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江山,几顾飞花》 第1章 对弈 仲春时节,苏州已是生机盎然的景象,从江南青泽园的听风台上往下看,目之所及,是碧绿的竹涛,竹叶随风扬起,绕着叽喳的鸟儿舞蹈。 听风台上,有一老一少两个人在对弈,老者执白子,少年执黑子。博山香炉里焚着的极品沉香散发出沉郁的香气。 老者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时而凝眉,时而捻须;少年的神情控制的很好,不骄不躁,全神贯注,描在素色长衫上的墨竹在摇摆中更显神韵。 清新的风吹了过来。老者忽然拍手笑道:“你到底还是着了我的道!” 少年默而无言。 老者没有放弃他的语言攻势,继续大笑着说:“赶快投降吧,别浪费时间,我今天的午饭是烤鱼,绝对不能错过!” 少年又落下一子,说:“不到最后,为什么要催我认输?难道先生您怕了?” 老者吹了一下雪白的胡须,说:“我怎么会怕?难得举世追捧的白泽公子季檀有时间陪我下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季檀嘴角一抿,说:“先生何必挖苦季檀?季檀如何风光,都是先生的弟子。” 一句话吹捧得南宫戬一阵畅快,翻飞的鬓发更张狂了几分,但是出口的话并没有因此变得温和:“为了安玲珑那丫头,你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这么酸的话都说得出口。” 季檀没有答话,甚至一双眼睛都没有离开棋盘。 “别紧张嘛。我是跟你打赌了,只要是你赢了,我就让你去长安,并且把当风堂所有的兄弟都交给你调遣,但是你也要认清形势,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总不会有好结果的。”南宫戬讽刺地说。 季檀手上的动作没有一丝停歇:“先生对季檀的棋艺看低了,更重要的是,先生更看低了季檀的决心。” “这可不是你的风格,你不是一向很懒吗?真动心了?哈哈哈!你脑子可清醒点,玲珑郡主是有婚约的人,不可能跟你厮守终生。” “季檀不在乎。” 南宫戬打趣的心收了收,“她远在云安城打仗,内忧外患、形势严峻,已经朝不保夕。” “她一定能活着回来。” 南宫戬将手拢进袖子里,说:“她是号称‘白狐公子’,但你不要真的把她当成神仙妖怪看啊——就算她能回来,她爹摄政王安镇山也不可能活着回来了。” 季檀默默落下一颗棋子。 “喂——我说,你要是真出手帮她,就打破了你季家‘不涉朝政’的规矩,也不怕你爷爷化成鬼来清理门户……” 不等南宫戬说完,季檀抬起了头,向南宫戬拱手一礼:“多谢先生承让,弟子冒犯了。” 南宫戬低头一看,原来结局已定,季檀胜了。可是他并不失落,反而有些释然,他的身体放松下来,靠在身后的椅背上,说:“据当风堂的兄弟们说,早在半月前,安镇山就向驻扎在云安城附近的吴伯庸部发出增援命令,但是命令石沉大海,所以他很快向小皇帝呈上弹劾的奏折,可惜奏折进了兵部就不见了。这么多天了,再没有任何消息,看来这个威名赫赫的摄政王已经必死无疑。” “弟子听说,玲珑郡主并不在云安,而是带兵绕进了突厥军队的后方。以她的智谋和胆略,定不会吃亏。” “可是她父王一旦战死,皇帝年幼,她一个女流之辈,能掀起什么风浪?眼下朝局不明朗,你一腔心血怕是要付诸东流了。” 季檀淡然答道:“我要帮她,与她的境遇无关。只要她想要,我尽力给就是了。” “可是你小子不愿在她面前表露你的真心,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付出,值得吗?” “都是意料之中,有什么值不值得。不过——” “不过什么?”南宫戬坐直了身子。 季檀将棋子慢慢装好,说:“不过,我还真是好奇,跟玲珑定下娃娃亲的那个林初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南宫戬玩味地看了一眼面前这个风华绝代的少年,然后捋了一下雪白的长须,望着随风飘飞的竹叶,长叹一声,说:“云安的天,应该不会这么好吧。” 恰如南宫戬所说,仪国的边疆重镇云安,天气阴沉,无月无星。 摄政王安镇山独自坐在营帐里,面对着几案上的布防图发呆。他的身形挺拔,年过五旬而无任何衰老之态,幽微的烛火照在他的身上,落下一层光晕。他曾是仪国战无不胜的战神,但面对眼下的局势,竟然感觉一筹莫展。 他已经被包围十七天了,无人救援。 若说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将领也就罢了,他是仪国的摄政王,几次的求救命令和弹劾奏折都石沉大海,这意味着仪国的朝廷已经岌岌可危——要知道,仪国建国不过二十年,新帝年仅十岁,他怎么能放心? 从军帐外面走进来一个人。这个人与安镇山年纪相仿,只是比较消瘦,没有穿铠甲,身上也没有半点血腥气,一身白衣在晚风中翻动,倒是给了这个单调的春天添上了一丝活气。 让人惊讶的是,这个人在地位超然的摄政王面前竟然没有施礼,甚至连起码的招呼都没打,进入军帐简直就像进自己的家,再看安镇山的反应,似乎对此习以为常。 安镇山抬了一下头,问:“还没玲珑的消息吗?” “没有。”那人正对着安镇山坐了下来,将几案上已经凉透的水灌了下去,“不过你不必担心,郡主处事机变,去年用仅仅两万人,一把大火烧掉了勃国三十五万大军。若论战场上的反应能力,还没人是她的对手。” 安镇山眉尖有微微的抽动,他轻声一叹,说:“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那人问:“我明白你的想法。此一时彼一时。少帅出去偷袭突厥军队这么多天,早已跟我们断了联系,不知道城里出了叛徒,回城的每一步都可能会遇到埋伏。这是去年不能比的。” 安镇山轻轻摇了摇头,说:“不止这些。城内已经没了粮草和兵刃,绝大多数将士负伤,还能勉力一战的不过三千人。老林,若是玲珑再不能平安回来,云安城不保。” 被全军尊为智囊的林致摆弄着手里一点都不精致的茶碗,说:“这个其实也不难。你派一队骑兵,把我的脑袋送到吴伯庸的手上。他恨我入骨,这样他就会带援兵来了。” 第2章 秘密 林致的回答并没有引起安镇山太大的震动。很多故事虽然已经过去,虽然有很多人想刻意遗忘它们,但事实就是事实。 吴伯庸是周朝遗臣,若不是当年周朝兵败如山倒,他也被部将反叛,是不可能投降的。先帝念及他忠贞不渝且年事已高,才特加恩赦,并让他镇守云安城附近的平城,远离朝堂。 “周朝亡了二十多年,吴伯庸竟还是不能释然,可见是个大丈夫。当年搜捕周朝王室,是我带的兵,吴伯庸恨我,也是应该。但是他不该恨你。”安镇山整理好布防图,面色平静地说。 林致苦笑一声,回答:“王爷这是在挖苦我吗?你难道不记得了,周王室唯一一个小皇子死在了我的手上?那时他不过是一个刚出生三个月的婴儿。吴将军一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跟旧朝共存亡,而是做了仪国的臣子。他恨我胜过恨你。” 安镇山抬起头,望着倚重多年的幕僚,半晌无言。 “我说错了什么吗?”林致问。 “你当然说错了,”安镇山答,“虽说这是个埋藏了二十年的秘密,虽然你瞒过了所有人,但是这件事我知道。” 林致心里“咯噔”一声,眼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秘密?” 安镇山从几案后面站起来,走到前面,说:“当年,你是周哀帝的侍讲先生,他虽荒淫放纵你却忠心规劝。后来,周朝皇室倾覆,周哀帝自焚于浣雪阁,大多数皇亲贵胄一起陪葬,剩下的臣工、公主、妃嫔也相继被我抓获,唯有皇子周恪瑀下落不明。之后,有个曾在皇宫当差的小黄门向我举报,说小皇子在你手上。” 林致的额头上透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脸色也白的有些吓人。 但安镇山没有停下他的讲述:“你原本想抱着怀里的婴儿一起跳江,为周朝殉葬,却没想到被我救了上来,可惜的是,那个孩子惊惧而死。再之后,我再三邀请,你终于做了我的幕僚,为的是养活你的儿子。” “对,是我亲手杀了哀帝的幼子。”林致带着颤抖的声音说。 安镇山摇了摇头,抬手示意林致不必紧张:“你的妻子在你跨进我王府大门的时候悬梁自尽;你当我的幕僚这么多年,却从不要任何官职封赏;林初寻作为我摄政王府未来的姑爷,却一直藏在深山读书求学,神秘地让人难以捉摸——你觉得,这都是什么原因?” 林致站起来,面对着安镇山高大的背影,说:“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是,我都知道。” “那你还把玲珑郡主指给初寻?” “前辈的孽本就不该让后辈去偿还。初寻那孩子品行端正又博学多才,更得到你悉心教导,我怎么会不放心?原本我请你出山也只是因为你一身的才华。既然是个秘密,那就让它永远埋藏下去吧——只是可怜了你的儿子。” 林致此时心情极度复杂。有感于安镇山的知遇之恩,也自责与自己的忠孝难以两全。他说:“你忍了这么多年,为什么现在说出来?难道你以为,在你身边这么多年,我还会想着报仇?” “不。我现在说,只是因为再不说,就真的没机会了。我递上的奏章迟迟没有回音,说明朝政已经完全被琅琊王把持,我们没有退路。我们面前除了突厥国宇文卓带领的三十万大军,还有下落不明的叛军孙继龙部和难分敌我的吴伯庸部,我们没有援军。”安镇山转过头来,正视着林致通红的眼睛,说:“不止如此,前日老赵捡到了一把刻着梅花标记的佩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梅花?什么样的梅花?”林致瞪大了眼睛问。 “浣雪阁墙壁上镌刻的由梅妃画的梅花。” 林致的脑袋里嗡嗡作响。梅妃是周哀帝的宠妃,也是小皇子的生母。她擅于画梅花,曾画了一枝傲雪的红梅极其传神而被能工巧匠镌刻在浣雪阁的墙壁上。当时哀帝非常珍爱这幅雕刻的梅花,说它笔法独特,很有傲骨。 因为浣雪阁是梅妃寝宫的书房,所以知道这件事的很少。林致作为皇帝的侍讲先生,所以见过。 当年安镇山还是仪国公府的二少爷的时候,曾在浣雪阁被周哀帝召见,所以也见过。 “你……确定吗?你是不是看错了?” “梅妃以此画得到尊号,难道是吹嘘出来的?还是你不相信我的记性?”安镇山语气轻松,态度却非常认真,“要知道,我见这样的梅花可不止一次,就是死了,我也会认得。” 安镇山这话别人不明白,林致却明白,因为十年前,林致就亲眼见过胸口刻着梅花纹身的人,而这些人,让安镇山失去了夫人,让安玲珑失去了生母。 十年前的那个中秋节,还是英王的安镇山受皇兄邀请,携妻女去赴宴,谁知还未出门,兵部就发来了西北的军报,于是安镇山决定让妻女先行,他晚些再去。 英王府的马车在层层的护卫下行驶着,不多久,马就不知怎么的受了惊吓,突然往小巷子里狂奔。车夫屡次约束这匹马都以失败告终,甚至连他自己也被马车甩了出去。马车里只剩下英王妃和未满七岁的郡主安玲珑。 英王妃用尽全力抱着坐立不稳的女儿,并呼叫求救。随行的卫兵也在采取各种方法,试图让这匹几近癫狂的马镇定下来。 马还没被驯服好,天上竟然飞过来无数的弩箭。这种弩箭因为重量轻、射程大、威力足,所以是杀手常用的先导武器。在弩箭的进攻下,卫兵大部分被杀,拉车的马也被射死。英王妃和安玲珑被困在翻到的车厢里动弹不得。 似乎是弩箭数量不够,杀手们很快现身,和幸存的卫兵进行搏杀。有一个手提大刀的黑壮汉子手起刀落,就将马车劈了个粉碎。 安玲珑被英王妃翼护着,所以除了左眉眉尾被弩箭刺破,没有大碍。而英王妃,因为一直保护女儿,手臂上已经挨了两箭,可是她还是抱着她,一动不动。 就在大刀将要劈下来的时候,一把长剑直直射穿了黑壮汉子的胸膛。安镇山带兵到了。 安镇山将妻子和女儿扶起来,交给刚赶到的卫兵保护,自己跟杀手们厮杀起来。 原本形势已经有了转机,大局似乎已经被安镇山掌控,但悲剧还是发生了。 第3章 生死 就在英王妃和安玲珑被侍卫们簇拥着回府的时候,离安玲珑很近的一个受了重伤的杀手挣扎着从地上捡起一个弓弩,向着人群的方向射过来——不偏不倚,正是安玲珑站的位置。 觉察到异样的英王妃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将女儿推到地上,牢牢护在怀里,而她自己却被弩箭射穿了脖子。 鲜血顺着英王妃细瓷一样的皮肤和柔软的锦缎流到了安玲珑的脸上、身上。那温热的液体见证了一个母亲最后的尊严。 后来,英王府的侍卫们在整理现场的时候,发现每一具尸体都在胸口处有一个红梅纹身,那是梅妃当年画的红梅。 那样惨痛的经历,不是谁都能陪着如今已是摄政王的安镇山回忆的。林致说:“到底是谁在背后指挥这些死士?周王室已经覆灭这么多年了,没有其他皇子存活,梅妃也早就为哀帝殉情,我想不通。” 夹杂了沙尘的凉风吹进营帐,掀起安镇山腰际被血染过的红巾。安镇山说:“我不管他们是谁的部下,我只知道,他们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你、我、初寻、甚至玲珑都有了一层危险。我原本想不明白,孙继龙是我的义子,跟随我这么多年,为什么会背叛我,现在想想,会不会跟这件事有关?” “你是说,孙继龙可能是前朝旧人安插在你身边的棋子?” 安镇山长长叹了口气,说:“我不能确定,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什么原因。更让我担心的是,我们对对方一无所知,我们不知道他们还有多少人,在这次战争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林致在营帐里踱了几步,说:“不然把这件事告诉初寻吧,或许他的出现能有什么转机。” “不行!”安镇山立刻否定了林致的提议,“我知道你现在心急如焚,但是,不要乱了方寸。初寻既然什么都不知道,那就永远都不要让他知道,否则会殃及很多人。” 林致也觉察到了自己考虑欠妥,拱手答道:“是。” “罢了罢了,明日还有硬仗要打,你且回去休息,容我再好好考虑一下。” 林致原本就思绪震动、情绪难以控制,听安镇山这样说,也就收敛了再商议的打算,拱手行了个礼,很快融进了透着寒气的黑夜里。 安镇山负手而立:“玲珑,成败可都靠你了,千万当心。” 被所有人念叨着的掌政郡主安玲珑此时正立马于山坡之上,呼吸着干燥的、裹着沙尘的空气,俯视着山坡下的每一个动作。 她的五官匀称,眼睛偏大,嘴巴偏小,这样的长相就算放在长安也算拔尖。可惜,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左眉正中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疤痕,总能透出些戾气。 她穿着一身黑色铠甲,罩着一件黑色披风,没有戴头盔。身后背着一杆银枪,银枪上的游龙雕纹被磨损得有些模糊,不过还能清楚地辨认出枪杆上雕刻的“潜龙”二字。她的腰带上别着一把折扇,只是这折扇偏大,扇骨似乎不是一般的木料制成,扇子下坠着一个白玉做的骰子,虽与众不同,倒也别致。 山坡下,安玲珑的独立军——白狐军正在处置他们最后的一批俘虏。虽然在黑暗的包围下,看不到鲜血奔涌的惨烈场面,但那兵刃摩擦肉体的声音就算是远在山坡上都能清晰得听到。 士兵们解决了剩下的这七百多个俘虏,转身向安玲珑的方向奔去。 副将风如令先一步到了安玲珑面前,报告说:“少帅,俘虏已经全部处置完毕。我军阵亡士兵共计十一人,还剩九十八人。我们是不是先找个地方歇息一晚,然后再赶往一线天?” “粮食还有多少?”安玲珑问。 “如果节省些,大约还能支撑三天。” “那就不能休息了,马上动身去一线天!” 紧跟上来的副将、白狐军中唯一一位女兵米男说:“要这么着急吗?兄弟们奔波了这么多天,疲惫不堪。况且你的伤很重,不趁现在休息一下,身体怎么吃得消?” 安玲珑下意识摸了一把左腋下渗出的新鲜的血,然后提高了声音说:“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云安城的消息迟迟未到,实在让人担心。大家权且再忍一忍,如果过了一线天情况还好,我们再休息。” 跟随安玲珑出生入死、纵横呼啸的白狐军勇士们没有因为主帅的决定而有一声怨言,他们在安玲珑的引领下,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在黑暗的掩护下,一声狼叫响彻天地。 次日清晨,天刚亮,从突厥通往云安城的必经之路——一线天就到了。这是个易守难攻的狭路,照理说路口应该是有仪国军队驻守的,但现在这里静得有些诡异。 安玲珑停在路口,静静等待着里面的风吹草动。 里面果然走出了一队人马,且都是仪国军人打扮,更让白狐军士兵兴奋的是,为首的是摄政王的义子——飞虎军统领孙继龙。 远远的,孙继龙笑着说:“少帅,一路劳顿!父帅听说你们在突厥军营里七进七出,截断了突厥粮草、扰乱了突厥军队部署,非常高兴,所以让我来迎接你!” 安玲珑紧张的心也放缓了些,她也笑了起来,放马缓缓前行:“大哥见外了。老头子喝酒喝多了吗?去年我烧了勃国三十五万大军,也没听见他说一个‘好’字,这次竟然劳动大哥亲自来接我。他是不是又有什么鬼差事安排给我?” “妹妹哪里话!”孙继龙说,“快走快走,父帅怕是要等着急了。” “是。云安怎么样?老头子可有什么话给我?” “没有。”孙继龙调转马头,往一线天走去。 副将米男从安玲珑的身后赶了上来,紧跟上孙继龙的马。 安玲珑眉头皱了起来,扬声问:“大哥,你的副将姜旭呢?” 姜旭曾经是安镇山的侍卫长,因为射箭一流、办事机敏,被安镇山看中,提拔他到飞虎军中做副将。 “他在军中负责押运粮草,没跟来。”孙继龙说。 安玲珑拉住马缰绳,大喊一声“米男,回来!”然后调转马头,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白狐军的其他将士还未反应过来,雨点一样密集的箭羽就直逼向命门。不过眨眼之间,已经倒下了十几个兄弟,安玲珑左后肩也难逃厄运,被穿了个透。 第4章 应对 或许是孙继龙人手不够,所以白狐军只经历了简短的偷袭,虽战死二十九人、重伤三十人,但至少大多数人活了下来。他们一直跑到平成附近荒废的小村庄才停下。 小腿受了轻伤的米男给安玲珑简易包扎了一下伤口,发觉她的身体已经滚烫得吓人。米男担忧地说:“血虽止住了,但箭头上的毒没有清除干净——其实也不是什么剧毒,只是会让伤口愈合减慢。你现在必须休息,绝不能劳神动气、四处颠簸了。” “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能休息?”安玲珑顶着一张惨白的脸说。 米男还要劝,正遇上风如令点验完人数过来,只好闭了嘴,挣扎着去找水喝。 风如令走过来,跟安玲珑并排靠在塌了一半的土墙下,将随身的赤阙宝刀放在手边,说:“看来云安城内的情况很不乐观,孙继龙竟然叛了。” 安玲珑瘫坐着,没有说话。 “你是怎么反应过来的?难道只是因为姜旭不在?”风如令问。 安玲珑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跟了她十一年的兄弟,说:“疑点有很多。第一,我父王带兵严苛,从不会有闲置的兵马专门负责迎接和表彰;第二,就算他真的是来劳军的,也不太可能将士兵安置在易守难攻的地方,太不正式;第三,我们一路奔波,他的军队却没有备办任何粮草酒水,只一个劲催促我们行军,像很着急的样子。若说这几点都只是我的猜测,那么姜旭‘押运粮草’而没有在场就证明了我的猜测。” 风如令笑着说:“不愧是‘白狐公子’,这样的洞察力就算我再学上十年八年也赶不上!” “少恭维我!”安玲珑嗤笑道,“跑了这么多天还有这么大精神头的,全军上下就只有你了。” 风如令收了笑,凑到安玲珑身边低声问:“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安玲珑抽出腰间别着的那把折扇,取下扇子上挂着的白玉骰子,将扇子交给风如令说:“你带上两个兄弟,悄悄赶赴平城,急调吴伯庸部去云安救援。” 扇子名为“相思”。相较于一般的折扇,它比较沉,因为扇骨是用镂空的钢片制成。扇面上绘着一幅简单的山水画,没有题字,甚至没有题目,只有一个红色的“相思玲珑”印章——且不说这把扇子是兵器圣手欧冶丹铭的作品,里面藏了十几种暗器,就是这个印章,就能统领仪国包括皇属军在内的任何军队——它可以算是当今天下最受追捧、最传奇的兵器了。 但风如令还是起了玩笑的心,他笑着说:“干什么把坠子取下来,怕我给你弄丢吗?” 安玲珑瞪了风如令一眼,并不接话。 风如令接着说:“哎哎哎,不就是未婚夫送的东西嘛,还真是珍惜呢!” 安玲珑踹了风如令一脚:“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还不快走!” 风如令收敛了戏闹的心思,问:“云安如果真的危急,两个城池相距不远,为什么吴伯庸没有派兵增援?是不是……” “所以这件事你先不要声张。见到吴伯庸出示我的扇子,若他主动派兵,万事好说,若他有异动,我准你先斩后奏,你可以亲自带兵增援云安。切记,要快!” 风如令接过扇子,抱拳一礼,说:“末将定不辱使命!” “对了,通知所有军队,孙继龙反叛,若是见到他,生死全凭处置。” “是!” 风如令拿着宝刀走了。安玲珑将白玉骰子挂在自己的腰带上。骰子里面藏着个红豆,是当年林初寻为英王妃吊丧时送给安玲珑的。在如此朝不保夕的时候,安玲珑摩挲着它,心里倒生出一种踏实的感觉。 这个上午对于安玲珑来说一点都不太平。先是休息的时候,安玲珑和米男的水囊被人调换,水中有毒,幸亏米男发现及时,而投毒者先一步服毒自杀。一个时辰之后,有数十个人在他们回城的路上截杀。不过对手准备并不充分,没有得手。有趣的是,杀手在自认为走投无路的时候,全部自杀。 能成为死士的杀手绝对不多见,而短短半日就遇到了两次,不得不说是个“奇迹”。昏昏沉沉的安玲珑想,这个世上想置她于死地的人很多,不知道这又是那一路的小虾米。 风如令的行动还算顺畅,因为吴伯庸并不想出兵,所以风如令手起刀落,将吴伯庸杀掉,并带着大军直奔云安。 云安此时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偌大的城池,竟然没有一个没有伤病的士兵,上到摄政王、军师,下到军医、马夫,都已经伤痕累累、疲惫不堪,但庆幸的是,云安还在仪国手上,百战百胜的宇文卓在损失了两千士兵之后,依然没有征服这座城。 下午的攻守战即将展开,而安镇山做了个让人吃惊的决定。 安镇山把城里最后一个通信士兵叫了过来。通信士兵名叫孙腾,是个不到三十岁的汉子,全身上下被不知道谁的血染了个透。安镇山将一封奏折交给孙腾,并宣布,全军现在唯一的目标不再是守城,而是掩护孙腾冲出云安。 孙腾“咕咚”一声跪在安镇山面前,说:“这个任务草民不能接。请让草民与摄政王共死!” 安镇山将孙腾搀扶起来,说:“这封奏折关系到无数人的命,关系到仪国的安危。你不是偷生,而是在拯救所有人。” 孙腾捧着这份沉甸甸的奏折,红着眼说:“王爷,草民一定将奏折带到京城!” 战争再次打响,突厥的士兵很快撞开了云安城门,像洪水一样涌了进来。仪国军队听从安镇山的命令,接连放弃东门、西门和南门,却集中对付进攻薄弱的北门。半个时辰之后,在北门围堵的突厥军队被仪国军队冲散,孙腾在骑兵的掩护下冲出敌阵,一路向东南而去。 随行的士兵已经所剩无几。仪国最后的将士们围成一个包围圈,坚守着最后的尊严。 突然,四面响起了喊杀声,有仪国士兵激动地大喊:“是仪国军队!郡主来救我们啦!”其他士兵也欢呼起来。紧接着,突厥有将领接到命令,要全军迅速撤退。 第5章 下场 林致搀扶着的重伤的安镇山嘴角终于勾起了一个笑,他想,终于等到了。 恰在此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发生了。离安镇山非常近的一个士兵竟然一个转身,将锋利的刀刺向了安镇山的胸膛,而安镇山无力反应,被刺穿了身体! 只剩下一百多个几个残兵的队伍乱了,人们除了震惊,还有恐惧,因为潜伏在队伍中的另外两个士兵将屠刀伸向了他们。此时难分敌我。 林致抱住安镇山颤抖的身躯,向那个士兵吼道:“你们是谁?为什么这么做?!” 那个士兵撕开胸口的衣服,露出胸口上纹着的梅花图案,说:“我们是谁,你们不知道吗?两个乱臣贼子,你们的死期到了!” 在林致亲眼看到传说中的梅花纹身的时候,整个人都呆住了。那是浣雪阁上雕刻的红梅,那是梅妃画的红梅。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再次看到竟然是这种境遇。 安镇山的呼吸急促而微弱,他说:“你们……你们可以杀了我,但你们不能……不该杀了林……先生,他……” “是他杀掉了陛下唯一的皇子,他早就该死了!” “不……不是……”安镇山还想说什么,但是他终究说不出来了。 林致将安镇山放在地上,捡起散落的刀,说:“无论如何,这样的结局应该是先帝想看到的结局。我该死。” “你当然该死!”那人恶狠狠地说,“安镇山送出去的奏折将和孙腾一起消失,几天之后,小皇帝的案桌上就会有一份新的奏折——我们会让你背上叛国的罪名,遗臭万年!” 遗臭万年吗?林致暗自苦笑。或许就算死了,与安镇山一起见到周哀帝,他也没办法说明白,他这一生成全了谁又辜负了谁。 当日,战斗以仪国守城成功告终,但因援军救援不及时,摄政王安镇山薨逝,年四十九。 经历了众多艰险的郡主安玲珑骑马立于城门口,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到处都是浓重的血腥味,到处都挂着白幡。门口停放着一个棺椁,棺椁上盖着仪国的军旗。 之后的事安玲珑并不记得什么,她只知道,在打开棺椁、看到她父王遗体之后,她便晕了过去,这一睡就是三天。 醒来的安玲珑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突厥向仪国递交了投降书,并将他们的元帅宇文卓免职。战争真的过去了。 接下来就收到了朝廷的旨意:摄政王以身护国,功勋至伟,赐谥号“靖”,配享皇陵。郡主安玲珑深入敌人后方,且保全重镇云安,赐邑万户,解除与林初寻婚约,其他封赏,回京之后再作优待。军师林致、飞虎军统领孙继龙叛国,夷九族。平城守备吴伯庸延误军机,灭三族。其他功过者,待回京之后,由兵部、礼部、吏部审议定夺。 接到这份旨意,众人都有些不解,因为原本应该受重赏的林致竟然以叛国的罪名被灭族,而安玲珑与林初寻的婚约也就此解除,奇哉怪哉! 安玲珑当即提出质疑,问来宣旨的太监其中缘由,小太监只说,先前接到了摄政王的奏折,奏折上列数了林致的叛国大罪,且有物证,陛下听从朝臣们的意见,已经下令抓捕林初寻了。 摄政王的奏折?安玲珑听说,安镇山的确在最后时刻,让一个叫孙腾的士兵送出去一份奏折,而奏折里的内容人们并不知道。难道…… 不,这说不通。林致跟了安镇山近二十年,是军中除了她父女之外地位最崇高的人,并且,如果林致真的是叛徒,那么跟安镇山战斗到最后、最终战死在他身边的也就不会有林致。 但是,所谓的“证据”又是什么呢?那封奏折到底有什么内容呢?送信去的孙腾此时在不在京城? 一系列的问题围绕着安玲珑,让她每天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她想赶快带着她父王的遗骨回到京城,回到京城,才能了解所有的事。 走在回京路上的安玲珑缩在马车里,托着快要烧焦了的头,慢慢咀嚼她得到的所有消息。就在刚才,风如令递过来了一封京城的密信。 信是王府总管玉婵送过来的。玉婵掌握着摄政王府自家的收集、传递消息的机构红豆馆,为安玲珑探听长安的各类消息。 据玉婵的调查,从云安送信到京城的士兵虽自称是孙腾,但与幸存士兵们描述的样貌不符,极有可能是冒充的,其中缘由尚未可知。 尚未可知。安玲珑的指尖敲打着这四个字,脑袋里考虑着所有的可能。她赶紧安排风如令去查找蛛丝马迹,看看路上能不能发现有关云安士兵的消息。 遗憾的是,风如令的所有努力都没有得到有效的回复,原因很简单,孙腾如今已是孤魂野鬼,尸骨不全。 早在刚刚从敌人包围圈里突围开始,孙腾就觉得被人跟上了。他尝试了很多甩掉追杀的办法,变装、换马、走山路,都以失败告终。 被追杀到悬崖边的时候,孙腾已经筋疲力尽。他明白此次送信的任务难以成功,想来摄政王已经葬身敌手,但他不愿意把奏折拱手让人。面对敌人的刀锋和恐吓,他纵身一跃,粉身碎骨。 杀手完成了追杀任务,认真整理了追杀的痕迹,然后高兴地回去领赏了。 几日之后,有两个猎户在山崖下打猎捡柴,正看到了已经血肉模糊的孙腾。两个猎户心善,想把这个可怜人埋葬,临安排他入土时,在他的怀里找到了那封被血浸透的奏折。 猎户目不识丁,只好揣了奏折,交给他们的里长处置。 里长复姓百里,是村里最富的人家,府上虽算不上书香门第,到底识文断字。里长看完奏折之后,虽不甚明白其中的纠葛,但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他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将两个猎户妥帖地打发走,然后等待大儿子科举回来。 他的大儿子名叫百里穆,现在正是京城最受瞩目的人之一。 第6章 京城 与沉闷的西北不同,仪国都城长安此时正热闹,因为会试的张榜排名牵动着每个学子的心。面对长长的榜单,几家欢喜几家愁。 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前三个排名公布出来,险些挤爆了站在前排的人的头。上面写着,第三名周敏臣,第二名百里穆,第一名林慕之。 周敏臣的名字在仪国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是琅琊王周止的独子,六岁作诗七岁作赋,自小冠以神童之名。前代有位大儒曾说,若论天下文章,周敏臣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可是看皇榜,前面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谁都不知道前面两个人的来历。整个仪国都等待着半月之后的殿试,揭开他们神秘的面纱。 即将殿试,京城的儒生们都沉浸在极端的兴奋中,哪怕摄政王阵亡的消息传入京城、朝廷下令举国哀悼,也不能降低他们的热情。 不过,就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坏消息,人们的谈资又多了不少。有人哀叹摄政王被奸人所害,国家痛失柱石;有人痛斥林致、孙继龙等人卖国求荣,残害忠良;有人忧虑小天子尚未亲政,国家前路渺茫;有人期待琅琊王能主持大局,稳定朝纲……总之众说纷纭,各抒己见。 尚阳阁是京城最大的旅舍,也是平时文人雅士的集会之所。且不说这里的文人字画、雕栏玉砌,就是一直焚烧的香料,一般的旅店也配不起。正是科考的时候,这里更是人满为患。 今天,尚阳阁所在的整条街——钟鸣街挤满了人,原因很简单,玲珑郡主要到了。 十一岁上战场,十四岁领兵,十五岁协助父亲平定蜀王叛乱,亲自取得了蜀王的人头,十六岁火烧勃国全军,迫使勃国国王亲自递交投降书,获封掌政郡主。如今她十七岁,在突厥军队里七进七出,杀敌三万,火烧突厥国粮草,力挽狂澜,保全了云安城。 街头巷尾,坊间酒肆,到处都在传扬着她的故事。 巾帼不让须眉,不外如是。 城门口卷起一阵风尘,两队先导士兵分列道路两侧,为大军清出一条大路。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仪国纵横无敌的皇属军挂着白幡进入了人们的视线。庄严而悲壮的军乐响了起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安玲珑。那个有“白狐公子”之称的女子骑着一匹枣红马,穿着一身铠甲,外面罩着一身丧服,腰间挂着惹人瞩目的相思折扇,简单的发髻上别了一朵雪白的玉兰。她的身子挺得很直,脸色惨白,但目光炯毅——那是睥睨天下的目光。 玲珑郡主的身后,是仪国引以为傲的白狐军,虽只有六七十人,但每个士兵都是身经百战的英雄。 再后面是摄政王安镇山的棺椁。这位仪国的战神终于实现了他马革裹尸的心愿,走完了他传奇的一生。 仪国自开国不过二十年,先帝——也就是当年周朝仪国公世子、安镇山的长兄安允成——审时度势,竖起义旗推翻了周朝暴政,建立了仪国,开疆扩土,安定百姓。 去年三月,先帝驾崩前颁布遗诏,由皇太子安瑞鹏即位。叔父英王安镇山为摄政王,总理军务;擢舅父周止为琅琊郡王,监管朝政。那时,安瑞鹏年仅九岁,次年改号贞靖。 为保国家安宁,安镇山在去年为新帝先后平定了齐王、楚王、蜀王等几个异姓王和皇室宗亲的叛乱,史称贞靖平乱,命其独女安玲珑击溃了勃国的侵扰,与逐渐做大的琅琊王形成制衡的局面。 琅琊王是先皇后的胞兄,也是新帝的亲舅舅。此人眼光独到,见识广博。当年若不是他鼓动先帝起兵,并起草了一份震动天下的檄文,恐怕也没有现在的仪国。只是这个人追逐权势,广泛结交朝廷内外的望族贵胄,建国之后更是党同伐异,让人不得不多想。 年高德劭的太子太傅萧炎因曾向先帝弹劾周止收取地方官吏的“岁供”致使周止被先帝责备而与周止结仇,去年重阳节,先帝刚刚驾崩不过半年,周止竟然以萧炎早期作品《萧瑾烈诗稿》、《萧瑾烈游记》中有暗讽朝廷的言论为由,命吏部将其革职查办。当时,有很多文臣为萧炎求情,周止又借机给萧炎扣上了“结党营私”的帽子,直接发配充军。而七十九岁高龄的萧炎押解途中一病不起,悲惨死去。 如此做法,朝臣们心知肚明,但敢怒不敢言。 安镇山在时,周止还算收敛,如今没了安镇山的牵制,不知道将来周止会如何肆无忌惮,而套在龙袍里的小天子又会如何左右为难、惶恐不安。 勉力支撑着身体的安玲珑心里对自己还是有怀疑的,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受命于危难之间,维持安家的江山。 这或许也是仪国所有人的疑问。 尚阳阁上,百里穆趴在栏杆上,俯视着涌动的人群,对身边一袭白衣、手上握着一枝湘妃竹的年轻人问:“慕之,你见过玲珑郡主的真容吗?” “见过。”语气淡淡的。 “真的?你可真幸运!”百里穆惊喜地大叫出来,“我家乡偏远,这是第一次进京,竟然有幸远观玲珑郡主的风采。造化!造化!” 听者没有任何表态。 百里穆放大了胆子说:“可惜了,这么了不起的女子竟然早就定了亲事,也不知道是便宜了哪个愣头小子——诶,不对,听说郡主又解除了婚约——嗨,总之对我来说还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啊。” 半晌,听者答了一句“嗯”,勉强算是回音。 百里穆抬头看着这个冷着脸的年轻人,不解地说:“虽说你性子沉稳,但是你年纪比我还小,怎么都不说话的?慕之,你是不是心里有事?” 林慕之今天的脸色有些凄然,他说:“我要走了。” “走了?去哪儿?”百里穆直起腰问。 林慕之摩挲了一下手中三尺来长的湘妃竹,说:“家中有事,需要我打理。” “你不参加殿试了?”百里穆眼睛瞪的像铃铛。 “不参加了。” “那多可惜!后天就开考了,你都不等等吗?你可是解元!” 林慕之端起桌子上已经冰凉的茶水,润了润干燥的喉咙,转身离开,临了丢下一句:“祝你科考顺利。” 从尚阳阁出来,对面的通缉令灼烧着林慕之的眼睛。他不能待在这儿了,虽说通缉令上的画像画的并不逼真。 第7章 相思 林初寻,字慕之,皇属军第一幕僚林致的独子,玲珑郡主的未婚夫。若不是他突发奇想,将表字填在姓名一栏,现在的他怕是要在阴暗的天牢里了吧。 二十年前,英王安镇山三顾茅庐,请出了身为前朝遗臣的林致。他们在战场上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有意思的是,林致从不接受朝廷的任何封赏,也不当官,只是以西席的身份站在安镇山身边。他的儿子就更加神秘了,除了名字,一无所知。 清高也好,欲擒故纵也罢,总之,林家的父子俩以最虚无的形式承担着天下人最重的好奇心。为此,先皇曾在一个宴会上调侃,如果有一天,街上有传闻说,林家公子今天晚上会乘着仙鹤带玲珑郡主去瑶池成亲,恐怕一半以上的人会相信。 也正因为这个,林初寻混迹在人群中毫不担心。他想,除了师父和几位师兄弟,应该没人认识他,就算是玲珑郡主,这么多年不见,应该也认不出他来了,所以他现在暂时安全。 他要在京城待一阵子,查出事情的前因后果,就算死也得死个明白。 白幡招摇。安镇山的灵柩在人们的注视下缓缓驶过,像迎风的旌旗,像沉重的叹息,由远而近,难以捉摸。 林初寻看着马背上故作坚强的姑娘,思绪飘远。 安玲珑满周岁的时候,林致带着儿子去英王府做客。之前林初寻见过小郡主,那时她刚满月,因为早产,还皱皱巴巴不好看。林初寻原本不想去,后来林致逗了两句,只好跟着父亲去了。 刚会走的小郡主跌跌撞撞、咿咿呀呀,完全没有淑女气质,倒像是个顽皮小子。头上仅存了几根黄毛,大大的脑袋,圆嘟嘟的脸蛋,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闪闪发光。红得透亮的嘴唇像一颗樱桃,小小的耳朵像一对贝壳。 唔,也蛮可爱的。 小郡主连走带爬地到了林初寻身边,拽着他的衣摆,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什么,似乎很高兴,想要他抱。林初寻的手脚正不知道往哪里放,抿了抿嘴,将小郡主抱了起来,虽然他也很小,抱人的样子很滑稽。 小郡主也不觉得难受,竟然笑了起来,打了个喷嚏,口水沾了林初寻一身。 林初寻更尴尬,又不好意思放下这个似乎很开心的小丫头,便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父亲。但是,他可恶的父亲此时满眼都是笑,完全不把儿子的遭遇当成劫难。 英王和英王妃长孙氏从庭院的芭蕉树下并肩走了过来。英王妃本想来抱走女儿,却被英王抢先了一步。小郡主似乎还没有在林初寻的怀里折腾够,张着双臂,很不甘心的样子。 安镇山果断截住了女儿的小手,笑着说:“老林,看这样子,我家小豆豆很喜欢小初寻啊,小女娃娃,都不矜持了呢!” 在场的人们都笑了起来,小郡主不明所以,也跟着拍手笑。 林初寻说:“她叫小豆豆?” 安镇山蹲下来,让林初寻能拉住女儿的手,指着女儿右耳垂下的一颗红痣,说:“你看这里,这颗痣是不是很漂亮?” “红色的诶!”林初寻惊喜地说。 “像不像一颗红豆?所以小名叫豆豆。” 林初寻问:“那大名呢?” “还没取。” 林致按着儿子的脑袋说:“郡主是女孩,着什么急取大名?再说,郡主的闺名是你能问的吗?” 安镇山兴致却很浓,直接将林初寻抱到身边,说:“要不我们小才子给取一个?” “王爷,这不合规矩。”林致说。 “什么破规矩?你和我,谁是守规矩的人?——初寻,你想一个啊。” 林初寻抬头看了一眼父亲,再看看眼前这个抱着他的手用力啃的小娃娃,说:“‘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王爷姓安,不如给郡主起名安玲珑?” “安玲珑?”安镇山咀嚼了一遍,爽朗地笑起来,“安玲珑好听,好听!” 林致一记眼刀飞过来:“你小子才多大,竟然敢念情诗!” 因为他父亲的一句讽刺,林初寻体会到了害羞的含义。 不过,也正是那一天,英王安镇山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林初寻,他说,名字都是人家给起的,姻缘恐怕想甩都甩不掉。 第二年,他被父亲送到庐山五老峰避世读书,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期间只有十年前英王妃薨逝时,林初寻与父亲一起去吊唁,才相处了几天。那时候,林初寻送给安玲珑一个羊脂玉雕刻的骰子,骰子中藏了一颗小红豆。 还记得那时候,安玲珑泪眼婆娑地问林初寻,红豆是怎么放进去的。林初寻是怎么回答的?他似乎说过,等他科考高中了,回来告诉她。 后来他们有很多书信往来,林初寻借机送了很多其他有意思的东西,木雕、潇湘竹笛、佛珠等等,但安玲珑总是揪着这件事不放,而林初寻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那个藏着红豆的玉骰子,安玲珑还留着,就挂在她的扇子上,不知道那个问题,她还在意吗? 站在人群中的林初寻看着被所有人注视着的沉稳坚毅的女孩,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想甩都甩不掉吗?看眼前的情形,似乎是甩掉了啊。 当日,安镇山在陛下和众位朝臣的瞩目下葬于皇陵。人们表情肃穆,不敢有一丝懈怠,只有琅琊王周止面色欣然——他期待的日子似乎在朝他招手,他怎能不开心? 经过朝臣商议,陛下颁布谕旨,由皇上的弟弟、年仅六岁的慧王安佑臻陪同玲珑郡主守灵。而玲珑郡主因为身上有伤,行动不便,可暂时在摄政王府上修养。 奔波忙碌了这么多天,回到摄政王府,安玲珑已经筋疲力尽,刚开始愈合的伤口又有了裂开的迹象,浑身滚烫。摄政王府的管家玉婵姑娘赶紧安排安玲珑回自己的卧房休息。 安玲珑躺在床上,拉着玉婵的袖子问:“有林初寻的消息了吗?” “还没有,”玉婵给安玲珑拉拉被脚,声音柔和,“你担心他是不是?我听说他进京来赶考了,放心,我会很快找到他的。” “不要找他,不要有任何动作,以免引起别人的注意。”安玲珑说,“我想,我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第8章 称王 安镇山下葬之后,还有一件事没有尘埃落定,那就是英王的爵位该由谁承袭。 安镇山无子,整个王府只剩下了一个女孩子。若是别的王爷也就罢了,这位王爷生前是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女儿也是战功赫赫的巾帼英雄。若无人袭爵委实说不过去。所以,朝臣们的一致看法是,在皇族中过继一个孩子入英王府。 说得容易,做起来却很难。 说起来,先帝之所以能全心全意信任倚重安镇山,不只是因为安镇山是先帝的同胞弟弟,也不是因为他战功赫赫,更重要的是,安镇山在有了一个女儿之后再无儿女,尤其是没有能继承爵位的儿子,这样一来,安镇山对皇位的威胁就小了很多。 但若因为安镇山的薨逝而撤销了英王府,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现在,人们能想到的最完美的解决办法,就是能为摄政王过继一个子嗣来继承英王爵位。 先帝驾崩时虽已半百,儿子却很少,能安然活过三岁的只有三位。嫡长子就是当今天子,刚满十岁;次子是慧王安佑臻,六岁;三子是梁王安步泰,只有四岁。 要想从父辈的王爷家子嗣中选,更是不可能。去年,先帝的几位堂兄弟齐王、楚王和蜀王趁着新帝年少而作乱,被安镇山扫平,其他有眼力的同姓或异姓藩王纷纷主动交出兵权和财权。此事不过一年时间,谁敢迎上去,让自家孩子承英王的爵位? 朝臣们的目标多指向慧王,说慧王虽年少,母亲也只是个嫔妃,但到底是正牌的皇子,聪明乖巧,做事谨慎,玲珑郡主不会难为他。 安瑞鹏攥得死紧的手汗津津的,他说:“不如今日朕派人去一趟皇陵,问询一下郡主的意见。” 琅琊王站了出来,说:“陛下是天子,若陛下决定了,谁还敢说一个不字?想来陛下是舍不得慧王殿下。臣以为,玲珑郡主虽征战沙场多年,但对人和善有礼,不会亏待了慧王殿下的。” “朕想的不是这个!” “那陛下指的是……哦,梁王的出身更高贵一些,陛下的人选是梁王?” “不,也不是。” 琅琊王颔首笑道:“只要陛下决定了,臣等都不会有异议。” 大臣们也说:“全凭陛下决断。” 什么全凭决断,分明是要皇上马上给出过继给英王的皇子人选。快一点决定,玲珑郡主乃至整个英王府手上的兵权就会早一点交出去。这才是这些人的目的。 安瑞鹏半天不发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朝堂上一时乱哄哄的。 站在陛阶下的琅琊王脸上都是笑意。 “玲珑郡主觐见!”太监尖锐的声音恰在此时想起。宣政殿的所有人因为这个突然的声音而有一瞬的安静。 逆光之下,一个修长的身影飘然而来。 安玲珑今天穿的不是铠甲戎装,而是朝服,但这身朝服不是她自己的,而是绛紫色蟒袍,是英王朝服的规制,只是它更精致瘦削一些。她的头发样式简单,压鬓的是一枝雪白的玉兰。脸上没有上妆,眼圈微红,嘴唇还是白色的。腰上系着英王随身的佩剑。 宣政殿的空气都静止了。 “臣安玲珑叩见陛下!”安玲珑跪倒在玉阶下。 安瑞鹏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说:“平……郡主平身。” 安玲珑站起来说:“臣知道陛下有大事难以决策,特来陈情。” “郡主请讲。” 安玲珑说:“父王无子,故对爵位一事早有安排。他曾说,英王的爵位不仅意味着血脉的传承,更意味着要时刻肩负保卫江山的责任。如今慧王和梁王尚幼,不能料理军务、讨伐叛逆,所以,并不适合继承英王爵。” “那……叔父有何安排?郡主又有何想法?” 安玲珑再次跪在地上,拿出英王兵符和皇属军金令,高举于头顶:“臣既然已经掌管兵符和军令,自以为能袭英王爵!” 什么?女子袭爵?千古奇谈!朝臣中间立刻爆发出一阵议论。 兵部尚书站出来说:“郡主三思,此举有伤我仪国威严。自古哪有女子称王的?传出去岂不是让他国笑我仪国无人?” 兵部侍郎说:“郡主一介女流,就该养在深闺,将来相夫教子,怎么能承袭王爵统领兵马?” 群臣似乎都深以为然。 安玲珑站起来,环视了一下乱哄哄的朝堂,眼神锁定在兵部尚书身上,然后走了过去。 朝堂又安静了下来,兵部尚书后退了两步。 “我记得,尚书大人已经四年没有上过战场了,最近的一次因为巡查换防,一个不慎险些丢了命,若不是我的副手米男反应及时,您就没有机会在这里说三道四了。还有侍郎大人,当初烽火缭绕边境的时候,为什么你没有站出来义正言辞地说,本郡主是闺阁女流啊?” “你……” 安玲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安玲珑十一岁上战场,十六岁接受皇属军金令,以往的功劳一笔一笔大家应该记得清楚。纵观朝堂上所有文臣武将,谁能与我齐等?” “谁说有军功就能称王的?”人群中蹦出一句话。 安玲珑说:“自然不是有军功就能称王,但本郡主是前任英王之女、陛下的堂姐,这样的身份,整个仪国却找不出第二个。” “依朕所见,”安瑞鹏说,“郡主说的有理。” “陛下三思,女子称王自古没有先例。”琅琊王周止拱手说。 安瑞鹏坐回龙椅,表情竟然轻松了不少,干净的脸上都是单纯的笑:“刚刚琅琊王舅舅不是说,一切听凭朕的决断吗?” “这……是。”琅琊王有些后悔刚刚的得意。 安瑞鹏笑意更浓:“那就是了。凡事总有个开始。朕觉得郡主功勋卓著,能担起英王大任。只是郡主身上有伤,且要为英王叔守灵,袭爵典礼就定在两个月之后吧——礼部。” 礼部尚书站了出来:“臣在。” “一切事务要准备妥当,万不可委屈了郡主。” “是。” 安瑞鹏心情大好,只是因为一众大臣在场,强忍着没有表现出来罢了,他嘱咐堂姐:“郡主——不,英王,你常年在外征战,对朝廷事务了解不深,今后要常与各卿家走动。” “臣遵旨。” 在朝臣们各色的眼神中,安玲珑走出了宣政殿。 太阳有些晒人了,不过,正好。 当日,郡主以女子之身袭爵的消息就像插了翅膀的鸟儿,很快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如此开天辟地的奇事,其关注度甚至高过了三年一次的殿试,难怪百里穆站在宫门口长叹:“这辈子就算只是为了见英王殿下一面,十年寒窗也是值得的!” 第9章 归情 安玲珑从宫里回到英王府,刚进家门就栽倒在院子里,可把玉婵和米男吓坏了。玉婵带着安玲珑去她原来的房间休息,并吩咐管家紧闭大门,谁来拜访也不见。 玉婵给安玲珑的伤口重新清洗包扎,端了汤药给她吃。折腾了半天,安玲珑更加疲惫。 “回京路上截杀我们的刺客身份还没有确定吗?”安玲珑问。 “没有。据红豆馆的兄弟们辨别,那些掺在水里的毒来自蜀地,而米男说,截杀你们的杀手招式怪异,似乎出自西域,所以暂时没有定论。不过,杀手的胸口处都有一个红梅一样的刺青。江湖上并没有听说过哪个帮派有这样的习惯。另外,孙继龙还是没有下落。” “我听说季檀到了?” “是,现在在东郊的竹园。” 安玲珑轻点了一下头,继续问:“孙腾呢?” 玉婵说:“也没消息,或许已经凶多吉少了。” 安玲珑靠在床头上,“嗯”了一声。 “风如令悄悄去了一趟兵部和刑部,查阅了卷宗,得到了几个线索。在孙继龙家里查抄出来的东西中,有一枚描了江山图的玉扳指,像极了前朝皇族授予皇子的饰物。” “周朝?”安玲珑眉尖蹙起。她对前朝没有一丝的好感,不只是因为周哀帝暴虐无道,更是因为十年前她的母妃被周朝遗臣刺杀身亡。她眉上的疤痕常常让她想起那个惨痛的一天。 “郡主……” 安玲珑及时收住了四溢的悲伤:“你的意思是,做了父王五年义子的孙继龙,说不定是周朝余孽?他是潜伏在仪国,找父王报仇的?” “尚不能确定,毕竟前朝并没有皇子存活。” “这个且不管了。林叔呢?有什么消息?” 玉婵说:“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风如令在兵部找到的所谓林致勾结突厥的来往信件,虽字迹相似,但他觉得是伪造的。” “为什么这么说?” “林先生自小父母双亡,由前代大儒方德懿抚养长大,他为了表达尊敬感激,在写到‘德懿’二字的时候会缺笔,而这些信件没有这样的痕迹。” 安玲珑闭上眼,试着将全身放松。她对这个答案并不十分满意,因为这不是什么决定性的证据,但至少算是个好消息。 “老江去了一趟庐山五老峰,听林初寻的师父和师兄弟们说,他早就到了京城,来参加科举考试。可是风如令在考生档案中没有查到他的名字。难道是名落孙山了?或者是……他提前得到了消息,所以走了?” 安玲珑再次睁开眼,望着床头上挂着的坠在相思折扇上的藏着红豆的玉骰子,说:“他不会走,时间上来不及。他自小聪颖好学,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什么东西一看就会。像他这样的人,不可能默默无名。他只是和他父亲一样为人低调。我想,他应该是隐了姓名。” “他还在京城?” “一定是——罢了,我现在没有办法保护他的安全,倒不如让他做些什么,兴许能有想不到的收获。” “是!” “还有,”安玲珑语气放缓,“让风如令留意一下,若是有人也潜入刑部和兵部调查林致谋反的案子,叫他不要声张,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玉婵答道:“知道了。” 玉婵汇报完了正事,正要端着水盆出去,被安玲珑叫住了。安玲珑说:“帮我打开窗子吧,屋里闷得难受。” 玉婵放下水盆,走到窗前打开窗子。令人惊喜的是,现在竟然在下小雨,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雨滴打在内院的芭蕉叶和竹叶上,将积淀了许久的尘埃清洗干净。米男正吩咐下人们将白幡小心收起来。 “不然还是关了窗子吧,你一直发烧,再着凉了就不好了。”玉婵说。 仰视着屋檐下玉帘一般的雨珠,安玲珑的心也沉静了许多。她回答:“开着窗子。今后,会越来越暖。” 明日就是殿试。那个人的承诺,怕是难以实现了。 十年前,安玲珑的母妃为了保护她而遇刺身亡。林初寻以未来姑爷的身份前来吊丧。 那时,林初寻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只是因为年长安玲珑三岁多,所以高出一头,在和安玲珑一起长大的孩子们中间显得挺拔出众。他的表情并不丰富,就算是要笑,也只是抿抿嘴。 那一阵子安玲珑整天沉浸在悲伤之中,常对着她母妃栽种的各种兰花掉眼泪。安镇山就拜托林初寻开解安玲珑,尽量转移她的情绪。 起初,林初寻只是默默地站在安玲珑身后,偶尔叹息一声,算是分担她的痛苦,后来他试着拉安玲珑下棋、教她弹琴吹箫、陪她骑马舞剑,偶尔还教她用木料雕刻小玩意。由此,安玲珑从悲伤中慢慢走出来,亲近这个说话不多、做的却很多的小哥哥。 安玲珑记得,林初寻的拳脚功夫并不出色,轻功却很好。当年风如令想缠着他问《周易》,追了他一天也没有追上,这让风如令惭愧了好几年。 后来两个人也常通信。林初寻写的字很漂亮,不是精致温和的,而是潇洒飘逸的,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只是他的话还是那么少,一封信往往只有百十个字,简单介绍一下近况就算罢了,剩下的内容多是嘱咐她带兵不要太辛苦、注意身体之类的。很多时候,林初寻会在信封里夹个木雕、玉雕之类的小玩意。 林初寻手很巧,雕的花鸟鱼虫惟妙惟肖。某次,他甚至直接雕出了安玲珑的半身像。 要命要命,他怎么能雕得这么像?他不是很久都没有见过她吗? 安玲珑为了显示女儿家的矜持,信中也不会多话。她雕刻的东西并不逼真,画画作诗又觉得酸腐,所以一般不会夹带什么。不过有一次,安玲珑巡查换防时得了一块羊脂玉,破天荒跟着书信一起寄给了林初寻,让他雕一个他自己的样子,但是玉有去无回。 林初寻是这么回答的:这等好玉只能没收。若要见我真容,不如等我高中、骑马游街时,你慢品慢看。 慢品慢看?大言不惭!安玲珑这样回忆着,心里暖了三分。 她自然不相信所谓的证据,但她知道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需要她慢慢调查的秘密。她要还给天下人一个真相,还给他一个清白。 第10章 季檀 次日,京城依然热闹,因为殿试开始了,而安玲珑却抛开了这些热闹,悄悄带上米男,往东郊的竹园去了。 东郊的竹林深处有一座用竹子搭建的庄园,依山傍水,寂静安适。这里是一般人无法光顾的地方,因为这是天下第一富商季檀的地盘。 而安玲珑来了,像进入自己家一样,没人敢拦。 立马于竹园的水榭之下,看到的是这样一副景象:温和的风吹动整片竹林沙沙作响,竹叶如绿色的蝴蝶,欢快地舞动着。水榭上放着一把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面色白皙,眉目清秀,乌黑的头发被一只翠玉冠束起来,和着不经意掉在头发上的竹叶,显得整个人更是温润超凡。他在翻动着一本游记,看的很有兴致的样子,那骨节分明的手在阳光的照射下像是跳动的音符,能撩拨每个女子的心。 这是米男初次见到季檀。她没想到,被世人追捧的第一富豪,竟是如此年轻,如此谪仙之姿。可惜,他坐在轮椅上——天道何其不公啊。 安玲珑从马上跳下来,走到季檀身边。季檀只抬了一下头,指着身后的竹椅子,说:“自己搬椅子。”然后继续看他的书。这个过程就像是在招呼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朋友。 安玲珑没有搬椅子,她夺过了季檀的书,说:“来跟你做买卖,你就这么对待客人吗?” 季檀放松了自己的身体,靠在轮椅的靠背上,笑着说:“来跟我做买卖,就这么对待主人吗?刚做了王爷就来仗势欺人啦?” “去你的!”安玲珑将书往季檀身上一扔,“我找你是有正事,才不跟你贫嘴。” “什么正事?说吧。”季檀慢慢整理好自己的书,说。 “去屋里说,这里说话不方便。” 季檀耸耸肩:“你没看见我行动不方便吗?我还不想进去。” 站在远处的米男眼皮有点抽搐——这两个人,一个是有“白狐公子”之称的女王爷,一个是被世人尊称“白泽公子”的大儒商,竟然在这里斗嘴?不愧是“双白”。 不等米男感叹完,更让人无语的事情发生了:安玲珑拽住季檀的脖领子,径直往屋里走去,而一直坐在轮椅上扬言“行动不便”的季檀,此时弓着身子不情不愿地走在后面,嘴里还在哇哇大叫:“你不是身上有伤吗?怎么还是这么大力气!放手!” 呵呵,敢情季檀的“不良于行”是装的!天道……额……还是不公的好。 小屋的墙壁、橱柜、桌凳甚至果盘、茶具都是竹子做的,到处都是竹子的清香。 安玲珑将季檀扔在小桌旁的椅子上,自己坐在季檀对面,并倒了一杯茶水。 季檀一边整理自己被抓皱了的衣服一边抱怨:“喂,咱们能不能斯文点儿?你就不能把我推进来?我很累的知不知道?你也不怕别人误会!” 在场的三个人,只有米男算是“别人”,所以米男悄悄退了出去。 安玲珑将茶杯摔在桌子上,指着季檀说:“我看你懒出一个境界了,再不动你就要招虫子了。还有啊,你别阴阳怪气的,她是我的人!” “你的人?我以前怎么没见过她?” “她是米男,是我父王以前的一个侍卫长的遗孀。她父亲也曾在父王麾下效力,战死了。米男刚过门就死了丈夫,命很苦。我前年找到了她,看她拳脚功夫很好,就安排她进了白狐军。”安玲珑解释说。 季檀也拿了一个茶杯,倒上水,但没有马上喝:“你的同情心还是那么廉价啊。” 安玲珑撇嘴说:“谁像你,冷心冷肺的没人味!” 季檀没回嘴,只说:“你找我到底是什么事?我可跟你说,越重要的消息越值钱啊。” 安玲珑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展开,上面画着一枝红梅:“你看看,认不认识这个图案?” “哪儿来的?” “我在西北的时候被人追杀,这是纹在杀手胸口上的,红豆馆的兄弟们看不出来出处,你给看看,江湖上什么人用这样的标记?” “刺杀你?”季檀接过画纸,边看边说,“有这么大胆子的人不像是江湖上的人啊。这个标记我可没见过。” “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吗?不会是某个杀手组织吗?” 季檀摇摇头:“我认识的所有杀手组织,没有一个有这样的纹身。就算是已经被官府剿灭的血红楼,也只是在左肩上纹一只鸿雁。” “这样啊……”安玲珑有些失望。 “没关系,”季檀将画纸折叠,“这点小事,不过一个月,我就能探听到。” “真的?!”安玲珑又兴奋起来。 季檀脸上的笑又浓了几分:“不过这价钱嘛……” 安玲珑挑了一下眉,从怀里取出一百两银子,放在了桌子上:“够不够?” 季檀嫌弃地看了一眼:“英王殿下,您也太抠门了吧,这点钱够我的兄弟们跑腿喝茶的吗?我可记得这次小皇帝赏赐了你一大笔钱,怎么,留着钱生钱啊?” 安玲珑知道跟这个奸商不好打交道,只好高声喊了一声米男。米男走进来,惊疑地看着安玲珑把她带的三百两银子全部拿去,放在了季檀面前,而季檀也不过“哼”了一声,似乎并不满意。 反正不是自己的钱,用不着心疼,所以米男抽动了一下嘴角,又出去了。 “别趁火打劫啊,可给自己留条后路。又不是你没有用得着我的一天。”安玲珑警告说。 季檀无奈地说:“您说了算,小的哪敢放肆啊。” 安玲珑才不管季檀的态度,她说:“还有一件事。” “打住!”季檀说,“你这点钱还想办两件事,心太黑了吧!” 安玲珑一拍桌子,大声说:“你有完没完!我难得求你件事,你还推三阻四地不痛快。” “好好好,你说。”季檀作揖着说。 安玲珑靠在椅背上,气也泄了不少,声音转为柔和:“林初寻进京了,但没有跟我联系,我知道,他也在调查林叔的案子。林叔是被冤枉的,可其中的秘密我还没有探知清楚,也不能马上给他翻案。我想……” “哎——我可跟你说,我家老太爷发过话,不让后辈参与朝政。” “这不是朝政,这是我的私事。林叔生前在朝廷没有官职,更没有什么档案卷宗,我的能力也有限,所以我想拜托你,帮我搜集所有有关林叔的资料。” 帮助安玲珑,季檀是心甘情愿的,但是这事涉及到林初寻,他的心里就不痛快了。 第11章 相识 季檀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仰着头说:“喂,你难道还觉得能跟林初寻长相厮守?无论林致是不是被冤枉的,你都不该跟他有任何瓜葛了。” 安玲珑本想反驳,可转念一想,季檀说的也不无道理。这件事疑点重重。若无法给林致翻案,她和林初寻的缘分自然是尽了,就算翻案成功,还了林家父子清白,难保不会把林初寻推向风口浪尖,给他带来更大的伤害。退一万步讲,此前一切的决定都关乎皇家,林初寻会对此毫无怨恨吗? 但安玲珑还是回答:“若是让真相石沉大海,我更于心不忍。你就当帮我吧。” 季檀撇了一下嘴,说:“好吧好吧,谁让我有把柄在你那。不过这件事查起来会比较麻烦,什么时候给你消息可没准儿。” 安玲珑一笑,抱拳说:“那就多谢你了。不打扰,我走了。” 话音刚落,安玲珑已经站了起来,军靴和地板接触时发出清脆的声音,显出了主人此时如释重负的轻松。 “嗨——!”季檀叫了一声。 安玲珑一回身,一只白色的瓷瓶就已经落在了怀里。 “这是疗伤的神药,能解毒活血。”季檀说,“你们王府连个像样的药都没有吗?让堂堂的英王殿下受着伤东奔西跑的。” 安玲珑的伤确实迟迟好不了,这么长时间了,稍有大幅度动作还会出血,御医对此也没有什么有效的办法,所以一直拖着。季檀抛过来的这一小瓶药,当真是雪中送炭。 “别拿那种感激的眼神看着我,”季檀说,“举手之劳罢了。反正跟你做买卖我也是赔了个精光,也不差这一星半点的。只要英王殿下记住我的好,有机会帮衬一把,在下就谢天谢地了。” 季檀的讽刺并没有让安玲珑有什么不快,反而心里踏实了不少,她的笑容像溢出的泉水,自然地流露出来。她丢下一句“白泽公子有意施恩,本王却之不恭啦!”便跨这大步走了出去。 等安玲珑的背影完全消失,静坐了许久的季檀将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喃喃道:“那个人怎么配得上你?” 骑马走在回去的路上,米男将憋了很久的话问了出来:“王爷,这个人真的是跟您并称‘双白’的白泽公子季檀吗?我听说季檀是个温润的儒商,可是看他……他……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 “说不上来?”安玲珑嗤笑一声,“是不靠谱吧?” “嗯……是。我记得他是天下第一富商,那样的人怎么会是个又懒又贫嘴的人呢?” “为什么不能?”安玲珑玩笑着说。 米男挠了挠被竹叶抚摸过的脸颊,说:“我记得两年前南方闹洪水,四个州七十多个县几乎颗粒无收。就是这位白泽公子联合上百位富豪,主动拿出了五十万石粮食,并贡献医师和药品,救活了无数的人。” “对。”安玲珑说,“我也就是在那时候认识了他。” 季檀的曾祖是前朝宰相季敏之,祖父是太傅。后来他祖父得罪了周朝的安阳王,屡遭陷害,心灰意冷,所以早早致仕,并留下“后人不许参与朝政”的规矩。他父亲是个经商天才,年仅三十岁的时候就成为了苏州首富,虽英年早逝,但给季檀留下了难以计数的财富。 两年前,南方的勃国大军压境,粮草都被运往前线。洪灾发生,朝廷几乎无能为力。因为救灾不及时,洪灾之后又爆发了严重的瘟疫。刚刚被镇压下去的地方武装又蠢蠢欲动。 万幸的是,远在苏州的季家新的当家人季檀一声令下,重灾区的粮店就像是朝廷的粮仓一样为百姓打开,且价格极其低廉。为响应季檀的号召,仪国但凡有点头脸的商人们也纷纷开放粮店,并像季家一样,无偿为老百姓看病抓药。 一时间,季檀“白泽公子”的名号甚至盖过了刚打了胜仗的安镇山。 这让朝廷既惭愧又嫉妒,所以为了显示的态度,先帝决定,请季檀进京做官,而这个传旨人,就是在岳州巡防的安玲珑。 安玲珑初到苏州的时候,看到的不是灾后萧条的景象,更不是在瘟疫的打击下尸横遍野的惨状,她看到人们井然有序地购买粮食,自觉就医,甚至还有老百姓在街口的茶铺喝茶谈天,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安玲珑被这平静的场面震撼到了,要知道,当初军营闹疫病,病死两千余人,险些爆发一场大的兵变。安镇山为了保证女儿的安全,将她困在帅帐长达三个月。 震撼归震撼,皇上交代的事当然不能耽误,所以,她和随行的风如令开始打听季家的“四季苑”的所在地。 安玲珑顺着人们指引的方向没走几步,就看见一位坐在轮椅上被人簇拥着的少年朝他们走过来。那个少年比安玲珑大不了两岁,但气质出尘,温润不凡。白衣上描绘的墨竹在主人简短的动作下波动,栩栩如生。 安玲珑暗道可惜,这样的年轻人竟然不良于行。 惋惜片刻,安玲珑上前抱了个拳,问:“在下叨扰了。敢问各位,四季苑怎么走?” 少年并没有任何表示,倒是他身边的几个随行者神态各异。有个人问:“姑娘来找白泽公子?” “是。” “所为何事?” 安玲珑打量了一下这几个人,问:“各位是季家人?” “非也。”未等那人回答,轮椅上的少年懒洋洋地说。 看来是了。安玲珑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否认,但她猜测,这几个人应该都是季家有头有脸的人物,尤其是那个少年。但只听说季家几代都是一脉单传,没有谁是残疾的啊? 看着少年带着玩味的慵懒的笑容,安玲珑有些不痛快,她草草施了个礼,叫着风如令离开。 过后,风如令不甘心地问:“看他们的样子,就算不是季家人也一定知道季家事,干嘛这么着急走?” “这些人一看就是有事要办,与其在街上闹个不痛快,不如跟着他们,看他们干什么去。” 想着自己这么好的功夫竟然用在跟踪这样一帮人身上,风如令就觉得委屈丢人:“没必要吧?” 安玲珑“切”了一声,说:“说你笨都怕你骄傲。既然他们不愿表露身份,我们也不必急着说明来意,就这么正大光明地跟着,他好意思说什么?” 风如令耸了一下肩膀:“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第12章 锋芒 一路跟着,安玲珑知道,前面的那个少年早就发现了她的目的,但他没有任何动作,那么安玲珑也就坦然地跟着。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他们走到了一个门口蹲着一头石狮子的宅院前。 少年被人们抬了进去,而安玲珑和风如令被挡在了外面。 就在安玲珑想跟风如令越墙而入的时候,一个跟在少年身边的人竟然走了出来,并请他们进去。 这里是苏州的商会总堂,此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见到那个少年,在座的无论老少,都站了起来,口称:“舵主。” 安玲珑已经猜到,这个少年就是季檀。 季檀被推到主位上,大家才落了座。安玲珑毫不客气,拉着风如令找了个空位坐下。人们见安玲珑是跟着季檀进来的,不敢怠慢,好茶也端了上来。 “开始吧。”季檀向坐在最前面的一位中年人示意了一下,中年人微微点头,站在了大厅中央。大厅顿时静下来。 中年人拿出一份书卷,读道:“昨日季家捐大米三千石,药材十七种五百斤;赵家捐大米两千石,药材十三种五百斤;张家捐大米一千六百石,药材十一种四百斤;袁家捐大米一千石,药材十种二百斤;乔家捐大米一千石,药材十种一百五十斤……” 人们都认真地听着,安玲珑和风如令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出了震惊。这不是商人之间的攀比,而是一种无私和无畏,而倡导这项活动的季檀,其财力和手段让人难以想象。 读到最后,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现象,因为排在末尾的韩家什么都没捐。人们把目光投向了韩家的当家人——一个不过三十岁的男人。 韩家当家人韩杰站了起来,走到大厅中央,说:“舵主,韩某有话要说。” 季檀做了个请的姿势。 韩杰长揖过去:“各位都是苏州乃至整个仪国的巨贾,财力雄厚,而我韩家起家不过六十年,凄凄寒门而已。如此大幅的捐赠,我韩家实在无力支撑。此次韩某希望退出总舵,请舵主网开一面。” 半晌,没有一点儿声响,人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从韩杰身上转移到了季檀身上。 季檀的表情还是那么慵懒,只是,他站了起来。 安玲珑和风如令脸上的表情都有点控制不住:这是什么意思?季檀原来能走路啊。那他坐轮椅是因为……嗯……懒? 季檀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在临走出大厅的时候说了一句:“还是不够成熟啊。” 安玲珑一口茶水没咽下去,直接喷了出来。人家比他大十来岁,他竟然说人家不成熟!不嫌害臊! 季檀就这么走了,安玲珑觉得现在没必要跟上去,因为以她的直觉,应该会有不平常的事情发生。 不平常的事情在第二天下午就传遍了苏州的大街小巷——韩家的满载了大米、准备发往北方的一百多艘大货船在昨天晚上刚出海不久就全部沉没,而韩家在苏州的各大店铺走水的走水、遭劫的遭劫,损失殆尽。而这一系列的事明显不是偶然,原因是在所有的灾祸过后,韩家只损失了财产,却没有一个人伤亡,就算是跟着货船出海的人们,第二天早晨都被发现躺在一座关帝庙里,一个不少。 韩家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 回忆着初次的见面,安玲珑敬佩的心情仍然毫无顾忌地表露出来。安玲珑问米男:“听了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米男仔细想了想,说:“韩家明明有能力救济百姓但故意推诿,受到惩罚也是应该,但季公子直接让人家破产,罚的有些狠了。不过,经过这件事也能看出,季公子在商界有极重的地位、极高的声望,谁都不敢对他的决定轻易置喙。” “就这些?” “嗯……我想不到了。” 安玲珑说:“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只有威望是远远不够的,更重要的是手腕。能这么轻而易举又不留痕迹地做成这么大的事,说明季檀的关系网和消息网极其广泛——这也是我一而再再而三请他帮忙的原因。” “您还请他帮过忙?” “当然,一件很大的事。” 安玲珑记得,就在听到韩家破产的消息之后,她独自去了一趟四季苑。季檀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来,所以一路上没人阻拦,反而有两位漂亮的姑娘将她引到了身在濯兰苑的季檀面前。 “季公子。”安玲珑先开口。 “玲珑郡主。”季檀从轮椅上站起来,欠了个身,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然后又坐回轮椅。 坐在季檀对面,安玲珑说:“原来季公子早就认出我了。” 季檀一笑,说:“我只是早就知道陛下会派人表彰我,为了显示朝廷的重视,派来的人一定地位不低,而郡主离苏州又比较近,应该是最佳人选。” “那季公子接不接受陛下的表彰呢?” 季檀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说:“在下祖上留下家训,不许后人做官。郡主有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奖励呢?” 安玲珑知道季檀作为一个商人,所谓的“实质性奖励”到底指的是什么,所以她坦白地说:“没有。” “没有?那太遗憾了,”季檀配合性地露出了难过的表情,“看来朝廷一点儿都不慷慨。” “非也,”安玲珑说,“像季公子这样,能在江湖做一个杀伐决断的首领而不被朝廷惩罚,说明朝廷太慷慨大度了。” “郡主这话可要有证据,可不要平白冤枉了好人。” “冤枉?”安玲珑冷哼出声,她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弧度,“阁下以为做了这么大的事能天衣无缝?朝廷没有办法进行任何调查吗?就算别人没有办法,我安玲珑有。” 季檀眉尖一跳,他知道,安玲珑也不是随便说说,她拥有独立的探听消息的组织红豆馆。曾经,如果这样的威胁,季檀是不怕的,因为江湖上没人能撼动他的地位,没人敢质疑他的决定,哪怕像韩杰这样受过惩罚的人,也不敢有怨气。可现在,面对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他竟然有一瞬的惊诧。 是因为安玲珑成竹在胸的神色吗?还是因为她往来不败的威名?或许是她的身份背景?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季檀说不出来。 但季檀还是保持了他一贯的慵懒傲慢:“看来郡主这次不只是来表彰我的,更是消遣我的。” 第13章 相知 安玲珑绝对不想跟季檀为敌,那太不明智。虽说季檀掌握着令朝廷忌惮的实力,但他并没有做坏事,相反的,他一直在为朝廷分忧。或许将来天下安定,朝廷会对季家采取什么行动,但现在绝对不会。 安玲珑轻笑了一声,说:“哪里,季公子言重了。季公子身处江湖,江湖上的事自然不用朝廷出手,就像朝廷的闲官累职不敢劳烦季公子一样。我这样说,不过是不想在公子面前失了颜面罢了。” “郡主何时在季某这里失了颜面?”季檀的笑轻松了不少,“季某烛火之光,万不敢和日月争辉。” “季公子谬赞。” “郡主客气。” 这样的客套很不合安玲珑的胃口,所以安玲珑耸耸肩,站了起来,说:“玲珑叨扰多时,也该走了,前线紧张,后会有期。” 季檀也不是健谈的人,所以跟着站了起来,明显是送客的架势,说:“在下还以为无论如何郡主都会把陛下的任命书赐下来,没想到竟这么爽快。” “我给了你也不要,何必浪费口舌?” “说的也是。但是你要如何向陛下交代?”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个道理我十一岁的时候就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有交代?” 季檀由衷赞叹:“玲珑郡主的胆识气量绝非凡人可比。” 安玲珑说:“你我不必互相恭维。虽不能同朝为官,但做朋友还是可以的吧?” “当然。” “或许在下将会有事拜托你,望你不要推辞。” “郡主抬举了。季某虽懒,但对郡主的要求定不敢怠慢。在下恭候郡主命令。” 安玲珑的“拜托”不是说说而已,因为,不过一个月之后,季檀就收到了安玲珑的来信,而这个要求让季檀大大吃了一惊。 南方战乱,敌众我寡,军备不足,以致勃国连续占领了数个要塞关卡。安玲珑受命于危难,权衡之下,她做了个大胆的决定:火攻。 但是,虽然各个条件都基本上满足,树木茂盛,风力也足够,但要想真的实行,有个极大的困难,那就是仪国百姓的性命。 这里生活着大约三十万百姓,难以计算的房屋和牲畜,若真的不管不顾地全部烧掉,那么她安玲珑就不会是护国英雄,而是千古罪人。 这也正是勃国人有恃无恐的原因。 怎么办呢? 安玲珑想到了季檀。 安玲珑给季檀写了一封信,信上说明了她的想法,并告诉他,她也会尽最大努力帮助百姓撤离,但因为能力有限,又怕敌军察觉,所以请他暗自通知所有名下的店铺和盟众,让他们说服百姓,悄悄撤离到北方,万不可惊动驻扎在林中和城中的敌人。 这是个艰难的任务,但季檀完成的很好。 在此之后的十一天里,白天人们照常开门营业、除草耕地,到了晚上,成群结队的人们在夜色的掩护下有秩序地静悄悄地撤了出去。他们拉家带口,牵着牛羊,赶着鸡犬,去往各个地方。 期间也有勃国士兵发现了异样,但季檀的手下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他们每次在出发前先准备好几车粮草,如果有人盘问,就说今年洪灾严重,当地的朝廷粮仓和商贾们的粮店都无法支撑,只能四处调集粮食。他们不过是押运粮食的脚力而已。 勃国人贪财,大多数遇上这样的情况,都会将粮草劫了,不会为难百姓。 这样一来,勃国认为仪国在洪灾的重压下已经无力支撑战争,胜利即将到来。 为了迎合敌人的想法,安玲珑丝毫不敢闲着,她一直在忙于“打败仗”。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败仗,而是安玲珑想拖延时间和制造假象而故意为之。敌人渐渐被引入了包围圈。 在第十二天下午,天上刮起了很大的北风,军旗招展,正如此时安玲珑难以平复的心。成败在此一举。 一支一支带着火苗的箭羽破空而去,火烧了起来,像一条巨龙,瞬时掠过了大片大片的森林山川。 勃国士兵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完全没有料到从天而降的灾难。大火很快点燃了勃国将士厚重的铠甲和单薄的身躯。 殷红一片。 哀嚎一片。 若不是第二天天亮之前的一场大雨,这场大火怕是要将整个勃国烧个干净。 放眼一看,到处是焦黑的颜色,到处弥漫着焦臭味——一眼望不到头的土地,不过一夜之间,已经成了鬼蜮。可怜,可叹! 也正因为这场大火,安玲珑一战成名,被世人称为“白狐公子”,与季檀并称“双白”。 但是季檀请人给安玲珑带了一封信,要求她不要让别人知道他在这场战役中的作用,毕竟他是个商人,还要跟勃国人谈生意。 这个要求很合理,所以安玲珑只将事情的经过如实汇报给了先帝,而其他人并不知情。先帝知道原委之后,虽对季檀翻云覆雨的控制力耿耿于怀,但没有任何惩罚的理由,再加上安玲珑的劝解,此事才算作罢。 从回忆里醒来,安玲珑的心还在澎湃。季檀不愧是江湖中的王者。与他交友,不亦幸哉! …… 半月之内,相安无事,无数学子关心的殿试成绩恰在此时出来了,可惜这个成绩单,让很多人直呼“受不了”。 一向被看好的琅琊王世子周敏臣只是个榜眼;御史大夫姜大人的独子、被人戏称“吊城公子”的姜南薰为探花;高居榜首的,是会试时闯入儒生们视线的百里穆。奇怪的是,这届解元林慕之竟然根本就没参加殿试,他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了无痕迹。 风如令将这件事报告给了安玲珑。并问安玲珑:“王爷,看来姜南薰没有辜负您的期望啊。” 安玲珑一笑置之。 “现在谁也不知道,被您屡次羞辱、已成为京城笑柄的姜南薰竟是我们的人。” “但是他还是露了锋芒。” 风如令压住笑,说:“或许人家已经手下留情了呢,否则您怎么能看上他?” 安玲珑这才露出轻松的笑容:“你这是借机夸我吗?难得啊。” 风如令跟着笑出声,接着,他问:“这个叫林慕之的人,我们是不是要……” 安玲珑摆弄兰花的手没有半分停顿。她说:“在没有定论之前,不要对任何人产生兴趣,免得给敌人机会。” “是。还有件事:你不是让红豆馆的兄弟们调查新进府的小厮们的背景嘛,现在有结果了。” “说。” “有个叫小罗的小厮,据红豆馆查证,他原名罗巽,是琅琊王的人。” “嗯。” 见安玲珑面上毫无波澜,风如令问:“你是不是有主意了?” “主意早就有了。明天去一趟琅琊王府,办点杂事。那个小厮你不要动,以后有用。” 第14章 周旋 尚未真正袭爵,所以安玲珑暂时不用上早朝。她需要趁着这几天做好充足的准备。 她到琅琊王府门口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琅琊王府正是热闹的时候。琅琊王为了显示两家和睦,妥善安置了前来祝贺的大小官员,带着儿子亲自出门迎接。 宾主落座。 安玲珑说:“算起来琅琊王是玲珑的前辈,只是玲珑的伤一直好不利索,没能来府上拜会,实在失礼。听闻世子高中榜眼,略备了些薄礼,前来恭贺。我英王府里都是军旅粗人,没什么见识,请世子不要取笑才好。” “不敢不敢,”琅琊王周止笑着说,“犬子侥幸登第,不足挂齿。倒是英王,战场上负了伤,可大好了?我看这起色好了不少了嘛,哈哈哈……” “劳烦琅琊王挂念,的确好的差不多了。” “那就好。等礼部的典礼准备好,英王正式袭爵,你我就可同朝为官,为天子效力了。” “到时候还要琅琊王时时提点。” 周止颔首答礼。 安玲珑抿了一口茶水,对身边的风如令说:“风如令,你不是有事求世子吗?扭扭捏捏的,难道要我帮你说?” 风如令“战战兢兢”:“卑职……” 周止知道,风如令是陪着安玲珑一起长大的侍卫,与其说是侍卫,更像是兄弟,所以他明知道安玲珑欲擒故纵,也得硬着头皮去接:“英王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需要犬子帮忙尽管吩咐就是了。” 安玲珑说:“琅琊王见笑了。我这兄弟明明是个武夫,偏要附庸风雅。前些日子在书画店里买了一幅山水画,吹嘘说是谢颐老先生的手迹。世人都知道,谢老先生曾做帝师,德高望重,辞世多年而盛名不衰,书画更是价值不菲。我这兄弟不知道书画真假,听闻世子曾在老先生门下受业,对各家书画均有研究,偏要跟来,想向世子讨教。冒犯了。” 周敏臣拱手笑道:“英王这话,可是折煞小生了。小生有幸忝列门墙,唯恐辱没先师盛名。不过英王殿下若是不嫌弃,小生当尽力而为。” “那就请世子见教。”安玲珑让风如令将画卷展开,请周敏臣看。 这是一幅山水画,画中的景色似乎是巫峡。当中有一条孤船,船上只有一位打鱼的渔夫,似是昂首高歌。两岸层峦耸翠,生机盎然。 可惜没有题诗,落款处只写了一个“谢”字。 不过草草两眼,周敏臣就有了决断。他说:“罪过。既是殿下垂问,小生自当如实禀告。这幅画虽意境高远,但并不是先师的手笔。” “哦?”安玲珑惊讶地说,“这幅画的落款确实是个‘谢’字啊。传说谢老先生的手迹都不署名,落款只有一个‘谢’字,难道不是?” 周敏臣说:“先师的确有这样的习惯,不过,这幅画只是模仿。先师曾画过一幅《巫峡晚风》,小生见过。无论是用笔还是用墨,甚至意境都是不同的。” “这样啊,真是遗憾——风如令,你花了多少钱买了这么一幅赝品啊?”安玲珑将画扔给风如令,说。 风如令耷拉着脑袋将画卷起来,说:“一百两。” “一百两?!你……”安玲珑扬手就要往风如令身上揍,风如令连忙跪下来求饶。 安玲珑气愤地说:“看你平时听机灵的,不赌博不酗酒,也算老实,原来都是装出来的!我平日里可是连个首饰都舍不得买——英王府的钱就被你这样糟蹋了!” 风如令继续卖力求饶。 琅琊王父子俩觉得尴尬,陪着笑劝了几句。 安玲珑坐回到座位上,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鼻子里呼着粗气,明显气的不轻。 周止再劝,还说自己的儿子没眼光,许是看错了。周敏臣也说:“这幅画也不是凡品,或许小生才疏学浅不认得。” 安玲珑没理会,一脚将跪在地上的风如令踹翻,骂道:“出去,别让我看见你!” 风如令磕了个头,低眉顺眼地出去了。 简单整理了情绪,安玲珑抱着画叹气。郁闷了一会儿,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我忽然想出个主意,王叔别笑我粗鄙。” “王叔”这个称呼把周止吓了一跳,要知道,从小到大,安玲珑只管先帝叫过“伯父”,其他人不管辈分多高,都没有放在眼里,况且安玲珑是亲王,周止不过是个郡王而已:“英……王殿下想说什么?” “世子现在是榜眼身份,马上也要为官作宰,又是谢老先生的得意门生,不知道能不能帮我给这幅画提一提身价?” “提身价?怎么讲?”周敏臣问。 安玲珑说:“这幅画没有题诗,也没有落款,不如让世子给提一个。要是有琅琊王世子的真迹,且不说一百两纹银,就是二百两三百两,我都觉得值。” 这是什么要求?周敏臣暗自嘲笑安玲珑,这个丫头才是附庸风雅、俗不可耐,原来把钱财看得这么重,亏了天下人怎么崇拜她。但人家的身份摆在那里,谁敢得罪?更何况又是个显示身份的好机会。所以周敏臣干笑两声之后答道:“只要殿下不嫌弃,小生就献丑了。” 两个年轻人本一拍即合,琅琊王却站起来说:“英王太看得起犬子了。犬子才什么身份,怎么能在英王的画作上题诗?” “这有什么不行?莫不是琅琊王叔瞧不起我一个孤女?” “岂敢!”周止慌忙说。 周敏臣转身对下人说:“去取笔墨。” 周敏臣答应的这么快,让周止有些气恼。他不相信安玲珑一个王族出身的女子会因为贪图一百两银子而屈尊降贵,求他儿子的诗作。这里面应该有什么阴谋,但是一切进行得太快,他还猜不透。 就在周止沉浸在参悟之中的时候,周敏臣已经题完了诗,落款是“谢颐弟子周敏臣拜手书”。安玲珑摆弄着读了读,似乎不甚了解,不过大肆夸赞了一番,让周敏臣得意的同时再次鄙视了安玲珑一番。 安玲珑说:“听闻题在画上的诗歌都要盖上印章。世子书画大家,有没有私印?” 周敏臣说:“有——小山子,把我的私印拿过来!” 客厅外面有个小孩子回了一声,很快就把印章拿了过来。周敏臣在画卷上端端正正地印了一个清晰的印章。 安玲珑满是笑容地收了画,想告辞离开。周止还没猜透安玲珑的意思,所以他非常希望这个瘟神一样的人物快点离开,好让他静下心来仔细想,所以周止客套了两句,就将安玲珑送出了客厅。 恰在他们迈出房门的时候,屋檐上有一声响动。 是谁在上面? 第15章 安排 在场的个个都是人精,怎么能不知道,这么清脆的响声绝对不是鸟兽的声音。琅琊王府上的侍卫们已经跳到屋脊上了,风如令在得到安玲珑的命令之后也追了上去。周止、周敏臣和安玲珑都紧锁着眉毛,静静等待追捕结果。 风如令先回来了,他汇报说:“来者轻功很好,转眼就不见了。琅琊王府的人还在追。” 安玲珑挥了挥手,风如令退了出去。 等了一小会儿,琅琊王的人还是没来。安玲珑说:“既是琅琊王府的事,玲珑不好插手,告辞。” 周止不再啰嗦,送安玲珑出了府。 安玲珑走后,周敏臣轻声问久久伫立的父亲:“父王,您是不是觉得,偷听我们说话的人是英王府派来的?” “不知道,”周止说,“今天安玲珑的行为有些古怪,我猜不透。” “说起来,安玲珑没必要在跟我们说话的时候安排个人在房上偷听。刚刚我们明明没说什么重要的话,这个人在偷听什么?按照他的功夫,没道理就这么暴露了呀?” 周止没回答,又站了好一会儿,低着头回屋去了。 回府之后,安玲珑将风如令叫了过来,把画交给了他:“把它交给红豆馆的兄弟。” “这是做什么用的?” 安玲珑喝了口茶,说:“风哥,你说周止会把他儿子安排到那里去?” “安排到哪儿?嗯……琅琊王在吏部和工部的势力最大,应该是在这里面选吧。反正他儿子是个书生,总不能跟咱们一样骑马打仗。” “骑马打仗自然不会,但能在兵部混下去的可不都是武夫啊。周止最想让周敏臣坐上的位置一定是兵部尚书。” “兵部?为什么?” 安玲珑说:“周止一向掌管政务,他最想得到的是兵权。如果林叔是被冤枉的,那么吴伯庸、孙继龙这些人就有可能是周止安插进来的棋子。周敏臣的去处我们不宜过多干涉,以免引起朝臣不满,但是我们可以早做打算。” “怎么早做打算?” “周止一向自负,在向朝臣下达命令的时候,除了盖上官印之外,喜欢加盖私印,以表示自己的身份,逐渐形成惯例。他的下属也就凭着这两个印章确定文件在真伪。周敏臣被人恭维惯了,比他父亲更加自负,所以将来也应该会这么做。我们得到他们的官印很容易,而得到私印却比较麻烦,为了免遭怀疑,我必须早点拿到。” “我明白了,这样一来,无论是印章还是笔迹我们都有了,而且不露痕迹。”风如令惊喜地说,“王爷的眼光真是长远!” 安玲珑笑道:“你最近真的是很爱给我拍马屁啊。不过我还真得夸你两句,戏做的挺不错,还知道在我被怀疑的时候制造点动静,转移周止的注意力,长本事了!” “王爷这是说什么呢,房顶上的那个人不是我安插的。”风如令实话实说。 “不是你?那是谁?” 风如令说:“他不是咱们府上的人,我不知道他的身份,只能看出他的轻功非常好,对周围的布局状况也极其熟悉,把琅琊王府的人耍的团团转。我隐约看到他随手拿着个东西。” “什么东西?” “绿色的,看着像……像一枝竹子——我也看不清楚——谁出门会带竹子啊,应该是我看错了。” 安玲珑若有所思:“连你都追不上吗……” “郡主……不是,王爷!”还没跨进房门,米男就慌慌张张地招呼着。 米男虽年轻,却不是不稳重的人,所以这几声呼喊让安玲珑的心慌了慌。安玲珑从座位上站起来,问:“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米男说:“有人要害慧王殿下!” “臻儿?” 原本按照礼仪,安镇山死后,安玲珑应该守孝三年,但是,一者现在时局动荡,二者安镇山死因不明,三者安玲珑身上有伤,余毒未清,所以暂时由慧王安佑臻以子侄辈的礼节守丧,英王府派兵保护。 但是现在安佑臻被人刺杀,这明显是朝着英王府来的。 安玲珑问:“臻儿现在怎么样?” “只是受了惊吓。有下人端来了有毒的汤饼给慧王殿下吃,被婢女发现后,想用匕首刺杀慧王,王府的侍卫将他当场打死了,所以慧王很害怕,一直在哭。你去看看吧。” 皇陵行宫里,安佑臻躲在墙角,裹着厚厚的被子,抽抽搭搭地哭,谁也不让靠近,直到安玲珑小跑着赶过来,轻声哄了几句,才一下子投入到她的怀里大声哭起来。 安玲珑给这个小堂弟抹了抹眼泪,安慰了几句,打算带他离开。她先用双手去抱,奈何左臂上的伤口迟迟未愈,扯得生疼,索性用右手托住安佑臻的腿,将他抱了下来。 安佑臻抹着眼泪说:“我长大了,不用姐姐抱,姐姐有伤。” 听见安佑臻乖巧的话,安玲珑更是愧疚,她说:“没关系,姐姐带臻儿回宫休息,那里有陛下保护你,很安全。” “我们不给王叔守孝了吗?” “不守了,你该回去找你母妃了。” 风如令走过来,将安佑臻抱了过去。 安玲珑问米男:“刺客的身份确定了吗?” “没有,唯一的特征就是胸前有一个红梅一样的刺青,跟当初截杀我们的应该是一路人。” 这到底是什么组织培养的杀手,连季檀都不能轻易把他们找出来?安玲珑想着,心里泛起一阵厌恶。暗杀的目标总是离不开英王府,连无权无势的孩子都不放过,真是小鬼难缠。 米男拉住安玲珑的手腕,说:“王爷真的要将慧王送回宫吗?老王爷的灵堂怎么办?” “身为人子,本就不该让别人来守灵。” “陛下安排慧王替您守灵,不只是照顾您体弱,更是想让您安心应对朝局。您要是把慧王送回去了,且不说会辜负陛下的一片苦心,更会给朝臣们一个不忠不孝的话柄。您可要考虑清楚啊。” “我当然明白,但是我不在乎。”安玲珑说,“我以女子之身袭爵已经引来不少闲言碎语,多个什么不忠不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陛下虽然年少,但心思纯正机敏,能分清善恶忠奸。我进宫一趟,你再去搜查一下刺客的尸身。” 第16章 孩子 安玲珑是在御花园见到的安瑞鹏,而这位小皇帝,此时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安然地垂钓。安玲珑知道,安瑞鹏一定知道了安佑臻被刺杀的事,但他的反应出乎安玲珑的意料。 “臣安玲珑叩见陛下。”安玲珑在安瑞鹏面前跪下。 安瑞鹏没有放下手中的钓竿,甚至头都没动,只失落地说:“自从朕登基,姐姐跟朕就没了往日的亲近了,哪怕现在只有你我二人,你也这样疏离。” 安玲珑回答:“陛下是九五之尊,自然高处不胜寒。臣如今只能是陛下的臣子,决不能有半点越矩。” 安瑞鹏扔下手中的钓竿,走到安玲珑面前,将她搀扶起来:“英王所言甚是。不过朕想请英王陪朕一起垂钓,如何?” “遵旨。” 君臣两个真的就各拿了一个鱼竿,站在御花园的水池边垂钓。宫人们知道他们有话说,都躲得远远的。 “陛下……”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安瑞鹏截断安玲珑的话,“臻儿遇刺,虽与姐姐有关,但姐姐不用太自责。” “可事出英王府,明日弹劾臣的奏章怕是又要堆满陛下的几案了。” 安瑞鹏没有回应安玲珑的担心,反而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姐姐知道,为什么朕喜欢在这里钓鱼吗?” 说实话,这是安玲珑早就好奇的一件事,因为以前,这个池子里只养金鱼,并不适合垂钓,后来安瑞鹏登基,就在这里面撒了很多鱼苗,什么品种都有,不多久,他就养成了垂钓的习惯。 在安玲珑眼里,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所以并不在意,如今安瑞鹏刻意提起,似乎其中更有深意。 “臣不知。” “池子里的金鱼已经养了很多年,父皇尚未登基的时候就有。鱼儿在这里活得久了,反应也就迟钝了。朕很小的时候就讨厌这一池子金鱼,徒有金红色的身体,却没什么用处,所以,当年就算是路过御花园,朕也绝对不会来赏鱼。现在好了,加了别的鱼虾,这个池子才活了起来。” 安玲珑猜测着安瑞鹏话里的含义。 “治国也是如此,”安瑞鹏说,“这帮大臣在朝堂上站了二十多年,早习惯了趋利避害、欺上瞒下。朕不顾前人规矩、世人眼光,力排众议,让姐姐做英王,也是这个道理,朕觉得,姐姐能让朝堂活起来。” “臣定不负所托。”安玲珑坚定地说。 虽然只有十岁,但经历了无数变故的安瑞鹏被迫承担了太多东西。他长叹一声,说:“今天的事,朕已经知道了。姐姐已经将臻儿送到了他母妃的宫里,想来是不愿再让他担惊受怕了。不过,朕觉得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陛下是什么意思?” “姐姐远在宫外,并不知道宫里发生的事。就在昨天晚上,朕的桌子上摆了一碗下了毒的粥,给朕试毒的太监就死在了朕的面前。” 安玲珑惊讶地仰望着这个小皇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下毒的人一定知道,朕的饭菜都是有专门的太监试毒的,但是他还是这么做了,很明显,他并不想真的要了朕的命,而是想借此警告朕,要听从安排,否则以他的势力,朕今后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安玲珑说:“看来陛下猜到了下毒者身份。” “左不过就是琅琊王,否则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安瑞鹏苦笑一声,“先王和母后在世时,舅舅表现得何等忠心耿直,如今终于肆无忌惮了。” 安玲珑说:“陛下想让臣做什么?” “现在是多事之秋,虽说英王府受人瞩目,到底是最安全的地方。朕身为天子,却无法保护自家兄弟,只好请英王代为照看了。” “陛下想让臻儿和泰儿暂住英王府?” “是。” “臣遵旨。”既然皇上信任,安玲珑还有什么话可说,她说:“臣可以在御林军中悄悄安插几个信得过的人,以便保护陛下安全。” “如此——就劳烦姐姐了。”安瑞鹏收了鱼竿,朝安玲珑微笑着说。 玉婵奇怪,原本是将慧王送回宫,这倒好,连淘气的、说话都不甚利索的梁王也一并来了英王府。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这位英王府年轻而干练的管家不会多言,她送上了一贯的温和的笑脸。 安玲珑笼着两个小娃娃的小脑袋,对玉婵说:“两个小娃娃就拜托你了。不必拘谨,不过是两个小孩子,不要磕磕碰碰就好,找几个妥帖的人随时跟着。” 玉婵笑着称“是”,尔后蹲下来,拉着两个小孩子的手,试着放松他们的戒备,说:“奴婢玉婵,是英王府的管家。如果殿下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都可以告诉奴婢。而且,奴婢会做很多膳食点心,梅花饼、太师糕、核桃酥、杏仁酥等等等等,两位殿下一会儿要不要尝尝?” 安佑臻还好,安步泰已经把手指头塞进了嘴里,明显是饿了。 玉婵继续诱惑说:“现在时辰也不早了,厨房里新蒸了鱼,是我家王爷最爱吃的清蒸鱼,还有红烧羊肉、芦笋炒虾仁、蒜香鸡翅,还有香香甜甜的小豆包。每一样都非常好吃呢!” “有牛肉丸子吗?”安佑臻怯怯地问。 玉婵拍手笑道:“巧了,今天厨房新做了牛肉丸子,不知道口感怎么样,慧王殿下想试试吗?” 安佑臻点了点头。 安步泰上前一步,双手拉住玉婵:“我要吃奶豆腐,我每天都要吃的。” “好啊,那奴婢就给殿下准备!” 听说有好吃的,两个孩子高兴地欢呼起来,将近日的不愉快也抛之脑后,拉着玉婵的手就要往院子深处走,又被安玲珑叫住:“玉婵,我险些忘了,你安排个先生,教臻儿读书启蒙吧。” “是。” “啊?要读书吗?”安佑臻刚提起的精神又泄了一半,圆圆的小脸也扭在了一起。 “当然啦,臻儿都六岁了呢!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如果臻儿读书好的话,十天之后,姐姐可以带臻儿出去玩。” 安佑臻的眼光有些发亮:“出去?出宫吗?去外面吗?” 安玲珑抱着双臂点了点头,眼里满是得逞的笑意。 “好!”安佑臻爽快地答应。 “泰儿也要去!” “当然可以!” 两个孩子终于蹦蹦跳跳地走了。 风如令附在安玲珑耳边,说:“真要带两位殿下去琅琊王府祝寿?会不会不安全?” “身为皇家的孩子,不出去见识一下,怎么知道人心叵测?” 第17章 搅动 慧王和梁王这两个身份贵重的小娃娃安心地在英王府住了下来。让两个孩子开心的不只有美食,还有来来往往的有意思的人们。 就在他们来英王府的第二天,英王府就来了一个漂亮的男人——季檀。 其实安玲珑也没有想到,一向以懒著称的白泽公子竟然会亲自过来。 安玲珑将季檀和随行的一个少年引到客厅,叫人奉上好茶。季檀还未坐稳,就看到了两个从门外探进来的小脑袋,他知道,这是安佑臻和安步泰。 两个小娃娃见季檀笑眯眯地瞧着他们,也不认生,拉着手走到了季檀面前。 安佑臻上下打量了季檀一番,一本正经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季檀。” “季檀,”安佑臻回味了一下,“你想做我姐夫吗?” 安玲珑一口热茶没咽下去,直接喷了出来。 “为什么这么问?”季檀的笑意更浓了。 安佑臻瞥了一眼使劲朝他使眼色的堂姐,转过头去,说:“我和弟弟都瞧着你长得不错,跟我姐姐走的也近。姐姐是女孩子,容易害羞,你可以跟我们说。” 安步泰在一边使劲点头,时不时帮个腔。 安玲珑不知道两个小孩子在唱哪出戏,惊得说不出话来。 季檀将安步泰抱在膝上,搭着安佑臻的肩膀,说:“你们管英王叫姐姐,看来你们就是慧王和梁王殿下了。季某出门匆忙,竟忘了带见面礼——空空,你去一趟怡合居,让他们把所有种类的点心果品每一样包一些送过来,若是半个时辰之内你回不来,就回苏州吧!” 跟着季檀进来的叫空空的少年应了一声,一溜烟跑出了英王府。 安步泰拍着季檀的胳膊,说:“你不光长得好,还大方。你和姐姐的事,我们管定了!”那样子要多豪气就有多豪气,要多潇洒就有多潇洒。 安玲珑终于意识到,她的两个小堂弟已经为了零食把她给卖了,忙大喊一声:“玉婵,快把这两个小东西带走!” 正被风如令纠缠着送玉钗的玉婵被这响亮的声音吓了一跳,忙丢开风如令,叫了两个嬷嬷,连哄带骗地将孩子们带了出去。 两个孩子的兴致并没有因为被嫌弃而有丝毫减退,他们快乐地向季檀招手告别,季檀露着两排洁白的牙齿向他们招手,还不忘说:“点心马上就到,不要客气哦!” 好不容易送走了两个孩子,安玲珑还没在窘迫中恢复过来,她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哪怕老鼠洞也好。季檀却对安玲珑此时的表情极为欣赏,要知道,像她这样纵横往来的姑娘,是很难露出这样的表情的。 安玲珑拍了拍自己热辣的脸,说:“你……你你,来干什么来了,赶紧说,说完赶紧走。” 季檀象征性地整了整自己淡蓝色点缀着白玫瑰的长袍,说:“自然是来回答你的问题。” “我的问题……你是说杀手的身份确定了?” 季檀说:“算是吧。他们身上的纹身,是周朝时皇宫浣雪阁上的雕饰,传说出自哀帝最宠幸的妃子梅妃的手。” “你的意思的,这些杀手其实是前朝余孽?他们跟我英王府作对的原因是想报灭国之仇?” 季檀点了点头。 又是前朝余孽!安玲珑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眉毛上的伤疤,不痛,却让人极不舒服。 季檀说:“听说宫里有人给皇帝下毒?” “是。” “刺客抓到了吗?” “只查到了一个老宫婢。” “身上有梅花纹身吗?” 安玲珑懂季檀的意思,她说:“我们没有在她的身体上找到纹身,我和陛下都认为,她是受琅琊王指使,目的并不是真的杀死陛下,而是想给陛下一个警告。” “那还好,至少说明,周朝余孽虽然复国之心不死,好在这么多年,实力并没有明显的提升,他们还停留在暗杀的阶段,尚不会对皇帝造成威胁;周止虽然一心想控制新帝进而取而代之,但与前朝并无关系。” “我还有机会将他们各个击破。” “还有个好处,”季檀说,“若给陛下下毒的人真的是周止,那么弹劾你收留慧王和梁王的奏折就会很少了。” 与季檀预想的一样,弹劾这件事的人的却寥寥无几。 琅琊王府上,周敏臣问他爹:“安玲珑将两个皇子接到她家,这明显越矩,您为什么不弹劾他?礼部怎么也没一声不响的?” 周止将琉璃茶杯轻轻放在桌子上,说:“你读书都读傻了。你应该知道昨天慧王在皇陵遇刺的消息了。” “当然,这是英王府办事不利,而陛下并没有怪罪,反而将两位小王爷一并送到了英王府,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我前天晚上给陛下做了个小小的警告。” “警告?您是说……”周敏臣用折扇敲着自己的手心,边想边说,“难道前天皇宫里有毒的粥是……” “我命人送的。” 周敏臣吃了大大的一惊:“您怎么敢……” 与儿子的激动相对的,周止并没有什么情绪,他说:“陛下的膳食都有太监试毒,所以不会要了皇帝的命,不过是吓唬他一下罢了。我要让他明白,就算我不能时时进宫,也能把他牢牢地攥在手心里。” “那英王那里,也是父亲做的?” “那倒不是我。跟安玲珑有仇的多得是。” “那跟我们弹不弹劾英王府有什么关系?” 周敏臣越发觉得自己的儿子木讷:“怪就怪给慧王的汤饼太不是时候。安玲珑那丫头我虽不怕,多少现在也不能得罪。我们原本就因为皇宫里的那碗毒粥受人怀疑,若真趁机弹劾英王府,跟安玲珑结仇,到时候那丫头脾气上来,追究皇宫的事,我们就说不清了。在还没有正式交手之前,她做她的,我们做我们的,我相信那丫头识时务。” 安玲珑确实是个“识时务”的人,既然一切风平浪静,那么她并不介意这样的局面再维持一段时间,可以暂时按兵不动。 但“兵”已经准备好,那么,平静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打破这平静的还有一个人,他现在只是一个名声很大的小人物,但并不代表他就不能发挥巨大的作用。他的名字叫百里穆,备受瞩目的新科状元。他现在正手捧着一封被血染透的奏折发呆。 第18章 祝寿 百里穆原本是兴冲冲地衣锦还乡,谁知道他父亲交给了他一封奏折,并将前因后果告诉了他。 奏折里的字迹很多已经难以辨认,但至少知道,这是前任摄政王安镇山写给陛下的奏折。奏折里简单阐述了战争情况,控诉了孙继龙等人的投敌叛国大罪,并让陛下防范前朝余孽兴风作乱。奏折里特意提到,要保证林初寻的安全,让他和玲珑郡主早日完婚。 这让百里穆的思绪有些混乱:摄政王的奏折不是在皇宫里吗?这一封又是什么时候完成的?信中为什么没有提到林致投敌叛国的事?为什么摄政王要保证林初寻的安全,更着急让他和郡主完婚?他们的婚事有什么别的意义吗?难道只是因为一个父亲临终前对女儿的惦念不舍? 看情况,应该是摄政王在最危急的时候写的,那么他的每一句话就都不可能是闲笔,且以他父女的身份地位,也不太会在这个时候安排自家私事,可这些安排都是什么意思呢? 若这封信是真的,说明那一场战争埋葬的真相怕会让人大吃一惊。 百里穆的父亲百里护问儿子:“信里面的内容看明白了吗?” “虽有很多字看不真切,但大意是明白了。” “可有主意了?” 百里穆将奏折整理好,小心地放进怀里,说:“听父亲的口气,这件事孩儿该管了。” 百里护在屋里慢慢踱着方步,说:“为父对京城的事并不了解,更不懂什么朝堂机谋,所以也没想法。我用不着用什么大义来教育你,你都懂。我只想说,无论是摄政王还是现在的英王殿下,都是咱仪国的英雄,咱不能让他们受屈。要是那个叫林致的军师是被人冤枉的,咱要是装糊涂,也于心不安。” 话虽平淡,但句句道出了百里穆的想法。百里穆敬爱这样的父亲,不是出身名门望族,只是个勉强识文断字的小小里长,却明晓善恶是非,一生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百里穆将双手抱在胸前,垂着头,对父亲说:“父亲的谆谆教导,孩儿岂敢有片刻遗忘。既然孩儿将要步入朝堂,就应该忠于国君,护国家安定,还逝者清白,以告慰英烈在天之灵!” “你有这样的志向,当不会辱没我百里家的门楣。且去吧,做你想做的事。” 百里穆郑重地答道:“是!” 百里穆再次踏上了通往京城的路,只是此时的心境已经与上次大不相同。等待他的,不只是沉浮的命运,更有无数个艰难的抉择。 搅动风雨的人们,总算凑齐了。 今日是五月初八,天气炎热如火烤。 但这么热的天,并没有阻挡安佑臻和安步泰的热情,他们盼了这一天许久了。今天,安玲珑答应他们带着他们出去玩,至于去哪,当然是给周止祝寿。 安步泰还小,并不懂什么,但安佑臻起初对这件事是有抵触的,在他皇兄和堂姐还有众位大臣那里,他明白,琅琊王周止并不是什么好人。 但安玲珑说服了安佑臻,她说:“诚然,周止现在权倾朝野,大有‘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之势,可你不是曹芳,陛下更不是。对付强大的人,就要比他更强大,对待聪明的人就要比他更聪明。身为皇子,绝对不能说出‘害怕’二字。” 安佑臻点了点头,小拳头微微蜷起。 安玲珑双手托着安佑臻的小脸,说:“放心,姐姐会保护你的。” “我不怕,我还要保护弟弟!”安佑臻倔强地说。 风如令在门口提醒:“马车已经备好了,礼物已经出门。王爷,该走了。” “把我的相思拿过来。”安玲珑说。 从战场上下来,安玲珑就很少碰她的折扇了,因为并不需要。其实这次只是想让两个孩子见见世面,也不用打打杀杀,但安玲珑想给安佑臻一个安心。 玉婵将相思折扇递过来,但安玲珑没接:“我的坠子呢?” “我取了下来。您要?” 安玲珑说:“带着吧。” 很快,玉婵将早先林初寻送给安玲珑的红豆骰子坠子挂在扇子上,交到了安玲珑的手里。安玲珑将它别在腰带上,带着两个孩子钻进了马车。 玉婵站在门口发愣:安玲珑是没办法将林初寻从她的生命里抹除的,就想扇子一定要有一个扇坠一样。安玲珑这把“扇子”,只能有林初寻这一个“扇坠”了,哪怕是季檀这般举世无双的男子,也不会替代。 这应该是件好事吧。 马车咕噜噜欢快地叫着,一直行驶到琅琊王府门前。虽然只是巳时,但宾客基本上已经到齐,安玲珑算是“姗姗来迟”了。 今日的宾客着实多,还没站在正门口,就能看到如山的人和如海的礼物。门前有小厮拿着长长的礼单大声读着,声音已经嘶哑,但还是大声读着,仿佛读完了,礼物就成了他的。说来也是,耀眼的珠宝,鲜亮的珊瑚树,求之不得的名人字画,西域、南疆、草原、东海的特产,换做是谁,都读着痛快。 很多人在门口围观,并不是凑热闹,只是因为拿的礼物“寒酸”,已经不敢进去。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听说三位王爷一起过来祝寿,琅琊王周止和儿子周敏臣一块走了出来,早早等在这里迎接。 安玲珑将两个孩子抱下马车,拉着他们往琅琊王府门口走。 蓦地,安玲珑在层层叠叠的人群中看见了一个身影。 素色长衫上绘着墨染的寒兰,淡蓝色蜀锦收束腰身,头上绑着一条淡蓝色发带,手上握着一把湘妃竹。他身形偏瘦,一脸书卷气,面色较白,眉毛浓淡合宜,眼线稍长,顾盼神飞。他鼻梁英挺,红润的唇微抿着,似乎在决定什么大事。 这样的眉眼,这样的神态,安玲珑虽只有在小时候见过,但刻骨铭心。他长大了,长大的他是这个样子,比想象中温和,却也英气逼人。 林初寻,再见竟然是这样的场面,就算相识,不敢相认。 第19章 默契 与他人不同,林初寻不是来看热闹的,更不是来祝寿的。透过层层的人,安玲珑看见,林初寻抽出了藏在湘妃竹里的细长的剑——他是来杀周止的。 安玲珑的心咯噔一声。 当初安玲珑带着风如令去琅琊王府的时候,恰巧有人偷听漏了行踪,风如令去追,没有追上,回来之后,说对方身上似乎带了一根竹子。看这样子,那个人就是林初寻了,难怪风如令跟不上他。 这么长时间,他去了哪里?调查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呢? 他要杀周止,难道林致的死跟周止有关? 安玲珑还没有得到关于孙继龙的消息,也不甚明白当初为什么吴伯庸在云安城存亡时刻按兵不动,猜不透她父王送出的信为什么到了皇帝面前就被换掉了。所有的谜题都没有解开。此时,林初寻将目标指向了周止。 安玲珑也觉得,这件事跟周止脱不了干系,因为就算是旁人想要中途替换安镇山的奏折,也需要核实身份。送信的士兵身份是假的,周止不可能调查不出来。他之所以将假的奏折递到皇上面前,就说明现在事情的走势对他有利——就算周止不是罪魁祸首,也是帮凶。 周止若是死了,对英王府、对陛下、对江山社稷都是好的,至少安玲珑不用步步为营,担心她幼小的堂弟大权旁落;至少皇帝可以在批改完奏章之后安稳睡一觉,不用害怕刺杀和威胁;至少朝中短时间内不会出现明显的朋党之争,大臣各司其职;至少将来林初寻走到安玲珑身边的时候,没有人敢阻拦陷害。 但安玲珑不希望,那个执行刺杀任务的人,是林初寻,因为太危险了。 且不说层层的围观者阻隔了逃跑的路线,就是琅琊王府门前站着的三四十个府兵、二十几个小厮,就很难让人近身,更不要说刺杀之后全身而退了。 如果林初寻出手,恐怕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而这个结果,怕是林初寻已经料到。 安玲珑的脑袋飞速运转着。 林初寻的剑已经拔出近半,向安玲珑迎面走来的周止父子离林初寻不过十步之遥。想要现在劝阻林初寻已经不可能了。 不,他不能死,我要救他,哪怕背上泼天罪名!安玲珑想。 安玲珑快速向身边的风如令望去,万幸的是,这个自小陪她长大的下属也注意到了林初寻的存在,他收到了安玲珑的救援信号,缓缓朝林初寻走去。 人们都在叫嚷着,大多是因为见到了满是传奇色彩的安玲珑。原本已经进了琅琊王府的大小官员也走了出来,脸上都挂着笑,赶着堆给英王、慧王、梁王行礼。 如果安玲珑在此时取出相思——哪怕是一件普通的兵刃,都能取了周止的命。大庭广众之下,一位王爷将要杀死另一位王爷的好戏将要上演。 安玲珑的脸上挂着笑,牵着安佑臻的手却松了,然后握住了相思折扇的扇柄,她的眼睛透过周止,看见林初寻在向她摇头,安玲珑知道,林初寻的意思是不希望她插手,但怎么可能,她不想再放开他了。 风如令已经走到了琅琊王府兵中间,以他的身手,控制住这几个人还算不上难事。 周止离安玲珑越来越近了。安玲珑默默在心里倒数:三——二—— “慕之!”一声响亮的喊声打乱了安玲珑的思绪,也打扰了周止及各位文武公侯的兴致。 众人放眼望去,一个身穿绿色朝服的年轻人抱住了一个白袍男子,口中大叫着:“慕之,这么多天你去哪儿了?怎么在这儿?叫我好找!” 虽只能看到背影,但各位官员都通过响亮的声音,知道这个穿绿色朝服的年轻人就是新科状元百里穆,也是目前周敏臣最敌视的人——谁让百里穆抢了周敏臣的状元宝座呢。 至于“慕之”这个称呼,只有几个文官才反应过来,那个被百里穆抱着的清秀的年轻人,恐怕就是这届的解元——在殿试前消失的周敏臣的另一个劲敌。 安玲珑虽不明所以,至少松了一口气。不知道这位新科状元目的是什么,但他有意无意地盖住了林初寻的剑,就说明至少百里穆想救他。 而聚集了所有人目光的林初寻,只有在最初一瞬间将眉尖隆起,马上又恢复了平静。他收起了剑,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自然地拍了拍百里穆的后背:“听说你高中,还未恭喜你呢!” “还说呢。大家相识一场,你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忒不够意思。” “见谅见谅,以后不会了。” 百里穆和林初寻在一边絮叨了两句,那些“大人物”们却不屑在意这样的小事,他的把心思又放到了面前的几位王爷身上。 安玲珑强迫自己回过神来,露出尽量自然的笑容,和在场各位寒暄,并向琅琊王周止“告罪”说:“本王来迟了,还要劳烦寿星亲自相迎,罪过。” “哪里,区区小宴,竟劳动英王殿下、慧王殿下和梁王殿下亲自到场,本王惶恐不及,请里面稍作休息,一定尽兴才好!”周止和周敏臣作着揖赔笑道,众位官员也极识眼色,赶紧给四位王爷让出路来。 安玲珑重新拉起了安佑臻和安步泰的手,尽管此时,她的手心里全是汗。 在走到百里穆身边的时候,安玲珑停了下来。此时林初寻已经不在了。她打量了一下这个笑嘻嘻的大男孩,心里涌起了一阵感激,问:“阁下可是新科状元百里先生?” 百里穆双手抱在胸前,腰弓得极低,低着头回答:“‘先生’二字实不敢当,卑职百里穆,现任大理寺少卿。” “原来是百里少卿,”安玲珑态度谦和,“少卿年少博学,本王敬佩不已,还望将来同朝为官,不吝赐教。” 百里穆的腰弓得更低:“英王折煞卑职了。” 安玲珑瞧着百里穆机灵,就试探地问:“刚刚看少卿碰见了熟人?” “是。当初我们一起进京赶考,可惜他家中突遇变故,没能参加殿试。今日应卑职之邀,将做卑职的主簿。” “哦?看着是个有意思的人。” “是……” 第20章 戏言 林初寻成了百里穆的主簿,就意味着林初寻有了一个相对安全而稳定的身份,不必再四处漂泊,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名正言顺地调查林致的案子,不会轻易遭到别人的怀疑。 万幸,万幸。 安玲珑越想越高兴,脸上的笑也藏不住了,一个不留神,她最小的堂弟安步泰挣脱了她的手,走到了百里穆的面前。 小家伙抬着头看着弓着身子的百里穆,拉了拉人家的衣服,说:“你的长相虽不及季檀,但似乎颇得我姐姐心思。改日你来英王府,我可以给你们……嗯……给你们……” “撮合!”安佑臻及时“救场”。 “对!就是撮合!”安步泰更是起劲,大声笑着说。 在孩子们脆生生的声音之后,诡异的安静。 安玲珑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连忙捂住两个孩子的嘴,尴尬地朝呆立在那里的百里穆干笑了两声,说:“童言无忌,少卿不要介意,呵呵……”然后向两个被严格控制了“话语权”的小孩子使颜色,暗示他们不许乱说话。 站在安玲珑身后的琅琊王父子和众位大臣也惊了一惊,幸而都是聪明人,不至于将小孩子的话当真,更不会让一个身为女子的王爷丢面子,所以都硬生生将本应出现的大笑憋了回去。 琅琊王最先反应过来,忙解围说:“早听说两位小王爷为英王的终身大事操心,果然如此。看来咱们新科状元颇得两位王爷喜欢呢!” 百里穆跪倒在地上,态度恭敬,而说话的语气不卑不亢,他说:“百里穆万不敢对英王殿下有任何非分之想。谢慧王殿下和梁王殿下抬爱!” 安玲珑更是尴尬:“好说,呵呵,好说……”她暗想,回去要好好教训这两个嚣张的小娃娃。今天一不小心竟然丢人了,幸好林初寻没看到。 在人们的簇拥下,几位王爷进入了琅琊王府。 站在琅琊王府门口的百里穆脸色终于回归平静,他回想刚刚惊心动魄的一幕,暗暗满意自己的表现。 当混迹在人群中、本无意为琅琊王拜寿的百里穆看到林初寻露出的剑的时候,他猛然意识到,这个很长时间没有露面的才子,或许身份非同小可。回想近来发生的大事,联系他父亲给他看的奏折,他猜测林慕之或许和摄政王安镇山的薨逝有关。紧接着,百里穆注意到了英王府一连串隐蔽但诡异的行为,想到林慕之的姓氏,他断言,林慕之就是安玲珑的未婚夫林初寻。 事实证明了百里穆的猜测。在没人觉察的时候,他及时劝止了林初寻,虽是冒险,但能与英王结个善缘,也是造化。 另一边,“语出惊人”的安佑臻和安步泰一点都不消停。在走进大门的时候,安佑臻问安玲珑:“姐姐,你来祝寿送了贺礼了吗?” “送了,已经派人先一步到了。”安玲珑答。 “可是我和弟弟并没有送礼。” 周止赔笑说:“慧王殿下不必客气。殿下能屈尊寒舍,已经让寒舍蓬荜生辉,哪敢求贺礼?” “你是觉得我小吗?”安佑臻说,“我已经长大了,不能失了礼数。” 安玲珑摸着安佑臻的小脑袋,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安佑臻看了看安步泰,又看看自己,想了片刻,从怀里拿出一个铜钱大小的玉佩,放在了周止的手里。 这块玉虽小,但懂眼的都能看出来,这是一块价值连城的宝贝,且不说这精细的做工、巧妙绝伦的雕纹,就单看材质,就绝对不是凡品。 安佑臻说:“皇兄说琅琊王爱玉,尤其是做玉玺的那块玉料,当初还摆弄它赞不绝口。我这枚玉佩与玉玺同源,所以就送给琅琊王作寿礼吧。” 这句话一出,四下皆惊。 做玉玺的玉料自然不是凡品,无论是谁见到都会赞叹,可是,如果敢摆弄它并当着皇帝的面称赞,那就是极其越矩的行为了,若皇帝有心追究,这就是藐视皇权、觊觎皇位的大不敬。无论他周家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皇上砍的。 周止和周敏臣都惊出了一身汗,“咕咚”一声跪了下来,高举着安佑臻送过来的玉佩,说:“殿下这是哪里的话,本王就算再不知深浅,也万不敢觊觎皇家的玉器宝物。求慧王殿下收回。” 在场的大臣都屏住了呼吸,尤其是琅琊王一派的大臣们,都使劲低着头,唯恐安玲珑看到他们头上冒出的冷汗。 “送出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安佑臻似乎并不懂周止的意思,挠着头很为难地说。 周止将头抵在地上,尽量高地举着玉佩,静静地等着。 安佑臻抬头看了一眼安玲珑,后者回应了一个随便你处置的表情。 安佑臻将自己的玉佩拿了回来。 周止和周敏臣暗暗松了一口气,周围的气氛似乎有所缓和。 让人始料未及的是,安佑臻竟然将玉佩递到了站在门口一直大声念礼物单的小厮手里,说:“礼物既然送出去了,就没有拿回的道理。本王听你念的好听,不如你也替本王念一念?” 那个小厮从头到尾莫名其妙,他完全不明白他的主人为什么表现的这么惶恐不安。不过,既然王爷要求了,他也不敢推脱,只好恭敬地接过去,然后高声诵道:“慧王殿下寿礼:玉佩一只!” 响亮的声音传来,周止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暗骂一声“糊涂东西!”却不敢谢恩,更不敢站起来。 事情僵持了半天,每个人都很尴尬,除了安玲珑和两个小孩子。安玲珑欣赏够了每个人的表情之后,伸手朝周止虚扶了一把,将他搀起来,说:“琅琊王不必客气,既然慧王执意要送,您收下就是了。” “……是,谢英王殿下、慧王殿下。”周止硬着头皮说。 安佑臻走回来,拉住安玲珑的手,抿了一下嘴,跟着安玲珑继续往里走。 拿着玉佩的小厮将玉佩交给周敏臣。已经吓得半死的周敏臣顾不得什么场合,在接过玉佩之后,一脚将那个小厮踹翻在地,拂袖而去。 第21章 敲山 宴会开始之后,周止和周敏臣的戒备一点儿都不敢放松,他们担心,这个表面上是来祝寿实际上来砸场子的三个人再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而这三个人,是在座无论是谁都不敢惹的。 宴会看似和乐,实际上每个人心里都绷着一根弦。 起初,两个孩子安安心心在自己的座位上吃东西,时不时地品评一下宴席上舞女的舞姿,等人们酒过三巡,梁王安步泰坐不住了。 安步泰离开了自己的位置,在几乎每一个大臣的座位上逛了一圈,还扯了一下户部尚书陈大人花白的胡子。然后,他跑到安玲珑面前,带着孩子特有的惊喜感叹说:“姐姐,今天来的人真多!” 安玲珑将安步泰跑乱的头发理了理,说:“泰儿喜欢这么多人吗?” “喜欢!”声音脆生,“可是——” “可是什么?” 安步泰回头看了一眼在座的众人,说:“可是皇宫里的宴会上没有这么多人,一点都不热闹。” “你又瞎说,”安玲珑看似责怪,实则宠溺地说,“年初陛下寿辰,不也是这么多人吗?你忘了?” 安步泰摸着自己的小脑袋,似乎在回想。 “不是!”安佑臻高举着手,一个一个地掰着手指数着,“当时好几个大臣告了假,有户部尚书陈大人,礼部的贾大人、江大人,还有……还有……总之好几个,没有现在热闹!” 安佑臻说的是真的,安瑞鹏的生日恰是正月十六,年节刚过,那些年纪较大的老臣经过了新年的一顿折腾,都不愿动弹,尤其是周止,在正月十六宫中寿宴的时候称病未到,而琅琊王一派的各位老臣,比如户部尚书、礼部侍郎等七八个人,也没有到场。事后,安瑞鹏心里有些不痛快,却没有追究。 安瑞鹏没有追究,安玲珑却还记得,所以,在来赴宴的路上,安玲珑跟两个小家伙说了这件事,她要敲山震虎。 在座的几位老臣脸上已经挂不住,都把目光投向了周止。 周敏臣站起来,想跟安玲珑理论几句,被周止用严厉的目光按了下去。 这个话头不是安玲珑挑起来的,若周敏臣想为各位大臣出头,来挣个好名声,安玲珑自可以把责任推到两个孩子身上,到时候周敏臣就给他爹揽回去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罪过,大家只当琅琊王父子小题大做。 可要是不做解释,那么原本琅琊王一派的大小官员就会觉得周止怕了安玲珑,那些受了指责的重臣耆老脸上无光。 周止顿了顿,神情恭敬严肃,拱手对三位亲王说:“我等年迈体弱,陛下宽宏大量、体恤仁慈,乃我等之大幸。今生肝脑涂地,也难报陛下恩德!” 安玲珑将安步泰抱在怀里,说:“琅琊王为陛下殚精竭虑,自然应该保重身体,陛下的体恤理所当然。孩子们一时戏言,王爷不要放在心上。” “不敢。” 安玲珑欣然一笑,低头对安步泰说:“泰儿喜欢热闹对不对?下个月初二姐姐正式袭爵,陛下在宫中设宴,各位大臣都会到场,一定会非常热闹。” 安步泰从安玲珑怀里探出个头来,环视席上所有的大臣,问:“真的?” 安玲珑没有回答,因为每个大臣的表情已经帮她做了回答。 接着,皇宫里赏下了寿礼,周止千恩万谢一番,恭恭敬敬地送使臣出府。安步泰觉得无聊了,提议回英王府,安玲珑就带着两个孩子,向周止辞行离开。 周止巴不得这三个人早点走,客套了几句,将他们送了出去。 坐在马车里,两个孩子大声欢笑着,安玲珑也拍手笑着。 安佑臻问:“姐姐,你看到了吗,琅琊王的表情一直那么难看,脸都黑了!” 安步泰双手抱着安玲珑的手,一蹦三蹿地说:“姐姐,我们做的棒不棒?” “棒!臻儿也棒,泰儿也棒!我们家臻儿还知道用玉佩损他,真聪明,我可没教你,你怎么想到的?” “我就是看着门口那个人狗仗人势,想找个由头整他,就想到了。” 安玲珑勾了一下安佑臻的鼻梁,笑着说:“小鬼头,真聪明!” “还有我!”安步泰窝在安玲珑怀里撒娇着说,他也希望得到安玲珑的夸奖。 安玲珑将安步泰放在膝上,说:“泰儿也聪明,没有把姐姐告诉你的话说错,做的好极了。” 安步泰得到了夸奖,笑呵呵地拍起手来。 但紧接着,安玲珑捏住了安步泰的鼻子,说:“可是你们也做错了一件事知不知道!你们两个小鬼头,怎么总想找这个人把我嫁了?你们不想要姐姐了?” 安步泰好不容易从安玲珑的魔抓下逃脱,摸着已经发红的鼻子,说:“啊呀姐姐,我们哪敢不要你啊?” 安佑臻也说:“这都是皇兄的主意。他说姐姐最近心情不好,原本那个叫林初寻的哥哥找不到了。姐姐,你不要难过,那个叫百里穆的哥哥很不错的,长得漂亮,又是个状元。” “可是姐姐不喜欢他呀。” “你喜欢季檀对不对?”安步泰说,“他长得也好看,还很大方。” 大方?安玲珑想着季檀平时斤斤计较的样子,无奈地说:“你们不要乱点鸳鸯谱了!” “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啊?” “不是!” “那就是你有喜欢的人?” “……你们两个,不许再说这件事了!” 两个孩子撇撇嘴,却在对视一眼的时候,都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望着来回摆动的车帘,安玲珑的心也慢慢放松下来。林初寻出现了,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或许将来她一伸手,就能触摸到他,真好,很踏实。 次日上午,朝廷上传出消息,户部尚书陈凤仪请求致仕,陛下挽留无果,只好答应。下午,同样老迈的礼部的贾大人和江大人也提出致仕,陛下应允,赏赐优厚。 风如令将这件事告诉了安玲珑,安玲珑说:“看来昨天的一出戏很是有作用,不仅能提醒周止和各位大臣摆正自己的位置,更在他们心里为英王府立了威。天下是我安家的,谁也不能放肆。” “王爷,宣布致仕的几位大人都是琅琊王的左膀右臂,我们昨天就算跟周止撕破了脸,以周止的性格,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哼,现在就算是他想善罢,我也不会!” 安玲珑说的气势十足,却没想到,一个专门为她设计的陷阱,已经铺好。 第22章 陷阱 六月初二,安玲珑正式袭爵。整个过程隆重而顺利。因为这个消息早就震动天下,所以来观礼的人很多,甚至有很多友邦使节专程过来参加安玲珑的袭爵大典,不可谓不热闹。 按照惯例,掌管军事大权的王爷在袭爵之后的第二天,需要核实各军队布防情况,名叫点校礼,其实不过是走个过场,各位军队统领进京汇报一下就可以了。 头天晚上,风如令路过英王府书房的时候,看见书房的灯还亮着,就推门进去了。他看见安玲珑正对着军事布防图,不知道盘算着什么。 看见风如令进来,安玲珑才发现已经在书房坐了很久,腰背酸疼,便站起来活动活动。 风如令问:“今天又是入朝谢恩又是告慰祖庙的,累不累啊?明天还有点校礼,怎么还不早点休息?” 安玲珑说:“明天要见各位统领,不知怎么的,我有点不放心。” “各位统领统兵这么多年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接触这些统领的时间可比我长,每个人是什么情况你也清楚。就说楚军统领赵洪盛,已经七十岁高龄,却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后生替代他,赵军统领袁文礼年岁也偏大。东北军韩松虽有统兵的本事,可惜这个人贪财好色,小错不断。最让人担忧的是秦军统领颜吉虎,虽是悍将,为人也老实厚道,却不是统兵的材料。” 风如令嗤笑一声,说:“我看你还是太护短,颜吉虎那叫老实厚道?那叫死脑筋!” “你别那么说,”安玲珑嘴上维护,心里却深以为然,“他是英王府的前辈。虽是草莽出身,但他跟着先帝打江山,救过先帝的命,功夫也好,是条好汉。” “可是你也说了,他不是统兵的材料。要不是当初他带着兵傻乎乎钻进人家设的套,丢了三千人马,逼得老王爷亲自出兵保卫涿州,现在怎么会只是个地方统帅?” “你说的我又何尝不知道?我现在就是在想,怎样将他换下来,给他一个合适的职位,既能保住他的颜面,不致让全军上下寒心,又能妥善处理秦军的归属问题。我觉得,颜叔为人耿直,不善和人相处,没法在兵部供职,所以想让他直接进咱们英王府。你给想想,什么职位合适?” 风如令赞赏地说:“你可越来越有老王爷的风范了,这件事想的这么细致,难得啊。” 安玲珑打掉风如令伸出的大拇指,笑着说:“我叫你给我出主意,又没让你恭维我。自从进了京,京城的臭毛病你可都学会了!” 风如令甩着被打的手,说:“你真是不禁夸,动不动就动手。你看我家玉婵,多么温柔贤淑。你可是个姑娘家!” “什么时候玉婵是你的了?不害臊!”安玲珑笑话风如令说,“这么多天你一个劲献殷勤以为我不知道?胭脂水粉、簪子耳环,你哪个没送过?玉婵什么时候搭理过你?你那些作战的策略都哪里去了!” 风如令被戳中的痛处,耷拉了脑袋,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玉婵总是对我不冷不热,我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自然不知道该怎么进攻了。要不——你帮帮我呗。” “想让我帮你?” 风如令狠狠地点头。 “那要看你的表现喽!” 第二日的点校礼有些波折,原因是,被安玲珑心心念念的秦军统领颜吉虎没有到场。这其实不过是件小事,毕竟像颜吉虎这样出身草莽、功夫卓绝的汉子,应该不会在路上有什么闪失,况且还有很多随行守卫,所以典礼完成之后,大家各自散去。 不过安玲珑还是不放心,她派米男亲自带人去查颜吉虎的下落。 安玲珑很快就知道了颜吉虎的行踪,但那不是米男查到的,而是安瑞鹏派人告知的,可笑的是,此事已经满城皆知——颜吉虎在汝南郡王府上喝的人事不省,兵部和礼部得知消息后一起弹劾,奏章在安瑞鹏的几案上堆成了小山。现在的颜吉虎和他的百十个侍卫,一起被关押在天牢里,等待处置。 这是一件看似是小事的大事。 汝南王安景明是先帝最小的堂弟,也是仅存的几位王爷之一。贞靖平乱时,安镇山先后平定了齐王、楚王、蜀王等几个异姓王和皇室宗亲的叛乱,各地王公实力得到大范围缩减,而安景明因为一直置身事外,得以安然留在京城。 可是王爷就是王爷,是满朝文武眼光最集中的位置,也是最不该跟权利有瓜葛的位置。 可就是这样一个刀尖一样的地方,冒出来一位大权在握的军事统领。幸而举报这件事的,正是安景明自己,否则他性命难保。 据安景明说,事情是这样的。来参加点校礼的颜吉虎在进京之后,并没有带着他的侍卫直接住进英王府安排的旅舍,而是带着很多特产,去了汝南王府上。安景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只好吩咐下好酒好菜招待。颜吉虎也不客气,几杯好酒之后,竟醉倒在桌子上。胆战心惊的安景明趁机进宫,将这件事汇报给了皇帝。 但不知道谁走漏了风声,让兵部、礼部和言官都知道了这件事,纷纷弹劾英王管教不严,纵容属下结交王族。 若只是“管教不严”的罪过,安玲珑是不放在眼里的,可“纵容属下结交王族”就不是小事了。且不说贞靖平乱还有余温,王侯皇亲的血还未干,就是想想当年先帝联合各位周朝王爷举起义旗推翻周朝的辉煌场面,也宛如昨日,这个时候,哪个敢不避嫌? 可颜吉虎就撞到了这个节骨眼上。 得知消息的安玲珑脑袋里嗡嗡作响。她明白,自己被人算计了。 颜吉虎是个武夫,从不会和人打交道,更没有接触过除了英王府之外的皇族的人,更别说一直默默无闻的汝南王安景明了。他去那里,一定有原因。 这个原因并不是安玲珑在意的,她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保住颜吉虎的命。 第23章 取舍 安玲珑在府上静静地等待着风如令的结果。她告诉自己,千万不能乱了阵脚。她刚刚袭爵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只能说明,老天爷想考验她的能力。她要帮助安瑞鹏守住江山,就一定要有强大的应变力和承受力。 时间慢慢过去,快的像划破长空的利箭,又慢的像经历了一场厮杀、艰难蠕动的长蛇。她在动用她所有的思路,想一个可以救命的办法。 风如令夹着一身的热气大步跨进来,安玲珑赶紧迎了上去。 风如令坐在一个离他最近的椅子上,抄起一个茶杯,咕咚咕咚吞了几口茶水,任凭水珠顺着下巴流下来,和着一身的汗水,滴在衣服上。 “怎么样?颜吉虎说什么了?”安玲珑没等风如令喝完水,问。 风如令摸了一把脸上的水渍,说:“这事麻烦得很。照颜吉虎的说法,那些送进了汝南王府的特产不过是些瓜果,他自己确认过,不值得什么的。东西不是他送的,而是你堂叔渭南王安迎海托他送给安景明的。颜吉虎临行前,安迎海再三嘱托,这些瓜果都是时鲜的,容易坏,所以拜托他早点将东西交给安景明。” 托了这么大的关系,千里迢迢只为捎些时鲜的瓜果,这是不合理的,所以安玲珑问:“大理寺怎么说?” “怪就怪在这儿。压在大理寺的几箱子礼物,除了第一箱是瓜果之外,剩下的都是金银珠宝,价值连城。” 果然,这是个圈套。 风如令接着说:“大理寺已经派人去渭南王府了,但是路途远,一时半会没有答复。我想,你还是做好最坏的打算吧,安迎海应该不会承认的。” 渭南王安迎海虽没和安玲珑有过任何交集,但安玲珑听说过这个人。按她父王安镇山的说法,要说安家哪个是纨绔子弟,安迎海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也正因为这个,才被早早赶出京城,去往封地。 安迎海比安镇山小一两岁,膝下只有一个独眼的儿子,名叫安质烈。这一对父子名声实在算不上好。比如,安迎海喜欢打猎,而他的猎物不是虎豹狼犬,而是平民百姓,他总说,喜欢看百姓四处逃亡的狼狈样子。 他们父子都好色风流,安质烈比他爹的恶名更甚,他的眼睛就是因为当年在京城青楼中,为了跟人抢花魁而被人打瞎的,不过,安迎海在当天晚上就派出府兵三十多人,抄了对方的家,并将对方打了个半身残废。 其实安迎海是想把那个人打死的,幸亏安镇山及时赶到,才避免惨案发生,也正因为这个,安迎海开始记恨安镇山。 这件事之后,安迎海父子被先帝赶出京城,往封地去了。 如此劣行昭昭,原本根本不可能封王拜侯的,更何况他没有半点开国功勋。 奈何当年先帝安允成尚未建国、只是周朝仪国公府新任的小王爷时,不过十六岁,弟弟安镇山十四岁。周朝国君忌惮仪国公府兵权在握,时常刁难,而安迎海的父亲——也就是当时的太子太傅、皇妃生父,总是不顾年迈,四处打点周旋。 有一次,安允成和安镇山分兵两路,奉命征讨起义军。大胜之后,安镇山在回城的路上,竟然遇到一大群百姓挡路,为的是给被俘的起义军首领求情。安镇山知道,这个义军首领虽是土匪出身,但对当地百姓很仁义,常劫富济贫。面对几百个老百姓的殷切恳求,安镇山一个心软,竟真的将那个人给放了。 这个罪过就大了。朝廷震动,皇帝大怒,将安镇山打入死牢,等候处斩。安允成几次上书求情,均无能为力。 正在走投无路之际,安迎海的父亲扶病进宫,呈上了万民言,并向皇帝晓以利害,经过一天一夜的软磨硬泡,终于让皇帝将安镇山放了出来。 安镇山扶着被打了三十大板的腰,跪在安迎海的父亲面前谢恩,安迎海的父亲只说:“你们两个孩子都不是一般人,将来成了大事,照应一下我那不肖的儿子吧。” 因此,安允成在建国不久,就赐给安迎海一个免死金牌,并不是为了安迎海自己,而是为了还他父亲一直以来的救命之恩。 前朝是国舅爷,现在是有免死金牌傍身的郡王,安迎海自然是不会被轻易问罪的,同样,身为郡王且有首告之功的安景明也不会被追究责任,那么,一切的罪责只能由颜吉虎和整个英王府承担。 看安玲珑发愣,风如令问:“你现在是怎么想的?还要保住颜吉虎的命吗?” “当然!”安玲珑不假思索地说。 “可是你想到后果了吗?一旦安迎海不承认委托之事,颜吉虎不止有结交王族之罪,还会涉嫌诬陷皇族,怕是不止他一家会被灭族,我英王府全府也要受牵连。更重要的一点是,秦军现在群龙无首,如果我英王府被问责,那么你就没办法顺利地任命新的统领,陛下尚未亲政,任免权自然就落到了周止的手上。你可想清楚!” 安玲珑叹了口气,找了个椅子坐下,说:“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看现在的局势,无论是安迎海还是安景明,都已经是周止的人。若我英王府丧失了秦军的控制权,那么,秦军就会就近归渭南王统辖。秦军是离长安最近的地方守备军,没了它,就等于人没了心脏,还怎么统管全局。”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想着保住颜吉虎的命?” “你为什么要轻言放弃?!” “坐在这个位置上,你必须学会权衡利弊,不能被情感左右!颜吉虎救不得!” “不!”安玲珑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不试试怎么知道?他若死了,岂不寒了仪国将士的心?天下人岂不会笑话我安玲珑无能?我要再试一次!” “你是不是有主意了?” 安玲珑说:“你跟我去一趟大理寺,去见一个人,他或许有法子。” “谁?” “大理寺少卿——百里穆。” 第24章 计策 听说英王殿下轻车简从地往大理寺府衙这里来,大理寺卿柳橙赶紧亲自在府衙门前迎接,正看见安玲珑从马上跳下来,将手中的马鞭子扔给了守门的差役。 柳橙跪在门口,恭敬地问:“不知英王殿下前来,下官有失远迎。殿下过来,是为了颜大统领的事吧?他在……” “本王来找百里少卿,他在不在?” 柳橙愣了一下,忙回答说:“在,在,百里少卿正在正堂整理旧日卷宗,下官这就引殿下过去。” “不用了,我自己去。”安玲珑一边说着,一边不作停歇地走了进去。 柳橙惊得下巴险些掉下来。 因为上个月给周止祝寿时的一场误会,所以安玲珑堂而皇之地来找百里穆的时候,大理寺的每个人都眯着满是八卦的眼睛悄悄感叹着,有人说百里穆生了个好皮囊,竟被英王看上,以后一定要与他搞好关系;也有人说,英王不愧是英王,找王君都不用托媒人,够胆量气魄。 同行的风如令虽没听清楚周围人的议论,但就算是猜也能猜到,所以他暗自苦笑着摇摇头:安玲珑还是遇事急躁,尚不知道人言可畏啊。 当局者百里穆头脑还是清醒的,当他抬头看到安玲珑跨着大步进来的时候,就知道安玲珑来找他,是为了保住颜吉虎的命。 百里穆收了层层叠叠的卷宗,从几案后面走出来,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安玲珑径直走到几案后面,说:“本王来找少卿是有事相求,少卿不必多礼。” 百里穆站了起来,他瞥见大厅的窗外、门外时有人影攒动,知道大家都非常好奇他与安玲珑的关系,只是碍于安玲珑的颜面和风如令铁青的脸而不敢造次,只好无可奈何地笑笑。 安玲珑也觉察到了来往的人们,她说:“这次大张旗鼓地过来,怕是会给少卿带来一些小误会。” 百里穆笑着说:“这样的小误会,百里求之不得。” 是个识趣的人,安玲珑想,她说:“想必少卿猜到我这次来的目的了。” “为了颜大统领。” “是。” “为什么一定找我呢?” “大理寺的所有人为我考虑的不是国法就是利弊,我听够了,觉得少卿会有些别的想法,所以来听一听。” 百里穆又是笑:“被英王殿下这么说,百里不胜感激。既然殿下想听,那在下就说一说。” 安玲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百里穆说:“这件事的利弊英王殿下比在下清楚的多,毋庸赘言,以在下的愚见,目前有上中下三策可行。” “怎么讲?” “这个上策或许殿下不想听,就是大家都说过的,由英王府出头处决颜吉虎全族,并声明英王府的立场,然后就可以自然地重新派出一个合适的统领统辖秦军。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如以期来日。” 安玲珑摇摇头:“你知道,我不是来听这个的。” 百里穆耸耸肩,说:“那就先说下策,殿下可以派兵将渭南王请入京城,请三司会审,整个过程不用动武,只管耗时间,到时候不管渭南王什么品行,遇到这样的阵仗,都会说出实情,不过这样一来,不仅牵扯到了渭南王和汝南王,引起整个皇族的不满与恐慌,更会牵扯到一些朝廷中人们的利益。” 所说的“朝廷中的人们”,安玲珑知道,指的是在背后指使两位王爷的琅琊王周止和他的党羽,若事情闹大了,怕是不好收拾,皇帝面子上也难堪。 “这个确实很难。还有什么?” “还有个中策。殿下可以向陛下陈情,说明颜大统领的卓著功勋,让陛下给他减轻处罚,至少能保住他一家老小的平安,也算给全军上下一个交代。然后找个由头,告渭南王几条大罪——他这样的品行,找几条大罪不成问题——避免秦军被他就近统辖。渭南王一旦垮台,汝南王就没了同盟,必然会瓦解,而他们的幕后之人,一连失去了两个王爷的支持,还嚣张什么呢?” “你说的容易,这件事做起来就难了。你应该知道渭南王的身份,他是一个有免死金牌傍身的王爷,不能轻易判罪的。” 百里穆走到安玲珑面前,坐下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官袍,说:“下官并不相信,英王殿下会把一个死物放在眼里。况且,按照仪国律例,就算是有免死金牌,若犯了重刑,如谋逆,并不免死。” 安玲珑的心里泛起一阵波澜。面前这个小小的书生有如此胆量和气魄,她安玲珑怎么会没有?她慢慢回味百里穆讲的每一个字。 百里穆说:“颜大统领的命诚然可惜,但若殿下心软,恐怕还会出现张统领、李统领、刘统领等等冤案。只有根除所有的隐患,立于不败之际,才能掌控大局,不用再面对尴尬的局面。” 安玲珑站起来,双手抱在胸前,深施一礼,说:“少卿所言,让玲珑茅塞顿开。在此谢过!” 百里穆回礼,说:“百里不敢居功,这都是下官的主簿林慕之的主意。” 林慕之?林初寻?安玲珑抬起头,正对上百里穆玩味的眼神,通过这个眼神,安玲珑知道,百里穆猜到了林初寻的身份,也知道林初寻和她的关系。他这样说,不过是在表达他的善意。但安玲珑更想知道,百里穆是怎么了解整件事情的原委的。 但此时不是询问的时机,安玲珑硬生生将泛起的好奇心忍了下去。 既然得到了答案,安玲珑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她要走了。而让安玲珑始料未及的是,当她迈出正堂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了林初寻的身影。 林初寻还是一身素衣,手里抱着一摞卷宗,隐在一棵柏树下,向这边望着。 明知现在不是该见面的时候,但安玲珑觉得,竟然她管不住自己的腿。她在他的注视下,慢慢走了过去。 在林初寻面前站住,安玲珑背着手,尽量显出一个王爷傲下的姿态,说:“阁下可是本届会试解元林慕之?” 林初寻将卷宗放在地上,跪下来说:“草民林慕之拜见英王殿下。” 这是这么多年来,安玲珑和林初寻面对面说的第一句话。林初寻的声音温润好听,像一眼清泉,荡涤全身。 第25章 应对 安玲珑强压住心中的兴奋,板着脸说:“虽说你没能参加殿试,很是遗憾,但能在大理寺任职也不算辱没。为陛下尽忠总有机会,望你不要放弃。” “是,多谢殿下提点。”林初寻面色无波,叩首谢恩。 安玲珑跨着大步走了出去,心里想着,林初寻,千万不要放弃,你不会,我便不会! 从大理寺出来,安玲珑先回了自己的府上。刚一到家,玉婵就递过来一个纸条,并告诉她,姜南薰已经在耳房等候多时了。 安玲珑先打开纸条看了一眼,先是眉尖一蹙,但紧接着被笑容代替了。她走向了耳房。 自从中了探花,姜南薰原本被朝廷安排成了翰林院编修,但这家伙却在别人异样的眼光下,自请在都察院做了个小小的言官。朝中大臣无不感叹,不愧是别出心裁的“吊城公子”。 姜南薰“吊城公子”的“雅号”和安玲珑有关。 好几年以前,姜南薰就已经名动京师,并不是因为他是御史大夫姜大人家的公子,也不是因为他能诗善赋,而是因为他“能说”。所谓能说,和书生间的比试口才学问还不一样,他只是喜欢另辟蹊径,像他崇拜的战国时期的公孙龙一样,能语惊四座甚至颠倒黑白。 某次,安玲珑从军营出来,回家的路上口渴,想起了尚阳阁里新开坛的桂花酒,就邀请同行的几个将军去喝酒。 因为一楼人多,所以安玲珑一行人就在二楼挨着长廊的大厅里坐了下来。 好酒端上来,大家的口水也止不住了,互相也不管官阶辈分高低,只管敞开肚子喝酒。 正尽兴时,楼下歌台上上来了几个说书人,开腔就说安镇山在两军阵前如何英勇、玲珑郡主如何睿智,台下一片掌声。和安玲珑一起喝酒的将军们觉得脸上也极有面子,都啧啧赞叹。 巧的是,就在这时,有几个书生簇拥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走上了歌台,将说书人赶了下去。 有书生说:“英王殿下自然是英勇无敌,可这位玲珑郡主未免登不上台面吧。” “就是,”另一个书生带着酒意说,“把一个小丫头捧得那么高,也不怕招外邦人笑话!” 衣着华贵的少年摇着一把折扇,说:“世人都赞叹安玲珑如何传奇,如何领兵如神,殊不知,她安玲珑牝鸡司晨,倒让外邦人小瞧了我仪国男人,还以为我仪国无人呢。更何况过慧易夭,要是安玲珑在这儿,本公子就要提醒她,再锋芒毕露,小心命不长久!” 几个书生一阵哄笑。 楼上和安玲珑一起的将军们都坐不住了,且不说安玲珑就坐在他们对面,就算安玲珑不在,他们作为英王府的部将,也不肯能容忍一群酸书生侮辱他们的主帅。将军们纷纷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安玲珑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恼羞成怒,她很淡然,甚至坚持喝完了酒杯中的美酒,然后用手中的相思折扇阻止了将军们的鲁莽行为。 在众人的注视下,安玲珑悠然地打开了自己的折扇——纵然她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但在座的都知道,这些书生要遭殃了——这是她在厮杀前一贯的表现。 安玲珑一个飞身,从二楼跳了下来,衣袂纷飞,像高傲的鸾凤。 整个尚阳阁因为安玲珑的举动静了下来。如果说没有几个人亲眼见过能调动天下兵马的相思折扇到底是什么模样,至少他们知道,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会在自己的折扇上挂一枚羊脂玉做的骰子,且骰子里藏了一颗红豆。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这是安玲珑名字的由来。自从安玲珑在战场上闯出名头,世人甚至不敢再提这句诗,仿佛它说的不是爱慕之情,而透着一股戾气。 安玲珑登上了歌台,书生们却纷纷缩了下去,唯有那个穿着华贵的少年,还勉强站在歌台的边沿上,脸色苍白。 “你叫什么名字?”安玲珑挥动着折扇问。 少年退了一步,没回答。 安玲珑轻声一笑,说:“刚刚不是还高谈阔论吗?现在怎么不敢吱声了?哦,本郡主记得,你想当面提醒本郡主要收敛锋芒,免得活不长久。” 少年又退一步。其他的年轻人们看情形不对,连忙往外跑,被英王府的将军们拦住,还少不得挨了拳脚。 “本郡主问你话呢。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在下姜……姜南薰。” “姜南薰?姜御史的儿子?” 姜南薰似乎没料到安玲珑能对朝廷里官员们的背景关系了解的这么透彻,硬着头皮说:“是。” “你觉得本郡主领兵让你很丢人?” 姜南薰忙跪下来说:“草民一时糊涂,冲撞了郡主,求郡主高抬贵手,原谅草民这一次吧!” 安玲珑将扇子收了,嘴角轻轻翘起,似乎真的考虑了一下姜南薰的“提议”,但她考虑的结果还是让姜南薰大失所望:“你们当面让本郡主难堪,若饶了你们,本郡主将来怎么在军中立威?不过本郡主大人大量,只小惩大诫好了。老徐,把这些人带到军队里,训练一个月,体验一下生活,告诉风如令,让他好好照应着。至于这个姜南薰,既然他这么在意脸面,不如就把他倒挂在城门口,不用挂很久,两天就行。” “是!”随行的一个三四十岁的壮汉抱拳领命。 姜南薰真的被倒挂在城门口,且只穿着一件衬裤,引了不知道多少百姓围观。 当天,姜御史没敢露面。第二天上午,姜御史还是没来求情。直到第二天下午,姜南薰已经昏迷,姜御史才跪在英王府门口,替儿子向安玲珑请罪,并求安玲珑高抬贵手,放了姜南薰。安镇山也觉得已经惩罚得差不多了,开口劝了几句,安玲珑才放人。 惩罚的时间虽不够两天,但传说姜南薰早就不省人事,被抬回家的路上还在说胡话,他爹请了好几位太医才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从此,姜南薰再也没有出现在大众视线里,直到今年科举发榜。 姜南薰的那次露脸成为了天下笑谈,可惜世人不知道,就在姜南薰清醒过来的当天早晨,安玲珑独自翻过了姜家的院墙,见到了姜南薰。 第26章 帮手 看见安玲珑站在自己的床前,姜南薰竟然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连动一下都没有,只静静地躺着,歪着头看着安玲珑,全没了当初见到安玲珑时的恐惧。 安玲珑倚着雕花的床帏,以一个损友的口气嘲笑着说:“你为了隐藏你我的关系,可真够拼的。喂,你不是说能挂两天的吗?怎么一天半就不行了?” “我那不过是装出来的,我其实没什么事。”姜南薰力气还没有恢复,但依然嘴硬地说。 “哦——这样啊,”安玲珑更是幸灾乐祸,“如果这样的解释能让你找回点脸面,我可以勉为其难地接受。” 姜南薰轻轻一哼,没有接话。 “你故意把那些酸秀才们送到我的军营,也不怕将来他们记恨你?” “都是些扶不上墙的蠢材,何必担心?或许放在你那里历练历练,就算文不成,好歹不是全无用处。” “倒也是。不过,也只有你能想出这样的馊主意。” 姜南薰带着气恼的语气说:“你今天只是为了来看我笑话吗?亏了我还遭了这一趟罪。” 安玲珑咯咯一笑,坐在姜南薰床边,说:“你已经被天下人笑话了,还怕多我一个?” 姜南薰翻个身,把头转向里侧。 “好啦,不跟你开玩笑了,”安玲珑推了一把像孩子一样发脾气的姜南薰,“现在所有人都以为你我结了仇,将来在朝堂上,就算你和令尊帮我说话办事,也不会惹人注意,不会有人说英王府有党争之嫌。你替我受苦,我都记着。” 姜南薰又翻过身来,硬气地说:“谁要你记着?老子要不是当年狩猎不小心遇上了熊,将死的时候被你给救了,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会这么不顾脸面吗?你我扯平了!” 安玲珑不屑地“切”了一声,说:“原来你不是因为朋友之情帮我,只是为了报恩啊,小家子气,全不像是个好汉。” “你是好汉行了吧!快走吧,我得读书了,万一将来不能跟你的林初寻在科考的时候较量一番,不知道你得多瞧不起我呢!” 安玲珑自豪地说:“林初寻你是赶不上了,你和周敏臣比倒是绰绰有余。没关系,就算你名落孙山我也不会大肆羞辱你的!” “大肆”二字被安玲珑咬得很重,所以姜南薰气得脸都绿了,更何况他一向是最瞧不起周敏臣斗鸡一样的神色的,被安玲珑这样比较,简直是对他最大的羞辱。 安玲珑又是笑:“开玩笑,不必当真。不过我可提醒你,别太露锋芒。周敏臣虽才情不如你,嫉妒心却很强,万一他将你当成对手,我可不方便帮你。” “好啦好啦,你赶紧走,我还得休息呢!” 安玲珑被姜南薰连推带搡地撵了出去,之后再也没有见过面。 值得一提的是,姜南薰并不是安玲珑培养的唯一心腹,很多世家公子、少年将军甚至江湖异士,都被安玲珑以各种隐秘的方式收于麾下,有的已经悄悄安插在周止的阵营中,等待着最佳的时机。 现在就是动用姜南薰的时机。 看见安玲珑风风火火地进来,姜南薰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只讽刺一样的说:“这么长时间不见,你越发像个男子汉了。” 这话是说安玲珑不像大家闺秀,纵观整个仪国,敢这么说话且喜欢这么说话的,只有姜南薰一个人,没有复杂的情感,只是一个朋友。 安玲珑坐下来,回敬道:“这么长时间不见,你也越发像个男子汉了。” 话外音是姜南薰不是男人,一肚子妇人气量。 姜南薰受挫,再接再厉:“哎——真是可怜,殿试没能碰见你心心念念的林初寻。我多年的辛苦总落下了遗憾啊。” “幸好你没遇见他,免得到时候自惭形秽,自挂城门口就不好了。” 姜南薰吃了瘪,却没办法马上找补回来,有些气闷:“你这样总是揭人家伤疤,真是很不厚道诶。” “你还不习惯吗?适应能力不够啊。” 姜南薰完败。 一顿贫嘴之后,安玲珑的心情也好了不少,她将从玉婵那里收到的纸条交给姜南薰,说:“我找你来是有正事。这是红豆馆刚刚搜集来的消息,你看看。” 姜南薰展开纸条看,上面写着:安迎海在白水、蒲城等多地私下征收重税,募集府兵,引发了几次小规模暴动。安迎海派兵镇压,已致死伤四百多人。白水知府赫连恺两次上书没有回音,现已暴毙家中。 死伤四百多人,对于一场战争来说,似乎不算什么,但放在京城附近的两个重镇,就是天大的事,再加上征税募兵、谋害朝廷命官、勾结朝中大臣,就算有十个免死金牌,他安迎海也已经够灭族了。 姜南薰说:“对于朝廷来说,虽不是好消息,但它是英王府反击的筹码。你眼光很长远啊,竟然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不是我想到的,”安玲珑如实说,“因为颜吉虎,我险些乱了方寸。先是多亏了百里穆给我出谋划策,后有玉婵暗自帮我搜集安迎海的消息,我才想到翻身的办法。” “有主意了?说来听听。” 安玲珑走到烛火前,将纸条小心地烧掉,说:“看样子,安迎海并不是最近才开始征税募兵的,他应该早就有野心,只是做的比较干净而地方官不敢举报罢了。赫连恺原本就是个言官,得罪过周止,被贬出京城,做白水知府不到半年时间。他不惧安迎海的淫威,两次上书弹劾,勇气可嘉,可惜安迎海与周止勾结,所上奏折不达天听,反而引火上身,可敬可叹。” 姜南薰说:“赫连恺是个固执板正的人,总是硬碰硬,不吃亏才怪。他要是先把奏折直接交给他的恩师、中书舍人裴正,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你说得容易,”安玲珑送出去一个白眼,“就算裴正会帮他,陛下尚未亲政,也无权做出决策,最后奏折还得落到周止手上。世事如此,由不得赫连恺。不过,现在安迎海惹了我,那他就是自取灭亡,我怎么能心慈手软。我一定要杀掉他!” “你想让我怎么做?” “明天早朝,你得跟我演一出双簧。” 第27章 反击 次日早朝,朝堂上有一种诡异的气氛。在英王和琅琊王硬碰硬的时候,甚至没人敢大声出气,唯恐一个不小心,成了谁的出气筒。 坐在皇位上的安瑞鹏也有些不自在。 出乎百官意料的是,一向缩在角落里的姜南薰竟然先站了出来,说有本要奏。 安瑞鹏看了一眼站的笔直的安玲珑,回应说:“准奏。” “臣姜南薰,要弹劾英王殿下谋逆大罪!” 声音响亮,致使整个大殿为之一颤。打算看热闹的百官都暗想,这个姜南薰终于有了报仇的机会了。 安瑞鹏火气上涌,训斥道:“放肆!你诽谤英王,可知后果?!” “臣知道,请陛下听臣说完。” 安瑞鹏再次望向安玲珑,后者竟然回应了一个安抚的笑容。 姜南薰说:“陛下,前几日英王纵容秦军统领颜吉虎攀附汝南王,事情败露之后,又将脏水泼到渭南王身上,想用一个地方统领剪除两位皇族王爷,可见野心勃勃。今日一早,吏部收到了白水知府赫连恺的死讯。陛下或许不知道,在赫连恺的身上有一封遗书。” “遗书?”百官议论纷纷。 这也是周止没有想到的。他原本示意安迎海,秘密杀掉赫连恺,并制作成暴病身亡的假象,既然是暴病,哪来的遗书? 安玲珑踱步走到姜南薰面前,说:“听姜大人的意思,赫连大人临死之间,控诉了本王的几条大罪?” 姜南薰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握在手上,说:“赫连恺在临死前写下遗书,弹劾英王纵容属下私自征税募兵,引起百姓反抗后,竟肆意屠杀百姓,以致死伤四百余人。陛下,安玲珑如此泯灭人性,当枭首示众、传示三军!” 很多官员觉得,今天的腿有点软。周止暗暗嘟囔一句“蠢货”,也不知道说的是谁。 “英……英王,你有何话说?”安瑞鹏头皮有些发麻。 安玲珑轻松地一笑,说:“自从本王袭爵,被弹劾了多次,今日也算不上是什么大场面,更不值得本王申辩。” “英王这是理屈词穷了吗?”姜南薰“质问”道。 安玲珑的嘴角划出一个微小的弧度,她一个探手,将姜南薰手中的信夺了过来。 百官有些怔忡:在众人面前抢夺证词,英王是被气傻了吗?还是藐视皇威? 拿到信的安玲珑并没有将信封打开,她顺手将信封交给了中书舍人裴正。 裴正斑白的须发皆是一颤。 安玲珑说:“裴大人,听闻赫连恺是你的门生,那么你来看看,这封信是赫连恺写的吗?” 裴正在众人的注视下打开信封,略略看了几眼,跪下来说:“启禀陛下、英王殿下,这封信字迹潦草,言语不通,不是赫连恺所写。” 不是?在座一片哗然。 “也有可能是他人代笔啊!”姜南薰似乎不甘心。 安玲珑说:“以后姜大人弹劾本王的时候,也记得长个脑子。赫连恺年纪轻轻,尚无子女,夫人远在金陵娘家,身边没有亲人。他的尸体被属下发现的时候,正仰面躺在床上,面色铁青。这样的死相,难道真的是病逝吗?既然不是,怎么会提前写好遗书,更不用说是代笔了。” 周止站出来,说:“英王殿下的消息真是灵通,这些细微的事都知道。” “不是本王消息灵通,而是大理寺和吏部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刚好报给本王罢了。” 大理寺和吏部竟然都知道了,安迎海到底是怎么做事的?周止心里暗骂。 与此同时,大理寺少卿百里穆站出来,说:“启禀陛下,昨夜是臣当值,确实收到了白水的消息,情况与英王殿下所说一致。” “这不就清楚了,”安玲珑背着手说,“赫连恺死的蹊跷,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凶手希望通过这封信动摇陛下对臣的信任,陛下也已经明白。既如此,臣请求陛下彻查此事,还臣一个清白,也不要让朝廷重臣死的不明不白。” “英王所言甚是。”安瑞鹏松了一口气,望着满朝文武说,“既然这件事与英王有关,不如就——” “陛下!”周止上前一步,打断安瑞鹏的话,“臣以为,颜吉虎之事尚未有定论,英王府还在风口浪尖上,这时候不适合让英王府出面解决此事。” “臣附议,”吏部尚书说,“颜大统领一事不仅牵扯到英王府,也牵连两位王爷,此时不适合让英王出面。” “臣也附议,”兵部尚书说,“秦军统领人选待定,军中朝中人心浮动。现在请英王殿下去白水,怕会被有心的人利用,有损天威。” “臣附议!”“臣附议!”…… 有关的、无关的、位高的、位低的,总之不论品阶地位,所处部门,在场的官员十有七八都在嘟囔着,反对安玲珑负责这件事的侦办。 安瑞鹏雀跃的心又紧张起来。 僵持了半晌,百里穆走到大殿中央,跪下来说:“陛下,此事唯恐涉及军政双方,臣以为不如由大理寺主办,英王府协同管理。臣身为大理寺少卿,又对此案了解较多,愿自荐前往白水。” 大理寺卿柳橙一个站不住,险些昏过去。这么烫手的山芋,大理寺唯恐避之不及,这个百里穆是怎么回事,竟然主动往身上揽?赫连恺的死,牵扯的可不是一件小小的命案,而是涉及一位亲王、三位郡王的争斗。一旦处理不好,打破此时微妙的平衡,将党争摆到明面上,那么大理寺就成了众矢之的。 人们也将同情的眼神投向了柳橙。 安瑞鹏虽明白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但事已至此,牺牲一个大理寺总比伤及国本要好得多,况且听说这位新科状元颇得英王好感,想必有许多过人之处,所以他说:“既然百里少卿愿意为国分忧,那么朕就任命你为钦差大臣,去白水调查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得偏私隐瞒。” “臣遵旨。” “臣反对!”周止再次提出了异议。 第28章 坦白 周止反对的声音波及大殿的每个角落,此时,连安玲珑都眉间一蹙。 周止说:“陛下,臣以为,原本渭南王已经被颜统领诬陷,免不了怨怼惶恐,此时派出大理寺和英王府的将军一同调查,更会让世人多想,有碍渭南王和汝南王的名声。所以,不如朝廷只派出一位大理寺官员,与白水府衙协同办案,方显得公道。” 安玲珑的声音放高了两分:“琅琊王这话,难道是想说我英王府多奸邪宵小,容易引人猜忌?‘世人多想’,怎么个想法?既然颜吉虎背上了恶名,本王又被人诬陷,我英王府连洗刷冤屈的权利都没有吗?” 周止低着头说:“英王殿下息怒,本王也没有别的意思。” “本王不管别人有什么意思,本王的意思很明确。事情已经牵连到了英王府,那么本王就不会善罢甘休。本王没有亲自调查问罪已经是最大的让步,此事不调查个水落石出,本王难以向我数百万将士交代!” 字字掷地有声,将原本想趁此机会向周止表达忠心而弹劾安玲珑的大小官员都吓了回去。安瑞鹏看半天没人再敢答话,就任命百里穆为钦差大臣,与现任白狐独立军副统领的米男一起赶往白水,明日午时前出发。 下朝之后,百里穆故意落下脚程,与安玲珑一起往宫外走。 安玲珑说:“今日多亏了百里少卿,若不是少卿挺身而出,本王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百里穆微笑着摇摇头,说:“殿下其实不必在下官面前自谦,臣知道殿下是有后手的,这个后手,就是一直沉默不语的吏部侍郎韩琦大人。” 安玲珑微讶之后,脸上浮起赞赏的笑。在那样激烈的情况下,百里穆竟然能发现韩琦的存在,并准确判断出韩琦的立场,这种眼光不可谓不毒辣。 安玲珑暗自庆幸,面前的这个人不是敌人。 百里穆说:“殿下有碍于微臣初涉朝政,怕微臣引火上身,所以最初不想让微臣蹚这趟浑水。不过,吏部并不适合处理命案,韩大人也不方便得罪整个吏部来维护英王府,所以,对政事‘一窍不通’的百里才是最佳人选。” “可是这个案子非同小可。渭南王的为人少卿是清楚的,前路危险重重,万望小心。” “有风将军和林主簿照应着,百里定不负所托。” 两人说着已经到了宫门口,巧的是,风如令和林初寻同时走了过来。 安玲珑不知不觉间又将注意力放在了林初寻身上。 今天的林初寻没有带他的湘妃竹,只背着手,看见两个人并排着走出来,很自然地抛开马车走了过来。 “英王殿下。”林初寻拱手施礼。 “林主簿今日怎么过来了?”安玲珑说。 林初寻平静地回答:“来接我家大人回衙门。” 听林初寻这么说,安玲珑就认为是百里穆故意使唤林初寻,心里有些不痛快,刚刚的感激之情也淡了下来。她转头对百里穆说:“百里少卿威风啊,竟让主簿亲自驾车来请。” 百里穆听出了安玲珑话里的埋怨,强忍着笑说:“殿下误会了,百里可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因为今天一早得到了赫连大人暴病而亡的消息,林主簿担心殿下被朝臣为难,也担心微臣在朝堂上难以应付,所以过来了——慕之,你看看,都怪你‘关心则乱’,害我被殿下埋怨。” “我……我何时埋怨你了!”安玲珑被人猜出心事,难得有些慌乱,“你不要……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这个词用得好,把在场的每个人都吓了一跳,而说出这句话的安玲珑也马上知道了自己的失态,可为时已晚,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风如令为了显示自己没听到这句话,抠了抠自己的耳朵,装模作样地拍了几下脑袋,挠着头皮牵马去了。 百里穆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揉着自己的鼻子,说:“殿下说微臣什么?臣失礼了,没听到。” 此时只有林初寻静静地看着安玲珑,带着难以觉察的微笑,像是在欣赏一幅名画,倾听一支名曲,品读一本名著。 但安玲珑没有注意到林初寻眼中流露的情感,她沉浸在自己的尴尬中不能自拔。她要逃开,她要以最快速度逃离现场,所以连告辞都忘了,匆匆骑马离去。 望着安玲珑狼狈逃走的背影,百里穆终于笑出声来,他没想到威震天下权倾朝野的英王殿下也有这么女儿态的一面。就这么笑着,他朝马车走去。 但林初寻扣住了他的肩膀,迫使他停住了脚步。 百里穆转过头,对上林初寻毫无表情的一张脸。 “百里,”林初寻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身份的?” “你能不能不要总是冷着一张脸?老气横秋的,好没意趣。”百里穆半玩笑半认真地说。 林初寻表情未改,还是那样严肃地看着他。 百里穆撇撇嘴,整理好自己的心情,说:“好吧,我说。最早是在琅琊王府门前,我看到你拔出了藏在竹子中的剑,猜你要刺杀琅琊王,而英王府的人试图配合你,尽全力保你的命。” “你的洞察力非同一般。” “你是在夸我吗?嘻嘻,”百里穆笑着说,“当时我只是猜测你的身份,后来看你对英王殿下非常上心,总想着借我之手帮她出谋划策,我就更加坚定了我的推断。” “这只能证明,我和英王殿下相识。” “有一天晚上,我看见你在府衙档案架内侧第五排第三个格子里翻阅档案,那里记载了有关前任摄政王西席林致的所有资料。林致是谁,你比我清楚。” 林初寻走到百里穆面前,正视着他:“你收留我,应该不只是因为你我相识,也不是想结交英王府,因为一旦英王被流言和所谓的证据蒙蔽,我必死无疑,而你,也一定会受到牵连。你不是个随便冒险的人。” 百里穆越发得意,他的手臂配合着他的话舞动起来:“虽说你把我想的那么功利并不好,但我收留你的确有原因。不过,现在不是告诉你的时候。怎么,不相信我?” 百里穆的坦然和真诚让林初寻颇为感动,他虽然没有将真实的原因告诉林初寻,但林初寻知道,百里穆是不会害他的,没有说明原因,只是因为时机不成熟罢了,所以他说:“百里少卿风头正盛,慕之小小主簿,怎敢质疑少卿呢?” 百里穆指着林初寻笑道:“这话我爱听!” 另一边,还没进家门的安玲珑被米男拦截在了门口,米男说:“牢里的颜大统领出事了。” 第29章 主仆 昨天还好好的,今天一大早米男就告诉安玲珑颜吉虎出了事,让安玲珑有些措手不及。一问才知道,原来颜吉虎在牢里签字画押,认下了攀附汝南王的罪状。 安玲珑首先想到的是颜吉虎受了刑讯逼供,暗骂自己照顾不周,所以她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换,径直去了天牢。 与安玲珑所想不同,颜吉虎好好地坐在监牢的石床上,除了头发蓬松、脸色憔悴以外,没有什么变化。 安玲珑恼了。她推开监牢的门,冲到颜吉虎面前,拽住他的脖领子问:“为什么签字画押?为什么要认罪?” 颜吉虎睁开退了光彩的眼睛,说:“殿下,你怎么来了?这里脏,你……” “本王问你话呢!为什么要认罪?”安玲珑甩开颜吉虎的脖领子,“你知不知道,认了罪你就活不成了!” 颜吉虎还是没有回答。 “你说话呀!” 随安玲珑同行的米男和风如令都说:“颜将军,你跟殿下解释啊。”“殿下问你,你快说啊!” 颜吉虎抬起头,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漏出一个字,又颓然垂下了头。 风如令也急了,他说:“你知不知道殿下为了你去向陛下求情?殿下在外面遭了多大的难你明不明白?她都没放弃,怎么你就放弃了呢?” 安玲珑厉声问跟过来的狱卒:“他今天见了谁?” 狱卒战战兢兢地说:“今天并没有见谁,只是昨天……昨天他妻子儿子来探了一次监。” “周止没来吗?姜南薰——还有兵部尚书都没来吗?” “没……没有……” “王爷,别为难他了,”颜吉虎终于开口说话,“这事跟他没关系。” “那本王就问你,你给本王一个理由!” 颜吉虎从石床上下来,跪在了安玲珑面前,声音有些沙哑:“殿下,俺跟着摄政王这么多年,摄政王待俺不薄,当年涿州的那场仗,要不是摄政王把罪名都扛下来,俺早被军法处置了。多活了这么多年,俺不亏。” “什么屁话!你就算是要死,也得死在战场上!”安玲珑气急败坏地说。 颜吉虎的头低得更低:“殿下,昨天俺婆娘和孩子进来见俺,跟俺说,你为了俺的小命,惹了不少腻歪话,还把秦军统领的任免权丢了,将士们心里不痛快,百姓们也议论着。俺是个粗人,不懂朝廷上那些人的勾心斗角,俺只知道,要是没了俺,你就用不着束手束脚地看人眼色。俺颜吉虎死得不冤,心甘情愿。只希望俺死了之后,你能专心对付那些人,要回兵权。” 安玲珑的心被这几句傻话揪得生疼,她没想到这个大老粗为了她,心甘情愿地认下所有的罪过,且撇清与英王府的关系。在场的米男和风如令也很是震动,想到他们还有话说,便悄然退了出去。 安玲珑将颜吉虎扶了起来,让他坐在石床上,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颜叔,你是我英王府的老将,也是看着我长大的前辈,我救你出去天经地义。父王没了,要是我连父王留下的将军们都保不住,将来哪有脸去见他?把罪状一签,你是解脱了,我怎么办?” “殿下在战场上纵横了这么多年,哪里吃过亏?现在倒好了,跟这些秀才们打交道,明枪暗箭的,挡也挡不住,连姑爷都被他们通缉,全军上下,有一个不气愤的吗?现在俺不想成你的拖累,俺心里别扭,还不如死了痛快。” “死死死——你怎么老把死挂在嘴边上!不要以为你签了罪状就能慷慨赴死,本王不会让你死的!”安玲珑气的直吼。 颜吉虎迎着安玲珑的愤怒,声音依然低沉:“签都签了,王爷怎么还不死心?俺知道王爷是个聪明人、有本事的人,但是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明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是不对的。你保住了俺的命,将来别人被人栽赃,你也要救吗?这次欠陛下一个人情,下次给琅琊王一个难堪,再下次杀个朝廷命官,一而再再而三地树立敌人,对你和英王府都不好——这个道理俺都懂,你怎么会不懂。何况咱们这些手握兵权的人最容易被天子忌惮。现在陛下还小,对你依赖着,将来他大了,这些旧账算起来,你要如何自处?” 颜吉虎讲的道理很浅显,安玲珑怎么会不懂,可是她还是嘴硬地说:“以后的事,谁说得清?我会再试一试,你不要再劝了。” 安玲珑不愿再呆在这个地方了,这个地方让她头昏脑涨,让她动摇了救人的决心,让她质疑着自己的决定。她需要再考虑考虑,说服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她撇下颜吉虎,头也不敢回地往外走。 但颜吉虎穷追不舍,再一次跪倒在她面前,手里已经多了一支铁制的钗子,那钗子尖锐的一端正抵在他的颈部大动脉上。 “颜叔,你这是干什么!”安玲珑略带惊慌地扶着颜吉虎说。 颜吉虎脸上有了一串浑浊的泪,头却高昂着:“昨天俺婆娘来的时候,俺就猜到殿下为难,管她要了这个钗子,也好让你看出俺的决心。如果殿下非要留下俺这条烂命,让俺落个不忠不义的名声,俺还不如现在就死了,好歹爽利!” “你就这么不愿给我一个机会?” “俺已经认了罪,跟英王府已经没关系了,殿下不要再执着了。” 安玲珑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只比自己先去的父王小两三岁的男人,心里的痛楚加深了几层。安玲珑记得,这个男人不只陪着她的皇伯父和父王出生入死,更见证了她的成长和喜悲。他曾带着她冲进敌阵感受血雨腥风的真实和惨烈;曾在群龙无首的时候力排众议,将指挥权交到她的手里,帮助她建立功勋;曾大笑着说,等她出嫁的时候,他要亲自在花轿边吹唢呐,保证十里以外都听得见…… 现在他面临死亡,且身败名裂,而她却无能为力。 安玲珑的眼泪快止不住了,她只好仰着头,攥着拳头,用尽浑身的力气控制情绪。半晌,她说:“颜叔,你的一家老小我会好好照管,将来,我会提着周止他们的人头祭奠你!” 颜吉虎扔下钗子,一个叩头震得地面都在颤动:“谢英王殿下!” 第30章 眼光 从天牢出来,安玲珑心里一团乱麻。她让风如令他们先回府,自己骑马往东而去。 京城东郊的竹园现在是最凉爽的地方,每一阵凉风都能让人清明几分、沉静几分。季檀就坐在水榭旁读书乘凉,似乎世俗之事与他全无干系。 安玲珑恰在此时闯入,打破了这里的宁静,给这里带来了一丝世俗的气息。 季檀并未因此有任何不快,相反的,他似乎等安玲珑很久了。 “季檀!”安玲珑人未到声先闻。 季檀放下书,微笑着看着跨着大步走过来的安玲珑,高声说:“英王殿下,很清闲嘛,怎么想起我了?” 安玲珑将自己的马随意丢在一旁,坐在季檀身边,说:“我有事找你。” “做生意?” “嗯……随你怎么想。” “你刚从监牢出来?” “你怎么知道?” 季檀给安玲珑拿了一个茶碗,慵懒地说:“想喝茶自己倒啊——你身上有一股霉味。穿着朝服四处溜达,唯恐天下人不知道英王摊上了事。” 安玲珑这才注意到自己穿着不妥。她嗅了嗅自己身上的气味,说:“你鼻子还挺灵。别管那么多了,我今天来是想问你关于渭南王的事。” “关于什么?” “所有。” 季檀伸出了三个手指头。 安玲珑狠狠地将季檀的手打掉,说:“趁火打劫!三百两就三百两,一会儿我让风如令给你送过来。” 季檀悠悠地将茶杯里的茶水喝掉,说:“对于安迎海私征赋税、招募府兵、鱼肉百姓、勾结朝廷重臣、残害朝廷命官等等各项大罪,以百里穆的能力,应该查的清楚,只是就算查清楚了,他也没办法拿到证据。因为这个案子,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 “怎么说?” “白水及其周边的府镇百姓都深受其害,恨他入骨,但迫于他的权势,只能敢怒不敢言,而小规模的暴动也因为安迎海的血腥镇压而损失惨重,难成气候,所以,要想在这个时候让老百姓检举揭发,不是易事;赫连恺势单力薄,没有什么背景,虽死的冤枉,可惜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事情和安迎海有关——就算百里穆通过蛛丝马迹查出来了吧,安迎海死不承认,他也没有办法;在朝廷上,安迎海敢勾结周止和安景明,说明他已经暗自打通了很多关节,一笔一笔都是银子买的,谁会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要,把安迎海供出来?” 安玲珑将后背贴在竹椅上,拧着眉说:“照你的话说,百里穆此去,怕是一事无成?” 季檀将全身摊在轮椅上,右手撑着头,说:“要不怎么说你幸运呢,找我帮忙是你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安玲珑毫无顾虑地用冷笑表示了她的轻蔑:“拐这么个大弯,原来是为了显摆你自己。有话快说!” “你这是求人的语气吗?我当风堂有一个兄弟曾经在渭南王府上做事。他说,安迎海有一个账簿,专门记录钱物的出纳情况。你想,有了这个账簿,无论是收税还是行贿,甚至雇凶杀人,证据不都有了吗?” “账簿在哪里?” “渭南王府上有很多机关,以前有想打抱不平的江湖客去偷那本账簿,被暗器穿了个稀烂,所以账簿的下落还是个迷。不过,如果你银子够的话,不出半个月,我一定给你一个准确的消息。”说着,季檀的眼里已经放出了光彩,似乎英王府的银子已经源源不断地涌进了他的竹园。 安玲珑看着财迷的季檀手心就痒痒,她现在真想把这个趁火打劫的混蛋撕成碎片拉出去喂狗,可是她又不能这么做——等这件事了了,咱们再好好算账吧!安玲珑咬着牙说:“一口价,一千两。” “少虽少了点,但比起以前,你也算进步了,我也就退一步,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季檀得了便宜还卖乖,“我的人已经出发了,剩下的事,你自己做好准备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觉得还会出什么事?” “不不不,别多想,我就是随便提醒你一句,毕竟他安迎海也是个有免死金牌的混蛋,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你只派了一个姑娘跟着,我觉得不太妥当。” “我会派出二十个白狐军的骑兵,再加一队府兵跟随。” 季檀笑道:“你对这个百里穆还真是挺上心的,难道传言非虚?” “别瞎说!”安玲珑一个白眼杀了过去。 季檀笑得更浓:“如果不是为了百里穆,就是为了林初寻喽。” 安玲珑的上身一下子挺直了,脸色也严肃起来。 “别急别急,不要担心,”季檀安抚地说,“当初百里穆和林慕之都是住的尚阳阁,林初寻的通缉令一发,林慕之就不见了。尚阳阁是我的产业,我当然会知道怎么回事。” 安玲珑的心稍微放缓了些:“你知道的太多了。” “怎么,想灭口啊?太狠毒了吧。”季檀调侃道。 安玲珑说:“你该庆幸现在的皇帝不是先帝,否则以你现在的实力,怕会招来不小的祸事。” 季檀拱手一笑:“那还得多谢殿下帮衬啊——今后我会低调一些的。” 事情也问的差不多了,丢了一千三百两银子也让安玲珑有些肉疼,她站起来,说:“银子马上送到,我还有很多事,先走了。” “等等,”季檀说,身体也随着摆正过来。 “还有事?” “颜吉虎要死了对不对?” 刚刚经历过的痛苦的事情被季檀云淡风轻地谈起,安玲珑的拳头收拢在了一起,她尽量避免这个话题,可是还是没能避开:“是。” “你不必难过,这是他的命。” “我不信命。” “你还是太自负了,”季檀说,“重情义固然好,但因此而失了轻重就错了。你其实不必为了他的一条命耿耿于怀,眼光还是放长远些吧。” 安玲珑骑上马,高声说:“仇将来一定会报,但故人故事我不可能忘,这和眼光没关系,这是本能。” 季檀将茶几上的两个茶杯收起来,轻声说道:“很好。” 放在季檀身边的书被清风吹动,书页翻飞,似在回应主人的话。 第31章 遇刺 队伍已经行进了将近一天,眼看太阳将要落山,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天气燥热,烤的人浑身冒汗,嗓子眼里快要冒出烟来。 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撕心裂肺,毫无停歇的征兆。 百里穆四仰八叉地躺在马车里,热的昏昏欲睡。林初寻坐在马背上,身体随着马轻轻摆动。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白色的长衫落下斑斑的黄色印迹。英王府的士兵们大多已经将皮质的战甲脱了下来,领口也打开,尽量和不算凉爽的空气亲密接触。 米男拿出水袋,发现已经空了三个,瘪了两个,说:“我怕天黑之前赶不到镇子上,不如我去找些水来,好歹解解渴。” 白狐军的临时领队独孤磊说:“让我去吧,这里是山路,丛林密布的,搞不好有猛兽,就算是遇见蛇也不是玩的。” 米男说:“没事,我自小在山里长大,还怕那些东西?再说我耳朵好使,哪里有水声我一听就能听出来。我去吧。” 见米男执意要去,大家也就不争抢了,由着她往林子深处走去。 不多久,从草丛里飞出一支箭,朝着林初寻的门面射过来。林初寻自小学武,耳力很好,他一把抓住了迎面而来的箭。那支箭被刻意阻止了路线,似乎心有不甘,在林初寻的手中颤动了半晌,发出嗡嗡的声音。 突如其来的攻击让众人一惊,大家立刻形成了自卫的队形,将百里穆和林初寻包在里面。 这支箭像是一个信号,让十几支箭一同飞了出来,纵然白狐军和英王府府兵有了些准备,也来不及反应,很快就有人负伤。有三四个府兵似乎伤情严重,已经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箭还在肆意地飞蹿着,发出尖锐的破风的声音,偶有刺透身体的声音传来,让每个人为之一振。 群龙无首,林初寻担起了指挥的责任。他大声命令人们不要慌乱,下马迎敌。 简单整顿了一下,队伍逐渐形成阵势,层层地将百里穆包围起来。人们紧张而镇定地将射过来的箭打掉,并逐渐腾出空来营救伤者。 放箭已经无效,埋伏在这里的身穿黑衣的杀手从树林、草丛中冲了出来。约莫四五十人,拿着各自的武器,与林初寻他们厮杀。 英王府无论是什么编制的军队都是久经沙场的,战斗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本能。 林初寻虽没有实战的经历,但自小的武功基础也不是白练的,他一手拿着湘妃竹里藏着的剑与黑衣杀手厮杀,另一只手将百里穆护在身后。 在场的只有百里穆没碰过刀剑,看着人们纷纷倒在他身边,刺目的血洞流窜着鲜血,脑子顿时不听使唤,由着林初寻拉扯,惊险地避开杀手的刀锋。 接连围过来四个人,都带着刀枪,将林初寻和百里穆四面围住。林初寻紧拽着百里穆,紧张地观察着每个人的动作。 先过来的那个黑衣人架着一把大刀扑过来,正冲林初寻门面。林初寻是不能躲闪的,因为他的身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百里穆,所以他先推着百里穆后退一步,生生接下砍过来的大刀,然后一个反手,刺伤对方拿着刀的手。杀手似乎想躲,被林初寻抢先抹了脖子,当场毙命。 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甚至来不及思考就已经决出了胜负。其余三个杀手没想到面前这个一脸书卷气的书生会有这么好的功夫,震惊片刻,同时祭出了武器。 这个架势是百里穆做梦都没想过的,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不顾形象地抱着自己的脑袋,尽量放低身体,随着林初寻行动,祈祷自己能平安度过劫难。 一个人手持一杆丈余长的钢枪斜刺过来,林初寻以百里穆的肩膀为支点,抬起一脚,将那个人踹飞。紧接着,有个黑衣人用铁镖偷袭,林初寻眼疾手快,拨开飞过来的铁镖,那支铁镖被改变的方向,正巧打在了被林初寻踹飞的黑衣人的胸口。 有一把长剑向林初寻的那只牵着百里穆的手上砍过来,林初寻被迫放开了手。眼看百里穆就要成了黑衣人的刀下之鬼,独孤磊正巧腾出空来,一刀劈了杀手,救下百里穆。 血水迸出,正溅在百里穆的身上和脸上,百里穆现在满脑子都是刀光和血色,惊恐之下,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冷汗湿透了全身。 林初寻担心百里穆的安危,想把百里穆拉起来,可百里穆腿软得不能动弹,哪里还拉得动?林初寻没有办法,只好守在百里穆身边,保护他的安全。 不断有人倒下,有英王府士兵,而大多数是杀手。转眼之间,林子里弥漫起一股血腥味,周围的林木也染上了一片一片的红。 有几位白狐军的士兵解决了自己的对手,过来帮助林初寻。腾出手来的林初寻不经意四下一看,正瞧见正对面树杈上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身材中等偏瘦,也是一袭黑衣、黑巾蒙面,背着手,能看见露在外面的头发有些花白。他也看着林初寻,一动不动。 虽然相距比较远,但林初寻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个人正死死地盯着他。避世读书多年的他认识的人不多,他可以确定,这个人他绝对不认识。 但是对方为什么这么在意他呢? 林初寻没有想通,不过他现在并不在意,他更在意的是在场每个人的命。 有意思的是,在战斗焦灼的时候,远在树杈上站着的黑衣人吹出一声刺耳的口哨,随即,黑衣人想被施了魔咒一样撤出战场,四散逃开。转眼之间,目光所及的地方没了黑衣人行动的身影。 攻击突如其来,撤离却莫名其妙。只有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才能证明他们真的经历了惨烈的战斗。 活下来的人们心有余悸,非常怀疑这一切是个圈套,不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再来一场偷袭,所以在黑衣人离开之后很长时间不敢懈怠,直到独孤磊接连派出了三个人去侦察,没发现任何痕迹,大家才稍稍放心下来。 恰在此时,米男回来了。 第32章 疑问 离开了很长时间的米男一无所获,水袋不是丢了就是坏了,自己的左臂上还挂了彩,软甲已经裂开,脸色非常不好看。她跌跌撞撞地跑回来,气息不稳,明显是受到了猛烈的攻击。 独孤磊赶紧走过去接她,发现她的右手手臂在不停地颤抖,以至于几乎拿不了她的剑。难以想象,以她的身手,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搏杀。 独孤磊关切地问:“米统领,你怎么样?” 米男咬着牙稳定住汹涌的血气,压着声音说:“我没走几步,就听见你们这里有声音,想回来看看,没想到被几个黑衣人围住了。为首的功夫不弱,我吃了点亏。” “看你这样子,怕会有内伤啊。” “不要紧,等找个镇子安顿下来再说吧。” 这个地方自然是不能再待下去了,必须赶紧离开。独孤磊吆喝了一声,大家简单整理一下,将死伤的战友搬到了车上。 正要走,独孤磊瞥见林初寻正蹲在一具黑衣人尸体旁发呆,两条浓眉拧在了一起。 初次见到林初寻的时候,独孤磊只觉得这是个白脸书生,隐在人群中一点都不张扬,经历了这次战斗,他很是震动,才发现林初寻原来深藏不露,文武双全且临危不乱,很有大将风度。 鉴于此,独孤磊走了过去,蹲在林初寻身边,说:“林主簿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林初寻伸手将尸体胸口处的梅花盖住,云淡风轻地说:“没什么。独孤将军,天快黑了,我们得赶紧走了。” “那这些黑衣人的尸体怎么办?” 林初寻站起来,四下望了望,说:“这个将军不用担心,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他们的同伴来给他们收尸。” 说来也算幸运,天刚刚擦黑,林初寻他们就找到了一个小镇子,并在镇子里的客栈安顿下来。 走了一天路、又累又热的人们洗漱完毕,早早睡下,而林初寻敲开了百里穆的门。 百里穆此时正心有余悸地枯坐着,冷不丁听见敲门声,吓了一跳,手里的茶杯没拿稳,洒了一桌子的茶水。林初寻推门进来,就看见百里穆在慌慌张张地擦桌子。放在木盆里的衣服还带着血渍。 被人看到自己窘迫的一面,无论是谁都不会愉快,所以百里穆亮着嗓子抱怨:“你走路都没有声音吗?很吓人的知不知道!这么晚了,你不累我还累呢!” 林初寻的声音却波澜不惊:“我看你屋里的灯还亮着,就过来了。你是不是还为白天的事害怕?我们已经安全了,你不必紧张。我带了一包上等的沉香,睡前焚上一片,能有个好梦。” 林初寻的关照让百里穆的怨气憋了回去。百里穆接过林初寻手里的沉香,放在鼻子前嗅了嗅,果然不是凡品,心安理得地收了下来。 “你找我有事。”百里穆肯定地说。 “嗯。” “这事只能我一个人知道吗?” 林初寻将竹子包裹着的剑放在桌子上,坐下来倒了一杯水,说:“我想,如果你知道了,或许对白水之行有所帮助。” 百里穆也坐了下来:“跟英王府有关吗?” 林初寻点点头,说:“今天我检查了一下黑衣人的尸体,发现尸体的胸口处有个红梅纹身。这个纹身我并没有亲眼见过,但听说过。” “听说过?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大约十年前吧,正值中秋节,英王妃带着玲珑郡主去皇宫赴宴的路上被一群刺客围攻,致使英王妃当场毙命,郡主受了轻伤。那些刺客的胸口就纹着梅花纹身。因为当时郡主尚幼,所以英王并没有将这些后续的事告诉郡主,而我也是从父亲那里听到的。” “那些刺客的身份查到了吗?” 林初寻摇摇头:“似乎和前朝有关,我也不甚清楚。” “你是想说,如果十年前的那场刺杀真的是和前朝有关,而我们也同样遭遇了这些人的行刺,说明渭南王应该和前朝余孽有所勾结。” “现在这么说还为时尚早。这些人不一定是渭南王派来的,或许他们只想破坏这次调查,不给英王翻盘的机会。” 百里穆并不同意林初寻的说法:“我觉得这件事应该和渭南王有关。我就是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少卿,别人犯不着大张旗鼓地对付我,我死了,只有渭南王暂时得利,所以只能是他。” “如果他们的目标不是你呢?”林初寻说,“如果是安迎海指使的,就算这次你死了,朝廷还会派出别人来调查,退一万步讲,英王不是个一般的闺阁女子,她并不在意调查结果,也不在意世人的眼光,安迎海的命,如果我们这次解决不了,她自己也会找个机会解决。她让我们来白水,只是为了照顾陛下的脸面罢了,毕竟身为陛下的依靠,被人在朝廷上指责,对于陛下来说,心里一定会不痛快。我明白英王的为人,安迎海也一定明白,所以他没有必要用这种方式惹怒英王。我觉得,这次的主使不是安迎海。” 百里穆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说:“你这个说法也对。我看米统领也伤的不轻,的确,如果他们真的是为了阻止我去白水调查,不该向米统领发起这么猛烈的进攻。” 林初寻用指尖摆弄着竹子,拧着眉没说话。 “喂,你在想什么?”百里穆问。 林初寻说:“你有没有觉得,今天米男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我想想啊——你这么说,似乎是有一点说不出来的感觉。” “她的内伤很重,险些伤及内脏,软甲也已经裂开,但是外伤并不重,不过是左臂擦破一点皮。近身搏杀,最先伤及的应该是四肢和躯干,没必要一上来就拼内力——林中地方狭窄,也不适合拼内力。” 百里穆也慢慢回忆着:“你这么说,我也想起来了。她的剑沾上的血很少,以她的功夫,应该不会只被动挨打,毫无还手之力吧。” “所以我觉得,米男有事瞒着我们,或者说,她已经觉察到了对方的行动,但乐见其成。” 第33章 送别 “不会吧,”面对林初寻的质疑,百里穆并不认同,“她可是英王府派来协助我们的人,是英王殿下信得过的人,没必要在关乎生死的事上坑我们吧。” “我也不知道。哎,现在一切都未知,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该说的都说完了,林初寻临走的时候,将百里穆换下来的带着血的衣服拾了起来。 “你拿我衣服干什么?”百里穆问。 “带了血的衣服客栈小二不愿洗,你自己又不敢洗,还能怎么办,我帮你洗了不就好了。你不用担心,我刚跟人换了房间,就住在你隔壁,有什么声音我都能听得见,你安心睡吧。” 百里穆听这话,心里一阵暖过一阵,肆无忌惮地咧着嘴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卖乖说:“还是林主簿会办事,甚得我心!” 安玲珑是在林初寻遇刺的第二天才收到百里穆的信、知道这件事的,而她知道这个消息时脸上震怒的表情可想而知。 但事情好歹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所以安玲珑只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笔账,等着以后再算。 次日正午,菜市口的监斩台周围人满为患。与往常不同的是,人们今天没有指责犯人的暴行,没有快意于犯人的结局,他们只是站在那里,安安静静,像是在瞻仰一场盛大的祭祀。 今日的观众大部分是军人,有人还穿着重甲。他们不知道对这次斩刑该抱有什么态度。 等待判决的,是将士们昔日的偶像颜吉虎,此时的颜吉虎,身穿囚服,头发蓬松,面容憔悴,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死刑犯。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就算不回头,大家也知道走来的是谁,他们很自觉地给安玲珑让出了一条路。 安玲珑身穿铠甲,腰杆挺直地坐在马背上,腰带上坠着她的相思折扇。她的左手抱着自己的头盔,右手提着一个头盔大小的酒坛子。跟在她身后的风如令也身穿铠甲,只是他手里的酒坛子更大一些。 监斩的大理侍正耿志连忙跪着迎接安玲珑,可安玲珑没搭理他,甚至没能看上他一眼,只将自己的头盔挂在了马背上,走向了监斩台。 看见英王殿下一步一步登上监斩台的台阶,押送颜吉虎的武士们给颜吉虎松开重铐,退到了一旁。 颜吉虎似乎想避开安玲珑的眼神,可他避无可避,像个犯了错误等待惩罚的孩子。临了,他迎上了安玲珑坚毅的目光,跪在了安玲珑面前。 安玲珑没有伸手扶他,出乎人们意料的,她单腿跪在了地上。 颜吉虎直起上身,想扯出个笑来,终于还是失败了,说:“殿下其实不必送俺。” 安玲珑无言,只向风如令招了一下手,风如令便将手里的一坛美酒送到了颜吉虎的面前。 安玲珑说:“颜叔知道玲珑酒量不好,当年反击鞑子大胜,庆功宴上大家拼酒,我没喝两碗就倒在了桌子底下,你当时提着我的肩膀笑话我,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 “但是今天,我要为故人送别,岂能没有酒喝?这是西域进贡的好酒,整个王府只有这两坛,颜叔尽兴吧。” 听安玲珑这么说,颜吉虎的脸上竟显出满足甚至得意的神色,他打开酒坛的盖子,贪婪地嗅了嗅,果真是清冽的好酒。他惊喜地说:“这是不是西域的‘醉风波’?俺早就知道老王爷藏了这酒,心里惦记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今天喝上了!” 安玲珑不懂酒,但只要颜吉虎开心,她的歉意就可以稍微缓和一些。她将颜吉虎扶起来,高声说道:“既是喝好酒,哪有跪着的道理?你我开怀畅饮!” “好!” 二人将手中的坛子一碰,仰头就往嘴里灌。裹挟着浓郁的香味的酒液从坛子里涌出来,焦躁地翻腾跳跃。 安玲珑的样子还算斯文,颜吉虎的情绪已经不受控制,只想让自己尽快陷入不分虚实的醉梦中,所以大口大口地饮着。酒液除了涌进他的口腔,很多顺着他的胡渣、头发流到脖领上、囚衣上,让酒香以更大的面积四散开来。 没喝几口,安玲珑就已经被微辣的酒冲的有些头晕,但她没停,喝到一半的时候,她没来由地想起了她先去的父王,眼眶泛起了微热。 自从颜吉虎的事情发生,安玲珑就会常常想起她的父王。 安镇山的酒量也算不上好,平时更是滴酒不沾,可就有那么一次,安镇山喝醉了,睡了一天一夜才醒来。 安玲珑记得,那时她没了母妃,没人照顾,参加皇宫宴会的时候更被蜀王家的长她四五岁的承平郡主欺负,被推进了御花园的水池里险些淹死,安镇山一气之下,就将她带在了身边,进了军营。 她刚进军营不久,就碰到了军中处置逃兵。 逃兵被抓住之后只有一个结局,就是处斩,奈何领队的将军安玲珑认识,他是安镇山的拜把兄弟、跟安镇山出生入死的骠骑将军郝昶。 郝昶曾是仪国公府管家的儿子,与安镇山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习武、起义、征讨四方,可惜,他因看不起手无缚鸡之力无官无品的林致,拒绝听从林致号令,致使前军溃败,之后他也没能及时整编部队,竟率军逃跑,被安镇山擒住,处以斩刑。 那天的刑场上放了整整十坛烈酒,也是两个人对饮:一个是郝昶,一口酒两行泪,泣不成声;一个是安镇山,闷头饮酒,默默无言。 炽热的阳光下,两个男人的身影久久伫立。 如今她在以同样的方式送别父亲的又一个战友,才体会到其中的辛酸和无奈。送别总是一件难以让人接受的事,我们能做的,只有成全罢了。 两人同时把酒喝完,将酒坛子重重摔到地上,坛子被打碎,碎片在地面的冲击下肆意地流窜,带着少许残留的酒液,像绽开的花朵,热烈而奔放。 监斩台下的每个人都肃然仰视着台上的两个人,一个年老,一个年轻,却都很耀眼。 第34章 双簧 一坛酒下肚,颜吉虎精神了许多,大声笑了起来,满是酒水的脸上,每个细胞都在颤动,他畅快地说:“痛快!” 安玲珑眼前的影像已经模糊,她知道,自己醉了。醉了是这样的感觉,很难受,也,很痛快。 “颜叔一路好走。”安玲珑抱拳说。 “谢英王殿下成全!”颜吉虎回礼说。他已经得到了最高的礼遇,怎么能不满足? 安玲珑没有亲眼见证颜吉虎人头落地的刹那,她不敢看。她以最快的速度骑上马,背对着监斩台,身形有些颤抖。 颜吉虎再次跪了下来,他将自己的头抵在地上,高声喊道:“俺颜吉虎但有来生,再为英王牵马坠蹬!” 安玲珑的泪呀,终于涌到了嘴角。 尚阳阁二层临街的栏杆旁,掌柜老板魏宏晟弓着身子向季檀汇报安玲珑今日在刑场的所作所为。季檀远眺着菜市口层层的行人,说:“周止和安迎海把安玲珑逼到这个份上,也就怪不得将来下场凄惨了。” “琅琊王和渭南王虽都只是郡王,但应该不会轻易垮台的吧。东家是不是打算帮一帮英王?” “她要是用我会开口的,眼前这个局势,她还应付的了。哎,老魏——我让你们办的事怎么样了?” “东家,您也知道,渭南王对那本账册护得很严,我们需要费一番功夫才能探听到。这件事关乎很多人的性命,我们不敢大意,所以请东家再等一等。” 季檀收回了眺望的眼神,转身坐在离他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倒了一杯茶水,抿了一口,说:“我知道这件事办起来不容易,短短这么两天我也没指望能得到准确的答复,我只提醒你们,得到的消息一定要好好核实,确保万无一失。” “是。” 次日早朝安玲珑没到,英王府派来的人说,英王病酒,突发高热,今日不能来了。朝中大臣都知道昨天刑场上的事,知道英王现在压着火气没地方撒,所以谁也没敢再说任何关于英王府的事,甚至连调查赫连恺的案子都没有提及,只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草草结束了早朝。 又一日早朝,安玲珑到了,模样却很不好,一副很疲惫的样子。大臣们只当她还沉浸在颜吉虎的冤死之中不能排解,所以也不敢跟她有任何交流。 安瑞鹏也注意到了安玲珑低落的情绪,关切地问:“英王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还未痊愈?” 安玲珑答:“谢陛下垂问。臣的病已经没有大碍,只是……” “发生了什么事吗?” 安玲珑跪在地上请罪说:“臣有罪。昨天晚上,梁王在池塘边捉蛐蛐,一个不小心,竟栽进了池塘里,虽有下人们及时救援,到底受了惊吓。臣惶恐,没能照顾好梁王,请陛下责罚。” “泰儿可还有事?” “现在情况还好,有下人们陪着。” “那就好。泰儿还小,调皮了些,磕磕碰碰在所难免。英王近来身体欠佳,不必将这件事太过放在心上。” “能得陛下体谅,臣不胜感激。臣是军旅武夫,粗野不羁,并不适合照顾两位殿下。臣请将两位殿下送回宫中。” 出了事就将慧王和梁王推给皇帝,如此不地道的举动让朝臣们面面相觑。英王这么做是什么意思?急流勇退吗?哼,到底是个不满二十岁的丫头。 安瑞鹏“有负于”朝臣的期待,他没有发火,像平时拉家常一样,笑了笑说:“臻儿和泰儿自小就喜欢亲近姐姐,如今正在兴头上,朕也不愿意强迫他们回宫。朕知道,两个孩子太小,性子又跳脱,正值姐姐身体不适,难免烦恼。不如这样,最近燥热的厉害,不如姐姐带着臻儿和泰儿去怡水宫避暑,多休养几日。” “臣……” “就这么定了,你们今天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出发。朕会多派几个教养嬷嬷跟着。” 安瑞鹏考虑的周到,谁还能说什么,所以安玲珑回答:“臣遵旨。谢陛下体谅。” 下朝回府,安玲珑将可以去怡水宫避暑的消息告诉两个孩子,两个孩子高兴地乱蹦乱跳。安步泰抱着安玲珑的手,问:“玉婵会不会跟着我们?我想吃她做的糕。” “当然。” “噢——”安步泰再次欢呼,致使安玲珑需要把门关好,免得隔墙有耳。她现在可不能被外人知道她在朝堂上撒了谎。 这不过是安玲珑和安瑞鹏的一个小伎俩,能让安玲珑名正言顺地取道怡水宫,然后去白水。 次日一早,一切准备停当,安佑臻和安步泰早早跳上马车,叽叽喳喳地朝院子里催促着,他们快等不及了。 安玲珑小跑着出来,紧身的华罗长绣衫的衣摆随着主人欢快的动作来来回回地荡着。紧跟着安玲珑的是玉婵,她穿着一身素净的长裙,脸上围着一条素纱。 风如令低着头走了过来,样子像极了做了错事的小孩儿。安佑臻和安步泰看风如令傻愣愣的样子,捂着嘴巴笑得正欢。 风如令拉住玉婵,低声说:“你这脸没事吧?” 玉婵狠狠地退开风如令,气愤地说:“都怪你!你拿来的到底是什么胭脂,害得我长了满脸的痘痘!以后别拿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糊弄我,小心我把你赶出王府!” “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别生气了。”风如令追着玉婵哄道。 玉婵才不搭理他的事后殷勤,板着脸钻进了车里,完全不顾风如令的苦苦哀求。 英王府的人都知道,风如令一向智勇双全,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像雄狮,像战狼。老王爷在世的时候,拿他当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可就是这位长安城中无数闺阁少女的偶像,在面对英王府二把手——玉婵姑娘的时候,完全成了一只温顺的绵羊,毫无威武可言。 今日在大门口看见这样有趣的场景,难得,难得。 马车开动了,载着孩子们兴奋的笑声,在几百人的陪同下缓缓驶向前方。 坠在队伍后面有个十七八岁的小厮名叫罗巽,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马车,一点都不敢放松。 第35章 脱壳 队伍在去怡水宫的路上有一处歇脚的地方名叫寻凉驿,它只负责接待路过此处的王公大臣。安玲珑带着安佑臻和安步泰在这里喝了几口水,休息了片刻。 期间,风如令展示出了他绝厚的脸皮,一刻不停地向玉婵道歉,而玉婵冷着一张脸,任凭风如令使出什么纠缠的本事,都无动于衷。 有心围观的府兵们悄悄调侃着,笑话叱咤风云的风将军死缠烂打,甘心做花下之鬼。不过也有人说,要是能讨一个像玉婵姑娘一样漂亮、聪明、善解人意的女子做老婆,他也愿意这么死皮赖脸地纠缠。 再次启程,队伍浩浩荡荡,如一条绵延不断的河流。 行了不过半里路,安步泰突然说,原本打算在路上吃的怡合居的点心落在了寻凉驿,非要寻回来。 安玲珑原本嫌麻烦,劝他说:“落下就落下吧,等回来之后再去买。” 安步泰不答应。 安玲珑再劝:“怡合居的点心都吃腻了,我们不吃了。怡水宫也有很多好吃的,留着肚子吃新鲜的点心不是更好?” 安步泰表示自己执着于怡合居的点心。 安玲珑苦劝半天,最终宣告失败。 玉婵说:“不如我去拿回来吧。” 风如令听说这件事,正要在玉婵这里献一献殷勤,忙主动请缨,叫了个府兵,急急忙忙往寻凉驿去了。 过了半晌,不见风如令回来,反倒是跟着风如令一起走的府兵回来了,气喘吁吁地朝马车里报告说:“启禀殿下,风将军找了半天,并没有找到点心盒子。让我过来问问,是不是梁王殿下记错了。” 听说点心没寻回来,坐在马车里苦等半天的安步泰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咧着嘴就要哭,安玲珑手忙脚乱地哄着。 玉婵跟着哄了一会儿,气冲冲地朝外喊:“风如令是脑子坏了还是眼睛瞎了?那么大的点心盒子竟也找不到!你跟他说一声,让他回王府吧!我马上回寻凉驿,到时候别让我看见他,省的碍眼!” 汇报的府兵缩了缩头,把马留下,回到了队伍中。 从马车中钻出一个白色的身影,蒙着面纱,身材修长高挑。她跳上马背,径直往寻凉驿的方向去了。又半晌,跑回来一个素衣女子,抱着点心盒子,钻进了马车里。 只听见玉婵气愤的声音:“点心找回来了。也不知道风如令是什么脑子,就放在桌子上的东西他竟然看不到!等回了王府,殿下一定好好收拾他!” 安步泰终于来了精神:“等我回去,我要让他再给我买一盒!” “一盒怎么够,要十盒!”安佑臻怂恿道。 “二十盒——不,一百盒!”安步泰更是兴奋,满脑子都是怡合居的点心。 罗巽稍稍松了一口气。周止交给他了一个任务,让他监视英王的一举一动,若发现安玲珑中途离开队伍,要马上汇报。看现在的样子,英王并没有离开的打算啊。 当然,罗巽上了当。 远在寻凉驿门前一身素衣的安玲珑问风如令:“准备的怎么样了?” “我在白狐军里选了二十个人,他们现在已经在北城门等着了。” 这次偷梁换柱的计划进展顺利。安玲珑用玉婵的身份溜出了队伍,然后再找人顶替自己回去,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金蝉脱壳,安玲珑得以赶往白水。 “辛苦了。”安玲珑说。 风如令被夸赞之后竟戒备起来:“你何时这么客气了?难道还要坑我?” 安玲珑一个白眼飞过去:“想什么呢,我只是觉得让你在士兵面前丢了面子,有些愧疚。” “要是为了这个就免了,”风如令大手一挥,似乎甘之如饴,“能跟玉婵多说几句话,让我做什么都值得!” 安玲珑扶额感叹,怪不得古人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风如令说:“你说你干嘛那么麻烦,直接把罗巽那小子扣押起来不久好了吗?咱们已经切断了周止和安迎海的联系,就算周止知道你去了白水,也无可奈何呀。” “哪有那么简单?我不怀疑咱们红豆馆的能力,但是,陛下只说让英王府派出将军处理白水事务,而不是英王亲自去,真要追究起来,我是在违抗圣旨。你也知道,周止手下有一大批的言官,陛下还小,经不起这些言官一而再再而三地弹劾,到时候又是左右为难。” “那你还非要去,交给我不就行了?” “安迎海手里有免死金牌,你能制住他吗?你要是制不住他,把他押送回京,不是又给了周止营救他的机会了吗?我要他死,就绝对不会给他活着的机会。” 风如令点了点头,说:“百里穆他们路上遇到了前朝余孽刺杀,你怎么看?” “这也是我此行的一个目的。我尚不知道他们行动的意义何在,总有些不放心。若是只为了对付我英王府,我还不放在眼里,若是……” “若是涉及林初寻,我家娇滴滴的英王殿下就要拼命喽!”风如令的声音放高了好几倍,一脸的得意让安玲珑恨得牙根痒痒。 安玲珑愤愤地说:“等回了京城,我非得让玉婵好好收拾你!” 另一边,百里穆一行已经到达了白水,并大张旗鼓地住进了白水府衙。 就在他们到达白水的当天,百里穆收到了安迎海的邀请函,邀请函上说,为了给钦差大臣及英王府麾下的将军接风洗尘,安迎海邀请了白水、蒲城两地的大小官员三十多位,请钦差大臣及各位将军务必今晚酉时拨冗赴宴。 官场上自来讲究酒桌上的学问,这封邀请函并不出乎意料,不过是排场有些大罢了。 当然,对于米男和其他英王府的将军们,安迎海并没有拉拢的意思,他只想通过这次宴会,看看年轻气盛的状元爷是不是识时务。这是安迎海对付安玲珑最好的手段。 宴会一定要赴的,关键是怎么赴。态度强硬是不可能的,毕竟只是个宴会,还没有到撕破脸的地步;但若是态度太过恭敬,那么在众位官员眼里,百里穆就是个胆小势利的书呆子,到时候调查起来就会更加困难。 今晚是个考验啊。 第36章 虎穴 宴会就设在渭南王府的庭院里,白水、蒲城两府一共三十九位官员全部到齐。 百里穆、林初寻和代替伤重的米男出席宴会的独孤磊被迎进渭南王府大门的时候,就见到这样的场景:宽敞的院落灯火通明,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精致的宫灯让人眼花缭乱。身穿各色官服的官员垂手站着,大气都不敢出。侍女们扭动着盈盈的腰身,摆动着翩翩的衣裙,捧着千百珍馐来回穿梭。 真是皇家派头。 安迎海从正坐上走过来迎接百里穆,笑着,似乎很真诚。官员们也围过来打招呼,尽力表达他们的友好和欢迎。 安迎海快五十岁了,已经算得上目前安家活的岁数最大的人。他体型比较丰满,圆腰,穿着一身蟒袍,束着一条精雕细刻的玉带。圆脸,或许因为是晚上,脸上的纹路不算明显。眼睛被油乎乎的大脸挤的很小,大鼻梁,厚嘴唇。这样的长相,跟诸位皇子和英王相差极大,若是放在不相干的人眼里,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是个皇族王爷。 紧跟过来的渭南王世子安质烈没有他父亲那么胖,相反的,他有一种病态的瘦,比平民出身的书生百里穆还瘦,只是更高些。身上的衣服衣料虽好,却不端整,衣领向右面偏斜,右袖子半挽起。他的左眼上蒙着眼罩,右眼狭长,很像狐狸的眼睛,额头上有个小指长的划痕——一看就知道,这是个狠角色。 安迎海为了显示没有芥蒂,拽着百里穆的手腕,被人簇拥着往宴席上走,边走边说:“百里大人可算来了,本王盼了好几天了。” 百里穆说:“下官何德何能,让王爷费心了。” “路上可好?” “还好。”百里穆被安迎海禁锢着,心里有些厌恶,但出于礼节,强忍了下去。 “那就好,哈哈,那就好!你不知道,本王虽然行得端坐得正,可那些朝廷里的言官不讲理啊,非得把那些脏水往本王身上泼。现在好了,百里大人,你要认真查、仔细查,还本王一个清白呀!” “那是自然。” 安迎海看百里穆也不像是会讲话、明世故的人,木讷呆板,索性也不装了。他懒得将百里穆引到座位上,直接把他交给了安质烈。安质烈用手里的折扇往对面一指,示意百里穆坐到那里,然后跟他父亲一样,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让百里穆不痛快的不是这个,而是整个接风宴只给百里穆设了座位,而没有林初寻和独孤磊的座位。这明显不合乎礼节,因为虽然林初寻不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官员,但独孤磊是,且品阶在很多在座官员之上。 独孤磊并不是拘小节的人,但他需要在意英王府的脸面,所以向林初寻使了个眼色询问办法。林初寻微微摇了摇头,暗示不要生事,然后站在了百里穆身后。独孤磊也跟了过去。 宴会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开始。 酒未及三巡,歌舞就开始了。 安迎海就像平常的家宴一样,瘫坐在座位上,眼睛直勾勾看着翩翩起舞的舞女,手指随着音乐打节拍。安质烈更是骄纵,他的身体斜挂在椅子上,一条腿高高搭在椅子的扶手上,一手支着后仰的头,一手拿着扇子有节奏地敲打桌子,远在对面的百里穆甚至能隐隐地听见安质烈哼曲的声音。 其他人就不敢放肆了,他们都正襟危坐,似乎一个不小心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就会得到极其严厉的惩罚。 唯有安质烈下首的一个身穿青色官服的官员歪着身子,堆着笑,轻声问安质烈:“世子,这群舞女是从各地选拔来的,绝大多数还是雏儿。您可还满意?” 安质烈闷闷地答了一声“嗯”,继续陶醉在音乐里。 那个穿青色官服的官员顿时喜笑颜开,像是得了莫大的奖赏,坐直了身子,环视一眼周围的官员,大有显摆成果的意思。 百里穆悄悄对身后的林初寻说:“你看看世子下首的那个人,回去之后查查他的身份。” “这不用查。”林初寻的声音虽低,却透着一种自信,“前任宝文阁待制吴极是个喜欢逢迎巴结的墙头草,因得罪了前摄政王,一再被贬,现在只是个华阴县司马。听说此人自从出了京,竟然靠着绝厚的脸皮,混的如鱼得水,虽碍着英王府的地位和脸面,没人能提拔他,但他在渭南的地位几乎无人能及。你看看这情形,可不就是他吗。” “你提前准备得挺充分啊。”百里穆压着声音说。 “谁像你,瘫在马车里动都不愿动。”林初寻刺刺地说。 百里穆懒得辩解,接着说:“这个人留着也是个祸害。” “但祸害有时候也有用。” 百里穆嘴角一扬,说:“你是想等事情解决得差不多了,让这厮检举安迎海的罪证?” “他应该知道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安迎海冷不丁看见百里穆这里窃窃私语,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鬼,问:“百里大人,你们在说什么?本王府上新来的舞女不好吗?” “不不,王爷误会了,”百里穆说,“下官从没见过这么美丽温婉的姑娘,冒昧地品评了两句,失礼了。” “哈哈哈哈……”安迎海朗声笑起来,满是油花的大脸颤巍巍地动,他大手一挥,“原来百里大人也是性情中人。大人若是喜欢,不如挑一个中意的姑娘,也算本王的见面礼。” 一见面就送给人过来,百里穆有些承受不住,忙推脱说:“不敢不敢,下官怎么能夺王爷所爱?如此佳人,下官可唐突不得。” 安质烈听了父亲的话,一下子直起了腰,他可不想把自己还没尝鲜的姑娘拱手让给他人。而安迎海也只是客气客气,心里舍不得,这件事也就作罢。 林初寻一心惦记着安玲珑曾提到过的账册,想着在渭南王府逛一逛,也好有点收获,所以在人们兴致正浓的时候,悄悄退了出去。 第37章 消息 林初寻想四处看看,谁知道整个渭南王府戒备森严,到处都是府兵,其防御程度俨然超过了英王府。林初寻刚走出宴会的庭院,就被几个府兵拦住了。 “干什么的?”一个府兵头领冷冷地问。 “百里大人的主簿,内急。”林初寻坦然答道。 府兵头领浓黑的眉毛皱了起来,显然,他不在乎什么“主簿”“腹部”的,到现在为止,没有什么外人能不受他的管束。他戒备起来:“王府是你随便走动的地方吗?回去!” 林初寻还想辩驳两句,独孤磊走了过来。独孤磊呵斥府兵头领说:“不过是个没品级的府兵,不会好好说话吗?” “你又是谁?”府兵头领的手已经搭在了刀柄上。 “英王殿下麾下白狐军一队队长独孤磊,朝中挂着正六品的虚衔。” 府兵头领的手离开了刀柄,语气却不见好转:“这里是渭南王府,没你逞英雄的份。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林初寻看这情形,不想惹麻烦,拍了一下独孤磊的肩膀,先一步往回走,独孤磊觉得今天晚上非常憋屈,不甘心就这么走了,反正他代表的是英王府,才不怕惹麻烦,所以他站在那里没动。 府兵们再次把手搭在刀柄上,摆出拼命的架势。独孤磊最不怕别人拼命,就这几个没碰过血的小兵,他自认为徒手就能教训他们。 但独孤磊终究没有动手,因为在他猛然发现在这群府兵身后、走廊旁合欢树后面站着一个人,这个人在和独孤磊对视一眼之后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虽没看到全貌,但独孤磊觉得这个身影极其熟悉。 这是谁?独孤磊的心里油然而生出一阵狐疑。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在军中供职,接触到的不是将军就是士兵。这个人给他的感觉非常熟悉,应该也曾在军营中接触过,但因为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所以他一时想不起来到底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如此顺利地行走在渭南王府上,有什么特殊的身份呢?独孤磊强烈的担忧盖过了狐疑。 听见林初寻喊了一声“独孤将军”,独孤磊懒得再跟渭南王府的府兵纠缠,怀揣着疑虑回到了宴席上——既然不能确定那个人的身份,那就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他要过后慢慢调查。 看似轻松实则极其难熬的宴会终于接近尾声,宾主再敬了一回酒,寒暄一阵,散去。 回来已经很晚。坐在白水府衙内堂的卧室里,百里穆、林初寻和独孤磊都有些疲惫,兜了个大圈,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只能看出渭南王府不是个能随便闯入的龙潭虎穴。 既然没有头绪,三个人各自回去休息。 简单洗漱一下,将靴子随地一扔,百里穆解开腰带准备睡觉,冷不丁的,一条白绢掉了出来。 百里穆疑惑地捡起来,上面有字。字只有一行,就是这简单的一行字,让他呀然一声,险些激动地跳起来。顾不得穿好鞋,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径直冲进了林初寻的卧室里。 一阵喧哗险些惹得鸡飞狗跳,独孤磊听见声音也走进了林初寻的房间。三双眼睛都聚焦在这条白绢上。 白绢上的字有点潦草:渭南王的账册藏在南苑书房密室里,扭动灯台即可打开密室。 林初寻问:“这个白绢是怎么来的?” 百里穆回想了一会儿,说:“大概是你和独孤将军出去的时候,那个叫吴极的非要敬我酒喝,我举起酒杯,失手撞上了倒酒的姑娘,扬了自己一身酒。那个姑娘拿着手绢给我擦拭衣服。或许是那个时候她给我的。” “倒酒的姑娘……”林初寻摸着下巴念叨。 “别瞎想啊。人家姑娘冒着危险给我传递消息,怎么到了你嘴里听着就怪怪的。” “是你多想了。”林初寻无奈地说。 百里穆不再纠缠,说:“英王殿下在咱们临走的时候,托风将军告诉咱们,她拜托了季檀公子打听消息。难道送信的人是季公子派来的?” “应该是吧,要不然谁会送消息这么及时?”独孤磊说,“要是这封信是假的,只能说明我们想找账册的消息泄露了,说明我们队伍中有奸细——我们白狐军是跟着英王出生入死的军队,不可能有奸细——所以这封信不可能是假的。”提起白狐军,独孤磊极其骄傲。不管林初寻和百里穆是什么样的身份,独孤磊相信,只要他们是仪国人,就没资格质疑白狐军对英王的忠诚。 林初寻拿过白绢来,细细打量了半晌,说:“这个字不像是女子写的,反倒像个军旅出身的人写的。” “这你都能看出来?”独孤磊凑过来看了看,没得出什么结论,“谁写的要紧吗?会不会季公子派了两个人,一个是男人,安插在府兵之中,一个是姑娘,负责传递消息。” “不好说。虽说季公子派人帮忙打探消息,但并没有告诉我们会用什么办法传递消息。你们说为什么他们不把消息悄悄送到白水府衙里来,偏偏冒险在宴会上送出来呢?” “这有什么,说不定他们有什么难处呢。”独孤磊说,“这下好了,知道了账册的下落,我们就可以把它偷出来。只要账册到手,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百里穆没那么乐观:“说得轻巧。你们也看见了,整个渭南王府戒备的什么似的,怎么偷?” 林初寻将白绢交还百里穆,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能做到。” “这个渭南王府不止戒备森严,听说还藏着很多暗器机关,还真不能擅闯。林先生,你功夫确实不错,但是这样的行动,还是让我们白狐军来吧。” 林初寻淡然一笑,说:“独孤将军,在下敬佩白狐军勇士能征善战、忠勇无双,但论起飞檐走壁的本事,在下尚可夸耀一番。在下曾三进三出琅琊王府,若不是我故意露出破绽,没人能发现,更不用说跟上我了。在下深知此行艰险,自然不会为逞一时之能而误了大事。望将军成全。” 林初寻说的真诚,独孤磊也无话可说。独孤磊越来越觉得,眼前这个温润的书生身上,一定有极大地秘密,他甚至敏锐地猜测到,英王殿下大张旗鼓地派兵过来,多半是为了他。 第38章 夜探 来到白水的第二天,百里穆在林初寻的陪同下体察民情,第三天上午,林初寻和独孤磊陪着百里穆去了一趟军营,下午询问了一下当初给赫连恺验尸的仵作。整个过程毫无收获——这恰恰是林初寻想要的结果。 第三天的晚上,一切准备就绪,行动即将开始。 在林初寻临行前,百里穆心里很忐忑,他抱着夜行衣说:“我们对渭南王府的布局一无所知,你就这么去了,有几成把握?” “就算偷不成,走一遭也是好的。你放心,我有分寸,看势头不对,绝不逞能。” 林初寻伸手去拿百里穆手上的衣服,扯了扯,没扯动,他知道,百里穆还是担心他,他向百里穆报以安抚的微笑,用力一拽,终于将衣服拿了过来。 独孤磊将林初寻的藏在竹筒里的剑捧了过来。 林初寻接过剑,试了一下剑锋,说:“这把剑名叫‘独活’,军中应该有一种药草名叫长生草,又名独活。我的剑由此得名。” 独孤磊不知道林初寻念叨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他在提到“独活”这个略带悲伤情调的名字的时候,似乎并不悲伤,反而有些愉悦。他想:独活?药材名?叫“长生”多吉利,怎么用这么个名字?湘妃竹配独活草,文人的想法真是独特。 林初寻穿着夜行衣,蒙上面,带着“独活”走了出去,就像一条小鱼钻进深海,立刻消失不见了。 渭南王府的屋檐上,风轻轻吹拂,与月色相得益彰。若真的有个闲适的人就好了,他可以坐在屋檐下欣赏明丽的月色,感叹鸟声婉转虫鸣悠扬。可惜,此时没人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林初寻从守备比较薄弱的东偏门进去,在屋檐上飞快地跳跃,轻盈的身躯穿梭在黑暗里,像一只觅食的燕子。他尽量放低身体、放轻脚步,避免有人注意到他。 南苑书房,南苑书房。林初寻将这个地点牢牢映在心里,摸索着前进。 渭南王府里到处都是府兵,哪怕时间已经过了亥时,也还是灯火通明、人往不绝。大略向下看一眼,尖刀队、铁枪队、弓弩队等巡逻兵大约就有四五十人。每个队伍的领队手里都带着一个火把。这架势,真是比皇宫还夸张。 在屋檐上穿梭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有些疲惫,林初寻舒展了一下身体,四下望一望。王府很大,院落套着院落,亭台楼阁、轩榭回廊,数不胜数。拨开层层的建筑,可以发现,穿过面前的抄手游廊,翻过墙,就应该是南苑了。 林初寻从屋檐上跳下来,沿着回廊进入抄手游廊。猫着腰,躲过一次又一次的巡逻士兵,他一个纵身跳上墙头,窜上墙边的梧桐树。 有十几个当值的府兵,一动不动地在梧桐树下守着。若是跳下来,林初寻怕惊动这几个府兵,所以他拿出一个很小的弹弓,放上石子,向着远处树荫里弹了出去。细碎的声音惊动了府兵。有个头领下达了命令,一半多的府兵跟着他去树荫里查看情况。林初寻就趁着这个混乱的时刻从树上跳下来,在夜色的掩护下,钻到院墙后面去了。 贴着墙走了几步,在下一个院落门口,林初寻停了下来,小心地查看里面的情况。一队又一队的府兵一丝不苟地巡逻,排成一条条笔直的线。林初寻一步一步地挪着位置,逐渐向南苑深处靠近。 突然,从廊下走出一个年轻人,书生打扮,跟一个走过来的府兵耳语几句,顺着林荫道往里院走去。 这个年轻人林初寻并不认识,之所以多看两眼,是因为这个人虽然是书生打扮,但走路带风,明显是军伍出身,其身手甚至比在场的所有府兵都好得多。这样的练家子偏偏装扮成个书生,奇哉怪哉。 冷不丁的,年轻人像是觉察到了林初寻的眼神,竟然转过头来向墙根这里望过来,林初寻赶忙蹲下,让树丛挡住自己。 林初寻猜不透为什么这个人会突然转身,更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被发现,一时紧张起来。 只听一个府兵问:“管先生,您在看什么。” 所谓的“管先生”看了一会儿,回答:“没什么。” “这么晚了,您做什么去?” 管先生的语气转为强硬:“我去哪里还需要向你报备吗?” 府兵们俱是一愣,弯腰行了个礼,恭送年轻人离开。半晌之后,年轻人走远了,府兵们窃窃私语:“不过是个教书先生,王爷多看他一眼,他还真把自己当爷了!” “就是!吃白食的酸秀才,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 “行了行了,”一个稍显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人们的抱怨,“别管那么多闲事,该干什么干什么!” 林初寻早就不在树丛中了,他已经趁着人们说话的时候,顺着墙根钻到了另一个小院里。 这个小院很奇怪,因为它实在太朴素了,没有花台水榭,没有石板回廊,光秃秃的一座院落,连树木都低矮得可怜。与先前的大小院落对比,简直可以称得上寒酸了。这里除了门口的守备之外,竟然看不到任何府兵,若不是刚从石墙上翻下来,林初寻险些怀疑自己已经不在王府了。 不过林初寻马上发现了这个院子的奇特之处,因为他刚一落脚,就觉察到脚下土地松软,像是埋了陷阱,幸好他落地前及时扒住了低矮的合欢树,才不至于直接陷进去。 陷阱不止在墙边,很多地方都有。院子四角分别布置了两排弓弩,树旁悬挂了捕虎竹耙,竹耙像一张带了刺的地毯,只要被它糊住,就很难有活着的可能。 既然这里陷阱重重,那么就应该有极其重要的东西,还能是什么,自然是那本账册了。 避开拉着弓弩和竹耙的细绳,慢慢靠近正屋,借着微弱的灯光,能隐约看到悬在门口的警铃,拉着警铃的细线缠缠绕绕,最后系在门内侧的门闩上。 不能从正门进,当然还能走窗户。窗户没有关严,因为上面纵横交错地绑着四五十枚细针,仔细看,能发现细针上发出幽蓝的光,明显是淬了毒。 第39章 绝地 不过是淬了毒的针,这样的伎俩林初寻还不放在眼里。他将身体紧贴着墙壁,避开针的预射范围,用独活轻轻一挑,绑在窗户上的钢针分两次射了出去。 林初寻没有懈怠,他侧着身,用剑尖推开窗户,窗扇上连接的丝线触动了机关,致使窗户内侧的一把铡刀掉了下来。林初寻用剑将铡刀接住,轻轻地放在地板上。 从窗户外跳进屋里,能看出这是一间书房——正是林初寻此行要找的房间。 白绢上说,账册藏在南苑书房密室里,扭动灯台即可打开密室。黑灯瞎火的,林初寻没法判断灯台在哪里,他只好小心地摸索。 令林初寻始料未及的是,安静的书房里竟然藏着个人,这个人在林初寻毫无准备的时候,狠狠地往林初寻的胸口上踹了一脚,一直让他摔向墙壁,并直挺挺地砸在地上! 寂静的院子里爆发出这么大的动静,导致院子外面的守卫呼啦啦都涌了进来。原本宽敞的院子因为人们的瞬间涌入而显得狭小,火把照的这里宛如白昼。 林初寻遭受重创,胸腔泛起一阵热浪,紧接着,带出一口鲜血。 不过因为他蒙着面,看不出他痛苦的表情。 林初寻竟然因此而有些庆幸。他不喜欢在敌人面前示弱,不希望敌人因此而有些许快感。 借着火把的光亮,林初寻看清了袭击他的人的脸。那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呆滞的表情像是被雕刻在脸上的。他的手里抱着一柄半人高的大刀,光着上半身,胸前纹着一条硕大威武的青龙。 络腮胡子一句话都不说,就像一个石头做的巨人,将大刀劈头砍过来。林初寻以手支地,腾起身体,勉强躲过。络腮胡子毫不懈怠,回带一刀,蹭到了林初寻的后背,林初寻猛的往前一扑,滚在地上。后背上的伤口触碰到地板,让他整个人疼得缩成一团。 络腮胡子丝毫不停歇,抡圆兵刃,呼呼生风,一连砍过去好几刀,林初寻翻滚着躲开。络腮胡子没了耐心,一脚踹向林初寻腰间,叫他连翻了好几个滚。 又一脚!天旋地转! 又一脚!死去活来! 林初寻全身痉挛,再次带出一口血。 刀从脖子上方挥了下来,夹杂着嗜血的呼啸。 林初寻拼尽全力,翻身而起,一脚揣在络腮胡子脸上,趁着络腮胡子短暂的反应,拔出独活剑,朝着敌人的喉咙插进去,一下子刺穿了络腮胡子的脖子。 络腮胡子应声倒地,死前惊愕的表情表露着他的不甘。 一切发生的突然。门外的府兵们有些微的震动,他们没想到林初寻能够在完全被动的情况下及时反击,杀死王府最强悍的勇士。 林初寻觉得腰背上的伤钻心得疼,他扶着腰站了起来。此时指向他的,是数不清的刀剑。现在想完成任务已经不可能,他环视四周,瞥见后窗户半开着,想施展轻功逃出去,要命的是,他刚走到后窗户前面,不知道触碰了什么机关,从屋顶罩下来一个铁笼子,将他牢牢困在里面。 恰在此时,外面层层的府兵队伍中分开了一条路,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是渭南王世子安质烈,他脸上浮现的是好奇和狂妄,狰狞的笑容隐在眼罩后面,更像是一个得逞的鬼差。另一个是林初寻刚遇见的管先生,负手而立,并无表情。 “管伯夷,今天还多亏了你,要不然怎么能看到这么热闹的场面。这个小贼还有点意思,竟能杀掉付匆。”安质烈悠然地扇着扇子,轻飘飘地说。 管伯夷没做声,只仔仔细细盯着林初寻看,不知道在想什么。 安质烈收起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脖子和后颈,垮着身子,一步一步走向林初寻,并向林初寻叫嚣:“喂,小贼,把蒙脸的布摘下去,让小爷看看你是谁。” 安质烈身后的一个府兵统领想去阻止安质烈前进,被安质烈厌恶地推开。 林初寻倚着铁笼子,勉力支撑着身体,看上去状态非常不佳。 和安迎海一样,安质烈也喜欢看别人垂死挣扎的样子,他站在门口,欣赏似的望着林初寻。 与安质烈期待的相同,林初寻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上,闭着眼,呼着粗气,似乎已经绝望。 安质烈更是高兴,他向前再凑了凑。被安质烈推开的那名府兵统领担心安质烈的安危,紧跟在安质烈身边,手中的剑指向林初寻。 如一场仪式,在场的每个人都等待着林初寻绝望而死的瞬间。 突然,林初寻睁开了眼,抬起手臂,翻动手掌,将藏在袖子里的三支镖刀掷了出去。那三支镖刀形成了一个扇形,带着凛冽的寒光飞出去。 府兵统领反应很迅速,他侧身躲开一支镖刀,又用剑打掉了一支。可安质烈并没有那么幸运,裹挟着风声的镖刀毫无阻碍地冲过去,正打在他的眉心。 安质烈仰面倒下,没了气息。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尤其是那位府兵统领,惊恐得跌坐在地上——要知道,世子是在他的眼皮底下被人杀死,渭南王一定会让他死得更惨。 府兵统领不甘心地趴在安质烈的尸体上唤了几声“世子”,当然没有得到回应。他绝望了,并将这种绝望转嫁到林初寻身上。他愤怒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挣扎于死亡边缘的人,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他大声命令:“弓弩手!将他乱箭射死!乱箭射死!” 骚乱过后的府兵们在听到命令之后安静下来。手持刀剑的府兵们退了几步,二十几个弓弩手跑到了队伍前面,一字排开,对着林初寻拉开了弓弩。 林初寻用手撑着地板,艰难地站起来,不顾伤痛,笔直地站着。如果要用这种方式面对死亡,他不希望自己要露出懦弱的姿态。 他猛然想起了安玲珑,他的女孩。 在世人的盛誉之下,安玲珑是雄鹰,是鸾凤,是不败的战神,但在他的眼里,她只是一个孤单的、背负太多责任的、需要呵护的女孩。他们一起经历的不多,甚至现在,在阴谋和权利的阻挠下,他们不能相认,但谁能将曾经的美好抹去呢? 现在,他要离开了,或许她会难过一阵,然后继续好好的生活,那也很好,只要她幸福就好。 此生唯一遗憾,就是没能为父亲洗刷冤屈,不过他相信,安玲珑会帮他完成。 林初寻闭上了眼睛。 第40章 独活 马车颠簸了六七里路,安玲珑担心林初寻的伤,加之想等风如令的消息,所以停了下来。她钻进马车里,探了探林初寻的脉搏,从暗箱里取出一个水袋递给林初寻,说:“喝点水,歇一会吧。” 林初寻接过水袋,仰头喝了几口就停下来,似乎不渴。 安玲珑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已经没事了。” 安玲珑看林初寻的神色确实不算太差,想着两人同在马车里不免尴尬,打算退出去。 “我的剑丢在了渭南王府。”林初寻冷不丁说了一句。 安玲珑停下动作,不知道林初寻话里的意思。 “它叫‘独活’。” “什么?” “我的剑名字叫‘独活’。” “独活”的名字虽不是安玲珑起的,但和安玲珑有很大的关系。这件小事安玲珑自然是记得,她不免心神一荡,思绪似乎也凝固住,完全不能动弹。 这是去年年初的事。 安玲珑去仪国的附属国南诏国巡查边防,没成想水土不服上吐下泻,还因为打猎时遇见了老虎而受了些擦伤,心情糟糕透了。恰在此时,林初寻托人送来了一封问候书信。 书信未免俗套,除了简述自己近期的情况,就是让她保重身体,临了附了几个药名:穿心莲、和尚头、当归、夜合、独活、也白头。 这是什么破药名!安玲珑气的牙根痒痒。他林初寻不会说好听的话哄人也就罢了,竟敢拿药名来欺负她!想暗示什么?还“和尚头”“独活”,他看破红尘了吗?想解除婚约吗?好,她巴不得甩掉这个远在天边的未婚夫! 于是,盛怒之下的安玲珑马上写了一封信,只有一行字:他日当归,我必独活。 满含威胁的信被快马加鞭寄了出去,但安玲珑的怒气丝毫没有消散,她甚至想该如何向她父王和林叔告状。 巧的是,第二天,米男看到了林初寻寄过来的信,笑着对安玲珑道贺。 安玲珑一头雾水。 米男指着这些药名,笑嘻嘻地解释说:“姑爷是个低调含蓄的人,不愿把意思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只是把它们藏在了药名中。你看,‘穿心莲’又叫‘一见喜’,有清热解毒的功效,‘和尚头’又叫‘续断’,能破瘀生血。‘夜合’就是‘合欢’,这个名字很少有人知道,这‘独活’嘛,就是‘长生草’啦。姑爷的意思其实不难懂,就是‘我初见你便开心,只是见面不能长久,故而提醒您应该回来了。你我欢好,长命百岁,白头到老’。” 安玲珑听完,脸红到了脖子根! 他是在表达相思之情?她误会了他?安玲珑不淡定了,“你确定?没蒙我?” “我蒙你做什么?” 安玲珑突然撕心裂肺地朝着营帐外面大叫:“风——如——令!风——如——令……” 风如令不知道最近难伺候的郡主又遇见了什么麻烦,急匆匆闯了进来:“郡主,出什么事了?” “我的信呢?” “信?什么信?” 安玲珑急红了脸:“就是我昨天给你的信啊!” “已经发出去了。你说的啊,要快马加鞭,直接送到姑爷手里去,现在怕是已经到了永州了。” “啊——怎么办——”安玲珑抓着自己的头发,仰天长啸。 风如令这么多年没见过安玲珑如此抓狂的样子,赶紧问米男:“咱家郡主这是怎么了?信有问题?” 米男但笑不语。 “米男,米男,好米男!”安玲珑拉扯着米男的胳膊继续嚎叫,“你赶紧给我想个办法,我头疼,我肚子疼,我快死了!” 米男被安玲珑摇晃的头晕,赶紧甩开安玲珑的控制,说:“我的小祖宗,你别着急啊。姑爷没把事情说清楚也是他的错,你用不着那么后悔。这样,你就再写一封信。怎么写呢?嗯……也写一串药材:九龙光,嗯……黄花菜,决明子,还有金银花。” “什么意思?”安玲珑忍着眼里的泪花说,“怎么还有黄花菜?你想让谁凉了?” “你想哪儿去了?九龙光就是千里及,黄花菜又叫忘忧草,金银花就是双花。意思是,虽然远隔千里,但是情谊互通,让他放宽心,过几天你就回去了,到时候自然成双成对。” 安玲珑撇着嘴说:“你们这些人真是矫情,话都不会好好说。” 米男的好心被轻易践踏,便叉着腰说:“那你想怎么样?你要是有主意说来听听啊。” 安玲珑一下子躺在床上,没了气焰。 听了半天的风如令可算知道两个姑娘到底在说什么了,基于他是英王府走出来的将军,必然偏向安玲珑,说:“你们也太麻烦了。他林初寻好歹也是个男人,想说个情话都吞吞吐吐不痛快,惹人误会是必然的,咱们军旅中的人,有几个能读懂他话的?他这么酸腐,挨骂也应该!” 安玲珑猛的坐起来,原本想替林初寻辩驳几句,转念一想,风如令说的也对,塌着背,说:“上一封信不管了,我要再写一封,告诉他,要是在这么拐弯抹角的,我就每天给他寄一包独活,让他好好补一补!” 她的一时戏言,却让他记在了心里。安玲珑记得,不久之后,林初寻就寄过来一封道歉信,还附带了一支用湘妃竹做的笛子,可惜今年年初与突厥作战,不知丢在了什么地方。 从回忆里醒过来,安玲珑觉得自己喉咙里好像堵了东西一样不能说话,她咳了几声,说:“你的剑名字不好听,丢了就丢了吧。等你有了新剑,我再给它取个好名字。” “那就多谢殿下了。” 马蹄声近,正好让安玲珑转移注意力缓解尴尬。风如令回来了,带着一身的血腥味。 安玲珑从车里跳出来,问:“可有受伤?” “小瞧我!” “那便好。” “你怎么了?”风如令听安玲珑的声音有些发颤,担心起来,“你受伤了?还是说林先生……” “没,没事。”安玲珑干咳了几声,她觉得卡在喉咙里的东西怎么也下不去,“赶紧的,回去了。” “殿下,”风如令郑重地喊了一声,“渭南王府的故人,你看到了吗?” 安玲珑没有回头,说:“自然是看到了,没想到他藏在这里。今日杀他不方便,且让他多活两天。” 第41章 故人 安玲珑驾着马车回到白水府衙的时候天已经擦亮。府衙里的每一个人都因为焦急地等待消息而一夜没有合眼。听说安玲珑他们回来了,大家赶忙出来迎接。 马车还没停稳,百里穆就掀开了马车的车帘,他看见林初寻闭着眼睛斜靠着车壁,心凉了半截,赶紧钻进马车里探查林初寻的情况。他唤了几声林初寻的名字,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伸手搀扶他,手心里沾上了热乎乎的液体,原来后背上的伤没能及时包扎,流了不少血。 看着林初寻失去意识,被风如令背出来,安玲珑暗骂自己大意,竟真的相信林初寻说的“没事”的鬼话。 好在百里穆和风如令先后给林初寻看了看,都说只是失血过多,内伤并不严重,多休养几天就没事了,安玲珑这才放下心来。 林初寻休息了,别人却不能休息。静养了多日的米男也挣扎着起来,等安玲珑发号施令。 人们挤在并不宽敞的正厅里,神情严肃。这样的气氛在军营中是常见的,但坐在安玲珑身边的百里穆显然并不习惯,有点如坐针毡的感觉。 安玲珑端坐在正坐上,说:“这次收到了假消息,说明我们中有人泄密,我想,虽不能确定队伍中混进了奸细,但也需要好好调查。大家最近谨慎一些,若发现有异样,及时汇报。” “是!”在座的大多是行伍出身,都是抱拳接令,洪亮的声音震得百里穆浑身一抖。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大家,”安玲珑说,“这次去渭南王府,我们遇见了一个故人。” 独孤磊眼皮一跳,想起了接风宴上的那个身影。 “众位都知道,我父王一辈子就收过一个义子,名叫孙继龙。可笑的是,就是这个孙继龙,在云安一役中背叛我父王,间接导致父王战死、云安守军全军覆没,这还不够,他在一线天伏击我白狐军,致使白狐军损失很大。我找了他这么久,不曾想在渭南王府见到了。” 独孤磊“啪”地拍了一声桌子,说:“原来是他!我说在渭南王府的接风宴上,那个身影怎么那么熟悉呢,原来是他!王爷你说吧,咱们怎么弄死他!” 安玲珑敲着手里的折扇,没有回答。 百里穆恍然:“怪不得,怪不得渭南王一个不学无术的人,能在这么短时间,平定附近州县的百姓暴动,还能跟朝廷里的人勾结,陷害颜将军,原来有个幕后军师。” “孙继龙在排兵布阵方面颇有天赋,且极善于水战,水性非常好。当初扫平蜀王叛乱,就是他训练的水师,屡建奇功,与勃国一战,他亲帅将士们乘船与敌军周旋,为大军撤离争取了宝贵的时间。鉴于此,父王将他收为义子,并扬言,将来英王府麾下水师,由他全权统划。谁知道,他竟然叛了。” 百里穆问:“孙继龙反叛的原因殿下查到了吗?” 安玲珑叹了口气,说:“从物证上看,他应该与前朝有关,在父王麾下这么多年,不过是想找一个报国仇家恨的机会。” “竟是如此,这就说得通了。不过,既然殿下认出了他,那么他应该也认出了你。会不会有什么危险?毕竟我们并不了解他。” “危险?”安玲珑冷笑一声,“有危险的是他不是我。他来这里一定有目的,不只是扶持安迎海这个草包那么简单。他是个聪明人,要想对付我,绝对不会明着来,一定会怂恿安迎海勾结朝臣弹劾我,逼我离开这里,然后继续完成他的计划。” “可是他的小算盘注定是打不好的,咱们红豆馆已经把渭南王府通向外界的所有信息通道封死了,他们已经成了瓮中之鳖。”风如令抱着双臂得意地说。 “可是安迎海和孙继龙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安玲珑说,“风哥,你再去检查一下,决不允许红豆馆那边有任何疏漏。若再有任何消息走漏,一经查出,军法处置!” “是!”风如令领了命,转身走了出去。 渭南王府正厅里,安迎海正扶着儿子的棺材痛哭,日渐松弛的肉脸上纵横着泪水。府上进进出出的,都是抬尸体的下人,到处都是血腥味。 有个品阶比较高的将军带着两个士兵走了进来,跪在地上说:“末将简欢拜见王爷!” 安迎海红着眼睛,抬起头,怨愤地看着简欢,说:“你马上点齐八百士兵,围住白水府衙,把百里穆和英王府的那几个人都抓过来,但有反抗,可就地斩杀!” “这……百里穆是钦差大臣,英王府的……” “闭嘴!他们杀了我儿子,就该死!” “……是。” “等等!”正在简欢要退出去的时候,被称作管伯夷的孙继龙高喊了一声,并走向安迎海。 这个阻止的声音自是简欢期待的,所以他马上站住了。 “管伯夷,你想干什么?”安迎海带着怒气说。 孙继龙没有马上回答安迎海的问题,他先挥了一下手,叫简欢退出去。简欢如蒙大赦,带着铠甲碰撞的声音走了出去。 迎着安迎海满是怒气的目光,孙继龙走进了正厅,他压低了声音说:“世子遭遇不测,我等也万分痛心,但是殿下,你可不要被悲伤迷了心神。” “你放屁!本王的儿子没了,本王必须让那些人偿命!” “殿下!”孙继龙抬高了声音,“你凭什么确定杀手是百里穆派来的?你有证据吗?” “本王杀人何须证据!” 孙继龙负手而立,说:“草民想告诉王爷一个消息,这个消息应该会让你冷静冷静。” “什么?” “昨晚的第一个杀手,对于王爷来说并没有什么威胁,但后来救援的两个人,你该知道他们的身份。” “别卖关子了,快说!”安迎海已经没有耐心了。 “昨天来救援的两个人是一男一女。男的是白狐军现任统领风如令,至于那个女的嘛——自然是英王殿下安玲珑了。” 第42章 较量 孙继龙说的郑重其事,在最后几个字时更是一字一顿,让安迎海把老泪都硬生生忍了回去。 “你确定?你没看错?那个女贼是安玲珑?”安迎海接连发问。 孙继龙点点头。 安迎海的怒气消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担忧。不过他低头看到了独子的尸体,又说:“安玲珑又怎么样?烈儿就白死了?她要偿命!” “可是你没有证据。” 安迎海攥起了拳头,说:“你有话快说,没话滚!” 孙继龙说:“草民有个主意。陛下在朝堂上说,只让英王府派代表协同百里穆调查渭南事务,并没有允许安玲珑出长安,安玲珑此举明显是违抗圣旨。殿下暂时不要动武,以免招了麻烦,你可以先写一份奏折递到陛下面前,申诉冤屈。” “小皇帝偏向安玲珑,一定会向本王索要证据,本王要是给不出来,那不就成了栽赃陷害?你在想什么!” “殿下莫恼,且听我说,”孙继龙安抚道,“你需要再向琅琊王去一封信,将安玲珑已经来到渭南并盯上了渭南王府的消息告诉琅琊王,以琅琊王此时焦虑的心情,必会抓住这个时机,发动朝臣弹劾安玲珑。只要安玲珑被发现不在京城而在渭南,那么就算我们没有证据,安玲珑也有口难辩了。” 安迎海听完孙继龙的话,细细地捉摸了半天,问:“扳倒安玲珑,你有几成把握?” “若是用这一件事就扳倒安玲珑,并不容易,不过相信琅琊王能给安玲珑一个巨大的打击。” 安迎海看孙继龙信心满满的样子,底气也足了不少。不稍停留,他马上叫着孙继龙,往书房走去。 与此同时,安玲珑也在想着解决办法。她和百里穆都料到安迎海会向周止求救,所以商量了商量,定下了个主意。 安玲珑随即派出独孤磊,命他拿着英王府的军令,秘密调动秦军中颜吉虎的旧部,让他们慢慢向渭南靠拢,如遇阻挠,可先斩后奏,不必请示。 与此同时,百里穆请林初寻模仿安迎海的字,给周止写了一封信,大概内容是状告百里穆派杀手潜入渭南王府,并刺杀了安质烈,可惜证据不足,云云。 原本安玲珑不想打扰林初寻休息,打算急调远在长安的一个善于描摹别人字迹的兄弟代劳,没想到林初寻听了百里穆的话,急急忙忙从床榻上挣扎着起来,写好了这封信,让安玲珑既感动又心疼。 伪造的书信写好了,安玲珑招来了红豆馆的兄弟。 来领命的兄弟名叫侯少安,是个虎背熊腰的汉子,不过侯少安只是体型壮硕,人却很聪明机灵,一举一动干净利落。他跪在安玲珑面前,等候命令。 安玲珑将信递过去,把侯少安扶起来,说:“孙继龙一向谨慎,所以这件事你们一定要办的天衣无缝。我需要兄弟们扮作土匪,把给周止送信的人劫了,狠狠揍一顿,趁机把信替换掉,让他送一封假信给周止。等送信的人回来的时候,让把守各个客栈的兄弟再把信偷出来,我会看完信之后马上替换一封假的让他送回。期间若有什么突发状况,还需要兄弟们多担待。” “王爷这是哪里话,兄弟们保证完成任务!” 安玲珑欣慰一笑,说:“我听说周敏臣和安质烈关系很好,安质烈死了,按照礼节,周止应该会让周敏臣送上致哀信和礼物,我怕周敏臣的信里会泄露什么,所以希望兄弟们关注一下,方便的话,最好也把它拿来让我看看。” “方便,没问题!” “还有,等安质烈的死讯传到京城,英王府作为同族也需要备礼,我想着送个玉如意什么的就行了。不过你提醒一下玉婵,筹备的时候要大张旗鼓,等送到渭南地界,你就把东西留下来,不必送到渭南王府,等整件事情办的差不多了,就把东西一卖,换钱给兄弟们吃酒。” “为什么?兄弟们给王爷办事都是心甘情愿,不用……” “听我的,”安玲珑说,“反正这东西送到了渭南王府,安迎海也不收,没准还得骂我几句,何必呢。我备上礼物,不过是想让京城的人们都以为我人还在京城,一个幌子罢了。兄弟们辛苦,等事情办妥了,我再犒劳大家!” “谢王爷!”侯少安双手抱拳,声音洪亮厚重。 安玲珑声音压低了些,说:“你跟玉婵说一声,让她把府上的求凰剑送过来,就说我有急用。” “求凰剑?” “是,你跟她说她就明白,在我父王的卧室里。” 侯少安不知道自家王爷有什么安排,但没有一句多余的话,领命而去。 安玲珑目送着侯少安,心里盘算着很多事,她一转身,正对上风如令铜铃一样的大眼睛,唬了一跳:“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风如令抱着双臂,说:“你刚说什么剑?求凰?就是老王爷珍藏了多年、都不舍得让我看一眼的求凰?” 安玲珑被问的有些结巴:“嗯……啊,你也听过啊,呵呵,那什么……不就是一把剑嘛,名字好听了点儿而已,呵呵……” 风如令逼近一步,眯着眼问:“求凰宝剑跟你的相思扇子一样,都是欧冶丹铭大师的作品,材质、做工一流,手感更是没的说,你敢说只是一把剑?那是宝贝啊宝贝!你这个败家子,拿求凰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你怎么问那么多!”安玲珑被风如令逼急了,也瞪着眼大声说。 风如令看安玲珑的表情更是不寻常,指着林初寻卧房的方向,说:“那个人前脚弄丢了随身的剑,你后脚就要取求凰,你说,这是不是有点凑巧啊?” 安玲珑被风如令嘹亮的声音震得心惊肉跳,她拿出了王爷的架势——这是她吵架即将败北的最后招数:“风如令,你就不能小点声啊!你……你敢管我,胆子大了啊!” “理屈词穷了就拿身份压我,有本事说清楚啊!”风如令才不在乎安玲珑这种用惯了的伎俩,继续“辩论”。 安玲珑完全没了招,两手捂住耳朵,像小孩子吵嘴一样,嘴里喊着“不听不听”,脚下像踩了风火轮,转眼间消失在“战场”上:反正过两天求凰就被拿来了,风如令说什么都没用! 第43章 窘迫 渭南王府现在非常热闹,因为今天是安质烈出殡的日子。相比之下,白水府衙却安静的厉害。 原本百里穆问安玲珑要不要去渭南王府吊丧,毕竟安迎海现在的身份还是郡王,郡王世子死了,身为朝廷命官而没有表示确实说不过去,没准安迎海会因此更加记恨他们。但安玲珑说不用,因为百里穆如果踏入渭南王府,以安迎海这样喜怒无常、性情顽劣的品行,绝不会放百里穆安然离开。 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何必装傻? 一连好几天,日子平静无波。安玲珑每天在风如令的陪同下,逛遍了当地的小吃店和杂货店,买了很多特产和小玩意,比如精致的套娃、贵重的玉质九连环、各种时兴的机巧木器、新鲜的水果点心等等,准备拿回去给安佑臻和安步泰。 风如令总想打消安玲珑的积极性,说:“京城里的小玩意多得是,为什么要在这里买,拿回去很费力的。” 安玲珑置若罔闻。 很快,红豆馆的兄弟们将调换回来的真的信交到了安玲珑的手上,诸事顺遂。给周止送信的信使红肿着脸,眼泪汪汪地往京城赶,心里暗骂最近的盗匪太猖獗,竟敢打他闷棍,回去之后一定求主人带兵把这里的土匪全部扫除。他没有想到,怀里的信已经被掉了包。 过了大约三天的时间,安玲珑日思夜想的求凰宝剑就到了。 送剑的人将宝剑放在一个用篾子编织成的小篓里,一路背过来,保存的非常小心。 见到求凰宝剑的风如令完全变换了态度,他成了一只黏在安玲珑身上的跟屁虫,弯着腰,作着揖,脸上都是谄媚的笑:“殿下,英王殿下,求求你,把你手里的求凰让我看一眼吧,就一眼,就一眼啊……” 安玲珑知道风如令爱兵器如性命,所以她晃着求凰的剑鞘,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你有赤阙宝刀,那也是我父王送你的兵器至宝,何必非得想着别的兵刃,求凰太轻薄,不适合你。” “我知道,我只是看看,就看一眼!”风如令已经近乎哀求。 安玲珑更是得意,说:“你前两天还不把我放在眼里,好一顿教训哦,说我什么来着?哦,对了,败家子儿,那兄长的架子摆的呦,啧啧。我怎么能把这么好的东西让你这个以下犯上的人看呢?” “好王爷,亲王爷,小祖宗,”风如令都快哭出来了,“你想怎么样吧,让我跪下?行,只要你说,我马上磕头!” 风如令作势就要下跪,安玲珑撇着嘴说:“你这么执着啊?男儿膝下有黄金。” “我没有,我膝下什么都没有,你只要让我看,我把膝盖给你都成!” 看风如令这么执着,安玲珑也就不逗了,她嘱咐了两句,就把宝剑交给了风如令,并警告他,如果半个时辰之内不能还回来,她会给他好看。 半个时辰后,安玲珑拿着求凰,走到了林初寻的房门前,身后是风如令哀怨的眼神。 这么多天了,安玲珑第一次主动地、没有人陪同地走到这个地方——虽然她非常想来,但都忍住了。现在不是他们相认的时候,她不想让别人知道林初寻的身份,以免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在门口转了半天,安玲珑终于鼓足勇气,扬手敲了敲门,声音很轻,每一声都敲在她自己的心坎上。 “谁啊?”虽休养多日,林初寻的声音不见慵懒,还是清晰悦耳。 安玲珑清了清嗓子,回答:“是我。我能进来吗?” 简短的衣服摩擦的声音之后,林初寻将门打开了。他身上的长衫有些松垮,但并不凌乱,衣摆上偶有皱着,是倚在藤椅上的痕迹。林初寻拱手为礼,说:“草民见过殿下。殿下屈尊前来,可是有事?” “嗯……额……我就是……就是……来看看你的伤,嗯,看看,呵呵……”安玲珑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的,让她自己的手脚都没地方放,她暗骂自己没出息。 林初寻看着安玲珑微红的脸,竟也有些紧张。他愣了愣,说:“嗯……外面……外面暑气还未消散,不如进来喝口凉茶?” “好啊,呵呵……”安玲珑尴尬地抹了一把脸上止不住的汗,在林初寻侧身让路的时候,一脚迈进了房门。 林初寻请安玲珑坐下,并给她倒了一杯茶。安玲珑把求凰放在桌子上,接过茶杯,却并不觉得茶杯清凉,反而觉得烫手,在手里使个劲儿揉搓,一个不小心,水洒了出来,等她想拿手边的布擦拭的时候,又不经意碰倒了杯子,水完全洒了出来。 安玲珑木然地坐在那里,脸红透了。 林初寻轻柔地扶起茶杯,把它放在茶杯盘里,然后拿过抹布,截住水流的方向,免得沾湿安玲珑的衣服,然后逆向将水擦干。整套动作看似连贯,但也只是强装镇定,他甚至都不敢抬头看安玲珑的脸色。 “我不喝水。”安玲珑低着头,声音小得险些让人听不见。 林初寻不知道该怎么回这句话,他反复擦拭桌子,半天没停下动作。 林初寻的沉默让安玲珑的心里更是忐忑,空气静了下来。 发觉自己在重复一个动作,林初寻猛的回过神来,尴尬地笑了笑,说:“殿下来找草民,应该不是因为公事吧?” 说完这句话,林初寻就觉察到了错误。一个小姑娘——哪怕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英王殿下——在一个男孩子面前都会不自在,安玲珑来之前一定找了一个“公事”作借口。林初寻这么问,明显给安玲珑断了后路,只会让两个人更加窘迫。 但安玲珑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她竟然点了点头,说:“嗯。” “那是为了什么事呢?” 安玲珑咬了咬下嘴唇,说:“你丢了剑,我来送你一把。” “这个?”林初寻指着求凰剑,问。 “嗯,它叫‘求凰’,是我父王珍藏的宝剑。” “求凰啊……”林初寻突然放松下来,玩味的笑意在脸上时隐时现。 第44章 求凰 求凰宝剑的名声,纵然是久居山野的林初寻也是听过的。它不只是一把兵器圣手的作品,更有不一般的意义。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这是司马相如的《凤求凰》中的句子,也是宝剑名字的由来。 欧冶丹铭一生的作品并不多,两个代表作品一个是相思扇,一个就是求凰剑,传说前者为女子而做,后者则是为了一位能与那女子匹配的男子。 求凰剑不像相思扇有很多机关暗器,它很简单朴素。 整把剑长约三尺,由玄铁铸就,纯黑的颜色,显得稳重大气。剑柄上刻着祥云图案,嵌了几条纤细简短的金边作点缀。剑首上有孔,为的是悬挂剑穗配饰,可惜现在闲置着。剑格上没有任何图案,与剑身之间找不到缝隙,使整把剑浑然天成。剑非常轻,因为剑身极薄,就算是最厚的剑脊部分,也只有十几张宣纸的厚度。剑脊两侧有凤凰尾样式的镂空,更是减轻了剑身的重量。虽然轻薄,但剑刃锋利无比,削铁如泥。 剑鞘乃红木雕成,涂有黑漆,饰有上古瑞兽,巧的是能恰到好处地包住剑身镂空的部分而不至显露出来。 显而不露,简而不单。 若只凭着材质和做工一流,还不能跻身于天下闻名的兵器行列,毕竟制作兵器的名家圣手无数,总想分出个高低。求凰的惊艳之处还在于,只要周围空气流动快,哪怕只是在半空挽一个剑花,它就可以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叫,宛如凤鸣。 林初寻摆弄了一下求凰,站起来,抽出剑身,连续耍了几个剑花,剑身果然发出唔啦啦的声音,非常动听。他把剑身还回剑鞘,双手捧到安玲珑面前,说:“这把剑太过贵重,草民身份低微,不敢据为己有。” 微讶之后,安玲珑有些气恼。她以为林初寻不知道求凰的来历,没有明白她的意思,以为他真的把身份看的很重,不敢正视她的感情,以为他还在为林致的死而对皇家心存怨恨,所以她的表情严肃起来,眉毛上时隐时现的那道疤痕轻轻跳动了一下——如果风如令他们在场的话,就能敏锐地觉察到,安玲珑心里憋了火气。 安玲珑也站了起来,她想,既然人家不领情,自己何必讨好。她伸手要去接求凰。 “不过——”林初寻在安玲珑伸手的时候收回了双臂,让安玲珑扑了个空,“草民可以代为保管。” 代为保管?什么意思?安玲珑觉得此时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她傻愣愣地对着求凰发了会儿呆,转而看向林初寻。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当真是好句啊!”林初寻脸上挂着的笑容足以解释一切。 你既有意,我岂不知? 虽有阻隔,吾亦往矣! 虽身份不能公开,但有相通相守的心,还有什么担忧的呢? 安玲珑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呼吸都困难了。她想说什么,但话梗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来,脑袋里一片混沌。还是逃跑吧。 安玲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林初寻的卧房的,更不记得当时林初寻有没有送她,她只记得天很热,很热。 站在院子外,对着叫得凄惨的知了,安玲珑浑身不自在,她捡起一颗小石子,朝着树上叫得最欢的一只知了投过去,不偏不倚,砸了个正着。她撇着嘴说:“什么嘛,代为保管?还念酸诗!不能好好说话吗?”走了两步,她的嘴角竟控制不住,扬了起来,步履轻盈。 可怜了那只小知了! 在红豆馆的兄弟们紧锣密鼓的筹备下,安玲珑安排的事情顺利进行,很快,安迎海就收到了“周止的回信”,并附带了“周敏臣的致哀信”和礼物。 安迎海收到信的时候,正半躺在藤椅上,由着貌美的妙龄侍女给他按摩肩膀。袅袅的丝竹声听得人只想沉在梦里。 安迎海拿过信来看了两眼,扔还给信使,继续闭着眼睛享受悠闲的时光,完全不像是个刚刚丧失了儿子的父亲。 信使不敢出声搅扰主人的兴致,打算悄悄退出去。 但有一个人就敢打扰,那就是孙继龙。 孙继龙从门外走进来,也不行礼,高声问:“琅琊王的回信到了?” 安迎海微微睁开眼,指了指信使手里的信。 “他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就是安抚本王呗。” 孙继龙将两封信拿过来,翻开看了看,里面是这样写的: 渭南王亲启: 惊闻令郎不幸遇害,本王着实心痛不已。安玲珑罔顾陛下诏令、罔顾皇家血脉,草菅人命,狂妄悖伦,令人发指!本王已动用各方势力,请陛下秉公圣裁,定为渭南王及世子讨回公道! 另,既然安玲珑已到渭南,因其爪牙遍布,无孔不入,本王唯恐君之账册、军册为其所盗,求君万万妥善保存。切切。 琅琊王拜上 孙继龙仔细读了两遍,又看了看所谓的周敏臣的信,突然问安迎海:“确认过真伪了吗?” 安迎海手上敲打的节拍没停,也没开口说话。 孙继龙翻起一掌,“轰”的一声,将藤椅旁的红木桌子拍了个粉碎,木屑乱飞。 屋子里安静了。乐师们停止了靡靡的乐曲,侍女们嫩如细葱根的玉手也不敢动了,人们都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个高大的、脸上带着怒气的男人。 “你确认过真伪了吗?”孙继龙再次问道,但声音明显与第一次不同。 安迎海的精神一下子来了,他坐直了身体,向周围的人招了招手,不过眨眼之间,屋里只剩下了一个膀大腰圆的老者和一个神气十足的年轻人。 安迎海油腻的脸上堆满了笑,问:“管先生急什么?这些不都在你的计划当中吗?——你刚刚说确认真伪,难道你觉得这两封信是伪造的?”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毕竟安玲珑现在隐身在白水,她不该对渭南王府没有动作。” 安迎海拿过信来,仔细辨认了一会儿,说:“可是这两封信并不是伪造的啊。” “何以见得?” 第45章 利用 孙继龙的脸阴沉的厉害,让安迎海心里梗梗的。为了打消孙继龙对两封信真伪的怀疑,安迎海说:“字迹没有问题。” “有可能有人仿写笔迹。” 安迎海被噎了一下,干脆指着信的落款,说:“周止这个人喜欢摆谱,做事也谨慎,所以他的信,无论是为公还是为私,都会在落款处盖上他的王印和私印。周敏臣与他父亲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也会盖两种印章。你看,就算是周敏臣的信,一个盖的是兵部侍郎的官印,一个是他的私印。没有问题。” “仅此而已?” 安迎海不耐烦了,要知道,这辈子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眼前这个人,总会让他想起安镇山:“这还不够?你想怎么确认?” “算了,”孙继龙将两封信都拿过来,揣进怀里说,“把这件事交给我吧,我会查清楚的。” 事情似乎告一段落,安迎海觉得清净下来,又回到藤椅上,他盼着孙继龙赶紧离开,他的曲子还没听完。 但孙继龙并“不识时务”,他依然站在原处,背着手,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几许昏黄的光晕:“王爷这么清闲,看来是还没有听到这个消息。” “什么消息?” “虽然秦军已经被我们统辖整顿,但近几日,颜吉虎曾经的直系部众活跃起来,有些不受约束。我怀疑是安玲珑派了什么人混进了军中煽动将士们闹事。” “这还不简单,杀几个不就好了?” 孙继龙暗骂一声“扶不上墙的阿斗”,忍着心里的厌恶,说:“颜吉虎在秦军中效命一共大约十五年,完全统领秦军也有三年多,培植的亲信和部众不计其数,我能做到这种地步已经实属不易。以他们对英王府的崇拜,若是在他们收到了英王军令之后杀人,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让情况更加糟糕,岂不是前功尽弃?” “那你想怎么样?” “马上调集全部可以调集的兵力,以渭南王府府兵为前导,驻扎在白水以北地区,不论遇到什么武装,一律以清扫叛军为名将其伏击。我也会派兄弟们在秦军军营里散布消息,就说颜吉虎曾经的部将师长彻、游存墨、温伟杰等人对英王和琅琊王不满,意图谋反。这样一来,至少能扰乱秦军军心,拖延他们的整编时间。” 安迎海一眼不眨地看着孙继龙,问:“我至今不明白,管先生为什么要帮本王对付安玲珑。安玲珑与你有仇?” “此仇不共戴天。” “那你为什么会选中被流放在外的本王?你似乎对兵法策略很有研究,对英王府的了解也很透彻,为什么不投靠京城的汝南王安景明甚至琅琊王周止?那样你的才能或许发挥得更好。” 孙继龙冷笑了一声,说:“王爷不是曾说对这件事并不感兴趣吗?” “现在本王感兴趣了。” “好吧,”孙继龙在房间里踱着步,“汝南王和琅琊王的条件的确很好,但他们离宫城太近,有任何动作都有可能会被发现。我也说了,我跟英王府有仇,而王爷你跟英王府也有过节,我们合作起来岂不更方便?” “倒也是。” “所以嘛,请王爷听从我的安排,我不会害王爷的。” 当天晚上,安玲珑就接到了独孤磊的消息,说军中有异常调动,或许孙继龙已经发觉了秦军的行动,他自责办事不利,请求责罚。接到独孤磊的消息,安玲珑竟有些兴奋,她说,网已经布好了。 她马上要求百里穆写一封奏折,就说秦军不知何故,竟逐渐向白水增兵,白狐军队长独孤磊屡次警告无果,已经无能为力,请求朝廷明示。 同时,安玲珑也写了一份奏折。她说,惊闻秦军军营异变,唯恐生出事端危及社稷,来不及当面承接皇命,须立刻启程赶往白水,军情如火,求陛下谅解,万死。 两封信一起被安玲珑交给了白狐军中的一个骑兵,由这位士兵直入京城,交到玉婵手上,到时候玉婵会先把百里穆的奏折递上去,然后递上安玲珑的奏折,由怡水宫待命的女将装扮成安玲珑的样子,快马离开京城。 这样一来,安玲珑出京就名正言顺了。 还有一件事迟迟解决不了,那就是安迎海手上的那本账册尚未到手。账册是整件事的关键,它是安迎海调兵、杀人、勾结朝臣的证据。若单纯逮捕安迎海而找不到扳倒他的证据,那么一切都是徒劳。 所以安玲珑在给安迎海的那封伪造的信中,让安迎海“妥善保管账册”,其实是希望他能在加强防卫的时候露出破绽,泄露账册真正的位置。 安玲珑的做法很快就见到了成效。 次日傍晚,当风堂的兄弟扮成运送蔬菜的商贩进入了白水府衙,见到了安玲珑。 这个人瘦瘦小小的,黝黑的肤色,穿的也破烂,不过言行举止非常有礼,谈吐也不怯懦,让人印象深刻。 安玲珑请那个人站起来答话,笑着问:“季檀的手下果然没有弱兵。先生如何称呼?” 那人双手抱拳,低着头说:“王爷谬赞,草民胡禄康,能为王爷效命,万死亦幸!” “胡先生啊,”安玲珑坐下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账册的下落可是有眉目了?” “王爷久等了。据我等所知,账册应该在渭南王府东苑的祠堂里。王爷知道,渭南王府戒备森严,我等也是根据蛛丝马迹判断的,不敢说绝对可靠,请王爷见谅。”虽只是个没有完全确定的消息,但胡禄康说话时没有畏缩难堪的姿态,也让安玲珑惊讶。 “祠堂?安迎海可算不上什么孝子贤孙,你们怎么判断,账册这么重要的东西会在祠堂放着?” 胡禄康再次答了一礼,说:“诚然,我们安插进渭南王府的兄弟几乎没见过安迎海进出祠堂,所以最开始也没有把祠堂定为目标,但是,他收到信的这两天,唯一的异常就是去了一趟祠堂,且是一个人去的。具体情况,草民可以慢慢讲给王爷听。” 第46章 投石 被当风堂的兄弟安插进渭南王府的小书童不过十四岁,名叫葳蕤,这是当初季檀亲自给起的名字,出自《孔雀东南飞》中“葳蕤自生光”一句,因为这个小孩子年纪虽小,展现出来的卓越的应变能力和极强的心理素质让季檀感叹。 就在昨天日落时分,葳蕤陪着渭南王府老管家的孙子阿贺在东苑的水池边逮蛐蛐,无意间撞见安迎海步履匆匆,往祠堂所在小院的方向去了,一路上没有点灯,并不想被人发觉的样子。 “喂——你看什么呢!”阿贺招呼了一声,带着浓重的不耐烦的语气。 阿贺比葳蕤小两岁,淘气而任性,仗着他爷爷是王府的管家、母亲是安质烈的奶娘、哥哥曾是安质烈的心腹,所以在王府任意妄为,而只要他不惹怒王爷和世子,做什么搬不上台面的事,他爷爷都是不管的。 就在去年年底,阿贺在闹市赛马,撞翻了一个四五岁的小丫头,他非但不道歉赔礼,反而嫌小丫头扫了他骑马的兴致,让随行小厮将小姑娘活活打死了。小姑娘的父母自是愤怒,跑到王府来告状,没想到状没告成,反而被阿贺的爷爷悄悄毒死了,尸体就扔在后山的山坳里。 葳蕤是阿贺到现在为止唯一不讨厌的人,因为他总会变着法鼓弄有意思的事,等私塾先生让阿贺写文章的时候,葳蕤也能轻松地帮他敷衍过去。 阿贺认为,葳蕤美中不足的就是名字,太拗口,所以他称呼他总是“喂”。 葳蕤拍拍屁股站起来,凑到阿贺面前,神神秘秘地说:“贺公子,我刚看见王爷沿着走廊过去了。” 阿贺转过头去望了望,没看见任何人,撇着嘴说:“哪有?明明没人。” “啧,我怎么会骗您呢!王爷的身形我会看不出来?我看见王爷一个人,也没有点灯,往祠堂那个院子去了。” “祠堂啊……我爷爷倒是说过,不让我往祠堂那个院子里凑。” 葳蕤的心眼转的飞快,说:“为什么不能去啊?咱们王府谁敢惹您?凭什么您不能去?那些大人们惯会吓唬咱们。有什么了不起的!” 阿贺觉得葳蕤说的在理,心里也别扭起来,不过他好歹还记得他爷爷的警告,所以带着一点不甘心的语气说:“哎——算啦算啦,什么好地方呢,不就是供奉死人的地方吗?我只见过世子去过几次,还没见过王爷去过,想来也没什么意思。” 葳蕤点点头,把阿贺抓住的蛐蛐装在碗大的篾子编成的小笼子里,打算把手上的几个小笼子归置起来,又作势凑到阿贺面前,说:“公子,我早就听说咱们王府有宝贝,你知道吗?” “宝贝?什么宝贝?”阿贺蹲在地上,低头扒着草,并不在意。 “传说价值连城呢,您不知道?” 阿贺松开手里的草,抬起头看着葳蕤:“到底是什么。你快说!” “其实具体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似乎比金子值钱多了,我头进府的时候就听人们传言,说谁能找到王府的宝贝,谁就能在王府取而代之。你说神奇不神奇?”葳蕤把声音又压低了不少,让阿贺听得耳朵都竖了起来。 “谣言吧……” “这事儿说的有鼻子有眼的,甚至传说有人进来偷过呢!” “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葳蕤指着南苑,说:“前几天您在一直在书院,所以不知道,听说咱们世子就是死在偷宝贝的人手上了。你说说,那得是多值钱的宝贝啊,把咱们世子的命都搭进去了,啧啧……” “这事儿我也听说了,当时死了好多人——原来那天晚上进来的不是普通刺客啊。是不是真的像你说的,谁得到了宝贝,谁就能……取而代之?” 葳蕤象征性地看了看周围情况,继续忽悠阿贺:“公子,你说你要是能拿到那宝贝,还用得着寄人篱下吗?还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管家爷爷岁数都这么大了,还被‘那个人’呼来喝去,真让人心疼。” 爷爷是什么处境,阿贺是不管的,但他自己将来是什么处境,他当然在乎,所以他问:“你的意思是,咱们也去找找那个宝贝?” “哎哎——我可不能去!我就是听说,哪敢真去找啊?” “你为什么不去?这些事都是你说的啊?”阿贺急了,“霍”地站起来,呵斥道。 葳蕤低三下气地告饶:“公子,公子您别生气也别着急,您不想想,您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您怎么也算王府的半个主子,去哪都没人敢阻拦,就算王爷逮住您,也只当您一时贪玩罢了。我呢?您想想,当初跟我一块进来的那个端茶倒水的姑娘,不是因为随便走动,被世子下令用大棍子打死了吗?我现在想起来都害怕呢!” “胆小鬼!”阿贺轻蔑地说,心里却因为葳蕤的恭维而飘飘然起来,“我一个人去,就算被王爷抓住了,也不会出卖你,这总行了吧?” 葳蕤的脸上顿时堆满了笑,他作着揖说:“还是公子仗义!我给您放风!” 此时,安迎海从祠堂走了出来,手里还是什么都没有。前后大约半刻钟,这更坚定了葳蕤的推测。 阿贺在走廊下躲了一会儿,看着周围没什么人了,蹑手蹑脚地往小院深处挪动。葳蕤依然藏在廊下的假山后面,静静地听着一切风吹草动。 阿贺走进了小院,紧接着传出来的,是一个重物摔在地上的声音。 阿贺的尸体被一个黑衣人拖了出来,脑袋上都是血,紧接着又走出一个黑衣人。 躲在假山后的葳蕤睁大了眼睛,捂着嘴巴,生怕发出什么声响惹人注意。他只想用阿贺探路,没想到这些守备会丝毫没有顾忌地将阿贺打死了。 “这不是阿贺吗?你怎么把他给弄死了?”走在后面的黑衣人压低了声音说。 前者回答:“王爷和管先生吩咐过,无论是谁都不能闯进来。” “那怎么办?老管家问起来怎么说?” “还用得着我解释?你跟王爷说一声吧。”前者不屑地说。他将阿贺的尸体丢进了水池,拍拍手,又融进了小院里。 第47章 惊变 过了一会儿,葳蕤稳定好了情绪,从假山后面走出来,先回书房转了一遭,再折回来,像第一次见到阿贺的尸体一样大声尖叫起来:“来人啊!来人啊!贺公子掉进水了啦!……” 一阵喧哗过后,很多下人赶了过来。女人们惊呼一声,害怕地缩在一起,有会水的男人跳进水池里,将阿贺捞了上来。 那是一具冰冷的、湿漉漉的、被血包围了的尸体,面目可怖。 那样的伤口,无论是谁看了都知道,那不是一般的撞击所致,阿贺也不是淹死的,但这一天之后,似乎无论是谁都不在意阿贺的死因,哪怕是最疼爱阿贺的爷爷,也没有什么表示,只是以“看护主子不力”的罪名,将葳蕤吊起来打了一顿。 当日,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葳蕤托人将一袋铜钱和一包干粮交给了在私塾读书的“弟弟”。干粮里藏着一个小纸条,辗转几次,交到了胡禄康手中,胡禄康便将消息告知了安玲珑。 听着胡禄康的叙述,百里穆先提出了问题:“如果英王殿下真的在祠堂找到了账册,那么安迎海就会知道他的王府出了细作,稍作调查就能查到葳蕤头上,到时候那孩子安有命在?” 胡禄康停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谢百里大人关心。不过……哎,那孩子在进渭南王府大门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安迎海是个十恶不赦的恶棍,人人得而诛之,葳蕤能为此而死,也算……” “胡闹!”安玲珑的火气一下子冒了出来,“十几岁的小孩子,凭什么为了你们所谓的大义而惨死?这孩子的命,我救定了!” “可是他现在遭了毒打,爬都爬不起来,更不要说被带出来了。我们不是不救,是根本救不了。”胡禄康无奈地说。 “你有王府地图吗?”风如令从门外走进来,叉着手问。 “有。” “那不就得了。”风如令轻飘飘一句话,走到安玲珑身边,坐了下来。 安玲珑明白风如令的想法,对胡禄康说:“既如此,我们今天准备一下,明天晚上动手。明天你再来一趟,我们或许需要你们配合接应。” 胡禄康抱了个拳,说:“是!” 胡禄康走了,屋里又只剩下了安玲珑、风如令、百里穆、米男和几个充当守备的白狐军士兵。百里穆到现在还是不习惯军旅之人严整的做派,所以他借口去看望林初寻,早早溜了出去。 没了“外人”,安玲珑的戒备也卸下来了,她问风如令:“你打探的怎么样了?周止听说我出来,有什么动作?陛下怎么样?” 风如令倒了一杯凉茶,一口气喝完,抹了一下嘴,说:“说真的,周止这只老狐狸真是老了,一点儿都沉不住气了。自从玉婵把你的奏折递上去,周止就慌了。他发动了好几个言官弹劾你拥兵自重、藐视皇威,被姜南薰拐弯抹角地怼了回去。陛下偏向你,所以明知道咱们理亏,也没追究。” “还有呢?” “还有就是那个书呆子周敏臣。你说周敏臣一个书生,又不会排兵布阵,更不会提刀砍人,非要到兵部凑热闹,还当上了兵部侍郎。他可能急于得个好名声,听说鞑子在云州北边溜了一大圈,赶紧举荐了他爹的门生、宁远将军宋万去指挥作战。幸好这次鞑子的兵不过三百多人,否则以宋万那个只凭着巴结逢迎而进官的草包,多少命也得毫不吝啬地给你送掉啊。” 鞑子是突厥的分支,虽与突厥王室有亲属关系,但因为早年仪国的军事打击,与突厥王室翻脸,自成一家。为了和突厥区分,人们称这帮散兵游勇叫“鞑子”。他们与突厥不同。至少突厥和仪国有盟约,而鞑子没有。他们就像是没了家的野狗,四处撕咬。 安玲珑的眉蹙了起来,眉毛上的疤痕一跳一跳的:“你说什么?宋万去了云州?” 风如令的眼皮也跟着跳了跳,他看安玲珑反应有点大,坐不住了:“……啊,鞑子派了三百多人去了云州,也没动手,更没抢劫……” “那岂不是更奇怪!”安玲珑的嗓门高了几倍,“云州是我仪国的西北门户,也是鞑子进入我国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的要塞,怎么可能只带了三百人,没有任何行动就离开了?” 风如令也紧张起来:“你的意思是,这些鞑子兵不是普通的野战军,而是侦察兵?” 安玲珑背着手,在屋里踱步,靴子踏在地面上,发出沉稳的声音,一下一下地敲在人们的心尖上:“镇守云州的将军我记得是白杨。白杨的心思还算缜密,脑子也灵活,但是因为前些日子在上报军功的时候,多报了十三个人头,被言官揪住不放,兵部就降了他的官职。现在按品级来说,白杨不如宋万品级高,所以……” “所以如果白杨反对宋万的荒唐战略,就很有可能被宋万问罪。一旦云州的守备松懈,那么鞑子就有了可趁之机,云州失守,京师危矣!” 米男听着两个人你言我语,不禁也担心起来,说:“那怎么办?现在向京城递折子还来得及吗?要不王爷你写个奏折,我去送!” 安玲珑沉痛地摇了摇头,说:“已经来不及了。宋万惯会迎合琅琊王,听说有‘白捡的便宜’,还能给琅琊王府挣个面子,还不快马加鞭地去云州?这个时候,云州怕是已经打起来了。” 诚然,云州城下此时已经是杀声一片,宋万万万没想到,自己原本只想耀武扬威一番然后回去等待封赏,谁知道自己有去无回。他现在最羡慕的,竟是被自己押上囚车、已经踏上回京之路的白杨。 可怜了六万将士和一城的百姓! 安玲珑仰着头想了一会儿,说:“你们还记得于冰宴吗?” “记得。”风如令和米男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风如令说:“你说的于冰宴是咱白狐军的那个士兵吗?我记得那个小孩才十八——最多十九,但是熟知兵法策略,当初扫除叛军的时候,他还呈给老王爷一封有关收编叛军的方略,名叫《整军七策》,虽稍显稚嫩,但很多观点被老王爷采纳了。” “但是老王爷并没有任用他,甚至到现在为止,英王府再也没有人提起他,”米男补充说,“若不是他一直在白狐军中,跟着咱们南征北战,连我也差点忘了他。” “这就对了。” 第48章 再探 提到于冰宴,安玲珑的表情和缓了不少,她说:“自打我和我父王见到了他的治兵方略,就知道他是个不世出的军事奇才,将来甚至能超过我父王。但是他太小,经验不足,言语之中流露着傲气,还不能担当重任。” “于是你就把他安插在了咱白狐军中?”风如令说。 “是。他跟着咱们南征北战,成长很快,锐气也消磨了一些。我觉得,该是时候让这只小老虎沾沾血气了。” “你想派他去?不合适吧。就算秦军没了统领,赵军、鲁军、晋军的统领都有经验、有威望,怎么也该不着他这么个毛孩子啊。” 安玲珑长叹一声,说:“这些年战乱纷纷,老一辈的将领们大多被磨平了斗志,哪还有当初的谋略和眼光?他们若真的靠得住,我父王也不至于亲自赶赴西北,最后无人救援、客死异乡。我们要想撑住英王府的门面,就需要不拘一格任用人才。” “可那怎么也是云州,你就……” “云州决计是丢了,但并不代表我们不能反败为胜。我相信他有能力控制住局面,并在半月之内收复云州。” 对于安玲珑的绝对信任,风如令是不敢苟同的,但又不好当面反对,所以他说:“他品阶可不够,连队长都没当过。” 安玲珑淡淡一笑,说:“不就是个官职吗,我给不起?我马上写一封奏折,米男,你亲自把它送到京城,然后通知玉婵,把于冰宴护送去云州。” “是!”米男领命。 风如令问:“你打算给于冰宴请一个什么官?” “秦晋两军大都督。” 风如令瞠目。 秦晋两军大都督是除了天下兵马大元帅之外,仪国最大的统兵官职,以前是由安镇山兼任,自从安镇山去世,再没人敢做这个官,连安玲珑都没作过。也就是说,于冰宴的身上背负了整个英王府的荣誉,若是成功,那么英王府又多了一位被天下传唱的少年英雄,若是失败,英王府颜面扫地,甚至可能大权旁落。 “王爷,你可想好了!”风如令警告说。 安玲珑说:“风哥,我可从来不会冒险,这次也不会。我相信以于冰宴别出心裁的排兵布阵和卓越的领导才能,鞑子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就算他对兵法策略通透,你不想想,他毫无根基,从一个没官没品的黄毛小子,一下子做了大都督,谁会听他的话?打仗可不光要看将帅,还要人心。” “这就是我让玉婵派人护送他的原因。”安玲珑解释说,“不管于冰宴有没有背景,只要我英王府出面支持他,他就可以在军中立足。我不相信我父子纵横天下二十多年,这点威望会没有。” “还有……” “没有了!”安玲珑打断风如令的话,“你的顾虑我知道,我不是在赌博,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历经众多考验才将他选出来的。他是我英王府将来的脊梁——米男!” 米男答:“在!” “你将我这句话一并告诉他,让他只管奔赴云州抗敌,若成,他功成名就,若败——我英王府也认了!” “米男领命!” 第二天上午,胡禄康再次出现在了白水府衙安玲珑的面前,而他身边,多了几个身形不同但都很机灵的汉子。这些人在安玲珑和百里穆面前从容而有礼,让人看着很舒服。 安玲珑将计划告知了他们。 安玲珑把跟来渭南的白狐军士兵分为三队,每队三四个人。 第一队由风如令亲自带领,随行的都是轻功一等一的士兵,目的就是祠堂里的账册。 第二队的作用是迷惑和牵制敌人,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南苑书房,也就是当初林初寻去的地方。安玲珑为他们配备了火药和浇了火油的箭,增加他们的战斗力,目的就是吸引渭南王府的战斗主力。 第三队由胡禄康带领,他们的任务,就是悄悄把葳蕤带出来。 胡禄康带来的当风堂的兄弟们负责在外面接应,若有紧急情况,马上向安玲珑汇报。 原本林初寻想统领第二队,他说自己去过南苑书房,了解里面的机关设置,但安玲珑和百里穆都不许他去。与百里穆单纯担心林初寻的伤不同,安玲珑的私心似乎更加严重,她不希望林初寻再离开她的视线,更不允许他有任何闪失。 大家明白了自己的任务,也设想了许多突发情况的解决办法,反复研讨之后,一整套计划终于尘埃落定,只待晚上的行动。 胡禄康临走之前,将一包银子捧到了安玲珑面前,说:“这是我们东家让草民交给您的。” 钱袋里约莫有一千两白银,安玲珑有些莫名其妙,她可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守财奴”的示好:“给我钱?季檀为什么给我钱?” “我们东家说,王爷让他查找账册的下落,他不能按时完成您的交托,致使很多人为此犯险,到如今,还需要您帮忙搭救葳蕤,所以买卖做得不漂亮,这钱他不收了。” 听了这话,安玲珑不禁惊讶而后感动起来,她说:“渭南王府的情况复杂,不能找出账册的准确下落也不是你们的错,况且你们已经尽力,甚至搭上了一位姑娘的性命,我万分感激。季檀这么做反倒让我无地自容了。这钱你收回去吧。” 胡禄康跪在地上,将钱袋举过头顶,说:“无论如何,都是我等办事不利,让东家丢了脸面。东家将还钱的事交给草民,草民自该办好,请王爷手下,也好让草民交差。” 安玲珑有一瞬的失神:季檀这个家伙,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她将钱袋接了过来,心却沉了几分。 胡禄康磕了个头,默然离开了府衙。 当天晚上,行动开始。三队人马接连离开白水府衙,奔向渭南王府。安玲珑就坐在庭院里,望着如水的月光,静静地倾听着每一阵风吹过。 等账册拿到手,渭南的事就算告一段落了,真希望远在天上的颜吉虎能看到,希望安镇山能看到。 第49章 相认 天已入秋,虽白天还热浪滚滚,晚上已经添了凉意。白水府衙内的院子里,一朵一朵的月季花即将圆满谢幕,零星的花朵仅剩下残留的芬芳。 安玲珑躺在藤椅上,望着稀疏的星星发呆。不一会儿,她倦了,眼睛沉甸甸的合起来。 似乎有人经过。那个人站在安玲珑身边凝视片刻,伸手将挂在藤椅旁石凳上的毯子展开,轻柔地铺在她的身上。 属于人的温暖缓缓靠近,让安玲珑警惕起来。她左手抓住了那个人的手腕,右手抽出怀里的相思扇,扇子顶端藏着的锋利的刀片抵在来者的脖子上,从昏睡中清醒。 林初寻温润的眼神出现在了安玲珑的视线里,安玲珑愣住了。 两张脸距离不过两尺,一张属于男孩儿,眼神凝固在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双嵌着薄茧的手上;一张属于女孩儿,眼睛睁得大大的,因为除了敌人,没有谁会距离她这么近。 安玲珑右手指尖微动,将折扇收了起来,左手却又紧了几分。 这样的姿势实在有些暧昧。安玲珑觉得自己的脸颊像两个刚被点燃的烤肉架,正在慢慢加热。她不能容忍自己微妙的变化,一把推开了林初寻,猛的坐直了身体。 林初寻的手腕脱离了安玲珑的钳制,有些发酸发麻。他没见过任何女孩子有这么大的力气,有这么敏感的反应。 当然,其他的女孩子是没必要这样的,只有眼前这个女孩被迫具备了这些能力,所以林初寻的心抽动了一下。 安玲珑的脸在持续加热,喉咙里似乎梗着东西,让她说不出话来。虽然刚刚把林初寻推开使她觉得非常失礼,但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她的歉意,所以很长时间,小院里交杂着很多情绪,你甚至分辨不出,哪个属于安玲珑,哪个属于林初寻。 幸好林初寻先开了口:“怎么在这儿打瞌睡?晚上天凉。” “嗯。” 半晌无话。 林初寻看了看天,说:“我怎么觉得你现在一点儿都不担心?” “担心什么?” “风将军他们的行动啊?渭南王府怎么说也是龙潭虎穴,你就不担心他们完不成任务或者有什么意外情况?” 安玲珑又躺回了藤椅,语气轻松不少:“什么样的阵仗我都经历过了,这样的小打小闹,我还真没放在心上。你见哪个当家长放孩子出去玩一会还战战兢兢的?风如令要是无功而返,他自己都会觉得没脸见人,也用不着我担心。” 这样云淡风轻的话让林初寻敬佩的同时也生出怜惜之情,经历战争洗礼的,自古都是男儿,如今,一个未及二十岁的女孩子却指挥若定,在斗争的漩涡中沉浮,在生死的边缘观望,与权臣朋党抗衡,安抚小天子稚嫩的心——凡此种种,不知让多少大丈夫汗颜。 “这些年,难为你了。”林初寻脱口而出。 刚闪烁在安玲珑脸上的得意的笑凝固了。她觉得,自己听到了不得了的话。 从军近十年,风里雨里,刀光剑影,什么是她没见过的?她曾羡慕闺阁的姑娘漂亮的裙子、闪亮的首饰,她曾抱怨西北的夹着黄沙的风吹干了她的皮肤、磨损了她的容颜,她错过了婚配的年纪,忘却了那个人的长相。在众多个寒冷的夜晚,伴随她的,除了马蹄声,就是凄惨的狼的嚎叫。 在她父王的影响下,敌人、战友甚至她自己,已经忘了她是个少女,忘了她还有缤纷的梦。 “难为你了。”这话只是她小的时候安抚自己偶尔提及的,但长大了,就淡忘了。已经习以为常的苦就不是苦了,就像喝多了烈酒,就不觉得酒是辣的,流过了伤心泪,就不觉得泪是咸的。 可是,今天晚上,安静的晚上,有个男人站出来,用温和的语气,带着怜惜,说:“难为你了。” 不是恭维,不是敬佩,不是惧怕,只是一句带着同情的问候。仿佛多年前的委屈在今天有了回音,仿佛独自摸索着走路,突然遇见了指路的灯光。 “我……我……我并不觉得……苦……”安玲珑顿时有些无措,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样的话,怎样才能支撑她引以为傲的坚强。 林初寻仰着头,望着天空,没有再说话。 就这样默默呆了一会儿,林初寻叹了口气,转身要走。安玲珑从藤椅上站了起来,问:“你就要走了?” 林初寻头也没回,说:“这里并没有草民什么事,草民告退。” “林初寻!”安玲珑声音虽然洪亮,但有些颤抖。 林初寻停下了脚步,说:“草民林慕之,不过是百里大人身边一个小小的主簿。王爷认错人了。” “只要风如令拿到账册,我就可以杀掉安迎海,就算不能借这次机会马上扳倒周止,也能给他沉重一击。到时候我就可以给林叔昭雪冤情,能恢复你的身份,能跟你……”最后三个字安玲珑忍住了,她眼里有温热的东西在眼眶里打转,憋得她难受。 “你的一片苦心我何尝不知?但是,豆豆,我还是不能坦然面对那个身份。” “为什么!?”安玲珑听到自己的乳名被林初寻轻声唤出,心里的委屈更是浓烈,“你是在埋怨陛下当初下的决定?还是你……你忘了你的诺言?” “不,都不是。无论我父亲的冤屈能不能顺利昭雪,有一个事实是不能改变的:你是高高在上的皇族之女,统领千军万马,权倾朝野,这样的你,不该有弱点和牵绊;我不过是一个没身份没背景的山野小子,还背着叛国的罪名。我们地位悬殊,中间又隔着权利和性命,我们在一起,只能给彼此带来伤害。” 安玲珑又气又恼,她冲到林初寻面前,大声质问:“这么说,你放弃了?那个说要高中状元之后,骑着马来娶我的林初寻,就因为这么一个小小的考验,就放弃了吗?这算什么?!” 看着安玲珑眼里含着泪,情绪已经不受控制,林初寻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去安慰她。是的,他怯懦了,他害怕成为她的负担,害怕将来她会因为他而面临艰难的选择,所以他狠心地说:“世上有很多优秀的男子,将来,有更值得依靠的人陪伴你,那个人,不该是我……” 第50章 情急 考虑到身份地位悬殊,林初寻狠心拒绝了安玲珑的相认,他说:“世上有很多优秀的男子,将来,有更值得依靠的人陪伴你,那个人,不该是我……” 安玲珑没有想到林初寻会拒绝自己,因为她等了他那么久。见到他之前,她或许还不懂爱,只是为了誓言而等待,但是,在知道他在默默为她出谋划策之后,在共同经历了生死之后,她的心接纳了他。如今,受人追捧、高傲爽利的安玲珑,没有想到会被她的未婚夫拒绝,她的怒火一浪高过一浪。 安玲珑一巴掌扇在林初寻的脸上,“啪”的一声,甚是响亮,让林初寻为此险些没有站稳,脑袋里炸开了花。 丧失了理智的安玲珑,声音已是带了哭腔的颤抖,泪顺着脸颊颗颗饱满:“将来谁陪着我是我说了算,还轮不到你决定!林初寻,我安玲珑看错了你!” 对感情已经失望,安玲珑决然地转过身,向自己的卧室迈出脚步。 林初寻的脸颊火辣辣的疼,心里更是疼的难以忍受,伸出胳膊,一把抓住了安玲珑的左手。 安玲珑的左手还攥着相思扇,被林初寻拽住手腕,她下意识用力一甩,手高高扬起,好巧不巧地用扇口锋利的刀片划伤了林初寻的脸。林初寻干净的脸上立刻多了一道三寸长的血痕,血珠立时坠了下来。 安玲珑已经意识到了因为情绪失控而对林初寻带来的伤害,但不过是一瞬的停顿,她没有做出任何原谅林初寻的举动。 被划伤的林初寻也没有停顿,甚至好像没有觉察到脸上的疼痛,他快走几步,截住安玲珑的去路,说:“豆豆,你消消气,听我说!” “你要说什么?为你的失信辩解吗?劝我离开你吗?你以为我安玲珑是纠缠不清的人?我告诉你,我堂堂皇家亲王,才不会……” 安玲珑没有说完她的气话,因为她的唇被另一个温热的唇堵住了。 林初寻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终于直面自己的感情,卸下所有的顾虑,将心爱的女孩儿纳进自己的生命里。他用这种方式堵住安玲珑的嘴,因为他害怕她再说出什么气话,他怕难以挽回。一生能有那样一个惊才绝艳的姑娘敢为了他与天下抗争,他怎么甘愿放弃? 第一次和林初寻如此亲密地接触,安玲珑惊得魂都丢了一半,眼睛睁到最大,瞳孔里都是男孩儿懊悔的脸。她的泪还在流淌,粘在林初寻带了血的脸上,一半清凉,一半灼痛。 虫鸣似乎消减了,月色也被路过的云藏住了半张脸。月季花还在随风招摇,艳丽的色彩倒是让暗淡的世界多了几分生气。谁不爱花呢?哪怕带刺,也值得爱到骨子里。 林初寻放开安玲珑的薄唇,双手扣在她的肩膀上,说:“我说错了话,现在重说:我绝对、绝对舍不得你离开我。我怕给你带来麻烦,所以说了那样的话,是我考虑不周,你不要生气了。我是林初寻,是心甘情愿陪你一辈子的人。不管陛下承不承认,只要你承认,我就是你的未婚夫。将来洗脱了罪名,我就去应考,然后风风光光地来娶你。” “你……是认真的?”安玲珑抽抽搭搭地说。 林初寻举起右手,中间的三根手指指向天空,说:“日月星辰,过往神明,我林初寻起誓,刚刚说的话有半点欺骗,定……” “不必这样!”安玲珑用手按住了林初寻的嘴,“我不信天,也不信命,自然也没必要让你指天发誓。你若是真心的,我难道看不出来?” 林初寻用手将安玲珑脸上的泪轻轻擦拭干净,说:“我可以把心掏出来给你看。我不愿让你孤孤单单一个人扛起那么重的担子,我愿意跟你一起分担。我要跟你并肩站在一起,光明正大地接受人们的祝福。” 林初寻的情话简直就是蜜罐罐!安玲珑这样想着,由内而外地开心起来,她投入林初寻的怀里,双臂自然地环握在林初寻的身后,说:“话是你说的,要算数。你得一直陪着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陪着我。” “这些话,我到死都不会忘记。”林初寻将安玲珑抱在怀里,坚定地说。 安玲珑放开林初寻的怀抱,仰头看见他脸上刺目的血痕,不禁心疼而自责起来。她捧着林初寻的脸说:“你的脸出血了,疼不疼?我一时情急,你莫要怪我。” 林初寻用自己的大手握住安玲珑的手,让她的手贴着他带着伤的脸,说:“都是我的错,你不用自责。这样的小伤,转眼就好了。” 藏在书房、透过窗子偷窥的百里穆想着非礼勿视,乐呵呵地缩回了脖子。他盘算着,或许有些事该说明白了。 “嘣”!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打破了院子里肆溢的爱意。距离这么远还能听见接连的爆炸声,足见渭南王府战斗之激烈。现在的王府南苑,怕是已经被炸成了平地。 安玲珑和林初寻以及从书房走出来的百里穆都望着天听了一会儿,不久,有当风堂的兄弟进来报告,说:“一切进展得非常顺利,账册拿到了,葳蕤也救出来了,除了一位白狐军士兵受了轻伤,其他人安然无恙。” “知道了,”安玲珑恢复了她作为一位掌管军事的亲王应有的气派,“白水北侧有没有发现军队调动?” “确实发现了,而且不只是一股势力,好像有好几支军队,在北侧二十多里的地方发生了小规模的冲突,目前情况不明。” 看来独孤磊已经调动了颜吉虎的旧部,跟孙继龙培植的亲信部队有了接触战。安玲珑有些得意地微笑,她似乎看到了安迎海和孙继龙被五花大绑地押送到她面前的情景。 账册拿到手,安迎海的用处也就不大了,而孙继龙还很有用。她想知道,孙继龙当初为什么要反叛,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51章 指挥 风如令是在府衙门口见到安玲珑的。此时的安玲珑,一身戎装,骑在马背上,神气十足,正是她每次出征时胜券在握的表情。在她身后的是林初寻。风如令想不通,安玲珑这时候怎么舍得让她的宝贝未婚夫跟她一起出门了。 风如令拿着一个包袱在安玲珑面前晃了晃,说:“东西到手了。你这是干什么去?” 安玲珑说:“这么点小功劳也值得你显摆?快,把东西放下,跟我走一趟。” “这么晚了,去哪儿?” “你也不想想,孙继龙会善罢甘休吗。孙继龙的人马已经和秦军旧部干起来了,事情肯定会越闹越大,正好借这次机会整顿秦军,收回兵权。快点快点,别磨蹭啦!”安玲珑催了几句,提起马鞭,往北方奔去。 风如令向安玲珑的背影“嗤”了一声,说:“把你哥哥我当死人使唤,你小心了,等我逮着机会,非得欺负你家林初寻、来出出气!” 抱怨归抱怨,风如令的脚程一点儿都不比安玲珑慢。本该是静谧的夜晚,到处都有喊杀声,谁敢耽搁。 白水城北错落的群山之间,辨不清敌我的军队浩浩荡荡地汇集着,因为士兵举起的火把连绵不绝,所以每一支军队都像一条火龙,每一条火龙,都难以望见首尾。 林初寻拧着眉问:“这么多支部队,都隶属于秦军,怎么分清敌我?独孤将军呢?他怎么联系你?” 安玲珑神态自若,说:“不用担心,师长彻、游存墨、温伟杰等旧部早在前天就已经通过独孤磊联系了我,并把他们预定的行军路线报了上来。我事先和独孤磊商量好了,若是晚上和孙继龙的军队发生冲突,我军将士会在右臂上系一条红色的布条。你看,山脚下那支部队就是游存墨的,他们的右臂上就系着红布条。” “果然。这些天我一直以为你只是单纯地等着盗取账册的时机,原来还悄无声息地安排了这些事。” “防患于未然嘛!”安玲珑听出林初寻语气里的赞赏,不由得欢喜起来,但她的脑子还算清醒,心里念着最重要的一件事,“不过,我到现在为止还没看见孙继龙的影子。他怕是逃出了渭南城。今天晚上,我必须抓住他。” 风如令插嘴说:“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们刚进渭南王府的时候似乎瞥见了他,之后就没见过了。” “我若是他,看见靠山即将倒塌,也不会跟着陪葬的,一定会趁乱逃跑。不过无论怎样,他都不会走官道,而是走山后的那片树林。我已经派人在哪儿守着了。” “还是你想的长远。” 安玲珑注视着面前呼啦啦四处走动的“火龙”说:“风哥,点火把吧。” 于是风如令点起两个火把,让部下放出了一支红色的烟火弹。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指挥旗是没有办法发挥作用的,所以火把就成了指挥的工具。只见风如令两只手分别握着一支火把,向山下的部将们发起了命令。 火光的移动和翻转寻常人看不明白,但作为颜吉虎的老部下、英王府走出来的老将军们,这些信号并不比语言难懂。他们很快带领手下士兵,按照风如令的指示移动,快速向叛军包围。 游存墨部率先到达了指定地点,他的兵马挥舞着长矛,与叛军做了简单交战之后,占据了出山口的位置,截断了叛军的出路。 师长彻部也不甘落后,抢占了制高点。其实师长彻的兵马并不多,但他为了配合安玲珑的计划,事先要求将士们在马尾上系了一捆干草,在夜色的掩护下,轰隆隆的声音和扬起的尘土很快震慑了叛军,使叛军以为对手人数众多,不敢轻举妄动。 孙继龙培养起来的军队在接连不断却井然有序的包围下逐渐乱了阵脚,虽然主帅简欢一个劲儿地命令士兵不得后退,但于事无补。他们被迫收缩,形成一个近乎圆形的队伍。 有个别零散的叛军想要反抗。独孤磊率领的温杰伟部马上组织了围剿。他们的长枪队是秦军战斗力最强的长枪队,与步兵大刀队配合,完全变成了绞碎人肉的机器,所向披靡。 战也不是,退也不是,叛军手握兵刃,战战兢兢地注视着风如令舞动的火把。 安玲珑身后的林初寻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观看一场战斗“表演”,虽然场面并不算宏大,甚至对于安玲珑来说,这简直像个平常的军事演习,但在林初寻看来,这已经是一场“视觉盛宴”了。火光和血色交融,在黑色的大地上,时而隐藏,时而爆发。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震撼呢? 林初寻自诩读书万卷,涉猎广泛,哪怕是兵法韬略,也如数家珍。此时此刻,他竟完全忘了那些字句,那些圣人言、古人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读万卷书,到底不如行万里路。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计划反抗的叛军被消灭殆尽,颜吉虎的旧部逐渐掌控了局势,风如令的火把也停息了。 安玲珑骑着马从山坡上慢慢走下来,铠甲因为细微的碰撞而发出清脆的声音。 独孤磊跑了过来,跳下马,跪在安玲珑面前,大声说:“末将独孤磊,拜见英王殿下!” 英王殿下?!叛军听见这个名号,都惊了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安玲珑竟然会亲自过来平叛,难怪他们会兵败如山倒。 颜吉虎的旧部听到这个名字就兴奋了。平生能一睹英王真容,足够他们吹嘘半辈子了。 安玲珑用洪亮的声音面对几万叛军喊着:“本王正是安玲珑,奉陛下之命,来渭南调查军政之事。尔等受人蛊惑,情有可原,幸而没有酿成大祸,事情还有周旋余地。此时放下兵器,日后概不追究;若执迷不悟,定严惩不贷!” 叛军中一阵骚乱。 叛军中有人喊了一句:“大家别听她的!” 紧接着有人喊:“她说自己是英王就是英王吗?英王不可能在这儿!” “谁说的?!”安玲珑蹙眉喝道。 半晌没有回应。 安玲珑再次喊道:“哪个说的?有种站出来!” 叛军首领简欢从人堆里走了出来。他是安迎海的亲信,他觉得,这正是他表现忠诚的时候:“我说的。你不是英王,你是个冒牌货!” 第52章 抓捕 听简欢嚣张地质疑,安玲珑反倒不恼了,她打开相思扇扇动了几下,冷笑着说:“如果本王没猜错,你应该是渭南王府的府兵头领简欢,对吗?” “正是。”简欢昂着头说。 安玲珑点了一下头,说了声“不自量力”,催动了自己的战马。 战马呼啸着奔向简欢,像一支箭羽,更像一把利剑。一切猝不及防,等众人反应过来,安玲珑已经翻起扇子,削断了简欢的喉管。 红光飞射,简欢当场毙命。 收回扇子,安玲珑的脸上带着张狂的笑,声音却低沉了不少:“现在还有谁怀疑本王身份?” 随着简欢被杀,叛军“嗡”地炸开了锅,像一群无头苍蝇一样没了主见。作为寻常士兵,他们自认为没必要为了没有利益的“忠诚”而身首异处。 独孤磊走到叛军面前,大声说:“如今叛军首领简欢已经伏诛,渭南王安迎海即将伏法,尔等还不放下兵器,听候英王殿下整编!” 叛军士兵们互相看了看,有人先把兵器放在了地上,紧接着出现了第三个、第四个……士兵们将兵器放下,低下头,将双手举高。 叛军终于重归朝廷。 安玲珑的心稍稍放下来,她命令道:“独孤磊!” 独孤磊跪在安玲珑面前:“末将在!” “本王将相思扇给你,授你适时调度之权。你须在一天之内整编秦军,清扫顽抗的叛军,但有不听从你命令者,可先斩后奏!” “末将领命!”独孤磊双手举过头,恭敬地接过扇子,然后骑上马,有顺序地整编队伍去了。 安玲珑再传军令:“师长彻何在?” “末将在!” “鞑子入侵云州,云州兵力不足。本王命你带领所属部队,即刻奔赴云州,协同秦晋两军大都督于冰宴收复失地,打击敌寇!” 师长彻昨天听说了这件事,新任的秦晋两军大都督、年纪轻轻的于冰宴在西北力挽狂澜,不仅集结了被打散的队伍,还稳住我军阵脚,如今就屯兵在云州南面,与鞑子对峙,他对这个军中的新星十分好奇,听到安玲珑的命令,以“疾行将军”著称的他激动得险些跳起来,忙大声回答:“末将领命,定不负王爷所托!” 安玲珑补充一句:“如遇决策,以于冰宴为尊。” “末将谨记。” “风如令!” 风如令坐在马背上,低头行了个礼:“末将在。” “马上集结白狐军勇士,跟本王一起,抓捕叛将孙继龙!” “领命!” 大家各自领着任务离开。 天边泛起了白光,新的一天已经到来了。 风如令见安玲珑跑得急,问:“你不是已经派人在林子里盯着了吗?怎么这么着急?” 安玲珑说:“原本我以为自己考虑的已经够周全,刚刚猛的想起一件事来:孙继龙是水战的骁将,极其善水,咱们这里面的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我怕孙继龙趁着天黑,钻进水里,到时候我们谁也找不到他。我们得把守住各个水道,决不能让他钻进水里跑了。” 安玲珑发现林初寻一直默默跟在后面,也不说话,想到他从没有行军打仗,如今让他在幽暗的树林里骑马疾驰,真是难为他了,所以她对林初寻说:“林……先生,一会儿恐怕会有一场激战,明枪暗箭的难免伤人,你不必跟着我们,回衙门去吧。” 林初寻说:“现在这个时候,百里穆应该已经拘押了安迎海,并不需要我。我虽武艺不精,至少能勉强给王爷打个下手,请王爷准许随行。” 林初寻执意跟着,安玲珑也没话说了,毕竟是林初寻第一次跟在她身边,她享受这个难得的机会。 忽然,目光可及的那片树丛微微震动了一下,紧接着有白狐军兄弟喊了一声“那里有人!”人们的神经紧绷了起来,快速向那个黑影追去。 有白狐军士兵截住了那个黑影,可惜不到十个回合就被打倒,应该受了伤,但这也给追击赢得了时间。很快,又有几个兄弟围了过来,向黑影发起了攻击。 那个黑影身法极快,动作既狠辣又灵活,很快撂倒了两个近身的对手,然后捡起掉在地上的刀,奋力拼杀。 风如令从马上一跃而起,翻腾几下,跳到黑影面前。他的赤阙是刀中的极品,所以在和黑影手里的刀碰撞之后,将对手的刀劈成了两截。风如令乘胜逼近,一刀接着一刀,每一下都会给对手留下或深或浅的伤痕,以至于周围的树木杂草,也难逃被砍断的命运。 风如令很快制服了那个黑影,解开了黑影脸上蒙着的黑布。黑布底下是一张带着痛苦绝望表情的陌生的脸——不是孙继龙。 安玲珑暗道一声“糟糕”,赶紧命令手下兄弟们向溪流的方向搜索。她默默祈祷,时间还来得及。 风如令命手下将被他制服的孙继龙的替身带了下去,他相信,这个替身应该也能解答一些他们想知道的问题。 晨光熹微,流淌的溪水还不能泛起粼粼的波光。安玲珑一眼不眨地盯着面前的溪水,唯恐溜掉了一个能够活动的东西。 周围安静地让人害怕,河面上甚至看不出水的流淌。 突然,安玲珑的头上显现出一道寒光,像一道凌厉的闪电,带着死神的召唤,由上而下劈过来。心思扑在河面上的安玲珑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看就要被突如其来的刀劈成两半。 林初寻先做出了反应。他喊了一声“豆豆”,身形一展,一把推开了安玲珑。 一系列动作的发生不过眨眼的功夫。林初寻推开了安玲珑,却把自己置于刀刃之下。于是,劈开血肉的声音伴随着裂帛之声,清晰地传进了安玲珑的耳朵里——这是安玲珑这辈子听到的最让她心碎的声音。 安玲珑被林初寻大力推开,扑倒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林初寻被孙继龙击中,从左侧锁骨一直到腹部,血喷涌而出。 孙继龙还不罢休,他再次向林初寻举起了刀,大有不死不休的狠劲。 此时安玲珑脑子里全是鲜血迸流的画面。有那么一瞬间,她萌生了一种渴望,渴望刚刚孙继龙一击而中,能将她杀死,免得让她看到林初寻替她而死的惨状…… 第53章 痛楚 万幸的是,就在孙继龙的刀即将劈开林初寻头颅的时候,站在林初寻身边的风如令及时飞起一脚,正踹在孙继龙的胸口上,让躺在地上的林初寻捡回了一条命。 孙继龙不愧是从英王府走出去的骁将,他一击未中,纵身跳进了还未被阳光照亮的河里。 安玲珑总算找回了些许神志。她迅速从随行士兵背上的箭筒里扯过弓箭,对着昏暗的小河,射出了寄托她全部愤怒和怨恨的箭。 一支箭! 第二支! 第三支! 三支连发! 一连六支羽箭穿透水面,钻进了水里。水里翻滚出一串巨大的气泡,紧接着出现了丝丝缕缕的血色——孙继龙中箭了。 安玲珑说:“抓捕孙继龙!生死不论!” 白狐勇士们纷纷跳入水中,水里的气泡更是欢腾。 顾不得等待抓捕结果,安玲珑扔下弓,跑到了瘫坐在地上的林初寻的面前,右手抱住林初寻已经支撑不住的身体,左手扣住他的胸口,以免他因为心肺受伤失血过多而快速死亡。她大声叫着林初寻的名字,接连不断,却越来越颤抖。 林初寻的双手握住了安玲珑的左手,浸在血水里,手的温度却越来越低。看着安玲珑慌张又难过的神色,林初寻竟感觉从未有过的满足和骄傲,他救了她一命,实在该庆贺。 但林初寻又心疼起来,这心疼远远超出了身体上的疼痛,折磨的他呼吸不畅,头也晕眩起来。他勉强自己保持清醒,不能睡着,他试图用他温和的话语缓解安玲珑的张皇失措的情绪:“没事,小伤,没事……” 可是安玲珑完全不听他的安抚,她情绪更加激动,抱着林初寻的右手明显颤栗起来:“你撑住,别睡,林初寻,你不要睡,我不会让你死的,林初寻……” “我不会死,你……你不用担心……”心里缠缠绵绵的痛和身上火辣辣的痛此起彼伏,让林初寻的意识逐渐涣散,吐字也不再清晰。他听见安玲珑大声喊着他的名字,更大声地催促军医过来查看伤势,想安慰她,却无从开口。 “你傻呀!”安玲珑突然改换了态度,责备里带着哭腔,“那是刀,你也敢往上撞啊!会死人的知不知道!” 他怎么能不知道?但是他还是义无返顾地迎了上去,他觉得这应该是除了给面前这个小姑娘起名字之外,让他最引以为傲的事。安玲珑面对了太多的生死血泪,既然他林初寻在,就不能再让她经受伤害。 “笨蛋!林初寻你这个大笨蛋!你不许睡,你给老子撑住了!你要是死了,我就……我就……” “你就……什么?”林初寻一眼不眨地看着安玲珑发疯,越发苍白的脸上,笑容浓了几分。 “你是傻子吗,问我这样的问题!”安玲珑气恼于林初寻这个时候还有戏耍她的心思,“你让我等了这么多年,你要是撑不住,老子一定追到地下把你揪回来!” 追到地下?哈,确实符合英王殿下的个性。林初寻半支着眼皮想。 军医似乎跑了过来,在他的身上比划着。他听见了安玲珑抑制不住的哭声,周围还有击打水的声音,还有风如令乱七八糟的命令,还有惊起的飞鸟杂乱的叫声,还有……总之,天地热闹多了,而他,终于要睡了。 林初寻这一觉睡了三天,纵然军医说只是失血过多,但还是着实把安玲珑吓了一跳。 按照军医的说法,林初寻的反应实在是快,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还能够避开自己的要害。伤口虽然长,流了很多血,幸而并不致命,只是因为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所以恢复起来可能需要时日,必须安心静养。 于是安玲珑让风如令去药店买来了几十斤的补药,还借着胡禄康,让季檀送来了各类名贵的药材,当然,英王府的银子就像流水一样丢了出去,而一向吝啬的安玲珑对此完全不顾惜。 不过也亏了安玲珑近乎疯狂的疗补方法,林初寻在第四天的早晨醒了,只是因为失血太多,只喝了药,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军医说,这是个好兆头。 但安玲珑最不愿听到的消息还是来了:孙继龙跑了。 要说孙继龙,简直是水中之鬼,纵然被安玲珑射中,遭到白狐军四个水性极佳的士兵围困,还是脱了身,并且将围困他的士兵全部重伤。 安玲珑此时,要多堵心就有多堵心。人没抓住,事情没问清楚,赔了四个兄弟,还让林初寻受了那么重的伤——这么多年,她还真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风如令倒是在孙继龙替身那里问出了一些消息,说孙继龙原名孙仲铎,是前朝丞相孙玉宽的二儿子,也是孙玉宽七个儿子中唯一一个学武的。 孙继龙在前朝覆灭时失踪,所以当时仪国军队进驻长安,走进丞相府的时候,看见满院子都是自杀者的尸体,唯少了孙继龙的。 当时的人们并不在意,毕竟那不过是一个不到七岁的孩子,不会影响到大局。 没想到二十年后,那个失踪的孩子竟然掀起了这么大的风浪。 这个替身是孙继龙拜师学艺时的师弟,也是前朝一位将军的遗孤。其实这个人早在孙继龙还没成为安镇山义子的时候就跟着孙继龙了,只是这个人隐藏的很好,大家都没有注意。当初飞虎军副将姜旭因为察觉了孙继龙行为异样,就死在了他的手上。 既如此,安玲珑也没必要心慈手软,所以她让风如令绞死了他。 怒气未平的安玲珑下令,全国张贴孙继龙的通缉令,并一再提高赏格:凡提供孙继龙踪迹的,赏白银五十两;提孙继龙头颅归案的,赏白银百两;生擒孙继龙的,赏黄金五十两。另,知情不报的,以窝藏侵犯罪论处。 通缉令贴满了大街小巷,但遗憾的是,自此几个月,安玲珑都没有得到孙继龙的消息。孙继龙就像是一条游进了大海的小鱼,不,更像是一个抓不住却一直存在的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跳出来,给安玲珑沉重一击。 第54章 审判 林初寻还在昏睡,但一切事情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在渭南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做,那就是利用安迎海的证词,洗脱当初颜吉虎的罪名,并借此回击周止。 原本按照百里穆的想法,应该押送安迎海回京,由三司会审,最后有陛下定夺,宣告天下,因为就算安玲珑是亲王,要想随便处决身为郡王且有免死金牌傍身的安迎海,也会招来不小的责难,重则可能会被免职待罪。 但安玲珑坚决表示反对。现在陛下年幼,朝政大权旁落,朝廷上就算有谁不想参与党争,也难免会因为忌惮周止的势力而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此时安迎海仗着自己的身份耍无赖,那么颜吉虎就白死了。 所以安玲珑先让百里穆去试试安迎海的口风,然后再做选择。她最希望的结果当然是安迎海现在乖乖签字画押,听从发落,然后交到陛下面前,由陛下处理,这样,安玲珑还能留下他妻妾和两个庶出女儿的命。但若安迎海不识时务,不过是个同宗的失势的郡王,安玲珑不在意手上多几条人命。 安迎海果然不识时务。 面对做官不过两个月的百里穆,安迎海摆足了资历。 被押上公堂,安迎海甩开衙役的押解,整了整自己已经褶皱的蟒袍,瞥了一眼端坐在最上面的百里穆,说:“本王好歹也是个从一品的郡王,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审我?” 百里穆不答,只是腰杆笔直地坐着。 安迎海说:“给本王搬个椅子来!” 百里穆还是静静地看着,没有说话。 安迎海受了冷落,有些焦躁,他想走到百里穆面前去,又被衙役们按了回来。他的怒意冒了出来:“本王劝你认清身份。等进了京,过了三司会审,本王还会平平安安地回来,而你,哼,恐怕就会因为一系列的弹劾而身首异处!” 百里穆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可惜这表情不是安迎海预想的恐慌,而是让他不自在的嘲笑。百里穆说:“看来渭南王还是没有认清形势啊,说这样的话,也不怕留下笑柄。如今你无兵无权,背负条条大罪,难道还想着脱身吗?” “本王父辈对皇族有恩,先帝赐我免死金牌,朝中也有人照应,想致本王于死地,不知道是你太年轻还是安玲珑太天真!” “哦?原来王爷还是个极乐观的人,要是这样,就需要本官帮渭南王算算账了。”百里穆站起来,缓缓踱步到安迎海面前,语调不急不徐,一字一字,清晰有力,“咱们就算这几笔账:发兵谋逆、横征暴敛、结交近臣、陷害地方将帅、谋杀朝廷命官。王爷觉得,这几项罪名,哪一个能用免死金牌保住性命?” “这些纯属构陷,无凭无据。” “好吧,那本官就给你拿出凭据——呈上账册!”百里穆命令道。 衙役们很快搬上来一个三尺见方的木箱子,打开箱子,里面工整地放着一本一本的账册。 安迎海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家的账册已经落入安玲珑的手里——这可是他翻盘的筹码,是他威胁朝中大臣的最有力的工具。 安玲珑坐在后堂,品着有些涩口的茶水,听着大堂上的每一个声音。 百里穆随手拿出了一本账册,掀开第一页,说:“让我看看啊——呦,这本账册记载的是去年的事。去年渭南干旱欠收,征收钱粮却达到了三十多万石,渭南王府私自扣下一百二十三万石,接近一半。那这近一半的钱粮到哪里去了呢?原来是由当地各个粮庄、钱庄兑换成了银子,那就成了五十万两白银啊。这还不算,各地知府在你的授意下,巧立名目,增加了所谓的‘水脚钱’、‘车脚钱’、‘神佛钱’、‘人丁税’等等,闹得民不聊生,以至于发生暴动。这些事,王爷打算怎么解释?” 终于轮到安迎海不说话了。 百里穆接着说,声音已经不再柔和:“于是你就调兵遣将,镇压暴动,致使百姓死伤难以计数,当真好盘算啊。” “本王是在奉旨剿匪,难道你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少卿还有异议不成?!” “那你鱼肉百姓可是奉旨?收买秦军将领可是奉旨?在军中安插心腹可是奉旨?” “你……” 百里穆调整好情绪,说:“颜大统领挡了你的路,所以你要陷害他,并借此拉近与琅琊王的关系;赫连大人发现了你们的勾当,被你灭了口。说起来,你还真是肆无忌惮呢!” “你要怎么证明本王与这些事有关?” “还不都在您的账册里写着嘛,”百里穆微笑着,翻动着账册说,“你看看,这是近期的记录。你三个月前送给琅琊王两千两银子,送给汝南王一千两银子,可真是大手笔。还有,你送给华阴县司马吴极五百两银子是为了什么呢?看看日期,啧啧,四月二十二,这是赫连大人‘病逝’的三天前,是不是太巧合了?” “这些不过是你杜撰出来的!”安迎海宽阔的额头已经汗涔涔了。 百里穆说:“王爷大可否认下官的所有推断,但是,有一件事我想告诉王爷。” 安迎海怒视着百里穆,他其实早就不想听百里穆的话了。 “渭南王府上有一位教书先生,好像叫管伯夷,名字很文雅——您知道他的来历吗?” “他只是个教书先生。” 百里穆冷笑着摇了摇头:“教书先生,哼哼,不知道你是嘴硬还是真傻,堂堂王爷,也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你想说什么快说,本王可懒得听你在这儿废话!” “那好,我就慢慢讲给你听,”百里穆说,“管伯夷就是英王府叛将、迫害前任英王殿下的罪魁孙继龙。” “谁?”安迎海也有些震惊,不过他很快转悲为喜,“你这样说,我倒是有些快意。” “那是你还没想到自己的结局!” 后堂品茶的安玲珑手没拿稳,滚烫的茶水洒在了她的手上,有点疼,但还能忍受。 第55章 罪名 面对一直耍无赖的安迎海,百里穆说:“其实孙继龙之所以背叛英王,是因为他特殊的身份。他是前朝丞相之子,苟延残喘这么多年,只是为了向皇族复仇,恢复周朝政权。” “前朝丞相?孙玉宽吗?” “王爷不愧是前朝国舅爷,记得很清楚嘛。” 安迎海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忙说:“本王是仪国渭南王,以前的身份早就不存在了。” “是这样吗?”百里穆又笑起来,虽然他笑的时候干净漂亮,但放在安迎海的眼里,却是阴森恐怖的,“那么为什么一个前朝余孽一定要投奔王爷你呢?” “你什么意思?难道你以为我会帮他复国?” “为什么不能这么想呢?不止我这么想,全天下的人都会这么想:本是前朝国舅的渭南王不满足于小小的郡王爵位,与前朝余孽勾结,陷害秦军大统领及整个英王府。他试图控制秦军,横征暴敛,为谋反做准备,他结交朝廷近臣,以阻塞陛下耳目。以王爷您的人品口碑,世人为什么不会相信呢?” “我没有!”安迎海发疯似的吼叫,要知道,杀人对于他来说不是大事,而谋反必定抄家灭族,再无回旋余地。 “你有。诶呀呀,我想起来了,就算我说,孙继龙是受了你的指使才谋害前任英王殿下的,天下人也定会深信不疑。这个罪名或许更大。” “竖子!”安迎海疯狂地叫嚷,蒲扇大的手扑向百里穆。安迎海虽没有统过兵,但安家有习武的规矩,所以这一掌出来,百里穆是受不住的。 但百里穆根本就不用接受,因为安玲珑出手了。 原本坐在内堂的安玲珑早在听到百里穆介绍孙继龙的时候就已经坐不住了。她当然知道,以安迎海的脑子,是不可能谋反的,当然,也没必要,他只是被孙继龙利用了。但是百里穆的说法给安玲珑提供了另一种思考问题的方式。 孙继龙是周朝丞相之子,是导致她父王战死的罪魁之一,之后投身于渭南王府;安迎海曾是周朝国舅,与她父王有嫌隙,对她安玲珑更是不死不休。不管安迎海初衷如何,这样的关系,足以定他谋逆死罪。 安迎海必须死在她手里,决不能让他活着进京! 安玲珑单手握住安迎海劈过来的手腕,借力回旋,扣住安迎海的锁骨,抬起右腿,用尽全力向安迎海腰上飞出一脚,将安迎海踢飞出去。 肥硕的安迎海被抛出一条弧线,落地之后还在地上滑行了好长一段距离,足见安玲珑用力之大。也正因为如此,安迎海一个没忍住,喷出一口老血,油腻的肉脸因为痛苦而挤在一起。 在场的文武官员、衙役士兵被震慑住,连忙跪在地上,向安玲珑行礼。 安玲珑收了掌锋,环视一下跪了一地的人,转身坐在正位上,说了声“都免礼吧。”不怒而威。 众人战战兢兢地站起来。 “安……玲珑,你……”瘫软在地上的安迎海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他的愤怒了。 安玲珑望着角落里缩成一团试图蠕动的东西,厌恶地说:“不过是一个与皇家同姓的无赖,也敢直呼本王的名讳!当初你父亲对先帝和我父王有恩,先帝感激,才给了你免死的荣誉。你非但不珍惜,反而草菅人命、觊觎权位、胡作非为。你父亲若知道你为非作歹,定后悔当年的托付;先帝和我父王在天有灵,也不可能容得下你!” 百里穆适时进言:“启禀英王殿下,安迎海谋反一案已经水落石出,对于安迎海兴兵谋逆、结交重臣、谋害命官、残杀百姓等罪,已经铁证如山。另外,华阴县司马吴极昨日已经招供,自愿检举揭发安迎海的条条大罪。本案可以结案了。” “百里大人辛苦了。既然人证物证俱全,就不用麻烦了。如此大奸大恶之徒,押送回京也是麻烦。风如令——” “末将在!” “本王命你查抄渭南王府,但有抵抗,格杀勿论。羁押安迎海亲眷,两日后,在菜市口行刑,也好祭一祭你的宝刀!” “末将领命!” “可是王爷……”百里穆说。 安玲珑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她知道百里穆在担心什么,但她并不觉得什么事能比除掉安迎海、反击周止更重要,她不希望发生任何变数:“今日请大人审判安迎海,不过是给陛下一个交代,说起来,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百里大人只管写好奏折,将渭南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知陛下,并将人证物证交付大理寺。免死金牌的事,本王会向陛下禀明,大人不必理会。” 与之相配合的,风如令拿来了刚刚完成的笔录,抻过安迎海的手,让他画了押。 跟安玲珑相处这么长时间,百里穆早就看透了,安玲珑是个不把任何权贵、势力、规矩放在眼中的人,高傲任性却坚守原则。真猜不透,世上怎么会有这样集狂狷与正义于一身的姑娘。百里穆垂着头答了一声“是”,他开始构思,自己的奏折应该怎样写。 乱糟糟的渭南之行,可以告一段落了。 林初寻从昏睡中醒来,嗓子干的快冒烟了,又饿得心慌。转头瞥见桌子上有水壶,周围没有照顾他的人,他只好自己起来倒水喝。 只是抬头的动作,就牵扯的伤口撕裂的疼痛,冷汗沁了出来。如果他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苍白,一定不会再有任何动作,可惜,他没有注意,所以还是坚持翻动身体,纵然因为剧烈的疼痛,身体不自觉颤栗起来,嘴里不自觉抽动凉气,也没有停止。 双脚碰到地面,他做了简单的调整,擦干额头的冷汗,深呼了两口气。双臂支撑着床榻站起来,眼前立时浮现出黑色的光圈。他用力眨眨眼,光圈并没有消失。他知道,这是失血过多导致的。 但是喉咙的焦渴战胜了身上的疼痛和头脑的晕眩。他迈出了第一步。 可他的双腿似乎并不想给他面子。腿上的力气已经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只迈出了一步,他就跌倒在地上。这一阵震动牵动了伤口,疼的林初寻缩成一团,冷汗也淌了下来。 第56章 态度 审完了安迎海,安玲珑长舒了一口气。她心里牵挂着林初寻,便将后续的工作交给百里穆,奔向后院。 可就有这么一个“不识时务”的人——风如令跟了上来。 “哎——你别走那么快啊!”风如令紧赶慢赶,勉强跟上安玲珑的步伐,大声吵嚷着。 安玲珑说:“他怕是快醒了,没人照顾不行。” “他的伤不算太严重,你不用这么紧张吧?” “什么叫‘不算太严重’?死了人才算严重吗?!”安玲珑突然站住,向身后的风如令丢去一个吓人的眼神,但随即她又有点后悔,觉得自己的话犯忌讳,又闷着头往前走。 紧急停住脚步的风如令还真的被安玲珑吓了一跳,不过这样的小打小闹他早就习惯了,毕竟,当年老王爷因为他私自带安玲珑闯入敌军阵营而把他倒挂在树上打了十鞭子,他也挨过去了,一个眼神算什么。他紧走两步,说:“我想跟你说的,是云州于冰宴的事。” 虽挂念林初寻,但自己的责任安玲珑是不会忘的,她终于站稳了,说:“云州怎么了?” “也不是坏事。于冰宴刚传来捷报,说已经打退了入侵的鞑子,剿灭鞑子军队两万人。” “打了这么长时间,只剿灭了两万人就来邀功了?格局也太小了吧!”安玲珑不屑地说。 安玲珑对手下将军们要求非常高,而且越是器重,要求也越高,这一点完全随了她父王,这也是风如令深恶痛绝的一点,要知道,他自小可为此受了好多责罚:“他才多大,而且是第一次领兵打仗,已经非常不错了,你能不能迁就些啊!” “我迁就他,鞑子会迁就他吗?鞑子只知道跟他们打仗的是我仪国军队,他们可不在乎领兵的元帅是什么身份,有什么经历。” “好好好,你说得都对!”风如令无奈地说,“于冰宴来信只说要带兵出关,清除那些贼寇,向你请命,没有邀功的意思。” “现在是几月?”安玲珑冷不丁地问。 风如令下意识作答:“嗯……七月。怎么了?” “我们当年出关的时候是十月末,雪下了厚厚一层,将士们不少冻毙于路旁。现在正是追击的好时候,他为什么还要请示?耽误了战机,谁来负责?!米男呢?她的决断力去哪儿了?” 风如令虽不喜欢安玲珑的急脾气,但也知道,她说的句句在理,只好说:“别急别急,我这就给他们回信,叫他们赶紧行动,务必一个月内清除贼寇。” “一个月?一个月后关外是什么天气?到时候将士们挨饿受冻,哪还有战斗力?敌人趁机反扑怎么办?跟于冰宴说,半个月之内,清除所有抵抗的正规军和游击部队,否则别怪我不给他庆功!你回信的时候一定记住,不许有任何褒奖之辞,免得他骄傲轻敌。” 风如令被安玲珑严肃的态度唬了一跳,忙说:“知道啦,知道啦,一定照办!” 安玲珑说:“我突然想起来了,当初派宋万去云州的主意是周敏臣出的,现在这个样子,陛下说什么了?” “哦,这件事我忘了告诉你——宋万被杀之后,接连收到朝臣的弹劾,尤以姜南薰闹得最欢。因为陛下尚未亲政,所以一封一封的奏折都落到了周止的面前,压得周止抬不起头来。周止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只好请陛下罢免了周敏臣的职位,抄了宋万全家。白杨早就被放了出来,去了云州。陛下让戴博农顶替了周敏臣的职务。” “嗯,还好。” 风如令觉得自家小王爷越来越有派头了,明明应该很高兴,却完全不表现在脸上。 谁曾想这个被风如令崇拜着的安玲珑在看到厨房的大婶端着给林初寻的汤药走过来的时候,像箭一样飞了出去:“诶——甄婶儿,这是给林先生送的汤药吧?给我给我,我端进去就好了!”那样子,要多大家闺秀就有多大家闺秀,全没了英王殿下生杀予夺的豪气。 安玲珑的态度变化快得像天气,让风如令一阵扶额,这要是被英王府的虎将们看见,非得惊掉下巴! 算了算了,难得咱们小王爷有个可心可意的人,由着她去吧。 听见安玲珑的声音,瘫倒在地上、喘了半天粗气的林初寻试图站起来,他可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狼狈相。他右手捂着胸前的伤口,左手支撑着地面,左腿配合着收缩,右腿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好不容易撑起半个身子,又跌了回去,冷汗已经湿透了他的后背。 窸窣的声音惊的安玲珑赶忙闯了进来,看见林初寻半卧在地上,心凉了半截,把汤药随手放在桌子上,赶过去抱住了林初寻的双臂,撑住了他坐都坐不稳的身躯。她看见林初寻胸前又渗出了刺眼的血红,心急地说:“你怎么不好好在床上躺着?你的伤口又流血了!” 林初寻低头看看自己的伤,对着安玲珑一笑,说:“没关系,别担心。” 这样的伤势安玲珑怎么会不担心?但现在不是责怪林初寻的时候,她将林初寻的右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左手扶住林初寻的腰,将林初寻扛了起来,并将他送回床上。 林初寻忍着疼,半靠在床头,说:“我渴了,你给我倒些水来吧。” 安玲珑这才知道林初寻为什么下床,心里更是过意不去。她自小就喜欢独来独往,身边没有侍女服侍,就算后来有玉婵照料她的衣食,安玲珑也不会让她贴身侍奉的,一者,玉婵是风如令看上的姑娘,安玲珑不会把她当下人使唤,二者,玉婵担负起了红豆馆的大小事务,安玲珑舍不得让她做那些琐碎的事。 但林初寻为了她而受了重伤,她却没想到找一个周全的人照顾他,实在是疏忽。 安玲珑低着头,到桌子前倒了一杯水,递到林初寻面前。林初寻试图坐直了身子,却力不从心。安玲珑便一手抱着林初寻并不宽阔的背,一手将水送到了林初寻嘴边。 林初寻独自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没跟谁有这么近距离的接触,有些不适应,但水杯已经递到了嘴边,他硬着头皮,就着安玲珑的手,一饮而尽。 第57章 吃药 看着林初寻将水喝完,安玲珑小心地扶着林初寻躺下,看着他胸口丝丝缕缕的血,气恼地说:“亏了季檀吹嘘自己的药膏怎么怎么好,哪个药材就价值千金,怎么快两天了,伤口还在渗血?等我回了京城,一定找那个奸商算账,砸了他的招牌!” 虽欢喜于安玲珑对自己的关心,但林初寻也忍不住说句公道话,他说:“你莫要怪别人,这药的确很好。刚一敷在伤口上,伤口就不疼了。只是我自小就这样的体质,受了伤不容易愈合,哪怕是蚊虫叮咬,也很容易红肿。父亲说,这或许是当初母亲怀着我的时候,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真的?你可别瞒着我,不要替那个奸商说情。” “怎么会?”林初寻淡然一笑,眉眼生动多情。 “可是你母亲能吃了什么呢?你这个样子要不要紧?我让军医再来给你看看吧。” 林初寻握住安玲珑小心翻动纱布的手,说:“你真的不用担心,我只是伤口好的比别人慢些,不要紧的。小时候我也问过父亲这件事,父亲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也没怎么样。” “……那好吧,”安玲珑叹了口气,强制自己放下担忧,转身去拿桌子上的药碗,“药快凉了,赶紧把药吃了。” 林初寻吃药,自来面不改色。他就着安玲珑的手,几口就把药喝完了,倒看的安玲珑一个劲儿倒酸水。 安玲珑猛地想起了以前的事。 当年,安玲珑的母妃去世,林初寻被送进王府安慰她。开始的时候,安玲珑心情低落,噩梦连连,时常半夜惊醒,一夜垂泪,不久就病了。 病了就得吃药。可安玲珑就讨厌吃药,躲在床角,扯着被子,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安镇山没办法,拿着药碗,坐在女儿房门口,苦苦想办法。 林初寻走了过去,接过药碗,说自己有办法。 林初寻走进安玲珑房间的时候,手里端着两个药碗,看的安玲珑眼泪险些飚出来。她自小很少生病,就算有个头疼脑热,她母妃也会耐心地哄着她吃药,而且必定准备好酸甜可口的蜜饯之类的小零食。 但林初寻什么都没准备,且一下子带过来两碗黑乎乎的药汤,闻着就反胃。 只见林初寻将药碗放到桌子上,坐在床沿上,说:“豆豆,听说你不舒服,这不,我来请你喝药。” 喝药还要请?你以为是吃饭喝酒?笑话!这个小哥哥一定脑子不好使! 安玲珑缩在床角没动。 林初寻也不催促,只说:“你喝过酒吗?” 她那么小,怎么可能喝过?所以她摇摇头。 “见过人们喝酒吗?”林初寻问。 安镇山会在家里宴请部下,安玲珑时常隔着屏风看,所以她点了点头。 “你觉得喝酒有趣吗?” 喝酒……有趣吗?安玲珑翻着白眼想了想,她父王宴请宾客的时候,整个大厅都那么热闹,有时还会有人舞剑助兴,似乎很有趣。她点了点头。 “想不想试试?” 林初寻的脸上都是要领着她干坏事的神秘的笑,但这样的笑容让安玲珑觉得新奇。她其实特别希望被父王收养的那些孩子——比如风如令他们——带着她出去玩,最好能闯点小祸,她希望看到她父王一脸吃了苍蝇似的痛苦的表情。但是风如令胆子小,总是找很多借口推脱。现在有个现成的机会,她怎么能错过? 安玲珑又点了点头。 林初寻似乎很有经验地说:“其实酒特别难喝,又苦又辣,只是人多了,热闹了,大家就不觉得了。” “你骗人!”安玲珑说,“我父王他们特别喜欢喝酒,酒一定好喝!一定是甜的!” “我说的都是实话,不信你问问英王殿下,”林初寻说,“人们喜欢喝酒,是因为酒是辣的,喝多了会热,容易睡觉,睡过去就忘了烦心事。如果酒是甜的,英王殿下为什么不让你喝?” 安玲珑抱着自己的小脑袋想了想,觉得似乎是那么回事。她父王有好几次喝醉了睡过去,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臭味。 林初寻觉得安玲珑上道了,笑嘻嘻地端起两碗药汤,说:“其实酒和药一样,都不好喝,但是陪着你喝的人多了就不觉得了。你一碗,我一碗,咱们碰个杯,就当喝酒了。等你喝完,好好睡一觉,醒来之后心情就好了。” 安玲珑丢了个余光看看黑乎乎的药汤,问:“真的吗?” “当然。等你睡醒了,我陪着你去小花园。小花园里有一棵梧桐树,树上新搭了个鸟窝,不知道里面有几只小鸟,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我不想逮鸟,鸟也有母亲和孩子。” “我们不逮,只看。” “……好吧。” 虽这么应着,但安玲珑还是发怵,没有把药碗接过去。 林初寻也不催促,他左手和右手的碗相碰,撞击出清脆的响声,然后将左手端着的药碗里的汤药一饮而尽,脸上没有半点神情变化,整个过程,就像喝粥一样简单。 林初寻喝完,脸上还挂着笑,说:“我早听英王殿下说,玲珑郡主是个有胆量的姑娘。区区一碗汤药,我一个读书人都喝完了,郡主难道要反悔?” 反悔?怎么可能?她才不会露怯呢!安玲珑双手捧过药碗,再次跟林初寻的碗相碰,然后一饮而尽。虽然她不能控制自己扭成一团的脸,不能驱赶直冲眉心的苦涩,但是她第一次没有停顿地将药汤喝了下去。 喝完药,安玲珑觉得浑身热,怀疑自己“醉了”,所以她把空碗丢给林初寻,捂上被子,睡觉去了。 林初寻大功告成,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之后的药都是用这种方式吃的,两个孩子一人一碗。小厨房也习惯了把药煎成双份。 再之后,安玲珑跟她父王进了军营,喝了酒,才知道酒和药完全不一样。被骗了那么久的玲珑郡主,在知道真相之后并不气恼,反而心里都是温暖和得意。 现在,林初寻喝着一碗更苦涩的药汤,脸上还是那么平静。安玲珑庆幸,幸好她不用陪着他喝药。 第58章 公开 林初寻将一碗汤药喝完,抬头看见安玲珑一眼不眨地看着他,问:“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安玲珑被林初寻提醒,方觉察到行为失礼,不免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是不是有事跟我说?” “嗯……算是吧。我明天一早就要回京城了,先跟你说一声。” “明天一早?要这么着急吗?” 安玲珑轻轻叹口气,说:“你也知道,我这次来是‘先斩后奏’的,朝中的文官武官不知道藏着多少怨气,肯定没少给陛下施压。更何况,周敏臣举荐宋万去云州抗敌一事虽有简单惩处,但没有实质性的作用,难以堵住悠悠众口,加上安迎海的事,怎么也得搅得朝堂动一动。这么多年,周止在那个高高的官位上坐久了,心思也浑了,要是不折腾折腾,难保出不了大事。” “可是你也说了,周止在朝中呆的时间久,人脉也广,就算是安迎海的案子,恐怕也伤不到他的根本吧?” “谁知道呢?”安玲珑说,“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只要他还会威胁到陛下的权位,我就不会放弃。” “那……如果周止停手了呢?你会不会看在他功勋卓著的份上,留他一命?” 安玲珑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说:“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 林初寻声音微弱:“作为皇家亲王,又是历史上唯一一位女王爷,我想你应该为了彰显仁德宽厚,建议陛下对周止从宽处理。” 安玲珑不屑地说:“彰显仁德?我做给谁看?我的英王之位是自己争来的,与他有什么关系?再者说了,周止与你我父亲的死有关系,虽不知道当初他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是他造成了我父王求援无果。他的罪过早就盖过了早年的功劳,我怎么能留他的命?不过……” 一般的女子,哪怕是有身份地位的男人,都会不自觉地在外人面前展露自己“善良宽容”的一面,往好听的说,是心胸宽广,实际上就是伪善。宽恕敌人,只不过是为自己买个好名声。可眼前这个女孩子并不需要,她凭着自己的真实感觉回答林初寻的问题,所以纵然已经非常疲惫,但林初寻还是好奇地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虽然陛下尚未亲政,由我代替父王辅政,但对于周止的生死,还得是陛下说了算。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能让陛下觉得,英王府已经不受控制。等陛下亲政了,我也会交回兵权,我不会做第二个周止。” 听安玲珑说了这么久,林初寻早就撑不住了,他勉强睁开的眼,也似合非合的,他的声音微弱,说:“看来你自有打算,都是我多想了。你放心回京,不用担心我。等……等百里穆收拾完渭南的残局,我们就回去,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 安玲珑给林初寻压了压被角,试了试额头的温度,轻声说:“你且休息,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好……” 看着林初寻合上双眼,脸色白得吓人,安玲珑实在舍不得离开他。可朝局动荡,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去解决,所以她狠了狠心,踏出了房门。 房门口,百里穆已经等候多时。见安玲珑出来,百里穆恭敬地行了个礼:“英王殿下。” “百里少卿专门等我吗?为了渭南的后续事宜?” 百里穆说:“下官拟定免除渭南及周边六个州县三年赋税,开放附近两座粮仓救济百姓,选取了几个可以兴办学堂的地方,招安附近山头、村寨的起义军,在本地法规上添加了几项律法,继续追查叛将孙继龙的下落,生死不论。等拟好奏折,再传入京城审核。” “不必入京了,此事本王可以做主,都按少卿的意思办。” “谢殿下信任。” “少卿处事周到,不必谢我。我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回京了,林先生的身体,还请少卿费心照顾。” 百里穆说:“下官分内的事。不过说到林先生,下官倒有些话要说。” 安玲珑早就猜到,百里穆知晓林初寻的身份,但既然林初寻选择信任百里穆,安玲珑也没有异议,她问:“百里少卿一路上对林先生帮扶照顾,现在是想告诉我原因吗?” “看来一切都逃不过王爷法眼。不错,下官早就猜出了林先生的身份,因为下官见过一封奏折。” “奏折?” 百里穆从袖子里取出一封满是血污的奏折,双手捧到安玲珑面前,说:“臣父有幸捡到了一封奏折,并交给臣看,臣粗略推断应该是老王爷的亲笔信,也是当初在云安抗击敌军的时候,留下的最后一封奏折。护送奏折的士兵被人半路伏击,摔死在了山崖下。对于这封奏折的真伪,还请王爷亲自定夺。” 安玲珑的秀眉蹙了起来,眉上隐约可见的伤疤藏着几分戾气。这封奏折她找了太长时间,甚至一度以为不可能找到了,现在出现在她面前,让她觉得有些不真实:“你一直藏着它?” “是。” “为什么一开始瞒着我,现在又要给我了?” 百里穆在冰冷的审问下尽力保持镇静的姿态,只是腰弯的深了些:“回禀殿下,当初臣不能断定奏折真伪,且人微言轻,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臣乡村野夫,不懂王爷家事,不知道王爷对慕之是否信任,怕这封奏折会加深二位彼此的误会,给慕之带来更大的灾难。现在朝局几近明朗,臣也深感王爷聪敏明断,自该物归原主。” 百里穆考虑周到长远,让安玲珑无话可说,毕竟没有耽误大事,安玲珑将奏折接了过来。 奏折上的内容,安玲珑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调查,已经猜出了七八分,只是之前没有依据,现在总算有了。 看到那些染了鲜血的实实在在的文字,想到当初她父王和林叔在屡次求救无人支援的情况下如何苦苦等待她的凯旋,如何在数倍于己的围攻下背水一战,安玲珑觉得刻骨铭心的痛楚像蠹虫,一点一点啃食她的心理防线,让她挣扎于奔溃的边缘。 如果说孙继龙之流为了复国,委曲求全、步步为营,成为害死她父王和林叔的罪魁祸首,那么,高坐在朝堂上、为了权力而出卖全军几万人性命的周止,就是十足的帮凶。 既然这样,孙继龙不能放过,周止也不能。 安玲珑握着奏折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大,已经发白。 第59章 回京 第一次见到情绪激动得有些颤抖的安玲珑,百里穆不知道如何安慰。沉默半晌之后,百里穆说:“现在慕之受了重伤,情况并不乐观,所以奏折中的事,不如等他身体好些了,再告诉他也不迟。” 安玲珑深吸一口气,将奏折藏在衣袖里,说:“这是自然。奏折的事你先不要告诉他,等我回京禀明陛下,再做进一步调查。” 百里穆深施一礼:“下官遵命。” 次日一早,安玲珑押送着参与渭南王府谋逆的几名罪臣,从白水县衙出发,马不停蹄地赶往京城。怕打扰林初寻休养,安玲珑忍着没有去林初寻的房间当面告别。 一路顺利,偶尔能遇见接受招安的起义百姓,浩浩荡荡的,比军队松散多了,却让人看着舒服。 即将进城。安玲珑让风如令押送罪臣去大理寺备案,自己叫了一辆随行马车去了怡水宫。 被安顿在怡水宫的两个身份尊贵的小家伙听说安玲珑今天回来,早早的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宫门口的阴凉里等着。玉婵怕孩子们饿了,还特意安置了一个小桌子,小桌子上摆放了新鲜水果、各类糕点和坚果。但这些并不能安抚安佑臻和安步泰焦急的情绪。 安佑臻像个小大人一样,背着手,踱着步,时不时往宫门外张望。 安步泰吃完了手里的香蕉,把香蕉皮随意丢在桌子上,歪着头问他哥哥:“哥哥,玲珑姐姐什么时候到啊?” “就快到了。”安佑臻向远处望了望,敷衍地回答。 安步泰往嘴里塞了一块糯米做的小茶饼,胡乱嚼了几口,喝了几口水压了压,问:“玲珑姐姐到了吗?” “还没,马上。” 安步泰低头剥了个开心果,“啪”的一声脆响,果仁蹦了出来,掉在桌子上,呼噜噜翻了好几个跟头。安步泰像捉蛐蛐一样,双手把果仁扣住,然后扔到了嘴巴里,嘎嘣嘎嘣使劲儿咀嚼了几下,开心地手舞足蹈,临了还不忘问他哥哥:“还没到吗?” 安佑臻快被他这个贪吃弟弟气歪了嘴,说:“别吃了,别吃了,再吃就胖成球了!到时候姐姐见了你都不用抱你,直接团一团,往里面一丢,你就圆润地到达了你的水清殿。” “你专心看姐姐到没到,管我胖不胖——到了吗?” 安佑臻叹了口气,说:“还是没看见。” 安步泰“大方”地掰了一只香蕉,送到安佑臻面前,说:“别急,先败败火,吃完了才有力气接着等。” 安佑臻拿过香蕉,没吃。 安步泰觉得他暴殄天物,懒得再跟他废话,返回自己的座位,继续做“小桌子清洁工”去了。 马蹄声由远而近,夹杂着隆隆的车轮声。两个孩子一同欢呼一声,像两个张开翅膀的小鸟,从宫门里面飞了出来。 看到这么热情的欢迎仪式,安玲珑顿时觉得近两个月的烦恼和担忧都烟消云散,脸上不自觉绽放了笑容。她从马上跳下来,迎上了孩子们天真的笑声和张开的双臂。 “姐姐!你可算回来了!”“玲珑姐姐,我们好想你啊!” 问候的童音像一串清脆的铃声,也像一首欢快的歌。 “你们怎么在这儿等着?热不热?”安玲珑一手抱起安步泰,一手抚摸着安佑臻满是汗珠的头,关切地问。 “不热!”“我们想早点见到姐姐!” 安玲珑笑着说:“短短两个月不见,臻儿长高了一大截。我们泰儿胖了不少,可见玉婵的手艺的确不错。” 安步泰不知道安玲珑在笑话他胖,一个劲儿地比划着说:“玉婵姐姐最近又学会了好多菜,茶糕做的也越发好吃。那天她做了水果冻子,凉凉的,特别好吃!但是,但是她只做了一次,不让我们多吃。” “那东西是冰镇过的,吃多了会闹肚子,玉婵也是为了你们好啊。” 安佑臻撇了撇嘴,说:“姐姐你看看他,就知道吃,没出息!” 听哥哥这么讽刺自己,安步泰回复了一个臭脸。 安玲珑乐呵呵地说:“我的宝贝泰儿还在长身体,当然要好好吃饭。等过两年跟臻儿一般大了,读书习武样样都不会落后的!” 安步泰又开心起来,他双手搂住安玲珑的脖子,说:“还是姐姐懂我!” 这么顺坡下驴,安玲珑忍俊不禁,她朝安佑臻使了个“我们笑笑不说话”的表情。安佑臻捂着嘴巴偷乐。 安步泰才不在乎哥哥姐姐们的小动作,他的注意力被安玲珑身后的马车吸引了:“姐姐,你的行李一向很少啊,今天怎么带了一辆马车?” 安玲珑将安步泰放下来,神神秘秘地说:“车上有好东西,你们去看看。” 安佑臻和安步泰互相看了看,牵着手钻进马车里。 马车里除了少量的应季水果,目之所及的都是机巧的玩意:会点头的木猫、能打滚的布偶小狗、扑棱着“翅膀”的木鸟、张着大嘴的石雕小兽、玉质连环锁、描了各种颜色的土陶娃娃、精巧拙朴的竹笛,等等等等,简直看花了小家伙们的眼!安步泰没有安佑臻矜持,直接趴到布偶小狗身上,嘴里不知道嚎叫着什么东西,总之已经忘乎所以。 折腾了老半天,两个孩子才在玩具中爬出来,抱着安玲珑,说话还语无伦次。 “姐姐,这是给我们的吗?你真仗义!”安佑臻抓着安玲珑的手臂,蹦蹦跳跳地说。 安步泰抱得更紧,说:“姐姐,你可要控制好二哥,他有好多功课要做,总想着玩是不对的。” “我什么时候总是玩了?” “你……你就是!” 安玲珑见势不好,赶紧岔开话题,以阻止兄弟阋墙的惨案发生:“不闹不闹,我们一起玩。对了,玉婵呢?她怎么没过来?” 安步泰抢先答道:“她在捉迷藏!” “啊?” 安佑臻补充说:“玉婵姐姐说,有个人一直在跟我们玩捉迷藏,现在是时候捉住他了。” 听两个孩子这样说,安玲珑明白了大半。她不禁赞叹,玉婵真是个心思周密的姑娘。 第60章 公主 罗巽并不知道自己早就暴露了,这个“早”的概念,追溯到他第一次踏进英王府大门的时候。说来可笑,他一直以琅琊王府最聪明的下人自居,每三天向琅琊王汇报一下英王府的情况,当然,这些都在玉婵的掌控之内,甚至很多信息,是玉婵故意透露给周止的。 为了混淆视听,安玲珑借着罗巽的眼,演了一出金蝉脱壳的好戏,提前进入了渭南,成功掌握了主动权。现在,安玲珑回来了,或早或晚的,罗巽就会意识到自己被利用,所以他留不得了。 罗巽慌慌张张准备从东偏门溜出去的时候,正撞上玉婵安排好的几个兄弟。罗巽没有挣扎几下,就在棍棒下没了气息。 身后的事解决了,朝堂上杂七杂八、没完没了的口水战,还得耐着性子应对。 在怡水宫修整了一天,第二天上午,安玲珑带着安佑臻和安步泰,踏上了回宫面圣的路。 安佑臻和安步泰在车里玩得正起劲儿,安玲珑却在马背上忧心忡忡。她冷着一张脸,听玉婵介绍近期京城的情况。 自从安迎海被杀的事情传出来,琅琊王周止、汝南王安景明和众多朝臣开始一封一封地向陛下递奏折,一方面撇清和安迎海的关系,一方面落井下石,揭发安迎海的罪证,似乎以为安迎海一死,一切死无对证,殊不知安玲珑手上的账册一个字一个字写得清清楚楚。 作为人证,吴极的路途很不顺畅。自从进了京,各方派来的杀手都想要了他的命,这可苦了风如令,老老实实给一个罪犯当了一回保镖,且没有报酬。 好在吴极顺利地押入了大理寺,并由英王府亲自派兵护卫。 周敏臣被罢了官,却没闲着,因为京城来了个特别的人——南诏国的公主果陌儿。 其实同果陌儿一起来的,还有南诏国的大皇子阁耳智及一百多位亲随。说起来,大皇子阁耳智的地位是比果陌儿大的,就算南诏国尚未立储,作为嫡长子的阁耳智少有竞争对手。之所以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位公主,主要是仪国开国二十年,从没出现过真正意义上的公主。 先帝曾有过两位小公主,但都在襁褓中早夭,连名字都没来得及起;威震四海的玲珑郡主虽已经成为亲王,但毕竟只是先帝的侄女而不是女儿。 这么多年,京城终于出现了一位公主,当然是个值得纪念的事。 南诏国是仪国的附属国,按理说应该时常走动的,可南诏王身体一直不好,且一心向佛,所以只是偶尔派丞相前来纳贡。这次把儿女派过来,还是第一次。 听说这位果陌儿公主是个欢脱的姑娘,这次来是为了学习儒家文化,尤其是诗词歌赋。 虽说对方有公主的尊号,但毕竟只是个附属国的公主,就算是她父亲亲自来,安玲珑也不用行礼的。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为根据玉婵的情报,周敏臣最近跟这位公主走的很近。 果陌儿公主今年已经十六岁,差不多已经是婚配的年纪,而仪国并没有适龄的皇子可以联姻,甚至王族世子也寥寥无几。周敏臣敢借着教授学问为名接近果陌儿,明显是想通过这位公主,提高身份地位,东山再起。 周敏臣不自在就是安玲珑最大的自在,所以这样的事,安玲珑绝对不允许发生。不管果陌儿甚至南诏王有什么企图,是不是想参与仪国的明争暗斗,果陌儿这个人,一定要掌握在她安玲珑手上。 正想着,前方原本平静的街道喧闹起来。 仪国的老百姓对英王府、对安玲珑一向是尊敬爱戴的,所以但凡安玲珑路过街市,行人都会自觉地分立两旁,伫立迎接,这样的场面,安玲珑已经习以为常,但今天有些例外。 远远望去,尚阳阁门前正热闹呢,不过短短看了两眼,就连续有两个店小二被扔了出来,哀嚎一片。 原本当街斗殴这样的小事,交给京兆衙门就可以了,但就在一瞥中,安玲珑似乎看到了周敏臣的身影。不过是不经意的一眼,安玲珑一度以为自己眼花,可那个身影急匆匆的,临拐角的地方向安玲珑这里偷瞄了一下,就这一个小动作,让安玲珑确定,那个人就是周敏臣。 以往周敏臣见到安玲珑,总会谄媚似的搭讪几句,这么东躲西藏,唯恐被她发现,还是第一次。 尚阳阁发生了什么事,能让周敏臣举止怪异,仿佛老鼠见了猫?安玲珑好奇极了,从马上跳下去,径直走到尚阳阁门前。 幸好安玲珑躲闪及时,有一个店小二被扔了出来,落到地面的时候,还滑行了好长的距离。 尚阳阁里,一条长鞭呼呼生风,精准地打碎它能触及的每一个瓶罐杯盏甚至名人字画,长鞭的主人面色微红,大声吵嚷,让掌柜的给她个交代。 手持长鞭的小姑娘非常年轻,年轻而漂亮,漂亮又有特点,让人过目不忘。她穿着一套红底绣花的坎肩和长裙,坎肩和长裙上描的花样很特别,不是中原的样式,一环扣一环,勾心斗角的,多而不杂,做工极其精巧别致。脚上踩着一双白色靴子,靴子上粉色、金色的边纹看不出是什么图案,似乎是凤凰,也有可能是孔雀。 她的头型比较繁琐,齐刘海,头顶上梳着几十个小辫子,然后总成一个大辫子盘在脑后,末了系了一个叮叮当当直响的银铃铛。没有钗环步摇做装饰,没有花花草草做点缀,只有五颜六色的小绳子,和那个一直唱歌的铃铛。 她的五官非常精致,水汪汪的大眼睛,宛如美玉雕琢的鼻子,红过胭脂的小嘴,贝壳一样的耳朵,让你质疑为什么这么好的五官会集中在一个人的脸上。如果非要说点缺点,小姑娘的皮肤不算透白,那是健康的小麦的颜色。 她的妆容也比较特别,似乎没有刻意上妆,只在眉心处画了一条金黄色的指甲大小的花纹,那黄色并不能让你想到什么皇亲贵族,反而觉得更贴近佛堂上的幕帘的颜色,虔诚的颜色。 说曹操曹操到,这个小姑娘,不是果陌儿又能是谁! 第61章 核算 果陌儿甩着长鞭子,脸红扑扑的,嘴上还不依不饶:“把你们掌柜的叫出来!快点儿!我的鞭子可不饶人!” 店家躲在一边,虽紧张却不露怯,只是远远地躲着,任凭果陌儿搞破坏:“我家大掌柜在休息,姑娘还是罢手吧。” 果陌儿的鞭子甩在地上震的地面好一顿震颤,原本在尚阳阁里吃饭的客人们唯恐躲闪不及,几乎都逃了出去。 “休息?现在才什么时候?还不到午时呢!谁会这个时候休息?!”果陌儿扬声喊着,又祭出一鞭子。 但鞭子并没有如约甩在柜台的香炉上,因为安玲珑及时从果陌儿的身后抓住了鞭子。 第一次被人拽住鞭子,果陌儿更是气恼,她转过身来,想看看谁这么大胆,谁知转身一看,不由得楞了一下:来者不是精壮的汉子,也不是巡街的衙役捕快,只是一个姑娘,一个眉眼带笑、长袍飞舞的姑娘。 安玲珑右手握着相思扇,左手执着鞭子尾端,饶有兴致地看着果陌儿,果陌儿也细细地打量着安玲珑。 今天安玲珑穿了一身便服,墨色宽袖长袍,袍子上绣着滚边金蟒,黑色腰带上镶嵌着一块白玉。腰带上没有任何其他装饰,倒显得古朴大气。 果陌儿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个女子,或者说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子,但是她的气场,是她比不了的,甚至那些久经沙场的男人也比不了的。面前这个人的身上散发出来的,不只是摄人心魄的戾气,更有使人舒畅的豪气、受人敬佩的侠气和引人膜拜的王气。 这是一位怎样的女子啊! 果陌儿愣愣地看着,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你……是不是南诏公主果陌儿?”安玲珑将手中的鞭子放开,笑着问。 “啊?你怎么认识我?你是谁?”果陌儿指着自己的鼻尖,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问,她头发上系着的小铃铛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不等安玲珑自我介绍,尚阳阁的店家凑了过来,拱手施礼:“小民尚阳阁店主魏宏晟见过英王殿下,谢殿下出手相助!” 安玲珑抬了一下手,示意他站在一旁。 果陌儿“呀”地一声,说:“什么?你是……英王安玲珑?白狐公子安玲珑?你是安玲珑?!” 安玲珑的名讳被一个小姑娘连连提起,让周围的人不禁冒出冷汗,要知道,就算是仪国至高无上的皇帝,在称呼她的时候,也是尊敬地叫一声“姐姐”。 幸而安玲珑并不在意,她回答:“对,我就是安玲珑。” “哇!我今天看见活的安玲珑啦!活的诶!”果陌儿激动得脸笑成一朵花,人也跳了起来,衣摆飞动,铃声杂乱。 什么叫“活的安玲珑”?难道你以前见到的都是“死的”?安玲珑腹诽两句,却没有发作。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在你面前欢呼跳跃,换做是谁,都不会发作。 果陌儿继续疯癫地说:“我哥哥特别佩服你!不对,我也特别佩服你!我们南诏人都佩服你!” 安玲珑苦笑着支开绑扎自己手臂上的手,说:“多谢公主抬爱,愧不敢当。” “敢当,敢当!”果陌儿说,“我这次来仪国,就是为了见你一面。你们中原的话怎么说来着?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不对。那是‘虽千万人吾往矣’?似乎也不对。嗯……” 安玲珑尴尬地笑了笑,连忙阻止小公主的“引经据典”。这样的诗词水平,还真该找个师父学一学了。 说到“师父”二字,安玲珑猛然想到了刚刚溜走了周敏臣。这个周敏臣应该是故意逢迎讨好果陌儿的,但是他没想到果陌儿会在尚阳阁乱发脾气惹祸。尚阳阁是季檀的地盘,以周止的能力,想知道这个消息不难,所以周敏臣逃跑,一方面是怕得罪了天下首富季檀,另一方面怕被安玲珑撞破自己的目的,得不偿失。 遇事先跑,这样的师父不要也罢。 安玲珑问果陌儿:“果陌儿公主,你怎么在这儿发脾气呢?没有其他人陪你吗?” 果陌儿听安玲珑这么问,想着总算来了个撑腰的,气愤地控诉:“英王殿下,你来评评理!我带着我新拜的师父来这里吃饭——我师父呢?算了,不管了——我们就要了四个菜一壶酒,他们竟然要了我十一两六钱!十一两六钱耶!这不是黑店是什么!我让他们东家来见我,他们先随便找个人应付,之后又说东家在休息,这不是敷衍我吗?” “你没钱吗?就算你没钱,你新拜的师父总该有吧?你这伤人砸东西的,额……不好吧?” “我师父当然有钱,但我是徒弟啊,徒弟请客,难道要师父掏银子?再者说了,我师父什么身份,新科榜眼,也不能被黑店坑了啊!” 安玲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强忍了半天,才竖起大拇指说:“公主豪气,公主仗义!” 果陌儿摸不着头脑,问:“什么意思?” 安玲珑懒得跟果陌儿解释周敏臣的品质问题,她只想单纯地解决眼前的麻烦:“公主有所不知,这家尚阳阁是整个京城最大的酒馆和客栈,各种配备都是一流的,所以他们买东西的价格比寻常店铺贵得多。你看看你打烂的这些东西:脚边的莲花香炉虽是五百多年前实物的仿品,但出自耀州名家之手,市价不低于五十两。” “五——十——两——!就一个香炉?” “是。还有你扯碎的那幅《雪夜山居图》,是前朝大儒方德懿的真迹,天下只此一幅,市价大约八十两纹银。” 果陌儿觉得自己脑仁儿疼。 但安玲珑似乎兴趣正浓:“还有这些瓷器,大略一看啊……呦,那个不是《踏雪寻梅瓷》吗?似乎是薄胎瓷,怎么也得……也得……” “别别别,别说了,我错了……”果陌儿低着头说,此时已经完全没了兴奋劲儿。 店家魏宏晟却“应景”地接过了安玲珑的话:“殿下好眼光。这件瓷器价值六十五两白银。” “啊啊啊——”果陌儿仰天长啸,她突然觉得,安玲珑不是她的靠山,而是催命符,“我是不是要赔很多钱?” “你堂堂南诏国公主,这点钱还是有的吧。” 果陌儿耷拉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突然问:“这么多值钱的东西,为什么要放在这样一个人来人往的地方?” “因为人家没想到,在京城,天子脚下,还敢有人肆意砸东西打人啊。能来这里的,不是名流雅士,就是贵胄皇亲,这么多年了,第一次出岔子。”安玲珑耸耸肩膀,解释道。 第62章 赔偿 在安玲珑的解说下,果陌儿的心理防线快速崩塌,她眼睛里的泪珠快绷不住了。 训也训过了,毕竟人家还是个公主,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为难人家。安玲珑点到为止,说:“其实这些东西,在寻常的酒楼店铺,确实贵重,但尚阳阁好歹也是京城最大的酒楼,应该也不把这些当回事。公主,你不妨跟人家好好赔个不是,赔偿挨打的几位店小二,本王也捐个面子,大家和和气气把这件事解决了吧。” “要怎么妥善解决啊?我没那么多钱……”果陌儿低着头小声说,样子真是乖巧可爱。 安玲珑戏耍的性子有高起来,一本正经地问:“林林总总不过二百两,你堂堂一个公主,应该是有的吧?” 果陌儿快哭了,一屁股坐在离她最近的座位上,低着头不说话。 与安玲珑料想的一样,尚阳阁的东家、白泽公子季檀终于坐不住了,悠悠地从楼上走了下来,边走边说:“英王殿下,你什么时候养成了欺负小姑娘的习惯?” 安玲珑抬头望去,看见季檀今天的装束与往日不同。 季檀今天穿了一身月白色圆领长衫,银线走边,胸前画了寥寥几笔竹叶,没有系玉带,更没有配饰。手上摇着一把羽扇。头发披散着,只将耳边的两撮长发别在了脑后。样子慵懒极了。 安玲珑想,若是放在东郊竹林,这家伙怕是要念一句“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了。 “你果真在睡觉。”安玲珑嘲笑道。 “你果真在欺负人。”季檀不甘落后。 “我怎么是欺负人?这姑娘要是落在你这个奸商手上,怕是要大大的破财了。” “这么说,你还是在做好事?” “当然了,季公子。” 安玲珑和季檀相视一笑,很多的阴差阳错就在这一笑中烟消云散。渭南一行,季檀的手下反应不够及时,让敌人钻了空子,致使林初寻初次进渭南王府险些丧命,幸而事后补救得当,配合默契,事情才能顺利解决。但是,安玲珑知道,以季檀表面懒散实则谨慎好强的性格,恐怕会耿耿于怀。 君子之交,在于知心知性。安玲珑虽嘴上讽刺季檀是奸商,心里却佩服;季檀读懂了安玲珑的谅解,积压了一个多月的愧疚总算清理干净。 周围人听不懂他们话里的意思,更看不懂他们的表情传达的含义,但果陌儿听到“季公子”三个字的时候,激动地站了起来。 果陌儿凑过来,说:“季公子?哪个季公子?” 季檀答:“公主不是在找这家酒楼的东家吗?敝人季檀,正是当家人。” “季檀——白泽公子季檀?” 季檀摇着羽扇,不疾不徐地说:“江湖上的朋友抬爱,给了在下这个绰号。愧不敢当。” 嘴上说“愧不敢当”,可看那样子却是乐在其中,得意的厉害。 果陌儿就在安玲珑惊诧的注视下,双手握住了季檀摇着羽扇的右手,眼里冒着金光,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小子,不顾形象地大笑着说:“活的季檀!活的季檀诶!!” 季檀觉得一股寒气顺着后背直捣头顶,让他头骨发紧,头皮发麻。他用力掰开果陌儿的双手,退了几步,说:“是……额……我是活的……” 果陌儿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一点点失礼,虽然这远远超出了中原人对男女大防的理解。她撒开手,把鞭子丢在一边,脸上堆满了笑,一脸崇拜地说:“从我记事开始,父王和哥哥们就开始给我讲季家的故事,长大后更是对季公子的大名印象深刻。你们老话怎么说来着?好像是什么‘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不不,是‘一日不念兮,思之如狂’?嘶——好像也不合适……” “好了好了,”季檀一向温润的脸终于挂不住了,“公主这是跟谁学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安玲珑一旁发笑,自己刚刚的厄运,终于落在了季檀的身上,且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架势。 果陌儿瘪着嘴巴,老老实实地说:“都是琅琊王世子教的,他还教了很多,我不会用。” 安玲珑不顾形象地大声地笑了起来。尚阳阁的店家伙计,都忍着笑悄悄避开了。 季檀的脸在慢慢变红,一直蔓延到脖子根。 安玲珑笑完了,问果陌儿:“公主殿下,本王有点好奇,你是怎么知道他的?而且还……噗……‘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季檀杀过来一记白眼。 果陌儿说:“季家很多年前就已经是经营粮食和药材的大家族,最近几年更是兴盛。前几年我们南诏受了旱灾,粮食欠收,季家就用粮食跟我们做药材生意,救活了我们几万的老百姓。他是我们南诏的恩人。” 安玲珑重新打量了一下以慵懒姿态示人的季檀,意味深长地说:“原来是这样啊。” 季檀却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既然是做买卖,有什么‘恩’呢?南诏盛产药材,且质量好、价格低,就算我不买,也自有人买。” 安玲珑想不明白这个家伙为什么总是在她面前扮演坏人,她懒得戳穿他,所以只说:“随你怎么说吧。不过你看今天的事……想怎么解决?” “既然是南诏公主,那就……一百五十两吧。” “啊?”果陌儿听说要花这么多钱,几乎能想到她哥哥气得头顶冒火的样子,秀气的眉毛扭成一个疙瘩,她拉着安玲珑的手,哀求说:“英王殿下,您再给求求情呗,我最佩服你了,还有,我哥哥也仰慕你!真的!” 安玲珑看果陌儿可怜的样子,心下一软,对季檀说:“季公子,你看……” “哦,我好想还少算了伙计们看诊的费用,二百两,一口价没的说!” 果陌儿急了,问:“刚还不是一百五十两?你怎么还涨钱?” 季檀摇着羽扇:“因为公主说错了话。” 安玲珑不明所以,想着安佑臻和安步泰还在外面等着,不能再耽误下去了,不过二百两银子,大不了她做这个人情,所以她捡起了果陌儿的鞭子,拉着果陌儿往外走。 两个姑娘刚走到门口,不甘心的果陌儿又折了回来,气呼呼地问:“你说我说错了话,什么话?” 第63章 面圣 心有不甘的果陌儿公主折了回来,气呼呼地问季檀:“你说我说错了话,什么话?” 季檀整了整自己月白色的长衫,郑重地回答:“仰慕英王殿下的人,天下何其之多,你哥哥又是哪位?” 果陌儿语塞。 果陌儿身为南诏公主,她的哥哥自然是南诏皇子,无论是掌握军权的大皇子,还是左右政权的二皇子,都是南诏国的骄傲。但是季檀说“哪位”,显然是对他们的并不在意。 这要放在一般的公主面前,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一定会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但果陌儿就那样愣着,愣了半天,悄无声息地走了,倒让季檀意外。 从尚阳阁出来,果陌儿的心情乱七八糟没个头绪,安玲珑请她乘车同行,她也没有答应。安玲珑只当她是因为没钱赔偿,回去怕挨哥哥训斥,让玉婵取了五百两银子,一部分做赔偿,剩下的让她随意支配。 果陌儿推了推,到底还是接下了。 安玲珑安慰了她几句,并向她承诺,最近几日给她推荐个好的教书先生,教他诗词歌赋。果陌儿终于展开了笑颜。 别了果陌儿,安玲珑带着安佑臻和安步泰进宫面圣。 安瑞鹏在书房接见了他们。 安佑臻和安步泰还像往常一样,亲昵为主,恭敬为辅,围在安瑞鹏身边叽叽喳喳地诉说近日的所见所闻,还显摆了几件有意思的木偶玩具。安瑞鹏耐心地听了半天,等他们说累了,招呼大太监王炳福带他们去休息。 安玲珑一直跪在安瑞鹏面前,一动不动。 书房安静下来。 安瑞鹏看着快要入定的安玲珑,说:“跪了这么久了,姐姐起来吧。” 安玲珑没动:“臣有罪,不敢起身。” “哦?都是些什么罪,说来听听。”安瑞鹏明知故问。 安玲珑直起上身,说:“未得陛下允许,私自离京调动军队,其罪一也;擅自查抄、处决皇族郡王,其罪二也;截断京城至渭南官道,伪造官员来往信件,其罪三也;部署疏漏,致使叛将孙继龙在逃,其罪四也。四条重罪,条条当诛!” 陈述自己的罪过,像在指责别人的过失,“理直气壮”地让人惊讶。 半晌,书房里寂寂无声。 安瑞鹏的一声叹息终于打破了书房的压抑气氛,他从椅子上走下来,扶起安玲珑,说:“百里少卿的折子已经到了,折子上写的明明白白。姐姐的一片苦心,朕何尝不懂?只是姐姐做的,太招摇了些。你不管不顾的,要将朕放在什么位置?” 安玲珑回答:“陛下圣明。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安迎海与朝中勾结,为害一方,当地民不聊生,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若将他押回京城,以他积攒的朝中人脉,难保不留下一条命,琅琊王更会借此反咬。” “你是不是要动琅琊王了?” “陛下的意思呢?” 安瑞鹏想了想,说:“他毕竟是朕的亲舅舅,朕还是想留他一命。” 安玲珑没有马上反对,只是从袖子里取出那份带血的奏折,跪在地上,双手捧着举过头顶,说:“臣的父王临终前写过一份奏折,托付给了一位叫孙腾的士兵,可惜孙腾被人半路截杀,奏折也掉了包。臣找了它许久,终于寻回,请陛下御览。” “王叔的奏折?不是已经……” “那一封是伪造的,这一封才是父王的亲笔。” 安瑞鹏有些诧异,接过来仔细翻阅。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安瑞鹏的冷汗都冒了出来,他说:“王叔说几次向朝中请求支援,并弹劾兵部渎职,可朕一份奏折都没看见,这是怎么回事?” “当时云安被攻破时,全军战死,血流成河。陛下想想,堂堂一位摄政王坐镇的战役,怎么会在弹尽粮绝之前,没有向任何人求救?就算当时父王一心只想动用地方军队,兵部在战时需要每隔三天调查并汇报战况,那么久没有消息,他们竟然没有异议?” 安瑞鹏恍然:“这么说,是舅舅故意……怎么可能?事关摄政王和几万大军的性命,他怎么敢……” “若不是他做的,谁还有能力这么做?谁能私自处理大臣的加急奏折?谁能偷换奏折而不被发现?陛下,仪国建国短短二十年、陛下在位仅一年,朝中六部已经鱼龙混杂、党派间明争暗斗,是谁造成了这种局面?周止在朝中呼风唤雨,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陛下竟然还想留他一命?!”安玲珑越说越激动,最后干脆站了起来,直面着安瑞鹏说。 年幼的皇帝震动了,他第一次面对这么艰难的抉择。短短的一封奏折,连接着两位至亲长辈:一方是他含冤而死的叔父,一方是他权倾朝野的舅舅。是的,他的舅舅固然有罪,但他也曾为开国立下汗马功劳,也曾面对蜀王的讥讽和责难据理力争,也曾扶持他上位、教他执政治国之道。他怎么忍心处死他? 安瑞鹏还记得,当年他母后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将来坐拥天下,莫要忘了你舅父的扶持之恩!” 哀哀叮嘱,犹言在耳,不敢忘怀,如今竟然真的到了这步田地。 安玲珑再次跪在地上,双手抱拳,提醒道:“臣知陛下不忍,万不敢逼迫陛下。只是人心易变,需要陛下慢慢了解。” 安瑞鹏点点头,说:“姐姐的话,朕会记在心里。坐在这个位置上,朕早就明白,很多事身不由己。朕不会有妇人之仁,姐姐放心。” “是,陛下圣明!”安玲珑说,“还有一事,望陛下降恩。” “请说。” 安玲珑说:“陛下应该在奏折中已经发现,英王府西席林致勾结敌国之事存疑。臣请求秘密调查此事,好让逝者安息。” 安瑞鹏说:“这是自然。若林致真的是被冤枉的,朕自会给他正名。这件事姐姐可以着手调查,但不可被人发现。” “谢陛下!” “明日早朝,急着给姐姐定罪的大臣又会闹得沸反盈天的,姐姐准备好了吗?” 安玲珑答:“臣准备好了。” 第64章 廷辩 两个月没有上早朝,许多大臣对安玲珑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排挤。以往,那些大臣就算觉得女子袭爵有失体统,也会照顾面子,跟安玲珑打个招呼寒暄几句,今天可好,一路上安玲珑连停顿都没有,直接走进了大殿,原因是,各位大臣都像躲瘟神一样躲着她。 大殿前换上了宫里新培育的牡丹,一朵一朵的,开得正娇艳。 山呼万岁之后,大殿上出现了诡异的沉默。 大太监王炳福捏着嗓子喊:“有——本——启——奏!” 沉默还在持续。 宽敞的大殿上,除了安玲珑,似乎没有几个人表情是自然的。 周止向身后瞥了一眼,有几位大人撑不住了。 首先站出来的是大理寺卿柳橙,他跪在地上,沉痛地发布了一个消息:年纪轻轻的汝南王安景明刚刚在府上饮鸩酒自尽。大理寺请求调查此事。 大殿上“轰”的一声炸开了锅,明知故问地“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汝南王竟然会服毒自尽!” 这个消息“新鲜出炉”,其实安玲珑也不知道,不过,想让她装作置身事外,她还真做不到,所以她只能静静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等着陛下的御令。 安瑞鹏猜不透安玲珑的打算,一时没了主意,愣在那里没说话。 礼部侍郎梅英松站出来说:“启禀陛下,臣以为,汝南王一向本分,但两个多月之前,他被卷入颜吉虎勾结内臣案,前任秦军大统领颜吉虎被杀。如今,此案的另一位涉案者、渭南王安迎海获罪伏诛,汝南王此时自杀,臣斗胆揣测,是因为颜大统领实乃受了冤枉,汝南王发觉事情暴露,畏罪自杀。” “臣反对,”御史中丞臧隐智说,“梅大人一开始就断定汝南王是自杀,有何根据?若是被害身亡、受人栽赃,岂不是让奸人得逞了?” 梅英松说:“臧大人这‘奸人’二字指的是谁?能否说清楚?不要阴阳怪气地胡乱指责!” “大家心知肚明,何必宣之于口?”臧隐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各位好好想想,当初是谁为颜吉虎的案子东奔西走,又是谁先斩后奏,越权处死皇族?或许她杀了一位王爷不解气,还想再杀一个!” “你这是栽赃陷害!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汝南王是英王所杀?!”刑部尚书上官慎高声说。 事情终于引到了安玲珑的身上,劲头很足,却比想象中慢了一些。安玲珑宛如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高坐在皇位上的安瑞鹏拍着桌子说:“尔等若是随意攀咬皇族,朕绝不姑息!” 臧隐智跪在大殿中央,说:“陛下,英王私自赶赴渭南,伙同大理寺少卿百里穆,查抄并斩杀了渭南王。渭南王身为郡王,被先帝赐予免死金牌。英王此举,是藐视先帝、动摇国本的大不敬之举,理应严惩!” 新上任的兵部侍郎戴博农接下了这句话:“严惩?怎么严惩?英王是不该在秦军军心不稳、动荡难驯的时候奔赴险地平乱,还是不该招抚百姓,以彰显朝廷宽仁厚德?臧大人不明内情,就不要出来颠倒是非了吧!” “戴大人是英王府出来的人,自然是替英王殿下说话。大人新官上任,‘帮理不帮亲’的道理应该懂得,毕竟,朝廷是陛下的朝廷,可不是哪个王爷的!” 臧隐智话里有话,明显是指责安玲珑位高权重,有大党争的嫌疑,顺便还显示了一下资历。 但戴博农年纪虽轻,城府还是有的,他说:“臧大人为官多年,深谙为官之道,却似乎忘了做人之道。世人一心践行的‘不妄言、守本分’的准则,臧大人竟然没有学会。除了攀附权贵,并没有什么用处。” 臧隐智已经恼了,还想再辩论几句,却被站在身边的翰林学士丁普僧扯住了袖口,他望了望周止的背影,忍了回去。 臧隐智暂时消停了,戴博农也不乘胜追击,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丁普僧接过了臧隐智的没完成的任务,说:“启禀陛下:汝南王身亡,天下人都在等个交代,无论是谁,都会把这盆浑水泼到英王殿下身上,所以臧大人的考虑不无道理。臣以为,英王殿下应主动出面,安抚汝南王府的亲眷,堵住悠悠众口。” 臧隐智说:“臣附议。” “两位大人此言差矣,”吏部侍郎韩琦站出来说,“按照两位大人的意思,英王殿下逼死亲族的罪名岂不是坐实了?下官愈发看不明白了,那些说不清的事总是被各位揪着不放,说得清的事却没人理会了。” “韩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下官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英王殿下平息秦军骚乱、惩处贪官污吏、安定天下民心的功劳没人褒奖,适时派遣得力骁将解决云州鞑子的侵扰、决胜千里的才干没人钦佩,反倒扯出了许多不相干的罪名,着实奇怪。” 中书舍人裴正揪着斑白的胡子颤巍巍地说:“这么说臣也想起来了:当初周敏臣举荐宋万,致使云州失守、血流成河,消息传到京城的时候,诸公似乎也没见的多么激愤啊,现在恶有恶报了,怎么反倒精神起来了?” 周止的脸有些绷不住,心里第十万次骂自己不肖的儿子一声“蠢材”。 丁普僧冷笑了一声,说:“恶有恶报?下官差点忘了,渭南王与令徒赫连大人的死有关,如今英王殿下先斩后奏杀了渭南王,裴大人就开始替英王殿下脱罪了。看来,赫连大人在裴大人心里的地位很重啊。” 裴正呵呵一笑,说:“赫连恺正直纯善,确实是老朽最得意的弟子,可惜为人所害,不能向朝廷尽忠。不过这么说起来,丁大人一心要置英王于死地,又是受了谁的什么好处呢?” “你……”丁普僧一口气憋在喉咙里,脸都涨红了。 周围嘘声一片。 周止干咳了一声,大殿上立时静了下来。周止向安玲珑虚抬了一下手,说:“英王殿下听了这么久,可有话说?” 第65章 百态 见周止终于忍不住问她,安玲珑平静的脸上有了一丝波动,她走到大殿中央,跪下,说:“臣有一重要的物证,想给陛下和诸位臣公品鉴。” 安瑞鹏调整了一下坐姿,说:“有什么东西,呈上来吧。” “是。”安玲珑站起来,转过身向殿门口望去,随即走进来两个太监。这两个太监抬着一个木箱子。他们把箱子放下,打开,里面是一本一本厚厚的账册。 在场的人们都呆了一呆。 安玲珑走过去,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本账册,微笑着环视了一下在场每个人的表情,高声说道:“本王是个粗人,一直和喊打喊杀的手下们打交道,不知道居家过日子,还得记个账。前几天有幸去了一趟渭南,渭南王安迎海临死前手把手教会了本王看账本的本事。这就是渭南王的账本,他临死前把这些托付给本王,想借此抵消些罪过。” 周止觉得自己的腿有点软,冷汗像春芽一样冒了出来。而刚刚精神头十足的臧隐智和丁普僧,以及几个明里暗里附和的人,心里也非常忐忑。 谁会想到,安迎海会把金钱来往一笔一笔记在账册上,而安玲珑真的拿到了渭南王府的账册,且秘不外宣,保存得非常完好。 安玲珑掀开账册的第一页,高声朗读:“去年,渭南征收钱粮三十二万石,渭南王府私自扣下一百二十三万石,兑换白银五十一万两白银。并,征收水脚钱九万两白银,车脚钱七万五千八百两,神佛钱四万九千七百两,人丁税十一万九千两。共计八十四万四千五百两银子,比在座所有人一年的俸禄加起来还要多得多。诸位想知道这些钱去了哪里吗?” 众人哗然。 人群中有人凑上来,也有人缩了回去。 安玲珑翻动着账册说:“让本王瞧瞧,这些银子在四、五月份调动最频繁。上面写着:四月十一日,送给琅琊王白银两万两,送给汝南王一万两。四月二十二日,也就是赫连大人‘病逝’的三天前,安迎海送给华阴县司马吴极一千两银子——啧啧,这就奇怪了,堂堂王爷,为什么要给小小的司马这么大一笔钱呢?” “英王殿下!”周止黑着脸打断了安玲珑的“分析”,“这是在朝堂上,陛下和各位大人没时间听您不知真伪的证据!” 安玲珑冷笑一声,说:“不知真伪?本王亲自查抄渭南王府,在渭南王府的祠堂里发现了它们。王府老管家和华阴县司马吴极已经被本王押在了大理寺监狱,他们可以判断账册及其内容的真假。难道是事情涉及到了琅琊王,琅琊王觉得在陛下和诸位臣公面前丢了面子,所以恼羞成怒了?” “怎么可能!”周止怒不可遏,“本王并没有收到所谓的渭南王送来的银子,一切都是你凭空捏造!” “是不是捏造、是不是诬陷,都要等陛下裁决,所以,琅琊王,请你耐心听完本王的朗读。本王是粗人,见不得什么大世面,若是受了惊吓,一时紧张,念错了数字,害怕被笑话。” 周止全身已经发抖,他转过身跪在安瑞鹏面前,说:“臣不能接受英王的无端指责,请陛下明察!” 安瑞鹏看了看周止,又看了看安玲珑,后者回复了一个自信的笑容。 安瑞鹏说:“既然英王千辛万苦走了一趟,无论物证真假与否,朕还是想听一听,以后三司会审,朕也有个准备。” 三司会审?这不是明摆着把这件事闹大吗?看来陛下真的是要偏袒安玲珑了。在场的大人们都在想。 安玲珑欠身行了个礼,继续翻看朗读:“五月一日,将十万两银子送入京城,以做打点。五月三日,为军队筹措军饷,用去白银十二万两。五月五日,送给琅琊王黄金五千两。五月十一日,送给御史中丞臧隐智白银八千两、翰林学士丁普僧九千两——呦,送给两位大人的银子竟然不一样!” 臧隐智和丁普僧都已经面如死灰,接连跪在地上磕头,直说:“是渭南王接二连三地送,下官才……”“卑职没有为他做过任何事!”“求陛下开恩!”…… 没几下,两个人已经泪流满面,额头都渗了血,样子惨不忍睹。 安瑞鹏觉得吵,招来几个侍卫,将二人拖了出去。两个人一路上还在哭嚎,甚至喊出了“琅琊王救我!”的话,让周止更是难堪。 安玲珑兴致未减:“这里面还有些人名:比如游鼎盛——五千两,白碧晨——五千两,赵振兴——五千两……” 安玲珑还未念完,已经跪倒了一片,哭着呼喊自己冤枉,个个几乎呕出血来。 头发花白、脸色与头发一样白的伯威侯谢英已经昏死过去,很快被两个太监拖走了。 安瑞鹏觉得自己头都大了好几圈。 安玲珑又翻了两张,说:“五月二十七,送中书舍人裴正五千两银子……” 满殿哗然,眼光都聚焦在花白了须发的裴正这里。 “裴正——未收。”安玲珑好一阵子才念出最重要的四个字。 人们想弹劾的长篇大论憋了回去。 “五月二十八日,送都察院御史姜南薰白银一万两……” 人们的眼光有聚焦在修整官服的姜南薰身上,对于他,人们只想表示一下同情,都觉得有安玲珑在,姜南薰就没办法安安分分地当官了。 半晌之后,安玲珑念道:“未收。” 又是一阵哗然,唯有姜南薰一笑置之。 “五月二十八日,送英王府卫尉赵兴北五千两,也未收。” 安瑞鹏看着百官形形色色的神态,心情杂乱极了,他终于说出了众人最盼望的声音:“英王,不必再念下去了。将这些账册交给大理寺,明日三司会审,再做定夺。” 安玲珑将账册扔进箱子里,答道:“臣遵旨。” 从大殿出来,人们都明里暗里长舒了一口气,虽然明天生死未卜,好歹今天,脸面保住了,命也保住了。 安玲珑远远看着裴正对着郎朗的青天,长叹一声:“赫连吾儿,你在天有灵,可以瞑目了!” 第66章 受罚 闹得沸沸扬扬的三司会审一直延续了十一天,波及了大大小小四十多位官员。上至王侯,下至州府司马,问责的问责,罢免的罢免,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余波延绵许久。 三司会审到尾声的时候,百里穆和林初寻在英王府亲随的护卫下,回京复命。 先被追责的是几位王侯:渭南王安迎海谋反证据确凿,革除皇籍,满门抄斩。琅琊王勾结罪臣安迎海,受贿数额巨大,着吏部没收其受贿金银钱财,削除王爵,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两个月。汝南王与罪臣往来频繁,畏罪自杀,令礼部剥夺其爵位,将汝南王回乡安葬。伯威侯谢英被叛将孙继龙蛊惑,私自调动军队,幸而及时悬崖勒马,着兵部收回伯威侯兵权,令伯威侯回乡安养天年。 另,周敏臣举荐将帅失察,致使云州惨遭屠城,特免除一切官职爵位,永不录用。 另,英王安玲珑私自出京,并越权斩杀安迎海,藐视皇威,罚俸半年,杖责四十。 当然,也有接受封赏的:前任白水知府赫连恺恪尽职守、正直忠勇,可惜被奸人所害,追赠太子少保,谥号“肃”。大理寺少卿百里穆尽职尽责,治理渭南、白水等地有功,擢升为大理寺卿,加龙图阁大学士。秦晋两军大都督于冰宴临危受命,护国有功,待凯旋回朝,另行封赏。 最大的影响不是别的,而是因为周止削籍、安玲珑被罚之后,小皇帝没了托孤大臣,不得不提前亲政,只是在内政不能决定时,向几位老臣寻求意见。这对于整个仪国来说,尚不知道是福是祸。 当日,一批人下狱,一批人被人押送着,去了南方烟瘴之地开荒。这是仪国开国以来,最大规模的“朝臣清理活动”。 安玲珑跪在皇宫南面的丹凤门前,硬生生受了四十板子。 皇宫的刑罚与军中不太相同,军中的刑罚讲究“效用”,伤都露在外面,血淋淋的;皇宫的刑罚讲究“好看”,血不一定多,内伤却重。 好在安玲珑是举国崇敬的英雄,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王爷,行刑的将军下手轻了些,才不致让安玲珑当时就昏过去。不过这里里外外的伤,足够让安玲珑养上半个月了。 安玲珑被风如令扛回了英王府,随即,安瑞鹏派过来的太医就到了。只是风如令替安玲珑委屈,直接将太医赶了出去。 玉婵将府上最好的伤药取了过来,小心地给安玲珑处理伤口。只一会儿,安玲珑就疼的昏了过去。 次日,安玲珑醒过来,将风如令狠狠训斥了一顿,原因还是昨天他强硬地驱逐了太医。 原本风如令不服,觉得皇上“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的行为多此一举,安玲珑气呼呼地说:“风如令,你那脑子还赶不上一个孩子!” 诚然,安瑞鹏是对的,安玲珑是对的,风如令也没错。 相比与这件事相关的王侯大臣,安玲珑的处罚是最轻的。纵然她的出发点是好的,但触犯国法皇威也是事实,安瑞鹏作为一个皇帝,当然要有所表示。安玲珑明白,所以坦然接受了处罚。 但风如令在英王府生活了近二十年,看待安玲珑就像亲妹妹一样,做事难免意气用事。安玲珑理解他,感激他,当然,也怪他。 又过了一天,安玲珑正趴在卧室的榻上养伤,闷得难受的时候,听见后窗户“吱”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紧接着是轻捷的身影和微不可察的脚步声。 英王府一向戒备森严,况且又是上午,什么人会从窗户上跳进来,且悄无声息的?安玲珑一个激灵,探出大半个身子去看。 来者一袭乳白色长衫,唯有领口上绣着一枝别致的腊梅,手里提着一把古朴的长剑,名曰“求凰”——林初寻闪进来之后,正对上安玲珑满是好奇的大眼睛,笑容一下子就挂在了脸上。 “你怎么来了?你的伤怎么样了?”安玲珑撑起上身,惊喜地说。 林初寻快走了几步,把安玲珑身侧的被子抻过来,垫在她身子下面,让她趴得更舒服一点,然后说:“季公子的药很好,这不,我的身体已经没问题了。我昨天早上就到京城了,只是有很多琐事,又怕别人注意,所以没来见你——你的伤怎么样了?当初你从季公子那里拿来的药膏,我带来了,放在了玉婵姑娘那里。那药涂上之后马上就不痛了,你也试试。” 安玲珑双手托着下巴,眉毛里、眼睛里、嘴角上、浑身上下都在轻笑,她乖乖地回答:“好——” 林初寻伸手将安玲珑散落下来的碎发别在耳朵后面,责怪道:“挑什么不好,罚俸、降职、禁闭、跪祠堂都好,你偏偏选了挨板子,受罪了吧!” “这也不是我自己挑的啊。” “现在陛下依赖你,事事听你的,这顿板子,你敢说不是你找的?!”林初寻话里是责怪,语气却温和,让人听着安心。 安玲珑把头埋进放在身子下面的被子里,嘟囔了一句:“太聪明了也不是好事。” 林初寻听得清清楚楚,却装作没听见,将安玲珑身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说:“天虽然没那么热了,但女孩子身子娇弱,养伤决不能大意。我看你总是动个不停,不疼吗?” 安玲珑偏过头去,说:“不疼,比父王的军棍差远了。” “老王爷打过你?用军棍?你怎么写信的时候没提过?” 安玲珑手一挥,不在意地说:“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前任兵部尚书匡正野的儿子匡朝宗曾经在黑豹营里当副手,仗着他老爹,不把统领放在眼里,专横跋扈不守军规。我一气之下,把他绑在树上,拿牛皮鞭子抽了一百鞭子,打得他差点死了。我父王当天就知道了,罚了我二十军棍,打得我肠子险些吐出来。” “你做的也不算错啊?主帅管教下属,理所当然啊。老王爷为什么打你?” 安玲珑说:“主帅管教下属固然没错,但他爹是兵部的头头,我们带兵打仗,粮饷、军饷、军令都得受他节制,他要是在先皇那进什么谗言,我父王和我都死翘翘了。所以我父王说,杀人简单,但处理后事难。” “后来呢?” “后来我父王找了个由头,把匡正野和他的宝贝儿子都丢进了大牢。” 林初寻“噗嗤”一笑,说:“姜还是老的辣。” “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吃一堑长一智。要是风如令也挨几板子就好了,免得呆头呆脑的不长进。” 第67章 八卦 被安玲珑背地里嘲笑的风如令连个打喷嚏的时间都没有,因为他正在竭尽全力应对两个他惹不起的小家伙。 安佑臻信誓旦旦地说:“我看的清清楚楚,就是有个白影从屋檐上飞下去,进了姐姐的卧房!你为什么不叫人,也不让我去看?” 风如令一边责怪林初寻明明伤还没养好,偏要来英王府,这下好了,露了马脚,还得让他料理残局,一边硬着头皮解释:“慧王殿下,您真的看错了,哪有人?” 安步泰噘着嘴说:“有没有人,我们去看看不就好了。二哥,走!” 风如令赶紧截住两个小家伙的路,说:“英王殿下在养伤,不能被人打扰的。” 安步泰:“我们就看一眼,不说话也不出动静。” 风如令还是死扛着不放人,偏还得扯着嘴角傻笑:“别呀……我们……我可以带着你们去……去……放风筝,对,放风筝!” 安佑臻:“我们不喜欢放风筝。” “骑马也行。” 安步泰:“我还小,姐姐不让我骑马。” 风如令尴尬地笑了笑:“那我们去掏鸟窝?” 安佑臻将头扭到了一边,表示对这个幼稚鬼极其鄙视。 安步泰掐着自己的小肥腰说:“小风哥哥,我劝你别挣扎了,小心我们把你的事告诉给我姐姐。” “我的……什么事?” 安步泰说:“前几天姐姐让你去查看伯威侯兵权交接的事,你让小陈哥哥替你去了,自己跑到东市的玉器店买了一套金步摇和一支玉钗送给了玉婵姐姐,第二天玉婵姐姐就把玉钗戴在了头上!” 安佑臻双手抱胸,说:“昨天傍晚,你借着给姐姐抓药,偷偷给玉婵姐姐买了四盆花和一对金鱼,金鱼还是用琉璃瓶子装着。你虽然一路上遮遮掩掩,却被我看见了。” 安步泰惊呼:“啊——我怎么不知道!二哥你竟然没有告诉我!” 安佑臻向弟弟悄悄回了一句:“这不重要!” 安步泰脑补了一下那个清奇的画面,然后回过神来,一本正经地威胁:“风哥哥,要么你让我们过去,要么我们把你的罪过罗列清楚,一块交给我姐姐。” 风如令觉得自己脑仁儿疼:这两个孩子,小小年纪,怎么就在八卦了路上一去不回头了呢?还有这一针见血地威胁人的本事,谁教的? 早死晚死都得死,风如令狠心让开了一条路。 于是安佑臻和安步泰就惊喜地看到了林初寻给安玲珑挽起长发、而安玲珑一脸痴笑的一幕,并笑出了声;于是安玲珑窘迫极了,一心想着晕死过去;又于是安玲珑在脑子足够清醒的情况下,将“风如令”这三个字念的字字泣血。 门外的风如令险些拿起自己的赤阙自裁了断。 安佑臻和安步泰看林初寻坦然地正视着他们好奇的眼光,手牵着手走了过来。 安佑臻笑嘻嘻地说:“这个哥哥长得也挺漂亮的,比百里穆不差。” “比季檀也不差。”安步泰补充说。 安玲珑快哭了,说:“没事儿提他们做什么?快出去,我养伤呢!” 安佑臻说:“没关系,我们可以看着你养。这位公子看着面生,姓甚名谁啊?你和我姐姐是怎么认识的?” 那样子,纯粹就是小舅子第一次见姐夫的表情。 林初寻作了个长揖,说:“草民林初寻,与玲珑自小相识。” “玲珑”二字被林初寻轻轻念出,似乎多了几分温情暖意。安玲珑的注意力转移了片刻。 “林——初——寻……”两个小家伙反复念了两遍。还是安佑臻反应快,他恍然说到:“是不是就是那个自小就跟我姐姐定亲的林初寻?” “正是。” “你不是被定为叛臣全国通缉了吗,怎么在这儿?”安步泰也反应过来,问。 林初寻说:“家父遭人陷害,草民定会还他清白。” 安佑臻凑到安玲珑面前,说:“姐姐,你这是不是就叫做‘金屋藏娇’?” 安玲珑险些没控制住自己的手而一拳打在安佑臻的脸上,幸亏安佑臻跑得快。 安步泰认真地询问他二哥:“哥,什么叫‘金屋藏娇’?” 安佑臻笑呵呵地说:“一会儿哥给你讲。” 安步泰点点头,掰着手指头对安玲珑说:“姐姐,其实我觉得吧,你可以把林初寻、百里穆和季檀都娶过来,反正王爷们都有三妻四妾的,你也不是第一个。你看啊,你可以让林初寻做王君,百里穆挺会办事,让他做次君,季檀大方,可以给家里省下一大笔钱,做……嗯……次次君——这个称呼对吗?林初寻,你觉得呢?” 林初寻一本正经地想了想,说:“草民觉得……” 安玲珑捶着床大喊:“风——如——令——!你要是再不把他们两个带走,老子就将你切碎了喂狗!” 转眼之间,冒着冷汗的风如令就赶到了现场,并强行带走了两个小家伙。 好半天,安玲珑摊在床上装死。 林初寻坐在床边,再次整理了一下安玲珑的长发,笑着说:“我以为威名赫赫的英王殿下纵横天下谁都不怕,原来真正让她怕的人,就在她身边啊。” 安玲珑继续装死。 林初寻推了安玲珑一把,说:“怎么不说话?不过是孩子童言无忌,你何必当真?” 安玲珑转过头来,小声咕哝:“这两个小东西平时爱说什么说什么,可现在……现在不是有你在嘛,我不想在你面前出糗。都怪风如令!” “怎么叫出糗呢?你什么样都是好的,我都喜欢。” 安玲珑的小脸悄悄红了红,心里暗想:林初寻真是个中高手,说个情话脸不红心不跳的,真顺当。 强忍着脸没红的林初寻换了个话题:“说到风如令,我早就想问你。他在英王府也快二十年了吧。老王爷收养的其他遗孤要么去了地方做将军,要么进了兵部管理军需。我看老王爷待他如亲生儿子一般,怎么一直让他留在你身边没有派出去呢?” “这个嘛,跟很多原因有关……” 第68章 身世 安玲珑说:“其实风如令也是个可怜人。” 风如令的母亲姓陈,曾经家境殷实,似乎还是书香门第,可是周朝末年战乱加上饥荒,人们流离失所,所以陈家的人四散逃走,各奔东西。 风如令的母亲——或者说陈家小姐原本想去幽州投奔亲戚,没想到路过冀州的时候,正遇见周朝的军队抓壮丁。陈家这位小姐一个姑娘家,原本与这件事没关系,没曾想带兵的小将军见陈小姐年轻美貌,想用她巴结上司,于是将她强行带进了军营。 陈小姐清白女儿,哪受得了这种羞辱,寻死觅活。自杀未果,脸上多了一道三寸长的伤,毁了脸,被人嫌弃,充作军妓。 下场可想而知。 祸不单行,陈小姐不久就有了身孕。军妓有孕之后就会被杀。陈小姐虽然痛恨这些衣冠禽兽,但腹中的孩子却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心里想,自己死了不要紧,孩子还没有来得及看看这个世界。 于是她在试验多次之后,成功逃脱,并在冀州一个几乎荒废的小村庄里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陈罪。 陈罪跟着他母亲在这个小村子里过了三年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后来,他娘病了,一年多之后就不行了。 不到五岁的陈罪为了救他娘,赶了十里路去镇上换粮食买药,粮食没了他就摘果子拿来卖,最后连果子都没了…… 那时仪国开国不到两年,百废待兴。英王安镇山奉皇命巡查各州府,正巧来到了这个冀州破败的小镇上,也正巧看见了靠在路边瘦骨嶙峋、昏睡不醒的陈罪。 安镇山给了他些吃的,想打发他走,可陈罪跪在安镇山面前,扬着脏兮兮的小脸说:“贵人,您行行好,把我买了吧。我娘病的厉害,没钱治病。您把我买了,我就可以拿药给我娘治病了!” 安镇山贵公子出身,哪见过这样的场面,一个心软,说:“孩子,我不买你,我可以给你一些钱,让你给你娘拿药治病。” “不!”陈罪执着地说,“我娘不让我要别人的东西,我娘说,别人也不容易。” 安镇山没想到小小的孩子会在拒绝他的时候这么干脆,觉得这孩子虽然生活穷苦,却有一身傲骨,看来他母亲也是个有脾气的女子,便说:“这样吧,你带我去看看你娘,若是我能将她治好,就带你走,若不能,那……” “那也请您把我带走吧,我可以给您当牛做马报答您!” 安镇山没能救了他母亲的命,因为他母亲早在他没回来的时候就病死了。安镇山看陈罪可怜,就收留了他。 看着陈罪埋葬了自己的母亲,挖土的双手满是血泡,安镇山竟有些钦佩。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陈罪拿了一根树枝,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两个字“陈罪”。 安镇山默念了两遍,说:“明明是个好孩子,却叫‘罪’,本就不合适,陈罪,听起来像‘沉醉’,雅是雅了,缺个气势。我给你换个名字怎么样?” 陈罪跪下去,说:“请恩公赐名。” 安镇山不愿让这么小的孩子再受苦,将他抱了起来,说:“我平生最爱的诗人是李太白,他曾说‘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我就给你起个名字,叫‘风如令’,如何?” “风如令谢恩公赐名!” 再之后,安镇山陆陆续续收养了很多孤儿,有的是军中部将的孩子,有的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少说也有二十几个,可惜有一年秋天,军中闹瘟疫,一下子死了十几个,惹得安镇山痛哭了一场。 回到京城之后,安镇山觉得孩子们总跟着他也不是办法,都应该有自己的路要走,就出了个考题,考验他们的本事。 他说玲珑郡主的寿辰就要到了,陛下心疼唯一的侄女刚刚没了母亲,想在宫里为她办一场宴会。郡主没有首饰,所以他让这些个孩子在天黑前去挑一件像样的首饰。 供皇宫宴会用的东西本就难选,况且是郡主寿辰,更重要的是,安镇山一个铜板都没给,简直是“空手套白狼”。 十三岁的韩琦速度最快,他带回来了一整套玉质首饰,有钗子、镯子、耳环等等,个个精美,一看就价值不菲。 他的方法是,挑选一家最有名最贵的玉器首饰店,亮明身份,说他陪着玲珑郡主要买首饰,没曾想银子被人偷了。郡主要参加宫中宴会,时间紧急,便来求助。 他的原话是:“宫中宴会,小姐夫人最多,女人们说起话来,还不都是首饰和衣服?宴会是皇上专门为郡主举办的,郡主若是不能艳压群芳,岂不是丢了英王府的脸?” 店家眼珠一转,当即把店里最贵的一套首饰捧了上来,并说:“就当是小店孝敬郡主的,万不要说什么归还的话,免得折煞了草民。” 安玲珑当时就是戴着这些首饰赴宴,后来这家玉器首饰店兴盛一时,直到季檀名下专门经营玉器首饰的“石舍”出现。 韩琦也受到了安镇山应有的重视。安镇山将韩琦送到书院读书,让他考取功名,之后,他靠着一身才华和超凡的应变力,步步高升,很快成为了礼部侍郎,而这一系列的事,被整个英王府刻意淡忘。世人根本不知道,英王府曾有个叫韩琦的孩子。 年仅九岁的戴博农是第二个回来的,手上拿着一对双跳脱,只是有些陈旧,像是别人带过的东西。 戴博农混进了青楼中,从一个姑娘的首饰盒里偷了这对双跳脱。 这样的东西自然是不能给郡主戴的,但安镇山觉得,这孩子虽然年纪小,考虑事情还不周全,但胆大心细,能另辟蹊径,还是可造之材,只是需要好好管教。于是安镇山将戴博农塞进了军中,在军中历练了十几年,之后兵部侍郎一职空缺,就让他补了上去。 除了风如令,其他的孩子无论是完成了任务还是没完成任务,至少都按时回来了,但整整两天,还是没看见风如令的人影。 第三天,不到十岁的风如令回来了,衣服破损,似乎打了一架受了点伤,而他手里攥着的,不是金银首饰,而是一个瘦瘦小小脏兮兮的、宛如受了惊的小鹿一样的小姑娘,名叫方玉婵。 第69章 同命 风如令领命出去之后,想到了一个自以为不错的办法。他出了京城,专往幽僻的树林子、山坳子里钻,想着打个豺狼虎豹,剥下皮来,拿到东市上卖个好价钱,然后换首饰。 打了一匹小狼,剥了皮,在河边简单洗了洗,正要背在背上往回走,好巧不巧,正赶上英雄救美的戏码,只是小英雄救小美人,难度有点高。 有个小姑娘顺着河边往这边跑,边跑边喊救命,身后是三个男丁和四五个手脚粗壮的女人。 女孩儿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样子,比安玲珑的个头似乎长些。神色非常慌张,而撇开神色不谈,是个漂亮姑娘。 风如令张弓搭箭,一箭射穿了紧跟在小姑娘身后的男人的右腿,再搭箭,后面女人的右腿也射穿了。 追赶的队伍慢下来,小姑娘终于多了些时间,跑到了风如令身后求救。 这个地方比较偏僻,平时少有人来,小姑娘逃到这里,只能说明她人身地不熟,慌不择路了。 没等风如令问,小姑娘已经快速而准确地介绍了自己:“我是京城粮商方家的女儿,我爹死了,我叔叔把我卖给了城外的青楼,我不愿意就跑出来了!小哥哥,救救我!救救我!” 也是苦命的孩子。风如令把方玉婵护在身后,对后面的人喊:“在下英王府风如令。各位强行买卖小孩子已经是重罪,我暂且不追究,这个姑娘我带走了!” 追赶方玉婵的人们面面相觑:这孩子真牛气,说大话还知道攀个靠山。大老远跑过来抓人,怎么会空手回去? 他们的目标转向了风如令。 风如令在英王府这几年,功夫进步很快,尤其是射箭。他把自己的三支箭射出去,都落在了对方的腿上,可也因此没了可以抵挡的武器。应付了几招之后,他带着方玉婵往城门的方向跑。 原本风如令以为,自己已经带着方玉婵逃出生天,所以就在城外的小树林里休息了片刻。谁知道抓捕方玉婵的人,就在城门口等着他们,且人数众多。 风如令被人打了一顿,方玉婵也被抓了回去。 风如令不甘心,他早就忘了今天出来的任务,趁着天色完全黑了、青楼正热闹的时候,溜进后院柴房,打晕了看守,把囚禁在这里的方玉婵和其他两个小姑娘救了出来。 青楼很快发现后院进了贼,于是发动所有壮丁四处追捕。风如令和方玉婵又累又饿,根本跑不远,况且夜里皇城不开城门,他们只好躲在城门外茶馆的马厩里。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又被发现了。这次更惨,方玉婵和屡次坏人好事的风如令被倒挂在青楼的厅堂上,还受了刑。 风如令没有服输,他还是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解开了绑在身上的绳子——这是军队里要学习的基本功,并救出了已经绝望的方玉婵。这一次,老天爷没有跟他们开玩笑,他们逃回了英王府。 风如令跪在安镇山面前,将事情经过简略地告诉了安镇山,并恳请安镇山收留方玉婵。 安镇山有些为难。他收留的孩子都是男孩儿,将来不是纵横沙场就是为官做宰,这个小姑娘能做什么,何况是个小姐出身的小娃娃。所以安镇山开玩笑地说:“傻小子,你当我这里是收容所啊?你今天带一个回来,明天带一个回来,本王养得起吗?” 风如令拍拍自己的胸脯,说:“王爷,我可以自己养。她,我来养!” 年纪太小,风如令并不知道自己的话暗含着什么意思,而安镇山明白,几个年长的孩子也明白,他们笑了起来。从厅堂后面探出头来的安玲珑虽不明白,觉得风如令傻得有趣,也笑了起来。 安玲珑的笑声传入了安镇山的耳朵里,让安镇山有些开心,要知道,自从王妃去世、林初寻去书院读书,安玲珑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安镇山抱着双臂,笑着问:“你长本事了——说说,你想怎么养她?” 风如令一时没有答案。 方玉婵擦了一下涌出来的眼泪,说:“我不用他养,我会做很多事,下人们会做的我都能做!” 安镇山问:“你说自己是方家的孩子,哪个方家?” “城西集贤街开粮店的方家,我爹叫方仲颖。” “你爹去世了?” 方玉婵的泪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是。我娘死的早,现在我爹也死了。我叔叔为了霸占我家粮店和房产,将我强行卖给了城外的一家青楼,幸亏遇见了这个小哥哥。” “想报仇?” “是!无论我是死是活,都不会忘了这些天的耻辱!” 安镇山说:“戾气很重啊。” 方玉婵不知道安镇山这话是褒奖还是厌恶,磕了个头,说:“玉婵能自己报仇,绝不给王府添麻烦!” 安镇山想:小小年纪,却很有志气,要是个男孩就好了。 安玲珑走了过来。她拉住安镇山的手,扬着头说:“父王,这个小姐姐背着这么大的怨气,一心想着报仇,太晦气了。” 安镇山一怔,他原本想收留这个小姑娘的,反正只是多双筷子,他英王府又不是给不起,可看样子他的宝贝女儿不乐意,那就…… “但是……”安玲珑没等任何人开口,说,“我看着小姐姐漂亮,想让她跟我做个伴。” 安镇山蹲下来,拉着女儿的双手问:“豆豆想怎么办呢?” “女儿想带着她往方家走一遭,把事情了结了。” “你一个人?要不然父王……” “父王出面,事情岂不是闹大了?您把花叔叔派给我,我们小孩子的事,能自己解决。” 花久晨是英王府年轻一辈中应变力最强的将军,当时担任虎骑校尉,很受安镇山信任。今年年初跟安镇山出征云安的时候,力战身亡。安玲珑将他和十三位有官职的将军供奉在承恩寺中,受后人香火供奉。 风如令和方玉婵吃了点东西,休息了一会儿。等着街上热气退了,安玲珑就叫上他们俩并花久晨及六个英王亲随,乘车去了方家。 第70章 伎俩 方家的下人们向方玉婵的叔叔方步仁禀告说,英王府的玲珑郡主前来拜访,玲珑郡主的身边除了七个侍卫和一个鼻青脸肿的小男孩,还有方玉婵。 方步仁战战兢兢地问:“玲珑郡主?她来干什么?只有郡主来了?没看见英王殿下?” “没看见。” “我们平头百姓,也没得罪过英王府啊,难道是大哥生前……” 方步仁的肥胖的妻子斥道:“人还没进家门呢,别瞎猜,保不准是好事呢!” 福祸不能确定,方步仁和妻子只能跪在门口迎接。 安玲珑带兵进了门,四下看了看,唔,房子不算大,倒雅致的紧,不像是一个简单的商人住的地方。 方步仁赶紧在大厅中央放了个椅子,用袖子擦了擦,请安玲珑坐下。 安玲珑坐在椅子上,皱着眉,似乎很难受:“嘶——这把椅子多少年了?怎么这么硌?” 方步仁吓了一跳,赶紧指派妻子去后院找了个厚实的靠垫给安玲珑靠上,还不住地给安玲珑扇扇子。 方玉婵看到叔叔谄媚的嘴脸,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但她知道,这还不是她插嘴的时候,所以她忍耐着。 安玲珑靠在椅子上,品了两口茶,指着身边的方玉婵,脸上毫无表情,说:“这个女孩你们认识吗?” 方步仁和妻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仔细看了看安玲珑的表情,以为方玉婵得罪的安玲珑,又来给自己添麻烦,于是连连摆手,说:“不认识,不认识……” 安玲珑将茶盅递出去,方玉婵恭敬地接过来,端在手里。安玲珑说:“我在路上碰见了她,觉得乖巧聪明,想让她跟我作伴。她自称是方家人,我想,怎么也得跟她的家人打个招呼、送些银两什么的,所以就冒冒失失来了。既然你们不认识她,那就算了。花叔叔,我们走吧。” “等等!”方步仁和妻子扑倒在安玲珑面前,截住了安玲珑的路,方妻浑身的肉都在震颤,看的安玲珑心惊肉跳的。 原来是认亲的。能借着这个丫头跟英王府攀上关系,那是多大的运气,所以方步仁赔笑着说:“这姑娘草民认识,认识!” 花久晨扯住方步仁的脖领子,说:“你刚还说不认识,现在又改口,难不成是戏耍我英王府!” 方步仁看到花久晨铜铃一样的大眼睛,吓得腿都软了,连忙说:“将军息怒,郡主殿下息怒!草民刚刚眼花,碰巧她换了衣服,所以没认出来。这个是草民的侄女,亲侄女。” “她叫什么?” “叫……叫方玉婵……” 花久晨松开了方步仁的脖领子,方步仁觉得自己的后背都被冷汗浇透了。 安玲珑一下一下摇晃着脚丫,说:“你认出她来,很好。不过,小姐姐说,她已经被你卖到了青楼。你说我这些个银两是送给你呢,还是送给青楼呢?” 方步仁跪在安玲珑面前,说:“她是草民的侄女,亲侄女,草民怎么舍得将她卖到青楼呢?!” 方步仁的妻子也陪着笑说:“对对对,自然不能,我们心疼她还来不及呢!” “那就难为我了,”安玲珑说,“青楼派了个人来,非要接走小姐姐,这不,就来了。” 果然,一个老女人被英王府的两名侍卫押着,从门外走了进来。这个老女人看着五十来岁的模样,穿着一身红红绿绿的裙子,头上戴着一枝分不清真假的红色的大花,皮肤松弛,浓妆艳抹,身上浓烈的胭脂味冲的安玲珑直打喷嚏。 “让她离我远些!”安玲珑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挥着手说。 老女人赶紧往门口靠了靠,陪着笑说:“草民甄三娘,是城外翡翠阁的老板,给郡主请安!” 一看就是混生意场的女人,浑身都是铜臭味。安玲珑有意不看她,说:“我身边的这个姑娘,你认识吗?” 甄三娘仔细看了看,说:“认识认识,这是刚卖到我家的方玉婵,懂些诗书,会弹曲儿,她叔叔把她卖给我的时候,要了我十两银子呢!” “你血口喷人!”方步仁指着甄三娘的鼻子说,“她是我亲侄女,我怎么会卖她!” 甄三娘恼了,说:“你怎么不讲道理!六七天以前的晚上,是你把这孩子迷晕了,扛着到我的店里来,说孩子是个野种,家里容不下,幸好教习的不错,长得也标致,能卖个好价钱。三娘我看着孩子小,好调教,这才给了你十两银子,票据还在,你怎么抵赖呢!” 安玲珑乐了:“原来你是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卖了你的亲侄女啊,了不起!你知道强行买卖小孩子是什么罪吗?” 方步仁看着双眼充血的方玉婵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安玲珑,知道这件事抵赖不成,大哭着说:“郡主,我错了,我错了!我以后好好对待玉婵,再不敢卖她了!”哭到最后,一个劲儿地扇自己耳光,还直往安玲珑脚上扑。 安玲珑被这样狼狈而疯狂的举动吓了一跳,厌恶地躲闪。花久晨眼疾手快,一脚踹在方步仁肩膀上,呵斥道:“你什么身份,冲撞了郡主,小心你的脑袋!” 方步仁夫妻俩被震慑住,但呵斥声刚落,又一起痛哭起来。 方步仁哭了一会儿,爬过来,说:“郡主,请郡主饶草民一命,草民一定善待玉婵,再也不卖她了!” “那——翡翠阁那里……” “我给钱,给钱!”方步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 方步仁让妻子拿了十五两银子,交给甄三娘,甄三娘原本觉得赔本,不愿收,可看到花久晨吃人的表情的时候,收了钱,扭着肥腰走了。 安玲珑问玉婵:“想回家跟叔叔婶婶生活吗?” 方玉婵看着跪在下面一脸企盼的叔叔,说:“这些天受尽了屈辱,我不能回去了。”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看来方玉婵是个有远见有想法的孩子。安玲珑问:“这套房子还想要吗?” “唯恐睹物思人,不想要了。” 安玲珑从椅子上跳下来,说:“那就这么办吧:玉婵姐姐以后就是我英王府的人了,跟方家没有半点关系;这座院子和其他的田产、粮庄,由方步仁替玉婵售卖给他人,然后将所得银两全部交还玉婵。方步仁,你听明白了吗?” 方步仁的哭声又起来了:“郡主,郡主我是真心悔过啊!求郡主不要带走玉婵啊!” 方玉婵走过去,扯住方步仁的脖领子,说:“悔过?凭什么你悔过我就要饶了你?若是我没有遇见小风哥哥,没有遇见英王和郡主,那我这一辈子岂不是毁了!就算我原谅了你,你拿什么保证能善待我?拿我父母留下的财产吗?笑话!从今以后,我不再是方家的人,你我各走各的路!” 从回忆中走出来,林初寻感叹:“原来玉婵这么有脾气有主见,不愧是你看上的人!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玉婵和风如令有这么深的渊源。可是,既然他们互相爱慕,为什么拖到现在也没有成亲?” 安玲珑一笑,说:“这是另一个秘密!” 第71章 约定 安镇山早就知道风如令喜欢玉婵,而玉婵对风如令,也有特殊的情感。但是,两个人在英王府都有各自的担子。风如令头脑虽不够灵活,却重情义,心思单纯,待人忠诚,让他留在安玲珑身边保护安玲珑,是最合适的选择;玉婵是个有远见有胆识的孩子,尤其是红豆馆创办以来,几乎所有的消息获取和传递都由她一手负责,从没有差错。 早些年,风如令跟着安玲珑四处征战,很少有时间回京,玉婵在京城搜集消息,也没时间奔波,所以两个人的事情一拖再拖。 于是安镇山跟风如令做了个约定:等安玲珑成了家,能安心在京城生活,再让他们俩成亲。 原本林初寻的出现让风如令觉得事情有个盼头,谁知道云安城一役,一切都变得捉摸不透了。 安玲珑和林初寻正说着话,正巧玉婵轻捷的脚步声响起,玉婵站在门口说:“殿下,该换药了。” 林初寻站起来,说:“我也该走了。这次来还想提醒你一句,周止在官场上混迹这么多年,不会因为这次的挫败而坐以待毙。你不要轻敌。” “是,我知道。” 林初寻听见玉婵又喊了一声,身子一闪,从窗户跳了出去。 安玲珑心里有微微的落寞。 玉婵唤了几声没人应,推门进来,正看见安玲珑扬着头傻乎乎地往窗外看,抱怨道:“我喊了半天没人应,以为你还没醒,没成想在这儿学大鹅伸脖子。” 安玲珑趴在被子上,说:“我伤的不重,天也不热了,干嘛一次一次地换药。” 玉婵将放了药膏的托盘放在茶几上,劲头有点大,显出她的怨气:“小姑娘家的,落了疤痕怎么办?”说着,玉婵已经帮安玲珑掀开了上衣。 玉婵一边给安玲珑上药,一边说:“这些天忙里忙外的,殿下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嗯?什么事?” “你还记不记得回京的时候碰巧遇见了南诏国的果陌儿公主?你可许诺人家,给人家找个好的教书先生的。” “啊!”安玲珑惊叫起来,将上药的事抛在脑后,“一晃都快二十天了,小丫头一定以为我骗了她!怎么办,我把这件事忘了!” 玉婵把安玲珑的身子摆正,说:“担什么心,反正周敏臣被囚禁在家里,也没法跟果陌儿公主接触,你的目的也算达到了,干嘛这么认真呢?” “怎么不认真?”安玲珑激动地动来动去,给玉婵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好歹人家也是公主,朝中的内乱已经给她造成挺不好的印象了,我再不守信,人家得怎么看啊?” “那你想好人选了吗?” 安玲珑终于趴好了,说:“还没。一般的教书先生身份不够,要是果陌儿挑理就不好了;有身份的要么公务缠身,要么才学不够——这个活可不是谁都能接的住的。” 玉婵上好了药,收起药罐子,说:“我倒是有个人选。” “说说看。” 玉婵凑到安玲珑耳边,说出了个人名。安玲珑一下子眼睛都亮了起来,拍了一下床板,说:“就他了!” 心里惦记着和果陌儿的约定,安玲珑也就无心养伤了,第二天一早,谁也没劝住,独自去了礼部专门给南诏使团准备的行馆。 独自窝在池塘边钓鱼的果陌儿听说安玲珑单人独骑来找她,开心得险些飞起来,丢下鱼竿,张着双臂,一路跑到大厅去见安玲珑。 此时,安玲珑正和南诏大皇子阁耳智寒暄,互相真诚或缺乏真诚地恭维着。 阁耳智的肤色比果陌儿还要黑一些,相比于安玲珑的手下将领,阁耳智瘦得有些超乎安玲珑的想象,毕竟,阁耳智执掌兵权,这样的小身板,安玲珑深深地怀疑,他能不能提刀弯弓。 清脆的铃声响了起来,果陌儿到了。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人,果陌儿蹦蹦跳跳地过来,一把抓住了安玲珑的右臂,抱怨说:“英王殿下,我以为你忘了我呢!这么多天没人找我玩,我都快闷死了!” 安玲珑赔礼说:“是本王照顾不周,公主见谅见谅。” 阁耳智将妹妹拉到自己身边,说:“英王殿下刚受了伤,你不知道问候,还拉拉扯扯的,不怕王爷笑话!” 果陌儿嘟了一下嘴,小声问:“王爷的伤怎么样了?” “小伤,没关系。本王早就答应公主,为公主选一位合适的教书先生,现在来履行承诺。” “真哒!”果陌儿欢呼起来,“好好好,我们现在就去!” “拜师?”阁耳智说,“这么大的事,果陌儿你就这样去吗?不准备礼物吗?” 安玲珑说:“不必那么麻烦。公主只要换身衣服,跟我往城东走一趟就行。” 安玲珑说得一本正经,果陌儿没有丝毫怀疑,一个闪身,进屋换衣服去了。 大厅里只剩下安玲珑和阁耳智两个人。 安玲珑说:“大殿下似乎不放心?” 阁耳智说:“果陌儿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对仪国朝局没有半点兴趣,希望殿下不要让她卷入到朝局中。” 安玲珑一笑,说:“看来大殿下是把玲珑当成了一心争权夺利的人了。仪国难得出现一位公主,且漂亮活泼,玲珑没有姊妹,自小孤独。玲珑与公主相交,只是交心,无关名利。” 阁耳智拱手一礼,说:“是阁耳智度君子之腹,惭愧。” “大殿下爱护手足,值得钦佩。” 正说着,果陌儿的铃声又到了。她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红底杂花。牵了一匹马,跟着安玲珑赶往城东竹林。 天气凉爽。 骑在马背上,果陌儿开心地唱了一路南诏国的民谣,虽然咿咿呀呀的,安玲珑一句没有听清楚,但觉得旋律清扬动听,跟着果陌儿的节奏摆动身体。 面前就是竹林,果陌儿终于开口问起最正经的问题:“玲珑姐姐,你给我找的先生是谁啊?” “这个人你认识,猜猜看。”安玲珑故作神秘。 “嗯……我认识……有学问有名气,嗯……是……” “这个人不做官,名声却响亮。学识渊博。这么说吧,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坑蒙拐骗,他都很在行。” 果陌儿“噗嗤”一笑,说:“这个人这么有意思吗?” “快猜!” 果陌儿翻着白眼想了半天,突然惊恐地说:“难道是季檀?!” 安玲珑不知道果陌儿为什么有这样的表情,如实回答:“对啊。” “不!我不要拜他为师!” 第72章 访师 安玲珑没想到,一直崇拜着“双白”的果陌儿这么决然地拒绝了她的提议,不肯拜身为白泽公子的季檀为师,当然,一切都是因为当初在尚阳阁的时候,安玲珑没有听到季檀对果陌儿说的最后一句话。 “仰慕英王殿下的人,天下何其之多,你哥哥又是哪位?” 这句话一直回响在果陌儿耳边,而季檀严肃正经的表情,更让她难以忘怀。 敢不把他们兄妹放在眼里的人不多,而“双白”,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安玲珑却并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她问:“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他吗?” 果陌儿死死地拽住缰绳,半晌,小声说:“我……害怕他……” “害怕他?季檀?你怎么会怕他?”安玲珑有些摸不着头脑,“季檀待人一向和善,只是偶尔会开玩笑耍无赖,你用不着怕他的。” 果陌儿低头看着自己拽着缰绳已经发白的骨节,默不作声。 安玲珑问:“只是因为那小子向你要了很多赔偿金吗?还是他给你向你哥哥告状了?” “都不是。” 安玲珑说:“没关系没关系,有我在,季檀不敢欺负你。这样吧,反正这件事我还没跟他说,不如我们先跟他聊聊天,之后你再做决定。” 果陌儿低头想了一会儿,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与往日不同,季檀今天半躺在躺椅上,没有看书也没有下棋,只在廊下闭目养神,额头上敷着厚厚的药膏,用一块白色纱布罩着。 安玲珑走过去,伸手掀开敷在季檀额头上的纱布的一个角,看见药膏晶莹剔透,还闻见了淡淡的薄荷的香味。看了一会儿,收回了手。 季檀还是闭着眼,嘴巴却动了:“你今天怎么有时间了?又来做买卖?” 安玲珑从季檀的身边抽出两把竹椅子,给了果陌儿一把,两人并排坐在了季檀面前。安玲珑指着季檀的额头问:“你这又是闹什么幺蛾子?” 季檀支起眼皮,说:“昨天晚上下了一场雨你知不知道?我着凉了,头疼。” “昨晚下雨了?我怎么不知道?哦,昨天睡得早。你也是,太弱了,风一吹就倒。” “谁像你一样,肠子掉出来了,还能塞回去,跟敌人再战三百回合!”季檀讽刺道。 安玲珑一手把季檀额头上的纱布连带药膏扯下来,丢在季檀的脸上,说:“你说的是我吗?那是妖怪!我真该治你个大不敬的罪,把你也倒挂在城门口,供来往的人瞻仰!” 季檀好不容易把脸上的药膏清理干净,坐直了身体,气呼呼嚷嚷:“每次一来就欺负我,你真是把我当成你的仆人了!” “你想当我的仆人我还不要呢!” “绝交!绝交!给多少银子都不管用!”季檀气得直咬牙。 安玲珑抄起身边的茶几,眼看就要往季檀脸上糊:“你说的,别反悔!” 季檀护住自己“如花似玉”的脸,腾一下站起来:“玩真的?!” 果陌儿惊诧得眼睛都瞪圆了,她没想到“双白”的日常相处模式竟然是这样的,幼稚又搞笑! 安玲珑和季檀在一边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的说了半天,不知道谁先屈服,终于坐了回来。 季檀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捂在怀里,翘着二郎腿,说:“今天带着果陌儿公主过来,到底是干什么啊?我这个地方僻静,很少有人能找到,你总是带人来,搅了我的清净,是不是挺不好的?” 说是问句,其实是责怪。安玲珑才不在意,从怀里掏出来一个挺精致的布兜放在茶几上,茶几颤了颤,发出“咯噔”的响声。 季檀不屑地瞥了一眼,说:“别那么横。要是银子,可不值什么。” 果陌儿腹诽:都是有钱人! “金子,三十两金子。” “求什么?” 安玲珑看了一眼果陌儿,说:“拜师的礼金。” 季檀一口热茶烫了嘴,没风度地直呼气:“拜师?拜谁?谁拜谁?” 安玲珑说:“果陌儿公主来仪国就是为了学中原文化,上一任师父是周敏臣,你也知道这……嗯……只好算了。我就是觉得你除了诗词歌赋以外,琴棋书画、坑蒙拐骗、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更重要的是,你有时间啊。所以,我就把高攀果陌儿公主的大好事交给你了。怎么样,满意吗?” 季檀举着茶碗,看看安玲珑,再看看果陌儿,半晌,将钱袋扔进安玲珑怀里,一手一个,也不管两个姑娘如何挣扎,把安玲珑和果陌儿拎起来,左推右搡地将她们赶到了门口。 安玲珑退了几步之后,站住脚,说:“推我做什么?我是送钱的,又不是要钱的!” “你不是要钱的,你是要命的!谁告诉你我有时间了?我每天很忙的好不好!我有那么多弟兄要养活,有那么多店铺要打理,还要给你当教书先生?不行!绝对不行!” “好啦好啦,别推啦,我们自己走还不行吗!”既然果陌儿一开始就不愿意,季檀也推脱,安玲珑只好放弃,打算再物色别的人选。 安玲珑要往回走,果陌儿却不走了,她抓住了季檀的袖口。 “你……”季檀不知道该怎么办,手停在了半空。 果陌儿低着头,说:“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那天是我没见识,鲁莽了,事后也赔了不是,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安玲珑转过头来看着果陌儿,笑嘻嘻地想:小姑娘的脸皮竟然比我还厚,佩服。 季檀抽了一下鼻子,说:“这跟那天的事没关系,主要是……” “中原有句古话,四海之内皆兄弟。我看英王殿下对待别人都是一副谨慎小心、端庄干练的样子,可她对你不一样,没有心机,只有开心和随意。你不想收我做学生,没关系,可是我也想做你的好朋友,可以吗?” 果陌儿的声音越来越低,态度也逐渐怯懦,让安玲珑微微惊讶,而让她更惊讶的是,小姑娘竟然能发现安玲珑对待别人态度的不同,而这些东西,安玲珑自己都没发现。 第73章 宫廷 老实说,季檀很清楚自己不会跟女孩子打交道。他这一生,唯一一个能多说几句话的女孩儿就是安玲珑,而这位英王殿下,又和京城的千金小姐不一样。就算是安玲珑吧,他也有很多话想说却说不出来,到头来只能用与初衷相反的方式展示给安玲珑看。 所以安玲珑并不知道季檀对她的感情,或者说,迟钝的安玲珑就算明白季檀在示好,也理解不了他示好的原因。 果陌儿却都明白。她能看出季檀对安玲珑的心思,能看出他们嬉笑之间藏了多么深厚的感情,不管这些感情有多复杂。 所以,果陌儿有些羡慕,她也向往这种惺惺相惜又幽微难言的情感,羡慕安玲珑的磊落和季檀的细腻,他们都是纯粹的人,都是聪明的人,都是好人。 果陌儿勇敢地抓住了季檀,就像一片茶叶,终于勇敢地落入沸水中,等待互相融合互相感染,并散发不一样的韵味。 季檀干咳了一声,说:“朋友嘛……可以啊,但是我……我这个……” 安玲珑啧啧两声,说:“做朋友好,做朋友省钱!” 季檀的眼睛又瞪圆了,他抢过安玲珑手里的钱袋,说:“差点儿就被你们骗了!得了得了,不就是学读书嘛,我又不是挤不出时间来。不过,说好啊,怎么教是我的事,谁都不能插嘴!” “可人家果陌儿公主远来是客,你总不能没分寸吧?” “我……我怎么会——你还要不要我教了?” 安玲珑的五官都快笑散架了:“要要要,当然要啦!白泽公子博学多才,我等怎敢置喙?!”转而,她对果陌儿说:“公主,你就勉为其难跟他学几天,要是不合适,要打要骂随你,我给你撑腰!” 季檀咬牙:“本公子有风度,忍了!” 果陌儿终于露出了笑脸。 皇宫里完全没有外界那么热闹,尤其是御书房周围,连行走的奴婢、侍卫的脚步声都很难听到。 大太监王炳福端上来一碟小点心并一杯香茶,弓着腰,对环游书海的安瑞鹏说:“陛下,看了半天书了,吃点点心醒醒神吧。” 安瑞鹏将书扔在书案上,头靠着椅背,右手捏着鼻梁子,闭着眼说:“哎,累死朕了!” 王炳福笑盈盈走到安瑞鹏身后,轻柔地给安瑞鹏按摩肩膀,说:“陛下太用功了,劳了神可怎么得了?” “朝堂上呼呼啦啦争吵不休,没一刻安生,你让朕怎么不劳神?” “近日琅琊王……不对,是周丞相,他闭门思过,一直没来上朝,英王殿下也在家养伤,还有谁敢吵吵嚷嚷啊?” 简单的一句话,不免惹得安瑞鹏多想:是啊,明明是他安瑞鹏的江山,怎么会因为两个人的存在而争吵,因为两个人的消失而平静呢?周止结党营私,视朝廷法度若无物,应当严处,那么安玲珑呢? 安瑞鹏睁开眼,盯着王炳福纵横的皱纹下一贯的低眉顺目,说:“你觉得英王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炳福“噔”得跪下来,说:“奴才又老又糊涂,怎么敢随意评判英王殿下。” “随便说说嘛,朕又不一定当真。” 王炳福的额头抵在地上,没有出声。 “朕让你说你就说,别一副要死不死的样子。” 王炳福的头抬了抬,却没直起身子,说:“陛下垂问,奴才自该实话实说,只是老奴不懂朝政,一心只在意陛下开不开心、舒不舒坦,说得不对了,陛下别恼。” “快说!”安瑞鹏已经没了耐心。 “是。老奴觉得,无论是老英王还是咱们这位英王殿下,对陛下都是忠心耿耿的,沙场上出生入死,运筹帷幄,都是当之无愧的战神。况且,当初能跟周丞相抗衡的只有英王殿下。若说周丞相把持朝政,培植党羽,那么,英王殿下完全可以称得上将兵权牢牢握在手上,在军中的地位也是独一无二。无论是西北蛮荒还是南诏属国,甚至是抗击鞑子的于冰宴的军队,哪一个不是听从英王殿下的命令?只是……” “什么?” 王炳福的声音故意压低:“自古天下争权,靠的都是军权。当年先帝举起义旗推翻周朝,靠的就是亲手训练出来的黑龙军。所以老奴觉得,既然周丞相已经受到了严惩,不如现在观察一下英王殿下的反应。毕竟,英王现在已经只是一人之下,她手上不止有军队,还有两位王爷。” “放肆!你这是在污蔑英王会造反吗!臻儿和泰儿是朕送过去的,还是你质疑朕的决定?!”安瑞鹏一下子站起来,怒吼道。 王炳福跪在地上,用力磕头:“陛下恕罪!老奴都是为了陛下,从不敢隐瞒,陛下明察!陛下恕罪!” “滚出去!”安瑞鹏吼道。 王炳福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安瑞鹏冷静了一会儿,坐在龙椅上,按着自己酸痛的额头,回想起王炳福的话来。王炳福说得其实不错,现在世人只知英王不知皇帝,无论是朝廷的还是地方的,统兵将领几乎都出自英王府,长此以往,那还得了? 要关注一下了。 王炳福滚出书房,终于站稳了脚跟。秋日的微风吹得人精神舒爽,王炳福的花白的头发也跟着飞舞起来。 小太监柿子弯着腰走了过来,陪着笑说:“干爹,怎么样了?” 王炳福呼出一口气,说:“办妥了。这回这金子咱们收着也不理亏了。” 柿子笑得更浓:“干爹什么时候理亏过!” 王炳福沉着脸说:“别得意!这点钱就让你分不清东西南北了,以后怎么在宫里混!” 柿子赶紧收了笑,低着头说:“干爹教训的是。” 当天晚上,安玲珑、安佑臻和安步泰准备用膳,玉婵已经布好了碗筷。安玲珑问:“我听说刚刚宫里来了太监,匆匆留下口信就走了,说了什么?” 玉婵侍立在一旁,说:“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陛下派人来问两位小殿下的近况,还问两位小殿下什么时候回宫。” 安步泰拿着一双象牙筷子——其实这双筷子再名贵,于他而言也没什么用,他还需要别人喂——手舞足蹈地说:“姐姐带来的玩具还没有玩完,我还不想回去。” 安玲珑看着面前的清蒸鱼就有食欲,玉婵的这句话也就没引起她的反应。 第74章 黄雀 又过了两天,刚下过一场雨,天有些凉,安玲珑正看着婢女们给安佑臻和安步泰量尺寸做衣服,转头瞧见玉婵匆匆忙忙走过来。玉婵附在安玲珑耳边,说:“姜大人来了,就在小书房。” 安玲珑一愣:“哪个姜大人?” “姜南薰啊。” “姜南薰?呵,他来干什么?”管姜南薰叫“姜大人”,安玲珑觉得别扭极了,就像看见凶悍的米男戴首饰一样别扭。 玉婵不知道安玲珑的想法,只回答:“似乎有很重要的事找你谈。” “可有人发现?” “放心。” 姜南薰从来都避免跟安玲珑直接接触,以免外人发现他们私下的关系。可姜南薰亲自过府,一定有什么特别重要又没法交代给别人传达的话。 书房里,姜南薰枯坐在小桌旁,手指因为焦急而不自觉的敲击着桌面。见安玲珑进来,他猛地站了起来。 姜南薰不是个急躁的人,所以安玲珑觉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说:“发生了什么事,让你急成这样?你坐下慢慢说。” 姜南薰说:“我再不着急,就得给你收尸了。” “至于这么严重?” “你听我跟你说吧。今天早晨下了朝,我去御书房给陛下送今年官员监察的条目。原本陛下看得好好的,可我正要退出去的时候,陛下把我叫住了,并问了我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 姜南薰换了个坐姿:“他先问我:‘秦晋两军大都督于冰宴在漠北一连打了三场大仗,大胜鞑子,并在土剌河附近与鞑子决战,斩杀其首领、宗亲、大臣共计百余人,斩草除根。姜爱卿以为,朕该怎么奖赏他?’你想想,不管于冰宴是什么功劳,武官的考核任免那是兵部负责的,跟御史台、都察院甚至吏部都没有关系,平白无故的,他问我干什么?” 于冰宴建功的事,安玲珑当然知道,但她一直觉得,鞑子只是突厥的一个分支,只会喊打喊杀,没脑子没志气,也不成气候,所以并不放在心上,当然也就没把于冰宴的功劳放在心上。若是于冰宴平了突厥,她没准才会关注一下。 她好奇地问:“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只能说不在其位,不敢置喙。可紧接着,他说:‘就因为爱卿与此事无关,朕才问你。于冰宴是英王府走出来的将帅,年轻有为,将来必定是朝廷栋梁,所以朕觉得,要谨慎对待。’” 安玲珑还是没能抓住重点,问:“陛下问的也没什么问题啊,你到底想说什么?” 姜南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总说别人傻,现在终于也傻一回了!你想想,我在陛下看来,到底是什么人?一者,我是都察院的小小文官,跟这件事毫无关系,他为什么不去问兵部,问什么不直接问你?再者,外人都以为你我有仇,如果我真的跟你有仇,会怎么处理这件事?怎么回答陛下的提问?随便几句话,您老人家就薨了!” 安玲珑耸起眉尖,半晌,说:“你说的没错。” “于冰宴年纪轻轻就有了这样的功勋,回来之后一定会封官加爵、开府建衙的。到时候把持兵权的,又是你英王府的人,就算陛下再偏向你,也会生出嫌隙。” 安玲珑问:“你是怎么回答陛下的?” 姜南薰说:“幸好我反应还算快,我说:‘无论将军们出身何处,都是陛下的臣子,如何奖赏,当然还是陛下说了算。’于是他说:‘有一件事朕很好奇,当初安迎海给爱卿送银子,爱卿为什么没有收?’我说:‘安迎海要求臣借英王擅自出京的事弹劾英王,臣认为英王虽擅权,但事出有因,所以没有上书弹劾,自然也没收他的银子。’” 安玲珑说:“安迎海给你送钱的事我知道,送钱的人也是我故意放回京城的,当时以为你会把钱受下,然后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谁知道你还挺实在。” 姜南薰说:“我可不像季檀那么爱钱。” 安玲珑嗤笑一声:“别趁机笑话别人,接着说。” “陛下问我:‘我记得你和英王有隙,为什么放弃那么好的机会?’我说:‘臣与英王的私人恩怨自会解决,但不该有损朝政。英王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臣若勾结安迎海弹劾英王,岂非不顾廉耻、有违仁义?’” “你可真会夸人,连带把自己捧上了天。” “这不是重点!”姜南薰看着安玲珑不正经的样子就来气,“话都说到这儿了,也没什么再说的必要,陛下就让我退出去,可是我一抬头,正巧撞上王炳福的老脸。” “嗯?又怎么了?” “王炳福的脸上有失望的表情。” “什么意思?” 姜南薰朝安玲珑又凑近了些:“我觉得,陛下之所以会问起来,难保不跟王炳福有关。你想,王炳福是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先皇后留给他的,日常起居,哪一个不是王炳福负责?所以陛下很容易受王炳福影响。你查查看,王炳福是不是受了周止什么好处。” 安玲珑揉了揉自己酸胀的额头,说:“怪不得,怪不得前两天,陛下派小太监来问臻儿和泰儿的近况,还问他们什么时候回宫,现在想起来,或许陛下觉得我权势太大,已经脱离了掌控。” “陛下竟然催促两位小王爷回宫?你怎么现在才想起来!” 安玲珑长叹一声:“我能现在想起来已经是万幸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幸好,幸好陛下问的是你,不然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作为黄雀,你成功的救了身为蝉的我一命,算我命不该绝——还有什么需要我知道的?” “嗯……没有了。”姜南薰说。有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他不想告诉安玲珑。 “那就多谢你了!下面的事,我得好好想想,千万不能再出岔子了。” “王炳福你打算怎么处置?一击不成,难保他下次不顺利,你可得小心他。” 安玲珑说:“他虽危险,但也给我们发出了一个信号,那就是周止已经黔驴技穷。你想,王炳福离陛下那么近,陛下又是个心思敏感的人,一个不慎就会把自己搭进去,周止动用他,说明他真的没办法了。周止我可以不管了,王炳福嘛……” “你想收买他?” “我有那么多钱吗?” “切,你可是王爷,亲王!抠门!” “收拾个老太监还要用钱?你把我看得太低了。” 第75章 故事 姜南薰把他认为重要的话告诉了安玲珑,当然,也有他认为不重要的,比如,他为安瑞鹏讲了一个故事。 回答完了安瑞鹏的话,姜南薰即将退出去,转眼看到王炳福铁青的脸,他停下了脚步,说:“陛下,臣近日听说了一个趣闻,想讲给陛下听。” 心里藏了许多事的安瑞鹏听见“趣闻”二字,总算提起些兴致:“哦?说来听听。” 姜南薰告了个礼,说:“住在微臣家后院的人家姓白,是个望族,可惜到了这一辈没有男丁,只有几个女儿。幸而几个女儿嫁的很好,唯有小女儿招了个入赘的女婿。这个女婿姓高,人称高相公,是个举子,脾气也和善。两位老人刚刚故去,阔大的宅院就成了小两口的家。” “听你这样说,两个人应该过得不错啊。” “外人都这么看,”姜南薰说,“可是前两天,小两口却成了街上人的笑柄。原来,这白小姐善妒好强,是个悍妇,但凡发现相公多瞧了哪个丫鬟婆子,哪怕无心一瞥,也能让她倒了醋坛子,直揪着相公耳朵咒骂,闹到后来,索性遣退了所有的丫鬟,似乎屋子里飞进去一只苍蝇,还要追究是公是母。” 安瑞鹏笑着说:“这是何必呢,好好的日子,自讨不安生。” “谁说不是呢。后来,高相公觉得自己也是堂堂男子,记恨夫人多疑善妒,一怒之下,在妓馆买了个丫头,养在外面做妾室。等白小姐发现的时候,妾室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白小姐岂会善罢甘休?” “当然不会。白小姐和高相公就在街上动了手,小姐不是小姐,书生不是书生,都撕破了面皮,闹得全城皆知。” 安瑞鹏倚在龙椅上,问:“姜爱卿想告诉朕什么?” “陛下想到了什么?” 安瑞鹏想了想,说:“好好的一家人闹成这样,不是一方的错,但是主要在于那位白小姐。” “治国也是如此。” “你是想说,为君者就像是白小姐,若不疑神疑鬼,很多事情完全可以避免。” “是。正所谓‘将能而君不御者胜’。陛下,何苦自寻烦恼?” “大胆!”王炳福捏着嗓子喝道,“姜大人这是在责备陛下吗?” 未等姜南薰开口,安瑞鹏摆了摆手,制止了王炳福的小题大做:“姜爱卿的话没有半点不敬,你不要随意打断。” 王炳福的腰弯成了一张弓。 安瑞鹏说:“高相公也不对,若是朝臣们像高相公一样,吃着朝廷俸禄却谋取私利,甚至勾结外人,难道不该防患未然?” 姜南薰说:“读圣人书,讲圣人言,朝中诸臣都知道仁义忠诚的道理,很多朝臣甚至不惧生死忠于陛下。故此,臣以为,防范之前应当有足够的信任。人心变冷是容易的,再想焐热了却难。” 姜南薰的话敲打在安瑞鹏的心坎上,让安瑞鹏回味了很久:“……爱卿的话,朕明白了。” “臣告退。” “姜……南……薰……”安瑞鹏的手指落在桌子上,留下三个清晰的字迹。 …… 都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安玲珑深知这个道理,所以她当天就安排安佑臻进了宫。安佑臻在宫里跟皇上说了说闲话,然后高高兴兴地回来了。 看自家弟弟大肆谈论在英王府如何生活如何读书的趣事,安瑞鹏明白,安玲珑对待安佑臻和安步泰的情感是单纯的,没有功利心,只是因为他们是弟弟而对他们好,而不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安瑞鹏的心稍微轻松了些。 安瑞鹏之所以没有完全放下芥蒂,是因为于冰宴马上就要回京了。 如安玲珑一般,承载了太多关注、太多敬仰的少年英雄于冰宴是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更是文武百官谈论的焦点。人们都说,英王府门前的台阶,要再高几层了。 可安玲珑现在无暇思考“台阶高低”的问题,因为有个让她极为头痛的事:安步泰正哭的昏天黑地。 许是梦魇,安步泰一觉醒来哭个不住,一会儿要父皇,一会儿喊母妃。先帝去世的早,还留在世上的妃嫔只有安佑臻的母妃杨妃,而安步泰的母妃俪贵妃先先帝一步,已经殁了。 无论安步泰平时多么聪明活泼,他始终是个孩子,无父无母的孩子。谁都不能代替他的父母,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安步泰还在撕心裂肺地哭着,汗水合着泪水肆无忌惮地流淌,滴在抱着他的安玲珑的身上,留下一片又一片的水渍。 玉婵先分散安步泰的注意力,说有好吃的给他吃,但毫无用处。安步泰伏在安玲珑身上,听不进任何话。 安玲珑也没办法了。 一双手在安步泰的面前拍击了一下,用温和的声音说:“跟我走,我带你去找你的父皇和母妃!” 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都是一愣,转眼就看到了林初寻让人安心的笑容。安步泰的哭声瞬间小了,但看到林初寻比较陌生的脸,又有变大的趋势。 林初寻的双手没有收回:“相信我,我能让你见到父皇和母妃。” “你……呜呜……你骗人!”安步泰抽抽搭搭的。 林初寻挑眉:“你没有试试看,怎么知道我是不是骗人?” “你要……呜呜……你要……怎样让我……让我见到母妃?” 林初寻将安步泰从安玲珑的身上扒拉下来,挂在自己的肩膀上,说:“跟我走不就知道了。” 安步泰年纪小,安玲珑却不小,她不知道林初寻想用什么办法让安步泰安静下来,所以她拉着安步泰的小手不松开。 林初寻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他对安玲珑说:“我带了糕点和果脯,风如令应该已经拿进去了,你拣一些带过来,还有,梁王殿下哭了半天,出了很多汗,嗓子也哭干了,你再带过来一壶白水,一定是温的。去吧。” 安玲珑不放心,说:“泰儿太沉,你身上的伤还没好,还是我来吧。” “没关系。你快去。” 林初寻的声音总有一种不能质疑的、让人安定的效果,所以纵然安玲珑不放心,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第76章 往事 要命的是,糕点还好拣,水却烫得厉害,安玲珑和玉婵忙手忙脚地准备了好几个茶杯,把一壶热水倒来倒去,等水温合适了,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安玲珑拎着水壶匆匆忙忙回来,林初寻已经不在原地了。顺着风如令指的方向看去,后院御花园清凉池边的羽画台上,林初寻正在吹奏一曲轻柔的音乐,而安步泰,手里紧紧抱着新雕刻的父母遗像,在林初寻的臂弯里睡的正香。他满脸的汗水和泪水已经让林初寻小心地擦干净了,看那样子,似乎很满足。 那么温暖的一刻。安玲珑的心都快被这一幕融化了。 原来林初寻并不是真的要安玲珑去取水,只是想借此给他们一大一小两个人腾出空间,去制作木雕,去谈心,去吹箫。 秋日的阳光映在清凉池上,真美。 玉婵轻手轻脚地把安步泰抱过去,送回了后院他自己的房间,期间安步泰似乎很在意萧声的停止,扭动了一下身体,但并没有醒。 风如令把安玲珑手里的东西取走,给了两个人足够的空间。 早在上次林初寻来,风如令就得到了一个惨痛的教训,他揉着自己被揍的胸口和肩膀感叹,谁要是敢在林初寻在的时候打扰安玲珑,谁就能死相凄惨、神鬼难辨。 安玲珑把林初寻请到屋里,给他倒了一杯凉茶,指着一桌子的小零食说:“你拿这么多东西干什么,也不怕累着自个儿。” 林初寻说:“上次来看你太匆忙,没来得及给两位小王爷带些零嘴。梁王不是说,季檀每次过来,都会带一些好吃好玩的吗?所以梁王很喜欢他。” “然后呢?泰儿喜欢他又怎么样?” “嗯……不怎么样。”林初寻干咳了一声,端过茶杯来,润了润喉咙。 安玲珑偷笑了一声,她明白了,林初寻倒了醋坛子,难怪!哈哈,温润低调的林大公子还有费尽心思讨好小孩子的时候,真是难得! 想起林初寻曾经也是这样陪着她、安慰她的,安玲珑问:“你哄孩子的本事跟谁学的?我不记得林叔会做什么木雕之类的小东西,他似乎也不会吹笛子吹箫管。” “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我爹身边了,很多东西都是自己琢磨的,箫管是跟一位师兄学的,因为那时候,你写信跟我说,老王爷收养的孩子里面,有一个很会吹箫的。” 安玲珑又开心又甜蜜,得意地说:“对啊,我还喜欢听琴声、琵琶声、埙声。” “这些我都会些。还有什么?” “嗯……没了。”安玲珑觉得,“满足”二字,不过如此。 林初寻将手里的箫管推到安玲珑面前,说:“你说我送你的湘妃竹的笛子丢了,这把箫是我新做的,音很准,送你。” “不要,”安玲珑扬着小脸说,“我吹箫不好听,你给了我,恐怕我又会弄丢。” 林初寻拿着箫管在指尖打了个转,立刻明白了安玲珑的意思:“好吧,以后我吹,你听。” 获得了绝对满足的安玲珑也懂得回馈的道理,她说:“鉴于你这么善解人意,不如我告诉你一个消息。” “什么?”林初寻全不在乎安玲珑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 “刚一进京我就向陛下请了旨,陛下同意我秘密调查林叔的案子。不过,你也知道,林叔不是朝廷的正经官员,卷宗很单薄,我想查也无从下手。很早以前,我让季檀帮忙在江湖间搜集林叔的各种消息,零零散散的,也不知道真假。要不然,你跟我说说关于林叔的事,我也想想,到底是谁想诬陷他,又怎么给他翻案。” “我爹啊,说来惭愧,这么多年,我远在山里求学,对他的了解也算不上深,很多事都是听他说的,姑且跟你说说吧,”林初寻的眉眼间浮现出若有若无的怀念,“有些事你也知道,我爹在遇见老王爷之前,是前朝周哀帝的侍讲先生。哀帝看他不顺眼,总是变着法的刁难,好几次都想杀了他,都被哀帝的宠妃梅妃救了下来。” “梅妃?就是在浣雪阁画梅花的那个妃子?” “对,她为哀帝生下了唯一的皇子,远比当时的沈皇后得宠。” 安玲珑:“接着说,然后呢?” “然后啊,先帝攻破长安,周朝皇室倾覆,周哀帝于浣雪阁自焚而亡,许多王公大臣、公主妃嫔一起陪葬,而我爹用一个食盒将出生不久的小皇子带了出来。” 安玲珑说:“我虽痛恨周朝,但不得不说,林叔是个忠义之士——那个小皇子叫什么?我记得他是淹死了对吗?” “名字似乎是周恪瑀,具体是哪几个字我不知道,反正就是那么个名字吧。据说是有个曾在皇宫当差的小黄门向老王爷举报了这件事,老王爷就派兵去追,追到了一条小河边上。” “对,我父王也说过,他很早之前就见过林叔,跟他研讨过兵法,对他印象深刻,只是那次在河边,是他见过的林叔最落魄的样子。” 林初寻:“他们以前见过啊?我爹没说过,我竟不知道。我爹只是跟我说,当时他带着小皇子,走投无路,一个狠心就扎进了水里。他不会水,以为可以一了百了,谁知道老王爷把他救了上来,只是小皇子咽了气。” “幸好小皇子死了,否则不知道还会闹出多少腥风血雨,当时肯定有很多人想利用他满足自己的野心,他那么小,要是被那些人利用了,肯定连渣渣都不剩。” “说得也对,”林初寻说,“只是似乎我爹不能释怀,以前常拿着小皇子的襁褓发愣,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叔已经尽力,其实不必自责的。”安玲珑对前朝只有怨怼,她不想再深入讨论关于前朝的任何事。 林初寻也不过多停留在前朝,他说:“后来,老王爷请我爹出山,我爹思考了大约一年的时间,真的跟着老王爷跨进了军营,但我娘不久就病逝了。” “……什么……病啊?” “不知道,我爹只说我娘很长一段时间精神不好,总说疯话,有几次险些掐死我。具体是什么病,我问了好几次,他都没说。我爹后来跟我说,他这一辈子最对不住的人,不是周哀帝,不是梅妃,而是我娘。” 安玲珑瞧着林初寻落寞的神色,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王和母妃。有一次她母妃忌日,她父王在小祠堂独自饮了很多酒,醉醺醺地跟她说:“我这一辈子最对不住的,是你母妃。” 在男人间的斗争厮杀里,女人总是最身不由己的。 林初寻继续说:“我娘死后,我爹在家休息了将近一年,后来老王爷去了我家,跟我爹谈了很久,我爹就带着我进了京城。这么多年了,我几乎没有回去过。” “这么说起来,最想陷害林叔的是前朝余孽,甚至可以说是孙继龙。只要找到孙继龙,所有的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你也不必太着急,”林初寻说,“孙继龙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狡兔三窟,一时半会儿难以抓到。等你把京城的事处理的差不多了,再腾出手调查这件事也不迟。” 知道林初寻有心体谅她,安玲珑嘴上应下,心里却暗自较劲:这件事得速战速决了。 门外一阵喧哗,紧接着,玉婵欢欢喜喜地进来,说米男回来了。 第77章 提醒 为了避免老将军们轻视于冰宴,安玲珑命令米男代表英王府一直跟在于冰宴身边征战,当时她的伤还没好利索就被安玲珑派了出去,所以安玲珑多少还是担忧和自责的,现在她先一步回来,安玲珑怎么会不高兴? 不等安玲珑说什么,米男跨着大步走进来,给安玲珑行了个大礼。盔甲碰撞,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安玲珑看着黑了又瘦了的米男,好一阵心疼,亲自将她搀扶起来,问:“一路可好?可有受伤?” “好得很!”米男笑着说,“大军一路所向披靡,怎么会不好?哦,对了,这是英王府虎符。” 英王府虎符与朝廷兵符、皇属军军令都不同,是英王府特有的调兵令牌,象征着两代英王在军队中的超然地位。 安玲珑收起虎符,转身交给了走进来的风如令。 注意到林初寻走了过来,米男双手抱拳,向林初寻行了一礼,说:“林先生也在这儿啊?” 林初寻回礼,答:“是。” 一个“是”字,其实包含了许多含义。这说明林初寻不用再向任何人解释他的存在,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出英王府,而站在他身边的安玲珑,似乎乐在其中。 米男看着安玲珑,坏笑了一下。安玲珑翻了个白眼,推推搡搡命令米男去休息。 米男离开的时候,目光在林初寻身上停滞了一瞬,林初寻敏锐地感觉,米男的眼神跳动,似乎另有深意。 知道安玲珑并没有注意到米男的异样,林初寻没说破,告辞要走。 安玲珑的手指搅动着腰带的一角,低着头对林初寻说:“明天于冰宴回京受封,我无暇顾及你,你后天过来吧。东市有一家面馆,做的面非常好吃,我想跟你一起去吃面。” “你府上的厨子是顶尖的,为什么要去外面,还是去吃面?” “再好吃的东西也有吃腻的时候,”安玲珑说,“我想尝点新鲜的。” …… 次日一早,长安街上人头攒动,比赶集还热闹。 于冰宴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接受着京城百姓的欢呼和赞叹。往日,走在最前面的是安玲珑,终于,终于轮到他了,他有些得意,嘴角的弧度控制不住得明显。 于冰宴的身后,除了几位老将军和仪仗队,还有十几辆囚车,每辆囚车中都装着一位鞑子首领,有王爷也有将军,最后的两辆囚车里装着鞑子的两位公主,都非常落魄。人们为了表达自己的恨意,纷纷向囚车投掷菜叶,而这习以为常的粗鲁的行为,谁都不会约束一下。 皇宫里一派肃穆庄重的气氛,军乐和礼乐交替奏响。 安瑞鹏高坐在大殿门外的台阶上,明黄色的龙袍包裹着稚气未脱的他。身穿紫色或红色朝服的群臣站在台阶下,肃然侍立。于冰宴有些紧张。 他摘下自己的头盔,整了整铠甲,把随身的佩剑交给一旁的皇宫侍卫,引着麾下将士,参拜皇帝。 音乐暂歇。 安瑞鹏走下来,单手搀起于冰宴,说:“将军征战辛苦了。如今鞑子已经平定,我仪国又解决了一大隐患,都是将军的功劳啊!” 于冰宴双手抱拳,弓着身体,说:“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臣万死不辞!” “很好,”安瑞鹏说,“朕应英王之请,任命你为秦军新统领,如何?” 于冰宴再次叩首:“臣于冰宴,谢陛下隆恩,谢英王殿下厚恩!” “英王称病未至,你想谢她,就去英王府吧。” …… 安玲珑等于冰宴已经很久了,但当于冰宴跪在她面前的时候,安玲珑负手背对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于冰宴就那么安静地跪着,脑子里飞速回想着最近是不是做过什么出格的事被米男告了状,想了半天也没个头绪。 好一会儿,安玲珑问:“让你跪了这么久,知道为什么吗?” “……属下不知。” “不知……”安玲珑的手垂下来,右手手指敲击着桌面,“那我就提醒你一下。年纪轻轻就平了鞑子,说起来,真是光芒耀眼,或许汉朝神将霍去病也难出其右,天下人都是这么想的,难保你也不例外。” 于冰宴觉得头皮麻酥酥的,安玲珑这么说话,不像是好兆头。 安玲珑说:“因为长时间跟我军作战,除了突厥人,整个草原兵马零零散散加起来,最多不过十万,且多是散兵游勇,不足为惧。你自己算算,从进驻云州到扫平所有鞑子军,你一共用了多长时间。况且,鞑子的新王多页帖木儿是个空有野心的傻瓜,元帅托多不花纸上谈兵,也是个蠢货。就这样的对手,你还丢了七千多人,说出来你不觉得是个笑话?” 于冰宴壮着胆子解释:“王爷,因为风沙,我们遭遇了伏击。” 说到伏击,于冰宴还是得意的,因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受挫,他还是冷静地进行了分析,最终保证大军以最快的速度反攻,并取得了胜利。 但于冰宴所谓的战绩,在安玲珑眼里,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小打小闹,她说:“当时敌军三千,我军一万,若是这样都不能全胜,还中了敌人的陷阱,我岂不是无颜给你请功?” 于冰宴的脸有些灼热,顿时无言:“……是,属下无能。” 安玲珑终于转过脸来,正视于冰宴:“说了这么多,本王只是想提醒你,任何错误都不要以年轻为借口,任何功劳也不要因为年轻而刻意放大。你确实很不错,但还没有到能自负的地步,突厥,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谢王爷提点!属下一定忠于王爷,不给王爷丢脸!” “错!”安玲珑的声音顿时提高了很多。 于冰宴的冷汗都出来了,头又低了几分。 “于冰宴,你的确出身我英王府,但是,你一定要知道,你要忠于的,不是我安玲珑,而是我仪国的皇帝陛下!天下姓安,却不是我安玲珑的安。” “王爷,属下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与我无关。”安玲珑严肃地说。 第78章 有约 安玲珑俯视着于冰宴,说:“我当然明白你的想法,但我要明确的告诉你两件事:第一,在我面前,以后不必再自称‘属下’,要称‘末将’或‘下官’,因为你不再是白狐军的士兵,而是秦军大统领;第二,以后开府建衙,建功也好,丢命也罢,都跟英王府无关,你心里装下的,只能是陛下。” 于冰宴暗想:颜吉虎大统领在世时,似乎没有这个规定啊。 安玲珑说:“今时不同往日。若是先皇在世,我不必这么小心谨慎,现在陛下尚幼,对我难免心存忌惮,我不得不这么做。” “属下……不,末将明白了。” “你是个聪明人,也没有家族背景做累赘,自该吸取前车之鉴,莫要与朝臣有所瓜葛。” “是,末将谨记。” 安玲珑松了口气,双手将于冰宴扶起来,说:“你需要在军中历练几年,将来再有了战功,自然会回京述职,不要急躁。秦军是你现在最好的选择,对于英王府而言,也是极好的,你明白吗?” “末将都明白。” 安玲珑点点头,将桌子上的一个信封拿起来,交给于冰宴,说:“这是你当年交给我的《整军七策》,我现在还给你。” 于冰宴惊疑:“还给末将?” “这里面的建议,我与父王都琢磨过,有些已经实行下去。之所以还给你,是因为里面的东西对于你而言,也很实用。” 于冰宴捏着薄薄的信封,回想了片刻,了悟,说:“是,末将明白了。” 聪明的人不用多言,所以安玲珑将于冰宴送了出去。 远远看着整个过程的米男问风如令:“《整军七策》里到底写了什么啊?咱家王爷为什么要把它还给于冰宴?” 风如令抱着双臂,身体斜靠在树上,说:“看来你没有读过。里面的其他内容还好说,有一条关于‘放权自律’。眼下陛下尚幼,心思却敏感多疑,这个时候,地方官员万不能有拥兵自重的苗头。你跟于冰宴相处的时间比较长,应该看出来了,这孩子年少得志,虚荣心强,若是长了歪心思就不好了。” 于冰宴刚走,玉婵从门外走进来,步子不疾不徐,顾盼神飞。 安玲珑的神色总算不那么严肃,她问:“怎么样?季檀怎么说?果陌儿说了什么?” 玉婵说:“果陌儿公主说在季公子那里玩的很开心,还说季公子给她取了汉人的名和字,名彤炜,字静姝。” “哦?”安玲珑笑出声,“《诗经?邶风?静女》中有‘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一句。我们初见果陌儿的时候,她穿的是一身红色的长裙,楚楚动人。这两句很应景。季檀有心了。” “可是,我问季公子感觉果陌儿公主怎么样,季公子的回答似乎……” 玉婵问季檀,感觉果陌儿公主怎么样,季檀的原话是:“做的饭不好吃,洗衣服还凑合,地板擦的不干净。” 玉婵怯怯地转述给安玲珑听,安玲珑险些拿着刀砍死季檀:人家小姑娘再怎么说也是南诏国的公主,身娇肉贵的,你怎么能让人家做饭擦地洗衣服! 季檀用扇子敲击手心,回答:“我说过,想让我教,就得服我管。” 安玲珑不知道季檀是怎么想的! 但果陌儿和她哥哥没有任何不满,甚至还乐在其中,对季檀的评价极高,安玲珑索性也不管了,回过头来准备明天跟林初寻的相约。 第一次和林初寻出门,安玲珑知道自己该打理一下自己的衣着,只是多年没有做过这些事,她似乎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她的头发蓬松、妆容不整,连衣服都没准备好。心一横,干脆男装好了。 但事情并没有发展到那么糟糕的地步,玉婵手捧一套宫裙推开了安玲珑的房门。 “这件衣服袖口紧,我抡不开胳膊。”安玲珑戳着衣服嫌弃地说。 玉婵垂着眼皮给安玲珑收拾头发:“您是去玩,不是打架。” “诶——我不想带这些首饰,累,转头不方便。” 玉婵打掉安玲珑乱摸的手:“您不是去打架。” “别把我的相思扇拿走啊!我不能落下它!” 玉婵:“您真的不是去打架!” 安玲珑没话说了。 收拾齐整了,对着菱花镜子打量一番,唔,果然漂亮:碎花宫裙显出纤细的腰身,素色纱衣又增添了几分仙姿。金步摇束发,玉兰花压鬓,手腕上还带了一对叮当作响的双跳脱。脚上穿着一双掐云鹿皮小靴。玉带上挂了一个精巧的鸳鸯香囊。 大家闺秀的装扮。 安玲珑长相实在是上乘,可惜常年在外面风餐露宿、舞枪弄棒,在刀口上过日子,女装都很难用到,哪还顾得上保养。今天难得有机会打扮打扮,安玲珑自己想,要是眉毛上没有那个疤痕,到街上说她是英王殿下,谁信?! 安佑臻和安步泰凑过来欣赏了半天,左看右看,评头品足。 安步泰一手扯着安玲珑束在腰上的白色丝带,一手掐着自己的小肥腰,说:“不常见姐姐这么穿,还真不习惯。” 安玲珑捋顺了耳边的碎发,说:“唔,我也不习惯。” 安步泰:“姐姐,我听说在白水的时候,林公子受了伤,你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了?” 安玲珑专心照着镜子,完全不知道弟弟在给她挖坑,想着当时她一直忙碌着,根本没什么时间专心照顾林初寻,便说:“嗯……也不是。” 安步泰捂住自己的嘴,瞪大了眼睛,吃惊地说:“你的意思是,你解——带——了——?” 啥? 安步泰的眼睛里,都是得了八卦消息的得意:“吼——你们不会……” 安玲珑的脑袋里似乎被人扔进去一个炸弹,嗡地一声响,她的眼睛瞪得更大,说:“你在胡说什么?哪里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是你说的啊。” 安佑臻连忙捂住安步泰的嘴,仗义地说:“姐姐,我们都懂,不会乱说。你且放心去吧,今晚不用回来了。” “你们……我不要你们了!”安玲珑觉得呼吸不畅,“玉婵,我回来之间,给我把他们赶出去!” 安步泰被“雷声大雨点小”吓唬惯了,完全不害怕,逗弄的兴致更浓:“姐姐别生气嘛。我们还是觉得你可以考虑一下我们的建议,让林初寻做王君,季檀和百里穆做……嗯……妾。” 安玲珑的脾气已经被两个小家伙磨平了,她从屋子里逃了出去。 第79章 偶遇 快到门口,风如令截住了安玲珑,说:“于冰宴今天就要离京上任了,他托我问你,还有没有什么话要交代给他?” 安玲珑长臂一挥:“该说的昨天都已经说清楚了。我这儿忙,你去送送他,免得显得英王府礼数不周。” 风如令看着安玲珑匆匆忙忙的身影感叹:你还敢说忙?你还知道礼数?哎,老王爷,您怎么生了这么个重色轻友的女儿啊! 林初寻已经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了,看见安玲珑蹦蹦跳跳地出来,林初寻走过去迎接。他的衣角因为走动而翻飞。 “林初寻。”安玲珑站在门口,轻声喊。 “嗯?”站在安玲珑面前的林初寻挑眉。他今天穿着一身乳白色的窄领长衫,胸前没有图纹,只在袖口、领口的位置上绣了很小的一串蔷薇,并不显眼。 与季檀不同,虽然两个人都喜欢穿淡色的衣服,但季檀总是把衣服穿得松松垮垮的,有一种闲散的气质,而林初寻的衣服一向穿得严整,文雅出尘。 “林初寻!” 林初寻弯着嘴角说:“我在。” 一声“我在”让安玲珑心潮翻动,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左脚尖点着右脚跟,耳垂有点发红,说:“……我们走吧。” “好。”林初寻向安玲珑伸出右手,安玲珑背着手迟疑了片刻,伸出左手回应。 林初寻看着安玲珑上马,自己却不上马,只是仰着头看她。 安玲珑问:“看我干什么?” “你好看。”林初寻的脸映在阳光下,跳动着暖意。 安玲珑佯怒,扭头不看他:“真酸!”话没说完,自己的脸却红透了,连忙转过头,用手遮住眼睛。 林初寻对安玲珑这种掩耳盗铃的行为似乎很欣赏,他仰着头愣了一会,递过来一条遮面的纱巾。 “给我带?”安玲珑接过来,指着自己的鼻尖说。 林初寻点了点头,说:“世家的女子出行的时候都会带一条纱巾。这么美的一张脸,被别人看了,岂不亏了?” “你的嘴一直这么甜吗?你是不是也跟别人讲过这样的话?”说是疑问,安玲珑的语气却像是审问,甚至有些责难,虽然她的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 林初寻一手牵着自己的马,一手牵着安玲珑的马,但笑不语。 “有没有?” 林初寻不答。 “到底有没有啊?”安玲珑的语气有些着急。 可林初寻偏不说。 “你为什么不上马?不用给我牵马的。” 林初寻自顾自地步行:“这才像普通的公子请小姐出行的样子啊。” 未婚的年轻男女在约会的时候,确实常常是女子骑马,男子牵马,只是安玲珑这么多年一直在马上讨生活,没接受过这样的待遇,林初寻想让安玲珑感受一下。 若不是有遮面的纱巾,安玲珑红扑扑的脸就要被人笑话了,安玲珑想,林初寻这个家伙,总能让她自乱阵脚,真是太有心机了。 市集上东西虽多,样式却不见什么新鲜的,安玲珑大多都见过,不过,走到一个陶偶摊子的时候,她的目光停了下来。 陶偶摊子正中间摆放了一个陶偶,样子很讨喜:两个陶偶被安放在一个细枝编就的花篮里。一个陶偶是“男孩儿”,红色衣服,端坐着,一张笑脸,眼睛低垂着,似乎是在看手里编织的花环;另一个陶偶是“女孩儿”,也是红色衣服,长裙拖到地上,头靠在“男孩儿”的肩膀上,也是笑脸,眼睛眯成一条缝,似是诉说着自己的幸福。两个陶偶不是一体,可以拆分,但拆分出来就没了意义,显得古怪,合在一起恰到好处。 安玲珑还没说什么,林初寻已经绕过马,走到陶偶摊子前面,买下了那对陶偶。 老板笑着招呼:“相公真是体贴,对娘子百般好,两位一定白头到老!” 林初寻坦然地说:“承您吉言,多谢!” 安玲珑并没注意到老板和林初寻的对话,更来不及羞恼,她的注意力在一个熟人身上。 对面有个并不显眼的书店,连像样的门匾都没有。书店前面,有个人在仰脸晒太阳。第一眼望过去认不出什么,可看见那个人白得耀眼的袍子和身子底下豪华的轮椅,就知道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懒得要命的季檀。 转过脸来的林初寻循着安玲珑的视线往对面瞧过去,也看到了晒着太阳、扇着羽扇的季檀,只是不认得,所以他问:“怎么,熟人吗?” 安玲珑点了点头,说:“只是不知道他怎么会在这儿。” 季檀已经坐了起来,看见安玲珑在看着他,最初只当是哪家的闺秀,等瞥见安玲珑额头上的疤痕,才吃惊地跳起来,大呼:“这……难道是……” 互相认出来了却不打个照面,委实说不过去。安玲珑从马上下来,走到了季檀面前,问:“你不在竹林教果陌儿公主读书,也不在尚阳阁打理生意,到这儿来做什么?” 季檀没有回答,专心品鉴安玲珑的打扮,左瞅瞅,右晃晃,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就像突然见到了长了老鼠耳朵的猫,或者是三条腿的鸟。 “你干嘛呀!”安玲珑被季檀盯得直起鸡皮疙瘩,推搡了一把说。 季檀摇着羽扇说:“第一次见你这么个打扮,有点震惊。来,像以前一样,做个乾坤翻试试!” 安玲珑想拿头上的簪子戳瞎季檀的桃花眼。 不过安玲珑到底没能发火,因为林初寻从她的身后勾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护在了身边,顺便把那对陶偶塞进了安玲珑的怀里:“这位先生认得我家豆豆?敢问高姓大名。” “豆豆?是王爷的小名吗?看来你就是林初寻了。幸会。”话虽客气,听着季檀的语气,怎么觉得怪怪的? 林初寻琢磨了一下,说:“阁下可是白泽公子季先生?豆豆承蒙你帮扶,在下感同身受。” 感同身受?这是在宣示主权吗?季檀的火气涨了起来,他看着被林初寻护在身边乖巧安静的安玲珑,心里又酸又堵心,干脆将羽扇扔在轮椅上,说:“你们既然来了,进来喝口茶吧。” 安玲珑探出头来问:“这家书店真的是你的?” “当然。” 林初寻不明所以,真的就往书店里走,安玲珑赶紧拉住了他。 “怎么了?”林初寻不解。 安玲珑低声说:“风如令曾对我说,不要来这家书店!” 第80章 暗斗 季檀听见了安玲珑的小声叽咕,但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往里走。已经踏进门的林初寻不好意思就这么撤回脚,况且他随便溜了一眼,就看见了堆成小山的书,且一本一册都是精品。林初寻的腿不听使唤,走了进去。 店铺虽不起眼,里面却别有洞天。一排一排的书架堆放着各种类型的书籍图册。随便一翻,林初寻就看到了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字帖,还翻到了《肚痛帖》临摹本、《龙门十二品》摹本、欧阳询的《化度寺碑》等等,让林初寻根本挪不开眼。 安玲珑走了两步,没留意被书架拨乱了发髻,既然她对字帖没有什么大的兴趣,索性就在原地翻了翻。 她手上拿了一个卷轴,打开,是蝴蝶装设计。装订的画一张一张露出来,饶是并不精通的安玲珑,也惊叹了一下,这些图画各有特点,都非常精美,似乎是《洛神赋图》半卷、《唐宫仕女图》半卷、《月下把杯图》全卷、《花石草虫图》全卷等等。就算不是名家亲手画就,也当出自临摹大家。 季檀趁着林初寻和安玲珑分开,走到安玲珑身边,笑眯眯地抱着双臂,靠在书架上,压低了声音说:“我近来得了个消息,对于你来说应该值不少钱,想不想做个交易啊?” “关于什么?”安玲珑放下卷轴,问。 “关于皇帝身边的人。” 安玲珑思考片刻,说:“或许你的消息已经过时了。” 季檀微讶:“什么意思?你知道了什么?” “我想,你要卖的消息关于王炳福。你晚了一步,王炳福和周止的这根线,已经被我切断了。” “切断了?”季檀深为自己的情报网担忧,他原本还想借此敲诈安玲珑一笔巨款呢,“怎么办到的?不是,等一下,你怎么知道王炳福是周止的眼线?” 安玲珑得意地说:“天机不可泄露。” 纵然是至交好友,但凡涉及到朝廷权谋,很多事还是点到为止的好,况且季檀一个江湖商人,了解这些蝇营狗苟反倒会招来祸事。季檀自己也知道,所以也不多问,只开玩笑说:“你确定办的干净吗?要不要帮忙?我们好久没做买卖,难免手头上紧。” 安玲珑啐了他一口,说:“别把我当摇钱树,我可再也不上你的当了!” 季檀刚刚提到的事,安玲珑觉得自己办的很妥当,当然,这都是姜南薰的功劳。 自从姜南薰怀疑王炳福收了周止的贿赂而为周止办事,安玲珑就在琢磨解决的办法。杀了他是不可能的,一者他是皇帝身边的人,皇帝几乎离不开他,二者他看着皇帝长大,就算有点私心,但侍奉皇帝勤恳认真,这点小错误也罪不至死。 那就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不打草惊蛇,也给他们一个小小的警告,最好能让他们互相怀疑、心生隔阂。 安玲珑想到了一个很好的主意。 半月前,安玲珑让手下的兄弟们潜进王炳福的宅子,悄悄顺走了周止送给王炳福的百两黄金,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放进了周敏臣的卧室里。 别的金银细软都没丢,偏偏那一百两的黄金丢了,王炳福诧异之余,不敢吭声,只当吃了个哑巴亏。 没两日,姜南薰的车驾招摇地疾驰在大街上,像一只刚刚采过花蜜的蜜蜂,唯恐有过路的蜜蜂抢了它的成果。 冷不丁地,姜南薰的马车撞翻了路边绸布庄还没摆好的绸布,各色的布料撒了一地,有的绸缎被卷进了马车底下,眼看就不能用了。绸布庄的老板伙计们窜出来,吆喝着将姜南薰的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车猛地停住,搞得姜南薰差点被甩出来。他整整衣冠,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怎么回事?” 绸布庄老板在京城混了这么多年,不认识谁也认识鼎鼎有名的“吊城公子”姜南薰,所以站在马车前面,说:“姜大人,您的马车撞坏了小人的绸缎,请下来看看吧。” 姜南薰听老板口气甚是不好听,想着自己好歹也是正七品的朝廷命官,冷笑着说:“老板此言差矣。你也说了,撞坏你的绸缎的是我的马车,又不是我,为什么我要去看?” 老板没想到堂堂都察院御史还会耍无赖,气恼地说:“马车是你的,当然是你来赔偿,难道我要让马来赔我不成?” “撞坏你东西的是马,驾马车的是马夫,这件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可看清楚喽。” 老板看姜南薰是铁了心耍无赖,便把刀子一样的眼神砍向驾车的年轻马夫。 马夫被看的毛了,怯生生地说:“我……我没钱……” “你们这是什么主仆?!”老板大声吵嚷着,“朝廷命官,竟公然在街上欺负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我要找京兆尹大人评理!” 这边闹成一片,自然引来了无数行人,有的粗布麻衣,有的华服玉带,都站在一边指指点点的。 姜南薰干脆拉下车帘,缩在马车里,说:“你拉着我的马夫告状去吧,反正我没钱赔你。” 老板气坏了,抓着小马夫就像抓着一只小鸡仔:“好啊,既然你家主子不要你了,走,跟我去见官!” 拉拉扯扯的,闹得小马夫只求饶,场面更是乱的不可开交。 “看客”中有个身穿华服的年轻人,摇着扇子,看的很起劲。他的手下悄声问:“公子,咱要不要管?” 闲置了许久、正憋着一口闷气的周敏臣将扇子“啪”一声合上,说:“姜南薰和安玲珑有仇,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么好的结交机会,怎么能错过?小三子,银子拿来!” 随从小三子将一袋子银两双手捧了过去。 绸布庄老板揪着小马夫的衣领子,连拖带拽地往人群外面走,冷不丁被一个沉重的钱袋子砸中了胸脯,抬头就看见周敏臣踱着方步走过来。 周敏臣一家虽失了势,到底是皇家外戚,朝廷内外不知有多少官员都自称是他家的门生,哪敢招惹,忙撒开拽着小马夫的手,赔笑着说:“这不是周公子嘛,周公子这是来卖绸缎吗?” 周敏臣的脸上没有半分笑意,说:“这些钱,替姜大人赔偿,够不够?” 粗略一掂,就知道这有大约二十两的银子,哪能不够,老板的脸立马炸开了花:“够,够!谢公子照顾!” 周敏臣不理睬,只抬头望马车上看,正对上姜南薰从马车里挤出来的眼睛。 第81章 套路 鉴于对周敏臣解围的感激,姜南薰请周敏臣上了自家马车。 姜南薰坐在马车右边的座位上,鞠躬致谢:“今日多谢周公子解围,否则我爹的老脸又得丢一回了。” 周敏臣暗自嘲笑姜南薰没出息,竟连这点小钱都舍不得,险些到了出卖脸皮的程度,“吊城公子”的名头可真不是吹出来的。 想着殿试的时候,姜南薰竟然还考了个探花,仅次于自己,周敏臣就觉得脸上无光:莫不是这个家伙在殿试的时候动了什么歪脑筋吧? 周敏臣看姜南薰怀里似乎揣着东西,以至于跟他行礼都没有拱手,非常好奇,说:“姜兄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似乎很珍视啊。” 姜南薰的脸上马上绽放出一朵花来,说:“我新得的,刚从石舍重金求来的!” “石舍?难道是……砚台?” “这可不是一般的砚台,”姜南薰高兴地说,“是肇庆端砚!端砚!” 姜南薰将怀里的紫檀盒子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打开,里面果然躺着一件端砚,砚台周围镌刻的大小荷花栩栩如生,似乎清风一吹,就能散发芳香一般,果然上品! 可饶是这等上品,周敏臣也没有太大的震动,毕竟他家的三块砚台都是端砚,且雕刻的纹路并不比这个差。 但周敏臣还是礼貌性地赞扬了一句:“果然是上品。原来姜兄的钱都花在了这里。” “呵呵,惭愧惭愧,姜某就这么个小爱好。”姜南薰傻笑着说。 周敏臣看着姜南薰将砚台重新藏进怀里,说:“好砚配好笔,姜兄可有好笔啊?” “这个嘛……”姜南薰有些羞赧,“尚无。” 周敏臣差点开心到拍大腿,若不是身在狭窄的马车里,周敏臣都要跳起来了,今天老天爷可真是开眼,屡次给他创造跟姜南薰套近乎的机会,他说:“我倒有一湖州的湖笔,正与姜兄的砚台相配。” 姜南薰的眼睛亮的像刚磨好了的刀刃,直刺向周敏臣:“当真?周公子愿把它送给我?” “当然,姜兄喜欢就好。” “喜欢喜欢!”姜南薰一屁股坐在周敏臣身边,“周兄真是大手笔,姜某不知如何报答!” 报答?以后自然会有机会,只是现在不好明说,周敏臣答:“这有什么,在下佩服姜兄文采卓然,有心结交,投其所好也是应该。” 姜南薰抽出一只手来抓住周敏臣的胳膊,正要进一步表示友好的关系,却最终没有说出口,只是抽着鼻子四处闻。 “姜兄怎么了?” 姜南薰认真地说:“你有没有闻见一股酒味?还是杏花酒!” “杏花酒?”周敏臣仔细嗅了嗅,“没有啊。” 姜南薰一拍自己的脑门,说:“我怎么忘了,吹杏楼今天要开二十年的好酒,杏花酒,千金难买啊!我得赶紧去,晚了就抢不上了!”说着,姜南薰就要跳下行驶的马车,幸好周敏臣及时拉住了他而没直接摔个四脚朝天。 “拉我作甚!”姜南薰有些着急。 周敏臣问:“你可有银两?” “没有。不过,大不了赊账嘛。” 周敏臣轻咳一声,说:“要不我就好人做到底,借你些银两吧。” “借?”姜南薰似乎很是疑惑,“你跟我一起去,我请客,你付账,这不就完了吗?” 周敏臣没想到姜南薰竟然脸皮这么厚,险被一口口水呛死,忙掩住自己的失态,说:“我也……正有此意,正有此意。” 姜南薰叫马夫停车,拉着周敏臣的手将他拽下车,兴奋地说:“跟我来肯定不会吃亏!你知不知道,前两天吹杏楼新来了两个姑娘,一个叫眉语,一个叫莺歌,弹琵琶唱曲那真是一绝我告诉你!莺歌姑娘那只素手,啧啧,真是嫩的跟细葱似的,眉语姑娘人如其名,那眉尖一蹙,恐怕就是西施再世,也难以跟她媲美!” “哪有姑娘有姜兄说得那么好的?夸张了吧。” “我怎么会夸张呢?”姜南薰强调道,“不信你请她们出来,给咱们唱曲助兴,保证让你看花了眼!哇,有杏花酒要品,有美人歌舞要赏,人间再无乐事啦!” 周敏臣一边想着姜南薰夸大其词,一边还真叫了两壶杏花酒和眉语、莺歌两位美人。 美酒的确是美酒。 美人当真是美人。 沉醉在美酒美人之中,人们都忘乎所以不能自拔…… 姜南薰给自己的酒杯续上酒,醉醺醺连滚带爬地挪到同样醉醺醺的周敏臣身边,举杯说:“姜某不才,多谢周公子抬爱,姜某敬周公子一杯,将来周公子但有用得着姜某人的地方,姜某人必当竭尽全力!” 周敏臣开心坏了,他的酒杯跟姜南薰的酒杯重重地碰在一起,撞出清脆的响声:“你我志同道合,相见恨晚,何来用得着用不着之说?喝!” 姜南薰陪着周敏臣又连续喝了两杯,趴在周敏臣面前的小桌上,口齿已经不清:“周公子,您说您怎么那么多钱呢。你瞧瞧我,我整天穷的要死,还因为安玲珑那女人,被人们瞧不起!你说我怎么那么命苦啊!” “姜兄不必悲伤,小弟会帮你的,但有难处,尽管说!” 姜南薰呜咽一会儿,抬起头来,顶着红彤彤满是眼泪的脸说:“丞相每次给你多少钱啊?你为什么这么有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我爹?我爹给我钱很随意的,就比如这次,他就悄悄给了我一百两黄金。以往却不会这么大度。” “一百两……黄金?!”姜南薰伸着自己一根手指头,瞪着眼说,“那是我一辈子的俸禄啊!丞相对你可真好!” “什么你我,咱们是兄弟,以后有困难尽管找我!” 姜南薰感动得眼泪直流。 吹杏楼是仅次于尚阳阁的大酒馆,与尚阳阁不同,它不经营客栈住宿,却会用歌舞美人吸引客人。吹杏楼的大老板是个将近五十岁的老女人,真名无从知晓,只知道有个“鹃娘”的花名,浓妆艳抹的,却还能保留着年轻时的风韵。她在京城经营三十几年,左右逢源,南北通吃,是个消息灵通的聪明人。 鹃娘有个老乡,现在在皇宫当差,少年时还跟他有过一段风流韵事,那个人就是王炳福。 第82章 幸福 王炳福收到了鹃娘的消息,知道了周敏臣最近得了一百两黄金,恰巧,他刚丢了周止给他的一百两黄金。 不过这还不是王炳福能怀疑周止的地方,最让他起疑的,是周敏臣和姜南薰关系似乎很好。 王炳福记得,那天小皇帝委婉地问姜南薰关于英王是否存在二心的问题,姜南薰的表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没有落井下石,反而对英王大加赞赏,打消了小皇帝的疑虑,而他自己,也因为背后说英王殿下的坏话而被训斥。 现在周敏臣和姜南薰关系如此亲近,难道有什么意图?王炳福用他敏感多疑的脑子想了想,觉得是周止想借这种手段,让他失去陛下对他的信任。 王炳福不敢确认,之派人小心定住周敏臣的动向。 紧接着,王炳福派出的人回报说,周敏臣隔三差五就给姜南薰送贵重的礼物,而他在钱庄兑换银两的金子,确实是王炳福丢失的金子。 王炳福愤怒了,并拒绝了之后周止送来的黄金。 这件事告一段落。 季檀猜不出安玲珑的手段方法,当然,这也不是他关心的问题。他倚着书架,将眼神从安玲珑的身上挪开,放到了两眼放光的林初寻身上。 季檀瞧着鱼上钩了,走到里间,拿出一本书,挥动着说:“那些都是充门面的小意思,我这里还有绝世孤本呢!” “绝世孤本”几个字险些要了林初寻的命,他飞一般地冲到了季檀的面前,夺过了季檀手里挥舞的书。 只翻了一张,林初寻的脸就红了,再翻第二张,他忍无可忍,放下书,眼里都是羞恼。 安玲珑不知道两个人在叽咕什么,走过来,随手拿起了一本话本。话本的名字,安玲珑读了读,叫《无上侍卫——拐个皇后做老婆》,安玲珑的小心脏抽了抽。扔下这本,手边上另一个话本的书名更是艳俗《后宫中的一个男人和二十个女人》,安玲珑险些吐了。 “季檀,”安玲珑忍着头皮发麻的感觉说,“你这里还真是……什么都有啊……” “那是,”季檀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挑着桃花眼凑上来,“我可跟你说,只看书实属浪费。你看林公子,非要抢我手里的春宫图来看,那才叫物尽其用!” 安玲珑回头看了一眼林初寻,林初寻的表情像吃了半只苍蝇一样精彩。 季檀抽抽鼻子,说:“今天正巧你来了。我记得你的潜龙银枪在年初征战的时候丢了,巧了,我前两天得了一杆做工精巧的银枪,不知道你称不称手。” “不称手!”林初寻抢着答,“现在边境安定,豆豆不用再上阵杀敌,季公子的好意我们只能心领了。” 果然不是好惹的家伙。季檀一边想着,一边对抱起陶偶的安玲珑说:“兵器圣手欧冶丹铭早年打造过一把寒冰剑,现在在我这里,要不要看看?” “豆豆今天是出来玩的,不谈公事。” 季檀咬着牙说:“我们赏个兵器,算什么公事?” 林初寻答:“她和除了我以外任何人说话,内容都属于公事。” “你……” 安玲珑完全摸不着头脑,若不是知道林初寻常年生活在山上,她甚至认为面前这两个人有深仇大恨。她躲在林初寻身后,问:“你们在干什么?” 林初寻说:“没有什么。书也看过了,饿了吧,我们走吧。” 安玲珑悄悄朝季檀吐了一下舌头,乖乖跟林初寻走了。 季檀靠着门,心里的嫉妒一阵比一阵浓厚,懊恼地说:“林初寻,你不就比我早认识她十几年吗,有什么了不起!”随即“咣当”一声关上了店门。 坐在马背上,安玲珑苦恼地说:“自从你出现之后,我发现很多人都在借机调侃我。” 林初寻牵着马说:“他们只是羡慕我们。” 安玲珑羞涩地笑道:“你真不嫌害臊!” “‘害臊’是谁?我又不认识。” 安玲珑“噗嗤”一笑,不再接话茬,抱着陶偶可不可支。 林初寻牵着马继续往前走。 安玲珑喊:“林初寻。” 林初寻偏着头问:“怎么了?” “没事,”安玲珑的眼睛已经笑成了一条缝,像极了手里的娃娃,“就是想喊喊你——林初寻!” “我在呢。从出了门你就一个劲儿地叫我的名字,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想喊——林初寻!” 林初寻没有因为安玲珑这种无聊的举动而不耐烦,相反,他似乎很享受,每一次都温和地回应:“我在,我在。” 安玲珑一手抱着一个陶偶,说:“以后无论什么时候,我叫你你都要答应。” “好。” “林初寻!” “我在。” …… 两个人的脸上都是幸福的笑:真好,他(她)就在身边。 时间流逝的很快,转眼已经接近中午。安玲珑指了个方向,林初寻就牵着他们的马,往一个名叫“一面之缘”的面馆走去。 面馆里人不多,二楼更是一个人也没有。安玲珑就拉着林初寻上了二楼。 在二楼临窗的桌子前面对面做好,安玲珑熟练地点菜点面。 饭菜还没上来,安玲珑用筷子敲打着两个陶偶的头,似乎还在喃喃自语,但说的含糊,林初寻听不清楚。 难得安玲珑露出女儿情态,林初寻心里欢喜的紧,只是他性子淡然,喜欢忍着藏着,所以用右手撑着头,静静地看着安玲珑无甚意义的小动作。 菜上得很快,一碟凉拌牛肉和一盘烤鱼之后,两碗热腾腾的面也送了上来。光闻香味就有食欲。 面条白净匀称,稍微溢出面汤,面汤上浮着厚厚的一层红油。红油上面铺了细细的肉末,酥软浓香。翠绿的菜叶挤在里面,添了几分色彩。用筷子挑一下,里面藏着的荷包蛋就跳了出来,白白嫩嫩的,像刚出生的婴儿,咬一口,没熟透的蛋黄流出来,黄的透亮。 安玲珑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林初寻挑起面条,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整个过程,没有一点声音,优雅文静;安玲珑却不是,若不是穿戴不方便,恐怕她就要捧起大碗往嘴里倒了。 只见她挑起几根面条,扬起来,在嘴巴前面寥寥草草吹了吹,一口塞进了嘴里,还不忘腾出空间吸几口凉气。热气逼得她汗泪齐飞,可她一甩袖子,全不顾及。 以前时常在外行军,往往有上顿没下顿,就算有吃的,也常是生的、凉的,尤其是冬天,对着西北风干嚼大饼的日子最苦,又无可奈何,那个时候,心里最想的,就是能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汤暖暖身子,要是面汤里有肉末,那就太美了! 林初寻见她吃得开心,自己吃得更慢,大半的注意力都在安玲珑身上,还不忘提醒:“油汤溅到衣服了!”或者“小心烫,还有呢!” 楼梯上又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林初寻歪头一看,是米男拿着一壶汾酒走了过来。 第83章 送别 看见米男走过来,安玲珑嚼完嘴里的食物,说:“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 米男将酒坛子放在桌子上,说:“王爷,风如令送于冰宴离京,于冰宴想起自己带了几坛子汾酒忘了给你,非要让我带过来。这一坛你们现在喝,剩下的我送回王府。” 安玲珑打开酒坛的盖子,嗅了嗅,很香,上好的汾酒,说:“正巧口渴。米男,去拿碗,我们一起尝尝。” 米男向店小二要了两个酒碗,放在桌子上,倒上酒,说:“今天我当值,就不喝了,你们接着聊。”话音刚落,转身就走了。 “今天什么日子?该她当值吗?我都过糊涂了。”安玲珑自言自语。 林初寻端过一碗酒,放在鼻子前闻了闻,确实很香,抬头看见安玲珑已经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也一饮而尽。酒香顺着口鼻贯通了四肢百骸,血液因此欢腾起来。 “哈——真是好酒!”安玲珑一抹嘴,吵嚷道。 林初寻将两个酒碗重新倒满酒,问:“我记得你曾经在信里面说过,并不喜欢喝酒,现在怎么喜欢了?” “没有到喜欢的程度,”安玲珑说,“只是军中宴会的时候能喝一点罢了。当初我喝酒,都是颜吉虎灌出来的。那天颜吉虎临时调过来做我的副将,正赶上重阳节,颜吉虎就伙同几个将军灌我酒喝,然后我就学会了。不过后来我父王知道了这件事,拿着马鞭子追着颜吉虎好一顿抽,说要给我解气。” “那时你多大?” “嗯……十三四吧。” 林初寻没有发表任何看法,看不出喜怒。 安玲珑以为林初寻因为她没有大家闺秀应有的娇弱矜持而介意,所以也不好意思出声了,默默捧起酒碗来,转眼又喝了个底朝天。 林初寻没有再倒酒,反倒把酒坛子放在了自己的手边,说:“喝酒伤身,适可而止。” 安玲珑抿了一下嘴,低头说:“哦。” “吃饱了吗?还吃面吗?”林初寻问。 安玲珑的眼珠瞥了一下林初寻,摇了摇头。 受了“小惩”的安玲珑竟是这样乖巧,林初寻觉得很有意思,他忽然想起风如令朝他抱怨安玲珑对待他和别人有截然相反的态度,起初他觉得是风如令夸张,现在看来,甚是。 林初寻放下碗筷,问:“还想去哪里玩?” 安玲珑看着林初寻还剩大半碗的面,说:“你不吃了?等你吃饱了再说。” “我今天不饿。顺着这条街往东走,有衣饰鞋帽店、干果店、书画馆和茶庄,我们可以慢慢逛。” “还等什么,快走啊!” 两人扔下银子,起身要走。林初寻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控制不住地摇晃,眼前的影像突然虚化,暗道不好,再看安玲珑,她已经半卧在桌子上,眼神涣散,想去拿手边林初寻的求凰剑,几次伸手,还是扑了个空…… 正对着长安城门的长安街上,风如令陪着牵着马的于冰宴慢慢走着。于冰宴几次用余光瞟向风如令,似乎有话要说却憋了回去。 风如令以为于冰宴担心此去秦军军营压不住那些老将,有心开导,笑着说:“你我两年前初次见面应该是在军中的擂台上,你当时指名道姓地要挑战我,没想到,两年过去,我还是小小的白狐军统领,你已经是秦军统帅了。” “风将军哪里话,若不是将军时时照应,于某哪有今天?说起当初擂台上的事,我更是惭愧,班门弄斧,被将军好一番教训,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风如令朗声笑起来:“没想到你这么记仇!我可记得,若不是我有赤阙傍身,将你的铁枪砍成两段,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于冰宴不好意思地说:“擂台上拼的是功夫,哪是兵器?风将军过谦了。” 风如令说:“你算得上是白狐军中来的最晚却职位最高的了,虽说英王府不能明着罩着你,但英王殿下是个外冷内热的人,最是重感情,你不用担心,军营里自有人帮你站稳脚跟。” 于冰宴站住脚,双手抱拳,平视着风如令:“多谢英王殿下,多谢风将军告知。” 风如令握住他的拳头,说:“英王在朝中经受着所有人挑剔的眼光,对你刻意疏远冷淡也是迫不得已。前路漫漫,望你再立新功、彪炳青史!” “于某定不会辜负殿下和将军的希望!” 风如令欣慰地点点头,说:“天色不早,你早些启程吧。” “……风将军,”停顿了半晌之后,于冰宴终于鼓足勇气说,“有一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 “什么事?” “关于米男将军。” “米男?米男怎么了?” 于冰宴不知道这话怎么说才不至于被误会,所以斟酌了半天,说:“你也知道,米男将军跟我在云州和草原戈壁作战,我们几乎一直待在一块儿。有一天晚上,我们在草原上行军,临时搭帐篷休息,丑时左右,我从帐篷里出来巡守,正看见她离开大帐,独自往远处去了……” 风如令的眉毛蹙了起来。 “我跟了一段距离,看见她见了个人。” “谁?” 于冰宴抿了一下嘴,说:“看不真切,似乎是……是……孙继龙。” 于冰宴在白狐军中呆了两年,对常来串门子的孙继龙非常熟悉,若说他因为天黑而认错了人,显然说服力不大,更何况米男还是偷偷去的。 于冰宴看着风如令的脸色越来越黑,忙解释说:“许是我看错了,米男将军对殿下忠心耿耿,怎么会勾结叛军?这件事请你好好调查,莫冤枉了她。” 风如令强压下浓重的怀疑,对于冰宴说:“多谢你告知,英王殿下定不会冤枉任何人。我正想起军中还有要事,你早些上路。珍重!” 于冰宴知道这件事自己只能点到为止,所以行了个礼,跨上战马,绝尘而去。 风如令左手握紧了赤阙刀,转身往巡防军营的方向走去。 第84章 身份 百里穆今天休沐,大摇大摆地往家走,看那样子甚是惬意,可他猛然看见风如令在人群中穿梭,不觉高声打了个招呼:“风将军!” 风如令停下了脚步,但脸色来不及更换,还是忧心忡忡、杀气四散的样子。 百里穆唬了一跳,说:“将军这是怎么了?遇见了什么事吗?” 风如令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礼,说:“哦,没有,只是要去巡防营找米男。” “米男将军啊,她身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吧?” “承蒙百里大人惦记,已经全好了。” “那好。当初跟她一起去渭南,一路蒙她照顾,还连累她受伤,百里委实过意不去,一直没来得及致谢呢。” “分内之事,不敢劳烦百里大人挂心。” 百里穆摆手笑道:“怎么,你我竟疏远到这种地步了?我可不敢在将军面前称大人。” 风如令勉强一笑,正想赶紧找个借口离开,忽然想到一件事,他问:“大人提到渭南之行,在下突然有事询问。” “将军请讲。” “在下想知道米男受伤的全过程。” “受伤的……全过程?” 面馆里,安玲珑和林初寻都已经支撑不住,无力地瘫倒在桌子上。意识到自己遭了暗算,安玲珑一手将桌子上的酒坛子打掉。酒坛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酒液四散开来,像破碎的珍珠,撒了一地。 巨大的声音没有激起周围任何反应,没人来查看,安玲珑惊得浑身冒出冷汗。这意味着,自己身处重重禁锢之下,敌人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安玲珑扑倒在地上,尝试了很多次才集中了注意力,捡起了酒坛的碎片。为了让自己清醒起来,她向着自己的虎口位置毫不留情地刺了下去,鲜血喷涌而出。 林初寻握着自己的求凰剑,扑到安玲珑身边,他冒着冷汗,全身都在震颤,攥住安玲珑满是血的手,摇头说:“不……不要伤害自己。” 安玲珑的呼吸逐渐加快,因为疼痛,神志有了短暂的清醒,她把林初寻的身体扶正,让他靠在墙壁上,将求凰握在自己的手里。 林初寻的神志更加模糊,靠在墙上的上半身摇摇欲坠,若不是安玲珑扶着,他怕是早就倒下啦,嘴里艰难地蹦出几个音节:“酒里面……有……有迷药,我……动……不了了,你……快走!” “我走不了的。” “是……米男。” 安玲珑苦笑了一声。若是在战场上,但有风吹草动,以她的敏感心思,早就觉察到了,看来京城的生活太安逸了,消磨了她的锐气,让她早忘了警惕是何物了,竟然被人暗算,狼狈到这种地步。 安玲珑突然紧紧抓住林初寻的右手,头靠在他的胸口上,说:“怕吗?” 林初寻即将昏睡过去,却在安玲珑询问的时候,抬起左手,托着安玲珑的脸颊,脸上的笑有苦又有甜:“跟你,不怕。” “不要睡。” “……好……” 楼梯上响起了几个人的脚步声,为首的男人拍着手,笑声里满是讽刺和恶毒:“郎情妾意,生死不离,这个场面,真是感人啊!” 黑衣皂袍,浓眉、厚唇、高鼻梁,是孙继龙。 安玲珑已经料到了。 走在孙继龙后面的是米男,她扯过来一把椅子,请孙继龙坐下,然后退到了一旁。孙继龙毫不客气,坐在椅子上,一只手臂斜搭在椅背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欣赏表演一样看着安玲珑和林初寻。 楼梯口还站着一个头发灰白、罩着黑色斗篷的男人。林初寻掀开自己沉重的眼皮,仔细辨了辨,认出他就是当初在去渭南的路上,带头袭击他们的老者。 原来当初袭击他们的,竟然是孙继龙的手下。林初寻不祥的预感又浓烈了几分。 安玲珑极其厌恶孙继龙现在的眼神,她用尽全身力气翻了个身,坐在了林初寻身边。 “玲珑妹妹近来的表现让我这个做兄长甚是欣慰,尤其是今天。”孙继龙浓黑的眉毛扬了扬,得意的神情表露无遗。 “呸!谁是你妹妹?”安玲珑恶狠狠地说,“你这条忘恩负义的狗,我父王瞎了眼,才器重你这么个白眼畜生!” “很好。趁着现在,敞开嗓子骂吧,以后恐怕没机会了。” “混蛋!你们两个都是混蛋!米男,我自问从没有亏待过你,你竟然背叛我!” 米男眼神闪烁,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米男?”孙继龙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肆无忌惮地笑起来,说:“堂堂英王殿下,拥有号称招揽了半个江湖的红豆馆,竟分不清米男的真伪,说出去,天下人还不笑掉大牙?” “什么意思?不可能!她就是……” “她就是你认识的米男,你是想说这个吧?”孙继龙的笑容一直没有停歇,放在安玲珑的眼里,那是逐渐摧毁她心理防线的暴击,“那是因为你并不知道,你根本就没有见过真正的米男,米男早就死了,死在自己的家里,如今尸体都烂透了。” “死了……” 孙继龙指着冒充米男近三年的女子说:“重新认识一下,她叫叶灵兮,前朝一品带刀侍卫叶扬的女儿,也是前朝骠骑将军商兀唯一的女弟子,对了,楼梯口的那位老英雄就是商兀将军。” 商兀往这边看了一眼,又垂下眼睑,像入定的老僧。 “叶灵兮?呵,你们原来早就开始布局了。为了混进我英王府,你们竟然杀了米男!”安玲珑炯炯的目光直视着叶灵兮,心中的怒火排山倒海。 叶灵兮的头低了几分,目光定格在楼梯口处,似乎面前发生的一切跟她没有半点关系。 安玲珑问:“你们下一步想干什么?杀了我?” 孙继龙将自己的脸凑到安玲珑面前,说:“你知道猫抓到老鼠之后会做什么吗?直接杀掉实在是太可惜了,折磨人是一件非常令人兴奋的事,也不枉我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 “好啊。”安玲珑脸上浮现出一抹冷酷的笑容。笑容尚未消失,她突然奋起,运开手里的求凰宝剑,往孙继龙的脖子上砍过去。 第85章 破碎 安玲珑奋起一击,目标正是孙继龙的脖子,可惜的是,一者安玲珑中了迷药,身体沉重不受控制,二者孙继龙警惕性非常高,所以宝剑擦着孙继龙的脖子掠过,只是擦伤了皮肉,完全没有伤及要害。 可是安玲珑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孙继龙飞起一脚,正踹在安玲珑胸口上,力量之大,直叫安玲珑向后飞去,撞翻了一排的桌子,一直撞在几丈开外的墙角处。安玲珑被这一脚震得呕出一口血来。 林初寻眼见安玲珑吃了亏,低吼一声,一脚劈向孙继龙的面门。孙继龙下意识地用“折仙手”的招式对抗。 眼见着林初寻的腿就要保不住了,一直站在远处的商兀突然腾跃而起,接住了孙继龙的杀招,并将林初寻踢出孙继龙的攻击范围。林初寻的身体后撤了些许,稳了稳,停在安玲珑面前一丈有余的位置。 孙继龙收了招式,看了一眼商兀,并没有追究他冒犯自己的罪责,好像刚刚的一切并没有发生。 完全丧失了战斗能力的安玲珑觉得自己胸腔里憋着一股热气,这股热气四处逃窜,闹得她浑身火辣辣的疼,眼前也是“金光闪烁”,耳朵里的嗡鸣此起彼伏,伴着有节奏的敲鼓一样的声音。她眯着眼,定了定神,这才看见林初寻躺在离她并不远的地方,而他的面前,站着三个人。林初寻的身边,散落着已经被打碎的“男孩”样式的陶偶,红色的碎片像绵绵的血渍,折磨着安玲珑渴望安宁的心。 安玲珑伸出手,弱弱地唤了一声:“林初寻……”手在虚空中没有依托,好像一个找不到稻草的溺水者。 孙继龙没有为难林初寻,反倒是走到安玲珑面前,蹲下,欣赏似的说:“我的故事还没讲完,怎么能让你死呢?” “滚!”安玲珑瞪圆了眼睛说。 孙继龙扇子一样的大手打在安玲珑的脸上,立刻显出血红的手掌印。 安玲珑吐出一口血。 林初寻艰难地往安玲珑这里爬着,嘴里嘟囔着:“不许碰她!不许你碰她!”虽然微弱的声音,没有一点威慑力。 孙继龙自顾自地警告:“我跟你好好说话,你就要好好听着。我会让你死个明白。” 安玲珑的眼睛好一会才找到焦点,样子怎一个惨字了得,可她还是将挂了血迹的嘴角扬起,将眼前人的警告看的似乎比灰尘还要轻:“要么杀了我,要么——滚!” 孙继龙又是一巴掌,打的安玲珑躺在地上,难以动弹,脑袋里更是混乱,似乎锅碗瓢盆、斧钺刀叉互相敲击起来,哗啦哗啦直响。 叶灵兮出声阻止了一句:“堂主……” 孙继龙掏出帕子,擦了擦手,说:“我一向是个诚信的人,说要她死个明白就一定会在她死之前把事情原委说出来。怎么,叶将军对她有了感情,不想看见她这个样子?” 叶灵兮扭过头去,说:“怎么会?我对她的恨并不亚于堂主。” “那便好。”孙继龙说。 孙继龙随手扯过来一把椅子,坐在安玲珑面前,居高临下地说:“我这里有个好故事,要慢慢讲给你听,听完这个故事,恐怕你对周围所有人都有一个全新的认识,尤其是——林初寻。” 安玲珑趴在地上,连眼皮都没有翻动一下。若是能自我了断,她觉得也是个很好的解决方式。 孙继龙说:“二十三年前,考中探花的林致进了翰林院做编修,两年后,他因为博学聪敏又通晓兵法,被周朝陛下看中,做了陛下的侍讲先生。那时的林致,少年意气,一心想着复兴周朝皇室,削弱藩王势力,所以常常向陛下建言献策,只是固执耿直的他总会触怒陛下,惹得陛下几次想杀掉他,幸而都被梅妃拦了下来。” 孙继龙的话都是实话,林初寻也曾把它讲给安玲珑听。 “不多久,梅妃怀了皇嗣,陛下非常高兴,宠爱梅妃更胜往昔。这就引起了皇后深深的妒意。于是皇后在浣雪阁安插了细作,在梅妃娘娘的药碗里动了手脚,以致梅妃娘娘逐渐衰弱,不到八个月,娘娘拼尽全力诞下了一位皇子,幸而经过御医的精心救治,母子平安,只是皇子身上带了不足之症,体质不如常人。” 安玲珑心里泛起一阵憋闷,她真的不想再听下去了,可是孙继龙完全没有停歇的意思。 孙继龙说:“陛下极其疼爱这个皇子,赐给皇子‘周恪瑀’的名字,同时,将皇后废黜,打入冷宫待罪。呵呵,你可能不知道,梅妃闺名孙幻梅,是我的亲姑姑,而小皇子,就是我的亲表弟。” 安玲珑挣扎着做起来,将一只胳膊搭在蜷缩的腿上,有气无力地说:“这些与我何干?” 孙继龙一笑,说:“这些当然跟你有关,因为陛下唯一的血脉、我的亲表弟周恪瑀,就是林初寻。” “放屁!”安玲珑怒气直冲头顶,爆出一口粗话。 趴在地上不能动弹的林初寻被这个突然降临的消息震得一愣。 安玲珑说:“你是山穷水尽了吗,竟然想出这样的借口?周恪瑀早就死了,就死在我父王面前,早就配享太庙了!” 孙继龙说:“是啊,当初我也是这也认为,谁知道林致骗过了所有人,演了一出‘赵氏孤儿案’,自己做了个忠臣‘程婴’。说起来,我还真该谢谢他。” 另一边,风如令追问着百里穆关于“米男”是如何受伤的经过,他完全没有料想到安玲珑所处的境遇。 百里穆插着手问:“我又不懂功夫,说不详细,你何不问问慕之?” 风如令说:“暂时不方便。请大人告知详情。” “那我就把自己知道的跟你说说,”百里穆边回忆边说:“其实当时米男将军并不在我们身边,她去找水了。她刚一走,我们就遇到了袭击。等那帮黑衣刺客退走,米男将军才回来,她身上的皮外伤还好,内伤却很重,慕之觉得不大对劲。哦,对了,慕之应该跟你们说过,袭击我们的黑衣人胸口有梅花纹身。” 风如令心头大震。 第86章 缘断 风如令心里,不祥的预感一浪高过一浪,他来不及跟百里穆告辞,直接冲向巡防营,他想先拘捕米男,保留一些英王府的颜面。 面馆里的安玲珑若是知道风如令还在想着“颜面”的事,一定会气得吐血,奈何她现在根本不知道,甚至不知道孙继龙下一句话会给她带来什么震撼。 孙继龙说:“林致感怀梅妃的活命之恩,用自己的孩子跟皇子掉包,然后故意让一个小黄门向安镇山告发。所以,当初被淹死的才是真正的林初寻,而这位……” “一派胡言!”林初寻单手强撑着地面,怒目圆睁,“莫要编什么故事安在我的身上,我不信!” “不信?”孙继龙冷笑了一声,“我的好表弟,我慢慢讲给你听。当初你在去渭南的路上,我派了商兀将军去杀你们,没想到商兀将军见到你之后,发现你与先帝长得非常相似,当即决定终止行动。你不知道,我们复兴堂的正堂上挂着先帝的圣容,所以之后你到了渭南,我也看到了你的长相,知道商将军所言不差,立刻着手调查。” 一直沉默的商兀终于开口,他对林初寻说:“当年我一直跟在先帝身边,对先帝非常熟悉,初次见到你,我又惊又喜,所以马上汇报了这件事。” 孙继龙说:“商将军于是寻找了很长时间,几经周折,在清河县找到了当年告发林致的小黄门。那个小黄门不知得了什么病,已经神志不清了,但是听到林致的名字,一直嘟囔着说:‘林家的儿子姓周。’你们说,这是什么意思?” 安玲珑的眼神冷了下去,觉得自己周身的温度正在迅速流失,一阵一阵的恐惧像潮水一样击打着她。她像是抱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咬着牙说:“你说林叔偷天换日,用自己的儿子换了前朝皇子,笑话,你以为我父王老眼昏花吗?这么多年,我父王怎么可能不怀疑,还促成了我们的婚事?” “谁知道呢,我曾经也想过这个问题,或许安镇山真的老眼昏花也说不定啊?他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更何况是个襁褓里的孩子?” “呸!”安玲珑愤怒地表达了她的反对,“做了白眼狼,竟然还敢引以为傲,难怪只能做上不了台面的龌龊事!” “没错,”孙继龙不在乎安玲珑的讽刺,反而更是起劲,情绪几近疯狂,“我背地里做了很多事。比如,调换安镇山的奏折、鼓动吴伯庸谋反、派人毒杀安佑臻、借安迎海的手在秦军中安插亲信,等等等等。我做了这么多,却都被你明里暗里化解了,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在我无计可施的时候,林初寻——不对,是大皇子,你的出现让我重新唤起了希望。” “我不是周恪瑀!我不是!”林初寻嘶吼道。 “你不是?”孙继龙扯住林初寻肩头的衣角,眼睛里放出嗜血的光,“你若不是大皇子,那你怎么会伤口不易愈合?像林夫人那样的平民女子,怎么会让孩子在娘胎里就沾上宫廷里也难得一见的毒药?” “我……” “不要听他的,林初寻,不要听他说的话!”安玲珑向林初寻喊。 林初寻眼神茫然,不知所措。 “不要听我的话?”孙继龙的手扯着林初寻更紧,“是不敢听吧。林初寻,你若不是大皇子,你父亲林致为什么这么多年不让你承欢膝下,偏偏让你远离朝局,避开世人的关注?你若不是大皇子,为什么会跟先帝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别说了!我不是!”林初寻推开孙继龙的手,愤怒而绝望地喊。越是不愿相信,心越是背叛自己,强迫自己去相信,他现在甚至想挖出自己这颗糟糕的容易被“蛊惑”的心,把它丢到九霄云外去。 安玲珑全力控制着自己起伏剧烈的胸口恢复正常,抛开脑袋里乱糟糟的声音去听外界的声音,让自己镇静下来,她说:“孙继龙,你不过是想找一个傀儡,帮你实现野心。能把林初寻作为目标,不得不说你真的很有眼光,但是,你怎么就能确定,林初寻能听从你的摆布呢?或者说,如果你的属下不买你的账,不承认林初寻的身份,你想怎么做?” “这些小事,还不劳你一个将死之人操心。”孙继龙负手而立,俯视着安玲珑,“没有了你,我相信我的路会顺畅许多。” 安玲珑哂笑:“能被你这般忌惮,我是不是该引以为傲?可叹可叹,我偏偏只觉得恶心!” 孙继龙捡起脚边的求凰剑,端详片刻,说:“求凰确实是一把宝剑,你能死在求凰之下,也不算辱没了身份。你该感谢我。” 安玲珑用袖子抹干净嘴角的血和脸上的灰尘,她可不想死得难看,一个笑容,从容高贵:“不过是一死,我不在乎用什么兵器了结,只是,我这一辈子杀人无数,戾气重,死了之后怕会变成厉鬼。我一定会亲眼看着你死,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孙继龙扬起了剑。 烈日下奔波了一路的风如令没能在巡防营见到米男,他的后背都湿透了,但因为心中焦急,完全没有注意到。米男是个危险人物,这个结论印在风如令心头,灼烧着他此时敏感的神经。 风如令在巡防营要了一匹马,狂奔到英王府,正看见玉婵和两个小王爷坐在门口嬉笑,似乎谈论着关于安玲珑的八卦趣闻。 看见本该给于冰宴送行的风如令风风火火地闯进来,玉婵不明所以,问:“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发生什么事了?” 风如令将玉婵拉到角落里,问:“王爷去哪儿了?” “跟林先生出去了啊,你傻了?” “我是问准确的位置!”风如令的声音带着严肃的命令。 玉婵这才明白出了事,为难地说:“他们只说去逛逛,现在八成要去吃饭了。具体去了哪,我可不知道。怎么了?” 风如令紧皱着眉头,压低了声音说:“米男应该已经反叛——这件事我一时半会跟你解释不清——总之王爷有危险。这件事还不好声张,你马上通知红豆馆的兄弟们,让他们全力抓捕米男,我带人去找王爷!” 多年培养的默契,让他们没必要过多交流,各自行动。 第87章 如眉 孙继龙向安玲珑扬起了求凰剑。 商兀直视着这个场面,似乎在观赏一个仪式,恢复身份的叶灵兮却转过了头,拳头也攥得死紧。 一只红色的“女孩”样式的陶偶以猛烈的攻势朝着孙继龙的后脑勺准确地飞过去,哗啦一声,像水花一样绽开,碎片带着鲜红的血液四散开来,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孙继龙被偷袭了,而偷袭者是几乎动弹不得、此时却用尽全力的林初寻。 孙继龙遭受重击,惨叫一声,随即丢开了宝剑,强烈的疼痛和晕眩的感觉让他抱着自己的头,愤怒地搜索偷袭者。 林初寻已经力竭,右手在不自觉地颤抖,看着孙继龙的眼神,就像在欣赏一个疯子表演,完全不隐藏地表露着自己的快意。 商兀和叶灵兮呆在一旁不知所措,连安玲珑都没料到林初寻会有这样的行动。 孙继龙真的疯狂了,满脸纵横的血珠让他浑身透着一股魔性,皱成一团的脸更像是死神一般。安玲珑眯着眼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孙继龙的手掌抬到了半空,全身的力量依靠筋脉的连接,迅速在手中集结,他死死盯着林初寻的头顶,只要手落下去,林初寻的头一定会四散裂开、血肉模糊。 安玲珑没想到孙继龙会对林初寻下手,她想再尽力一搏,却完全没了力气。 孙继龙的手没有落到林初寻的头上,因为商兀再一次制止了他。商兀的双臂牢牢锁住孙继龙的胳膊,让他无法动弹。 “你让开!”孙继龙愤怒地命令。 商兀的声音并不亚于孙继龙:“你清醒一下,他是大皇子!” “他是一只被仪国喂熟了的狗,不配做我的主人!” “但他是陛下的唯一血脉,你不能杀他!” 孙继龙目光如火。 商兀眼神似电。 两个人对峙了半晌,孙继龙在商兀的眼睛里看到了绝对的反对,他皱了皱眉,不情愿地放下了手。 他必须给商兀这个面子,不仅因为他所保护的林初寻的身份,更是因为数千的复兴堂的兄弟,绝大多数都受过他的领导,很多头领还是他的徒弟,尤其是现在他身边的持剑而立的叶灵兮。 一人对战这师徒俩,他知道自己没有胜算。 商兀蹲下身子,温和而严肃地对林初寻说:“殿下,臣知道您没有办法马上接受这个身份,但事实就是事实,您不能否认。陛下和梅妃娘娘的大仇未报,皇室鲜血未干,您怎么能推卸这个责任?如今仪国小皇帝只是懵懂顽童,我等布局已久,想要杀掉他只是时间问题。请殿下三思。” 林初寻抬起头,眼神在商兀和孙继龙之间徘徊良久,默默无言。 孙继龙没了耐心,他说:“商将军,你将大皇子带回去,等我处理好这里的事,再跟你会和。” “是。”商兀站起来,想搀扶林初寻离开。 林初寻推开商兀的手,说:“让我走,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商兀和孙继龙异口同声,虽然语气不同。 林初寻挣扎了半天,总算坐端正了,他也为此耗尽精力,冷汗涔涔,气喘吁吁:“留下安玲珑的命,我就跟你们走。” “不!”安玲珑首先表示了反对,“我不许你走,更不用你救!” 林初寻苦笑一声,说:“事到如今,你我不过是被命运戏弄的仇人,我的双亲甚至宗族都被你父王所杀,而你的父王和母妃也间接死在我的手里。我们以后,不必相见了。” 孙继龙:“既然不必相见,何必留她一命?不如我……” “我说了,这是我唯一的条件。难道你觉得你堂堂丞相之子,斗不过一个女人?将来恢复大周,你不想请英王殿下欣赏你的丰功伟绩?”林初说,言语里却带着轻蔑的口气。 孙继龙的拳头咯咯作响,忍了忍,说:“希望殿下真的这么想。” 商兀怕林初寻和孙继龙的矛盾加重,对孙继龙说:“这样吧,属下先将大皇子带走,剩下的事,堂主您自行斟酌。” “没有什么可斟酌的,”林初寻说,“你们把安玲珑安全送出去,我就心甘情愿跟你们走,否则,绝不可能。” 孙继龙推开商兀,一个手刀劈在林初寻后颈上,林初寻眼一黑,昏了过去。 安玲珑忍不住喊出林初寻的名字。 林初寻紧闭双眼,不能回应。 “林初寻!” 没有回应。 安玲珑身体稍稍前倾,险些倒下去。 就在刚才,安玲珑说,以后无论什么时候,我叫你你都要答应。林初寻回答,好。 不过一顿饭后,承诺就成了一句笑话。 商兀赶紧查看林初寻的状况,确定只是昏迷,他皱着眉头责怪孙继龙:“堂主,您……” “把他带走,剩下的事以后再说。”孙继龙命令道。 反正没有伤到林初寻,更何况商兀也不希望安玲珑活着,所以尽管对孙继龙的做法不满,商兀还是将林初寻裹在自己黑色的披风里,打开后窗,飞了出去。隐约有两个黑影跟上,看来是孙继龙他们提前安排的影卫。 没了林初寻这个“累赘”,孙继龙的心情又恢复了一些。他盯着脸色惨白的安玲珑,来回踱步,走了几圈之后,停下来,又俯视着安玲珑,明显是在想一个妥善的处理办法。 安玲珑极度厌恶孙继龙的眼神,索性闭上双眼不去看。 孙继龙的眼睛亮了一下,似乎真的想到了,他用袖子擦了一下流到脸颊的血珠,蹲下来,说:“我手下有个大夫,喜欢钻研一些古代医学典籍,并尝试着研制那些失传的稀奇古怪的药。昨日他呈给我一种药,名叫‘如眉’,幸好我还没有把它丢掉,用在你的身上正合适。” 安玲珑闭着眼睛没有回答。 孙继龙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说:“佛家言,三十三天宫,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如眉’的意思,你应该猜到了。” 当然,安玲珑猜到了。 “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 第88章 陌路 “吃了!”孙继龙把“如眉”放到安玲珑面前。 那是一个黑褐色的药丸,放在鼻子前面嗅一嗅,并不苦涩,反而有一种草药的香气,全不像孙继龙暗示的那么恐怖。 看安玲珑在愣神,孙继龙以为她胆怯,讽刺道:“怎么,怕死?你该知足了,为了大皇子,我没有让你马上死。这颗药丸可以让你再活大约两个月——当然,如果我的这位大夫没有像往常一样把握不好药量——那么你可能两个月都活不到。就快见到你死去的父母,你是不是该高兴呢?” 安玲珑抬起沉重的手臂,将药丸放在手心上端详一下,扯了个笑容出来,说:“若只是能让人在两个月之后死去,这个药也太普通了吧?怎么对得起‘如眉’这么有诗意的名字?” “这个问题问的好,”孙继龙说,“我不妨多向你解释两句,这个药丸能让你逐渐忘记你身边的人,等所有人都忘了,你才能在绝望中死去。传说这是一对夫妻配出来的药,似乎关于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只是现在,我懒得再跟你浪费口舌。吃了吧,‘如眉’配‘相思’,当真绝配。” 安玲珑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热,鼻尖也汹涌着一股热气。她不知道在为了谁难过,心里莫名其妙地赞同孙继龙的说法,“如眉”真是个好名字。 她将药丸放在舌尖上,轻轻抿着,又咬在牙齿之间,感受苦涩而清香的味道,浓浓的带着绝望的药味弥漫在口腔的每一个角落,细细地融进身体里。 细想起来,林初寻对安玲珑的影响太过深刻,能让对药味深恶痛绝的她开始慢慢品尝药的味道,原来药不止有苦味,还有甜味、酸味、香味,还有痛苦和绝望。 安玲珑的泪,到底还是涌了出来。 街上传来一阵军靴的声音,虽然没有甲胄的撞击声,但久在军营的孙继龙和叶灵兮都能听出来,这是英王府自己的卫兵,只是一般的家丁打扮,不招摇,但实力并不在白狐军之下,且有随意进出官员府邸的特权。 叶灵兮透过临街的窗户缝隙向下看了一眼,十几个人,带队的是风如令,眼看就快搜到这里了。这家面馆关着门,但以风如令的谨慎个性,不会放过的。 叶灵兮关上窗户,着急地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孙继龙没想到风如令的反应这么快,一下子回忆不出哪里出了差错,他的面颊有一瞬的抽动。 安玲珑突然问:“孙继龙,琅琊王府你去过了吧。”听着像问句,却明显是肯定。 孙继龙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当然。所以,就算为了你的小堂弟的皇位,也请英王殿下好好享受这两个月的折磨吧。” “折磨不折磨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我能看到你和周止的悲惨下场了,不信,咱们走着瞧!” 这个时候还大言不惭,孙继龙觉得安玲珑实在是狂傲。他扬起手刀,劈在安玲珑的后颈上,然后跟叶灵兮一前一后地从后窗户上窜了出去。 临闭上眼睛之前,安玲珑忽然看到了满地的陶偶红色的碎片甚是刺眼,不合时宜地想:我的陶偶,到底不能拼在一起了,可惜。 安玲珑是在次日接近黄昏的时候醒来的,她醒来的时候,周围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人的气息,甚至应该欢呼打闹的安佑臻和安步泰,此时也没有声响,整个世界,像已经把她遗弃了的冰窟。 身上沉重,头晕脑胀,倒不如接着睡,可刚闭上眼睛,突然想起刚刚做的悠长的悲伤的梦,安玲珑的心又开始加快了跳动。 在梦里,安玲珑坐在一个小木屋里发呆,面前是快要凉透的清蒸鱼和汤面。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子,似乎是在等人。屋里很黑,让人觉得透不过气来。 门“吱呦”一声叫的凄惨,有人进来了。那个人猎户打扮,脸上都是灰,头上落了残叶干草,手里提着三只山鸡。 看清了来者,安玲珑站起来,疑惑地说:“你怎么这么个打扮?” “猎户”林初寻不解,朝她努嘴说:“什么叫我这个打扮?你不是也一样?” 安玲珑低头看自己,咦——简直就是个村妇!褐色粗布裙子打着补丁,边沿已经不平整的旧布鞋,头上还裹了一个白不白灰不灰的头巾。 林初寻用袖子擦了一下自己脸上的灰,把山鸡往门口一扔,也不洗手,直接坐在桌子旁,把一大碗汤面揽在自己的怀里,临下口时还丢出一句话:“别愣着,快吃,一会儿还得去集市上把山鸡卖了换米吃呢。” 虽是别扭,但心里欢喜得不得了,安玲珑哪还顾得上疑惑,直接扑到桌子前,拿起了筷子。 林初寻用胳膊肘戳了一下安玲珑的手臂,说:“瞧瞧你,怎么做个饭还能把自己的脸画成花猫?” 安玲珑用手使劲蹭蹭脸颊,却觉得脸越蹭越难受,低头看手心,哪里是黑灰,竟是鲜红的血液!安玲珑“呀”地大叫,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再抬头看林初寻,他已经不是猎户的打扮了,而是像以前那样,一袭白衣,长发飞舞,手里拿着一根藏了细剑的湘妃竹。 “林初寻……”安玲珑喊。 林初寻站在远处,在飞扬的尘埃之外看不出表情,只能听见他悠悠的声音:“安玲珑,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忘了我吧。” “你说什么?林初寻,你敢再说一遍!”安玲珑的脸颊湿湿的,她知道,那不是血,而是眼泪。 “你和我是仇人,毁家灭国的仇人。你我之间,横亘了太多亲人的尸骨,弥漫了太多的政治阴谋。放下吧,去寻找其他的依靠——我看季檀就很好,他会帮你,会对你很好。我们永远不见了……”说着,林初寻似乎被人拽住,慢慢往远处走。 安玲珑惊慌失措,想去抓住林初寻,身体却沉重得要命,嘴里也说不出话来,她高呼了一声“林初寻,你给我回来!”便清醒过来。 枕头已经湿透了大半。 第89章 消沉 风如令回想起在面馆找到安玲珑的场景,依然心有余悸。 他从没见过那么狼狈的安玲珑,哪怕在战场上,在敌军层层的包围之下,安玲珑也不会表露出那样的一面。 安玲珑半靠在墙壁上,头朝一边垂着,浑身都是尘土,头上的金步摇不知去了哪里,致使头发蓬乱,裙摆因为与地面摩擦,凌乱不堪。她闭着眼睛,嘴角有斑斑的血渍,脸颊浮现着明显的血印。 风如令抱着安玲珑唤了她几声,毫无用处,摸额头,烫得吓人。风如令按住心里的惊慌,让身边的人找了一辆马车,将安玲珑带了回去。 此时玉婵已经安排好了大夫,为了防止安玲珑遇袭的消息走漏出去,还特意安排了人处理了后续的事,所以,虽然人们见到英王府的人进进出出,却只当英王生病,完全不知道遇刺的事。 外人不知道,皇帝却不能不知道。风如令当夜进了宫,避重就轻地简单说了几句,只说英王在街上遇到了刺客,幸好反应及时,只受了些小伤。至于刺客的身份,应该是前朝遗臣。英王府出了叛徒,英王自会清除干净,只是两位小殿下,再养在英王府怕是会有危险,不如回宫修养几日。 安瑞鹏原本就想着接两个弟弟回来,只是没有借口,遇见这样的事,一方面他的确担心安玲珑的安危,另一方面终于将弟弟们接回身边,还是松了一口气,便问候了几句,派人将安佑臻和安步泰接了回来。 慧王和梁王被接回宫,这么大的事让朝廷大小官员都暗自猜测一番。有人觉得是因为英王生病,陛下担心两个孩子扰了英王清净,实在是手足情深、皇恩浩荡;有人猜测英王旧伤复发时日无多,朝廷的风向怕是又要变一变;有人说是英王功高盖主,失了陛下信任,想借机敲打英王;还有人说或许朝廷又要对外用兵,这是要让英王做充足准备……众说纷纭,沸沸扬扬。 而安玲珑终于成了置身事外的人,因为整整一天的时间,陪伴她的,除了浑浑噩噩的梦境,什么也没有。 终于清醒了,安玲珑从榻上起来,也不穿鞋,摇摇晃晃走到小桌前面,倒了一杯凉茶,一饮而尽。茶水顺着嘴角涌出来,安玲珑全不在意,只一手撑着头,一手摆弄着茶碗看,似乎是在欣赏花纹,其实只是愣神罢了。 安玲珑撑着头愣着,心里憋得难受,听窗外的声音,淅淅沥沥的,应该是在下雨。仲秋时节,雨终于频繁起来,夹杂着清冷的风,透过窗户闯进了小屋之中。 玉婵的脚步响起,匆匆忙忙的,应该是过来关窗子的,可她看到屋里静静坐着的安玲珑,窗户都没心思关了,赶紧走了进来。 “怎么起来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玉婵边走边说,脸皱得像苦瓜。 安玲珑没有抬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佛像。 玉婵心慌,伸手去摸安玲珑的额头,没料想被安玲珑刻意躲开。 “王爷……” 安玲珑丢下茶碗,扶着桌子站起来,说:“我饿了。” 玉婵心稍微定了定,说:“小厨房已经准备好了晚膳,我这就给您送过来。” “不用了,”安玲珑说,“给我拿十坛老酒,都搬到这儿来。” “王爷,喝酒伤身,您……” “快去!”安玲珑打断了玉婵的好言相劝,用凶恶的眼神回应了她。 玉婵虽不明白在面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更猜不出为什么林初寻平白失踪,但看安玲珑颓废的样子,她再不敢劝阻,行了个礼,退出房间。 门外,风如令观察着屋里的一举一动,看见玉婵出来,凑上前去,小声说:“王爷这是怎么了?说什么了?” 玉婵叹了口气,说:“怕是发生了不得了的事。王爷什么都没说,只要酒,十坛老酒。” “十坛?!”风如令眼睛都瞪大了好几圈,“她是疯了不成?” 玉婵没工夫跟风如令讨论安玲珑的精神是否正常,她问:“你追查的怎么样了?” “我追了这么长时间,只逮着了两个小喽啰,自称是复兴堂的影卫,用了刑,就是不肯说总部在哪儿,所以米男和林先生的下落还是不知道。” “依你看,他们还在京城吗?” “应该还在,不过若是再找不到,怕是以后更难找了。你说咱家王爷到底为什么这么难过?他们经历了什么?”风如令的声音压得更低,“我看王爷的脸上有掌印,还受了不小的内伤,说句大不敬的话,既然复兴堂的人有这么好的机会,还能将林先生掳走,怎么会甘心……嗯……留下咱王爷一命?难道对于他们来说,林先生比王爷还重要?” 玉婵说:“他们能让米男做内应,应该做足了准备。你说得对,咱王爷是个有仇必报的人,若是知道他们势力恐怖、对自己不利,日后一定上天入地也要灭了他们。这些人有意放她一命,难道是……” “你猜到了什么?” “难道是受了什么威胁或者达成了什么交易?” “能是什么交易?” 玉婵想了想,突然推开风如令,说:“这些事我怎么能想得明白?我还得给王爷拿酒呢。” 风如令拉住玉婵的衣角,说:“你真的要给她拿十坛酒啊?她这明显是借酒浇愁,你怎么能由着她?” “我能怎样?”玉婵甩开风如令的手,“你要真担心王爷,就去找季公子一趟。” “找他做什么?” “你糊涂啊!一连三个大夫给王爷诊脉,得出的结果各有不同。季公子是王爷的好友,又见多识广,他来了,既能开导王爷,也能给王爷检查一下身体——她这幅样子,你能放心的下?” 风如令恍然:“对对,我马上去竹林,把季公子请来!” 风如令的行动一向迅速,话未说完,人已经迈出了大门,临走时还不忘嘱咐玉婵:“你且拖着,别让王爷喝太多,我速归!” 第90章 问题 季檀在安玲珑的门口站了一会儿,推开门,走了进去,与他同来的果陌儿被他拦在了门外。 果陌儿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周围所有人的反应,也知道不该随便询问,在门口等了片刻,回行馆去了。 黄昏的光亮要想洒满整个屋子已经无能为力,而屋里又没有点灯,所以昏暗而压抑。浓烈的酒味充斥在每个角落里,惹得人鼻子发酸、脑袋发晕。靠着床沿坐着个人,只穿了一身中衣,披散着头发,完全看不出表情,只能借着幽微的光亮,看出她在喝酒,她的脚边,横竖躺着四五个酒坛子和几个破碎的酒盅。 季檀紧走了几步,安玲珑将手里的还半满的酒坛子扔了过来,正砸在季檀脚边,啪的一声,酒水四溅,染脏了季檀雪白的靴子。 不过一瞬的停歇,季檀又迈开了步伐。 “走。”安玲珑的声音低沉。 季檀没有走,反而步伐更大了些。 安玲珑抬了一下眼皮,只看了个轮廓,懒得猜测对方的身份,依然说:“走开!” 季檀走到了安玲珑面前,蹲下身子,随手抄起了一个酒坛子,打开,嗅了嗅,果然是老酒,心里责备玉婵太听安玲珑的话,殊不知玉婵刚刚因为阻止安玲珑喝酒,险些被安玲珑赶出府去。 “你就这么想醉生梦死吗?”季檀问。 安玲珑连眼皮都懒得抬了,伸手去拿另一坛没开盖的酒坛,可是她还没拿起来,就被季檀按了回去。 安玲珑明显是恼了,掌锋凌厉,直切向季檀的手腕,可季檀半分也不相让,躲开攻击之后,借用内力推搡安玲珑的手。安玲珑迎着季檀盖过来的手而上,化手为刀,劈向季檀的手掌,季檀快速撤掌,用余力去拍酒坛厚实的身体。酒坛子经不住两个人你来我往地攻守战,转眼之间就四分五裂、酒水迸出。 “找死!”安玲珑低吼一声,回过手刀来,直劈季檀的喉咙。 季檀向后一躲,退到了自认为安全的地方,负手而立。 安玲珑眼睛充了血,似乎已经认不清楚来者身份,站起来,右手握成鹰爪状,向季檀胸口处袭来。季檀来不及进攻,赶紧躲避。若不是安玲珑喝多了酒,恐怕这致命一招,已经截断了季檀的生路。饶是这样,季檀的左肩上还是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抓伤。 “安玲珑,你清醒点!”季檀忍着疼吼道。 “我很清醒,从没有如此清醒过!季檀,我让你离我远点,你没听懂吗!” 季檀的按在伤口上的手垂下去,怒极反笑:“行啊,还能认出我来,我倒是该表示荣幸。” 安玲珑不理他,坐回原来的位置,抱起了一个酒坛。 季檀拿起身旁桌子上的一个茶杯,一个飞掷,正中安玲珑怀里的酒坛,酒坛应声而碎,又是酒水迸出,将安玲珑的中衣浇了个透。 安玲珑已经不能给自己的处境发表任何评论了,她面如死灰,双拳紧握,一动不动。 安玲珑不动,季檀动了,他缓缓走向安玲珑:“你安玲珑难道是靠着某个男人活着的吗?没了林初寻,你就不知道该怎么活了吗?” 安玲珑的身体在发抖。 季檀走到安玲珑面前,居高临下地说:“为了他,你连自己的责任都忘了吗?” 安玲珑没有出声。 季檀又说:“不过是找个人,你我联手,难道找不到?” 安玲珑的手攥着酒坛的碎片,此时已经划出了血。 季檀扯住安玲珑的手腕,大声质问:“十天之内,我给你把他找回来,你,准备好一切,跟他远走高飞!” “不,不可能了!”安玲珑推开季檀,大声回答,眼里一颗晶莹的泪珠甩了出来。 季檀心下一颤,蹲下来,看着缩成一团、极力控制情绪的安玲珑,半晌,问:“为什么不可能?” 安玲珑将自己抱得更紧,气也撒了个干净,声音小的像虫鸣:“季檀,我累了,我想休息了。” “你要逃避到几时?既然米男是孙继龙派来的,而他们劫走了林初寻,说明林初寻跟前朝有莫大的牵扯。林致当年身份特殊,行为诡异,所以……我猜,林初寻是不是根本就不是林致的儿子,而是……” “别说了!季檀你别说了!”安玲珑哀求道。 看来是了。季檀长叹一声:“朝代更替本就是一件最正常不过的事,别人看不开,经历了这么多生死,难道你也看不开?” “看得开又能怎样?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早没了回旋的余地。我想要的生活终成了泡影,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安玲珑想要的生活,季檀能想象出来。身为官宦人家的后代,季檀明白祖上传下来的“不涉朝政”的家规的深意。 朝廷上的蝇营狗苟、勾心斗角,不是一刀一枪、一书一册就能解决的,那是步步为营的生存考验,那是用血和泪写就的斗争史。 信任与背叛、生存与死亡、荣誉与打击、恩宠与责难……命运可能因为一个细节而改变,活着,或许是你最后唯一的希望。 经历了太多的背叛和杀戮,年轻的姑娘终于表现出她脆弱的一面,季檀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季檀坐到安玲珑身边,手臂贴着安玲珑的手臂,黑暗笼罩着他们,让压抑的气氛更浓了几分。季檀问:“玲珑,如果林初寻真的与你兵戎相见,威胁到你堂弟的皇位,你会杀了他吗?” 名字被一个男孩子轻声唤起,感觉有些亲切,却不像林初寻那声“豆豆”听着甜蜜,季檀的称呼,对于安玲珑来说,更像是一个兄长的问候。安玲珑答:“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你是肯定林初寻不会被孙继龙利用,还是肯定你的小堂弟知道了林初寻的身份之后,不会命你杀了他?我从不知道,你跟别的姑娘一样,满脑子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那不是幻想,林初寻他……他……” “他怎么样?你能替他做什么保证?” 安玲珑转头看见季檀严肃的表情,不知道怎么回答一连串的问题。 第91章 嚎啕 安玲珑的眼圈红透了,季檀的问题让她头疼,更让她害怕。和林初寻成为仇人已经让她承受不起,更不要说是敌人了。 安玲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带着埋怨的腔调问:“季檀,你为什么一定要戳穿我?为什么不能给我一点希望?!” 季檀说:“你真的甘心每天活在虚无的希望之中?” “你又不是我,你凭什么给我做决定?” “我不是你,却了解你。你等了他这么多年,其实不止是等他这个人,更重要的,是等一颗温暖的心,等一个能读懂你的知己。你孤独够了,所以不堪重负了。可是,玲珑,既然你知道林初寻不能再带给你温暖和快乐,你为什么……为什么不……不去试着接纳别人?” 安玲珑的眼泪更是汹涌,她猜不出季檀吞吞吐吐的背后到底有什么深意,更没心情去猜,她推开季檀,嗓音已经控制不住得大:“接纳别人?心里已经被一个人占满,我还能去接纳谁?十多年的相依相伴,你凭什么要我抛下?!” “你还要等下去?那是在浪费时间!” “不是!季檀你闭嘴!”安玲珑哭得歇斯底里,用力推搡着季檀,“你走!你走啊!” 门外的风如令和玉婵屏住呼吸听着屋里的声音,越听越觉得不对劲。风如令担心,打算推门进去,至少要把季檀带出来,但玉婵拉住了他,向他摇了摇头。 玉婵并不算了解季檀,甚至他们没有见过几次面,但既然安玲珑能把他引为知己友人,那玉婵就愿意相信他,更何况,玉婵能感觉到,季檀对安玲珑的感情,不单单是友人之间的帮扶之情,似乎还有些幽微难言的意味。 季檀被安玲珑推搡的坐都坐不住,还硬生生挨了好几拳,半个身子生疼。他皱着眉,几次想制止住安玲珑乱舞的手臂,无济于事,鬼使神差的,竟探出上身,将安玲珑禁锢在怀里。 安玲珑的哭声没有一点降低,反而因为一个温暖的怀抱而更加肆无忌惮。她终于停止了手臂的舞动,竭尽全力表达自己的痛苦。她的左手紧紧抓着季檀的胸口,右手反扣在季檀的后背上,下巴抵着季檀的肩膀,任凭泪水像河流一样浇在季檀纯白色的衣服上,留下一大片印迹。 季檀的心终于放安稳了,将安玲珑放在自己的怀抱里,他觉得幸运和幸福。他在陪伴安玲珑度过最脆弱无助的时期,陪伴着安玲珑忘记过去的酸甜喜悲、忘记那个藏在她心灵深处的那个人,他认为,不久的将来,安玲珑也会将他小心地藏在心里,挥之不去。如果真是那样,从前付出的种种,都是值得的。 这样想着,季檀将自己的双手放在安玲珑的后背上,轻轻拍打着,聊作安慰。 可惜,安玲珑的哭声没有降低,心中想的,也不是季檀往日的好。她记得,这样的场景她不久之前也经历过的,将她抱在怀里的那个人,是林初寻。 那时在白水县衙,安玲珑气恼于林初寻不愿相认,情绪失控,只想逃开那个她认为耻辱的地方。林初寻为了安抚她,向她道歉,情急之下将她搂在怀里,并亲吻了她。那时他说,他心甘情愿陪她一辈子,将来考取功名,风风光光来娶她。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安玲珑嚎啕着,季檀将她紧紧揉在怀里。 安玲珑哭了很长时间,终于哭累了,昏昏沉沉的,身体不由得半卧半躺地靠在季檀身上。 许是酒劲上来了,安玲珑的哭声渐弱,最终消失,泪珠像断了线的风筝,最后终于停了。季檀轻轻推了安玲珑一下,安玲珑没有睡醒。季檀完全放下了心。他一手放在安玲珑后背上,一手抄在她的腿弯里,将她抱起来,放在床上躺平。 门外的两个人,也一同轻轻呼出一口浊气。 安玲珑的脸因为酒劲而红的发亮,眉尖轻轻拢着,明显睡的不安稳。季檀想去拿旁边水盆里的湿毛巾给她擦擦脸,谁知一动,才发现安玲珑的手扯着自己的衣袍下摆,嘴里还念道着“别走”。 季檀欢喜得什么似的,完全不考虑这句“别走”是对谁说的。 “我不走,不走,我去找毛巾给你擦脸。”季檀将被子整理好,对安玲珑说。 安玲珑的手慢慢松开了。 季檀取过来湿毛巾,拧干,给安玲珑擦拭双手和脸颊。 安玲珑安静地躺着,不像以往那样,装出一副洒脱坚强的样子,她安静的时候,与闺阁中的女子没有不同,若非要找出些不同来,那就是她的眉毛上多了一道伤疤,代表着她经历过的坎坷艰难,代表着身为皇家女子的身不由己。 整理好这些,季檀坐在床沿上,搭上了安玲珑的脉——他和玉婵一样,不相信安玲珑能在孙继龙的虎口里全身而退。 季檀的脸色逐渐凝重。 看见季檀背着手从屋里走出来,一身酒水,衣袍不整,玉婵微讶之后,替安玲珑向季檀致歉。季檀脸色不改,没有答话。 季檀虽高傲,却不是一个不讲礼数的人,所以玉婵斟酌了半天措辞,紧张地问:“季公子,可是我家王爷有什么……不妥?” 季檀答:“她刚喝多了酒,心情又极度低落,所以影响了脉象,我不敢确认。等明天下午我请一位老大夫过来再给她看看,或许就能有结果了。” “季公子这是什么意思?难道……” 季檀跨着大步走出去,长叹一声:“希望我诊的不对吧……” 另一边,林初寻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里醒来,除了隐约捕捉到了一个给他切脉的老者的背影,其他一个人都没看到。 满屋的装潢设计和书画摆件,只粗粗看上一眼,就能大大吃一惊。 银瓶玉盘,蜀锦纱帐,王右丞之书,张僧繇之画。墙上随随便便挂着的,是前朝乐山散人的《雪庐赏风图》,香炉里焚着极品沉香,香气浓而不烈,沉而不浊,清神补气。 这个地方林初寻年少的时候来过,位于长安西郊,名叫幽园,是当今最有名的高僧无为神僧的私园。林初寻年少的时候,曾记名在无为神僧门下,这个院子,就是当年他住过的院子。 林初寻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第92章 抉择 林初寻年少的时候,就深刻地感觉到,无为神僧对待他与别人不同。无为神僧与林致是忘年交,两人时常下棋、论道。林初寻以为,神僧这是爱屋及乌。 原本无为神僧的每个院落都是清幽的禅院,可当年林初寻一句戏言,说喜欢他搜集的名人书画,无为神僧很高兴,便让身边的空宥、空恕两位高僧,把他一生搜集的几乎所有的字画都送给了林初寻。只是后来林初寻去求学,就将字画留下,权当还给神僧,谁知还是原模原样地放着,一如他还未离开的样子。 难道神僧与前朝有瓜葛?或许神僧受了孙继龙什么胁迫也说不定吧?孙继龙人呢?安玲珑怎么样? 林初寻从床榻上起来,走到门前,推了推,听见门锁和门碰撞的声音,两个窗户也锁得严严实实。 看来没人能给他答疑解惑了。 说起来孙继龙真算得上高人。幽园是风如令不可能搜查的地方之一,除了这里,只有皇宫和季檀的竹林他是不会搜查的。 英王府掌握了仪国大半的生杀大权,安玲珑更是个不走寻常路的姑娘,什么地方她也敢闯一闯,但就算如此,她也不会随意往幽园来,不只是因为这里是佛门清净之地,更是因为,安玲珑的母妃和这些年战死沙场的英王府骁将们,入土之前都会在这里停放,请高僧超度。整个英王府对这里,有别人体会不到的尊崇。 这也是当年林初寻主动提出在这里记名诵经的原因。 没人理会他,正好给了他潜心思考的机会。林初寻开始仔细审视自己的身份,考虑自己的未来。 虽然不愿接受,但林初寻知道,孙继龙说得,应该是事实。他不是林致的儿子,他真实的身份,是周哀帝的独子周恪瑀。 饶是如此,他对林致的尊敬并没有减少,反而更加深了许多。林致只是一个臣子,一个冠绝两朝的国士,却在危机时刻,用亲生儿子的命换了他的命,并搭上了跟他相依为命多年的妻子。 孤独和内疚应该陪伴了他一生。不知道每天见到他这张与周哀帝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他会作何感想。 其实孙继龙有一句话说得不对,林致与程婴不是一种人。他们虽然都是忠臣,都用自己的骨肉换了别人家孩子的命,但林致的心里,没有任何仇恨,也没有让林初寻背负任何仇恨,否则,也不会一直将这件事瞒下来,还答应了英王殿下提出的联姻。 若说父母给了林初寻一条命,那么林致就赋予了他灵魂,一缕正直干净的灵魂。 壮哉!幸哉! 既知林致良苦用心,怎能辜负?更何况还有安玲珑,此时一定痴痴地等着他回去。 于朝廷兴衰消亡,林初寻读书万卷,早已将其看淡,得民者昌,失民者亡,道理千古不变。不论周哀帝对于他来说是怎样的存在,公正地评判,他诛杀忠臣,重用奸党,穷兵黩武,横征暴敛,灭亡在所难免。 永泰元年,幽州及周围几十个府县大旱,田地颗粒无收,可他非但不开仓放粮、赈济百姓,反而听信术士的邪说,大肆搜捕所谓的“暴徒妖民”,监狱人满为患。 永泰四年,常州百姓暴动,周哀帝派老将慕容海瀚前去镇压。慕容将军到了常州,见到的都是流离失所、垂死挣扎的百姓。有卖儿鬻女的妇人,有嗷嗷待哺的孤儿,有贫病将死的老者,怎一个惨字了得。原来所谓的暴动,不过是老百姓想活下来而做出的反抗。慕容将军心软,将军粮送给百姓,招安起义军首领。可结果,周哀帝以有辱国体为由,给慕容将军扣上了私通叛贼、背叛朝廷的罪名,满门抄斩,还安排常州守将窦可兴秘密屠城。常州一片血海! 周哀帝的荒唐事还有许多,可谓罄竹难书。作为儿子,他不愿评判什么,但作为臣民,他认为,周哀帝死有余辜。 就算不是仪国公府安家,还会有其他的诸侯推翻周朝暴政的。 老英王安镇山是个明白人,也是个心思纯良和善的人,相比于先帝,他或许少了几分杀伐决断的铁腕,但他待人真诚是有目共睹的。 所以,林初寻猜测,安镇山不一定对他的身份没有怀疑,他必定认真求证过。林致夫人自杀、林致再三推脱朝廷官职、林家公子远离朝廷,种种迹象,身为仪国摄政王的安镇山,如果安然接受林致所有的借口,是不可能的。既然安镇山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那为什么还要将自己的掌上明珠托付给他呢? 只是因为他随口起的一个名字?绝不可能。 这门亲事,动机应该极其单纯,没有政治因素,没有利益纠葛。如安玲珑一样,安镇山想让女儿得到的,是安定的生活和简单的幸福,当年,安镇山以为林初寻能办到,林初寻自己,曾经也是这样想的。 他不想“复国”,不想成为那些野心家的傀儡,更不想站在安玲珑的对立面。就算不能跟安玲珑长相厮守,林初寻也不允许任何人用任何借口伤害她,哪怕是拼了这条原本就不属于他的性命。 心里有了打算,林初寻情绪平静了许多。他静静地等待着孙继龙的出现,松开紧握的拳头。 一场秋雨一场寒。次日傍晚,下了一天的雨终于停了下来。季檀搀扶着一位须发皆雪白的老大夫跨进了英王府的大门。老大夫年纪虽大,精神却很好,跨过王府大门的门槛之后,就甩开了季檀搀扶的手,而行走速度一点都不比季檀慢。 “阿丑,你不要扶着我,我自己能走!”老大夫指着季檀手里的医药箱,“你可护好了我的箱子!” “是——”季檀明显听见自己的小名被在这么多人面前叫出来很不爽,但不好发作,“连三爷爷,您的宝贝交给我就放心吧。” 老大夫叫连幽豁,是季檀祖父的拜把兄弟,也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医鬼”,之所以有这么个渗人的名号,是因为老人家年少的时候,为了学习医术,常年在乱葬岗刨坟挖尸,摸索了很多年,才闯出了名堂。连幽豁见季檀这么着急,挑着长长的雪白的眉毛,说:“你小子从来懒得让人发指,今儿个这么着急,难道英王小丫头要死了?” 第93章 传说 若不是有季檀一路相陪,在英王府说英王殿下病危,能引起的愤怒和恐慌恐怕能让这个“医鬼”变成“真鬼”,且死相极惨,连幽豁真该给自己多念几遍《往生咒》。 季檀低声提醒道:“连三爷爷慎言。” 在连幽豁眼里,从来没有贵贱荣辱,只有生老病死,所以他完全没有把周围人的提醒甚至无形的威胁放在心上。他说:“你的医术也拿得出手去,何必大老远折腾我这把老骨头?你是不是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了?” 什么叫“有意思的东西”?玉婵和风如令因为季檀的欲说还休心急火燎、担惊受怕,猜测安玲珑被人下了什么了不得的毒,这个老头子倒好,说“有意思”,玉婵暗想,不论是什么毒,都该下在老头子身上。 胡乱地吵嚷着,一行人总算到了安玲珑的房间。安玲珑因为喝多了酒,现在还在睡着。人们都知道她现在心情不好,不敢打扰她,都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只有连幽豁脚步沉重了些。也难怪,这么一大把年纪,想让他放轻脚步也不太可能。 风如令已经将椅子放在了床边,请连幽豁坐下。连幽豁站在床边瞧了瞧,半晌,说:“阿丑啊,这就是你喜欢的姑娘啊?长得不错。” 季檀险些没站稳,扯着连幽豁的衣袖说:“三爷爷,三爷爷您慎言!” 玉婵和风如令也小小倒吸了一口凉气,只当没听见不该听见的话。 可连幽豁还是不管不顾地吐槽:“要我说你什么好!都怪你爹,自小不让你跟小姑娘相处,闹得你小子见了姑娘都不会说话。要不是你师父南宫戬把这件事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来京城是为了她!要表白就赶紧,别婆婆妈妈的,老头子我还想替你爷爷抱重孙子呢!” 季檀的脸都红了,赶忙敷衍着点头说:“爷爷,您说的都对。咱们干正事要紧,先看病,看病……” 玉婵和风如令恍然,不约而同地想,难怪“懒汉”季檀有求必应,我们猜测的没错,可惜,英王在这方面一向迟钝。 连幽豁总算坐了下来,搭上了安玲珑的脉搏。 拧着眉切了一会儿脉,连幽豁站了起来,却什么都没说,拉着季檀就往外走。其余人不明所以,跟着走了出来。 季檀被连幽豁拉到院子里,拉着他的胳膊停下来,问:“爷爷,您别着急走啊,说句话,怎么样了?” 连幽豁说:“跟爷爷走吧,杭州、苏州有许多漂亮的姑娘,还会吟诗作对,包你喜欢。你们家不是不让跟朝廷有瓜葛吗?正好,咱不留在这儿了。” 听这口气,在场的三个人都吓了一跳。玉婵焦急地问:“老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她还能活最多两个月,我家阿丑怎么娶她?” “三爷爷,”季檀惊慌地说,“这么说,她真的是中了……‘如眉’?” “你竟然看出来了,不错。”连幽豁欣慰地笑道。 玉婵和风如令异口同声:“‘如眉’?那是什么?” 季檀没有回答,只问连幽豁:“您都不能救她吗?” 连幽豁说:“你也知道,这种毒药早就失传了,若不是咱家有一本古医书,记载了天下最怪异的毒药,你我就无从得知了。你要真想找解药,要么找到制作毒药的人,要么把‘如眉’的配方找到,我好好研究研究。你想让我凭空给你做出解药,啧啧,不可能。” 季檀的声音暗淡几分:“一点头绪都没有吗?” “能猜到几个药材,你若真要,我可是试着做一做,不过杯水车薪,恐怕你也看不上。” “有总比没有强,还请三爷爷降恩。” 连幽豁捋着自己雪白的长须,说:“你难得对一个人这么认真。也罢,老头子就试试。不过,你也别抱太大希望,毕竟……” “孙儿知道,”季檀拱着手说,“我会尽快找到下毒的人!” 连幽豁不再劝,留下一瓶安神醒脑的药丸,在季檀的目送下,登车而去。 风如令屏了半天的气,终于悄悄吐了出来,他问:“季公子,您就别折磨我们了。我家王爷到底中了什么毒?什么是‘如眉’啊?” 季檀望着安玲珑卧室的方向,长叹了一口气,说:“牛希济曾有一首词说:‘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如眉’的名字,由此而来。” “有什么说法吗?”玉婵问。 季檀答:“这和一个久远的传说有关……” 百年前,一个姓曲的落魄少年在冻饿将死的时候,被举世追捧的药王方琼宁收留,赐名决明。方琼宁见少年聪敏好学,人品方正,将毕生所学传授给了他,还把自己的掌上明珠半夏许配给了他。 不满三年,曲公子和方小姐成亲,虽多年没有子嗣,但夫妻恩爱如初,羡煞旁人。 又十年,药王去世,曲决明承其衣钵,悬壶济世,成为了下一任药王。 故事就像个话本子,很快发生了难以预料的变化。 一位亲王家的郡主病重,找了很多大夫,病有增无减。无奈之下,亲王多方打听,许下高额诊金,终于将曲决明请出了山。 病诊治的很顺利,只是没想到,郡主因为曲决明近一个月的照顾,竟生了情愫,大胆示爱。而曲决明禁不住权势地位、金钱美人的诱惑,背叛了妻子,一去不回。 女子痴情。方半夏等啊、盼啊,终于忍受不住,千里迢迢去往京城,找到了亲王府。 答案可想而知。 被丈夫背叛、被王府羞辱的方半夏如遭遇五雷轰顶、天地倒悬,羞恼回家之后,大病了一场。 但药王之女到底不是一般的女子。她萌发了报仇的想法。她要让背叛她的丈夫和夺人所爱、毁人幸福的郡主付出代价。 经过三年多的研究尝试,方半夏做出了一种药,就是被后人命名的“如眉”。 毒药被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在了曲决明和郡主的膳食中,其药效嘛,不可谓不悲情…… 第94章 劝说 相传方半夏制成了“如眉”,并想方设法将它放进了曲决明和郡主的膳食中。 最初,曲决明和郡主只是嗜睡、头晕,不过十几天,就得了很严重的健忘症。曲决明发觉有异,给自己诊断。他只能判断出自己中了某种剧毒,却一时半会儿不能制出解药。那是当然,“如眉”用了三十多种药材制成,是方半夏专门给他们做的。 过了一个月,两人的健忘症越发厉害,甚至连“今天中午吃过什么”这样的问题都无法回答。 那位王爷担心女儿身体,赶忙四处求医,可是无论什么名医,都对此束手无策。 之后,中毒的两个人越来越虚弱,常常昏迷,周围的人也认不得了。 在曲决明临死前,方半夏扮成粗使婆子混进王府,见了曲决明最后一面。 她问:“曲决明,你还记得我吗?” 曲决明已经不能开口作答了。 她又问:“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 曲决明还是没有回答,涎水从嘴里流出来,看着非常狼狈和痛苦。 方半夏说:“这是我研究了很久才做出来的毒药,专门为你做的。既然你忘恩,那么就把所有的东西都忘了吧,把我们的美好与痛苦,把恩情与背叛,都忘了,这样你才能赴黄泉见我父亲,让他看清你的嘴脸。” 曲决明嘴里含糊地蹦出几个音节,听不真切。 方半夏眼里涌着热泪,表情却冷酷如冰霜:“你放心,我自己也吃了那药,过不了多久,也就能离开这个世界了。不过,到时候我也忘了你,那将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运。” 故事似乎很俗套,不过是负心汉被原配夫人报仇的事,可是但凡知道这件事的人们,对方半夏的做法历来评论纷纷。此处不再多做计较。 如今,失传已久的毒药再次现世,更要命的是,它被用在了安玲珑的身上。 那么,安玲珑也会出现嗜睡、昏迷、遗忘的症状,然后耗尽心神而死。 还是小看了孙继龙的恨意和野心。 幽园那边,林初寻见到了第一个游说的人,但这个人不是孙继龙,而是商兀。林初寻猜测,是商兀怕他惹恼了孙继龙而招来杀身之祸,所以亲自过来了。 是谁都一样,他并不在乎。 商兀端着两个小菜,一壶酒,两个酒盅,推门而入。林初寻歪靠在床边上,抬着眼皮看了一眼,没动弹。 商兀将盛放着东西的托盘放在桌子上,扯过来一张椅子,坐在了林初寻身边。 林初寻干脆闭上了眼睛。 商兀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说:“殿下……” “别叫我殿下!”林初寻警告说,“我可不是你的殿下。你的殿下早就在二十年前死了。” 商兀满是皱纹的脸抽动了一下,说:“你其实早就相信了堂主的话,知道自己就是大皇子,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林初寻翻了一下身,面朝内侧:“我承认不承认对你们来说有什么差别?反正我又不会当你们造反的傀儡,你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不必要的精力。” 半晌,商兀带着欢喜的声音从林初寻的身后响起来:“不只是长相,其实你的很多动作,跟先帝也很相似,不过,你的眉眼确实偏向梅妃娘娘多一些。” 这句话说得林初寻浑身别扭,他坐起来,说:“你不要拿这样的话引起我的注意,相反,我很讨厌周哀帝,厌恶跟他相关的任何东西!” 商兀摇摇头,说:“大皇子,您不该这样。我知道,您当初答应跟我们走,不过是为了保全安玲珑的性命。但是,有很多事您不知道,所以,老臣想好好跟你解释。” “解释什么?难道你要为哀帝解释滥杀无辜的原因?难道你要帮他推卸昏庸无道的罪责?” “他至少是个好父亲!”商兀说,“身为人子,您不该指责父亲!” “我说过了,我的父亲是林致,我叫林初寻!” 商兀的声音高了几分:“可是先帝没有一分亏欠你!梅妃娘娘怀着你的时候,他每天至少三次看望,欢喜非常。得知皇后在梅妃娘娘药膳里下毒,他一怒之下将皇后打入冷宫,株连涉案者三十余人。你出生那天,陛下托着病体守在门口,之后又将你抱在怀里,听着你每一声哭啼。你的名字也是陛下亲赐。你有哪一点不满意?!” 林初寻冷笑了一声,从床榻上走下来,说:“哪一点不满意?你这话问的奇怪,我哪一点都不满意!” “你……” “若我们只是寻常人家的父子,他想如何任性都好,可他是一国之君,肩上担负的不是一人一家,而是亿兆百姓、万千家庭。你将这些告诉我,不过是增添了我活在世上的罪恶感,原来我的出生,断送了太多的生命。我根本就当不起养父用亲生儿子换来的命!” 商兀被林初寻的表现吓呆了,他期期艾艾地说:“您……您这话……请您收回这些话,老臣……没听见……” “你没必要摆出一副忠臣的样子,”林初寻说,“你不配!若你真的是忠臣,早在哀帝登基之初,你就该进谏忠言,就该规劝他行正道、存百姓。你倒好,他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人死国灭,险些被人挖坟戮尸,你却跳出来说,你是忠臣,要辅佐他的儿子复国即位,你不觉得可笑吗?” “老臣……只是臣子,位卑言轻……” “当初六品国子司业沈乐水大人也位卑言轻,却敢直言上书,最后被哀帝杖毙在朝阳殿外;邺城令陶公祖只是七品官,在长安街上拦驾,为百姓喊冤,被凌迟处死。你一个正四品的武官,何来位卑言轻之说?”林初寻脸上挂着笑,这笑却让人毛骨悚然,“商将军,我若是你,要么上谏而死,要么力战而亡,才不会苟且偷生、任人摆布地活着,将来又不知道还会给在地府赎罪的哀帝带去多少罪孽!” 商兀的冷汗已经顺着脸上纵横交错的纹路垂下来,手在轻微颤抖。他想站起来,但一抬手,打翻了被他拿过来的托盘,上面的东西一起掉在地上,弄脏了素净的毯子。 第95章 战图 商兀颤颤巍巍从幽园里走出来,等候了多时的孙继龙板着脸问:“如何?” 商兀斟酌了半天用词,说:“殿下只是还……没想明白,等过些日子……” “还等什么日子,你用不着再给他找借口了!”孙继龙不耐烦地说,“事情我已经安排妥当,送信的人此时应该到突厥了,十天之内就会有回信。没有他,我们也能完成大业!” “堂主,你真的想借突厥的势力?是不是……风险太大?” “风险?欲成大事,哪有不冒风险的?” 商兀沉着脸想了一会儿,说:“突厥若掌握了仪国北线铁军布防图,对于我们来说,不过是个交易,可对于整个仪国来说,这就意味着突厥军队自由来去,如入无人之境,死伤难以估量。若将来突厥掌握北境之后违背约定,不同意撤军,我们又没有足够的力量与之抗衡,岂不还是亡国之臣?” “谁说我们没有力量制衡突厥?”孙继龙胸有成竹地说,“放眼整个突厥,哪个元帅能是安玲珑的对手?突厥新败,国库空虚,就算是元帅宇文卓被重新启用,或者让号称屡战屡胜的寇南波带兵,其势头恐怕连于冰宴都比不上,何谈与安玲珑抗衡?所以,老天爷在帮我们。” “怎么讲?” 孙继龙得意地笑着:“当初在面馆,我逼着安玲珑吃下了一颗药丸,这颗药丸能维持她两个月的寿命。你想想看,若是突厥得到了布防图,势必抓紧时间攻打仪国,而安玲珑不会坐视不理。两个月,足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到时候,北境拼得火热,你我就可以在京城伺机而动。我已经和周止达成了交易,他会倾尽全力帮我,京城将唾手可得。” “你许诺了周止什么?” 孙继龙冷笑:“一个画出来的大饼,并无用处。” “……那之后呢?你打算怎么收拾残局?” “北境一战,哪怕是安玲珑,两个月应该也不能完全平定。等她一死,周国光复,我有足够的信心,让英王府旧部降服。” 商兀低头细想,孙继龙在英王府这么多年,对英王府以及它所辖的军队极其了解,孙继龙信誓旦旦,应该不是夸口。只是,恐怕十几天之后,又会是一片腥风血雨了。 可怜了百姓。 孙继龙瞧着商兀左思右想的,说:“突厥那边,我推演过很多次,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就算安玲珑提前灭了突厥,以她要死不死的样子,也掀不起什么浪头。京城这里,周止会帮我们安排好一切。至于林初寻嘛——” “堂主,他是陛下唯一的子嗣,也是您的亲表弟,请您留他一命。” “那是自然,”孙继龙说得好像他有很宽广的心胸似的,“他毕竟年纪小,没经历过当年的变故,我不会为难他,更何况,必要的时候我们还要用到他。若是他幡然醒悟,愿意竭力兴复周国皇室,那是最好,若不能,我也会放他一条生路。” 林初寻当然要活着,孙继龙还想着,若林初寻执意不肯称王,不如让他写一份退位让贤的“诏书”。顶着和先帝一模一样的脸,写出来的“诏书”一定会很有说服力。 商兀并不知道孙继龙心里打着什么算盘,他只知道林初寻不会死,这对于他来说,是最大的渴求。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他行了个礼,从幽园退了出去。 院外拐角的地方,商兀没料到会碰见熟人。黑衣皂袍,长剑傍身,她曾经是米男,现在是叶灵兮。 商兀紧皱着眉头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师父,大皇子还是不听您劝吗?” “这不用你管!以后再被我知道你偷听我和堂主讲话,绝不饶恕!” 叶灵兮赶忙行礼告罪:“师父赎罪,徒儿只是路过,不是故意的,也什么都没听见。” 商兀脸色稍霁,背着手说:“罢了,你走吧。” 叶灵兮没有走,她说:“师父,能不能让徒儿去试试?” “试什么?” “徒儿想见大皇子一面,劝劝他。” 商兀想着自己刚刚碰了这么大一个钉子,叶灵兮难道效果会好?他冷笑一声,说:“不必。” 叶灵兮执着地说:“徒儿好歹跟大皇子相识,就算不能成功,于师父和堂主也没什么损失。徒儿请命,望师父恩准。” 也是啊,反正不会更糟糕了,若叶灵兮能劝出个效果来,岂不是意外之喜?商兀的脸色总算完全松弛下来,说:“你试试也无妨,不过记住,不该说的话不要说,走漏了堂里的消息就不好了。” “是!” 叶灵兮告了个礼,退了下去。 另一边,安玲珑迈出了房门,在门前适应了一会儿刺眼的阳光,靠在廊下的长椅上,将双腿缩在自己的怀里,抱着膝盖静静地坐着。 阳光真好,可惜太刺眼了。 玉婵早就看见安玲珑出门了,心里担忧,想凑上去,可风如令用眼神制止了她。 昨晚刚经历了一场秋雨,空气还湿着,温度也不高。安玲珑穿着一身单衣,披着一件长衫,玉婵担心她受了风寒,可风如令说,她得独自冷静冷静。 之后的几天,安玲珑似乎想开了,不哭不闹,也不吵嚷着喝酒,一直安安静静、心不在焉。她会在饭桌上吃蛤蜊的时候,把肉扔掉,却把壳往嘴里塞;她会看书的时候,拿着书半天不翻页,更何况书已经上下颠倒;她会在临睡觉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一整天靴子都是反的;她会整夜整夜不能安眠,好容易睡下,却常常惊醒,一身冷汗…… 等玉婵在一次一次提醒都不起作用之后,安玲珑索性直接靠在抄手游廊的长椅上,看着飘飞的落叶发愣。 季檀扣着安玲珑的手腕,大声责问:“林初寻离开了,你就不会好好活着了吗?” 安玲珑平静地说:“现在已经是我能活着最好的状态了。” “你还想沉浸在痛苦中多久?” “我没有沉浸在痛苦中,”安玲珑眼睛昏暗无光,“我只是在想,该如何忘掉他……” 第96章 寒夜 叶灵兮推开林初寻的房门,就看见林初寻坐在桌子前面,一页一页翻看着《金刚经》,很认真的样子。被软禁了这么多天却毫无焦躁之色,倒真算是个人物。 林初寻看见叶灵兮逆光站在他面前,冰霜一样的表情带出了一丝厌恶,他忙低下头,默念了几遍“阿弥陀佛”。 叶灵兮吃了瘪,却好似没放在心上,她支开了门口的守卫,关上门,坦然坐在了林初寻的对面。 林初寻才不想搭理她,甚至不想看见她,所以从座位上站起来,打算换一本经书调整一下心情。 叶灵兮没有给林初寻逃避的机会,她说:“今天是你来这里的第四天,明天你就要被转移出京城了。很多事再不做,就晚了。” 林初寻不知道叶灵兮说话的意思,只认真翻找着经书。 “就算无为神僧的处境你不在乎,周止的计划你没必要了解,英王的近况,我想你是希望知道的。” 林初寻的手指停下了动作,眼睑垂着,说:“你不用劝我什么。我现在身上有伤,暂时出不去,不过我不介意告诉你,我是一定会逃出去的。” “我不是说客。”半晌,叶灵兮说。 林初寻冷笑了一声,终于转过身来,说:“你当然不是说客,你是细作啊,是在英王府隐藏了三年却能功成身退的细作。在下佩服的紧呢!” 叶灵兮的眼神有些闪烁,在林初寻居高临下的审视之下,她觉得自己越发的渺小可怜。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在英王府这么长时间却没人发现吗?为什么连红豆馆都没人发现?” “这还不简单?真正的米男,早已经死在你的手里了,神不知鬼不觉。” “米男确实已经死了,”叶灵兮说,“但不是死在我的手里,我没有杀她……” 三年前的早春时节,天乍暖还寒。冀州边上一个叫小张村的地方,此时正热闹着哩。小张村最富裕的张老勺子家,正在给儿子筹备婚礼。 张老勺子在冀州城里做了二十多年的大厨,前两年才回乡,有见识、讲体面,儿子成亲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热闹。巧得很,有个杂耍班子前天经过小张村,被张老勺子截住,央求了半天,请人家在明天的婚礼上表演节目,价钱还算丰厚。 杂耍班子里一共八个人,为首的是个花白了须发的老者,手下的孩子们岁数都不大,一个小姑娘和六个小伙子。他们接受了张老勺子的邀请,并暂时住在村口的关帝庙里。 见过杂耍班子的人都说,这么水灵精神的姑娘,到处漂泊卖艺,可惜了。 天公不作美,婚礼前夜,天上突然下起了雪,天骤然冷了几分。也正是这一天,有个年轻的妇人推开了关帝庙漏风的门。 妇人也不过是个新婚女子,只是丈夫在婚后不久就去边关打仗了,留下她一个人看家。她说自己叫米男,独自在家闷得无聊,想请杂耍班的小姑娘来家里坐坐。 带着家人般温暖的邀请让叶灵兮无法拒绝。跟着师父以杂耍艺人的身份四处奔波,联络前朝遗臣,她以为自己的心早就被随时而来的风霜动硬了,谁知道那天晚上,她遇到了亲姐姐一样的米男。 那天,米男给早已冻得浑身发麻的每个人煮了一碗热腾腾的面,然后留下米男跟她住了下来。 米男与其他的女子不同,她的眉宇间总带着一股英气。叶灵兮问起来,米男憨笑着说,她爹是个武将,战死了,如今丈夫也成了武将。她自小就喜欢舞枪弄棒的,全没个女孩子的样子。 叶灵兮笑着说,彼此彼此。 “你叫啥?”米男眼睛亮晶晶地,问。 “叶灵兮。”叶灵兮羞答答地答。 “真是好名字!人长得秀气,名字也好听!”米男毫不吝惜自己的夸奖,朗声笑着说。 婚礼进行得相当热闹顺利。晚上,酒席上觥筹交错,人们祝福着,欢笑着,不知今夕何夕。 一个人的闯入打破了这里的和谐和热闹。 这位军士打扮的少年怯懦地推开张老勺子家的门,用蚊虫一般微弱的声音问:“请问张小川的夫人在不在?” 宽敞的院子一下子安静下来。半晌,米男颤巍巍站起来,揪着自己灰黑色的、补着个补丁的夹袄,走到门口,说:“我就是。” 少年军士从怀里取出一封信,说:“这是玲珑郡主的亲笔信,让我交给你。” “玲珑郡主?给我的?”米男从少年冻得通红的手上移开眼,盯着对方说。 少年抽动了一下鼻子,说:“是。你拆开看就知道了。还有,你回一趟家吧。” 米男来不及跟乡里乡亲们说一声,慌慌张张地往自己家跑。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叶灵兮跟着跑了出去。 原本干干净净的小院已经被填满。当中放着一个棺椁,由四个军士守着。看见米男跑进来,军士们都低下了头。 米男的脑袋里已经没了别的声音,她像是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想不起来。她紧握着双手,竭尽全力忍着泪珠,声音已经含糊不清:“这里面……躺着的……是谁?” 在场的人都不回答。 “是谁!”米男声嘶力竭地吼。 刚刚送信的少年军士说:“嫂子,节哀。” “节什么哀!”米男已经控制不了自己河流一样的泪水,声音在清冷的环境下高的吓人,“我家小川才不会死!你们一定是弄错了!” 弄没弄错大家心知肚明,也不会跟一个已经无依无靠的妇人计较,毕竟这样的女人又不是一个两个,说起来,虽然还会心疼,到底也是习惯了,或许将来有一天,他们年轻的妻子或者年迈的老母也是这般忘了死活地对着他们的尸身痛哭。 军士们眼看着米男哭嚎、捶打棺椁,最后在米男哭得昏过去的时候,将她扶到了屋里。 少年军士临走的时候,放下了五十两纹银,并对照顾米男的叶灵兮说:“郡主让我们把张将军带回故乡之后厚葬。我们看好了,想把他葬在对面的小山包上,从那儿正好能看见这个院子。嫂子劳烦姑娘照顾。我刚给嫂子留了一封信,请姑娘读给嫂子听。” 叶灵兮应承下来。 第97章 立场 米男还在睡着,后半夜还发起了烧,嘴里嘟囔着什么,听不真切,只能看见两行清泪不住地坠落。 叶灵兮将米男丢在一边的书信捡了起来,鬼使神差地拆开,又鬼使神差地读了一遍。 原来,米男的父亲是英王安镇山麾下的一名将领,官职虽不大,却出生入死了很多年,去年战死在鞑子的长刀之下,被马蹄踏成肉泥,尸骨无存。米男的丈夫张小川在去年秋天参了军,受英王照顾,也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可惜半月前也战死沙场。安玲珑看米男如今成了孑然一身的孤女,又愧疚又怜悯,所以亲笔写了一封信,请她来京城生活。接应的人会在冀州城的乐乎粮店等她。她还说,就算米男不愿来京城,将来但有困难,尽管去乐乎粮店寻求帮助。 叶灵兮起初并不在意这封信,最多觉得安玲珑很会收买人情。 后来的事情超出了叶灵兮的想象。 首先,米男在多重打击之下一蹶不振,水米不进,不过两日,病势危机,眼看就撑不住了;再者,师父商兀知道了书信的存在,让一个徒弟快马加鞭告知了孙继龙。 很快,孙继龙的回复就到了。他命令叶灵兮替代米男,前往京城。 真正的米男,正如孙继龙和商兀盼望的那样,没过几天就病逝了。临死前,她攥着叶灵兮的手说:“求你,把我和小川哥葬在一起。” 叶灵兮满足了米男的愿望,却没有给米男设立牌位。在小张村乡亲们的眼中,杂耍班子悄悄离开了村庄,去其他的地方卖艺谋生;而克父克夫的张家娘子米男,被玲珑郡主接到京城享福去了。 偷梁换柱,叶灵兮成了米男,并且因为身手灵活处事干练,很快成为了安玲珑的左膀右臂,深信不疑。 如今,她“功成身退”,坦然坐在林初寻面前,诉说着当年的真相。 寓言里有“农夫与蛇”的故事,现在,是“米男、安玲珑与叶灵兮”。 林初寻并没有因为米男不是叶灵兮亲手杀死的而原谅她,他说:“无论米男当初境遇如何,你替代她潜伏进英王府密谋复国已经是不争的事实。我不知道,你把这件事告诉我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你只想寻求我的原谅,大可不必,我对这件事毫不关心。” “寻求原谅?你不是安玲珑,更不是米男,我自然不会在你这里寻求原谅。” “那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我——”叶灵兮站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林初寻,一字一顿地说:“要你再相信我一次!” 林初寻的眼睛眯了起来,他不知道叶灵兮和她背后的孙继龙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先派商兀“打头阵”,再让叶灵兮来“下迷魂汤”。林初寻现在只认为自己就是一颗没用的棋子,孙继龙实在不必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林初寻突然放松了下来,他拉出手边的椅子,坐下,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说:“这样的话请你以后不要再说了,这样的把戏也不必再玩了。林初寻就是林初寻,不是别人,也做不成别人。你走吧,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叶灵兮的脸色很不好看,心脏跳动的声音清晰地传递在身体的每个角落。她没有走,双手撑在桌子上,青筋刺目:“林公子,我知道我犯了什么不可挽回的错误,但此一时彼一时,你现在必须相信我!” 林初寻对叶灵兮命令的口吻非常反感,他心里盘算着,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杀掉叶灵兮应该没有问题。 叶灵兮知道林初寻看待她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可她还是执着地说明了来意,只是声音故意压着:“就在刚才,我听见堂主和师父说话,他们已经把仪国北线铁军布防图送去了突厥,他们要借助突厥的帮助,扰乱仪国局势,然后趁仪国内乱、英王北征之际,让周止夺取京城实权!林公子,你听到了吗?!” 林初寻突然抽出叶灵兮的佩剑,剑刃直指叶灵兮的脖子,剑眉飞挺,逼问道:“你闹够了没有?!既然你不听我的警告,执意寻死,我就成全你!” “林初寻!”叶灵兮已经急了,“你就不能静下心来听我说?你就不能动动脑子?我说的是真是假,难道你真的辨别不清楚吗?” 林初寻为自己不能真的挥动剑而对自己生气,但同时,他又有一点相信了叶灵兮的话,他现在真的太想知道安玲珑的情况了。 叶灵兮说:“我用我死去父母的魂灵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过不了多久,突厥就会再次侵扰北境,英王殿下将亲赴北境抗敌,到时候无论谁胜谁败,都是生灵涂炭、血流成河的惨相。我虽是周朝遗臣,但基本的是非善恶还是能判断的。” 叶灵兮说的信誓旦旦,让林初寻心里有少许的放松。林初寻握着剑的手垂了下来:“你把这些告诉我,有什么目的?我被软禁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 “但是我能做。我想好了,我马上就向师父辞行,就说去京城探查季檀留在京城的势力,然后借机去英王府,把这件事告诉英王殿下,让她早做准备。”叶灵兮的头扭到一边,“我知道,她并不会相信我,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想让我写一封信?” “是。堂主向来做出决定不能更改,哪怕是我师父,也不能干预。我们只能把堂主的计划告诉英王,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林初寻沉着脸,没有马上答复。他还是满腹怀疑,不能完全相信眼前这个人。他需要再好好考虑一下,防止有任何不易觉察的陷阱。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叶灵兮说,“英王殿下被堂主逼着吃了一种毒药,还有两个月的寿命。” 一句话把林初寻打入了地狱,他手里的剑再次举了起来,抵在叶灵兮的脖子上:“你说什么?你们竟敢……” “抱歉,英王被逼服毒的时候,我在场。这么多年,英王待我不薄,我薄情寡义,死不足惜。等事情了结,我任凭处置。” “什么任凭处置!别人的死活,于我并无干系;她若死了,你们谁也躲不过!”林初寻双眼通红,咬牙说道。 第98章 结盟 叶灵兮跪了下去,双膝着地的时候,她终于明白,自己这么多年的奔波、自己引以为傲的忠诚,是多么可笑、可悲、可恨。这么多年没有流过泪,如今流淌过眼角,透明却苦涩。她说:“你若是现在杀了我,我无话可说。不过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弥补自己的过失。” “解药在哪?我想知道解药在哪儿!” “无解……” “我不信!万物相生相克,怎么会无解?” “堂主说,这是仿照古书上的药方配的,他也不知道解药。这种药服下之后,会慢慢记忆消退,最后精神衰竭而亡。” 记忆衰退,精神衰竭,而亡……林初寻的手在颤抖,浑身上下都在颤抖,最后,他终于拿不住手里的剑,撒手,剑“当”的一声掉在地上。 林初寻颓然坐在椅子上,头垂着,脸色已经是充血的红。半晌,他猛地站起来,拿起地上的剑,大步向门外走去。 叶灵兮见势头不好,忙抱住林初寻的腿,说:“你要做什么?” “你放开我!”林初寻暴怒地说“事已至此,我还顾虑什么?现在就跟孙继龙同归于尽,岂不干净?” “不,你不能白白牺牲。”叶灵兮双手抱得更紧,“如今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北线铁军布防图即将抵达突厥,就算为天下百姓考虑,你也不能冲动!” “那我还能做什么?我一个阶下囚,连自己心爱的姑娘都没法保护,你告诉我,我还能做什么?” 叶灵兮跪在林初寻面前,用身躯挡住林初寻的去路,恳切地说:“你还有很多事要做!林公子,你听我说:堂主已经和周止达成协议,他们会趁着边境不稳的时候,在京城发动宫变。既然现在堂主因为我师父的缘故而善待你,所以我想,你可以假意投靠堂主,换取他的信任和拥戴,将来在必要的时候,帮助英王解救陛下。林公子,这件事只能你来做,万望珍重啊!” 室外自由的空气钻过门缝,轻轻吹进来,清冷湿润。现在外面没有了虫鸣鸟叫,真是寂静。没了生机的天地,哪还有美丽可言? 林初寻苦笑了一声,后退了几步,说:“不愧是跟着英王三年的人,跟她一样,总想着社稷百姓。都是傻子……” 叶灵兮的头又低了下去,她说:“我不配。” 林初寻深吸了一口气,将心里厚重的浊气吐出来,可压在心头的悲伤却无论如何也消散不了,反而越发沉重,他紧闭的双眸再次睁开,头脑更见清明:“我本就不是心怀苍生的圣人,看不透红尘俗世,参不尽生老病死。自始至终,不过是想站在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罢了。不曾想,老天爷连这么个愿望也不肯施舍给我。也罢,死前能为她做一件事,黄泉之下,再见到她的时候,也能坦然相对。” “公子愿意接受我的建议了?” 林初寻湿润的睫毛微微扇动着,说:“我再相信你一次,这一次,不只是安玲珑和我的命,全天下人的命,恐怕都在你的手上了。” “……我,明白。” 叶灵兮站起来,从林初寻的手里取回了自己的佩剑。 林初寻问:“无为神僧现在在哪?” 叶灵兮答:“在隔壁的普善禅院。他和你一样,都被软禁着,堂主以空宥、空恕两位高僧的性命相威胁,这才迫使神僧收留了我们。” “我能见他一面吗?” “应该可以。现在吗?” “越早越好。” “好,我去安排。” 普善禅院处在幽园的最里面,在外人看来比较偏僻狭小,但对于那些得道高僧来说,这里是最佳的修行参悟的地方,无人打扰,与世无争。 锁了将近五天的房门哗啦啦响起来,把守了多日的守卫们恭敬地说了声“请”,就有一个修长的身影站在了无为神僧的房门口。 正在念经打坐的无为神僧紧闭的双眼打开一条缝,很快又闭上,脸上的表情似无波古井,没有变化。 在来者跨进门之后,门又关了起来。 林初寻走到无为神僧面前,跪在蒲团上,稽首大礼参拜。 “戒嗔,你来了。”无为神僧闭着眼说。雪白的长眉和长须几乎混在一起,更显得神秘莫测。 “戒嗔”是林初寻的法号。当年林初寻陪着父亲来给母亲上香祈福,遇见了无为神僧。后来,林初寻在林致的要求下于寺院礼佛,虽然他并不喜欢这项功课,但他父亲林致说,诵经打坐可以静心忍性,不能敷衍荒废。 就在林初寻坐不住而四处张望的时候,无为神僧慈眉善目地出现在他面前。他莫名其妙地说了声“你长这么大了?”就离开了。 林初寻越想这句话越别扭,他确信自己绝没有见过这位骨瘦如柴的老者,怎么听着,老和尚对他很熟悉?他悄悄跟了上去。 无为神僧很快发现了跟踪而来的林初寻,非但没有责怪他,反而说跟他有缘,提出想收他做记名徒孙。这是外人求都都不来的机缘,所以紧跟过来的林致应了下来。 林初寻的法号是“戒嗔”。戒字辈弟子虽说是无为神僧的徒孙,但辈分已经算是极大,毕竟天下所有的寺院,比林初寻辈分大的,超不过十个。 林初寻跪着答道:“是,师祖。” “为何来见我?” “担心师祖安危。” 无为神僧轻笑了一下,说:“贫僧已经一百零四岁,是早就该入土的人,怕什么‘安危’?就算是空宥和空恕,恐怕也不在意这些了。” “是。徒孙愚钝。可是,您为什么还要受孙继龙胁迫?您跟前朝有什么关系?”虽然林初寻觉得,无为神僧应该是超脱世外的高人,但还是忍不住问这个问题。 “我没有受逼迫。我只是想见你啊。” “您……您知道我的身份对不对?” 无为神僧又是一笑,双手合十,说:“当年,还是我把你交给你父亲的呢!” 第99章 赠礼 听无为神僧这么说,哪怕心里有了准备,林初寻还是唏嘘了一番。 无为神僧说:“周哀帝小的时候是很乖巧听话的,喜欢钻研佛经,只是后来经历了太多后宫变故,才多疑孤僻起来。他大约五六岁的时候吧,还在做太子,偷偷甩开侍卫来幽园玩,想去藏经阁偷书,没想到被我撞个正着。我那时还在承恩寺做住持,见过他两面。我当时功利心强,就跟他结了缘。他那时粉雕玉砌的,笑起来很是可爱,我就送给他一个法号,名叫空慭。” 空字辈的法号,说明是无为的徒弟,怪不得,无为在初见林初寻的时候,给了他徒孙的待遇。 “后来啊,他的母后被毒杀,父皇饱受权臣控制、折磨,终于病死,那时他只有十一岁,可怜啊……” 林初寻对周哀帝生前的事有意回避,他说:“师祖,您讲讲别的事吧,关于我父亲的。” 林初寻说的是“父亲”而不是“父皇”,无为马上就明白了,他呵呵地笑起来,沙哑的声音听起来莫名觉得慈爱亲近。 无为拍着林初寻的肩膀说:“你这个小娃娃,长得虽然像哀帝,谈吐举止倒像极了林致。林致这一生活得光彩,何其有幸啊!” “您与他是如何相识的?” “林致吗?那小子是个倔性子。当年,林致因为什么事得罪了哀帝——大概是不许哀帝扩修超云殿,哀帝说要杀他。当时贫僧奉召进宫讲经,随口求了个情。哀帝给了贫僧个面子,索性将他绑了,扔到我这里来听经文。” “哦?父亲竟然是这样跟您结识的!” 无为边想边说:“那小子起初整日郁郁寡欢,水米不进,大约过了四天吧,他突然跑到诵经堂里听弟子们诵经,后来听上了瘾。对了,我的棋艺是他教的,可惜我没有悟性,是个臭棋篓子。” “你们还是忘年交?” 无为笑着,脸上的沟壑深了几分,“佛门弟子,若说什么能引为幸事,一个是参悟佛法,一个是结交到有缘人。林致施主是一个才学、胸襟都让人敬佩的妙人,我与他很投缘。” “那我呢?您是为了谁而收下我的?”林初寻紧张地发问。 无为静静地看了他半晌,笑着说:“你么……我没有看在任何人的面子上。我们的确有缘。你出生那天,我奉召入宫为你诵经祈福,第一次见到了你。那时候,你那么小,皱皱巴巴的一个红肉团子,只是啼哭,也不睁眼睛。那时我才知道,刚出生的小娃娃是那个样子的。” 林初寻看着无为神僧不住地比划着,愈发觉得亲切快乐,跟着笑起来。 无为说:“后来,安家的大公子带着兵闯入皇宫,到处都在厮杀,鲜血把朝阳殿的台阶都染红了。梅妃娘娘拉着我的袈裟,跪在我面前,哭着求我救你。我清楚地记得,我抱着你的时候,你竟然在笑。” 梅妃,对于林初寻而言,是生活在人们口口相传的故事里的美人,她温柔、美丽、聪慧、善良,可惜所托非人,在历史的洪流里沉浮起落,最后连一片衣角都没办法找到了。她是林初寻的生母。那个高贵的女人,在最后时刻,抛却了身份和尊严,卑微地恳求别人,救她的孩子逃出生天,从此隐姓埋名,逍遥江湖。 林初寻在无为的嘴里听到“梅妃”两个字,心还是揪了一下。若是能见她一面该多好,好歹免了她的牵肠挂肚。 无为接着说:“于是啊,我就把你藏在袖子里。可是你不舒服啊,就在我的袖子里哭。我这么个又老又笨的人,哪里会哄孩子,一出门肯定被人看出来。正巧啊,林致进了宫,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救你。” 在那样危急的时刻,林致冒死进宫,不只是忠臣,更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士。 “后来呢?” “后来啊,林致将你放在一个食盒里,由我陪着,出了皇宫。” “先帝没有拦你们?没有人盘问?” “有人截住了我们,但幸好,我们遇见了一个人。” “谁?”林初寻急切地说。 无为瞧着门外,说:“他叫商兀,当时是哀帝的侍卫长,受梅妃所托,护佑你离开。” 林初寻心头一震。 “当时有个将军拦住了我们,是商兀将军一连击伤了好几个人,将我们送了出去。他身上伤痕累累,站都站不住了,被很多人围着,还护着我们逃跑。原本我们以为他战死了,没想到,二十年了,我又见到了他……” 原来如此,难怪商兀一直护着他。回想刚刚对商兀的恶语,林初寻有些惭愧。 无为神僧拉着林初寻的手说:“你是我们辛苦带出来的孩子,你的身上背了太多人的命。我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莫要轻贱了自己,你有很多事要做。” 林初寻跪端正了,回答:“是。师祖,我想……” 林初寻还没说出自己的计划,已经被无为神僧制止了,他轻轻摇了摇头,指了指门外。 门外一定有孙继龙的耳目,任何计划,都不能宣之于口。 无为神僧从身后拿出一个卷轴,递给林初寻,说:“知道你喜欢画,我新得了一幅,反正即将入土,收着也是糟蹋,不如就送给你吧。” 林初寻狐疑地接过来,理不清头绪。 无为神僧在轴头的左端轻轻敲了两下,咚咚,轴头右端弹出了一个很小的机关,空间很小,但容纳一封信已经足够。 无为说:“这幅画是前朝美人素昔的遗作。收下吧。” 素昔是两百年前秦淮河畔的歌姬,美貌多情,曾经一幅牡丹卖出三百两的高价,为世俗男子追捧甚至疯狂。 素昔后来遇到了一个落魄书生,供他读书科考,可是书生高中之后与她再无联系,甚至以受过她的恩惠为耻,恶意诬陷,险被含冤流放,最终被姐妹们倾尽家财赎了出来。素昔痛心于书生的薄情狠毒,不久重病而死,年仅二十一岁。 其实,对于这位薄命女子的画作,林初寻并不追捧,只是,安玲珑早逝的母妃喜欢,说有昂扬的意趣。 无为将它送给林初寻,深意可想而知。 第100章 报信 得知林初寻愿意合作,虽不见孙继龙怎样激动,却能看出商兀非常高兴。他夸奖了叶灵兮几句,跨着大步走出幽园,去准备明天护送所有人出京的事宜。 商兀走出去之后,叶灵兮对孙继龙说:“堂主,属下想起一件事来,想跟您商量。” “你说。”孙继龙坐在椅子上,翘着腿,心不在焉地说。 “属下曾有一次跟着安玲珑去了一个园子,园子的主人是白泽公子季檀。季檀好歹也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富豪,手上掌握的消息网远强于安玲珑的红豆馆,无论是对突厥还是南诏,他的影响力都不能忽视。他现在和安玲珑的关系非常密切,对我们不利啊。” “安玲珑和季檀关系密切?这个我并不知道,只知道当初安玲珑跟季檀似乎做过什么交易,有情报上的往来。” “似乎不只是交易那么简单,”叶灵兮说,“我总觉得,季檀对安玲珑有别的心思。英王府的根基难以撼动,再加上季檀就更……” “若真是如此,你我能做什么?” 叶灵兮抱拳说道:“属下请命,再去一趟季檀的竹园,印证一下他们的关系,如果条件允许,我们可以出高价跟他交易,让他为我们所用。” 孙继龙的指尖摩擦着嘴边的胡茬,慎重地想了一会儿,说:“能争取到他自然是好的,可若是处理不当,惹上别人的注意就不好了。” “属下会谨慎行事的。” “我们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你一个人行动会很危险。” “为完成大业,属下万死不辞。” 孙继龙看叶灵兮说的斩钉截铁,神色轻松许多。他说:“叶统领如此有心,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这就写一封信,你带给季檀,记住,要谨慎行事。” “是!” 英王府这边,安玲珑情绪还是低落,迷迷糊糊似睡非醒的。风如令搜捕了京城几乎所有的地方,并无大的收获。思忖再三,他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了季檀。他几乎能够确定,如果孙继龙尚未出京,那么能藏身的地方只有幽园。但是,要不要搜捕呢? 季檀的回答是不要。 与风如令的考虑不同,季檀并不在意幽园是不是英王府英烈们最后的归所,他有自己的私心。其实,他早就把目标锁定到了这个地方。 之所以不允许风如令去搜查,原因有两点。 一,如果风如令带兵搜捕幽园,打草惊蛇,逼得孙继龙拿林初寻的命进行要挟,安玲珑将陷入两难,一旦林初寻有个三长两短,恐怕安玲珑连两个月都活不了了。季檀疼惜她。 二,若林初寻幸运地平安回来,且不论他对于自己的身份是怎么想的,安玲珑怕也不会轻易放弃对他的感情。季檀不甘心。 所以,林初寻现在还不能出现在安玲珑面前,哪怕是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也不能让安玲珑听到。 但是,他还是要求风如令大张旗鼓地四处搜捕,尽管那不过是个无用功,目的很简单,就是让孙继龙听到风声之后赶快出京,以免做出更大的动作。现在安玲珑没有精力主持大局,所以,京城决不能闹出乱子来。 只是他不知道,叶灵兮正在赶来的路上。 为了掩人耳目,她的确先往京城东郊的竹林飞驰,可是在竹园前面的小路口,她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她没料到,有个人截住了她的去路。 纯黑的长袍,花白的头发,左侧挂着一把名叫“长蛇”的宝剑。商兀背对着叶灵兮,肃杀的气息压迫得人几乎窒息。 叶灵兮心头大震,一时乱了方寸,支吾地喊了一声:“师……师父……” 商兀的手搭在剑柄上,转过身来。 这个姿势,是一个武者的警告,你若敢后退甚至逃跑,他会毫不留情地杀掉你。 叶灵兮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败露。她走到了商兀面前。 商兀的五官并没有明显的扯动,但眼神里透出的,尽是悲伤和失望。他静静地看着叶灵兮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叶灵兮低着头,心里抑制不住地发慌。她首先想到的是,就算商兀知道了她和林初寻的计划,以商兀的脾气,绝不会伤害林初寻的,这样一来,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她不知道商兀到底猜出了多少,只能伏低做小地搪塞:“师父怎么亲自过来了?难道堂主让您亲自负责和季檀的合作?” 商兀踱步到叶灵兮身后,面对着隐在竹林深处的竹园,说:“竹园到底在哪,你比我清楚,现在你临时改变路线,能给为师解释一下原因吗?” 叶灵兮勉强陪着笑,脑子里飞快寻找着借口,说:“还能因为什么?就是……嗯……我四处看看有没有人监视——这不是您一直教导我的吗,出门要谨慎。” “警戒心要时刻保持,没必要四处游荡!”商兀严厉地戳穿了叶灵兮蹩脚的谎言。 “……是,师父。” 商兀长叹了一口气,说:“灵儿,你难道忘了你为什么无父无母、孤独飘零了吗?” 没忘,她当然没忘。她刚出生不久,作为一品带刀侍卫的父亲就在宫变的时候战死,而担任梅妃贴身女官的母亲,也因为梅妃自尽、仪兵攻城而绝望,触壁而亡。照看她的祖母抱着她四处逃难,却遇上的瘟疫,在一个风雨的夜里含恨而终。她被师父捡到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 自小没有父母教诲疼惜,面对的只有绵绵的仇恨和遥远的他乡。生活对于她来说,除了劳累,就是绝望。 可是,在英王府短短的两年多时光,她竟然贪恋起那里的生活。有人贴心地关照着她,让她在广袤的土地上驰骋,让她可以静静地坐下来吃一口热饭,让她体会到了被信任的滋味。 叶灵兮知道,她和仪国是有血仇的,但这种仇,不是私仇,而是国仇。她的父母,和当年宫变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私仇,只是他们站在了两种利益之上。 既然是国仇让她沦落至此,那么,将心比心,她不希望其他的孩子也想她一样,因为外敌入侵,因为政治阴谋,而卷入无休止的征伐当中,变成命运潮流中一株无根的浮萍。她要阻止孙继龙的乱国阴谋。 背对着商兀让叶灵兮不至于太过内疚而说不出话来:“师父,您不该阻止我。” 商兀说:“堂主说,大皇子不可能这么痛快地答应你的劝说,所以他猜测,你们有所图谋。他让我只要发现你路上有任何不妥,可就地截杀。灵儿,周围已经布下了十几个杀手,你,跑不掉了……” 第101章 抉择 林初寻的软禁没有解除,甚至多加了两个身手不错的守卫,林初寻猜测,叶灵兮那里出了事。计划应该败露了。他没有怀疑是叶灵兮故意为之,因为没有必要。如果叶灵兮前来劝降是个圈套,孙继龙大可将计就计,不可能加强防御。他脑子在飞速运转着,想着最佳的解决办法。 商兀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带了十几个杀手,这一看就不是商兀自己的意思。叶灵兮明白,孙继龙想让商兀亲手“清理门户”。 自己给师父又添麻烦,叶灵兮愧疚极了,而对孙继龙,她完全丧失了敬意。 叶灵兮眼圈微红,却没有求饶,她转过身,面对恩师的背影,说:“师父,您教养我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我心中所想;参与堂主的计划,您也明白这件事又会掀起多大的风浪,多少人会无辜丧命。孙继龙的这套计划,徒儿非送出去不可。请恕徒儿不孝!” 商兀纵横的皱纹里,掩藏了太多情感,表情微微变化,扯动了交杂不清的情绪。他说:“你做我的徒弟已经将近二十年,跟安玲珑只待了不到三年,你却最终选择相信她。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不仅毁了堂主的计划,更让大皇子陷入危难之中。你不忠不孝,不配做我的徒弟。” 叶灵兮跪在地上,头却高昂着:“是,徒儿有违恩师栽培。但孰轻孰重,徒儿自有分晓。今日就算还有一口气在,也要把消息带出去。师父,徒儿给您磕三个头,望您不要手下留情!” 说着,叶灵兮真的以额触地,像当年拜师的时候一样,接连磕了三个头。 咚!咚!咚! 三个干净利落而响亮的顿地声一下一下激荡在商兀的心坎上,听的他心疼以致心碎。他老了,多年背负的责任让他不堪重负。可是,哀帝待他宽厚,梅妃也曾救济过他全家,他们临终前最后的愿望,他发过誓,一定要实现的。 他转过身,拔出了随身的佩剑。 紧接着,叶灵兮站起来,拔出佩剑。 风从竹林里吹过来,带着晚秋时节特有的萧瑟气息。纷飞的树叶像即将殒命的枯叶蝶,勉力维持着最后的生机。 两剑相接,寒光夹杂着撕裂耳膜的声音,四散开来,空气为之凝滞。 幽园里,林初寻不出所料地等到了孙继龙。在孙继龙冷峻的眼神控制下,林初寻坦然以对。 林初寻拿了一个茶杯,只给自己倒上了茶水,抿了一口,回味一会儿,似乎并不满意:“堂主——姑且这么叫你吧——你终于来了。我以为你听说我的归附会很激动,看你现在的表情,啧啧,是我自作多情了。” “叶灵兮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孙继龙问。 林初寻诚实地回答:“她说你将一张布防图交给了突厥,你想让仪国不得安宁。” “果然,”孙继龙恶狠狠地说,“你们想背叛我——真是一场幼稚的表演!” “什么?”林初寻的表情单纯无害,嘴角上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你在说谁?难道你在怀疑我的诚心?真是冤枉。” “你还要装傻吗?你和叶灵兮不过是假意投靠我,目的是掌握我的计划,然后告诉安玲珑。打的好算盘啊。” 林初寻的神色更是轻松:“照你的猜测,你应该现在派商兀去追杀叶灵兮了吧。” “他自己教出来的好徒弟,自然要自己解决。” “那么,商兀一定不是自己去的,你派了监督他的人,或者说,他们俩都活不了了。” 叶灵兮和商兀的对抗其实并无悬念。商兀只用一只手,就能压制得叶灵兮动弹不得,更何况,商兀的目的,是将她置于死地。 叶灵兮的胳膊、腿、后背上甚至脸上都挂了彩,左臂因为商兀的“折花手”而脱臼,无力地垂着,成了个累赘。但她还是执着地用右臂进行对抗。 商兀的剑再次提了起来,他喊道:“这么多年,你就学了这些花拳绣腿吗?” 一句话惹得叶灵兮斗气大胜。她先出剑扫商兀的下盘,被商兀硬接下来。商兀趁机翻动手掌,往叶灵兮心口上打。叶灵兮敏捷地侧身,夺过致命的掌锋,回过来用剑进攻商兀的前胸,毫无悬念的,商兀也躲了过去。 就这样你攻我守,走走退退,近一百回合之后,两个人还没分出最后的结果。 叶灵兮已经体力不支,但还是顽强地撑着。商兀有足够的能力一击而中,却还是屡屡错过机会。 商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拖这么长时间。他找不到放叶灵兮一条命的借口,偏偏就想放过她。叶灵兮坚毅的眼神让他忍不住压制她的戾气,却不忍心给她最后的一击。 他最引以为傲的忠诚,如今受到了质疑。如果他不能杀死叶灵兮来证明自己,那么,他的下场也只有死了。 埋伏许久的杀手们早已经按捺不住了。叶灵兮瞥见草丛中黑色的蠢蠢欲动的身影,用剑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至于倒下,嘲笑道:“古人都说,飞鸟尽良弓藏。如今功业未就,孙继龙对你就有了杀心。师父胸襟开阔,还真忍得住。” 商兀剑式未收:“你不必挑拨离间!” “师父,徒儿好奇,您‘清理门户’之后,还怎么在复兴堂里立足?孙继龙到底承诺了你什么?” “与你无关。” 挑拨失败,叶灵兮甩出一个剑花,再次向商兀袭来。这一次,商兀没有给叶灵兮喘息的机会,一记夺魂掌,正中叶灵兮心口。叶灵兮被打飞出去,摔在地上,一口鲜血喷出,没了动静。 唯一一次完成任务之后却满是痛苦,商兀颓然扔下手中的剑,对着埋伏在周边的黑衣人们说:“出来吧。” 十一个黑衣人从四面八方走了出来,步伐平稳有力。不过,他们并不是庆功的,在商兀略带惊疑的眼神注视下,每个人都亮出了随身的兵器。 “我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清白,按照约定,我可以回兖州了。你们要干什么?” 黑衣人没有回话,但他们用行动证明了,孙继龙和他刚刚做好的约定,完全没有效用可言。 原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102章 师徒 刚刚完成一次截杀,商兀的体力消耗不少。这些黑衣人实力都不弱,且人数众多,想要脱身,几乎不可能。可商兀不是束手就擒的人,就算是死,他也要拿着兵刃死。 战斗一触即发。 幽园里,林初寻两杯凉茶下肚,人完全镇定下来。他问:“叶灵兮一死,你的手下就会马上杀掉商兀。据我了解,商兀收了很多徒弟,且在复兴堂都有些地位。你想怎么向这些人解释商兀和叶灵兮的死?” “商兀清理门户时被叶灵兮偷袭,两人均不治身亡,这个理由,有什么人敢不听从?” “借口太牵强了,没人会相信的,”林初寻轻飘飘地说,“如果他的徒弟们坚持验尸怎么办?毕竟商兀的功夫世人皆知,而叶灵兮除了弓马娴熟、身手机敏之外,还有什么本事?在占尽了优势的密林里作战,就算商兀存心相让,也绝不会死得那么惨,除非,有人帮忙。” “叶灵兮勾结安玲珑……” “不可能,”林初寻干脆地截断了孙继龙的借口,“你们跟英王府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应该彼此熟悉。英王府上到英王下到士卒,都练的是在战场上克敌制胜的硬功,而不是江湖杀手必备的偷袭和近身搏击,随便找个仵作都能检验出来。你以为能瞒多久?” 林初寻的话句句戳中孙继龙的软肋。孙继龙早就不想留下这个威望几乎与他齐等的商兀了,眼前的这个机会千载难逢,他不想错过,但是,杀掉商兀之后,又怎么安抚部众,这是个值得好好斟酌的事。 在孙继龙潜伏在英王府的这些年里,复兴堂大大小小的事务,尤其是暗杀和联络旧部,几乎都是商兀负责,只是在重大事情的决策上,商兀会用最隐秘的方式,将消息传递给孙继龙,由孙继龙定夺。所以,很多时候,复兴堂真正的头领是商兀。 虽然商兀在周朝的时候官职不算高,只是皇帝身边的侍卫,比不得他这个相府公子、皇亲国戚有派头,但毕竟人们都知道,真正帮助小皇子逃出生天的,除了已死的林致、将死的无为和尚,就只有商兀了。 孙继龙紧锁着眉头想着,却在不知不觉间,将自己的所有顾虑表现出来,并让林初寻成功捕捉到。 林初寻说:“我有个主意。” 竹林边,商兀已经酣战了二百回合,身上留了三处刀伤一处剑伤,其中,砍在左肩的刀伤尤其严重,鲜血已经浇透了半个身子。他虎视着剩下的几个黑衣人。 地上横横竖竖倒了六个黑衣人,几乎都已经没了气息,若不是因为蒙着面,他们死前恐怖的表情会让人终生难忘。还有一个人半躺着,脸上露着的部分惨白惨白的,腋下六七寸长的剑伤让他活不了多久了。接下来还能战斗的,也多多少少带了伤。 复兴堂的规矩,只要首领没有发话,谁都不能退缩。 看到商兀已经行动艰难,几个黑衣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再次改变战术,由车轮战恢复到了包围战。 长刀和鸳鸯刀先进攻,紧接着长剑补漏,外围还有一柄短剑压阵。商兀绕开长刀,挑了鸳鸯刀,近身抵挡长剑。他低吼一声,使出全身力气,劈掉长剑,随即削开了拿着长剑的黑衣人的腹部,那黑衣人甚至来不及触碰自己的伤口,已经丢了性命。 黑衣人的震惊给了商兀短暂的喘息时间,但也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短剑补上了长剑的位置。 长刀和鸳鸯刀左右夹击,短剑正面进攻。商兀左肩受伤不能动,首尾不能兼顾,自己的剑也因为刚刚的一击而脱手,尽管折断了手持鸳鸯刀的黑衣人的胳膊,将提长刀的黑衣人踹了出去,但短剑已经无论如何避不开了。 短剑朝着商兀的心口刺来。商兀似乎已经看到,阎王爷判人间生死的笔正在抹除他的名字。 一个身影挡在了商兀面前。 被商兀打昏的叶灵兮伤势沉重体力不支,无法阻止这柄短剑的威势,来不及细想,她飞身站在师父面前,用身躯接下了这重重的一击! 短剑穿透身体的时候,声音真是刺耳。 商兀震惊之余,一掌劈在手持短剑的黑衣人头顶,黑衣人立时就七窍流血而亡。 商兀凛冽雄浑的掌锋完全震慑住了剩下的两个黑衣人,他们再也不能顾及复兴堂的规矩,夺路而逃。 商兀抱住叶灵兮因为伤重而痉挛的身体,老泪泉涌:“灵儿,灵儿……” “师父……” “我故意留一分力气,就是想让你留下一口气,之后逃得越远越好,谁知道你……” 叶灵兮全身浴血,气息出多进少,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好不容易拼尽力气开了口,嘴里喷出一口血,盖住了将要发出的声音。 后悔和痛惜充斥着商兀伤痕累累的身躯。他将陷入昏迷的叶灵兮轻轻放在地上,捡起身旁的长剑,手指抹净剑刃上温热的血,跪在地上,双手将长剑举过头顶,对着苍天长呼:“陛下,臣力已竭,忠已尽,该赴黄泉矣!” 闪着寒光的剑刃划过脖颈,随即,血珠跳动,似乎因为解脱而欢愉。 恐怕就算是周哀帝和梅妃再世,也无法评判商兀的一生。不计代价的追随,不惜生命的忠诚,仅此而已吧。 阳光照在幽园经了秋雨的草地上,闹得水珠都泛起光芒来。林初寻此时的思绪,就像外面的光芒,每一缕都清晰明朗。 就像是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林初寻悠然地说:“叶灵兮和商兀是必死无疑了,不过是两个奴才,决不能让帮里因为这件小事闹出乱子。” 话实在狠,完全不符合林初寻本来的气质。 “你有什么主意?”孙继龙警戒地问。 “很简单,换个说法就好了。就像你说的,宣布叶灵兮叛国,妄图勾结安玲珑破坏复国大计。商兀身为师父难辞其咎,主动要求追杀叶灵兮,没想到被叶灵兮暗中培养的心腹伏击致死。堂主为了给商兀老英雄报仇,派人处死了叶灵兮。整件事情有前朝大皇子——也就是我——参与,可以作证。” 第103章 硬撑 孙继龙的脸色更加黑沉了几分,他说:“怎么,原来就算死也不肯恢复身份的英王殿下的未婚王君,现在怎么想清楚了?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 “为什么不呢?这件事叶灵兮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林初寻说,“既然复国的机会就在眼前,我为什么要错过?一个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一个是仰人鼻息的王君,傻子也能看出来孰优孰劣。我被养父藏了这么多年,为的,恐怕就是这一天。” 除掉了一个下人,却又迎进来一个主子,孙继龙恨得牙根痒痒。原以为林初寻只是个书呆子,没想到深藏不露。失算,失算。 不过,抛开眼前的困局不说,反正当初带林初寻来也不过是为了给安玲珑一个打击,顺便顾及商兀的意见,现在目的都达到了,在没有太多人知道林初寻的存在的情况下,除掉他一点都不困难。 可林初寻刚刚的办法很实用。让林初寻以先帝遗孤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并出面作证商兀的死于他无关,应该是最佳的解决办法了。 到底该如何呢? 看孙继龙的脸色阴沉,半晌不说话,林初寻将全身都靠在椅子上,用更懒散的姿势跟他说:“堂主还在犹豫什么?还怀疑我吗?大可不必。说起来,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不会害你的。” 亲人?面对皇权的诱惑,就算是亲兄弟都会拼个你死我活,更何况是相认不久的表兄弟?孙继龙的不屑毫无保留地表现出来。 林初寻轻笑,不再劝说,只是低着头捋顺衣服上并不明显的褶皱。 孙继龙心里权衡着。他固然不想让林初寻骑在他的头上,奈何棋错一招,骑虎难下。好在林初寻虽然顶着大皇子的名头,但在复兴堂并没有根基。整个复兴堂近万人,还牢牢掌控在他的手上。 大不了将来时机成熟,让林初寻步商兀的后尘也不是难事。孙继龙想通了,说:“既然你愿意继承先帝遗志,我这个做哥哥的,心里自是欢喜。只是,你对复兴堂里的事并不了解,需要慢慢熟悉,所以,大小事务,还是暂由我代替你处理吧。” 林初寻——不,是周恪瑀,瘫坐在椅子上,没有兴奋激动也没有愤怒懊恼,只是扬了一下手,说:“反正我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懒得管那些小事。表哥看着办吧。” 林初寻改口还挺快,让孙继龙心里又别扭了一下,他说:“别的不打紧,你需要准备一下,明天离了长安,你就要跟兄弟们见面了。” “你安排,我服从。”林初寻说。 孙继龙定定地看着面前刚变换了身份的男人,希望在他懒散的表情下捕捉到什么秘密,可是林初寻的表情动作非常自然,完全看不出破绽,最终他放弃了,转身离开。 孙继龙身后,原本表现的玩世不恭又处事决绝的男人,终于摆正了身子,手心里的冷汗莹莹可见。 他不怕死,但他不想让商兀和叶灵兮白死,不想让安玲珑陷入腹背受敌的危局。他要为她做点什么,这样,就算将来在黄泉相见,他也不至于惭愧。 英王府里,安玲珑正在看一只小狗打滚。小狗名叫球球,是个长毛的白狗,前两天季檀送来的,还吹嘘多么多么的名贵,是他专门带来给安玲珑解闷的。安玲珑只觉得小狗呆傻可笑,喜欢追自己的尾巴打滚。 她常常这样一坐就是一下午。 玉婵宽慰自己说,呆坐着也不错,总比前两天酗酒好多了。 深秋天气,能有这么暖和的阳光实在难得。安玲珑趴在廊下晒太阳,感觉这许多天的疲乏凄寒的身子竟爽利了许多。 门外一阵喧哗,安玲珑抬了一下眼皮,没动。 紧接着,玉婵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急躁的情绪:“王爷,您去外面看看吧,那个……” “谁来了?”安玲珑歪着头问。 “季先生。” “季檀?让他自己走进来不就好了,闹腾什么?” 玉婵急躁的情绪重了几分:“季先生带进来个人,可风如令不让他们进来。” “带了人?谁?” “……哎呀,我说不清楚,总之您去看看吧!”说着,玉婵就去拉安玲珑的胳膊。 安玲珑就着玉婵的手站起来,懒洋洋地往外走,边走边抱怨季檀和风如令不安分。 英王府大门内侧放着一张担架,透过层层的包围,能隐约看出上面躺着个人。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似乎是争论该不该让安玲珑知道。 安玲珑凑了过去,人们噤了声,默默让出一条路来。 安玲珑低头一看,心里猛地一惊:虽然那个人变了装束,虽然她满身是血气息奄奄,虽然她的沾了血和泥的头发遮挡住了她半张脸,但安玲珑一眼就认出了她——叶灵兮,曾经冒充米男跟在她身边的奸细! 安玲珑曾以为,如果有一天叶灵兮半死不活地躺在她面前,她会快意地大笑,会疯狂地指责骗取她信任的叛徒,会结束她的生命,来惩罚他们将林初寻从她生命里带走的仇恨。 可她没有,没有开心也没有解脱,反而心头的恨加重了几分:为什么要这个样子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不能好好活着?为什么不能留着命来向我忏悔?为什么? 安玲珑心里乱七八糟地想,脚步已经把她带到了叶灵兮面前。她蹲下来,用带着薄茧的手拨开叶灵兮粘在脸上的发丝,并喊出了她曾经的名字:“米男……米男……” 叶灵兮没有睁开眼,微不可察的呼吸显示着她生命即将逝去。 季檀说:“她经过竹林的时候被她很多人围攻,正巧果陌儿经过,只是她不了解状况,不敢轻易插手,旁观了整个过程。事后她和我的护卫们清理现场,发现她还活着。她似乎认出了果陌儿,临昏迷前说要见你。我给她治了伤,可是她伤太重,活不了了,现在硬撑着一口气,想必是有话对你说。” 安玲珑的指尖微颤。意识到自己表露了软弱的情绪,忙抽回手,依然唤着:“米男……” 叶灵兮睫毛轻轻动了动,睁开了眼。她的眼睛已经找不到焦距,却在听见安玲珑呼唤的时候,流下了一颗晶莹的泪珠。 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好像担心他们轻呼一口气,就能将叶灵兮的灵魂吹跑。 第104章 遗愿 自从知道叶灵兮是冒牌货,是背叛了英王府、背叛了安玲珑的罪人,风如令每天做梦都想杀掉她。风如令看待安玲珑比谁都重要,他怎么能允许她受委屈? 可当风如令看到叶灵兮那颗混着血的泪珠的时候,心不争气地软了。 谁能不心软呢?面前这个将死的姑娘,也是个饱受命运摧残的可怜人。 安玲珑双膝跪在叶灵兮身侧,耳朵贴着叶灵兮的脸,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话对我说?我听着呢。” “殿下……”叶灵兮声音如蚊虫振翼,弱不可闻。 “是我。” 叶灵兮的脸上竟然是笑容:“恨我吗?” 安玲珑看着这张惨白的脸,没回答。 叶灵兮似乎不在意答案,她说:“殿下,我撑着最后一口气,是有几句话必须告诉你……” “你说。” “孙继龙想趁着天下大乱的时候谋篡皇位,所以……咳咳……所以他……他……”叶灵兮皱着眉头,想说又说不出来。 安玲珑听到孙继龙的名字,心里一阵着急,脸贴着叶灵兮更近:“他怎么了?” 叶灵兮只是咳,末了带出两口血来。 季檀知道安玲珑着急,从头上取下一只木簪子,将木簪子里的银针拔出来,封住了叶灵兮的几处大穴。 喘了几声,叶灵兮总算稳住心神,她说:“他已经跟……突厥……达成了合作,并将仪国北线铁军布防图……交给了突厥。” “什么?!”安玲珑震惊地说,“这个混蛋!” 在场的,哪怕是没有上过战场的季檀,都大吃一惊。 仪国的军队布防虽然不是一成不变,但大致的行军路线是固定的,为的是避免敌军或叛军哪怕是山匪的袭扰,便于以最快速度集结友军,剿灭敌人。 仪国北线铁军布防图除了陛下和英王,只有少数几个统军大统领知道,现在竟然通过孙继龙,到了突厥人的手上。 临时调动军队已经来不及,战场上兵贵神速,恐怕突厥此时已经制定好了作战方案,就等着收下仪国将士们的头颅了。 竖子敢尔! 叶灵兮脸色惨白,尽是灰败的死气,额头上细密的冷汗很快打湿了乱糟糟的发丝,她的右手艰难地抬起来,在虚空中颤抖着。 安玲珑双手抓住右手,说:“米男,我在,我在!” 叶灵兮白色的嘴唇轻启:“相信林初寻,等着他。” 微弱的声音却让安玲珑浑身一颤,自觉从头皮到后背无一不酥麻无一不冷。叶灵兮给她带来了希望,可很快又让她陷入另一种绝望中。 林初寻是不会助纣为虐的,这一点叶灵兮为他证明了,但林初寻不能脱身,叶灵兮就是前车之鉴。如果林初寻只是单纯地被囚禁,那还好说,但若是他假意投诚,在孙继龙眼皮底下帮助她,无异于与虎谋皮,步步惊心。 “林初寻在哪里?我怎样才能救他出来?”安玲珑问。 叶灵兮全身都疼,疼到极致,所有的感官都在消退,此时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了。 “米男?米男?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我怎样才能救他?”安玲珑的声音里带着乞求。 叶灵兮轻轻摇了一下头,脸上带着歉意。忽然,她留在安玲珑手心里的右手没了力气,眼皮也沉了下去。 “米男!”安玲珑大喊,她去抚摸叶灵兮冰凉的脸颊,抱她,都没了反应。在温和的秋日里,叶灵兮的生命宛如被大树抛弃的叶子,了无生机。 安玲珑抱着叶灵兮,眼睛上蒙着厚厚的水雾,抬着头恳求季檀救她。 季檀说:“别折磨她了,她解脱了。” 解脱了…… 也好,至少不用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世道上颠沛流离,至少不用在刀光剑影的江湖中身不由己,至少不用报恩,不用寻仇。 愿你来生生活在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幸福美满——哪怕,哪怕做一只小狗小猫,只要有人疼惜,也是好的。 玉婵想把安玲珑搀扶起来,可她扶了一把,安玲珑跪在那里没动。风如令招呼了一个护卫,抬起了担架。 给叶灵兮入殓的事,用不着安玲珑操心,可安玲珑还是追加了一句话:“像英王府的其他人一样,在承恩寺办一场法事,被怠慢了她。记得,她的墓碑上镌刻的名字,是米男。” 风如令:“可是……” 可是米男早在三年前就去世了,叶灵兮只是个“冒牌货”。 “就这样吧,等以后抓到了孙继龙,再改。”安玲珑说。 对于叶灵兮的名字,在场的人谁也不知道是哪几个字。或许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中的“灵犀”吧,又或许是“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中的“灵兮”,又或许还有其他的典故,安玲珑不能确定。既如此,权且不要随便写。“米男”这个名字,叶灵兮应该不会讨厌吧。 至于另外一个原因,安玲珑不愿深想,但站在一旁的季檀却很是了悟。 听说叶灵兮被安玲珑以英王府英烈的身份安葬,且奉以“米男”的名字,远在京城外颠簸的孙继龙和林初寻各有想法。 安玲珑此举,明显是把叶灵兮当成自己人看待,对于复兴堂的兄弟们来说,叶灵兮自然成为了依附安玲珑的叛徒,这就给孙继龙处死叶灵兮一个极好的借口,复兴堂的人,哪敢再有质疑。 林初寻对安玲珑的举动也非常满意。复兴堂的人肯定了孙继龙的决定,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为孙继龙作证的林初寻是值得信任的,更何况他是大周朝皇家正统,所以他暂时站稳了脚跟。 至于叶灵兮拼死带出了消息,孙继龙并不在乎,因为箭在弦上,就算是掌握军权、用兵如神的安玲珑,也是无可奈何的。 送走了叶灵兮,英王府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在此之前,不知内情的英王府的将军们都一头扎进军营里练兵,免得看见病中的安玲珑那张忧郁的脸——他们这些粗人,可猜不透女孩子的心思。可是现在,听到了这么重大的消息,他们都聚集在英王府里,静静地等着安玲珑的决定。 书房里,安玲珑和季檀表现的极为平静。 第105章 俘虏 天到底还是冷了,风钻进门缝,吹得书房的书页翻动,哗啦啦直响。 “决定要去了?”季檀问。 安玲珑坐在书房的长椅上,脸色非常平静自然,手里摆弄着英王府的兵符。她把兵符的璎珞拆下来,再安上去,再拆下来,反反复复:“注定是我的事,怎么推脱的掉?” “你若是不愿做,谁也不能强迫你。” “路是我自己选的,什么苦楚我都得忍下去。” 季檀在书房里踱了几步,找了个小椅子坐下,沉默片刻之后,开始为安玲珑找借口:“‘如眉’的解药毫无头绪,你现在身体情况不明,不适合长途奔波,能领兵的大有人在,何必亲为?” 安玲珑平静地答道:“覆巢之下无完卵。若突厥大军直入京师,就算‘如眉’没有发作,我也活不了了。” “北境尚未传出任何有关突厥军队调动的消息,你现在请旨,小皇帝和朝臣不一定相信这件事。” 这句话其实季檀没有说完,有些事不能说破,而安玲珑明白季檀的意思。 陛下和朝臣们因为没有看到战报,所以并不相信消息的准确性,此时请求调集军队,反而会让人认为军权在握的英王殿下有意在军队上做文章,有可能对京师不利——无正当理由而动用军队是武将大忌,更何况小皇帝已经对英王府有所戒备了。 安玲珑脸色依然平静:“谁说我现在就动兵了?我只是准备好罢了。不过,我父王说过,身为武将,战死是最大的荣幸,微薄的身后名,何足挂齿。如今藏在书房外等着我命令的将领们,哪一个不是这么想的?” “如果你离京,京城将无人坐镇,而被困在家里的周止不可能安守本分,在没有借口扳倒周止的情况下,小皇帝随时处在危险之中。” 安玲珑平静的脸上带出一丝忧伤,又很快埋进阴影里:“朝堂已经逐步平稳,姜南薰、百里穆、韩琦、戴博农等新锐已经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目光敏锐、贞良忠勇。失势的周止,已经掀不起大浪了。” 季檀的理由被安玲珑逐个攻破,心里带了恼怒,干脆退一步说:“于冰宴呢?为什么不派他去?难道你就比他强多少?” 安玲珑答:“他固然是个好人选,兵法、策略、人品样样上乘,可是你想过没有,一旦于冰宴再次打了胜仗,陛下忌惮的人就不再是我,而是他。我好歹还是陛下的堂姐,一个女流之辈,可于冰宴年纪轻轻就大出风头,将来他如何在朝廷上立足?” “你想的倒是长远啊,”季檀冷笑着说,语气不带半点夸奖,反而带着滔天怒气,“处处把别人放在首位,我是不是该夸你一句大公无私英明神武、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英王殿下,你这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了吗?” 季檀一连用了这么多成语,明显是恼怒极了。安玲珑明白,季檀是真的不想让她死,抛弃家国责任和对世人的怜悯,单纯为了她一个人。 安玲珑叹了口气,将兵符随意一丢,说:“季檀,你的苦心我何尝不懂,可是,该我肩负的,我逃也逃不开。父王把王府交给我,就是把这个天下交给了我。身为英王,我的剑所及之处,当皆为领土,但有侵犯,虽远必诛!” “你不必用‘英王’二字来压我,更不必用‘责任’来搪塞我,”季檀说,“我已经告诉你‘如眉’的药效到底是什么了,它会让你很快忘却很多东西,最终精力散尽。我是在找解药,可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解药到底在哪里。你若是真的撑不住了,又该怎么办?” 这正是安玲珑最担心的问题,她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对季檀说:“季檀,我拜托你一件事。” 季檀眉尖一蹙,转过头去。 对着季檀怒气冲冲的侧脸,安玲珑还是开了口:“我想求你,跟我一起上战场。” “我季家不涉朝政,你知道。”季檀决然地拒绝。 安玲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衣服的褶皱,漫不经心地说:“就当一场交易,与朝政无关。你开价吧。” “千金难买。不去就是不去!” “你我好歹朋友一场,就算我求你。战事过后,我将英王府名下的所有田产送给你,并上奏陛下,许你独立管辖与南诏进行药材通商的权利——这不是你最想要的吗?” 季檀的脸已经红了,银牙咬得咯咯作响:“为了配合林初寻,你竟能做到这个地步?” 安玲珑没了声音。 家国天下固然是安玲珑的责任,但她羞于说出口的,还有一个林初寻。 季檀终于戳破了她的私心。 在世人看来,仪国国主年少,两位王爷更是幼小,所以取天下的关键,是避开手握重兵的英王安玲珑。 如果安玲珑离开京城,孙继龙就会放松警惕,露出他全部的实力,为所欲为。这样固然会把京城袒露给敌人,但只要林初寻掌握了这些复兴堂的暗桩,跟姜南薰、百里穆他们里应外合,就可以更加彻底地清除这些隐患。 到那时,林初寻就能凭借扫平周朝余孽的功劳,在陛下面前赚一条活路。 这是拿京城甚至整个天下在赌。安玲珑的赌注是,林初寻还是那个林初寻,永远不会变。 被戳破了秘密,安玲珑勉强攒了许久的豪气丧失殆尽,她说:“不管为了谁,不管你怎么想,我都得去。帮我!” 季檀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被安玲珑逼到了一个死角上,他没有应对的办法,没有武器,像俘虏一样没了尊严。他转向安玲珑,认真地问:“你——真的要去?” 安玲珑点头:“条件随你开!” “那好吧。”季檀一字一顿地说,“把你的心给!我!” “什么?”安玲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误会了。 季檀的脸已经红透了,作为一个“俘虏”,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应敌之策”:“你没有听错,安玲珑,本公子喜欢你!你以为我为什么抛开苏州祖业来京城折腾?我为什么故意向你展示我季家广博的人脉和雄厚的家底?我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打破祖规跟你做那些赔本的交易?本公子喜欢你!我喜欢你!” 英王府门外,一个纤细的身影,飘然而来,落寞而去。 第106章 战报 “我喜欢你”,这几个字久久在安玲珑耳边回响,一次又一次冲击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半晌,她回答:“季檀,难为你的付出,多谢你的错爱。只是,一个人心里已经被另一个人占满,就容不下其他人了……” 季檀双手扣住安玲珑的肩膀,说:“我知道我晚了一步,但人和人的相遇没有早晚,只有对错。” “我……我不是你对的人。” “为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说?” 安玲珑脑子里乱哄哄的,她想不起来他们两个人的对话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她平生最不能解决的就是这样的事,比带兵还棘手,比勾心斗角还折磨人。 安玲珑不讨厌季檀,相反的,她敬佩他的才智手段。当她遇到了困难,很期待跟他的合作,但仅止于合作。若为此而产生什么其他的感情,安玲珑不能接受。 安玲珑迟迟不能给出答复,让季檀等得心惊肉跳,唯恐安玲珑说出什么他不愿听到的话,可话已经说透,岂有收回的道理,所以季檀硬着头皮催促:“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回答我?” “季檀,我……我以前心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 “那是以前!”季檀说,“无论是身世背景还是品学才干,我哪一点比不上他?我可以给你时间,让你忘掉他接纳我。你要想明白,就算他最后帮你铲除了周朝余孽,就凭你皇室之女、仪国英王的身份,也不可能跟他在一起的,皇室不允许,朝臣更不能容忍!” “季檀!”安玲珑用尽全力喊了出来,“‘我与林初寻早已不可能’这件事,如果我没记错,你已经跟我说了三次了。我们结局怎样,不需要你插手,你对我的感情,我……我现在也不能接受。我只想问你,就算这样,你还能帮我一把吗?” 季檀的气息有些粗粝,安玲珑能清晰地感受到。情绪激动到如此地步的季檀,是安玲珑从来没有见过的,更是她不能想象的。原来懒散、轻狂、潇洒不羁、才冠绝伦的白泽公子,竟还有这样一面。 季檀慢慢调整了自己的情绪,甩下一句“当然”,便仓皇逃出书房。 安玲珑自觉头昏脑胀,瘫坐在椅子上。 虽然决定亲自带兵出征,但安玲珑没有马上进宫面圣,因为季檀有一句话说对了,北境尚未传出任何有关突厥军队调动的消息,为了顾及陛下的猜疑,安玲珑还不能先一步请兵。 战报在第三天上午送到,战报到的时候,京城正难得的下着雨,天冷得厉害。 令人稍感惊讶的是,突厥首先进攻的,不是云安城,也不是一线天,而是西北的一个名叫硌子堡的小寨子,而驻扎在这个地方的秦军师长彻部反应迅速,将其击退。紧接着,秦军一直游击部队在更加偏北的黑瞎子滩遇到小股力量的突厥军队,遭遇之后,将其打退。 之所以发战报,是师长彻汇报给于冰宴的时候,于冰宴觉得蹊跷,谨慎起见,他特地向朝廷报备,其实是询问安玲珑的意见。 安玲珑不得不夸奖于冰宴在短短一个月长进很大。 面对安瑞鹏的询问,安玲珑真真假假地说:“臣两天前得到了一个消息,说我国边境的布防图被叛臣孙继龙送到了突厥,突厥即将向我国发动进攻,臣起初觉得消息不可信,现在倒信了。” “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安玲珑说:“硌子堡与黑瞎子滩看似是不起眼的小村寨,都处在偏远山地之中,其实是我秦军七大贮藏粮食的基地中的两个,因为藏在山中不易被发现,所以只有几位老将知道。现在还不到战时,那里应该没有什么存粮,所以也不算完全暴露,但这也恰巧说明了,突厥确实拿到了布防图,且即将对整个北境包括大部分西北地区展开攻击。如果臣所料不差,现在突厥与秦军已经打起来了,遭遇地点应该是一线天到云安城这些地区,奏报两日内就能到达。” “那还了得!”安瑞鹏拍着桌案说,“我仪国危矣!” “陛下稍安勿躁,”安玲珑宽解道,“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既然叛军是英王府所出,这件事臣就责无旁贷。臣请求亲率秦军和晋军,征讨突厥,两月之内,平定突厥侵略军!” “当真?姐姐有把握?” 安玲珑自信地说:“北境是臣最熟悉的战场,父王的仇还没报,臣自当全力以赴。请陛下相信臣。” 安瑞鹏的心总算平静不少,但他又说:“可是姐姐近来身体不适,不要紧吗?” “没事了。” 安瑞鹏看安玲珑的脸色与往日没有什么明显不同,完全放下心来,他说:“既如此,劳烦姐姐沙场苦寒了。” “谢陛下信任!陛下,臣临行前还有话要说。” “请讲。” 安玲珑说:“臣此去,京城的一切事务都须陛下斟酌了。臣斗胆举荐几位大人,希望他们能助陛下一臂之力。” “谁?” “臣以为,政事不决,可问姜南薰和韩琦,军事不决,可问戴博农,若发现作奸犯科之事,则依仗百里穆全权审理,可使无虞。” 安瑞鹏:“朕一直想问,姜南薰是不是姐姐的人?” 安玲珑坦然答道:“朝堂上的所有臣子,只能是陛下的臣子,忠于陛下一人。如果陛下非要追究,臣只能回答,姜南薰是臣的朋友,是臣敬重之人。” 安瑞鹏的脸上现出轻松的笑容:“既然是姐姐看中的人,朕一定亲之信之。” “陛下,人心固然复杂,但也灼热。若以信任待之,则回报以忠臣,若以猜忌待之,则回报以攻伐。陛下年少,最该了解的,不是朝堂的机谋巧辩、人心叵测,而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孙子兵法》曾说,‘上下同欲者胜’,又说‘将能而君不御者胜’,就是这个道理。” 安瑞鹏听罢,站起来,紫金玉龙冠反射着耀眼的光芒。他郑重地说:“英王殿下的忠告,朕铭记在心。朕虽不比先皇果敢睿智,也会勤勉自学,不负所望。此去山遥路远,请英王殿下珍重。朕切切盼英王捷报频传。” “臣领旨谢恩!” 第107章 面对 天上的小雨淅沥沥下个不停。安玲珑从大殿走出来,远远看见安佑臻和安步泰在嬷嬷们的陪同下,向她这边望着。两个孩子站在伞底下,牵着手,一高一矮,都让人心疼。 一个小太监踏着小步走过来,向安玲珑递上一把油纸伞,说:“慧王和梁王殿下担心殿下您受了风寒,特地让奴才送伞过来。慧王殿下吩咐奴才带话给殿下:请务必保重,早些回来。” 安玲珑这才发现,自己的蟒袍已经湿了半边,沾了水的紫红色的布料颜色更深了几分,像浸了一层血。她接过伞,打开,心里的委屈也驱散了不少。她说:“去回两位殿下,本王很快就回来,让他们好好读书习武,等我回来验查。” 小太监弓着腰答了声“是”,又踏着小步回去复命。 安玲珑看见两个孩子脸上带着笑向她招手,然后钻进了层层叠叠的宫殿之中。 真希望还能回来见到他们啊,真希望能陪着他们长大…… 心里存着柔软而悲伤的感情,安玲珑走出了皇宫。 当日,朝廷里传出旨意,陛下任命姜南薰为参知政事兼观文殿大学士。 消息一出,内外哗然。姜南薰原本只是个正七品的青衫小官,一跃成为正二品大员,位同宰相,历朝历代,绝没有这样的新鲜事。 人们都说,新朝短短二十余年,带给人们的惊喜太多了。 英王府是武官汇集的地方,并不容易受文官升迁的影响。众位将军们基本上已经准备停当,个个精神抖擞,就等着安玲珑发号施令了。玉婵凑过来说:“季公子已经在城门口等着您了。” 安玲珑说:“他倒准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果陌儿不是在季檀那里听学吗,季檀是怎么安置她的?” 玉婵莫名其妙:“殿下忘了吗?果陌儿公主已经回南诏了。她父王身体有恙,似乎情况并不乐观,就将他们兄妹俩召了回去。她三天前来府上辞行,正赶上您和季公子在书房说话,她来不及当面告辞,就走了。我告诉您了啊。” “告诉我了?我怎么不记得?她千里迢迢来仪国一趟,我都没能尽地主之谊,就这么让她走了,倒显得我仪国不周到了。” 安玲珑转头看见玉婵脸色青白一片,问:“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没……没有,殿下。” “最近下雨天冷,你莫要着了凉。” 玉婵答:“是。” “你准备个礼物吧——我母妃留下过一套羊脂玉的首饰,反正我又用不着,且送给她吧。” 玉婵的眼睛闪动了一下:“是……” 风如令走过来,一身戎装,手里拿着一根安玲珑常用的马鞭子,说:“王爷,您准备一下,咱们需要先去城外检阅部队,然后出发。时间紧张,您快些吧。” “我并不需要准备什么。” 风如令:“……嗯……不去向老王爷辞行吗?” 安玲珑一愣,说:“也对,该跟老头子道个别。” 此去不知归期不知命运,对已经西去的双亲,是该留几句话。可是安玲珑心里并不平静,刚迈开步,又折回来,从风如令手里夺过马鞭子,转身进了祠堂。 风如令不解:“咱家王爷拿马鞭子做什么?” “等我,我跟你们一起去。”玉婵答非所问。 风如令更是不解,他拉住玉婵的胳膊:“开什么玩笑?我们要去打仗,你去干什么?” “照顾殿下。” “殿下有季公子照顾,你……” “我必须去!”玉婵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必须跟殿下寸步不离!” 风如令感觉到玉婵情绪激动,问:“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玉婵落寞地说:“殿下已经开始丧失记忆了……” 三天前,果陌儿来辞行没能如愿,由玉婵接待,当天中午用晚膳的时候,玉婵将这件事告诉了安玲珑。安玲珑觉得没能尽地主之谊,很是抱歉,于是让玉婵取出她母妃当年收藏的一整套羊脂玉首饰,送给了果陌儿,说自己反正也用不着。而果陌儿收到礼物之后非常高兴,回赠了一只做工精巧的翡翠观音像。 这座观音像现在就放在书房的格子里。 而此时,安玲珑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风如令心下凛然,说:“多带你一个人也不算什么——希望季公子请来的那位老先生能早点配出解药。” “希望殿下尽早抓住孙继龙。”玉婵补充说。 英王府的祠堂布置得简单肃穆。祠堂里供奉的,只有老英王安镇山和英王妃长孙氏的灵位,简简单单。毕竟英王与先帝一母同胞,所以安家的祖宗,都被皇家供奉在皇家宗庙里,而不是这个狭小的屋子。 去年她母妃寿辰,就是在这个祠堂里,安镇山负手而立,安玲珑扬首跪着,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对英王府互相控诉对方近来的“不仁不义”。安镇山指责安玲珑“大逆不道”,安玲珑耻笑安镇山“倚老卖老”。不知道黄土下的英王妃,有没有在听,又是什么感受。 如今,英王妃的寿辰又快到了,可惜安玲珑不能陪着她过了,好在安镇山还能陪着她,且在同一个地方。 这一次,安玲珑没有跪着,就算她有心调侃谁笑话谁控诉谁,也没人搭理她了,她觉得遗憾,觉得孤独。 供桌上放着酒,是安镇山生前最爱的江家小酿。这种酒很烈,好在不上头,所以安镇山常在宴会的时候,让风如令到江家去买酒,一连买三大坛还时常不够喝。 安玲珑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热辣灼烧的感觉从口腔一直顺着食道延伸到肠胃,直呛的安玲珑眼泪在眼眶里翻滚,脸一下子就红了。 安玲珑咳了两声,将酒杯丢在供桌上,反而拿起了酒坛。 “老头子,”安玲珑坐在蒲团上,背靠着供桌,晃荡着酒坛子说,“我又要去战场了,去云安城,你战死的地方。不知道那里会不会也是我的魂归之所。” 祠堂里安静极了,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外面淅沥沥的雨声,却听不到屋子里的回声。 安玲珑轻笑了一声,说:“如果我回不来了,你应该也不会难过,母妃也不会难过了,毕竟,我们一家人终于要团聚了。” 门外的雨声真好听,像是谁在奏乐。西北此时应该快要下雪了,风也大,能刮伤人的脸,那样的天气里,偏偏还会有狼叫。 安玲珑不 第108章 爆发 靠着供桌坐着,安玲珑对她父王的牌位说:“你后悔吗?” 后悔去做摄政王主持大局,后悔重用林致,后悔让自己唯一的女儿上战场,后悔把她许配给林初寻……后悔吗? 没有回应。 “我后悔啊,”安玲珑说,“我后悔当初没能推开母妃,让她为我而死;我后悔被蜀王家的承平郡主欺负、被推进了御花园水池险些淹死之后,向你哭诉,让你带我去军营;我后悔将一颗真心全部交付给林初寻,哪怕后来知道他是前朝余孽、我的仇人,也义无反顾地爱他;我后悔在你阵亡之后担起英王爵位,挑起英王责任。可是,父王,我后悔,却不得不这么做啊……” 门外的小雨,像谁在哭泣。 安玲珑饮了一口酒,眼睛因为呛咳而流出眼泪,她仰着脸,说:“父王,我很好奇啊,你在天上与母妃重逢的时候,母妃有没有问起我啊?看到我现在这个德行,母妃有没有责怪你啊——母妃,你怪不怪我们?” 冰冷的小木牌不能说话。 安玲珑觉得寂寞,觉得冷的厉害。她将手里的酒坛随手扔了出去,酒坛子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伴随着碎裂的声音而四散开来,酒水撒了一地。 “父王,母妃,你们为什么不回应我?”安玲珑责备地喊道。 “你们怎么躲着我?回答我啊!” “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安玲珑近乎发狂,她站起来,闪烁在眼眶的水珠终于掉在地上,啪嗒,像碎裂的珍珠。 安玲珑面对安镇山的牌位,用手里的马鞭子指着它,说:“你不是战神吗?为什么要早早逃走?为什么留给我这么大一个烂摊子?你怎么就知道我能扛得住?我扛不住了,父王!” 想着自己为了仪国东征西讨、勾心斗角,褪尽了妙龄女儿的姿容,却被小皇帝试探猜忌,被朝臣弹劾责辱,安玲珑的委屈就一浪高过一浪:“你总说除恶务尽,在先帝的命令下,你连续除掉了好几个拥兵自重的王爷,可你看看现在,朝廷内外,多少将军元帅都出自我英王府门下?现在最受朝廷忌惮的,就是我!” 在外人看来,安玲珑是年少成名、纵横不败的亲王元帅,是女中豪杰,可在朝廷看来,她不过是一把沾满了血的刀,哪里需要,就毫不犹豫地把她扔出去,用不着了,就对她指手画脚,说她如何专权跋扈,如何桀骜不驯。 这样的日子,谁会喜欢? “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离开我逃走?你说啊!”安玲珑用马鞭子指着安镇山的牌位质问。没能得到回复,她的情绪不受控制,扬起马鞭,往供桌左边放着的半人高的花瓶甩去。花瓶经不住安玲珑的击打,立时就碎了。碎片崩得到处都是,余波震动供桌,让两个冰冷的牌位颤动了半天。 尖锐的声音让安玲珑更是发狂,她又举起鞭子,将供桌右边的花瓶也打碎了。 地上狼藉一片。 巨大的声音将玉婵和风如令引了过来。玉婵担心安玲珑,想去推门,被风如令拉住。风如令摇了摇头。 玉婵焦急地话都说不清楚:“王爷这是……我们不能……” 风如令脸色虽严肃不似往常,声音却平静:“孩子只有对着自己的父母,才能没有顾忌地发泄。你就让她闹吧。” “可是……” “没关系,王爷知道分寸。” 玉婵伸出去的手又抽了回来。 跟着安玲珑这么多年,玉婵见过风光的她、得意的她、威严的她、感伤的她,却没见过疯狂的她。今天见到了,才知道她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一个几乎一无所有的可怜人。 或许酒劲上来了,安玲珑有些站立不稳,她的脸颊红润,眼泪布满了整张脸,手上的力度怎么也控制不住。她的鞭子向供桌甩去,供桌上的果品被一股脑打碎,一下子都洒在了地上,供桌也被打坏了一个角。 原本宽敞简单的祠堂,现在除了两个牌位还好好放着,其它的都坏了。 门外的雨,似乎因为害怕她的鞭子,而变小了,连风都没了脾气,悄悄掠过。 安玲珑的怒气还在升腾,她丢开鞭子,抓起安镇山的牌位大吼:“你真是大度,收留林致父子也就罢了,还将我许配给他的养子,让我爱上他,又在我最爱他的时候被迫离开他。你的大度,为什么以我的幸福为代价?” 这明显已经是无理取闹了,可安镇山不会追究,所以安玲珑全不在意自己的大逆不道会有什么后果。 “你回来!把他还给我!还给我!”安玲珑怀抱着安镇山的牌位呜咽起来,这么多年,她终于能大哭一回了。 门外的雨几乎要停了,老天爷可能也想好好听一听她的哭声,毕竟,那太难得。 哭了好一会儿,安玲珑累了,眼前晕着绿色的光,周围看不真切。她深吸了一口气,用蟒袍宽大的袖子擦干眼泪,抽搭了几下,重新摆好安镇山的牌位。 现在看安镇山的牌位,还是没有一点变化,面对情绪失控的女儿,他不悲不喜,远不如他活着的时候,会跟她开玩笑,会不着痕迹地夸奖,会非常严厉地责备。 安玲珑不合时宜地想,这样冰冷的东西,完全不能代表她的父王。 环视一眼被她弄得乱七八糟的祠堂,安玲珑后退了两步,将身上的蟒袍脱下来,摔在地上,露出里面黑色的软甲战袍。她对着安镇山的牌位说:“老头子,我去了,等打赢了,我就把孙继龙的脑袋带回来请功。放心,我不给你丢人!” 两个牌位立在供桌上,用无声来回应她。 打开门,雨后湿冷的空气扑了过来,抚在脸上,钻进袖子里、脖领里,让人清醒了许多。 风如令先玉婵一步迎了上去,递上黑色的披风和头盔,说:“殿下,一切准备妥当,我们启程吧。” 安玲珑系上披风,带上头盔,将玉婵送过来的相思扇握在手心里。 玉婵说:“殿下,玉婵请求跟您一起去。” 第109章 出发 玉婵从没有离开过京城,之所以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安玲珑知道,她实在放心不下自己,可是北境蛮荒,玉婵怎么受得了?所以安玲珑说:“一路上有季檀照顾我,你不用担心,在家调动红豆馆、搜集消息才是正理。” 玉婵答:“季公子搜集情报的能力远在红豆馆之上,有季公子,京城的事,根本不用调动红豆馆的力量,王爷不要用这个借口搪塞我。王爷担心我受不住风霜,可现在您身体情况未明,没有人贴身照顾怎么行?我必须去!” “玉婵,从你踏进英王府大门的那一刻起,你就是我的亲人而不是奴仆。明知山遥水远,我怎么会让你一个弱女子跟我犯险?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不能答应你。” 玉婵急了,她满脑子都是“如眉”的毒,竟一时找不出合适的理由。 风如令冷不丁地问:“殿下,这场仗你有几成把握?” 安玲珑思考片刻,答:“不出意外的话,八成。” “那不就结了?你若真的身体有恙,季公子一个男人,照顾人自然不会周到,白让我们担心害怕。让玉婵去吧,她能做的事很多。”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你把我们当亲人,我们就不能和你共患难?一些虾米而已,难道堂堂白狐公子会把他们放在眼里?” 风如令的话让安玲珑多了几分勇气和斗志,心里残存的脆弱消散殆尽。她展颜一笑,说:“玉婵跟着我们会吃苦的,你舍得?” 风如令嘻嘻笑道:“要是能天天跟她在一起才好呢!就怕王爷你舍不得!” 玉婵没想到安玲珑和风如令会借机调侃她,焦急的情绪才退下去,羞意又涌了上来。想说的话都被堵在嗓子里,索性什么也不说了,她扭头就走。 安玲珑叫住了玉婵。她说:“红豆馆也不该闲置了。你去一趟姜南薰的府上,把红豆馆交给他吧。” “就这么给他?您放心吗?要不让老谢……” 安玲珑摆了摆手,说:“不用担心。姜南薰不是书呆子,他自有手腕。若是区区一个红豆馆都驾驭不了,还怎么为国分忧?” “是。” 英王府门口,安玲珑的战马“灵狐”高傲地伫立着,这匹陪着主人经历过几乎所有战役的战马,无时无刻不展现它英雄的姿态。它浑身的毛白得透亮,额头上却带着胭脂一样的红斑,像是一朵翩翩起飞的红蝴蝶,增添了几分灵性。 它是当年在皇家围场陪先帝狩猎的时候,安玲珑在先帝那里挣来的。那时它还小,却欢脱不羁。安玲珑一眼就相中了它,用打来的两头鹿和一只雁换的。 见到自己的主人,灵狐低头嘶吼了一声,像是在参拜,又像是在倾诉,直到安玲珑飞身跃起,坐在它的背上,灵狐才再次抬起它高傲的头颅。 又一次,在百姓的企盼下离开,在陛下的远望中走远。浩浩荡荡的队伍像一条望不到头的游龙,气势磅礴。穹宇浩大,能飞扬潇洒地活一回,多么值得骄傲! 就在安玲珑离京之后的第二天,闭门思过的周止递上了一封奏折,大意是,思过的期限将满,请求复朝。 小皇帝安瑞鹏没能见到这封奏折,因为奏折到了姜南薰手里就被扣押了。 周止没有气馁,连续三天上了三封奏折,言辞恳切,大有痛定思痛、悔不当初的意思,再次请求复朝听政。 姜南薰还是没有搭理他。奏折石沉大海。 紧接着,翰林大学士尚忠信、御史中丞蔡宏川、给事中常黛侣上书,请求恢复周止职权。姜南薰将奏折确实交给了小皇帝安瑞鹏,但多加了一句话:周丞相在府上自省,期限还有十来天,怎么朝臣们就按捺不住了呢? 话像是自言自语,听在安瑞鹏的耳朵里却变了味。的确,英王刚走,周止反省期限未满,哪来的这么多心思勾结朝中大臣为他说情?他们接连不断的提醒,是不是暗示了什么? 于是安瑞鹏亲自下诏斥责三人越矩不端,罚俸一个月。 不过,这竟引出了更多的奏折。龙图阁待制、谏议大夫、太子詹事等人连连上奏,请求提前恢复周止职务,但都被安瑞鹏驳回。 周敏臣自以为和姜南薰交好,带着贵重礼物乘车拜会,却被姜南薰的管家告知,新任的参知政事姜大人勤勉朝政,早出晚归,现在还在宫里处理政务。总之一句话,礼物可以留下,人嘛,不见。 周敏臣站在姜南薰府宅的门口想了半天,精神胜利式地劝慰自己,姜南薰只是新官上任比较忙碌,绝不会忘记这个曾帮助过他的“恩公”的。这么想着,周敏臣心里舒服了许多。他从马车上取来纸笔,给姜南薰留了个纸条: 姜大人为朝务所累,敏臣敬佩。敏臣不能与好友见面共叙友谊,实为遗憾。略备薄礼,不成敬意,恭贺大人升迁。 一封留书,没有透露半点意图,恭敬的姿态摆的极好。周敏臣读了一遍,顺便夸奖自己字迹工整,带着华贵气质,实属佳品。然后函封了,连带礼物,交给姜南薰的管家,兴致不减地回家去了。 姜南薰坐在书房门口的长椅上悠闲地看完了周敏臣的信,评价了一句:“说他是蠢材,都怕他骄傲。” 管家问:“您打算怎么回复他?” 姜南薰答:“他虽蠢,却可以做我们的帮手。周止被压了这么久,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我得借着周敏臣,让周止复位,毕竟,放在眼前的对手才好对付。” 管家不解地问:“既然周止复位是早晚的事,您也乐见其成,为什么不直接答复周止的奏折?这么多弯弯绕绕岂不麻烦?” “麻烦?就是麻烦才好!”姜南薰笑着说,“不麻烦一些,怎么能让周敏臣以为我们关系匪浅?怎么吊足了周止的胃口,牵扯出他所有的爪牙?重要的是,怎么让陛下知道,周止到底有多大的野心和实力?” 第110章 降祸 憋了快两个月的周止已经按捺不住了。自从听说安玲珑出征,他一天也等不下去,希望马上就能回朝复位。他十分确定,安玲珑比安镇山要狡猾的多,不过,既然安镇山能死在云安城,那么安玲珑也可以。 机会难得,周止是不可能错过的。 但是一连的上书都被无视,门生故旧的帮衬也不起作用,向王炳福暗示了很多次却没有回应,周止甚至开始怀疑,安玲珑给朝野上下下了迷魂药。 他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儿子周敏臣偏说,他能借姜南薰这条路,帮助周止提前复位。周止只知道姜南薰和安玲珑结下过梁子,最近又跟周敏臣走得近,索性就信了。 可是等了两天,还是不见消息。 同样的问题也困扰着孙继龙。孙继龙很希望周止提前回朝,这样就可以牵制安玲珑在朝堂上的势力。两方争夺的越激烈,朝廷上越混乱,孙继龙的计划就越容易实现。 但此时远在京城西面的一个名叫“三里坡”的小村庄落脚的孙继龙,对这些事无能为力。 林初寻右手提着一只烧的发黑的旧水壶,左手拿着两个材质粗劣的茶碗走过来。他在茶碗里倒上白开水,推给孙继龙一碗,说:“愁眉不展,有心事?” “没有。”孙继龙干脆地否定了。对待林初寻,孙继龙还不能信任他。 林初寻明知原因却不戳穿,他说:“安玲珑已经出征,一向运筹帷幄、殚精竭虑的堂主大人应该不会什么都不做吧?北境的战事应该不会有大的偏差,至于京城嘛,是不是还太安静了些?” 原来想一块去了,可孙继龙还是不能放下戒备。他试探地说:“大皇子有什么想法吗?” 林初寻说:“我目前有个不错的主意,不知道堂主有没有兴趣试试。” “你说。” “周止有个独子叫周敏臣,也就是这一届的榜眼。” “我听说过。怎么了?” 林初寻将碗里的白开水喝完,又倒了一碗,漫不经心地说:“想让周止备受瞩目地复位,还得靠他。” “周敏臣?那个书呆子?” 林初寻笑了笑,说:“当然是他。只要你派个人杀掉他,然后嫁祸给百里穆就好了。百里穆跟着安玲珑灭了安迎海,世人皆知,他已经成了安玲珑的心腹。如此一来,朝堂上还不翻了天。” 孙继龙浓黑的眉毛快拧到一块去了,他没想到林初寻还有这样的心机。说起来,百里穆曾与他是好友,在他危难的时候救过他,而安玲珑曾是他的挚爱。现在,他算计这些人竟然毫不手软,难道他是真的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他真的想复国? 林初寻似乎并不知道孙继龙的想法,他还是挂着他标志性的温和的笑容,请孙继龙喝水,但孙继龙沉浸在对林初寻的猜想中,无心搭理他。 猜测了半天,孙继龙说:“这件事说得容易,可百里穆和周敏臣有什么交集?你要怎样栽赃嫁祸?” “百里穆和周敏臣是同榜进士,百里穆是状元,周敏臣为榜眼,为什么没有交集?我想,就这两天吧,他们就会碰面。” 林初寻说得神乎其神,就像亲眼见到了一样,所以饶是孙继龙这样自诩善于营算的人,也将信将疑。 林初寻似是因此而得意,他说:“不如你把这件事交给我。我若是能办到,你就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把我的身世昭告天下。” 孙继龙又是惊诧。把身世昭告天下,就意味着林初寻完全肯定了自己的身份,意味着公开与仪国为敌,意味着他将成为安玲珑的敌人,没有退路可言。林初寻的态度变化太快,孙继龙已经完全跟不上。他猜不透这么大的变化是为了什么,是叶灵兮说过什么,还是无为神僧劝过什么? 无从得知。所以孙继龙更是惊疑。 “怎么?你不同意?”林初寻催问。 孙继龙忙换了个轻松的表情,说:“大皇子的身份早就该公开,我怎么会不同意呢?就按大皇子的意思办!” 林初寻说:“明天上午我出去一趟,把周敏臣的命取了。” “那就……有劳大皇子了……” 周敏臣依然“执着”。上次没能见到姜南薰,他就想了个主意,让小厮专门在姜南薰回家时必定经过的尚阳阁附近等着,只要见到姜南薰,马上汇报,但要切记,不许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周敏臣才不希望将他低三下四求人的事让别人知道。 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二天傍晚,周敏臣就“偶遇”了从皇宫回府的姜南薰。 姜南薰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深秋季节,却还摇着折扇,为的不过是不放过任何时机地耍帅。 隔着老远的距离,周敏臣从华丽的马车里探出头来,高喊:“姜大人!姜大学士!好久不见啊!” 姜南薰眼睛亮堂起来,将扇子噗地合上,笑着迎上去:“周兄,别来无恙啊!” 周敏臣一跃而下:“前两天去贵府贺喜,没想到姜大人公务繁忙,倒是遗憾。” 姜南薰抱拳:“惭愧,还没来得及谢谢周兄的厚赠呢!” “区区薄礼,哪里值得大人一个谢字?巧了,最近尚阳阁出了新鲜的菜品,择日不如撞日,你我且去尝尝,就当在下为大人庆贺了!” “怎么敢当?” “大人不要客气!你我不分彼此!”周敏臣说着就拉姜南薰往尚阳阁走,他坚信,只要在酒桌上他能表现出足够的热情和诚意,姜南薰就一定会接受他的任何请求——他可带了足足五十两黄金呢! 在尚阳阁二楼当窗的雅座坐下,马上就有小二哥过来殷勤问安,并流利地报出了招牌菜。周敏臣半靠在椅背上,用他带着琉璃戒指的食指有节奏地点着桌子,报了六个菜一个热汤和一壶好酒。小二哥才不在意两位客官能不能吃完这些菜,只点了一下腰,趋步离开。 点完了菜,周敏臣向身后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心领神会,将一个檀香盒子捧了出来,放在桌子上。 周敏臣故作神秘,笑着说:“酒菜怕是要等一段时间。在下这里有一道好菜,请大人品尝。” 姜南薰就算用脚指头猜,也能知道盒子里到底有什么。 与此同时,大理寺卿百里穆正坐在几案前冥想。 第111章 代替 大理寺新接了一桩案子。 京城外东面十里处有个村子名叫双喜村,虽算不上富庶,却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很多有钱的人家喜欢在这里寻找“风水宝地”,充作长眠之所。 事情就坏在这儿。 双喜村里有几户人家,前几日遇到了一伙蛮不讲理的人,吵嚷说,奉了“大公子”的命令,要求他们搬走,留出地方给“我们老爷”修建坟冢。村民当然不答应,可这群人动不动就拳脚相加,非常嚣张。 贺老六的儿子贺三胖仗着自己身强体壮,撸着袖子和对方理论,可是英雄难敌四手,他被打得鼻青脸肿还断了左臂。 贺三胖不甘心,打算趁着天黑跟踪这群人,看看他们的幕后主使到底是谁,好进京告状。却没想到,一去不回。 两天以后,贺老六在河沟里找到了儿子残缺的尸体。 这就惹恼了双喜村的村民,他们闹了起来,官司层层上报,一直捅到了大理寺,状纸摆在了百里穆的几案上。 既然闹出了人名,百里穆自然很重视。找出幕后主使并不难,他想着,根据村民的描述,以及那些打手所说的奉了“大公子”“老爷”的命令这个信息,他大概锁定了几个嫌疑人,大约两天,事情就能查出些眉目。 他现在要考虑的是,无论这个指使者是谁,身份都不简单,不是他一个小小大理寺卿能治的了的。眼下没有英王坐镇,姜南薰的官位还没坐热乎,如何避免将来官官相护、不了了之,还是个不大不小的事。 突然,从窗外射进来一只三棱脱手镖,这只镖穿透窗户纸,正好插在百里穆高高束起的发髻上,将做装饰用的翡翠射得七零八落,兀楞楞的颤动声证明了它落地时依然劲头十足。百里穆呀然一惊,冷汗忽地冒了出来。 百里穆半晌不敢乱动。 清醒过来的百里穆由惊转恼,他拔下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四下望去,宽阔明朗的天空下,除了几只麻雀,什么也没看见。 百里穆擦了一下冷汗,心想,能进出大理寺而完全不被人发现,当真是个高手。不过——我滴乖乖,就算是高手,也不要这么玩啊——乌纱帽丢了也就罢了,脑袋平白无故地没了就大事不妙了。 一无所获,百里穆回到案桌前,拿着脱手镖仔细端详。这只镖做工比较粗糙,可以猜测它的主人并不是经常使用暗器的人。镖上绑着一个纸条,纸条被卷得很仔细,看来主人一向一丝不苟。百里穆想,幸好刚刚没有吵嚷起来,被人知道了就不好了。 他打开纸条,上面就写了一行工整的小楷:尚阳阁二楼,姜南薰有危险。 百里穆有些惊诧。 百里穆是见过林初寻的字的。在这样的境况下看到他的纸条,却不会让人心情太好,毕竟,百里穆已经在风如令那里知道的最近发生的事情有多糟糕了。 但既然林初寻这样说了,百里穆认为,他不会存坏心的,所以他丢开状纸,迅速换了一件平时穿的衣袍,急匆匆往尚阳阁跑去。 之所以是“跑”而不是骑马,主要是怕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况且,大理寺衙离尚阳阁并不远。 进了尚阳阁,百里穆直奔二楼。有小二哥截住他问找谁,百里穆也不回答。小二哥在京城混了这么多年,也知道那句话该问那句话不该问,所以点头行了个礼,退下去了。 百里穆很快发现了姜南薰。姜南薰的对面是周敏臣。此时的姜南薰,正用手指轻轻触摸一个檀香木盒子,看表情应该十分满意。 百里穆暗想,姜南薰哪里有危险?明显是有运气才对嘛! 突然,对面射进来一支弩箭。弩箭很短,力道却十足,随着破空之声,准确地通过太阳穴,插进了周敏臣的脑袋里! 周敏臣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声,便在鲜血迸流之后倒在地上,眼睛睁得老大。 短暂而恐怖的瞬间就在姜南薰面前发生,所以姜南薰被吓得麻木了,似乎血流不畅,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直接瘫软在座位上。 周敏臣的小厮也吓坏了,他瘫倒在地上,哇哇大叫。 又飞出一支弩箭,射穿了这个小厮的胸膛,他停止了尖叫,直挺挺地躺了下去,没了气息。 百里穆也险些栽倒,心跳或许也漏了几拍,稳住心神,他站住没动。 尚阳阁的惨叫声像一阵波纹,从二楼传到一楼,又从一楼传到门外。天上地下,只剩下恐怖的叫声和争先恐后逃命的脚步声。 百里穆迈出了自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脚。他扯住姜南薰的脖领子,将他往楼梯口拖。 姜南薰此时也清醒不少。他顶着惨白的脸说:“我不能走!我脱不了干系!” 百里穆将姜南薰推到楼梯台阶上,说:“我替你!” “你?不行!” “跟周敏臣在一起的是我,你根本没来过这里!记住!快走!” “可是……” “别婆婆妈妈的,我自有脱身的法子!”百里穆的脸都憋红了。 姜南薰知道,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虽然除了科考放榜的之外,他和百里穆没有交集,但是他知道,百里穆算不上是安玲珑的人,却是心里偏向安玲珑的正人君子。他身为大理寺卿,自有自保的办法,而姜南薰虽然位高权重,也是众矢之的。 姜南薰抱了个拳,夹在混乱的人流中溜了出去。而百里穆,他长舒一口气,坐在了姜南薰原来的位置上。 正在附近巡逻的巡防营士兵先一步赶到,就看到鲜血满地、一片狼藉的二楼,躺着两个尸体,坐着一个被吓傻的青年。 巡防营为首的是副将欧阳濮皓,是个虬髯宽脸的中年大汉,在京城将近二十年,也算见多识广。他一眼就看出,瘫软在椅子上的这个青年人,正是朝堂新锐、大理寺卿百里穆,而他对面被射死的年轻人来头更大,是周丞相的独自周敏臣,若放在以前,大家还得尊称一下琅琊王世子。 一个是今年的状元爷,一个是榜眼,呵呵,若是加上姜南薰,殿试头甲就齐了。欧阳濮皓不合时宜地想。 第112章 对质 短短一个时辰,“周敏臣被杀”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遍布大街小巷。传说周止初听到这个消息,直接昏死过去,半个时辰才缓缓苏醒,而后哭地死去活来。而小皇帝安瑞鹏也受惊不小,连下了三道口谕,要求马上彻查此事。 既然当时只有百里穆距离周敏臣最近,所以百里穆自然成为了首先被怀疑和问询的对象。虽然没有丝毫线索表明,此事与百里穆有关,但痛失爱子而迷了心智的周止突破闭门思过的皇命,直奔大理寺,揪着百里穆的脖领子,要那他到大殿上问罪,吵嚷的声音简直能掀翻屋顶。 谁也不敢招惹周止,所以硕大的大理寺府衙,都躲避地远远的,没人发表任何看法。 百里穆也不惧,他推开周止的禁锢,整了整自己的官服,淡然说到:“下官愿意陪大人走这一遭。” 被紧急召过来议事的大臣们呼啦啦站满了大殿,看这架势,甚至比今天早朝来的人还多还齐全。 百里穆跪在大殿上。 周止被他的门生、太常少卿卓煜麟搀扶着站在百里穆旁边怒视着百里穆,活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一样。周止斑白的头发已经凌乱,完全不是两个月前运筹帷幄、雷厉风行的样子。 站在群臣前面的姜南薰不时往大殿中央丢眼色,心里打着小鼓。说起来,他并不怕跟周止对质,之所以缩在一旁不出声,是因为他不能算出接下来会有什么事发生,刺杀周敏臣的到底是谁,是敌是友。 大殿里很安静,人们交流的方式就是甩眼色。 安瑞鹏干咳了一声,打破了诡异的安静。 安瑞鹏说:“舅舅,表兄被刺杀朕也很痛惜。你权且平复一下心情,我们听听百里爱卿怎么说。” 周止的火气依然旺盛:“就是这个百里穆!我儿被杀的时候,只有他在!我儿死了,他为什么好端端地活着?这件事一定跟他脱不了干系!” “舅舅慎言!”安瑞鹏说,“百里爱卿也经历了惊魂一瞬,你不能拿出充足证据,就不能随便给朝中重臣定罪。舅舅爱子之心,朕已深知,若是一味感情用事,非但不能为表兄报仇,还容易冤枉无辜。” 卓煜麟也低声劝了两句。 周止强忍了忍,终于闭了嘴,但他的眼睛还是死死盯着百里穆。 安瑞鹏问:“百里爱卿,既然大家都有疑惑,还望你如实描述当时的情形。” “是,”百里穆行了个大礼说,“臣前两日接了个案子,内容是京城外东面的双溪镇被某家豪贵强行征地,闹出了命案,臣根据村民描述,大致锁定了几位大人,只是还需排查。今日正巧在尚阳阁遇到周敏臣,想着旁敲侧击地问两句。没想到周敏臣直接拿出一个檀香木盒子送给臣,里面装了五十两黄金……” “满口胡言!”周止满眼充血,沟壑纵横的脸上带着极大的愤怒,他想去踹百里穆,却被卓煜麟拉住了。周止愤怒地推开卓煜麟,对着百里穆吵嚷道:“我儿如今死了,你还要将脏水泼到他身上,真是岂有此理!我……” 周止还要上手去打,被安瑞鹏喝止住。百里穆依然直挺着上身,端正地跪着。 恰在此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巡防营副将欧阳濮皓从距离大殿门口很近的角落里站出来,发出了令所有人震惊的言论:“启禀陛下,臣受命调查尚阳阁凶案,不敢知情不报。臣刚刚听尚阳阁的小二哥说,似乎早在百里大人之前,姜大人先和周公子见了一面,至于姜大人什么时候离开,小二哥不得而知。” 豁!真是劲爆的消息!大殿上一下子喧哗起来,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啊!大家都在暗想,本届的状元、榜眼和探花都折进去了,千百年不遇的奇事!就连坊间的话本子上都不敢这么写! 大家把目光又投向了姜南薰。 姜南薰在表情上控制的很好,好像对这件事感觉莫名其妙,嘴上什么都没说,也不肯定,也没否定,至于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 百里穆平静的脸上闪现出一丝波澜,很快又被掩盖过去。 周止险些再次昏过去。 安瑞鹏听见底下乱哄哄的声音就头疼。他问欧阳濮皓:“你说的可是实情?可有证据?” 欧阳濮皓说:“臣刚刚命令巡防营的士兵将尚阳阁的掌柜魏宏晟带了过来。” “传!” 年过四十的魏宏晟弓着身子走了进来。若说紧张,那是自然的,他从来没有踏入过皇宫,但是他还不至于失态,毕竟季檀亲自调教出来的人,还不至于被一个少年吓破了胆,尽管这个少年是九五之尊。 “草民尚阳阁掌柜魏宏晟叩见陛下!”魏宏晟走到百里穆身后,跪下说。 安瑞鹏问:“今日尚阳阁发生命案,你可有什么说的?” 魏宏晟额头触地,辩解说:“回陛下的话,草民在京城谋生三十多年,担任尚阳阁的掌柜二十多年,从来本本分分。刺客的事,草民实在不知道内情,请陛下明察。” “那么……嗯……你店里的小二说,曾见过姜大人和周公子说过话,这件事你知道吗?” 姜南薰藏在衣袖里的手已经汗涔涔的了。 周止恶狠狠地说:“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说话!” 魏宏晟向周止拜了拜,继续回答安瑞鹏的问话:“陛下恕罪,此事原有内情。” “哦?你说。” “今日招呼周公子的小二年纪小,初来京城没见过世面,只见过登第之后三位公子春风得意地游街,分不清三位各自的身份,所以说错了。周公子在小店门前见到了百里大人,拉着他进了小店,如此而已。” 魏宏晟的回答出乎了百里穆和姜南薰的意料。 周止怒了,拉住魏宏晟的脖领子:“你胡说!怎么可能?你们串通好了!是你们杀了我儿!” “周丞相住手!”安瑞鹏拍着桌子吼道,“你如此随意攀咬,哪还有天家的体统!” 朝堂上终于安静了。 第113章 复位 安瑞鹏对待周止一向恭敬,毕竟周止是他薨逝母后的胞兄,也是托孤大臣之一。若不是周止太放肆,安瑞鹏是不会当面给他难堪的。周止闭门思过的期限还没满,现在公然在朝堂上咆哮,安瑞鹏已经忍不了了。 接近疯狂的周止总算被惊醒,他扑腾一声跪了下来,老泪顺着纵横的皱纹淌了下来。 安瑞鹏还是心软了,他说:“无论怎样,朕的表兄不能枉死。百里爱卿,在这件事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你还脱不了干系,所以朕暂时免去你的职务,你需要完全配合大理寺和刑部的调查。” “臣遵旨。”百里穆答。 “柳橙何在?” 原大理寺卿柳橙因为百里穆在渭南崭露头角而让贤,做了刑部侍郎,乍一听到自己的名字,着实吓了一跳,赶忙站出来应答。 安瑞鹏说:“你在大理寺供职多年,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这件事明着是调查周敏臣的死因,暗里大家都看得出来,里面牵扯了老牌权臣周止,也涉及到英王府门下的新贵,更有猜不透身份的刺客搅局,是一汪谁也搅不动的死水。这样的案子柳橙躲之不及,哪敢随便接住,所以他跪下来说:“微臣昏聩无能,恐难以担当重任,求陛下再募贤良。” 姜南薰站出来,笑着说:“柳大人此言可就有意思了。大人担任大理寺卿七年之久,若没有真本事,岂不是明摆着跟陛下说自己误国吗?微臣倒以为,这件事交托给柳大人再合适不过了。” 当然合适。柳橙在朝堂上是出了名的眼光独到,能敏锐地发现陛下对各位朝臣的亲疏优劣,适时逢迎投合,简直是朝堂上一支万试万灵的风向标,所以他一路顺风顺水平步青云。但他的政绩并不像他的眼光一样为人称道,七年间没有大的作为,让先帝几次把他比作鸡肋,想把他换下来。好在建国这么多年,大理寺并没有出现过明显的纰漏,又没有合适的人选,所以就搁置了下来。 既然柳橙是没有能力查明白这件事的,那么至少姜南薰是安全的,而且这位作伪证的尚阳阁掌柜也将是安全的。 唯一不够安全的是百里穆,但因为百里穆曾担任大理寺卿,且被公认为是英王的人,所以没有人敢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为难他。 这意味着,这件震惊朝野的周敏臣被杀案将以没有结局而告终。 多么好的结局。 安瑞鹏并没有这么多心思,只是听姜南薰时而贬低时而褒奖地话,以为姜南薰真心希望柳橙能查出这个案子,所以他说:“姜爱卿说的在理。柳爱卿,朕将这个案子就交给你了,你务必在十天之内将凶手绳之以法,给周公子和周大人一个公道。” 皇上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柳橙哪里还敢推脱,只好硬着头皮接下来。周止原本也怀疑柳橙的能力,可是纵观朝堂上的众位大臣,还有哪个值得信任?所以周止只能认了。 但周止毕竟是浸淫朝堂二十多年的老臣,就算在最悲痛的时候,也要给自己找回最大的体面和最大的利益。 周止的脸颊上挂着泪,跪在地上,后背驼成一张弓,脸因为驼背几乎贴在地面上。他说:“陛下,先帝对臣有知遇之恩,所以臣跟着先帝南征北战,打下仪国江山,可也得罪了很多人。臣猜不出刺客到底是什么人,可是如果他们记恨臣,大可来刺杀臣啊,臣就这么一个儿子!就这么一个儿子啊……”说着,周止又呜咽起来,若不是他的学生卓煜麟搀扶着安慰着他,看那悲痛欲绝的样子,恐怕马上就可以跟着自己的儿子下黄泉了。 安瑞鹏几次想劝慰两句,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得怪自己读书不专心,正到用的时候词穷。 周止用卓煜麟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擦脸,抽搭了两声,说:“臣自知有罪,该闭门反省,可是……可是陛下,臣的孩儿无故枉死,臣为他抱屈啊!求陛下体谅一下老臣这颗做父亲的心,让老臣也能参与这个案子,亲手揪出凶手!” “这……” “陛下……”周止的哭声大了好几倍,“臣只过问这个案子,其他的事一概不插手!求陛下开恩啊!” 安瑞鹏瞥了一眼姜南薰。 姜南薰不负所望的站了出来,拱手说道:“陛下,臣以为周大人为两朝老臣,功勋无两,又贵为国戚,特殊时期恢复官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相信英王殿下听到了这件事,也会体谅陛下仁厚宽德的圣心。” 一连串的马屁拍的安瑞鹏甚是开心,他忍着欢喜说:“姜爱卿所言甚是。既如此,朕就解除禁令,恢复周爱卿的官职。舅舅,你一定要好自为之,不忘前车之鉴。” 周止稽首,流着泪说:“臣谢主隆恩!” 原本官员复位是值得庆祝的事,可朝臣们实在不敢去看周止那张老脸,唯恐得罪了这个刚失了独子的权臣,人们凑在一起,表现出一本正经讨论时政的样子,快速走出了皇宫。 吵吵嚷嚷的朝会就这么安静地散了。 百里穆和魏宏晟被柳橙请了过去。姜南薰远远望着穿红着紫的人群,想,这个魏宏晟一定不是个寻常的酒馆老板,不知道是谁调教出来的——无论是谁都好,至少知道,他是友非敌。 两天之后,周敏臣被杀的案子还没有半点头绪,又有一个劲爆的消息从京城外传了进来,且让整个帝京颤了三颤:周哀帝的皇子现世了,而这个人,就是一度被世人猜测、羡慕的英王安玲珑未婚夫、林致之子林初寻! 传说发布这则消息的,是自称周朝孙丞相之子、英王府叛将孙继龙。 仪国所有人都凌乱了,大家好奇,林初寻和孙继龙怎么凑到一块了?这个消息如果被出征在外的英王殿下得知,会是什么后果? 安玲珑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 第114章 战况 行进在去往云安城的路上的时候,安玲珑听到了“英王未婚王君竟然是周朝遗孤”的消息,紧接着,她接到了姜南薰代替陛下下达的诏命。 其实安瑞鹏没有责备安玲珑的意思,一者,早在年初林致被诬陷谋反的时候,安玲珑和林初寻的婚约就已经解除了;二者,安玲珑身为阵前主帅,朝廷不会降罪而让她分心。之所以下诏,只是知会一声。这是姜南薰的意思。 收到各方消息之后,安玲珑没有表现出焦虑不安的情绪。不是刻意压抑自己,而是安玲珑明白,这个消息一出,意味着林初寻已经完全得到了周朝遗臣的承认,意味着就算孙继龙不能完全相信他,他也是安全的。 但同时,这也说明林初寻成了众矢之的,成了仪国的敌人。虽然安玲珑已经有了准备,但依然感觉遗憾和担忧。 命运这个东西,实在让人无话可说。 暂且放下京城的事,眼下的战事也让人紧张。 边城的战况比安玲珑想象的要糟糕。突厥元帅寇南波、副帅括拖分南北两路进攻边境,其势头一度无法抑制。 首先,一线天已经失守,驻守在那里的三千铁骑受到重创,死伤惨重,包括虎骑将军尚修远在内的近两千人被杀,群龙无首,剩下的将士四散溃逃,仪军通往突厥军队后方的必经之路被切断。 其次,云安再次被重兵包围,经历三次大战,城中仅剩七百余人,亟待救援。云安一旦失守,西北门户大开,就像一块盾牌,被生生劈裂,局势极其不利。 最后,由于突厥军队声势大、战线长,所以仪军应付困难,首尾难顾,就算于冰宴反应迅速,调度及时,顶住了几次猛烈的进攻,也似乎只是勉力支撑,溃败在所难免。 另外,两处秘密屯粮地点被攻破,一处粮仓被敌人偷袭烧毁,损失不可估量。 大军短暂休息的时候,风如令将这些情况报告给了安玲珑。安玲珑对着战图思考良久,随即下令升帐点兵。 军帐里,三十多个将军神色严肃地等待着安玲珑的号令,他们暗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心里不知道存了多少力气,唯恐被安玲珑忽略了。 安玲珑对着战图再次推演了一遍,确认可行之后,问风如令:“于冰宴那边还有多少人?” “包括游击部队,总共不到六万,于帅说,他会以最快速度召回溃散的士兵,到时候应该能凑够六万人。” 突厥军队大约十七万,号称三十万,占了先机,士气正盛,我军屡屡受挫,粮草供应也成了困难,加上安玲珑紧急调动的十万支援部队,也不能和突厥势均力敌。所以,发动其他的力量就成了一条突破口。 那么,该如何发动呢?每个人心里都存着疑问。 安玲珑说:“敌我的实力,大家应该清楚了,不必本帅多说。这场仗我们虽占劣势,但并不意味着败局已定。不过是个开端,小小考验,诸位的胆魄还在的吧?” 各位将军声似洪钟,手上的兵刃发出刺啦啦的摩擦声,大家都说,英王府的兵,谁比谁胆子小呢! 安玲珑的嘴角勾起一个笑来,眼神却深邃了几分:“如此甚好。若是谁交战的时候露了怯,推三阻四的,莫怪本帅军法无情!” “元帅您下命令吧!”“对,我们都等不及啦!”“快点打,老子还得回家养儿子呢!”…… 安玲珑一拍桌子,将军们闭了嘴,心里的焦急却怎么也藏不住了。 安玲珑说:“那么本帅就点将了。” “是!” “云安城亟待救援——邵峰!” 精瘦高挑的邵峰站了出来,抱拳答道:“末将在!” “你是‘疾风将军’,是骑兵之王,本帅就将这个任务交给你了。你带一万骑兵赶往云安,务必在五天之内解了云安城之围!” “元帅,”邵峰说,“末将手下五千骑兵足够。” “云安城外有四万敌军,城中不足千人,你只带五千人,不行。” 邵峰右腿点地,说:“骑兵在精不在多。若不能解围,末将提头来见!” 安玲珑似乎很为难。 邵峰急了,双腿都跪在地上,说:“事若不成,末将绝不活着回来!” 安玲珑这才松口,说:“那就……让独孤磊给你压阵。” 独孤磊是白狐军的副队长,几个月前在渭南露了个大脸,谁不知道他是出了名的谨慎小心。邵峰心里觉得,元帅还是不够完全信任他,心里的不痛快马上表现了出来。 “怎么?不愿去了?” 邵峰暗自较劲,想着争个大功劳回来给安玲珑看,所以抱了个拳,一个健步窜出营帐,整顿自己的兵去了,殊不知他的背后,有安玲珑得逞的笑。 邵峰是天才骑兵将领,当年就算自诩神速的安玲珑,还常常逊他一筹,所以战功赫赫。不过这家伙有个毛病,骄傲自负,若是痛痛快快地把任务交给他,向他展示出你的信任,他一个骄傲,就很容易把事情搞砸。两年前就曾因为骄傲轻敌,故意绕路打遭遇战,最后白白折了十几位兄弟,他也差点因为内疚而自杀。安玲珑就是要借机揭他的伤疤,好把重任交给他。 邵峰和独孤磊走了,余下的将军们更是跃跃欲试。 安玲珑喊:“风如令出列!” 风如令站出来,大声答道:“末将在!” “你的八百壮士准备的怎么样?” “妥当。” “好。本帅命令你为主将,宋英朝为副将,带着这些壮士赶往一线天。一线天是敌我两军必争之地,如今已经失守,驻守的敌军一定会在两万以上。你们需要做的,不是跟他们硬拼,而是智取。” 风如令答:“末将想好了,我们可以渗透到敌人后方,先切断他们的粮草供应,然后再将他们击溃。” 安玲珑摇了摇头,说:“今早季檀告诉我,后天会有南风。如今的天气,北风易得,南风难求,你要好好利用。” “火攻?” 安玲珑诡异一笑。 风如令暗想:“呵呵,用火用上瘾了。以后别称你为‘白狐公子’了,叫你‘火神’算了。”心里这么想着,却不敢宣之于口,他问:“火攻倒是个好办法,可要是季公子预料的不准确呢?” “你在质疑我吗?”季檀从外面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看待风如令的眼神很不友善。 风如令忙赔笑说:“哪里哪里,我马上就去做!” 大帐里的众位将军都知道自家元帅这次把“白泽公子”季檀请出了山,都在猜测“双白”的关系,现在难得看见风如令的乖觉嘴脸,确认自己猜对了,季檀和安玲珑,就是“那种关系”。 第115章 点将 季檀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堂而皇之地瘫坐在大帐的副坐上,一只手挂在椅背边沿,另一只手扣在后脑勺上,那慵懒的样子,让看见他的人都气得牙根痒痒。 但谁都没发作,因为安玲珑没说什么,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 大家都在想,这个季檀可真够放肆的,就算当年林致进老英王的营帐,也是有规矩的,他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不过话说回来,或许白泽公子就想用这种与众不同的方式引起英王殿下的注意,至于效果如何,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 安玲珑才不会想那么多。她的脑袋都懒得转动,声音没有波澜:“季公子,麻烦你回避一下好吗?我们在商议大事。” 季檀没动,反而表现出更加放松的姿态,耸耸肩:“外面冷,我在你这里暖和一会儿。你说你的,不用管我。” 众人扶额:什么白泽公子,竟是个厚脸皮! 安玲珑不再驱赶季檀,继续发号施令:“木延南、木延北、侯宝庆、端木熙默!” 四人同应:“末将在!” “本帅交给你们一个重要的任务。这个任务若能成功,此战本帅将报你们头功!” 四个人的兴奋难以抑制:“但凭元帅吩咐!” 安玲珑说:“各位都知道,仪国和突厥边界有很多占山为王的土匪,说是土匪,其中的一些头领甚至比军中将领更武艺高强、义薄云天,都是大好男儿,之所以迟迟不能招安,原因有很多。他们当中,有的是杀了官吏的朝廷通缉犯,有的是前朝武将的后人,也有的是无家可归的游侠。以前想着,这些山寨都在国界线上,可能一个不慎就招惹突厥注意,引起误会,就一直搁置着。现在我们人手不够,又在交战的特殊时期,招安他们势在必行。” 木延南和木延北两个兄弟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那么黝黑粗壮,一脸的胡子就像浓密的杂草,乱蓬蓬地支棱着。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扯着嗓子喊:“这件事包在我兄弟身上。我们俩就是土匪出身,招安他们还不是……嗯……那话怎么说来着……翻个手掌那么容易?” “我俩可不是吹牛,那是土匪的祖宗、混子的爷爷,收拾他们,没问题!” “对!你也别叫侯宝庆和端木了,我俩就把这事办了!” 侯宝庆拉着木延南的胳膊不满地说:“凭什么抢我们的功劳?” 坐在一旁的季檀噗嗤笑出了声。 木延北有点恼,亮着他的大嗓门说:“季公子,你笑什么?” 季檀捂着嘴巴表示自己并没有笑,可是一双眯起来的桃花眼却出卖了他:“没有,我没笑,你们继续哈。” 安玲珑安慰木家两兄弟:“你们别搭理季檀,由着他玩。” 木延北觉得不自在,又碍于安玲珑的面子,嗤了一声,不再说话。 安玲珑说:“本帅刚刚说过了,这些土匪分散在边界,各有背景,不是简单的用武力就能解决的。比如说,最大的山寨是七星寨。七星寨的第二把交椅名叫花自芳,是个进士出身的书生,心思敏锐,文章写的也好,他之所以来到北境并帮助平三勇建立七星寨,就是因为他刚做官的时候,得罪了武乡侯家的公子,而周止为了拉拢武乡侯,叛了花自芳流刑。花自芳在流放的路上逃脱,正遇上杀了地方恶霸四处逃亡的平三勇,两个人虽萍水相逢且门第出身大不相同,但志趣相投,才在北境占山为王。他们与一般的恶霸土匪不同,他们喜欢劫富济贫,结交天下英豪。对待他们,必须恭敬有礼。” “他们要是像元帅您说的那样侠义,为什么不来投靠咱们?一直作壁上观是什么意思?”同为进士出身的端木熙默问。他的声音温和,长得也算白净,身上的甲胄整整齐齐,至少在这些糙汉子堆里,是最耐看的一个。不过,你们可不要被他的外表迷惑,这个家伙,心有七窍,是最聪明不过的,更要命的是,他的双刀使的出神入化,五六个大汉完全近不了身。 安玲珑说:“问题就在于,七星寨的三把手、“神射手”谢思安是周朝大将谢志魁的儿子,谢志魁就死在我父王刀下。碍于谢思安,七星寨就不会轻易接受招安。” “那咋办?咋解决那个谢思安?”木延南用他的大嗓门吵嚷。 “所以就需要你们四个人配合啊,”安玲珑说,“若是七星寨能顺利为我们所用,那么周围的山头必定望风归附,我们不仅可以壮大声势,还能借助他们的地盘,顺利绕到突厥军队后方,实现前后夹击的策略。” “这倒真是个好法子!”木延南说。 “所以,这件事需要各位紧密配合,”安玲珑说,“木家两兄弟,你们的对手是平三勇;端木熙默,你需要攻克的是花自芳;至于谢思安,就要交给侯宝庆了。” 侯宝庆是前朝虎贲将军侯盾的儿子,侯盾后来投奔了安镇山,可惜不久战死,侯宝庆就由安镇山抚养长大。侯宝庆与他父亲一样,都是义薄云天的好汉,十七岁的时候为了救安镇山,胸口中了一箭,险些就踏进了鬼门关。他是安镇山最信任的人之一。 侯盾生前和谢志魁有些交情,但谢思安是否会承认这个微末的交情,谁都说不准。 所以安玲珑拿出了自己的相思扇,取下玉骰子藏在怀里,将扇子交给了侯宝庆,说:“我知道你为难,这是此战最不容易完成的任务。不过端木办事一向周全,你更是难得的仁义,你们两个可以随机应变。到时候高官厚禄也好,免死的手令也罢,只要你们许下了,本帅都给得起。” “这样对他们,会不会越矩了?朝堂上……” “非常时刻行非常之事。剩下的你们不用管。木家兄弟,你们一定要听从端木熙默的安排,不可随意行事!” 木家兄弟的声音能震碎整个帐篷:“是!” 营帐里其他的将军,等得快吐血了。 第116章 风起 安玲珑将剩下的任务安排下去:步流风、金宠领一万骑兵支援于冰宴;段恩溥、萧埙领左路先锋营七千人走南路官道,借住火药,伏击突厥南路三万重甲兵;刘大顺、柴路遥领右路先锋营,争取拖住突厥副帅括拖及其带领的三万铁骑,尽量在三日以上,以确保我军主力能平安到达云安附近的平城;其余的将军,修整一天,明天赶往平城,那里将是他们的战时根据地。 将军们领了各自的军令离开之后,安玲珑偷偷松了口气。她把战图收起来,转身问季檀:“你过来是送药吗?” 季檀答非所问:“我以后可不想再来听你们升帐议事了,一屋子汗臭味,熏的人难受。” 原本安玲珑因为之前的争吵,总觉得见到季檀就很尴尬,此时季檀不正经的劲头又上来,安玲珑更不想搭理他了,干脆往帐外躲。 “安玲珑!”季檀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像是在唤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朋友。 安玲珑收住脚,转过身来。一个白色的小瓷瓶就掉进了她的怀里。 季檀又臭又冷的脸色表示他依然介意安玲珑的无情拒绝,可做的事桩桩件件却都为了她好:“这是我三爷爷做的,每天一粒,能撑半个月。” “效果如何?” 试验阶段的药丸能有什么明显的效果,若是可以将记忆消退的症状暂缓,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所以季檀边走边说:“吃不死!” 见季檀潇洒的身姿已经被门帘挡住,安玲珑翻了个白眼:说句好听的话难道你会胆囊破裂浑身变绿连带吐绿水?切! 自从宣布了自己的身份,林初寻的住处变换的就更加频繁了。他对现在的住处不算满意,虽然吃喝不愁,但这里浓烈的脂粉气和女人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就让他极其不自在——这是一家青楼,坐落在离城门口不算远的地方,是孙继龙开办的主要负责搜集情报的地方,来来往往的多是小商人,在他们的嘴里,总能套出一些有用的线索。 林初寻觉得口干,想拿个杯子喝口水,凑到嘴边上,又感觉杯子里都是胭脂的味道,险些恶心得吐出来,干脆将杯子里的水随便泼在地上,丢开了杯子。 正气闷,有人推门进来。毫无疑问,是孙继龙。 孙继龙坐在林初寻面前,拿过来一个杯子,倒上水,灌进了嘴里,又倒了一杯,灌了下去。 林初寻给孙继龙倒满水,问:“周止怎么说?” 孙继龙答:“那老家伙正给他儿子办丧事,家里人来人往的,都是朝堂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不宜长待,所以没能见到他。” “一无所获吗?” “也不算。我经过大理寺的时候,听说百里穆被放出来了。” 林初寻表情没有变化:“意料之中。他们没有百里穆杀人的证据,就算三司会审,也不会随便给他定罪。” “可是他被放出来得太快了吧。我们辛辛苦苦折腾了这么一场,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林初寻微笑着说,“独子一死,周止的野心就变成的怨气,必然爆发得更充分,会动用他所有的力量,将仇恨加在百里穆和他背后的安玲珑、安瑞鹏身上,这对我们不是大大的有利吗?” 孙继龙依然不明白,置安玲珑和百里穆于死地,为什么会让林初寻如此快意,本该高兴的不是他孙继龙吗?林初寻的猝然转变,让孙继龙吃惊甚至有些恐惧。 “在想什么?”林初寻问。 孙继龙答:“没什么。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林初寻玩味地说:“表哥为什么问我?你不是有计划吗?” 孙继龙半讽刺半认真地说:“如今你才是复兴周朝的领袖,自然是听从你的安排了。” “你在巡防营是有人手的吧?” 孙继龙停顿了一下。叶灵兮在英王府潜伏的这些年,的确在巡防营安插了几个身手不错反应也快的兄弟,他点了一下头。 “那就好办了。先帝的冥诞就快到了,这将是先帝驾崩之后的第一次大型祭礼。为了显示隆重,会由丞相——也就是周止亲自主持,小皇帝率领文武百官全部参加。这么好的机会,绝对不能错过。我们需要再找合适的机会跟周止布置这件事,相信周止不会推脱。” “布置?你需要什么?” “皇陵的布局应该比较容易搞到手,至于兵器和火药如何带进去,还需要想个妥善的办法——火药你买了多少了?” “很少,绝对不够用,”孙继龙说,“这个时间段比较尴尬,没有合适的借口购买火药。我曾联系过江南霹雳堂的副堂主,向他高价购买,他没同意。” “江南霹雳堂?这么明显的路子你也会选?那是官路,除非过年的时候宫里准备烟火才会大批量买卖,这个时候,他能卖给你才怪!” 孙继龙觉得,在林初寻的眼里,他自己似乎是个傻子。他明知是自己的错,嘴上却不愿承认,说:“依你之见,该怎么搞到这么大批量的火药?” 林初寻把头探出去,压低了声音,凑到孙继龙耳边,说:“五六年以前,我四处游学,到过两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一个是玉门关外四十里的三石镇,一个是岭南以北大约五十里的一个叫火凤堡的小镇。之所以说这两个地方有意思,是因为它们各有一个火药作坊,我偷偷进去过,它们做出来的火药比江南霹雳堂做的一点不差,且价格低,随时倒卖。只是,你也知道,朝廷从来不让私制火药,所以这两个作坊都非常隐秘,它们都做了十年以上了,却从没有被官府抓住过把柄。” “照你这么说,它们倒是个好途径,只是要如何找、如何买呢?” “这个好办。你想选哪一个?” “玉门关离我们最近,就那个吧。” “行吧,正好整个北境都在打仗,你买些火药也不会太惹人注意,路上小心些就好了,”林初寻说,“叫你的人在三石镇门外的石碑前系上一根麻绳,等上一天,就有人来找你,问京城怎么走,你跟他说,那么远的路,不结伴是到不了的。话不要说错,那个人就会领你去见老板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派人去?” 第117章 利用 孙继龙问:“你的意思是,让我派人去?” 林初寻坐直了身体,反问:“怎么,难道要我亲自去?” 原本林初寻提到“关外”二字的时候,孙继龙有些窃喜,他认为林初寻这是在给自己创造去北境见安玲珑的机会,他终于可以戳穿林初寻假意投靠的阴谋了,没想到,林初寻很干脆地把这件事交托给了他。 林初寻说:“北境到处打仗,你也知道,我可不能受伤,我很惜命的。你愿指派谁就指派谁吧,反正我不去。” 孙继龙小小失望了一下,紧接着他问:“好吧,我安排人过去。对了,我明天一早就要出门,把囤积在外地的兵器带回三里坡,大约四五天才能回来,联系周止的事,还是你负责吧。” “我?周止会信任我吗?” “没事,我把宫恕人和姬况分配给你,周止认识他们俩。” “他们是谁?” 孙继龙说:“都是复兴堂的分堂主。宫恕人跟了我很多年,姬况是商兀的徒弟、叶灵兮的师兄,总之,都是信得过的人。” 林初寻微笑:“嗯,很好。” 次日,孙继龙带着七八十个人趁着夜色上路了,林初寻没有过问,更没有送行。孙继龙自己觉得没什么,不过是一次平常不过的远行,更何况他们也不像寻常表兄弟一样亲近,可是不知道是谁散布传言,说他们两个人关系闹得非常僵,相看两生厌,不信自己看,堂主就算离开,还要安排两个人监视大皇子。 当天,林初寻请宫恕人和姬况吃了个饭,算是相互认识。 宫恕人是个尖嘴瘦子,黑瘦黑瘦的,不过待人接物非常客气,满脸都是笑纹,和林初寻说话的时候表现的诚惶诚恐,简直是真的把他当成了在位的皇子甚至主子。 姬况却是个不爱说话的男人,体形虽瘦,好歹还有些肉,不至于失了精神。两条眉毛总是蹙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林初寻跟他说话,他也只是礼节式地表示一下,并不亲热巴结。 林初寻暗道,跟预想的差不多。 吃完饭之后,自然要商量如何见到周止并跟他达成协议,让周止拿出皇陵的布局图。刻不容缓,今天下午就要行动了。 但是姬况忧心忡忡。他说:“周止的儿子是我们杀的,周止恨不得把我们千刀万剐,凭什么帮我们呢?” 林初寻笑着说:“周敏臣是我们杀的,但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周止并不知道。我们在杀周敏臣的时候,故意杀掉了周敏臣的小厮,却留了百里穆的命,为的就是让周止以为,这件事和百里穆有关,和安玲珑有关,甚至和安瑞鹏有关。我想,周止一定会盘问周敏臣所有的小厮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样一来,周敏臣和姜南薰会面的事就瞒不住了。” “那又怎样?” “你也知道,姜南薰和百里穆对这件事绝口不言,那么周止就会更加疑心,他就会认为,百里穆和姜南薰都是安玲珑的人,他们才是杀他儿子的凶手,所以才会跟我们联手。” 姬况恍然。 林初寻说:“这次去见周止,要皇陵布局图的事并不是最要紧的。” “那是什么?” “最要紧的,是让周止完全相信,他的宝贝儿子周敏臣就是被百里穆那帮人杀害的。现在周止苦于没有证据,眼看着‘凶手’‘逍遥法外’,肯定极其痛苦,必会孤注一掷。这样一来,他对我们就会有求必应。” 宫恕人和姬况抱拳说道:“全凭大皇子做主!” 周止的府上,就算到了将近黄昏的时候,人也是很多的。各位老爷、夫人、公子都摆好了痛苦的表情,拿着贵重的礼物,踏入周家大门,垂涕半晌,极尽哀思。完成了一系列的情感表演之后,心满意足地出来。 鉴于林初寻的身份太过特殊,为了他的安全着想,姬况一个人躲开人流,在后院的书房里见到了苍老地快要认不出来的周止,而宫恕人陪着林初寻在门外远远的等着。 周止现在的样子,无论是谁见到都会惊讶。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常服,皱皱巴巴的,穿在消瘦佝偻的身体上,显得人更加可怜。他的头发蓬松着,脸上纵横的皱纹深了几分,眼下两个大眼袋几乎已经装不下他源源不断的眼泪。 他的眼睛是浑浊的,却仰着头,将这两个呆滞的眼珠定在墙上的一副水墨画上。这幅水墨画画的应该是巫峡风光,何处渲染,何处留白,都恰到好处。但对于周止来说,这幅画的价值不在用笔着色上,而在于落款的“敏臣”二字。 周止还记得,就在几天前,周敏臣对父亲说,等父亲复位了,自己就再去巫峡一趟,那里的山水,他最是喜欢,到时候一定玩上十天半个月的,玩够了再回来。 周止对着画说:“臭小子,玩够了没?” 书房里空荡荡的,连个回音都没有。 人生最不能忍受的痛苦,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姬况的脚步声打破了周止的怀想,他把宝剑抱在怀里,讽刺一般地说:“前朝的第一才子,已经不复当年了,倒是可惜了。” 周止安静的空间被打扰,怎能不发火,他将凶恶的眼神抛出去,就看到了一个抱着长剑的年轻人。周止见过姬况,因为他和孙继龙见面的时候,这个年轻人在场。周止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记人从不会出错。 “擅自闯入他人府邸,你有没有教养!”周止说,冰冷的语气快把周围的空气冻得凝固了。 姬况说:“我若是光明正大地进来,恐怕现在你就不能跟我在这儿说话了。” 周止按下心中的火气,说:“你来做什么?孙继龙呢?” “我家堂主不在。堂主让我转告你,对于寻找刺杀令公子的凶手,他可以提供一个线索。” 周止腾地站起来,逼近一步,问:“什么?谁?在哪儿?” 姬况说:“那天,我家堂主正巧经过尚阳阁,目睹了全过程。杀手任务完成后,顺着尚阳阁对面红香馆的抄手游廊一直往北走,走到知柳巷附近就没了踪迹。您知道,知柳巷的姜府,是姜南薰的新府。” 第118章 知己 周止刚从下人的口中得知,周敏臣在和百里穆见面前,见过姜南薰。姜南薰这个人,以他最近的观察,他并不是像传言中那么吊儿郎当,更没有外表表现的那么纯良无害,他是一只藏着尾巴的狼,是一头卧在草丛里的虎。 周止断定,周敏臣的死,和姜南薰脱不了干系。 问题是,他现在没有一点儿证据。周府下人们说的话,不可能被列为证据,尚阳阁的老板,似乎也被姜南薰和百里穆收买了,那么,如何报仇呢?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让所有人,包括安瑞鹏、姜南薰、百里穆甚至他自己,一起去见他死去的儿子。近乎疯狂的周止认为,这或许是最完美的选择。 “你们想要什么?”周止问。 “皇陵的布局图。”姬况答。 “你们想在先帝冥诞时动手?” “是。” 周止静想片刻,说:“明日这个时候,来取地图。我会弄到两个进出皇陵的禁军令牌,一并交给你。” “多谢大人。” 还在远途奔袭的安玲珑坐在废弃的土墙下打了个盹,醒来之后吓出了一身冷汗,原因是她把新绘制的布防图弄丢了。幸好拎着水袋过来的玉婵告诉她,她休息之前,把布防图压在了身下的虎皮垫子下面,这才不至于惊动保卫营的将士们。 安玲珑单纯将这次遗忘看做一次失误,想着行军途中疲惫,小错误或许在所难免。 但放在玉婵的眼里,事情是很严重的。 就在今天早晨,安玲珑从营帐里钻出来,先喊的名字是风如令。虽说风如令是一直陪着她征战奔波的副将,可是,将他安排去一线天打伏击就是昨天发生的事,全不该忘了的。 于是玉婵提醒安玲珑,风如令已经被她安排去了一线天,安玲珑半天才想起来,而后说:“那就把独孤磊叫来吧。” “独孤将军也被你派出去了。” 北方强劲冰冷的风打过来,安玲珑打了个喷嚏。她揉揉鼻子,说:“许是有些受凉,脑袋晕晕的。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等到了平城再说吧。” 玉婵将这件事偷偷告诉了季檀,季檀表示无能为力。 各方人马刚派出去一天,什么消息都还没有,就是安玲珑自己,也还在去往平城的路上,并不值得多说什么,真正值得说几句的,是京城的情况。 林初寻和宫恕人依然守在周府门口,等着姬况到周止那里去取布局图和令牌。 街道的转角处探出一个人头来,是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大约十一二岁,瘦瘦的。他在那里躲藏了好半天,突然朝林初寻这边跑过来,并一把抢去了林初寻挂在腰带上的钱袋,风一般地跑进了附近的小巷子。 林初寻和宫恕人被突如其来的小插曲搞得有些混乱,丢开等姬况的正事,跟着小乞丐跑进了巷子。 小巷子很窄,最窄的地方大约只能容下两个人并排通过,且纵横交错,像个迷宫一样。两个人追了半天,却还是把人给追丢了。 宫恕人说:“要不算了,这么乱七八糟的小路,咱们怕是追不上了。” 林初寻却不甘心,他气鼓鼓地说:“我钱袋子里还有五两银子呢!不能便宜了那小子!你我分头追!” 五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宫恕人暗自责备林初寻大少爷做派,出个门还要拿那么多钱。可他到底不好宣之于口,说:“那我往东找,您往西追,一炷香的时间,无论能不能找到,咱们在周府门口会和。” “只好这样了。” 于是两个人向着相反的方向追过去。 但是,林初寻只追了几步,就闪进了一个小胡同里,推开了一扇很不起眼的小门。 小门之内,百里穆负手而立,“小乞丐”笑嘻嘻地站在百里穆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看着林初寻。 “你引我来的方法太俗气了,毫无新意可言。”林初寻挖苦道。 百里穆回敬道:“我只知道你跑得快,却没发现过你其他的优点,只好出此下策。” “这个小兄弟是……” “舍弟百里肃,从家乡偷跑出来看我,今天下午就回去。” “我就说嘛,这对想出损招就咕噜咕噜乱转的眼睛,怎么那么像你的,哈哈,不愧是亲兄弟。” 百里穆不服气:“我的眼睛比他的大很多好不好!” 没有得到应有的表扬,百里肃对着哥哥甩了个冷眼,走出门去,只是他没有离开,而是在门口放风。林初寻暗暗夸赞,不愧是亲兄弟。 百里穆的脸色严肃起来,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引你过来。” “当然。” “不解释解释吗?” “没什么可解释的。” 百里穆踱了两步,走到林初寻面前,声音明显压低了几分:“你真的是周朝遗孤?” “我也不希望,但……没办法,我是。” 百里穆的眉毛耸了起来,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是在寻死!朝廷不会容下你,前朝也不愿信任你,你的处境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林初寻云淡风轻地笑着,仿佛“生命”于他而言不过是写在纸上的两个再平常不过的汉字,没有什么分量,“我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守护,所以区区一条命,算不了什么。” “你疯了!”百里穆咬着牙说。 “百里穆,有一些事我必须去做。朝廷里和英王身边,一定有孙继龙安插的细作,他们一日不除,天下就一日不得安宁。所以,我要让周止和孙继龙动起来,让他们以为万事俱备,让他们调动自己所有的力量,这样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离先帝的冥诞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周止和孙继龙的计划是,让杀手潜入皇陵行刺,引爆藏在那里的炸药,颠覆朝政。你知道这件事有多严重。你得帮我。” “我会去做,但不是为了帮你,而是践行我的职责。” 短短几个月的相识,林初寻和百里穆已经达成了一种默契。是惺惺相惜的了解,也是患难与共的陪伴,不必千言万语信誓旦旦,一个眼神就够了。 “大哥!”稚嫩的声音惊呼,是百里肃。 门内的两个年轻人都惊了一惊,一前一后窜出去,林初寻的剑也脱离了剑鞘。 第119章 死地 林初寻在宫恕人的剑逼近百里肃的时候及时将剑截住了,反手一掌,让宫恕人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百里肃刚刚险些被插透咽喉,现在惊恐未定,钻到他哥哥身后,再不敢露面。 宫恕人早就怀疑“小乞丐”的身份,怀疑林初寻是有意将他支开,他佯装去追人,实际上也并没有走远,回来跟踪林初寻。 可没想到,百里肃这个小孩子看着顽皮,却是个顶有心眼、谨慎小心的人,他很快发现了宫恕人的存在,并及时提醒了百里穆和林初寻。 宫恕人心道不妙,撒腿就往胡同外跑,却被林初寻纵身一跃,截住了归路。 宫恕人提着自己的剑,黝黑干瘦的脸上挤出个笑来,说:“大皇子怎么在这儿?叫属下好找。” 林初寻讨厌宫恕人蹩脚的伪装,他说:“你不必装下去了,不管你听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我都不会让你活着离开。” 宫恕人收了笑,眼神里掩藏不住的怨毒喷涌而出:“那就没办法了。我原本还想放你一命,现在看来,不用了。” “你也得有那本事。” “试试吧。”宫恕人的剑摆在了胸前,是攻击的姿势。 林初寻对着百里穆说:“快走!” “你呢?”百里穆问。 “你莫管。走!” 百里穆一介书生,从不会打架,在这里也只能碍手碍脚,所以他领着弟弟,顺着小巷子往外走,脚步飞快。 宫恕人朝百里穆逃走的方向望了一眼,没有其他行动——他得先解决了林初寻再说。 在小巷子尽头,百里穆能清楚地听到清脆的金属碰撞的声音。 虽然兵刃不够趁手,但林初寻对自己的拳脚还是相信的,他比不上风如令他们战场上练就的硬功,却也是实打实的练出来的。明眼的人都能看出来,几招之后,林初寻占了上风。 宫恕人虽瘦,力气却不小。他把剑使得跟刀一样呼呼生风,朝林初寻身上劈过去,林初寻侧身躲过,石板地面上随即留下了极深的印迹。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宫恕人不能及时拔出剑来对战,林初寻趁机俯身扫腿,制住了宫恕人的下盘,肘部用力,将宫恕人打趴在地上。 宫恕人这次反应还算快,他在地上打了个花,躲开林初寻的攻势站起来,再次扑向林初寻,林初寻顺着宫恕人的手臂翻了过去,让他扑了个空。 一场较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谁都不敢放松和示弱。屡屡不能得手的宫恕人反手抓住林初寻的肩膀,林初寻放低了身体,快速变了站姿,抡起长剑,往宫恕人身上砍去。若不是宫恕人躲得快,至少一个胳膊已经保不住了,饶是如此,宫恕人的左臂还是被砍中,伤口深可见骨。 一连战了四五十回合,宫恕人自知不敌,打算借机逃跑,可是林初寻不可能给他这个机会,他再次纵身一跃,站在了宫恕人面前,背对着宫恕人,即将对他做最后的一击。 宫恕人低吼一声,双手握剑,向林初寻后心刺来。林初寻做好了准备,他想,只要反手一挥,宫恕人就死定了。 从小巷子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轻捷地像落地捕食的小鸟。林初寻知道,是姬况来找他们了。 就那么短短的一瞬,林初寻放弃了最后的一击,像完全不知道宫恕人的行动一般,站着没动:颠覆复兴堂的最关键的一步,终于要迈出去了,纵然需要用命去搏,但,值得。 寻声而来的姬况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林初寻垂着手,抬头望着远处,不知道在看什么,宫恕人满脸怨气,手持长剑,从身后一下子刺穿了林初寻的胸膛!新鲜的血液像泉水一样喷出来,伴随着刺耳的穿透骨肉的声音。林初寻震惊地看着胸前的剑尖,兀地倒在地上。 一切发生的太快,他都没来得及提醒林初寻一句。 姬况震惊于宫恕人“偷袭弑主”,想都没想,长剑一出,宫恕人头颈分离。 宫恕人掉在地上翻滚的头颅上,眼睛圆睁着,是说不出的恐怖。 姬况的脑袋里嗡嗡作响。他抱住林初寻颤抖的身体,眼看着他一口一口吐出鲜血而不受控制,忙封住他几大穴道,说:“大皇子,你怎么样?撑住!” 林初寻忍着剧痛,说:“刚……刚有人袭击我们……我们没来得及……追赶,谁知道……他……”林初寻指着宫恕人尸体的方向,似在控诉。 姬况将林初寻搂紧一些,说:“我知道了。您撑住,我带您走!” 突然,林初寻拉住了姬况的袖口,鲜血沾了姬况一身:“我不能回去!孙继龙……要杀我!” 姬况大吃一惊。师父商兀和师妹叶灵兮的死因还不明朗,现在,他又亲眼看见孙继龙的心腹要杀大皇子,这都是怎么回事?周朝尚未复国,孙继龙就迫不及待地将兄弟们处死吗? 回去?当然不能回去了!离孙继龙越远越好!看着林初寻体力消耗殆尽,完全昏迷过去,姬况狠下心,他要带林初寻去一个别的安全的地方。 远在路上的安玲珑猜不到林初寻是如何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她的肩上,是几十万军人的性命,身后,是亿万百姓的企盼。 平城眼看就要到了,天还没亮,战报就像北境裹着黄沙的风,接二连三地传过来。 风如令火烧一线天取得了胜利,也因为这是打仗以来的第一场胜仗,鼓舞了士气,使原来被打散的零星部队接连投奔,统一接受风如令调遣,巩固了一线天的局势。 云安城之围尚未完全解除,突厥的持续增援为战事带来了困难,他们紧咬着云安城不放,大有“提携玉龙为君死”的执着。不过于冰宴也派出了骑兵,今日过后,两路援军就能够与城内将士内外夹击。突破重围只是时间问题。 步流风和金宠率领的支援于冰宴的一万骑兵,在路上遇到突厥元帅寇南波的精锐伏击打援,几乎全军覆没,只有步流风及七百将士重伤逃出,被于冰宴妥善安置。 此处有失,彼处还有得。 第120章 迷雾 步流风战败,安玲珑是能接受的,毕竟突厥有我军的布防图,所以我军处处受制,吃亏在所难免。好在其他地方的战局,还能让安玲珑满意。 与步流风的遭遇战同时,仪国的左路先锋营在南路官道,炸死突厥三万重甲兵,突厥大将博尔储音被杀。突厥士兵的尸体绵延数里,四处弥漫着焦臭味。 右路先锋营为了给主力赶往平城争取时间,用尽各种办法,托着突厥副帅括拖“打游击”,你追我赶,你疲我打,一连折腾了两天半,最终因为寇南波急调括拖增援突厥南路军才停止了这场“猫捉耗子”的游戏。仪国损失不到一千人,突厥阵亡三千五百多人。 唯一令安玲珑忧心的,是七星寨那边。虽然侯宝庆他们四个人都是头脑灵活、办事妥帖的人,可安玲珑的心里依然绷着弦。此行若是成功,皆大欢喜,若是失败,这将预示着仪国选择其他道路袭击突厥的计划几乎不能实现,周围的村寨也会视仪国军队为仇敌。 安玲珑想,若是到了平城还不能收到消息,她只能亲自往七星寨走一趟了。 可就在这关键时刻,老天出了个大难题:起雾了。 季檀在车里摇晃着,强睁着惺忪睡眼,嘴里喷着雾气,说:“这里的天气还真是怪!” 北境冷的早,早晨的雾起的也大,雾气里裹着沙尘,闹的天上地下一片白,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要想看清楚,只能等太阳完全出露来。 可是离太阳出来,还有差不多半个时辰。 安玲珑的心慌了慌。 传说赤壁之战后,不世枭雄曹操败走华容道,正耻笑周瑜和孔明智谋不足,不能在华容道这样险要的地方设伏,却遇到关羽,险些丧命。 如今,安玲珑也在想,若是突厥军队在此处设伏,可真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突厥元帅寇南波与安玲珑可以说英雄所见略同。他在这里派了两万人,领军的正是他的义子寇震东。 不知是谁长啸了一声,将藏在浓雾里的突厥士兵牵了出来,先是步兵,紧跟着就是带着弯刀的骑兵。他们像饿了太久的狼群,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原本,在浓雾中,双方是看不真切的,哪里有人,并不能确定,但现在,事情有点超乎想象。 突厥的军人,无论是骑兵还是步兵,因为在这里已经埋伏了半宿,所以除了夺命的兵器,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可仪国的军人不同。 仪国人长途跋涉,他们除了兵器、铠甲、战旗,还带着口粮和水,最要命的是,他们的手里举着火把。 火把照亮了路途,更暴露了自己。 隐在浓雾中不知多寡的突厥士兵,见到火光就挥舞弯刀砍杀,简直比切菜还容易! 连续的弯刀刺透身体的声音带着无法描述的恐怖弥漫开来,就算是安玲珑久经风沙战乱的坐骑,此时也嘶吼了一声,来显示它的震惊,而从未见过这等场面的玉婵,简直要吓得昏死过去,她在躲避敌人的时候,竟从马上滚了下来。 安玲珑跳下马,拉着玉婵的胳膊,向着将士们竭尽全力地大喊:“扔掉火把!变阵!” 好几个突厥骑兵听到安玲珑的声音,挥动弯刀飞奔过来,响亮的铁蹄击打地面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季檀早就被惊得睡意全无,他从马车上跳下来,睁大了眼睛寻找安玲珑的方位。 安玲珑杀掉了一个想要偷袭玉婵的士兵,接二连三地命令:“胡大河、白飞,保护季公子!其余人,传令变阵!” 声音刚落,季檀身边就站过来两个年轻人,一左一右地护住季檀。季檀才不想逞什么能,被围在里面,连衣角都不肯露出来,偶尔补个漏,还要埋怨这两个年轻人身手不好。 玉婵被安玲珑贴身护着,她害怕得全身颤抖,贴在安玲珑身上动都不敢动。 安玲珑的军令被执行得很好。白狐军的几位小将催动战马,一边杀敌,一边在队伍中传达命令。冰冷苍茫的天地间,除了厮杀声和兵刃碰撞声,就只剩下嘹亮的军令。 “扔掉火把!” “变阵!” “变阵!” 在艰难的拼杀中,仪国军队听从指挥,逐渐组成了特殊的队形,这是专门针对突厥骑兵偷袭而设计的队形。 当初于冰宴将这个想法提出来的时候,安玲珑十分兴奋,经过大家的商讨研磨,才最终形成定案,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实行过。 今天正是实行的好时候。 在突厥人茫然的注视下,仪国的步兵和骑兵拼凑成了很多小队,围成个圈子,尤其是队伍后面受到偷袭并不严重的队伍,他们组成的圈子可以说层次分明。 很快,突厥人就见识到了这个圈子的厉害。 最外层的大多是盾牌兵,他们牢牢地把敌人的弯刀挡在外面,并借着盾牌间的缝隙,用铁钩、弯刀等武器,适时地砍断敌人的马腿。虽然在浓雾中难免失了分寸,但这足以震慑突厥人的骑兵。没了机动灵活的马匹,突厥士兵就难以发挥他们的优势。 然后是长枪手。他们的长枪有别于以前用的长枪,这次的枪杆被刻意加长了一尺长,便于士兵借着长度优势,在盾牌的掩护下回击敌人。 最里层的是骑兵。他们藏在里面,不仅可以避免马匹受伤,更重要的是,能翼护步兵,保证他们不被敌人的骑兵回击报复。 若是晴天,队伍中是少不了弓弩手的,可惜现在浓雾蒙蒙,没办法使用弓箭,以免伤到自己人。 突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型,对手就像是一个带着钢针的铁桶,而自己引以为傲的草原马却在接连不断的砍杀下纷纷栽倒,高坐在马上的士兵也被迫滚落下来。无处下手却处处受制,突厥人被灭了威风。 战局很快得到了扭转。 白色的雾气,在鲜血的掩映下,几乎成了红色。 可安玲珑并没有高兴多久,因为,她隐约看到,就在不远处的山头上,有星星点点的光亮。这么大范围的火光,必定是军队行军的火把。 是敌?是友? 太阳怎么还不出来?! 第121章 故友 太阳已经露出了半张脸,映的浓雾淡了几分,周围的状况也逐渐分明,只是寒意并没有消退的迹象。 远处的火把像人的鲜血,虽不明亮,却极其刺眼。 火光在动。明明是温暖的东西,此时却不能带来任何暖意。不明军队一定是注意到了这边的战事,想参与进来。 他们到底属于哪一方? 寇震东眼见着手下兄弟们吃了亏,一马当先往安玲珑这边杀过来。紧接着,百十来个突厥骑兵跟在寇震东身后,刀刃直指安玲珑的头颅。 没有相思扇傍身,安玲珑锐气并不消减,她从地上随手取了一杆长枪,飞身上马,迎上突厥人的弯刀。解决了周围敌人的护卫营士兵腾出手来,自发地在玉婵和季檀面前围成了弧状的队形。两方打的不可开交。 远处的军队往这里奔来,听那奔腾的气势和震天的马蹄声,就知道来者人数众多。前后夹击,安玲珑绝望地想,此命休矣。 看着季檀雪白的棉袍已经挂上了血色,想着他一个超然物外的谦谦君子为了她身处险境,安玲珑心里的内疚一浪高过一浪。 远处的军队摇动着火把,很快跑到了安玲珑面前。铜盔,藤甲,金边马靴,头盔后面绑着一根黄色的绸带,这是南诏军队特有的打扮。安玲珑愣住了,心中疑惑,南诏军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为首的统帅正是南诏大皇子阁耳智。他的大刀一挥,手下的将士们就大喊着往突厥人身上砍去,呼啦啦的,队伍连绵不绝。 当中有个身形瘦削的将领,虽隐在人群中并不显眼,但安玲珑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个女将军。 南诏军队中有女将?闻所未闻。 仪国将士们见到援军赶来支援,士气大震,马上分散开,将队形由守变攻,巴不得多来几个敌人,出一出积攒了很长时间的恶气。 相反,突厥人没想到会有人横插一杠子,顿时方寸大乱。他们的统领寇震东在数十个南诏猛将的围攻下被乱刀砍死。群龙无首,谁还有心思打仗,但凡还能逃跑的,都四散逃了。很多人在逃跑时互相踩踏,死伤惨重。 地上到处都是尸体,仪国人的,突厥人的,横七竖八,纵横交错。鲜血还没流淌太远,就被冷气冻住,沾在铠甲上,将尸体和土地连在一起。 突厥骑兵和南诏骑兵只追击了一小段路程,见雾气还未完全消散,恐敌人有诈,整军回来。 头戴紫金头盔的大皇子阁耳智能让人马上认出来,其实就算不是因为头盔,他卓然威武的气质,也是鹤立鸡群的,只是相比于仪国的将军们,他还是瘦了些。 阁耳智从马背上跳下来,对着安玲珑行了个平辈礼,说:“南诏皇子阁耳智拜见英王殿下。父王派我等前来助阵,任凭殿下差遣。” 安玲珑客气地还礼,说:“早听说南诏大皇子是个威武的汉子,今日一见,果然!多谢大皇子出手相救!” 阁耳智觉得安玲珑的话有些不大自然,明明他们见过好几次面,现在她怎么表现得如此疏离客气?或许是在这么多人面前,互相给个面子吧。这样想着,阁耳智笑起来,说:“兄弟有难,我们南诏人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承蒙京城的时候英王殿下一直体恤照应,我们理应报答的。” 京城的时候?什么叫京城的时候?怎么听阁耳智的口气,她和南诏人熟识?安玲珑一时想不明白,猜测最近又忘了很多东西。但此时不能明言,只能一笑置之。 季檀凑了过来,将果陌儿从队伍里拎了出来:“你怎么在这儿?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跟来?”语气里不只是责备,还有担忧。 果陌儿紧低着的头稍微抬了一下,瞥见季檀脸色比天气还阴冷,除了嘴里喷出的雾气,简直就要把人冻住,又缩回了脖子。 原来是南诏尊贵的公主果陌儿。 仪国没有公主,连郡主都少的可怜,更何况是这么水灵的小姑娘。大大的眼睛,小鼻子小嘴巴,显得乖巧懂事,只是肤色有一点儿暗。这么好的五官集中在一个人的脸上已经很难得,更何况举止大气不扭捏,天真自然。 放在安玲珑这里,她心疼还来不及,这个混蛋季檀,怎么能这么对待人家小姑娘? 等等,他们好像很熟悉,果陌儿似乎非常享受季檀的“欺负”。这是怎么回事? 近来头常常晕眩,看来忘却的东西越来越多了。 安玲珑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见季檀在果陌儿面前教育地没完没了,像个师长,她哥哥阁耳智也帮衬几句“叫你不要来,你偏不听”的话,怕小姑娘脸上挂不住,赶紧解围。她将季檀丢到一边去,对果陌儿说:“公主远道而来,鼎力相助,怎么好怠慢。前面就是平城,我们入城再叙。” 果陌儿的脸色这才轻松不少,她双手抱住安玲珑的胳膊,撒娇说:“还是英王殿下待我好。这么长时间不见,我可想你了!” 看来她和果陌儿也很熟。安玲珑暗自想,待会要好好问问玉婵关于阁耳智和果陌儿进京的事,她可不能在果陌儿面前露出什么不妥的地方。 像是迎接各路援军一般,上午还浓雾蒙蒙的平成,下午就下起了鹅毛大雪,飞舞的雪花像白色的蝴蝶,纷纷扬扬地洒满每一个角落,天上地下,只剩下了纯粹的银白,就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的地方,也很快被白雪掩盖干净。 果陌儿才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呢!她一刻也不想呆在暖和的屋子里,将铠甲丢了,换上一件大红色的金孔雀大氅,满世界乱跑。 原本她想拉着安玲珑一起出来,可是安玲珑头晕,眼前总是冒金星,身上懒得厉害,就推脱有事情要处理,没有跟着去,反倒是一向慵懒的季檀,往身上套了一件宽大的雪白的貂裘,插着手,悠悠地跟了出去。 雪地上就多了两个人:小女孩大辫子上挂了一串细小的银铃铛,笑声比银铃声更好听,红色;大男孩一身的书卷气,稳稳当当缀在后面,白色。一红一白,很是夺目。 第122章 倾诉 果陌儿跑了一身的汗,一屁股坐在一棵枯树下,半躺半坐的,仰头瞧着树上簌簌落下的积雪,乐不可支。 季檀跟了过来,坐在果陌儿身边,嗤笑一句:“真没见过世面。” 果陌儿才没心情跟季檀顶嘴,自顾自望着还没放晴的天傻笑。 季檀说:“你还是坐起来吧,免得着凉。” “没关系,我一点儿都不冷!” 季檀不再劝,默默守在旁边。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说话。 季檀轻轻叹了口气。 果陌儿歪着头,问:“师父,你是不是有心事?” “没有。”季檀嘴硬。 “是不是今天早晨被突厥人吓着了?你怕杀人吗?”语气里都是关切。 季檀轻轻摇了摇头,说:“我不怕杀人,我见过比这个更惨烈的战争,虽然当时,我站的很远。” 在果陌儿的印象中,季檀总是慵懒而狂傲的,他玩世不恭,他惊才绝艳,没有什么事能难得倒他,可是,此时此刻,果陌儿在季檀平静的脸上读出了落寞。 果陌儿坐直了身子,问:“你是不是在担心……英王殿下?她有困难了对不对?” 这个小丫头猜得还真准。 季檀知道最近安玲珑头疼得厉害,忘性也大了,今天看见安玲珑对阁耳智和果陌儿的谈话,就推测安玲珑把果陌儿他们给忘了。但两军阵前,主帅的身体状况是机密,他不能承认,所以他尝试着用轻松的笑容把这个话题盖过去:“你在想什么?她能有什么困难?再者说了,就算她有困难,区区一个我……又能做什么呢?” 果陌儿越发觉得季檀今天有些怪怪的,她推了季檀一把,说:“师父,你别这么说,你可是我心目中最了不起的人了,比英王殿下还了不起呢!什么事都难不倒你!” 季檀第一次听这么天真的话,有些许怔忡,心里的凉意慢慢消散。他说:“我虽然喜欢别人夸我,但太夸张的,我可接受不了。我怎么就比安玲珑强了?” “嗯……你会读书写字,会功夫,会经商,还热心肠。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季檀被果陌儿的吹嘘和比划逗乐了,笑了半天,脸都红了,说:“少来!净瞎说大实话!” 果陌儿靠着光秃秃的树干难受,索性双臂抱着腿,将小下巴垫在膝盖上,问:“师父,照理说你一直在苏杭经商,偶尔去长安,怎么会见过打仗呢?你怎么会不害怕?” “你呢?你怕吗?” “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大皇兄去过战场,抗击勃国,见过很多惨烈的场面,所以,也不算太害怕了。” 季檀偏过头来,嘴边的热气吹得老远,说:“难为你了。” 果陌儿摇摇头,头上的碎铃铛叮叮咚咚地响:“没有什么的。师父,你呢?” 季檀换了个姿势,让自己靠的更舒服些,说:“要说完全不怕,也不可能,还是怕的。你想啊,我不过是来北境玩一圈,总不能把命搭在这儿吧。可是啊,我曾经也见过打仗的。” “什么时候?” 季檀思绪飘的有点远,他反问了一句:“你知道我和安玲珑是如何认识的吗?” 果陌儿的脸色有那么一瞬间差点控制不住,她猛然想起了当初在长安,她想去跟安玲珑告别,却在英王府书房门口听见季檀向安玲珑表白。但她很快释然了,想,那么优秀的男子,当然需要有一个同样优秀的女孩子跟他比肩而立,所以果陌儿恢复了轻松的笑脸,说:“当然不知道。师父你说来听听。” “其实我们的相识并不特别,比你我相识可平淡多了。” 果陌儿想起当初跟季檀相识的场景,脸颊热了起来,说:“真小气,你还记得。” “为什么不记得?”季檀说,“你那时候傻的可爱。” 果陌儿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季檀自顾自地说:“安玲珑奉先帝御令来传旨,于是我们就认识了。我欠了她一分人情。那家伙比我可奸猾多了,没过多久就让我连本带利地还。那时她正在跟勃国人打仗,拜托我帮她转移老百姓,我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才帮她把事情办妥。” 季檀说是“动用所有关系”,想来一定不会轻松,只是世人只知道与勃国一战,功劳都在安玲珑,可见季檀做这件事,真的只是私人间的“人情”。可是,什么样的人情有这样的分量呢? 果陌儿听季檀顿了顿,好奇起来,问:“然后呢?” “然后嘛……”季檀的眼睛望着遥远的天空,声音也悠远绵长,“然后安玲珑就放了一把大火,把西北的好几座城池、好几片树林连带着整个勃国军队都烧了个干净。那天晚上,我就站在不远处的山上,目光所及的,是一片耀眼的红色,完全把黑夜照亮。草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军中的鼓点,却盖不住勃国人惨烈的呼喊。一声一声,撕心裂肺。我曾经不相信地狱之说,那天晚上却信了,那就是地狱。” “勃国人不死,死的就会是我们。”果陌儿虽没有亲历那场战斗,却听过不下百次。那场大火带给她的不只是平安,更是依靠。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懂。我只是没有见过,哪怕是在书本里也没有听说过,哪个女流之辈敢设计出这么大的阵仗,就像寻常人家煮饭烧水一样将三十五万人放在火上烤,顶着巨大的舆论压力,忍着震天动地的哀嚎,岿然不动。大火烧了数天,整个西北大地一片焦土。人们在感激安玲珑当机立断保住家国的同时,也在指责她的冷酷残忍——果然是一战成名。” “所以,你……倾慕她?” “倾慕吗?”季檀苦笑一声,随手抓起一把积雪,看着它在自己的手中融化,并慢慢流逝,最后完全不见了,“你看这雪。我真想抓住它,可惜,它不属于我。” 果陌儿听出了季檀语气里的失落,却不知道怎么安慰。 咯吱咯吱的脚步声逐渐临近,玉婵焦急的脸出现在季檀面前。季檀心里一惊,忙站起来迎上去。 玉婵将季檀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说:“我家殿下情况不大好,您给看看吧。” 第123章 希望 安玲珑一行刚在平城安顿下来,七星寨归附的消息就传过来了。侯宝庆先一步拿着相思扇回来复命,请示安玲珑接下来的安排。 安玲珑听说侯宝庆在门口候命,十分满意,打算亲自去迎接。 谁知道,她刚一站起来,就仰面倒在椅子上,昏了过去。 这可把陪在一旁的玉婵吓坏了。玉婵手忙脚乱地去查看安玲珑的状况,就看见安玲珑紧咬牙关,面色惨白,连嘴唇都没了血色。身上烫得吓人,额头上都是冷汗,很快打湿了鬓角的头发。 唤了安玲珑几声,没有得到回应,玉婵吓得险些丢了魂魄。她连呼出好几口气,暗示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将安玲珑连拖带拽地放到榻上,盖好被子,走出了大帐。 面带微笑,不漏胆怯,玉婵对侯宝庆说:“将军一路辛苦了。实在不巧的很,英王殿下今天早晨遇上突厥人的伏击,受了点擦伤,身上有些发热。虽说殿下自己不在意,季公子却给她开了很多药,说天太冷,切不可大意。这不,殿下刚刚服了药睡下。侯将军,您看这样行不行,您且休息片刻,半个时辰之后,再烦您过来一趟。” 侯宝庆在英王府这些年,知道玉婵在英王府的卓然地位,况且英王一个女儿家,受伤生病自然是不能怠慢的,人家客客气气地请了,他一个男人还计较什么,当下抱拳行礼,说:“多谢姑娘告知。在下一会儿再来。” 打发了侯宝庆,玉婵才回过神来,她问清了季檀的所在,急忙去寻。 于是季檀急匆匆地走在前面,玉婵和果陌儿慌慌张张跟在后面,走进了大帐。 原本玉婵不想让果陌儿跟来,不想让她知道这件事,可果陌儿说,季檀虽见识广博,医术却没有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南诏盛产草药,对此,果陌儿自信比季檀熟悉。玉婵斟酌片刻,想着果陌儿到底不是外人,就让她跟进来了。 季檀看到安玲珑狼狈的样子,心凉了半截。他担心的事正在逐渐成为现实:当初的绝代风华,如今要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 季檀切了脉,紧皱的眉头迟迟不能平复,他说:“药效发作的越来越快了。更要命的是,按照书上的记载,‘如眉’发作的症状与她现在并不完全相同,至少不会发热,可是你看她现在的样子。怕是……下毒的人在药里加了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查不出来吗?” “……也或许是配药的人并不了解真正的药方,所以用错了什么。总之,她现在的情况并不乐观。” 果陌儿闪着大眼睛,问:“‘如眉’?你们说的是能让人失去记忆的奇毒‘如眉’吗?” 季檀有些惊喜:“怎么,你听说过?” 果陌儿点了点头:“我二哥小时候隐藏身份在金音寺里玩,遇上了一个漂亮的小姐姐。他们原本彼此爱慕,但是小姐姐最终嫁给了一个大她十好几岁的富商。我二哥觉得遭受背叛,无处发泄,因缘巧合之下翻到了一本医书,记录了关于‘如眉’的毒,只是不大完整。于是我二哥就摸索着自己制作。” “那他做成了吗?”季檀期待地问。 果陌儿说:“并没有完全做成。后来金音寺的净冥法师点化了他,让他放下了执念。不过,我记得二哥搜集了至少一半的药方,现在应该还留着吧。” “真的!”季檀的脸色终于舒缓了,“那就……” “知道知道,”果陌儿很仗义地说,“我这就给他写信。给我十天时间,药方保证送到!” 十天,很漫长,但是只要有希望,季檀就不可能放弃,他拉着果陌儿的手说:“此事真是多亏了你了!” 自己的小手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捉住,果陌儿的心险些漏掉两拍,脸一下子就红了。虽然她知道,季檀的失态都是因为安玲珑,为了安玲珑,季檀会喜、会悲、会拼尽全力、会生死相随,但就是那么一瞬间,果陌儿觉得,千里的奔波劳顿、风霜苦寒,都是值得的。 爱,如果是双方的事情,那是幸运,如果只属于一方,也同样值得守护。 傻姑娘果陌儿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季檀给安玲珑行了一遍针,差不多半个时辰之后,安玲珑悠悠转醒。清醒的安玲珑撑着沉重的脑袋,询问坐在床边的季檀:“咦?你怎么在这儿?” “你晕倒了,我给你行了一遍针。现在怎么样?” “我晕倒了?”安玲珑半晌缓不过神来,“我怎么在这儿?这里是军营?你怎么会在这儿?我父王请你来的?” 季檀收拾药箱的手,明显抖了一下。 “你什么都忘了?再想想……”季檀端过一碗热水,捧到安玲珑面前,说。 安玲珑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好一会儿,才说:“这里是平城,对不对?” 季檀将碗往安玲珑面前推了推,说:“你想起来最好。喝点水,一会儿侯将军过来复命。” “侯将军?哪个侯将军?”安玲珑接过碗来,却没有喝,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季檀。 季檀还想装出一副玩世不恭、不把任何事放在心上的样子,可试了几次,没能成功,就算勾出个笑来,竟然也失败了。叹了口气,他说:“你先前派侯宝庆去七星寨招安,现在人家任务完成,过来复命。” “七星寨……”安玲珑一字一顿地默念了几遍,仰着头冥想,终于,她一拍脑袋,带着兴奋的语调说:“我想起来了!侯宝庆回来了?太好了!难为他们了!” 季檀冷笑了一声,敲了敲安玲珑端着碗的手,催她喝水。 安玲珑才没心思喝水,她把碗又塞还给季檀,一只手够地上的靴子,一只手扯衣架上的袍子。 “至于这么急吗?”季檀没好气地说。 安玲珑用力一蹬,将棉靴子套好,说:“这场仗最关键的一环就在这儿,只要拿下七星寨,周围的小山寨也就差不多了,我军就能不受战图的限制,打开通往突厥后方的小路。我怎么能不着急?” 看着安玲珑收拾停当,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坐在主帅的位置上,季檀自觉没有立场去发表任何言论,背着手走出了大帐。 第124章 大雪 准时来候命的侯宝庆终于见到了安玲珑,还回了相思扇,得到了一番褒奖,侯宝庆心里乐开了花。 安玲珑问:“七星寨现在的情况如何?” 侯宝庆答:“还算安定。几个当家人都是诚心归附,只说希望朝廷免了他们兄弟们的罪,不想入朝为官,末将都应了下来。元帅,您打算什么时候派兵进驻七星寨?大当家平三勇想见见您。” 安玲珑沉思片刻,说:“我们收服七星寨不只是为了扩充军队,所以,我们不需要进驻山寨。你再跑一趟,就说传我王令,但凡拥护我军的山寨,我军一概不驻军、不侵扰。待我军整顿完毕,想全寨接受整编的,我们欢迎,不想接受整编,我们也不强求,只要不为祸一方,朝廷绝不干涉。” “这……会不会太放纵他们了?” “非常时刻行非常之事。山寨里的人自由惯了,不可能马上适应军队的生活,若是强行将他们收编,闹不好起什么冲突,更是麻烦,还不如让他们自在快活,还方便他们帮助我们。” “是。” “至于平三勇想要见我嘛……” 侯宝庆想着安玲珑此时身子不爽利,就想替她拿主意:“说起来,他也就是个江湖客,您要是想见就让他自己过来,不想见,末将也能给您回了他。” 侯宝庆的应变能力,总是很好,这样的小事,他保证能做漂亮。 但安玲珑摇了摇头,说:“见是要见的,免得这些人觉得朝廷不够重视,不值得信任。也不能让平三勇一个人过来,这个节骨眼上,闹出什么误会就不好了。这样吧,你就这么回复他,云安城还没消息,我此时无法脱身,四日后辰时,我亲自去七星寨见他。” “您亲自去?不行。那些人都是……” 安玲珑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语调极其轻松:“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关系,那些人都是重信义的侠士,既然说归附朝廷,就不会出尔反尔。那里不再是匪巢贼窝——就算是,我也不是第一次去。你不记得了?当初去平定兖州农民暴乱,还是你和风如令陪着我溜了一圈。” 侯宝庆怎么能忘呢?当初兖州连续两年旱灾,百姓闹暴动,安玲珑亲自押着粮草去赈灾。那时候,几个土匪头子出身的农民军首领扬言要见安玲珑,在营寨正中摆了一口巨大的油锅,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可安玲珑非常镇静,一言一行都是大将风范,恩威并施,反倒把一众反贼给镇住了。事情很快顺利解决。 后来,那几个匪首心甘情愿当了安玲珑手下的兵,领头的正是木延北和木延南兄弟俩。 安玲珑的安排,从来都有深意,所以侯宝庆不再置喙,快马加鞭赶去传达命令。 傍晚的时候,天又飘起了雪,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纷纷扬扬的雪花,借助强劲的北风,钻进了营帐中,钻到安玲珑的手心里。它们就像一张一张问候的信札,不远千里,将心意送达。 今天已经是十一月末了,离过年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京城终于迎来了它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恰在此时,林初寻醒了。 期间他醒过几次,或者被喂一口水,或者含糊地说声“豆豆”,又昏睡过去,让坐在他身边的姬况一直悬着一颗心。 此时,身上剧烈的疼痛和强烈的虚弱感,让林初寻庆幸自己还活着。在姬况面前演一出戏,代价果然是大,若不是他有意避开了要害,恐怕当场就死了。 周围的环境极其陌生,不是双喜村的破砖烂瓦,也不是青楼里的浓香腻味,这个地方,干净,简单,弥漫着浓烈的药香和淡淡的酒香,是个能让人安神静心的地方。 抬头看,姬况正抱着剑,倚在床帏上坐着,眼睛紧闭,明显是睡着了。他的眼睛下面有些青影,看来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坐着都能睡着,也真是难为他了。 既然他睡着,林初寻也没力气喊他,索性歪着头查看周围的环境。 房间摆设很简单,简单到连个像样的桌子椅子都没有。屋子正中放着一个煎药的砂锅,砂锅旁放着一个小凳子和一把蒲扇,地上散落着几包药材。 仅此而已。 门吱扭一声开了,从外面走进来一个拄着拐杖的只有一条右腿的老者。这位老者头发蓬松而且灰白,脸上松弛的皮肤像是用树皮粘上去的。左眼眼白浑浊,应该是瞎了,嘴歪着,露出左面的两个黄牙。老者的拐杖和腿前后交替着前行,看得出很吃力。 这形象实在不算好,若是半夜见到,怕是能吓掉了魂。 听见一连串有节奏的声音,感受到外面的寒气,姬况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看了一眼老者,又看了一眼床上的林初寻,惊喜地说:“大皇子,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未等林初寻说什么,老者摇晃着身体走了过来。他毫不客气地推开姬况,坐在床沿上,扯过林初寻的胳膊,搭上他的脉搏。 林初寻被老者用力一扯,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童老,您下手轻点儿!”姬况出声提醒。 童楼粗粝的手指搭在林初寻的手腕上,闭着眼,谁也没搭理。 只一会儿,童楼撤出了手,掀开被角,露出林初寻包成粽子的左肩,轻戳了两下,然后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期间姬况问的所有问题,他一概没有回答。 门被咣当一声关上,姬况白闹了个没脸,悻悻地回到林初寻的床边。 林初寻的声音沙哑,却迫不及待地问:“姬兄弟,这里是哪儿?那位前辈又是谁?” 姬况给林初寻掖了掖被角,试了试额头上的温度,半晌才说:“大皇子,你还烧得厉害,等喝了药再睡一会儿。你一连昏迷了四天,伤口很不容易愈合,一直流血,险些因为失血太多就……哎,其他的事,等晚一些我再告诉你。” 姬况的声音温和,话里话外却都透着一股不允许反对的态度,显然这几天为了他,一直提心吊胆。林初寻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把一肚子的疑问存在心里,喝了药睡下。 第125章 复苏 这一睡又是两天,睡得林初寻更是头疼脑胀。门外冰冷的风吹得正紧,呼啦啦摇动着窗户和门,闹得屋里的火盆都时明时暗的。 简单吃了点热粥,林初寻又把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问了出来。 姬况也不是有意隐瞒,看着林初寻的烧基本上退了,才开始慢慢解释。 原来,姬况担心林初寻的安危,果然没有再回到青楼,甚至没有回复任何消息,悄悄将林初寻带到了这里,至于宫恕人的尸体,相信就算复兴堂的兄弟们没有发现,巡防营的士兵也能把他处理掉。 这里不是医馆,更不是药铺,而是姬况最信任的一个落脚点。这里是京兆尹姬万英家的私家医馆,处在姬府内院最东侧的柴房后面。这间小屋的主人就是刚刚那位老者,名叫童楼,是姬万英家的大夫。 姬况,姬万英,两个人有什么关系?京兆尹,在京城所不算大官,但位置极其重要,它连接了各地与中央的信息交流,对京城的蛛丝马迹了解通透。想在这个位置上做些手脚,影响怕是会很大。 林初寻斟酌了半天,试探性地问:“我们在朝廷命官的府上落脚,安全吗?” 姬况没有那么多心眼,直接回答说:“姬万英是我堂叔,他会护我们周全。不过,孙继龙已经回来,知道宫恕人那厮死了,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再过两天,他就应该找到这里来了。” 果然,姬万英是孙继龙的人。 林初寻说:“正好,我也想当面问问他,为什么把宫恕人安插在我身边行刺。他到底安的什么心?” “你现在恼也没用,”姬况说,“孙继龙与咱们不同。咱们到处奔波,只想着光复周朝,可你也知道,孙继龙在英王府待了那么长时间,净学了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现在时机大好,他当然想除掉咱们了。我师父和师妹死的不明不白的,恐怕都是孙继龙搞的鬼。哼,大不了鱼死网破,谁怕谁呢!” 林初寻只看着姬况发牢骚,并不插嘴。 姬况低头问:“大皇子,宫恕人到底是怎么刺杀你的?你跟我说说,我也好传给兄弟们听。” “算了吧……” “啧——怎么就算了?大皇子都敢杀,他还能有什么不敢的?今天是你,明天就是我们了!” 林初寻似乎为难地想了半天,说:“告诉你也无妨,你可不要添油加醋了,免得坏了咱们兄弟们的情谊。” “嗯,我都如实说。” “我和宫恕人原本在周府门口等你,谁知道有个小叫花子偷我的钱袋子,我和宫恕人就跑去追。一直追到一个小胡同里,就遇见了一个蒙面杀手,我这才知道是个局。不过对方只有一个人,也算不得高手,而我们是两个,没多久,我们俩就占了上风。” “若是执行刺杀任务,绝对不可能就派一个人去的。” 门外的风吹动窗户,寒意在窗户缝隙里钻进来,呼呼的,像是在应和姬况的话。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所以处处小心,”林初寻拉了拉自己的被子说,“那个人的拳脚功夫并不好,轻功却不错,看着没有把握取胜,就溜腿窜了。我觉得事情蹊跷,怕对方去而复返,就在那儿等着。谁知道……” “宫恕人那厮竟是和那个人一伙的,他才是真正要杀你的人!”姬况恨得咬着牙说,好像遭到偷袭的就是他自己一样。 林初寻歪过头去,似乎很是痛苦。 姬况怕他病中思虑过多,赶忙换话题调节情绪,说:“不说这个了。你知道刚刚那位老者是谁吗?” 林初寻的眼珠转了转,摇了一下脑袋。 姬况凑到林初寻面前,说:“他叫童楼,‘青楼’的‘楼’。咱们复兴堂里有两个大夫,一个是他,另一个是长孙白。大家都觉得,长孙白的医术比童楼高,所以长孙白一直跟在孙继龙身边。童楼大夫呢,长得怪,脾气更怪,别说治病救人了,错手杀人都有可能,我要不是实在没办法,才不会把你交给他治伤呢。你看看他,用了那么多药,一直拖了两天多,才把你的血止住。” 两天能止住血,林初寻觉得不算慢,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很小的伤口也不容易止血,至于原因,他可真的不愿提起。 听了这么多,想了这么多,林初寻早就累了,眼皮都抬不起来,脑袋里面嗡嗡地响,伤口的疼痛也不能让他清醒过来。姬况见他精神实在不济,给他喂了汤药,守着他睡了。 第二天一早,林初寻才醒,再睁开眼,就看见面前赫然正是孙继龙的脸。孙继龙一脸惊喜地看着孙继龙,身边是抱着长剑怒目而视的姬况。姬况身边还站了个白净的中年男人,林初寻想了想,猜测那个人是姬况所说的复兴堂的另一个大夫长孙白。 “大皇子……”孙继龙陪着笑喊道。 林初寻侧过脸去没理他。 姬况冷笑了一声,说:“堂主,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知眉眼高低,大皇子的确不想见你。” 孙继龙尴尬地笑了一声,继续对林初寻说:“大皇子误会我了。我并没有指使宫恕人刺杀您。真的!” 林初寻说:“空口白牙的,孙堂主以为你说什么我就要信什么吗?若不是姬兄弟及时救我,你的解释又能给谁听?” 孙继龙自知百口莫辩,暗骂宫恕人坏事,只好说:“宫恕人在堂里一向尽职尽责,我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反叛,更不知道跟他联合的人是谁。” “他尽职尽责,难道是我做了什么对不住复兴堂的事吗?我会以自己的命做赌注,去陷害他一个分堂主?”林初寻说着,眼圈都红了。 孙继龙自知说多错多,干脆也不解释了。他叹了口气,说:“大皇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自然是我这个做堂主的不是,您不信我也是理所当然。这样吧,您给我三天时间,我定还给您一个合理的答复。” “不用了。”林初寻说。 第126章 谈判 “不用了。”林初寻冷淡地回应了孙继龙的保证,“这个地方,我不能待了。” 孙继龙觉得头皮发麻。 林初寻说:“给我一个别的差事,京城,我要离开一阵子。” 冷静了半天,孙继龙声音闷闷地说:“你想去哪儿?” “哪里都可以,我只想让姬况兄弟跟着我。” 孙继龙抬头看了一眼满是敌意的姬况,说:“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让你离开?” 姬况说:“我虽是粗人,也能保护大皇子。听说堂主你派去玉门关购买火药的人无功而返,不如,我们就去那里吧。” 孙继龙眉尖一跳,心里咒骂姬况多嘴,黑着脸说:“旅途劳顿,大皇子这样的身子,你存的什么心?” “就那里吧,”林初寻打断孙继龙的话,“离京城越远越好。” 孙继龙的心口涌动着一股热气,冲撞得他险些难以控制,拳头握得嘎嘎作响。半晌,孙继龙吐出几个字来:“好吧,我去备车。” 孙继龙迈着大步走出去,长孙白交给姬况一张药方,作了个揖,扛着药箱小步离开。 确认孙继龙走了,姬况坐到床沿上,说:“我刚刚欠考虑了,你这副身子,的确不适合长途跋涉。” 林初寻心里正知不知道该如何感激姬况呢,只是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能外露:“莫这么说,两害相权取其轻,你的好意,我怎能不知?现在整个京城都在林初寻的控制之下,我待在这儿随时都会有危险,还不如走远些。更何况玉门关的情况我熟,若是我们能把火药买到,岂不是大功一件?” “大皇子说得对,”姬况说,“不过你我两个人上路也不方便,更何况玉门关外正在打仗,排查得肯定紧。你且等一会儿,我去寻两个可靠的兄弟一起去。” “好。” 玉门关外的局势已经好了很多,至少于冰宴已经亲自带兵收复了云安城。虽说云安城附近还有很多突厥人驻扎,但至少这个西北重镇,已经回到了仪国军队的手中。 云安的收复历程十分坎坷,城下两万将士的尸体和残存了鲜血的断剑折戟就足以证明。 自此,有于冰宴坐镇的云安和安玲珑的平城遥遥相望,互成犄角,终于稳住了战局。 白茫茫的积雪里点缀着猩红色,像是在为仪国将士们庆功。 安玲珑如约去七星寨与几位头领见面。单人独骑。起先很多将军自告奋勇地跟着她过来,都被她谢绝了。 当人们在七星寨门口,看到白茫茫的大地上那个单薄的身影骑着战马踏着白雪飞奔而来,凛冽的风卷起冰冻的雪粒围绕在她的周围,每个人都在怀疑自己的眼睛,怀疑那个妙龄女子的身份。 安玲珑连铠甲都没有穿,白色的棉衣外裹着一件绣了金边的宝蓝色大氅,头发简单的束着,鬓角散落的发丝随着寒冷的风舞动。这个女子,在泛着银光的雪地上煞是夺目。 果然是玲珑无双,风华绝代。 离七星寨还有一段距离,安玲珑从马上跳下来,牵着战马徒步走了过来。 安玲珑的步子迈的很大,昂首挺胸,铿锵有力,全不是京城闺秀的仪态,但在场的每个人都不觉得这个举止粗俗可笑,相反,那带着风雪的步伐驱散了人们的焦虑和不安。 英王府麾下的四位将军先来跪拜见礼,紧接着,七星寨的各位当家人带着手下弟兄们也跪了下去。 安玲珑双手抱拳,说:“天寒地冻,各位兄弟不必多礼,起身吧。” 一声“兄弟”,更是让人心情舒畅。大家站了起来。 英王府麾下的四位将军让开路,将偌大的七星寨摆给她看,似在邀请,也似在邀功。 平三勇走上前,抱拳说道:“草民平三勇,大胆请见英王殿下,没想到殿下就亲自来了,让草民既感且佩,荣幸之至。” 安玲珑笑着说:“平英雄客气了,七星寨个个好汉,就是我父王在世时,也时常感叹。今日有缘一见,我也庆幸的很。” “英王抬举我等了!” “敢问谢当家的在哪儿?” 谢当家的正是七星寨三当家的谢思安。平三勇虽是草莽,却是个聪明人,知进退懂分寸,听安玲珑问起,就引着安玲珑往他的身后看。 第一眼,层层的人群中,没有人站出来。 片刻之后,人们慢慢让开一条路,露出了藏在最后面的谢思安。 谢思安是七星寨的三把手,按理说应该站在最前面的,可是他站在很远的地方,并不想让别人认出他来。其原因,大家都懂。 安玲珑此时点名请他见面,他停顿了一下,在人们的注视下走到前面来。 这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圆领扣环甲,银丝走边马靴,背上背着一个蛇皮箭篓,箭篓里装了十几支穿云箭。人长得白净,五官也周正,在人群里,是出类拔萃的男子。谢思安人称“神射手”或者“玉面神羽”,看那装束和长相,果然。 其他人都屏住了呼吸。 谢思安是周朝大将谢志魁的儿子,而谢志魁死在了安镇山的手上。谢思安年纪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在师父教导下长大,尝尽了人世冷暖、世事变迁,不得已落草为寇。 如今,那两位老英雄已经先去,他们的后人正对面站着,可叹世事无常。 安玲珑先开了口:“谢将军,当年我父王与令尊立场不同,两军决战时,不得已伤了令尊性命,事后非常惋惜后悔。军人能马革裹尸乃是无上荣耀,却害的你颠沛流离,玲珑感同身受。既然将军已经接受了朝廷招安,便是玲珑的兄弟,前尘往事,不敢奢求将军忘记,只请将军受我一拜,泯除恩仇!” 说着,安玲珑撩衣下拜,以头触地。 谢思安震惊之外更是感动,也跪了下去,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殿下言重了。” 收人之本,在于收心。谢思安的心,收住了。 第127章 归途 北风凛冽,哪怕呼一口气,都能团出个雾来,自然不是说话的地方,所以平三勇做了个请的姿势,说:“酒肉早就给殿下备好了,外面冷,请殿下屈尊进寨。” 安玲珑笑着说:“外面的酒总有自由的味道,远比军营里的酒耐喝。在下就不客气了!” 安玲珑说话痛快,惹得在场众人都笑起来,气氛也热络不少。安玲珑存心拉拢人心,所以酒桌上但凡有人敬酒,绝不推辞,若不是酒劲小,怕是早就倒了,饶是如此,一来二去,也已微醺。 端木熙默心细,知道安玲珑酒量并不算好,有意回护,帮衬了几局。安玲珑也知道自己的深浅,到了后来,能婉拒的,也就不喝了。 时间过得挺快,转眼就是午时了。安玲珑推说军营有事,起身要走。在座的也不敢强留,都站起来送她。 安玲珑遗憾地说:“俗务萦身,身不由己。待他日战事结束,再来跟兄弟们喝酒,到时候让各位也尝尝我英王府的美酒!” 欢呼声四起。 七星寨的各位头领意识到安玲珑从头到尾没有提过一句公事,心里感动,终于明白安玲珑的招安不是心血来潮,更不是阴谋交易,当初的犹疑都烟消云散。 平三勇说:“英王殿下放心,我等马上给其他各营寨致信,让他们马上归附殿下,唯殿下马首是瞻!” 安玲珑说:“一切拜托平英雄了!英王府的这四位兄弟,近几日给七星寨添了不少麻烦,我今日一并带走,告辞。” 平三勇说:“现在天寒地冻,容易有狼群出没。不如,草民给殿下派几位兄弟随行保护?” 安玲珑说:“英雄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天气冷,就不劳动各位兄弟了。保重,后会有期!” 安玲珑婉拒,平三勇也不强求,送了一程,各自回去。 一行五个人,五匹马,踏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声音很好听。 刚喝了酒,大家都很暖和,只是碍于安玲珑的身份,都不敢放肆,一路上很少有人说话。 沉默了半天的安玲珑喊了一声:“端木熙默。” 端木熙默打马走到了前面:“元帅。” 安玲珑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递过去,说:“云安城那边我有绝密的事要交代给于冰宴,时间有点赶,你且受累送个信。” 端木熙默接过信封,藏在怀里,说:“元帅这是说的哪里话——放心,一定送到!” 安玲珑又说:“现在的时节,确实容易遇见狼群,你一个人不安全,让……木延南跟你一块去吧。” “还是让他跟着你吧,我一个人没问题。” “莫逞强!木延南,跟他走一趟。” “是!”木延南听见安玲珑叫他的名字就兴奋,朝端木熙默肩膀上打了一拳,以惩罚他的推脱。两人很快消失在一望无际的雪地里。 又走了一会儿,安玲珑有些头晕,脸上也热得难受,想必是酒劲上来了。侯宝庆见她晃晃悠悠的,关切地说:“元帅,前面有个山窝,要不要停下来休息一下?” 安玲珑逞能,摆手说:“不用。” 可是话音刚落,人就直挺挺地往身后仰过去,掉下了马。 事情发生的突然,侯宝庆和木延北两个男人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一下子慌了。跳下马去看安玲珑的情况,就见她闭着眼睛,脸颊红彤彤的,眉毛却隆着,应该很难受。 侯宝庆叫了她两声,她也没搭理。 安玲珑再如何尊贵、如何雷厉风行,到底只是个姑娘,两个男人哪知道怎么照顾她,当下都慌了。侯宝庆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在安玲珑身上,让她半靠着自己,对木延北说:“你赶紧回去,把季公子和玉婵姑娘叫过来,记得,悄悄的,别让不相干的人知道!我在这儿等你。快去!” 木延北慌慌张张答了一声,翻身上马,一溜烟往平城去了。 安玲珑睡的很不踏实,嘴里偶尔还有呓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冷。在这样的天气里睡觉,不生病才怪。侯宝庆干脆将安玲珑背在身上,慢慢往平城方向走。两匹战马乖乖地跟在主人身后,不紧不慢。 风呼呼地咆哮着。 安玲珑在侯宝庆的背上动了一下,嘴里叨念了一句:“慕之,回来……” 慕之是谁?侯宝庆回忆了半天,也没想到英王府有叫慕之的人,哪怕是读音相近的也没有。 “林初寻!你回来!” 这一次,安玲珑说得很清楚很大声,侯宝庆听的也很明白。林初寻,是林致的养子,安玲珑曾经的未婚夫,现在世人眼里的周朝遗孤。 侯宝庆又不明白了,安玲珑为什么叫他“回来”?“回”哪里?他这样的身份,又怎么“回”? 侯宝庆将安玲珑往上托了托,安玲珑不安分地动了一下。 侯宝庆试探性地喊:“元帅?” 安玲珑没答应。 “殿下?” 安玲珑哼了一声,闭着眼睛,含糊地说:“别走了!” 侯宝庆只当安玲珑这是在命令他,说:“不走了?待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儿啊。” “停下!”安玲珑倔强地说,醉酒的安玲珑完全不是雷厉风行无所不能的高傲样子,她自然地流露出女儿的任性骄纵来。 醉酒的人不能拧着,所以侯宝庆往四下看了看,找了个山坳背风的石头,将安玲珑放下来。他从马背上找到了一个干净的帕子,用雪浸湿,给安玲珑擦了擦脸。 被雪水一碰,安玲珑似乎清醒了不少,睁开眼睛瞧了瞧,可惜又闭上了。侯宝庆觉得有用,继续给她擦脸。 就在这时,山坳后面响起了一声悠长的、恐怖的嚎叫,紧接着就有了第二声、第三声……侯宝庆整个人就僵在了那里,因为他知道,那是狼的嚎叫! 若是只有他一个人,他并不害怕,以他的功夫,勉力一战,胜算还是有的,可是,他的身边还有个昏昏沉沉的安玲珑,一个决不能有任何差池的三军主帅! 他开始埋怨起安玲珑的逞强和失策来。 第128章 不见 听到狼群的嚎叫,而身边的安玲珑还在醉酒昏睡,侯宝庆紧张地无以复加。他丢了带着雪的帕子,用力摇晃安玲珑,呼喊:“元帅!元帅,您醒醒!元帅……” 安玲珑被侯宝庆摇晃得头疼,半晌才睁开眼睛,而侯宝庆身后正准备偷袭的一头恶狼,让安玲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她拉着侯宝庆,一个纵身,将将闪开了恶狼的攻击。 安玲珑惊出一身汗来,刚刚的酒劲顿时消了大半,只是头还是晕眩。 偷袭失败的狼没有放弃,它嘴边流涎,低吼着,望着面前的两个人。 四面八方都有壮硕了狼的身影,它们都在高傲地显摆着自己锋利的牙齿。 安玲珑将别在玉带上的相思扇握在手上,与提刀而立的侯宝庆背靠背做好警戒。两匹战马都吓坏了,安玲珑的马还好,能慢慢往主人这里靠拢,侯宝庆的马已经完全不能动弹,就算侯宝庆用口哨唤它过来,它也毫无反应。 有一匹狼慢慢靠近,在安玲珑和侯宝庆面前打了个圈,突然发力,朝安玲珑扑过来,安玲珑迅速打开相思扇,朝着狼额头的位置抛出一枚钢针。只是如今状态不佳,不能完全瞄准,只戳瞎了狼的左眼。那匹狼受了重创,倒在安玲珑身边打滚哀嚎。 侯宝庆正庆幸之际,一匹狼朝着他猛扑过来。侯宝庆稍侧过身,手腕发力,硬是一刀砍掉了狼的脑袋。但这并不值得高兴,因为狼群中空缺的两个位置很快就有新的狼补了上去,侯宝庆艰难地咽了一口吐沫。 单挑的策略不能起效,狼群变换了队形,紧接着就有三头浪并排着冲过来。两个人自知无力反抗,各自纵身跳跃,险险躲开了致命的一击。 两个人是躲开了,但战马却没那么好的运气。侯宝庆的战马暴露在狼群的攻击范围之内,转眼之间被几头狼咬死拖走,那血腥的场面,叫谁看了都会毛骨悚然。 侯宝庆顾不得什么了,他对安玲珑喊:“你先骑马走!” 安玲珑用扇子劈开了一头想要攻击她的狼,转过头来说:“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儿!” “你是三军主帅!”侯宝庆躲开一次致命攻击,焦急地喊。 “我走了你必死无疑!” 安玲珑态度坚决,却没想到注意力一分散,正巧被一头雄壮的公狼钻了空子,那头狼张开血盆大口,朝着安玲珑的左肩发起了进攻。 相思扇已经来不及甩开,安玲珑几乎已经能预料到自己的肩膀在狼嘴里被搅动时发出的刺耳恐怖的声音。 一个人影从山坳里冒出来,飞起一脚,正踹中狼满是獠牙的嘴,那狼被大力冲击,被迫改变了飞跃的路径,狠狠摔在一旁,牙齿都摔碎了好几颗,半天不能站起来。 回过头来,安玲珑就看到了这样一个人,白色的棉袍没有一点花纹,身后披着一个同样白得刺眼的貂裘。头发梳的很干净利索,没有留下一丝碎发,脸用白色的帕子蒙着,只露出一双顾盼神飞的眼睛和一抹宽阔的额头。 那双眼睛时时闯进安玲珑的梦里,她怎么会认不出来?! 安玲珑简直忘了自己所处的险恶环境,只傻愣愣地盯着那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她几乎能透过那块白帕子,想象到那个男孩儿温柔多情的笑容。 林初寻,好久不见! 解救了安玲珑的林初寻身体晃动了几下,才勉力站稳。 狼群的攻击没有停止,有一头狼舞动着前爪冲向安玲珑身后,林初寻一手抱住安玲珑,一手亮剑,戳透了狼的咽喉,鲜血四溅,狼当场毙命。 林初寻见安玲珑呆呆傻傻的完全不做回击,吼道:“你在想什么!反击啊!” 可安玲珑完全听不进去,只死死地抓着林初寻的胳膊,唯恐他在她眼前消失。 远处传来马蹄声,季檀他们到了。 山坳后面传过来一声狼的长啸,尖锐而凌厉,是狼群收兵的信号。狼听到信号,呜呜低吼了几声,像是不甘心,到底还是跑开了。 狼群一走,林初寻也推开安玲珑往山里跑。安玲珑哪肯放开,紧跟着往山里追。侯宝庆担心安玲珑的安危,打算跟过去,却被季檀喊住了。 侯宝庆是个聪明人,自打刚刚林初寻出现,他就发现安玲珑的反应很是异常,虽然不知道林初寻的身份,但至少他不会伤害安玲珑。 喊住了侯宝庆,季檀自己却追了上去。 安玲珑拼命追赶,可还是把人跟丢了,空荡荡的山窝里,除了白得扎眼的积雪和凛冽的北风,只剩下冰冷的石头。 安玲珑的脑袋里也空荡荡的,容不下任何东西,她慌了神,四处去寻找那个身影,奔跑,转身,怎么也寻不到,慌张的感觉立刻充斥了全身。 安玲珑已经疯了,她大声喊:“林初寻!” “林初寻!”山窝里有短促的回声。 “林初寻!你出来!”安玲珑喊,声音里带了哭腔。 山窝里也带着哭腔地回荡:“林初寻!你出来!” “林初寻!林初寻!林初寻……” 山窝耐心地回应着,情绪像她一样,越来越激动和痛苦,简直带了哀求。 藏在岩石后面的林初寻摘下了蒙在脸上的帕子,露出隐藏的苍白无血色的脸。他的心口疼得要命,不只是因为旧伤裂开,鲜血已经渗透了他雪白的棉袍,更是因为难言的痛苦,让他几乎快要窒息而死。 安玲珑还在焦躁地喊着林初寻的名字,一声一声,像最尖锐的匕首,在林初寻的心脏上搅动着,毫无停歇的征兆。 多么想坦然面对她,多么想应答她的话。 就在几个月前,安玲珑骑着马,手里抱着两个陶偶,眼睛眯成一条缝,笑着对他说:“以后无论什么时候,我叫你你都要答应。” 那时,他想也不想,爽快地答应了。 可是现在,他做不到。他甚至就在她身边,却懦弱地不敢见她一面,任凭她哀怨地在雪地里一遍又一遍地叫着他的名字。 第129章 忘记 在安玲珑眼里,或许林初寻还是那个林初寻,但在林初寻眼里,他自己已经改变,他成了和安玲珑站在对立的历史线上的人,面前横亘着无数的鲜血和生命。如果不能给安玲珑带来快乐和安宁,他宁愿站在远处。 安玲珑终于不再呼喊了,在凶猛的风中,她像一朵野菊花,不能再控制自己的身体,摇摆了几下,倒了下去。 从岩石后面露出半张脸,林初寻就看到,安玲珑躺在冰冷的地上,动也不动了。 林初寻慌了神,终于从岩石后面站出来,踏着厚厚的冰雪,走到安玲珑身边。 安玲珑不是欺骗,她是真的撑不住了,酒意混着奔腾的气血冲击着她,让她昏倒在地上,红着一张脸,样子狼狈而可怜。 林初寻含着泪,将安玲珑小心地抱在怀里,慢慢擦拭她脸上的泪珠。躺在他怀里的小女孩是多么的安静,将昔日的张扬褪得一干二净。 林初寻将她抱得更紧了。 季檀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林初寻,半晌,他讥笑地说:“你的欲擒故纵,玩得真是炉火纯青。” 林初寻没搭理他。 “城府也很深。”季檀补充了一句,一语双关。 林初寻没有回答,他抬起头,恳求道:“季公子,求你……保护好她。” “你用什么身份求我?安玲珑的未婚夫?已经不是了。前朝皇子?在我这里也没什么分量。你有什么可以跟我做交易的?” 林初寻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孩儿,说:“我什么都没有,唯剩下一颗真心,都交付给了她。我知道,你也喜欢她,那就请你,也跟我一样义无反顾。” “呵,”季檀冷笑了一声,“你是自动退出了吗?我可用不着别人谦让。” 林初寻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在否定什么。他沉吟片刻,将安玲珑抱起来,眼睛从安玲珑的脸上转移到了季檀满是不屑的脸上。季檀“嗤”了一声,将安玲珑从林初寻的手上接过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安玲珑被人带走了。 林初寻像被抽干了灵魂,颓然坐在雪地里。此时,崩开的伤口流着涓涓的热血,已经浇透了他半个身子。 安玲珑是在第二天卯时才醒,头痛欲裂。玉婵给她送了一碗醒酒汤,她喝了两口,都吐了出来,肠胃里翻江倒海,连水都喝不下。 玉婵相让安玲珑继续休息,安玲珑却眯着眼环顾四周环境,带着浓重的鼻音,诧异地问:“诶,玉婵?这是……军营?我怎么在这儿?你又怎么在这儿?” 玉婵低头收拾盛着汤药的碗,半点难过也不表露,强撑着脸色责备说:“看来你又忘事了。这里是平城。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堂堂大元帅,出门都不带随从,正巧遇见了狼群。若不是季公子及时赶到,不动声色地将你用马车拉回来,你就成了全军的笑柄了!发烧发了一宿——怎么也不知道照顾自己?!” 安玲珑被责怪的云里雾里的,趴在床沿上发愣,半天,才说:“季公子是……季檀?” 玉婵的手一抖,眼圈立时就红了。想到安玲珑被带回来时可怜兮兮的样子,她就难过得不行。她在王府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样的安玲珑,哪怕受了伤都咬着牙硬挺的姑娘,竟还有那样半死不活的惨状。 背着安玲珑,玉婵淡淡地说:“当然是他——你再休息休息,一会儿就要升帐了。” “升帐?”安玲珑把下巴抵在床头上,翻着白眼,扯的眉毛都成了个“八”字,脑袋里仔细回忆最近发生的事,她问:“云安城的围解了?” “四天前,于副元帅亲自去的,早就解决了。” “七星寨呢?” “成了。你昨天就是去的七星寨。” 安玲珑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玉婵终于转过脸来,问:“你笑什么?” 安玲珑说:“我觉得容易忘事也有好处。你看,我可以听好几遍好消息,然后多开心几次!” 玉婵听见她的谬论就生气,将棉衣和铠甲一股脑堆到安玲珑面前去,噘着嘴说:“看来你精神好极了。那就别偷懒了,起来吃饭!” 安玲珑不明白玉婵为什么生气,悄悄撇了一下嘴,慢吞吞收拾衣服。 忽然,棉衣上的一抹红色引起了安玲珑的注意,在胸口的位置竟然有血,奇哉怪哉,安玲珑叫住玉婵说:“好姐姐,你给我瞧瞧,我的衣服上怎么有血?” 玉婵凑过来一看,脸顿时就白了,支吾着解释说:“我不是说了吗,你遇上了狼群,这是狼血!” “狼血?怎么会溅到这里来?嗯……像是沾上去的。”她凑近嗅了嗅,“也没有腥臭味。” 玉婵慌忙将棉衣扯过来,说:“管它怎么弄的,总之是不能穿了,我给你换一件。” 安玲珑觉得玉婵慌慌张张的,拉着她手,摆出一副审讯的面孔来,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我哪敢啊!”玉婵加重了语气强调。 安玲珑盯着玉婵的眼睛瞧了半晌,也没什么意趣,才松开了手。 解除了禁锢,玉婵抱着衣服匆匆离开:她难道要告诉安玲珑,这是林初寻的血吗?就算季檀没有警告她,她也不会说的,因为她高高在上的主人,是不该有个背负着阴谋和算计的牵绊。 用过早饭,安玲珑撑着她沉重的头,从大帐里钻了出来。 季檀正插着手看战士们换防,这么单调而平常的工作,总会引起他的兴趣。听见背后的脚步声,他转过头去,就看到了安玲珑有些憔悴的脸。 没有哭闹,没有跑来质问,更没有义无反顾地寻找,季檀知道,安玲珑把昨天见到林初寻的事忘了,他稍稍松了口气。 季檀插着手说:“你昨晚烧了大半宿,好不容易才退了热,怎么就出来了?” 安玲珑环顾了四周,好半天才适应了周围的环境,想起了军中的一系列事情,她说:“季檀,你还真在这里——我觉得玉婵有事瞒着我,你知道是什么吗?” 第130章 体面 安玲珑凑到季檀身边,低声问:“我觉得玉婵有事瞒着我,你知道是什么吗?” 季檀说谎的能力远高于玉婵,他一手扣住安玲珑的右手腕,一手搭在安玲珑的左肩上,做出一个半搂半抱的姿势,也压低了声音说:“人家小姑娘的事,我这样的正人君子怎么好打听?” 安玲珑深感被戏耍,暗骂自己傻,竟然跑过来问他问题。她用力推开季檀,说:“作为一个衣冠禽兽,你能不能不要随便用褒义词标榜自己?” 季檀耸耸眉毛,没反驳。 原本要走,安玲珑临时想起了一件事,又折返回来,她说:“季檀,我总觉得,我的健忘症似乎和睡觉有关。你注意到没有,我一觉醒来,常常会忘掉一些事,若一直醒着,就不见这样的症状。” 季檀望着天空回忆了片刻,点头说:“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你不是跟我说,果陌儿能找到部分药方吗?有消息了吗?” “药方明天就能到,我会马上把它交给我三爷爷——诶,我前两天给你的新做好的药丸,你按时吃了吗?” “当然吃了。你还别说,真够苦的!” 季檀呼了一口气,摇摇摆摆地走开了。 照例升帐。昨天送信的端木熙默和木延南早在昨天晚上就快马加鞭赶到了平城,听说安玲珑和侯宝庆遇险,而侯宝庆受了轻伤,好是后怕了一番。 大家各自汇报了一下各个军营的人数、器械和粮草情况,研讨了一下军阵的整合和变化。安玲珑听说周围的山寨基本上都已经主动送来了归附的书信,当即决定,由侯宝庆和端木熙默打头阵,寻找新的进入突厥军后方的道路。 大家正讨论的热闹,牙将跑进来通传,说于冰宴派来的信使到了。 人们不约而同地收住话头,等着安玲珑的命令。 安玲珑说:“传。” 牙将退了出去,紧接着,一直跟在于冰宴身边的小将狄璋走了进来,哗啦啦的铠甲上沾染了外面的寒气。他跪在地上,声音洪亮地说:“末将狄璋,奉于副元帅之命,前来请罪!” 请罪?于冰宴在搞什么鬼?狄璋这小子一看就年轻,请罪还要说的这么理直气壮。 狄璋是于冰宴新提拔起来的将领,之所以说“新”,是因为年仅十七岁的他军龄只有一年半,而跟在于冰宴身边,已经一年零三个月了,也就是说,这小子一进军营,就被于冰宴看中,很快提拔成了从五品游击将军,让人羡慕得眼热。 安玲珑高坐在正位上,语气淡淡的,问:“起来吧。于冰宴让你来请什么罪?说。” 狄璋站起来,胸脯挺得笔直。第一次见英王而不胆怯,周围的将军们不由得小小佩服了他一下,当然,也有人说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若是见过安玲珑杀人、打军棍、抽皮鞭的场面,应该不会这么从容。 狄璋说:“今天一早,突厥派兵两千侵扰云安城。于副元帅遣步流风将军带五百人出战。步将军力战殉国。步将军生前是从三品云麾将军,须上报记功,于副元帅派末将来请元帅的军令。” 在场将军无不哗然,唯有安玲珑坐的端正,没有显出任何不满。 安玲珑说:“步流风不顾伤痛,捐躯赴国,可敬可佩。传本王王令,追赠步流风为从二品左卫上将军,待战事结束,本王会上奏陛下,再行封赏。” “是!”狄璋抱了个拳,兜着一身的寒气走了出去。 半晌,军帐里悄无声息。 步流风是英王府近十年的老将,年过而立而没有家室子女,虽然因为被寇南波伏击而损失一万骑兵,可他自身也受了重伤。此次云安城下一战,原本敌军势强,带兵两千,于冰宴竟然只让他带了五百士兵回击,简直是谋杀。可事情到了安玲珑这里,非但没有惩罚于冰宴的失职,反而只敷衍似的追赠了事,事情传出去,岂不寒了将士们的心?或者说,安玲珑对待于冰宴,也太纵容偏袒了吧。 没人说话,安玲珑就开始说了:“各位怎么一下子就安静了?是不是对本帅的安排有意见?还是觉得本帅对步流风的奖赏给高了?” 嗤!元帅今天是疯了吗? 谁也不敢宣之于口。 安玲珑将上半身往椅背上一靠,说:“有什么想法尽管说。” 人们把呼吸声都压低了。 木延北是将军里面最兜不住事的,比他胞兄木延南还爽快。他站出来,想了半天措辞,终于“提醒”道:“元帅,步流风是一直跟着老王爷的老将……” “嗯,本帅知道。” “……他虽是个最不爱说话的,到底也有功劳。临了战死了,怎么也得……哎,现在正是鼓舞士气的时候,不能委屈了他呀。” “当然。回京之后,我会上奏陛下的。” 见木延北笨嘴拙舌的,木延南着急,站出来说:“咱们兄弟们想的不是这个。突厥人有备而来,不是应该紧闭城门不予理睬的吗?就算出战,也至少要势均力敌的,于副元帅只派了五百人,不是送死是什么?” “对,你说得对,不是送死是什么?”安玲珑站起来,脸上带着诡异的笑,从案桌后面走到将军们中间来,“木延南,你昨天往云安送了一封信,对不对?” 安玲珑明知故问,木延南摸不着头脑,点头答对。 安玲珑说:“于冰宴的安排,是我授意的,其实整件事,于冰宴都只是背锅的。现在,我就跟各位说清楚。” 将军们的耳朵支棱起来。 “步流风,是孙继龙安插在各位身边的细作。我这么做,是为了给他最后的体面。” 一石激起千层浪。有人问了一声:“何以见得?” “前朝哀帝有个妹妹昌宁公主,十七岁和亲突厥,嫁给突厥先主博耳廓托,不久先帝起兵,周朝节节败退,博耳廓托见势不好,就逼迫已经有孕的昌宁公主改嫁了一位无权无势的亲王虢易都,昌宁公主在两个月后诞下一个男孩……” 说到这儿,大家都有些恍悟,却不敢再想下去。 第131章 反击 想到步流风真正的身份,安玲珑的心情很复杂。可怜?伤心?愤怒?懊恼?都有吧。这样一个被迫在权力旋涡中沉浮的人,无论什么语言都难以全面地解读他。 安玲珑说:“大家都猜到了,昌宁公主诞下的男婴,就是后来的步流风。先帝用了三年的时间推翻了周哀帝的暴政,又扫平了周围的割据势力,终于建立了仪国。远在突厥的昌宁公主也因此生活越来越窘迫,很快病逝。或许是养父虢易都授命,步流风来到了仪国,并在英王府潜伏下来。” 与步流风年纪相仿、几乎同时参军的柴路遥问:“可是步流风和孙继龙并不是同时参军,我记得他们两个人平时并没有什么交流。” 安玲珑点点头,说:“你说的没错,所以孙继龙叛逃之后,我们没有发现步流风任何异常的举动。但是,我们可以确定,步流风早在很多年以前就已经和孙继龙结盟了。你们可以看看这个……” 安玲珑从袖子里拿出一个信封,递到了众人面前,由柴路遥接了过去。 这是前些日子步流风给孙继龙的信。 孙继龙为了尽快掌控长安局势,在各地招兵买马收集兵器,因为库存不足,被迫向步流风伸手讨要。步流风收到信后,马上筹备,打算尽力支援孙继龙,所以回了一封信。没想到这封信被城外驿站的红豆馆的兄弟们截获,辗转交到了姜南薰的手上,姜南薰快马加鞭,将这件事告诉了安玲珑。 恰逢步流风战败,在于冰宴处养伤,安玲珑就拜托季檀调查步流风的身份,事情水落石出。 震惊中的安玲珑这才想到,身为老将,与突厥较量了无数次,步流风怎么会领一万精锐骑兵而败成这个样子,连一起出生入死的副将金宠的命也断送了,现在终于想通了。 遇到伏击是假,里应外合才是真。 金宠的挚友、明威将军刘大顺气得咬牙切齿,说:“既然知道他是叛将,凭什么还要赏他?真是污了我们英王府将军们的名声!这样的人,就该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好几个将军附议。 安玲珑叹了口气,说:“各位先不要激动,听我解释。步流风固然可恨,但现在这个时候,还不能宣布他的身份。战事紧急,若我军处死大将,用的还是‘反叛’的罪名,且不说我军人心动摇,就是敌军,也会耻笑我们没有识人之明。步流风在军中近十载,领过的将士没有十万也有八万,这个丑闻一旦泄露,那些将士又该怎么审视自己?怎么看待我们?军中各部各营又如何能团结一致?” 众位将军被问的哑口无言。刘大顺低着头说:“是末将欠考虑了。” 片刻沉静之后,安玲珑站在案桌后面,抬高了声音宣布:“事情我都向大家解释清楚了。孙继龙已经是前车之鉴,我仪国军队的威严不能再有损失。自此以后,各位只能知道,步流风已经为国捐躯,莫要失了风度。等将来将孙继龙绳之以法,本帅会再考虑重新处理这件事。” “是!”将军们的声音震得山响。 林初寻与姬况会和的时候,一副惨兮兮的面孔险些把姬况吓死。此时的林初寻,脸色灰败,浑身浴血,脚步虚浮,神志也有些不清醒。幸亏姬况救护及时,否则林初寻的小命就丢在异地他乡了。 等林初寻真正清醒过来,已经过了整整两天,难以愈合的伤口和连日的高烧让他连坐都坐不稳,一阵接着一阵的冷汗浇的衣服湿了干、干了湿,满是褶皱,大半个身子几乎没有知觉,就是一个简单的翻身,也需要姬况帮忙完成。 姬况不明白,只是去探寻三石镇的具体位置,怎么就落得这副模样? 他将他能找到的最好的创伤药都用了,好不容易才将林初寻伤口上不断涌出的血止住,看着林初寻悠悠转醒,疑惑地问:“大皇子,你去哪儿了?你的旧伤崩裂,整个左肩差点废了——是不是孙继龙派人追过来了?” 林初寻精神不佳,半睁着眼说:“是我自己运气不好。我忘了三石镇的具体位置,迷了路,只好四处打听,谁知道在山坳里遇到了狼。若不是我跑得快,现在恐怕就成了狼群的盘中餐了。” “你遇到了狼?”姬况有些后怕,“哎,早知道我与你同去啊。我往西走了十几里路,也没找到个像样的村镇,更不要说三石镇了。” “没关系,我打听到了,”林初寻说,“我现在没力气,等晚一点儿,我把准确的位置告诉你,明天你就让兄弟们走一趟吧。” 听林初寻这么说,姬况自然很高兴,只是看林初寻现在有气无力的样子,担忧胜过了高兴,说:“你且不要太着急了,先养伤,剩下的事以后再说。” 林初寻只说了这么几句话就已经筋疲力尽,眼皮沉甸甸的,最后干脆又睡了过去。 四天之后,林初寻一行顺利买到了足够的火药。姬况带着兄弟们将这些火药小心地装到三个马车里,上面垫上很多粮食,又将林初寻妥帖地安置在一辆相对平稳舒适的马车里,装扮成贩运粮食的客商,匆匆往回赶。 刚进了玉门关,林初寻他们就听到了一个消息:安玲珑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竟然与周围的山寨土匪结盟,在那些土匪的帮助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仪国和南诏的联军安插到了突厥军身后,并在前天晚上,烧了突厥的数万石粮草,传说那场大火就算远在仪国军营,也能够清楚地欣赏到。火光照亮了半边天,使月色和星光都失了颜色。 姬况感叹了一声,说:“安玲珑能把军队放到突厥人身后去,看来这场仗也没几天可打了……” “嗯。”林初寻淡淡地应声。 姬况没听到下文,觉得无趣,也就不再感慨,殊不知林初寻惨白的脸上,有笑容浮动。 第132章 异常 安玲珑头痛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且更容易遗忘,总是需要季檀和玉婵一遍又一遍重复最近发生的战斗情况。可是这两个人对战事并没有什么研究,尤其是没出过门的玉婵,不得已之下,安玲珑只好用刘大顺换回了远在一线天镇守的风如令,同时,逐渐养成了把战况和计划记录下来的习惯。 安玲珑问季檀:“果陌儿公主找来的药方应该到了吧,连老先生怎么说?” 季檀答:“我三爷爷拿到药方之后说,这些药材只是‘如眉’的一部分,所以没有办法配好完整的解药。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了,果陌儿亲自过去了,她会帮着我三爷爷翻阅医典,尽快找到解药。” 其实季檀没有如实说。连幽豁的原话是:“这张药方并无大用,老头子自会再想办法。你派过来的小丫头挺好,可以讨她作媳妇儿,反正比英王小丫头强多了。” 连幽豁的话,季檀传达的很委婉,他不想让安玲珑失望,至于后两句,他觉得没必要让安玲珑知道。 让果陌儿过去,不过是因为到处打仗,她一个小女孩在这里不安全也不方便,随便找了个借口,谁知道连幽豁十分喜欢这个不摆架子的小公主,还想着让她做孙媳妇。 安玲珑“嗯”了一声,好似没有把它放在心上。 傍晚时候,天上飘起了巴掌大的雪花,纷纷扬扬的,像一床厚厚的棉被,把天地都盖了起来。刚吃过晚饭,安玲珑坐在案桌前推演战局,玉婵坐在一边做绣品陪着,只有火盆里的柴火噼里啪啦地响两声,才能跟外面的风声比个高低。 忽然牙将报告说于冰宴派了狄璋过来递交战报,人已经进了城。安玲珑随即放下手中的战图,抬头对玉婵说:“这么冷的天,怎么这时候来?也不知道狄璋那孩子吃饭没有——好姐姐,你行行好,给狄璋做碗面吃。” “好嘞,这就去!”玉婵将还没绣好的帕子随手放在椅子上,又觉得不妥,往椅垫子下面藏了藏,又拿出来,想找个不惹人注意的地方。 安玲珑说:“你把它放在那挺好。” “像什么样子!” “没关系的,谁会在意?” “有针。” 安玲珑笑了,说:“这些个小伙子们,哪个没挨过刀戳剑砍的,还怕一根针?莫费心了,去吧。” 玉婵心里着急,便丢下绣品,快步走进茫茫的雪幕之中。 狄璋说话干净利落,很快就汇报完了云安的战况,于冰宴安排得当,让安玲珑很是满意。天色已晚,雪又下得正紧,安玲珑就把狄璋留下,让玉婵带他去吃了晚饭。 断断续续有好几位将军来领军令、交军令,一直忙到打更时分。玉婵照例来给安玲珑铺好床,照顾她就寝,而安玲珑也照例整理今日的战事,要晚一些才睡。 玉婵也不催促,坐到安玲珑身边,打算绣完那块帕子,谁知道帕子还在,针却找不到了。玉婵左翻翻,右找找,怎么也没看见。 安玲珑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抬头问:“怎么,你在找什么?” 玉婵皱着眉头说:“可了不得了,今天一语成谶了。你瞧瞧,帕子还在,针没了!” 安玲珑笑嘻嘻地说:“什么大事,也值得你这么着急?不过是一根针,怎么跟丢了你新买的胭脂一样?” 玉婵听安玲珑打趣她,撇过脸来,说:“这怎么能一样?若是丢在角落里也就罢了,若是扎了人,可不是我的罪过?” “我家玉婵姐姐可真是菩萨心肠,”安玲珑用手撑着头说,“扎了人就扎了人,我正想看人出个丑来调节一下心情呢。” 玉婵见安玲珑一心玩闹,索性不搭理她,专心寻找。 安玲珑看不下去了,劝她说:“天这么黑,什么都看不见。你也别找了,等明天天亮了再找。” 玉婵找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反倒累的腰疼,只好听从了安玲珑的建议,等明天天亮了再说。 安玲珑说:“你别等我,先去睡,我一会儿就睡了。” 玉婵忙了一天,真的累了,嘱咐了几句,去隔壁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早,玉婵准备好了热粥和茶点给安玲珑吃,就看见安玲珑坐在椅子上翻阅着兵书,双眼泛红。玉婵问:“王爷,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没睡好啊?” “嗯,昨天晚上一直刮大风,吵得我心烦。”安玲珑摔了书说。 玉婵把粥端过来,安慰说:“今天一早雪小了不少,看样子过不了多久就停了,不如你一会儿再睡一觉?” “嗯。”安玲珑嘴里塞满了粘稠香甜的热粥,都顾不得说话了。 趁着这时候,玉婵想去收拾安玲珑的床铺,却惊讶的发现床铺已经被收拾好了,到处一丝不苟。 安玲珑在收拾屋子这一项上是非常懒惰的,每天一觉醒来,若是被子还能在床上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今天太阳是要打西边出来吗? 没等玉婵问,安玲珑就主动解释了:“今天起得早,怪无聊的,就把床铺收拾了——反正也不费事,以后就不用你帮我做了。” 玉婵觉得今天早晨的安玲珑有点奇怪,至于哪里奇怪,她说不上来,不过这并不是她最关系的,她的针还没找到。 费了半天劲儿,她最终还是没找到。 有趣的是,自此以后,一连两天,安玲珑都是早早地收拾了屋子,完全不用玉婵动手。玉婵深感欣慰。 更让玉婵欣慰的是,安玲珑最近状态不错,至少没有再忘过什么,所以见到季檀,她满是敬佩地夸赞了几句,说连老先生的药怕是起作用了。 又是一天早晨,玉婵端着早膳走进来,瞥了一眼内屋床铺整齐,心里高兴,走到安玲珑身边,把粘稠的热粥端了上去。 安玲珑从一摞一摞的书册和战报里抽出身来,背靠着椅子,简单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发出咔咔的声音,然后把粥碗捧了过来。 玉婵惊异的声音响起:“王爷,你……这是怎么了?” 第133章 强撑 安玲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么不好看。 她的脸颊白得吓人,透着一种灰败的死气,嘴唇毫无血色,眼底都是青影,满是血丝的眼白映的黑眼珠黑得奇怪。 “你……这是怎么了?”玉婵带着恐惧和惊异,问。 “我哪有怎么,大早上的,怎么一惊一乍的。” 玉婵摸了摸安玲珑的额头,入手的是黏糊糊的冷汗,心里更是担忧:“你是不是不舒服?不要忍着啊,我去找季公子过来!” 安玲珑抓住玉婵在她脸上、身上乱摸的手,说:“你怎么莫名其妙的?我好得很,你找季檀做什么?” “可是你的脸色很不好——你是不是忘了吃药了?是不是头疼?” 安玲珑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你不要大惊小怪的。我吃了药,一点不舒服的地方都没有,你也别去找季檀,免得他在我耳朵边叨叨,吵得我反而难受了。现在是战事最紧张的时期,我不仅要抓紧时间调动军队,还要按时向朝廷汇报战况,怎么敢掉以轻心?恐怕是这几天太忙了,天气又冷,身体有些吃不消,等过了这几天就好了。” “真的?”玉婵被安玲珑安抚了几句,想着最近安玲珑确实记性好了许多,心情也放松了。 安玲珑发誓一样地说:“真的,比真金还真!” “那好吧,”玉婵说,“若是有什么难受的地方,可千万跟我说。” “好好好,绝不瞒着你!” 玉婵监督者安玲珑把一大碗热粥喝完,吃了两个小饼,看她胃口还不错,彻底放下心来,拿着空碗出去了。 玉婵刚刚走出门,安玲珑喉咙里压抑了半天的热气就涌了上来,胃里翻江倒海的。她先是剧烈地咳嗽,越咳嗽越厉害,简直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紧接着就将刚吃的食物一并吐了出来,临了还带出两口酸水。 满眼都是雾蒙蒙的感觉,安玲珑撑着上身趴在案桌上,脑袋里撕裂般的疼痛让她直冒冷汗,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呼吸也急促起来。她的眼前模糊不清,门外呼呼的风声似乎离她越来越远。 怕自己昏睡过去,安玲珑从地图下面拿出了一根针来——那是玉婵丢失的针——颤抖着往自己左手虎口的位置扎。 她虎口和手腕上已经留下了几十个针眼,没错,安玲珑就是用这种办法,保证自己不睡觉的,只要不睡觉,她就不会遗忘。现在是关键时刻,她怎么能让自己遗忘? 季檀饿了,他钻进了小厨房找吃的。在军营里待了这么久,来往的士兵就算不知道眼前这个四处晃悠的“小白脸”就是大名鼎鼎的白泽公子,也知道他是元帅身边的人,所以季檀大摇大摆地进了小厨房,谁也不敢说什么。 季檀翻了半天,找到了一个烤红薯,虽已经半凉了,但烤的格外匀称。听说是风如令烤的,原本烤了三块,自己吃了一块,给玉婵吃了一块,剩下了这一块。 作为商人,季檀平生只知道便宜不占白不占的道理,至于脸皮是什么,他并不在乎,所以他把红薯往火边滚了滚,欢欢喜喜地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玉婵进来的时候,正看见季檀双手黑乎乎的,嘴里吹着冷气,正在吃烤红薯。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抱怨说:“季公子,你脚边上有好几个红薯呢,怎么不自己烤?风如令做了好几个,数着那个烤的好,我本想着一会儿我家王爷饿了,就把那个拿给她,谁知道你手快。锅里还有粥,告诉你了你偏不吃!” “喂喂,就一个红薯,好生小气,”季檀一边没风度地吃一边说,“再者说了,她刚吃了早饭,哪那么容易饿——诶,她现在胃口怎么样?” 经季檀这么一提醒,玉婵仅存的火气也消散了,眉眼里透出星星点点的笑意来:“这两天我家王爷的胃口确实不错,昨天她喝了一碗粥吃了一块小饼,今天早晨又多吃了一块小饼。虽说脸色不大好看,精神却很好呢。” “哦,那还好,”季檀说,“这块红薯太大了,有点吃不了,嗝,噎得慌。正好,我去看看她,顺便分她一小块。” “嘿,你弄得黑乎乎脏兮兮的,我家王爷怎么可能吃?你可别去打扰她了。” 季檀的脚步已经落到了小厨房外,声音缓缓飘过来:“我就不信了,我给她的她能不吃!” 在离门口还有五六步距离的时候,季檀嘴里满是食物,含含糊糊地喊:“无所不能的英王殿下,小的带了好东西给你吃!你要怎么打赏小的啊?” 对于季檀的玩笑话,安玲珑通常是不搭理的,所以没有听到安玲珑的回音,季檀并不觉得怎么样,反倒更开心了。他用胳膊肘顶开厚厚的门帘,钻了进去。 安玲珑低着头看着战图,用手撑着脑袋,很认真的样子。 季檀把一双黑手和红的发亮的红薯放到安玲珑面前,被安玲珑嫌弃地推开。 季檀介绍说:“卖相不好,但味道不错,甜。真不吃?” “不饿。” 季檀试着把红薯放到安玲珑嘴边,可惜还没到目的地,手就被安玲珑捉住丢了回来。 季檀耸了一下肩膀,将没吃完的红薯丢在一边,走到水盆前,边洗手边说:“玉婵姑娘说的没错,你今天气色不佳。来,让本公子给你切个脉。” “不用。”安玲珑头都不抬。 洗完手,季檀也不用毛巾,顺手就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两把,然后用两个肘垫着桌子,笑嘻嘻地趴在安玲珑身边,说:“这两天都没看见你出过门。把整个军队都交给风如令,你倒是安心。” 安玲珑总算抬起头来,说:“你什么时候这么勤快了,四处转悠,嘴还闲不住。你到底想说什么?” 季檀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身体也站直了,语气中带着责备:“你的腿……是不是不能动了?” 安玲珑心神震荡,手指不自觉地收缩,险些戳破了手底下的战图。 第134章 失望 “你在说什么?”安玲珑干笑了两声,“大家今天都是怎么了?玉婵一惊一乍的,你又说些有的没的。我挺好的,真的。” 门外吹进来一阵冷风,夹带了冰雪的碎屑,浇的火盆直露怯。 “挺好?”季檀冷笑着说,“从我一进来,你就故意低着头,是怕我看见你的脸色。水盆里的水非常干净,毛巾也是干的,说明你没有过去洗脸,你不是懒得走这几步路,而是你的腿上没有力气。中了‘如眉’的毒,会逐渐力竭,当然腿部无力不能行走了。你连我都要瞒着!” “没有,我没有瞒着你,我只是……因为天气冷……我不想动而已……” 这回季檀连笑都笑不出来了:“不想动?呵,要不然你伸出手来让我切切脉。” “不用不用……”安玲珑支吾道。 季檀不管不顾了,直接伸手去抓安玲珑的右手,安玲珑赶紧用左手去推季檀强有力的胳膊,没想到左手也被囚禁在了季檀的手心里,手腕上传来钻心的疼。 季檀眼尖,冷眉倒竖着问安玲珑:“你手上的红点子是怎么来的?” 安玲珑被逼得走投无路,脸憋得通红,让原本苍白了脸显出一点活气来。她带着求饶的口气说:“季公子,你……你放手,别这么扯着我,疼……” “疼?那你就告诉我,这些红点子是怎么来的?” “过敏,我过敏!” 季檀要是个傻子恐怕会相信安玲珑的谎话,可事实是,季檀是个无出其右的聪明人。他一手抓着安玲珑的左手,一手将她左边的袖子撸上去,这样一来,手腕上的针眼也露了出来。 响亮的嗓音宣告季檀已经完全丧失了耐心,他的火气恐怕能把这个屋子烧掉:“英王殿下可真是巾帼女英雄啊,对自己也这么狠,为了克服遗忘的症状,不让自己休息,用针扎伤自己。我能说什么呢?敬佩!敬佩!” 季檀的反话安玲珑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她推开季檀,说:“你不要挖苦我。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不能让自己成了这场仗的变数。我国和南诏的联军现在已经到了突厥人的后方,最迟今天下午,就要在水奚城决战。突厥八万大军,由寇南波亲自压阵,我军不到四万。于冰宴虽是个有脑子的,难保一切顺利,这么大的事,我……” “你什么?你以为自己是神仙吗?你无所不能吗?本公子辛辛苦苦陪着你到这个苦寒的破地方,难道是为了看你自己在这儿逞英雄的?是我无能,不能找到解药,可我至少能延缓你的症状,可以让你撑到解药出现!你可倒好,瞒着我,骗我!你太让我失望了!” 安玲珑见季檀气急败坏,自知理亏,忙去拉他的袖子道歉,谁知道季檀情绪失控,扬手甩开安玲珑的手。安玲珑身上没有力气,扑了个空,直接从椅子上摔了下来,还带掉了桌子上的战图。 从椅子上摔下来其实并不痛,但脑袋里一股一股的撞击一样的钝痛让安玲珑直冒冷汗,跪在地上半天都不能动弹。 季檀自知失手,下意识去搀扶安玲珑,手还在半空的时候又抽了回来。他怒气未消,不肯轻易原谅她,狠狠心,跨着大步往门口走。 玉婵早就听到了争吵声,只是远在门外听不真切。她不明白,刚刚还好端端的两个人,怎么一碰面就吵起来了?季檀不是来送吃的的吗,为什么要朝安玲珑大吼大叫? 玉婵撩开门帘进来,正撞见季檀怒气冲冲地往外走,而安玲珑跪坐在地上,发丝凌乱地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表情。 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玉婵是英王府的人,更何况安玲珑身体不好,她最先做的,就是跑过去查看安玲珑的状况。 季檀转过身来对玉婵说:“你也别管她了,由着她死,到时候都干净!” 玉婵难得地抬高了嗓门:“季公子,你在说什么!我家王爷再不对,也由不得你欺负!王爷做事自有道理,你太无礼了!” “呵,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啊,”季檀怒极反笑,“都无情无义!你知道她都做了什么吗?她拿着针扎自己的胳膊,让自己不睡觉,如今筋疲力尽,还强撑着不告诉我们。以她现在的情况,能活到腊月就算是造化!” 玉婵这才看到安玲珑手上的红点,近些天安玲珑异样的行为也得到了解释。 今天十一月初一,离腊月还有一个月。原本以连幽豁的打算,虽然还没配出解药,但撑到过年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可季檀说,她活不到腊月了。 季檀不是个喜欢危言耸听的人,他说是,就一定是。 想到这儿,玉婵不禁自责没能发现安玲珑的“把戏”,让她拿自己的命做一场豪赌,更难过于安玲珑的隐瞒和时日无多。心里的难过与责备交织着,玉婵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门外的风呜呜地吹着,像是有人在哭。 “季檀,”安玲珑声音沙哑,她想站起来,却没有力气,索性跪得更舒服些,“我已经忘了太多的东西。我也不想死的时候脑袋里空荡荡的,像个一无所有的孤魂野鬼。” “孤魂野鬼”这个词让季檀心里一揪,滚滚的怒火竟然一下子变成了伤感,嗓门不由得降了下来:“我说你能活下来,你就能活下来!忘了也好,忘了,就不用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不用执着地背负责任,不用等待命运的安排——忘了吧,安玲珑。” “忘了你们也可以吗?不行的。我不能忘了你们,忘了陛下,忘了……林初寻……” 玉婵现在听到林初寻的名字就心慌,更何况,安玲珑是在季檀面前提他,不由得出声提醒:“王爷……” 季檀刚压下去的火气又涌了上来:“你还在想他?!” “怎么能不想?那天,我从七星寨回来,路上遇险,是不是有人救了我?那个人是不是林初寻?”安玲珑眼里的泪珠出卖了她佯装的坚强,“我……我竟然差点忘了他!” 第135章 名单 安玲珑没有哭出声,她眼里噙着泪,却没有坠落下来,胸口里都是搅动的疼痛:“我竟然差点忘了他!我……不能忘了他!” 季檀折回来,走到安玲珑面前去,说:“他是周朝皇子周恪瑀,不是林初寻!” “他就是林初寻!”安玲珑抬着头,目光正对上季檀,“他历经千难万险来救我,他是我的林——初——寻!” 季檀一把抓住安玲珑的脖领,眼圈通红,质问道:“安玲珑,你有没有心!你有没有心!” 安玲珑和玉婵合力推开季檀的挟制。安玲珑说:“我有心,我的心已经被一个人占满,容不下别人!” 季檀身体晃了晃。这个地方他待不下去了,他逃进了风雪中。 安玲珑的泪,终于掉了下来。 玉婵心疼安玲珑,想扶着她去休息,没料到安玲珑突然咳嗽起来,且非常剧烈,伴随着短促的咳喘,生生呕出一口血来,最后昏迷过去。 这一觉,安玲珑一直睡了两天,错过了于冰宴的捷报,也错过了季檀的辞别。 于冰宴先在水奚城外伏击,打垮了突厥的左翼骑兵,又指挥阁耳智的南诏军将突厥人的注意力引到右翼,自己亲自率军直击寇南波的中路主力。水奚城外,绵延数里的戈壁上,从早晨一直打到中午,又延伸到下午、傍晚,到处都是断剑折戟,到处都是残缺不全的尸身。 河流因为温暖的鲜血而有短暂的融化,不多久,又和着血,结成更厚的冰层。老天爷许是不忍心,下了一场大雪,苍苍茫茫,盖住了这些死不瞑目的尸体。 血河漂橹也不过如此。 一战之后,突厥战败,折损近八万,副元帅括拖战死,元帅寇南波仅孤身重伤逃离,突厥大军随即撤退三十里。 仪国虽胜,损失三万多人,折损三位大将,于冰宴也受了两处刀伤,被狄璋救回。 沉睡的安玲珑对此毫不知情。 与此相对的,季檀并不在意这场仗的胜负,他要离开了。 其实季檀心里也明白,安玲珑从来就没有给过他任何希望,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的自作多情,他是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去怨恨安玲珑的。可是作为一个商人,他觉得不止血本无归,还丢了面子,委实没心情再与安玲珑见面,索性就回京城去了。 不过季檀走的不算决然,他已经命令手下兄弟,把自己的轮椅送过来了,姑且算是个纪念。至于解药的事,有果陌儿帮衬着,也用不着他。 等安玲珑醒了,好消息和坏消息交替地传入耳朵里,反倒让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了。 水奚城战役取胜,并不代表战斗的结束,这么好的机会,不乘胜追击才不是安玲珑的作风,她必须给突厥人一个最惨痛的教训。 长安城里,每个人都在紧张忙碌着。离先帝冥诞还有四天,谁的心都在提着,唯恐哪里疏漏办错了事。 林初寻的伤还没好,但至少可以下地走路了。这次他能顺利拿到这么多火药,不仅让复兴堂的兄弟们看到了他光复周朝的决心,更提高了他自身的威望,让孙继龙每每在人前都低他一头。 林初寻伤重,所以复兴堂里的种种活动,都是孙继龙指挥安排,林初寻只远远看着,并不插手。 等孙继龙难得清闲下来,林初寻问:“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先帝冥诞那天,所有臣子都必须参加祭典。除了京兆尹姬万英,你应该还安插了眼线。这些人你打算怎么办?” “打算?我为什么要有打算?”孙继龙反问。 林初寻一脸严肃地质问:“怎么,你难道想牺牲这些兄弟吗?他们为了复兴大业,委曲求全,潜伏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能不顾他们的死活?” “做这些事都是他们心甘情愿,不是我逼的,更何况,若是真的告诉他们,岂不打草惊蛇?在仪国朝廷里待了这么多年,谁知道这些人还有没有当初的想法。” “你……”林初寻指着孙继龙的鼻子,咬牙切齿地说,“等事情结束,这件事想藏也藏不住,你打算怎么给众人一个交代?牺牲自家兄弟,岂不让大家寒心?” 孙继龙原本心里就窝着火,此时听见林初寻指责自己,正好把火气撒出来:“哦?听大皇子的意思,是要救他们了?你要怎么救?” “还没想好,”林初寻说,“你且把名单给我,我好好考虑一下。” 孙继龙乐了:“名单?这种绝密的东西,大皇子一定要拿到手?” 孙继龙语气轻佻,明显是话中有话,言外之意,不过是怀疑林初寻拿名单有别的用途,但林初寻并不解释,他依然挑着眉说:“我是大皇子,周朝皇室,我为什么不能知道自己的臣子到底是什么身份?” 这样的理直气壮让孙继龙更是气恼,但又无力反驳,毕竟林初寻的话一点都没错,他才是周朝正统,而孙继龙,什么都不是。 孙继龙鼻子里呼出粗重的热气,说话阴阳怪气的:“名单我回头给你,你可要好好保管,然后想出个好办法来救他们。” “对于那些效忠我的臣民,我当然会救!” 孙继龙虽不情愿,也没什么借口,当天晚上,他就把名单交到了林初寻手上。 姬况给林初寻送药的时候,就看见林初寻倚坐在躺椅上,头歪着,微弱的灯光照在他的身上,更显得他身形单薄了。林初寻闭着眼睛,应该是睡着了,手里拿着一个卷轴,像是一幅画,但姬况对画不感兴趣,也就没细看。 自从受了伤,应该是失血太多的缘故,林初寻总会打盹,还时常发热,姬况为此照顾得更加小心。 姬况叫醒了林初寻,并把药汤端了上来。林初寻撑着沉重的身体,半抬着眼皮,就着姬况的手,把药喝下去。 姬况随口问:“大皇子,你手里是什么东西?” 林初寻说:“是一幅画,当初在幽园的时候,无为神僧送给我的。哎,我四处漂泊,朝不保夕,拿着这画又有什么用呢?不如……姬兄弟,你帮我把画还回去吧。” 第136章 辗转 “还画?”姬况莫名其妙。他们现在在城外青楼安身,为了隐藏行迹,极少出门。现在是最紧张的时候,平白地为了一幅无关紧要的画而跑一趟,怎么想也是多余。 林初寻说:“再过三天就要行动了,此行不知结果如何。我怕我若是死了,白白可惜了这么一幅画。” “大皇子怎么这样想?”想着林初寻病中忧思,姬况忙宽慰几句,“我们准备的很充足,兵器、人手都已经准备好了,明天下午火药就会被埋在天台下面,就算到时候有人没有被炸死,咱埋伏好的兄弟们也不会让他们活着走出皇陵。大皇子你就安心在这里养伤,不用想别的。” 林初寻的眼里依然满是落寞,手里摩挲着画轴,心事重重的样子。 姬况一心软,将画轴拿过来,说:“大皇子要真是难过,索性我明早就跑一趟,保证把画交到无为神僧的手里。” 听姬况信誓旦旦地保证,林初寻的眼里有了光彩,他感激地说:“这事就拜托你了!” 姬况不疑有他,在第二天一早,就拿着画轴直奔幽园,出门的时候碰见了孙继龙,孙继龙拿着画轴摆弄了几下,又丢给了姬况。 姬况把画轴交给了无为神僧,神僧笑着说了几声“好”,就让身边的小僧人收了起来。 等姬况走后,无为神僧就找来了空宥大师,声音沙哑地说:“前两天姜大人派人过来让你给府上念经驱邪,已经催了好几次了,今天你有空,去一趟吧。” “是。”空宥大师谦卑地说。 于是空宥大师步行去了姜南薰府上,念了一个时辰的经文,送了两本经书,谢绝了姜南薰的款待,又步行回到了幽园。 姜南薰打开经书,里面夹带的纸条上用隽秀的字体写着:周止与孙继龙准备在皇陵用火药弑君。京兆尹姬万英、宝文阁待制齐韵儒、监察御史牛长辉为复兴堂细作,另外,巡防营已经不可靠,慎用。 将纸条烧掉,姜南薰心里有了底。 当天下午,有两个年轻人在京兆府衙门击鼓鸣冤,姬万英提着乌纱帽满是不耐烦地升堂理案。 两个人一个名叫黄三,是个丝绸商人,黄脸,精瘦精瘦的,左半张脸上有一块不小的淤青,看着是新伤;一个叫袁小路,茶馆老板,偏瘦却白净,只是嘴角上有个大痣,看得人难受。 “怎么回事啊——”姬万英拉着长音慵懒高傲地问。 黄三先说:“青天大老爷,是我,我要告袁小路!” “我也要告他!”袁小路气急败坏地喊。 姬万英拍了一下惊堂木,说:“瞎嚷嚷什么!一个一个地说!你先说!” 黄三得了恩旨,忙扣了个头,说:“青天大老爷,您给评评理。草民是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在街上做生意已经十一年了,谁都没得罪过。可就是今天早上,这个混蛋,他叫了一伙人进了我的丝绸店,随意地砸东西、打人,还诬陷我欺辱他娘子。他那婆娘五大三粗,比寻常相公还粗壮,我哪敢欺辱她呀!” 听黄三这么说自家娘子,袁小路的火气横冲直撞,抬手就扇了黄三后脑勺一巴掌,扇的黄三哇哇乱叫。 姬万英被这两个草包逗笑了,拍了惊堂木,说:“公堂之上不得放肆。袁小路是吧,你,你也说说吧。” 袁小路磕了头,说:“青天大老爷明鉴!黄三他不是好人!草民在京城也做了十来年的生意,唯一不对眼的就是这个黄三。前些日子我家婆娘在他店里买了些布料想做身衣裳,哪知道他包了一段裁坏了的破布料高价卖给了我婆娘。我婆娘气不过,回去找他评理,谁知道他说她丑陋,用不得好布。大老爷,我家婆娘勤快又能干,酿的酒人人都说好,凭什么用不得好布?!” 袁小路这么说很对,姬万英点了点头,对黄三说:“袁小路的话没错,你卖布怎么论人家的长相?” “不是这样的!”黄三急得脸都红了,一副快哭了的样子,“我可不是这么说的!他婆娘进店之后,什么话也不说,对着小厮就是一顿猛捶,非说是我家小厮故意给她破布,要不是我劝的早,我家的小厮就被她捶死了。大老爷,我是做生意的,哪个做生意的不在意自己的招牌啊,我为什么故意给她破布啊?是袁小路诬陷我!” “我诬陷你?我家婆娘在你那儿受了闲气,还是我诬陷你?黄三,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姬万英又拍了一下惊堂木:“公堂上不能谩骂!” 袁小路跪着往前挪动了两步,喊道:“大人,草民就是想给自家婆娘讨个公道啊!” “大人,我被这混蛋打了!” “行啦行啦,”姬万英说,“多大的事,也值得你们上这儿来击鼓鸣冤?这样吧,你们互相赔个不是,赔些损失,这事就算了了。” “不行!”黄三不甘心地说。 袁小路弓着身子走到姬万英身边去,从袖子里拿出一包银子,大约十几两的样子,沉甸甸的放在桌子上,就算轻手轻脚也难免出点动静。放上钱袋子,他又退回去,跪在原处,说:“大人,草民出身贫寒,若不是师父收留我还把女儿嫁给我,我早就饿死街头了。这辈子,我决不能让我婆娘受气!这点银子,大人觉得少,可这是草民一年的收入。草民斗胆,求大人给个公道!” 姬万英歪在椅子上,觉得有点感动。这个袁小路虽看着是个心狠滑头的人,可对他的糟糠之妻确实不错。不过是个小小的人情,姬万英觉得给得起,所以他说:“那就这样吧。你们俩也别互相赔偿了。本官瞧着事情由黄三而起,那就赏黄三十个板子,这事就算结了。” 黄三一下子就哭了,跪着往前走,想给自己求情。京兆府的衙役们哪是吃素的,既然老爷发话,直接就把黄三架起来,噼里啪啦一顿打。 十个板子很快打完,可黄三闭着眼睛不动了。刚刚还吱呀乱叫,一下子安静下来也怪别扭。 一个衙役往黄三身上踢了两脚,黄三身子软绵绵的没动。衙役推了推,半晌,白着一张脸,对姬万英说:“老爷,他死了……” 第137章 威慑 十板子就能打死人?闻所未闻!姬万英不信,亲自走下来去看黄三,却发现黄三的鼻孔里正涓涓地冒着血,双眼紧闭,已经完全没了呼吸。 姬万英真的吓傻了,咕咚一声坐在地上。袁小路也吓坏了,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惩罚能要了黄三的小命,且死相如此之惨。他尖叫着跑出京兆府衙门,又被反应快的两个衙役逮了回来。 不过半个时辰,恢复了大理寺卿身份的百里穆就带着十几个大理寺的人踏进了京兆府衙门。 这件丑闻立刻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以至于很快传到安瑞鹏的耳朵里。安瑞鹏大怒,下令将姬万英交由百里穆审讯并严惩。 于是,姬万英就以收受贿赂和草菅人命的罪名被关押到大理寺等候受审,整个姬府被查封。 姬万英被捕入狱,使孙继龙的部署一下子就陷入了僵局。京兆尹虽官阶不算高,却是个统辖京城的要职,孙继龙就是借助姬万英的力量,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运送火药和兵器,并自如地安插人手的。如今,姬万英犯了事,剩下的计划该如何实行? 孙继龙便将参与行动的各位分堂主一并请到了他们暂时落脚的地方——京城外的青楼。 听到这个消息,林初寻扶病站了出来。他没有在意任何人的眼光,直截了当地命令孙继龙:“把你的计划全部告诉我!全部!” “你……有办法?” 林初寻说:“在京城我也不是全无人脉。你把你的所有计划告诉我,我能把剩下的事完成。” 短短几个字,震的孙继龙头疼。原本在买火药这件事上,林初寻已经受到了足够多的赞誉,而他自己因为宫恕人的事,迟迟不能洗脱刺杀大皇子的嫌疑。如今,林初寻受命于危难,其威望怕是他再也企及不了了。 但为了完成大业,他不可能提出任何反对意见,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孙继龙说:“皇陵天台的正中央有个用于作法、问灵的香炉,香炉底下有个中空的夹层,原本是为了烧贡纸的,如今已经被提前清空。我们想,在香炉底下放上火药,将引线藏在香炉的香灰中,等法师作法、向香炉里投放火种的时候,必定点燃引线,进而使火药爆炸。到时候,站在天台上的皇帝和几位王侯都会被炸死,品阶小的官员如果没有被炸死,必定往皇陵外逃命,兄弟们可以扮成巡防营的士兵将他们截杀。” “异想天开!”林初寻轻蔑地评论。 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直接地批评孙继龙,不止让孙继龙本人面红耳赤,更让各位分堂主惊了一惊——果然是皇子的气度。 还有,大皇子和孙堂主果然不和睦啊。 孙继龙不服气地说:“大皇子有办法尽管说啊。” 林初寻说:“你遮遮掩掩这么多天,就算有两张禁军的令牌做掩护,也只将火药藏在皇陵边上,连皇陵的大门都没能进去。像你这样的行动速度,要想两天之内埋下火药,来得及吗?” “我……我可以……” “你来不及!”林初寻打断了孙继龙的话,“你单纯依赖周止和姬万英帮助,但你也不想想,姬万英不过是个京兆尹,就算此时安然无恙,他也根本进不了皇陵,而周止忙于应付小皇帝,要等着他施以援手,还不如自我了断来的痛快。这样的事,只能靠我们自己。” 孙继龙的气势一下子被压了下去。 有一个分堂主说:“大皇子,您说怎么办吧,我们听您的!” 紧接着又有几位分堂主应和。 林初寻因为受伤虚弱而声音沙哑,但依然抑扬顿挫,问:“咱们堂里,有多少女子?” 几位分堂主互相看了看,有人答:“大约二十几个,其中七八个年岁比较大。” “够了,”林初寻说,“据我所知,皇陵里每次遇到大型祭典,是不轮班的,需要有宫里的婢女亲自送三餐过去。我们可以请两个机灵的兄弟扮成禁军,将扮作宫婢的女人们带进去,让她们用食盒盛火药,以送饭为名蒙混过去。我很小的时候见过这套流程,虽然严谨,但并不是没有漏洞可寻,等女人们准备好了,我会慢慢说给她们听。” “那太好了!”人们惊喜地叫起来,“这样计算的话,大家最多两次就能把火药全部运进去!” “至于外面的埋伏嘛——咱们在巡防营里安插了多少兄弟?” “大约二十个。” “差得远,”林初寻说,“我们拿到的皇陵布局图,只介绍了皇陵的地理布局,并没有皇陵里的人员安排。据我所知,皇陵里光禁军就有三千多人,就算发生爆炸,也能至少留下一半的人。你们与他们硬拼,简直是以卵击石。” “那怎么办?” 林初寻说:“周止怨气深重,是不可能作壁上观的。他的府兵我粗略计算过,不亚于英王府,大约有一千人,且都是拳脚好手,再加上他招揽的门生、幕僚,势力不可小觑。我马上给周止写一封信,让他支援我们,提前一天埋伏在皇陵外,他一定会乐意这么做的。” “可是你不是说不用周止帮忙吗?”孙继龙挑刺说。 林初寻耻笑了一声,说:“我现在时常怀疑,表哥你是怎么在英王府潜伏这么多年的,你做事如此不周全,竟然还能安然度过这些年,看来安镇山并不像传言中那么有眼光啊。” “你……”孙继龙恨得牙根痒痒。 林初寻自顾自地说:“让周止支援我们,并不算我们有求于他,我们是合作的关系。若是连埋火药这样的事都找他帮忙,倒让他小瞧了。周止是个老狐狸,最能识人断事,只有让他看到我们的能力,他才会踏踏实实地跟我们合作。” “是!”“明白了!”人们纷纷说。 林初寻说:“大家先按照我说的去做,明日此时,请各位再来一趟,我与各位再次推演一遍,明确地分配任务。” “是!”大家兴奋地说。 第138章 远征 次日,林初寻把完整的计划告诉了复兴堂的兄弟,安排了准确的时间和每个人的分工,他自己和孙继龙则守在皇陵门口督战。 孙继龙说:“你把所有人都放了出去,一旦出现纰漏,官兵追查过来,不仅在前方拼杀的兄弟们没了退路,后方那些没参加行动的男女老少也活不了了。你是怎么想的!” 林初寻答:“瞻前顾后是懦夫所为!难道表哥你要听凭兄弟们死战而安然地在这里等着结果吗?背水一战才是制胜的关键!再者说,堂里人手有限,若不同仇敌忾,事情怎么能成功?” 孙继龙火了,上前抓住林初寻的前襟,满是怒气地说:“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做安排!别——误——事!” 林初寻身上有伤,而这伤的由来在很多人眼里与孙继龙脱不了干系,站在林初寻身边的姬况因为孙继龙失控的行为而气愤,他拔出剑来,吼道:“孙堂主,你要公然对大皇子不敬吗?” 各位分堂主也捏了一把汗。 林初寻忍着胸口处传来的阵阵刺痛,说:“我做什么心里都清楚得很,你虽是表兄,但不要越矩。” 孙继龙一边担忧多年经营的复兴堂前途难料,一边痛恨林初寻仗着自己的身份公然与他对抗,一边又心寒于朝夕相处的兄弟们意向不明、被林初寻蒙骗。林初寻进入复兴堂之后变化太大,让他完全摸不透。 但众目睽睽,就算他再有愤懑不平,也不能肆意表露。他祈祷林初寻是一心为了复国大业,祈祷这次行动能够成功,至少这样,他还不至于一无所有。 孙继龙放开了林初寻,然后拂袖而去。 后天就是先帝冥诞,是决定成败的日子。 另一边,安玲珑在沉睡中醒来,脑袋里空荡荡的,好半天想不明白自己身处何处、要做什么。玉婵和风如令交替着讲解了好半天,也没能让她理出个头绪,直到最后,才勉强接受了自己身在平城抗击突厥的事实。 风如令告诉安玲珑,于冰宴带兵在水奚城与寇南波大战取胜,寇南波率领残部接连撤退,龟缩在新城之中。突厥王庭震动,随即分化成了主战派和主降派,两者互不相让。短短两天时间,以亲王虢易都(也就是步流风的养父)为首的主战派发动宫廷政变,杀掉了皇帝,改立皇帝最小的弟弟拜尔达木克为新皇帝。主降派虽暂时失势,但势力没有破灭,两方的争夺还在继续。 但于冰宴重伤,半月之内,应该不能上马征战了。安玲珑说,机不可失,灭掉突厥势在必行。既然于冰宴不行,那就让她自己来。 玉婵反对,理由当然是安玲珑的身体,但安玲珑说,若能马革裹尸,不亦快哉。 季檀送来的轮椅到了。考虑到安玲珑的腿现在还能动,但也只是能动的地步,走路都需要玉婵搀扶,时常摔倒,所以季檀把自己的轮椅送了过来。 可安玲珑摆弄了半天,不领情地说:“太沉了。” 当然太沉。这把轮椅不是普通的竹子、木头做的,而是精铁打造,里面藏了几十种防身的暗器,比相思扇一点都不差。只是相思扇是兵器,更灵活轻便一些。 安玲珑说要还回去,可玉婵说,好歹是季公子的一片心意,怎么也不好拂了人家的面子。 安玲珑觉得这话有理,只好把它当成了摆设,随意丢在一边。 战机稍纵即逝。雄赳赳气昂昂的军队已经准备就绪,这么值得骄傲的时刻,谁能不激动呢? 天又飘起了雪。雪花像柳絮一般飞舞,绕着招展的旗帜,绕着冰冷的铠甲,绕着锋利的刀刃,自在地飘动。这时候要是有琵琶声就好了,胡琴也行。北方的乐器配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总给人一种苍茫而壮阔的感觉。 为了让安玲珑少走几步路,风如令将战马牵到了大帐门口。被玉婵搀扶出来的安玲珑穿戴甲胄,每一步都很艰难。 拍着自己的坐骑,安玲珑心里五味杂陈。这么勇敢的马,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找到跟它一样勇敢的主人。 安玲珑抬了抬腿,够不到马鞍,怎么也够不到。一个元帅,竟然不能上马了。 安玲珑用头抵在马的脖颈处,落寞非常。 风如令靠过来,拍了拍安玲珑的肩膀。安玲珑抬起头,就对上了他泛红的双眼。 风如令双手扣在安玲珑的腰带上,双臂用力向上一送,将安玲珑拔高。安玲珑的手撑在马背上,一条腿抬高,终于骑上了马。 战马嘶吼一声,像是鼓励。 安玲珑不由得挺直了胸膛。 “王爷,您……什么时候回来?”玉婵抬着头问。纷扬的雪花落在她红润的脸上,瞬间融化,只剩下晶莹的雪水。 安玲珑一笑,说:“十日之内就回,到时候带着突厥王的头——你可不要害怕!” “祝王爷马到成功,还有,早去早回。” “放心。” 点将台下的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那个消瘦的身影。他们不知道安玲珑的身体状况,他们只知道,这个写满了传奇的姑娘能带着他们纵横草原戈壁,燕然勒功。 从城门方向传来喧哗声和杂乱的马蹄声。虽安玲珑已经记不得了,但侯宝庆他们一下子就认出了来者,那是以七星寨的当家人为首的江湖兄弟们赶来支援了。 风如令知道安玲珑已经忘了,便凑到她身边简单介绍了几句。 这些江湖人从马上跳下来,跪在地上。最前面的平三勇向安玲珑请命说:“承蒙英王殿下抬举,我等不至于苟且偷生。我等来此,不为别的,就想出一份力,求王爷给个机会!” “求王爷给个机会!”人们都说。 安玲珑考虑片刻,说:“我军正是用人之际,各位英雄能够拔刀相助,在下何等荣幸。那就这样好了:侯宝庆!” “末将在!” “新城如今只剩下龟缩的残军。本帅命你带四万步兵并各位江湖英雄四日之内攻破新城,然后回军镇守。若逾期不能完成任务,提头来见!” “末将领命!” “邵峰、独孤磊、木延南、木延北、端木熙默!” “末将在!” “你们各领五千骑兵,随本帅远征!” “是!” 七星寨的头领中站出一个人来,说:“英王殿下,加我一个!” 第139章 壮举 寻声而去,一个二十来岁的背着蛇皮箭囊的青年人闯入了安玲珑的视线。风如令悄悄告诉她,他就是“玉面神羽”谢思安。 谢思安说:“草民才庸技疏,唯有一点准头勉强拿得出手。在攻城拔寨上是难堪大用了,若是野战,或许还能做个帮手。” 谢思安说的谦虚,可在场的英雄豪杰都知道,若说谢思安射箭第二,那么没人敢称第一。 安玲珑笑着说:“如此甚好!不如暂且请谢兄弟做个定远将军,待功成之后,再请旨封赏!” 定远将军是正五品的官衔。寸功未建就有这么高的官位,在场诸将不禁感叹安玲珑的大手笔。 谢思安也通些政务,心中很是感动,应了一声:“谢元帅!” “各位将士!”安玲珑大声喊道,连日的生病让她消瘦了许多,也正是因为这个,她的脸上纹路更加明显,整个人透着杀伐决断的凌厉,眉毛上的疤痕,为她英武的容颜增添了光彩,“近百年被抢掠、被残杀的耻辱,将在今日洗刷!平城的大门会一直开着,看着诸位建立不世功勋!十日!十日之后,我们必定拿着突厥皇帝的头,在此喝酒庆功!” 点将台下,欢呼声震动天地。 浩浩荡荡的骑兵队伍整齐地走出平城的大门,战旗伴着军号声,正舞得热闹。雪下得更大了,像是在为军队壮行。 安玲珑在诗文方便并不精通,平时就算看书,也只是看些兵法,闲暇时也会随手翻翻有意思的话本。不过此时此刻,她忽然想起周朝有个才子写了一首词,后来在大街小巷传唱,她觉得喜欢,也跟着哼唱两句,恰能唱出她此时的心情。 词牌是《江城子》,似乎是这么唱: 锦裘玉马走北疆,天苍苍,雪茫茫。寒冰百里,素裹与银装。高朋盈座友满堂。乾坤寂,爷中央。 金笳不暖红罗帐,旌旗冷,剑戟凉。鹰隼不飞,山北疑有狼。勾取鲸鲵平北荒。青史尾,添两行。 恰当恰当,痛快淋漓。 大军刚过石堡城,就遇见了小股力量侵扰。突厥的大约三百人的骑兵队伍从山坳里窜出来,直奔仪国左翼前锋而去。他们嘴里发出尖锐的叫声,或吹着哨子,挥舞着手里的弯刀,卷着风雪黄沙,像张狂的死神。 但仪国将士并没有被吓到。 身为左翼前锋主帅的独孤磊反应最为迅速。他调动了五百人,及时挡住了突厥的骑兵。两方刀兵相接,一场小型的遭遇战就此拉开。 这么小规模的战斗实在没什么可以谈论的,甚至仪国军队中的其他友团都只是远远看着,并不插手,就像观棋不语一样,不让酣战的独孤磊觉得受了羞辱。 看形势不好,突厥骑兵并不恋战,一声口哨过后,他们转身撤进山坳中,丢下几具尸体和破损的旗帜。 独孤磊穷追不舍,被安玲珑喝住。 安玲珑说:“这只是一小股游击部队,为的是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为主力撤退争取时间。独孤磊,你们将这些人追击到山口就好,千万不要深入,以防有埋伏。” “是!”独孤磊领命而去。 独孤磊离开之后,接连出现了好几股突厥的游击部队,安玲珑派手下将领以同样的方式将这些队伍驱散,而主力还是快马加鞭地往北方奔袭。 北方有个让安玲珑日思夜想的地方,那是突厥牙帐,一座辉煌富丽的城,里面住着的,是突厥的王,是她最想杀掉的一群人。 走过阔滦海,走过饮马河,穿过茫茫瀚海,踏遍戈壁滩涂,不受任何人的影响,甚至不受命运的阻挠,一直往北去,往北去,要么到达,要么死! 侯宝庆攻破新城的速度出乎安玲珑的料想。 原本,寇南波带着残兵游勇占据新城之后,一直闭门不出,且利用寒冷的天气,在城门上浇水,用冰块给城门加固。这样一来,不仅城门坚如铜铁,更重要的是,巨大的冰凌滑得厉害,就算外面的人想攻城,也没有地方安放云梯,更没法爬墙。 在寇南波看来,新城现在就是个铁核桃,缩在里面,绝对安全。 若是放到别的时候,对于这样的情况,只要围而不攻就好了,等上半个月,城里没了粮草哭爹喊娘,只能乖乖投降。可侯宝庆面临着一个难题,那就是安玲珑只给了他四天时间。 幸好,七星寨里有一位小兄弟曾在新城谋生,对新城的街头巷尾、风土人情极是熟悉。他告诉侯宝庆,新城的下面,有一条密道。 新城是边城,是历朝历代互通贸易的好地方。不过,“贸易”也分好坏贵贱。有些东西金贵难得,就不能走正常的路径买卖了,比如精细的食盐、珍贵的猫眼石、皇家收藏的古董字画,甚至各地的通行证、地图、手印,都可以在“地下交易”。人们称这条密道叫“黄泉”。 在小兄弟的指引下,侯宝庆找到了“黄泉”,并在当天夜里,摸进了新城之内。 寇南波万万没有想到,他深为依赖的坚固的城门完全没有派上用场,他的内部,已经被人攻破了。 天刚刚擦亮,突厥士兵就惊讶地发现,街道上出现了很多陌生人,他们个个穿着仪国的铠甲,像幽灵一样,带着诡异的笑,出现在他们面前。 巷战开始。 新城的巷战从天刚亮一直打到黄昏,接连经历了上午和下午两场大雪。冰冻的城池在兵刃的碰撞声中显出一种动态的美感,时不时传出的撕心裂肺的嚎叫,更添了几分色彩。 残存的突厥士兵想趁乱逃跑,可是,城门刚刚被他们亲手用冰堵住,完全打不开。绝望的人们疯狂地用兵刃去砍冰冷的城门,兵刃坏了、断了,他们就徒手去砸。城门口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血痕和横七竖八的尸体,每一具突厥人的尸体,眼睛都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第三天,突厥没了一个活口,不论投不投降,全部被杀。 第140章 嘱托 与攻取新城几乎同时,安玲珑到达了突厥牙帐。目标就在眼前。 站在城门口望去,整座城像平地里拔起的一座巍峨的高山,雄伟庄严,在狂风下张扬的白狼军旗,更为这座城增添了气势。 城门紧闭,城楼上站着一层又一层的突厥士兵,一个个魁梧的身躯,就如同这座城。当中站着一个中年男人,金盔金甲,不用说,这个人就是步流风的养父,突厥亲王虢易都。 勒马而立,风如令问:“进攻吗?” 安玲珑答:“安营扎寨。” 风如令:“突厥现在明显是强撑门面,城里面根本就是一锅乱粥,最多两天就能攻破。干嘛那么麻烦,还要安营扎寨?” 安玲珑:“攻城的耗费有多大,你是清楚的。虢易都是个能屈能伸的聪明人,这么多年他都忍了,何况这一时?只要他缩在城里不出来,对于我们来说就很不利。所以,我们需要先把他引出来。” “怎么引?” “你若是虢易都,看我们千里迢迢的奔袭而来,会觉得我军的弱点是什么?” 风如令想了片刻,说:“应该是粮草供给不上。可是,当初是你让我们只带三四天的粮食,等打完了仗,就直接在突厥牙帐做补给。” “这件事只有我军知道,虢易都可不知道。” “那你想怎么办?” 安玲珑望了望天色,说:“现在天黑的早,大约还有两个时辰,天就黑透了。风如令、独孤磊——” “在。” “你们指挥军队安顿下来,生火做饭。” “是!” “木延南、木延北——” “在。” “你们到附近废弃的村庄看看,多找一些马车,装满干草。” 木延北:“装那玩意儿干嘛?” 安玲珑说:“你们带上百十来人,装扮成运粮的队伍,三更时分从村子里出来,保证会有突厥精锐前去截杀。只要这些人出来,一切就好办了。” “百十来人怕是不够吧。” “别担心,”安玲珑说,“我会让邵峰领八千兵马埋伏。谢将军——” 谢思安第一次听别人叫他“将军”,有点别扭,但更多的还是兴奋:“元帅!” “你是神箭手,正好派上用场。这次就算虢易都不亲自带兵出来,也一定会派个有来头的人。你去一趟,无论领兵的是谁,别射死了,半生不死的带回来,我有用。” 哪怕是身经百战的将军们,也是第一次听说“把人半生不死的带回来”的任务,不过安玲珑做事都有道理,所以谁也不敢插言。 一切按照安排进行着。 很快,天幕降临。凛冽的寒风还在肆无忌惮地刮着。仪国的士兵好不容易才将帐篷搭了起来,期间,有好些帐篷在风沙的摧残下被撕坏了,只剩下残缺不全的骨架。 安玲珑蜷缩在帐篷里,冻得牙都在打颤。可呼啸的北风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还是吹个没完。 风如令端着一碗热水钻进来,推了安玲珑一把,说:“先喝碗热水,暖暖身子。” 安玲珑被风如令扶起来,半靠在风如令的身上,双手捧着碗,像捧着珍贵的宝物一般小心翼翼。她把碗凑到自己嘴边上,小口地抿着,很是享受。 可这一幕,放在风如令眼里,却是极其心酸的。 将热水喝完,安玲珑把碗丢在一边,说:“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快三更了。” “木延北那边应该差不多打起来了。” 风如令将自己的披风包在安玲珑身上,说:“你怎么就能肯定虢易都一定会出兵?他要是迟迟不动,你要怎么办?” “不会的,”安玲珑说,“你也说了,突厥牙帐里已经人心惶惶,主战派和主降派还在内斗,虢易都作为主战派的代表,急于解决眼前的危局来巩固自己的势力。若是能烧掉我们的粮草以迫使我们退兵,将是他们最想看到的结果。哪怕现在守城的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原来你要速战速决,还有这个原因啊。” “是。只有背水一战,才能将突厥彻底歼灭。” “可是,虢易都难道不会偷袭我们的营帐吗?” 安玲珑咳嗽了两声,精神越发不济,靠在风如令的腿上还是一个劲打哆嗦:“他不敢。城楼上他们虽然很威风的样子,实际上都是装出来的。他知道,就算是来偷袭,也不会占着便宜。” 风如令摸了摸安玲珑的额头,皱着眉说:“你还行不行?” “没事。你多陪我一会儿,别让我睡着了。”声音微微弱弱的,像要熄未熄的烛火。 半晌,安玲珑嘴里漏出几个音节:“风哥……” “嗯?”风如令将安玲珑散乱的发丝顺到后面去。 “我要是撑不住了,你帮我做几件事吧。” “胡说!”风如令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不许说傻话!” 安玲珑撑起眼皮仰视着风如令:“我只是说如果,如果我撑不住了……” “如果也不行!” 安玲珑微微一笑,把头埋进被子里,说:“我们一块疯了这么多年,你才不会不管我呢!风哥,你以后可记得给我父王和母妃纳贡上香啊。” “老王爷待我像亲儿子一样,我怎么敢忘?” 安玲珑点了一下头,接着说:“将来见了林初寻,把我的求凰剑给他——我曾把剑送给他,那就是他的了——你可不许私藏。你记得告诉他,离京城远点,越远越好。” 风如令将安玲珑身上的披风往上拽了拽:“你放心,以后你在哪,我就让姓林的小子在哪!” “不行!”安玲珑扭动着脖子抗议,“我只想让他好好地活着。你不许欺负他!” “……好……” 看着安玲珑脸上露出满意的笑,风如令心里的难过一阵高过一阵。他在英王府十多年,把安玲珑当主子、也当妹妹看待。老王爷在的时候,她何曾受过这么大的委屈,何曾遭过这么大的难处?若有来生,希望你做个寻常人家的小姐。 想到来生,风如令更是悲伤。惨兮兮缩在寒风中的小姑娘,还没到十八岁呢。 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几乎把呜呜的风声都盖了过去。 第141章 攻陷 老远就听见木延南和木延北的笑声,真够让人提神的。 安玲珑不想用这个样子见自己的部下,所以她披着被子坐好之后,才让那几位将军进来。 木延南推进来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来,大声笑着说:“元帅,您还真别说,谢思安的箭法可真是太好了!到处乌漆嘛黑的,他愣是说射人家的腿就射中人家的腿,一点儿都不含糊!” 木延南也不示弱,他指着跪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年轻人说:“可不是!这是虢易都的亲儿子,叫什么多……多……嗨,管他呢。这家伙要拿刀砍我,人家谢将军一箭射过去,正好射中了他的手臂,俺才保住了命。”转而他对谢思安拱手致谢:“多亏了兄弟你啊!” 被夸了半天的谢思安有点不好意思,他说:“小小伎俩,不足挂齿。” 安玲珑向谢思安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可一切想表达的意思,又都表达清楚了。 安玲珑打量着眼前跪着的青年,看他右臂和左腿上都有箭伤,很是满意,想着谢思安果然是个聪明人,说:“本帅记得,虢易都只有一个亲儿子,名叫霍尔多赤,看来就是你了。把亲儿子都派出来,虢易都无人可用了吧。” 霍尔多赤低着头,没说话。两处贯穿伤让他失血很多,脸色白得难看。不过,相比于严重的伤势,他更在意这次能不能活着见到他的父亲。 安玲珑满意地说:“把他挂在营门口,一定要让虢易都看到。啧啧,这么大的风,天这么冷,不知道作为父亲,虢易都会不会心疼他。” 诚如安玲珑所料,虢易都非常心疼。他在第二天一早,就派了人到安玲珑这里送信,表示若能将霍尔多赤释放回去,虢易都将说服新帝拜尔达木克投降。 安玲珑的答复很简单,就两个字:滚蛋。 虢易都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安玲珑是知道的,无非是随便许个不用遵守的承诺,等把儿子救回去,翻脸不认账,照样缩在城里不出来。说服?哼。明明主战的是他自己,小皇帝也只是任由他摆布罢了。 既然谈崩了,那就算了吧。 可是霍尔多赤要死不死地挂在那儿,安玲珑耗得起,虢易都却耗不起了。只两个时辰之后,虢易都又派了使臣求和,安玲珑干脆让风如令把使臣和霍尔多赤绑在了一处。 不过虢易都似乎毫不气馁,执着的他在傍晚的时候又派了使臣来和谈,安玲珑还是将使臣挂在了军营前面。 仪国的将领们都纳罕:“虢易都不止能忍,还执着。接连绑了三个了,怎么也不见消停?” 安玲珑说:“虢易都是有脑子的。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人过来,一者是担心他的儿子真的死了,二者是在拖延时间,等待援军。” “援军?”木延北不屑地说,“突厥的主力都交给了寇南波,寇南波又转手送给了我们,他哪里还有什么援军?” 安玲珑说:“主力虽然没了,残余部队还是有的。我们到这儿快两天了,突厥部署在东南部的野战军最晚明天中午就能到了。虢易都等的,就是这支军队。” “那还不简单,又来一波送死的!”邵峰说,“让我去吧。此处向东,有个坎子井,我看过了,有水源。要是真的有援军,长途跋涉,一定会经过那里找水喝。我能让他们有来无回!” 安玲珑点了点头,说:“你和我想的一样。五千兵马,你只有一天时间。” “没问题!”邵峰脸都笑出了纹路,还不忘向身旁的独孤磊甩一个挑衅的眼色。 独孤磊的拳头快要控制不住了。 安玲珑低笑了一声,说:“邵峰,你可别得意的太早,若是明天听不到捷报,你就别回来了。” 邵峰如期回来了,因为他完成了任务。 援军来的比预期要早一些,在次日天刚亮的时候,他们就到达了坎子井。而埋伏在那里的邵峰的队伍,在经历了将近一宿的等待之后,险些被活活冻死,为了发泄一宿的怨气,他们抡圆了胳膊往敌人身上砍,大有“除恶务尽”的架势。 最终的结果是,仪国士兵没有俘获一个人,因为他们都是带着敌人的脑袋回来邀功的。 真印证了那句话,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起的虫儿被鸟吃。 听了援军被全歼的消息,突厥牙帐更是乱套。主和派的势头猛涨,吐沫快把虢易都淹死了。 争吵了好长时间,虢易都最终表示可以退让一步,他决定,亲自带两千骑兵将霍尔多赤抢过来,而皇帝和大臣们马上弃城北逃。 不得不说,这已经是唯一能活下去的办法了。 中午的时候,城门突然打开,从里面冲出两队人马。一队直接往北去,一队往仪军营地奔来。 仪军快速做出反应。木家两兄弟带了一万兵马追击北逃的突厥军,而独孤磊和端木熙默各带一路军,夹击冲进营帐救人的敌军。一时间,漫漫戈壁滩搅动起来,成了一锅沸水。 足足打了一个时辰,直到未时都快过了,虢易都被谢思安射中咽喉而死,这场仗才宣告结束。 追击北逃的突厥军的木延北骑着马在人群中奔跑。他右手提着一颗血淋淋的脑袋,左手甩着一个紫金王冠,脸上都是自豪的张扬的笑。越来越多的仪国将士围了上去。 木延北手里的这颗脑袋很是特别,乱糟糟的辫子上带着大大小小的金坠子,虽被血浸透了,看不出长相,但看他不同于别人的白净的脸,就知道这是个养尊处优的年轻人。是的,这是突厥的新王拜尔达木克的脑袋。 胜利了,胜利了,从此之后,无论是广阔的草原还是苍茫的戈壁,都不会再有突厥这个国家了。 安玲珑心里畅快,这畅快的心情从胸腔里涌动起来,延伸到肺里、咽喉里、脑袋里,温温热热的,像是快要烧开的水将要喷涌出来。 风如令的脸上也都是笑容。他转头想对安玲珑说什么,却瞬间变了脸色。 “元帅!”风如令惊恐地喊。 安玲珑莫名其妙地看着风如令:“怎么了?” “你这是……”风如令指着安玲珑的脸,惊得说不出话来。 安玲珑听着周围的声音此起彼伏,心里也躁动起来,她觉得鼻子里有热辣粘稠的东西在流动,用手一抹,竟是红色的。红色的液体涓涓地往外冒,想停也停不住。 随着周围声音越来越遥远,安玲珑眼前冒出红色的光晕。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精力终于用尽了——大限将至。 她随即坠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第142章 暗斗 万众瞩目的皇陵里,一切都在紧张有序地进行着。 祭典的前一天晚上,大太监王炳福慌慌张张闯进太和殿,正赶上周止与安瑞鹏最后一次核对祭典的各项礼制规程。 安瑞鹏觉得王炳福在丞相面前失了体统,很是不快,责备道:“王炳福,你是宫里的老人儿,怎么还不懂规矩?!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 王炳福跪在地上,肩膀微颤,很激动的样子。 周止和善地说:“看来王公公收到了什么消息,陛下就不要责备他了。” 听周止这么说,安瑞鹏也觉得没必要跟一个奴才置气,挥手说:“发生了什么事,快说!” 王炳福胡子都颤了起来,抬了抬眼皮没敢说话。 周止适时引导:“王公公有什么话不能明说吗?是不是前线出了事?” 安瑞鹏皱着眉说:“前线的奏报今天下午到了,玲珑姐姐已经灭掉了突厥,马上就会赶回来,明天朕就会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皇——这个老奴才,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一直慌慌张张的,好好的一件大喜事被他弄得让人心烦。” 周止转而催促王炳福:“王公公,陛下正忙着呢,有话赶紧说啊。” 王炳福咬了咬牙,说:“陛下,刚刚巡查的禁军来报,为先帝陪葬的那对玉如意给……给……给丢了!” “什么?!”安瑞鹏的火气一下子窜了上来,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桌子啪地一声响,“禁军都是干什么吃的!那是父皇最喜欢的玉如意,西域进贡的宝贝,怎么就丢了?” “奴才也不知道,”王炳福哭哭啼啼地说,“禁军都不知道那宝贝什么时候丢的,今天傍晚清扫地宫的时候才发现。陛下,您看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怎么办、怎么办!你们这些蠢奴才,什么都做不好,偏来问朕怎么办,朕要你们有什么用?这么紧要的时候,竟然进了贼,还把先帝最喜欢的东西给丢了,你们真是尽职尽责!去,跟禁军统领孔任九说,三天之内,若是找不到玉如意,就让他给先帝陪葬!” “是!”王炳福连忙给安瑞鹏磕了个头,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周止知道这对玉如意对于先帝和皇帝来说意味着什么。先帝冥诞前夜,皇陵出现小偷,竟然把先帝的陪葬宝贝丢了,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耻笑?看着安瑞鹏急得团团转,周止说:“陛下息怒。出了这样的事,禁军确实罪无可赦,可陛下也要保重龙体,莫要气坏了身子。” “朕能不着急吗?”安瑞鹏说,“那可不是普通的玩物,是为父皇压棺椁的宝贝!” 周止说:“臣倒是觉得,在这么紧要的时候丢了宝物,有点太过巧合,倒像是向朝廷示威。禁军统领孔任九虽是个忠心耿耿的骁将,却在审理案子方面没什么头脑,不能按期找到东西。” 安瑞鹏为难地说:“这样的事决不能泄露出去,不能让大理寺插手。” 周止行了个礼,说:“陛下的考虑臣深以为然。若陛下信得过老臣,老臣愿协助孔将军追查此事。” “舅舅有主意了?” “老臣结识过一些江湖义士,或许有些办法。老臣保证,绝不会将宝物的来源泄露出去。” “舅舅需要什么,朕都可以给。” “只需要禁军和巡防营的配合。” 安瑞鹏想了想,说:“也罢。孔任九这个蠢材,什么都做不好,只会碍朕的眼,先让他回家反省去吧。禁军就交给……嗯……那个巡防营副将叫欧阳濮皓的,朕看着还不错,就交给他吧。禁军和巡防营,都由舅舅随意调遣。” “老臣谢陛下信任。既如此,老臣马上着手追查此事。” “舅舅辛苦了。” 周止行了个大礼,快步退了出去。安瑞鹏看着周止远去的背影,褪去了天真的神色,低声问走进来的王炳福:“姜南薰准备的怎么样了?” 王炳福的身子弯成一张弓:“妥了。陛下放心。” 走在皇宫的石板路上,周止心里忐忑不安。 威严肃穆的皇宫在夜幕的笼罩下,隐藏了亭台楼阁和香径溪流,只剩下让人压抑的黑暗和细微的灯光。挺立在道路两旁的太监和侍卫手里拿着宫灯,没有一点表情,若不是接连不断地呼出白色的气团,简直像是刚从陵墓里爬出来的僵尸。 到处都死气沉沉的。 听着自己的朝靴踏在石板上,发出有节奏的闷响,周止慢慢回想最近几天的所有事情:孙继龙派人潜进了先帝陵墓中,偷出了玉如意,紧接着安瑞鹏就发现了,正巧是在和他讨论祭典事宜的时候。然后安瑞鹏就接受了他的建议,将禁军和御林军都交给他调动。 一切都太顺利,整件事情,似乎没有悬念。 多年的明争暗斗告诉他,越顺利的事情越容易失败。安瑞鹏虽然年幼,但心智不是一般少年可以比及的,他做事谨慎且不拘一格,对时局掌控自有手段,否则他也不会倚重安玲珑,让她一个女子指点江山。 说起安玲珑,周止更是心里犯堵。孙继龙曾告诉他,安玲珑中了毒,应该活不了两天了。但是她在北境捷报频传,即将回京,安瑞鹏在提到奏报的时候,表情也很自然。是孙继龙计划有误,还是安玲珑和安瑞鹏有意隐瞒呢? 再过一会儿,他受命接管禁军和巡防营的消息就会传进姜南薰和百里穆的耳朵里,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他心里满是疑问,每迈出一步,都心惊胆战。 府上驾车的小厮迎了上来,看主人脸色不好,战战兢兢地问:“老爷,直接回府吗?” 周止抬头看了看天色,驻足想了片刻,低声说:“去监察御史牛大人家。” 牛长辉一向低调,不喜欢四处走动,所以很少有人登门拜访,更何况周止的身份还是皇帝的亲舅舅,当朝丞相。 周止之所以要去,只是因为他知道,林初寻和孙继龙因为明天的行动,已经悄悄住进了牛长辉府上。 第143章 事变 听说周止到了,林初寻和孙继龙一前一后到了会客厅。 虽然之前听说了林初寻的身份,也知道他已经成了复兴堂实际的当家人,但周止亲眼见到林初寻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恐惧。 林初寻曾是林致的养子,是安玲珑的未婚夫,现在,他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上。如果林初寻做这一切是真心的,说明他处事果敢无情,比孙继龙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他存了偏帮安玲珑的心思,哪怕只是在关键时刻心慈手软,其代价也是巨大的。 林初寻并不在意周止的想法,落座之后,开门见山地说:“周丞相在这么紧张的时刻过来,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周止说:“并无变故。” “那——你来做什么?” 周止对林初寻的态度很是不满,但鉴于合作关系,强忍了下来:“如你所料,你们取了先帝的玉如意之后,陛下果然对禁军非常失望,让我负责查办这件事,并给了我调动禁军和御林军的权利。” “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是这一切太过顺利!”周止见不得别人尤其是小辈在他面前质疑他的想法,声音不免高了几分,“我刚刚恢复官职,陛下怎么会一下子对我如此信任和倚重?” “因为他已经无人可用!” 周止微讶。 林初寻说:“小皇帝并不知道安玲珑命不久矣,他只知道安玲珑捷报频传,手下几位大将无论是于冰宴还是风如令、独孤磊、侯宝庆等人,都立下了赫赫战功。而朝堂上,纵然姜南薰表现的并不明显,但势头正盛的百里穆、韩琦、戴博农等人却是实实在在的偏向安玲珑的。就像当初借助英王府来打压你一样,小皇帝现在想用你来打压英王府。小皇帝的制衡之术,用的很熟练。” 周止惊讶地说:“你竟然连陛下的心思都算计到了。” “知己知彼嘛。不过,周丞相还是一口一个‘陛下’的叫着,真是忠诚不二啊!” 一句反语击打的周止浑身一颤。一直默默无言的孙继龙也不禁皱眉。 是啊,如今已经站在生死两侧,他怎么还能以臣子自居?不过翻过来想,林初寻果然是个绝情的人。还好,至少说明,他不会在明天的祭典上手下留情。 孙继龙打了个圆场,说:“大皇子不要误会,周大人也是一时口误。对了,你不是还有事跟周大人说吗?” 周止自知失言,不再说话。 片刻之后,林初寻说:“确实有话与大人讲。我们已经把炸药埋到了天台底下,人手也准备全了。但为了防止发生变故,有些事还是跟大人说清楚比较好。” 周止做了个请的手势。 “该做的准备我们已经做完了,炸药也放进去了,等明天大人把能调动的御林军和禁军调走,我们的就成功了大半。有几个事要说明:第一,我们复兴堂的兄弟们都是亡命之徒,早把身家性命都放在这儿了,我们也希望,周大人也全力以赴,若是事成之后,我们倒被周大人将了一军,可不要怪我们翻脸不认人。” 周止冷笑了一声,说:“在大皇子的眼里,老夫可真够绝情的。老夫没了儿子,后半生也没了着落,也没心思贪什么了,你想拿,尽管拿去,老夫只想报仇而已。” “好,”林初寻点头说,“还有一件事,我们虽然想好了退路,但唯恐事态有变,需要你帮衬一下。” “放心,我可以分出五百个府兵去保护你们。” “那就多谢周大人了。”林初寻拱手说道。 周止说:“老夫也有一件事要问。” “你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炸药不能如期爆炸,我们该怎么办?” 林初寻和孙继龙都震动了一下,并同时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担忧。 孙继龙说:“炸药是我亲手埋下去的,周大人是不相信吗?”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没到最后一刻,谁都不敢保证什么。” 林初寻略略思忖,说:“这样吧。我们购置火药的时候,顺便买了些发信号用的烟火,你我各拿一个。若事情真有变故,放出烟火,作为行动信号。” “只好这样了。” 先帝的祭典如期举行,如计划的一般盛大肃穆。 周止站在玉阶之下,高声朗读皇帝的诏书。安瑞鹏站在玉阶上往下看,朝臣们跪得整整齐齐,紫袍、红袍、青袍,安安分分地跪着。安瑞鹏猜不透这里面每个人的想法,猜不透宫墙之内到底有多少阴谋和秘密。 与安瑞鹏想法不同,跪在冰凉的石板上,朝臣们都在想,陛下年少初成,青春意气,相比之下,正在字正腔圆地宣读诏书的周止,在经历了沉浮沧桑之后,果然有了垂老的姿态。 按照礼制,安瑞鹏参拜先帝,为先帝祈福,之后,有法师在天台上作法招魂。 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的法师们摇着鼓,围着烛台跳了起来,在寒冷的空气中,法师们呼出的白色气团,为整个法事添了些活气。 每个人,无论是朝臣还是禁军,都冻得浑身生疼,巴不得找个火炉子把自己投进去。可是这个时候,他们都得忍着,即使手脚都在抽筋,也低着头忍着。唯有宝文阁待制齐韵儒、监察御史牛长辉频频四下张望,手心都在出汗。 今天的皇陵中,禁军的人数比以往祭典的时候少了至少一半的人,其他人都被周止调到了京城的各个地方,按周止的说法是排查可疑人员,至于谁可疑,周止没说,也没人敢问。 在周止的帮助下,林初寻、孙继龙、姬况和十来个复兴堂的兄弟穿着禁军的铠甲守在皇陵门口,他们身边的禁军队伍里,不知道混进了多少周止的府兵,而皇陵外,已经被周止的府兵和征调来的私兵包围。 眼睛死死地盯着天台上法师们的一举一动,孙继龙还能分出心思来,对林初寻说:“有点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林初寻问。 孙继龙再次在人群中搜索了一遍,说:“少人。” “谁?” “兵部侍郎戴博农和礼部侍郎韩琦不在。” “确定吗?” 孙继龙说:“这两个人都是从英王府走出去的,我当然在意。这样的场合,他们俩怎么可能不在?” “是不是你想多了?” 孙继龙没回答,因为此时,法师已经用烛台的烛火,点燃了一张金纸,扔进了香炉中…… 第144章 明争 踩着鼓点的法师们时而急促时而缓慢地跳跃、舞动着,嘴里念念有词。吉时到了,为首的那位法师点燃了一沓金纸,扔进了香炉中。 复兴堂的所有人,包括齐韵儒和牛长辉,再加上周止,都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等着这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姬况甚至缩了缩脖子。 令人窒息的平静。 过了好半天,还是一点异动都没有,只有时紧时慢的鼓点。 周止慌了,他的眼睛不敢置信地越睁越大,脚下虚浮,险些从台阶上栽下来。 没有爆炸,意味着他们的计划已经暴露,或者说,他成了一个被人戏耍的小丑,所有的动作在皇帝看来,应该都幼稚可笑。 孙继龙也惊呆了,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脑子里唯一能想起来的,就是他二十年的心血即将付诸东流。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哪里还有退路?周止从袖子里掏出用来发信号的烟花,朝天上发射出去。 纵然是晴朗的白天,烟花放射出来的红色的光芒依然引人注目。 嘭! 整个皇陵沸腾了。 从皇陵外涌进无数的身穿各种铠甲的士兵,各自奔向他们的目标。有的控制朝臣,有的攻击禁军,有的甚至朝皇帝杀过来。闪着寒光的刀剑让冰冷的空气又冷了几分。 与此同时,玉阶后面的先帝陵墓有了响动,陵墓的门缓缓地开了,首先冲出来的,是兵部尚书戴博农。 在戴博农的带领下,数以千计的皇家卫队呼啸着冲出来,与谋反的兵将杀成一团。早已埋伏在皇陵最高点——永思台的韩琦和几百位英王府神射手居高临下,将一支一支满是愤怒和仇视的箭,射向叛军。 眨眼之间,冰凉的石板上,已经铺满了尸体。 绝大多数朝臣并不了解情况,四散奔逃,但情况过于混乱,他们分不清哪个是敌哪个是友,只知道没头没脑地跑,衣服上沾染了血迹,让他们更是惊恐。 这种惊恐带来的往往是悲剧。很多人被叛军擒住,囚禁在皇陵西南角上,被刀架着脖子,缩成一团。也有人被误杀,身首异处。更有一些垂老的大臣和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文官,在混乱中被活活踩死。 百里穆已经站在了天台上,并熄灭了烛台上的烛火。在双方生死搏击的时候,他要站在这里,避免火药爆炸。 杀红了眼的戴博农被姜南薰拼命拉住。姜南薰命令戴博农去保护还在玉阶上的安瑞鹏。 安瑞鹏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血腥凶残的场面,年少的他胆战心惊,只想逃开,谁知道周止孤注一掷,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安瑞鹏挣扎了几下,并无用处,他惊恐地喊:“舅舅!” 若说周止对安瑞鹏没有一点情谊,那是不可能的。安瑞鹏是他胞妹的儿子,是他曾经的主君的儿子,小的时候绕着他的腿嬉笑,但是,丧子之痛和即将到来的灭门之祸让他不得不把安瑞鹏牢牢控制在手心里。 “舅舅,你放开朕!”安瑞鹏推了几下,没有推开,用力扭动胳膊。 周止用尽全身力气禁锢着安瑞鹏,大声说:“臣的儿子已经死了,臣无牵无挂!陛下与臣一起去见他吧!” 安瑞鹏听这话,更是害怕,眼泪都快飚出来了。 有几个周府府兵杀掉了阻碍他们的禁军,朝周止跑过来。 腾出手来的戴博农眼疾手快,将自己手里的长剑抛了出去,正中周止的肩膀。周止吃痛,只好放开了安瑞鹏。而站在高处的韩琦等人,将目标锁定在安瑞鹏周围,不过眨眼之间,就解决了周止身边的几个府兵。 于是安瑞鹏就被戴博农护在了身边。 救下了安瑞鹏,戴博农命令皇家卫队逮捕周止,并解救已经被反贼控制的朝臣们。 见到烟火信号之后,原本被调到京城各处的禁军在各队头领的命令下,朝聚集在皇陵的反贼进攻。 这是姜南薰的计划,也是林初寻的计划。 守在皇陵边上的反贼多是复兴堂的成员,也有周止的府兵和私兵。原本他们是要冲进去的,谁知道遇到了顽强抵抗,想要撤回来的时候,又被赶来的禁军堵了个正着,到底还是乱成了一锅粥。 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倒下去,还会有其他人站在尸体上拼杀,和站在平地上没什么两样。 这个时候,杀的快没力气、浑身浴血的孙继龙终于明白,之所以功亏一篑,都是他身边这个“皇子”的杰作。他恨,他恼,但他也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只有逃出去。 但林初寻没有让他撤离,杀掉了好几个周府府兵的他用剑指在了孙继龙的咽喉处,剑上的血新鲜温热。 若不是当初在渭南的时候被孙继龙算计,而后又让他逃跑,怎么会有这么多恩怨是非?所以这次无论如何,林初寻都不会让他跑掉了。 孙继龙的眼里快要喷出火来,愤怒让他五官扭曲:“你……果然有二心!” “我的心从来没有变过。”林初寻说。 “我当初说的没错,你就是一条喂不熟的狗!” 林初寻说:“那么你就是一条白眼狼!老王爷辛辛苦苦栽培你,你却恩将仇报,还搭上那么多无辜人的命,全没了廉耻之心!” 同样浑身是血的姬况心里乱成一团,他接连砍倒了好几个人,终于腾出手来,握住林初寻的胳膊,质问道:“大皇子,你这是干什么?” “姬况兄弟,”林初寻说,“对不住了。放弃吧。” “是你,你背叛了我们?”气恼和不甘充斥着姬况的胸腔,他不知道该相信谁,就像他不知道这一生的执着是对是错。 “是。”林初寻平静地说。 就在林初寻短暂分神的片刻,孙继龙逃出了林初寻的攻击范围,他直接往天台方向跑去。 理想破灭了,勃勃的野心无法实现了,亲人朋友也都不在了,他留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呢?若是能让那些人陪着他死,也算是一种收获吧。 天台下面的炸药,是他亲自带人埋下去的,纵然现在没了引线,也可以爆炸。 第145章 胜负 因为周止在禁军和御林军中安插了眼线,所以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安瑞鹏没有让姜南薰把炸药移走。此时,却成了孙继龙挽回损失的唯一办法。 眼看孙继龙往天台跑去,林初寻奋力甩开姬况,直追孙继龙,口中大喊:“抓住孙继龙!” 偏偏这个时候,几个复兴堂的人将林初寻截住,与他厮杀起来。林初寻身上的伤迟迟不能痊愈,行动起来难免不顺畅,加之心中急躁,竟真的被这些人死死拖住,不能往前一步。 战事胶着,到处混乱不堪,人们只顾得你死我活地拼杀,哪里还注意一个穿着禁军服侍的男人的一举一动?所以孙继龙砍倒了几个人,快速登上天台的台阶。 一直守在天台上的百里穆见势不好,迎了上来,一把抱住孙继龙的腰,想将他推下去。 可孙继龙毕竟是行伍出身,对付像百里穆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他肘部用力向下一戳,正顶在百里穆并不宽厚的背上。百里穆疼的险些流出泪来,一个没抱住,摔在一旁,半天不能动弹。 百里穆拦截孙继龙尚未成功,姬况又上来了。姬况从怀里拿出一个火折子,眼看就要往天台下面的夹层里扔。 百里穆虽是个书生,好歹也是个男人,他奋力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推开了姬况。姬况手里的火折子也丢在一边。 这可把孙继龙惹恼了。看着百里穆倒在自己面前,他先飞起一脚,正踹在百里穆的胸口上,将百里穆踹飞出去。百里穆整个身子腾空,飞出天台,狠狠摔到地上。 整个胸腔火辣辣的疼,喉咙里生出一股铁锈味,百里穆还想爬起来,可终究还是昏了过去。 这么大的动静若是还不能被戴博农注意到,那他就枉为兵部尚书了。在他的指挥下,一连四五十个皇家卫兵涌上天台,与台上的两个人打起来。 在层层的包围下,姬况首先体力不支,被人砍伤了腿和前胸,可他还是挥舞着长剑砍杀,很快被剁成肉泥。 一生不知对错,不辨真假,不懂民心向背、历史选择,居无定所地生,身败名裂地死,只单纯的固守着所谓的忠义和仇恨,被人利用而不自知,最终落得个死不瞑目的下场,对于他,不知道该评价些什么。 他比不得叶灵兮,能迷途知返,能将心比心。若用一个词来给姬况盖棺定论,那只能是“可怜人”。 姬况死了,孙继龙也很快被生擒。他的脸上、身上都是血,双眼通红,头发蓬松。他被押送到天台下面,跪在安瑞鹏面前。 孙继龙是个聪明人,更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几次死里逃生,几次动摇国本,二十年执着不懈,无论是边陲狼烟还是朝堂机谋,他都可以应付。说起来,他的确了不起。 他是个“了不起”的千古罪人。 周止和孙继龙都被控制住,皇陵里跟着谋反的小喽啰还有什么卖命的必要呢?很快,皇陵里平静下来。 皇陵外的局势也基本稳定,禁军的压倒性优势几乎没有给叛军任何喘息的时间。孔任九和欧阳濮皓看着来来往往的士兵打扫战场,想着整肃禁军和御林军还任重道远,心情却一点儿都不轻松。 安瑞鹏放下心来。他站在周止和孙继龙面前打量了片刻,对周止说:“舅舅,可还有话说?” 周止冷哼了一声,肩膀上的止不住流淌的血让他脸色苍白:“你是想让老夫求饶吗?不可能!” 安瑞鹏轻轻摇了摇头,说:“表兄被杀的整个过程,朕其实早就知道。不管你信不信,表兄都不是姜大人和百里大人杀的,而是复兴堂的人。” 周止的眼睛睁的老大,满是沟壑的脸上更显出几分恐怖:“你休要胡说!” “孙继龙就在这儿,你可以直接问他。” 周止愤怒的眼神从安瑞鹏的身上挪到孙继龙的身上。 被好几个皇家卫兵死死禁锢住的孙继龙冷笑了一声,说:“小皇帝,你们现在弄清楚这件事还有意义吗?反正都要死了,何必还要诛心?你明知道真相,却不告诉他,不就是想顺水推舟,逼他谋反、好除掉他吗?你们安家人,可都是耍手段的高手。” 安瑞鹏没有解释。他不想告诉他们,其实他原本是想给周止机会的,哪怕是他最后一刻反悔了,安瑞鹏也不想真的杀了他,所以他装作什么都不会发生,观察周止的一举一动,盼望着他悬崖勒马。 可惜周止还是反了。 既然一切已经发生,那就没有解释的必要了。身为天子,万人敬仰,多余的怜悯和软弱是不能有的。 重叠在一起的尸山触目惊心,皇陵的清理工作就在人们的忙碌中紧张地进行着。 在无人觉察的瞬间,一只手捡起了被姬况丢在地上的火折子。手的主人是牛长辉,一个仪国的官员,也是孙继龙的部下。 牛长辉点燃了火折子。 从刚刚就觉得少点什么的林初寻抬头看见牛长辉一步一步走到天台上,而天台下面不过十步之遥的地方,安瑞鹏负手而立。 林初寻慌张地大喊:“抓住他!” 可惜为时已晚。 牛长辉将火折子扔进了天台下面的夹层里。 如此大量的火药被引燃,其威力可想而知。无论出于什么立场、什么地位,每个人都惊恐地做出趴倒的姿势。 林初寻已经顾不得什么了,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安瑞鹏必须活下去。 不是为了什么天下苍生,只为了他心尖上的那个人。 他奋力向安瑞鹏身上扑过去。 眨眼之间,宽敞的天台被炸成了齑粉,土石乱飞、火花四溅。以为战斗结束而放松了警惕的人们大多躲闪不及,重伤的重伤,丢命的丢命,哀嚎一片。 小皇帝因为林初寻救护及时,只受了点皮外伤,而他沾了满手满身的血,表明林初寻情况不妙。 事后统算,共炸死叛军两人,皇家卫兵三十六人,大臣七人,炸伤人员无法统计。 第146章 虚实 林初寻做了个梦,一个很绵长的梦。 在梦里,一眼望不到边的荒野里,到处都是枯黄的野草,都是飘飞的黄叶。 林初寻不喜欢伤春悲秋,也不是个断愁善感的人,但这个地方让他莫名的伤感。这个地方,似乎就是生命的尽头。 他坐在一块被野草埋没的石头上休息。要等待谁,他说不出来,却心里确定,就是在等人。 远远的,有个人影走进。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跑”,因为她骑着一匹健壮的马,很是精神抖擞。 林初寻站起来,眯着眼睛看,嘴角多了些弧度,心里也泛起了甜蜜。 那是安玲珑,他敢确定,这就是他要等的人。 梦里的安玲珑,像一枝开得正盛的石榴花,灿烂而夺目。她黑色的披风里裹着闪亮亮的铠甲,披风在舞动,铠甲也发出清脆的响声。 眨眼之间,安玲珑已经在林初寻面前勒住了战马,咧着嘴笑,直把牙齿都露了出来,全不像京城的闺秀淑女。 但林初寻不喜欢京城里的闺秀淑女,太娇气脆弱,太平淡单薄。 “林初寻!”安玲珑说,她的马为了配合她,摆动了几下尾巴。 林初寻愣愣地仰视着安玲珑,没说话。 安玲珑扬起马鞭子就往林初寻的胳膊上抽了一下,虽然不痛,却也显示了安玲珑的不满:“我说过,我叫你你就要答应,难道你忘了?” 林初寻觉得脸颊热眼眶也热,甚至喉咙里也热辣辣的,让他说不出话来。 安玲珑鼓着嘴巴叹了口气,说:“可是不好了,几天不见,人怎么给傻了呢?让我想想该给你开些什么药好呢?嗯……那就穿心莲、和尚头、当归、夜合、独活、也白头吧——我记得对不对?” 林初寻还是说不出话了,心急了半天,使劲点了点头。 这几个药名,是当年他为了向安玲珑表达相思之情的时候写的,每一种药材用别名去读,就成了情话。只是当时安玲珑并不知道,还为此生了好长时间的气。此时她能一口气都背下来,应该是气消了吧。 林初寻将右手送了出去,安玲珑歪头一笑,眼里都是幸福的笑意,随即将左手搭了上来。林初寻紧紧攥住了这只手。 这只手不算大,却有些粗粝。多年的征战给她留下了太多痕迹,他想,将来要将这些痕迹一一抹平。 低着头看着他,安玲珑有些落寞,说:“我跟你说几句话就走,挺急的。” 恐惧从内心深处涌了上来,他双手攥住安玲珑的左手,终于发出了声音:“去哪儿?” “很远的地方,所以我来跟你告别。” “不!不可以!我不会再放开你了,你不能走!” “可是……” “没有可是!”林初寻心里的恐惧催使他不管不顾地咆哮,“从今往后,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我在哪儿……你就在那儿?”安玲珑盯着林初寻明亮的眼睛,“如果……如果我有一天忘了你,不要你了呢?” “不会,你不会!”林初寻肯定地说,他简直是在替安玲珑作保证,“说好了等我,你就不能反悔!” 安玲珑撇撇嘴,说:“你真是个坏家伙!” 荒野里刮起了一阵风,这风有些阴冷,拂过枯黄的衰草,给人一种凄凄惨惨的感觉。 林初寻向远处望了一眼,再回过神来,却没了安玲珑的影子,而他的手里,黏黏糊糊的,竟是红得扎眼的血水。 林初寻一下子就醒了。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这个绵长的梦纠缠着他,将他早已七零八落的心更是捣碎成了齑粉。他觉得痛,不只是脑袋里,整个后背都是灼烧的痛,痛得他直后悔醒过来。 身边坐着个人,虽是背对着他喝茶,但林初寻很快就认出了他:“百里穆!” 百里穆右手被吊着,脖颈处露出的纱布能看出他伤的也不轻。坐在桌前喝茶的他听到林初寻叫他,赶紧凑了过来,欢喜地念叨:“可算醒了!你也真是的,旧伤还没好,怎么就没轻没重地往当人肉盾牌?命还要不要了?!” 林初寻试着坐起来,却因为后背的伤作罢,他苦笑一声,说:“还说我呢,你不也一样?” “我们怎么一样!” 这个话题很快掀过去,林初寻问:“查抄姬万英家的时候,你是不是遇到了一个叫童楼的怪老头?他面目丑陋,只有一条腿。你见过没有?” “见过啊,不过我看他怪可怜的,就让人把他送走了。” “送哪儿去了?”林初寻惊地直接坐起来,大幅度的动作扯动后背的伤,让他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百里穆忙说:“你别激动嘛!我只是看着他行动不便,一个人也怪可怜的,就派了个衙役,将他暂时安顿在了我家旁边的来安客栈里,这几天就送他回越州老家。怎么了?他有什么问题吗?” “我断定他就是配制‘如眉’的人,我得赶紧找到他,让他给英王解毒!”说着,林初寻不顾身上的伤,从床上翻身下来,匆忙去穿自己的靴子。 “你这是做什么?”百里穆惊异地说。 “还能干什么,救人啊!”林初寻动作没有一点停顿,只一句话的功夫,已经套上了一件棉袍。 “慕之……”百里穆欲言又止。 林初寻刻意地不管百里穆语气里情感的变化,他提醒自己,安玲珑在等他,他边束带边往外走。 百里穆堵住门口,脸色苍白,说:“慕之……你不要白费力气了……” 林初寻僵在那里,含着愤怒的情感看着百里穆。他现在不想听百里穆说话,他预感到,百里穆不会说出令他满意的话来。 百里穆斟酌了半天,终于还是把话说了出来:“前天傍晚,风如令将军特地过来,转告英王殿下的……遗言。英王已经请求陛下为令尊林先生平反,还把求凰宝剑留给了你。她希望你好好活着,离开京城,永远都不要回来……” 第147章 因果 百里穆将求凰宝剑拿出来,举到了林初寻面前。 古朴的宝剑藏在剑鞘里,安安静静,像是一位藏了心事的老者。林初寻清楚的记得,当初安玲珑送他宝剑时羞涩而满是期待的眼神。 如今剑回来了,人在哪儿呢? 林初寻一个没站稳,瘫坐在地上,若不是身后有墙壁挡着,他怕是坐都坐不稳了:“你……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我不相信!” 可那颓然的样子,分明是信了。 百里穆蹲下来,说:“风将军说,英王殿下早在突厥牙帐的时候就不行了,风将军瞒着全军上下将殿下带回来,殿下在半路上薨逝。因为前线战局尚未稳固,很多残余部队需要清理,所以英王府秘不发丧,甚至都没有告诉陛下。” “我不信!我告诉她要等着我,她一定会等着我的!我不信!”林初寻的眼睛红得吓人,满溢着血丝。 刚刚做的那个梦,一遍一遍在林初寻心头回放。她来跟他告别,告别啊…… 那个小姑娘,喜欢逞强、快意恩仇的小姑娘,那个满是委屈、扛着责任的小姑娘,那个眉角有疤痕的小姑娘,那个含着眼泪问他“红豆是怎么放进玉骰子里的”小姑娘,真的走了啊…… 走了好,走了就没了争斗和背叛,没了蹙起的眉和挽起的刀。 走了好,走了就没有爱慕和仇恨,没了尽情的苦和畅快的笑。 走了好,走了就不用担心自己的遗忘,不用担心别人的安危,不用在意江山沉浮世人生死。 走了好啊! 她走了,他还怎么独活呢? 林初寻拿起求凰剑,从地上爬起来,向外走去。 百里穆觉得势头不好,跟在后面,想拉却没拉住他,急切地问:“你做什么去?” “报仇!” “报仇?向谁?” “既然是童楼做了那种混账的毒药,我就毁了那药,然后……” 因为林初寻走得快,所以最后的几个字,百里穆没听真切,也不敢乱猜,只想跟上他,别让他做傻事。 谁知恰在此时,从大门外闪进一个人来,正和百里穆撞个满怀。 “大人!”来者喊道。 百里穆定了神,看出对方正是新任的大理寺少卿高步凡,脚下步子却不停歇,问:“有什么事?” 高步凡看百里穆吊着胳膊、苍白着脸,气都喘不匀,忙把来意说明白:“姬万英上路了,有人让我感谢您。” “因果轮回,有什么可感谢的,让他好自为之。我有急事,后面的事你且代我处理!” 遗憾的是,百里穆强忍着后背和手臂上传来的疼痛,慌慌张张追了半天,也没追上林初寻。只好心事重重地回来。 林初寻没能在来安客栈找到童楼,因为童楼在今天一早退掉了房子,出京城去了。林初寻也不耽搁,急匆匆往外走。 此时街上正热闹。有一辆车驾和十来个骑着高头大马的黑衣男子路过钟鸣街。周围百姓为了给这队人马让路,只得挤在街道边上。 林初寻脚步快,心事重,所以一个没注意,刚出门就撞了人。这个人是个官差打扮,身旁除了另一位同行的官差之外,还押着一个犯人。 官差是谁,林初寻并不知道,可这个犯人,林初寻认得,正是前任的京兆尹姬万英。 看姬万英的神色,似乎很紧张。 姬万英的紧张是有原因的。他即将被流放到巴山西南,一个满是森林沼泽、满是瘴气的地方。今天启程。而那个押送他的官差,他觉得很是熟悉。 这种熟悉让他惊恐,让他一度怀疑自己的眼睛甚至精神出了问题。 从踏出大理寺监狱,姬万英就被像一头老牛一样牵来牵去,最后就交到了这个人手上。 那个官差冲着姬万英诡异一笑,扥紧了拴在他脖子上和手腕上的链子。 这让姬万英更加确定,面前这个即将带他上路的官差,不是别人,正是已经被他“打死”的来衙门告状的黄三! 姬万英心里又是震惊又是不甘心,他怀疑黄三并不是所谓的丝绸店老板黄三,他应该被人算计了。 此时碰上林初寻,姬万英竟生出一丝庆幸来,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林初寻,喊:“大……” 黄三没有给姬万英求救的机会,直接扥着他往前走。 而林初寻忽略了姬万英的求助,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他提着宝剑呆立着。 刚刚那辆马车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他闻到了淡淡的药味。粗略判断一下,就能辨别出几十种珍贵的药材。 这如果没有引起他的注意,那么押送马车的黑衣人们脚上穿着的鞋就更容易招致他的怀疑了。林初寻确定,这些人虽然刻意地隐藏了身份,但脚上穿着的是鱼龙金丝朝靴,那是只能由皇帝的贴身近卫才能穿的靴子。 陛下的近卫为什么要押送珍贵的药材出宫?他们把药材送到哪里去呢? 从钟鸣街往东走,走到头,有一片竹林,竹林里藏着一片宅院,名叫竹园,竹园里的主人名叫季檀,是一心要守护安玲珑的人。 按理说,安玲珑身为前线主帅、当朝亲王,不可能被人谎报死讯,可皇上为什么要往竹园送药材呢?他们是不可能是做生意的,那么是不是可以朝好的方向去想呢? 林初寻心里生出一种喜悦,可更加浓重的恐惧又压迫着他,让他呼吸困难。 他向竹园的方向奔去。 林初寻迎接着他的命运,同样,姬万英也是。 姬万英一路上战战兢兢的,而黄三比姬万英更迫不及待,刚出了京城,他和同行的官差就把姬万英带到了小树林里。姬万英的头皮直发麻,暗想此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黄三和同行的官差坐在光秃秃的树下,笑着看姬万英担惊受怕的样子。黄三说:“嘿,看来你认出我了。” “你……你不是死了吗?” 黄三笑了起来,另一个官差也跟着笑起来。这笑声放在姬万英的耳朵里,简直就是催命符一般吓人。 半天,黄三止住笑,说:“若不是百里大人给我出了个诈死的主意,我怎么能见到这么狼狈的你?” “我们……我们难道有仇?” 黄三不笑了,取而代之的是带着恨意的扭曲的表情:“有仇,当然有仇。为了报仇,我用了整整十二年的时间!” 第148章 你我 黄三说,他为了报仇,用了整整十二年的时间。 十二年。姬万英自己回想,马上猜出了黄三的身份:“你是黄友良的什么人?” “儿子。” 姬万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黄三的胳膊搭在膝盖上,箕踞而坐,歪着头,说:“你是我爹的弟子,却为了攀附权贵,寻个一官半职,陷害我爹,逼他在监狱中含冤自尽。那是我还小,处处受人白眼,直到两年前,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来京城告状。但是,我震惊地发现,你竟然成了京兆尹!幸好,幸好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遇到了大理寺卿百里大人,他让我静待时机,我等到了。” 姬万英呆坐着,完全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 黄三接着说:“我小的时候常挨打,所以学了龟息之法,以便逃跑,这次正好用上。” 姬万英终于有了反应。他慌张地爬到黄三面前,连连磕头,哭着说:“少爷,少爷您饶了我吧!都是孙继龙……是孙继龙的主意!他让我这么做的!少爷……” 黄三揪住姬万英的前襟,恶狠狠地说:“你还有脸叫我少爷?!你当年昏倒在我家门口,快要冻死了,是我爹救了你,还教你读书考取功名,可是你这个混蛋,竟然害死了他,害的我家家破人亡!你这样的人就该下地狱!” “少爷!少爷您就饶了我吧……都是孙继龙逼我做的……少爷!” 黄三松开姬万英,拍了拍手,似乎担心被姬万英弄脏了,他说:“我不会让你死在路上的,我会把你送到流放地,看着你生不如死地活着,来告慰我爹在天之灵!” 姬万英的命运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这意味着复兴堂所有人都得到了该有的结局。 林初寻的结局,也即将揭晓。 林初寻走在竹林里,静得能听到自己的脚步甚至呼吸声。他心跳很快,但他知道,这并不是因为他一路狂奔的缘故。 冬日的竹林别有一番风韵,残雪铺在路上、嵌在竹叶上,总透出一股诗意来。可林初寻无心观赏。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心脏快要跳出来了。 百里穆的话还在耳边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非要把他的心一片一片割下来才甘心。 他听见藏在竹林里的季家暗卫在低声说话。 一个人说:“要拦吗?” 有人回答:“不……拦吧。” “若是……主子怪罪下来怎么办?” 没人答复他。 林初寻现在根本不在意谁会阻拦他,因为谁都不可能阻拦的了他。 他远远看见两个小男孩蹲在门口神秘兮兮地做着什么,一大一小,都裹的像个糯米团子。这两个小娃娃林初寻见过,一个是慧王安佑臻,一个是梁王安步泰。 安佑臻在打磨一块小石子,手已经冻得通红,却还是兴致勃勃的样子。弟弟安步泰总在旁边指指点点的,算是他作品制作过程中的唯一阻碍。 “王兄,你这个不对,你得用这把小刀,这把小的,这样,这样穿进来,然后打磨。”安步泰用自己豆苗大的手指头指挥着。 安佑臻担心一个不慎伤了弟弟的手,又觉得他碍手碍脚的,用胳膊肘推他:“你躲远点,挡着我了。” “王兄,你真能用石头雕出一个骰子来?能放个红豆吗?” “能!”安佑臻信誓旦旦地说。 安步泰凑得更近了:“比玲珑姐姐的那个还好看吗?” “嗯……能,一定能!” “她那个是玉的。” “那又怎样?” 林初寻的泪,终于从眼眶里奔涌而出。 听见陌生的脚步声,两个小娃娃抬起头来。他们一下子就认出了林初寻,但出乎林初寻的意料,两个孩子没有像以前一样调侃他、亲近他,反而转身跑进了竹园里。 林初寻想跟上去,被一只手拦住。 这只手的主人长身玉立,雪白的银丝锦袍,毛边围领,翠玉束腰,头上整齐的发髻上坠着一只白玉寒梅。 正是季檀。 “我家的暗卫近日脑子不太灵光,竟会放进一些不相干的人进来,啧啧,看来该换人了。”季檀说。 外面的暗卫大大的吓了一跳,差点自刎谢罪。 “豆豆在哪儿?”林初寻问。 季檀最讨厌林初寻光明正大地直呼安玲珑的小名,而他自己分明一次都没机会这么叫她,此时怒意和醋意齐发:“大皇子是吧,您想必进错了地方。什么豆豆?谁是豆豆?我不认识。” “我感激你救她,却不能容忍你隐瞒我!我要见她!”林初寻握紧了手中的宝剑。 季檀何等眼力和见识,只随意一瞥,就知道这把剑正是传说中和相思扇相配的求凰剑,怒意更胜。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他冷笑一声,说:“怎么,敢在我的竹园撒野,你可真是好胆量!” “我要见她!”林初寻冷眉说道。 “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走,要么死。” 林初寻拔出了剑,几乎同时,竹园外的暗卫站在了他的身后。 安佑臻和安步泰手牵着手钻进了竹园最深处的小屋里。 这个小屋子简单而雅致,当中放着一个火盆,上面挂着的水壶在呼呼地冒着白气。 两个孩子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就看见玉婵在盛药汁,那苦涩的气味只让他们望而却步。 桌子后面藏着个人。那个人坐在轮椅上,头无力地斜靠着椅背,眼睛闭着,还在熟睡。正是安玲珑。 在回来的路上,安玲珑几次昏厥,又几次挺过来,吐出来的血把身子底下厚厚的褥子都浸透了。到竹园的时候,气若游丝,眼看就不行了。 幸好连幽豁救助的及时,才保住了她的命。 可也只是能多撑几天罢了。 如今她已经谁也认不得了,有时候连自己是谁都说不清楚,不能走路也不愿说话,醒着的时间越发的短,总是昏昏沉沉。 这么多天,她只跟玉婵说过一句话:“我……是不是……在等人?” 玉婵不敢说是,更不敢说不是,只含着泪回答她:“您要是真的等着谁,就别着急,他一定会来。” 安玲珑没说话,歪着头看窗外飘落的细小的雪花。 第149章 宿命 安玲珑被兵器碰撞的声音惊醒,枯干的手臂费力地撑在轮椅上,摆正了自己的身体。 “殿下,”玉婵赶紧跑过来,给安玲珑扶正了披在身上的毯子,“您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安玲珑脸色惨白,眼底都是青影,黑色的眼珠没什么神采。她微微抬起手,指着外面,说:“什么声音?发生了什么?” 安佑臻和安步泰并排着挡住门口,小脑袋摇着,跟拨浪鼓一样:“什么都没有,姐姐,谁都没来。” 季檀曾告诉他们,任何人都不能在安玲珑面前提到林初寻,因为林初寻是只能给安玲珑带来痛苦的人。安佑臻和安步泰不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但吃人家嘴短,他们严格执行季檀的命令。 可安玲珑虽然什么都忘了,但并不傻,看着两个小孩拙劣的阻止,就知道是来了什么特别的人。 外面有清脆的兵器声,有东西碰撞的声音,还有拳头挥动时的呼呼风声。安玲珑静静地听着,听着一个年轻人被几次三番地摔在地上,然后爬起来接着打,他的兵刃应该早就被夺走了,赤手空拳的,有时候因为一个窝心脚,半天爬不起来。 可是面对季檀的驱赶和护卫们的拳脚,这个人执着地硬拼着,一点都不后退。 安玲珑听着乱糟糟的声音,好半天不停止,竟生出一丝敬佩来。这个人到底在求季檀什么呢?似乎连命都豁出去了呢。 “玉婵,”好半天,安玲珑才想起玉婵的名字,轻轻喊了一声,“我想出去。” 玉婵因安玲珑的一声轻唤而惊喜,但她不知道该不该带着她去见他,所以她说:“王爷,药凉了,先喝药吧。” 安玲珑摇了摇头,说:“我想出去。” 这么多天了,安玲珑第一次说这么多话,而且是表示请求,玉婵怎么忍心拒绝。她走到安玲珑身后,推动轮椅,说:“那我们就出去转转。” 安步泰走到玉婵身边,拽了拽玉婵的袖子,以示阻止。玉婵微笑着摇了摇头。她想,推安玲珑出去并无不妥,毕竟,就算见了林初寻,安玲珑也认不出来,正好打消了林初寻的念想。 安玲珑到达“战场”的时候,就看见季檀背着手站着,脸色很难看。几位暗卫围成一圈,都是备战的姿势。当中有个年轻人,身上的袍子被泥土和雪染得看不出本来面目,后背上还渗出斑斑的血渍。他在地上躺着,喘息了半晌,又慢慢站了起来。 他站起来的过程很是艰难,就算站直了,也不稳当。他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湿冷的泥土和嘴角溢出的血,眼睛钉在季檀身上,喘着粗气说:“你……你刚刚让我选择,好,我选死!” 季檀头顶直冒无名火,咬着牙说:“本公子成全你!” 季檀后退了一步,腾出更大的空间,借以表示可以往死里大,不必顾虑。 可最终,这场架没有打起来,因为人们听到了轮椅由远及近的响声。 季檀的脸色变得铁青。 安玲珑隔着一条狭窄的、已经结冰的小河远远看着众人。太久没有出来透透气,原来外面的空气这么清冷。 季檀慢慢朝安玲珑走去。 失而复得的喜悦冲击得林初寻脑袋里嗡嗡作响。看着安玲珑平静的坐在离自己那么近的地方,林初寻感激上天的慈悲。他多想走过去,去摸摸她,抱抱她,可是他被那几个暗卫囚在了原地。 季檀蹲在安玲珑面前,挽着她冰凉的手,说:“怎么出来了?” “他……”安玲珑指了一下远处的林初寻。 季檀说:“他谁也不是。回去吧,这里冷。” 安玲珑难得的听话,点了一下头,任凭玉婵推着她往回走。拐角处探出两个小脑袋来,瞪着黑溜溜的小眼睛,专心地看着整件事情的发展。 一滴热泪从眼眶里掉出来,掉在地上,没了痕迹。林初寻低着头,他感觉心脏像是要被挖出来一般疼痛,痛得他难以呼吸。 安玲珑忘了他,完全忘了。 命运赐给他们太多相遇相知的幸运,也决然地将它们都没收了。 什么“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原来只落得个“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 可是为什么他那么不甘心呢?不甘心命运的摆布,不甘心最终的错过,不甘心得而复失,不甘心独活自灭。 他忍不住喊了一声:“豆豆!” 安玲珑的指尖震动了一下,一股难言的悲伤突然泛滥成灾。 “豆豆!”林初寻继续喊。 “豆豆!豆豆!豆豆……”一声比一声凄厉,像芙蓉泣露,像杜鹃啼血。 “林……” 天地一下子静了。 “……初寻……” 安玲珑将三个字轻声喊出。 每个人的脸上显现的,唯有震惊而已。季檀的手握成个拳头,浑身颤抖。 林初寻觉得自己的心跳慢了好几拍,等他镇定下来,发现自己已经脱离了暗卫的禁锢,走到了安玲珑面前。 四目相对,林初寻的泪又来了。 安玲珑的眼里闪过一瞬的欣喜,说:“你是不是我要等的人?” 林初寻蹲下来,捧着安玲珑的双手,小心地放在自己的脸上,他的声音颤抖着,说:“是,我让你等我,你做得很好。” “林初寻?” “是我,我是林初寻。” “你还会走吗?” 林初寻将安玲珑拥入怀中,抱得紧紧的,像是怕她消失了似的,说:“不会了,死都不会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安玲珑早就支撑不住了,她抚摸着林初寻后背的手慢慢垂了下去,闭上了眼睛,临昏睡前,安玲珑觉得,这个怀抱好温暖啊。 当天晚上,林初寻刻意避开了所有人,将昏睡中的安玲珑带了出去,当然,就算是没有告诉季檀,他明白,季檀是知道这件事的。 隐在月影中的白泽公子对着皓月回想,到底自己什么时候输的呢?他们刚才相认的时候吗?还是再往前?难道是在北境重逢的时候?还是更早的、在渭南锄奸的时候? 他绝不会承认,自始至终,他就没有赢过。 第150章 恳求 马车出了京城,一直往东南方向而去。 驾车的人是风如令。林初寻带安玲珑离开的时候,正碰上风如令,听林初寻说他还有办法救安玲珑,风如令就不管不顾地跟来了。他说,他把英王府当家,把安玲珑当妹妹,就算安玲珑死了,他也要陪着她走最后一程。 马车里,林初寻用一件大氅包裹着安玲珑,让她躺在自己的怀里。安玲珑一直在睡,平静地、满足地睡着,温暖的呼吸轻缓而有节奏。林初寻捧着安玲珑的脸颊,想,要是时间能停在这一刻,也挺好。 风如令问:“你怎么能确定,那个童楼就一定在前面第一个驿站落脚?” 林初寻答:“童楼在京城举目无亲,既然离开客栈,就一定会直接上路,只是他身有残疾,盘缠又不够,所以脚程不会太快,只能在驿站歇脚。” “他要是不承认毒是他做的怎么办?他要是不愿救人怎么办?” 林初寻抱紧了安玲珑,说:“他一定会救她。” 正如林初寻所料,临近日暮,他们在驿站找到了刚安顿下来的童楼。 童楼还是老样子,苍老而令人恐惧,在驿站负责打扫的小男孩突然见到他,差点吓哭了。 被林初寻和风如令前后围堵,童楼用仅有的一只右眼打量了一下两个人,认出了林初寻,冷笑一声,虽然他的笑并不比哭好看:“原来是大皇子。屈尊前来,有何贵干?”声音沙哑,听的人浑身难受。 林初寻说:“请您来解‘如眉’之毒。” “哦?”童楼笑意更浓,“什么是‘如眉’?凭什么说这毒是我做的?” “复兴堂里一共只有两位大夫。” “对,还有一个长孙白,拜您所赐,现在应该在流放的路上了。” 林初寻不在意童楼的挖苦,他说:“复兴堂的大夫有两位,但是越州童家前任掌门人、天下第一‘毒医’只有您一个人。” “呵,你竟然知道我的来历。” “虽然朝代更替、时光流散,但毒医的名号不是谁都敢忘掉的。” 童楼转过脸去,嘟囔着说:“你不必奉承我。” “我当年在五老峰读书的时候,家师谢光尘曾说,他有一位挚友,曾做前朝御医,姓童,是个抛弃了世俗的可怜人。” “抛弃了世俗的可怜人”,童楼心中一动,不禁长叹一声,谢光尘评价别人,还是那么准确啊。 “谢光尘是你师父。” “是。” “他还好吗?” “还好。” 没想到在如此凄凉的处境下,还能听到老友的名字,童楼有些失神。 二十五年前,童楼还是个少年,因为医术了得,受世人追捧,很多皇亲贵族为了求他看病,常常挥掷千金,皇帝也亲自下召,请他去宫中问诊。那时的他,何等风光。 可他并没有得意太长时间,死神就向他发出了问候。 那年,皇后因为嫉妒梅妃得宠,悄悄在梅妃的安胎药里下毒,致使梅妃和小皇子险些双亡,幸好太医们护卫及时,才保住了母子性命。 震怒之下,周哀帝下令彻查此事,扬言一个都不能放过,当时宫里无论是有没有涉案,处死、流放、抄没者大半,更牵连了数位皇亲大臣。 一时间,皇宫内外人心惶惶。 童楼一向为人高调,难免得罪人,便有些小人趁机对周哀帝说,皇后手里的药方是童楼开的。 周哀帝查也不查,直接逮捕童楼,将他打入死牢。 原本周哀帝想直接处死童楼,幸好几个当初接受过童楼诊问的大臣力保,而皇帝又没有充足证据,所以死罪才免了。 不过活罪难逃。童楼被扔出了京城,从此,无召不得入城。 风光而来,失意而去,任谁也不会心情舒畅。谁知道这才是刚刚开始。 回家的路上,原本跟他或礼遇有加或称兄道弟的人们,都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他,甚至一直在村口卖茶水的小二哥还故意要了他两文铜钱,让他极为不痛快。 无论如何,好歹是平安到家了。 可童楼不是个安分的人。见过了京城的繁华,哪里还能闲在家里?索性连药也不制了,病也不看了,只顾着留恋花街柳巷、香阁艳坊去了。 越州最有名的青楼名叫醉如意,醉如意的头牌姑娘名叫卢三娘。卢三娘年仅十八,已经在这里扬名三年。她有一种自然的风韵,粉颈细腰,薄唇细眉,说不出来的动人,更能口吐莲花,解人烦忧,实在是天上有地上无的解语花。 童楼为她痴狂,不久,不顾好友劝说,用一处豪宅的房契将她赎了出来。 欢笑场上的人能有几分真情?卢三娘看中了童楼的家财,却瞧不起他一个被皇帝贬黜的大夫,她看中的人,是越州主簿刘务,一个白面书生。 只一个月的时间,卢三娘伙同刘务,将童楼的房产、地契、店铺、药庄,纷纷改换名姓,归为自己的名下,然后以倒卖假药的名义,将童楼打入大牢。 狱卒被买通,肆意地向童楼施加酷刑,逼他认罪。在皮鞭的拷打下,他的左眼被打出血,肋骨断了两根,头皮被生生揪掉了好大一块,血淋淋的,很是吓人。 幡然悔悟的他在心里无数次诅咒那两个人,他发誓,只要他能活着走出监牢,一定让他们生不如死! 像是听到了童楼的诅咒,刘务在卢三娘的怂恿下,在大牢里放了一把火,想要烧死童楼。 万幸的是,远在徐州做副使的谢光尘来越州公干,作为儿时同窗,前来拜会,正赶上这场大火。他亲自冲进火场,将童楼背了出来。 不过,虽然耗费无数金银、浪费了无数口水,因为谢光尘人微言轻,没能真正救下童楼。童楼最终被叛流放北境。 通往北境了路,简直就是一条死路。 左眼疼得厉害,睁也睁不开,童楼知道,这样恶劣的条件下,他是保不住这只眼睛的。手上还好,他的左腿烧伤严重,流着脓血,骨头也裂了,再不救治,恐怕会要了他的命。童楼暗自发笑,身为医者,竟然连自己都无法救治,真是可笑。 第151章 离合 押送他的衙役并不因为他的苦难而饶恕他,反而因为他行动困难耽误脚程而毒打他,在肉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下,他艰难地往北境走去。 不知道算不算是老天终于停止了他促狭的恶作剧,恰在此时,周国覆灭,仪国建立。两个衙役觉得没了前途,索性丢下童楼,各自逃命去了。 童楼终于成了被整个世界抛弃的人。 就在童楼躺在荒地里已经陷入昏迷的危险时刻,还是孩童的孙继龙跟着管家逃难至此,救了他一命。 再后来,孙继龙混进了英王府,把他藏在姬万英家里。 与世隔绝、苟且偷生的这些年,他研究出了很多毒药,其中就有“如眉”。他把药托人放进了卢三娘和刘务的饭食里。 在得知两个人悲惨死去的消息时,他有一种疯狂的快感,甚至因此而一度昏迷。 从回忆里回来,童楼抬头望着灰沉沉的天空,说出的话冷若冬雪:“‘如眉’这个名字真好听,‘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凭什么世人都想和和美美的?我就是要让他们两相遗忘,哪怕是在黄泉之下,也对面不识!” 林初寻说:“前辈应该知道,这首小词还有下半阙:‘终日劈桃瓤,仁儿在心里,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人生常有悲欢离合,可苦难终会过去的,执着于过去只会让人更加痛苦。” 童楼嗤笑一声,说:“苦难会过去?你可真会开玩笑!我现在这个样子,会过去吗?让别人过得幸福,我才痛苦!” 说话间,童楼的语调已经变得冷酷,他绕开林初寻就要往里走。 风如令听他们说了半天,早就不耐烦了,他将刀抽出来,想着就算拿刀架着童楼的脖子,也要让他交出解药。 可林初寻阻止了风如令的冲动,他挡住童楼的去路,说:“前辈,你有什么条件,我们都会答应,求你救人!” “什么条件都答应?”童楼凑近林初寻,表情里透着发狠的快意。 “当然。” “跪下!”童楼命令。 林初寻毫不犹豫,直接跪在冰冷的地上,抬着头说:“前辈的不幸,与晚辈的生父生母有关,晚辈跪着向您道歉,理所应当。林初寻愿意听凭您处置。但是安玲珑并没有做过任何对不住前辈的事,请前辈不要牵连无辜!” 林初寻只用“生父”“生母”代指周哀帝和梅妃,可见对他们并不持有肯定的态度,更不承认自己尴尬的身份,但是作为一个儿子,他向童楼道歉,却表现了十分的诚意。 童楼的心有一点触动,但怨恨还是盖过了感动,他说:“我落魄一生,孙继龙那小子接济了我,我不会违背他。” “孙继龙固然是前辈的恩人,却也是百姓的罪人。若不是他临时反叛,老英王就不会死;若不是他怂恿安迎海,渭南也不会乱;若不是他将战略布防图出卖给突厥,西北也不会出现战祸,尸横遍野。对于这样的人,前辈为什么要忠于他?林某不才,却也是个诚心正意的大丈夫。您若能救她,林某保证前辈一生富贵无虞!” “我已经这个样子,还要什么富贵?” “前辈固然将名利看淡,但身为医者,总不会将人命看淡。请前辈三思!” 童楼俯视跪了半天的林初寻,问:“你一个前朝皇子,为她做这么多,真的甘心?” “甘心!绝不后悔!” 童楼仰天长叹:“不愧是谢光尘教出来的弟子——就当我报恩给他了。” …… 安玲珑是被一只小老鼠的叫声吵醒的。睁开眼睛,目之所及,都是陌生的环境。简陋的房子,带着坑洞的土质地面,破了边的火盆,每一样都让安玲珑觉得新奇。 醒来之后,她寻声找到了打扰她美梦的罪魁祸首,就在离她很近的火盆旁边。为了报仇,她把脑袋探出床板,去找能制裁它的武器。 床板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吓的小老鼠钻进床底下,但不一会,它又出来吱吱地叫唤。 安玲珑如愿在床腿下面找到了一个很小的石子,就像是被人刻意准备在这儿的。她把小石子捡起来,朝着小老鼠的头使劲一弹,不偏不倚,正好打中。可怜小老鼠还没偷着粮食,已经丢了小命,谁让它遇见安玲珑呢?只能叹一声生不逢时啊。 门外有脚步声,安玲珑一下子钻到被子里,支着一只眼睛偷看,贼兮兮的,并不比老鼠好多少。 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进来,顺便带进来一阵夹着雪花的寒风和轻微的爆竹声。 下雪了?过年了? 年轻人穿着一件米黄色的长袍子,脸色有点憔悴,脸上浮现出胡茬的痕迹。最让安玲珑惊喜的是,他的手里捧着一枝腊梅,开得正盛! 林初寻径直走到一个破瓦罐前,将原来的已经不新鲜的梅花取下来,换上新的一枝,端详了片刻,转身往安玲珑这边来。 谁知道,安玲珑看到这支腊梅,哪里还坐得住,早就坐了起来,扒在床头上往那边看。 林初寻闪动的眼睛,显示出他此时的惊喜和如释重负。他走到安玲珑身边,坐下来,眼珠把安玲珑从头到脚扫了个遍,紧张地问:“醒了!头还痛不痛?哪里不舒服?” 安玲珑眨了眨眼睛,摇了摇头。 看安玲珑呆呆傻傻的样子,林初寻的担忧死灰复燃,他拉着安玲珑的手,将自己的脸摆在安玲珑面前,问:“你看看,我是谁?” 安玲珑的头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 林初寻眉尖隆起,眼睛里放出炽热的企盼,脸更凑近了些:“你仔细想想,我是谁?” 这么近的距离,安玲珑甚至能闻到林初寻身上刚刚沾染的梅花香。她又往后仰了仰头。 林初寻绝不给安玲珑任何逃脱的机会,他攥住安玲珑的双手,把它们放到自己胸口处,还是问:“我,你还认识吗?” 突然,安玲珑噗嗤一声笑出来。她的手挣开林初寻双手的束缚,托在林初寻的脸颊处,认真地说:“你是我要等的人啊,林初寻!” 鞭炮声离这里真近。过年啦! 那一刹那,林初寻觉得,一切的付出都值得…… 第152章 美满 近来英王府里有一种诡异的气氛。每个人都惊异于安玲珑的表现,他们即将忍无可忍。 在世人眼中英姿飒爽、雷厉风行的女王爷,最近总是笑眯眯地围着他的王君转。王君弹琴,她一眼不眨地看着,就像一只恶狼在注视着他的猎物;王君读书的时候,她托着脑袋看着,几乎能把那本书看穿;王君练剑的时候就更不得了,她会蹲在台阶上,抱着腿,抬着头,口水都能流出来。若是王君抬手摸摸她,她就更高兴了,双手扒着人家的手,死活都不松开。 更让人郁闷的是,王君林初寻一点都不在意,反而若是哪一刻没看见王爷,紧张得能把整个王府掀翻。 不过,谁敢说看到他们如此恩爱而不高兴呢? 英王刚被带回来的时候还很虚弱,总是认不清楚人,在王君的悉心照料下逐渐康复。虽然她还是忘了很多那一年发生的事,但是每个人都像商量好了一样不提醒她,只要她能记住快乐的事,忘记那些烦扰有什么关系呢? 回想当初英王殿下下嫁林初寻的时候,陛下为了显示倚重和亲睦,用册封皇后的规制举办婚礼,因为婚车太大,甚至皇家出资,提前买下了钟鸣街半数以上的店铺,拆毁之后才让车驾顺利通过。 天下人不知道林初寻的身份,质疑他何德何能。 不过,两年后,林初寻高中状元,终于堵住了世人的嘴。礼部尚书袁大人捋着花白的胡须,手捧着试卷赞叹:“惊世之才,老朽不如他!” 那天状元游街,安玲珑骑着高头大马迎面走过去,两人并不说话,只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击了一下掌,同时露出得意的笑容。 这一幕,差点惊掉了整个长安城人的下巴,离他们最近的探花郎更是直接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书生妒忌成疯,淑女哀怨成痴。 某日,林初寻在书房的藤椅上闭目养神,安玲珑悄悄钻了进来。她对着林初寻的睡颜痴看了一会儿,想出了一个馊主意。 她从书桌上拿了一支毛笔,蹑手蹑脚地凑到林初寻身边,在他的脸上涂鸦起来。 可惜的是,只画完一个黑的发亮的眼圈,一只左手就抓住了她的手腕,而她的腰也被一只右手扣住,整个人被囚禁在林初寻温暖的怀抱里。 林初寻抱住安玲珑,一个翻身,将安玲珑压住。安玲珑忍着笑,想要在林初寻的脸上和身上再添几笔,谁知道林初寻的右手不老实,专往安玲珑的腋窝和肋骨出挠,挠的安玲珑笑得缩成一团,手里的笔也被收缴了。 得逞的林初寻固定住安玲珑的脖子,将毛笔准确地落在了安玲珑的左眉上,一条黑得出奇的眉毛就此诞生。 安玲珑双手用力,推开林初寻,用手去蹭自己的眉毛,随即沾了一手的墨汁。 林初寻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安玲珑朝林初寻翻了个白眼,可是这记白眼毫无杀伤力。 林初寻反倒不甘心地说:“别动别动,还没画完呢!” “哪有用墨汁画眉的!太丑了!” 林初寻丢开毛笔,双手托着安玲珑的脸颊,端详一会儿,说:“你长得那么好,怎么都不会丑的。” 一句话险些把人甜死,安玲珑将自己的头埋在林初寻的怀里,使劲儿蹭了蹭,小声嘟囔:“你惯会骗我!” 林初寻笑着将安玲珑搂紧,也不管墨汁沾脏了自己乳白色的长衫。 “王爷!”风如令在门外扯着嗓子喊。 安玲珑颇觉得风如令没眼力见,嘟了嘟嘴,从林初寻的怀里探出头来,同样大声喊道:“什么事?” “陛下传下来手诏,要你来接!” 安玲珑叹了一声,趿着鞋出来接。 风如令看见安玲珑的眉毛,直接笑喷了,说:“你……你们又在研究什么闺阁情趣?” 这封诏书令安玲珑惊喜,以至于让她忽略了风如令的耻笑:南诏王果陌儿向仪国求婚,求的是白泽公子季檀,而季檀在收到果陌儿亲手绣在帕子上的情诗之后,笑着夸他这个弟子长进不少,然后竟然就答应了。婚期定于下月十六。鉴于安玲珑与果陌儿、季檀关系密切,更为了显示对这件事情的重视,陛下请安玲珑前去观礼道贺。 果陌儿两个月前登基为王。她的父王年迈多病,原本想在两个儿子里选择继承者,可是两个皇子都热爱佛学,不愿被王位所累,所以把王位让给了果陌儿。 当年的顽皮小公主已经有了主君的威仪,治理国家也尽显风范,可她心里埋藏的秘密,还是那么美好而专一。 季檀终于还是做了王君。 相信有他辅助,果陌儿会做的更出色。 打马走在南行的路上,林初寻心里并不畅快,因为他发现,安玲珑从昨天上路开始,就神色郁郁不愿说话。林初寻武断地把责任推到季檀身上。 中午的时候,安玲珑脸色更是不好,除了几口水,什么也吃不下。 这可把林初寻吓坏了。他把随行的御医叫过来,让他给安玲珑把脉问诊。 御医的手指搭在安玲珑的手腕上,停了好一会儿。 这下子,林初寻的脸色也不好了:“怎么回事?有什么问题吗?” 御医拱了拱手,脸上的笑容毫无保留地表现出来:“恭喜英王殿下,恭喜王君!” “怎么?”安玲珑睁大了眼睛,她猜测,御医的这个诊断可能会让她疯狂。 “王爷有喜了!” 果然! 林初寻和安玲珑差点双双欢喜地昏过去。 林初寻一手搂着安玲珑的腰,一手勾住她的腿,将她抱起来,径直往北走。 “干什么去?”安玲珑拉着林初寻的脖领,喜讯让她还没缓过劲儿来。 “回家!” “不行,我还得……” “你得好好休养!” 英王府的随行侍卫都…… 最终,在安玲珑的强烈要求下,她们确实去了南诏,但她是坐在铺了足足十层棉被的车里去的。为了给她解闷,林初寻也憋在马车里,整整一路。 路上洒满了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