的模样后,桥本连忙顶着多了几道青紫指印,高了半寸的半张脸立正吼道:“哈依!佐藤少尉!” 随手把枪弹匣下了,顶在枪膛里的子弹也褪了出来,把这几样一同扔到桥本怀里,佐藤怒骂道:“滚!” 不屑地看着桥本仓皇离开的背影消失后,佐藤才转过头看向纪敏,放低了嗓门劝道:“纪老板,少佐现在的压力也很大,既然您能明白少佐的想法,最好早作准备,不然……只怕少佐的耐心也有限。” 这算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可惜纪敏向来是站着做人,软硬不吃。他扬了扬头冲佐藤说道:“等到他没耐心时,自然会跟我说,用不着你在这儿提醒我。或者……我该把你和桥本的好意告诉他?” 第一百八十四章 约定 原本想一唱一和威逼一下纪敏,却没想到被这位钧竹轩的东家来了一记反将军,这让佐藤一时之间也为之语塞。不过他也不敢真的做什么,只能是不满地哼了一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径直转头离开了。 虽然没有相送出去,但一直支棱着耳朵站在原地听着,直到佐藤他们汽车发出的声音渐渐远去消失,纪敏才长吁一口气,没了那股子气撑着,她只觉得浑身发软,伸手一把抓住四喜:“扶我去一边坐一会儿。” 见他这模样,一直站在一旁未敢插言的徐云良,此时也赶紧招呼人为他倒了一杯水亲手端过来劝道:“纪东家,您今儿真真的是鲁莽了。” 刚才徐云良看着也是心惊肉跳:桥本的枪可是戳着纪敏的胸口,万一桥本真的火遮眼没了顾忌,那纪敏可就危险了。 纪敏摇了摇头对满脸后怕神色的徐云良解释道:“我和日本人相交时日已久,对他们的性格还是有些了解的。这群人都是属街边野狗的,只要比他们弱,就恨不得连对方的骨头渣子都啃了;只有强势起来,硬硬敲上几棍子,他们反而会主动凑过来舔你鞋帮子。” 自觉话说的有些过了,纪敏硬生生止住了话头,缓了片刻说道:“再说了,有武藤这层关系在,他也不敢拿我怎么样的。” 可话虽是这么说,但武藤要求的办雅集这件事,却是要提上日程了,想到这里,纪敏不由地轻轻皱起了眉头。 察觉纪敏情绪变化,四喜在一旁陪着叹了一口气:“少爷,眼下这可怎么办?纪伯的后事还没处理,又来了这么一档子。” 一提到纪博,纪敏刚亮起些许的眼神又黯了下去,咬了下嘴唇也不知挥手赶走了什么:“旁的先不管了,先把纪伯…..送走再说吧。”说完他站直身对着徐云良拱了拱手:“徐管家,家中有事,就先不留您了。徐家高义,这情份,敏记在心里了。” 徐云良此时也与老友告别完毕,知道现在钧竹轩还有不少事要忙,他这个外人也不便在旁掺和太多,也是赶紧行礼告辞了。 在安排完纪博的身后事后,纪敏回到书房里也提不起兴致,只是坐在椅中盯着门缝里透进来的些许光亮发着呆:这次回天津,她也料想过很多可能,唯一没想到,或者说是不敢去想的,恰是眼前这种情况:一直守护着她的长辈就这样永远的离开了她。 自此以后,知道她身份、贴心的人……又少了一个。 突然听得敲门声,纪敏抬头望出去,看见四喜正用肩膀把门顶开,双手小心翼翼捧着个托盘迈过门槛,抬头看向纪敏劝道:“少爷,您一天也没沾食水了,我给你炖了点绿豆汤,先多少垫垫肚子吧。” 纪敏撇了眼搁在托盘上的绿豆汤,摇了摇头:“我不饿。” “少爷,我知道你在烦什么。可是你当初回天津卫,准备重开钧竹轩,不就是为了用这个打进日本人的内部吗?”四喜款款坐到了纪敏身边,满脸认真神色劝道:“他们要办,就办呗。正好,让他们知道知道我中国文化的深远高雅,这些是他们那弹丸小国,怎么也学不会的。” “您以前提到过,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对了,底蕴!” 四喜这一番话,倒是让纪敏内心有些触动,她顺着对方提到的思路略想了想,这才点点头,拿起绿豆汤正要喝,却停在唇边待了片刻又把碗放下:“我知道了,待会我要去书店里取书,你让小伍替我把马车套好。” 见自家少爷终于想通了,四喜也算是悄悄松了口气心中暗喜,连忙脆生生的应了声:“哎!”像是生怕纪敏后悔般,声音还未落地人就着急起身跑了出去。从那仓皇的背影就瞧得出来,四喜今儿个是真怕了,怕纪敏再遇到那样的危险。 可是纪敏心中也明白,决定走上这条路后,像今天这样的……或是更大的危险,她还要面对无数次。 另一头,赶到了贝勒府门口的徐希,刚下车就瞧见府门口已是挂上了白色灯笼,脸色也跟着变得苍白起来,内心更是一片悲凉:这短短几日里,他似乎一直在与这白灯笼为伍。偌大的天津城,真的要被这些日本人弄成白茫茫一片才甘心吗? 得了门房通报后,小贝勒爷连忙迎了出来,刚跨过门槛还未下台阶就嘶声招呼道:“光庆!” 二人虽然平日里不常往来,但因为两家关系甚好,说起来还算熟络。可是……上次见面还是施家丧仪上,却没想到第二次竟然是在贝勒府的白灯笼下。 徐希看小贝勒爷下台阶下的踉踉跄跄得,连忙上前扶住了他胳膊劝道:“福爷,您节哀。刚得了讯我便赶紧过来了,府上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尽管说!” 对徐希最近遭遇,小贝勒也清楚的很,闻言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侧身让开正门:“先进屋再说吧。这家里,没了阿玛,还有我额娘呢。” 仔细品了下小贝勒爷的话:这言下之意,是贝勒府由福晋做主了? 这让徐希有些意外,但又暗暗觉得也是在情理之中:虽说这大清国没了,爵位什么的也不存在了,可是对行贝勒府来说,传承还是有必要的。但即便是小贝勒世袭德贝勒家的贝勒爵位,他也自小习武,可无奈何出生时有些先天不足,身子骨孱弱,及不得后来的三弟不说,连二格格的体格似乎也比他要强上几分,所以不得已之下,才走了从文的路子。 府上的福晋也是武将府上出来的,满人又不用裹小脚,所以自小与父兄骑马挽弓,就算是后来嫁与德贝勒,每年也是没放下马上功夫,与德贝勒一同出猎、骑马游玩,俨然一副女中豪杰模样。 想到这里徐希也是连连点头:现下这种乱象,福晋当家是比小贝勒硬要上来好上不少。 待到徐希跟着小贝勒爷进到屋里,一身丧服的福晋待他行礼后,抹泪点头还礼道:“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这些日子连逢大难,也是辛苦你了。” 面对福晋满脸未干泪痕,徐希抿紧了嘴唇,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劝慰,沉思良久他才问道:“福晋,今年三月份,我与贝勒爷有过一个约定,不知您可知晓?” 福晋闻言怔了一下,她没想到在这各家纷纷要撇开关系的时候,徐希会突然提起此事,她脸上浮起疑惑神情缓缓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屏退左右,只是隐晦得说道:“他跟我说过,我知你向来都是个好孩子,可是现如今……” 没让福晋把话说尽,徐希径直冲着对方拱手行礼,之后直起腰掷地有声道:“福晋,我徐家向来重诺!当初既已答应了贝勒爷,如今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您只管吩咐!” 面对徐希这副不容拒绝的模样,福晋沉默了半晌后才起身对着他款款行了一礼。这举动惊得徐希赶紧侧身让开,连连拒绝道:“福晋,您这可折煞晚辈了。” 另一头福晋却是认真行完礼后才拍了拍扶着她的小贝勒爷,看向徐希开口说道:“我这里有……三件事想要麻烦光庆你。”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三桩事 见福晋如此认真,徐希也连忙正了正神色,施礼询问道:“您说!” “第一桩,我知你设了云青的衣冠冢,那件紫檀如意和翡翠鼻烟壶,可否一同进棺陪葬?” 这话让徐希大吃一惊,连忙问道:“福晋,您这是……” “日本人就是冲着这两件东西来的,便是死,我也不会让它们落入日本人之手!若是别的物件,我还可以做主毁掉,可是这两件是贝勒爷生前最心爱之物,若是毁掉,我怕他在下面会不高兴。可是如果给他陪葬,我更怕他不得安宁,所以……只能是拜托光庆你了。” 听完了解释之后,徐希这才明白福晋为何有如此打算。可他心里也明白,只要日本人没有找到这两个物件,到最后只怕也同样不会放过德贝勒的坟冢。 但……至少也算是完成了德贝勒的心愿吧? 想通了这一点,徐希点头应道:“只要福晋您相信我,这两件东西也不用入我父亲衣冠冢,即便一同进去了,只怕也会被日本人翻出来。但我给您保证,这两件东西我徐家便替您保管了。日后日本人离开中国,我徐家也能撑过此劫,只要是您府上的人,便可去徐家索要这两件东西。” 福晋本来想着是将东西给了徐希后,便再无重见可能,但在得了他这句承诺后,心里也清楚丈夫和自己没有看错人。沉吟片刻她才点头说道:“第二件事,明日我想光庆你和嘉泽一同过来一趟,替我将这府中的珍玩好好鉴定一番,我需要你们帮我写下鉴定凭证。若是其中有你们用得上的,直接拿去便是。” 忍不住咬了下牙,福晋掐紧了手绢,恨声说道:“总好过便宜了日本人。” 话到这里,她面色稍霁,望着徐希苦笑了一声:“当然,太贵重的不可能给你们了,不然就不是帮你们,是害了你们了。” 虽然不明白福晋为何这样做,但徐希还是点点头正色答应了下来:“钧竹轩那边也出了事,纪管家今天在路上被日本人杀了,我不知道嘉泽他明日有没有空过来,但明日巳时初我必到。” 钧竹轩出事这一茬,福晋还不知道,听到徐希这么说后不由得愣了片刻,随后苦笑一声叹道:“我递个信过去,来不来,便由着他吧。” 待到这两件事说完,福晋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摇头:“暂时先这样吧,第三件事我还没想好。” 见福晋已经没有要交待的话,本应告别的徐希却脚下未动开口问道:“福晋,福爷的长子才三个月吧?” 骤然听到徐希问题,福晋猛地看向了他,眼中怀疑与凶戾神色闪烁不定。不过在片刻后,她还是收敛起了心中情绪,缓缓点了点头应道:“贵武还有十天满三个月。” 踌躇片刻徐希见福晋还是没有屏退左右的想法,暗地里咬了咬牙,开口问道:“不知府上可有让人沉睡的药?或是有什么法子能让小武爷睡上一晚不哭?” 福晋闻言愣了一下,终是明白了徐希的意思,,猛地起身看向他惊叫道:“光庆你……” 整个灵堂里,只听得噗通声连成一片,除了福晋,所有的人连带着小贝勒都冲着徐希跪了下来,后者更是扯着嗓子嘶声叫道:“光庆,如你能保得我们府上一丝血脉,我来生定当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报答于你!” “徐爷,恳您能救得小少爷一命,我们给您磕头了!”紧接着便是一片梆梆闷响在堂中回荡不休。 看着眼前跪下的这群仆人那一片黑压压的头顶,徐希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得福晋拍着桌子怒骂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求人还是逼人呐?全都给我滚起来!” 突然被当家主母怒斥,众人都一时间不知怎么才好,但又不敢违抗主母的命令,便只能乖乖地站了起来。而徐希也是在怔住片刻才明白了福晋的意思,连忙劝说道:“福晋,我没事的。” “你有没有事,你说了不算。”福晋先是将徐希的话堵了回去,这才转头对儿子开口:“徐家刚出了什么事,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他们家也被日本人盯得死死的,你这是把徐家往火坑里推。” “额娘!”小贝勒明白自己母亲的意思,可是他那小儿子才三个月不到,就要跟着家里人一块……一想到这里,纵然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也是忍不住泪如雨下。 可他也不敢违拗母亲的意思,只能跪在地上跟母亲不住地磕着头:“额娘,贵武才不到半岁,求额娘怜惜!求额娘怜惜啊!” 福晋心疼儿子也心疼孙子,闻言也是泪水连连,伸手将他扶了起来:“贵武是你儿子,我也就这么一个孙子,我咋得不心疼?可我们家自来没有为了自个把别人推进火坑的先例,你现在已经是这府上的贝勒爷了,该有的担当必须得有!” 听了这番话,小贝勒心如死灰,只知道母亲心意已定,张了张嘴也没发出声音,只是偏着头抹眼泪,倒是徐希在这时说话了:“好叫福晋您知道,当时施家出事之前,我已经与老太公商量将墨铭带走,只是没想到日本人出手如此迅速……” 脑海中止不住得浮现出施墨铭这个小男孩伶俐的模样,再想到对方此时也已葬身火海,徐希的眼神也是跟着黯了黯:“都是我的错,我的行动应该更迅速一些的。” 福晋与小贝勒是真没想到徐希在这之前,还对施家做过那样的安排,此刻他们也明白了为什么德贝勒一出事,徐希便马上来此的原因了:他怕施墨铭的事再一次发生在贝勒府。 明白徐希是真心想为贝勒府留下一丝血脉,福晋起看着徐希,僵立片刻后竟是直接跪在了他的面前。她这一跪,惊得满屋子刚站起没片刻的人们,又全都跟着一起跪了下来。 这一举动,惊地徐希赶紧闪到一旁,然后才猛然上前想要伸手将福晋扶起来,嘴里更是连声叫道:“使不得使不得!福晋,您这可是要折煞小子了,快请起快请起!” “我这一拜,是替府中上下谢徐先生高义,也是替我那长孙谢徐先生的救命之恩。”福晋动也未动,强撑着不被徐希扶起,说话的同时眼泪也是跟着流了下来:“我要强了一辈子,除了我阿玛过世,今儿是我掉眼泪最多的一天。徐先生,我将我那可怜的长孙托付给您,不求他一生富贵,只愿他能平安长大、知情晓义,做一个对国家有用之人。” 徐希连连点头,趁着福晋不再相抗,连忙将人扶了起来:“福晋您放心,您说的话我都一一记下了。一定……一定不让您失望!” 若是可能,他何尝不想救下德贝勒府上所有的人,就如当初想救下施家所有的人一般。可他同样知道那样太贪心了,贪心的结果很可能是一个也救不下,所以他纵然百般无奈,也只能硬下心肠分出轻重缓急有得取舍。 擦了擦有些湿濡的双眼,徐希心知如果要将贵武救出去,必须是越快越好,不然只怕施家的事又会发生在贝勒府上。此时他也是不敢再耽误片刻,对着福晋拱手告辞道:“福晋,我还有些事要忙,今儿先失陪了,明天巳时初我再来。” “望……府上介时已准备好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区别对待 离开了贝勒府,徐希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去店里,有些事在店里做起来比在家里倒是要方便不少,毕竟家门口还有那么多狗盯着。 就在进了店不多久,被徐希差人叫来的徐云良就到了书房门口:“少爷。” 徐希起身把人让进屋内,压着嗓门说道:“云爷爷,麻烦你叫个伶俐点的人去找一下王杆子,我要运个人出来。还要麻烦他帮我寻摸个半岁不到的婴孩尸体,最好……是男孩。” 听徐希这么一说,徐云良便猜出他要做什么。当初施家的事已然是成了两个人的心头刺,现下眼见德贝勒家很可能未来也会如施家一般,他们注定不可能袖手旁观,只是他比徐希考虑得更多一点,连忙提醒道:“少爷,当初墨铭少爷可以送去给艾伯特少爷当伴读,可现如今……您想好要怎么安置贵武少爷了吗?” 现今日本人为了抓抵抗者,每家每户都在盘查人口,当真是兵过如篦。别说徐家天天被人盯着没办法收养孩子,就算是他们把人送去其他人家,只怕也逃不过日本人的盘查,这孩子到头来逃不过一死不说,还会连累收养他的人家。 这也是人最头疼的地方。 忍不住压了压额角,徐希对老管家叹道:“这我还没想好,谁也不知道日本人多会对贝勒府动手,早过一天总归好过晚一天。我想着反正店里大,暂时咱们先把人在店里收养一段时间,没有奶就用米汤先喂着。等着寻个机会,再将孩子送出去吧。” 还好孩子已经快要三个月了,用米汤喂着,小心点侍候也能活。虽说这样会造成些许先天不足,但未来多进些补品,再将身子慢慢调理回来便是。再说了,在现下这种情况,能留下一条命就已是偷天之幸了。 徐云良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似乎也没有更好的主意,最后也只能点头应承道:“那我先去找王杆子。” 另一边,纪敏在得知德贝勒没了的消息,也让小伍赶紧套了车赶往德贝勒府吊唁。见到福晋后,纪敏也没有绕弯子,直接对她问道:“福晋,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 虽然德贝勒跟纪敏不算太亲,可当初纪家与德贝勒家关系可谓是深厚,福晋早就猜到纪敏会来吊唁,却没想到他一开口提起的却是这个。 犹豫了片刻后福晋才开了口,请他明日里,和徐希一道过来帮忙鉴定家中的物件。 尽管不知道福晋为何要这样做,但是纪敏还是一口应了下来。看到她身边只有小贝勒,纪敏再一次开口明示道:“福晋,现下都火烧眉毛了,我也就不跟您绕弯子。外头日本人盯死了您府上,只怕他们要的不仅仅是那两个物件。” 抬头毫不避让地与眼神复杂的福晋对视着,纪敏几乎是咬着牙对她说道:“现在能走的只有两条路了,要么您交出府上值钱的东西,想办法保全性命;要么……安排一下后路吧。” 福晋也是万万没想到纪敏会说出这番话来,看着纪敏还略显稚嫩的脸问道:“你说的后路是……” 纪敏也是咬着嘴唇,面色艰难沉默了半晌功夫才开口:“我记得贵武才三个月不到吧?是您唯一的孙儿。” 眨眼间,福晋便明白了纪敏的意思,想到与徐希的约定,她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忍不住摇了摇头叹道:“都说富在山中有亲朋,穷在闹市无人闻。平日里我这贝勒府车水马龙,往来的人真真不少,可自从知道我家那位得罪了武藤后,便鲜少有人登门。如今贝勒爷归西了大半日了,上门的也只有你和光庆二人。” “这往日里,没有我们开口,你们两个孩子除了年节日外,便再没登过门。本以为左不过是些生意上的朋友,却没想到你们两个都想着为我们府上留下一丝血脉。先不论这事成与不成,老身我先在这里谢过嘉泽你了。” 面对福晋的一礼,纪敏与之前来此的徐希同样不敢受,连忙侧身闪开,然后又上前把她搀起说道:“福晋,小子冒犯,说句高攀的话。家父当年说过纪家与府上关系匪浅,我也一直以子侄的辈份待您。现在眼瞅着您府上出事,只恨我实力不济,无法护得您全家周全,便是贵武……” 福晋摇了摇头没有让纪敏再说下去,对身边丫鬟稍点了点头,丫鬟会意地离开此处,不多时便从内间捧出个紫檀木的盒子。福晋接过后将它打开递向纪敏:“我心知这会子拿钱给你是拂了你的好意,可是在现如今……便是你有门路将孩子送出去怕也得上下打点。这些钱,就当是为那孩子花的吧。” 本来还想出言推辞的纪敏,在迎上福晋坚定的目光后,心知自己也是推辞不过,索性也不再客气,大大方方伸手接过盒子:“这些钱我记下了,如果有剩,我会替贵武存下来,待他长大,我自会寻办法送还予他。” 见纪敏这耿直模样颇有其乃父风范,福晋这才微笑点头夸道:“这才对,男人做事就要干脆大气!莫要婆婆妈妈学我们女人样子,这件事你可与光庆一同商量一下看要如何办,有什么要求,我们必当全力配合。” “是!” 待送走了纪敏后,早就攒了一肚子话的小贝勒,扶着福晋回内堂刚坐下便迫不及待问道:“母亲,您为何……” 福晋轻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自己儿子:“虽说我们府上与纪家关系匪浅,但那毕竟是上一辈的关系,这么些年早就淡了不少,何况嘉泽这孩子去年才搬来天津卫。我知他敢在这个时候上门相助已是高义,但是……他与光庆终究是不同的。” 贝勒府与徐家乃是至交,再加上贝勒爷当初与徐希有过约定,所以徐希开口时,福晋要亲自跪拜;而纪敏开口要救贵武时,她便是用金钱来感谢。 这人与人之间……到底还是有些区别的。 做了这么多,也想了这么多的福晋,此时唯一希望的,便是贝勒爷与自己这一番计量,真能保下这府上唯一一丝血脉! 离开了贝勒府,纪敏与四喜坐在马车里,沉默半晌后终于是摇了摇头忍不住叹道:“这个徐光庆啊,胆子还真是大得吓人!” 眼瞅着他家的事刚了了,转个头又义无反顾的跳进了德贝勒家这个火坑里。 四喜在听纪敏说完贝勒府中见闻后,也是不由得咂了咂嘴:“这位徐少爷的胆儿也忒大了吧?他自己家出着事不说,施家的事他也插了手,现在又轮到德贝勒家……” 在纪敏的目光逼视下,她低下头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问道:“这贵武少爷要怎么救啊?现在我们两家外面,可是都有人盯着呢。” 这一点其实用不着四喜提醒,纪敏自己也是知道:两家外面都有不少人盯着,区别在于盯着徐希是在防着他携宝逃跑,盯着钧竹轩则是在保护自己。可不管是哪种目的,被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就如同灯笼光芒下的飞虫,总归是让人行动不便。 又想了想后,纪敏才敲了敲马车的车壁:“小伍,咱们出来时,我看到有马车停在了希夷阁,是你家少爷在店里吗?”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下不为例 听到纪敏问话,小伍一边小心赶着车,一边回头应道:“回东家,照以往的时候,少爷这会子功夫应该还在店里,云管家也应该在那边陪着少爷。” 有这句话打底,纪敏点了点头吩咐道:“去希夷阁吧,我找你们家少爷有点事。”说完,她瞟了一眼离马车不远地方吊着的两个人,又放声说道:“德贝勒这丧仪上要怎么个办法,还得跟他商量一下才是!” 两家店做得生意都差不多,两家与贝勒府上的关系也差不太多,现在商量一下不至于让对方尴尬,倒也说得过去。 小伍闻言一扬马鞭连忙应道:“东家您坐稳了,咱这就去希夷阁。” 从马车的抽屉里抽出备好的纸,纪敏飞快地写了几行字,把它折成细细一根纸条递给四喜:“去红梅咖啡馆,给纪伯买点他最喜欢的咖啡。” 四喜会意的点了点头,飞快地收好了字条后才开口冲着车外喊道:“小伍哥,麻烦在红梅咖啡馆停一下,我去买些纪伯最喜欢的咖啡!” 小伍怔了一下,想起还停在店里偏厢的管家,点头闷声应道:“好!” 待得马车稳稳停在了咖啡馆门口,看到四喜手脚利落跳下车后,小伍还是有些不放心,又探着头对她叮嘱道:“四喜姑娘,你买了咖啡不要一个人回去,在店里等着我,我送完东家后就回来接你。” 对于小伍这样的安排,坐在车厢里听着的纪敏也很是满意,看来徐希说小伍做事稳重可靠确实是没错。 目送马车离开,四喜转身推开了咖啡馆的门,早就听到门外动静,候在大堂的咖啡馆服务员迎上前笑着问道:“四喜姑娘,今儿怎么一个人来了?” 想到要给纪伯买的咖啡,四喜不由红了眼睛,声音略带哽咽得说道:“麻烦给我一杯现磨的黑咖啡,加一份奶不加糖。”说完便将一叠子钱放到了柜台上。 听了这句话后,与四喜一同站在柜台前的服务员,怔了一下才绕到柜台后面点头把钱收好,指了指不远处靠窗的座椅说道:“您先请那边坐,我去磨咖啡。” 四喜刚坐下还没多久,得了通知咖啡店的老板便过来了,弯着腰凑到她身边小声问道:“四喜姑娘,今儿怎么一个人?” “纪伯没了,他平日里最喜欢你们家的咖啡,少爷让我过来买一杯带回去祭奠他。”说到纪博,打小深受他照顾的四喜心中难过不已,忍不住用手绢擦了擦眼泪才说道:“麻烦你们了。” 老板闻言满是为难神色看向四喜:“四喜姑娘,您知道的,我们店的咖啡是不能带走的。” “可是这对少爷很重要!求求老板您了,帮帮忙吧。” 眼见脸上泪痕未干四喜,眼中溢出的乞求目光,想到目前天津卫的局势,老板也是心中不忍,低头权衡了片刻才艰难开口:“那……下不为例,但也要提醒一下你家少爷,如果他再这样,会让我们非常难做的。” 面对着愁颜得展的四喜,老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不再说话转身离开了。 另一边纪敏坐马车来到希夷阁,门房见到他后赶紧让人通知徐希,顺便分出人来将他请去了小偏厅。得了消息的徐希和徐云良,虽然奇怪,却也赶了过来,还未进门徐希就已经开口:“嘉泽,今日怎么有空闲过来?” 纪敏对着徐希拱了拱手当是打过招呼,不等对方再开口,便道:“我有事与你商量,先不急上茶水,让其它人先退下吧。” 徐希闻言怔了一下,虽然心中疑惑不已,但还是按纪敏的要求散去周边伺候的人。 待到屋中只有三人时,纪敏才开口对徐希问道:“你有办法将贵武从贝勒府接出来?” 没想到纪敏一开口就抛出这么大个包袱,徐希也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一时之间竟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应对。 看出徐希困惑表情下藏着的防备心思,纪敏这时才开口解释道:“我刚从贝勒府出来,福晋说了你要保贵武,你有办法把人送出去?” 对于这个问题,其实纪敏早已有了肯定答案:若是徐家有本事将人送出去,徐文柏就不需借助奥领事的力量离开了。 果然不出纪敏所料,徐希闻言摇了摇头黑着脸说道:“现在要离开天津卫难得很,我也是头疼不已……” “咳咳!”徐云良用力咳嗽了两声,打断了自家少爷的话,接过话头开口对纪敏问道:“纪少爷,听您这话里的意思是……您有法子送贵武少爷离开天津卫?可眼下兵荒马乱的,即便是送离天津卫,只怕也……” 纪敏听到徐云良这么说也是有些气闷,不满地瞟了截胡老管家一眼后才开口:“只要你们有办法将贵武接出来,我自有办法将他送去香港。我教父在那边,他可以替我照顾好贵武。” 香港? 徐希听得纪敏的回答眼前一亮:虽说那边是英租界,可是相对处于一片战乱的内陆来说,倒不失为一个能安稳生存下去的好地方。 想通了这一点,徐希自然也明白了纪敏的意思,连忙点头回道:“我刚已经借送丧仪的借口,给福晋捎信过去了。半夜时分,收金水的人会带一具婴孩的尸体去换贵武少爷,让她提前安排好。” 早知徐希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漏,却没料到他这半天功夫不到,就连替换的婴孩尸体都准备好了…… 想到那尸体,纪敏不由得皱起眉头,犹豫片刻后还是硬着头皮对徐希问道:“孩子尸体是……” 听纪敏提起这个,徐希苦笑了一声抛出早就准备好的答案:“在现如今的天津卫,要找一具婴孩的尸体很难吗?” 这话顿时记纪敏也闭上了嘴不再多问,苦涩味道慢慢在口腔中晕染开来。这种味道塞满了口鼻,让人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国之不国,便是连孩童都没了生存的权利。 不过很快纪敏便调整好了情绪,徐希这个消息让她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在徐希和徐云良的期盼目光下,她终于开口道:“我已派人去找路子了,没意外的话晚上就会有消息。对了,听说燕来居已经重新开张,不知光庆兄晚上可有空闲,能否陪小弟饮上几杯?” 徐希也同样希望能早点得到确切消息,刚想点头应下纪敏邀约,却听徐云良先一步开口提醒道:“纪少爷,我家老爷新丧,少爷在外饮酒会招来不少闲话。不如我去燕来居买些素菜过来,二位便在水榭用晚餐?那处凉快,也方便谈话。” 被徐云良这一提醒,纪敏才反应过来:自己纵然百般小心,却还是唐突了。她连忙冲徐希满是抱歉地拱了拱手:“是我思虑不周,多谢云管家提醒,就按您说的做吧。” 看着徐云良离开的背影消失在门扉后,纪敏没来由地叹了一口气,却并未开口解释。不过徐希却能明白他的意思:当初纪敏身边也是有纪博提点着,诸如此类小巧不言的事都可放心交给纪博去做。可现下……诸般万事却都只能靠自己支应了。 虽说知道可能会揭了对方疮疤,更何况现在纪博尸骨未寒。但为了纪敏的安全,徐希想了又想,在心中斟酌许久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劝道:“嘉泽,得空了,你还是得再寻一个管家才是。不然事事亲力亲为,别的不说,身体首先就会吃不消的。”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两难全 听了徐希的劝解,纪敏苦笑了一声。 她并没有直接拒绝,毕竟自己的事只有自己清楚:再找一个管家?先不说她心里过不过得去,便是真想找,现下这情况找个知根知底靠得住的,只怕也是难如登天了。 不过徐希也是一番好意,她又不能不领,只得开口随意敷衍道:“再说吧。” 徐希自然也清楚其中缘由,想了想后开口继续劝道:“回头我也替你寻摸寻摸吧,实在不行……徐家也有一些可靠的老人,若是你放心敢用,我便让他过去替上一段时间。等你寻到合适的人了,再让他回来便是。” 纪敏虽然知道徐希是好心,但三番四次被提起也难免让人心里不舒服。而且眼下这情况,她的秘密太多,身边也不适合有其他人出现,所以只能摇了摇头婉拒,心里盼着徐希不要再劝了:“好意我心领了,这件事还是容后再说吧。左右现在钧竹轩也不会开店做生意,等局势平静了,或许就寻到合适的了也不一定,也就免了让你家老人左右折腾。” 见纪敏拒绝,碰了个软钉子的徐希也不再揪着这事,两人默契得将话题转到了别的地方。 随着月亮爬上树梢,灯光也被仆人一一点起,这时四喜也拎着空咖啡壶跑到希夷阁来寻纪敏。 纪敏看到自己丫头后连忙开口问道:“怎么样?” “妥了。只说现在是非常情况,下不为例。”说完,四喜还是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少爷,就送一个小孩子出去,要花那么多钱吗?” 老板找的零钱里可是藏有字据的,识字的四喜一看到数目差点没背过气去。 纪敏略有不悦地瞟了四喜一眼,见她乖乖闭上了嘴后才问起具体细节:“说好了怎么把孩子给他们吗?” “等我们把孩子弄出来了给他们送个信,第二天一早他们就会装成送水的到店里来取孩子。”四喜被纪敏瞪了这一眼,也知道自己平日里没大没小惯了,此时忘了是在徐府有些多嘴。 可是知道归知道,她的心里还不免泛出些许委屈之意。何况她自己也清楚:虽说福晋给了不少银票,但离了天津卫这些银票能不能用还是两说,再者说了,以自家少爷的性格…….怕也只是个过手财神,这些钱怕是全要留给那孩子的。 一旁的徐希听后也忍不住轻皱眉头,放下筷子小声对纪敏问道:“嘉泽,如果花费很大的话,我这边……” “这点钱,钧竹轩还是出得起的,光庆兄就放心吧!”一口回绝了徐希,纪敏的嘴里也不再客气:“要托人把一个婴孩从贝勒府弄出来,还要同时准备好婴孩的尸体,做这种事花费也不见少吧?我可没听光庆兄你提起过。” 一旁还有些不服气听着两人对话的四喜,这时才明白自家少爷是在拿着这事敲打她。不过她也不是当鹌鹑的人,错就是错对就是对,当下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硬着头皮凑到纪敏面前福了福:“少爷,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多嘴了。” “现如今外面是个什么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家里没了纪伯在,很多事没了人给我们打点、善后。若是你再口没遮拦,真的惹下事端怎么办?”纪敏看着臊眉耷眼的四喜,虽然对方道歉了,但她还是要敲打一下。 徐希倒是笑着为眼前这有些窘迫的小丫鬟解了围:“嘉泽你就别再怪四喜了,她也是对我放心,说话才会这般自在模样。我相信若是换了别的地方,哪怕把枪顶在她脑袋上,这丫头也不会说半个对你不利的字。” 一旁的四喜连忙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一般,却不敢再开口说话,这小心翼翼得模样惹得纪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对她摆了摆手:“成了,这里没你什么事了,先回吧。” 如蒙大赦的四喜这才感激地看了徐希一眼,对着自家少爷行了个礼转身飞快的溜了,那模样好似是担心跑慢了又会被纪敏给抓住训一顿般,仓皇的背影惹得纪敏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丫头,还真是被我宠坏了,倒是叫光庆你见笑了。” 徐希自己也有一个这样没大没小,口没遮拦的伴当,对于纪敏这种感觉他自是再清楚不过了,连忙出言宽慰道:“无妨,在自己人面前真性情,到了外人面前守好规矩就行了。” 离了徐府的四喜趁着还咖啡壶的功夫,也顺带将消息传了过去,若是没有意外的话,等到明儿早上,德贝勒家的贵武便会被送出城外了。 得了消息的纪敏与徐希吃过饭,正准备告辞,刚一站起身,却突然感到自小腹那里传上来一阵抽疼,她脸色猛地一变,顿道不好,赶紧地拱手告辞:“光庆,我那边还要安排一些事宜,先告辞了。”说完,不等徐希反应过来,他就青着脸逃也似得直接转身离开了。 面对纪敏这突然变脸,徐希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摇了摇头无奈笑道:“这脾气,怎么说变就变,别扭得跟个娘们似的。” 一旁的徐云良听后却是跟着徐希一同摇头,还不忘开口调笑自家少爷一句:“少爷,您还真得抓紧时间找位夫人才是。” 说起来徐云良也是纳闷,自个少爷除了与夫人外,从来没有过与女人打交道的经验,这会子说纪敏性格像女人,也不知道他哪来的比量。 且不提纪敏那头,这边徐希权衡了半天,还是决定与徐云良留在店里过夜:一则外面天色已晚,怕是遇上宵禁的日本兵,难免有些危险;二则他也确实也是担心贝勒府那边,只有亲眼看到贵武被平安换出来,才能安心睡上一觉。 怀揣着心思,徐希几乎是一夜未眠。好不容易挨到天色将明时,突然外面有了动静,片刻之后,徐云良便抱着一个熟睡的孩童走了进来轻声唤道:“少爷!” 徐希连忙起身把孩子接到怀里抱着,就着窗外蒙蒙亮的光芒仔细看上去,正是在满月酒上见过的贵武。 看着眼前这个稚子睡颜,徐希轻声叹道:“只希望……你能在香港平安长大,这一生无病无灾!” 少爷的希冀,此时却让徐云良有些为难:“少爷,福晋还托人带回来一封信,说是能随孩子带走最好,如果带不走,也请日后交给孩子。我猜这里面,八成是孩子的身世与家中仇恨。” 徐希闻言叹了口气未再说什么:以福晋恩怨分明的性格,这信中内容必定如徐云良所说一般无二。若是知道自身背负着这样的血海深仇,这孩子又怎么可能平安喜乐一辈子? 此时他的心中就像多了个天平,一头是孩子平安喜乐;另一头则是血海深仇莫能忘。 权衡了半天,徐希最后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将信一起给纪家送过去。能将信一起带走便带走吧。无论如何,怎么也要让孩子知道他自己的根在何处才好。” “至于以后会如何……路由他自己选吧。” 得了徐希这番话,徐云良这才点头应道:“好的,少爷只管放心,过会我就把孩子给送过去。” 第一百八十九章 安排妥帖 金水车这种腌臜东西,尽管各府各店都离不开这个,但还是在哪都不招人待见。不过这东西却是藏人的最好去处,也正是因为有了它,徐家才能在敌人的眼皮之底下将孩子送去钧竹轩。 另一头纪府中,纪敏正披着被子坐在床上发着呆,端着一碗红糖水进来的四喜看到她这模样又急了,重重把碗搁在桌上哼道:“本来身子就不爽利,怎的还不睡?” 纪敏无精打采地抬头看向四喜,愣了片刻后才木然摇了摇头:“我在担心孩子能不能平安换出来,想等孩子送过来看一眼再睡。” “孩子送过来怎么也该是天快亮的光景,你这样生熬着,身子哪吃得消?这种紧要时候可不敢病了,回头连个医生都请不来的。”说话间,四喜上前扶着纪敏缓缓躺下,又帮她掖了下被角,想到纪敏回来时的狼狈模样,忍不住松了口气满是庆幸得叹道:“还好今儿你回来得快,不然麻烦可就大了。” 想想如果自己的身份在希夷阁被揭穿,纪敏也是后怕不已,以她的智慧在面对这种事情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把它圆回来。 想到这里,纪敏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恨声说到:“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 “别恨了,以后有的你恨的,不如趁着功夫早点休息,等孩子送过来了,怎么都得让您先过过眼再送走的。睡吧,我守着的,耽误不了。” 像哄孩子般哄着纪敏,想到平日里这些活都是纪博在做,不成想今儿却成了自己的活,再忍不住想起还在侧厅放着的纪博的尸体,老管家的音容笑貌依旧在脑海中盘桓不去,四喜的眼神又黯淡了不少。 今后没了纪管家,自家少爷的日子怕是会更加得难熬,现下少爷能完全信任的也就自个一个人了。 想到这里,四喜也是在心里暗暗发誓着:一定要变得更稳重,才能帮到少爷更多的忙! 阖上眼睛感觉才刚刚睡下,纪敏就被四喜轻声唤醒了:“少爷,徐家把贵武小少爷抱来了,您瞅一眼,过会水车来了,我们就要把小少爷给送走了。” 纪敏睁开眼缓缓坐起身,端详着眼前这被裹在襁褓中,散发着淡淡奶香味有些许眼熟感觉的孩童,想到这个可怜的孩子自此便再无一个亲人,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孩子的衣服,背包布都换了吗?” 抱着孩子轻轻摇晃了几下,四喜轻声回道:“换过了,只留下脖子上一个小的长命锁,还是银的,不打眼,应该问题不大。对了,和孩子一起送过来的有一封福晋的信,估计徐少爷不知道你方不方便连信一块儿送走,所以一起送过来了但没递话。” 想了一下,纪敏对四喜点点头:“应该问题不大,把信一起拿上送走吧,义父那边,回头我会跟他说的。” 四喜也知道香港那位有多宠自家少爷,她连忙点着头,边抱着小孩子往外走边说道:“那我把孩子送出去了。天还早,您再睡一会儿,今儿巳初还得去贝勒府呢。” 眼见孩子的事已经算是妥贴了,纪敏这才躺回去放心地闭紧眼睛,双手交叠覆在小腹上:“成,你这也熬了一夜,回头弄好了也去歇会。” 听着四喜缓缓离开关上门发出的轻微响动,纪敏忽然又睁开眼睛,直愣愣盯着床顶的帐子:虽然不知道福晋接下来要做什么,但她当初为了回天津卫不至于抓瞎,已是提前收集了不少天津卫各大家族的资料。尤其是与纪家曾经交好的几家,更是倒背如流、如数家珍,对福晋那宁折不弯的性子也了解不少。 现下德贝勒出事,依着福晋的性子来看,这件事……怕是不会善了了。 纪敏忍不住叹了口气,以她现在的能力,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毕竟她也不是孑然一身,还有自己的任务。 强逼着自己又睡了一会,早上用过早餐,纪敏准备坐上马车时,恰巧看到了同样眼底下有些乌青的徐希出来。 她指了指自己眼眶,两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笑,转身各自登上了自家的马车往德贝勒的府邸驶去。 待到了贝勒府,徐希还是依旧例现递上拜贴,这才由管家引着进了府。另一边的纪敏也是同样将礼节做得足足的。两人这番丝毫未见人走茶凉的举动,让在远处观望的众人,不由得对他们竖起了大拇指。 一路穿过前庭、前厅、中庭、花园、游廊,徐希他们被带到了东厢院子。 只这一路,徐希看着周边布置就越走越是觉得心惊,好不容易忍到见着福晋,他连忙开口问道:“福晋,您今儿这要唱的是哪出?” 福晋端坐在椅中,端起杯子老神在在地喝着茶,连抬眼皮的功夫都欠奉:“我一个老太婆子能做什么?不就是散尽家财为家人求一条活路吗?” 徐希张了张嘴,最后却发现自己此时说什么都没用,结局早已注定:施家就是前车之鉴!福晋若是不愿意低头妥协的话,昨日的施家就是明天的贝勒府。那些未进门吊唁的人正是明白这一点,才都躲在暗处观望,想看贝勒府是否能和日本人分出个高下。 纪敏站在一旁,有些出神地看着冷冷清清的贝勒府,眉头也忍不住跟着皱了起来:“梅先生……也没来吗?” 提起这位老朋友,福晋的脸上倒是不自觉浮上丝笑意,幸灾乐祸得说道:“前儿个因为施家与云青的事奔波,他不小心中了暑这都在家躺了好几天了。如今咱家中这也不是什么好事,我让人传话给他,让他安心在家里歇着,等身体好点再过来。别到时晕倒在我这里,忙没帮上倒净给我添乱了。” 两家是世交,所以说话不外道。福晋的话也在理,估么梅先生想着德贝勒怎么也要在家停尸过了头七才会下葬,要是在家紧着歇息,说不得就能赶在下葬之前让身体好起来,还来得及给好友送上最后一程。 福晋也是想到哪说到哪,听她说这些有的没的,徐希陪着笑应着茬,心里清楚对方口里说出来的全是借口:她只怕早已经将所有的事都安排妥帖了。 为了不耽误福晋的计划,他也只能自己把这层窗户纸戳破:“福晋,您今儿个叫我们过来,是有事吩咐吗?” 第一百九十章 顶天立地 听了这个问题,福晋看着徐希和纪敏二人笑了笑,眼中慈祥与感激之意交织在一起都快满溢出来:他们二人能这样平静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就表示贵武那孩子现在已经被平安送出了城去。 最后一丝牵挂也已解决,她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伸手左右指了指两旁厢房,福晋开了口:“两边有许多物件,替我好好鉴定一下,有看中的就拿去,剩下的帮我出个文书,写明物件的名称、出处、年份。可别推辞说你们做不来,这点小事要是都做不到,云青和文蔚泉下有知就该跳着跑过来骂你们了。” 既然福晋发话了,二人也不敢耽搁,对视一眼径直一左一右分开往两边厢房走去,这模样倒是有点想要较个实力的感觉。 看到这一幕坐在中堂的福晋忍不住笑了笑,对着身边人评道:“当年,云青和文蔚二人也是如此,惺惺相惜却又各自要强,不然天津卫也不会有那番景象了。” 侍立一旁的小贝勒对当年的情况还有些记忆,也笑着点头应道:“当初这两位在的天津卫可是热闹的很。先不说雅集上那琴棋书画茶酒香各种场面的热闹,单单就是雅集上头展示的物件都让人心喜得狠。我记得当初阿玛看中希夷阁一床宋朝的琴,结果开口问价时,却被纪老板挤兑,说他一个武将玩什么文人的东西。当时可把阿玛气得不轻。” 提起德贝勒当年做的荒唐事,福晋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都被热起来的心情烫的妥帖、平顺:“是啊,我还记得那件事呢。那日你阿玛回来后,气得在书房跳着脚骂了纪文蔚一个晚上,但他又放不下,第二天天还没亮,又早早的使唤人套了马车去了钧竹轩的雅集。” 这话一出,不但是福晋与小贝勒笑了,就连守在西厢的仆人们也回忆起了当年往事,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福晋和小贝勒两个人说笑了一阵子,突然间又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福晋才抬头看向小贝勒,一双眼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满是水汽,沉默片刻后她伸手想要抚上儿子面庞,却不知为什么又停下动作,梗着嗓子叹道:“福儿,是额娘对不起你。” “额娘,您这是从何说起?” 看着儿子,福晋苦笑着摇了摇头:“若我开口,便是再难,光庆和嘉泽也能拼了命把你送出去,可是我却把活的机会留给了贵武。” 纵然福晋没有把话挑明,但房中人们心里都门清:贵武还是个孩子,一个不满三个月大的孩子,就这样被送出去,虽然徐希和纪敏都保证了会让孩子平安长大……但在如今这乱世,谁的保证又能做得了准?那么小的孩子软胳膊软腿的,稍不小心没顾到,或许就…… 那样的话,家里的血脉就真的全断了。 想到这里,福晋眼中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是再也压抑不住,悄无声息的爬满面庞,可就在她用手巾拭泪时,小贝勒却掀起前襟咚地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额娘,您没有把活下去的机会给我,但同样的也没有把活下去的机会给三弟,他可是还未完婚啊。您这样做,已然是偏心于我,让我感激不尽,怎么可能是对不起我?您这样做是想羞煞我啊。” 忍不住伸手抚上自己的孩子头顶,福晋回想起了当初孩子体弱,她日夜守护的模样,一转眼间,当初那个体弱多病的孩子已经长成有担当得爷们模样了。如今他已袭爵贝勒之位,身为一家之主对于自己的安排,却是依旧没有任何异议,哪怕明知道前方是死路一条,他仍然坚定的站在了自己这一边。 福晋眼中满是柔情地看着小贝勒,伸手扶起了他柔声叹道:“额娘很开心,我儿终于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阿玛这么多年的心血……没有白费!” 虽说儿子已不能成为武将,但做人一定要正直正派!俯仰无愧于天地一直是贝勒府的家训,她的儿子,没有让列祖列宗失望。 又过了一阵子,眼看着日头都要到了正午,徐希和纪敏两人才分别从各自的房间出来。他们面容略有疲惫,手里紧紧攥着个本子,上面已是密密麻麻的写完了每个物件的名称、特点、出处和大致年份。看他们除了本子两手空空的模样,怕是一件东西也没拿。 先接过纪敏递上来的本子翻看了几页,福晋笑着对他说道:“嘉泽,你这字恐怕还得再练练才行。”说完她伸手要过笔在上勾了几下,然后把本子递回给纪敏:“这几件东西你今儿拿走吧,就当是掌眼的辛苦钱了。” 纪敏还想出言拒绝,却被徐希拉了一下,在他开口之间先替他谢过了福晋:“还是福晋您疼晚辈,我这里先代嘉泽谢过福晋了。不过,您可要一碗水端平了,呆会给我的可不能比他的少。”说笑间,他也把自己写好的本子双手捧着递了上去。 福晋没伸手接本子,而是先指着徐希笑骂道:“难怪老太公和贝勒爷都叫你皮猴子!放心,少不了你的好处。”说话间,她翻开徐希递过来的那个本子,草草看过几眼便拿起毛笔,将几处勾了出来扔还给徐希:“自个去拿。” 看到两个人只是行礼感谢,脚上却没挪动半分,福晋不由得叹了口气:“按理说,今儿这样麻烦你们,要付的酬金远不应该就这些,可是现在天津卫的情况,如果我真的给多了,给好了,对你们来说并不是好事。所以……你们将就着点吧。” 福晋都把话压到这份上了,二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不然就成了逼宫了,只能是又拱了拱手,各自转身回房间,将福晋挑出来的几件物件都拿了出来交由一旁的仆人。 不得不说福晋选得恰到好处,两个人刚好能一趟拿得了。 见他们都拿了,福晋才满意地点头开始撵人了:“行,今儿个就这样吧。家里头事多,我也不送你们了。以后,你们两个孩子要好好的,凡事多想着点自己,别什么事都上赶着往前冲,要知道,你们两家也都只剩下这根独苗苗了。” 长辈的叮咛让二人乖乖地肃手恭听,并且还表示会乖乖听劝,可福晋从自家这件事上也能看出来了,眼前这两个人听了是当耳旁风。真遇上什么事,只怕还是学不会外头人那样的事不关己。 所谓的年轻气盛,大抵就是如此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没有转圜 眼看着时辰也不早了,福晋也不再留徐希和纪敏,让小贝勒将二位送出了家门。 待看到门前的马车,徐希抱着一大包东西,叹了口气悄声对身旁的纪敏问道:“嘉泽,可否二人同乘一车?” 纪敏也是有话要说,听徐希开口,他便顾不上一旁四喜死命打眼色,点头应了一声,跟着徐希一同上了马车。 一旁的四喜眼见这情景,气得一跺脚,但少爷毕竟是少爷,没奈何之下,也只能是跟了上去。 本来以为在马车上,两个人会说些什么私密话,可是这路都走了大半了,四喜发现两个人都只是对坐着发呆,愣是半个字都没吐出来。看着他们两个大眼瞪小眼得,四喜倒是奇了:“二位爷,您们两个同坐一马车,就是为了瞅着方便吗?” 四喜的话引得徐希叹了一口气,看向了纪敏率先打破两人间的沉默:“虽然贝勒府你不常去,但今天你也看出来了吧?” 纪敏点了点头,脸色也是非常难看:“虽然贝勒府我只去过几次,但大概还是有点印象。今日府上的摆设明显与平日里大不相同,便是按风水来说,有许多地方不该摆的东西,也被摆上了。贝勒府……这是有死无生的大凶之局啊。” 就连纪敏这不怎么去贝勒府的人,也看出来了……. 徐希只觉得心中堵得更加难受,忍不住摇头叹道:“这件事……当真是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吗?” 可话一问出口,他自己心中便给出了答案。 纪敏瞧出他心中苦闷,苦笑一声劝道:“光庆兄心中也约略有数了吧?所以今天才会不带云管家过来。是怕他看出后难过?”要说起来,徐云良与德贝勒家可是比徐希更熟稔,如果今天跟过来,只怕看到贝勒府上的情景嘴上不说面容不显,但心里可是难受的紧。 摇了摇头,徐希算是默认了纪敏的问话,此时只有听得云里雾里的四喜满脸迷茫地看着两人,最后实在是没法,心里又好奇的像被小爪子抓挠个不停,只能是开口问纪敏:“我的爷,这到底出了啥事了?您好歹也给我个说法吧?像您们这样没头没尾的打哑谜,那是连猜都没处猜呀。” 纪敏摇了摇头,看向马车外的眼神中藏着些许悲伤之意:“你只用知道,这几日过后,天津卫再无贝勒府就可以了。”话音稍顿,她又提醒道:“这几天闭门锁店,除了送水送菜和收金水的,谁来也不开门,好生在家待着吧。” 最后一句话是特意说给徐希听的,可是听出纪敏好意的徐希却皱着眉头没有答应。见他这模样,纪敏又开口劝道:“就算贝勒府真的没了,他家那些旁的亲戚,为了抢夺贝勒爷家的财产也不会不顾他们家后事的。施家出事后,你已经出尽了风头,若是贝勒爷家的事你还要强出头,只怕武藤下一个盯上的就是你了。” 知道自己一人劝不住徐希,纪敏又意味深长得对他告诫道:“别忘了临出门前,福晋是怎么说的。” 直到这时,被纪敏点了一句的徐希才反应过来。 原来福晋那番话中藏着的意思是落在这里? 可如果事情真如福晋所谋,到时贝勒爷家……还会有人敢去处理后事吗? 似是看出徐希的想法,纪敏摇了摇头开解道:“光庆兄,您觉着,已经做好了这个打算的福晋和小贝勒爷他们,还会在乎有没有人替他们收尸吗?” 这话一入耳,徐希终于是在掩面长叹一声后,乖乖闭上了嘴。 待到下午时分,天津卫里已是四处都是小道消息,其中不少人言之凿凿得说是福晋已经将家中的珍玩尽数清点成册,欲交给日本皇军,以换取家中男丁扶灵将德贝勒送回老家蒙古祖地埋葬的资格。 这消息一出,全城哗然,有感叹德贝勒一生刚硬,却没想到尸骨未寒,子孙后代便已成了软脚虾;也有人感叹为人子者孝道当先,散尽家财只为让父亲落叶归根,虽此事做的不地道,但小贝勒的孝心还是感天动地的。 闭门在家的徐希早就吩咐这几日要闭关休养,此时他正在书房里提笔练字,门外却突然传来了徐云良的声音:“少爷,我可以进来吗?” 早猜到老管家会来,徐希停下动作把笔搁在一旁笔架上,看着刚写好的一幅字暗叹口气,转身看向门口:“进来吧。” 待徐云良进来站定,不等他开口,徐希已经先发话了:“我知道云爷爷你要问什么。但我给你的建议是不要问不要说,一切……都静待时间给出答案吧。不管福晋与小贝勒爷要做什么,那都不是我们旁人可以置喙的。” 这一番话将徐云良满肚子问题全都个堵了回去,不过老管家也听出了徐希的言外之意,那便是贝勒府上,真的已将所有的珍玩都全部清点成册了,甚至可能这件事就是自家少爷与纪家少爷一起做的。 再想想贝勒府现如今的状况和小贝勒爷的身子骨,徐云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佝偻着腰转身出了门,竟真的一字未提。 刚过了晌午没多久,多日不见的永田理便兴冲冲的来找徐希,借口当然是知道徐希身体欠佳,所以以医生身份前来看望。 在从徐希这里得到确定的答案,并且知道那些珍玩的名称后,永田理毫不掩饰眼中贪婪神色,要不是心头仅存的理智拉住他,只怕他现在就恨不得开车冲去贝勒府了。 就算是如此,他还是开口提出想要看看福晋送给徐希的礼物,此时徐希也没什么精神搭理他,直接让徐云良捧过来几个盒子。 永田理一一仔细看过之后,抬头望向徐希眼里却多了不少疑惑,有些失望得撇嘴问道:“只有这些?” 面对永田理的失望,徐希心中止不住冷笑着,表面却保持得平静如常,淡淡回道:“我们只是帮着给一些物件掌眼,能给这些已是不错。再说了,福晋想用珍宝换小贝勒爷离津,有好东西自然是留着与你们换,又怎会给我?” 永田理觉得这话说得也在理,再说了,以中国人的性格,在德贝勒死后,徐希他们这些晚辈帮着福晋鉴定一些东西,一般来说是不会收钱的,熟知徐希性子的他心里估摸着,就眼前这些东西,只怕还是福晋硬塞过来的。 看着眼前的东西,永田理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叹道:“这位福晋,其实是个有大智慧的女人。”可惜的是,她不是站在帝国这边,就算是这次打算献出所有珍宝,也只是为了换取她儿子的性命而已。只是久居深宅的女子又怎么会知道,帝国将在三个月的时间内占领整个中国,就算是逃去蒙古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要屈从于帝国之下?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的永田理这才起身告辞,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徐希也陷入了自己的思虑之中:福晋的计划想必很好,可她真的能把武藤给坑进去吗? 今天从永田理的态度看来,他也是想掺和进来分一杯羹,到时武藤和永田理两人会不会因为分不匀狗咬狗呢? 第一百九十二章 绝不后退 自打贝勒府出了事,这天津卫里的大小猜测就没停过,所有人都在伸着脖子等着看,与贝勒府关系匪浅的那几位有什么反应。 可无论外面如何流言四起,此时徐家与纪家全都选择了沉默。而梅先生那边在知道贝勒府的消息后,第一反应是要去贝勒府,可临上了马车却又吩咐车夫转去了徐家,但到半路上,梅先生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得让车夫调转车头直接回家,并闭府不见任何人。 大家从梅先生的一路行径和徐纪两家的态度中品出了些许味道:站在公道上,所有人都不赞成福晋的决定,可是出于孝道和小贝勒爷的安全来考虑,福晋的安排却是最好的。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哪怕是为了贝勒府上血脉留存,福晋的行为也无可指责。 梅先生之所以想去找徐希,也是想问清楚那些珍宝有哪些。可是冷静下来再一想,不管有什么珍宝,那也是贝勒府上的。袭爵了的小贝勒爷都没有反对,他一个外人,也就更加没资格去管这件事了。 也是因为想通了,梅先生才熄了去找徐希的心思,颓然的打道回府,闭门谢客。 天津卫这几大家的反应,武藤如盘踞网中的蜘蛛般尽收眼底。收到贝勒府妥协的消息,他也很是满意的点点头,对着站在一旁的佐藤说道:“贝勒府那边传了消息过来,说是府上的珍宝众多,怕送过来的路上会有人拦截,请我们明天派一队人到府上去接收珍宝。” 佐藤想的倒是稍远一些,连忙请示道:“少佐,收下这些东西后,真的要放那小贝勒离开吗?” 武藤意味深长地笑道“当然放,人自然是要放的!既然收了他们的东西,答应的事还是要做的。可是他们扶灵回去这一路,谁知道会不会遇上马匪强盗之类呢?只要离了天津城,他们的安全也就不由我们负责了。” 佐藤瞬时明白了武藤的意思,连忙笑着应了下来:“是,我明白了!少佐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些事处理好。” “明天带些可靠的人过去。另外,替我给永田理带一句话,说是明天关东军与陆军本部有联席会议,让他明天早上务必按时到达会场。” “是!”佐藤在应了一声后才小心翼翼开口问道:“可是我并没有听说明天有会议……” 武藤笑着摇了摇头提醒道:“明天你去贝勒府时,如果永田理也出现,然后他看中了什么东西问你要,你给不给?” 佐藤这时才明白,原来武藤担心的是永田理横刀夺爱,马上一脸严肃立正表示道:“当然不给!这些都是帝国的东西,要经由少佐您亲自监督,送回帝国的!其余人不管是谁,都绝对不可能从我面前拿走任何一件东西。” “想要拿走东西,除非是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武藤伸手示意这位忠心手下不用这么紧张:“我不是在怀疑你的忠诚,可永田理也同样授命收集中国的古董珍玩。如果他拿出军令,就算是我,也不得不屈从。不过那样的场面并不是我想看到的,所以……一场让他缺席明天贝勒府移交事宜的会议,才是最合适的。” 永田理对他的不满,武藤当然明白,可现在他身份比永田理要高上一级,平时也不甚在意,此时只是不希望明天的事出什么岔子而已。 提起明天,佐藤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连忙请示道:“少佐,今天那位福晋已经把消息传出来了,为何要我们明天才过去接收珍宝?多一天会不会多一些变数?” 这番话让武藤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不会!她需要造势,让全天津城的人都知道,她拿出家中全部珍宝换家中男丁性命。而我……也同样需要让全城的人知道,只要依附于帝国,他们的性命就能得以保存,如果想要违抗帝国的意志,迎接他们的,将会是痛苦无比的死亡!” 佐藤没想到武藤是抱着这样的心思,他连忙立正:“我明白了,请少佐放心,我明天一定会出色完成您交代的任务!” 就在整个天津卫因为福晋的决定,而变得惴惴不安谣言四起时,咖啡店的洪老板,提着一纸袋咖啡豆敲开了钧竹轩的大门。 将未拆封的咖啡放到了纪博的灵位前,洪老板认真地上了三柱香,这才转身看向纪敏:“纪老板,许久没尝过你的手艺了,不知可否讨杯咖啡喝?” 纪敏犹豫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将他引进了一间西式的茶室。 屏退了下人,让四喜守住门口,纪敏坐在桌后慢条斯理地磨着咖啡豆,眼睛盯着面前光洁桌面,口中却对洪老板说道:“我知道洪叔你要问的是福晋的事,但她……总之您放心,贝勒府上的人绝对不会丢了德贝勒的脸。” 听了纪敏这样说,洪文博这才暗地里松了口气。虽然这想法有些阴私,但他可不想刚冒险为贝勒府把人送出去,转头人家没了后顾之忧后就两头下注,把所有珍宝全拿去讨好日本人。 点了点头不再提起贝勒府的事,洪文博看向依旧没抬头的纪敏,沉声劝道:“我知道纪管家的去世对你的打击很大,但希望你节哀。” 纪敏磨咖啡的动作稍停顿了一下后,才点头:“谢谢!” 见纪敏这模样,洪文博虽然不忍心,却还是不得不提醒她:“纪管家的事虽然令人难过,但是组织希望你能化悲痛为力量,继续坚强的在天津卫扎下根来,成为敌人内部的一根钉子。只有赶走日本鬼子,纪管家的事,才不会再发生在我中华大地上。” 一提到纪博,纪敏眨了眨眼,强忍着悲痛哽咽着说道:“我是绝不会后退的!国仇家恨,哪一点都绝对不允许我退上哪怕半步!” 前半句还是嘶声,后半句已然是咬牙切齿,仿佛在齿间碾磨仇敌的血肉。 第一百九十三章 力不从心 仔细瞧了瞧纪敏面色,确定她并没有因为纪博的事而产生退缩之意,洪文博暗暗松了口气之余,心中也忍不住为眼前人的遭遇而叹息不已。但无论是为了纪敏的安全还是未来的工作开展,他都不得不硬着心肠说道:“不过现在这种情况,你身边没有管家还是不行,过一阵子,会有人过来接替纪管家的位置,他到时会成为你最值得信任的伙伴。” 突然听得有人要来代替纪博的位置,把那管家位置当成怀念之寄托的纪敏猛然抬头,看向洪文博下意识想要出言反对,可是一张嘴便脸色突变,腹部如同刀绞般的疼痛提醒着她…….确实需要一个可以替她处理外部事务的伙伴。 身处敌人腹地本来就危险万分,更别说她还是女扮男装。就像昨天,她差点就在徐希面前露了陷了。 徐希那里还能想办法遮掩过去,万一被敌人……乃至是日本人发现她隐藏的身份,那结果…… 纪敏忍不住摇了摇头,把那些想法甩出脑海。 又沉默了片刻,纪敏终是说服了自己,对洪文博点头道:“好,但是……如果我和他相处不来的话,组织必须保证能及时把人换走。我不希望在敌人的腹心之处,还要花多余力气解决内部矛盾。” 洪文博对纪敏提到的这一点倒是没有什么意见,毕竟这站点是以她为主,自己大多时候都是要全力配合,调来的人自然也该如此,所以点头应道:“没问题。” 此时咖啡已然磨好,纪敏把粉末倒入壶中,听着水滚开时发出的咕嘟声,再沉默了半晌后,她才对洪文博说道:“现在我和武藤的关系修复得不错了,估计最多再过半个月,我就会开始雅集。老规矩,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会让四喜传过去。” 该说的已然说完,洪文博也知自己停留太久搞不好会让有心人惦记上,站了起来撇了眼正冒出丝缕蒸汽的咖啡壶,对纪敏点了点头告辞道:“纪管家的事,还是希望你能节哀。我想他在天有灵的话,也不希望你如此伤心。如果有什么需要,就让人去咖啡店找我。” 纪敏并未着急起身,先是有些惋惜地瞅了眼壶下滚开的水,之后才答应了一声跟上了洪文博的步伐一同出了门:“好!” 送洪文博出大门时,纪敏意外得发现希夷阁门口停了辆马车,瞧着车外的装饰不是徐家的,猜是有人来找徐希了,可这时……徐希不是应该在家吗? 站在门前台阶下回身正要与纪敏道别,洪文博发觉她视线看向了别的地方,连忙也转头跟着看过去。不过在看到马车后,眉头却忍不住皱了起来,再次回身看向纪敏告诫道:“那个人,你以后小心点。” 挑起半边眉毛,纪敏很少见到洪文博这么说话,好奇追道:“洪老板知道那是谁?” 微皱着眉头,洪文博哼了一声:“那辆马车,是住在慈航胡同的那位,据说也是徐家人。最近刚到天津卫不久,但是打着徐家的招牌做了不少事。” 听洪文博的语气,似是对这辆马车的主人很不满,纪敏更加好奇了。本打算把这份多余的心思压回去,但想想徐希现在的情况,她还是忍不住为友人安危开口问道:“可以把他的资料给一份吗?如果真是这种事,以后我心里也要有个数。” 想想徐文桦最近做的事,洪文博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应承道:“行,我回头让人送过来。” 在送走了洪文博之后,纪敏站在门口遥遥看到胡掌柜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送出了门,心里纳闷:这个就是洪文博所指的那个人吗? 不过她也只是看一眼,便转身径直回了钧竹轩,倒是徐文桦看到了纪敏的背影后,转身问胡掌柜:“刚才那位……是钧竹轩的东家?” 胡掌柜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回道:“是的。” 徐文桦却是笑着点了点头:“听二弟当初提起过,他与纪家的关系不错,还说要与纪家联姻,现在突然看到这钧竹轩的东家,倒是把这事想起来了。话说光庆如今年岁也不小了,还没有说亲吗?” 提到徐希的亲事,胡掌柜也是头疼不已,纵然面对着是徐文桦也忍不住多了几句嘴:“之前为了接管希夷阁,少爷一直没有时间成家,现如今都这情况,又哪里有时间和空闲去相看?再说家里出了这么多事,天津城里这么乱,人家有好姑娘都藏得死死的,就怕被日本人抢走了。” “而且老爷刚走,三年守孝期呢。” 徐文桦在天津这也待了一阵子了,对于现下天津城的情况还是比较了解的:日本人抢女人的腌臜事,这些天还真是没少做。 想到这里他也是叹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胡掌柜的肩膀安慰道:“店里就辛苦你了,回头让云管家多帮着留意一下。我回头也写封信回去,让族里的长辈们帮着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 虽然胡掌柜不认为徐文桦要南方老家那边的姑娘,一路老远跑到这么危险的天津来是件好事。但人家好歹也是一片好意,他也只能点头谢过。 将徐文桦送上马车后,胡掌柜也算是松了口大气。 这位大老爷看着并没有像以前大家说的那样不靠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有一种不太想与对方相处的感觉。身为希夷阁大掌柜,这些年迎来送往的见过不少人,他自是不会忽略自己的感觉 。 现在想来,今儿少爷没有过来,徐文桦若是来找少爷,自然应该去徐家,但他却大大咧咧的跑来了希夷阁,这本末倒置的行为让胡掌柜也很是奇怪。但他却未说旁的,只是在店里小坐了片刻,开口讨要了几份合香与一些茶叶便离开了。 这些东西说贵不贵,说便宜也不便宜,却刚好是胡掌柜可以做主的范畴。给是给了,但胡掌柜回头还是要跟徐希提一嘴的。 在徐家,徐希得了胡掌柜传来的消息后,沉吟片刻才对传信的人说道:“跟胡掌柜说,东西给与不给,都由他做主,不用顾忌太多。若是对方太过份、手张得太开,直接回了便是,不用考虑给我留面子这些有的没的。” “是!” 等传信的小厮离开,站在一旁的徐云良这才开口提醒道:“少爷,这几天,大老爷在天津卫见了不少人。” 第一百九十四章 都知道 徐云良知道的事,徐希自然也知道,但他还是有些看不透这位大伯到底想做什么:竟然就这样明目张胆的与天津卫那些人打交道,真的就不怕让日本人盯上他吗? 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徐希突然开口提道:“快到中元节了,往年天后宫都要办孟兰盆会,今年这种情况,只怕去的人更多……云爷爷你替我拟个帖子,请几位熟悉的朋友明儿个去店里吧。我们一起合计合计今年这孟兰盆会,要怎么做才能让大家心里头都舒服点。” 徐云良闻言犹豫了一瞬,看着徐希说道:“少爷,明儿个……” 知道徐云良要说的是什么,徐希轻叹一口气没让他把话说完:“约吧!就当是……我们一起给贝勒爷一家送行了。” 一听徐希这么说,徐云良赶紧地摇头劝道:“少爷,可不兴这样说啊!咱们今儿只是单纯的去帮着给掌了掌眼,旁的事,那可是一概不知的。” 知道这其中厉害关系,徐希也是点头应承道:“我知道,所以今天永田理过来,我一句话也没提。可不管福晋怎么做,明儿贝勒爷会被送出城应是错不了了。”若永田理真因为贪婪而赶了过去又遭遇到什么,那也只能是他咎由自取,命中合该有此一劫! 眼瞅着外面的天色渐晚,想到外头的乱象,徐希也是叹了口气:“我这病,估摸着还得再一段时日才能好啊。” 知道自家少爷是为何而“病”,徐云良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干脆把话挑明了说道:“怎么也得贝勒府上的事过了后才能缓过来,这些日子,能不出门就甭出门了。中元节……怎么说也是阴气重。” “所以才需要一场法事来化解这些阴气。” 听徐希这番话毕,便是定死了明天的聚会,徐云良无奈之下,也只能应下了差事,起身去发帖子了。 待到第二天早上,徐希早早便去了希夷阁。胡掌柜昨日下午就得了徐云良传过来的消息,早早的让人打扫好水榭,又让小厨房备好了吃食,只待贵客前来了。 过不多时,梅先生、段先生、那老板,还有天津城中几位与希夷阁熟稔的老主顾也慢慢到了。 经历过前段时日的纷乱,大家再聚在希夷阁,看着熟悉的景色时,竟然有了种时白云苍狗过境迁,物是人非的感觉。 毕竟,当初一起的老朋友现在已经凑不齐了。 待到茶水点心端上来,徐希命佣人退下,坐到了下首:“许久不见,今日突然请诸位过来小聚,实是有些唐突了,还请恕小子唐突之罪。” 梅先生低垂着眼帘,瞧着兴致不是很高,听了徐希这番话,也是不想理睬的模样,倒是段先生先开了口唏嘘道:“最近发生这么多事,我们也是……唉!不说也罢,倒是光庆你在请帖中说中元节时分,要在天后宫办盂兰盆会?” 徐希点了点头跟着叹道:“这天津城里……只怕是有许多亡魂徘徊不去。做一场法事,既可以令亡者往生,也能让生者安心。” 听了他这话,众人也都觉得在理,纷纷点了点头,段先生更是开口提起了另一茬:“前几日,有一位徐先生也跟我说了这事,还建议最好是由政府发起,规模可以更大、影响也更广。我直说我做不了主,他便让我引荐上面的人给他认识,可现今这状况,上面管事的能跑的都跑了,哪里还有能做主的?” 还有一句话段先生没有说,那便是……能做主的,也都是日本人了。 不过提起那位徐先生,大家都不自觉看向了徐希,还是段先生开口问道:“那位徐先生似乎与光庆你有些亲戚关系吧?” 听这口气,徐文桦似乎并没有将他与徐家的关系说出去,徐希心里有了底也跟着点头打哈哈道:“与家中有着些许关系吧?我也是不太清楚,应当已是出了五服的。他到天津卫时,去店里拜访了一圈,家中一直与他倒是没什么来往,不然他也不会在外面租好了房子才过来。” 这一番话倒是合了众人的猜测:那人叫徐文桦,与徐希父亲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但却没有住在希夷阁,应是与他家有些关系却不甚亲便是了。 再沉默了一下后,徐希才开口解释道:“这句话说起来有些不近人情,但在座诸位也是熟悉的老朋友了,我也就没了那些旁的忌讳。那位徐先生但凡有任何请求,诸位请自行斟酌再决定,万万不要因为他姓徐,与家中有故旧便轻易答应。” 或许是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太过,徐希还不忘开了个玩笑把话圆回来一些:“要是被人坑了,可别来小子这里找后账啊。” 从亲戚角度来看,徐希说这番话属实是有些不近人情,但作为朋友,这番话可算得上是掏心掏肺、推心置腹了。众人听了不但不反感,反倒是认为徐希能做到公私分明已是不易,也就不能再苛求更多了,连忙七嘴八舌得纷纷应承道:“光庆你放心,我们省得。” 另一边,梅先生也终是看向了徐希,期期艾艾得问道:“光庆,昨日……” 听梅先生提起昨日,再想到福晋与小贝勒那决绝的表情,徐希的目光不由得黯了下来,闪烁着避开梅先生的视线:“是的,昨日我和嘉泽一同去了贝勒府,平日里见着的不算,还清理出了两大间厢房的物件,我和嘉泽分开一人掌了一间房物件的眼。”说到这里,他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才继续说道:“那紫檀如意也在其中。” 听了徐希这番话,梅先生的目光也跟着变了黯淡几分,平日里与他交好的段先生更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轻拍了一下他肩膀劝道:“镜诚,你也要为福晋想想。小贝勒刚袭爵,长子还不过百日,他三弟甚至还未成亲,她一个女人家……就算也是武勋世家出来的,还能做什么?” 梅先生下意识张了张嘴,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落寞地点了点头闷声叹道:“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第一百九十五章 走水 知道如今贝勒府的苦处是一码事,可接受却是另一码事了。 想德贝勒一生高傲仁义,却连个善终都没落上,身后家中更是…… 被梅先生的情绪感染,那老板又叹了口气说了句实话:“只怕把东西都交了,贝勒府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段先生一听就忍不住瞪大眼,冲着那老板嚷嚷了起来:“怎么可能!贝勒府上那许多商铺都是假的?” 面对段先生的质问,那老板也是苦笑连连:“先不说眼下这天津卫生意还好不好做、能不能做,单单贝勒府,甭说所有男丁离开,就算走上一半吧,您觉着那些旁枝的人会放过福晋这一个老妇人?便是现在,曾经在贝勒爷名下的一些产业,东家名字也都变了。” 听到这话,段先生刹时红了脸膛,额角更是青筋暴起,左右看了看用力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发出一声雷鸣炸响:“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回头我就派人上门去查,我看看到底谁他娘的乱伸爪子,抓到一个我就剁一个,抓到两个老子剁一双!!” 倒是这会子,在段先生的怒骂声中,梅先生反而缓了过来,他摇了摇头拉了段先生一把,更是看向房中面色各异的众人缓缓说道:“你们啊,也是太小看福晋了,平日里就是她在管着家,贝勒爷只管玩耍。哪怕是现在这地步,没有她点头,谁又能夺得了那些产业过去?她啊……只怕是还念着这些宗族血脉,想给这些亲戚一条活路。” 用力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段先生气道:“都这时候了,还管那些人死活!” 看段先生这模样,倒是站在一旁的那老板噗嗤一声忍不住笑了:“段兄,我怎么看着今儿您和梅先生调了个个?”平日里都是梅先生脾气耿直暴躁,今日里这咋得都反过来了? 梅先生撇了那老板,收回视线叹了口气,端起茶慢条斯理抿了一口才放下杯子说道:“今日身体欠佳,我们先把中元节的事说一说吧。说完我也要回家歇着了。” 见他兴致确实不高,在座的几位也只能收起因为多日未见难得兴起的玩笑心思,一本正经开始聊起正事来。 可刚聊了没一会,还没定出个具体章程,便听得有人匆匆来报:“少爷、少爷,贝勒府走水了!” 虽然早就料到贝勒府会有此一劫,可徐希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在今天,会在贝勒爷还没入土的时候,猛然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是不由得脸色一白,愣了片刻后才猛地一下站了起来,一下没站稳晃了晃伸手撑住一旁桌面,对来报信的伙计问道:“怎么走水了?叫水龙队了吗?” “不知道,但听人说火很大,只怕……只怕……”伙计也是跑得满头油汗都顾不得擦,但话还未说完,徐希便听不下去干脆大步往外走去,可是刚走两步才记起来自己这边还有客人,连忙停下脚步站在门外,回身冲着门内众人抱拳前道:“诸位,我……” “还怔着干嘛!同去同去!”一听贝勒府出事了,大家全都坐不住了,一起站起来乱糟糟往外赶去:“快!” 坐在马车里,梅先生气得直拍桌子:“这些日本人,真的是半点活路都不给人留了!福晋已把家里的珍宝全拿出来买命了,他们还想再来一次火烧施家斩草除根?” 看到那老板听了梅先生的怒骂,脸色变得极差,生怕他气出个好歹来,徐希赶紧出声劝慰梅先生:“还不知道事情如何,梅先生您先别着急,我们过去看看再说。” 那老板也是白着一张脸忍不住说道:“不,这事不太可能。昨晚我和永田先生聊天时,他还特意提起福晋,说她很识时务,知道要如何做才能保全家族。从他的语气里,根本没听出有要对付贝勒府的意思。” 一旁沉默不语的段先生,听到这里却是压低了声音插言道:“那老板,你别忘了,现在管着天津卫的是武藤少佐,不是那位永田先生。” 众人都清楚,永田理在日本军队里肯定有职位,只是他从来不提军衔,也从来没有穿着军装出现过。 但细细想来段先生的话也确实是有道理,那老板不由得也有些发慌,颤着音喃喃说道:“可是……怎么会呢?福晋不是打算把所有东西都献出去了吗?若是这样都还不放过他们的话……”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他也不敢再说、更是不敢再深想下去,但是车里几人也都明白那未出口的话语中透出的意思:如果这样都换不来家中人性命的话,还有谁敢再给日本人献东西? 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徐希终是开口劝道:“现下局势不明,莫要犯了过早决断的毛病,具体什么情况只有到了那边才能知晓了。我刚才也已差人去通知熟悉的大夫往那边赶了,要是能从火中把人抢出来,也有大夫可以及时救治。” 他这句话让大家都有些意外,本来全都在担心贝勒府,所以全都急匆匆的往外赶,却没想到徐希还会做这样的安排。有些心慌的段先生仿佛重新找回了主心骨,连连跟着应道:“光庆,还是你想得周全!现在……只希望大家能平安逃出来吧。” 以贝勒府家的财力、积蓄,便是宅子全烧成白地也算不上伤筋动骨,大不了就再换个地方住便是,实在不行,这群老朋友为他们找个地方暂且存身也是举手之劳,只要……人还在就行。 马车一路飞驰,离着贝勒府几条街远就能看到那冲天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真的等赶到贝勒府前的大街时,众人还未下车便看到火苗争先恐后的自烧塌了的大门内涌出来,炙人热浪已是扩到就算离着五丈远,都能感到面皮被烤的发疼。 赶过来的的众人刚下了马车,还未接近便被先一步赶到的警察簇拥着往后推:“往后退!快往后退!” 第一百九十六章 伉俪情深 看着那冲天烟火,段先生被炙烤得发烫的脸却反常得白得像裱糊铺里挂着的宣纸,抓住徐希衣袖的手是止不住地颤个不休:“这,这……怎么会这样?”话音未落,他像溺水之人找到救命稻草般,一把揪住了离他最近的警察袖子死死不放开:“我是段赞城,这里,这里发生什么事?水龙车呢?” 还好段先生在天津卫的名头大,那警察便是不认识这脸,也是识得这名字的,收起不耐烦神色赶忙扯着给火焰烤得嘶哑得嗓门答道:“不知道,赶过来时火就这么大了。水龙车也被人动了手脚,一半是水,另一半给换成了油!这火还没灭,油就全浇上去了!结果火没灭成,反而越来越大了。” 听了警察这番话,大家的脸色不约而同全白了,也不再纠结这场火,只是一叠声开口问道:“人呢?贝勒府的人呢?总不能全在里面吧?” 那警察摇了摇头,看了一下四周才压低了声音说道:“不知道,按理说就算里面起火,门房也能开门逃出来。可是水龙队刚才去推门,根本推不开,用车硬撞都撞不开,想是里面锁死上了闩,很可能那门后还特意堆了东西。现在别说门房了,早上进去的那一队日本人,也没一个逃出来的。” 不禁回头瞅了眼那像是个滚热的炉膛般,朝外喷着火焰的大门,那警察顶着给烤得通红的面庞,对众人叹道:“接下来,只怕日子又要不太平罗!” 这句话一入耳,在场几个人全都傻住了,最后只有徐希率先缓过神来,掏出一块大洋塞到了警察手中:“这位长官,我们就在不远处的咖啡店里候着,过会这边要有什么消息,麻烦您找人个递个话过来。” “我们也是天津城里有头有面的人物,不会亏了您的。” 大洋在手,警察顿时乐了,下意识颠了颠才把它收入兜中,赶紧冲着徐希点头应承道:“这位爷放心,一有消息,我马上过去告诉您。” 得了警察应承,徐希这才回过身冲几位劝道:“各位!我们杵这里也不是个办法,反而可能会挡了救火的工作给人添乱,先去那边等消息吧。”说完,他和徐云良一同,招呼了赶车的伙计,一手掺一个的,将同行的几位先生给掺进了咖啡店里。 上了咖啡馆二楼寻了个僻静的雅座,等上完咖啡侍者离开后,徐云良关上雅座的门,守在了门外,这样也方便众人聊天。 拧着眉头喝了一口苦涩的咖啡后,梅先生忍不住开口叹道:“我……之前虽然理解福晋的决定,但其实心里是没办法接受的。唉!到头来还是我错了!我平日里读得书当真是都读进了狗肚子里,竟然还不如个女流之辈!”是的,他错了,相交这么多年,他竟然会信了外面那些话,竟然没有去见德贝勒最后一面,也没有见福晋和小贝勒他们最后一面。 面对满脸悔意的梅先生,徐希沉默了一下才开口劝道:“梅先生,您别难过了,说不定……” “这只是个意外”这几个字徐希说不出口,在座的每个人都说不出口。 若真的只是意外起火,不至于连门房都逃不出来,更别说门里已经被锁死,甚至可能堆了许多东西防止别人撞门。 贝勒府的人,是做好了断绝所有救援的准备才放火的! 要得,就是宁折不弯的同归于尽! 那老板像是离水的鱼般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是福晋做的?全家人都烧死在里面,就是为了拉几个日本人陪葬?!值吗?福隆我就不说了,他儿子还没一百天吧?福荣他是订了下个月和莲丫头成婚吧?” 不说还好,一提到这个,便是脾气最好的段先生也忍不住重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嘶声怒骂道:“什么世道?!” 徐希没敢接段先生这个茬火上浇油,想了想后才对身边颓然自责的梅先生说道:“梅先生,平日里您和熊八爷比较亲近,可能得您去劝劝熊八爷了,还有莲儿姐。” 熊家的人脾气与熊八爷一脉相承,一眼望去俱都是仗义且刚正不阿的人,不然熊莲儿也不会为了守孝以致耽误了婚期。可眼下这情况,若是不劝着点,只怕要是熊家人按着他们以往的脾气来,全家也得搭进去了。 梅先生一听就瞪大眼睛,他当然知道熊八爷这一家人的脾气,顾不得伤心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急忙说道:“我去熊家!我这就过去!” 段先生知道梅先生最近身子骨不好,生怕他又气又急,人没劝着自己先到了,连忙也跟着站了起来:“我陪你去吧。” 待到房中人都跟着走了个差不多,那老板还坐在那里兀自发呆,徐希支棱着耳朵还能听到他在不自觉地反复呢喃着:“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不是交出去就都没事了吗?这么做,真的值吗?家都没了,都没了……便什么也没了啊!” 看到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徐希也是心头不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那老板,事情还没结束,具体值不值,等这一切尘埃落定时再论吧,现下我们要想的办法是怎么把贝勒府逃过这一劫的人救下来。” 正对着窗户坐着的那老板看着前面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的贝勒府,脸上满是苦笑,摇了摇头涩声叹道:“活下来?光庆你觉得……这还能有活下来的人吗?不管是贝勒府,还是日本人,在这样的火里,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活下来了。” 这句话,可以说掐灭了在座所有人的希望。偏偏面对这种情况,他们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坐在这里眼睁睁得看着贝勒府被大火吞噬。 良久之后,那老板才叹了一口气:“都说福晋与贝勒爷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两人成婚四十多年从无嫌隙,更是发誓生死相随。” “现如今看来,这话……还真是不错!” 一直以来德贝勒与福晋两人伉俪情深,就连平日里出游都是两个人一起,出席什么活动时也是形影不离。 现下……他们两个人应该也在一起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陪葬 目送着楼下梅先生和段先生的马车离开,几人又坐了没多会,便远远看着几辆车开了过来。 徐希透过窗户瞅到了武藤从一辆轿车上走了下来,愣愣看着火场呆了片刻就发起了脾气。不过他们离得过远,听不见对方说什么,只能看到这个日本人生气地对着贝勒府开了几枪,然后又甩了想要过来阻拦的警察几个耳光后,才气哼哼转身上车离开了。 这一次,武藤的面子被扔到地上不说,还让德贝勒府上有一个算一个,轮着个的踩了好几脚。 他本来以为福晋是打算服软,正好也可以利用这件事让全城的人,清楚现在天津卫到底是谁做主。可万万没想到整个贝勒府的人都这么硬气,宁可焚尽家产、全家陪葬,也绝对不便宜了日本人。 再过了不多会,一辆马车驶来,从车上下来的除了回转的梅先生和段先生外,还有熊八爷以及……穿着一身孝衣的熊莲儿。 听着窗外传进来的熊莲儿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那熊八爷中气十足的一声声怒骂,雅座里的诸位胸中仿佛被压上了千斤巨石,一时之间都不知要做何反应。 施家因为拒绝日本人的要求,所以全府上下一百多号人口连着一座施府,一夜之间化为灰烬。而贝勒府,在德贝勒被害后,更是用全府上下两三百号人命为代价,将日本人拖进府中全部杀了陪葬。不管是五十多岁的福晋还是不满百天的稚婴,全数葬在了眼前这场大火之中。 这样惨烈的报复是他们最血性不过的反抗,也是他们高昂着头颅向整个天津卫展示的,贝勒府上下的傲骨! 外面的哭声不断,屋里的众人也沉默着不敢下去相迎。最后还是徐希挨不过,下楼将梅先生和熊八爷他们请了上来,楼下唯独只剩下熊莲儿,任别人怎么劝、怎么拽也不肯离开,就那样跪在大街中间守着那一片火海撕心裂肺地哭着…… 可就算是将梅先生他们请到了楼上来,大家待在一起面面相觑也是无话可说。 眼前这惨烈的一幕,已是让所有人都像被无形的手掐住喉咙般失了声。 火一直烧到了下午时分才慢慢熄灭,而徐希他们也终是从附近的人嘴中,七拼八凑出了早上发生的事情经过。 早上八点多,就有一队日本人进了贝勒府。本来门口还有两个日本兵守着的,外面还停着两辆卡车、上面也有司机的,可是全被贝勒府的管家给请了进去。 当时有人听管家说是外面天热,请那些日本人进去喝点水、吃些水果。那时大家还在心里想,这贝勒府没了德贝勒后,每个人都像是被抽了脊梁一样,全都弯着腰待人。可是没曾想,半个时辰不到,贝勒府一下就起火了。 那火像是从几个地方一起被点燃的,眨眼间就燃遍了整个府上,一看这模样就是有人故意放的火。 此时……大家似乎也猜到了什么。 可就这样,人们还是想努力去救人救火,直到那赶来的水龙队的蛮力大汉子都撞不开贝勒府的大门,大家才真正确定了,眼前这场大火是贝勒府故意为之。 福晋昨日用徐希和纪敏鉴定珍玩为由,放出要将珍玩送给日本人的话,其实就是为了引日本人过来,然后……将他们全数烧死府中,为府里众人陪葬、为德贝勒报仇! 一想到贝勒府上下两三百号人全折在了里面,知道了事情过程的众人都沉默着不知该说些什么。此刻哪怕是平日里最会说话的徐希,也面色沉重不知要如何开口了,只得是跟大家一起静静的看着窗外,不远处还冒着些许黑烟的贝勒府。 那积聚在贝勒府上空的黑烟,就像是一群乌鸦般盘桓不去…… 又过了半晌,看着下面日本人越来越多,大家终于是坐不下去了,也不知谁率先出声劝道:“回吧。” 就在大家起身时,徐希却突然开口把人叫住问道:“天后宫的盂兰盆会,诸位有何想法?” 众人听了他这句话后都停下了脚步,本来没有什么想法的人也跟着点了点头,一时间七嘴八舌得声音充斥房中,大家纷纷应道:“如果办的话,回头算我一个。” 待众人纷纷离开,故意落在最后的那老板看着徐希出言劝道:“只怕你这样做……会惹来麻烦。” 徐希侧头看向窗外贝勒府的黑烟,像是在梦呓般缓缓说道:“就……当是为了稳定人心吧。想必那些人占了天津卫,也不想人心惶惶,把这里变成死城一座吧?只要平日里的活动照旧,人心也就稳住了,后面他们想做什么也都方便一些了。” 听徐希把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那老板禁不住对着他竖了个大拇指,然后戴上了自己的礼帽,走到门口时才停下动作转身看向徐希沉声说道:“这事也算我一份,我这就去找永田理……” 想到昨天永田理说要过来的,那老板的脸色骤然变得极差,惊叫一声:“他不会也烧在里面了吧?” 徐希也是摇了摇头跟着起身:“不知道,我们……赶紧去看看吧。” 永田理没有和武藤一起出现,而且他们在这里待了大半天也没见着永田理,搞不好这人……就真的烧死在那里面了? 心里惦记着这件事,两个人也不敢在咖啡馆里耽搁了,当下便一起登上了马车往永田理住处赶去。在马车上,那老板盯着徐希道:“我还以为你跟永田先生的关系不好,现在看来,你也很关心他嘛。” 徐希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说不上好与坏吧,虽说他也是日本人,但不得不承认,他来天津卫后,也没有给我找什么麻烦不说,反而还帮了我不少忙。这样的人,就算不是知交,也勉强算得上至友一位了。” 骤然听到这个评价,那老板倒是有些意外。不过想想永田理为徐希做的那些事,他还是认同地点了点头:“确实,抛开他的身份的话,其实他还是一个很值得交往的朋友。” 看着那老板的脸,徐希笑着点了点头,却没有再过多分辨。 早就知道眼前这位与日本人走得很近,徐希自然也不会在他面前说真话给自己招灾。 第一百九十八章 士为知己者死 马车很快赶到了永田理居所,下了车的两人跟门卫打听了一下,听说永田理今天上午去开了个会就回来了,一直待在家里就没有出去。心下安定的徐希和那老板,这才麻烦门房去通报,说是两人前来拜访。 不一会儿,永田理就亲自迎了出来,看到两人并排站着,忍不住一脸纳闷问道:“你们两个怎么一起过来了?” 那老板面色凝重地挥了挥手:“到屋里说吧,这太阳眼瞅着都快下山了,还这么热,今年的天气也忒奇怪了。” 永田理见那老板这幅讳莫如深的模样,猜他们是有要紧事,便侧身将两人让进了屋内,屏退左右待几人坐定后,他才开口问道:“怎么了?” “贝勒府走水了,听说里面烧死了一队日本兵。我听那老板说,你昨晚说今天要去贝勒府,不放心你,所以过来看看。” 徐希这番话让永田理有些意外,下意识想要站起来,屁股刚抬起一半又坐了回来,看向徐希沉声问道:“起火了?怎么回事?” “您不知道?这火从上午烧起,烧到现在才灭了。”徐希看着永田理的表情不似作伪,连忙解释道:“我们也不知道那边出了什么事,就听着消息匆匆赶过去,想着看看能不能把人救出来。我还特意找了几个大夫过去,结果……一个人都没救出来,后来还是有些不甘心,想着再到你家来看看。” 明明是事后才想起来,但在徐希的嘴里,却变成了因为担心永田理才赶过去。因为没有找到尸体,所以不甘心,这才又到府上来确认。 虽然这话说得有些乱,但永田理沉吟片刻也算是明白了其中意思,连忙摇了摇头:“本来昨天是打算过去看看的,但今天上午被武藤叫去开了个会,也就给耽搁了。我知道这是武藤怕我抢了他的风头,所以故意把我留下,不许我过去。我也懒得去瞧他那张脸,开完会就直接待在家里了,没想到……” 忍不住唏嘘着说完这些,他转头看向那老板问道:“贝勒府全烧了?那些东西呢?运出来没有?” 那老板摇了摇头老老实实答道:“我们赶过去时,火已经大得人根本没法靠近了。应该是……所有东西都被烧了。” 一听所有东西都被烧了,永田理彻底坐不住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惊声叫道:“怎么可能!这……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偷眼瞅到徐希抿着嘴一副闭口葫芦的模样,那老板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接过话茬,开口将事情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重新坐回的永田理听到贝勒府里所有人都葬身火海时,脸色不由得变了变,看向那老板追问道:“全部吗?一个人都没有出来?” 那老板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一个人都没有出来,那大门是直接从里面反锁死了的,水龙队的人都没将那门撞开。除非有秘道,否则……那两三百口人……” 听了那老板的话后,永田理神色晦暗嗫嗫自语:“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他们可以活下去的!不,我不相信他们会死在那里,我不信,一定有秘道,一定!”话音刚落,他便直接站了起来往外冲去。 永田理这模样,让冷眼旁观的徐希嘴角禁不住扬起了一丝冷笑。他紧跟着站了起来对那老板说道:“看来是我们白担心了,行了,此事已毕,我就先回去了。” 那老板也不想再继续留在这里,万一永田理回来找晦气还是他倒霉,想到这里便连忙跟着一起站了起来招呼道:“走吧走吧,先回希夷阁,我的马车还停在你家店里呢。” 待到马车转进谭家胡同,那老板突然反应过来,表情玩味地看向徐希,意有所指得试探道:“今天这么大的事,怎么没看到嘉泽?” 徐希挑起车帘,对那老板指了指钧竹轩前的白灯笼:“纪管家前儿个在大马路上被日本兵给打死了,今天是第三天了。天热放不住,估计着明后天得送去城外了。他本身家中有丧事,肯定不好往外面跑,所以应该也就没人给他这边报了。” 那老板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徐希口中的纪管家指的是纪博,赶忙叹了口气:“现如今这天津卫还真是……”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尽,但意思两个人都明白。最近这些日子,还真是白事不断:只是短短十日功夫,施家上下,徐文柏,纪博,德贝勒全府的人…… 想到德贝勒家,那老板就有些想不通,忍不住摇着脑袋狐疑起来:“就算那些仆人不走,可那满院子的达官人也全留下陪葬了吗?” 要知道,在这种乱世,拥有一身好武艺的达官人最是受欢迎不过,便是离了贝勒府,也有大把的人抢着请他们,怎么就…… 徐希摇了摇头,也没跟那老板客气,径直指出他的语病:“说是家里雇的达官人,但您想着就贝勒爷那性子,真的会把他们当成是雇来的人看吗?平日里好酒好菜待着,与他们怕也是称兄道弟的处着,在这种情况下,没人走也在情理之中。” 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这些达官人……也算是为德贝勒报仇了。 “福晋啊……我知她性子素来刚烈,却没想到她会这样做,我以为……她再怎么着,也会为家里留一丝血脉,却没想到满府上下……” 或许之前是身边人太多,所以大家有许多话都不好也不敢说,好不容易等到身边只有徐希在,那老板将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的全倒了出来。 想着今天燃了大半天的火,被那老板勾起了心事的徐希脸色阴沉着没有吭声。 所有今日会发生的一切,从昨天他入府起就已经猜到了:屋里摆了许多木制的家具不说,就连一些平日里的风水位置也摆了一些易燃的东西,这在豪门大宅里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更别说是像贝勒府这样传承了好几代的贵胄之家了。 当时看到那种情况,徐希就猜了个大概,但心中还抱着那么一丢丢的希望,想着至少福晋会等到将德贝勒下葬之手再动手?又或是……福晋只是做出宁碎玉不瓦全的姿态好拿捏第二天上门的日本人? 可真的亲眼看到那冲天大火时,被打碎了所有希望的他,心中就像被堵着了什么一般,想要呼号、想要怒吼、想要抢过枪跟那些日本人拼了! 但想到徐府一家老小,这一腔子怒火俱都化成了额角滴落的冷汗,只留下胸中梗着难受的块垒,却又不知道要如何做才能让自己更好受一些。 第一百九十九章 衣冠冢 待到马车停下后,那老板想了想,最后还是没有去钧竹轩。毕竟跟纪博再怎么熟悉也要讲究个上下尊卑,对方只是一个管家,以他那家家主的身份,肯定不可能出现在对方的灵堂。 倒是徐希在送走了那老板后,在门口静立片刻,还是招呼了徐云良一声,两人一同转身去了钧竹轩。 来到偏厅后,纪敏得了消息迎了出来,闻着两人身上的烟火气忍不住皱了下鼻子:“你们……从贝勒府回来?” 徐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解释道:“在那边一直等到火灭了,确定没有人活着出来后,又去了一趟永田理那边。武藤、永田理都没有去贝勒府,去那边的是别人。” 听到这个消息,纪敏轻叹了一口气:“果然……以武藤的身份,肯定不会亲自去。但他也不会允许别人抢了他的风头,所以肯定也不会让永田过去。所以……最有可能过去的,不是佐藤就是桥本了。” 徐希也跟着叹了口气:“现在还不知道,不过……贝勒府……” 可惜了,贝勒府两三百号人,最后也没将这两个人给拖下去陪葬。 纪敏又叹了一口气,她本不想再说,但此时还不是沉默的时候,最后也只能开口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今天刚约了一些老朋友商量中元节盂兰盆会的事,到时给施家、贝勒府上下一起做场法事吧。” 施家还好,贝勒府那些人,只怕是没有人敢给他们收敛尸骨了,更别说替他们办后事了。 提到盂兰盆会,纪敏也是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也算我一份。” 徐希看了一眼不远处纪博的棺材旁的盒子,动了动嘴唇,最后也没有点明,只是约略提了一句:“小心着点,他们不一定就这样让你们出城的。” 纪敏怔了一下,回头望了眼那盒子,回过头看向徐希,肩膀耷拉下来带着整个人也没什么精神:“总得让人日后有个拜祭的地方,回头设个衣冠冢也算是对得起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了。” 听纪敏说到衣冠冢,徐希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连忙提议道:“左右我父亲那边也只是个衣冠冢,把那盒子拿给我吧,想必他们几个老朋友凑在一起也热闹一点。” 纪敏是万万没想到徐希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盯着徐希看了一小会儿,或许是瞅到对方眼中没有旁的贪婪光芒,最后才点了点头。 叫过四喜要她去外面守着,纪敏这才从纪博的棺材旁将那个小盒子拿起递向徐希:“那就麻烦光庆兄了,让德贝勒他们跟纪伯一起,确实……不太合适。” 接过盒子,徐希只觉得沉甸甸得重量通过手臂压在了肩膀上,不由地叹了口气:“单单就你这份心意,想必贝勒爷与福晋他们就很感激了。” 将盒子转递给了身边的徐云良后,徐希对纪敏拱了拱手:“我先回去了,我们回头再聚。” 眼见徐希转身走了没几步,纪敏突然开口叫住了他。可是看着一脸疑惑的青年,她却又觉得有些事一时之间不好开口,只能临时改口道:“等过了这一阵子,有空一起吃个饭。” 这算是纪敏第一次提出来一起吃饭,徐希有些意外,瞧着对方神色期期艾艾的像是有什么隐瞒,但他还是按捺住心中好奇,微笑着点了点头应道:“好!” 等回到希夷阁,徐云良将手中的盒子打开,里面是福晋挑出来给纪敏的一个翡翠烟嘴,还有德贝勒和福晋,福隆他们的生辰八字,看着这些东西沉默了片刻,他才抬头望向徐希:“少爷……” 看了徐云良一一从中拿出放到桌上的东西后,徐希偏开视线眨了眨眼睛把泪水强憋了回去:“我记得年前贝勒爷赏了我一个他的玉佩,也拿过来一起放里面吧。” 还好平日里客人赏赐的东西都是另外放着,要找起来也容易。 徐云良应了一声,转身让胡掌柜去取去了。 等他回来时,看到徐希还坐在桌前发着呆,连忙清了清嗓子安慰道:“少爷,福晋他们也算是报仇血恨了,您也就别再难过了。” “报仇了吗?”徐希抬眼看向徐云良,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其实他们都知道害死德贝勒的并不是今天被烧死的那些日本兵,那些日本兵充其量也不过是帮凶,真正的凶手应该是武藤,或者说是这些侵略中国的日本人。 可眼下,大家能做的,大概也就只有这样程度的报复了吧? 看似解气,其实也就是滔天血仇,才收了个年节的利息罢了。 从胸腔里挤出一口浊气,徐希摇了摇头,将东西一一装回盒中,把盖子盖好递给了徐云良:“您找人把这盒子里的东西处理一下,放进那个棺材里去吧。” 反正给父亲准备的棺材本来就是假的,现在给德贝勒一家用也是再好不过了。 徐云良双手接过盒子捧在胸前躬身应道:“少爷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盒子里的物件也不值几个钱,就算日本人打开检查也不会为了这点钱把东西收走。最紧要的,是要把德贝勒一家人的生辰八字给放进棺材里。这个若是被日本人发现了,可就真真是了不得的事了。 片刻之后想出个主意来,徐云良让胡掌柜拿了一卷经幡便出门了。 徐希听后怔了一下,虽然不知道老管家要做什么,但知道他肯定是去办这件事了,也没在店里多留,直接叫老赵套了马车回家去了。 到了晚上快要睡觉前,徐云良才回来,手中拿的还是那卷经幡,但徐希看过去,却似乎有些不一样。细细敲过去,才发觉这经幡被人稍稍改动过,加上了些许飘带装饰,将经幡上的地藏菩萨装饰得更加的庄严华丽:“云爷爷,这些飘带……” “我请了赵四娘替我把德贝勒他们一家的名字和生辰用梵文给绣成了飘带。就算是武藤他们拿着看,也看不出来的。”徐云良与徐希一同往灵堂走去,小心地将经幡盖铺在了棺材里:“赵四娘的手艺,少爷您放心。” 说到赵四娘,徐希便点了点头夸道:“湘北赵家的绣艺那是没得说的,赵四娘肯亲自出手,不是赵家的人怕是没人能看得出来了。” 这赵四娘出身于长沙,乃是湘绣四大家之一,擅长佛像绣,只有少数与赵家关系亲密之人才知道,他们最擅长的,其实不仅仅是佛像绣:赵家不传之秘便是将文字转变为梵文绣成佛像中的各种装饰。如此一来,还真是不怕别人发现这棺材里就是德贝勒全家的名字和生辰八字了。 唯一可惜的,便是一同殉主的那些仆人和护院、达官人们,有日本人盯着,他们的名字与生辰暂时没法查验出来。 看着徐希忍不住抚摸了几下经幡上的飘带,便幽幽叹了口气沉默下来,徐云良明白他的想法,出言宽慰道:“少爷,虽然说都是些忠义之士,但与贝勒爷一家埋在一处终究是不太讲究,回头私底下查清楚了后,我们再去设一座合葬衣冠冢便是。” 徐希转念一想,这样做倒也不错!今日里也与大家一起敲定了中元节的盂兰盆会,到时找德明大师私底下说一下,为贝勒府和府上下一起超度一下也不是什么难事。 眼看时间也已不早,徐希不再纠结,跟徐云良吩咐了几句后,主仆二人便各自休息去了。 第二百章 看不懂 钧竹轩后院,小角门处突然传来了几声猫叫,坐在门后暗处,瞌睡地头止不住鸡啄米的四喜,一个激灵站起身,赶紧将门打开个缝让洪文博挤了进来。 两人一路沉默来到纪敏的书斋,洪文博看着起身相迎的纪敏,表情严肃沉声问道:“贝勒府的事,你事先知道吗?” 纪敏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摇头回道:“我猜测到了一些什么,但没想到福晋动手如此急切。” 她昨天虽然看出了什么,但以为福晋怎么着也会等到德贝勒的头七过完才动手,却没想到会变成今天这般模样。 看出纪敏在回避什么,洪文博气得压低了声音,恨铁不成钢地训道:“糊涂!昨天你们才替她把所有珍玩鉴定完,今天她就放火烧死了去取东西的全部日本人。如果武藤他们真的要追究的话,你和希夷阁的徐希没有一个人能逃得了。” 对于这一点,纪敏倒是不认同,梗着脖子辩道:“武藤现在认定了我,永田理也很看好徐希,他们今天死在了那场大火里的话,我们两个可能会有麻烦。但他们两个都没出事,不会影响到我们两个的。下午时分徐希就已经去拜访过永田理,表达了他的关心之情,他应该不会被牵扯到这件事里来了。” 听到这里,洪文博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和纪敏走到屋中缓缓坐下:“他……跟日本人走得那么近了吗?” 纪敏闻言倒是笑了,拿起一旁茶壶给洪文博倒了杯冷茶:“我觉得,最大的可能是他去确定永田理有没有死在那场大火里,而不是真的关心永田理,不然他才不会等到下午才过去呢。” 洪文博想了想,觉得纪敏说得也有道理,不过他还是有些不放心的提醒道:“你这边……等纪管家的事处理完后,就要展开工作了。现在日本对我中华虎视眈眈,占领天津绝对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党组织希望你能尽量、尽快拿到他们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如果可以,最好能调查清楚对他们兵力调派。” 还不等纪敏应声,洪文博又紧跟着嘱咐道:“你先别着急答应,你要明白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你的安全上的。我们不会轻易放弃一个同志,也不会把任何一位同志朝着火坑里推!我重复一遍,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你的自身安全上!” 听到这条命令,纪敏收起了笑脸,起身正色答道:“是!保证完成任务。” 传达了党组织的命令后,洪文博想了想又有些犹豫得对纪敏问道:“那个徐希……有没有可能将他争取过来?如果你们两个联手的话,你的身份会更加稳固,个人安全保证也会更高。” 对于这一点,纪敏倒是没有多大的把握。 就她所了解的徐希,是一个重承诺、讲义气的商人。但是商人重利……就算希夷阁的名声在外,但在不违背祖训的前提下,或许他更注重的是家族的利益,而不是国家的利益。因为对于他们商人来说,国家这个词太虚幻了。 看纪敏这满是犹豫的表情,洪文博就知道她没有十足的把握,生怕她脾气上来硬要跟徐希挑明身份,连忙劝道:“这件事先搁置吧,没有十分的把握,一定不要暴露你的身份。你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记住了吗?” “放心吧,洪叔,我记着的。” 眼见事情都说完了,洪文博也不敢过多耽误,这才匆匆离开了钧竹轩。等四喜关上门回来,看到纪敏还在书斋里发着呆,连忙上前劝道:“少爷,时候也不早了,你身子不利索,还是早点歇着吧。” 纪敏摆了摆手:“我想点事情,四喜你先去歇着吧。” “哪有少爷你还没歇着,我自个去躺着的道理。”四喜嘴里嘟哝着,给纪敏倒了一杯水过来,然后坐在了她面前,一句话就点出了纪敏心事:“你是在想,洪叔那句争取徐少爷的话吧?” 没好气地白了这贴身丫环一眼,纪敏生了会闷气,终于是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就你聪明,那你说这事能成不?” 四喜眨巴着眼睛摇了摇头:“不好说,这徐少爷看着八面玲珑的谁都不得罪,跟谁都要好,可是我总感觉看不透他。可你说他市侩滑溜吧,又不像!那些人咱们都见过,个个都是两面光,可徐少爷却一门心思朝着火坑里扎,就看他最近干的这事,拼死想为施家,为贝勒府留下一丝血脉。” 有些气闷地鼓起腮帮子,四喜摇头叹道:“反正……我是看不懂他。” 四喜说的和纪敏想的倒是差不多,但她对徐希的印象还要稍好一点:八面玲珑是因为店里的生意,为施家为贝勒府留血脉,一是因为对施老太公的尊敬,二是因为对德贝勒的承诺。 可……若是没有这些情义在,他还会为了飘渺虚无的东西去拼搏吗? 纪敏自己是与共产党人接触过的,又学习过党章,这才认定了共产党能拯救积弱的中国,能让老百姓过上安定平静的日子。可是徐希他却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且不说如何对他开口,就算直接跟他说了,只怕他也不能够理解,更没办法接受吧? 毕竟,徐希可是被日本人来之前,那些台上的这个老爷那个市长什么的,吃拿卡要坑了不少,所以天生他就对这些人没什么好感。 第二天清晨,正指挥着人收拾着家中灵堂,准备送棺材出城去山中的徐希,突然听到小厮禀告说熊八爷来了。他怔了一下,虽然摸不准熊八爷的来意,但还是马上去了偏厅:“八爷,您今儿这是……” “云青今儿下葬,虽然是衣冠冢,我还是来送一下。”熊八爷面色凝重看着徐希,不容拒绝得“问”道:“可否?” 徐希打量了一下熊八爷神色,苦笑了一声摇摇头:“您这模样,只怕是日本人不会许您出城的。更何况,为父亲送行的老友中只有您一个,您不觉得太扎眼了吗?” 熊八爷面色一滞,泄气地跌坐在了椅子里,红着眼睛哀声叹道:“真……就只能待在城里等死吗?” 徐希也跟着坐了下来,看着熊八爷,斟酌了一下缓缓开口问道:“熊八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可不信您这是要出门避祸。这日本人虽然凶残,但还没到诛连九族的地步,更何况莲姐儿只议了亲,还没嫁过门。” 熊八爷张了张嘴,还未开口,眼泪已经是先从眼眶里掉了出来。 哽咽了几声一把抹掉眼睛后,他才瞪着徐希说道:“莲儿她昨晚上吊了……今儿早上发现时,身子都凉透了。她留了信,让我把她烧了,灰扬到贝勒府里陪贝勒爷他们。” 坐在椅子里的徐希闻言登时怔在了当场,片刻之后也跟着红了眼眶,颤声问道:“莲姐儿她……” 昨天看到熊莲儿那一身孝服时,徐希已是十分震惊。毕竟熊莲儿还没有出嫁,在贝勒府得罪了日本人的情况下,她还敢一身重孝跑到那边去痛哭。 这种事……大部分男人都不敢做,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却这样做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熊莲儿一身孝衣只是个开始,昨晚竟是结束了生命殉情而去。但熊八爷现如今这要求徐希实在没办法答应,因为他知道,就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也会被日本人拦下来。 就在徐希犹豫时,小厮又来报,说是梅先生和段先生来了。听到两人来访,他赶紧起身对熊八爷说道:“或许您的想法可行了,您先稍坐,我去去便来。” 将梅先生与段先生迎了进来的同时,徐希还将正好赶过来的纪敏给一起接了进来。 第二百零一章 开棺 看到纪敏也到了,熊八爷有些意外,瞪着眼睛问道:“纪东家也来了?” 纪敏点了点头走了进来:“当年的误会已经解开,且敏到天津卫后,一直受徐家关照,自当前来送一程。” 熊八爷听到这里,禁不住对着他竖起了大拇指夸道:“果然有你父亲当年的风范。” 对于熊八爷的夸奖,纪敏也只是微微点头矜持回道:“谢八爷夸奖。” 这时徐云良也跟着走了过来小声提醒道:“少爷,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出发吧。这一路过去,还要过上几道关卡,时间得估算得充裕些。” 徐希点了点头,站起来对着诸位长辈拱了拱手:“晚辈在这里谢过诸位长辈们的恩情。”敢在这个时候出来为徐文柏送行的,那都是恩义之辈,徐希自是感激不尽。 留下了守家的人,徐希身披重孝在前,后面是家仆抬着那具只放着衣物与些许信物的棺材,一路洒着纸钱往城外走去。梅先生他们则是在中间跟着,后面还有仆人捧着各类祭品,洒着纸钱。 熊八爷看着这静静的送葬队伍不免有些奇怪,拉了把共行的梅先生咬着耳朵:“怎么没请个班子和大了来?就这样安静的送云青走?” 梅先生摇了摇头同是悄声回道:“毕竟只是衣冠冢,是日后让光庆寄托哀思的地方。若是这边动静太大,惊扰了那边停灵安葬的话,云青反而不知该去何处了。” 熊八爷也就顺口问一句,并不时硬要较真,对他来说,能跟着离了这天津卫才是最重要的。听了梅先生说明后,他也点了点头紧紧把嘴闭好。 一行人刚出蓝家胡同便遇到了那老板的马车,他一看是送葬的队伍,赶忙让马车后退让出了道路,车还未挺稳便着急跳了下来,跟徐希打了声招呼后,便汇入队伍中跟着梅先生一路走着:“你们也来送云青兄?” “你都来了,我们怎么可能不来?”梅先生没好气得揶揄了那老板一句。他对那老板实是有些不满,但眼前这情况也不好吊脸子给人看,毕竟落得还是徐家的面子,但心中又气不过,憋了半天也只能是不轻不重的回了一句。 那老板就当是没听出梅先生话里藏着的钉子一般,默不作声跟着队伍一同往前走了一阵,又忍不住轻声叹道:“以后这天津卫……要冷清很多了。” 没了施家、没了德贝勒一家、又没了徐云良,可不就冷清了许多? 听了他这句话,队伍中本就沉默的气氛变得更如死寂一般。 这天津卫以后会变成什么样,谁都不知道。 只希望……剩下的人能熬过这一关吧。 送葬的队伍才走过两个街口,就被等在那里的日本兵拦了下来。眼角撇到躲在暗处的身影,徐希更是冷笑不已:“只是送具棺材出城埋葬也不可以了吗?这似乎与你们说的,在帝国治下,天津人民可以恢复平日里的生活不同啊。” 日本兵也不理会队伍打头正冷眼瞧着他们的徐希,自顾自围着棺材转了几圈,甚至还用手和枪托敲了敲棺材板。没有听出什么异样后,他们转过头来看着徐希,用中文生硬得说道:“打开!” 这一句话,顿时让本就憋着股子火的送葬队伍,如同让人扔了枚炸弹在里面般骤然乱了起来!谁都知道棺材一旦钉上便不可再打开,更何况这里是大街上,没有任何遮挡,即便是这棺材里没有尸体,那也是犯了大忌的。 眼看着送葬的人都脸红脖子粗、骂骂咧咧地围了上来,日本兵连忙一拉枪栓:“退后,全部退后!你们想干什么?不想活了吗?” “你们连死人都不放过,哪里还会给活人活路?”徐希恨恨地看着眼前的日本兵,一口白牙咬出了丝丝缕缕的血迹:“反正这天津城里已经被你们杀了那么多人,再多杀这一队人想必你们也是不在乎!今日若是想要开棺,那就先把我们全杀了!” 那日本兵哪里懂得那么多,占领了天津城后,城里的中国人哪个见着他们不是绕着走的?现在竟然还敢顶嘴?那人想都不想就举起了枪对准了距他最近的徐希,哗啦一声拉上枪栓,手指直接搭在了扳机上:“八嘎!” 可不等他开枪,就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日语大喊:“住手!” 那日本兵听到这声吼,吓地猛得一机灵,手指不自觉就扣下扳机,要不是身边有人见势不对及时挑起枪口,只怕这一枪就真的崩到徐希脑袋上了。 看到来人,耳朵正被枪声震得嗡嗡乱响的徐希,脸色灰败几如死人,强撑着精神冲他冷笑道:“永田先生,您也是来开我父亲棺材的吗?” 永田理连忙一把将徐希拉到了一边,小声劝道:“别赌气,你知道我不是针对你。现在贝勒府是烧掉了,可是那些珍宝有没有被烧掉没人知道。所以从昨天起,城里就开始戒严,所有出城的不管是人还是物都要被严查。” 说到这里,永田理仔细观察着徐希的脸色,稍停了一下待到他神情缓解后,才继续说道:“我也是刚知道令尊要在今天下葬,就怕会出现这种情况,所以才特意做了一番准备才赶过来。” 言罢,他大手一挥,便有一辆马车被赶了过来,车斗后赫然拖着一具棺材。收回视线看向徐希,永田理一副颜真意切的模样,仿佛是站在他角度出谋划策一般劝道:“光庆,没必要赌气,现下最要紧的,是让伯父安心入土,我人微言轻也只能做到如此了。放心,你看我连红布都准备好了,一定不会让棺材见到阳光的。” 听到、见到永田理准备得如此齐全,徐希看着他,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讽刺了,倒是那老板过来了解了情况后也跟着劝道:“光庆,永田先生说得对,当务之急是让云青兄可以安心入土。既然他已经准备齐全了,我们……就照办吧,别真的耽误了时辰。” 徐希冷冷看着永田理,突然开口问道:“如果这棺材里都是那些珍玩,永田先生打算怎么办?” 永田理闻言愣了一下,眼看着眉眼就绽放开来,但紧接着就被他强压了下去换成一副沉痛模样:“没关系,你要相信我!我会把所有的事情处理好!不会让别人发现的。” 看着永田理眼中一闪而过的狂喜神色,徐希摇了摇头叹道:“可惜了,当天福晋只给了我四五件小玩意儿,现在还留在希夷阁里充门面。棺材里除了一套衣服,两个物件和一面经幡外,什么都没有。” 说完,他转身对身边的仆人吼道:“撑布!打棚子!开棺!换了我们继续上路,别耽误了时辰!” 第二百零二章 艺高人胆大 听见徐希这么快就服软,年轻气盛的纪敏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光庆兄,使不得。” 梅先生他们也刚忙上前劝阻着,可是徐希却面色沉重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不换棺材的话,怕是今儿出不了城了。我不想耽误下葬的时辰,早早换了我们好赶路。”说完,他看向纪敏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纪敏本来担心棺材中放着的德贝勒一家的生辰八字会被发现,可看到徐希这个动作后,他也放心下来不再折腾。 要知道徐希平日里做事便是滴水不漏,会答应永田理换棺材,应是早早的做好了安排。 知道自家少爷也是逼不得已,仆人们哪怕恨不得操起手边东西和耀武扬威的日本人拼了,也只得是压忍了这口浊气。几人上前拉起红布用杆子撑起来,将棺材上方挡了个严严实实。 待到钉死的棺材被硬生生撬开后,徐希叫来徐云良过来帮忙,纪敏称自己是晚辈,也主动提出要上前帮忙,徐希倒是没有拒绝。他这一开口,梅先生跟着上前一步:“我也来吧,就当是送云青了。” 不过徐希准备上前时,突然停了一下脚步,回头叫上了永田理:“麻烦永田先生也过来帮忙做个见证,以免待会这一路还要被人拦下。” 永田理也是正有此打算,当下赶忙上前:“放心,我本来就打算前来送徐先生一程,过会我亲自陪你们出城。” “多谢!” 站在棺材旁,徐希小心的把衣服、玉佩、一支点翠银簪还有一面经幡捧出来,一一递给身边的人。 当经幡递到梅先生手中,他的目光瞟了一眼,动作稍顿但马上恢复自如,转身小心地将经幡放到了新的棺材里,还不忘低声嘱道:“老友,一路好走!” 新的棺材被重新钉上,徐希也没再管那具旧的,看也不看一旁再也不掩饰失望神色的永田理,起身让队伍继续往城外走去。 这一次永田理倒是没有食言,一直安静跟着,将他们送到了城外才回转身。 待到棺材下葬,摆上祭品、行完礼之后,徐云良先打发了仆从们回去,这才劝慰还跪在坟前一张张烧着纸的徐希:“少爷,节哀!现下家里可就指望您了,您可千万不能倒下啊。” 看着这偌大的坟茔,徐希的眼眶也红了,忍不住涩声说道:“云爷爷,您先替我照顾一下客人,我再待一会儿就过来。” 知道自家少爷有心事,徐云良也不再硬劝,转身去陪着梅先生他们。聊了好一会儿,才看到徐希红着眼眶走了回来,远远地冲着众人抱拳道:“抱歉,让诸位久等了。” “光庆啊,人死不能复生。你还得振作起来才行,徐家可就指望你了。” 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安慰,徐希虽说心下感动,但因为不能说出真相,所以也只能是拱手道谢:“多谢诸位长辈关心,我一定会好好的。这日头已经开始辣起来,我们回吧。” 说完,他便招呼着众人上了马车准备回转,倒是那老板上车前左右看了看,一脸纳闷得高声问道:“怎的没见着熊八爷?” “许是觉得气闷,所以自个骑马回去了吧?”一旁沉默许久的段先生,开口帮着解释道:“依着他的脾气,能在城中不发作已是难得。现下见云青兄已经下葬,估计就直接回去了,自己走也能求个清净。” 纪敏也开口帮腔道:“刚才见着熊八爷了,说是有些憋闷,让我跟大家伙说一声,他自己先走一步了。” 有了他这句话打底,大家心情也都不好,没再过多追问,便纷纷上了家里跟来的马车径直回了城。 到了城中,在徐家小坐片刻后,段先生和那老板便告辞了,只留下梅先生和纪敏还坐着不动。 见不相关的人都走了,梅先生这才咳了一声,开口把话挑得半明不明得问道:“光庆,我看今天棺材里的经幡是赵家的手艺吧?” 徐希闻言愣了一下,然后便摇了摇头笑了一声。他心知这点事瞒不了梅先生,连忙承认道:“确实是赵四娘的手艺,梅先生也知晓?” 没好气地瞪了徐希一眼,梅先生站了起来:“我有事要单独和你聊聊。” 偏厅里早仆人们早就退了下去,徐希也没打算避着纪敏,四平八稳得坐在椅中伸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梅先生,您先请坐,这里还有嘉泽一些干系,不如我在这里一并说了吧。” 一听纪敏也有份在其中,梅先生倒是有些奇怪,他重新坐了回去摇晃着脑袋催道:“我倒要看看你们两个有什么说法。” 看了纪敏一眼,见到他点头同意后,徐希这才将衣冠冢的事一一说来。 细心听完了的梅先生禁不住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两位年轻人,心里暗叹不知该怪两个孩子胆大包天,还是该赞他们义薄云天。 竟然敢冒日本人之大不韪,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为德贝勒一家做这衣冠冢! 而纪敏也对徐希的细心暗自感慨不已,还好徐希昨日做了安排,不然今天徐家上下,只怕是……全要吃了枪子。 知晓事情经过后,梅先生也就安心了,长出了一口气站,起身转向门外负手背对两人长声说道:“今日过后,好好在家呆上三五日,等贝勒府的风头过了再出去。” 明白梅先生这是在后怕,也是在担心自己,徐希赶忙起身恭声应道:“是!” 梅先生转身看到纪敏还像个无事的人一样坐在那里喝着茶,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又提高了些许调门斥责道:“还有嘉泽你也是,今日里回了钧竹轩后,好好的待在家里把纪管家的后事料理清楚!回头我再给你寻个可靠能干的人盯着,免得你们两个又胡闹。” 知道梅先生也是关心自己,刚才坐着不动的纪敏赶紧站起来行礼:“我已经托朋友去寻管家了,说是过几天就到,不敢劳烦梅先生。晚辈在这里谢过先生好意。” 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纪敏一通,确定他说的是实话不似在诓骗自己,梅先生这才点了点头:“行了,没什么事我也先走了。日后你们两个人行事都谨慎着点。多揣着个小心,少犯错就是保命之道,有什么事如果拿捏不住便谴人去找我。虽然我无权无势又无银钱,但替你们出个主意还是可以的。” 徐希一叠声再三保证着,终是哄走了梅先生,回来时候看到纪敏也是一副被训怕了的模样,两个人对视片刻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纪敏笑罢也站了起来:“此事已毕,我先回了。如果有事,到钧竹轩找我便是。” “好,得空了,我们两个去燕来居喝上几杯。” 能与纪敏关系变得如此亲密,徐希内心也是欢喜不已。毕竟在天津卫与他聊得来的同伴很少,年纪相仿的就更少了,能有纪敏这样一个知心知底朋友,他自是开心的。 纪敏点了点头,转身上了马车,徐希特意叫过小伍叮嘱了几句才目送他们离开。 第二百零三章 生存之道 眼见所有事情都已算是尘埃落定,徐希也终是松了一口气,回到书房徐云良为他重新沏了一杯茶送到手边,语重心长得劝道:“少爷,这几天就歇着吧。” 徐希喝了一口茶,方才放下杯子开口问道:“云爷爷,你说永田理拿了那棺材会做什么?” 想到今天大街上的事,徐云良摇了摇头面色沉重:“莫说日本人不相信那些珍宝毁在了那场大火之中,便是天津卫里的人,只怕也没几个人相信。我昨儿晚上回来时,听说日本人已经将与贝勒府有亲戚关系的人全抓了去,只怕是不问出那些珍宝的下落就不会轻易罢休了。” 摇了摇头,徐希把刚泛起的心思又压了下去,如同告诫自己般对徐云良说道:“就像梅先生说的一样,这几日就安心在家窝着吧,大家没事也不要出去了。这件事不解决,只怕日本人是不会消停的。”就他自己而言,也是不太希望福晋把那么多珍宝尽数焚毁。不过再转头想想福晋那宁为玉碎的刚烈性子,估摸着她是宁可毁了那些珍宝也绝对不留半件给日本人。 想到这里,他索性不再纠结此事,再喝了一口茶便起身回了自己的书房。 可树欲静风不止,徐希心里清楚便是他想偷得浮生几日闲,估计永田理也不会放过他。只要贝勒府的事情一了,估计就会逮着他重开雅集了。只是这天津卫……还有多少人有那闲情逸志来参加雅集呢? 莫名的,徐希想起了纪敏,他那边估计也好受不到哪去,那天听徐云良说起佐藤他们上门逼迫纪敏办雅集的事,恐怕那位武藤先生对纪敏的好感也只有那么多,真的要是逆了他的心思,估计也不会放过钧竹轩。 一想到纪敏那宁折不弯的倔强性子,徐希不由地叹了口气,打算过几天再寻个机会劝劝他。 不管怎么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虽说眼见尘埃落定,徐希打着主意要在家偷得几日闲,不去外面招惹是非。但即便他不出门,也有人会带着是非主动找上门来。 坐在偏厅里,徐希老神在在地看着闯进来的永田理。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对方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就让他心中暗笑:“天热上火,你先坐下,我让人去煮一些老白茶喝着,缓一缓再说事。这着急上火的模样,什么事也解决不了。” 知道徐希说得有道理,永田理纵是一屁股坐在了椅子里,想起刚才在熊家看到的那大大的一个滚字,还有手下被浇得满头满身的金水,还是压不住心里的火,忍不住看向徐希大声问道:“你真的不知道熊老八去了哪?” 虽然猜到日本人迟早会找到熊八爷,但徐希没想到他们的动作会这么快,连忙分辨道:“永田先生,我说句不好听的话。现如今的天津卫,每个人能扫好自家门前的雪就不错了,哪里还会多管别人家的闲事。昨儿个他是跟着一同出了城,可是等我祭拜完时,已经没了他的身影。这一点,您去问梅先生、段先生、那老板,他们全都可以作证。” 永田理自然是先问过别人最后才找上徐希的,现在听到他这样说,知道他没有骗自己,可是心里还是大大的不爽,感觉像是碰了个钉子。 眉头皱了皱,永田理说话的口气也不免有些冲:“不多管闲事?这些天,好像施家、贝勒府、甚至连钧竹轩的闲事,你也没少管。” 提到这些糟心事,徐希脸也拉了下来,不情不愿的解释道:“施家太公与徐家是师长,若是不去帮忙,徐家以后便不用在这天津卫呆着了。送葬那天全城缟素的样子永田先生想必也是见着了的,我执弟子礼站在队伍里,以后大家还能得记着这个身份,等到希夷阁再开张时,多少也是个脸面。” 本以为徐希是为了情义才去送施家,没想到从他口里说出来的却是这个意思,永田理不由地挑了挑眉毛,莫名得看眼前人都顺眼了不少,不过该问的还是要问的:“钧竹轩先不说,那贝勒府呢?” 听对方提到这个,徐希嘴角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略有自得的说道:“福晋当日可是给了酬劳的,这希夷阁有阵子不开张了,一直吃老本可不是办法。除了送的那几个物件外,白花花的银票那也是给了的。再说了,这个时候还敢去贝勒府帮忙,日后谁不记着我希夷阁的情义,巴巴的赶过来?” 不得不说徐希说得好有道理,谁能保证他这一辈子顺风顺水不出任何事情?就连强悍如德贝勒家,不也说没就没了吗?平日里与希夷阁交好,日后有个马高蹬短的时候,大家也指望着希夷阁能伸手搭一把不是? 永田理想到这里不由地张大了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惊叹道:“原来你们徐家在天津卫的名声就是这么来的?” 腼腆地笑了笑,徐希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矜持得开口自夸道:“先不管我们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事情我们是做了,只凭这一点,我徐家还是担得起别人的称赞的。” 这么说好像也没错,但又总感觉哪里有些奇怪,永田理一时间脑袋有些转不过弯来,索性也就不再想了,将今天的来意直接说了出来:“贝勒府已经被大致清理出来了。没有活人,虽然火势大,但大致的尸骸还是有留下来,清点了一下人数,一个也不少。” 话到这里,永田理也不由地叹一口气:“为主尽忠这种事,我一直以为是独属于我们日本帝国的武士的荣耀,却没想到这个小小的贝勒府让我开了眼界。” 听到对方由衷赞叹,徐希不但不没有与有荣嫣的感觉,反而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巴掌般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得疼。强压着心中怒意,他手指轻敲着茶几,生硬的将话题扯了回来:“怕是……没找到你们要找的那些珍玩吧?” 永田理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回道:“在一间被烧得特别厉害的屋子的废墟里,还是找出了一些残余碎片……或者该说是残骸,其中有瓷器、珠宝、金银,可我们不信那福晋真舍得把那么多好东西给烧了,所以要找人问问。” 稍停了片刻,永田理有些摸不准徐希的想法,仔细看了看他,没有发现他脸上有不快的表情后才继续说道:“昨天已经问过与贝勒府有关的人了,但他们都表示不知宝物去向,后来记起来这个熊老八不是差点和贝勒府结为亲家吗?所以想找他问问,结果他家根本没人。” 早猜到永田理是因为贝勒府的珍玩才找上来的,听到他这么说,证实了心中猜测的徐希点了点头:“熊八爷当初确实是差点与贝勒府结了亲,但因为妻子过世,他女儿要守孝三年,所以亲事才没办成。当然,坊间也有传闻说是因为熊八爷不想女儿嫁去贝勒府,所以才将亲事拖了再拖。” “但……据我了解的,其中内情并不是如此。” 第二百零四章 自家人 听着徐希这一左一右的话,永田理给绕得有些脑袋发晕:“昨天我们就去了熊老八的家,他不在家,但是家里有一处有明显被火焚过的痕迹。问邻居也都推说不知道,在他家附近守了一夜也没看到他回家,所以我想着过来问问你。” 徐希摇了摇头面色凝重回道:“我也确实不知,昨个我祭拜完父亲后已是见不着他身影,开口问了问别人才知道他嫌天热,自己先打马回城了。我们几个坐着马车,又比他晚出发,到了城门口也没追上,还以为他真的先回了。” 缓缓说完了熊八爷的事,徐希沉默片刻后才像是理清楚了其中关节,抬头看向永田理开口问道:“您是觉着,这些珍玩很可能被福晋给了熊八爷,他自个给藏了起来?” “不然他为何不见了踪影?很有可能是将东西藏了起来后,怕被我们抓着,所以自己跑了。” 虽然永田理的推测与事实不符,但是徐希也不介意将事情往这上面引。反正熊八爷已经逃了,且肯定不会再回天津卫,所以自然就……“能者多劳”吧:“永田兄,如果我是你,我会对外宣布这些珍玩确实已经被烧毁了。” “为什么?”永田理下意识的反问,可是一开口,他就明白了徐希的意识:“你是说……让我说假话?” 见对方明白了自己的暗示,徐希笑着点头:“现下盯着这批珍玩的,可不仅仅是你们日本人。我想……您也明白这一点吧?” 对于徐希提到的这一点,永田理自是再清楚不过了连忙回道:“最近已经发现有几批不同的人在盯着贝勒府了。” 徐希闻言更是冷笑起来:“你们对外宣称珍宝已被毁,再拿出一些现场的东西来,一则可以让那几批人死心;二来……若是熊八爷真的藏了那些珍宝躲起来,只有等风平浪静才会再回来取走。与其满城搜捕让对方狗急跳墙,何不守株待兔,坐享其成?” 这一番话说到了永田理心坎里,让他不由得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冲着竖起了大拇指:“妙啊!光庆,还是你有主意!” 若是真的满城搜捕,就天津卫这九河下梢、三会海口,只找一个人的话,只怕还真是有些难度,更别提还有其余几拨人在那里虎视眈眈等着坐享其成了。但按着徐希的法子来的话,不但可以将那几拨人的视线转移,也可以让不知藏到哪去的熊老八放松警惕,很可能过不多久他就回转来了。 想通了其中关节,永田理真是片刻都不想耽误:“光庆,我先去忙去了,今天的事,谢谢了。” 送走了永田理后,徐希带着微笑回转书房,跟在一侧的徐云良知道徐希此时心情大好,也不出声打搅他,只是静静得侍候在一旁。 本以为打发了永田理,可以好好休息安心看会书了,可是过了没多大一会小厮又跑了过来:“少爷,胡掌柜传消息过来,说是大老爷找您,已经在店里候着了。” 对于这位伯父,徐希听到就觉得脑仁疼实在是不太想搭理。 先不论他口里那个所谓的抗日救亡组织是真是假,单单瞅他在天津卫这些日子干得事:见天扎堆政界与日本人圈子,一天到晚蝇蝇苟苟的,就让徐希觉得恶心。 看到徐希不自觉皱起了眉头,徐云良弯腰劝道:“少爷,好歹那也是长辈,若是您不想见他,那便让我过去走一趟把人打发了吧。” 这大热天的,让老管家特意跑这一趟,徐希也是不乐意,无奈之下,也只能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书,起身整了整衣服对徐云良劝道:“天太热了,您还是在家歇息吧,我自个过去就好。”吩咐完徐云良后,他才对候在外面的小厮吩咐道:“叫老赵套车吧,我过去一趟。” 小厮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开了,倒是徐云良还是有些不放心得嘱咐道:“现在外面这模样,您身边多少还是跟个人比较好,不然我不放心。” “没事,有赵叔陪着,店里也有胡掌柜在,您就放心吧。”说完这番话,徐希看着老管家,眼中流露出歉疚神色:“徐春被我安排去了南边,这大暑天的,让您里里外外跟着我跑了大半个月了,左右没什么大事,您就在家安生歇歇吧。后面指不定有什么糟心事找上门,我还指望着您给我镇场子呢。” 有了徐希这番话,徐云良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是点头应道:“我听少爷您的,只是您进出千万小心。至于春儿那边,有他陪在老爷和夫人身边侍候,虽说这小子毛毛躁躁的,但总归是自家人,我也好歹放心一些。” 虽然徐云良说是这么说了,但徐希心中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再安慰了他两句,待到小厮进来答话,这才出门上了马车离开了。 等到马车停在希夷阁时,徐希还未下车就看到胡掌柜迎了出来:“少爷,您来了。” 连忙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徐希望了眼大门口,悄声对凑上来的胡掌柜问道:“胡掌柜,他今儿过来有说是为什么吗?” 胡掌柜摇了摇头憋着嘴说道:“带了些点心过来,只说是找您,我借着陪坐的功夫问了两句,他没露半丝口风,怕是……” 来者不善? 徐希冷笑一声:“本来还想着这几天在家好生待着,不曾想还有人上赶着来找麻烦,那便怨不得我无情无义了。” 见少爷有些发火,胡掌柜连忙拉住了他,生怕自家少爷火遮了眼得罪人,更是急声劝道:“少爷少爷,眼前还一摸黑呢,您先别急着发火,问清楚了情况再说!真是想敲竹杆的话,外面盯着店里的人一大把,随便在门口扯着嗓子喊一声,估计立马就有人冲出来了。” 被胡掌柜拉住这一通劝,徐希倒是冷静了一些,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从九曲回廊穿过开得正艳的荷花池,徐希跟着胡掌柜来到了水榭,待到小厮一掀开竹帘,便看到徐文桦大马金刀坐在椅子里,口里哼着定军山,倒是一副悠闲的自在模样。 抬步跨过门槛,徐希走进了水榭朗声说道:“大伯,我来了。” 哼曲哼得正自得的徐文桦,睁开眼顺着声音转头看到徐希进来,嘴角顿时翘了起来:“光庆,快些过来,我有事跟你说。” 看他这模样,徐希挥退了守在外面的小厮,边走便对徐文桦问道:“胡掌柜传话过来时,日本人正好在家里,是故来迟了。” 徐文桦闻言连忙摆了摆手示意没事:“无妨,你与日本人打好关系也是为了徐家上下百来条人命,忍辱负重嘛。” 说完,他贼眉鼠眼地左右看了看四下再无他人,连忙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递向徐希:“看看!” 第二百零五章 话不投机半句多 看了眼神神叨叨的徐文烨,徐希也不明白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是接过纸看了看。 那是一张从报纸上剪下的巴掌大纸片,上面只有寥寥数笔,说是日本往南推进的行动在某处受阻,甚至因为情报泄露,吃了不小的亏。 看完这张剪报后,徐希不动声色地将它推还给了徐文桦:“大伯,这应该不是现如今的天津卫能看到的报纸吧?” 徐文桦脸上满是自得模样,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胸膛忍不住夸道:“那是自然,这是组织从外面特意传给我的。这条消息……便是我前些日子传递出去的。” 本以为说出这些,徐希的态度会变得热络起来,可是静等了片刻的徐文桦却失望得发现,这位侄儿的表情仍然如刚进来时一般淡漠,连忙放下手期期艾艾得问道:“你……就没什么想法吗?” 整着袖子上并不存在的折痕,徐希不咸不淡地点头应道:“没有!我只是听说您最近在天津卫混得很开,许多老朋友都跟我提到了您。只是您没有公开我们的关系,我也就乐得不承认了,只推说您是出了五服的族人而已。” 本以为,有着徐希爷爷留下的祖训,再加上施家与贝勒府的事,徐希会非常痛恨日本人,可是眼前他这反应,倒是让徐文桦有些摸不准徐希的脉了:“你不讨厌日本人?” 徐希抬眼看向了自己这位大伯:“讨厌?那倒谈不上,只是不甚喜欢。生意人嘛,自来都是打开大门八方迎财,只要他们不妨碍我做生意便可。” 徐文桦万万没想到徐希是抱着这样的想法,脸色先是骤然苍白如纸,下一刻便红得像是面皮下藏了一团火,人更是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压着嗓门对徐希恨铁不成钢得低吼道:“光庆,你这样想是不对的!日寇侵略我中华大地,肆意屠杀我中华子民如待猪狗,我们……” “大伯,身为小辈我本不该多嘴,但为了这一家老小的性命,还是容我多句嘴提醒一下您。便是在这希夷阁的水榭,也并不是完全安全之地。现如今,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您自个最好掂量一下。您刚才说的这番话,一个不小心传到了日本人耳朵里,只怕那颗枪子您就逃不掉了。”徐希斜着撇了如斗鸡般的徐文桦一眼,端起了一旁的茶杯,瞧这模样竟然是要送客的打算? 眼见徐希丝毫不加掩饰的,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嫌恶模样,徐文桦意外之下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光庆,我……” “趁着我还有耐心,还记着您是我大伯的这份情谊,有什么话赶紧说。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侄儿在这里姑且劝您一句,如果还是像刚才那样的话,就免开尊口了罢。” 这样毫不留情的话语让徐文桦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沉着一张脸看向徐希冷冷说道:“罢了,我看你是因着云青的事心情不好,今日我也就不谈了。三日后,我再过来吧。希望这几天,你好好想清楚你该有的立场。” 话罢,便冷哼一声径直拂袖而去。 目送着徐文桦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徐希仍然坐在水榭里良久未动,直至胡掌柜走了进来:“少爷,大老爷已经走了。您这是……” 徐希这才离了那泥雕木塑的状态,眼睛也跟着恢复了神采看向胡掌柜想了想吩咐道:“胡掌柜,您有空就替我留心一下我这位大伯在天津卫的举动。还有,店里这几日也歇了吧,不用开门了,您进来也在店里睡了好些日子了,该歇歇回家看看孩子们了。” 想想现如今外面的事,胡掌柜恭声应了道:“是,少爷。今儿我就让人落了锁,打从明日起,店里先歇上七日再说。” “辛苦您安排,我先回了。” 上了马车,刚走没多远,经过钧竹轩大门时,徐希不知为何,忽然叫住了老赵:“停车。” 待马车停稳后,他撩开窗帘一角,远远望了一眼钧竹轩的大门,心头莫名有一种想要进去找纪敏聊聊天的冲动。但转念一想,今日这些事毕竟是家事,而且这个什么抗日救亡组织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说出来,也是徒增烦扰罢了。 禁不住叹了一口气,徐希刚准备唤老赵驱车回家,突地听前面有马车声响。他连忙起身掀开车帘一看,却是小伍驾着马车过来了。那边也正好掀起帘子,露出了四喜和纪敏的脸,不等纪敏开口,四喜便扯着嗓子喊了过来:“徐少爷,您这是要找我们家少爷?” 看着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模样的纪敏,徐希有些尴尬,硬着头皮回道:“无事,只是路过。” 悄悄拽了还想开口的四喜一把,纪敏清了清嗓子,冲着徐希朗声相邀道“相逢便是缘分,既然路过,那便进来喝喝茶吧。春日里进了些古丈毛尖很是不错,在这夏日里饮来口舌生津,光庆兄可愿一试?” 纪敏一开口,徐希想也没想的就点头答应了:“好,恭敬不如从命。” 跟着纪敏来到满是翠竹的抱节亭,四喜亲自奉茶,看到坐中的徐希有些魂不守舍,纪敏挥手让打扫的杂役退下,这才看向对方开口问道:“光庆兄昨日不是说要闭门谢客吗?怎么今天就自己忍不住出门了?” 想起昨天梅先生的叮嘱,徐希不由地叹了口气冲着纪敏抱怨道:“我倒是真想休息两天,可是这一大早的,先是永田理、后又是我那位……算了算了,不相干的人,不提也罢。” 纪敏不动声色地,用手指抵在果盘边缘,将它推着离徐希近了些:“可是为了你那位远房的亲戚在发愁?” 听纪敏突然提到徐文桦,徐希有些意外,抬头看向眼前人诧异问道:“你也听说他了?” “这位爷……”纪敏摇头笑了笑,却没有再说话,只是端起茶杯自顾自得品起茶来。 徐希垂头丧气,耷拉着脑袋抬起眼皮看向纪敏:“也不怕你笑话,他其实不是什么远房亲戚,是我父亲的堂叔。前些日子拍电报说……” 话匣子一打开就很难关上,再加上与纪敏过有几次合作,徐希自然是相信纪敏不会出卖他,心中郁闷之下便将徐文桦的事一五一十的全都倒了出来。 静静的听着徐希说完这些,纪敏看着他泄愤般一口将面前的茶给干了,招呼四喜重新给他续了茶水才开口:“既然光庆兄跟我说这些,应该是没拿小弟当外人,我也就不妨跟你直说几件事。” 第二百零六章 试探 瞧见纪敏口气郑重,徐希也跟着坐正了身子:“嘉泽请讲。” 手指轻敲着桌面,纪敏在脑海里稍整理了一下思绪才开口:“第一,我打南方过来,像您这位大伯所说的组织,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当然,不排除这个组织是京津失守后新建立的。可按他的说法,他以前在老家那样的行为就是为了掩饰他的身份,所以这个组织应该不是新成立的。要么,是这个组织太小,根本没什么作用,要么……就是他在骗人。” 纪敏刻意说的很慢,也一直在小心观察着徐希,发觉对方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话而显得不高兴后,她才继续说道:“其二,他在天津卫到底做了什么事,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我们听到的,和他说的可不一样。” 话到这里,她更是忍不住摇了摇头:“更何况,这种掉脑袋的事,哪能轻易拿出来炫耀!” 这时一旁听了全程的四喜也忍不住跟着开口帮腔道:“还送剪报呢,别逗了,哪个组织会把这种东西送给敌方当间谍的同伴?这是嫌他工作太好、潜伏太深,想帮他早点暴露吗?但凡有个脑子的人,都不会这样做的好吗?” 纪敏回头猛地瞪了四喜一眼,成功让她闭了嘴后,才转回来看向徐希继续说道:“说来也是我有些多事,因为想着当年的误会既然解开,那我们两家就还是世代之交,所以我对光庆你的事自然也是比较在意。听说了徐文桦这个人后,也托朋友打听过了,他的行事……还真是不好说。” 不知为何,明明谈论的是让人非常不愉快的事,但听到纪敏说在意自己,还特意托人为自己打听事情时,徐希心底又悄悄起了那么一丝暖意。 现在的世道如此悲凉,还有一位能如此替自己考虑的好友,也是十分难得了。 说到这里,纪敏突然想到另一件事,倒是可以借此机会试探一下徐希的口风:“光庆,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这位大伯是真的为抗日而来,你会怎么做?” 原本像这样无根无由的假设,徐希是懒得回答的,但看到纪敏这副认真的模样后,他沉默片刻认真在心底想了想才开口回道:“我不知道,因为我没碰见过。现在唯一见过的,敢对抗日本人的,也就是施家与贝勒府,可是两家就这样全没了……” 纪敏哪会让徐希这么简单就过关,见他神色既是犹豫又是狐疑,深知这位友人此时正左右摇摆不定,连忙趁热打铁问道:“若是哪天,日本人要你交出全家的珍玩来换取徐家或是希夷阁的平安……光庆兄你会怎么做?” 面对纪敏咄咄逼人的问题,徐希满是纠结得又想了一会,最后才面色凝重开口回道:“没有这种可能,因为……徐家的珍玩已经被日本人全毁了,剩下的那些,若是他们要,给了便是了。” “我……不会为了这些身外之物,搭上我徐家上百口人的性命!” 徐希并未说谎,他觉得自己最聪明的地方就在于:在年初开始,就已经开始着手处理家中的珍玩,等到真正开战时,已是两袖清风无惧无患了。 没想到自己连续几个问题,都被对方连消带打扫了个干净,纪敏不免有些泄气。虽然之前已经跟洪文博说过徐希很难争取,但真硬生生碰了个钉子,她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禁不住出言相讥道:“光庆兄,你就根本不在乎日本人占领中国吗?” 有些不明白纪敏为何突然生气,徐希轻皱眉头反过来劝道:“这种事,应是那些政客和军人去考虑的,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安心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足以了。嘉泽,我知道你年少气盛,但今天这些话,你在我面前说过也就罢了,切记不可再对外人言,记住了吗?” 虽说感念徐希关心自己,但纪敏还是有些气不过,将头偏向了一边哼道:“不用你管!” “我怎么可能不管你?”见纪敏赌气,徐希也急了。 自从误会解开,而纪敏又帮他将贵武给送出去后,他便将眼前人视为自家兄弟。眼见对方行事孟浪生怕以后碰上危险,自然是要苦口婆心的劝解。 可徐希刚缓了口气,还未来得及开口,四喜已经先插嘴了:“徐少爷,您还是先搞清楚您自个家的事,再来管别人家闲事吧!” 被牙尖嘴利的四喜这一顶,徐希倒是突然想起了件事:纪敏的父亲是被日本浪人给当街砍死的。 这样一想……他也觉得自己刚才劝慰的话属实是有些过份了。不过他打心底还是不希望纪敏去做危险的事,明知对方不爱听,他还是硬着头皮劝道:“嘉泽,我能理解你因为伯父的事讨厌日本人,但是我还是想劝你行事冷静一些。要知道,纪家也只有你一人了,若是你再出什么事……” “如果施家和德贝勒家没有我们两个的话,只怕也都是一人不剩了吧?”纪敏冷笑着打断了徐希的话。可一句话刚说完,他便低垂眼帘不去看徐希,只是盯着门槛前的地砖幽幽叹息一声。 此刻纪敏也不想再多说什么,收起那哀伤情绪,挥了挥手结束话题:“我累了,光庆兄还请自便。” 知晓今日再说下去也只是让两人不快,本已缓和的关系搞不好又会让给自己弄僵了,徐希无奈地站了起来。不过他走到门口还是停下脚步,回身看着纪敏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有什么事需要人来做的话,嘉泽你千万不要鲁莽,派人通知我可好?” 听出徐希这话里的意思,纪敏有些意外地抬起头看向了他:“光庆兄,你……” 徐希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劝你的话我也说了,你自己也不是一个孟浪之人,真有那样的事发生,也一定是先触到了你的底线。若真是那样,有个人商量一下总比你自己一个人闷头上前要好。再怎么说,我打小在天津卫长大,对环境、人脉方面总归是要比你强上一些。” 话说到这里,看到纪敏脸上不由得流露出的喜悦模样后,徐希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记住了,别去招事惹事,其他的有我在!” 哪怕此时的徐希,并不是因为某种信仰而选择站在自己这边,纪敏也是打心底高兴的,开心地点头应道:“好!” 伸手隔空虚点了一下纪敏,徐希笑着摇头转身正要离开,却看到有人远远得走了过来,停在了月亮门外:“少爷,有一位自称是您新管家的沈先生找您。” 听到纪敏的新管家到了,徐希也算是放心下来,但出于谨慎他还是对纪敏问道:“你的新管家终于到了?你对他熟悉吗?办事能力怎么样?” “以前认识,人品还行,办事能力也算不错,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处得来。”纪敏说到这里挑了挑眉,意有所指道:“你知道的,我比较挑剔。” 每次看到这样不服输的纪敏,徐希都忍不住有点想笑。或许是第一次见面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吧,以至于他的印象里,纪敏天生就该这模样:“先试试吧,若是不合适再跟我说,高低要给你找一位合性子还能办事,且靠得住的管家才行。不然每次出行只带着四喜,确实太不方便了。” 关于管家这件事,纪敏听徐希已是提过很多次了,自然知道他是真的在担心自己,心中不免有些感动,点头应道:“放心吧,如果不合适,我会跟你说的。” 看纪敏这厢还要见新来的管家,徐希也不再耽搁:“行,你先忙,我回去了,记得有事找我。” 笑着冲徐希点点头,纪敏起身送客:“好,一定不会跟你客气的。” 第二百零七章 挑拨 在一路把徐希送出大门,远远望着他的马车消失在街角后,纪敏才回到了偏厅。此时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早已等在其中,一丝不苟的穿着长褂站在那里。在纪敏打量他的同时,对方也在暗暗打量着自己这个新东家。 笑着进了门,纪敏负手身后:“沈先生是吗?我是纪敏。” “纪东家您好,我是龚先生介绍过来的。” 看着对方不卑不亢地对自己微微躬身行礼,既不谄媚也不倨傲的做着自我介绍,纪敏对眼前这人的的印象还不错。他钧竹轩的人,自是不需要那种卑颜屈膝的软骨头的:“沈先生,先请坐。” 待对方坐下后,纪敏先起了个头:“我这里的情况,想必龚先生也跟您说了。”在看到对方点头后,他才继续说道:“在我这里,不违背基本原则的情况下,所有的一切,都由我主导。在您熟悉了您的职责以后,可以提出建议,但听不听在我。” 这番话说得可以算得上毫不客气,但沈先生脸上的微笑却是丝毫未变,轻轻颔首道:“您是东家,这是自然的。” 对方虽说回得客气,自身摆的也足够低,但纪敏却并没有因此而语气缓和分毫,更是一副得寸进尺的模样说道:“没有我的允许,不可擅自做主行动,就算是外出,也请以自身安全为主。纪伯的事,我不希望再次发生。” “明白,我会注意安全的。” 组织既然能派这位沈先生来自己身边,想必他对自己的情况已是了解,再加上虽然现在店里没营业,可是杂役仆人还是有些个走来走去,有些话并不适合现在就说,纪敏想到这里也就点了点头:“您今天先休息,我让四喜带您去您的房间,多少收拾一下。等您休息好,我会把店里的一些事宜跟您仔细说说。” “是!” 看着四喜上前将沈管家带下去,纪敏也算是松了一口气。现在来看这位沈先生还比较让他满意,接下来,就要看两个人的相处与磨合了。 不过……沈先生过来,也意味着将纪伯的存在抹去了,这对于纪敏来说,内心…….其实挺难过的。 就好像那个老人,彻底离开了她的生活一般。 看了眼放在一旁的茶杯,内里的茶水已然冷掉,上面积聚了一层薄薄的茶垢,纪敏想到自己这一身的苦难俱都是来自日本人……一把杯子端起来,一口干了里面的冷茶后,重重把茶杯撴回桌上,再一次自内心发誓,迟早要让这些侵略者付出代价! 不过要想复仇,要想帮助组织尽快将日本人赶出中国,她就不能再在这里磨磨蹭蹭,拖延下去了。在这个紧要时刻,组织会比以前更需要最新、最快、最准确的情报。 可是…… 纪敏正微皱眉头想着该如何着手,忽然有仆役来报:“东家,武藤少佐来了。” 闻言一愣,她忍不住想到:这算不算是瞌睡时有人送枕头过来呢? 虽说内心有些窃喜,但纪敏表面却不露任何痕迹,板着脸点了点头吩咐道:“安排他去水榭吧,准备茶水和点心,跟他说我稍后就来。” “是,东家。” 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又深呼吸了几次平复了自己胸中激荡不已的心绪,纪敏正准备去水榭时,得了消息的沈管家与四喜不约而同出现在了门口,沈管家更是在四喜还未开口前就拱手说道:“东家,听说有客人来了,我陪您过去吧。” 想想沈管家以后也是要接触武藤的,纪敏也没出言拒绝,只是把四喜留下了:“你就别过去了,去书斋把店里的情况整理一下,回头沈先生要看的。” 四喜虽然不喜欢就这么给拉下,但也知道沈管家是过来帮少爷的,他对诸般事物上手的越早,少爷的担子就越轻,所以她纵然百般不愿,也只能是乖巧地应道:“是,少爷!” 当纪敏带着沈管家出现在水榭时,武藤正悠闲地喝着茶,面前碟子里整齐摆放的茶点则是半点未动,纪敏见状直接走了进来笑问道:“怎么?嫌弃我家点心不好吃?” 见到纪敏进来,武藤原本板正的脸上带了丝笑意,放下茶杯回道:“在等你一起过来吃。” “就是一碟子点心,至于这样吗?喜欢的话,我让小厨房再做一份就是了。” 走到桌边,纪敏伸手拈起一块豌豆黄丢进了嘴里,也不避讳着武藤,鼓着腮帮子边嚼边一屁股坐到他身旁:“今天过来找我干嘛?还是上次那件事就甭提了,不然别人还以为我钧竹轩的纪家是软骨头,一被人用枪指着,就什么都肯干了。” 显然武藤是知道桥本那天做的事,他笑着将装着豌豆黄的点心碟子朝纪敏的方向推了推:“我已经教训过桥本了。那家伙就是一个直性子,你别跟他计较。还有,杀纪伯的凶手也被我惩戒了,打了一顿后丢去了东北。” 纪敏闻言正色看了武藤好一会,才收回视线端起茶杯小小抿了口茶:“行,桥本这事就这么算过去了,但那天还有佐藤的份,你怎么说?” 提到佐藤,武藤看向面前的茶杯,黯然说道:“佐藤……已经玉碎了。那天他代替我去贝勒府,结果死在了那里面。”气上心头,他忍不住冷哼一声:“可惜了,这贝勒府一个人都没有活下来,不然……” “得,你们那些手段就别跟我说了,免得脏了我这干净的地方。”纪敏不待武藤说完,就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但在说完这些后,他还是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说话的语气也跟着软了下来:“那佐藤……傻是傻了点,对你倒是真的忠心,就这样没了也确实有些可惜了,那你手中还有可用的人?” 见武藤闻言抬头看向自己,纪敏挑了挑眉头:“别以为我整天呆在店里,就真的不问世事。你是新调来天津卫的,那永田理可是比你早来了小半年了,论人脉、论基础,他可比你要厉害不少。现在你手下又没了得力的人,想必处境维艰吧?” 话一说完,武藤的脸色果然又黑了几分,忍不住拍了把身边桌面用力骂道:“这个永田!” 第二百零八章 陈年旧事 看到武藤这副气上心头的模样,纪敏像真正老友般,有些不耐烦得问道:“得了,甭跟他置气,好歹也是你们自己的人。说吧,今天过来要我替你做什么?” 纪敏本以为武藤这次会再开口说雅集的事,可是他却是先看向了自进来后就一直默不作声的沈管家问道:“这位是?” “托朋友介绍的管家,今儿刚到的,你那边应该也有纪录。”话到这里,纪敏的情绪不免低落了许多,连带着声音也低沉下来:“纪伯没了,身边还是得有个人帮我处理一些日常的事情。现在还好,等局势稳了、人心定了,店里总是要开门做生意的,那时我一个人忙不过来的。” 听纪敏再一次提到纪博,无法绕过这个话题的武藤沉默了一下,才试探着开口问道:“纪管家……准备什么时候下葬?” “天太热了,停不了那么久。纪伯孑然一生,也就我和四喜两个亲人,我们打算明天送他上山了。” 看到平日里意气风发的纪敏骤然变得这般低落,武藤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了当初知道自己要离家时,小弟三郎倚在门边想要进来道别,却倔强得鼓着腮帮子低着头不肯挪动半步的执拗模样。 忍不住伸手拍了拍纪敏的肩膀,武藤叹道:“明天……我陪你一起去吧。” 纪敏听后猛地抬头看向了武藤,从对方表情发现他这话不是在客套,连忙摇了摇头拒绝道:“不用了,你现在的身份,不适合去送纪伯,别人会借机说你的。” 不过在说完后,纪敏也趁机提到了另一件事:“回头你让人送一口棺材过来,我们在这里给他换了。就别搞得像那天徐家一样,在大马路上换棺材了。” 话说完,看到武藤微微皱起了眉头,不等对方反驳纪敏继续开口说道:“我自是知道你不会这样做,可是现在有人想要跟你别苗头,你不能让别人轻易拿了短处。把这些事做好,一则让你免了口舌,二也可以让纪伯安心入土。” 没想到纪敏处处为自己着想,刚失了左膀右臂的武藤本就心中悲凉,此时不由有些感动:“嘉泽,我以为你会一直讨厌我……” 纪敏微微摇头,叹了口气:“……以前在香港时,你帮我打架,还有我父亲去世后,警察找了半个月了没找到那浪人,但家里也有些道上的朋友,他们跟我说,那两个浪人死在海边了,被发现时,尸体都泡白了……我去看过尸体。”说到这里,纪敏抬眼看向了武藤:“我认识那刀口。” 后面的话纪敏没有挑明,但武藤也明白对方已是知晓自己当初做了什么。 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后,他才看着纪敏说道:“我欠纪家一条命,欠纪家一份人情!在不损害国家利益的前提下,不论是什么,我都愿意为你做。” 纪敏听到这话死死抿着泛白的嘴唇,只觉得眼眶发烫,但到最后也强撑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只是有些别扭地转过头盯着房间一角,没有去看武藤:“别以为这样说我就会原谅你,当初不告而别的帐我还没算!不知道我发了疯一样全香港找了大半个月吗?” 这件事武藤事后也有听说,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对纪敏高看一眼。 当时的纪敏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依着纪家的身世财力,他这位大少爷会为了一个贫穷落魄的外国人花那么大的心思,确实也是让他感动不已:“对不起,当时是我有急事,不得不离开。” “急到连叫个人送个口信的时间都没有吗?哪怕街边叫个小乞丐让他到家里捎一句话也可以吧?一句话换纪家一个人情,路边多的是人干。你……” 见纪敏还要继续埋怨,身为外人戳在这里的沈管家在一旁轻咳了一声提醒道:“东家,明日要送纪管家上山的话,我去检查一下东西是否齐备,这马车也得提前雇下……” 自己的话被打断,纪敏脸上明显有些不悦,但总算是放过了武藤,挥手对沈管家说道:“算了,这里不用你了,你去准备明儿个的事吧。” 倒是坐在一旁如蒙大赦的武藤对沈管家的眼力见很是满意,等沈管家走后,他便开口夸道:“这个新管家看起来还不错。” “哼,也就那样吧。”说完,纪敏转头看向武藤挑起半边眉毛问道:“真的不要我帮忙?” 武藤犹豫了一下,还是心中那作为兄长一般的尊严占了上风,让他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暂时先不需要,等你忙过这一阵子再说吧。” 如果没有失去佐藤,没有永田理从中作梗,或许他会想让纪敏办一场雅集,以证明天津城在日本人的统治之下,仍然是一个繁华的都市。可现在他不但失去了自己有力的助手,永田理又在一旁虎视眈眈,反而不希望把纪敏拖下水了。 盯着武藤看了好一会儿,纪敏突然笑了,摇头晃脑地喝了一口茶说道:“随你,正好我乐得轻松!” 他露出的这像在幸灾乐祸的模样,反倒是让武藤松了一口气:“放心吧,有事我一定会找你帮我的。”说完他站了起来准备离开,可是刚迈出脚步,他又停了下来,转过身审视着纪敏:“明明之前很讨厌我,为什么现在又突然想要帮我?” “我乐意!”纪敏说完后却是将头偏向了一边,那个方向,正是停着纪博尸体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他才压着嗓子似是在哽咽着说道:“从小我就没见过我母亲,后来又没了父亲,身边除了纪伯和四喜,也就只与你亲近些。现在纪伯也没了,我就只剩你和四喜两个人了。” 虽然不高兴纪敏将自己和一个丫环相提并论,但是武藤也知道,在纪敏结婚后,终是要收了四喜当姨太太的。或许这个打小就陪在他身边的人,会比他未来的夫人要更受宠。 想通了这一处,武藤也就不在心里计较了,他拍了拍纪敏的肩膀劝道:“别想太多了,现在有我在,不会再让你失去任何人了。” 对于这样的安慰,纪敏也只是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武藤知道个人心情这种事,一时半会也劝不过来,他索性不再多说,戴好了帽子后道了个别转身离开了。 第二百零九章 暴雨将至 等武藤离开,不知躲在哪里的沈管家走了进来:“东家,您没事吧?” 当转过头看向沈管家时,纪敏眼眶虽然红着,但脸上却反常得没有半分刚才的哀伤情绪留存,更是冷声反问道:“我会有什么事?” 即便早就知道纪敏抗日的决心,但沈管家在看到刚才那一幕时,他还是有些担心纪敏会顾念旧情而…….变得没那么坚定。可在此时看到纪敏这副模样,知晓对方只是在麻痹武藤后,沈管家终于是松了一口气,语带双关得说道:“没事就好,明天缺的东西,我已经安排小伍去采买了。” “小伍?”听说安排的是小伍,纪敏的眉头不由地皱了起来:“以后有什么事,尽量还是让别人去吧。除非我们三个人用车,尽量别让小伍去外面跑。” 如果小伍出事的话,她也就……没脸见徐希了。 沈管家闻言怔了,本来想说些什么,但嘴巴无声张合了一下,最后还是点头应道:“是,东家!” 见他这听话模样,纪敏倒是很满意,她需要的就是眼前这样:一个会思考,有自己的主意,但又绝对忠于她安排的管家。 不过毕竟人家刚来,怎么说也是一片好心,倒也不能真把人伤了,纪敏沉吟片刻后开口圆道:“我知道小五行事稳重细致,再加上他是车夫,派他出去采买是再合适不过。但他并不是钧竹轩的车夫,是希夷阁的。徐少爷是见我们店里车夫跑了,怕我们出行不方便,派过来给我们暂用的。若是出了什么事的,会引起整个天津卫的注意。” “而且…….小伍毕竟是外人。” 在现下这种情况,还会借自家的人给别人用,这话放出去都足显高义,更别说希夷阁还真这样做了。钧竹轩既然接受了小伍,哪怕他只是个仆人,也有保护他的责任与义务。如果让小伍受到伤害,那钧竹轩是真的没办法在天津卫立足了。 初来乍到的沈管家是真的不知道小伍竟然是希夷阁派过来的,听纪敏这么一说,他马上明白了这件事的严重性,赶紧道歉:“是我的错,我会尽快熟悉店里人员及各项事宜,以争取早日成为东家的臂膀。” “无妨,你刚来不清楚也是正常的,先去休息吧,这些事急不得,反正最近也不会开门做生意。” 说到这里,纪敏略有些落寞得小声抱怨道:“便是想做生意也没人上门。” 心情被自己搅得极差的纪敏说完后便甩下沈管家,自己往水榭走去。今天的天气太闷了,让人也跟着烦闷得连饭都不想吃,看天色只怕下午会要下大雨。不过这天津比起南方来,确实是干燥了许多,能下点雨润润的话,或许能舒服一些吧。 见纪敏要离开,跟在他身后的沈管家也明白现在天津卫的情况,点头应道:“现在这种情况下,确实不适合马上开门做生意。我们现在暂时要做的,就是与武藤保持好关系。” 纪敏听后停下了脚步,但也只是点了点头,缓了片刻才沉声说道:“终有一天,我们会把这些侵略者全部赶出中国!” 另一头徐希待在家里,其实也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闲:这不刚看了几页书,就有人来报,说是永田理来了。虽说府里的人对日本人没什么好印象,可是这位永田理好歹也帮过府里几次,所以大家还是不敢怠慢他,人一来就赶紧将迎进偏厅,还不忘通知徐希过来见客。 听了小厮的话,徐希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书压了压额角,起身整了整衣服便往外走去。 来到偏厅,永田理正在不紧不慢地喝着茶,看到徐希进来还不忘报怨:“光庆,这几次来的茶可没有在店里好喝,看来以后我要多往希夷阁跑跑才是。” 徐希也是毫不相让,嘴里揶揄着永田理:“你就放过我那可怜的店吧,现在店里没了营生,我还得养着那么一大帮子人,你要是把我店里的茶全喝光了,回头给你办雅集时没有了茶你可别怨我。” 听徐希这么一说,永田理的眼睛顿时一亮:“你答应为我办雅集了?” “我什么时候拒绝过?”徐希没好气地坐到了另一侧座椅上,接过了小厮送过来的冷泡茶喝了一口才看着永田理问道:“大热天的,不在家待着消暑,往我这里跑干什么?” 永田理耐着性子等徐希说完,挑起眉毛刚想开口反驳,却意识到徐希当初真的没有明确拒绝过他,只是推说当时的情况复杂根本没办法办雅集而已。想到这里他连忙笑着摇了摇头:“倒是我想岔了,我给你道歉。” 微微欠身之后,他才又开口分辨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看你好些了没。” 徐希心中止不住冷笑着,脸上却仍旧是那副病痛缠身导致的恹恹的模样,耷拉着眼皮回道:“最近发生太多事了,再加上天气暑热,这一空下来,人就有些乏得缓不过来了,大概歇息一阵子就好了。你啊,要是真想让我好,那就少打点我的主意。家里拢共就这么几件东西了,再要是给你倒腾走了,我这店就真不用开了。” 永田理听徐希这口气,猜对方应该是还记着,之前自己过来讨要施家送的物件的事,有些不好意思地讪讪笑着分辨道:“那不是见猎心喜,一下没控制住嘛?我这模样你又不是没见过,便是老太公他老人家都不计较,你怎么一直记着这事?” 一挑眉毛,徐希不干了,尖着嗓子反问道:“咋得?还怨我了不成?” 听徐希起了高腔了,永田理马上低头拱手认错:“怨我,怨我!保证下次不会了。”为了掩饰尴尬,他话音刚落便急忙打开折扇扇了扇顾左言他道:“这天真闷,怕是要下大雨。” “得了吧,你这德性是改不了了,真要跟你计较这个,迟早得让你气死。”徐希根本不理会永田理岔开的话题,笑骂了一句,也不再开口。 永田理这人就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此时他已经给过机会了,既然对方不说,他也不会再多问一句。 不过…….今儿这天确实是有些闷,只怕过一阵子便要下大雨了也说不定。 两人又随意来往了几句,结果徐希倒是绝口不提,轮到永田理憋不住了,眼睛一转直接凑过来开口神秘兮兮问道:“你知道谁被烧死在了贝勒府吗?” 第二百一十章 暗斗 又是贝勒府的事?徐希轻皱了一下眉头不想搭理这个日本人:“换个话题!” 看到徐希骤然拉长的脸,永田理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德贝勒算是希夷阁的老顾客,与徐家的交情也不浅。现在提这件事,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有些戳对方的痛处了。 明白过来后,永田理赶紧摇了摇头解释道:“我可没惹你,想跟你说这件事是想让你开心一下。” “开心?死人这种事能有开心的?”徐希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但缓了片刻后,还是耐下了性子给对方递了梯子:“说吧,你要说的是谁?” 听了徐希的问话,永田理突然得意地笑了一声后,才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说道:“佐藤!那天武藤要开会,所以派了心腹佐藤过去,结果直接被烧死在了贝勒府里。也正是因为这件事,失了手下的武藤,最近一直在乱发脾气。”末了,他还不忘提醒一句:“最近你在家歇着挺好了,不知道武藤这脾气要发多久,你就别出去招摇惹上麻烦。” 听说是佐藤被烧死了,徐希倒是有些意外。在他印象里佐藤的身份应该不低,只是没想到这人最后却栽在了贝勒府里。 不过想想也是,这家伙表面上对人客客气气,骨子里却是贪婪无比。性子决定命运,佐藤会有这样的结果,倒也不意外。 眼见徐希表情变化,脸上浮现出了然神色,知道对方明白了自己意思,永田理的脸上也跟着挂上了笑容:“当初他可没少折腾伯父,也给你们希夷阁使了不少绊子,我这不一听说他出事了,就巴巴得过来给你报喜讯了。” 听着永田理这“情真意切”的抱怨,徐希乜斜着冷眼瞧着他这副唱作俱佳的模样,不紧不慢地开口评道:“这在天津卫才呆了一年不到,永田先生的天津话倒是越来越溜了,就连巴巴这种词都能运用自如了。” 本以为徐希会因为自己说的事而开心感激,却没想到他竟然就这样不轻不重的取笑了自己一句,永田理也是有些意外,微微睁大眼睛满是诧异得问道:“你不开心?” 伸出一根手指做出个噤声的手势,徐希冲着永田理刻意闷着嗓门提醒道:“佐藤先生可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他的死亡对于帝国来说是一个无法挽回的损失,我怎么可能会因为这件事而开心呢?” 话虽然是这样说,可是眼里带着的笑意却充分表明了他此刻心情很是不错。 本来听完提醒有些错愕的永田理看到徐希这模样,也收起脸上刚浮起的郑重表情,失笑出声伸手虚点了点他:“光庆你这小子不厚道!害得我还以为自己会错了情了。” “哎,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刚说了你中国话说得不错了,怎么突然就来这么一句,待会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两个有什么别样的情谊。我现在还未婚娶,可不想听到有人传我有断袖分桃之癖。”说完,徐希已是转过头对一直候在一旁的徐云良高声吩咐道:“跟小厨房吩咐一句,说是今日有贵客来,让他们备些好菜好酒,好让少爷我宴客。” 这大概是两个人认识以来,徐希第一次开口邀约一起吃饭,永田理闻言固然高兴,可眼下他还有别的要事在身,倒是不好在这里多做停留,所以连忙出言推辞道:“不用了,我还有其他事,就是过来跟你说一声,想着你听到这个好……听到这个消息,应该身体能恢复得快一些。现在消息已经说完,我该忙去了。” 站起身准备告辞的永田理,还不忘对徐希再次嘱咐道:“记住了,这些天听我的话,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便是家里的人,除非必要也尽量少出门。如果短缺了什么就派人去找我,我想办法给你弄过来。” “知道了。”徐希点点头说话的同时,还不忘对徐云良使了个眼色,老管家连忙点了点头,悄悄退下,而他则是陪着永田理慢慢朝外走去,嘴里也是情真意切得嘱咐道:“最近你也注意着点,我看那个武藤也不是好相与的人物,你可别硬顶着跟他对着干。” “放心吧,他虽然看我不顺眼,但想动我还没那么容易。”难得听到徐希的关心之词,永田理也是有些开心,眼见快到门口,他还不忘对徐希提醒道:“等忙完了这一阵子,天津城安定下来,你答应我的事,可不能忘了。” 徐希自然知道他说的是雅集,笑着点头道:“忘不了,只是你要知道我家的祖训在,除了你,其它的日本人我可就敬谢不敏了。”在看到永田理露出为难的表情后,他略为沉吟后说道:“或者……徐家在他处还有别院,我可以单独为你们日本人办雅集,但不能牵扯到希夷阁。不然,这块牌子砸了,别说雅集了,我在天津卫还能不能待下去都是一说了。” 知晓商人最重信誉,再加上徐家祖训这么多年,徐希肯为自己想出这折衷的办法已是最大的善意,永田理满意地点头:“好!”反正天津卫已在囊中,这徐希现在可以退一小步,以后自然也可以做出最大的让步,他不急,慢慢享受驯犬的过程也是不错的。 这时先一步离开的徐云良捧着一个紫檀木盒走了过来,他将木盒托着送到了永田理面前:“永田先生,这是我家少爷的一点心意,还请笑纳。” 永田理看了徐希一眼,发现他嘴角噙着笑,这才伸手接下来了,摇了摇头叹道:“每次都从你家拿东西走,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没事,下次有什么好东西,你也拿些过来给我便是。”徐希笑着开了句玩笑,这才将一脸满足的永田理送出了门。 待回到书房,徐希让守在门外的小厮退下后,才请徐云良坐下,微皱眉头沉声问道:“云爷爷,您看永田理还能等多久?” 徐云良面色凝重,缓缓摇了摇头:“只怕是等不了多久了,现下武藤失了得力助手,两个人同出身于关东军,要不是有一纸命令压住了永田,只怕武藤现在还真就斗不过他了。” 不过他说出这番话后,见徐希神色不对,马上安慰道:“少爷您也别着急,在他和武藤这场暗斗没结束之前,只怕他都没有空找您,现在我比较担心的……反而是钧竹轩。” 第二百一十一章 刘老板的信 老管家的这番话,恰恰点出了徐希最担心的事:武藤现在处于弱势,天津卫又一直没平静下来,他或许会急于用什么来证明天津卫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大家都可以正常的工作生活。若是这样的话,或许一场名流们参加的舞会,亦或是一场名士们参加的雅集,就是最好且最容易操作的解决办法。 想到这里,徐希哪里还坐得下去,赶紧起身招呼徐云良道:“我们去钧竹轩。” 可他话刚出口,又扶着椅子扶手缓缓坐了回来,因为就算他现在去钧竹轩,也不能帮纪敏解决什么问题。 若是纪敏凭着与武藤的关系还推辞不了那场雅集的话,他去也帮不上忙。 缓了缓神徐希撑着下巴陷入了沉思之中,他这副模样落在徐云良眼里,老管家满是欣慰的心中暗夸道:自家少爷,心性已是越来越沉稳,能做到遇事不慌、冷静思考了。 过不多久,徐希起身来了书桌前,取出纸张,跟过去的徐云良一看少爷要写字,马上开始磨起墨。 再想了一会儿后,徐希这才拿起笔,砚台里蘸满了墨汁,在纸上飞快的写起来。 这一写,便足足写了有十余页才停笔。 放好笔待纸上墨迹干透,徐希这才将纸归拢放入信封封好:“云爷爷,您找个机灵点的人,把这信送去钧竹轩吧。” 徐云良躬身接过了信,口里更是答道:“少爷放心,小伍的哥哥正好说今日要去给他送换洗的衣裳,我让他一并带过去便是。” “好。让他路上仔细着点,见到日本人就绕着行,安全最重要。”叮嘱了两句,徐希才放徐云良离开。 过了不多会,守在院门的小厮敲门走了进来:“少爷,有您的信。” 信?这个时候还有谁会写信过来?徐希轻皱了一下眉头问道:“谁送来的?” 小厮面露犹豫神色,斟酌了片刻才开口:“……城北的刘老爷。” 倒不是他不识字,凡是进徐家的,不论是杂役还是仆从、丫鬟,在晚上时,都会被叫到一块儿识字。这个小厮能守在徐希院里,字也是识得不少的,只是这个刘老爷…… 果然,徐希听到刘老爷这个名字后,眉头不禁挑了起来讶然问道:“城北的刘老爷?” “……是!就是上次想托您办雅集的那位,刚才他托人捎了礼物和这封信过来。门房李大爷不敢收礼物,只叫差人将这信送了进来,现在送信的人带着礼物还在角房歇着。”小厮嘴皮子倒是利索,飞快得将事情说清楚的同时,举着信的手却是丝毫未动。 徐希想起那件事倒是觉得无所谓。 虽然说那时刘老板做事有些不地道,但当时外面传希夷阁的话确实传得很难听:刘老板找希夷阁做雅集本就是为了提升他自己的名声。在那种情况下,爱惜羽毛取消雅集也是正常。 至于后来拿着这事提高店里的声誉也无可厚非,毕竟这位刘老板也只是个逐利商人而已。 心里想着这点,徐希伸手把信接了过来:“等我看完信你再回他。” “是,少爷。” 信不长,可以看得出这位刘老板已是尽力做到措词文雅,只是文字拼凑的实在让人难受,一副画虎类犬咬文嚼字的模样,让徐希看得哭笑不得。 不过总而言之,这封信的内容就是为上次的误会道歉,并在城北某处书寓备下了薄酒,请徐希赏脸品鉴。 按下手中信笺,徐希摇了摇头哭笑不得:先不说徐家对外是宣称家主徐文柏身故,这衣冠冢下葬还没三天,便是平日里,徐希也没往书寓里跑的爱好。 这位刘老板做事,还真是…… 摇了摇头,徐希本想写封信回了,可想想刘老板那性格,怕是也看不懂信中的委婉推辞,他索性直接吩咐小厮道:“礼物收下,就这么跟来人说,上次的事只是误会,徐家不会计较。至于刘老板的宴请,因我重孝在身,暂时不能去那欢娱场所,替我谢谢他的好意吧。” 小厮应了一声,赶紧的跑出去传话去了,倒是徐希站在原地心里觉得有些奇怪:若是刘老板想要道歉,当初事情澄清后,便可以道歉了,即便不方便上门,写封信这事也就过去了。 希夷阁在天津卫这么多年,不至于为了这种小事与客人斤斤计较,更何况当初刘老板承诺了段先生修堤坝的银子,并没有少给,徐希就更不会与他计较了。 可这都大半年过去了,对方突然来这么一封信,这后面藏着的目的,就得好好思量思量了。 徐希坐在书房里想着事,连徐云良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而徐云良也已经从小厮嘴里知道刘老板的人来过,现在看到自家少爷发呆,自然知道他在思虑的是什么事:“少爷,信已经安排人送过去了。” 听到声音,徐希才从沉思中惊醒了过来,连忙抬头看向徐云良招呼道:“云爷爷,您回来了。” 徐云良应了一声后才劝道:“少爷不用担心刘老板的事。不管他有什么想法,在现如今的天津卫,我们希夷阁自是没办法……” 正说着话,外面突然一声炸雷响起,天色一下就暗了许多。 看样子,这场雨终是要下下来了。 徐希心头正想着,密集的雨声便从屋外传了进来。 听到这雨声,徐云良皱着眉头停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今儿个永田先生也说了,最近待在家里少出门。少爷您有重孝为由,也可以婉拒很多事情,所以不用担心。” 徐希点了点头,叹了口气看向窗外:“这雨,怕不是好现象了。希望……去年修的堤能管用些。” 急雨虽说在天津很少持久,但是看这雨量,依着他在天津卫长大的经验来看,只怕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是绵绵细雨了。 天津地处九河下梢,再加上地势低洼,极容易积水。这九条河给天津带来了繁荣,也给天津带来了水患,便是在徐希这记忆中,几乎每年到这个时候的雨水都会非常多,洪水涨涨落落都算是平常事。这其中最怕的是决堤,一旦发生整个天津便被淹得如泽国般。 介时…….无数老百姓都会流离失所。 之前一直没下雨,还以为今年能侥幸躲过去,可现在看来……情况并不像他所想的那么好。 第二百一十二章 雪中送炭 外面急雨下了一阵之后,虽说也缓了下来,但雨水终归是越积愈多。徐希还是有些不放心,对徐云良吩咐道:“派人找段世叔问一下吧,若是水真的太大的话,还得早做打算才行。” 天津卫刚经历了一场磨难,可再经不起洪水的肆虐了。 老管家点了点头,应了一声便出去了。而徐希则是沉默地看着窗外大雨,眉头紧锁思量着应对方法。 之前天津政府的各位官老爷们虽然不大管事,但为了头上的乌纱帽,或多或少还是会修修堤、挖挖渠,真有水患的话,或多或少还是会想些办法安置灾民。 可如今…… 想到那满城的日本兵,想到武藤的狠辣手段和永田理的虚伪……徐希打心眼里不认为他们会为了这满城的百姓做任何事。只怕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他们还要拿着大家顶在前面,以方便他们逃命才是。 毕竟……非吾族类,其心必异! 心中忍不住再叹了口气,徐希重新坐回了书桌,就着砚台里未干的残墨,在纸上划拉着,想着可能发现的事情以及应对的办法。不过想了半天,他却是看着满眼的凌乱墨迹,心中一无所获。 若是在平日里,徐家还可以与大家一起拿钱购粮、安置灾民。可现在,莫说是日本人封了城,便是没有封城,只怕这粮食也运不进来。万一真的发生什么事,只怕…… 徐希甚至都不敢去想象,真发生什么事后的城内乱象…… 另一边,纪敏从小伍手中接过了徐希的信后有些意外,微微睁大眼睛问道:“怎么是你送过来的?” 小伍恭敬得回道:“我听我大哥说,今天府里有日本人过去,少爷怕特意派人过来太过惹眼,所以托他把信转给我,由我送给东家。” 止不住在心里感叹着徐希心思缜密,纪敏点了点头谢过小伍,这才拿着信回了书斋。一旁的四喜为她倒了一杯温热的茶后才好奇问道:“少爷,徐少爷在信里说什么啊?我怎么瞅着这么厚一叠纸?今儿不是见过了吗?怎么当时不说,反倒是写起信来了?” 正在看信的纪敏闻言抬头楞了四喜一眼,让她闭上了嘴之后,才低下头继续看信。 这厚厚一叠信纸,她足足看了小半个时辰,放下后捏了捏眉心叹道:“这下人情欠大了。” 听到自家少爷这样说,四喜就更好奇了,伸头缩脑得想看到信纸上写了什么,嘴里更是不忘催问道:“怎么了?” 纪敏和四喜之间,本就没有什么秘密,见她好奇索性就把信递了过去:“你看了便知。” 四喜接过信一目十行看得飞快,边看还边大呼小叫感叹道:“天呐!少爷,这位徐少爷可以说是把希夷阁的机密都告诉您了吧?” 这信里不但有许多天津名人的兴趣爱好,甚至连他们喜欢什么茶、什么香、谁的字画、又喜欢听什么曲、喜欢什么酒都写得清清楚楚。莫说纪敏已经在天津卫立足大半年,便是她当初刚到天津卫,凭着这封信…….只怕办出来的雅集就不比希夷阁逊色多少了。 这时四喜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家少爷会发出那样的感叹,他们确实欠下了徐希一份大人情! 不过感叹之余她也是心下疑惑:“少爷,为什么徐少爷会突然把这个给您?” 纪敏回想刚才小伍说的话,稍一思索便想通了其中关节:“怕是永田理过去了,现在的情况,武藤比永田理更需要一场雅集来证明他的管理能力。光庆他怕武藤强迫我开雅集,却请不来客人。” 四喜无声张合了几下嘴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最终也只是幽幽叹了口气:“这位徐少爷,是真的……对少爷很好啊。” 说到这里,她想起了纪敏的秘密,连忙急声低叫道:“少爷,您说他会不会看出您的身份,所以才……” 不等四喜说完,纪敏已经斩钉截铁得打断道:“不可能!” “那有什么不可能的?”四喜看了一眼房门,虽然确定书斋外没有人,但她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要知道,你们两个可是有婚约的,您可别忘了老爷临终时的嘱托!”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纪敏就郁闷不已,低声抱怨道:“父亲也真是的,这么没谱的事,他竟然还记在心里。徐家这么多年没家里的消息,要是徐希已经成亲,难不成还让我做小吗?” 生气归生气,可是纪敏却没意识到,她自己竟然在内心里已然默认了当初那个儿戏般的婚约。 倒是四喜一点也不在意纪敏的抱怨,摇晃着脑袋牙尖嘴利得回道:“我说少爷您这就是瞎操心,他这不还没成亲吗?只要您跟他一表明身份,这徐家大少奶奶的位子还不就是你的!” 见四喜越说越没边了,纪敏急得抓起桌上一本书丢了过去,又气又怒道:“小蹄子,再乱说小心我撕了你嘴!” 见自家少爷恼了,四喜连忙缩了缩脖子卖了个乖,老老实实闭上了嘴,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并着手中的信纸,小心翼翼凑到纪敏身边把它们放下:“我不说便是了,少爷您别生气。我这就去小厨房看看,给您做的藕粉桂花糕好了没。” 丢下这句话,还不等纪敏开口,她便逃难一样脚不沾地跑了出去。 临到门口时,四喜差点跟进来的沈管家撞到一起,踉跄了一下赶紧停下了脚步,对着沈管家福了福,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沈管家,站在门口轻敲了敲半掩的房门,朗声问道:“东家?” 纪敏不慌不忙地收拾起桌上的书和信件,端坐椅中轻咳一声:“进来吧。” 等沈管家进来站定,不等他先开口,纪敏便吩咐道:“明日送纪伯上山后,就开始准备雅集的事吧。十日后,钧竹轩再开雅集!” 沈管家闻言怔了一下,满脸诧异神色看向纪敏,不明白他为何一下变得如此着急:“东家……” “武藤现在迫切需要有什么来证明他在天津卫存在的必要性,与其等他开口,我主动为他办了,他会更满意。介时我出入他的府邸,也会更加方便。” 正所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武藤这炭……便由他这位旧友来送吧。 第二百一十三章 前赴后继 虽说还有些担心纪敏安全,但见东家主意已定,沈管家不好越俎代庖,也只得赞同他的想法:“我明白了,待明日送完纪管家,我便开始来安排。” “辛苦了!店里不明白的事可以问四喜,她平日里就经常给纪伯打下手,对店里的事务大多很熟悉。至于外面的事情,等我拟好客人名单再说吧。” 提到客人,纪敏想起了施家与德贝勒一家,她的情绪不免低落了下来,唏嘘着叹道:“也不知道……还能有多少老朋友过来。” 沈管家却会错了意,以为纪敏是在担心雅集上没有客人,赶忙开口安慰道:“东家,这个咱们还是尽人事,听天命吧。这一步,不管最后成功与否,想必武藤都会承您的情。” 其实实在不行,沈管家还有个祸水东引的法子:到时他暗中让人传一些谣言,说是永田理从中作梗,然后让武藤知道便可以了。这样不但能获得武藤的好感,还能让武藤和永田两个人掐得更狠。 就如武藤应承的一样,待到雨停后,一口上好的棺材便由一小队日本兵送到了钧竹轩。这消息没多久便被刻意传遍了整个天津卫,据说是武藤少佐深感治下军纪松散,以至于误杀平民百姓,所以特意送上了棺材变相赔罪为纪博送行。 明知道武藤是借这件事给日本人做宣传,让人当枪使的纪敏也没去刻意反驳,只是与四喜一起将置于冰砖上的纪博给抱到了棺材里,整理了一番遗容小心地安置好,这才让人钉上了棺材。 当棺材最后一颗钉子钉下时,四喜已是泣不成声,死死拽着纪敏的袖子哽咽着低叫道:“少爷,纪伯他……” 搂着四喜不让她挣脱自己扑到棺材上,纪敏的眼眶也是通红,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眼泪,同样哽咽着劝道:“别哭,不然纪伯会为你担心的。就……就让他安心上路吧。” 送葬的队伍很短,在外人眼里看来,不过是家中死了一个管家,能让主家亲自为他送葬,已是那人莫大的荣耀。只是纪敏敏锐的发现了,在街边不起眼的角落,有几个穿着长衫的年轻人一直目送着他们。 看来…….这就是纪伯那日舍命救下的那几个学生了。 能在这个时候出来送纪伯一程,纪伯也算是没有救错人。 在心中感叹了一声,纪敏收回视线,缓缓放下了马车的车帘。 可马车还没走多远便停了下来,端坐车中的纪敏听到小伍叫停的声音时,眉头不由自主皱了起来。 本以为有了昨天武藤那一出,这一路不会再有人不开眼跳出来,却没想到队伍仍然被拦了下来。 一把按下怒火中烧眼眉倒竖,想要起来骂人的四喜,冲她缓缓摇了摇头,纪敏起身掀开车帘走了出去寒声问道:“怎么回事?” 小伍头也不回的看着前方的车低声说道:“东家,是日本人。” 站在马车上,纪敏已经认出前面的车是武藤的,轻咳一声正要开口时,汽车鸣了一声笛,然后倒车让到了一边。 这模样不但让纪敏有些意外,也让路上旁观的众人看愣了。 在大家眼里,这些日本兵就跟从地下爬出来的凶蛮妖怪似的,会不管不顾将任何挡路的东西撕得粉碎,没曾想今天开了眼了,这帮妖怪还有主动让路这一天? 也正是因为眼前正在发生这一幕,让一些人的心思开始有点动摇了:谁管不是管?只要能让大家伙保得这条烂命,管他是姓中还是姓日。没看当初宣统帝下去时,也没见城里人活不下去,不过就是上面老爷换了个帽子而已。 眼见看到人群中一些人脸上的仇恨和恐惧开始松动,纪敏也终于明白武藤为什么会特意来上这么一出。可是现在还不是她发作的时候,更不能拿着纪伯的尸身来任性,所以只能是压下满腔怒火站在马车上,板着脸对着车内的武藤拱了拱手,转身回了马车里,硬邦邦吩咐道:“走!” 小伍听出了纪敏声音里的怒气,一甩长鞭发出声脆响,与队伍一同往城外走去。 坐在马车里的四喜虽然没看到武藤的举动,但撩起侧帘却把路旁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以她的聪明劲,自然也知道了个中原因,气得在马车里直摔东西:“就连死人都不放过吗?这也要榨一把,太过份了!” 虽说也是有主家的吩咐在其中,但纪伯当初也是真心实意对武藤好的,却没想到他不但死在了日本人手里,就连个葬礼也要被拿来利用。若是他泉下有知,只怕会真的死不瞑目! 见四喜摔了盖碗还不撒气,搬起花瓶就要朝着车厢里摔时,纪敏一把按住了她的手:“够了!冷静一点!”说完用目光示意了一下车外,提醒四喜此时马车与武藤的车已是越来越近,有些话只能在心里想,不能说出口。 四喜鼓着腮帮子停了手,却是红着眼眶小声对纪敏问道:“少爷,这口气你怎么忍得下?” 纪敏死死的看向车前,仿佛正透过帘子与车内的武藤对视着,良久后才呼出了口气:“忍不下又如何?别忘了我们回天津的目的。现在逞一时之气,不但不能为纪伯报仇,甚至还会把我们自己搭进去。只有将他们全都消灭,全都赶回那个弹丸小岛去,才是真的为纪伯报了仇!” 四喜双手使劲揩着脸上眼泪,没一会便把脸擦得通红,睁着水雾氤氲的大眼睛看着纪敏问道:“少爷,我不明白。论人,咱们比日本人多多了;论地方,咱们也比日本大多了,为什么就打不过他们?让他们先是占了东三省,现在又占了北京城和天津,凭什么啊!凭什么!” 凭什么?为什么? 纪敏也想知道到底是什么缘故,让如此辽阔美丽的国家积弱至此。 是鸦片让国人沉.沦?还是那些洋人用他们的枪炮轰断了中国人的脊梁呢? 想到这里时,她猛地打了个冷颤,突然一下清醒过来。 不! 国人的脊梁还没有断! 正如施太公一家、德贝勒一家,虽然他们不知道如何拯救这个国家,却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反抗着侵略者! 还有……她,还有组织中人,还有沈管家,还有无数记忆中早已变得模糊,却依旧顶天立地的人们! 这样的人在中华大地上,并不是特例。 一如徐家,哪怕已经被日本人盯上,徐希还是会想尽办法去帮助他人。一如她自己,敢以女儿身伪装前来天津卫,只为刺探敌人的情报! 想到这里,纪敏忍不住撩开车帘,看向外面阴沉如铁的天际,语气坚定:“没关系,哪怕是漫天阴霾,可是一场风雨过后,终会见到蓝天!” 正说着话,一道闪电如自天空向下蔓延的根须般骤然闪亮,大风突起卷起路边纸钱,接着便是一声炸雷震得大家都下意识捂住了耳朵。 纪敏看着外面同样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日本兵轻声说道:“他们也是人,他们一样会被风吹倒、会被雨淋湿,会受伤……会死!” 口中说着狠话、满口白牙缓缓错动,仿佛正在齿间研磨眼前人血肉、骨骼,她的脸上却是带着友善微笑跟擦肩而过的武藤点了点头,然后才放下了车帘收起笑容,低头看了眼自己已是攥得骨节发白的拳头:“终有一日,他们加诸在我中华儿女身上的那些,我们会加倍还回去!” 四喜咬着牙狠命点着头,突然眼前一亮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对纪敏说道:“少爷,我也要加入中国共产党,与你一起打日本鬼子!” 猛然听到四喜这么说,纪敏有些意外地睁大眼睛。 当初她也特意跟四喜说过,想发展她成为预备党员的事,可是四喜总是觉得家里有纪敏入了党,她和纪伯入不入党都一样。反正是少爷要做什么,他们跟着做什么就是。劝了几次不成,纪敏也就没再提过,却没想到今日四喜会突然提起这件事。 不过四喜能有这种觉悟也是件好事,纪敏点了点头承诺道:“我回头会跟上面汇报。但你要明白,入党不是简单的事。” 当年自家少爷入党的过程四喜也是看在眼里的,她自然知道那并不是一句话可决的。可现在她满心塞得都是只想为纪博报仇这码事,只要能让她对付日本人,哪怕是刀山火海,她也心甘情愿! 第二百一十四章 教他们做人 送葬队伍与武藤的车错肩而过,还没走出多远,天上便下起了雨来。虽说雨点不大,但混着街面上的浮土成了一层滑溜溜的薄薄烂泥,影响了送葬的队伍脚步。 此时不用纪敏吩咐,沈管家已经主动上前跟大了交待:工钱涨三成。 有了他这句话,大了也不再迟疑,带着大家紧着脚步往城外走去。 等安葬好纪博回到钧竹轩时,纪敏与四喜已是全身透湿。不过还好,沈管家已提前让人回家烧好了热水。 两人屏退旁人后,私下泡了个热水澡,倒是感觉身上轻快了不少。等收拾再出来时,沈管家也已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站在书斋外候着了。 纪敏从袖子里拿出几页早就准备好的,写满字的纸递向沈管家:“按这上面的东西去置办,若是没有就跟我说,我来处理。” 沈管家双手接过,飞快地翻看了一番后便点头:“其中大概有三四样不好找,其余的在两天内可以准备齐全。”说完,他把最上一张翻转过来,给纪敏指出了其中列出的葡萄酒与几样生鲜食材。 对于现在的天津卫来说,这些东西确实难弄到,不过这也难不倒纪敏,略微想了想后他便点头回道:“这几样东西我来准备,你先去忙吧,晚点我会拉张单子给你,相应的请柬其后我会写好给你。” “是,东家!” 待沈管家退下后,站在一旁的四喜凑到纪敏耳边悄声说道:“少爷,我不太喜欢这个沈管家,他……太安静了。” 知道四喜是心念纪博,所以下意识的拿沈管家与纪博做了对比,纪敏摇了摇头开解道:“他来了才多一会?能将事情都接到手里,处理的滴水不漏已是很不错了。再说了,钧竹轩的管家也不该是个话痨。” 四喜这才发现自己要求有些过份了,忍不住扁了扁嘴叫起屈来:“我可没这样说。” 拍了拍四喜脑袋,纪敏柔声说道:“行了,去给我把库房里的回字纹宋锦请柬拿过来吧,我得写请柬了。”提起这个,便是纪敏也有些头疼。毕竟她的字……实在是有些…… 可是如果真要请那几位到场,她必须亲自写请柬才显得礼数周到。 想到这里,纪敏索性也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地拿起墨锭亲自磨起墨来:“反正他们都见过我的字了,再丑也就那样了。” 这名单上,除了梅先生、段先生、那老板外,还有宝德斋的张大朝奉也是要请到的,另外还有天海楼和古遗轩的两位掌柜…… 一想到要将这些人一一请入门中,纪敏的内心也是在止不住得打鼓,暗自怀疑不知自己能否真的办到。可是一想到徐希给的那封信,她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在空白的纸上练起了字来。 等四喜拿了叠请柬过来放到案头,探头探脑看到了名单后,她倒是想起一件事,连忙对纪敏提醒道:“前儿个那个刘老板不是说想办个雅集吗?少爷,不如我们借着他的由头来办这个雅集?” 听到这话,纪敏停下动作,笔尖积聚的墨滴落在了纸上。 看着纸上晕开的一团墨迹,她暗叹了口气站直了身体后摇了摇头:“不妥,这……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拿一个局外之人来垫背不妥。” “可我刚才听院里的人说,瞅着这两天下雨的架势,怕是天津今年又要涨水了。那刘老板可是说了,如果我们肯替他办雅集,他便捐银子请人守河堤。” 四喜这番提醒倒是让纪敏想起了当初希夷阁那件事,她不由得笑了笑无奈道:“这位刘老板,似乎对河堤这件事很上心。” “那可不?他是做生意的,万一真的天津卫给淹了,他囤的货都得泡里头。修好了河堤,他才有钱赚,更何况还能赚个名声,这种好事换成谁都愿意干呀。” 可即便四喜说得再理所应当,纪敏还是摇头不肯松口,但又不好驳了四喜的好意,斟酌了半天她才找了个折衷的法子:“派人捎个口信过去,就说钧竹轩打算重开雅集,问他有没有空来赏个脸。” 没想到少爷憋了半天最后出了这么一个主意,四喜撇了撇嘴不屑道:“他自然巴不得呢。既不用出银子,又可以证明他不是泥腿子,怕是恨不得明天就能办雅集,今个晚上就带着铺盖住咱们大门口,免得少爷您反悔不带他玩了。” 戳了下四喜脑门,笑着摇了摇头,纪敏继续补充道:“那银子可是省不了的,不然就这样让他出现在雅集之上,我对其它几位客人可没法交待。” 得了这句话,四喜才放下捂着脑袋的双手,高兴地应了一声,转身蹦跳着出去了。 看到她这模样,纪敏摇了摇头,干脆把写满了乱字的纸张撤下,拿过一张空白请柬,给毛笔蘸饱了墨汁专心写起来。 待到下午雨稍停时,纪敏便亲自携着请柬去了最难请动的梅家拜访。 开始时,便如她所料一般,梅先生拒绝了邀请,甚至若不是顾念与纪家的关系,光是听到这个雅集是为日本人办的,他都要将人打出门去。 纪敏见梅先生瞪着眼睛要发火,不紧不慢地劝道:“梅先生,您先听我把话说完,若是您还觉得晚辈重开雅集是胡闹,晚辈一定不再打扰。” 虽然一肚子气,但涵养还是有的,梅先生最终还是压下了心头怒火坐了下来,看也不看纪敏硬邦邦从鼻子里挤出声音来:“你说!” “我知先生高义,不欲向狼子野心的日本人低头。可是就现在天津卫里,不向日本人低头的施家满门被焚、浑身硬骨头的贝勒府也化成了一捧焦土。他们的牺牲换来了什么?日本人退了吗?他们不是依旧在街面上耀武扬威的,连走路都恨不得横着走?” 说到这里,纪敏盯着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神色的梅先生继续道:“我就是要重开雅集,我甚至以后还会叫日本人来参加钧竹轩的雅集。我要那些日本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中华文化!什么才是真正的天朝上国!什么才是文化底蕴!” “这些东西,远不是几条枪,几门炮可以压服的!我中华是拥有几千年历史的泱泱大国,哪里是他们这样的弹丸小国所能比拟的?至于武力方面,我相信全国上下,自有人出头教训他们。我们这些人要做的,便是从文化上好好的教他们如何做人。”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到了最后一句时,纪敏脸上更是带上了点痞痞坏笑,那模样还真是居高临下,不把日本人放在眼里。 见他这模样,梅先生此时才算是明白了纪敏要重开雅集是真的,想用雅集来打压日本人的嚣张气焰也是真的。 沉吟了片刻之后,梅先生终是点头:“水平要高,若是办得让我不满意,我亲自砸了老太公给你写的牌匾!” 见目的已然达到,纪敏连忙起身笑着拱手应道:“小子遵命!” 见到他这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梅先生也乐起来,笑着虚点了一下他:“赶紧的,忙你的去吧,我就不留饭了。有什么要我做的,派人来说一声便是。” 纪敏笑着道过谢,这才与沈管家一同离开。 等到去段先生那边就轻松多了。纪敏只说出刘老板答应参加雅集后,便出钱雇人巡堤补漏,段先生虽然是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但想到一旦决堤后的灾民、饿殍,还是咬牙切齿的应下了十日之后雅集必到。 如此这般,只用了些许小手段,纪敏的请柬便全数送到了各位客人手中,并且是无一例外的都得到了他们必然会到场的承诺。 与此同时,钧竹轩重开雅集的事也已传到了武藤的耳中。 听到这个消息后,武藤倒是有些意外:当初他让纪敏为他办雅集时,纪敏是明确的拒绝了,却没想到在他艰难窘困之时,纪敏甚至没有跟他打招呼就……直接重开雅集? 这让他禁不住想起了当初他在日本求学时,因为学业繁忙,甚至无意中错过了那年的樱花祭。可是有一天晚上,他却意外得在自己房中书桌上看了一支静静躺在其上的,带着樱花的枝条,那是他的小弟特意为他摘取的。 纪敏与他记忆中的小弟何其的相似?总是会在他需要时,及时出现在他身边,默默表达着关心。 想到这里,武藤再一次发誓,迟早要把纪敏带去日本! 那个人太干净了,既像是枝条上的樱花般璀璨、又像是纯净的琉璃器皿。中国这个肮脏、落后,充满愚昧与低劣人种的地方,不适合像他这样的人! 他……应该生活在更美好的地方! 只要……大日本帝国早日占领中国,他就可以带着纪敏回到樱花盛开的美丽家乡。 他坚信…..纪敏一定会喜欢那个美丽的地方。 一定! 第二百一十五章 小鬼难缠 临到傍晚时分,纪敏没亲自过来,只是派沈管家递过来一张条子。扫了眼纸上写的东西,武藤直接把它递给了身后的副官沉声吩咐道:“让人去准备。” 说完后,他又看向沈管家:“嘉泽呢?” “东家在准备雅集的事宜。”沈管家微微欠身,态度恭敬而不显谄媚:“东家很在意这次雅集,希望将它做到最好,自打送完纪管家回来后就一直在忙。” 武藤想了一下后才对沈管家嘱咐道:“让他多注意身体,雅集什么的虽然很重要,但只有一个好的身体才可能做好事。另外,如果再缺了什么,你直接找佐之助,他会帮你。” 一旁的副官脚跟用力碰到一起,高声答道:“哈依!” 有了佐之助的帮助,沈管家很快拿到了所需要的东西,递过去一块银元小小的表示了一下感谢后,便带着东西匆忙上马车离开。至于佐之助,则是目送着马车离开后,才回到办公室将银元交给了武藤。 对于沈管家这样的行为,武藤倒是没感到意外,只是暗暗感叹:要是今天来的是纪博,这枚银元或许就不会出现。因为纪博知道武藤与纪家的关系,也知道这枚银元对于武藤和纪敏的关系来说显得多余。 但沈管家昨天才到,不可能知道那些旧事,纪敏也不是多嘴的人,有这枚银元当答谢也是正常。 收起怀旧心思,他撇了一眼就让佐之助将之收了起来:“给你的,你就拿着吧。以后对钧竹轩多关照着点,不许任何人去捣乱。他们要是缺了什么东西,我要是不在的话,你可以先拿给他们,回头跟我报告就可以了。” 佐之助能当上武藤的副官,自然是知道一些事的,听到武藤的吩咐只是大声应了一声,便安静地站到了一旁扮起了泥塑木像。 至于家中的纪敏,在听到沈管家回报说东西已经拿到时,也是没觉得出乎意料,只是淡淡问道:“鲜鲍鱼这类没法久存的,跟他也说了吧?九天后我自己过去拿就是。” “那位佐之助副官说了,九天后会派人送过来,不用我们再跑一趟了。”对于这位上道的副官,沈管家也很是满意,所以又回道:“以后我们店的物资会与这位副官对接,我今天给了他一块大洋当见面礼。” 对于这种迎来送往的小事,纪敏自然是不放在心上:“银钱方面,你觉得有必要的就花,不必特意跟我说,回头记得报帐就是。” “是!东家。” 过不一会儿,四喜一副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模样进来了,蔫头耷脑地一屁股坐到纪敏身边,有气无力得抱怨着:“少爷,师父他老人家病了,大师兄没了,三师兄的腿断了还在医院里,还有小师弟……那天外出也……” 后面的话,四喜说着说着就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虽然四喜话未说尽,纪敏也知她后面要说什么,只是跟着轻叹了一口气:“抬灯大鼓只有你上了,这几日……再好好练练吧。” “嗯!”四喜红着眼睛用力点了点头,却是咬紧了牙关没有再说什么。但即便她闭口不提,纪敏也猜出她这次去师门,应是被同门师兄弟责难了。 对于这情况,纪敏也不好再多劝,只得是叹了口气提醒道:“四喜,我们现在,甚至是以后,会在很多人眼中变得不可理喻,甚至是……卖祖宗的。若是眼前这点责难你都受不了的话,我便求武藤把你送回香港吧。” 一听说要把自己送走,四喜马上不干了,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拉着纪敏叫道:“我不走!”话音未落,泪珠子已是止不住地往下掉:“少爷,不管发生什么事,我绝对不会离开你半步!” 眼见四喜哭成这模样,纪敏也是心头不忍,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搂着轻声哄道:“傻丫头,别哭了!我不是狠心要送你走,只是怕你跟我在一起太委屈了。” “不委屈,只要让我一直陪着少爷你,不管做什么我都不觉得委屈。”四喜擦着眼泪用力摇着头:“从小就是老爷和少爷您收留的我,没有你们,我早就死了!可就算是丫头身份,您也从来没有把我当丫头看过,这些其实我心里都清楚,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绝对不会离开您的。” 四喜一番话说完,正要再说什么时,纪敏突然看到门口地上出现一道人影,连忙悄悄捏了四喜一把,冲着门外低喝道:“谁在外面?” “东家……” 门外传来了杂役吴婶被吓到了后略有迟疑的声音。 纪敏赶紧放开了四喜,沉着脸看着有些惴惴不安的,站在门口手都不知道朝哪里放,只是无意识把围裙揉成了一团的吴婶冷哼道:“不知道店里的规矩?没经过我的同意,谁也不许进入书斋。” 吴婶吓得一下腿上一软,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一叠声地求饶道:“东家,我不是故意的。沈管家让我来传话,说是你请的乐师班子来了,让您过去一趟,我……” 看她吓得语无伦次都快哭出来了,四喜连忙轻轻拉了一下纪敏的衣袖小声劝道:“少爷,吴婶也不是故意的,要不……下不为例吧。” 纪敏却是冷着脸一甩袖子甩开四喜手指,哼了一声直接走到门口,冲着书斋外喊道:“把沈管家叫过来。” 在书斋外面守着的人马上应了一声,没一会儿得了消息的沈管家便急匆匆赶了过来:“东家,您找我?” “是你让吴婶过来找我的?” 看到纪敏冷着张脸,沈管家虽是纳闷东家为何生气,但还是老老实实点了下头承认道:“我让她到书斋外跟您回报一声,说是乐师班子到了。” “你确定只是说在书斋院外?”纪敏撇了眼还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的吴婶:“她可是差点闯进了我的书斋里了。” 沈管家怔了一下,才转头看向了守在书斋院外的小厮:“我不是说过,没有少爷吩咐谁都不许进书斋吗?” 被骂了的小厮也是皱着脸叫起了屈:“吴婶自个说是奉了您的命令,要进去找少爷的。” “她说你就信?便是沈管家进这书斋还得有人先通报,吴婶不过是个杂役,你就这样让她进来了,你有没有脑子啊?”给吓了一跳的四喜这会子终于是缓过神来了。 还好刚才她没有说漏嘴什么,不然……只怕她就真的要害死自家少爷了。 一直跪着的吴婶听到这里也有些脾气了,虽然跪在地上,也梗着脖子冲四喜歪着嘴叫骂起来:“不过就是爬了东家床的小贱婢,有什么好得意的?你……” 吴婶话还未说完,气急的纪敏已是一个箭步上前,抡圆了胳膊一个耳光直接甩了上去,抽地吴婶一个趔趄险些倒在地上,抬头看向沈管家叫道:“沈管家,带着她的卖身契,找个人牙子发卖了!我钧竹轩留不得这种没有尊卑上下的奴才!” 沈管家怔了一下,马上躬身应道:“是!” 第二百一十六章 无声的考试 一听自己要被发卖,原本趴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吴婶也顾不得卖惨了,连忙起身顶着红肿了的半张脸想去抱纪敏的腿,被一脚踢开后又转头扑向四喜,嘴里更是不住得求着饶:“不,东家,求求你!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以后一定守规矩,我再也不乱说话了。四喜姑娘,不,四喜姨娘,我错了,我真的……” “还怔着干什么?把她的臭嘴堵了扔出去!”纪敏听着这疯话气得也是脸面通红,要不是教养不允许,她都…… 沈管家无奈,连忙招呼人将吴婶制住拖了出去,待处理完后,他才过来低声道歉:“东家,我……” “这次的事我不希望再有第二次,不然我只有申请上面将你调离!幸亏刚才我和四喜并没有说什么……”说到这里,纪敏停了下来,终是转头看向了沈管家:“如果你没学过刑讯逼供的本事,那就将她丢出去后,派人盯着她,我要看看她出去后会见什么人。对了,饿上她三四天再丢出去。” 来到这里脑子里那根弦有些松懈的沈管家,这时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纪敏的工作性质不必说,单单就她的性别这件事,就是绝对的秘密!一旦被不相干的人知道都是大事件,更甭说现在所处的是被日本人占领的天津卫,稍不小心,可能就会导致纪敏与整个站点的覆灭。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赶紧老老实实低头认错:“这件事是我疏忽了,以后我会更加小心。店里的人员,我会再小心梳理一次,不会再发生此类事情了。” 即便沈管家已认识到错误诚恳道歉,纪敏也没有轻易把这事放下,冷着脸继续说道:“吴婶的事处理好,实在不行的话,组织也有相对应的处理办法,我不希望再为这件事分神,明白了吗?” 这其实也是一次无声的考试:若是连这件事都处理不好,沈管家也确实没必要再留下了。她需要的可不仅仅是能与她一起工作的人,而是不但能与她一同并肩作战,还能守护她身后的战友。 沈管家对于纪敏这态度倒是没有任何不满,说到根子里今天这件事也确实是他疏忽了。虽说他是才来纪家没错,但只一个疏忽就让别人钻了空子,就足以证明他来到这里后,因为安逸环境导致侥幸心思占了上风。而且……钧竹轩里若是真的有内奸的话,不说另一重身份,首先就是他这位管家的失职了。 想到这里,沈管家再一次冲着纪敏拱手,肃声说道:“我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店里所有人员盘查一遍,如果有问题,我会直接解决。” 直到这时,纪敏脸色才有松动,冲着沈管家点了点头:“行,去忙吧。” 虽说是得了允许,但沈管家并没有移动脚步,而是站在原地建议道:“东家,这位吴婶如果直接这样放出去,只怕会对您和四喜姑娘的名声不好,不若还是直接将她发卖吧。” 这名声问题倒是纪敏没有考虑到的,不过就算这闲话传出去也无所谓。毕竟平日里他出门带的不是纪博就是四喜,大家也都知道四喜是从小伴着他一起长大的,自然也是默认了四喜以后会被他收为填房。 但吴婶的卖身契压在店里,就这样将她赶出去,也确实是太便宜她了。 想了想,纪敏才吩咐道:“就听你的,寻个人家把她发卖了吧。只是…….卖到谁家,要怎么盯着她,你都得注意点。” 沈管家这才应了声转身离开了。 一直站在一旁的四喜,这时已是后怕地止不住颤抖起来:“少爷,我……” “别想太多,你这不是什么都没说嘛,已经做得很好了。”纪敏多多少少还受过一些保密培训,但四喜只是跟在她身边而已,她教四喜什么,四喜就跟着做什么。当初以为,有自己与纪博在,只要四喜平时稍稍注意一点就一定不会有问题,但现在看来,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 回到座椅里,纪敏闷头想了一会,才看向四喜问道:“你记得吴婶是什么时候来的吗?” 纪博虽是统管整个家的大小事务,但他一般来说还是应付外面的事情比较多,内宅的事情大多都交给四喜来处理。这也是为什么有时底下的人会嚼舌根,说四喜没人夫人的命,却成天端个夫人架子的原因。 四喜也是想了想后才答道:“她不是最开始就进来的,是年后青黄不接时,将自己卖了,赶上府里也缺人,纪伯找人牙子买回来的。” 说到这里她不免有些紧张得对纪敏分辨道:“少爷,纪伯他是绝对不会做出对不起您的事情的。” 看到四喜紧张地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搁的模样,纪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轻轻拍了下她嗔道:“想什么呢?这世上最不会害我的,大概就只有纪伯和你了。不过这个吴婶如果真的问题的话,那她背后使劲的人也不可小觑,毕竟能骗过纪伯的眼睛混进来可不简单。” 虽说有了卖身契,用起来总是比外面雇的那些人放心一些,但是纪伯多多少少也会查探一下对方的底细,考究一下对方的人品,自是不可能什么阿猫阿狗都收进家里来。 不过……这吴婶安静了这么久,突然一下跳出来,是为什么? 想来想去,纪敏总觉得自己最近虽然有些出风头,但怎么也没希夷阁那位风头盛,就算有人看不过眼,也该盯着那一家才是,怎么转个头就到了自己店里? 可要说自己被人盯上,纪敏自认为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怎么就引起别人的注意了?甚至让吴婶这样藏得足够深的人,冒着暴露的风险来查探消息。 自己到底有哪里露出马脚?钧竹轩又是哪里引人注意了?她也是很奇怪。 左右也寻不出端倪,纪敏索性决定也不再费这个神了,反正这件事已交给沈管家了,那就让他去查背后真相好了,眼下最需要她用心思的,是十天后的雅集。 第二百一十七章 迷茫 临到窗外天色擦黑,纪敏才终于结束了手中的工作。用力伸了个懒腰,一抬眼便看到四喜正拿着个绣绷坐在门口守着。 见到她这小心模样,纪敏笑着站了起来劝道:“别那么紧张,书斋里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你守着也没用。走,陪我一起吃饭去,吃完饭晚上还得练功呢。” 四喜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没什么用,可她就是不放心,自己又不知该怎么做,才只好用这种笨方法守着纪敏。此时再听到纪敏安慰,眼眶没来由得热了起来,又差点掉下泪,害得纪敏连忙上前一阵好哄。 相比钧竹轩的鸡飞狗跳,徐家倒是终于清静了下来。 难得今日里再无访客,徐希在书房里闲哉了一天,看看书、练练字,倒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模样。不过听徐云良传来的话后,那点难得的好心情顿时没了影子,摇了摇头叹道:“嘉泽也太小气了,好歹希夷阁就在她对面,办个雅集竟然不给我发帖子。” “少爷,我听说……纪少爷请了刘老板。”徐云良说完这句话后,生怕徐希误会自己是在挑拨两家关系,赶紧开口解释道:“听说刘老板为了参加这次雅集,答应出钱雇人巡堤。” 这倒是好事一件,徐希闻言点了点头赞道:“这样挺好的,有了刘老板在,想必段世叔那边应该也答应得很轻松。” 许是想到了自己听人说的一些过程,徐云良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确实如此。” 提起这位段世叔,徐希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叹道:“段老板现在只怕也是咬牙在撑着,在日本人手底下做事可不好做。” “可这天津城如果个个都讲气节,没了做事的人,只怕最后倒霉的也是这些老百姓。”房中也没有外人,徐云良放开心思冲着徐希叹道:“段先生其实比很多人都要难得多,他这也算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在守着这天津卫了。” 听到这话,徐希不由得沉默下来,过了片刻才转身从身后的书架里取下一个盒子递向徐云良:“云爷爷,麻烦您把这个给段世叔送过去吧。” 徐云良接过打开一看,竟然是徐希平日里最喜欢的一套书,连忙抬头看向徐希疑惑问道:“少爷,您这……” “他是为了天津卫的老百姓受的委屈吃的苦。他不说,但我们不能当不知道。”徐希叹了一口气:“死不易,活着更不易。” 徐云良听后也有些动容:“少爷放心,我马上送过去。” “还有他平日里喜欢的老寿眉也包一包送过去。” “是!” 打发了老管家,再想到钧竹轩的雅集,自己能为纪敏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就看他自己的了。徐希知道纪敏办这雅集是被迫的,可哪怕明白对方难处,心里也总觉得有什么堵得慌。 他们什么时候已经变成这模样了? “我们中国,生病了!”莫名的,徐希又想到了梅先生那句话。 现在的他,对于这句话算是有了切身体会了。 可是这个病要怎么治,他却没有任何头绪,更不知道从何着手。 亦或是…….像他这样的平头小百姓,本就没有资格谈什么为国家治病的吧? 只是,就真的只能这样眼睁睁的看着,硬生生的受着吗? 凭生第一次,徐希很想做些什么,却不知道要如何去做。 在内心深处,他甚至有些希望大伯那个所谓的抗日救亡组织是真的,这样他或许也可以为对付这些日本人出一份力。 可这种事也就是心里想一想,哪怕他徐希再脑袋发热,也知道徐文桦那里的事肯定不靠谱!别说帮忙救国,不添乱就算不错了,或者说徐文桦别最后别投了日本人,给祖宗丢脸就算是烧高香了。 在心中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徐希硬逼着自己放下心中这不切实际的想法,再一次专心看起书来。施老太公在出事之前,给了他许多书,有一部分是他以前没看过的,还有一部分虽说是他看过,但书上施家人的注解却是首见。 这既是一次重新学习的机会,也是一次让他更靠近施家人思想的机会,对于施家人明知会死却仍然从容面对,徐希虽然敬佩,但内心深处却无法苟同。他总觉得在不违背底线的情况下,但凡有一丝生机,就绝对不应放弃。 就像这次,哪怕徐家再难,他还是将父母送了出去,独留自己面对眼前的乱局。 因为不认同,所以才不能理解。 或许……老太公的书里,能有个答案也说不定。 话说回钧竹轩那边,沈管家将吴婶饿了三天后,终是找了人牙子发卖到了一户人家。但在卖过去的同时,也不忘叮嘱对方,这个吴婶虽然做事手脚还算麻利,但却喜欢刺探主人家的隐私、乱嚼舌根,人品有问题!若是要用的话,一定要盯紧了,不然逃了可不怪他。 对方也算不得什么殷实人家,花钱就是为了买个劳力来家里做杂役的,听了沈管家的话便连忙表示一定会把她看紧了,而且只在杂役房里干活,轻易不许出去。 得了对方保证,沈管家这才满意地离开了。 当然,他前脚刚走,就有两个穿着打扮都不起眼的人,守在了这户人家出街的唯一路口,只看这吴婶会和什么人接触。 倒是纪敏,在处理完了手中积攒的事情后,带着四喜出门散心,顺便去了一趟红梅咖啡馆。 洪文博听她事无巨细说了最近遭遇,虽说因为事情已安排妥当夸了纪敏几句,但还是严厉的批评了他这次疏漏,并且再三叮嘱,之后行事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毕竟,情报战线上无小事,纪敏背着的不只是他一人的命,再小心都不为过。 纪敏乖乖的接受了洪文博的批评,之后才问出了心中积攒了一阵的疑惑:“洪先生,这次发卖吴婶,是不是与我们的革命理念有偏差?” 当时她也是气急,才会说出要发卖吴婶的话,后来的安排也确实是为了查看吴婶是不是别人安插到钧竹轩的探子。这些出发点成了发卖仆人的借口,可纪敏心里总觉得……似乎这做法与自己所一直秉持着的理念有冲突。 听到她话,洪文博倒是笑了:“你有这样的想法很好,只是非常时刻有非常的手段。如果吴婶真是别人安排到你身边的探子,这样做也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这是手段不是目的,所以无可厚非。事后若发现吴婶并不是敌人的探子,组织也会做出弥补,安排解救她的。” 听到这番话从洪文博口里说出来,一直内心忐忑不已的纪敏总算是松了一口气:“那就太好了。” 一旁听了全程的四喜看到纪敏脸上露出轻松模样,忍不住哼了一声:“要我说,也是少爷您心软才会同情像吴婶那样的人!再说了,如果不是吴婶犯了那样的忌讳,您充其量也就是直接把她赶出去,又怎么可能发卖她?好心也得看放在什么人身上吧!” 四喜最后一句话,洪文博倒是赞同地连连点头强调道:“没错,对待敌人,我们不能有一丝心软,否则就是对自己、对身边同志生命的不负责!” 有了这句话打底,纪敏的心终于是安定了下来,用力点了点头回道:“我明白了,谢谢洪先生。” “等沈管家熟悉了家中的事务以后,这买咖啡的活就让他代劳吧。不然你经常往这里跑,太引人注意了。” 纪敏倒是虽然觉得无所谓,这也是个难得的散心机会,但既然洪文博已这么说了,她点点头正色应道:“好。” 眼见这杯咖啡已到底,纪敏干脆站了起来朗声说道:“多谢洪老板招待,叨扰了,事务繁多我就先告辞了。” “纪老板慢走!”洪文博恭敬地将纪敏和四喜送出门,那一副店老板送熟客的殷勤模样倒是只人觉得他略有些谄媚,旁得想法倒是没有。毕竟咖啡店这种新鲜洋玩意,不用心维护这人丁稀少的客人,恐怕开不了几天就得关张。 第二百一十八章 我是来告状的 平淡无奇的日子就这样过了七八天后,眼见着雅集的时间将近,这天早上,沈管家一大早就给纪敏带来个坏消息:“昨天吴婶偷偷见了一个卖货郎,后来我们一路跟着卖货郎,发现最后跟到了永田理的居所。” 永田理? 听到这个名字,纪敏眉头不由地皱了起来。 她跟永田理可没打过太多交道,甚至可以说除了几次偶尔的碰面外,几乎是连招呼都没打过一个。 可这永田理怎么就会盯上钧竹轩?而且算算吴婶来的日子,可是年后没过几天 …… 若说永田理是为了钧竹轩的宝贝而来,那也不至于大半年都不与纪敏打交道。 还是说……他在稳着希夷阁的同时,也派人暗地里盯着钧竹轩,想着两边通吃? 手指不住轻敲着桌面,纪敏想了一会儿后才停下动作看向沈管家:“备马车,我去警务部找武藤。” “少爷,这件事咱们没拿着实证。”沈管家着急开口想要阻止他:“盯着吴婶和跟踪的人也不能暴露。” 纪敏冷哼一声站起身,甩了下衣袖:“别人把爪子都伸进我家里来了,还不让我敲一下了?再说了,现在天津卫这趟混水里,随便找两个人替我看个人很难吗?而且知道钧竹轩得罪的是日本人,只怕他们拿了钱也会远走高飞了吧?哪里还会傻贝似的留在这里?想给钧竹轩陪葬吗?” 这一番话,说得是理直气壮、掷地有声,沈管家暗暗思量一番,发现东家的话说得虽然有些不讲理,但落到武藤耳朵里,却似乎会产生些意想不到的效果。毕竟现在武藤跟永田理两虎相争,纪敏要为武藤扳回一局,永田理却想在暗中捣乱,这事要让武藤知道了,只怕不会给永田理好果子吃。 在心里捋顺了个中缘由,沈管家也不由得对自己这位新东家高看一眼,不再迟疑应了一声便赶紧出去安排马车去了。 待纪敏来到武藤的办公室外时,他的副官佐之助早就知道眼前这人对于武藤的重要性。虽然武藤还在开会,但他还是将纪敏和沈管家先让了进来,到了武藤办公室外间的会客室招待。 当然,茶上来后,他也不敢贸然离开,就在一旁抄手候着。表面说是怕纪敏有什么需要,他可以及时应答,但其实他打着什么主意,大家都有清楚,心照不宣罢了。 纪敏也不点破佐之助肚子里揣着的那点心思,四平八稳得坐在椅中喝着茶,而沈管家则是站在泥雕木塑般一动不动。两人任凭佐之助怎么旁敲侧击,也不说来意,惹得佐之助赶人是不敢,离开更是不敢,很是为难。 还好武藤并没有开太久会,纪敏和沈管家两人坐了不过半个小时,武藤便出现在了办公室门外:“嘉泽,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告状的。”纪敏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就像是来找家长撑腰的孩子,惹得武藤不禁笑出声来。 连忙挥手示意脸色有些发白的副官不用紧张,武藤这才坐到纪敏旁边的椅子上问道:“怎么了?谁惹了你?” 纪敏冷哼了一声:“那就得问你们了!我好好的开门做生意,怎么就有那么些不开眼的人?爪子都伸到我府里来了不说,竟然还想闯入我书斋里偷听!怎么?你们是不是觉着,把我雅集的安排偷听了,自个就能办一出雅集?” 高昂着下巴,带着点自己有理不怕事大的模样,纪敏看都不看武藤渐渐阴沉下来的脸色继续说道:“如果你真有这打算,早说呀!我直接写个章程给你,然后我就能当甩手掌柜了,还至于这么费心费力嘛?” 虽然不知纪敏骂的是谁,但熟知他性格的武藤清楚,眼前这人是真火了。 不过武藤也不是软柿子,让人莫名其妙当了出气筒,这口气他也咽不下去:“嘉泽,我知你虽然性子高傲,却不是什么会胡说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详细告诉我,要真是你受了委屈,我替你做主。” 纪敏抿着嘴气哼哼地看了武藤好一会儿,见他这情真意切的模样不似做伪,表情才稍稍缓和了些。不过他也懒得再开口详说,径直把包袱扔给了一旁的沈管家:“让沈管家说吧,我怕脏了我的嘴。” 得到授意后,沈管家这才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武藤。末了,他踌躇了片刻才说道:“按理说这话不应该由我们来说,可是少佐大人,我们东家是为什么才突然要开这个雅集的,想必您心中也是明白的。永田先生是因为什么缘由把吴婶安排进店里我们估且不论,但他这个时候让吴婶跳出来,只怕针对的可不止是钧竹轩和东家。” 这些事就算沈管家不点出来,武藤又何尝能不明白,纪敏是为了能让他在天津卫站稳脚跟才开这个雅集?一旦雅集成功了,在很多人眼里,会认为天津卫在他的治下已经恢复了平日的繁华,可以成为帝国征服整个中国的桥头堡。 但是……如果这个雅集被破坏呢?上面的人会不会认为是他无能,这么些日子了,还没办法掌控天津卫?会不会彻底失望以致将他调离,换人来管理天津卫呢? 一旦他离开,一直待在天津卫的永田理,只怕是…….最有可能升任这个职位吧? 想到这里,武藤圆睁双目暴喝一声:“巴嘎!嘉泽,这件事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一个让你满意的交待!” 越说越气,武藤干脆直接站了起来,甩下屋中众人阴沉着脸往外走去。 纪敏也不急着走,坐在那里继续老神在在喝着茶,甚至还有闲暇站起身来,仔细打量了一下会客室,凑到书架前仔细瞅了瞅,饶有兴趣地挑出几本依次抽出来翻看了一下。 这一等,就等了两个多小时。 这期间,佐之助也有事暂离,整个办公室一时间便只留下纪敏与沈管家两个人。 在看到沈管家神色似是有些意动,纪敏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然后拿着本中他意的书,坐回沙发里不慌不忙地看了起来。 第二百一十九章 打秋风 等武藤终于回到办公室时,脸上已不复之前铁青模样,反而有些得意地笑着:“嘉泽,我已经教训过永田了,他不会再往你那里派人、也不会再为难你。你就放心吧,有我在,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纪敏这才站了起来,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我受委屈无所谓啊,你的位置可得坐稳了,不然以后可没人护着我了。”说到最后一句玩笑话,他终是也跟着笑出了声,冲着武藤扬了扬手里的书:“这两本书挺有意思,借我看两天,对了,后天上午开始雅集,你要是有空的话,可以过去看看。但是……” 正开心的武藤听到纪敏说出但是二字,愣了一下才急忙问道:“怎么?” “雅集之所以是雅集,字面意思便是指文人雅士聚集的集会,你们当兵那一套可别给我弄过去。不然要是恶了我的客人,小心我不给你面子,直接叫人把你给轰出去。” 武藤压根就没把纪敏的警告放在心上,只是开心地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纪敏肩膀:“放心,放心!以前在香港时,我也看过纪伯父办的雅集。虽然没有真的参加过,但是规矩我还是懂的。” “行,那我回了!明天记得让人把食材送过去。” “不用了,后天早上我会派人送过去的,这样更新鲜。” 知道武藤对于这次雅集非常上心,纪敏也不再多话,挥了挥手算作道别,直接便出门上了马车离开了。 站在三楼看着纪敏他们离开后,武藤透过玻璃上的反光盯着身后的佐之助,沉声问道:“他们在办公室里,有没有做什么?” 佐之助自然知道武藤问的是什么,赶忙摇头答道:“没有,他们一直待在外间的会客室,没有去里面。最远也就是走到书架前翻了几本书,然后走到窗前看您回来没有。” 对于佐之助的回答,武藤自然是满意的很。 至少到现在为止,纪敏还对得起他的信任,他……固然希望永远不会对纪敏拔枪,但……纪敏毕竟是中国人。 中国有句话说得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所以有些事还是不得不防。 坐在马车里,沈管家紧紧皱着眉头,却始终没有开口,纪敏盯着他脑门子上那拧起来的肉疙瘩,知道眼前人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此时是在马车里,外面的情况不明,小伍也终究是徐家的人,虽然现在看来为人可靠,却还是不能完全信任。 所以…….有些话,还是只能回家去说。 到家后,纪敏下了马车便跟默不作声下了车的沈管家吩咐道:“跟我到书斋来。” 守在书斋院外的,还是上次那个小厮。本来按沈管家的想法是直接将他换了,但纪敏觉得这小厮也是知根知底,家里还有老娘要养。再说有了吴婶的事情得了教训,要不想失了这份工的话,自然会比平日里更加上心,也就没答应。 进了书斋,纪敏坐下后示意沈管家也坐下,看着对方一脸不情愿地只把半个屁股挨着椅子坐下,这才开口肃声说道:“以后如果你还是这么冲动的话,就不必随我去武藤那边了。” 沈管家闻言猛地抬头看向纪敏,确定对方不是在开玩笑后,才把一路上压在心中的疑惑甩了出来:“为什么?今天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 冷笑一声,纪敏对沈管家讥讽道:“以我对武藤的了解,这人素来多疑!你真的觉得,我们第一次过去,那个佐之助就把我们带去武藤的办公室是正常的吗?你敢说这后面不是试探?”说到这里他不由地叹了一口气,盯着沈管家透出些许了然神色的双眼,突然问了另一个问题:“沈管家,做这种事,您还是第一次吧?” 沈管家闻言怔了一下,突然明白了纪敏为什么会这样说,他顿时有些不服气得低叫道:“东家,好像您也是第一次。” 端着茶进来的四喜看到两个人坐在椅子里,谁也不让谁地互相瞪着眼,想到池塘里聒噪的青蛙,不由得笑出声来:“这是怎么了?只出去一会就瞪起眼来了?” 纪敏被她这一笑,顿时没了火气,接过茶摇了摇头对沈管家心平气和解释道:“我虽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但自小在我父亲身边,对人心的揣摩却是再熟悉不过。更何况,武藤这人……我比你了解他千万倍。” 这一句话终是让沈管家服气了,冷静下来之后再想想纪敏所说的话,他便明白了自己今天差点闯了大祸。不过这人倒也光棍,直接起身诚恳认错:“今日是我鲁莽了,还请东家原谅,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其实至少到现在为止,纪敏与沈管家的合作还算愉快,她也没打算因为这件事便把沈管家赶出门。所以见对方低头认错,她也不号再揪着不放,连忙宽慰道:“事情过去就过去了,记在心里以后注意着点便是。” 四喜见两个人和好了,才笑着问起了今天发生的事,不过纪敏倒是没有详说,只是简单提了几句。而且以她对武藤的了解,今日武藤最多也就是借机教训永田理几句,并不会真的做什么。 毕竟二人同为日本军官,肯定不会为了他这么一个下等人而拔刀相向。 至于吴婶……或许现在已被灭口,命归黄泉了吧? 听她说完这番猜测后,四喜倒是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理所当然地点着头:“她卖主求荣,放到以前也是个拖出去打死的货色,更甭说她还勾结日本人了!这种人,说得难听点就是个汉奸卖国贼,放哪都是直接枪毙!少爷,您可不许为那样的人难过,跌份!不值当!” 虽然心里因为吴婶同为中国人,为她的命运感觉略有些不舒服,但是难受还是谈不上的,纪敏听了四喜牙尖嘴利的安慰也只是笑了笑,放下了茶杯看向沈管家吩咐道:“后天雅集,你给水榭旁濯缨亭挂上竹帘,到时把武藤安置在那里。” 沈管家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担心他还放不下今天这难得机会,纪敏还不忘安慰道:“不要急,这次雅集办好了,我们有的是机会与武藤打交道,再去他办公室会更简单。” 沈管家自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连忙点头称是起身退下了。 倒是四喜鬼眉溜眼地凑了过来:“少爷,后天不请徐少爷吗?他可是费了不少心力呢。今天徐管家还特意过来打了招呼,说是明儿个把希夷阁的大厨叫过来帮忙打下手。就我们小厨房那几颗歪瓜裂枣,哪里够资格让他打下手呀?指不定还要在一旁偷学两手呢。” 四喜的话戳中了纪敏心事,她其实这几天也在纠结这个:于情于理,也应该请上徐希参加后天的雅集,可这件事了了之后,她在别人眼中或许就真的是站在日本人那边了。 而徐家有徐家的祖训,若是将他请过来,只怕是会让他为难。 想到这里,纪敏也是左右为难,只得推脱道:“我再想想吧。” 眼睛一转便猜到了自家少爷在心烦什么,四喜牙尖嘴利地劝道:“要我说,就是少爷您想得太多了,就说你们现在的关系,开口问他一句,他能不能来、该不该来、想不想来,不都是他自个决定吗?您还能拿着刀子逼他不成?” 这一番话,倒是说的纪敏茅塞顿开,笑着看向了四喜,宠溺地点了下她眉心:“就你聪明,替我备了马车,我这就去徐家一趟。” “别了,您刚回来还没一会,这又跑出去,别人还以为家里出什么事了 呢?再说了,现在可到用午饭时候了,您这是巴巴跑过去蹭人徐家一顿好吃的吗?”说完,四喜将手里的茶盏塞到了纪敏手中:“晌午日头毒,待傍晚时分再过去也不迟,真要是好他家那口吃食,去打个秋风,蹭个晚饭也行啊。” 纪敏闻言有些哭笑不得地放下茶盏,没曾想,她在丫环口里倒成了一个贪吃鬼,轻打了她一下笑骂道:“行行行,就按你说的办,晚上少爷带你一起去打秋风,吃他徐家一顿饱的。” 第二百二十章 难念的经 到了日头偏西,外头没有那么热了,纪敏就带着盼了一下午的四喜出了门。等他们到徐家门口时,早有门房进去回报去了。 刚下马车,府里得了消息的徐希便急忙迎了出来,站在车前满脸疑惑小声问道:“你现在应该是最忙的时候,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听说你家厨子做饭好吃,所以特意过来打秋风。” 纪敏也没讲什么客气,脚下没有丝毫停顿直接进了徐府:“我可是听说了,你给段先生送了一套古籍,还有一盒上好的老寿眉。今日若是没有好吃好喝的招待,我可不会善罢甘休。” 带着友人到了小花厅坐下,徐希便差人去准备茶水点心:“放心,来我家里肯定让你吃好喝好。” 待茶水点心上来后,徐希挥退了家仆,这才正色开口对纪敏问道:“今天上门来,不只是为了打秋风吧?还有什么事?” “后天的雅集,你能来吗?” 这话一入耳,徐希愣了片刻才问道:“事情难办?” 不过这话刚出口他心里便有了答案:应该不至于,这大半年里,钧竹轩也开过不少雅集,以纪敏的能力根本不需要担心这些。 但是钧竹轩现在没了纪博,虽说是找了个新管家,但肯定还是会有些影响,所以徐希想了想说道:“要不,我让云爷爷过去给你打打下手?” 纪敏笑着摇了摇头:“不是这个,你别把我家沈管家想得那么不堪。他的能力还不错,足够处理雅集中的事宜。我只是觉得……这场雅集,你也出了不少力,所以……” 原来是为了这个事。 徐希顿时乐了,不等纪敏把话说完就应承道:“还是不用了,我怕过去会抢你的风头。这样吧,后天我会去希夷阁,若是有什么事你不方便出手,派人过来传个话,我马上就过去。” 这还是不放心自己! 面对徐希这有点过度关心,纪敏也是有些不知该如何接茬,但最后还是点了点:“行,我知道了。”说完,她冲着旁边一伸手,四喜赶紧将捧在怀里的木盒递了过来,接过盒子把它放在两人中间的桌上:“今儿个去打劫了两本好书,就当是今晚的饭钱了。” 徐希并不计较饭钱什么的,纪敏要开这个玩笑,他也不至于拒绝这份礼物,连忙笑着收下,两个人又聊开了。 不过在聊到书时,徐希提起了前几日读书产生的困惑,临到了他更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些事,也就是心里想想罢了。若不是今天能与嘉泽你聊天,我也只能是憋在心里。” 徐希也是满心无奈:现下父母不在身边,什么事都只能他自己拿主意,更别说若是这想法让徐云良知道,老人家不知会有多担心。 纪敏听后倒是有点意外,没想到只短短几日不见,眼前人原本那顽固不化的想法与往日比竟有了些许偏差。 不过若真的是这样想的话……或许说不定还真能将他争取过来? 但事关重大,在没有与洪文博说过前,纪敏不会自做主张,连忙笑着将话题引到了另一个方向上:“你那位大伯……这几日可有来寻你?” 不提还好,一提到这位大伯,徐希也是一个头两个大,叹了口气皱着眉头说道:“怎么没来?这几日像是讹上了我们家一样,三天两头的往店里和家里跑,还想让我把中元节的盂兰盆会这件事交给他去办。他那性子我还不知道?银钱只要沾了他的手,只怕怎么没的都不知道。” 徐希说的这一点,倒与纪敏了解的情况差不多,她也跟着点头提醒道:“总之,你还是小心着点。万一他遂不了愿,反咬你一口的话,那就恶心了。” 也是给徐文桦烦得厉害,徐希闻言冷笑了两声,眼中戾色一闪而过恨声说道:“真要有那一天,我一定找王杆子把他沉海河里去!” 听着平日里笑以待人的徐希,能说出这赌气一样的话,估摸着对方也是给气狠了,纪敏倒是一副幸灾乐祸、乐不可支的模样:“大夏天的,丢进去也只是让他泡了个澡,无伤大雅。要是你觉得不方便可以跟我说,我找人替你丢。” 说完,他更是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徐希,继续揶揄着:“毕竟是长辈嘛,我懂的!” 徐希瞪着眼睛一副被气到的模样,但憋了片刻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前古灵精怪的纪敏不似刚开始接触那样傲气不易接近,倒是莫名变得亲和了许多。 看来,解开了当年那些旧恩怨,对他来说也算是好事一桩。 不过聊了一会儿后,纪敏却发现一件奇怪的事,左右看了看对徐希问道:“今天怎么没看到云管家?” 要知道,平日里除非徐云良被派出去办事,否则一定是寸步不离跟在徐希身边的。 徐希闻言叹了口气:“就刚才说的那位,又寻去希夷阁打秋风了,胡掌柜不欲理他,他便闹了起来。云爷爷说那好歹是我的长辈,我不方便与他翻脸,便自个过去打圆场了。” 四喜还惦念着当初徐云良的恩情,闻言竖起眉毛帮着老管家叫起了屈:“也就是徐少爷您心善,换做是我们家少爷,遇上那没脸没皮的,那还容得他作妖,早就收拾了!” 听着四喜抱不平,徐希笑着摇头:“得,你就甭吹你家少爷了,前几天被发卖的那个杂役怎么说来着?听说她换了新主家也不长记性,还到处跟别人家嚼你家少爷和你的舌根呢。” 看到纪敏的脸色随之沉了下来,徐希连忙小小捧了一下:“还是你心善了些,这种人就应该直接打出门去。就现下天津卫这乱象,没了主家庇护,她一个老婆子能在街头捱几天?” “我……” 眼见纪敏脸上浮现出黯然模样,徐希安慰道:“行了,别难过了。那家主人我也熟悉,不然话不会传到我这里来。我已是叮嘱过他了,将那个吴婶给关到杂役房里,不许她再跟别人接触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是真是假 当初叮嘱那家主人时,徐希的心中也是暗叹不已:这纪敏到底还是年轻了些,遇上这种事才会心软。可他不知道的是,有些人就是得寸进尺、吃喝没够的性子,一旦心软了,伤的永远是自己。 这事换成徐希来办的话,或许就真像他所说的那样,直接打出去丢大街上,估计用不上三天,就成了海河里的一具漂子了。这种背主之仆,放到哪都留不得,便是外面没有日本人,被赶出去后也没有人会同情不说,还会像吸引苍蝇的烂肉一样,去哪哪都让人欺负,到头来多半也是横死街头的命。 也正是因为如此,徐希才会说纪敏将吴婶发卖,其实是好心。 纪敏当然也明白这一点,他也没想瞒着徐希,当下便叹了口气解释道:“我哪是什么好心?只是觉得这吴婶不简单,应该是什么人特意把她安插进钧竹轩的,如果直接赶出去也太便宜她了,所以才将她发卖了。这不,今儿下午刚从武藤那里回来。” 有了纪敏提前一解释,徐希稍一想就明白了其中关节,倾身过来压着嗓门问道:“永田理做的?”问完之后,不等纪敏点头,他便自嘲似地笑了笑:“也对,这倒是很像他的行事风格。” 以永田理那巴蛇吞象的性子,只怕希夷阁的东西全塞进去都填不饱他的胃口,所以才会安插人到钧竹轩。杂役可以说是店里最不起眼却又是最重要的,因为她能跑遍全府,更何况是签了卖身契的,最是容易获得信任。虽然民国政府说了废除卖身契,可一个愿卖、一个愿买,这种事谁会认真管? 对于吴婶这种签了卖身契的人来说,生死都掌控在了主家身上,一旦犯了错赶出门或是发卖给别人家做杂役还好,还有那特别缺德的主家,直接将人卖去窑子里,或是给那几十岁的老光棍买去当老婆的也不在少数。 也正是因为如此,吴婶这种人反而更让主家放心。要查探钧竹轩内的珍宝、布置自然是轻松得多。 也幸亏这是给纪敏发现了、也幸亏纪敏与武藤关系不错,这才可以让钧竹轩轻易逃过一劫。不然只怕过不了多久,得了确切情报的永田理就能对钧竹轩下手了。 纪敏也是一脸后怕地点了点头:“应该是我要重开雅集,永田理担心我帮武藤的话,会坏了他的好事,所以才让吴婶去查我。” 虽说钧竹轩要靠着武藤才能保全这件事让徐希有些不痛快,但是仔细想想,他希夷阁现在又何尝不是靠着永田理这才得以续存呢? 想到这里不由地叹了口气,他对纪敏嘱咐道:“总之,以后你还是要多加小心。” “明白。” 酒足饭饱之后,纪敏才和四喜一起打道回府。在送他们上马车时,徐希看着站在纪敏一旁小鸟依人的四喜,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又提醒纪敏一句:“虽说你现在未成亲便收姨太不太好,可四喜一直这样没名没份的跟着你终究也不是事。哪天把熟悉的人叫着喝杯酒,给四喜开了脸吧。” 一旁的四喜一听,顿时瞪大眼睛鼓着腮帮子气地直跺脚:“徐少爷,您说什么呢?” “嘉泽左不过是要收你入房的,只是时间早晚,有什么好害羞的。”徐希看着四喜一下蹿进了马车里,还以为她是害羞了,便转头跟纪敏郑重说道:“这样对你,对她都好。” 纪敏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拍了拍徐希肩膀:“知道了,忙完这一阵子再说吧。我这就回了,你也早点歇息,等雅集忙完了再找你喝酒。” 在送走了纪敏和四喜后,徐希回转身子,却看到徐云良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内,连忙上前想要搀住老管家关切问道:“云爷爷,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不久,少爷你们在用餐,我就没过去打扰了。”徐云良礼貌的侧身让开徐希胳膊,后退一步,站到了徐希的身边。看着纪敏他们的马车消失在了夜色中后,才转身与徐希一同回了院子,路上还忧心忡忡得对徐希叹道:“四喜姑娘……好像不太愿意嫁给纪少爷。” “怎么可能?除了嘉泽她还能嫁给谁?”徐希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奇怪。 虽然他不会怀疑徐云良的话,但现在全天津卫都把四喜当成纪敏的姨太太,她的身份也不可能嫁给更好的人了。更何况纪敏也不是把她当礼物送出去的人,怎么可能会不愿意? 徐云良摇了摇头,却没有再去解释:“许是我看错了。” 说完他也不再在这件事上纠缠,而是转头说起了今天见到徐文桦这事来:“大老爷说的还是那件,中元节的事,让您交给他来办,我已经替您给回了。不过,这次他倒是拿出了一张什么命令,说是要利用这个中元节的盂兰盆会,行一件抗日的事情。” 本来对徐文桦已经没了耐心的徐希,突然听到最后一句话倒是乐了,忍不住对徐云良调侃道:“行一件抗日之事?就他?能做什么?拿扎纸的竹竿戳人么?” 给徐希这句俏皮话逗乐了的徐云良,也是笑着摇头道:“这个不知,我不曾问,他也不肯说,只翻来覆去说着这件事,还给少爷您扣了一顶大帽子。说是若少爷您不支持他,便是阻碍全国抗日大业,以后当以卖国贼处置。” 徐希听了这话愣了片刻,然后气地冷笑道:“卖国贼?我徐光庆何其有幸,还能被扣一顶卖国贼的帽子?云爷爷,下次他再说这样的话,您直接派人把永田理叫过去,就当是我们送给这位老朋友一份大礼了。敢说我卖国贼,明儿我就让这个名头坐实了!” 也知道自家少爷说的是气话,徐云良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更不会当真把徐文桦卖给永田理,只是开口提醒道:“少爷,我们知道他是胡闹,自是不会去搭理他。可是如果让他一直这么闹下去,终究不是个稳妥事。再者说,他到天津卫来,已经靠着钻营的手段捞了不少钱了,继续这样下去,怕是会要在出事时牵连到我们希夷阁了。” 话到这里徐云良也是唏嘘不已:这得亏自家少爷有先见之明,提早跟几位熟悉的朋友都打过招呼。不然只怕大家都看着希夷阁的面子,还要被徐文桦骗去更多的钱财。 徐云良的话让徐希想到些旁得,正要开口询问时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改口问道:“云爷爷,您觉着,他这所谓的抗日大计是真是假?” 第二百二十二章 跟我去个地方 听了自家少爷的话,徐云良也不自觉愣怔了片刻,他没想到少爷会提出这种问题。 沉默着在心中仔细斟酌了一下后,老管家这才摆正神色缓缓开口提醒道:“少爷,按说家里的事,我一个老仆不该插嘴,可老爷临走之前特意交待让我照顾好少爷您,所以这里我就多一句嘴:这位大老爷的话,怕是半分也信不得。” 虽然早知道是这样的答案,但徐希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望,沉默良久后才不由地出声叹道:“偌大一个天津城,就这样被放弃了吗?” 要徐文桦真的是抗日组织派来的人,哪怕他废物一点,徐希也会打心底觉得至少政府没有放弃大家,可是现在看来……北京城被放弃了,天津卫也……成了弃子。 想通了这一层,他心里本就不舒服像堵了什么,此时变得更像是硬生生塞了个刺球进来:没了国家的支持,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要怎么才能在日本人的压迫下生存下去?真的要卑颜屈膝才能活下去吗?天朝的傲骨呢?施老太公他们和德贝勒他们是不是也早已预见到了这一天,所以才选择了那样惨烈的方式与这世界告别呢? 一想到这里,徐希的心情就愈发低落,忍不住看向徐云良涩声说道:“云爷爷,若是哪一天……我是说如果,真的走到了那一天,我会把您送……” “少爷!”徐云良知道徐希要说什么,低声打断了徐希的话,紧接着又斩钉截铁道:“事还没到最坏的时候,即便真有那一天,除非您可以安全离开,否则我不会离开您的。” 说到这里,他更是苦笑着说道:“好歹,徐春还活着,可以在那边替我伺候老爷和夫人。这边,就让我这把老骨头一直陪着您吧。” 知道徐云良的性格,加上徐希也自认还没有到最坏的一步,他点了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后天我们一起去希夷阁吧,万一嘉泽那边真的有事,我们得了消息也可以过去搭把手。” 徐云良也是担心徐希想多了再难受,连忙笑着应道:“少爷放心,嘉泽少爷虽然年轻,但待人接物方面还是很老辣的。这场雅集又是他精心准备的,自然是出不了岔子,回头我们在希夷阁准备好庆功酒等他便是。” 劝慰之余徐云良也是心中暗叹:可惜了,现在两家的误会已经解除,若这纪敏是女生,有着当初的婚约在的话,或许自家少爷这婚事就有了着落了。 想到这里,徐云良摇了摇头,暗笑自己果真是年纪大了,竟然会想着这些有的没的。 自从钧竹轩再开雅集一事传出,早就让天津卫的老少爷们们翘首以盼,无数眼睛或是带着恶意、或者带着审视,明里暗里盯着。 这不,好不容易挨到日子,便是没有受到钧竹轩邀请的人,也给希夷阁递了拜贴,期望能到店里坐上一坐。说白了,就是想看看钧竹轩今天会把雅集做成什么样。 办好了,那是他钧竹轩祖上余荫,办不好……便是崽卖爷田心不疼了! 另一边徐希也乐得让安静已久的店里多些人气,便让胡掌柜腾空了一间二楼的屋子,请大家都坐进去喝茶了。至于他自己,则只是露了个面打个圆场,就回自己屋子歇着去了。 又不是什么自己家办的雅集,有胡掌柜在前招呼着便可,不需要他亲自坐陪。 待到下午时分,钧竹轩的雅集结束,众人都散去,徐希在二楼的某个窗后看到纪敏最后送走了穿着常服的武藤时,他便知道今天这场雅集算是真正结束了。虽说与平日里的雅集比起来少了些热闹,但从梅先生他们面目带笑的模样来看,今儿这雅集应是不错的。 叫来小厮吩咐让小厨房去准备酒菜,徐希整了整衣衫,下楼出门往钧竹轩走去。 站在钧竹轩的大门前,纪敏像是猜到他会过来,送走了武藤后也没回去,就站在进门的大院影壁墙前等着他。 当看到徐希进来时,纪敏展颜一笑,问道:“来了?” “来了,辛苦!要不要过我那边去喝杯茶?” 面对徐希真心实意的邀请,纪敏想到今天早上她刚收到的消息,点了点头抬脚就走:“行,我这边有些乱,到你那边去吧,正好我也有些事要跟你说。” 徐希笑了笑,侧身将纪敏让到前方,引了他到了希夷阁。 两个人寻了一处清凉的地方坐下,由仆人端上来茶水点心,早就口干舌燥的纪敏,迫不及待地端起茶喝了一大口,这才缓解了喉咙的灼热感。 用手在脸旁扇着风,纪敏哑着嗓子对徐希抱怨道:“说了一天,喉咙都疼了。” “呆会我让人包一些润喉的茶给你带回去,喝上两天就好了。”平日里也做过一整天雅集的徐希自然知道这滋味,冲着纪敏笑了笑,转过头吩咐徐云良去准备了。 见徐云良离开,纪敏才倾身凑过来,压着嗓门说道:“今天晚上,你换身不显眼的衣服跟我去一个地方。” 突然听到纪敏这诡异邀请,徐希怔了一下才同样压着嗓门问道:“嘉泽,如果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出来,若是压力大,在我这里喝酒放松一下也是可以的。去外面的话……”说完,他的目光落到了站在亭子外的四喜身上,鬼鬼祟祟提醒道:“不太好吧?” 见徐希误会了自己,纪敏气得拈起桌上的一颗葡萄就要砸过去,徐希见状赶紧摆手求饶:“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行吧,我知道了,晚上陪你出去便是。” 纪敏又瞪了他一眼,这才点头:“坐我的马车过去,你到时不许说话,跟着我走便是了。” 难得看到纪敏这样认真相邀,徐希心里知道对方肯定是有什么事不好此时开口,想到这里苦着一张脸叫起了屈:“我这才缓了几天啊?怎么就不能消停一阵子呢?” “消停?就现在这满城日本人的模样,死了都消停不下来!”纪敏冷哼了一声,又喝了一大杯茶,低头闻着杯壁的花香道:“你家这冷泡茶味道不错,就是拿这么好的茉莉花茶来泡,有些可惜了。” “再好的茶,不也是拿来喝的吗?若是你喜欢的话,回头给你包一些过去。”对于这些东西,徐希倒是不怎么在意。每年店里定的茶都不在少数,除了平日里店铺的开销外,自然还有一些拿来送客人的。而且眼瞅着今年这光景,只怕是敞开了喝,到年底都会剩下好些个茶来。 同样开店的纪敏自然也是知道这些的,不客气地直接应道:“那我不客气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听戏 虽然嘴上说是要吃好喝好,但是在饭桌上,纪敏却滴酒未沾,更是不住得催着徐希赶紧吃,饱了后好陪他一起出去。 也得亏是知道纪敏忙了一天腹中肯定空空如也,所以徐希这边摆饭摆得特别早,而且纪敏这厢催得又紧,他们便是用完饭,歇息一下缓缓神再出门,也出不了平日里大家准备晚餐的时间。 被纪敏一路紧催着上了马车,换了一身普通衣服的徐然,虽然不知道眼前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按下心中好奇没多问,只是一路随意捡了些不痛不痒的话题聊着,算是打发这一路的时间。 待到马车停下时,一路被闷在车厢里的徐希这才撩起车帘,发现他们已是到了城南的一处书寓的后门。 见那高挑的红灯笼,徐希不由地轻皱了一下眉头,有些不悦地看向纪敏问道:“嘉泽,你带着四喜逛这种地方?” 纪敏白了他一眼没多做解释:“跟着过来便是,哪那么多废话。”说完便先一步跳下了马车。 见友人这讳莫如深的模样,徐希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是跟着一起下了马车。 虽说是后门,但书寓门口也有小厮守着,见到纪敏后,本来被蚊子折磨得百无聊赖的脸上,立马就换上了副腻人的职业笑容:“纪爷,您可算是来了!小的我今儿可是打下午起就在这角门守着了。您瞅瞅!我这片刻不敢稍离,这戳了大半天的脚都要站不稳了。” 纪敏也懒得跟他废话,直接一块大洋甩了过去:“前头带路!” “得勒,您脚下高升,里面请!”吊着嗓子说话的同时,小厮也偷眼看向了沉默不语跟在纪敏的徐希,无奈的是此时徐希换了身衣服,而且脸还用大沿帽给遮了大半边,他也认不出是谁,只能是满脸失望地带着他们往二层的小洋楼走去:“您的包厢已经订好了。按您的吩咐,只备了清茶点心,保证包厢清静,不会有那不开眼的蹿出来给您添堵!” “行了,知道你办事牢靠,不然也不会找你了。”纪敏打着折扇在身前不急不慢地摇晃着,慢悠悠踱进了包厢,待他和徐希分开坐定,四喜又将一块大洋递向小厮冷着脸吩咐道:“我家少爷有事要与客人谈,这里不需要人了,你退下吧。” 一下得了两块大洋,小厮脸上像开了朵花一般,点头哈腰得连声应道:“放心放心,规矩小的门清!这就去楼梯口那边守着,保证不会让那不开眼的打搅几位爷的雅兴!” 四喜伸手不放心地指了指隔壁包厢:“那边的人,不会过来吧?” “不会,这两边儿用的都不是一楼梯,中间还隔着道花墙,指定不会有人来的。”说完,这小厮已是很有眼力价地躬身退了下去。 徐希坐在屋中手打在八仙桌沿上,满脸奇怪神色盯着纪敏看,心里纳闷不知眼前人将自己带到这种地方来是何缘由。被他盯着的纪敏倒是轻车熟路的,笑着先倒了一杯茶搁在徐希面前:“时候还早的很,别着急,今晚我要带你看一出好戏!这出戏呐,要慢慢品才能尝出滋味。” 见纪敏这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模样,徐希估摸那“戏”要是开场,他是不会提前告诉自己什么了,所以也就懒得再多问,安心坐着开始喝起茶,从眼前四色果盒里挑拣着干果,与纪敏随意扯起闲天来。 又这么硬生生聊了半个多小时,终是听到隔壁似乎有了些许动静。 纪敏支棱着耳朵听了听后,笑着招招手让徐希跟他一起坐到了里间靠墙边的罗汉椅旁,招呼着一同上手轻手轻脚地移开了后面的一处看似厚重,入手却轻得诡异的屏风,又轻轻的转了下墙上某个不起眼的把手,对面的声音便清晰传了过来。 听到这声音,徐希眼睛一亮,看向脸色神秘的纪敏正欲开口,纪敏却提前一步猜到他想法,对着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才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说道:“静静听着便是。” 坐在罗汉椅上还没过多久,墙另一头便传来了吃饭时碗筷相撞的细碎声响,还掺和着有人劝酒时说出的酒令。其中一个人的声音徐希倒是耳熟得很,正是他那位至亲的大伯徐文桦。 听出了对方是谁,徐希满面疑惑看向了脸上依旧笑得诡异的纪敏,不明白他为何带自己来偷听徐文桦与别人的酒局。此时纪敏脸上笑容已是逐渐冷了下来,这模样,倒是让徐希想起眼前人刚到天津卫的情形了。 看样子……隔壁的酒局也没徐希想的那么轻松。 待到酒过半巡,再听徐文桦说出口的那些话,徐希终是明白了纪敏叫他过来的原因:在对面的除了徐文桦,还有一位听着像是道上的朋友,而徐文桦请他来这里吃饭喝酒享受的原因,便是要买凶……杀了徐希! 猛得听徐文桦说出如此绝情话语,徐希是真的愣住了,但缓过来后心中除了悲凉之情,似乎也没了太多别的想法。 就像是在听戏文般听着徐文桦跟对方夸下海口,说是等他徐希死了,就可以自然而然接管希夷阁和天津卫的徐家,到时再付许给对方的重酬。 该听的已是听到,一旁小心观察着徐希神色的纪敏,也不想太过刺激徐希,先是将机关复原,又自己将屏风搬回原处。 同样听了全程的四喜这时也没了平日里牙尖嘴利的模样,只是过来倒了一杯茶递到了徐希的手边劝道:“徐少爷,您别太难过了,这样的人……” 徐希笑着摆了摆手没让四喜继续劝下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起身和纪敏重新坐回了包厢外间。 放下手里一直捏着的茶杯,徐希收起那硬生生挤出来的笑容,看向纪敏沉声问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我能回来,能在这天津卫站稳脚跟,凭的可不只是带回的那些东西。”纪敏笑着轻轻踩了一下地板向徐希示意道:“这书寓……还是老板当年落难时,我父亲出资帮着建的。” 纪敏是从什么地方得知的这个消息,徐希没有追问,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消息来源,纪敏今日能将他带到这里,让他知道徐文桦的谋算,已算是……仁至义尽了。 想到这里,他起身冲着纪敏一躬到地,正色说道:“嘉泽,多谢了!” 连忙起身让开正面,纪敏虚扶了一下徐希,待到他站直身后才关切问道:“你我兄弟二人,何需这么外道?只是……这位徐先生,您打算如何处理?” 面对纪敏的问题,徐希也是稍想了一下才答道:“今日出门急,没让云爷爷一起过来,待明日吧,我让他去王杆子那边走一趟就好。至于那位敢接这个活的过江龙,想必王杆子会教教他江湖规矩的。” 徐希并没有说要把徐文桦如何,但纪敏心里清楚:隔壁屋里另外一位,怕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不过他还是不忘提醒徐希道:“你也得小心狗急跳墙。” “死狗一条,跳不起来的!难不成,他要跑去日本人那边说我包庇抗日分子?”说到这里,徐希又硬生生挤出个难看的笑来:“放心,我自有决断。” 见事情都已说到这个份上,纪敏也不好再多言,毕竟这是人家门内事,也算是……家门不幸了! 她一个外人说多了,终究是不妥。 待马车停在希夷阁门口后,心情不佳一路沉默不语的徐希跳下来之后本想直接离开,但闷头想了想之后,还是回头对纪敏说道:“嘉泽,今日之事,多谢了。” “客气!”纪敏端坐车上对着休息拱了拱手,知道眼前人心情不佳,再加上今日她也确实是累了,没心情去触人霉头,干脆挥了挥手便回钧竹轩去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老鼠拉龟 回到房里踢掉鞋子,毫无形象地往床上一倒,纪敏真是乏得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了。连续忙碌了这几日,到得今天总算是见到成效!想必明天的报纸就会大肆报导今日的雅集,那时武藤对上面也有了交待,而她……自然也可以继续任务了。 不过这个徐文桦,贪财好色、胸无大志!一天到晚打着抗日的名头来打希夷阁的秋风,还真是有些让人不放心。万一他出事连累了希夷阁,累得徐希深陷囫囵,搞不好还会顺势将钧竹轩给拖下水!想到这里, 纪敏闭上眼睛,愈发觉得不能再姑息徐文桦了。 想了想后,纪敏坐起身唤来守在一旁的四喜吩咐道:“跟洪先生说一下,看看有什么办法能把徐文桦这个脓疮给挤了?现下天津卫已经够乱了,他还在这里四处招摇撞骗,发国难财吃相就够难看了,再要是让日本人给捉了,指不定攀咬出谁呢。” 现在回望,徐家怎么也算是一个累世传家的书香门第,怎么好好的树上就结了这么个歪果子? 四喜答应一声连忙扶着她重新躺好,细声细气安慰着:“少爷您消消火,犯不着跟那种人置气,凭白拉低了您身份,明儿个我就让沈管家去传话。而且上次咱们也跟洪先生说了,将徐少爷争取到我们这边来的可能性很大,再加上他的为人,想必洪先生也会尽量护着他的。” 对于徐希的安全,纪敏倒是不担心。毕竟希夷阁也好、徐家也好,护院达官人都不在少数,徐希既然已经知道徐文桦要对他不利,在没有摁死那只臭虫之前,他再出行肯定会注意安全。毕竟老话说的好: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点徐希还是很清楚的。 以脑海里思来想去,对于死倔脾气的徐希,纪敏也如老鼠拉龟不知从何入手,才能将他拉到自己这一边……不对,是把他拉到组织里来。 像徐希这样头脑聪明、又有学识、应变能力又强的人,正是党组织现下最需要的人才。而且若是有他从永田理那边入手,再加上自己和武藤的关系,齐头并进、双管齐下,那就真的不愁这次的任务完不成了。 就在纪敏想着怎么把徐希吸收进党组织时,徐希也和徐云良坐上了回家的马车。 在马车里,徐希将今天晚上听到的一五一十告诉了老管家。 听了徐希的叙述,徐云良面色艰难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缓缓说道:“这么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当初那间书寓的主人,其实也是天津卫有头有脸的一位大户人家,后来父亲迷上了抽大烟,把家都败光了不算,还欠下一大笔钱,最后甚至把女儿兰姐儿给卖去了青楼。” “也是纪老板仁义,花钱赎出了兰姐儿。只不过经此一劫,兰姐儿也算是死了心,问纪老板借钱开了书寓。刚开始书寓是租的别人家的楼,后来几次被赶,纪老板不忍心,便出钱买了块地,给她盖了现在这栋楼。”提起当年的事,徐云良还是唏嘘不已:“这鸦片,真正是害死人呐!” 许是徐希那时还小,家里人没有跟他提过这些事。平日里接触的,也都是些高雅之人,像这类的事他还是今天第一次听说,也是不住点头:“打爷爷起,就一直教导我,说大烟、赌博这两样积毁销骨,是绝对不能碰的!谁敢碰就直接打断腿丢出家门,死活不论!在看来,还真是有道理。” 故意先说完了书寓的事情,见徐希的情绪还算好,徐云良这才将话题引到了徐文桦身上:“少爷,依您的意思,大老爷……要如何处置?” 提起这个,徐希也是忍不住皱眉。 若是没有日本人封城的话倒还好办,直接绑了派人给押回老宅那边,说清楚之后交给族里的人发落就是了。但现下日本人控制着天津卫水泼不进,别说押着人出城了,便是寻常想出城都难如登天。 而且徐希也清楚要对付那个徐文桦请来的杀手倒是简单,对方虽说是条过江龙,但敢到天津卫来搅风雨,隔天就得成一具倒卧。更甭说现下希夷阁给王杆子的保护费,每个月都还足量交着呢,若是徐希哪怕掉上一根毫毛,那就是王杆子自砸招牌,以后甭想插旗立杆了。 现在难的就只是徐文桦要怎么处理了! 换成别人,自然无论是赶出去还是打出去,亦或是塞麻袋沉海河都不是问题。可偏偏这个徐文烨就是至亲的长辈,这个让徐希也好、徐云良也罢,都有点麻爪。 毕竟王杆子也不是不透风的墙,希夷阁和徐家虽说是商人,但自来都是诗书传家。若是明天传出消息,说他徐希把自家长辈沉了河…… 这其中恐怕只有得了消息的永田理会如获至宝,成天拿这事拿捏徐希逼他就范,旁人知道了只会觉得希夷阁亦或是徐家欺世盗名。以后甭说生意了,做人都难!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一直挨到了家,也没有想出什么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来。 最后还是徐希叹了一口气:“就先这样吧,把那个过江龙给解决了,怎么也能让他消停一段时间,到时等这个瓢浮起来后,再看要怎么办吧。” 徐云良跟着点了点头,虽说得过且过也是个办法,但终究是姑息养奸,所以想到这里他仍是一脸愁容:“我怕就怕在大老爷,他如果一直顶着这个什么抗日救亡组织的头衔,在天津卫里搅合风雨,日本人迟早是要找上他的。” 若是真的发生那样的事,徐文桦自已倒霉也就算了……但这个人绝对会把徐希和希夷阁牵扯进来,就算他不开口,也会有人让他这么说的! 这个道理徐希何尝不明白,可现在的问题就如鲠在喉硬生生卡在这里。 面对这个大伯,他是骂也骂不听、打也不好动手。 左右为难下,徐希还是艰难开口:“实在不行,找人把他绑了吧,寻个僻静地方塞着,每天喂些饮食,等局势缓和了就把他送回去。” 一番话说完他也是心里暗骂:也搞不清楚这人是怎么想的,非得往天津卫这乱局里钻,还真以为是富贵险中求啊? 徐云良也是思来想去,虽说打心底不觉得徐希说得这个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但顾虑到夜长梦多,眼下或许还真就剩下这一个法子可以解决问题,所以他也只能是低头应道:“我明儿就去找地方,找到后就让王杆子他们动手。” 第二百二十五章 绝不做狗 徐希原本还以为那位过江龙有多了不起,谁知道第二天王杆子接了消息后,没过半天功夫,就将人寻到绑了起来,还不忘派人来给徐希递话,问要怎么处理。 徐希对这样的人自然是没什么兴趣,只对来人说了一句让王杆子按江湖规矩处置就好,他没什么额外要求。 临到晚上时,徐云良过来跟徐希说收到消息,徐文桦发烧进了医院,据说是给吓的,至于是被什么吓的,徐希没兴趣知道。不过能让徐文桦在医院里待着安静上一阵子,不再出来没事找事,他倒是挺高兴的。 但紧接着传来的另一个消息,就把徐希刚浮起些许的情绪给按了下去:被纪敏发卖的吴婶在前天中午被日本人个抓走了,今儿天刚擦亮尸体就被丢到了乱葬岗。 虽说是吴婶背主在先,纪家报复在后,但严格来说她也是被永田理逼的。不然她一个签了死契的人,又怎么敢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所以听了这个消息,徐希心里就有点堵得慌,而且他这个外人都如此,想必纪敏听到这消息后,怕是要更难受了。 心里头这么想着,徐希便招呼人备车,想着去钧竹轩看看。 急匆匆赶到钧竹轩时,徐希还未下车,就看到沈管家正送着一位中年人出门。这个中年人,他似乎在钧竹轩见过几次了,好像是城里哪家咖啡店的老板?不过回头想想纪敏是从香港过来的,喜欢洋人的这些玩意也正常。 下了车,与看着马车迎过来的沈管家打了招呼后,徐希便同他一起去找纪敏。 在路上,听徐希提起吴婶的事,沈管家不由地叹了口气:“东家听后心里也有些难受,命我找了人将吴婶的尸身收敛埋了,又送了双倍发卖的银钱,还给了吴婶现在的主家。” 徐希闻言也是暗叹:说来那一家也算是飞来横祸,不过是想买个杂役婆子,怎么就惹得日本人上门来抓人了?这凭白损失一个杂役也就自认倒霉了,只希望日本人能放过他们就好。 而且对于纪敏他送过去的银钱,估计这家人也是不敢收的。要知道,今天整个天津卫的报纸,都是关于昨天钧竹轩的雅集,以及在日本人的统治之下,天津的人民已经开始恢复正常生活的报导。 看过报纸后,大家都下意识将钧竹轩与日本人划上了等号,又怎么敢接纪敏送过来的钱? 听到这里,徐希更是担心纪敏,拽住沈管家悄声问道:“他现在怎么样?” 沈管家跟着徐希停下脚步,缓缓摇了摇头:“从下午开始,少爷就把自个儿关屋里头了,到现在都还没出来。徐少爷,您平日里与我家少爷关系最好,还请您多多宽慰一下他。” 点点头,徐希笃定说道:“放心,我就是为这事而来。” 待到两人到了书斋的院门口,守在外头的小厮远远看到徐希,便赶忙叫过四喜让她进去通报了。所以等徐希过来时,得了消息的纪敏已是出现在了院门口,远远对徐希招呼道:“光庆兄,你怎么来了?” 其实纪敏心中也在纳闷:这时徐希不应该在家,处理徐文桦的事情吗? 徐希嗯嗯了两声,撩着衣摆跨过门坎走进了院子,这才对纪敏笑道:“闲着没事,过来蹭你点茶水喝。” 本来应该说是喝酒,但在外人眼里他此时还在重孝期,喝酒自然是不可能的。 纪敏闻言愣了一下,才笑着点头:“好!” 两人在屋内坐定,随意聊了几句,徐希就说到了那个过江龙的下场,自然也提起了徐文桦已经被吓得进医院的事。 听到这些,一旁侍应的四喜不屑地撇了撇嘴:“就这?还敢自称是抗日救亡组织?只怕日本人一找上门,他连自家祖……” 话还没说完,四喜就被纪敏瞪了一眼,她这才反应过来,徐希跟这位徐大爷可是一个祖宗。顿时吓得她缩了缩脖子,生怕让徐希记了仇,赶紧找个由头避了出去:“我去看看小厨房有什么点心,给您二位端些过来。” 看着四喜急慌慌跑开的背影,纪敏收回视线摇了摇头对徐希求肯道:“光庆兄,别往心里去。四喜打小跟着我,让我惯得厉害,平日里就是这样口没遮拦的。其实她就是嘴快,也没什么旁的想法。” 徐希自然是知道四喜性子的,连忙笑着摇了摇头:“我还没那么小气,怎么能跟未来的弟妹计较这些。倒是你,那天我说找天请朋友过来摆桌酒,给四喜开脸的事,你到底想好没有?” 见徐希哪壶不开提哪壶,纪敏一副受不了唠叨地模样,用力翻了个白眼:“你老是盯着我干什么?按理说你年纪比我大,不也没成亲吗?” 徐希闻言,一下把准备好的一箩筐话都给吞了回去:得,这对兄弟还真是谁也甭说谁了! 两个人又天南海北聊了一会儿,徐希在听说纪敏明天要去找武藤时,他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关切得提醒道:“你……还是要注意点,别和他走太近了。” “放心,我省得。”纪敏应了一声后,自嘲地笑了笑:“今天报纸我看了,以后啊……我这钧竹轩只怕在别人眼里都得改姓日了。” 虽说对这一天早就有心理准备,可是真等到了此时,纪敏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舒服。 徐希见他这纠结模样,想到永田理的要求,唇亡齿寒心里跟着也有些难受:“要不,明天别去武藤那边了。” “那不行,亏已经吃了,便宜总得占回来才行。”纪敏嬉笑着摇了摇头,话锋一转突然对徐希问道:“光庆兄,若是哪天我真的和日本人走到一起去了,你会生气吗?” 突然被纪敏这么一问,虽说对方脸上挂着笑似是在开玩笑,但徐希却不敢随意回答。 在心里想了无数种可能后,他才艰难地开口说道:“我视你为兄弟,所以不会骗你。如果为生活所迫、要保得一家活命,不违背道德伦理的情况下,你跟日本人走得近些,我不但不会生气,还会赞你忍辱负重,给你举个大拇指夸一声高义!但是若真要做那卖祖求荣之事,只怕我们要割袍断义了。” 本以为这样的回答会让纪敏不快,却没想到他不但不生气,反而如释重负般笑了起来:“好!不愧是我认下的兄弟!放心,我纪敏这辈子只可能是中国人,绝对不会去做日本人的狗,光庆兄,你可以记住这句话!” 徐希连忙点头应道:“好,我记下了!”话音未落,想到自家情况,他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其实有时候,还真希望只是我大伯无能……” 听到徐希抱怨,纪敏眼前一亮试探道:“若是真的有这样的组织存在,光庆兄愿意加入他们,为抗日贡献出一份力量吗?” 第二百二十六章 出头椽子 听到这个问题,徐希总觉得似曾相识。 这好像不是第一次纪敏这样问了吧? 想了想后,徐希还是摇头回道:“我不确定,我见过的这个党那个军的,全都是嘴上是主义,手上是生意,只为自己谋利。抗日这个词,对他们来说,不过只是个敛财的借口罢了,今天不抗日明天还可以抗别的!若是……为了这样的人,我想我是不愿意的。” 纪敏紧跟着又问道:“那如果是为了老百姓呢?” “会有这样的政党?”徐希挑了挑眉毛,苦笑一声:“至少,我现在还没见着。” 刚才也是话赶话说到这里了,不过徐希显然不想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便随后改了口:“明天我得去一趟便宜居那边,今年好像雨水也不小,得去看看赵掌柜他们家怎么样了,也顺带让他提醒一下周边大家多注意着点。” 日本人在城里已是够让人头疼了,如果再发洪水的话,只怕到时天灾人祸一同到来,没几个人能撑得住。所以徐希想趁着雨刚开始下起来,多提醒一下大家。 看他这副眉头不展的操心模样,纪敏不由地笑了:“真该给你发个奖,就那个什么来着,好乡绅好了!真是的,一天天操的尽是些当官人该操的心。” “若他们把这些心都操完了,我们这些老百姓也就能好好过日子喽。”徐希嘴上开着玩笑,心里却是对那些人不抱任何期望。 转眼到了第二天,徐希想了想,还是让徐云良去医院瞧瞧自己那位不争气的大伯,若是对方肯消停下来,他就打算将人接出来安置到奥租界那套房子去。等到天津卫解封了,直接将他送回老家就算完事。 如果这位大伯还想背地里耍什么花招,徐希一点也不介意让徐云良,加深一下他关于昨日的糟糕记忆。 让老赵套了车,徐希正准备出发时,永田理却过来了。 看到徐希要出门,他下了车好奇问道:“你要去哪?” 徐希无奈地将永田理让到偏厅:“去城东,便宜居。今年雨水有些大,去看看那些老朋友家怎么样了。” 知道徐家在天津卫的名声好,也明白徐希这些手段是用来笼络人心的,永田理自然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摆出副忧心忡忡得模样冲着徐希叹道:“前天雅集的事,对我的影响很大。” 徐希自然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 不紧不慢的倒了一杯茶推到永田理面前,然后才看着他由衷劝道:“不管你跟武藤关系如何,他毕竟是你们上面指派过来的。你一直跟他别苗头倒是无所谓,反正他拿你没办法,但是你想过把他派来的人,知道你处处给他使绊子会怎么想吗?” 永田理闻言愣了一下,徐希这个问题倒是他不曾想过的,连忙摇头想要解释:“我……” “与其针锋相对,不如避其锋芒。”徐希没让永田理把话说完,而是看着他眼睛缓缓说道:“出头的椽子先烂。你没见现在钧竹轩被骂成什么样吗?你觉着就他这有吃没够、过河拆桥的模样,以后天津卫谁家有好东西会往他那儿送?” 见永田理绷紧的面皮稍稍放松,徐希趁热打铁道:“再等等吧,半个月后,我替你办一场雅集。” 突然得到徐希这个承诺,永田理意外之下,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猛地起身问道:“此话当真?” “我何时骗过你?” 又过了一阵子,心满意足的永田理这才带着笑容离开了,而徐希也稍稍松了一口气。 刚才永田理过来时,明显是带着一身怨气,如果不劝解好,武藤他是动不了,要给钧竹轩使些绊子还不是手拿把攥? 所以徐希先是将矛盾引到了两人上级,又赶着给钧竹轩泼了一盆脏水,再答应替他办雅集。虽说这几句话说的简单,但举高捧低可是费了不少心力,才让永田理暂熄了心中邪火。 自然,想着如何在雅集上出风头的永田理,暂时也就顾不得去找纪敏的麻烦了。 四下无人处叹了出满腔郁气,徐希这才跳上了马车往城东赶去。 今天去找赵掌柜是真的,但除了说雨水的事外,他也想知道一下王大最近伤养得如何了。而且日本人现下在全城盘查人口,也不知道给赵掌柜的带来了多少麻烦,他再怎么忙也得亲自去感谢人家才是。 马车摇摇晃晃得一路走着,晃到徐希都禁不住开始打盹了,这才终是到了便宜居。 经历过月底那场骚乱,徐希再看到赵掌柜时,也忍不住生出一种多年后重逢,见老友人还安在的莫名感慨:“赵掌柜,您安好?” 正坐在柜台后面打着瞌睡的赵掌柜,猛得听到徐希声音,一下就清醒了过来,抬头看向门口高声招呼道:“徐少爷?您怎么来了?请,快里面请!” 看着大堂里也冷冷清清没个人气的便宜居,徐希撩起衣襟迈步走了进来:“怎么就你一个人?” “这不打仗闹乱兵嘛,伙计们都惜命跑了。反正现在也没人出来,就我和我媳妇两个人够支应了。” 赵掌柜的本来就是从小馆子做起来的,现在招呼起客人来也不见生疏,将徐希引到清静一点的包间,从肩膀上扯下毛巾擦了擦桌子后才说道:“徐少爷您先稍坐,我这就去喊我媳妇给您做几个家常的利口小菜上来。” “赵掌柜,您就别忙乎了。”徐希本就不是为了吃饭才过来的,闻言连忙叫住了赵掌柜:“昨儿家里的小厨房多卤了些肉食,这暑天久了放不住,我索性就带了过来。这不正好,就猜着你也没吃饭,您和嫂夫人来尝尝我家厨子的手艺,看还上得了台面不?” 看着徐希身边的小厮从马车上拉拉杂杂拎下来的一堆东西,赵掌柜不禁苦笑一声叹道:“徐少爷,您这哪是让我们评菜啊,您……哎,不说了。您上坐,我这就去给您打壶好酒。” 这次徐希倒是没阻止他,只是招呼着小厮在桌上布好菜,然后自己没提前上桌,而是到外间候着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我可不敢抢 不一会,赵掌柜的拎着一壶酒对着坐在外间的徐希招呼道:“徐少爷,来,尝尝我家的酒,这还是前年青梅下来时,我媳妇酿的青梅酒,入口柔不醉人。” 听到这自夸,徐希笑着起身:“赵掌柜您有心了。” 徐希是上午过来的,说不定待会还会有别的事要忙,再说现在身上有重孝,那些白酒之类喝了上脸的酒自然是不适合他喝的。像青梅酒这种冰镇以后,几乎可以当饮料的酒是最合适不过了。 两人进了内屋也不拘上首下坐之类,随意坐在桌前聊了会天,吃了些东西。 几杯酒下肚,赵掌柜的话匣子也打开了,随意扯了一会子最近的生意和天气,也在心里头对现在天津卫的情况发着愁。 徐希不忘提醒着他早做准备,万一真的有洪水,有准备总比干看着强。 刚谢过徐希提醒,赵掌柜突然一拍脑门叫道:“差点忘了一件事!您说的王英雄,他现在伤势恢复得还不错,人早就能下地了。前几天我过去还看他在慢悠悠的打拳,估摸着再过上些日子,差不多就能全好了。” 听到这个难得的好消息,徐希总算是放下一份担忧,连忙笑着对赵掌柜点头叹道:“那是最好不过。” 王大于他有两次的救命之恩,这也是为什么他冒险也要救对方的原因。现在看人伤也好的差不多,再加上日本人总是在周边晃悠,徐希想了想对赵掌柜问道:“赵掌柜的,王英雄继续住在你这边方便吗?若是不方便,我就将他带回希夷阁……” “得了吧徐少爷,您现在天天被日本人盯着,哪里能把人带回去?”赵掌柜摇了摇头,起身为徐希倒了一杯酒,又把自己面前酒杯续满,坐回椅子上才看着徐希说道:“我这地方说白了,就是贫穷老百姓勉强栖身的窝棚,榨不出什么油水,不管是日本人,还是那些巡警都不爱往我这里跑。他留在我这里,还比你那安全点。” 瞅了眼面前酒杯,赵掌柜对徐希正色说道:“徐少爷,虽然徐老爷没了,但希夷阁没倒、徐家没倒,您还得撑下去。不然依着您过日子的伙计们,可就没了饭辙了。至于我这里,您放心,这些年多多少少存了些东西。即便是真有洪水来了,那也是不怕的。” 徐希虽然没挑明了说,但是赵掌柜明白,但凡当初希夷阁能把人塞进去,徐家也不会冒险将人送到他这里来。现下虽然是不开战了,可这日本人每天像过篦子一样查人,稍不小心希夷阁就得搭进去,他自然不会让徐希冒这个险。 见徐希还想开口再劝,赵掌柜连忙拍胸脯斩钉截铁保证道:“放心吧,最危险的时候都过去了,后面不会有啥事的。再说了,我这一家老小的命都是徐家给的,别的帮不上忙,帮着照顾个人要再摇头说不成,那就真得让人戳脊梁骨了。” 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徐希知道自己若是还要强行把人带走,那就真是不识好歹明着打人脸了。 想到此处他连忙举起了面前的酒杯,起身双手捧在胸前:“赵掌柜的,以前的事早就过去,我们就甭提了。但在这种时候还敢伸手帮我,这杯酒,我敬您高义!先干为敬!” 看到徐希仰头一口将杯中酒饮尽,赵掌柜也不敢怠慢,赶紧也起身端起酒杯一口闷了,朝着面前人翻转酒杯表示自己酒干杯空。 顶着泛红的脸颊,赵掌柜冲着徐希说道:“徐少爷,别的话我也不多说,您只消记住一件事。不管您有什么吩咐,哪怕是要了我老赵这条烂命,眉头皱一下我就是小娘养的!” 听着赵掌柜斩钉截铁得说完这番话,眼见气氛有些严肃,徐希连忙陪着笑挟了一筷子酱牛肉到赵掌柜的碗里才揶揄道:“您这命啊,还是交给嫂夫人吧,我可不敢抢。” 没想到徐希不但没接自己的茬,反而突然开起玩笑来把这事晃过去了,赵掌柜也是怔了一下,这才跟着哈哈的笑了起来。 酒足饭饱后,徐希看了眼窗外天光起身对吃得满嘴是油花的赵掌柜说道:“赵掌柜,您忙,我先走了,有空再来陪您喝一杯。” “随时欢迎。” 送走徐希后,赵掌柜的妻子程氏这才从厨房里出来收拾东西,可是在收拾徐希的碗时,却突然开口把出去了的赵掌柜叫了回来:“当家的,你过来一下。” 赵掌柜进包厢顺着妻子的目光看过去,徐希刚用过的碗此时已被挪到一旁,原本碗底的位置叠放着两块大洋。 看到这大洋,赵掌柜摇了摇头,心知徐希这小子想来是知道若是他付钱的话,自己肯定不会收,所以才用了这个障眼法。 走过去拿起大洋,赵掌柜不禁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在对程氏说,还是在自言自语:“希望徐家能熬过这一关吧。这样的人家,就该着一直兴盛下去才是。” “施家和德贝勒家不也是好人家吗?”程氏闻言不禁叹了一口气:“这世道,反而是好人……” 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她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地往地上用力呸了一口才一叠声地说道:“菩萨莫怪,菩萨莫怪,求保佑徐家平平安安无事大吉。” 另一边徐希喝得虽然是青梅酒,但再好入口终归也是酒,所以这会酒劲上头,坐在马车上有些昏昏欲睡。但到了城南,却打发了要跟在身边伺候的小厮,让他去买些香火纸钱,然后催着马车转道去了施家。 时光如白驹过隙,几乎是眨么眼的功夫,到了今天距施家大火已过去了一个月,可眼前这片废墟还是未有丝毫改变,满目疮痍的景象就宛如昨天那场大火才熄灭一般。 或许是因为畏惧日本人,也或许是自顾不睱,亦或是出于对施家的尊重,都没有人来处置这片废墟。 将小厮把东西买来,就近寻了个避风的地方,把香火纸钱点燃,徐希跪下磕了几个头,这才准备上马车回转。 可刚进马车,就看到一只黑洞洞的枪口出现在眼前。 第二百二十八章 神秘的女人 被枪口直直的顶着,徐希顿时感觉如坠冰窖,整个人如同被麻雀盯住的螳螂般,连根指头都不敢动。 片刻之后徐希才缓过来,看到那劫持的人虽然把脸蒙的严严实实,身上穿的却是一身线条简单,方便活动的女装。 见到徐希的上车的动作骤然停下不说,整个人也僵立在车门口,后面的小厮连忙关切问道:“少爷,怎么了?” 马车里的女人闻言偏了偏枪口,眼神看向一旁示意徐希赶紧进来。 被枪口逼着的徐希此时进退两难,无奈地进了马车后冲着车外开口喊道:“你先去店里看看云管家回去没有,若是没有,让他给我把这个月的帐本带回去。” “可少爷您身边……” 小厮记得临出门前,云管家特意嘱咐过,少爷身边不能缺了人。他这一走,少爷身边可就只剩下赶车的老赵叔了。 徐希不容拒绝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我这就直接回了,没事,去忙吧。” 有他这句话打底,小厮再不甘愿也只能是应了一声,赶紧地往希夷阁的方向走去。 待到马车慢慢动了起来,徐希这才顶着满头冷汗,憋着嗓门问道:“这位……英雄,不知您有何打算?” 女人没有说话,只是用枪指着徐希,眼里却流露些许疑惑,这样奇怪的眼神让徐希也是愈发迷茫,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此时形势比人强,他也只能出声试探道:“我这……有什么不妥吗?” 终于,女人像是想通了什么开口吩咐道:“去塘子胡同的韦陀庙。” 又是韦陀庙,徐希不禁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不敢丝毫耽搁连忙开口吩咐老赵:“老赵,先去一趟韦陀庙。中元节我去挑些东西,回头烧埋得用的。” “是,少爷。” 这一路马车左右摇晃着,听着外面纷杂的声音,徐希想要再开口吧,但又跟对方不认识。而且还被抢一直指着,显然是眼前人在防着他,所以徐希还真不好再跟对方聊什么,难不成硬着头皮开口问:“姑娘贵姓?” 就这样无聊地透过窗帘缝隙看着马车外,徐希这一路行来有些后知后觉的发现,今天街上的日本兵似乎比平日里多了一些,这景象太过反常,让他不禁低声叹道:“奇怪,怎么这么多日本兵?” 听到这句话,那女人也下意识往车外瞟了一眼,虽说没有再开口,但眼神里的焦急情绪却是藏也藏不住悉数落入徐希眼中。 这个女人与这些日本人有关? 徐希暗自斟酌了片刻,先伸手压了压示意她不要紧张,然后才高喊老赵叫停了马车,撩开窗帘叫住了一个熟人:“韩爷,这大暑天的,您这忙活啥呢?” 虽说经过了前面那些日子的动荡,但出现在徐希面前的韩喜来看起来不仅没瘦,那一身肥膘反倒好像又厚了两层。 伸手抹了一把头上给晒出来的油汗,韩喜来抬头望向徐希苦着脸抱怨道:“日本人说是丢了文件,让我们满大街的找人呢。可他们又不说是男是女,只说不认识的统统抓起来。唉,你说我这劳碌命啊!” 听了韩喜来的抱怨,徐希虽然脸上陪着笑,心中却是咯噔一声,顺手从车窗里边拿起一壶还有些冰的酸梅汤递了出去:“刚路上买的,还没动嘴呢,韩爷您先将就着润润嗓子。这大暑天的,自个可得注意着点,应付应付像那么回事就好,别真把自个给搭进去了。” 当然,最后几句话徐希是刻意压低了嗓门说的。 韩喜来接过酸梅汤小小抿了一口,眼睛顿时亮了三分,忙不迭地仰头灌了一气,才放下陶壶冲着徐希竖起了大拇指:“徐爷,还是您够意思!” “行了,我这也不给您添乱了!说起来咱俩也有一阵没见了,择日不如撞日,正好就赶着您今晚下了工,我就在燕来居恭候大驾,好好犒劳犒劳您最近的辛苦。不过丑话咱们可说前头,我现在重孝,这酒啊……只怕得您自个喝了。” 一听说有免费吃喝,韩喜来乐得见牙不见眼得,连忙冲着徐希拱了拱手:“成,我先谢谢徐爷您了。” 马车再动起来后,因为之前跟韩喜来聊天这一出落到不少人眼中,这条大街上倒是没有不开眼的跳出来拦下马车。 虽然没挑明面上说,但大家心里也都清楚:希夷阁与一位日本军官也是走得很近的,一般的巡警和日本兵,自是不敢得罪这印了徐字的马车。 待马车停在了塘子胡同,徐希一反平日里的习惯,说是天太热,让老赵径直把车赶进了胡同里,停在了一家香烛店门口。 等下了车后,徐希招呼着老赵和他一同进了香烛店,选了一些烧埋用的东西后,让掌柜的记了帐,回头让人送去徐家一并结帐。 还有些琐碎事都嘱咐清楚了,才和老赵重新回了马车。 掀开车帘,里面果然已经没了刚才那女子的身影,徐希暗地里松了口气,想来对方是趁着刚才的功夫离开了。 没了枪指着,徐希心思也跟着活泛起来:刚才那个女人的眼睛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哪见过,回想起来格外眼熟。 不过眼前他也没太多心思追究,毕竟还有刚许下的那桌酒得操办。 上了马车后,徐希又对老赵吩咐道:“赵叔,先去燕来居吧。” 瞅着这时辰离晚餐时分也没多少功夫了,既然韩喜来已是应了,他自当准备妥当才是。 还好,燕来居离这边也不算太远,徐希刚进包厢吩咐好饭菜,韩喜来就敞着衣服,露着白花花的肚皮,带着两个手下进来了。 和上次一样,将两位让去了隔壁的包厢,徐希这才请韩喜来落座。 如同个弥勒佛般重重一屁股坐到椅子中后,韩喜来也有些奇怪地左右望了望才对徐希问道:“怎的今儿个没见着云管家?” 徐希起身执壶,边给韩喜来面前酒杯倒酒,边苦着脸解释道:“韩爷您就甭打趣我了,这天津卫还有您不知道的事?唉……家门不幸,出了那么个长辈,现下病在了医院里,我这不让云爷爷去上下打点一下。” 第二百二十九章 下次注意点 端起酒杯呷了口,韩喜来惬意的眯上眼睛,咂着嘴缓了片刻,这才睁开眼放下酒杯看向徐希开口劝道:“徐爷,不是我说您,这家伙就是个招灾惹祸的棒槌。您避着他还来不及呢,怎么就还上赶着让人过去?就瞅他平日里干的那些个破事,得亏有人帮忙压着。要哪天真走露了风声传到了日本人耳朵里,您觉着您这徐家上下里外的,还能留个全乎人?” 说到这里,他更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想想施家,再想想贝勒府……这日本人,他们可不是吃素的,那一张嘴里头吃的全是人肉,啃的全是人骨头!” 听出韩喜来话中暗示,徐希终于算是明白了:按说这徐文桦来天津卫也有一阵子了,捞钱也捞了不少,可偏偏没有日本人上门找麻烦。他本来还在想着,这位让人看不上眼的大伯怎么就突然变厉害了,会遮掩了,原来……是韩喜来在暗中给兜着。 想到这里徐希赶紧起身,双手捧着酒壶给对方空了的杯子满上:“韩爷,您这真是没得说!这份好意,光庆我记下了,日后必有厚报。” 听到“厚报”这两个字,韩喜来顿时乐得小眼睛眯又成了一条缝,心中欢喜嘴上也跟花花轿子抬了起来:“要我说这天津卫啊,就属徐爷您是个妙人!今儿大街上路过的人不少,可敢停下来的打招呼的也就您一个。要不是您那一壶酸梅汤救了命,只怕哥几个日头下折腾完,今儿个谁回家也落不了好,都得趴下!” 双方又你来我往客套了几句,徐希正准备开口问今天的事情时,门口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紧接着徐云良的声音传了进来:“少爷,韩爷,是我!” “进来吧。” 得了允许,徐云良进了门,小心地关上了包厢的门后,先给韩喜来行礼打了招呼,这才站到了徐希的身后,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用手巾裹成的小包欠身放到桌上:“韩爷,今儿街上的事亏得您与诸位同僚照顾,我家少爷的一点心意,还请您笑纳。” 待到徐云良缓缓打开层层包裹的手巾,里面赫然是一条小黄鱼,看到这金灿灿的光亮,韩喜来的眼睛笑得只剩下一条缝了:“还是徐爷上道!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盛世古董乱世黄金,现在的世道虽说大洋使用方便,可韩喜来他们差那几个大洋吗?真要有什么事还是这小黄鱼好使!就算是待不下真要逃,一条小黄鱼随便往口袋里一揣就走了,总比那大洋放口袋里哗哗响要好得多。 这也是为什么,那些个有门路的、顶着帽子的人们总喜欢收小黄鱼的原因。 收了这小黄鱼,韩喜来说起话就像是吞了蜜调了油一般,说是今天有人趁着武藤会客时,偷偷溜进了这个日本人的办公室,从里面偷走了一份机要文件,后来紧接着就发生了全城搜捕这件事。但最大问题是:现在只知道文件被偷,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是谁偷的,更连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于是……这全城搜捕也就成了笑话! 徐希听后也只能是对韩喜来的霉运感叹不已,这么热的天还要出来办这没头没脑的差!当然,他在跟着韩喜来唏嘘、帮着骂人的时候,也没忘了给对方续上好酒。 这一顿饭,就在韩喜来的抱怨声伴奏下,硬生生吃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结束。 将酒足饭饱的韩喜来送到门口时,徐云良注意到到他的目光落到隔壁包厢,便连忙笑着说道:“韩爷放心,这已经进您口袋里的,便是您的东西了。隔壁两位爷,我也都打点好了,不敢让您操心。” 韩喜来默不作声对着竖了个大拇指,转身正要走,却突然停下脚步对着徐希招了招手,在他耳边悄声说道:“徐爷,下次车里藏娇时,还是得注意着点。两个人坐车里,马车跑起来的架势和一个人坐车里还是有些不同的。另外,那姑娘家世不错吧?身上的香粉可不便宜!你也是老大不小了,看上了就得抓紧,现如今这天津卫,谁知道明天是个啥样呢?” 看到徐希傻住的表情后,韩喜来心满意足哈哈一笑,张开大如蒲扇的手掌用力拍了拍他肩膀:“不用送了,我们自个回了。”然后便招呼了那两人一声,哼着小曲迈过门坎走了。 确定韩喜来他们走后,站在门口的徐希回过身,面对徐云良担忧的目光也只是摇了摇头:“我们先回吧。” 在回去的路上,徐希才将今天马车上发生的事告诉了徐云良。 听完之后,徐云良也是三伏天愣是给逼出一身冷汗来:“少爷,这种事可开不得玩笑!你当时真没看清那女人长什么模样?” “蒙着脸,确实看不清。不过听她口音,应该不是天津本地人人,里头带着点南方口音。”徐希仔细回忆着今天下午的事,后来再想时,倒是想起了韩喜来一句话,连忙对徐云良说道:“那香味,好像有点熟悉,应该是在哪闻过。” 这句话让徐云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提醒道:“少爷,您平日里接触的女性,除了店里的丫鬟,也就只有夫人了。” 徐希顺着徐云良的体型再仔细想了想,然后便摇了摇头:“不对,不是她们用的那些香粉的味道。”可是再朝着深里去,又想不出什么来,无奈之下,他也只能暂时把这条线索放在一旁:“不管了,萍水相逢的,以后不见便是了。” “……但愿如此吧。” 见老管家还是一脸担心模样,徐希索性把话题岔开了:“今天去见大伯,他现在怎么样了?” 一提起这位大老爷,徐云良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估计是吓得有些狠,我听说那位过江龙直接被三刀六洞,肠子都出来了,青红白绿的洒了一地。这阵仗大老爷哪里见过?今儿过去还在说胡话呢。” 想起徐文桦说的那些有的没的,徐云良叹了一口气:“您放心,我已经提醒过他了。相信他后面会老实一些的。” 徐希其实也没多关心这位大伯,只要对方不出来惹事,他就烧高香了,现在对方既然答应会老实一些,他也就松了一口气:“既然这样,等他好些了,便接去奥租界的房子,然后找两个放心的人好生伺候着。”好歹也是长辈,总不可能把他丢那边不管不顾吧? 再说了,徐希对这位长辈的并非全然相信,总得派两个人盯着,免得他再生出什么幺蛾子来。 也是因为想着这些事,徐希全然没有发现身边的徐云良也紧皱着眉头在想着什么事情。 第二天,徐希早早去了希夷阁,雅集那事既然已经答应了永田理,哪怕时间没有敲定,有些事他要开始着手准备了。 等到马车路过钧竹轩时,他盯着那紧闭的大门,突然转头看向徐云良低声惊叫道:“那香味!我想起来了!四喜身上也是那味儿!” 听到这话,徐云良的眉头锁得更紧了,有些迟疑地对徐希确认道:“四喜?” “不太可能,或许是我弄错了,四喜那丫头……就算换了衣裳蒙着脸,我也是能认出来的。”徐希摇了摇头像是要把这想法甩出去:“算了,不管了,反正是再也见不着了的。” 其实徐希自己心里也明白,真要查的话,找四喜问一下她用的香粉在哪买的,再去店家问问,估计就算当时查不出来也能圈个大概的范围。只是这种事一看就很危险,不知道挖下去会牵扯出是很么来,所以他没必要费尽心思硬要把自己和徐家以及希夷阁置身危险中。 显然徐云良也是这样想的,见徐希松口连忙跟着点了点头:“最近我会一直陪着少爷您,我们先安心把雅集的事办好再说吧。” 那边钧竹轩雅集已经办了,反响还不错,虽说是有日本人暗中支持,可是这店里的营生也总算是能继续了。 接下来,要是希夷阁照着办,不求大富大贵,只要能让店铺恢复平日里三五成的状态,便是再好不过了。 第二百三十章 谁也不能挑错 时间就这样一晃而过,这天上的雨也是还没晴上半日就紧赶着下回两日,带着海河里的水眼瞅着一点点就涨了上来,让大家的心也跟着一路提到了嗓子眼。在这内忧外患之际,徐希也终于是迎来了希夷阁,自打日本人进城之后的首次雅集。 永田理虽是用了个中式化名来参加雅集,可他运气不好,临到雅集的前一天晚上,突然接到上面的通知,说是第二天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议。万般无奈之下,他也只能缺席了徐希特意为他办的这场雅集。 不过他虽说心中觉得有些许遗憾,却也不是很难过,毕竟有一就能有二,他能让徐希为他办一次雅集,第二次也肯定不在话下,至于第三次……帝国兵峰已快蔓延至全中国,他这一辈子或许都会留在这里,自然有的是时间与徐希相处。 熬鹰嘛,享受的不就是这个过程么? 而希夷阁这次雅集虽不能与前面钧竹轩办的雅集媲美,但有徐希强大的控场能力与细致入微的照顾,参加雅集的人多多少少又有了天津卫失守之前的那种感觉,自然与会之人的心情也确实好了不少。 临到雅集快结束时,参与其中的段先生悄悄将徐希叫到一边嘱咐道:“这样的雅集,有空可以多办办,如果人不好叫,我帮你去送请柬。”以他在天津卫的身份,如果亲自登门送请柬的话,别人多多少少还是要给几分薄面的。 一旁的梅先生见两人在角落里嘀嘀咕咕,满脸好奇地凑了过来,听完之后乜斜着眼睛看向段先生揶揄道:“你这家伙行事向来是有的放矢,这样帮光庆是为何缘由?莫不成是他那一套书,就将你收买了不成?” 段先生先是不满地哼了一声,这对梅先生反唇相讥道:“他一个小子都比你们这些认识了几十年的人更懂我,便是向着他了又如何?再说了,这雅集……确实能稳定人心。虽说现在日本人占领了天津卫,但大家一直呆在家里惶惶不可终日终不是办法。” 说到最后,段先生不由得唏嘘道:“在国军打回来之前,日子总归是要过下去的。这眼瞅着就临八月底了,上次中元节的盂兰盆会然已让人心稍平,可是终究还是有些迷茫不知前路,若是大家都来参加雅集,见见熟人、故旧,能把心定了……” 梅先生越听越不对味,干脆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在徐希面前丝毫没给段先生留面子,直接抢过话头讥讽道:“那又如何?还不是给日本人当顺民?难不成他们会把我们当成他们的子民看?在那些人眼里,我们就是一群低贱的愚民,不当猪狗一样马上杀了,只是因他们还用得着我们!” 与梅先生一点就着的暴躁脾气不同,段先生或许是因为在公房里待着的时间比较久,平日里见得蝇营狗苟的事就不少,所以对眼前这些事看得也更加透彻。他也不生气,只是看着梅先生的眼睛语气淡然反问道:“那你想国军打回来时,这边是一片废墟、饿殍遍地,还是不管如何,大家都在自强不息努力活着?是想当一个永远被政府救济的灾民,还是绝不向命运低头的尸首?” 这一番现实到残忍的话,说得梅先生像离水的鱼般张合着嘴巴,终归是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默然不语。 倒是听了两人辩论的徐希,不自觉开始反思自己这雅集的作用,若有所思的对段先生问道:“这样真的可以吗?” 点了点头,段先生不假思索地应道:“可以的,甚至你还可以将日本人请来雅集,他们的将领,尤其是关东军的将领,大部分都是贵族出身,对于中华文化都十分推崇,若是让他们看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所在,想必平时对大家的态度也不至于那样……” 梅先生刚被段先生堵了一把,本就不甘心站在一旁等着挑他语句错漏,闻言连忙打断到:“嗤,平日里老说我迂腐,我看你才是当官当傻了,他们那些人如果讲道理就不会做出那等事了!你啊,当了这么多年官,怎么还天真得像个小孩子一般?” 倒是徐希看着梅先生缓缓摇了摇头,语句沉重得承诺道:“若是我的雅集能影响到哪怕一位日本军官,能让他对我天津卫百姓稍稍温和一点,我……愿违背祖训,让日本人进我希夷阁的雅集。” 此斩钉截铁的话一出,因为徐希没有收着嗓门,所以如滚滚闷雷般在厅中回荡,让在场听到的人都不由地怔住了,就连段先生都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会让徐希多为难,连忙打圆场道:“光庆,我并没有……” 徐希抬手阻止了段先生的话,既此时已被众人看着,他也不再遮遮掩掩,干脆朗声说道:“我知段世叔您的意思,可是您说得对,在当前这种情况下,人命大过天,如果能护下哪怕是多一个天津卫的百姓,我也愿意做这违背祖训的不孝之辈。” 听徐希这番话说得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众人又熟知他性子,知晓他做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在场众人一时之间都不由得沉默了下来。最后还是梅先生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打破了这难以言喻的安静:“光庆,你要知道,施家也好、贝勒府也好,之所以会那样,与你并无任何关系,你不用将这些事背在自己身上!” 这时大家才反应过来,为何今日段先生一提这话,徐希便立马应了下来,原来是因为施家与贝勒府的缘故,这个年轻人一直把责任都默默扛在自己肩上,此时也不过是借机说出来罢了。 一时之间……大家又都沉默下来,不知该如何开口,更不知该如何相劝。 最终还是段先生又一次打破了沉默,转身看着表情复杂的众人高声说道:“不管光庆是因为什么,他若是要这样做,以后等我死了,我第一个去给老爷子磕头请罪!他想用他的方法救天津卫的百姓、救大家,谁也不能挑他错处!” 这时在座的几位机灵人,也不由地跟着点头七嘴八舌应和道:“没错,到时我们一起去说!” 被大家伙这么一闹腾,本来有些严肃沉闷,甚至是因为提到了施家和贝勒府变得哀伤起来的气氛,顿时又给炒的热闹起来。 站在一旁如置身沸水中,听着那吵闹动静的徐希也是哭笑不得,连忙伸手在面前压了压,大声回道:“没大家说的那么厉害,各位太高看小子了!我相信,若是爷爷知道我为何这样做,也一定会同意的。他……和父亲一直都是这样的!” 想想徐家这些年来对天津卫的照顾,大家都不由地点了点头,打心眼里觉得徐希说的没错。 第二百三十一章 恶客上门 待送走了兴奋得满面红光的客人们,早就口干舌燥嗓子眼如同点了把火般的徐希坐在椅子里,端起了一杯冷茶迫不及待一口干了,刚入嘴那苦涩的滋味马上便在脑仁里爆开。 被这苦涩所刺激,徐希发烫的脑子也跟着冷了下来,细细过了遍之前自己的言行,他也觉得这样算是当下最好的选择了:哪怕是被迫,他也算是为希夷阁铺平了办雅集的道路。 只是这样做,真的可以起到作用吗? 正想着,徐云良走了进来打断了徐希的思路:“少爷,纪东家来了。” “嘉泽?请他去水榭那边吧,那边凉快一些。”徐希听到纪敏来时眼前一亮,不过想到和自己一样命运的纪敏,刚亮起的眼神也跟着黯了下来,心里觉得想必纪敏此刻过来,也是为了安慰他吧……毕竟两家现在都不得不低头,为日本人办雅集了。 说起来,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站在门外略为收拾了一下情绪,徐希这才走进了水榭,脸上扯起笑容招呼道:“嘉泽,你来了。” 纪敏正悠闲地拈着葡萄吃,听到徐希的声音回过头冲着他笑道:“你家葡萄味道不错,呆会给我包点回去。” 怔了一下,徐希笑得很是开心:“好!” 是了,他与纪敏都是自傲之人,哪怕是在最糟糕的环境之下,也只会独自缩在角落里舔舐伤口,绝不会接受别人的怜悯之意。 待坐下后,徐希还未开口,纪敏却先一步告诉了他另一件事:“徐文桦昨晚被抓了,估计现在他在永田理的手中已经招出了很多东西,你……想好要怎么应对了吗?” 徐希闻言怔了一下,不由得转头看向了徐云良。 皱着眉头,老管家缓缓摇了摇头:“这两日一直在陪着少爷忙着雅集的事,大老爷那边,只交待了医生好好给他治疗,将他关在病房里不要见别人。”若是这样,他还要去招惹别人的话,那他也真算是自寻死路了。 徐希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这恶客,只怕要上门了。” 说实话,他倒也不惧永田理上门,便是徐文桦将他说成是抵抗组织的一员,徐希也可以将抵抗组织害死他父亲一事拿出来说。对于中国人来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这辈子都绝不可能跟所谓的抵抗组织扯上关系了。 心里有了准备,他倒是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了,只是对着纪敏拱了拱手:“嘉泽,多谢了。” 纪敏一边吃着葡萄,一边对他眨了眨眼:“我听说……以后你的雅集可能会请日本人?” 对于纪敏的消息灵通徐希是早有体会,他此时也不甚意外,只是苦笑一声:“拒绝得了吗?只希望……把他们伺候好了,能对我天津卫的百姓稍好一点。” “与虎谋皮。”纪敏哼了一声,将手中的葡萄丢回了果盘里,站起身走到徐希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道:“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傻?” 摸了摸鼻子,徐希有些不好意思地偏开头不与纪敏对视,仍旧嘴硬道:“夸我聪明的话听过不少,说我傻的,你倒是头一个。” 纪敏也懒得与他这没脸没皮的模样扯,正准备走时,突然徐希叫住了他:“听说日本又增兵了,知道你和武藤关系不错,但最近进出时还是要小心一些。” 听到这话,纪敏停下脚步满脸疑惑看向徐希:“怎么回事?” 徐希摇了摇头:“不知道,只是听住在码头附近的陈先生说,最近过来的日本兵走路特别吵。那脚步声比平日里还要大了几分,说是现在日本人越来越嚣张了。” 纪敏闻言愣了一下:再嚣张能在一下船就踩出那么重的脚步声?一般坐久了船,下船时走路脚都是飘的,怎么可能脚步声会比平日里还要大上几分?除非…… 她突然想到了其中关键,先忙对着徐希拱了拱手:“我突然想起还有事没办,先走了!你要是也有事就去对面找我。” 看着纪敏风风火火离开的背影,徐希忍不住轻皱了一下眉头,但也没往深里去想,只是觉得纪敏最近怎么咋咋呼呼的。 笑着唤人过来吩咐准备一份葡萄给对面送过去,然后喊徐云良收拾出一间静室。 果不其然,日头刚刚偏西,有些迫不及待的永田理便来了。 当仆人将他带到静室时,正好看到徐希不紧不慢地打着香篆。 走进来,一屁股坐到了徐希的对面,永田理乜斜着眼睛看向两人中间几案,不屑地哼了一声:“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情打香篆?” 将最后一点香粉压进模具中,徐希这才抬头搭理了一眼永田理:“为何没心情?今日可是为你办的雅集,结果你这主角缺席不说,还害我被大家里外说了一通。要不是我用话拿住他们,只怕今儿个,我这小店就得关张大吉喽。” 这语气里带的那丝埋怨,倒是让永田理有些不好意思:再怎么着,徐希也是为他在办雅集,可他转头就去把人大伯摁着揍,想从他嘴里掏点东西出来。这要是挑明了,确实是有些…… 心里斟酌了片刻,想着不能把徐希大伯这事说漏嘴,之后永田理才这才清了清嗓子问道:“这打的是什么香?” “我自己制的二苏旧局。”说着话,徐希用香铲轻轻敲了下篆模:“别吵,我要提篆了。难得有心情打个大篆,回头弄坏了就可惜了。” 徐希这副认真模样,带着永田理也不由自主跟着屏住了呼吸,直到徐希将篆模彻底提出,一个完整的图案出现在了香炉里,他才俯身看了看,皱着眉头满脸疑惑看向徐希:“这是个什么图案?” 徐希一边小心的将篆模上沾着的香粉扫下来,一边回道:“这是四个字合在一起,叫唯吾知足。”说完,他点燃了一支线香,将香粉压出的篆印点燃后,这才将香炉转过正面,推到了永田理的面前:“品品,看我调的香味如何。” 被徐希的气势夺了大半心神的永田理,此时已快忘了今天过来是为了什么。 看着缈缈香烟呈直线般的上升到空中足有一尺多高才慢慢散开消失,他唯恐惊扰到香中蕴着的魂灵般,小心翼翼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冥思片刻后才看向徐希说道:“有沉香中的瓜果花草之香,又有檀香的奶香,还有一股蜜甜味。整个人闻着虽是暖暖的却不燥闷,想不到光庆你还有这一手。” 徐希矜持地笑着,探手拿过一旁茶壶,为永田理倒了一杯冷泡的茉莉龙珠:“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说吧,刚才出什么事了?为何那样说我?” 第二百三十二章 施恩 永田理怔了一下,他没想到徐希会自己把话题给扯回来,于是沉默了一下才开口:“昨晚宪兵队的人抓了一个人,审了一晚后,把我叫了过去。” 正在为自己倒茶的徐希扬了扬眉头,似是心中已有答案:“喔?想来是和我有关?” 永田理点了点头,盯着徐希眼睛问道:“你有一个大伯到了天津卫,为何不告知我?” “进出天津卫的人,你们不是都盘查过了吗?能放进来,自然是你们认为没问题的。”徐希冷笑一声反唇相讥道:“再说我那大伯,打小给我留的印象就是坑蒙拐骗、好色嗜酒,你觉得我会跟他能是一路人?” 回想一下之前徐文桦的交代,永田理竟然觉得徐希说的很是有道理。想到那位的模样,他也跟着笑了一声:“宪兵队是把他当抵抗组织的人抓的,所以我才说,你摊上大麻烦……” 永田理的话还未说完,徐希已经将手中的茶杯重重的撴在了桌上,一副气得额角青筋都绷起来的模样,朝着永田理怒气冲冲的问道:“他真是这么说的?” 不知道徐希为何突然就变了脸,永田理几乎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他是这么说的,还说你也知道。” 听永田理亲口承认,徐希此时脸上那片阴云却是突然不见,代之的是浮上来的冷笑:“我要知道的话,永田先生觉得他能活着离开希夷阁?别忘了,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被他这么一提,永田理倒是记起来了:虽说徐文柏是死在了他们的安排之下,但回来报信的人可是说了,徐文柏是遇上了流亡的抵抗组织才被杀的。依着徐希的性格,若是这徐文桦真是抵抗组织的人,只怕还真没办法活着走出希夷阁的大门。 现在想来也是,如果徐希跟对方关系好的话,只怕不会让他住在外面,有希夷阁做掩护,那人想做很多事都可以变得极其简单。而事实上,据永田理听到的口供上说。与徐家关系亲近的人中间,就没有几个愿意搭理这个徐文桦的。 这样想来,徐希似乎是真的与这徐文桦没什么关系了,不过永田理不会轻易放过这根“尾巴”,对徐希进一步追问道:“你真的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冷哼了一声,徐希没搭理永田理,转过头对着徐云良说道:“去把胡掌柜、还有钱叔、孙伯都叫过来。对了,别跟他们说大老爷被抓的事。” 心知有什么会发生的徐云良心里叹了口气,点头应道:“是!少爷。” “稍稍安坐,过会你听听店里几个老人对他的印象吧。”徐希端起杯抿了口茶水,抬眼看向永田理说明道:“这些老人,当初都是随我父母和我一起回过南方老宅的,他们对我这位大伯,多多少少也是有些了解的。” 既然徐希都已这样说了,心知对方若是藏不住尾巴,那无论眼前的是和尚还是庙都跑不了,所以永田理也耐心得等了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眼前这香篆、手中这杯清茶,对于消磨这个暑日的午后时光,还是很舒服的。 过了没多大一会儿,徐云良便将三位带了过来,徐希坐直起身,指了指永田理对依次排开站在门口的几人介绍道:“永田先生最近负责天津卫居民的调查事宜,想听听大家对于大老爷的看法,在自己家不用顾忌,永田先生也不是外人,有什么就只管说什么。” 三个人闻言面露难色互相看了看,最后还是胡掌柜硬着头皮先陪着小心开口了:“永田先生,我们家这位大老爷性格淡泊,于官场无大志,只求能安逸过一生,倒也……不算是一个爱惹事的人。” “胡掌柜,知道你要给他留面子,可如果说得太好了,与永田先生调查不符的话,别人会拿他当间谍的。”徐希笑着摇了摇头:“都说了永田先生是自己人,平日里那一套就不用拿出来了。” 有了徐希这句话打底,胡掌柜顿时垮起一张脸问道:“少爷,大老爷这个人……贪财好色、坑蒙拐骗、不务正业,永田先生查出来也不会放过他吧?” 一旁的钱叔和孙伯二人有了胡掌柜在前开路,当下也是苦起张脸一叠声地应着:“当初回南方都不稀搭理他,现在他跑天津卫来,会不会牵连少爷您啊?要我说,等回头解封了,直接把他绑了,囫囵送回老宅去吧。” 永田理微眯眼睛盯着眼前三人,看他们神态不似作伪,而且说的徐文桦和他所调查的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便也是信了五六成,当下便点头道:“行了,他也就是在外面骗骗钱,没做什么,你们先下去吧。” 待这些人下去了,永田理才对徐希说道:“这件事,我替你压下去了,回头谁问你,你只推说不知便可。” 徐希点了点头,又为永田理续了一杯茶才开口提醒道:“下次雅集,得中秋节了,你可别再错过了。” 没想到自己还未提要求,徐希便已先做了安排,永田理心中也是一阵欣喜,连忙说道:“自是不会,对了,这几日我得了几件东西,改天拿过来你帮我掌掌眼。” 一听有好东西落入永田理的手里,心知又知道谁糟了毒手的徐希胸中顿时觉得有些堵得慌,不过面上却不是露半分,只点了点头淡然应道:“左右我不是在家就是在店里,你有空来寻我便是。”说完,又像是开玩笑,又像是赌气一般补充道:“记得带上过手银子!别我给你看了物件,回头你还要讹我的好茶。” 听了他这句话,永田理乐得是哈哈大笑:“知道了,正好这次有朋友给我带了京都的抹茶过来,到时我可以亲自为你冲泡一碗家乡茶。” 本以为徐希听了会高兴,却不想他眉头一扬,吊着嗓子问道:“这……是打算带着茶叶来踢馆了?成啊,好办!那天我们便好好的来一场斗茶,看看谁的手艺更好。” 这句话一下挑起了永田理的好胜心,他在家中从小就接受过茶艺大师的传授,自认为茶艺不输一般人,便是徐希这里虽然好茶众多,但在他心中却觉得没有一项能与他们日本的茶相比的,现在见眼前人竟然提出要斗茶,他自然是乐意与这位“好友”好好交流一番,当下便重重点头应道:“行!时间,地点,你来定!” 两人几句话就定下了斗茶的时间和地点,以及茶具自带的规则,不过在请裁判时,他俩倒是比较有默契,选了武藤、纪敏、那老板、梅先生、段先生这五位。 见今日事已解决,永田理也不再过多逗留,起身告辞时看向那未燃尽的香篆时,眼中竟然流露出些许不舍。徐希看着他那踌躇模样不由地笑出声来,更是毫不客气的揶揄道:“便是把香粉和工具给了你,你会打香篆吗?再等几天吧,再等几天我窖藏的香丸就好了,到时你拿些回去空薰便是。” 面对如此大方坦荡的徐希,永田理不自觉笑了笑,点头表示感谢,这才心满意足转身离开。 第二百三十三章 造孽 等永田理离开后,徐云良才忧心忡忡开口劝道:“少爷,您不应该跟他斗茶的。” “无妨,我跟他斗茶,比的是茶艺又不是茶叶。”徐希看着桌上汝窑的三足香炉淡然说道:“我知道单比茶叶他也比不过我,但是……没必要全赢不是吗?而且现在这种情况,打击一下他,可以让武藤对我们放心,而他也可以更安全。” 虽说想法不同,但永田理应该也是想借着此事对武藤做些什么,所以才会提出邀请武藤前来做裁判。既然两个人都有相同目的,那来一场无伤大雅的斗茶就也无所谓了。 徐云良知道劝不住自家少爷,也只能叹了一口气,然后按徐希的吩咐开始准备斗茶所需要的东西。 徐希心知老人是在担心自己,可是他同样也明白,只有自己展现了足够的实力,才会被永田理认为还有利用价值,才能保得希夷阁在这场浩劫中生存下去。所以只要有机会,他就必须要去争,但要如何争得不让对方反感,就是另外的手段了。 透过大门看向店里忙碌的小厮杂役、领班掌柜,徐希也不由得轻叹了口气。 若是可能,大家都希望能生活在太平盛世,如此一来,便只用考虑如何工作以养活家人。可现在便是活下去,都要竭尽心力,更甭说其它了。 外人眼中希夷阁风光无二,可是谁又能明白他在这其中的殚精竭虑、如履薄冰呢? 这糟践日子过得如同走在高空中悬吊的绳索上一般,稍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连带着希夷阁与徐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号死心踏地跟着他的人,也要命归黄泉统统陪葬。 每每想到这里,徐希便是寝食难安。 也得亏是平日里锻炼出来的心理过硬,不然……只怕他,早就撑不下去了! 过得两三日,徐希没有等来永田理,倒是听说全城又在搜捕一位商人。对于这种癞蛤蟆趴脚面的糟心事,除了在心中哀叹几声外,他也不知要怎么做才好。 直至纪敏过来,徐希才知晓其中原委。 虽说徐希早已跟熟识的朋友们提前打过招呼,可徐文桦私底下打着抵抗日本组织的名号,还是在天津卫中骗了不少人的。其中有些人,因为在战争中亲人死于日本人之手,所以自然对日本人特别痛恨,求告无门之下,遇到徐文桦就像是瞌睡碰见了枕头,在双手乖乖献上不少金钱的同时,物资也同样给坑不老少。 而这些人在徐文桦被捕后,反过来就成了这个“抗日志士”的买命钱。 这位徐家大伯不但竹筒倒豆子般把这些人卖了个干净,以换取自己苟活,甚至还表示愿意为永田理再继续骗下去,打着那所谓救国军的幌子,帮日本人钓出天津卫中那些藏在更深处的大日本帝国的敌人。 徐文桦首先供出的投名状的,就是两家津门比较大的商号。其中一家因为事变日离日本人比较近,所以全家无一幸免,悉数被抓;而另一家则是因为距离较远,在收到了消息后,便举家隐藏避祸。 可现在天津卫已被日本人控制,进得出不得,这一家老小吃喝拉撒都是问题,便是有心想要继续藏着,又能藏多久呢? 听纪敏叹息着说完后,徐希愣了片刻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掌,已是被气得微微颤抖:他早就知道徐文桦无耻,却没想到他会无耻到这种地步!为了活命,竟然出卖同胞! 怒火骤然爬满眼眶,他气得抡圆了胳膊恨恨拍在桌子上发出一声闷响:“混蛋!” “这种事,这种事!卖友求荣!寡廉鲜耻!这要是传回老家,他得跪在祠堂里领家法了!” “家法?”纪敏听了这话意外地睁大眼睛。 她本以为徐希如此愤怒,起码口上还会说说让徐文桦五马分尸之类的,可没曾想如此行为,也就只是家法了事? 那徐家还真是…… 看出了纪敏心中疑惑,一旁的徐云良低声解释道:“纪东家有所不知,徐家家法,最是严苛!像大老爷这种卖国求荣的人,若是被送回去,除了杖毙,也会被从族谱中除名,死后不得入祖坟、不得享受后人供养,生生世世只能化为孤魂野鬼。” 徐希看了眼徐云良,收回视线不禁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通红一片的掌心:“当初就是怕大伯会把自己弄到这地步,平时二爷爷都将他看得很严,轻易不得离开老家,也不知他是怎么跑到这边来的。” 对于徐文桦如何到天津卫来的,纪敏是一点也不感兴趣,他更关心的是此时:“现在要怎么办?” 甩了甩发麻的手掌,徐希气哼哼地说道:“能怎么办?把他请回来,然后一杯毒酒毒死拉倒!” 他说的当然是气话,不管怎么说,徐希也是晚辈,对长辈动手这种事是大不敬。若是真做出来,哪怕知道他情有可原,只怕事后还是会有人暗地里戳他的脊梁骨。 再说现下永田理把徐文桦当宝贝供着,含嘴里怕化了、捧手上怕摔了,若是徐希真是把他给毒死了,只怕永田理那一关都过不了。 纪敏想到此处也是叹了口气:“现下这情况,我们得想个法子先把吴先生一家找到,然后安顿下来,若是让他们落到日本人手里,只怕连死都都难!至于你大伯这个人,我相信恶人自有天收,即便我们不去动他,也自会有人处置他。” 话虽是这样说,可徐希仍旧愁容不展:“就这样放任他不管,只怕还会有更多人被他拖累。唉!你说我们徐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一个畜生不如的混蛋!”这火一上来,连对方是长辈,口中需要留德这一点都顾不上了。 倒是徐云良在一旁沉思了片刻后开口建议道:“少爷,我过会差人去王杆子那边问问,王杆子街面上熟,看看他有没有办法找出吴先生一家的下落。我曾经听闻吴先生一家现在也只有吴先生和一子一女,三个人的话,想想办法应该是能安置得了的。” 徐希点点头接话道:“我希夷阁安置……” “不行!因你大伯的缘故,日本人盯你应该盯得也很紧。找到人后,还是由我来安置吧。”看到徐希脸上浮现出犹豫神色,纪敏继续劝道:“记得上次那个书寓吗?那里鱼龙混杂,要安置两三个人进去不成问题。而且钧竹轩我也是全部筛过一遍了,里面的人还算是比较可靠的,等人回来再安插进去一两个杂役也是没问题的。” 虽然纪敏说的有道理,但徐希并不想就这样把他拖下这潭自己家人弄抽出来的浑水,正想着拿什么理由推了,纪敏却已先站起来看向徐云良:“云管家,王杆子那边,就要麻烦您请他抓紧时间打听了,不然日本人先找到他们的话……” 纪敏话音未落,门外已经有小厮来报:“少爷,冯家一家全被拖到城门口枪毙了!连六岁的小孩子都没放过!” 听到这句,徐希跌坐回椅中。 这是他们徐家造的孽啊! 心下激荡间,从口中挤出个被从齿缝间碾磨出的名字:“徐文桦!!” 虽说早料到冯家会有这样结局,纪敏闻言也是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了徐云良语句愈发沉重:“云管家,拜托了!” 徐云良也不敢耽搁,点了点头便马上转身离开了,而本来想离开的纪敏却留了下来看向徐希温声劝道:“光庆兄,事情已经发生,我们现在要想的,是怎么把后面的事情处理好。” 徐希放下手掌,难过地连连摇头:“要怎么处理?该怎么处理?现下事已至此,只怕以后我们徐家就要被打上卖国贼的称号了!我……” “徐文桦是徐文桦!光庆兄你是你,这天津卫没有人会轻易相信照顾了他们这么多年的徐家是卖国贼!除非你真的打算跟永田理他们合作,否则……总归是有办法能做些什么的。”纪敏厉声说完,左右看着四周无人,凑到徐希身边盯着门外,嘴唇微动压低了声音说道:“比如……若是真的有抗日组织,光庆兄你愿不愿意为之效力?” 真的抗日组织? 第二百三十四章 油盐不进 徐希猛地看向纪敏,先是眼睛一亮,但眼中神采马上便黯淡下来,摇了摇头叹道:“怎么可能?这天津卫……已经被那群官老爷给放弃了!” 见徐希这期待却又踌躇的模样,心中虽然知道有戏,但还是拿不准他的脉,可纪敏在仔细斟酌了片刻后,对对方的信任让她还是决定一搏:“光庆兄,会抗日的,除了那群官老爷,还有另外一群人!他们与那些只顾着自己生意的官老爷们不同,只是想在这乱世为老百姓们谋一条出路,一条不再被人奴役,推翻头顶压迫了千百年大山的出路!” 这话徐希依稀记得自己在哪看过,低头想了想后,他抬头看向纪敏,语句踌躇着小声问道:“你说的可是……中国共产党?可是我记得他们已经被国党给压得逃到延安去了,现在的他们自顾不睱,哪有时间与力量来抵抗日本人?” “只要想做,总是能找到办法的的!”纪敏眼神在此时骤然变了,徐希从他眼中读出了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情绪:“要想让老百姓摆脱这千百年来压在身上,让人腰都直不起来,只能身为草芥的命运,就不能指望那些坐在高台上的老爷们!把侵略者全都赶出去只是第一步罢了,之后还要再推翻压在老百姓身上的三座大山!只有这样,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才可能成为国家真正的主人!” 平民老百姓成为国家的主人? 这掷地有声得话语对于此时的徐希来说,不亚于痴人说梦:中国自秦朝起几千年来都是封建王朝,即便到了如今民国宣统帝前脚退位,也有后脚袁世凯称帝,虽说袁大头椅子都没坐热乎就被赶了下来,可看看现在的国党,那不也是某位委员长一言以决?抛开了那什么委员长的新名头,他不也是如同帝王一般的存在? 想到这里,徐希忍不住摇了摇头,看向纪敏真心实意劝道:“嘉泽,这些疯言疯语你在我这里说说就算了,可千万信不得,更不要去跟别人讲。现下不管是日本人还是国党的人,都听不得这种话,若是被他们听见,只怕你…….连带着你的钧竹轩也……” 本以为可以在此时趁热打铁轻易说服徐希,却没想到他最后竟然反劝起自己来。纪敏气得恨不得狠敲几下他这榆木脑袋,好给他开个窍。但在此时理智却悄悄提醒他,这种事情急不来,所以她把即将出口的话吞了回去,改为说道:“甭管他们最后是怎么想的,至少抵抗日本人这件事,他们是认真在做的。光庆兄,哪怕是为了这一点,你也不愿意出力吗?” 听纪敏一而再,再而三的说起共产党,徐希便是傻子也明白了过来,他像是第一次认识纪敏一般,盯着对方表情慢慢变得严肃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压低了声音问道:“上次把贵武送出去的是他们吗?” 纪敏闻言眼神闪烁了一下,紧接着便缓缓点头:“是的!” “糊涂!这些人都是泥菩萨过河,你竟然还敢跟他们搅合在一起!”徐希此时是既些生气又担心,不自觉捏紧了拳头冲着纪敏急声低道:“我当初怎么跟你说的?若真遇上什么事,过来跟我商量一下,总归是有办法可想。可是一旦你和他们合作了,就等于是将把柄递给了他们,上了他们的船!只要不遂他们的愿,随时都可以拿捏你!到了那时,不管是日本人还是国党的人,都不会放过你,你就也只能跟着他们一条路走到黑了!” 说到这里,徐希担心得坐也坐不住,满面愁容如热锅蚂蚁般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绞尽脑汁想要拿出个什么办法来,把纪敏从这火坑里摘出来。 看到徐希这固执模样,纪敏是又感动又生气,感动的是对方在担心自己,生气的是他既不信任自己的眼光,同样不相信组织,所以看着徐希没好气哼道:“我没有那么笨好吗?他们也不像你想的那样。” 徐希脚步顿了顿,看都不看纪敏哼了一声,又继续绕起圈子来:“知人知面不知心!” “可我愿意相信他们,而且他们也确实是把事情做完了。”纪敏叹了一口气,知道眼前人不是几句话就能说服的,干脆摆出了事实:“前些天他们传了消息给我,现在贵武已经到上海了,正准备坐船送去香港。” 可即便纪敏这样说了,徐希仍然固执得不愿意就此低头:“口说无凭!” 说出来后,他又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些重了,便放轻了声音苦口婆心劝道:“嘉泽,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是谁也不能轻信。否则……眼前的冯家很可能就是我们未来的下场。” 纪敏也是头一次见到徐希如此冥顽不灵,她忍不住追问道:“为什么你不肯相信他们呢?” “因为我没见过!”徐希终于是叹了口气,停下脚步坐了回来,看向纪敏正色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从古至今,真正无私为民的人有几个?便是那些圣人们,也不过是学好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真正躬心为民的有几个?换你坐我这里,看到现下突然就跳出来一群人,大喊着我们要为天下老百姓做主……” 缓缓摇了摇头,徐希沉声说道:“脑袋稍正常一点的人……都不会信的。” 说到这里,他又发现自己说的话好像有些歧义,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说你不正常!我是觉得,你说的这些事,这些人根本不可能存在!这天下没有那么无私的人!不要说他们都出身平民,当初不也有一群出生平民的人,喊着天下一家同享太平,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吗?可到了最后呢,不也是一个个封王掠地,贪夺银钱?而且你看看,那些人最后又得了什么下场?嘉泽,你不要太天真了,他们的话,根本信不得。” 本想劝说徐希,却没想到反被他说成天真。纪敏闻言睁大眼睛,想要开口解释说共产党与那些人只会喊口号的人是不同的,可看徐希这油盐不进的模样,她也清楚,自己无论怎么说此时的徐希也听不进去。 无奈之下纪敏也只得暂且放弃劝说:“算了,这件事以后再说吧,我们还是先想想眼下的问题要怎么解决吧。” 第二百三十五章 什么世道 或许是因为提到了贵武,徐希刚一张嘴,就意识到自己一旦开口,便是将纪敏再一次推到了共产党那边。 那种人……他自己都不愿意沾惹,更别说让纪敏再去找那群人,将吴家人送出去了。 叹了口气,徐希又想到了另一条路,那就是王大。他现在还在便宜居赵掌柜那里养着,虽然说前些天日本人全城大搜,也不知道赵掌柜是怎么搪塞过去了,可若是这一次日本人真的狠下心来过一遍篦子的话,只怕王大也……藏不住了。 想到这里,徐希急得想起身张口叫徐云良,屁股刚离椅面却猛然坐了回来一脸颓色:他记起老管家刚刚出去找人托话给王杆子去了,现在没在身边。 看他这如入油锅的煎熬模样,纪敏纵然心里有气,此时也忍不住开口问道:“怎么了?” 徐希也是心烦不已,随口答道:“当初有一义士,为了掩护我母亲出城,被日本人重伤,后来侥幸逃脱,被我安置在了便宜居里养伤。” “现在这全城搜捕……” “我担心……” 纪敏听后却是摇了摇头宽慰道:“便宜居我知道,那里大多都是贫民居住,地形复杂不说人也是鱼龙混杂,赵掌柜在那边开了十多年的饭馆,早就是地头蛇了,也肯定有他自己的门路。你先随他们去吧,等过了这一阵子,寻个机会将那人送去奥租界就是了。在那里,日本人还是有所顾忌,不敢明着胡来的。” 徐希想想也是,若是现在自己去那边,反倒是惹人注意,不但救不了王大,还很可能连累赵掌柜,但心下还是止不住担心,不由得再叹一口气恨声骂道:“什么世道!” “国之不国,被侵略者占领,能活着就不错了,还能怨什么?”纪敏或许还怨着徐希刚才那番话,所以说起话来也有些不太客气:“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自然就只能任人宰割。” 徐希也明白纪敏生气的原因,闻言正色看向纪敏解释道:“我并不是让你袖手旁观!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条件下,能为这个国、为这个家,多做一些事自然是好的。可如果你贸然相信别人,又怎么知道对方不是另一个掩藏得更深的徐文桦?除非能确定他们是真的在抗日,并且不会出卖同伴,否则任他们舌绽莲花,嘉泽你也最好也别轻信!” 知晓徐希是在关心自己,纪敏也清楚凭自己的空口白牙,对方肯定也不会就此相信,索性也就放弃了再一次游说点了点头:“行,我听你的。现在不说这个了,我听说几天后,你要与永田理斗茶,有什么我能搭把手的地方没?” 徐希闻言想了想,才看向纪敏说道:“还真有,你想办法帮我探一下武藤的口风,看他是想永田理输还是想永田打平?” 在徐希的认知里,面对永田理这个小国寡民,要他输是不可能的,打平都是他放水才有可能。 纪敏看着徐希脸上不自觉流露出的自信神色,讶然问道:“你能赢得了永田理?你们斗的可是日本的茶道。” “什么日本茶道,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吗?不就是南宋时期的点茶吗?以前家里的茶艺老师傅不但教了我平日里的泡茶手法,就是在大家眼里已经失传的茶百戏他也传给了我。”徐希冷笑一声:“弹丸小国,学了点皮毛就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了,这次,我倒是可以好好教他做人。” 这话……似乎有些熟悉? 纪敏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当初她就是用这番说辞才请动了梅先生参加她的雅集,没想到徐希这时也是抱着同样的想法。想到这里,她也不由得展颜笑道:“行,我呆会去帮你探探口风。只是你自己最近要小心点了,这永田理可是个笑面虎,若是你把他得罪狠了……” 徐希几乎要拍着胸脯对纪敏保证了:“我心中有数,放心吧。” 送走了纪敏后,徐希回到自己的书房,却是坐卧不安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一是忧心吴先生一家的安危;二是担心王大是否还能藏得住,会不会连累赵掌柜;三是不知道要如何处置这个徐文桦;四则是担心……纪敏! 没错,他就是在担心纪敏! 今天听纪敏的说辞,徐希心知纪敏与对方的关系肯定不像他所说的那么简单,很可能纪敏已加入了对方。 若是这样的话,那纪敏很有可能……会有危险! 想到这里,他愈发坐立难安,恨不得现在就起身出门找出那个组织在天津卫的人员,直接把对方给丢进海河里去。 这样的话,或许纪敏也就安全了。 “什么让老百姓当家做主,扯蛋!”徐希手里拿着毛笔,嘴里囫囵骂了几句,盯着眼前铺开的宣纸,却发现自己写的字完全没有章法,心下纷乱间索性将毛笔丢到了一边,把纸团巴几下甩进废纸篓里。 心不静,这字自然也是写不成了,徐希离开了书桌,心里却还惦念着斗茶,有心想要拿出茶具来点个茶练练手艺,可茶艺最讲的是明心见性,现下心乱得连字都写不好,又哪还点得了茶? 就在他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时,徐云良身影终于出现在门口,一看到他这副坐立难安的模样就忍不住讶然问道:“少爷,您这是怎么了?” 也就是在徐云良面前没有任何的秘密可言,徐希干脆将今天纪敏跟他说的话,悉数倒给了徐云良,之后才满是担忧得叹道:“云爷爷,我怕嘉泽他……” “少爷,纪少爷不是鲁莽之辈。纪家家主聪慧过人,亲自教出来的纪少爷想必也是如此,就看他来天津卫不满一年,已将钧竹轩做至如此,便知他的手段与心性非常人可比。” 徐云良一边宽慰着徐希,一边为他倒了一杯茶水:“依我看,这个组织会不会为平民百姓做主放一边不说,对抗日本人这件事上,应该是真的。”只是这位纪东家的身份,实在是让徐云良有些捉摸不透。 徐希也是忍不住点了点头:不是如此,想必纪敏也不会与他们合作。 这一点,他是明白的,可是他担心的是更远的事:如今国共已是势同水火,即便现在大家一同抗日了,可要是真把日本人打跑了呢? 纪敏是不是就要站在共产党那边了? 没了外敌,国民党能容得下共产党? 要知道,兄弟阅墙的事可是自古有之,而且别忘了当初共产党可就是被并肩子的国民党,翻脸了之后给打得只能退到延安苟延残喘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过程不重要 眼见徐希听了自己安慰,脸上愁容不但没消减些许,反而更加深重,徐云良忍不住摇了摇头:“少爷,您这是关心则乱。事情以后会如何,我们现在还不得而知。眼下最重要的,是把人救了,得在日本人手里活下来,才有以后可讲。” 这一句话,倒是点醒了徐希:管以后那么多事干嘛? 大不了等两边真的打起来,他跟弗兰克说一声,把纪敏丢欧洲去避祸就可以了。虽说算是远离故土,可好歹能安全活下来不是? 有了这个想法打底,他的心此时才算是安定下来,闭上眼睛缓了口气定了定神之后,徐希再睁开眼时已褪去那焦躁之气:“云爷爷您说的是,暂且先这样吧,不管怎么说,以后总有办法护得他平安的。” 看到自家少爷这般模样,徐云良心中也有些发愁:他家少爷对纪家这位老板的关心……已是远超他人了!可徐文桦那天说的胡话又让他…… 世事的发展就是如此奇怪,不管是日本人还是王杆子,在城里过篦子似得来回搜寻了六七日,也愣是没找着吴先生一家,倒是那徐文桦在晚上出去喝酒时,因为醉酒不小心掉进了海河里。 据目击者说那天晚上的事情非常诡异:徐文桦直愣愣掉进了水里根本挣扎,更是半点动静也没发出来,甚至掉下去连浮都没浮上来,就那样跟个石头似得咕咚一声栽进了海河里,悄无声息得没了影子。紧跟着一路保护他的日本兵见状也连忙跳进了海河里,大概是想把他捞上来吧,可那两个日本兵在海河里扎了几个猛子折腾了半晌,却是连个衣角也没捞着。 津门里把这事传得是神神叨叨:有信誓旦旦人说是徐文桦做了坏事,所以冯家冤死的人鬼来索命了;也有人拿到了所谓的小道消息,说是吴先生在水里使了把戏,将徐文桦给拖下了水去。 一时间众说纷纭,端得是满城风雨。 也有那有心人死死盯着徐家,发现他们家人神色一如平常,没有特别高兴也没显得特别悲伤,那模样,就好像失踪的人与他们家没有丝毫关系一般。 另一边纪敏从红梅咖啡馆回来后,在家里待了一阵子,才对走进门的沈管家开口问道:“徐老板在希夷阁吗?” 沈管家稍想了一下后点头:“今儿个他一早就来了希夷阁,这个功夫应该还在店里没回去。” 纪敏起身正想要过去,刚要走出屋又停下脚步,想了想后对沈管家吩咐道:“小厨房做了豆沙奶卷,给我包一些,我要带过去。” 沈管家面露犹豫神色,看着纪敏微微挑上来的眉梢,硬着头皮开口劝道:“东家,现在跟希夷阁走得这么近……不太好吧?” 纪敏自然知道沈管家担心的是什么,但对她来说这些流言反倒是无所谓沾与不沾,不过有些话还是要对沈管家说清楚的:“我们两家关系近,天津卫的人都知道。不管去不去,在别人眼里都是一丘之貉。而且现下人家家里死了人了,真要是避之不及,反倒是显得薄情寡义了。” 沈管家嘴巴无声张合了几下,他有心想劝,但又觉得纪敏说的好像也是有道理,就这一怔神的功夫耽误下,纪敏与四喜已是离开了书斋往外走去:“沈管家,你就留在店里吧。有什么事你先处理,回头再跟我说就好。” 等纪敏他们到希夷阁时,门房也清楚眼前人跟自家少爷熟得很,又早得过吩咐,直接让人将他们领去了徐希所呆的书房。 早有小厮过来通报,等纪敏过来时,徐希已是站在书房门口等着他了:“今日怎么想着过来了?” “想来便来了,不欢迎吗?” 早知道纪敏的性格,徐希也不恼,笑着侧身让开正门将他迎进书房。 纪敏停在了书房门槛前,探了一下头瞧了瞧里面布置,并没有着急进去,而是看向徐希问道:“可以进去吗?” “只是我在店里的书房,平日里也就拿来看看书、习习字而已,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进来吧。” 纪敏点了点头带着四喜进了书房,绕过屏风才看到内桌上摆着一套点茶的茶具,转过身挑起眉毛对徐希促狭笑道:“你在练习?” “心绪不宁的喝杯茶压压。”徐希也没接纪敏的茬,走上前笑着把茶分好:“你运气好,我刚点好的茶,你看看如何。” 接过这有些压手的建盏,纪敏看着杯壁上的汤花笑着自嘲了一句:“反正啊,我是没你这手艺。”说完,他便小小的啜了一口,闭上眼睛回味片刻,这才看向徐希夸道:“说实话,点茶法点出来的茶确实是别有风味,但我这人吧…….可能还是更习惯瀹饮法。” 纪敏将茶碗轻轻放到了桌面上,看了眼徐希又看向那茶盏,耸了耸肩叹道:“这茶给我喝,估计是牛嚼牡丹了。” 徐希倒是不在乎这个,将茶杯放下手,看向纪敏笑问道:“你今儿过来……不只是为了喝茶吧?” 对方问得太过直白,倒是让纪敏一时之间不知该要如何应对。 沉默了片刻在心中斟酌良久后,她才开口期期艾艾试探道:“你大伯的事……” 徐希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避开纪敏视线磕磕巴巴回道:“他的事,我已知道了。这样的结果……其实也挺好的。” “挺好的?”这个回答让纪敏不禁睁大眼睛看向面前人。 本以为徐希多多少少会有些难过,但千算万算却没想到徐希会是这样的……怎么瞅着像甩了个包袱似的浑身轻松? 瞧出纪敏心中诧异,却又顾虑着自己面子未挑明,徐希苦笑了一声,再一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盯着茶盏内还未平复的茶水,缓缓解释道:“不然怎么办?让他继续四处骗,还要出卖同胞给日本人?我徐家虽然不是那等热血护国之士,但却也明白何为忠义二字。而且即便是他昨日没有掉进海河里淹死,之后我也会想办法将他送回老家受死,区别只在于他死在何人手里罢了。” 话说到这里,徐希抬起眼皮看了纪敏一眼,最后还是将心中想问的话憋了下来。 就像他所说的一样,区别只在于徐文桦死在了谁的手里,结果都是一样的,所以那个问题问与不问,其实都是一样的。 第二百三十七章 你在怕什么 看徐希这犹豫模样,纪敏猜到了这位友人想问什么,她也是跟着犹豫了一下是否要挑明了说,却又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憋了良久,纪敏这才继续开口说道:“我有听到一些消息,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相信,他们并无恶意,初衷只是想保护更多的人。” 这话一入耳,徐希便知道了自己那未问出口问题的答案。他心中百转千回一时间掠过无数想法,最终还是低下头重新看向茶盏,轻叹了一口气:“嘉泽,你真的……性格这样直,以后会吃亏的。” “你以为,换个人戳这里期期艾艾的作那小女儿态,小爷会有这闲心跟他说话?”纪敏靠回椅背上惬意得抖开手中湘妃竹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摇着,冲徐希冷笑不已:“知道你现在也就心里有些难受,毕竟怎么说也是个大活人。可你自己也说了,那样的人即便活着,以后也是要拖回去交给族里打死!现在死了,也免得后面再去祸害别人。” 徐希也明白:这件事若不是有内部的某些人传信,只怕吴先生一家也早就和冯家一样死无葬身之地了。就现在这功夫,日本人还在满大街的找吴先生这一家子。 想到这里他最后叹了一口气不再纠结,转而对纪敏问道:“武藤那边,他是什么意思?” 纪敏知道他不想再揭这块疮疤,扬了扬下巴从善如流道:“就你现在这模样,能赢得了永田理吗?我可是听说了,他在日本专门跟茶道大师学习过不短的时间,据说还是什么入室弟子的级别了。” 别的事还不好支应,听纪敏提起这个,徐希脸上就不自觉浮现出一丝轻蔑的笑意,甚至连腰都直了起来一副挥斥方遒的模样,几句话统统都是从鼻子里挤出来的:“他们的茶道大师?当初在南宋时南浦昭明也只学了些皮毛回去,更别提日本能产出的茶也就那么些。他们为什么选择点茶法做为饮茶的方法?不过是因为他们小国寡民物产贫瘠,拢共长叶子的都没几样,自然也就没有像中国这么多,这么好的茶罢了。” 单从茶叶这一点上,徐希就已是稳赢永田理,再拼技艺的话,永田理师从茶道大师不假,他徐希也是从小学艺,一身本事也没还给师傅。虽说他平时练习得少,但同样的,他也不觉得永田理这个到国外去留学几年,然后跑到中国来的人会有空成天捧个钵练习茶道。 折腾了这么半天,终是看到徐希流出这幅自信睥睨的模样,纪敏哈哈笑了两声阖起折扇敲了敲掌心:“这就对了,武藤的意思很简单,只要不输,其他随你。看样子,他最近这段时间让永田理给添了不少堵,现在一听说有赌局,巴不得对方能栽个跟头!” 有了纪敏这番话打底,徐希也算是把心搁回去了,当下就用力点了点头:“行,我知道怎么做了。” “别太过火,现在你还需要永田理护着。” 虽然纪敏是好心提醒,可是徐希听了心头却觉得堵得慌,刚有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何时起,我们中国人,需要外国人来护着了?” 可这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把纪敏也带了进来,连忙挽回道:“嘉泽,我不是针对你。只是这事……” 纪敏也明白他的意思,连忙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大丈夫莫做那小女儿态,婆婆妈妈期期艾艾的可不成!你意思我明白!不把这些侵略者赶出去,我们永远都抬不起头来!就像那时八国联军来时一样,我们中国人又何尝抬得起头来?便是现在,那些租界里不也有地方竖着那种让国人不得入内的牌子?在他们眼里,可能我们中国人,连他们脚边的狗都不如!” 说到最后,纪敏也是不自觉柳眉倒竖露出金刚怒目的模样,徐希看着他这副模样,突然想到他是在香港长大的。那边也一直属于英属地,所以……受气这种事,他应该是从小就见多也遇多了吧? 想到这,徐希心中也是难受不易,只觉得胸口被压着什么,想要起身好好大吼发泄一通才舒服,但落到眼前他却只能坐在椅中发出一声长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 才能什么呢? 这话一出口,他自己都不由得怔住了:是啊,就算是把这些侵略者赶出去了,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又能怎么样呢?不还是被官老爷欺辱吗?只不过由外国人换成了中国人自己而已。 这似乎在平时都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为什么此刻说起来,却是那么的别扭?没有人生来愿意被压迫,被轻视。可纵观中国几千年历史,哪朝哪代,老百姓们不是一根随意对待的野草? 眼见徐希沉默了下来满脸若有所思,思路却又被卡住的憋闷模样,纪敏重新坐回他的对面温声劝道:“光庆兄,人生来平等,凭什么有些人就比别人高贵一等?而有些人生来就要被压迫?” “这……不公平!”看着徐希,她意味深长得说道。 “可是这几千年来就一直……” “一直存在……那它就是正确的吗?”纪敏再一次打断了徐希的呢喃自语:“你是个聪明人,很多话不用我说你都明白。甚至说,现在的你已经意识到了有些事是错的,可你为什么不愿意承认?或者说……不愿意去面对?” “你在怕什么?” 面对纪敏一再逼问,徐希也终是冷静下来,略为沉思之后,他才抬头看向纪敏拒绝道:“我知道嘉泽你要说什么,但是我需要时间,我也……需要证明!” 终是听到徐希松了口,纪敏的脸上也不自觉带上了笑容,点了点头说道:“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两个人所受的教育其实都在隐隐提醒着他们,凡事点到即止,有些事多说无益且更不能操之过急,此时见徐希态度松动,纪敏也不再逼他,而是改口问道:“王杆子那边,还没有吴先生他们的消息?” 这其实也是徐希奇怪的地方,按说王杆子的势力虽然只在城东这一片区域,但这些人向来是三教九流都能递出话,若是他真想要查什么,多多少少还是能搜罗到些风言风语的。这眼瞅着都过去好几天了,王杆子那边也没递任何消息过来。 所以……没消息这件事,本身就很反常。 第二百三十八章 自顾不暇 摇了摇头把那些糟糕的想法甩到一旁,徐希看着纪敏正色说道:“还没有消息,回头我找人再问一下看看是怎么回事。” “先别催了吧,现下日本人在天津城里什么都要插一手,怕是他的日子也不太好过。”纪敏开口提醒徐希道:“虽然他在地下势力中算是有一号,可现如今谁也不能保证在日本人的高压下,他手底下的人和他还是不是一条心。这功夫投了日本人,那可是从龙之功,王杆子怕是最近也在查挑手底下的人吧?” 这话说来好像也的确是如是,尤其是这些地下势力,大家苦哈哈的出来拼命,说到底求得就是个“钱”字。真要是有条路摆在面前,只要卖了祖宗就一飞冲天,谁又愿意屈居人下? 这时徐希才发现,原来自己以为的靠山,或许……也是泥菩萨过江了! 莫名点了点头把这糟糕想法暂时压下,徐希看向纪敏提醒道:“嗯,这事我知道了。对了,昨儿永田理已经递话过来,说是斗茶的时间可能要推迟到五天后。” 本来时间是定在了明天,不过因为徐文桦的事,只能又推后了。 纪敏偏头想了一下才应道:“五天后我倒是有空,到时我直接过来便是。” 两家店近就是有这点好处,有什么事,一抬腿就过来了。 徐希笑了笑:“行,到时肯定逮你,还指望着你帮我投一票呢,必须要把你抓过来。” 见徐希已是没事,纪敏也不跟他再啰嗦:“行了,看你这模样,应该也不用我安慰什么的,那我就先回去了。” 知道纪敏是特意为自己跑这一趟,徐希也很是感激,看到纪敏要走,连忙叫住了他:“你先稍等一下。”说完,便转身进了书房里间,从一个架子上抽出个木盒。 走出来他将木盒递向纪敏:“这话你可能不愿意听,但是我还是想跟你说一句。现在日本人满大街的抓女人,虽然平日里四喜总是跟你在一起,可如果她没有个名份的话,终归最后保她时,你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既然现在你不愿意摆酒,哪天还是先给她把脸开了吧?” 纪敏闻言怔了一下,瞅向递过来的木盒:没想到徐希还惦记着这件事。 不过再想想,似乎徐希说的也有道理。 接过来打开木盒一看,里面是一副碧绿的玉镯躺在缎子里,一看就不是普通物件。 不过纪敏也没有推却,笑着把盒盖盖上:“先谢了,回头等你成亲时,我一定给你包个大红包。” 徐希也是笑着应了一声,转头看向自进来后就一言不发,现在更是低着个头不知在想什么的四喜:“现下你家少爷身边能放得下心的也就是你了,成亲后也要多替他担当一些事务,别总让他一个人操劳。” 四喜也是傻傻的怔在当场。 没想到就这一转眼的功夫,她好像就已经被定了婚事,嫁了人了? 直到她察觉纪敏使的眼色,这才赶紧地行礼:“谢谢徐东家,我,我会一辈子陪着少爷的!” “知道你是个好姑娘,我这弟弟……以后可就要拜托你了。” 其实徐希心头也清楚,若不是四喜的身份,便是当纪敏的夫人也应该是没问题。只可惜这丫头出身太低,是个丫鬟,便是纪敏抬举,怕也只能当个偏房姨太太。 纪敏面色一滞,显然不想再纠结这件事,扯起面皮笑着冲徐希告了声罪,便忙不迭带着四喜离开了。只是他离开时,脸上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总让徐希觉得奇怪,但又说不出奇怪在哪。 到了下午时分,徐云良回来时,带来了王杆子的消息:“吴先生一家……出了意外,现在只有吴小姐活了下来。” 徐希一听就皱起了眉头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徐云良整理了下思绪,缓缓将他打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原来吴家为了躲避日本人,躲到了海河的木桥下暂时栖身,却不想连日下雨海河涨水,最后只有年纪最小的吴小姐被父亲和兄长推到高处活了下来。 至于吴先生和吴少爷,是在十多里外才找到了给泡的发胀的尸首。 骤然听到吴家竟落得如此结局,徐希一时之间瞠目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过了半晌才开口艰难问道:“那吴小姐……现在如何了?” “被王杆子使人救了下来,现在安置在城内隐秘处。可日本人现在全城大搜索,如果不想办法尽早把人送出城,只怕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而且……”徐云良说到这里,脸露犹豫神色,稍停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日本人现下也盯上王杆子了,最近只怕他是得不出空管旁的事了。” 想到今天纪敏所说的那些话,徐希不由叹了一口气:“迟早的事……日本人想要全面掌控天津卫,像王杆子他们这样的人势必也是要招降或是……清除的。” 想到自己找王杆子做了那么多事,还有王大他们四兄弟当初也是在王杆子手下做事,徐家与王杆子已是绑在一起共同休荣,徐希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这倒是件麻烦事。” 当初找王杆子时,也是事急从权,现在想来还是太大意了。 旁得不说,单单将贵武换出来这件事,只怕一旦武藤知道徐家就落不得好。更甭说他们还曾把施家的人给送去奥租界,还有让王杆子帮着找吴先生一家这些事了。 显然徐云良也在愁这件事,不过想想王杆子做事向来靠谱,真要是发生什么事,想必他也有充足的应对办法,不至于直接给日本人摁死。至于出卖徐家的事,只要他手底下不出什么岔子,相信王杆子也不至于干这等下作之事。不然落了名声后,他在这天津卫也算是呆到头了。 这样想了一番,他才开口安慰徐希道:“少爷也别太过担心,王杆子自在惯了,必不想受人约束。若是他真要投日本人,前些日子也不会帮我们去救墨铭少爷和贵武少爷了。便是……他真的投了日本人,这件事说出来对他也没好处。” 徐希知道老管家说得对,可还有一桩让他忍不住摇头:“这吴家……” “吴家的事,我们只是拜托王杆子去查,可没跟他说要查了干什么?现下这情况,便是日本人找上门来,我们也可以推说是帮着他们找人,找到了便去告诉日本人不是?”徐云良一叠声劝着徐希:“再说了,现在吴家就剩一个女人了,真把女人给杀了,也不利于日本人安定天津城。只要让他们知道,他们不抓也不好,抓了也不好这一点,所以我们就索性没报告了。” 看着徐云良脸上万年不变的温和笑容,心里着急上火的徐希突然觉得,似乎……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的东西要学。 王杆子那边情况如何,徐希他们为了避嫌也不好再去打听,扳着手指头数了五日,终是迎来了与永田理斗茶的日子。 第二百三十九章 不会让你失望 天还蒙蒙亮,希夷阁的人就早早起床开始了洒扫布置。 斗茶的地点被定在了水榭的一处凉亭内,用半垂的竹帘将亭子四周围了起来,再用水绿色软纱挂在内里。这样即可以拦阳光,又可以让水榭凉爽的风吹进来,不至于闷热难待。 至于凉亭内里,除了客座以外,左右分为列两席:一席按日本茶道的习惯布置了塌塌米,而另外一席则是放上了矮几。 两席相对,中间留着一条通道。亭内花几上,摆上了店内老师傅倾心伺弄出来的米竹盆景和南天竹盆景,虽是在炎热的暑天,有这几盆造型别致的盆景,再加上竹帘与纱幔的衬托、水榭外的荷塘与垂柳,倒是让这凉亭平添了几分凉爽之意。 按往日习惯,徐希早早得前往希夷阁。在来的路上,他发现路边有很多人在对着他的马车指指点点。心下暗酌这也不奇怪,他与永田理的斗茶早就在天津城里传来了,虽说因为徐文桦和吴家的事拖延了几日,但一点都不妨碍大家对这场斗茶的期待。 待马车来到希夷阁时,胡掌柜早早的就在店门前候着了:“少……东家,您来了。”或许平日里叫习惯了少爷,今日改口叫东家,胡掌柜还有些许不习惯。 徐希听后也没见怪,只是冲胡掌柜揶揄地笑了笑,背着手慢慢的走了进去,迎门的依然是四个穿着旗装的二八少女。 现今这也就只有在希夷阁和钧竹轩敢弄这个排场,若是换其他地方,哪家有这样的闺女都得藏好了,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如狼似虎的日本人给抢了去。 进了门,双手负在身后缓步踱向水榭,看过里面的布置后,徐希这才转身对候在外面的胡掌柜问道:“水也备好了吗?” “备好了,今儿一大早就特意差人拿了永田先生的手令,去城外取的山泉水。”胡掌柜说完又不忘补了一句:“我亲自验过了,水没问题。” 这毕竟是由日本人陪同一起去打的水,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为了胜利动什么手脚呢?总之,先小子后君子总是没错的。 对于胡掌柜的安排,徐希向来都很放心,点点头谢道:“有劳您了。” “应该的!” 待时间瞅着差不多,徐希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这才到门口迎客。 站不多时,便是纪敏打先自对面钧竹轩走了过来。 二人站在门前相视一笑,纪敏先开了口朗声说道:“今日我可不会偏向于你。茶不好喝,我便投永田理一票。” 对于这句玩笑话,徐希也是笑着回道:“自是不会让你失望。” “那是最好。” 二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多时梅先生的马车便到了,但从马车里下来的,除了梅先生外,竟是还有段先生。见状徐希和纪敏二人赶紧上前见礼:“梅先生,段世叔,二位安好。” 冲着徐希一瞪眼,梅先生刻意吊着嗓子笑骂道:“得了,你这小皮猴子,少在这里给我装模作样。怎么?自己蔫坏,还想把嘉泽给带坏了?嘉泽,我们两个别理这小子,走,进去喝茶去。” 话音还未落到地上,梅先生已是不由分说地,上前拽着纪敏就往里走去。 看到梅先生这副老小孩模样,徐希有些哭笑不得:自打施老太公叫了他小皮猴子后,好像梅先生也爱用这个绰号来称呼他了。而且这说就说吧,干嘛还把纪敏扯过去了? 得,这下好了,他一个人继续在这里呆着吧。 还好大家都比较有时间观念,没一会儿功夫,永田理和那老板便从汽车上下来了。看着司机从车里拿出一个大大的木盒,徐希也没去过问,只是笑着跟两个人打过招呼后,便让徐云良将二人领了进去。 现下所有未到的客人,就只剩下日本军官中的武藤了。果然是天津城里最高的长官,这架子是比别人都要足一些,非得时间快到了,才不紧不慢“赶”了过来。 看到为他打开车门的桥本,徐希脸上带着平日里招呼客人才摆出的微笑招呼道:“武藤先生,久仰了!欢迎光临!” 武藤站在车前,默不作声打量了一下徐希,最后也点了点头开口回道:“对于徐先生的大名,在下也多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不负盛名。希望……今天的斗茶不要让我失望才是。” “阁下但有吩咐,光庆不敢不从。自是会有一出好戏让阁下欣赏。”徐希不卑不亢的应下后,侧过了身子,伸手朝内虚引:“里面请!” 武藤微微点头,不紧不慢地跟着徐希往希夷阁里面走去。 这一路行来,路过的既有亭台楼阁,也有许多园林造景,武藤看样子也不在意斗茶定在了几点开始,遇上不懂的、或是感兴趣的,都会停下来问上几句。 徐希也不藏私,详细的为武藤一一介绍,似乎也没将斗茶放在心上。 看到前面不远处的水榭一角出现在花丛中,武藤这才站住脚步看向徐希笑着夸道:“一直听嘉泽说希夷阁的徐东家很是厉害,今日所见,确实当得起他盛赞。” 面对武藤的夸奖,徐希倒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淡淡回道:“嘉泽他太抬举我了。我也曾有幸参加了几次钧竹轩的雅集,嘉泽在学识与控场方面也非常的强。尤其是他之前生活在香港,见识远比我一直生活在天津的人要强上许多,很多方面我都需要向他学习。” “各有所长,至少就我现在所知,徐东家这一手书法已强过嘉泽许多,以后还要请你多多帮助他才是。” 徐希听武藤这么说倒是有些意外,眼前这个凶狠决绝的刽子手,对于纪敏的感情倒很是深厚。 不敢多想浪费时间,他连忙笑着回道:“徐家与纪家是通家之好,只要嘉泽有所需要,在下必当全力相助。” 看着武藤,徐希意有所指道:“只要是他开口,不管是不是他的意思,我都会尽全力满足。” 听出徐希话里藏着的意思,武藤早听说徐希是个妙人,现在看来果是如此,想到此处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这笑声引起了亭内人的注意,纪敏起身掀开纱帘走了出来看向两人:“你们两个说什么事这么开心?不知道一堆的人都在等你们两个吗?” 徐希连忙笑着拱了拱手:“让大家久等了,我们这就过去。” 纪敏不满的看着徐希,口中不住催着二人:“快些,不然待会直接判你不战而败,让你哭死在这凉亭里。” 面对纪敏的连声催促,二人笑嘻嘻的也不恼,徐希更是伸手虚引,让武藤先进了凉亭,这才迈步跟着走了进去。 那边永田理早已将自己带来的茶道用具在桌上摆布整齐,其中唯有风釜是徐希这边准备的。此时风釜内里中的橄榄炭已燃得通红,还好两列客人们离茶席的位置比较远,倒也没有受到内里散出的热气影响。 徐希走入凉亭笑着对永田理点了点头,请武藤入坐后,这才面色淡然走到了属于自己的茶席处,撩动衣襟坐在了矮几前。 待他摆布好茶具燃起釜中炭,对着永田理微微颔首示意,至此,斗茶正式开始。 第二百四十章 七汤点茶法 因这场是二人斗茶,所以日本茶道开场的迎客和煮水部分倒是都省了下来。身着和服的永田理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很快让自己心静下来后,先探手打开了身旁的一个精美的莳绘漆盒,自内取出一个造型古朴的香插,点燃了带来的香后,一股淡淡的荷香味便缓缓萦绕在凉亭中众人鼻端。 点好香,永田理仍然是用那不紧不慢地节奏,自漆盒里面取出几份精致的和果子,起身恭敬地将和果子送到了几位评审和徐希的面前。 盘中盛着的和果子不多,一式三个,大小也正当好一口一个,显然是拿来赏味而不是果腹的。 大家有样学样,跟着武藤一起,把自己面前的和果子拈起来一一吃掉。 趁着众人吃点心的功夫,永田理已按着礼制重新列好了陶碗、茶瓶、急须、茶筅等一众茶具。他的动作慢中有度从容不迫,那不见丝毫烟火气的模样,引得本来觉得天气有些炎热的众人心也跟着静了下来。 坐在桌后的纪敏看着暗暗点头,,这倒是与日本茶道中的和气静寂很符合。 看来……这永田理对于日本茶道还是费了一番功夫钻研的。 恰在此时,当一切都理顺时,永田理身边铁壶的水也已烧开,他这才有条不紊开始了冲泡茶的过程。 茶粉入碗,冲入热水,茶筅击打汤花,在这行云流水的动作中,一碗茶很快被冲了出来。 永田理先让司机端着送去了武藤的面前,然后才开始了第二碗茶的冲泡。 他的手臂移动眼神变化,都有若被尺子量过般不见丝毫差别,犹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一一冲出六碗茶过去。 众人捧起茶盏,只见上面飘着一层细细的翠绿色的泡沫,茶汤入口之后,更是有一股刚摘采下来的新鲜茶叶的清香,虽说与平日里喝的茶有些不同,但胜在新鲜,喝起来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待大家细细品过茶后,永田理才恭敬地行礼,以示今天茶道展示的结束。 这边永田理结束了他的茶艺展示,整个人可以说是彻底放松了下来。虽说久不泡茶,可这几日在府里练习时,他又重新找回了手感,再加上今日徐希这环境布置得确实很得当,让人心境不由自主放平和了许多,是以今日泡出来的茶,比前几日练习时竟是要更好上了几分。 品过永田理泡的茶后,大家只在心里留下个印象,然后默不作声,不约而同的转头看向了徐希。 这时的徐希也刚将手中的茶碗放下,抬头发觉大家都看向了自己,连忙笑了笑叹道:“茶之一道,贵在品字。你们这么快就将茶饮完,可浪费了永田先生这番心意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慢悠悠的模样,在座的纪敏突然觉得牙根痒痒,莫名有种想要上前挥起老拳揍他一顿的冲动。而其它众人看到徐希这样公然戏耍纪敏,知道他们两个关系要好,只在一旁笑着,当是小辈的玩闹了。 待到徐希小口小口嘬饮完了手中捧着的茶,将茶碗递给了一旁的徐云良,由他交还给永田理,这才请一直望着自己,神色间不自觉透出一股焦急的永田理到一旁小坐。 重新回到自己座位的徐希并不急着泡茶,而是先打开一旁放置的深色三层木匣,将里面的器具一一摆到了矮几上。这些器具里除了泡茶要用的茶具外,还有着博山炉和一支龙泉窑的粉青净瓶。临到最后,他更像是变魔法一般,从木匣的最底下取出三支碧绿的柳枝放在了矮几上。 先用陶制的长柄小勺从一旁的木桶里取出一勺清泉水注入净瓶内,徐希不紧不慢先将三支柳枝插入净瓶,放置到了矮几的一角;随后揭开博山炉盖,用火箸挑开松散的炭灰,从风釜中夹出一块香炭埋进炭灰里覆上。接着又夹取一小片银叶子放置于炭灰之上,准备妥帖之后才从一旁的小瓷盒里取出一枚蜜丸,放在了银叶之上。 片刻之后,暖暖的蜜香便弥漫在空气之中,甜香之余又似乎带着点夏日清晨时沾着露水的茉莉花香。 众人闻着这香味,只觉得身上暑热的燥热全无,整个人从头到脚暖洋洋得放松下来。这时徐希才开始往铜壶里注入山泉水,放到风釜里煮上。 这一切都弄好,才由徐云良端上一个小炭炉,而徐希则是用夹子轻轻夹起一块茶饼放到火上炙烤,同时也开口为翘首以盼的大家解释道:“我用的是武夷山那边压制的小龙团茶饼。因为是压制茶,所以需要用火轻焙,去掉茶的涩味,激发茶香。” 一番话说完,这茶饼也烤好了,徐希将茶饼放在一旁,在等它冷却的同时,也让徐云良将小巧的茶碾,石磨送了过来,又将羽扫等用具一一清理利落,时间用得不多不少,整理清楚时茶饼也已正好变凉。 直到此时,他这才开始碾茶,将茶饼碾成粉末后,又过石磨磨细,再过罗筛筛出细细的茶末,用瓷盒装好。 这些动作落在众人眼中如穿花蝴蝶般缭乱繁复,但居中的徐希却是气定神闲,举手投足之间不急不燥,让观赏者也生不出半点烦躁心思,丝毫不觉时间流逝。 听到一旁铜壶里传出水沸炸裂之声,徐希拿起长柄陶勺将水盛到了影青的手持壶之中,然后又往温碗里盛了一勺开水,这才将手持壶放到了温碗里坐好。 用热过的手持壶里的开水烫过兔毫盏,徐希这才终于开始投茶,注水调茶膏、再注水、击拂,这些倒是与永田理的泡茶流程似是一样的。正当武藤与永田理正觉得无趣时,却看到徐希放下了手中的茶筅,又拿起注水壶往茶盏里注水、再击拂,如此反复竟然达七次之多。 倒是一旁的梅先生先是一怔,然后才止不住摇头叹道:“竟然是七汤点茶法!!光庆这小子不厚道!!他竟然会七汤点茶法!” 第二百四十一章 平手 一旁的纪敏听见梅先生的感叹,也跟着变了脸色,压着嗓门急声问道:“宋徽宗《大观茶论》里提到的七汤点茶法?可是那不是早就失传了吗?” 坐在另一边的段先生,听后微笑一下插言道:“徐家是什么怪物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许多我们认为已经失传的技艺,他们家不都还保存着吗?你们忘了初春那一手五音联弹了?本来就是大家闲着无聊凑趣的玩意儿,可他们家就硬生生能把这玩意儿给玩出花来。希夷阁在这天津卫几十年不倒,自是有他的原因的。” 听段先生说得玄乎,一旁那老板看看正在点茶的徐希,又看看止不住叹息的众人,攒了满脑门的问号终于是忍不住开口了:“段先生,这七汤点茶法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前怎么都没听过?” 段先生撇了眼那老板,摇了摇头:“这个啊,让镜诚跟你说吧,他可比我清楚得多。” 发现那老板和武藤都看向了自己,而永田理则是低下了头,梅先生知道在他心中已是知道比试的结果,伸手捋了下颔下胡须才不紧不慢朗声说道:“七汤点茶法出自宋徽宗的《大观茶论》,其中记载经过手法特殊的七次点茶之后,茶汤可以呈现出一定的胶质,汤花甚至能立起来。所以宋徽宗在《大观茶论》中写道‘茶能发立’,指的就是汤花。等着吧,若是光庆不失手,很快你们就能尝到据说是早已失传的南宋点茶了。” 就在大家聊天的过程中,徐希的茶已冲泡到了最后阶段。 当一碗充满了洁白泡沫的茶出现在大家眼前时,徐希这才收起了茶筅,用分茶勺将茶碗中的茶一一分到面前六只茶盏中。 “这七汤点茶法点出来的茶,喝的方法也有讲究。”看到大家接过茶盏小心翼翼端起来就直接要喝,梅先生赶紧叫住了他们:“先观茶汤,再大口将茶饮至嘴里,小口咽下,方能感受到此法点茶之妙。” 得了他的提醒,大家这才静下心来看自己手中的茶盏:黑色的茶盏中只见绵密洁白的汤花,根本见不到被藏于下方茶汤,但那股淡淡的茶香却又偏偏从汤花下渗出来,钻进人的鼻腔里,宛如一只看不见的小手在悄悄撩拨着,勾引着人想要把它一饮而尽。 最后还是那老板先受不住这引诱,直接一大口将茶汤吸进了嘴里。 入口一瞬间他脸色一下凝注,口中只觉得像将天空的云朵一并含了进来,片刻后随着茶汤的味道在口腔里爆开,那云朵一般的感觉开始慢慢融化成另一种滋味,但其中蕴着的茶味并不浓郁,而是出奇得清淡却让人无法忽视。 不管平日里喜欢喝的是什么茶,在座的人大多数平日里喝的茶档次都不差。虽说眼前这茶入口非常清淡,但哪怕指不出具体原因,那老板也清楚知道这茶是顶好的好茶。 但在这之后他又为眼前人隐隐担忧:徐希今天不管是茶还是茶艺,都明显要胜过永田理许多,可是这样的话,不会让永田理下不来台吗? 倒是一旁的纪敏喝完茶之后,发现端坐其上的徐希,将茶碗中最后剩下的茶汤盛入了另一个黑盏之中,然后又从旁取了一些茶粉至一小碟。他怔了一下,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走了过去问道:“光庆兄,你这是要做什么?” “许久不曾点茶了,正好今日还剩些茶,我分个茶当是凑趣吧?”看也不看纪敏,心思都放在眼前条案上,一句话的功夫过去,徐希已拿着小银勺沾着小碟子里的茶膏,在茶汤上做起画来。 看到徐希在茶汤上做画,大家一时好奇都围了上来,探身前去的梅先生看着那一副漂着的荷塘图快要成型,心下激荡间忍不住一跺脚叫道:“茶百戏?!光庆,你竟是连这个也学会了?” 徐希笑着应了一声,手上动作不停:“当初看店里的李师傅玩过一次,我觉得好玩,自己试过几次,成功的次数不多,权当是玩了。” 纪敏在一旁看了,打心底觉得好玩,直接坐到徐希身边:“好像很简单,我也来试试!”说完,竟是直接抢过徐希手中的小银勺想要来试试,这一抢倒是没注意,不小心将整个茶盏打翻,徐希面前的茶席顿时不成模样。 看着眼前这一片狼狈,纪敏知道自己犯了错,有些不好意思的把银勺放回了桌面,期期艾艾地说道:“那个……我不是故意的。” 看到他这模样,本来就没生气的徐希更加不可能责备他,只是笑着开起了玩笑来:“不就是没告诉你我会七汤点茶法吗?明日起过来,我教你便是,至于把我茶席弄成这模样嘛?” 打趣话说完他站起身,满脸不好意思神情对着大家拱手致歉:“将茶席弄成这模样,是我失仪了,今次的斗茶,合该是我输了。” 端坐未动的永田理看向满脸歉意的徐希,又看着自己手中的黑色茶盏,最后叹了口气缓缓摇了摇头:“论茶,我不如光庆你。论点茶技艺,我也不如你。今日这茶席……”说完他看向纪敏,最后无奈地笑了笑:“算我们平手吧。” 永田理自己心里明镜似的:今天这场斗茶,若不是纪敏出手搞乱了徐希的茶席,只怕就算那老板和武藤两个人昧着良心判他赢,或者说最后大家全判他赢,他其实也是输了的。 想到这里,他看向纪敏的目光都带上了点感激神色。 见永田理的目光看向自己,纪敏连连摆手道:“永田先生,您可别再这样看着我了,不然我以后都没脸到希夷阁来蹭饭了。” “得了吧,说得好像我平时少了你的吃食一样。”斗茶已经结束,徐希也恢复平时那淡如君子让人观之便有如沐春风般之感的模样,对众人相邀道:“有请诸位移驾水榭,那里已经准备好了吃食,还请诸位在这里些便饭。” 知道徐希不想再让大家讨论这次的斗茶,段先生先伸手请过武藤,由徐云良带着大家一起往水榭走去,而徐希则是留下来略为收拾一下再过去。 故意留到最后的永田理看到大家都离开了,这才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对徐希问道:“最后那一下是故意的吧?” 徐希微笑着摇摇头看向永田理:“即便没有嘉泽最后那一下,我也打算自己毁了茶席。有你上司在场,总不能真的落了你面子。” 永田理闻言怔了一下。 他千算万算,终是没想到徐希给他的是这样的答案。 沉默良久,永田理才对着徐希微微一鞠躬:“多谢了,我的朋友。” “既是朋友,又何须谢?”徐希笑着扶起他,指了指水榭方向:“去吧,那里备上了一些不错的点心,在夏日里品尝最是合适,我换一身衣服就过来了。”说完,转身将桌上装着蜜丸的瓷罐拿起递了过来:“答应了送你的,闻起来还不错吧?” 听徐希提到这个香,永田理连忙接了过来捧在胸前,略微打开罐盖眯着眼睛深深嗅了一口,然后才眉开眼笑地看向徐希:“与那日的香粉终是有些不同,不过这个更方便一些。”日本也有空薰的品香方法,这制成了蜜丸的香,倒是比要打篆的香要方便上许多。 送走了永田理,徐希这才到凉亭隔壁的小屋子换过一身衣服,走向了水榭。 第二百四十二章 点到即止 这时水榭里,虽然饭菜已上桌,但是众人还是在一旁坐着吃着水果随意闲聊几句,似是在等徐希这个主人。至于聊天的内容,也与今日的斗茶有关,大家不约而同一起探讨着中国茶艺与日本茶道的区别。 一身清爽干净的徐希笑着走了进来:“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还请各位贵宾上座。” 厅里布置的是圆桌,也没有所谓的正对着门口的椅子,在布置上就是不分主次的坐法,大家见状也就随意分坐了下来。此时桌上也有那陈酿的好酒,不过因为徐希还在重孝期间,他便以茶代酒聊以酬客了。 觥筹交错之间,可谓是宾主尽欢。 待到送客时,武藤站在门前握着徐希的手与他告别:“徐君,你,真的很优秀!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永田君一直在我面前对你赞不绝口了。以后我帝国占领了中国,会很需要你这样的人才,还请希望你能努力为大日本帝国效力。” 这一番话说出来,在场的人除了永田理,所有人不禁变了脸色心中更是腹诽不已:中国还没亡国呢,这武藤说的是什么话? 别人顾忌日本人兵凶势大不好发作,纪敏可不怕武藤,他直接上前一把将武藤的手拍开:“你当着我的面,去拉拢别人,会不会过份了?” 虽说自己的话被打断了,但是武藤对纪敏也是生不起气来的,他看着纪敏满是无奈地说道:“嘉泽,我说正事呢。” “我不管,你要今天敢逼他答应什么,以后你就甭想进我家的门!”说完,纪敏瞪了徐希一眼哼道:“你厉害,只一场雅集就把我的大主顾给抢走了!以后别想我再帮你!” 一番话锵锵完,他甩脸子就要离开。 见到他这模样,徐希赶紧上前想要把人拦住:“嘉泽,你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纪敏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吊着眼眉冲站在面前陪着笑的徐希叫骂道:“当年钧竹轩不如你希夷阁,被逼离乡背井,我甚至连我娘的面都没见上!现在回来了,我凭着我一己之力对抗你这希夷阁几十年的老字号,我对希夷阁使过阴招吗?拿过你半个客人吗?徐光庆,你太让我失望了!” 眼见纪敏一番话说完不管不顾闷头离开,倒是被晾在一旁全程做了看客的武藤,突然意识到了自己为何惹怒了纪敏:别看徐纪两家现在表面上貌似已经和好,但毕竟有那一尺高低的过往卡在中间,自己这样当着纪敏的面拉拢徐希确实是有些过份了。 想到这里他连忙对着徐希点了点头,赶紧往钧竹轩赶去:“嘉泽,你等等我。” 看着他们两个的背影消失在钧竹轩大门后,徐希回看向众人苦着脸摇头笑道:“我这大概就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吧?我这忙前忙后的招谁惹谁了?” 他这苦闷模样倒是惹得还未走的众人哈哈大笑起来,一帮人七嘴八舌劝道:“没办法,木秀于林,也确实是会招人恨的。换成我,我也得寻个机发通脾气才好。” 倒是躲在人群后沉默不语看了全场的永田理悄悄松了一口气,现在他可不希望徐希被拉到武藤那边去。天津这边的军政权,他也是势在必得的! 眼前人虽然不处军政之中,但徐家在整个天津卫的影响也不容小觑,有了徐家的帮助,他在天津便是如虎添冀。 现在想来,今天幸亏有纪敏在,连着两次打岔都帮了他大忙。永田理想到这里也不上前相劝,他巴不得徐纪两家打起来呢,此时更是笑着转头看向了那老板招呼道:“你是有马车来接,还是要跟我一同回去?” 那老板摇了摇头:“段先生请我过去聊聊关于海河涨水的事,我估计着今天不出些血,他是不会放过我了。” 这一句玩笑话惹得大家又不禁笑了起来。 可是笑过之后,大家也是忍不住担心:“这些天的雨确实大了不少,若是决堤的话,整个天津城怕是又要被淹了。” 与大家的担忧略为不同的是,段先生心情还算好,对着众人劝道:“去年筹了笔款子,把堤坝修了一下,应该是问题不大。而且因为近来刘老板一直有雇人巡堤,有灾情也会马上通报出来的。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漫堤了,那也只是漫堤,堤坝旁早就准备好了加固加高的材料,小问题很快可以解决的。” “那你拉上我做什么?” 看着那老板一脸无辜的表情,段先生笑着意味深长眯起了眼睛:“那不是还缺钱买加固堤坝的材料吗?给个机会让那老板您这大老板为家里宣扬下名声,您确定……不要吗?” 哪怕明知眼前人这番话是在开玩笑,那老板也是一脸无奈:“我有拒绝的机会吗?” 段先生点点头,装作认真建议道:“有啊,您可以和永田先生一起离开,我保证不拦着。只不过啊…….明天这天津卫会传出来什么话,那我可就不知道了。” 乜斜着眼睛看向笑呵呵的段先生,那老板纵然知道对方说的做不得准,但心里头还是郁闷得很,恨不得抽他几下才解气,只不过他手里的文明杖这才刚举起来,就被一旁看着的徐希连忙劝住了:“那老板,没听出段世叔是在跟你逗趣吗?今年这堤坝上的大头都由刘老板出了,叫您过去也只是意思意思,逗您玩呢。” 笑着送走了他们后,徐希才看着最后留下的永田理,不等对方开口,他便率先说道:“对我来说,一起经历过风雨的朋友才值得信赖。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知道徐希他们说话向来是点到即止话不说尽,不过有了他这句承诺,永田理也算是稍稍放心了,同时也点点头拿出了自己这边的筹码:“在这天津卫里,有我一天,便没有人敢动你希夷阁。” 目送永田理乘上汽车离开,徐希脸上挂着的笑容渐渐冷了下来:永田理还是那么虚伪,当初若不是他授意,父亲何至被佐藤抓走?可笑他还在自己面前继续强调着两人的友谊,这人难道不知道,两个人中间…….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名为友谊的狗屁玩意存在吗! 第二百四十三章 迷雾叠嶂 眼见车消失在巷口,徐希才转身回店里叫过徐云良嘱咐道:“云爷爷,让人盯着钧竹轩,等武藤走后跟我说一声。” 徐希心里也清楚的很:今天纪敏那生气纯粹是装出来的,会那样做其实是在给他解围:当时面对武藤有意无意的逼宫,徐希无论如何回答都是错的,而且单是依着他的脾气来答的话,只怕徐家和希夷阁都会落得像施家一样的下场。 也幸亏纪敏及时出手,一番连消带打才解了徐家的围。 而且别说当时永田理在场,只怕他心里也同样想得到徐希的回答与承诺,并且在这么多人前,一旦徐希低了头便是彻底把自己绑在了他们的战车上!只不过这件事以永田理的性格,是绝对不会主动跳出来逼迫徐希的,他更愿意的……是像只盘踞在网上的蜘蛛,在暗中操控着别人到前面去。 徐云良自然也明白个中道理,点了点头对徐希叹道:“这次……还真是多亏了纪少爷了。” 今天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武藤对徐希也很是满意,所以才会有那样的提问。但那种满意是建立在徐希会成为他的走狗的前提下的,哪怕他对徐希再欣赏,但凡只要徐希敢说半个不字,只怕整个徐家和希夷阁就得顷刻覆灭。 没看见……当时梅先生他们听到那话时,脸色都白了吗? 老管家的感叹让徐希的脚步也不由顿了顿,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继续往书房走去。 即便今天有纪敏帮忙逃过了一劫,可下次呢?纪敏总不能一直在他身边替他解围吧?即便在,纪敏也不可能每一次都能替他接下来。 所以,徐希心里很清楚,只要日本人还占领着中国,他永远都会像在鸡蛋上跳舞一样战战兢兢,每一天一睁眼就要考虑的是如何活下来,而不是其他。 这一切就像梅先生所说的那样:身为中国人,我们却要听从日本人的摆布,这是民族的悲哀!中国病了,却不知道要找哪个医生去治。又或许……这病已是深入骨髓,根本没有医生能治得了,只能靠中国人自己自立自强,才能脱胎换骨重新站立起来。 突然,他又想起了之前纪敏所说……不要去管最后的结果,至少现在大家共同抗日这个方向是没错的。 想到这里,徐希忍不住满是自嘲地笑了笑,端起徐云良为他倒的茶一饮而尽,沉默良久突然看向正满脸担忧神色盯着自己的老管家问道:“云爷爷,你说,若是哪天我跟日本人对着干起来了,店里的掌柜、伙计,还有家里被我牵累的人,会不会恨我?” 徐云良还以为徐希是指今天的事,想了想后才宽慰道:“少爷,人在屋檐下,暂时低头也是无奈之举。只有活着,才能做更多的事。这一点您可以去请教段先生,想必他能给你更多的回答。” 或许是想得有些上头了,徐希今天并不想听这些话,只是一股脑追着徐云良问:“我是问,若是那样,大家会不会恨我?” 知道自家少爷最近过得太过憋闷,太需要个纾解渠道,徐云良索性也不再劝,而是看着他认真的说道:“旁的人我不打包票,但是我,哪怕是死,也是要陪着少爷您的。” “少爷,真要是有那天,我也势必跟希夷阁共进退。” 胡掌柜手里捧着帐本正准备进来,刚好也听到了二人的对话,他一边说话一边走了进来:“少爷,我们希夷阁之所以在天津卫待了这么久,根本缘故,就是身上这根打不折的风骨。若是失了血性,没了骨气,这希夷阁……也不过是座装修雅致些的院子罢了。” 得了二人的话,徐希胸中那股怒火终于慢慢的平复下来。他伸手撑着突然变沉不少的额头,自手掌下传来一声长叹:“二位,对不住!我…..有些妄言了。” 察觉徐希的状态愈发不对,徐云良连忙接过了胡掌柜手中的帐本,用眼神示意他先去忙别的,待房中只有二人后,才走到徐希身边放下帐本,又为他又倒了一杯茶温声劝道:“少爷,您今儿是惊着了,休息一会就好了。” 今天这件事给徐希的冲击确实很大:若是没有纪敏在,或许现在徐希所要做的,就是忙着将店里与家里的众人遣散避祸了。他当时表面看似无事,还不忘与大家开了几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可真的送走众人后,回想当时的情景是越想越怕。 要知道他可是亲眼见过施家的残垣断壁,更是亲眼见过覆灭贝勒府那场大火,给烤得面皮发烫的! 一想到希夷阁和徐家近日来如履薄冰,一不小心也会面临那样的遭遇,徐希就忧心不已。 也是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当初施老太公与福晋的心志有多坚定、心性有多强大! 那是可以带着全家上百口人一同赴死的决心,那是押上全家性命的血性!! 将手深深地埋进脸里,自掌缝间挤出如同野兽咆哮般的压抑呜咽声,徐希在施家出事后到现在,第一次真正落泪:“云爷爷,我一直自诩足够坚强、足够聪明,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可以护得了希夷阁、护得了徐家。可今天,在武藤看着我那一刻……我才知道,所谓的坚强、聪明,在他们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 也正是在那一刻,徐希一直所坚持着的信念崩塌了。此时的他,再看向前路时只能看到满眼的迷雾叠嶂,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引领着希夷阁、引领着徐家走向哪一条路,才能逃过那必然的覆灭结局了! 徐云良已是不知道多久没见过自家少爷落泪,更甭说是现在这颓废的模样了。可偏偏眼下,他也知这是个饮鸩止渴的死局,所以更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沉默良久后只能是伸手轻轻的拍着徐希的背,跟着老泪纵横叹道:“少爷,您辛苦了!” 就在徐云良不知道要如何是好时,门口却突然传来了纪敏尖着嗓子的嘲笑声:“啧啧,大白天的,怎得就哭上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我要做什么 徐希和徐云良怎么都没想到纪敏会直接过来,一路陪着他过来的小厮见状也是一脸尴尬,没想到会看到这一幕,杵在门口是走也不是留更不是。 徐希连忙转过身去整理仪容,徐云良则是先挥手让小厮退下,然后才将纪敏让了进来:“纪东家,武藤走了?” 点了点头后,纪敏还是有点担心徐希,用目光瞟了屋内一眼后才缓缓坐下:“走了,我是又待了一会才过来的。当然,我啊,现下可是恼着进来的,呆会你们两个可得陪着小心送我出门,不然我们两家的梁子又得结上了。” 已经把自己收拾利落的徐希刚一转身就听到纪敏这句话,刚才那点郁猝心情顿时荡然无存,更是一下没忍住笑了出来连连点头应道:“好,过会你喜欢的葡萄、茉莉龙珠,还有今日你喜欢的几种点心,全都给打包好,然后我亲自提着给送家去。” “那倒不必,我可不希望明儿个这天津卫传出来说我们两个有断袖之癖。”看着纪敏说到这里时,眼中闪过一丝捉狭之意,惹得徐希苦笑着摇头不已:“你身边有四喜,这种消息应该是传不了了。” 徐云良先给二人上了茶水,这才静静的退了出去,他知道纪敏会在这时过来,应是有事要与自家少爷说,于是便把这空间留给了二人,去院子外面守着再不让人靠近,也免得像刚才那样的情况再被其他人撞见。 待房间里安静了下来,纪敏端起茶杯撇了眼徐希,并没有再问他刚才为何落泪,而是笑着问他:“今日要如何谢我?” 徐希闻言怔了一下,没想到他提起这一茬,想了一番也没趸摸出能拿的出手且让对方看得上的物件。 无奈之下他只能是对着友人拱了拱手:“先谢过嘉泽你了,回头你有什么需要,只管开口就是,我定不拒绝。” 这样诚恳的回答,引来的却是纪敏一声嗤笑:“你这感谢半点诚意都欠奉,便是没有今天的事,我若是有什么事找你,你会拒绝吗?” 这么一说好像也确实如,徐希抿着嘴点点头也不再矫情:“确实如此,那我便不谢了。” “本就是如此!”纪敏哈哈一笑,端起茶饮了一口:“现在这情况,我们中国人要互帮互助才行,哪能挟恩图报?” 徐希闻言煞风景地叹了一口气,摇着头提醒道:“就算是互帮互助又能如何?下次再有这种事情,你切记别再出头。不然不但徐家逃不掉,还得捎带手搭上你纪家,这可不划算。” 本来还在担心徐希今天会给吓到,是不是在未来会变得畏缩不前?可此时听到他这番话,纪敏才发现自己终究是小觑了天下英雄,连忙笑了笑开解道:“你觉得我今天这么一闹,还可能有下次吗?” 有了纪敏提醒,想起武藤之前着急追上去的模样,徐希苦笑摇头:“他倒是在乎你。” “你以为是开玩笑的吗?我可是救了他几次性命的!”说完这句后,纪敏的心情却又低落了下来,盯着手中茶盏喃喃道:“若是早知他今日会是如此,当初我就不该救他,放虎归山呐!” 在香港生活、长大,对于英国人的敌视自然来得更强烈一些,对于日本人,纪敏当时并没有想过太多。而且那时的武藤,无论是谈吐还是修养,都显示他受过高等教育,纪家也是因为惜才,这才数次对他伸以援手。 知道纪敏是想起了施家和贝勒府的事,徐希跟着叹了口气劝道:“事情已过去了,你想的也是太多。现在反过来想想,若当初不是伯父救了他数次,只怕这次天津卫之乱,你钧竹轩能不能保住还是一说了。” “凡事一啄一饮,皆是天定。” “我倒更相信人定胜天!否则,老天又怎会让这恶鬼满人间?”纪敏说到这,气涌心头忍不住恨恨一拳捶向桌面,从这动作徐希就能看得出,他对时局也是非常不满:“别人不知道,我们这些待在天津卫的老百姓还不知道吗?明明可以守得住,可为了那所谓保存实力的可笑借口,老爷们最后还是选了撤退。” 说到激动处,纪敏狠狠地喝了一口茶,又将茶杯撴在了桌上,看向徐希叫道:“当初东北不也是那位一句不得抵抗,就白白拱手送给了日本人吗?现在北京天津也这样被送了出去,他还打算送多少地给日本人?还打算送多少中国人的命给日本人?!” 虽然徐希知道在自己店里是绝对安全的,但面对此时激愤不已的纪敏,他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劝道:“嘉泽,慎言!” 这句话如火上浇油,惹得纪敏一阵连连嘲笑:“看,就算是在你认为最安全的地方,甚至都不敢放声说出心声,这!就是我们国人现在的悲哀!” “慎言!慎行!哼哼!慎言!” “若中国不振作起来,国人不振作起来,我们将永远卑躬屈膝只能跪着做人、做狗!尊严更是从何谈起?在侵略者眼里,我们再当顺民,也只不过是一群随时可以任意处置的牲畜罢了!” 国家国家,没有国何谈家? 没有大国崛起,何来小民尊严? 徐希依稀记得,曾经施老太公唏嘘不已得跟他也说过这句话,现在听纪敏这么说来,倒是让他也跟着想了起来。 回想天津卫这些年的景况,再想到施家、贝勒府,甚至熊八爷他们一家,还有徐家现下面临的情形,徐希那颗一直摇摆不定的心终于坚定起来,看向纪敏肃声问道:“所以,我们要怎么做?” 猛得听到徐希冒出这么一句,纪敏不由怔了一下,瞪大眼睛转过头看向了他。 虽然纪敏也一直在想着引导徐希,可是她也知道徐希现在的情况:徐家、希夷阁上百条人命都统统背在了他的身上,要他轻易涉险绝非易事。所以她也跟组织汇报了这个情况,组织回复她时更是再三叮嘱,在绝对保证她安全的情况下,才可以引导徐希走向抗日的道路。 所以……其实纪敏是做好了水滴石穿的打穿,却没想到今天徐希就突然就想通了,忍不住再次确认道:“光庆兄,你……” “别人怎么做,我们管不到!但,至少我们可以决定自己怎么做!”徐希从来不是一个婆婆妈妈作小女儿态的人,一旦下了决定就绝不会再瞻前顾后,只会目视前方一往无前:“既然逃不掉,那就只有好好面对了!” 今天的事算是让他彻底明白了:要么跪下当不知道会被多会一脚踢死的狗,要么站直了像个真爷们般取义! 可此时两条路他都不愿去走,所以现下……只有选择纪敏给他开出的第三条路:抗日! 虽说徐希此时还不知这一条路是康庄大道还是遍布荆棘,更不知走到头是死路还是海阔天空,但是至少,这一条路绝对不会错! 他不会卑躬屈膝,更不会坐以待毙,那剩下的就只有奋起反抗了。 也正是抱着这样的决绝想法,所以徐希才会继续开口对脸上诧异神色依旧未褪的纪敏问道:“我可以做什么?或者换个说法,我要做什么?” 第二百四十五章 百川归海 见徐希的思想突然转变,纪敏止不住心中大喜。但她也担心眼前人是否只是一时头脑发热,所以不敢冒险,而且接下来很多事还要请示上级,于是微微摇头应道:“现在,什么都不要做,就像平日里那样便好。”稍停了一下,她才接着开口说道:“或许你并不知道,其实你已经帮过我一个大忙了。” 自己帮过纪敏一个大忙? 徐希听到这句话只觉得满头雾水,下意识追问道:“此话怎讲?” “还记得上次你跟我说,港口那边来了许多日本兵,他们的脚步声很大吗?” 这件事徐希倒是记得,就是前些日子的雅集上,陈先生说过这件事。雅集结束后,他还特意给纪敏提了一嘴,就是让纪敏出行时注意新到的日本人。现在在天津卫的日本人受武藤的命令,知道钧竹轩的人不要惹,但是新到的日本兵可不一定知道这些,万一纪敏冲撞了那些人,哪怕最后有武藤保着,只怕也是要吃大亏的。 看到徐希点头,纪敏才开口继续说道:“从船上下来的人,一般来说刚到陆地上,脚步多多少少有些不稳。不可能会踩出很重的脚步声,除非他们所穿的鞋与平时那些日本兵的不同。后来我找人查了,下来的那一批人,确实不是平日里我们见到的普通关内士兵。也是因为这一点,组织那边早早的将消息传了出去。” “这对他们后面的战略布署非常重要!” 只是一个鞋子声音的问题,就可以查出这么有用的消息?徐希对于这方面还是不太懂,听得有些两眼愣怔,一副发懵模样。 见徐希满脸迷茫表情,纪敏暗叹了口气,只地继续跟他解释道:“关东军可以算得上是日本的精锐部队,他们因为关外苦寒,所以皮鞋的鞋底会比普通的关内士兵鞋底要硬上一些、也厚一些。自然踩出来的声音也会与普通的关内士兵不同,哪怕他们为了掩人耳目换了衣着,但鞋子不是那么容易调换的,所以只凭这鞋子的声音就可以分辨出这些细小的不同,从而推断出日本抽调关外兵力过来,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行动。” 这回徐希终于是明白了原因,可即便明白了,他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语带怀疑地问道:“就……这么简单?” “当然不可能这么简单,就算是得到了这消息,也需要有人去验证、分析,然后再派人盯着这些人,通过他们的行动轨迹预判他们将会被投入哪个战场。不过那些就不是我们的事了,我们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收集所有关于日本人在天津卫的消息,然后用最快的速度传递给组织,以便他们迅速做出应对。” 见徐希还有些不明白,纪敏又点了他一句:“百川归海,我们就是川,得到的消息便是水流,终归要汇到海中的。” 听纪敏这么一说,徐希才明白自己现在要做的是什么,而且这些事若是落到实处,对于他来说其实倒是不难。想到此处他止不住点着头:“行,这些事倒是没问题,以后要还有这方面的消息,我第一时间跟你说。” 徐希态度的改变,对于纪敏来说真真是个意外之喜,不过现在她除了打心眼里高兴,还必须得去找洪文博汇报这个情况。于是这位钧竹轩的东家也不敢多待,连忙站了起来:“那我先告辞了,以后还有什么任务的话,我会再向你转达。” 在送走了纪敏后,徐希将徐云良叫了进来,把自己做的决定跟这位见识过太多风风雨雨的老管家说了。 听着徐希娓娓道来,徐云良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丝毫意外与惊讶神色。以他对小主人性子的了解,走到这一步是必然的,但又怕对方瞻前顾后误了事,所以出言宽慰道:“少爷,当初不管是店里还是家里,您都问过了,有谁若要离开的,你绝对不会阻拦不说,还会奉上双倍的工钱。” 说到此处,老管家缓缓摇了摇头:“那时没有人离开,以后也不会。” 从老管家凝重的表情中,徐希读出了之前日本人想要从家里带走父亲时,家里的达官人、护院、还有仆人们差点把佐藤和祁善龙给留下的往事。 现在想来,大家当时肯定也知道那样做的结果就是一个死字,可是他们却没有丝毫犹豫…… 自打这件事发生,徐希心里其实就已经知道,不管他做什么决定,这群人都会坚定的站在他身边…… 忍不住叹了口气,徐希感动得眼眶有些发红:“一直以来,我其实都有些羡慕施家,还有贝勒府家,哪怕面对死亡,他们也能做到慷慨赴死。这两家不管是主家的家人,还是仆从,都没有一人贪生逃离。可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我根本不用羡慕旁人,因为我徐家放眼望去,也俱是这样的忠烈之士。” 徐云良对着徐希深深鞠了一躬,起身真情意切地说道:“大家之所以会选择跟随少爷,是因为他们知道,徐家的人必定不是那数典忘祖,背信弃义之人!所以……少爷,您不用担心您选择了这条路,会把大家带到危险中去,这天津卫……其实根本就没有安全的地方了。” 徐云良最后句话,也是让徐希彻底抛下一直以来压在身上的包袱,用力地点了点头:“云爷爷,你放心,我……懂了!” 其实也是徐希自己想岔了,能留在徐家的人,哪个性子不是经过千挑万选的?更甭说平日里还要教他们读书习字。旁的不论,至少徐家的人,哪怕是一个杂役婆子,那也是知晓仁义礼智信这五常的。 这同时也是徐家,为什么可以傲立天津卫这么多年的资本之一。 既然大方向已定,徐希的心也跟着定了下来,回了宅子里,浑身仿佛轻了一大半的他,今晚倒是难得睡了个安稳觉。 第二百四十六章 并非本意 待早上用早餐时分,徐希见徐云良拿过当天的报纸,他看了一眼头版的新闻,便放下了手中的碗,把报纸拿了过来。上面除了对所谓的日本帝国在华侵略进行美化外,便是一些对于天津现阶段的情况的赞誉。 看到这些,徐希不由地摇头笑道:“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我们生活在了太平盛世里。” 显然徐云良已经事先大概扫过报纸里内容,听到少爷的讥讽他也是苦笑一声跟着说道:“没办法,现在报社的主编都换成亲日的了,不是这样的稿子根本发不出来。您不瞧瞧昨儿与永田理的斗茶都被他们写成什么模样了?明明是少爷您故意打平,却硬生生被他们说成了永田理为了照顾少爷您的面子,所以才提议和局。” 不觉叹了口气,百无聊奈地扔下报纸,徐希重新端起碗:“若是不这样说,他们的报纸又怎么发得出来?报社也是要吃饭的。” 话虽如此,但近日来天空中一架架飞过的飞机,也让大家的心情不由跟着沉了下去。这样大规模的战斗机掠过,肯定不是为了练习或是玩耍。就眼前中国这形势,只怕这飞机到达的地方,便是下一个炼狱了吧? 想到十多天前,日本已经发动了淞沪会战,虽然在空袭笕桥时失利了,但依着日本人输不起的性子,怕是无论如何都要争回这口气的,介时还不知道会有多少百姓被卷进去遭受涂炭。之前听说日本轰炸了上海,老百姓死伤的人数达数千人之多,这或许……就是他们对笕桥空战的报复。 徐希还记得日本人曾经放过狂言,说是要三个月占领全中国,以他们现时的行动来看,怕是正在将这计划付诸行动。 不过反观现在天津,虽说是满大街的日本人,而且政府成立的所谓天津治安维持会里头也都是日本人的狗腿子,但好歹还是有些像段先生这样务实之人,且他们现在打着“维持地方治安,恢复秩序,安定人心”的幌子,至少让人不至于像上海杭州那样生活在炮火之中整日惴惴不安。 想起段先生在前次雅集上,还提出要自己多开雅集以安定人心之事,徐希叹了一口气觉得这臭脚还是得捧,抬头看向老管家:“云爷爷,虽说中秋未至,但我们还要寻个由头,重开雅集才是。” 知道徐希是在担忧现在的情况,但徐云良还是觉得他还是有点操之过急了,忍不住开口劝道:“少爷,您这刚与永田理斗过茶,雅集的事,我们且暂缓一阵子吧。或者……今日我们同纪东家商量一下再说?” 徐希闻言苦笑一声:想想在今年之前,希夷阁便是一个月连着七八台雅集也不算多,现在只不过是斗了个茶,却又要歇上一阵子,可心里清楚知道徐云良是为了自己好,便只能点头应了下来。 待到用过早餐,前往希夷阁的路上,正好路过红梅咖啡厅,徐希记得纪敏很喜欢喝这种洋玩意,他连忙喊老赵停住车,又遣徐云良去买了些烘焙好的咖啡豆,这才重新往店里行去。 这个举动经由那些无处不在的探子,传到永田理的耳朵里时,他正和那老板喝着红茶,放下杯子,他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问道:“老同学,你觉得光庆这样的行为,是因为徐纪两家的情谊呢?还是因为他在惧怕纪老板身后的势力?” 那老板听后怔了一下,然后摇头便笑了:“你与光庆相交也有大半年了,你觉得他是一个会惧怕别人的人吗?像这样的人,脖子都硬的很,轻易不会低头。其实我看啊,昨天要不是嘉泽突然发脾气,只怕他要当场和武藤闹翻。” 虽然心中也有同样的想法,可是这话从那老板口里说出,永田理心里还是多多少少有些不舒服,忍不住又追问道:“你的意思是,光庆他……是不会屈从于我是吗?” 听到这句话,虽说永田理神色如常,但那老板顿时只觉得整个背脊发凉,虽然是暑日,冷汗却一下冒了出来。 他心里也清楚,自己要是一句话不对,或许徐家就会步了施家的后尘。 在心中斟酌再三后,那老板才开口缓缓说道:“光庆,或者说整个徐家,不会因为任何强硬的势力而低头,但他们却会为情谊而妥协。如果永田先生您真的想收服这只高傲的鹰,您应该知道什么方法最奏效。” 显然这个答案无法让永田理满意,他的眉头仍然紧锁着再次追问道:“为情谊……而,妥协?” “帝国现在正在飞速推进战线,如果按计划,三个月后整个中国将纳入帝国的版图。至时,将会有无数中国的珍宝奉上,但是您之前也见识过那些工匠们制假的手艺,万一被您送回国的国宝是假的……”后面的话,神色凝重的那老板没有挑明,但他相信永田理能懂他的意思。 见永田理的眉头稍稍舒展,那老板才继续委婉劝道:“虽然说中国人多,学识渊博之人也不在少数,但经过这次闪电战后,还会有多少人活下来?这活下来的人中,还有多少学识渊博之人?您要从残存的人中将这类人挑出来,而且还要确定他们会为帝国所用,这其中耗费的时间太久,不如……把握好眼前?” “有句话说得好: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听到最后,永田理的眉头终于完全舒展开来,他笑着点头,冲着那老板稍稍举了一下茶杯:“老同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身边能有你这样的人时时提点着我,让我很是安心。” 那老板也同样笑着举杯回礼,在喝完一杯茶后,他才告辞离开。 只是刚出永田理的府邸,他就一把扶住了身边的小厮低声说道:“回家!” “是,老爷!” 坐在自家的汽车里,那老板还是满头冷汗惊魂未定。 施家大火他是没亲眼见着,但那片残垣断壁到现在还摊在那边没有人收拾。而贝勒府那冲天的火焰仿佛还在昨天,虽然那日没有听见任何惨叫呼声,可是自从那天之后,他便一直无法安睡。 即便安睡,也会在烈火中惊醒,而到了午夜时分梦见曾经的老友时,他更是觉得无颜以对。 到了今天,差一点!就差一点!徐家险些也走上施家和贝勒府的老路!那老板甚至无法想象如果刚才没有说服永田理,徐家还能不能安然度过今晚。 一想到这可能,他就忍不住全身哆嗦,双手用力捂在脸上,从指缝里挤出些许没盖牢的呜咽声:“不是我,我没有错!我是被迫的,我只是想……” 没错,他只是想恢复祖上的荣光而已,自打他出生起,就一直被家族重视,并被从小告知他在这世上的使命便是恢复祖上曾经的荣光。也正是因为这深植在骨髓中的使命感,让他在永田理找上来时,甚至都没有过多考量就将永田理带去了希夷阁。 他心底本以为,永田理上门就只是鉴定几个物件而已,却没想到这给希夷阁带来了无尽的麻烦;他同样没想害曾经这些老朋友,甚至愿意在那家重振家业后,好好拉上这些老朋友一把,可同样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般凄惨模样。 第二百四十七章 险些误事 “老爷!老爷,您没事吧?”小厮的声音终于唤醒了愣怔在后座如石雕木塑的那老板,惊醒后他这才发觉车已停在了家门口。肚子里难受的感觉让那老板苦笑一声:早上空腹喝茶果然不对,可永田理大清早的把他叫过去,却只是东扯西拉的问了一堆无关紧要的事,这奇怪举动也着实让他着实有些搞不清楚对方意欲何为。 在车上又坐了会定了定神,那老板这才下车回去吃饭。 坐在桌前吃着吃着,他突然又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端着的碗。这一口气都要挤成好几段来出的古怪的模样,让陪侍在一旁的妻子有些奇怪问道:“怎么了?大清早的就唉声叹气的。” 丈夫最近的反常其实她是看在眼里的,可是眼下能保得一大家子平安,已是菩萨开眼了,她又哪里敢再多期盼什么,连忙陪着小心问道:“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个大夫过来看看?” 那老板缓缓摇了摇头,拒绝了妻子的好意:“没事,就是有些累,我先回房休息一会,有事的话记得叫醒我。” “就现在这天津卫,还能有什么事?真有事就是大事了。” 那老板闻言一滞,整个人在门口僵立片刻,没再理会妻子的抱怨,行尸走肉般拖着手脚回到房间,一头栽倒在了床上。 徐希的马车并没有在希夷阁停下,而是径直停在了钧竹轩的门前,守门的人自然是识得徐希,连忙笑着躬身将他迎了进去:“徐爷您早!吃了吗?我们东家还在用早餐,您这功夫找他,得去餐厅那边。” 徐希挥手示意对方不用跟来:“我知道你家吃饭地方在哪,自个去寻他就好,你忙你的。” “得勒!” 来到餐厅,看到纪敏正在不紧不慢地用着早餐,对于徐希的出现她也没有表现出半分意外。当初她自己加入中国共产党时,不也是像徐希现在这样兴奋,恨不得马上干出一番大事业来吗? 笑着举了举咖啡杯,纪敏邀道:“吃了吗?要不要来点?” 看了一眼桌上的面包牛奶加火腿之类的东西,徐希摇了摇头把手里拎着的咖啡递给四喜,自己寻了个地方坐下:“我出门前就吃过了,你自个慢慢吃就好。” 这功夫他才发现四喜已经梳拢了头发,换了妇人打扮,那手腕上自然也戴上了他之前送的玉镯子。 徐希笑着冲她点头:“不错,虽然是这样的年景,没法子给你什么,但好歹有个身份了,别人也不至于在后面乱嚼舌根。” 四喜自打徐希进来头就一直没抬起来,眼看避不过了,只能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一下头,自嘴里挤出来的应和声和轻如蚊呐,更是拿着装咖啡的纸袋逃难般急急地退了出去。这模样倒不似平常那样咋咋呼呼,多了些妇人沉稳的样子了。 徐希见状也冲着纪敏笑道:“你要是知道四喜这丫头成了姨太太会这般沉稳,估计早就给了她名份了吧?有没有后悔之前不听劝,白白替她担了那么多事?” 纪敏倒也不在意,笑着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总归是我的人,闹腾也好、沉稳也罢,我都得受着、宠着、护着不是?难不成光庆兄这般年纪还不曾婚娶,就是因为受不了女子的莺莺燕燕?” 本来想取笑几声纪敏,却没想到被她给反过来将了一军,徐希连忙笑着摇头:“你啊你,还真是受不得半点委屈。这牙尖嘴利的,也就四喜受得了你。” “得了吧,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说话间,纪敏将话题转了个方向:“关东军从天津港增兵,我受上面的命令要举办一场雅集,会有许多日本关东军的军官参加,你日语怎么样?” 虽说希夷阁办的是中国的雅集,但自小在天津卫这种地方长大,徐希的英语、法语、日语其实都还不错,他闻言点了点头:“一般的日常口语没问题。” 听他这话,纪敏算是松了一口气赶紧说道:“到时来帮我,不然我怕我一个人的话,会漏听不少重要信息。” 徐希想也没想地点头应道:“好!” 不过答应归答应,要如何让钧竹轩将这个雅集开得合情合理不说,还得让天津老百姓不反感不戳纪家脊梁骨,这也不是个小问题。 昨日徐希那场斗茶,可以说是第一次明着让日本人参加了半雅集形式的集会。哪怕大家心知肚明徐希为什么会和别人打个平手,也有不少人会在背后嚼舌根,更甭说这一次纪敏办的雅集彻底是给日本人开的了。这消息若是一传出去,只怕整个天津卫都是甚嚣尘土,纪敏也会给人戳着脊梁骨,从上十八代骂到下十八代。 知晓其中厉害,徐希稍想了一下才面色凝重对纪敏问道:“办这个雅集,武藤应该是知道你难处吧?他没给你什么解决办法?” “有是有,但其实没什么用。”纪敏摇摇头自喉咙深处挤出一声苦笑:“他说仿照你的斗茶,来上个斗宝大会。可现在天津城里,有谁会拿自家的宝贝来跟日本人斗?斗输了丢脸不说,出去还得被大家伙骂;斗赢了,那宝贝落到日本人眼里是肯定保不住了,这就跟风箱里耗子似的两头受气。” 说到痛处,纪敏又是一声长叹:“给了日本人是丢了祖宗东西不说还让人戳脊梁骨,不给就得看看施家、贝勒府的遭遇……” 纪敏忍不住摇了摇头,冲徐希叹道:“傻子才会做这种事!” 徐希也恰恰想到此处,他面色凝重缓缓摇头语句沉重:“你说的没错,只怕……武藤想的就是这些。这个雅集的风声一放出,像梅先生那种性格的人,如果手里有宝,你觉得他会咽得下这口气?怕是跳着脚也要带宝来参加这雅集了,到时宝物留不留的住还是两说……这就是过筛子,过不去的不听话的,还有……不肯低头的人,日本人自然也就不用留了。” 纪敏怔了一下,发现自己还真没想到这一层:这不就是给日本人递刀子嘛! 想到这里,这位钧竹轩的东家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连连摇头:“绝不能办这样的雅集!” 第二百四十八章 找角儿 徐希没着急应声,而是低头认真想了想后,突然抬起头冲着纪敏笑道:“我们还是钻牛角尖了!这事其实根本没有那么复杂。办一场热闹的宴会就好,何必非得是雅集?武藤最近不是急着表现出天津卫已经在他的掌控之中了吗?让那个新成立的治安维持会出面发请柬就好,宴会的地址定在你钧竹轩不就得了?” 纪敏怔了一下,没想到徐希会想出这样擦着边,但细想却也套的上的办法来,不禁讶然问道:“这也可以?” 徐希点了点头正色回道:“我们的目的说到根子里,就是找机会接近日本人,顺便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最新的消息,是不是?”在看到纪敏点头后,他笑了笑:“那不就结了?让维持会出面,把地址定在你这里,这落在旁人眼中就是你被迫为之,而非你自己去上赶着请过来的,别人要怪也自然怪不到你头上。” “可是……” “他们不是日本军官的聚会吗?这样,你听我的,差人到日租界去请两个艺伎过来,费用让武藤报销就是了。反正是他要你办这聚会的,这钱也合着该他出。若是真是想别苗头,看看城里还有什么好点的戏班子,请过来唱两台戏,大面上瞅着像那么一回事就好。” 虽然听着好像有点别扭,可是纪敏仔细想一想,徐希说的虽说离谱,但也确实是有他的道理。 本就只是一群丘八聚会,何必整成雅集的模样? 再说了,真要整成那模样,只怕弄那些文雅的东西,除了武藤也没几个人看的懂,更甭说欣赏了,不如弄场热闹点的宴会来得简单明了。再说了,人喝多了后,谁知道会不会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呢? 主意在心中笃定,纪敏笑着冲徐希点头:“就按光庆兄你说的办!我这就去跟武藤打个招呼,去日租界找艺伎没他点头可不行。可这戏曲班子……” “交给我来办吧。”徐希笑着应了一声拍了拍胸脯:“还有酒这一块,也一并交予我好了。” 看到徐希脸上那别有意味地笑,纪敏明白他跟自己想到一块去了,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哈哈一笑,将话题扯到了别的地方。 见眼前事情已解决,徐希也不再过多逗留,跟纪敏打了个招呼便回了自己的希夷阁。徐云良则一直跟在他身后沉默不语,也不知道心中在想什么。 待徐希回了书房后,老管家才满是担忧地开口劝道:“少爷,今日这方法会不会冒险了些?即便没有惹怒武藤,只怕大家也会……” “不会,武藤要的就是个态度。不管是钧竹轩的态度还是希夷阁的态度,他要的都是这个卑躬屈膝愿意低头做狗的态度。现下钧竹轩被维持会强压着办这场宴会,大家只会同情他,而希夷阁出于情谊伸手帮忙,大家也只会赞我们高义。”摇了摇头面色凝重说完后,徐希想了想才道:“倒是这戏曲班子……得好好想想请哪位才行。” 普通的戏曲班子糊弄日本人倒是没问题,但是肯定得请位角出面镇场才行,不然回头给那艺伎比下去也太丢人了。 可…….现在在天津能叫出名字的角,又有谁肯去为日本人表演呢? 见自家少爷已经铁了心要蹚这潭浑水,徐云良也不再劝,反倒是帮着一起想起办法来。 老管家不自觉拧着眉头琢磨了一通后,突然眼睛一亮对徐希问道:“少爷,您说城东的唐爷怎么样?” “唐爷?”徐希听后皱起了眉头:“他不是……” 徐云良知道自家少爷担心的是什么,连忙劝道:“这位唐爷确实是因为抽大烟才把家给毁了,可是他当年在台上时,那也是能挑大梁的角。而且最开始他抽大烟也是因为听了日本大夫的话,想着靠那东西来压他的哮喘,结果不成想最后竟是离不了,才成了现在模样。” “可这样的人,会愿意去吗?”徐希听了老管家的解释,不禁深深皱起眉头:他与这位唐爷并不熟悉,只是听闻过一些市井传言,再加上自小家中就严令沾染大烟这种害人东西,所以连带着对抽大烟的人更是没有丝毫好感可言。 徐云良听了徐希的顾虑也是不由叹了口气:“总归是要去问了才知晓。现在大家伙都缩在家里不出门,便是真的上门去请,顾虑到外头这些风言风语,那些角也会爱惜羽毛不肯答应出来的,只有唐爷这里还能勉强一试。” 徐希低下头抿嘴认真想了想,终是缓缓点头道:“那就麻烦云爷爷您先让人备些礼物,送一封拜贴过去,谈谈口风看唐爷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再去上门拜访吧。” 见自家少爷已拿定了主意,徐云良连忙应了一声,便出去办这事去了。 过了大概一个时辰,徐云良折返了回来:“少爷,唐爷那边已经妥了,说是今晚有空可以与少爷一聚。我擅自做主,在便宜居订了一桌席面。” 心中暗道这大概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徐希点点头。 不过提起便宜居,他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连忙对徐云良问道:“王大的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吧?要不今晚看能不能想办法,顺便安排与他见一面?这一直窝在便宜居躲着也不是办法,总得另寻个安全的地方安置他才是。” 徐云良心里大致也是这么想的,听他吩咐便连忙应了一声:“我就估摸着少爷您有这打算,去订席面时已提前跟赵掌柜的说了,他说晚上会一并安排好,让您放心。” 听到这里,徐希不禁对这位老管家的办事能力赞叹不已:“多亏有云爷爷您,可是省了我不少麻烦。” 此时他又忍不住想若是纪博还在纪敏身边的话,或许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事事亲为。虽说个人能力在那,但总归也有些左支右拙了了。 那位沈管家……似乎办事能力还是差了一些。 第二百四十九章 定军山 待到傍晚时分,徐希坐着马车与徐云良一同慢慢的往城东的便宜居行去。待到马车停稳,早就在大门口候着的赵掌柜,殷勤上前帮着把脚凳给搬了下来:“徐少爷,您来了。” “赵掌柜的,虽说今日您赚我一桌席面的钱,那也不至少抢我家车夫的工作呀。”徐希也是跟对方熟的很,所以说起话来也没甚顾忌,惹得赵掌柜的凑趣似得,赶紧对着与自己同家门的车夫老赵打拱告罪。 老赵吓得赶紧跳下车让到一旁连声告饶:“赵掌柜,我家少爷就跟您逗个闷子,您可千万甭当真,拿着我这下人开涮。” 几人笑了一阵子,下了车的徐希这才正色问道:“唐爷到了吗?” “还没,您约的时辰还没到,唐爷估计还得过一阵子。您先高升进去宽坐片刻,外面有我给您看着,肯定怠慢不了唐爷。”赵掌柜热情地将徐希引进了店里,招呼小二去准备茶水后又转头对二人说道:“现下店里人手不够,我大侄前些日子从城外来投奔于我,我也下心思调教了几日,还算上得了台面了,呆会便让他进屋伺候二位。” 这番话让徐希有些意外,对方口里的大侄应该是王大无异了。没想到这些天,赵掌柜的竟然直接给他找了个身份,当下他便轻轻点头沉声说道:“多谢赵掌柜。” 赵掌柜也明白徐希话里藏着的意思,只是笑了笑不多应声,走在前头将二人引进了包间里。 等赵掌柜离开准备叫王大过来时,徐云良却拉住他摇摇头说道:“那唐爷就在巷子口拐角处,现在还是先别叫王英雄过来了。” 赵掌柜闻言怔了一下,想到市井传言,大致也明白了那位爷的心思,笑了笑点头道:“成,回头等你们忙完了,我们再聚聚也是一样的。”说完便退了出去。 果然,过不多一会,赵掌柜挑着调门的声音就自门口传了进来:“唐爷,可算把您给盼来了!我打下午日头还在头顶心的时候,就在门口候着您了。您瞅瞅我这脖子,都候得长了又一寸了。” 再接着就听到外面一个推金倒玉般的浑厚声音响起:“赵掌柜的,您财源广进!” “哎,谢唐爷您吉言,里边请!” 光听着这中气十足的声音,徐希便知那句闻声不如见面的老话说的没错:这位唐爷无论外面传的如何,身上到底还是留着几分功底在,倒是没因为抽大烟把嗓子给毁了。 当下他也连忙站起了身来,一直待在门便的徐云良也赶紧打开包厢门,让自家少爷站到了包厢门口。 看着眼前这个缓缓出现在楼梯口的,面相上有四十来岁,虽说面有菜色但走路竟是还虎虎生风的男子,徐希倒是有些意外,心里暗叹了一句虎死不倒架。不过再仔细一瞧,对方上楼时这脚步还是却是有些虚浮了。 瞧到这里,徐希连忙收回视线笑着拱手行礼:“唐爷,徐光庆这里有礼了。” 唐爷闻声也是站住脚步,上下打量了一下徐希,这才抱拳行礼:“某现在已经是一介废人,劳徐东家惦记,特来赴约。” “里边请!” 待进了包间分主客坐下,赵掌柜也带着小厮将酒水一一送上,摆好酒菜后他知趣地退下,并顺手带上了包厢门。 待到屋中没有旁人时,徐希欠身双手捧着酒壶为唐爷斟上一杯酒:“唐爷,请!” 可唐爷却撇了眼面前酒杯,伸手端过一旁的茶水冲着徐希示意道:“徐东家,某不善饮酒,这里就以茶代酒了。” 敬酒被拒,徐希也没生气,只是笑着摇头把酒壶放下:“是我的错,请客之前,竟然没有打听清楚唐爷的喜好。”说完,他也举起了自己面前的茶杯:“我以茶代酒,谢过唐爷今日赏脸前来赴约。” “这有饭有菜的,为何不来?”唐爷话虽然这么说,但小小呷了一口茶水把杯子放下后,却双手搁回膝盖上端坐桌前并没有着急动筷。看样子想必今天徐希不说出个一二三四,他也是不会吃这顿饭。 本以为抽大烟的人个个都无底线,眼前这位唐爷的表现倒是让徐希有些意外。在心中斟酌片刻后,徐希这才将自己的来意说明白。 听徐希说完,唐爷沉着脸半晌才开口讥道:“我本以为,这天津卫中,一直受施老太公看重的希夷阁的骨头很硬,却不想如今没了前东家,徐少爷您这腰已经躬到地上去了。” 早就料到会有人因为日本人的事说自己,今日听得之后徐希也不甚在意:“如果要一昧的讨好日本人,我随便找个戏班子唱上几曲靡靡之音,应该也能应付得过去吧?之所以找唐爷您,一是想让日本人看看中国的文化精粹,二是想问问唐爷,那《定军山》您还能唱得了吗?” 徐希前面说的话,唐爷只当是听丧家之犬的狗吠,连半点笑都欠奉,可是听到最后一句话,他的眼睛却是突然亮了,不禁看向徐希面皮颤动了几下,圆睁双眼,猛吸口气压低嗓音问道:“你要我去日本人面前……唱《定军山》?” “就是不知道唐爷现在这身上的功夫还剩几分?那黄忠老将军的英雄气慨,您……还能拿捏得住吗?” 说最后一句话时,徐希脸上明明还带着浅浅的笑意,看着是温和无比,可落入唐爷耳中、眼里,那便是再明显不过的讽刺了。 血气猛地涌上脸,唐爷气得一拍桌子起身吼道:“某自三岁入戏班拜师学艺,十六岁登台,这《定军山》唱过无数次,便是无人打板也能唱得分毫不差,就算是聋子听了也要竖起大拇指夸一声黄忠再世!” 徐希要的就是唐爷这话,有道是打铁趁热,他紧跟着追问道:“所以,唐爷您是否愿意屈驾前往?” 回过味来的唐爷怔怔地看着徐希,过了片刻后才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应道:“有何不敢!”说着举起桌上的酒杯,一口将酒饮尽空杯掷在脚下:“徐东家要玩,唐某便奉陪到底!倒要看看那些小日本听了这《定军山》会不会吓破胆!” 看来,这位唐爷身上也是有故事的人。 徐希在心中止不住叹了口气,也起身双手举起酒杯:“在下重孝在身,不能陪先生尽兴,但这一杯,我干了!” 一顿饭菜虽然是吃的宾主尽欢,但可以看出来眼前这豪气干云的唐爷现在过得并不如意,吃起东西来一副饕餮鬼的模样,恨不得连盘子都端起来直接倒进嘴里。但在这乱象之中,徐希也注意到眼前人纵然是在此时,也依旧非常自律,但凡对嗓子有丁点伤害的食物,便是碰也不碰。 这样的人……可惜了! 也难怪他一听说是要与日本人对着干,便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第二百五十章 不吃白饭 送走了唐爷后,徐希转身回了包间,这时赵掌柜已把乱糟糟的席面重新收拾好,又摆上了几样好克化的清粥小菜:“徐少爷,我去请王大过来。” “有劳赵掌柜的了。” 再见到王大时,他不但恢复了之前的气色,人看着也稍胖了一些。 见到他在被自己盯着时,脸上露出的些微窘迫模样,徐希连忙笑着夸道:“看来赵掌柜把王英雄照顾得很好。” 王大闻言也赶紧冲着赵掌柜和徐希点头:“这些日子多亏赵掌柜的和徐少爷照顾,我的身体已是好利索了。” 徐希伸手引两位坐下后,徐云良便轻手轻脚退出包间到门外守着,以免有不相干的人凑过来,将他们的话听去了。 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这里久呆,与这两位也算熟悉,不需过多遮掩心思,徐希便直接开口了:“今日想见王英雄,一是想知道您的身体如何了,二是想听听您以后有何打算。” 王大也是犹豫了一下才开口瓮声瓮气回道:“徐少爷,我是个跑江湖的,心里也没你们文化人那么多弯弯道道。我就知道人这一辈子有个能托付性命的人或是营生,那便是老天开眼让人这辈子不白活了!再者说这次归根结底还是您救了我,所以……我想跟着徐少爷您!” 早就猜到王大会这样说,徐希此时却没开口应下,而是在王大的期盼眼神中缓缓摇了摇头:“现在徐家也好、希夷阁也好,都被日本人盯得死死的,王英雄您跟着我太危险了。我想的是若是开城了,我想办法把你送出去,你的三位兄弟已经在我家南方老宅,你去南方还能与兄弟们团聚。” 赵掌柜这时也开口帮着劝道:“这希夷阁是暂时去不得了,王大,你暂时还是先呆在我店里打打下手,回头再听徐少爷安排去南方吧。留在这天津卫过得水深火热的,哪天没命了都不知道因为啥没的。你看看唐爷,他明明已经将闺女托付给了好人家,可是这日本人一进城,好好一个姑娘就没了。” 说到这里,赵掌柜心有戚戚不由地重重叹了口气,这也是最近他不敢让自己媳妇出来的原因:外面太不安全了。 可这王大本就是死脑筋,认准了一件事就轻易不愿改。他看了看两人,重重摇了摇头:“我主意已定,就留在天津卫不走了!徐少爷要是觉得我呆在希夷阁不方便,那我便留在便宜居,日后要您有什么不方便跑腿的活,尽可以交给我。我打小在天津卫长大,对这里的大街小巷,各条水路都手拿把攥,传话递信什么的自然也不在话下。” 本来徐希还想出言拒绝,可是听到王大最后一句话,他却把话又生生吞了回去:现在他最需要的就是像王大这样对天津卫各条道路熟悉的人,万一日后他有什么消息要传递的话,有王大这个自己人在,不但安全也更便捷。 可这样做,很可能会就此把王大拉入死地。 想到这里,徐希张了张嘴,又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 见到他这纠结模样,赵掌柜也好、王大也好,都猜到了徐希心中顾虑。 最终还是王大先开了口:“徐少爷,就这么说吧。您也别嫌我话糙,要没有您照应,只怕我现在也没辙在天津卫混下去,说不定过几天就得成个倒卧。就算是哪天日本人开恩开城了,依着最近听到的消息,日本人也是一路在往南方推,我到不到得了南方都是一说,运气不好的话,不死在枪子炸弹下,也得被日本人顺手抓了去当苦工。” 赵掌柜也跟着开口劝道:“徐少爷,现在天津卫虽然日本人多,但怎么瞧也比南方战场要安全些,而且您现在身边也缺一些可以信任的生面孔,我看就先把王大留下吧。至于用还是不用,那不也是您自己定的?” 王大一听赵掌柜这么说就不敢了,瞪着铜铃大的眼睛闷声吼道:“什么叫用不用?我可不吃白饭!” 眼看着二人一副斗鸡模样,马上就要吵起来,徐希连忙出声劝解道:“行行行,我知道了,王英雄你就暂且先留下来吧,回头或许我还真有些事需要您帮着办。” 一听徐希这么说,王大顿时乐了,也不管赵掌柜了,连忙起身冲着徐希拱手作揖:“谢谢东家!” 这改口倒是改得挺利索,徐希无奈苦笑摇头:“成吧,那你这几天先在便宜居安生呆着,回头有事我会让人来吩咐你去做。” 用力点了点头,王大应道:“成!” 见诸事也已谈定,瞅着窗外日头也已西斜,想到城中还有宵禁,徐希他们也不敢久留,只能是起身告辞。 坐着马车慢悠悠的往家里赶时,徐希望着窗外突然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父亲到老宅了没?还有大伯的死讯也还没传回去……” 现下南方也开始陷入战火中,老宅那边……只怕也讨不到片刻清闲了。 一想到这些,徐希的内心就变得焦虑不安,如有一把闷火在不住烧着,可偏偏现在他被困在了天津城里,什么也做不了。这种无力的感觉让他心里憋屈得难受,但又无从发泄,只能是生受着。 听出自家少爷情绪不好,徐云良开口缓缓说道:“少爷,别太过担心,南方是那些人的地盘,若是被日本人占了,他们也得不到任何好处。不管怎么样,那些人也会死守南方的。” 徐希面色沉下来,缓缓摇了摇头,心里并没有像徐云良那样乐观:“看现在日本人对淞沪的军事布署,就可以知道他们对中国是志在必得。那些当官的人还天天幻想着可以与他们和平相处,只怕最后像北京天津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到时先倒霉的,必定是老百姓。” “兴百姓苦,亡……百姓更苦!” 对于日本近来对上海杭州那边的轰炸,徐云良也是早有耳闻,听到这里他也不由地跟着叹了口气。不过随即老管家便想到自己这样也是会影响到少爷的心情,赶紧又圆道:“那边有老爷在,还有三位英雄和春儿护着,安全必定不会有问题的。” 听到这里,徐希脑海中倒是浮现出了,自己父亲平日里端坐书房中运筹帷幄的模样,笑着点了点头,不过话说一半神色又落寞下来:“也对,父亲行事稳重,考虑周道,必定会护得母亲平安。只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了。” 这话也让徐云良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唯一的孙子。 其实他心里也清楚,当初少爷让徐春送夫人回南方老宅,其实是存了给他留后的想法,所以他每每想到此事时虽然心中思念孙儿,却也对徐希无比感激:“总会见着的!只要把日本人都赶出中国,肯定能见着的。” 想起与纪敏的约定,徐希也跟着点了点头沉声说道:“嗯,迟早把他们都赶出去!” 第二百五十一章 那一位的心思 等到第二日一大早,希夷阁便有了戏班子抬着他们的家伙事进驻,而唐爷也坐着希夷阁的马车过来了。不过徐希在昨日还是没忘记与他约法三章:店里提供三餐,但不包宿,表演结束后会奉上酬金若干;另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唐爷绝对不可以在店里抽大烟,一旦发现,合作立即中止,没得妥协余地。 唐爷也是在天津卫风光过一段时间的,自然知道希夷阁的规矩,昨儿晚上便一股脑应承了下来,今天早上也早早得抽了一泡打足了精神,这才敢坐马车过来。 待到了希夷阁门前时,整个人的精气神全都调整到了比较好的状态。 听到锣鼓声响起,听着唐爷开嗓,徐云良眼中流露出感怀神色,不禁轻叹一声:“可惜了,若不是早年不注意落下了哮喘的毛病,唐爷也不会中了日本人的招。就凭他这抽了几年大烟还能有这样的嗓子,他还真当得起当年那唐定军的称号。” 徐希自然也是知道唐爷家中发生的事情,虽说心中有些同情,但对于这样的人,若是可能,他还是会选择敬而远之。 此时倒也不能说他刚合作就打着过河拆桥的主意,只能算是二人各取所需吧? 只是徐希还是有一点要提醒徐云良:“回头让陈师傅盯着这位唐爷,他被日本人害了没法再唱戏,又跑了老婆,现在唯一的女儿又死在了日本人手里,我怕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万一坏了嘉泽的大事就不好了。” 徐云良早就想到唐爷此时也是孑然一身,乍见仇人现身做出什么事来都不稀奇,点了点头说出自己布置:“少爷放心,我已吩咐陈师傅这些天旁的不管,就跟在唐爷身边伺候了。” 徐希倒是对这位陈师傅有印象,他便是上次佐藤和祁善龙打上门来时,故意受伤给对方台阶下的护院。上次事后有感于主家恩德,便是在日本人围店时也没有离开,而是选择了和大家一起死守希夷阁。 像盯着唐爷这样的活,交给他做倒是可以放心。 把戏班子的事暂且放在一旁,去忙完了手中的活,徐希才有空拿起今天的报纸看一看。 头版还是那几样:除了鼓吹维持会为安定天津做出的努力外,便是大肆宣扬日本人占领下的天津人民仍然可以像以往一样生活。 不过徐希还是在报纸的第二版,发现记者用不小的篇幅报导了即将在钧竹轩举办的聚会。 当然,也是用维持会的名义举办这个聚会,并直接定在了钧竹轩。 看到这里,徐希放下报纸看向徐云良问道:“外面……有什么说法在传吗?” 徐云良躬身答道:“自是有些风言风语,但是大部分的人还是同情钧竹轩的。” 听出老管家说得委婉,徐希叹了口气,看了眼搁在桌上的报纸:“他要做这些事,就得经得住这些风言风语,而且这事,迟早我们希夷阁也会遇上的。” 想到上次雅集时,徐希与段先生的话,再加上前天武藤在店门口那个问题,徐云良沉默了片刻,看着屋中在阳光映照下缓慢漂浮的灰尘,缓缓开口劝道:“少爷,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没有什么可埋怨的。一头走到底,不管是生是死,总归是能看见出路的。” 徐希闻言笑了笑,伸手一掸报纸:“云爷爷您放心,我可没难受,也不会埋怨任何事。既然做了决定,不管前路如何,我会必一往无前绝不回头!” 这希夷阁里锣鼓一响,动静自是不小,逃不去大家的眼睛,不到中午时分,得了消息的永田理便上门了。 看到永田理面露不虞,徐希也不以为意,为他倒了一杯白茶后才开口问道:“什么事搞得你心情这么不好?我可是忙了一个早上了,你别再给我添堵了。” 不说这个还好,这么一说,永田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冲徐希哼道:“光庆,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不然你以为我从昨天知道要办你们日本人雅集的事后,忙前忙后是为什么?”徐希白了永田理一眼,赌气似地拿起自己面前的茶直接喝了起来。 看到他这委屈模样,永田理一下怔住了,片刻后才开口问道:“什么意思?” 办雅集的是武藤,和他永田理有什么关系? 当然,深究下去也不是全无干系,毕竟他也是日本人,但得好处的是武藤而不是她。 见永田理还是一脸疑惑模样不懂自己意思,徐希为这个榆木脑袋叹了口气,终于是将杯子放下耐心解释道:“知道为何我希夷阁能在这天津卫历经几次大动乱而不倒吗?别跟我说徐家的口碑在这摆着,这天津城里,口碑比我徐家更好、更高的多的是,可现如今大多成了一抷黄土。” 永田理听了这话仔细想来,好像也确实如此。 别的不说,单单他们日本人进城后,死的家族里,绝对有声望高过徐家的,可是徐家虽有小波折,却总归是平安无事得活了下来。 当然,永田理自认为这其中也有他的功劳,不过显然他不会刻意点出来。 人只要一思考,怒气就会慢慢散去,待看永田理情绪平复,徐希这才缓缓将杯子推到他手边:“虽然办雅集的是武藤,但你也会去吧?” “当然!” “之前你跟武藤别苗头,赢了吗?” 这一问让永田理顿时有些泄气,虽说几次都让武藤下不来台,亦或是左右为难,但追根揭底却压根没有撼动他的地位。 永田理这满脸懊恼的模样落入徐希的眼里,让他不由在心中冷笑一声,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循循善诱道:“记得我之前跟你提过的事吗?武藤怎么样无所谓,你真正要担心的,是你们上面那一位的心思。他决定了你们中间谁可以成为这天津卫的主人,也同样决定了谁将回到战场。” 听到“回到战场”这四个字,永田理的眼睛微微一眯,再开口时声音也已冷了三分下来:“光庆,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二百五十二章 饿狼食肉 没搭理表情凝重正如毒蛇般盯着自己的永田理,徐希不紧不慢地喝着自己的茶,待放下茶杯后,他才看向对方继续开口:“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嘛?从现在日本对淞沪投入的兵力就可以知道,日本的目标绝对不止华北,而是整个中国。” “天津卫因为有着港口,方便你们运兵,所以这个城市很重要,必须要有一个重量级的人守在这里。但……这人,也只需要一个!” “毕竟……日本的高级将领虽多,但对于中国这么大的地方来说,还是略显不够的,哪怕你们策反了一部分中国将领,但也不会真正放心给他们太多自主权。这样一看,你和武藤之中,必定有一个人将前赴战场。”说到这里,徐希挑起眉眼斜着看向永田理:“我没说错吧?” 永田理怎么都没想到,徐希会把自己与武藤间的争执看得这么深。现在别人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还能再说什么呢?只能是点了点头后开口叹道:“徐桑你没猜错,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与武藤争,将他赶走的原因。” “所以这次雅集对武藤才是至关重要!”徐希淡笑着看向仍然满脸疑惑的永田理:“让他与那些将领交好吧,战士永远只会信任自己的战友,在将领中也是一样。你觉得武藤和他们关系好了后,他们会希记与自己一起并肩战斗的是陌生的你,还是熟悉的他呢?” 见永田理先是拧眉沉思片刻,然后猛然抬头看向自己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徐希不着痕迹得又添了把火:“再想想,以武藤那种性子,只怕会在那些武将面前不住吹嘘自己的实力与经历吧?你只用低调的表示从未参战,一向只负责后勤工作,你觉得……最后谁会留下?” “毕竟啊,这天津卫已经打下来了,只需要留下能守好它的人就够了,猛将不就该放到该放的地方去吗?” 当徐希这一番话说完后,就算是此时心情不佳的永田理也忍不住鼓起掌来夸道:“光庆,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说的这些我怎么没想到呢!”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徐希笑着再为永田理杯中续上茶水:“我猜啊,你们上面想看到的,其实是你们两个谁比较适合留在天津城,而不是看你们谁比较厉害。你现在只要做好你自己该做的,并且顺便把武藤架到不得不参战的地方,这天津卫……以后呐,就入你袋中了。”说到最后,徐希举起自己的茶杯,轻轻与永田理的杯子碰了一下。 永田理明白了徐希话中的意思,也明白了眼前这位脸上浮着淡笑的年轻人,现在这些所做所为的原因。但这其中他还有些许疑惑:“所以,你要帮钧竹轩办好这场雅集,不惜亲自出面去请那位曾经的大家?” “曾经的大家也是大家,我亲自试过了,他的功力还在,必定不会丢你的脸。” 徐希这句话让永田理挑了挑眉毛问道:“我的脸?” “当然,我是奉你的命令协助钧竹轩办好这场雅集的,与我希夷阁本身没有半点关系。对了,回头对外记得统一口径,我可不想以后希夷阁没法开张。” 知道最后这句话是玩笑话永田理不甚在意,让他真正在意的还是前面那一句,稍一想就明白了徐希的意思,他连忙放下茶杯对着徐希拱了拱手:“光庆,谢了!以后如果这天津城归我管的话,必定保你希夷阁与徐家无忧。” 徐希也连忙笑着对永田理拱了拱手回道:“那我先代徐家上下谢过你了。” 不过在这一切说清楚之后,永田理心中还是有些许疑虑:“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日本人,为何你要帮我?” 心知不说清楚今天这关就算过了,这件事以后也会是永田理心中的一根刺,时不时就会跳出来找麻烦,徐希连忙叹了口气正色说道:“你进门的第一句已说了,我们是朋友。更何况……你在天津卫已久,却没有做出什么伤害大家的事,相比武藤……哪怕是为了天津卫的百姓们,我也更愿意选择你留下。” 听了这番话,永田理不禁想起前一段时间,从段先生那边传出来的,说是徐希愿意为了天津卫的老百姓,宁可违背祖训,让日本人进雅集的事…… 前后言行一致,永田理心知徐希没有骗他。 看着徐希面容沉默了一会儿,永田理才又开口沉声说道:“光庆,有些事我没办法给你保证。帝国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占领中国,有些事就必然会去做,为了帝国的利益,连我本人都是可以被随时牺牲的。此时我唯一能保证的就是,只要大家都乖乖听从安排,至少……都能活下来。” 乖乖听从安排,比如说像施家和德贝勒那样不听从安排的,就只有去死吗? 徐希在内心冷笑了几声,脸上保持着那副认真模样,缓缓点了点头:“若是你现在给我打个包票,说得天花乱坠,我反而不会信你。” “朋友,谢谢你对我坦诚相见。” 待送走永田理后,徐云良面带愁容跟了进来:“少爷,您这是……” “饿狼见了肉,哪只会浅尝辄止!” “日本对我中华觊觎已久,再加上这些年国力强盛,现在尝到了甜头,必定不肯轻易放弃。这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久到必然有一方会彻底倒下。在这些日子里我们能做的就是活下去,此时嘉泽与武藤交好,我也必须与永田理把关系处理好,到时不管是我们双方,哪一边都可以得到消息,这样才更稳妥。” 徐云良是知道徐希打算的,可或许是以前把徐希当成晚辈照顾惯了,只要一看到他涉险,就会忍不住担心。 可其实老管家自个心里也明白,有些事……终究是逃不过的。 五天时间过得飞快,而这五天里,从港口的运兵船上下来许多的日本军人。看到他们绷着满脸横肉拿着武器,沉默得坐在卡车上穿城而过,再加上时不时从头顶掠过的飞机,让大家的心更是跟着一路沉到了谷底:这么多人,南方那些政府的人,真的抵得过吗? 清晨,徐希从家赶往店里的途中,此时也不得不将马车停在了路边,以便给这些军用卡车让路。不过对于他来说,自微撩开的窗帘缝隙中,用的不是恐惧而是仇恨的眼神死死盯着这些军车。 他心中并没有觉得恐惧,更多的则是愤慨和撩拨着理智的怒火。 在自己的祖国大地上,任由外国侵略者横行,一辆辆兵车就这样耀武扬威地肆意穿城而过,怎能让人不愤怒! 可眼前,徐希只能是死死攥紧了拳头,感受着修剪整齐的指甲深深戳入掌心传来的痛楚,压抑着心中的怒火,静静的看着车队远行,然后才压着嗓门涩声说道:“走吧。” 老赵闻言一扬马鞭,车子便重新动了起来缓缓向希夷阁行去,不多时他们便到了店门口。 今天是钧竹轩的雅集,希夷阁店内自然没有那迎宾的豆蔻少女,只有胡掌柜急急地迎了出来:“少爷,您来了。” “事情都安排好了吗?”徐希下了车后随意问了一句,可胡掌柜却像是瞌睡遇着了枕头般,苦着一张脸冲他低叫道:“是唐爷……有话要跟您说。” 闻声脚步顿了顿,徐希点点头:“他在客院?”说完,人已转身朝着客院的方向走去。 第二百五十三章 好好活着 待到了客院,徐希发现唐爷大马金刀坐在大厅的椅子里,这茶杯放在手边似乎就没动过。瞧这样子,是非得见到他徐希本人,这唐爷才会做别的。 见了这副架势,徐希连忙问道:“唐爷,您这是唱的哪出呀?” 闭目养身的唐爷闻声睁开双眼,却连半点眼眉都不稀罕丢给徐希,只是用眼角斜瞭了他一眼才开口斥道:“是你请我过来的,但又为何天天派人在我身边监视于我?” 早知道唐爷会有今天这一出,徐希不紧不慢地坐到了主位看着他略微泛着红晕的面颊,突然开口单刀直入问道:“唐爷今儿个精神头不错,想必是买了好货用过了吧?” 一听徐希扯到了与此无关的事,唐爷的眉头皱地像在眼眉中间攒起个肉疙瘩,口气也是愈发不客气:“我问的是你为何寻人监视于我,少给我扯这些旁得东西!” 眼见唐爷发怒,守在外面的护院和陈师傅都迈腿进了厅里,可是徐希却冲着门外摆了摆手:“到外面去候着吧,唐爷不会伤我的。” 得了他的吩咐,几人对视一眼,纵然无奈之下也只能退下,可也只是将将退到了门外,看窗户外故意闪过的人影,便知道他们并没有远离。 徐希也不再管门外事,只是看向唐爷正色说道:“唐爷,自我知道您家里发生的事之后,我就猜到您之所以答应我唱这出《定军山》是为何。” 话到此处,徐希更是冲着唐爷拱了拱手:“我敬佩您的勇气,可是我却不能让您这样做。” “为何?!”唐爷眼见自己心中谋划被眼前年轻人看出来,羞恼之下猛然一拍桌子,站起来斥问徐希道:“对你来说,你的反抗就只是在那群人面前唱一出《定军山》吗?这又有何用?” 摇了摇头,徐希伸手示意唐爷坐下稍安勿躁,听自己说完再论其他,也是因为瞧着徐希面色如常,唐爷才重新重重坐回椅中,也不问别的,只是摇着头叹道:“且让我听听你会说出什么来!” 徐希也不恼,笑着冲他问道:“唐爷,今儿个出现在钧竹轩的,全是日本的高级军官,先不说他们的身手,您就是舍得这一身剐,又能杀几个?” 不等眼眉竖起满脸怒色的唐爷再开口,徐希又紧接着问道:“便是您不惧生死,能杀几个是几个。您是痛快了,那钧竹轩和希夷阁上下几百条人命,可就得全得给您陪葬了。更甭说日本人死伤了诸多将领之后,会不会一怒之下屠净整个天津城。” 看到对方听了自己说了这番话后,只是目瞪口呆嘴巴如离水的鱼般来回张阖却挑不出话语反驳,徐希缓缓摇了摇头心中暗叹了一声,开口再补了一句:“您真的打算,图自己一时痛快,拖上整个天津卫的百姓都给您陪葬?又或是,其实您自己个心里也是怕的,所以才抽上一顿好的鼓足了气势,在场上舞起关刀砍一个算一个,而不是到街上去刺杀日本人?” 徐希说最后一句话时,实在是有些诛心了,可要若是唐爷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做了,当街刺杀至少是连累不到别人……唐爷之所以不那么做,无外乎也是不敢面对荷枪实弹的日本人而已。 给徐希戳破了最深的那点心思,唐爷紧握的双拳因为过于用力,关节发出阵阵声响。他几番张开嘴似乎要争辩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口。最终,整个人像个被扎漏了的皮球般,颓然地瘫坐在了椅子里,许久之后才发出一声叹息:“你说得没错,我确实不敢到街上去刺杀日本人。我怕我自己死不干净,落到他们手里……是我没用!” 徐希心里也不是味,叹了口气起身走过去,坐在了唐爷的身边语重心长地说道:“死很简单,难的是如何活着。” 沉默了许久,唐爷这才瞪着通红的眼睛看着徐希,哑着嗓子问道:“徐爷,我到底要怎么做?” “活着!若是能将你的瘾戒了是最好不过,如果不行,最少也要控制好,然后好好活着!”徐希叹了口气,看向眼前这个头发有些花白的男人,语调放缓说道:“若是你死了,就再也没有人能记得你逝去的家人。所以,好好活着,再娶一房媳妇,生他几个孩子,让血脉继续传承。” “唯有这样,逝去的人才能被人记住,四时八节才能享受到后人贡奉的贡品,不会成为孤魂野鬼。”徐希没有教唐爷具体要如何活着,但他相信,以唐爷这种性格,必定不会成为日本人的走狗。 几乎被国仇家恨摧毁的人,即便活着,也不会当狗摇尾乞怜。 又缓了会见唐爷情绪差不多平复了,徐希才对他劝道:“去吧,收拾一下就该过去了。过去告诉他们,真正的中国人,绝不是他们口中的懦夫、病夫!” 唐爷闻言身体猛地一震,不禁瞪大了眼睛看向徐希,眼眶再次慢慢得红了起来。但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起身用力地对着徐希一抱拳,头也不回地转身大步朝外行去,身影消失在门后。 徐云良这时才走了进来,看着徐希,脸上略有些不满神色:“少爷,您这也太冒险了。万一刚才唐爷真要是火遮了眼,就算他是抽了几年大烟身子毁的差不多了,可真要下起手来还是有几把子力气的。” 徐希缓缓摇了摇头,微笑着看向徐云良:“云爷爷放心,我会这样做,自是有把握说服唐爷。更何况,我也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这倒是提醒了徐云良:徐希好歹也是打小在护院师傅们的指点下学过一些拳脚功夫的,即便是现在,每天清晨起来,也是要打一趟拳才会去忙别的事情。 想到此处,他懊恼地拍了自己脑门一下:“我这真是……瞎操心!” 心知老管家是担心自己,以致关心则乱,徐希连忙笑着扶他坐下:“台子都搭好了,待会……我便要过去了。云爷爷,家里这边就交给你了,万一有什么事,你知道要怎么做的。” 哪怕徐希已经做好了伺候那些日本军官的心理准备,可若是对方真的毫无顾忌触及到他的底线,他必定不会就范。真要有那样最坏的情况发生,若是有永田理和纪敏在场打哈哈,大家一笑而过还好。 如果没有……只怕今日他就没法走出钧竹轩了。 这些问题徐云良自是知道的,他连忙正色点头低声应道:“若真是那样,我会尽快解散希夷阁与徐家所有的人,然后放火烧了这两处,绝对不会白白便宜了日本人。” 虽然老管家没说放火之后,他会怎么样。但这位老人会面临什么,徐希不用问都知道,想到此处忍不住轻叹了口气张嘴想劝,却又发现自己面对这个倔强的老人时,一旦对方打定了主意那便是说什么也没用,所以也只能是对着徐云良鞠了一躬:“云爷爷,家中就托付给您了。” “少爷放心,我必不负少爷所托。” 有了这句话打底,无论前方是否是龙潭虎穴,徐希都可以尽然安心前往了。这同样也是他第一次抱着某种特意的目的与日本人打交道,结果如何他不得而知。 但是……他知道这一步,终是要走出去的! 就如那高崖之上的巢中雏鹰,要向翱翔蓝天,必得先鼓起勇气跨过跳崖学飞这一关! 否则……一切休提! 第二百五十四章 永田理的承诺 快走到店门口时,徐希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徐云良开口满是感慨地问道:“云爷爷,瞅着日子也快到中秋了吧?” 徐希突然这么一问,徐云良有些抓不住少爷此时的想法,怔了一下才赶紧答道:“是的少爷,还有十天就是中秋节了。” 说起这个,徐云良不禁忆起了日本人还没来的时候:往年店里的小厨房应该早就开始准备做起了月饼,然后装在精致盒子里,遣小厮一一给各位老主顾家送过去,要是赶在年景不好时,老爷还会吩咐再做一些简单但用料足的月饼到天后宫那边发放…… 心有灵犀般,徐希点了点头嘱咐道:“云爷爷,待会记得吩咐人去采买食材,小厨房也该忙起来了。这希夷阁还没倒,往日里该怎么做便怎么做,莫要怠慢了众位老主顾,也莫叫什么旁的小瞧了我们。” 听自家少爷这么吩咐着,最近对过节有些怵头的徐云良不禁面带愧色,赶紧地应道:“是,少爷,我这就吩咐下去。” 见老管家应承了,徐希这才点了点头,整整衣服走出了店门。 另一边钧竹轩门口,纪敏也换了一件簇新的长衫站在了石阶前,满脸喜气落在徐希眼中,想来对方是准备迎客的。 远远看到徐希背着手踱过来,纪敏笑着拱了拱手:“光庆兄,今儿个可要受累了。” 徐希也在大门前停下脚步笑着回了一礼:“自家兄弟,多礼就见外了。” 见左右无旁人,纪敏才压低了声音对走上前的徐希嘱咐道:“光庆兄,切记今日你只需假装听不懂日语,不管别人说得如何难听,你只要陪笑伺候便可。切记忍字当先!今日忍下万般辱,才可能换得重要消息。若是一时意气用事,不但我们努力这么久才有的这次机会变得毫无意义,还可能搭上你和徐家上下几百条性命。” 徐希听后怔了一下。 他没想到纪敏会叮嘱自己这些话,因为刚才出门与老管家说那些话,基本就算是安排后事了,怕的就是万一自己没忍住…… 可现在听纪敏这么一说,细细想来倒也不少道理:今日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打听到一些重要的信息吗?为了这些消息,他个人受些侮辱又算什么? 当年韩信还有胯下之辱呢! 只要能将日本人赶回去,他个人这点小情绪、小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瞬间想通了这一点,徐希正色对着纪敏拱了拱手,放下胳膊才对他笑着点了点头:“放心,我明白了。” 这才明白? 纪敏有些愕然地盯着徐希,心里一阵后怕之余,也是止不住感叹还好自己多嘴说了一句,不然眼前人若是真的当场甩了脸子发飙,只怕任自己八面玲珑都无法立即控制住场面。 垮下肩膀松了口气,纪敏才用眼尾冲着徐希没好气地说道:“你送过来的酒……很好!我已经送去温着了。” 一听纪敏这安排,徐希便知道眼前人已是明白自己的想法,暗暗的对着他竖了个大拇指,脸上笑容更甚。 看到他这笑容,纪敏刚有的那点后怕也没了影子,心领神会地冲他笑了笑,然后看向路口示意道:“武藤和永田来了。” “嗯!”徐希也跟着转过头,瞅到永田理的车在武藤后面慢慢开着,心里便明白自己劝过后,永田理应是不会再憋着劲和武藤别苗头了。 剩下的,永田理只需要证明他自己能守好天津城即可。 这边武藤的车停下,他本人下来后并没有让司机马上把车开走,以便永田理的车也可以停在门前,而是故意头也不回地走上前与纪敏聊起天来:“这些天辛苦你了。” “没事,反正是你付钱,我只当是做了一单大生意。”纪敏抄手站着,说到这里笑着指了指站在一旁的徐希:“知道你看中他,所以今天特意把他也拖过来帮我伺候大家,这会子不说我小气了吧?” 武藤闻言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脸带笑容看过来的徐希,也不知下了什么决心,片刻后才点头:“今天也要辛苦徐先生了。” “能为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服务,是我的荣幸!”徐希面露感动地说完这句话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只要自己想通了,似乎什么没节操的话也能说得出来了。 显然武藤对于他这句话很是满意,缓缓点了点头,这才由纪敏引着先进了钧竹轩。 好不容易等武藤的司机把车开走,永田理的车才开了过来,还没进门就憋了一肚子火的他沉着一张脸下了车。徐希迎上来时却是笑着摇头轻声劝道:“他越嚣张,你留下的可能性就越大。忍一时之气,换一座天津城,值!” 这句话一入耳就让永田理的脸色阴转睛,不过那双眼睛还是如鹰隼般盯着徐希缓缓问道:“你刚才跟他说什么,让他那么高兴?” “怎么?怕我倒戈?”徐希笑着凑上前,用肩膀撞了一下永田理催促道:“快进去吧,今天不是为了你,你以为我愿意站这儿当盆景?待会要有人针对我,你可得替我兜着点。” “你不是不会日语吗?他们说什么你又不懂,怕什么?”永田理笑着跟着徐希往钧竹轩里面走去,眼睛却不自觉有些飘忽。 虽说是落后永田理半步,但对方脸上这表情徐希也是尽收眼底,淡笑着回了一句:“在这天津城里混这么久,你真以为我就只会英语,一点日语都不懂?至少问候语和骂人的话我还是听得懂的。” 话到这里,徐希故意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得模样叹道:“你要是愿意让别人骂你的朋友是猪猡,那我也没意见。” 知晓徐希心高气傲,又清楚自己那些同僚是什么货色,永田理这时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身放缓调子劝道:“这次过来的都是一些高级军官。虽说他们都受过高级教育,但是现在帝国对中国的攻略势在必行,他们对你们中国人的态度肯定不像我这样。如果……要是待会他们真的言语之间有所不敬,我希望你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先忍下来。” “回头……我一定摆酒向你请罪。” 见永田理说得认真,徐希也停下了脚步认真地回看他,过了会儿才叹了口气不禁摇着头:“有你这句话,今天真有什么事我也就这么认了!摆酒什么的也不用,外面的酒还没我家的好喝,你只需答应我一件事,我今天便都听了你的。” 永田理见徐希神情严肃不似开玩笑,赶忙点头应道:“你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不会拒绝。” “如果,我是说如果,万一哪天有人觉得我妨碍到你们了,真的要针对我,我死就罢了,但希望你能替我保下徐家其它人,不要再让施家和贝勒府的事再发生了。这天津城再这样烧几家,人心就真的散了。” 盯着永田理的眼睛,徐希一字一顿沉声说道:“介时……除非你们屠光全城的人,否则便再也收不拢这人心了。” 一口气说完这些后,徐希沉默片刻才对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神色的永田理继续说道:“我这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为了你我的情谊,有些事我会低头。但如果真涉及到了我的底限,便是你也劝不住我的,那时我宁可把这条命豁出去也不会低头。我不想勉强自己,也不想让你为难,只要你能保下徐家其它人性命便可。” 永田理张了张嘴,打心眼里想给徐希打个包票,但想想眼前人的性格和才智,便知道空口白牙胡乱答应下来只会让他失望。 也是在这时,永田理有些后知后觉得意识到,或许徐希今天出现在这雅集都是在为自己筹谋,不然以他的性子早就躲得远远的了。 想到这里,永田理终是缓缓点头,学着徐希刚才的语气一字一顿应承道:“好,我答应你!万一真的发生那样的事,就算我救不出你,也必定不会让徐家无辜的人受牵连。” 第二百五十五章 蔫坏 无辜不无辜是怎样界定的,永田理并没有去说明,但现在能得他这个承诺,徐希也终算是松了口气。为了缓和两人身周缭绕的有些严肃的气氛,他连忙笑了笑:“事情也没你想的那么糟,或许压根就不会发生呢?毕竟再过不久,这天津城应该就归你管了,你总不会强迫朋友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吧?” “那是自然!”永田理也跟着大笑几声,拍了拍徐希肩膀。 两人正说笑着,恰好遇到安顿好武藤的纪敏走出来,一脸疑惑地挑起眉毛问道:“你们两个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武藤先生在里面等了一会了,快进去吧。” 说完,他身后的沈管家伸手一引接话道:“永田先生,这边请!” 永田理刚想走,徐希却悄悄拉了他一把:“去跟武藤打个招呼就出来陪我迎接客人。”说完更是对回过头地永田理使了个眼色。 永田理眼神一凝,随即笑着点头应道:“也对,你和纪老板跟那些客人不熟,由你们迎客确实是有些失礼了,我去打个招呼就过来。”话音刚落,便跟着沈管家匆匆的走向了纪敏安排好的那栋屋子。 站在原地的纪敏则是有些奇怪地看向徐希:“拉他出来干什么?” “若是没有他在,那些人还没等进门怕就是一副不可一世的臭嘴脸了吧?再说了,能让他和武藤狗咬狗不也很好吗?”徐希脸上挂着一丝坏笑,和纪敏一起往门口走去:“祸水东引,我们坐山观虎斗,岂不快哉?” 纪敏一想徐希说的也挺有道理,连连点头:“我有没有说过?你这个人真的有些蔫坏。” “我就当你夸我了。”徐希笑着接下了纪敏的“表扬”,两人一同来到了店门口。 永田理倒是没有让徐希失望,过不了片刻功夫就急匆匆赶了出来,不过却是跟在了武藤身后。 瞧这模样,武藤果然是不想让永田理抢了他的风头。 想想也是,本来这场雅集就是武藤安排的,他又怎么会让永田理越俎代庖成为主角呢? 趁着二人不备,纪敏悄悄地冲着徐希竖了个大拇指,徐希对于这样的夸赞自然是脸上挂着淡笑照单全收。 他这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模样,气得纪敏倒是后槽牙有些痒痒。 也正是因为有了武藤和永田理两个人在外面一直迎客,来的二十多位军官倒是没有为难纪敏与徐希,甚至在武藤和永田理为他们介绍时,还满面客气地对着他们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不过徐希也从中发现,来的军官是分成了两批。一批身穿白色军服,应该是日本海军的军官,面对永田理和武藤时只是保持着表面上的同僚敬意,骨子里的高傲气息都快从那张绷着的脸上溢出来了;另一批则是身穿土黄色军服,与海军的军官比起来,总有种故意端着却端不稳的奇怪感觉,瞧着应是陆军军官。 而且从这些人的态度中可以看得出来,陆军这边明显与永田理的关系更好些,而海军则是与武藤更亲近。 这一切落入一旁冷眼旁观的徐、纪二人眼中,他俩无声交换了个眼神:看来……这两人的矛盾由来已久,而且这所谓的大日本帝国内部,也没像传说中的铁板一块。 眼看所有客人已到,纪敏吩咐门房看好大门,勿要让无关人等闯进来恶了客人,便转身和武藤一起返回会场。而永田理也是在确定大门不会被关,门外同时也有士兵守着,这才放下心和徐希一同往会场走去。 永田理这谨慎模样落在徐希眼里,他转念一想便忍不住出声笑道:“你想太多了,现在武藤又没有摁着嘉泽让他做他不愿做的事,所以贝勒府的事怎么可能在这里重演?再说了,我也在这边,真要是出什么事,你觉得我店里那些达官人是请来摆花架子的?” 冲着徐希苦笑一声,永田理说起话来也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你们老话说的好,小心驶得万年船!今天这里真是要有那种人在,动了什么手段的话,只怕得一锅端了。我个人生死倒是没什么,但那对帝国的亚州战略来说,不亚于一次大地震。” 知道永田理心中担忧,徐希点了点头宽慰道:“我出门前已把店里的人撒出去,在街头巷尾盯着了。你们的人太过扎眼,我店里的人看得比你们清楚。要有不对的事,会马上过来通知我的。” 虽说心里知道徐希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但永田理一直不确定他可以为自己做到哪一步,现在听到对方这样殚精竭虑,心中不免有些触动:“光庆……” “行了,又不是为你一个人。好歹我也在这里,你要出了事我也别想逃。”徐希摇头笑了笑,又宽慰了几句才跟着永田理踏进了会场。 里头早就按武藤的要求弄成了西式的会场,与其说是雅集,其实更像是西式的冷餐会:前方搭了个小舞台,中央留下了一块空地,两旁对列摆着长桌,上头铺着雪白的桌布,桌布上整齐排布着各色甜点和水果和冷餐,当然还有其它各种各样的酒。甚至纪敏还请了人在一旁拉着小提琴,不知道的人猛一看,还以为到了奥领事馆的酒会上了。 不过细心的徐希还是发现,虽说现在日本在全盘西化,但对于桌上的酒,大家的偏好还是温和的黄酒、入口清甜的青梅酒、杨梅酒。就连在法国留学那么久的永田理,在品尝了一口颜色鲜亮的杨梅酒后,眼睛都亮了起来,冲着徐希一举酒杯赞道:“这酒不错。” “喜欢的话,回头我让人拿些给你。”徐希微笑着端了一杯酒,却是只小小呷了一口,之后还不忘满脸揶揄神色看向永田理:“放心,不收你的钱。” 永田理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酒……你店里的?” 用下巴指了指永田理手中酒杯,徐希满脸自得模样炫耀道:“雅集中古以自来少不了美酒,这些都是我家厨子酿的。你这杨梅酒还是今年初夏新酿的,入口绵柔清甜。但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这酒口感虽好,可毕竟还是酒,小心别贪杯醉了。” 不屑地撇了眼徐希,示威般再大大喝了口手中的杨梅酒,永田理冲着他笑道:“先不提我的酒量,就这喝起来像果汁一样的酒能把人醉到什么程度?” 当然,永田理心里也清楚,这里毕竟是军官们聚会,现在又是战时,大家自然不可能喝得醉醺醺的。所以徐希才特意选了这种度数不高的水果酒,而不是中国最有名的白酒。 只从这一点就能看出,徐希确实是对这次雅集用了心。 永田理想到这里也是跟他轻碰了下酒杯,点了点头说道:“光庆,你做的,我都记在心上了!谢谢!” “甭客气,这些酒都有武藤先生付了钱的,你尽管敞开了喝。而且这酒就算喝醉了也不上头,不会吐、更不会醉得不省人事,放心吧。”徐希正说着话,旁边已有人端着酒杯走了过来。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让开正面,站到了永田理身后。 见徐希这知礼懂事的反应,永田理也很是满意。此时至少在别人眼里,徐希已是他的手下,会听从他的安排与命令。 光从这一点,就可以瞧得出徐希比武藤身边跟着的那桀骜不驯,还需要他去哄的纪敏要懂事多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表演开始了 端着酒杯走过来的是位穿着土黄色军服,长筒皮靴擦的铮亮的陆军军官。他压根就没正眼看徐希,冲着永田理一开口就是一串日语,永田理也马上用日语与对方交流起来。而徐希则是微笑着站在一旁陪着,不点头、不插嘴,但同样的,对他们的话也不回应。 待这人走后,永田理才有些奇怪地回头看向徐希问道:“你……听得懂我们说什么?” “怎么可能?除了那句空你几哇外,其它一句没听懂。”这时徐希脸上才出现无奈模样,压着嗓门对永田理解释道:“不过是在雅集上装模样早就习惯了,听不懂我也可以装成一个很好的听者罢了。” 这也可以? 永田理听后不禁笑着摇了摇头:“我尽量跟他们说中文吧。” “不用特意迁就我,别忘了你今天的目的是什么。”说完,徐希撇了眼聚在会场另一边与陆军泾渭分明,身穿白衣的海军军官们:“让他们看不起你,认为你只会做后勤,这才是你今天的目的。” 说实话,若不是有这个目的在,永田理是真的不想去理会海军那群娇生惯养的马鹿。可是想想天津城,再想想今天自己受的气,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冲徐希点了点头,永田理终是放下黄酒换了杯香槟,然后带着徐希往海军军官们所在的方向走去。 正在和昔日同僚聊得开心的武藤,注意到永田理带着徐希走过来,眉头不由皱了皱:“陆军的马粪凑过来干什么?” 一旁的一位同僚听后,不屑地笑道:“他们这种一辈子呆在地面上的呆鹅,永远见识不到大海辽阔的家伙,自然是想来示好。” 纪敏笑着也连忙补了一句:“就怕他会晕船。” 这一句话顿时把众人给逗得乐不可支,有几个人更是对着武藤夸奖纪敏:“你这位朋友真的很不错。” 这也是因为纪敏在香港长大,受了不少西式教育,所以与这些受西式教育的海军军官有不少共同语言所致。再加上有武藤在旁大力称赞,他们才会把纪敏当成半个自己人。 刚走过来的永田理并没有听到这群人的嘲笑,只是笑着举起酒杯:“诸位同僚,几日车船劳顿,你们辛苦了!今天就请大家好好放松自己,吃好、喝好,这样才能以最好的状态进入中国战场!” “中国战场?永田君不会认为我们还没有进入中国战场吧!这些年,我们海军可是与中国的海军打过不少次了。你看现在中国北方,还有中国的海军吗?”一番阴阳怪气得话说完,在场海军军官们不顾永田理变得极其难看的脸色,全都开心地大笑了起来。 而这番毫无顾忌得话,也深深刺激到了另一边正支棱着耳朵听的陆军军官们。但细想对方也没说错,自打甲午之后,海军方面对上中国的海军,可以说就是无敌的存在,现在日本的海军几乎是在中国的海岸线上横行。 与他们相比,只能在地上一步步爬的陆军确实是逊色了不少。 瞧到永田理脸色不好,纪敏赶紧出来打圆场,冲着众人用日语高声说道:“虽然海军厉害,但陆军也是不错的,现在中国东三省和京津地区都已经被陆军控制,听说这个月已经进军山西了?相信过不久,山西也要归陆军统辖了。” 冲着面色稍霁的永田理举起酒杯,他笑着说道:“永田君,到时我这小店还得拜托你们多照顾呀。” 有了纪敏这句话递上的台阶,永田理的脸色总算是好了些。不过他心里还是梗得厉害,看向纪敏时话语里也是夹枪带棒得:“你一个中国人,似乎是……很期待我们大日本帝国来统辖你们?” 这句话还真是让纪敏不由皱起了眉头,他本意只是想为永田理解围,却没想到反过来引火上身。可不等他开口,武藤已是直接挡到了他身前,与永田理面对面质问道:“怎么?陆军的不服气,想把火撒到无辜的人身上?” 眼看气氛不对,两边都有点上火的架势,徐希赶紧出来圆场道:“二位,今天是个好日子,大家是为了相聚的快乐而在一起的,没必要把气氛闹得这么僵。我听说纪老板特意为大家准备了不错的节目,要不,我们坐下来先观赏一番?” 有他在旁说着中国话在旁打岔,众人意识到场合不对,那点邪火倒是一下给压去了不少。 纪敏见气氛缓和才开口将话转了过去,一听说他特意请了日租界的舞伎过来,大家马上都来了兴趣,三三两两地找地坐下,等着欣赏来自家乡的表演。 这时永田理才找到个空当,连忙将徐希拉到了一边,皱着眉问道:“你刚才听懂我们说什么了?” 徐希挑了挑眉,一脸理所应当的回道:“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你们当时都快打起来了吧?身为希夷阁的东家,若是让客人在雅集上吵起来或是动起手,那才叫丢脸!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为何吵架,但只要转移你们的注意力不就可以了?” 原来如此! 不过永田理还是有些不敢轻信,又追问道:“你真的不知道我们刚才说什么?” “不然你告诉我?”徐希挑起一边眉毛,不悦地对着永田理反问道:“还是说,你不信任我?” 见徐希有些生气了,永田理赶紧摇头夸道:“只是对你的控场能力觉得太神奇了!光庆,你真的很厉害!我很佩服你!” 一连串的夸奖,总算是让徐希的脸色缓和些许:“我是在尽心尽力的帮你,但如果你连这点都怀疑我,那我们的友谊就真的只能到此为止了。” “不会不会,对你我是绝对信任的!” 永田理忙不迭的保证并没有让徐希满意,他只是扬了扬下巴,冲着台上有些阴阳怪气地示意道:“表演开始了,先看吧,可别浪费了嘉泽一片苦心。” 说话间,尺八已被吹响。 伴着日本三味线的音乐声,还有小鼓轻敲合着节奏,两位穿着华丽和服的舞伎,踩着小碎片来到了前方小舞台的中央,跪下给众人行过礼后才站起来,轻抬起双手开始翩翩起舞。 第二百五十七章 群魔乱舞 日本音乐独特的调式总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再加上舞伎那惨白的妆容和刻意涂黑的牙齿,对于这种像阴间鬼蜮里爬出来般的艺术形式,哪怕是徐希这种文化包容性非常强的人,都觉得时时脊梁后有凉风吹过,怎么都欣赏不来,可偏偏台下众多的日本军官们却看得津津有味。 在心中轻叹了口气,此时徐希也只能是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 非要这时离开的话,只怕就永远融不进眼前这群人的圈子里了。 好不容易挨到一场表演结束,底下的众位军官们已迫不及待鼓起掌来,站在一旁的徐希虽说心中不喜越看越恶心,但还是不得不随着大流一起鼓掌。 看到舞伎鞠躬下台,他正在心里感慨这难熬的日子终于过去,却听得三味线声那独特的叮咚声又响了起来。原来刚才的表演只是暖场,后面才是大戏。 在心中哀叹一声,徐希纵然千般不愿,此时也只有耐下心来继续在脸上挤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继续“欣赏”了。 不过这次表演倒是比刚才舞姬那僵硬如木偶的动作有了些许故事性,别的不说,当歌舞伎身上那身朴实的衣服一下变身为华丽的和服时,就连徐希也不禁跟着大家一起鼓起掌来,心里还不忘嘲道:至少,这戏法变得还是不错的。 终于,这场表演结束,待表演人员齐出谢幕之后,大家才又站了起来,重新按着远近亲疏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只是这一次,或许是看到了和服和舞姬的缘故,他们聊天的内容不自觉都变成了有关于日本国内的讨论。 这些年轻军人在国内本就热衷于参与政治,在此时讨论起这些也是应有之意。在他们口中虽然自明治维新开始,全盘西化后成功带来了许多好处,但不少人还是认为,传统不可丢,完全西化是不可取的。不然,就会像现在他们脚下这片土地的模样,当政的政府全盘西化,弄什么民主,把至高无上的陛下赶下台,简直是不像话。 这些话刚开始听着倒还好,虽然徐希心里不太认同,但至少徐家也是从以前那个年代过来的,再加上曾经有德贝勒这样的朋友,所以听到他们刻意用有些僵硬的中文这样说,倒还是摆出一脸认同的模样陪着笑。可是随着眼前这群人喝多了变得更加无所顾忌后,传入耳中的话语就让他脸上笑容猛地僵作一团了。 什么所谓的高贵民族,天生就应该统治这个世界,眼下这个国家就是他们征服世界的踏脚石!像那些懦弱的民族,根本无法抵挡帝国军人的铁蹄!三个月,要征服脚下这片土地,只需要三个月就足够了!到时整个东亚也会成为帝国的囊中之物,再以此作为跳板,整个太平洋也会归入帝国版图云云…… 一开始这些人还在用中文肆无忌惮地喷洒着吐沫,说到后面兴奋处就全改成了日语,而且越说越兴奋,越说越离谱,甚至还有穿着土黄色军服的人说起了他们在东北做的那些事:那些被押去矿场的劳工如果不听话的话,他们会如何处理;那些被拖去修铁路的人,如果不听话,他们又会如何处理。 一个个被拿出来炫耀的故事里,字里行间充斥得都是无数条人命,可在这些人嘴里,也不过是炫耀的资本罢了:是他们的战绩、是他们为帝国所做的贡献佐证。 人命,或者说,中国人的命,在他们嘴里,竟比畜生还低上三分。 更有人满面红光得炫耀着,他们曾经得到手下贡献上来的女人,是如何如何的美丽,听到她们的惨叫时,是如何如何的兴奋…… 徐希此时恨不得干脆就此聋掉,他甚至不用再听下去,都可以猜出那些可怜的女人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对于此时场中的他来说,现在这里又哪里还是一场雅集?又哪是一场所谓的文明人的酒会? 眼前这一切,不过是一群披着人皮的禽兽们,在向同伴们炫耀自己的兽行罢了。 徐希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随手把已快要给生生捏烂的酒杯搁在一旁桌上,攥得骨节发白的拳头悄悄拢回袖中藏好。 纵然心中已快要烧成炙热的熔炉,此时、此刻!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来。 毕竟在永田理的介绍里,徐希可是不怎么懂日语的。 还好永田理还算体贴他,时不时的会麻烦他去拿一些酒水或是吃食过来。虽然这是小厮应该做的事,但对于徐希来说,倒是巴不得能离开一会躲上片刻清净,也让自己能冷静一下,不然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爆发起来。 在即将要彻底爆发的时,终于得了个空借着出门上洗手间的机会,徐希总算是彻底脱了那窠臼,松了口长气。可是一想到刚才听到的那些内容,他又不忍不住想要捶东西。可拳头还没碰到竹子,就听到一旁砰得一声闷响。 这动静将他吓了一跳,猛然转头看过去,正好看到唐爷面目狰狞,正收回砸在了一旁的一棵罗汉松上的拳头:“唐爷,您这是怎么了?” “那些话你就听得下去?”唐爷额角青筋爆起,如同一根根箍在太阳穴上的藤蔓,冲着徐希低吼着:“你希夷阁的风骨就仅仅是如此?叫一个戏子上去唱一出《定军山》,炫耀一下我泱泱中华曾经也有如此出色的武将?!” 虽然不知道唐爷为何能听懂里面那些人说的日语,但面对这毫不留情的斥责,此刻徐希倒是冷静了许多,反过来劝道:“不唱《定军山》,难道就一直看他们唱那像阴间百鬼乱舞样的歌舞伎?他们都说现在中国人懦弱、无能!唐爷若是不服气,就在台上把脸面挣回!” “脸!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施舍的!” 面对徐希的激将法,唐爷冷笑一声反唇相讥道:“这《定军山》我自然会唱好,可是徐爷您这希夷阁的脸面,又得咋挣回来呢?我刚才可是在后台全瞅着了,别人就差没指着你的脸骂祖宗了,您……这是打算学那戏文里的娄师德唾面自干吗?” 唐爷的愤怒倒是没再勾起徐希的火,因为他心中深深清楚,以后像唐爷这样的话,只怕还会听到不少,若是此时这点委屈都受不了,他后面也不用做事了。 也正是如此,他心中才能像多了块坚冰镇着般越发冷静,当下边沉声对唐爷劝道:“唐爷,我要如何做是我的事,而您现在要考虑的,是您呆会要如何唱好您的《定军山》。还有,您这受伤的手,不处理一下的话,过会上台可是要影响老将军的形象的!” 本来没指望自己的问题能有回答,但是唐爷也没料想到徐希会满口正气得反过来教训自己,不禁恨恨地剜了徐希一眼后,才转身走回了后台,丢给站在原地的徐希个愤愤不平的背影。 虽说三言两语就将唐爷稳住、劝走,但徐希心里却并不好受,可此刻他也不能随意发泄,只能是慢慢地做着深呼吸,将脑中的杂念一一赶将出去,待恢复脑海里一片空灵之后,才慢慢踱步返回会场。 第二百五十八章 心思深沉 刚一进去徐希就收到纪敏担心的目光,他回以微笑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没事,才又重新走到了永田理身边。此时永田理正在和一位海军军官聊着天,可日本的陆军和海军向来不对付,哪怕是现在永田理笑脸相陪卑躬屈膝,对方也是毫不客气地用力拍着永田理的肩膀,一副上级教训下级的跋扈模样:“我跟你说,你们陆军……” 徐希隐蔽地转动视线,将会场众人那放浪形骸的模样尽入眼底,心中明白应该是酒劲上来了。 会场里的那群日本军官大多都甩下了脸上文质彬彬的面具,有的人在酒精和心态催鼓下都不自觉解开了军服上的扣子,趔着胸怀。甚至还有些人已脱了碍事外套,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 知道火候已差不多,徐希脸上挂着笑跟永田理告了个罪,端起托盘把酒给各位还没喝尽兴军官送过去。 在送酒的同时,他也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暗地里却在小心地听着这些人的酒话。不过因为他表面上并不懂得日语,所以也只能是站在一旁小陪一会,一副陪着笑却搭不上话的模样,见差不多了就就端着酒往下一波人走去。 可就算这样,一些看似不起眼的,只鳞片爪的消息也听得他心惊胆战。要不是现在实在不合适碰面,他都要直接拉着纪敏将打听到的消息核对完毕,然后让对方想办法把消息传出去了。 所以此时为了徐家与纪家的安全,他除了脸上挂着微笑,不住在心里重复提醒自己小不忍乱大谋:这样的雅集就算真的可以办上一天,他和纪敏动过手脚的酒,也很快会让那群禽兽不胜酒力,无奈之下也只能东倒西歪尽早散去。 就在他混入人群中,装成什么都听不懂一样的穿梭忙碌着时,永田理却是一脸忿忿不平地模样追上他,拉着他衣襟走到了一边。 见永田理这副受了委屈的模样,徐希轻皱了一下眉头,从自己的托盘内里端起一杯果汁递过去问道:“怎么喝这么多?” 有些醉了的永田理看都没看徐希递来的是什么,接过去猛地喝了一口才发现是不酒,马上就用日语絮絮叨叨抱怨起来:“你给我喝果汁干什么?我才不喝这种东西。” 徐希挑起一边眉毛,等了片刻见永田理还在那对着杯子絮絮叨叨,才满是不快地打断道 :“说中文,再说日语信不信我不管你了?” 有些醉的永田理顶着张大红脸,摇摇晃晃站稳身形眯起眼睛盯着徐希,看了一会似乎才反应过来他身前站的是谁,连忙一把压在徐希肩膀上:“光庆,我觉得我有点晕!” “不晕才怪!”徐希把托盘递给一边的小厮,双手扶着他,对身边察觉亲永田理情况不对,凑过来的人抱歉地笑了笑,然后将他掺到了旁边早就准备好的一间休息室里扶稳坐好:“那酒的度数虽然不高,可是你今天喝的可太多太杂了。” 话音刚落,他从一旁盆中捞起湿毛巾拧了一把便丢给了永田理:“自己擦把脸!!” 这满是热气的毛巾往脸上整个一盖,永田理虽说混沌如烂泥汤子的脑袋清醒了一点,但无奈酒劲已经上来,这给热气一激,让他忍不住把毛巾丢到一边,抱着有些又晕又疼的脑袋呻吟道:“你,你怎么……准备了这么多,多种酒?” “严格来说,只用了三种,黄酒、果酒和香槟。黄酒、果酒是为了照顾你们的口味特意准备的清淡口味的低度酒,香槟的度数也不算高,毕竟让客人醉倒在宴会上,那也是主人招待不周,可谁想到你会喝那么多,还掺着喝得那么杂?” 徐希一边嘴里叨念着,一边转身给永田理倒了一杯热茶,可就这一转身的功夫,永田理似乎酒劲真的上来懵了头,不复刚刚那庆幸模样,控制不住地叽哩呱啦说出一大堆日语。 手里拿着茶杯的徐希还未转身,怔了一下便径直走过去,有些粗暴地扶起永田理,把茶杯凑到他嘴边:“把茶喝了,可以醒酒。” 可此时的永田理却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挥手打开了茶杯,嘴里仍然用日语大骂着:“那群混蛋,敢骂我们陆军是马粪!他们又是什么混帐东西?还说我们陆军只会在泥里和你们这群虫子呆在一起!说我们是玩臭泥巴的幼稚鬼!真他妈的混蛋!” 听到这里,徐希又不自禁怔了一下,不过他也没理会更是没搭腔,硬生生把这杯撒了大半的热茶灌进了永田理的嘴里,人更是不住抱怨起来:“别以为我全听不懂,八嘎是什么意思我还是明白的。” “你骂我也没用,喝了就缓过来了,又不是毒药!” 或许是被热茶烫到,亦或是这浓茶确实是有醒酒的效果,过了片刻,仰躺在椅子里的永田理终于不再抱着沉重的脑袋,放下双臂他抬起头有些迷茫地看着徐希,嘴里发出如梦呓般的细小呻吟声:“光庆,我怎么在这里?” “我把你拖进来的,不然你就得在外面和那群白衣服打起来了。”徐希拖过张椅子,大马金刀坐在永田理面前,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叹道:“之前我们怎么说的你全都忘了吗?” “可是他们说得太气人了,你都不知道他们怎么……” 不等永田理说完,徐希眼睛忽然亮了起来,脸上挂上了抹冷笑打断道:“跟一群马上要上战场的人计较什么呢?正所谓刀枪无眼,说不定今天他们骂你骂得痛快,明天一颗枪子就把他们送走了。你要做的,是留下来!是活下来!只有活下来的人才能笑到最后,死人……就让他们得意这一阵子又如何?” 一说完后,他又冲着听了这番话,眼睛都不自觉睁大了三分的永田理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这么说帝国的军人,是不是不太好?”只不过,他的眼里只有满满的捉狭之意,可没含半分歉意。 也是托他的福,永田理的心情总算是好多了,他摇了几下发晕的脑袋,不禁双手又撑住沉重的额头,控制不住地低低呻吟了几声才冲着徐希抱怨道:“这酒混着喝真难受。” 听到这没头没脑的抱怨,徐希也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我又没叫你混着喝?本来这些酒就是润个喉,就算喝多点也只是微醺不会醉,你瞅你刚都恨不得拿起坛子直接灌了好吧。” 一听徐希提起刚才,想到场上那些该死的海军马鹿,永田理心中又是冒起一股邪火,猛地拍了把桌子,张嘴一大串日语又骂了出来:“他们海军又有什么可傲的?等到陆军把整个东南亚全拿下来,他们就全得划船去太平洋打渔!” 徐希挑起眉毛不满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提醒道:“你再在我面前突然说日语,信不信我不管你了?” 很明显,他对于永田理明知道自己不懂日语,还老是蹦出日语这种行为也是积怨已久了。 永田理这才反应过来,他拍了下脑门,龇牙咧嘴地嘿嘿笑了一下,赶紧换回了中文:“平时说中文比较多,但今天跟他们说太多日语了,又喝了这么多酒,脑袋一下转不过来,光庆你还请多担待。” 得,担待这个词都出来了,徐希还能再说什么?只得是摇摇头满脸无奈的开口提醒道:“差不多了,出去吧。你在这儿怎么也算是半个主人,离开太久的话,太失礼了。” 有他这句提醒,永田理也不敢再赖在休息室里,赶紧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徐希一起走了出去。 这两人刚一出去,永田理马上就被一个遍寻他不着的陆军同事给拽走了。看见那手中被硬塞进去的酒杯,徐希忍不住轻抚了一下额头,心中暗叹只怕他这位朋友今天是别想再竖着出去了。 其实,徐希内心深处也明白,永田理还是对他不放心,刚才那些酒确实是有些混,量也有些多,但不至于让永田理醉到那种程度,什么在泥里和虫子打交道这种话,只怕是永田理故意说出来想要试探他的。 若是徐希听得懂日语,以他的性格必定会大发雷霆;若是听不懂,则只会抱怨永田理又在说他听不懂的话。也得亏是徐希他早就做好准备,对于刚才的情况也算是应对得当,永田理这才暂时放心了。 看着又在人群中觥筹交错犹如穿花蝴蝶般的永田理,徐希嘴角噙着笑,眼底的温度却是降入冰点:这位“好朋友”心思……还真是深沉啊! 第二百五十九章 这才是想要的 正想着今后要更加警惕,徐希又听到耳边有那衣衫不整的日本军人故意用中文,在说日本的歌舞伎艺术有多么的厉害,不像中国什么都不行,平日里吹出来的英雄拿到眼前一个个的都是草包。 哪怕明知道是海军那边的人看到永田理和自己走得近,故意这样阴阳怪气的,徐希脸色还是沉了下来。还好这时纪敏拉着武藤走了过来,及时解了围:“光庆,少佐说今天辛苦你了,特意要过来敬你一杯。” 徐希这才收起脸色,笑着冲武藤举起酒杯:“能为皇军效劳,能为稳定天津局势出一份力,是我的荣幸。” 哪怕清楚知道徐希其实是为了让自己对天津的老百姓仁慈一些,才会卑躬屈膝来这个宴会帮忙,但武藤还是很满意他此刻的态度,也是笑着举杯点头道:“徐君放心,皇军向来厚待诚心归顺我们的人。以后帝国统一了中国,中国人也会成为天皇陛下的子民,我们必定会好好善待他们的。” 听着这大言不惭的无耻话语,徐希脸上笑得越是热情,心里那股子火就烧得越旺。可在看到纪敏脸上隐隐浮现出的担忧神色后,心中默念了几次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强压下心中的怒意半僵着脸勉强笑道:“我们只是一群平头老百姓,只要能安心生活下去,受谁管辖又有何所谓呢?” 显然见到徐希服软,武藤满意的很。他哈哈大笑着,伸手拍了拍徐希肩膀:“中国有句古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也。我看徐君也是一位非常不错的俊杰。”说完,更是仰头不住大笑着转身离开了。 看到徐希两腮高高鼓起,快要连满口牙都生生咬碎的模样,纪敏眼神闪烁了一下,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提醒道:“冷静!他就是想故意刺激你,这样才能削弱永田理。” 微阖双目胸膛鼓胀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徐希才平复了心中的怒火,转身对着纪敏抱歉地笑了笑:“谢谢,我没事了。” “没事,慢慢就会习惯的……而且,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的!”纪敏意味深长地伸手拍在徐希肩膀上,五指用力捏了一下,又对着徐希点了点头,这才转身离开了。 纪敏这厢刚离开,永田理便从人群中钻了出来,端着酒凑到徐希身边关切问道:“怎么回事?我刚才远远看到你和武藤说了几句话,脸色就一下变了?” “武藤故意激怒我。”徐希此时已是冷静下来,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酒,在心里整理了下语言,才对永田理继续说道:“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我是站在你这边的,若是让我失态,你觉得他们会怎么看你?你没反应,会觉得你软弱可欺连自己手下都护不住,在军中失了人心;你若是发怒给我撑腰的话,便是为了一个中国人与同僚对立。” 缓缓对着脸色差得像生吞了半只苍蝇似的永田理摇了摇头,徐希又给他加了把火:“这位武藤,倒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 本来以为武藤只是因为自己,小小为难一下徐希给他个下马威,可是在听徐希说完这番话后,永田理顿时只觉得背后一阵阵发凉:“好险!这主意是他想的吗?还是说……” 话音未落,他不善的目光便落到了不远处跟在武藤旁边的纪敏身上。 徐希赶紧拉了永田理一把,摇了摇头:“不是嘉泽。若是他,刚才他会与武藤一同激怒我,而不是暗中提醒我不要发怒。” 脸上不由浮现出心有余悸的神色,徐希连连摇头叹道:“就连我,刚才也差点中了武藤的招。” 听说此事与纪敏无关,永田理倒是暗地里松了口气。 从这几次纪敏表现来看,这位钧竹轩的东家确实是个聪明且有能力的人。虽然此时是站在了武藤那边,但至少没有坚定站到他的对立面。而且……若是武藤再加上纪敏,只怕就算他这边有徐希,应付起来还真是有些棘手。 像是看出了永田理的想法,徐希开口开解道:“放心吧,嘉泽与我家多有渊源,即便不帮我,也绝对不会与我为敌。最坏的情况,也就是他在武藤和我中间,两不相帮而已。” “最好是这样!”用力点了点头,对于永田理这种多疑的性子来说,即便现在认为徐希是他的朋友、未来的手下,可也不会把信任全然交付给对方。而且等到天津城真落到了他的手里,永田理也不愿意身边只有徐希一人,必然要有人能牵制住徐希才好,而纪敏就是永田理心中最好的人选。 用中国人的话来说,这就是:帝王的制衡之术。 但如果纪敏真的站到武藤那边来对付永田理的话,哪怕他再欣赏、再需要纪敏,也只能痛下杀手,将纪敏除之而后快了。 毕竟,不能为己所用的,就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 看出永田理眼中闪过的杀意,徐希心中警铃大作,心知对方已是对纪敏起了提防之心,便不再一股脑为纪敏说话:“时间差不多了,去那边休息一下吧,呆会我安排的好戏要上场了。这场戏,对于中国人而言,是上战场前最好的激励之戏,希望对你们也一样。” 正说着,一阵激昂的鼓点响起,接着高昂的京胡响了起来,这声音竟然一下将宴会里的人声给压了下去。 大家都奇怪的看向了舞台,只听得一阵音乐响起后,末见人出场,便听到念白:“孺口小儿夏侯渊!你不来便罢,你若来时,中了老夫拖刀之计也!” 念白刚一结束,便见一位素脸、额头抹着高红、胸口垂挂着花白髯口,扎着靠旗戴扎盔的演员,迈着堂堂方步走上舞台。 只是在舞台中间一亮相,那稳重的将军模样便震慑全场! 在一片鸦雀无声的台下,看到唐爷这副不怒自威的模样,徐希的嘴角终于是挑起丝发自内心地笑:这,才是他想要的! 第二百六十章 宴会终了 许是唐爷此时也豁出去了,以着股子一往无前的气势上了台,但也正是这气势瞬间就压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台上的他看着台下鸦雀无声、张口结舌的众人,那愣怔唐爷突然明白,原来自己真的可以让日本人知道:中国也是有让他们羡慕的东西存在的!而不是像他们口中如垃圾一般,只配给踩进污泥之中! 瞬间明白了这一点,耳中听得鼓点已到,唐爷一振精神吐气开声唱道:“这一封信来得巧,天助黄忠成功劳!站立在营门传令号,大小儿郎听根苗……” 台下这些人既被派来中国,自然对中文都算是比较精通。突然听得这京剧响起,一是觉得新鲜,二是因为与军营有关的戏文也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三则是唐爷那老将军的气势让他们也不由为之钦佩。恢复了精神后,这群日本军官也大多都放下了酒杯,安静的听起戏来。 台上的唐爷唱念做打渐入佳境,越唱越是有神,仿佛那老将军真的来到台上一般:“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 “上前个个俱有赏,退后难免吃一刀……” 待到宴会散场,众人都难免有些醺醉,但却不至于狼狈不堪,既没人顾不得形象当场呕吐,也没一个喊头疼的。除了头晕得有些不太受控制外,其他一切倒还都好。 武藤也知道今天大家都喝了不少酒,看到这模样也对纪敏不禁心生感谢,正要开口谢他没让皇军丢了面子,纪敏却先一步笑道:“我来天津卫时日尚短,哪里有这么多好酒拿出来?这都是徐老板特意从他们店里调的。今日他可是为这宴会费了不少心力,就是最后大家都齐声叫好的,那位唱《定军山》的爷,那也是他亲自上门请过来的。” 促狭地冲着武藤挤了挤眼睛,纪敏拉长了嗓门说道:“以后啊,你可莫再为难他了。” 武藤也知道徐希是个聪明人,自己刚才那点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肯定瞒不住对方。不过以他的高傲性格,必不可能屈尊降贵跟对方道歉,只是对徐希伸出了手:“今日多谢徐老板了!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合作。” 徐希也是笑着双手捧住武藤伸出来的手摇晃了几下:“自当效劳。” 这殷勤模样,看似是把刚才那一篇给翻过去了。 待送走了武藤后,徐希这才回转身来到休息室,看着坐在椅中,撑着喝得有些发晕的脑袋的永田理摇头叹道:“不是叫你别再喝那么多吗?现在难受了吧?” 纪敏这时也跟了进来,看到永田理这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看向徐希:“我已吩咐厨房去煮醒酒汤了,呆会喝了醒酒汤再回去吧。” 永田理虽然头发晕的厉害,但人还是比较清醒,闻言连忙坐正对着纪敏拱了拱手:“纪东家,多谢了。” 纪敏摇了摇头,摆手示意不用谢之后,转身望了一眼徐希后才离开。 外面宴会虽然已经结束不需他盯着,会场也自有人打扫,沈管家也会在场盯着。但好歹他也忙了一个上午了,这米水未进的,现在肯定是去厨房趸摸看看有什么东西能拿来填肚子了。 刚走出屋子,纪敏就看到四喜拎着一个食篮迎了过来:“少爷,刚才云管家给送了些吃的过来,说是让您和徐少爷垫巴垫巴肚子。厨房那边,我已吩咐他们做饭了,估计还得再等一会才有得吃。” 禁不住再次感叹徐云良的细心,纪敏与四喜转身到了另一间休息室,打开食篮看到里面备好的食物都是一式两份:蜜渍肉脯、山药枣泥糕、碧梗莲子粥,还配了两碟子用来下粥的小咸菜。份量不虽然不多,却都是些既可以填饱肚子但又好克化的食物。 想了想,纪敏留下了山药枣泥糕和蜜渍肉脯,这才拎着食篮去了永田理所在的休息室,将食盒递给了徐希,故意尖着嗓子揶揄道:“你家管家送过来的,这是怕你在我钧竹轩被饿着了吗?” 徐希接过食篮一看就乐了:“看这份量,应该是二人份,没少了你的。” “得了吧,我吃自己的去。这儿里头有粥,给永田先生喝下去,让他养养胃。”说完, 纪敏便转身离开了。 打开内里食盒,只随意瞟了一眼,徐希便知道纪敏肯定私扣了送过来的食物。但他也不在意,将其中一碗粥拿出来放到了永田理的面前:“你这一上午什么都没吃就灌酒了,喝点吧,胃会舒服些。” 永田理自然也知道,小声谢过之后,连忙端起粥一口一口地慢慢喝了起来。待到几口热粥下肚,他才抬头看向徐希说道:“光庆,今天按你说的,海军那边的人对我的印象已经改变了不少,但陆军那边还是很看好我。我担心……” “担心什么?天津这座城不管是对海军还是对陆军来说,都很重要,你觉得陆军会愿意这座城落到海军军官的手里吗?” 徐希不紧不慢地喝着粥,对于永田理担心的事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只要你表现出足够的能力,比起靠近海军的武藤,他们肯定更愿意你留在这里,这样陆军的后勤和兵道才能得到保障。” 永田理细想一下,也觉得徐希说得在理,这时他终于放下心中大石,大口地喝起粥来。 一碗粥并没有多少,他喝完后还有些意犹未尽,只是却不好意思去抢徐希没喝完的来喝了。 看到他这直愣愣盯着自己手中的碗,却又只咽吐沫不开口的纠结模样,徐希也不禁乐了,放下碗劝道:“你现在不适合吃太多东西,小心呆会全吐出来。喝了这粥,醒酒汤喝不喝都无所谓了,若是你感觉好些了,就让司机送你回去睡一觉吧。” 虽说有些不舍美味,但永田理也确实是头晕得厉害,只能是缓缓点了点头:“行,我先回去睡一觉,明天再去你那边找你。” 送走了永田理,徐希也算是松了口大气,转身就去另一边找到了纪敏:“日本人在山西要有大动作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燃眉之急 纪敏今天一直陪着武藤,对于陆军那边的消息倒是没打听到多少,听徐希这样说后眉头也不由皱了起来,拽着对方到内室问道:“怎么说?” “今天我仔细听了半天,大概是听到了几条消息,但是真实性还需要你们去验证。第一,日本人所说的三个月拿下中国不是开玩笑的,这一点从最近天津城运兵的数量就可以看得出来。第二点,我听说了,有许多辎重车将运往山西。” 顺手拿过毛笔和纸,徐希寥寥几笔就画出了山西大概的位置和形状,然后又在上面着重标注出几个地方:“虽然没听到他们说那些辎重车要派往哪里,但我猜无外乎这几个地方。太原、大同、灵丘,还有……平型关!” 纪敏皱着眉头有些不太明白,瞅了瞅纸上墨痕又看向徐希问道:“太原,大同我还可以理解,灵丘也是有可能。可是这平型关……” 徐希没有搭腔,只是拿着毛笔在纸上画了一条线,纪敏一看便明白了他意思,忍不住低叫道:“平型关一旦被日本人拿下,他们就能与雁门关的日军汇合,这样就可以轻易拿下太原了。如此一来……” 若是太原被日本人拿下,那山西就真的是全面沦陷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纪敏就有些坐不住了:“我必须马上……” 正说着,她却是觉得肚子一阵痛,脚一软,整个人又墩回了椅子里。 看到纪敏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徐希还以为他是被吓的,赶紧出声安慰道:“别担心,这只是我的猜想,有很多事还需要证实。” 纪敏缓缓摇了摇头,紧咬着满口贝齿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必须要快,日本现在就是在推行闪电战。三个月内占领中国,利用中国的资源反哺他们,再踩着中国当跳板,他们就可以全面控制整个东亚和东南亚。” 想到这种可能,他更是恨恨一拳捶在了桌上:“一定不能让他们狼子野心得逞!” 尽管现在纪敏心中焦急如焚,眼前却根本没办法起身,若是一起身,自己身下的血迹必然会被友人看到,那……她的身份就会完全暴露! 可这时她也不能直接开口将徐希赶走,一时间无计可施,又急又痛下额头瞬间爬满了一层冷汗。 此时徐希还未注意到纪敏的异常,只是连连点头应道:“所以,当务之急,是嘉泽你要赶紧通知那些人,让他们赶紧求证。若是真如我们所说,也好早有准备。”说完他看向了纪敏,正准备问要如何联络对方时,却看到纪敏脸色比刚刚越发惨败,额头上更是黄豆大的汗珠子在不停地朝外冒。 纪敏这模样,把徐希吓了一跳,扶住对方肩膀急声问道:“嘉泽,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去给你叫大夫!” 看到徐希起身就要朝外走,纪敏赶紧出声叫住了他:“不用,只是老毛病犯了,我休息一下……休息一下就好!” 偏开头有些不敢与徐希满含关切的双眼对视,纪敏小声说道:“你帮我个忙,去帮我把四喜叫过来。” 徐希可不知道纪敏还有这样的老毛病,但他看着纪敏疼得整个人都佝偻成一团,也是担心得不行却不知该如何帮忙,用力摇了摇头:“你这模样必须请大夫,我先去叫四喜过来照顾你,然后我就去外面请大夫。你放心,徐家在这天津卫还有几分薄面,御医我也给你请过来!” 见徐希坚持要请大夫,纪敏顿时急得忘了疼直接站了起来冲他吼道:“我都说了不用了。” 可这一下扯得她肚子疼如刀绞,本就苍白的脸色此时更是白得不见丝毫血色,只得又重跌坐了回去。但她心里也清楚,若是今天不把这事按下去,依着徐希的性子,那是必定要去请大夫的,所以无奈之下只得强撑着再次开口恳求道:“你先去给我把四喜叫过来,我们看看情况再说好不好?” 与眼中不自觉流露出恳求之色的纪敏对视片刻,再想到四喜平时对纪敏的照顾,徐希这才抿着嘴点点头:“行,我先去把四喜找过来,你呆在这里别动……要不,我先扶你去塌上躺着……” “快去!”平时总觉得徐希性格细致体贴,可是今天到了这情况时,纪敏只觉得眼前这个人怎么看怎么烦。 被纪敏这么一凶,徐希无奈之下,只能摸摸鼻子赶紧出门去找四喜。 还好四喜也没有呆在内宅,而是在不远处的一个凉亭里正坐着纳凉,远远听到徐希喊她,便赶紧应了几声,人也跟着过来了:“徐少爷,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嘉泽的老毛病犯了,人很不舒服,他说你知道要怎么治,你快随我过去。” 徐希想着刚才纪敏那模样也很是担心,心烦意乱地一边往回走一边焦急问道:“他这是什么毛病?为何不及早就医?家里有没有现成的药可治?需不需要我去请大夫?” 四喜一听纪敏老毛病犯了,马上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这种事她也不可能对徐希明说,只能是含糊答道:“是老毛病了,犯起病来有些难受,躺个几天就无妨了。请大夫看过,只说是没有特别的法子,只能是慢慢将养着。” 生怕徐希焦急之下自己擅作主张把大夫请来,四喜还不忘对他嘱咐道:“不用请大夫了,我可以照顾的。” 待二人匆匆赶到房间,只见纪敏已悄悄换了身衣服躺在了榻上,看他脸色不好,徐希不由地上前责备道:“难受就躺着,还换什么衣服?万一摔着怎么办?” 纪敏此时嘴唇白得不见丝毫血色,身上盖着一床薄毯,额头上还不断有冷汗冒出,面对徐希的关心也只能是勉力打起精神,虚弱地摇了摇头:“衣服汗湿了,粘在身上难受,所以换了。” “那也该等四喜过来帮你!看你刚才站都站不住了,还自己换衣服?”徐希一听纪敏这么说,忍不住就有些自责:“是我疏忽了,我应该帮你换了衣服再去找四喜的。” 说着话的功夫,他伸手就朝着纪敏手腕搭去:“我跟孙大夫学过一些医术,先替你看看吧。” 第二百六十二章 惊人的消息 徐希不说自己懂得医术还好,这么一说,纪敏吓得赶紧把落在被外的手藏了回去。四喜也吓地一下挡在了他和纪敏中间急声说道:“徐少爷,我家少爷无事,大抵是这几天累着了才会犯病的。” 眼睛一转,她就开始赶人了:“要不……要不徐少爷你先回吧,少爷这边交给我就好!” “胡闹,平日里看你挺懂事的,怎么今日这么糊涂?你没看到你家少爷疼成什么样了吗?”徐希站起身来看向纪敏:“嘉泽,如果你不放心让我看,我这就去给你请一位大夫也行。总之不能让你就这样,躺在床上硬挺着!” 眼见徐希抬腿就要走,纪敏就算疼得眼冒金星,也是连忙直起腰喊住了他:“光庆兄!”见友人停住了脚步这才再开口劝道:“我们刚送走武藤他们,我便马上倒了,你觉得他们会怎么看?再说了,刚才打听到的消息必须马上送出去让人证实,不然会出大事的!眼下这么多事情,我的身体……真的不重要!” “怎么可能身体不重要?若不是有嘉泽你在,那些人想与我合作是痴人说梦!” 徐希有些气恼纪敏的固执,说话时也自然重了三分:“不提徐纪二家的渊源、不说我父亲临行前的叮嘱,我也是一直把嘉泽你当亲兄弟看待!眼下你身体这般模样,身为兄长我必须要……” 见徐希如此固执,纪敏又痛又急下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虽说徐希已与她站在了同一战线,可她的身世和真正身份事关重大,更甭说徐希现在还未加入我党,只能算是有限度信任的统战同志。 像这种事真是头一遭遇到,她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一旁站在的四喜倒是想得开:眼前这位徐少爷对自家少爷确实是没话说,再说大家都是一同抗日,叫什么统一,统一战线来着?所以就算是没有加入组织又怎么样?难不成他还会因为少爷是女人,就从此对她不管不问? 想到这里,四喜看向纪敏悄悄问道:“少爷……要不……” 纪敏当然明白四喜的意思,迟疑片刻却只能是缓缓摇了摇头。 她不是不信任徐希,只是……在内心里还是希望不要把徐希彻底拖下水。有些事不知道的话,对他来说或许还能更安全一些。 可是四喜却比她看得通透:“少爷,有些事,让徐少爷知道反而更好。若是他不知道,以后再发生这种事,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应对。再说了,现在他知不知道,也都是跟我们一条船上了,您出了事,他也是逃不了的。” 听了一头雾水的徐希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也大抵明白了四喜的意思:纪敏的病情或许与某件很重要的事有关,而纪敏害怕这个真相会将他连累。 想通了这一节,当下他便正色看向纪敏缓声劝道:“嘉泽,即便我现在有没有与你一同抗日,单凭着我们两家的关系,我也不可能对你置之不理。而且我们两家在外人看来已是一体,万一你真出什么事,我也绝对跑不掉。” 纪敏也知徐希说的在理,看了看他,又瞅了眼正对自己悄悄点了下头的四喜,幽幽叹了口气,这才对四喜说道:“你把沈管家叫过来,我有事要跟他商量。” 沈管家? 徐希微皱眉头,这件事怎么和他还有关? 不过以徐希的聪慧,只稍稍一想便明白了其中关键:“沈管家也是他们的人?他们派人监视你?” 一想到纪敏费这么大劲还被人怀疑,徐希眉毛顿时竖了起来。 纪敏盯着因为紧张自己安全,而有些失了分寸的徐希不由地掩口笑道:“想什么呢?有些事我不好处理,身边自然需要一个管家。沈管家是组织派过来帮我的,可不是监视我的。遇上事啊,他得听我的!” 原来如此,徐希这才暗地里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他也给自己敲了个警钟:以后对这位沈管家,还是要留个心眼了,可不能让他伤了纪敏。 心里正想着,回返的四喜已带着沈管家进了屋。 看见纪敏躺在床上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徐希又在场满脸担忧神色,沈管家便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冲着纪敏点了点头,他沉声说道:“东家,组织让我服从您的命令。如果您觉得有必要,可以自行决定任何事情,我只负责协助您。” 听了沈管家这番解释,纪敏也稍稍放心,冲着沈管家微微点头:“那就麻烦沈管家替我去买一份咖啡豆回来吧。” 也是疼得太狠,看到沈管家行礼后要离开,纪敏这才想起要干什么,连忙又叫住了对方,将一张纸递向他:“里面的信息看一下,买咖啡豆的路上一起传过去。” 就算在这个时候,纪敏还是多少留了个心眼,并没有让徐希知道,洪文博就是她的接头人这件事。 沈管家先是看了眼徐希,然后才走到一旁一目十行很快看完纸上的内容,然后把纸对折捏在手中。缓了片刻又快速打开看了一眼,确认没什么疏漏后,才走到一边,把它略微展开折成三折竖起来搁在火盆里,用洋火点燃纸。 死死盯着直到纸张化为灰烬,他才转身对着纪敏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小心的退了出去,在退出去的同时还小心的关上了门。 不一会儿,门外便传来沈管家对守在院外小厮的叮嘱:没有里面人的吩咐,任何人想要进来,打死勿论。 听着沈管家在外面吩咐小厮的话,就连徐希也对接下来要知道的事情有了一丝好奇,不禁看向额头汗水刚被四喜擦了一轮,此时又密密麻麻沁出来的纪敏:“现在可以说了吧?” 一向坦荡大方的纪敏,在此时却是双颊莫名飞起两朵红晕:她一个大姑娘好歹也要点面子,总不能直接跟徐希说她其实是女儿身,刚才会肚子疼是因为来了月事吧? 瞧出小姐咬着嘴唇心里在左右为难,四喜无奈之下,只能是走上前将徐希拉到一边,附在他耳边轻声将事情大概的说了一下。 听完四喜的话后,徐希如被九天外的雷从头到脚劈了一番般,整个人都木楞住了:这……也太过惊人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再无隔阂 看了看四喜,又看了看床上的纪敏,徐希还是觉得有点难以置信。 他一直视为兄弟手足,性格耿直高傲,聪慧机智的纪敏,竟然……是个女娇娥? 可是看她平日里举手投足,又哪里有半分娇羞扭捏?虽说身量瞅着是单薄了些,大家大多都只觉得是她母亲怀他时伤了身子,连带着身体也比一般人要孱弱一些,可却万万没想到…… 一时间,纪敏平日里言行做派都在脑子里一幕幕划过,徐希整个人都有些懵。 他扶着额头往椅子里坐去,对着两人竖起手掌:“你们先等等,让我缓一缓。” 看着徐希这模样,纪敏和四喜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不就是女儿身给揭破了嘛?至于让他心乱成这般模样吗?瞧他现在这心烦意乱的样,哪里有半分希夷阁里坐镇中央从容应对各路人马的架势? 还好徐希平日里奇奇怪怪的事情也见过不少,此时只是一时间无法接受现实,过了一会便缓了过来转头看向纪敏,犹豫了片刻起身走到榻边,坐在花凳上,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问道:“你……真的是女人?” 见他直到这个时候还在问这种无聊的问题,纪敏也是无奈,直接把话顶了过去:“没错,如假包换。” 徐希嘴巴无声张阖了几下,想要说些什么,可是现在脑子像给塞了团乱麻进去,思路都连不起来,说出的话也是没头没脑:“我们父母订的婚约可还做数?” 这话刚出口,他就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现在这事根本不是重点好么! 不对……也……算是重点? 若是婚约做数,他以后就要娶纪敏,不过他并没有打算要小妾。 徐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一层,此时心情纷乱之下更是嘴比脑子快,刚想到此处就开始赌咒发誓了:“我不会有姨太太,不会有二房,四喜只能另外给她找个好人家。” 好吧……徐希不敢与表情惊诧地睁大眼睛的纪敏对视,只是低头看着自己展开的五指————这会他更想抽自己了。 这都说的是什么和什么啊! 眼角余光瞅到一旁的四喜听到此处气地一跺脚,走到了一旁去,徐希满脸无奈冲她也发誓道:“四喜,你是个好姑娘,以后我一定会给你找个好人家的。” “用不着,我家少爷自会给我安排。”四喜冷冷回了一句,白了眼这个分不清事情轻重的家伙,气哼哼扭头往外走去:“我去给少爷煮些姜茶,你在这里看着,别让别人过来。” “喔。” 待四喜离开屋中只剩下两人时,徐希顿得更是尴尬了,此刻坐在榻边僵如木像,他几乎连手都不知道要放在哪了。 看到他这窘迫的模样,本来难受的紧的纪敏倒是忘了疼痛,忍不住一下笑了出来:“瞧你这样,我又不吃人。” 有这句玩笑话冲淡了两人间快要凝滞起的气氛,徐希才缓了过来勉强冲纪敏笑了笑:“嗯,我,我知道。”心里也清楚逃避不是解决办法,他只能是鼓起勇气硬着头皮看向纪敏,可是这一看,却忽悠觉得心尖像是给什么戳了一下:“这些年……苦了你了。” 当初若不是因为祁善龙和日本人的局,纪家本不必前往南方,她也不用女扮男装这么多年。本应该是呆在后宅过着宁静生活的女子,却不得不扮成男人抛头露面,与这艰难的世事周旋、对抗。 只是想到这些,徐希就觉得自己的心像是给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用力捏住不说,还来回揉搓,让他痛得快连呼吸都滞住了。 徐希这难过表情落在纪敏眼里,倒是让她有些意外:二十年来,她早就习惯了女扮男装,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而且纪敏也清楚:父亲的安排大抵是想让她护住家中那些珍宝,而纪伯也只是遵从父亲的命令。 至于四喜……平日里除了在这几天有些埋怨她不会照顾自己以外,似乎也早就习惯了她强大得可以应付外界的一切…… 可以说,徐希她见过的,唯一一个会心疼她的人。 这种奇怪的感觉让纪敏有些感动也有些陌生,就像是喝了酒后的微醺感,既让人迷醉又让她想要避而远之。两相矛盾之下,她只能是将头偏向了一边回道:“还好,过着过着,也就习惯了。” “习惯了”,只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其内包含的无数辛酸和泪水,却让徐希更是心疼:得多坚强的人,才能将这些事、这些苦习以为常? 瞅瞅现在遇到的这些事……不应该是男人来面对的吗? 怎么世道不公的重担,就都压她肩膀上了? 纪家这么大一家、还有她口中组织的人物,怎么就让她一人担起来了? 不由想到纪敏比他更早加入抗日队伍的行列,遇到的危险和考验也比自己多了无数,徐希就越发觉得羞愧: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还不如一个女人? 想到此处,他几乎是拍着胸脯对纪敏说道::“以后……这些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吧,我可以的!” 纪敏盯着徐希看了片刻,才面色凝重缓缓摇了摇头拒绝道:“当初就说好了,我们两个分工明确。我搞定武藤,永田交给你。”提起永田理,她又记起另一件事,赶忙提醒道:“永田理这个人生性多疑,便是他对你表现出信任,也切忌不可大意。” 想起永田理今天对自己的试探,徐希冷笑一声点点头:“放心,我省得!” 见徐希心里有数,纪敏也稍稍放心,不过她还是提醒道:“以后我们还是以兄弟相称吧,平日里是什么模样,以后还是什么模样,千万不可对我过于着紧,以免露出马脚。再说了,你也不希望外面传出来我们二人有龙阳之好吧?” 哪怕知道纪敏是在开玩笑,徐希也是不满的瞪了她一眼:“你给我老实消停一点就比什么都好。” 本来脸上还挂着笑的纪敏,闻言收起笑容直愣愣盯着徐希,片刻后低下头幽幽叹了口气:“若是家国安宁,谁不愿意老实消停的呆在家里过自己的小日子?可现在……可能吗?国难当头,不分男女老幼,只有全国人民团结一心,才可能将日本人给赶出去。” “赶出去?”徐希对这些日本人可没什么好印象,摇了摇头恨声说到:“既然来了中国,那也就甭想着回去了,永远留在这里吧!” 纪敏倒是头一次发觉徐希性子里的执拗,听他这么说后,不由地笑了起来:“这主意不错,那我们就一起努力把他们留下来吧!”说完,她对着徐希伸出了手五指微张:“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亲密无间的战友了。” 其实徐希原本心里就藏着些疑虑:哪怕他跟纪敏的关系再亲近,但总觉得中间隔了些什么。直到今天随着纪敏身份的揭晓,这层隔阂才算是真正消失了。 见状他也连忙伸出手,与纪敏还冰凉的五指握在一起:“好!” 这只手,指节分明且回握有力,根本见不到半分闺中女子柔弱无骨的感觉。看来纪敏这些年为了扮成男人,也是很拼了。徐希放开手也是在心中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快替纪敏实现愿望,让她恢复女儿身,然后…… 想到这里,他的脑海里莫名浮现出纪敏扮作红妆的模样,这个模样与他记忆中另一个女人的身影不自觉重叠了起来,让他愣怔片刻失口叫道:“那天在马车上,我遇见那个女人……” 面对这个后知后觉的家伙,纪敏下巴微抬得意问道:“才发现吗?” 第二百六十四章 推心置腹 见徐希面色有些尴尬,纪敏笑了几声,这才缓缓将那天发生的事告诉了徐希。 原来当天偷资料的另有其人,而纪敏只是奉命去接应而已。当时那份资料已被她带在身上,但她也随即发现满大街都是巡警和宪兵,堵得滴水不漏。正无计可施之时,正巧看到徐家的马车停在那,她便直接钻进了马车里。 至于后面的事,徐希自然也都知道了。 看着纪敏那副得意模样,徐希满脸无奈神色,缓缓摇了摇头:“第二天我记起来,你身上的香味和四喜身上的香味一样,你们用的应该是同一款香水。这香水我曾经以弗兰克夫人身上闻到过,所以价值应该不菲。当时真要查,其实是可以查出来的,只不过我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没管了。” 说到这里,徐希又想起了韩喜来的提醒,在马车里其实应该是看不出是坐了几个人的,韩喜来应该是闻到了香水味,所以才会特意提醒他的:“以后再换女装出去时,香水换些普通的,不好查来路的,那天韩喜来也闻到了马车里的香水味道了。” 本以为是天衣无缝的装扮,却没想到接连被两个人发现破绽,纪敏点了点头,在心中提醒着自己日后一定要更加小心这些很容易暴露身份的细节问题:“我知道了。” “这种事……以后交给我去办吧。”徐希见纪敏要开口拒绝,连忙伸手示意她让自己把话说完:“先不说我对天津卫比你要熟悉百倍,便是我府里也有许多人可用。他们大多也是自小就在天津卫长大,对这里非常熟悉,传递消息什么的,会比你要安全快捷百倍。” “可是……”纪敏本来想问这些人是否可以信任,但想想徐家之前出那么大的事,却没有一个人离开徐家,她这句话也就问不出口了。 当然徐希也知道事情重要性,他正在脑海里盘算着哪些人可用时,一个人的模样突然浮现在了脑海里:“有一个人可以放心用,王大!” 说完,他将王大的事情跟纪敏细细说了一下。 这边徐希刚说的差不多,四喜已拎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盖子打开后,里面除了一碗热热的姜汤,还有一些零碎吃食。 四喜一一把东西搬出来搁在桌上招呼徐希道:“徐少爷,您和我家少爷将应着吃一些吧,忙了大半天,也该饿了。” 不说还好,听她这么一说徐希还真觉得有些饿了。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先等纪敏喝完姜汤,这才陪着她一起进餐。 纪敏本就饭量不大,此时身体原因更是吃东西如鸟啄,只见样挑了几口便放下筷子表示饱了,接着看向徐希点点头:“这位王大,听你这么说倒是觉得可信。但这件事我不能独自做主,得先向上面请示,由上面做决定。” 知晓纪敏的情况,徐希也没指望着她能马上应下来,只是说道:“便是不放心王大,我府里有云爷爷,还有几位贴身保护的达官人、赶马车的老赵,也都是可以放心托付的。” 徐希提到的这些人算是徐府核心人物了,基本都是自小在徐府长大的,是绝对可以放心托付生死、身家之人。 听到这里,纪敏不由得有些羡慕徐希了,低着头盯着面前的碟碗,叹了口气:“要是我手下有你这么多可用之人,我也就不发愁了。” “我府里的人,你尽可随时调用。”徐希闻言放下筷子正色与纪敏对视着,脸上没有半分玩笑之意:“抛开抗日这件事不说,只凭着我们两家的关系,你也可以随意调用我府上的人。” 一旁伺候的四喜或许还记着之前徐希的话,心里有些不服气地刺了他一句:“那是,好歹我家少爷,也是你们徐家没过门的少奶奶不是?” “四喜!”纪敏转过头不满地吼了她一句,见四喜缩了缩脖子不敢开口后,再转头看向徐希时,才注意到他脸上也是一片尴尬神色,连忙解围道:“光庆兄,你别介意,四喜这丫头平时都给我宠坏了。” 对于纪敏说的这些,徐希自然也是知道。他认真的看向四喜,仔细说起了未来:“四喜,但凡有可能,哪个女人愿意做那没身份没地位的姨太太?等日后嘉泽的身份可以恢复了,让她认了你当妹妹。以纪家女的身份,你随便挑个好人家进门,那也是正牌太太,不比那些没地位,受气还随时可能被抛弃的姨太太要好?” 见徐希说得真诚,四喜也知道是自己任性了,再加上被小姐两眼瞪着也不敢说怪话,赶紧道歉:“徐少爷,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单纯的不想和我家少爷分开。我……想跟在少爷身边一辈子照顾他。” “傻丫头,你总归是要嫁人的,哪能一辈子跟着我?”纪敏微微摇头,看着这个一直视为亲妹妹的小丫头叹道:“最多,让你嫁近一些,我们经常走动着,每天能见着就好了。” 看着眼前这两个人已经开始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以后两个人嫁人后的生活,本来是身为外人的徐希听了一会忽然笑了。 自从知晓纪敏真实身份后,他打心眼里就觉得这才是她们该过的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天天都把脑袋别裤腰带上,满门心思都想着怎么从日本那里探听到最新消息,以便将这些侵略者赶出中国! 或许是有些热食下肚,亦或是姜汤起了作用,过了没大一会纪敏腹疼的毛病倒是缓解了不少。看到她脸上慢慢恢复血色,徐希也是松了口大气。 此时时候也是不早,以前还好,说是兄弟聊天,现在再呆下去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想到这里,徐希连忙起身对纪敏说道:“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店里去了。如果有什么事,直接让人过去找我,今天我会在店里用完晚餐再回府。” 清楚徐希还是在担心自己,纪敏连忙摇头拒绝道:“不用了,现在城里日本人多,虽然有永田理打了招呼,但谁也不能保证每个人都会卖他这个面子。你要是没事,还是别在外面晃悠,早点回去为好。”说完,她肩膀耸动了一下,冲着徐希笑了笑:“放心吧,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没事的。熬过这几天,我又是好汉一条。” 面对纪敏这没心没肺的玩笑话,徐希哭笑不得地伸手轻拍了一下她头顶,这才点头应道:“行,我会早点回去。但你记着,有什么事别鲁莽,也别冒险,需要人手只管跟我说。” 对于徐希的好意,纪敏倒是没有拒绝:“好!” 用略带疑惑地眼神盯着纪敏看了片刻,确定她会听话之后,徐希这才起身离开了钧竹轩回了希夷阁。 早在店里等到心焦的徐云良一见徐希回来,赶忙迎了上去:“少爷,您回来了。” 虽说他知道徐希和纪敏在上午的宴会过后,肯定会要聚在一起讨论得到的消息,可是徐希呆到这个时候才回来,也是让老管家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回来这么晚,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对着老管家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跟上,两人默不作声来到书房。 徐希先是屏退了跟在身边的小厮,让他去院门外守着,这才跟徐云良压着嗓子说道:“云爷爷,事情……有些出乎意料,我们得做些防患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亡羊补牢 以徐希平日里的表现,此时说出这样的话,让徐云良心中一惊,但老管家还是面色平静点头应道:“少爷,您尽管吩咐就是。” 对老管家徐希倒是没什么保留,毕竟有些事还是要老管家去处理的,当下便将纪敏的情况一一的告诉了徐云良。 徐云良沉默听完后,虽然心里有些意外,倒没有像徐希表现得那样诧异。他捋了把胡子缓缓说道:“当初我总觉得四喜姑娘并不喜欢纪少爷,原来是因为这个。说起来,这倒是我们的不对了,将他们两个强配在了一起。” 徐希却没徐云良想的这么简单,他面色凝重缓缓摇了摇头:“有四喜当姨娘这一层身份掩饰在,别人更加不会怀疑嘉泽。我只是担心她的身体,而且现在她做的事太危险了。万一被日本人发现,我怕她……” “只要纪少爷共产党的身份不被发现,问题倒不是很大。武藤虽然一直把纪少爷当弟弟看,但就算纪少爷变成了女的,在他眼里也没什么。”徐云良想了想后,才又开口提醒道:“对于纪少爷来说,男女只是表面一回事,最重要的是,她共产党的身份一定不能暴露,否则……” 日本人的残忍,在这些日子大家都是眼见耳闻。若是一般女人落到他们手上没一个有好下场的,要是身份换成被日本人视为眼中钉的共产党的话……只怕就真是生不如死了。 想到那样可怕后果,徐希干脆起身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才凑到徐云良身旁问道:“我们要怎么办才好?” “先保持现状吧,有武藤在,暂时不会有人为难纪少爷。本来我们的想法是把武藤赶走,只留下一个永田理比较好对付。可是现在看来,哪怕是为了纪少爷,这武藤也不能让他离了天津卫。”话到这里,徐云良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这天津卫里,要同时存在两位普通的日本军官不难,但若是换成两位身居高位的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毕竟一山难容二虎。但若将永田理支走,没了他的庇佑徐家或将难以支撑。这也是为什么当初他们会掇拾着永田理,想办法把武藤挤走的原因。 可现在为了纪敏…… 徐希想到此处也是不禁叹了口气,重新坐下:“再难也得想想办法,而且……两虎相争,或许我和嘉泽还能从中得些好处。” 只是…….要怎么将这武藤留下,却不是容易的事情了。 想了一阵子,徐希只觉头大如斗不说,破局之法也见不着头绪,然而此时却有一个人意外出现了。 听小厮说清来人后,徐云良眉头微皱对徐希说道:“少爷,我去吧。” 徐希也是有些奇怪,叫住徐云良问道:“这个月的月例给王杆子送过去了吗?” 摇了摇头,徐云良也是满脸疑惑:“月初就送过去了。而且就算钱的事,那王杆子也是找人递一句话过来,这差人上门拜访的事还从来没有过。” 越想越不对劲,徐云良挥退小厮,对徐希说道:“少爷你且宽坐,我去去就来。” 知晓自家老管家的能力,徐希倒也没太过担心,点头让忙去了。而他自己,则是仍旧留在书房里锁紧眉头,想着如何才能让那两条老虎窝在一个山头。 过了好一阵子,徐云良才皱着眉头回屋里,一见到徐希就说道:“少爷,王杆子递话过来,说他手下有两个人不见了。” 徐希闻言一愣。 虽然说王杆子手下有人不见了与徐府无关,但他也知道王杆子断不可能这样没头没尾的传这样的话,想到此处连忙开口问道:“与我们家有干系?” “这两个,就是当初把家里那批青铜器给送出城的人。” 这才是徐云良担心的事,其它青铜器还好,若是青铜簋的事让永田理知道,只怕他们家与永田理之间就永远不可能存在友情与信任了。 搞不好……贝勒府和施家,就是明天的徐家了。 听到这话,徐希本就紧锁的眉头皱得更深。他伸手按了按开始抽痛的眉心,看向老管家问道:“什么时候不见的?查不到他们去哪了吗?” “今天,一个上午人就没露头,到中午觉察不对派人去他们家时,发现家里干干净净,没有打斗的痕迹。王杆子说已经派人去找了,总归得活见人、死见尸。他还说了,这件事是他做得不干净,让少爷划出道来,他认。” 徐希闻言也是暗赞:这位王杆子倒是光棍,出了事没一点推脱,反而用最快的速度通知他。 想了想后他才回道:“这样,准备两根小黄鱼,让王杆子想办法再帮我把店里几件清朝青铜器给我送去城外那边宅子里。送哪几件,云爷爷您亲自挑过,大小要和上次的差不多。” 徐云良眉头也跟着皱紧,却是有些不太明白自家少爷的安排:“少爷,您这是何意?如果那两个人落在了日本人手里,很可能我们当日的安排已经被永田理所知。此时再送的话……” “如果他知道的话,应该会盯紧了家里,再送出去,他们也会紧跟着,到了地方,一定会打开看。如果全是这些只能撑门面的,不太值钱的玩意儿,想必他也能死心了吧?” 徐希此时也是不禁庆幸自己当初还托人在山里买了处宅子,又派了家中几个绝对值得信任的护院在那边守着。虽然真的青铜簋早就被送回了徐家老宅那边,但是其它东西在送出城后,则是送到了这个宅子里暂且安放。 至于现在被别人盯得死紧的,那些徐家城外的宅子里放着的,也不过是些明清时期的仿青铜器而已。 那些东西说不值钱,也能卖上点价。说值钱吧,左右也就那么回事。属于放在店里撑门面尚可,要当镇店之宝,却是够不上格的。就算是被永田理找到,乃至是丢了也无所谓。 徐云良明白了徐希这亡羊补牢的打算后,也不由得赞叹自家少爷有了老爷八成功底。若不是早早安排这道后手,只怕徐家这一关就算过去了也得脱层皮。 虽说现在还没有确定那两个人真落在了日本人手里,但现在的徐家可是不敢冒一点险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早做筹谋 听了自家少爷的吩咐,老管家马上转身出去找到胡掌柜,打开店里的库房,寻了几件前朝的青铜器用盒子装好,又揣了两条小黄鱼匆匆离店而去。 不多时,得了徐云良嘱咐的胡掌柜,就来到了徐希的书房外轻声说道:“少爷,有人跟在了云管家的身后,是个高手。” “能看出来是哪路的人吗?” 胡掌柜摇了摇头:“面生得很,看起来不太像是天津卫的人,不过脚上的鞋子倒像是河北那边产的软底百纳鞋。不是一直盯着我们店里的人,也不像军人,至于是不是过江龙就不清楚了。” 徐希点了点头追问道:“云爷爷知道吗?” “刚才老赵出去采买中秋节需要的家伙事去了。”胡掌柜有些答非所问,但徐希却明白他的意思:“我知道了,您去忙吧。” “是,少爷。” 就这样,徐希在家枯坐了小半日的功夫,用过晚餐才等回了徐云良,二人也没说话,直接上马车就回府了。 与平日不同的是,今日徐希在马车上并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打起帘子看马车外的景色,而是静静端坐着双目微阖,似是在想事情一般。而徐云良也如老僧坐定般,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不思外物的模样。 待回到府里,进了自己的院子,到屋里坐定之后徐希才亲自为老管家倒了一杯热茶:“云爷爷,辛苦了。” 徐云良连忙站起身接过茶,在徐希的示意下又重新坐回椅子里,却只敢挨着半个屁股:“王杆子收下了小黄鱼,他虽不太赞成我们的行为,但因为过往的关系还是答应了下来,说是明儿晚上会从店里把东西送出去。跟着我的人他也给查出来了,一条没名没姓的过江龙。” 听完这番话,徐希终算是松了一口气,吊着的心也暂时安放回胸膛,点了点头:“那便暂时无事了。” 虽说是过江龙在盯着徐云良,但徐希直觉这件事跟永田理脱不了干系。等明晚的事情过后,永田理再看到外宅那些东西,虽然还是会起疑心,但至少短时间内,徐家还是安全的。 这事给了徐希不少灵感,稍想了一下他对老管家开口道:“若是没有这件事,或许我们要想办法让武藤和永田理两个人都留下。现在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把永田理送上战场了。” 徐云良思忖片刻也跟着点了点头:“这样的话,就需要纪少爷多费心了。” 想到此处,老管家一脸忧色看向徐希:“只是……现在这种情况,那位还得过几天才方便外出吧?” 徐希点了点头宽慰道:“倒也不用急,永田理要处理我这边的事,只怕也是需要几天功夫的。” 不禁微微摇头,徐云良可没徐希这么乐观:“永田理为人虚伪狡诈且多疑,但没有真凭实据的话,他还是不会轻易撕破脸。我只担心这件事背后如果不是永田理,而是武藤的话……” 面对徐云良的忧虑,徐希倒是不怎么担心:“以武藤的性格,那两个人如果真的落在他的手里,只怕今天下午就有宪兵过来抓我了。” 想想武藤的性格和行事方法,徐云良这才放宽心点了点头:“少爷说得也是,唉……我这是老了,越来越不中用了,竟然连这点都没有想到。” 知道老管家是因为担心自己安危才会如此紧张,徐希连忙安慰了他两句后才说道:“我现在比较担心的反倒是王杆子,以他的脾气,只怕那条过江龙活不过今晚,这就算是明着跟永田理对着干了。而且明晚他帮我把东西送出去,只怕送东西的人,还有送东西的那条路都会被日本人盯上,他也算是少了一条财路。” 这也是为什么,徐希要老管家拿两条小黄鱼给王杆子的原因。 老管家却不太认同,摇了摇头道:“都是在江湖上混的,恩仇情谊都是要还的。至于善后的事,王杆子是老江湖,总归是有办法可想。那条暗路……现在日本人盯得越来越紧,迟早会被发现的,有那两条小黄鱼作赔偿,王杆子早点收手对他来说,也是好事一件。” 说起王杆子,徐希又想起另一件事,连忙对老管家问道:“当初父亲说托熟人再仿一个青铜簋,后来没了消息,这事云爷爷您知道吗?” 徐云良想了一下,点点头又很快摇了摇头道:“知道一些。不过仿那个青铜簋,要做旧还是得需要一些时日,再加上最近战乱,要送过来……只怕不易。” 一听东西不凑手,徐希眉头再一次皱了起来:“如此一来,倒是不怎么好安排了。” 若是有假的青铜簋在手,以后永田理就算真的来找麻烦,还可以拿它出来顶一顶,但现在这条路不也走不通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事情既已发生,两个人再担心也没用,无非就是水来土掩的急智功夫罢了,剩下的就只有看王杆子的本事了。 要拿这份钱,要吃这碗饭,总归得使些手段,做些牺牲不是? 待到第二天太阳刚冒出个头,徐希依旧按着往日习惯,早早地起床打了趟拳,用过早餐才与徐云良一起坐上马车去希夷阁。 上了马车,看着徐云良手中捧着的锦盒,虽说有了昨日深谈,但纪敏的身份骤然转变,让徐希还是觉得有些难为情:“呆会就麻烦云爷爷您给送过去给嘉泽吧。” 难得看到自家少爷露出这幅模样,徐云良脸上不自觉挂了些笑,小声劝道:“少爷也不必难为情,女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这样的毛病,好好调养便是。再说了,纪……少爷怎么说也是您未过门的媳妇,您去看看她也无可厚非。” 老管家不提这件事还好,一提这件事,徐希更是像后脊梁钻进蚂蚁般,浑身不自在地扭动了几下才顾左言他道:“日后再说,现下事务繁忙,我……我先回店里安排晚上的事。” 见自家少爷不开窍,徐云良也没办法,毕竟牛不喝水强按头的事他也干不出来。不过转念一想,他觉得纪家少爷这痛的毛病还是要好好调养一下的,不然以后影响子嗣就麻烦了。 想到此处老管家也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可惜她现在身份要保密,没办法让大夫过去请脉问诊,不然着力调养一番,肯定会好得更快。 两个人各怀心思,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不一会儿马车就停下了来,听得外面老赵说道:“少爷,到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开窍 听到老赵的提醒,徐希打起精神应了一声,由老赵掀开车帘,自己下了马车。徐云良抱着锦盒也跟着下来,远远看到沈管家站在钧竹轩门口,老管家连忙跟徐希打了个招呼,便冲着沈管家走了过去。 待走到钧竹轩大门外,徐云良笑呵呵地捧上锦盒:“沈管家,我家少爷听闻四喜姨娘身体有恙,特意让我送些滋补的药品过来。” 沈管家瞅了一眼那锦盒,然后才微笑着接过了它:“我代东家谢过徐东家,云管家。” 徐云良笑着打了几句哈哈,便告辞转身回去。 沈管家似乎也是有事,在目送徐云良回了希夷阁后人就进了门,没一会功夫便空着手出来,喊上小伍套了马车出门了。 呆在钧竹轩,徐希还在想着昨天的事。徐云良回来后看到他在发呆,走上前小声提醒道:“少爷,东西已经送过去了。” 见徐希应声抬头,他又紧接着问道:“您……确定不亲自过去看看吗?” 徐希摇了摇头:“不用了。”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在不清楚纪敏的真实身份时,徐希倒是有事没事就往钧竹轩跑,又或者是三天两头的请他过来玩。可是现在知道了纪敏是女儿身后,他反倒是不好意思过去了。 毕竟他是受传统教育长大的,在徐希的心中,男女之防大于天:当初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已经知道纪敏真实性别,他又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去找对方? 那简直是太失礼了! 徐云良也知道自家少爷心里头想的是什么,摇了摇头劝道:“少爷,先不说纪少爷从小受的西式教育,并不觉得随意见面就是男女大防,单说你们两个现在做的事情,也不可能让你们两个不经常碰面。” 看到徐希有所意动,老管家又语重心长地说道:“若您真的因为这个与纪少爷疏远,那对她才是最大的伤害。” 徐希闻言怔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想起两个人现在面临最重要的关卡,根本不是所谓的男女关系,而是应携手共同抗日才对。 想到此处他轻笑一声,伸手拍了一下脖子上的榆木脑袋:“我还真是……” 看到少爷立即起身就朝外走,风风火火地一副想起什么就要去做什么的模样,徐云良赶紧把人叫住提醒道:“少爷,你心里明白就好,不用这么急着过去,毕竟也要给纪少爷一点休息的时间。更何况……现在永田理的人还在外面盯着我们。” 提起永田理,徐希停下脚步看着门外阳光,脸色却黑沉下来:“这件事,还是要尽早解决才行。” 徐云良跟着点了点头,走上前与徐希并肩站着,瞅了眼门外才压低了嗓门说道:“过了今儿晚上,就知道那两个人到底哪去了。” 说句难听话,那两个人若是死了,大家或许就相安无事;但要是活着…..只怕就落入永田理手中了。 此时永田理说不定正紧盯着希夷阁和徐家:只要他们露出任何想跑的端倪,永田理肯定不会放过! 不过相对的,等徐家城外的宅子被他搜过,疑心减消后,这个日本人应该能再消停一阵子了。 现在能安排的都已经安排了,所谓尽人事知天命莫过于此,而且徐希也相信王杆子知道这事情重要性:要怎么将这件事做得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他应该比自己更在行,所以也就不再派徐云良去添乱了。 耐着性子等到中午,徐希正准备去钧竹轩那边看看时,却听到在外面采买的老赵带回了一个消息:有个人昨晚在东大街那边不知怎么了,遇见日本人就跑,结果直接被巡街的日本人问都不问就给打死了。 那个人是谁老赵没说,但徐希和徐云良都心知肚明……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一次王杆子是借日本人的手,将这过江龙给处理了。 不过对这种日本人的走狗,徐希也不会浪费自己的怜悯之心,点头表示知道了之后,便与徐云良一同去了钧竹轩。 来到纪敏的书房,徐希看到她仍然躺在榻上,手中捧着本书在看,身上还盖着床薄被,眉头不由地皱了起来:“不舒服就回床上多躺着,你这硬撑着对身体不好。” 纪敏抬头撇了徐希一眼,缓缓摇了摇头:“放心,我对自己身体清楚得很,只这样休息几日便无事了。” 眼波流转间,纪敏看了眼徐云良手里提着的食盒,又转头看向徐希打趣道:“倒是你,现在过来是想打秋风吗?我家厨子的手艺可比不上你希夷阁的。” 对眼前人这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惫懒样子,徐希也只能是无奈的笑了笑,示意徐云良将手中的食盒放到了一旁桌上:“猜着你可能没什么胃口,所以吩咐小厨房给做了几样平日里你爱吃的清淡菜,先起来吃点吧。” 徐希的细致体贴倒是让纪敏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抓着四喜的手坐了起来,再由着四喜在榻上摆好了炕桌,布好饭菜,这才看向了徐希:“一起?” 徐希摇了摇头指着一旁桌子:“我带了两份,我在那边吃就好。” 难不成想让他也坐在榻上,两人肩并肩一起吃?这纪敏还真是完全把自己当成了男人,压根就没有男女之防的想法。 “哪那么麻烦?坐过来一起吃,正好我还有事要跟你说。”纪敏说完,便唤四喜去门口守着。倒是徐云良赶紧站了起来拦道:“别了,还是我去吧。现在四喜姨太太在别人眼里,可是病了需要休养的。” 说完,他冲两人微微施了一礼,便起身往书房的门口走去。 被徐云良这么一说,四喜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走上来冲着纪敏小声娇嗔道:“这云管家年纪老大了,还乱开玩笑。” “好了,老人家替你办事,你有什么好埋怨的?”纪敏白了四喜一眼,让她到一旁搬了张凳子放在床边,招了招手邀徐希坐下一同用饭。 看纪敏确实是有事要说,徐希也不好硬挺着非得去旁边坐着,无奈之下也只能遂了她的意,坐在了榻边的圆凳上:“现在你的首要任务就是好好休息,其它的事自有别人去办,你操那个心干嘛?” 纪敏缓缓摇了摇头,端起碗喝了一口汤后才开口解释道:“昨天你说的事,我们还得想办法再探一下究竟,而且还必须要快。这些消息若能从武藤或是永田口里得到证实,才算是最可靠的。” 第二百六十八章 放手一搏 要从永田理和武藤口中得到证实?这可不是个简单任务。 徐希闻言皱起眉头想了片刻才开口:“不能让那边的人去查吗?辎重车之类的目标非常大,要查应该很方便才对。” “正是因为辎重车目标大,所以随队的士兵也会很多,而且他们肯定会注意侦查以及周边的情报清理工作。如果派人查,无论是跟随还是沿路下点,稍不小心就会暴露,得不到确定消息的同时还会牺牲同志。虽然你不太喜欢这么说,但这样……太不划算了。我们需要先确定这条消息属实,那边才可以有目的的在路上监视。所以就像是打拳,守势的时候只有等你对面露出端倪,才能针对性做出反应,也就是说得等消息确定了,才能根据它来制定应对的方法。” 纪敏的话也让徐希明白过来,原来事情并不像他们所想的那么简单。但想到纪敏亲身犯险他还是感觉不妥,所以略带迟疑的问道:“没有内部人员…….可以……?” 冲着徐希摇了摇头,纪敏神色一肃开口提醒道:“或许有,或许没有!这个不在我这条线上,我也不会多问,这样对我们彼此才是最安全的。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即便有,那也是组织费了非常大的心力才将钉子钉进去的。” “如非必要,不可轻用。” 徐希缓缓点了点头,觉得也确该如此。关于用间之法老祖宗也说过无数次,这种深埋敌人腹心的自己人可能只有一次传出消息的机会,的确不可在这种地方浪费。 所以无论如何,这事确实是落在了他两人头上。 徐希略为沉思后才开口道:“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从永田那边探一点口风吧。” 若纪敏不是这次正好身体不适,她倒是不太想徐希去永田理那边去打探消息:永田理本来就是一个多疑的人,徐希稍不小心便有可能暴露。 可……这个消息对于组织来说非常重要,时间上真的是一点都拖不得了,所以左右权衡下她也只能点点头提醒道:“你自己千万小心,别让永田理起了疑心。” 盯着徐希的眼睛,纪敏一字一顿地强调道:“他……比武藤难对付多了。” 对于永田理这个人的秉性,徐希自是再了解不过。想到自己现在还顶着一脑门子官司,结果还把这件事硬揽了过来,他也不由地在心中苦笑债多不压身,脸上却是摆出副笃定模样应道:“放心,我省得。” 这厢陪着纪敏吃完饭,又坐了一会儿随意聊了些日常事,见着她脸上流露出些许倦色,徐希赶忙站了起来:“行了,后面的事就交给我办吧。你别太过担心,左不过这两天给你办好了。你就安心休息,有什么事,我会再过来找你的。” 纪敏倒也不跟他客气,点了点头,便让四喜替她送客了。 她很清楚:现下这种情况,只有尽快养好身体,才能与徐希并肩作战,而不是让他一个人去冒险。 待回了希夷阁,徐希到了四下无人处,将纪敏所说的与徐云良说了一下。老管家一听顿时愁容满面劝道:“少爷,这事就算是平日里也不好办,更别说现如今我们家还被永田理盯得死死的。” 想到糟心处,他不住地摇着头叹道:“这稍不小心,只怕……” “既已经决定上这条船,就没有什么好后悔的。说得难听一点,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放手搏一把。” 徐希转身看向院外变得不那么热辣的日头,嘴唇微动发出只有两人能听清楚的声音:“入秋已久,待到冬天,战事糜烂的话,对双方来说都是煎熬,所以日本才要急着在这三个月完成这场战斗。三个月占领中国……起码是江浙一带的鱼米富庶之地,那些来自南方的物产才可以继续支持他们的侵略。” 徐云良虽然不懂战事,但也清楚自家少爷说得对:“少爷你的意思是……如果将他们阻在了北方无法南下的话,到了冬天他们就打不动了。” 但话是如此,老管家眼中的忧色却未减分毫:“只是这样的话,北方的老百姓就要倒霉了。” “总比中国沦陷后,全国人跟着一起当亡国奴好。只要南方保住了,他们迟早要打回来的,那时大家苦难日子才会真正的结束。”徐希盯着门外墙角阳光找不到的阴影,重重吐出口胸中浊气。 他也不希望做这样的选择,但是以现在的局面来看,不管是哪一边,都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把占领了北方的日本人赶走,所以只能是在烂和特别烂的选择中,挑一个相对好一些的罢了。 徐云良明白了徐希的想法,也跟着叹了口气,然后看向自家少爷:“少爷现在有什么想法了吗?” 摇了摇头,徐希依旧盯着门外:“我在等。” “等?” “强上门的不是生意,所以要等永田理自己送上门来。”徐希视线转到那街上的银杏树,轻声说道:“证实我清白之日,就是破局之时。” 徐云良怔了一下,转瞬间便明白了少爷的意思,点了点头:“如此,我便陪着少爷在此静候他的到来吧。” 与往常一般,处理完店里的事情后,徐希并没有在店里多做停留,径直回了家。换成以前,或许他还会沿路去拜访一下店里的老主顾,可是现在外面到处都是日本兵不说,他也清楚自己身后被多少双眼睛盯着,贸然上门搞不好会给人家带进祸事,所以不想心烦的最好办法便是直接回家。 另一边得了消息的永田理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想了一下后才叫过人吩咐道:“盯住了徐家和希夷阁,他们如果要有什么动作,应该就在这两天。” “是!” 待手下离开手,永田理看了看眼前的文件,干脆把钢笔放到一旁,自己心里也有些恼闷:徐希对他来说,可以说是视同知己,若不是因为两人身份不同,他倒是很愿意与对方成为挚友。可是帝国前进的脚步,注定让他得将个人感受放到后面。 可昨天他才知道,被视为知己的好朋友,或许……很早就背叛了他! 那个青铜簋,或许根本没有落入外国人之手,而是还好端端的留在徐家! 想到这几个月自己一直费心费力还要卖着脸面托国外的人来回打听,永田理就气不打一处来,转头看向窗外冷笑到:“光庆,你太让我失望了!这一次……我倒要看你的伶牙俐齿怎么自辩!” 其实也不怪永田理想的这么不堪:徐希拜托王杆子把东西转运出去的时间,正好是他与徐希说过青铜簋的时间之后,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所以……徐希是从一开始就……欺骗了他吗? 永田理正想的出神,听到外面有手下前来报告:“上尉,今天抓进来的人里,有一个人说他认识徐家少爷,想求个情,让您放了他。” 突然听到这句话,倒是让永田理有些意外,皱着眉头想了想才命令道:“把人带过来。” 第二百六十九章 选哪个 日本兵出去不一会儿,一个胡子有些花白的中年男子便被带了进来。从他略显惊慌的脸上可以看得出,这一路上是受了不少惊吓。 永田理盯着人看了片刻之后,才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待到屋中只有二人后,这才伸手指了下办公桌前的椅子,对小心翼翼坐下的人放缓了声调问道:“看先生似乎是读书人?” 他这反常的温和态度让本以为进了龙潭虎穴,心正忐忑不已的中年男子有些意外,但还是赶紧点了点头:“回老……太君的话,小的读过几年私塾,后来没考上学,就回家里继承了祖业。” “喔?不知道先生有何手艺?”永田理温和地笑着,甚至还起身为对方倒了杯水递过去:“秋老虎,燥热难受,喝点水会舒服一些。” 这温和的态度与之前抓人士兵的态度完全不同,此时自感如沐春风的中年男子也算是明晃晃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接过杯子喝了口水才慢慢详详说道:“小的叫陈达修,家祖传七代的裱画技术。除了裱画,修复古籍字画的手艺在天津卫这行当里也算是排得上字号的。因之前祖父重病,生怕客死异乡无法归入祖坟,无奈之下,我只能是先关了店铺送他老人家回老家。” 说到伤心处,他忍不住摇头叹道:“结果没想这一去大半年,回来就成了这般模样。” 想到在回来的路上看到的种种情景,陈达修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要不是祖传的吃饭家伙什还在店里,我也不会冒险重回天津卫。” “陈先生此言差矣,战争虽然危险,但是现在天津城却是安全的。在我们帝国军人的保护下,大家早已恢复了往日的生活。”永田理微笑着坐到了陈达修对面:“便是先生不提徐家,只要能证明你曾经住在天津,宪兵们就会放了您的。” 一听还有这样的好事,陈达修倒是有些意外,赶忙起来冲着永田理鞠躬道歉:“我是刚回来的,这一路尽看到打仗了,不知道你们是这样的,真是对不住!” 眼见这人像是读书读傻了般,一副不谙世事的呆愣模样,永田理的心里不禁又起了丝疑惑,出言试探道:“陈先生平日里与徐家打交道做些什么呢?” 永田理的问题显然是挠到了陈达修的痒处,不假思索地答道:“与他们打交道,当然是裱画,修补字画古籍之类的。您大概也知道,徐家在天津卫里,字画书籍的收藏量那都比得上一座学堂的书了。这收上来的一些书难免有些破损的地方,就需要找我来补,如果有哪位大师,或是老主顾在雅集上写了字,这也是需要裱起来,不然对他们来说不礼貌,还有……” 令人有些意外的是,永田理听着陈达修的絮絮叨叨,脸上不但没有露出丝毫不耐烦神色,反而饶有兴趣听着。到了好奇的地方还会插嘴问上几句,也由此得知南派北派裱画有何不同,甚至不同时期裱画的风格的些微不同差异。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永田理请陈达修稍等一下,起身到里面的办公室里取出了一幅画:“都说会看画才会裱画,我去年年底曾经无意中得到过一幅画,还想请陈先生帮着掌掌眼。” 陈达修瞅了一眼画轴上的暗记,本来是想出言拒绝,可是看到对方身上的军装后,才想起自己现在还在日本人手里,忙不迭点头答应。先是起身把手中的茶杯放到一旁的小桌上,又用衣袖把茶几擦干净了,这才示意永田理把画放在了上面。 到了这时,永田理才开始相信眼前这个中年人至少是行内中人了。这对画的保护,还有货不过手这规矩,倒一丝不苟的遵守了。 不过陈达修小心地展开了画卷后,只扫了几眼就摇了摇头看向永田理,小心翼翼地说道:“这位……大老爷,您这画……我看不准。” 换成不懂中国文化的人来听,只怕当场就要翻脸。 什么叫看不准?看不准还留你干什么?说不得就直接拖出去叫人给毙了。 可是身为中国通的永田理却能听出其中的潜台词:陈达修这句话的意思是,眼前这幅画是……假的! 他嗯了一声,神情淡定地点了点头:“愿闻其详。” 见永田理还追着不放,陈达修苦笑了一声,抬手指向画卷中某个位置:“最明显的,就是这一处了。以后您收字画记住了,但凡看到有这样,或是类似的标记,您都不用再看,直接拒收就对了。” 显然是犹豫了片刻,但想到此时还是身在虎穴,陈达修咬了咬牙对永田理说道:“这个是……” “传说中的扬州刀是吗?”永田理没让陈达修把话说完,微笑着接了一句。 这下让陈达修倒是意外:“草率了,草率了,原来大老爷您还是位行家。” “行家不敢当,平日里与徐家少爷徐光庆的关系尚可,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随意解释了几句,永田理又将注意力放到了画上:“除了这里,还有什么地方可以看出这幅画是假的呢?” 此时见永田理也算是行内人,陈达修不再敷衍,干脆把画提溜起来凑到窗边阳光下看了看墨色,又贴上去闻了闻才回头冲永田理说道:“要说起来,这位造假的人也是个高手,或者说,其实这幅画的作者并没有想造假。他只是因为太喜欢,所以才会这样费尽心力的去临摹。” “此话怎讲?” 提起自己的擅长之处,陈达修倒是没了恐惧,直起腰侃侃而谈:“这位画者用的是一方古墨,甚至用的纸也是上好的宣纸。而且从这笔力中,可以看得出来这位画者功力不浅,甚至学识甚佳。所以试问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去做仿画?想来应是他的画被人得了去,落到了一些心术不正的人手里,最后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说到此处,陈达修也是心生怜惜,摇头叹了口气:“可惜了,本来是幅好画,被这样一弄,反倒是显得是画蛇添足了。”说完,他犹豫片刻才看向永田理:“这位大老爷,如果您真心喜欢这幅画,我倒是有个主意。” 永田理一听,倒是有些好奇了:“喔?你说来听听。” “我把这幅画揭下来,重新裱过,再找人题一幅字,直接说明这是一位无名氏的仿画,倒是还可以让这幅画正名,算起来比它顶着假画的名头更值钱一些。”顿了片刻,又是想到了什么,陈达修有些谄媚地冲永田理笑着:“您不是说和徐少爷有几分交情吗?他脾气好,又向来重情义,那一手好字,可是得过施老太公称赞的。您要是让他替您写个题跋,想来他肯定不会拒绝。” “光庆啊?”听陈达修提到徐希,永田理不禁想起昨天听到的事,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疙瘩。不过他也不想在陈达修这个外人面前表现出来自己情绪,只是沉默不言收好了画,然后将它递给了对方:“这幅画,就拜托陈先生您费心了。先把它揭下来裱好,我再拿过去让光庆替我写题跋。” 陈达修能听出永田理的潜台词:这话一出,也就意味着他可以离了这虎穴了! 这个中年男子顿时笑得见眉不见眼的,更是一叠声应道:“哎,好!以我的手艺,三天功夫足够了。您放心,整个天津卫里,单论揭画和裱画这手艺,我也是排得上字号,肯定让您满意。” 冲着陈达修抱了抱拳,永田理沉声说道:“如此甚好,三天后,我在这里恭候您的大驾。” 待送走了陈达修后,永田理站在窗边看着那中年人小心地把画抱在怀里离开,他的嘴角也噙上了丝冷笑:“与徐家关系不错?就是不知道你是选择感情呢…….还是选择性命呢?” 第二百七十章 前路未知 待到到天色擦黑时,希夷阁内有个小厮来报,说是瀚羽斋的陈老板来了。 徐希怔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他不是年前就离开天津卫回河北老家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尽管有些疑惑,他还是跟着小厮往偏厅迎去。 见到正负手站在其内的陈达修后,徐希赶紧抱拳:“陈师傅,好久不见,晚辈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此时转过身看向徐希的陈达修脸上已完全不复与永田理在一起时,那刻意摆出的谄媚模样,只是冲徐希抱拳打了个招呼:“徐少东家,不,现在应该改口叫徐东家了,这个点冒昧来访,还请原谅。” 心知陈达修这个时候跳进天津卫这个火坑肯定是有要事,徐希也不与他客套,直接伸手一引,请对方入座后开门见山道:“陈先生此次返津,是不是家中有什么难处?若是有需要光庆之处,请尽管开口。” 见徐希如此直接想问,陈达修知道他这是没把自己当外人看,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了过去:“信里有些我需要的东西,还要麻烦徐东家了。” 徐希也不客气,接过信直接取出来看,可这刚看了个开头他就怔住了,有些疑虑地抬头望了陈达修一眼后,才低头继续看下去。 过了片刻,他阖上信纸叫过一旁小厮:“去将云管家请过来。另外,吩咐小厨房备饭,记得三十年的花雕温上一壶。” 待小厮应声离开,徐希这才看向陈达修:“陈师傅,您也太冒险了!这个时候,你们怎么敢……” “当初徐老爷写信过去时,我们就猜到应该是徐家有大用,才会让老爷子再次出山。这不,他紧赶慢赶,也才在近日刚刚做好,怕耽误了你们的事,所以就紧着想办法给送过来了。”这一路遇上多少风险,用了多少人脉,遭了多少罪,陈达修一概未说,只是笑着冲徐希拱了拱手:“后面,就要看徐少爷您的了。” 徐希先是感动地起身致谢,坐回位时才苦笑一声:“我倒是有心想要偷梁换柱,但那次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那只青铜簋,交给你们的线索也只是当初我匆匆上手后留下的印象。怕就怕在万一有差漏……” “这个无妨,当初就是怕会出现这种情况,所以龙师傅在铸这个青铜簋时,带着我一起,将其中用得上的技艺悉数教给了我,如果只是一些小处的修改我也能行。” 这也正是陈达修一定要亲自回来的原因。 听到这里,徐希再次起身对着陈达修举手作揖,一拱到底:“光庆在这里谢过陈师傅大义!” 这次陈达修不敢受礼,连忙起身让到一旁忙不迭的推辞道:“嘿嘿,别,徐少爷您可别折煞我,我和龙师傅可是拿了钱的。再说了,当初如果不是徐老爷和您,我们两个早就成了天津城的倒卧,只怕尸骨都会喂了城外乱葬岗的野狗。只要徐家有吩咐,便是刀山火海,我们两也绝不皱眉头。” 面对这样的情义,徐希知道自己再说谢便是虚伪,正巧这时徐云良也赶了过来,看到陈达修后,他停下脚步有些意外地睁大了眼睛:“陈爷?” 见到徐云良身后还跟着小厮,徐希对他使了个眼色,才用力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云爷爷,陈师傅要裱一幅画,可是店铺前些日子被烧了,短了一些东西,麻烦您带他到库房里寻摸一下,看看有他需要的就叫人包了,回头一起送他家里去。” 徐云良连忙应了一声,弯腰对着陈达修说道:“陈爷,这边请!” “有劳云管家了。” 待从库房里取出东西,陈达修又在徐府用过餐,这才由老赵套了车,将他送回了家。 书房里,徐希独坐椅中,看着手上信纸中的内容发着呆,直到徐云良走了进来,他才叹了一口气,将信纸递了过去:“这些年,一直随着父亲,母亲做善事、救人。只觉得这是举手之劳,从来未有想过回报,可是反观这一年来……徐家已被多少人帮过了?” 徐云良接过信纸一目十行匆匆看完,走到一旁火盆那里,点燃洋火将信纸烧掉,看着它完全化成了灰,又将它拌进了香灰里,这才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纸灰对徐希说道:“所谓的做善事,本就是件不求回报的事。而所有的回报,都会在行善者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少爷,希夷阁能在天津卫立足这么多年,凭的是自身足够硬的本事、凭的是主家身上宁折不弯的风骨、凭的是可以为众生弯下脊梁的仁心与善意。” 不禁在心中细细品味着老管家这番话,越想越觉得一股自豪感自内而外油然而生,徐希缓缓点了点头语句微颤:“云爷爷,我明白了。” 所谓的做善事不求回报这茬,他以前知道却只以为是个自我安慰的托词,但直到此刻,他才算是真正明白了其中藏着的,无法用语言来具体描述的道理。 见自家少爷眼中流露出了然神色,徐云良也很是欣慰,不过此刻并不是继续说这些的时候,他正色提醒道:“少爷,现在不能将青铜簋拿回来。” 徐希明白老管家为什么这样说,摇摇头冷笑一声:“我知道,永田理现在还盯着我们,怎么能让他轻易如愿?再说,这个若是过早暴露了,我们偷天换日的计划可就完不成了。这件事,还是压后再说吧。怎么也得把眼前这一关过了,将日本人辎重车的去向搞明白了,才会轮到这个。” 一想到今天晚上要发生的事,徐云良也轻叹了一口气:“少爷,外宅那些护院们只怕……” “我让人捎了话过去,如果发现事情不对马上走。留下性命,回徐府来护我。”徐希说到这里便笑了:“那些东西再重要,又我这大少爷在他们心中的份量重?他们不会恋战的。” 拿自己做条件? 徐云良听后哭笑不得只剩下摇头了,自家少爷看着少年老成、稳重大方,可有时想的法子却是天马行空不说,还如羚羊挂角寻不着痕迹,但偏偏这些看着歪的法子还管用!要不是正逢乱世,只怕是这天津卫中再无人能与希夷阁比肩了。 在心中不禁为未来悄悄叹了口气,瞅着窗外天色不早了,徐云良这才起身告辞。 送走了老管家,徐希并没有着急上床就寝。别看他表面上好像是一切尽在掌中,智珠在握的淡定模样,其实内心还是有些忐忑的。 万一今晚永田理沉得住气不上当,又或者那两个人并不是落在了永田理的手中,而是被别人拿了…… 再有,若明天永田理不来,他又要如何从永田理口中问知辎重车的事情? 以永田理多疑的性格,万一被他惦记上…… 脑海中万般思绪流转不休,徐希此时才明白,为何以父亲的才智,在接手希夷阁以后,仍然要殚精竭虑,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要知道前路未知,哪怕走错半步,搭上的可就是全副的身家性命。 第二百七十一章 留存的底蕴 一直挨到听到外面鸡叫,徐希才撑不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可就算这样也没睡多久,便有徐云良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少爷,您起了吗?” 本来就是浅眠的徐希赶紧睁开眼应了一声:“我醒了,马上就起。” 待徐云良推开外间的门,自有小厮捧着盛着干净水的铜盆走了进来时,徐希已然睁着惺忪睡眼坐了起来。 由人伺候洗漱完,虽然看外面时间不早了,徐希仍是依着往日里的习惯,到院里不紧不慢地打了趟拳,恢复了些许精神后,才回房间换了衣服、用过早餐。 待他坐上老赵的马车时,已经比平日里晚了不少。 马车刚停在了希夷阁门口,早就在大门口翘首以盼,脖子都长了三分的胡掌柜就赶紧迎了出来,在徐希耳边悄声说道:“少爷,永田先生来了,已经在小花厅坐了好一会了。” 来了? 徐希挑了挑眉,与徐云良对了一眼,在心中冷笑一声,这才低头整了整衣服,迈步走进了店里。 小花厅里,永田理正在悠闲地喝着茶,瞧他这模样若不是提前知道些什么,徐希还真以为他大清早就是来蹭这杯茶的。 当然,现在徐希也会这么说,而且还是用着玩笑的口气埋怨道:“哪有你这样的,大清早的不做事,直接跑到我这里蹭茶喝。” 听到徐希的声音,永田理回过身冲他笑了笑,对着招了招手,指了下桌面:“昨天有人从我家乡过来,给我带了家乡小吃,今天特意带过来跟你分享的。” 看着桌上排布有致的翠绿色点心,那鲜艳的颜色在这秋燥的季节里,光是看着就能感觉到些许清凉之意。徐希也不客气,直接坐了下来冲着永田理揶揄道:“难得,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算是吃着你的东西了。” 话音未落,他就迫不及待拈起一块糕点整个塞到了嘴里。 嚼了几口后,他在永田理满是期待的目光下缓缓点了点头评道:“尝着还不错,这点心里加了抹茶粉,茶叶的清香正好冲淡了点心甜腻的味道,下次要是有多的记得再分我一点。” 看到徐希这毫不见外的模样,永田理哈哈一笑,点头应承道:“你喜欢就好,下次有我再给你送过来。” “别,估计再过一段时间,整个天津卫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了,肯定你会忙得团团转,有什么事你跟我说一声,我过去找你就好。”话音刚落,徐希侧身凑到永田理耳旁,压低了声音问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永田理怔了一下,这才学着他的模样凑了过来压低声音反问道:“你这算是打听帝国机密吗?” 这一句话顿时把徐希给逗乐了,直起腰冲着永田理哈哈笑道:“就这,还帝国机密?那天宴会上,那么多的军官在,他们说的机密肯定不少,要不是我听不懂日语,还需要问你?不过我看你面相暗中含喜,应该就是这段日子吧?不是你,就是武藤该离开了。” 面相什么只是托词,没想到徐希会把事情看得这么通透,永田理沉默了片刻后才开口问道:“光庆,我们是朋友吗?” “不是的话,你以为你能看到我这模样?我在别人面前,可向来都是沉稳大气、行为得体,端得是最懂礼仪之人。”徐希说完,又不客气地拈起一块点心丢进嘴里,在看到永田理心疼的表情后,他也乐了,边嚼边含糊不清说道:“一块点心罢了,至于吗?回头留两块给我,我让我家厨子学着给你仿些出来,保证味道一模一样。” 知道希夷阁厨子的厉害,永田理索性也不再管这些点心,继续追问道:“光庆,如果我被调离天津卫,你当如何?如果我留下,你又当如何?” 这一次,徐希倒是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深思了片刻才开口说道:“跟你说实话,我希夷阁能这么多年不倒,自是有些底蕴在的。宝库虽然被炸,但是要再撑起这个场子也不是不能够。” 在永田理充满期盼的目光中,徐希缓缓说道:“如果你留在天津卫,自是整个天津卫由你掌控,那时我会拿出家中剩下的一些东西,重新将希夷阁撑起来。当然,好东西没有了也不要紧,这不是有你嘛?回头从你那里借一些东西过来撑撑场面,我不信你会拒绝我。” 在看到永田理点头后,他才笑着继续道:“若是……你被调离天津卫,可以说撑在我头顶的保护伞就没了。武藤现在一是看在嘉泽的面子上暂不为难我,二是在忌惮你,所以才没有着急动我。但若是你离开的话,只怕他先就要拿我开刀了。” 伸手摩挲了几下下巴上的胡茬,徐希才沉声说道:“为了安全起见……我或许会想办法逃离天津卫。” “逃?你怎么逃?借着奥领事弗兰克的力量吗?可是你别忘了,现在已经没有船只能离开天津港了,走陆路更加不可能。”永田理摇了摇头,半真半假劝道:“我劝你还是死了这份心的好。” “不然留在这里坐以待毙?”徐希冲着永田理洒脱笑道:“横竖都要死,我为什么不试一试?反正现在你们也不可能跟奥领事翻脸,安全还是能得到保证的。只是可惜……几代积攒下的家业就全毁在我手中了。” 话罢,他看向了永田理加油鼓劲道:“所以,为了朋友我,你也要加油,不能轻易输给武藤啊!” 怎么这么严肃的话题放到徐希的嘴里一说出来,怎么就成了玩笑一般? 永田理苦笑声两声便沉默下来,他仔细回想徐希说的话,虽然听起来如同玩笑,但内里似乎也没什么毛病,唯一一点让他有些疑惑的就是…… 抬起头看向徐希,永田理直截了当问道:“你说的底蕴……剩下的东西是什么?还在这希夷阁?还是在徐家?” 徐希摇了摇头促狭地冲着永田理眨眨眼:“怎么可能?自然是放到别的地方了。” “说起来,这件事还与你有关。” 第二百七十二章 何必费力 听见徐希的回答,永田理反倒是一头的雾水:“怎么说是与我有关?” 面对永田理的疑问,徐希却是笑而不答:“总之,我的打算就是这样。只要你不走,我就留下守祖业;若是你走了,我想办法就算脱层皮也要开溜,总归不能留下等死。” 徐希这番近乎无赖的话让永田理是当真哭笑不得,最后也只有摸摸鼻子点头给了他个定心丸:“现在上面还没明说,但是从那天我听说的内容来看,应该是会有大行动了。” “不用从那天听说,这眼前满大街又是当兵的,又是辎重车的,用脚后跟猜也能知晓肯定是要有大行动了。只不过我就是有点想不通,就算是打淞沪,从这边走也太远了些吧?你们不是说闪电战,三个月征服中国吗?照这速度看起来可不一定行。”徐希不屑地撇了撇嘴:“还是说,其实那只是你们说大话,用来震慑人心的?” “怎么可能!现在已是九月了,十月过后,北方天气寒冷无产出,必须在这之前占领南方,才可能继续帝国的大业。”永田理倒是没有隐瞒直接把一些事挑明了,倒不是他没有保密的想法,而是这些事在徐希面前,就算他不说,想必徐希也能想得到。 徐希盯着永田理看了片刻,才收回视线缓缓摇了摇头:“现在中国海军已是昨日黄花,对你们来说无异于螳臂当车,你们的海军径直开过去,把兵运到不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刻意从天津港运兵?” 听到徐希这样说,自觉占了上风的永田理不由地哈哈大笑:“光庆你虽然聪明,可是平时总是局限于天津卫这一城,见识还是差了一点。要知道北方地广人稀,想要全面挡住帝国进攻非常不易。可是如果是在中国南方就完全不同了。” 看着徐希还是一脸迷茫的模样,永田理叹了口气耐心解释道:“中国的海军力量确实是很弱,但对他们来说,也有身为军人的骄傲,便是死,他们也不会后退半步。再加上他们守在天险之处,便是帝国的海军,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攻下重要的战略位置。” “所以啊,最后要想全面征服中国,最后还得是陆军和空军共同协作。他们海军那群马鹿能做什么?离了水,他们就什么都不是。” 或许是因为提到了海军,永田理又忍不住生起气来。 见到这个日本军官眼中透露出的丝丝杀气,徐希连忙笑着安抚道:“好了,都是帝国的军人,平时吵两句就算了,在我这外人面前也是这般模样,小心被人笑话了去。” “谁说你是外人了。”永田理瞪起眼说完这句后,又冲徐希抱怨了一句:“光庆,有件事还是要跟你说一下,你做得不地道了。” 徐希心知戏肉终于来了,面上却是不露端倪,只是挑起眉毛一副饶有兴趣地模样问道:“喔?何事?” “你偷运了东西出城是不是?藏在了你家城外的宅子里。”看到徐希的眉头因为自己话语拧了起来,永田理顿了顿继续说道:“这可不是我查的,是有两个人找到我这边跟我说的。你放心,这事我已经给压下来了。” 听永田理说他把事情压下来了,徐希这才在面上露出松了口气的模样,摇头叹道:“也得亏是找的你,若找的是武藤,只怕现在我就没办法坐在这里了。”说完,他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给自己倒了杯茶,盯着茶杯口的氤氲烟雾定了定神才开口说道:“记得我刚才说的,有件事和你有关吗?” 永田理点了点头:“记得,怎么了?” “其实我把东西往城外转的原因就是你,当初因为那老板将你带了过来,我感到了威胁,所以才做了这个决定,将家里的东西分成了两份,一部分送往城外的宅子里收起来,剩下的除了店里要留下来撑场面的,其余都带回家宝库里收好。” 永田理闻言怔了一下,有些搞不清徐希话里的逻辑在哪,不禁开口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说我对你们家有影响,桥本和佐藤才是要抢东西吧?” 徐希缓缓摇了摇头面色凝重:“他们只算个由头,但你的到来让我认识到一点,身边的日本人越来越多,对希夷阁的企图也越来越明显。当初我父亲亲手将店交到我手里,我自然不能让他失望。” 说话间他看向满脸疑惑的永田理,缓缓说道:“而我……自己的弱点我也非常清楚,像桥本和佐藤之流,我可以轻易用计谋对付他们,对你……”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徐希盯着永田理看了片刻,才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如果你开始就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只怕我也不会在意。但你从一入津门,就是以个朋友的身份出现在我身边,不管我故意冷落你,又或是刻意刁难你,你都不曾对我生过气,反而多次为了不让我为难而选择主动退一步。” 视线不自觉又飘到了那杯茶上,徐希轻轻叹了口气:“我爹曾说过,我这辈子最大的软肋就是太重感情。商人当以利为先,但我却做不到。虽然当初跟你说过,我之所以出席施家与贝勒府的葬礼是为何,但相信你也知道,在我心里其实是念着那份旧情的。” 徐希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永田理也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你怕到时无法拒绝我,只能将一部分东西先送出了城?” 眼见自己表演了这么老半天,目的终究达到,徐希却不敢有丝毫松懈,依旧微皱着眉头,缓缓点了点头沉声说道:“确实如此。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这个地方,如果想拿,就……去拿吧。” 听到徐希说出这句话,永田理忍不住起身哈哈大笑:“光庆,你也太小看我了!我真要拿走你那些东西,还至于今天一大早过来找你吗?就像你说的,只要我还在天津卫,这些东西你迟早是要拿回来再办雅集用的。” 稍稍顿了顿,看着有些惊讶的徐希,永田理面带微笑继续说道:“这样,我又何必自己费力去替你搬运呢?” 第二百七十三章 各有所长 “你……的意思是?” 面对徐希的疑问,永田理大马金刀坐回椅中,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才咂着嘴,这才开玩笑似的回道:“你的就是你的,我拿了干什么?当然,如果你嫌麻烦,要我替你搬回来的话,也不是不行。” 虽然心知永田理这是在昨晚没有搜到青铜簋,只搜到一堆笨重且只能撑门面用的东西后才会这样说,但是徐希还是开口劝道:“暂时别吧,这时搬回来太过戳人眼了,只会让武藤不高兴,说不定到时他不顾你的脸面,直接上门讨要,然后把功劳算到他自己头上呢?这样对你不利。” 永田理本来已是动了想要把那些东西搬回来的念头,毕竟放在外面怎么有放在眼皮子底下监管方便? 可一听徐希这么说,对武藤的仇恨让他立马歇了这个心思。 徐希瞅着他的脸上变幻不定的表情也大致猜出了他的心思,再开口加了把火上去:“那两个人,你最好也看管好了。他们能把消息卖给你,难保就不会转头把消息再卖给武藤。”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永田理,让他连忙问道:“我要怎么做?” “这种卖主之人,问干净了消息,还留着等他转过头再咬你一口?”徐希淡淡一句话,便决定了那两个叛徒的命运。不过他这种杀伐果断的性格,倒也符合永田理的胃口,让他连忙点头:“行,回头我再问问,如果没什么新消息的话……” 永田理话未说尽,只是冲徐希笑了笑。 不过提起这两个人,永田理还有一件事不太放心:“光庆,听说你和王杆子的关系不错,有没有可能从中帮我们说合说合?现在帝国已经全面接管了天津卫,他这地下的头头,是不是也……” 早猜到逃不过这一出,徐希也在脸上挂起淡笑推脱道:“先不说我和他的关系就是每个月交贡奉,他保我店里平安,便是真有感情,他又怎么会舍了地下老大的位置来听你们的话?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啊!不过,你也别急……” 眼见永田理眉毛一竖就要翻脸,徐希连忙安抚道:“按我说,这帮人本就上不得台面见不得光,就让他们呆在地下不是挺好的嘛。有时候好多明面上很多事你做不、查不到,为什么不交给那些人去做呢?说到根子里,他们也都是些苦命人,天不收地不管的,折腾半天也是为自己谋些活下去的资本。而且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现在……你缺钱吗?” 徐希一番话可谓是一语点醒梦中人,永田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一亮问道:“你是说……只要他能为我帝国所用,即便不在明面上称臣也是可以的。但,要如何保证他能效忠我帝国呢?” “何必非要图那虚名呢?我不是说了嘛,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些人只要你钱给够了,他什么事都能给你搬得利利索索的。算起来总比那些表面效忠,问起来什么都不要,却说一套做一套的家伙要好吧?”徐然见永田理神色松动,笑着摇了摇头:“当然,若你不认同,就当我没说。要知道,在中国,有一个说法,也不知你听过没。” “我不需要所有人都忠于我,只要他们能按我的安排去做事就可以了。” “利益捆绑,有时比其它东西更值得信赖,因为钱不会骗人。” 徐希这最后一句话,终于让永田理彻底信服了,他缓缓点了点头:“我明白要怎么做了!光庆,谢谢你,你总能及时点醒我。” “因为我从小就在揣摸人心,也因为……我是中国人,所以比你更懂中国人。”再拈起一块点心丢进嘴里,徐希懒洋洋靠在椅中,一副闲哉模样继续说道:“换过来说,对于日本人,我就不如你了解了,所以对于武藤的情况,还需要你跟我详说,这样我才好继续帮你。” 话到这里,徐希看向神色古怪的永田理,稍犹豫了一下才继续开口:“还有……陆军这方面的安排,在不涉及机密的情况下,你也可以跟我说说,我才好判断你们陆军会有什么样的安排。” 像是怕永田理会错自己的意思,徐希又连忙解释道:“真要如你所说的那样,征服中国以陆军和空军的力量为主的话,或许武藤留下的机会比你更大。所以我才需要知道详细的情况,才能弄清楚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留下,让他离开。”说到此处,徐希忽然停了片刻,才看向永田理叮嘱道:“当然,涉及机密的事,你最好不要跟我说,不然对你我都是麻烦。” 对徐希的谨慎,永田理倒是不怎么在意,摇晃着脑袋嗤笑道:“哪有什么机密?天津卫每天过这么多部队、辎重,稍加留心都可以清楚他们的动向,哪里会有什么机密剩下?接下来帝国的主要安排,应该还是获得了北方作为稳定的后方后,才继续往南方推进。北方不稳,再冒进南方,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对于永田理提到的这一点,徐希倒是认同地轻点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东三省自是不用说,现在北平、天津、察哈尔省都已经在帝国的控制范围了,接下来……应该是山西了吧?这一片核心区稳了,基本北方就算是稳住了。” 永田理撇了徐希一眼,然后才点了点头:“确实,山西也是重中之中,是帝国势在必得的地方。接下来……陆军主要的力量就是要拿下山西了。” 听到这里,徐希眉头不禁紧皱了起来,他直起腰看向永田理沉声说道:“若是这样……你会有很大的可能被调往山西,毕竟你也是陆军一脉的。除非……你能证明你在人员调度方面的能力比其它人强。” “而且要强到一般人都无法顶替你位置的程度!” 说到这里,徐希手指轻敲着桌面发出一连串闷响,脑海里却在飞快的算计着各方形势,以便从中找出一些信息,一些可以更多的获取永田理信任的信息。 第二百七十四章 明晃晃的暗示 轻敲桌面的声音在小花厅响起,永田理并未催促还在思考中的徐希,而是坐在旁边,从桌上拈起一块点心丢进口中,慢慢的咀嚼着。 不知过了多久,徐希缓缓开口说道:“天津卫现在可以算得上半座兵城,从海上运过来的兵源、辎重都要从这里才能进入内陆,这是一大批的人员物资的调动!士兵们的吃穿住行,辎重车辆的存放与调度,都需要细细考虑慢慢安排才能不出差错。其中要在天津呆得比较久的,和马上要前往其它地方的最好是分开放置,不然大家都堆在一起只会显得更乱,搞不好还会发错东西。条理性……” 徐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停下动作看向眼中透出疑惑神色的永田理:“对,就是条理性!若你能向上级证明你在所有的布置上都能做到井井有条,能控制好天津城里所有的士兵,辎重的调度,那你就有极大的机会留下来。就像我说的,上面的人应该也会想要一个熟悉陆军的人呆在这里保证他们的后勤。” 被他这么一提醒,永田理也立马明白了过来:“所以,我应该向上面递交一份报告?” “在那之前,你最好把马上要离开的人和辎重都调到一个地方,其他的人另外给他们安排一个地方。先分开,有了实际效果再做报告,当你的这些决策让所有的一切都顺利的话,报告才会入那些人的眼。” 永田理脸上露出思索神色,良久后才缓缓点了点头,紧接着向徐希问道:“如果我要往山西增兵,应该要怎么处理比较好?” 这问题本不该出现,徐希沉默地看着永田理,想要从对方眼中读出些什么。不过他很快便放弃了,缓缓摇了摇头推脱道:“这些事,我这个外人还是不要再插嘴比较好。我相信以永田君你的才智,一定能安排好这些。不过我个人以为,要占山西的话,想办法与已经占据雁门关以北的部队会合会更好。” 这一番话倒是挠到了永田理的痒处,他连连点头:“察哈尔已经在帝国的统治之下,从张家口进入山西,然后与雁门关外的部队汇合,无任何关隘阻拦,要拿下太原可以说是轻而易举了。” 说到这里,他看向徐希夸道:“光庆,我从来不知道,你在行军布阵方面也如此厉害。” “纸上谈兵罢了。现在外面天天宣传着帝国前进的方向,只要稍加推断就大致能得出这样的结论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徐希摇摇头,拿起茶杯微笑着抿了一口茶,接着才看向永田理讪笑道:“如果真拉到战场上,说不得我一听枪声就得吓地掉头就跑。” 知道徐希是在开玩笑,永田理自己也不可能真的让他上战场:这世上从来不缺主动送死的人,像徐希这样的人,还是继续留在天津卫比较有价值。 事情谈到此刻,永田理早就忘了他来的真实目的。那些对此时的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能留下不去战场,这才是他想要达到的最终目的。 站起身永田理低头戴上帽子,居高临下地冲着徐希问道:“光庆,或许下一次再来,我会穿着军装,这样会不会对你有影响?” 他这么一说,徐希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永田理每次过来穿的都是西装,虽然也有些扎眼,但却也能接受。 以永田理的身份……以后会越发事务繁忙,他自然不可能每次过来时,都临时换身衣服。 想通了这一点,徐希摇头苦笑一声,缓缓叹了口气,看向永田理诚恳说道:“你能为我做到这样,我已经很是感激了。现在的情况,大家也都知道,断不会因为你穿了军装,就对希夷阁另眼相看。以后,你还是怎么方便怎么来吧。” 得了徐希这句话,永田理心中也也很是高兴,这意味着徐希对他的再一次妥协。 熬鹰熬了这么久,可算是一点点看到成果了,他开始乐观的觉得,或许胜利就在不远处了。 在送走永田理后,徐希提着长衫下摆快步返回希夷阁内,铁青着脸回自己的书房里,连喝了几口冷茶,才将心中快要化成实质喷涌而出的怒火给强压了下去:今天这番聊天,表面上云淡风轻,可内里算得上刀光剑影了! 一番连消带打下,徐希不但洗去了永田理对自己的怀疑,也暂时解决了王杆子的麻烦,而纪敏要自己打听的事情……也算是有了眉目。 刚才徐希虽然是套话和不断引诱着永田理的思路,可是他也从永田理不自觉流露出的表情中看出了许多潜台词:当他说到日军最好与雁门关以北的日军汇合时,永田理虽然脸上表现出了惊讶模样,但其实眼神内里却是非常平静。 也就是说……这个安排是早就定好了的! 至于最后永田理提到军服的事,其实也不过是在点醒徐希:这天津卫早就是日本人的天下了,他可以纵容徐希,但却不可能一直纵容下去,迟早徐希也是要做出选择的。 虽然没有挑明,但这种明晃晃的“暗示”却更让人怒火中烧,恨不得抡圆了胳膊直接一巴掌抽回去。可是徐希心里也清楚,他不但不能这样做,还要强压着心中的怒火与对方虚以委蛇。 听到动静进了书房的徐云良,虽然刚才没有作陪,但一进来看到徐希的模样就知道少爷给气得不轻。 老管家走过去,再给徐希手边已经空了的茶杯续上水,这才缓缓开口劝道:“少爷,现在的情况,我们没办法与他们硬碰硬,有什么气,还得忍下来。” “忍字头上一把刀!我刚才真的恨不得直接把刀拉下来,直接将永田理给料理了!明明是在炫耀显威风,却还要装成一副不得已的模样,真真是让人倒足了胃口。” 话虽然是这样咬着牙一字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但徐希恼怒的一口饮尽了杯中茶后,脸上的线条也慢慢平复下来。 闭上眼睛用力深呼吸了几次后,他才看向徐云良吩咐道:“云爷爷,麻烦您过去捎个话。就说日军很可能从灵丘进入山西,若真的是这样的话,平型关是他们必得之地。” 徐云良早些年也是陪着徐家老太爷闯过南走过北的,对一些险要地段自然是熟悉不过,稍想了一下便问道:“少爷,平型关那里可不好过,若是提前在那里设下埋伏,他们想和雁门关的人汇合?做梦!” 虽然这样说是为了帮着徐希出几口恶气,可老管家也知道,具体要怎么做,不是他一个老东西可以置喙的:“我这就过去一趟,跟纪少爷说清楚。” 第二百七十五章 新的联络员 一连两件事都已顺利解决,见老管家背影消失在门外,徐希也终算是松了口气,再加上昨晚也没怎么休息,他索性吩咐小厮在门外候着莫要让人进来,自个起身去内间的罗汉榻上小憩了一会。 待到醒来时,徐希见窗外日头已经有点偏西,想来已过了晌午。 外面的人听到内间传出的动静,便出声问道:“少爷,您醒了吗?” 一听是徐云良的声音,徐希赶紧起身喊道:“云爷爷,进来吧。” 等进来后,徐云良将去钧竹轩的过程跟徐希一一说明,最后才说道:“我跟纪少爷说了,这些大部分是少爷您通过永田理的反应猜测出来的,要验证的话,让纪东家他们派人去咱们这边往灵丘的路上盯着便可。” 徐希也明白老管家这是怕万一消息有错,让人拿了他的把柄才会这样说,点了点头撩起被子应道:“就这样吧,我先用饭,回头要是有事我再亲自去跟嘉泽说。” 在吃饭的时候,徐希也将王杆子的事说了一下。 老管家听着直点头:“这样也好,至少这会日本人不会找王杆子的麻烦了,那两个背主的家伙,死了也就死了,省得留后患。回头我差人去跟王杆子说一声,这人情我们做了,得让他知道才行。” 徐云良将一些事分得很清楚:希夷阁与王杆子之间只有交易、没什么感情。他们出钱,王杆子护他们平安,这就是交易。而他们替王杆子解决了一个大麻烦,那也就意味着王杆子欠他们一份大人情! 在日后,无论是希夷阁还是徐希有麻烦时,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价,王杆子也必定要伸手援助,这就是所谓明面上的江湖道义。 也同样……是交易! 徐希明白老管家的意思,他并没有出言阻止,以后或许还有事情要依赖王杆子帮忙。让对方欠下这个人情,对他来说也算是好事一件,不然他也犯不着在永田理面前费那么多的口舌了。 用过这顿迟了有一阵的午餐,瞅着外面日头也差不多到了平日里该回家的时候了,徐希撂下碗筷起身正要出门,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对徐云良说道:“先不回去了,去便宜居一趟吧,我有事要找王大。” 徐云良应了一声便出去让人去套马车去了,不多时二人便上了马车往城南赶去。 因为永田理心中疑惑已解,虽然还是派人盯着徐希,但倒也没有像之前那样盯得紧,看他去了城南,猜着他是去便宜居,只远远的跟着,也没有上前阻拦。 坐在马车里,徐希闭着眼,过了半晌才开口吩咐道:“云爷爷,唐爷那边,平日里能照应就多照应着点吧。如果他真能戒了大烟……回头替他寻一下,看能不能再搭起一个班子来。那样的人,若是不再唱戏,就太可惜了……” 徐云良虽然那日没有参加宴会,但也多少听说了一些当时的情况,如今听徐希这样吩咐并不觉得意外,点头应道:“少爷放心,我会安排下去的。” “想办法把王大调到店附近来,以后什么消息需要传递的话,我们两个也好,嘉泽和四喜也好,都太扎眼了,就让他去跑吧。” 这件事倒是让徐云良在心头斟酌了一番,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提议道:“倒是有个办法,只是……不知道王英雄愿不愿意干。要说这大马路上,最不扎眼的就当属洋车夫了。虽说平日里各家都有马车,但是这战乱一起,许多车夫都跑了,各家出行属实不太方便,很多人家都会雇洋车,其中有包月的,也有散座。这种人穿街过巷的,出现在哪都不太引人注意。就是……这风里来,雨里去的,有些太磨人了。” 徐希明白老管家的意思,缓缓点了点头:“这确实也是个办法,回头问问王大吧。若是他愿意,就给他弄辆洋车,也不用全新的,半旧的就好。” “是!” 到了便宜居,徐希下车跟迎出来的赵掌柜打过招呼,到了包间里坐定,等着他把王大叫过来,将自己现在的情况详细说了一下。 窝在便宜居的王大没想到只是过了短短几日,外面情况就变得让他看不明白了,连徐希都已加入了抗日组织。 虽然他没有什么家国天下的想法,但日本人差点将他打死,又害得他们兄弟分散两地,算起来也是结了死仇。再加上徐希对他有救命之恩,当即便不假思索地点头答应了下来:“徐少爷,您今儿对我托了底,就是把一家老小性命都交到了我手上,我……必定不负您!要我做什么,只管发话就好。” 深深望了激动地浑身颤抖得王大一眼,徐希这才将拉洋车的事说了说。他也怕王大觉得前后反差太大,一说完就和声劝道:“这样的话,以后有什么消息让你来负责传递的话,也不至于太过扎眼引得那些人注意。就是拉洋车有些辛苦,怕是有些为难王大哥您了。” 王大一听这话双眼瞪得如铜铃大小,发现自己好像太激动了,赶紧挠了挠后脑勺讪笑着冲徐希说道:“徐少爷,您这是说什么话?要说吃苦,以前我们兄弟过得比这苦多了!那时我们要是能凑够一辆洋车的钱,又怎么会……嘿,以前的事不说了,徐少爷,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吧。我啊,保管把这事做得漂漂亮亮的。” 得了王大这份承诺,徐希也算是松了口气。要论对天津卫这犄角旮旯大小巷子的熟悉程度,他自认比不过王大,再加上王大平日里也是混迹底层惯了,人也长得普通,真要有什么事扎人堆里就没了影,做传递消息这活是再合适不过了。 见事情已定,徐希也不再啰嗦拍板道:“那行,明儿个早上,你就到希夷阁去,我会让人给你准备一辆洋车,对外就说是赵掌柜的拜托我照顾你这个远房侄子,我便给了你这个营生。”最后这一句话,他是对着刚敲门进来的赵掌柜说的。 “成!”王大点头应得痛快,倒是一旁听了个话尾的赵掌柜有些担心:“现在外面日本人这么多,王兄弟他还在外面拉洋车,会不会太危险?” “洋车上打个希夷阁的标记,这天津卫里不管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多多少少都要给上几分薄面。只要王大哥不直接跟日本人干起来,应该是没问题的。”徐希笑着看向赵掌柜揶揄道:“怎么?这一起呆了这么久,赵掌柜的,您真把王大哥当成自家侄子了?” 徐希这么一说,倒是让赵掌柜不好意思了,拽下肩膀上的手巾随意揩着手:“我可没有那个福份,不过王兄弟他为人耿直,确实是个值得信任的好伙伴。”说完,他转头看向王大嘱咐道:“徐少爷有事交给王兄弟你做,算起来也是高看王兄弟你一眼。出去忙活的时候,自己多注意着点,危险的地方千万莫去。另外,若是遇上什么人找你麻烦,也别在那硬挺着,只管回来,在这边我赵某人的面子还卖得动。” 王大听后用力点点头:“赵大哥放心,有空我会经常回来看你和嫂子的!” 不过他并没打算将徐希加入抗日组织的事告诉赵掌柜,毕竟这件事关乎的是性命,知道得人越少,徐希就越安全,同样的,若是赵掌柜什么都不知道的话也比较安全。 第二百七十六章 心中的魔障 在便宜居吃过晚饭,徐希与徐云良重新踏上了回家的路。 在路上,沉默良久的徐希忽然叹了口气看向徐云良,有些迟疑地问道:“云爷爷,我这么把王大哥拉了进来,也不知道这么做是对是错。” 徐云良盯着徐希看了片刻,才缓缓摇了摇头:“少爷,覆巢之下无完卵。王兄弟虽然是因为少爷的原因应下这件事,但我瞧他的性子,只怕要是让他寻到这条路,也会毫不犹豫走上来的。” “是啊,日本人根本没有把我们中国人当人看,想要活出个人样来,就得自己站出来争!处处依着别人,那事事也会低人三分,永远也成不了事。” 徐希又叹了口气,转头看向马车外,此刻街上少了白天气焰嚣张的日本军队,倒是显得安静了许多。但谁又知道这在这份安宁下,又藏着怎样的黑暗? 就比如永田理早已经不在他面前掩饰日本对中国的野心,甚至连日本人要进军山西这样的机密要事都没有任何隐瞒,原因不外乎就是他觉得没必要藏着掖着了。因为在那群侵略者的眼中,中国不过是一条案板上随意摆布的鱼腩,只要愿意,随时可以掀翻案板将她狠狠踩在脚底。 一想到这里,徐希就不自觉捏紧了拳头,死死咬着满口白牙恨声说道:“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一定要把他们赶回去!” 面对少爷这突然冒出来的怒火,徐云良却并未觉得意外。 这些日子里,经常外出的他已是见过太多占领天津卫的日军犯下的罪孽。别人都说战争可以让人变成如地狱恶鬼一般,可是在徐云良眼里,便是地狱的恶鬼真爬上来,也做不来日本人这些糟践事! 或许是族类不同,任老管家想破脑袋,也永远也无法想象,人命在那些日本人眼里,是何等的轻贱与卑微。 甚至对于日本人来说,中国人连畜牲都不如,当真是视如草芥,想杀便杀、想辱便辱。受害者的哀嚎与惨叫换不来丝毫的同情与悲悯,只会引得他们开怀大笑。这些人的人性早已不在,根本不能称之为人,便是鬼……都比他们多了几分人性! 或许是想到了这些,一向好脾气的徐云良脸色也变得极差:“总会做到的!这帮畜生终会得到报应!老天爷不会放过他们的!须知人在做,天在看!” 待马车回到家中,天色早已变得漆黑一片只留点点星光,原本按着往日的习惯此时应该就寝了,可徐希却不想睡觉。 在院子里茫然站了一会,他干脆拉开架势打了一趟拳,身体变得疲惫起来,可脑子却反常得清醒无比。 徐希还是想着白天永田理说的那些话。 一时间永田理仿佛成了笼罩天空的阴霾,那张大脸不住在重复着中国如何日本如何,到了后来干脆就统统变成了一句话:“中国完了,你得跪着当狗才能活!” 他越想越气,转身用力一拳锤在了身旁的柱子上,自指节上传来的剧痛让他愣了片刻,才从那诡异的情景中挣扎而出。 “少爷!”一旁站着的徐云良一惊,顾不得手上端着的水盆,连忙把它丢下走上前捧着徐希的手想看看他受伤没。 轻声安慰着老管家,徐希此时也逐渐冷静下来,抽回正滴着血的手掌缓缓摇了摇头:“云爷爷,我没事了。” 小心搀着徐希回到房间,徐云良赶紧找来药箱给他处理伤口,看着手背骨节上皮肉翻卷的狰狞模样,心疼地小声劝道:“少爷,这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您也甭急于这一时,也犯不着为这一时之气而反过来伤了自己。戏文里都唱着呢,谁能笑到最后,谁才是赢家。” 老管家说的道理徐希虽然都明白,但现在也只能是乖乖点头应道:“好的好的,云爷爷我知道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就这样,待徐希第二天手上缠着纱布出现在纪敏面前时,自然也惹得纪敏一阵盘问。在知道事情经过后,她面色凝重缓缓摇了摇头,却反常得没有责备徐希孟浪,反而开口劝道:“你这种心情我明白。当初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也做过同你一样的傻事。不过这样做,也只是惹得纪伯和四喜两个人担心,并不能真的改变任何事情。发觉这一点后,我便再也没有做过这样的傻事了。” 被纪敏温柔的眼神盯着,徐希脸上浮起一丝羞愧神色,用力点了点头:“确实是有些傻,以后不会了。” 心知徐希也是一时火遮了眼才做傻事,纪敏也没过多在这事上追究,干脆把话题带到了昨日永田理对徐希的拜访上。两个人又详细复盘了徐希昨日与永田理聊天的内容,虽然肯定了徐希的猜测,不过纪敏还是想去武藤那边打探一下消息。然而一旁的沈管家却提醒时间来不及了,今天开始,城外的日军已经开拔,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出现在山西境内。 得了这个消息,徐希和纪敏两人刚刚有了的那点兴奋心情像是给浇了瓢冷水般,又沉默了下来。 虽然早就预料到了会是这样,可是真要面对这个消息时,他们两还是在心中升起了种无力感。 略一沉默,徐希看向沈管家追问道:“后面会怎么样?会不会有人阻拦他们?” 沈管家缓缓摇了摇头:“现在都还不确定,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这边只负责将消息传递出去,并不会接收上面的消息。负责收消息的人,也不会将任何消息传回给我们。” 徐希这时才知晓……也就是说,这是一条单线。 眼尾注意到纪敏肩膀耸拉下来,徐希赶紧将王大的事情说了出来,希望这个消息能让她低落的情绪好一点:“以后有他在的话,我们许多消息就不用亲自去传递了,他跑脚会比我们更安全。” 对于徐希说的这一点,纪敏倒很是认同,毕竟满大街的洋车脚夫多如牛毛,任谁来也没法一一筛一遍。再说了,除了中国人,许多外国人也都离不开洋车,所以他们出现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显得扎眼。 不过……她唯一担心的一点就是:“这个王大,真的可靠吗?” 对于纪敏的疑虑,徐希连忙将王大的身世,以及当初为他做的事情都一一说了。听完后,纪敏面色凝重缓缓点了点头,对于这个重情义的汉子也不是高看了一眼:“那就先按你的安排来吧,不过还是要经过考察,确定他没问题后,我们才可能将他吸纳进组织。” 听到这里,徐希也是有些意外,微微睁大眼睛问道:“考察?我怎么没听说过?” 第二百七十七章 彼此的默契 徐希记得当初自己好像是跟纪敏说了后,就直接进了共产党这个抗日的组织了。就算还没见过这边除了纪家以外的任何人,但应该勉强也算是这个组织的一员了。 怎么他不知道还有个什么考察? 纪敏促狭地冲徐希笑了笑:“其实组织早就有吸纳你的打算,我前前后后也与你隐晦提过几次,你之前都油盐不进的。也是直到后来,见你自己想通了,这才允许你进了组织!但你现在也只算是我们的同志,并不是共产党员。” 骄傲地冲徐希扬了扬下巴,纪敏刻意拉长了声调说道:“共产党,可不是那么好入的。” 入不入共产党的,徐希倒是不怎么在乎,他只是打心眼里觉得:只要能将日本人赶出中国,还老百姓平静的日子,让他能安心继续希夷阁的生意就好。 至于其他,对徐希来说倒是无所谓。 不过话说回来,瞅着在家安生修养了三天,眼前人的脸色瞧着也好了不少,连带着人也显得精神了许多,徐希也算是放心了。不过他还是开口叮嘱道:“就算你已经好多了,但这几天还是要多休息。等彻底好了,再去做别的事。我听说武藤身边养了狼狗,嗅觉很是灵敏,别让那畜生发现了什么才是。” 知道徐希说的是什么,纪敏难得地脸红了下,翻起眼白瞪了徐希一眼嗔道:“就你多嘴,武藤的事,我还不知道吗?” 其实要不是因为身体原因,哪怕是用止痛药止住痛,她也要亲自去武藤那边打探一下消息。 见纪敏心中明白,给骂了一句的徐希也不恼,松了口气:“行,我也不打扰你了,早点休息吧。” 眼见徐希起身要走,纪敏连忙叫住了他问道:“光庆兄,我之前听说瀚羽斋的陈师傅又回来了。他这次找你,是有什么事吗?” 看到徐希脸色在听了这话后突然沉了下来,她连忙解释道:“不是我们监视你,而是有人看到他被日本人抓了,后来又见过永田理就被放了。因为怕他被日本人收买,所以才会出人盯着他。不过没想到到了晚上,他就直接找到你家去了。” 原来是这回事。 瞧着纪敏也跟着紧张起来的神色不似装出来的,徐希心里这才舒服了一些,重新坐回椅中对纪敏说道:“陈师傅是回来了,但他是为了我才回来的。” 听徐希说了陈达修的事后,纪敏倒是有些意外。毕竟哪怕是因为恩情,要在这个时候往日占区跑,那也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的。不过此时的信任代表着无数条人命,她收起感动心思也不敢轻易松口,想了片刻才缓缓点了点头:“光庆你能担保他没有问题就可以了,不然我们只怕要派人盯紧他……和你了。” 徐希也明白这其中干系,抿着嘴沉默了片刻,问四喜要来纸笔,将陈达修信中的内容默了出来:“跟据这个,嘉泽你应该可以找到那个青铜簋,希夷阁是没办法将它取过来,但是你可以。” 他想得倒是简单:有这个青铜簋,就可以佐证陈达修并没有投靠日本人。 纪敏盯着那张纸看了片刻,像是要从字里行间读出什么一般,等了片刻终是把它接到手里:“我会派人过去把青铜簋给取过来,但这样做不是为了证明你和陈达修的清白。这种东西放在外面不安全,钧竹轩有武藤做保,永田理不敢过来搜的。” 明白纪敏这样说就是怕自己误会,徐希倒是洒脱地笑了:“我自然是信你,不然也不会将这个交给你了。日后要行那偷天换日之法可就指望这个青铜簋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不是为了自证,而是为了信任。” 两个人见想法不约而同碰到了一起,不由地又相视一笑,候在一旁的四喜看到他们这模样都忍不住想吐槽:既然这么有默契,干嘛还天天装兄弟?干脆在一起算了。 这想法一冒出来,她自己都不由得吓了一跳,不过再反过来琢么琢么,似乎也没毛病:自家少爷本来就是女儿身,又与徐家有婚约,便是嫁去徐家那也是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可惜了,因为这该死的日本人,害得自家少爷这眼看都要二十一岁了,还没有嫁人……” “四喜,又在发什么呆? 纪敏的声音把四喜从她自己纷乱的思绪中拽了出来,惊得小小叫了半声,她才看向纪敏问道:“啊?少爷,有事吗?” 见自家丫头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纪敏也是无奈地摇摇头:“呆会沈管家要出去一趟,院子里的事,你多盯着点。” 虽说家里的人,沈管家都上上下下重新筛过了一遍,可是自从有了上次的事情后,纪敏也是不敢有丝毫放松。 四喜连忙点头应道:“少爷您放心,有了上次的事,现在没得您的话,便是武藤过来了,他也得先在外面等着,得了少爷您的允许才能进来。” 纪敏点了点头,现在她这情况,最少还要一两天才能下地,要想像平日里那般模样,只怕还得有个三四天。这段时间对她来说,算是最危险的时间了。 还好外面都知道她有多宠四喜,只对外面发话说是四喜身体微恙,她在家陪着,大家最多也就是笑话她两句少年情长,倒是不会多疑。 徐希眼见紧要事情已经处理完了,又提起另一件事:“上次说起王大的事情,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安排的,但我已经把他先调过来了。若是你们觉得没办法信任他的话,我不让他参与你们的事情就是了。” 提起王大,纪敏才想起来自己把这茬给忘了:“组织知道这件事了,也听说了王大的身世,这件事已经批准了。只是刚开始的话,他只能做些传递消息的事情,核心的事情还不能让他参与,只有等经过彻底考察,才可能真正的接纳他。” 对于这样的安排,徐希倒是觉得没什么问题:他是信任王大,但这件事事关重大,至少前期肯定不可能将纪敏的事告诉对方。这样的话,就算王大那边出什么意外,也只会牵连到徐希自己,不会影响到纪敏和她身后的共产党。这样的话,就算最坏的情况发生,没了他徐家,抗日的行动也还可以一直继续下去。 想了想再没什么遗漏事情了,徐希这才起身告辞。 临走到门口了,他突然站住了脚,头也不回地对纪敏说道:“过几天,我准备办个雅集,若是嘉泽你的身体好了,不妨过来玩玩。” 纪敏点了点头,笑容中却带着一丝促狭:“行,你不怕我砸场子的话,到时一定过去捧场。” 也是没想到纪敏会开这样的玩笑,回身看向她的徐希怔了一下,然后苦笑着摇了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冲她摆了摆手迈脚离开了书房,与徐云良回希夷阁去了。 四喜看着纪敏脸上人都走了,此时还挂着未消的笑意,冷不丁地开口问道:“少爷,我觉得徐少爷人蛮不错的,你要不要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啊?” 听了四喜这没头没脑的话,纪敏也是一头雾水,瞪着迷惘的眼睛冲她问道:“什么事?” 第二百七十八章 知恩 见自家少爷一脸迷糊的模样,四喜是满脸“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两家的婚约啊!如果不是不方便恢复身份,现在少爷你都成徐家太太了!” 一提到这件事,牙尖嘴利的四喜就忍不住念叨:“你瞅瞅你马上就要二十一了,这眼看着都成老姑娘了,再不嫁人的话,以后徐家少爷会不会娶别人?就算嫁了,年纪大的话,生孩子也……” “停!”纪敏实在是受不了四喜的啰嗦,竖起手掌在两人间挂起“免战牌”,等了片刻才叱道:“你傻吗?现在这种情况,我怎么可能嫁给他?不说别的,让武藤和永田理知道我是女的,你觉得这钧竹轩还开得下去?” 说到这里,纪敏忍不住教训着四喜:“我们回天津可不是为了来嫁人的。” 提起回天津这个事,她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四喜,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但是你必须明白,国难当前,我现在根本无暇顾及儿女私情!先不说我和光庆有没有感情在,便是有,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成亲。若是我们这样做了,那我们回天津就还有什么意义?” “千里迢迢,身背父仇,到头来就为嫁个人?” 看着动了真怒的纪敏,四喜下意识张了张嘴,可是她却发现,无论此时说什么,似乎都无法反驳纪敏。 最后,她也只能是无力地坐到了圆凳上,嘴里细声细气抱怨道:“难道少爷您就当一辈子老姑娘吗?以后你老了要怎么办?” 知道四喜是在担心自己,纪敏笑着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轻轻晃了晃:“还有你呀!等你有喜欢的人,我就给你指婚,以后指望你和你丈夫,还有你的孩子陪我!要你不想嫁人,那我们姐妹就这样相互依靠着过一辈子也不错。” 想也没想,四喜用力摇了摇头,迟疑片刻又点了点头,脸上表情纠结无比:“我不嫁人,我就陪着少爷你!要你嫁人了,我就给你当大丫头照顾你,要你不嫁人,我就陪你一辈子。反正,这辈子我是不可能离了你的。” 说到这里或许是想起了徐希,四喜皱着鼻子挤出一连串冷哼:“那徐少爷……以后如果他敢娶别的女人,我就再也不让他进我们家的门!” 听四喜提起徐希,纪敏转头看向窗外,幽幽叹了口气。 她何尝不知徐希是一个好人,可是现在……两个人只能是错过了。 另一边徐希回到了希夷阁后,将陈达修的事跟徐云良说了一下,老管家点头道:“让纪少爷将那青铜簋取了去也是好事。现在钧竹轩相对我们来说,倒是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不过若是武藤被调走的话,我们就得小心着点了。” 知道老管家在担忧什么,徐希面色凝重摇了摇头:“以永田理多疑的性格,他未必会真的信任我,也不会看着我坐大,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拉着钧竹轩来与我打擂台。毕竟对他来说,搜集更多的好东西送回日本才是主要目的。现在天津卫除了那几个老朝奉外,能鉴别物件的,也就只剩下嘉泽和我了。” 虽然当初是佐藤安排的那出翡翠壶帽的鉴定,但徐希丝毫不怀疑永田理在暗处看着了全程。而且单从这一件事上,就可以看出,纪敏对珍宝方面的鉴定丝毫不输自己。 以永田理那种多疑的性格,或许就算是徐希鉴定出物品的真假,他也不一定会相信,说不定转头就找纪敏再掌一次眼。 徐云良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后才开口:“确实,以永田理的性子,光有少爷您帮他是不够的。他肯定还会找别人,至少最开始时会这样。那几位老朝奉如今年岁也大了,再加上之前打战受了惊吓,现在都躺在了家里没办法坐堂,真要给什么东西掌眼,也只能找少爷您和纪少爷了。” 这样说来,就算武藤不在,纪敏的安全也暂时不用担心。本来因为王杆子手下的原因,徐希还准备想办法把永田理支走,可眼下看来,这件事倒是急不得。 不过话说回来,在武藤和永田理之间,他们更倾向永田理留下。 主仆这么枯坐着了一会儿,外面听得有小厮来报,说是一个姓王的昨儿约过今天要过来见徐希。徐希这才想起昨天还约了王大这档子事,可是当初约的是早上,这眼瞅着都快到晌午了,是便宜居遇上什么事了吗? 想到此处心中不免有些担忧,徐希紧着来到了偏厅,看到王大后不待对方开口就赶忙问道:“王大哥,是赵掌柜家出了什么事了吗?” 王大闻言愣了一下,才对着徐希摇了摇头:“赵掌柜的没事,只是今儿早上唐爷找上门来跟我说了些话,所以耽误了些时间。” “唐爷?”想起这位唐爷,似乎也有好几天没见了,他今儿早上找王大干什么? 看到徐希疑惑的表情,王大继续解释道:“他已经戒了四天大烟了,整个人瞧着都有点拧巴了,跑到便宜居,说是要饱饱吃顿好的,然后准备再登台。” 原来是因为这个,徐希听后不由地笑了,心里头也是为唐爷暗暗高兴:“我昨天已经让人安排过了,只要唐爷能下狠心把烟戒了,我会想办法让他再登台。这话你回去后,也跟唐爷说一声,希望他还能唱出咱们国人的精气神来!” 王大听后,赶紧地点头:“东家放心,我今儿个晚上回去就跟唐爷说。” 对于王大,徐希也另有安排,当下便对他嘱咐道:“这两天你还是每天先回便宜居那边。过几天,我这边给你收拾出一间房来,你就在这儿住着。对外就说是赵掌柜的拜托我照顾你,所以我给你弄了辆洋车,也让你在外面打希夷阁的牌子,店有事的时候,你替店里跑腿,无事时,你就自个在外面拉生意。” 徐希会这样安排也有自己的想法:赵掌柜虽然可以信任,但毕竟他那边也是一大家子,这种危险的事,尽量不要要再拖更多的人下水。安全永远是要放在第一位的,这不管是对他,还是对赵掌柜都一样。 王大点点头,他也差不多是这么想的,当下便应道:“我本来还准备这几天在附近找找,看有没有房子可以租,徐少爷您这么一来,倒是可以省了我不少事。” 面对这个憨厚的汉子,徐希忍不住笑了,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总不能让你为我做事还要你自掏腰包吧?平日里除了我那些事要安排你去做外,店里一些事也会安排你去做,这样才会不引人注意。所以,每个月也是要给你开工钱的。” 看到王大神色纠结,想拒绝却又担心落了自己面子不知该如何开口,徐希摇头道:“这是店里的规矩,不然,我就只有请王大哥你回去了。” 王大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笨嘴笨舌好像说不过徐希,无奈之下也只能点头:“我知道了,以后我都听您的,您说什么,我做什么。” 别看王大性格有些憨厚,其实心里也明镜似的:以徐希的身份,就算抛开希夷阁的人不说,徐家也多的是可以为徐希拼命的人,既然放着这些人不用却用他,虽然是因为他不是徐家的人,生面孔不会那么扎眼,但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不然,在这被日本人占领的天津卫里,像他这种没身份的人,若是没有赵掌柜的庇护,早就被日本人拖去挖煤矿或是修铁路去了。可就算是赵掌柜,那也是受了徐希的托付才会保护他。 他王大也不是那狼心狗肺的畜生,凭白受了徐希这么多恩惠,哪怕知道前路艰险,那也得跟着徐希走上这一遭。 第二百七十九章 书法雅集 待到第二天,希夷阁准备再开雅集的消息一传出去,整个天津卫就像是给滴了冷水的油锅般沸腾起来。 虽说之前钧竹轩已经办过雅集了,但是在天津卫,一提雅集,大家最先想到的还是这数十年老字号的希夷阁。 这希夷阁再开雅集,是不是意味着……这天津卫真的能过上往年的平安日子了?就在大家这么想且不自觉的开始期待时,一想到已是化为焦土的施家和贝勒府,茶馆里的众人又不自觉沉默了下来。可他们也没办法去指责徐希,毕竟希夷阁和徐家的一百多口人也是要吃饭的,这店可不能一直关着不做生意。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大家才开始打听起这次希夷阁雅集的内容是什么,在得到消息后,他们先是一怔,接着就睁着迷惘的眼睛,一头雾水问道:“书法雅集,这是什么意思?” 要正经算下来,雅集本就是文人雅士们作诗吟诵的宴会,对于这些文人来说,能写一手漂亮的字是理所当然的,不然殚精竭虑好不容易吟出一首好诗,落到纸上却写得却如鸡爪狗刨一般,那不止会贻笑大方,还会被人当做谈资念叨上几十年。 或是因为八股文的盛行,大家对诗文的造诣早不如前人,这雅集也渐渐从吟诗作对变成了一场风雅聚会,插花挂画、点茶焚香,倒也与文人们的气质相符。再后来也会有些人拿出些珍宝出来斗宝,但大家也只是图个乐儿,不会真的拿出一大坨金子砸在那里。 可现在徐希竟然要一本正经的办一场书法为主的雅集,却是让大家意外得很,完全想不通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端坐钧竹轩的纪敏在知道了雅集的内容后,也忍不住发起了小脾气:“他好好一个雅集搞什么不好,偏要搞一个书法的比斗,他是存心的吗?” 明白自家少爷的短处,四喜可没给她留面子,用帕子捂着嘴促狭笑着:“让您平时多练练,您总是懒得动弹怎么劝都不乐意,这会子没辙了吧?” “他就是故事针对我!”纪敏皱起鼻子用力哼了一声,给气得哇哇乱叫。 本来她今天感觉身体好多了,已经可以下床走动走动了,可是此刻却是再也不想动上分毫了。 四喜也是自打来到纪家,就没见过自家少爷露出这般娇憨模样。顾虑到面子,她也只得鼓着腮帮子强强忍着笑意劝道:“又没关系,徐少爷只是要您去凑个趣、搭把手,哪说非要您写啊。反正到时你不提笔,谁还能逼你不成?” 话虽然是这样说,此时又气又恼的纪敏却是半点都听不进去,满门心思就觉得徐希是在故意气她。 只是纪敏没发现过,这种难得一见的小性子,她可从来没有对任何人使过。 到了下午时分,永田理又出现在了希夷阁,一见徐希就着急问道:“光庆,你为何突然要办雅集?” “要不是为了你,我才懒得在这节骨眼得罪人。”徐希白了眼永田理,看他一脸迷茫模样,也只能耐下性子来解释:“上次宴会和上上次雅集,都是钧竹轩以武藤的名义办的。以现在陆军的动作来看,再不给你争点面子回来,只怕就算是你有了不错的想法,也会被别人摘了桃子,把你派往山西了吧?” 原来是这样! 永田理脸上浮现出感激神色,起身冲着徐希鞠了一躬,然后才说道:“光庆,能有你这样的朋友,真的是我三生有幸。” 徐希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你也甭把我想那么好,说到根子里我也只是为了自保。只有你这棵大树留下了,我和希夷阁才能乘上凉。” 话虽是这样说,但永田理心里也明白,只要徐希愿意,既可以投靠自己,自然也是可以投靠武藤的。哪怕就算是投靠了武藤之后,会被钧竹轩处处压一头,但以纪徐两家的关系,徐希也不一定在意这些虚名。 思及此处,永田理重重点头:“总之,这个人情我记在心里了。” “对了,我还给那老板发了请柬,回头让他带你一起过来吧。希夷阁的规矩不能破,所以暂时还不可能直接给你发请柬,不过若是由人带过来的话,倒也不算坏了规矩。”其实这个规矩早给祁善龙撕了个口子,有了前例之后,现在这样做,倒也无妨了。 本以为自己只能像武藤那样远远的看着雅集的举行,却没想到徐希竟然同意自己参加雅集,还主动给了法子,永田理更是喜地眉毛都扬了起来:“真的?” “当初便答应过了,会为你办一场雅集。这一场虽然名义上不是为你而办,但其实是怎么回事,你也知道的吧?” 话到这里,徐希一挑眉,刻意拉长了调子说道:“这次雅集办完,我可不欠你的了。” 知道徐希是在跟自己开玩笑,永田理也连忙笑着应道:“是,你不欠我的了,倒是我欠了你不少,日后一定记得回报。” 两个人就这样你来我往说笑了一阵子,徐希倒是记起了一件事,连忙对永田理问道:“你的字写得怎么样?做为日本人,你来参加了雅集,只怕大家明面上不说,但肯定要让你写上几个字的掂量一下的,太丑可拿不出手。” 对于徐希提到的这一点,永田理倒是自信满满地点着头:“我虽然是去法国留学,但自小也是在家中习字的。别的不说,这一手毛笔字还是能拿得出手。” 有了这句话打底,徐希才算是松了口气点点头:“那就好。”说到这里,他突然坏笑了一声,挑起眉毛对永田理问道:“我跟嘉泽说了,让他有空也过来玩。你说……武藤知道你会参加后,会不会也让嘉泽带他过来?” 听徐希提起此时自己最厌恶的人,永田理先是皱了皱眉头,但片刻之后却是忽然幸灾乐祸笑道:“他不怕丢脸就来吧,我是无所谓。”听永田理这么一说,徐希便知晓这武藤的字比不过永田理,既然他不担心,那徐希自然就更加不用在意了。 左不过是个雅集,还能因为武藤自己的字丑,就把字写得比他好的人全毙了不成? 徐希摇着头失声笑道:“那成,若是到时人家要掀桌子,你可得帮我拦着,不然你的雅集要是让他毁了,可别找我后账。” 一句“你的雅集”让永田理心里乐开了花,眉飞色舞地应道:“放心,到时我肯定替你管着他,不让他乱来。” 间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下来,永田理倒是提起了另外一茬:“对了,你还记得我当初让你帮我鉴定的那幅《墨竹图》吗?” 那幅图徐希自然是记得的,却不知永田理在这个时候提起又是为什么。 在心中猜度着对方的想法,他点了点头,看向永田理:“记得。我说过,那是一幅现在的人仿的,而且还有扬州刀的印记,绝对不可能是文同的《墨竹图》。” 扬起眉毛,徐希脸上作出好奇神色:“怎么突然又提起这茬?” 永田理神色凝重缓缓点了点头:“我知道那是幅假画,但是以我的眼光来看,这画画的人还有几分功底。所以我找人替我把画给拆了下来,打算重新装裱一下。” 仔细在脑海中回想了一下那幅画,徐希跟着永田理的动作也点了点头:“现在想来,那幅画确实还不错。若不是顶着文同假画的名头,便是拿到外面去挂着,应该也会有不少人想要收藏。” 听到徐希也表示认同,永田理也赶紧地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找人重新装裱。不过这画上没有题跋,想麻烦光庆你帮我写几句话。” 徐希也没想到永田理会提这个要求,想了想后笑了:“按规矩,我替你写题跋,那可是要收润笔费的。” 永田理一听,哈哈大笑起来:“没问题,明天我带画过来,介时自然会把润笔奉上。” 两个人今天下午可以说是相谈甚欢,永田理一脸满意离开后,徐希也是嘴角噙着笑回了书房。可他一见到徐云良就摇头叹道:“云爷爷,我给父亲的画题跋,这种事如果传出去,别人会不会笑话?” 徐云良一听也跟着笑出声:“这是别人找上门的,又不是少爷您自个求的,就算是让人知道了,那也怨不得您。” 说完,两人都忍不住干脆哈哈笑了起来。 第二百八十章 出事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徐希算着纪敏的身体差不多好了,便又去了钧竹轩。只是这次过去,纪敏却没有多少好脸色给他看。 险些吃了个闭门羹的徐希,一脸莫名其妙地对纪敏问道:“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没,哪有什么不高兴。”纪敏垮着个脸,阴阳怪气的根本不承认自己不开心,一旁的四喜用手帕捂着嘴偷笑着加了把火上去:“徐少爷,您这办雅集就办雅集吧,为啥非要请我家少爷呀?请我家少爷也就算了,结果最后还办的是书法的雅集。” 看了眼气哼哼的纪敏,四喜冲着徐希问道:“您这是欺负我家少爷的字上不得台面是吧?” 徐希这才明白为何纪敏会不高兴,连忙陪着笑自辩道:“四喜你可甭瞎扣帽子,我可没有那个意思。请嘉泽的本意是因为你对书法的鉴赏很在行,所以想让你来当个裁判。你这……” 纪敏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徐希,可要让她现场低头认错那也是不可能的,皱着鼻子嘴硬道:“你自己不说清楚,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能知道那么多?” “是是是,万般不好都是愚兄的错。下次一定先事情说与贤弟听。”徐希笑着说完这句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一身干净利落,英气逼人的男子其实是个女娇娥。 盯着纪敏那双大眼睛,他只觉得一时间面颊发烫,结结巴巴解释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贤弟没有错啊,道歉干嘛?”纪敏知道徐希在乎的是什么,没好气地白了对方一眼提醒道:“在这里也就算了,在外面可千万莫露出这般模样,不然我们两个可都要倒霉了。” 徐希也明白纪敏这话的意思,可是他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太习惯,也只能是板起脸点头应了一声:“嗯,我知道了。” 知道对徐希来说,要他一下子拧转想法,瞬间接受自己是女人这件事也是为难人了,纪敏也不再勉强,径直把话题带到了另一边:“对了,武藤要我下午过去,我估么着,跟你这雅集脱不了干系。若是他要去你的雅集怎么办?” “无妨,他要来就来。我已经让永田理在那天跟着那老板一起过来了,如果能瞅着他们两个狗咬狗,那也是一出好戏不是?”说到自己的擅长和那日的计划,徐希倒是一反刚才的窘迫模样,略有些自得起来。 当初二人本就是商议让武藤与永田理两个狗咬狗,他们好从中渔利。虽说后来发生一些意外,但在徐希解决完之后,两个人最终还是决定遵循原计划不变。 即便最后武藤与永田理两个人二虎相争只剩下一个了,徐希他们也可以从胜利一方获得消息,倒也不用太过担心。 知道徐希已有安排后,纪敏也就放心地点点头:“那行,如果他开口说要,我便答应了。如果他没这个想法……”话到这里,纪敏吭哧吭哧坏笑两声,白了徐希一眼:“我便以你明知我的字写得不好,还强邀我去参加雅集,分明就是想让我丢脸为由,拉上他去给我撑场面。” 没想到纪敏还记得这事,徐希也是哭笑不得,赶紧举起面前茶杯摆出副敬酒模样连声讨饶:“我知道错了,这里先以茶代酒给贤弟你赔不是,回头一定整桌好酒好菜给你赔罪,你就饶过我这一遭吧。” 见徐希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纪敏也不逗他了,乐呵着举起面前的茶抿了一口,总算是把这件事给翻篇了。 直到这时,徐希才算暗地里松了口气,同时也不忘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以后可千万要小心了。这女人一旦小气起来,还真是让人吃不消。 待这件事翻篇,纪敏才跟徐希说道:“那青铜簋我已经派人过去看过了,确实很像古董,要不是你提前告诉我是假的,只怕我派出去的人也会把它当成真品。不过我没有急着让他带回来。最近武藤和永田两个人打架,我不能确保我这边绝对安全,还是先暂时放在那边好一点。等回头我寻一个好地方再……” 话才说一半,沈管家已经神色匆匆地走了进来,撇了眼徐希对纪敏急声说道:“少爷,有个交通员被抓了,上面命令我们暂时静默下来。” 一听联络员被抓,纪敏怔了一下,猛地站起身问道:“是哪位?” “不知道,应该不是我们这条线上的。但是我担心……”纪敏这边一直是单线与洪文博联系,要说交通员出事,只怕洪文博也没办法继续在这里呆下去。 想到这点,纪敏神色越发紧张,忍不住抓住沈管家衣袖催问道:“老洪呢?他现在在哪?有没有撤离?” 又撇了眼一言未发的徐云良,沈管家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回道:“我刚才去红梅咖啡馆,发现店外面已经有很多密探了。只怕……” 徐希这时也听出了大概:纪敏的上司现在很可能因为交通员被抓,已经给日本人盯上了,若是对方活着落在了日本人手里,一番酷刑下来,只怕铁打的汉子也会招架不住,那时……纪敏就危险了。 他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对着纪敏急声说道:“嘉泽,你还是按你平日里的模样,该做什么做什么,剩下的我来安排。” 突然听到徐希的安排,纪敏也有些生气:“你来安排,你怎么安排?都这个时候了,你别胡闹!” “不能让嘉泽你暴露,你们说的那个人是红梅咖啡厅的老板吧?我见过他几次,而且因为你喜欢喝咖啡,所以平日里店里与他接触也比较多。他出事的话,只怕你也会脱不了干系。现在知道你身份的,除了他和沈管家、四喜,就只剩下我和云爷爷了,我们四个人肯定不出卖你,而他……” 徐希越说越着急,干脆转头看向了徐云良吩咐道:“叫家里几位达官人想办法,如果救不出洪老板……他们知道要怎么做的。” 第二百八十一章 左窗上的警告 达官人? 听了徐希的话,纪敏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连忙喝止住了他:“别胡来!这天津卫里喝咖啡的多了去了!别说我,永田理也没少在他那里喝咖啡。而且,不管发生什么事,洪老板绝对不会出卖我的!” 徐希面色凝重缓缓摇头道:“他们不会怀疑永田理,但很有可能会怀疑你!更何况,在日本的酷刑之下,哪有什么绝对的事情?嘉泽,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说完,他也不管纪敏连声唤他,直接叫上徐云良往外走去。 纪敏见叫不住人,正准备冲过去拦,却给沈管家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了:“东家,徐东家的办法……是唯一可行的了。” 僵立在原地,纪敏缓了片刻才转身,用难以置信地的惊诧目光盯着沈管家,嘴巴无声张阖了几下才从喉咙里挤出话语来:“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红色的福字被贴在窗户上了,是贴在左边的窗户上的。” 眼中闪过浓得化不开的忧伤神色,沈管家深深叹了口气:“您……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沈管家的话,让纪敏向后踉跄几步,在冲上来的四喜扶持下,无力跌坐回椅子里,单手撑着额头从掌心后传来无力地呻吟声:“极度危险不许靠近……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但凡还有一点可能,我们都不会放弃自己的同志!但是……我今天借着买红酒的由头去了那条街。咖啡店前后我都注意过了,最少有三队人埋伏在了那边,只要有人从里面出来,都会被他们分出人缀在身后,一挨到僻静处就被直接抓走,根本不问任何缘由。”沈管家说到这里,又深深叹了口气看向纪敏:“这次,是真的没办法了。只能希望洪老板他……不要落在日本人手里。” 纪敏也知沈管家在暗示什么:这种情况下,要想不落在日本人手里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只有自戮这一条路可走! 见纪敏神色松动,沈管家连忙提醒道:“咱们这边也是,巷子口的日本人变多了,下午你去见武藤时,小心一点。” 虽然平时洪文博在旁人眼中表现得与钧竹轩的关系,只是普通的老板与客户的寻常模样,但谁也不能保证日本人会怎么想。或许从交通员被抓那一刻起,所有与红梅咖啡厅有联系的人,都会被日本人列入怀疑对象。 纪敏恨恨的一拳捶在了桌面上,沉默片刻又看向沈管家,略带希冀地追问道:“就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现在只能看洪老板,或是徐东家的了。若是他们失败,东家你必须马上撤离并且静默下来。” 纪敏听到这里也明白,若是沈管家说的这些发生,那也就意味着,这次任务完全的失败了。 想到这里,纪敏的心里溢满了沮丧之情:来时信心满满的她从未想过,会因为别人的失误导致她任务失败。 可是……这大概就是多变的人生吧? 想到洪先生很可能会因为这件事而牺牲,她的心中更是如刀割般痛苦:“真的救不了了吗?” 虽然是这样问,但沈管家所说的那句:“红色的福字被贴在了左窗”,便注定了事情的结局。 再说徐希那头,他回去后先喊来王大,让他拉车带一个关于雅集的口信,和一份礼物去梅先生家一趟。这一路正好要经过红梅咖啡厅,也可顺便探听一下消息。 王大一听,点头一口应下,接过礼品,拉着车就往梅先生家跑去。 眼瞧着徐希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怎么都坐不住,最后甚至起身准备叫上达官人出门,老管家连忙拦下了自己的小主人:“先不急,我们等王老弟打听到消息后再决定要怎么做。” 虽然知道老管家说的在理,可是徐希此刻却是怎么都待不住,心知自己状态不对此时关心则乱,闭上眼睛冥思片刻才对徐云良说道:“云爷爷,你去拿空白请柬来。我先把雅集的请柬写了,若是写完后,王大哥还没有回来,我亲自去给那老板送请柬。” 徐云良本意是想劝阻徐希别做傻事,可是看到少爷现在这模样,便知道哪怕再劝,少爷也是不会听的,无奈之下,他只有赶紧的去取了请柬过来。 虽然这次要请的人算起来也有十多个,但是徐希打小就帮着父亲写请柬,这活计对他来说是再熟不过的。 很快便把这十五份请柬写完,放下毛笔抬头瞅了一眼门外,发现王大还没有回来,徐希随手拿起其中一份请柬对陪在一旁的徐云良说道:“云爷爷,您留在家里,我亲自去一趟。” “少爷,我……” 徐希压低声音打断了徐云良的话:“家里不能乱!有这份请柬在手,就算是永田理在那附近抓到我,我也能有说辞。放心,我不会去那咖啡店的。只是单纯路过的话,应该无妨。”说完,徐希对照顾自己长大的老管家语重心长地说道:“若是,我说若是……要真的有什么万一,云爷爷,您知道该怎么做的。” 早在徐希前几日参加那个日本军官聚会时,便已经吩咐好了徐云良,万一他真的出事,徐云良自然会依策行事。 见徐希主意已决,徐云良纵然千般不舍,也只能是满脸无奈地点头答应:“少爷放心,我知道要怎么做。” 冲着徐云良点了点头,徐希起身整了整衣服对着院外的小厮吩咐道:“喊老赵套车,我要去一趟那家。” “是,东家!” 上了马车,离开谭家胡同时,徐希特意往马车外瞅了一眼。开始一路看起来都还算正常,可是随着马车越靠近红梅咖啡馆,路上的闲杂人等便逐渐多了起来。 就在他透过窗帘看着着外面时,突然马车被人拦停了下来。 略一平稳心情,徐希这才开口向外面问道:“赵叔,怎么回事?” 没等驾车的老赵回话,马车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徐少爷,好久不见。” 第二百八十二章 插翅难逃 听出来是韩喜来的声音,徐希起身挑开车窗帘子,正巧看到韩喜来的胖脸凑了过来,咧着嘴冲他笑道:“徐少爷,您这是要去哪呀?” 与韩喜来向来关系不错,徐希也没有因为车被拦下而甩脸子,反倒是笑着将车里备好的一盒子点心递了出去:“韩爷,您这是算好了在路上拦我的车是不是?芝兰斋的点心,昨儿派人订的,正准备今天给各位客人送请柬时,一同送过去的。” 韩喜来连忙用像只小水萝卜般的手接过了点心盒子,听到徐希介绍,笑得腮帮子上的肥肉乱颤:“得,那我先谢过徐少爷了。这个点,估么着您请柬送到,也正好是晚饭的时候了,您这是算好了时间去打秋风啊?” 徐希知道韩喜来向来嘴贫,也跟着笑道:“哈哈,韩爷您也知道,那老板家的饭菜一向不错,这不正准备去他家打秋风呢,不曾想这点小心思倒是给韩爷您给看出来了。可不许告诉他啊,不然要是他有了防备,下次我蹭不着饭,可得韩爷您掏腰包请我吃上一顿好的。” 一听徐希是去那老板家,再算算路程,韩喜来收起笑容凑到窗前压低了嗓子问道:“我的爷,非得今儿过去?就不能换一天?” 徐希闻言皱起眉头反问道“韩爷,这却是为何?” “说是昨天日本人抓了个抗日分子,一个晚上过去,人都打得不成形了,这才挖出了个同伙。现在正派人守着那边呢,想看看还能不能守着几个来接头的。您这一过去……怕是会惹上一身腥。” 说实话,这也是跟希夷阁、跟徐希关系好,韩喜来才会这样摆明了说,这要是让上面发现,只怕他都得跟着吃挂落。 徐希满脸意外神色,自窗口探出头瞅了眼前方,然后又用感激地目光看向韩喜来:“韩爷,今儿个多谢了!这大马路上的不方便,过几天等您忙过这一阵,还请到希夷阁小坐片刻!小厨房刚好研究了几道好菜,就着菊花酒喝,最是合适不过。” 有他这句应承,韩喜来顿时笑地见牙不见眼,拍着肚皮连声答应起来:“那成,等着忙完这几天,我就到你希夷阁去吃顿好的!” 徐希赔笑了几声,想了想后又开口问道:“韩爷,我琢么还得您给个准信,我这要去那老板家,得从哪条路才安全?不然这心里没底啊。” 韩喜来偏过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前方:“看见前面那条路了吗?绕开那边就可以……把你的请柬拿出来给我看看。”话音刚落,他已打开了手中芝兰斋的点心盒,装模作样地翻检起来。 徐希心头正奇怪,已是有两个日本兵从马车后面绕了过来,端着枪看看赔笑的韩喜来,又看向徐希用生硬得中文问道:“你们的,在干什么?” 微皱了一下眉头,纵然心中烦恶,徐希还是陪着笑开口说明道:“我是希夷阁的东家,准备去那府送点心和请柬。” 日本兵根本看也不看凑过来想要解释的韩喜来,冲着徐希一摆枪口上插着的刺刀:“你的,下来!检查!” 徐希心中纵有百般不悦,但在韩喜来略带求肯的目光注视下,还是起身下了车,抄着手冲这两人问道:“你们是谁的手下?” “少废话,一边去!”其中一人用枪口指着被韩喜来拖到一旁的徐希,另一个日本兵已是跳上了马车,进到里面开始胡乱翻腾。当这人手中拎着一盒点心走下车时,徐希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连上来陪着道别的韩喜来都不理,闷声不吭转身上了车就对老赵叫道:“去永田先生家。” 这一句话,让这日本兵脸上得意神色飞快褪去,怔了片刻他忽然将枪口对准徐希斥道:“干什么!你的!不是良民!” 猛得给一个“不是良民”的帽子盖到自己头上,徐希也是怔了一下,气地笑出声来,尖声讽道:“行,我不去永田先生家了,直接去拜访武藤先生吧,我想他还是很乐意见我的。” 那耀武扬威的日本兵也是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丝毫不起眼的家伙,竟然认识永田和武藤两位大人。而且听他的口气,与这两位大人的关系还不浅。 虽说心中已开始暗暗后悔,可要让他个高贵的日本士兵,当街跟一个低贱中国人认错,那也是不可能的。但不认错又会被那两位大人责怪,一时间也左右为难了起来。 还好有韩喜来在,见势不妙他连忙笑着上前将自己手中端着的这盒点心还到了徐希的手里,还轻轻推了他一把,使着眼色冲他叫道:“吵什么吵?吵什么吵?长官只是要检查一下你这点心里有没有藏什么东西。再说了,长官辛苦值勤,为保护天津卫的百姓操劳,献上盒点心犒劳下又怎么了?竟然还想着去告状,良心给狗吃啦,嗯?” 看到韩喜来一直朝自己使着的恳求眼色,徐希心中腾起的怒火这才慢慢熄了下去,人也冷静了下来:“饿了就直说,我希夷阁别的没有,请几位长官吃顿饭的钱还是有的。”说着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银元递向韩喜来:“韩爷,我急着送请柬,就劳您陪这几位长官好好喝一顿了。” “哎,这就对了嘛。现下咱们都住在这天津城里头,大家要和和气气的,才能让这儿变得更好是不是?这才符合帝国对天津城的期许嘛。”韩喜来笑着拉着日本兵,到一旁小声说了徐希的身份,以及他和武藤、永田二位的交情,日本兵这才知道自己惹了什么样的人,脸上也终于褪下倨傲神色,开始变得有些惶恐。 倒是徐希这会子心那股邪火已过去了,对着日本兵笑了笑主动拱手说道:“两位长官,刚才是我失礼了,还请原谅。”说完他又解释道:“本来是想借着送请柬去朋友那里饶一顿饭吃,结果先是被韩爷阻了行程,又让二位因为公事耽误着,看来这出门的时辰选得有些不对,所以一时没忍住发了脾气,小子在这里跟二位赔罪了。” 见徐希姿态放得这么低,日本兵的脸色终于是好看了些,韩喜来也趁机挺了挺肚子摆手示意徐希赶紧离开:“前面有事,你过不去了,明天再去送请柬吧。” 徐希神色一动,正要问些什么时,突然听得身后一声枪响,反应不慢地他一把拉着日本兵和韩喜来躲到了马车旁:“小心!” 紧接着街那边枪声如爆豆般连绵响起,徐希再想要探头看个究竟,却是被韩喜来一把抱着压得死死的:“别探头,子弹可不认人。” 动了下肩膀见挣不开,徐希也只能无奈冲着前方喊道:“赵叔,您也小心着点。” 马车另一边传来了老赵沉稳的声音:“少爷放心,我躲得好好的。韩爷,我家少爷拜托您费心照顾着点,回头我老赵请你喝酒。” 韩喜来一副乐不可支得模样,直着脖子冲老赵方向叫道:“就你个几十岁还不结婚的老光棍,有个屁的钱请我喝酒,就知道瞎答应,还不如你家少爷实诚。” 有这两个人在耳边你来我往的斗着嘴,躲着的几人总归是没有那么紧张了。稍缓了片刻,听着枪声也稀疏了下来,徐希这才开口问道:“韩爷,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还能怎么回事?有不开眼的非得跟皇军作对,这不就逮着一个了吗?”韩喜来皱着鼻子说话间,旁边躲着的日本兵早就端着枪,和同伴一起猫腰向枪声传来的方向跑去。 借着这个机会,徐希飞快探了一下头,刚来得及瞅了一眼就给韩喜来眼疾手快拉了回来:“我的大少爷唉,都说了枪子不长眼,你怎么还敢乱探头?回头你掉了一根毛,马车那边的老光棍还不得用手里那根鞭子活活抽死我啊?” 也是刚才那一眼,徐希瞅到大批人正冲向那间红梅咖啡馆。 瞧那架势,此时被堵在咖啡馆里的洪老板已是插翅难逃。若是这人落到日本人手里……又能熬上几天? 那时纪敏…… 第二百八十三章 劫后余生 “轰——” 就在徐希心里想着要怎样才能将纪敏的嫌疑洗出时,咖啡馆方向猛得传来一声轰然巨响。那骤然炸响的动静惊得拉车的马都唏律律叫了声人立而起,还好老赵眼疾手快,不顾危险上前拉住了缰绳,这才让徐希和韩喜来逃过了给马车碾身上的糟糕命运。 逃得一命的韩喜来,也是伸手拍了拍胸口长出了口大气,满脸劫后余生的庆幸模样:“老赵,你甭请喝酒了,我请!”说完,他扶正歪了的帽子,拍了拍徐希肩膀语重心长劝道:“徐爷,你也甭想着送请柬了,赶紧的回去吧。这前面,我瞅着有得乱了。” 见韩喜来要往前面跑,徐希连忙一把拉住了他:“你跑过去干嘛?” 冲着徐希摆了摆手,韩喜来急声叫道:“徐爷您赶紧地放手吧!那一炸,什么金刚都得成灰了,我这是过去凑份子捞功劳的,您可甭耽误了我前程。” 听他这么一叫唤,徐希这才松了手,任由那粗胖的身子急匆匆地往前面的人堆里拱去。 不过徐希也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做出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干脆一屁股瘫到了街边,落在旁人眼中,似乎是被吓得腿软走不动路的模样。 老赵也赶紧进到马车里拿了水壶下来,蹲到徐希身旁递向他:“少爷,给!先喝点水压压惊吧。” 正说着话,一辆汽车吱一声停在了他们面前,从打开的车窗里传出个熟悉声音:“光庆?你怎么在这里?” 徐希抬头一看,对上永田理的疑惑目光,苦笑了一声摆摆手道:“这不刚准备给那老板送雅集请柬过去,被人拦了下来说是要检查。眼瞅着还没检查完,就听得前面又是枪响又是爆炸的。连带这马也给惊了,要休息一会才能继续走。” 摇了摇头,徐希满脸无奈神色,合着那劫后余生的庆幸模样混在一起“我现在都不知道要绕道再去那府,还是直接回家的好。” 在老赵的搀扶下,徐希慢慢站了起来,走到车旁从怀里拿出给那老板的请柬递向永田理:“听说前面有人在闹腾,让别人过去就好,你可甭去凑热闹了,万一不小心受了伤可就亏大了。还有,我家马这模样,估计也是没办法跑到那家了,有没有办法弄辆车送我过去?” 看着下意识接到手中的请柬,永田理怔了一下,这才冲着徐希摇了摇头无奈说道:“你上我的车吧,我把你送去那府,回头让你家车夫回去另外套一辆马车来接你。” 徐希一听赶紧地点头,一副生怕永田理反悔的模样急声说道:“那可麻烦你了!虽说是事出有因,但我没亲自把请柬送到主人家手里,怕是回头也要说我几句。” 永田理也是知道这情况的,当下便打开车门,让徐希坐了进来:“不是还有几天才办雅集吗?怎么这么急着送请柬?” “哪次办雅集不是提前送请柬的?总得给人个准备的功夫啊,总不可能当天或是头一天才送过去吧?”徐希说完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对着永田理抱歉地笑了笑:“忘了你还没有参加过雅集,所以也不知道这个规矩。” 看到永田理在听完自己解释后,脸上浮现出尴尬神色,徐希连忙笑着开解道:“来日方长。过几天雅集上,你展示下你的书法,让大家知道你是有真才实学的,自然也就接纳你了。以后你还怕没有机会再来雅集?只怕到后来,你再瞅着那些送上门的请柬都觉得麻烦。” 给徐希这么一哄,永田理的心情总算是好了些许,笑着冲他点点头:“那我就期待着那一天早日到来了。” 待汽车动起来,两个人很有默契的没有提刚才那一场枪战和爆炸,一路聊着各种风花雪夜。等车停在那府门口时,徐希连永田理在法国读书时交过三个女朋友这事都知道了。 对于这一点,他对着永田理伸出了大拇指,真心实意地夸道:“还是你厉害,我和男人打交道还行,和女人打交道就觉得各种烦。” 提起自己的“光荣战绩”,永田理也非常得意的微昂着下巴:“女人很好对付的,只要顺着她们说话,再偶尔送些小礼物,就足够让她们为你死心塌地了。” 紧接着他又挑起半边眉毛,看向徐希促狭地笑起来:“说起来,光庆你年纪不少了,还没有成亲的打算?” 听永田理提起自己的伤心事,徐希神色黯淡,轻叹了口气:“本来是准备年底时相看的,结果……现在父亲过世,按中国的规矩,我要守孝三年。” 提到徐希的父亲时,永田理又想起了另一个人:“令堂她……” “我拜托领事夫人将她送去上海了。”徐希再叹了口气:“我母亲本家在上海,回到那里有人照顾着我也放心些。也还好当初将她送走了,不然让她知道父亲的死讯……” 见徐希情绪低落下来,永田理轻拍了拍他肩膀温声劝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看,现在希夷阁不是又要重开雅集了吗?等一切走上正轨,帝国征服了中国,重新建立好了秩序,你也可以将令堂接回身边照顾的。” 二人正说着化,得了消息的那老板已经从门内迎了出来:“永田先生!光庆!你们两个怎么一起过来了?” “来给你送雅集请柬的,结果半路出了一点小意外,正好遇上永田先生,就蹭他的车过来了。”徐希下了车,冲那老板笑着自袖中取出请柬双手奉上:“待到中秋时分,希夷阁备好菊花酒与佳肴,恭候那老板大驾。” 那老板连忙在身上蹭了几下手,才双手接过宋锦装裱着的请柬。 可打开看了一眼后,他就有些意外地看向徐希:“每个人都可以带同伴一名?” “希夷阁重新开张,自然是希望能有一番新气象,也望各位长辈们能提携晚辈,多带些人来捧个场。”徐希笑着看着那老板,意有所指道:“还是您觉得晚辈空手而来,失礼之至,所以打算连这大门也不让晚辈进了?” 第二百八十四章 这就是战争 经徐希这一提醒,那老板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侧身把他和永田理让了进来,将他们带往了小客厅,然后回身命人准备晚餐。 永田理身上还有事,并未打算久留,在确定了徐希真的只是过来送请柬后,才起身告辞。不过在离开前,他还是不忘叮嘱徐希道:“晚上估计会有戒严,我待会派一辆车过来,等你用完饭后,就让司机送你回家。” 对于永田理这细致考量,徐希也是脸上浮现出感激神色,用力点了点头:“多谢好意,可现在时候也是有点晚了,我准备直接回去了。若是你方便的话,再送我一程如何?” 永田理也没想到徐希就赖上自己了,瞅了眼那老板,无奈地点了点头应道:“你是打算回希夷阁还是徐府?” 徐希倒是一点都没客气:“回希夷阁吧。店里的事还没处理完,跑来跑去的麻烦,今晚干脆直接睡店里得了。” 见徐希说得干脆,永田理也没再多问,从那府出来后直接和他上了车,吩咐司机往希夷阁开去。路过红梅咖啡厅时,见到还有人在清理,徐希轻轻叹了口气:“何必呢?平静的过日子不好吗?” 永田理也没想到徐希会突然发出这样感叹,忍不住瞟了他一眼讶然问道:“你……不生气?” “生气?当然生气!” 徐希靠在车窗边,愣愣盯着外面:“那些政客永远只会顾着他们自己,哪管老百姓死活?现在眼瞅着大家伙好不容易能过上几天安生日子,结果又来这么一出!” “唉……这日子又得难熬一阵!” 徐希这样说倒也挑不出毛病,以他一个平头老百姓身份来说,能安安生生活下去才是最好的。可现在的情况是本以为生活已恢复平静,却没曾想出门送个请柬就又是枪、又是炸弹的。也就是他胆子大,换成个胆子小一点的,说不定当场就给吓尿了,囫囵回去更是得大病一场。 永田理在徐希说话时一直盯着他看,似乎想弄清楚这些话是不是源自他的真实想法,可是徐希脸上有的只是无奈:“对我们老百姓来说,能好好活着就已经很难了,再来这么几出,大家还要咋活?现下整个天津城乱成一团,商店什么的更是关了不少,这已经让多少人丢了饭碗,让多少人不得不卖儿卖女,以求得那口.活命粮?” 被徐希提醒,永田理回想天津卫这一段时候,好像确实是如他所说。 可纵然心中不怠,他却没有丝毫办法去反驳。 因为……这就是战争! 叹了一口气,徐希看向车外安静且空无一人的街道:“知道吗?我很怀念战争以前的天津卫,虽然平时闹腾了点,可是一眼望过去满大街都是人。演杂技的唱曲的,两边酒楼里还能传出评书的动静……” “反观现在,一到晚上哪还有人敢出来,空荡荡得就像个鬼城一般。” “不管是谁,现在最盼望的,就是天津卫能早日恢复它的繁华。” 听出这是徐希发自肺腑的话语,永田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会的!帝国也需要一座繁华的天津卫,所以……它一定会变回以前繁华的样子!” 有了永田理这句话打底,徐希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所以,台上管事的是中国人也好,日本人也罢,只要能让我们这些老百姓好好过日子,是谁都无所谓。但若是谁想来破坏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生日子,甭说我,估计整个天津卫的老百姓都不会让他屁股坐稳了。” 徐希看着玻璃上永田理的倒影,用这种古怪的方式与他对视着,意味深长地说道:“毕竟……大家都想好好活下去。” 是的,活下去,就是这么卑微的要求而已。 明白了徐希心里最深的渴求,永田理也不再多说,干脆将话题带开了:“听说你店里又请人了?希夷阁里那么多人还不够用?” “专门的事,要交给专门的人去做。新请的老王,也算是个老天津卫人了,地头熟、脚力也不错,现下这种情况,由他去送各种东西,以及接送客人倒是不错。”徐希嘴角噙着一丝笑看向永田理揶揄道:“你倒是对我关心得很,这店里刚招新人你就知道了。” “现在外面太乱了,你是我的朋友,我必须要保证你的安全。”永田理神色一肃,将他监视徐希的事实解释得光明正大。 徐希也不和他争辩,只是摇摇头一板一眼解释道:“其实也是为了给别人一种,我希夷阁仍然还是以前那个希夷阁的感觉——不会因为任何情况而慢怠了客人。现在外面很多人家的车夫早就跑了,客人要来店里着实不方便,有辆洋车接送,对他们来说也是件好事。” 对于徐希说的这种情况,永田理自然也是知道,毕竟很多大的店铺也都养着自己的马车或是洋车。但希夷阁的客人都是有身份的,家境自然也是不差,马车什么更是应有之意,根本不需要希夷阁特别备马车去接。 不过经了之前的乱象,许多人家倒了,亦或是马车夫跑了,短时间内要找好马车和信得过的车夫并不容易,但是弄辆洋车却是简单不少。 所以永田理一直很佩服徐希的原因就在这里:他总是能注意到很多被人忽视的小细节,所以……参加他办的雅集,想必是一件很舒心的事吧? 一想到这里,永田理就更加期待徐希的雅集了,忍不住催问道:“距你的雅集开始还有几天?” 徐希笑着竖起三根手指:“中秋节那天,怎么?等不及了?” “确实是有些。”永田理此时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你知道的,我一直很向往希夷阁的雅集。这次能参加,自然是让我有些迫不及待。” 徐希又笑了笑,安抚道:“再等等吧,明日家里的月饼应该就会做好了,到时我叫人给你送一份过去,先给你解解馋。” 第二百八十五章 何等的信念 徐希和永田理两人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直到车停在了希夷阁的门口,刚一挺稳,早就守在门内的小厮连忙出来打开车门,一见里头竟然是东家,见过礼后连忙问道:“东家,您没遇上赵叔吗?” 徐希闻言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当时永田理说的是让老赵换一辆马车去接他的。 “我们这一路没遇上他,不会是……”话音未落他便看向了永田理。 永田理自然是明白徐希的意思,他担心的是车夫老赵被日本人给抓了。 尴尬地笑了笑,永田理拍了拍徐希肩膀,开口应承道:“我回去问一下,如果是误会,会马上让人放了他的。你放心,他赶着你们希夷阁的马车,就算被人带回去了,也不会为难他的。” 想想老赵就算被日本人抓了,也会说是去接和永田理一起的自己,应该不会被为难,徐希稍微放心了一些,点点头回道:“我家可就只剩这一个车夫了,你要是给我弄伤了,小心回头我扣了你的车和司机。” 知晓徐希是在开玩笑,永田理笑了笑也不在意,挥挥手转身上了车,摇下玻璃看向他:“你回去早点休息吧,回头我会让人把老赵送回来的。” 站在路边看着永田理的车消失在巷口,徐希这才转身进了店里,不过他也没忘吩咐守门的小厮:“老赵回来的话,不管多晚,让他来回我的话。” “是,东家!” 来到自己的小院门口,徐希本想抬腿迈过门槛,却觉得脚一软踢在了门槛上,踉跄退了半步干脆一屁股坐到了院门的青石上。得了消息正准备来接他的徐云良,一见到自家少爷这副模样,顿时急得快步赶了过来惊声问道:“少爷,您这,这是怎么了?” 自从下午知道洪文博被日本人盯上起,徐希的心就一直吊在嗓子口,直到此刻才终是放松了下来,有气无力地冲着老管家摆了摆手:“我没事。”紧接着他又吩咐赶过来的小厮:“小声些,慌慌张张成什么样子,别扰的大家都知道,你去吩咐厨房给我弄些吃食过来。” “是,少爷!” 待小厮离开,徐希这才借着墙和徐云良的胳膊搀扶站了起来,踉踉跄跄着往屋里走去。 待进了屋,老管家才发现,自家少爷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挂满了泪水,不禁惊叫道:“少爷?!” 徐希没有应声,只是摆了摆手,坐定后接过老管家递过来的毛巾擦了一把脸,放下毛巾稍稍缓和些后才开口说道:“洪老板与一群日本人同归与尽了。” 纵然一生也经历过无数次战乱,徐云良骤然听到这个消息,也是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神色也变得黯然下来:人活一世,草木一春。但凡还存着哪怕一丝丝希望,肯定都不愿轻言放弃。 像昨天被抓的那个交通员不也是如此? “王大哥回来了没有?” 听了徐希的问话,徐云良赶紧收起情绪答道:“回来了,少爷您们出去不久他就回来了,说是咖啡馆外头全是便衣,让我们一定不要轻举妄动。” 知晓王大平安,徐希也算是松了一口气。可一想到红梅咖啡馆发生的事,心中还是翻江倒海般无法释怀。 本来徐希和徐云良还在想着:能救洪文博就救,如果不能救也一定不能让他落入日本人手里,不然对方很可能会供出纪敏,甚至还会攀咬出没有加入他们组织的徐家。 可二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洪文博竟然如此决绝! 尤其徐希他是亲眼看到红梅咖啡馆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也是亲眼看到那一场纷乱的枪战。从那密集的枪声来看,若不是日本人想要抓活的,只怕洪文博早就被打成筛子了吧? 可在这明知道无法逃走的情况下,洪文博和他的同伴们不但没想过投降,反而是直接把围捕他们的日本人给引诱过去,然后引爆了炸弹同归于尽…… 他们真的是半点生的机会也没有留给自己! 亲眼见证这一幕的徐希也不知该如何描述心里的感觉:他虽然答应与共产党合作,但其实也只是为了心中的那股气去抗日,以及能借此守好徐家,保护纪敏。对于共产党,他根本没想过与对方接触,更没想过要了解他们。 可今天这一幕让他感觉太震撼了! 到底是怎样的信仰才能让一个人放弃自己生的机会,为了保护同伴,为了那看不到的未来而付出生命呢?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在徐希脑海里浮现,在他向来平静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此时的他,甚至很想去找纪敏,想问问她,共产党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组织?他们是怎样才能做到今天这般地步? 就在脑袋里纷杂思绪堆砌在一起,憋得徐希几欲癫狂之时,徐云良略有些焦急的声音骤然响起,把他给拉了回来:“少爷,饭菜好了,您要不要先吃一点?” 徐希这才明白,自己的反应吓到了这位一直陪伴自己的老管家。 抬起头看向了徐云良,徐希的眼中闪过一丝愧色:“云爷爷,我……” “少爷,不管发生什么事,先吃饭。肚里有食,心不慌。”徐云良或许是因为没有亲眼见到那一幕的原因,所以体会不对徐希那种震撼的感觉,现在的他只是在担心着自家少爷。 徐希无声地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抿起嘴摇了摇头,跟着徐云良到了外间用餐。 这一顿饭吃得沉默、乏味至极。知晓徐希心情不好,徐云良也没有逼他说出来,只是坐在一旁静静的陪着。 就这样在难言的死寂中用完了晚餐后,徐希摆手让人将碗盘撤下,回到书房他才开口对徐云良说道:“云爷爷,我决定了,回头我要跟嘉泽好好谈一谈。” 若是共产党都像洪老板这样的话,他愿意相信纪敏所说的,这个组织是在为中国,为了人民的未来而努力着。 第二百八十六章 不可妄动 徐云良虽然没有亲眼见到红梅咖啡馆那一幕,但他身为一个管家,向来是东家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听得自家少爷这么说,连忙点了点头劝道:“少爷,您今儿也累了,先暂且歇着,明天赶早我们再寻个空去找纪少爷吧。” 可徐希此刻心情激荡,怎么可能睡得着? 缓缓摇了摇头,他将今天路上发生的事在心里捋了一遍后才发话:“云爷爷,明儿个给韩爷递句话,等他什么时候有空了,就请来店里坐坐。今儿遇上的事,若是没有韩爷,只怕我就要被那两个日本兵给拿捏了。” 一听说自家少爷在外面差点受辱,徐云良眉头不由皱了一下,然后马上便舒展开应道:“我明白了,明儿我让二柱子给韩爷带话时,顺便捎一盒点心过去。” 心知老管家会把事情安排妥帖,徐希也没有过多废话,现在他担心的还有另一件事:“被抓的那个交通员,他真的不知道洪老板和嘉泽的关系吗?” 徐云良摇头:“应该是不知道的,即便是知道洪老板有与别人有联系,但应该也不知道名字,不然今天钧竹轩肯定不会如此平静。” “希望……如此吧。”徐希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日本人向来下手狠毒,那位交通员最后抵不住招出来也算正常。可是理解归理解,不管怎么说,熬不住酷刑招了也是背叛同伴。哪怕是从江湖道义上来说, 这样的行为也是显得分外不齿:“有没有办法,让那个交通员解脱?” 没想到徐希会有这样打算,徐云良吓了一跳惊叫道:“少爷,不可妄动!”不说现在是特殊时期,就算是在平日里,被日本逮住的抗日分子那也都是给严密监管着的,以徐希此时的关系,还是没办法将手伸得那么长的。 徐希当然也明白老管家的顾虑,又在脑海里把这事转了一圈,却仍然想不出什么办法。主要是他并没有真的进了日本人的圈子里,就连日本人关人的地方都进不去,更甭说要去里面接触犯人了。 而且甭说是他了,就算是段先生,只怕也是做不到的。 不再去纠结这种做不到的事,徐希将它抛到一边开口问道:“老赵还没回吗?” 话出口徐希就有点后悔:他也知道,这句话问了也是白问,刚才就吩咐了,老赵回来不拘多晚,一定来院子里给他回句话。 “少爷,不用担心,老赵赶着的是希夷阁的马车,一般人都不会为难他的。再加上他对天津城的熟悉,应该是不会出问题的。” 徐云良正劝着,院门外已传来了小厮的声音:“东家,赵叔回来了。” 一听这话,徐希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来了,连忙冲外叫道:“快,快让他进来。” 没一会儿,得了话的老赵便走了进来:“少爷。” 起身走上前,上上下下仔细瞅了一番,确定老赵并没有受伤,徐希这才放了心:“这一路,没遇着什么事吧?” 老赵咧着嘴笑道:“少爷放心,我赶着希夷阁的马车出去的,遇上了几队日本人,我说是受了永田先生的命令去那府接少爷的,那些日本人没有为难我。到了那府听说您坐永田先生的车先回来了,怕您担心,我又紧着赶回来了。” 话到这里,他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讪笑道:“其实也怪我,之前看那条路发生爆炸,我怕那边会戒严,所以特意绕了路,估计就是这样与少爷你们的车错开了。” 看着老赵确实是无事,徐希也就放心了,至于其它的事,也就根本懒得去在意:“行了,无事就好,瞅着时候也不早了,赵叔你来回折腾了两趟,也早点休息吧。” 目送老赵下去后,看着时候确实不早了,徐希也让徐云良下去休息了。至于他,虽然躺到了床上,可只要一上闭眼,红梅咖啡馆那爆炸的火光就在脑海中重现,就这样翻来覆去的转个不休,怎么也睡不着。 无奈之下,他也只能爬起身,自书柜里取出一个盒子,点燃了一支香,闭目坐了一会儿,紧绷的心绪才放松了下来,这才回到床上重新躺下。 这一闭眼,再睁眼时,外头已是天光大亮了。 似乎许久没有睡得这么迟才起床,徐希摇了摇发沉的脑袋,看了眼香炉里已经燃尽的香灰,起身打开了房门。早就侯在外面的徐云良一听到动静便赶紧上前问道:“少爷,您起了?” “嗯。”答应了一声,由上来的小厮伺候着洗漱后,徐希到外间用餐,徐云良过去为他整理床铺,闻到房间里残留的香味稍怔了一下,在心中轻叹了口气,这才轻手轻脚地把东西整理好。 用过早餐后,徐希正准备起身,却听得院外有人打招呼:“纪东家早!” “嗯。”纪敏听着只是应了一声,人便出现在了门口,瞅着一手端着碗一手筷子都没来及放下的徐希,挑了挑眉毛打趣道:“今儿怎么这么晚?” 可刚一踏进屋子,纪敏的鼻子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有些不相信地又抽.动了两下鼻子,才皱眉看向徐希问道:“帐中香?昨儿你出去后发生什么事了?” 没想到纪敏的鼻子这么厉害,徐希苦笑一声放下碗筷,先挥手让小厮退了下去,这才请纪敏坐下:“有件事要跟你说,希望你听了能保持冷静,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 一听这话,纪敏的脸色不由白了白,但总算还稳得住,坐得离着徐希近了些,压低了声音:“你说。” 徐希又等了片刻,确定纪敏情绪稳定,才将昨天出门遇到的事情详细的跟她说了一遍。 听到洪文博最后与敌人同归与尽时,纪敏的眼眶一下就红了,可是她还是咬牙把眼泪忍了回去,半晌才嘶哑着追问道:“后来呢?” “那种情况下,我也不可能久呆,恰好永田理路过,我便坐他的车离开了。从他的言谈中猜测,你的身份应该还没有暴露,现在就只是希望……红梅咖啡馆没有留下活口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 舍生取义 看到纪敏那恍如失了魂一般的模样,徐希知道自己这番话说得有些过份残忍,但唯有这样的结局,对大家才是最好的。毕竟一旦真有人侥幸活下来,落到日本人手里,必定是生不如死,也同样有让纪敏暴露的可能。 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纪敏还是没有办法让自己镇定了下来。尽管她知道徐希说的是最好结果,但有时最好的结果却是让人最难以接受的。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收拾好情绪,嘶哑着嗓子说道:“洪先生……是我的引路人,对我来说……他亦师亦父!” 提到当年的事,纪敏的声音又有些低沉起来:“当初我父亲亡故,纪家在香港的根基不深,许多人都攀附上来。也是多亏了他和我义父,才保全了纪家没有就这么消失。那段时间,义父为纪家奔走操劳,而洪先生则一直陪在我身边开导我。若是没有他,或许我还要花更多的时间才能从丧父之痛中走出来。” “而纪家,也是泯然众人了。” 徐希和徐云良倒是没想到洪先生与纪敏有着这么深的渊源,也难怪她说可以绝对相信洪先生:“他……似乎比你早来天津卫好几年。” 纪敏点了点头:“洪先生家是天津的,后来出国留学,又去了香港,最后接受组织的安排,才重新回到天津潜伏下来,为将来对付日本人而做准备。” 话到一半,纪敏的神色越发悲伤:“其实当初父亲过世,其实并不是简单的日本浪人误杀。那时有一份重要的情报被夹在了一本古籍里上了拍卖场,本来是要由我义父去拍下来,结果消息走漏,我义父无法脱身前去,只能拜托我父亲去代他拍下。” 徐希万万没想到当年还有这一出,听完后也是怔在了当场,不要知该要怎么安慰纪敏才好。 纪敏也是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说起这件往事,整个人仿佛也被带回到了那段记忆中:“其实到现在为止,我也不知道我父亲,是否知道他替我义父拍卖的那份古籍中有着重要的情报。不过我想,以他的性格,不管知情与否,都不会拒绝吧?” “也正是因为如此,那份古籍落入了我父亲手里,他在按我义父所说的将古籍交给了联络人后,在回家的路上就被日本浪人给……我甚至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说到痛苦之处,纪敏的声音已是哽咽,可却倔强得不让自己眼泪掉下来。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继续对徐希说道:“当初义父担心我会冲动去找人报仇,所以想将这件事的真相隐瞒下来。最后还是洪先生劝解他,告诉他我有知道真相的权力,并保证一定会看好我,这才让我知道了父亲真正的死因。” 徐希是万万没想到纪敏与洪文博有这么深的渊源,迟疑了片刻才低着头小声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我……” 话到这里,他却发现自己没法再继续,因为就算是提前知道了,以当时的情况,也是做不了任何事:不是他不想救洪文博,他甚至已经在出门前就计划好了叫店里的达官人出手相助。可当时的情况太过凶险,即便徐希真的依计划行事,让店里和家里所有的达官人一起出手,也是回天乏力了。 毕竟一家只有十张桌子的咖啡小店,却是派了最少五十人去包围抓捕……这还只是徐希看到的情况,以日本人的狠绝,必定不会留下后门给洪文博他们逃命,所以…… 想到这里,徐希不禁轻叹了一口气解释道:“我昨天让王大去打探消息,又觉得不放心,所以亲自去走了一趟,正好遇上他们进攻。只前门要冲进去的人,就不下二十人,马路两边最少还有三十多人在守着。我……真的救不了他。” 纪敏早就猜到会是这种情况,在这件事上,她也怨不着徐希。更何况徐希为了她不惜亲自涉险,不管事情成与不成,她都应该要谢谢徐希才是:“这件事不怨你,相反,我还要多谢你。” 话说到这,徐希也不知道要怎么再继续,只能是陪着纪敏一起沉默着。 还好,纪敏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很快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半开玩笑地问道:“先不说我,到是你,怎么用上安神入眠帐中香了?” 徐希苦笑着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徐云良去外面守着,片刻后才对纪敏说道:“以前你对我说的,关于共产党的东西,说实话,除了他们抗日这一点以外,我是半个字都不信。甚至就连他们送走了贵武这件事,我也是抱着怀疑的态度。” 在看到纪敏挑起了眉头后,他伸手往下压了压,示意纪敏稍安勿躁,这才接着说道:“即便是这样,昨天听说那个交通员落入日本人手中,供出了洪老板时,我也觉得是人之常情。毕竟日本人的凶戾,我们听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人能熬上一天,已是非常不错。” “之所以会插手洪老板的事,不是因为他是共产党,更不是因为他抗日,而是因为如果他出事,很可能会牵连到嘉泽你,所以我才会出面。” 话到这里,徐希沉默片刻,不由叹了口气看向纪敏,眼中闪烁着奇怪光芒:“本来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是……当那一声爆炸响起时,我才明白,这世上……真的有舍生取义这种事。” 不管洪文博是为了保护纪敏,还是为了自己不落入日本人手中受苦,亦或是为了他心中的真理与理想,他与咖啡馆那些人,都毅然决然的引爆了炸弹,没有给在场的自己和同伴留下任何生的机会。 看到徐希叹息连连感触良多的模样,纪敏不禁点了点头:“我们是一群……可以为了自己的理想与信仰付出生命的人。” 徐希认同的点了点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更多了解一些。又或者说,我想知道,怎么才能加入这个,能让你们甘愿为之献出一切的党。” 第二百八十八章 密谋 不得不说,昨天那一幕给徐希的震撼太大了。一想到这件事都让他觉得心潮澎湃,以至于开口跟纪敏提起了想加入共党这样的想法。 显然纪敏也没有想过徐希会这样,愣了片刻才缓缓摇了摇头:“加入中国共产党哪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上下嘴皮一碰就成了。你先要学习党的纲领和章程,还得有党员推荐,上面再对你考核之后,才可能通过。我们要的,是真正愿意为中国,为中国老百姓未来福祉愿意献出一切的同志。” 一听有这么多要求,徐希给烧得火热的头脑倒是冷静了不少,然而心中却没有任何失落之情,只是对共产党却是有了更大的信心。毕竟对成员要求严格的政党,才可能真正做到他们所说的。 想到此处徐希不禁用力点了点头:“我愿意试试。” 换成平时,纪敏或许会很高兴听到这句话,可是现在她的上线已经牺牲,就连她自己,接下来都不知道要怎么开展工作。然而在面对徐希期待的目光时,她的内心又无法拒绝,只能是缓缓点头应承道:“我可以先跟你解说党章,但入党,还得上面再派联系人过来再说。” 现在什么情况徐希也明白,听纪敏这样说,他连忙跟着点头:“好!” 盯着徐希看了片刻,纪敏忽然展颜笑道:“现在可不是忙学习的时间,你还是先把中秋的雅集办好再说吧。对了,武藤昨日已经开口说雅集时要我带他过去,我答应了。至于永田理那边,若是两个人起了冲突,你还得尽量安抚一下。” 早就猜到武藤不会放过此次雅集,徐希开口回道:“永田理那边,我已经先给他提了个醒。以他的阴狠性子,若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哪怕别人指着他的鼻子骂,他都轻易不会翻脸。” 想到永田理那厚脸皮、心思深沉的模样,纪敏倒也同意徐希的说法,只是她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为什么你突然要办这样一个雅集?” 徐希缓缓摇了摇头,这才开口将前几日发生的事情悉数告诉了纪敏。 纪敏在听后也是后怕不已,她都不知道在她身体不适时,徐希竟然遇到那么大的危险:“你怎么不告诉我?” “你的身体都那模样了,我怎么可能还让你跟着操心?”徐希冲纪敏笑了笑,示意事情已然过去,让她不要过多担心,紧接着又说道:“不过……当初办这个雅集,只是想降低永田理对我的戒心,现在我倒是有了别的想法。” 以纪敏的聪慧,只是眼睛一转的功夫就猜到了徐希的想法:“你不会开始打算对永田理手里的青铜簋下手了吧?” “总是要试试的。上一次太过匆忙,正好这一次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我好好上手鉴赏一下。”甭看徐希笑着说得好像是手拿把攥一般很是轻松,但其实不管是他还是纪敏都知道,这难度不亚于火中取栗、虎口夺食。 可如果任由这样一件国之重宝就这么落在日本人手里,一旦被送去了日本,或许就永远也要不回来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想要开口劝住徐希的纪敏也只能是不住叮嘱他:“你切记,要小心!”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硬来!” 徐希点了点头,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将心中另一个想法和盘托出:“陈爷是裱画高手,对字的品鉴也非同一般,到时我也会请他来雅集之上与你一同做鉴定。那青铜簋除了我之外,若是他也能亲自上手,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早就听徐希提过多次陈达修的厉害之处,纪敏也是点头应下:“等你们确定下来,我去想办法把那青铜簋给拿回来。到时借着请他过来替我裱画的功夫,就把该修的修了,该改的改了。” 这件事,若是由一个人做就太过明显,但是如果换成两个下场,就安全了许多。徐希也是明白这一点,笑着点了点头:“少不得要嘉泽你出力的地方,到时就拜托了。” “小事一桩。” 纪敏正说着话,听到动静有小厮进了院子,徐云良迎过去把人拦住,问了几句便来回话:“少爷,永田先生来了。” “他来干什么?”徐希满脸讶然神色随口问了一句,紧接着起身走向门口说道:“带他过来吧。” 纪敏也跟着站了起来:“我……” “无妨,你只是过来跟我商讨到时书法比拼时判定胜负的标准,以及最后的彩头事宜。”徐希淡笑着伸手虚按一下,示意纪敏稍安勿躁:“你可是后天雅集的裁判,当然应该在这里。” 有他这句话打底,纪敏倒是安坐了下来。 过了没一会儿,永田理满脸喜色迈步进来:“光庆,我又来给你添麻烦了。” 徐希笑着摇头,伸手遥遥点了下永田理无奈叹道:“你啊你,真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昨儿不是已经把请柬送过去了吗?干嘛还这么着急?” 永田理听徐希口气似是有些不满,再想想昨天若不是为了让他可以早点知道这件事,徐希也不会天快黑了还巴巴的出门。想到这里,他连忙笑着凑过来:“不是那件事,是另外一件事。你看这个!”说完,他拍了拍手里的长条锦盒献宝道:“你猜这是什么?” 盯着这长条锦盒看了片刻,徐希抬头对永田理淡笑道:“这盒子,是出自瀚羽斋的锦盒,里面怕不是陈爷裱的画吧?前几日,他才回了天津卫,说是要裱一幅画,但因为铺子给烧了,几样材料不就手,还是到我家去才讨要齐的。后来你又说要我替你那幅《墨竹图》题跋,现在想来,他忙活那一阵子,就是为了你手中这幅画?” 只瞅着一个盒子,便能把事情猜出个大半,这能力让永田理忍不住对着徐希竖起了大拇指,然后才轻手轻脚将盒子放在了桌上,这才回身跟纪敏打了个招呼:“没想到纪老板也在这里?” “还不是为了后天的雅集?光庆非得拉着让我当裁判,我正和他商量规则事宜。”纪敏没好气地冲着徐希抱怨道:“明明知道我在这天津卫辈份尚浅,却要我来做这得罪人的事。光庆你不厚道,回头我非得讹上你几顿才行。” 知道纪敏是在说笑,徐希自然也是笑着应了下来,这才伸手拿起了永田理放下的锦盒,示意他跟自己到内里的书斋。 第二百八十九章 裁判的人选 原本候在一旁的徐云良早就很有眼力劲的,提前进来将书桌收拾干净。待几人走进书斋,站在书桌前,徐希这才小心地打开锦盒取出卷轴。 当他把卷轴摊开后,只是看了一眼便不住点头赞道:“陈爷这一手裱功,可是得了他祖上真传,我家许多字画都是经他的手裱好的。说起来,他对字画的鉴定功力也是不俗。” 在一旁凑热闹的纪敏一听,正好顺着这话接了过去:“那后天顺便把他也请过来当裁判吧!得罪人的事,可不能让我一个人干。” 徐希抬头看了一眼纪敏,笑着摇了摇头推拒道:“他才刚回天津卫,铺子又给烧了,诸事缠身怕是没多少闲功夫。” 纪敏一听就不干了:“那我可跟你先说清楚了,关于金文这一块我可不熟,如果遇到这样的字,你自去评。” 见纪敏这副模样,徐希也是哭笑不得,转头看向永田理求助道:“你说嘉泽他还讲不讲理了?我这摆明了是给他钧竹轩造势,他倒好,得了便宜连个乖都不买,还反过来倒打一耙使劲埋怨我。” 永田理虽然是知道两个人在说笑,但在听了纪敏那句话后,他的心思已是不在眼前这画上面了,犹豫片刻开口对纪敏问道:“嘉泽你说的金文……是指青铜器上的文字吗?” 面对这样的问题,纪敏是一头雾水,片刻后收起满脸迷茫神色,对永田理反问道:“是啊,有何不妥吗?” “这位陈老板对金文熟悉?” 永田理这个问题问的是纪敏,但回答的却是徐希:“这京津两地,也是出现过不少好的青铜器。永田君,不知道你听说过乾嘉学派?” 在看到永田理摇头后,徐希抱歉地笑了笑,开口为他解释道:“这是前朝的一个学术流派,他们以对中国古代社会历史各个方面的考据而著称。也是因为他们,所以金石学兴起,使得研究金石文字的人多了起来。书法大家写的甲骨文和金文,小篆也开始流传市面。” “这写字写好,自然是要送裱的。所以说,这天津卫里,以前当以施家老太公对金文最为了解,也最具评判权威。可他老人家现在已经不在了,我又是雅集主人,因为要避嫌自然不可能去当裁判。陈爷……说起来倒是个好人选,只是不知道他方不方便。罢了,我呆会写张帖子,亲自去请他吧。” 见徐希接过这个苦差事,纪敏自然是乐得开心,永田理正好对青铜器非常感兴趣,所以他也想听听陈达修是怎么说这些金文的,当下便点头应承道:“我也可以陪光庆你一起去。他回来时被人抓了,还是我知道他与你有渊源后,叫人放了他。想来我与你一起邀请的话,他应该是不会拒绝了。” 眼见两人主意已定,最开心的当属纪敏,一副甩掉了包袱一身轻的模样,摇头晃脑评道:“如此甚好!” 也正是这副模样,惹得徐希直摇头叹道:“你啊!只要你在雅集上露上一两手,这天津卫以后谁能看轻了你?你怎么就不懂我的好意?” 纪敏一挺胸,瞪着眼反驳道:“要是我能拿出一手稍像样点的字来,又何至于此?那不是以前在香港呆着,毛笔用不好,怕丢人吗?” 见纪敏把歪理说得是理直气壮,徐希也是冲他无奈地摇头笑了笑,才再次将目光投到了手中的画卷上。 这幅画,他当然见过,当初父亲还特意问过他,若是拿这幅画与文同的《墨竹图》相比,能有几分相似? 只是没想到,再见到画时,它已是成了偷梁换柱的工具。 徐希忍不住心中暗叹不已:本以为日本人在知道这幅画是假的后,恼怒之下会将它撕毁,却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大圈,竟然又回到了他面前。 打量了一下眼前画后,徐希这才把它平铺在案上,用滴砚往砚台滴了些水,又到一旁的书架取下来一个黑檀木的盒子,一打开,里面竟全是用过的古墨。 细心的从中挑了挑,徐希捡出一方明代的古墨,在砚台上缓缓研磨起来。 他一边磨墨一边和案前的两人解释道:“这幅画用的是上好的宣纸,墨用的也是古墨。想来当时的画师并没有想过做伪,否则这个成本也太高了些。” 对于这一点,当初陈达修也说过,所以永田理听后连忙点头:“所以光庆你这是……” “在中国的文房四宝纸笔墨砚中,虽然只是一个墨字,却也分新墨旧墨。”徐希示意永田理拿起桌上自己平日里用的墨,然后将自己手中还剩小半的墨递了过去:“分开看不明显,但是放在一起可以看得出来。你手中的新墨有些发灰,而我手中的旧墨纯黑厚实,又因为旧墨陈放的时间久远,所以自身就有一股古朴淡远的墨香……” 就这样,徐希拿回墨块,低着头一边缓缓研墨,一边将新墨与旧墨的区别一一说来。 永田理平日里哪听过这些,现在见徐希愿意说,他更是恨不得拿个本子记下来。而徐希说完后,手中的墨也已时研好,取下一只长锋狼毫泡在水中,待笔吸饱水,徐希持笔舔墨,提手欲落笔。 一旁的纪敏看到他这架势倒是乐了,开口半是揶揄半是提醒道:“宗徽宗的瘦金体可不好写,光庆你悠着点,别写坏了永田先生这幅画。” 徐希倒也没受纪敏的影响,略微一顿,当即屏息凝神在纸上径直写了起来,只见落笔之处,字迹瘦挺爽利,侧锋看之如兰如竹,但纵观整体,偏偏又是笔法犀利、铁画银钩,果然不愧为“瘦金”二字。 当最后一笔落下,徐希罢手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把笔搁会笔山之上,直起身打量了一下,又退后两步再观。 至此,他眉目神态之中,终是显出了几分满意之色。 不仅是他,永田理与纪敏站在一旁看着这字,也不由地连连点头叹道:“这一手瘦金体,可谓瘦而不失其肉,铁画银钩,其字尤可见风姿绰约之处,倒是得了宋徽宗几分精髓。” 显然徐希对自己这字也很是满意,接过徐云良递过来的湿毛巾擦了擦手才说道:“还好,总算是不辱所托。永田君,我的润笔费呢?” 本来还沉浸在对书法的欣赏之中,突然听到徐希开口讨要润笔费,永田理怔了一下,然后冲着徐希笑道:“就猜到你会开口问我要,早就给你准备好了。”说完,他返身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盒子递向徐希:“前些日子,得了一个玉山子,看着还不错,便给你拿过来了。” 徐希打开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有些哭笑不得地对永田理问道:“永田君,你这玉山子,是怎么收的?” 第二百九十章 有其父必有其子 见到徐希这表情,永田理就知道自己送的这个礼有问题了,脸色不由变得有些难看:“收的时候,那人说是宋代的,但我觉得这个工艺更像是明朝的。有问题吗?我看这血沁……” 徐希无奈地将盒子放到桌上:“古董这一块的造假,永田君你也遇上过几次了,扬州刀,还有金水泡出来的青铜器。这次……你运气好,又遇上了造假的血沁。” 甚至都不愿意去伸手碰这块玉,徐希只是约略撇了一眼才继续说道:“下次收这种东西,拿到手后记得看血色痕迹是否自然,有没有渗下去。” “此外,最重要的一点,切记拿到鼻子下闻一闻,看有没有异味。” 对于徐希提起的味道这一点,永田理也是抱怨道:“我之前是闻着有骚臭味,可是卖我那家伙说从墓里出来的东西都会带着这种味,等时间久了自然就会散了。” 听到他这番解释,徐希和纪敏不免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刚出来的东西,多多少少会沾有一些气味,但是玉不同。即便刚出来,只要清洗干净,最多也就是些土腥味,不会带有臭味,更不会带有骚味。” 纪敏也在一旁出言提醒道:“教您个最简单的方法,下次再遇到这种拿不准的古玉,您也可以拿这个法子试试。” “喔?是什么法子?” 面对永田理的好奇,纪敏笑了笑细说道:“古玉都有极强的受沁性,如果不小心将墨汁弄到玉器上面,很快墨汁就会永远的沁入古玉之中。但是如果是作伪的古玉就不一样了,即使把它丢到墨汁里,只要拿出来冲洗一下,就仍然是之前的模样。” 永田理也是没想到一块玉也有这么多学问,偏着脑袋自己琢么了片刻,才对着二人拱了拱手:“受教了,谢谢二位了。” 徐希看着他脸上窘迫模样,也不忍再取笑他,直接问道:“这东西……你是在哪收的?”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这个,永田理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地哼道:“那老板的小儿子卖给我的。” 以那老板和永田理的关系,徐希是绝对不相信那家小二真的敢将西贝货卖给永田理,八成是直接送给永田理的。不过这时他若是再不开口,只怕那家就要倒霉了:“家鸣兄平日里也会跟他父亲学一阵子,但是那老板自己在古董这方面都是……” 说到这里,他也觉得这样背后说人有些不妥,连忙笑了笑掩饰尴尬,用“你懂的”的目光给了永田理个暗示。 在收到永田理点头后,徐希才苦笑着摇头叹道:“所以,家鸣兄这对古董的辨别水平也就随了那老板。这个玉山子,我估计卖给他的人那么一说,他也就信了,把这个玉山子当真货给买了下来。知道你好这一口,也就上赶着借花献佛了。” 一旁的纪敏听到此时,更是笑着补了一刀上去:“谁知道?说不准,这玉山子就是那老板自个收上来的,被家鸣看着给拿过去了。” 听两人这么一说,永田理越想越觉得眼前二人说的才是真相,到了此时脸色才稍霁一些,摇了摇头笑骂道:“这小子,不学无术!回头就该逮他到希夷阁来当三年学徒,看看他的眼力能不能变好一些。” “你就甭给我添乱了。我和家鸣平辈,论年龄他比我还要大上些许。回头他到我店里当学徒,见着我得叫我东家还是叫我师父?以后我见着那老板得咋开口?”徐希斜着眼角,不满地看向永田理抱怨道:“好歹也给你把题跋写好了,你这润笔费也不至于是这么给的吧?” 有这么几句玩笑连消带打活络气氛,三人一齐哈哈笑笑过,倒是将刚才那点不愉快给抹去了。最后是永田理主动开口表示这次雅集的费用他包圆了,权当是今天的润笔费,徐希也乐得逮了一个冤大头,连忙点头同意。 眼见永田理呆在徐希这儿一副想蹭顿饭的模样迟迟不走,纪敏也不再多留,客套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徐希先是让徐云良拿来一张新的请柬,写好之后又吩咐老赵套了马车,拎着小厨房刚做出来的月饼,与永田理一同往瀚羽斋走去:“今儿个这饭,估计你是蹭不着了,我们先紧着把请陈先生的事给办了是正经事。” 永田理倒也不是真的惦记着那餐饭,一听说是为了雅集的事,他自然是连忙点头:“自当如此。” 不过,坐在马车里,永田理给摇晃得有些犯困,强撑着眼皮对徐希抱怨道:“我就说坐我的汽车过去,速度快还一路畅行,你非得坐着这马车慢悠悠的走。你看看这晃悠了大半天,连一半的路都没走到。” “急什么?我先派人去给陈爷打招呼了,他也需要一些时间收拾出地方才好待客。”徐希说到这里也是不由叹了一口气:“好歹他家也是在这天津卫呆了好几辈了,怎么论也是有名有号的人。如果让家里破破烂烂的待客,他会失了颜面的。” “既然是去作客,就不能让主人家感觉到为难。”徐希笑着对永田理眨了眨眼揶揄道:“你也不想坐在一团废墟之中聊天吧?” 徐希这么一提,永田理倒是想起来了:陈达修家之所以会是那样,也全是日本人攻占天津时所致。 虽说不是他亲手所为,却也与他分不开干系。 但随即永田理便释然了:那又怎样?帝国要完成霸业,就必定会有伴随而来的牺牲。这些人能成为帝国崛起的基石,那也是他们的荣幸。 心中虽然是这样想的,但永田理此刻也不会说出来煞风景,更何况,他也的确没有坐在废墟中与人聊天的“雅趣”。与即将到达的废墟比起来,此刻徐希慢悠悠的马车倒是显得格外舒服,当下他也不再抱怨,干脆闭着眼睛靠在马车里打起盹来。 见他这疲惫模样,也不知道昨天晚上忙什么去了,这大上午的,竟然就眼皮打架。徐希摇了摇头,撩起帘子小声吩咐老赵稳当点慢点,以免扰了永田理的休息。 听着他这番细心嘱咐,本来在打瞌睡的永田理嘴角扬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然后便又睡了过去。 第二百九十一章 请君入瓮 马车跑了大半个时辰,终是来到了瀚羽斋门外。也难为陈达修这几天一边替永田理裱画,一边还要收拾铺子,下了死力气之后,倒也给他拾掇出几分往日模样来。 远远见到二人下车,早就候在大门外的陈达修笑着大步迎了上来,隔着老远就抱起拳招呼道:“永田先生,徐东家!” “陈爷,今儿个冒昧来访,还请见谅。” 三人客气了一番后,陈达修到底是没把二人让进铺子,而是将他们请到离铺子不远处的茶楼:“二位还请见谅,我这刚回来,百废待兴的,铺子还没收拾利索。” 早知道是这种情况,二人也不见怪,跟着陈达修进了茶楼。 待坐定后,徐希才接过老赵手中的竹篮,并着把请柬自身上取出放到了竹篮上面,双手端着一并递了过去:“陈先生,光庆这里有个不请之请。” 待知道徐希来此的目的后,陈达修略犹豫了一下,偷眼瞅了眼默不作声的永田理,最后才小心陪着笑点头道:“既然是徐东家开了口,又亲自上门相邀,我如果拒绝就太不识抬举了。” 本以为要费上一番口舌,甚至准备好要拿出自己的身份来逼迫陈达修就犯,却没想到他这么简单就答应了。自觉准备好的一拳落到了空处,永田理顿觉有些无趣。 不过刚才见过瀚羽斋如今的凄惨模样,对于陈达修此时的反应,永田理倒也觉得正常:现在店铺这般模样,如果再不找个地方展示一下自己的水平,只怕再过不了多久,这天津城便没了瀚羽斋的位置。 见事已商定,永田理自个身上还有事,跟两人道了个别,直接叫了一辆洋车便先行离开了,倒是徐希还留下与陈达修客套了几句,这才出门上了马车。 回去的路上,徐希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心中在盘算着这一行的收获。 今天倒是有了意外之喜,本来徐希还想着这次雅集之后,找个机会再瞧瞧永田理手中那只青铜簋。可没想到他自己对金文那么感兴趣,所以正好可以借着这次机会,把那只青铜簋再拿过来看看,等仿冒的青铜簋修改好之后,他们就要想办法行那偷天换日之计,将真的青铜簋给换出来了。 虽然这一切听起来难如登天,但总算走出了这第一步,让他更是在心中打定了主意,不管未来如何,都绝不能让国宝落在日本人手中。 回了希夷阁人刚坐定没多久,纪敏便又过来了,这大概就是……住得近的好处吧。在知道陈达修愿意来当裁判后,纪敏也是松了一口气,对徐希提醒道:“想办法让永田理把青铜簋给带出来,陈爷上手比你上手更好,他到时改起来也会顺利得多。” 徐希也是这个想法,连忙点头:“现在最难的就是,怎么才能不着痕迹的让永田理,自己愿意带着青铜簋过来参加雅集。” “这事不能直接提,我回头找武藤,他想参加雅集可不能空着手,怎么也得带上一两件东西来展示一下。只要他出手了,永田理肯定不会空着手来,再说以他多疑的性子,你说的话必定不会全信,眼下刚好有熟悉金文的人在这里,他肯定也会想拿着请教一番再互相印证一下。估计在他的认知里,懂金文的人,必定对青铜器很了解,我们正好再诓他一次!” 徐希认同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又开口补充道:“今天替那老板圆了一个场子,这份情得他来还,回头让他也敲敲边鼓,务必让永田理将青铜簋带过来。” 纪敏也跟着笑了:“永田理现在是拿了一幅假的《墨竹图》、一个假的六桃过枝碗、一个假的玉山子。对了,之前还听你说过,他手中有用金水浸过的青铜器?他那么期待参加一次正式的雅集,必定不会再拿没有把握的东西出场。这样算来,他想压武藤一头的话,就只有那只青铜簋了。” 听着纪敏细细数来,就连徐希都觉得永田理有点可怜:折腾半天收了一堆破烂东西!也难怪今天知道那个玉山子是假的后,一下就气成了那般模样,换成任何一个人有他那倒霉经历,只怕也得气得当场跳脚开骂。 纪敏向来是个想到就去做的直爽性子,这里与徐希说定了主意,马上便起身告辞就往外走。 盯着那个干脆果决的背影,徐希心里却莫名一抽:若是有哪怕一丝丝可能,他也不希望纪敏去面对武藤,或者说……不希望她再去面对任何日本人! 徐希不由得在内心升起一种奇怪的想法:把纪敏护在身后,宁可自己面对这世上所有的艰难险阻、狂风骤雨! 当他想到这里时,突然感觉后脑冰凉,又一下清醒过来。之前的想法浮出脑海,让他自己都怔了片刻,左思右想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如此想法。 不过他倒是能确定,自己刚才那些想法都是源自内心最真实的体现,而不是什么脑袋一热的混账主意。 “少爷,纪少爷不是那种愿意安住在金丝笼里的雀鸟,是注定要翱翔九天的凤凰。”不知从何时起就站在了徐希边的徐云良,看到自家少爷望着外面发怔的表情,多少也猜出了他的想法,当下便出声提醒着他。 这句话倒是点醒了徐希,他也是愣怔片刻才不由苦笑一声:“没错,嘉泽她……便是一般的男人都比不过她,又怎么会安心呆在后宅里无聊度日呢?更别说她身上还负着血海深仇。” 现在看来,能获得纪敏真心相待之人,必定是与她一起肩并肩战斗过的同伴,而不是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强留在后宅做那笼中金丝雀的男人。 想到这里,徐希脑海中莫名又浮现出了洪文博的身影,不禁叹道:“洪先生……把嘉泽教得很好。” 或者该说,共产党真如纪敏所说,是一个引人积极向上,为国为民的政党,所以才会近朱者赤,让身为党员的纪敏也变得如此之好:“云爷爷,我现在对共产党越来越好奇了。我……很想了解一下他们。” 其实此厢中不止是徐希,徐云良也在这些天的接触中,对于这个不同于平日里见到的政党的共产党有了些好奇。但他的沉稳性子注定了,一开始只会静立在旁默默观望:“总会见着的,有的是时间慢慢了解。” 话到这里,徐希倒是想起另了一件事,转头对徐云良问道:“不知道洪先生出事的消息传回去没有?那面会不会再派别的人过来与嘉泽联系。” 像纪敏这样的人,一旦与上线失去了联系,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那心真的是悬在半空中无论如何都踩不着地。 可他们终究还是局外人,再想也是束手无策,一切只能看那边怎么安排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做一回恶人 到了下午时,纪敏给他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武藤在她不落痕迹的挑唆下,保证了要带一件东西过去震慑雅集上,没开过眼界的中国文人们。纪敏还刻意问了一下,好像是要带过去一把日本铸剑大师亲手所铸的日本刀。 听到纪敏的消息,徐希不由得嗤笑出声:“自己刀剑都分不清,还敢妄称大师。”想了想后,他也对徐云良问道:“我记得家里有把王麻子家的菜刀?” “是的,那是早些年夫人说是想学下厨,老爷怕她累着,正巧赶上去四九城,顺便托王麻子家的掌柜替家里选了把轻巧点的菜刀。只是夫人最后也没下几次厨,倒是那把菜刀被好好收起来了。” 对于父母这段往事,徐希也是知晓的,他笑着摇了摇头:“回头寻出来,说不得后天就有大用。” 纪敏闻言怔了一下,看着徐希缓缓摇头阻止道:“知道你不愿意被武藤踩在脚下,但处处要强过人家一头,可不是明智之举。” “而且…..还是菜刀,把人面子踩脚底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听了纪敏劝告,徐希收起脸上得意神色略沉吟了片刻才回道:“若是他不挑衅我,我就不拿出来,但真要是打上门来,那便怪不得我了。大家都知道我徐希眼里揉不进沙子的性子,那种情况下若是我退缩了,反而会引人怀疑。再说有永田理在场,倒也不至于让我有危险,最多就是掉了武藤的面子而已。” 见劝不动徐希,纪敏不由叹了一口气,伸手撑住额头小声咕哝道:“你这脾气,还真是不适合潜伏的工作。” “一味的委曲求全并不能引得敌人的怜悯,偶尔逆流而上反而更容易引得敌人的注意。”徐希笑着看着纪敏:“我和你不同,走的路自然不同。” 想想徐希的解释,似乎也有几分道理,当下纪敏也懒得再去劝了,最多后天多留意一下武藤,发现情况不对时,把话题岔开便可。 更何况还有与武藤不对付的永田理在那看着,最多也就是让徐希吃点小苦,到时让他长长记性也不错。 二人正聊着,门外突然有小厮来报,说是那老板提着礼物来拜见徐希。一听这个纪敏顿时乐了:“那老板好像比我们大一辈吧?这会子用拜见这个词,就不担心自降身份了?” 徐希也觉得有些不妥,但总不能出去让人改口,只能是让徐云良赶紧去迎了那老板到偏厅稍坐,他略收拾一下就过去。纪敏本来不想凑这个热闹,可徐希却说今天帮那家老二说话的,也有她的份,为免那老板还要去钧竹轩骚扰,她最好是跟着一同过去。 纪敏想想觉得还是把麻烦挡在外头强,便掐了想要脚下抹油的想法,跟着徐希一同去了偏厅。 坐在偏厅里心不在焉地喝着茶的那老板,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传来,赶忙起身转向门口,一看是徐希和纪敏,连忙马上搭起双手,给二人做了个长揖:“今天二位可算是救了我那府上下百余条人命,那某我在这里谢过二位了。” 那老板毕竟是长辈,徐希他们便是与他有恩,也断不可能受他这一大礼,二人赶紧让开身,徐希则上前一步扶起了那老板:“那老板,您客气了。抛开我们两家的情谊不说,我与家鸣也是自小就认识在一起玩过的,怎么也不可能看着他出事的。” 借着徐希的手直起身子后,那老板叹了一口气不住摇头:“唉,但凡我家那臭小子有光庆你一半出息,我也不至于担心成这模样了。”一想到自家那混蛋小子今天差点害了一家人,那老板就气不打一处来。 见到他这模样,徐然赶紧扶着人坐到椅子里,这才开口安慰道:“那老板,正所谓各有所长。家鸣有那家在背后,人际交往是他的强项,你又何必盯着他的短处不放而忽略他的长处呢?” “对啊,我这刚来天津卫还没有一年的,对家鸣的事迹都耳熟能详了。”纪敏也跟着安慰那老板:“不过,下次还是别让他出去收东西了。想要什么,直接跟我们说一声,我们替他收也行啊。虽然价格应该会比别人的贵上一些,但至少能保真。” 这劝着劝着,怎么变成给自家拉生意了? 徐希哭笑不得地看向纪敏,给她使了个眼色,提醒她收敛一点。 那老板压根就没听出纪敏的弦外之意,只是一个劲地摇着头哀声叹道:“这臭小子,就是让我们给惯坏了。从小就不学无术,经商不行也就算了,玩东西都玩不明白,还差点给家里惹下祸端,我真真是要给他气死了。” 对于那家小二这人的品性,徐希还是多少了解一些的,刚才他和纪敏说的也只是客气的场面话,现在被那老板直接揭了出来,他一时之间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是耐着性子又劝了几句。见那老板神色稍霁,这才又劝道:“那老板,这件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不过嘉泽有一点说得对,现在外面乱,家鸣在外面买东西的话,也不知道会收上来什么,还是小心为妙。毕竟……永田君已经吃过几次亏了。” 这句话虽然说得隐晦,但那老板一下就明白徐希的意思:与永田理同学几载,他对永田理的性格是再了解不过了。 别看着他表面总是摆出一副客客气气的模样,但要是惹恼了他,只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他也是后背冷汗直冒,不由地叹了一口气:“现在已是惹他不快了,我都不知该从何弥补了。” 徐希与纪敏默不作声互望了一眼,见到对方表情都是略有些为难,心知此事不好乱出主意,临到最后也没有开口。 两个这闭口葫芦的模样落在了那老板的眼里,让他忍不住催问道:“你们两个可有什么主意?我现在可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得都团团转了,快些给我支个招吧。” 听他这么一催,两人又对望一眼,最后还是纪敏叹了一口气开了话匣子:“算了,我做一回恶人吧。不过这件事,您可不能说是从我这里听到的。” 一听有戏,那老板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忙不迭地点头应承道:“放心,我绝对不会跟别人说的。不然叫我那家……” “得,也不是什么大事,用不着赌咒发誓的。”纪敏出声阻止了那老板,见他神色平静下来之后,才开口说道:“后天的雅集,武藤要跟我一起来。他说了,绝对不可能让中国人在他面前专美,所以准备带一件宝物过来。你也知道的,希夷阁的珍宝都毁在之前的飞机轰炸里了,要让他拿一件出来压过武藤是不可能了。” 那老板自然明白这一点,可是要让他拿东西出来压过武藤,那也不敢。 见他听完之后脸上不自觉露出的犹豫模样,徐希叹了一口气提醒道:“那老板,您这还真是当局者迷。大家都知道永田君此事正与武藤在别苗头,两人互不相让各处都要高上一寸。我们不敢压武藤,永田他还不敢吗?你也知道,这场雅集是我特意为永田君办的,若是被武藤喧宾夺主,只怕他那性子……” 那老板顿时就明白了徐希的意思,忍不住一把抓住他手腕急声追问道:“你是说,让永田他拿一件好东西出来……压过武藤?” 第二百九十三章 东风已至 “这话可不是我们说的。”听了那老板的话,一旁的纪敏赶紧开口将两人摘出来:“出了这门,我也不会承认我告诉了那老板您这些事。” 脸上浮现出了然神色,那老板起身对着纪敏深深的作了一揖:“嘉泽,还有光庆,若是我那府能逃过这一劫,阖府上下都欠您们二位一个大人情。” “别说那么吓人,好歹咱们都是在这天津卫里混饭吃,谁都难免有个马高蹬矮的时候。甭看我们现在帮了那老板您,若是哪日我们遇上个坎坎坷坷时,相信那老板您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徐希这番话当真是里子面子都给了个通透,让那老板心里也是佩服不已,想到家里那不孝子,他更是连连点头道:“这是自然。” 现在想来,天津卫的老朋友们已经没了许多。这徐希和纪敏虽说是晚辈,但以他们的实力,早就可以与那老板他们这一辈的人平起平坐了。 要二人真有落难那一天…… 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那老板用力点头斩钉截铁道:“若是真有需要我的一天,二位尽管直言,那某定不拒绝。” “希望我们永远都没有那一天。”纪敏接过话茬,顽皮地眨了眨眼,这模样惹得三人一起笑了起来,那老板更是不住点头跟道:“没错,希望我们都遇不上那一天。” 知道那老板现在心中窝着事,徐希也不硬留人,客气了几句就将那老板直接送出了门。待他返回后,端坐屋中的纪敏对着他笑道:“万事俱备,东风也来了,就等后天雅集了?” “哪里有那么简单?就算是后天雅集见过一次那青铜簋,我们过后也还要再找机会将它调包。”徐希看着纪敏,板起脸认真提醒道:“最近日本人调动很频繁,我担心永田理或是武藤会被调走,到时我们行事就要更加小心了。” 对于徐希的担忧,纪敏倒是显得大大咧咧不放在心上:“怕什么,无非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再说了,永田理我是不知道,武藤就算离开,也会给这边的日本人打好招呼。只要我的身份没有暴露,肯定没人敢为难我。” 别的不说,武藤现在已是少佐,若是被调往前线,军衔至少要再提一级。以他中佐甚至是大佐的身份拜托同僚,别人怎么也得给他个面子。 徐希想想也觉得纪敏说的没错,对着她竖了个大拇指,但想起自身又不觉叹了口气:“我是没你那么好运气。别看永田理现在跟我关系好,可也在时不时试探着我。说不定哪天一下没做好恶了他,就跟狗脸似的翻过去不认人了。” “以你的性子和手段,我相信你们不至于处到那一步。就比如这次你家城外宅子的事件,你不就处理很好吗?”想到徐希所说的,纪敏眨了眨眼不禁好奇问道:“话说回来,你是怎么瞒过他们,把东西给送走的?” “王杆子那边的人只负责送走东西,东西也都是用箱子装好封死的。所以他们最多知道送走了多少箱东西,但箱子里到底是什么,他们并不清楚。外宅也是有信得过的护院和达官人看着的,等东西一到,他们便换了其它东西装在里面,将送出去的宝贝又转送到了另外的地方。” 甭看徐希现在说得轻松,但纪敏却心知其实真的操作起来难如登天,在心头复盘了一下其中细节,她又对徐希追问道:“你拿什么替换的?能让永田理不起疑心的,想必也是你家的东西……大概是值点钱,但他还不怎么看得上眼的?” “外宅嘛,那虽然是外宅,但好歹也是徐家的宅子,多多少少也是需要些摆东西撑场面的。放进箱子里的,就是那些撑场面的东西。”徐希笑着解释道:“至于撑场面的东西,看着像那么一回事,但真论起来也就值那么一点点钱而已。” 面对徐希这种近似耍无赖的手段,纪敏都不知道该夸一声干得漂亮,还是该骂他一句奸诈似鬼。不过跟徐希置气倒也没甚必要,见该说的事都已说完,纪敏起身就要走,徐希却开口将人叫住了:“在这用晚饭吧,顺便,我也想听听你说说关于共产党的事。” 想起自己曾经答应过徐希,纪敏此次倒是没有拒绝了,留下用餐的同时,也捡了些党内能说的事情说给了徐希听。 其实从内心里来讲,她也希望徐希通过自己所说的这些,更了解她所在的党,然后因为抱持着共同的信念,真正成为她的战友。而不是因为她个人身份的原因,才选择与党合作。 一天的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中秋佳节。 一大清早,希夷阁便有小厮开门洒水扫街,还有杂役们将一盆盆各色的菊花搬至店内各处。中秋正是赏菊的好时节,希夷阁的花匠们虽然今年因为战事受了惊吓,但也不影响他们早早就培育出了今秋的菊花。 同样是早早来到希夷阁的徐希和徐云良,看到店里秋景与往年无差,心情也莫名变得好了许多:“今年天热,桂花还没来得及开,有些可惜了。” “无妨,我已经让胡掌柜在水榭点上了木樨香,水气氤氲之处,木樨香味更加沁人心脾。”徐希笑着对远处赶过来的胡掌柜拱了拱手:“胡掌柜,今日有劳了。” “应该的应该的!东家,笔纸墨砚已经备齐,您要过去看看吗?” “不用了,您做事,我放心。”徐希顺着六棱石子路往水榭走去,顺便开口对陪在身边的胡掌柜问道:“小厨房里,午膳可曾备好?还有温酒器可曾备好?” 胡掌柜赶忙应道:“都备好了,温酒器、炭火都已备好,烧火小童也都在用早餐了。” 听他这么说,徐希满意地点头:“那我也去用个早餐吧,呆会要是饿着肚子陪他们一个上午,我可受不了。” 心知徐希是在说笑,但胡掌柜还是赶紧叫人过来,吩咐他去厨房将准备好的早餐送来。徐希也没进水榭,只是在一旁的凉亭坐下用了早餐。 待到腹中有食,瞅着时候差不多了,徐希这才起身整了整长衫,与徐云良一同走向了大门处。 第二百九十四章 雅集的主人 出了希夷阁大门,两人刚站定不久,远远就望见梅先生的马车出现在了巷子口。 见这熟悉的马车停在门前,徐希展颜笑道:“梅先生的性子还是和以往一样急,每次雅集,他都是早早赶来,就是不知道这次是馋我们的酒还是旁的。” “好你个徐光庆,这才几日不见,竟也学会编排长辈了?”梅先生中气十足的声音还未掀开帘子就传了出来,也不用矮凳,撩起长袍下摆径直从车上跳了下来。他这莽撞模样倒是把徐希给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扶了一把,陪着小心半是开玩笑地劝道:“我说梅先生,您可小心着点。万一摔着碰着,我这小门小户的,可真真赔不起。” 徐希开着玩笑,梅先生也笑着伸手拍了他一下,挤了挤眼睛揶揄道:“终于决定出来了?” “不管决不决定,都是迟早的事。说起来,今儿还有件事要麻烦梅先生。”话音刚落,徐希便凑到梅先生耳边,小声将青铜簋的事说了一下。 梅先生原本早就把这件事忘在脑后,徐希这一提醒他花了片刻功夫才想起来,顿时皱起了眉头看向他问道:“你确定?” “确定!这国宝左右不能真的落入日本人手里。祖宗的东西,若是不知道也就算了,现下知道了还不想办法留下,只怕以后会被后人戳脊梁骨。” 见徐希神色认真不似做伪,梅先生不禁对他竖了个大拇指,然后才凑过来悄声说道:“放心,我省得,呆会瞧我的。” 徐希点了点头正要再说什么,就远远的看到又有马车过来,只能是用感激的目光看了一眼梅先生,后撤一步唤人过来将他先引了进去。 随着站在门口迎客,瞅着客人一个个得过来,让徐希暗自高兴的是,发出请柬的客人全都来了,也就是说,没有一人因为他在这种时候重开雅集而不满。 现在……就只剩下重头戏,压轴的永田理和武藤没有到了。 一如上次一般,武藤的车出现在巷子口后,徐希也看到永田理的车跟在后面随之出现。永田理这种摆在明面上,不加任何掩饰的谦卑态度,让徐希也是越发警惕。 他知道永田理有多讨厌武藤,但却能违反常理在武藤面前,保持一个做为下属应有的态度。这样的人,就像是藏在落叶下的毒蛇……比性格直爽的武藤更为可怕。 不过现在也还没到发呆的时候,待车停稳,小厮恭敬上前打开车门,见到武藤和纪敏一同下了车,徐希迎上前笑道:“我说今儿一大早的,纪东家就出门了,还以为他是要爽约不敢来我这雅集了,没曾想,这是去搬救兵了。” 这一句话,明着像是在取笑纪敏,实则是在暗捧武藤,听得他心里很是舒服,冲着徐希笑了笑捧道:“嗯,久闻希夷阁雅集之盛名,所以特意拜托嘉泽带我前来观摩一番,还望徐先生不要让我失望。” “自是不会,还请先行一步,我迎完最后一名客人便来作陪。”看到武藤的侍卫捧着一个长盒子要跟上,徐希连忙伸手将人拦了下来,看向纪敏微皱眉头问道:“希夷阁雅集规矩,一位客人,只能带一位同伴。纪东家,您这是……” 武藤闻言转头看向纪敏眼中露出询问神色,待纪敏轻轻地点过头后,他这才接过盒子,挥了挥手让侍从退下,看向徐希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只是一件凑趣的东西,想着为这雅集锦上添花罢了。” 对于武藤的解释,徐希微笑着回道:“希夷阁雅集只限人数,不限物件。只要您乐意,便是把整个天津城给搬过来也不会有人阻拦的。” 原来如此,武藤笑着点头:“很有意思的规矩。”说完,便丢下徐希,和纪敏先进了店里。 等武藤的车开走,停在后面的车才缓缓开了过来。 因这不是第一次了,永田理倒也没有像上次那样生气,而且坐在车里的他已经听到徐希与武藤的对话,自然是不会让侍从跟着讨没趣。把盒子接过来拎在手中,永田理走上前对着徐希眨了眨眼:“放心,一切有我,不会让你难堪的。” 徐希摇头不已苦笑出声:“你别给我添乱就是了。”说完,他收起笑容正色伸手一引:“二位贵客,里面请。” 当他们三人并肩进了门内,只听得身后大门徐徐关上的声音,这声音惊得永田理骤然停下脚步,回头往身后看去,惊叫一声:“光庆?!” “放心,我在这,没人能伤得了你。”徐希满脸无奈神色开口解释道:“德贝勒家那是他们自个想不开,所以才会那么做。我这活得好好的,你又没得罪过我,怕什么?再说了,你和武藤两个人都在这里,我就不信外面你们没布置。” 有徐希这一番话解释,永田理这才反应过来,摇了摇头给自己摆了个台阶:“你是不知道现在抗日分子的厉害。前几天不是刚抓了一个吗?那还是拿他父母和刚出生的孩子相逼,这才把嘴撬开,可是审讯的人不小心,让他知道自己的同伴自杀了。唉,结果他也是直接一头撞死在狱里了。” 说到伤心处,永田理不禁又叹了口气:“他们这群人,是真不要命。” 猛的听到那个联络员的死讯,徐希的脸色也是跟着变了变,不过他还是开口道:“你就安心吧。不说外面,我这院里还有这么多达官人在,便是我死了,他们也会拼命护得你们周全,不然我这希夷阁的金字招牌可就真的砸了。” 他这模样落在永田理眼里,分明是被吓到,却还兀自强撑着。 从里面迎出来的那老板,听了两人对话,倒不知道二人是何心思,只在一旁帮腔道:“永田君请放心,只要在希夷阁里,除非这店里的人全死绝了,否则绝对不会让客人掉上哪怕一根毫毛。希夷阁这上百年来,历经这么多次动荡,从来都没有过让客人受伤的事发生的。” 有了二人拍着胸脯的保证,永田理这才稍稍放心,重新迈步跟着他们一同往水榭走去。不过走了才一截远远透过花丛看到前方,他又停下脚步疑惑问道:“又去水榭?现在荷花都败了吧?虽说天气仍然有些热,但也用不着去那里吧?” “秋荷新桂,乃是水榭一大美景,就像日本喜欢侘寂与物哀之美一般,残荷也是有别样风情在的,端看怎么欣赏了。”徐希笑着跟脸上流露出些许戒备神色的永田理解释道:“别小看了这残荷,有许多名家最是喜欢画它。虽看似已接近死亡,但其中却又孕着新生,代表的便是生生不息之意。更何况,还有从荷塘里刚挖出来的莲藕拿来炖汤,尝起来味道最是鲜美。” 没想到一塘残荷还有这么多花样,永田理笑着摇了摇头:“你是雅集的主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错了,今天雅集的主人是你,而不是我。”徐希微笑着上前,走到前侧方带路:“我只是一个场地提供者和宴会筹办者,真正的主人……” 冲着永田理一笑,徐希沉声说道:“是你。” 第二百九十五章 秋日雅集 徐希的这一番话,顿时听得永田理心花怒放,不禁开心地笑了起来:“光庆,你这张嘴啊,还真是会哄人。” “不然怎么能让你心甘情愿的掏腰包呢?” 徐希这句俏皮话,让那老板都跟着笑了起来:“确实,希夷阁最厉害的地方就是,明明咱们自己掏了钱,还觉得是承了他们的情。永田君,你以后可得小心着点喽。” 永田理听后也是大笑着点头应道:“确实是得小心点,不过……我差钱吗?” 嗯,现在在场的人里,最不差钱的,应该就是他和武藤了。 听他这句话,徐希莫名想起了曾经的老友德贝勒,当初他跟自己讨要赵清献公香时,也是永田理这般口气。不过德贝勒是开玩笑,而永田理……是赤裸裸的炫耀。 还好,他们此时已走到了水榭外,纪敏站在外头看到三人便拍着手笑道:“就属你们几个最迟,呆会得罚酒三杯!” “别,现在一提起酒我还头疼。还好那天光庆备的酒柔和,不然我非得醉上三天三夜不可。” 一提到酒,永田理脑袋就隐隐作痛。那天强撑着回去,他可是头晕了整整一天才缓过来。这还得亏是徐希准备的酒好,不然只怕那天他就得醉死在钧竹轩里。 徐希笑着看向他解释道:“放心,今天备的是和那天一样的黄酒,只醉不上头。”说笑着,他伸手将大家引进了水榭之中。 水榭虽说自外头看起来是一栋房子,但内里却是大开间,四面的墙也几乎都是活动可拆的。现在东西两边的雕花透光木门已被推到了一旁,就连平日里垂下来的竹帘也都拉了上去,只余下满目的白纱随着秋风在半空中飘扬,身处其中自然能感受到别样的雅致与空灵的美。 而水榭内点燃的木樨香也早已弥散在众人身周,让人觉得如坐桂树下一般,进来只是片刻功夫,便觉得懒洋洋的全副身心都放松了下来。 在侧边的小门外,有两个总角小童正在对着红泥小火炉,卖力地扇着手中攥着的竹编小扇,小火炉上的铜壶也在不紧不慢地朝外冒着热气,瞧着倒是一静一动分外有趣。 只这场景,就足以把大家逗乐。 站在当中,徐希笑着开口相邀道:“今日雅集,不分主次,大家随意落座,舒适就好。” 梅先生笑着坐到窗边,选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坐下,一条胳膊搭在窗边,一副懒洋洋模样看向徐希:“光庆,今儿是怎么一个章程?” “不急,天色尚早,大家这才刚到,先坐着休息片刻。待到放松下来,我们再开始也不迟。”徐希说话的同时,自南边的雕花门后已传来了悠扬的古琴声,这声音平和、清亮,让人听着顿感舒心。 见到众人脸上浮现出放松惬意模样,永田理这才明白,为何那老板会说,哪怕心甘情愿的掏了钱,最后还会觉得承了希夷阁的情。上次在希夷阁斗茶时,他已是觉得整个人舒心至极,却没曾想今日感觉更甚。 不过想来也是,那日的目的就是为了斗茶,又不是真的办雅集,当然会与今日有所差别。 想到此处,永田理笑了笑内心释然,与那老板坐到了纪敏与武藤不远处。 武藤远远看到永田理身边也放了个盒子,他不禁轻哼了一声,歪头冲着纪敏小声说道:“这个家伙,不会想得和我一样吧?” “你能想到,他自然也能想到。”纪敏转过头冲他翻了个白眼,有些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又忍不住抱怨道:“想让别人办雅集的是你们,要来砸场子的还是你们。你们到底让不让人好好做生意了?再这样闹下去,小心吓得大家都不敢开门做生意了。” 听完了纪敏的抱怨,武藤嘴角轻扬,用目光瞟向了与段先生聊天的徐希对他示意道:“你觉得……像他这种人,吓得住吗?” “光庆脾气倔,性子也直,你也莫真的惹恼了他。万一真让他下不来台,说不定他还要跟你对着来,到时两边都落了面子就不好看了。”说到最后,纪敏害不忘再提醒一句:“别忘了,我们这是来做客的。” 耐着性子听完,武藤只是笑了笑,没有再回话。 雅集上众人微阖双目,听完一曲宁神的古琴曲,再由小童奉上刚沏好的茶,空气中,茶香、花香交相辉映,还有着独属于秋天的枯叶香味,让大家从中感到了些许萧瑟之情,不禁有人出声言道:“秋天……真的来了。” 见气氛给烘托得差不多了,徐希这才笑着招呼小厮开始磨墨,轻咳一声冲着众人朗声说道:“今日雅集的主题,我已在请柬上写明了,当以书法分胜负!现在,再加个码,所有的书法,当围绕‘秋’来写。到时要看谁字写得好,谁选的诗句最妙,先由嘉泽与陈爷二人定夺,之后再由大家一起选出今天的魁首。” “如何?” 就在徐希刚才外头迎客时,先来的客人还跟陈达修打过招呼,都在奇怪他明明离了天津卫这火坑,为何又回来了?不过大家对纪敏和陈达修都还算是熟悉,对于这个决定自然是没什么意见。 随意寒喧了几句,由段先生率先站了起来,冲着众人告罪一声,执笔写下一句:“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有他起了这头,大家也都笑着放下酒杯,纷纷上前,转眼间就一幅幅字给写好,被小厮挂了起来。 倒是梅先生还在不急不慢地喝着刚温好的黄酒,待到大家写得差不多了,他也自觉略有些微醺感觉,这才坐直起身来,也不离座,直接唤徐希把纸笔墨砚给送到他面前。 面对这位率性长辈,徐希也不恼,笑嘻嘻地将东西摆到了他面前的桌上,学足了捧哏的模样尖着嗓子逗起趣来:“梅先生,纸笔墨砚已为您备齐,还请赐墨宝!” 不屑地撇了眼面前斗方纸,梅先生撇了撇嘴:“哼,你那点小九九我还不知道?说是开雅集让大家凑趣,随便拿出一个彩头来,就骗了在座这么多人的字去,小滑头!去,给我换大纸过来。” 哼了一声,他嘴上指使着徐希干活,手上却是稳稳拿着笔,看了一眼陈达修又说道:“难得陈爷回来了,今儿就写别样的。” 被梅先生给训了,徐希反而是笑着回道:“倒要看看梅先生,您今儿打算写出朵什么样的花来。” 第二百九十六章 商人本质 在众人的注视下,梅先生笔上醮饱了墨,也不去理会徐希,直接屏息凝神提笔写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这是《诗经》《蒹葭》中开头的一段,本就是充满了古意的诗句,梅先生用的也并不是汉隶或秦篆来书写,而是用的罕见金文。这要不是徐希在一旁轻声念着,只怕在场的武藤和永田还认不出这纸上写的是什么。 有些人错认为金文就是甲骨文,但其实不然。 甲骨文大多镌放慢在龟甲兽骨之上,锐利的刀锋笔触给人极其明确清晰的印象。而金文无论是契刻还是范铸,都是在似硬似软的青铜底子上显现出来的。又加之金文大多是出现在礼器之上,所以自打问世起,骨子里就带着种厚重博大且质朴无华的特征。 这就能让明眼人,一眼就可分辨出来与甲骨文的差别所在。 同样是生怕打搅了梅先生,憋着气见这一幅金文写就,段先生连忙喘了几口大气,才冲他拱了拱手,摇头叹道:“段某,自愧不如!” “认什么输?有比不为输!”梅先生大笑一声丢下手中毛笔,转头看向徐希:“你小子也别想偷懒。好歹是雅集的主人,怎么也得来一幅。” 突然被点名的徐希一脸无辜:“我也要?” 大家早知道徐希的字写得不错,有了梅先生起头,自然是跟着起哄:“自然是要的!你可是雅集的主人。” 徐希悄悄瞟了永田理一眼,见永田理对他轻轻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这才无奈地起身站到了桌前:“好吧好吧,那小子就献丑了。” 此时梅先生写的字墨迹已干,让小厮将它挂了起来后,徐希又重新铺过张纸,提笔在手稍稍想了一下,才同样用金文写下:“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这句诗出自战国时期屈原的《离骚》,说的是他采摘香草比喻加强自身修养,佩带香草比喻保持修洁。同样这也是一个人,对自身修养要求的隐晦表达。 虽说同样是金文,可两幅字挂到一起,明显看得出梅先生的字沉稳大方,而徐希的字则是充满了朝气,望过去倒是各有千秋、不分伯仲。 到得此时,场中除了纪敏和武藤、陈达修,以及永田理外,都已是留下墨宝,并由小厮挂了起来。武藤发觉大家的目光落到了纪敏的身上后,不待纪敏开口推辞,他便先站了起来冲着众人拱手说道:“我对书法也略有研究,今天愿与诸君分享。” 一听武藤也懂书法,大家不禁都有些好奇,不约而同转头看向了他。而武藤此时也是气定神闲地迈着方步来到书案前,不假思索提笔便写下一个硕大的“武”字。 众人心下如猫挠般,不待小厮把纸挂起,便凑了上来:只单单看这个字,倒也算是不错。只可惜太过注重外形以致满是匠气,少了几分神韵。 不过众人很快便释然:对于撮尔小国的日本人来说,武,或许指的是武力、力量,但却不知武这个字其后蕴藏的真正涵义。 偷眼瞅着大家的表情,段先生生怕这些人喝了酒之后嘴上没把门的,说出不合时宜的话得罪了武藤,赶紧地先开了口大声夸道:“不错不错,这幅字一入眼就觉气势惊人,与武藤先生的个人特质很是符合。” 说到兴起处,段先生满面红光地冲着武藤竖起大拇指:“真真是字如其人啊。” 他这番话一大声说出来,大家这才意识到,现下天津卫已是在日本人的掌控之中。莫说武藤的字写得还行,便是写得如三岁小儿用树枝在地上胡乱划出来一般的烂,他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说不得自己还得掩住颜面,学着段先生大声夸上几句,而不是梗着脖子直接说出来招灾、找死。 当武藤的字挂在大家的诗句中间时,众人的脸色都不觉有些发黑。转过头看着武藤脸上那得意洋洋地模样,纪敏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唤过小厮把字给取了下来,卷了卷夹在腋下:“说了要以秋天为主题,你这个字离题了!取消比赛资格。” 这句话一出,武藤脸上的得意笑容不由僵住了。他刚才只是满心想着给纪敏出口恶气,却忘了这一遭。 不过,字也写完了,不能说是里面最好的,但也不是最差的,想到此处他也就满意了。 至于这字,取了也就取了吧,谁让纪敏是裁判呢? 取下了武藤的字,大家再望过去顿时觉得顺眼多了。 见周边气氛平静下来,纪敏这才与陈达修上前一次点评起众人的字来。 虽说纪敏的字写得不怎么样,但那双眼睛却是分外得毒。每个人写的字优点在哪,不足之处在哪,她都背着手说得头头是道,其中一些隐秘关节处更是毫不犹豫的指了出来,让大家听了之后还能有些许心得,就算是被她挑出错处的也是连连点头心悦诚服。 至此冷眼旁观的永田理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徐希会让纪敏来担当这次雅集的裁判了。 至于陈达修,或许是性格使然,他的话并不多,只是在纪敏说完后,偶尔补充一两句,句句都点在最关键之处。在场众人其中个不乏与陈达修接触不多之人,一开始还以为这人是沽名钓誉之辈,此时才知道他在天津卫中久负的并不是虚名。 很快,两人便挑出了其中十幅写得很是不错的字来,徐希上前一看就乐了,连连摇头说道:“还是把我的撤下来吧。我这本来就是凑个趣,怎么也放到里面一起去评了?” 话音未落,他便直接叫小厮把他的字从中撤了下来。 叫住小厮,陈达修对徐希点了点头:“撤下来了可别扔,这一幅我很是喜欢,回头送我吧,我把它裱起来挂店里。别人一问,我就说是希夷阁东家的墨宝,还可以顺便给你们打个广告不是?” 这一番明着占便宜的话倒是惹得大家乐不可支,梅先生更是伸着手虚点着陈达修摇头叹道:“好你个陈爷,瞅着面皮上老老实实的,原来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家伙。白占了光庆一幅好字不说,还想让他欠你个人情?有道是无商不奸,你这可真是奸诈狡猾,有陶公之范呐。” 被梅先生这样取笑了几句,陈达修也不恼,反倒是点点头干脆认了下来:“便是贪墨了这幅字又如何?今儿请我来当裁判,怎么也得分我点好处吧?我现在就瞅着这幅字就很不错,勉为其难收下当路费了。” 听着陈达修这占了便宜,还特意说得自己无比委屈的话,大家也都跟着乐了。本来就是逗趣,自然没有人会跟他抢。 见“奸计”得逞,陈达修还是副不罢休的模样冲着纪敏伸出手:“好事成双,武藤先生这幅字可否也赠予我?” 武藤闻言先是瞟了陈达修一眼,见他脸上恭敬的模样心中很是烫帖,便点了点头许了:“可以,只要陈先生喜欢就行。” 倒是一旁的永田理对于陈达修这谄媚模样内心略有些不满,虽然这只是武藤写的一个字,但回头陈达修肯定会请武藤写上落款。回头这幅字挂在店里,哪里还有日本人敢去找他的麻烦? 这哪是一幅字? 分明是一张护身符! 难怪刚才梅先生说陈达修是商人本质,奸诈狡猾,这话还真是一点都没错。 第二百九十七章 难得的不错 刚才裁判已经选出了最佳的九幅字,剩下的,就要由大家从中共同推举出今天的三甲。大家讨论了一会儿,最后选出了前三名,其中第二第三名的字自然是不错,但与第一名梅先生那一幅金文比起来还是有些许差距。 毕竟有着梅先生的珠玉在前,又有徐希的急流勇退,对于这样的排名,大家都没什么异议。 徐希也没急着宣布今天的前三有何礼物,反而是笑着请大家重新落座后才解释道:“这才第一轮,大家不用急。” “你这小子,平白贪墨了我们的字不算,这还想要更多,你啊可比你爹要贪心多了。”梅先生笑骂着徐希,然后转头跟大家起哄:“呆会我们一个字都不写了,今儿个就在这里吃他的,喝他的!看他能拿我们怎么样。” 徐希故做气恼地跺了跺脚,没口子怪着梅先生:“平日里也没短着给您的孝敬,您瞅着我这都许久没开张了,就不能让我逮着这机会多吃几口嘛?”这气急败坏的模样,竟是承认了他就是在打大家的字的主意。 可他越是这样说,大家不但不恼,反而笑的更是开心。毕竟手上的字能入得希夷阁东家的法眼,便是被贪墨了几幅,那也是他们的荣幸。 旁得不提,就说这天津卫里,有多少人想把自己的字塞到希夷阁里却找不着门的? 当然,徐希嘴上说的是第一轮,其实也没想着真的还要让大家再比试。只是笑着吩咐小厮为众人奉上了新茶,又换了新的香点上。 见周围谈天说笑,一副很是开心的模样,武藤觉得自己似乎碰到了一面见不到摸不着的墙壁,莫名就被隔了出来。心下不满清了清嗓子,转过头开口对身旁纪敏问道:“嘉泽,我听闻这希夷阁的雅集上,主人拿会拿出宝物供大家欣赏,今日的雅集没有这个环节吗?” 说完,他还刻意装成不好意思的模样,对着一旁听到动静转头看过来的那先生解释道:“我也是第一次参加希夷阁的雅集,对这其中的流程还不甚明了。” 或许是因为早已与永田理熟悉的缘故,那老板对武藤倒是没有那么多的生疏感。见武藤问话,他也是笑着答道:“武藤先生,雅集很是随性的,或许有这环节,但也可能没有,这要看主人怎么安排了。但今日或许会让您失望了,因为徐家的宝库毁于飞机炸弹之中,捉襟见肘也拿不出什么稀罕物件,现在能看着的也就店里这些东西了。” 稍停顿了一下,那老板也觉得这样说希夷阁不太好,又笑着圆道:“您要是真想看什么宝物的话,找身边的嘉泽,他店里现在东西说不定比希夷阁还多。” 身为主人的徐希向来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自然是听到了这边的对话,也笑着过来凑趣道:“今儿怕是要让武藤先生失望了。现下希夷阁里头最值钱的,大抵就是我和我这一身的学识了。珍宝什么的,只能是以后慢慢收了。不过……” 说到这里,徐希的目光瞟过武藤身边的长盒,刻意拉长了调门问道:“看样子,您今儿个是带了宝物过来,不妨打开让大家开开眼,也算是替我这雅集添些新鲜的节目?” 武藤心说可算是等着这句话了。 不过表面功夫还得做,有了徐希的话开头,他自然是点头做出副敬谢不敏的模样矜持说道:“本以为须带上一两件珍宝过来,在雅集上供大家把玩是规矩,所以今日特意带了日本铸刀大师的心血之作,还许徐先生鉴赏。” 徐希探手接过长刀,入手略有些沉,刀装精美却满是匠气,尤其是外表的漆皮和挽扣更是极尽巧思,却总是给人一种玩物就是玩物的违和感。 甩下这些想法,徐希胳膊用力轻轻一抽,武士刀出鞘,一抹雪花似的光芒闪现,紧接着出现的便是如水波般的刀肌。 后退半步拉开距离,拿着它在手中挽了几个剑花,虽然不甚趁手,却也能感受到刀身的平衡调教得很好,整个刀都给人一种很沉稳的感觉。可是再用手一弹剑身,听着那悠远振鸣的徐希稍怔,但还是马上恢复过来,笑着将这把武士刀还鞘双手奉还:“武藤先生,不愧是名家所铸之物,确实不错。” 不错? 自己视若珍宝的刀拿过来,也只换来不错二字? 听到这个评众,武藤的眉头不禁轻皱了起来,正要开口询问,纪敏却及时用眼神阻止了他,然后伸手接过了刀试了试。 不过他也与徐希一样,鉴赏完这把日本刀后,并没有将其递给其他人,而是直接将刀入鞘,然后还给了武藤,意有所指道:“确实是好刀,小心收着,可千万别随意拿出来。不然这天津卫里飞贼可不少,仔细哪天潜入你府里偷拿了去。” 纪敏的玩笑话让武藤陪着笑了笑,没有再开口说什么,但趁着徐希与别人聊天的空,他低头闷着嗓门对纪敏问道:“这刀有问题?” “刀是好刀,但这把刀的铸刀法用的是暗光花钢。其实不管是玉钢,暗光花纹钢,或是包钢,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硬度太高。虽然耐用度与杀伤力强,但很容易损坏,而且无法修复。”纪敏也压低了声音跟武藤解释原因。 看了一下四周,发现大家并没有注意他们,纪敏才继续说道:“你也知道,天津卫自古就是拱卫天子之城的地方,这里不乏上好的兵器。我猜光庆以前也看过不少好的兵器,所以对你的这把刀,能有不错二字的评价已是难得了,你也不用太在意。” 话虽然是这样说,可是武藤还是觉得心意难平:“你怎知他不是故意贬损我?” 越说越气,他更是瞟向了一旁的永田理,大概意思就是向纪敏指责徐希是永田理那一边的,所以才会这么踩他。 纪敏摇了摇头:“交情归交情,事实归事实。如果他敢在这上面有偏向,那希夷阁的招牌可就砸在今天了。别说他在天津卫了,我当年在香港也是见过好刀的。那刀上的云纹……才是真的漂亮,你这刀上的云纹跟那把刀比起来,简直乱得一塌糊涂。还是快些收了吧,别呆会人家拿出一把菜刀都能给你的刀比下去了,那就真的丢人了。” 听得纪敏这么说,武藤眉毛一竖真有些生气了,但他心里也清楚纪敏不会骗他。虽然说菜刀什么的既不可能又太过分,但若是真的在这时给当众……还是让一把菜刀给比下去,他也就没脸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了。 武藤心里正想着些有的没的,忽然看到永田理站了起来冲着另一边的陈达修放声邀道:“陈先生,我这里有一件宝物,想麻烦你帮我鉴定一下。” 第二百九十八章 疑虑尽除 和边上的梅先生聊得正开心的陈达修突然听到永田理叫他,一下就怔住了,缓了片刻才陪着小心推辞道:“鉴定物件的话,徐当家的和纪东家比我在行,我就是一裱画匠。” “客气了,刚才看您对金文的品鉴,想必对青铜器也不陌生,还请赏脸一观。” 永田理根本不容易陈达修拒绝,眼见对方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陈达修自然只能点头答应。而永田理这时才缓缓戴上白手套,打开随身带来的锦盒,从里面小心地捧出了光泽内敛,造型端庄大气的青铜簋。 当这青铜簋在场中一亮相,梅先生禁不住倒吸了口冷气:“这不是多罗贝勒爷家那个……” 可才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梅先生紧紧抿着嘴唇,转头看向了徐希。 徐希则是轻轻摇了摇头解释道:“不是那一个。” 得了他这句话打底,梅先生才和陈达修一起上前看了一眼。 与徐希打交道久了,永田理自然也是知道规矩,当下便小心将手中的青铜簋放在了一旁的小桌上,这才后撤半步伸手一引:“请赏鉴!” 因为永田理事前指名了是请陈达修赏鉴,所以梅先生再心痒也不好上手,只能是让到了一旁。而陈达修也先问徐希要过了一双白色手套,这才上前小心地将青铜簋捧到手上仔细观查起来。 趁着这个功夫,徐希凑到了永田理耳边轻声道:“你怎么把这个拿出来了?” 永田理闻言嘴唇微动小声解释道:“那不是被坑怕了吗?我也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万在这里拿出一个假货来,我以后还怎么有脸来你希夷阁?这个青铜簋反正是你鉴定过的,如果出问题了,不是还有你替我说话吗?” 听了永田理这近乎无赖的说法,徐希也只是轻轻一笑:“你倒是对我有信心!这玩意儿别说是现在了,就是放在徐家宝库没炸之前,那也是至宝一件,你竟然就这样轻易拿了出来,我也是服了你了。” 得了徐希这句话,自觉占了上风的永田理咧嘴乐了:“你都说了,这场雅集是为我而办的,那我身为主人,总得拿点像样的东西出来不是?” 就在两人说着悄悄话的时候,陈达修也已鉴定完毕,长吁了口气缓缓将手套脱下递给了梅先生,瞅着永田理和徐希二人,犹豫了片刻才开口:“这个青铜簋……造型古朴大气,皮壳光亮,应是六分熟坑。至于具体的断代,因为上面并没有文字,我才疏学浅,怕是做不到。” 倒是梅先生将青铜簋上手翻来覆去看了一阵子后点了点头:“这个和多罗贝勒府上的那一只青铜簋应该是一套的。当初他还未有搬去外国时,我在他家看过那一只,还记得那一只的内壁是有金文的。不过那小子向来小气,只给我看了一小会,字还没看清他就给收走了,我说要抄一份下来他都不肯。” 说到这里,他看向永田理,摇头叹了口气:“这个要是早点拿出来,或许还能知道一些信息,现在怕是不行了。” 一听说能查到更多关于这个青铜簋的消息,永田理顿时急了,连忙上前追问道:“为何?” 梅先生惋惜地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青铜簋先放到桌上,然后又把手中的白手套脱下递给徐希,这才对他说道:“多罗贝勒爷家那只青铜簋应该是你家祖上所有,后来被人强夺了去。这件事若是云青还在,应该会跟你说。现在……能上手看看这一只也是好的。” 跟徐希说完,梅先生才转身看向永田理:“多罗贝勒虽然可以拒绝我,但却拒绝不了施老太公。我听说当初施老太公知道后,问那小子要了一套摹本,只可惜我去找老太公时,他说有些字他以前没见过,还在查,一直不肯给我看。我猜多半是多罗贝勒那小子搞的鬼,后来这件事也就不了了知了。” 这话一出,永田理终于明白为什么梅先生说太迟了:整个施家已被一把大火焚成灰烬,便是金人都烧成渣了,更甭说这纸做的摹本了。 不过说到这里他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转头看向了还在弯腰仔细观赏着青铜簋的徐希:“我记得你说过,施老太公给了你许多书……” 徐希略有些不舍地放下了手中的青铜簋,起身看向永田理解释道:“确实是给了一大箱子书,但这些日子我都翻看过了,其中并没有什么金文摹本。”话音刚落他便给永田理使了个眼色,永田理这才反应过来不再吭声。 想想也是,若徐希看到那份摹本,肯定早就拿给他看了,又怎么会一直等到今天被梅先生提起呢? 虽然心中不免有些失望,但现在有梅先生在场提起了多罗贝勒这件事作为佐证,倒是让永田理不再怀疑徐希私藏青铜簋骗他了。 而且之前永田理还一直对徐希之前跟他说,多罗贝勒家强夺了徐家的青铜簋这事有所怀疑,此时梅先生的反应倒是让他彻底信了徐希。 待在场的众人都上手把玩、鉴赏过青铜簋之后,永田理这才小心地将青铜簋收了起来,而大家看向他那饱含羡慕和不甘的目光,则是让他如同被聚光灯照住般浑身上下都暖洋洋得很是受用:自己拿出这个青铜簋众人的反应,对比刚才武藤拿出日本刀的情景,那可谓是天差地别,真是一下就将武藤给踩脚底下了。 一旁的武藤本来心里就不爽,现在见永田理脸上挂着的得意的模样,更是坐立难安,正要起身离开,却给纪敏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冷静,他就是在故意激怒你。” 武藤怔了一下,转头看向纪敏:“为何?” 面对这个略有些迟钝的家伙,纪敏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回道:“在雅集上,你们两个日本人因为斗宝而翻脸,这事传出去谁丢人?别忘了,他现在可是盯你盯得死紧。” 给纪敏这么一提醒,武藤才稍稍觉察出些许不对劲来。 虽说他并不认为自己就这样离席会有什么后续影响,但他向来也比较听纪敏的话,所以便重新坐了下来,但嘴上还是硬的很:“不就是一个青铜簋吗?这种东西收上来,竟然不直接送回国,还拿到这里显摆,实在是太过份了。” 武藤这抱怨让纪敏有点哭笑不得,伸手给他倒了杯酒没好气劝道:“喝你的酒吧!甭说话了,呆会让别人听着了笑话你。” 就这样,这一场雅集在武藤的憋闷和永田理的洋洋自得中迎来了尾声。 第二百九十九章 好好活着 目送着其他客人离开,梅先生和陈达修都留了下来。 对外人说的原因,梅先生自然是解释自己听说施老太公给徐希留了一箱子书,非得过去看看才肯罢休;而陈达修则是要把这些雅集上众人写的字好好收起来,带回家去裱好。 当然,大家心里明镜似得,心知这就是个借口,猜他应该也是想跟着去看看施老太公留下的东西。 本来永田理也想留下来,可他是和那老板一起过来的,而且还随身带着青铜簋这样宝物。先不说施老太公留下的书籍里有没有与这份青铜簋有关的资料,就算是有,那也比不上他手中的实物。也正是因为如此,他顾虑着财不露白,才连忙跟着大家一同离开了。 跟着徐希来到了书房里,梅先生看着一同进来的纪敏讶然问道:“嘉泽,你也跟来凑热闹?” 梅先生深知他们此时要说的是青铜簋的事,在这件事上,他并不想把纪敏也牵扯进来。 徐希微笑着上前解释道:“梅先生,无妨,嘉泽现在跟我们是一起的。现在我被日本人盯得紧,要取仿的青铜簋还得他出手帮忙才行。” 虽然之前王大带了话给梅先生,但考虑到安全问题,并没有说得很细致,只是提了雅集上需要他出手相助。现在突然听得徐希说有仿的青铜簋,梅先生眼睛一亮:“你们仿了一个?” 一旁一直很安静的陈达修这时才缓缓竖起两根手指:“不是一个,是两个。” 此话一出,就连徐希都怔住了:“两个?”这可是陈达修那天晚上都不曾告诉他的。 陈达修收回手臂,笑着点头说道:“我擅长的是裱画和仿画,对于青铜器这一块,以前也没接触过,虽说是跟着龙师傅学了大半年,可手还是有点生。而且龙师傅现在年岁已高行动不便,不适合回天津城,所以后续的修改还是由我来做。为了防止做坏,所以当初我们就做了两个,好歹还能有个备用。” 对于陈达修和龙师傅细密的心思,大家不禁都对他们竖起了大拇指夸道:“还好你们想得细致、周到,这样后面我们操作起来也会方便很多。” 今天四个人对青铜簋都有上过手,看得也还算是仔细。梅先生先是将自己所看的依着记忆临摹出来,与徐希当初拓印出的图案一一比对,感觉好像没有太多差别。 但徐希和纪敏端详片刻,却是各自指出了其中一处像是划痕一般的痕迹,而陈达修则是连着在纸上画出了几处不太明显的地方。这些地方或是有些许当年铸造亦或是后来墓中保存不当,留下的不明显小坑洞,亦或是有着像是印记般的划痕。在他的记忆中,竟然是比这刚碰触过原品的三个人记得还要多。 不约而同地点点头,三人也佩服陈达修这细致入微的观察力。 面对大家的交口相赞,陈达修倒是没有丝毫自得:“要将画仿得像真画一样,细节是必不可少的,所以这方面要稍稍细致上那么一点。” 说完之后低头盯着纸面,将所有的痕迹整理好,再三确认没有错漏后,陈达修在心里略微计算了一下后开口说道:“给我十天的时间,应该就能处理完毕了。” 徐希在一旁沉默片刻,才对陈达修嘱咐道:“陈师傅,要可以的话,另一只请保证它的完整性,若是破了,也请帮我小心修补好,或许我还要用这一只来钓永田理。” 徐希的话让陈达修怔了一下,过了会才反应了过来连连点头:“是的,总得有点什么才能让他把真的青铜簋再拿出来。” “放心,两只我都给你备得好好的。”说完他也不再久留,夹着今天客人写的那些字匆匆离开了。 眼见事情忙得差不多了,梅先生才把徐希叫到一旁:“老太公给的那些书……” “古籍我已经收拾妥当送出城去了,其它的书就搁书架上摆着。”一听能让徐希这样摆出来,自然也不是什么珍贵的书,倒也不怕别人抢了去。梅先生想到此处幽幽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徐希的肩膀,语句哽咽嘱咐道:“光庆,你一定要好好的,老太公他……就你这一个衣钵了。” 听着梅先生的淳淳嘱托,施老太公的音容笑貌言犹在耳,徐希的眼眶也不由红了起来:“先生放心,我必定不会让老太公失望的。” “有任何事,都可以找我。我这也是半截身子埋土里了,哪天要是遇上什么事没了,也只是提前去与老太公、与德贝勒他们这些老朋友相聚。但你还年轻,你和嘉泽……一定要好好活着。”梅先生摇摇头感慨了几句,这才甩下徐希背着手离开了。 看着梅先生略有些佝偻的背影缓缓消失在视野中,纪敏走到徐希身旁,轻声说道:“梅先生是真的把你当成自家子侄在看待。” 其实不只是梅先生,施老太公也好,德贝勒和福晋也好,他们也都是真的把徐希当成自家子侄看待,所以才会放心得把最重要的东西交给徐希来保护。 想到这些长辈离世的原因,徐希不由阴沉着一张脸,良久后才发出一声轻叹:“只希望……我能不负他们所托。”说完,他便转身去将刚才那张画了痕迹的纸在火盆里烧掉。 静立看着他烧着纸,纪敏忽然记起了另一件事:“当初的水先生,他手里那幅《墨竹图》是不是陈师傅做的?” 徐希的动作略微停顿,随即在转头看向纪敏时,脸上多一丝笑意:“在钧竹轩的雅集上,那幅《墨竹图》是文同的真迹。”至于其他的,徐希也没有再说,但纪敏听到此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在钧竹轩的雅集上是真迹,但在水先生家里那幅就不知道了,也难怪永田理会拿着那几件假货回来找徐希。 想到这里,她略有担心地问道:“你就不怕他们找你麻烦吗?” 徐希转回头紧盯着火盆,直到那些纸全部化成了灰烬,用手把它们搅散后,这才直起身看向纪敏笑道:“我只要保证从希夷阁出去的都是真货,其它的就与我无关了。谁知道在送去新京的路上,有没有什么人掉包呢?” 面对徐希这无耻模样,纪敏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有点想揍他,连忙压下那暴戾心思,挑了挑眉毛追问道:“所以,徐家宝库并没有被毁?那被炸的是什么?” “只是徐家的一个地库而已。以前是放了些东西,但在很早之前,我就已经把东西送出城了。”此时的徐希对于纪敏还真是半分保留都没有:“后来爆炸起火,我和家里人一起砸了一些不太值钱的东西到火里,被火那么一烧,便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这话说的轻松,但也只有像徐家这样底蕴深厚才能如此操作,换成别家可没有那么多家底往火里填。 所以,也合该徐家的宝贝们能逃出日本人的魔掌! 纪敏思到此处,也是忍不住对着徐希竖起了大拇指:“牛!” 徐希很是矜持地咧嘴笑了笑,算是接下了这番夸奖:“接下来,还得想个办法:不着痕迹的把永田理手中的青铜簋,给钓出来!” “若是真能钓出来,你有办法换?”纪敏看着徐希,心中也满是疑惑:青铜簋虽然不大,但毕竟是个物件摆在那里,就算想换也不好下手吧? 徐希此时突然对着纪敏神秘坏笑了一下,才伸手对她招呼道:“过来,带你见识一个好东西。”说完,他顺手拿起桌上一个和青铜簋差不多大的笔洗,领着满脸疑惑的纪敏,来到了书房旁的一间小茶室。 茶室里摆设倒是很简单:中间一张紫檀圆桌,四只雕花圆凳依着方位摆布,一旁还有个摆放着茶具与香粉罐的博古架,除此以外再无他物。 见纪敏脸上疑惑的表情还未收起,徐希撩起衣摆笑着坐到了主位,将手中的笔洗搁在了圆桌上,不等纪敏开口,他便指着博古架吩咐道:“那边有我新配的一款香,雪中春信。你要是有兴趣就去拿来,我们试试?” 虽然不明白徐希为什么此时突然要焚香,但纪敏白了他一眼,还是依言走到博古架前,将那个粉青的瓷罐捧了起来。 可当她回转身来还未移动脚步,却突然发现,徐希放在桌面上的笔洗已不见踪影,不由瞪大眼睛问道:“笔洗呢?” 第三百章 谋事在人 走到桌前放下瓷罐,纪敏围着徐希身边转了一圈,甚至叫他站起身来,就差没脱他的衣服来检查了。 徐希也猜出了她的想法,有些哭笑不得地摇头道:“那么大的笔洗,我怎么可能放身上?” “那它到哪去了?”纪敏挑起一边眉毛盯着徐希催道:“快告诉我!” 对于纪敏的急性子,徐希是满脸的无奈。他将桌上的香粉罐拿起放到了另外个位置,手在桌边轻轻的按了某处机关,只见桌面无声滑开,香粉罐便沉了下去,而笔洗则被顶了上来,眨眼间桌面又恢复了原来模样。 整个过程中,桌子里的无数机关移动,却没有发出半分声响,把看得纪敏一怔一怔的,不禁走上前伸手轻抚桌面:“这么厉害?” 眼见纪敏眼里的羡慕是藏都藏不住,徐希摇了摇头告诫道:“这种方法不可轻用,偶尔为之罢了。当初也是用这法子,我家才从多罗贝勒手中保下了自家的青铜簋。” 听到这里,纪敏总算是明白了:“所以,当初你家本就有一真一假两个青铜簋?” 徐希也没瞒着纪敏,当下便点了点头:“没错。当初发现多罗贝勒他们家先祖觊觎我家青铜簋时,我家先祖就做了这一手准备。世人都道多罗贝勒家夺走了我家青铜簋,却不知那只是个赝品。” 话到此处,徐希也是不由冷笑一声讽道:“那家伙也只不过是贪得无厌,兼着没见过什么好玩意,想要将见着的东西都占为已有,哪算是真的喜欢。” 若是真的喜欢,时不时入手把玩,又怎可能几代人都发现不了那只青铜簋是假的? 徐希话虽是这样说,但纪敏却不这样认为:“梅先生也没有看出那只青铜簋的真……”说到这里她的话语却戛然而止。 纪敏这时才反应过来:是了,若是梅先生没有看出那只青铜簋的真假,又怎么可能真的任由多罗贝勒将青铜簋从他手中抢去? 再说了,施老太公也是得了那幅金文的,却没有将其传出来,为的……大概就是想护住徐家吧? 明白了这一点,纪敏幽幽叹了口气看向徐希,略有妒忌地说道:“这些长辈们,真的把徐家,把你保护得很好。” 这大概也是徐希就算拼上自己性命,也想为两家做些什么的原因吧? 不过现在有了这张桌子,要换青铜簋倒是轻松了很多,但唯一让人担心的是…… 纪敏盯着那张桌子看了半晌,才抬头对徐希提醒道:“永田理可不是多罗贝勒,青铜簋被换,相信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发现。” 从今天雅集上的表现就可以看出来,永田理非常宝贝这只青铜簋,只怕隔三岔五的就要拿出来观赏把玩一番。假的青铜簋在他手中,撑不了多久就会被发现。 徐希点了点头表示赞同:“确实,所以到时我们要想办法尽快将青铜簋送出。” 可惜洪文博已牺牲,现在纪敏与上面也算是断了联系,所以共产党这条线算是暂时断了,他们还得再想别的办法。若是别的物件还好,但像青铜簋这样的重器,哪怕是存进了奥租界的银行,只怕永田理都不会罢休,就算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会将它找出来。 纪敏明白徐希所指的是什么,对于眼前两人面临的情况,她也是有些无奈:“再等等吧。洪先生牺牲,上面肯定不会坐视这条线就这么断了的,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话已至此,两人无法可想,也就索性不再过多思虑。徐希仰头看向纪敏,岔开话题笑着相邀道:“今儿个是中秋佳节,要不你把四喜和沈管家都叫过来,我这边合着徐爷爷,咱们一起过中秋吧。” 纪敏来之前就想到以前身边还有纪博在,今年就只能在店里与四喜一起过中秋,再看到雅集中的热闹模样,虽然面色如常但心中不免觉得悲伤。此时徐希拿出来了这提议,她稍想了一下便展颜笑道:“也行,左不过我们两家也就我们这几个人了,一起过节吧。” 见纪敏应了下来,徐希也很是高兴,挥手叫来小厮,吩咐他去准备。本来在外面忙活的徐云良一听,也高兴地连连点头:“一起好,一起好,在一起多热闹!” 就这样,两家人凑在一起,过了个不算冷清的中秋节。 酒足饭饱后,纪敏醉眼迷离盯着徐希,过了会才开口邀道:“吃的…..肚里有点涨,出去遛个食?” 心知纪敏这是有话要在私下说,徐希连忙点头,起身跟着她慢慢往水榭走去,嘴里还不忘放大嗓门说道:“那一片地势开阔,赏月最是不错。” 待到了水榭,确定四下无人,纪敏才皱着眉开口:“就像我们所猜的那样,日军已经占据灵丘,现在就看组织上怎么决定了。山西是煤矿大省,若是落到了日本人手里……” 徐希也自是明白个中道理,看了眼满面愁容的纪敏,叹了口气开解道:“我们已经做了我们该做的、能做的,剩下的,就要看他们的了。从灵丘到平型关本就不远,如果他们要动手,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这其中最可惜的是,二人此时身处天津城,因为被日本人占据的原因,很多消息都被封锁在外。现在两人除了安静的等待,也没别的方法可想。 打开了话匣子,两人不由又聊了一会时局,在知道徐希将家中的珍宝都送到了山中一个宅子里,纪敏打心眼佩服他能提前布局的同时,心中也不免担忧:“现在城里城外都是日本兵,就算是放在山中也不会很安全,你这……” “当初就猜到会有这样情况发生,所以虽说是有宅子,但东西是藏在了离宅子不远处的地窖里的。那地窖也经过整修,从外面是看不出端倪的,不是自己人都找不着地方。”徐希说到这里也是叹了口气:“凡事都讲究尽人事、听天命。我做好了我能做的所有安排,若是这些宝物还会落入日本人之手,那也是天意难为,我也无法可想了。” 纪敏听到此处也是跟着叹了口气。 想想也是,徐希都做了这么详尽的安排了,要还是给日本人找到了,那就真的是天意了。 第三百零一章 求救 中秋过后不久,自外面传来了消息,说是日军在平型关受到了阻击,损失惨重。 确定这消息无误后,徐希和纪敏约着在店里面,好好的喝了一顿酒算做庆祝。 虽然这并不是徐希第一次传递信息,但这却是第一次他主动的去打探、分析、传递情报。所以这一次的胜利对他来说,意义更是重大。 感受着烈酒在口腔里爆开的滋味,徐希不禁拍着桌子打着胡笳十八拍的拍子冲纪敏笑道:“我还说永田理这几天没有过来烦我,原来是因为这个。原来……我们送出去的东西,是真的有用的。” 见他这兴奋模样,纪敏也点头笑道:“必定是有用的!而且我中华大地四万万儿女,也必定不会任由日寇横行,终会将他们打回去!让他知道中华儿女,绝对不是任由他们欺辱之辈。” 哈哈大笑几声,徐希端起酒杯与纪敏相碰,仰头一饮而尽:“痛快!痛快!一定!” 在旁伺候的徐云良看到自家少爷一扫往日阴霾如此开心,心中也满是欣喜:“只盼可以早日将日本人赶走,这样在有生之年还可以见到老爷和夫人。” 想起已经逃回了老家的父母,徐希心中也是不免泛起些许难过之意:好好的一家人,却因为日本人而不得不分居两地,叫人心里怎么痛快的起来? 纪敏见徐希低头沉默不语,也是苦笑一声,给自己杯中倒满酒,端在手中看向徐希:“其实你还好,虽说此时不能见面,但至少父母尚在人世。可是我呢?日本人害我家破人亡,我必定与他们不死不休!” 话音未落,纪敏脸上已是挂上了两行清泪,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听得纪敏话语,徐希才醒悟过来,连忙急声劝道:“虽然伯父伯母不在了,但是我在,我可以一直陪着你,还,还有四喜、我家徐爷爷,哦对!希夷阁,希夷阁大门对你也从未关闭,你更可以把我当成你的家人啊。” 见徐希一副手足无措模样,往日里的伶牙俐齿不见了踪影,笨拙地安慰着自己,纪敏滞了滞突然一下忍不住笑出声来:“我们现在就是家人呀,若不是亲密无间的家人,又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呆在一起?” 听纪敏这么说,徐希先是不由自主得感到开心,但心底又隐隐有些失望情绪泛了上来,因为他很清楚:只要一直呆在天津城、只要日本人没有离开,纪敏就无法恢复女儿身,只能是一直以男人的身份生活、战斗下去。 一个女人,能有几年年轻的时候?若是纪敏真的把她生命中最好的年华都放在了这里,那这一辈子又该怎么办? 虽然心中有些难过,可徐希也清楚,现在他是无法劝得动纪敏的。或许等以后时局稍好一点,他就可以带着纪敏回南方老宅,那时想必没了压力在身的她就能够恢复原本的面貌了。 在有了这个主意后,徐希倒是不再纠结这问题了:与其担心那些有的没的,不如自己好好努力先把眼前的事做好。只要……只要把日本人赶走,一切就都能迎刃而解了。 或许是老天爷总看不得人太过高兴,两人才开心了一天,那老板就红着眼睛跑了过来,一把抓住徐希胳膊哀声叫道:“光庆,你可以帮我请陈先生去给我家小二看看腿吗?” 突得听那老板这么说,徐希怔了怔才看向他问道:“家鸣兄怎么了?他的腿……”说话间,他已经对赶过来的徐云良招了招手吩咐道:“云爷爷,麻烦您帮我备一些礼物,然后递一封帖子去陈府。” 那老板赶忙叫住徐云良,看向徐希急声说道:“不用麻烦老管家去备礼了,我已经备上了。就,就麻烦云管家您替我跑一趟就好。” 眼见老板这热锅上的蚂蚁模样,徐云良也不敢有片刻耽误,躬身应了一句,便唤过小厮提上那老板带过来的礼物,让老赵急急的备了车往陈府赶去。 徐希则是拉着急得满屋乱转的那老板坐下,给他倒了杯茶劝道:“云爷爷已经去请陈老先生了,那老板您先放宽心,在这里稍坐片刻,等一下消息。还有,家鸣是怎么了?” 他也是心里纳闷:之前明明已经叮嘱过那老板,让他管着点陈家鸣,别让这小子再去外面乱跑。现在外面日本人太多了,稍不小心可能就把命给跑丢了。 这怎么就没听劝呢? 那老板闻声掩面重重地叹息一声,也不去喝茶,只是呆坐在椅子里。良久过后,他突然抬手一个巴掌猛力抽向了自己:“都怪我!如果不是我一心想拿下漕运这条线,小二也不会想着去巴结日本人。结果……” 话听到这里,徐希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小声猜道:“你是说……家鸣的腿是日本人打断的?” 日本人的凶残他自然是再了解不过,即便是在天津卫根深蒂固的那家人对上他们,一个不慎只怕也要吃大亏。 想到此处徐希继续追问道:“现在他的腿怎么样了?” “断了,还在家里呆着,也不知道会怎么样。”那老板不由看着掌心通红的右手,恨不得再抽自己一个耳光。 听着那老板的话语,徐希却是越发奇怪了:“为何不送去医院?我听说西洋人对于接骨这一块也很有一套。” 要知道骨伤这种事情拖不得,越早治疗越好,这一点徐希不信那老板不知道,只怕这其中另有隐情。 果不其然,那老板抬头瞅了眼徐希,又重重叹了口气:“我送了,可是医院一听说是日本人打伤的,就都不敢收治了,不然我又何至于麻烦你替我去请陈老先生?” 要知道希夷阁虽说与陈府有旧,但那毕竟也是徐希爷爷辈的事了。这些年陈老爷子越发深入简出,几乎都是呆在宅子里修身养性不出门了,便是徐希此刻能请得动他老人家,这份剩下不多的香火情也是用一次少一次的。 徐希面色沉重,陪着叹了口气:“这件事,只怕是难了。”说话间,他看向那老板问道:“当初我父亲被佐藤放回来时也是重病高烧不退,那老板您记得这件事吗?” 那老板点了点头:“记得,刚好那之前,你婶子也受了惊吓,把家里的退烧药服完了,不然我还可以送些过来……”这样说虽有事后卖人情之嫌,但他也清楚徐希并不会这么想。 果然,徐希先是对他拱了拱手算是谢过,然后才开口:“当初我家就是这情况,整个天津卫,不管是医院还是医馆,没有人敢来我家给我父亲瞧病。只要是徐家或是希夷阁的人进了医馆,必定会有日本人跟上,然后威胁医馆将人赶走。” 话到这里,想到那日的艰难情况,徐希面色也沉了下来:“只希望家鸣是被日本人看不顺眼才动手打伤,这样或许我还可以想一想办法,便是请不到陈老先生也可以找修明堂的大夫为家鸣医治。可如果要是与我家那日的情况一般模样……” 沉默了片刻,徐希才对紧盯着自己的那老板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与其您这样到处乱撞,不如就直接去找永田先生吧。现在天津卫里管事的,除了武藤就是他了。就算是武藤要对付那家,只要永田先生站出来,他也得顾虑三分。” “要是他不管怎么办?”此刻那老板也是慌了神,丝毫不见平时潇洒从容的模样,连忙抓住徐希手追问道:“他怎么可能会为了我这个中国人,与他的同胞对上?” 缓缓摇了摇头,徐希开口劝道:“您一直是站在永田先生这一边的,若是他不帮你,唇亡齿寒之下,这天津城里还有多少人敢投靠他?所以,只要想动那家,或是想动家鸣的是武藤就好办,最难办的是……” 眼见话到这里,徐希却没了下文,那老板也是急了,连声追问道:“我的光庆啊,都这个节骨眼了,你说话就痛快点行吗?甭再吞吞吐吐了成不?可急死我了!有什么话咱不能挑明了说的?” 第三百零二章 无情无义 看那老板急成这模样,徐希不由叹了口气,把已然冷了的茶倒掉,提起茶壶续茶的同时也在内心权衡着。 放下茶壶犹豫了片刻,他才开口沉声说道:“最可怕的,不是武藤要对你动手,而是永田他要敲打你。” 此言一出,那老板顿时怔住了,蹭地一下起身难以置信地质疑道:“怎么可能?” 自打永田理来了天津后,他跟前跟后的为永田理办了多少事?其中还有不少是昧良心坑了老朋友们的糟烂事。可当时他想着永田理所说的,为了那家以后的荣光,也就只能忍下来。 像他这样忠心耿耿的,永田理脑袋让门挤了还要敲打他? 见那老板那难以置信的模样,徐希缓缓摇了摇头提点道:“具体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总之,这天津卫里,只要不是这两个人,或者说,只要不是永田理想要为难你,家鸣的事就好办。依我的主意,待会云爷爷回来,不管有没有请到陈老先生,您还是赶紧的去找一下永田先生吧。” 事实上,若不是徐云良去请陈老爷子了,徐希都想让那老板现在就去找永田理。而那老板此时似乎还不能接受自己有可能是被永田理算计的事情,低着头喃喃自语,似乎是在心里盘算、权衡着什么。 终于,徐云良赶了回来,而他的身后却是空无一人,身边的小厮还提溜着那老板准备的礼品:“少爷,那老板,我有负你们所托,没有将陈老爷子请过来。”稍停了一下,老管家才继续开口解释道:“事实上,我们连陈家的大门也没进去就被日本人拦了下来,径直将我们赶了回来。哪怕我一上来就说明我是徐家的管家,他们也没给半分情面。” 听到这里,那老板的脸色不由发青,嘴角嗫嗫的动了几下,最终无力的叹了口气。 见他这副模样,徐希赶忙挥手让小厮先下去,这才又坐回了那老板的身边低声说道:“那老板,很抱歉……” 那老板放下手掌,一脸苦涩地冲着徐希点了点头:“看来,我要去找永田帮帮忙了。” 看到他要走,徐希拧眉想了一下,才开口把人叫住:“稍等一下。”说着话他就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个卷轴递向那老板:“这《寒食贴》虽说是我父亲临的,但以永田理的水平应该还能欣赏得过来。而且这字没有落款,你就只当是在民间收的字,觉得写得不错,拿去请他鉴赏吧。” 那老板盯着递到眼前的卷轴先是一怔,然后用力摇了摇头拒绝道:“光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不能拿这幅字,云青他……” “父亲本就爱好这个,平日里留下的字并不少,而且若是他在天之灵知晓能用这么一幅字换得家鸣平安的话,想必也是乐意的。”徐希勉强扯起嘴角笑了笑,强行将卷轴塞到了那老板的手中:“我就不留您了,赶紧过去吧。有什么消息,或是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只管派个人递话过来便可。” 盯着徐希脸上强撑起来的笑颜,那老板心中五味杂陈,嘴唇哆嗦着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一个劲地点着头:“光庆!我……” “好了,其他的话以后再说吧,家鸣的伤拖不得。人啊,只要活着,终归是比什么都好的。只要活着,我们就来日方长。” 有了徐希这句话开解,那老板终是不再矫情,紧紧握住卷轴,对着徐希拱了拱手郑重说道:“光庆,这份恩情我记下了,日后徐家若有需要我那家之处,必定粉身碎骨以报!” 看着那老边离去的背影,徐希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面露痛苦之色:“家鸣的腿……怕是难保住了。” 想到自己已是经历过一次这样的事,徐云良也不由跟着叹了一口气:“这日本人啊,真是生性凉薄之辈,永田理到天津后,那老板鞍前马后的为他办了多少事?得罪了多少人?可这该翻脸的时候,照样是翻起来毫不留情!” 这么大的事,一直拖到现在永田理也没出现,要说他毫不知情那是绝不可能的。而他不动,大概就是想等着那老板上门,然后狮子大开口吧? 徐希是万万没想到永田理他们会还未到鸟尽弓藏的时候,就着急把手伸向那老板家。 事实上,在失了几位老友后,他心底最担心的其实还是梅先生。其因主要是梅先生性子太过刚直不阿,万一火上了头压不住那暴脾气,只怕随后就是灭顶之灾降下。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一直劝梅先生安静呆在家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管看书做学问就好。 结果没曾想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料到这次被盯上的是那老板。由此能看出,日本人真是寡鲜廉耻,毫无半点情份可言,或许在他们眼里,低贱的中国人根本不配拥有他们的友情吧? 一想到这里,徐希的心情就越发难受,虽然早就知道日本人挂在嘴上的那所谓的友情不可靠,却依旧是没有想过他们,竟是连已经投诚在旗下的人也不肯放过。 抬头看向徐云良,徐希实在有些想不通:“云爷爷,这世上怎会有这样无情无义之徒?” 面对这问题,就算经历了不少风雨的徐云良也是拿不出答案,只能是叹了口气摇头不已:“这,大概就是日本人吧?” 到得下午,纪敏得了消息赶了过来,在问清楚了那老板的事情后,也是摇了摇头沉声说道:“我估摸着,是永田理想敲打那老板。” 听到这句话,徐希虽然是在意料之中,但仍然有些讶然:“为何?那老板不是他的人吗?” “你没听那老板说吗?家鸣是为了让他拿到漕运这条线才去找日本人的。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猜,以那家和永田理的关系,若不是很重要的事,只怕没有人会动那家。”纪敏看着徐希紧皱着的眉头,知道他在担心那家鸣,伸手拍了拍他手背安慰道:“现在,贸然搅进去不太现实,只能是静观其变了。” 第三百零三章 不出所料 漕运? 徐希缓缓摇了摇头,他对纪敏的这说法并不太认同:“便是漕运这件事不想给那家,也不至于如此绝情吧?”大不了不给就是了,他还真不信,若是永田理不给,那老板还能去明着抢? 徐希的问题其实也是纪敏想不通的地方,她也是皱着眉一边思考一边说道:“漕运的事,素来棘手,就算日本人亲自出手,也不一定有那老板办得好。毕竟那老板家祖上也是管过漕运这一摊的,更何况以那老板留过洋的中国人身份,不管是中国人还是洋人,他都能应付自如。” 话到此处,纪敏沉默了片刻,才摇了摇头满脸疑惑道:“我实在想不出,还有比他更适合的人了。” 跟着点点头,徐希拧着眉头对自己问道:“所以,日本人是为了什么针对那老板?”稍停了一下,他倒是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抬头看向纪敏说道:“那老板,他会不会……”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他并未把话说尽,但其中含着的意思却是明明白白。 纪敏也是思量片刻,才缓缓摇了摇头:“不是,这一点我可以打包票。当初我回天津卫时,洪老板就已经将天津卫中,以前与纪家有关系的人,以及他们家里情况都跟我说了。而且我也特意问过他,这些人里会不会有组织里的人,他告诉我说没有。” “在这方面,洪老板是不会骗我的。” 得到纪敏这个笃定回答,徐希琢磨了片刻便捋顺了思路:如果那老板真的是抗日分子,只怕就不只是那家鸣断腿,而是那家全部的人都得进去了。 问题到了这里已经是进了死胡同,现在大家想无可想,也只能是耐心等着消息了。 还好,传来的并不是只有坏消息,临到晚餐时沈管家从外面回来了,带了个让纪敏和徐希振奋的消息:“我在街上看到了联络暗记,明天我就去看看,如果是真的,我们就能把断了的线再续上了。” 纪敏和徐希两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的都是松了口大气的庆幸模样。若是一直和组织联络不下,先不说他们不知道下一步该要如何行事,就算是真的打听到了新的消息,只怕也不知要传给谁。 现在这个问题总算是见着了解决的可能,而纪敏心里也明白,应该是他们之前传过去的消息对组织很有帮助,所以才会在洪文博才牺牲不久,就算冒着整条线已经暴露,新来的同志也会深陷囫囵的危险,仍派人来与他们联系。不过心下开心、兴奋之余,她也不忘叮嘱沈管家:“明天出去时,一定要小心。若是发现哪怕分毫不对劲,宁可不与对方联络,也绝对要保证自身的安全,明白吗?” 沈管家点点头:“东家放心,我省得。” 眼见时间也已不早,徐希与纪敏一起用过餐后,便催着她回去休息了。自打知道纪敏是女人后,他便很少在晚餐后继续留人了。虽说现在纪敏是男儿身的打扮,但他还是不得不注意男女之防。 毕竟……他自己倒是坦坦荡荡无所谓,但还得顾虑纪敏的名声,万一以后恢复了女儿身,他可不想纪敏因为这段日子被人背后念叨。 纪敏当然也明白徐希的好意,冲他笑了笑便转身跟沈管家一同回了钧竹轩。其实男女之防这种事对于她来说,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但身边有个人会为了她费心思,小心翼翼得照顾她,纪敏心里还是不免会有些感动的。 目送纪敏离开,徐希收拾一下,正准备与徐云良一同回家,可是小厮却在这时来报,说是那老板又过来了。 听到这消息,徐希苦笑一声,转头看向徐云良叹道:“看来嘉泽猜对了。” 能放那老板出来,自然可以排除他是抗日分子这个嫌疑了,那接下来的……自然是因为某件事情要拿捏人了。 徐云良跟着叹了口气,脸上皱纹越发深邃:“现在那老板估计也明白过来了,日本人的大腿,可不是那么好抱的。” 话虽是这么说,但徐希也没怠慢人的心思,紧赶着到了小花厅。 刚一踏进门,他就看到那老板枯坐椅中,整个人像是没了魂一样握着茶杯发呆。平日里意气风发的模样,竟是半点都没剩下! 见他这失魂落魄的凄惨模样,徐希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头吩咐让小厨房去置办几样小菜,再烫上一壶好酒送过来。 进了小花厅,徐希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了那老板对面。 待到酒菜送上来后,他先给那老板满上一杯酒,又给小碟里挟了一些菜后才开口劝道:“天还没塌下来,先吃些东西。现在家里还得靠你撑着,要是你先撑不住了,家鸣的腿就真的保不住了,那家也就真的垮了。” 这句话入耳,终于让那老板清醒了一些,黯淡无神得双眼重新有了些许亮光。 扫了下桌上的酒菜,抬头望向一脸平静坐在他对面的徐希,那老板探手拈起了筷子,挟了慢慢一筷子肉丢进嘴里,机械的动作如同在嚼没什么味的蜡块一般。 就这样,桌子上摆布的几样量本就不多的精致小菜,很快被那老板悉数扫进了嘴里,又喝了几杯酒润了润喉,灰败的脸色终是有了些许血色。 抬头看着徐希张了张嘴,那老板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又是沉默半晌,他才迟疑着开口问道:“光庆,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面对那老板这突如其来的诡异问题,徐希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才缓缓摇头苦笑着道:“自然是不会。我知道那老板你想问什么,可我们都心里清楚……但凡有条路能帮自己实现夙愿,或者说……但凡有条路能走通,谁又愿意去跪着乞食求那一口施舍?你可是那家的家长,不是街边的阿猫阿狗,若不是为了家族,曾被老太公赞不绝口的天才,又怎会甘心跟随一个番邦之辈?” 听得徐希这推心置腹的话语,那老板满腔的委屈竟是再也压抑不住,借着酒劲就掩面哭出声来,呜咽着叫道:“光庆,你知道啊!只有你能明白我心思!可我昔日那些自诩朋友的家伙,全都在背后骂我,戳着我的脊梁骨说我是汉奸!卖国贼!给日本人摇尾巴的狗腿子!甚至还说我玷污了那家祖上的荣光,我泉下的祖宗都羞于见人!可是我不是,我没有啊!” 第三百零四章 幡然醒悟 见那老板情绪如此激动,徐希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安慰。要知道那老板可是他父亲那一辈的人,从哪论也算他的长辈。可越是这样他也越没法开口。这样心志坚定之人,现在需要的只是个发泄的途径,让他说出来,总比一直闷在心里要好。 过了好一会儿,见那老板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一旁伺候的徐云良赶紧拧了一条毛巾递上前:“那老板,天热,擦把脸吧。” 这一句贴心话让那老板心里温暖了许多,接过毛巾,用力把脸搓了几下,这才将毛巾还给了徐云良。 而此时的那老板,除了双眼还有些发红外,已是恢复了平日的模样。 转向徐希,那老板开口缓缓说道:“我去找了永田理,他知道了家鸣的情况后,马上表示要问责。但我一点也不想追究是谁的问题,我只是想治好家鸣的腿。” “后来呢?” 被徐希的平静所感染,那老板的情绪也从刚才的激动中彻底恢复了过来,缓了片刻在心中斟酌了下语言,他这才开口将事情一一讲给了徐希听: 永田理在知道那老板不想追究大日本帝国军人的责任时,表示对他的付出很是满意。这个日本军官还答应会马上派人将那家鸣接去医院里医治,甚至还许诺了后续会将家鸣送去日本做康复,保证家鸣回来时,一定是完完整整,不带一丝缺憾。 听到这种奇怪的形容,徐希眉头不由皱了起来:“这是他的原话?” 那老板苦笑一声点了点头,然后接着说道:“永田理说了,他会把漕运的事交给我,希望我能为帝国谋福利。” 至此,徐希终于明白为什么永田理他们会寻机对付那家鸣了:他们除了想要敲打那老板外,还要个人质,一个让那老板乖乖听话的人质。 想想那老板本就没有妾室,与妻子更是自幼青梅竹马,伉俪情深。二人育有一子二女,长女和幼女自然不可继承家业,如此一来……家鸣便是那家唯一的继承人。只要将他牢牢攥在手中,又何愁那老板不乖乖就范? 只是徐希是真的没想到,那老板已经是如此配合永田理在天津卫的行动,却没仍然得不到他的信任,非得以伤害家鸣为警告,甚至准备带走家鸣为人质来进一步逼迫那老板。 沉默了半晌,徐希重新看向那老板问道:“那老板,现如今……您想好了下一步要怎么做吗?” 怎么做? 那老板面露凄苦之色,一口饮尽了杯中酒却并未放下酒杯,只是低头盯着杯子:“我能怎么做?继续摇尾巴?可你瞅这狗他也当不踏实啊!” “那……家鸣兄他?” 面对徐希的疑问,那老板缓缓摇了摇头哀声叹道:“怪只怪我开了个坏头,所以才会让家鸣误以为可以和日本人谈感情、谈生意。你看这都二十多岁的人了,仍然是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便是真就留在天津卫了,只怕哪天也会行差踏错丢了性命。” 死死闭紧双目,眼角处流下两滴浑浊的泪水,那老板轻轻叹了口气:“就……让他去日本吧!” 徐希是万万没想到那老板最后会是做出如此决定,这样等于是把他的把柄、弱点拱手交到了永田理手中,不禁惊声叫道:“那老板!” 不等徐希开口再劝,那老板伸手竖在两人面前:“我知你要说什么,可除此以外,我找不到任何能救家鸣性命的办法。” “就现在这情况,光庆你觉得我……还有得选?” 这话入耳,便是素有急智的徐希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确实,若是那老板拒绝了永田理的提议,别说是那家鸣了,便是整个那家,只怕也会步上施家和贝勒府的后尘。总不能空口白牙的就要求别人都像施家,贝勒府那样刚硬,毕竟每个人对生死、对家族存续的看法都不同。 想到此处,徐希也是不由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 “只能如此?”那老板突然冷哼一声:“若是永田理以为这样就可以拿捏我,那他就真的小看我了。我这才三十出头,大不了和你婶子再生一个,一个不行就再生几个!至于这永田理,哼,以后纵然是舌绽莲花,也甭想我再信他半个字了!” 这话一出,便是徐希也压低了嗓子劝道:“那老板,慎言!” 虽说两人是在希夷阁,虽说这里是他绝对放心的地方,可在这天津卫骂日本人,换做是谁都得提心吊胆一把。 那老板乜斜着眼看向了徐希,挑着嘴角揶揄道:“你小子也甭给我装模作样,你要是真的跟了永田理,之前哪还会出言劝我?”见徐希要开口分辨,他挥了挥手一副不想听的模样:“算了,不说这个。我知道我这么突然一说你也不会信,但有件事,我还是得给你提个醒。” 说到这里,那老板往前探了探身子,压低了声音跟徐希说道:“你那个大伯,还记得吗?” 突然听到那老板提到大伯,徐希眼睛一亮,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见徐希没有糊弄自己,那老板这才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和嘉泽关系好,但是我得给你提个醒。你大伯说……嘉泽不是男人,应该是个女人,你自个小心着点!”说完又赶忙补充道:“在这节骨眼,女扮男装回天津卫,你觉得她应该是个什么人?” 猛得从那老板口中听到这些,徐希内心掀起了惊涛巨浪,脸色也跟着猛地沉了下来。 他甚至不由开始瞎想:要不要就在这里把那老板……解决了!免得消息外泄。 可是就他这骤然沉默下来的模样,让那老板明白过来,不由地起身指着徐希哈哈一笑,又坐了回来,翘起了二郎腿眉飞色舞道:“看来,你也是知道嘉泽的身份了?倒是让我白白替这小子隐瞒了这么久。现在想来,你们两个当年还有娃娃亲,只是可惜……” 连续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后,徐希才平复了激荡不已的心情看向了那老板沉声问道:“那老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今儿个你提这个事,是有什么事想要让光庆效劳吗?” 效劳? 那老板摇了摇因为酒劲上来,变得沉重的脑袋:“我不要你为我做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以后若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尽管开口!!” 冷笑了两声,他恨声说到:“敢这么对我,我要那永田理后悔一辈子!” 第三百零五章 早已知晓 那老板的话一出口,倒是让徐希怔了一下。 这……算不算意外收获了个盟友? 只是徐希现在还不敢贸然答应,他只是对一件事有些好奇,试探着问道:“那老板,为何你在知道嘉泽其实是女儿身后,没有告诉别人?甚至是我?” 听徐希终于忍不住问起这事,那老板了然地嗤笑了一声:“我虽然跟着永田理了,但有些事我还是知道能不能做的。当初我与纪文蔚也算是莫逆之交,他死在了日本人手里,我不能为他报仇已是无义,又怎么会出卖他的女儿?真要这样干了,我百年后还有何面目去见文蔚?” 说完,他更是瞟了徐希一眼反问道:“至于你小子,我也是纳闷,你得到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嘉泽是女儿身?更是好奇若你知道了嘉泽真身后,你会是如何反应?” “……如果,你知道嘉泽回天津卫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后,又会怎么做。” 听到这里,徐希已是瞠目结舌。 他从来不知道一直喜欢端着架子的那老板,原来骨子里还藏着这样的……恶劣兴趣。 见到徐希这表情,那老板已是觉得自己没白憋这么久,忍不住捧腹大笑了起来:“对,对对!我就是期待这一刻!你小子脸上露出的这模样,可比什么胸有成竹,智珠在握那种讨厌模样强多了!”说话间,他仰头又将一杯酒倒进了嘴里,或许是因为不胜酒力,他整个人软踏踏趴在桌上,从臂弯中传出来阵阵醉话:“这么多人呐,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哇!只有光庆你,只剩下光庆你没让我失望!可也正是你,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一把岁数都活到了狗身上。” 猛然坐起,那老板眯着惺忪醉眼盯着徐希看了半晌,才摇摇头叹道:“我经常就想,我这折腾来折腾去的,到底在干啥?” 一边说,他一边拿着筷子一下下敲着面前的盘子,那叮咚声也合不上戏文,纯粹是一阵乱七八糟的杂音,偏偏他还要吊起戏腔来一句:“梦醒才知早已铸成终生错呐!” 徐希见那老板已是醉的开始说胡话,心疼地瞅了眼那盘子,他赶紧继续追问道:“我大伯,他除了跟你说过嘉泽是女人外,还跟谁提过这件事?” 对于这问题,那老板虽然是连眼都不想睁开,却还是强撑着答道:“没有,他认识的那群人里,与你们交好的,就只有我一个,所以也就只对我说了。当时我还特地吓唬他,说嘉泽与武藤交好,未必武藤就不知道这个,搞不好两人玩的就是雄兔脚扑朔那一套。若他敢在外面乱说,这话只要一传到武藤耳朵里,武藤秘密被揭破,恼羞成怒下他必定小命不保。” 突然睁开眼睛,那老板盯着徐希看了片刻,才重新把眼阖上叹道:“说句实在话,嘉泽是男是女,对武藤来说,有什么要紧呢? 这话徐希细细想来倒也说的没错。以武藤对纪敏的感情,现在以为纪敏是男人,就把他当成自己的弟弟看,即便以后知道纪敏是女儿身,只怕也会把她当成妹妹宠着,亦或是因为喜爱,娶了纪敏? 一想到纪敏可能会成为武藤的妻子,徐希心里马上就梗得厉害,也不知是对趴在桌上的那老板,还是在对自己警告道:“一定不能让武藤知道这件事,不然嘉泽就有危险了。便是他放过嘉泽,永田理怕是也不会漏过这武藤的最大弱点。” 再想到大伯曾落到过永田理手中,徐希更是面露焦虑之色。 倒是徐云良察觉出徐希想法,凑过来轻声说道:“少爷,不用担心,这件事,我也跟大老爷说过了。就算是面对日本人,他也不会乱说的。” 猛的听到老管家这样说,徐希怔住了:“您……早就知道了?” 徐云良先点了点头,然后才开口建议道:“少爷,我们先把那先生送回去吧。若是要把那少爷送去日本的话,想必今晚那老板还有很多事要做,有很多话要跟那少爷交代。” 徐希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把躲得远远的小厮喊过来,让他去吩咐后厨煮了醒酒汤,不多时端上来后连忙给那老板灌下去。待瞅着他稍清醒一些,这才派人将那老板给送了回去。 在回家的路上,徐云良悄悄告诉徐希,当初徐文桦被吓进医院后,自己去看过他。那时被吓坏了的徐文桦还以为是徐希是派人要去灭他口,便连忙将纪敏是女人这条消息说了出来,想以此换取性命。 听到这里徐希不由有些傻眼:所以这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原来自诩算无遗策的他,才是最后知道纪敏是女儿身这件事的人。 不过此时他也懒得在这事上揪住不放的,而是对着老管家问道:“云爷爷,你跟他说了什么,让他就算是面对永田理也不敢说嘉泽是女人这件事?” 徐云良微笑着解释道:“少爷你想的太过了,其实道理很简单:若是让日本人知道嘉泽是女人这件事,那么也就会知道我们徐家与纪家是有娃娃亲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嘉泽算是我们徐家的人。若是嘉泽出事了,徐家一个人也跑不掉,这其中自然也是包括了他徐文桦的。” 想想徐文桦贪生怕死的性子,他在天津卫呆了那么久,自然是知道日本人的凶戾程度。但凡有一点可能牵累到他,但却又不能给他带来钱财的事,他这人绝对是有多远躲多远的。 也难怪他落到了永田理的手中,宁可出卖其他人,也咬紧牙关未说出纪敏的事来。 徐希现在想来,觉得还是自己太年轻的缘故以致阅历不够,许多事都没有兼顾到。若不是有徐云良先威胁了大伯,只怕纪敏这会子已经成了一捧枯骨了。 想到这可怕后果,徐希就觉得后颈子发凉,忍不住告诫自己道:“以后,我还得加倍小心才是。” “放心吧,没事的。大老爷已身故了,那老板更不可能出卖纪少爷,我们也不会将纪少爷的事说出去,现在看来她反而是最安全的。”徐云良安慰着徐希的同时也在悄悄发愁:“就是不知道纪少爷他们组织,还会给她什么样安排。她这种情况,一直呆在这边,总归也不是什么好事。” 这其实也是徐希所担心的:现在天津卫现在除了徐家,已经有其它人知道纪敏的身份。虽然那老板已经保证过,但就像徐希之前说过的一样,面对日本人的酷刑,这世上根本没有绝对的事情。所以,他还是要想办法让纪敏尽快离开才比较好。 想到此处,徐希皱着眉头对老管家问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嘉泽离开天津卫?” 第三百零六章 回头是岸 听到自家少爷这问题,徐云良思索片刻才面露艰难之色,缓缓摇了摇头:“难!纪少爷也是您这样的坚韧性子,哪会轻易打退堂鼓?除非是她组织下命令让她离开,否则她是绝对不会走的。更何况,现在天津卫在日本人的手里攥着,表面似松内里却是泼水难进。想要离开,谈何容易?” 老管家的忧虑,徐希其实也明白,所以才是越发头疼:“嘉泽的脾气真实太倔了!” 可抱怨归抱怨,徐希对她做法还是没有半分不满之情,只是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才能护得她周全。 待到第二日,徐希一大早到了店里,没有等来纪敏,倒是先把永田理给等上门了。 看着对方,徐希没好气地抱怨道:“大清早的往我这儿跑,你现在这么闲吗?” 永田理没搭理徐希的玩笑,板着脸死死盯着他,过了一会没看出什么,才开口问道:“昨天那老板来找过你?” “店外面那么多探子,还需要问我吗?”徐希顶了永田理一句,回身一屁股坐到了椅子里:“你说你想拿家鸣当质子,直接提就好,弄那么狠干嘛?他可是那家的独苗,万一真要是出点什么意外,让那家绝了后,小心偷鸡不成蚀把米。” 永田理闻言挑了挑眉。 听徐希这口气……只是在怪自己行事太狠了些? “没有别的?” “还能有什么?再说了,漕运本来就是关乎生死之事,要交给信得过的人来管理很正常。那老板虽然人际手段都有,与你也是同心,但毕竟还不是日本人,你要他儿子当质子也在情理之中。我只是觉得你下手太狠,本以为你和武藤是两种人……”徐希说到这里不由得摇了摇头:“你忘了,当初我家不也是被佐藤这样整过吗?触景生情心里有些堵是真的,生气倒不至于。” 难怪别人都说,与希夷阁的人打交道最是舒服,因为他们永远会将你想听的话,以一个特别合情合理的方式说出来。永田理现在听着徐希这么说,心里也是高兴不已,不过他还是没有忘记今天过来的目的,缓了片刻才追问道:“昨天那老板在你这里,有跟你说什么吗?” 徐希表面上还摆着一副无所谓模样,但心里警钟却敲得震天响,因为他自己知道,现在甭看坐得四平八稳,但整个那家都给放到了鸡蛋壳上。只要他说错一句话,那家就会步上施家后尘! 冲着永田理嗤笑一声,徐希白了他一眼:“他还能说什么?想要保儿子的命,就只能将他交给你。再说了,那老板想什么你比我清楚的多,除了想赚几个钱,振兴那家外,他也没想过做什么违你意思的事,自然不担心你会伤害家鸣。只是你这做法,也确实让他有些寒心就是了。” 瞅了眼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神色的永田理,徐希心下稍安,摇头晃脑地叹道:“回头把这事捋清楚了,好好的宽慰一下他。想让马儿跑的快,总得给人喂口草不是?” 拧起眉头仔细咀嚼了下徐希的话,永田理总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哈哈大笑着应承道:“这是自然,我答应过他的事,自然是会办到!更何况,那少爷到了日本后,不但可以治好腿伤,还能接受帝国最先进的教育。待他回国时,也正好可以助那老板一臂之力。其实我也是为了那家以后着想,才会有这样的安排。” “毕竟那少爷现在什么模样你也清楚,再这么耗下去,未必那家的家业交到他手里,对他来说是福不是祸啊。” 表面上说得是冠冕堂皇,可内里徐希却注意到,永田理一直对他让人重伤那家鸣这件事避而不谈。他在心中冷笑不已的同时,脸上倒是浮现出认同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只要你让那老板明白这件事就无妨了。” 紧接着他抬头冲着永田理叫起屈来:“哎对了,话说回来,你这有事没事往我这里跑,老是让我给你做参谋,还喂人吃草,咋没见的给我把鲜嫩的尝尝味?甭说鲜的了,干草也得给点吧?回头要是有什么好东西,记得带点来过来给我当谢礼,不然小心下次我不搭理你了。” 知道徐希是在开玩笑,永田理也笑着应道:“今天出来的急,下次给你带两条小黄鱼过来。” “俗!”徐希摇摇头貌似不屑地说了一句,但马上又拍巴掌补充道:“但是我喜欢!” 这一句逗地永田理笑出声来,伸手虚指着他摇头叹道:“你啊你!就没个家主的模样!” “可甭乱说,在别人面前,我可是一本正经的。”说起别人这茬,徐希倒是想起另一件事,连忙对永田理问道:“你不是说你的字写得不错吗?雅集那日,怎么不见你写字?” 听徐希提起这件事,永田理倒是笑了:“那日看梅先生的字很不错,我也就没有必要献丑了。再说了,我只用压过武藤一头就可以了,如果处处压得他抬不起头,反倒是让别人笑话我小心眼了。” 永田理这一番话倒是让徐希有些意外,不过他并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随便笑了笑:“倒是我小看了永田先生您,看来……论起大局观来,我还是略逊一筹。” 哪怕此时徐希心里并不是这么想,但他脸上的表情,连带着的这番话还是让永田理很是受用,伸手拍了拍徐希肩膀笑道:“我和武藤虽然有争执,但那也只是个人问题。在外面的话,我和他都代表着帝国的形象,自然是要注意些的。” 此时该说的事也已说完,永田理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自然是不会再多留,随意寒暄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永田理离开还没多久,纪敏就悄悄过来了。 知道了那家的情况后,她禁不住摇头叹道:“自古以来,与虎谋皮者,哪个落得到好下场?不过现在看着还好,有永田理这一出,倒是能让那老板清醒过来,左右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纪敏低头看着地板,意味深长地说道。 第三百零七章 一死而已 和纪敏聊着聊着,徐希就不由想起昨晚那老板跟他提的那件事了,趁着这机会赶紧把那老板的话原封不动告诉了纪敏。 本来他还以为纪敏会担心,却没想到在听完后,反倒是冲着徐希淡然笑道:“光庆你多虑了,我相信那老板不会出卖我的。” 见纪敏这笃定模样,徐希就忍不住为她太过轻信别人而着急:“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在面对日本人的酷刑时,这世上就没有绝对的事。而且你觉得那老板身娇肉贵的是个能熬刑的人?就算他是吧,现在家鸣还在日本人手中攥着,还有婶子、两个女儿,整个那家都在天津卫,你觉得他会为了你放弃整个那家?” 这一点,纪敏倒是无法保证。 她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也意识到如果日本人产生了怀疑,徐希说的这种情况也是有很大可能发生的。 不过纪敏自己也纳闷的很,她掩饰得这么好,可以说是从小照着男人的行走坐卧来的,每日相处的武藤都没看出来,怎么就给徐文桦揭了行藏? 面对纪敏这问题,徐希也是尴尬不已,硬着头皮解释道:“这……我大伯……自小就喜欢流连花丛,可以说是……阅女无数。以前就听他吹嘘过,任何女人,不管怎么装扮,只要在他面前出现,都可以一眼瞧出来真身。” 依着徐文桦的性子,当时徐希还以为他这只是又在吹牛,却没想到那话竟是真的。 此时只能说是幸好徐希当初就跟天津卫这一批熟悉的朋友提前打过招呼,所以没有多少人理会徐文桦,所以这个徐家大伯也只能跟一些普通老板们混个脸熟来骗上仨瓜俩枣。而这些人与希夷阁、与钧竹轩都打不上交道,徐文桦也就没想着他们说这件事。 可现在纪敏是女儿身的事情已然算是暴露,毕竟那老板一旦被抓紧去,难免不会用此事换条活路,徐希还是想劝她赶紧离开这是非地:“当下只有两个办法,要么就是把那老板给处理了,要么就是你离开,只有这样才是最安全的。” 虽然徐希故意把话说得硬邦邦的,但纪敏心里也清楚,眼前人重情重义肯定不愿伤害那老板,这样说只是为后面让她离开做个铺垫罢了。 可是……她也有自己的任务在…… 从纪敏脸上流露出的犹豫神色让徐希很容易就猜出她心中所想,连忙大包大揽道:“便是你离开了,不还有我吗?虽然我不是共产党,也不太明白共产党员应该是什么样的,但至少有一点你可以放心,在抗日这条路上,我们是同伴!” 见徐希说得认真,纪敏也不想武断拒绝拂了他心意,而且她也确实明白:一旦自己身份暴露,落入日本人手中,肯定会比那交通员更惨…… 但有些事也不是她就能够做主的,犹豫了片刻才抬头看着徐希斩钉截铁道:“这件事,我会跟上面反应的。若是上面要我撤离,我会服从安排,但如果上面没有这样的安排,我还是得留下。” 冲着徐希洒脱一笑,纪敏直起腰说道:“大不了……一死而已。” 徐希闻言有些发怔,看着此时如同太阳般,面目似乎都在散发着光辉的女子。 他心里未尝没有想过很多可能,但却唯独没有算到纪敏竟然会将死字这么轻松的说出了口。 气恼之下,徐希不禁一巴掌拍在了桌上斥道:“胡闹!” 随即他又意识到自己表现有些过了,深深叹了口气,冲着纪敏用力摇了摇头放低了嗓门努力劝道:“嘉泽,命就一条,无论何时,都不要轻言放弃。你记住了,要好好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相信我,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的!” 对着徐希脸上的郑重模样,纪敏也有些发懵:一直以来,都是她在努力保护身边的人,却没想到,有一天……她会被别人保护。 心里感动的同时,她展颜一笑,乖乖地点头应道:“好!” 见纪敏终于松口,徐希也不想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结,连忙将话题转开了:“沈管家出去还没有回来?” 偏头瞅了眼墙上挂着的西洋钟,纪敏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时间才开口:“应该是快回来了,只要有消息他就会马上过来告诉我的。” 纪敏现在满心希望沈管家那边能顺利,若是能与上面重新建立联系,会对后面的工作有很大的帮助。 这时门外忽有小厮来报,说是瀚羽斋的陈爷过来了。 徐希一听这个就知道事情差不多成了,心中不由大喜,连忙起身冲着小厮吩咐道:“赶紧让小厨房去备饭菜,记得烫上一壶好酒。”说完他看向了纪敏,脸上溢满了喜色。 纪敏却是缓缓摇了摇头,正色叮嘱道:“虽说是在希夷阁,但你也得稍稍克制些自己的情绪,万一他身边有外人在,被瞧去了可不好。” 经了提醒,徐希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明显了,连忙点点头表示受教,也收敛起了脸上兴奋模样,这才与纪敏一同去了小花厅。 小花厅里,伫立其中的陈达修手中,除了托着个长长的锦盒外并无它物。 远远见徐希过来,他笑着迎到门口:“徐东家!忙了好些个日子,总算是不负所托。雅集那日的字,我已经裱好了一部分,还请您过目。若是没问题的话,后面的我也好继续!” 徐希连忙笑着请陈达修入座,转头对纪敏夸道:“你今儿过来得算是巧了,正好可以看看陈爷的手艺。” 说笑间,他接过锦盒缓缓打开,自里面取出一个卷轴,将其展开后,一幅字慢慢出现在了眼前。 老话里都说“三分字,七分裱”,装裱工艺历来被视为中国书画作品中不可或缺的一环。经过装裱的书画,牢固、美观不说,也更便于收藏和布置观赏。当日大家写在薄薄宣纸上的字,现在被装裱成卷轴,不但看着更加赏心悦目,也便于保存和展示。 徐希放下卷轴冲着陈达修抱拳夸道:“陈爷的手艺不愧是天津卫排得上字号的,真正的挑不出骨头!没话说!小子这里先谢过陈爷了,这厢已让厨房备下了薄酒淡菜,还请陈爷赏脸用个便饭。” 对于徐希的邀请,陈达修自然是不会拒绝,三人笑着坐到一起喝着茶水聊了些书画方面的事。待酒菜上桌,从外面回来的徐云良挥手让小厮退下,自己接手了服侍的活。 确定已没有外人在,陈达修才放下筷子凑到近前闷着嗓门道:“我知道徐少爷您想问什么,事情还没成。怕你们等久了担心,我这就先过来跟你们打个招呼,进展得很顺利。等手中这个完活了,我会把另一个稍做一点改变,让他们非常相似但又可以从细微处区分开来,这样就方便徐少爷您去找永田理了。” 本来徐希还在心里赞叹陈达修明明说要十日的功夫,这眼瞅着才过了六日竟然就上门,手艺实在是了得,却没曾想是这个原因。 不过他也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满之情,毕竟是手艺活,宁可慢、也莫错,当下便点点头郑重说道:“陈爷,不急,您慢慢来。只要东西好,宁可时间慢一点。” 陈达修也是这想法,但就是怕徐希会等不及,所以才决定过来一趟当面把事说清楚,而且他还有另外一件事要跟徐希言明:“这两日,永田理经常去我那边,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对徐少爷您不太放心,所以希望我能经常过来,探听一下希夷阁的消息,看店里是不是真的如您所说的一样,宝贝都没有了。” 徐希倒是并不觉得意外,洒脱一笑才反过来开解起陈达修来:“他那种人的性子,只怕除了他自己,不会轻信任何人。无妨,你就自己随便编点什么跟他说说就好。” 第三百零八章 订下规矩的初衷 本来想着也就是给徐希提个醒,眼见对方心里明镜似的,陈达修也就放心下来了安心夹菜喝酒。用过了餐之后,他便带着徐希奉上的酬金告辞了。 这陈达修前脚刚走一会,沈管家便回来了,见那脸上的掩不住的喜色,纪敏便知道事情成了:“联系上了?来的是哪位?” 用力点点头,沈管家略带兴奋地回道:“联系上了!来的是洪先生的族兄。他比洪先生更早加入革命,足见上面对我们的重视。” 待到沈管家快速的将事情说了一遍后,徐希和纪敏也将那老板的事跟沈管家说了一下。 一听说纪敏女子身份已然暴露,沈管家的眉头就不由皱了起来,起身在屋中来回走了几圈,才停下脚步忧心忡忡道:“太危险了,这样太危险了!那老板并未受过专业训练,而且他连民主进步人士都不算,我们不能寄希望于这样的人!” 越说脸色越差,沈管家干脆起身准备离开:“不行,我得马上向上面报告!” 本来以为与上面恢复联络是好事一件,却没想到转眼间就变成这般模样,纪敏不觉有些泄气。倒是徐希及时开口劝住了沈管家:“急也不急在今天,那家一时半会也没什么大事。你刚回来,现在又马上出去,太容易引人注意了,稍缓一缓再说吧。”说完后,他又转身劝纪敏:“现在日本全面侵华,即便离了天津卫,你也有许多地方可以去,不用非得死守在这里。” 最后这一句,倒是让纪敏揪着的心舒缓了些许。可恰在这时,徐云良匆匆从外面赶了过来,一进门就皱着眉头对徐希说道:“少爷,刚才王杆子派小黑子递话,说是最近山里发现有日本人在转悠,瞅着离家里已经很近了。” 听到这话,徐希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消息准确吗?知道他们是为什么出现在那边吗?” 老管家苦笑着点了点头:“可以确定,自打上次少爷您与永田理说过后,他们便没有再逼迫王杆子了。王杆子又里里外外承了我们的情,所以对山中的宅子分外上心,平日里就派了两个心腹过去常在山脚盯着。这已经连着三四日,发现日本人进山了。” 稍缓了片刻,他才继续说道:“不过应该不是发现我们家藏的东西了。王杆子的人寻了个机会装作劫道的,也近距离看过他们携带的东西,应该是进山查探有无煤矿,或是其它矿地吧?可这样的话……总归怕是山里已经变得不安全了。” 没错,若是日本人只是搜搜山什么的还好,那个废弃的地窖不至于惹人怀疑。但如果是探矿的就麻烦了,毕竟人家是真的时要去查地底的。 一想到这里,徐希的眉头就不由紧皱了起来,对着老管家急声说道:“东西不能放那边了,必须马上转移。”可一想到在这日占区,东西又能往哪转?更甭说徐家上下都被永田理盯得死死的,只要稍一有动作,马上便会给发现。 纪敏想了想后及时开口建议道:“往你家城外的宅子里转!永田理去过那边,知道那边有什么东西,反而不会太过在意。你只需要让他签个条,现在就开始把外宅的东西转过来,他看过几趟后,估摸着也就差不多放心了。毕竟你这边打算重开雅集的话,多少需要一些东西撑场面的。”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不能说纪敏的主意是个坏主意,可也不能说是好主意,硬要去归类的话,也该是个火中取栗的险招。依着永田理那多疑的性格,只怕徐希就算是运东西回来,他也得一一核对过才会放心。 更何况,谁知道东西往城里运后,是会运回店里还是运回永田理自个家里? 见徐希面露犹豫神色,纪敏一想到永田理的性子,也就明白了眼前人在犹豫什么。 可话说回来,眼下除了那个地方,又还能往哪送呢? 这刚因为平型关大捷,大家高兴了才半天不到,糟心事竟是一波接着一波的来,饶是以徐希和纪敏的聪明才智,徐云良和沈管家的应对经验来说,竟也都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想到万全的应对之法。 一时间,房中四人对坐,入目的尽是满脸愁容,临到最后还是沈管家开口询问徐希,山中的地窖里到底藏了些什么东西。当徐希返身去一处隐秘角落翻出来一份名录递给他,看完之后,他顿时傻眼了,惊叫出声:“国宝,这些都是国宝! 绝对不能落入日本人之手!” “别忘了,还有永田理手中那个青铜簋,那也是国之重器。”提醒了沈管家一句,想到世事艰难徐希不由叹了口气:“现在这情况,即便是我有办法把青铜簋给换回来,只怕也没办法送走。” 一个青铜簋就把大家难住了,更甭说山中地窖里那么多的宝物了。 其实在之前沈管家对徐希的礼貌也只是浮于表面,更多的是给纪敏个面子,并且因为他并不是党内同志,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提防的。但是直到此刻拿着手中字字都重若千钧的名录,沈管家才知道徐希竟然做了这么多,为了保护这些国宝费了这么多的心思! 也正是到了此刻,沈管家才真正的把眼前这个年轻人,真正当成了自己的同伴、战友。想到此处,他起身对着徐希沉声保证道:“这件事,我会一并上报组织。相信组织在知道有这一批国宝的存在后,一定会想尽办法配合这些国宝转移的。” 不过说到这里时,他倒是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也正是因为想起了这件事,沈管家脸上浮现出犹豫神色。 瞧着沈管家面色不对,徐希连忙问道:“沈管家,还有什么问题?” 再犹豫了片刻,沈管家不由看向了纪敏,觉得这种事由自己开口说出来不太好,还是需要纪敏来说明。 纪敏也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却摇了摇头劝道:“你说吧,如果我说的话,他会因为我们两家的情谊不好拒绝的。” 沈管家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对着纪敏点了点头,转过来对着满脸疑惑地徐希说道:“是这样的,这些东西……若是运出去,会有专人保管,但是……您知道的,如果这些东西离开了您……” 眼见徐云良脸色一下沉地黑如锅底,他连忙解释道:“我们绝对不是打着把它们占为己有的主意,只是这些是国宝,当属于中国人民,以后或许会被放进博物馆供全国人民参观,让大家知道中国的文化是如此博大精深,也让他们知道老祖宗的手艺并不输那些洋人。” 本来心中有些不快,觉得刚出虎口又入狼穴的徐希,在听到沈管家最后一句话后,便沉默了下来。 对于他来说,那些是祖上几辈攒下来的宝物,是家中不容轻放的重宝、财物。可他现在已是没有能力保护这些宝物了,若是有人能保证这些东西不会被毁坏,不会落入外国人之手,让他割舍的话……倒也不是不可以。 想到这里,徐希抬头看向沈管家开口说道:“只要你们能保证这些宝物不会受到损坏,也不会落入外国人之手,那我便……” 听到此时,徐云良终是忍不住道:“少爷!” 知道老管家对家业的心疼和不舍,可是徐希此时也想不到其他更妥善的办法,只是转头看向老管家劝道:“云爷爷,若是不交出去,那些东西迟早会被日本人发现的。这些东西若是被送往日本,我也无脸再见祖上。与其那样,还不如早些交给能保护它们的人。” 见老管家脸上还是一副想不通的模样,徐希耐着性子再劝道:“云爷爷,您想想,祖上为何订下规矩,雅集中洋人不得入内?难道是为了赌气?他们只是怕洋人看中了祖宗留下的宝物,会强行掠走罢了。祖宗的东西,不能离了故土。这就是希夷阁订下规矩的初衷啊。” 这一番话入耳,徐云良虽心中还满是不乐意,但却又知道少爷说的在理无法反驳,最后也只能是哼了句声:“强盗!”然后将头转向了一边。 看向表情有些尴尬的沈管家,徐希正色说道:“有嘉泽作保,我相信你们能保护好这些宝物。但也希望你们能记住,我是为何将我徐家几代人的心血拱手奉上!记住了,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不能给予番邦,不能离了故土。” 第三百零九章 最好的办法 没想到徐希这么干脆的就交出了这些宝物,沈管家怔了片刻才重重点了点头,心中也是感动万分,用力点头承诺道:“虽然还没有跟上面汇报,但我想徐先生您的要求上面一定会答应的,而且……我代表党组织感谢您为祖国的付出。”说完,他更是起身对着徐希深深鞠了一躬。 谁都知道这些宝物对于徐家、对于希夷阁,甚至是对于徐希来说意味着什么。可恰是在这种关键时刻,徐希却退了一步选择放手,只为了守护这批国宝不落入日本人之手,这样的宽广胸襟又怎能让人不佩服?便是纪敏也跟着起身对着徐希抱拳一躬到地:“光庆,我代表党组织感谢你对我们的信任,我也相信党一定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这时一旁的徐云良,眼见着家里攒了几代人的宝物就这么落于他人手,终于忍不住开口讽道:“这不是还没确定日本人能找到那里吗?我们不用急成这样吧?” 不仅老管家一时之间还有些想不通,其实对于徐希来说,心中也同样满是不舍,想了想才提议道:“这样吧,就……麻烦王杆子再派人盯着几天。若是发觉情况不对,我们还是要尽早转移。” 听自家少爷终是松了口,徐云良也悄悄松了口气,打起精神点头道:“我刚才已跟小黑子说了,麻烦他们这些天帮着盯紧一点。要是发现有什么不对,马上就派人来通知我们。” 一旁听着的沈管家也知道,这么一大批宝物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不是能轻易放手的,所以他也不指望徐希这边会马上做决断,也只是点头说道:“我会先跟上面汇报,如果有可能,我们也会派出人去山中警戒,万一发现不对,也能及时接应你们的撤离行动。” “别到时候……”徐云良的话才说一半,突地想起沈管家是纪敏手下,赶忙闭上了嘴,只是看那略有忿忿的模样,就知老管家心里肯定是不服气的。 倒是徐希对于沈管家这个安排很是满意,点头应道:“既然如此,就要麻烦沈管家帮我跟你们组织说一声了。” 眼见事情到了如此时候,无论是纪敏也好还是沈管家也好,都知道已不再适合留在这里,只得是起身告辞了。 待人走后,徐云良这才对徐希满是痛心地劝道:“少爷,你,你真的打算把那些东西都送给共产党?那可是徐家几辈人的心血呐!” 徐希心中又何尝不知?可是在面对心有不甘的徐云良时,他还是努力让自己冷静了下来劝道:“云爷爷,我只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以我们现在的实力,能将这些东西保下来吗?” 见到徐云良陷入沉思的模样,徐希深深叹了口气,缓缓抛出了另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这些宝物……是让他们留在中国大地上好,还是让它们被抢去日本好?” 这两个问题看似简单,却是直指根本。 徐希在问完后,自己也是颓然地坐回了椅子里,伸手撑住额头叹道:“云爷爷,但凡有哪怕是一丁点的可能,我又怎么会把祖宗的基业拱手于人?可是这已经是眼下能护住这些宝贝最好的办法了。再者说……” 徐希说到这里放下手看向了徐云良:“抛开武藤不提,您觉得若是永田理知道我们还私藏了这么一批珍宝,他会放过我吗?会放过徐家,以及每一个与我亲近的人吗?” 徐云良听完不禁张大了嘴巴,如同离水的鱼般无声张阖着。可他发现自己就算口绽莲花也好,即便是说服了少爷不把宝贝让出去,结局也都是一样的:以永田理阴狠多疑的性格,若是知道徐家私藏了这么一批宝物,只怕徐家每个人都会被他抓进去严刑拷打,为的就是能从大家口中挖出更多的宝物。 而且以永田理贪得无厌的性子一定会认为:徐家能藏这一处宝物,便能在第二处、第三处藏匿宝物。都说财帛动人心,更甭说这些无价之宝了。 永田理只是个众生的贪婪表象,换成其他人,只怕也会禁不住想要在这时上前撕咬着徐家的血肉,分上一杯羹吧? 想到此处,徐云良也是一脸抑不住的颓然之色,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脊梁骨一般,肩也跟着塌了下来,他看向徐希无力叹道:“就……真的没有旁得法子了吗?” 老管家此时的这个问题,徐希早已在心中问过自己无数次了。可就算以他的聪明才智,绞尽脑汁也是想不出别的方法了。 两人对坐无言,哪怕明知道这是眼前最好的办法,无论是徐希也好、徐云良也罢,心里都不是个滋味。徐希还记得父亲徐文柏曾经说过:最好的办法,不一定会令人舒服。 直至此刻,他才算是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禁不住又唉声叹息了几句,徐云良这才抬头,发觉徐希同样是满面不舍与痛苦混杂在一起的模样,心中这才反应过来:与自己相比,少爷肩上背负的责任更重,对于那批珍宝也就更为不舍。而自己不顾他的感受,一味的强调不可将东西拱手送人,实在是……失职了。 想到这里,徐云良连忙起身走到了徐希身边陪着小心劝道:“少爷,您也别太难过了,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眼前,我们现下最重要的是将眼前的难关给渡过去,至于宝贝什么的,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只要人还在,以后有的是机会再收的。” 徐希闻言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刚才还强硬的老管家这是在安慰自己。 摇头苦笑一声叹道:“是我太没用了,还让云爷爷你为我操心。放心吧,这些事我都会好好和嘉泽聊一聊,尽量好好处理了。” 见到徐希心情好不容易缓过来一些,徐云良又哪里敢说不好,连连点头道:“好的,纪少爷好歹是咱们家未过门的媳妇,又同样是才智卓绝之辈,您这就去与她好好聊一聊,一定会有好办法来解决这些事情的。” 徐希缓缓点了点头,正起身想再去一趟钧竹轩,却不想忽听得小厮来报,说是那老板过来了。 怔了片刻,徐希还是走到门口,点头让人将那老板请了过来。 再见到那老板时,徐希一下没把人认出来,仔细端详了片刻才确定眼前这只是一晚没见,头发竟然白了大半的人是那老板,他整个人看着老了十岁还不止:“那老板,您这是……” 那老板苦笑一声,挥了挥手,进屋坐到了椅子里,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过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向徐希开口说道:“光庆,我到你这里来讨杯水酒喝可好?” 第三百一十章 风采重回 又喝? 徐希挑起眉毛显然是有些意外,但瞅着那老板这模样,他还是没有出言拒绝,直接叫过徐云良让他去小厨房,吩咐备一些酒菜过来。 坐进一旁椅中,看着一言不发的那老板,徐希叹了口气开口问道:“家鸣已经送去永田先生那边了?” 点了点头,那老板也是叹了口气:“送过去了……他的伤拖不得。今儿一大早,就给他收拾好了东西,一并送了过去。听永田理说,手术安排在下午,等手术完一个星期后,就把家鸣送去日本。” “……婶子的心里怕是不好受。您这个时候不呆在家里陪她,跑到我这里来喝酒,不太好吧?” 盯着徐希看了片刻,那老板才偏开视线缓缓摇了摇头:“昨晚我们三人呆在一起过了一晚,我把事情都跟家鸣说清楚了,告诉他,以后他能靠的也就只剩下他自己了。淑惠也知道,若是不送家鸣过去,别说家鸣的伤可能会要了他的命,那家上上下下这一百多号人口也跟着全搭进去。” 话虽是这么说,可是徐希也清楚,很多事心里明白是一回,面对和接受却又是更加艰难的另一回。就如那老板现在,不也是一样吗?明知道只有送走独子这一条路可走,可是心里仍然难受得如刀割一般。 这其中最难受的不是抉择,而是那老板身为那家家长,他就是一面竖在门口的旗杆,风吹雨打轻易动不得,所以这难受的心思也只能压到现在来到徐希身旁才能有些许纾解。 看着酒菜已被端上来,徐希拉着那老板坐到了桌前,执起酒壶边倒酒边说道:“今天早上永田理来找过我。” 正盯着酒杯看的那老板,搭眼瞥向徐希,并未觉得意外,点点头应道:“昨天在你店里呆那么久,他肯定是要过来问的。”现在的他,甚至连问徐希是怎么回答的心思都没有,只想一醉解千愁。 徐希伸手为那老板满上面前酒杯:“你若想喝,我不拦你。但我希望你知道,便是烂醉如泥,也终有醒的时候。若是永田理觉得你不能为他所用,或是你达不到他心中的预想的话,只怕你之前做出的选择和付出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这一句话入耳,让那老板喝酒的动作不由停了下来,就这样怔了好一会儿,他才无力地放下手中杯子,对着徐希苦笑道:“光庆,你还真是片刻都不让我歇息啊!” 先用公筷挟了一筷子菜放到那老板的碗里,徐希把筷子放下后才开口说道:“等你把后面要怎么做都想清楚、列明白了,我陪你喝、陪你醉。” 给徐希这么堵了一句,那老板苦笑道:“还能有什么打算?还敢有什么打算?只能是先顺着永田理的意思来,静待时日等到有机会的时候,我就阴他一把狠的!就算阴不死他,也要让他心滴血。” 话到这里,那老板更是双眼微眯恨声说道:“加在我和我家人身上的痛,我一定会加倍奉还!” 那老板的话让徐希不由心中一动,似是想到了什么,但是他表面却仍是不动声色,情真意切地提醒道:“即便真是要报复,那也得先获得他的信任才行。你不会天真的以为……交出家鸣他就对你完全放心了吧?” “我……” “好好的做一份计划,将你要如何接手漕运告诉他,只有先获得他的认可,成了他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这样你才能在他不知不觉中掐住他喉咙。”徐希微笑着说完,这才缓缓举起了酒杯:“事情说完了,现在你想喝酒的话,我陪你喝个够。” 可这时候,那老板又哪还有喝酒的兴致?他满脑子都在飞快的想着徐希给开了个头的计划,但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转头看向徐希问道:“你……是不是也在盘算啥?让我猜猜……要走漕运把你家的宝物运走?” 徐希怔了一下,没想到那老板在理清思绪后,一下就想到了这一点。不过他也没有做解释,只是笑了笑洒脱回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那些东西,便是沉进江海里,我也绝不会让它们落入日本人手里的。” 想到徐家一直以来的行为准则,那老板似乎又抓到了什么线索,凑上前微微皱眉问道:“你家的珍宝库并没有被毁?还是说,你提前把东西藏起来了?有危险?需要送走?” 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竟是给徐希逼到了墙角。 此时徐希也终是再一次见识到了,当初被施老太公赞不绝口的天才:他是丁点口风都没漏,可那老板却眨眼间将他所有的计划都推算出来了。 面对此时多智近妖的那老板,徐希既没有着急反驳更是没有点头承认,只是看着对方沉声问道:“那老板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那老板先是点头,然后摇头,不等徐希开口问,他已是先说道:“这样可不够让永田理心痛的。” “若是……把他最心爱的那只青铜簋给换走呢?”徐希此时脸上虽然还是带着笑,但眼底闪过的寒光却让那老板也忍不住拍起巴掌:“如此甚好!计将安出?” 具体如何操作的细节,徐希心里只有个大概,该怎么做暂时还没具体想法,但若是能确定把青铜簋送走,他心里倒是轻松了许多,冲着那老板点点头含糊说道:“已有准备,但还欠时机。” 心知谋划这种事徐希最是擅长,那老板也不再多问,只是应承道:“好,你把东西换了,我把你们都送出城。” “我们?”突然听到这个词,徐希不免有些意外地微微睁大双眼:他可没想着要离开天津卫,可听那老板的意思,却是要连他一并送走? 那老板点点头:“你刚才说了,要把永田理最心爱的青铜簋给换走。我虽不知道你会用什么法子,但别忘了,上次水先生换给日本人东西时,也是在你希夷阁。如果东西又一次和希夷阁扯上关系,哪怕永田理再欣赏你,只怕也是容不得你了。所以,青铜簋换完,你必须离开。更何况……嘉泽的身份到底是太危险了,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或许是因为失了自己的儿子,那老板此时对徐希和纪敏这两个挚交的后辈很是着紧,一直在担心他俩的安全,此时见徐希面露拒绝神色便连忙劝道:“听我的,去南方吧。日本人一时半会还打不到那边去,只有去那边才算是稍微安全些。” 对于那老板这个建议,徐希倒不是没考虑过。不过徐家也好,希夷阁也罢,这么大一个摊子,他身为东家,自然不可能甩下一切说走就走,这样会把大家都给害了。 心中斟酌了半晌后,他才看着那老板说道:“这件事还得容我考虑考虑,而且我也要与嘉泽商量一下。便是换那青铜簋,最少也还要五六天的时间。短时间内,怕是走不了。” 对于徐希的顾虑,那老板倒是显得无甚所谓:“无妨,永田理现在的注意力暂时会放在我身上,你们只要这段时间把事情做好就可以了,其它的……就统统交给我吧。”说到这里,或许是找到主心骨,那老板也顾不得喝酒,径直站起来,伸手戴上了帽子:“光庆,我得先回去给永田理做计划去了。这酒,留到日后你成功了我们再一起喝。” 看到那老板能这么快振作起来,徐希也很是高兴,连忙起身对着那老板伸出了手:“自己保重,回去好好安慰一下婶子,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很是讶异地瞅了徐希一眼,又看了看他伸出来的手,那老板忽然哈哈大笑两声重重握了上去,上下摇晃几下后才放开手,压了压礼帽,迈着大步出了小花厅朝外走去。 看着他消失在视野尽头的背影,徐希不禁感慨道:“云爷爷,老太公口中的津门天才,当是如今这模样吧?” 站在徐希身后的老管家也是跟着点了点头:“已是多久没见过那老板这般模样了?没想到受了永田理的刺激,倒是让他重新振作起来了。” 这些年那老板为了那家的振兴,可谓是殚精竭虑,随着时间与局势的变化,他终于是被磨平了棱角,只是一门心思想着钻营,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风采?为此上一辈的人看在眼中也都是惋惜不已,却不想今日竟见证了他昔日风采重回,不知道论起来算不算因祸得福? 第三百一十一章 谁也别劝谁 经过那老板这一通耽搁,徐希倒是不急着去钧竹轩了,反而是安坐家中琢磨着换青铜簋一事,一直就这么枯坐到了掌灯时分。 待到老管家点亮了房间的灯,徐希被亮光袭扰,才惊觉已是这时候了,他想起还没有去找纪敏,便赶紧起身就要走。 就在他正要唤人准备去钧竹轩时,永田理这恶客却又上了门。 面对笑呵呵的永田理,徐希也是无奈得很:“你最近真是闲啊。” 永田理也不废话,直接将两条小黄鱼放在了桌上:“上午答应你的,特意过来对现,怎么?不满意?” 盯着这桌上的小黄鱼看了片刻,徐希再抬头望向永田理时眼中满是意外神色:“早上不过是些玩笑话,你还当真了?” “答应过你的事,我何时爽约过?”永田理笑着将小黄鱼推到了徐希的面前:“所以,下午那老板过来,你跟他又说了什么?我怎么感觉他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撇了撇嘴,徐希也不去碰小黄鱼,只是摇头叹道:“还能说什么?他本来是要来借酒浇愁的,我跟他说若是不把事做好,甭说喝酒了,连他儿子的命都保不住。可你永田理向来重的是信诺,据我所知你答应过别人的事,从来没有爽约过。所以,我就告诉他如果他把事情做好了,不但能有钱赚,重现那家辉煌也是不在话下,更是可以让家鸣早日归来。” 不禁挑了挑眉毛,永田理诧异问道:“就这些?” “就这些。”徐希缓缓点头,不紧不慢地喝着茶说道:“对于那老板来说,他最看中的,不过是那家和他的家人。这么多年,他为之呕心沥血,却收效不大。现下眼前有条现成的路,只要他好好做,就能全部实现,你觉得他会怎么选?” 话到这里,徐希放下杯子看向永田理:“这次发生的事情,虽说对那老板算是个考验,但掉转头来说,又何尝不是个机会?能让你完全信任他,放手给他去做他擅长的事,而他所想的那些也皆能如愿。你说他在想明白了这些事后,会怎么做?” 听徐希说完这一大番话,永田理不由地对他竖起了大拇指衷心夸道:“要说劝人,光庆你真是当仁不让的津门第一。” “我倒更希望……日后能做到全国第一。这一点,就要看永田君你能走到哪一步了。”徐希这变相的恭维,让永田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起身用力拍了拍徐希肩膀放出豪言:“光庆你放心,我是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送走了永田理后,看到对面的钧竹轩似乎已经熄灯,徐希叹了口气,也就干脆绝了这么晚过去找纪敏的心思。毕竟……有些事也不是她能做主的。只有等到上面的人下了命令,她才可能跟着做出下一步决定。 就这么一来二去的耽误着,徐希也没想着这么晚回徐家,晚上也就只能是在店里歇息一晚了。 待到第二日清晨,徐希刚起床,正在院子里摆开架势打拳时,纪敏已拎着早餐过来了,离着老远就打招呼道:“四喜说想吃三家胡同口的生煎,我一大早就跑过去排队买了,也顺便给你带了一份。” 赶紧地收了拳,徐希冲着纪敏笑道:“你先去小花厅坐坐,我稍洗漱一下就过来。” 也不见外,纪敏冲着徐希直接一挥手就往小花厅的方向走过去了:“手脚利落些,生煎冷了就不好吃了。” 无奈地摇了摇头,徐希几下便洗漱完,刚来了小花厅,徐云良也已前后脚将早餐送到。 纪敏坐在桌前,正就着豆浆配生煎,看着膝头展开的报纸。 徐希打了个招呼,坐下后问道:“有什么新闻吗?” “还能有什么新闻?不就是满目颂歌,天下太平吗?”纪敏瘪着嘴满脸无趣模样,挥手将报纸丢到一边,看向徐希,发觉他脸上并未有什么不快神色后,才陪着小心开口试探道:“昨天的事……” “那事怎么安排,我不是说过了吗?要是最后能给徐家留点,我自然是感激不尽,但就算仅能护住它们不被人夺走,我也同样感恩戴德。” 盯着徐希看了一会儿,确定他并不是在赌气说反话,纪敏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几乎是拍着胸脯保证道:“我跟你讲,组织一诺千金,绝不会做那强取豪夺之事。答应你的就一定会做到,而且……你这是为了民族……组织也会想办法给你一些补偿的。” 见徐希脸色有变,纪敏又连忙加了一句:“要是,要是实在不行,我也会想办法给你找补的。” 徐希一琢磨,听纪敏这意思,竟然是要她自己拿钱出来补贴?想到此处,徐希一下就给眼前人这憨模样给逗乐了:“别闹!先不说我要不要钱的事,就算真打算要,那也不会去你兜里掏。”看纪敏还想再说几句,面子上也有点挂不住的徐希,索性把话题转到了别的地方:“昨天下午和晚上,那老板,还有永田理都来过了。” 知道徐希会这样说,肯定是有原因的,纪敏连忙摆出一副安心听讲的模样,这难得乖巧的样子,惹得徐希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将昨天纪敏走后发生的事一一说了出来。 听徐希说完后,纪敏轻皱起了眉头思索片刻才沉声说道:“别的不提,那老板有一点倒是说得很对。若是青铜簋也在希夷阁出了问题,永田理肯定第一怀疑的就是这里,,那时如果你这和尚还留在庙里就危险了。” 一听纪敏也想劝自己离开,徐希马上瞪着眼睛反驳道:“别光顾着说我,你也没好到哪去!别忘了你自己的真实身份。总不能每个月都让四喜来给你顶包吧?她也是女人,她也会有自己不舒服的时候。” 瞅着徐希这如同刺猬般轻易碰不得的模样,纪敏心知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满心无奈的将话题转开:“陈爷那边,还要等上几天,这几天我们得趁着空当提前布置起来了。” 对于纪敏提起的这一点,徐希想了半宿倒是有了个腹案,此时也是趁着机会说了出来:“最近情况稍稍好转,已经有人可以跟随外交使团离开,我准备找一个这样的人过来当托。” 第三百一十二章 只差入瓮了 尽管知晓徐家在天津卫向来吃得开,可是听说徐希找了一个外人来参与,纪敏仍是有些担心:“可以信任吗?这可是一旦露了行藏就掉脑袋的事,稍不小心,就算是外交使团那些人也未必护得了他。” 对于纪敏担心的这一点徐希倒是很自信:“他和我们这个圈子没有太多交集,在外人眼里,与我徐家也不熟。但是我家曾经出手帮忙,救下了他们一家,这恩情他们也一直记在心里,总是想找机会报答。” 话到此处,他更是摇了摇头对纪敏强调道:“只是借用他的名义,问题应是不大。” 见徐希说得这么肯定,纪敏也不再出言阻止,转为与他一起讨论了一下计划中的细节,又将过程反复推演,只为不在行动中出任何岔子。 要知道,若是平日里办事出上些许问题,大家也就互相取笑一下,最严重的也不过是砸了自家的招牌。可这件事若是出了岔子,牵涉到的便上徐家上下一百多条人命,徐希和纪敏自然不敢存半点侥幸心思。 等得中午沈管家过来时,也一路带回了上面的消息:因为此事太过重大,所以这次的联系人无法做主,还得向上级进一步请示。还好因为有电台的缘故,倒也比原先还要方便不少,快的话明天开机时就能得到回复。 如此一来,所有的决定又要等到明天再说了。 不过即便是这样,徐希也没打算就这么暂停自己计划的实施。在送走了纪敏后,他便让老赵套了马车,带着徐云良往奥租界赶去。不过他们却并未在奥租界停下,而是径直穿过奥租界去到了东门外玉皇宫附近的韩家胡同。 待敲开一扇不起眼的大门后,徐希与门房悄声说了两句话,很快便被迎了进去。他倒是没在这里停留多久,小坐了片刻便离开了。就像是在路过临时起意拜访下普通朋友般,这随意闲哉的模样,倒也没引起跟着他的那些人太多注意。 之后徐希又沿路拜访了好几家或是熟悉,或是关系一般的人家。这行为落在别人眼里,便是他趁着最近街上宁静,开始为希夷阁再拓宽些人脉。毕竟当初日本人在城中一闹,他也是损失了不少关系,现下希夷阁重开,总归得再找一些新客源才是。 永田理听而来这些报告后,脸上也是不觉露出了满意笑容:这徐希别看脾气倔,但弱点也太过明显了。如此重情义的人说好对付也好对付,只要稍对他表现出一些真心,他就会用尽心力为朋友帮忙。 想到此处永田理不禁盯着桌上的报告冷笑出声:“愚蠢的人啊,你真以为,你有资格成为我的朋友吗?” 在永田理眼中,所有的中国人,以后只配成为帝国的奴隶,为帝国的霸业源源不断输送新鲜血液,让帝国茁壮成长,最终称霸整个东亚、乃至整个太平洋。 最后便是……世界! 不过,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所以说短时间内,他还需要像徐希这样的人成为帝国的马前卒,所以自然不会揭穿这个残酷的事实,由着徐希去为他奔波。 如此过了几天,永田理也没有再来打扰,倒是那老板在接手漕运之事后,哪怕每日忙得快要脚不落地,也还是会抽时间过来与徐希见上一面,或是借用他手中人脉、或是询问他一些事情。 可这几天里,纵然是过得清闲日子,徐希脸上愁容却是一阵多似一阵,连偶尔过来的纪敏也看在眼中,却不知该如何劝解,只能跟着暗暗着急。 直到有一天,陈达修又带着一个锦盒再次来到希夷阁拜访时,徐希这悬了几天的心才总算是落了地:“陈爷,您再不来,我可要上门去找您了。” 陈达修转头瞅了一眼在希夷阁大门外探头探脑望过来的人,故意在脸上扯出笑来,扯着嗓子叫屈道:“怎么?怕我把这几幅字给贪墨了?我说徐东家,你这也太小气了,人家说心眼心眼,您老人家这眼我瞅着也就针鼻大喽。左右不过是几幅字画,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不至于这么着紧吧?” 对于陈达修此时表现出的急智,徐希心里很是满意,但戏还是得演,他连忙陪着笑伸手引陈达修往内走去,嘴里还不忘放开嗓门解释道:“这可是我希夷阁重开雅集后客人们的大作,我自然宝贝一些,您……” 待进到店内的三进院子里,徐希才挥手让一旁的小厮退下,与陈达修一同坐下,压着嗓门问道:“已是好了?” 陈达修挺起胸膛自豪地点头应道:“幸不辱命!已是全弄好了,一个仿的,一个与它有些出入的。还是放回了老地方,得您派人去取了回来才成。” 得了这个消息,徐希长出了口气,正要再说什么,远远得便听到了纪敏声音传了进来:“我听说陈爷过来了,应该是其它的字都裱好了吧?光庆兄,可否借我一观?” 徐希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对走到门外正探头探脑看进来的纪敏招了招手:“过来吧,字都在这里了。” 陈达修见此间事已毕,也不欲多留,与二人说笑了几句,便拱了拱手告辞了。 盯着手中展开的卷轴,徐希对纪敏问道:“现在万事俱备,东风也已到,就只差永田理入瓮了。嘉泽,你也要早做准备,开始收拾东西了。” 纪敏面色一沉,张了张嘴本来还想说什么,可是临到最后,她还是塌下肩膀哼了一声。 早在前两天,组织便传了消息过来,考虑到她的安全问题,等换了青铜簋后,让她与徐希还有青铜簋,并那一批国宝一起撤离。 虽说是用了个押运的名头,但纪敏也不是黄口小儿,她还是能明白其中深意的。 所以哪怕她还想留下,但面对组织的命令,再无奈也得选择执行。这几日,她已是在处理和逐步交卸手中的事宜,那些文件还好办,需要存档的早就通过渠道送了出去,剩下的直接烧掉便好;可最关键的是人,要在这种眼看着钧竹轩蒸蒸日上时,突然将店里的人辞退,还要做的不落痕迹确实是件麻烦事。 眼见纪敏这左右为难的模样,徐希猜出她心中所想,斟酌片刻后建议道:“要不干脆这样吧,回头安排一场意外,我们就当是‘身故’了吧,总比你想尽办法去辞退店里的人要好。” 这个主意一出,纪敏地眼睛马上就亮了起来,冲着徐希连连点头赞道:“这主意不错,我,我怎么就没想到?” “那是因为你根本不想走。” 第三百一十三章 不是卖国贼 徐希没给纪敏留面子,径直戳破了她不想走的想法,见后者有些恼羞成怒,连忙转开话题:“好了,接下来,就要麻烦你帮我把那两个青铜簋给取回来了。” 纪敏盯着徐希好奇问道:“陈爷可以将青铜簋带回家处理,为什么不能直接送到店里来?这样折腾不是更引人注意?” 徐希缓缓摇了摇头解释道:“现在我们不敢冒这个险。按陈爷的说法,永田理一直在试探他,想要将他收入麾下。不过永田理这么做 ,我猜其实也只是想让陈爷来试探和监视我。但是你觉得,永田理连我都不信任,会真的信任陈爷吗?” 纪敏面色凝重缓缓点了点头:永田理现在不但盯着徐希,也同时派人盯着陈达修,怕就怕两边盯梢的人报告一汇聚到永田理桌前,只要稍微印证就会给发现端倪。 但两拨人终究是分开的,对于盯着陈达修那拨人来说,只要他不来找徐希,其实也是不太会较真的。 想通了这一点后,纪敏赶紧点头应道:“行,回头我和沈管家去把东西取回来。”因着有武藤这层关系,永田理的人倒是不敢太过为难她,而武藤的人,在纪敏表示过不喜欢有人一直跟着,也给武藤撤走了。所以他们出去,倒是比徐希他要简单多了。 见事情已安排好,徐希看着纪敏沉声说道:“成败就在此一举了!山中那些东西,你们也要加快速度搬走了,不然让日本人发现就麻烦了。” 点了点头,纪敏回道:“放心,那边已经开始行动了,但因为要躲开日本人,只能是晚上行动,又要保护那些宝物不受伤害,所以速度自然慢了下来。不过算算进度,在我们得手之前,怎么也能搬完了。” 有了纪敏这个保证,徐希也是松了口气点了点头端起茶杯:“行,你去忙你的,我……也要出去走走了。有些事还需要再确定一下。” 有些狐疑地望了徐希一眼,纪敏沉吟片刻忽然对他展颜一笑,之后才默不作声起身离开了。 送走纪敏后,徐希又独身去了一趟韩家胡同,在得到了主人家确切的回复后,他又转了几个地方,这才去找了那老板。 在新的办公室里,那老板正捧着厚厚一叠文件再看,听到动静抬头看到徐希过来后,眼中闪过诧异神色,但还是点了点头用下巴指了下房中椅子:“光庆,你先坐,我看完手中这份文件就过来。” “没事,您忙着。”徐希笑着坐到了外间的会客室里,但只随意打量了几眼,就发觉这里太过通透,窗外就是走廊,根本不是个适合聊天的地方。心里算着时候也差不多了,他倒是不着急,悠闲地翘起二郎腿,小口呷着杯中茶水。 那老板好不容易忙完了手中的活,连忙出来坐到了徐希一旁,止不住地抱怨道:“我忙得天昏地暗,你却在这儿这么悠闲,这是故意来戳我眼的吧?”说话的同时,那老板也用眼神示意徐希这里并不安全。 徐希微微点头,脸上露出了然神色,笑着放下了茶杯,刻意提高调门回道:“亏得我想着你刚接手漕运,人手和人脉方面应该会很缺。这几日我天天在外面跑着,就想替你开个雅集,帮你拓宽一下人脉。这不才刚跑完,过来讨杯茶解渴也要落埋怨,我啊,这还真是好心没好报。” 突然听到徐希要为自己开雅集,那老板怔了一下后也笑了,摇着头叹道:“你这小子,难怪老太公当初喜欢叫你皮猴子,这是想逮一个冤大头来给你的雅集付帐是吧?” “不乐意啊?那我不办了正好省事。”徐希瞪起眼睛,这副把人拿捏住随便叫号的嚣张模样,惹得那老板无奈地摇头叹气,干脆瞅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说起软话来:“这瞅着也到饭点了,还请徐东家赏脸,一起用个便饭?” 听到那老板服软,徐希这才哈哈笑着站了起来:“早说请我吃饭,我也就不要你掏雅集的钱了。” 知道徐希在跟自己开玩笑,那老板伸手虚点了一下他无奈笑骂道:“你这皮猴子!”说完,他拿起外套,跟秘书交代了一声,便和徐希一同往外走去。 站在窗口看到他们两个上了马车离开,秘书连忙回身拿起桌上的电话打给了永田理。 电话那头,永田理听说了经过后,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这段时间里,那老板经常去希夷阁找徐希了:要拓宽漕运,就需要人脉,还有什么比希夷阁雅集这块金字招牌更吸引人的呢? 有些后知后觉的想通了这一点后,永田理对于二人是更加满意了,心下也觉得自己是不是倾注了过多无用精力在这两人身上。毕竟不管二人的目的和手段如何,只要是为帝国服务就好。 到了常去的餐厅,那老板只是要了一个安静的角落,顾虑着隔墙有耳也没有要包厢。看到他如此谨慎,徐希也不由得在心中暗叹,看来这份差事并没看着那么容易。 待到饭菜上齐,二人一边吃一边随意扯着闲天,确定周遭没有支棱着耳朵的旁人,徐希才将过后需要一艘船的要求,小声告诉了那老板。 那老板听完倒没表现得如何意外,其实在一上任时,他就开始在为这件事做准备了,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不管如何还是想尽力保下这两个昔日挚友的孩子:“决定是哪天走,提前一天告诉我就可以了。其它的,你不用管。” 徐希也清楚那老板这么做会担的风险有多大,所以心下也是内疚不已:“那老板……” “自打认识起,你就听你父亲的一直叫我那老板,按辈份来算,你该叫我一声叔。”那老板洒脱地笑了笑,将一块切好的牛排推到了徐希的面前:“放心,经商这么多年,一些小手段,我还是会的,不会连累到我的。” 有了他这句话,徐希才算是稍稍安心:“如此,便多谢了。” 面对徐希发自肺腑的感谢,那老板盯着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说道:“光庆,答应我一件事。”见到徐希应声抬头看向自己,他才又开口说道:“答应我,好好活着,活到将日本人赶出中国那天。” 徐希不由怔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连忙狠狠点了点头:“到时,我会向世人证明,那叔您并不是别人口中的汉奸、卖国贼!!” 有了徐希的保证,那老板总算是放下了心中所有的负担,用手点了两下桌面,对徐希轻声说道:“谢谢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不会让你失望 与那老板吃完饭,外头天色已晚,徐希沉着脸上了马车后,吩咐老赵:“回店里吧。” 正准备往徐府赶的老赵闻言怔了一下,赶忙又应了一声,然后赶着马车往希夷阁行去。最近徐希经常睡在店里,这让身为车夫的他也是担心不已,小心翼翼问道:“少爷,您有些日子没有回去了,没事吗?” “忙完这一阵子再说吧。店里生意重开,很多以前的老主顾都因为各种原因来不了,不找到新的客源,这生意不好做啊。”兴许是无聊,徐希也没放下帘子,盘膝坐在马车里与老赵开着玩笑:“这店里家里,上上下下,一百多张口等着我赚钱养呐!” 便是知道徐希是在开玩笑,老赵也是揪心地疼:“少爷,事情不急在一时,您还是要多注意身体。” “……我会的。对了,老赵,若是店没了,你有什么打算吗?”徐希见老赵一听这话就连忙转过身,脸带惊恐神色看向自己,赶紧解释道:“我只是这么一说,你别当真啊。” 也是触到了伤心处,徐希不禁叹了口气:“现在店里这情况,我也不知还能撑多久。万一撑不下去,总不能让大家跟着我一起饿死,总归得给你们找条出路不是?” 虽不知道徐希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些话,但老赵还是正色回道:“少爷,别人我不知道,但只要您在这天津城一天,我老赵就还是一天徐家的人。” 见老赵说得这么认真,徐希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是赶紧将话题掐了,笑着说道:“放心吧,没事的,我就是随口一说。” 可他这随口一说,却是让老赵放在了心上,这一路都不停地回头瞅一眼徐希,确定少爷不是想不开,而是真的没事在开玩笑,这才稍稍放心。可即便如此,他也是心里觉得等回到店里,一定要找徐云良聊一聊,不能让少爷太累了。这瞅着人都癔症了,身体会吃不消的。 等回到店里,徐希听门房说纪敏让人捎来了两篓子螃蟹,说是虽然中秋过去了,但螃蟹正肥,武藤派人拿了几篓子过来,她也吃不完,就让人捎了一些过来借花献佛。 听完后,徐希转头看向徐云良,发现老管家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回道:“少爷放心,那螃蟹我亲自送去小厨房的,都叫他们好好养着了,明儿个正好可以蒸着吃。” 知道老管家在暗示已将东西收好,徐希也放下心来:“行,明天把梅先生也请过来吧。不然他知道有这种好事不叫他,肯定又要说我了。” “是!少爷。” 回了自己房间,徐希看着跟进来的徐云良,发现他默不作声从博古架上取下两个锦盒递过来。打开一看,正是陈达修与龙师傅仿的那两只青铜簋。 在灯光的映照下,青铜簋表面现出一抹幽色,光泽内敛而沉稳,让人一看就心喜不已。若是不知道、不上手的话,大部分人还真会给这抹幽光给骗了去。 青铜簋一上手,徐希就发现它虽然看起来没多大,但竟是沉甸甸的有些压手,而且掂量了下这份量,竟然与永田理那只分毫不差。再凑近仔细端详上面的花纹与刻痕,也与雅集那日记下的一模一样。 满意的点了点头,徐希心中仅剩的那点担忧也就此消散,对龙师傅和陈达修的手艺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放下手中这只青铜簋,徐希再探手拿起另外一只,瞧着颜色与光泽与刚才那只略有出入,但造型,款式却非常的相似。若是放在一起,哪怕是不懂青铜器的,也能看出它们两个同属一组。 见猎心喜不禁又仔细打量了一番手中的青铜簋,徐希这才恋恋不舍地将它们重新放回了锦盒里抬头看向徐云良:“云爷爷,这一只,放到偏厅的鸳鸯紫檀桌里去。至于另一个……暂且先收好,我明天……要去会会永田理了。” 虽说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可徐云良脸上还是浮现出浓的化不开的忧色:“少爷,要不让我……” 知晓老管家是在担心自己,徐希缓缓摇了摇头:“云爷爷,这么大的事,必须得我亲自出马才行。您放心,这趟只是去跟他说我寻到了另一只青铜簋而已,不会有危险的。” 心知自家少爷主意已定,就算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徐云良也只能是叹了口气,然后才陪着小心劝道:“少爷,徐家就指望您了,您一定要好好的,可千万不能有什么事啊。” 见满脸忧色的老管家再三叮嘱,徐希除了不住点头答应以外,便再也想不出旁得的法子安慰他了。 待到第二天清晨,用过早饭后,徐希让老赵套了马车,就在他撩起长衫前摆正要上车时,抬眼看到不远处纪敏身影出现在了钧竹轩门口。心里知道纪敏是在担心自己,徐希冲她笑了笑,对着挥了挥手,便返身上了马车对老赵吩咐道:“去永田公馆。” 老赵应了一声,一甩马鞭,驾着马车便往永田公馆驶去。 这一路,徐希也是想了很多可能,同时揣摩着永田理的各种反应,以便到时可以从容应对。 等马车停在永田公馆门前时,得了消息的永田理已经迎了出来,冲着正下车的徐希笑问道:“光庆,这大清早的,你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面色凝重冲着永田理点了点头,徐希沉声说道:“有个事你得知道,这里不方便,进去说。” 见徐希一点都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永田理脸上的笑容也跟着褪去,代之的是一副疑惑表情,但也不敢有片刻耽误,直接将徐希引进了屋内。 在会客厅里坐下来之后,徐希却是微阖双眼反常地沉默下来。 看他这凝重模样,永田理也不开口催促,只是叫身边的勤务兵赶紧去倒茶。 待茶水送上,徐希才睁开了眼盯着永田理沉声问道:“我想知道,当初你答应替我去追查多罗贝勒家的事情还作数吗?” 虽说不明白徐希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但永田理还是不假思索地回道:“我派人去查了,也打了电话去问欧洲那边的朋友。但是因为我们手中的线索太少了,而那段时间搬去欧洲的中国人太多了,所以直到现在也没找到。” 话到此处,他也是唏嘘不已:“你知道的,现在欧洲也不太平。” 对于永田理的回答,徐希心里自然是满意,哪怕知道眼前人这么做并不都是为了自己,但至少表面上他还是维持了一个朋友间的承诺。 也是在这时,他才开口说道:“我看到一件东西,对方想让我替他寻个卖家。但是他有两点要求,一是不能让日本人知道,因为他怕日本人看到后不会给钱而是直接抢。” 听到这里,永田理倒是有些意外地挑起半边眉毛饶有兴趣地问道:“既是如此,你为何要告诉我?” “这件事暂且不说,另一件事,我需要你带青铜簋去希夷阁,可以吗?”话到这里时,徐希也是直直盯住了永田理的双眼。 骤然听到徐希这没头没尾的要求,永田理也是有些意外地微微瞪大眼睛。但话说回来,以他对徐希的了解,知晓眼前人举手投足都必有深意在其中,所以只是犹豫了一瞬,他便点头答应道:“可以,我现在去取。” 永田理的“信任”让徐希不禁有些感动,他连忙点头承诺道:“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已经站起身正要朝内走的永田理,听到这话后停下脚步回过身冲他笑了笑:“确实,光庆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第三百一十五章 谜底揭晓 起身离开没多久,永田理便从里间取出一个锦盒搁在徐希身旁茶几上:“你要先看看吗?” 本以为自己只是随意说了句客套话,但徐希竟是直接点了点头。 见到他这突兀反应,永田理也不恼,指了指那锦盒后退了半步,这老道动作让徐希微微笑道:“这大半年,永田君倒是学到了不少东西。” “这还得多谢光庆你了。” 二人虽然内里各怀心思,但表面却维持着一副和和气气的模样。 待徐希轻手轻脚打开锦盒,又拿过永田理放在一旁的白手套戴上,这才从锦盒里捧起了青铜簋,迎着窗外的阳光仔细的地打量起来。 这并不是徐希第一次上手青铜簋,可无论是初见还是二回,他都没有像今天这样打量地如此细致。 过了一会儿,徐希才算是松了口气,小心地将青铜簋放回了锦盒里。盖上了盖子后,他曲指敲了下锦盒看向永田理说道:“准备二十条小黄鱼,我带你去看个东西。当然,这个也得带上。” 虽然平时对徐希的要求从来不拒绝,自己也并不缺那二十条小黄鱼,但眼前人这神神秘秘的模样还是永田理微微皱起眉头,正想要开口问些什么时,心里却突然一惊,连忙做了个深呼吸平复了下情绪,缓缓点头:“你稍等一下。我去拿!” 见自己两个听起来过份的要求都被永田理问也不问应了下来,徐希脸上不由浮出感动神色,对着永田理点点头一脸认真神色:“永田先生,你要相信一点,我……不会害你的。” 有了他这句话打底,永田理笑了笑不再说旁的,径直回了里间,片刻后提了个小皮箱出来:“青铜簋你帮我拿吧,坐我的车过去安全一些。” 两个人手中的东西可都谓是价值不菲,永田理自然不会坐徐希的马车。显然徐希也是这样想的,他点头跟着永田理一同出门上了车,想了想又摇下车窗喊过老赵嘱咐道:“你在后面赶着车慢慢回去就好,不用太过着急。” 这一路,永田理纵然是百爪挠心,也硬生生忍住没有开口询问,而徐希也只是护着腿上的锦盒,神情严肃并不说话。他这模样让永田理心中越发好奇,只能用酒越醇越香这道理说服自己,耐心等到希夷阁再说。 还好汽车的速度够快,再加上又是永田理的车,这一路也没有不开眼的跳出来找死,不大一会儿功夫过去,车就停在了希夷阁的门口。 待司机拉开了车门,徐希也是抱着锦盒沉着脸一言不发地下车,带着永田理快步往自己的书斋走去。 到这时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永田理终于忍不住了:“你的书斋平日里不许别人随便进去的吧?” 听到这句话,徐希回身瞟了他一眼,眼里终是带上了丝笑意:“说得好像你来我这书斋来得少了?走吧,呆会就给你揭开谜底。” 徐希都这样说了,永田理也只能是闷头跟着他来到了书斋,但徐希却没有进主室,对似乎早就候着的徐云良点了一下头,然后带着永田理去了一旁个小小的静室。 永田理站在门外扫了一眼,这静室陈列摆设异常简单,入眼只有一个博古架,上面摆着些许茶具和一些香粉罐,除此以外,就只剩正中间那一张圆桌和周围四个雕花圆凳了。 放下了手中的锦盒,徐希示意永田理随意坐:“稍等一下,我让管家去取东西去了。” 说完,他打开了锦盒的盖子,将它放在了桌上。 若是换成平时,别人敢这样随意的将自己的青铜簋这样拿出来,永田理肯定会勃然大怒。可今天徐希有太多反常的行为,再加上他自己心里所猜测的,那点发脾气的心思早就给好奇和期待给盖得没了影子。 不大一会儿,徐云良就捧着与桌上那个大小差不多的锦盒走了进来:“少爷,我拿过来了。”说完,他将锦盒放在了圆桌上:“我到书斋外面去守着,不会让别人进来的。” “有劳了。”徐希对着徐云良点了点头,待人出去后,便看向永田理神秘笑道:“你把锦盒打开看吧。事先提醒你一句,冷静,别太激动了。” 一想到原本渺茫的期盼在今天终成真,晓是永田理的定力,在此刻也不由地呼吸急促起来,赶忙微阖双眼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后,他才放下搁在膝上的皮箱站起来绕到正面。 再次深吸了口气伸手打开锦盒后,入眼的果然是一个与自己那只一模一样的青铜簋! 可到了此刻,永田理却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他都像是怕被那幽光烫伤一般不禁后退半步,望向徐希颤声问道:“仿的?假的?” 面色凝重缓缓摇了摇头,徐希将手中的白手套取下递向他:“你自己上手看看不就知道了。” 见徐希如此慎重,永田理的心里已是信了大半。 接过手套缓缓戴上,他俯身小心翼翼捧起了青铜簋,一入手就发觉与自己那只几乎一样重,凑上去细看花纹造型也几乎是一模一样。硬要说区别,大概就是在皮色上。 将两只青铜簋并排放在一起比对后,徐希拿过来这一只,明显皮色比自己原有那一只偏黄些。 看到此处,永田理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光庆,这皮色为何不同?” 徐希端坐在圆凳上,看着这两只几乎一模一样的青铜簋,轻轻叹了口气:“便是在一处同时出土的青铜器,因为埋藏的地方稍有不同,就会出现颜色差异,更甭说这两只青铜簋被不同的人盘玩多年。我记得没错的话,你这只青铜簋是江南之地取来的吧?我问过了,这一只早在两百多年前就已经出土,只不过它的主人知道藏宝,所以才一直留在家中自己盘玩密不示人。” 原来……如此? 永田理吊起眼眉仔细瞅着这两只青铜簋,明显脸上露出爱不释手的神情,可是他心中还是有些许疑惑未解开:“那他为何?” “家中长辈都已走了,现在这只青铜簋的主人也不喜欢这类东西,更对国内的现状不看好。眼下准备换了钱,与领事馆的人一同前往欧洲了。”说到这里,徐希不禁叹了口气:“还好给我提前一步知晓,将它截了下来,不然只怕这一只又要和我家祖上那只一样,流落国外再无踪迹了。” 听出徐希话语中藏着的落寞之意,永田理赶紧开口安慰道:“光庆,你放心,我已经动用了我在欧洲所有的人脉。只要他们能寻到多罗贝勒的踪迹,就肯定能帮你寻回你家祖上那只青铜簋。” 发觉自己无意中流露出的情绪影响到了永田理,徐希赶紧收回了思绪,笑了笑继续说道:“要不是你跟我说你还在替我寻,今儿个我可不会带你过来看它。但是我要跟你说的是,我用希夷阁的名义跟他作保,这才从他府上拿来了青铜簋。” “在这里,我做主,二十条小黄鱼,你拿走这只青铜簋。但对外,我会宣称是一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中国人买走了,至于青铜簋是怎么到你手中的,你自己想办法去圆。不然,以后我希夷阁名誉扫地,你可别再想我能替你收到好东西。” 虽说这是徐希第一次替永田理收物件,但却是直击永田理心底,戳中了他的心头好。 看着桌上这两只除了色泽外几乎一模一样的青铜簋,永田理是满心欢喜,可是吃了好几回亏的他,还是不敢相信好事就这么简单降临到自己头上:“光庆,你确定这只青铜簋是真的吗?别到时又像是那《墨竹图》,或是六桃过枝碗一样是仿的。” 第三百一十六章 多了一个 听永田理突然旧事重提,徐希的脸不由沉了下来冷哼一声:“我记得当初我就说过,物件在希夷阁时,可都是真的。这一点,那天参加雅集的众人,还有那老板都可以做证。至于它们是怎么变成了假的,这应该是你们去调查的事,若是要把这件事非扣在我希夷阁上,可就甭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这或许是永田理第一次见徐希发这么大脾气,连忙开口辩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更也没有要责怪希夷阁,若是我真的要怪你们,当初回天津城,我只需一句话,就可以让警察封了你们的铺子。虽然不至于让徐家倾家荡产,但让希夷阁关张还是做得到的。但你也看到了,我并没有这么做。” 想起当初那老板带着永田理上门,以极低的姿态拜托自己再次鉴定的模样,徐希的脸色终是缓解过来。他瞥了眼永田理,最终还是收回视线叹了口气:“罢了,我知道你是信我,但有些事,还是当面说清楚比较好。另外这件事你要是觉得我一个人说了不算……罢了,云爷爷,麻烦您替我去对面把嘉泽请过来吧。” 高声吩咐完徐云良后,徐希看向了永田理略有疏远地说道:“若是你觉得嘉泽的鉴定还不能让你放心的话,你可以再找一个人过来。但是我得丑话说在前头,这种事,多一个人知道,我希夷阁就要多担一分风险。” 永田理也是明白这道理的,他沉默了片刻后才开口解释道:“光庆,我也不瞒你,我是因为你的原因才压着这只青铜簋没有送回日本,所以它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如果这个青铜簋再出什么岔子,只怕是我也保不住你,所以才要找其他人一起替你担保,这对你来说是最安全的做法。这样吧,我记得瀚羽斋的陈老板对青铜器也很了解,要不就连他一并请过来吧。” 听永田理要请陈达修过来,徐希脸上不由露出些许意外神色:“我以为,你会请梅先生过来。” 见徐希这意外模样,永田理心中疑惑不禁又多了一分,但表面上还是神色不变笑着揶揄道:“梅镜诚那老古板要是知道你把青铜簋给了我,只怕得当场翻脸,不等天黑整个天津城就都会知道这件事了。但依着你们两个的关系,我出门就派人把他灭口,只怕你也得跟我翻脸,所以只好换一个人了。好在陈老板与希夷阁关系还算不错,又是个商人。只要给足了钱,相信他会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的。” 这番话倒是有些道理,徐希缓缓点了点头:“倒也是这个理。那就……”突然听到静室外面有动静传来,二人往外看去,正是徐云良带着纪敏过来了:“少爷,纪老板已经请过来了。” “好你个徐光庆,明明是你派人去请我,为何自己却缩在这屋子里?我跟你说,今儿个,你要是……”纪敏向来不把永田理放在眼里,进门也是先跟徐希开起了玩笑,不过话说到一半,他的目光就被桌上两只青铜簋给吸引了,迟疑片刻才走上前背着手凑得近了些瞅了几眼,直起腰看向徐希满眼都是疑惑之意:“这不是永田先生的青铜簋吗?怎么又多了个?” 徐希笑着看向纪敏:“你上手看看,看能不能认出哪一只是假的?” 这话一出,就算是永田理的多疑性子,也忍不住暗暗对徐希竖起了大拇指:若是说两个青铜簋都是真的,很可能会误导纪敏,但要说其中一只是假的,那即便纪敏看着它们很像真的,也会想办法从中找出一些不对劲的痕迹来。 偷眼瞧到永田理流露出的满意模样,徐希也没搭理他,唤过徐云良让他派人去请陈达修,然后不紧不慢地到一旁取了装着香道用具的托盘,坐到桌子另一边开始打起香篆来。 永田理虽然也紧张期待着纪敏鉴定出来的结果,但反正青铜簋都在这里放着跑不了,而他对打香篆也是非常感兴趣。为了不影响纪敏鉴定,索性他也凑到了徐希的身边坐下,看了看摆布开的器具饶有兴趣地问道:“今天这香粉的味道有点清甜,又是什么香?” 一边打着香篆,徐希一边头也不抬地笑着答道:“不过是最简单的四弃香罢了。这个我有做成蜜丸,你喜欢的话,回头给你包一点带回去,空薰会吗?直接空薰就好。” 一听能这么简单,永田理赶紧地点头:“自然是会的,香道也是我小时候的必修课。” 提起篆模后,徐希先是点燃了香,这才起身从博古架上取下一个瓷盒看也不看递向永田理:“今年没什么心思,只做了这么些,你拿去吧。” 一见徐希把存着的香丸全给了自己,永田理也是高兴不已,连忙起身接过:“谢谢。” 这时纪敏也已依次看完了两个青铜簋,他抬头揉了揉眼有些不满地看向相谈甚欢的两人哼道:“徐光庆,你是不是在逗我玩?这两个里,真有假的?我怎么看都觉得两个都是真的!” 对这个问题,徐希只是笑了笑招呼纪敏一起过来坐着:“好了,生什么气,呆会陈爷来了,也顺便让他看看就是了。过来喝茶!跟你说,这个茶平日里可不多见,而且真的是喝一点少一点。” 一听徐希说的这么珍贵,纪敏好奇地过来只是看了一眼便惊叫出声:“咦?你竟然还有莓茶!这玩意可真不好弄,没想到你竟然还藏着这宝贝。” 紧接着他便摇摇头:“哼!平日里都不见你拿出来,真是小气。” 耳边听得纪敏抱怨,徐希无奈摇头给她倒了一杯茶不急不缓地解释道:“莓茶本来就适合秋季饮用,你刚到天津卫时,正值隆冬,现在也不才过了一年,没有适合喝它的季节,自然是没见着。总不成我把家里所有的茶都摆到你面前炫耀?只怕我真要那样做了,你得气得叫武藤先生过来收拾我了。” 被徐希戳破了心中想法,纪敏哼了一声,不再说话,直接端起茶杯小口喝了起来。发觉身周萦绕的气氛有些尴尬,永田理赶忙将话题转开了对徐希问道:“这是你的茶室?怎么如此简陋?” “还好吧?这里就是我平时无事时,专门喝茶品香发呆的地方。平日里也不会叫别人过来,更不想有别的东西分散我的注意力,所以就简单了点。” 这一句看似是简单的解释,倒是引得永田理连连点头赞道:“确实,只有物质空了,头脑才会放空。有的人一辈子都不明白这个道理。光庆,你比很多人都清醒。” 面对这样由衷称赞,徐希也只是笑了笑,然后为永田理续了一杯茶:“香丸给了你,这茶你就甭想了。今年没法去南方收茶,现在我也只剩下一两泡的量了,赶明儿我就把它喝个精光,让你们谁也甭想惦记。” 这一句玩笑话,一下逗地永田理和纪敏笑出声来,纪敏更是不屑哼道:“少在那儿得意,广府也有好茶!” 说着说着纪敏眼前一亮,凑近徐希挤眉弄眼道:“下次……我们两家斗斗茶怎么样?” 第三百一十七章 都是真的 听见纪敏提出了斗茶的要求,徐希却果断的摇头拒绝了:“不斗,斗赢了,你要打劫我。斗输了,你要嘲笑我。没意思!”说完像是想封口一般,又给她续了一杯茶。 三个人随意聊了一会,得了消息的陈达修便急忙赶过来了。见到他来,徐希起身笑着迎了出去:“陈爷,不好意思啊,这一大清早就把您给请过来了。” “这太阳都晒屁股了,哪里还是大清早?”陈达修视线越过徐希,笑着看向了屋内,对着永田理遥遥拱了拱手:“永田先生,您也在这里?这一大清早的,怎么您也被徐东家给叫过来了?” 也是最近与陈达修有些交情,永田理倒是没有继续坐着,而是起身跟着上前与陈达修打起了招呼:“可不是,早上我饭都没吃几口,光庆就急匆匆跑到我那里,非得逮着我过来。这也就是他,如果换个人,只怕我直接就叫人拖出去了。” 纪敏这时也过来凑热闹,连连点头帮腔道:“就是就是,这天气好不容易凉快下来,正想偷懒睡个回笼觉,竟然就被拉了过来。你说我在家抱着我们家四喜香香软软的身子不好?非得过来陪这一大群糙老爷们?” 听了这番话,屋里另外三个,不,还得加上徐云良,那就是四个男人了,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只得僵着个脸看向他。这其中永田理到底是留过学的,对于纪敏这有些离经叛道的说法倒还可以接受,可徐希和陈达修就有些受不了了,徐希更是悄悄拽了拽纪敏袖子小声提醒道:“嘉泽,这么多人在,你说话也稍稍注意点吧。我看你啊,还真是被武藤先生给惯坏了。” 嘿嘿一笑挑起眉毛,纪敏反唇相讥道:“嫉妒呀?那你还不赶紧的找一个?” 这会子陈达修也是忍不住凑了一嘴:“这要不是纪东家您是男儿身,只怕这会子徐家早就有当家主母了。” 这一句话,顿时让屋里的“其他”男人都笑了起来,只是气得纪敏哭笑不得有点想抽人。还是徐希笑着打圆场:“好了,陈爷也是开个玩笑。你不是想知道那边哪个是假的吗?快让陈爷看看,看他能不能分出来。” 眼见事情终于回归正题,永田理他们这才侧开身子,让陈达修看到了桌上的两只青铜簋。 凑到近前只是瞅了一眼,陈达修便回身看向三人疑惑问道:“这不是那天在雅集上看到的青铜簋吗?怎么一下有了俩?” 说话间,陈达修倒像是想起了另一件事又对徐希问道:“上次梅先生说徐东家你们家祖上也有一只,这是找回来了?” 徐希摇摇头笑而不答,只是指向了桌上的青铜簋:“陈爷,这桌上有一只是假的,看看您能分得出来吗?” “徐东家,您就甭拿我逗乐了。若是是拿字画来,我是一眼就能辨真假,但这青铜器,我是真分不清啊。”话虽然这样说着,但是陈达修见猎心喜还是上前拿起手套,边戴边说道:“我先申明啊,看我是会看,但我不保证能分得出六耳猕猴和美猴王。” 徐希也不多解释,只是笑着伸手让了让:“先看再说。” 有他这句话打底,陈达修这才拿起一只青铜簋看了起来。看了一会子后,他又皱起眉放下手中这只,重新拿起另一只打量起来。可是过了不多时,他脸上疑惑神色更甚,干脆又放下手中这只,拿起第一只再看。如此反复几次,最后他干脆把两只都放回原位,无奈地冲三人摇了摇头:“对不起啊,徐东家,请恕我眼拙。我觉得这两只……要么都是真的,要么都是假的。” 迎上永田理询问的目光,陈达修摇了摇头解释道:“别问我是为什么,我只凭我辨别古字画这么多年的感觉来看,这两只都是真的。若是错了,我也没办法。” 稍缓了片刻在心中组织了下语言,他才继续解释道:“古字画也好,古玩也好,因为时间的缘故,都会有一层自然的宝光。这个东西不好解释,纯粹是经验玩意。就像徐东家您一样,什么东西上手后,您不一定知道它的出处,但却可以轻易判断它的真假。” 徐希笑着点头,看向永田理:“这一点,永田先生应该也在康德陛下那里也见识过了吧?” 想起当初康德皇帝,只看了一眼六桃过枝碗便说是假货,而《墨竹图》刚上手,他也直言是仿作。永田理不禁面露认同神色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就像康德陛下说的一样。因为他自小与这些东西接触,甚至我们眼里这些珍宝也不过是他生活中最普通的用具而已,所以东西只需看一眼,或是过过手,就能分辨真伪。” 见永田理也认同这一点,陈达修这才算是松了口气:“所以,就我看来,这两件东西都是真的,根本没有假的。” 一听陈达修这样说,纪敏顿时气地瞪大眼睛冲着一旁小心陪笑的徐希叫道:“徐光庆,合着大清早的你把我叫过来,就是为了逗我玩呢?” 徐希连忙指向了永田理,毫不客气地把祸水引到了他身上:“别怪我,这是永田先生不相信我的判断,非得揪着你们过来帮着鉴定的。” “光庆,我可没说不相信你,你别想让我替你背黑锅。”永田理自然也不愿意面对生气的纪敏,赶紧开始叫屈把锅又甩了回去。 见他们两个这惫懒模样,纪敏不满地哼了一声:“要想让我消气也可以,剩下的莓茶归我!” 没想到纪敏在这儿等着呢,徐希怔了一下,摇头苦笑道:“果然,不怕贼偷,就怕给贼惦记。算了算了,给你就给你吧。” 话到这里,他满面苦色看向了永田理。 永田理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也跟着笑道:“知道了,回头连佣金带茶的钱,我一起付给你。”说完,他又转头看向纪敏和陈达修肃声告诫道:“二位,今天的事,还请你们代为保密。不然……对我,对光庆都不太好。” 第三百一十八章 共赴黄泉 听了永田理的话,谁还不知道这桌上另一只青铜簋是徐希替永田理寻来的? 纪敏和陈达修二人对视一眼,终是纪敏点头率先说道:“今儿我没见过这只青铜簋。”说完,他看向了永田理意味深长地提醒道:“回头少跟武藤对着干,他一个武将还能在天津卫呆多久?让他舒服两天就去前线了,这天津卫还不是你的天下?” 这算是个交换? 永田理知道武藤与纪敏关系亲如兄弟,但其实他一直以为只是武藤在照顾纪敏,现在看来……纪敏倒也对得起武藤对他的关照。 当下他便点头应承道:“好!” 至于另一边的陈达修则是更简单了:“平日里还要靠希夷阁赏饭吃,不该说的话,我绝对不会乱说的。诸位还请放心。” 见两人都答应的利索,差一点就赌咒发誓,永田理也算是放心下来,他俯身收好了两只青铜簋,然后才看向徐希:“钱我留下了,麻烦你回头给那位送去。答应你替你寻祖上那只青铜簋的事,我也会继续跟进的,放心吧。”说完,他在徐希的感谢声中,拎着两个锦盒离开了。 瞧这吃一堑长一智的谨慎模样,只怕日后这青铜簋也不会假手他人,必定是由他亲自送往日本。 《墨竹图》的事,永田理肯定是不愿意再来一次了。 待送走了永田理,徐希使了个眼色三人一同返回了茶室,看向一直守在那里的徐云良,徐希开口问道:“云爷爷,得手了吗?” 徐云良微笑着在桌边某处轻轻一按,只见桌面无声裂开,一只青铜簋自暗格中缓缓升起,出现在大家眼前。 看到这里,徐希才终于是塌下肩膀松了口气,而纪敏则是上前瞧了瞧,才略有些不满地叹道:“前后费了这么大的心力,这么容易就得手了?” 徐希缓缓摇了摇头:“哪里容易?为了今天,你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就开始谋划了吗?这中间,施老太公、梅先生、陈爷,还有你都没见过的龙师傅、我父亲、云爷爷、还有你、那老板……这其中哪个不是人中龙凤?为了这一件国宝,我们这么多人,花费了这么多的心力,谋算了这么久,才将它换了回来。” “现在,你还觉得容易吗?” 头一次听说有这么多人为了这件国宝殚精竭虑,纪敏也是有些意外地睁大了眼,缓了片刻干脆蹲下身来,如同抚摸熟睡婴儿的皮肤般轻手轻脚地摸了摸青铜簋,柔声叹道:“可惜……其它的还不知道流落在何处。” “我知道。”徐希一句话让纪敏禁不住回头望向他惊叫出声:“你知道?你怎么知道?除了你家那只,其它的……” 徐希笑着摇了摇头:“这一套青铜簋本就是我徐家的,只不过当初祖上送了一只与挚交好友。现在……也算是完璧归赵了吧?接下来,我们要想办法通知那老板,让他尽快安排我们离开天津卫了。” 徐云良跟着点头道:“今儿一大早,我便派人给那老板送了信过去,说是他为那夫人订的藕粉桂花糕明儿就可以来取了。” 眼见事情已定,徐希看向了纪敏和陈达修笑道:“二位,只怕今儿你们就要陪我‘共赴黄泉’了。” 本来陈达修也是打算此间事了便离开天津卫的,现在能够和徐希一起“死遁”,他自然也是乐意的,连忙点点头洒脱笑道:“好!这便随君乘鹤而去。” 当下,纪敏便回家叫上了四喜,说是今儿个徐希发了笔横财,不请客恐犯了忌讳,大家一起去燕来居宰他个狠的。 如此徐希便带着陈达修与徐云良共坐一辆马车,纪敏带着四喜共坐一辆马车跟在后头,一同往燕来居赶去。 几人在燕来居吃喝了一顿,上车回去路上在经过金钟桥时,突然路边冲出几个人来,一边喊着杀汉奸,一边直接拿枪对着马车连连开枪。城里的马哪见过如此场面,自然就受了惊,唏律律一声嘶叫挣脱了车夫的控制,竟然是直接冲出了桥面,带着身后车厢一头栽进了金镜河里。 眼看着街角已是出现了日本兵的身影,几人知道那是听到动静在朝着这边冲,连忙拉响了手榴弹扔了出去,逼退日本兵后,更是直接跳进了金镜河,那里水势汹涌只是翻了几个水花便不见了踪影。 等永田理和武藤知道这消息急忙赶过来时,已经有提前到的水鬼下河打捞了。可是他们连着下水几回,带头的都快咳出血来,也还是因为河水过急,遍寻不着任何踪影。 这时才有人过来小心翼翼报告两人:根据目击者的说辞,以及桥面的血迹来看,这车上五个人极难生还。 这结果让武藤几欲发狂,而急着赶来的沈管家在一旁听了也吓傻了眼跌坐在地,干嚎了几声才扒着栏杆嘶声叫道:“这,这如何是好?东家!姨太太!” 可任由他怎么喊,也唤不回二人身影。 待到梅先生和那老板他们赶到时,甚至连桥面都已经给清理得差不多了,要不是有人告诉他们,这河下吞噬了七条人命,他们都以为别人是在跟他俩逗闷子。 一时间,这天津卫的希夷阁和钧竹轩痛失了东家、没了主心骨,昔日里大家眼里繁盛的店铺也眼看着就衰败了下来。 想来也是,要撑起这样的生意,像徐希或是纪敏这样有学识的东家是必不可少的,一旦失了他们,这店自然也就开不下去了。 原来一直守着徐家和钧竹轩的仆人们在料理完徐希与纪敏的后事后也做了鸟兽散,诺大的宅子,只是过了几天的功夫便显出衰败之像。 在意识到徐希真的回不来了后,永田理第一时间让人去徐家在城外的宅子,将徐希放在那里的东西一搬而空。反过来武藤倒是与沈管家一起,找了处风水俱佳的地方,为纪敏建了一座衣冠冢。甚至他还细心的将纪博的坟也迁到了附近,而纪敏的坟旁边还有一座小小的坟,那里面埋的是四喜的东西。 而另一头有那老板的掩护,在奥租界一所小房子里住了几天的徐希他们,这一天终是等到了那老板的消息,说是可以离开了。 这些天,永田理和武藤的所作所为徐希与纪敏也是看在眼里,既是感叹人走茶凉,也是感慨人生如戏。 此时听闻可以离开,徐希将一封信递给了那老板:“有空时,你帮我把这封信递给永田理吧。对了,这里还有一封信是给王杆子的。” 第三百一十九章 看着信封上陌生的字迹,那老板怔了一下:“这里面是?” “永田理如此对待‘过世’的旧友,自然会有人让他不痛快。”徐希遥遥望向永田理公馆所在的方向笑了笑:“若是他知道视若珍宝的青铜簋是假的,甚至花重金买的青铜簋也是假的,不知道他会做何感想?对了,他费尽心思在欧洲寻的那个青铜簋……也是假的。这事如果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最多也就是打落了牙和血吞,可是要是整个天津卫都知道了,您觉着……他还有脸呆下去?” 这一连串噼里啪啦砸下来的内幕消息让那老板不禁傻了眼,过了好一会,才对着徐希伸出了大拇指:“只怕永田理得吐血了。” 虽然嘴里是在担心永田理,但是他的脸上却满是眼看着仇人跳坑里的痛快!毕竟永田理把他唯一的儿子给害得不浅,能让对方栽这么个跟头,他还是非常开心的。 更何况,若是永田理就此走了,他就更好放开手脚做一些事了。 不过开心归开心,该叮嘱的事,他还是不忘反复叮嘱着面前的两个后辈,生怕他俩一时自满忘了细节招来祸事:“记得收拾好东西,今晚我会派人来接你,大约在黎明前,我送你们离开天津卫。后面的,就要靠你自己了。”那个时段正是人最困的时候,检查起来也比平日里要松上几分,要送出徐希他们,自然会轻松很多。 “你也是,保重!!”面对这个替纪敏掩护了身份,又帮助大家逃出天津港的那老板,徐希也是感慨万份,冲着对方抱拳郑重说道:“好好活着,等着家鸣回来的那一天,等着那家重新振兴起来的那一天!” 呆在船的最底层压舱石所在的位置,徐希他们成功的躲过了日本人的盘查,当听到汽笛声响起时,徐希透过舱壁上的小孔,看向了河对面沐浴在旭日金光中的天津城动情说道:“再见了,天津卫!再见了,我的老朋友们!等到日本人被赶出中国之日,就是我们再见之时。” “会的,那天就在不久的将来。到时,我们一起回来。”纪敏走上前与徐希并排站着,轻声安慰道。 她心里清楚,为了自己,眼前这个男人付出了多少,甚至到了最后,还不忘埋下一笔伏手,誓要把永田理气到吐血,将他赶出天津卫。眼看着第一次见面朝气蓬勃的青年,现在鬓角竟已是染上些许风霜之色。 可感动归感动,接下来,她还有自己的任务。 想到此处,纪敏虽有些不舍,却仍然开口问道:“之后,你还有什么打算?” 徐希想了想才缓缓摇了摇头:“现在政府已经放弃上海,退守南方。看他们现在这废物模样,就算是我退到了南方也不会有安全之地。” 转头看向纪敏,徐希眼中闪烁着的光芒让她无比熟悉:“我……想跟嘉泽你一起抗日。” 那光芒纪敏似曾相识,很快她便意识到那光芒自己曾在镜中看到过…… 一听徐希不想回家,徐云良顿时急了,连声劝道:“少爷,老爷和夫人还在老家等着您!” 徐希知道老管家心里想的是什么,他轻叹了一口气看向徐云良:“云爷爷,回头我想让老赵送您回南方老宅,我父亲母亲就交给您和徐春照顾了。至于小伍,现在你已经回不了天津卫……” 小伍摇了摇头,一反平时的沉默,突然打断了徐希的话:“少爷,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可是我是不会回去见老爷的。现在您身边也没个人陪着,虽然我没有徐春机灵,但一些粗笨的事情我还是能应付的,让我留在您身边照顾您吧。再说了……我也想跟您一起抗日,打鬼子!给我父亲报仇!” 日本占领天津卫时,小伍的父亲便死在了日本人的枪下,而小伍兄弟,因为呆在了徐家,所以才幸运逃过了一劫。 此时徐希闻言,也是有些像是头一次认识般盯着眼前的年轻人:看着小伍平时闷声不吭气的,却是将这血海深仇一直记在了心里。 徐希本是不想带小伍走的,毕竟若是踏上抗日这条道路,生死也只是寻常事,他自己可以为自己做决定,但却不想把任何人卷入其中。可眼下,看着小伍坚定的目光,徐希罕见的犹豫了。 最后,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点点头:“那你……便跟着我吧。” 徐云良一听说徐希要将自己送走,却独留下小伍,他自然也是不肯答应:“少爷,小伍可以留下,我也可以的。我……” “云爷爷!您为徐家操劳了一辈子,也该休息休息了。去替我陪伴我父母,其他的,就交给我们这些年轻人吧。”徐希看着徐云良劝道:“以前,爷爷一直告诉我,希夷阁的立根之本就是祖宗传下来的风骨。我错以为,这风骨,指的是尊严、承诺、信仰,是只有文人才有的东西。” “可直到最近,我才真正明白,这风骨指的并不是文人的傲骨。” “风骨,它与一个人的学识和修养无关,它早已经被祖宗刻在我们华夏儿女的骨血之中,是为了祖国可以慷慨赴死的精神。” 说到这里,徐希不禁看向了纪敏,对方此时正与他对视着,双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身为华夏儿女,在这国家危机存亡的时刻,我也要将这风骨继续下去,直至中国再次站立起来,成为那个曾经让万国来朝的强大国度!” 说到这番话时,自外洒进来的晨光刚好落到了徐希的脸庞上,这认真的模样让纪敏和四喜也为之心折,纪敏更是用力点了点头正色说道:“没错,老祖宗给我们子孙后辈刻在骨子里的,就是宁死不屈,不等不靠敢与天斗的血性!” “所以才会有夸父追日、精卫填海、后羿射日、愚公移山的传说。连天都不怕,又何惧日寇宵小?” 纪敏这一番话说的是掷地有声,到得后来不但是徐希,就连小伍和徐云良也纷纷点头,而她的声音在船舱中响起,有如金石相击:“这!才是我们中华儿女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