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再见》 Prologue:迟来的发现 「沉心羿选手,这一箭又是十分!」体育主播激动的声音,流入男子塞着耳机的耳中。「沉心羿目前以四比零领先,并且开赛至今的每一箭都是满分!在本届奥运射箭女子个人八强赛中,持续保持领先。」 对街高楼的电视墙放送着亚运赛事的新闻快报,过路行人纷纷驻足关心,独坐在咖啡店窗边位的男子却不为所动,心思沉浸在手机萤幕中的奥运比赛—— 镜头跟着沉心羿移下发射线,以她为模糊近景,凸显出侧边看台挡版上的五环标志,再将焦距拉回她戴着白色渔夫帽与太阳眼镜的蜜色脸蛋上。 她将短发拢后露出双耳,小巧的脸上读不出情绪波动,姿态平静得不像正在参加奥运。 镜头切到仍在发射线上的韩国对手,对手神色紧绷,发射时间只剩十秒才举弓。 「对手这一箭必须射到满分,才能在这一局跟沉心羿打成平手,将比赛延长到下一局。我们可以看到后面韩国队的教练表情非常凝重,心里可能在想:『就算我们韩国队号称射箭界的『梦之队』,对手一直射满分,我们也赢不了啊。』」主播忍不住流露不中立的爱国情怀。 男子大眼弯成弧,逸出低笑。 箭中靶。「不愧是经验丰富的韩国选手,这一箭是十分,第三局结束,两位选手以三十比三十平手,双方各得一点积点,比数来到五比一,沉心羿继续领先。下一局沉心羿如果能至少射到平手,再拿一点积点,就能挺进奥运四强。」评语立刻调整回来。 两队代表在靶前计分与拔箭时,赛场响起动感乐曲,让观眾观赛情绪不因等待冷却。 趁着这段空档,主播将话题带给身旁的赛评:「任霆教练,您是沉心羿的大学教练,她在本届奥运表现亮眼,资格赛排名第五,对抗赛也一路杀进八强,以沉稳表现将强敌的韩国选手逼得冷汗直流,可以跟我们分享一下您对她的了解吗?」 「在我教过的学生里,心羿是最优秀的选手之一。」银边眼镜、发丝黑中掺白、虽说是大学的教授兼教练,一身书卷气质更偏向教授的任霆,语气中有着浓浓的骄傲。「她很有目标、自律、认真、心理素质也比同龄选手更稳定,是每个教练梦寐以求的选手。」 预备铃响起,两位选手走上发射线站定,发射铃响,由落后的韩国选手先发射,是一隻压线十分箭。 轮到沉心羿。她举起弓,流畅地执行动作,优雅地松手放箭—— 「也是十分!」主播的声音很振奋。「再两箭,再稳稳射好两箭就能晋级四强赛!」 开赛至今晴空万里的决赛场地忽然转暗,镜头调到天空,灰沉的云朵迅速堆叠起来。 韩国选手第二箭落到九分,浮现懊恼神情。 沉心羿不给对手喘息时间,保持之前的出手节奏,铃响后立刻引弓发射。 「ten!」主播情不自禁跟着赛场英文播报喊出分数。「双方各剩一箭,而沉心羿本局持续领先,这场比赛很有机会可以拿下!如果晋级四强,下一场会对到上届铜牌得主……」比赛尚未结束,已滔滔不绝说起后续的赛情分析。 云带来了雨,并来得很急,赛场瞬间被雨幕笼罩。 韩国选手放箭时,弓上震落整排水珠,箭飞到失常的七分区,她垂头丧气地走下发射线。 「韩国选手第四局的总成绩是二十六分,沉心羿本局最后一箭只要射到六分,就能拿下本场比赛的胜利。任霆教练,应该是十拿九稳了吧?」 「比赛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能掉以轻心。」任霆试图持平发言,却掩不住对爱徒的期待:「但以心羿的实力,只要稳定发挥就很有机会。」 最后一箭,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 发射铃「嗶」地响起,沉心羿却没有像之前一样立刻举弓,二十秒的发射时间,倒数鐘上的数字不断变小。 「各位观眾,我们可以看到现场下雨了,雨会影响箭的飞行,沉心羿应该是在等待出手的时机。」 沉心羿盯着靶,除了胸口随着呼吸明显起伏,没有其他动作,任时间不断流逝。 「心羿,把握时间。」明知选手听不到,任霆仍忍不住喊出声。 等待似乎是错误的判断。风雨越来越强,靶上方的黄色风向旗失去控制地左右乱舞,远方传来闷雷声。 「只剩十秒!」主播焦急的声音,与转播画面中带队教练的扬声提醒同步。 沉心羿依旧没有动作,雨水浸湿她的帽簷,帽簷下的表情被雨掩去。 「九、八、七……」时间即将用罄,她身后的教练开始大声读秒,观眾也不由自主加入,读秒声一声响过一声。 倒数鐘上显示「三」时,沉心羿终于举弓,同时间,摄影镜头的快门声此起彼落,捕捉这可能是比赛最后一箭的画面。 她在倒数到「一」时放箭,高速旋转的箭枝,穿越层层雨点,飞向箭靶。 箭中靶,沉心羿的表情首次出现了变化,双脣轻啟,深吸一口气。 现场观眾也纷纷露出惊愕神情。 「这……」主播一时哑然,数秒后才开口:「沉心羿选手的这支箭,射在靶纸右下角的黑色区域,是一隻三分箭。本局由韩国选手拿下。」 全场因为这戏剧性的失手譁然,比赛的气势瞬间逆转。 「没关係,现在比数是五比三,沉心羿依然领先。下一局只要平手,还是能拿下这场比赛的胜利。」计分的空档,主播开口安抚,讲评任霆也连声称是。 下一局赛事在骚乱的气氛中开始。 男子研读萤幕上沉心羿细微的表情变化,暂时分了神,过了半晌,主播的声音才又流入耳中:「很可惜,沉心羿在第五局不敌风雨表现失常,让对手拿下关键两点扳平比数,并在随后的同分加射中射出七分箭,不敌对手的九分箭。比赛结束,沉心羿以五比六止步奥运八强——」 男子按下静音键,让影像在手机萤幕上继续流动。 沉心羿步下发射线时,神色已恢復冷静,却像裂了一条缝的瓷娃娃,隐隐有某种情绪从隙缝中渗出。 她力持镇定和对手及对方的教练握手恭贺,拿起器材,步离风云变色的赛场。 男子按下暂停键,深邃眸中映着她退场时双肩下垂、背部微缩的最后身影。 为什么他没有早点发现? Chapter 1:重逢,陌生的他(1) 「沉教练,感谢你对本校射箭队的贡献。学校也很想与你继续合作……」 台北山上的某高中,刚办完离职手续的沉心羿到校长室和校长致意,校长说了些她一定能找到更适合去处的勉励之辞后,她识趣地道别。 又要换工作了…… 她四年前硕士毕业后,辗转在几所高中担任一年一聘的代理教练,这是第一所跟她续约到第二年的高中。原本学校很满意她的带队表现,有意与她续约,却因为她两个月前带队参赛全中运开车载选手出赛,天雨路滑与人擦撞,虽然无人受伤,也有提早出发,没耽搁到抵达比赛场地的时间,但有选手家长抗议意外影响了孩子出赛的心情,她便为此事负起责任辞职。 其实,选手们没受赛前的惊魂影响太多,最终获得了与自身实力相符的赛果——实力强劲的几位选手依然缴出亮眼战绩,几位实力居中的选手在途中被淘汰。虽然胜败乃兵家常事,她也曾是选手,明白赛前发生任何意外都会在选手心理上添加负担,更别说是在升学重要参考、每年最重要的赛事全中运发生;想到犯了险些影响选手前途的大错,她也很自责,在途中被淘汰的选手家长抗议前,就已考虑着辞职负责。 夏日艷阳自通往校门的长阶梯两旁的树顶洒下,沉心羿边走边将手伸出来,凝视光点在自己的蜜色皮肤上跳舞。 有时她会想念当选手的日子——屏息瞄准时,世界瞬间安静的感觉、随风吹来的青草香、或是像这样,太阳微微刺在皮肤上的触感。 虽然当教练带队比赛时也会遇见相似风景,但角色不同,感受完全不同。 曾是射箭界倍受期待的明日之星的她,高二开始便是国家培训队常客,还在大四那年选上奥运代表队国手,风光一时。 但一切自她六年前在奥运失利后就走样了。她陷入严重低潮,没再入选过代表队,连在旁陪练的培训队也选不上。 她曾试图重回颠峰,在就读硕士班期间继续努力练箭,但成绩依然不见起色,最后便和大部分台湾的运动员一样,以毕业作为选手生涯的句点,转执教鞭。原以为能在教练工作中找到新天地,却依然是当着流浪教练、犯错丢工作等种种不顺遂。 是不是……她不够努力、不够好,才会得到这些结果? 她在长阶梯中段停步,拍拍脸颊振作心绪。 沉心羿,振作点,自怜对现况毫无帮助,至少你不是无处可去。 听说她将失业,大学时代的教练任霆向她伸出了橄欖枝——邀她下学期回母校s大当助理教练。 但这次出的错让她產生阴影,想到回母校任教,比起期待或怀念,更多是害怕万一又出错,真的耽误学弟妹前程该怎么办的战兢,于是她请教练再给她一些时间考虑。 在考虑的这段期间,也让她察觉,当教练工时长、责任重,其实不是她想长久从事的职业,开始思考心目中理想工作的模样—— 有没有一份工作,是她能做、能学到新东西、也不会因为犯错对他人造成无法挽回的影响? 思及此,沉心羿掏出手机。 她最近在求职网上四处丢履歷,试图找一份不是校队教练的正职工作。 还是只有垃圾e-mail跟广告简讯…… 也是。她从九岁开始练箭,投注多年精力在其中,需要射箭专业的工作是有优势,但其他工作,她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应徵者。 大概还是只能先回学校当助理教练吧…… 她收起手机继续往前走,人到校门旁的教职员机车停车棚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她带点期待抽出手机,一看,转为惊讶。 是她多年的挚友,同为退役射箭选手的校队学姊孙羽翎。 她们会定期联络更新近况,但新事业忙碌的学姊可不会在上班时间找她间嗑牙,她疑惑地接起:「学姊,怎么了?」 「心羿,现在方便聊聊吗?」孙羽翎娇柔的声音传来,听到她应声同意,便切入主题:「听说总教练邀你下学期回s大当助教,你答应了吗?」 她还没机会跟孙羽翎提这件事,但她们都是s大校友,她不意外孙羽翎有所耳闻:「还没,我跟总教练说下週给他答覆。」 「太好了!」孙羽翎听来松了口气。 「什么意思?」 「『射手之翼』现在有个正职员工的缺,我想在上网徵才前先问你有没有兴趣?」孙羽翎提起她与学弟男友周少伦试营运中的休间射箭场。 「你们不是人都找齐了?」 之前徵人时她曾收到邀约,当时还认为自己想在教练圈长期发展、与学校也有续约默契的她婉拒了。她确定辞职时,射箭场的徵才已结束,与工作机会失之交臂的她也就断念。 「有个学弟今天提离职了,」孙羽翎叹气,「说父母希望他找份更稳定的工作。」 沉心羿回想之前去参观射箭场试营运的印象,提供的服务内容很多元——除了射箭课,还提供体适能课程、练习场地租借、器材销售、射箭生存游戏等服务,很有热忱想向民眾推广射箭与运动的好处。但公司规模小、业务新、又还在草创期,能否成功通过市场考验还是未知,从上一辈的角度看感觉也许不够稳定;但她觉得工作能发挥员工的体育专长,又能走出体育人的小圈子,跟社会大眾有所连结,对退役运动员是不错的就业新选择。 虽然心动,该问的还是要先问清楚:「工作内容是?」 「因为我们规模小,工作内容会比较多元:每个人专责的职务、门市值班、活动支援,还有,我们希望你能开几个射箭课的时段。」 其他工作内容都在意料之中,但还得教课啊…… 「我知道你想做点别的啦。」孙羽翎明白她没出口的心思。「但你的国家级教练证跟国手资歷放出来会很有吸引客人的效果。我们目标客群是没接触过射箭的一般民眾跟业馀玩家,射箭课一堂一小时,一週开三堂就行,授课鐘点费另计,可以赚点外快喔。」 她明白她能胜任。为了在开始新正职之前仍有收入,她暑假已找好在运动中心当鐘点教练的兼职,工作就是教一般民眾射箭。 孙羽翎继续解释:「你主要的工作会是当器材顾问,负责器材的进出货、维修跟随时掌握库存;你当教练时就有在订购跟维修器材,一定比原本负责的那个刚毕业的学弟更快上手。至于需要支援的活动,是带射箭生存游戏、外出宣传摆摊、跟一些不定期的馆内活动。」 孙羽翎跟她解释排休跟门市早晚班轮班规定,并强调极少需要加班。 专责工作是她熟悉的、能做些她没尝试过的工作、虽然是排休制,但工时明确,不像当教练时,每次比赛前选手有突发状况就必须加班、虽然还得教课,但不像学校教练负的责任那么重大,相对轻松…… 简言之,各方面都比回母校当助理教练更符合她的需求。 但…… 「你担心回来会遇到『他』吗?」孙羽翎抢先解读她的沉默。 射箭场开在离孙羽翎老家不远的新竹郊区,而她和「他」的家乡也在这座风城。 「才不是。」她像被捉个正着的贼,明明脑中浮现了他身影,却立刻否认。 她有听说「他」去年从国外回家乡定居工作,但两人失联多年,即使同样回到家乡,茫茫人海中巧遇的机率太低,为此放弃失而復得、像为自己量身打造的工作太傻了……对吧? 「那你还有什么顾虑吗?」孙羽翎一心想招募她,非探究理由不可。 「我只是想……」她无视那道身影,赶快挤出理由:「你们快开幕了一定很忙,但我没办法这么快上工。」 虽然她老家在新竹,但早已不再有家可回,她得找到租房,运动中心的班也得找到人代,她和孙羽翎解释了状况。 「沉心羿,你那些状况我会不清楚吗?我当然愿意等你。」孙羽翎的语气听来像在电话那端翻了白眼。「听着,这份工作虽然会让你遇到很多当教练时没遇过的状况,但也因此能学到很多新东西;不是我想自夸,但我真的觉得这次你不该再轻易拒绝。」 很有孙羽翎风格的强势徵才让沉心羿扬起笑意。 「好,学姊,我们週末约个时间见面谈吧。」 两人约好週末碰面详谈待遇与福利,在愉快气氛中结束了通话。 她发动机车,骑上马路,催动油门往前奔驰—— 希望她停滞已久的人生,能藉这个机会脱离泥淖,往前迈进啊。 至于那抹脑中不经意浮现的身影,她任它随着迎面而来的风被吹散到身后,随之升起的难解心绪,也一併冲淡在风中。 他是遥远的过去了,过去不可能重来,所以,别再多想了吧。 Chapter 1:重逢,陌生的他(2) 两个月后,「射手之翼」休间射箭场暨射箭器材经销公司,在射箭界眾人祝福下热闹开幕。 英挺帅气、笑容温暖的公司负责人周少伦,领着来参加开幕仪式的眾人在场馆中巡礼。 「为大家介绍,右手边是三十公尺的室内电动靶道,左手边是我们的器材展售门市兼办公室、多功能教室、重训室、洗手间跟休息区,从这边能看到窗户的挑高二楼是用餐区。」 沉心羿走在人群尾端,很有成就感地环顾她加入一个月以来佈置的成果。 虽然「射手之翼」三个月前便陆续招生开课、并在週末进行门市的试营运,正式开幕前仍添了不少东西——门市兼办公室的迎宾沙发组、一楼休息区的长椅、二楼用餐区的贩卖机等,都是她与孙羽翎花时间比价做功课后选定的;一楼入口外的墙面也请艺术家彩绘了呼应场馆名称的美丽打卡墙。 周少伦向来宾演示完如何操作电动靶,打开场馆侧门,引导眾人到户外区的铁皮雨遮屋顶下站定。 「这里是户外区。既是符合国际标准的户外射箭场,也能举办团体射箭生存游戏……」 沉心羿看着户外场地花了一个月刚养起来的绿油油草坪,再度讚叹大学同学周少伦与学姊孙羽翎的用心。 射箭场规划得十分完善,室内与室外,休间与专业兼顾,希望能长久经营下去。 也希望,幸运获得一份工作内容有意义、同事间气氛融洽的新工作的自己,能长久做下去。 巡礼结束,周少伦招呼宾客到二楼用餐区享用茶点。今早开幕茶会来的都是老闆跟老闆娘在射箭圈的熟人,大家在进门的长桌拿了茶点饮料,便移往座位区坐下边吃边聊。 沉心羿忙着补上茶点时,大学教练任霆过来跟她打招呼。 「心羿,这个射箭场看起来真棒。如果你想重拾弓箭,想抽空练习也很方便。」 「谢谢总教练。」听到昔日恩师老话重提,她不自在地低下头。「我现在想专心把工作做好,没有足够时间练出成绩,还是算了。」 任霆为爱徒的回答皱眉。「心羿,认真工作很好,但只要你想,工作之馀还是可以重拾弓箭,成绩并不是最重要的事。」 「总教练……」沉心羿苦笑。任总教练作风独树一格,在成绩至上的竞技体育圈中带领校队,却老说成绩不重要,每次见她,又惜才地劝她重拾弓箭。 她是因为总教练对她恩重如山,才没吐槽他话中的矛盾。 她当年陷入低潮后,对自己渐渐失去信心,恩师任霆仍时常给她鼓励与指导,让当时的她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 当她传出引咎辞职的消息,任霆不介意她刚犯过带队的失误,主动邀她回母校当校队助教,让当时十分徬徨、感觉往下坠落的她,像抓住一根救命绳索,不至于直坠谷底;她告知决定不回母校工作时,任霆不仅大度地表示理解,还为她有更好的工作机会开心,这一切都令她感激又愧疚。 「你在这里有份稳定的收入,有空档也能重拾兴趣,不是很棒吗?」任霆笑得和蔼,又说了和她告知当时类似的话。 她很感激恩师温暖的鼓励,但她不认为玩票性质的重拾往日兴趣,对现在的自己有何帮助。 之前她都回得委婉,或许该把话说白,让总教练别再一见她就开劝,这样双方都轻松。 「总教练,」她鼓起勇气开口,「我没打算重拾弓箭了。」 任总教练一向尊重学生的自由意志,这么说他就不会再提了。 「教练的话给你压力了吗?抱歉。」任霆闻言,不再劝进。「你一直是认真的孩子,不管你决定做什么,最重要的是,教练希望你别苛责自己、把日子过得开心。」 * 上午开幕完,下午是对外开放的免费体验时段。 为了吸引更多民眾参加今天的免费体验,他们雇工读生在市内人流多的路口发了半个月的传单,也在社群媒体投放广告,成效似乎不错,整个下午不断有客人进来体验三十分鐘的射箭课,教练群一刻不得间,连喝口水的时间都分秒必争。 下午三点半,又结束一人次的体验课程,沉心羿拿起脚边水瓶时,久违的熟悉嗓音自背后传来: 「嗨,教练,请问我可以上你的课吗?」 她立刻僵住,深呼吸镇定心神,才转身看向面前高?挺拔,笑起来眉眼更显深邃迷人,明明已是事业有成的科技新贵,却仍保有大学生般阳光笑容的娃娃脸男子。 「耿霽……」这个名字许久没在脣齿间化为语音,她口舌一阵乾涩。 虽然回到同一个城市,她压根不觉得他会出现在「射手之翼」,因为她以为,他永远不会想再见到…… 六年前,无情甩了他的前女友。 Chapter 1:重逢,陌生的他(3) 与耿霽分手那一天,在沉心羿的记忆中依旧鲜明。 「我们分手吧。」 她手指微颤,在通讯软体中送出讯息。 讯息立刻被已读,他视讯电话的要求传来,但她没接起。 他改丢讯息:「昨天的事我真的很抱歉……我绝对不会再让朋友来我家开party了,你可以原谅我吗?」 「不必道歉,被告白并不是你的错。」虽然想起昨晚两人视讯时,微醺的亮丽女孩突然闯入他房间,趁他不备从背后抱住他告白的画面——即使他立刻挣脱,严肃拒绝表白,将女孩请出房——她胸口依然一阵刺痛,但这个插曲不是她提分手的理由。「我想分手,是发现我没有能力兼顾恋爱跟梦想。现在是奥运选拔最关键的时期,我没办法再配合你的时区视讯、调适谈恋爱带来的心情起伏……这些事开始影响到我选拔赛的表现了。」 她不爱哭,此刻却必须以拇指与食指强按住眼头,才能压制住多馀的感伤。 他们的世界距离一直很远——他是一路念第一志愿、现在在国外名校留学的高材生;她是一路念体育班、以训练为天的运动员。会兜在一起,只是青春里的一场意外,她早觉得他们有天会走散的…… 她只是一直不忍心,才将早该发生的分离拖到了今天。 「心羿……」耳边彷彿听到他叹息着唤她名字的好听嗓音,她闭了闭眼,才有勇气看他下一句回讯:「接我视讯好吗?要分手,我希望你看着我说。」 不好。 见到他的脸、听到他的声音,她怕她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又会动摇…… 「我该去餐厅吃早餐了。」她正在国训中心为了半年后的奥运培训,冠冕堂皇地拒绝。「跟你视讯,会影响我接下来的训练作息,而且我先去吃饭的室友随时可能回来,我也不想被撞见在谈分手。」 他像是不知如何面对突如其来的分手,显示了好久的「输入讯息中」,终于在三分鐘后送来了一句—— 「跟我交往,拖累你追梦了吗?」 「对。」她硬着心打下,「我们本来就是不同世界的人,只是一直勉强配合对方。我不想再错过一次奥运,决定排除所有干扰专心训练,请你理解。」 送出如刀的伤人话语时,她清楚这会直击他要害,精准地重伤他,却感觉自己也被刺得鲜血淋漓。 但她没办法再这样下去了…… 他默然片刻,才回:「意思是……不管我再做任何努力,你还是想分开吗?」 他好聪明,也好瞭解她,几句对话,就彻底理解了她想表达的……她将涌上喉头的酸涩用力嚥下:「对。我不会再联络你,你也别联络我,彻底退出对方的世界,可以吗?」 要断,就断乾净。即使此刻像亲手将那把利刃刺进胸膛……而这道伤口永远不会癒合。 优秀的他一定会遇见更适合他、更能带给他幸福的人;而将所有青春赌在运动员生涯上的她,若不抓住机会表现,未来就什么都不是,她害怕那样的未来成真,辜负自己的努力与家人的期望…… 所以,对不起。 手机萤幕沉寂片刻,才突然跳出一句:「你等等想吃什么?」 他像想回避结论,丢来一句他们以往常问对方的话。 她挣扎半晌,才决定最后一次回覆这个无伤大雅的问题:「蛋饼跟豆浆吧。」 她转头看向国训中心宿舍外的炫目晨光,想着他那边现在将近傍晚时分,他还没吃晚餐吧?打算吃什么?然后告诫自己不能再关心,以免他重燃错误期待。 「真不错,我也想吃。」他间聊般地回道。「滑雪场这里开始下雨了。」 她忍住追问他究竟是陈述事实或比喻分手的心情,立刻封锁并删除所有他的社群帐号与手机号码,让这句话成为他们最后的对话。 Chapter 1:重逢,陌生的他(4) 六年后,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傻气到近乎无礼:「耿霽……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找你啊。」他笑得毫无芥蒂,彷彿不介意那些过往。 这六年,生活圈截然不同的两人,像两颗不同星系的行星,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未曾交会,也未曾有任一方发出任何形式的联络讯号。 虽然是她要求的,但她总忍不住想,他对她分手后立刻断绝联络的举动应该很心寒吧…… 明知这么问很傻,她还是忍不住:「为什么……」你会出现? 「因为,有件事一直困扰我。」 他笑得灿然,她却涌现一股异样感,直觉不该接话,却没忍住:「什么事?」 「我六年前发生一场滑雪意外,因为头部受到撞击有脑震盪,到现在都有部分记忆回想不起来。」他阳光好看的笑笼上阴影。「虽然失去的记忆不影响生活,但这让我很困扰,觉得自己的人生像永远缺一块的拼图。」 他的言下之意使她心下凛然。 他散发的异样感,是因为失忆? 她曾听说分手后他出了严重的滑雪意外,当时除了骨折,还有失忆的状况,知道他并非信口胡诌。 「最近我终于发现,有个叫沉心羿的女生从我的记忆里消失了,所以我决定来找她。」他朝她踏出一小步。 她后退一步。「那你为什么认得我,知道我在这里工作?」 他流露受伤神色。「你知道吗?要认出一个人,记忆并不是必要条件。我用了几种方法,再加上一点运气才找到你。」 她不解地等他解释。 「前阵子不是亚运吗?我在youtube上被推播很多亚奥运的比赛影片,其中一个是你以前奥运出赛的影片。我一看就觉得你好眼熟,问了大学射箭社的学弟,才确定我这个大学时业馀的乙组选手居然认识你这个奥运国手。」说明完,他话锋一转:「学弟告诉我,我们不仅认识,以前交情还蛮不错的?我们之后怎么会失联呢?」 她被他问得语塞。 幸好他没有追问的意思,续道:「至于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只能说我运气真的不错。我先问了以前射箭社的指导教练,他告诉我你刚从高中教练离职,之后的动向,可以找s大的人打听;过没两天,射箭社学弟在群组里转发『射手之翼』要开幕的讯息,我点进官网,看到你居然在教练阵容里。我想起教练的话,就翻出大学时常用的社群帐号,我印象中好友名单里好像有几个s大的人……」他往周少伦的方向一瞥,「我登入,发现阿伦在『射手之翼』快开始试营运时曾丢讯息邀请我来,就敲了他聊聊。阿伦人很好,虽然很久没联络,我又好多事都不记得了,还是把我当成学长尊敬,对我有问必答,还邀我有空来看看。」 这番解释使她哑口。虽然两人失联多年,过往的纪录、与两人共同的联系并未消失。 所以,这六年他未曾联系,不是遵循她的要求、也不是对她心冷,而是……忘了她? 她压下被难以置信的状况搅乱的心绪,故作冷静道:「你找到我了,然后呢?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凝视她的目光变得幽深。「我觉得我有很重要的东西在你这里,我想把它找回来。」 他的宣告使她呼吸一窒。「我不知道你说的东西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语气轻松,眼神却有着不相称的认真。「但我总觉得它对我很重要,没了它我的人生就不完整,你愿意帮我一起找吗?」 他真挚的眼神令她动摇。 当年周边朋友虽然知道他们交情好,他们曾低调交往过的事,却只有孙羽翎知情,口风紧的孙羽翎,甚至对男友周少伦都不曾透露此事。 也就是说,如果他遗忘两人之间的一切,她可以轻易封锁消息,假装这场祕密恋情不曾发生,并且拥有两人过往的唯一解释权。 如果他真的忘了…… 等等,沉心羿,这还是太难置信了。 「抱歉,现在射箭场很忙,不是叙旧的时候。」她官腔地答。 「我明白。」他笑,「我只是想,如果我来找你上课,既能运动,如果你愿意,或许也能告诉我一些过去的事?」 「你的体验时段只剩二十分鐘,后面还有别人在排队。」她试图让他放弃疯狂想法。 「别紧张,不是指现在。之后的平日晚上,我会来找你上课。」他笑着往入口处柜檯一指。「今天报名有八折优惠,我刚报完名,跟你打过招呼就要走了。」 「你再说一次?」自称失忆的前男友即将变成她的学员? 「个人射箭课可以指定教练,我指定了你。」见她半信半疑,他从长裤后口袋抽出课程契约,教练那栏写着她的名字,并已由负责报名的同事盖下「已缴费」的确认章。 「虽然你收费比其他教练高,但你的国手资歷傲人、还有四年高中甲组教练经验,专业有价,鐘点费开得合理。」他认同的点点头,扬起淘气笑容。「还好我动作快,你未来三个月的授课时段还空着,我就全包了。」 「你——」他的笑容令她气结。 因为她更想做教练以外的工作,与孙羽翎讨论后,决定将授课鐘点费订得高一截,在她加入后这一个月的试营运,这种定价策略也成功发挥了引导客人选择其他收费实惠的教练课的功能,没想到劝退了一般客人,却被他包下。 她很快恢復冷静,劝说道:「我们其他的驻场教练也有丰富教学资歷,除非你有进阶的训练需求,不然没必要多花钱指定我。课程契约有七天犹豫期,建议你再考虑一下。」 「你不愿意帮我上课?」他失望地垂下眸,「你们刚开幕,我也想以行动支持老朋友的新事业的……」 如果他报名,确实会帮助衝高射箭课的业绩、她也有额外收入,但他们交往过啊……虽然他表现得像不记得有这回事。 尚未釐清他是否真的失忆前,她要用什么心情面对他、向他诉说他们的过往? 说了真话,最后很难不触及尷尬的分手话题;说了谎话,又得提心吊胆地怕被拆穿。 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深邃眼眸,沉心羿有种预感,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没有最佳解法。 Chapter 1:重逢,陌生的他(5) 「心羿,你今天真的要帮他上课?取消课程是会產生违约金,但状况特殊,退费赔钱给他就是了。」 隔週一早上,孙羽翎将原本在製作器材型录的她拉上无人的二楼用餐区。 「学姊,我们不是讨论过吗?就算退费赔钱给他,『射手之翼』每天开门对外营业,只要我在这里工作,以他的个性,一定还会想其他名堂来找我,要不断想新招应付他,反而更累。」沉心羿语气淡定。 「但他来意不清,失联六年忽然出现,说忘了与你的过去,想藉着上课重拾回忆?我想想还是觉得太可疑了。」孙羽翎说出她的担心。「你们交往过,万一他是打着失忆的幌子想佔你便宜呢?虽然他以前人不坏,但这么久没见,防人之心不可无。」 她感激好友保护她的心意,但事情就如她一开始预感的棘手,所以她看开了:「既然无论如何都得面对他,有钱赚不是比较开心?馆内有监视摄影机,也有其他员工跟客人,他没机会对我怎样的。」 「可是我担心你——」 她打断孙羽翎,重申她们之前讨论过的应对策略:「契约还在犹豫期,我先帮他上一堂课,说不定能说动他换教练或自愿退费。」 她不愿因为前男友的出现,放弃这份工作内容跟环境都像为自己量身打造的工作,也不想造成公司的困扰,想用对公司跟自己都比较好的方式解决。 孙羽翎也知道这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法,但仍是不放心,便转移怒气:「可恶,阿伦干么邀他来,没跟你提这件事,还让他在大家忙得兵荒马乱时报名成功?」 正好上二楼想找女友讨论店务的周少伦,闻言朝沉心羿发送求救眼神。 「他们以前交情不错,邀朋友来自己开的店没什么不对。」沉心羿连忙眼神示意周少伦先下楼回避,以免扫到颱风尾。「阿伦不知道我跟耿霽交往过,而且开幕前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他只是忙忘了;那天负责报名的会计小玫也不认得耿霽,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如果那天你当场告诉我,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老闆娘,放轻松。」她轻拍孙羽翎捏成拳的纤手。「你那天负责掌握活动流程,还要处理从马桶阻塞、客人没地方停车、帮小孩找爸妈各种紧急状况,我怎么忍心拿不紧急的小事烦你?」 耿霽那天报了名、来找她说完话、和周少伦匆匆打过招呼就走了。她知道若跟孙羽翎提这件事,讲义气的好友一定会优先处理,但当时孙羽翎正在办公室内安抚被粗心父母忘在射箭场的小朋友,小朋友哭得惊天动地,一时说不出父母的名字或联络方式,让孙羽翎束手无策又焦头烂额。孙羽翎有压力一大就容易眩晕发作的老毛病,沉心羿不想让已经压力爆表的好友又多一桩烦心事,而且她射箭体验的下一组客人也在等了,若要当场处理这件意外,想必会造成更多混乱。 迅速评估完事情轻重缓急的她,便向周少伦说,这件事晚点再由她向孙羽翎提。周少伦虽然不太明白原因,向来留心女友健康状况的他,也看出孙羽翎已为了当天接踵而至突发状况心力交瘁,便同意了。直到活动结束,全体员工享用完庆功的热炒外送后各自返家,办公室只剩留下帮忙收拾的她与老闆伉儷,她才轻描淡写地跟孙羽翎提起耿霽曾短暂现身,而且报名了她开的课一事。 如沉心羿所料,孙羽翎一听到就担心地直问要不要让她出面联络耿霽拒绝掉这件事。但已将耿霽可能的反应推演一遍的沉心羿,认为若他不达目的不轻易放弃的个性没变,即使拒绝,他还是会找理由出现,与其疲于奔命地与他斗智,不如正面对决比较轻松,便极力表现淡定安抚孙羽翎,类似的对话,这些天已上演数次,最后孙羽翎总是会用这句话结尾—— 「心羿,你确定这样真的没问题?」今天也不意外地出现了。 要怎样才能让学姊安心?沉心羿想了想才道:「你也说了,耿霽以前人不坏,而且再怎么说他也是我前男友,请相信我有应付他的能力好吗?」 她好说歹说,总算平息孙羽翎找她来这里工作,却害她被前男友缠上的愧疚。 「我还是觉得,」孙羽翎语气仍带怀疑,「他那么鬼灵精,真的会失忆?」 沉心羿失笑:「学姊,你还记得当年告诉我他失忆的是谁吗?」 「我听我妈说的,谁知道她是不是加油添醋?」孙羽翎轻哼。 孙羽翎与耿霽的父母是多年来保持联系的留学时代好友,孙羽翎自小就不时透过父母听到与她同龄的耿霽的消息。但孙羽翎跟这位活在父母嘴里的「别人家的小孩」一直不太熟,直到沉心羿因缘际会地跟耿霽熟起来,孙羽翎跟耿霽的熟度才连带提升一些。 当年刚分手不久,沉心羿就透过孙羽翎听说在国外留学的他出了滑雪意外,除了锁骨骨折与全身多处挫伤,因为高速滚落雪坡时头部遭到多次撞击,造成脑震盪,清醒后出现失忆症状,一度让远在台湾的父母十分担忧。但因为是传了好几手的消息,详情早在转述中散失,既然她已决心不再与他联络,便没再去探究。 分开的这些年,她从孙羽翎那边听说他过得不错。虽因滑雪意外休养了大半年,后来还是顺利拿到美国名校硕士学位,之后进入硅谷的新创科技公司工作,公司业务发展迅速,他加入数年后便实现了人人称羡的硅谷梦——公司首次公开募股上市后,股价一飞冲天,所有跟着公司走过草创期的员工,手中持股的价值一夕翻倍,他三十岁前便赚得丰厚的第一桶金;工作之外,据说他热衷各种极限运动,假日不是往海边跑、就是往山上、甚至天空上去,过得精彩充实。原本耿家父母以为在硅谷过得顺风顺水的儿子,下一步会效法他大多数的同事们,在硅谷买房,定居在使他们梦想成真的高科技圣地,他却毫不恋栈,去年请调回台湾分公司当新部门的主管,成为台湾分公司最年轻的部门主管,并用在硅谷赚到的钱在市郊买了房……当年的意外并没有阻碍他去过上与优秀的他相符的、精彩又有自主权的成功人生。 她一直以为那场意外应该没影响他太多,没想到他说他的记忆并没有完全恢復,六年来总觉得人生缺了一块。 「至少,他发生过滑雪意外这件事是真的。」沉心羿停顿片刻,轻叹:「而且意外发生在我跟他分手那天。」 从孙羽翎当年的转述,她知道耿霽是在她提分手的那个雨夜,不顾同行友人劝阻执意滑难度最高的雪道,在溼滑的结冰坡面上止不住下滑高速,不慎滑倒重摔。 她当年认识的他,虽然常以淘气大男孩的面貌示人,却不是轻率行事、执意犯险的人,她总觉得如果不是她突然提分手…… 虽然并非她直接造成意外发生,她一直觉得自己有间接责任,心怀愧疚过了六年。 或许,面对他,能使她从锁链般缠绕多年的沉重愧疚中解脱。 虽然她也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失忆,接近她的动机是否真如他所言,只是想拾回人生。 既然无法轻易避开,她只能试着面对。 只是,她究竟该如何面对来意未明,既熟悉又陌生的前男友? Chapter 2:饭友,请多指教(1) 晚上七点,沉心羿踏出射手之翼的门市兼办公室,便看到耿霽已备妥弓箭器材、穿戴好护具,在室内射箭场等着她。 「耿先生,感谢您报名。先跟您确认:您购买的个人射箭课时间是一、三、五晚上七点到八点,共三十六堂课……」一上课,她公事公办地宣读课程规定。「如果发现课程不符您的需求,到本週五都能换课程或退费。以上您的权利跟义务,请问您都清楚了吗?」 听她宣读完落落长的规定,耿霽忍俊不禁笑出声:「谢谢你解释得这么清楚。但你不用这么客气吧?不是听说我们以前蛮熟的?」 「你说你失忆了,那就当作我们刚认识吧。」她有备而来。 其实,这是她唯一想到面对他的方法——将一切归零,当作是初识。 孙羽翎已与周少伦确认过,耿霽和周少伦聊天时,也隻字未提曾与她交往,表现得像不记得这回事。 为了赔罪,孙羽翎禁止男友再向耿霽透露任何她的事。而她思考过后,决定既然他不提这件事,那她也不提,以久未联络已生疏的普通朋友的设定与他相处,感觉也比较轻松。 「嗯……」他食指摸摸高挺鼻樑,她记得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你这么说也有道理。」 他的不计较使她稍微放松,却也不知该接什么话,便开始上课:「你还记得怎么射箭吗?希望加强的地方是哪里?有想设定什么目标吗?」 如果他说他只是来练个身体健康,她要趁势建议他转到其他收费更实惠的教练课。 「前阵子社团的老人盃我回去玩了一下,技术性的记忆我没忘,不过很久没练生疏了,至于目标……」他指向射箭场樑柱上贴的海报。「就在那场比赛获胜吧。」 沉心羿不必转头看,也知道他说的是预定本期课程结束后举办的「第一届射手之翼冬季盃射箭赛」。 「这个目标对你不会太简单吗?」名为比赛,那本质上是为了给这一期射箭课的学员验收学习成果与联络感情的活动。「参加这种比赛不需要报名我的课,换成其他教练,学费可以退差额,或转用到体适能课程、重训室的使用点数,划算很多。」她不着痕跡地游说。 「怎么会简单?」他还是笑笑的,但眼神变得认真。「海报上不是说,个人赛的获胜条件是『与上课期间的测验成绩相比,进步幅度最大』?我的进步幅度要赢过零基础的新手学员还挺难的吧?请这里最好的教练也不为过啊。」 「……」她早该想到,口拙的自己怎么辩得过口才好的他? 她放弃与他争论,直接开始上课——先要他射几箭给她看,评估他现有实力后给了建议,他照着建议修正动作,问她是否有改善。一堂课的时间很快过去,失忆的话题没再被提及,她一开始绷得很紧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还有什么问题吗?」下课前,她习惯性地问。 「有!」他好学生式地举手。「听说我们高中就认识了,可以告诉我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与两人过去相关的提问突然出现,本已放松下来的她呼吸一顿。 「如果你不想说也没关係……」他一脸想知道,又怕她不愿回答的表情。 他贴心地给了她拒答的理由,她却没有趁机搪塞过去。 她决定,如果可以,她尽量不想对他说谎——她不擅长编织谎言,也不愿再增加对他的愧疚——她想,只要说出无伤大雅的客观事实,不提两人曾短暂交往或她的主观感受,回答就仍是安全的吧。 「因为你翘课,我们才会认识的。」 「我翘课?」 在他惊奇瞠大的眸中,她看见十二年前突然闯进她生命的淘气学长—— * 沉心羿记得第一次遇见耿霽那天,是升高一暑假的某个炎热午后。 那时,她提早进入高中校队随队练习,那天的练习时间刚结束,学长姊就走得一个不剩,射箭场瞬间只剩下她——因为这週末是暑训开训前的最后休假,大家赶着回家享受珍贵的自由。 但才搬进校队宿舍的她没有回家的打算,离晚餐还有段时间,她便独自留下加练。 只有她一个人的射箭场很静,除了她弓箭发出的声响,就只有射箭场尽头的那一排枝叶繁茂的大树偶而轻风撩过的沙沙叶声,与枝枒间的唧唧蝉鸣。 她有次不经意往那排大树一瞥——发现有个男孩悠然躺在最角落的那棵树下、紧邻隔壁高中围墙的那道小草坡上。 男孩身上的卡其色制服,表明他是隔壁市内第一志愿男子高中的高材生,在她这个综合高中的体保生眼中,就像不同世界、不同物种的陌生生物。 都翻墙进隔壁校了,是翘课吧……高材生也会翘课? 这激起了她的好奇心,每次去拔箭都偷偷观察他。 他将双手枕在脑后,夏日午后的阳光渗过枝叶,碎鑽般镶上他修长身形与轮廓立体的好看侧脸,画面瀟洒得很不真实。 她从未翘过课或练习,更别说翘到这种有危险性的地方,还睡得安然,如此艺高人胆大开了她眼界。 虽然不能理解他的行为,她视线却总往他飘。看着他悠然自适的身影,刚到新环境有些紧张的她,心情也跟着放松下来。 她没打算去跟他搭话,觉得耀眼的他不属于她的世界,再过不久,他应该就会像不小心迷路到人间的精灵,回去自己的世界了吧。 他继续睡他的,她继续练她的,直到夕阳西沉,她准备收弓锁门的时分。 他没有回去自己的世界,而且还在睡…… 新生的她不敢直接锁门,怕若出问题会被教练骂,只好鼓起勇气走向他所在的小草坡。 直到她在距离他一公尺处站定,他仍睡得好沉,长睫在脸上投下两弧上扬的淡影,配上他微扬的唇角,整张脸都像扬着笑意。 感觉是个爱笑的男生……叫醒他应该不会生气吧? 该怎么叫比较好? 他的卡其制服衬衫上只绣了校名跟学号,无从知晓年级和姓名,但釦子整排没扣、率性向两侧敞开的领口露出内着的黑色班服t恤,是学长吧? 她鼓起勇气:「学长,不好意思,我要锁门了。」 「……嗯?」他睁眼,她发现他有对深邃好看的大眼睛。「现在几点了?」 「六点。」 「六点?」他唰地坐起身。「完蛋,我书包被锁在教室了,你怎么不早点来叫我?」 沉心羿静静看着抱头崩溃、瀟洒阳光帅哥形象一秒全毁的高材生学长,心想第一印象果然不怎么可靠。 「学长,我要锁门了。」她重申。「请你离开射箭场。」 「学妹,我也很想离开,但我需要你的帮助。」崩溃完的他视线转向她。「我皮夹跟书包一起被锁在教室了,没钱搭公车回家,可以借我公车钱吗?明天一定还你。」 * 「所以……你有借我钱吗?」她只是简单叙述,他却听得兴味盎然。 「有,因为我要锁门。」她照实答,略过他用那双无辜大眼看得她心软的部分,还有他翻墙离去时,居然在围墙上回头灿笑和她说明天见,害她在原地怔了半晌才回去锁门的部分。 「那我之后有还你钱吧?」 她看了眼时间。「下课了。今天修正的动作,你可以在家对着镜子拉弓练习。」 他略显失望,但很快便重展笑顏。「好。今天谢谢你,心羿教练。」 他的笑容一瞬间令她想起当年初遇,他在围墙上转头道别的那个灿烂笑容。 多年不见,他的笑容依然如阳光明朗清澈,难以想像包藏任何黑暗心思。 「那……我下次还能来上课吗?」他恳求地问。 「……」而且,他也依旧敏锐,察觉她仍未完全相信他失忆的说词,刻意冷淡想吓退他。 其实他今天上课态度很认真,就像他之前说的,像想从与她的互动中唤醒记忆,并没有利用上课时间说或做使她感觉不舒服的事,也没有强迫她回答关于过去的问题,她都觉得自己整堂课摆冷脸给他看有点恶劣。 「依照课程契约,决定权在你。」她放弃毫无作用的劝退,给了中性的回答。 「太好了,」他露出打从心底开心的笑容,「那下次见。」 他道别时的灿烂笑容,令她像当年那般怔忡半晌才回神。 这次,他们究竟会变成怎样? Chapter 2:饭友,请多指教(2) 「心羿,第一堂课怎么样?他有没有哪里很可疑?做什么让你不舒服的行为?有任何不对劲,立刻告诉我!」 与耿霽的第一堂课是週一晚上,週二射箭场公休,週三一早在储藏室帮网上订购器材的客人找货时,孙羽翎进来关心。 「就像我讯息里说的,他表现得很正常,我也没事。」她找出客人订购的射箭指套,对好友又问一次课程结束当晚就传讯问过的问题觉得感动又哭笑不得。 「没事就好。」孙羽翎松口气。 「他是老师最喜欢的那种学生,很聪明,一点就通。」在库存中找着客人指定款式的箭袋时,她中肯地评价。 「你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孙羽翎白她一眼。「我是说,你觉得他是真的失忆吗?」 她翻找存货的手停了下来。「我不知道,但他表现得像是第一次听到那些过去的事。」 「我还是很难相信他到现在还有记忆没恢復,但连阿伦都这么说……」孙羽翎叹气,「阿伦不会对我说谎的。」 「学姊,别担心,」她将所有应出货的商品放进纸箱,「如果他是演戏,让他演下去也没关係,反正累的是他。」 第一堂课的相处,耿霽给她的感觉跟过去并没有太大不同——还是那个阳光开朗、再怎样摆冷脸也吓不退的乐观性格——虽然失联六年,毕竟相识多年又交往过,她对他的人品还是有着信任,不太相信他接近她是想对她不轨;一开始的紧张与提防,也在出乎意料顺利的第一堂课后缓解不少。 虽然她仍无法确定他是否真如宣称的失忆,但他态度毫无异状,也没有换教练或退费的意思,她想,与其费尽心思想迅速摸清他的底细,不如顺其自然以这个设定与他相处,从中观察他的反应再做打算。 三个月的课程时间,应该足够她摸清状况了。 就当作,他们的过去暂时被按下了重设键吧。 * 早上出完货,下午沉心羿埋头更新官网及购物网站上的射箭商品资讯,从萤幕抬头,才发现再过半小时就是她和耿霽的上课时间。 射箭场在郊区,外送平台上能点的外卖店家有限,而且此时叫外送,送到时她也来不及吃,已有点饿了的沉心羿决定先去二楼的贩卖机投罐饮料垫胃,上完课再在下班路上买晚餐。 她推开场馆二楼用餐区大门,热麵条拌着酱油与猪油的诱人咸香就鑽进鼻腔。 好香……是她喜欢的高中母校旁边那家乾拌意麵的香气? 她本能地循着香气望去,见耿霽坐在靠窗的座位吃着意麵,旁边放着一碗她当年每次吃乾拌意麵一定会点来配的骨肉汤。 他记得这家店?他们高中时第一次一起去吃的店…… 「嗨!」耿霽看到她,开心地朝她挥手。「吃晚餐了吗?要不要一起吃?」 对一个飢饿的吃货如她,这是种极致诱惑……但她拿出万分的意志力拒绝:「不用,谢谢。」 「这是我高中时最喜欢的麵店,就算忘掉别的事我也没忘记这个味道,真的不试试?」他热情推销。 「别的事」……比如他们的过去? 他无心的用词有些刺痛她,才发现要无视过往与他相处,有时很扎心。 那些曾对他们别具意义的事物,现在都不再有意义了。 她投下硬币,瓶装奶茶碰一声落下,她趁取出饮料时整理波动的情绪。 沉心羿,你早知道这不容易。既然决定面对他,面对自己的愧疚,就好好将这三个月坚持到底。 她起身时,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怎么办?我好像买太多了,下课再吃麵就糊了,你能帮我吃吗?」 她回头,见他苦恼地指着桌上另一份意麵。 她几乎要怀疑他特地买了她的份……但她警告自己不要自作多情。 敌不过他再三恳求,还有外送平台订不到的心爱美食的诱惑,她还是吃了那份乾拌意麵,并忍不住想起两人第一次吃这家意麵那天的事。 Chapter 2:饭友,请多指教(3) 沉心羿没把翘课学长的「明天见」放在心上,觉得两人应该再也不会见面,公车钱她也没指望他会还。 岂料,隔日早上她自己在射箭场加练时,他便翻过围墙,朝她挥手灿笑走来。 他的如入无人之境让她傻眼,只能无言看他走近。 「学妹,你看到我怎么像看到鬼?」她瞪大眼的样子使他忍俊不禁。「我昨天不是说『明天见』吗?」 昨天他们根本没约啊……他这么篤定她今天会来练习? 从口袋中掏出零钱还她后,他没有离开的意思,跑去拉了张摺椅坐下看她射箭。 「……」第一志愿的高材生这么间吗?不赶快回去读书? 沉心羿不知如何应付这位行动总是出乎她意料的学长,于是决定——无视他。 但这位学长不是能让人无视的类型,她射出一箭后,他居然像看了什么精彩绝伦的表演,啪啪啪地热情鼓掌—— 「好帅!我在后面听你们的练习声很久了,但第一次这么近看人射箭。」他面露崇拜。 「……」她困扰地瞥他一眼。 发现她脸色不豫,他立刻乖觉地做个拉上嘴巴拉鍊的动作。 她才享受了片刻安寧,去拔箭时,他跟上来,憋不住似地用问题轰炸她: 「学妹,你练多久了?」 「一个人练习不无聊吗?」 「为什么别人都回家的时候你不回家?」 「为什么你射箭的时候整个人闪闪发光?」 「六年」、「不会」、「奶奶说不用」、「你有散光」等简答并没有使他被她的冷淡吓退,每次她去拔箭,他就会想出更多问题问她。就算她总是简答、遇到太瞎的问题乾脆拒答,他也能毫不气馁接着问下去。 人不可貌相……这个不说话时看来挺瀟洒帅气的学长,居然是一开口就人设崩塌的超级话癆。 沉心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赶他走,也许是刚到新环境还没交到朋友,又是第一个离家住宿的週末,也想有个人陪吧。 在他的鍥而不捨之下,省话如她也透露了不少——开始练箭的契机是嚮往文武双全的小学校队学姊、小学跟国中毕业的学校、未来的梦想是在奥运夺牌等。 问完所有想问的问题,也许是觉得要礼尚往来,他说:「学妹,刚刚都是我在问,你有没有问题想问我?」 她不擅长跟刚认识的人聊天,本想口是心非地说没有,但仍忍不住好奇:「你为什么要翘课?还跑到射箭场后面?那里不安全。」 「学妹,原来你会说这么长的句子?」他面露惊叹,看到她的白眼后笑得更开怀。「因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啊,我们学校教官一定不会来这里找人。而且我观察过,你们都射很准,只要乖乖待在角落,被射中的机率比闯红灯被车撞还低。」 他外行人的乐天让她捏把冷汗,觉得有必要出言提醒:「那是你运气很好,那里偶而还是会有脱靶箭飞过去,不是最安全的地方。」 聪明的他立刻听出言外之意:「那最安全的地方在哪里?」 他反应可以不要这么快吗?沉心羿不想成为煽动他继续翘课的共犯,任他怎么套话都不肯透露。 她坚持不透露,他也固执不放弃,直到太阳高掛头顶,在户外晒了一早上的两人又累又饿,终于无法再僵持下去。 「学妹,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餐?」他主动邀约。 经过一早上的相处,她觉得学长虽然聒噪了些,被她连连冷淡对待却不生气,其实人不坏;但还是有些犹豫,毕竟才认识不到二十四小时。 不过,练习加上被他问题轰炸了一早上,她现在真的饿坏了,满脑子想着要趁週末去发掘学校附近好吃的店家。学校不准订外食,住宿生又只有週末能外出,整个礼拜她都吃校内一百零一家的福利社热食部,菜单踩雷完一轮,她热爱美食的心都悲愤起来了,一直期待着今天啊…… 「你是新生,不知道哪间店好吃吧?」他像会读她的心。「我带你去吃学校附近最好吃的意麵,热呼呼的手工意麵裹着酱油跟猪油,再拌上老闆特製的甜辣酱加辣油,超香超好吃!最后用汤头清甜不腻的骨肉汤做ending,根本是人间天堂!」 胃内馋虫在他生动的叙述下群起暴动,敌不过美食诱惑的她答应一起去吃午餐。 饿坏了的她,麵一上桌,胡乱搅拌两下便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筷吃下,滑进口中的咸香肥润正是她此刻渴求的滋味,抚慰了今早在烈日下挥汗练习的疲惫。 嚥下麵后,她回过神,发现他瞠大眼,愣愣地盯着她。 「……干么?」该不会被她狼吞虎嚥的样子吓到了吧? 「呃……学妹,」他笑出来,眸中星光灿然,「你忘了加酱,加酱更好吃喔,我告诉你拌麵酱料的黄金比例!」 他热情地传授拌麵的甜辣酱与辣油的黄金比例,她照做,发现真的使美味再升级,于是,在他间聊般的新一轮提问中,心情愉悦的她不慎透露更安全的蹺课地点是大树旁收纳靶跟靶架的储藏室后方。 后来想想,他拉她去吃午餐大概是为了问出这项情报吧?但当时沉浸在吃到美食的喜悦中的她没有多想,没料到这无心失言竟使两人从此牵扯不清。 Chapter 2:饭友,请多指教(4) 「你看,我就说意麵很好吃吧?」 她因为怀念的滋味忆起往事时,被他这句话拉回现实。 她转头看着似乎真将往事忘得一乾二凈的他,花了几秒调适,才淡淡回应:「很好吃,谢谢。」 「看你吃东西的样子,就知道你跟我一样是道地的吃货。」他撑着颊,眼中笑意闪烁。「听说,我们以前是常一起吃饭的饭友?」 提问不经意地出现,她措手不及。「……对。」 这是他们的共同朋友都知道的事,没什么好隐瞒的。 「好吧,我得招认,」他突然坦白,「我请你吃意麵,是想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回忆跟你当饭友是什么感觉。」 他想起什么了吗?她突然有些紧张。 「然后我发现——」他将尾音拖长,令她悬着一颗心。「你加进意麵的酱料比例跟我完全一样,两匙甜辣酱、一匙辣油,我跟你口味一定超合。」 「是吗?」她放下心的同时,也莫名有些失落。 失落什么?她该松口气的——他没有想起那是他传授给她的吃法,她就不必多费唇舌解释往事……她如此说服心中矛盾。 「真的!知道要这么吃的人绝对是老饕。」他讚赏地点头,「以后我来上课的时候,要不要先一起吃晚餐?我可以像今天这样下班顺路外带过来,跟懂吃的人当饭友一定很愉快。」 当年他想跟她当饭友的原因……也是因为这样吗? 往事再度浮现沉心羿脑海。 * 「学长,你再不起来我要直接锁门了。」 接下来的两週在校暑训,沉心羿都不得不在下午练习完,与队友打扫完场地准备锁门前,找藉口绕到储藏室后方唤醒某位每天下午固定翘暑辅的学长。 见他还在装睡,她追加一句:「你书包又被锁在教室是你的事。」 认识才两週,她对第一志愿的高材生知书达礼、品学兼优等幻想泡泡被这位翘课成性的学长全部戳破,对学长的敬意荡然无存,跟他说话的语气也变得不客气。 「你们练完啦?」他毫不心虚地睁开眼,从小草坡站起伸展修长四肢。 他的悠哉让沉心羿气结。「你会不会太常翘课了?可以不要每天让我来叫人吗?」 「可是这里是我唯一可以安心睡觉的地方……」他可怜兮兮地瞅着她。 她已经对这种装可怜免疫了。「想安心,回家睡。」 「我爸妈会担心。」他换上一脸好孩子样。 他应该有个很温暖的家庭吧……她压下瞬间升起的羡慕,质疑道:「在教室不能睡?」 「高中男生比猴子还吵。」他嫌弃地摇头,好像他少爷不算其中一员。 领悟到继续对话只是浪费时间,她使出绝招:「学长,我不用在这里跟你抬槓,只要我去跟教练讲一声,以后你就再也不能来这里了。」 「学妹你不要这么狠心!」他立刻想拉她衣袖求情,被她嫌弃地避开。「不然……从今天开始你每来叫我一次,我就请你吃一次饭,都是我严选的店家,我保证!」 「住宿生平日不能离校,没办法外食。」她冷淡道,心里却为了诱人的提议动摇。 「那週末。」他反应很快,「明天就礼拜六了,你明天早餐算我的,你去练习前,我请你吃学校附近最好吃的早餐店。」 上次的意麵确实使她惊艷,令她对他的饮食品味有了信心,她为了美食出卖良心,答应了这个交换条件。 隔天早上,他真的依约出现在他说的那间早餐店门口,带她进去,熟门熟路地点了两份双黄蛋饼跟冰豆浆。 煎得外酥里嫩的手工蛋饼上桌,她先夹了一块嚐原味,手工现擀饼皮的q弹、麵皮的麦香配上葱蛋恰到好处的咸香,不沾酱就十足美味。 她心满意足地吃完那块蛋饼,发现他单手撑颊、双眼含笑地盯着她。 「干么?」他的眼神令她有些心慌。 「上次跟你一起吃麵就发现,你吃到好吃的东西会不自觉微笑。」他点点自己的脣角,「你笑起来脣边有对小梨窝,很可爱,让人觉得你正在吃的东西一定很美味。」 语毕,他夹了块蛋饼入口,细细品味,朝她泛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 他说她的小梨窝……很可爱? 抚养她长大的奶奶总说她不笑比较好看,久而久之,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他却说她笑起来……很可爱。 她不知如何理解此刻心中陌生的波动,拼命告诉自己这只是他的无心之言。 接下来,他自顾自地解释兼抱怨同学们开口闭口都是升学话题让他很烦躁才会翘课,没发现她花了整顿早餐的时间才有办法再次直视他。 那个暑假,在他的美食贿赂下,沉心羿吃遍了学校附近好吃的店家,和他自然而然成了饭友。即使他升上高三后翘课的行为收敛许多,无需再请她吃饭,他也依旧坚持在週六早上找她吃早餐。 她没有问过他为什么,可能也永远不会知道原因了。 Chapter 2:饭友,请多指教(5) 「晚餐想吃什么?」 週五晚上快六点,沉心羿在办公室收到耿霽的讯息,才确定他之前的提议是认真的。 「有人要当免费外送员?」准备和男友一起下班的孙羽翎瞥到她手机的通知,停下脚步。「自从他自称失忆不请自来地缠着你,我们四个人还没一起吃过饭呢。不然叫他外带四人份,我帮你试试他。如果他反应不对劲,我当场退费给他,叫他别再来了。」 沉心羿猜这顿饭气氛铁定不会太轻松,但她也想看耿霽如何面对孙羽翎的犀利质疑,便传讯问他。 他倒是爽快答应了,确认每个人想吃的店家并下完单后,说他取餐完就过来。 「亲爱的客人,您订购的餐点已送达。」 六点半,耿霽准时提着餐点出现,招呼他们到办公室迎宾兼休息区的沙发组用餐。 「耿先生,你会不会太自来熟了?不是自称失忆?」拿了自己跟男友点的润饼,孙羽翎一入座就开砲。 「阿伦告诉我,我们四个人以前有阵子常一起吃饭啊。」耿霽将自己与她点的鸭肉炒麵拿出来,不慌不忙地回应。「对吧,阿伦?」 被点名的周少伦正在替养在办公室的黑猫欧欧添饲料,不顾手一偏把饲料洒了,急忙澄清:「那是第一次跟学长聊的时候说的……」 「耿霽,不准拖阿伦下水,」孙羽翎没有中离间计。「你从以前就是个心机鬼,谁知道你是不是装失忆探阿伦口风?」 「我以前心机很重吗?」耿霽一脸无辜地转头问她。「为什么你学姊这么讨厌我?就我记忆所及跟阿伦告诉我的,我跟她交情不怎么样,熟的是我们两家的父母。」 沉心羿不知道怎么在好友在场时解释其中的复杂缘由。 简单说,一切是好友与母亲间长年的矛盾造成,耿霽只是无辜成为吸仇恨值的箭靶。 但她不能代孙羽翎回答,只好回答她能回答的:「心机的话,有点吧。」 「岂止有点,」孙羽翎不顾美女形象大翻白眼,「他刚认识你的时候,不是瞒着你他其实认识我?」 「我有这样吗?」他惊讶向她求证,见她点头,追问:「那你怎么知道的?」 他的双眼澄澈通透,她忍不住想,或许他是真的忘了吧。 * 认识饭友学长已经三个月,好笑的是,沉心羿还不知道学长叫什么名字。 「高材生学长明天也会来找你吃早餐吗?」週五晚上,她与孙羽翎固定的热线时间,好友甜美又八卦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 是小学校队的学姊学妹的她们,因为孙羽翎升国中时决定上台北练箭,远离孙母三天两头的嫌弃与反对,她们从此在不同城市,只有比赛时碰得到面。但两人友情没有因距离转淡,一直是勤于联系的超级好朋友。 「应该会吧。上次他迟到很久,我以为他不来了就自己点餐吃,他到了之后超失落,叫我下次一定要等他一起点餐。」想起他喃喃抱怨的样子,她忍不住好笑。 「高材生学长对你一定有好感!」孙羽翎铁口直断。 「不是吧,我跟他妹同年,我觉得他是把我当作可以听他诉苦的妹妹。」 一起吃了三个月的早餐,就听学长诉苦了三个月,沉心羿对学长已有相当了解——他是家中长子,有个与她同年,今年升上市立明星女中的妹妹,他全职家管的母亲是留美的教育硕士,父亲则是留美电机博士,可说一家都是高材生。不仅如此,成绩优秀又恰巧在父母双方家族中都是第一个出生的孙子的他,被长辈们塑造成激励堂表弟妹们上进的榜样,对他有着深深的期望。 他在科学园区的科技公司担任高阶主管的父亲,对他的期望十分具体——希望儿子复製自己的成功模式,把目标放在t大电机系,大学毕业最好再出国拿个学位,未来在国外或回台湾找份好工作,安居乐业过一生。 至今都毫无异议地照着父亲的期望走来的他,却在升大学这个选择未来方向的十字路口开始感到迷惘,于是有了翘课与找她吃饭兼诉苦的行为出现。 「他有妹妹,不代表把你当妹妹看吧?如果不是对你有意思,为什么老找你?」孙羽翎坚持如此解读。 「因为跟我吐苦水最安全吧?」他们是不同领域的人,也没有共同朋友,那些抱怨没有外传的风险。「我的器材上有贴姓名贴,他陪我练习那天一定有看到,他却从来没叫过我名字、也没告诉我他的名字,对喜欢的女生不会这样吧?应该是因为我是现在唯一愿意陪他吃饭、听他抱怨的人,等他上大学就会忘记我这个路人学妹了。」 她觉得自己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没有非知道他名字不可的念头。 知道了,她怕自己会开始在意,所以……还是这样就好。 「沉心羿,不要老说这种话。」孙羽翎突然严肃起来,「你很好,一定会有人喜欢上你,我从不怀疑。」 好友强势又暖心的发言让她失笑,连声说学姊遵命我会记得,将这个话题收尾。 聊完了她的事,接下来轮到孙羽翎的近况。沉心羿做好某个名字又要出场的心理准备,开始听好友抱怨—— 「我妈真的很烦!我都完成她开给我的条件,拿到全中运金牌,说好要直升s大继续练箭了,她干么还跟我提那个耿霽?他念的是你们隔壁那间丑骆驼色制服的高中、大学目标是t大关我屁事?」 沉心羿觉得自己大概很有听人诉苦的天赋。不管好友学姊、还是饭友学长,都很爱找她诉苦,为什么呢? 学姊的烦恼,跟饭友学长的烦恼正好相反——也可以说是一体两面——从小坚持走运动员之路的学姊,一直遭到母亲强力反对,并不时以朋友家很会唸书的小孩为例刺激她,希望将女儿导回「正轨」。 与他们不同,沉心羿知道自己在这方面是幸运的,虽然这份幸运来自苦涩的因缘际会——双亲的婚姻关係在她五岁时破灭后,她便由沉家祖父母抚养,各有新生活的父母从不过问爷爷奶奶教养她的方式。 爷爷相当疼爱是沉家头一个出生的孙子的她,也怜惜她小小年纪就没有父母在身边,见她小学三年级加入校队后由自卑寡言渐渐变得沉稳大方、开始交到朋友,便全力支持她选择这条非主流的路,她说出国中想继续练箭时,也使出浑身解数说服本来持反对意见的奶奶。 爷爷在她升国二的暑假因病过世,奶奶因为答应了爷爷,便让她继续练箭。 她也努力练习,以越来越好的成绩回报爷爷奶奶的栽培。 虽然,爷爷过世后,她仅剩的至亲奶奶只关心她的比赛成绩,从不关心成绩之外的事,她遇到挫折时也会觉得无处倾诉。 虽然偶尔也想找人倾诉,但她不擅长表达,比较擅长默默倾听他人的烦恼给予支持……或许因此学长、学姊才一致爱上把她当树洞尽情诉苦的感觉? 「……我妈这么喜欢他,干么不认他当儿子?我这么叛逆真是抱歉啊!」孙羽翎总会越讲越气,今天也不例外。 「是你表现得太好,你妈发现大势已去不甘心,才又拿耿小胖来刺激你啊。」她从未见过被孙妈妈捧成模范的男孩子,但他的名字如雷贯耳多年,彷彿她也认识了这个人。 据孙羽翎的叙述,这位名叫耿霽的男孩是个对吃的兴趣超越一切的小胖子,因为有点唸书的小聪明,又很会甜言蜜语讨大人欢心,从小便是各家长辈要自家孩子「向人家看齐」的惹人厌模范儿童——因为孙羽翎上国中后没再见过他,描绘出的形象是他小学时的样貌。 这位耿同学一路品学兼优,除了身材没有其他能攻击的点,沉心羿便总是开玩笑叫他耿小胖,用这招使好友解气。 「算了,不管那个死胖子了。」孙羽翎果然消气,「你什么时候才要问高材生学长的名字?下礼拜我要听到他的名字!」 「学姊你饶了我……」 属于姊妹淘的话题再度开啟,沉心羿频频求饶才混过去,没想到隔天就意外得知饭友学长的大名。 Chapter 2:饭友,请多指教(6) 一早,她照着两人的默契先到早餐店内找好位子,拿了杯冰豆浆边喝边等,喝掉半杯时,听到他在柜檯帮两人点餐。 「学妹,早。」他笑着入座,看到桌上的半杯豆浆,表情转为挫败。「可恶,我以为我这礼拜很早到了!」 「真可惜,下週请早。」沉心羿发现学长很不擅长早起,除了第一次与她相约有准时出现,之后都是她先到。 她以为他们的早餐之约不会持续太久,毕竟学长每次都迟到,感觉早起对他是件痛苦的事。但三个多月过去,他虽然会小小迟到,却从未缺席,似乎非常珍惜与她共进早餐的时光。 沉心羿吃着刚送上的蛋饼,看着也拿了杯冰豆浆睡眼惺忪喝着的学长,突然想起昨晚孙羽翎要她问学长名字的事。 一起吃了三个月的早餐,还不知道学长的名字,很奇怪吗? 「学妹,发什么呆?今天的蛋饼不好吃吗?」一回神,他关切地盯着她。 「……没有。」不行,她问不出口。 她怕一问下去,会有什么事情改变,虽然她也说不清是什么。 「你吃到蛋饼竟然没笑,这不太对劲,」他一脸觉得事态严重,「你真的没事?」 她还没回答,便见到另一个男孩从后面一个拐子勾住他脖子。 「耿霽,全班都在猜礼拜六第一个到学校自习的怎么会是你,原来是要陪妹子吃早餐?」 太过熟悉的名字出现,沉心羿耳朵自动抓到了关键字。 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吧?应该是她听错了。 「别闹,你吓到学妹了。」他挣脱同学的箝制,同学要求以一顿早餐作为不乱传八卦的封口费,他无奈掏出口袋中零钱时,悠游卡跟着被掏了出来,掉在地上。 沉心羿替他捡起悠游卡,也是数位学生证的悠游卡,上面一字不差地印着那个如雷贯耳、也不太可能重名的姓名。 「……你小学时是个小胖子吗?」她没头没尾地问了这句话。 他却立刻面露惊慌:「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你告诉我你小学时很崇拜校队的学姊、又听到你毕业的小学,我就知道你认识孙羽翎了。我怕你去找她问我的事,她对我八成没好话,所以想晚点再跟你提……学妹,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那一刻沉心羿发现,饭友学长外表阳光帅气,言行也直率爽朗,却并非毫无城府。 还有,他似乎非常害怕失去她这个饭友。 「我考虑一下。」 * 「后来我们……应该有继续当饭友吧?」耿霽像个入戏的观眾追问后续。「阿伦说过我们大学时常一起吃饭。」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孙羽翎再次质疑。「所有高中跟大学的回忆?抱歉,这真的很难说服我。」 耿霽放下筷子,正色道:「刚清醒时我很混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医院,很多事也都不记得了。后来通过旁边的人告诉我、自己找过去的照片来看,再加上时间的力量,有陆续浮现片段的记忆。我想起了我的同学、师长、参加过的社团跟里面的人,甚至想起几个你们s大的人,所以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完全没察觉……」他转向她,神色忧伤。「她从我的记忆里消失了。」 他的眼神深沉哀伤,沉心羿几乎要相信他的话。 「就算你不记得,你手边完全没留下心羿的照片或讯息?」孙羽翎仍然不信。 「我滑雪出意外时,用了六年的手机跟着摔进滑雪道旁边的山沟不见了。」耿霽叹气。「以前我没有备份照片跟对话纪录的习惯,之后虽然试着抢救,找回来的资料还是很有限,而那里面并没有关于心羿的纪录。」 科技虽然便捷,资料瞬间归零的状况却也不是不可能发生啊……而且她不喜欢被拍照,和他从没合照过,留下的应该只有一起吃过的食物照跟聊天的讯息,如果那些都消失,确实有可能没留下任何纪录。 「那你怎么想起有心羿这个人的?」孙羽翎继续盘问。 「前阵子不是亚运吗?有天youtube的演算法就推给我心羿以前的亚奥运比赛影片,」他眼神变得幽远,「一看到影片里的她,我立刻知道我一定认识这个女生,而且她一定是个对我很重要的人。只是怎么也回想不起来、手边也完全找不到纪录……突然发现自己少了一部分人生的感觉真的很糟糕。」 他语气悲伤,但孙羽翎不买帐地追问:「你看过医生吗?医生怎么说?」 「医生跟我说,脑震盪造成的失忆虽然大多会随着时间恢復,终其一生找不回某些记忆的病例也很常见。」他耸耸肩。「我去神经外科回诊追踪到脑震盪的症状都消失,医生说我没问题了才没再去。最后一次回诊,我问医生尚未恢復的记忆该怎么办,医生说,虽然不保证见效,但去接触相关事物有机会触发储存相关记忆的神经连结,进而唤醒记忆……」他转头看她。「所以,当我发现心羿的存在,才会想来上她的课。」 听他轻描淡写地带过求医的过往,思及他曾经歷的痛苦与不适是这些话语的多少倍,沉心羿被强烈的愧疚淹没。 「你怎么了?」他立刻注意到她表情的转变。「是我自己找死硬要在下雨天滑雪,摔成那样是我活该。」 沉心羿看向孙羽翎,让好友看清自己眼中的愧疚。 她明白孙羽翎并非真的不信任自小认识的耿霽的人品,是愧疚找她来工作却害她被前男友缠上、也为了替她把关,才会以特别严格的标准质疑耿霽的说词;但他出了意外这事千真万确,而她一直为此良心难安…… 多年的好交情让孙羽翎看懂了她的心软,叹口气,接话道:「你是活该,自己把重要的回忆撞丢了,过了这么久才眼巴巴地跑回来找。」 孙羽翎的态度软化让耿霽难掩惊喜,正色道:「我知道我这样说,你们一定难以置信。只要愿意让我来上课,我就很感谢了。」 孙羽翎沉吟片刻,做出最后结论:「如果心羿愿意,就让你上完这一期。但下次如果你想上课,请直接来找我,我已经跟所有员工知会过,不会再让你偷偷报名了。」 「谢谢老闆娘宽宏大量。」耿霽泛出释然笑容。 「我可没准你来。」孙羽翎嘴硬。「一切由心羿决定。」 眾人目光转向沉心羿。 他来上课的动机确实不是单纯想学射箭,但他对此很坦白,上课时也有拿捏好相处的分寸,没让她觉得不舒服,如果三个月就能平息六年来她的愧疚、他的失落…… 办公室的掛鐘响起整点报时,她起身,以平静语气宣布结论:「上课了。」 「遵命,教练。」他立刻灿笑跟着起身。 取消课程最后的可能性消失后,未来的三个月,不管发生什么事,沉心羿都必须面对这个自称失忆的前男友。 Chapter 3:心动,饭友以上(1) 「今天过得怎么样?」耿霽将红糟肉圆与贡丸汤放到她面前,接过她给的餐费。 自从课程确定继续,耿霽每次来上课都会外带外送平台无法外送到射箭场的美味晚餐、或根本没参加外送平台的在地小吃到二楼用餐区享用。值晚班时特别渴望美食抚慰辛劳的她,看到他开心享用晚餐的样子,对他提议课前一起吃晚餐的犹豫,渐渐还是被吃货的本能给压倒,在他又邀了几次后,她终于答应成为上课前与他一起在二楼用餐区吃晚餐的饭友。 课程转眼来到第四週尾声,沉心羿也在耿霽如当年初识时主动释放善意的间聊中渐渐能以自然的态度与他相处:「还可以,都在准备明天早上你们公司来参加团体活动的东西。」 为了感谢老闆娘孙羽翎宽宏大量让他继续来上课,耿霽投桃报李,听说他们公司今年度的teambuilding活动原定场地因为尚未通过消防安检就开幕营业,被民眾检举后勒令停业,便向急着找替代方案的人资部门提议将活动改办在射手之翼,成了射箭场第一笔团体活动的订单。 「我今天差点来不了了。客户想卢我们留下来debug,但我不想让我们team的人加无谓的班,美国总公司负责的工程师下礼拜才会休假回来,有些问题非找他不可,跟客户解释老半天,才勉强同意我们下週一一早再继续……」 他们每次吃饭的间聊模式都是这样——他会先关心她的近况,再抱怨两句工作上的事。 沉心羿不太了解他抱怨的内容,但静静听着,感觉很像回到高中时代。 * 知道高材生学长的大名后,沉心羿烦恼了一下是否该继续跟好友讨厌的对象当饭友,但下次的早餐之约时间一到,她还是出现在了早餐店。 因为,就算他是造成好友阴影的人,她已和本人相处了三个月,明白那些关于他的传言是被长辈夸大而失真,本人其实挺亲切好相处的。虽然他隐瞒身份的确使她当下感觉不太好,想想孙羽翎对他的偏颇评价,她也能理解耿霽不想因为不实传言被讨厌的心情。 反正她仍觉得他高中毕业后两人就会失联,只要别告诉学姊高材生学长就是耿小胖,她还是可以跟他当个期间限定的饭友吧。 她的宽容使耿霽大为感动,郑重表示要为他之前的隐瞒赔罪,会请她吃早餐到他毕业。 週六与他一起吃早餐是她辛苦的校队训练之馀难得的放松时光,她也不推辞,顺理成章地与他继续当着一週吃一次饭的饭友。 季节由初识的盛夏,经过起风的秋日,转眼到了台湾北部溼冷的寒冬。 在早餐店外寒风夹着子弹般的雨点构成的背景图中,他端着热豆浆走来:「这种天气在室外练习会不会很辛苦?」 「还好,习惯了。」她握住豆浆纸杯,暖意渗进冰凉指尖。 「你手怎么了?」他发现她右手食指与中指缠着ok绷。 「天气冷,练习时容易磨破皮。」她被盯得有些发窘,将手藏到杯后。 「练这么勤?最近还有比赛?」 她摇头。「今年的赛都比完了,最近训练其实比较轻松。」 她的生活单调到近乎无聊——训练、受伤、比赛都是家常便饭,除了孙羽翎,他是唯一会不厌其烦关心这些事的人。 对从未自奶奶口中获得类似关怀的沉心羿,这些关心像手上这杯热豆浆一样温暖。 「真有点羡慕你。」他皱皱高挺鼻樑,「我段考才考完,过两个礼拜又有模拟考,没个止境,高三生没人权吗?」他笑着叹气,垂下的肩却彷彿压着千斤重担。 两人动筷吃起早餐,照惯例,她默默吃,而健谈的他边吃边与她分享本週生活、或最近发生在亲朋好友身上的事。 他是慢热的她上高中后第一个真正的朋友。也许因为他是男生,跟她的女生好友孙羽翎给她的感觉有些不一样,但她还不是很清楚哪里不同,依然将他定义为一起吃饭的朋友。 她只知道,她喜欢跟他吃饭、喜欢他的关心、喜欢听他天南地北的分享他世界里的一切。 从他分享的话题,她感受得到他是一个温暖的人——他会以烦恼的语气提起上次她见过的他的同班死党最近家里出状况,不知该怎么帮上忙、或是用没辙的语气谈起不擅长数学的妹妹——对身边亲近的朋友与家人,他都有一份关心。 虽然,她不清楚同样得到关心的她,在他心中如何被定义……是朋友,或是类似妹妹的存在?但既然她和他妹妹同年,他大概是把她当妹妹看吧? 其实她也不确定自己是怎么定义他的。以模糊的「朋友」一词概括,却又觉得他和遇过称作朋友的人都不一样——她喜欢待在他身边、他话再多,她都有耐心听完、即使他最近关于升学压力的抱怨,渐渐多过生活分享或亲朋好友的事,她不曾觉得不耐烦,心甘情愿静静倾听……她没有兄弟姊妹,不晓得有哥哥是什么感觉,但一直是有些嚮往的,或许这些连自己都解释不了的、超越会为朋友付出的程度、超越一般朋友的亲近感,是将他当成了理想中的暖男哥哥? 她放任自己如此想,不去面对显而易见的矛盾——如果对他只是妹妹对哥哥的情感,为什么有了想独佔这份时光的心思,不和他聊孙羽翎的事,也难以对一向无话不谈的孙羽翎啟齿学长的身份? 学期转眼过了三分之二,外头的气温越降越低,他那张笑起来很迷人的脸上,笑容也如降温般逐渐褪去。 她这才明白,旁人眼中外表出色、头脑聪明、性格开朗、拥有许多令人羡慕的特质的他,并没有因此比同龄人少些迷惘。 她很想再看到他温暖的笑容,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一如往常倾听,希望让他好过些,但他还是像正经歷一场缓慢的日食,笑容中的光芒日渐黯淡。 她终于警觉事态严重,是直到他表情空白地说出这句话—— 「学测只剩一个月了,可是我一点都不想唸书。」 「那……你想做什么?」她第一次主动出言关心。 他惊讶地停下筷子,双眼定定盯着她。 干么这样看她?她只是比较慢热、比较口拙,不代表她不会关心人啊。 在她想到该怎么打破这股奇妙的气氛前,一个迷人的笑容弧度从他脣角扩散到眼梢。 他终于笑了。 释然的同时,他眸中跳动的星芒,使她心中升起一股陌生的骚乱,她不明白那是什么,瞥开眼切断那份奇异感受。 「我转学到你们学校,加入射箭队还来得及吗?」她听到他声音带笑。「我很喜欢看你射箭,整个人散发一种特别的光芒,看的人彷彿也得到力量,说不定我学了射箭也——」 他的话太异想天开,方才奇异的心情被想吐槽的衝动取代。 「当运动员是我想做的事,又不是你的。」她直言。「你应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可是我不知道我想做的事是什么……」他叹气。「念哪间大学、选什么系、出国留学都是我爸想要我做的事,不是我的。」 他表情又暗下了,让她不太好受,于是追问:「你真的没有任何想做的事吗?」 「嗯……真要说的话……」他眼中又浮现笑意。「我想跟你一起吃更多好吃的东西。」 他在说什么?干么又眼神发亮的看她? 她双颊瞬间如火燎,无法承接更多他过分明亮的视线,狼狈地撇开眼。 「你再乱说话我要走了。」 她作势起身,他当了真,情急拉住她手腕挽留,下一秒,两人定格看着交握处,触电似的同时缩手。 「对不起,我只是抱怨一下,你不要生气。」他尷尬地打破沉默。 「嗯。」她胡乱应了声,觉得耳根好烫。 那天,自欺很久的她终于不得不承认,他对自己而言,不是理想中的暖男哥哥、也不只是一起吃饭的朋友,而是…… 喜欢的人。 Chapter 3:心动,饭友以上(2) 沉心羿面对了自己的心意,却无意渲染这份悸动。 因为,虽然她唸的高中已不禁止学生谈恋爱,校队队风依然保守,有不成文的禁爱令,教练三令五申队员不准谈恋爱,若被发现,轻则禁赛数个月、重则被退队。看重运动员身份的她,到高中毕业都不能、也不打算谈恋爱。 而且,理智告诉她这份悸动终将消逝。她才高一,而他即将高中毕业,就算此刻他也有同样心情,那是因为现在情境特殊——她是念男校的他少数有互动的异性。听说上大学后的花花世界很精彩,这份心情终究会被新环境与新鲜的人事物冲淡,期待这份淡淡的情愫能维持到她两年后升大学,太不切实际了。 她继续安于单纯的饭友关係,无视任何他有心或无意释放的讯号。 这样的日子却在某天突然画上休止符。 学测放榜的那週末,他一走进早餐店便一反常态地安静,原本总是他负责说话的早餐时间,顿时气氛凝重得让沉心羿很怀念他的聒噪。 大概……是考得不理想吧? 升学考试对一路以体育升学的她是陌生的领域,她不知如何安慰他,便耐心等他开口。 「学妹,」喝完一整杯豆浆,他终于开口,嗓音比平时更低哑。「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一开口就是提问使沉心羿有些不安,但他好不容易才肯说话,她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嗯。」 他扬眸凝视她,神情认真:「你喜欢跟我一起吃饭吗?」 突兀的问题让她一愣。 「我们一起吃了半年的早餐,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他幽深眸色中有她解读不出的心思。「问我的话,我很喜欢。你呢?」 像告白却又不是的曖昧发言使她头脑顿时一片混乱:「那个,我……」 「你不用这么紧张,」她的无措逗笑了他,「我换个方式问:我毕业后,你还想跟我当饭友吗?」 「可是……你不会留在新竹念大学吧?」他说过他爸妈希望他念台北那间全台湾最好的大学,因此她一直认为他毕业后,两人的饭友关係就会自动划上句点。 「先不考虑那个,我想知道你的答案。」他坚持,「这对我很重要。」 为什么这对他很重要?他考虑留在新竹念大学?或是週末回来找她?但教练很看重她,要她备战年底的奥运培训队选拔赛,已为她排好从暑假开始的加强训练计画,到年底的选拔赛前她的时间都会被练习佔满。即使他有空回来找她,她恐怕也没空赴约,更别说她若顺利选上培训队,紧接着就要进驻国训中心培训一整年,甚至更久…… 在她低头沉思的片刻,脑中设想过许多可能,却没有一个感觉行得通。 她早知现实如此,才从未抱着能长久当饭友的期望,他却开口问了…… 「学妹?」 她抬头,看见他眼中的期盼。 他只是想要一个希望,让他撑过这段难熬的升学时光吧。 「可以的话……」她望进他的眼,含蓄道出只敢放在心底的奢想:「好饭友难找,能继续当下去……当然好啊。」 沉心羿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话语能对人施予魔法——他双眼像被魔杖叮一声点亮,眸中又有星辰闪烁,一个迷人的笑在他脸上泛开。 「好,我决定了。」 好久没见他笑得这么灿烂,她有些眩目,慢半拍才回应:「决定什么?」 「想做的事,我决定到大学去找,现在开始我会先好好准备考试。」他一脸认真,「但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我需要一个唸书的动力,所以……」他笑,「如果我顺利考上t大,我们继续当饭友好吗?我知道你训练很忙,但你有空时,一起吃饭吧。」 为了让他有动力拚大考,她点了头:「好。」 「好!」他振奋起来,「剩下要请你的早餐让我先欠着。考完试前,我暂时没办法来找你吃饭,之后一定还你。」 她没问他若考试结果不如意怎么办。因为不论结果如何,他们能继续当饭友的机率都很低,只是为了他重振精神释然。 两人的饭友缘份比她预期的更早划上句点,她心中略为惆悵。 暑假过半时,他大考放榜,一举考上父亲期望的t大电机系,她接到他的通知讯息时非常替他高兴,却只有简短回个讯息恭喜他——因为加强训练的行程紧凑,别说放假,她连使用手机的时间都被教练严格控管,根本没空档与他约吃饭。 开学后,他曾趁週末回家约了她几次,都被忙着训练或出赛的她无奈回绝,渐渐他也就没再尝试约她,两人因为各自生活的忙碌自然失联。 如她所料,分属不同世界的他们终究踏上不同的道路,就此错开。 至于继续当饭友的约定…… 太难了,怎么可能实现呢? Chapter 3:心动,饭友以上(3) 「我下班赶来时只有一个小饮料摊顺路,餐后饮料喝这个行吗?」吃完饭,她神游的思绪,被手背暖暖的触感拉回。 她接过他递来的金桔柠檬,涌上一阵怀念。 时间也许改变了他不少,或许还拿走他的一些记忆,但他还是有不变之处。 「你以前也请我喝过这个。」于是在她心中,这个并不新潮、却有着令人怀念的酸甜滋味的古早味饮料从此有了特殊意义。 「真的?」她的主动告知使他泛出惊喜笑容,「我在什么状况下请你喝的?」 她凝视他期盼的眼,决定将这段属于他的回忆还给他。 * 「心羿,耿霽最近真的没再找你?我以为他会更积极的。」每年的第一场全国赛青年盃的赛场上,孙羽翎趁着个人对抗赛开赛前找她间聊。 「学姊,要我说几次你才肯信?我跟他去年底之后就没联络了。」沉心羿翻开计分小册的背面,在画满正字的纪录上又添一笔,上头累计的数字让她忍不住叹气。 四十九。自从她与孙羽翎连袂选上奥运培训队,成了天天见面的队友,好友已经连续七七四十九天问这个问题。但这问题像个难缠怨灵,即使她每天耐心回应,也没有成功超渡的跡象。 「他都为了你去参加他们学校的射箭社了,我不觉得他会这么轻易放弃你。」孙羽翎曖昧地戳戳她,引得沉心羿白眼连连。 她没有告诉孙羽翎饭友学长就是耿霽,但耿霽居然在升大学的暑假提早加入他们学校的射箭社团,还跟孙羽翎所属的s大射箭队在东部移地训练时巧遇。共同训练两週,敏锐的孙羽翎从耿霽口中挖出许多重磅情报——包括他就是她的祕密饭友学长、两人约定只要耿霽考上t大就要继续饭友关係、耿霽还大方承认是因为她才对射箭產生兴趣——从此在孙羽翎心中,隐瞒饭友学长身份的她、与宣称为了她学射箭的耿霽便连上了一条剪不断的红线,沉心羿再否认也没用。 沉心羿一方面觉得好友不计较她的善意隐瞒、也能将自己对耿霽的成见与她跟耿霽当饭友两件事分开看很大度,另一方面又对好友从此殷勤关切她与耿霽的进展感到无奈。 「我跟他不是那种关係。就算他是因为我开始学射箭,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联络,我们生活圈差太远,别说当饭友,连见面都难。」再度澄清完,她转移话题:「要说不放弃,l高的周少伦对你才是一心一意。他光是今天就已经偷看你至少,我看一下……二十次。」 她秀出手上本是用来计算练习箭数,今早被她拿来统计好友收到学弟爱慕眼神的手按计数器,惹得孙羽翎作势要捶她。 她做好被捶一顿的准备,孙羽翎却突然收手,甜笑道:「心羿,我们来打个赌,我赌耿霽一定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好友毫无根据的篤定激起了她的好胜心。「赌什么?」 「如果他再出现,你不准再给我做无聊的统计,而且你手指甲要让我做彩绘,没满一个月不准卸掉!」孙羽翎最近迷上美甲,休假时便在国训中心四处寻找练习对象,但习惯十指素净的她总在好友拿出工具时藉故逃跑。 「期限到?」赌注有点大,她先确认一下。 「这週日。」 今天是週三,赛事最后一天,此次暂时回归母队出赛的她们,完赛后立刻要回高雄的国训中心继续闭关集训,沉心羿觉得自己赢面很大,为了耳根清净一口答应:「学姊,我赢的话,一个月别跟我提他的名字。」 接下来她们各有赛事,沉心羿将赌注拋诸脑后,心思放回比赛。 今天是高中、大专、与公开男女子共六个组别的个人对抗赛,赛事採交叉进行。沉心羿比完第一场赛事,觉得今天比赛场的风刮得指尖发冷,得想办法别让身体冷下来,算算离下一场比赛还有约一小时,便决定去贩卖机投罐热饮暖手。 她人到体育场入口旁的贩卖机时,见到一群大学生围着一位稍早在公开组晋级的中年男选手聊天。 那位中年男选手她不熟,但听他们聊天的内容,似乎是那群大学生的射箭社团指导教练。 她心一跳,不自觉在那群人中寻找熟悉的面孔,也许是她的注视太明显,引起其中几人回头注目。 但,那群大学生中并没有她想的那个人。 她在傻什么……有射箭社团的大学,全台湾不只一间吧。 她压下心中的失落,掏出硬币准备投下—— 「等等,学妹……」快一年没亲耳听到的嗓音在背后响起,沉心羿的手僵在半空中。「不用买,有人要请你喝饮料。」 她转身,提着一袋饮料,因为一路跑来微微喘着,朝她绽放灿烂笑容的耿霽便在眼前。 才告诉自己他不可能出现,他就惊喜现身,沉心羿一时间好没真实感,难以形容的骚动自胸口泛开—— 原来,她这么想念这个笑容。 还有……笑容的主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说不出口的想念,以这句平凡的话代替。 「跟社团的人来看我们教练比赛啊。」他往中年男选手一比,「刚刚也有看到你的比赛喔。我跟大家打赌我认识你,都没人相信我。」 他从袋中拿出两杯饮料,朝那群用好奇眼神看过来的大学生笑道:「我赢了,说好这两杯你们请。」 直到暖暖的饮料握在手中,与他到体育场空旷的看台区坐定,沉心羿才有了他就在自己身边的真实感。 「虽然只是喝杯饮料,不过……」他笑着将手上的饮料杯与她的相碰,「我们总算又当饭友了。」 她啜了一口自己的金桔柠檬,酸酸甜甜的滋味在舌尖漾开时,她泛出一个浅笑。 即使之后又要错开,今天能与成了大学生的他象徵性地履行饭友之约,她还是很开心,感觉完成了未完的心愿。 她放下饮料,发现他盯着她看。「干么?」 「你是不是在想,这样就算完成了我们的饭友约定?」 他怎么知道? 「你虽然总是把话藏在心底,却是个想法都写在脸上的老实人。」他好气又好笑地看她一眼,「当初我说要继续当饭友,你一脸觉得我在痴人说梦。」 呃,这么明显? 「对。」他没好气地伸手轻敲她额头一下,「所以我决定证明给你看,只要我说出口的事,不管多难我都会让它成真。我在此宣布,下次我们不会只是喝饮料。」 他哪来的自信觉得还有下次?她揉着额头,有点感动又有点不服气——她今年除了出外比赛,都要在高雄培训,这次是刚好比赛办在北部,不可能她去哪里比赛,他就去哪找她;更别说之后培训队的行程越来越紧凑,得密集出国参赛。 她还是不看好两人的饭友前景,但他都努力出现在她面前,便没开口泼冷水。 他似乎看穿她的悲观,本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转移话题地问道:「对了,国训中心餐厅的饭好吃吗?」 她不争气地被他逗笑,「还行。不过中心外左营大路上的美食更多。」她坏心地跟他提了她休假外出常光顾的几家人气小吃,看他越听越饿的表情便有种恶作剧成功的得意。 他也主动交代了近况——他过着以社团为重心的繽纷大一生活,除了射箭社,还同时参加了几个不同性质的社团,四处探索自己的兴趣。 听他叙述他充实精彩的大学生活时,沉心羿忍不住想起自己非典型的学生生活:她加入培训队后,上课改到了国训中心,每天作息围绕着训练安排,一般的学生活动,比如社团或校庆,一概与她无缘。 这是她选的路,她不会抱怨,只是…… 只是,即使他努力地创造出一次交集,他们在彼此的世界依旧没有立足之处,连继续当饭友都难如登天。 所以她觉得孙羽翎设想的粉红泡泡不可能成真,即使她不受禁爱令束缚,一北一南的他们也没机会发展。 「啊!」想起好友,她才发现自己忘了一件事。 「怎么了?」 她气得瞪他一眼。「你害我输掉十片手指甲了。」学姊一定早就看到他了,可恶! 回到国训中心,她不甘愿地被画上粉嫩嫩的彩绘美甲,再加上孙羽翎用耿霽的名字继续在她耳边念咒,她还不能以周少伦的名字还击,过了憋屈的一个月;后来她们开始忙着出国参加大小赛事,耿霽没机会再出现在她面前,她耳根才又清净下来。 * 「之后呢?我们下次当饭友是在哪里?你在南部、我在北部,听起来真的很不可能啊!」他捧着饮料,像个听床边故事的孩子催促后续。 「上课时间要到了,下次再说。」但她今晚只打算说到这里。 因为,接下来的回忆,她没把握能将它述说好,不流露自己当时的心意。 如果他忘了追问,那段她高三时的回忆,就永远由她私藏吧。 Chapter 3:心动,饭友以上(4) 沉心羿在随后的暑假与孙羽翎等奥运培训队的队友出国参加世锦赛,顺利完成教练团设定的打进团体八强、拿到奥运满额参赛权的目标回国后,时序进入九月,她成为高三生。 到了高中生活的最后一年,她自然开始思考未来该选哪间大学就读。 一般生升学有明星志愿,体育生当然也有——论训练的环境与资源,体大是首选;未来若打算走教职,师大跟教大最老牌;除非有其他考量,如s大附中毕业的孙羽翎想续留s大接受同一位教练的指导、或某些选手想培养第二专长,才会将第一志愿放在其他学校。 她的技术与经验在培训过程中稳定成长、竞赛表现越来越亮眼,是备受期待的潜力新星,大学也打算继续走竞技的方向,高中母队教练与培训队的教练一致推荐她选体大,依她的竞赛成绩,录取也是十拿九稳,她却对这个理所当然的选择感到迟疑。 因为她成绩不错,就应该选择大家推荐的明星志愿吗? 她忽然理解了耿霽高三时迷茫的心情。 「心羿,你可以来s大啊,这样我们不管在国训还是回学校都可以见面了。」孙羽翎听了她的烦恼,热情邀她来当自己的学妹。 「学姊,不是每个人都像你是学霸。」s大体育独招的学科门槛是所有学校里最高的,国、英、数都得过后标,单靠术科考不上。虽然她在国训都有乖乖上课,课后也会和孙羽翎一起去中心的图书馆唸书,但她重心还是放在选上奥运正选国手,实在没把握自己能兼顾举办时间十分接近的学测与奥运代表队选拔赛;因此虽曾听孙羽翎提过s大的教练开明、队风自由、全队感情融洽,让国、高中都过着高压又封闭的校队生活的她有些嚮往,之前却不曾认真列入考虑。 也许是考虑升学问题时总不由自主想起耿霽,她鼓起勇气丢了讯息给他,说有事想问他。 「学妹,这是你第一次主动联络我。」他看到讯息后,电话立刻打来,声音惊喜。「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感动……」 等他表达完内心激动,沉心羿跟他解释联络他的理由,希望他能看在她当年听他倾诉升学压力半年的份上,给她一点过来人的经验分享,与非体育圈人的第三方意见。 他听完,笑道:「问我,我当然希望你选s大。」 「为什么?」 「因为s大也在台北,我们要当继续饭友就容易多了。」 她认真问,他却回这种不正经的?「当我没问,再见。」 「等等——」他拼命阻止,她才没掛了电话。「如果你选择的理由,是因为大家都说这样选最好,而不是你自己认为好,你可能会像我一样后悔……我不希望你也后悔。」 他语气诚恳,接着也认真提供意见:「我上网查了s大的简章,学科门槛也不是真的那么难。你说你国文跟英文还行,只有数学没信心达标,请个数学家教不就行了?」 「我现在都在国训集训,要去哪请数学家教?」他忘了她过的不是一般的高中生活吗?她身边能接触到的人,可没有能将高中数学讲得简单易懂的人。 她听到他轻笑出声:「我高中毕业前不是欠了你几个月的早餐没还吗?我可以趁你週末放假外出,去高雄教你数学,如何?」 「你别开玩笑了。」她觉得他只是随口说说,没将这话放在心上。 但她低估了耿霽说到做到的性格。 培训队练六休一,週日休假一天。隔週日早上,她和孙羽翎照惯例外出逛街放风时,竟在国训中心门口巧遇半年不见的耿霽。 他勾着刚选上第二阶段奥运培训队,成为她们队友的周少伦的肩,笑得灿烂。 「学妹,我答应每週日帮学弟补习学测,你也一起来吧。」他朝她眨个眼。「上完课记得带我去吃你上次说的那间餛飩加蛋喔。」 「……」上次在青年盃碰面时她听耿霽提过,他们t大射箭社寒暑假会去周少伦就读的l高移地训练,他与周少伦因此成为不错的朋友;她也知道跟她同样高三的周少伦打算考s大,晚上会勤跑图书馆唸书…… 但她没想到耿霽居然将这些关係串起,真的出现在她面前。 「每週?交通费很贵吧……」她想确定他清楚自己承诺了什么,每週从台北跑来高雄太疯狂了。 「别担心,我努力考上t大,总算享受到这块招牌的好处。」他笑着解释:「我在这附近接了个週六晚上上课的高三学测衝刺家教,包来回车马费和週六的食宿,週日来教你们是顺便。」 于是,耿霽成了她与周少伦的学测数学家教;而知道她有禁爱令在身,担心耿霽踰矩造成她麻烦的孙羽翎在一旁列席监督,也为两位考生解答文科问题。 如耿霽半年前预言,他们又当起了饭友。正确地说,是连同孙羽翎与周少伦,四个人一起成了週日早上在麦当劳上家教课、中午一起去附近吃饭的饭友,除了培训队外出参赛,週週见面。 每当她觉得不可能,他总会以出乎意料的方式,让她看见新的可能性。 她原本克制得很好的喜欢,也随着每週的共处,逐渐失守。 Chapter 3:心动,饭友以上(5) 「我知道我们后来怎么又当上饭友了。」 耿霽公司的teambuilding活动当天早上,他自告奋勇在活动开始一小时前先到射手之翼帮忙场佈。 他抱着游戏用的充气掩护,追上搬着泡绵箭靶的她。 「你怎么——」她反射性地问,然后想起:「阿伦告诉你的?」 「嗯。阿伦人真的很好,我想我懂为什么以前我会愿意免费当他的家教。」 她忘了家教这事有人证……当年他确实帮了学科成绩欠佳的阿伦大忙,若他问了,阿伦告诉他是理所当然。 耿霽出现后,从孙羽翎的紧张反应,周少伦才得知耿霽与她交往过,而自己无心向耿霽透露的讯息造成了她困扰。周少伦在孙羽翎的陪同下来向她道歉,并保证以后不会再对耿霽多谈过去。 但沉心羿想两个男生曾是不错的朋友,若一点过去都不能提,未免太不近人情,而且那些属于他们的共同回忆,他们当然有权利重温。就跟周少伦说,关于她的事,若耿霽想知道,请他直接来问她,其他往事则不用顾忌。 「阿伦都告诉你了,我就不用覆述了吧?」她试图含糊带过。「总之我们四个人当了一学期的饭友,之后我考上s大,我跟你就继续当饭友。」 「阿伦交代得很清楚,但他的版本缺了些我想知道的部分。」他将手上抱着的东西往旁边一放。「阿伦是为了孙羽翎想考s大,那你呢?可以轻松上体大的你,为什么会想花时间唸书考s大?阿伦说他不能代你回答,要我直接问你。」 「我——」可恶,她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吗? 「这题心羿不必回答,」随后抱着安全弓箭的孙羽翎适时出现。「你有权知道属于你的回忆,但没有权利要别人告诉你他们的动机吧?那并不属于你。」 「噢,」耿霽被点醒似地笑了,「有道理。抱歉,当我没问。」 惊险度过这关的沉心羿,接下来都在忙着支援活动——佈置游戏场地、跟他公司的同事们讲解游戏规则、教他们如何使用安全弓箭、游戏开始后在一旁担任裁判等等,没再有机会与他独处。 这个由国外引进的射箭生存游戏,规则与躲避球相似——由两队分据场地两边对战,目标是将对手全部打下场——只是攻击物由球换成了安全弓箭,场中多了可当作掩护的充气障碍物,以及射中对方场中的泡绵箭靶一次,可以復活一名队友。 玩过几场后,参与者都已上手,因为游戏夺冠的队伍可以得到公司颁发的团队精神奖金,游戏气氛变得相当较真,箭雨齐飞的场内杀气腾腾。 运动神经优异、本来就会射箭的耿霽自然是场上最活跃的人。参赛者一一被射中下场,只有他从未出局,他的队伍不出意料一路杀进冠军战,誓言将奖金拿到手。 「jim提议teambuilding改玩射箭游戏的时候,我还觉得会不会很危险或很无聊,没想到挺有趣的,而且看他射箭真是赏心悦目。」 沉心羿听到在场边休息的女同事们聊起他,耳朵不自觉尖起来。 「欸,你们teamleader到底有没有女朋友?」有人以八卦语气探问与他同部门的女同事。 「我哪知道?」女同事抱怨跟耿霽同队一直赢不能休息很累,被眾女催促才续道:「他满注重隐私,很少聊这方面的事……但有也不意外吧?」 「希望他不要有女友,但有男友我可以!」 女同事们开始歪楼讨论他是攻还是受、如果在abo世界中应该是个alpha吧,或是以阳光人设隐藏omega的身份呢……看着他在场上活跃,沉心羿有种微妙的心情。 那个曾对未来迷茫的男孩,现在如此耀眼——有份人人称羡的高薪工作、工作之馀也有健康的运动兴趣、还有对他投以欣赏目光的异性——各种主流价值定义的成功,如今他都已拥有。 她衷心为他高兴,但也同时……对一事无成的自己感到自卑。 或许当年她是那个耀眼的体坛新星,而他是随波逐流、没有人生目标的高材生,但那是学生时期的事了。出了社会,处处都提醒她,梦想填不饱肚子,像他这样,老实走上符合社会期待的路,才能拥有相对轻松自在的人生。 拥有一切的他,为什么要回来寻找与她的回忆?找回又如何?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她了…… 沉心羿突然觉得胸口有些闷,连忙深呼吸调整。 「裁判,我要復活一名女队员。」场上的耿霽朝她举手,比向被他射中的对方的箭靶。 她转身叫人,与他同队的女同事却摇头连连说跑不动了,再上场只会拖累队友,想将机会让给被打下场的同队男同事。 「可是对方阵中还有一名女生,依规则必须復活女队员才公平。」沉心羿第一次当这个游戏的裁判,一时不知如何处理例外状况。 「怎么了?」耿霽走近关心,釐清现况后,笑道:「不然,你来当我队友?」 「我?不行,我是裁判,也不公平——」 为了奖金杀红眼的两队只想赶快让冠军战继续进行,同意耿霽的提议,让与奖金分配完全无关的她,以不拿弓箭的方式加入凑足人数,裁判由在一旁拍照记录的孙羽翎代替。 游戏重新开始时,耿霽朝她安抚一笑:「放心,我会保护你。」 「……谢谢你喔。」没有弓箭自保的她不跟着他必死无疑,突然成为弱女子让她好不习惯。 耿霽被她的大白眼逗笑,往右一指:「我们往那边跑,我会发射掩护火力,你只要跟紧我就行,好吗?」 在他的指示下,他们一起在箭雨中换了几次掩护位置,终于来到交火最激烈的区域。 她虽然必须靠他保护,却也替他捡起不少对方射偏落在场中的箭,让他当作回击火力。 战况激烈的游戏中,也许是专注着跟他一起在箭雨中求生,她渐渐忘却方才的低落情绪。 「下场动一动,心情好点了吗?」他接过她捡来的箭,趁着再度踏出掩体攻击前与她间聊。「你刚刚在场边的样子让我有点担心,现在表情好多了。」 他怎么看得出来? 「有人告诉过你,你是个会把很多事写在脸上的老实人吗?」他笑着解答完,转身攻击。 有……当年的你。 过了多年,她依旧没长进地好读懂;他却多了份社会人的成熟圆融,令她更难探清底细。 他一箭射完躲回掩体,又来找她间聊:「对了,你知道我听说我曾经跑去高雄当你们的家教,第一个想法是什么吗?」 他忽然继续先前的话题令她不太自在,逃避地将身体探出掩体捡一支落得离他们较远的箭,对手发现可趁之机,两隻箭瞄准她射了过来—— 「小心!」他立刻伸手将她拉回掩体,下一秒,她被他有力的双臂紧紧圈进怀中护着。 正当她不确定这个几乎算是拥抱的动作是他怕游戏输掉一时情急,或是有意为之,就发现他突然全身僵硬,呼吸变得急促。 「你还好吗?」他异常的反应让她顾不得还在他怀中,抬头询问。 「抱歉。」他回过神,立刻绅士地松开怀抱。「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件事……去高雄当家教的时候,我是不是像刚刚那样抱过你?」 他突如其来的回忆涌现让她措手不及。 「好像是在人很多、很吵的地方……」他瞇起眼,似乎想在悠邈的记忆中搜寻更多线索,但很快便摇头表示放弃,以求证的眼神望向她:「有这件事吗?」 「那不算拥抱……」她立刻澄清。「只是跟刚刚类似的意外状况。」 「原来如此。」他毫无异议地接受了她的说法,泛出一个笑:「你知道吗?昨天听说家教的事,我就想,就算我跟阿伦交情再好,也不可能为他专程南下当家教,我猜……」 他想说什么?她思绪因为他重提这个话题又乱起来。 「我猜我是为了你去的。」他眼中多了份柔软,「我想那时候,我一定喜欢你。」 他说什么? 也许是才刚被他拥抱,这早过了有效期限的告白,却在她心上泛出涟漪。 他说完,捡起落在脚边的箭,转身攻击。 他将对方攻击火力最强的射手射下场,对方场上只剩一人,场边他的队友顿时欢声雷动。 他又退回掩体。「对了,当时我有跟你告白吗?」 她傻住,没料到他会突然问出刁鑽的问题。 「如果我有,那算是属于我的回忆,我可以问吧?」他顺手捡起对方又射偏落到两人脚边的箭,准备做下一次攻击。「游戏结束后,可以告诉我吗?」 沉心羿看着他探身出去攻击的背影,当时的回忆无法克制地涌现。 Chapter 3:心动,饭友以上(6) 「你觉得今天买到酥饼的机率高吗?」沉心羿望着摊前排队的人龙。 週日早上的家教时间结束后,他们四人通常会到麦当劳对面、聚集在地美食的公有市场吃午餐。今天数学家教进度顺利,提早结束,因为周少伦有英文问题想请教孙羽翎,耿霽便说他想先去排平常一出炉就迅速完售的酥饼摊,等周少伦问完问题四人再一起去吃饭。沉心羿不想留在因为家教距离大幅拉近的周少伦与孙羽翎旁边当电灯泡,也在意能否买到老是向隅的人气小点,便跑来跟耿霽一起排队。 「嗯……」他算算前面排队的人数。「这要设定每个人购买行为的机率模型,没办法用高中数学算出来。」 「谁在问你数学?」才刚被数学折磨完的她忍不住翻白眼。 「等酥饼出炉也挺无聊,不如我们来算一题数学吧。」他却魔鬼家教魂上身,看着她灿笑:「这里有十个人排队,假设我跟你不认识,刚好排在一起的机率是多少?」 「排个队你也不放过我……」她叹气,还是认命地在脑中回想他今早教过的相同排列组合题型的算法,将思路说给他听,一步步推演算式。 她是不是真的很m? 但他都不辞辛苦每週跑来教她跟周少伦,这使她也想勇敢面对因为长年重心放在训练,程度落后到她曾觉得无力追上,视如畏途的数学大魔王。 这段家教时光中,除了她对数学的态度变了,她发现,自己的想法也有些变了。 第一个变化是,她开始不满足于期间限定的饭友关係,想与他当更长久的饭友——s大是综合型大学,也与t大同在台北,若考上,便能体会和他一样的普通大学生活,两人也有更多机会见面。 她发现,世界原本只有射箭的她,因为他努力理解并接近她的运动员世界,变得也想理解并接近他的一般生世界。 「答案是……」快排到他们时,她终于解出答案:「五分之一,百分之二十?」 「不错嘛。」他的笑容在南台湾的灿阳下,分外温暖耀眼。「这就叫名师出高徒?」 他凝视她的灿亮眼神,得意中又带着两人这段家教时光中新培养出的一种亲暱,虽然只是被看着,她却觉得那视线如一条柔韧的线,彷彿将她温柔牵系,却又带着某种渴望将她拉近的力道,禁爱令在身的她,只能故作镇定地瞥开眼:「『名师』,要买几个甜、几个咸?」 虽然她将话题平淡带过,老实说真的是他教得好。同样的内容老师上课讲解时她完全听不懂,他却不断变换方式,找到她能懂的方式解释,现在她可以解出基本的题型,考过s大的学测门槛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目标。 也因此,她心中產生了另一个变化,有份小小的想望萌芽—— 原本被她归类在「不可能」的他与他的世界,如果她也努力…… 是否会变成「有可能」? 最后他们买了两甜两咸的酥饼打算四人分食,她拿出钱包,想将他先代垫的钱还他,拉开零钱夹拉鍊时,没控制好力道,失手将所有零钱洒在市场的湿黏地面上,立刻慌忙蹲下捡拾。 「你总共掉了几个硬币?」他替她张望四周,告诉她哪里有零钱的踪跡。 「我不确定……」她在行人熙来攘往的脚步间捡着硬币,只想赶快结束这苦差事。 「等等,先别捡。」 「为什么?」她手没停,「你不是要趁机出硬币正反面的机率题考我吧——」 她玩笑地回话,因此没注意到朝他们高速靠近的引擎声。 他突然伸手拉起她,她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他紧紧抱住,下一秒,从市场人潮中鑽出的机车从她背后呼啸而过。 一时间,两人都定了格,喧嚣的市场彷彿突然安静,全副感官只感受得到对方的温度、气息、与分不清究竟是谁的,激动得像洩漏了祕密的心跳节拍。 他们从来没有这么靠近过…… 她的零钱又洒了一地,但她无心在意零钱,脑中的思绪跟心跳一样乱。 「你……」他语气轻松地开口,拥着她的手却微微发抖。「真的差点吓死我。」 她衝动追问:「为什么?」 因为她是运动员,不能受伤?还是…… 他低头看她,紧锁着她的认真眼神,让她后悔自己的一时嘴快。 她干么追问?即使现在收到告白,禁爱令在身的她也无法回应,而且万一她根本会错意…… 「有些话现在说了会造成你的困扰,」他放开她,以一种认为她应该知道答案的语气说着:「等你考上s大,只要你想知道,我随时可以告诉你。」 她不确定自己到时是否有勇气听到答案,但她承认,他这句话,成了她努力考到了s大入学的学测级分门槛的动力。 即使她在与学测时间相近的奥运代表队复选赛以些微之差落选,她也不后悔将训练之馀的时间全花在唸书上,觉得自己两方面都尽了力,虽有遗憾,仍坦然接受落选的事实。 现在想来,那段时光她所有的行动,如此明白地揭露了她的心意。 Chapter 4:曖昧,咖啡香气(1) 「庆祝你成为大学生的第一餐,不请你吃好一点实在说不过去,是吧?」 刚成为s大新鲜人的沉心羿,新生训练结束那晚,耿霽带她到台北知名的江浙餐厅,点了一桌的美食庆祝。 沉心羿看着桌上色香味俱全的小笼包、排骨炒饭、红油抄手、酸辣汤等店家招牌菜色,开玩笑道:「你不是之后找我吃饭都要吃这种等级的吧?我会破產。」 「每天吃我也会破產,」他拍了张整桌菜的纪念照后,夹了一筷辣味黄瓜到她面前的小碟,「但有值得庆祝的事的时候,偶而奢侈一次不过份。你吃吃看这个小黄瓜,超好吃!」 她夹起一块送入口,醃渍得咸香入味又带着恰到好处麻辣感的小黄瓜令她不自觉瞇起眼,扬起满足微笑。 她也不晓得是食物真的很美味,还是想到两人都付出了努力,此刻才能一起吃这顿饭,因而加倍美味。 她睁眼,见他又是那样撑颊笑看她,眼波温柔。 她感觉耳朵热了起来,怕再下去会洩漏自己的无措,生硬地打断美好气氛:「……干么?」 「心羿,」他第一次直呼她名字,「你现在想听我之前没办法跟你说的话吗?」 他突然丢直球,毫无心理准备的她吓坏了。「你在说什么……而且干么忽然叫名字?」 他似乎立刻明白她还没做好准备,没继续进逼,笑道:「我们都认识三年了,继续客气地叫『学长』、『学妹』太生疏了吧?以后我们直接叫对方的名字就好。」 她虽然逃过了可能使两人关係改变的曖昧话题,却逃不过他想为两人的关係立下某种里程碑的决心,此后他真的再也不叫她学妹。 一开始她不太习惯,总觉得他唤她的语气中多了丝亲暱;在他的要求下,她也不准再叫他学长,想找他吃饭,就必须直呼他的名字。 在他的坚持下,她屈服了。 从此,他们比以前更殷勤地当起了饭友——不管谁提出邀约,只要邀约成立,他便二话不说骑机车出现在她学校门口,载她满台北地吃美食。脱离规矩严明的高中校队和与外界隔绝的培训生活的她,第一次过上自由繽纷的学生生活。 此外,大三接下t大射箭社社长的耿霽,透过暑假在东部移训地再次巧遇s大射箭队之机,大胆向s大的任霆总教练请求,让校内只有与其他社团共用的克难练习场地的t大射箭社员,这学期开始,每週日早上可以来借用s大射箭场练习。 虽然两人已成功继续当饭友,他没有停止理解与参与她的世界,反倒更加积极。 老实说,她很感动。 虽然两人目前仍只是时常一起吃饭、週日在同一个场地练习的好朋友,但随着他越来越理所当然地出现在她日常生活中,她渐渐觉得,两人之间的差异与阻碍,只要有心,或许都能找到方法克服。 不过,打破她好不容易培养起的乐观的消息,很快便出现了。 * 「我听我妈说,耿霽他爸最近催他开始准备留学考试,他有跟你提这件事吗?」 期中考过后某天,沉心羿从孙羽翎口中听到这个消息。 她想起耿霽高三那年提过他父亲对他的未来规划,确实有出国留学这一项。 「没有。」但自从两人又在同一个城市求学,耿霽只是一天到晚约她吃美食、週日来s大一起练习,从未提起出国留学的话题。 「你不问他吗?虽然他才大三,不是马上就要出去,但先有共识比较好吧?」 「我又不是他的谁……」她上大学这一个半月来,两人虽然频繁见面、开始直呼对方名字,但他似乎察觉到慢热的她仍需要时间适应这些变化,没再提起任何曖昧的话题。 「你一个礼拜跟他吃饭的次数,快比跟我吃还多,你说你不是他的谁?」旁观者清的孙羽翎才不相信,「现在你没有禁爱令了,既然你们互相喜欢,为什么不更进一步?」 为什么?因为她其实很享受此刻的关係,不愿操之过急破坏美好现状。 但孙羽翎的话提醒了她,即使现状美好到近乎理想,他们终究要面对一直都存在的问题——有太多因素能使两人再度分离。 她只是以为,未来必定会再次选上国手南下培训的她,才会是那个造成分离的人。 她只是以为,台湾这么小,高雄他都当自家后院说去就去了,或许分离也没那么可怕。 但如果两人根本不在同一块土地、同一个时区……她不知道那会变得怎样。 一度对两人的未来燃起些微信心的她,被突来的冷酷现实打醒。 * 「怎么了?还是比较喜欢我们高中旁边那家早餐店吗?」 那週日早上,耿霽在去s大练习前,先带她去台北知名的中式早餐店用餐。 她摇头,大口咬下店家招牌的厚烧饼夹油条,让口腔被溢着芝麻与葱花香的烧饼、与外酥内嫩的油条佔满,便不必回答他太过敏锐的提问。 「你在烦恼寒假世大运选拔的事吗?还是下学期的亚运培训队选拔?」他却坚持探究,她只能胡乱点头矇混过去。 ……你想出国吗? ……你会出国吗? 「以你的实力,我觉得都很有机会选上,上次奥运选拔的状况不会重演的。」 听着他会错意地替她打气,好几次问题到了嘴边,她仍问不出口。 他们,或许还是保持饭友关係就好。能像现在这样一起到处吃美食,已经是她高中时不敢奢想的奇蹟了。 若再进一步,将对方摆到更重要的位置,她害怕那些横亙在他们之间的现实,会毁了这份好不容易拥有的小小美好。 吃完早餐,他兴奋提议:「等等我们先去外带咖啡好不好?咖啡社的学长推荐我一家去你们学校路上会经过的咖啡店,说他们的soe拿铁跟单品手冲都超棒,我想跟你一起喝喝看。」 她看着他谈到美食就发光的双眼,忍不住微笑:「好。」 如果他们终究会分别,她决定这么做——把握此刻,与这个总如阳光为她的生命带来明亮与温暖的男孩,创造能留在彼此心中一辈子的,美味又美好的回忆。 她不需要与他更进一步。 她的喜欢,他也不需要知道。 当时,她认为这就是最佳解。 Chapter 4:曖昧,咖啡香气(2) 「早安,要来杯咖啡吗?」 週六带完耿霽公司的活动,週日沉心羿排的是朝九晚六的早班,而且今天轮到她负责提早半小时来开馆。八点四十五,沉心羿完成包含餵饱门市的店猫欧欧在内开馆前的所有步骤,去茶水区倒水时,见到耿霽笑瞇瞇地提个纸袋推门而入。 「……我不记得我有跟你约喝咖啡。」她不安地将指尖探进长裤口袋中握紧。 昨天耿霽那队在他帅气歼灭对方最后一名队员后夺冠,拿到奖金的队员们晚上去吃了热炒庆功,参与冠军战的她也受邀,但她怕耿霽会找机会要她回答他最后的告白问题,便以今天早上要提早来开馆为由婉拒;而耿霽被队员们催着推荐店家,没空追问,她昨天幸运地逃过一劫。 「我们是没约。」他笑着将纸袋放上茶几。「但我等等跟阿伦有约,特地早起了,想起今天是你来开馆,想说先来找你喝杯咖啡。」 他从袋中取出的,却不是咖啡,而是琳瑯满目的手冲咖啡用具——手摇磨豆机、滤杯、滤纸、手冲壶、咖啡壶、温度计、电子秤与一包咖啡豆。 她怔怔看着桌上的咖啡器材。 「别担心,喝过我的手冲咖啡的人都说很好喝喔。」 她知道…… 那些人里面,曾经也有她。 他拿了茶水区的电热水壶烧水,趁烧水时熟练地做起其他步骤——将滤纸折好放进滤杯、量好豆子、开始磨豆。 「这是我最近很喜欢的,衣索比亚耶加雪菲產区的74110品种日晒豆,」他一边磨豆子一边和她介绍,「闻起来有股茉莉花的香气,喝起来带着莓果跟桃子味,像水果茶一样酸甜爽口,我想你应该也会喜欢。」 豆子磨到一半时,水烧好了,他请她帮忙接手磨,他则将热水装进看来仍光泽如新的不锈钢手冲壶,以热水温好滤杯与滤纸后,将磨好的咖啡粉倒入滤杯,将滤杯与咖啡壶放上电子秤,按下秤上的计时键,开始专心冲咖啡。 热水接触到咖啡粉,馥郁的咖啡香气立刻瀰漫在办公室中。看着他专注地一边观察咖啡粉的膨胀度与香气变化、一边分次冲下热水,沉心羿有种回到大学时代的错觉。 精确地说,是回到她大一,週日早上,只有他跟她的s大射箭队队办内—— 「这给你。」她将纸袋递给他,袋中装着一个纸盒。 「这么好?是什么?」他接过袋子,见到纸盒上印的商品名便笑弯眼。「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隻takahiro的作弊壶很久了?」 「『这隻壶乍看没什么特别,可是水流的操控性绝佳,手感好到被说是新手也能轻松冲出好咖啡的『作弊壶』,很多日本的咖啡师都大推这隻。』」她学着他平常说话的语气。「我听到耳朵都快长茧了,就当作是你平常冲咖啡给我喝的回礼吧。」 「谢谢,我会把它当成传家之宝用一辈子的!」 他像拿到心爱玩具的小男孩,兴奋地拿起外型质朴的细嘴不锈钢壶欣赏半天,又用手机拍照留念。 见他开心,她脣角也不自觉勾起,心情跟着飞扬。 因为高中过着严格的校队与培训生活,不常外食,沉心羿原本很少喝咖啡。上了大学,耿霽三不五时带她去喝真正的好咖啡,后来甚至直接带器材来队办冲给她喝,没过多久,味觉敏锐的她便和他一样爱上了这种滋味深邃丰富的琥珀色饮料。 因为他从不跟她收咖啡的钱,平常载她到处吃饭的油钱他也不让她分担,她想来想去,决定用存下的比赛奖金买他唸了很久的高级手冲壶当回礼。 「耿小胖学长,不要再帮它拍照了。快九点了,再不赶快冲,等一下你又会变成冲咖啡的志工。」她替他到茶水区煮热水,催他去磨豆子。 週日s大校队不用练习,最近会来自主加练的队员,只有为了世大运选拔加紧练习的她、周少伦、还有大四的小右学长。周少伦跟小右学长通常下午才会出现,反而是来借场地练习的t大社员们因为珍惜一週只有一次的正规场地练习,除了大考週,都会准时九点到场;而社员们上次撞见耿霽在队办冲咖啡给她喝,立刻变成人人都要来一杯咖啡的热闹场面。 耿霽磨好豆子,接过她烧好的热水倒进新的手冲壶,设置好手冲器具便开始冲煮。 沉心羿非常喜欢看他冲咖啡的样子。在那短短那两、三分鐘内,她总在氤氳的咖啡香气中着迷地看着平时像个大男孩的他摇身一变,散发出沉稳从容的魅力——神情专注、手法自信而优雅、脣畔还会不自觉扬起一抹迷人的淡笑。 虽然他说他只是因为大一时被学长骗着团购了全套器材才开始自己手冲咖啡,但她看得出来,他冲煮咖啡时散发出的光芒,是高三的他、甚至如今大学生的他没有的光芒。 他总说她射箭时有种光芒,她想,冲咖啡时的他也散发出了那种光芒。 耀眼得令她无法移开视线,只想一直看着这样的他。 「喝喝看我用你送的手冲壶第一次冲出来的咖啡。」他将萃取完成的咖啡分装到杯中,递给她一杯。 她深深嗅闻咖啡的迷人香气,然后轻啜一口—— 「怎么样?」他像看着咖啡冲煮大赛的评审似的看着她。 「香气很足,喝起来顺口又有层次,很好喝。」她回报完,迫不及待再喝一口。 她的肯定让他笑弯了眼,也拿起自己那杯喝了一口,与她相视而笑。 「我说不定是个被电机系耽误的咖啡天才,乾脆休学去开咖啡店好了。」 沉心羿不知道他这番玩笑话有几分认真,低头继续喝咖啡,不吐槽也不附和。 上学期转眼要结束了,他还是没跟她提他父亲希望他出国的事。 但从他最近常常开这种休学的玩笑,她想他一定是烦恼着的。 即使他顺利考上人人称羡的第一志愿,对未来的挣扎与迷惘,却没有到此为止——虽然他已经非常优秀,来到更加菁英匯聚的地方,就更明白人外有人。他说系上的同学分三类:一是资质逆天,凡人看不到他们车尾灯的大神同学;二是资质中上,只要投入精力仍能有所收穫的努力派;三是放弃竞争、另寻出路的外逃派。而他,随着当时心情在后两者间徘徊挣扎,若继续待在这个领域,感觉已看见未来数十年的人生的样貌,而他对那样的人生毫无憧憬,令他不禁怀疑接受师长建议拼命考上这里的意义。 对未来陷入更深的迷惘的他,投注大把心力在社团活动,同时跑了好几个社团,将大学生活过得多采多姿,却避谈未来。 看出他在逃避,却也没有什么好建议能给他的她,只能像高中时那样,陪他吃吃喝喝,倾听他愿意说的,但不主动提起关于未来的话题。 她不是不在意、不想问,但两人能共处的时光有限而珍贵,她不愿当那个破坏美好气氛的人。 而且,已决定只当饭友的她,有权利问他关于未来的问题吗? 「心羿,」他突然唤了她,「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她抬头,见他仍是掛着笑容,眼中却多了抹认真。 「什么问题?」她隐约觉得这个对话模式有些熟悉,屏息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如果我说,」他停顿一下,难得流露紧张,「我想一直跟你当饭友,你愿意吗?」 「一直」的意思是……? 乍听普通的问题,却使用暗示未来的曖昧用词,她不知所措地拿起早已喝尽的咖啡杯,假装啜饮逃避他专注的视线。 他上次丢直球吓到了她,这次改丢变化球吗?但她还是没准备好接球啊…… 见她逃避,他伸手拿开阻碍视线的杯子,让她必须与他目光交会。 他的眼中,闪烁着再无掩饰的赤裸情意,与袒露真心伴随的一丝脆弱。 「听我说,我的意思是——」 她却害怕他的解释会改变两人美好的现状,出口打断:「你在说什么?我们现在不就是这样吗?」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她似乎见到他眼中光芒被浇熄,换上若无其事的笑脸:「也对,这还需要问?」 明明该为了结束危险的话题松口气,沉心羿却为自己似乎伤害了他不太好受。 他刚刚的态度很真诚,一定是鼓起勇气才能向她开口,她却用逃避的态度回应…… 队办墙上的时鐘此时打起整点报时。 「吼,阿霽社长,你又独厚饭友学妹了,这样对吗?我们也要喝咖啡。」t大射箭社员们准时现身,一群人立刻围住他讨咖啡喝。 沉心羿成为大学生的第一个学期,他们曾两度差一步就要开诚佈公,却都因为她的退缩继续维持现状。 那天之后,他还是殷勤跟她当着饭友、週日冲咖啡给她喝,却像怕再吓着她,没再提起任何关于未来的话题。 Chapter 4:曖昧,咖啡香气(3) 「喏,喝喝看。」她出神之际,他已完成冲煮,将冒着热气的咖啡放到她面前。 如果当年她别那么胆小,让他说完那句话,事情会有所不同吗? 她捧起咖啡杯,轻啜一口多年后他用同一隻手冲壶为她冲的咖啡。 大概不会。 当年她对两人的未来悲观,如果他直接告白,她一定会尷尬得不知如何面对他,或许连饭友都无法当下去……他看穿她的迟疑,才迂回试探吧。 「还喜欢吗?」他的声音传来。 她抬眼看如今也是她饭友的他,突然想:现在的他,是否也在透过与她相处的机会试探她? 因为,至今仍无法排除他偽装失忆的可能性——他记得什么、忘了什么,都由他本人说了算,旁人根本无从查证。 虽然如果真是如此,她不明白他的目的为何。 她看着桌上的咖啡器具,决定小小试探他一下:「你为什么觉得我也会喜欢这种豆子?」 她主动提问令他愣了一下,然后笑道:「猜的。因为我发现我们对食物的喜好很相近,我有猜对吗?」 他这么说也很难质疑,是她问题问得不好。她放弃这次试探:「嗯。」 「太好了。」他笑,「咖啡味道还可以吗?」 「很好喝,不输给外面卖的。」她大方称讚,他开心得笑弯了眼。 第一次试探没成功,她再接再厉:「你自己冲咖啡多久了?」 「我大学时也参加了咖啡社,应该是从那时开始的。」 既然他说记得咖啡社的事……她拿起茶几上的不锈钢手冲壶。「这个手冲壶也是你大学时买的吗?」 「这隻壶是我还在美国的时候,有次整理家里发现的……」他摸摸鼻樑,「我想它应该是我从台湾带去的,但是是什么时候、在哪里买的我想不起来了。」 他完美避开了陷阱题……但这也不能证明什么,也许他真的忘了是她送的。 她伸手轻触虽有年岁却仍反射清澈银光的不锈钢壶,主人对它的珍惜透过指尖传来,提问的语气不禁有些软化:「那你还记得你第一次用它冲咖啡是……什么时候吗?」 她本来想问「是冲给谁喝」,察觉这暗示太明显,最后一刻改了口。 「嗯……」他又摸摸鼻樑,陷入沉思。「抱歉,我真的想不起来,但我可以查查看。」 出乎她意料,他大方点开他手机上的云端相簿app,输入关键字「coffeepot」,同时解释:「我失忆之后,为了帮助自己恢復记忆,就把手边能蒐集到的照片依年份整理好备份到这里。虽然因为我手机丢了,很多照片救不回来,幸好还是在云端找回一些,它们帮助我想起不少往事。」 他说的同时,app已找出所有有咖啡壶在其中的照片。他点开时间纪录最早的一张。 「最早的照片纪录是我大三的时候,」看到照片的gps定位,他若有所思地望向她。「地点是在s大……那年你大一吧?你当时也在场,才会这么问吗?」 没料到会被思路敏捷的他反问,她只能点点头。 「所以那是我第一次用这隻壶冲咖啡?第一次是冲给你喝?」 他太精明了……再这样下去,她怕他又要导向「那时我一定喜欢你」的结论,辩驳道:「不是只有我,你也冲给你们射箭社那天来练习的所有社员喝。」这么说不算说谎吧。 「噢,」他扬了扬眉。「这样啊。」 他又低头滑起那些年的照片,里面照片不多,都是食物照跟咖啡照。「说到这,那我也想问你:这些美食跟咖啡,我有多少是跟你一起吃的?」 她视线扫过那些照片:「应该……有一半吧。」可能还不止,很多食物他们应该都有一起去吃过,但她的记忆也不精确了。 「真的?」她的答案却使他露出开心笑容。「从照片判断不出来,谢谢你告诉我当时我不是个孤独的美食家。」 他打从心底开心的神情令她有些心疼。 失去本该拥有的记忆,只能由蛛丝马跡推测过去的自己经歷了什么,应该是件很寂寞的事吧。 察觉她的低落,他摆出戏謔笑脸:「等等。如果我有这么多食物都是跟你一起吃的,我却只有食物而没有你的照片,这该不会表示……你不喜欢拍照?」 「……对。」至少上天待他不薄。他也许失忆,但聪明如昔,到她几乎难以招架的程度。 在镜头前总有些不自在的她,从不自拍,手机里一张自己的照片也没有,全是她拍周边人事物的照片;若发现别人想拍她,她能闪就闪,因此她几乎没有生活照,有的都是证件照、团体照、比赛照之类不得不或无意间留下的纪录。 当年他也尊重她的怪僻,因此相识多年的两人,留下的都是食物照,连张合照都没有。 如果他是真的失忆,也难怪他没有早点想起她。她个性低调,不更新社群、不爱拍照,实在没留下太多纪录。 他继续瀏览着那些年的食物照,开始问她哪些是他们一起去吃的,她照着记忆所及的印象回答他。 记忆真是很奇妙的一件事。即使她没有失忆,那些陈年的记忆,有些还鲜明如昨,一看照片就能忆起当时的细节;有些则模糊得像一场梦,即使见了照片也不确定自己当时是否在场。 「这个时候,你在吗?」 他滑到一张当年他在社团博览会摆摊时专注冲咖啡的照片。 「嗯。」这张照片,属于鲜明如昨日的那类。 「你怎么这么篤定?」 「……这张照片是我拍的。」 「真的?」他又露出希望她说故事的表情。「你怎么会来?」 唉,她输了。 本想透过手冲壶的话题测试他是否露出破绽,没发现证据就罢了,还被他反客为主,最后居然又变成她要讲故事了。 「你邀我去的。」她在心中叹气。反正开馆前半小时通常不会有客人,其他早班员工也要再过一、二十分鐘才会陆续出现,她就当打发时间,说故事给他听吧。 她说点无伤大雅的往事,总比让他追问上次的告白问题安全多了,是吧? 她看着那张捕捉到他冲咖啡时迷人身姿的照片,心思飘回那个春光烂漫的三月。 Chapter 4:曖昧,咖啡香气(4) 「你确定这里会有一生至少要品嚐一次的东西?」 大一的沉心羿从没想过自己有天会出现在这里——全台最高学府t大每年春天面向有志报考的高中生举办的学系暨社团招生博览会。 她坐在耿霽的脚踏车后座,穿梭在双手拿满各学系发的简介、来t大参观的高中生之中,强烈地觉得自己跑错地方。 灵巧地在人群中骑车穿梭的耿霽,回头给她一个胸有成竹的笑:「相信我好吗?像我上次相信你说你们校庆摆摊的马卡龙很好吃一样?」 上学期s大的校庆园游会,射箭校队将射箭体验摊位的奖品由零食汽水换成了擅长烘焙的助教监修的马卡龙与手工饼乾,因为非常美味,她秉持着饭友要好康逗相报的精神通知耿霽,他也真的相信她,大老远跑来光顾。 「……好好好。」但她也当了半年多大学生,对于大学生在没有专业人士指导下能弄出来的食物等级实在没什么信心。 看在他特地带她来了,她不再出口质疑。 平常都是耿霽去s大找她,这是她第一次来t大,倒也觉得新鲜,便四处张望,欣赏他学校的校园风光—— 早春三月,校内的杜鹃花开得正好,奼紫嫣红很是繽纷,落花被人拿到空地上排成字样,有宣传学系或社团的、有告白的,洋溢一股青春浪漫的气息。 与他穿梭在春光烂漫的校园内,她不禁想像起他的校园生活。 耿霽发现她在张望,便贴心地替她介绍:他平常都像现在这样,以脚踏车在偌大校园内穿梭、校内餐厅差强人意,但附近的大学商圈的有些不错的饮食老店,待会可以一起去吃等等。 她随口应着,然后听到他问:「对了,等等去吃饭时,要找我妹跟我死党一起来吗?」 「啊?」她知道他妹妹考上t大外文系,也知道他死党就是高中时她在早餐店见过的那位同班同学,后来与他一样考上t大电机,他总是提起他们,想找他们来并不奇怪,但他问得突然,她没有心理准备见与他如此亲近的家人与好友;他的熟人清一色是最高学府的高材生,也让考过s大学测门槛就得拼尽全力的她有些自卑,怕他们觉得她配不上优秀的他,连忙婉拒:「我觉得不用……」 「好啦,不勉强你。」他一向尊重她,既然她拒绝,也就不再问,带她在路口左拐,由球场、操场与体育馆组成的运动区域在两旁展开,各社团的摊位在这条路上热闹地排成两排,宣传的喊声此起彼落。「那我带你逛逛?」 「嗯。」这听起来心理压力就小多了,她爽快同意。 他像想跟她介绍他投入最多精力的社团生活,先绕去体育馆,到他们射箭社与其他运动性社团轮流使用的克难练习场地看了眼,再去射箭社的摊位跟她也认得的轮值顾摊的学弟妹间聊两句、路过他偶而会去插花的桌游社简单打声招呼,最后终于来到今日真正的目的地——位于摊位尽头的咖啡社。 「学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顾摊的咖啡社学妹看到他,眼神立刻绽出惊喜光彩。 「翡翠庄园艺伎还有吗?我想冲一杯给我朋友喝。」 「你朋友?」学妹这才发现耿霽的脚踏车后座坐了她。 耿霽为她们介绍:「心羿,这是咖啡社社长徐爱琍,大家都叫她ashley;ashley,这是我的饭友,沉心羿。」 「饭友?好特别的关係呢。」及肩长发、五官亮丽、周身散发出带点侵略性的自信气场的ashley向她礼貌点头。「你好。」 「你好。」同性的直觉,沉心羿立刻察觉ashley眼神中对她的打量与竞争意识,不禁愕然。 ashley不再搭理她,丢给耿霽一件咖啡围裙,笑道:「学长帮我顾一下摊好吗?我叫跟我一起排班ethan去买点吃的,他不知道买到哪去了,害我一直没法去洗手间。」 耿霽爽快答应,ashley暂时离开摊位,而沉心羿脑中依然盘旋着刚刚ashley态度像朋友,视线却直绕着耿霽转的样子。 「发什么呆?今天要冲给你喝的,可是号称一生至少要喝一次、精品咖啡最经典的豆子呢。」耿霽将手机塞给她,「机会难得,帮我拍张照留念吧。」 沉心羿甩开方才ashley的言行使她心中升起的疙瘩,打开手机镜头,准备捕捉他冲咖啡时迷人的身影。 也许是穿上了专业的咖啡围裙,又或许是今天冲煮的是特别珍贵的豆子,明明是看惯的他手冲咖啡的身影,沉心羿却觉得此刻专注为她冲咖啡的他特别帅气、特别温柔、特别…… 令她感到自己这辈子大概不会再这么喜欢一个人。 她按下拍照键,将这道令她心动的身影永远留下。 「喝喝看。」他将香气四溢的咖啡放到她面前。 她慎重地拿起纸杯,梔子花的香气扑鼻而来,啜饮一口,佛手柑的酸甜与立刻瀰漫口腔,接着是一种蜜糖似的甜感尾韵,高雅细緻又馀韵绵长的滋味,使她不自觉泛出微笑,知道自己会永远记住这一刻—— 她喜欢的男孩,用心为她冲了一杯咖啡,令她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孩的这一刻。 「好喝吧?」见她微笑,他也笑了。「是不是一生至少要品嚐一次的味道?」 她点点头,想再喝一口时,ashley的声音传来:「学长,我好久没喝到你冲的咖啡了,也帮我冲一杯好不好?」 Chapter 4:曖昧,咖啡香气(5) 「你跟ethan今天都冲几杯了,还需要我代劳?」耿霽哭笑不得地拒绝。 「那不一样啊,社上手冲技术最好的还是学长,有机会观摩,怎么能放过?」 ashley一直央求耿霽示范,为了感谢她爽快出借摊位让他冲咖啡,耿霽最后还是为她冲了一杯。 「这杯咖啡的香气表现很好,酸值跟甜感也恰到好处。我来测一下这杯咖啡的tds是多少、萃取率是几percent……」 听着ashley以她不懂的咖啡术语与耿霽讨论手上的咖啡,看着美丽又自信的她以同性都不会错认的倾慕眼神凝视耿霽,沉心羿突然又有了刚踏进t大时,那种强烈的不属于这里的感觉。 不同的是,刚刚她只觉得自己很像跑错地方,有点好笑;但现在她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只想离开现场,才能不去面对涌上心头的复杂情绪—— 羡慕、嫉妒、与隐隐刺痛的酸涩。 她羡慕有女孩能与他念同一所学校、参加同一个社团;她嫉妒有女孩拥有她没有的、与他更匹配的聪明与美貌;她不由自主地讨厌起…… 离他的世界如此遥远的自己。 上大学后,她也在训练之馀努力体会一般大学生的生活,以为这样就能更理解与接近他的世界,但今天来到这里,她强烈感受到一个事实——无论再怎么努力,都不会改变他们之间如不同物种的巨大差异——他生来属于天鹅那一群,身边的亲朋好友也都是天鹅;而她是乌鸦,继续成长也不会变成天鹅,即使互相欣赏,习性与栖地天差地远,想长久相伴,必定困难重重。 虽然不想承认,面前的美丽女孩,无论教育背景、天赋、兴趣,都是与他更有共通点、更相配的,与他一样的天鹅。 虽然她也有属于她的天赋,她越努力发展这份天赋,却必定为他们带来更多分离……但其他方面都很平凡的她,是靠着这份运动天赋才找到自己的价值,不可能为了爱情,放弃成为更好的自己的可能。 所以,她不敢承认她的喜欢。 她以为自己早就清楚两人的不同,但活生生的对比出现,才明白这有多令她难受。 虽然想悄悄离开,但耿霽在应付着ashley由咖啡延伸到学业的问题之际,也一直在分神留意她,她若跑了,他一定会追来问怎么了。她不想跟他解释这些丑陋心思,便不动声色继续喝着咖啡,却再也喝不出第一口时幸褔温暖的滋味。 「学长,所以你到底要不要出国?社上在揪gre衝刺班团报,跟大家一起先把考试准备起来怎么样?」 ashley这句话使沉心羿停下了啜饮咖啡的动作。 耿霽慌乱地瞥了她一眼,想说些什么时,一个戴眼镜的斯文男孩在摊位前停下脚踏车:「久等了,小木屋松饼今天超多人排队……阿霽学长?」 「嗨,ethan。」耿霽朝她使个眼色,「我还要带朋友去吃饭,下次再聊。」 她接收到讯号,坐上他脚踏车,快速离开现场。 校园跟来时一样热闹欢腾,两人却一路尷尬无言,这是沉心羿印象中耿霽第一次没有以擅长的口才解救尷尬气氛。 总是热情与她分享生活的他,却一直没向她提出国的事。 连他社团的学妹都知道了……为什么却不对她说? 是因为,这不是属于她世界的事,跟她说了她也不懂吗? 但他高中时什么都跟她说的…… 她心绪混乱地被他载出侧门,穿越马路,到了学校对面的港式烧腊老店。 非正餐时段,店内生意依然不错,已没有适合少人数的小方桌座位,两人便在空着的大圆桌入座。他问要让他推荐菜色吗,她点头,他便向店员点了菜。 等上菜的空档,他为两人倒好热茶,喝下一口,才像终于做好心理准备,主动开口:「出国的事……抱歉让你在这种状况下知道,我还没做任何决定。」 「干么道歉?」她也喝口茶,装作毫不介意,「你又没有跟我交代的义务。」 「沉心羿,你听好,」他不管此时有新来的客人要併桌,略为提高音量。「你是我唯一想好好交代这件事的人。」 「……」她并不傻,与他认识了这么久,已明白他待她有一份特别,也暗自为了这份特别欣喜,但其他人都比她先得知出国的事,还是令她心情复杂,忍不住触动自卑开始胡思乱想。 喜欢这种感情,为什么如此矛盾?明明决定只当朋友,却还是控制不住地计较起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为了他的一言一行,心中擅自掀起风浪。 「我本来想等我想清楚再跟你提这件事,既然你知道了,我想问你……」他略微停顿后,慎重地问:「你希望我留下来吗?」 「为什么你要问我……」这么难的问题? 「因为你的答案对我很重要。」 这是他第二次这么说。 第一次,是高中时,他问上大学能不能继续当饭友。 当时她虽然不抱希望,还是在他的鼓励下说出真心话。 但这次不一样啊。 这是会影响他一生的回答,真心希望他拥有美好未来的她,无法任性给出只考虑自己的自私答案。 在人声鼎沸、食物香气四溢的烧腊店中,她看着他无比认真的眼神,不知如何回答这个关乎他人生重大抉择的问题。 Chapter 4:曖昧,咖啡香气(6) 「我那时冲了艺伎给你喝啊。」耿霽喝下一口咖啡。「看我在照片里这么开心的样子,对我而言一定是个美好的回忆,希望对你而言也是。」 「当然,那天的咖啡很好喝。」沉心羿满意自己復述出的版本——简单叙述了那天的过程,略去她当天酸甜苦辣的心情起伏,还有最后他问她希不希望他留下的部分。 若他想拾回过去,她会将快乐的部分还给他,至于苦涩的部分,既然都已事过境迁,不必多一个人难过。 「有机会我再冲给你喝。」他笑,「当年是学生,喝杯入门等级的艺伎就很奢侈,现在要品尝顶级的艺伎也是做得到的。」 她看着面前的他,庆幸自己当年没有衝动回答那个问题。 虽然那之后他们又经歷了一些事,他才下定决心出国,但做了这个选择的他,现在有份好工作、好生活,过得很好。 只要他现在过得好,那些过去的挣扎与苦涩,就都不算什么。 「好啊,有机会的话。」即使这大概只是他的客套之词,多年后还能喝到他为她冲的咖啡,她已经很满足。 她小口品尝着咖啡,咖啡依然美味,虽然现在她很少喝了,但她很享受此刻两人轻松又亲近的气氛。 她突然发现,他们现在的关係令她很满意——即使她试图刺探,他依然对过去表现出一片白纸的态度,令她感到释然,觉得可以单纯与他当个饭友、依自己心意解释过去,只留下那些美好的部分,简直不能更理想。 理想到,希望他永远维持这样的状态——只知晓两人美好的回忆。 这样想的她,是否很自私? 「对了,」他间聊似地开口,「昨天问你的问题,我后来忘了跟你讨答案呢。」 就在她完全放松警戒的时候,他突然又提起她难以招架的问题。 「什么问题?」她很彆脚地装傻,「昨天最后场边的加油声太大声,我没听到你问什么。」 「你没听到?」他觉得她的反应很有趣似的笑了,「那我再问一次?」 不要,她不想回答…… 虽然这么想却不能说出口,沉心羿感觉自己像隻老鼠,被狡猾如猫的他逼到墙角,无路可逃。 将她的沉默当成同意,他丢出问题:「我想知道,我有没有跟你告白过?」 沉心羿觉得大势已去时,他吐出更惊人的话—— 「但在刚刚你告诉我的往事里,我想我听到答案了。」 他在说什么?她只说那天他冲了咖啡给她喝啊。 她惊讶的表情让他笑意更深:「对男生来说,告白不是用说的才算。如果我大老远带你去我的学校,只为了冲一杯好咖啡给你喝,我大费周章做这件事的过程,就等于一场精心执行的告白。」 多年后他突然将话挑明了说,她不知如何反应:「当时我完全没觉得那有告白的意思……」 「不怪你,当年的我应该是个笨蛋,居然以为那样女生就会懂了。」他倒是落落大方,像在笑谈他人事。「不然就是,我怕被拒绝,没勇气明说。」 听他分析过去的自己,她才明白,当年他或许和她一样——深深喜欢对方,却又害怕破坏现有的关係,于是迂回试探、停滞不前…… 等等,话题为什么跑到这了?他突然跑来冲咖啡给她喝又是为什么? 才刚平息的对他并未失忆的怀疑,再次浮现。 「欧欧,怎么办?我以前好像是个笨蛋。」他一把抱起在沙发上打盹的店猫欧欧,将额头靠上黑猫额间状似懺悔,欧欧不领情地撇开头。 「耿先生,你现在也没聪明到哪里去。」办公室的门被打开,孙羽翎与周少伦走入。「你确定週末不在家休息,要来射箭场二楼摆咖啡摊位?我先说,如果咖啡的味道过不了我这关,就算你要自费摆摊我也恕难同意。」 她惊讶地看向耿霽。「所以你才带了手冲咖啡的器材来?」 也对,怎么可能只为了她带器材来?她为自己一瞬间自作多情的怀疑好笑。 他笑着点头。「刚刚跟你看照片看得太开心,忘了跟你提。我以后想自己开家咖啡店,但现在还有正职,想先从摆摊开始练习大量出杯。刚好最近阿伦跟我聊到想办活动促进週末来馆的人气,也想改善二楼用餐区利用率太低的现况,我就毛遂自荐来冲咖啡给客人喝囉。」 意思是,他要当射箭场週末的免费咖啡师,冲咖啡给客人喝练经验值? 週末是射箭场最忙的时候,这不是轻松的差事,又没有收入,他是认真的吗? 他说以后想开咖啡店?他不是工程师做得好好的吗? 沉心羿看着他替孙羽翎和周少伦准备起手冲咖啡,好多问题想问又问不出口。 她一直以为他现在过着理想的生活。 她不知道他心中仍有开咖啡店的梦想。 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这些年,她也许太一厢情愿。 而且,对于现在的他,她了解得太少。 孙羽翎与周少伦两人惊艷于咖啡的美味,开始讨论起让耿霽在二楼摆摊的细节时,沉心羿突然察觉,自从与他重逢,他们从教练与学员、再成为饭友、又一起参与游戏、一起喝咖啡,之后他甚至週末也会出现……一切都往超乎她想像的方向发展。 接下来的他们,会变成怎样? Chapter 5:倚近,祕密表白(1) 两週后,「射手之翼」的二楼摆起了简易咖啡吧。来馆的客人只要在场馆一楼的打卡墙拍照上传社群并打卡标註「射手之翼」,就能免费换一杯咖啡。 开张第一天,大概是週六来客最多,换咖啡的门槛也不高,来领咖啡的人比预期多,耿霽一个人很快就忙不过来,这天没有抽不开身的工作、又是员工中对冲煮咖啡较有概念的沉心羿便下场当他的小帮手。 由三张摺叠式长桌设置成「ㄩ」字型的简易吧檯,仿照当年咖啡社摆摊的设置——左方桌子摆义式机、右方桌子摆磨豆机、电热水壶、纸杯等器材与耗材,面对客人的那张桌子一半是摆着menu的点单区、另一半则是具展演价值的手冲站,让客人等咖啡出杯时不仅能享受咖啡香气,还能欣赏冲煮过程。 出摊第一天,菜单如下:以浓缩咖啡为基底的美式、拿铁,两款风味一清爽、一醇厚的单品手冲咖啡,以及数量限定的本週特调西西里咖啡。 「西西里特调一杯。」沉心羿将客人点的咖啡记在纸条上,将纸条排到义式机旁的桌面上。 冲煮咖啡由耿霽负责,沉心羿除了负责点单、也趁空档帮忙磨豆子、烧热水、清洗器材、准备手冲站等。 「照相打卡送咖啡!欢迎大家在一楼照相打卡完,上二楼喝咖啡!」 沉心羿跑回一楼储藏室拿即将用罄的纸杯时,听到孙羽翎在室内射箭场拿着大声公宣传。 「学姊,你真是做老闆娘的料。」她停步表达崇拜。 孙羽翎虽然之前为了替她把关曾刁难耿霽,决定摆咖啡摊后倒是全力支援。拍板决定要摆摊到今天不过两个礼拜,便拟定活动企划、抓好预算上限、完成简易咖啡吧的佈置,一刻也不浪费地迅速开张,行动力惊人。 「你的耿先生都愿意免费提供冲咖啡的服务了,我身为老闆娘当然也要做好我该做的工作。」孙羽翎朝她眨眨美眸。 「他不是我的。」她纠正。 「少来。刚刚是谁看他忙不过来,主动请缨要下场帮忙的?」 「支援活动也是我的工作职责……」她弱弱地辩驳,难以坦率承认开始有了想更了解面前的他的念头,才自愿帮忙。 孙羽翎看穿她的彆扭,好心地没再亏她,只是伸手捏捏她脸颊,「我一开始是很担心,但这一个半月看你们处得不错,而且自从他来了,你总算不像之前不自觉就绷紧一张脸,表情变柔和很多,笑容也多了,再加上他的咖啡真的不难喝,我才会点头办活动的。」 她拿着纸杯跑回二楼,继续与他一起忙得团团转,孙羽翎这番话却一直在她脑中绕。 她最近笑容有变多吗? 与他重逢后的她,变开心了吗? 那场失败的奥运赛事后,她觉得自己从未挣脱低潮,卡在某处,日復一日过着生存以上、生活以下的人生。 与其说她变得开朗了,不如说…… 她回到了往日的正常状态。 有他在她生命中的那段往日。 「心羿,帮我准备两个耶加雪菲的手冲站好吗?」耿霽的声音传来。 她拋开杂念,迅速设置好手冲站。「豆子用完了,这是最后两杯。」 「辛苦了,你先去休息吧。」他笑着摸摸她的头,转身拿起手冲壶冲煮。 他不经意的亲暱动作使她怔忡片刻,但很快便被他冲咖啡时特别迷人的身影夺去注意力。眼中映着他耀眼的身影时,她不禁想: 人的本质似乎是不会变的。 即使分离六年、遗失部分记忆,他仍然是那个聪明风趣、热爱美食、谈起咖啡时眼睛会发光的男孩。 而她,也依旧是内敛慢热、与同样热爱美食的他在一起时,却特别自在愉快的女孩。 为什么以前她总悲观地觉得他们无法长久呢? 有他相伴的时光,回想起来,是她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最绚烂多彩的日子…… 她却直到失去他才明白这件事。 然而,她明白自己分手时说的那些他妨碍她追梦的话,一定重伤了一直最支持她的他,无顏回头求他原谅,也觉得优秀的他早晚会遇到更好的对象,不抱希望一个人过了这些年。 他奇蹟似的归来,是上天给她的第二次机会吗? 但跟当年相比,回归平淡的她没有任何亮眼之处了,而且…… 「你怎么还在?」耿霽出完最后两杯咖啡,回头看着她失笑。「你去休息,我来收拾就好。」 「我没有很累,一起收比较快。」她开始收拾桌上的手冲器材。 「你真是模范员工,如果我是老闆一定帮你加薪。」他笑,加入收拾。 「你可以再说大声点,老闆跟老闆娘在楼下才听得到。」也许是一起摆了整天摊,有种革命情感在两人间滋生,她竟有了回应他玩笑的心情。 「你是想害我吧?敢惹你们老闆娘,她会把我驱逐出境。」他自然地接过话,生动的语气跟比喻让她忍不住笑意。 他看着她的笑顏,脣角被感染似的扬起好看弧度:「今天谢谢,我说真的。」 「嗯。」她低头清洗器材,脣边的笑一直没散。 她不知道两人的和谐关係会持续多久——是到他突然恢復记忆、或到他揭穿偽装——所以她决定,好好把握此刻如萃取了咖啡豆迷人的酸甜芬芳、尚未过度萃取而渗入苦涩滋味的,这段如一杯风味清澈明亮的好咖啡的珍贵时光。 两人重逢一个半月后,沉心羿终于愿意对自己承认——她的心中,始终住着他。 Chapter 5:倚近,祕密表白(2) 週末限定的二楼咖啡吧企划,也许因为第一週的咖啡惊艷眾人,大受欢迎——打卡领咖啡的优惠一个社群帐号只能使用一次,之后需要当天的消费收据才能换咖啡,进入第三週,人气依旧不坠,不少前两週打过卡的客人开始带着馆内的消费收据来换咖啡;社群打卡活动的效力也开始显现,带动了看到消息专程来打卡领咖啡的新客人结束后去体验馆内课程。週末的「射手之翼」二楼由原本小猫两三隻的用餐区,摇身一变成为近似于人气咖啡店的人潮聚集点。 出完所有咖啡,完成基本收拾,将办公室借来的延长线、电热水壶等器材拿回一楼归位的沉心羿,一上二楼就看到耿霽被几个每週都来领咖啡的射箭场常客围着聊天。 「你第一週的西西里咖啡、上礼拜的百香果特调、还有这礼拜的奶油冰滴都太讚了,要我花钱买都愿意!有考虑开店吗?」常客一号,高高瘦瘦的三十多岁园区工程师阿翔道。 「开店是我的梦想,但现在市场竞争很激烈,还要花点时间学习跟筹备。」他笑着回应。 「我想推坑更多同学一起来射箭场运动,你的咖啡是个好诱因,可以上传你冲咖啡的照片到社群标註你吗?」戴副眼镜、体格不错的常客二号,附近国立大学的资工所博士生小吕拿出手机。 「没问题,但我不太更新喔。」他笑着点开手机的社群app,大方公开帐号。 「你的单品手冲推翻了我对黑咖啡又酸又苦的刻板印象,在家也能冲出这么好喝的味道吗?能不能传授几招?」发线有些后退、但看得出有健身习惯的四十多岁常客三号leo哥,眼中充满求知慾。 「可以啊。首先要用品质好的咖啡豆,建议选有标註產区、烘焙时间在一个月内的豆子;另外因为咖啡香气散得快,咖啡最好现磨;至于滤杯跟冲煮……」 他们围着唯一剩下要收拾的长桌聊得热络,沉心羿不想打断,找张椅子坐下等待对话结束。 他一直很擅长与人相处。据他说,现在的工作也是以支援买了他们公司晶片的系统厂客户为主,但跟谈论工作时叹气连连的样子完全不同,现在的他看起来开心多了。 可是,兴趣当成工作,不表示能延续这份开心啊。 「没想到我们的咖啡师集客力这么强,之后把二楼租给他开店好了?」听到二楼聊天声好奇拉着周少伦上楼查看的孙羽翎,到她身边开玩笑道。 沉心羿听完,脱口而出:「摆摊是一回事,开店又是另一回事……目前的人气主要因为这是免费活动啊。」 「你还是那么实际呢。」孙羽翎不介意她的直言,「也许你说得没错,但我还是觉得我们想提升人气、他想为开店的梦想累积经验值,对我们双方都值得一试。」 「别误会,我觉得活动很有趣,也真的带动了人气。」察觉不小心说出悲观的内心话,她连忙澄清:「我只是想……再试一阵子,发现梦想养不活自己,他也许会打消开店的念头。」 沉心羿眼神投向结束和客人的间聊,正和周少伦一起将折叠长桌搬到角落收纳的耿霽,即使站了整天吧檯,眼中仍闪烁着奕奕光彩,十分耀眼。 她也曾是追逐梦想的人,明白那种喜悦。 但她也明白,这份喜悦是双面刃。曾带给你极大喜悦的事物,当事与愿违,也是对你杀伤力最强的事物——她曾经称为梦想的事,后来却带给她许多痛苦,渐渐感受不到曾有的喜悦后,她甚至不明白为何曾将之称为梦想。 她现在认为,只要有份安稳工作,能养活自己就好。她不明白已经做到这点的他,为什么要反过来追求可能失败、使他受伤的梦想? 「你担心他吃苦?」孙羽翎恍然大悟地笑了,「没点傻劲确实不适合自己创业,但,心羿,世界上还是有人甘心当傻子的。」 「你们在聊什么?谁是傻子?」完成收拾的耿霽跑过来凑热闹。「晚餐时间快到了,要一起出去吃吗?」 「学长,我们要回羽翎家陪她爸妈吃饭,该走了。」周少伦歉然一笑,牵起女友离去。 两人目送周少伦跟孙羽翎离开,耿霽接着将眼神转到她身上。 「一起去吃饭?」他的眼神像极了对主人有所请求的大狗,无辜得令人不忍拒绝。 但她只能抱歉地摇头:「今天轮到我值晚班跟闭馆。」 「……」他一瞬间似乎非常失落,但立刻重振精神:「那一起叫外送?我不想一个人吃晚餐,可以陪我吗?」 他冲了整天咖啡,结束后若孤单吃饭是怪可怜的,而且她晚餐也打算叫外送……沉心羿答应了。 耿霽提议吃市内知名的牛肉麵老店,收到外送在办公室享用时,沉心羿突然想起大一下春假回乡时,她曾陪他去吃过这家店。 当时的他,情绪与现在完全相反。 Chapter 5:倚近,祕密表白(3) 「你还好吗……?」 空气中飘着淡淡花椒与八角香气的牛肉麵馆内,沉心羿看着耿霽以阴沉表情大啖加了大辣的牛肉麵。 「抱歉,临时约你,害你不能在家享受你奶奶的好手艺。」他低头吃麵,难得沉默。 「没关係,我等等就要先回学校了。」她咋舌地看他大口喝下浮着一层厚厚红油的牛肉麵汤。 他平常口味没这么重的??是在气她很久没找他吃饭,还是有烦心事? 自从他上次问她出国的问题,她怕他追问,没再找他吃饭;而他似乎也想给她时间回应,暂时没约她,算算两人快一个月没一起吃饭。 正当她想着她暑假就要进驻国训中心,两人同在台北的时间所剩无几,僵持下去不是办法时,便接到同样放春假回乡的他问能否陪他吃顿饭的讯息。 想念与不捨的心情超越了之前的尷尬,她二话不说地出现在他指定的牛肉麵馆。一见面,便发现他整个人像被乌云笼罩,没了平日的阳光开朗。 将整碗麻辣够劲的辣味红烧牛肉麵吃到碗底朝天,他死锁的眉头才终于舒展。 「吓到你了对不对?」他勾起一个自嘲的笑。「我只是第一次跟我爸闹得不愉快,心情有点糟,就很想见见你。」 跟父亲闹得不愉快……因为出国的事吗? 「我鼓起勇气跟他说,我其实对当工程师没什么憧憬,对当咖啡师比较有兴趣。」他第一次明确说出自己想做的事,令她印象深刻。「他就生气骂我『书都念这么多了还不会想。』」 「你想当咖啡师?」她忍不住追问。 「嗯。我发现我对如何写出更好的程式没什么热情,却很喜欢不断实验、优化冲煮咖啡的参数,冲出一杯好咖啡给我的成就感更高;跟看到程式能跑比起来,也更喜欢看别人喝我冲的咖啡,露出幸福表情的样子。」 此时他眼神中流露的光彩,跟他冲咖啡时一样迷人。 「但我爸说喜欢的事当兴趣就好,想靠兴趣为生太不切实际,失败案例他见过太多。要我就算不出国,至少也先拿到台湾的电机硕士。」他叹口气,「我知道他是担心我,也知道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但心里还是好闷,就很想见见一直很坚定的为了喜欢的事努力的你。」 原来,在他眼中,她一直是个模范吗? 也许是想安慰沮丧的他,又或许他的坦白触动了她,她第一次跟他提起她的心事:「就算做着喜欢的事,也不是就一直开开心心没有烦恼……」 这次放假回家,她被奶奶质疑她上大学后是否没有认真训练,否则为何这么久还没回国训中心培训。 她和奶奶解释她寒假有选上世大运国手,暑假就会进驻国训中心培训并出国参赛;如果六月底再选上亚运培训队,接下来更会直接在中心待上一年。 「你去年奥运队没选上,还不加倍练习?别像你爸,上大学就被花花世界冲昏头,搞得一事无成!奶奶老了,不可能养你一辈子!」 奶奶在气头上,又开始细数她曾是排球选手的父亲,从大学起是如何被女色分了心,才无法在球场上完全发挥本被看好的天赋,导致退役后求职不顺,工作一个换过一个,最后更拋家弃子,只在手头吃紧时联络家人,成为沉家人烦恼的那些破事。 她今早返家,打算待一晚陪奶奶再返校练习,却听奶奶唸了一早上父亲的不是,吃完午餐就被奶奶催着离家。 难得回家一趟,就被奶奶将她与浪子心性的父亲相比,说她不洩气是骗人的。 她从小便被奶奶灌输别像同为运动员出身的父亲一样不争气,爷爷奶奶不能一直陪她、要学着自立自强的观念。虽然奶奶的担心有其来由,每每听到如此严厉的话语,她总会浮现一股深沉的恐惧——年少的她,害怕的是自己在奶奶眼中不够争气,若连抚养她的奶奶都不要她,她该怎么办?于是,她努力在喜欢也擅长的射箭上拿出好表现,想博取重视她成绩的奶奶的认可;长大后的她,已明白奶奶不会遗弃她,却还是会在每次奶奶严厉的话语中,怀疑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达到奶奶的定义中的「争气」? 她若没有好成绩,在奶奶的定义中,就与拋家弃子的父亲一样一无是处;她想好好过一年正常的大学生活再回到与外界隔离的培训生活,这探索自我的心愿,在奶奶眼中是浪费时间的行为。 只有拿到好成绩的时候,她才是个有用、有价值的人吗? 但她也明白奶奶是因为有了父亲的前车之鑑,才对选择同样道路的她加倍严格,于是默默背起行李离家。因为有些鬱闷,便先去市区逛逛,在搭车北上前接到他吃饭的邀约。 他专注听着,表情渐渐柔软:「我们的烦恼看似不同,根源却都来自家人让我们感到沉重的关心跟期待;正是知道他们爱我们,才更容易被这份爱伤害。」 他一针见血的总结让她默然半晌。 「抱歉……我本来想安慰你的,说出来的东西却一点帮助都没有。」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第一次对孙羽翎以外的人吐露如此私密的家事,后知后觉地不自在起来。 「抱歉什么?我心情好多了。」她的困窘逗乐了他,露出今晚第一个招牌阳光笑容。「你回学校前,要不要再买点什么带上车吃?」 胃的空间所剩不多的她只买了包鸡蛋糕,他买了绿豆沙牛奶,陪她散步到客运站。 与他并肩站在候车区,沉心羿默默希望下一班车别这么快来,两人互吐苦水后比以往感觉更亲近的时光就能再延长一些。 「我……可以吃一块鸡蛋糕吗?」他一脸馋相地问她,她笑着将纸袋递过去,看他吃得津津有味就觉得可爱。 他吃完,将绿豆沙牛奶递过来:「礼尚往来,请你喝一口。」 「……」他们当了很久的饭友,分食一份食物是有过,但都是先分好,共喝一杯饮料此等曖昧举动不曾发生。 但,等等她就要独自北上了,好想在最后嚐一口他喜欢的滋味,这样这趟归途就像有他陪着,不那么寂寞。 她接过饮料,轻啜一口他喜爱的沙甜浓郁滋味,将饮料还给他时,往台北的客运到站了。 她向他道别,上车找了靠窗位子坐下,往窗外张望,候车区已不见他身影,她略感惆悵。 下一秒,他的声音竟在近处响起:「我跟你一起回台北好了。期中考快到了,提早收假回去唸书也好。」 她怔怔地看他坐到身边的空位,觉得胸口有些热。 他怎么知道她捨不得他…… 他笑着将绿豆沙牛奶放到两人座位中间的杯架上。 「而且你看起来很想喝第二口。」 「哪有?」 虽然她立刻否认,在接下来的车程中,她忍不住喝了一口又一口,贪心地一再重温两人今晚互吐苦水后的彷彿心挨着心的亲密,不去管共喝一杯饮料代表的曖昧升级。 半路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时,沉心羿不小心倒上他的肩头。 他一瞬间惊讶得全身僵硬,但没有退开。 这让在那瞬间清醒过来的她大了胆,继续装睡,贪恋地汲取他彷彿能给她力量的体温。天人交战着何时要不着痕跡地退回去时,他靠了过来,温暖颊侧贴上她发顶,像也想从她身上汲取勇气。 沉心羿在这瞬间发现,原来不止他能给她力量,她也能成为他的安慰。 这感觉很奇妙,像在惊涛骇浪中载浮载沉的小船上,突然发现自己不是孤身一人,支持也被支持着,就多了一点面对未知怒海的勇气。 如果可以,她好想一直在这个人身边,用自己微薄但全心的力量伴他度过晴天雨天…… 「抱歉,我之前只顾着纠结自己的问题,忘了你也有你的烦恼……」她听到他哑声叹息:「我们究竟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十九岁的她、二十一岁的他,为着各自人生路上的难题,挣扎迷惘。 她的路是自己选的,即使孤寂,她也会努力走到最后。 他的路是属于他的,她会尊重,无论他如何选择都支持他。 但此刻她只想待在他身边,不希望任何事将他们分开…… 「……!」 他突然伸手握住她肩头,将她轻轻揽入怀中。 即使那瞬间的惊讶抽气早就出卖了她,害怕破坏这一刻的她不敢睁眼、不敢动作,只是将这段如互表心跡的依偎时光,珍重收藏在记忆深处。 Chapter 5:倚近,祕密表白(4) 「室内太冷了吗?」 沉心羿出神地伸手摩挲他拥抱时曾碰触的肩头时,他关心询问。 「还好。」她收回手,庆幸不必向他解释这段极度私密的回忆。 那些都过去了。现在他们只是教练与学员、饭友、咖啡师跟小帮手。 「抱歉,因为摆摊,害你工作量增加了。」他一脸歉然。 「不用觉得抱歉,支援射箭场的各种活动也是我的工作,而且客人变多是好事。」 不考虑能否维生的现实面问题,看到当年最终没能实现咖啡梦的他,现在有个舞台重拾往日兴趣,她真心替他开心。 吃完晚餐,他陪值班的她到室内射箭场巡视场地使用状况时,开口问道:「你觉得咖啡吧下週末还会有这种盛况吗?或是只是因为免费出现的一时荣景?」 「我想免费当然是个诱因……」他问得认真,她便也坦白回答。「但咖啡真的很好喝。今天leo哥他们不是特地留下来跟你聊了好久吗?表示不只我这样觉得。」 他似乎终于释然,笑道:「那就好。虽然你说过咖啡好喝,每次却都只喝几口,我还想是不是味道没过你这关,但你不忍心跟我说。」 「不是的,我现在喝咖啡容易失眠,所以只能浅嚐。」她立刻澄清,并转移话题:「你说你想开咖啡店很久了,这个念头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他还记得自己以前想当咖啡师吗? 「嗯……」他摸摸高挺鼻樑,「我出意外后的前半年,因为骨折还没復原,被医生禁止进行激烈运动,朋友揪的运动团一个都不能参加,无聊得要命;刚好我留学的旧金山湾区咖啡文化很兴盛,我没事就去不同的咖啡店喝咖啡。一年多前我有了开店的念头,就在工作之馀去上精品咖啡的培训课程,也更常在家练习冲煮。」 他找出手机云端相簿中的照片给她看,确实从他们分开那年开始,咖啡店的照片大量增加,而培训课程与在家试验冲煮的照片多起来,是这一年多左右的事。 他没有说谎,这六年他一定也经歷了很多事……或许她不该再怀疑他。 他看向她,「我以前有跟你提过类似的想法吗?」 沉心羿看进他那双深邃好看的眼,决定相信面前的他。「你有说过你想当咖啡师。」 她简单跟他提了他与父亲意见相左,但没提两人曾互诉心事及那段互相依偎的祕密时光。 「人果然是不会变的。」他笑,「真心喜欢的人事物,就算绕了一段路,最后还是会被吸引回它身边。」 他说者无意,她却听者有心地想起了曾牵绊多年的他们。 还好他不知道她心思,兴致勃勃追问:「跟以前相比,你觉得我的咖啡有变好喝吗?」 别傻了,人家没有那个意思。 「以前你专精手冲咖啡,现在义式浓缩基底的咖啡也煮得很好喝。」她拋开自作多情的想法。 「听到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他释然笑开,「让我对开店多了点信心。」 「你是真的想开咖啡店吗?」她不禁追问。 她的主动提问使他露出惊讶笑容:「这是你第一次问我跟『现在』有关的问题。」 她愣一下。才发现自己之前都专注在确认他是否失忆、对比他今昔的变化,直到一起摆摊,才开始好好看着面前的他。 「这表示我们是朋友了吧?」他笑得开心,「开店的事,我是认真的喔。虽然现在的工作收入稳定,但我只把它当成一份让我有经济能力的工作,等钱存够了、做好该做的准备跟规划,我还是想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室内射箭场今晚只剩下租用靶道自行练习的阿翔、小吕、leo哥,常客三人组正边聊着研究生活与科技业的甘苦边射箭,她看着他们谈笑风生的样子,默默思考耿霽的话。 将喜欢的事当作兴趣,就像这些各有正职的常客,是生活之馀的调剂,可以享受它带来的存粹快乐。 将喜欢的事当成事业,一定会遇到挑战跟挫折,不会一路都是欢笑,对待它的心情也不再纯粹。 半晌,她忍不住问:「你不怕……如果在过程中遇到很多不开心的事,会渐渐无法感受到原本喜欢那件事的心情,甚至会开始讨厌自己吗?」 「我知道不容易,但我想试一次。」他语气认真,「我想开一间,不论是谁,一进店,都能从生活压力中喘口气,享受片刻放松,获得重新面对生活的勇气的店。」 他描绘出的愿景很令人嚮往,她不禁转头看他,他眼中闪耀的光芒令她有些触动。 虽然她仍然比较现实悲观,她不想否定他眼中那道勇敢做梦的光彩:「那……加油。」 「谢谢。」她的打气让他笑弯了眼,「那我也可以问你一个跟现在有关的问题吗?」 他都大方回答了她的问题,她点头。 「现在的你,喜欢射箭吗?」 她答不出来。 见她沉默,他连忙解释:「你不想回答也没关係。只是你刚刚说『渐渐无法感受到原本喜欢那件事的心情』,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她不小心说出了自己的感受吗? 「我不是不想回答,而是……」她叹口气。「我不知道。」 因为做这件事的时间太长、中间发生了太多事,她对这件带给她快乐、也带给她痛苦的事的感觉变得复杂。 「我知道一个简单的判断法,想试吗?」 「什么方法?」 「再接触它一次。」他笑。「你的心会告诉你答案。」 他的笑容很暖、眼神却好深。 Chapter 5:倚近,祕密表白(5) 他们等到晚上八点半,再过半小时便是闭馆时间,上课的教练和学员与租靶道自行练习的散客都已离去,场馆内只剩他们两人才拿出弓箭。 但直到两人在发射线后热身,沉心羿依然对是否重拾弓箭感到犹豫。 刚刚一时被他说动,仔细想想,她退役后没有再上场射过一隻箭,都是以教练身份在场下指导,早已生疏;这四年来,师长、朋友劝她重拾弓箭,她都不为所动……为什么偏偏被他说动? 是被他谈论梦想时迷人的表情打动了吗? 或是,不愿让他看到她这些年窝囊的样子? 也许两者皆是……但她真的可以吗? 「别怕,我陪你。」见她迟疑,耿霽笑着率先踏上发射线。 事到如今临阵退缩也找不到好藉口,她只好硬着头皮上场。 从箭袋中抽出箭、将箭搭上弦、转头望向远方的箭靶——她不需思考便以肌肉记忆完成一连串的预备动作。直到定睛箭靶,莫名的恐惧感突然袭上心头,她感到全身肌肉紧绷,心跳加快,呼吸变得浅而急促,胸口闷痛。 不行,她还是没办法…… 「怎么了?」 她突然放下手上器材,走到休息区长椅坐下,唐突的举动引起耿霽关心。 「我今天好累,还是算了。」她扶着额,努力克制急促呼吸。 她不想在他面前失态…… 「你还好吗?」他立刻放下弓箭来到她身边。 「我休息一下就好了……」他追问有什么他能帮上忙的,她便要他帮她倒杯水。 支开了他,她从长裤口袋中常备的药包掂出一颗药锭含进舌根,然后缓缓深呼吸,闭气数秒,再徐徐吐气,在等他回来时不断做着腹式呼吸。 冷静下来,她会没事的。 他带着水回来,她接过,不着痕跡地将药锭随水冲下肚,不一会,她呼吸与心跳渐渐恢復正常节奏。 但刚刚的极度紧绷让她一时疲倦得只能呆坐着,没有馀力与他交谈。 还好他只是在她身旁坐下陪伴,没有多问。 「抱歉,我不该提议要射箭的。」半晌,他低沉嗓音划破沉默,长臂一伸将她轻揽入怀,让她舒适地倚在他肩头。「累了就休息吧。」 他在做什么…… 但他的怀抱太温暖,她好疲倦,连装矜持的力气都没了,静静靠在他怀中。 「下次累了要告诉我,不用勉强配合我,好吗?」他的声音好自责,拥着她的手动作却很温柔,像她是件易碎的珍宝。 「嗯。」他的怀抱让她好安心,闭上眼,恍惚以为回到大一春假返校那趟客运上。 他们……心里是有彼此的吗?就像当年…… 重逢以来,她不是没有感受到他待她的用心与特别。但此刻之前,她总是告诫自己别自作多情,他只是想重拾记忆,现在的她如此黯淡,有什么值得他喜欢的地方? 即使理智不断提醒自己,她却抵抗不了他的靠近。于是同意他来上课、接受当他的饭友、游戏队友的邀请、又自愿当他的摆摊小帮手,距离越靠越近,曖昧日日加深,旁观者清的孙羽翎揶揄她时,她还鸵鸟地不愿承认。 他不记得了吧,她为了实现梦想狠心拋下他的过往。 如果知道了,怎么可能还会对她这么温柔? 明知这份幸福会在真相揭露时破灭,此刻被他拥抱,她还是好开心。 什么都别说,让她享受这份短暂的美好吧。 八点五十,场馆预设的闭馆通知音乐响起,她离开他怀抱,撑着仍疲累的身体,在他的帮忙下完成场地检查后熄灯闭馆。他不放心她独自骑车返家,提议载她回家,她身心疲惫,答应了他的提议。 在车中,他贴心地让她安静休息,车到她租屋处楼下停妥,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可以告诉我……你刚刚真的只是太累吗?」 他的敏锐让她心惊。 「你是第一次这样吗?」 她倔强地以沉默回应。 「你不能喝太多咖啡,跟这有关吗?」 总有一天他会知道一切……但她不希望是今天。 「没关係。」见她始终沉默,他不再探究。「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沉心羿逃一样地下了车,想起很久以前,他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Chapter 5:倚近,祕密表白(6) 沉心羿大一下学期的六月底,因为她和周少伦即将进驻国训中心为世大运培训,孙羽翎也决定在暑假出国交换,她、耿霽、周少伦、孙羽翎四人约好最后一起吃顿饭为即将各奔东西的彼此饯行。 饭后,这学期关係升级的周少伦与孙羽翎去搭校车,她则照惯例让耿霽载回学校,四人分成两组散开,把握最后机会向重要之人道别。 她坐在耿霽的机车后座,默数着回s大的山路会经过的转弯还剩下几个时,突然想到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坐在这个位置。 她最近也选上了亚运培训队,世大运回来后,要在中心继续培训一年,明年暑假亚运结束后才结训。 到时,他就大学毕业了,不知接下来人会在何方。 春假后,两人都意识到时间宝贵,尽量抽空和对方吃饭。和她坦承烦恼后,他不再追问她是否希望他留下,说会自己好好思考,没再提起出国话题;而她只想珍惜与他仅剩的时光,还有做好离别的心理准备,也没再追问。 他们很有默契地不提那趟客运上两人装睡依偎了整路,到站才若无其事地分开,互动的距离却大幅拉近——并肩走在街上,他手背有时会不经意地碰到她的;而她偶而会拍拍他肩膀、拉拉他衣角,不再小心翼翼地避嫌……两人都很清楚有什么改变了,但没有人说出口。 想到两人春假后更加亲密的关係即将画上休止符,她有些感伤。但这一年能和他好好当了饭友,明白他们在彼此心上佔据特别的位置,已经远远超越她的预期。 再拐过这个弯,就会看见s大的校门,他会一如以往骑进校门旁的学生机车停车棚,然后她会在那里下车,露出笑容与他道别,在他心中留下美好的最后身影…… 心中排演着待会要上演的完美道别流程时,他却加速骑过校门口,鑽入小巷,往两人从未去过的方向奔驰。 计画全乱了套,她慌乱地拉拉他腰侧的衣摆:「要去哪里?」 「还有点时间,我们去后山看夜景吧?」他带笑的声音散在夜风中。 她措手不及,却也为了能再多些时间坐在他的机车后座欣喜。 共乘时光并未延长太久,他不多久便在s大后山山路某个弯道处停车。并无观景平台的此处,因为地理位置绝佳,能将繁华的台北盆地一览无遗,向来是s大学生约会的热门景点,入夜后总有情侣三三两两坐在靠山侧的草坡上、或弯道边的水泥护栏赏景谈情,因此得了个「恋人坡」的浪漫称号。 他领着她在坡上寻了一处空旷的地方站定,山下万家灯火的热闹夜景如光毯般在眼前铺展开来。 「视野真好。来s大找你这么多次,这里我第一次来呢。」 她也是第一次来。系上同学揪过来看夜景,但来这里必须骑机车,曾听高中教练说过摔车葬送选手生命的例子的她,早决定当选手时不骑车,也不坐其他人的机车,同学们知道她的原则后,那些要骑车去吃喝玩乐的活动,就没再约过她。 谨守原则的她,却只为他破例,这一年来任他载着吃遍台北,总被孙羽翎笑她双标。但曖昧中的男女一起去恋人坡像在传递某种暗示,即使听同学们说过夜景如何美丽,她终究没勇气邀他。 没想到能和他一起来??虽然是在最后要分别的时候。 她站在他身旁,凝望盆地内闪烁着的繽纷光点,想着这一年他们在这些原本陌生的大街小巷中穿梭,留下种种美味又美丽的回忆……以为早已为今日的离别筑好的,心里高高的防御工事,突然又崩塌了一角。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离别。 可是他们都有自己的路。在这样的年纪,无法、也不该为彼此而放弃—— 就像他一定不希望她为了他放弃去培训;她也不愿他为了她限缩了未来的可能性。 他聪明外向,有机会去风气自由的国外看看,远离父亲令他喘不过气的期许,其实是个好机会。他会在出国一事上举棋不定,应该也是想到这一层了吧。 她知道如果她开口,他会留下。但她培训行程忙碌,能与他见面的机会不多,只为了自己放假时能见面就要他留在台湾,太自私她说不出口。 他在两人再度分别前特地带她来这里,是要告诉她他的决定吧。 她默默做着心理准备,等他准备好开口的那刻到来。 她没有等太久,他低沉好听的声音便乘着夜风传来:「心羿……」 她轻应一声,让他知道她准备好倾听。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关于毕业后出国或是留在台湾的事。」他的语气慎重,「我想我有了结论,所以想第一个告诉你。」 「好。」明明做了心理准备,一颗心仍像被提到喉头。 「我想,你接连选上国手,接下来的大学生活应该大部分会在国训中心度过。」 他第一句话居然先提她,令她有些感动。「嗯。」 「所以我想,你努力训练的时候,我也不能老是原地踏步,应该去开拓自己的可能性。」 他的意思是…… 「如果留在台湾,我们系上的人拿到硕士接下来的sop是进园区就业、买车买房、娶妻生子、逐年升职加薪、将人生平顺过完。跟咖啡师比起来,这是一条安稳很多的路,我能理解为什么父母会希望我选这条路,不支持我去冒险。如果我想冒险,就要先具备养活自己的能力,除了唸书没有其他技能的我,大概也必须先往这条对我而言门槛最低的路走。」他停顿一下,「既然都是要唸研究所再工作存钱,我想乾脆出国,或许能找到更多现在不知道的可能性、或是赚钱赚得快一点。」 「很好啊。」她为他下定了决心高兴,却也为确认他要离开的事实胸口略感闷滞。 她低下头,不愿让能从她表情读出她情绪的他发现她的低落。 他温暖的大掌却放上她头顶。「傻瓜,听我说完啊。」 她抬头,见他一脸笑,似乎没太多不捨。 「我算过了,等你硕士毕业,我在国外也念完硕士、工作一到两年左右,不论到时状况如何,我都会回来,这时间是不是很刚好?」 「很刚好是什么意思……」她希望自己没有露出哽咽的怪声,太不符合她冷静的形象了。 她以为他若出国,两人的关係便会画上句点。 没想到他的计画里,竟有她的一席之地。 「很刚好可以给我们一段时间各自努力,然后再续饭友前缘啊。」他大掌滑上她颊侧,夜色替她掩饰了瞬间染红的脸蛋,却掩饰不了夜风中一秒滚烫的颊温。 若说两人春假后的曖昧互动还维持在能以「朋友」为藉口开脱的那条界线,此刻他亲暱的碰触完全越过了那条线。她不知所措,只好吐槽:「你对当饭友这件事执念还真深……」 「你不是说过吗?好饭友难找,我也是这么想。」他拇指指腹轻抚着她脸颊肌肤,哑声道:「我也会害怕……如果出国,我会失去我最重要的饭友。」 优秀又乐观,彷彿没有什么事能难得倒的他也会害怕? 他害怕的竟然是……失去她? 她从不知道在他心中,她是如此重要的存在…… 有过几次被他间接告白的经验,这次又加上亲暱的举动,沉心羿终于完全确定他的心意,一时震撼得无法成言。 她尚未消化完这惊人讯息,又听到他开口,语气慎重—— 「沉心羿,你愿意跟我当只属于对方的饭友吗?」 他的意思是…… 「世界上其他人称为男女朋友的那种饭友。」他补充说明。 再也不迂回,定义明确的话语,令她一时头脑当机,无法回应。 他太奸诈了……在两人分离的前夜丢出这个问题。 这样,见不到面的日子,她一定会忍不住一直想起他。 「我……」他的碰触,让她更难思考。 「离我出国还有很长时间,不急。」他不让她太快回应。「想回答的时候再回答我就好。」 在她大一、他大三的尾声,他终于釐清了下一步的方向,并对她投下了请求交往的震撼弹,将两人一直隐晦曖昧的心意掀了开来。 那之后沉心羿才明白,对于想知道的答案,他的耐心有多么惊人。 Chapter 6: 相恋,顷刻灿烂(1) 沉心羿大二、耿霽大四那年,两人聚少离多。 其一是因为沉心羿人在高雄培训,其二则是因为耿霽开始为留学的托福与gre考试补习,补习都在週末,无法像之前週末跑去高雄找她,只能趁她到北部比赛或返校办手续时,抓空档一起吃顿饭、喝杯咖啡。 因为见面不易,耿霽提议每天互传三餐的照片,告诉对方自己今天吃了什么,用当线上饭友的方式维持联系。 于是,他对她国训中心餐厅一週的菜单瞭若指掌,她也知道他在补习街常吃的店是哪些、补习结束后又会去哪家咖啡店唸书。 沉心羿原本担心距离会使两人日渐生疏,但拜科技之赐,虽然无法时常见面,却感觉一直参与着对方的生活。 「今天休假,我跟小冰又去吃了菜市场口那家餛飩加蛋。」她打下简单字句,拍了照片传给他。 「可恶想吃……」他回个不甘心表情的贴图给她。「今天被一起补习那群朋友拉去吃咖啡店的简餐,中看不中吃,又贵。」他丢来一张海陆燉饭的照片,配上翻白眼的贴图,看得她差点在餛飩店笑出声。 「你下午要做什么?跟队友去市区逛街紓压吗?」 「亚运选拔快到了,我要回中心自主练习。」送出回答后,她想了想,又打下:「你下午唸书也加油。」 虽然她还没回覆他的告白,但那夜之后,也许因为将话说开,明白两人都有心走向有对方在其中的未来,他们自然地成为能为彼此打气的关係,沉心羿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不过,偶尔她也会感到一丝不安。 自从两人分隔两地,沉心羿开始积极追踪他在社群上的动态——其实他跟她一样是不更新派,帐号的功能只有与朋友联络,以及满足朋友标註的愿望,而有个帐号常标註他…… ashley的社群帐号。 对,那个与她有一面之缘的咖啡社学妹ashley。 在t大社团博览会碰面数週后,ashley透过耿霽的社群发现她的帐号,主动提出交友申请。沉心羿无视了这个唐突的要求,但耿霽对她正式告白后,她也不明白自己是什么心态,竟然开始关注起ashley公开发表的贴文与动态。 她告诉自己,她并没有加ashley好友,ashley公开发表的内容谁都能看,她去看看也没什么;再说,人缘好的耿霽在社群上常被朋友标註,她之前觉得他的朋友圈离她太遥远,即使他曾试图介绍,她也逃避认识的机会,如今迟来地感到后悔,透过社群至少认得几个他常有互动的朋友也好,若有其他人标註耿霽,她也会去看看,ashley只是给了她这么做的灵感。 很快她就发现,他的朋友圈中最常标註他的,就是热爱打卡发美照昭告天下的ashley。 她明知看了心情会受影响,却总忍不住找来看,好奇当她不在时,他过着怎样的生活、展露出怎样的面貌。 吃完饭,她随手点开社群app,便见到ashley标注耿霽与其他同行朋友的发文:「终于吃到排队名店!美食与咖啡抚慰了我们补习后的疲惫心灵……」 摆拍得很有质感的食物与咖啡照中,耿霽嫌弃的海陆燉饭也在其中。 科技的便捷是两面刃。能一秒消融距离的阻隔,也能瞬间使负面情绪滋长。 他和一群准备留学考试的咖啡社社友一起团报了补习班,那群社友中包含ashley,一群人常在补习完后去吃饭,这些耿霽都有告诉她。 即使明白他只当ashley是学妹,他们每週补习跟吃饭也都是团体行动,每每看到ashley又发文标註了他,她还是会有些在意。 一个自信、美丽又爱慕他的女孩,和他为了同样的目标努力,又成了他实体的饭友……她当然不安。 「心羿,走吧?」培训队友程冰的呼唤传来,她关上手机,跟上队友脚步。 但她想相信他。 他一直努力维系着他们这段挑战重重的饭友缘分,还慎重地对她提出交往的请求…… 她想相信,这些年他们的牵绊,没有这么容易被打散。 而且,如果他人在台湾她都调适不了,他出国后,她该怎么办? 在相信与不安间来回摆盪、试图平衡的她,过了认真培训之馀心情酸甜苦辣的一年。一直说不出答应交往,便迎来了亚运的出赛,和队友一起拿下了女子团体赛银牌。 等她回国,持续近一年的患得患失也以喜剧收场——大学毕业的耿霽入伍服役,新训后抽到下部队的营区就在高雄。因为大二整年国际赛表现亮眼,大三续留国训中心培训的她,再度与他当上假日饭友。 过去一年,也许是体谅她必须专心备战亚运,耿霽一次也没有追问她何时要回应他。但自从他入伍,两人再次固定见面,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探她口风—— 「心羿,餛飩汤加蛋好好吃喔。以后我们变成老爷爷老奶奶也要来吃好不好?」 「……」 「你队友小冰推荐的酸菜白肉锅真好吃,帮我跟她说谢谢……对了,你怎么跟她介绍我?」 「……」 「我妈问我明明傍晚才收假,为什么总是一大早就回南部,是不是交女朋友了,你觉得我要怎么回答?」 「……」 他总是以玩笑的口吻说着,没有强迫她回答,但他问的频率越来越高、说法越来越直白,她再怎么迟钝,也知道他开始心急了。 而且,他入伍后,开始会在两人一起过马路时,非常自然牵起她的手,起先还以「南部交通比较乱,为国争光的运动员可不能受伤」为藉口,几次后,见她脸红却没拒绝,每次过马路前手都会自然地牵过来,过完马路再若无其事地松开,行为比告白前更大胆,像测试她心意,却又聪明地不说破,任两人的曖昧升到歷史新高。 她知道他们离交往只差一步了,大学母队或现在身处的培训队都没有禁爱令,她是可以谈恋爱的,只是…… 只是,她还是害怕此刻的甜蜜只是曇花一现,害怕他一出国就忘了她,明明已站在幸福的大门前,却迟迟不敢说出只需简单一句话的通关密语。 他即使流露些许心急,却仍信守承诺继续等候,像耐心等着一朵呵护多年的花苞绽放。 季节从秋转冬,再由冬入春,极具毅力的他,终究等来了花开季节。 虽然,催化他们的恋情开花的契机,有些令人意外。 *註:虽然义务役的役期调整过很多次,故事中男主角的役期设定是一年。 Chapter 6: 相恋,顷刻灿烂(2) 耿霽在毕业那年夏天考完留学考试后入伍,适应部队生活后,一入秋便着手准备留学的履歷表、读书计画、推荐信等申请文件,冬季送出的申请,在春日陆续接到回覆。升学运一向很好的他,收到好几间学校的硕士班入学许可,包括一间连沉心羿都听过的美国名校。 他本人没有太多兴奋的情绪,只是笑说既然文昌帝君厚爱,就去唸唸看吧。 他留学的目的地确定后,他要出国这件事突然变得无比真实。对沉心羿而言,就像一直蒙着黑布的倒数计时鐘终于被揭开,她惊觉两人剩下的时间比她以为的更短。 再四个月,他就要离开台湾了。 这也代表她只剩这么多时间决定回答——对两人而言,他的出国都是一个划分人生阶段的重要时间点,她明白自己必须在那之前给他回覆。 「来,小心。」高雄的春日艳阳下,他牵起她的手,往马路对面的环潭步道走去。 耿霽来高雄找她吃饭的休假,除了她有到市区购物的需求的少数日子,因为她下午通常会回中心自主训练,两人大多在左营旧城区觅食,饭后去附近的莲池潭的环潭步道散步一段,然后他会陪她一路散步回国训中心。 即使这些日子手已牵得像相恋多年般自然,每次掌心传来他的温度,沉心羿还是会一时怔然,感到他的温度如能量守恆般,由交握处流向心口,再窜向颊畔与耳际,久久不褪。 过了马路,他松开手与她并肩前行,仍在发怔的她,右颊突然传来一阵冰凉。 「在想什么?」 她回神,他笑咪咪地将绿豆沙牛奶递到她眼前。 「是不是很想喝,又不好意思说?」他晃晃手上刚买的饮料,「如果用说的需要太多勇气,点个头我也会懂的喔。」 他若有所指的后半段话,让她有种心事被戳穿的无措。 「还是你觉得这看起来不好喝?我跟你说,吃过营区里的伙食,现在我到外面吃什么都觉得惊为天人,如果我味觉退化了要告诉我喔……」他顺势开始抱怨军中的伙食,轻巧地化解她的尷尬。 他真好。每当她拙于回应,总是自告奋勇地分享一连串话题解救她于尷尬中,以后他不在,她一定会很想念他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地将生活中每一件小事说得生动有趣的可爱样子。 他们像高中时那样,一个说、一个听,并肩走在晴朗春日波光粼粼的潭畔,每一步都让沉心羿感到极致幸福却又深刻不捨。 她究竟该怎么回覆他,才是对他们最好的答案? 内心有各种声音在喧嚣,她听不清自己真正的心声,于是告诉自己把握当下,沉溺在此刻的幸福中。 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打断了这段幸福时光。 「ashley?」有阵子没困扰她的名字再度登场,她忍不住竖起耳朵。「是吗?恭喜你。好,我会把我知道的讯息告诉你……」 耿霽试图尽快结束通话,ashley却似乎一直提出新问题,耿霽知道她自主训练的时间不能耽搁,只好边走边讲,两人专属的假日时光硬生生中断。 从听到的内容,她已猜到ashley来电的理由,但祈祷着是她过度解读;但当她偷偷点开社群app,便见到ashley发了一则标註耿霽的贴文,证实了令她心情下沉的消息—— 「今天收到录取通知,我要追随学长的脚步,去精品咖啡的重镇留学了!未来两年也请学长多指教囉!」 两年…… 她能见到他的日子,只剩这四个月之中两人共同的休假时间,那之后,她和ashley的角色会对调,未来两年能常见到他的会是ashley,在同一间学校,见面频率一定比他们现在更高。 她和ashley不一样,就算联络他,也没有一直想话题缠住对方的口才与强势,若他对她感觉淡了,不像现在愿意主动製造话题,恐怕两人就会渐行渐远了…… 看着ashley的贴文不断刷新的按讚数与恭贺留言,沉心羿发现内心的喧嚣越来越难以忽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吵杂并非意见南辕北辙的眾声喧哗,而是某道声音开始声嘶力竭地呼喊,她听不真切,却涌上一股如果不做点什么,就永远难得安寧的的奇异焦躁感。 等他结束通话,两人已走到潭畔的孔庙。两人惯走的路线是在此左转离开步道,从侧门穿越孔庙,踏上往国训中心的回程。 「抱歉,久等了。」耿霽向她歉然一笑,走上平常的路线。「我送你回去。」 她放慢脚步,看着半步前的他走进气派的中式拱门,如隧道的方形门洞下,他逆光前行的背影,像要头也不回地离开旧世界,前往新世界。 不要!她不要他离开她的世界! 那道声音突然无比清晰地向她尖叫着抗议。 直到此刻她终于听清自己真正的心声——即使害怕两人不相配,她内心深处,仍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是他身边那个人。 她一直觉得自己不够好,但现在在射箭上有了一些成就的她,难道不是……终于有点底气站在出色的他身边了吗? 她不想再骗自己当朋友就好,也不甘心拱手把他让给别人! 压抑在心中多年的情感,终于在所有条件齐备的此刻,发动强烈抗议,衝破长年由理智把守的坚固心防—— 她伸出手,第一次主动牵了他的手。 他立刻惊讶地停步看她,脑中似乎在高速运转解读她牵起手的含义,回应罕见地笨拙起来:「怎么了?你想要……?」举起手中的绿豆沙牛奶测试她反应。 她摇头。「我答应你。」 他手上的饮料掉下地,但她无法替他捡起,因为瞬间理解了她意思的他,一个箭步就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再说一次好不好?」一向从容的他,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哑。「让我确定这不是梦。」 直到此刻沉心羿才明白,在等待她回应的漫长时光,他也压抑了许多不安。 她愧疚地将双臂环住他的腰,轻但坚定地开口:「我的答案是,好。」 她的明确回应让他呼吸一顿,将她抱得更紧像想增加真实感。数秒后,才孩子气地开口抱怨:「你真的让我等好久喔……」他放松怀抱,如告白那夜,长指眷恋地抚上她颊侧。「介不介意我们赶个进度?」 他的碰触使她难以思考:「什么意思?」 他一手轻搂着她,示意她后退,下一秒,她的背抵上门洞的冰凉墙面。 「可以吗?」他伸手轻触她脣角。「虽然我们才刚在一起……但我出国前能见到你的日子不多了,我想好好记住这一天、记住你。」 他再四个月出国,而她除了在高雄训练,不时也要去外地比赛,并非每週休假,剩下的见面机会确实次次珍贵,但立刻答应会不会太不矜持了? 「如果你觉得太快,那不勉强啦……」他语气大方,表情却无限委屈,她不争气地被逗出笑意。 可怜兮兮、以退为进……认识这么久,他的戏精小伎俩她当然深明于心。 但她也想在两人开始接受距离的考验前,深深地记住他,也被他记住。 她撇开视线,不看他晶亮的眼,深呼吸凝聚勇气,才终于放下彆扭,微微点头。 他惊喜地倒抽一口气,但已用完所有勇气的她,害羞得不敢抬头看他。 「对了,这是我的初吻,你要温柔一点……」 他的荒唐发言让她忘了羞怯:「你在说什——」 她抬头便与他鼻尖相触,双脣在下一秒相遇时,他的气息、温度与触感瞬间盈满感官——他的吻,一开始带点气息不稳的激动、初次与心仪对象亲密接触的生涩,与怕吓到她的小心翼翼。聪明的他,很快便褪去生涩,将吻变得如他一般温暖热烈,以席捲一切的热情主导吻的节奏,她残存的矜持在被他点燃的热情中蒸发,与他一起放弃言语,以更直接、更亲密的方式倾诉藏在心中好久好久的那份喜欢。 她二十一岁、他二十三岁那个百花盛开的春天,他们酝酿多年的恋情,终于在外部压力催化下,开出绚烂的花朵。 当时沉心羿并不知道,要呵护这朵珍贵的爱情之花,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Chapter 6: 相恋,顷刻灿烂(3) 自从週末的咖啡活动开始,沉心羿一週有五天会见到耿霽——一、三、五晚上的课程加上六、日全天的活动——频率破了两人相识以来的纪录。 原本沉心羿很快习惯了这样的状况,但上週末在耿霽面前意外失态后,她面对他的心态便变得矛盾——喜欢他的陪伴,又怕他问起那晚的事。 其实他信守承诺,从未追问,但最近两人频繁见面,心虚的她总有些不安。 上天彷彿听到了她的心声,「射手之翼」接到射箭企业联赛主场日活动的邀请,这週末全体正职员工要到比赛会场外参与摆摊活动,门市本週末公休。射箭场虽会请工读生来为上课的学员与租靶道练习的客人开门,但工读生必须在场内确保人员安全与场地秩序,无法支援咖啡吧。考量耿霽一人运作咖啡吧会忙不过来,第四週的换咖啡活动暂停。 週五傍晚,明天要提早去摆摊的孙羽翎和周少伦已先行离去,办公室只剩下晚上要帮耿霽上课并轮值锁门的沉心羿。 她看着办公桌上的行事历,深吸一口气为自己加油—— 撑过今天晚上,心情就可以暂时轻松两天了…… 「晚安,吃饭囉。」 才对自己喊完话,提着外带晚餐的耿霽便在上课半小时前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沉心羿照惯例和他一起上二楼的用餐区用餐。 用完餐,他问:「今天我们可以到室外射箭场上课吗?」 「你确定?这个季节室外风大又冷。」他的提议使她有些不安,因为那代表旁边不会有其他上课或租靶道练习的客人,两人将独处整整一个鐘头。 「射箭场年底的比赛,不是比上课跟比赛时的进步幅度吗?我室内三十公尺的成绩超过三百分,七十公尺最高顶多两百七,满分三百六,怎么想都是七十公尺的进步空间比较大。」他笑。 拗不过他以学员身分提出的合理要求,今晚的课程移师到户外射箭场。她替他看了前几支箭的落点,给了他调整准心的建议后,便放手让他自行发射,她则在一旁依射箭规则替他计时与纪录成绩。 「你知道吗?我前几天在射箭社社友的群组里跟大家说我到『射手之翼』找了教练上课,好几个人立刻问教练该不会是你?」陪他走去拔箭的路上,他间聊似的提起。「看来在大家的印象中,我们当年真的交情很好。」 「是吗?」她淡淡回道,心中的感受很矛盾——她很高兴那一夜后他待她的态度依旧自然,两人甚至感觉比之前更亲近了些;却又害怕距离拉近,最终会导致她不愿公开的祕密曝光。 「不信你看。」他点开对话群组,将手机递给她。 她大一时,因为t大社员们週日早上会来s大练习,而她通常是唯一出现的s大选手,每当她上场练习,总有t大社员认真观察她的动作,或趁机请教她练习中遇到的问题,她跟社员们虽然没熟到交换联络方式,也算互相认得了。 她滑动一长串的群组对话,社员们真的有提到她——有人问她现在过得如何、也有人怀念当年与她一起在s大练习,说能与国手同场练习很荣幸、或她看似冷淡,其实只要敢问她都会详细解答,是面冷心善的人……等等。 原来,在某些人心中,她留下了如此优秀正面的形象。 她有些感动,又有些不可置信。 他为什么特地给她看这些对话? 是想给她信心吗? 还是……他想让她看的是这个? 对话再往下滑,是社员们在群组中起鬨,问他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关係。 当年,她也被几个好奇的社员问过她跟耿霽是否在交往。当时决心只当饭友的她总是严正否认,压根没料到他们会在他出国前交往。 正式交往后,他们都不是会高调官宣恋情的类型,过没几个月他又出了国,在知道他们当年过从甚密的那些人中,只有挚友孙羽翎察觉她的细微变化,发现他们很低调地交往了;而耿霽虽然在被询问感情状态时会大方承认交了女友,因为尊重她还没做好公开恋情的心理准备,没向任何人曝光她的身份。 因此,社员们并不知道他们曾交往近一年又分开。群组中有一部分人以为耿霽是多年后继续当年未竟的追求,在群组中为他加油;另外几人则有听说他失忆的事,问他现在记忆恢復了多少,他没有明确回答,话题又被歪楼到其他地方了。 她将手机还给他,决转移话题。「对了,今天学姊说,有客人私讯问咖啡吧营业的时间。似乎是咖啡很好喝的评价传了出去,被误会是外面那种快闪店。」 「真的?」他一脸惊喜,「那我下礼拜也要好好表现。」 沉心羿为成功转移话题松了口气。「嗯。」 拔完箭回程时,他又提起社员们的话题:「感觉大家很怀念你。你有没有什么想跟他们说的?我可以替你转达。」 说什么?感谢大家记得她曾经美好的一面吗?这些t大社员们现在想必也跟耿霽一样,是各行各业的菁英,她不晓得如今平凡黯淡的自己能说些什么…… 「没什么特别想说的。」 她说完,低头往前走,突然听到他叹息般的声音自夜风中传来。 「心羿,我觉得你很棒,对自己多点自信好吗?」 沉心羿僵住,想起当年交往时,他也曾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Chapter 6: 相恋,顷刻灿烂(4) 两人在沉心羿大三的春天正式交往,过了低调但甜蜜的数个月后,那年夏末,耿霽负笈美国留学。 她的培训生活与他的留学生活都很忙碌,又有时差,但他们都很努力维系感情。他们像之前一样互传三餐的照片,有什么新鲜事也会丢讯息跟对方分享,再加上週末固定视讯一次解相思,就像所有的远距离情侣,在各自的生活与对彼此的思念中尽力寻找平衡。 当然,知道爱慕耿霽的ashley与他在同一个学校留学,她仍有些不安。但耿霽自从与她交往,都会主动向她报备行踪,也对周遭明言自己有女朋友,婉拒联谊性质的邀约,令她感受到他对这段感情的珍惜。 他会见到ashley的场合,只有台湾学生假日会揪的一些活动——如聚餐、出游、运动团、或到某人家开趴。沉心羿虽然也会担心ashley趁机接近他,每每看到ashley又在社群上标註他心情也会受影响,但她不想离乡背景的他错过跟同乡朋友同乐的机会,也不想显得自己是个爱乱吃醋的女友,没有向他明言过对ashley的介意。 每当沉心羿又因为ashley的社群更新心情波动时,便安慰自己——他和ashley认识数年,如果他也有那种意思,ashley早就单独约他、上传合照兼疯狂标註他了,不会每次都只能上传团体照、标註一堆人作掩护;ashley依然积极又如何?他都宣吿自己死会、又努力与她维持联络,她应该多相信他一点。 虽然难免寂寞、偶而也会不安,两人相识以来有很多远距离的经验,她的培训生活也很忙碌,她很快便习惯了他不在台湾这件事。 往好处想,正因为他在国外,透过他分享的留学生活趣事——国外大学的气派校园、路边民宅创意十足的节日装饰、第一次去滑雪看到的银白景色——她长年专注训练、有些与外界隔绝的世界也像开了一扇彩色的窗,风景变得更加繽纷。 不过,也有些部分是她不那么喜欢的。 「你那边怎么这么吵?」 美国西岸的週六晚上、台湾的週日早上,两人固定的视讯时间,沉心羿听到耳机里传来阵阵节奏强烈的夜店风音乐与眾人情绪高昂的鼓譟声。 「抱歉,你等我一下。」他离开与她视讯的房间,很快又回来。「今天轮到在我们家开party,有人带了一堆烈酒来,几杯shot下肚,大家有点嗨过头了。」 他出去讲过后,音乐声小了,但仍偶而传来零星的喧闹声。 「你们平常party都会喝酒?」她第一次与他在party时视讯,有些被吓到。 「会喝一点,但之前没这么失控,可能很多人刚考完期中考就放飞自我了。」他连忙澄清,「我不喜欢喝那些烈酒,根本不好喝,还会严重影响行为能力,一点好处也没有。」 他告诉她最近有个跟他同年入学的台湾学生,因为人在台湾的女友查勤查得太频繁,觉得不被信任与女友大吵一架,约了一群男生去酒吧喝酒解闷,没想到因为短时间将烈酒与调酒混着喝,很快就醉得理智失控,找酒吧中不认识的辣妹热吻,拍照传给女友,让同行眾人傻眼,大家好不容易才将人拖出酒吧,本人隔天醒来,却对脱轨行为毫无记忆,女友气得直接放生他。 「……之前好像没听你提过这件事。」 她这才察觉,他与她分享报备的留学生活,其实是经过筛选的美好面向。 这是件与他们无关的小事,她知道不该纠结……可是为什么她的心情不讲理地沉得那么深? 「抱歉,我怕你多想,没第一时间跟你说,下次我会记得。」发现她表情不对劲,他关切地直视镜头:「心羿,你还好吗?」 被他一说,她才发现自己竟在镜头前露出十分沮丧的神情。 她怎么会为了一件小事摆出好像天塌下来的表情? 「没事。」她连忙摇头,不想让他担心。 「最近都还好吗?有发生什么不开心的事吗?」他不放心地追问。 她摇头。「我才刚在大奖赛拿冠军,赛后还有人找我签名。」过去两年的辛苦培训终于开始收穫成果,她在国际赛接连站上颁奖台,深受教练团器重,生活虽然高压紧凑,并没有太挫折的事。 「你倒是说到我最近最伤心的事了。」他一秒苦了脸,「你难得来美国,我却不能去看你比赛、抢第一个跟你要签名……」 一週前,她出战射箭大奖赛的美国站,比赛城市在美国中西部小镇,距离耿霽所在的美西很远,耿霽本想不管不顾地翘课飞去看她比赛,却发现赛程与他几门主修课的期中考完美重叠,只能无奈放弃。 她本来也期待能见到他,但远距离就是如此,总有各种不得不错过的理由。 「没办法啊,考试比较重要。」她扯出笑,不想让他发现心中的失落。 「不对,」他却看出她的沮丧,正色道:「对我来说,你最重要。」 她刚刚还在谷底的心情,因为这句话瞬间翻升,眼头涌上雾气。 或许这些不可理喻的心情起伏,都是因为她正在恋爱吧。 见她感动得频频眨眼,他重提刚刚的话题:「你听好,就算哪天我们吵了架,我也一定会去找你和好。才不会为了一点小问题就去做傻事,伤害我最心爱的人。」 「你这样说话我很不习惯……」但不擅接受与表达感情的她,无法坦率接受他交往后便时常大方表露的情意。 「为什么你不相信我?我说的是真心话。」他一脸无辜,拿她的彆扭没辙。「心羿,你在我心里一直都很棒,不然我也不会追你追那么多年,对自己多点自信好吗?」 「……」她也很想有自信,但自信这种东西,并不是想要就会拥有。从小被奶奶严格教养的她,已经习惯了做得好是当然,做不好要检讨的思考模式。即使成长过程中师长、朋友都会提醒她可以对自己更有自信,她却一直难以摆脱将目光聚焦到自己欠缺的地方的坏习惯。 论外貌,她不是孙羽翎、ashley那种亮眼美女,只算是个清秀佳人。 论聪明,她的学业成绩平平。 论个性,她太冷静内敛,不擅表达与接受情感,常被误会是冷淡的人。 她唯一有自信的只有射箭。离开这个小圈子,她自认是个非常平凡的女孩。 平凡到,她不明白耿霽为何执着地喜欢她这么久,明明优秀的他有更多更好的选择。 「你再露出这种不相信我的话的表情,我学期结束马上回台湾找你喔。」他叹气。 「你忘了就算你回来我也没办法陪你吗?」说到这个话题,她也叹气。 许多留学生会趁着秋季学期结束后的圣诞假期回台湾,但耿爸爸说,念硕士不过两年,没必要寒暑假都回台湾,说好一年只会为儿子出一张台湾来回机票,要耿霽自己决定使用时机。 「可是我真的很想你……」他的表情令她几乎心软答应。 她也很想念他啊,也想现在立刻见面,将累积起的不安像排毒般全部清除。 但明年初就是奥运代表队选拔,四年前曾在最后关头落选的她,这次不想再遗憾。即使他年底回国,选拔迫在眉睫的她也没时间休假陪他;若选上,之后就要马不停蹄的备战奥运,他们早有共识要等明年奥运过后再相聚。 「我们不是说好了?」她哄着一脸沮丧的他。「明年夏天见面。」 「……那我要先开始列到时要你陪我去吃的店。」 她被闹彆扭的语气逗笑。「儘管列,我一定奉陪。」 「不可以食言喔。」 「我保证。」 那年秋天,经歷了酸甜苦辣与测试信任的时刻,他们的对话总会以来年相聚的约定结尾。 那时努力怀抱希望的他们不知道,来年夏天,约定已经因为他们分手失去效力。 下次相见,已是六个夏天之后,而她似乎是唯一记得约定的人。 Chapter 6: 相恋,顷刻灿烂(5) 风和日丽的週六,举办射箭企业联赛的广场一角,摆起了为主场日活动的而设的闯关摊位——有印着选手帅照的大型打卡背版、垒球九宫格、射箭体验等关卡。集满过关章,便能抽选手签名海报与其他小礼物,供民眾观赛之馀闯关同乐。 受邀作为关卡之一出摊的「射手之翼」,将摊位四週拉起安全网,设置近距离箭靶,让民眾在专业教练指导下体验射箭。体验完毕除了发放过关章,还加送印有射箭场logo的实用小物,趁机为新开业的射箭场宣传。 「hey,你帮我签过名喔,还记得吗?」 刚结束由沉心羿指导的射箭体验,国语带些abc腔调的大男孩,突然找出手机中解析度较低的陈年相片秀给她看,眼神晶亮。 「我在美国唸middleschool的时候,有次爸妈带我去看射箭比赛,那次你拿了冠军,我跑去找你要签名,我好开心今天能再见到你本人!」 沉心羿有些困扰地看着面前大学生年纪、衝着她灿笑的大男孩。刚刚教射箭时他就直盯着她看,让她不太自在,又觉得他没有恶意……他说出的理由大大出乎她意料,照片却是铁证。 当年她频繁摘下国际赛奖牌,偶尔会遇到观眾请她签名,他说的那场她在美国夺冠的比赛,正是耿霽无缘到场的比赛,她依稀记得有人跟她要签名,照片中的签名也是她的笔跡没错……但老实说,照片中拿着签名灿笑的青少年,虽然轮廓是面前这男孩的缩小版,但她对这张仅有一面之缘的脸印象薄弱,男孩那股久别重逢的热情让她招架不住。 而且,那些过往的丰功伟业太闪耀,如今黯淡的她也不想回首。 「你认错人了。」她将盖好章的闯关卡还给男孩,并将印有射箭场logo的杯套与课程dm给他。 「怎么会……」男孩好像还有话想说,但下一组想体验的客人出现,她忙着接待,将男孩晾在一边,男孩讨了没趣,落寞离去。 今天由所有正职员工轮流排班顾摊,沉心羿的排班时间到尾声时,来接她班的孙羽翎外带今天在广场另一边摆摊的行动咖啡车卖的咖啡与国宝茶来:「辛苦了,休息一下吧。」 她接过国宝茶,与孙羽翎趁着闯关人潮暂歇的空档享用。 「唉,嘴被某人的咖啡养刁了,居然觉得这杯咖啡像洗碗水。」孙羽翎喝下一口咖啡,立刻皱起柳眉嫌弃。「他今天会来吗?」 「为什么问我?」她心虚道。 「你都搭他的车上下班了,不问你问谁?」孙羽翎曖昧地瞥她一眼。 「学姊,我说过那只是意外。」上週末那晚她搭耿霽的车回家后,因为她机车还停在射箭场,隔早便也搭他的便车上班,就这两回接送,让孙羽翎更坚信他俩必定有戏。 「意外也可以成为重新开始的契机啊。」孙羽翎以旁观者清的表情看她。「如果你心里还有他、如果跟他在一起让你开心,我可以勉强接受他再次分走我最好的朋友啦。」 孙羽翎故作惋惜的语气逗笑了她,但无法解决她现在面临的两难—— 若他真的失忆,无法对他完全坦承的她,如何和他继续发展下去? 若他偽装失忆,目前的相处似乎又都成为一场谎言。 再过一个月,他们的课程就会结束,咖啡吧活动虽然尚未敲定截止日,考量活动成本,大概再办一两次就该见好就收。 就算他能想出新的理由继续出现在射箭场,目前的两难状况仍然无解。 「不论你打算怎么做,你都应该相信,」见她沉默,孙羽翎柔声道:「现在的你就很好,你不需要变得更好才值得被爱。爱你的人,不管你处在什么状态都会爱你。」 真的吗?即使她犯过错、如今一事无成,仍然值得被爱、也会有人爱上这样的她吗? 看出她心绪烦乱的孙羽翎要她去附近晃晃休息一下,赶她离开了摊位。 她逛过广场所有摊位,仍排解不了烦闷,便决定去比赛会场看看。 「各位观眾,即将登场的是今天的第四点的比赛,女子团体对抗赛……」 赛会主持人讲解着比赛规则时,沉心羿找了看台上不引人注意的空位入座。因为赛制她很熟,就没细听,将目光放到场地——主办单位比照国际赛的规格,在广场一端搭起让选手站在上面发射的舞台,舞台左右及后方以led广告看板围住,轮播着主办及协办赛事的联盟、协会、政府、与赞助企业的logo;印有赞助企业商标的看板,从发射舞台延伸到七十公尺的箭靶处,箭靶左方还设置了一面大型转播萤幕。 国际赛等级的场地佈置,与赛会主持人隆重介绍选手出场的唱名声,使沉心羿久违地感受到彷彿身在国际赛的临场感。 比赛气氛在她全身细胞激起熟悉的骚动,她不自觉闭上眼睛,觉得下一刻似乎会听到主持人念出她的名字。 「……八年前,她曾经与队友拿下亚运的女子团体银牌,经歷受伤的低潮后再次復出,现在是队上最资深的选手,期待她今天能发挥老将的安定感,带领学妹拿下比赛胜利。」 流入耳中的介绍太熟悉,她睁眼,看见当年自己在亚运射箭女子团体赛夺银牌的团体照自大萤幕一闪而过,一瞬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她定睛一看,发现是曾与她一起出赛亚运的昔日队友程冰的简介短片。 她在想什么?当然不可能是在介绍她。 她有听说程冰今年入选企业队,但她退役后,便自然与还在选手之路上努力的程冰疏远,虽然知道今天程冰所属的队伍会出赛,原本只想专心摆摊的她也没有观赛的打算,没料到会刚好看到前队友登场比赛。 跟她一样曾经歷低潮的小冰已走出低谷,她却依然困在原地。 她看着程冰挥手向观眾致意的身影,在心中自嘲。 她是个胆小鬼。 明明结束的方式是不甘心的,却总装作不在意。 明明有向他坦白道歉解开心结的机会,却怕被他讨厌而没有勇气这么做。 说到底,她没有自信——没有自信受困谷底已久的自己还能改变现状;也没有自信如果坦白真相,让他看清她过去软弱自私的那一面,会得到他的原谅。 比赛开始的铃声响起,登场比赛的两队选手依序上场发射。 「十分!」担任第一棒的程冰,射了一隻漂亮的满分箭,在场观眾热烈鼓掌。 看着前队友浴火重生的耀眼姿态,她突感自惭形秽,无法继续观赛。快步走下看台时,与急匆匆走上看台找位置的民眾相撞。 「sorry……噢,是你!」竟是刚刚说有她签名的华裔男孩。「刚刚asiangames的照片里,明明就有你!你就是沉心羿啊!为什么你不承认?」 「就说你认错人了……」此时此刻,她只想尽快离开现场,离开扎心的自我厌恶。 她想离开,阶梯式看台的通道却太狭窄,身材高大的男孩若不让路,她必须动手推开他、或硬踩上旁边坐了不少观眾的看台才下得去。一个不礼貌、一个会惊动更多人,都不是好方法。 她两难时,男孩无视她的频频否认与为难神色,拿出手机:「please,我是你的fans,再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可以跟我selfie一张吗?」 「我——」 「我女朋友不喜欢照相。」她正要拒绝,就听到熟悉的声音。「请不要再纠缠她。」 耿霽以男友气势要对方让开,走到她面前,笑着牵起她的手:「抱歉我来晚了,走吧。」 他……戏也演得太足了,一派自然地与她十指交缠,好像他们真的是情侣。 她不由自主红了耳根,任他牵着离开现场。 走了一段,确定对方没追来,他才松开她的手。 「……谢谢。」短时间发生太多事,她一时无法整理自己的感受,决定先道谢。 他为什么会出现? 「不客气。」他笑。大概是她把问题写在脸上了,他主动回答:「週末突然不用冲咖啡,我睡到自然醒之后不知道能干么,乾脆来看比赛,没想到一来就看到你被粉丝缠住。」 「比赛刚开始没多久,你现在回去看还来得及。」两人十指交缠的温度还在指尖盘旋,她捏紧右手,想压制狂跳不已的心。 刚刚他说出「我女朋友」那瞬间,她的心跳一路失速至今。 她没想过还能有听他说出这三个字的机会,也没想过还能与他牵手。 即使只是演一场戏,她也满足了。 「不看了,我怕你又遇到奇怪的粉丝。」他摇摇头,「你要去哪里?我陪你。」 沉心羿看着面前的他,深吸一口气。 虽然她贪恋这段不必面对过去错误、与他日渐亲密的时光,像身在梦幻泡泡中,美好得她一直捨不得戳破。 但是,看到前队友重新站起来,她终于明白,逃避面对过去,只是将自己困在原地,人生永远无法向下一章迈进;与他变得再亲密,心情也会永远如履薄冰。 她看进他那双深邃的眼:「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但我现在决定跟你说。」 Chapter 6: 相恋,顷刻灿烂(6) 沉心羿大四那年的奥运代表队选拔分为三阶段:初选赛、复选赛、及共三场的决选赛。初选赛取前十六名晋级,复选赛再筛选出前八强,最后在三场决选赛中决定三名正选选手,及一名备选选手。 「沉心羿,来一下,教练有话跟你说。」 复选赛结束当天,沉心羿赛后收完弓,跟队友去搭车前,被培训队教练点名留下。 等其他培训队员走远,教练神色凝重地开口:「知道教练想说什么吗?」 「教练对不起,下次比赛我会调整好自己。」她当然明白。她今天状况起伏不定,最后才惊险挤进决选赛的八强名单,自己也吓出一身冷汗。 「你之前是队上成绩最稳定的选手,最近怎么起伏这么大?」教练试图关心。「是奶奶健康又有什么状况吗?」 独居的沉家奶奶两个月前曾因心脏不适送急诊,检查出心脏瓣膜钙化的问题。因为奶奶年事已高,医生不建议手术,建议服药舒缓症状,并让老人家静养。因为身体状况不适合继续独居,疏于联络、与奶奶关係紧张的父亲也不可能返家照顾,于是奶奶的另一个孩子——定居花莲的姑姑自愿将奶奶接过去,由姑姑跟姑丈照顾生活起居。 「奶奶最近都还好。」也许是有亲人陪伴、也可能是山明水秀的环境起了帮助,姑姑说现在奶奶的身体状况已经稳定许多。 「那是为什么?」 「……」要她跟教练说,因为最近在国外唸书的男友放寒假,时常与一群朋友出游,那群人中有个对她男友虎视眈眈的女孩,她滑个社群就会被影响整天心情……这话她说不出口。 他跟一群同样寒假没回台湾的同校同学,最近常趁着假期相约吃饭或出游,她是知道的。 她还知道他们是一大群人,都是团体行动。 但最近看到ashley上传标记他的照片,她心中的不安与自卑,却渐渐超出能以理性控制的范围。 就像今天。明知不该在比赛前看会影响心情的东西,一早起床,她还是忍不住点开社群app——他与那群朋友围着牛排馆的一桌美食,在ashley掌镜自拍的照片中笑得开心的影像,如一根尖刺扎进她心中。她试图忽视,疼痛却不时袭来,使她在应该专注比赛时频频分心,不受控的小恶魔一有机会便对她耳语—— 现在他们是相爱的,但,无法在他寂寞时陪伴在他身边、错过他人生中许多值得纪念的时刻的她,有一天会不会被能做到这些的ashley取代呢? 即使不是ashley,他身边很多优秀的女孩,会不会遇见更令他心动的人呢? 她明知不该鑽牛角尖、该坚强、该选择相信,却知易行难。 与他交往不久便开始了远距离,她明白距离会放大心中的负面情绪,这近一年来,她以为自己已经学会如何化解它们。没想到,进入极度高压的选拔期,负面情绪被正承受的巨大压力增幅到不可理喻的程度,由偶而啮咬心房的恼人小虫,暴长成一次比一次更难以驯服的凶猛巨兽。 见她不愿透露,教练严肃道:「运动员生涯中能参加奥运的机会有限,你已经错过一次,这次再不把握,下次你就是老将了,竞争只会更激烈。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刻,如果有什么事让你分心,要懂得做出取捨。」 有多年带队经验的培训队教练,即使不清楚她有男友,也看出问题本质,给了中肯却令她心情下沉的忠告。 她去找队友集合的半路,手机响起。 她接通,「今天的比赛晋级了吗?」是奶奶。 「晋级了。」她照以往习惯略过过程,直接报告结果。 「嗯。」得知结果,奶奶却没有像往常立刻掛上电话。 「……奶奶?」沉心羿觉得奶奶似乎还有话想说,屏息等着。 「没事了,没像上届那么没用落选就好。」片刻静默后,结束通话的方式依旧严厉。 她真傻。 刚刚有一瞬间,居然期待着奶奶的称讚。 她和队友搭上返回国训中心的车,看着车窗外流逝的风景发呆。 她以为她很习惯奶奶这种只问结果的关心了,但有时候,心里还是会浮现淡淡的沮丧。 她今天差点落选了,但奶奶没有兴趣知道。 这条路是她自己选择的,以她特殊的家庭状况,家人还愿意支持已是无比幸运,但是…… 如果她落选了,是否就是个没用的人? 她好害怕变成奶奶眼中没用的人…… 她握着手机,在摇晃的车中恍惚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她被手机的震动唤醒,萤幕在黑暗的车中亮起——「今天的比赛,都还好吗?」 是他关心的讯息。 不是「晋级了吗」,而是「都还好吗」。 「嗯。」她打字时,眼头有些酸涩。「晋级了。」 「太好了!刚刚去吃饭,我一直上网偷查你比赛的成绩,可是协会网站还没更新。」 「结果你们吃了什么?」他有先以讯息跟她报备要跟那群朋友去吃饭,但她装作没在ashley的社群抢先看到他的菜色。 「最后大家决定去吃学校附近新开的牛排馆,还可以,但有点贵。」他自动报备着,「他们说下週就开学了,这週末要玩好玩满,决定明天开party、后天去滑雪。大家指定要到我的公寓开趴,但没关係,不管他们想怎么疯,明天我都会准时跟你视讯。」 「上次在你家开趴,你跟我视讯完,客厅不是被弄得一团糟,害你收拾了好久?」她贴心道,「有事的话,我们下週再视讯就好。」 「不好。万一下週你又有事怎么办?」她的体贴却让他闹起彆扭。「因为最近你忙着选拔,我们已经三个礼拜没视讯,我不想一直见不到女朋友。」 她也不想一直在别人的社群里见到男朋友啊,还是个喜欢她男朋友的漂亮女生…… 她羡慕他能直率说出心中的不安,因为她做不到,怕说出来,自认不如他身边那些优秀女孩的她,在他心中会被扣分,连当他女友应有的信任与体谅的基础分都不及格。 她心头浮上苦涩,不知如何回应时,他又送来讯息—— 「我知道你最近为了非常重要的事在忙,我完全支持你……」 「我只是真的好想好想我女朋友。」 「如果可以,我现在就想见到她;不管我去哪里吃饭,总会忍不住想:如果跟我一起吃的不是别人,是我心爱的她,该有多好?」 她视线突然一片模糊。 为什么应该是感觉甜蜜的情话,却让她情绪溃堤? 她拭去眼泪,却又不断冒出来,来不及拭净的泪珠滴上手机萤幕,她手忙脚乱地擦萤幕、抹眼角,搞得好狼狈。 她不爱哭的……怎么会变得这么情绪化? 她搞不懂自己了…… 明明他对她很关心、很温柔,也没有做伤她心的事。 她讨厌明知他一点错也没有,却还是被嫉妒与不安啃噬的自己。 「你呢?也会想念你男朋友吗?」 当然想……想到都影响了她的情绪跟生活。 这份噬人的思念,快将她吞没在黑暗中,她心中某种求生本能开始作响。 「明天视讯再好好聊。」 打下这句回覆时,她感觉内心关于爱情与梦想的天秤激烈摆盪——既捨不得这份她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守护的爱情,追求多年的梦想,与爱情之间却又有她克服不了的衝突。震盪不已、无法取得平衡的天秤两端,都处在摇摇欲坠的危险境地,她好害怕若迟迟不选择护住一边,最后结局会是两头空。 将她内心岌岌可危的平衡完全打翻的,是那天稍晚的一通来电。 Chapter 6: 相恋,顷刻灿烂(7) 隔日早上与耿霽视讯前,沉心羿不断深呼吸,努力压制几乎失控的绝望感。 对不起,但她真的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她脑中不受控地重复播放着昨夜回到宿舍,姑姑沉綾来电告知的内容—— 「心羿,很抱歉这么晚打电话给你,有件事我想你还是应该知道。」 「奶奶因为不得已的原因卖掉了新竹老家,从今天开始,抱歉让你没有老家能回去。」 「你爸跟朋友投资生意,因为被你奶奶骂怕了,就去找地下钱庄借钱投资。结果生意又像他之前的投资一样失败收场,发现收拾不了这次的烂摊子,又厚着脸皮回家求救。」 「你爸说出来的数字,不是只靠着爷爷留下的退休俸跟老人年金度日的奶奶拿得出来的。你爸竟然还天真地提议想借你之前亚运得牌拿到的国光奖金应急,奶奶当场气得昏倒送急诊,才检查出心脏瓣膜的问题。」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奶奶气过、骂过、还是没办法坐视不管。」 「最后奶奶决定卖掉新竹老家,来补上你爸捅出来的钱坑。」 「你在那里长大,那是你的家,奶奶心里很抱歉没能替你守住那个家。但你也知道她的个性,打电话给你也净是说些严厉的话。我想了想,这件事你还是该尽快知道,不然你放假无家可归怎么办?」 「别担心,一收到匯款,奶奶就让你爸把钱还了。奶奶跟你爸约法三章,今后不会再为他清偿任何债务,也永远不准再打你的钱的歪主意,要他看在你这么乖巧努力的份上,别再做拖累家人的事。」 「姑姑打电话跟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能明白奶奶保护你不受这些乌烟瘴气的干扰,希望你专心练箭的苦心。唯一的儿子不成材是她这辈子最伤心的事,她虽然嘴上不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现在最大的盼望,就是看到一手带大的孙女登上奥运舞台。」 沉綾之后还说了些相信一直努力不懈的她这次一定能选上、以后花莲的姑姑家就是她的家,随时欢迎她回去等等话语,但被父亲的拖累家人的愚行以及失去老家的震撼打击的她,心沉得好深好深,已无法将那些善意的鼓励与安慰听进去。 她以为浪子心性的父亲是道捉不住的风、一条无法被困在名为「家庭」的池子里的鱼,没想到却在这关键时刻,突然从深水中浮现,狠狠咬了沉家所有人一口。 奶奶虽然严厉,一直以来,却也没有反对她去追求自己的天赋所在;家境虽然一般,当她还没有国训中心的选手零用金、器材补助、比赛奖金等能支应开销的时候,也总是二话不说地支付她的生活、器材、训练费用,因此她一直都不敢松懈,怕辜负了奶奶的苦心。 这次,奶奶甚至买掉老家,替正处在紧要关头的她挡下了一波恶浪。她在感激的同时,也自然地升起不想让奶奶失望,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自我期许与压力。 在爱情与梦想间摆盪的天秤,因着强烈的心愿加码,明确地往一端倾斜。 关键时刻,会使她分心的事,她决定像教练建议的,忍痛做出取捨…… 他一定会很难过。可是她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对不起…… 两人约定时间的五分鐘前,他迫不及待地丢来视讯的请求,她深吸一口气后,按下同意键。 「早安。」他还是一样,一见她便笑得温暖灿烂。「昨晚睡得好吗?」 「……」见到他笑容那瞬间,准备好的分手台词,梗在喉间,吐不出口,也嚥不下去。 「今天不是在你家开趴?怎么这么安静?」最后,她只能以无关紧要的间聊开场。 「安静到不像在开趴吧?」她丢了话头,他便习惯性地接过,没发现这是她为自己争取时间重整旗鼓的伎俩。「我准备好超卖座的好莱坞系列电影,告诉大家今天就来个电影马拉松,零食跟酒水都准备好了,至少能让他们安静一阵子,我是不是很聪明……」 看着他眉飞色舞地诉说筹备电影趴的过程,沉心羿内心满是不捨。 她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能成为他心中特别的存在,但她会记得自己曾经拥有过这份,被这个开朗温暖的男孩的喜欢灿烂了整个青春的幸运。 如果时光倒流,她一定还是会喜欢上他,也还是拒绝不了他一次次的靠近。 只是,她当初应该把持住自己,别答应交往,那么现在她就不必亲手伤害深爱的人…… 「心羿?」他终于察觉她神情有异,停下话题。「你还好吗?」 听到他这么问,有短暂的瞬间,她想跟他倾诉一切,却又立刻打消念头。 从小到大,她习惯了将所有负面情绪吞下自行化解,因此到了关键时刻,也不知如何向外求援。 告诉他,他也帮不上忙啊——他没办法帮她参加选拔,父亲的不负责任他也无能为力。那么,向他诉说那些不光彩、负能量满满的事有什么意义呢?都要分开了,她寧愿他心中记得的她,是为了追梦不顾一切的帅气身影;而不是已分不清梦想与家人期望的分际、有个令人失望的父亲的,迷惘又无力的可怜模样。 「只是昨天比了整天赛,现在还有点累而已。」她淡笑,极力不将伤心欲绝的感受表现在脸上。 「才几个礼拜不见,怎么感觉你气色变差了?」他心疼地端详她憔悴的面容。「你有没有好好吃饭?」 「我不是每天都有传三餐的照片给你?应该是最近练得勤晒黑了吧。」其实他的观察很敏锐,她昨晚接到姑姑的电话后就彻夜失眠,今早早餐一口也吃不下,脸色憔悴得吓人,但就让她逞强到最后吧。 「真的?可是我越看越觉得从没看过你气色这么糟……」他半信半疑地。 「你再问一次,我就要觉得我男朋友很白目了。」她故作生气,终止他的关心。 听到她难得说出「男朋友」一词,他立刻像得到认证似的眉开眼笑。「好吧,一定是我的萤幕有问题。下次回去,我要把你餵得白白胖胖,让大家一看就知道你是我耿小胖的女朋友……」 被他可爱的餵胖大计逗出笑意时,她不着痕跡地眨去眼角泛起的雾气。 为什么……明明决定今天就是最后了…… 她还是捨不得,希望拥有他的时光能再延长一点点…… 沉心羿内心拉锯何时该开口时,耿霽身后的房门突然被打开——穿着可爱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性感的低胸吊带短裙,妆发也精心打点过的ashley闯入。 Chapter 6: 相恋,顷刻灿烂(8) 因为镜头正对着房门,她比背对房门的耿霽更快发现ashley现身,但之后发生的事太令她措手不及,只能震惊地旁观一切发生—— 面色微醺的ashley,走向耿霽,从背后紧紧抱住他。 坐在椅子上的耿霽被吓了一跳,立刻站起挣脱拥抱。 因为起身的动作太大,耿霽的耳机线应声被扯下,沉心羿听到了自动改为笔电内建麦克风收音的房内对话: 「学长,我喜欢你很久了……」ashley像藉酒壮了胆,摘下普通朋友的面具,一脸媚态地做出直率的告白。 「ashley,」耿霽听若未闻,沉声道:「你打扰到我跟我女朋友视讯了,请你立刻出去。」 「学长,为什么你总是看不见我、跟我对你的喜欢?」ashley却无视逐客令,挡在耿霽与电脑萤幕间,沉心羿只看得到ashley的背影。「告诉我,我哪里比不上她?为什么这么多年你眼里只有她——」 「不要再让我说一次,」耿霽的声音降至冰点。「你三秒内出去,我还可以当作这件事没发生;不然以后我就当世界上没有你这个人。三——」 「你说什么?」ashley语气震惊。 「我不是在开玩笑。二——」 「学长——」 「一——」 「等、等等!」 ashley被耿霽前所未见的冷酷态度吓得气势尽失,回头瞪了萤幕上的她一眼后,狼狈地退出房间。 他立刻锁上房门,衝回萤幕前:「对不起,心羿,我真的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你可以生气、可以骂我……但别不说话好不好?我保证这不会再发生,对不起……」 目睹全程的她,直到听到他这样说,才发现自己面无表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奇怪的感觉。好像因为太过痛苦,反而啟动了她的防卫机制,变得能理性而疏离地看待这整件事。 刚刚的意外让她再度确定—— 她无法控制他受女孩欢迎、也无法阻止她们趁机接近他。即使这次他拒绝了,想到未来还可能会有更多这样的事发生,她就无法安心。 如果无法安心,她就像随时抱着一颗未爆弹。在高强度的比赛中,任何一点心理上的小破绽,都可能在高压下迅速被撕裂、扩大,成为带来灾难的破口,她昨天才深受其害。 因此,她没有能力在不影响奥运代表队选拔赛表现的状况下,继续这场恋爱。 但同时,她胸口好痛好痛,感觉快要窒息…… 她惊骇的发现,他对她的影响力变得比交往前更强大。尝到了拥有他甜蜜滋味,她已无法像曖昧时,当他身边有什么风吹草动,便能以他并不属于她,某天失去他也不意外的想法为自己筑好一道情绪防波堤??失去这道心理防御的她,在意的情绪被勾起时,便如巨浪长驱直入,在她内心到处造成破坏,严重影响她内心世界的安寧。 只要他存在于她的世界中,就是对她影响力最巨大的,她最大的软肋。 她不仅必须与他分手,还必须与他彻底断开,才能根除那份影响力。 但是,光只是看着他,她都无法好好说出分手两字,更遑论要说到让一直对两人的感情很执着的他接受。 她必须花些时间好好思考,才有办法完成这个艰鉅的任务。 片刻沉默后,她终于下了决心,冷静道:「时间差不多了,今天视讯先到这里为止好吗?」 「可是,心羿——」他一脸焦急。 「我没有生气,我知道刚刚是意外。」她安抚他,见他面露释然。「只是我该去自主练习了。剩下的事我们之后再聊,好吗?」她使用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让他有机会追问,强行结束了视讯。 一关上镜头,刚刚还压制得很好的情绪,突然再也不受控地化为泪水奔流而下,她趴在桌上,哭到几乎窒息。 对不起。 是她自不量力。 以为可以将爱情与梦想都握在手中,最后却发现自己太贪心,终究无力兼顾。 即使没有父亲製造的意外,平心而论,将青春年华全赌在成为顶尖运动员的梦想的她,若放弃射箭,就是个没有其他长处的人。 与十八岁的她不同,二十二岁的她开始感受到选手生命的短暂。就像培训队教练说的,若不把握状况最佳的此刻,年年都有新秀窜出,当她年岁渐长,要选上奥运代表队必须面对的竞争只会更激烈;即使姑姑没向她通风报信,她原本就不想辜负奶奶一路支持她练箭的付出,怕自己如奶奶时常告诫的,变成像父亲那般一事无成、甚至带给家人烦恼的人。 父亲的事,只是让她心中原有的不安与恐惧更快浮上檯面,让她在更短时间内意识到必须做出抉择。 即使她清楚放弃他,等于放弃绚烂了她整个青春最美好、最灿烂的色彩,她这辈子再也不可能遇到比他更美好、更能撼动她灵魂的色彩;也必定会在心上划下一道终生无法癒合的,名为遗憾的伤痕…… 被自小奶奶灌输、再由竞技体育文化加深的以胜败论成败的观念支配的她,最终仍决定——放弃令她患得患失、从没有自信拥有的爱情,去追求努力就有机会成就的……她已不确定是否该称为梦想的目标。 视讯后思考了整天如何提出分手的她,最后决定,既然面对他时无法说出口,最好的办法就是寄託于能隐藏情绪的文字。 看不到总令她依恋不捨的他,她就能将多馀的情绪控制好,冷静地向他传达重要的讯息了吧。 在彻夜泪流不止的内心排练后,隔天清晨,她以讯息正式向耿霽提分手。决绝地割捨了这段自高中牵绊至今,无论在物理的时间或心理的份量上,早已密密织入她生命经纬中的感情。 斩断与他所有联系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也跟着死掉了一点点。 Chapter 7:思念,雪藏记忆(1) 替她解围、假扮她男友牵起她的手的短暂片刻,两人相识以来的重要片段,像一帧帧老照片,在耿霽脑中自动播放。 升高三的暑假,成绩优秀、备受父母与师长期待的他,却不知道自己未来想做什么,内心极度烦躁又茫然。 翘课到隔壁高中的射箭场,一开始是因为地利之便,后来发现把射箭队的练习声当作背景音乐、看着天空发呆能给他片刻心情平静,便时常造访。 某个燠热的午后,有个女孩在教练宣布解散后独自留下练习,让他注意起这道场上唯一的身影——明明没人能聊天解闷,她却怡然自得地进行着看来枯燥至极的反覆练习。 她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愉快? 不觉得天气很热、练习很累、一个人很无聊吗? 为什么穿着人人称羡的明星高中制服的他,从未像她那样真心享受自己在做的事情? 太多的好奇,让他忍不住偷偷观察起这个眼生的学妹。 他原本都在储藏室后方,那一小块安全又不会被射箭场的人注意到的小草坡度过翘课时光。但那个下午,出于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原因,他故意移动到能被她注意到的位置,想看她发现他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她明明发现了他,却还是照旧练习,这让上国中抽高变瘦后异性缘一直不错的他有点不甘心。虽然注意到日影逐渐西斜,太晚回去会有书包被锁在教室的风险,但反正一天不带书包回家也不会怎样,就赌上一口气继续待着,看她什么时候才会来找他说话。 当她练习完开始收拾场地,他真的以为她要无视他直接锁门了。 还好,最后她还是朝他走来,那时他脣角忍不住得意地微扬。 「学长,不好意思,我要锁门了。」她的声音比他想像的低一些,语调平静,似乎只当他是个不得不处理的麻烦,完全没有羞怯或想与他多聊几句的意思。 虽然自尊有点受损,但他等了这么久,不是为了轻易被打发。 他这一下午已经累积了很多问题想问她,口袋里明明有悠游卡,仍开口跟她借了公车钱当成下次见面的理由。 他不确定她隔天是否会出现在射箭场,但他週末本来就会被父母赶来学校自习,隔天一到校,他就先到围墙探查,发现她单独练习的身影,毫不犹豫翻墙过去。 她看到他出现时微微瞪大眼睛的表情,有点呆萌,也让他安了心,确定她并非本性冷淡,也是有情绪反应的正常人。 他一口气问了她很多问题,她看起来有些困扰,但都会简短回答;虽然偶而也会以沉默表示对某些问题太瞎的抗议,却始终没有开口赶他走。 他发现,初见高冷的她,其实不擅长拒绝人,老实得有点可爱。 陪她练习的那个早上,他心情前所未有地平静,很想就这么一直待在她身边。 他不知道是因为她在射箭时散发出的寧定气质吸引了他,还是因为她不会像父母和同学,一开口就和他谈令他心烦升学话题,只是默默让他说他想说的话。他很快就决定,他想多认识这个和他身边茫然度日的高中生不同,踏实地走在自己选择的路上的女孩。 他知道若非这週末是射箭队暑训前的假期,平常週末射箭场也很热闹,陪她练习的机会恐怕仅此一次,于是缠着她间扯到中午,顺势邀她去吃午餐,试着製造更多认识她的机会。 没想到,他居然在一起吃意麵时第一次看见她泛出有着甜美小梨窝的笑容。 虽然不是对他,是对意麵。 但那瞬间,明明准备好很多话题的他,脑中言语全都蒸发,回过神,才以传授她拌麵酱料比例的话题掩饰过去,心跳却花了段时间才平復。 那时他脑中浮现了想跟学妹一起吃更多饭的念头。 但是她住校、又是课业之外还有大量练习的校队生,平日根本不可能约她吃饭,想见她只有翘课一途…… 于是他这么做了。 个性认真的她并不赞同他的翘课行为,却总是心软,在射箭场锁门前来叫醒翘课的他,他很快就发现机会,和她成为週末一起吃饭的饭友。 一开始,他只是因为她不擅长主动开啟话题,所以决定吃饭时负责说话活络气氛。没想到说着说着,竟将无法对父母、手足、同学诉说的烦恼,全坦然向她倾诉。 她虽不擅长表达,却非常擅长倾听。即使并不完全明白或认同他说的话,总是非常认真地听他诉说,不会像其他人说些「要惜福」、「不要想太多」、「父母都是为你好」之类毫无同理心的陈腔滥调,不论他说什么都耐心倾听。 那时,他以为自己只是将她当成尽情倾诉心事的树洞学妹。开学后,他仍坚持与她一週吃一次早餐,告诉自己的理由是——这是为了让自己在日渐紧迫的升学压力中维持精神健康。 或许在理智明白前,直觉早已洞察了自己的心。 他庆幸自己够机灵,最初发现她是那个对自己没好感的童年旧识孙羽翎的学妹,便留了个心眼,没先把名字告诉她,以免他人的评语先入为主地影响她对他的看法。 直到她意外得知他的姓名,他非常害怕她从此不理他,才认真思考她对自己的意义。 外向健谈的他有很多朋友,要交新朋友也不难,认识她后,却总是第一个想找她、在意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害怕失去她,为什么? 他喜欢跟她一起吃饭、喜欢向她倾诉烦恼,但仔细想想,这都是因为…… 他喜欢在她身边的感觉。 很放松、很自在、不必偽装成品学兼优的高材生、期望值破表的长孙、或是家族弟妹们的人生榜样。 在她面前,他可以只是他自己——那个有些小聪明、爱吃、爱说话、也有很多平凡的烦恼的他。 她或许觉得这没什么,但对从小就因为成绩优秀背负周遭擅自加诸的各种期待与评价的他,比谁都明白愿意放下刻板印象、试着理解他人是多么珍贵的特质。她不受加在他身上的高材生光环影响,用心认识真实的他,也温柔接住了他无处倾诉的苦恼。 等他察觉,她早已被摆到心中特别的位置。从未将她当妹妹看待的他,立刻将心中她的分类标籤由「树洞学妹」更新成「喜欢的女生」。 看清自己的心意后,他更加珍惜与她当饭友的时光,也逐渐感受到她开始在意他。 他知道她的校队有禁爱令,这反倒令他松了口气,因为这代表她高中毕业前,都不可能被其他人捷足先登。 真正的难点是,他毕业后,两人的生活失去交集,训练忙碌的她,会不会渐渐淡忘他? 但已明白自己心意的他不想轻易放弃,于是耍了个小心机——藉口需要唸书动力,与她定下饭友之约,希望这约定能让他在她心中佔据一小块位置、也给两人的关係留下未来继续的理由…… 她答应时,他真的好开心。 Chapter 7:思念,雪藏记忆(2) 他升大学的暑假提早加入了学校的射箭社团,除了对她那截然不同的世界感到好奇,也期盼两人暂时生活圈毫无交集时,他能做些什么,为他们找出新的交集。 他终于找到机会,以帮社团指导教练加油为名,揪了一群社友去看她也参加的比赛时,她眼中有掩不住的惊喜与感动。 在她心中,他也是有些特别的吧? 她虽然习惯将话藏在心底,为了让他有动力唸书,答应他提出的饭友之约的温柔,还有认为约定难以实现的悲观,他都看得明白。 因为发现自己的思念并非一厢情愿,他甘愿成为主动的那一方,让她知道事在人为,而他说过的话都是认真的。 她放弃可以轻松升学的体大,接受他的家教准备学测,只为考上与他的学校同样在台北的s大,应该是她开始对两人的未来燃起期盼的证明吧? 在市场的意外拥抱,她的反应跟他一样不淡定,让他确认了这件事。 终于等来两人又在同一个城市求学,他原以为两人的关係会很快转变,却发现害羞的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于是决定先把握所有能和她相处的机会,再找机会告白。 他先瞒着她父亲要他出国的消息,是因为她好不容易才对两人的未来多了些信心,他不愿使她又悲观起来,想等两人关係更确定再与她好好讨论。 但她并不明白他的急迫,似乎很满足于当饭友的现状。他试过明示、暗示告白,她的接连退缩让他明白她仍有迟疑,只能退回一步,继续与她慢慢发展。 随着她确定升大二暑假又要南下培训,父亲也催他决定出国或留在台湾念硕士,他发现已没有时间与她慢慢发展,带她去了咖啡社摆摊,用她一定能感受到的特殊待遇,想让她明白他的心意,没想到学妹ashley多嘴将他考虑出国一事说出,坏了他的计画。 她听到出国消息时瞬间又陷入悲观的表情让他慌了,口不择言地问她是否希望他留下,想让她明白他有多重视她。 事后想想,将应该自己决定的未来丢给她,多么不负责任,对她而言又多么沉重。 他想先确认两人关係,再决定出国与否的作法终究失败了。父亲再度追问,他试着和父亲说真心话时,父亲否定他的想法、说他太天真使他非常沮丧。他决定和她诚实说出自己的挣扎,没想到竟然第一次听到她主动倾诉烦恼,使他又惊又喜。 平时冷静淡然,总将话藏心底,像隻自我保护意识很强的猫咪的她,终于对他倾吐心事,像猫咪在信任之人面前才会展露最脆弱的柔软肚腹,让他确定自己在她心中是重要的,也感觉与她更加亲近。 即使各自的难题并没有因此解决,却给了他信心。 客运上,她迷迷糊糊地倒向他肩头,倚着他好长一段时间,久到他有机会鼓起勇气回靠她、伸手拥她入怀——她虽然全程装睡,他靠近时,她惊讶抽气、耳根红透的反应并没有逃过他的观察。 她会想依偎在他身边,也像他一样,因为对方的靠近难掩激动。 虽然对交往有迟疑,但她确实是喜欢他的吧? 确认了这件事的他,把握她南下培训前所有能相聚的时光,在两人分别的前一夜,对她挑明心意。 他知道她不会立刻答应,但他想让她明白,他喜欢她,认真希望未来里有她。 两人南北分隔时,她与他一样认真地报备三餐吃了什么、每天忙些什么,让他觉得等她答应交往的未来可期。 虽然等得比他预期的更久一些,等到他留学的学校都确定了,她才突然点了头,终于等到与她彼此相属的这一天,他仍欣喜若狂。 他把握了所有能与她见面的机会,去哪都紧紧牵着她的手不放,直到他必须放手啟程。 「答应我……不可以随便答应当其他男生的饭友喔。」 他出国前他们最后一次相聚,在他们确认关係的孔庙的中式拱门下,他依依不捨地将她圈在怀中,额头抵着她额头,急切地想以语言与非语言的所有方式让她明白,他有多捨不得离开她、对这段感情又有多认真。 「就算对方又高又帅、还有十六块腹肌也不行……」他孩子气地将心中不安包裹在玩笑中。 时间为什么一下子就用完了?正式交往后的日子,每分每秒他都很珍惜,但总觉得不够,怕短短的四个月,在她心中留下的痕跡还不够深刻,深到有足够动力坚持到再次相见。 「什么十六块腹肌?」她被他逗笑,露出他好喜欢的小梨窝。「我才不会——」 他低头吻住她的笑,用独佔她只为他绽放的甜美的特权,安抚临别在即的不捨与不安。 而她,羞怯但坚定地回应他的吻,这点燃了他更多热情,吻得更深、搂得更紧,恨不得将她融入自己骨血中,带着一起远行。 其实他知道的……她只是不善言词,却一直用各种方式——只当他的饭友、只坐他的机车、只让他牵手、拥抱与亲吻,并顷尽全力回应——这些年,她将所有的例外与特别都给了他,让他一再确认这份感情是双向的,才心甘情愿坚持至今。 理智濒临失控前,他强迫自己中断那个吻,在鼻息仍能互相骚乱的距离,索要承诺:「等我……我也会等你,好不好?」 即使收到许多侧面的肯定讯息,离别在即,他还是想听到一句正面的承诺,想确认她与自己的喜欢一样深、对即将到来的挑战一样坚定。 她面色緋红、气息不稳的许下承诺:「好——」 他没忍住,再次掠夺她的呼吸;她察觉到他的不安,比之前更主动地回应他——微踮起脚、双手圈住他颈项,仰起脸主动加深这个吻。感受到她以全身努力传递的深切情感,他心中盘旋的微弱不安就此平息。 相识以来,他们有过许多远距离的经验,一次次他们都度过了,出国不过就是距离的数字更多一点,只要他们心中有彼此、只要勤联络,跟以往一样,不会有问题的,对吧? 没想到,她竟会在两人交往再差两个月就满一年,他趁着开学前与朋友去滑雪的那个突然降下大雨的傍晚,无预警以讯息提分手。 滑雪意外当天的事,包括以讯息分手的过程,他至今不復记忆。 他也曾短暂失去大片记忆,让身边的朋友、与远在台湾的父母担心不已。 但……是的。 他并没有遗忘她。 他怎么可能忘得了自己用了整个青春喜欢的女孩? 这两个多月,能够拋下过去的负累,与她日渐靠近,他非常开心。 他知道她并未完全相信他失忆,也清楚有一天必须和她坦承一切,但重新回到她身边的感觉太好,他一直告诉自己,再一下下就好,等出现适合坦白的时机,他会说。 「六年前,我们短暂交往过,但我因为没办法兼顾训练跟恋爱,跟你提了分手。我们分手那天,你去滑雪出了意外,我一直很想跟你说……对不起。」 她却突然向他坦白过去,使他措手不及。 他回来找她,并不是为了讨一句道歉,而是…… 耿霽看着她歉疚的表情,想起分开这六年的日子。 Chapter 7:思念,雪藏记忆(3) 与她分手的那天深夜,耿霽在医院急诊室醒来,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躺在这里。 同行朋友告诉他,他滑雪出了意外。 虽然他脑中全无印象,但全身传来的痛楚清晰无比。 他要朋友拿他的手机过来,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和她说说话、报个平安。 是的,他说了个谎,当年他的手机并没有摔到山沟里。 他会知道他们分手,就是清醒当时,点开手机的通讯app,看到对话纪录得知的。 即使毫无印象,残酷地躺在对话记录里的内容,确实是从她的帐号、以她的语气传来的。 第一时间,他拒绝接受事实。 当时左侧锁骨骨折加上多处挫伤与脑震盪,身心状况糟糕到极点的他,为了不让自己崩溃,说服自己——这只是一时情绪性的语言,她正在参加奥运选拔,最后的决选赛很快要到了,想必是压力大,一时说出气话吧?她跟孙羽翎交情好,即使孙羽翎已经退役,她们还是时常联系,依孙耿两家父母交流的频繁程度,孙羽翎一定很快就会听到他滑雪出意外的消息,也一定会立刻转告她,他不该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打扰她,不如先乖乖养伤,她一忙完就会联络他的…… 过了两个月,他早已出院回家休养,身上的伤与脑震盪的状况也好转不少,生活逐渐恢復正常时,已顺利选上代表队的她,依然没有捎来隻字片语。 他再也按捺不住,决定主动联系她,才发现他们是真的分手了——她封锁了他所有的社群帐号,手机号码也打不通了。 其实,他看到她决绝的分手讯息时就有种不祥预感,只是一直不愿相信、不敢查证,奢求时间会带来奇蹟。 时间带来的,却只有由希望到绝望的心碎。 听到他出了意外,亲朋好友纷纷捎来关心,曾与他最亲密、他自认问心无愧爱过的她,却彻底与他断绝联络,连託人捎来一句问候都没有。 他们这些年的牵绊与感情,对她而言,都随着分手一笔勾消了吗? 她的绝情重伤了多年来努力维系两人感情的他,他记得自己大哭一场,然后上网订了附近观光渔港的赏鲸船。赏鲸船驶离陆地一切纷扰,带他到了蔚蓝广褒的太平洋之上,他将写着残忍分手讯息的手机丢进海中——手机海葬般沉入深海,洇水成为死机,手机中记录着两人恋情点滴的对话记录与照片,也在他刻意的不抢救下,从世界上永久被抹除。 多年来,看似是他不屈不挠追逐着她,但那是因为他有持续感受到她微小但确实的回应——默默出席每次的吃饭邀约、努力挑战不擅长的数学、只破例坐他的机车、在繁忙训练中尽力和他保持联系——明白这份感情是双向的,他心甘情愿成为主动那一方。 她以行动表明从此与他陌路的决心,使他领悟这次不同以往。 他知道她正在实现梦想的关键时期,却没想到,一直很支持她追梦的他,竟因为「梦想」二字,被她拋下。 他的心情非常矛盾——既明白她以梦想为理由分手,就是在告诉他,错不在他,他再做任何努力都无法挽回她;又觉得为什么非得在爱情与梦想之间二选一?这两件事真的有衝突吗? 他从高中就认识她,自认是世上最了解她的人之一,即使她不善表达,从她的表情,他也常能猜出她的想法。 直到分手他才明白,无论相识多久、相爱多深,世界上没有人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 他知道她个性谨慎,考虑多时才下定决心与他交往;但他也知道她极具毅力,认定了目标就不轻易动摇,才能在多年苦练后站上国际赛颁奖台…… 这样的她,为什么却轻易放弃了他们的感情?在两人都有心维系的状况下? 但刚分手的他无法冷静思考,最后总是导向「她为了梦想放弃他,表示自己在她心中没那么重要」的结论。这想法就像在伤口上洒盐又补刀,使他就算想釐清两人分手的理由,却因为太痛苦无法继续探究。 有好几次,他几乎按耐不住透过共同朋友联络她、跟她要个说法的衝动。但想到她努力多年,终于进入选手生涯的黄金时期,选上奥运代表队,即将登上运动员的终极梦想舞台,还是压下私心,决定不打扰她,让她专心备战。 即使心中有很多不捨与不甘,真的爱一个人,就该尊重对方的意愿,不是吗? 下定决心放手后,他本打算默默关注她的近况给予祝福…… 但他高估了自己。 无预警被分手在心上划下的伤口太深,分手后的好几年,他都像在躲避会让伤口感染化脓的致命病菌,下意识地避开任何与她相关的人、事、物。 这并不困难。他们原本生活圈差异就大,共同朋友也不多,再加上他人在国外,与那些人事物都有距离,只要不主动去接触,在生活中抹杀她的影子轻而易举。 他一开始用咖啡,身体復原后再加上各种极限运动,将课业之外的生活填满到不需要思考的程度。 硕士毕业前,实验室学长邀他一起进硅谷的新创科技公司拼拼看。已收到几家科技巨头的录取通知书,正对大同小异的职涯前景、员工福利意兴阑珊的他,没多想就选择了这条成败难料的挑战之路;过了几年日夜都被工作填满的日子,机运极佳地见证公司股票顺利ipo上市,足以转职创业的资本比预期更快入袋,他却并未照着当年计画,往当咖啡师的梦想迈进—— 因为,「梦想」二字,会使他想起她,让他本能地别过头去。 放下年少时对爱情与梦想的傻气执着,走上务实的道路,他一度以为这就是长大了。 他隐约察觉心里有个洞,以为用更多的收入、更精彩的体验就能填满它,却总是在短暂的满足后,被更深沉的空虚感袭击。他说服自己,这种若有所失的感觉,或许是每个长大后的人都会经歷的;他更努力工作、更用力玩乐,却从不直视心中的深渊。 过了看似充实的日子四年多,某次整理家中杂物,他无意间在随他搬了几次家都没动过的纸箱中,发现她送他的那隻手冲壶。 那瞬间,关于她、关于他们、关于爱情与梦想的回忆,从心中那个洞,火山喷发般,一口气全涌上来。 Chapter 7:思念,雪藏记忆(4) 直到那时他才发现,原来那个深不见底的洞中,与她相关的记忆如岩浆隐隐伏流;以为早已和手机一起葬入深海的思念,就像被他收到纸箱深处的手冲壶,只是被他封印进洞中某个火烧不着、水淹不到的隐密处,手冲壶重见天日,便连锁反应地触动回忆、震碎封印,以一发不可收拾的气势解封—— 他想念与她一起享用美食、分享生活的日子。 他想念她喝到他冲的咖啡,笑出脣角浅浅小梨窝的样子。 他想念她的一切——射箭时帅气的样子、冷静地吐槽他的样子、被他亲吻时羞怯得满面緋红,仍然努力回应着他的样子…… 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时光如浪,带走许多他曾有的执着,她的存在却违反了物理定律,在他心中完好如初。 分手之后,聪明风趣又是黄金单身汉他不是没有恋爱机会,但他总是意兴阑珊。他曾以为只是自己标准高,要遇到适合共度未来的对象自然比较难,直到对她的思念如海啸将他淹没,他才明白—— 那是因为他不自觉以她为标准,那之后遇见的都不是她,不可能有人能满足所有条件。 承认这个事实后,与她分手后刻意将生活过得过分精彩充实的焦躁感突然消失无踪,那一刻他觉得释然,发现自己早已厌倦这种想证明「没有你我也可以过得很好」的空虚生活。 原来他之前自以为瀟洒地爽快放手祝福、不再回头纠缠,不过是突然发现一直以为能高分通过的考试,竟发回凄惨的满江红考卷,就把考卷塞到看不见的地方,害怕去检讨答案——这些年来,明明两人有共同朋友,真要联络一定联络得上,他却一次也没有去找她把话说清楚,看似洒脱,其实是害怕从她口中听到多年来都是他一头热,她根本没有这么喜欢他之类,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的话…… 他终于发现,自己从未好好面对两人分手的事实。 分手后,他以为奋力奔跑的自己早已前进,心中的时鐘却停摆在明瞭两人分手的瞬间,直到此刻,才察觉自己一直老鼠跑滚轮般地在原地空转,哪都没去成,还精疲力竭。 对,他就是忘不了她,那又如何? 那就别忘,去面对吧。 他开始在云端备份中搜寻当年是否有没删乾净的两人的照片或纪录、重新拿出那隻手冲壶冲咖啡。藉由面对与她相关的事物,诚实梳理自己的心情。 他以为这会有些痛苦,但他心情意外平静,并且逐渐明白了对她念念不忘的理由。 他的人生,分为遇见她之前,和遇见她以后——原本浑浑噩噩、优秀却对未来毫无憧憬的他,遇见了踏实地为了自己喜欢的事努力的她,被她努力的身影激励,开始思考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即使他还是走在主流的路上,却越来越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选择,不再只是盲目从眾。 有她在他生命中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变得不可思议地勇敢,会去挑战理智上明白困难、但内心真正嚮往的目标,因为这世界上有一个不管他做什么都全心支持他、他也想全心支持的人。 她给了他啟发、给了他向前的动力、也是即使仅是吃顿饭、喝杯咖啡,只要共度时光,就让他放松又心安,精神充电站般的存在。 虽然这份名为「喜欢」的顽强思念,也有无法以理性分析的部分,但越是回想,他便越是明白,为他的生命带来改变的她,是永远会在他心中有一席之地、谁都无法取代的特别存在。 与她分手后,他逃避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一旦重拾,他发现自己没有变—— 他还是喜欢她,也还是想成为咖啡师。 他开始认真研究关于咖啡的知识、去上课、考证照,也在整整避开她四年后第一次上网查了她的近况。 他想知道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她的梦想? 他却惊讶地发现,他以为会留下彪炳战绩才会甘愿退役的她,他们分手那年参加过一次奥运,便再也没当选国手,国内赛的成绩也陷入低迷;硕士一毕业,就没有再出现在任何国内赛秩序册的选手名单上,名字移到了教练那一栏,而且似乎一年就换一间学校工作。 这完全不符合他对她的想像。 她不是为了专心追求射箭上的梦想,才跟他分手的吗? 他上网找出当年刻意没去看的,她奥运的出赛影片,立刻发现不对劲——因为天气骤变表现失常并不稀奇,但她是身经百战的顶尖选手,即使一箭失常,后续很快就能回稳,她在比赛后段荒腔走板的表现像换了另一个人,将她失常的因素归咎于天气,也许别人能接受,但认识她多年的他无法被说服。 她在奥运的失常、之后的低潮、与毫不留恋的退役,使他开始觉得,她与他分手的理由,或许并非如她所说,仅是为了梦想放弃爱情,这般简单粗暴的答案。 时间帮上他的地方,是从分手当下痛苦自怜的情绪中走出,开始能理性思考她提出分手的原因。 远距离交往时,两人难免都有不安,但他一直努力让她安心,她也在繁忙的训练中尽力配合。 明明双方都有心走下去,为什么她突然决定放弃? 强烈想解谜的欲望浮现时,他终于明白——对她,他比自己曾以为的更执着。 他必须再见她一面,亲眼确认一些事,当年未能妥善收拾就被草草封印的情感,才能被好好整理安放,不再在心中创造出填补不了的深渊。 而且,自从得知她近况,他的一颗心便悬着,也想确认她是否过得好。若她一切安好,即使她的幸福不再与他有关,他想他也承受得住——至少,悬着的心能放下。 有了再见她一面的念头的数个月后,他公司的台湾分公司宣布要创立一个新部门,向美国总公司徵求一个精通中英文、能在台湾客户端与美国总公司技术团队间担任沟通桥樑的工程师回台担任新部门的主管。他一直想回台湾,只是为了避开会让他想起她的人事物,才在无意久待的异国滞留多年,见到机会,他不再犹豫,立刻申请调职回台湾。 Chapter 7:思念,雪藏记忆(5) 一回台湾,他就透过大学射箭社的指导教练确认她现在在一间台北的高中当教练。他公司在新竹,虽然不是见不到面的距离,但他是工程师、她是校队教练,生活圈比学生时期更难找出交集,他暂时找不到适合重逢的场合,于是决定先将自己的生活安顿下来,再来好好计画如何与她重逢。 接着,发生了一些事让他暂时无法安顿——回国不久,妹妹就发生车祸入院,他工作之馀的时间与精力被这件家庭大事佔去大半;妹妹康復出院后,他终于有心思为自己打算,花了几个月看房、买房后又花了几个月装修,真正安顿下来,已是回来快满一年的事。 尚未安顿下来的期间,他一直都在思考哪里才是最好的重逢场合,不想贸然用掉最重要的第一次重逢的机会。 机会在他刚搬进新居,生活终于安定下来的时刻降临。 他在射箭社社友群组里看到学弟转发「射手之翼」即将开幕的消息,原本只是好奇当年与他交情不错的周少伦开了怎样的店,点进官网,却赫然发现她名列授课教练名单,便登入了许久没使用的社群帐号,想从周少伦口中探消息。 他一登入帐号,便看到周少伦三个月前邀他出席试营运的讯息。在那则讯息中,个性善良的周少伦主动关心当年的滑雪意外,问他身体现在都还好吗?失忆都恢復了吗? 当年他失忆的事,想必透过父母间的转述,从孙羽翎那里传出去了。而且因为父母并不清楚意外当时的细节,他又避开这群人许久,周少伦听说的讯息相当片面过时,也被传得比实际状况严重。 他看着讯息愣了半晌,突然灵光一闪—— 两人交往时,因为她还没准备好向共同朋友公开,他没对任何人透露女友的身份;分手后,曾有人试探地问起女友的话题,他不想谈,以意外后很多事记不得了一语带过,眾人也就识相地不再多问。时间过去,往事没人再提起、交往的纪录又几乎消失殆尽,这个前女友,在他人生中消失得乾乾净净、不留痕跡…… 如果他宣称忘了她、忘了两人的过去,没人能拆穿他,对吧? 这个发现让他顿时心脏狂跳——当年她分手分得决绝,他也担心一见面,说过别再联络的她,会不会立刻转身离去。 如果他自称失忆,她或许就不必为分手时说过的狠话尷尬,能比较自然地面对他? 他顺着周少伦的询问回讯,装作想不起许多往事,问到了关于她的重要讯息——她不仅在射箭场教课,还已经成为「射手之翼」的正职员工。 他等待多时的机会,终于出现。 只要她在射箭场工作,他可以找很多理由去见她。 如果能报名她开的射箭课,还能每週固定见面…… 他脑中转起各种疯狂念头,但最后还是恢復理智,告诉自己只要与她见一面就好。 开幕那天,他做好了去和她打声招呼,像朋友一样聊聊近况就好的计画,计画却在站在射箭场大门那瞬间被改写—— 明明馆内人这么多,他却不费吹灰之力立刻找出了她。 只一眼,他便直觉地感到不对劲。 其实她没什么变,短头发,小巧的脸,内敛的举止,脸上还多了使她更清丽的淡妆与礼貌笑容,但…… 她整个人好紧绷,没了往日的寧定从容。明明做着教人射箭这种她应能轻松胜任的事,一举一动却格外小心,像深怕出错。 她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好想跟她说说话,逗她笑…… 他立刻发现自己不甘心只与她见这一次面。 他的大脑马上替他找了好理由:是啊,只见一面,怎么找得出他想知道的答案、还有她变成这样的理由呢? 他开始思考怎样才能创造理由来见她,之前设想过的疯狂计画瞬间回笼——开幕当天人潮眾多、负责报名的员工不认得他、认得他的那三人又忙得根本没发现他出现,为他之前认为成功机率极低的计画开了一路的绿灯,等他回过神来,已站在缴费柜台报名。 趁乱完成课程报名,远远看着她带射箭体验活动的身影时,他突然又对这个计画中最疯狂的部分——自称失忆——感到犹豫。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欺骗她,即使是善意谎言,真相大白时的后果仍然难料。 若她能平心静气地接受他以前男友的身份出现,他就不打算偽装失忆。 他抓好时机,趁体验活动进行到一半,最可能出声质疑此事的孙羽翎无暇他顾时,出现在她面前。 「嗨,教练,请问我可以上你的课吗?」那时他不由自主露出微笑,开心终于与她重逢。 「耿霽……」她却像见到洪水猛兽般惊恐。「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瞬间,他才决定将这个疯狂的计画执行到底,否则她无法安然面对他。 一开始虽曾如他所料,遭遇孙羽翎的质疑,但他早想好一套无懈可击的说辞,顺利通过考验,和她的相处也渐入佳境。 他发现,她虽然避谈两人曾交往,对于他询问的往事,她都尽量诚实回答,并没有趁机误导或欺骗他。 这使他很感动,却也很迷惑。 为什么她诉说往事的语气带着一丝怀念? 为什么她偶而会用温柔又悲伤的眼神看着他? 如果她心里也还有他,他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课程只有短短三个月,他怕不足以使慢热的她放下心防,于是努力创造更多与她相处的机会。再度与她成为饭友、拉她参与游戏——虽然他曾因为游戏中意外的拥抱,差点压抑不住激动心情,还好他很机智的掩饰过去——两人的关係,也在开始咖啡摆摊后有了明显升温,她开始会主动帮他忙、被他逗笑、对面前的他也有了好奇。 这让他很振奋。 虽然不敢十分篤定,但他觉得,她并不讨厌他。 甚至,跟他一样,依然喜欢。 那当年她坚持分手的理由是? 他思前想后,推测原因可能与她后来成绩一落千丈、黯然退役有某种关联,于是试图从与她聊天中拼揍线索。 曾经坚定追梦、在他眼中闪耀不已的她,为什么现在却说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射箭,而且没自信得令人心痛? 他邀她一起射箭,立刻发现异常。 曾经手拿弓箭便散发享受其中的光芒的她,一站上发射线却流露恐惧、反应明显不对劲。 他伸臂搂她入怀时,她没有拒绝,只是静静依偎他,让他心中苦甜交织。 苦的是,气自己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才发现她不对劲。 甜的是,确认她心里也还有他,否则依她个性,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他探问她异常反应的原因,她惊慌闪避问题的反应,让他确定自己推论的方向正确。 耐心是他的强项,当年他可以等她两年回应告白,现在也不急着得到答案。只要能继续待在她身边,他相信他一定能找出真相。 没想到,她却突然提起她一直回避、他们曾交往的事实,主动打破了两人一直很有默契维持的和谐状态,让他慌了手脚。 他该怎么应对忽然回锅的「前男友」身分? Chapter 7:思念,雪藏记忆(6) 「我说过,」他直视突然坦白两人过往的她,「出意外是我自己造成的,不是其他人的责任。」 「可是……」她仍是满脸愧疚。 一瞬间,他想趁机跟她坦白所有,又担心会毁了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话到嘴边又犹豫了。 「反正我不记得了,现在也健健康康的,你不要再自责了。」看着她愧疚的表情,他想安慰,便脱口而出。 他承认,他已太习惯装作失忆,虽然尽量避免说谎,却一直游走在定义的曖昧地带——他所指的失忆范围仅限意外当日,和她以为的失忆范围不同。 他知道这样不好,但话已出口,只能将向她解释的时机再次延宕。 「我来找你,只是想找回重要的东西。」他柔声道,「经过这两个多月,我已经找到了。」 「是什么?」她迷惑地回望他。 「你。」他将手放上她发顶,她立刻泛红的双颊令他有了勇气:「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现在的我,喜欢面前的你。」 虽然尚未向她坦白所有,这番告白是百分之百的真心。 与她重逢,她不再是追梦的耀眼女孩、他也不再是迷惘的年轻男孩;但每当她出现,他视线仍不由自主被她吸引、待在她身边,依然使他心安、也依旧为了她微笑的样子心动,想将她所有的忧伤都化为微笑…… 他确定自己不是沉溺在相恋的美好回忆中,使他牵掛的,是面前的这个她。 「你……有听懂我刚刚说什么吗?」她瞪大眼,语音开始颤抖。 「你说我们曾经交往过,后来你提分手,分手当天我刚好滑雪出意外,你就毫无根据地觉得是自己的错,傻傻地自责很多年。」 「为什么……你一点也不惊讶?」她敏锐地起疑。 「这不意外啊,」他骑虎难下,只好继续编造自认不算谎言的理由,「从你跟孙羽翎看到我的反应、你提起的往事里,我隐约也可以猜到我们应该交往过。」 「那……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她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如果你愿意说,我当然想听;如果你不想说,那也没关係。」他大手下滑,将她散落在颊边的发丝塞回耳后,指尖扫过她泛红的颊侧与耳廓,温暖柔嫩的触感使他眷恋不已。「你已经告诉我很多,我已经听到我需要听的。我很高兴以前跟现在的自己,英雄所见略同。」 她终于又回到他伸手就可以拥抱的距离,真好。 「你真的……不生气?」她开始哽咽,但拼命忍住。 「当时我也许很受伤,但反正我也不记得了。」他又忍不住将真话交织在曖昧地带间,「现在的我,听到你为了这件事自责这么多年,只觉得很心疼。」 他顺从心中渴望,伸手将她纳入怀中,安慰地将大掌放上她后背轻拍。 「没事了。我不在意那些往事,你也不要再在意,好吗?」他轻声道,感到她将脸埋入他胸膛,小声地哽咽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压抑的呜咽声,让他心疼地将她搂得更紧。 原来她不是一分手就绝情地将他拋在脑后,带着自责过了这么多年。 这是否可以解读为,她心里也一直有他? 一瞬间,他想问她,但理智告诉他时机不对,放弃这个念头,耐心陪伴怀中的她释放压抑多年的情绪。 他真笨。如果当年他别只聚焦在自己受伤的感觉,早点冷静下来思考,也许就能更早发现提出分手的她其实也不好过。 幸好现在不是太迟。他让她知道了他的心意,也打破重逢后她对他筑起的那道无形的心墙,朝她靠近一大步。 两人分手、使她陷入低潮的完整理由,他不会逼她透露,但打算继续寻找。 他希望找出理由后,能驱散她眼中的忧鬱黯然。 Chapter 8:谎言,昂贵代价(1) 企业联赛的出外摆摊结束后,「射手之翼」的週末咖啡活动也在两週后画下句点,这週六沉心羿却依然忙碌,因为验收本期学员学习成果的活动——「第一届射手之翼冬季盃射箭赛」于课程正式结束的今日举办。 参与比赛的学员们,依照程度分为新手的十八公尺组,与进阶的三十公尺组,分据射箭场的左半与右半边发射。馆方在场地侧边摆起射场指挥台、靶位后方则安排数名裁判,让学员们体验一场正式的射箭比赛。 发射铃「嗶」地一响后,发射线上站成一排的学员们纷纷举弓发射,场内响起此起彼落的搭箭与放箭声。 「说真的,我搞不懂你们的逻辑。」戴着写着「裁判」臂章的孙羽翎,眼睛盯着场上动态,走近同样戴着裁判臂章的沉心羿咬耳朵。「他那天都告白了,你们居然还没在一起?」 沉心羿不想在大庭广眾下讨论这话题,敷衍道:「告白又不是就要交往。」 「那你们这几个礼拜是在虐什么狗?」孙羽翎却不放过她。「他三不五时就跟你花式告白,我们这些路人听得都起鸡皮疙瘩了。」 「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她立刻红了耳根,这坑是她不小心挖的。 那天,她再也受不了良心谴责,做好会破坏两人两个半月来建立起的亲近关係的觉悟,对他坦白往事,他的反应却出乎她意料。 听他说出喜欢她、不介意往事时,六年来被后悔与自责如锁链紧紧缠绕的她,听到心中「喀」一声解锁,从多年的自我厌恶中解放,控制不住地在他怀中流下释然的泪水。 「你到底……为什么会喜欢我?」虽然并非完全没有跡象,亲耳听到她还是不敢置信。 「为什么?」他露出被灵魂拷问问倒的表情。「给我一些时间,我慢慢回答你。」 那天开始,他常冷不防跟她告白。 「心羿,你知道吗?我喜欢你教学时认真的样子。不管是来体验的新手客人、游戏时的团客、还是跟我的个人课程,从没看你态度马虎过,还会因材施教,仔细提醒该注意的技术跟安全细节,认真又专业的样子超有魅力。还有……」 他兴之所至的告白,使他们迅速成为被围观的对象。即使她很快便发现苗头不对,阻止他继续列举,也已经太迟——短短两週,八卦已经传遍,射箭场的员工、常客,所有人看到他们都会露出姨母微笑,让她最近常处在社会性死亡的边缘。 还好他今天因为临时出差不克参赛,不然学员们铁定又要用曖昧眼光看他们了。 两分鐘的发射时间结束,停止射击的三响铃声后,沉心羿走向正在拔箭与计分的学员们执行裁判任务,不再回想最近那些令她害羞又尷尬的时刻。 常客之一的园区工程师阿翔计分时笔误写错字,举手请她更正后,笑道:「沉教练,jim今天怎么没来?我好期待他还可以列出多少喜欢你的理由。」 「对啊,上次jim哥说『我喜欢看你吃东西时微笑露出小梨窝的样子,每次都电到我』,太会了啦!让我也好想看沉教练笑的样子。」隔壁靶的常客之二,资工博士生小吕也来凑热闹。 「你们不要这样开沉教练玩笑,」常客之三的资深工程师leo哥插话,「她是这世界上唯一不会嫌jim聒噪,有耐心听他说话的人。虽然我不记得我们什么时候嫌过他聒噪……」 「……」她错了。人类对八卦的热爱,不会因为主角之一缺席而止息。 下一波发射的预备铃此时响起,常客三人组欢乐地一哄而散,沉心羿才从社会性死亡的状态中解除。 走回裁判区,发射铃响后,孙羽翎又靠过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一直曖昧也不是办法吧?」 「……」而且,好友比她还认真地关心他们的进展,即使她根本还没有答案。 也许是看出她的震惊,耿霽那天告白后,并没有进一步提出交往的要求。只是继续来上课、一起吃晚餐、一起摆摊,像当年他告白后那样,继续当着她的好朋友,并不急于改变两人关係。 她想,他们都清楚,有些事情必须说开,他们才能坦然牵起对方的手。 比如,他应该告诉她,他一再宣称的失忆是真的吗?虽然目前为止他表现得很像有这么回事,她还是想知道更多细节。 而她应该告诉他,她隐藏的祕密是什么? 但他们都太珍惜这段确认两人心意相通的美好时光,于是没有人先开口。 不过,他们会见面的场合越来越少,不可能无限期装傻下去。 他的射箭课,这週原本是最后一週——但他上週接到公司要他这週带团队去美国支援新客户的紧急通知,最后一週的课程与今天的比赛只能吿假,他们最后一个见面的理由才因此延长了有效期限。 「等我出差回来,一起吃顿饭好吗?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想跟你说。」请假时,他神情认真地这么说。 她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好。」 「如果……你也有想跟我说的事情,到时也可以告诉我。」 「……嗯。」 射箭场开幕以来的三个月,这是沉心羿第一次整个礼拜都没见到耿霽。 她有些不习惯、有些想念,但两人每晚都会视讯,不知不觉,这一週也快过完了。 他们的吃饭之约,就是明晚了。 她好想见他,却又贪恋着此刻得来不易的亲密,心情矛盾。 沉心羿瞥一眼没有新通知的手机,不经意想起两人昨晚的视讯电话—— Chapter 8:谎言,昂贵代价(2) 「今天过得怎么样?」晨光洒落的房内,换好外出装束的耿霽,精神奕奕地在手机镜头前和她打招呼。 「还好。不过我很久没有整个礼拜都这么早下班了,有点开心。」 晚上不必留下教课,沉心羿乾脆整週都排早班,每天准时六点下班,悠哉地过一整夜后,午夜和他视讯完就上床睡觉,开始这份排班制的工作后第一次作息如此规律。 他的笑声传来。「对不起,都是我害的。」 她看着手机萤幕那端笑得灿烂的他,忆起两人当年远距恋爱时,甜蜜又酸涩的心情。 过了六年,萤幕那端的同一个人,还是使她涌现同样感情。 只要这份感情仍在心中,他们就能跨越所有困难,重新牵起彼此的手吗? 她坦白过去那天,他说他都不记得了…… 如果是真的,他打算跟她说的事是什么? 「心羿?」他敏锐地察觉了她的出神,「怎么不说话?累了?」 他和当年一样,总是非常细心地留意她,令她倍感温暖。 她好希望,她所感受到的这些情感,不会被他们即将对彼此的坦白毁灭。 「我只是在想……你今天真的要去滑雪吗?」她转了话题,指指画面中一身雪衣雪裤的他。 耿霽忙完一週的工作,约了在硅谷定居的老同学去附近的滑雪胜地滑雪。昨晚就和同学一起开车入住滑雪旅馆的他,等等要到附近的雪场滑一整天雪。 「你别担心,我当年的伤早好了,意外后也滑过很多次了。」他笑着安抚她。「难得在滑雪季来出差,不衝一次太可惜。」 「出过那么严重的意外,你……都不害怕?」她还是放不下心。 「意外后第一次滑的时候,我确实很怕。」他笑,「但我真的很喜欢滑雪。当时会受伤是因为我技术不成熟、对天候跟雪况的判断也太草率;我不想因为自己一时遇到挫折,就永远放弃喜欢的事物。」 他积极乐观的态度,不禁令她有些佩服。 「好吧。那……等你滑完,丢个讯息跟我说。」 「没问题。今天去的滑雪场收讯不好,我一到有讯号的地方就联络你。」他再次安慰她别担心后,笑着结束了通话。 沉心羿在学员们的发射声中再扫了手机萤幕一眼,他所在时区的时间,被她显示在待机画面一角。 他那边是傍晚。此刻仍在雪场的他,应该正在把握雪场关门前,滑最后几趟吧。 在那之后,他的行程很紧凑——傍晚同学会从滑雪场开四小时的车带他直奔机场,让他能赶上午夜起飞的班机回台湾。 他的飞机明天清晨抵达,回住处稍事休息后,傍晚会来找刚下班的她吃晚饭。 如无意外,明晚就是他们对彼此坦白的时刻,到时,他们会变得怎样呢? 似曾相识的女声,在放箭声中响起:「请问——」 「抱歉,今天因为有活动,室内射箭场暂停租借喔。」孙羽翎立刻以老闆娘口吻回应。「但门市正常营业,如果两位想选购器材,欢迎到门市逛逛。」 「谢谢,但我不是想问这些。」 沉心羿转头,见孙羽翎身边站着一男一女,站在后方的男子长相斯文,站在前面的女子则亮丽干练,令她不觉屏息。 「我在网路上看到有咖啡摆摊的活动,前阵子有私讯问过你们,请问今天有出摊吗?」 虽然斯文男子颇面生,但干练美女非常面熟…… 「啊,当时你的讯息是我回的。」孙羽翎想起有这么回事。「不过很抱歉,换咖啡的活动上礼拜已经结束了。」 「什么?难得我起了个大早来新竹一趟——」 女客人的话语,在发现沉心羿身影时中断。 「心羿,你们认识?」孙羽翎来回看着女客人和她,不解空气中为何突然浮现紧绷感。 「一面之缘。」现在不是解释的时机,沉心羿力持表情的镇定。「既然远道来了,两位要不要参加免费的射箭体验课?我们可以去室外射箭场上课,欢迎徐小姐跟这位先生一起参加。」开口时,她很惊讶自己仍没忘记这说不上认识的人的姓氏。 多年后,美丽外更添了份干练的ashley,扬起一个礼貌微笑:「我一个人参加就好。可以麻烦沉教练教我吗?」 Chapter 8:谎言,昂贵代价(3) 「徐小姐,这边请。」沉心羿将裁判工作交给其他教练后,到办公室拿了练习弓箭与护具,领着ashley穿过举办比赛的室内射箭场,来到室外射箭场。 照理说,今天因为举办比赛,场馆门口与社群粉丝页上都已公告,今日不提供场地租借与体验课服务,但ashley远道从台北而来,散发出一股无法轻易打发的气势,她不想影响学员们轻松欢乐的比赛气氛,也不想在眾人前多做交谈,再度製造可供八卦的话题,才会提议到无人的室外场地替ashley上体验课,与她默契好的孙羽翎,也立刻明白她的心思,同意她这么做。 她与耿霽分手后,除了封锁了耿霽的社群,为了阻止自己再去查看影响心情,也顺带封锁ashley的社群帐号。她完全不清楚ashley之后是否还有缠着耿霽、或他们还有没有联络。 耿霽现在又在收讯不佳的滑雪场,联络不上,她不晓得该如何处置,只能硬着头皮接待。 ashley随着她在预备区一站定,便意味深长地笑道:「看来我们都还记得彼此。」 她当年常在社群上看到ashley上传各种自拍照,同一张脸看过多次,大概早深植脑海,才能在六年后一眼认出;ashley也立刻认出当年社群上根本没放自己的照片、只有一面之缘的她才令她惊讶。 「是啊。」或许,她们都曾非常在意彼此的存在,才会深深记得吧。「我们先一起做点简单的热身再开始。」 她不知道该跟与自己除了耿霽外毫无交集的ashley聊什么,右手将头往右压,开始示范第一个热身动作。 ashley却没跟着做,开口质问:「你不问我今天为什么会来吗?」 有问题想问的人,不是应该主动开口吗? 她心中涌现久违的烦躁感,停止示范,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你在社群上看到客人标记耿霽的推荐文了吗?可惜你没早一个礼拜来,就能喝到他冲的咖啡了。」 当年她隐约有感觉ashley试图加她社群好友、公开发文标註耿霽、上传有他的照片那些小动作,是一种对她的挑衅。但当时她太年轻,对自己又不够自信,总是成功被影响心情,现在她不想再重蹈覆辙。 她的淡定回应让ashley难以继续咄咄逼人,语气放缓:「那今天有机会见到学长吗?」 一瞬间,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不愿亮丽优秀的ashley再有机会接近他。 她承认,虽然时间使她成熟了些,却没有使她变得自信。 但如果他们还保持联络,ashley就不会大老远跑来找人却扑空了,不是吗? 安定好心情,她平静回道:「不会,他去国外出差了。」 他们正在能否重新开始的最后关卡前,她明白自己必须面对过去的心结,做出不同的选择,这次他们才有机会走向不同结局。 她的坚定似乎使ashley受了打击,沉默片刻,才语带不平地开口:「你知道吗?我搞不懂学长为什么回来找你。你当年伤他伤得那么深。」 ashley指责的语气让一直试图维持冷静的沉心羿终于动了气,一时没察觉最后那句话中的藏着的魔鬼细节,冷声道:「这是他的决定,你应该去问他。」 「我就是想亲口问他,今天才会来的。」她的语气立刻引起好斗的ashley的反击:「我想问他,为什么还要回来自找苦吃?」 「什么意思?」她也被激得火气上来了。 「你知道学长在你们分手后自我放逐了多久吗?」 「你……」终于注意到言外之意的她,胸口突感闷痛。「说他自我放逐是什么意思?」 她怎么忘了…… ashley曾在他们视讯时闯入告白,虽然当时的混乱状况很快就被耿霽收拾,但ashley有看到视讯萤幕上的她,知道耿霽当时低调交往的女友是她。 心中那座两人重逢后一起筑起的名为信任的堡垒,如突遇强震,从地基被撼动。 「你是真的不知道吗?跟你视讯隔天,他跟我们一群朋友去滑雪,大家刚滑完回室内休息,他收到你传来的讯息,就一个人跑到角落去,回来时脸色都变了。那时开始下大雨,大家决定回去了,他却不听劝,坚持要再去滑一次难度最高的雪道,结果摔成重伤。」ashley明媚的眸暗下,「伤好没多久,他就不要命地约人到处去玩极限运动,疯了似的把生活填满。我曾问他,出过这么大的意外,你还这么不要命,你女朋友都不管的吗?他却说意外造成的失忆还没恢復,不记得自己有过什么女朋友。」 听到这里,沉心羿胸口的闷痛稍微舒缓。ashley续道:「我不是第一天认识学长,如果有不想说的事,他会说出自认为善意的谎言,而且最擅长把谎话说得像真话。」ashley的眼中,写满凝视同一个人多年的篤定。「那时我才确定,以前总是手机不离身、连开趴都要中途离席跟你视讯的他,为什么意外后就变了个人,一有空就约一群男生陪他四处玩命,深怕间下来似的……你们一定分手了,而他被伤得很深,才会那样自我放逐。」 ashley对耿霽性格有几分中肯的剖析与推论,使沉心羿瞬间感到空气稀薄,呼吸变得艰难,胸闷再度浮现。 所以,他没有忘记他们交往过吗? 心中的信任堡垒,在爆炸性的话语掀起的剧烈震波下,轰然崩塌了一角。 「听说学长回台湾,我以为他总算走出情伤;在社群上看到他被标註在这里摆摊的消息,我还很开心他重拾喜欢的事了。但摆摊地点怎么会在射箭场?我一查,官网的教练名单居然有你的名字,我担心他是不是其实根本没走出来,才想来看看他。」ashley看到她的反应,气愤更盛:「你怎么有脸用惊讶又无辜的表情听我说他过去那段黑暗时期?当年你伤他伤得多重,你一点自觉也没有吗?」 「我没有……」沉心羿开始换不过气,「……想伤害他。」 如果他没有忘了她,为什么要装作失忆?还跟她告白? 心脏袭来令她几乎窒息的剧痛,她抓着胸口衣襟痛苦地蹲下。 「心羿!」不放心地站在场馆侧门,同时留意室内比赛与室外体验课进行状况的孙羽翎见状立刻飞奔过来,扶她到后方的长椅坐下,转头道:「请你立刻离开,这里不欢迎对我们的员工不尊重的客人。」 沉心羿艰难地掏出长裤口袋中常备的药包,接过孙羽翎递来的她的水瓶服下药锭,吞嚥时呛了水,药没吞下,她咳得泪流满面。也许是生理与心理的痛苦同时爆发,泪水异常汹涌,让她必须花更大力气才能吸到空气。 如果他曾经痛苦到自我放逐,为什么要装作若无其事来找她? 她这段期间感受到的,两人间重新流动的那份情感,还有多少是真的? 「你多的药放在哪里?我帮你拿。」孙羽翎见她咳出药锭,焦急问道。 她想回答,但眼前的孙羽翎突然开始缩小,她的视线像坏掉的萤幕,出现杂讯般的雪花,亮度快速变暗,她惊骇失语时,比方才更强烈的心悸袭来,濒死的恐惧将她淹没—— 沉心羿眼前一黑,下一秒就失去意识。 Chapter 8:谎言,昂贵代价(4) 耿霽从滑雪场离开,手机一有讯号就传讯报备,却久久不见沉心羿已读,使他心中浮现不安。 回程的路上,他传讯息、打电话给她,却像石沉大海,他忆起他们分手时的相似情景,心中的不安持续扩大。 迟迟没收到任何回覆,虽然可能只是他大惊小怪,他还是决定与此刻在她身边的人联络确认。丢讯息给周少伦,却得知她在带体验课途中昏倒,孙羽翎刚送她返家休息的震撼消息;但周少伦当时忙着顾比赛现场,再追问也无法提供更多情报;他改为联络孙羽翎,却进入新一轮毫无回应的轮回;再试着问了参赛的常客三人组,得到的情报却跟周少伦相差无几,只多了来体验课的客人是个美女这种没意义的情报,让他心急如焚。 他人到机场,拿出手机再拨一次给能解答一切的孙羽翎,这次终于被接起—— 「我接起来只是要告诉你,别再打了,再见。」孙羽翎的声音压抑着怒气,说完就要掛断。 「等等——」他出声阻止,追问:「阿伦说心羿突然昏倒?她现在还好吗?」 「你还敢问?」孙羽翎怒哼。 孙羽翎的怒气明显是针对他,耿霽虽摸不着头绪,还是沉住气回应:「拜託你告诉我心羿怎么了,听到她昏倒,我担心到快疯了。」 「你是真担心,还是又在演戏?」他的话却激怒了孙羽翎,再也克制不住怒气:「耿霽,我后悔我给过你机会!装失忆、把所有人当猴耍很有趣吗?剩下的两堂射箭课,我退钱给你,不准你再来『射手之翼』,也不准再靠近心羿!」 为什么他偽装失忆的事会被揭穿?他压下内心慌乱:「对不起,我保证之后一定会好好解释这件事。可以先告诉我心羿现在还好吗?」 「她暂时没事了。」听到孙羽翎这么说,他稍微放下心。 「可以请她听吗?」 「不行。」孙羽翎厉声拒绝。「她现在需要休息。」 「她为什么会昏倒?」他急切地想知道更多讯息。 「为什么?始作俑者还真有脸问。」孙羽翎又怒哼。 始作俑者?从孙羽翎透露的资讯推断,心羿昏倒,跟他偽装失忆被拆穿有关?他脑中浮现上次她突然变虚弱的样子。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心羿是不是又喘不过气了?」 「喘不过气?这形容太轻微了。」孙羽翎越说越气,「这是我见过她最严重的一次发作,我差点都要送她去急诊了!」 想到她上次发作时的痛苦若再增强该有多难受,耿霽便跟着心脏揪紧、胸口闷痛。 为什么在他准备好坦白的前一刻偏偏发生这种事? 「孙羽翎,你想怎么骂我,我都接受。拜託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他哑声恳求。「我也会解释一切。」 「我正在心羿的套房照顾她,没空跟你解释。」孙羽翎本要掛电话,却忍不住怒气续道:「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是为了报復当年心羿提分手,故意接近她、让她爱上你、再告诉她一切都是谎言来伤害她吗?恭喜你成功了。」 「我发誓绝对不是这样。」耿霽懊悔地发现谎言的破坏力比他想像得更强大,「孙羽翎,这三个月我所做的,我相信你都看在眼里,不然不会让我待在心羿身边。看在认识这么多年的份上,给我一个机会解释好吗?」 耿霽再三恳求,孙羽翎才让步,同意他明晚来射箭场当面谈。 他怀着混乱与担忧的心情搭上回台湾的航班,抵台后返家休息的空档也坐立难安,晚上约定的时间一到,便出现在「射手之翼」办公室门口。 办公室门口掛上平常只有门市无人服务与闭馆时才会掛出的「休息中」的牌子,打开门,神色严肃的孙羽翎、与面露同情的周少伦已在迎宾区的沙发等着他。 「坐吧。」孙羽翎面无表情地招呼他,在他问出最关心的问题前便提供解答:「我放了心羿假让她在家休养。我们今天对话的内容,我会录下来传给她听。」 他点头表示同意后入座,孙羽翎则点开手机的录音app,按下录音键:「我先声明,我只能陈述昨天我看到的事实。心羿没有授权我说的,我没办法透露。」 「我明白。」 见他没有异议,孙羽翎直接开始说明:「昨天早上,有一对男女跑来,问还有没有换咖啡的活动。我以为只是想喝免费咖啡的客人,没想到,女生是衝着你来的,一来就点名心羿当她体验课的教练,她们聊了没几句,心羿就被刺激得发作了。」 一对男女、衝着他来的女生、还认得心羿?耿霽在脑中搜寻符合条件的人选,很快便浮现答案:「是ashley吗?」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孙羽翎摇头,「心羿叫她徐小姐。」 「我想是她。」耿霽头痛地叹气,「那是我大学咖啡社的学妹。后来刚好跟我到同一间学校留学,但我跟她一直都没什么。」 「是吗?」孙羽翎扬眉,「她特地跑来找你,还一眼认出你的前女友,感觉对你很执着。」 他该怎么解释这朵带给他很多困扰的桃花?他思考半晌,决定想像心羿在场,以诚恳的态度陈述事实:「我对ashley从来没有特别的想法,只当作学校认识的一个普通朋友。我跟心羿分手前一晚,ashley在我们视讯时闯进我房间跟我告白,我当场拒绝了;我滑雪出意外时,她曾经想来我家照顾我,但我不想让她继续对我有错误期待,除了婉拒,也跟她拉开距离,不再参加她会出席的台湾同学聚会,改成自己约一群男生去玩极限运动。一连串的拒绝跟疏远下来,她也渐渐明白我的意思了,之后除了在校园里偶遇过一次,我再也没见过她。」他长叹一声。「毕业后我没跟她联络过,交集只剩下在学时的共同朋友,还有我意外后就很少上线的社群……我猜,她可能是看到我之前被标註的贴文,才知道我在这里冲咖啡,但我真的没料到她会跑来找我。」 「好。爱慕者不请自来,还可以说不是你的错。」孙羽翎明理地接受他的说法,进入话题重点:「但你为什么要假装失忆?你的欺骗,才是让心羿受到打击的主因。」 「首先,我要跟所有人说一声抱歉。」他诚恳地直视面前的孙羽翎与周少伦。「我确实滥用了失忆的事,因为我太害怕心羿会无法面对我这个前男友。可是我真的很想见她、很想搞清楚她当初为什么要离开我,不然我精神上一直被困在分手那天,不断检讨自己却得不到答案,被分手的伤口一直好不了。」 他向两人解释了他真正失忆的范围只有意外当天,并交代了周少伦当初的随口问候,是如何触发他偽装失忆的点子。 「阿伦,对不起。」他双手合十,周少伦苦笑着说没关係。 「我就说过你是心机鬼!」孙羽翎听了,表情略为软化,但还是难掩气愤。 「我承认,为了接近心羿,我是用尽心机。」他倒是不生气,因为这是事实。「但我发誓我对她的告白是真心的,也打算这次出差回来要跟她坦白一切,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让她知道……我真的很后悔。」 他抬眼望向孙羽翎,问出最在意的问题:「可以告诉我,心羿现在还好吗?她发作的到底是什么病?」 「心羿没有授权我告诉你这件事。」孙羽翎摇头,「我能告诉你的只有,因为这个别人眼中不致命、感觉小题大作的病,她这六年来过得很不容易,可是她一直很努力想好好生活。」 六年……这个数字印证了他心中的怀疑,心羿后来的失意,果然不只是单纯的低潮。 看到心羿发作后,他上网查询了一些可能的病症,再加上孙羽翎的叙述,他心中的答案更明确:「……是恐慌症吗?」 孙羽翎神色有一瞬间的动摇,但还是摇头:「我说过,我不能代心羿回答。」 「没关係。」他知道孙羽翎讲义气,绝不会松口,但她的反应已经说明一切。 孙羽翎严肃表示:「心羿这次发作特别严重,现在不是能面对外界的状态,需要静养一阵子。你不要急着找她,我不希望她又被刺激得发作。」 他明白孙羽翎是为心羿着想,也不像昨天盛怒时放话要永久禁止他靠近她,已经对他展现宽容。 只是,除了等待,他真的没有别的事能做了吗? Chapter 8:谎言,昂贵代价(5) 听到手机「滋」地震动一声,沉心羿昏昏沉沉地在床上掀开眼,觉得全身肌肉紧绷痠痛,微微的心悸、晕眩、噁心感也在清醒那一刻回笼。 那天她昏倒,吓坏了孙羽翎,还好在孙羽翎真的叫救护车前她就清醒过来。她清楚恐慌发作时去急诊室只是白忙一场,而是需要静养恢復,找出备用药包服下后,因为比赛才进行到一半,她便要孙羽翎先回去忙比赛的事,自己到办公室沙发躺下休息;比赛结束后,孙羽翎见她依然虚弱,便亲自开车送她回租屋处。 依以往经验,即使是较严重的发作,她至多请假休息个半天、一天就能恢復。没想到这次特别严重,她在家连躺了两週——第一週整个人像被大卡车辗过,连下个床都费尽力气,第二週稍微好些,能缓慢地在家中自行移动,并在孙羽翎陪同下去身心科看了诊。医生叮嘱她,恐慌症的临床特徵是自律神经失调,刚经歷过一次严重发作的她,自律神经仍处在极度敏感易受刺激的状态,建议暂时别再出门接受外界刺激,在家静养到恢復为止。 于是,她被孙羽翎立刻送回家并强制放长假,孙羽翎每天会抽空来送一次食物与民生必需品并确认她恢復的状况。 她勉力从床上坐起,伸手到床头柜拿起手机,推送的各式通知最上方,是一则讯息。 「希望你今天有好一点。好好休息,不必回覆。」 是耿霽传来的讯息。 他回台湾的那天,心急地丢了很多讯息、打了很电话给她;隔天听了孙羽翎的解释后,变成一天丢一次讯息给她,像想关心、又怕给她太多刺激,小心地克制着连络的频率。 她想他一定很担心,但她目前只能以已读当作报平安。 那天他解释的录音,她趁状况较好时听完了。 静养的日子,世界像按下了暂停键,外界的纷扰全被屏蔽,反倒让她在与耿霽重逢后便忙碌不已的心绪静了下来。 其实,从重逢那天开始,也许是相识多年对他的了解、或是他凝视她时压抑着某种情绪的眼神,她心中某处一直有种他并未真的遗忘她的直觉。只是与他越亲密,她就越不愿相信那份直觉,寧愿相信他无法查证的说词,冀望着两人能因此拋下过去、重新开始。 因此从ashley口中确认他并未失忆时,一时难以接受期望破灭,才会恐慌发作。 仔细想想,她究竟在害怕什么? 是害怕这三个月来感受到的情意都是一场谎言吧。 她缓慢地走到窗边,指尖挑开窗帘一角,见他的车停在楼下。 他低头盯着手机,脸上反射着萤幕的亮光,虽然看不清表情,却能从紧绷的身体姿态中感受到他的焦灼。 他从未提过,她不确定他是何时开始这么做的,她在家静养的第七天才偶然发现,他传讯息给她时其实人就在楼下。 每天,他会在车中等到她已读,才放心离去。 她拿起手机,点进他刚刚传来的讯息,让讯息显示已读。 虽然她住在四楼,仍能感受到车上的他见到显示已读时的激动——他立刻放下手机,降下车窗,抬头望向她房间的方向。 他应该看不见窗帘后的她,但每当他抬头仰望这瞬间,她就有种奇异的直觉——以为早已彻底断讯,在各自的星系中寂寞地运行着的他们,其实心中一直向空茫的宇宙发送思念对方的讯号。 当距离的阻隔、周围的杂音、理智的干扰都除去,只要这样静静凝望彼此,就能接上同一个频段,听到无声的思念,响亮无比地传进心底。 是的,他说了遗忘她的谎话。但撇除语言,重逢后他所有的行动,诚实无比地坦露他的真心。 说起来,他们很有默契。 他说了谎,过去的三个月中,她也没对他全然诚实。 他们避谈交往到分手那段极甜极苦的顷刻灿烂,却细品相遇到相恋前那段酸甜青涩的漫漫青春。 她不清楚他是怎么想的,但回顾过往,她察觉了自己当年那些不成熟、不自信,是如何阻碍了他们本能更早开始、更甜蜜、走得更长远的感情;也发现在她的青春中,他是最绚烂的那道色彩;多年过后,也依旧是她心中最鲜明的存在,之后遇见的其他色彩,与之相比,都只能黯然失色。 如果她仔细回想这段期间感受到的真切情意,就会得出与得知他并未失忆时的恐慌反应完全不同的结论——他偽装失忆接近她,不是为了伤害或报復,只是为了待在她身边。 她不确定若他没有佯装失忆,两人重逢后会怎么发展……但她想,对当初分手有愧的她,一定需要更长时间才能坦然面对他吧。 她看着他仰望的脸,忽然好想跟他说说话,抚平他眉宇间的忧色。 她慢慢打下讯息送出:「我好一点了,谢谢。」 下一秒,他惊喜地抓起手机。 「太好了!」他回完,又仰脸看向她窗边,这次脸上有着大大的笑容。 她被他的喜悦感染,脣角也微微扬起。 「我现在还没有力气讲电话。」她鼓起勇气,继续打下:「但你有想跟我说的话、或是想问我的问题,可以丢讯息。我有力气时,会慢慢看、慢慢回。」 一直以来,他都是两人之中主动的那一方。 这次,她想主动朝他踏出一步。 这一步会带来什么改变,她不知道。但如果她希望这次能有不同结果,那她或许应该尝试不同的行动。 而且,终于面对彼此的「前任」身分的他们,有很多话想说、也该说,不是吗? 「好。」他低头打字时,是在笑吗?「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话很多喔。」 Chapter 8:谎言,昂贵代价(6) 收到沉心羿发病后第一次的回讯时,耿霽差点欢呼出声。 她发病后的两週,是他人生至今最煎熬的两週。 那天,孙羽翎说心羿现在不是能面对外界的状态、要他暂时别去打扰,他明白这是很合理的要求;但光想到她状况这么糟,自己却什么都不能做,他就快被担心与无力感逼疯。 一夜无眠后,他决定在不惊动她的前提下,每天下班后到她家楼下传讯息给她;离她距离近一些、看见她房中有灯光、等到她已读,他的心才会安一些。 最初几天,她的状况似乎真的很糟糕,因为他总是等了好几个小时才看到讯息显示已读;后来,已读的时间渐渐缩短,从数小时变成一小时、半小时、十五分鐘……他沉重的心情,随着时间的缩短略微轻快起来。 从第二週开始,他收到她的已读,抬头仰望时,总会发现她房间的窗帘微微地摇动。他不知道她是否发现了他,但每当那时候,他总是有种难以解释的,与她特别靠近的感觉——他乐观地想,就算那只是她在房内活动造成的空气扰动,至少表示她恢復得不错。 在她家楼下守候的这两个礼拜,也给了他一段静心反思两人关係的时光。 重逢之初,他根本没把握事情会如何发展,也没想到自己的疯狂计画能走这么远,曾做好当计画失败,或许就是他该放下这段感情之时的心理建设。 明明第一时间不相信他的说词,她仍接受了他无理的请求,让他待在她身边,将两人距离一步步拉近,就像往日她接受他一次次的靠近。 这让他心中燃起希望,或许她心中,也还有他。 由谎言开始的重逢,从头便埋下了未爆弹。可是当两人心意相通的微光再次亮起,他说什么都无法放弃,执意将谎说下去,以为能找到完美时机解释一切。 他终究付出了代价。而且令他痛苦的是,说谎的是他,受创的却是她。 她能原谅他说过的谎吗? 他们过去三个月重新确认的感情,会因此一笔勾消吗? 在只能收到她已读回应的日子,他像遭受报应,被这些担心反覆煎熬。 因此,收到她主动回应时,他欣喜若狂。 「太好了!」回覆时,他激动得差点握不住手机,探头仰望她窗边,回台湾后第一次打从心底露出笑容。 她没有责备他、也没有质问他,而是温柔地说了一句抚平他担忧的话——「我好一点了,谢谢。」 跟她不熟的人总说她高冷,但他一直都知道,她本性温柔。慢热的她,只在信任的人面前展现这份温柔。 而她没有对他收回这份温柔,至少还没有。 那就还有希望。 「我现在还没有力气讲电话。但你有想跟我说的话、或是想问我的问题,可以丢讯息。我有力气时,会慢慢看、慢慢回覆。」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短时间内再次传来,证实了他乐观预感的讯息。 「好。」他低头打字时,脸上的笑容完全收不住。「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话很多喔。」 终于不再受谎言的牵绊,他有好多话想跟她说,也有好多、好多想问她的问题。 该从哪里开始说起才好? 让他好好想一想。 Chapter 9:告白,依然是你(1) 沉心羿主动对耿霽说可以传讯息给她后,他没有急着对她提问。她先收到的,是他自滑雪意外开始那六年间的相片,配上文字说明他那些年发生的重要事件。 首先传来的,是他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骨折的左侧锁骨被大片纱布覆盖、左臂掛着吊臂带为骨折处减压、额头跟四肢伤处也贴满纱布的照片。他简单叙述当时的伤势及恢復过程,看得她心疼又愧疚地回传:「对不起……」 「我说过,这是我自己的错。那天最后下大雨,雪况变得很糟,我却不顾朋友劝阻硬要去滑最难的黑线雪道,完全是自作自受。」他立刻回。「给你看这张照片,只是想再跟你强调一次:那场意外,我从来不觉得你有责任,希望你不要再自责了,好吗?」 和他告白时同样的话语,让她再次红了眼眶,只能丢个点头的贴图回应。 然后,他传来一张在汪洋大海上的照片。 「我的手机没有掉进滑雪场的山沟,但被我丢到太平洋的海底,是真的死机了。」 「……太平洋?」比山沟更意想不到的地点,她不禁好奇追问。 他向她解释搭赏鲸船出海丢手机的过程,「现在想起来,我也觉得当时怎么会做这么中二的事。但那时候,我真的因为你跟我断绝联络、我出意外也完全没有问候非常伤心,想藉着丢掉手机跟里面的纪录的仪式,强迫自己放下这段感情。」 看着太平洋湛蓝的海波,她彷彿能感受到他当时想永远埋葬这段感情的痛苦。 「我听到消息的时候,其实很想跟你联络……」她终于说出实话,「但我怕我一跟你接触又会前功尽弃,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心情起伏,影响奥运选拔的结果,对不起,我很自私……」 「当时我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他诚实回道。「后来才慢慢觉得,或许我当初不该给你交往的压力。明明感觉到你还没准备好,却担心我不在时你会被别人追走,急着想先把你定下来;如果我们继续当朋友,说不定距离就不会造成那么大的问题。看多了朋友的例子我才明白,远距离需要很多信任,当时你心情会有起伏,我想,一定是我有不够让你安心的地方。」 「那时候……其实我很在意一直在你朋友群里的ashley,每次看到她上传你们一群人聚会的照片,心情就会受影响。」她终于对他坦承。「但我怕说出来,你会像你提过的留学生同学,觉得我为什么不信任你,怕我们会因此吵架。我不想被你讨厌、也不想把跟你联络的宝贵时间花在吵架上,想自己消化那些负面情绪,但结果……我做不到。」 「关于ashley,是我该跟你说对不起。」他回。「直到她跟我告白,我才发现她对我有朋友以上的感情。如果我早点察觉,跟她拉出距离,或许她就不会一直将视线放在我身上,能看见一直守护在她身边的人。」 他丢来一张当年他跟咖啡社的社友一起去补习,某次课后在咖啡店聚餐的照片。 「ashley旁边那个戴眼镜的男生,你有印象吗?」 「没有……」 「他叫ethan。带你去咖啡社摆摊那天,他在最后有出现,不过那时我们赶着离开,只匆匆打了个照面。」他说明道,「听说他跟ashley从小就认识,而且他们总是一起出现。ashley出国一年后,ethan也申请上我们学校,就追着她来了。ethan毕业后找到美国的工作,但早一年毕业的ashley求职不顺,签证又快到期,他就毅然放弃美国的offer跟她一起回台湾。他们总是形影不离,也没跟别人交往,即使当事人不承认,大家都认为他们是一对,我也是。」 沉心羿终于明白,为什么聪明敏锐的耿霽,当年从未察觉ashley的情意。原来他一直认为ashley名花有主,根本没想过她普通朋友般的举动中藏着爱慕心思。 多年的暗自纠结,当她坦白,就轻易地被解开。 以前她总将焦点放在照片中ashley与耿霽的互动,没将照片中的其他人看入心,仔细看着的ashley身旁的ethan,她才突然想起,那天陪ashley来射手之翼的斯文男子,虽然没了眼镜,五官却越看越神似照片中的ethan,将这个发现告诉耿霽。 「我知道。」他传了个苦笑的贴图。「你发作那天,我收到ethan没头没脑地跟我道歉的讯息,你猜他说什么?」 她怎么猜得到?她回个两手一摊的贴图。 「他说:『学长对不起,她不是故意的,这次她是真的对你彻底死心了。』」他回,「一开始我完全摸不着头绪,听完孙羽翎的解释才恍然大悟。我真的没想到在社群被标註,居然会招来ashley,结果害你发作,对不起……」 那天非常混乱,孙羽翎忙着掌握比赛流程跟照顾发作的她,等孙羽翎得空送她回家,离她发作已过了快两小时,她却在停车场看到早在第一时间被赶出场馆的ashley,站在ethan车边,面带愧疚地看向她。 喜欢上同一个男孩的她们,大概永远不可能当朋友吧。 但某种角度来说,眼光相同的她们,在这件事上是最能理解彼此的人。当时身体虚弱的她无力回应,但短暂的视线交会间,她收到了ashley说不出口,以眼神传递的歉意——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跟我一样,真心喜欢他。 喜欢是一种难以控制的感情,太多喜欢、太过在意,有时会因此造成伤害。 不管是ashley的失态、或是她的发作,都是这份难以控制的感情造成。 有些话或许一辈子都说不出口,但那一天,她们理解了对方是用跟自己同样强度的感情喜欢着同一个人。这份与自己相同的心情,即使立场对立,也不难理解。 但这份理解只需放在心底,因为她们将从对方的生命中退场了——ashley最后那一眼,已没有对她的敌意与竞争意识,她想她也是,不再将对方当作心上的一根刺。 往后各自安好、各自精彩吧。 「其实……我有点感谢她的出现。」她坦白道。「如果不是她,或许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你当时过着强顏欢笑的日子,因为你一定不会老实告诉我。」 他难得地沉默许久,才承认:「这么逊的过去,我还真不想让你知道……」 他传来分手后四处去玩极限运动的照片:滑雪、衝浪、攀岩、泛舟、高空跳伞……种类之多、频率之高,沉心羿终于明白ashley说他「不要命」是什么意思。 「我本来想耍帅地说『这些年我过得很精彩喔』。不过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承认,我会迷上极限运动,是因为唯有必须专注当下,不然就可能小命不保那瞬间,我脑中才能得到片刻安静,不去想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照片中他的笑容有多灿烂,这段感情伤他就有多深,也表示……当年她完全判断错误。 她低估了他对她的感情,以为他很快就能忘记她,与更好的对象相恋。 「你曾经说是不想让恋爱影响追梦所以提分手,但是……我总觉得那不是真正的答案。」他停顿一下,丢出他最在意的问题:「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当时你非跟我分手不可?我们之前不也都那样过来了吗?」 一来一往的互传讯息,终于来到必须碰触这个话题的时刻。 她知道这个答案对他很重要,这次她不能再冠冕堂皇地以梦想为藉口,必须对他坦承她的自卑与脆弱,才解得了这个两人之间最大的心结。 她也知道,他一定不明白她根深蒂固的自卑从何而来。因为她从未向任何人,包括好友孙羽翎,深谈过她的心伤。 「可是……我的解释可能会很长,长到你没兴趣听。」她有些犹豫。 「你说什么我都想听。」他立刻回。「我一直想知道更多你的事,你愿意说,我求之不得。」 他的温柔给了她勇气,思考片刻,决定从这里开始:「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拍照吗?」 隔着手机萤幕,她终于有勇气第一次将深埋多年的伤痛说出口。 Chapter 9:告白,依然是你(2) 懂事以来,沉心羿总觉得如果自己没出生,或许她的家人能过得更幸福。 当年大四、风靡校内女孩的排球校队明星主攻手的父亲沉维,与大学四年都是死忠球迷的母亲施雁慈陷入热恋,毕业前夕发现有了她,便奉子成婚。父亲一毕业就入伍进国训队打球、而母亲因为孕期时严重不适,无法出外工作,便在沉家住下安胎。 据说新婚的小俩口一开始十分甜蜜,但这份甜蜜沉心羿无缘见证——父亲入伍后,放假回家探望孕妻的频率渐渐下降,开始不时失联,母亲积极打探,才由队友口中得知在学时就桃花不断、极受异性欢迎的沉维,在国训中心结识了同为运动员的外遇对象。 当时母亲已届临盆,周边的人都劝合不劝离,母亲也对从大一就视作梦中情人的沉维馀情未了,在长辈的劝说下,父亲向母亲道歉,趁着退伍离开国训中心,顺势断了和外遇对象的联系,两人重修旧好。 父亲退伍后,被网罗进公家机关的球队继续选手生涯。若好好打球,退役也能留在机关中服务,算是一份不错的工作;但不甘于平淡的沉维,很快又和女球迷闹出不伦緋闻,几次东窗事发、道歉回归家庭、又故态復萌的轮回后,被球队开除;去球队学长的校队当助理教练,又因为跟女学生过从甚密被辞退;接下来,桃色风波不断的他再也无法获得体育圈的机会,开始一次又一次频繁的换工作。 沉心羿三、四岁开始长记性时,对父母最初的印象,就是父亲不断换工作、父母不断为父亲又一次的不忠吵架,而最后都会在同住的爷爷奶奶的劝说下,以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的理由,继续维持婚姻关係。 但是,生下她之后便有忧鬱症状的母亲,在丈夫一次次的背叛打击下,精神状态越发脆弱,会无来由的哭泣或将自己关在房中,却无人察觉她已散发出需要帮助的讯号,依旧担负照顾孩子的主要责任。 沉心羿刚上幼稚园时,有次父母又因父亲疑似出轨争吵,母亲突然失控拿家中摆饰砸向一旁被争吵声吓哭的她,沉家人才领悟事态严重,由爷爷奶奶接手照顾她的主要工作,让母亲有馀裕休养恢復。 眾人的努力逐渐见效,笑容渐渐回到母亲脸上,从整天只想关在房中休息,开始愿意出外走走、找朋友聚聚、甚至与大学同学去过夜旅行;到她幼稚园中班时,若母亲当天状况不错,甚至会代替爷爷来接她放学。母亲会牵着她的手去市场买菜、回程经过鸡蛋糕摊,必定买一包烤得外酥内软、奶蛋香气四溢的鸡蛋糕,母女俩在回家路上趁热享用;然后母亲会和奶奶联手煮一桌晚餐,等父亲下班回家,全家一起吃饭。虽然母亲并非天天如此温柔,父亲也有突然失联不回家的日子,但每当母亲好转、父亲乖乖回家,沉心羿就好开心,想一直待在父母亲身边,跟其他同龄孩子一样享受一家团聚的温暖。 一切都在好转的氛围,在她五岁的某天骤然破灭。 那天,来接她放学的母亲打扮得特别用心,画上淡妆,捲了头发,穿着一袭洋装从陌生的白色轿车走下。 「妈妈,那是谁的车?」五岁的她,隐约觉得今天有些不对劲。 母亲没有回答,看着她,笑出与她一模一样的小梨窝。「心羿,今天陪妈妈去个地方。」 母亲带她上了白色轿车,开车的叔叔还亲切地回头跟她打了招呼,将她们载到市区的摄影工作室。 母亲带她进店,让她换上店内漂亮的纱裙小洋装,再让化妆师阿姨替她上了淡妆、绑了公主头,母女俩在佈置成美式乡村风的白色摄影棚内,拍了一组温馨的亲子写真照。 拍摄时,母亲完全配合摄影师的指示——牵她的手、与她相视而笑、将她抱在怀中,又在她拍个人写真时一直夸她好可爱,格外温柔的言行让沉心羿好惊喜,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拍完照,白色轿车将她们载到平常母亲买菜的市场。但母亲今天一样菜也没买,直接从鸡蛋糕摊开始,路过每个摊子都停下问她想不想吃。爱吃的她乐坏了,与母亲一摊买过一摊,直到她已经饱得吃不下了,母亲还是沿路买,说让她等会饿了再吃。 她们提着大包小包的食物,散步回到沉家的老公寓楼下。母亲却止步于楼下大门,要她帮忙将食物拿到楼上门口的脚踏垫放着,而且先不要按电铃惊动在家午睡的爷爷。她虽然觉得奇怪,但爷爷叮嘱过妈妈生病了、要听话别让妈妈心烦,还是乖乖照做,想着赶快将食物全拿上楼,就要去拉母亲一起进门——一路跟着她们的白色轿车停在巷口,而母亲还站在楼下让她很心慌。 她来回了几趟终于完成母亲给她的任务,跑回楼下想拉母亲回家时,母亲突然蹲下,将她拥入怀中。 「心羿,妈妈对不起你……」刚刚拍照时的拥抱是摄影师要求的,这是沉心羿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母亲主动拥抱她,她在母亲带着好闻香气的温暖怀抱中愣住。「你留在沉家,虽然你爸不负责任,还有疼你的爷爷、把你照顾得很好的奶奶,一定能够平安长大的吧……如果我带你走,我怕我会失去他,所以原谅我……」 沉心羿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还沉浸在被母亲拥抱带来的震撼的她,愣愣地看着母亲放开她,摸摸她头说了「要听话」、「再见」,将她轻轻推进公寓铁门,在她面前关上门。 铁门「砰」地一声关上,她才如梦初醒地想开门,因为身高不足,她试了几次才搆到开门的按钮。一开门,便见到母亲的身影被巷口那台白色轿车吞没,从此离开她的生命。 母亲的离去,在她的世界中造成巨大混乱。 爷爷奶奶四处向亲朋好友打听母亲的行踪,母亲却彷彿人间蒸发。一个月后,亲子写真照的相本寄到家中,与相本一起寄来的,还有一封信,里面有一纸放弃所有权利、只求凈身出户的离婚协议书、一封母亲的亲笔信、还有一张照片。 离婚协议书与解释原委的亲笔信固然令眾人震惊,但真正在沉家掀起难以想像的大风暴的,是那张照片——一张胎儿的超音波照片。 「你妈在外面偷了人,你还护着她,不跟我们说那天她带你去哪里、见了谁!」 从奶奶炸了锅似的暴怒反应,她才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不该在爷爷奶奶追问她母亲失踪那日的行踪时,只说母亲带她去菜市场,刻意隐瞒母亲带她去拍亲子写真,与那个开白色轿车的叔叔的事。 她曾天真地以为隐瞒那些她觉得不对劲的事,母亲就还有希望回家。却没想到,母亲竟怀了那个叔叔的孩子;即使母亲现在回头,奶奶也不可能再让母亲进沉家大门。 母亲的外遇,似乎反而让一直觉得被这段婚姻绑住的父亲松了口气。偷偷拿走离婚协议书,私下与母亲办了离婚,然后在爷爷奶奶的怒骂下,顺理成章地再次离家,从此只在手头吃紧时才回家求救。 她从上幼稚园起便主要由爷爷奶奶照顾,继续住在同一个家,表面上生活变动不大,但她立刻感受到了变化。 原本只是严肃、但对她并不严厉的奶奶,开始会在她每次露出笑容训斥她—— 「你笑起来不好看。别笑了。」有时,奶奶只是板起脸制止。 「你不守妇道的妈妈就是用这个笑迷惑外面的男人,不准像她那样!」有时,奶奶心情不佳,她便会莫名挨一顿骂。 笑起来会露出母亲遗传的小梨窝的她,就像带了个原罪的印记在身上,在这样的环境下,为了别惹奶奶生气,她变得习惯压抑情绪,遇到任何状况都尽力维持平静表情。 曾让她幸福满溢的亲子写真,成为被母亲拋下的永恆恶梦,奶奶又看到她母亲神似的笑容就来气——从此,她讨厌拍照、也压抑会让她挨骂的笑容,下意识避开所有会引发不愉快感受的事。 讨厌拍照的心结延续至今,而笑容,她是在遇见孙羽翎和耿霽这些让她能完全信任的人,才渐渐能在他们面前放心展露。 「原来如此……」听她说完的耿霽恍然大悟,「那,后来呢?」 他极度有耐心的回应,使原本担心他会觉得无聊或嫌弃她的破碎家庭的她,有了继续诉说的勇气:「后来,我一直在找能证明自己与母亲不同、是个有用的人的方法……」 Chapter 9:告白,依然是你(3) 她上小学那年,传来母亲与外遇对象再婚并移居海外的消息。原本就对前媳妇不满的奶奶,听到消息更是怒不可遏,有段时间看到她便反覆唸着:「我们辛辛苦苦帮她照顾你、把她当大小姐伺候,她却去勾引别的男人,连孩子都丢下不顾,真不像话……」 当时家里的气氛很糟,她与爷爷都小心不要触怒奶奶。即使爷爷努力活络气氛、她也乖乖地不笑,奶奶的心情也没有随之好转,每天接近放学回家时间,她心情就沉重起来,也使她开始思考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才能让奶奶别再生气? 她很快便发现奶奶很关心她的学业成绩。可惜她再怎么努力成绩也只是中等,奶奶每次看完她的成绩单,不是板着脸,就是叹口气,说以后爷爷奶奶不在了你一个人要怎么办?经过几学期的尝试,她确定自己没办法用这个方式使奶奶开心。 小学三年级,射箭队教练带着校内风云人物的学姊孙羽翎来班上招募队员,也想变得像允文允武的学姊那般优秀的她,自愿加入了校队。入队后,虽然她的课业成绩没变得像学姊名列前茅,但她发现自己有不输给学姊的运动天赋——遗传了父亲的运动细胞的她,只练三个月便拿下新人组冠军、第一次参加全国赛便获得银牌,每次拿着闪亮的奖盃、奖牌回家,疼爱她的爷爷都会称讚她好棒,奶奶也会脸色和缓地点头表示讚许。 当时她想,她或许找到一件能让奶奶觉得她很棒的事了。 除了获得奶奶肯定,父母离异后因为街坊的间言间语变得自卑寡言的她,在校队生活中找到许多快乐——喜欢也擅长运动的她,每天上学最期待的便是放学后的校队练习;在班上非常边缘、没有要好朋友的她,竟与嚮往的女神学姊孙羽翎一拍即合成为挚友,练习时光因此更加愉快;去比赛,她常能站上颁奖台,很有成就感,而且若去外地比赛,赛后教练会带全队去玩,弥补了因为爷爷有中风病史,两老不便带她出去玩的遗憾。 她提出升国中想继续练射箭时,奶奶一开始有些疑虑,怕她像父亲一样最后求职不易,但疼爱她的爷爷卖力替她说情,国中教练也亲自登门拜访,大讚她未来有成为国手的潜力,奶奶才点头同意。 升国二的暑假,她在暑训中的某天,教练在接到一通电话后带她直奔医院,说她爷爷突发脑中风,病况危急。 当天她与奶奶都一早就出门,等奶奶回家发现爷爷倒在客厅,已错过抢救的黄金时间,急救后依然回天乏术。 爷爷宣告死亡的深夜,她与奶奶、赶来送最后一程的姑姑一起站在病床边,听到奶奶恍惚地反覆叨念:「老伴你真命苦,走的时候,唯一的儿子不知所踪,只有三个女人给你送终,连帮你捧斗的男孙都没有;家里没个男人,以后我一个老太婆带个小女孩该怎么办……」 听到奶奶这样说,沉心羿的心情又沉重起来。感觉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父亲不管她、母亲不要她,因为她没有生对性别,对奶奶似乎也是个累赘。 失去疼爱她的爷爷,只剩下她与奶奶的家,顿时变得清冷。虽然奶奶的脾气捉摸不定,爷爷在世时,总会不屈不挠地以话语与笑容安抚奶奶的怒气,也会趁奶奶不在逗她笑,家中气氛因此轻松不少。爷爷过世后,奶奶变得更固执易怒,在奶奶面前本就小心压抑情绪的她,也不晓得如何改善家中更常处在低气压的气氛,只能做她能力所及的事——埋头练习。 上国中后,既然她打算认真当运动员,奶奶便将对她学业成绩的关心,转到她的比赛成绩上。当她拿着更多的奖盃、奖牌回家,奶奶不再点头表示讚许,而是告诫她好还要更好。 「爷爷已经不在了,有一天奶奶也会走,你要好好努力,做个有用的人,以后才能照顾自己。」奶奶开始会语重心长地对她这么说。 她开始感到有些压力,还好她的竞赛成绩在同龄选手中一直名列前茅,升学时收到好几个高中校队的主动邀请,最后她选了离家较远,必须住校的学校,也有一部分理由是想逃离家中沉重气氛、以及奶奶使她越来越喘不过气的期许。 「到刚刚为止,我都很生气你奶奶对你这么严厉,但现在又想感谢她……」她诉说时,耿霽中途插话。「如果你选了别间学校,我就没办法遇见你了。」 是啊,人生就是这么奇妙。若不是她想离家,选了在他高中隔壁的学校,他们的世界永远不会交集。 「其实,该说谢谢的是我……」 耿霽是慢热的她上高中后第一个真正的朋友。他陪伴第一次离家住校的她度过了适应新环境的阵痛期,週末回家前与他共进早餐,也是她在回家面对奶奶前充饱电的重要仪式。因为他,她的高中生活顺利地步上轨道。 高二开始,因为训练越来越忙,她越来越少回家,与奶奶主要靠电话联系。 祖孙间拉开了距离,似乎反而处得比较好。奶奶会在每次比赛后来电关切她的成绩,其他部分则不会干涉太多,她决定弃体大、选s大就读,奶奶也没有多说什么。 然而,她大一时将重心放在体验大学生活、暂时不进国训中心培训的决定令奶奶非常不开心,在她春假回家探望时严厉训斥了一番——「你去年奥运队没选上,还不加倍练习?别像你爸,上大学就被花花世界冲昏头,搞得一事无成!奶奶老了,不可能养你一辈子!」 奶奶这番伤人却难以反驳的提醒,勾起了她从小在奶奶的严词恐吓下,累积起的恐惧——如果不变成一个有用的人,终将无依无靠的她,在这世界会难以生存。 终于对他诉说到这一段时,她坦承:「所以……当时我一直不敢回应你的告白,是因为我真的很害怕自己会像奶奶说的那样,被恋爱的美好冲昏头,将来变得一无是处。」 「对不起,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心疼地回覆。「那你后来为什么又改变心意?」 她原本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想到必须交代这部分,才能让他理解为何她最后会提出分手,还是跟他坦承,是因为得知ashley将与他去同一个学校留学,才意外使她下定决心。 「……」答案让他一时无言。 「我想说的是,即使决定跟你交往,我还是一样自卑,却又捨不得放弃你。」她解释。「当时我已经拿到亚运的奖牌,在射箭上建立了一点信心,以为或许可以将这份信心扩大到其他地方;但在爱情里,我终究是自卑的,总为了小事患得患失。」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道出当年觉得太不光彩说不出口的,因为父亲欠债不得不卖掉老家,更增强她不愿让奶奶失望的念头,最终决定与他分手的前因后果。 「虽然我当年没跟你说我家发生的事,但决定跟你分手的理由,其实跟我当初告诉你的一样——因为我越来越难控制恋爱带给我的心情起伏,已经严重到影响我的奥运选拔表现,而我意识到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落选。」经过了长长的铺陈,她终于能对他说出自己的脆弱:「射箭是我唯一擅长的事,如果连这件事都失败,我害怕我仅有的一点自信会崩坏。如果我变得一无是处,我觉得也没有人会喜欢我。所以,我决定放弃我从来没有自信拥有的你,先去维护我少得可怜的自信……很可悲吧?」 他沉默了半晌没有回应,似乎需要时间消化这个早就听过、背后原因却完全出乎他意料的答案。 她忐忑地等待,不确定他是否会相信她的解释。 「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有没有用处……」半晌,他终于回覆,「我喜欢你,只是因为你是你。」 手机萤幕跳出这句话时,两行热烫的泪不受控地滑下她脸颊。 成长过程中,因为父母的遗弃、奶奶过分严厉的教养,使她极度自卑,深信必须做个有用的人才值得被爱,以为别人爱她都是有条件的——因为她很听话、因为她很厉害、因为她使他们开心——因此走了好多弯路,成为今天狼狈黯淡的样子。 他却说,喜欢她,只是因为她是她…… 自幼便压在心上那块沉重又坚硬如石的自卑,在这一个月的静养中,被爱她的人逐渐以行动、话语、还有某些无形但温暖的东西渗透分解,终于在耿霽这句话的最后一击下,轰隆一声,碎成小块。 不久前孙羽翎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当时观念还根深蒂固的她难以相信,这次发作,感受到孙羽翎与耿霽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与深切的关心,她终于相信了这番话的真实性。 不是因为她做了什么,爱她的人,不论她处在什么状态,都会因为她是她而爱她。 这个认知使她顿时觉得轻松多了。 虽然还有些小砂石般的自卑散落在心中,但她开始觉得,不必过度努力地追求些什么,才有办法获得爱、肯定自己的存在价值。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值得被爱的……对吗? 「我有很重要的话想跟你说,」她很想告诉他,他刚刚那句话对她有多重大的意义,也想告诉他她也还爱着他,但太多激动的情绪让她无法顺畅表达。「但我不知道怎么说……」 「不急。」他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我也有重要的话想对你说,不如我们当面说。等你好些,一起吃顿饭好吗?」 「好。」 这次,将全部的心意好好传达吧。 Chapter 9:告白,依然是你(4) 「你不在这段时间,我只能用四个字形容上班时间,你猜是哪四个字?」孙羽翎将车开进「射手之翼」的停车场。 「忙且快乐?」坐在副驾驶座的沉心羿配合地回答。经过开幕后四个月的各式卖力推广,射箭场的来客数明显上升,孙羽翎不只一次跟她提过公司营运终于上轨道的忙碌跟喜悦。 「我们不是soulmate吗?」孙羽翎停好车,白她一眼。「是忙且无聊。」 沉心羿下了车,看到场馆门口的公佈栏上掛着「happynewyear」的装饰字样,往下看,她的名字虽然还在驻馆教练简介海报上,但一旁的新一期课程介绍已没有她的授课时段——从她发作到终于回来上班的今天,过了整整一个月,期间跨了年、新一期课程也开跑,感觉恍如隔世。 孙羽翎走来给她一个大大拥抱:「欢迎回来。」 「既然忙,怎么不让我早点回来?」她取笑好友的矛盾,但内心感觉很温暖。 其实她休息到第三週时就觉得可以回办公室做些进货出货、清点库存之类的简单工作,但孙羽翎对她昏倒馀悸犹存,说场馆客人来去难以控制,怕又给她意外刺激,又多放了她两个礼拜的假,确定她身体状况完全恢復正常,才准她回来上班,不放心她自己骑车,今天还特地抽空载她来。 「你以为我不想?」拉着她走进馆内时,孙羽翎又翻了个白眼,「但有些虫子很烦,你还没好的时候,我得先替你挡一挡。」 好友对耿霽刻薄的形容让她在心里爆笑。爱恨分明的孙羽翎,即使知道耿霽这一个月来也持续关心她,而且两人开诚佈公地聊了很多、解了很多心结,算是她恢復神速的功臣之一,后来也会替耿霽转交些特地买来的美食给在家休养的她享用,因为还没完全原谅他的欺骗,还是语气不善。 「那个……今天我下班后『虫子』会来喔。」她哭笑不得地报备。 「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孙羽翎一点也不意外。「你们要出去吃吗?你现在承受得了人群吗?」 「他会外带过来。」耿霽也怕带她去餐厅那种与太多陌生人共处一室的环境,会给刚恢復的她太大压力,提议在熟悉的二楼用餐区吃外带晚餐。 孙羽翎一瞬间露出想说些什么的表情,但最后只是点头说她知道了,要她第一天回来上班别太勉强自己,便放她进办公室了。 这一个月在家静养的时光让沉心羿深刻体会到,虽然奶奶去年春天过世后,她就仅剩一年只见一次面的姑姑、姑丈这种不太亲的亲人了,但她并没有像奶奶恐吓的那般,变得无依无靠,她还有关心她的好友、还有……现在还不知该如何定义的他。 这是他们对彼此坦诚后,第一次以「前任」的身份跟对方见面…… 他今晚想当面说的话,会是什么? 怀着忐忑的心情,她度过了埋头处理进出货业务的单纯工作日,直到夜幕降临。 耿霽准时七点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朝她露出灿烂笑容。「晚安,心羿。」 「晚安。」沉心羿怀着少许紧张与尷尬,与他一起上了二楼用餐区,而孙羽翎贴心地为他们在门口贴上了「今晚包场」的公告。 「今天吃意麵,」他们照惯例坐在能望见一楼室内射箭场的窗边吧檯位,帮两人佈菜时,他朝她眨了下眼。「很适合我们所有『第一次』的场合的食物,对吧?」 「第一次跟你在这里吃晚餐,我就怀疑你是不是故意买意麵的……」她忍不住吐槽。「自称失忆还这么大胆,都不怕露马脚?之后吃的东西也全是我们吃过的……」 「但我的解释都有过关吧?」他笑得淘气。「请称讚我的机智。」 「岂止机智,你演技好到可以荣获影帝。」她这话一出,他笑得险些被汤呛到。 两人边吃着勾起回忆的怀念滋味,一边轻松地对话起来,彷彿回到往日时光。 吃完正餐,两人移动到面窗的沙发位并肩坐着,他拿出一杯热的金桔柠檬、一杯绿豆沙牛奶。 「……」她无言地看着再度出现的熟悉饮料。「你等一下会变出小笼包还是牛肉麵吗?」 他笑着摇头。「我们边喝饮料边聊吧。」 金桔柠檬的酸甜古早味温热滑入喉,抚慰了她的紧张。 「那个,我想跟你说的话,你准备好听了吗?」他表情也有丝紧张。 「嗯。」她慎重地点了头。 「沉心羿,」他难得唤她全名,神色认真。「就算经歷了这么多事,我想要和她一起吃一辈子的饭的人,还是只有我从好久以前就认定的饭友学妹……」 他朝她伸出右手,手心向上。 「如果你也和我一样,愿不愿意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看着他请求她再次交付真心的诚恳姿态,亲耳以前女友的身份听到他再次告白,沉心羿难掩心情激动,深呼吸了几次才有办法回应:「可是我生病了,不是以前那个健康的我。如果你未来想开咖啡店,我可能也喝不了你的咖啡、没办法分享你的快乐……这样也没关係?」 「有人说咖啡店只能卖咖啡吗?」她迟迟没动作,他乾脆伸手握住她紧张得在膝上绞紧的双手。「有了不喝咖啡的你提供不同观点,我想打造一家『谁来都能放松的店』的目标不就更容易了吗?」 这个人,总是这样…… 用乐观的视角带她看见新的可能性,如他之名,为她容易下雨的心,照进驱散乌云的灿烂阳光。 沉心羿低头看着他包覆着她的温暖大手,眼中氾滥的泪水跌碎在他手背上。 「别哭……」他慌了手脚地将她揽入怀,她趁机将哭泣的脸藏在他胸前。「要我说我还在意什么,只剩一件事。」 「什么事?」她藏不住哭音。 「我想知道我们分开后,这六年你是怎么过的?你的恐慌症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过去这一个月两人聊了很多,却一直没有碰触这个话题,她没提,耿霽也配合地没问。 感受到她的僵硬,他温言道:「你现在不想说也没关係,等想说的时候再慢慢说。」 就像耿霽不愿让她知道分手后他狼狈的样子,她也对诉说那段毫不光彩的日子有着抗拒。 但他坦白了,她明白她也需要这么做,两人间所有的隔阂与空白才能被消弭。 在他怀中凝聚足够勇气后,她才起身退开,转头望向一楼射箭场的箭靶:「我本来以为分手是正确的选择,直到那天,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Chapter 9:告白,依然是你(5) 分手后,沉心羿一心投入训练,体能与技术本来就处在颠峰的她,自此像上了一条稳定轨道,顺利选上奥运代表队,在接下来的前哨国际赛事中也表现出色,频频站上颁奖台,以最佳状态迎来奥运出赛。 奥运赛事中的她,一开始气势如虹,资格赛排名第五,对抗赛一路杀进八强,对战实力顶尖的韩国对手,演出所有人都预料不到的大惊奇,连续射出十一箭满分,以压倒性优势领先。 当她以五比一的比数听牌,最后一箭只要取得六分就能拿下胜利,一场突来的大雨,却使赛况风云变色—— 「你真的是因为下雨才失常的吗?」她前情提要快结束时,耿霽忍不住出声询问。 她看着他存疑的神情,苦笑道:「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当时我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了,但事后回想……」她回望他关切的眸,「那就是我第一次恐慌发作。」 「偏偏在那个时候……」 他表情写满恍然大悟与心疼,这些年早习惯与疾病共处的她,只是淡然道:「那场雨,让我忽然想起我们分手那天,你那里也下着雨。而我竟然为了站上这个舞台,让我爱的人在那场雨里身心都受重伤……我突然好讨厌自己,觉得就算赢了、拿到奥运奖牌又怎么样?别人对我的期许,就是我的梦想吗?可是又不想辜负那些一路支持我、期待我的人……」 她说着,呼吸开始有些急促,耿霽急忙再度拥她入怀:「别说了,我不需要知道更多。」 沉心羿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稳住情绪、调匀呼吸后,轻道:「你滑雪出意外的隔天,我就收到羽翎学姊的通知。那时候我好难过、好想联络你,但又怕那会让我放不下你……我强迫自己不去想你,每天像机器人一样训练跟比赛,居然还表现得很好,以致于我完全没察觉,压抑住的情绪其实像颗越涨越大的气球,到达我能承受的极限时,一点小小的刺激就会让它爆炸。」 「那次发作后,我的成绩一落千丈,再也回不到之前的水准,明明身体状态没问题,却总在比赛重要关头失常,国训队的教练让我去做心理评估,才发现得了恐慌症。那之后不久,我就因为状况太差,跟不上训练,不得不退训回s大;后来,我有去看身心科、服药治疗、諮商,虽然状况有改善,但我无法移除最大的压力源,也就是比赛。每次我在比赛中感受到压力,就会害怕是不是又要发作了,长此以往,射箭这件事也成了我的恐惧……所以我硕士毕业就退役,因为即使我身体ok,心理状态却再也不适合竞技了。」 「当上教练后,我发作的次数少了很多。偶而工作压力大还是会小小发作,但我比较有经验了,药吃下去通常很快能控制,所以我本来以为,馀生至少能好好当个教练。」她叹气,「去年全中运比赛当天早上,我开车载学生出发前,收到奶奶过世的消息。那时我很沮丧,觉得没能让奶奶看到我至少成为正职教练,她就过世了……可能是心情受了打击,那天下雨,路上车多,后面的车又一直逼车,我不想超速,又没空间让开,心情越来越紧绷,就突然发作,跟旁边的车擦撞;虽然没人受伤,但学生们受了惊吓。我才领悟到,只要我有这个像不定时炸弹的病,我就不适合当教练,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可能会耽误学生的前程、甚至生命……」 听完她交代这六年的生活,耿霽心疼得长叹一口气,将她再抱紧了些。 「我好后悔没早点回来找你,让你独自面对这些事……」 她摇头,伸手覆住他左侧锁骨,他在意外中曾骨折那处。 「每当我发作、或害怕自己会发作的时候,就会觉得……这是我伤害了你的报应。」 「心羿……」他大掌覆上她的手,将之移到他心脏跳动的地方。「我还健康的活着,现在还抱着我失而復得的女朋友,你只要再为我做一件事,我就别无所求了。」 她不解地抬头看他,他眼波深邃而温柔。 「如果你能原谅过去的自己,接受当时的你已经尽力做了最好的选择,不再怪罪自己、也不再自我惩罚,珍惜我们心里都还有彼此这个奇蹟,我有信心,这次我们一定能走很远。」 掌中是充满生命力的心跳,眼中是多年来唯一牵动她心跳的人,沉心羿意识到这一刻,如同他们相爱过的每一刻,是独一无二的奇蹟。 她想珍惜,也想相信,自己能够再次拥有这份奇蹟。 原谅跟接受过去尽了全力的自己……吗? 她会努力的。 但,该如何向他传达这份决心,还有她经歷这些风雨后,更加坚定的心意? 她很不擅长这种事……可是,这次她想好好说出口。 「那个……」她思考片刻后,开口:「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他又将她搂得近了些。 「我还没有答应当你女朋友吧?」她忍住笑。 「什么?我们都又搂又抱又说真心话了,你不可以现在才反悔!」他立刻孩子气地哇哇抗议,预料中的反应让她忍不住笑出声,甜美笑容让耿霽一时看呆了。 「耿霽,」她正色看他,慎重道:「我想要一起吃一辈子的饭的人,也还是只有我的饭友学长。我会试着原谅过去的自己,学长愿意再给我一次跟他在一起的机会吗?」 一直努力维系两人关係的他、主动回来寻找她的他,值得她鼓起勇气,做出此生最慎重而坦率的告白。 「……」她的主动告白,让耿霽的大脑瞬间因喜悦过载当机,数秒后身体才率先反应,将她紧紧抱住:「当然!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我都愿意!」 他的温度随着拥抱沁入她感官,她伸手回拥,让两人的温度交融,微笑吐槽:「乌鸦嘴,我才不要重来那么多次。」 「那??」他放松怀抱,长臂圈在她腰际,止不住笑意。「你可不可以让我做一件事?不然我现在还是有一点点没真实感。」 「什么事?」她隐约觉得这对话模式有些熟悉。 他抬起她下顎,鼻尖与她廝磨,温热气息拂上她脣瓣:「可以吗?」 他的极度靠近使沉心羿失去思考能力,愣着无法反应。 「愿意的话,闭上眼睛。」他温柔的嗓音像带了魔法,她不由自主闔上眼。 她一闭上眼,他的脣便贴上来。在几次像想让她放松的轻啄后,捧起她的小脸,将六年份的思念,化作脣舌的交缠,毫不保留地向她顷诉。 上次这样热烈的亲吻,好像只是昨天的事,因为身体立刻回想起关于对方的所有讯息:气味、触感、喜欢的亲吻方式、最佳的相拥角度、习惯的换气节奏……但心中无法饜足的想与对方亲近的渴望,又清楚地提醒他们分开六年的事实。 好想念、好想念,再也不想分开了…… 两人已完全沉浸在只有彼此的世界中,再下去就无法只满足于拥抱与亲吻时,一道声音为两人踩了急煞车—— 「沉心羿,你果然在这里!」 沉心羿与耿霽如梦初醒地停下,朝音源转头,见一个眼熟的大男孩站在二楼门口,后面跟着气急败坏追上楼来的孙羽翎。 「同学,你到底想干么?」孙羽翎喊出了眾人的惊愕。 Chapter 10:再见,我亲爱的(1) 「心羿,我还是有点不想让外人加入我们的饭友时间……」下班外带晚餐来「射手之翼」的耿霽,一上二楼,就从背后抱住坐在面窗吧檯椅等待的女友撒娇。 沉心羿拍拍他环着她的手安抚。「如果我拒绝,他还会找上门的。你不是也同意,与其想办法防堵他,让他一週跟我们吃一次晚餐,反而比较安心?」 「我是不是遭到现世报……」他将她连人带椅转向自己,委屈地低头蹭她肩窝,痒得她直笑;而他顺势从她颈子一路轻啄至脣,本想深嚐她的甜美,听到上楼的脚步声,才以轻吻鼻尖跟额头,将她緋红的脸藏进怀中作收。 「呃……你们好。」撞见甜蜜场景的男孩尷尬地开口,瞥到耿霽宣示主权的目光更是心惊胆颤,但还是鼓起勇气踏进门。 「你好,」沉心羿耳根还红着,但倒是镇定回应。「来吃饭吧。」 两人看着男孩走来的身影,一起想起那天的事。 「同学,你到底想干么?就说楼上今天不开放了!」孙羽翎二话不说就要把男孩拽下楼,无奈高大的男孩尽全力反抗,两人在二楼门口僵持不下。 「wait!」男孩一脸气愤。「老闆娘你骗人,她今天明明有来上班!」 沉心羿想起身了解状况,却被耿霽拉住,护到身后。 「同学,你找我女朋友有什么事?」立刻啟动男友模式。 「我??」男孩慑于耿霽的气势,声音小了,「只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为什么不承认她就是她?官网的教练名单上明明有她的名字,我上次去企业联赛前查过的??」 沉心羿拉拉耿霽的手,示意让她来面对。 既然决定原谅和接受过去的自己,那她就该好好面对第一道出现的考题吧。 「同学,谢谢你的关心。」沉心羿任不放心的耿霽继续牵着她手,站到两人之前。「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明白一个半月前在企业联赛遇见的这男孩为何对她如此执着,但总觉得他没有恶意。 她不再否认的态度让男孩愣了一下,才笨拙地答道:「我的中文名字叫汤尚恩……但我比较习惯大家叫我sean。」 「sean,」她再问,「除了你找我签过名、上次在企业联赛见面,我们有在其他地方见过吗?」她试图釐清与男孩间是否有她遗忘的因缘。 「well……」sean犹豫片刻,才诚实回道:「没有。」 「你一直跟我说你是心羿的铁粉、想见她一面,却只见过她两次?我想你误会了『铁粉』的中文意思。」孙羽翎立刻吐槽。 「我同意心羿很有魅力,但如果你是铁粉,怎么这么久都没找过她?」耿霽也指出疑点。 「因为、因为我从小住在美国,这学期当exchangestudent才能来台湾的……」被接连质疑的sean委屈地看向沉心羿。「我在美国都有上网follow你的新闻跟比赛影片,四年前你忽然消失,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后来过得怎么样。可惜我中文不够好,对台湾的运动圈也不了解,查了很久都查不到;这学期来台湾exchange,我请同学帮我上网search,才查到你现在在这里工作。企业联赛那天我去找你,你却说我认错人,让我觉得好奇怪……过了几个礼拜,我来这里想再找你,老闆娘却说你生病请长假,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我很担心,每天call老闆娘问你病好了没,今天我考完期末考,就来看看,终于让我遇到你了!你身体好了吗?」 沉心羿这才明白孙羽翎说「有些虫子很烦」的完整含义——不止耿霽,sean也在找她。 她与耿霽、孙羽翎交换疑惑的眼神。sean的理由听来合理,却仍难以置信,她只是个小眾运动的退役运动员,真的会有粉丝如此掛心她的近况吗? 「sean,谢谢你这么关心我,我身体好多了。你特地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她猜不出他意图,乾脆直接问。 「那个……」sean犹豫半晌,才开口:「我exchange到下学期结束,之后就又要回美国了。在那之前,我可以常来找你吗?我不会打扰你的工作,会当一个好客人。我在想,maybe我可以报名你的射箭课……」很耳熟的要求再次出现。 「不可以。」耿霽跟孙羽翎同时出声反对。 「心羿这期没有开课。」孙羽翎拒绝的理由是这个。 「心羿的身体状况还不适合授课。」耿霽拒绝的理由是这个。 「那、那你还有什么工作是我可以来找你的?」sean慌了。 「心羿负责的是射箭器材。但你有在射箭吗?如果用不着,没有来买的必要。」孙羽翎实际地提供解答。「如果你揪同学一起报名团体的射箭游戏,我倒是很欢迎。但揪团很吃人脉,你在台湾认识的朋友够你揪团吗?」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sean一脸沮丧。「我只是想来看看她、跟她说说话……」 sean是个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的单纯大男孩,比起开幕时突然出现、自称失忆的耿霽,更不像个可疑人士,沉心羿心生不忍:「教课我真的没办法,其他方式对你而言也不实际……不然,你到楼下稍等好吗?我需要跟我男朋友讨论一下。」 她这么说,sean才甘愿跟孙羽翎下了楼。 二楼只剩下他们后,沉心羿谨慎地开口,「我在想……他已经特地来找我两次,如果直接拒绝他,他恐怕还是会再跑来这里找我。」 「嗯。」耿霽鬱闷地同意了她的分析。 两人才刚复合,沉心羿不愿他误会,小心地拣着用字:「如果他真的要来找我,那当然要在你也在场的状况下。」 她在意他身为男友的感受,这让耿霽心情好多了。 「你的想法是?」见她的表情,他明白她已有提案。 「让他一週跟我们吃一次饭如何?」沉心羿说出提议。「我有点在意他为什么对我这么执着,总觉得不像他说得这么简单,或许吃个几次饭,能找出理由。」 耿霽虽然不乐意两人珍贵的共餐时光被打扰,但她提出的担忧跟理由都很充分,也照顾到了他身为男友的心情,还是同意她的提议,两人随后下楼向sean传达了此事。 sean当然同意了这个唯一方案,在市区的国立大学当交换生的他,和他们约定每週五来找他们吃晚餐,其他时候则不会来打扰她工作。 「谢谢你陪我。」sean走向他们时,沉心羿转头向虽然不情愿,还是同意她这么做,并替三人外带晚餐来的男友道谢。 她想摸清sean对她鍥而不捨的真正理由。 而他,不论是什么事,都不想再让她独自面对。 「不用谢。因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耿霽笑着伸手握住她的手。 Chapter 10:再见,我亲爱的(2) 「某人的现世报好快就来了呢。」耿霽帮忙搬团体射箭游戏的弓箭时,听到身后传来孙羽翎的揶揄。 他将弓箭在室外射箭场的休息区放下,心中大翻白眼,脸上却笑得无辜:「老闆娘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看在孙羽翎因为最近太忙,今早眩晕老毛病发作,他不跟她计较。 「你再装死嘛。」他不反驳,孙羽翎乐得乘胜追击。「好不容易追回心羿,却杀出个自称粉丝的小鲜肉,行为模式跟你之前完全一样,现在连团体游戏都揪人来了,怎么想都是你对大家说谎的现世报。」 「……」虽然他也这样想过,但听到别人用幸灾乐祸的语气说,感觉还是不太痛快。 他藏起心中鬱闷,装忙整理游戏用的弓箭,刚和周少伦将游戏场地设置完成的沉心羿走回来,却立刻察觉他的小情绪:「你还好吗?」 还是他的心羿最好了。耿霽一秒笑开:「没事。还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吗?」 沉心羿摇头。「只剩等一下讲解游戏规则的时候,你帮我翻译就好了。」 sean将孙羽翎的话认真听了进去,和他们吃了两次饭后,这週末揪了一群同校的交换学生来玩团体射箭游戏。交换生来自世界各地,英语是唯一共通语言,沉心羿的程度没好到能全英语讲解,本想请孙羽翎帮忙,但耿霽自告奋勇要当她的口译小助教。 她想,女友身边出现男粉丝,身为男友的他一定是不放心的,也就答应,让他能安心。 sean与他联合国般的交换生同学们总共十人,约定的下午两点一到,便出现在射箭场。 「这个请你们吃。」一见到她,sean就递上一包鸡蛋糕。 沉心羿犹豫是否该接受时,耿霽伸手替她接过:「谢谢。你真是个用心的粉丝,怎么知道她喜欢吃这个?」 「刚刚台湾同学带我们去市区吃饭,说这个cake很好吃,我就买了……」sean还是一样,被耿霽散发出的正宫男友气势压得死死的。 「这样啊。」耿霽不置可否地从纸袋中掂了块鸡蛋糕递到女友脣边,朝她一笑:「既然是粉丝的心意,就放心接受吧。」 他是真的不介意吗…… 沉心羿没那个脸皮在眾人面前上演甜蜜餵食秀,接过咬下一口,怀念的奶蛋香气盈满口腔,她不自觉泛起幸福微笑。 耿霽看着女友惊艷眾人的甜美笑顏,还有sean喜形于色的表情,没让思绪外显,将剩下的鸡蛋糕与今天一同主持活动的周少伦、孙羽翎分食,让这个小插曲平淡地终结。 之后,沉心羿以国语讲解游戏规则,并示范如何使用游戏用的安全弓箭,耿霽一一替她翻成英语,确认参与者都理解后,便分两队对抗。 今天参与游戏的人数比上次耿霽公司上场的人数少了很多,上次是每队各十人,这次则是每队各五人在场上对阵,场地变得加倍空旷,虽然箭雨乱飞,因为空间大,全员又策略保守地躲在充气掩体后攻击,游戏开始了十分鐘,还没有人被射中下场。 「这样下去会玩到天黑啊……」在场边搬了张摺椅休息兼拍照纪录的孙羽翎喃喃自语时,场中的sean举起暂停手势,走到场中央。 「heyguys,我们应该跟奥运选手一起组队,让游戏更刺激!」他先以英语对场上的人喊话,再转向沉心羿以国语恳求:「你可以下场跟我们一起玩吗?」 「等一下,」孙羽翎在场上眾人纷纷附和时出声。「心羿身体刚恢復,在旁边当裁判就好。我们这里还有两个奥运选手。」指指自己与周少伦。 「羽翎,你头还在昏,不适合下场。」周少伦立刻阻止女友逞强。 「学姊,今天有病在身的是你,请乖乖在旁边拍照。」沉心羿也皱眉。「我今天状况很ok,下场完全没问题。」 「心羿,你真的可以?」耿霽与周少伦站在同一阵线,他也不想让刚恢復的她去冒险。「我可以代替你下场。」 「你不是奥运选手啊。」她指出事实,「离我上次发作已经快两个月了,我没发作时就是个健康的退役运动员,这种程度的活动量对我不算什么。」 「你一定要去吗……」他很想尊重她,但他是真的不放心。 「身为带活动的人,我都没好好玩过这个游戏。」她认真道,「上次玩的时候只能躲在你身后,其实我蛮不甘心的。」 她难得流露昔日身为运动员的自傲,耿霽只好同意,主动接下她的裁判工作,跟她约法三章,若她中途有任何不对劲他就会接替她上场;沉心羿也顾虑他的感受,没有与sean同队。 国手级队友加入后,战况终于刺激起来。沉心羿与周少伦各射下对方一名队员后,馀下的玩家才开窍似的跟着积极跑动与乘隙攻击,场上的气氛一下子被炒热——射下对手的拉丁美洲式兴奋西语欢呼、失之毫釐的日式揪心惋惜、不幸中箭的美式爽朗感叹等等开始轮番响起。 耿霽看着在场上驰骋,久违地流露自信光彩的她,庆幸自己刚刚没阻止她上场。 她有多久没露出这样的笑了?从那场奥运之后吗? 他好希望让她露出更多这样的笑容。 「她为什么这么年轻就retire了?」刚刚被射下场的sean的嗓音响起,「她射箭的样子真的很帅啊……」 耿霽转头看向站到他身边的sean,发自内心的真诚语气让他不禁帮这孩子加了点分。 「我同意,这个时候的她真的很有魅力。」 虽然sean还是有许多行为让他感到不解,这孩子确实是心羿的忠实粉丝。受西方教育长大的sean,会很直率地表达欣赏与崇拜,而他希望让心羿听到来自外界的讚美,能因此对自己更有自信,才会容许sean一再出现。 如果sean流露任何一丝不对劲的气息,他也随时准备好出手阻碍sean来找她。 「她retire,真的是因为毕业吗?」sean突然语气认真的提问。 可是,这孩子偏偏光明磊落得很,即使他一直以男友之姿在心羿身边护花,sean绝对有感受到他刻意施加的压力,却没有对他流露不满或敌意,仍会很坦然地主动和他搭话。 「运动员都有retire的一天。」一起吃饭时sean也问过原因,但心羿隻字未提生病的事,他想她应该不想说明,便含混回道。 「可是,我听说archery的选手生命很长,有人到四、五十岁都还能去olympics。」 耿霽不甘愿地再帮有认真做过功课的sean加上分数。 确实如此。以心羿的年纪,完全可以继续下去,现在台湾的射箭环境逐步改善,出现企业联赛等新的机会,毕业后想一边工作、一边维持现役选手身份并非不可能。 「心羿有她自己的决定。」但她这六年经歷了太多,放弃是可以理解的。 「好吧,我只是替她觉得可惜。butifsheishappy……」sean不再多言,专心欣赏沉心羿在场上的表现。 sean最后的那句话潜入耿霽心底,唤醒他深埋已久的某份思绪。 Chapter 10:再见,我亲爱的(3) 「你觉得sean到底为什么对你这么关心?」两人復合满一个月那夜,耿霽带很久没外食的沉心羿到餐厅吃完纪念日大餐,开车送她回家的路上随口提问。 团体游戏后,sean又来找他们吃了两次饭。这一个月的时间,总共吃了四次饭、玩了一回游戏,到本週才因为农历年将至,要与今年特地回台,打算带他环岛拜年访友的父母团聚而告假。 五次的互动中,两人已大致了解sean的背景,sean甚至大方公开了社群帐号,两人虽然仍对sean的粉丝说存疑,却也没找出能推翻他说词的破绽。 「我实在猜不出来。」沉心羿盯着窗外幽暗的山路,心情也很迷惑。「或许他真的只是一个有迷弟体质的大男生?」 据sean表示,他的父母是台湾人,父亲在他出生前就带着妻子调职美国,他在美国出生长大,只在很小的时候来台湾造访过几次祖父母,祖父母过世后就没再来过。上大学后,因为想更了解父母的故乡,他申请一年的交换学生来台,学习中文、体验台湾文化之馀,顺便也想知道当年比赛时的魅力把他圈粉的那个厉害的射手姊姊近况如何。 「你当然有让路人变成死忠粉丝的魅力,」耿霽不忘甜言蜜语,「但他的一些举动,总让我觉得不太寻常。」 「比如?」 「玩游戏那次,他不是带火车站附近那家鸡蛋糕来?为什么他会知道你喜欢吃那个?」耿霽脑中浮现sean当时看到她吃下露出笑容时,掩不住开心的表情。 「那家鸡蛋糕本来就很有名,他不是说是台湾同学推荐的?」沉心羿觉得只是凑巧。 「就算他是矇对,他看你的眼神总让我觉得……很熟悉。」 「什么意思?」 sean在场时,耿霽虽会收敛对她的亲密举动,却总在她身边,不经意碰碰她手、摸摸她头、共享餐点等,花招百出地宣示主权。sean虽然尷尬,却也没有生气的样子,沉心羿不认为sean对她的关心是男女之情。 他似乎真的只是想知道她后来过得如何。她简单交代毕业后就退役去工作了,没多解释退役的理由,sean也没再向她追问,似乎只要和她聊聊天、吃吃饭、确认她现在过得好就很满足。 那份关心非常存粹,不带任何佔有慾,反倒像带着无限的崇拜与真心的祝福。 她没有迷过偶像,但或许粉丝对偶像的关心就是这样的? 「他看你的眼神,」耿霽将车转进她住处巷子停妥。「让我想起我那些表弟、表妹看着我的眼神。」 「啊?」答案出乎她意料之外。「你的意思是……」 「有没有可能,他跟你有血缘关係?」 「不可能吧。」她摇头,「我姑姑没生小孩,我是沉家这辈唯一的孩子;我爸妈离婚后,我跟我妈那边的亲戚也没联系了……而且,如果他跟我是亲戚,干么不明说?」 「或许他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原因?」耿霽却不放弃自己的推理,「其实我想的是……你不是说你妈后来再婚去了美国?会不会他是你同母异父的弟弟?」 「这更不可能,他的条件完全不符合。」 她与母亲虽然早就失联,但她记得母亲外遇怀孕是在她五岁那年,今年大二的sean小了她八岁,又是独生子,除非他在妈妈肚子里待了两年才出世,不然这推论比表弟妹更不合理。 「但如果是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耿霽耸耸肩,将疑惑暂时拋开,凑近啄了她脣一下,满意地欣赏她小脸一秒染红的可爱模样。「好啦,既然我们都觉得他没有恶意,那就不用太担心。他这么单纯,迟早会露出破绽的。」 「……嗯。」他怎么可以在正经地讨论问题、跟撩拨她之间切换得这么顺畅?害她总是猝不及防。「我上去了,晚安。」 「你忘了东西。」他趁她要下车时,拉回她,给了她一记扎实的深吻。「晚安……明天见。」 她脸瞬间爆红,胡乱应声后下了车,慌张地翻包包找钥匙,他在车里止不住地脣角上扬。 復合的这一个月,因为过年前两人工作都忙,又被sean的出现打扰,还没能好好享受两人世界。他心里虽然有点遗憾,但她任他在她身边打转、对她亲暱、还有诚实的羞怯反应,又让他感受到她自然流露的情意。 能够真正参与她的生活,陪她面对问题,感觉也很踏实。 过年连假快到了,还是安排几天一起去外地旅行?这样就能理直气壮地独佔她了…… 耿霽在脑中描绘两人的第一次旅行要去哪里、吃什么的时候,听到车窗被敲响。 他降下车窗,见她一脸抱歉。「怎么了?」 「我……」她叹气。「把钥匙忘在办公室了。」 「上车,我载你回去拿。」 「可是现在很晚了,你再载我跑一趟会很晚才到家。你明天不是一早就要去客户那边?」她提议:「你把机车钥匙还我,我自己骑回射箭场就好?」 「不好。」他板起脸拒绝,「第一,我没办法承受我女朋友骑车时恐慌发作的可能性;第二,就是因为现在很晚了,往射箭场的路很暗很荒凉,身为男朋友,我也不可能让你自己去。」 復合后,耿霽行使男友职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替她「保管」她的机车钥匙,怕才刚恢復的她,在路上发作或有什么万一,尽量亲自接送;工作抽不开身时,也会请孙羽翎帮忙。即使她早就请耿霽帮她将机车骑回租屋处楼下停放,想着等身体好些就能靠自己出行,因为男友与好友有志一同地将退役运动员的她当成林黛玉照顾,她至今一次都没骑到车。 「这里离射箭场不远,而且我机车再不骑会发不动的……」沉心羿试图说服他。 她的个性不习惯麻烦别人,这一个月不论上下班、採买日用品,都得拜託他或孙羽翎接送,久了她也觉得过意不去。 「小姐,你有两个选择:」耿霽笑得有商有量的,「上车;或者我下车,骑你的车载你去。」 「我自己能骑,你不用这么麻烦啊……」偏偏男友大人看似随和,骨子里却固执得很。 「心羿,我们是男女朋友,不是外人,我一点都不觉得麻烦。」他正色道,「我希望我亲爱的女朋友学着依赖我,我很想被她麻烦,不想总是到了事后,才后悔我为何没有早点发现她需要帮助。」他趁机将回顾两人过往后察觉的问题说出。 欠缺自信的她,觉得请求帮助会「麻烦」他人,这使她到了真的该求援的时候,连向最亲密的他也开不了口,这让他心疼不已。 他不想再重蹈覆辙,决定从日常小事练习她「麻烦」他的习惯。 「……」沉心羿挣扎半晌,才拗不过他的坚持,上了车。 做出改变并不舒服,但是,这次她真的在努力尝试。 耿霽笑着将车往射箭场开回去。 Chapter 10:再见,我亲爱的(4) 今天他们的纪念日晚餐吃到有些晚,耿霽驱车回到「射手之翼」早已超过闭馆时间,却看见场馆前停着一台计程车。 「射手之翼」在市郊,附近并不热闹,通常闭馆后停车场就空了,此时看到车很不寻常,他忍不住与沉心羿交换一记惊讶眼神。 「谁会在这种时间叫车来这里?」耿霽边说边将车缓缓开近,被计程车掩去大半的三道人影渐渐清晰起来——sean和一对中年男女站在场馆紧闭的铁捲门旁,sean正比手画脚地指着门旁贴着的驻场教练简介海报。 sean与中年男女察觉耿霽的车灯,回头朝他们的方向望过来。 耿霽立刻停下车,看向副驾的沉心羿,她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捏成了拳。 「心羿,我可以现在掉头。」他将手覆住她的,心疼地暖着她一秒发凉的手。 那对中年男女,男子与sean有着神似的轮廓,而女子……五官与心羿乍看并非很像,但同样有张小脸,并且刚刚回头时,仍掛在脣边带着深深梨涡的笑容,令耿霽脑海立刻浮现心羿微笑时的甜美模样。 耿霽突然非常气自己的乌鸦嘴,害怕这意外的相遇,会害她情绪激动发作。 「没关係。」她声音尚称镇定,「都遇到了,不去面对,我心里也会有疙瘩。」 她这么说,耿霽只好放慢车速驶近,让她有多些时间做心理准备。 已注意到他俩的sean与中年男女,一路目送车停妥,脸上的表情也有意外相遇的忐忑。 耿霽抢先下车,到副驾替沉心羿开了车门,牵着她下车,以他唯一想到的方式支持她。 掌心传来的温暖,让沉心羿措手不及的紧张舒缓了些,深呼吸定下心后,才直视面前那用激动目光凝视她的中年女子。 「好久不见,」二十多年了,为什么她变得不多呢?看来再婚后她过得幸福……「妈。」 「心羿,你长得好大了……」中年女子靠近想摸她脸,她下意识躲开。 耿霽察觉她的退缩,替双方打圆场:「外面冷,不如我们去办公室坐着聊。」 这样,至少他能在她身边护着她、在这场再会对她负担太大时,及时中止。 沉心羿接受了他的提议,打开场馆,中年男子礼貌地说他在馆内等就好,馀下四人进了办公室,分别在两张双人沙发坐下。 沉心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一时气氛尷尬。 结果,是一脸愧色的sean先打破沉默:「sorry……我本来只是想带妈妈看一下你工作的地方,没想到会遇见你……我不是故意想骗你,但妈妈说,你可能不会想知道我们的关係,一直不准我说。」 单纯的sean,还没等人问,立刻坦承此事。 sean的坦率,降下了沉心羿的心防:「你找我签名的时候,就知道我是你姊吗?」 「嗯。」sean老实地点点头。「小时候,我在家里发现一本相簿,是妈妈跟一个小女孩的照片。我问妈妈whoisthatgirl?妈妈本来不想说,直到被我问得很烦,才告诉我,那是她跟前夫生的女儿,是我的姊姊。」 「我是onlychild,听到自己有个姊姊开心死了,就一直问妈妈,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姊姊?妈妈说你在台湾,在练archery,verybusy,没有时间跟我们见面。」 沉心羿知道父母离异后,爷爷其实瞒着奶奶跟母亲联络过几次,但不清楚爷爷都向母亲透露了些什么。现在想来,大概就是她到国二为止的近况吧,但爷爷过世后,沉家就没有人会这样做了。 「后来我跟妈妈问到了你的名字,上网search,发现我的姊姊是个厉害的athlete,还常常出国比赛!等到我唸middleschool,我发现你要来美国!就求爸妈带我去看比赛,我保证不会告诉你我们是姊弟。」 「找你签名的时候,我真的好开心,我姊姊好厉害,还拿到goldmedal!从此我是真的变成你的fan了。」 「后来我一直在网路上follow你比赛的消息,你还去了olympics!我的姊姊居然是olympian!iamsoproudofyou!」sean不小心越说越兴奋,「后来你retire了,我在网路上再也查不到你的消息,就一直好想知道你之后在做什么?过得好不好?」 「后来的事情,就像我之前告诉你们的,我决定来台湾exchange,顺便找你。」 sean连珠炮地分享了他千里寻姊的前因后果,因为他的单纯直率,这场会面凝重的气氛终于略为轻松起来。 「谢谢你解答了我们的很多疑问。但我必须说,你跟你姊一样,不是说谎的料。」为了不让现场空气再度凝滞,耿霽主动接过话,「不过……」 耿霽转头,将话题主导权递给女友:「心羿,你有问题想问吗?还是今天就先这样?」 心羿能镇定面对突然现身的母亲,已经很了不起,他不确定再下去她情绪能否承受。 直面伤痛或后退自保都可以,他只希望她安好。 他握紧她发凉的手,给了挣扎中的她一股安定的力量。 沉心羿深吸一口气后,选择直视面前的母亲:「告诉我……你既然为了外面那个叔叔选择放弃我,这么多年也没有联络,为什么现在要突然出现?当时的宝宝又去了哪里?」 她明明想冷静淡然地面对母亲,出口的话,仍不自觉布满尖刺。 「心羿……」沉母被她的话刺痛,默然半晌,才艰涩地开口:「你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听我说吗?」 Chapter 10:再见,我亲爱的(5) 施雁慈这辈子做过最艰难的决定,便是为了腹中为她人生带来转机的新生命,放弃贴心可爱的五岁女儿心羿。 她对丈夫沉维的爱情,早在一次次的背叛中消磨殆尽,每每动了离婚念头,又不捨仍稚龄的女儿,于是一再听从长辈的劝说原谅。 当她因为长期抑鬱,失控对女儿丢东西时,她才意识到,即使她深深爱着女儿,某部份的自己,却也恨这个小生命将她绑在这段令人心碎又绝望的婚姻中,才会在情绪失控时做出可怕举动。 当她得到了公婆的育儿支援,有馀裕喘息时,她在一场大学同学的聚会中,与大学时暗恋她的学伴汤敬伟重新接上了线。 大学四年,她一心痴迷着体育系的帅气校排主攻手沉维,大一就在迎新宿营相识的木訥资工系学伴汤敬伟,对她而言只是3c出问题时会求援的工具人式朋友。 但经歷了终于获得梦中情人青睞、热恋、奉子成婚、孕期中便发现丈夫不忠,到丈夫越来越懒于掩饰的惯性出轨,她已不是大学时那个被迷恋冲昏头的小女生,开始明白什么样的人才适合作为人生伴侣。 一直踏实地努力着的汤敬伟,如今是有份稳定工作的工程师,和因为行为不检,工作越换越差的丈夫沉维,对比有如云泥。 谁叫她当年没有识人之明呢?暗自感叹的她,没想到汤敬伟的心中仍然有她,见她婚后过得并不快乐,开始主动讯息关心她、约她出外踏青、吃饭谈心。 原来,被关心、被爱的感觉如此美好。经歷了五年苦多于乐的婚姻的她,渐渐被这份温柔吸引,身心状况也一日日转好。 虽然知道这样的行为不对,想起惯性出轨的丈夫,这么做又让她有种报復的痛快,于是在这段关係中越陷越深。谎称与大学好姐妹去过夜旅行,实则与汤敬伟去温泉会馆泡汤时,曖昧多时的两人,在环境与气氛的催化下,终究越过了那条不该越过的线。 强烈的背德感让她满心愧疚,想着不能再继续这种见不得光的关係,要在一起,也得等她处理好婚姻与孩子。 隔天清早,她想与汤敬伟传达暂时别再见面的讯息前,汤敬伟却突然拿出鑽戒向她求婚,希望她离开那段让她不快乐的婚姻,带着女儿嫁给他。 她以为自己一度错付的人生终于要迎来转机,噙着泪答应了。 短暂的幸福泡泡,却在汤敬伟送她回家,在沉家巷口撞见出门散步的公公时破灭。 她的公公,心羿的爷爷是位温厚的长辈,见媳妇从陌生男人的车上下来,没有当场开口指责,只是请她陪他散步到附近公园,确定前后无人,才开口:「你要走,我不怪你。但可以把心羿留下来陪我吗?」 此话一出,她才明白自己将一切想得太天真。丈夫的姊姊沉綾婚后无子,身为独子的丈夫也只有心羿一个女儿,因此心羿一出生就是公公的心头肉,而且公婆也替她代为照顾许久,若她想带女儿走,除了对两老过意不去,他们肯定也不会轻易放手。 她该为了女儿,留在残破的婚姻中;还是放弃女儿,进入她真的使她感到幸福的关係? 她两难时,发现了腹中意外来报到的新生命。 孩子的父亲汤敬伟欣喜若狂,当时获得外派机会的他,跟她说,不如趁这个孩子带给我们的机会,离开使你不幸福的婚姻,离开台湾的纷纷扰扰,到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开始新生活。 这个提案非常有吸引力,而且她身体也开始出现变化,必须尽快作出决断。 这种时候,若娘家能成为徬徨的她的依靠,该有多好。但她父母早年车祸身亡,由叔叔与婶婶养大,寄人篱下的她,一直强烈感受到叔叔与婶婶希望她成年后尽快离家自立的态度。奉子成婚时,她还欣喜终于要有属于自己的家了,对叔叔与婶婶要她以后乖乖听公婆的话,善尽为人妻、为人母的责任等语都没放在心上,到婚姻触礁,她也不敢回去那个家求援时,才明白自己无依无靠。 若叔叔和婶婶知道她外遇怀孕、还想离婚,想必会责骂她一顿,要她顺从婆家的意见。 而沉家的话语权掌握在性格严厉的婆婆身上。她明白,若坦承自己外遇怀孕,得到的待遇,不是要求她拿掉孩子,就是要她捲铺盖离开沉家,并且当然不可能让她带女儿走。 不论怎么选,她都必定会失去一个孩子。 「所以,我选了那个,让我的两个孩子都能活下来的选项。」施雁慈看着面前已长得婷婷玉立的女儿心羿。「当时的我,太想保护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想着你在沉家,爷爷奶奶一直都把你照顾得很好,即使没有我,你也能平安长大,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只有我能依靠。于是我说服自己,我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亲耳听到母亲这么说,沉心羿内心五味杂陈。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来到世间,是一对感情基础不深的年轻情侣纵情的后果。花心风流的父亲,与被迷恋冲昏头的母亲,在因为她的出现而结合的那刻,就註定走向不幸结局。 母亲为了往后人生的幸福,果断放弃造成自身不幸福的根源——她,是很合情理的选择。 「当时我比你现在的年纪还小一点,没有值得信赖的长辈能諮询,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整件事,也不知道该怎么跟还很小的你解释这些大人间的事。所以……我唯一想到的,只有在最后跟你一起留下些美好的回忆,希望你记得,虽然妈妈对你爸爸不再有爱,但永远是爱你的。」 「……」在那些短暂的天伦之乐的时光,沉心羿确实有感受到母亲的爱,但都因为母亲的遗弃,成了苦涩的回忆。 而且,母亲才刚亲口说,选择了腹中的孩子而不是她,那又何必再说爱她?重提旧事,只像在她被遗弃的伤口上撒盐,她痛得几乎要开口质问母亲为何要二次伤害她。 「不过,大概是上天给我的惩罚吧。」施雁慈突然幽幽长叹。「我一心想保护的那个孩子,在我跟你爸刚办好离婚、孕期进入第四个月的某一天,突然失去心跳,离开了我。」 意料之外的转折,让沉心羿不忍再出口指责母亲。 「当时我的身心状况又急转直下,天天以泪洗面,原本的计画全部取消——敬伟放弃了外派的大好机会,陪着我直到康復。两年后他又有机会外派,我们才办了登记,到国外生活。」施雁慈的面色变得温和平静,伸手握住一旁儿子sean的手。「sean是我们婚后唯一的孩子。我原本没打算告诉他你的事,但他自己发现了,主动想关心你、联络你。心羿,我知道我伤了你,不求你能原谅,原本也不好意思再来打扰你的生活,但既然今天我们遇到了,听我一个请求……sean是真心喜欢你这个姊姊,你怪我没关係,别怪他,好吗?」 母亲说了这么多,是怕她会迁怒sean吗? 说到底,母亲关心的终究不是她…… 也是。她是造成母亲不幸福的,多馀的存在啊。 沉心羿感觉心口很沉,快超越她能负担的程度,强制关掉情绪,淡然道:「sean是个好孩子,我不会因此改变对他的态度。」 一直在她身旁握着她手的耿霽,立刻察觉她快要无法承受这一切,主动道:「阿姨,今天我们先聊到这里好吗?心羿跟我明天都要上班,现在不回去就有些晚了。」 早前的计程车已离去,耿霽叫了车,送走汤氏一家人后,在场馆门口紧紧抱住因为压抑情绪送客,全身微微发抖的女友。 「没事了,心羿,没事了。」他心疼地以大掌摩挲着她颤抖的身子。「我送你回家。」 她却突然在他怀中崩溃,哽咽道:「家?我早就没有家了,从一开始我就是多馀的……」 怀中的她脆弱得像随时要碎成片片,耿霽不敢放她独自度过今夜,温言道:「你有,我就是你的家。一起去我们的新家看看好不好?」 怀着怕她随时会被情绪压垮而发作的担忧,耿霽载着她,像救护车载着急诊病患,往他的住处疾驰而去。 Chapter 10:再见,我亲爱的(6) 「心羿,这是我们的新家。」耿霽牵着她,解锁住处玄关的电子锁,领她走到客厅的大落地窗前。「外面夜景很美,陪我看看好吗?」 整路情绪低落得无力回应他的她,终于轻轻点头,让他松了口气。 耿霽推开落地窗,踏上半露天的实木露台,带她坐进露台一隅的鞦韆摇椅。 他为两人盖好毯子,伸手揽过她,让她能温暖舒适地依偎在他怀中。 他想她应该还需要一些时间平復情绪,于是静静拥着她,确认她的身子暖起来,才在微凉的空气中开口:「谢谢你完成了我的一个梦想。」 「什么……梦想?」她总算开口,声音虚弱得令他心疼。 「和你一起在这里看夜景的梦想。」他看着面前璀璨星夜般的城市夜色。「买下这里的时候,我就想,如果有一天,你能回到我身边,我们能一起坐在这里看夜景,我就别无所求了。」 她没回话,只是向他再倚近了些,他顺势将她拥得更近。 「可是,你回到我身边之后,我发现我变得更贪心了,还有更多想跟你一起做的事……」他转头轻吻她额头。「也想陪你把心里所有的伤口都癒合。」 眼泪无声地从她眼眶滑落,他发现了,一一吻去那些伤心。 「你不觉得……有这么多伤口的我很麻烦吗?」他的温柔引出她更多泪。「好像一幅怎么拼都不完整的拼图。」 「怎么会?」她哭得太惨,他抽来面纸,替她拭去氾滥的泪水。「每找到一片新的拼图我都好开心,那都是我喜欢的人的一部分,我喜欢都来不及。」 闻言,她泪掉得更凶,耿霽束手无策地将她拥入怀,笑叹:「今天找到的拼图,就是平常冷静自制的你,原来也有不顾一切哭泣的时候,我很高兴你愿意让我看见这一面。」 她愿意在他面前放下所有防备,让他看见她的伤口与脆弱,这对他而言意义重大。 他终于被允许进入她心深处最柔软的那块禁区,成为她能坦然交付一切的那个人。 一阵肆意的哭泣后,释放了情绪的她终于平静下来,哑声道:「和你分手那天,我以为我这辈子不会再哭成这样了……没想到,我以为早就结痂的伤口,原来一碰还是很痛。」 耿霽心疼地将她搂得更深,像藏好一隻负伤的小兽。 她成长的破碎家庭环境,是家庭和乐的他无法想像的。直到今天,他才真正明白了这对她的影响有多深——过去她一切自卑的想法与行动,都是因为成长时受的伤太多,获得的爱太少,反射性地啟动自我保护的本能所致。 她轻叹:「听到我妈亲口说她拋弃我的理由,我一瞬间觉得,既然我是可以被捨弃的,那她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如果我没来到这个世界,是不是所有人都会过得比较幸福?」 「不对。」他沉声道,「如果你没来到这世界,至少我不会幸福。」 「说不定……」她又有些哽咽,「你会遇到更好的人。」 「我不要更好的人,我只想要你。」他捧起她的脸,望进她瞳眸深处。「沉心羿,我好高兴你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沉心羿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眼泪,也不知道将心上的伤痕瞬间填满的哪股浓郁暖流要怎么形容,只知道,她现在很想做一件事—— 靠近那个用深深的爱情治癒她的人,用笨拙的拥抱与亲吻,告诉他,她才是多么感谢上天让他与她相遇,和她重逢,使她渐渐相信,即使被至亲伤害、捨弃,自己的存在还是有意义的…… 因为,这世上有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放弃她,将她视若珍宝,放在心上最重要的位置。 她的主动使两人的吻热度迅速升高,他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在她口中探索,与她脣舌嬉戏,也不自觉地将她越搂越近,到两人上身几乎密密熨贴。 热吻之间,盖在两人身上的毯子在激烈动作间滑落,凛冽夜风袭来,耿霽才大梦初醒地停下吻。 他在干么…… 耿霽将头靠在她肩窝激烈喘息,吸吐之间,理智逐渐夺回暂被慾望窃据的主导权。 他当然想要她,但不是今晚。 他带她来,是想陪她度过伤心的时刻,不是趁她脆弱时佔她便宜,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混蛋。 他想陪她好起来,到不再担心发生亲密关係会伤了她那一天……他就不会再犹豫了。 他突然停下,沉心羿起先有些失落,虽然她没有那方面的经验,却也没天真到不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并不介意与他更进一步,才会任他越吻越深;但两人的紊乱气息渐渐同步为相同的呼吸节奏时,她浮现一股与他更亲近的奇异安心感。 这个人,真的很珍惜她。 而且,看到她最丑陋的伤口后,没有嫌弃她的破碎,依然爱着这样的她。 她好像……真的慢慢开始相信,她是一个值得爱的人了。 寧馨气氛中,他温声开口:「过年时,一起去旅行好不好?」 Chapter 10:再见,我亲爱的(7) 「旅行?」天外飞来的提议让沉心羿一愣。「怎么突然有这个想法?」 「最近发生这么多事,想带你去散散心。」他撒娇地拉起她手。「而且我们之前都好忙,难得放长假,我想找个理由整天赖在你身边??」 他坦白得不行的可爱理由让她脣角微扬。 復合的这一个月,他多了新客户要支援、她则有休长假时欠下的工作得补上,虽然因为接送时常碰面,能好好陪伴对方的机会却不如之前多,sean的出现,又再瓜分他们仅有的相处时间,一直没能多陪陪他,她有些歉疚。 「好像是个不错的提议。」她也想拥有专属两人的时光。 「好!」他开心地拉着她起身。「时间晚了,我们明天再来讨论要去哪,先休息吧。」 他带她回到室内,将主卧室的卫浴让给她洗漱,等她穿着跟他借的衣物踏出浴室,他早已在客房的淋浴间冲完澡。 耿霽一回到主卧室,便见到自己的宽大t恤在她身上成了连身洋装,即使知道她衣下应该还穿着跟他借的短裤,她蜜色长腿在衣摆下若隐若现的画面,还是使他一秒乱了呼吸与心跳。 老天,她不知道她现在看起来有多性感?? 他没显露动摇,笑道:「你睡我房间,我去睡客房。」 他转身想逃离太过诱人的女友,却被拉住衣角。 「??怎么了?还有缺什么吗?」再不走,他就走不了了?? 「那个??你有多的枕头吗?」 「枕头?」耿霽一愣,「你习惯垫两个枕头睡?」 「不是啦,」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我习惯抱着娃娃睡觉,没抱睡不着。我想你应该没有娃娃,枕头也可以??」 耿霽这回真的愣住了。两人从未一起过夜,他不知道她有这个孩子气的习惯。 又找到了一片解锁未知的她的拼图,他很开心,但?? 他新房入住不到一年,家中用品只买了单身生活必需的,很多东西甚至只有一份,枕头是那时与床包整组购入才有了两个。 他在心中呻吟一声,天使与魔鬼同时来造访。 将另一颗枕头也让给她,或是?? 带着枕头和可爱又性感得要命的她一起睡? 「算了,没有的话没关係??」 她难得主动向他提出请求,如果拒绝,以后她有事又不敢麻烦他怎么办? 而且,只是抱着睡,又不是要对她做什么,应该没关係吧? 「你都开口了,当然有。」他脑子一为自己解套,身体立刻动作,到客房抓了枕头来。「还附赠一个温暖的大娃娃。」灿笑着指向自己。 「啊?」她瞪大杏眼。 「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做,只是借你抱一抱。」他淘气地朝她眨个眼:「不要趁我睡着时偷袭我喔。」 「你说什么?我才不会,等等??」她忙着反驳时,他拉着她躺上床,盖好被子。 天啊??抱着心爱的女人躺在自己床上的感觉也太幸福。 「我还是去睡客房好了??」她却止不住害羞,试图翻身下床。 「客房没有大娃娃可以抱喔。」他嚐到甜头,才不肯放她走,将她搂回身边,用声控关了灯。「睡吧,明天不是上早班吗?」 「可是??」虽然刚刚也抱在一起,但在椅子跟在床上的曖昧度差很多啊。 刚刚才想着与他进一步也无妨,引人遐思的场面真枪实弹地出现,她还是很没用地怯场了。 「晚安,心羿。」他在她额上印下不带慾念的一吻,主动封印了两人间隐隐流窜的曖昧电流,「当作去旅行的行前练习吧。」 其实,被他这样抱着,很安心、很舒服?? 黑暗中,沉心羿听着他令人心安的心跳,鼻间是他沐浴后清爽好闻的气味,相拥处渗入他源源不绝的温暖,竟很快放松下来,被睡神造访。 于是,在他们復合恰巧满月的这夜,两人初次同床共枕,相拥睡了一夜。 沉心羿睡得前所未有的香甜,而耿霽?? 过了幸福又煎熬的一夜,隔日顶着黑眼圈去上班。 但他整天嘴角都是上扬的。 因为,这晚的一切,让他踏实地感受到——她终于打从心底相信他深爱着她。 不然,防卫心重的她,怎敢在他面前展露那么多不同的样貌:害羞的她、脆弱的她、主动的她、孩子气的她、小露性感的她,在他怀中安心入眠,毫无防备的她?? 当年只愿向他展现自己好的那一面的她,一定不相信,这些不同面向的她,在爱她的人眼中多么迷人又珍贵。每发现她新的一面,他都像找到一块新拼图般惊喜,有时使他再度心动,有时使他再次心疼,这些感受层层堆叠,在他心中酿成言语难以完整传达的,更深刻的情感。 他明白她心中仍有伤,有待解的心结,两人想必也还有需要磨合的地方,但只要她相信他们深爱彼此、愿意与他坦诚相对,他们就能一起面对所有挑战吧。 即将到来的初次旅行,以及未来携手共度的人生旅途,还会发现怎样不为人知的她、一起遇见怎样的崭新风景呢? 他光想像,就好期待。 Chapter 11:相爱,悠长旅途(1) 一週多后的农历年连假,耿霽与沉心羿第一次旅行的目的地,定在花莲。 选择花莲,是因为沉心羿初二中午要去姑姑沉綾家拜年,初五「射手之翼」开工,而耿霽除夕到初二中午要回两边的祖父母家团聚,两人共同的假期,只有初二下午到初四晚上的短短两天,想出国,时间不够,移动到台湾别处旅游,又太浪费交通时间。于是耿霽提议,既然她已经在山明水秀的观光胜地,不如他去找她会合,一起去看山海、吃美食,他也想趁机去造访几间一直在口袋名单的咖啡店。 沉心羿觉得这提案不错,两人订好初二到初四的民宿,约定初二下午在花莲火车站会合。 她没料到的是,当她结束拜年,被姑丈载回车站时,明明说自己订的是下一班火车,应该还没到站的耿霽,竟在汽机车接送区笑咪咪地和她打招呼,还跑去跟姑丈自我介绍「您好,我是心羿的男朋友」。 这一自介不得了,两人当场被拉回姑姑家,再被餵食一轮水果跟点心。 「阿霽,吃吃看当季的凤梨释迦,很甜喔!」沉綾看到姪女破天荒地带了男友出现,开心得像要把家中的食物全搬出来款待。 「真的好甜,姑姑好会挑!」耿霽也发挥他擅长的嘴甜,将姑姑和姑丈哄得开心极了,直问她怎么不早点带回来让他们认识。 「……」沉心羿无言地旁观男友一下就跟她仅剩有往来的亲戚聊得热烈。不知情的人,一定以为她才是被带回家介绍的女友吧。 从沉心羿长记忆,姑姑与姑丈就因为教师的工作定居后山,一年只回新竹娘家探亲几次;而她自国中正式开始高强度训练到大四发病为止,因为全年都在练习,姑姑回娘家时她都不在;奶奶移居花莲后,她再怎么忙,每年过年都会抽空来一次,探望越来越老迈虚弱的奶奶。膝下无子的姑姑和姑丈,每次都将她当成自己的孩子般招待,但六年来她也只来过六次,相处时间有限,关係仍说不上亲。 因此,她原本完全没想过要带耿霽见姑姑和姑丈,他们才復合一个多月,根本还没到见双方亲人的时候。 她没提,他却自己上门报到。 沉心羿在车站看到耿霽那瞬间就明白,他主动提议想来花莲,散心之外,一定也是想趁机拜访她的亲人,但怕被她拒绝,才上演巧遇这一齣吧。 「姑姑,你有没有心羿小时候的照片?她手边都没有,可是我好想看看。」耿霽被两老身家调查完,博取满满信任后,抓住机会提问。 「照片?」沉綾陷入沉思。「以前心羿训练忙,回老家都遇不着,我们应该没有呢……」 「等等,我们有!」姑丈忽然一拍大腿,转头看向妻子。「上次整理妈的遗物,不是发现了两本心羿的相本吗?」 「看我这记性!你们等等,姑姑现在去拿。」沉綾说着就跑进客厅旁的曾作为年迈母亲房间的和室翻找。 沉心羿毫无头绪。她从五岁就讨厌拍照,哪来的相本? 沉綾很快便抱了两本大本的相本回来。其中一本是市售的自黏式相本,另一本则是看来很有质感的水晶相本。 沉心羿看着并排放在茶几上的两本相本,自黏式相本勾起她一些模糊印象,而水晶相本上,五岁的她与母亲相拥灿笑的亲子写真,让她微微倒抽了一口气。 她以为这早被奶奶丢了…… 见她沉默,沉綾主动开口:「心羿,抱歉,去年奶奶走的时候,我们忙着治丧,后来才动手整理她的遗物,想着要趁你来时交给你,差点又忘了。」 「……谢谢姑姑。」她根本没料到有这些相本存在,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 耿霽察觉她的慌乱,伸手拿起自黏式相本,盖在她与母亲的亲子写真相本上。 「心羿,我可以看吗?」见她轻轻点头,耿霽慎重地翻开已泛黄的米色绒布封面—— 第一页,贴着她刚出生躺在医院育婴箱的照片,旁边以苍劲的字跡写着她来到世上的日子、时辰、出生医院,还有满满喜悦的「沉家第一个宝贝孙女」。 是爷爷的字跡……爷爷摊开相本、笑容满面地剪剪贴贴的模糊记忆浮现。 接下来的几页,是她婴儿到五岁时期的照片,大多是与爷爷合影的,偶而也有奶奶与母亲,甚至父亲也在其中一张照片现身,一旁同样写上拍照日期、地点、与一到两句事件简介。 而她,从大人怀抱着的婴儿,地上爬的小人儿,渐渐长成了笑容甜美的小女孩。 「跟我想的一样,你小时候果然很可爱。」耿霽笑看她。 「后来就不可爱了。」她指向下一页的照片。 六岁的她,穿着毕业袍和爷爷站在幼稚园门口,灿笑的却只有爷爷,她不自在地撇过头,极力闪避镜头。 再之后,她的照片少了很多,多是团体照中一个不起眼的小点,或是她获奖时远远的侧拍,仔细看,没有一张是直视镜头的。 即使照片不尽人意,仍努力记录她成长身影的苍劲字跡,如她在家中感受到的爱与温暖,停在她国二,爷爷过世那年。 然而,相簿至此却只翻过二分之一的厚度,剩下半册的书页边缘同样蓬松捲曲,显是装载了更多内容。 沉心羿止住耿霽翻阅的手,接下来的未知内容,让她好奇却又迟疑。 「给你翻吧。」耿霽会意,将相册推到她面前,让她决定翻阅的时机。 她深呼吸做好心理准备后,翻开下一页—— 映入视线的,是几张很小的剪报,来自几家不同报纸,内容是她国三时拿到全中运国女组射箭金牌的报导。 剪报旁以一丝不苟的工整字跡写上见报日期,但不再有情感洋溢的简介。 沉心羿快速往后翻,不敢相信后半的相簿,竟完整蒐集了她到大四参赛奥运为止的新闻剪报。 她从不知道奶奶做了这样的纪录……难以形容的感受在她心头漫开。 「惊讶吗?你奶奶就是这种彆扭性子,我也是过了好多年才懂。」沉綾带笑的声音传来,「对于她爱的人,当面从不说一句好话,背地里却比谁都关心。你还在练箭的时候,每次你比完赛,奶奶就催我们去把各大报买回来,找到你的新闻,她重复读上好多天也不腻,但又不准我们告诉你,说怕夸了你就得意忘形。」 「……」她理智上知道奶奶应该是爱她的,但是以爱之深责之切的形式表现,使她情感上总怀疑是否是自己不够好,才无法获得奶奶全心的爱。 第一次亲眼见证奶奶流露些许温情的证据,她的心情很震撼。 或许……奶奶比她更不擅长表达感情,才会爱得如此笨拙吧。 即使这无法立刻治癒年少时她因奶奶那些严厉言词受的伤,迟来的理解,像一帖终于出现的消炎药,敷上她自小觉得自己多馀、不够好、不值得被爱的陈年创口。 大概还需要些时间,伤口才会镇静下来,开始癒合…… 但她感觉好一些了。 她闔上相本,情绪仍有些激动,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道:「谢谢姑姑告诉我这些事。」 「心羿,你别总是这么客气,我们是一家人。」沉綾笑着拍拍她的手。「既然你现在换了工作,没有以前那么忙了,以后多带阿霽来花莲找姑姑、姑丈玩啊。」 「姑姑都这么说了,以后我们会更常来打扰的!」耿霽立刻一口替她应承下来。 「……」现在这里到底是谁姑姑家……沉心羿忍不住白了男友一眼,他却笑得更开怀。 沉綾看着从小被教养得老成压抑的姪女,被男友逗得俏脸含嗔,而男友宠溺回望的有爱互动,真想将小俩口再留一会儿,多看几眼他们幸福的模样:「你们要不要留下来吃晚饭呐?」 内向的沉心羿今天面对热情的姑姑和姑丈一整天,又收到震撼她情绪的相本,老实说现在已有些精疲力竭。而且,他们好不容易才能度过两人时光…… 「姑姑,不好意思,我们晚餐跟朋友约好了,下次一定来品嚐姑姑的手艺。」耿霽很机灵地替她挡下了续摊的邀约。 于是,收下两本相本与一袋不容拒绝的当季水果后,沉綾终于放行,让丈夫开车送两人回车站。耿霽租了机车,正式开始他们的初次旅行约会。 Chapter 11:相爱,悠长旅途(2) 「可以先陪我跑一家咖啡店吗?等等再带你去一间很棒的店吃晚餐。」发动机车时,耿霽询问她意见。 两人刚才在姑姑家被疯狂餵食,现在还饱着,沉心羿知道此行他也想把握机会观摩一些店家,便点头同意。 湿冷的东北季风中,耿霽一路骑得十分篤定,沉心羿久违地坐上他机车后座,陷入大学饭友时代一起在大街小巷骑车穿梭的回忆中,也就静静抱着他,感受往事扑面。 当年,有时他也会像这样,突然出现在她学校,带她去一场惊喜的美食探险。 美好记忆使她心情跟着飞扬,开始期待他今天会带她去怎样的店家。 机车转进闹中取静的市区小巷,停在一间门口以简约色块彩绘出日出意象的咖啡店前。 一进店,老闆礼貌地告知这家店只提供咖啡,不售甜点,耿霽便点了一杯单品手冲咖啡、一组由一杯义式浓缩与一杯卡布奇诺组成的咖啡一加一品尝。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没卖甜点。」耿霽有些抱歉地看着啜饮气泡水的她。 「没关係,老闆跟老闆娘人很好,店里感觉也很舒服。」 方才发现菜单上完全没有她能点的品项,向老闆解释她因为健康缘故无法喝咖啡,可否由耿霽代表点两杯饮料,完成两人份的低消,让她陪伴入店,老闆大方同意,老闆娘送上咖啡时,还贴心招待她一杯气泡水。 在耿霽忙着品尝咖啡风味、研究饮品品项、咖啡豆豆单、使用的冲煮与烘焙器材型号、吧檯配置等专业问题时,沉心羿环顾小而美的店内,观察让不喝咖啡的她也喜欢上这家店的理由。 店内空间不大,却以挑高开放式的设计营造出辽阔的空间感;轻工业风的简约装潢中,点缀着恰到好处的绿意;墙上贴着老闆和老闆娘喜欢的海报;角落的书架上放着两人的藏书;背景音乐轻柔而舒缓;冲煮时满室的咖啡香气也很迷人,但最重要的是…… 店内所有的细节,都能感受到店的主理人对这个空间如自家孩子般的用心与珍惜。 她看着年纪应该与他们差不多的老闆与老闆娘在吧檯忙碌,默契十足的样子,觉得这个画面很美好。 她以前的梦想,都在追逐着一个个华丽的目标——得到金牌、选上国手、参加奥运等等——实现那一刻的满足却很短暂,于是只好永无休止地追求下一个新目标。到最后,渐感疲累的她也搞不清楚,那究竟是自己的梦想,还是别人的期待。 或许,她真正的梦想,并不是那些闪亮的奖牌与成就……而是像这样,做着喜欢的事,与深爱的人相伴,一起品味筑梦路途中的千滋百味,这个过程本身,才是她心嚮往之的人生。 「心羿?」耿霽的声音唤回她的思绪。「你会无聊吗?还是我们早点去吃晚餐?」 「不急,再坐一下也没关係。」她这么说,他才放心地跑去找老闆讨教开店相关的问题。 假如……他们像这样合开一间店,那家店会是什么模样? 当然咖啡与无咖啡因的饮料都要有,她也希望有几款适合配饮料的甜点,至于正餐,备餐好像麻烦了些,那热压三明治之类的咸味轻食呢……她从菜单开始,天马行空地描绘起与他一起拥有的理想小店的模样。 耿霽回来找她时,老闆跟老闆娘已开始打扫吧檯,他们离开打烊的咖啡店,坐上机车,不到五分鐘便到耿霽事先查好的文青风老宅麵馆。 两人点好菜,等餐点製作的空档,沉心羿不自觉又观察起店内的摆设。 与刚刚简约现代的咖啡店不同,这家由老宅改造而成的小麵馆,走的是森林系復古风,店内外摆放大量的植栽,家具与摆设则多由二手物品改造,呼应了老宅再利用的主题。 她的张望引起了耿霽的好奇:「你在看什么?」 「就觉得……这家店跟刚刚的咖啡店,风格完全不一样,可是都让我感觉很舒服。」她不好意思说出已擅自描绘两人开店的画面,毕竟这件事八字都还没一撇,他也没问她要不要参与。 此时,她点的牛肚三明治、还有他点的蕃茄牛肉麵上桌。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听到你喜欢一间店的理由,不是因为食物。」他眼中亮起一抹突然明瞭什么的光芒。 「食物当然也很重要……」她没勇气直视他彷彿看透她心思的晶亮星眸,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下一秒便惊呼:「好吃。」 「真的?我吃吃看。」耿霽笑着抓过她握着三明治的手,作势想偷一口。 「欸,你去吃你的牛肉麵……」 她护食的眼神瞪来,耿霽趁机望进她杏眸:「你想当老闆娘,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他是真的想开咖啡店,但回台湾后事情一件接一件,直到最近一切尘埃落定,他才有心思开始着手计划。因为还在刚起步的做功课阶段,就没急着问她,而且这是他的梦想,他不想给她必须参与的压力…… 不过,如果这也是她有兴趣的事,能与她一起将梦想化为现实,他求之不得。 「老闆娘,你对我们的店有什么想法了吗?」 被说破心思的她埋头进攻三明治,无论他怎么搭话都不抬头。 哎呀,他高兴过头,忘了女友大人脸皮薄,禁不得逗。 「我的牛肉麵也很好吃耶,要吃吃看吗?最后一块囉。」他使出终极绝招,将最大块的牛肉夹到她面前诱惑。 「……」食物香气引得她抬头,挣扎半晌,才拿了汤匙,准备接过肉块。 他得意地想着这招百试百灵时,没控制好松开筷子的位置,带筋牛肉撞在汤匙边缘,在桌面滚了两圈后掉下桌,不偏不倚落进暂放在桌脚旁,装了相本的大纸袋中。 「对不起!」他立刻将相本拿出擦拭抢救,还好汤汁只沾到压克力封面的水晶相本,绒布封面的自黏相本则安然无恙。 迅速处置完毕,耿霽视线飘到水晶相本封面,幼年心羿与母亲的合照。 「心羿,你会介意我看这本相簿吗?」刚刚在姑姑家没机会翻开它,老实说,他很好奇。 「你可以看。」她的表情有些不自在。「我只是自己不想看。」 她一秒僵硬的表情令他心疼。 那天心羿与母亲的意外相遇,以他旁观者的角度,他觉得心羿的母亲和心羿刚与他重逢时的反应很相似——因为愧疚,不敢明言思念,但仍从眼神、肢体等小细节不经意流露蕴藏心底的情感。不同的是,心羿的母亲更不擅表达,明明与女儿重逢很感动,出口的言辞却太拙劣,反而二次伤害了心羿。 两人復合后,随着她的心结一一解开,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今天甚至因缘际会地解了与奶奶的长年心结;母亲的事,却仍像个黑洞,能瞬间扭曲她的好心情。 他明白这不容易,但如果这个她心中最大的结至少能得到松绑,不再是会瞬间抽乾她所有快乐的内心深渊该有多好…… 「封面好像还是有点油油的,我再去厕所处理一下。」 他拿起相簿,到厕所一边用洗手乳彻底清洁封面,一边想着能为她做的事时,手机亮起的通知给了他灵感。 Chapter 11:相爱,悠长旅途(3) 「才刚吃饱喝足,下一站还要衝甜点店会不会太拼?我们可以先找个地方散散步啊。」隔天早上,吃完两人讚不绝口的焦香手工粉浆蛋饼当早餐,陪耿霽喝完咖啡,沉心羿拉住又要发动机车的男友。 「昨天晚上你不是说,希望以后我们的店里要卖甜点?那家甜点店很有名,值得去观摩一下,我怕不一开门就去会候位很久。」耿霽笑咪咪地反手握住她的手。「不过你说得对,距离不远,离开门也还有时间,我们散步过去好了。」 昨天被耿霽发现她也对开店有兴趣,等他从厕所清洁完相簿回来,便缠着她聊了整晚开店的话题。她累得先不支入睡后,他似乎还用手机查了一阵子资料,今早起来,兴冲冲地向她宣布要在原本安排的人气早餐与咖啡店行程外,加码观摩甜点店,行动力十足地拉着她开始跑行程。 拗不过他的坚持,沉心羿任他牵着,往甜点店漫步而去。 两人在十分鐘后抵达,初三恢復营业的首日,店门口已排了一列人等候入店,他们很幸运地成为最后一组能当场入座的客人,被引导坐进靠窗的双人座。 店员为他们送上菜单,沉心羿认真研究菜单跟甜点柜中每个看来都美味精緻的法式甜点的对照关係,难以决定要点哪个想问他意见时,却发现他没在看菜单、也没在看甜点柜,而是用一种温柔而深沉的眼神凝视她。 「怎么了?」他看起来,像想请求她一件重要的事,又怕她拒绝。 「心羿,」他伸手握住她放在桌面上的手,「如果我说,我想把我现在坐的位置、还有跟你享用甜点的这段时间,让给一个很想再见你一面的人,你会愿意吗?」 「……」意料之外的请求让沉心羿愣住。还没开口问是谁,便透过落地窗看见熟悉身影,她立刻反射性地全身僵硬。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是不久前才给了她梦魘般二度伤害的母亲。 施雁慈挽着儿子与丈夫的手,以怯生生的眼神望向她,一旁的sean则朝她挥手致意,沉心羿尷尬地撇开视线。 「我昨天从sean的社群更新,发现他跟爸妈今天早上会环岛到花莲,就要他问你妈想不想跟你再见一面,你妈立刻答应了……」 「你问过我了吗?」这才是他熬夜滑手机、坚持带她来这里的原因?沉心羿沉下脸,心情陷入谷底。 他明明才见过母亲给她的伤口有多痛,为何不懂她不愿再碰触的感受? 「我知道不该先斩后奏,但你妈快回美国了,下次能见不知是何时,你愿意再试一次吗?如果你不喜欢,随时可以离开,我就在外面等你。」耿霽大掌包住她发凉的手。 沉心羿的表情却越发严峻。「我试过了,结果只是让我感觉更糟,我不想再自找苦吃。」 耿霽看着她愤怒又脆弱的表情,第一次感觉两人的距离如此遥远。 「我不想看着你心上一直有个好不了的伤口,我明白那有多痛苦……」他试图解释。 「你没有在五岁被妈妈拋弃过,还在二十几年后再次确认自己就是被捨弃的那个小孩,怎么可能明白我的感觉?」她却打断他,用力抽开手。 「对不起,也许我不了解……」他轻叹,「但这件事每次都让你反应很大,我看了很心疼。我只是想,上次你妈也许只是表达得太拙劣,再给她一次机会,说不定你会得到比较释怀的结论。」 他为什么要为母亲说话? 她原本想,只要世界上还有他在她身边,即使她带着被母亲拋下的伤,也能坚强地活下去。但现在连他都不站在她这边,还逼她去面对那个伤口…… 不被最爱的人理解与支持,她感觉前所未有的孤单与无助。 为什么她要给一再伤害她的母亲机会?这么做到底释了谁的怀? 「心羿,听我说,回来找你之前,我也曾经很害怕受伤。但我很庆幸我没有因为你第一次见到我的反应不如我预期,就放弃继续来找你,才能发现事情根本不像我想的那样,其实我们心里都还有彼此。或许你跟你妈也是如此,值得再一次的机会——」 「你不要再说了!」他竟将他们的重逢,和她与母亲的再会类比?这令沉心羿一时难以接受。 她提分手、与母亲拋弃她这两件事性质一样吗?即使理智明白他无意指责她曾和母亲做了同样残忍的事,这比较却太扎心,令她气愤又受伤,只想在情绪失控前离开现场。 「我不想见她。」她用最后一丝理智吐出话语。「现在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沉心羿瞥到对街停下一台载客来此的计程车,立刻往外衝去拦车,无视耿霽的叫唤与母亲一家的注视,上车离去。 来不及阻止,机车又停得太远,只能目送计程车将她带走的耿霽,在店门口懊恼地长叹一口气。 他不该这么心急的…… Chapter 11:相爱,悠长旅途(4) 盛怒下跳上计程车,一时也不知道能去哪里的沉心羿,请司机在市区绕了一阵后,才决定去她在花莲最熟悉的地方——以前在s大、培训队时都曾多次来移地训练的县立运动园区。 她在园区路口下了车,没特别想着要去哪,漫步走过棒球场、体育馆、田径场,等听到砰砰砰的放箭声,才发现自己无意识地走到以前常来移训的,位于园区内的l高射箭场。 虽然现在是寒假、又是过年期间,但有几位l高的选手来自主练习,像她当年一样勤奋。 她记得场地右侧有块小草坡,可以在爬满藤蔓的场地围栏外,远远旁观选手练习而不被注意到,便漫步过去,找了个隐密性与视野兼具的位置坐下。 选手们苦中作乐,用射箭场的音响播送抒情歌曲,柔美旋律响彻空旷的场地周围,规律的放箭声则成了外加的沉稳声轨,构成一首温柔中带着熟悉安心感的交响乐,让沉心羿沸腾的情绪渐渐冷却下来。 仔细想想,这是她第一次对他发脾气,也是她罕有的怒气爆发。自小习惯压抑情绪,总是表现得冷静淡然的她,怎么会做出这种不像平常的自己的激烈反应呢?? 引爆点竟是她与母亲的心结。 不,应该说,是她无法面对他无意间点出的事实——她其实和母亲一样,曾为了自认无可奈何的理由,狠心拋弃深爱的人。 意识到自己曾与母亲以相似到惊人的方式伤害重要之人那瞬间,她失去了反驳的底气,恼羞成怒地离开现场,想从无地自容的自我厌恶逃离。 她是不是很糟糕? 她失控暴怒的样子,会不会吓到他,甚至??对她幻灭,不再喜欢她? 明明这次想好好跟他在一起,才復合一个多月就发生这种事??她不晓得如何收拾目前的局面。 谈恋爱果然好难啊?? 她刚上计程车时,手机一直在包包中震动,她知道是他试着联络,但当时她还在情绪上,便没有回应。 过一阵子,手机静了下来,不知他是放弃联络她、还是因为她不接电话生气了…… 虽然他不该先斩后奏,她跑掉又失联,连个道歉的馀地也不给他,好像只是让状况更糟……想解决,还是该由她主动联络吧。 她深呼吸数次,才敢面对现实,从包包中拿出手机查看。 「啊!」她长按开机键,萤幕短暂显示低电量画面后,再度沉睡。 她昨晚和他聊到睡着,好像忘了帮手机充电了…… 她翻找包包中的行动电源,却一无所获,才想起她今早嫌包包太重,将行动电源放在他机车的置物箱,让此刻的状况雪上加霜。 沉心羿挫败地将脸埋入双掌间,觉得自己真是搞砸一切的高手。 现在怎么办? 她观察射箭场内的动静,想着是否该厚着脸皮去跟选手们借借看充电器材,或借打个电话,至少得跟耿霽取得联络、报个平安才行。 她去年上半年还是高中教练,这些选手不知道还认不认得她?但也有可能被当成擅闯场地的怪阿姨;可是她已经失联快两小时了,再不跟他联络,他会担心的…… 她起身,正想往射箭场入口走去,背后响起熟悉嗓音—— 「心羿。」 她回头,见耿霽的修长身影出现在小草坡上方的步道。 他没了平常的从容笑意,神色紧绷的脸读不出喜怒,只是紧盯着她,胸口因喘息起伏着。 他生气了吗?第一句话该跟他说什么? 沉心羿不安又不知所措时,他大步走到她面前,伸手就将她紧紧搂入怀中。 「还好你没事……」耿霽松下神经地长叹一口气,收拢双臂,以她在怀中的扎实感触安慰悬了半天的心。 衝突后的小小尷尬,在感受到他仍掛心着自己的那一刻变得不再重要。她轻轻回搂他,想安抚他胸腔中惊魂未定的心跳。 「对不起,我不该没问你的意愿,就擅自约了你妈来。」他放松怀抱,主动道歉。「但可不可以答应我,下次如果我又做错事惹你生气,你想一个人静一静,不回讯息没关係,但别关机,让我可以透过手机定位知道你的行踪?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时,真的会担心你的安危。」 「我不是故意关机,是手机没电了……」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两人復合后,耿霽便将她手机开啟定位以便接送,但再厉害的科技也有不管用的时候。「你怎么找到我的?」 「还好我记得你搭的计程车车牌,打电话去车行,司机大哥告诉我你在这附近下车,但到刚刚找到你之前,我都好怕你万一在外面突然恐慌发作、还是遇到坏人怎么办……」 「对不起……」她愧疚地低下头。 他轻笑,伸手捏捏她脸颊。「好啦,没事了。」 「……你不生气了?」她有点不敢相信,他们第一次起衝突居然这么快就落幕了。 「有什么好生气的?」他失笑。「该道的歉道了、该沟通的地方也已经说清楚,那就够了。没有在那边『你听我解释、我不听我不听』,有点遗憾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垂下视线。「刚刚我的反应,不会让你很失望吗……?」 有话不能好好说、负气逃跑失联的不成熟的她…… 「你以为我会因为看到你的一点小脾气,就不再喜欢你?」他终于听懂她的言外之意,「你太小看我对你的感情了吧?听好,我喜欢你,从来不是因为你很完美。有小脾气的你也很可爱,更像一个真实的人,也让我更了解你。其实,我很高兴你终于不把情绪压抑在心里,愿意对我发脾气了……这世上没几个人见过沉心羿生气吧?一定是你更信任我了,我才能解锁你的这一面。」他得意地笑起来。 听到他这么说,她才完全放下心中的忐忑,胸口涌上一阵暖意。 即使看到她的脆弱、不那么美好的部分,这个人还是爱着她。 她好像终于明白,为什么他说,他相信这次他们会走得很远了。 因为,他们对彼此的感情足够深厚,这分深厚,让他们有心解决分歧、原谅彼此的不足,拥有强韧修復力的这段关係,没那么轻易破绽。 他学着她刚刚的语气,可怜兮兮地追问:「那你呢?我今天做了一件让你生气的事……你会不会就不爱我了?」 她刚刚看起来有这么呆吗?他的模仿让她好气又好笑。 「怎么可能?当然还是……」她吐不出最后的肉麻的「爱你」两字。 「还是什么?」他明知道她想说的,却捧起她脸,要她把话说完,她害羞得不肯再开口。「你不说,我只好换个方法问囉——」 他的脣贴上她的,和好的吻,如春风拂过心田,轻柔和暖,融化了短暂的冰封。 细细确认了她不变的心意后,他才停下,神情认真地望进她双眸:「心羿,我希望有一天,你心里的这个伤口可以好起来,不再成为会瞬间带走你所有快乐的黑洞。但我太心急了……你有权利决定你想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面对这件事,我会支持你。」 她回望他深邃如海的黑眸,在其中读出了满溢的心疼,才终于明白—— 原来,她的心伤,影响的不只她自己,也会使爱她的人疼痛。 只要她带着这个伤一天,就还会不经意地伤害他、还有他们的关係。 她不想再使他受伤,也不想再次亲手葬送两人的感情。 「嗯。」她慎重回应。「我答应你。」 如果可以……她想好起来。 当他温柔的吻再次落下,这个决心在沉心羿胸中滋长。 Chapter 11:相爱,悠长旅途(5) 隔日下午,站在熙来攘往的火车站闸门外,沉心羿的心情还是有些忐忑。 昨天后来他们照常跑行程,晚上回到民宿,经过整天的思索,心意已定的她,鼓起勇气和耿霽说她想和母亲再见一面,并和他讨论她能接受的方式。 她不擅言辞,也没有太多想跟母亲说的话,但如果只是简单道个别,她想她能做到——于是决定约在母亲一家北上火车啟程的十五分鐘前,在车站简短地见一面。 虽然如果可以,她也想有更多时间做心理准备,但冷静过后,她同意耿霽所说的,若她不想再让这个心伤困扰她,就必须再度面对它,而今天就是母亲离台前能见面的最后机会。 她并不抱着能得到更释怀的答案的期望,但她想透过坦诚直面伤口,踏出与自己和好的第一步。 「他们到了。」耿霽朝汤氏一家人挥手示意,有默契地和汤氏父子退到一边前,捏了捏她掌心打气。「别紧张,我就在那边。」 「嗯。」她目送男友的身影退开,告诉自己要为了这个人努力一回,才深吸一口气,转头面对母亲。 「昨天很抱歉,我那时心情没准备好。」她先为昨天的不告而别致歉,送上一盒名產麻糬。「这给你们在火车上吃。」 「不,心羿,谢谢你来……」施雁慈接过名產,仰望高了自己一个头的女儿,极力忍住激动情绪。「能跟你再见一面,妈妈真的很开心。妈妈来不及准备,不知道你还喜不喜欢吃这个……」 她接过母亲递来的纸袋,扑鼻的奶蛋香气让她一愣。 至少,母亲还记得她们母女间的回忆……「谢谢,我很喜欢鸡蛋糕。」 母亲揉合着欣慰、愧疚、感慨等情绪的复杂神情,使沉心羿忆起耿霽昨日所言——即使多年不曾联络、第一次再会的结果也不理想,背后的原因也未必如她所想。 年幼的她,只知道自己被母亲拋弃;但随着年岁增长,她也渐渐理解父亲并非良配,同为女性,她也觉得离开这场让身心耗竭的婚姻,对母亲更好。 多年来,使她伤心的,是母亲不曾联络,使她感到彻底不被爱。 此刻她以平静的心情回望母亲凝视她的眼神,才觉得或许自己多年来是想错了。 不是不爱,而是太过愧疚,觉得自己没资格再去爱。 她跟母亲,竟在这一点上如此相似。 她很幸运,耿霽拉她离开了自陷六年的愧疚泥沼,而母亲困在其中二十多年了…… 「心羿……」施雁慈欲言又止了半晌,才道:「可以让妈妈抱抱你吗?」 出乎意料的要求使她有些惊讶,但还是点了头。 母亲踮起脚拥抱她时,她发现母亲的怀抱依旧温暖,自己却不再是当年那个无能为力的小女孩,不止身量已超越母亲,也有了接受不完美的现实的能力。 如她当年觉得别无选择必须分手,多年前拋下她的母亲,大概也在有限的能力内,尽力去处理复杂的人生难题了吧。 她决定不再去执着那些无法改变的过去,将目光放在能由自己的心念定义的现在。 是的,她无法选择出生在怎样的家庭、有怎样的父母……但她不想再当自怨自艾、无能为力的受害者。 从今以后,为了那个以爱治癒她的人,她想成为能坦然被爱、也能勇敢去爱的存在。 她伸出双手,像想将母亲从自责泥沼拉出似的,笨拙地轻轻回拥。 她的回应,使施雁慈突然情绪溃堤,在女儿怀中哭得像个孩子,喃喃地反覆说着「对不起」、「我那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妈妈真的爱你」,让不擅应对这种场面的沉心羿束手无策,最后由汤氏父子出面救援,将哭成泪人儿的施雁慈扶起,约定之后也保持联络,一家人才进站赶火车。 沉心羿看着汤氏一家人消失的方向,奇异的发现,那一家温馨的画面,不再使她心口疼痛。 「你好棒喔。」耿霽伸出温暖大掌包覆她的小手。「我花了好几年才敢面对的事,你一下就做到了。」 「那是因为有你在。」明白自己被坚定的爱着,使她有了勇气面对这不完美的世界。「谢谢你。」 「谢什么?」他双眼晶亮,一副很想被夸的样子。 一直爱着她、鼓起勇气回来找她、为她做了好多好多事,让她渐渐有了被深爱的自信…… 明明刚刚能自然说出口,一旦被他期待,她就无法坦率表达,只好一语总结:「嗯,很多啊……」 「……」他小小失落后,瞥到她她手上的纸袋,又振作起来。「那,为了表示你的谢意,我可以跟你共享这包看起来很可口的鸡蛋糕吗?」 她被他的垂涎表情逗笑,将纸袋递到他眼前。 他却没动手,看着她,笑得好深:「我们买个饮料,去最后一个景点享用吧。」 「最后一个景点?」她不解。「我们的火车是一个多小时后,还有时间跑景点吗?」 这短短两天,他们除了跑了很多家咖啡店,也吃了不少在地小吃、去山上步道健行、到海边骑脚踏车,把两天内该去、能去的景点都去了,沉心羿本来想,和母亲见完面,应该就是在车站附近买买名產,把机车还了,时间到就去搭车。 「别担心,距离不远,而且跟你一起在那里野餐是我的梦想。」 耿霽拉着她到超商买了饮料,两人跳上机车,往此行最后一站出发。 Chapter 11:相爱,悠长旅途(6) 「跟我在这里野餐,是你的梦想?」 和耿霽在昨天和好的l高射箭场旁小草坡坐下时,沉心羿不解地问。 「对啊。」耿霽答得理直气壮,从纸袋中掂出一个鸡蛋糕,送到她脣边。「昨天在这里找到你,就觉得这里好像我们高中认识的那个小草坡,让我想起当时的梦想——总有一天,要跟学妹并肩坐在射箭场旁边的小草坡,一起看别人射箭、吃好吃的东西。」 「之前是在你家看夜景、现在是在射箭场旁边吃东西,你也太多梦要圆了吧?」她吐槽,见四周无人,也就满足男友的餵食欲,将香气四溢的鸡蛋糕吃下,漾出满足微笑。 她又解开一个心结,彷彿更亮了一号色阶的笑顏使耿霽目眩神迷,忍不住伸手轻触她脣畔甜美的小梨涡:「这都是拜你所赐。」 「因为我?」 「认识你之后,我才开始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梦想,一一去实现它们,让我的人生变得很有动力、也很有趣……」他靠近,在她脣上轻吻一记。「你常说谢谢我,但其实,我才是那个该说谢谢的人。」 沉心羿没料到他会忽然正经起来,双颊泛起一层薄热。 「你不是要看人家射箭吗……」她害臊地转移话题。 耿霽从善如流地和她一起将视线投向射箭场。初四的l高射箭场已恢復正规训练,选手们在发射线上站成一排练习,此起彼落的放箭声,像首熟悉又怀念的乐曲,将两人拉进回忆河流。 沉心羿想,如果他们高中时不曾在射箭场偶遇,现在想必各自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吧。 「还好我那天蹺课,才会认识你。」他也在想着同一件事。 「还好我那天留下来加练,不然就没人叫醒爱装睡的学长了。」她说完,两人相视而笑。 即使过程跌宕起伏、笑泪交织,他们都庆幸这场相遇发生了,让自己的生命从此不同。 「你看,那个小女生有点像你高中的时候,」耿霽突然指向场上练习的选手。「头发短短的、酷酷的不多话,可是射得超准,让人觉得好帅气。」 沉心羿顺着他的指向,看见了那个女选手正好射了连三箭十分,表情却平静如昔,像这件事轻而易举到不足为怪。 「我高中时有这么帅吗?」 「比这更帅,」耿霽流露脑粉语气,「让我每天都想翘课去看你射箭。」 以前他这么说,沉心羿只觉得是甜言蜜语,但自己成为旁观者,看到这样单纯地、一心一意朝着目标努力的身影…… 原来,真会散发引人注目的光彩。 曾纯粹地喜欢着射箭、不经意散发光芒的那个自己,究竟是从何时开始迷失的? 每当看别人射箭,心头不由自主浮现的羡慕、与莫名失落的感受,又是什么? 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神情,耿霽问出盘旋心头多时、终于找到合适机会问的问题:「心羿,你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 「什么意思?」沉心羿不确定他想问的是什么。 「sean揪团来玩射箭游戏那次,你在场上看起来好开心,让我想起你高中练箭时的样子……我想知道,你是真的甘心退役,完全没有留恋了吗?」 被问住的同时,沉心羿惊讶他居然看出她心底幽微的遗憾。 「问题不在那里啊。」她苦笑,「玩玩游戏,我能轻松胜任;但生病后,我就不适合竞技了。」 她的回答,让耿霽终于确定了这些日子的观察与直觉,才敢道出自己的看法:「当年你会发病有很多原因,像是压力、周围的期待、分手的创伤;现在那些原因都消失了,如果你想,可以再试试看,现在你已经不需要用成绩换取对未来生活的保障,可以只为了自己开心而射。」 「你怎么跟总教练说一样的话?」沉心羿突然想起「射手之翼」开幕时,也从任霆口中听过相似话语。 「因为我希望你开心。」他伸手握住她的手。「你们教练一定也是这样想。」 沉心羿感受着交握处的温暖,看着场上的选手练习的样子,陷入沉思。 学生时代,因为成绩关乎升学与未来的就业前景,再加上奶奶不断严词提醒,她很自然地将目标放在追逐成绩与奖项,久而久之,便将外部那些华丽的成就与梦想的定义混淆,遗忘了原本纯粹喜爱的初心,只馀压力与满身疲惫。 她不确定自己心中关于射箭的遗憾,仅是不甘心,还是仍有未竟的梦想。 而且,即使不考虑她的病,已非学生身份的她,要回归现役,有许多困难得克服。 比起来,和他一起的新梦想,感觉还比较实际…… 「可是,我已经有跟你一起开店的新梦想了……」她提醒他。「光这个就够忙了。」 「谁说梦想只能有一个?」他笑,「不管梦想是大或小,自己去定义它,想做就去试试看,也未必无法兼顾吧?」 他的乐观与灵活,总能给她崭新视角:「自己定义梦想?」 她重燃微光的眸,让他扬起笑。「这些高中生的梦想,可能就像我们以前,是去奥运、考上好学校之类的,那时候我们还不太明白自己要什么,先接受周边的人为我们定的梦想去尝试看看,那没什么不对;但当我们更了解自己,就可以跳脱这些框架,重新定义自己的梦想。其实,不管你是想只为自己再挑战一次最高殿堂,还是在我们的店开幕那天射气球表演,都是一样好的梦想啊。」 「有人咖啡店开幕是射气球的吗?」他天马行空的举例让她笑出来。 「我们可以当第一个……」耿霽被她甜美的笑顏所迷,忍不住又靠近,擷取这份令他醉心的美好。 沉心羿感受着他吻中的情意与温暖支持,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若说两人相遇使他开始有了梦想,重逢后,换她重新检视自己对梦想的定义。 重新定义过的梦想会是什么样子,她还需要花些时间去釐清,但她已经确定一件事—— 即使那些梦想最后未能实现,她也不会再因此否定自己了。 因为,他让她明白,她本身的存在就值得被爱。 而梦想,都能够随着自己的变化,一再重新定义。 她不自觉地回应着他的吻,令他动情地吻得更深,两人的心跳与呼吸同步骚乱,彼此的温度、气味、触感逐渐交融—— 耿霽预设好提醒搭车时间的手机闹铃响起,唤醒两人即将消融的理智。 「为什么美好时光总是这么短暂……」他将头埋在她肩窝,不愿面对假期结束的现实。 「乖,我们该去搭火车了。」她是两人中先恢復理性的,哄孩子似地拉他起身。 被她拉着往停车场走时,耿霽闷闷地开口:「你都不会捨不得我们的第一次旅行就这样结束了?」 他浓浓哀怨的语气逗笑她。「会啊。可是我明天要开工,没办法啊。」 「如果你也捨不得……」她的回答让他突然振奋起来,「要不要搬来跟我一起住?这样你每天都可以像旅行时一样,有帅气的男朋友在睡前陪你谈心、让你抱着睡,醒来又是你的专属饭友,只要你一声令下,休假时还会开啟专业伴游服务喔!」 他不去当业务实在是浪费了,竟说得她有点心动。但…… 旅行的这两晚,两人都在聊天中相拥而眠,没有踰矩,但依照他们亲吻时次次打破纪录的升温速度,住一起,那温度应该很快就会衝过沸点,进入热气蒸腾的下一阶段了吧? 见她沉默,他补上一句:「这只是个提议啦……你不用觉得有压力,也不用急着回答。」 沉心羿知道自己还需要一些时间做心理准备,但她想,应该不会太久。 他们已错过太多岁月,接下来的日子,她想与他谈一场很长的恋爱,一起探索他们尚未见过的每道爱情风景。 「我准备好,会跟你说。」 原本只是想以轻松口吻提起,并不预期她会立刻回应的耿霽,不敢置信地愣在当场,下一秒惊喜地拥紧她。 「好,我等你。」 感受着怀中失而復得的幸福,耿霽庆幸自己没放弃,他们这段十二年前就起跑的爱情,才能在一度中断后,继续写下比之前更加美好的新章。 「嗯。」在他温暖怀抱中的沉心羿,轻轻应了一声。 虽然初次旅行结束了,但,面前悠长的人生旅途,只要有这个时而鬼灵精、时而孩子气、时而温柔、时而固执的他相伴,她相信,那些经歷都会成为精彩的故事。 他们的旅途才刚重新啟程,他们的故事,还会继续写下更多不同的篇章。 她很期待。 Epilogue:Reset,Our Dreams(正文完) 「各位观眾,您现在收看的是世界室内射箭系列赛台北站,即将登场的是反曲弓女子组铜牌战。由本次赛会最大惊奇,退役六年后復出的台湾好手沉心羿,对战来自美国的abbyedison选手……」室内的投影萤幕上,比赛极具临场感地播送着。 发射铃响,沉心羿一派从容的举弓,第一局便射出三箭十分,力压对手的十、十、九,拿下第一局。 她走下发射线,与站在教练区的耿霽微笑击掌。 「各位观眾可能对沉心羿这位选手不太熟悉,她在八年前的奥运,曾经一路挺进个人赛前八强,是位实力坚强的选手。这次她復出首战,就以黑马之姿杀进铜牌战,让很多认识她的射箭选手跟教练非常惊喜;任霆教练,您是沉心羿大学的指导教练,请问您怎么看她的復出?」计分的空档,主播将话题丢给赛评。 「心羿是一名很优秀的选手,之前虽然遇到低潮选择退役,但身为教练,我很高兴她走出心魔,重拾对射箭的热情。」赛评任霆的语气有着满满欣慰。「她现在射箭的时候脸上有了笑容。我想,她心态上变得更成熟,找到了享受比赛的方法。」 二、三两局沉心羿都交出完美表现,连续射出六箭满分;对手第二局也拿下满分、第三局则以一分之差拱手让出。三局结束,转播画面的比数显示,沉心羿以五比一领先,下一局只要平手就能获胜。 「以前我对沉心羿的印象是个酷酷的、不太笑的选手。但本次赛事中的她,一路脸上都掛着微笑,感觉玩得很开心,或许这就是她能製造惊奇的祕密。」又来到计分的空档,主播回应刚刚任霆的评语。 镜头捕捉到沉心羿在预备区与耿霽谈笑的画面,耿霽附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让她笑出脣畔深深的小梨窝。 第四局,沉心羿与对手第一箭都是十分。第二箭,依规则由落后的选手先行发射,美国选手屏气凝神,再射出一隻十分。 「这真是一场高水准的比赛,对手也展现了不服输的斗志。」主播趁空档评论,「但沉心羿目前已经射出十隻满分箭,我们来看她第十一箭的表现如何!」 沉心羿出手,又是一支满分箭。她回头看向教练区,见耿霽比她还兴奋地双手握拳欢呼,泛出笑意。 美国对手的第三箭也是完美的十分,本局胜负将由沉心羿的最后一箭决定。 「各位观眾,沉心羿这支箭如果射到十分,这一局就会与对手一样拿下满分,取得关键的平手积点一点,以六比一的比数拿下本场比赛的胜利。」 沉心羿面前的倒数鐘由二十开始倒数,她没有立刻出手,深呼吸后,再回头看了一眼教练区,才扬起微笑,以优雅流畅的动作引弓发射—— 「十分!恭喜沉心羿选手——」投影机忽然被关上。 「你到底要看几遍……」沉心羿瞋了窝在两人小店的沙发上的男友一眼,双颊微臊。 「这是我这辈子最美好的回忆之一,看几遍我都不腻。」耿霽将她拉到身边坐下。「用大萤幕看超有临场感,要不要一起重温一下?」 「别闹,该准备开店了……」沉心羿却坐立难安。 耿霽逗够了女友,在她额头吻了一记,就放她去由「射手之翼」原二楼用餐区改装而成的咖啡店内,将倒置在桌面上的椅子放下、确认备品数量、与做开店前的甜点陈列;他则回到吧檯,确认今日咖啡的冲煮参数。 他将在豆单上的五款单品手冲豆、一款义式浓缩配方豆先拿出做杯测,确认每隻豆子今天的熟成状况,记下冲煮时该微调或强调的方向,接着进行开吧前最重要的义式机校准;压了两把义式浓缩,找到今日最佳参数,再以这个参数做好一杯拿铁,试喝一口确认滋味过关。 完成准备的耿霽从吧檯后抬头,心爱的她,在融合了他喜欢的工业风、她喜欢的乡村风改装而成个性中带着温馨气息的店内空间忙碌的画面,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幸福感。 决心开店后,他花了一年,平日下班后去上课精进专业知识、或在家练习冲煮与烘豆技巧,假日和她的约会则是去不同的店家观摩,寻找两人心目中理想的店的样貌,每月也抽出一个週末在「射手之翼」二楼自费摆摊冲咖啡、卖自己烘焙的豆子、不时也到市集摆摊营业累积经验值;第二年,他辞去工作,到大学咖啡社学长的店当了八个月咖啡师,磨练开店所需的实务经验;离职后,他向「射手之翼」承租二楼空间,进入实际的开店筹备阶段,经过为期三个月的菜单规划、饮品配方测试、设备购置、空间设计与装潢工程,与数週的不定期试营运调整,才正式开幕。 开幕当天,由沉心羿射破悬在二楼门口,装满彩色纸片的大气球后,全台首家开在射箭场里的精品咖啡店「reset」于今年春天正式开幕。 营业时间与模式,配合不同时段的主力客群做出区隔:因为平日早上地处市郊的「射手之翼」少有客人上门,营业自下午一点开始。下午场,是带小孩来上射箭课的园区妈妈、到附近跑客户的业务、自由工作者、或附近的大学生,各自找个角落小歇、聊天、工作或唸书的社区型咖啡店;平日晚上六到九点,则变身为结合运动酒吧与咖啡调酒概念的运动酒咖,让多为园区工程师的晚场客人们,喝点小酒、用投影萤幕看运动比赛发散工作压力;射箭场客人多、专程来喝咖啡的客人也多的週末,从早上九点开到傍晚六点,并展现精品咖啡店的本色,提供週末限定的精品豆特调,让客人能在打造得明亮舒适的店内,尽情度过一段美味又放松的时光。 针对客群做出差异化服务、咖啡与运动场馆结合的特殊性、精心设计的空间、以及最重要的——从耿霽开始固定摆摊,便在常客的建议下开设社群,除了公告出摊时间、介绍贩卖的咖啡与豆子品项,也拍摄冲煮教学与科普咖啡知识的影片,累积起喜爱他的咖啡与亲切易懂的教学、并热情转发的粉丝,让「reset」即使开在大眾运输无法方便抵达的市郊,因为在社群上已有声量,一开幕便迅速在咖啡爱好者间窜红,开幕仅三个月的现在,平日来客量已十分稳定,每逢週末更是一位难求。 这两年,心羿也在他的鼓励下,在工作之馀重拾射箭。从一开始拿起弓箭身体仍会反射性的紧绷,到慢慢能射出一箭、两箭,再到能完整射完一局,每次有了小小进步,他便带她去吃美食庆祝,建立正向连结后,两人復合后未曾再度恐慌发作的她,逐步摆脱害怕发作的心魔,重新感受到射箭带给她的乐趣。 当心羿开始频频打破重拾弓箭后的自我成绩纪录,传来世界室内射箭系列赛将于台北举办的消息。这系列的赛事,是世界射箭总会为了推广射箭举办,比赛距离仅有十八公尺,且不限参赛资格,从专业选手到业馀玩家都能报名;两人讨论后,同意独自练习确实开始感到单调,决定以志在参加的心态,去体验久违的比赛气氛;岂料竟因与更高层级的赛事撞期、自海外专程来参赛的好手不多、国内也派出二线年轻国手练兵、心羿本人又手感绝佳的天时地利人和下,一路过关斩将,拿了奖牌回家,让一路以教练身份陪赛的他,感动得一塌糊涂…… 耿霽放在吧檯上的手机「滋滋」地震动两声,他瞥了一眼,笑道:「sean说他跟你妈刚刚一起看了你这次比赛的影片。」 sean结束一年的交换回美国后,努力当着不擅长表达的妈妈与姊姊间的联络人。但因为姊姊个性内敛省话,常不小心句点他,他和健谈的准姐夫耿霽反而更常间聊;在爱说话、是沉心羿的死忠粉丝这两点上高度合拍的两人建立起兄弟般的情谊,也成为生命中重要的女人们之间的传声筒。 沉心羿正将今天要贩售的,她向转职甜点师的大学校队助教学来的自製巴斯克蛋糕、提拉米苏、肉桂捲整齐放进甜点柜,闻言僵了一下:「我不是说告诉他比赛结果就好,不要给他转播连结吗?」 「我发誓连结不是我给的。」她的反应让耿霽忍俊不禁,「他跟我一样是你的头号粉丝,听说你去年底復出比赛还得了名,就算我们一直不给影片连结,他还是想办法查到了。」虽然他看sean找了几个月没找着,好心给了关键字提示。 「……我先回去上班了。」沉心羿一脸无言地起身。 耿霽准备从学长的咖啡店离职,正式筹备开店前,沉心羿陷入是否该辞去射手之翼的工作,全时间帮忙店务、与继续发挥射箭专业的梦想间的两难——若全职顾店,必须从此放弃投入多年心力、好不容易又重拾信心的射箭;但经歷了室内赛的小小成功,令她又忆起做自己擅长也喜欢的事的美好感受,有了想继续以不计名次、只求自我突破的心态参加下一个比赛、也想回馈自己多年培养出的经验与专业的心情;但她也很期待和他拥有属于他们的店,还特地去学了几道甜点……两者她都难以割捨。 她鼓起勇气和耿霽坦承她的挣扎,他并不介意,还以不愿将她置身在创业初期的风险与压力中为由,劝她暂时先别辞去工作。 他说,她现在的工作环境确实很好,离职后想回来可能就没空缺,在咖啡店经营稳定前,不需为此辞职;若到时经营上了轨道,但她发现比起开店,她更想留在射手之翼工作,他也会支持,他有能兼顾两人的感情与梦想的办法。 原来,在她开口前,他早看透她的心思,盘算着将咖啡店开在射手之翼的二楼。 两人去找孙羽翎谈此事时,孙羽翎很欢迎二楼有店家进驻带动人气,也顺道问了沉心羿的打算。知道好友其实希望合作愉快的她能留任,沉心羿便趁机提出希望调整工作时段,让她能兼顾射箭场的工作、与咖啡店顾店的要求。想留人、也能体谅创业辛劳的孙羽翎爽快同意了。 于是,沉心羿不再授课,专责原本就是她专业的器材进出货、测试与维修,以及为有心进阶的学员制定训练计画;上班时间也固定为平日早班,让她在平日晚上与週末全天,这两个咖啡店来客多的时段能一起顾店;她工作的中午休息时间,会上楼帮下午得独撑大局的耿霽准备开店;下午若忙完今日交办的工作,也像之前准备室内赛时一样,被允许到射箭场练习。 同时兼顾两个梦想,确实变得忙碌,但既然目前两者都是她真心想做的事,也幸运得到男友与好友的支持,就尽力做做看,别让心中留下遗憾。 下午的工作做完,应该能去练一下,再上来帮忙晚上酒咖的营运,还有製作明天贩售的甜点…… 「心羿,」耿霽喊住脑中填满待办事项的女友,递来一份menu,「你还有最重要的一样任务呢。」 对了,她差点忘了……她视线扫过两人一起设计的无咖啡因饮品单,指向其中一个品名。 耿霽迅速做好她点的国宝茶蜜香拿铁,看她喝下,绽出嚐到好滋味的幸福微笑,从每天的第一个客人得到满满信心,是他开店前最重要的仪式。 收拾吧檯时,他随口提起先前话题:「你不希望你妈跟你弟看到你復出的样子吗?」 「不是,只是……」这件事回到沉心羿脑海,让她的尷尬回流。 他怎么就不懂她不想让家人看到那隻比赛影片的心情呢?想也知道是他洩密的。 「心羿,他们知道我们是男女朋友,不会大惊小怪的。」耿霽走出吧檯,将她轻搂入怀,「我要一个人顾店了,给我一点鼓励吧?」 话语隐没在她脣边,他以温柔缠绵的吻,吻去她小小的彆扭。 「剩下的……我们回家再继续。」耿霽强迫自己停下,放开被吻得两颊緋红、双脣水灩,可爱又诱人得要命的女友。 「你……下午加油。」沉心羿匀着气息,力持镇定道别。 「你也是。下班如果太累,晚上别来店里,让孙羽翎顺路载你回家休息。」虽然心羿现在看来神采奕奕的,这两年多也没再发作过,但若太累、压力太大,復发的可能性还是存在;耿霽仍有些担心她两头跑过劳,不厌其烦地提醒:「答应我,不可以逞强喔。」 「没事,我以前在培训队的训练更累好吗?」但沉心羿很喜欢与他一起拥有、照顾一家店的感觉;也珍惜能重拾并贡献自己的长年培养的专业的机会,虽然变得更忙,却不感辛苦。 她想,有一天,她会调整为两个梦想付出的方式、比重、甚至做出取捨;但到那时候,她也一定有了不同想法,能了无遗憾地做出改变吧。 只要他在身边,不管这些事的结果如何,她知道她都值得、也会被爱着。这样的确信,让她不再恐惧失败,有了去尝试的勇气:「晚上见。」 依依不捨地目送女友离去后,耿霽再次打开投影机,趁客人上门前重温最爱的片段—— 「十分!恭喜沉心羿选手以十二箭满分的完美表现,拿下本次赛事的反曲弓女子组铜牌!」 主播激动的播报声中,她走下发射线,微笑走向全程在教练区守护的他。帅气中带点甜美、还多了份自信神彩的她,比初遇那天更令他移不开目光。 那瞬间,他再次为她心动。 他张开双臂,她一走近便将她紧拥入怀,抱得她双脚腾空,发出惊呼。 「沉心羿,我爱你。」 耿霽脑中浮现将她放下时,在她耳边脱口而出的告白。 「我们可以看到她的教练也是非常感动的样子,好像跟她说了什么……欸?现在是什么情况?!」 主播被耿霽捧起沉心羿小脸热吻的画面惊呆,摄影师则立刻给了一个两人拥吻的近拍。 耿霽舔舔脣,方才与她亲吻的滋味,与当时忘情热吻的感受,在这瞬间重合。 「心羿,恭喜啊。」 在任霆一语双关的祝福声中,耿霽拿起试冲的义式浓缩一饮而尽,店内招牌配方豆的复杂香气馀韵,在口中恣意怒放——与她一起重新定义、实现梦想的过程,就像浓缩咖啡,酸、甜、咸、苦,交织着百般滋味…… 他缓缓扬起脣角。 但只要有她相伴,这样的日子,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人生。 〈正文完〉 后记:因为你就是美好本人 八年前就开始写这对学长学妹的故事,中间经歷了初稿卡关、陷入四年写作低潮、到再慢慢爬出低潮回来写作、先写出了两对配角cp,意外地变成系列故事,再打掉重练,重写这对学长学妹,中间也小卡稿了半年左右,这段体感彷彿永恆的地狱之火(夸饰)的过程,很多次都想:是不是永远也到不了为这个故事写后记的那天?不过,很高兴这个日子终于还是来了。 这个故事的发想,是从男主角耿霽开始的。他在我第一本商业志小说《回到爱起点》中,作为女主角的哥哥初登场、在第二本商业志《日照蔚蓝海》中也以女主角表哥的身分活跃,当时我就对他非常感兴趣,想知道他会谈怎样的恋爱,关于他的基本设定——外在阳光开朗、内里精明执着、曾出国多年、热衷极限运动等,也在那时就成形了。 初版的故事女主角一样是我们可爱的体保生学妹沉心羿、也一样有射箭与失忆的元素……最大的不同是,初版失忆的是女主角。当时在写作上比较青涩的我,一心想写很高潮迭起、转折不断的故事,故事却在六万多字时触礁,怎样都无法再推进下去。那时我非常沮丧,在开稿一年、删删改改依然无法推进后,我陷入完全无法提笔写作的低潮,还乾脆休息了一年,愤而将写作的时间拿去唸日文检定(欸?),考完日检才回来继续断断续续地写作。 多年后的现在,我明白了当时卡住的原因:因为故事只求戏剧性,没有明确想要传达的主旨。即使当时我还没看过太多写作、编剧书,潜意识也知道故事不对劲,才会无法写下去。(现在说得云淡风轻,但这是我花了四年才领悟的简单道理。(拭泪)) 写出《恋爱对抗赛》、与《灰姑娘掉落的甜点》这两个故事,帮助我把这个系列的青春校园追梦调性抓住,觉得自己终于准备好重新面对这个曾带给我很大挫折、让我几乎有点ptsd(真的)的故事,再次打开稿子,一字字地重新挖掘他们的故事真正应该有的样子。 这次,失忆的变成了男主角。男主角滑雪失忆的剧情,是融合了我三个朋友的真实经歷而成:当曾在滑雪场打工的朋友说,曾遇过客人摔到昏迷,醒来忘了自己刚跟女友分手、骨折的那位秀出他的疤痕、失忆的那位亲口说他到现在都有记忆没恢復……我默默地将这些小片段搜集起来,做些变化,最后用在了这个故事里。(谢谢朋友们提供的灵感与素材xd) 因为有了系列前两本的定调,这次重写变得有方向很多,也有了明确主旨,从第一章到第七章都算写得顺利,本以为能在2021年底写完,但第七章结束,我又卡住了,当时有点沮丧(好吧,不是有点,是非常),想着难道我真的完成不了耿霽跟心羿的故事吗?但我是如此喜欢他们。 我喜欢耿学长外表阳光忠良、内里却鬼灵精怪又执着深情的复杂迷人,也喜欢心羿外在淡然高冷、内心细腻温柔的反差萌,正因如此喜欢他们、想看见他们故事的结局,我才会在很长的低潮后,仍想再次提笔写下他们的故事,就这样放弃这对让我掛心多年的cp,我还是不甘心。 在那段暂时卡住而沮丧的日子,我常对自己说,既然这对cp、这个故事让我一直掛念,那它一定是个值得被写出来的故事吧,再坚持一下,不要就这样放弃。 后来,我写了些短篇回忆写作的快乐、将稿子重看、重新删修一些片段,在一次因为确诊得到的静心时光,故事终于又往前推进。本以为能在2022年底回台湾前完稿,但因为行前有许多旅行准备跟计划要做,还是没能完稿,但当时手上存稿已经足够,就决定在十一月初开连载。 现在想来有些疯狂,但我在泰国、日本、台湾旅行的途中,因为连载的关係,在旅馆、咖啡店、图书馆、家里都曾打开这个故事修稿;也因为回台湾的一个多月,有机会亲身去一些故事中有写到、或很适合出现的场景,因此也让故事最后呈现的样子更有血有肉、有台湾的气息。 因为回亚洲时处在烧存稿的状态,心中总是很忐忑,怕会让读者追到一半断更,一回美国,有了更多自己可以掌控的时间,就每天努力地上工xd,终于一步步地写到了结局。担心存稿用罄,开始连载后神经一直绷得有点紧的我,那天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笑)。 没想到居然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么多写这个故事的辛酸史(惊),接下来,说说故事本身吧!(以下会有部分剧透,不想被暴雷的请先跳过喔!) 射箭系列的三个故事都跟「梦想」这个主题有关,《恋爱对抗赛》说的是坚持自己的梦想,《灰姑娘掉落的甜点》讲的是对自己的梦想诚实;写完这两个故事后,我在想什么是还没被讨论到的部分呢?考虑女主角的人设后,我想,这次应该是一个探讨「梦想的定义到底是什么」的故事吧。 故事中的心羿学妹,年纪轻轻就走在追梦的路上,因此吸引了当时对自己的前途很茫然的高材生耿学长,在挖掘学妹为什么和很受主流价值称讚、却不快乐的自己不同,能闪闪发光地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时,也不小心被学妹的可爱吃货属性跟贴心包容给俘虏xd。 心羿啟发了耿学长去认识自己、寻找自己的梦想,但其实,她自己对「梦想」的定义也是有盲点的——身在成绩至上的竞技体育圈中,她很容易将自己的梦想、与在竞技时获得的成就——当上国手、拿奖牌、去奥运等等——混淆;再加上她无法选择的家庭背景造成的自卑、还有抚养她长大的奶奶教养她的方式,更使她一度将达成梦想作为自我证明、建立自信的手段。 当她表现很好时,那些问题暂时没显现出来,但当她开始走下坡,她建立在那些成就上的自信就变得不堪一击,因此成了故事刚开始那种黯淡自卑的样子。 不晓得是否有人也曾跟心羿一样,将自己做的事情的成败拿来评价自己?失败了,就觉得自己很糟糕,我有时也会这样(举手承认),写的时候对这部分很有共鸣。 但后来我渐渐察觉,就像耿学长说的——真心爱你的人,他爱的就是你这个人的本质,不是因为你做到了什么事。 和因为成长环境造成自卑性格的心羿相反,耿霽生长在一个充满爱的环境。这让他自然散发的温暖气息很吸引心羿,但也造成两人学生时代交往时,面对远距离不同的态度——内心充满安全感的耿霽,相信只要有心维系,短暂分离不会影响他们的感情;自卑又缺乏安全感的心羿,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深深影响她的心情,再加上她又处在当时的追求的「梦想」成就与否的关键时期,所以在明明还深爱的状况下,仍然做出分手的决定。 说到底,就是当时的心羿太将自己的价值与梦想是否达成画上等号,不明白原本的她就很美好、很值得爱。 虽然现在已经有许多声音要大家「爱自己」、「自己肯定自己」,但像心羿这样非常自卑的人,要长出自我肯定,我想,还是需要一些来自外部的帮助。 还好,这部分是我们耿学长的强项。故事的后半,就是学长如何用他坚强丰沛的爱情,慢慢治癒学妹的自卑心伤的过程,虽然復合后还走了整整两章的剧情,我私心认为这段是很必要的,两人都要有所成长与改变,这次才能走得幸福又长久。 与耿学长还有心羿学妹一起走过的这段长长的写作旅程,我感觉自己彷彿也在一旁看着他们从青涩到成熟,当他们终于找到属于自己关于爱、关于梦想的答案时,我在旁边也觉得非常感动、又有点不捨,像要跟陪了我八年的脑内室友(?)道别。因为跟他们在一起太久,到现在都还有点不习惯他们已经出去自立门户(完结)了。 每次写新故事,都会获得新技能,但这个故事是目前让我get最多新技能的。除了因为悲愤而考到的日检一级证书、还有很多低潮期间为了排解鬱闷学会的技能;重新开始写这个故事后最大的收穫,就是因为设定学长喜欢咖啡,让我从觉得黑咖啡好苦不喜欢、always只点拿铁的咖啡门外汉,变成早上会自己在家手冲咖啡的小小爱好者。故事中写到的咖啡器材、咖啡豆、咖啡店都有参考蓝本,之后有时间或许可以在社群介绍一下。这个故事像帮我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若大家看了故事而对咖啡(或咖啡店)產生兴趣,真的可以去尝试看看所谓的精品咖啡好喝在哪里、或是去探访因为老闆的美感、生活哲学不同,在空间设计上有不同特色的咖啡店;在味觉和美感上可能都会带给你很多惊喜喔。 (话锋一转)然后容我进一段致谢时间。能够完成这个我一度觉得是否永远无法完成的故事,首先要感谢的是不管我状况好坏,都很支持与包容我的家人。在这八年间,我问过他无数次:「你觉得我真的能写完吗?」连我都觉得一直跳针这样问的自己有够烦xd,但感谢家人每次都拿出十二万分的精神、摆出诚意满满的表情,直视我的眼睛对我说:「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当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时候,有人可以一直相信(洗脑)你,真的是一股很重要的念力(笑)。 也感谢当这个故事公告要开始连载后,以各种形式捎来鼓励的文友、编辑与读者朋友们。谢谢也津替故事换上了这么美丽的封面(还赶在开更之前,感动跪谢我们最棒的宝)、谢谢编辑让这个故事早早上了编推,让《如果》成为我在popo连载期间追文人气最踊跃的故事、最重要的,谢谢愿意来追连载的所有人!你们的点阅、留言或私讯回馈,是我能将故事的最后一哩路走完的最重要动力。(为了不想开天窗给你们看,我真的拼了xd) 等等,我发现后记已经四千字了!(大惊)虽然还有好多想说,但一时无法很有组织地表达(而且再写下去大家是否要按掉这页了),总之,谢谢看到这里的你。如果看过这个故事,有什么触动到你的、想跟我分享的地方、想问我的问题、想许愿我写的番外,很期待能收到你们的回应。虽然完成故事这件事本身就是有意义的,但若知道自己努力写的故事被阅读、甚至带给某人一点放松、一点疗癒、一点感动,总会让我很受鼓励,感觉写出这个故事的意义更多了一层。 最后,想再说一次,虽然有时我们可能也会因为一些挫折而忘记这件事,但希望你能相信——无论如何,你本身的存在就是很美好、很值得爱的。 你就是美好本人。 希望能在下一个故事再见。 裴宁 写于连载完结十日后的2023.06.20 p.s.:为了给大家更好的阅读体验,这个故事的重要配角孙羽翎与周少伦的故事《恋爱对抗赛》目前暂时隐藏改版,改版好会再公告,请大家再等等我~在这期间,可以先看同系列的《灰姑娘掉落的甜点》喔!(a.k.a.我们男友力爆棚的人气右总!) 番外一:亲爱的债主(1) 「明天公休,我跟学姊约了要去上调香课喔。」两人关了店,开车回同居住处的路上,沉心羿开口告知。 「……嗯。」男友大人的反应,不出意料有些落寞。 「你应该记得我前两天有提过吧?」 这个调香课是孙羽翎先在ig上注意到,说是能在老师家中的花园採摘花草、调出当季且专属自己的香气,她看了介绍后也很感兴趣。但开课时间不定、名额又少,週末要工作的两人无法报週末班、平日班也抢失败好几次,这次平日班临时有人退掉,两人才幸运候补上。 「这是她连续两个礼拜抢走你了……」耿霽的声音闷闷的。 自从两人开店,因为与「射手之翼」一样週二公休,每到週二,沉心羿就要陷入被好友与男友抢着邀约的幸福烦恼中。通常是轮流的邀约,却因为临时插进调香课,变成连两週都和孙羽翎出去。 开店后,只能休平日的小小麻烦是——当她与孙羽翎相约,耿霽很难约到他大部分是上班族的朋友们,只能跟同日休假的周少伦相依为命;但孙羽翎担心热衷极限运动的耿霽拉男友去玩命,只允许周少伦进行安全无风险的休间活动,耿霽虽然喜欢周少伦这个随和善良的好兄弟,连两週只能与同性友人度过平淡至极的休假,实在不是世界上最令他雀跃的事。 「这次真的是特例,下礼拜我一定陪你。」沉心羿抱歉道。 耿霽继续沉浸在忧鬱影帝模式中:「她从小就爱抢我的东西,我上辈子到底欠了她什么,这辈子才会这样……」 沉心羿虽想纠正她是人不是东西,但看他委屈兮兮的,还是让他诉说已经讲过一千零一次的,他与孙羽翎自小的恩怨情仇。 「我跟她小学三年级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抢走我的……」 耿霽还是个有谜之自信的小胖子时代,一次父母的留学校友聚会上,他终于见到了父母一直掛在嘴边,当年双方父母留学时,比他早几个月在美国中西部玉米田中央的大学城小镇出生的那个孙家小女孩。 他三岁就跟父母回台湾,跟因为父母学业在美国住到上小学前才回台湾的孙羽翎,别说青梅竹马,对彼此完全零记忆。 不过,见到本尊前,母亲一直唸着好想看当年可爱的小羽翎长成怎样了,他还想应该是个甜美可人的小女生,压根没料到两人一见面就势如水火。 他在父母聚餐的高级饭店buffet兴奋地将一道道美食夹进餐盘时,打扮得像个漂亮洋娃娃的孙羽翎,翩然走到他身边,夹走了他正盯着,打算下一夹就要出手的最后一片火烤牛肉。 「那是我先看到的!」眼中只有美食的小耿霽立刻出声抗议。 「sowhat?先夹先赢。」小孙羽翎不服输地扬起下巴,瞥到他身形时难掩惊讶。「拜託,你都这么胖了,还吃?」 「……!」先不说抢食之仇已经如海深,人生至今九年来都是天之骄子,在家族内备受长辈宠爱、后辈崇拜;在学校因为是永远的第一名,师长爱、同学敬,从未有一字负面评价入耳的他,被这充满贬意的「胖」字气到一时失去平时的伶俐口才。 「羽翎,不可以这样说话。」一旁的孙父出声缓颊,「这是jim,你们baby时见过的,人家这样很有福气啊。」 小耿霽得意地鼓起圆润脸颊。对嘛,长辈都这么说,能吃就是福,有福多好。 「c’mon,dad,他overweight了吧?it’sunhealthy,not福气。」小孙羽翎却嗤之以鼻。 「……!」「胖」字再度毫无预警地袭来。他虽不是孙羽翎那种一开口就中英夹杂的小abc,好歹从三岁回台湾就开始上儿童美语,听得懂那话可不是在称讚他,气到他那天多吃了两盘堆得小山高的buffet洩愤。 「从那天开始,我就知道我跟这种讲话失礼、态度嚣张的女人不可能是朋友。她严重践踏了一个小胖子的自尊,对我造成了不可逆的心灵伤害。」 「……」沉心羿每次听到这段都要努力忍笑,免得伤了男友心中那个有童年创伤的耿小胖。 据他说,之后他与孙羽翎每次父母在聚会碰头,他有多远就离多远,以确保自尊不会莫名受创;往后的人生中遇到类型相似,聪明漂亮又锋芒外露型的女生,也自动想保持距离。 这么一想,大学时他完全不被美丽自信的ashley打动,某部分也得归功孙羽翎,让他老早就对这类型的异性敬谢不敏。 「你们上国中后,学姊应该没再抢走你什么了吧?」 小学时虽然会在父母聚会上碰见,上国中后,耿霽忙着唸书、孙羽翎忙着射箭,父母不再强迫他们出席聚会,他们就没再碰过面。 「才不。」耿霽想起往事还是不平,「父母是好朋友就代表,即使不再见面,对方还会阴魂不散活在父母嘴里,成为永远抢走父母称讚的讨厌模范小孩。」 上了国中,他成绩依旧顶尖,奖状多到想拿去资源回收;又迷上打篮球,迅速抽高变瘦,不到一年就由潜力股小胖子蜕变为积优股小帅哥,生日、情人节、圣诞节等节日一到,来自女同学的卡片、礼物之多,让他妈妈也受不了的要他别再增加家中资源回收的负担。 内外兼备,街头巷尾的爸爸妈妈都恨不得是自家儿子的他,仍被父母找出微不足道之处,以别人家的完美小孩为例,告诉他还能如何精进自己。 他被挑的点,是每天早上总是无视闹鐘与妈妈的叫唤,非要睡到最后一刻才出门上学。 「人家羽翎每天早上六点,不用人叫就去学校晨练了;不像你,每天早上让我三催四请的。而且人家不仅箭射得棒、书也唸得好,多向人家学学怎么安排时间。」妈妈每次这样唸他,国中生耿霽的白眼都会翻到天边。 拜託,他正值发育期,多睡一点怎么了?而且虽然他没练箭,万年校排第一也没差到哪去吧? 当年见证孙羽翎以同样模式被孙母比较的沉心羿,听到这段总是对两人寄予深深的同情。 「当年学姊也是这样被她妈嫌,就更常跟我抱怨你了。」 「我想也是。」 耿霽开始觉得孙羽翎大概也一样讨厌他,是某次孙妈妈来家里作客吃饭,在席间抱怨女儿:「我们家羽翎不知道在想什么,花那么多时间射箭,以后出来能做什么工作?我叫她学学你们jim,好好专心在学业上,她却跟我拍桌子,叫我别把她跟只会唸书的小胖子相比,也不看看jim现在多一表人才!说什么她有梦想?小孩子才说梦话!」 虽然耿霽对孙羽翎拿他小胖子时代的往事来说嘴不太开心,但孙妈妈毫不支持女儿的态度,令他一瞬间有些同情。 他只不过是技能刚好点在了唸书考试上,不知道自己未来想做什么,没有任何称得上梦想的事的他,真的有比较好吗? 不过,这想法只是一闪而逝,之后他还是一听到母亲拿孙羽翎举例就烦,他猜对方也是。 父母嘛,总是希望孩子好还要更好。再忍忍,等他上大学,应该就可以不用再听到这位童年旧识的大名了吧。 耿霽渐渐对父母的比较感到麻痹,能左耳进右耳出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事,让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这位童年旧识的阴影。 「你认识了跟她是好朋友的学妹。」故事听得很熟的沉心羿帮忙补充。 「正确来说,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想主动认识的女生,居然跟她是超级好闺蜜。」他纠正。 「你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干么不拔腿就跑?这样你就一辈子不用跟学姊扯上关係了。」沉心羿其实问过这题,但私心想听他再说一次。 「我才不要因为这种理由放弃我喜欢的女生。」他坚定的语气,让她脣角淡淡上扬。「我只怕她要你跟我绝交。还好在我的机智下,这件事没发生。」 他的后半段话,让沉心羿想起她多年来不好意思问孙羽翎的问题:「我本来也以为学姊知道你就是饭友学长大概会很生气,结果她居然只有亏我两句……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她有把柄在我手上。」他得意一笑。 「把柄?」 「她以前不是很重视形象吗?而我从小被迫接收她的一堆消息……」耿霽将车停进大楼地下室的住户停车格。「为了让我不要随口爆料破坏她苦心经营的完美形象,她不敢轻易得罪我;而我为了你,也决定跟她和平相处。所以,你功不可没。」 「……」明明一个是她挚友、一个是她男友,与她关係最亲密的这两人却如此不合,实在让沉心羿哭笑不得。「我好荣幸。」 两人下车,一进电梯,耿霽便将她困在自己与电梯扶手间。 「你明天真的一定要去吗……」 他知道这份友情对她很重要、也尊重她有正常的社交生活需求,但对在她身边才能完整放松充电的他,连两週不能一起休假,就像上班族连两週补班一样痛苦。他曾试图表达,但她好像不太相信她对他有这么重要,那他只能一再以行动让她明白…… 「可是报名费都缴了——」 电梯中只有他们,耿霽乾脆低头封住她的脣,用她的甜美安慰自己已开始氾滥的不捨。 电梯在他们住的楼层打开,耿霽依依不捨地停下吻,带她进门,刚脱了鞋,他故技重施将她困在自己与大门门板间。 「不然这样,既然你明天有事,今晚好好陪我?」 他灼热的眼神让沉心羿心领神会地红了脸:「好,但是——」 得到她允许,他再也不压抑想更亲近她的渴望,品尝佳餚似的,细吻她由耳后延伸到颈侧那片柔嫩而易感的肌肤,火力全开地挑逗她。 「先洗澡……」她轻喘着,用仅剩的理智抓住他滑进她衣下的手。 「好啊,」他剑眉一挑,勾起一个英俊又性感得不可思议的笑。「我们一起。」 番外一:亲爱的债主(2)(微H) 耿霽打横抱起女友朝主卧浴室前进,动真格的架势让沉心羿惊呼出声:「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想先洗澡!」 他将她在淋浴间放下,又换上一脸委屈的样子:「真的不能让我加入?开店以后,你每天像灰姑娘一样晚上十二点准时关机,现在剩不到两个小时了,你每次洗澡又要半小时,不一起洗,你陪我的时间又更少了……」 「有差这么多吗?」沉心羿虽然严重怀疑男友的影帝属性又上线了,但偏偏他说的都是事实,让本就有些愧疚的她很难扳起脸拒绝。 「有。」耿霽当然不会放过女友心软的机会。「跟你在一起的时间,我一秒都不想浪费……」 他搂近她,低头覆上那诱人的粉脣,将她吻得迷醉后,他灵巧大手拆礼物般,一件件除去她的衣物,脣由她纤颈往下,熨上她一吋吋越发裸露的肌肤。 她身上最后一丝布料也被移除后,耿霽抬手脱下自己衣物,那画面让沉心羿呼吸一窒。 她选手时期见过许多肌肉賁张的运动员体魄,却没有谁像他这般均衡好看——一八〇的修长身材比例,定时健身,精实无赘肉的肌理线条,早看不出小胖子的过往,再加上眉眼深邃又显年轻的娃娃脸,构成一副近乎完美的画面。 但,斜横过左侧锁骨那道凸起的丑陋疤痕,成了破坏这份完美的唯一缺憾。 她伸手轻触那道疤,无论见几次,她还是涌上满满的心疼与自责。 「不会痛了。」他柔声道。「只要你再也不离开我,它这辈子都不会再痛了。」 她踮起脚,轻轻将脣印在那道疤上,以吻慎重许诺。 她的靠近,使她前胸曲线轻扫过他胸膛,他微微乱了呼吸,大手由她锁骨下滑,覆上那勾人慾望的美好隆起。「不要走,说好今晚都要陪我。」 他真的太诈了……完整勾起她的愧疚与心疼后,她怎么拒绝得了他。 他说要帮她洗,另一手拿起莲蓬头,确认水温适中,便将温热水柱洒上他大掌所经之处;「你好美……」他在途中轻叹,似膜拜又似挑逗地抚过她全身每吋肌肤的大手,行经她的敏感点,仅像激起小火星般地浅浅撩拨,并不深入煽动使之燎原,反倒使全身各处的慾念火花渐渐蔓延闷烧的她越发难耐。 「换你帮我。」他将莲蓬头递给她。 「……」她做不来摸遍全身的大胆举动啊。 「那我帮你。」他早料到她怕羞,抓住她手上的莲蓬头,将自己淋湿,然后抱紧她。「这样也行。」 他刚毅的线条与她柔软的曲线完美贴合,沉心羿立刻感受到他下腹挺立的炙热慾望。 抬头望他,他也正专注地凝视她,她看见自己在他眼中的倒影。 忘了刚刚到底在说些什么,也忘了身在何方,此刻,她不满足于佔满他的眼、更想佔满他的身、他的心、他的全部。 他接收到她的讯号,将莲蓬头掛上,在温暖泛雾的水瀑中,他拥着她,开始加深落在敏感点的亲吻与爱抚,待她体内的火焰终于燎原,呜咽着攀上一波小高潮,身体全然预备好接受他,才抬起她的腿,深深地进入她。 她在烟花般绚烂的小高潮馀韵中,将最私密的自己一次次毫无保留地交付予他,大方渡与她的一切,期望他能带走一些小碎片,成为他的一部分;而他,每次都想与她在更深处结合,期望将所有难以藉言语表述的恋慕,刻在她的身体记忆中。 一离开,立刻就想念,情不自禁地再次靠近……他们都想在对方的灵魂中永远留下自己的痕跡,一次比一次更激烈的交缠。 浴室如潮的规律水声,随着低喘与娇吟的频率越发激动短促,直至顶峰…… * 一切激情结束后,沉心羿红着脸坐在梳妆檯前,耿霽替她吹着发。 上次是厨房中岛、今天是浴室……她明明是个保守的人,为什么老是和他…… 「你刚刚热情的样子真的好可爱。」关上吹风机时,耿霽忍不住捏捏女友苹果红的颊。 「你不要再说了。」那会害她想起方才两人在淋浴间、在浴缸、在洗手檯大镜子前……啊啊她无法再想下去了。 见她羞赧,耿霽更想逗她:「下次想在哪里?」 「你还说!」她恼羞成怒得回头搥他。 他轻易收拢了她没用全力的小拳头,将她抱个满怀。 「别害羞,我喜欢看到你很享受的样子。」他轻吻她颈侧,顺势将她压进一旁的大床。「你的南瓜马车快来了,再陪我最后一次吧?」 「等等,我还……嗯——」她的脣又被堵上,他长指探进她双腿间的柔嫩,使她失声娇哼。 知道她身子还敏感着,耿霽放轻爱抚的手劲,在她耳边轻道:「放心,这次我会慢慢来。」 慢慢的、再一次,用行动让她明白,她之于他的重要性。 再次繾綣过后,沉心羿在他怀中累得昏昏欲睡时,才迷迷糊糊地想起,上次她连两週公休日要与孙羽翎出门,他的sop好像也是这样——先可怜兮兮地说故事引起她同情,再向她撒娇,等她感到愧疚,再使尽浑身解数诱惑她,拉着她嚐鲜平常她想都没想过的地点、姿势…… 她的男人究竟是真捨不得她,还是擅长把握机会,将她吃乾抹净的心机鬼呢? 沉心羿总觉得两者好像都是正解。 如果说他前世欠了学姊什么,纠葛多年终究断不了羈绊的他们,前世恐怕是彼此最大的债主了吧? 只是她是不是欠款比较多的那一个?这辈子才会地老是很好拐地被他带跑?? 「明天你们约几点?帮你订个闹鐘?」她听见他在耳畔轻声问。 她低声说了时间,他用声控为两人各定好一个闹鐘,关上灯。 「晚安,心羿。」珍惜万分的吻印在她额上。 算了,不重要了。 她早就明白,她爱上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温柔中带点孩子气,偶而掺些小心机,可是,比谁都将她的一切放在心上,只要能让她开心的事,即使有时闹闹小彆扭,最后总是全力支持…… 就是这样的他,让她无论去到哪里,都有一份被深爱着的篤定。 「晚安,亲爱的债主……」她意识模糊到不小心将心思说出口也没察觉,往他温暖怀中鑽得更深。 耿霽顺势将她拥得更紧,听到胸前那颗小脑袋发出准时断电的绵长吐息声,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债主?明明是他更不能没有她啊。她还是不懂…… 没关係,他会用一辈子的时间让她明白。 (番外一完) -- 因为正文清水,想在番外中开个车,但车真的好难写......(倒) 不过还是恭喜学长跟学妹终于修成正果(?)了 番外二:致,那年的你 虽然前晚与耿霽繾綣到气力放尽,晨型人的沉心羿仍在闹铃响起第一声就掀开眼。 她用声控关了闹铃,转头看身侧丝毫未被惊动的耿霽。本来就是很难早起的体质的他,昨晚又向她疯狂求欢,现在还睡得好沉。 依同居这些日子的经验,再响几个闹铃可能都没用,等会大概还是得靠她叫醒吧。 他不知做着怎样的梦,眉宇忧愁地拢起,「傻瓜,好好睡。」她倾身在他眉间一吻后下床。 她先到客厅进行自己每天早晨的仪式——喝一杯温开水,接着开电视做瑜伽伸展。 她大学修了瑜伽课后,一直很喜欢这项运动,得空就会做。还没跟耿霽一起开店前,她常在早班收班后留下,免费参加「射手之翼」外聘讲师开的瑜伽课,是她最喜欢的员工福利之一;开店后,晚上她要顾店,无法再随班上课,就改成每天早上刚起床,在家做youtube上找到的免费线上瑜伽课。 她打开youtube,搜寻关键字「瑜珈」,立刻搜出长短不一、主题各异的瑜珈影片,因为稍晚要跟孙羽翎出门,她随意选了个十分鐘的早晨瑜珈,开始跟着影片中的老师伸展仍有些酸软的身子。 伸展结束,正要关上电视时,沉心羿听到盘坐在瑜珈垫上的老师道:「各位同学,做完身体的伸展,老师还要给大家一个心灵的伸展挑战,今天的主题是『抚慰』。」 她常做的瑜珈多是纯伸展,至多搭配数分鐘冥想,第一次听到「心灵的伸展挑战」使她感觉很新鲜,便继续听老师宣布挑战内容:「今天的心灵伸展,我想请大家写一封信给五岁的自己,把现在的你想告诉五岁的自己的事情写下来。比如,你跟五岁的自己的想像有什么不同?世界跟五岁的你的想像又有什么不同?这些年你遇到了什么事?有什么感想?花三到五分鐘,想着五岁时的自己,写一封信给他,相信我,这会是非常抚慰心灵的一个挑战。」 五岁…… 正是她面对母亲离去、家庭剧变的那一年。 无意间得知的挑战,正好打中了她的人生经歷。虽然没有非做不可的压力,她关上电视,动手为自己烤厚片吐司、泡牛奶当早餐时,脑中已自动开始思考如何写这封信。 吃完早餐、换上外出服、画好淡妆,一切出门的准备就绪,她见时间还有馀裕,便到书房拿了用来纪录生活与心情的手帐,翻到空白页,开始振笔疾书—— 五岁的小心羿,你好,我是二十五年后的你。 这一年,大概是你人生中最不好过的一年吧。 母亲拋下你、奶奶开始莫名讨厌你的笑,这都让你很伤心,不能理解为什么。 在接下来的好多年,你为了在这一年受的伤,感到自卑,怀疑自己的存在价值,跌跌撞撞吃了很多苦头。 可是,我想告诉你,虽然现在你小小的世界感觉完全崩塌、一点光也没有,事情会慢慢好起来的。 像是,再过四年,你九岁的时候,一直自认平凡又边缘的你,会在校队中发现自己的运动天赋,并遇到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这个好朋友,乍看跟你不是同一类人,你们却出乎意料地合拍,凑在一起就有聊不完的话题,距离、时间都影响不了你们的友情。你们在射箭上是彼此最好的竞争对手、也是支持彼此度过许多挫折与难关的重要伙伴,你等等还要跟她一起去上调香课呢。 或是,十一年后,你十六岁那年夏天,你会遇见这辈子最爱的那个人。 因为你心里的伤口很深,一开始,你并不敢奢望拥有优秀耀眼的他。还好他有着乐观又不轻易放弃的固执个性,鍥而不捨地追着你,直到你愿意给你们一个机会。 虽然也因为这个伤口,你选择放弃他,放弃这份你明明很珍惜的爱情…… 但记得吗?他很固执。所以,分手六年后,他又回来找你了。 他说他失去了与你的记忆,只觉得你对他一定是个重要的人。你怀着半信半疑的心情接受了他的靠近,并明白你心里一直只住着他。 虽然中间有些曲折,但最终你们还是重新牵起彼此的手了。 至于他的失忆详情,我不说太多,由你自己去解谜吧。 还有,终有一天,你会得到疗癒那个童年伤口的机会。在深爱你的人的陪伴下,你会慢慢长出勇气,放下那些不再对你有帮助的自我保护机制,能更坦然地被爱与爱人。 我明白,此刻的你很难相信这一切会发生,但请你不要放弃,用自己可以的方式往前走就好…… 她振笔疾书时,主卧室传来另一个闹铃响起的声音,紧接着是耿霽的呼唤:「心羿?你在哪里?」语气带着焦急与失落,令她匆匆搁了笔。 「我在这里。」她快步走回主卧房,见他一脸愁容。「怎么了?本来想让你多睡一点,等学姊他们到了再叫你的。」她惊讶闹铃居然成功叫醒男友。 「做了一个你一出门就没回来的梦……」耿霽坐起,用力将床边的她抱入怀确认。 「傻瓜。」她心疼地回拥偶而会做被她拋下的恶梦的他,「这里是我家,不回这里,我要回哪里?」 他们復合半年后,她便趁着租屋处的租约到期,正式搬进耿霽的新房同居;她入住后,和他一起将原本缺东少西的单身公寓,慢慢改造成适合共同生活、也符合两人心意的温馨空间。自从失去老家,她随着身份、工作变化换过许多住处,却没有哪个住处给她「家」的感受;可是,如今无论她去哪里,当疲倦涌上,她就像隻期盼回巢的鸟儿,迫不及待地想回到这个他们一起佈置的,令她重新有了归属感的家。 听到她的回答,他好像才安了心,抬头露出笑容:「好啦。你们好好玩,晚上记得回来餵食我跟阿伦就好。」 每当她与孙羽翎相约,若她们的男人没有其他事,周少伦就会被丢包来他们家。两个也是平日休假,只有对方能作伴的大男人通常会进行先到他们社区的健身房健身,再回家打电动等她们归来的安亲班式行程。 她看着面前的大孩子,微笑叮嚀:「你的早餐在烤箱,喝咖啡前记得吃,才不会伤胃;午餐学姊说她有准备,你就跟阿伦一起吃;晚餐想吃什么,再传讯息跟我说。」 耿霽细细欣赏着今天打扮得特别俏丽的女友,一句都没听入耳,她话一停,便倾身吻上她脣畔的小梨窝:「糟糕,你今天太漂亮,我反悔不想放你走了……」 心羿平常为了工作与练习方便,都作裤装打扮,虽然那种俐落帅气的风格他也很喜欢;但今天难得穿上洋装,别有一番期间限定的温柔甜美,让他好想独佔…… 「学姊跟阿伦……应该快到了。」她被他吻得乱了气息,半推半就地提醒着。 「放心,他们也常没准时到,现在阿伦说不定跟我在做一样的事呢……」 他一路往下吻,一颗颗解开她衬衫洋装的扣子,她衣着越发凌乱,黑色胸衣随着香肩半露在外,衬得胸衣未包覆住的上胸肌肤更加白嫩诱人;洋装下摆被他另一手一吋吋推起,蜜色长腿与尽头的成套小底裤如引人前往拆封的性感礼物映入眼帘,强烈的视觉刺激让他血脉賁张。 与她谈了很久的恋爱都仅止于亲吻,耿霽本以为自己在这方面自制力一流,同居后迅速进展到最后一步,他像嚐了上好美味,再也无法戒掉她,才发现分开那些年,他将对她的思念封存至心海深处,时光经过,酿成更深重的渴望。 分离那些年一併压抑到心底的情绪,也偶尔会到梦境中撒野。明明一清醒就想起她已回到他身边、现在他们很相爱,不会再轻易分开的事实,在这个她要暂离、他情绪与情慾都被挑起的早晨,他毫无罪恶感地拋却一度扬起的理智,任性使用藉口留人:「我刚刚做了恶梦,再陪我一下——」 狠狠弄乱她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他要在她身上留下他的印记,逗弄她,听她发出如歌般的迷人轻吟,让她一次又一次更深的感受他,看她绝顶时为他失神的样子……一再提醒她,再也不准小看他对她的感情。 他立刻行动,翻身将她压进床铺,拉开她衣襟,埋头到她胸前肌肤吸吮製造吻痕——对讲机的铃声却杀风景地响起。 「应该是……学姊他们到门口警卫室了。」沉心羿推着他想起身,胸前那颗脑袋却拒绝移开。 「那女人真的跟我有仇……」耿霽低咒一声,突然被中断让他心情恶劣。 「他们在等了……」沉心羿试图唤醒男友的理智。 「让他们等!」他霸道地抬头封住她的唇,卯足全力挑逗,想将她吻得忘了今夕何夕。 对讲机再次响起的铃声中,沉心羿的手机在床头柜上发出共襄盛举的震动。 「不行,一定是学姊到了!今天要上课,不能迟到!」差点一同沉沦的沉心羿立刻清醒过来。想到每多拖一分鐘,待会就越难和好友解释好不容易抢到的课为何还拖拖拉拉的,坚决不肯再被诱惑,耿霽只好认输放开她。 沉心羿走去开了窗,让室外呼呼作响的强风刮进室内。「你冷静一下,我去接对讲机。」 劲风吹过主卧大床上抱头试图冷却的男人,挑起玄关旁,一边扣回衣扣、一边努力以镇定语调接起对讲机的女人发梢,也翻动了对门书房桌上,写着未完字句的手帐。 「请相信,你值得被爱,有一天……」 多到令你甚至应接不暇的幸福,会成为你生命中的日常。 (番外二完) 番外三:第几次相恋?(1) 「你记得我们s大有个算命很准的学长吗?」 隔週,沉心羿被耿霽定下的公休日,两人在家中吃着她料理的早午餐时,她随口提起。 「好像有这个人……叫什么来着?」耿霽搜索脑海中薄弱的印象。「是老像背后灵跟在小右学长后面那个吗?但我连他的脸都想不起来了。」 他当年为了混进她的圈子,趁与s大共同训练时将她的队友认识过一轮,虽然分手那些年他淡出她的朋友圈,至今仍有自信能说出大部分人的名字、或至少在路上偶遇时认得出来;但这学长居然两者都从他脑中的资料库消失,想必是个很没存在感的人啊。 「对,就是他,阿左学长。」沉心羿将自己的手机递到男友面前。「s大的队友说学长开了一个线上命理网站,号召大家匿名去支持,我就付钱算了我们的前世,前两天终于收到分析了。」 「喔?」耿霽接过手机,唸出上面两人前世的分析:「你们的缘分很深,前六世也是恋人关係,但身份高贵的男方,与出身平凡的你,总为阶级差距所阻,未能结为连理;带着累世遗憾转世的你们,今世再度相遇,必定再次坠入爱河……这也太老梗,拜託不要跟我说你相信。」他唸不下去地将手机盖在餐桌上。 沉心羿以为男友之前老开玩笑提起前世话题,应该能跟他聊这个,但他骨子里果然还是信仰科学的理工男啊。「我知道前面很老梗,但你再往下看……」 「心羿,」耿霽正色看她。「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这种说法吗?」 他一脸严肃,她只好摇摇头。 「我喜欢你,是因为我用这双眼睛,看见很多你吸引我的地方;不是因为我前几世喜欢你,所以这一世也会无脑地喜欢上你。」他伸手轻捏她粉颊。「把我们的感情归因到前世,污辱了我的判断力、还有你的魅力,懂吗?」 虽然被捏的地方有点痛,但沉心羿的心里暖暖的。「嗯。」 明白了她深刻的自卑后,他不遗馀力地想帮她建立自信,找到机会就洗脑她很棒、很可爱、很有魅力……好吧,难怪他听到这种宿命论的说法会不高兴。 其实,她的自卑没以前严重了。他近乎洗脑的一再肯定像养料,让她的自信渐渐萌芽茁壮,虽然那小苗般的自信尚在成长途中,仍有些脆弱、偶而也会动摇,至少现在,她在许多时候都比以前更能肯定自己。想跟他提这件事,是因为出现了一些让她很惊讶的内容,不然她换个方式表达好了:「我不是说,我们全队都有匿名去算吗?我只算了最基本的爱情方案,学姊算了包含爱情、友情、亲情的完整方案,结果跟我算的,居然出现可以互相对照的结果。」 耿霽还是不信,但看女友很想分享,就从善如流:「说来听听?」 她先从他一定会觉得有趣的部分讲:「学姊的『爱情』分析里说,她跟阿伦也是多世的恋人关係,但跟我们刚好相反——第一世,她是身分尊贵的女王,而阿伦是寒微的农家之子,一次被女王打猎的箭误伤,被她带回皇宫照顾,善体人意,能为女王分忧解劳的他,变成女王唯一的男宠……」 「男宠!」耿霽差点将口中的欧姆蛋喷出来。「你们学长也太有想像力,怎么不去写小说?然后呢?可以对照的地方在?」 「然后,我跟你在『友情』的分析里出现了。」知道他不信,她还是想说。「你是与女王家有世交的公爵之子,而我是跟女王一起长大,情同姐妹的僕人之女,长大后成了保护女王的贴身护卫兼女僕。」 听到「女僕」,耿霽不以为然地翻了个大白眼。 「你听我说完,」她拍拍他手安抚他的不满。「我们在一次女王带群臣到你的领地打猎的活动中相遇,对彼此动了心,开始祕密交往。但你父亲为了家族利益与你的仕途,早就替你与另一家身份相当的贵族订下婚约,你向对方提出解除婚约时,我们的恋情因此曝光,而我被你不甘心的未婚妻在另一次打猎中雇人趁乱下手重伤,伤重而死,女王气得将所有涉事人物逐出王国;你终身未娶,但女王无法原谅你使她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因此生生世世都想保护我、为难你。」 「我要收回刚刚对学长的称讚,」耿霽沉下脸。「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干么这么生气,不是不信?」沉心羿失笑。 「就算是故事,我也不喜欢失去你的结局安排。」他不悦地哼一声,「你不觉得,阿左学长根本是看破你们的身份,把他所知的人际关係套进去,故事才编得这么活灵活现的?」 「我本来也是这样想,」她耸耸肩,「但故事里那个未婚妻的角色……我的分析里,也提到你有累世的婚约者,因为每一世你都拋下她、选择我,所以她对你执念深重,让我忍不住想起ashley……阿左学长虽然见过你,却完全不知道ashley的存在啊。」她是看到这部分,还有另一个学长理应一无所知的部分,才开始认真看待这份分析。 「刚好被他矇到一个点,你就信了?」耿霽没好气地放下手上的现打果昔。「你们队上的人都这么迷信吗?」 「也有不信的啊。」她笑,跟他说了他们队上的另一对恋人,玟盈助教跟小右学长的分析结果——玟盈助教前世是被父母嫁进有钱人家的小姐,而小右学长是痴心守护小姐的年下护院,见小姐婚后被丈夫百般冷落,丈夫在外的红粉知已还上门挑衅,便主动安慰伤透心的小姐,最后发展出禁忌的主僕姐弟恋;小姐的夫家发现后,命家丁乱棍打死护院,而小姐万念俱灰地殉情自杀。 「哈哈哈哈哈!」耿霽笑到一时无法评论。「小右学长跟那个阿左学长不是形影不离的好兄弟吗?他怎么敢给好兄弟这种大悲剧结局啊?小右学长没找他算帐?」他当年跟那个银发、有点痞痞的小右学长虽然不算很熟,但也是见面会打招呼、聊上两句的友好关係;他记得学长人还不错,但脾气直率易燃,绝不是那种被冒犯会笑着说没关係的好好先生啊。 「小右学长真的差点这么做,」想起听说的消息,沉心羿又笑起来。「他差点要掉马甲打电话呛阿左学长,助教死命拦住,才改成私讯要求退费。」 「我完全理解他,」享用完爱心早午餐,耿霽摸摸女友的头道谢,决定说出真心话为这个他不太赞同的话题作结:「我们好不容易追到喜欢的女生,这种乌鸦嘴的前世分析很不讨喜,对我们如何把这辈子过得幸福也没有任何帮助。」 「前面的分析是有点太乌鸦嘴,但我蛮喜欢学长最后给的建议……」沉心羿拿起手机,还想找出后半与男友分享,耿霽却一把夺过佔据女友注意力的万恶装置,往客厅沙发上一丢。 「你干么!」沉心羿跑去抢救被空投的手机,弯腰想拾起时,被一双长臂从后面搂紧腰。 「说好今天整天陪我,就别再滑手机了。」他嚐餐后甜点似的吻上她颈背。 —— 註: 小右学长跟玟盈助教的故事,请见姐妹作《灰姑娘掉落的甜点》 里面有更多阿左学长日常乌鸦嘴发挥xd 番外三:第几次相恋?(2) 「我们今天不是要去好多地方?该出门了……」沉心羿一边提醒,一边徒劳无功的闪躲由颈背延伸至耳后的嬉戏轻吻。 他们今天规划的行程,是先跑几家咖啡店观摩,若有馀裕再去植物店,她想为店内多添几盆绿化空间的植物,要想跑完所有店家,是该出发了。 「少跑两家店就好了,」他却不在意,大狗似的嗅起她耳后柔嫩的肌肤。「你好香……这是上礼拜调香课的成果?让我猜猜有什么味道……」 「别闹……」他的鼻息搔在她易感的肌肤上,温热麻痒,使她呼吸乱了节奏。 「我没在闹啊,闻香识味也是咖啡师必须不断精进的感官技能呢。」他理直气壮地继续沉醉于解码她耳后的诱人香气:「前调是清新提神的柠檬,还有带点薑味的甜美花香……野薑花?然后主角是……嗯,很适合你的,清纯又性感的茉莉香,尾韵是木质调的雪松……还有一种烟燻感的果香是什么?」 「阿勃勒。」她以为说出最后一个答案他就会停手,但她太天真了。 他开始解她衬衫式洋装的扣子,「你体温上升之后,香气好像也跟着变了,我想闻清楚一点……」 「我们昨晚不是已经??!」她没天真到不懂接下来他想做什么,昨晚该发生的也都发生了好吗! 「嗯,昨晚也很棒。」他大手敞开她衣襟,「但我忽然觉得,比起出门跑店,我好像还是更需要你再多陪我一点才能充饱电,身心灵都只有我的那种陪??」他说得不害臊,她听得都害臊了。 「等等,你不是说想看我穿洋装……」为了补偿他前两週的落寞,她今天特地应他要求打扮,没想到他居然……她双肩一凉,衬衫式洋装由肩头滑下地,她身上仅馀内衣的轻薄衣料包覆。 「我想,但我也想这么做。」一个吻落在因她长年练箭,比一般女孩略为宽阔的肩上,他将她转过面对他。「上礼拜没能进行到最后一步,现在可以让我补偿这个遗憾吗?」 「你……」她知道若她拒绝,他也会尊重,但,被他热情索求,总使她感觉自己独一无二的美丽被肯定,并一再确认自己被深爱着,因此严正拒绝的时候少,顺势让它发生的时候多,却羞于坦承,其实她也喜欢与他亲密。 总让他主动的她,是否也有些奸诈呢? 他像早看穿她的小矜持,拉着她坐到沙发上,倾身轻吻她。 「等一下,手机……」她坐到沙发上的手机,从身下抽起,他不愿她再分心,长手接过往茶几一放。 「如果你这么喜欢前世的故事,我也可以从善如流……」他停下吻,勾起一个好看得气人的坏笑:「帮我脱,我的小女僕。」 「你在说什么……」她傻眼。太会借题发挥了吧这男人? 见她迟迟不动手,他拉过她手抓住他t恤下摆,在他的引导下除去了上衣。 「如果我前六世都孤老终身,这辈子,你是不是要加倍还我?」打着赤膊的他性感得要命,将她的手放上他长裤裤头。「继续。」 「……」她后悔提起前世的话题了,现在她骑虎难下。 「不愿意吗?」他没像上衣那般伸手辅助,耐心等着她。 「不是,只是……」有时,她残留的自卑还是会突然作祟,质疑自己真的能拥有他的喜欢、还有这么多幸福吗? 就像现在。 抬眼看他,她听到心中残存的自卑向她耳语: 你现在拥有的幸福,只是一场太过幸运的意外吧? 他如果知道你对他的感情有多深,反而会觉得太沉重被吓跑吧? 或是,他会习以为常,再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珍惜你了…… 因为,你的心底深处,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好得足以拥有这一切,不是吗? 虽然她时常提醒自己,她是值得被爱的,也从他给的爱情中得到许多自信,但治癒自卑是一条长路,并非天天天晴,晴时多云偶阵雨才是常态,前一刻阳光普照,下一刻也许就倾盆大雨,必须与心中倏然浮现的坏天气对抗。 因此,她仍无法像他那般大方示爱,只敢将感情藏在种种行动中——替他准备早餐、为他打扮、接受他的求欢——因为她太珍惜这份绝不愿再错失的幸福,反倒在应该坦率表达心意的时候,戒慎恐惧了起来。 但她知道这样对他很不公平,他也渴望看到更多她爱着他的证据,才会一直想方设法地逗她。 「心羿,」他收起挑逗,轻但认真道:「如果我有哪里做不好,跟我说好吗?我不介意主动,但我介意自己竟然不知道我最爱的人在害怕什么。」 他竟然连她心底幽微的恐惧都看穿了吗? 「不是你的问题……」她该跟他坦承她幽灵般时隐时现的自卑吗? 番外三:第几次相恋?(3)(微H) 她垂下眼,馀光瞥到茶几上的手机,想起那段让她反覆阅读的结语—— 在这一世,你们仍需面对与前世相似的课题,但时代已不同,阶级不再难以跨越,只要你能跨越心中因自卑筑起的高墙,相信他会一再爱上你,必定是因为你拥有一个美好的灵魂,勇敢接受他的情意,也诚实传达你的情意,你们的第七次相恋,必能照亮彼此,携手共度前所未有的幸福人生…… 她鼓气勇气坦承:「我只是……有时候还是会害怕自己拥有不了这么多幸福。」 「我是你的幸福?」他立刻抓住了话中重点,眉开眼笑。 耿霽明白,对不擅以言语传情的她,这已是重磅等级的告白。 「我们不会只有这么多幸福的,」他拉着她跨坐上他长腿。「会有更多。」 沉心羿任他在吻间解开她胸衣的背扣,埋首在她胸前尽情留下吻痕,长指淘气地往下探进她腿心嬉戏,令她体温上升,喉间逸出轻吟。 难得听到她吐露真心,又见到她为他迷醉的样子,耿霽也比往常更亢奋,更想逗她:「想要吗?我的小女僕。」 「你!」她抬手打他胸膛一记,动作用了力,意外使她往前滑动,坐上他紧绷炙热的股间,隔着衣料传来的感触,使她下腹深处有股骚动沿着脊椎涌上,她立刻红着脸后撤。 「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他也失了从容,粗哑道:「不想的话,立刻离我离得远远的,不然……」他扯开裤头,顺势解放蓄势待发的慾望,「就坐上来。」 沉心羿大脑空白了一秒,下一秒,想起学长最后的建议,顺从本心选择了后者。 将爱说出口对她还是有些困难,但此刻,她想以行动让他清楚知道。 结合那瞬间,两人都激动得轻叹出声,此刻世界上只有、也只感受得到彼此的存在。 「以后你害怕的时候,就告诉我,我会提醒你,还有更多幸福等着我们……」他望进她眼眸深处。 她收下他温柔深浓的目光,抬手轻触他锁骨上的丑恶疤痕。「嗯。」 她脑中闪过那份分析中说,因她曾为他而死,他之后的每一世都会因她而遭血光之灾偿还这份血债,但知道说了他又要气她无端自责。 「怎么了?我说过它不痛了……」他的声音难耐,听起来已在理智边缘。 虽然学长说中他因她受伤的事让她心惊,但她并不喜欢这个说法,也不想再看到他受伤了。 「没事。」她倾身吻上他的疤痕,结合处无心的连带律动捻断他最后一丝理智,低吼一声握住她的腰,再不克制地将两人一同带往另一个烟花烂漫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她无心回顾遗憾的过去,也不去忧惧未知的未来,因为耿霽像想将那些思绪都从她脑中驱除,以前所未有的热情一次又一次索求她,她身心灵都被他佔满在此时此刻,根本没有馀裕再思考其他。 两人在家中廝混了大半日,最后一间店也没跑到,直到天色向晚,才牵手出门逛今天到他们社区附近摆摊的流动夜市。 浓情蜜意地过了大半天,接着出门逛夜市理应延续同样氛围,却画风丕变—— 「小女僕,想吃什么?」他笑问。 「小女僕,我想牵手。」他伸手。 「小女僕,餵我。」他凑过来。 「……」沉心羿拿鸡蛋糕纸袋的手僵住,微慍地瞪向耻力全开的男友。 她搞不懂这人脑子里到底装什么,一出门居然疯狂玩起后来没人再提起的前世梗,把稍早的甜蜜氛围破坏殆尽。 她原本不想随之起舞,一路翻白眼冷处理,想看他可以自讨没趣到什么时候,他却像偏想戳到她有反应,越来越烦人,终于突破了她的忍耐极限—— 「公爵大人,我想先回家了。」她冷淡道。 他到底吃错什么药?不是不信吗?给她一点耳根清静好不好?救命。 「为什么?我想跟我的小女僕一起逛夜市!」他立刻孩子气地抓住她手不放。 「谁是你的小女僕?不要再那样叫我了。」疑似听到路人在偷笑,她忍住几乎社死的尷尬扳起脸。「你好好说话,我才要跟你一起逛夜市。」 「好啊,那你也别叫我公爵大人。」他好像就在等她说这话,立刻爽快放弃这个梗,「我只是你的男朋友。」 沉心羿一愣,才突然领悟他跳针玩起这个梗逗她,是担心她还被前世说影响,想烦得她受不了,出言否定那些自贬的想法。 「我们是平等的、刚好相爱的两个人,就这样而已。」他拉她站到人潮较少处,拿过纸袋,一口口将剩下的鸡蛋糕餵给她。「我只是想再跟你确认一次:我喜欢你,不是因为前世发生了什么,只是因为我喜欢你这个人。希望你也是?」 虽然因为被餵食暂时无法回应,却也使沉心羿好好思考了这整件事。 其实……他说得也没错。 不管他们是否前世尊卑有别,这又是他们第几次相恋,此刻,他们只是一对刚好相爱的男女。 「女朋友,下一摊想吃什么?」餵食完毕,他笑着牵起她的手。 与他十指交扣在夜市中漫步,物色着下一道想往胃里放的美食,沉心羿忽然觉得,他们前世是什么人、有怎样的缘分,其实一点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喜欢这个人,即使偶而仍会不自信,她还是想将与他相爱的这份幸福,尽力延续成这辈子的长度。 她的心意,是否还是该用说的,才不会让他又担心到乱发神经呢? 将老闆刚做好的绿豆沙牛奶插好吸管递给他时,她突然慎重道:「傻瓜,我当然也是。」这样说他会懂吧? 耿霽愣一下,然后意会她是在回应他刚刚餵食她时的提问,便笑弯眼,心情大好地将最爱的饮料递还给她:「你先喝。」 她轻啜一口,眼神亮起,看着他漾出深深小梨窝的甜美笑容,那画面,让耿霽一瞬间忘了呼吸。 如果真的有前世,她一定也是个甜美可爱,轻易就让他一再为她心动的女孩子吧……唐突的想法突然跳进他脑海,紧接着嗤之以鼻的理性思维立刻回流。 开什么玩笑,他像蠢到会连续失去心爱女人六辈子的人吗?一辈子他都不允许。 如果是他,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把她带回他身边,不让这件事有机会重演,那才是他的风格,学长编故事不要乱歪人设好吗? 「对了,你们学长的命理网站的连结是?」 「你不是要去瘫痪人家网站吧?不要这样,人家创业也不容易。」她立刻察觉身为前工程师的男友一瞬间闪过的小恶魔心思。 「我哪有?」他笑得无辜,心里却觉得她真是越来越懂他了。 他重新牵起她的手,而她立刻紧紧回握。 好吧,看在这个契机反而使她更愿意主动表达心意,他就不跟学长计较了。 无论这是他们的第几次相恋,他们都越来越确信这次会不一样。 此刻以势均力敌的力道紧紧牵系着对方的那双手,就是最好证明。 (番外三完) —— 小后记: 这是最早就有的番外灵感,个人很喜欢,希望大家也会喜欢xd 这三篇差不多一万五千字的番外,希望大家看得还开心~(我也是没想到居然开了2.5回车 剩下的番外还在脑子里,之后若把它们写出来会再找适合时机发表,这里会先掛上完结囉! 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对故事若有什么心得,都很欢迎与我分享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