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夏》 (一)一个叫云蓁的女孩决定去死 一封遗书害了女孩云蓁。 二零一五年盛夏的一个夜晚,天像下了火,到了深夜仍然余热未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无比愤懑的暑气。云蓁站在阳台上,打开窗户,对着黑暗的夜空深吸了一口气,闻到的就是这种属于夏天的味道。 风不是好风,热不是好热,它们不平缓,不恬寂,气势汹汹地,想要把人掀个跟头。半夜快要轮岗下班,风虽然还在漫不经心地吹着,但难免消极怠工,不过威力仍是一丝不减,就像扎在皮肤上的一叶叶小刀,把热毒随着血液往人体内部输送。 万籁俱寂,一扇扇橙黄或煞白的灯光被框成了一个个正方形在黑暗里亮起来,和她遥遥对视,还没等云蓁进行第二个深呼吸,李素君的声音就从卧室里飘出来:“蓁蓁,大半夜的在阳台上干嘛呢?作业写完了?” 李素君就像在云蓁身上安装了监视器,只要云蓁在家,无论她在哪个角落,李素君立马就能监测到,一旦认为不妥,就要出声提醒外加警告,目的当然只有一个——云蓁下学期就高叁了,在中国,对每个平凡家庭来说,应该没有比高考更重要的事情了。 云蓁心平气和地关上窗,进了卧室,锁芯喀嚓一声嵌进锁舌,她坐到桌前,铺开一张信纸。 平常她做题都用空白的草稿纸,一摞一摞地买,用过就堆迭起来,已经盛满了一个中型纸箱。像这种古朴的,一道道红色的分隔线均匀铺陈的信纸,她平常是用不到的。 这本信纸云蓁已经买了很久了,每天它都躺在书架最上层,尽管云蓁从来不去动它,可她已经在脑海里排演了无数遍拿下它时的场景。 就像现在这样,她把桌面收拾的井井有条,闹钟与她对坐,发出规律的嘀嗒声,而她低头面对着信纸,毫不犹豫地落笔,刷刷刷不到十分钟就完成了一封字句泣血的遗书,她不用临时去想这封遗书的内容,它的每一个字都在她心里酝酿了很久。 她经常在想到底要怎么写这封遗书,如何最大化地发挥一封遗书应有的力量。课间操时想,升旗仪式时想,上课走神时想。 当然这种想也不是无时无刻都想,每当像刚才这种时候,云蓁就格外想写遗书,她外表上看上去毫无波澜,内心却在不断的修改它的内容,力求向将来可能看到它的每一位看官心上准确无误地射出一柄柄淬了毒的利箭,发挥出最大程度的杀伤力。 人好像很难说清楚到底是哪一根羽毛,或者哪一件轻飘飘的小事会彻底压垮自己。云蓁感受着那股扎人的热风吹拂过她的脸颊,而李素君如影随形的压力虎视眈眈地和她盘踞成了一个经年难解的困局,就在刚才,她感觉到:就是现在了。 就是现在了。 她将遗书一折为二放在桌上,像是卸下了一个永远被压在心头上的石头,她非常平静地收拾好书包,甚至愉快地哼起了歌。 云蓁最后环顾了一下自己的卧室,这将是她在这个房间的最后一晚了。她沉默地拿下挂在书架上的小黄人挂件,塞进书包侧兜里,关了灯躺在床上。 她买不到安眠药,买到也没有地方放,李素君每天都会进她的房间,美其名曰给她打扫卫生,其实云蓁知道,她房间里每一个角落里的每一样物件,李素君比她还清楚它们的位置、摆相。她新添了什么文具,最近在看什么课外书,做习题用掉了几张草稿纸,李素君统统都知道。云蓁从来不敢在自己的房间里的任何纸片上留下任何属于自己的只言片语,她不信日记,不信被记录,她只信自己的大脑,所有的想法在那里才是安全的,才是不会被干涉的,才是真正属于她的,也才是永远不会被李素君窥探得到的。 她听说割腕需要一直把手放在水里血才不会凝固,说实在的,云蓁也有点怕这种缓慢的死亡过程,尽管早已经做好了决定去死,她还是不敢用一种太折磨自己的方式。 还是跳楼最经济实惠,最方便快捷,还能体验一把飞翔的快感。 去死的地点她挑在了学校最高的那栋教学楼,就是她的年级所在的楼,摔下去就会是操场正中央,如果时间正好是在早晨第二节课后的课间操时,看到的人会更多。 她在心里计算了一下从下课铃响到爬到顶楼需要的时间,正正好,她可以在广播体操音乐前奏响起的那一刻,跳下去。 云蓁双手交握放在胸口,听说这样会做噩梦,她虽然这几年睡眠质量一直很差,但只要睡着,她是从来不做梦的,她想在临死前感受一下做噩梦的感觉。 作为一个刚刚下定了决心要在明天去死的人,云蓁很快就睡着了,她就像被按下了休眠的开关键,甚至还没等她好好思索一下到底应该交握双手还是干脆随意搭在胸口就完事,她就已经睡着了。 一夜无梦。 等到闹钟在六点响起,她一翻身坐起来,按亮手机,屏幕上显示:二零一五年六月二十四号,星期叁,农历乙未年五月初九。 天刚蒙蒙亮,暗灰带着点幼蓝的光从窗帘缝里挤进来,云蓁以为自己的大脑还没清醒,混淆了日期,她还没来得及仔细回想一下昨天到底是星期几,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感就伏击了她。 她光脚跳下床,冲到书桌面前,昨晚写好的遗书本应该款款安放在桌面上——然而桌面上什么都没有,就像无数个她深夜做完习题收拾整齐的桌面一样,很干净,很整洁,也很安静,安静到没有存在感,像她本人一样,默默地,随时随地都能离开。 她睁大眼睛,去拿书架顶层的信纸,完好无损,一张都没有少,没有任何撕过页的痕迹,她昨晚写的那封遗书就这样消失了。 云蓁的目光飘过书架,她清清楚楚记得自己昨晚把小黄人挂件拿下来放进了书包,而它现在还是挂在老位置,面朝里,屁股冲着她,像是在嘲笑她。 她猛的一下拉开房门,奔到厨房,李素君早已经起床,在给她做早餐,云蓁没头没脑冲着她的背影问道:“今天星期几?” 李素君回头,看到她头发凌乱,还穿着睡衣,皱皱眉说:“星期叁啊,快去换衣服,再磨蹭早读课又得少背俩单词。” 云蓁呆住了,可是,可是明明昨天也是星期叁啊。 *** 嗨,你来啦,相逢即是缘,我们真有缘。 大概是一个反复谈恋爱的小故事,希望你喜欢。 喜欢的话就送我一颗珠珠鼓励鼓励我吧,谢谢你啦~ (二)世界疯了还是我疯了?xyuzhaiwu6.com 凌晨时大概刚下了一场暴雨,李素君开了窗户透气,云蓁闻到一股泥土的腥气,她默不作声地吃早餐,李素君坐在旁边,看着她吃。每天的每天都很雷同,云蓁分不清眼前的一幕是否和昨天不差分厘,她的日子里每一秒都是虚焦的,她记不起昨天早晨是不是也是如此场景,她吃了些什么,李素君又说了些什么。 云蓁背上书包,穿上鞋,低低说了一声:“我去上学了,妈妈再见。” 李素君正在收拾碗筷,闻言头也不抬地说:“去吧。” 暴雨刚刚逝去,清晨的阳光很稀薄,云层也像一缕缕轻烟,空气里都是还未来得及窜热的水汽。云蓁出了电梯,沿着一条长长的碎石小路抄近道走出小区,一只流浪狗觑着她聪颖地躲在杂草里,黑亮水润的眸子一直目送着她走出侧门。 行人寥寥,云蓁走到公交站旁,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六点四十四分,离下一站公交到站还有一分钟。从海桥路到省实验大概有十五分钟车程,她每天都像是定格动画一样在规定的时间出现在规定的地方,一旦错了一个时间点,她的整篇生活就会随之被打乱。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很可疑,云蓁从来不大关注人群、四周,可是今天她不断地向自己发出提问:昨天也是这样吗? 她想不起来。 同质化的生活已经把“习惯”这个词浇铸到了她的身体里,从头顶封死了,让她不敢、也无法下一个确切的论断。 她抓着公交车扶手盯着窗外发呆,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李素君就会对她进行无数次的提醒,你要努力学习,只有知识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你不能在起跑线上被落下,你只有考一个好大学才会有一个好人生。每当说起这些话时,李素君的眼睛里就会燃起一种强烈又古怪的希冀,云蓁被李素君一吨又一吨地背上这些希冀,一年又一年。 申奥了,大地震了,前所未有的雪灾了,北京欢迎您了,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了。云蓁慢慢长大,身材变得修长,李素君眼角爬上细纹,两鬓生出银霜。 她被一位刚刚上车的老奶奶抓了一下衣袖,公车启动得太急,惯性让她没站稳,云蓁顺势扶住她。电光石火之间,云蓁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整个世界突然被抽离了空气,甩到了外太空,真空让她能在脑海里彻底重现昨日的情景,伴随着自己如雷的心跳声,云蓁意识到:昨天也是这样,她被一个老奶奶在公交车上抓住了衣袖,而她接下来会对她说:—— “谢谢你啊,小姑娘。” 学校的大门在朝阳下将地面切割成几片色彩,暗色和亮色交错,云蓁踩上它们,她也在倏忽之间被切割成了明暗的色块。她走进学校,站在那栋最高的教学楼前,抬起头神色晦暗地打量楼顶,遗书消失了,小黄人物归原位了,又下雨了,又被抓住衣袖了,接下来,她只需要继续沿着这条时间线走下去,一步步踩实自己的猜测。 云蓁的心高高飞扬起来。 还去死吗?暂时不了,要把这一切都搞清楚再说。 云蓁的青春期,好像从很久以前就在萌动、在进行了。她发育得晚,到了初叁都还是瘦瘦窄窄的一个小人,平均线以下的身高也让她常年位居第一排。她周围的女同学都接连来了初潮,她们的胸脯鼓起来得很快,和她们相比,云蓁就像个小学生,她不爱说话,和她坐在一起,很容易就会忘记了她的存在。 直到初叁下学期,她才来了月经,她惊喜又羞涩地去找李素君,李素君用她惯常的,怀疑一切也否定一切的眼神把她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声音像一条线一样平直:“鬼吼鬼叫大惊小怪的干什么,我的床头柜抽屉里有卫生巾,小心点别弄到床单上。” 云蓁沸腾的身体被李素君浇得冰凉,她坐在马桶上感受到小腹传来的阵阵隐痛,平静地为李素君又加上了一条注解。 她的身体自那时开始就不断抽条,像是在补偿前几年的延缓和遗忘。她一年内长高了十几厘米,她的乳房小巧又挺拔地发育出来,弯出一道结实的弧线,双腿修长笔直,她从人群里凹下去的那一个长成了平齐,甚至还比大多数女生高上两叁公分。 云蓁坐在课桌前,掏出书本,第一节是数学课,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马老师会讲周一小考的卷子。她拿出卷子,除了她的解答字迹,空白处空空如也,毫无批注。她翻过页,最后一个大题马老师会讲很多,她需要贴上一张便签纸才能写全。 语文,生物,物理,接下来的每一门课都和昨天讲的内容分毫不差。云蓁低着头,眼睛盯着书本,如果说她之前还存了一丝侥幸心理,到现在,她根本无法再粉饰太平,自圆其说了。 她又回到了昨天。 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她疯了?更多小说请收藏:xyuzhaiwu6.com (三)房间就像一口巨大的棺材,穿梭漂流在 云蓁像一滴水,挤在络绎不绝的放学潮中,慢慢往前走。这一天让她觉得很累,她确实很累了,本来今天——准确地说是昨天的明天,应该是她的忌日的,可是她稀里糊涂地度过了一个与前一天一模一样的一天,去死的念头也没有消散多少。 她心里隐隐觉得,是那封遗书害了她。 她写了遗书,想要第二天赴死,上天——假使真的有凌驾于人类的“神明”的话——居然用这样一种方式一劳永逸地阻止了她,她被永远困在了二零一五年六月二十四号,星期叁,一个晴朗、炎热、凌晨会有一场暴雨的日子。 说不定睡一觉醒来就过去了呢?说不定昨天经历的一切只是幻觉呢?说不定这一切都是提前预知,今日只是情景重现呢? 云蓁打算再给自己一天时间,看看这个怪圈是一次性的还是永久的。 没什么,不过是一天而已。 云蓁的眼睛有点泛潮,即使经历了如此荒谬的一天,她心里其实也是没有多少情绪的,只是在得知了事实以后,她有种很古怪的、尘埃落定的释然感:早就知道不能这样很顺利地去死。 上天开玩笑似的和她开了一场赌局,她用生命做筹码,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她到家是晚上九点半,李素君给她开门,她换鞋,坐在餐桌前喝绿豆汤。李素君在厨房的自来水管下不断冲洗一个苹果,气氛很沉默,她甩了甩手上的水,走过来坐在云蓁旁边削苹果,刀具摩擦苹果,发出丰沛的汁水声。 反正今天的一切也许到了明天都不会算数,云蓁突然恶作剧地冒出一个念头,她说:“爸爸不是出差回来了吗?他去哪了?怎么经常这么晚还不回家?” 她知道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非常明知故问,她也知道云廷山晚上会回来得很晚,她昨晚听到了李素君歇斯底里的质问和他们压低嗓子的互相谩骂。刀片一抖,苹果皮断裂了,云蓁觉得有点可惜,还没等她在心里喟叹出声,李素君带着水珠的手掌就砸在了她脸上,削了一半的苹果滚落在地,李素君左右开弓,打得云蓁往后顶靠在座椅上。 “你管天管地管到你爸头上来了?不该你问的你别问,你还想管谁?啊?该你管的你不管,不该你管的你怎么这么积极?我教你的你都当耳旁风吗?嗯?” 云蓁不开口,仅仅是两个耳光,也算是在意料之外了,李素君如此容易被激怒,多么可恶,又是多么可悲。她伸手抓住李素君的手,把她往后一推,说:“承认他出去找小叁有那么困难吗?你打我就能把他打回来吗?” 说完以后她当机立断往房间跑,咔的一声锁上门。李素君气疯了,站在她门口一迭声不重样地骂她,李素君是人民教师,自然也不会骂出什么脏话,不过用言语化作利剑,刀刀戳人心腑的本领她可真是掌握得炉火纯青。 云蓁充耳不闻,她戴上耳机,不打算学习了,既然她可能会一辈子活在这一天,学与不学又有什么意义。她躺在床上,静静等待实验收尾,等待十二点的来临。 李素君骂累了,也骂回来了云廷山,云蓁听见她和昨天一样歇斯底里地叫骂,家具乒乓作响,云廷山一阵呼喝,紧接着就是劈里啪啦的手掌和肉体相接的声音,看来李素君打了她的耳光,居然这么快就还到了自己脸上,真是奇怪,昨天晚上她并没有被打,想来应该是自己那句话起了作用。云蓁轻声一笑,看一眼手机:十一点五十分。 她躺不住了,坐在飘窗上,打开窗户,天空已经变成墨蓝,夏日的夜空现在好像离她很近,一种浮萍般的心事漂浮在空中,似有似无,漫无目的。云蓁感觉现在她的房间就像一口巨大的棺材,穿梭漂流在雾气城市,她坐起来扒在窗沿上往外瞧,这让她无端地想念起秋天来,那样她就能在雾缕和云朵上方遇到一只南飞的大雁,捎它一程,摸摸它的羽毛,沉默地和它一起去迎接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新的一天,一起睡着。 十一点五十九分。 云蓁盯着手机上的显示时间,等着它完成跳动,二零一五年六月二十四日,星期叁,农历乙未年五月初九。突然间她头脑一阵发晕,眼前像是电视机的雪花屏一样嘶拉作响,等她清醒过来,数字已经发生跳转,零点零分,二零一五年六月二十四日,星期叁,农历乙未年五月初九。 真的被暂停了,出不去了,她被永远困在这一天了。 * 空气里依旧是潮湿的泥土腥味,还飘溢着一股沁人心脾的生机。云蓁走在碎石路上,那只流浪狗还在原地,看到她就默默地躲进了高茂的杂草中,云蓁停下来,和它对视,黄狗润黑的眼睛静静看着她,云蓁笑起来:“你当然不记得我了。” 她走向公交车站,六点四十五分。 自从确定了时间循环的事实以后,云蓁身心都松弛下来。她坐在冰凉的休息椅上,公车呼啸而来,她镇静地看着它停下,噗嗤一声张开嘴,吞咽了几位乘客,合上嘴,接着一喷气,呼啸着又开走了。 她原本是想上车的,但云蓁想着去学校又有什么用呢,既然她的时间都暂停了,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她想一个人呆会儿,安静地,能呆多久就呆多久,可惜只有一天,如果是个一周循环,她就能再走得远一点了。 她现在算是确定了,如果她不写那封遗书,大概不会出现这种如同科幻小说的剧情,可是木已成舟,她已经写了,也已经被困住了,再去自责也没有用了。她的房间应该就是时间循环的入口,无论跑多远可能也会被拉回来。 清晨的风格外凉,云蓁独自坐在公交车站沉思,脚边有块被踩扁的烟蒂,她想这烟蒂也许曾经属于哪个老男人,她下意识一伸脚把烟蒂拨到马路上去,车辆驶过,碾过烟蒂,车喇叭尖厉又气势汹汹,金黄的阳光洒到她脚面上,暖洋洋的。 云蓁还是随便上了一辆公交车,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工作日的早晨公交车上会有这么多老年人。她被挤来蹭去,不到两站路就赶紧下了车,漫无目的地游荡起来。已经八点了,班主任也许会发现她今天没来上课——可能先是以为她迟到了,等到九点,到了九点邓老师也许就会给李素君打电话,李素君就会知道她逃课了。 云蓁感到非常轻松,“把每天当成是末日来相爱”,这句歌词稍微化用一下就可以独属于她了——“把每天当成是末日来疯狂。”无穷无尽又只有二十四小时的保质期里,她在后知后觉中,终于意识到一点:她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没有后果、没有顾虑,再美妙、再不堪都只有二十四小时,一切在二十四小时之后都可以归零重来,她有数不尽的时间去浪费、去挥霍,而且她永远都是十七岁了,她foreveryoung了。 (四)她握着自己的白色裙摆,好像在握着一 十点半,李素君打来电话,云蓁看了一眼就关了机。海城临海,她现在正在一处偏远的沙滩上,海风吹得她睁不开眼,她躺在沙滩上,听着耳畔的海水声向她汹涌袭来。 就像是突然发了大财的流浪汉,她手握巨款居然不知道该怎么花,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做什么,突然拥有了自由,她才发现她整个人都乏善可陈。她不被允许有什么爱好,她的人生被李素君握在手里,她也没有太多执念,这几年唯一反反复复放在心上不断策划的就只有“去死”这件事情。游游荡荡,想来想去,她选了这样一个地方,想要消磨第一个一天。 李素君大概在她早晨出门时就察觉到可疑了,因为云蓁出门前跟她说了一句话:“你应该离婚的。” 陈述句,云蓁背对着她说完就关门走了,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李素君脸上的面具龟裂开来,随着她的关门声落了一地碎壳。 她躺在绵密的沙子里,回想起临出门前对着阳台的匆匆一瞥,她养的那盆无尽夏绣球开花了,粉蓝嫩紫,细细碎碎的花瓣,像几滴虚幻的眼泪。她想不起来前一天是否也开了花,她只记得今天没有给鱼喂食,李素君是不会管她的鱼的,小黑和小蓝今天要饿肚子了。 但是,云蓁突然想到,如果这个世界除了她都将会永远循环这一天,那小黑和小蓝没有外力作用的话就永远不会死了,即使她每天都不给它们喂食,它们挨饿也只挨一天,每天零点它们又会跳回到前一天,它们也在另一个意义上永生了。 更不公平的是,它们不会有机会知道世界居然处于一个无限的莫比斯环中,它们的每天都是崭新的、毫不知情的一天,和她不一样,她将会在这一天里循环往复,心比身先死亡。 虽然这颗心早就死了。 海风把一条白色的裙摆刮进了她的视野,她坐起来,看到一个小妈妈用手压着裙摆,对她羞涩一笑。之所以叫这个女孩小妈妈,确实是字面意思——她看上去年纪很小,可是她手里牵着一个也许只有叁岁的稚童。 她握着自己的裙摆,好像在握着一只死去的鸟儿。云蓁的目光平和而安宁,小妈妈主动对她打招呼:“你好。” 她们并排坐在沙滩上,看着她的小孩在笨拙地玩沙,玩得不亦乐乎。小妈妈的眼神时断时续地试探着她,海水很蓝,海面上融着金光和碎影,远处传来出海渔船的汽笛声。小妈妈又开口了:“你怎么不去上课?” 云蓁几乎是无赖地反问回去:“你怎么不去上学?”小妈妈又露出羞涩的神情,她说:“我很早就出来打工了,很多年不上学了。” 云蓁看着她,起了兴趣:“你这么年轻就当妈妈了。” 云蓁一般说话不会这么不客气,她平常几乎是现在的她所表现出来的一切的反面,只不过她意识到自己会永远生活在这一天,所以世俗的很多虚礼对她来说都完全没有意义了。 她就是想要不礼貌,那又怎么样,她就是想要戳人痛处,那又怎么样。反正你明天也不会记得我,全世界都不会记得我,只有我记得我。 小妈妈并没有被她的无礼打倒,她说话时神情有种天真的稚拙,这让她看起来几乎比云蓁还小,她说:“是呀,怀孕了就生下来了。” 云蓁看看她的孩子,又看看她,继续问她:“你结婚了吗?” 小妈妈摇摇头:“我是被包养的。”包养这个词被她说得流利自然,云蓁静静的,继续听她说。 “我应该就是别人说的二奶吧,他给了我一套房子,平常只有我和宝宝住,他也给我钱花。”小妈妈的棉布裙被海风吹得贴在腿上,云蓁看着自己穿着校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腿,沉默着,想要继续做一个合格的听众。 小妈妈脱下鞋,把脚埋进沙里,她用手拨着沙,把自己的脚包成两块小小的坟冢,云蓁不说话,小妈妈又去问她:“你怎么不去上课呢?” 云蓁说:“逃课了。” 小妈妈说:“为什么逃课?” 云蓁说:“不想上课了。” 小妈妈说:“不想上也要上的呀。”她看起来很替她惋惜,但碍于陌生人的礼节,并没有想要教育指责她。 云蓁突然一笑:“因为我永远卡在今天了,上不上都无所谓啦,我不会高考,不会工作,不会结婚,也不会老,更不会死啦!” 小妈妈皱皱眉,只当她是在说疯话,她一只手抚平裙角的褶皱,她继续对她说,细声细气地,轻声地,以一种小心翼翼的姿态:“还是要上学的呀。” 云蓁看了看她,不理她,躺下来,海风吹着小妈妈的黑发四处飞扬,她在她身后说:“我说的是真的。” 小妈妈转过头,看起来很困惑:“什么是真的?” 云蓁说:“卡住了,我真的卡住了,我的每天都是一样的,我说的都是真的。” 小妈妈想了想,居然笑起来:“那我可真羡慕你。” 云蓁狐疑地说:“你相信我?” 小妈妈很坦然:“相信啊,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没有说谎。” 小妈妈看着这个女孩,她给她的感觉就像是一丛在寂静和黑暗里生长的荆棘,浑身上下都是尖利的刺,她有一张紧致的鹅蛋脸,眉目清朗,五官俏丽,她眼睛很大,瞳仁黑亮,她那一双眉,长得尤其好。小妈妈爱看书,最爱看的就是红楼梦,她想,这个女孩子真的长着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细细的,给她平添了几分多愁善感的寡淡,可是她的眼神里都是尖刻的愤怒,让她整个人浓烈又脱俗,尖锐又怒气冲冲,弥漫着一股很诱人的诗意。 她整个人都是在排斥别人的,她的眼神也在粗鲁地驱赶你,离我远点,走开,走远点。可是小妈妈不怕她,她平常其实是话很少很羞怯认生的人,但是对着这个女孩子,她却很自在,甚至很享受和她说话。 云蓁和小妈妈一直在沙滩上坐到了下午四点,中途小妈妈打开她随身携带的一个巨大的包,掏出一个又一个东西,邀请云蓁和她一起吃中饭。她的小孩吃奶粉,她递给云蓁一个自制叁明治,她们就这样沉默地对着大海野餐,耳畔都是海浪声,她的小孩很乖,不哭不闹,眼睛黑漆漆的,看到云蓁看他就安静地笑起来,嘴角一侧有只小酒窝。 小妈妈要走了,想要留云蓁的联系方式,云蓁说:“你明天不会记得我的,留了也没有用。” 小妈妈固执道:“说不定你明天就被这一天给放出来了呢?”听起来这一天好像是一只囚禁了她的野兽。 云蓁想了想,给她的手机里输入自己的手机号,备注改成海云。她说:“我们是在海边遇到的,那我就叫海云了,有缘再见。” 小妈妈点点头,牵着小孩走了,小孩回过头给她挥挥手,她也挥挥手。 云蓁一直在海边坐到晚上九点,海风太冷了,她迫不得已走到一个自动提款机里,靠着玻璃坐下来,开了机。李素君,云廷山给她打了很多电话,还有一些不认识的号码。这个城市太大了,她消失一天也不会有人找得到,云蓁不知道李素君会不会一直找她,也许不会,也许会,不过云蓁觉得,她消失了,李素君应该终于没有了非要和云廷山在一起的理由。 云蓁就像一缕脆弱的丝线,李素君紧紧抓着她,也要让她紧紧抓着云廷山,她全部的作用就是用来拴住云廷山,如果说还有其他作用的话,就是考个好大学给李素君涨面子,用她的话说,就是“有回报,不是白投资。” 快要十二点了,又一场实验即将结束,一只苍蝇在提款机外飞来飞去,趴在玻璃上,云蓁抬手挥赶,却赶不走它,她在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她表情严肃,没有一丝笑意,只有隐隐约约绝望的怒火燃烧在眼睛里。 熟悉的一阵眩晕,雪花屏嘶拉作响,云蓁回过神来,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就站在书桌前。四周都是死一样的寂静,手机扔在桌上,她按亮它,二零一五年六月二十四日,星期叁,农历乙未年五月初九。 云蓁闭上眼,原来她真的没猜错,她的房间就是这个循环的入口和出口。 (五)鱼有大海,而她的大海,早就枯竭了 云蓁听见李素君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走进卫生间,紧接着一会儿就是抽水马桶的声音。云蓁睁着眼看着天花板,闹铃刚响一秒,就被她按掉,她的身体倏然坐直,迎候着李素君的敲门声。 李素君出现在门口,面带一种很温柔的微笑,一天中只有在这个时候李素君可能才是最放松的。李素君很瘦,也挺高,云蓁恍惚中觉得李素君又长高了,但这应该是一种错觉,云蓁这几年常有这样的错觉。 第二个一天怎么过,云蓁还没想好。 她给小黑和小蓝喂了食,它们懒洋洋地漂浮在水里,看起来并不知道它们的世界只有方寸大小,它们怡然自得于这种方寸。 云蓁突然想到,如果就像是她在观察金鱼一样,一个高于她的“生物”是否也正在观察她。她住在一个试管里,被记录体征和情绪的变化,而她所处的这个循环,她所支配的人生也许只是高等“生物”的一页实验记录而已。小黑和小蓝的行为她并不了解,这是不是意味着她的一切行为在高等“生物”眼中也是毫无意义的呢? 既然如此,那就突破自我,放肆点。 她听见自己的内心在对她说。 长期生活在李素君的高压下,让云蓁在她面前突破自我真的很难,可是谁又能像她一样反复地活在同一天呢?管他呢,去他妈的。 云蓁的一生都在亲历亲闻李素君的心跳坚定又无疑地向她叫嚣:好好学习,好好学习,好好学习。这四个字对她来说就像是空气,是日月星辰,是山川湖海,它们是客观存在的真理,她无法想象能够拥有不被李素君操控的人生。如果说以前还有一个考上遥远的大学远远离开的愿望的话,如今这个愿望就是泡影了。她将永远被栓在这个房间里,和李素君栓在一起。 “我不去上学了。”云蓁对着厨房里背对着她的李素君说。 李素君回过身:“你说什么?”她看起来有点迷茫,还有点啼笑皆非,大概不太清楚从来都“好的,嗯,行,可以”的云蓁会有勇气发表这样一个宣言。 “我不去上学了,跟你说一声。”云蓁穿上鞋,没穿校服,只背了书包,里面空空如也,只有钱包,钱包里面是她的身份证,以及一张存着她从小到大积攒下来的零花钱的银行卡。 李素君呆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云蓁穿好鞋,打开门,下一步就要走出去。她奔上前来,抓住云蓁的手,死死扯住她:“你反了天了?” 云蓁表情很漠然,她一点一点把自己的手抽出来,说:“你没听懂吗?你不用管我去哪了,反正就一天,你上你的班,不用报警,你愿意的话就给邓老师打电话帮我请个假,不请也无所谓。” 李素君发疯般地又扯住她的胳膊,“你再说一遍?你要干什么?你好大的胆子!不去上学你要去哪里?你要干什么?”她试图去推搡云蓁,云蓁轻而易举地挣脱了她,成长带给她的不仅是阵痛,还有比李素君高了一截的头顶,以及轻松就能推开她的力气。 她们一个站在门内,一个站在门外,隔着门对视。李素君被她推搡得摇摇欲坠,扶住玄关保持平衡,她看到她的女儿,以一种极度轻蔑的、怜悯的语气对她说:“你真可悲。” 她被这股几乎具有实质重量的目光狠狠打在了脸上,她睁目结舌,看着云蓁走进电梯,电梯的门缓缓合上,云蓁的眼神很平静,但又燃烧起熊熊烈火,那种情绪她并不陌生,那也是掌握支配了李素君一生的,她必须依附于其生存的情绪:愤怒。 还是碎石路,还是流浪狗,云蓁踟蹰半天,从兜里掏出来一根火腿肠,这是她早就想好的,特意带来给它吃。它是初次见证她重复播放的秘密盟友,云蓁兀自单方面地和它亲近起来,可是流浪狗很警惕,嗅了嗅,并不去吃,云蓁蹲下来,对它说:“没有毒,放心吧,我想下毒也先毒死李素君,还轮不到你。” 黄狗好像听懂了她的话,低头吃了起来,云蓁自言自语地:“叫你小黄吧,虽然明天你就忘了我了。” 云蓁坐公交来到城市的另一边,老城区,日新月异的崭新建筑们将破败的老房子夹在中间,它们看起来又瑟缩又可怜。 早市散去,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爷爷推着掉了一个轮的购物车缓慢地穿过马路,里面装满了他采购的战利品。云蓁背着书包,跟在他后面,看着他走进一道窄窄的巷子,她跟着他走进去,老人的身影隐没在一个破旧的小区里,小区外围是一个由一楼住户改造的旅馆,挂着一个被晒褪了色的绿色牌子,上面写着吉祥旅馆四个字,另一个牌子上写着“推拿针灸”,门口挤挤挨挨挂了好些铜牌匾,云蓁凑上前去,看到其中一个上面写着“国家一级推拿针灸师”。 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一掀帘子走出来,目光把云蓁从头到脚刮了一遍,笑眯眯地说:“小妹妹,来针灸哦?一次就见效,要不要来试试?” 云蓁笑了:“你说见效就见效?你算老几?” 男人眉毛一竖,登时就高声叫起来:“你这个小妹妹,大白天的拿我寻开心哦!你都没试试咋个知道不见效的嘛!” 云蓁转身就走,走出老远了还听到男人在招呼她。 她随意进了一家附近的电影院,星期叁的上午,基本没有人,她买了一张五分钟以后就要播放的电影票,检票员打着哈欠撕了票根,嘴角一努,说:“叁号厅,直走左拐。” 检票员是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云蓁突然想起她很小的时候有一次云廷山带她和李素君来看电影,有个年轻漂亮的检票员,穿着棕色的制服套裙,身材窈窕,头发梳得光光的挽成一个发髻盘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她还记得云廷山牵着她的手往里走,李素君走在一边阴阳怪气地挖苦他:“眼珠子都粘到人胸脯上去了,你还带着你女儿呢,能不能注意点形象,收敛一点?” 云廷山充耳不闻,抱起她走进黑乎乎的电影院,一路上挨挨蹭蹭挤过无数条腿,她被安放在李素君和云廷山中间。 云廷山到底有没有把眼珠子粘到年轻漂亮的检票员胸上,云蓁已经不记得了,只是一直记得云廷山忍耐的呼吸声,还有紧紧抱着她的胳膊。 那是在她的记忆里云廷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像个寻常爸爸一样带妻女去看电影,去过一个周末。 她一连看了叁场电影,出了门,感到一阵眩晕,太阳光劈头盖脸地晒向她,她不知道下一步要去哪里,要干什么,很茫然。 一切都好无聊,原来真正到了掌握一切、做主一切的时候,她居然会这么茫然。 云蓁突然感到很委屈,为什么偏偏对她这样,她都已经放弃挣扎了,要从容去死了,为什么还不放过她。 这个城市的空气里一直洋溢着海腥味,她像一条终于挣脱渔网的鱼,自以为游得很远很远了,却发现这一切都只是幻觉,她还是没有脱开这座城市的网。 城市的高楼大厦吞没了她,一张疏密有致的渔网罩在她的头顶,随时准备收网捕捞。更多小说请收藏:xyuzhaiwu6.com 她的身上弥漫着一股可疑的淡淡的鱼腥味,她可能还不如一条鱼,鱼还有大海,而她的大海,早就枯竭了。 (六)一个蓄谋已久的冲动,这个世界竟然已 第叁个同一天,云蓁打算还是去学校。 她在心里给自己列了一个计划表,她要在课堂上吃东西,睡觉,听歌,看手机,要当着生物老师的面说他思想猥琐,人面兽心。她还想好了,如果有老师骂她,她就和他对骂,她要做一切在学校里别人都不敢做的事情,她要做个坏学生。 云蓁今天本来没打算和李素君说话,但是李素君老生常谈地对她絮絮叨叨,以前她是能左耳进右耳出完全不入脑的,可是现在她突然受不了了,可能是因为她发现李素君并没有那么强大,那么厉害,顶撞她也并没有那么难。 一旦品尝过叛逆的滋味,说教就显得格外难熬。 在李素君自顾自地对她传输一些磨得她耳朵起茧的论调的时候,她啪得一声扔下筷子,打断了她:“你说完了没有,烦不烦?” 李素君愕然,她的反应和上一次差不了多少,云蓁已经见识过一次,再看她吃瘪,那种又痛快又惶恐的心情好像褪色了不少,她突然觉得很没有意思。 云蓁对她说:“你能不能有点自己的生活?老是唠叨我,你自己不烦吗?” 李素君脸都涨红了,她伸手就要打她耳光,云蓁抓住她的手,甩开她:“又打人,你除了打人还会什么?我爸打你,你就来打我,你是不是觉得这样特别解气?还是你觉得我就得一动不动任你打?” 她轻轻一搡,李素君就像一片干枯的树叶,飘落在椅子上,她背起书包对她说:“你把自己活成这个样子不觉得很可悲吗?更年期还没过啊?你多久没和我爸有过性生活了?” 她说着说着笑起来:“你可真惨啊。” 很恶毒,但是很有效。 这句话就这么顺利的从她嘴里说出来,她完全没有为它打好腹稿,但她做了李素君十七年的女儿,她知道说什么话能把李素君气疯掉。 李素君的脸红了又白,她瞠目结舌,手指着云蓁,怒急攻心居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云蓁歪靠在玄关处,看着她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欣赏了一番她发灰的脸色,觉得还不够。她看到李素君很喜欢的那个花瓶,据说是个古董,她决定再给李素君加个码。 她拿起那个花瓶,李素君反应过来,尖叫着要来夺,云蓁轻轻一笑,松了手,花瓶四分五裂,摔得稀烂。 她还觉得有点可惜,它也只能碎一天,不能永久性地把它摔烂真是太可惜了。 她轻声对李素君说:“心疼吗?心疼就对啦,你当时扔掉小白的时候,我就是这种感觉。” 她砰的一声摔上门,把李素君的尖嚎堵进门里。 云蓁在便利店买了几罐啤酒,塞进书包里,打算在课堂上喝。 云蓁在学校里没有朋友,都是同学,她几乎不说话,存在感接近为零。她不交朋友,课外活动从来不参加,她把自己隐藏在班级里,除了成绩好以外,她就像个隐形人,很容易就会被人忘却。 她的同桌是一个胆小到有点怯懦,但是很温柔的女生,对她还不错,只不过云蓁从来不主动和她说话,雅琪即使想和她做朋友,也被她的面无表情给劝退了。 好学生滤镜让云蓁在她眼里是那种很有个性的“酷孩子”,即使这个“酷”在别人眼里看上去应该只是极度自闭的代名词。 她其实有点怕云蓁。 云蓁对任何人和事都有种毫不在意的漠然,有时候她人坐在雅琪旁边,魂却是不在的,这么讲好像很不唯物主义,但是云蓁一直给她一种感觉:她能随时随地魂魄离身。 云蓁很聪明,也很刻苦,她学习起来效率很高,一旦她完成学习任务,整个人就“离魂”了,到了那个时候,她总是眼睛盯着书本,可是人不在躯壳里,她去神游天外了。 云蓁把自己主动隔离在班级之外,雅琪则是想要融入进去,却没有人愿意接纳她,她玩不进班上女生的核心圈子,她也永远游离在班级之外,是班里的边缘人。 好学校的学生,一般不会在明面上搞校园霸凌,但是他们会自发形成小圈子,有的是家境好学习好的,有的是玩得开的,还有的是长得好的,再有就是以上几种兼而有之,像雅琪这样的“边缘人”是进不去他们的小圈子的。 云蓁今天一到教室就大张旗鼓地从书包里往外掏东西,各种各样的零食,酸奶,掏到最后她瞪大了眼睛——云蓁拿出来两罐啤酒。 雅琪认为云蓁撞了邪,周围的同学都这么认为,不过他们只看了一眼就不再感兴趣,云蓁和任何人都不熟,而且省实验的重点班,最多还是埋头学习的学生,其余任何事都与己无甚有关,皆是外物。 “你有想过死吗?”云蓁突然问雅琪,很认真,雅琪斟酌着,看着她的脸色,说:“没有,我不敢。” 云蓁说:“我听说死一点都不疼,就疼那么一瞬间,你就死了,死了就没有痛感了。” 雅琪说:“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想要去死呢?” 云蓁说:“跳楼,卧轨,跳海,撞汽车,上吊,喝农药,吃安眠药。” 雅琪看着云蓁修长的手指一个个弯下来又折上去,最后,她对她伸出手,比出一个七来,说:“总共有七种方式。” 雅琪轻声说:“还有割腕。” 云蓁细细的眉毛微微一蹙,她美丽而苍白的脸上显出一股隐约的排斥来,“太残忍了,割腕不行。” 雅琪说:“你今天怎么了?怎么总想着这个?” 云蓁笑起来:“我没怎么啊。” 她看着云蓁低下头,若有所思的样子,马尾乖顺地窝在肩膀上,侧脸的弧度精致又优雅,雅琪想,云蓁这样看上去天生就洁净又漂亮的女生,破天荒地和她聊天,居然聊的是这么可怕的话题,但愿她关于死的想象只是一番疯话罢了。 可是很快,她就不这样想了,雅琪认定云蓁肯定是疯了,精神不正常了。 她居然在语文课上趴在桌子上睡得昏天黑地,老师气得罚她站,她拿起书就走; 生物赵老师一连好几次叫陈琳琳起来回答问题,她就在下面大声说,老师你能不能别老是找借口骚扰漂亮女生了,你真的好猥琐,赵老师气得面孔煞白,抡起书拍在她桌上,她拿出手机说你要是动我一个指头我马上报警; 她还在班主任的课上咯吱咯吱吃薯片,刷的一声拉开易拉罐,粗鲁地喝了一大口啤酒,动静很大,邓老师也好像被惊呆了,他有点手足无措,以一种小心翼翼的语气询问云蓁,问她有什么问题。云蓁说没什么问题,她很好,可还是该吃吃该喝喝,同学们交头接耳,窸窸窣窣地说话,离得远的互相以眼神交流,雅琪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邓老师终于生了气,让云蓁要吃出去吃,她像是终于测到了邓老师的底线,她从善如流地站起来,对邓老师说:“老师,你是个好人,今天是我不对,你别生气,我走了,拜拜。” 然后她们全班同学就眼睁睁看着云蓁乒乓作响收拾好书包,一转身,迈开长腿,潇洒地走了。 所有的同学连同邓老师一起目送她出了门,目光交换,同时传递出一个信息:她是不是疯了? 云蓁走出校门,走在通往常去的那片海滩的路上,她拍拍途中的一棵大梧桐树,说:“嘿,又见面了,还是我。” 度过了无所事事的叁天,云蓁毫无悬念地厌烦了。如果一辈子都要被困在这一天了,那真的比杀了她还难受。她的世界居然能如此狭窄又逼仄,一个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的冲动,一封精心酝酿许久的遗书,这个世界就这样把她逼到了尽头。 她就像一只陀螺,被空虚抽了一鞭子,开始碌碌地旋转,世界这么大,却没有地方能让她转动。 现在看来,她只有真正去死上一回,才可能破解这个怪圈。 她去死了,无非就是叁个答案:第一,顺利从这个时间循环里逃出来;第二,直接死了,什么都没了;第叁,逃离失败,她还是困在循环里。 即使只有叁分之一的可能性,也值得试一试。 云蓁坐在海边,下定了决心:她要找个人做爱,尝试一下“性”这个东西以后,她就能毫无遗憾地去死了。 (七)在爱情里,人总以自欺开始,以欺人告 云蓁有一张照片,不属于她,属于一名叫林涧松的男同学。 每学期的学生证都要收上去注册盖章,发下来的时候一本本摊开迭套在一起,林涧松的证件照就脱落下来粘在了云蓁的学生证的封底,拓着一圈钢印,一张男生的两寸蓝底证件照。 当你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你首先注意到的不是这个男生清秀英朗的面容,而是他那充满了细碎寒光的眼神。那是一道锋利又凛冽,刀一般的光,尖针一样刺过来,带着清泠泠的凉意。 他不笑,嘴唇是抿紧的,就算是照片这种人类用来记录永恒的事物,对他来说好像也没有顺应讨好的必要。 他有一个非常富有诗意的名字,空涧古松,一听就令人眼前布满了一幅绿得发黑的深谷幽涧,伴随着潺潺的流水声。 云蓁留下了这张照片,自己也说不准是什么心态。李素君会翻她的书包,检查她的一切物品,她就把这张照片封在物理课本的书皮里,用胶带封死书皮,为了显得不那么突出,她不得不把所有的课本都包上书皮。有时候做题做累了她就拿出来看一看,台灯柔和的光照耀着这张面孔,小小一块。 她承认这位同学长得很好,鼻梁高挺,深目薄唇,他对着镜头的那一丝愤怒让云蓁感到很亲近,这种愤怒来得蹊跷又难以捉摸,她不舍得把它物归原主,她悄悄留下了它,保留下了这一小片精致又熟稔的愤怒。 她想,这个人是很强大的,很有力量的。如果说每个少女都有暗恋对象的话,云蓁的暗恋对象就是林涧松。 她想要在这一天里和林涧松谈一场恋爱,最终目的是和他做爱。 仅仅一天,要和林涧松说话,拉近距离,卸下心防,最后发生关系,难度系数五颗星。这比让她对着李素君甩耳光都难。 云蓁从来没有和林涧松说过话,他们坐在教室里的对角线上,就像所有把爱慕情绪都放在心里女孩一样,她没有勇气主动和他说话,关键是,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和男生交流。 李素君看她看得很紧,经常告诫她不许早恋,不许搞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学生就要有个学生的样子,要是敢谈恋爱,打断你的腿。李素君的打断腿不是说着玩,在吓唬人,她是真的会打断你的腿。 小的时候李素君随手抓起东西就打,云蓁挨过晾衣架的打,痒痒挠的打,皮带的打,长大了,挨得最多的还是手掌的打,是耳光。李素君很喜欢打耳光,大概因为打人打脸是一种最能折辱人的方式,能迅速摧残自尊心,带来的心理快感也无与伦比。很多时候云蓁都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哪里做错了,李素君的巴掌就会抡上来,她挨打也不躲,直愣愣站着,像一尊雕像,任李素君打过瘾了才动弹。 爱情是什么,云蓁并不清楚,王尔德说,在爱情里,人总以自欺开始,以欺人告终,说得爱情好像就是一场临时起意的性冲动一样。荷尔蒙欺骗了你的大脑,你的大脑又督促你的身体去欺骗另一个人,等把对方骗到手了,就算是这场爱情告了终。云蓁并没有见过多少标准的爱情范本,不过李素君和云廷山那样的,应该完全不算是爱情,非要下个定义的话,也只能叫怨偶。 林涧松也是个很沉默的同学,大概得益于他不俗的脸蛋,这样的男生总在同学之间人气很高,尤其是女同学。认真说起来,林涧松就像是男版的云蓁,不止有一个人说他们两个很像,都气场十足,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一股令人不敢造次的气息,说人话就是身上写着几个字:生人勿近,离老子远点。 云蓁学校有个很善于发现女同学美貌的音乐老师,每次举行一些合唱比赛,朗读比赛,青春风采大赛的时候,他总能推荐出一些女生,她们也许平时从来不会招人注意,直到被他点出来,大家才恍然发现:原来她挺漂亮的呀! 云蓁就是那个被发现的漂亮女孩,她被音乐老师推选去做领唱,就是站在最前面唱第一句的一个班的“门面”。但是最后云蓁还是没有做成领唱,因为她五音不全,音乐老师逼着她在全班面前唱第一句,她闭紧了嘴,不合作。 老师循循善诱,磨破了嘴皮,她才勉为其难地唱了出来,调子拐了好几个弯,飘到了屋顶外,换来了同学们噗嗤的善意又同情的笑声——大家对于漂亮同学还是挺宽容的。 音乐老师很惋惜,感叹道:“看来上帝给你开了一扇门,确实就得关上一扇窗,这个,人还是无完人啊。” 云蓁隐没在人群里,一言不发,合唱的时候也只是张嘴充数,不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每天都一张一合地无声排练,她觉得自己很像一条被搁浅了的极度缺水的鱼。 女孩大概都会对自己暗恋的对象默默施以关注,六月二十四日,星期叁,这一天林涧松没来上课。真巧,又真不巧,这对云蓁将要施展的计划来说很幸运,她不必考虑怎么才能把林涧松从学校里拐带出去,但这也带给她另一个新的困扰:她要直接去他家找他吗? * 林涧松的家在城南的一条破败弄堂里,和上次云蓁来看电影的地方居然离得不远,云蓁穿着校服背着书包走进那条弥漫着红尘烟火气的弄堂,鼻子里吸进它特有的布满人烟的味道。她远远地看到了林涧松家所在的那栋叁层水泥楼,这栋楼像是从上个世纪初就龟缩在这里,历经风雨,周围都改朝换代了,唯独它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它看起来比这条破败弄堂还要老,还要破旧。叁层的门窗外焊着密集的铁条,反而是一二层大剌剌地亮着门窗,红漆铁框被晒褪了色,灰扑扑的。 一层的阳台上,晾着蓝白相间的校服,云蓁一眼就认出来这是林涧松的校服。 她做了很久心理建设,才伸手敲门。 敲了很久,她才听到里面传来动静。脚步声由远及近,林涧松开了门,她感觉到他的眼神从她的头顶上方劈下来,砸得她眼冒金星,他们站在一起时她才察觉到:原来他这么高。 林涧松停顿了很长时间,才问她:“找我有事吗?” 云蓁不敢和他对视,她把视线平行放过去,定格在他的衬衫纽扣上:“没事,听邓老师说你生病了,他说你家在这,我就来看看你。” 林涧松满怀疑虑的眼神在她身上打了个圈,他侧身让开门:“进来吧。” 如此拙劣的借口,他居然问都不问,不问她为什么来,也不问她目的何在,她就这样被让进了门,林涧松自顾自地往里走,云蓁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只思考了一秒,就跟了上去。 林涧松家里很干净,也很——简朴,但是一般简朴这个词有时候是对穷困的一种修饰,她看到林涧松家还在用那种老式的烧水壶,薄薄一层铝皮,壶面凹凸不平,坑坑洼洼,把手上缠着暗红色的布条,她姥姥就一直在用这种烧水壶,李素君给她换了新的她也原封不动存在橱柜里,还是用她的老壶。 云蓁跟着他进了他的房间,林涧松靠在床头上继续看书,云蓁进来他也只是抬起眼皮瞭了她一下,眼睛还是粘在书上,慢悠悠地问她:“喝水吗?” 云蓁赶紧回答:“不喝,谢谢你。” 林涧松完全没有要招呼她的意思,云蓁只能自己招呼自己,她坐下来,呆坐半天,林涧松还是一直在看书,很自在,好像这屋里只有他一个大活人。 云蓁问他:“你在看什么书?” 林涧松把封皮向她一亮,头也不抬,是地摊上很常见的那种盗版书,很厚一本,上面写着四个大字:金庸合集。 云蓁干脆发起了呆,她来这里虽然目的很明确,可是她没想到林涧松居然什么都不问,也什么都不说,这可真是完美符合了她对他的性格想象。 紧张还是紧张的,可是任谁被晾在一旁这么久,天大的紧张也烟消云散了。 她又问他:“你为什么没去上课?” 他倒是有问有答,他说:“下午要给我爷爷送东西,干脆请假了。” 云蓁说:“送什么东西?” 林涧松说:“换季了,送些衣服给他。” 云蓁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你爷爷……在哪?” 林涧松抬起眼睛,云蓁猝不及防地和他对了视,她赶紧移开眼,她听到他笑起来:“你没听说过吗?我爷爷有精神病,一直在五院住着。” 云蓁有点惊讶,她坦然道:“我不知道,实在是不好意思。” 她嘴上说着不好意思,神态上却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并没有因为精神病这个词面露惊态,也没有流露出一丝替他尴尬、可怜他眼神,就像是听到了任何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她坦然得简直令他嫉妒了起来。 林涧松来了兴趣,他起身换鞋,背起一个巨大的登山包,一马当先开门走了出去。他回头看见云蓁还愣在原地,说:“走啊,愣着干嘛?” *** 看盗版是不对的,大家不要学林同学,一定要支持正版喔 (八)我死后还会听见你的声音,我在墓中的 他们出了门,一个小孩飞驰而过,擦着林涧松的衣角跑过去,林涧松抓住小孩,在他头顶狠狠揉了一把,对他说:“小心点!” 小孩把头从他手里拔出来,头也不回地跑了,留下一串声音飘在空气里:“阿拐喊我们去吃小龙虾!再不去没我的份啦!” 云蓁跟着他坐上公交车,换乘了叁趟,又走了二十分钟,才到了五院门口,五院在郊区,远离市里的人烟,倒是离公墓很近。林涧松在前面带路,云蓁就一直缀在他身后,看着他宽阔的肩膀,新修的鬓角,还有他胳膊肘上一颗黑痣。 她随着林涧松走进五院的大铁门,他突然在门口停下来,云蓁差点撞到他身上,她向他投去疑问的目光,林涧松抿紧嘴角,挤出来一句话:“你不怕吗?” 云蓁莫名其妙:“有什么好怕的?” “这里面关的可都是精神病人。” “我说不定也有精神病呢,你应该先怕我。”她轻声回答,走在他前面进了大门。 林涧松跟上来,又几步走在她前面,他的背影看起来坚实而可靠,云蓁跟着他去了病区,去看望他的爷爷。她站在一旁看他填写登记册,一个懒洋洋的门卫问了他几句就放他们进去了。云蓁本以为精神病院会看管很严格,会过个安检什么的,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进去了。 不过这里确实很冷清,好像个空壳,看起来像是完全没人在这里住着。他们上了楼,进了他爷爷的房间,他爷爷端坐在床上,衣着非常整齐,在向他们挥手。他眼神清明,很瘦,很苍白,背挺得很直,双手像一把干柴一样,扶在膝盖上微微颤抖着,老年斑从太阳穴一路蔓延到耳鬓。 房间里有一股消毒水和老年人混合的味道。 林涧松动作熟练地把背包里的衣服都拿出来,再一件件迭好,放进一个小小的衣柜里,有条不紊,云蓁和爷爷都看着他忙个不停,林涧松收拾起东西来准确到位,几乎有种韵律美。老人看了几眼就对自己的孙子失去了兴趣,转而仔细打量着云蓁,云蓁对他笑一笑,说:“爷爷好,我是林涧松的同学。” 老人很矜持地点一点头,说:“玉珍来了。” 云蓁向林涧松投去疑问的目光,林涧松边收拾边说:“爷爷,您女儿在国外呢,再也不回来了,这不是林玉珍,她叫云蓁,我班上同学。” 老人看起来很困惑:“玉珍为什么不回来了?我还在等着她呢。” 林涧松说:“她移民了,我跟您说过啊,您忘了吗?去海那边了,回不来了。” 爷爷愣了一下,突然毫无征兆地张大嘴哭起来,眼泪鼻涕在脸上汇成了一道道泥泞的路,云蓁从来没有听过一个老人能这么悲恸地嚎哭出声,云蓁吓了一跳,她犹豫地靠近老人,拍了拍老人的肩膀,老人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口水和眼泪汇聚成的液体垂在下颌,只是呜呜地哭,说不出话来。 林涧松打了一盆水,拧干毛巾给爷爷擦干净脸,老人的眼泪好像开了阀门一样止不住地往下流,云蓁听得心里难受,林涧松看了她一眼,说:“我要给他换衣服,你在外面等我。” 云蓁梦游似地出了房间,坐在门边的休息椅上,一个年轻男人突然坐到她旁边,他留着长长的头发,比她的还长,他对她说了一串话,云蓁听不懂是哪国的语言,男人就换着花样问她,直到她听到他用英语说:hello? 云蓁回他:“你好。” 男人高兴起来:“you’re pretty!” 云蓁说:“谢谢。” 男人又说:“if i were dead and buried and i heard your voice, beneath the sod my heart of dust would still rejoice.” 他说得太长太快,云蓁没太听懂。男人也不管云蓁的反应,他又高兴地站起来,垂首立正,然后捧起云蓁的手背,进行了一个庄重又滑稽的吻手礼,接着就飘然远去了。 林涧松出门来,对着云蓁点一点头,他们就又原路返回,走出了五院的大铁门。 走到天光下,云蓁感觉像是从一个梦里脱身出来,林涧松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说:“说吧,找我做什么?” 她不自在地移开目光,旋即又看向他,她的眼睛像一朵温润的乌云,她对他笑了一笑,这笑容像是盛开在黑夜里的栀子花,几乎有一股实质的香气向他袭来。 他听到她说:“你想和我做爱吗?” 他们没有搭公交,沿着一道高高的墙往前走,墙的顶端爬下来一大片稠密的藤蔓,肥厚的绿荫里是间或夹杂着的几朵瘦弱鲜红的蔷薇,他们就沿着这一片繁盛的绿藤朱花往前走。 路走到尽头,是一片公墓。两只乌鸦栖息在高墙的尽头,藤蔓把时空割裂碎开,听到她的那句话,他先是恍惚,恍惚过后是惊悚。 他的人生就像一直起伏在连绵不断的阴影里,这阴影是一片云雾缭绕的山,波谲云诡,他分不清哪里是开口,哪里又是尽头。而她的这句话,荒诞又真实,把这云雾中的群山劈开了一道口子,让他露出了头,得以大大地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你少拿我寻开心。” 云蓁身材高挑,她穿着短袖校服,身体曲线有一种写意的美感,下午叁点的阳光很刺眼,她沐浴在这一片淡金色的阳光中,她的面孔看起来有点傲慢,还有些妖娆。 他们站在这片公墓前,云蓁探寻的目光定定地落到他脸上,她说:“你是知道的吧?我喜欢你。” 林涧松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他的目光像一道探照灯,是一束冷光,他眼里是怀疑,也是否定。 他不信她,这似乎是非常可以理解的。 她又开了口:“我没有在开玩笑,我是真的喜欢你,不对,应该是暗恋你很久了。” 又是这种坦然,她的坦然就像一个魅影,仅仅一瞬之间就入侵他的生活,那躲在暗处的魅影,神秘又极富吸引力,不是守候,是蛊惑,是招手,这魅影像一把剑,悬在他头顶,亮闪闪地放出光芒。 他看到她凑上前来,踮起脚尖,一股栀子花的香气扑面而来,她的呼吸声离得很近了,他们都睁着眼,她的唇映在他之上,她的目光像一把勾子,恶狠狠地,不怀好意地燃烧起一簇暗火,勾向他,微妙的热量穿梭在他们周围,他感受到她的唇瓣,柔软,带着些许凉意。 他听到她说:“要和我做吗?” (九)她是一个囚犯,一个人质,被命运之手 “要和我做吗?” 林涧松定在原地,眼神毫不掩饰地把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那目光锋利得就像一把剪刀,要剪开云蓁的衣服,他下意识地抱起双臂,呈现出一个防御的姿态来,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腾然烧起怒火,那怒火被确凿地投掷在云蓁脸颊上,开始熊熊燃烧起来。 “我说了,你不要拿我寻开心。” “你认为我是在拿你寻开心?谁会拿这件事情寻开心?” “你专门跑来找我,就是要和我…做爱?” “是。” “我和你都没说过话,连朋友都算不上,我为什么要和你做爱?” “因为我想试试。” “那你为什么不找别人?” “就想和你。” “可是我不想。” “真的吗?” 云蓁笑了一笑,转身往墓园里走,林涧松看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你去哪?” 云蓁回头招呼他:“来吗?” 不是扫墓的时节,墓园里很冷清,他们一前一后走着,绕过一个个墓碑和埋在它们底下逝去的灵魂,云蓁对他说:“你知道吗?正南方向阳坡上的墓地是最贵的。” 林涧松不说话,还是用一种警惕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她。 云蓁说:“我能告诉你一个秘密吗?”她没有等他回答,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仿佛这句话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合理的理由,又或许是在给自己壮胆。 她说:“其实我被困在这一天了。”她看到他皱起眉头,还没等他开口,她又接着一口气说道:“我没开玩笑,也没有失心疯,我只是告诉你一个事实,我每天醒来都是今天,六月二十四号。因为我被永远困在这一天了,很无聊,生活很没有意义,所以我才想和你试试,我不想和别人,是因为我觉得你挺好的,我挺喜欢你。” 林涧松说:“我看你也应该住进五院里去。” 云蓁笑起来,下巴尖尖的,那两道细细的眉毛飞扬起来,她说:“我也觉得是,不然都没办法解释,听上去是不是很玄幻?我倒是希望我能疯了,这样还能有个合理的解释。” 林涧松说:“你觉得我挺好的?你了解我吗?就单方面决定我挺好的了?” 云蓁说:“你关注点是不是有点跑偏?我可是刚刚告诉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啊!” 林涧松嗤了一声:“你难道不是在胡说八道吗?在写小说吗?还是科幻的?” 云蓁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不相信,换了我我也不相信,我要是能给你证明的话也得等到明天了,可是明天你就忘了我们今天说的话了。” 她惆怅地说:“好不公平,只有我记得,全世界都忘了。” 也许是她的神色太低落,也许是这一句几乎从胸肺里发出的叹息,林涧松居然有点怀疑她说的可能是真的。 他说:“其他人呢?每天都是一样的吗?” 云蓁说:“一模一样,我妈从我进门开始,她要说什么话,什么眼神,什么动作,我都能背出来,我上课写的笔记,第二天全空了,老师讲的东西也一模一样,我验证了叁天,每天都一样。” “也就是说,除了你,别人都一直在做同样的事情?一直在循环?” “是。” 林涧松说:“那你明明是幸运,怎么会是不公平。” “换你你要吗?” 林涧松思考了一下:“还是算了,如果是我我可能也会疯了吧。” 他又用怀疑的眼神向她发出质问:“假如你说的都是真的,你是为什么被困住了?总有个契机吧?” 云蓁说:“我说了你肯定更以为我疯了。” 林涧松说:“你说吧,接受一个假说的合理性的前提就是接受基于这个假说的所有假说。” 云蓁说:“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不过我自己思考了一下,大概是因为我写了一封遗书吧。” 林涧松笑出声来:“你写遗书是想自杀?” 云蓁说:“是啊,想很久了。” 林涧松这才看起来算是真正对她起了兴趣,他说:“那你可真挺倒霉的,想死死不了了,永生了,这可比什么惩罚都来得有效。” 云蓁也笑起来:“就是说啊!我也太倒霉了吧,我觉得我肯定是被诅咒了。” 林涧松打量着她,目光放下了一些戒备,他和她找了一片空地,直接坐下来,午后的阳光洒满了墓园,居然显得有些温馨,他们就在这埋葬着无数逝灵的地方聊起天来。 他问她:“你为什么想死?” 云蓁看着远山,山上很翠,莫名给人一种无限的生机。她说:“想死还要有什么理由吗?不想活了,就去死了。” 她从书包里掏出两罐啤酒,问他:“你喝吗?” 林涧松接过来,拉开一罐,递给她,又自己打开另一罐。云蓁愣了一下,说:“你这样让我更喜欢你了。” 林涧松睨了她一眼:“没想到你居然说话这么直白。” 云蓁伸了个懒腰:“如果说这个诅咒教会了我什么人生真谛的话,那就是,人就是要想说什么就说出来,猜来猜去太累了。你不喜欢我吗?” “不喜欢。” “那你喜欢我亲你吗?” “不喜欢。” “你怎么什么都不喜欢,你到底喜欢什么?我可是初吻啊。” “什么都不喜欢。” “那你能不能亲亲我?我喜欢。” 林涧松转过身来,看着她,他的目光没有挑逗的,或者是色情的成分,也不是久违的熟人之间的试探,他只是毫无掩饰地看着她。就像那张证件照片一样。 云蓁发现林涧松看人的时候很直接,不是平常人带着克制的、时刻准备往回收的目光,他看人的时候目光是全部抛出去的,侵略的、很有攻击力的。 “你就当是安慰一个可怜鬼,我这么可怜,永远都出不去了,我今天和你说的话,你统统都不会记得,好惨,你难道不觉得我很可怜吗?” 她听见林涧松说:“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自杀,我就相信你。” 她沉默下来。 午后的风掠过他们,四周一片寂静,隐隐有蟋蟀的声音窸窸窣窣,良久,她才轻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没意思,我一想到我一辈子可能都会是一个样子,我就一天都受不了,而且我这里——”她指了指自己胸口,“这里经常什么感觉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吗?没你妈?没你爸?” 这句话好像突然挑动了云蓁的神经,她一挑眉,方才轻快的声音又不自然地提高几分:“我都要死了,有没有又有什么关系?” 林涧松了然道:“原来你是因为他们要去死的。” 云蓁勃然变色:“他们算什么东西?值得我去死?你少给他们贴金!也少来揣测我!” “他妈的,找谁不是找,非要找你。”她粗鲁地骂了一句,提起书包就要走。 林涧松拽住她的书包:“你跑什么?看来被我说中了。” 云蓁往回拽,他不放手,她恨恨地,眼里要喷出火来:“放手!你不和我做,我去找别人!” 林涧松松了手,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他一步步逼近她,又是那熟悉的刀锋一样的目光:“谁说我不和你做了?” “不是你说的是鬼说的吗?” “我改主意了。” 他说话的时候注意力集中在她脸上,聚精会神地看着她,像是在观赏一件文物,或者是一副油画,他凝视她的那道目光,云蓁说不清是阴郁还是温存,他贴住她的身体,抵着她一步步往后退,像是在和她开一个幼稚的玩笑,她感受到他结实的身躯压上她,她的心砰砰直跳起来,跳得她恨不得一把按住,因为它跳得声音太响,他们离得这样近,云蓁怀疑林涧松能够听得明明白白。 他说:“你怎么脾气这么大,一言不合就翻脸走人,平常也没看出来啊。” 云蓁简直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吹拂在她脸上,她说:“是吗?你知道我平常什么样子?这么关注我?” 林涧松笑了一声:“不就是话都不说,谁的帐也不买,每天闷头学习吗?” 云蓁强撑着回他,她怕自己意志一个不坚定就要掉头跑了:“看来你确实不了解我。” 林涧松说:“那你就了解我了?了解到大老远跑过来想和我做人体实验?” 他的胸膛,手臂,髋骨,大腿给她从头到尾的压迫感,他的面孔放大贴近,他的唇缓慢贴上她的,久久不动,她颤抖着,试着回吻,他的指尖拂上她的侧脸,顺着线条滑落下去,抬起她的下巴,然后,他狠狠地、报复性地亲了她一下,他的脸贴上她的颊,温存地依偎了一下,很短,一息时间,他就离开了。 他刚才热乎乎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她有一种被灼烧的感觉。 云蓁听到他说:“我他妈也是初吻。” 云蓁惊讶地凝视着他的面孔,咬住嘴角,似乎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这句话的重量,过了几秒,她的眼神恢复了常态,烦躁,尖锐,她嘴角绽露出一丝坚硬的微笑。 林涧松就像是为她的这段落魄循环量身定做的,她像一个囚犯一样,是一个人质,是一个没有未来面目模糊的人质,也是一个抵押物,被命运之手一把提起来,提到他面前了。 (十)现在都服务型社会了,什么都是快捷简 林涧松退后两步,云蓁一下感觉到自己被从一个茧里放出来了,空气开始流动,她不动声色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林涧松捡起喝空的啤酒瓶,掠过她往墓园外走去。 云蓁立在原地,林涧松没听见动静,回头看她:“走啊?你想在这儿做?那倒也不是不行。” 她跟上他,和他并肩往外走,路过一个个墓碑,林涧松脚步很放松,他指着一个墓碑对她说:“你猜这个人生前是什么样的?” 云蓁看了看,墓碑上写着“慈母蒋环芳之墓”,她说:“我猜这个人肯定很爱打麻将,爱赌还没钱,后来被她老公找到赌桌上啪啪几个耳光,她就和他老公离婚了,带走了孩子,还是白天黑夜地去跟人打麻将,也不好好教,孩子就跟着街上的小流氓们学坏了,等到她终于反应过来时,儿子已经染上了毒瘾,吸毒贩毒被抓了。然后她就生病了,病死了,还是她一个侄子给她办的后事,侄子立碑的时候想,这也不是我妈,就当我做好事,替我那蹲监狱要蹲到猴年马月的表兄给他妈立个碑,希望看在我做好事的份上,大姨啊,你可得保佑我生意红红火火。” 林涧松饶有兴趣地看了她一眼,云蓁就当没看到,她指着另一块墓碑问他:“那你觉得这个人呢?” 林涧松说:“这个人年轻时很能喝酒,有的人喝酒喝叁四杯就上脸,看着醉得不行,还有的人喝到脸色发白,面上还能讲究风度,结果是出门就吐,这个人喝酒是专业的,人人都说他的肝变异进化了,专门为喝酒而生,喝多少都谈笑风生,清醒无比,结果就是这样一个很能喝酒的人,喝到最后肝终于罢工了,死的时候还是抱着酒瓶子死的,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云蓁说:“你在学校感觉不是这样的。” 林涧松说:“彼此吧,你平常也不是这样的,感觉很安静。” 云蓁说:“我不喜欢跟别人很亲近,和别人亲近就要被迫交换秘密,我没有那么多秘密好交换,我最大的秘密已经告诉你了。” 林涧松想了想,说:“我也没有什么秘密,你想听我可以编几个。” 云蓁说:“我想听。” 林涧松说:“那我就先编叁个吧,第一个,我妈是个妓女,第二个,我爷爷其实不是我爷爷,我们没血缘关系,第叁个,我觉得活着挺好的,你还是别去死了。” 云蓁笑起来:“我只相信第叁个,你看起来就是那种很热爱生活的人。” 林涧松说:“是吗?我怎么不觉得,说不定我比你还想死。” 起风了,他们顶着风往墓园外走,很多陌生人的生平在他们的步伐间明明灭灭,纸钱和锡箔的碎片在他们头顶环舞,林涧松说:“我们死了大概也会埋在这儿吧。” 云蓁说:“都成骨灰了,还要被封在这里面,真没意思,我死了就该把我的骨灰扬到海里,现在都服务型社会了,什么都是快捷简单,简简单单一烧就完了,何必再费心立个碑和陌生人躺在一起。” 林涧松说:“看出来你很想死了,骨灰的去处都想好了,真是为服务型社会添砖加瓦。”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往公交站走,上了车,人挺多,公车猛得启动,云蓁没站稳,一个趔趄,林涧松扶住她的肩膀,她感觉到他的手掌包裹住她细瘦的肩膀,刚等她站稳,他就离开了。 然而这位司机大概心情不太好,开车像是在开坦克,一路风驰电掣,刹车和转弯都带得一车厢人东倒西歪,云蓁抓着扶手摇来晃去,林涧松靠过来,把她环在身前,他的呼吸漂浮在她头顶。 又倒了叁趟公交,他们下了车往回走,云蓁向林涧松伸出手,林涧松看着她,很疑惑,她说:“我们是不是得培养一下感情?先牵个手吧。” 林涧松嗤笑一声:“亲都亲了,现在才来培养感情?”话是这么说,他还是牵起了她的手。 他的手很大,很干燥,云蓁的手能被他一拳握住包在掌心里,她用手指勾一勾他的掌心,说:“哇,我现在真的有种和你谈恋爱的感觉。” 林涧松看她一眼,不说话,他们原路返回到那条弄堂里,叁层水泥楼还是瑟缩在那里,他们进了门,林涧松用那个老旧的烧水壶烧了水,给她倒了一杯白水,然后,他们坐在他的房间里,气氛突然变得非常尴尬。 云蓁咬咬牙,要开始脱衣服,林涧松拦住她:“不行,我觉得不行,像在占你便宜一样,还是算了。” 云蓁观察着他的表情,有点无法判断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说:“不是说好了吗?你怎么又反悔了?” 林涧松头一次出现了窘迫的样子,他们各自占据了房间的一角,僵持着,他不去看她,视线飘来飘去,他说:“好别扭,我看还是算了吧。” 云蓁摇头,她看着他的眼睛,用手势命令他:“你过来一点。” 林涧松不动,云蓁说:“怎么搞得好像我要强奸你一样,你就当帮我个忙。” 林涧松说:“要不然就是你疯了,要不然就是我疯了,我怎么会答应你,我看我们都疯了。” 云蓁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是装疯卖傻故意要骗你贞操的?” 林涧松看着她,很冷静,他的眼神分明就是在对她的话点头。 云蓁泄了气,她说:“你还是没相信我。” 林涧松说:“一般人都很难相信你吧。” 他顿了顿,又说:“要不然还是再相处一段时间吧,你这样我真的下不了手。” 云蓁说:“我只有一天,没有时间和你相处了,你明天就不记得今天的事了,我又得从头再来。” 林涧松说:“那不就是一个悖论吗?我每天都不记得你,你却一直记得我,我要是今天没表现好,明天你肯定还是记得今天的我没表现好,我却什么都不知道,你说得对,这样好不公平。” 云蓁哈哈大笑:“原来你是怕自己表现不好啊?别担心,我不笑你,我也是新手,我们可以一起摸索。” 她坐过来,和他肩碰着肩坐在一起,她感觉到林涧松一瞬间绷紧了肩膀,她轻轻对他说:“那我要亲你了,你同不同意?” (十一)她像一只初生的雏鸟,也像一个受惊 林涧松转过头,探究的眼神一寸一寸刮过她的面庞,林涧松看见了她的眼睛,眼睛很黑,很美丽,凝聚着两片愁云,她很苍白,嘴唇看起来柔软而滋润,他在教室里看见的经常只有她乌黑浓密的发顶。他经常在进出教室门的时候不自觉地朝她一瞥,她平常总是低着头,要不然就是在看书学习,要不然就是趴着睡觉。 班上的男生私下里偷偷评选班花,云蓁总是位列前叁,对于这位美貌而冰冷的冷美人,大家谈起她时总是带着一股晦密的色彩——当一个美女随时随地散发出拒人于千里外的气场时,这份美貌显然会因人而异地抬高或降低几个层级。 说没有注意过云蓁,显然是在自欺欺人,这份注意里面又掺杂着几分好感,林涧松也不想去算清。他依然觉得云蓁是在和他开玩笑,她的这番奇遇听起来太过于不可思议,但若非如此,也真的无法解释她非同寻常的举动。 她的眼睛里就如她所说的,除了那片愁云,其实什么也没有,一片空洞,如果说在墓园里时她还有些紧张,现在的她就是游刃有余,还有那该死的坦然,看不出她是什么想法,也不知道她有什么计划,她就只是如同她自己所说的,要和他做爱而已。 她的唇贴上来,就像他想象的一样,柔软,干净,呼吸间有一股清新的花香。她的手指试探地攀上他的衣领,把他拉向她,林涧松感觉自己此时此刻真是腹背受敌,不敢前进也无法撤退,挣扎的天平在摇来晃去。 云蓁闭着眼睛,睫毛微微颤抖,她不得要领地吻着他的唇,伸出舌尖舔舔他,她的手软软的,去拉他的手,他顺着她的牵引,隔着衣服抚上她的胸,微微隆起的乳房,结实又青涩,很陌生的手感,他察觉到自己的阴茎一下涨起来。 云蓁还在吻他,紊乱的毫无节奏毫无章法的冲撞,他没有躲避,在心里默念着,这样真的行吗?但是,那张温热而细腻的脸庞突然停住了,她的面孔突兀地贴住他的面颊,她贴着他的侧脸,不动了,她像一只初生的雏鸟,也像一个受惊的孩子,她长长久久无助地依偎着他,接着,他感觉到自己的脸被泪水打湿了,是属于她的克制又肆意的泪水。 他不敢动,僵硬地配合着她,她晃了晃,离开了他。云蓁低着头说:“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好像我也不行。” 林涧松清了清嗓子,刚想说什么,门突然被砸响了,他们对视一眼,互相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问和慞惶。林涧松开了门,一个女人撞进来。 她梳着一个光滑的发髻,头顶挑开一道晰白苛刻的发缝,她面孔清瘦,颧骨耸起,嘴唇很薄,几乎是一道平直的缝,犀利的眼神把他上下打量了一圈,看到跟出来的云蓁,她二话不说上去就抡了云蓁一个耳光。 云蓁在看到她的第一眼时就想躲,女人比云蓁更快上几分,那个巴掌又快又狠,一声脆响,把云蓁打翻在地,林涧松又惊又怒,他抓住女人的胳膊,大声说:“有话不能好好说吗?你是谁?怎么上来就打人?” 女人甩开林涧松,冷笑一声:“我是谁?我是这小贱人的亲妈,云蓁,你长本事了,逃课跑来和人鬼混?你还要不要脸皮?我几辈子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云蓁站起来,反射性地拍拍身上的灰尘,看到林涧松愤怒而同情的目光,她平静地对李素君说:“要打回去让你打个够,别在这儿,走吧。” 李素君冷哼一声,反而不请自便地坐下来,她说:“去哪儿?你不是逃课跑你的小相好这儿来了吗?就在这说呗,回家干什么?你就跟住客栈似的,你还知道那是你家?” 云蓁忍了忍,说:“妈,算我求你,走吧,别让人看笑话了,回去再说。” 李素君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看什么笑话啊?又没有外人,当着你这相好的面说清楚呗,这是谁啊?你俩青天白日的在这做什么呢?你怎么越长大越是跟你那不知检点的爹一个德行!小小年纪不学好做些污七八糟的事情,怎么着?不想上学了?行啊,不想上出去卖去吧,你这脸蛋看起来也还值点钱,别学了,别考试了,我费心巴哈地供你吃穿就盼着你好好学习出人头地,你要是这样干脆也别上学了,我就当我这十几年好吃好喝都喂了狗,自甘堕落谁也救不了你!” 林涧松听不下去,说道:“阿姨,有这么说您女儿的吗?您这话也太难听了吧?她是我同学,我请假了她来给我送习题册,您怎么张口就污蔑人?” 李素君打量着他:“同学?大白天的关着门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同学?我怎么不信?你娘老子没教过你男女授受不亲吗?毛都没长齐就学人家赶时髦,谈恋爱?” 云蓁低着头定定立在一边,像一片悲伤而静谧的黑夜。 她突然抬起头,打断李素君的喋喋不休,她说:“你闭嘴!”她上前来抓李素君的胳膊,要拉她出去,李素君反手揪住她的头发又是一耳光,“你对着谁吼呢?你本事大了?敢对着你妈吼?你再吼一个试试?” 林涧松又气又急,还没等他上去拦,云蓁一推,李素君往后趔趄几步,她在一瞬间暴跳如雷,无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抓起林涧松家的苕帚,扑上去就要打云蓁,林涧松从后面抱住她,使劲把她往后扯,这女人气冲上头力气居然这么大,她挣扎着要扑向云蓁,林涧松险些抱不住她,他对呆呆愣在原地的云蓁喊道:“跑啊,愣着干什么,快跑!” 云蓁抬起头,几颗晶莹在她眼里明灭,转瞬即逝,她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跑出了门。 (十二)还有一半,是一片模糊的阴影,难以 云蓁跑出门,脑子里还是林涧松那毫不掩饰的同情的眼神。她脸上火辣辣的,没想到李素君居然能直接找了来,那样的责骂她都已经习惯了,只是当着外人的面被这样骂,还是受不了,尤其那个人是林涧松。 她往弄堂最深处跑去,有个小岔路口,她侧着身子挤出去,来到了一条熙熙攘攘的马路上。 以前李素君打她巴掌的时候她总会在心里数,啪,一个,啪啪,两个,啪啪啪,打歪了一个,算两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她想起李素君小时候给她定的规矩,碗里剩了饭,一个巴掌,考试八十分以下,五个巴掌,早晨起晚了,一个巴掌,顶嘴、骂脏话这种都是两个巴掌,有时候云蓁一起犯了,那么就数罪并罚,算好了一起打完。 她的脸红红的,有点发麻,疼其实是不太疼的,这么多年已经练出来了,她怀疑自己的脸真的被李素君打得比猪皮还厚。而且疼也是其次的,李素君有时候打她的神态真的会让她胆寒,因为她的眼神一直盯着她的脸,不是在看她的眼睛,就只是看着她的脸,她的皮相,她的外貌,云蓁有时候真的觉得李素君是想把她打毁容。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下走就能走到海边,云蓁脚步虚浮地往前走,她现在只庆幸这件事情仅仅停留在今天,到了另一个二十四号,林涧松就会忘了它,他就会忘了她在他面前出了这么大一个丑。 旁边是车水马龙,行人的喧哗和车辆笛声交汇成一道道虚影,云蓁突然觉得特别后悔,为什么之前不躲,林涧松都知道让她跑,让她躲,她挨了那么多年打,居然一次都没躲过,她为什么不躲,太亏了。 云蓁浑浑噩噩地走着,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厉的喇叭声,一只手一把把她拽回路边,一辆轰隆隆的摩托嗡的一声从她身边窜过。 她惊出一身冷汗,回头一看,抓着她的正是林涧松。 林涧松皱起眉头说:“真想死也别去撞车啊,没撞死反而瘸了怎么办?” 云蓁看着林涧松,她突然想到,如果按照李素君给她小时候定的惩罚标准,她现在顶嘴,骂人,逃课,谈恋爱,甚至想和男生上床,她就是数罪并罚,如果没有这个时间循环,她必须得收拾东西逃出国境才能逃脱最高量刑了。 然而这场艰巨的审判被林涧松强行打断了,他帮助她从李素君手中逃脱了,为了这个,她也应该感谢他。 她问他:“她呢?” 林涧松说:“她把我骂了一顿就走了,让我告诉你回家有你好看的,我想着你肯定朝这个方向跑了,果然,一下就被我给找着了。” 云蓁点点头:“连累你也挨骂了,对不起。” 林涧松犹豫了一下,说:“你还好吗?” 十几年了,她从小被李素君指着鼻子教训,批评她,教育她,谆谆教诲她。 我难道还不够乖吗? 云蓁经常在问自己,没有人回答她,也没有人在她挨打挨骂后安慰她,云廷山虽然不打她,但他总是装作没看见,一旦他插手,李素君的烈火就会燃到他身上。而且云廷山对她比对李素君还漠然,起码他会被李素君气得暴跳如雷,可是他从来没有对云蓁表达过任何一种父亲应该给的感情,给她吃给她穿给她交学费大概就是他理解的作为一个父亲应该尽的义务了。 云蓁想,云廷山其实根本就不在乎她挨不挨打,受不受骂,他在这个家里的表情永远是如坐针毡的,有时候云蓁甚至觉得他想让她赶紧挨完打好让他安安静静看书看电视玩电脑,李素君骂她的时候声音很高很尖,扎得人脑仁子疼,后来云廷山就在李素君打骂她的时候找借口出门了,再后来即使李素君不打骂她的时候,他也经常出门,一出去就是很晚才回来。 林涧松这一句非常平常的,礼貌性的“你还好吗”是云蓁这么多年以来收到的唯一安慰。 云蓁被一股莫名的情绪冲上头,她居然不知道应该是哭还是笑了。她平常是很少流眼泪的,李素君不会对她的眼泪产生丝毫同情,而且,她的理智告诉她,眼泪对不在乎你的人来说,是最无用的武器,反而是怒火的催化剂。 然而仅仅今天一天,不到二十四小时,她就对着林涧松掉了两回眼泪。 她哀婉又凄然的目光到他身上打了个圈,就又藏起来了,眼前的这个云蓁和今天跟着他进五院的云蓁不同,也和在墓园里神采奕奕的云蓁不同,非要说哪里不同,林涧松只能打一个比方:她就像是把自己浸没到浮着冰块的冰水之下了,她蜷着身子,任凭那溢着冷气的冰块淹没她的头顶。 林涧松觉得他必须得说点什么,可是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好像不太合时宜,他只能闷头陪着她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一股海腥味扑面而来,浪涛拍打礁石,他们走到海边了。 已经是傍晚了,天空的静谧和海的喧嚣上下掩映,晚霞下降了,温柔地铺在他们的头顶,夜航的船只亮着几星遥远的灯光,夜色模糊渲染了他们的身影,他们并肩坐在一片海滩上,沙子底下还有阳光的余温,云蓁握起一把沙子,它们顺着指缝流下,被海风吹斜飘远了。 “我初中的时候,那时候还和老头住在一起,老头情况不算太坏,大半时间是清醒的,有一回我正在上课,体育课,他来找我,就在学校栅栏外面大声喊我,又哭又闹的,他没穿裤子,只穿了个大裤衩,两条腿又干又瘦,裤衩后面都是屎,他上了厕所突然发病了,哭着要找我,屁股都没擦。我就在全班面前被老头抱着大哭了一场,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林涧松的声音很低沉,他不看她,就只是给她讲这样一件往事。 “你是在安慰我吗?我听说安慰别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告诉他,我比你惨多了,你这算什么。” “那我有没有安慰到你?” “有一点吧,让我有点同情你。” 林涧松身子向后双手拄在沙滩上,仰起头说:“同情可不是什么好情绪,我觉得你和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太没用了。” 云蓁不言,她并起双膝,歪着头枕在膝盖上看他。 林涧松给她的感觉一直都像是一根绷紧的弦,蓄势待发,很锐利,让人害怕一不小心就被他刺伤了,可是现在,他看起来像在日头下逐渐消融的冰雪,很柔软,眉毛孩子气地皱着,下颌线锋利而清晰,他微微眯着眼,双眼皮的褶皱很深刻,她对他说:“我明天再来找你,我们再试一试吧。” 林涧松看了她一眼,说:“你不是说明天我就不记得今天了吗?那你岂不是还得重新来一遍?” 云蓁说:“重新来就重新来吧,你真的挺好的,我觉得我越来越喜欢你了。”她攀上前去,在林涧松的脸颊上印下一个不带任何情欲的吻,就像一只卸下心房的小猫的初初一蹭,满怀眷恋。 林涧松猝不及防被这一触即逝的柔软给袭击了,过了好久,他对着蓝紫色的粼粼海波说:“如果你不是被困在这一天了,你还会这样吗?” 云蓁想了想说:“应该不会吧,因为我已经顺利的死了。” “如果你没去死呢?” “那也不会吧,我这种人,心眼很小的,你肯定不会搭理我,我会很没面子的,为了让自己保全脸面,不打破我的幻想,我大概会一直暗恋你吧。就是现在也一直是我在主动啊,你每次都是被我逼的。”她转过头,安静地看他。 真是毫不意外的坦诚。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搭理你?” “就是一种感觉吧,觉得你喜欢的肯定是特别阳光自信的女孩儿,和我这种类型完全是反面。” “原来你连我喜欢什么类型都预设好了?” “难道不是吗?那你喜欢什么类型?” 林涧松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神有点促狭:“如果我就喜欢你这种类型的呢?” 云蓁愣了一下,她有点啼笑皆非,是认真觉得他说了一句蠢话,她反而笑起来:“谁会喜欢我这种类型?我这么差劲,怎么会有人喜欢?” 林涧松说:“你觉得自己很差劲吗?” 云蓁轻声说:“很差劲啊,我觉得我就是个废物,我说自己是废物不是什么自谦或者说要让你反驳说我很好我不是废物的意思,我就是单纯认真的觉得自己是个废物,活着没有人爱,也不知道怎么去爱别人,因为太渴望被人喜欢所以都不知道该怎么表现的被人喜欢,这对我来说真的很难,所以干脆变得像个自闭症一样,这样别人就会说:哇这个人天生就是这种怪人,我们都别理她。” “对我来说,接受别人的善意比恶意要难得多,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馈善意,我不会。要不是遭了这次难,我觉得我一辈子都不会有勇气和你说话的。” 林涧松长久如顽岩一样的心突然被她的这些话砸出了一道裂缝。他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坦诚的人,心里想什么就全部都说出来,不回避,没有丝毫难以启齿,也没有羞愧,就只是在诉说,她甚至神态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林涧松说:“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地想要和我做?好像你来找我的唯一目的就是这个。” 云蓁笑了:“我来找你的唯一目的本来就是这个啊,我在墓园里对你说的也都是真的,因为太无聊了,觉得很没有意义,我就想尝试一下,可是我又不想和其他人,所以就来找你了,我想你应该不会拒绝吧,毕竟这种事情好像只有女生会比较介意,没想到你也好介意喔,搞得我像是图谋你贞操的大色狼一样,我失算了。” 林涧松低估了自己的脸皮,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脸皮这么薄,叁言两语地就被云蓁说红了脸,幸好现在暮色霭霭,她应该看不清自己的脸色。 他说:“也不是说介意吧,但我们到现在才算是熟悉一点,之前差不多就是陌生人,你要我毫无心理压力地和你做,我感觉对你不公平。” 云蓁看着他,林涧松整个人真的就和他的名字一样,他气质很独特,身上散发着一种来源不明的异质感,通俗来说就是浑身上下都有种禁欲的感觉,反而看起来更具有诱惑力,他看起来永远会有清晰的思维和自控能力,他狷介,但是有原则。 云蓁在远远看着他的时候,曾经揣摩过他的性格,短短一天的接触,让她更笃定了,林涧松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和她很像,有的人永远都会朝着好的方向看,但这世上有些人,是根本不对自己的未来抱有美好幻觉的。她和林涧松就是这种人。 林涧松说:“你为什么这么诚实?你难道都不伪装的吗?” 云蓁说:“对我这种整个世界都只有一天的人来说,伪装有什么必要呢,在你面前做掩饰是毫无用处的,没那个必要。” 林涧松看着云蓁,她很瘦,身形高挑,猛一眼看上去有股病病弱弱的样子,她的容貌是种很细致的美,含着一点温婉的愁容,她有一双动人的眼睛。可是她也时常是尖锐的,急躁的,甚至有些怒气冲冲。 她现在抱着膝盖蜷缩在海风中的样子,林涧松突然觉得有点像夜晚淋了雨,浑身湿透却找不到家的雪纳瑞,他的心,对这野花般温柔而又楚楚可怜的眼神,半开半闭,一半浸泡在荷尔蒙里,还有一半,是一片模糊的阴影,难以看清。 他摸摸她的头发,抬起她的下颌,给了她一个怜惜的吻,对她说:“那你明天再来找我吧。” (十三)那颗小小的珍珠项链来回晃动,闪烁 又是一个循环,云蓁睁开眼,手机在黑暗中发出亮光,还是六月二十四日。 她扑倒在床上,刚刚逝去的一天可真是充实,她和林涧松去看了他爷爷,在墓园里晒太阳,和他接吻,失败的上床前戏,然后就是被打,逃跑,再就是海边的聊天了。 又美好又可惜。 云蓁分明感觉到昨晚林涧松是有对她动心的。真的太不公平了,她的努力被清零,而她对他的感觉却都迭加下来,要去一遍遍从头开始刷林涧松对她的好感值,真是好难,西西弗斯也不过如此了。 如果说云蓁身上有什么标志性优点的话,那就是契而不舍,不然,她也不会在李素君的巴掌下一次次爬起来了。 像那种在风中乱舞的气球人,半截身子都折断了,还是能顽强地站起来。 只是当气球人终于决定放气逃跑时,命运却和它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 云蓁在强烈的不甘和失落中睡着了,居然破天荒地做了梦。她梦见她和林涧松的第二次约会,她远远看见林涧松在朝她招手,她的心马上溢满了欣喜,揣进了飞鸟。云蓁记得她向林涧松靠近的时候一直惦记着时间,提醒自己一定要注意不能超过十二点,十二点以后就全是泡影了。他们在海边坐下来,聊天、亲吻,云蓁在混沌中忘记了十二点钟,林涧松的目光时而迷醉时而冷清,她的视线在林涧松脸上和海面上来回缠绵,她忘了看表。夜色渐浓,海雾弥漫起来,林涧松指着夜晚出海的渔船对她说:你看这些灯,船离我们越来越近了。云蓁问他:为什么灯有这么多颜色,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林涧松向她伸出手:我们去看一看吧。 他牵着她走进海里,天黑了,灯光看起来离得很近,他们在海里游了很久,可是越游却离这些五彩斑斓的灯光越远。云蓁觉得好累,十二点了,她该被送回家了,可是她还在海里,林涧松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冷,他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说完他就一个人游回了海岸,云蓁在海里浮上浮下,看着他穿着白衬衫的身影越来越远,消失在海里。她突然被缚住手脚,一直往下沉,肺里淤满了海水,她毫无挣扎地慢慢沉到了海底。 云蓁翻身坐起来,大口大口呼吸空气,梦里窒息的感觉如此强烈,她醒来还被那股濒死的感觉紧紧缠绕着。 这种方法也很痛苦,死亡过程太漫长了,云蓁决定把跳海这个选项从备选名单里划掉。 她看了一眼时间,居然才五点钟,她只睡了五个小时。云蓁再也躺不住,她起身穿衣服,却突然有点犹豫,思考了二十秒她就换上了一套成套的内衣,白底粉蓝色的小花,看上去有点土又有点清纯。 她轻手轻脚地收拾好东西,为了防止李素君再次找上门来,她给李素君留下一个纸条,告诉她自己提前去学校了,她又跟邓老师请了假,也不管现在才早晨五点半。上一次她问了邓老师林涧松的地址就走了,邓老师在她身后在叫她,问她要做什么,她就只是挥了挥手,连敷衍都懒得敷衍。虽然猜到邓老师会找李素君,但她没想到李素君居然真的会找到林涧松家里去。 出门的时候他们都还没醒,云蓁打开门,突然又折返回去在书包里塞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 她走在路上,想到所有电影里有关于等待的故事,好像都发生在一个闷热的夏天,一场雷雨才能浇灭这场闷。 一个惊雷,云蓁这才想起来早晨是会有一场阵雨的,她猝不及防地被浇了个透顶,狼狈地躲在公交站亭下,等第一班公车的到来。 下了车,雨还是没停,她没有遮蔽物,深一脚浅一脚走向那条弄堂。雨渐渐小了,她的头发浸湿了,马尾滴溜溜地往下滴水,她干脆把头发散开全部笼在脑后,露出一张灵秀的脸来。 没有镜子,她连手机都没拿,无法知道如今自己是幅什么尊容,说来奇怪,昨天她来找林涧松时心态还是很平和的,今天却这么急躁。雨已经停了,阳光泄了她一头一脸,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七点一刻。 她敲门,和咚咚的心跳声合上节拍。还是好一阵子的等待,她听到他的脚步声。 林涧松开了门,睡眼惺忪中看到云蓁站在门口。这位平常被男生们私下称作冷美人的同学,全身湿透地站在他面前,林涧松以为自己在做梦,但是什么样的梦会让这位和他从来没有说过话的同学在大清早出现在他家门口,未免也太离谱了。 然而现实比梦境更离谱。她一身的雨水,头发贴在脸颊边,眼神湿漉漉的,让林涧松没来由得想起一个好笑的比喻来:她现在就像个淋了雨又被抛弃的雪纳瑞。 林涧松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但是身体先他一步做出了行动,他让开了身子,把她迎进来,又给她倒了水,然后他就听见云蓁问他:“毛巾和卫生间能让我用一下吗?” 于是他就看着云蓁旁若无人地擦干头发,进入卫生间换了一条裙子出来,她把自己淋湿的校服挂到他家阳台上,和他的校服并列排在一起。 林涧松觉得这一切都很无厘头,云蓁喝完了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天放晴了,太阳渐高,他徘徊在嘴边的一句话终于问了出来:“你来做什么?” 云蓁看了看外面,说:“走吧,去给你爷爷送衣服。” 房间里很安静,空气中似乎有丝细微的颤动,林涧松的脸庞轮廓分明,在阳光中勾勒出刚厉的直线,令人想到欧洲中世纪铠甲的头盔,坚硬又冰冷,他呼出的气迅速在铁甲上结成了冰,他说:“你怎么知道?” 云蓁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在来时的路上就打好的腹稿。 林涧松看着眼前的女孩一张一合的嘴,像两片粉嫩的花瓣。太荒谬了,时间循环是什么,她怎么知道今天他要给老头去送衣服?他又怎么会和她已经渡过了一个二十四号,最关键的是,她想和自己——做爱? 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林涧松突然对学了这么多年的唯物主义产生了怀疑。他看到云蓁非常失落的眼神,一个比现实更荒谬的念头浮上来:他居然觉得她说的都是真的。 少女莹润洁白的手提起他的包,递给他,对他说:“走吧,五院是吧?昨天跟你去过了,我知道路。” 林涧松不动弹,云蓁上前来牵他的手,他就像被烫到一样,马上弹开,云蓁看起来很无奈也很难过,她说:“昨天我还亲你了,你也亲我了,可是最后我退缩了,还被我妈找上门来打了一顿耳光,我昨天在你面前出了好大的丑啊。” 她的头发已经干了,浓黑柔顺地铺在肩膀上,她看起来洁净又苍白,他的一颗浮躁空虚的心没来由地突然变得柔软湿润起来,她低着头摆弄自己的手指,胸前那颗小小的珍珠项链来回晃动,闪烁着莹白的一点亮光。 林涧松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种熟悉又模糊的欲望,这种欲望来得很汹涌,他恍然间好像觉得眼前的一切像是都发生过,可是再一瞬,他却完全不记得有过这回事,这奇怪的来势汹汹的模糊欲望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他背起书包说:“那就走吧。” 云蓁看了看表,和昨天出门的时间差不多,她说:“你出去的时候会碰到一个小孩跑过去,他说阿拐请他吃小龙虾,你可以验证一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林涧松利刃出鞘一般的目光扫过她,刺探一圈,又刷的一声收回鞘,他们出了门,一阵噼啪的脚步声响,昨天那个小孩从弄堂深处冲出来,林涧松拦腰一把抱住小孩,揉乱他的头发,小孩挣扎出来,跑远了,还是留下一串清脆的声音:“阿拐喊我们去吃小龙虾!再不去没我的份啦!” 林涧松暗暗心惊,云蓁说:“是不是有一点相信我了?” 林涧松说:“还会发生什么?” 云蓁想了想说:“差不多也没有了吧,不过你爷爷会把我认错,他以为我是林玉珍,你告诉他说林玉珍移民了,不回来了,然后你爷爷就哭了。” 林涧松背着那个硕大的包走在她旁边,听到她这句话简直愣住了,没有人知道林玉珍这个名字这个人其实并不存在,林玉珍应该叫吴贞,林玉珍是他编来骗老头的,吴贞才是老头的女儿,早就死了。如若不是他告诉她,她绝无可能从别处知道。 他打量着云蓁,她没什么表情,手抓着公交车的扶手,手腕细伶伶的,正看着他。 他越来越觉得云蓁说的都是真的,可是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这世界上真的会有这么玄幻的事情吗? (十四)那种熟悉的欲望此刻明晰而热切起来 他们下了车,走了一段路,彼此都很沉默,看到五院的大铁门映入眼帘,林涧松说:“那你还要进去吗?” 云蓁说:“去吧,我直接告诉爷爷我是你女朋友行吗?他是不是就不会认错了?” 正说着,她细瘦的手摸索着牵住他,躲进他手心里,林涧松这次没有放开她,他们牵着手进了病区,签字,上楼,推门,云蓁又看到了那个瘦骨伶仃的老人。 这次云蓁没有机会说话,因为林涧松一直在和老人聊天,其实也只是他单方面地聊,老人一直心不在焉地听着,有时候点点头。云蓁看到老人好奇的目光一直逡巡过来,老人其实很儒雅,白发苍苍的,虽然老态但是整个人看起来很清癯,他又一次把目光转向云蓁时,林涧松终于不能再视而不见了,他说:“她叫云蓁,是我同学,和我一起来看你。” 云蓁对着老人一笑,这一笑好像又勾起了老人的一些回忆,他突然喃喃自语起来:“我这种四类分子配不上她啊,都说我是阶级敌人,可我没有散布政治谣言,也没有转移斗争大方向,怎么都不相信我呢……” 老人的眼神混沌起来,此刻他显然又被拉回到了几十年前,林涧松看了她一眼说:“要不然你出去等我吧,老头感觉状态不好。” 云蓁点点头出去了。她看见昨天那个长发青年在走廊那头遥遥看着她,她就冲他笑一笑,青年很高兴,走过来和她说话,还是一串听不懂的外国语,这次他没有用英语,云蓁一个字都没听懂,青年就一直说,说完了才高高兴兴地冲她一点头,满足地走了。 林涧松出门来,来时的大包瘪下去,他单肩背着空包,对云蓁说:“走吧。” 他们沿着昨天那条爬满藤蔓的路走回去,云蓁问他:“这次相信我了吗?” 林涧松说:“好像不相信也没办法有更科学的解释了,照你这么说,昨天我们都干了什么?” 云蓁说:“我夺走了你的初吻,本来想和你上床的,可是我后来好像见了鬼一样的,没进行下去。”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我就是个胆小鬼吧。” “那我是什么反应?” “你?”云蓁笑起来:“你一开始不同意,后来你说了句话,我生气了,你就说你改主意了,要和我做,结果我反而退缩了,然后我妈就找来你家,打了我一顿,你拦着她帮我跑了,再后来我们就在海边聊天,这一天就过去了。” 林涧松说:“我说了什么话你生气了?” 云蓁抿住嘴,不说话了。 “是关于你妈妈的话吗?” 云蓁转过来看他,眼里是很明显的惊讶。 林涧松一笑:“我一想都知道我说了什么,我昨天还说什么了?” 云蓁微微笑起来,林涧松注意到她嘴角一侧有个若隐若现的酒窝,她说:“我说,我要今天再来找你试一试,你答应了,于是我就来找你了。” “为什么偏偏是我?” “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喜欢你,除了你我不想和别人。” “那为什么喜欢我?” 云蓁想了想,有很多想说,但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最后她说:“喜欢好像也没什么原因吧,就是觉得你很勇敢,又看起来很有力量,我很羡慕你。” 林涧松想,她说话为什么会这么直接?文绉绉的,可是又用词很精准。 “你这么了解我吗?” “其实我们昨天在海边说了好多话的,你为了安慰我也告诉我了一件你的糗事,你如果能记得就好了。”云蓁叹了一口气,“其实也挺好的,我每天都能多了解你一点,但你每天看到的都是一个新的我,多有新鲜感,是不是?” 林涧松终于笑了,眉目疏展开,她好像终于撬开了他坚硬的外壳,瞥到了他冰水浸泡的内核,他这才算是有了个真切的笑模样,他说:“那我岂不是很吃亏,被你了如指掌,我却连你的电话都不知道。” 云蓁踮起脚,凑近他,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还有更不公平的呢,你永远都是初吻,而我的初吻已经给昨天的你啦!” 她说完就吻上来,她比昨天熟练多了,高墙绿藤红花,再走几步就是墓园,她吻住他的唇瓣,感受到他清新的呼吸,他睁着眼,像是被她惊住了。她想,今天应该舌吻的,于是她探出去,轻轻舔开他,勾住他,他舌尖很软,她感觉到他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林涧松的腿碰到了云蓁白裙的下摆,云蓁突然的靠近让他闻到了属于她的那股栀子花香,那种熟悉的欲望此刻明晰而热切起来,她大胆的刺探像一股炽烈的岩浆从他头顶浇灌下来,急速流遍四肢,他试探着握住她的腰,把她带到身前,很细的一握,她单薄得就像一张纸片,他稍微一用力就能把她折断了。 他突然有一种和她已经认识了好久的感觉,这感觉来得很蹊跷,他像被突然头朝下倒进了一个万花筒,四周都是光怪陆离的景色,他的身体被撕扯着,一半在现实中,一半在虚幻里。 他睁开眼,云蓁的睫毛微微颤抖,颊上飞起两朵红云,她唇齿间甜蜜又芬芳,细嫩又稚拙。 这是一个很美的女孩子,他在班里看到她的时候,她总是给他一种树叶和花卉新鲜生长的清新气息,现在他们靠得这么近,这股气息更浓烈了,她很干净,像带着露水的花。 良久,他们才放开彼此,她已经贴靠在他怀中,而他的手也一直握着她的腰,他们离得这么近,林涧松的心突然砰砰直跳起来,他看着她,她笑起来的时候有种与生俱来的光彩,像云雾散去后的阳光,美得令人屏息。 云蓁的眼睛湿漉漉的,她说:“我们去你家吧。” (十五)她像一片黑夜降落下来,拥抱住他的 她牵着他飞跑起来,风掠过她的裙摆,她不时回头看他,眼里是迫切而期待的笑意。林涧松身不由己地跟着她跑,他被她感染了,那股躁动的欲望让他在后方看着她皙白的脖颈,想象她裸体的样子。 太热了,跋山涉水从五院回到这道弄堂里,他们站在他家门前,林涧松往锁芯里下钥匙,一只手还牵着她,他们手心里都是黏腻的汗。 他打开了风扇,一轮轮凉风袭卷而来,她的额发贴在脑门上,她迫不及待地上前几步吻住他,一时间他们都感觉到对方突然加重的呼吸声。 云蓁踮起脚搂住他,她芬芳而清新的味道环绕住了他,“脱掉衣服好不好?”她轻声问他。 云蓁离开他,看着他的眼睛,她突然发现她也学会了照片上的林涧松看人的方式,她把目光全部都抛向他,她看着他的眼睛,双手绕到后背拉开裙子的拉链,往下一拉,裙子堆迭到脚边,她穿着那身成套的内衣站在他面前,大大方方把自己给他看。她洁白的胸乳隆起来,林涧松看着她,觉得她好像一只小白鸽,浑身上下白得反光,连同胸前那一对也是小白鸽一样的稚嫩。他抬起她的下巴,她无尽依恋地看着他,他吻住她,任由她的舌钻进他,缠绕住他。 他解开她的内衣扣,她回应着他的吻,睁大眼睛看他,他不好意思去看她裸裎的胸乳,视线停留在她的鼻尖,云蓁拉住他的手,把它放在它们之上,林涧松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握住了一只砰砰直跳的小白鸽,他听见云蓁说:“我好像有点小,你会介意吗?” 林涧松喉咙里含糊地咕噜了一声,双手猛烈地搂住了她的身体。 云蓁在彼此粗重的呼吸声里艰难地去解开他的衬衫,手有些抖,小小白白如药片一样的扣子,她一个一个解,边解边感受到林涧松涨起的下体贴住她的耻骨。她像是剥礼物一样把林涧松的衣服剥开,毫不吝啬的目光把他通体都刮了一遍,林涧松突然扑上去捂住她的眼睛,咬牙切齿地吻住她,她带着笑意的声音对他说:“林涧松,我还是第一次看男生那里,你那里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不好看。” 她拉下他的手,吻在他的手心里,“你看起来好干净。”她说。 林涧松肩宽腰窄,不瘦弱,也不粗壮,身材比例很完美,他有几块隐隐的腹肌,在他蜷身时清晰而深刻地显现出来。他的阴茎看起来形状和颜色都很“第一次”,如果非要让云蓁形容一下的话,她认为他看起来很干净。 她对他非常满意。 林涧松的呼吸灼烧着她的耳畔,热度一直顺着耳根烧到脊背,她小心翼翼地握住他,他在她掌心里不安分地跳动,她松松笼住他,前后移动了一下,她问他:“是这样吗?” 林涧松不言,从后面捏住她的臀,指尖也试着探进去,她下意识地并拢腿,随即又松开,惊栗栗地站在原地,僵硬地试图打开自己的身体。好陌生的触感,他的指尖慢慢捅进去一点,她的液体缓缓涌出来,她忍不住握紧了他,却换来他一声更粗重的喘息。 她赶紧松开他:“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他拦腰抱起来按到了他的床上。 林涧松看着她,像是那张证件照的放大版在和她对视,云蓁痴迷地去抚摸他的脸,越过那段她长久地默默注视着这张照片的日子,她在此刻终于清晰地认知到:她一直想把自己交给他,把一切都托付给他。 林涧松说:“你为什么要说这么多话?” 云蓁说:“因为我忍不住,我想和你说话,我从昨天到今天说的话比我一个月说的话得还多。” 林涧松问她:“你真的想好了吗?” 云蓁抬起身子去吻他:“想得不能再好了。” 林涧松看着云蓁,他距离她大约有一尺之遥,云蓁整个人就像是初绽的花朵,他又闻到了她身上那股混合着乳霜和花香的气息,那种香味勾起了他一些混乱又狂热的记忆。 云蓁的眼睛,他无法形容它们,她现在看起来如此脆弱又如此渴求,他心里涌上来一种很不合时宜的欲望:他想伤害她。 他被自己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吓了一跳,云蓁看着他,她现在完完全全把自己的掌控权传递给了他,他清楚地意识到现在他是可以对她为所欲为的。血从各个地方往上冲顶,他分开她的腿,摸到她的腿心,那里滑腻而湿润,那么小的地方,他真的能进去吗? 他握住自己,顶向她的入口,他一直看着她,云蓁也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林涧松对她说:“你怕不怕?” 云蓁说:“我不怕。” 云蓁哀伤而美丽的眼睛睬视着他,这目光像是有实感似的化作水珠一滴滴从她身上蒸发出来,附着在他所有敏感的皮肤上。他一寸一寸进入她,紧窒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小嘴同时吮住了他,他停下来,艰难地问她:“疼吗?” 云蓁搂住他的脖颈,像一片清凉的月光逼近他,“不是很疼,继续吧。”她憋着气说道。 于是他就全部都进入了她。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爽感,林涧松恍惚起来,早晨他才迎入这位不速之客,下午他就在他的床上进入了她。 他冲撞起来,她的乳房跳动着,像两只起飞的白鸽,她满脸都是晕红,看上去又痛苦又舒服,林涧松知道自己应该轻一点的,可是他控制不住,她里面好紧,他完全凭着一股本能在冲撞。云蓁嘴唇红润,眼黑漆漆的,他受不了这目光,举起手遮挡着那双眼睛和嘴唇,手臂上便也有湿润而柔软的东西掠过。 如果说林涧松这一天一直在和这一股熟悉又毫无缘由的欲望做斗争的话,此刻他就是彻底投降,他终于失去了抵御她的力量,少年人在午夜梦回时的欲望和热火终于与此时此刻重迭起来,拨开了云雾,一切都格外清晰。 在这以前的以前,在云蓁还没有如她所说的陷入“时间循环”之前,在她还没有浑身湿透地出现在他家门口之前,他就会在奇怪的雨夜的梦里遇见她,那个神秘而温润的身体令他无法推却,她像一束散发着芬芳的花歪倒在他的枕边。醒来时他其实不太清楚到底是谁,可是到了教室里看到她的背影,他就确切的知道,那是云蓁。 这是独属于他的令他羞涩又难以启齿的一种隐秘,这种隐秘如今和眼前的一切重合起来,令他不太确定自己如今到底身处现实还是幻境,如若真如云蓁所说,他们此时此刻是否正处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 心醉神迷之间他感觉到云蓁在细细地咬他的手臂,他拿开手臂,看到她闭着眼,秀眉微蹙,额头上都是密密的汗,她一睁开眼,这室内的光线不知为什么就暗了下来,他迎接着她的眼神,就像迎接一个悲伤而静谧的黑夜来临。 她突兀地筋挛起来,绞紧他,他脑袋訇然一响,浑身化作碎片,放射出尖利的光芒,碎片淹没了她。 云蓁拥抱住这些碎片,小心翼翼地收好它们,她拥抱住他,像一片黑夜降落下来,带着露水,带着一些诡秘的忧伤。 林涧松突然想到一个英文单词:everlasting,兴奋又美妙的感觉总是会不可避免地逝去,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男生在射精后都会感觉很空虚,即使这个时刻如此特殊,他也清楚地知道它终将结束,而这种空虚和孤独在瞬间淹没了他。 云蓁细瘦的胳膊搂住他,他和她呼吸相闻,唇齿相依。他从来没有和一个人离得这么近过,而这个人居然还是云蓁。风扇吹的凉风远远扑过来,吹动他的头发,他低估了自己的情绪,他没想到自己居然如此脆弱,这让他有些羞耻,难以面对自己。 (十六)Timeisgonnatakeit’stoll 风扇的扇叶发出响声,云蓁躺在林涧松身边,细长的手指抚过他的胸膛,林涧松抓住她的手,攥进自己手里,“你在想什么?”他听见云蓁清透的声音。 “在想我是不是真实的人,我总感觉好像被你拐到一个异度空间里了。”他翻过身,下意识地看进她的眼睛。云蓁水润的眼和白皙的肤色让他时刻都有种被烧灼的感觉。 “我也不知道,但起码现在应该是真实的。”云蓁说。她在天光下裸露着身体,曲线流畅而完美。 她好像一直都很自然,也很坦然,自然地和他说话,坦然地脱下衣服,在她眼里他们只是两个很纯粹的人,没有额外累赘的情感。 林涧松又想问她那个问题:“为什么是我呢?” 其实也是更想问自己。云蓁看起来就像是任何一个中产阶级家庭里出来的小孩,没有经济困扰,成绩好,长得好看,人生看起来很顺遂。 就是这样一个很顺遂的云蓁,却想要自杀,这让他有些无法理解。他这样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都咬着牙努力想要活出个人样来,云蓁居然有勇气放弃一切。 “你爷爷那样有多久了?”云蓁问他。 林涧松懒懒地:“十几年了吧,以前是时好时坏的,我上了高中就挺不好的了,我上学也没办法天天照顾他,就只能送过去了。” 云蓁说:“为什么没请护工呢?” 林涧松沉默下来,房间里只有风扇滋滋转动的声音,许久,他才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好的护工会很贵,我没有钱。” 云蓁不言,半晌,她轻轻抱住他的胳膊,他能感觉到她柔软的乳房贴在他手臂上,她说:“那你是不是很辛苦啊?” 林涧松突然有点想笑,笑自己居然被这软绵绵轻飘飘一句话里无尽的怜惜给击中了,云蓁身上无时无刻都有一种淡淡的力量,这种力量不好用语言形容,但她整个人给他的感觉就是在不断地对他说:这世界上完全没有能比他更重要的人的事了。 贫穷仿佛也是她最不会关心的问题了。 他说:“习惯了也就没有多辛苦了。” 吴贞有个孝顺的儿子,即使吴贞死了也一直在给老头给生活费,也交住院费,不然老头那笔住院费他是绝对掏不出来,真的要掏也不是没办法,只不过他可能就连高中都读不完了。好儿子也只管老头,对于他这位没有血缘的小孩,自然也没有扶养的必要,不过能让他一直住在这里,已经很好了,他在这住了十八年,起码是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云蓁说:“爷爷年轻时是不是很苦啊?总觉得他看起来心里有很多痛。” 林涧松说:“以前老头清醒的时候跟我说过一些,说那时候不知道人为什么活着,很艰难,那个年代的事,看不清摸不准,也说不透亮,一天一个标准,谁也搞不明白,反而越是想得多,越是徒劳无功。我觉得人活得糊涂点可能打个哈哈一辈子就过去了,老头就是太清醒了,自己放不过自己,才落到这步田地。” 云蓁点点头,说:“是啊,有人遭了难也能毫无负担地活,有人就不行,爷爷应该是太有尊严了,太有尊严的人反而越是会受尊严的害。 林涧松翻身坐起来,问她:“你想听歌吗?”云蓁点点头,他拉开抽屉,翻出一盒磁带,云蓁拿过去看了看,说:“我小时候经常听一盒安徒生童话的磁带,里面有一个故事叫铜猪,配的钢琴曲听起来特别悲伤,后来我长大了,一听到那首钢琴曲就想起那个故事,就很想哭。” 林涧松把磁带放进一个老式随声听里,他按下播放键,一股浑厚的男声飘出来。 云蓁凝神去听,听到几句歌词: at the dark end of the street you and me i know time is gonna take it’s toll we have to pay for the love we stole ……… 他们拥抱着,在歌声里接吻,她的手一路往下握住他,像是做研究一样一寸寸地捏握着,看着它涨大起来。她吃吃地笑起来:“它好大啊。” 他覆上她,仔仔细细看她的眼睛,他问她:“为什么是我?”云蓁抚摸着他的眉眼,黄昏的阳光在他脸上流淌,她说:“为什么不是你?你难道不会暗恋一个人吗?” 当然会啊,林涧松想。只是他没有她这么坦然罢了,他没有她的勇气,他不敢告诉她,表达感情对他来说真的很难。 他们不断地亲吻,云蓁被他团团环抱在怀中,她的腿搭上他的腰,他按着她的臀,把她窄小湿润的入口贴紧他,然后刺入她,换来了她一声短促的喘息,他缓慢地进出,云蓁呼出的热气扑在他脸上,她闭着眼,即使在这种欢愉时刻,她仍然蹙着一双细眉,挺俏的鼻尖,莹润的嘴唇,这么近看她,几乎看不出毛孔,她洁净得如同新生。 她又紧又窄,被他一点点撑开放大,收缩,再撑开,再收缩,身下淫靡的水声被音乐掩盖住,也掩盖住了他粗重的喘息。云蓁不断吻着他,她好像尤其喜欢吻他的眼睛,柔嫩的唇瓣拂过他的睫毛,从心底带出一阵痒意。 天色渐渐暗下来,琥珀色的黄昏就要逝去,云蓁崭新如白纸一般的身体在昏暗中发出冷光,随声听循环播放到电量耗尽,音乐被突兀地截断。他们拥抱着睡着了,彼此都呼吸沉沉,他一直嵌在她身体里。 九点一刻,云蓁醒了。 屋子里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她动了动腿,感觉到林涧松从她身体里滑出来,带出来一些黏腻的液体,她全身酸痛,被他搂在胸前,他睡着的样子看起来很安静,很可爱,看着比平时小了几岁。 云蓁感到很满足,她和他合为一体了,她尝到了性爱的滋味,她终于能够毫无牵挂地去死了。 只是会有一点舍不得,她越来越喜欢他了。从远远的凝视到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她从他身上获取的温存让她几乎有些不舍得死了。 要是时间是正常的就好了,他每天都会记得她。如果她能从这个时间循环中逃出来,她就要在真正的时间里去找他,和他在一起。 林涧松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她吻吻他的嘴唇,说:“我要回去了。” 林涧松坐起来按亮台灯,已经九点半了。 他坐在床边,背对着她说:“那我送你。” 云蓁从后面抱住他,她绵软的乳房贴上他的背,战栗一路从脊背蔓延到心底。她的脸贴着他的脸,他听到她的声音说:“我好喜欢你。” 林涧松转过头吻住她,她唇齿甜蜜,舌尖柔软,她跨过身坐在他的腰上,腿间濡湿的小缝贴着他的腹,有点冰凉,他的阴茎勃起来抵在她的臀缝里。 云蓁的头发散下来,有几绺粘挂在她睫毛上,更大一部分跳动在她后腰,戳刺在他揽着她腰身的小臂上。她向后仰着身子,尖峭的下巴与脖颈连成一条优雅的弧线,他们对坐着,这个姿势让他能轻而易举入得很深,他含住她跳动的胸乳,不断往她身体深处挺送,她难耐地呻吟出声,纤细如玉的胳膊搂住他,把自己送进他嘴里。 林涧松身体的各个部分都像是充满了血,他在操弄她的同时感到焦躁,激情一波波涌上头顶,云蓁小声尖叫着泄出来,趴到他肩膀上,她无意识的一阵阵筋挛裹挟得他屡次想射精,他都忍住了,他不想这一刻结束得那么早。她要回家了,他舍不得这束带着露水的花这么快就离开他。 云蓁抽搐着又被他送到了顶峰,她身体里更多的黏液涌出来,润滑着他,房间里都是令人脸红心跳的水声。云蓁无尽温柔地拥抱住他,这个拥抱让他的苦苦支撑瞬间化成了灰烬,他颤抖着在她体内射出来,被她全数接受。 林涧松急遽的喘息声中,云蓁摸索着吻住他的唇,贴着他的唇瓣细若无声地说:“谢谢你。” * 云蓁牵着他的手,跟着他走出弄堂,路灯把她的裙子映照成橙黄色,林涧松对她说:“明天我是不是还是会忘了你?” 云蓁转过头,俏皮地说:“是呀,只有我记得今天我们都做了什么,你说,你是不是很吃亏?” 林涧松握紧了她的手,云蓁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可他分明觉得她就像攥在手里的一只氢气球,只要他松开手,她就要远远飘走了。林涧松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她:“你为什么想自杀?” 云蓁说:“这个问题你昨天已经问过我了,让我想想,我是怎么说的呢?” 她作势想了想,打了个响指,对他说:“我昨天好像说的是没什么理由,不想活了就去死了,不过你说我是因为我爸妈才想死的,其实你说得也没错,我觉得总有一天我会被他们弄死,所以我不如先弄死我自己。” 林涧松说:“你的人生,为什么要为了他们就这么选择结束?不觉得太亏了吗?” 云蓁说:“以前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觉得我要比他们活得更久,在他们老得动不了的时候把我受过的苦都还给他们。可是时间太久了,我就没力气想了。”她摸摸他的脸,对他说:“亏倒是不亏,我死了他们又不会难过,但是我只要活着就逃不脱,要活到他们老了的那一天,太远了,我等不住了。” “那你现在还想死吗?”他的眼神里有很明确的祈求。 云蓁凑上前来吻了他一下,骗他说:“不想了。” 林涧松说:“没骗我?” 云蓁说:“没骗你。” 林涧松箍住她的腰,看着她的眼睛,似乎在思考这番话的可信度,随后,他放开了她。 云蓁说:“你回去吧,别送我了,被他们看见我会被活活打死的,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林涧松松开她的手:“那你注意安全。” 云蓁笑着点点头,转身汇进夜风里。林涧松又喊住她,好像要对她说些什么,云蓁回过头,看着他的眼神从惴惴不安到惊惶失措,短暂的静默的不到两叁秒钟的时间,她看到他绝望地向她跑过来,她后知后觉地从余光里瞥到一辆卡车向她冲来,轰然一声巨响,世界弹跳起来,又朝她压下来,沙堆一样倾倒在她的胸口,她分不清天和地,她好像被天空淹没了。她在倒置的世界里,景物在她四周手拉着手跳动狂欢,几道光从她身体里逃脱出去,越逃越多,她猜想那应该是她的魂,她感觉到身体里剩余的魂不多了,很奇怪,她居然看见她的魂是蓝紫色的,很像她养的那盆绣球花的颜色。 她剩余的魂也慢慢从身体里飘出去,不知飞向哪去了。 (十七)我也是啊,我永远都是,你也永远都 零点一刻,云蓁睁开眼。 她好好地躺在床上,手足俱全,大脑没有嗡嗡响,身上也没有插满管子,不到十秒钟,她就意识到她正躺在自己的床上,因为毛绒小象正被她揽在怀里。 她甚至没有感觉到痛,被撞向天空的那个瞬间好像是有点痛的,后来就不痛了,现在更是毫无异样,健康得不得了。 四周一片漆黑,她坐起来按亮台灯,手机就摆在桌上,她看到时间,二零一五年六月二十四日,星期叁,零点十七分。 她逃脱出去的魂还好好呆在身体里,她被车撞了,可是没有死,她又被送回来了。 云蓁拿出物理书,从封皮里倒出来林涧松的照片,凝视着他,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林涧松在她被车撞之前叫住了她,要对她说些什么,但没机会说出口,让他亲眼看见自己被车撞,对他好像有点残忍。 不过没关系,她又回来了,他也不会记得了。他们都是全须全尾,都是洁净如新生。 她还活着,她想起来路灯晕黄的光,还有那辆疯狂的卡车,现在的人都怎么了,开车这么疯,撞人这么狠。几个小时之后,卡车司机送给了她一份礼物,是无尽的死亡和新生,离太平间还有一步之遥,她又活过来了。 她还活着,可是她没有丝毫的庆幸,她气恼,她绝望,她心中充满了委屈。还没等她自己结果自己,卡车司机就先结果了她,主动的实验总比被动的实验来得有自主权,她长这么大没有获得过自主权,唯一在结束生命这件充满了自主权的事上,她居然也被提前剥夺了。 云蓁从书架高处拿下那本信纸,就是这本信纸,她在第一页上写好了遗书,结果被困在了里面,她趴在桌子开始写字,写了几个字就抽泣起来,“我恨死了这个世——”界还没写出来,就被她撕下来揉碎了,她又在新的一张上写:“还死个求!不死了!” 她把纸细细地撕碎,撕成指甲大小的碎片,确定被拼不回来,李素君干过这种事情,云蓁初中的时候,隐私意识萌发,日记写了没两天,就被她翻出来从头看到尾,在饭桌上轻描淡写地对她说:“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别写些什么愤世嫉俗的日记,把自己给憋成反社会分子了。” 后来云蓁就都撕了,李素君把它们从垃圾桶里捡出来,拼回去,粘好放在她桌子上,用明彩笔大大地在上面写:“好好学习!别搞些乱七八糟的!”以后云蓁就再也没写过日记了。 她不知道是只有她的妈妈这么可怕还是大家的妈妈都这样,她小时候看家有儿女,刘梅就不是这样,她从小一直有个愿望,如果刘梅是她妈妈就好了,后来长大一点,她的愿望就是,随便谁来当她妈,只要不是李素君都行。 云蓁躺在床上,蜷起身子,想起林涧松的手掌,和他宽阔的肩膀,还有他锁骨上的一颗痣。又是一个新的二十四号了,他又不会记得自己了。 云蓁好像变得特别脆弱了,以前她一年也流不了几次眼泪,现在她一想到他就想哭。 * 新的一天,云蓁没打算招惹李素君,反正她也不去上学,出了门就是自由的一天,每天早晨和李素君的正面接触尚且还能忍受。李素君其实说得挺对的,她在家就像住客栈,能不和李素君说话就不说话。 李素君总是信奉一些网上看来的东西,最近她在喝一副中药,听说具有一些舒筋活血,调养身体的功效,云蓁慢吞吞地喝牛奶,李素君就无声站在她身后,喝那一碗发黑的汤汁。 云蓁觉得背上好像被贴了一双眼睛,每次李素君喝这东西,都要走到她身边来,她不明白,为什么她总要站在她身边喝,难道这样能减少苦味吗?她有点怕李素君喝汤药时听起来很痛苦的吞咽声,李素君总是皱着眉喝下它,既然这么难喝,这么苦,那为什么要喝呢,不喝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吗? 云蓁觉得李素君其实是很怕死的,她姥爷前几年得了癌症去世,自那以后李素君就叁不五时要吃点药,保健品也成摞往家里买,云蓁总觉得李素君被姥爷的死吓到了,姥爷从查出来到去世总共不到叁个月时间,好像一愣神的功夫,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没了。 “你今天怎么起床这么晚?敲你叁遍门才起来。”李素君用清水涮掉嘴里的药汁,问她。 “很困。”云蓁惜字如金。 李素君忍了忍,还是说出来:“晚起一分钟你今天就少过一分钟,你怎么每天都看起来就跟个僵尸似的,能不能打起精神来,有好精神上课才有效率。你应该活泼一点,张老师的女儿就每天都和她说说笑笑的,有什么心里话也都告诉她妈妈,你怎么就叁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呢。” 她絮絮叨叨的,云蓁感觉脑子嗡嗡作响。 她最近完全失去了一贯的耐心和逆来顺受,她把杯子往桌上一顿,尖声叫道:“就晚了叁分钟你就能说这么多,我要是没考上你要我考的大学你是不是得把我活剐了?谁的日子好过?你不好过你能不能别让我也不好过?” 李素君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下意识举起手,云蓁毫不回避地迎上她的眼神和她的巴掌,反正我也死不了,你不如把我活活打死算了。 “你打啊,又不是没打过,打我一脸巴掌印子让我去上学啊,你不是挺爱看的吗?怎么不打?”云蓁的目光好像淬了毒的刀,李素君一瞬间居然从云蓁脸上看到了李峥嵘的影子,她高高举起的手放下来,生平第一次,她在云蓁面前有了一丝怯意。 李素君努力缓和下语气:“妈妈也是为了你好,你别嫌妈妈烦,快去上学吧。” 她躲着云蓁的眼神,欲盖弥彰地伸出手去想要给她整理一下校服衣领,云蓁警惕地后退两步,她的手扑了空。 李素君在上班的路上,脑海里还全都是云蓁毫不掩饰的厌恶神情,她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云蓁就不怎么和她对视了,早晨这一出小小的闹剧,让她突然发现,云蓁的眼神居然这么陌生,她从小到大听话顺从的女儿,什么时候居然有了这样盈满了愤怒的对她厌之入骨的眼神。 * 想了很久,云蓁决定还是去找林涧松。 她站在他家门前,一次比一次心跳加速,一次比一次忐忑不安。她第叁次敲门,听他的脚步声,感受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云蓁抬起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早上好。” 林涧松看起来有点惊讶,神色还有些说不出来的晦涩难安,他又一次把她让进来,云蓁这次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奇遇,她说累了,不想说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林涧松给她倒了一杯白水,礼貌又疏离地问她。 “没什么事,就是今天很无聊,所以逃课来找你了。” “你怎么知道我家住在这?” “问了邓老师。” “他告诉你的?”林涧松看起来很怀疑。 “是啊。”云蓁不愿多说,她先声夺人地又问他:“你今天有什么事要办吗?” “给我爷爷送衣服,怎么了?” “那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林涧松打量着她,“你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云蓁在心里哀叹一声,她真的要疯了。 “林涧松。” “嗯?” “如果我说我喜欢你呢?” 空气安静下来,林涧松坐在床上,和坐在桌边的云蓁对视。 “喜欢我所以来找我?” “是。”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林涧松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个圈,继续说:“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喜欢我,然后呢?” 云蓁有点糊涂,“没什么然后了吧?” 林涧松走过来坐在她旁边,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总得有个目的吧?你大清早敲开我家门,就为了说一句你喜欢我?” 云蓁斟酌着,开了口:“然后,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看你爷爷?” 林涧松看起来有点啼笑皆非:“你说你喜欢我,就为了和我一起去看我爷爷?” 云蓁想了想,有点不确定地说:“差不多是这样吧。” “你耍我玩儿呢?”林涧松看起来很严肃,声音也很低沉。 云蓁有点无助,她一次次单方面和林涧松熟悉起来,甚至和他亲吻,上床,可是在林涧松眼里她就只是个普通同学,她不懂为什么她会经常在他面前感到委屈,这委屈说来就来,她的眼泪也说掉就掉。 林涧松有点慌,没想到他一句话就把云蓁惹哭了,他有点手足无措,“哎,你怎么了,你别哭啊,我说错什么了吗?”他如坐针毡,可是也不敢再靠得近一点。 云蓁平复了情绪,她说:“你能不能什么都别问,就做我一天的男朋友?到了明天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就一天,可以吗?” 林涧松沉默了一下,说道:“好。” 他们又去了五院,这次云蓁没有进去,老人好像看到她就会有些情绪不稳,她在高墙那里等林涧松,太阳很大,她躲在树荫里,百无聊赖地打起了瞌睡。 突然,她惊醒过来,林涧松就站在她面前,俯身看她,他离得很近,云蓁想也没想就凑上前去吻住他的唇,林涧松吃了一惊,赶紧离开她。 云蓁笑起来:“你是不是夺走了你的初吻?” 林涧松不语,刀锋一样的目光打在她的脸上,他们又沿着那条爬满了藤蔓的高墙往回走,云蓁心情很放松,她跟在他后面踩着他的影子,玩得很开心,林涧松突然停下来,她猝不及防撞上他的背。 “你不是吗?”她听到林涧松问她。 “什么不是?”云蓁一头雾水。 “你不是初吻吗?”他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云蓁绕到他身前,去看他的眼睛,这张在那寸小小照片上的脸,现在就在她的面前,在这一整天里,都属于她。 “我也是啊,我永远都是,你也永远都是。” 林涧松看到女孩踮起脚尖凑近了他,她的眼珠颜色很深,像墨一样,她凑近了有一种花草树木的芬芳,然后,她的唇就又落在了他之上。 很柔软的吻,让他仿佛一瞬间被鲜花包围。 随即,她就离开了。 (十八)他坐在云蓁身边,巨大的空虚长了尖 林涧松家所处的位置在城南的中心腹地,一道窄窄的巷子,开口处在熙攘的大街上好不显眼,当你走进来时,才会感叹一下这里外居然如此不相匹配。城市规划建设把这条巷道的外围改造得时髦又现代,但进入这个小小的入口,里面的时光仿佛是凝滞的,外面日新月异,里面垂垂老矣。巷道虽深,车鸣人声却清晰可闻,那些声音随着夏夜的晚风吹入巷道里的人家,穿透窗纱,忽浓忽淡,如同一锅时刻熬煮在枕边的煎药,时不时就能把熟睡的人们闹醒。 林涧松每天都睡得很早,从学校回来就睡了,从来不秉烛夜学,在他看来,家里就是休息的地方,在学校才能好好学习。 以前是要照顾老头,没时间,后来他就养成了一个习惯,在学校时争分夺秒学习,在家宁愿躺在床上发呆,也不会做几道题。自从老头去了五院,他每晚回来都是一个人,时间长了好像也习惯了,但他总是时不时在半夜醒来,耳边似乎还有老头鼻息浊重的呼吸声。 老头近年来老得厉害,他很怕接电话,生怕下一个打来的电话就是让他去五院给老头收尸。 以前林涧松给老头剃头时,看到他头上有一块巨大的勾疤,筋络虬结,看着分外可怖,林涧松问老头,这是怎么搞的,是不是那时候挨批斗的时候被打的,老头问他见过没有以前用来生炉火的煤球钩,铁质的,顶头上有一个问号似的弯钩,就是用那东西打的。林涧松又问他是谁打的,老头想了半天,也说不出个名字来,后来他说,那时候打我的人多了,不记得了。 后来林涧松给老头理发就把那一块特意留长一点,遮盖住那道疤。 和老头在一起的日子,就像是在与一片阴影过活,以前是怕老头彻底疯了,现在老头彻底疯了,林涧松又怕他死了,这么久的时间,他已经习惯了和老头共同生活,这让他疲惫又心安。 近年来他总觉得头上悬着的这道阴影,或浓或淡,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把他兜头覆盖住了。老头好像给他留下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线,尽管他处在遥远的五院,丝线这头也一直系在林涧松身上,让他无时无刻不在想他。有时候忘记了,那根线也会突然一紧,他就一个激灵,想起老头来,想他是不是遭护工虐待了,想他又被打了多少镇静剂,下次去看老头是不是连他都不认得了。 死亡是林涧松最不敢去想象的问题,老头死了,他在这世界上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 这几天林涧松总是在做一个梦,梦见一个穿着白裙的女孩的背影,她永远背对着她,背影很凄楚,也很美丽。林涧松走在她身后,跟她一路不停地走,去海边,去草原,去森林,也去高山,有时候她停下来,走到他身边牵住他的手,他就会觉得他的心像是被一个球给弹中了,咚的一声,球落下去,咚,又弹过来。他每天醒来,都无从解释这柔软而纤弱的夜梦里的心跳声。 有一天夜里,她终于转过身来,可他还是看不清她的脸,他和她在他的床上激烈地接吻,做爱,她披散的长发轻柔抚过他的脸颊,冰凉又潮湿,他看不清她的脸,可是能感觉到她忧伤的眼睛和柔润的嘴唇向他俯下来,他闻到了一股花木汁液的清新气息。她就像拥抱初生婴孩一样拥抱着他,他在她怀里颤抖着射出来,她小巧而柔软的乳房贴着他的胸膛。 早晨梦醒时林涧松总是感到恍惚,阳光照了满头满脸,他的身体还浸润在梦里拔不出来,倦怠,松软,意犹未尽,神魂俱消。醒来以后他觉得羞耻又不安,但梦里的他却时常想让这个梦无限期延伸下去。每天梦醒他都要马上洗掉短裤,他不记得女孩在他梦里出现了几次了,唯一记得的只有她的身体触感,以及她若有似无的几缕忧伤。 今天是要给老头送衣服的日子,林涧松提前请好了假,打算等日头高一点再出门,他躺在床上,疲乏无力,感受着周围的温度一点点升高起来。 门被敲响了。 很奇怪,他家里几乎没有人来做客,尤其还这么早。 是他的同学,云蓁。 看到她的那个瞬间,云蓁的身影和梦里的女孩重迭起来,没有什么理由,他就能确定那就是云蓁。面前的女孩眼神纯净,面孔干净又剔透,他外表上不显,内心却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有点怕,还有点狼狈,他在梦里对她为所欲为,各种各样羞耻的姿势,而她也处处配合他。 云蓁进了门,她一进来,林涧松在梦里的紊乱的记忆也浮上来了。她的嘴唇红润,令人心乱,是他在梦里亲吻过的吗?还有她的乳房,在校服底下,显得弧度完美,令他不敢直视,那是他抚摸过的乳房吗?虚幻与现实交织,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话,回过神来时,他听到云蓁说:喜欢他。 是怎么和她一路去过五院,又是怎么被她在浓绿的藤蔓下踮起脚亲吻的,林涧松已经不太确定了。他和云蓁并肩走着,没有目的,也没有计划,云蓁走在他身边,像是许许多多个梦突然成了现实,他觉得她的影子像一排细小的牙齿,在轻轻噬咬着他的大腿。林涧松突然有点怀疑,他是不是一直在梦里,还没有醒来。 云蓁就像在梦里一样,一直都很主动,她牵着他的手,细瘦的手指蜷在他掌心里,这份亲密对林涧松来说来得有点突然,他避免和她交谈,专心数着自己的脚步声,他们走得越来越有默契,林涧松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在慢慢拧紧的闹钟,正要发出一阵剧烈的铃声,发条却突然被云蓁拧断了。 她说:“前面就是我姥姥家,我带你去吧,我姥姥是个好人。” 云蓁带他走进一个老旧的小区,每栋楼只有四层,外墙经年累月的被一层又一层摞上灰尘,摞到现在已经红不红黑不黑,斑驳的色块淋满了楼体,他们走上一层层又高又抖的楼梯,云蓁小声抱怨道:“这么抖的楼梯,让老年人怎么上楼,设计得也太不合理了。” 云蓁在叁楼按响门铃,铃声在楼道里回荡,声音大得刺耳,春联褪了色褴褛地挂在墙上,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开了门,她比老头看上去还要老,皱纹堆迭上额头,老人看起来很高兴,她把他们迎进门,从一个高高的柜子里拿出点心,招呼他们吃,她身上有股宁静祥和的气息。 林涧松看到老人几乎全身上下都在有频率地发颤,手腕上的镯子细细抖动着,云蓁大声和她说话,老人叁句里只能听准一句,云蓁看上去活泼了很多,她大声和老人说笑,老人也笑眯眯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老年人特有的陈腐气息。 说了一阵子,老人歪在沙发上打起了盹,云蓁叫醒她,扶着她走进卧室睡下了。林涧松站在窗边,看着云蓁向他走过来,他挪了两步,又站住了,桌子上有一只搪瓷杯子,里面放着老人的假牙,云蓁拿起杯子,一晃动,假牙在里面叮当作响,她说:“我姥姥是长这么大对我最好的人,她的假牙还是我陪着她去配的。” 后来,他们去了海边,在一处很偏远的海滩上,他们坐下来,看着浪潮翻涌。云蓁这一天一直牵着他的手,牵得林涧松心里痒痒的,她时刻浮在他身边的清新气息让他躁动不安,好多个夜晚的欲望,终于从黑暗里挣脱出来。 云蓁时不时和他说几句话,他就默默听着,别人的夏天好像炎热烦躁,他的夏天清凉舒适,提前沉沦了,他坐在云蓁身边,巨大的空虚长了尖尖的犄角,一下下顶着他的心。 他感觉到云蓁轻轻靠上他的肩,对他说:“林涧松,我一直没问过你,你喜欢我吗?我是很喜欢你的,你可能不知道,我喜欢你很久了。我有一张你的照片,被我经常拿出来看,边角都磨圆了。以前不敢和你说话,现在终于敢了,可是你都不记得了,我就得一遍遍对你说,我都不知道这是我第几次说我喜欢你了。” 似乎是梦里走错了路,醒来之后,林涧松已经抵达了终点,云蓁坦然的告白,超出了他的想象,他从来没有接收到过这样大方自然,毫无疑问的好感,海水在他们前方波动,她的坦然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勇气。 林涧松看着大海,对着远方说:“喜欢,我也喜欢你。” (十九)一个男孩无辜的过去穿透海水,在海 又是一个海边的傍晚,海风很温柔,也很芬芳,这句告白乘着风游荡入云蓁怀中,她心里酸酸涩涩的,她突然想不起她对他复杂的情意里,好奇有多少,情欲又有多少,哪些是谢意,哪些遥不可及的向往,又有哪些,是无法表达的柔情蜜意。 她一直觉得自己像个痴情的小丑,卖力表演了一场又一场,却连象征性的掌声都得不到,如今,她不但得到了欢呼和掌声,观众还告诉她,他也喜欢她的魔术。 暮色从天边弥漫过来,蓝紫色的云霞被浸染上了无边的黑暗,云蓁想起几天前那次失败的尝试来,她对林涧松说:“那你想和我做吗?” 林涧松看着她,她的头发在风里飞舞,他眼睁睁看着云蓁靠近他,那束花离他越来越近,香气氤氲开来,梦境与现实重合,他听到自己说:“在这里吗?” 云蓁笑着,扬起一股自得而又挑衅的笑意,她说:“就在这,你敢不敢?” 林涧松看了看周围,云蓁带他来的这处海滩正处在几片礁石的怀抱里,这里离热门海滩很远,晚上散步的人一般不来这样偏的地方,这片海滩好像被隔绝了,城市遥远高大的建筑在雾气里若隐若现,灯光穿透不了雾气,他们一点点被夜色吞噬,云蓁白色的裙子反射出一片冷光。 天地庞大,万物熙攘,他们在巨大的海浪面前看起来如此渺小,当一个人远离人群,完全身处自然中时,自己好像也会被自然同化,成为自然怀抱里和谐的一份子。 林涧松想,为什么不呢,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为什么不呢。 云蓁的靠近让他一整天都处于一种焦虑的情绪里,这情绪很莫名,也很汹涌,非常扰乱人心,和云蓁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让他煎熬又享受,直到云蓁对他说:要和我做吗。 直到刚才,他才彻底意识到这股焦虑到底源自何处——即使刻意不去想,他的大脑也明确无误地向他释放出一个信号,做出了解释:他这一天一直都想亲吻她,抚摸她,贯穿她。 他用一只胳膊搂住了他的腰,把她慢慢拉向他,林涧松抚摸着她的下巴,张开手掌比了一下,她的脸能被他的手完全包裹住,云蓁在他靠近的一瞬间就附了上来,他手掌的热度辐射着她的脸颊,她一仰头,在他掌心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然后,她就被林涧松按压在了沙滩上。 他们唇舌相贴,身体紧紧交缠,一边喘息,一边倾听着大海的喘息声。林涧松的手从云蓁裙子下面伸进去,她的皮肤光滑冰冷,海风里隐藏的水珠吹得她整个人摸起来很湿润,很细腻。他摸上她的腰,摸上那道诱人的弧线,梦境里的演练令他毫不生疏,他甚至知道她的敏感点在哪里,没有理由,他就是知道,他让云蓁发出轻喘,细碎的声音被遥远的汽笛声淹没。 林涧松脱下衬衣铺在她身下,云蓁脱掉内裤,那片小小的布料被扔在一旁,她安静地躺在沙滩上,看着他,她整个人都在呼唤他:来吧,过来吧,我准备好了,我全部都是你的。 她的嘴唇温热,很湿,他们的吻越来越长,越来越深,她的舌掠过他的,顶着他的舌尖,深入他的深处。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冷风带来的寒意一层层褪去,云蓁的腿缠上他的腰,他的性器摩擦着她的入口,那里湿润温暖,在不断地吸入他。他刺入她,紧致感让他的后背浮起了一层薄汗,被风一吹,凉意铺满全身,他撞击着,她厮磨着,沙子很冷,海面上波光粼粼,神圣美丽,就像她一样。 和云蓁合二而一的时刻,对他来说就像一片远航的迷路风帆终于找到了港湾,多年来他和老头相依为命,时时刻刻面临一种会被随时丢下的恐慌感,他从来没有体会过如此笃定的信赖和安全。云蓁收缩着,包裹住他,又把他推出。 掏空又填满,他们被人类最原始的欲望驱动,进入又逃离,他自诩是个聪明人,然而这一天和她在一起让他智商急剧降低,云蓁向他释放出源源不断的力量,他听着她破碎的呻吟,在她胸口印上一个长久的吻。 他们拥抱在一起,静默地看海,海水淹上沙滩,又马上退去,沙滩随着海水的频率褪色又被填满。 云蓁说:“如果你今天就要死了,你会做好准备吗?” 林涧松想了想,说:“不会,我不能死,我死了老头就没人管了。” 云蓁问道:“你和爷爷是不是感情很好?” 林涧松说:“是他把我养大的,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吧。” 云蓁不说话,靠在他肩头,静静听他说。 “人家问我,说我爷爷疯疯癫癫的,你不嫌他拖累吗?疯爷爷也是爷爷,怎么会嫌拖累,对比起来,好像是我更需要他一点。” 他转过来看着她,时刻弥漫在他身上的不服输的那股愤怒在这个瞬间显得更加清晰,他看起来有点忧伤,又有点怅然若失。 “我其实没见过我母亲,或者见过吧,太小了忘记了,我是在巷子里长大的,有记忆起就和老头住在一起,老头其实不是我亲爷爷,我谁都没告诉过,我母亲是个妓女。” 这是她第一次来找他时他告诉她的第一个秘密。 “是怎么知道的呢,说起来还挺好笑的,这巷子里谁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五岁的时候,我和几个小孩打架,他们打不过我,就朝我吐口水,骂我是婊子养的。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老头的女儿是我妈,她叫吴贞,我只记得她每次来看老头都会给我带各种好吃的,带我去买衣服,去游乐园玩,是个很温柔的女人,她在外地,工作很忙,不常回来,我以为我是吴贞的私生子还是什么,就像电视里演的一样,被丢给老头养,后来才知道,她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条命算是她和老头给的。” “好人可能都不长命吧,飞机事故,多小的概率啊,就被她给碰上了,连尸骨都没留下。老头年轻时本来就遭过刺激,精神状态不稳定,吴贞死了,更不行了,时不时就要发病,一直糊里糊涂的,以为吴贞还没死,有段时间整天追着我问吴贞什么时候来看他。” “我没办法,就编了个故事,说她移民了,也改名了,叫林玉珍,这世上没有吴贞这个人了,离得太远了,她不能回来了。” “老头清醒的时候我问过他,我问他我妈是谁,老头这辈子从来没骗过人,以前我不问,他就不说,我问了才知道,原来我亲妈也挺惨的。我妈和吴贞是同学,是好朋友,我妈也是孤儿,被一对捡破烂的老人捡到养大,她才上到初中,两个老人夜里去捡破烂,被车撞了,直到早晨才被人发现,然后我妈就辍学了。后来她和吴贞再见面,她已经做了妓女,吴贞不想让她自甘堕落,就把她带回家,再后来,她就生下了我。” 吴贞,玉珠,还有爷爷就这样组成了一个奇怪的家庭,生活在了一起。巷子太小,街坊邻居都对玉珠的来历了如指掌,他们听说玉珠生了孩子以后就得了严重的忧郁症,茶饭不思,拒绝喂养孩子,任凭小婴儿哭得撕心裂肺,也无动于衷,后来状况好一点,玉珠就抱着婴儿坐在楼下晒太阳,用一个巨大的收音机放音乐听,田震,那英,王菲挨着放过去。 再到后来,人们看见爷爷抱着婴儿坐在楼下,大家问他玉珠去哪里了,爷爷说玉珠给孩子买奶粉去了,让他抱一会儿孩子,从此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没有人再见过她,玉珠给林涧松留下的,只有一个名字,还有一位老人。 爷爷就像很多年前抚养长大一个叫吴贞的女婴一样,又一个轮回,一个男婴又被递到了他手上。 六月的夜晚有很多秘密,林涧松搂着云蓁,和她分享了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的秘密,云蓁对他而言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她理解他的愤怒,也诱发了他朦胧的情欲和爱意,他对着浪涛涌动的大海,把自己交给这样一个一天以前还很陌生的女孩。 大海怒吼着,把他的秘密尽数吞噬,海里的世界深邃而广阔,他听见一个男孩无辜的过去穿透海水,在海中沉默地下坠,抱着一个巨大的老式录音机,跌跌撞撞,沿途碰撞到深海里沉寂而苍老的灵魂,回荡出凄厉的哭声。 他感到一丝安心和满足,安心之余,还有点悲伤,然而云蓁吻住他,用她湿润温热的唇堵住了大海,堵住了秘密,也堵住了来自深海的哭声。 (二十)他们的影子也拥抱在一起,蜷缩在地 “你冷不冷?我们回去吧?”林涧松问她,云蓁有点发抖,即使白天再热,夜晚在海边被风吹得久了也实在有些冷。 周围已经完全暗下来,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海浪撞击着礁石,声音此起彼伏,林涧松牵着她,一步步走出这片四面环礁的沙滩,帆布鞋陷进沙里,拔出来又陷进去,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 云蓁想起做的那个梦来,梦里好像也是在这片海滩,十二点以后,她就眼睁睁看着林涧松游回了岸,而她坠入了深海。 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她说:“林涧松,如果有一天你记起来了,你一定要马上告诉我。” 林涧松回过头,她看不清他的脸,她只能看见他的眼睛,奇怪,这么黑的夜,为什么他的眼睛还这么亮,她还看得这么清楚。林涧松说:“记起来什么?” 云蓁说:“没什么,但你一定要记得我这句话,如果你记起来了,就知道它是什么意思了。” 林涧松嗯了一声,继续带着她往前走,他们走了很久才走回到大路上,路灯很亮,他们赶上了最后一班公交车。车里都是疲惫的都市男女,这种疲惫从每个乘车人身上散发出来,弥漫在整个车厢。 他们坐在后排,车窗外的路灯闪过一片片短暂交错的亮光,林涧松还握着她的手,他手掌温热,云蓁看着他的侧脸,对他说:“你有没有挨过爷爷的打?” 林涧松转过来,有些奇怪,但还是说:“没有,老头脾气很好,生气也最多骂一句你这个小兔崽子,我小时候跟着别人学了很难听的脏话,在他面前骂了,他就罚我不许吃饭,再重的就没有了。” 云蓁目不转睛地看他:“那你会打我吗?” 林涧松看起来很震惊,一些愤怒慢慢涌上来,他镇定地说:“你在说什么,我看起来像是会打你的人吗?” 云蓁慢慢靠向他的肩膀,依恋地蹭一蹭他:“没什么。” 林涧松问她:“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只有自卑的人才会用暴力解决问题,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要用打人来解决?” 云蓁鼻子一酸,她不去看他,依然靠在他肩膀上,她说:“林涧松,你从小到大没有妈妈,你会觉得很遗憾吗?” 林涧松想了想说:“会吧,每次都需要爷爷给我开家长会的时候会,但是我从来没有过妈妈,所以也不知道有是什么感觉,也就没办法很向往了。” “那如果你妈妈没有离开你们,你觉得会是什么样?” “一个结果吧,听老头的说法,我感觉她抑郁症应该挺严重的,说不定把我扔给老头,转眼就自杀了也不一定,谁知道呢。” “真难啊,大家好像都有各自的难,没有人不难。” “有时候想想也还挺难的,不能细想,老头那么难也活到这个岁数了,在他面前其他人好像也没理由不好好珍惜时光。” 到站了,他们下了车往他家走,云蓁站住脚问他:“几点了?” 林涧松看看表:“十一点零五分。” 云蓁又走到他身边,对他说:“还有五十五分钟。” “什么?” “还有五十五分钟就第二天了。” “嗯。” “林涧松。” “嗯?” “你为什么不问我,我都不回家,你也不问我。” 林涧松仔仔细细看了她一眼,钥匙咔嚓一转,他按开灯,云蓁在他身后又一次走进这间屋子。 “你想说的话肯定会告诉我,不想说就不说,反正我每天都是一个人,你想过来随时都可以来。” 林涧松烧起一壶水,空旷的屋子里顿时升起一股烟火气息。他走进走出关上各个房间的窗,又点燃一盘蚊香,水烧好了,他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问她:“喝茶还是喝开水?” “开水就好。” 云蓁坐在他的床上,好奇地打量正对着床的那片书架,书架上塞着满满当当的书,有很多看上去很有岁月感的旧书,一层全是古文,又一层是外国文学,还有一层全是武侠小说,最后一层都是杂七杂八的书,无法分类,所以干脆被主人一股脑排成了一行。 书架上摆着一个相框,是年轻一点的爷爷和很小的林涧松,原来他从小就是这样照相的,从来不笑,目光穿透了镜头直视着你,一个怒气冲冲的小男孩和一个和煦的老人,又矛盾又和谐。 相框旁边是一本相册,云蓁打开来,一年一张,他们祖孙每年都会拍一张合照,还有一张老人独自的照片,从二零零年一直到二零一五年,日期标注在一旁,男孩逐渐长大,老人慢慢变老。 人类的岁月被照片这种物什凝固住,看起来似乎很仁慈,替你留住了一点尊严和风貌,但这一张张排起来的顺次翻阅,才是最大的残忍。 时间是静止的,只有人类在时间这条线上周而复始地不断往前奔跑,什么时候跑到终点,也就算是这一生终于到了尽头。 林涧松走到她身边,看到她在翻那本相册,对她说:“老头每年都要和我去照一张照片,再给他自己拍一张遗照。”他看到云蓁睁大的眼睛,继续说:“对,这些其实都是他的遗照,他怕自己突然有一天死了,还没有一张得体的遗照,所以每年都要拍一张。” 他递给云蓁一杯水:“他在别的事情上常常稀里糊涂的,这件事上从来不马虎,很清醒。” 他看着其中一张爷爷,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爷爷其实很臭美的,到了照相的日子,提前几天他就会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衬衫的领子拿漂白粉洗得雪白,外套也熨了又熨,也不让我理发了,要去理发店理,花上十块钱连剃头发带刮胡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才去。但是我最讨厌照相,每一张照片都表情很臭。” 云蓁笑起来,他看起来确实不喜欢照相。 云蓁握着那杯水,轻声问他:“那爷爷要是有一天不在了,你怎么办呢?” 林涧松眼神迷茫起来,他呆坐着,好像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半晌,他才说道:“到时候我活着也就没有意义了吧,我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云蓁走过去抱住他,她坐在他怀里,把他整个人抱紧了,她说:“那你就来找我,我做你的亲人。” 他们的影子也拥抱在一起,蜷缩在地上,又细又瘦,像一团孤独的水渍。 白炽灯照耀在他们头顶,林涧松拥住她,呼吸浮在她脖颈:“你为什么看起来总是不开心?” “我看起来不开心吗?” “嗯。” 云蓁离开他,在灯光下看他的脸,他看起来是真心实意在感到怜惜,她摸摸他的脸,对他说:“不知道,我感觉不太到什么是开心,什么是不开心,好像都是一样的,原来都是不开心吗?” 林涧松看了她很久,突然说道:“云蓁,如果别人对你不好,那不是你的问题,也不代表你就该被这样对待,总有人是会关心你,爱你的,别把一切都归到自己身上,对你自己不公平。” 云蓁看着他,他的话就像从一个很深远的隧道里传出来,忽远忽近,令她一阵恍惚。她在黑夜里走一步算一步,摸黑走习惯了,连看到隧道深处的亮光,都不敢相信是真实的还是海市蜃楼,也不敢再往前走,怕走进一个陷阱,一个骗局。 亮光吻上她的唇,把她一步步从黑暗里拉出来,走到天光底下,她睁开眼,林涧松的瞳色微微发灰,正在凝视着她。 一滴咸涩的泪水落入他们唇齿之间,很快蒸发成水汽。 云蓁贴着他的嘴唇喃喃低语:“那我就努力开心一点。” (二十一)在她的肩胛骨里,藏着金灿灿的阳 云蓁被林涧松推到浴室洗了澡,他给她一件自己的t恤,云蓁擦着头发出来,他在沙发上躺着,看到她出来,放下书对她说:“你睡床,晚上有事就叫我。” 云蓁走过去坐到他身边,问他:“几点了?” 林涧松看了看表:“十一点四十五。” 云蓁叹了一口气:“还有十五分钟。” 林涧松说:“怎么了?十二点怎么了吗?” 云蓁说:“林涧松。” 林涧松说:“嗯?” “我能不能和你一起睡?” 林涧松不说话了,云蓁解释道:“不做什么,就想和你一起睡。” “你害怕?” “不害怕,我怕你害怕。” “我害怕什么?” “怕我一会儿突然消失了吓到你。” 林涧松坐起来,满脸疑问。 云蓁坐在他身边说:“你要是能记得就好了。” “这是你第二次说了,我记得什么?” 云蓁深深叹了一口气,她说:“你相信时间循环吗?” “什么意思?一直循环一段时间?”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明天醒来还是今天这一天,你会干什么?” 林涧松往后一靠,大有一种“你这么说我可就不困了”的意思,他说:“那多爽啊,时间为我暂停了,那我不是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那你想干什么?” 林涧松皱起眉头,思考了半天:“我也说不好,可能会天天陪着老头吧,还有就是不用上学了,可以看小说看漫画随便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随后,他又迟疑道:“永远只在这一天了?” “是,就这一天,每天都循环在这一天,你知道几点下雨,去看你爷爷会碰到谁,爷爷会说什么话,除了你自己,别人都是一样的。” “那我就出不来了?” “对。” “那不行,我最讨厌夏天了,我喜欢冬天,夏天太热了。” “这可由不得你选,你的一辈子都是夏天了。” “那我也不长大了?永远这个年龄?那不成了老妖怪了。还是算了吧,照常过日子就挺好的。” “是吧,还是正常日子好过。” 林涧松反应过来,不可思议似的,又有点震惊,他说:“你是什么意思?你想说你就在时间循环里头?” 云蓁笑起来,像雨后初霁的天空:“可怕不可怕?” “我不信。”他斩钉截铁的。 云蓁靠近他,眼神促狭,她说:“是真的哦,我每天都来找你,但是你每天都会忘了我,而且,我和你的第一次也不是今天这次。” 她说着攀上前来,在他喉结上印下一个吻,林涧松一抖,她说:“你这里是不是很敏感,是我上次试出来的。”她看上去很得意。 林涧松定住了,他抬手看一看表,问她:“如果十二点以后会怎么样?” 云蓁摊摊手:“我也不知道,每次十二点我都是一个人,没和别人在一起过,不过应该还是会回到我的房间吧。在你看来我应该就是一下子就消失了。” 林涧松看起来震惊又怀疑,云蓁又说:“不过你应该也马上就会跳转到前一天,就全部都忘记了。” 林涧松说:“还有叁分钟。” 云蓁说:“这么快啊,和你在一起时间都变得好快。林涧松,今天又要过去了,我要再和你说一遍,我真的很喜欢你。” 林涧松看上去有点不知所措,还有点害羞,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发,云蓁突然发现有点变化,从第一次她来找林涧松开始,每过一次,他好像看起来就更柔软一些,对她也更亲昵一些。 是不是她对他的影响在慢慢变大? 她兴奋起来,刚要问林涧松是不是有想起一点什么,熟悉的眩晕感袭来,她模糊之间看到林涧松吃惊的眼神,他扑上来要抓住她,可是他的手却穿过了她的身体,她大脑嗡嗡作响,回过神来,她已经站在了书桌前。 云蓁狠狠地把自己扔到床上,捂在枕头里叫出声来。 * 林涧松最近夜里总是多梦,像是在一个被诅咒的黄昏,又堕落又刺激,他在梦里只记得自己这边的身体记忆了,他努力想要回忆那个少女的肉体,却记不起来。 只模糊地记得傍晚海边蓝紫色的云霞,还有夕阳奄奄一息的余光,打在她瘦削的肩胛骨上,汪起了一小片金色的海洋,他的欲望随着这片海洋翻涌。除此之外,他什么也记不起来。 他还梦见他站在操场上,一圈一圈的学生们围起来一个圈,他站在最外圈,像被一根长长的钉子钉穿了脚,他寸步难行,被绑在了大地上。 他听到周围惊恐的窃窃私语,全学校的人在课间操这段时间汇聚在了操场上,他们像潮水一样越过他,往前涌去,一波一波地淹没他,涌向那个中心。他心急如焚,定在原地,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他又不敢真正知道,他任由钉子把他钉在了原地。 林涧松一直站到所有人都散开,他才看到了圆心处的那个女孩。她仰面躺着,手脚摆放成了僵硬又不自然的姿势,一滩血从她身下淌出来,以她为圆心扩散开。她的头发那么长,红的血,黑的发,遮住了她的面孔。 人潮给他让开了一道路,他感觉到钉住他的那根钉子突然消失了,他动了动脚,往前走去,人群默默注视着他。 林涧松走向那个女孩。 走近了,他跪坐下来,血染上了他的衣服,他拨开盖在她脸上的头发。所有模糊的记忆打开了阀门,向他汹涌而来。 是云蓁,她在课间操的时候从学校最高的楼顶跳了下来,摔了一地的血。 是云蓁,在她的肩胛骨里,藏着金灿灿的阳光和他整整一个夏天的欲望。 从梦里的黑暗到眼前的鲜红,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出路,居然是她躺在出口,摔碎了身体,湮灭了生息。 林涧松喘息着从梦里挣脱出来,他大口大口喘气,流了一后背的汗,他摸一摸耳鬓,全是湿漉漉的汗珠。 他坐起身来灌了一杯水,这个梦来得太蹊跷,太恐怖,他在梦里见证了他的同学云蓁的死亡,他在上半夜还与她耳鬓厮磨,下半夜就看到她死在了操场上。 七点钟,巷子慢慢醒过来,人声狗吠,车笛鸟鸣,他站在浴室里冲走一身的汗,心里突然焦躁起来。他擦干身体,收拾好给老头带的东西,无所事事地又翻开金庸的小说,随便翻了一页,剧情就开始在他脑内自动播放起来,他盯着书,潜意识觉得自己在等待着什么。 可是到底在等什么,他完全不知道,只是他的大脑告诉了他,有人要来找他。 八点叁刻,门被敲响了。 林涧松的心咚咚直跳起来,他努力镇定下来,开了门,果不其然,他不懂是自己生出了预测未来的能力,还是第六感突然上了岗。 云蓁就站在门前,她看上去完好无损,是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 他不动声色地长舒了一口气,是梦就好,是梦就好。 她驾轻就熟地进了门,自动自觉地烧了水,还倒给他一杯,他眼睁睁看着云蓁走进走出地和他说话,他居然也没有觉得很诧异,很奇怪,他的潜意识又在告诉他,就是这样,就应该是这样。 林涧松觉得自己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云蓁对他说:“林涧松,你有没有觉得很熟悉?有没有想起来一点?” 林涧松迟疑了一下:“很熟悉,但是不知道该想起什么。” 他顿了顿,又说:“为什么我好像觉得你以前就来过?” 云蓁惊喜地叫道:“你真的想起来啦!” 林涧松说:“想不起来,就是觉得和你很熟悉。” 云蓁笑眯眯的:“太好了!每天都想起来一点点,我终于看到希望了!” 她自言自语的,在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管他什么原理,只要能记起来,我就不是一个人了,真的太好了。” 她拎起背包递给他:“走吧,我们去看爷爷。” (二十二)我替他们看着,看看这世界变得越 林涧松甚至没有丝毫要问的欲望,好像她知道什么都是理所当然,他懒洋洋的,和云蓁沐浴着阳光并肩走在一起,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满足感。 老头看到他们来很高兴,尽管他表面上不表现出来,但是林涧松知道,他是非常高兴的。 他对云蓁说:“玉珍来了。”语气有点矜持又有点兴奋。 林涧松叹了一口气,刚要说些什么,云蓁捏住了他的手,她说:“是,我来看您了,您身体还好吗?” 爷爷说:“还好,还能再活一活。”他闭上眼睛想一想,笑起来,皱纹层层迭迭,老人的面容一下子柔软起来。 他说:“还记得你那么小的一点儿,粉嫩嫩的一个小团子,人家说小婴儿都长得不好看,你可不是,从小就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我抱出去转悠,别人凑上来看一眼就夸你:‘好俊的娃娃!’长大一点了,又像个男孩子一样,野得不行,主意忒正,一丁点儿大的人指挥得那些个半大孩子团团转。后来长成大姑娘了,知道要俏了,要涂红指甲,你那么爱啃指甲,我怕把你给毒了,不让涂那油漆似的指甲油,你就躲着我偷偷哭鼻子。” 爷爷叹了口气,继续说:“谁的话都不听,谁的嘴都敢顶,出得门去人人都说吴老头养了个泼猴,别人背地里说我一句难听话,叫你知道了,能堵上门去说别人一箩筐。” “我种了一花园子海娜花,给你染指甲,磨一点明矾进去,十个指头都包起来,我笨手笨脚的,给你裹成了十个小棒槌,你就晚上睡觉也不敢动弹,双手款款举起来放在枕头边,像个小犯人。第二天拆了布条就连蹦带跳地跑来,伸出手给我看,美得不行。” 爷爷笑得咯咯的,林涧松和云蓁安静听着,云蓁轻轻擦掉不知什么时候掉下来的眼泪,爷爷说:“贞丫头这个名字取得不好,要我说,就应该叫真实的真。”他拉过云蓁的手,在她手心里颤颤巍巍写出一个“真”字,云蓁手心痒痒的,老人的手指微凉,一笔一顿都饱含力道。 爷爷又神神秘秘地说:“捡到你的时候,包你的小布包里装着一个纸条,说你叫吴贞。我也姓吴,活该我们有缘分,你就该做我吴怀秋的女儿。” 他笑眯眯地打量着云蓁,看了一会儿,手撑在下巴颏发起呆来。 云蓁轻声说:“爷爷,您再说说她吧。” 他惊了一下,“什么?”他好像没听懂云蓁的话,旋即眼泪就掉了下来:“说什么呀,人都没了,涧松那孩子怕我难受,骗我呢,我都知道!我的贞丫头已经没了,被菩萨收走了,没影儿了!我这一辈子,谁都是走在我前头的,走一个,给我心上留一道口子,这样也好,多一道口子多一双眼睛,我替他们看着,看看这世界变得越来越好,多好啊!” 云蓁忍不住,眼泪断了线一样往下掉,她抽抽噎噎的,哭得气都喘不过来,爷爷看着她,长叹一口气,伸出手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好孩子,别哭了,毛茸茸一双大眼睛,这么漂亮,掉眼泪就不好看啦!” 云蓁长这么大,居然是从这样一个老人身上,终于得到了亲人的感觉。 * 出了五院的大门,阳光刺得云蓁眼泪长流,这几天哭得太多,好像要把以前没流过的眼泪都补起来。她哭完眼睛就马上肿起来,红红的,像个受惊的兔子。 两人都毫无目的,推来让去半天也不晓得去哪里。最后,还是林涧松想了半天,对她说:“去爬山吧。” 他们去了一处在热门景点之外的山,外地人来旅游总是熙熙攘攘挤到久负盛名的山,他们去的这一处人很少,只有本地人才常来,工作日的下午,更是几乎没有人。 云朵像一片片厚重的棉絮,越往上走,感觉离天空越近,云也矮垂下来,一大朵一大朵遮罩在头顶。这片山绿树掩映,石板路旁的杂草也长得葳蕤茂盛,一脚下去,仿佛踩进了一片绿色的云里。 山上很清凉,风也渐渐大起来。他们不说话,只是手牵着手一步步往上爬,步伐一致,云蓁渐渐出得一身汗来。 四周都是鸟鸣虫吟,他们把城市甩在身后,踏入了另一个与凡尘相割裂的僻静之地,整个世界焕然一新。 到了半山腰,林涧松看见一处荒芜的小庙,他拉着云蓁走过去,这庙外面看上去破败不堪,里面居然有一个看起来新砌的水泥台,上面供奉着一尊金光闪闪的菩萨。四处都是燃过的香灰遗迹,菩萨就这样静静端坐着,在这片僻壤的静地,心无旁骛,仁慈又孤独。 地上有两个香客留下的蒲团,云蓁拉着林涧松不客气地坐下来,她说:“林涧松,你信不信菩萨?” 林涧松瞥了一眼菩萨,有点好笑地说:“在菩萨身边说不信是不是不太好?” 云蓁也笑起来:“我就不信,真那么灵这世上就没有苦难了,都是求心安罢了。” 她接着说:“我姥姥特别信,我四岁以前是她把我带大的,其实已经不记得什么了,就一直记得每天早晨她都要上香,用磁带放经文。我早晨闻到烧香的那股味道,就知道要起床了,但是她放的经又特别催眠,我又要醒又醒不来,迷迷糊糊的。长大了,到现在听到念经的声音还是想睡觉。” 林涧松说:“我也不信,老头还没彻底糊涂的时候也不信,他跟我说人最应该信的第一是科学,第二是自己,拜菩萨不就等于不信自己,要把决定权交给菩萨吗?这世上最多的就是没有信仰的人,信自己也是一种信仰。“ 云蓁爬累了的气到现在才顺过来,她枕在膝盖上看着他说:“爷爷好有思想啊,他要是好好的,准能当个大学教授。” 林涧松轻笑了一声:“老头太认真了,要是不糊涂一定能有成就的,不过就算他糊涂了,他整个认知都是特别清醒的,我觉得他就是大脑里管理感情的那一块坏掉了,其他地方都还好好的。” 云蓁叹了口气说:“爷爷要是我爷爷就好了,人为什么不能自己选择父母呢,生下来就被分配好了,要是不合适,该怎么办呢。” 林涧松看着她,半晌,他说道:“不合适就跑,跑不掉就躲,躲到能跑掉的时候,就一口气不回头地跑掉。” 云蓁把自己埋在膝盖间,捏着一根草秆,在地上划开划去,头发落在两旁,他听到她低低的声音。 “跑过呀,最远的一次跑了一天,没有钱,身份证因为以前也跑过,被没收了,交书本费补课费都是她直接交给老师的,从来不把钱给我。我每次去看我姥姥,她都偷偷给我一点钱,我就自己办了个银行卡,全都存起来。有一次姥姥给了我一百块钱,那天我没考好,不敢回家,就跑了,买不到火车票,我在火车站睡了一晚,第二天就被找到了。” 云蓁声音很轻:“那次打得好疼啊,从来没有那么疼过。” 林涧松说:“那你就躲起来,大声哭大声喊,或者报警,大人不应该对小孩为所欲为的。” 云蓁不抬头,声音还是很低:“哭没有用的,越哭打得越凶。” 林涧松坐过去,摸摸她的头发,叹了一口气,对她说:“那你以后就来找我,我收留你。” 云蓁笑起来,眼睛亮闪闪的:“好啊,我挨了打就来找你。” 她的眼睛空灵而湿润,她说:“我小学时候有个好朋友,她爸妈从来不打她,我直到十岁才知道,原来真的有没挨过打的小孩和真的不打人的父母。很多时候我挨打,好像都不是因为我做错了,而是她觉得我做错了,我需要被打。”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父母呢,为什么我的爸爸妈妈和别人的完全不一样呢。以前我觉得肯定是我不好,我不能让他们满意,所以我就努力做到最好,可是我发现他们还是不满意,他们永远都不满意。到后来我就知道了,这世上很多事情是不能讲道理的,也完全没有理由。有很爱小孩的父母,就有不爱小孩的父母,他们就是这样的人,我也看不出来他们到底爱什么,他们好像没有感情,什么也不爱。” 林涧松不说话,成为了一位合格的听众,云蓁靠着他的肩膀,呼吸声在他身侧一起一伏,她的声音很沉郁,很轻,仿佛一缕烟就能把她连人带声音一起吹走了,他屏息听着她,好像听到了花朵慢慢收拢的声音。 (二十三)然而就像大多数海啸一样,无辜的 “说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其实还是知道一点点的。给你说件好笑的事情,我妈都已经四十多岁了,她和我姥爷说话的时候还得站起来,立正低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她连看都不敢看我姥爷,吃什么都是只夹自己面前的菜。我姥爷呢,脾气特别大,看新闻联播,边看边骂,他好像有好多好多看不顺眼的事情,骂社会风气败坏,骂美国总统是傻逼。他骂我妈也是随口就来,他都七十多了,和我妈说话一不顺心还是拿起拐杖就要打我妈,不管是在哪里,不管旁边有没有人,在医院也是,在家也是。” 林涧松说:“你妈妈没有兄弟姐妹吗?” 云蓁笑了一声:“没有,那个年代,他和我姥姥居然只生了一个女儿,稀不稀奇?” 她坐起来,看起来居然有点兴致勃勃的,她说:“说起这个,还有件更稀奇的事情,我原来都不知道,还是我姥姥跟我说的,谁都和我姥姥没话说,所以她只能和我说。”云蓁看起来突然被一股惆怅的情绪伏击了。 她再开口时,心情也低落了不少,她说:“我爸妈感情一直不好,姥爷死之前他们还能勉强装一装,死了以后我爸就彻底不想搭理我妈了。以前我还觉得很奇怪,她和我爸经常吵架,说是吵架,其实就是她单方面的辱骂,我爸几乎不回嘴,特别忍辱负重,她怎么骂都听着,也不回骂也不动手。到后来姥爷死了,他们吵架就是双向的了,砸东西,骂脏话,而且还动手,互殴。” 林涧松看起来很震惊,她俏皮地笑了一下,有点得意:“没想到吧,我妈从来不吃亏,挨了一下一定要还回去两下,我有时候在卧室里听着动静,都能数出来他们总共打了对方多少下。” “姥爷死了以后有一次我去看姥姥,她拉着我问,说我爸妈还好不好,我就糊弄她,说还好。她就开始哭了,边哭边跟我诉苦。” 这一天在云蓁的记忆里非常明晰,她甚至能记得那一天风很大,风声箫箫,撞得窗棂声声作响,她听到姥姥很难过的声音,讲给她一个陌生又顺理成章的故事。 云廷山是姥爷朋友的儿子,朋友携手跳了楼,跳楼之前把云廷山托付给了李峥嵘和赵梅一家。李峥嵘不是个好父亲,好丈夫,却是个重友谊的好朋友,他收养了云廷山,严厉又不失温柔,对云廷山虽骂却不打,也谆谆教诲,也破口大骂,但从来不对他动手。 云廷山的父母双双自杀时他已经六岁了,早已知事,很记恩情,真心把李峥嵘和赵梅当再生父母看待。 云蓁对林涧松说:“我后来想了一下,我觉得我姥爷应该有点智商崇拜。” 姥爷没文化,吃够了没文化的苦,立志要把李素君培养成材。奈何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有时候就像天堑一样,云廷山毫不费力就能考上名校,李素君下了大功夫才考上专科。从小到大云廷山就是李素君的标杆,同样的考试,云廷山名列前茅,李素君学到通宵也只堪中流。 李峥嵘对云廷山毫不掩饰的赞美有多真诚,多自豪,他对李素君的恨铁不成钢就有多厚重,多无奈。 云蓁不知道李素君对云廷山到底是什么感情,嫉妒吗?爱慕吗? 最后为什么云廷山会和李素君结婚,云蓁记得姥姥抹着眼泪说:“素素心太强了,我早告诉她廷山不适合她,她也梗着脖子要嫁。” 云蓁不知道她父母的结合有多少是出于李素君的“挟恩图报”,又有多少是云廷山对李家养育之恩心甘情愿的“回报”,当年的事情,说也说不清。 可能一开始还是有感情的吧,只是后来,再多的感情也被这复杂的境况剿杀干净了,何况这感情里掺杂的到底有多少是真的爱情,又有多少是恩情,谁也分割不清。 云蓁终于明白了李素君不自觉间表现出来的盛气凌人,也明白了云廷山多年忍耐的来源,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不离婚,更明白了为什么姥爷死了,他们就图穷匕见,原形毕露了。 姥爷就像个屏风,被当作挡板遮在李素君和云廷山之间,一旦这扇屏风没了,双方就不可避免地面对面了,没了这岁月重重阻隔的一道挡板,他们就像早已撕破脸的两只野兽,时刻准备着要把对方连皮带肉血淋淋地撕下一块来。 “我总是觉得很生气。”云蓁说,她抬起脸静静地看着她,现在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林涧松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玻璃娃娃,浑身上下都是透明的,可以穿透她看到破庙外的绿树。她任由自己慢慢变得透明,她看起来没有什么情绪,或者以前是有的,但就像冰一样,慢慢的就融化了,没有了。 “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在那个家里多呆一天,我就更生气一点。不知道是在气谁,就是很生气,想尖叫,想骂人,想打架,在学校里还好,一走进那扇门我就觉得我整个人要爆炸了。” 林涧松不说话,他只觉得一层层怜惜像海浪一样从心底里往上涌,他看着这个女孩,他想救她,可是她看起来连把手伸给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没有人告诉他,当你对一个人产生怜惜之情时,这份怜惜就是以后所有爱意的基底色,对一个人,或者一个受伤的小动物来说,从怜惜到爱的转换太容易也太自然。 一旦你对它产生了怜惜,就会不可避免地爱上它。 “但是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觉得我是个乐观主义者,我每天躺在床上都在对我自己说,再活一天,就一天,说不定明天就会好一点了。我每天每天就是靠着对自己这样拼命劝着才能多活一天。每次她打我的时候,我就在心里想,我马上就要长大了,要离开了,再忍一天就好了。” “然后我就慢慢活到了今天。” 云蓁握住他的手,她对他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都觉得很生气,好像生气就能让我放松一样,后来我看到了你,我就在想,为什么他看起来也这么生气,他又为什么在生气,我就很想了解你。” 她没有猜错,林涧松也很生气,他们对于世界的愤怒也许有一些是一脉相承的,但是林涧松和她不同,他永远是憋着一口劲要往上冲的,他没有那么多束缚,他所有的愤怒都对准着一个虚无飘渺的被称作“命运”的东西,他不服输,不满足,他想要改变现状,他时刻燃烧着火一样的勃勃生机。 而她的愤怒则很大一部分是对准着自己,云蓁一直不愿意面对自己,她认为自己太懦弱,太容易妥协,太逆来顺受。李素君每次打骂完她她自己又要狠狠地在心里骂自己一通,为什么不回骂,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要毫无抵抗地任由李素君一次次把巴掌落到她脸上。 她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明明知道这样不对却不去反抗,恨那个毫无自尊的、在李素君面前唯唯诺诺、不敢有丝毫闪躲的自己。她在心里排演了一万遍下一次挨打时的反抗镜头,连分镜都完美无缺了,到了下一次,她还是像个木偶一样一动不动,“立定站直了挨打”。 漫长的成长时光中,她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自保方法:只要她越安静,事情就会越快结束。 林涧松紧紧抓住了她的手,他说:“你听着,你没有任何错,错的不是你,是他们,永远不要去责怪自己。是他们为人父母品行不端,无论你有多不听话多不好都不能随意打你,你不是谁的所有物,你就是你,你是个独立的人,施暴者永远是错误的一方,你绝对不能苛责自己。” “你知道的吧?你不应该受这种罪,这一切都不能怪你,也定义不了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的吧?”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声声问她,她无处可躲,问到最后,云蓁哽咽着发出了一个音节。 “嗯。” 云蓁以前对着林涧松哭并不会觉得难堪,此时此刻她却觉得难以面对他,她非常难为情,她为自己的懦弱和无能无力感到难过,这种难过让她觉得自己是如此不堪,她没有办法不怪自己,要是你能勇敢一点就好了,为什么不勇敢一点,勇敢很难吗? 但她同时也被一股突然松懈下来的释然感盈满了,好像她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等这一刻,有人能对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情绪像海啸一样从她身体里释放出来,云蓁在这一刻突然感到很庆幸,多亏了这个时间循环,让她终于能释怀。 然而就像大多数海啸一样,无辜的人都会被淹死。 她在海啸中艰难地伸出手,林涧松牢牢地抓住了她。 (二十四)这世上哪有什么菩萨,林涧松就是 沉默在一开始的时候是一种自我保护,到了后来,云蓁就没办法逃离沉默了,经过这些年,她的沉默好像变成了一种具有实感的事物,它把她压迫着,反过来控制了她。 她在被海啸淹没头顶的前一秒,把自己的沉默伸向了他,她没有猜错,他真的救了他。 林涧松紧握着她的手,她弯腰微微喘着气,一两只鸟儿在破庙外的树上啁啾着,似乎在抗议他们两个不请自来的入侵者,除此之外,世界静得出奇。 云蓁抬起眼,和林涧松对视,他的背后,菩萨金色的面孔慈祥而宽容。一前一后,他和菩萨的身影重合了,菩萨金光闪闪,他的神色坚定而怜惜。云蓁一直觉得如若真有菩萨,那菩萨也一定是偏心的,普渡众生说起来只是他们的口号,但是该保佑谁,不保佑谁,菩萨心里自有主张。 不然,为什么善良总是被践踏,渴求总是被忽视,冷漠和麻木又为什么是那么多人的代名词。 这世上哪有什么菩萨,林涧松就是她的菩萨。 云蓁对他说:“好荒谬啊。” 林涧松说:“为什么荒谬?” 她说:“以前我觉得没人能救我了,所以我只能想办法自救,到现在没办法了,我破罐子破摔了,没想到阴差阳错的,却遇到了你。” “时间要是正常的就好了。” 林涧松说:“正常的怎么样,不正常的又怎么样,反正活过的每一秒都是真实存在过的,那就够了。” 云蓁说:“你说得对,每一秒都是我的,全都是我的。” 他们离开破庙,把菩萨抛在身后,他们爬到了山顶,离天空更近了。山上的风很大很急,云蓁的头发被吹得到处都是,林涧松看着她,像在看一朵毛茸茸的蒲公英,他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云蓁问他:“你在笑什么?” 林涧松不答,笑着摇摇头,他对着她轻轻一吹,说:“这样就把你的烦恼都吹走了。” 云蓁看着他,也笑起来:“我小时候看电视剧,主人公们爬上山,都爱在山顶大声喊,我以前就在想,有什么好喊的,嗓子痛不痛,矫情不矫情啊,现在我才知道,”她走过来,紧紧贴着他,她对他一笑,漫山遍野的野花在这一瞬间都开放了,无数的花朵对着他释放出香气,他满眼都是琳琅的颜色,他听到她的声音对他说:“原来人站在山顶,是必须要对着山下喊的,这是一种基因本能。林涧松,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山顶的天空要比地面的看起来更蓝,云朵从一朵朵棉絮变成了一缕缕丝绸,云蓁把双手卷成喇叭对着山下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喊:“李素君,李素君是个大傻逼——” 风吞没了她的声音,尾音却飘来荡去传了很远。她接连喊了几声,喊得弯下腰来,扶着膝盖喘气。 她歪着头对他笑道:“该你了。” 林涧松也不甘示弱,他大声喊道:“侯万生是臭狗屎——”喊声惊飞群鸟,它们扇动翅膀的声音好像一阵阵微型飓风。 云蓁笑起来:“侯万生是谁?” 林涧松躺在高茂的草丛里,白衬衫和绿草地色块交错,他说:“我初中班主任,不把人当人看,我到现在都很讨厌他。” 云蓁也学着他的样子躺下来,远处的天空是青灰色的,白昼和夜晚的交替将会在那里开始,直到每一片云融入另一片云里,直到整个世界都剩下一片模糊的钢灰色,夜晚吞噬白昼,另一个白天开始进入倒计时。 * 十二点半,云蓁睁开眼。 熟悉的黑暗和寂静,她按亮手机,看着熟悉的六月二十四日,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她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任由这疲惫感淹没了她。她几乎在闭上眼的第二秒就睡着了,以前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晚上根本睡不着觉,就只是躺在床上,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是虚无,什么也没有。 自从进入时间循环,睡眠成了她最不需要担心的问题,只要她躺下来,她就很快能睡着。 她又做了梦,梦到自己写遗书的那个夜晚,她画下最后一个句号,然后毫无障碍地进入了第二天,她按照计划好的时间到了计划好的地点,她站在楼顶,天气很好,蓝天白云,阳光灿烂。云蓁想象着跳下去的瞬间耳畔掠过的风声,脑袋撞到地面以后头骨破裂炸开的声音,她要仰面倒下去,那样最后看到的就是这一望无际的蓝天。 可是她站在楼顶,还没有等她跳下去,她就看到自己的蓝紫色的魂一缕一缕从身体里飘出来,凝聚成另一个她自己,她的魂飞起来,飘飘荡荡,不受她控制地飘往一个方向。 云蓁漂浮着,任由一股力量把她推着走,她飘啊飘,最后,她慢慢落在了林涧松家的巷道口。她刚想去他家找他,她现在是一股魂灵,谁也看不见她,她想看看他一个人时是什么样的。 没等云蓁回头,她就感觉到被一个人穿过了,这种感觉很奇妙,她眼睁睁看着一个人从她身体里迈出来,定睛一看,这个人居然是林涧松。她高兴起来,刚要喊他,一辆疯了一样的大货车疾驰而来,云蓁的喊声被噎在嗓子里,她惊恐地看着那辆大卡车把林涧松撞上了天空,他就像个破布娃娃一样飞了很高,又落了下来。 云蓁在瞬间飘到了他身边,他闭着眼,看上去完好无损,可是他的嘴角流出一大股一大股鲜血,云蓁的手一遍遍穿过他的身体,她声嘶力竭地高喊着,路人迅速围了上来,有人报了警,谁也不敢靠近他。 云蓁尖叫着,谁也听不见她,谁也看不见她,她徒劳地跪坐在马路上,看着救护车呼啸而来,穿过她,把他带走,地上那滩触目惊心的血一跳一跳地刺激着她的神经。 她的魂灵被钉在原地,在太阳下慢慢晒化了,她一点一点变得透明,直到消失时,她心里还是茫然,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这不可能。 人在遭逢大难时,其实是很麻木的,神经功能已经不再运作了,甚至没有什么大情绪,就只是觉得震惊。 几天以后,才是痛彻心扉。 还好,云蓁不需要“几天以后”,她大汗淋漓地从梦里惊醒,整个人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她居然出了这么多汗,她后知后觉中才发现自己居然一直在流眼泪,她的枕头两侧已经被浸湿了,她坐起来,眼泪还在不断地往外涌。 神经被滞留在梦里,身体醒来了,云蓁觉得自己不应该哭了,可是她停不下来,大颗大颗的泪水砸在被子上,她听到了一声声又闷又细小的眼泪的声音。生平第一次,她明白了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她无比庆幸这只是一个梦,她从梦里醒来,世界还是老样子。 她很怕再想到林涧松躺在血泊里的样子,可是她闭上眼,脑海里全都是一片血色。 心脏跳到喉咙口是什么感觉,她终于切身体会到了,这个形容如此形象,那股延时的情绪还在不断冲击着她,她感觉到的不只是心脏,还有所有器官,它们统统造了反,焦虑成一团,想要往上冲着跳出嘴巴。 已经天亮了,她极力控制着让自己不再流泪,她焦躁地穿衣,吃早饭,把李素君视作空气,出门的一瞬间,她就跑起来,她打车来到林涧松家巷道口,她给自己一遍遍做心理建设,她甚至拿出手机一遍遍查看日期,才不断说服自己还在时间循环里,今天是二十四号,林涧松要去给爷爷送东西的日子。 她敲门,等了好久,这段等待的时间像是在从里到外焚烧她,她忍住不要尖叫,不要奔溃,就在下一秒,门被打开了。 (二十五)她助推着这个机器,似乎能听到自 门开了,林涧松完好无损地站在她面前。 云蓁长舒一口气,她竭力保持镇定地对他说:“我逃课了,来找你的目的主要是想和你表白,林涧松,我喜欢你很久了,可能第一次看到你时就喜欢你了。接下来我会告诉你一些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你如果相信我那就太好了,不相信的话我也理解你,你就当我大脑有问题,但请你看在我大脑有问题的份上,陪我过一天,可以吗?” 林涧松没有说话,他沉默着,就像此前无数次那样,侧过身子,把她让进来。 他说:“你要告诉我什么?” 云蓁的故事讲了太多遍,她一遍遍地润色,调整语序,试图让它看起来更符合逻辑,今天她讲给他的她的奇遇听起来比以前的各个版本都更科学、更有情理,她甚至加入了一些假设,她边说边觉得奇怪,为什么她在林涧松面前总是这么多话,她从来都不是话很多的人。 林涧松微低着头听她说,他的神色看不出来怀疑,也看不出相信,他就只是听着,云蓁说完以后,他对她说:“如果我说我有预感你会来呢?” 云蓁怔住了,她说:“你想起来了?” 林涧松说:“想起来什么?” 云蓁泄了气,她说:“没什么,我以为你被我影响了,也进入循环了。” 林涧松忖度着她的话,问她:“这么说,你之前也来找过我?” 云蓁怏怏的:“嗯,我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回了。”她气馁了一会儿,又兴奋起来:“我每次来找你,都觉得你好像比上一次记得更多一点,你有这种感觉吗?你觉不觉得我们很熟悉?” 林涧松看着她,怎么可能不熟悉?她每天都出现在他的梦里,他越来越频繁地梦到她,有时候是在海边,有时候是在山顶,她还带他去一个老人的家里,老人养了一阳台花草,他和她坐在绿荫下,她一边打扇子一边和老人说笑。醒来的时候像是从一片馥郁芬芳的草地里被强行拽出来,云蓁的故事听起来虽然非常违背科学,可是完全解释了他那些梦的由来。 他的每一个梦都像是一个小小的平行时空,他们在那些时空里聊天,行走,看海,听风,也亲吻,做爱,一个在梦里嘴角笑起来的弧度都被他谙熟于心的女孩,在清晨出现在他家门前,似乎是最合理又最不合理的事了。 他几乎没有怎么抵抗,就轻而易举地接受了她的说法,就好像他的大脑一直在潜意识里期待着她,而她也真的来了。 也许这世上就是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而这些事情也正好发生在了他们身上。 云蓁一直在说话,这跟梦里不太一样,在梦里他们是不说话的,他们总是对彼此心领神会,好像灵魂是共通的。 她说:“今天什么时候去给爷爷送东西?” 林涧松一愣,旋即想起来她的奇遇,看起来她知道任何事情都不足为奇了。他说:“过会儿吧,你早晨吃饭了吗?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 云蓁说:“不饿,林涧松,你平常都是自己做饭吗?” 林涧松说:“在学校就去餐厅,放假就自己做。” “那你是不是厨艺特别好啊?” “还行吧。” “我不信,肯定特别好。” 她坐在他床上,在翻那本相册,她很喜欢看各个年龄段的他被她一页页翻过来,翻成眼前的样子。 林涧松说:“老头做饭很好吃,我不如他。” 他想了想,又笑道:“他做什么都很拿手,什么东西都看一眼就会,他清醒的时候看我考试的卷子,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最容易在哪个地方犯错,就算做对了他也知道。”他迟疑了一下,又问道:“你应该知道我爷爷的事情吧?” 云蓁说:“你告诉过我,我知道一点。” 林涧松皱着眉:“我什么都告诉你了?” 云蓁道:“差不多吧,我和你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 林涧松一笑:“那你知道我家为什么只有我和老头吗?” 云蓁说:“知道,我还知道你妈妈和爷爷的女儿是好朋友。” 林涧松神色一滞:“我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云蓁笑了:“我发现这个循环有个好处,那就是我在你眼里一直都是很新鲜,而你在我这儿早就是老玉米棒子啦!胡须有几根都被我摸清楚了。” 她低头翻着相册,林涧松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对她说:“真不公平。” 云蓁抬起头来,看到他有点失落的眼神,笑着说:“我也告诉你了,我跟你说了好多好多话,比我这辈子说的话加起来还多,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能说。” 林涧松坐到她身边问她:“告诉我了什么?” 云蓁思考了一下,才说道:“告诉你我是个胆小鬼,从小挨打挨到大,还告诉你我没人爱,没人喜欢,只能自己爱自己,自己喜欢自己,可是连我自己也没办法爱上自己,甚至讨厌自己讨厌到一天也活不下去了,所以我就决定去死了。” 林涧松皱起眉头,像一尊冰天雪地里绿得发黑的松树,还没等他开口,云蓁就抢先说:“没死成,所以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我已经受到惩罚了。” 她看起来可怜兮兮的,轻描淡写地说着残忍无比的话。 林涧松总觉得自己像是被冻在一块冰水泡里,周围都是厚厚的冰墙,指甲都抠出血了,还是无法破冰而出,他徒劳地想用体温去捂化冰块,结果却是被冻结在了冰块里。隔着厚厚的冰墙,老头躺在旁边,他就被封在冰里,看着老头静静地躺着,他闭着眼,看不见也听不见他。 他最怕的就是这种孤单。 尽管从来没有认真面对过它,可是他知道,心底里的一处地方明明白白锁着他最深层的恐惧。 这种孤单是他近来才敢正视的。 不同于他以往体验过的任何孤单。不是童年没有父母的孤单,他有老头,有吴贞;也不是睡在老头旁边,半夜惊醒伸手去摸老头鼻息,感觉到他平稳的呼吸声才放心下来继续睡去的孤单。有一回老头半夜发病走出家门,他在凌晨叁点跑到大街上大声喊老头的名字,那个时候整个世界都睡去了,只有他和昏黄的路灯面面相觑,没有行人,没有车辆,他在大街上奔跑着,声嘶力竭地喊着,满脑子都是老头找不到了怎么办,那个时候他觉得很孤单,可是现在一想,那其实不是孤单,是害怕。 现在他恍惚想起这种孤单来,可是很奇怪的,那种像压在胸口的湿衣服一样,几乎是有形的孤单居然在不知不觉中不见了。 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呢,他有点想不起来。 好像在他开门的那一瞬间,云蓁就迅速渗入他的生活,好像她一直在那里一样,只等着他开门,胸口的湿衣服就被她轻新又柔软的气息烘干了。就像童话情节,他住在森林深处,听到敲门,打开门后,尽管没有看到人,几息之间,云蓁的气息和她本人就从他身旁进来,空旷的房间被填满了。 从此他就得救了,孤单再也不会纠缠他了。 林涧松突然笑起来,这一笑充满让人心动的魔力,他笑起来居然这么天真无邪,像心底一览无余的孩子。 怪不得他不爱笑,笑起来这么傻,给块糖就能骗走了。云蓁心里想。 她看着林涧松动作熟练地收拾东西,一件件把衣服折好,放进背包里,行动之间带出衣服上清新的洗衣粉味道。 他背上包,向她伸出手:“走吧,去给老头送东西。” 他们顶着太阳又走上这条云蓁走了无数次的路,她一想到爷爷的泪水心里就很难受,她没有跟进去,坐在高墙下发呆,看着林涧松的白衬衫从五院大门口飘出来。 他个高腿长,单肩背着瘪下去的包,阳光刺得他有点睁不开眼,他左右看看车辆,就要向她走来。云蓁脸一下变得煞白,她尖声喊道:“停下!” 林涧松不明就里地停下了脚步,他们隔着一道马路遥遥相望。 云蓁谨慎地看了看马路两边,一路飞跑过去,她牵住林涧松的手,小心翼翼地等着一辆汽车疾驰而过,等到确定没有车了,她才紧紧抓着林涧松的手跑过马路。 林涧松被她抓得手心里沁了汗,他笑道:“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带我过马路,好新鲜。” 云蓁很严肃地说:“你以后过马路,一定要看好了再过,千万不能闷头走,有的时候你好好走着,但是车不好好走,千万千万要小心。” “答应我好不好?” 云蓁看起来焦虑而担忧,他揉揉她的头发,说道:“我答应你,一定好好过马路。” 云蓁放下心来,她说:“我们去哪?” 林涧松反过来问她:“我们去过哪?” 云蓁就掰着手指告诉他:“去过海边,去爬山,去过我姥姥家,还去过墓园。” 正说着,他们走到了公墓门口,云蓁说:“我们第一次聊天就是在这里面。” 林涧松探头看了看,说:“走吧。” 云蓁说:“不进去了吗?” 林涧松笑了:“反正以后都得进去,不着急。” 他笑起来也是转瞬即逝,以前云蓁会时不时觉得他像结了冰的湖水,现在,湖水融化了,清清凛凛,碧波柔柔。 她突然想起来第一次来他家时的场景,清晨的阳光沐浴了他满头满脸,光线渗入他光亮的头发和苍白的脸庞,空气里都是暴雨过后的泥土气息。他们在他的房间里,坐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半明半暗,安静又久违。 一次次的重复和重逢,她慢慢了解了他,这段时间里,她就像置身于巨大时钟中的一个齿轮,虽然是个微不足道的部件,但也参与了这场庞大的时间游戏,她不知疲倦地转动着,到了终点就跳回原点,她助推着这个机器,似乎能听到自己转动时齿轮发出的咬合声。 (二十六)现在正在叫的这只鸟,是云雀,它 天空深邃而湛蓝,他们信步走了一阵子,走进了墓园尽头的树林里,树林里有个石亭。四周树木太茂盛,把亭子遮得严严实实,石头触手冰凉,耳边都是树叶互相摩擦的声音。 “这里会有人来吗?”云蓁突然问道。 “不会吧,这里挺偏的。” 云蓁就笑道:“也是,毕竟也没几个人跑到这个地方来散步。” 林涧松也笑起来。云蓁总是给他一种无所畏惧的感觉,她看起来完全不会在乎别人,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她。高中刚入学的时候,云蓁入学成绩是第一,班主任想让她做班委,她马上就回绝了,说自己能力不足以胜任,还是想把机会留给别人。 她说话条分缕析,听起来克制又真诚,似乎非常抱歉也很无奈,但细听起来,其实完全不留余地,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很“强硬”,给人一种“说不干就不干,谁也别想来逼我”的感觉。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云蓁的名字,他从后面看到云蓁拄着腮,好像在发呆,她的手指细长又白皙,正是一双适合学钢琴的好手。 他那时候跟着老头学琴也已经很多年了,老头会很多本事,他会弹钢琴,会拉手风琴,唢呐会吹,二胡也拉得凄凄然,除开这些,老头还懂一些奇奇怪怪的知识。他们在夏天的晚上坐在楼下乘凉时,老头就会一个个指给他看不同的星座,他还能从叫声中分辨出鸟的种类,看到一株花就能告诉他这朵花命名的由来,知道如何培育,如何剪枝、插枝,他也知道如何用醋和碱把茶壶擦得雪亮,他甚至会裁布料做衣服,针脚又细又匀。 他脑袋里好像是折迭的多维空间,每一个空间里都是纷繁杂芜的知识。 家里以前有架很老很旧的钢琴,音已经不准了,看上去像上个世纪的遗留物。后来吴贞给老头抬回来一架崭新的钢琴,它太新了,新得在这个破旧的家里格格不入,他还记得吴贞温软的手搂着他的肩膀,他听到她明亮又快活的声音:“这样你也可以学啦!” 林涧松学琴是老头教他的,他从小长在老头身边,老头就什么都教他一点。吴贞有时候回来看老头,就给老头弹琴伴奏,老头唱歌,唱《喀秋莎》,他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声音洪亮,嗓音饱满,歌声飘出去很远,吴贞边弹边咯咯笑,只要有她在的地方,什么时候都是欢声笑语。 然而林涧松本身对弹琴却没有多少兴趣,只是因为老头教,他就学了。吴贞后来听他弹完琴,严肃地对他和老头说,林涧松心里并没有琴,与其这样,不如不学了。 林涧松并非没有天赋,他技巧很好,能把曲子弹得非常熟练,但也只是把曲子从琴谱上搬到黑白键上而已,“他没有感觉,小松好像没有琴心。”她这样说。 云蓁仰起脸看她,她看上去安静又温柔,阳光斑斑驳驳地印在她脸上,树林里的泥土湿乎乎地散发出气息,周围很静,像在一个梦里。 “这是云雀。” 云蓁回过神来,问道:“什么?” 林涧松说:“现在正在叫的这只鸟,是云雀。” “它能边飞边唱歌。” 云蓁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气流向她扑来,是林涧松正在亲吻她的脸颊。 “云蓁……”她听到他的声音在轻轻念她的名字,她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她张开双臂拥抱住了他,他发烫的舌尖如同涓涓细流,裹挟着倾泻向她,他们在绿荫里紧紧拥抱着亲吻,石凳冰冷的触感贴合着他们的皮肤,云蓁觉得自己好像一半炙烤在烈阳下,一半又浸泡在冰水里。 好久,他们才分开,依然依偎在一起。风从细密的树叶中穿过来,拨动云蓁的发梢。 “我好像懂事特别晚,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总是躲起来偷偷哭。”林涧松突然轻声对她说。 云蓁静静看着他。 “都快八九岁了,我才真正意识到我跟其他小孩不一样,我是永远不会有爸爸妈妈的。有一次我问老头,我说你会死吗?老头就摸摸我的头,说不会死,要陪我长大。” 林涧松听起来有点惆怅,他说:“那次觉得特别害怕,一想要是老头死了,我就怕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好像从那时才真正知道了我是和老头相依为命的,吴贞早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只剩下我和老头了。那时候好脆弱啊,不敢想,总有种每一天都是偷来的感觉,一看到电视里生离死别的情节我都赶紧跳过去,好像被人轻轻一碰都想哭。” 林涧松的声音又沉又轻,每次开家长会,他总是怕老头那天犯糊涂,庆幸的是老头每次都非常得体。巷子里的几个小孩冲着他骂“婊子养的”的样子,几乎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即使他们后来长大了,再也不说这种难听话了,甚至因为他成绩好,邻居们总是提了水果牛奶来,想要让他给他们不成器的孩子补补课,这些曾经趾高气扬的孩子们看起来小心翼翼的,还有点隐晦的羡慕,即使这样,他也无法忘了他们骂他时候的神情,那是鄙夷和可怜他的眼神。 他每次想到这些,好像都要流泪了,可是终究没有。 从小到大,他都要填特困补助申请表,他对流程已经非常熟悉,要填哪些证明,去哪里盖章,要留什么复印件,要怎么把整理好的一摞资料交给班主任,再接受他们同情又勉励的眼神,还有拍在他肩膀上的手掌和一句情不自禁的叹息,他都驾轻就熟,早就给自己量身打造好了一个反馈模式,他只需要把自己装进去,按下开关键,他就能扮演好一个满怀感激又有点恰到好处的自卑与骄矜的特困生。 “后来可能自己说服自己了,想通了,就再也不哭了,哭不出来了。”林涧松看着云蓁,有点痞气地笑了笑,“大概觉得想了也没用,也厌倦了,就丢开了。” 云蓁握着他的手,伤感地看着他,他安慰地捏了一下她,继续说:“我在想你的时间循环,是不是无数个平行时空?就像蜂窝一样,每个时空都是非常精密的,你从一个里面打通了,是不是就又掉到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六边形空间里了?” 云蓁眼睛睁得大大的,圆溜溜的,“什么?会是这样吗?那我是不是只有把所有的空间都过上一遍,才能出来?” 林涧松笑道:“我瞎猜的,还有一个猜想,就是全世界的人都进入循环了,但是只有你一个人觉醒了,这是不是也很有可能?” 云蓁看起来很惊讶,她说:“我完全没往这个方向想过,其实我根本就没怎么想过为什么会掉到这个循环里,我觉得我反正也想不通,不如不想,可是好烦啊,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她沮丧极了。 说完这句,她突然想起来林涧松就在她身边,很快又变得欢愉起来,她乐观地说:“再来几次,说不定你就记起来了,那我就不是一个人了。” “那等你出来以后,我带你去看樱花,青俍山后面有一片很大的樱花林,以前老头带着我和吴贞去看过,很漂亮。” “那就到明年了,明年春天我们去看花吧。”云蓁说。 林涧松听着周围啁啾的鸟叫声,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另一个宇宙里,在这里,只有他和云蓁是以一种奇妙的视角,在向下俯瞰着这个歌舞升平、安静祥和的世界。 他轻描淡写的,好像云蓁的时间循环是个盒子,总有一天能从头顶开个口子,她就能逃出去。在那之前,他们像被装在电视机里,装在一个四方四正,永远没有疾苦的世界,永远光芒万丈,人人都过着梦幻般的生活。 和他来的那个世界截然不同,这个世界的人们,没有听说过痛楚和绝望,惋惜和后悔,对他们来说,那是个闻所未闻的国度。 *** 天气太热了,夏天怎么还不过去t t 存稿没有了,请几天假攒攒 爱你们gt;3lt; (二十七)他终于得以喘一口气,在峭壁山岩 穿过树林,他们又到了海边,这座城市被海环绕,无论从哪条路上随意往下一拐,走着走着,总是能走到海边。附近有个教堂,是上个世纪遗留下的建筑,他们买了门票,教堂彩色的玻璃把阳光分割成纷繁的色块,云蓁一个一个把这些充满着宗教意味的雕塑都看过去,最后,他们坐在光滑黑亮的长凳坐席上,触感冰凉,教堂里非常安静,他们并排坐着,看着前方一个女人的背影。 女人在教堂最前端,正一动不动看着祭坛上方的壁画。看够了,她拿起架拐,吃力地走出教堂,看到他们,就虚弱又礼貌地对他们笑一笑,她的两条腿看起来都软绵绵的,一条拖拽着,摆出一个无力又萎靡的姿态,另一条相对坚强,还可以支撑她往前走而不至于跌倒。 女人的面貌很柔美,眉目舒展,她梳一个复古的发髻,眼角有细密的皱纹,身穿宽大舒适的棉麻衣裤,她对着他们笑一笑,云蓁条件反射地也笑了一下,女人的眼睛很友善,也很明亮,她看到他们的样子,突然停下来,林涧松和云蓁也站起来,和她并排往教堂外走。 他们走到天光下,午后的阳光柔弱下来,女人身上有一股中草药味,给人一种平缓舒适的气息,她开口说道:“你们看起来很般配。” 女人笑着,用很笃定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林涧松回道:“谢谢。” 云蓁下意识低头去看她的脚,她穿着布鞋,露出脚面的皮肤很苍白,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云蓁赶紧抬起头,自己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她很久没有进行正常的社交活动,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做何补救。 女人露出宽恕的微笑,她向云蓁伸出手:“你好,我姓谢。”这是云蓁第一次被当作一个大人一样,用握手来打招呼,她生疏地和女人握手,说道:“我叫云蓁。” 女人一笑:“很美的名字。” 林涧松和云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突然变得很沉默,女人淡淡一笑,说道:“别害怕,上帝会保佑你们的。” 云蓁和林涧松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惊讶,林涧松说:“我们没什么好害怕的。” 女人看出了云蓁的迟疑,她引着他们坐在教堂外的石凳上,一圈石凳中间围着一棵参天大树,绿荫落在女人脸上,她看起来祥和而安静,她继续说道:“上帝会宽恕你们,也会拯救你们的。” 云蓁说:“如果我们从来没有罪,又怎么会被宽恕呢?” 她想了想,又笑一笑,有点戏谑地说:“而且耶稣管的是外国的事,应该不会管我们的吧?” 女人看了一眼她,脸上仍然挂着微笑,这是一种温暖又牢固的微笑,她笃定地说:“都有罪的,我们都有罪。” 林涧松说:“那这么说所有做恶的人就都会被宽恕了吗?这难道不是对好人很不公平?” 女人说:“恶人都有罪,好人也有罪。” 云蓁又说:“有罪的人,要怎么办?” 女人说:“要祷告,忏悔,向上帝赎罪,上帝会拯救你的。” 云蓁说:“自杀的人也会被拯救吗?” 女人坚定地说:“会。” “虐待老人的儿女也会被拯救吗?” “会。” “抛弃儿女的父母也会被拯救吗?” “会。” “常年累月使用暴力的父亲母亲,妻子丈夫,老师学生,会被拯救吗?” “会的。” “把你弄成这个样子的人也会被拯救吗?” 女人的脸色有些发灰,她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云蓁,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她喃喃自语道:“会的,都会被拯救的。” 她的目光突然变得很凄楚,她从身上背的布袋里拿出一本书递给云蓁,然后艰难地站起来,她低声说了句什么,更接近于自言自语,云蓁没有听清,她摸了摸云蓁的头顶,女人的手掌很软很轻,像一片乌云一样落在云蓁上方,她怜惜又遗憾地对他们笑了一下,一股清凉又圣洁的草药味掠过他们,架拐点在地上笃笃作响,她走远了。 云蓁低下头看那本书,名字叫《赎回丢失的灵魂》,封面上是被十字架钉住耶稣。她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把书递给林涧松,林涧松随意一瞟,连翻开的兴致都没有,他对云蓁说:“你要吗?不要就扔了吧。” 云蓁有点迟疑,她想了想,还是说:“留着吧。” 林涧松就把这本书装进了他背着的空包里。 午后的光线照着林涧松修长的身体,在地面上投下深刻的影子,云蓁落后一步,一直在看着他,他回头对云蓁说:“回去吗?” 云蓁点点头:“回去吧。” 从高温下走进室内,他们同时舒了一口气,云蓁问他:“你为什么不喜欢夏天?夏天多好啊,都是彩色的。” 林涧松说:“太热了,我一热就觉得心烦意乱。”他顿了顿,又说道:“老头几年前在一个夏天的半夜走丢了,我找了好久好久,才找到他,他在外面捡垃圾吃,晚上就睡在一条破船里,夏天都要过去了,才找到他,找到时他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了。” 林涧松嘴角紧绷着,彷佛说出这几句话都是一种凌迟。 “老头怕冷不怕热,他冬天不爱出门,夏天总是想要出去转悠,所以我就一直不喜欢夏天,总怕他丢了。” 云蓁没说什么,她安慰地亲了亲他的嘴角,林涧松推她,“你去洗把脸,我做点东西给你吃。” 等她从卫生间出来时,林涧松已经出门了,他给她留下一个小条:“去买菜,马上回来。” 林涧松家很整洁,屋子很小,东西都挤得满满当当,但很有条理,面积最大的是占了整整一面墙的书架,她来他家很多次,都没有细细看过书架上的书,很多书都很破旧,书脊处剥落下来,几乎散发出一股霉味。 大部分都是些诗经,唐诗宋词之类的古书,还有一大部分,都是翻译书,年代很久远,几乎是第一批翻译书籍,多是五六十年代的翻译本,还有些是文革结束后最早一批印出来的译本,大小仲马,巴尔扎克,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俄国作家也很多,一排排顺次排起来,看着就给人一种很笃定的充满了知识的感觉。 林涧松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一副场景:云蓁蜷缩在他的椅子上,她很瘦,蜷起来小小一只,浓黑的头发垂下来,他只能看到她的睫毛,像只翕动的蝴蝶,她手腕处的骨头凸起来,细伶伶的,修长的手指一张张抚过书页,是那本《地下室手记》,她看得很认真,林涧松就倚在门口,看着她。 云蓁总是给他一种无所顾忌的感觉,是真正意义上的很纯粹地活着,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每天都是她的最后一天,也是最新一天,她平和又懒洋洋的,让他慢慢放松了下来。 而对林涧松来说,他的生活每时每刻都是紧绷的,他总觉得时间不够用,他想一步跳过高中,跳过大学,马上工作,马上挣钱,把老头接回来,可是他又不得不一步步走过必须走的路。他很聪明,但也不是天才的聪明,他如今只能走这一条对他来说利益最大化也是最捷径的路:好好学习,考好高考,上好大学。 他看着云蓁,全身上下24小时内都不停对他叫嚣着“快点!”“快点!”的肌肉和骨骼,慢慢松弛下来。 他就像不断在悬崖峭壁之间蹦腾跳跃的花豹,身后是地崩山摧的碎石湍流向他倾泻而来,猛扑向他,想把他淹灭,身前是一个朦胧的出口,一个清晰的目标,他只能不知疲倦地向前奔跑,连回头看都会耽误时间。 而云蓁,她就是一片暂停了时间的云,她清凉地袭入他的生活,给他按下了暂停键,世界末日般的山崩地裂停滞了,巨石固定在上空,激流凝结成固体,他终于得以喘一口气,在峭壁山岩间寻找一处据点,确定危险都被解除,慵懒地抻出一个懒腰来。 *** 接下来可能更新会不固定,可能每天会有多更,还在看的宝宝以后晚上睡前来看就好啦 本来打算在24号完结,搞点仪式感,但是我这本码字好龟速,也不知道能不能完成tt (二十八)那你是管风琴上的销钉,还是人呢 云蓁终于发现了他,她跳下椅子,几步跑过来,手里还握着那本书。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林涧松把菜都一一归类进冰箱,一边问她。 云蓁扬扬手里的书,说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刚看到这里。”她翻开书指给他看,“这句——”她手指白皙细长,指甲剪得几乎贴进肉里,像弹钢琴一样在书页上跃动,“‘人类所有的问题,似乎的确就在于,人无时无刻不在向自己证明,他是人,而非管风琴上的销钉!’” 林涧松把视线从她手指上转移过来,费了些劲才看到她在说哪句话,他说:“我小时候,因为太无聊,就把这些俄国作家的书都看了一遍,从此就留下了后遗症,一看到这些斯基们的名字都会头疼,因为当时根本看不懂,也理解不了,但是那种很难懂的感觉一直还记得,到了长大即使能理解了,也不想看了,好像一看就回到了小时候,硬着头皮去看,看又看不懂,老头也不管我,都丢给我看。后来我就只爱看小说了,不费脑子,跟着剧情走就行了。” 云蓁笑起来:“那你是管风琴上的销钉啊还是人啊?” 林涧松停下手里的动作,想了想说:“我宁愿做一根销钉吧,销钉不知道自己是销钉,但是人却知道自己是人,不知道比知道要好一点,我觉得是这样。” 云蓁皱眉想了想,说道:“那我还是做人吧,这样管风琴上的所有销钉,就都是我的了!” 林涧松好笑地看了看她,她狡黠一笑,理直气壮地说:“销钉是属于管风琴的,管风琴是属于我的,销钉不能拥有人,但是人可以拥有管风琴,也就拥有了销钉,这样来说,那你就是我的了!” 云蓁一边翻书,叁心二意的,竟然也能一直不停地和他聊天,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这间屋子终于又有了一些生活的气息。 林涧松切菜,起油锅,炒菜,装盘,又盛出饭,等他一把抽走云蓁手里的书时,她才抬起眼睛,惊讶地看着桌上的饭菜,说道:“你也太厉害了吧!怎么这么快?” 林涧松说:“吃饭不许看书,这是我们家的规矩。” 云蓁已经毫不客气地尝了几筷,“你真的好厉害!真好吃!” 她埋头扒饭,本来不觉得饿,但是林涧松做菜真的很好吃,她不知不觉就着菜吃完了一大碗饭。 吃完饭,云蓁要洗碗,林涧松不让,他说:“我动作快。” 云蓁有点不好意思,她的确做事情都慢吞吞的,因为这个,李素君没少打骂她,“照你这个速度,考场上别人做叁道题你才磨磨唧唧做一道题,一来二去不就比别人差得更远了吗?!” 后来她在学习上再也不磨磨唧唧了,可是做其他事情还是慢悠悠的,永远不着急。 她站在一旁看林涧松洗碗,他确实速度很快,即便是洗碗也看起来很有条理,就像他这个人,是分毫不差的等距纵横带,精确和速度仿佛是他的本能。 等到都收拾完了,天边已经渐渐转变成了墨蓝色,林涧松开了灯,白炽灯很亮,他关上纱窗,还是没挡住趁早飞进来的几只蚊虫,它们绕着灯一圈圈打转,撞上去又跌下来,再撞,再跌,周而复始,不知疲倦。 云蓁看着它们,觉得自己很像它们,什么也不想,一股脑地往前冲,也不管前方是火还是灯光,是火就灰飞烟灭,是灯就头破血流,虽然每种选择都不是好选择,但起码有希望,不至于一直蛰伏在黑暗里,连光明是什么样都未曾得见。 林涧松和她并排坐在沙发上,他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她打着扇子,一股股凉风吹向她,林涧松说:“好热,我带你去楼顶吧。” 他把手伸向她,云蓁抓住他,被他扶着腰手脚并用地爬上了这栋叁层小楼的天台,天空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墨紫色的远方一点点被黑暗吞噬,天台上有两张躺椅,冰冰凉凉的,躺下去吱呀一声。 林涧松说:“好可惜,现在都看不到星星了,小时候连银河都能看得很清楚。” 云蓁说:“是啊,现在污染很严重了。” 她沉默了一下,声音有些凝滞,她说:“林涧松,你觉得自杀的人真的会有罪吗?” 林涧松轻笑了一声:“你真的信那个女人的话?” 云蓁听起来有点迷茫:“我不信,可是如果不是这样,我又为什么会被困住呢?” “我觉得你没罪,想死还是想活都是自己说了算,自己就是自己的上帝,只有你才能拯救你自己,除此之外,谁都不能。” 她又问他:“那你想过死吗?” 她的声音很纯净,里面只有好奇,他想了很久,才说道:“没有,从来没有,我觉得人活着才有机会改变,想要的也才能抓到自己手里,再难也不能放弃,放弃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前面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就都归零了。” “我总觉得人刚出生的时候,是空的。”他比划了一下,比划出一个类似于正方体的轮廓来,“你慢慢长大,这个空壳就会慢慢填满,一开始是薄薄一层,慢慢的,就都摞起来了,会越填越满,要是死了,就相当于这个壳子倒了,里面的东西也就都漏出来了。你可以说我是个小气鬼吧,我觉得我拥有的东西,都不能漏掉,都是我的,死了,就被倒掉了,没有了,我舍不得。” 云蓁声音低低的:“那你觉不觉得我很软弱?” 林涧松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干燥修长,掌心柔软,他说:“我不觉得你很软弱,我只觉得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很多时候不是你的错,你都会想要揽给自己,惩罚自己。” 他怜惜地摸摸她的脸,她也依恋地蹭一蹭他的掌心,他对她说:“你不要爱他们了,没有人规定所有的小孩都必须要爱父母,如果父母不值得爱,就不要爱了。你的爱才是折磨你最深的东西,你只需要爱你自己就可以了,不值得的人,不要付出感情,知道了吗?” 云蓁低着头,几滴眼泪砸下来,她抬起头,微笑着对他说:“我知道了。” 紧接着,她又没头没脑地小声说:“你到底是上帝还是菩萨?” 林涧松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云蓁擦了擦眼角,对他笑了起来,那是林涧松永远都会记得的,清澈透亮,流动着最璀璨的光的眼睛。 (二十九)她永远难忘那段星月兼程的逃亡之 “你是说,你只要过了十二点,就会跳转回前一天?”林涧松皱起眉头,很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云蓁说:“是呀,我是不是云度瑞拉?十二点一过就被打回原形了。” “没有别的可能了吗?” 云蓁有点糊涂:“什么?” 林涧松一字一句的说:“我是说,你有没有试过,跑远一点,如果你的循环辐射范围是整个海城呢?” 云蓁睁大眼睛:“你是说,逃出海城看看?” 林涧松点点头,对她说:“试试吗?” * 云蓁难忘那次无功而返的夜途,林涧松拉着她,两个人漫无目的沿着海岸线奔跑,从海边到海边的路途显得格外漫长,浓重的黑暗吞没了他们,他们跌跌撞撞的,使劲往外跑,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心里只秉持着一个想法:越远越好。 云蓁把手表忘在了林涧松家的卫生间里,他们拉扯着黑暗,也被黑暗牵绊着,手牵着手,海水浸湿了他们的鞋袜。他们不知道方向,不知道时间,只是一刻不停地往前走。 云蓁永远难忘那段星月兼程的逃亡之路,林涧松的呼吸起伏在她耳边,他的手掌可靠而坚定。夜色最浓重的时候,天与海的交织处勾勒出混乱的轮廓,她头晕目眩,几乎要跪倒在沙滩上。 她看见林涧松绝望的眼神,只是一瞬间,她就踩到了卧室里熟悉的地板,她的房间黑着灯,她喘了口气,仿佛只是从一片黑暗转移到另一片黑暗里。 她走出房间,站在阳台上,推开窗户,还是闷热又具有攻击力的夏夜晚风,她看到对面住户橙黄色的那扇方形灯光。 很久以前的那天晚上,她就是看着这扇灯光做下了那个决定,不知道是第几个轮回,她又站在这里,和那片灯光遥遥对视。 那是在黑暗里唯一一盏对她的目光做出回应的灯光。 (三十)用我的黑色树干做成的销钉将会永远 落雨了。 天空是闷闷的烟灰色,大片大片厚重的云朵聚集在一起,天还没亮,骤雨急急地打在窗户上,摔出声响。云蓁坐在飘窗上,开着窗户,雨滴淋了她一头一脸,她贪婪地呼吸着暴雨中的空气,一只红色的瓢虫停在窗框上,背壳在水汽中格外鲜红。 云蓁伸出手指,瓢虫顺着她的手指爬上来,停住了,有点痒痒的。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刚刚的梦再度向她袭来。 和之前一样,她梦见自己在计划好的时间爬到了楼顶,这次没跟上次一样灵魂出窍,她看了看楼下,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真的死在了操场上,摔出了一地的血。 很奇怪,梦里她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俯瞰着整个画面,就像在翻阅一本连环画,心念意转之间她就能切换视角。尖叫声此起彼伏,好多人捂着眼睛,她被人群围成一个圆圈围在中间,大家都不敢再向前一步。 她甚至看到邓老师惊慌失措地拿出手机报警,声音都变调了,她还看到雅琪惊恐的眼神,脸上是类似于一种看到格外恐怖的异形的表情,雅琪捂着嘴,很快,大颗大颗的泪水涌出来,这个懦弱又孤独的她的同桌,是唯一一个因为她的死流下眼泪的同学。 她不顾形象地放声大哭,班里的同学都围住她,一个女生抱着她,雅琪声嘶力竭地在她怀里大声哭泣,这是这个胆小的女生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如此放肆地露出情绪。 在死亡面前,每个人都惶恐,害怕,物伤其类,大家都窃窃私语着,被呼啸而来的警车赶回教室,从窗户里挨挨挤挤地探出头来。她看到自己被急救人员宣布死亡,又被装进一个袋子里,原来人死了以后真的就像一个物体一样会被打包好以后运走。 云蓁看到李素君和云廷山被通知认尸,她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十岁,时刻挺直的背佝偻下来,云廷山握着她的肩膀,他们都表现得很得体,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悲痛欲绝,他们在外人面前惯于装相。云廷山甚至非常礼貌地跟民警道谢,让了一圈烟。 李素君红着眼睛,但是也没有崩溃,她只匆匆看了一眼云蓁的脸就转过脸去,哽咽了一下,步伐绵软地被云廷山扶出去了。 警察按照程序要对他们做笔录,云廷山应对得体,也适时红了眼眶,李素君自从见过云蓁的尸体以后就闭口不言,眼神虚浮,肢体僵硬,像个木偶一样坐在一旁。 警察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感觉非常怪异,这是一对过于冷静的父母,要不是确定死亡的女孩的确是他们的孩子,他甚至要以为这个家庭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毕竟,面对早夭的自杀青少年,失态和悲恸,愤怒和不解才是常态,如此克制又平静的应对,实在不像是正常父母的态度。 他们回了家,李素君打开云蓁的房间,看到了她的遗书。 云蓁字斟句酌的遗书在这一刻终于起了作用,她看到李素君的神情从震惊,到愤怒,到局促,再到羞耻,最后定格在悔恨之中,她在这一刻,在云蓁整洁干净的房间里,终于大声哭了出来,她哭得满脸通红,涕泪横流,仪态尽失。 云蓁从来没有见过李素君如此失态,李素君向来在她面前是不掩饰情绪的,但也从来没有如此不顾形象,她从小到大看到的李素君,只有拧紧的眉毛和绷直的嘴角,李素君从来都不高兴,她活得不快乐,所以云蓁也不敢快乐。 云蓁考了高分,李素君往往又觉得满意,又要努力挑出毛病来,云蓁以前总觉得李素君很矛盾,明明她要求她考第一,她成绩一次比一次好了,李素君又看起来不高兴了。后来,姥姥的话终于让她明白了,是不是有这样一种可能,李素君一直在嫉妒云蓁。 云蓁想,她是不能超越李素君的,一旦她过得比她好,在李素君眼里,就是云蓁在某种意义上背叛了她,她们彼此一致才是和谐的状态,云蓁超越了她,那就是抛弃和背离。云蓁在很多觉得开心的时候,一想到李素君,就不敢开心了,好像她快乐了,就抛弃了李素君,只有大家都不快乐,才是正常的。 被抛弃者控制着抛弃者,一个人的生命里,至亲所赋予你的,有时候是祝福,有时候是诅咒,云蓁收到的,就是这样一种诅咒。 云廷山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那封遗书,呆坐在她的床上,他愣愣地看着李素君大声哭泣,好像不知道该摆出一个什么样的表情来。 她的父母,就这样在六月二十四日,一个盛夏的夜晚,读到了来自他们女儿的最恶毒,也是最刻薄的诅咒。 他们将永远忘不了这封专门写给他们的遗书,这封遗书的每一个字,都会在他们余生的每分每秒,啃噬着他们。 他们也永远不会快乐了,他们会发现人生越来越艰难,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困难,他们的每一天都会被一个决然跳楼的女儿所缠绕着,都会有一棵枯干的黑色的树站立在那里,云蓁就挂在这棵树上,他们一闭眼,就会看到云蓁苍白的脸庞和被鲜血糊住的黑发,又熟悉又陌生。云蓁用自己的生命,给他们的心脏里钉入一根销钉,这根销钉会随着时间越扎越深,到他们进入墓地的前一秒,还会隐隐作痛。 (三十一)我都想起来了 窗外的骤雨慢慢收敛起来,玻璃被洗得很干净,汩汩往下流水。 大半个月就这么过去了,她依然困在这个循环里,没有丝毫变化,李素君和云廷山也只在她的梦里悔恨过,他们没有察觉到云蓁的挣扎,一切都发生在一间卧室里,她的渴望,痛苦,和林涧松在一起的欢愉和不舍,都隐藏在平静的水下,里面漩涡滚滚,水面一片平静,毫无波澜。 她不知道今天应该做什么,这段日子里,她的生活除了林涧松之外,什么都没有,每一天她都要向他介绍自己的奇遇,即使云蓁并不畏惧,也不代表她不感到厌倦。 林涧松带她尽可能逃跑了,还是跑不出这个怪圈,云蓁一直不敢想象自己如果真的一辈子被困在里面,那她到底应该怎么活下去。 云蓁坐在餐桌前心事重重地喝牛奶,李素君的脚步声拖沓着走来走去,云蓁连看她一眼的心情都没有,她放下玻璃杯,要穿鞋出门。 云蓁站起身提起放在一旁的书包,刚要开门,她听到李素君的声音:“你等一等。” 她懒散地转过身,李素君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你今天怎么了?” 云蓁有点莫名其妙,以前李素君没问过这句话,是今天她的气压实在是太低沉了吗? “没怎么,怎么了?” “你没睡好?”李素君说着就要来拨弄她的头发,云蓁后退一步,侧头避开了李素君的手,李素君愣了一下,声音尖起来:“你躲什么?!” “躲你啊,还能躲谁。” 她连看到李素君的脸都觉得很烦,这两个人经过昨天的梦以后,已经被她完完整整从自己的精神体系里剥离出去了,她像甩脏东西一样把他们甩在了那个梦里。他们以后再也不会让她有任何情绪波动了,而他们的情绪也不再是她要关心的问题,她现在只想赶紧出门,离这张脸远一点。 把云蓁残损的十几年跟这几天相比,似乎很不等量,但是对她来说这几天要比十几年更重要,她的绝望给了她一种所向无敌的气势,她把所有不值得的,柔软的部分都烧掉了,她就像个剥掉花里胡哨塑料外壳的机器人,只剩下钢铁核心,这个核心足以支撑起她。 “谁教你这么跟大人说话的?!你还有没有礼貌了?!” “跟你讲什么礼貌啊,你值当别人跟你讲礼貌吗?” 李素君的表情云蓁已经很熟悉了,她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说:“我要是你我就跟他离婚,一个人多潇洒,能和一个把你当空气的人生活这么多年,你也是挺厉害的。”她停顿了一下,又嗤笑一声:“脸皮也够厚的。” 李素君的脸一片青灰,她嗓子里咯咯作响,语不成篇,她常年做一个说一不二的初中班主任,从来只有她训学生,训云蓁的份,没人敢这么跟她说话,云廷山也不敢,云廷山和她吵架最多骂一句“泼妇”,这种赤裸裸的讽刺和刻薄的恶毒话,对她才是最具有攻击力的。 即使云蓁很避免受她的影响了,她还是悲哀地发现有很多地方她都不自觉地继承了李素君,比如这种随时随地能戳人心肺的嘲讽话,她张口就来,完全不用提前打腹稿预演。 云蓁怜悯地看着她,对她挥挥手:“妈妈,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爱情是强求不来的,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说完她就摔门而去了。 * 云蓁今天不想去找林涧松了,林涧松在她消失前绝望的眼神还刻在她心里,她不敢再看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她要休息一下,一个人呆会儿。 一个老人牵着一个四五岁的稚童在路边的早餐铺面上吃东西,两人正等着饭,老人攥起两只拳头逗弄孙女,“猜一猜是哪一个?”小女孩犹豫了半天,指向其中一个,老人张开手掌,空空如也,小孙女马上咯咯笑着去掰另一只手掌,老人笑着又张开手掌,还是什么都没有,两人大笑着,老人的拳头在女孩面前变来变去,女孩捉住这个,打开是空的,捉住另一个,打开还是空的,到最后,小女孩瘪瘪嘴,要哭不哭地哼了两声,老人赶紧张开胖胖的拳头,把掌心里的秘密递给她,是一块包着粉色包装纸的糖果。 云蓁突然想起了她姥爷,姥爷脾气很差,不苟言笑,之前她和林涧松说她姥爷有“智商崇拜”,也不是假话,大概因为她或多或少遗传了云廷山的基因,她也从小到大学习一直都很好,姥爷每次问过她成绩以后都很满意,看着几乎有些慈眉善目的味道。 云蓁小时候很怕姥爷,尽管姥爷从来没有凶过她,也没有很关爱她,但姥爷有个好处,他从来不重男轻女,他好像发自内心地认为养儿养女都一样。 “女子能顶半边天”,姥爷常这么说,在他眼里,只有好小孩和坏小孩的区别,而这个“好”与“坏”的衡量标准,显然也是学习成绩。 李素君和云廷山每次带她去看姥姥姥爷,姥爷都会很严肃地把她叫过去,先问她的学习成绩,等听到答案以后就伸出拳头,张开让她看掌心的秘密,或者是一块泡泡糖,或者是一些其他小玩意儿。一直到云蓁长大了,去看望他们,他还是经常准备着一些小东西给她。 而云蓁的姥姥,是最接近云蓁理想的“母亲范本”,她温柔又冷静,年轻时候性格很硬气,等老了就心软了。云蓁一直记得很小的时候姥姥带云蓁晚饭后去散步,一个跌跌撞撞的醉汉踉跄地撞到了她们,紧接着就吐到了姥姥的鞋上,云蓁尖叫起来,姥姥明显感到非常恶心的闭上了眼睛,几秒之后,她睁开眼,利落地脱下鞋扔进垃圾箱里,然后脱下另一只拎在手里,牵着云蓁回了家,云蓁一路上低着头,看着姥姥只穿着袜子的脚一起一伏。 这样一个姥姥,是怎么养出李素君那样的女儿的呢,后来云蓁看到姥爷在病床上把一碗粥劈头盖脸砸在李素君脸上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云蓁回过神来,越过这对祖孙往前走。不去找林涧松的一天好像完全无事可做,她漫无目的地去逛商场,商场里人很少,她一家店一家店挨着逛过去,也不试衣服,只是看看,从一楼到五楼,花费了她一上午时间。 等到她终于察觉到饥饿,坐在肯德基里啃汉堡时,她才意识到她整整一个上午都在克制着去找林涧松的冲动。 下午也是无所事事,她随意走随意逛,累了就坐下来歇一会儿,歇好了就起来继续闲逛。等到黄昏时分,她不自觉地又往那片海滩走去。 天空沉淀下来一片烟雾的蓝紫色,横天亘地的海浪翻涌奔腾,她远远看到一角白衣坐在沙滩上。 她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她走近他,林涧松转过身来,还是熟悉的眼神,在她如雷的心跳声中,云蓁听到他的声音:“我都想起来了。” (三十二)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今天是一月一度要给老头送东西的日子,每到这一天,林涧松总会提前请好假,把给老头带的东西都收拾好,再倒叁趟公交车,去市郊的五院看老头。 邓老师了解他的情况,每次他去开请假条,邓老师都会跟他闲聊几句老头的近况,再让他给老头带个好。 邓老师是个通情达理,很善良的班主任,他的善良不是装出来的伪善,而是他为人的本性,现在这个年代人们常将善良和懦弱这个词划个等号,邓老师不是,做老师时间长了会很麻木,但是他总有一种激情,像是他给自己设定的底线,他永远保持着激情和斗志,学生尚且有烦累疲惫的时候,他却从来不会。 林涧松的人生,在很多重要的节点都会碰到好人,将他即将歪掉的人生路线重新摆直,推着他踏上正确的前进道路。在他还是一个胚胎的时候,遇到了吴贞,出生后又遇到了老头,初中被侯万生打骂羞辱,不当人看的时候,又遇到了邓老师。 还有其他数不尽的人。 帮他找老头的刘警察,每年春节都会来看看老头,也经常打电话问他生活情况,让他有任何困难都来找他,千万别犹豫。 叁楼住的一对夫妻,他们生了一个小儿麻痹的女儿,后来又有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儿子在十岁时又被查出了罕见的细胞病,两口子靠在学校门口摆小吃摊为生,前几年还情况好一点,这几年总是被赶来赶去地打游击,收入也不稳定。他们总给他和老头送点吃的,老头发病时也能帮就帮,热心又乐观,笑声总是传出很远。不摆摊的时候,就常常在傍晚请爷爷去天台上拉二胡,他们的女儿眼睛又亮又大,最喜欢听爷爷拉《茉莉花》。 也有陆哲希,一个从小学开始的好朋友,班主任给林涧松办了一个募捐班会,林涧松抱着包裹着红纸的纸盒站在讲台上,学校的宣传老师在台下举着巨大的相机从各个角度进行拍照,快门声轰鸣在他耳畔,这件事后来还上了市晚报,占了整整一个版面。陆哲希是他的同桌,在班主任声泪俱下讲他家的情况时难受得哇哇大哭,第二天高兴地对他说已经和他爸妈商量好了,要收养林涧松,从此以后都有他罩着他了。 这些人这些事都像是辽阔夜空里的星辰,汇聚成了他生命的银河,一闪一闪,在黑夜里陪伴着他,在他抬头看时,给他指明方向,让他永远所向披靡。 每当他想要放弃时,他就会想一想这些人。这个时候,他就不再是人类了,他变成了孤狼,是肌肉,是愤怒,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了,他只需要拼尽全身力气,去夺取目标猎物。 甚至很多时候,他都在克制这种与身俱来的愤怒。 * 林涧松早晨醒过来的时候,听到楼上在放音乐,二楼住着一个老婆婆,儿女一个月来看她一次,她最大的活动范围就是从家到巷口。她爱听戏曲评弹,总是用一个小收音机放戏听。 林涧松凝神听了一会儿,发现今天她放的不是评弹,是京剧。 老头精神还好的时候经常和楼上老婆婆一起听戏品戏,唱到精妙之处,老头就拍着手赞叹,唱得不够火候的,他就皱起眉头,自己亲身上阵唱两句,最爱唱的就是那段锁麟囊。 他躺在床上,听到咿咿呀呀的声音从楼上飘下来:“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等他回过神来,京剧已经没有了,他打开了自己的随身听,把声音开到最大,开窗,在清晨暴雨过后的泥土腥香里冲澡,洗漱,收拾房间,等到太阳高起来,他就要背包锁门,踏上去看老头的路途。 每次他都是十点多出门,这样到五院就是差不多十二点,老头会刚吃过饭,他过去以后他们就能多聊几句,因为中午五院不会很早赶人,会给他多出一个半小时时间跟老头多呆一会儿。 出门的时候,放在书架上的相框掉了下来,林涧松捡起来,重新安置在原处,相框缝里积了尘土,林涧松拿抹布抹过相框,抹过老头的脸。 他坐在床上,环顾整个房间,突然想起老头的脚掌和手掌,小时候他和老头睡一张床,他到现在还记得老头苍白干枯的掌心皱纹,他每天都是看着这些皱纹入睡的。 到现在思念老头,也是从他的手掌和脚掌心开始。 把老头送到五院后林涧松第一次去看他时,他刚上楼,走过楼拐,就看到老头坐在最高一层台阶上,怀里抱着一个包,向他招手,他像一根枯瘦的麻秆,瑟缩着肩膀,不知道坐了多久,好像一直在等他。老头身后站着一个矮胖敦实五大叁粗的男人,白大褂都撑紧了,口罩只罩住叁分之二,露出一双细缝眼。 他站在老头身边,是在看管他。 老头的目光很委屈,很期盼,林涧松不敢和他对视,“小松,咱们今天就回家吗?”老头小心翼翼地问他。 林涧松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走上楼梯坐在老头身边,矮胖男人的目光马上贴上他的背。 “现在还不能回家,你再等我几年,好不好?”林涧松低着头,说出每一个字都要花费他巨大的力气。 老头试图从楼梯上站起来,男人把他又按下去,林涧松一下冒了火,他一把挥开男人:“你干什么?!” 男人被他一吼倒也不生气,他说:“今天要出院吗?老爷子在这坐了一上午了,拉也拉不走,说孙子今天接他回家,要走的话就赶紧办手续,我还有几个病人要看护呢。” 老头的目光说不上是羞愧还是内疚,他说:“我们回家吧,这里不好,我再也不乱跑了。” 他停了停,又轻声说:“要不然你上学前先拿绳子把我绑起来,我就跑不了了,好不好?小松?” 林涧松感觉心脏好像被一把攥住,又被掏了出来,在他面前用利刃被鲜血淋漓地片成了几千片。 他抓住老人的手,艰难地说:“我们暂时不能回家,你再等等我吧,爷爷。” 他控制不住自己,几滴泪砸在他们交握着的手背上,老头眼里的光芒熄灭了,他说:“也好,我在这里住着也不给你添麻烦。” 他摸摸林涧松的头发,又对他说:“我在这挺好的,你一个人在家要好好的,把我的二胡经常擦一擦,别落上灰了。” 林涧松一把抹掉眼泪,他看着老头的眼睛说:“爷爷,你一定等我,等我接你出去。” 老头知道他在说什么:“你放心,我不死,我还要看着你娶媳妇呢。” (三十三)不过是又掉入了一个陷阱里 晨风吹着窗口的风铃叮铃作响,林涧松才惊醒过来,该走了。 他看了看表,十点零五分,他背起包锁好门,走出巷子,心里在想要不要再回去给老头多拿一套床单,还没等他做好决定,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传来,他高高飞起来,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又掉下来,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在去看老头的路上,刚出门就被车撞死了。 多么好笑,又多么讽刺啊。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怕老头死了,只留下他一个人独活在世上,没想到到头来,他才是先死的那一个。 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谁又能真正知晓? 他铆足了劲想要活出个样子来,想给老头更多的更好的,想出人头地,想真正掌控命运,可是多么可笑,他才十八岁,就被一个疯狂的卡车司机送上了西天。 他现在终于知道,人的一生原来真的无法由自己掌控,以为自己掌稳了舵,把定了锚,回头来看,不过是又掉入了一个陷阱里。 在意识弥留中,林涧松想,老头应该怎么办呢,他死了,老头就要彻底疯了吧? 疯了也好,最好把他忘了,再健健康康活几年,他在地下等着他,下辈子,老头也还是做他爷爷吧。 老头的一生好像断成了好几截,这回应该再也接续不上了。就像他一样,有再多的美好幻想,再多的憧憬向往,现在都像肥皂泡一样,都破灭了,他给自己制定的计划,规划好的人生,都戛然而止了,都白费了。 真的好不甘心。 我还没活够啊,我真的不能死啊。 如果能停留在今天就好了。 林涧松想。 * 从漫长得令人眩晕的记忆里回过神来,林涧松睁开眼,盯着泛黄的天花板,缓慢而悠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原来他也一直循环在这一天,二零一五年六月二十四日,星期叁,农历乙未年五月初九。 他死了,又活了,神灵好像听到了他的渴求,他被永远停留在了这一天,一个晴朗、炎热、凌晨会有一场暴雨的日子。 他一遍遍地去给老头送衣服,和他说话,给他擦身体,喂他吃水果,他不想死,所以他一直活在了这一天,他在这一天每天都会见到老头。 他全部都想起来了,想起一个个六月二十四日里,云蓁是怎样来找他,怎样和他去看爷爷,又是怎样对他说:“你想和我做爱吗?” 他还记得那时的感觉,云蓁像一把锋利的斧子,劈开了他迷雾缭绕的循环世界,给他带来了新鲜空气,当时他就应该醒来的。 云蓁一次次来找他,而他也一次次地忘了她。她从不气馁,也不畏惧,他让她一遍遍地解释自己,可是到了第二天他就忘得一干二净。 他和她从陌生到熟悉,从彬彬有礼到唇齿相依。 人的直觉不会骗人,她出现在他的每个六月二十四日的梦里,即使他忘记了,潜意识里还是包裹着她。 他还记得云蓁问他:“换你你要吗?” 原来他已然浑然不觉地轮回过一个又一个二十四日,他的大脑为了保护他,不让他疯掉,又自动忘记了这一个个二十四日。 他想起和云蓁在海边的闲聊,还有那个闷热的下午,他们在他床上的第一次,他真的很紧张,也很冲动,云蓁白皙的肤色和红润的嘴唇给了他巨大的刺激,她的唇她的舌,她白兔般柔软细腻的胸,还有她腿间殷红的细缝。 他也想起他在云蓁第一次来找他时和她分享的叁个秘密,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秘密,可是对着她,就很容易说出了口。 一个自杀的女孩,一个被车撞死的男孩。 他们在原来的时间线上已经死了,又掉入了另外无数个相同的时间线,周而复始,不知疲倦。 “你想起来的时候,一定要来找我。” “等你想起来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他不知道云蓁家在哪里,也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他一直枯坐到中午十二点,才意识到云蓁今天不会再来了。 城市这么大,他们在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变得那么熟悉,可是他居然不知道去哪里找她。 他在漫无目的中腿脚好像有意识一样把他带到了那片海滩,在那里,他们以天为盖以地为席地做爱,那天的晚风湿润又凉爽。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赌对了,是云蓁。 (三十四)我们真的好有缘 海风吹面,远处的渔火慢慢亮起来,城市也闪起灯光,天海交接处是一片模糊的蓝紫色。 云蓁听完了他的这段长长的旅途,说不上是兴奋还是难过,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偶然,是螺丝和螺母,是齿轮,是严丝合缝,也是注定。 她自言自语道:“原来那个梦是真的,我真的已经死了。” 她突然振奋起来:“也就是说,我们其实都已经死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又被卡在了这一天,一直不停地循环,我们做的梦其实都不是梦,是真的存在的?” 林涧松想了想,谨慎地回答她:“我觉得是这样。” 她的声音又低下来:“那我们也是真实存在的吗?” “不知道,你觉得自己像假的吗?”林涧松也问她。 “不像,我觉得每一天都好真实。” “那就是真的。” “为什么是你和我呢?” 林涧松皱眉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也想不通。” “我们是在受到惩罚吗?” “不是。” 林涧松看向远方的海平面,他的声音有点沙哑:“我觉得这好像只是一个不断崩溃的程序,就像磁带一样,中间的带子卡住了就会一直循环播放同一段剧情。” “那你觉得是你还是我卡住了?” “有可能是你,也有可能是我,但是我觉得很可能是我,因为我临死之前还在想着,要是能重来就好了。”林涧松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又问她:“你跳下去之前,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很轻松,解脱了的感觉,那时就是什么都不怕了,根本没来得及去想。” “我在前一秒还在想要不要给老头多拿一套换洗的床单。” 云蓁有点后怕:“那在那个时间线上,爷爷就成一个人了吗?” 林涧松很平静地说:“是啊,我一直都怕他先死了,丢下我一个人,没想到居然是我把他丢下了。他这辈子真的命不好,下辈子重来吧。吴贞的儿子应该不会不管他的,就是好可惜,他见不着我娶媳妇儿了。” 云蓁哽住了,她觉得好难受,像被扔进冰冷的海水里,被水草缠住了双腿不停地下坠。 那个和煦儒雅的老人,果然还是躲不开孤老终生的命运吗? “那你觉不觉得,我们其实不应该死,所以才陷入循环里了?”云蓁安静地看着他,她是被林涧松给救下来的,她清清楚楚地明白这一点。 “你是说,死亡就是我们进入循环的原因?”林涧松接上她的话继续说。 云蓁点点头:“是不是如果在原来的时间线上我帮了你,你也帮了我,我们都没死,后面的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林涧松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他说:“我懂了。” 他想了想,难掩激动地对她说:“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理论,我们生活在叁维空间里,其实是看不到这个空间的全貌的。” 云蓁看起来有点糊涂,林涧松继续解释道:“就像你看一幅画,画是二维的,平面的,里面的人物都很分明,但是如果你是画里的人呢?那你看自己是不是只是线条和色彩的组合?” “也就是说,我们是无法跳出整个画面看到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是这样吗?” “对,我们只有到了更高维的空间才能看到全貌,而且我们也很难想象一个四维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林涧松抓起一个贝壳,递给她,问道:“这是什么?” 云蓁不是很明白,她说:“贝壳?” 林涧松笑了:“它在二维空间里是个贝壳样的平面线条,在叁维空间里就是你拿着的贝壳,但是到了四维空间——” 他拿过贝壳,掰断它,“你看到断裂面的纹路了吗?它的纹路,你在四维空间里是可以一眼就看到的。” 林涧松耐心地说:“你想象一下,如果你是一个纸面上的平面人,你旁边画着的是一个切开的苹果,那你无论如何也看不到这个切开的苹果到底有几颗籽,除非跳出来,来到叁维世界,这样才能一览无余。就是说,如果我们的视觉能够突破维度的话,你看不到的一切都会在更高的维度里看到。” 云蓁凝神想了想,她也有点明白了:“你是说,我们经历过的所有时间线,都是一直存在着的?只是我们看不到而已?” 林涧松点了点头:“不同的时间线上我们所经历的事情都不同,我们应该一直不停地在循环经历着时间,但是每次都不同。” 他又把断裂的贝壳递给她,“我们都死了的那条时间线一定还存在着,在某个地方。” 他们俱都沉默下来,听着海浪翻涌的声音。 云蓁突然明白过来,她问他:“你那天早晨,是几点出的门?” 林涧松不明就里,有点不确定地说:“十点过几分?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十点零五。” 云蓁如释重负地笑了:“那就对了,我是在第二节课后跳下去的,第二节课打铃是九点五十五,我爬到顶楼,再跳下去,算上时间差,也是差不多十点零五分。” “那我们就是在同一时刻死的?” “应该是这样。” 他们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林涧松,我们真的好有缘。” (三十五)“吾爱孟夫子” “如果我们一直这样不停循环下去,那我要怎么帮你,你又怎么帮我呢?”云蓁问道。 才轻松了一下,他们又意识到这个致命的问题。 林涧松想了很久,才垮下肩膀,有点失落地说:“我也不知道,这个循环好像没办法受人控制,我突然想起来一切,也是因为梦到我死了的那条时间线,才都全部串联起来,感觉很随机一样,毕竟我们都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梦。” 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他们被世界隔绝在这片孤独的沙滩上,这个地方好像成为了他们的秘密基地,所有的欢愉,解脱,顿悟都在这里发生着。 “我们去那个地方看看吧,看周围是不是有什么线索。”云蓁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沙,把手伸给他。 “什么地方?” “就是……你被车撞的地方。”她在梦里见证过林涧松的死,这让她有点说不出“你被撞死的地方”这句话,以前她不会觉得“死亡”这个词有什么说不出口的,现在明白了一切以后,这个词陡然增加了重量,让她难以面对,连提及都觉得重若千斤。 已经十点多了,他们牵着手慢悠悠地走在路上,周围都是散步的人,一条毛茸茸的小狗蹭着她的腿挤过去,云蓁看向它,小狗也回头看看她,又马上撒着欢跟上主人。 城市里的风又闷又热,远离了海滩,风也不再湿润凉爽。 云蓁踩着他们的影子,脚步轻快,像要跳起舞来。 “其实一直这样也挺好的。”林涧松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好什么呀,一直这样我们就都成老妖怪了,这可是你说的。”云蓁头也不抬地继续踩着影子,玩得很欢乐。 “我忙忙碌碌的,一步都不肯落在别人后面,永远都急得像屁股后面绑了火箭,但是你看我,又换来了什么?我现在突然觉得,人真的能把握住命运吗?”林涧松声音很平静,却盈满了浓重的颓唐。 云蓁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林涧松,你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 林涧松看起来有点迷茫,他以往如冰刃出鞘般的利芒都好像消散了,现在的他就像个走失了路的孩子,委屈又难过,还要憋着一股气,生怕自己流下眼泪来。 在沙滩时她就敏感地察觉到他情绪很低落,她和林涧松完全不一样,她是不想活了,林涧松则是想要好好活,她如今死了又活过来,从灵魂和身体上都得到了新生,求仁得仁,他却无法越过这道坎。 若是将一个人赖以生存的那口气给吹散了,那这个人不说就此跌倒在路上爬不起来,起码也是伤筋动骨,需得找个地方好好舔舐伤口,才能谋算下一步。 “我以前最怕的就是一个人,后来好像也不怕了,现在要我说的话,我最害怕的还是失控感,就像现在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能永远在这里生活下去,更没办法忘了那条时间线上的老头,他没了我该怎么办呢。” 云蓁叹了口气,紧紧拥抱住他,对他说:“你不是一个人,你不是说要做我的亲人吗?你忘了吗?我们一定能出去的,爷爷也一定好好的,既然我们能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就能逃出去,你相信我。” 林涧松回拥她,在她耳边哽咽起来:“我真的好害怕,我怕我们出不去了,我还有好多好多愿望没有完成,我从小到大一直在害怕,到现在了,我为什么还在害怕?明明我再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云蓁默默地听着,路灯昏黄的灯光在她眼里晕成了一片模糊的液体。 她说:“恐惧、害怕这种东西,其实是所有情感的根基,你不要觉得害怕有什么不好的。” 她吻掉林涧松不知不觉间流下的泪水,这个时刻都像鼓满风的帆一样的男孩,如今满眼仓皇,让她一阵阵心悸和怜惜。 “你说,你快乐的时候,是不是害怕暂时转移了?你难过的时候,也是不是因为感到不公平?嫉妒、悲伤这些感情统统都是恐惧的变体。害怕就害怕了,没什么不好的,失去了就再拿回来。” 云蓁看着他的眼睛,坚定地对他说:“你的盒子倒了,我们就把它扶起来,再把它填满。”她张开胳膊,在空中划出一个大大的圆来,“把它填得满满的,高高的,再给它加个盖子,保证再也漏不出来,好不好?” 林涧松笑了出来,眼前一片模糊,他看到云蓁狡黠得意的笑脸,他说:“好。” * 他们来到林涧松家巷口,站在马路对面,林涧松神色恍惚地对她说:“就是这儿吧。” 云蓁没说话,她比他还要清楚他是怎么被撞上天空,又掉下去的。以前她还以为电视剧里的撞人画面都是夸张手法,没想到现实只会比电视剧更惨烈,骨堆肉砌的一个身体,碰上一大块高速前进的铁块居然像个毛绒玩具一样,如此不堪一击。 “疼不疼?”她轻声问他。 他看起来有点苦恼:“好像不疼吧,忘记了,就记得很晕了。” “你是怎么有勇气跳下去的?”林涧松也问她。 “也不是勇气吧,就是一分一秒也忍不下去了,那个时候满脑子都是快点快点快点跳下去就结束了,和勇气无关。更多的像是解脱吧,就像你在海里游啊游,永远也看不到岸边,但是突然看到有块小岛,越游越近,马上就要游到了,就会特别着急,特别向往。就是那种感觉。” 云蓁看了林涧松一眼,发现他目光盯着对面街口的路灯,有点迷糊又有点无措的样子。 林涧松是云蓁长了这么大,少数几个所有的特质她全部都喜欢的人之一。偶尔有时候,她也会想他们两个人其实很不相同,无论是性格、爱好,还是整个大方面的人生态度,都不尽相同。 林涧松一步步走到现在,走的有多不容易,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她也能窥探到几分,换了别人,那么多难关,早就走不下去,躺倒在路边使劲哭嚎了。他是个秉性特别坚韧的男孩,这种超出一般人的坚韧让云蓁很多时候都很佩服他。 她喜欢他,佩服他,不单是爱恋,也有种“吾爱孟夫子”的感觉,她欣赏他。 林涧松这个人,会给自己定目标,然后头也不回地向着这个目标往前冲,路上所有障碍他都能一脚踢开,继续向前。可是这次,前面的不是小陷阱,而是个悬崖,他毫无预警地跌了进去,像超级玛丽一样,game over了。 林涧松的整个人生都建构在“好好活”的这个概念上,他从来没有把“意外”这个选项纳入进来,然而命运很多时候就喜欢和你开个拙劣的玩笑,他被恶意地推了一把,跌倒在地,却连哭都不会,只能茫然失措地停在原地,好像连怎么爬起来都忘了。 可是云蓁也并没有就这样把林涧松当作那种脆弱易碎的玻璃人,抛开坚硬的他用来保护自己的外壳,林涧松其实是个有点柔弱易感的人,正是这一点柔弱易感,是他所有吸引她的根源。 云蓁的成长过程中,她的心其实已经被李素君和云廷山打磨得非常坚硬了,她不在乎很多人和事,连她自己也不在乎,她的父母给她焊上了一层厚厚的情感边界的铁窗,也让她在历经任何羞辱、责骂后都能马上抛之脑后,擦擦膝盖上的血继续站起来。 但是林涧松没有,他自己给自己打造了个框子,顺着这个框子慢慢长起来,没有人告诉他单有个框子其实是不够的,还需要有点看淡一切的本领。这个男孩子,被掠夺走了他赖以生存的前进动力,他如今就像是剪了羽翅的飞鸟,飞不动了。 云蓁终于明白,她之所以会对林涧松心生喜欢,甚至满心迷恋,不全是因为他看起来无坚不摧,满身都是勃勃生机,而恰恰是因为,当他被折断双羽时流露出来的那股柔弱和天真,让她满怀怜惜,想要给他医好伤口,接回断翼。 他们都是不完整的人,都需要从对方身上找到一点自己丢失的魂魄,再给自己拼接起来,那样他们才能全须全尾,才能算作是完整。 (三十六)他们两个谁是妖怪,谁是小孩,又 “你有什么想法吗?有没有再想起些什么?”云蓁问林涧松。 他们坐在马路牙子上,对面就是林涧松家巷口,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幽深又黑暗,像条心怀叵测张着嘴等待猎物的巨蛇。 “没有,什么也想不起来,就知道发生过,但是怎么被撞的,撞了以后发生了什么,都记不起来。”林涧松伸着两条长腿,姿势看起来很舒服。 “我都记得,我还记得他们去给我收尸,特别镇静,看起来完全不意外,倒是陆雅琪,哭得很伤心。”云蓁叹了口气,“我觉得她肯定是被我吓到了,她胆子那么小,我会不会给她留下心理阴影啊?”她有点发愁地问林涧松。 林涧松觉得有点好笑,他说:“你应该会给全校人留下心理阴影吧,课间操啊,那么多人,你是不是专门挑好的这个时间?” 云蓁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当时就想让他们脸面扫地,我想上新闻,上报纸,最好让全世界都知道他们的女儿跳楼了。” 林涧松揉揉她的头发:“太不值得了,我真替你不值得。” 云蓁抓着他的手玩他的手指,低声说:“你也太不值得了,我也替你觉得特别可惜。” 他们都沉默下来,发起了呆。 夜已经很深了,马路上人越来越少,一团路灯照在他们头顶,为他们打上聚光灯,他们好像坐在舞台上,观众席却空无一人。 许久,云蓁才打破了平静:“几点了?” 林涧松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十一点半,还有半个小时。” 云蓁突然笑起来:“啊,我都忘了,我刚才又想叹气,还在想你明天就不记得我了,结果一想到你都想起来了,突然觉得好高兴啊!” 林涧松也笑了:“你不用再给我解释了,弄不明白的问题,我们明天再慢慢想。” 他站起来,把她拉起来,“你想回家吗?” 云蓁斩钉截铁地回答:“不想。” “那我们去哪?” “去你家吧。” 他们走进那个黑漆漆的巷道,一点点被黑暗吞没进去,巷子很深,周围偶尔有一两家人亮着灯光。 林涧松“喀”的一声按亮灯。 “林涧松,要是我们永远都想不通怎么办?”云蓁又拿起相框,端详着缩小版的林涧松。 屋子里很闷热,林涧松打开风扇,一股凉风袭卷而来,“一天想不通就想两天,想不通就一直想,我觉得时间还是很重要的,说不定过一段时间就自动想通了,就像我一样,自己就想起来了。” 离十二点还有二十分钟,没什么事情好做,云蓁倒在他床上,举起他放在枕边的一本书随意翻了翻,又放下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不想出去了,你说这样挺好的,我现在突然觉得你说得很对。” 她坐起来,继续说:“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林涧松躺在她身侧、懒懒地问她。 “说以前有一只独自住在山上的妖怪,住得久了,觉得好无聊,就下山去了,结果大家都特别害怕它,见到它就大喊着‘妖怪来了!快跑啊!’它很得意,觉得自己特别厉害,可是有个小孩却一点都不怕它,还嘲笑它长得丑,妖怪气得要死,谁都怕我你怎么不怕我,它又是变幻形态又是喷云吐雾,飞沙走石的吓唬小孩,小孩还是不害怕,还拍着手笑‘再变一个!再变一个!’每次都是这样,结果有一天,小孩再也没来过了,妖怪等了好几天都没有再来,无论它再变幻什么都没人看了,妖怪恨死了,躲到山里再也不下山了,因为人类让它知道了寂寞的痛苦。” 云蓁讲完这个故事,对林涧松说:“我都习惯这样了,我们要是出去了,就不能天天在一块了。” 林涧松沉默了好久,才说道:“那我们考一个大学吧,好不好?” 云蓁没有回答他,她自言自语道:“以前我觉得长大一点也不好,现在觉得还是要长大,不然也太被动了。” “林涧松,我们一定要好好考试,考一个大学。” 林涧松躺在床上,胳膊盖着眼睛,云蓁听到他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一手伸过来,把她搂进怀里,云蓁闭着眼睛靠着他,他温热的鼻息打在她颈上。 他们现在就是一道战壕里的同盟军,同进同退,共守同攻,他们的人生由一件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交汇而成,无论他们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彼此最不堪、最柔软的地方对方都一清二楚。 林涧松纵然再强大、再坚韧,看起来再不需要怜悯和同情,在她心里,也依然是个孤苦伶仃的小孩,她想要照顾他。 他们对彼此的无比信任,为对方打造了一面世上最坚硬的盾牌,死都死过了,还有什么要怕的吗? 林涧松现在这么乖,这么安静,真的好像一个小孩了。 她想,他们两个谁是妖怪,谁是小孩,又怎么能分得清呢? 云蓁拉过他的手看表,十一点五十八分,林涧松睁开眼睛看着她。 他的唇越来越近,他的眼睛好像一面碧波无澜的湖,她听到他的声音,感觉到他温热的唇印上她。 他说:“明天见。” * 这一次的夜晚,云蓁睡得非常沉。 尽管她进入循环后就再也没有失眠过,但睡得这么舒服,这么深还是第一次。她没有听到闹钟响,一直任由自己睡着,睡到后来,她终于感觉到自己意识是清醒的,可是身体却动不了。 她像被吸进了一个黑洞里,周围都是寂静和黑暗,她奋力挣扎,想要挣脱出来,她大喊大叫,还是醒不过来,好像她的神经和身体被人为的切割开了,她努力冲撞,也撞不开躯壳的束缚。 云蓁安静下来,想要蓄力再试一次,这一次,她猛的一下睁开眼,从床上弹起来,一看周围,都是一片雪白,一个护士走进来,惊喜地说:“哎,你醒了!” 云蓁一看窗外,已经很亮了,她急急地问护士:“今天是几号?我怎么了?” 护士把她按下去,给她量体温,一边说:“你早晨怎么叫都叫不醒,一直不醒,被你父母送过来,我们也没有查出什么问题……” 云蓁打断她:“今天是几号?” 护士有点不高兴,她还是说:“二十四号,怎么了?” 现在看天色已经快十点了,云蓁急得不行,她一把拔下针头,跳下床就往外冲,护士没拦住她,眼睁睁看着她夺门而出,外面的李素君刚买了粥要进门,被云蓁带的一个趔趄,嗓子里的声音还没喊出来,就和追出门的护士一起看着她飞奔而去了,只留给她们一个背影。 云蓁心里好像爬满了蚂蚁,她很着急,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潜意识告诉她必须现在去找林涧松。 她打了车,一路催促着司机让他开快点,司机在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云蓁头发凌乱,身上还穿着睡衣,又是刚刚从医院里跑出来, 他什么也没说,默默踩下了油门。 来到林涧松家巷口,云蓁冲下车,一眼看到林涧松刚从他家巷子里走出来,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云蓁大声喊他:“林涧松!” 林涧松转过身来,看到是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没有她熟悉的笑意,他看着她的表情很茫然,像是不知道云蓁为什么不去上学,而是出现在他家门口。 她看到他对她说:“有什么事——” 电光石火间,云蓁突然明白了。 她离他还有十几米远,而他脚步不停地依然在向前走,完全没有看到那辆疾驰而来的卡车,云蓁奔溃地大喊:“小心车!!!” 她的速度没赶上那辆高速而来的卡车,林涧松看到了车,可是他也没有时间避开了。 云蓁闭上眼,膝盖重重磕在地上。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人们惊叫起来。 他们的时间线交错开了,她和昨天晚上的林涧松分别后,在新的一个二十四日没有进入同一个时空。 这个林涧松,是他们死前那条正常时间线上的他,在这条时间线上,他们还没有那么熟悉。他会在这一天去五院看爷爷,可是他不知道他刚出门就会被车撞,他甚至不会知道她跳楼了。 她带着全部的记忆又回到了她打算跳楼的那个六月二十四日,遇到了一无所知的林涧松,而就是从这时起,他们的时空分裂开来。 她没来得及救下他。 (三十七)她从来都不是坚强的人,要她一个 和她梦里一模一样,只不过被原封不动地搬到了现实,她跪坐在原地,有人报了警,她不敢再上前去看了,她受不了。 她一直坐在那里,坐到现场被清理干净,他被呼啸的救护车带走,只留下一大滩血迹。 爷爷怎么办呢?爷爷还在等他。 云蓁没力气去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了。街边一个店面里的姑娘看她一直坐在烈日下,走过来劝她:“你认识那个小伙子吗?要不然去医院看看吧,说不定还有救。” 云蓁木着脸,木着声音:“没救了,他已经死了。” 店员姑娘不好接她的话,她折返回去,再来的时候递给她一瓶水,“喝点水吧,你也不能一直坐在这儿,你认识他家人吗?要是打官司的话是不是还能做个证人?” 云蓁不说话了,她像一具苍白的石雕,炎炎日头下她一直在出冷汗,浑身发抖。店员姑娘叹息了一声,又回去了。 她才和林涧松弄清楚这个循环,才知道死亡是触发这个循环的契机,他们还不明白该怎么救下对方,就毫无演习地被送到了原来的时间线上。 她能回来不是没有缘由的,她被送回来肯定是要救他的。可是还是没赶上,那她是不是要一直在这条没有林涧松的时间线上继续生活下去了? 这怎么可以? 他们在这个世界都是孤零零的,他最害怕的就是被丢下,可是到现在,她居然还是丢下他了。 云蓁的五脏六腑好像被利刃一寸寸割过一样,在梦里和在现实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太真实了,真实得让人想放声大哭。 云蓁一直在这里坐到下午,太阳偏斜了,她头昏脑胀,来往的汽车尾气熏得她胸闷气短,她使不上力气,站也站不起来。 就在这时,她抬起头,看到爷爷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他神色很惊慌,步伐凌乱,嘴里念念有词,来往的人看到他都下意识避开他——谁都能看出来,这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老人。 云蓁看到他的裤脚被撕扯成了一缕一缕,穿的布鞋被划开了一道口子,衣服也很凌乱,他晒得满脸通红,不知道是走了多久才从五院走过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出来的。 她支撑着站起来,腿一软,差点原地栽倒,她不敢上前,跟在爷爷后面进了巷子,爷爷哆嗦着手从衣兜里掏出钥匙,她远远站在外面,看着爷爷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找过去,小声喊着林涧松的名字,没找到他,就在屋子里兜起了圈子。 云蓁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慢慢走进去,关上门,把爷爷扶到床上坐下。 她开了口,声音沙哑:“爷爷,我是林涧松的同学,他被车撞了……”她没有说下去,嗓子像是被一团麻布堵住了,她噎得难受,看着老人的眼神,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爷爷看着她,眼角滴下一滴浑浊的泪来。 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不说,呆坐了没几分钟,就又站起来,从书架上拿下那本相册,要给云蓁看。 他翻过一页,带动着薄薄的覆页纸也颤颤巍巍,这是十二岁的林涧松和爷爷,也是这十几年岁月留影里他唯一一张笑着的照片。他看起来目光清澈,嘴唇红润,他咧嘴笑着,门牙上甚至还带着小锯齿,漂亮得有点雌雄莫辨,像个bjd人偶。 老人说话了,他的声音很轻,和以前他们去看他时不同,老人很平静,但是悲痛欲绝从他身上每一个毛孔里散发出来。 “他小的时候,最亲近的人就是我,对别人很有戒心,敌意很重。” “不爱笑,懂事很早,小时候有点口吃,被人笑话了,有很久都不说话,等再开口时,就是想好了,再逐字逐句地说,不容易被逗笑,也不喜欢被反驳。” “看人的时候让人没处躲,我说过他,改不掉,还是直勾勾地盯着你看,性子很犟,认定了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老人叹了一口气:“我不想他活得太累,也不想过什么好日子,这样就很好,可是人和人不一样,小松这个孩子,必须得给自己定个目标才能放过自己,才能有动力地活。” 天沉下来,西边晚霞绚烂,暮光掩映在檐角,光线渐渐逃远了,只剩下余晖被窗框割成一小片金黄的影子落在地上。 傍晚了。 老人抬起枯瘦的手背,他眼下发青,和云蓁以往看到的爷爷完全不一样了。他说了这些话,看上去累极了,云蓁仿佛看到生命从他身体里往外不断流走,他扶着床沿慢慢躺下来,慢慢呼吸着,胸口一起一伏。 “贞贞,你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吗?”他声音低沉,像地底汹涌的暗流。 “是什么?”云蓁小声问。 “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活着完全没期待了,却还得活着。”他转过脸,突然微微笑起来,干枯的笑容在暮色里显得凄楚而绝望,“贞贞没了的时候,我就尝到了这种滋味,没想到好不容易缓过来,又是这样了。”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云蓁手脚冰凉的坐着,脑子里是一团浆糊,她想不明白,也弄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给了她机会,又让她赶不上。很难说她和爷爷到底谁更难过一点,爷爷现在躺着,就像个毫无生息的木偶,她没开灯,任由黑暗湮没了她们。 现在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她仍然身处这个循环中,这样无论明天她掉入的是哪一个时空,都不会比这一个更差了。 如果是她和林涧松相识已久的那条时间线,那她就能再见到他,再和他一起想明白出路;如果还是今天这个折返回来的循环,那她拼了命也一定要救下他;又如果是她已经跳了楼的那条时间线,那就没什么好说了,他们的故事暂停到这里也好。 她从来都不是坚强的人,要她一个人去面对这个世界,真的太孤独了。 (三十八)他总疑心是幻梦一场 林涧松醒来的时候,还有点发懵,明明是空气里都下着火的夏天,他却像是从冰窖里刚刚苏醒。 已经快十点了。 他从来不会睡这么晚,昨晚云蓁回去以后他也第一次意识清醒地经历了跳转,云蓁的传递点在她的房间,他的传递点就在他的家。后来是怎么睡着的,林涧松完全没有印象了,他一边觉得奇怪,一边又开始收拾给老头带的东西。 云蓁没有来找他。 这非常反常,他又看了看表,九点叁十五分。一般这个时候云蓁已经过来了,他们本来应该再商量一下出路,谋划下一步,可是都快十点了,云蓁还没有来。 她会不会不来了? 林涧松机械地往背包里塞迭好的床单,脑子还有点混沌。他想起云蓁乌沉沉的眼睛,还有她笑起来时嘴角一侧一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他突然默默地笑起来。 他又想起了云蓁第一次来找他时的场景,开始时,他冷眼看着她直白的眼神,胆怯却又硬撑着的样子,她明明非常害怕被拒绝,但她还是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 林玉珠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他在吴贞的毕业照上见过她,她留给林涧松的也是一幅好相貌,这幅相貌吸引了不少青春期女孩明里暗里的目光。林涧松一直都知道,也一直都装作不知道。 他看着她胆怯又勇敢的眼睛,很动人。林涧松在教室里看到她的背影时,经常在想她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样的?她说话太少,她把自己藏在了嘈杂的班级里,林涧松记不起她说话的样子,他有时候也在想,她是不是一周也说不了几句话? 送老头去了五院以后林涧松就没有几个说话的对象了,他每天晚上回来都要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喊一声:“我回来了。” 喊给谁听,他自己也不知道,好像这么喊了就代表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人在等着他,日子不至于只过给他自己看。 长久孤独的时光里,他给自己竖起了一道厚厚的盾牌,云蓁白皙的脸庞,玫瑰花瓣一样的嘴唇,还有她坦然又绚烂的告白像鞭子一样抽在他的盾牌上,在空气里摔出声响,让他从盾牌背后探出身来。 他从来没有接受过来自其他人的如此确定的情意。 他仔细观察着她,目睹着她一次次的剖白,她一开始时满脸的绝望决然变成了后来渐渐舒展的眉眼,还有一次比一次灿烂的笑容,她的眼神越来越依赖,她总是在说喜欢他。 在林涧松的生命里,云蓁这样的人找不出第二个来,她竟然会如此坚定地喜欢他。 他总疑心是幻梦一场。 他怕的东西有很多,怕老头的病情又加重了,怕自己考不上理想的大学,怕时间过得太快,老头一年比一年老下去,也怕和别人怜悯的目光对视,尽管他自觉已经练出了刀枪不入的本领,但午夜梦回时,还是会被这样的眼神灼伤心脏。 也许他真正怕的,是云蓁和她庞大的喜欢突然消失不见。 林涧松怕云蓁会逃跑,等哪一天她从这个迷雾一样的循环里醒来,会对他若无其事地说:“就这样吧,到这为止了。” 那他就又得被封到厚厚的冰层里去了,扣烂了指甲,双手鲜血淋漓也出不来了。 他的思绪乱成一团,他又抬眼看了一眼表,九点四十分。 突然,他就像被人从后面打了一闷棍一样,他扔下背包,穿上鞋就往外奔去,他跑了几分钟,实在是太慢,路上出租车不多,他边跑边拦车,终于拦下一个,他一路上都在盯着表,司机被他催的不耐烦,小声道:“上学迟到这么久呀……” 林涧松没心情解释,他焦躁地看着表,恨不得按住指针让它别走了。下了车他就往学校里冲,门卫在他身后大声喊叫,他头也不回地说道:“高二一班林涧松!” 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拨开往下涌去操场的学生群,逆流而上,广播曲轰鸣在他耳畔,快一点,再快一点,已经十点钟了。 他感觉到了嗓子里的血腥气,冷汗淋湿了他的背,他踹开虚掩着的天台门,看到云蓁的背影正对着他。 瘦弱,摇摇欲坠。 林涧松轻声叫她:“云蓁。”他声音嘶哑,没喘匀的气还憋在胸膛里。天地都被罩进了真空罩,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能看到她转过身来,衣服一角摩擦过粗糙的围墙,发出细小的声响。 云蓁看起来有一点惊讶,但也仅仅是惊讶,她很快就平静下来。 果然是这样。 隐隐的绝望从他心底涌上来,这个云蓁是那天跳了楼的云蓁,在这一天,他们应该都死了,可是只有他又回来了,这半个多月好像是场梦一样,他和云蓁好不容易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被开玩笑似的又扔了回来。 他闭一闭眼,被扔回来的只有他一个人,眼前这个云蓁,显然是那个死意已决的云蓁。 “一切都会变好的,你相信我。”林涧松声音干涩,真是好徒劳的劝慰,可是此时此刻他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想说的太多,能说的又太少。 他也不敢靠近她,怕刺激到她。 云蓁讽刺一笑:“会吗?” 她的眼神没有焦距,过了刚才的惊讶,他在她眼里连空气都不是了,她又转过身去看着楼下,林涧松一步步挪过来,站在她旁边。 “你看,这么多人,他们看起来好像都没有烦恼。”云蓁的声音像一条平直的线。 她的嗓音其实很甜美,可是她本人总是透着股冰凉的味道,连带着声音也像是结了冰茬。 “谁都有烦恼的,我也有。”林涧松手心沁出了汗,他整个身体都蓄势待发,时刻准备着拦下她。 云蓁整个人看起来却很放松,她趴在围墙上,懒懒地说:“有就有吧。” 林涧松没有说话,广播体操的音乐响起来,楼下的密密麻麻的小人整齐划一地开始动作,云蓁的声音轻柔又动人:“林涧松,怎么会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 他好像懂又好像不懂她的意思,她也明显没有在期待他的回答,她趴在围墙上,粗糙的白墙灰粘到了她的校服上,擦过一片泛着渣的沉白。 “正好是你,这样我就一点遗憾也没有了。”林涧松有点恍然,紧接着他听到她说:“我挺喜欢你的,再见了。” 她动作敏捷地翻身跳了下去,那道矮矮的围墙没有给她造成太大的障碍,她没有一分一秒的迟疑,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她就这样跳了下去。 林涧松被那句突如其来的告白恍住了神,零点几秒的时间差,他的手指抓到了云蓁的衣角,这片布料像一片云一样又从他的手中滑走,嘭的一声,尖叫声响起来。 林涧松看着自己的手,还在愣神,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林涧松有一盘空磁带,里面录着老头唱京剧的声音,开玩笑时的声音,笑着骂他的声音,还有他发病时孩子一样呜呜的哭声。他怕老头死了以后他会忘记他的声音,偷偷录了一些下来,仿佛这样做了就能延缓那一天的到来一样。 此时此刻,他居然在想,他以前为什么从来没有察觉到云蓁的声音其实很好听。 她那一把镇定柔软又动听的声音,在对他又说了一次“喜欢你”以后,就义无反顾地跳下去了。 (三十九)云蓁怀疑自己身上泛着股坏掉的蔬 云蓁坐在林涧松家的天台上,黑乎乎的天空,夏夜晚风闷热,虫鸣声间或响起,她蜷缩在竹椅上,看着一个小小的蚂蚁在指尖上爬来爬去。 几个孩子嬉笑着在巷道里跑来跑去,热热闹闹的,而她胸口发冷,一个人躲在天台上,只觉得自己被一个金钟罩给罩住了,别人的快乐都和她毫无关系,她被从这个世界剥离出来了。 她从来没有感受到如此孤独。 以前也是孤独的,但是因为习惯了,也不知道不孤独是什么样子,所以不会很难过,可是现在,她独自面对如此庞大的一个世界,连一个真正懂她的人也没有。 自从她的时间出了问题,她几乎每天都和林涧松在一起,现在没有他了,她不知道要做什么好,明明知道应该想一想接下来怎么办才好,可她累得连大脑都不会转了。 这个世界和她的生活对她而言就像一张读了无数遍的报纸,连犄角旮旯的广告栏都倒背如流了,再看一眼都觉得厌倦,她枯等着时间,痛恨着怎么还不下班打铃。 云蓁怀疑自己身上泛着股坏掉的蔬菜沙拉的味道,惨淡又酸涩不堪。 她一直坐到星空低垂,才从连接天台的那道窄窄的楼梯上爬下去。上次到这里来,是林涧松扶着她一步步小心翼爬上来,现在她要一个人下去,她探头看了一眼,楼梯深处像个张着嘴的野兽,黑乎乎一片,只等着她自觉落入法网了。她叹了一口气,紧紧抓着扶手爬下去。 进了房间,爷爷一动不动,云蓁一惊,凑近了才看到他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她这才放下心来。 爷爷已经七十多岁了,古稀年龄,一个人在这世上,孤零零的,以后可怎么办呢。她鼻子一酸,悄无声息地给爷爷盖上一条薄毯子,锁好门出去了。 去哪里她也不知道,只能漫无目的地走。街上人很少,她走到一个小区门口时,突然停下来,转身就跑,她一口气跑到附近的一个atm机旁躲起来,又探出头往外看,云廷山就站在小区门口,他身前站着一个女人,背影很娇小,他们没有发现她。云蓁远远看着,云廷山在和那个女人说话,离得远,云蓁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他的脸,眼镜框在路灯下一闪一闪。 云蓁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就肢体语言来看,他无疑是温柔且体贴的,因为他给那个女人把被风吹拂起来的发丝掖到耳后,又摸了摸她的脸。 云蓁饶有兴致地看着,可惜她没带手机,要不然拍下来给李素君看看,看看你这么多年死死扒在手里的人,对着别人是什么样子。 她从来没有把云廷山真的当作过亲人,大概是因为云廷山的抽离感太过于强烈,他从小到大一直给她一种今天关门去上班,明天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见的感觉,她从小就一直觉得云廷山有一天会突然扔下李素君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可是每次他和李素君惊天动地地吵完一架,云蓁以为他这次铁定不会再回来了,第二天他还是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回来继续过日子。 云廷山不关心她的学习,不在乎她的健康,更不会询问她的心情,云蓁很不情愿地承认,如果说李素君勉强和她算是亲人,云廷山就连亲人都算不上,他不爱这个家庭里的任何一个人,他不爱姥姥姥爷,他只是很尊敬他们,但是他对他们没有感情。 对没有付出过感情的人,云蓁现在连恨都懒得恨,她远远看着云廷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这个云廷山和家里的云廷山不同,这是一个有感情的正常人,和李素君在一起的只是一个水泥壳子,徒有个人形,里面是空的。 很久以前她会觉得很难受,为什么李素君不爱她,云廷山也不爱她呢?她不是没有亲近过他,可是他最多也就是摸摸她的头,对她笑一笑,他不骂她不打她,可是他也不鼓励她,不要求她。人若是对另一个人没有感情,那么连谈要求都是浪费心力。 云蓁甚至觉得,云廷山其实是怪她的,只要有她在,有姥爷在,他就必须和李素君绑在一起,可是姥爷都死了两年了,他们还在一起,是要等到姥姥也死了吗? 姥姥不会怪你的,姥姥什么都知道,可是她也什么都不说。云蓁想。 云廷山和女人说了好久的话才分开,她看着云廷山上了车,车都转过十字路口了,女人还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 最后,女人转过身来,云蓁看清了她的脸,一下惊住了。 是小妈妈,是她第一次逃课去海边时遇到的那个年轻母亲。云蓁还记得那个很乖巧的男孩,他笑起来嘴角有一个小小的酒窝,和她一模一样。云蓁恍惚之间突然想到,原来那个男孩和她有着相同的一半血缘。 小妈妈低着头要走进小区了,云蓁突然鬼使神差地站起来,她不知道小妈妈叫什么,只能短促地喊了一声:“哎——” 她从atm机后面跑出来,小妈妈回头一看,神色很茫然,云蓁突然想到,这条时间线上她和小妈妈是没有见过的,她突然很后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住她。 小妈妈停下脚步等着她走近,云蓁放慢了脚步,一边走一边想着要说些什么,最后,她站在小妈妈面前,迟疑地对她说:“你好,我认错人了,不好意思。”她说完以后回头就要走,小妈妈拉住她的手腕,她手指冰凉,云蓁条件反射地缩回手,小妈妈赶紧放开她,她忖度着她的神色,试探地问道:“你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第一次遇到她时,她就对她无比好奇,认真算起来,小妈妈是第一个相信她的人。 云蓁不知道说什么,她勉强一笑:“没什么,我认错人了,打扰你了。” 小妈妈不说话,她看着她,云蓁低着头,颓唐又茫然,小妈妈说:“你是不是离家出走了?” “没有。” “考试没考好?” “不是。” “你爸妈骂你了?” “没有。” “那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回家?” 云蓁抬起头,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她讽刺一笑:“关你什么事?” 小妈妈一如既往地并没有被她的无礼给打倒,她宽容地笑一笑:“这些都是一时的,以后你就会发现,现在的一切苦恼,很久以后再想起来什么都不是。快回家去吧。” 云蓁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小妈妈看着她,非常自然地对她说:“那你跟我回家吗?” (四十)这是一双毫无畏惧的眼睛,像雪地里 小妈妈的家,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就是简洁。叁室一厅的房子,小孩好像已经睡了,关着卧室门,小妈妈打开冰箱,遥遥问她:“橙汁还是可乐?” “可乐。” 云蓁环视着房间,黑色的沙发,白色的茶几,整个屋子几乎没有另外的颜色,没有毛绒玩具,也没有亮色的家具,看起来很冰冷,没什么烟火气。 一看就是云廷山的风格。 云蓁手里被塞进了一罐冒着冷气的可乐,她拉开拉环,褐色的液体冒着泡泡翻上来,小妈妈递给她几张纸,云蓁机械地擦一擦手,仰头一气灌下去半罐。 小妈妈忖着她的神色,犹豫地说:“你在省实验上学吗?” 云蓁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 “那早点睡吧,明天你还要上学呢。” 云蓁不答,反问她:“你一个人住吗?” 小妈妈看上去有点迟疑,但还是回答她说:“我有个孩子,我和他一起住。”她看起来还有话想说,但她咬了咬嘴唇,没有继续开口。 云蓁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她没心思再去问了,她坐在沙发上,突然有种很荒谬的感觉,她怎么会在林涧松死了的这天晚上坐在云廷山的情妇家的沙发上,还能非常平静地和她交流,这个世界变得好奇怪。 可乐罐身上液化的水珠流下来,云蓁突然放下易拉罐站起来:“打扰你了,我走了。” 小妈妈有点惊慌地站起来拦她:“这么晚了,你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到底有没有明天还不一定呢,去哪都是一样的。” 云蓁的话让小妈妈很茫然,但她听出了云蓁语气里的颓然和绝望,她拉住她,云蓁的手腕细骨伶仃,皮肤冰凉,她低着头又被她按在沙发上,神色恹恹,睫毛低垂,看着像是被抽去了生命力,人是坐着的,但看起来随时都会倒下去再也醒不来。 海浪一样的怜惜涌上来,她握着云蓁的手腕,摸到一点凸起的肉痕,她翻过她的手,看到一条暗色的疤痕,小妈妈有点生气,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这股气来得毫无缘由,毫无道理,她问她:“这是怎么了?” 云蓁头也不抬,非常疲倦地说:“不是我割的,挨打留的疤。” 小妈妈有点赧然,随即更大的气愤淹没了她:“你爸妈打的?” 云蓁突然觉得好累,她抽回手腕,向后摊靠在沙发上:“是啊,不然还能是谁呢。” 小妈妈不说话了,过了好久,她才问道:“你经常挨打吗?” 云蓁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她闭着眼,长而密的睫毛像翕动的蝴蝶翅膀,她的声音脆弱而冰凉,她有一把非常甜蜜的嗓音,像檐下一敲就碎的冰凌,她说:“家常便饭吧,习惯了就好了。” “其实我也经常挨打,打到后来我受不了了,就跑了。” 云蓁睁开眼,看到她神色轻松地继续说:“我家里很穷,有五个孩子,我行二,还有个大姐和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大姐嫁人了,四妹学习好,性子好,挨的打少,叁妹不喜欢上学,早早就出去打工了,挣了钱都给家里,自己只留一点点。我呢,想上学也没钱上,只能每天带弟弟。” 云蓁不说话,静静地听她说,小妈妈看起来丝毫没有因为这些往事困窘的样子,“我爸很重男轻女,农村人嘛,非得要个儿子才行,我妈生孩子落下了病根,太重的活都干不了,大姐嫁人以后所有的活就都是我的了。我们几个姐妹都是从小挨打长大的。” “小时候他喝醉了酒,回来就骂天骂地,罚跪,我们几个膝盖都不好,都是小时候跪的,冬天往那么凉的水泥地上一跪就是大半夜,他心情不好就拿那种扫院子的秸秆扎的大扫帚打我们,一扫满腿的红印,又辣又疼。” 云蓁低着头,小妈妈抱着一个靠枕,声音听起来很遥远,明明客厅里就她们二人,她的声音却像是从异空间里传来的一样。 “四妹嘴甜又会躲,挨打不多,逐渐的就胆子大了,有一回她和弟弟抢一个香蕉,我爸回来看到马上一脚踹过去,从凳子上踹到地上,然后就又是拳头又是脚,四妹妹抱着头大声哭大声喊,越打越哭,越哭越打,我看不过去拦了一下,被一脚踹在肚子上,半天喘不过来气。晚上四妹妹抱着我偷偷的哭,从那天起我就知道,我必须要跑了,不然真的活不下去。” 云蓁轻轻问她:“那你妈妈呢?” 小妈妈苦涩一笑:“她?她只顾着自己不被打已经不错了,装看不见就行,她拦了也得挨打。” 她顿了顿,又说:“我觉得她应该是得病了,有抑郁症了,后来有一天我做早饭,饭好了去叫她,叫不来人,进屋一看才发现她拿裤腰带把自己吊死了。” 云蓁睁大了眼睛,小妈妈看着她笑一笑:“晚上吊的,我爸喝醉酒睡在外面没回来,发现的时候她都硬了,嘴都合不上了。” “后来呢?” 小妈妈紧紧抱着那个抱枕,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后来啊,后来我就跑了。” “我妈死了以后我爸喝酒更多了,平常家里就只剩下我和五弟,我攒了好久的钱,还记得一共是五十叁块零八毛,有一天晚上他喝酒去了很晚都没回来,我就拿着这些钱跑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那他们呢?” “谁?你说我五弟和四妹妹?四妹在镇子里上学,她又聪明又讨人喜欢,老师都喜欢她,凑钱给她交学费,我爸不让她上学,好几个老师一起去找他,劝他,不用他掏钱,他们供四妹上学。我走了她也能好好长大,考个好大学,出人头地。” “你弟弟呢?” “他?他我就不管了,从小有样学样,拿我们姐妹几个当仆人,我又不是他爹妈,轮不着我管。” 小妈妈在和云蓁第一次遇见时不太一样,她语气很平静,听起来也没有太多的仇恨,非常坦然,像是在以一种局外人的身份讲一个故事。她脸上依然时常有种天真又稚拙的神情,这让她看起来非常柔软又独具亲和力。 云蓁不记得上次有没有和她说这么多话,上次她们好像都没怎么说话,只是坐在一起发发呆,吹吹海风,晒晒太阳而已。 小妈妈也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 她的故事还没讲完,小妈妈接着说:“我觉得我爸应该已经死了。” 云蓁轻声问她:“你怎么知道?” 小妈妈靠在沙发上,抱着那个抱枕,神情看起来有点晦涩:“我逃走的那天晚上是冬天,月亮很亮,也很冷,下了厚厚的雪,我听到一个沟渠里有声音,就过去看了一下,好像是我爸。” 她咬了咬嘴唇,再开口时,又恢复了坦然:“我看着那个帽子很像他,是个醉汉,喝醉了酒睡到沟渠里,看起来好像摔了一跤。我没往他跟前去,要是把他送回去我就再也逃不了了,我只看了一眼就跑了,那样冷的叁九天,我们村好几个人都是喝醉酒冻死在外面的。” “他应该死了,他要是没死的话,跑遍了全国都会把我抓回去,可是到现在都没人来找我,所以我觉得他早就死了。” 云蓁也笑了笑:“那他是不是罪有应得了?” 小妈妈问她:“你不觉得是我害死了他?” 云蓁说:“怎么会是你?自己喝酒喝死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小妈妈看着她,看了很久,云蓁也很自然地让她看,小妈妈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你是不是有什么魔力?我才见你第一面就和你说这么多。” “可能我们在另一个空间里见过吧。”云蓁说的是真话。 “有可能,那我们可真有缘。” 确实有缘,你想象不到的有缘,云蓁腹诽。 云蓁被小妈妈安排到书房,她给云蓁开足了冷气,又给她盖上一条厚被子,仔仔细细掖好被角:“不开心的时候就裹到被子里,睡一觉就好了。” 云蓁闭上眼,听着她关了灯,轻手轻脚出去,房间门咔哒一声。 潮水一般的困意袭击了她,不管明天是什么样,先睡觉吧,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早晨五点半,云蓁睁开眼。 毫无悬念的,她又出现在她的房间。藤蔓状的顶灯在晨光里微微发紫,云蓁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昏头昏脑地坐起身来,一看时间,六月二十四日,星期叁。 她突然心跳得很快,她起床穿衣,焦虑地洗漱,李素君也醒了,倚在卫生间门口看着她擦脸,云蓁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把她当做空气,李素君显然没有被这样无视过,在她开口的前一秒,云蓁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再不让开我就要迟到了。” 这是一双毫无畏惧的眼睛,像雪地里的孤狼,李素君被她这么看着,不自在地移开眼去,像被蜇了一下,她不由自主地退缩了。 她眼睁睁看着云蓁出门而去,门框上的中国结晃动着静止下来,她还有点茫然,云蓁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她,云蓁的眉眼长得像云廷山,被她那样看着,李素君突然困窘又羞愧,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云廷山对着她抛却自尊的苦苦央求不耐烦的样子,他无动于衷又冰冷,云蓁刚刚看起来非常像他。 (四十一)一群白鸽飞过去,翅膀扇动气流, 云蓁出门一路小跑到小区西门,黄狗卧在草丛中警惕地看着她一路跑过来,云蓁蹲下和它对视,黄狗盯了她一会儿就挪开了目光,趴得舒舒服服的,眯起了眼,云蓁轻声对它说:“要下雨了,你快躲躲吧。” 它自然是听不懂的,岿然不动,云蓁抿嘴哂笑一下,跑出了门,她拦了一辆出租车,胸腔处像揣了一只小鸟,一直在噗通噗通地跳动,像要飞起来。 司机从后视镜看她,搭讪道:“这么早就去学校啊?” 云蓁轻轻“嗯”了一声。 这条时间线和这个空间里的林涧松会是哪一个呢? 云蓁现在的心情就像是在等待一场准备了很久的考试成绩,心里知道结果应该是挺好的,但总是害怕出意外,是一种惴惴不安的向往。 云蓁下了车,乌云咆哮着席卷而来,遮天蔽地,她犹犹豫豫地又一次站在了林涧松家门前,天空黑得像是在傍晚。 伴随着倾盆而下的大雨,云蓁敲响了林涧松家的大门。 * 林涧松睁开眼,捞过床边的闹钟对着昏暗的光线仔细看了看,才五点钟。 他一整晚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醒一回,每次醒来都像是从一层地狱里奋力爬上来,他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云蓁在他面前翻身跳下去的样子。 明明知道这条时间线上的云蓁确实是没办法挽回了,他还是不停地在想,如果当时没有愣神,如果能抓得再牢一点,如果直接就把她拖抱下来,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这个词,是这世上最难得到的东西。 他用最快的速度回了家,直挺挺躺在床上,等待第二天的到来,如果他的猜测没有错,他现在和云蓁已经在不同的时空了,他倒回了一切即将发生的那个六月二十四日,那个时候,云蓁满身都是决绝的死意,而他也将被巷口疯狂而来的卡车撞死。 如果他们的时间仍然停滞着不断卡带,那明天他将再一次经历这一天,今天的云蓁已经跳下去了。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等第二个今天的到来,拦下她。 如果这个循环还存在的话,一切的一切都建立在这个“如果”之上。 他半梦半醒,做着一连串光怪陆离的梦,他梦到他们在海里不停地游,海面上都是雾气,四周只有五颜六色的渔船的灯,云蓁眼睫湿漉漉的,他们不知疲倦地向前游,直到一个瞬间,他转身发现他一直抓着的是云蓁的衣袖,她早就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他和她的衣服在海里浮浮沉沉。 他大声叫她的名字,突然之间被一条鱼咬住了裤脚,他毫无反抗地沉了下去,一直沉到了海底,一踏上海底绵软的细沙,他就像沙漏里的沙一样被倾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正襟危坐在教室里,抬头看去,坐在教室前方的云蓁马尾又黑又亮,她头发很多,发质细软,林涧松还记得它们的触感,冰冰凉凉。 云蓁站起身回头看了他一眼,无声地对他说了两个字,就又一次翻过教室的窗台跳下去了,尖叫声响起来,他坐在座位上,整个人都像琴弦一样颤抖着,他起不了身,全身都像是被钢筋焊住了,他在恍惚之中解读了她的唇语,她对他说:“再见。” 同桌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把他从钢筋铁架中解放出来,他急不可耐地站起来,只迈出了一步就一脚踏空又站在了一间屋子的客厅里,空气中都是烧香的味道,他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从另一个房间传来:“姥姥,今天想吃豆腐脑和油条。” 他走进去,看到小小的云蓁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年轻一点的姥姥笑着打开窗:“好,快穿衣服,我带你去买。”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她眼里都是姥姥,是完全的信任和依赖,早晨的阳光和空气扑面而来,云蓁看到了他,她笑起来,嘴角的小酒窝若隐若现。 他也牵起嘴角,没等他完成这个笑容,下一瞬他就被从虚空中拽出去,云蓁拽着他奔跑在山顶的草丛里,野草扎着他的脚踝,他看着身前的她跳动的长发,她回过头,林涧松听到她说:“下一个春天带你来这儿放风筝吧。” 他在一个又一个梦里不断穿梭,一层又一层的空间绽放开来,他和她在星空下听歌,在深海里嬉戏,他们静静地熬夜等昙花开放,他们养了一只叫珍珠的黑猫…… 他的梦像一层层洋葱一样,他越剥越深,到了最后一层,他趴在学校天台的围墙上,看到云蓁倒在血泊里,她睁着眼睛,嘴一张一合,她在对他说:“救救我——” 林涧松大汗淋漓地翻身坐起来,又看了一眼闹钟:六点钟。 他起床,焦虑地收拾好书包,一路心神不宁地来到了学校。 来得早,教室里没几个人,邓老师溜达进来,看到他愣了一下,走过来问他:“今天不是去看你爷爷吗?” 林涧松勉强笑了一下:“下午再去。” 邓老师点点头,正要走开,林涧松叫住他,犹豫地问道:“老师,云蓁她今天,没请假吧?” 邓老师一头雾水,但还是说:“没有吧,她没和我说呀,怎么了?她今天不来?” 林涧松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含糊道:“就是随便问一问,没事的,老师。” 邓老师又溜达着走了。 林涧松一直紧盯着门口,云蓁进来了。 他有点恍惚,她和往常没有任何不一样,他看着她坐在座位上,掏出书本,塞好书包,看着她细白的手指拨弄了几下头发,她的同桌跟她说了几句话,她侧耳听着,好像回应了,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他就这样一直看着她,第二节课下课铃一响,他马上站起来,桌椅叮哐一声顶出了声响,老师和同学们都看向他,他尴尬地一俯身:“老师再见。” 大家都笑起来。 林涧松看到云蓁放下笔站起来,随着人流走出教室,他紧紧跟在后面,他们在汹涌而下的人流中逆流而上,艰难地擦过一个个肩膀,到了天台。 云蓁浑然不觉身后还跟着他。 她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林涧松觉得心脏在一抽一抽的发痛,一根神经一路连着他的手通向心脏,手上某个地方像针扎一样,一下下发痛,心脏也跟着痛。 他关上天台的门,上前一把拉住云蓁的手。 她一个激灵,这才发现他,像是从梦里刚醒过神。 她的眼睛真美,像他梦里他们一同看过的那片璀璨星空。 他艰难地开了口:“别跳。” 这句话像是咒语一样,把她整个人激活了,她一把甩开他的手,她眼里什么情绪都没有,林涧松想起家里吴贞曾经玩过的一个布娃娃,眼珠子黑亮黑亮的,可是里面是一片死寂,就像现在的她一样。 她什么也没说,就只是看着他。 林涧松舔了舔嘴唇,嘴唇上裂开的干皮划过他的舌尖,砺砺发痛。 “别跳。”他的声音里满是哀求。 云蓁看着他,很久,她才开口:“林涧松,人活着只有一次机会,你不能替我做决定,死或者不死,应该由我自己来选。” 她后退了一步,林涧松上前死死抓住她的双手,他看着她的眼睛:“我不能让你跳下去,跳下去就什么都没有了。”说到后面,他的尾音在颤抖。 云蓁停滞了几秒钟,突然奋力挣扎起来,她使劲想要拽回自己的手,林涧松怎么可能给她这个机会,林涧松半拖半抱地把她拉向天台的另一面,她徒劳地又拉又拽,她被他拖抱到离天台最远的墙边,把她的背整个按贴在墙上,压住她的腿,他像一张网一样,整个人覆上去盖住她。 云蓁动弹不得,全身都被他笼罩住,她疯了一样拼命挣扎,她用充满敌意的目光把面前的他扫了一遍,下一秒,她举起被他禁锢住的手,狠狠地冲着他的胳膊咬了下去。 她咬得满口都是血,林涧松疼得额头渗出汗来,却仍然死死抓着她,不让她逃开,半分钟过去,云蓁松了口,她的嘴唇上涂满了鲜血,“你放开我!”她崩溃地大声喊道,“我活不下去了,你不要管我,我真的不行了,我活不了了,你放开我吧……” 说到后来,她哽咽着哭了出来,一直在喃喃自语,“求求你了,你让我死吧,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他们瘫倒在地上,林涧松紧紧抱着她,她抓着他的衣襟,难受得一直在喘粗气,反反复复对他说:“我受不了了,你放开我……” 林涧松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后背,笨拙地安抚着她,他把她死死按在怀里,压住她的腿,不让她有机会站起来,而云蓁经过刚才的挣扎以后,好像耗尽了所有力气,她渐渐安静下来。 “你怎么知道?” 他的肩膀湿了一片,他听到她的声音从他耳畔传来,他不敢放开手,索性握住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另一手揽住她的腰,不让她有逃离的机会。 “因为我喜欢你,我一直在注意你,我看到你情绪不对劲,就跟上来了。”他没有回头,也贴着她的耳朵回答她,“幸好这次救下你了。”他喃喃。 她好像一下子被他震住了,她的额头抵着他的肩膀,半晌,她才闷闷地开口:“你喜欢我?”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很久了。” “为什么是你?”她叹息着,声音像是从深海里飘出来。 “必须是我,也只能是我。” “那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活下去?我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我是个懦夫,我承受到极限了。” “我和你一起,我陪你,我陪你好好地活。” 云蓁闷不作声,他们贴得很近,声音也仿佛不分你我了,“你陪不了我,每个人只能自己走。” “别人可能是这样,我们不是,我们是必须要一起走的,我和你,我们是注定的。” 云蓁不响,半晌,她哭出声来:“你为什么要拦我,为什么是你,我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为什么偏偏是你……” 林涧松抚着她的背,他看见金色的阳光照在云层上,天空碧蓝如洗,一群白鸽飞过去,翅膀扇动气流,掀起一阵阵小型飓风。 热┊门┊书┊籍┊就┇上:woo18νip﹝wσo18νip﹞woo18.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