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儿》 第 1 章 ‘吱啦——吱啦——吱啦——’ 许盈眨了眨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适应这个相对昏暗的环境。他有点儿不太明白,自己怎么在眨眼之间就到了这里——如果他的记忆没有问题的话,他应该刚刚办完住院手续,要去见一个医生才对。 从雪白明亮的医院到一个狭小昏暗、感觉在不断移动的室内空间,只是一瞬间的事。 这样的超现实,他可不会觉得自己是被绑架了,或者梦游醒来...或者说,他经历的事情应该比所谓的‘超现实’更加超现实。 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再睁开,依旧是昏暗狭窄的空间,一切都没有变化,耳边细微的声音是木质结构轻微的‘咯吱’声,外面传来的牲畜脚步、人的脚步...太真实、太细腻了,就算想骗自己这是在做梦都不能够。 确定自己没法回到‘医院’的许盈呆了一会儿,这才摸摸索索地坐了起来,原本他是躺在厚厚的被褥中的。 坐起来后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很小,像是小孩子的手,具体几岁却是他说不出来的。大概是之前经历的事情太超现实了,变小的身体反而没怎么激起他的反应,他只是扫了一眼,很快将目光放在了别的事情上。 狭小空间应该是木制的,有些部分显露出了厚实的木纹,有些部分则上了漆。刷漆的部分给许盈的感觉很不一样...不是平常常见的木漆,味道差别很大,看上去也要显得‘高级’很多,仿古仿的浑然天成。 又摸摸被褥,被面之类应该是丝绸的,就算不是丝绸,也应该混了高比例丝绸进去,摸起来滑滑的,但又不是化纤布料那种感觉。许盈刚上大学那年,自己给自己买了一件真丝衬衫做礼物,手感就差不多,所以才有这种判断。 被褥又轻又软,但又不像是鸭绒之类,更像是丝绵,但没有拆开来分辨,所以他也没法肯定。 狭小的空间应该是马车车厢之类的地方,许盈听到了外面各种声音,也感受到了马车的颠簸,只能想到这个可能了。 古香古色的马车,丝绸被褥,还有穿着一身古人衣服的年幼身体。就算许盈不算脑洞大,也模模糊糊判断出来,自己应该是到古代了。 正在他发呆的时候,车门被人打开了,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身上上袄下裙,头上梳着十字髻,面上敷了一层粉,眉心画着黄色弯月,并没有古代人常见的操劳沧桑,应该是富贵人家的女人。她看许盈的眼神温柔又恭敬,轻声道:“郎君今日可还好?” 许盈定神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才迟疑地点了点头。对方似乎也不因为他的反应而奇怪,而是将捧在手中的小漆盘放下,然后拿起盘中小盏,给许盈喂水喝。 许盈初来乍到,感觉很多事都不知道,同时又隐隐约约有很多记忆,只能少说话、少做事,人家给他喂水,他也就喝了。 年轻女人喂水的动作很温柔,应该是经过训练的,即使在颠簸的马车中也绝不会给许盈带来不适,仿佛平地上一样稳当。 水带着微微的甜味,里面应该加了蜂蜜,这和蔗糖水的味道是完全不同的。 喝完了蜜水,年轻女郎又接过外面递来的瓷盏奉给了许盈。这个时候许盈已经适应了车厢内的昏暗,又嗅了嗅瓷盏,感觉上应该是普通的水。 喝了一口,年轻女子立刻又捧了一个广口壶在他旁边。几乎是直觉的,他并没有吞下这口水,而是漱了漱口,然后吐到了壶里。 忙完这些,女子又替许盈整理了一下被褥,让许盈靠的更舒服一些,这才要退出马车。 等到人走了,许盈才反应过来,刚刚那个古代女人和他说的话并不是普通话,也不是他能听的懂的方言...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周围的环境让他先入为主,觉得这应该是中国古代,他会判断这是外国话。 但就是这些‘外国话’,他完全听懂了!是身体大脑的本来记忆?许盈现在还不知道。 不过以他的处境来说,这总归是一件好事。 虽说是‘外国话’,但对比现代中国人说的普通话,还有一些方言就能知道,这应该是和中国话同宗同源的语言——说的不一样,但根子是一样的,当成是一种差异极大、极其晦涩的方言也是可以的。 这更加确定了许盈之前的猜想,他应该是穿越古代了。 如果是穿越古代,现在是什么时候? 许盈注意到自己的衣服都是丝绸的,刚刚那个女子的衣服应该也是,至少不是棉麻这类材质。而看对方的态度,并不像是姐姐之类的人,更像是婢女!婢女尚且能穿丝绸,想必他现在也是古代地位较高的那一拨。 如果是地位高的人,从物质条件就不太好判断时代了...在古代社会,高门大户的生活是远远超过普通人的。 不过看到刚刚婢女标志性的十字髻、额黄,许盈觉得他可能来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最多往前推到东汉,往后推到隋朝。 许盈原本是某名牌师范大学历史系的学生,虽然大二的时候就办了休学,但这点儿判断还是有的。 这样一来,狭窄的车厢就有了解释...这个时候除非是某些特殊的座驾,譬如皇帝御驾,高官卤簿之类,车驾的大小确实只有这么大。 从车内的情况判断,这应该是一驾这时典型的‘安车’,宽度目测是一米五出头,进深两米多一些,大约是一张一米五宽的双人床。车子封闭,只有关着的门,连窗户都没有,再加上车盖十分低,里面的空间可以说十分局促了。 难怪车里只有他一个‘小孩子’,连个看护的人都没有...这样大的空间再多一两个人恐怕更加憋闷了。 也幸亏以这时的工艺很难做到‘密封’,不然他在这样的密闭空间中恐怕要缺氧了。 这样的安车是富贵人家出行的车驾,如果是另一些常用车驾,则更加狭小...安车之所以是安车,就在于它可以卧息,外面的车壁遮挡了他人窥探,里面的人自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一般的车驾,大约只有安车一半大。 至于车子的颠簸就更不是问题了,中国古代的车子一向是这样颠簸的,即使是清朝末年时也一样。 中国古代流行的是双轮马车,车厢一半支撑在双轮上,一半却是用车辕靠在牛马上的,随着牛马走动,即使是路再平稳,车子的晃动也不会小——所以说,《还珠格格》这样的老电视剧里,乾隆和紫薇小燕子坐马车,内部那样晃动才是正常的,后面一二十年的影视剧里,马车内场景平稳地像海水,这才是问题。 就在许盈思索着‘魏晋南北朝’的历史时,忽然马车停了下来。 车门被打开,还是之前的婢女,不过这次她身后好像还站着其他人。婢女温声道:“郎君,此处正是一片桑林,大王吩咐在此歇息一会儿,用些飨食。” 许盈依旧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果然,也不需要他做其他事,婢女就轻柔地扶着他下了马车。 此时他也看清了,站在婢女身后的是两个小姑娘,考虑到古代营养水平不同,不太好判断年纪,但最多也就是个高年级小学生。 许盈尽量目不斜视,只是暗自打量周围。 桑林是不太用看的,自然景观得不到什么讯息。倒是这一条蜿蜒车队透露出的讯息很多,此时车队停了下来,不断有人来来去去忙碌,似乎在安排一个临时的营地。 看样子不像是要在这里住宿,而且住宿的话现在也太早了,更像是临时吃一顿饭的地方。 古代旅行是很辛苦的,就算没有任何危险,物质上也很难维持一般水平。而像是这样,为了吃一顿饭这样大费周章,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地位高’了。 想到婢女口中的‘大王’,他难道是什么皇亲国戚不成? 但感觉不太像,因为婢女说到‘大王’时的态度是既尊重又疏离的,如果和这位大王‘真的关系那样亲近,盖不会如此。 婢女仲儿领着自家小郎君去歇息,却发现自家小郎君站在原地,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好一会儿才吐出两个字:“更衣。” 对自家小郎君惜字如金是早就有认识的,仲儿莞尔微笑道:“郎君要更衣?随婢子来。” 很快许盈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周围四边都用木制屏风遮挡了起来,中间放的是干净的马桶和虎子。 不知道为什么,婢女并没有跟进来...古代的话,主人上厕所,身边也会有仆人的,比如史书上就有记载,汉赵皇帝刘聪上厕所时就让俘虏来的晋愍帝在旁捧马桶盖。可以想象,古代贵族上厕所排场也不会小。 不过这正是许盈想要的,当着别人的面上厕所,他还是接受不来,所以他什么都没说。 用马桶时他就注意到了旁边一个小橱,打开来里面是一叠一叠平平整整的白绸——他很快明白这是做什么的了,这个时候造纸业还不发达,上厕所还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 小橱之中还有盒子装的线香,旁边已经点上了。许盈也没有多翻,解决完个人问题他就出来了。 外面站着之前那两个小女孩,一人手上捧着水盆,另一人手上捧着托盘,盘上有手帕和一个漆盒,此时漆盒已经打开,里面是一种散发出香味的粉末。 许盈表面不露声色,用这种粉末做‘洗手液’,在盆中洗了洗手,然后再用手帕擦干,果然没有人露出怀疑的神情。 之前的婢女也站在一边,前引道:“郎君,飨食已安置便宜。” 许盈依旧是默不作声,但就在他准备跟着去时,忽然觉得头沉了沉,大量的琐碎记忆涌入到了他的脑海。 ※※※※※※※※※※※※※※※※※※※※ 新的旅程开始啦! 第 2 章 秋日凉爽,桑林是经霜之木,这个时候树叶还很茂密。秋风一吹,就发出婆娑粼粼之声。原本在桑林折枝条编织器物的农夫农妇全都主动避开了——即使是没见识的,看到这样一行车队也知道是遇到贵人了! 贵贱有别,若是不小心碍了贵人,后果哪里是平头百姓承担的起的。 桑林下有柔软细密的草地,此时分散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块,车队的人因为身份不同,分到了不同的地方作为营地。 许盈被引到了一处既宽阔、视野又好的地方,后面就是一棵十分高大的桑树,树冠茂密,恰好像一个伞盖一样可以遮阴。 树下铺着菀席,菀席上安置了坐具之类。 许盈的坐具是一张三面围屏的素柏局脚床,床前放了一张案几。婢女仲儿扶着许盈跪坐在局脚床上,这才温声道:“出门在外,缺乏好饭食,郎君暂且忍耐些!” 案几上摆了一碗牢丸葵菜汤、一碗水引饼、一盘十字开花馒头、一碟甜脆脯、一盘炙肉,再就是一些小碟,里面装着盐醋酱等调味品。 许盈叹了口气:“太靡费了,如今时局板荡、守土之民十不存一,正是艰难...不是已叮嘱过了,一切从简?” 这样一份饭食,只是一个人吃的话,即使是在许盈曾经生活的现代也太浪费了!在这个时代就更别提了! 就在刚刚,许盈已经找到了绝大部分记忆。剩下的,也就是一些细节而已,说不定会慢慢想起来,但也无关痛痒了——事情和他想的不太一样,不是穿越,也不是什么魏晋南北朝。 或者说,也差不多。 他其实是重生的,来到这个世界是一个婴儿,并且没有上辈子的记忆。他作为一个普通的孩子成长,非要说有什么特别不凡的,大概是上辈子的记忆偶尔会露出零星半点,所以他表现的比一般孩子成熟,也更有专注力,搏了一个‘早慧’的名头。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刚刚他想起了上辈子的事。大概是一时记忆错乱,这才会想不起来这辈子的事,但现在已经恢复了。 许盈上辈子就是一个普通大男孩,母亲早逝,和当了道士的父亲生活在道观里。父亲只是供他长大,和他感情比较淡薄,许盈考上大学之后就离开了道观。 许盈的学习成绩不错,考上了一所名牌师范大学,读的是历史系——不做老师的话,这个系真不容易找到对口工作,不过他也不在乎。一个是他对历史感兴趣,另一个就是他本来就准备做老师。 大学生活简单又充实,许盈属于那种大学时也会认真学习的学生,再加上平常有做平面模特的兼职,日常排的很满——他外形条件好,所以能做报酬率高的平面模特,对于大学生来说这绝对是很好的兼职。 本来以为日子就这样平凡地过去了,他却在大二一次意外中被检查出患有肌萎缩侧索硬化症,其实就是渐冻症。 许盈看过为支持渐冻症病人进行的‘冰桶挑战’,也因此了解过这是一种怎样的病,但从没想过这样的病会降落在自己身上。那样低的患病率,怎么会那么倒霉,恰好是自己? 但事实就是这样,突如其来、不容辩驳。 在茫然了几天之后,许盈做出了决定,在医院开好了药,然后办好休学,出门旅行去了。 独自旅行是他一直想做的事情,本来以为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去做,现在才发现时间不多了——渐冻症不会立刻死人,如果治疗得当又足够幸运的话,待机时间是可以很长的,但这个病会让人的行动能力逐渐丧失,他得在一切变得糟糕之前做完自己想做的事。 放下所有的心理压力,不用去考虑以后,这让这场旅行变得极为快乐,一点儿遗憾也没有。只不过再好的旅行也有终点,在结束旅行之后许盈回到了医院接受治疗...虽然他很清楚,渐冻症并没有很好的治疗方法,大家也只是在熬时间而已。 想要看看自己能不能熬过命运,说不定在等待的时候,就有新的、开创性的治疗手段出现,能够改变‘尽人事、听天命’的现状呢? 但就在去见医生的路上,他转眼之间世界翻覆,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不是魏晋南北朝,但类似魏晋南北朝——这是一个和原本世界极其类似的世界,所有的历史和他所知的历史在东汉以前是一模一样的!但在东汉开始,就有了细微的变动,一开始只是一点点,然而在蝴蝶效应下,终于于东汉末年形成轰隆雪崩,建立起了完全不一样的局面。 没有了三国演义,取而代之的是更混乱的七国争霸! 七国争霸的最终结果是夏侯家建立的‘大夏’得了天下,只不过不知道是世界线收束,还是巧合,夏侯家的‘夏’,就和历史上曹家的‘魏’一样都不长命,都被自己的臣属所代。只不过这个世界做这件事的不是司马家,而是羊氏。 不过性质上也没什么不同,司马家本就是世家大族的领袖,透过这层力量建立了晋朝,这也为后来的发展埋下了隐患。羊氏就是泰山羊氏,也是名声显赫的世家大族,同样是联合了许多世家大族这才建立如今的‘大周’。 至于许盈这辈子,倒是‘命好’,没有成为乱世之中草芥一般的小民,而是世家大族的公子。 汝南许氏,先祖为许由,在尧时就是部落首领之类的人物了,据说十分贤明,尧曾经主动要把自己的位子让给他——这样的祖宗倒是不用多说,基本上哪一姓的始祖来头都不会小。 重点是两汉时期汝南许氏混的不错,出了许多公卿官吏和有名的学者,而许盈家这一脉还是汝南的平舆许氏...这也是如今许氏之中最为风光的。他们这一支许氏以西汉名儒许商为一世祖,许商位至九卿,又著有《五行论》这样的重要学术作品,无论是官场还是学界,都是出彩人物! 中间出过的人物不提,只说东汉时期许敬、许训、许相三代连续成为司徒,就知道显赫了!东汉的三公就是太尉、司徒、司空,位至三公不可以说是不高了!而且这还是三世三公。 东汉之后的许氏也发展的很好,和皇室联系紧密。许盈这辈子的父亲许勋正是尚书右仆射兼祠部尚书,这个职位类似于明朝时的礼部尚书,绝对是高官了。 除了许盈的父亲,他家为官者还有不少。至于说那些散官、勋官就更是一大堆了,许盈刚刚出生的时候就挂了一个给事郎的散官,官职不算高,但这已经是很多人一生奋斗的巅峰了。 还是许盈的父亲谨慎,推却再三这才免了。 当然,许盈这样的待遇也不是所有许氏子弟都有的,他这辈子的父亲许勋是他们这支许氏的家主,他也是许氏嫡子,这才能如此——散官是不算值钱,但也要看对谁说。 汝南许氏在他们这一脉,不敢说和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弘农杨氏相比,但比其他中原势族,还是一点儿都不堕名头的! 但他个人‘命好’始终只能是个人而已,此时朝廷孱弱,胡人入侵,不管世家大族的日子如何花团锦簇,外面也是处处烽烟、年年灾荒的神州陆沉之势。 许盈在记忆没恢复的时候就因为和普通小儿不同的早慧对这些事十分敏感,知道自己日常所用不知道是普通小民的多少倍。那个时候他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就是觉得不忍...自己多用一些,有些人就要少用一些,这些人或许正食不果腹。 所以他的生活对比自己的兄弟姐妹一直是相对简朴的那个,这还是因为他年纪小,很多事做不了主!若是他能做主,恐怕就更俭省了。 仲儿原来是许盈母亲的婢女,许盈出生就开始照顾他,十分懂得他的脾气。劝道:“郎君,这已极其俭省了!本来这炙肉也无,是大王那边庖厨烤肉,这才送来。” 见许盈用饭,她又道:“郎君原不必担心这些,饭食哪有靡费,郎君不食,奴子婢子亦可食。” 这个时候可不讲究不吃别人的剩饭剩菜!主人的饭食都十分精细,能吃上只会当成是优待。特别是对比此时外面饥民遍地,就更没的说了。 许盈也知道这一点,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只是在吃东西的时候很注意,不会乱夹乱动。 经历了半天多的颠簸,许盈其实也没什么胃口,所以在慢慢吃完那份水引饼后,其他的食物动的也不多。而用餐之后旁边捧着铜盆、巾帕之类的婢女又过来了,许盈按照许家用餐的规矩漱口、洗手、擦脸。 正要回安车的时候,许盈想起了安车的环境,道:“此行有无并车?” 仲儿连忙道:“有!郎君要换车吗?” 许盈自然是要换车的,并车和安车差不多大,但是车壁不是用的木材,而是从伞盖垂下来的帷帐,所以相比之下透气性、透光性都要好一些。 许盈只是不想呆在太过幽暗、不通风的环境里而已,这才要换车,却没有想到过会儿并车没有等到,而是等到了几个穿明光铠的兵士,他们身后是几个健仆挽着一辆朱漆卧辇。 “小郎君,这是我家大王卧辇,特令送来,小郎君尽可自用。” 第 3 章 朱漆卧辇很华贵,也没什么‘逾制’之处...话说,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一些器物上的逾制恐怕也没有什么人在意了。但许盈看了看卧辇,非常坚定地摇了摇头。 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兵士,许盈还是坐上了一辆并车,原来安车上用的被褥也挪了上来。从并车帷帐缝隙向外看,可以看到沿路经过的麦田。此时麦子已经大体收割完毕,拣麦穗的孩童都无,只有一些扎麦秆的农人。 看到许盈一行的车队,亦是纷纷退到一旁,有些人甚至颤颤巍巍地伏在地上。 许盈心里像是被扎了一下,很快收回了视线。 并车原本是仲儿和几个贴身侍奉许盈的婢女所用,本来这种车在当世就是妇女而儿童的专属。这个时候许盈要用并车,仲儿便让出了这辆车,自己则带着几个小婢女乘坐那辆安车。如果是在府里时,断不敢这样乱了尊卑,但如今出门在外,许多事也就顾不得了。 此时并车上,小婢女刘媚子整理着自己的包袱,刚刚从并车上挪下来有些翻乱了。不解道:“郎君何为?卧辇乃临川王所赠,坐卧适宜更胜并车百倍。如今拒之,我等些许麻烦是小,只尊者好意,难免辜负,岂不失礼?” 小婢女不过十来岁,却是条理分明、口齿伶俐的样子,并非一般婢子。 或许现代社会十来岁的孩子可以做到古灵精怪、有条有理,但在古代却不是那么简单的,这种事情不是天生的,得有人教!现代社会里,困在山村中、父母也不在身边的小孩子尚且要木讷一些,更不必说古代了。 这样的婢子是经过调.教的,格外聪明一些,所以才有机会在主人身边侍奉。 “住声!”仲儿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方便进出。听到刘媚子如此说,却是严厉了起来:“郎君之事,岂是婢子能议?尊卑何在?” 车厢虽小,却是坐下了仲儿和三个小婢女,她们也不觉得这如何拥挤,相比起那些要乘露车的,她们已经很好了,只是这样就不能卧息了。此时见到仲儿忽作厉色,小婢女们纷纷眼观鼻、鼻观心起来,只怕自己也受牵连。 仲儿扫了一眼三个小婢女,知道她们都有差不多的想法,便教导她们道:“为仆做婢,本分为上!若无聪明,亦是小事,只怕聪明太过,又乏规矩,这才是大患!一来,尊卑不能忘,郎君好性是福,却不能因此反受其害。二来,郎君不受大王好意,你们哪里知道缘故!” 仲儿其实人很好,对于小婢女虽严厉,却不是因为她喜欢作践人,而是为了这些小婢女好。做人奴婢不是什么好事,只是如今已经是奴婢了,多说无益,只能尽量讨人喜欢,让自己日子好过些。 所以说的这些话也是教诲之语,并非随便说说。 这三个小婢女虽然好,但之前并没有安排在小郎君身边,是这次小郎君离开洛阳,这才被选出来的。她们对小郎君不太了解,这才说了这样的话。想到她们以后不知要侍奉小郎君多久,仲儿便语重心长地道:“郎君行事,自与他人不同!” “譬如舆、辇,郎君从来不用,郎主向年也曾问过,舆辇稳妥,为何不用,郎君只道‘以人做畜,实为不忍’。此言传出去,便是国家也称赞‘至纯至善,质朴淳厚’,从此不管别府如何,府上再未用过舆、辇。” 舆就是轿子的的祖宗,由人肩扛手提,抬着的就是。辇则和车更像,只不过带动车子的并非畜力,而是人力。车、舆、辇之类,在后世概念逐渐合流,但在中古以前还是泾渭分明的。 仲儿一边帮着小婢女们整理包袱,一边道:“郎君仁善,待人接物温和可亲,你们日后便渐渐知道了。这样一来自然有好处,我等日子好过不用说,也有不好,易为人所蒙蔽,须我等多多小心。” 说到这里,仲儿又摇了摇头,这个时候她脸色已经轻松了不少:“尔等如今才初初侍奉郎君,知晓多少?日后便知,郎君行事多有出人意料之处,初时不解,当是稚儿心性,后再思虑,方知仁厚!” 当下并非什么路不拾遗的太平盛世,如自家郎君一样的性子反而不是什么好事,但仲儿也说不出什么不好的话——她也说不清楚其中的道理,她只是觉得郎君这样挺好的,如果有一日郎君和府中其他郎君一般,反而很难接受。 为此多费心她也愿意! 另一边,之前送卧辇的兵士也在说这件事。 “许家小郎君怎么不用卧辇?这可是大王自用之物,若非大王喜骑射,一路骑马,也不会送来了!”其中一兵士抱怨道:“若是受了,我等还免些麻烦!如今还须向上禀报。” 另一兵士也道:“不过一小儿,借大王之势渡江南去,怎么长史那样在意,时时遣人照看?” 地位似乎高一些的兵士却道:“尔等如何知道!长史与许家又不是故旧,所以如此,自然是大王意思!昔年大王受杨太后恩惠,亦拜见过杨太尉,叙过辈分!如今右仆射夫人、东莞县君正是杨氏女!这位许家小郎君也算是大王外甥了。” 这一时期世家大族彼此通婚,造成了世家大族子弟很容易就扯上亲戚关系,很多时候如果没有特殊原因,大家都只论直接的‘亲戚关系’。一表三千里那种,也就是有用的时候才拿出来说事,没用的时候都当不存在的。 许盈和如今同路的这位大王,关系说起来真的挺远的。 简单来说,许盈母亲是弘农杨氏的女儿,这位大王的嫡母也是弘农杨氏的女儿,还得称呼那位太后为‘姑母’。这样一来,与这位大王也有了表姐弟关系,许盈一开始拜见的时候也是呼‘表舅’的。 这种关系很远,但两边既然已经正儿八经地叙过了,那就是承认了这层关系,这又和一般的‘远亲’不同了。 有些关系就是这样,当事人认为没有的话,就算是有,那也是没有!反之亦然。 地位高一些的兵士知道的事多,又笑道:“说来也是长史不通!如何想到送卧辇。这位许家小郎君虽年幼,却是极出名的,三四岁时便能为舆辇发议论,说出‘以人做畜,实为不忍’之言,令陛下也称赞,如今自然不会乘辇。” 这个兵士应该是读过一些书的,并非完全的寒伧子弟,所以才能说出这些话。另一些兵士就不同了,这些话半懂不懂的...不是他们蠢笨,而是生活的环境不同,没有人教他们,或者说实际生活也不允许他们对许盈的话感同身受。 许盈看到贵族用人拉车,觉得不落忍,这是很正常的,他过去的经历和极富同理心的心灵让他很自然地就这样想了。但奔波于生活的兵士对此却不见得有感,因为他们生活的世界比以人做畜要过分、残酷无数的事常常在发生! 最开始说话的兵士咧嘴一笑,黝黑的皮肤起了一层褶子:“某听不懂这些,不过觉得这许家小郎君倒是仁善,与一般世家子弟不同。” 地位高一些的兵士笑骂:“胡扯!你这老奴又见过几个世家子弟,能说这般话?世家常出芝兰,皆为国之柱石,自是好的!不过些许蛀虫,辜负家声而已!” 听他这样说,其他兵士也只是嘿声笑着,既不反驳,也不附和。 “某并非浑说,就说这位许小郎君,今岁春日随右仆射赴宴。宴上主人家便以私园竹石为题,令各家子弟做诗赋来,由诸位席中公卿品评!谁能想到,拔得头筹者正是这位许小郎君!尚在冲龄便如此,自然是世家家传之功!” 怎么说呢,这个兵士倒不是胡说,只是事情的细节他是一点儿也不知道的。 在并车中的许盈也想起了这件事,内心相当复杂。 当时他没有恢复记忆,但偶尔也会有一些零碎过往无端出现,他原来只当是‘灵光一闪’,不太放在心上。而那次私园集会,他本来是被父亲许勋带着去打酱油的,作诗赋也不关他的事。毕竟他现在只有六岁,就算按照此时虚岁的算法也只七岁。 这个年纪的孩子早慧,一般也只认为是心思灵巧、懂事一些,离文学创作还是很远的。 但听到主人说以‘竹石’为题,又看到碎岩中的笋尖,忽然就闪现出了‘咬定青山不放松’之句。便没怎么思量,用了这首诗...至于说这首清代诗合不合此时的诗文体例,那倒是不用太担心。 诗文体例本来就不止大家熟悉的‘很规矩’的那些,以诗仙的诗句为例,多的是形同散文的。这是‘诗’这一体裁还没那么成熟的标志,而且也很正常,毕竟最开始诗歌并举,诗词原本都是歌词来着,不可能那么规矩,体例十分繁杂,常有出格的,也不见为时人所弃。 这也是经得起时间洗礼的‘名作’了,此时一出,即便是不喜欢这种风格的也得承认写得很好——别看诗词集上的诗句一句比一句好,感叹古人真有才华,事实就是不好的都流传不下来,或者流传下来了也不为人所知。 所以这首《竹石》成为那次私园集会的‘压卷之作’实属正常...... 许盈经此一事也名声更大,甚至有善相人者评他‘才华清涟,志气高远,治世之子渊,乱世之灵均’。 第 4 章 山南水北谓之阳,水南山北谓之阴。 这是许多地方取名的原则,所以才会有山阴、洛阳、汝阴这样的地名了。 此时,许盈一行车队已经走到了葛阳县,所谓‘葛阳’,指的正是葛水之北。此处地处鄱阳郡,鄱阳郡听名字也知已经差不多是南方了,至少按照此时的概念是南方无疑。 此时正是南方大开发的第一个高.潮,但相对于北方来说,南方依旧是人口稀少、工商业萧条、农业落后、开发程度十分有限的地区。这个时候的‘南方’指的不只是长江以南,甚至长江流域北方一线也包括了进去。 譬如荆州,大片区域都在江北,但谁都不会认为它在北方。 葛阳县历史并不悠久,算是一个新置县,是当初东汉末年‘七国争霸’时,南方政权留下的一个产物。不过这里并不算贫瘠,此时的葛阳县地处南方又毗邻北方,周边也算是这一地区的精华区域,经营颇善。 因为常有商旅往来,这里私人经营的客舍很多。 其实此时天下不靖,四方郡县私人客舍相较太平年间都更多了——这样说或许很不能理解,天下不太平的话,工商业应该衰落才是,私人客舍又怎么能兴旺? 这要换一个思路,正是因为天下不靖,所以两汉时由强盛的大一统国家维持的传舍驿亭,这个时候才会难以为继,给了私人客舍生存的空间。 地方上依然有传舍驿亭,只不过没有了强大的政权,都面临着经费不足、经营窘迫的问题,裁撤也有不少。再加上战乱损毁,损毁之后又无钱复建等等问题,现阶段的传舍驿亭早就没有了两汉时的方便。 能遇上是幸运,遇不上就得另外想办法了。 当然,这里的幸运也专指有身份的人,如果说两汉时的驿站在未接待官员时还能给商旅、行人投宿,也算是驿站赚点外快,补贴驿站小吏。这时就不能了,因为此时的驿站规模和两汉时不能相比,同时法度松弛之下,住驿站‘挖国家墙角’的人也多了起来。 驿站大多数时候都无力再接待其他客人。 葛阳县的凤来亭,这也是当初设县时一并建立的驿站,规模不算大,但保存的不错,往来官员常在此投宿。 常在此投宿当然不只是看中这里对公文在身的官员免费,此时很多官员出身大家,并不缺钱。只不过,和想象中的私营比官营更能做好服务业不同,官营的传舍驿亭可比私营客舍要好太多了! 这个时候经营客舍的民间资本显然没什么经营豪华酒店的意识,这不是古人愚蠢,只是社会环境不同,人的思维方式也就不同而已。身处一个农业占据绝对强势的社会,商业只是农业的补充,这条路上大多数人只是浅尝辄止。 ‘豪华酒店’也不是没有,但那就不是客舍了,而是朋友家的私宅——人脉很广的官员、大家族子弟,每到一个地方就可以去访亲访友,住到人家家里,这自然是舒适又豪华的。 所以,这个时候的私营客舍十分简陋,连干净都谈不上,只是让人有个休息的地方,方便喝口热水,吃些热饭而已...这种私营客舍针对的大多是商旅,而需要冒着战乱、匪患等危险在外行商之人,大抵也是不在意条件好坏的。 更重要的是,私营客舍谁都不知道会不会遇到黑店!或者说有的客舍并非纯粹黑店,但看到有利可图的机会,也会临时黑一把,实在让人防不胜防。 相较而言,朝廷驿站就好多了!条件和自己家不能比,但干净又安全,也不怎么收费——傻子都知道怎么选了。 许盈一行的车队进入葛阳县境内时,凤来亭这边的亭长已经等在亭舍外了。车队由先遣的骑兵探路,若是遇到可以投宿的驿站、私人客舍,也会提前告知,好让驿站客舍的人可以提前准备一番。 凤来亭的亭长名叫吴基,年纪在四十岁上下,本乡人,也算是走了关系谋了这活儿——别看此时的驿站没甚油水,亭长的生活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也要看和谁比!相比起许多面有菜色的平头百姓,他们的生活还是要好一些的。 吴基得到临川王一行即将抵达凤来亭的消息之后,立刻组织起了亭舍中的人手,打扫房间、准备热汤什么的。他自己则是带着一个手下在外等待,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吴基头戴皂色幞头、身穿白色裤槢服,是典型的平头百姓打扮,一张方方正正的脸皱纹很深、皮肤粗糙,一看就是饱经沧桑之人,一点儿看不出他也是个基层官吏。 所谓裤槢服,其实是一种北方游牧民族的服装,此时中原地区胡汉杂居,胡人内迁之后对汉人的影响也很大。比如这裤槢服,就因为短身省布料,下身裤子又比裙子方便劳作,很快在普通老百姓中间成为常见。 而且普通老百姓还更进一步,将原本的大袖给改成了窄袖,进一步省布料的同时也更方便了。 吴基这个亭长还能勉强做到干净整洁,他身后的手下就只能让人联想到寒伧了——同样的裤槢服,却不知道补了几回了,大概是怕浣洗太多缩短衣服的使用寿命,也或许是因为穷的讨不起老婆,没人料理这些事,原本白色的裤槢服早就灰扑扑的了。 “你这老兵,怎如此作态,你嫂嫂前日不是送来布履,如今还穿‘不借’?”吴基显然和手下关系还不错,说这话并没有奚落责备的意思,而是关心手下,担心他呆会儿失礼。 手下低头看了看脚上草鞋,此时已经是秋日寒凉时,只穿草鞋是有些冷的,但他显然早就适应了。不好意思道:“如今穿布履,寒冬难过。” 至于会不会失礼,他倒是不在意的。人家什么大人物,会看他脚下穿什么?就算看到了,也只会以为他们这等白丁日子难过,如此也是寻常。 临川王,先帝之子,也是当今天子的弟弟,现如今是要去封地就藩。有传闻这位大王是在洛阳受到了天子的疑心,这才离开洛阳的,不然谁会离开繁荣富庶的国都,去临川这等穷苦之地——其实临川算不得穷苦,但地处南方,在中原之地的人看来都上不得台面。 当今天子是经过一场‘九龙夺嫡’上位的,九龙夺嫡时临川王年纪不大,手上也无甚势力,并没有参与进来,如今再看倒也免了兄弟相残、身首异处。只不过当今天子大约是疑心惯了,对没有参与九龙夺嫡的兄弟也心有疑虑。 简单来说,临川王虽然身份很高,在上面的人看来却不怎么重要,如同一般宗室一样。 但这些事小小凤来亭的一个亭长是不会知道的,或者说知道了也不重要。不管临川王是什么处境,对他这样一个小亭长来说,依旧是只能仰望的庞然大物。 小心伺候就是了。 吴基和手下在凤来亭外等着,等到天边日头西垂,残阳如血时,车队出现在了大路尽头。 不管临川王是因为什么去就藩的,人家属于亲王的卤簿却是不会缺的,这不是穷讲究,而是‘礼法’如此。就算羊氏‘大周’因为国力衰弱的原因在这些‘排场’上规定相应减少,此时看来也很惊人! 亲王卤簿以一辆三马金根车为核心,最前有步从、骑兵开导,又有打旗举幡等等。长史等属吏则各乘一车为前导,司马等属吏则做后从,后从之后亦有骑兵、步从。另外,金根车前后还有副车,加上后面许盈这一拨的车马,见头不见尾,确实惊人。 只不过卤簿再惊人也是摆设,临川王羊琮自幼爱骑射,根本不耐烦安坐车中,一路上大多数时候都是骑一匹西域宝马,有时甚至会甩开车队,纵马一回再回到车队。 吴基与手下看到车队后就深深躬身,等到车队停了下来这才在金根车前大声拜见。只是拜见的人并没有从金根车中出来。而是一个骑黑色骏马,一身戎装,头戴皮冠的年轻男子从车队后面赶了上来。 此人年纪再二十几岁、不到三十之间,五官十分深刻,眉毛很密,眉间紧蹙,不做什么表情也显得十分严肃。而且皮肤和此时贵族流行的白皙不同,为健康的小麦色,同时和以敷粉擦红为风尚的当世贵族相异,这人不沾半分脂粉,衣冠也十分朴素。 浑身一点儿装饰也无,只有一把宝剑挂在腰间,却也没有镶珠钉宝,深色皮革制成的剑鞘光滑又内敛,没有一点儿花俏。 旁边的马奴快步跟上,接过马鞭,打算扶主人下马,但年轻男子并未借力,自己轻身下马便道:“无须多礼,尔等安排客舍便是!” 说罢,便径直往驿站客舍走去,举止爽利。 至于剩下的事,后面下车的长史已经快步跟上,与吴基交代去了。 第 5 章 吴基并不是没见识的,这凤来亭南来北往的,也见过贵人,当下不至于太紧张。只是有些小心地对长史道:“蓬门陋室,房舍简少,慢待贵人!多请宽恕。” 车队人这么多,凤来亭是肯定装不下的,所以只有一小部分人能住进凤来亭的房舍。剩下的或者在驿站随便哪里打地铺,不然就得住在驿站周边,自己搭营,或者住在车上。 长史这一路来也十分疲倦,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如此便罢了,只有一件,大王的房舍须得干净!另外,除大王居处外,最好的房舍也得留着,细心打扫,到时可请许小郎君休息。” 吴基连忙问:“这位许小郎君是...?” 长史指了指卤簿后的车队:“那是右仆射家郎君,亦是我家大王侄甥,你一请就知!” 说完长史也不再解释,而是忙着安排这会儿车队夜宿之事。 吴基将这件事记在心里,安排手下去请那位‘许小郎君’,自己则是调度凤来亭上下安置这一行人。不只是房舍里面要住人这么简单,那些打地铺的、住在外面的人也不能不管,至少得给人家行一些方便。 另外,这一行牛马很多,人困了,牛马自然也乏了,得安排喂食喂水。 这些杂事零零碎碎的,又不能不上心,一直忙到天黑也没完。等到各处点灯,各人都有了去处,吴基才有功夫喝口浆水缓缓。 不过吴基一点儿也不觉得麻烦,对于他们这些传舍驿亭来说,最怕的不是接待身份高贵的行客,而是穷吏!后者是为了省钱才住驿站的,除了住宿用水之外,吃吃喝喝也会尽量蹭驿站的!有些放得下面子的还能连吃带拿。 有些背景深的驿站吏员可以很刁钻,反过来让这些官员有苦说不出,这也是史书中常见的恶吏。但这种其实只是少数,真要是随处可见、嚣张过头,恐怕早就被取缔了! 更多的驿站吏员只能嘴上发发牢骚,该做白工的时候依旧得做白工——驿站吏员说是吏员,实际是没有俸钱拿的,若要活下来只能靠节省驿站经费,以及搞副业、拿赏钱。现在搞副业都做不下去了,就更难熬了。 总之来驿站的人越多,驿站吏员日子就越难过。反正都要招待,他们其实宁愿招待贵人。虽说麻烦一些,人家却不吝惜赏钱! 这一通忙碌下来,虽没机会奉承临川王,但光是几个属吏也尽够了! 吴基自己的房间今晚也让了出来,搬到了厨房去住。不只是他,凤来亭的人手都住到了厨房,今晚也不打算正经睡觉了,能坐着打个盹儿就行——住到厨房,一方面省出了房间给贵客,另一方面也方便贵客随时来要热汤热饭。 叮嘱了烧火的手下一声,吴基就坐到一边去数钱了。刚才给赏钱的时候给的豪爽,奴子僮儿拿钱时也不能一枚一枚数过去,都是抓一把、拿一串,没个准数。 吴基一边数钱,一边哼着小曲...如今市面上十分萧条,做交易连钱都不用了,实物交换反而常见的多,他自己也有些时日没见过铜钱了。而且这还不是那种私铸的杂质很多的三四铢小钱,而是黄澄澄的五铢钱! 这样的钱拿去花,顶的上两三枚小钱,至于薄如树叶的坏钱,更是不能比了! “亭长,饮一杯?”本来正在照看炉灶的汉子凑了过来,脸上满是奉承。 吴基笑骂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行了,把酒拿开,今日都是贵客,喝酒恐怕误事!孙达回来,你便替他!” 这汉子立刻应下。 这种拿赏钱的机会谁都想要,而不是呆在厨房里烧火做饭,事做了却不能露脸。不过一会儿,原本跟着吴基一起在驿站外迎人的手下就回来了,他就是孙达,笑得嘴都合不拢,从怀里拿出两个饼给吴基看:“亭长,分你一枚!” 这饼脂香浓郁,灯火下油光闪闪,吴基本打算拒绝,这时却是接了过来:“这是髓饼啊!吾见人贩过此饼,一枚便要三十钱!” 所谓髓饼,就是面和以油脂和蜜,再用烤胡饼的炉子一样烤熟就行。烹饪手法算不得精妙,但又是蜜又是油的,都是此时一般人吃不起的。 孙达倒了半碗热浆,就着热浆吃饼,只觉得酥脆满嘴,又甜又香。等到半个饼下肚,这才和吴基说起安置贵客的琐事:“那位许小郎君尚在稚龄,并不刁钻,反倒他身边奴子婢子举止倨傲!不过也极大方,随手赏钱已是不少,这饼也是许小郎君婢子所赐。” 说到此处,孙达忍不住道:“常闻豪富之家小娘子甚多...” 再穷、再丑的女子也是不愁嫁的,只不过是嫁什么人的分别。男子就不同了,别看连年兵荒,男人死的多,其实这样的乱世女子一样遭难!再加上天灾人祸下,平民老百姓家养不起太多孩子,杀女婴之风更为酷烈。又有豪门大户门墙之内女子甚多,在民间普通男子是很难娶到老婆的。 孙达就是家贫无着,这才年近三十依旧光棍一个。 平常在凤来亭迎来送往的,偶尔也有机会见到女眷,但如同这次一样见到那么多年轻女子却是极少见的。说起此事,语气中不乏艳羡。 “那许小郎君年岁尚小,也享用不着...”叹了一口气,真像是十分可惜了。 “少胡扯!”虽然是这么说,吴基却没有阻止孙达谈论女眷。只是告诫他:“行事须谨慎,不可唐突女眷。” 意淫可以,平常就得端正态度了。 此时,凤来亭上下已经度过了最忙碌的阶段,但对于这一行中的奴仆来说,还远不到放松的时候。凤来亭的房间虽然比较干净,却不能让他们满意,仲儿就深知许盈的习惯,不管房间里原来如何,先换了许盈常用的被褥,又擦洗了一遍屋子,许盈要用的东西也全都用自带的。 一切收拾完了,这才将许盈请进来休息。 之前已经用过飨食了,这个时候又饿的只能吃干粮。外面搭营的好像燃了篝火烤肉,只不过不是人人都能分到——许盈自然有一份,不过他让给了身边人。 他年纪小,肠胃什么的也比较脆弱,晚上就不要多吃了,何况还是烟熏火燎的烤肉。 他本就是因为身体弱,天师教的天师占卜‘南方可活’,这才送到豫章调养身体的。他对于性命还是很爱惜的,并不想在这个医疗水平极其落后的时代考验自己的运气,只能尽可能地‘养生’了。 凤来亭别的供给不足,热汤还是管够的...至少对许盈这些人管够!所以许盈很快沐浴洗漱了一番。这一路风尘仆仆,不是每次都有适合投宿的地方,沐浴什么的就得看运气了。这次运气好遇到驿站,自然要好好洗澡洗头,不然下一次都不知道又要等几天。 沐浴完毕,仲儿让小婢女刘媚子给许盈擦头发。又见速度很慢,许盈都有些昏昏欲睡了,又指了另一个在收拾东西的小婢女:“吴女,为郎君拭发。” 许盈注意到从没见过这个‘吴女’,便多看了两眼。和刘媚子的活泼引人注目不同,吴女十分沉默,但又不是瑟缩的那种。她做事很认真,做的又快又好,有她一起给许盈擦头发,很快头发就干了七八分。 其实许盈的头发本就是盖耳的短发,比较容易干透,所以没多久他就能去睡觉了。 虽然古人都留长头发,但是年幼时却不必。两三岁时并不怎么留头,也有人在前额上方留一个‘寿桃’,或者在两耳上方各留一个寿桃,也有顶心稍微留长扎冲天辫的,总之都不能算长发。 再大一些,倒是不会有光着头皮的了,但这个时候也是‘垂髫’,即头发垂在脸颊两侧,正是许盈现在的样子。 许盈对这个长度很满意,相比起长发方便太多了。不过他也不能一直留这个长度,仲儿已经说过了,等到落脚豫章,一切安置好了,他就可以留发了。虽然这意味着从幼年过渡到少年,算是一件好事,但如果可以的话,许盈并没有意愿做这个改变...... 古代成年男子的发髻除了麻烦一些,其他还好,小孩子的垂髫也不错...但在中间要梳‘总角’这种发髻,是最难看的时候。 不过这都是之后的事了,当下许盈也烦心不到那里。现在想到这一天记忆恢复,他就深深叹了口气...这都什么事儿啊! 好在他也算是随遇而安的一个人了,上辈子亲人又只有父亲一个,且父亲是断绝俗世情感的出家之人,这算是减少了他许多后顾之忧,虽然他现在忧虑也没什么用就是了。不然的话,忽然回忆起往事,恐怕连表面的淡然都维持不住。 躺在床上,他以为他会失眠的,因为今天发生了这样大的事。但旅途的疲惫比他想的还深,上辈子的事想着想着他就睡着了。 再醒来,是深夜被外面的动静惊醒的。 “发生何事?”他揉了揉眼睛,慢慢恢复了一丝神智。 仲儿原本就在许盈的房间打地铺,此时披着衣服在窗边张望,听外面的动静盘算情况。听到许盈醒了,连忙道:“郎君安睡,并非大事。不过蟊贼来犯,片刻便了了。” 第 6 章 夜色深沉,丑时刚过,就算是点得起灯的人家也早灭了灯,方圆数十里也不见得有几点火光。这时是睡的正深时,许盈这一行还醒着的恐怕只有守夜的兵士。也幸亏这些人恪尽职守,这才听到动静后立刻反应了过来。 来贼人了! 虽然仲儿的意思是些许几个小蟊贼闹出了动静,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 或者说,些许几个贼人别说冲击他们这样的大队人马,就是正常情况下也是不敢光顾传舍驿亭的。传舍驿亭可不是普通老百姓家,光顾也就光顾了,这种地方往往有围墙,门窗俱全,睡前还会上一把大锁把门。 飞来飞去,一刀就能砍断铁锁的江湖人是不存在的...话说能砍断大铁锁,以此时的冶炼水平,恐怕也是价值百金、千金的宝器了。有这样的宝器,谁还做盗贼!劫富济贫、行侠仗义什么的,终究只是极个别。 所以,对于一般的小贼来说,根本不会把主意打到驿站!他们往往打劫落单的行人,去不太穷的普通人家碰运气...也过不上喝酒吃肉的绿林好汉生活,事实上,落草为寇者大多也不会比普通老百姓过的好多少,最多就是几个贼首能好吃好喝。 些许几个贼人,看到这一行这么多人手,特别是那两队气宇轩昂的兵士,全都是甲胄齐全、武器锃亮的,看着就和几顿饱饭都没吃过的普通百姓不同。哪里还会去想着抢一把,只会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敢冲击这样队伍的,必然是聚众了的贼人! 不过即使是这样,婢女仲儿也不太放在心上,表现的镇定自若。一来是她经历过事儿,根本不会被这样的阵仗吓到,另外也是她善于观察情况。被动静惊醒之后就在窗边观察,看到现在也看出门道了。 许盈却是在短暂的茫然之后不知所措了,恢复了记忆之后他对这个时代并不陌生,但是眼下这种事依旧超出了他的经验范围——说到底,他这辈子投了个好胎。是大家族子弟,年纪又小,长于内宅之中,能见识过什么? 他接触到的除了亲人和奴仆,也就是走亲戚、去交好人家做客,而这些人家自然也是此时的权贵。所以他眼见的其实都是花团锦簇、富贵宁馨,对于外面的世道很乱,只是听旁人只言片语说起过,并没有实际的感受。 这并不奇怪,不说历史上长于深宫之中的皇帝能够对老百姓没饭吃饿死,说出‘何不食肉糜’这样的话。哪怕是现代社会,生活在发达地区的年轻人也有很多难以相信,国内真的有人会因为经济条件差而放弃接受教育。他们的想法是,教育是有补贴的,能花多少钱呢?怎么可能因为没钱不上学。 这种情况,有的时候是解释不清的。 事实上,如果不是许盈隐约有上辈子的思考习惯,可能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是生活在乱世的。 因为恢复了上辈子的记忆,他这个时候才真正明白了当此之世,神州大地到底是如何危如累卵、民不聊生的。 但这种明白也只是片面的明白,他能够背出书上对于乱世的种种定义,能够回忆起很多历史书籍上对乱世的具体刻画。但真正落到自己身上时,又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听到有贼人打来,外面又是一片火光,立刻就想到了很多很糟糕的情况——不管是什么王公贵族、大族子弟,一旦成为阶下囚,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这种例子在乱世之中太多了...万人之上的天子给人青衣行酒,受尽侮辱,依旧难逃一死;名噪宇内的名士受尽尊崇,这个时候也没有优待,不能以兵刃加之,就用土墙推到砸死;至于干净利落的屠杀更不必说,多的数不过来,甚至不会有详细的记载。生命到了这个时候,即使是在这个处处不平等的时代也是平等的——人人只有一条命,遇到危险都会死。 见许盈不知所措,仲儿不仅没有失望,反而心中暗暗赞叹。 同时也很埋怨...郎君年幼,即使郎主与夫人笃信天师之言,也该迟些年再送郎君来南才是!外面世道这么乱,遇上这样的事一点儿也不稀奇。郎君生在洛阳,平日里出门都很少,甫一见这样的事,定然是要受惊吓的! 现在许盈只是不知所措,却谈不上惊吓,这在仲儿看来已经是有大家风度、临危不惧了。等到将来历练的多了,必然是个独当一面的大人物! 仲儿对许盈是非常忠心的,而且不只是忠心!许盈出生以后,因她口齿伶俐,一口洛阳官话说的好,夫人就点了她常在许盈耳边说话...这个时候没人总结怎么教养幼儿,但大族人家却是有经验的,知道多和孩子说话,多让人陪着玩耍,这样的孩子总会显得机灵一些。 郎主夫人们肯定没时间亲自去做这些,所以会安排人代替自己去做。 仲儿看着许盈长大,全心全意都在许盈身上,虽说这样说起来有些逾矩,但她确实是将许盈当成是自己的亲弟弟一样疼爱的。 抱有这样的心情就很难不偏心了,当然,仲儿是不会觉得自己偏心的,她只觉得这些都是实情。 “郎君勿忧,临川王殿下有亲兵在,家中亦有部曲,非是为患地方之巨匪,不能动分毫。”仲儿给许盈拢了拢被褥,似乎担心他害怕,还搂着许盈拍背:“若郎君不信,令僮儿去驿站外瞧瞧?” 许盈没有受惊吓的样子让仲儿松了口气,但也不是完全放心。这个时候医疗手段有限,小孩子受惊吓之后一病不起,就此夭折的也多,许盈的身体又有些弱,她很难不多想。 大概是仲儿确实镇定,给了许盈相当的安心感,他也渐渐平静下来。不过就这样睡着,他的心还是没那么大的。过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他定了定神道:“仲儿,我去外面看看。” 仲儿连连摇头:“夜里凉,郎君安睡,别病了!” 许盈拗不过仲儿,只能让她找个外面的人进来,问问外面的情况。 仲儿找了个僮儿,不一会儿僮儿就领来一个高大汉子站在门外。高大汉子双手抱拳施礼:“关仓见过郎君!” 旁边仲儿小声道:“这是关都伯,郎君南去,天高水远、世道不平,再者,至于豫章亦需人手守卫,郎主安排了三百部曲并家人跟随郎君。一百部曲各有一都伯领,关都伯方才便在外与贼匪厮杀。” 许盈知道古人五人为伍,十人为什,百人也有伯长、都伯来领导,这就是秦汉时的百夫长。 虽然知道自己南下去豫章落脚有很多人跟着,但听到仲儿说到三百部曲并家人的时候许盈还是惊到了——三百部曲,应该特意挑的精壮,算上他们的家人,就算是一家三口也接近一千人了,按照此时户籍上平均一户五口左右来算是一千五百人。 一千到一千五百人的规模并不算小了,虽然知道此时世家大族侵占人口成风,但真正意识到这一点依旧难免惊讶。 许盈得承认,许家作为此时的一等一世家大族,无论是侵占土地、人口,还是豢养私兵方面,都是不落人后的。然而这就是当世的世情,只要是势族都有这样的事,以至于无人在意。 也正是这样才知道当今天下究竟败坏到了什么程度。 只是许盈离家,家中就能分出这样多的人手,可想而知家中豢养的部曲又有多少...许盈只要一想,甚至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思维混乱。 许盈定了定神,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将一些杂乱念头都压了下去,道:“关都伯进来说话。” 关仓是个三四十岁正当壮年的男子,有些行伍之气,但又不像个纯粹的莽夫,颇有一种文雅气。他原本是许盈父亲许勋的随从之一,只是性情有些木讷,一直不受重视,后来还被排挤出来,做了部曲都伯。 当年跟随许勋,他确实也是读过书的,和其他部曲都伯不太一样,对于内宅来说他这样的人更有好感,这也是仲儿特意让僮儿找他来的原因之一。 许盈慢慢问起了今晚外面的匪祸。 来之前关仓就知道是要问这个了,腹内有底稿回答的很快——就如仲儿预料的,情况不坏,贼匪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从被守夜的兵士发现再到两边交锋,其实也就是一开始的时候慌乱了一阵,等到兵士和部曲这边回过神来,局面就被立刻控制住了。 许盈这边还有三百部曲呢,若是算上能够临时顶上的妇女,人数已然不少。可想而知,要去临川就藩的亲王殿下会有这样的队伍,怕是光光亲兵都要上千!再加上其他丁口,对上一群盗匪,自然是让人有来无回。 若盗匪真能吃下他们这一队人,那应该声势浩大才对,不可能籍籍无名。但来的路上一直有骑兵打前哨,关注路上有没有匪患也是必要的。藏在山道上的小蟊贼也就算了,巨匪怎么可能不知道! 所以这一队盗匪规模其实不大,来就是送。 第 7 章 天色朦胧,天上一轮弯月还留有一道白印子,显然还早。不过此时凤来亭已经有了细碎走动声,昨晚厮杀了一场,弄得下半夜没个好觉,但到了这个时候该起床的还是要起床! 因为昨夜伤了精神,最先清醒的奴仆和彻夜未眠的凤来亭驿卒往往是一边忙前忙后,一边掩嘴打着呵欠,尽力压低声音——昨晚主人们也没睡好,往常该醒来的时候恐怕依旧在睡,没人想扰了贵人清梦。 许盈是到了车队整理好,要开拔时才洗漱完毕的。昨晚前半夜心事重重,后半夜又因为匪患睡不成了,好不容易天快亮时眯了一会儿,梦里又是乱七八糟,一会儿是上辈子,一会儿又是战场厮杀,血流了一地,能睡好才怪了。 再者,他现在是个小孩子,小孩子更渴睡,这甚至没法强行去控制。 仲儿低声唤醒他时,他其实没睡好,但车队要离开凤来亭了,他总不能继续睡。 好不容易飞快洗漱完毕,许盈堪堪赶上车队开拔,没有耽误车队的行程安排。本来应该在凤来亭用饔食的,到底没吃成,好在仲儿体贴,早早就预备了一份饭食,让他在车上慢慢吃。 车上不太稳当,吃饭也不方便,所以没有粥羹之类,而是两只烧饼、一碟五味脯,两个特别有亲切感的白水煮蛋(千年不变的烹饪方法了)。此时一天只吃两顿,上午这一顿饔食往往吃的尤其丰富,今天相对于平常丰盛的饔食来说未免简单,不过现下也只能这样了。 不过许盈也从来不在乎这些,就算是现在这几样,他也不觉得自己吃的完。 或者说,如果每天的饭食都能如此简单,他反而比较高兴。 五味脯许盈尝了尝,味道一般,倒是烧饼他很喜欢。这个时候的烧饼并不是他上辈子吃的那种表面撒芝麻的,那种饼这个时候也有,但不叫烧饼,而叫做胡饼。此时的烧饼更像是一种馅儿饼,他这个是羊肉馅的,他还尝出了葱、豉汁等调味品的味道。 最后五味脯基本上没动,烧饼吃了一个,白水煮蛋也吃了一个。 剩下的他放到了一边,这些都是耐放的食物,呆会儿饿了还可以吃,要知道下一顿饭就得接近傍晚了。虽然中间饿了可以吃点心,这也是此时有钱人家的普遍生活方式,但他不太想为了这种小事劳师动众。 在赶路的时候准备吃的,就算只是早就做好的点心,也挺麻烦的。 让许盈意外的是,在他吃完饭后,有人送过来一个特大石榴!就算是经过精心培育的现代石榴,他也罕见这样大的,更别说是古代了,因此他一眼认出:“是白马寺的石榴啊!” 仲儿道:“是临川王所赐。” 说到这里仲儿也有些伤感:“如今郎君去豫章,再得此实亦是不易!” 洛阳白马寺的石榴是精心培育出来的良种,果实特别大,水分充足、滋味甜美,是送礼的佳品,供不应求,卖的时候一个可以换一头牛! 外面传闻白马寺石榴有七斤重,这就有些夸张了,一个是这个时候的度量衡从汉制,一斤才二百五十克不到。二来,时人常有夸张之意,说是七斤,不见得真有七斤。再者说了,这个七斤更可能是白马寺石榴的‘最重记录’,并不是每个都那么大。 不过就算是这样,白马寺的石榴也很大了。 许盈原来在洛阳时,吃石榴的时节倒是不缺这个...他这一辈的许氏子弟,数他最受宠,就连将来要继承家业的兄长也只是受器重,而不是受宠。有什么好东西,别处或许没有,他这里都是不缺的。 但是现在要去豫章了,洛阳种种自然也就告别了。 白马寺的石榴很大,许盈只尝了一点儿,剩下的都给了仲儿他们。仲儿也不以为意,许盈从小就是这样大方的,并不会在这种小节上计较。有的时候他就是太大方,还得她帮着他看好东西,不然他那些好东西全都能被几个堂兄弟讨要走。 不过郎主倒是对此很满意。 “玉郎有乃祖之风,这也是大家族子弟气象!”玉郎是许盈小时候的小名,因他从小生的玉人一样取的,只有家里长辈和兄姐才会这样叫。 许勋看来,扣扣嗖嗖、在意小财的,并不是大家族子弟做派...家里是短了他们什么了吗?既然什么都没短他们的,怎么一个个在这样在意财货?在意财货本身并不是问题,时人也大多不耻言利,只是看的太重了,是会妨碍到目光长远的。 那些从许盈这里得到财物的许氏子弟,为此沾沾自喜,在许勋看来表面上看是精明,却只能是庸庸碌碌之辈,今后也难当大任——连个孩子都不如! 只是,许勋这样的大家长有大家长的思维,仲儿这样的小婢女就不见得这样想了。她拿许盈当亲弟弟疼爱就在此了,那些东西留在许盈手上也不会有她一分一毫,但她就是替许盈可惜,哪怕许盈自己都不可惜。 许盈尝了一些石榴之后漱了漱口,因为昨晚没休息足,又因为马车始终有些颠簸,陷在被褥之中,他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到再次醒来,却是有些想要小解了。 他小声地示意外面的车夫,立刻就有僮儿过来背着他去到另一辆輜车中。 輜车形制和并车很像,只有细微处有不同,但用处是大不相同的。这里用来放置箱笼行李,同时还会留出一点儿空间,这样在行路途中女眷也有一个可以上厕所的地方。 小解完毕又洗了手,僮儿又把许盈给背回他的车——他是想自己走的,但正在行动中的车队,他这个小短腿恐怕赶不上趟,反而误事。 伏在十几岁僮儿的背上,许盈忽然注意到车队末尾似乎跟了一些人。便问道:“那是什么人?” 僮儿原本就是许盈的随从,相处惯了的,此时瞥了一眼队伍末端分辨了一下,随口道:“郎君,那是昨晚贼人一伙。” 相比起行动坐卧都很受限制,也没处听闲话的许盈,他们这些僮儿却是能够车队里到处蹿的,消息灵通的很。他见许盈很惊讶,便解释道:“贼人不单自己做贼,妻儿老小也一并带进山里去了!贼人在前头厮杀,一些妇孺就在后方等消息,若胜了,也好收拣物什,帮忙搬运。若情况不妙,一些妇孺也能做帮手。” 其实就是那群匪贼的家小。 因为交锋双方差距太大了,他们这些‘预备兵’也就没了上场的机会,而是收拾战场时被四边放哨的骑兵从河对面给搜检了出来。 “本来该一起处置才是,留着怕招祸,临川王殿下正好看见,一句话便否了,这才让他们跟着。”僮儿说到这里,脸色还是有些不可思议:“临川王殿下那样高高在上的人物,竟还能在意这些小处...” 这是僮儿往好听了说的,其实就是临川王平常表现的非常严肃冷情,根本没想到他是一个这样有人情味的人。 许盈听后默然无语,在回到车上之后让僮儿留了下来,问他:“这些妇孺跟着车队做甚?” 不太可能是想报仇,这绝对是以卵击石!但除此之外许盈也想不到其他了,这难道还有什么好处吗? 僮儿对这种事好像有经验一些,解释道:“那伙贼人半夜突袭不错,只是敌我悬殊难道不知道?既知如此还要以卵击石,必然是被逼无奈,说不定已无隔夜之粮。这些妇孺也是依赖贼人而活,如今这般不过求活而已。” 许盈还是不懂,为什么跟着车队就算是‘求活’了。 僮儿便掀开并车帷帐一角让许盈去看:“临川王殿下身边一位裴先生吩咐的,时不时舍些粮食与这些妇孺——其实舍与不舍,这些妇孺都会跟上来。” 一旦确认车队的兵士对他们没有杀意之后,这些妇孺很大可能就会选择跟着车队走。他们本来就是流民,这年头就算是讨饭也没处讨去!若是流民不能做些打家劫舍的事,就只能指望一群一群的流民汇聚在一起,然后冲击城池混饭吃了。 然后城池中的居民也会变成流民,流民队伍就这样越变越大,这也是史书中的‘蚁附’。蚂蚁很渺小,但蚁多咬死象,可见其恐怖。 但天下乱归乱,鄱阳郡这一块暂时却没有多少流民,成不了那样的气候。若是打家劫舍,之前青壮在的时候尚且混的活不下去要铤而走险,青壮都死了,剩下的更谈不上战斗力了。 这种时候跟着车队走,一来安全,不会有人不开眼地惹上这样一支队伍。二来,也是想讨饭求活——因为老百姓都食不果腹,这才说讨饭都讨不着的,但遇到这样的车队却是另一回事,只要有人能发发善心就能得救。 这也是逃难路上,普通流民一般跟着军队、豪门大户的大车队走的原因之一。 ※※※※※※※※※※※※※※※※※※※※ 感谢在2020-08-01 01:32:14~2020-08-02 03:59: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6917657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8 章 听完僮儿的说法,许盈观察了一会儿,心里算了一笔账,然后摇头道:“事办的不妥,舍的太少了,哪里养得活这些妇孺!你让仲儿姐姐安排人舍些粮食,只说是我吩咐。” 僮儿也没多想,回头就去找仲儿了。许盈没想到仲儿并没有去办这件事,而是很快来他车上找他,委婉地劝他不要掺活这件事。 “...郎君好心,咱们也不缺粮,只是这事不能开头。”仲儿知道许盈不是一般的小孩,说的话他能听懂,所以在这件事上她并没有隐藏——说起来其中的道理也很简单,舍些粮食给后面跟着的妇孺是很简单的事,也不是办事的人没经验才算少了粮食。 这是有意为之。 “如今世道大坏,流民千里,逃荒者众。若太大方了,零零散散的流民立刻就能聚拢起来。”这一片已经远离中原,也就远离了此时最混乱的地区,虽然因为人口较少、开发程度较低等原因并不富庶,但好歹大多数人能勉强活下去。 所以这一带的流民也相对较少,不成气候。 可即使是这样,活不下去的破产者也不鲜见。这些人一般的选择就是给豪门大户做佃客,这样也过不上什么好日子,只是由原来的被国家、官员压榨,变成被庄园主压榨而已。这种压榨是敲骨吸髓式的,普通人只能在不断地劳作中逐渐衰弱,苟延残喘。 这种时候人与其说是人,还不如说是牲畜牛马之类,甚至价值上连这些都不如。 所以,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流民是不会去做佃客的。若成为佃客真的是一条好出路,历朝历代也不会有农民起义这样的事了。 再者说了,有的地方庄园主巴不得吸纳更多佃客不错,有的庄园主却不一定。大家都知道人口就是财富,人口在手就能耕种更多的土地,若是有特别技能的人口更是‘利润丰厚’,付出的成本相比起获得的利益简直不值一提,但账不是这样算的。 无限扩张这种事是不存在的,这个时候土地多,开发程度较低的地区更是如此,但立刻能够投入生产的土地是有限的。如果没有这些土地容纳人口,就意味着佃客要从开荒做起。以这个时候的农业生产水平,开荒的土地能够和开荒人之间能达到收支平衡都要等上两三年。 这还不能有天灾人祸。 在此之前,庄园主是要养着佃客,至少保证生存的。一个两个佃客所费不多,但对于聚拢了大量人口的庄园来说,却不是一个两个那么简单。都知道只要能等到收获就能获利,之后就是细水长流不断的收入,但关键是能不能等到收获。 粮食能不能支撑那样久? 这年头很多时候不是钱的问题,庄园是一个自给自足的生态,各种物资挺多的,庄园主也不见得缺钱。但是,能够让人生存下去的依旧只有粮食,而大宗粮食交易,可能是这个时代单价便宜,同时又最难做的生意了。 只要不遇到灾荒,一点儿粮食很容易买,但大宗就是另一回事了。手握土地的豪强收获粮食之后也是将其收入粮仓,而很少将粮食作为产品出售到市场上。表面上看,那么多的粮食卖出一些无关紧要,可要知道能积攒出那样多粮食的人家,往往掌控的人口也很多。 真的遇到一些不可预知的祸事,只吃不进,消耗速度是极快的!而这个时代正是天灾人祸都不少的年代,大家的‘投资理念’纷纷趋向保守。 吸纳人口如果有‘粮食链’断裂的风险,一般家族是不会进行尝试的。在这个乱世之中,不犯错其实比‘高收益、高风险’重要的多! 对于许盈他们这个大车队来说,一点儿流民没什么。路上遇到的零散流民更不值一提,但如果将流民聚拢起来了,就存在冲击车队的风险了,所以这样的事是不能做的。 知道这个时代的残酷和直面这个世界的残酷是完全不一样的,许盈听了仲儿的话愣了愣:“那为何还要拿粮食给这些人?这不是、这不是...” 许盈说不出什么恰当的形容,但他觉得这不对!他并不是刚刚来到这个时代,虽然是养在大家族的小孩子,他没怎么见识过外面的世界,但终究还是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所以他知道一些这个时代的‘规则’。 事实上,一个农耕文明的古代社会和工业文明下的现代社会有很多事都是完全不同的,不只是法律层面,道德层面也是如此。强行用现代社会的准则去评判这个时代众生,甚至不是不合时宜,而是和说出‘何不食肉糜’的皇帝一样,至于可笑了。 所以他能够接受昨晚和流民战斗、对流民的屠杀,虽然这很大程度是因为他不用亲自面对杀人流血——这就是这个世道的样子,即使那些流民很大可能只是走投无路不得已,但如果不是他们这边胜了,他的下场很有可能也不会比那些流民好。 也可以接受对这些流民家小不管不顾,这些人毕竟不是临川王的责任,也不是他的责任。发善心是可以的,但是不发这个善心也没什么可说的。 这是乱世,这样的人太多了,根本不是发善心就能改变解决的。 但现在这样做又算什么呢?帮就帮,不帮就不帮,这样做更像是给了一线希望,同时又不拉人上岸。与其说是行善,还不如说是另一种‘恶’。 仲儿并不知道许盈这些想法,毕竟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许盈有着上辈子作为现代人的记忆,思考问题的方式和这个时代有很多相悖之处。所以只是解释道:“这我也是不知的,或许大王手下人看中了这些生口,想要带到临川去也不定。” 一路上零零散散收一些流民,既不会威胁到队伍,等到到了南方,规模也不会小。在南方,人口十分缺乏,想要人口是很不容易的,很多南方豪强喜欢进山清剿山民,这些山民往往才是南方土著,之所以清剿他们也是为了让他们进入庄园做工。 至于说粮食给的少了,可能会有的损耗,这倒不太被放在眼里。事实上,损耗的大都是更虚弱、更老迈或幼小的那一批,最终活下来的才是‘精华’,去了就能做工,这也算是一层‘筛选’了。 只是这样的‘入职筛选’过于残酷,完全是人命填充的‘数字游戏’。 找回了上辈子的记忆真的能让自己在这个世道活得更久,成为自己的底牌吗?虽然他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潜意识里未必不是这样认为的。但这个时候,许盈忽然不确定这件事了。 比起帮助他在这个世道存活,上辈子的记忆恢复,先给他带来的是另一种很沉重的东西。这个时候,他甚至觉得不要上辈子的记忆他或许会更适应这个时代——如果没有上辈子的记忆,他或许会为眼下的事情难过,却不会有喘不上气来的窒息。 其实这是这个时代司空见惯的事,如果连这也接受不了,很难说不是一种矫情。但许盈能怎样呢,这是切实发生在眼前的惨状,他不知道别人会怎样,或许可以理智看待,说出‘这世道就是如此’这样的话,然后当断就断,完美展现大人物的‘杀伐果断’。 但他做不到,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上辈子他甚至还没出校园,除了得了渐冻症这件事外,他的世界平静又纯洁...当这个世界的恶意扑面而来,他根本承受不住。 他承受不住的其实不是眼前这一件事,而是由这件事看到的乱世景象...在今后,他还会不断遇到和眼前一样,甚至是更过分的‘恶’。 许盈觉得心脏被攥的紧紧的,胃也像是被什么东西伸进去了,不断地搅动。他下意识地按住了胃,仲儿以为他不舒服,扶住他,投去了关心的目光:“郎君,你...” “无事...”许盈勉强摇头,取出上午放在车中的食物:“只是有些饿了,用些饼就好。” 许盈看也没看,就把剩下的那个烧饼放在了嘴里。此时饼已经凉了,羊肉馅儿有些腥膻,许盈再也忍不住,俯身吐了起来。 这可把仲儿吓的够呛,连忙照顾许盈,以为他是吃坏了肚子——但不管怎么照顾,晚上许盈依旧发起了高烧。 车队有随行的大夫,但医术并不精妙,此时面对许盈突如其来的病症也是束手无策。无法,仲儿便让人去找临川王长史,临川王就藩也是带了大夫的,仲儿不知道其人医术如何,但这种时候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这个时候夜已深了,营地十分安静,些许响动都能察觉。营地中央临川王羊琮的车厢中却透着光,显然人还没有休息,听到外面的声音便遣人去问。不一会儿,奴子便来禀报:“禀大王,是许小郎君发高热,大夫束手无策,这才请邹大夫。” “怎么发高热了?”棋盘一边的羊琮眉头皱的更紧:“昨日受了惊吓?” 奴子道:“似乎不是。” 羊琮摆摆手让人去查实情况,不一会儿有人过来将许盈下午的事说了。不待羊琮说什么,此时羊琮对面坐着与他对弈的青衣文士听后却抚掌而笑:“大妙!此儿大妙!” ※※※※※※※※※※※※※※※※※※※※ 感谢在2020-08-02 03:59:42~2020-08-03 05:07: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愿无岁月可回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9 章 金根车中点着两支蜜烛,轻微摇晃的烛火照亮了摆在案几上的棋盘,棋盘上已行至中局。看得出来,黑白棋双方正是势均力敌之势。执黑的是临川王羊琮,而执白的青衣文士一般人不知他来历,只是见临川王格外优待他,这才多了些尊敬,称呼为‘裴先生’。 裴先生听了打探来的事抚掌大笑,羊琮抬了抬眉毛,平静道:“阿庆何故发笑?” “怎可不笑?”裴先生反问,然后又笑:“大王莫非明知故问?此儿妙不可言啊!世人伤感时事者何其多,但多惜其死,此儿偏偏惜其生!” “妙哉妙哉!”这样说着,裴先生棋也不下了,起身往外走:“我去看看那位许小郎君!” 羊琮知道裴先生颇通医术,说不上国手,却也曾机缘巧合下得一位神医点拨,在某些病症上他的手段极有效验,也不阻止,由得他去了。只是金根车车门咯吱一声关上时,他对着前方出神了一会儿,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另一边,裴先生在奴子的带领下去了许盈的车,此时邹大夫已经在诊治了。邹大夫的医术不能说差,但在这个时代不算差的大夫也不见得能治好病,即使这病症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不算复杂。 毕竟这可是感冒致死率都极高的古代! 邹大夫只能保证尽力而为,他这种没法给准话的说辞显然让仲儿有些不安,但眼下的情况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又不能得罪马上要给郎君治病的大夫,只能勉强压下不安。就是这时,裴先生来了,抬手道:“我来看看小郎君。” 仲儿在车队见过他,知道他受临川王优待,虽觉得他来这儿有些奇怪,却也不敢阻拦。 裴先生望闻问切一番确定了病症,这个时候仲儿也瞧出来了,这位裴先生应该也会岐黄之术。见他没有像邹大夫一样说些云山雾罩之语,而是干净利落吩咐准备哪些药材、如何熬制,心里先有信心了一些,一般来说这样的人都是有本事的。 仲儿倒是不担心他乱治,若无把握,此人何必出头呢?平白得罪许氏么? 裴先生让人去熬药,然后又拿出一盒丸药:“一日一丸,每次服下半枚。” 仲儿赶紧恭恭敬敬接过药盒,取出里面药丸,都是樱桃大小的丸子,分出半丸之后喂许盈服下。此时许盈神智不太清楚,好在吞咽之类只需要本能,问题不大。 仲儿喂药时,裴先生左右打量,发现车里放了几卷《说文解字》,微微一笑——《说文解字》正是汝南许氏许慎倾尽毕生心血的大作,对于文字有一个总结性的归纳解释。不过这部书并不适合儿童识字启蒙,如今孩童启蒙要么使用李斯所作《仓颉篇》,要么就是更加便捷的《急就篇》。 能拿《说文解字》给小孩子看的,也只能是汝南许氏了,毕竟这也算是他家家学。 其中有一卷书似乎是因为今日的混乱,不知什么时候被碰落到了地上,而进进出出的人也没有注意到。裴先生伸伸手捡起书,却发现书下有一块白色手帕,上面还有些墨迹。 拾起来在烛光下一照,字不多,裴先生只需要一瞥就能看清,但在看清之后他却有些怔住了,默默收回了这块手帕,将其放入了袖中。看似刚刚发生的只是一个可以忽略的插曲,实际上他的态度又郑重了些。 他一开始决定过来为许盈诊治,一方面确实是觉得许盈的表现很特别,引起了他的兴趣,另一方面也是无事可做,本来就愁没借口结束棋局,干脆就趁此机会溜之大吉。许盈的表现有趣归有趣,但也仅此而已。 天下有趣的人不多,但也不少,裴先生不至于每一个都要关注。 现在却有些不同了。 裴先生在许盈身边照看了一会儿,服完药的许盈情况稳定了很多,这个时候仲儿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感激。而裴先生并未在意她的变化,只是在这个时候松了一口气,告辞离开。 一夜未眠,裴先生第二日几乎是睡在车上度过的,直到肚子饿的不行,已经是午后了才醒来。 醒来时,僮儿早就准备好了洗漱之物,为他忙前忙后,一边忙还一边抱怨:“先生如今昼夜颠倒,岂是惜身之道?明明是先生自己说的,为人首重惜身,自己的身体都不爱惜了,还能做什么呢?” 洗漱完毕的裴先生捧着米粥,听了僮儿的话却是摇头,郑重道:“你这僮儿又懂得什么!惜身是为了留着有用之身,待要紧时使用!该出力时不出力,留着这皮囊做什么?百年之后还不是一抔黄土!” “哦?孤倒不知昨夜算是要紧时了!”一道声音在车外响起,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然后就有人开了车门,这样不打招呼随意进出裴先生这车的,也只有临川王羊琮了。 僮儿恭恭敬敬地请临川王进来,然后就很知趣地离开,将车厢内的空间留给了两人。 裴先生捧着碗大吃,先是不言语,然后忽然没什么征兆就停下筷子,道:“小人恐怕无法与大王同去临川了。” 羊琮挑了挑眉:“言而无信?” 裴先生一开始吃的很快,现在渐渐慢了下来。听临川王这样说,倒是不怎么脸红,只是笑着道:“大王可别如此说,当初本就说好了,若裴某无处可去,便暂寄大王处。可要是有了去处,大王便任裴某自行离去的。” 简单来说,羊琮就是‘接盘侠’,大写的备胎一个。 “难道你如今就有去处了?”羊琮的语气既玩味又不以为然。 “大王这话说的,仿佛裴某真的人憎狗厌一样。”这话就是玩笑话了,羊琮很清楚‘裴先生’是什么人。这位原来也是大家族子弟,年轻时名气极大,智计过人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如今虽然名声不显,但那不是因为他能力不行,而是他有意收敛了锋芒。 他如果想要谋个去处实在是太简单了,得到重用也轻而易举。 只不过,他其实是很挑的,一般地方他不会投!良禽择木而栖,他的心思大着呢!他想要结束这个乱世,同时他也知道这不是他能做到的事,他需要选择一位名主辅佐。而跟着羊琮去临川也只是权宜之举,羊琮并非他的选择,但是在众多选择里这位算是比较好的了。 但羊琮身上始终没有他看重的特质,他并不觉得羊琮能够结束乱世、开创盛世! 所以一旦见到自己的名主,他肯定要跑路的——这么说的话,好像连备胎都算不上了,更惨了... 但羊琮好像并不在意这一点,只是对裴先生如今的情况感兴趣:“阿庆是说真的?忽然改变主意...这其间也未见外人,唯一变数是诊治了孤那许家外甥,可别与我说,你看中了他!” 裴先生满脸灿烂微笑:“正是许小郎君!” “一小儿——”羊琮嗤笑一声,但话没说出来就被裴先生打断。 “有志不在年高!若活的岁数越大便越好,在下也不必蹉跎到如今,去打探何处有百岁老人不就万事大吉?”裴先生伸出一只手指,颇有些指点江山的意思:“俗话说‘三岁看到老’,这许小郎君都六岁了,将来何种样子我已心中有数!” 虽然裴先生说的笃定,羊琮却知道这些都是他做好决定之后才想到的!看起来很有道理的样子,实际都不是能起决定性作用的道理,与其说他这是在说服别人,还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坚持这个决定。 见他如此,羊琮倒也没有了原本的不以为然,有了一些好奇心——对于自己不被裴庆(裴先生真名)看好,他其实是不太在意的,这大概也是裴先生选择和他去临川的原因之一,这样比较方便‘脱身’么。 羊琮并非一个权力欲过重的人,事实上他对这个天下也没有什么进取之心。但他又不是一个什么想法都没有的宗室,对于这个天下他也会常常叹惜乱世板荡,国不国、家不家。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其实更接近忧国忧民的士大夫。 如果他真的是个普通读书人,那倒是好了,可以去实现士大夫辅国秉政的理想。但他偏偏是个宗室,还是先帝之子、当今天子的弟弟,以大周皇室之间的猜忌,他一旦表现出了政治上的企图,反而会引起不小的动荡。 “你就如此看好这小儿?不后悔了?”羊琮反问他。 裴先生一抹嘴,碗筷往案几上一扔,人往身后隐囊上一靠,随意道:“在下行事起手不悔!” “这可说不定,昨日棋枰之上你都悔了几回了?”羊琮其实明白裴先生的意思,但偏偏要这样说。 裴先生扯了扯嘴角:“棋枰上已悔完了,为人行事上再不悔!” 这样说着,裴先生将收在袖中的手帕取了出来:“大王瞧瞧!” 第 10 章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裴先生取出的手帕正是在许盈那里捡到的那一方,手帕上只有这短短八个字,一眼就能看完,但羊琮却看了好久,半晌不说话。 “字好,写得真好,不像是个孩子写的。”裴先生自顾自地说道,好像是在说字写得好,但两个人心知肚明,他说得分明不是字。 这几个字是许盈写的,昨日知道的事情让他心里根本平静不下来,动笔写几个字也是心里感受到了巨大的沉重与茫然,又无处倾泻,差不多是有感而发。许盈从小随父亲在道观里生活,父亲平常写字都是用毛笔,他的软笔书法是在道观里打下的基础。 后来也因为兴趣特意学过,一开始都是同样的打基础,后来学的多了这才学了褚体,学了褚体之后再学瘦金体。此时写字倒是没用什么瘦金体,一个是他心里知道如何运笔,手指却没有那样的力气,也没有那样灵活,另一个心中烦闷不得排遣时也没心思小心运笔了。 但即使是这样,他写出来的几个字也能看出字体、框架了,在这个书法连第一个黄金期都还在酝酿的时代,显得极其出众——这既是因为字体框架上的审美,也是因为他对于运笔的记忆和技巧让他比普通孩子的字好太多。 然而,好的字只会让裴先生称赞,却不会让他重视。如今天下动乱,天天都在发生最可笑、最大逆不道之事,别人或许会很欣赏这些漂亮的、风雅的东西,实用派的裴先生却觉得这是‘无用之物’。 他赞的是字字句句的真意,也只能是其中的真意。 “上下八字,字字血泪,平常人说都说不出来!”此时的裴先生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眼睛里却全是肃然起敬:“天下叹兴亡者多,大多不过惜其亡,就连这惜其亡也只是表面功夫。能看到天下兴,于黎民百姓依旧是苦的有几个?何况他还是个孩子。” 裴庆想到了很多,这个时候甚至有一种莫名的狂热。 他离开洛阳的原因有很多,为了避开随时可能发生的政治动乱只是其中的主要原因而已。而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他曾与白马寺的大和尚道别,他不信僧道,只是与这大和尚有几分投契,平常交往颇多。 临走前,大和尚执意为他卜筮一番,朋友好意难以拒绝。而最后的结果也简单,总共只有六个字。 ‘佳谶,南去大吉’ 他本是不相信这些的,现在却不得不承认或许冥冥之中某些事自有定数。其实从他南来开始,他就离自己的目的很近了,只是一直没有察觉而已。 “非常人有非常事,许小郎君若日后发迹,在下夙愿也可了了。”裴庆并不会怀疑许盈是随便乱写的,这种话本来就是随便乱写都写不出来的。退一步说,这话是许盈从哪里听来的,他一个小孩子这个时候能感叹来,那也是一样的。 裴庆看重的又不是这几个字中蕴含的才华,而且单拿出这几个字来说也说不出什么才华,他看重的是生出这样念头需要的特质。 他在许盈这一个小孩子身上看到了别处看不到的东西...或许有的人大权在握,或许有的人智计无双,或许有的人富可敌国,无论是哪个好像都比许盈更接近他的目的。但裴庆偏偏不这样觉得,在别人那里他想象不到天下会落到这个人手里,哪怕是时势所至,到了这人手里,他也想象不出在这人手里会有天下太平之景。 但在许盈身上他看到了这种可能性,即使这个孩子还年幼,他手上什么都没有。 “有这样的念头不一定能成势。”羊琮既没有肯定这句话,也没有否定这句话,只是淡淡道了一句真话。 天下各种想法都有,关键是能不能将想法变成现实。 裴庆但笑不语,有些事就不用摆在明面上说穿了——许盈还是个小孩子就能有这样的感悟,就算不用引导,将来也非池中之物!更何况他现在已经选了许盈,自然不会不去引导。 至于说这个过程中别的困难,裴庆这个时候都懒得去思量这个! 这是很反常的,他心心念念的天下统一、太平盛景可不是有理想就能做成,各方面的条件都有要求。他又是个实实在在的实用主义者,并不搞虚头巴脑那一套,不可能不去在意这些。 但这个时候他是真的不在意了,他现在才明白,他挑了那么久的明主,到头来并不是要最符合他想象,有他预设的一切东西。事实上,他要的只有那难以衡量的一点,只要有这个,其他的也就是锦上添花,不那么重要了。 “许小郎君甚好!当初夏武帝起事之初败走平城,处境如何?亦有天下英豪来投,如今许小郎君的处境不知胜过夏武帝多少!锥在囊中,必然要破囊而出,锋芒毕露的!前人尚能识英雄于草莽,我裴某连前人也比不得?”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裴庆也是豪情万丈地。 他说的是夏侯家起势前的旧事,夏武帝当时一败涂地,情况可以说是很糟糕了。但就是这样,依旧有不少英才去投奔,这些人后来也成为大夏的开国功臣,公认的一时豪杰! “许小郎君年幼,表面看是弱点,其实也有好处,方便蛰伏。如今瞧着天下虽然乱,但真要诸侯争锋,少说也还有十几年!到时什么事都还来得及。再者,年幼还未受教,这才好教导...” 羊琮听裴庆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倒是不为他老说天下将乱之类的话而生气...虽然现在天下名义上是他羊家的,若被裴庆说中了,就是说大周国祚不长,羊氏命不久矣——事实上,他自己也是这样觉得的。 看看他家是如何得位不正的,又看看他的兄长是如何你杀我、我杀你,互相戕害,然后才有最后的胜利者登上皇位的。就算羊琮姓羊,也不好说自家能开创太平盛世,说了也不信! 裴庆敢在他面前说这些,也是因为两人从小相识,有些事早已知根知底,知道他不会怪罪。 相比之下,他觉得裴庆现在的状态更值得在意——貌似裴庆现在数的都是许盈这个小孩子的好处,有这些好处在,他选择许盈是很有道理的。实际上并不是这样,这些好处不是裴庆做选择的‘因’,而是做出选择后的‘果’。 他已经决定就是许盈了,所以才看他什么都好,同时这些好处也能进一步证明自己没有选错人。 “虽是小儿,却是意志坚定之辈,只听他作《竹石诗》就知了,好一个‘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初听觉得好归好,却未深想,如今看来,分明豪情万丈,全然是舍我其谁!” 羊琮知道,裴庆是劝不回来了,他已经下定决心了!而他很清楚,自己这个从小认识的朋友是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的性格。如他所言,起手不悔。 就在裴庆侃侃而谈时,外面忽然有了些不寻常的吵闹。 羊琮懒得再听裴庆在这里花式‘吹盈’,干脆走出了车,招来侍奉自己的内侍:“发生何事?” 内侍忙道:“奴婢也不清楚,只听说是流民内讧。” 听到是流民内讧,羊琮先皱了皱眉,但也没说什么。就在羊琮准备回自己车上时,因为暂时歇息而停在路旁的车队,某一区域忽然又躁动了起来。内侍下意识道:“咦?那不是许小郎君的车驾出么?” 羊琮忽然住了脚,大步流星向出事的区域走去,后面的内侍追都追不上! 亲兵怕出事,连忙跟上了十几人。等到羊琮走近的时候才发现事情可能和他想的不一样,一个看起来大概十岁出头的孩子,或许更小,毕竟长期营养不良的孩子总是格外瘦小一些,怀里还抱着一个最多七八岁的小女孩儿,衣衫褴褛、满面尘土,扑倒在了许盈车驾前。 “小人关春,愿卖身贵公子,只求活命!当牛做马,无怨无悔!”那个十岁出头的男孩儿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却还是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声嘶力竭地喊道。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从部曲阻挡中突围出来,靠近车驾的。 这时有人过来向羊琮禀报这件事——这个小孩子并非那伙贼人的家小,是后来聚过来的,本来就有些受排挤。何况他带着的另一个小女孩还病的半死不活,刚刚趁着他去打水,其他人就商量要不要小女孩一咽气就偷来吃。 商量时这孩子就回来了,听了个大概。或许是意识到在流民堆里实在是活不得了,这才想到做投献的尝试...成功的可能性很低,但还是要试试看,不然也没别的路可走了。或者说,有别的路可走的话,是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的。 大概是慑于这孩子的凄厉,一时之间部曲竟没有上来拉走他。 忽然,羊琮见许盈的车动了,一个幼小的孩子推开车门。他本人还病着,脸色泛红,这不是健康的血色,而是高热退下后还在持续性地低烧。身穿雪白的绢裙,披着一件假钟,额上勒着抹额防风。 跌跌撞撞的,差点儿直接跌下车去,还好立于车旁的僮儿眼疾手快接住了他。 许盈看了看不断磕头的男孩,还有他放在一边生死不知的小女孩,声音有些哑:“...收下他。” 第 11 章 车队已经走到了一片旷野,秋风萧瑟,万物由盛转衰。 这一日又刚好是阴天,天阴沉沉的,云压的很低,似乎随时都要大雨倾盆。周围是闹哄哄的流民,就算被部曲们制住了,流民或是争吵、或是求饶乞怜的声音依旧。一个小孩子的声音,还是一个生着病的孩子的声音,实在微不足道。 但羊琮听的清清楚楚。 那孩子此时声音嘶哑,根本不像个孩子,重复了一遍:“收下他!” 然后就支撑不住,昏了过去,被僮儿和车夫扶到车中,忠仆们声音急促:“去请邹大夫!不不不,请裴先生去!” 羊琮皱了皱眉,对身边内侍道:“去请裴先生。” 内侍领命而去,羊琮的目光又落在了许盈的车前,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发现跪在车前手足无措的少年已经被许盈身边的人拉到了一边。问了一点儿身份来历——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乱世之中这种事太多了,其实都差不多。 顺便安排了这个小子。 又过了一会儿,裴庆已经为许盈诊治完毕,重新安排了药剂。这次从许盈车中出来的时候羊琮叫住了他:“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倒不记得他体弱至此。” 在此之前羊琮统共见过许盈两次,其中一次还隔得老远,并不能算真正见面。他对许盈的了解只在于他的父母兄姐是谁,其他的就泛泛了。 许盈的身体确实有些弱症,但富贵人家的孩子有些许弱症并不算少,因为此时穷苦人家的孩子若是生命力不强往往很早就会夭折,也来不及‘病歪歪’的——但许盈绝不是弱到大夫说‘长不大’的那种。 反正这次发烧之前,许盈这一路并没有在舟车劳顿中病倒。 怎么这次就这样反反复复,看着颇为惊险? “他患病并非因为外感风邪之类,而是从内而来。”裴庆有些焦躁,这个时候他已经代入另一种身份,视许盈为自己的‘主公’了,小孩子生病在这个年代很容易死人。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以他现在的念头来说难以理智看待,患得患失是难免的。 裴庆又揉了揉眉心:“心思太重,垂髫小儿想那么多做甚?” “若是一般小儿,你也不会放在心上了。”羊琮随口应了一声,并不把裴庆的话放在心上,也没再在这件事上说什么。只是又两日,将要乘船渡江时,正逢许盈初愈,裴庆去给许盈诊脉,他也随之一同前往。 许盈病了这两三日,虽然现在病好了,脸上看着却还是有一丝病容。裴庆和羊琮到的时候正好一拨人走——许盈来南方虽然是蹭了羊琮的车队,托他一路照看,但不可能到了南方还赖着人家。 另外,如果让许盈小小年纪就独居,这也不好。大族家主的郎君总不能关起门来过日子,或者说哪怕是关起门来过日子也不是一亩三分地的事儿!他身边若只有奴仆,有些事总是不方便。 所以同行的还有一位许氏旁支的长辈及其家人,这位许氏长辈颇有文名,但又不至于闻达四方。一同去豫章,一方面总能充作半个长辈,另一方面也能给许盈启蒙,不至于误了读书的事。 刚刚送走这一拨,羊琮和裴庆便来了,婢女仲儿哪里敢懈怠,事实上两人一来周遭便有一圈人行礼。只有许盈,因为初愈还躺在锦衾之中,起身的功夫慢了半拍,被羊琮居高临下给按了回去。 许盈听到一个年轻又沉稳的男声:“躺下罢!” 许盈又不是真的礼节学迂了的,既然对方给他省了麻烦,他自然也不会推辞。这时裴庆又让许盈伸出手来,他还要确认一下许盈的脉象。一边诊脉,他一边与仲儿说话,说的是许盈的日常情况,判断有无不妥。 羊琮在一旁看着,忽然道:“你那日救了两人,还记得吗?” 许盈不太明白这位临川王在说什么,他又不知道羊琮看到了那天的事。这样没头没尾一说,病了几天的他没有反应过来是很正常的。羊琮见他神色迷茫便提醒他:“不是你说收下那二人的?” 许盈这才反应过来,但却依旧默不作声。 羊琮的脸色看不出喜怒,只是问了许盈一句:“你自觉此举有益?” 两人都没有发觉,他们对话时的态度完全不像是一个长辈对着晚辈,完全是同辈的口吻。 许盈自己做惯了成年人,也不觉得羊琮的态度有什么不对,他也知道羊琮问的是什么。此时又听羊琮道:“天灾人祸,饥民遍野同河汉之星,时风大坏,贼子难计如恒河沙数!天下乞活者几何?千?万?你这小儿举动,连九牛一毛、杯水车薪都算不得!” 说到这里,羊琮以一种很严厉的目光看着许盈:“难道你小小年纪已学得洛阳群臣的做派,知道行事以邀名为要了?” 前面还好,说到后面简直是一种指责了,一般孩子要么是听不懂(当然,听不懂这种话的孩子往往也不会招来这种话),要么就是手足无措起来。 而许盈,他很平静。这种平静并非是因为他问心无愧,或者心理素质极佳,并不会因为羊琮几句话就被击溃心理防线。而是因为这个问题他其实已经在这几天翻来覆去地想过了! “舅父此言...”许盈说了几个字,然后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羊琮就这样看着他的眼睛,这是一双很干净的眼睛,还不同于小孩子的那种干净——小孩子的干净其实是什么都不知道。 许盈轻轻摇头,没有解释什么‘邀名’的话,只是道:“我知道世上受苦的人千千万万不止,该有百万、千万人乞活,救一个人除了让自己良心好受些许,于天下而言连沧海一粟都算不得...但...但还能如何呢,舅父?” 被一双这样干净的眼睛看着,羊琮忽然感觉到了极大的心虚,甚至躲开了许盈清澈的目光——他明白许盈话中的意思,是的,除了做这一点点眼前看到的事,救眼前看到的这一个人,他又能如何呢? 不只是许盈,这样的事就算落到羊琮这个成年的宗室亲王身上,他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羊琮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却来质问一个孩子?这确实是令人心虚的——但他心虚的其实不是这个。 他心虚的是他其实什么都做不到...正是因为做不到才去逼问一个孩子,以为可以从别人那里‘毫不费力’地得到一个答案。或者相反,什么答案也得不到,以此让自己好受一些——不是自己不想伸出手,而是伸出手了也毫无用处。而且这样想并不是他消极,而是其他人也如此! “舅父...”这个称呼有些生疏,毕竟两人之前也没见过几次面。许盈抬头看着羊琮,但视线并未落在他身上,而是有些出神:“救一人与一人不救,于天下亿兆而言实无殊异,但、但我非得救他不可啊!” 许盈上辈子的记忆回归后,他已经被这个时代给惊吓到了,他分明感受到了强烈的格格不入。人不只是人,而是属于自己成长的社会的人!哪怕同样都是现代,从和平发达的现代国家进入军阀混战的第三世界国家,也要面对完全不同的三观,完全不同的生活,并由此产生强烈的内心冲突。 更别说现在是穿越了近两千年的时光!连联系自己熟悉的那些人和事,想要找到明白自己这种茫然的人都做不到! 当他亲眼目睹有流民为了一捧粟米拿石头砸死人之后,之前种种堪称‘温和’的冲击一股脑爆发了!暗红色的血一点儿也不鲜艳,特别是黑压压的天空下更让人透不过气来,那一瞬间他觉得空气就像是那个人头上的血一样粘稠。 最后一点点‘侥幸’,最后一点点隔着窗户纸的‘模糊’统统消失了,他不得不亲眼目睹,甚至亲手抚摸这个时代的鲜血、残酷。 那时他甚至来不及生理性不适,就像是一只被卷入了海上波涛的小船,被海浪一次又一次地推上去又砸下来,那一瞬间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头脑一片空白,浑身无力,像个即将跌入深渊的人。 恐惧又什么都做不了。 当时那个叫关春的少年求他救他,仿佛是一根绳索。他拽住了这根绳索,不说从此回到了人间,至少不会立刻掉下去了——所以他非得救他不可,他其实不是在救那个少年,而是在救自己! 什么都不能做的时候,他至少还可以救这个人...在这个世道,到处都是他眼里‘不正确’的事,或者说,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时代在他眼里都是不正确的!而如果这个世界都不对,至少他不要跟着不对,至少他可以做自己眼里正确的事。 于是得救了! 许盈的眼睛里有一种让羊琮这个成年人也半懂不懂的东西,他听他说:“没有差别这不是什么都不做的道理,而且真的没有差别吗?” “做和不做,又怎么会真的没有差别呢?哪怕是亿兆分之一与‘无’,这也是有差别的。” ※※※※※※※※※※※※※※※※※※※※ 感谢在2020-08-05 05:37:30~2020-08-06 05:01: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7039116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2 章 滚滚长江,这确实是华夏历史上一条十分重要的河流,只不过她在历史上粉墨登场的时间还没到。 华夏文明的核心前期在黄河流域,等到江左风流荡史书,那要到唐宋之后了。在这个江南第一次大开发的节骨眼上,长江对于中原地区的人来说远远比不上黄河,只能说是四渎之中的‘小弟’。 这还不是她的时代。 不过,即使是这样,长江的重要也是有目共睹的。这里此时或许并不是什么黄金水道,但却是分割南北的‘天险’!若在南方建立小朝廷,天然就要安全许多...当然,这样的天险要发挥作用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野心家们没有把江南放在心上。 当江南成为重心,成为帝国的‘膏腴之地’,那么不断膨胀的野心会自动填平长江天险——其实这样的事再正常不过了,人类的贪婪是无穷无尽的,在一千多年后即使是海洋也可以填平,更不要说只是江水滔滔了。 在这个时候,长江是北地人士南渡时必要经历的,不然南去也不会说成是‘南渡’了。 早在出发时就有人先一步来到这边准备,等到临川王羊琮一行来到渡口,船只早已准备齐全——他们可是大队人马车辆,还有大量的行李,不是寻常渡船能渡的,如果不提前准备,在这渡口又要耗费时日! 为了渡船,许盈身边的人都很忙碌,这又是许盈陌生的事了。如果是上辈子,渡过长江无论是走跨江大桥,还是坐渡轮都是很简单的,花钱不多、耗时也不多...但如果是这时,人力物力还在其次,关键是其中可能存在的风险。 好在他们人多,又有本地刺史派出府兵水军一路护卫,这方面的风险压到了最低。 而就在许盈一行人忙着渡江时,收到信的豫章园墅也忙碌了起来。 此时的江南相对于中原地区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其中最明显的就是‘人口密度’差异巨大!即使是一千多年后,人口密度依旧是衡量一个地区发展程度的重要指标,更不要说是古代了!古代的大多数生产活动都依靠人力,甚至是只能依靠人力!这种情况下,人就是一切,这可不是说说的。 南方在这方面远远落后于北方,以此时不太精确的人口普查来看,大约也就是五百多万生口。又有一些豪强大户隐匿人口,实际的人口或许多一些,但也多不到哪儿去——南方的地方豪强也强势,但地广人稀,隐匿人口不像北方那样厉害。 北方即使是经历了大量兵灾,此时的生口也应该在两千万上下,而且这其中还囊括了大量‘精华人口’。 但即使是这样的南方,也有一些地区相对发展的好一些,相较于北方并不落后。南方的落后是平均之后的产物,毕竟这里地广人稀,还有很多地方是没有开发的原始区域。 比如说三吴精华区域,早在东汉末年‘七国争霸’之前就已经完成了初步开发,单以郡县来说人口不会比北方中原地区少,开垦田地也很多。而‘七国争霸’时又有南方政权建都建邺,以三吴为后花园,成为基本盘,这里的经营就更进一步了。 到了如今,三吴已然是江南精华,很多时候北地说起江南也就是一个三吴了。 然而事实上,除了三吴,江南还有其他地区也开发的不错,譬如说许盈这一次的终点豫章郡南昌县。 豫章郡很早就被经营了起来,设立‘豫章郡’是汉高祖时没错,但这块土地并不是凭空设郡,而是在原有的庐江郡等地上分割合并而来。之后这里又屡次合并入诸侯国之中,经营颇好,再加上地理条件优越,此时已经是江南地区非常重要的地区了。 南北要冲、人口汇集,逐渐兴盛。 许家为了给许盈在南方安家,在豫章郡郡治南昌置下了一所园墅。这所园墅位于南昌城外南面,因西边修建了一陂塘,所以命名为东塘庄园——陂塘是此时南方正兴起的一种水利设施,利用陂塘恰当的话可以得到大量肥沃土地,哪怕是国家力量衰弱,做不了大工程,地方豪强也愿意资助一部分,这对他们肯定是有利的。 东塘庄园是一个很成熟的园墅,早在许家买下之前就有人经营了。只是庄园所属的主人并非什么势族,只是寒门而已,所以经历政治动荡,一下就败落了。这之后家产被瓜分,本来这座园墅已经被当地豪强当作了囊中之物,但却没想到一下被许家捡了便宜。 也不能说是拣了便宜,为了拿的安稳,许家是和当地豪强做了等价交换的。 在得到这座园墅之后,许家就转移了一部分佃客、衣食客来,和原本留下的一些佃客合流,又安排了一些管事、门人、典计打理这里,使之更进一步得到开发。等到一切都妥当了,这才送许盈过来。 在东塘庄园的管事等人都知道,他们管理这里并非天高皇帝远,只是前期来整治的而已。等到一切完备,主家小郎君便会来此长住——这是早就知道的事,所以接到信件说小郎君已经到庐江了,并不意外。 只是打点起上下,尽力不出纰漏而已。 又几日,又有信件送来,这时不只是送信人,还有两骑兵一起到来,他们原是临川王亲兵中的前哨,过来打探情况,安排后续事宜。 “明日大王与小郎君便到?”似乎是为这个速度感到惊讶,管事邹大安置好送信人和骑兵还嘟囔了几句。不过也没说太多,而是抓紧时间做更多准备——不只要为小郎君接风,还要招待临川王这位贵客!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忙忙碌碌中,是夜,东塘庄园的几个管事都差不多熬了一宿,只在天快亮的时候稍微眯了一会儿。然后就是在庄外等待,既然不知道车队抵达的精确时间,那就只能一直等了。 车队抵达东塘庄园外时,已经是午后了,昨晚一夜未眠的管事们正值最疲倦的时候,这时却不得不抖擞起精神来。他们先接到了一队前哨骑兵,从骑兵那里得知大部队还有一刻左右就到,这给了他们最后一点儿时间做准备。 这点儿时间别的什么都做不了,也就能提振提振精神面貌了。 几位管事站在最前面,其中又以邹大这个大管事为尊。几人都穿着差不多的青色丝绸衣裳,发髻上戴幞头,脚下着布履,这样的打扮在势族奴仆之中非常常见。只有邹大腰间有一枚深色碧玺带钩算是贵重,带钩是踏云虎的造型,雕刻寥寥几笔又生气不断,显然很名家所制。 此时男子所用带钩是非常重要的,也算是非常隐晦地表明了身份——带钩一般不会大的夸张,大多数还很小巧,若是本身材质不属于特别耀眼的那种,不注意看是很难察觉的。而对于有身份的人来说,本来就喜欢这种低调的炫耀。 普通人根本用不上带钩,材质一般的带钩像势族管事之流也能用的起,但一般没人用。 没别的意思,就是身份上‘不恰当’。 几位管事身后则站着他们的心腹并典计等人,也算是东塘庄园的‘中层管理人员’了。至于真正的底层人员,除了准备迎接的,都不在场。一方面是身份不够,另一方面也是庄园中有做不完的事,有些岗位离不得人。 等了一上午,几位管事偶尔还能活动活动、休息休息,其他人哪里敢!到了午后站的都有些头晕眼花了。所以这个时候车队到来,最高兴的就是他们!至于之前心中小小的紧张和疑虑,至少此时是想不起来了。 车队出现在庄园外一条大路尽头,很快就近了。这回羊琮没有骑马,而是从车中出来,虽然没有穿着象征亲王身份的服饰,只是一身便服,却因为其不怒自威的气场让迎接的一干人等毕恭毕敬,立刻知道了他的身份。 众人纷纷行礼,羊琮没说什么,只是看了看身后:“这是你家,还不下来?” 这个时候一个穿青绢深衣的垂髫童子才从车上慢吞吞下来,因车厢太高,还得旁人去扶——羊琮看不过去,伸手将他拎了下来。 众管事之中只有郭虎多次见过许盈,虽然一年没见,小孩子变化很大,他却是不会认错的。先于众人行礼问安,众人觑着郭虎如此也连忙道:“小郎君安!” 许盈也认出了郭虎,郭虎是一个二十七八的年轻人,和名字不符,他生得清清秀秀。他父亲颇受许盈父亲许勋信任,他少年时就在许家宅中行走,有机会接触到内院,还给许盈母亲杨氏做过一段时间的车夫,许盈因此见过他好几次。 虽然没说过几次话,却是眼熟认得的。 所以许盈一眼扫过这些陌生管事的时候在他身上目光停留的最久,但许盈并没有因此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第 13 章 东塘庄园原本就是一新兴寒门的居所,所以兴建的十分完备,有相当适宜居住的建筑群。 这个时代有所谓的寒门和势族的说法,但‘寒门’可不是日后说的‘寒门子弟’那么简单!事实上,寒门已经比很多普通黎民百姓地位要高了!寒门至少还有家谱之类的东西证明传承,寒门子弟往往也是读书的,而这些普通老百姓并不具备。 另外,有些寒门还非常上进,比世家大族要有活力的多,敢于在政治风波中下注,也非常精于经营产业。所以,不少人家虽说是‘寒门’,实际上日子富贵,比一些清贫的势族更加富有。 东塘庄园原本的主人就是这样一个寒门,发家之后虽然名下经营各种产业,但在这个年代最重要的产业当然还是土地!这不一定是最赚钱的,可在时人眼中这就是立身之本,是最可靠的家财! 在这些土地中,东塘庄园是其中之一,也是最重要的,因为阖族上下都聚居在此。 大概是有一次做好,今后不必再费心扩建、修补的想法,这里主人居住的建筑群规模很大,材料上乘,许盈被引进庄园中的时候抬头就看到梁上用鲜艳名贵的颜料画着各种吉祥传统的图案。 大概是这些建筑物落成不久的关系,看上去还很新,完全不同于许家在洛阳时的宅邸,华贵是华贵,仆人也勤于打理,却还是常常让许盈觉得太老旧了,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非要说这里有什么不好,大概就是前代主人的品味不算太高明,很是暴发户...之前过来收拾这里的管事们应该已经调整改动过了,但还是有很多细节透露出了这一点。这就不是一时半会儿改的过来的了,得新主人于日常中一点一点改变。 许盈和羊琮被请进了园中,安排的人显然十分老到,并没有引到正院中去,而是先给他们安排了房间。不只是他们,凡是重要人物都单独安排了屋子,至于奴仆婢女马夫兵士亦有去处。 这个时候一路舟车劳顿,无论是什么招待都不会让人满意,还不如让人好好休息一会儿。 许盈踏入房间,就有园中婢女端来热汤为他洁面。等到他清爽了一些,屏风后的浴桶也布置好了,沐发浴身一番浑身松快。这个时候又有人送来各种水果,待会儿要用餐的话这个时候吃了填肚子的食物似乎不太好,可要是考虑到一路劳累腹内空空,让人饿了肚子就更不好了! 还是水果最相宜,只要不是吃的太多,一点儿也不耽误之后用飨食。 现已是深秋,许多水果都能吃的到,许盈面前摆了一盘橘、一盘切开的甜瓜、一盘荔枝。别的也就罢了,荔枝倒是让许盈有些惊讶。 “此时尚有荔枝?” 荔枝是夏天的水果,这个时候又没有现代的种植条件、优良品种,还能吃到荔枝? 送水果来的婢女暗暗惊讶于许盈认得荔枝...荔枝在益州、岭南都有,但对于中原地区的居民来说就十分陌生了。主要是这个时候运输条件差,新鲜水果保鲜期又很短,如果不是去过原产地,一些地区特有的水果外地人往往是不认得的。 哪怕是知道此物,也不见得能和实物对照起来。而现在看许盈毫不迟疑地指出了荔枝,显然是十分熟悉的。 婢女暗暗记住这一点,只觉得这位以前没见过的小郎君果然比传闻中还要得宠! 若是身处北地想要吃到荔枝,那代价可就大了!哪怕是许家这样的大族也不可能专门做这样的营生,至于偶尔意外获得荔枝,必然是要奉给亲长。小郎君要是见过吃过的,这本身就说明了一切。 婢女温声解释:“禀小郎君,岭南湿热,此时亦如夏日。有岭南人培育良种,令荔枝晚结实,此时亦有荔枝,只不过十分难得!” 其实从岭南到豫章路途依旧很远,但两地之间可以走水路。如果是走水路的话中间只有很短的一段陆路,此时的水路相对于陆路在速度上具有压倒性优势,所以如果是有财势的人家,吃吃荔枝龙眼什么的比江北居民要容易多了。 许盈对于婢女的解释并不意外,古人其实也有培育良种的意识,并且在这个时期得到了许多丰硕的成果。只是在得到良种之后,这些人往往敝帚自珍,将其视之为发家致富的凭借——这本身没什么,只是乱世之中,即使是王朝更迭都是常事,更别提其他了。 经历天灾人祸,没有被传播开来的良种就这样毁灭的例子太多! 而得到这些良种往往具有运气成分,日后也难以复制,所以很多此时史书上记载的良种都失传了。 这种荔枝说不定也是其中之一。 许盈说话时已有婢女净手之后给他剥橘子、剥荔枝,许盈要自己伸手,仲儿却摇了摇头:“郎君仔细污了衣裳。” 想到丝绸难以清洁,也不耐洗,弄脏了是更大的工作量,许盈讪讪地放下了手。 剥橘子的是刘媚子,剥荔枝的是吴女,两个人都剥的又快又好,剥出来的果肉十分完整干净——这个时候的果种不如现代的,很多水果果肉与果皮之间比较紧密,没那么好剥,若让许盈自己动手是绝对做不到这么好的。 刘媚子还格外有巧思,将橘子上白色的筋络也撕掉之后,一瓣一瓣的橘子在圆盘中摆成了花形,好吃又好看。 吴女则是细心又利落,用小刀剖开荔枝肉,然后刀尖轻轻一转,荔枝核就拨到了旁边一个小碗中,只剩下晶莹剔透的荔枝果肉整整齐齐地放在一黑瓷盘中。 许盈上辈子吃惯了各种各样的水果,倒是不觉得吃几个水果如何。反而格外看重这处理水果用到的人力,这样细致周到,在享受之余又有些不适应——这倒是和时人相反了,此时什么都不便宜,唯独人便宜,人力一向不被人放在眼里! 另一边,受到差不多款待的羊琮显然更符合当世之人的普遍反应。沐浴之后正半闭着眼由婢女梳发,此时送水果的婢女就来了,一同来的还有裴庆。 裴庆在一旁的独坐上坐下,看了看送来的水果,道:“到底是大王受优待,这荔枝我就没有。” 他倒是没说这不是待客的礼。 此时很讲究待客礼仪,一般来说如果家中拮据,麦饭蔬食也可以,并不会有人一定要求鱼肉。忌讳的是主人自己吃肉喝酒,却给客人不一样的待遇,或者将客人的待遇分等级——此时的人不如汉时性烈,但也很讲究荣辱,为了这种事结一辈子的仇一点儿也不奇怪。 但现今情况又不同了,在一般人眼中他是跟着羊琮的,属于羊琮的下属,待遇相同反而是另一种失礼。 不过,他那里之所以没有荔枝,也确实是因为荔枝难得——这个时节的荔枝本就难得,还要从岭南送到豫章,这就是难上加难了。 羊琮微微抬了抬眼皮,旁边的侍女此时已经剥好了橘子,见他目光放在甜瓜上,立刻又有人将切好的甜瓜送到他嘴边。 “说来...世家大族一惯侈汰,连皇家也比不得。”羊琮目光挪到荔枝上,看不出喜怒地道:“荔枝?说来孤竟从未品尝过。” 裴·世家大族出身·吃过荔枝·庆干笑了几声,赶忙道:“在下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品尝过...哈哈、哈哈。” 其实羊琮这话说的对,也不对。 有钱的世家和寒门此时在物质上的享受是不让皇室,甚至超过皇室的,这是事实。但之所以会如此,本就是因皇家而来——当初羊氏夺了夏侯家的天下,夏侯家原本是厉行节俭来着,一改东汉以来的奢侈风气。而羊氏上位之后,原本恢复了一些的淳朴之风立刻散尽,甚至奢靡之风变本加厉。 斗富之类的事在此时非常常见。 而其中皇室本身才是最奢侈的...只不过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多久,随着羊氏的大周外忧内患、先天不足等弊病逐渐爆发,本就不强的国力衰退的厉害。再加上皇室不能节俭,内库早就空了,少府也成了摆设,如今皇家是想奢侈也不能了。 这倒不是说一国奉养的皇室还比不上一个家族,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是不至于的。只不过皇室花钱的地方也多,对此上下其手的人亦多,这又和一般的世家大族不同了。 裴庆和羊琮很有默契地不再提‘荔枝’这种‘小事’,裴庆有点儿不太自然地动了动手指,目光四处乱飘了一会儿,最终下定了决心,问道:“大王何时离开南昌?” “呵。”羊琮扫了裴庆一眼,很有深意。然后又闭上了眼:“此间主人家尚未说什么,你怎么就开口赶客了?” 裴庆难得有点儿不太好意思,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笑呵呵道:“哪能赶客啊!这也轮不到在下...只不过吧,小人不能和大王同行去临川了。” 这是之前说过的,但当时只是提了一句,此时裴庆显然没有改变想法。 羊琮倒是一点儿也不意外,也没有劝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如此也罢...不过舟车劳顿,孤也多留几日。” 第 14 章 早晨醒来的时候,注意到阳光洒过槅扇,地上留下影影绰绰的图案,许盈这才恍然间回过神来,原来自己已经来到了此次南下的终点,豫章。 “郎君可安睡?”仲儿笑眯眯地打起帷帐。大概是因为一路劳累,许盈昨晚睡的早、睡的沉,今早起床也比平常晚了半个时辰左右。而这在仲儿看来自然是大好事,小孩子就要是能吃能睡才让人觉得身体好呢! 换了个新地方,总担心许盈会住不安稳,现在至少暂时放心了。 许盈洗漱完毕之后有人送来了点心,此时不是飨食时间,但一天两餐这种事早就名存实亡了。大家族子弟,早起后用些小食是养生之道,人也不以为失礼。 “一杯枣粥足矣。”许盈指了指罐中的红枣粳米粥,仲儿立刻给他倒了一碗。至于其他的,许盈一筷子都没动,是给仲儿她们留的——婢女们都是有份例的,但那是日常两餐。其他时候吃东西是主人的特权,奴婢若要就得看各人情况,并非分内。 正喝粥的时候,一个僮儿引进来一个少年,禀报道:“郎君,这是郭管事的外甥,郭管事差遣来的。” 说完少年便行礼。 许盈一眼看过去,这少年年纪不大,不上十岁。脸生的俊秀又讨喜,有一股机灵劲儿。而且还很有记忆点...很容易就注意到他头发的颜色和眼睛的颜色——结成两个总角的头发仿佛稻草一样,但这并非是受到了虐待营养不良,他脸上有肉、白里透红,平日应该不缺营养,之所以如此大概只是天生的。 有些没有结进总角的碎发非常不服帖,好像随时要飞起来一样。 至于眼睛则是一种汉族中少见的、接近琥珀色的浅棕,很容易让人觉得他是不是有胡人血统。但看其他的面部特征又让人觉得不像...不过,不得不说这双比普通人浅的多的眼睛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特别亮,像是阳光照耀下的泉水,折射出太阳的碎片。 少年似乎一点儿也不认生和紧张,笑嘻嘻地说起了自己来的缘故——他名叫吴轲,是郭虎的外甥。郭虎与自己的妻子感情很好,但成亲十来年一直无所出,家中父母非常不满。郭虎自己倒是不太在意这些,所以收养了外甥吴轲。 这次来豫章是郭虎主动请求的,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夹在父母和妻子之间实在不好做人。不然的话,以他父亲心腹的身份,他大可一直留在洛阳,再不济也是回汝南。 郭虎让吴轲过来,是担心许盈新到陌生的地方不适应,吴轲就相当于一个玩伴和导游。他在这座庄园已经生活了一年,对各处都很了解,许盈有什么想知道的,又或者有什么要求,有吴轲帮忙都能更好解决。 许盈笑着点了点头,却没有问太多,只是在园墅中走了走,让吴轲作陪而已。但就是这样,许盈也从吴轲时不时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了不少事。 华夏贵族造园的传统是源远流长的,有自己的美学在其中。其中第一个黄金期就是两晋时期,许盈生活在这个时代也差不多——从皇家园林、顶级门第园林,到如今园林已经成了具有大笔资财人家的标配,正是此时才有的变化! 而且,这个时候的园林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美学,一般来说讲究自然之美,讲究居所和自然的结合。这一点在这座东塘庄园中可以明显看出,围墙圈起来的居住区内有竹林,有松柏,有假山,有池塘,处处仿照自然山水,但又不是真正的自然山水。 经过细心打理比自然之景更具美感。 许盈散步的这一点儿时间根本不可能走多远,所以东塘庄园别说是整个庄园了,就算是居住区都没逛多远,只能说是看了看花园一带。但从吴轲口中得知,许盈来之前庄园中最好的几个院子全都是空着的,居住区这边边缘倒是住了一些管事、典计及家人,另外打理花园、整理房间宅院的仆人也住在这里。 但是在庄园中劳作的佃客等等,就根据工作地点的不同,安置在东塘庄园的各个角落。 东塘庄园算是一个比较大的庄园了,两百顷的土地,若这些人都住在这边,反而不方便工作——此时的庄园基本上等同于一个自给自足的小王国,规模大是常见的。之所以会有这种生产方式流行,很大原因是战争太过频繁。 战争、灾荒之下,脆弱的、一家一户的生产单位就像是肥皂泡沫,一触即碎。庄园的话则可以关起门来过日子,自给自足,如果有天灾,抗风险能力要强得多。要是有人祸,庄园的人手也可以抵御一部分。 小型庄园十几顷、几十顷,大型庄园几百顷,在世家大族来说是很常见的。 当然,完全交给一个小孩子这就很少见了——这座庄园是为了供养许盈而存在的,这自然不符合‘父母在,无私财’的大家族规矩,但许盈的情况和一般的大族子弟有些不同。 他来豫章对外有一个说法,是出家做道士了,这是为了祈福养身。父母为他准备的各种财货,实际上有提前分家产的含义,这在正常情况下是荒唐的做法,但若扯上出家为僧道就不同了,毕竟一旦进入道门很多事就不能用凡俗中人规矩来约束了。 事实上,他身体虽弱,却是贵族子弟很常见的弱,不至于要如此。 之所以要如此,既是父母宠爱他,也是家族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正在分散投资。 如今的洛阳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或者说整个天下都是。世家大族实力强大、族人众多,其实不太在意上面当皇帝的是谁,因为无论谁主政,最后还是要用他们。只不过,在这个过程中稳如泰山的是整个世家大族群体,而不是每一个大家族。 即使是势族,也有可能被摧毁在这样的动荡中。 将家族进行分支,分支之后迁族,多头下注,这也算是‘七国争霸’时期势族们就玩过的传统艺能,此时再拿出来依旧很熟练。 只不过,这有可能造成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了保留火种转移出去的旁支活了,嫡支反而衰弱甚至断了传承。从家族的角度来说这无所谓,但对于嫡支来说感情上很难接受。 出于这种心态,许勋才让许盈来南方,其中真正的目的并非养身,而是避祸!若是有什么意外,许盈就是许家新的正统继承人。 不过光光弄个人出去是不够的,不管什么时候资财、权势都是立身之本。真有意外发生,还得有些钱财让许盈有资本带着家族东山再起才是!所以许家才在豫章买下了东塘庄园,才在许盈南下的时候送了这么多人手,准备了那么多财货。 根据许勋的计划,之后陆陆续续还会送财货过来。 若是本家在接下来十几年的时间安稳无虞,需要用钱时也可以再把钱拿回来。可若是出了什么事,这就是提前布局好的一步妙棋了。 许盈现在就是许氏嫡支的一个保险。 逛了逛花园,天色就不早了,许盈还要去和临川王这个‘尊贵的客人’会合,和他一起用餐,以尽到‘地主之谊’。这既是待客之道,也算是对长辈的尊敬,毕竟从辈份上来说临川王还是他便宜舅舅来着。 许盈去见临川王,见吴轲还站在一旁,便善解人意地道:“你自去玩儿罢!” 在许盈想来,就算是受到教导,比普通小孩子更知道进退,这个年纪的孩子也应该是天□□玩,不受拘束的。 吴轲眨了眨眼睛,笑着告退了。只不过走出了院子之后,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容还在,眼睛里的笑意却逐渐消失了。那样剔透的眼睛很容易让一切附着于上的东西都变得轻薄无根起来,无论是笑还是别的什么,说散就散,然后什么也不剩下。 和许盈不同,吴轲早在一年前就来到东塘庄园了,对这里十分熟悉,并不需要向导就可以在弯弯绕绕仿佛迷宫一样复杂的庄园中穿行,有的时候走的甚至是小路。不多时,他已经回到了居住区边缘的小院子外,外头有一些小孩子在玩耍,都和他一样算是各个管事典计的子侄。 大家伙儿都认得吴轲,其中一些年纪比他大两三岁,已经懂了些事,又不到年纪在园中领差事的纷纷靠上来。向他打听道:“你见过小郎君了?小郎君为人如何,可是传闻中一般最和善不过?” 在许家这样的大族人家,仆人也惯会看眼色。谁不知道把子侄早早送到主人身边,不说成为心腹,至少可以沾些香火情,将来前程可期?但送子侄到主人身边做仆从不是那么简单的,许盈若是在洛阳、在汝南,他们这些人里也只有吴轲最有可能。 因为郭虎一家深受信任。 有的时候就算都是管事,管事和管事也是不一样的。 然而,现在许盈不是在洛阳、在汝南,他们的机会就来了——他们早听长辈说过这些事,他们很有可能要去许盈身边做事。 虽然他们家中是给许家做奴仆的,但他们从小也是自家宝贝,没受过什么委屈。此时要去主人身边做事,相比起长辈的高兴,更多的是一种抗拒。 吴轲依旧是笑着的,眼底里却有这些同龄人无法察觉的漠不关心:“此事么...小郎君自然和善...” 第 15 章 天高云淡,秋日爽朗,这在南方湿冷的深秋十分少见。 许盈才刚刚陪着羊琮吃了饔食,就有人来请他,说是众位管事要将东塘庄园的账目与他交代。 许盈从洛阳来到豫章,表面上看只是一滴水滴落在池塘中,涟漪轻微,片刻就平息了。实际上却是一滴水落进了油锅,引起的反响剧烈,这一点可能是许盈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 这次许盈从洛阳来带了不少人,不过这些人除了部曲外,要么是工匠,要么是管理本家带来的财货的人,再不然就是专门侍奉许盈的人。至于东塘庄园这边,并没有再安插人手的意思——或者说,最多也就是部曲的家人参与到庄园的普通劳作中。 对庄园‘领导层’是没有影响的。 但这种事现在这些庄园管事不知道啊!或者说,就算知道了也不能完全打消他们的顾虑! 虽然时间很短,但他们已经习惯自己是庄园中说话算话的人了,并不希望有新的人来分权。若许盈是成年的许氏子弟,他们就算是有想法也只能按下去,上下尊卑有如天堑,正常情况下是没有人敢挑战的。 但许盈偏偏是个‘孩子’,这就让某些人心思活络起来了。不见得有多少大逆不道的心思,只是弄权牟利的想法难免出头——做管事的,总能有余地捞钱捞好处,但如果没有人掣肘,肯定能捞的更多、更轻松。 现在许盈人已经来了,总不能塞回去,那就只能尽量让他不管事了。心思活跃的管事们并不觉得这件事多有难度,在他们眼里许盈就是一个小孩子而已,而成年人看小孩子总是觉得幼稚、单纯,就连心机也显得太简单! 小孩子而已,就算是郎君,又能多难搞定? 但不管怎么说,许盈都是个至关重要的人物,他的身份摆在那里,即使他是一个小孩子,一些管事也得因此考虑做些什么。再者说了,在这些管事看来,许盈是个孩子不错,但他身边的人不是啊!但凡有精明的、忠心的,事情就会难办很多呢! 这也是许盈的到来让原本平静的东塘庄园不再平静的原因。 当然,许盈还不了解这些,管事来请他时,他是真的以为单纯地报账而已。或许对着一个小孩子报账很奇怪,他自己懂账目,可按照普通人的常识,他这样的小孩子应该是弄不懂的。 但这也不算什么,许盈到底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几年,很清楚有些时候大家敬的是他的身份,而并非是他这个人本身。 就像是几岁登基的儿皇帝一样,不管几岁,皇帝就是皇帝,该有的礼节和尊敬一样不能少。 许盈被请到了正院正厅旁,一个比正厅稍小一些房间。这里早已铺好了坐席,最上方的位置就是许盈的,席上放着一独坐。至于众管事则依次坐在他右手下方,每人身后都有人捧着一些竹简。 这些竹简其实就是账册,虽然很早就有了纸张,但即使是现在纸张依旧没有取代竹简。这一方面是因为造纸技术并不算成熟,书写体验不够好,成本也没有优势。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个时代信息传播、商品传播很慢,很多小地方根本不知道有纸,或者知道了却用不上。 相比之下,竹简就要简单易得多了,有竹的地方就用竹,缺竹材的地方也可以用木片...如果不需要频繁转移、需要记录的东西也没那么多的话,用竹简的体验也不会太坏。 这些管事一个一个给许盈说明东塘庄园的经营现状,首先是邹大,他介绍的是大致情况——许盈一样一样听着,才知道自己真的很有钱。 他以前随为官的父亲在洛阳生活,他当然知道许家这样的大家族是很有钱的。就算他不知道,看看自己吃的穿的,房间里用的摆的,那也该知道了。但是给家族子弟的‘零用钱’是有限的,没成年的家族子弟,即使是嫡支也没有多少自己自由支配的钱财。 他对此没什么感觉,毕竟他没成年,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 现在则不同了,虽然家里一同送到豫章来的财货,其中大部分都属于家族,只是放在这里保管而已。但其中一小部分,以及这座大庄园都是属于他的没错!即使他年纪小,想要大笔花钱肯定会有人拦着,但他真的要花钱,难道还有人拦得住? 这也算不上对他特殊优待,事实上这更像是提前给他分家了。若家族本家那边不会出事,那同辈兄弟到了分产的时候,估计也没他什么事。 整个东塘庄园两百顷左右的土地,大部分都是平地,除了少数诸如大宅及其周边区域,其他地方都划分成区块经营。占地面积最大的自然是粮食种植区,有一半以上的土地都拿来种粮食,其中以水稻为主,间杂粟、麦、菽之类。 剩下的土地中,还有桑林、苎麻林、菜园、果林、竹林、木材林占地面积比较大,其余的像是种红花靛蓝之类的染料、鱼塘、各种各样的小作坊等等则占地面积相对较小。 在这座庄园中总共有两千多劳动力工作,这还没包括某些佃户家没有劳动能力的老人和小孩。但就算是这样,人手依旧不够!可以说,许盈这次带来的三百部曲一方面让管事们有些忧虑,另一方面也是欢迎的。 这些部曲的家人也能够成为劳动力,如果许盈什么都不懂,他们甚至可以让部曲本人脱离军事训练,加入到庄园劳动中来! 这样规模的庄园,如果只是种粮的话,这么多人其实是绰绰有余的,毕竟此时的农业生产还远谈不上精耕细作。但问题是这是一个多元化经营,并且有许多作坊的庄园,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像是桑林多就意味着缫丝织绸的人多,织绸又要多少人手? 再者,如靛蓝、红花、草药之类的经济作物,繁忙季节需要的人力可能百倍于粮田——虽然算平均工时的话不会那么夸张,只是抢收抢种的时候特别惊人,但就算是这样需要的人手很多也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古代农家种植粮食作物占到了绝大多数,极少有种植经济作物的,这一方面可能是因为缺乏技术,但更多的是小家小户人力不能及!不然的话就不能解释为什么不大规模种菜。 一般的农户也可以种菜——他们总要自家种植蔬菜的,并不缺乏这方面的技术,而种菜获利也可十倍于田亩。但种过菜的才知道,一户人家可以耕种二十亩稻田,却不一定有足够的精力照顾两亩菜地! 事实上,因为有本家一直输送人手过来,东塘庄园已经算是豫章诸多庄园中人手比较足的了...很多差不多大的庄园人手能够上千,就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这样人手充足、经营多养,带来的收益也是很大的——在一个大多数人都吃不饱穿不暖的古代社会,有的时候发展那些‘高大上’的产业,可能收益还远远不及农业和纺织业等基础工业。 “今岁丰收,小人也算不负郎主所托。”邹大笑了笑,说的话很谦虚,但一些不经意的神态却泄露了他的自矜。 原本的东塘庄园也是有一些存着的财货的,当初买下庄园的时候一起买了下来。毕竟当时的庄园还养着一些佃户和匠户,上上下下许多嘴等着吃饭,真一点儿东西不留,怎么过日子? 然后又由许家的人经营了一年多,遇上了一个好年景,如今也算是仓廪充足。 此时金属货币已经在大规模交易中可有可无,实物交易更能被广泛接受,一般来说衡量财富的单位都是仓库中存了多少粮,有多少绢布之类。以此来说的话,东塘庄园的两个粮仓中总共储存了十万斛左右的粮食,而且大多数是稻米,又有仓库存了绢两千匹,麻布六千匹。 十万斛粮食的存量确实让人惊讶,许盈听到此处便问道:“庄园中亩产多少粮食?佃户嚼用是多少?” 邹大笑着道:“如今豫章最上等粮田亩产稻米二十斛,只是这样的粮田太少。庄园中稻田一亩平均产粮十斛出头,亦算上佳!至于生口嚼用,壮年劳力一岁食二十四斛粮,妇孺老人则相应减量,两千多生口四万斛粮食绰绰有余。” 许盈心里算了一笔账,这等于是说一个壮年劳力一个月两斛粮,相当于四十五市斤的稻米。就算此时饮食结构单一,饭菜也没有什么油水,使得普通劳动者的饭量很大,这应该也是足够的。 但这样算似乎也得不到十万斛的存粮,毕竟不只是人吃饭要用粮食。再者说了,没有损耗吗?难道说是东塘庄园以前的库存不少? 许盈没有马上问起这个,只是将这件事记在心里,然后就点点头看向管事们,让管事继续说庄园的事。 第 16 章 华夏从很久以前就有了自己的会计制度,和其他地区独立发展起来的会计制度一样,华夏的会计制度也经历了由简单到复杂的过程。一开始的时候就是最简单的结绳计数、刻画实物图像,不需要经过任何学习也能理解这种会计制度。 而后,生产力发展,建立了强大的部落方国,乃至于国家,这个时候原本简单的会计制度因为其过分繁琐和原始,已经不再适宜这个时候的生产、组织,新的会计制度就诞生了——至少西周时就有了‘月计岁会’这样的记载,还设立了司会、司书、职内、职岁、职币这样的职位专门管理国家级别的会计工作。 根据这些职位司掌的工作来看,这个时候已经使用了单式记账法。 单式记账法非常简单,在单式记账法下,将每一笔账目都单独看待,而不会考虑这笔账目与其他账目的牵连。这种记账法自然无法和后来更成熟的复式记账法相比,但它也有好处,即理解简单,更符合大脑思考的习惯。 事实上,世界上的各个文明基本上都是从单式记账法开始的。这不是巧合,而是它的思路简洁直接,更让人适应。 单式记账法在华夏历史上存在了很久,虽然历史上不断有改进,但没有改变单式记账法的本质——许盈知道现在使用的记账法是‘三柱结算法’,而这也是一种单式记账法,只是相比起原始的单式记账法有了一些改进而已。 比如原本的单式记账法是文字叙述性的,现在账目‘出’、‘入’之类都有符号表示,相应的格式也规范了许多。虽然只是这种程度的修改,也让账目没有了过去的那种‘眼花缭乱’,变得简洁明了了许多。 而‘三柱结算法’中的‘三柱’,实际上是指账目中的出、入、余。用不太专业的解释,出就是支出,入就是进帐,余就是结余,在本期之中‘入-出=余’。 明白了三柱结算法是怎么回事之后,再听东塘庄园的众管事报账就再简单不过了。 所以许盈才敢说自己懂账目...要是换成上辈子,这话他是不敢说的。现代社会的账表其实是非常复杂的,一般人最多就是听说过一句‘有贷必有借,借贷必相等’,看过一个会计恒等式‘资产=负债+所有者权益’这样。 可真要问他们从根本上理解了这些没有,其实是说不出所以然来的! 会计的工作在大众印象中就是算算账,好像学过加减乘除的人都能干,这个概念在过去行得通,但在现代社会是不能了。 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一般人知道账户的分类吗?晓得复式记账下账目怎么在多个账户中登记吗?清楚会计的核算流程吗?编制会计报表又是怎样的工作...什么都不知道,怕是连填制会计凭证这种最基础、最没有门槛,看似普通人也能做的工作中也会犯各种细节错误。 许盈曾经的一个网友就是会计系的大学生,他听过对方抱怨这些,所以才知道了一点点。 相比起现代社会那复杂的、普通人完全应付不来的会计工作,此时的账目比较容易造假,不怎么需要技术,事后查起来也比较麻烦。但这并不代表此时的会计工作就是造假的天堂了,事实上,正是因为操作的简单,没有经过太多的中转和遮掩,问题一旦暴露也会比较直接。 许盈耳朵里听着,单看一条一条的账目似乎没什么问题——这是废话,按照三柱结算法,入-出=余,不牵涉其他账目,只看本期账目这都出错的话,那纯粹是表面功夫都不会做了! 但许盈心里知道,账目绝对不会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这不是他心理阴暗,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想别人,而是下面的管事捞钱捞好处这是众所周知的秘密。当家人要做的往往不是揪出每一个蛀虫,揪出来后先不说下面的人心要乱,只说换人来做吧,又能换到不一样的吗? 当家人要做的是分辨管事们捞好处的程度,过手的时候沾一点儿,算是辛苦费,让自家日子好过一些,这没有谁会说什么。但要是捞的太厉害了,生怕不能把主家的好处扒拉到自家来,这就不得不处置了!不然其他人都这样干,再大的产业也要被蛀空了。 许盈属于记性很好,大脑构象能力也很强的那种人。 他小时候曾经上过速记班、心算班,也曾经练习过下盲棋,另外学的才艺也多(大多属于少年宫兴趣组的程度,但他确实从小就兴趣杂)。虽然对于这些他都只能说是浅尝辄止,进入高中之后唯一还在坚持的事就是书法,除此之外就连从小一直练习不断的琵琶都暂时放下了。 但不管怎么说,其中一些确实锻炼了他。 所以管事们一股脑报出来的账,他过了一遍就记住了七七八八,这种记忆是一种即时记忆,很快就会忘记,但这时也足够用了——同时,他还在心里算出了一些账,不敢说所有的问题都找出来了,至少几个明显的问题已然了然于胸。 这不是他水平高、能力强,就算不像他那样会一些心算、速记,拿到账本之后反复看几遍,理清楚账目之后肯定也能找出这些问题。 这些问题都太明显了。 只能说,做假账的人努力过了,但他们的努力只是让每条账目中,本期之内‘入-出=余’而已。如果两边无法相等,那就修改某一个数字,至于修改了这个数字之后会不会导致一些相关联的账目也要修改,有的地方兼顾到了,有的地方却没有。 账目这种东西其实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即使是单式记账法的时代也是如此。比方说卖出一些稻米,收入一些绢布,这笔是赚到了,就会有所谓的结余。若是中间落了好处,无论是出的时候昧下了稻米,还是在入的时候私留了绢布,都会导致结余不对。 要是为此修改稻米,那就要牵涉到稻田收成了,这个当初肯定也是有记载的。要是修改绢布,那么就会和市面上绢布售价产生差异...所以,无论改动哪一个,都要往上追溯再改些别的。 这已经是相对简单的账目了,要是那种需要过好几道手的商品,比如说作坊里生产的那些,上面的链条节点会更多,那每一个跟着也要改,一层套一层就像是套娃一样! 记账工作也不是掌握在一个人手里,先不说有没有时间精力一个一个改过去,就算有,那又有那样的权限吗? 其实这个时候很多账目记录都很粗糙(这不是工作不认真造成的,而是现有的生产条件、商业活动下必然会有这样的结果,所谓标准、精确,这些都是工业社会才有的特征),再加上商业活动所依赖的外部条件瞬息万变,造成了一个巨大的黑箱,这种情况下,不是很大的账目问题都不见得是真的有问题,很有可能只是正常‘误差’。 比如说粮食储存就会有损耗,这样的损耗除非提前计算好大致量,不然是一定会在账目上表现出误差的。 所以许盈的标准已经定的很低了,他发现的问题都是再明显不过的大问题,根本没有解释的空间。 无疑,他这个做法会有很多漏网之鱼,但至少不会冤枉谁——饶是这样,还有这样多的大问题,可想而知真正仔细查一回账能找出多少问题来! 然而,正在报账的管事们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或者他们根本想不到许盈已经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一个个反而十分骄傲,好像经营一年多就能积攒下这么多财货,他们真的十分有功劳一般。 眼下正等着许盈发奖赏呢! 许盈这是初到东塘庄园,理论上来说只要没犯错的,都会给予奖赏,这就像是新上司发红包一样,算是收买人心。再者,他们这些人也确实是由北到南了一遭,在这里替许盈经营产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奖赏一回并不为过——正常情况下是这样没错。 许盈看了看下面坐的众多管事,大概只有郭虎和其他人不同,露出了一丝诧异,但很快就收敛了起来。 “唔...”许盈慢吞吞地抬了抬手,让一旁捧着一盘金饼的僮儿退下——之前众管事盯着这盘金饼看了好久了,本以为这是要赏赐他们的,却没想到现在落了空。 许盈又让另一边几个仆从将一个大大的樟木箱也抬了下去,这里头放的是绢帛之类,本来也是做赏赐之用的。 他没有做出发怒的样子,只是站起身来,在那些记着账目的竹简中挑挑拣拣。 好在此时账目粗糙,竹简看着多但记得少,翻找自己想要找的东西并不难,很快许盈就挑出了四五册竹简。 孩童的声音满是稚气,但却一下让这些在家做了父亲、祖父的人绷了起来:“‘又正月中取脂五千斤’‘出肉脩八百枚得钱三万’‘出山茱萸五十斛十万钱’‘五月中素绫三十匹’...?” 念了几处,点到为止之后许盈便扔下竹简,径直走出房间,只留下一干管事一时之间呆若木鸡。 第 17 章 “这、这...”陪在末座的管事见许盈一行人走远了,简直瞠目结舌。好不容易缓过来了,忍不住喃喃自语:“小郎君是如何知晓的?” 许盈念到的账目自然都是有问题的那些,这一点他心中有数。 可是为什么啊? 管事们捞好处几乎每个人都有,这做账的事自然也人人都有参与——或许要除开郭虎,郭虎也会借用职务之便弄些好处,但他有分寸,从没有因为远在豫章无人监管就越过界去。 也是因为郭虎的这一举动,他就被其他管事和典计排挤了。在一个大家都干坏事的环境里,你一个人出淤泥而不染是得不到赞扬的,反而要受冷嘲热讽。大家都是这样,你一个人伟光正算怎么回事?是显得你品德高尚呢,还是打算找到机会就告状? 其他人成了同伙,自然不担心告状的事,但郭虎没有同流合污,这就让人忌惮了。特别是他父亲还是郎主心腹,他若是拿住了谁的把柄往上告,估计就要倒大霉!因为这个,其他人捞好处、做账、收拾首尾时都是避着他的。 众人很清楚,他们弄出来的账册不敢说天衣无缝,至少是经得起查看的。除非新来的小郎君身边有再精明不过的参谋,不然就糊弄的过去了——至于说为什么不做个天衣无缝的账册,任谁来都经得起查...他们倒是想,可是做不到啊! 还是那句话,每一笔账其实都不是独立存在的,必然与其他的账有或大或小的牵扯,不可能做到动了手脚之后修改到天衣无缝的地步。真要是能做到,那也不是一般人了,根本不必做个小小管事。 只是存在问题不代表看得出来,三柱结算法是单式记账,查起账来没有太大技术门槛,同时又对天分要求很高。就算没有经过太多训练也可以查这种账,但如果对账目没有特别的敏感,能够在众多零散、琐碎的账目中凭感觉发现账目与账目之间的联系,敏锐地洞察出不对劲的地方,那就得随便做账人糊弄了。 在邹大为首的东塘庄园管事看来,他们现在做出的账目已经足够应付了!但出乎意料的是,一下都没挨过!而且不是被许盈身边的‘谋士’给参破,而是许盈自己一眼看穿——要知道许盈在他们眼里只不过是个七岁(实岁六岁)稚童,遇到这种情况简直让他们怀疑人生。 许盈过去也有早慧的名声传出来,他们有些人是知道的。但早慧归早慧,现在却不是早慧,而是像妖怪了!小孩子是有一些从小就特别聪明的,但小孩子的聪明和成年人的聪明是不一样的,许盈刚刚的表现显然超出了大家对‘早慧’的认知。 陪末座的那个管事还在喃喃自语,怎么都想不通的他忽然看向郭虎:“是不是你!?” 郭虎也吃惊来着,他知道其他管事典计避着他捞了很多,但其他人都防备着他,所以他光光只是知道,却抓不住什么把柄。事实上,要不是这次要给许盈报账,他都没办法见到这么齐全的账册。 平常他要看账册,如果是其他人把持的部分,哪怕他理由充足,那些人也有理由推三阻四呢。 刚刚听其他人报账,他意外地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出肉脩八百枚得钱三万’这一笔,本来庄园里的肉脩是归他卖出的,但邹大说他认得一个军中知事要收肉脩,价钱比外头要强,于是这笔买卖就归他料理了。 一枚肉脩大约是十斤,郭虎当时和行商谈好的价钱是七钱一斤,八百枚肉脩就是五万六千钱,三万就差太远了。不过这笔账后也有话说,对方还支付了三十匹绢,这些绢后来和另一些交易中得到的绢一起入库了。 但问题是这笔入库账中算不到这三十匹绢! 郭虎最近刚刚查过库房,看过一些入库账,所以知道这一茬儿! 也是因为注意到这笔账有问题,他才会脸色变了——他变了脸色并非因为其他管事捞了太多好处,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有什么好惊讶的?他只是觉得总算抓住错处了!但是旋即他又意识到,只是这么一处错根本罚不了多少人,当事人大可以找借口说是哪里出了疏漏,甚至经手的邹大可能都会轻轻放过。 郭虎也没有想到的是,许盈只是听管事们报账就听出这么多问题来——郭虎又不傻,许盈点了几处之后众管事的脸色就不正常了。而且还正好点到了‘出肉脩八百枚得钱三万’这一处,显然许盈是点出了有问题的地方。 只是听报账就能觉察出这么多问题,若是仔仔细细看账,怕是更多问题要浮出水面了。 明白这一点之后,自然也就明白末座管事说的是什么。见其他人都看向自己,目光不善,显然是怀疑自己通风报信,提前告状了,这才让小郎君点出了这些。不然的话,他们实在找不到可以解释这种情况的理由了。 想到这一年多来这些人对自己的排挤,郭虎一点儿同僚之情都没有,只觉得心中一阵畅快。站起身来朗声道:“我倒是想告诉郎主、小郎君尔等做的什么勾当!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抓不到把柄罢了!若真能抓住尔等把柄,尔等还能安坐到如今?” 郭虎对着邹大嘲讽地笑了笑:“邹管事怕是没少防备郭某,其他人也是一样!若不是觉得在下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能这样有恃无恐?我知不知道尔等做的好事,诸位不是最清楚不过么?” 说罢,郭虎扭头就走,只剩下其他管事脸色变了又变。 至于之前许盈一行人,许盈一走,跟着他的婢子奴子自然连忙跟上。 对于他刚刚的表现,仲儿虽然惊讶却没有表现在脸上,依旧像平常一样只是紧跟着许盈。反倒是跟在仲儿身边的吴女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只不过很快又恢复成了平常冷冰冰的样子,绷着个小脸。 只有刘媚子,既比别人离许盈更近,又在这些事上有些藏不住。故意不明其意道:“方才是怎么了呢?我见郎君说完话,诸位管事都受惊不小呢!” 这不是刘媚子蠢笨,实际上她很聪明,只不过年纪还小,也不了解账目中有什么问题。忽然见到这些,自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不过就算是这样,她也是看眼色的小人精一个,品出了气氛中火辣辣的意味。 之所以会说出这样的话,并非她嘴上没把门,想到就说了。而是她知道许盈不会因为这些小事生气,同时也是因为她感觉出来了,那些管事应该犯错了,但许盈并不很生气的样子——她以为许盈不很生气是因为这些事只是小事,不用太放在心上。 有了这样的领悟,自然是想问就问了。 她哪里知道,事情虽说不大,只是奴仆捞好处太过分而已,但却是无论放在谁家都会严厉惩治的。只因为下面的人惯会见风使舵,若不能杀鸡儆猴刹住这风气,日后且有的麻烦!说不定就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了! 而许盈不大生气,更多是因为看问题的角度不同。这一路南来,他找到了上辈子的记忆,知道了这是怎样人命如草芥的乱世...说实在的,任何一个有着这样经历的人,大概都不会因为这种‘家宅小事’如何如临大敌了。 许盈并没有对刘媚子解释太多,只是笑了笑:“无事,不过是有些人犯了错。” 刘媚子想了想,笑了:“郎君要罚他们吗?” “唔...其实我还尚未想好。”这个回答显然是出乎身边人意料的,见仲儿都看过来了,许盈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走进自己的院子:“方才才知众管事犯了错,哪能立刻就知道该怎么罚...怎么着也该先弄清楚犯了多少错,辨析谁的错处多些,谁的少些,谁有可饶恕之处,谁是无可饶恕...” 听许盈难得如此絮叨,仲儿却是微微一笑——许盈是她从小带到大的,对于许盈的脾气她可以说是很清楚了。没有想好要不要罚人、怎么罚人,听起来令人意外,仔细想想却觉得这是许盈做得出的。 和一般的贵人不太一样,许盈从来没有把‘惩罚’当成是一种理所应当的事,即使有些人确实该罚!他似乎总是非常小心于自己的‘权力’,这让仲儿想起了郎主曾经招待过的一个大和尚,据说那是个真正慈悲为怀有大修为的僧人。 这个大和尚平常走路都很小心,只因为相对于脚下的蚂蚁,人是绝对的庞然大物,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就会不小心踩死几只。 贵人们手上握有很大的权力,一个念头就可以决定许多人的命运,甚至生死。从这个角度来说,贵人相对于奴仆婢女,确实和人之于蚂蚁没有分别。只是如同那样在意小蚂蚁的大和尚不常见一样,如小郎君这样的贵人仲儿也只见过他一个。 许盈大概是想到了什么,露出有点儿使坏的顽皮神色:“这样倒也不错,正好让这些管事寝食难安一回!” ※※※※※※※※※※※※※※※※※※※※ 感谢在2020-08-11 07:41:11~2020-08-12 07:01: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温暖的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8 章 有的时候晾一段时间再处置,比直接处置更要人命!悬而不决的那种心焦,真是谁经历过谁知道那滋味儿! 许盈倒没有恶趣味到这地步,非要看这些管事的笑话。只不过事情就有那么巧,正如他所说的,他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这件事呢,毕竟他知道这件事也就是刚刚。 他也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稍微考虑了一下就让僮儿请郭虎过来。 他不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是真心的,一方面,按照此时的说法,他是主,管事们是仆,他没有发现也就罢了,一旦发现了什么,这些人是翻不起大浪来的。即使许盈才初到,这群‘地头蛇’也不能‘造反’啊! 许盈又不是单独一个人来的,身边有的是人,还有三百部曲。 除非这些管事能鼓动庄子里两千多人裹乱,但别说他们没有那个胆子了,就算有那个胆子庄子里的两千多人也不会跟着他们干——大家都不是傻子,真当几个管事就有王霸之气,振臂一呼其他人就追随? 僮儿按许盈的吩咐请来了郭虎,速度比许盈想象的要快一些...事实上,僮儿没走多远就巧遇了来求见许盈的郭虎,显然郭虎已经回过味来了,就算许盈不去找他,他也是要来向许盈说明情况的。 之前郭虎并没有向许盈和他身边的人说明东塘庄园这边的复杂情况,一则是因为许盈年纪小,郭虎又不知道许盈的‘特殊经历’,自然只当他是个孩子,最多就是比普通小孩子聪明一些罢了。这种聪明在勾心斗角中就没什么用了,恐怕和他说起这些也不管用,他不管事啊! 二则,许盈身边哪怕有替他料理庶务的能人,情况也不容乐观。凡是能人总是多疑的,至少不是你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怎么也得拿出过硬的证据才能说服对方,而郭虎恰好缺乏有力证据。 说不定到时候人能人不信他,反而怀疑他们这些管事之间内斗的厉害,他其实也是一丘之貉。 郭虎虽然忠心,却也不是那种不顾己身的忠心。他到底没有对许盈禀报什么,这既是理智思考的结果,也掺杂了他一点儿顾惜己身的私心。 但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从许盈的表现来看,这位小郎君完全不是一般的小孩子,不能以常理度之! 之前许盈的表现郭虎看的分明,他判断这不是别人教的,而是小郎君自己真的什么都知道了! 得出这个判断并不难,郭虎对许盈身边有哪些人是很了解的,虽然一年多没见,有了些变化,却不是很大。他打眼看过去,这次随着许盈南来的人还是些他认识的老面孔。这些人譬如仲儿,聪明归聪明,却没有那份能耐! 另外,郭虎也对东塘庄园这边那些同僚相当了解,俗话说的话,‘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他在东塘山庄这段时间,有一部分日常就是和其他管事斗智斗勇,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能不知道邹大他们是什么货色? 事实上,邹大他们遮掩的还是不错的,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能一直拿不到把柄?郭虎可不觉得自己是傻瓜。 如此这般,许盈依旧能轻易看穿他们的漏洞,更能见得这位小郎君的非同一般了。 他这个时候来是为了说明事情的前因后果,和邹大等人撇清关系的! 许盈在廊下见了他——现在依旧是跽坐,虽然出现了类似小马扎的坐具,却不被有身份的人接受,垂足坐、箕踞依旧被认为是非常粗野的坐姿。独处时许盈或许能轻松一点儿,见人的时候坐着就是一种煎熬了。 他宁愿站着见人。 见到郭虎之后许盈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由着郭虎自己说。他没什么社会经验,但也知道在情况不明了的时候要少说多听,看看其他人是怎么说的。而选择郭虎来‘说’也不是没有理由的,至少众多管事之中他和郭虎稍微熟悉一些。以郭虎家和本家那边的紧密程度来说,他也应该更可信一些。 此时许盈是足够淡定了,只是苦了郭虎。许盈一言不发,只让他说自己想说的,他就只能一直说。一边说着,他偷偷用余光瞟了一眼似乎正在注视院中花树的许盈,心中暗暗纳罕。 许盈小郎君似乎比以前更少说话,也更让人难以忽视了。 以前郭虎在许家内宅走动,许家的郎君他见过不少,许盈几兄弟外,还有族里的子弟也常见。这些小郎君们‘居移气、养移体’,看起来都是一般的兰芝玉树,行事作风也往往潇洒自如、天然有气度,绝非一般的寒伧子弟可比。 但即使是在这些兄弟中,许盈小郎君也是最难以忽视的那一个。具体要说哪里难以忽视倒也说不上来,非要说的话大概是他有一种少见的沉静和笃定吧——这位小郎君说话就很迟,但学会说话之后一直说的很好,几乎没有过小孩子的那种含含糊糊、咬字不准。 而学会说话之后他也依旧很少说话,有见识的人说这才是沉稳典雅,如今世道长者都少见如此,多的是夸夸其谈之辈,更别说小孩子中了! 而这位小郎君一旦开口,基本上就是笃定了什么,不会有瞻前顾后之态、犹犹豫豫之心。这种特质在大人身上出现,也不会是一般人! 听郭虎解释自己在东塘庄园受排挤的情况,又说了自己不向许盈提前禀报这些事背后的难言之隐——许盈都只是听着,并没有中途打断。 等到郭虎说完了,过了一会儿他才道:“我知道了。” 许盈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还不等郭虎明白他是知道了什么,许盈就又不说话了。等郭虎离开,许盈才让仲儿去查,事情是不是像郭虎说的那样...其实就是查郭虎本人是不是真的那么干净,他是不是可信的! 查一个人是不是可信的,这就是仲儿他们这些内宅之人擅长的了,并不用许盈多说什么,人家比他这个半吊子懂的多得多。 不消半日,就确定了郭虎的说辞,他在东塘庄园确实人缘很差... 既然知道了这个,许盈也就不再浪费时间了,让僮儿给郭虎带话——他可以准备取代邹大成为大管事了。 许盈并没有将这件事弄得复杂的意思,头一件就是免了邹大大管事的职务,他可以什么都不做了。许盈给他两个选择,要么在东塘庄园养老,要么回汝南、回洛阳,至于这边容不得他,直接遣回去能有什么好前程,那许盈就管不着了。 他确实犯了错,这也是他应得的。 然后就是郭虎以外的其他管事、典计等人,惩罚都是一样的——许盈也做不来打杀人的事,至少他们现在犯的错不够让许盈想到‘打杀’。这些人一个是罚薪俸,半年别指望拿钱了,另一个就是一年之内再被抓住犯错的,就像邹大一样安排。 拿不到薪俸对于某些油水厚的管事来说还好,但对于另一些管事,还有更没油水的典计来说就有些难受了。不过他们之前都多少捞到了好处,许盈也没让他们还(主要是因为想要得到确切数字太难了,许盈索性不费那个功夫),两边算是打平了。 真正让人难受的是第二条,等于是一把刀随时随地悬在头顶,只要他们有做的不好的地方,再弄走他们就连求情都没有了余地——不教而诛谓之虐,这可是提前警告过,打过招呼的! “奴婢还以为郎君会度量这些人错处不同,惩处也不同呢。”许盈的命令是当天傍晚发出的,晚上仲儿服侍许盈睡下,轻缓地说了一句。 “已知没有什么苦衷,都是自愿如此的,也就没什么好分辨的了。”这条情报是从郭虎那里知道的,至于说谁错的多一些,谁错的少一些,除了邹大这个主犯之外,其他人都是差不多的。 “我不愿拖延此事。”许盈抿了抿嘴唇,脱掉外衣缩进被衾之中,半闭上了眼睛:“这类事最好是快刀斩乱麻,真要是拖延下去,邹大这些人回过神来怕是又要啰嗦,说不定还要互相攀扯。” 许盈不太想把原本的‘小事’搞成大动作,真要是那样,恐怕庄园上下都不得安宁了,说不定还要耽误庄园运转——许盈或许可以不在意耽误庄园运转的损失,但庄园中还有许多指望着这吃饭的庄园客。 这种情况下,许盈很难完全以自己的喜恶做事。 “这也够了。”仲儿笑着安慰:“如今邹大已去,其他人成什么气候?再者,他们还要悬心自己,自然只能规规矩矩做事,不敢步邹大后尘。” 许盈也差不多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第二天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来拆自己的台。这个人还不时别人,是自己的族叔——他了解到这件事的时候也有些惊讶,这是哪里来的沙雕? ※※※※※※※※※※※※※※※※※※※※ 感谢在2020-08-12 07:01:30~2020-08-13 07:43: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 5瓶;温暖的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9 章 “郎君,厨下送了水引饼来。”刘媚子脚步轻快地从外间走进来,手上捧着漆几,上面正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水引饼:“全是按郎君吩咐呢!” 许盈昨晚特别想吃酸菜鱼,现在住到了水乡,自然可以随便吃鱼。所以吩咐过了,要用菜菹和鱼肉片做羹,羹里头搁水引饼,也就是面条来吃。这些在豫章也都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一早就有人送来了。 菜菹就是素菜放盐、醋、酱腌制、发酵之后的一种风味食物,算是各种酱菜、酸菜、榨菜的最初祖先了,这种食物历史很悠久,周朝时期就有关于这种食物的记载了。这也是为了延长食物的保存时间,保证漫长的冬日里也有菜蔬可吃。 现在正是秋末,马上就要入冬了,庄园中第一批制作的菜菹已经好了,现在拿来吃不早不晚正是好滋味! 至于水引饼,其实就是用‘水引’之法制作的面食,在面揉好之后搓成筷子粗细的条状,然后放到水中,用手指头拉、扯、揪、捻,最终得到薄薄宽宽的面条...这在时下是非常受欢迎的美食。 许盈的这碗水引饼,汤色清亮,闻起来鲜香扑鼻,他舀了一调羹的汤来喝,立刻点头:“好鲜!” “自然是鲜的,厨下用的是鲈鱼呢!还是松江鲈鱼!”刘媚子爱说爱笑,在众人之中很是吃得开,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谁都不会对她藏着掖着,所以她好像什么都知道——许盈吃的东西,他自己还不知道,她已经知道了。 “要说鲈鱼并不稀罕,莫说豫章大河了,就是园中鱼池里也有!只是松江鲈鱼不同,有四个腮,只有松江才吃的到!”至于说身在豫章的许盈是怎么吃到松江鲈鱼的,那就不必问了。这年头虽然运输条件差,但总还是有运输的。 从松江到豫章,也不过就是‘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都是长江流域,走水路运输一些鱼鲜,相对而言难度并不那么大。 仲儿见许盈胃口比平常更好,也笑了起来:“郎君从不吃鱼脍,这鱼脍造了羹汤倒是用的。” “不好生食罢了。”许盈本来就不爱生吃肉食,更何况这年代也没法说消毒或者治疗寄生虫,他对生食就更加敬而远之了——他小时候还没有上辈子记忆的时候也没有吃过生食,不知道是冥冥之中的自觉,还是他的口味所致。 “郎君不用生食也好。”仲儿看许盈总是觉得什么都好:“以前为郎君诊病的徐大夫也说了,生食不宜肚肠。” 这个时候这方面的医学理论并不完备,但中医本来就是非常重视实践的医学。吃生的好不好,平常观察也该看得出来。 “那怎么许多人好鱼脍?”刘媚子正好奇发问,然而没等到其他人给她一个答案,就被外面传来的声音打断了。 外面来人了,来的是许盈的族叔许仲容,正是那位陪着他来豫章的族人,可以在这里给他做半个监护人。 因为是长辈,许盈立刻放下了调羹和牙筷,站起了身。 许仲容是个四五十岁的男子,一副文士打扮,发髻上裹着幅巾。人看上去也文质彬彬,和他的文名倒也相符。只不过相对于一般的四五十岁文士,他显得精干很多,精神十足——就这样,无端端让人有一种他很精明强干的感觉。 “玉郎身体如何了?”许仲容语气和蔼,玉郎是许盈的小名,除了父母外,族中长辈、兄姐也能这样叫他。 之前路上许盈还生过病,再加上他体弱的事情大家都知道,这样打招呼倒也不算唐突。 “已经好了,多谢伯父!”许盈亦是规规矩矩的,他现在还不知道这位族叔是来干嘛的。虽然许仲容和他一起来豫章,还成为了他半个监护人,但两人交集着实很少。 过去在族里的时候就没怎么见过,许仲容原本是在汝南的族人,后来为了扬名才去做了‘洛漂’。此时家族观念很重,许仲容去到洛阳自然依附在许盈家中。但和他打交道多的是许盈的父亲兄长,许盈一个小孩子也没机会和他相熟。 如今同来豫章,路上也没有因此多多见面...其实是很陌生的。 本来许盈已经默认两人保持一个默契了——不用叙什么叔侄情深,左右不过是尽到各自的本分,分寸之内各不干涉。 原本安排许仲容这个长辈陪他来豫章,也不是真的为了管束许盈,最大的目的是为了让这件事显得体面。这就像是大家小姐凡是行动坐卧都有丫头跟随,不然就看着不像,至于到底有没有这个必要,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许仲容没有让许盈疑惑太久,稍微寒暄几句之后他就单刀直入道:“我听说玉郎处置了邹管事,要让他走?这可有些不妥!” 这下许盈倒是不疑惑了,变成了莫名其妙...这位族叔怎么想起说这个了?这和他有关系吗? “伯父或许听人说了什么,弄错了其中内情。”许盈客客气气道:“邹管事犯了不小的错,不能不处置。如今路上不太平,我并未赶他走,若他愿意留在东塘也罢,并不缺他衣食,也算对得住这些年他为许家辛苦了。” 许仲容皱着眉头道:“你既知邹管事为许家辛苦,怎能如此不念旧情?不过是一次犯错就如此,传出去只当是我许家刻薄。” 许盈觉得这话说的不像,按照这个说法,邹大这种就该供着,因为他以前干过活儿,现在犯错了都不能管了,一旦管了就是刻薄? “伯父怎么如此偏袒罪奴呢?”许盈并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缠,也就开门见山地说了:“许家愿意白养着他,若是这也算是刻薄,天下就没有不刻薄的了。伯父这话说的太没道理,怕是对侄儿先有了成见!” 许盈并不觉得许仲容对自己有成见,对于许仲容来说,自己虽然是长辈,却也是他要交好的人——来到豫章之后可就没有了洛阳的上升机遇了,或许为了让他自愿来,许勋给了他好处,但断了可能的青云之路也是事实。 即使这条青云之路可能性极低。 如今真要说他还有什么上升通道,那关键点就在于许盈了。 来到豫章,许盈和他都是背井离乡,没有了家族支持,没有了上升通道。但许盈和他不同,许盈始终是嫡支子弟,是族长的儿子。他来豫章是为了做‘保险’,而一旦这个保险起效,或者保险失效,想办法重新回到家族——许仲容都会是许盈的‘嫡系’。 许盈好,他就好!许仲容同意来豫章,就应该是搞明白这点了才是。 而许盈之所以说许仲容对自己有成见,只是为了提醒许仲容,他们两个才是一起的。他不管是因为什么要帮一个罪奴说话,都要考虑好值不值得——要为了一个邹大坐实他刻薄的名声? 很多时候一件事到底如何,也是要看其他人怎么说!许盈待邹大肯定称不上刻薄,但许仲容这个做长辈的非要这么说,其他人听到了也很有可能会这么想。毕竟他是许盈的族伯父,其他人自然不会觉得做伯父会害自己的侄儿,肯定是确有其事才这样说的。 许盈不知道许仲容为什么要帮邹大说话,但想也知道,不可能是他真的觉得邹大冤枉,许盈的处罚太重。若两人没有亲戚关系、不是故友,那就是有些利益关系,比如说许仲容收了邹大的好处什么的。 不管是哪种情况,听到他的话都应该知道该就此为止了。 果然,许仲容因为许盈的话半晌没吱声...他这才第一次正视了这个侄儿! 他以往也曾听族中同辈说起过许盈,但他并不太放在心上。小孩子再如何又能怎样?哪有说的那么玄乎!估计就是花花轿子众人抬,见他出身好愿意说好话捧他,给他造势! 说实在的,许仲容十分嫉妒这个。毕竟时人很讲究一个‘物议’,要是在外面名气大、风评好,做什么都会很容易。他一直觉得自己出不了头,很大原因就是无人给他造势。而他梦寐以求的东西,许盈唾手可得,甚至不需要他自己谋划,其他人就为他准备好了。 如今算是第一次知道这个侄儿确实不简单,完全不像是个小孩子——虽然世道崩坏,很多大家族子弟会显得十分早慧,几岁的孩子忧国忧民、感慨时事也是有的,但那真的非常少见了。 如果不是少见,大家也不会拿这个当新闻。 许盈是许仲容见到的第一个可以称得上‘早慧’的孩子,他不知道这种程度算是正常还是不正常,但他确实因此换了一个态度。 或者说,卖队友非常熟练,几乎一点儿挣扎的意思都没有。 “如此么...那倒也罢了。”虽然邹大许下令他很心动的好处,但这样的好处也不只有邹大能给,找其他管事也是一样的...何必要多费功夫拉拔他呢? ※※※※※※※※※※※※※※※※※※※※ 感谢在2020-08-13 07:43:24~2020-08-14 08:28: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鼹鼠小姐 10瓶;从前慢 5瓶;丝心秋情、拜利麦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20 章 许盈觉得自己和‘汝水’有缘。 两辈子都是汝南许家人,所谓‘汝南’正是汝水南。另外,此时华夏大地上还有另一个‘汝水’,即旴水,又名抚河。而旴水正是赣江的重要分支。他现在所在的南昌往上游走走,不多远就能看到旴水入赣了。 临川王羊琮要去的封地临川,地名由来正是‘旴水’,就临着旴水呢!而临川郡郡治在临汝,这个地名和临川完全是同一个意思,只是更具体了一些——临的哪条河川啊?临的是汝水! 而临汝所在地正是后世临川市不远处,且后世的临川离南昌也就是一个小时车程。考虑到此时的南昌和后世的南昌也是挨着的,可以知道羊琮的王府离东塘庄园多近了。就算如今交通不便利,一个小时的车程是不可能的,但两地之间还可以走水路呢! 一日之内来回也是轻轻松松。 所以羊琮在南昌停下歇息,许盈是看不懂的。这等于是一百步路都走了九十九了,就差最后一口气,偏偏人家就不走了!这是个什么道理?去到自己的地盘休息不好吗?临川王又不是什么破落户,也犯不着在他这儿白嫖啊。 然而,即使心里疑惑这件事,许盈也没有特别去问。 主要是他对临川王怎么想的没有好奇心,谁知道那些大人物在想什么呢?既然人家没有主动提起,他自然也就不问了。人家部曲亲兵都扎营在庄外,也不用许盈养大队人马,而如果只是羊琮和他身边一些人,许盈也不差这些吃用。 再者说了,临川王那么个亲王,能在他这儿呆多久呢?迟早要去临川的。 事情也和许盈想的差不多,到了第四天时,驻扎在庄外的亲兵,还有一部分王府属吏、仆人就离开了东塘庄园,往临川去了。倒是羊琮、裴庆这些人依旧没走,对外的说法是王府尚未建成,借住在东塘庄园。 行叭,您高兴就好。 临川以前可不是哪位王爷的藩国,这长江以南过去若有宗室封王的,大抵也是长沙王、楚王什么的,总不在临川这片。所以这里没有现成的王府,若要迎进羊琮这位亲王就得从头开始建个王府。 此时朝廷衰微,不可能花大力气给就藩的亲王建豪华王府,但基本的样子还是要做的。按照汉时的礼制建藩王王宫是不成了,但可以修个小一点儿的、差一点儿的——这个时候在建筑上也没有太多的所谓‘僭越’,这个是后世才慢慢兴起来的,所以王府估计也就是豪强大宅差不多。 这样朝廷还算能够负担。 只是即使是这样也是要工期的,临川王就藩又很突然,以至于他人都到了,王府却还有些地方没有完工。 按理来说应该不耽误临川王居住,他住的地方肯定是优先建好了的。但如果临川王介意这些,不肯住进去...想来临川郡多的是豪强人家欢迎这位宗室亲王借住。非要住东塘庄园的话,应该是因为两家关系近、有交情...反正羊琮是这样说的,许盈也就信了。 “你这院中怎么破土了,这个时节还种什么花木不成?”裴庆借着给许盈诊脉的由头,比羊琮这个‘长辈’跑的勤的多,几乎每天都来,自然能注意到许盈院子中每一个小小变化。 这一路来没人点明过裴庆的特殊身份,但许盈又不是傻瓜,接触的多了他自然有所察觉——裴庆说是临川王的门人,实则两人之间一点儿主从之别都没有,更像是一对朋友,最多就是两人都有点儿傲娇,有些人只看表面会有点儿看不出来他们关系亲近。 临川王身份摆在那里,能和他平等交往,裴庆要么出身也不一般,要么就是才能极其出众,或者兼而有之。 裴庆无疑不是一般人物,身份相当特殊。 而就是这么个人物,却好像对自己特别关注——这可不是许盈自我感觉太良好,关于这一点许盈身边的人都有感觉了。 “裴先生来的真勤!也太热心了。”刘媚子就这样抱怨过,表面上是说裴庆在给许盈诊脉看病的事上热心周到,其实是有些不高兴来着。毕竟每次裴庆来都要招待他,而裴庆还是那种要求特别多的人。 一般人或许会客随主便,裴庆却没有这种‘自觉’,会非常具有主观能动性地提要求。 这就苦了许盈身边的一些人了,每次裴庆来都要忙碌一回。 “种些芭蕉。”许盈轻轻颔首,他是问过花匠的,南方和北方不同,别说是现在了,就算是最冷的时候依旧可以种花,只不过更麻烦一些。但如果花匠技艺足够精湛,这些都不是问题。 “怎么想起种芭蕉了?”裴庆看着窗外庭院,这里本来就是整座大宅最好的院子之一,当初原主人肯定精心安排过。后来许家的人来了,更是洗去浮华,多了几分清雅质朴。现在看来都挺好的,没有必要改动。 “喜爱芭蕉而已。”许盈想了想,又道:“雨打芭蕉、点点滴滴、到天明。” 许盈喜欢芭蕉并不奇怪,从小他在道观中长大,父亲虽然待他不亲近,对他的影响却不小——他的父亲是一个很中国式的文人,文人求道没毛病。 所以,许盈身上其实也有很多中国传统文化的印记。 比如说书法什么的。 而中国式的文人,肯定对一些意象了然于心。松柏、竹林、古琴、芭蕉、梧桐、饮酒...这些东西都在文化的长期浸染当中变得不只是原本的意思了,有着更深的文化内涵。 只说芭蕉的话其实没什么好喜欢的,但许盈读到贺铸的《题芭蕉叶》时,忽然就喜欢上了,觉得很浪漫。为此,他亲手在自己窗下栽种了两株芭蕉。只是后来夜雨下的急了,听的心烦,又难免念叨几句‘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不过再怎么抱怨,也是喜欢的那种抱怨。 时人爱竹者甚多,爱芭蕉的也有,但相对而言就少多了。听许盈说竟是喜爱雨打芭蕉声,裴庆默念了两回‘雨打芭蕉、点点滴滴、到天明’,忽然就笑了:“难怪有人说你‘才华清涟,志气高远,治世之子渊,乱世之灵均’,有些事总该有本而来,并非虚言。” 虽然此时关于芭蕉身上的文人意象还没有后世那么丰富,但华夏的审美情趣其实是一脉相承的,这就让裴庆理解许盈不是问题。 所以他能很快感觉到许盈身上那种文人的意趣、细腻与敏感。 外面善相的人这样评许盈,许盈自己并不放在心上——别说许家早就出过许劭这种人物,搞出了‘汝南月旦评’首开先河,品评天下人物,臧否时事,声势动天,以至于天下英雄尽在许家兄弟一言以决。许家很清楚这些品评之语是怎么一回事,绝不会像一般人那样在意。 就说许盈自己吧,他如今有了上辈子的记忆,身为一个现代人,更难以注意到这种评语的作用了。 这是思维习惯的不同。 其实只单看这个评语的话,对他的评语真的很高了。遇到好时候可以做宋玉,‘才过宋玉’的那个宋玉!而哪怕遇上乱世,时运不济也能做屈原,留下才名,然后干干净净离开这个世界,没有身陷泥淖的可能。 以这时对宋玉屈原的崇拜,许盈能得这样的评价,不可以说不出众。 只不过,这段评语更多着眼于许盈文学上的‘才华’,政治上并不怎么牵涉,这在品评人物中比较少见。 裴庆自己对许盈到底有没有‘文学才华’是不在意的,以至于有些忘了,年纪小小的许盈在外名气最大的就是‘有文才’——都是那首《竹石》的缘故! 此时忽然感觉到许盈相比起他想象中的明主,更可能做一个文士,忽然就有些坐不住了,旁敲侧击道:“如今小郎君读了些什么经史?” “并未读书,认得几个字而已。”许盈这话也不算瞎说,按照世族子弟的人生安排,他现在正处在‘尚未进学’的阶段。虽然也学习,但主要是认字打基础什么的,并不能说正经读书了。 然而许盈这样说,裴庆也只是听听而已,却不会真的相信。 小小年纪能作出《竹石》来,自然不可能是‘认得几个而已’——虽然《竹石》并不能算是许盈所作,但裴庆的想法却也没错,哪怕许盈没有上辈子的记忆,也不能说是认得几个字而已,更别说他在南来的路上恢复了记忆。 他从小就显露出了‘天赋’,现在想来那可能并不是天赋,只是拜上辈子的记忆所赐,他学的很多东西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学起来就很快。 但不管怎么说,他都因此获得了长辈更多关注,开始学东西的年龄也比兄弟们小了许多。 虽然这也不是正儿八经进学就是了。 “如今还未读经史?”裴庆眼皮子一翻,似乎有些阴阳怪气地道:“你日后要随许明德读书?” 明德是许仲容的字。 许盈不知道裴庆在阴阳怪气些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初至豫章,杂事千头万绪,过些日子就要随伯父读书了。” ※※※※※※※※※※※※※※※※※※※※ 感谢在2020-08-14 08:28:42~2020-08-15 07:38: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猫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猫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21 章 “初至豫章,杂事千头万绪,过些日子就要随伯父读书了。” 对于许盈的这个说法,裴庆简直嗤之以鼻,当即道:“许明德何许人?才止庸碌,德不足称!字号‘明德’,他有何明?他有何德?跟他学,你能学到什么?” 这显然是非常直白的‘人身攻击’了,虽然知道时下风气中多的是任性旷达之辈,这些人讽刺挖苦起来是非常刻薄的。但真的亲眼见识,许盈还是觉得非常尴尬——按照时下普通人的反应,他应该站起身来义正言辞地斥责裴庆才对。 毕竟这年头的人是非常重视家族的,随随便便当着人家孩子的面贬斥孩子长辈,即使说的有理,那也是无礼。小孩子除非是不懂事,不然也要对此据理力争一番。 然而,许盈又不得不在理智上赞同裴庆的话...许仲容这个族叔实在没有太多他值得他学习的地方。 要说才华,若他真的有才,也不会在有许家做靠山的基础下,这么多年也没混出头。要说他德行出众,以前许盈不了解也不好说,但经过之前的事,他也大可得出这人品德也一般的评价。 才德不具,他和许仲容学什么呢? 末了,许盈也只能叹口气:“裴先生要吃杨梅吗?” 裴庆听了许盈这话,显然会意,啧啧了两声道:“这时节哪得杨梅?倒是园中有孔雀,烧一只孔雀来吃才好!” 两人说的是‘杨氏之子’的典故,孔坦去杨府做客,杨氏之子以杨梅待客。孔坦见了便开玩笑说‘这是你们杨家的果子啊’,却不想这个机灵没抖对,人家不止不笑,反而被他得罪了,直言道‘我倒没听说孔雀是你孔府的家禽’。 此时的人十分重视家族、孝道之类,拿人家家族姓氏,或者长辈姓名开玩笑,那肯定是要生气的。 许盈不好真的就顺着裴庆吐槽许仲容,说他傻缺!但让他义正言辞地维护许仲容这也很难,他本质上是受现代教育长大的,维护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即使这人名义上是他家远亲,他也做不到啊。 也只能这样说了。 然而裴庆也很懂,立刻知道许盈也不是很喜欢许仲容。若他真的尊重许仲容,就该直接回击才对,或许普通的孩子不知道如何回击,但裴庆相信许盈不会有这方面的问题。之所以会这样说,本身就已经足够说明情况了。 许盈因为上次的事,也意识到许仲容可能不会是个好老师,但他其实也没太在意这件事。毕竟他现在也就是启蒙阶段,这一阶段让无双国士来教是这样,让一般文士来教也是这样。 许仲容或许不够出色,但想来启蒙是不成问题的。 裴庆虽然不爽许仲容给许盈当老师,鄙视许仲容鄙视的要死,但显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又阴阳怪气了几句,这才转而问道:“跟从许明德读什么书?” 许盈不知道他怎么对这件事这样上心,但还是老老实实道:“自然先读《孝经》、《论语》,而后再治《诗经》等等。” 其实许盈已经读过《孝经》和《论语》了,但家学启蒙就是这样,肯定要从头教起的——因为在启蒙之前就算有口传心授,读过一些《孝经》《论语》,也很难说是读通了。读书最忌讳一知半解,因此还不如多花时间精力再教一次。 “你识字时学的什么?”裴庆又问。 上辈子的事自然不必说,许盈想想这辈子的经历,轻声道:“家母口传《仓颉篇》,后父亲手把手教习。待《仓颉》学完,大兄便赠了我一部《说文》,如今已看完大半。” 《说文解字》是字典,但又不仅仅是用来查字那么简单,里面相关联了很多典故、历史的东西。这个时候真用《说文解字》来查字,那反而很罕见——会读《说文解字》的人往往用不着查字典。 “此外读何书?”裴庆惊讶于许盈耐得住性子,要知道《说文解字》这种书感兴趣的大人才觉得有趣味,读的下去。一个小孩子不知道其中的好处,只会觉得枯燥。而且相对于此时的书籍来说,《说文解字》已经算是鸿篇巨著了,能耐下心来看完大半,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殊为不易。 裴庆自己也没通读过《说文解字》...谁没事会特意把字典从头到尾读一遍啊! 虽然许盈如此,有《说文解字》的作者许慎是同族的关系,却也是稀罕了。 “《孝经》、《论语》,泛泛而读。”许盈确实已经读过《孝经》和《论语》,但从他的角度来说,远没有到读通透的地步。 “自然知道你是泛泛而读!”裴庆哼了一身,往身后的隐囊靠了靠:“你的年纪,就算是读的疯魔了,也不能读通!” 裴庆不否认天才的存在,有的人就是读书厉害、早慧,他自己就是。但天才也是要讲基本法的,许盈今年虚岁是七岁,就算是打从娘胎出来就读书,又能读多少? 许盈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其实他这话说的半真半假——他不想骗人,但实在是没法说实话。 他确实没有把《孝经》、《论语》读通透,但说是泛泛而读也不太对。身为一个受过教育的现代大学生,先不说大学以前十二年教育里学过多少国学的内容,《论语》里又有多少选段已经被他朗读并背诵全文。就说平常耳濡目染,对这些国学经典也能有一些‘高屋建瓴’的见解才对。 因为中间经历好些朝代,一直有人研究这些儒家经典,再加上现代社会信息大爆炸,更多学者可以在信息充足的情况下深入研究、科学研究...这些东西,若是感兴趣的人,是能够毫无门槛地学到的。 现代社会绝大多数知识都已经面向大众,发布到网络上了,能阻止一个人学习的只有主观能动性不足。 而恰好,许盈就是一个对国学很有兴趣的人。他不敢说是这方面的专家,但专家出的书、做的讲座都接触的足够多了。 然而,不管怎样他还是要从头学起,他的事又不能和人解释。 所以又过了两日,他居住的院子外围,另一个院子已经收拾了出来,专门充作许仲容给他授课之处...他得去读书了。 为了他读书的事,身边上上下下都忙碌了一番。在许盈看来这不是什么大事,以仲儿为首的其他人却不这样觉得。正式进学意味着他进入了新的阶段,至少不再是原本的乳臭小儿了!身边的人对他的要求会不太一样,同时也会更在意他的意见。 这就像是幼儿园和小学生的差别,虽然都是小孩子,却也有明显不同。 在古代这会更加明显,因为很多时候大家完全是受刻板行为支配的。比方说一个即将加冠的年轻人,即使他马上就要加冠了,依旧不会受人重视。而就在他加冠后,立刻就会得到完全不一样的待遇。 此时许盈的头发又稍稍长了一些,离开洛阳时是盖耳短发,现在已经垂到胸口了,有的时候照镜子,许盈都觉得自己像个小女孩。 趁此机会,仲儿给他梳了总角,就是像羊角一样的两个丸子头...虽然许盈觉得很难看,但身边的人都感动的不行。仲儿连声道‘长大了、长大了’,好像许盈一夜之间长的比她还高,明天就要独立了一样。 许盈只能安慰自己,大家都是这样的,大约看惯了就不觉得难看了。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对身边人道:“走罢!” 他这就是要去读书了,相比起现代小学生,他唯一的不同就是可以多睡一会儿...毕竟近。 几步路的功夫他就走到了上课的院子,身边跟着好几个僮儿——他读书的地方就没有婢女跟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僮儿。 这些僮儿又分为两种,一种是年纪大一些的,十五六岁左右了。更多是做杂活,上课的时候也不会跟进课堂。另一些年纪小一些,只有十岁上下,则是书童,许盈读书他们学不学先不说,至少是要陪着的。 许盈在几个书童中还看到了一个新加入的,除了之前在家时就选好的书童,这次多了一个吴轲——就是郭虎的外甥,估计是郭虎想办法塞进来的。 给小郎君做书童,做的好的话未来就是心腹了!这在奴仆中绝对是好出路。显然郭虎是真的喜欢这个外甥,为此出的力可不小! 之前许盈只和吴轲有过一次不深的接触,当下也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吴轲没想到许盈会特意和他打招呼,有些意外,然而他回过神来要回礼时,许盈已经转过身去,走进课堂了。这就弄的吴轲有些进退不得,像小孩子一样鼓了鼓脸颊——其实他本就是小孩子,只是这样真心实意的孩子气举止在他身上很少见。 ※※※※※※※※※※※※※※※※※※※※ 感谢在2020-08-15 07:38:19~2020-08-16 08:39: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22 章 许盈在东塘庄园中居住的院子本就是主人所用,而院子前面套着的院子则为待客所用,只用来招待格外亲近的人,另外也兼做书房。此时用来做读书授课之处,倒也十分合适——上课的地方是最大的房间,四面全都是又高又阔的槅扇,一扇一扇打开之后采光非常好,过去就是主人的读书之所。 华夏古代的建筑承重的是柱子,所以四面全做落地窗都没关系,不过为了保暖一般也不会做成落地窗就是了。这间读书房就只是全开了槅扇,槅扇上面还有精美的镂空图案,糊着雪白的细纱,外面光线洒进来,镂空图案就映进了室内。 现在正是秋末冬初,一场秋雨之后越发寒凉了,四面槅扇并没有全部打开,只在靠前的左右两侧各开了两扇窗。不过因为窗纱透光性不错,光只是这样也足够亮堂了。 室内前方设一三面围屏的漆床,漆床前则是一长案,这显然是为老师准备的。下方则设了数席,均是菀席铺地,只有最靠前的中心位置,菀席上设了局脚床,这显然是给许盈准备的,其他坐席则是书童的。 许盈看了看那些菀席,此时家居设座有‘席以冬设,簟为夏施’的说法,席就是菀席这类‘草席’,簟则是竹簟、象牙簟这类,非要说的话,前者与后者相比没那么凉,比较适合冬天寒凉的天气。 但不管怎么说,草席也不会温暖到哪里去,更别说这是直接铺在地上的——此时铺席就是直接铺到地上的,只不过并不是铺一层就了事,根据场合的不同会铺三到五层席,而且每层席还都不一样,由下到上就是由粗糙到精细。 “拿一些褥子来,大冷天的正坐,便是穿了胫衣也遭不住。”许盈吩咐身后的僮儿。而听到他这样说的书童纷纷露出了松了口气的表情...现代人和古代人生理结构上并不会有什么不同,冬天在硬化的地面上铺几层草席然后就跪着,还一跪就是半天,现代人自觉受不了,古代人自然也是一样的。 僮儿听了吩咐,立刻就往许盈居住的院子跑。读书的地方刚刚才收拾出来,肯定没有这些东西。 不一会儿,两个僮儿各抱了一叠褥子,不等许盈说什么,已经给铺上了。 此时冬天坐卧,座位上铺毡铺褥都是很常见的,根据材料的不同有种种名目,但主要功能都是为了保护膝盖,保暖而已。 许盈多看了几眼,发现其他人都是丝麻材质的,只有他的是白貂坐褥——这是他平常用的,估计是仲儿她们怕他不习惯,特地拿出来的。 温暖又柔软的白貂坐褥很好,同时也很显眼,反正许仲容一走进来就注意到了许盈膝下的坐褥——雪白的貂皮,一根杂色毛都没有,这样的坐褥就算是在北方也要万钱左右,南方就更昂贵了! 这让许仲容不由得想起自己读书时的事,他虽出身于汝南许氏,是海内闻名的著宗显第,但奈何离嫡支已经很远。像他这样的许氏族人,日子比普通人过的好得多没错,却也不会富裕到哪儿去。 当时他是在许氏家学中读书,教授他们课业的正是族中长辈,同学则是同宗之人。 家学只负责安排老师,另外再补贴子弟笔墨文具等,至于这之外的,家学自然不会负担,也负担不来——许家有钱,但花钱的地方也多。 那时许仲容用的坐褥是麻制的,而同宗子弟多用锦帛坐褥,再不然也要用锦绣缘边。他身处其中,常常觉得抬不起头来...后来是母亲做主,从待嫁长姐的嫁衣上裁了能缘边的锦帛下来,他这才放下了这件事。 而如许盈这样,实在勾起了他的回忆——虽然两人并非一辈人,但许仲容确实十分在意许盈,心里羡慕许盈拥有的一切。看到许盈就难免去想,如果自己是许盈,拥有他现在拥有的一切就好了!他必然能够做出一番事业,而不是像如今一样,眼看着一辈子都注定要籍籍无名了。 勉强压下心里的不喜,许仲容调整好心情,端坐在漆床上,与许盈相互行师生之礼。 礼毕,授课才真正开始。 许仲容的课就像许盈想的一样,没什么特别的,从《孝经》讲起,其中见解也是最司空见惯的那些。事实上,许仲容原本甚至不打算给甘甜讲解来着,本来应该他读一句,许盈跟着读一句,先学会断句才是。 等到学会断句了,许盈就可以尝试背诵。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等到都能背诵了,其实大概意思也就明白了七八成,剩下的再由老师讲解就行。 然而,许盈早就已经学过《孝经》了,可以做到倒背如流。他也没有做无用功的意思,所以当许仲容说‘若会背了,再说其他’。许盈立刻道:“已会了!” 如果说《论语》还要考虑考虑再说这话,《孝经》就完全不必了,一千九百字出头,并不会比一篇课文长多少。许盈有母亲杨氏口传心授,又有父亲许勋手把手教授,早就已经倒背如流。 “须得流利才好,磕磕绊绊可不能蒙混过关!”对于许盈完全不按牌理出牌,打乱了自己原本的教学计划,许仲容是有点儿不太喜欢的。 许盈能背下《孝经》这是许仲容意料之外的事——虽然他知道许盈应该在家中就学过《孝经》,并且颇为熟悉,但这和背诵还是不同的。或许常常有传闻哪位神童‘五岁《孝经》’‘七岁《论语》’什么的,但之所以这样的小孩子能被称为神童,就是因为极为罕见啊! 于是许盈就站起身背诵了一遍《孝经》。 “仲尼居,曾子侍。子曰......” 此时旭日东升,早晨的阳光透过槅扇照射进来,有一小片光正好将许盈罩了进去。他站的很直,小少年如同小白杨一样的影子就这样映在墙壁上。他慢慢地背书,速度并不快,但中间没有一点儿磕绊,断句也没有任何问题,完全是理解了之后再背诵的。 有没有理解原文是完全可以从背诵时的感觉感受到的。 此时门外裴庆背身站着,其他僮儿见到他都欲言又止。裴庆却挥了挥手,不让他们开口啰嗦...他就这样站着听许盈背完了快两千字的《孝经》,过后轻笑一声,然后就摇摇头走掉了——弄得僮儿们完全不解其意,这位裴先生是闲的无聊么? 因为许盈好好地背出《孝经》,许仲容一点儿推辞的理由都没有了,只能开始讲解《孝经》。 其实许盈已经懂了《孝经》,一方面是他上辈子的记忆和理解能力发挥了作用,另一方面是许勋手把手教他的时候也顺嘴讲解过...虽然他当时并不真的认为许盈能听懂。 但许盈觉得从头到尾系统了解学习一下《孝经》也不错,也能顺便巩固所学,所以并没有再开口说什么。只是许仲容的水准真的一如预料的不高,甚至太过平庸时,许盈还是难免有些失望。 话说许仲容还是有些文名的,许盈原本认为他应该没那么差来着...现在看来,他仅有的一点儿名气水分也很重啊。 许盈这样的感觉,对也不对。 许仲容的水平在当世确实称不上高妙,但也绝对没有那么差!他的名气有水分不错,却也不能说完全没东西——许盈在找回上辈子的记忆之后就容易犯一些经验主义错误,他忘了在这个时代,文人的普遍水准是怎么回事。 此时的生产水平摆在那里,能够脱产读书的真的就是一小撮。除了王公贵族、世家大族外,普通人想要读书真的是千难万难。哪怕是普通人中间让底层百姓仰望的富商、大地主之类,在这种事上也一样难! 富商、大地主、有钱的寒门等等,他们或许有能力让子弟脱产读书,却也只是普通的读书而已! 要知道这个时候教育资源是被垄断在极少数人手中的,并不对一般人开放。只是有钱的话,别说拜名师了,恐怕‘教材’都不一定能收集齐全——这时可没有印刷术,书籍都靠手抄,既然是手抄就要有一个供抄写的范本。除了一些大路货的书籍,其他书籍都只有少数人有收藏,想要抄书都不能够呢! 至于拜师的问题,不要说名师,就是稍微有水平一些的老师都难! 此时的学校分为官学、私学、家学,官学就不用说了,从太学到地方庠序,除了极个别外,都是有身份的人才能进(过去或许不是这样,但是在门第森严的现今已经是如此了)。家学也差不多,家学一般只出现在有传承的人家,若是传承之学局限在经义诗书这类,那就更是只有世家大族可以了。 只有私学,因为孔夫子‘有教无类’的提倡,给求学之人留下了一道口子。 但特别有名气的老师在收徒的时候还是会有隐形的门槛,不可能说真的来者不拒。 ※※※※※※※※※※※※※※※※※※※※ 感谢在2020-08-16 08:39:46~2020-08-17 08:41: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拜利麦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23 章 “多多用心!”郭虎反复叮嘱外甥吴轲。 对于送吴轲去给小郎君做书童这件事,郭虎是非常重视的。这件事是他想了办法才拜托许盈身边的人办下来的——许盈虽有主意,但对于身边这些琐碎事务是一向不管的,左右还是由仲儿这些人拿主意。 无论是看重郭虎给的好处,还是觉得应该让小郎君身边有一个东塘庄园这边的人,用以笼络人心...反正吴轲是比较顺利地成为了书童。 只不过成为书童这在郭虎看来只是第一步而已,接下来也不能掉以轻心! 他为什么要让外甥在小郎君身边?图的是借此亲近小郎君,成为头一等的心腹!只要做到如此,将来就不用发愁了!哪怕小郎君将来不回许家了,就在豫章安家,一辈子平平常常,那他也是许家嫡支的郎君,日子总不会难过,他身边的心腹自然也不会难过。 所以,不只是做书童,还要借此得到小郎君的信任!在郭虎看来,做书童、跟着许盈一起读书,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通过这些成为许盈心腹! “是,舅父。”吴轲‘乖巧’地应了下来,收拾好读书要用到的一些东西就去许盈院子里,准备读书了。 身后郭虎还很欣慰地对妻子道:“这读书倒是有些意想不到的用处,人家说读书明理,果然不是骗人的。吉祥这才读了几日书,就已经和过去全然不同了,是不是文雅沉静了许多?以前这孩子也好,就是太跳脱了一些。” 吉祥是吴轲的小名,只有家中长辈才会叫。 和郭虎想的不一样,走出住的小院,吴轲的脚步就快了起来,再不复沉稳的样子——他只是懒得听舅舅老是啰嗦那些有的没的而已。 来到许盈住的小院,吴轲来的不算早也不算晚。许盈此时已经吃完了点心,正在擦嘴漱口,这之后只要稍稍整理一番就能够出发去上课了。 郭虎很希望吴轲成为许盈的心腹,但吴轲自己并不在意这些。事实上,在其他书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出头,从几个书童中脱颖而出时,吴轲完全只是一个旁观者,就冷眼看着这些人做表现。 一方面是他对讨好别人其实没什么兴趣,另一方面他更多的精力被放到了读书这件事上了。这就和郭虎不同了,郭虎并不觉得奴仆之身读书能有太大的好处,就算他读书出色也不可能靠这个成为贵人。 以时下普遍情况来说,就算是家世清白的寒门子弟读书,也常常是前路渺茫、困于寒伧,更别说是奴仆了。 再者说了,哪那么容易就读书出色?这本来就是一件很有难度的事,若只要读书就能做到出色,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庸才了。 但吴轲显然没有想那么多,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只是觉得读书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至少比舅舅钻研的那些往上爬的道理要有意思的多——现阶段而言,他宁愿花时间在这些上面。 唯一的问题是,许盈虽然比书童都要小一些,课业上却比其他人都要领先。其他人只不过是‘陪太子读书’,因此跟不上进度也不在意,吴轲却不同,他是在乎这件事的,所以即使他头脑很好,也要花更多的精力在读书上,弥补进度上的落后。 许盈当然不会知道有一个‘同学’觉得进度太快了,事实上他还觉得现在的进度不够呢! 这几日他们已经讲完了《孝经》,这可不是许仲容讲的太水,没往深里去,纯粹是《孝经》里头的东西本来就不多。 两千字不到是个问题,即使被称之为幽邃深远,字字都是至道的《道德经》也有五千多字呢!两千字就算是在这个各种著作都很薄的时代,那也太少了。 另外,《孝经》听名字都知道是针对孝道的作品,虽然在华夏古代常常讲究以孝治国,孝道一向是官府抓教化的重中之重。但一部作品只集中于这一点发力,那肯定是比不上《论语》《易经》这样的作品含义丰富的。 即使《孝经》其实挖掘的很深,非常开创性地将对父母的孝道,与对国家、对君父的情怀联系了起来,从这个角度再一次强调了孝道的重要...这个话题依旧很难拓展的太宽。 所以《孝经》才会是许多小儿的启蒙作品,一方面教小孩子孝道,早早进行品德教育是很有必要的。另一方面也是相对于其他作品,《孝经》已经是比较简单的了。 就算是拓展开来讲,《孝经》也撑不了多久。 一般蒙童学习《孝经》要花两年时间,但那是因为学习《孝经》还要学认字。等到《孝经》里的字都能懂会读了,就得从头到尾背下来,背下来之后才是自己揣摩理解,乃至于老师讲解。 在这一学习的过程中,小孩子就算是再好学,也不会用十几岁大孩子的程度要求他们。再者,因为理解能力不如大孩子,进度也会拖慢...因为这些原因,一部《孝经》学两年并不算奇怪。 但许盈这里并不是这个情况,在此之前他已经完全结束了习字的阶段。《孝经》本身更是倒背如流,许仲容这个做老师的直接讲解就可以了。 而就算是讲解这个过程,也顺利过头了! 许盈的理解能力完全是成人级别的,又有上辈子学到的东西打底,对《孝经》这种原本就理解了八九成的作品,许仲容讲过也就算了——一方面许盈是真的学会了,不用许仲容反复教。另一方面就是许仲容水平一般,单单只针对《孝经》这样简单的作品,他本就没多少东西教许盈。 所以,几天的时间而已,他们就结束了《孝经》,进入了学习《论语》的阶段。 虽然几天就学完了《孝经》这是许仲容完全没想到的,以至于他都有些手忙脚乱...这年头做老师虽然没有现代社会那样,必须考这个证那个证,必须讲究各种方式方法,也不会强制性地让老师准备教案,但大多数老师还是会为了授课提前准备一下的。 教学也不是真的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行,不做一下准备,瞎讲都讲不满上课时间。 《孝经》的进度拉的太快,《论语》的教学许仲容还没准备好呢!! 但好歹点灯加紧,前面一部分要讲的东西整理好了。许仲容这时也稍微放下心来了,后面还没整理好的,可以在讲前面的时候慢慢准备,时间很是充足——《论语》和《孝经》可不一样,许盈《孝经》结束的那么快,虽然出乎了他的意料,但却没有真的让他接受不了。 只要稍微调整一下心态,将许盈对标那些有名气的神童就行,那些神童这个年纪结束《孝经》的学习实属寻常,事实上有《竹石》傍身的许盈早就被认作是神童了。而且仔细想想,这甚至不一定是许盈有多‘神童’,可能只是父母教导他用心,早早就对他进行教育了而已。 但《论语》和《孝经》不同,许盈的年纪摆在那里,提前学了《孝经》也就罢了,还能提前学《论语》——或许口传心授之下读过,甚至背过一点儿,但这连《论语》的皮毛都算不上,单纯只论《论语》,还有的是东西学呢! 有的人一辈子精研《论语》,成为治《论语》的大家,但依旧不敢说自己将《论语》研究透彻,可想而知《论语》有多少东西要学。 当然,许盈不必学的那么深,至少一开始进学时不必学那么深。花个一两年、两三年的功夫,做到粗通《论语》,然后再去学《五经》之类。等到他这样的势族子弟该学的经史学的差不多了,这才需要考虑在哪些东西上进一步下功夫。 想要做出些成绩,诗书礼易春秋这些东西,专治一门也够了。如果精力有剩余的,天赋也高,则可以根据个人情况兼修一门或者兼修多门。 事情也和许仲容想的差不多,在学习《论语》之后,许盈的学习速度就慢了下来。 虽然...相对于一般孩子还是快了很多。 首先,许盈学《论语》依旧不需要带读,他之前就跟随母亲杨氏读过《论语》,又有上辈子的经验和理解能力,通读《论语》是没有问题的。 现在许仲容直接讲解,今日讲解多少,就让许盈背诵并理解就好——《论语》可延展的东西就多了,一点儿内容也能讲很多。 许盈也愿意听他说这些,许仲容才学平常,在《论语》上也没有太高造诣,但此时文士该了解的他都了解。许盈确实知道很多后世对《论语》的研究成果,但对于这时的一些观点、理念就没有那么清楚了。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读到这一段时,许仲容停顿了一下,问许盈:“你可知此句何解啊?” “嗯...”许盈想了想,还是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道:“夫子,这有子之言如何断句,恐怕还值得商榷。” 第 24 章 许盈对许仲容的问题并没有直接进行回答,因为他觉得从许仲容的断句来看,两个人对《论语》这一章的理解是有很大不同的。不解决这个问题,根本没法谈自己的解读。 在许盈来说,他只是说出自己的想法而已,但在许仲容这里就完全不是那回事了。别说是这个时代,就算是现代社会,敢于在课堂上挑老师错处的学生也是很容易得罪老师的——但在现代,老师大都也就是唾面自干,真的被得罪了也很难对学生做什么。 此时就不同了,天地君亲师,老师之于学生不只是授业恩师那么简单!学生对老师的尊敬一方面是发自真心的、对传授自己知识的人的感谢,另一方面也是社会道德规范的要求,这可以直接和一个人的‘德行’挂钩。 而在古代社会下,德行和才能一样重要,甚至要更加重要。 许盈现在的举动多少有些唐突,如果许仲容是一个心胸宽广的老师应该还好些,但他偏偏不是,所以心里的不快可想而知。 虽然他对许盈没有一般老师对弟子的‘支配力’,但老师这重身份始终让他将自己放在了一个更高的位置。当即冷了脸色:“如此断句是无数大家都认定的,你一个黄口小儿知道些什么?才读书几日就敢如此,再多学一些怕是连圣人都不敬了!” “若是前人说的就是对的,那世上还要后人做什么?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如这长江水,原该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才是!”许盈可不像此时的学生,此时的学生再桀骜不驯也有个度,在老师面前往往是‘乖巧听话’的。 “口齿倒是伶俐!还读过《荀子》了?只可惜没用到正道上,孔夫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这是前日才学的,你可还记得!”此时许仲容已经站起了身,手上拿着的如意充当了戒尺:“伸出手来!” 戒尺是佛家讲经时使用的,此时佛教还在扩大影响力的阶段,并没有发明这个,更别提推广到其他领域了。但当老师的体罚学生在古时是自古以来的传统,趁手的工具随手都可以拿到! 许仲容平时就拿如意,有书童挨过他的如意打,但是要罚许盈这却是第一次。 “许先生先停停,孤在外听着倒觉得很有意思。”就在木制的如意要挨上许盈的手掌心时,羊琮踱步从外走了进来,露出颇有兴味的表情:“虽说盈儿说话有些不妥,但说的那些话实在说不上巧言令色...都是圣人之言呢。” 说着看向许盈:“你说如今这断句不对,你是该如何断?” 许盈不慌不忙道:“‘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这是如今的断句,我却觉得,从‘有所不行’至‘知和而和’难以转折,解读亦是勉强!此处应该不能并句!而是‘小大由之,有所不行。’,如此也可与后文‘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并举!” “如此一来,意思便由‘古时君王大事小事都做的恰到好处,但有不适合的地方,便为求‘和’而和。而不用礼加以节制,那也是行不通的’,变成了‘不论什么事只顾遵从‘和’,有时是不行的。因为为了和而和,不用礼加以节制,这也是不行的’。” 许盈始终说的不疾不徐,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他小时候学说话慢...这或许也是上辈子的记忆无形之中影响了他?反正这辈子的官话,所谓的‘洛阳读书音’,对于他来说就相当于一门外语。 为了不说错,他只能说的比较慢,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如今他已经不会说错了,但还是这样说话——反正周围的人还觉得这挺好的,认为这正是‘沉静典雅’‘内敛稳重’‘从小与人不同,无有轻狂之气’。 行叭...你们高兴就好... “孔子如何尊周,如何崇拜上古贤王?其门徒也该如此才对!若按原本的说法,岂不是有指责上古贤王有时也会‘为和而和’?”许盈这一反击是很有力的。 这可不是现代人写小说,自己喜欢的人物也要恰当地写一些缺点,这样能让人物更加饱满。大家也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毕竟这世上哪有什么完人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代人世界观里的‘神圣’已经被摧毁的差不多了。 这不奇怪,当‘神明’都被推倒,还有什么能维持神圣? 但是古人就不一样了,这方面更加极端,或者说更加‘理想主义’一点儿。如果一个人被评价成坏人,那么他从头到尾就全都是坏的!反之亦然——既然上古贤王尧舜禹这些被孔子推崇为圣王,那他们就是处处完美,没有一处不好! 除非有一天孔子从棺材里爬出来改设定,不然这一条就是不可能动摇的! 事实上,不只是孔子,从春秋战国到秦汉的知识分子都赞同尧舜禹三世是圣王。 尧舜禹三世时的盛世现代人认为是生产力低下、统治地区狭窄、统治方式松散的产物,吹的再漂亮也改变不了那是部落时代的事实!由尧舜禹到秦汉,生产力其实是发展的!但对于没什么考古能力,认识能力也不足的古人,他们是看不到这些的,他们认死了,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的‘理想国’。 与其说他们憧憬的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尧舜禹,还不如说他们自己依照不断的想象、修饰,完善出了一个属于华夏知识分子心中的、理想的盛世,并且时时刻刻追思,以‘致君尧舜’为最高理想。 许盈搬出这个说法,就连许仲容都无话可说。只能有些气急败坏道:“你小小年纪又能知道多少?你知道什么是‘和’就敢说这样的话?” 许盈原本还愿意好好说,然而见到许仲容理论不过就用年长的优势、老师的身份压人,就懒得再‘规规矩矩’了。直接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儒家之道‘和’为体用,如何能不知?” 说完之后许盈又补充道:“不过我亦觉‘喜怒哀乐’之句可省去,凡是发而皆中便可谓之和了,何必喜怒哀乐之事?” 许盈补充的说法其实就是近代国学大家杨遇夫先生在他的《论语疏证》上的观点,这也是广泛受到认可的。 此时,不等许仲容说什么,羊琮便先一步轻轻抚掌:“妙哉!孤学《论语》时先生释义‘和’为‘乐’,即‘礼乐之乐’,如今想来竟不如盈儿之解...‘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盈儿什么时候学的《礼记》?”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一句来自《中庸》,不过此时《中庸》《大学》还没有从《礼记》中拆分出来。 许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问题,只能保持沉默。好在羊琮也不是真的对这个问题感兴趣,笑了笑之后就转头对许仲容道:“盈儿这孩子与寻常孩子不同,教导他者,非当世大才不能...如今在豫章,大才难得,也只能暂且请先生多劳累些了。” 因为这句话,许仲容脸色通红——表面上这是做长辈的让老师多关照自家孩子,给老师说好话,实际上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儿! 这简直就是直接说许仲容能力不行,根本没资格教导许盈。只不过现在没条件给孩子找个好老师,也只能让他勤能补拙,勉强做这个活儿了。 一般老师听到这个话绝对会生气,许仲容也不例外!当即就想甩脸色不教了。只是,许仲容最后忍住了——对着许盈,他可以摆老师的谱儿,在底气不足的时候凭气势压倒,但面对羊琮就不行了。 人家再怎样也是如今皇帝的亲弟弟,亲王一个! 这样一个身份尊贵的同辈,他只有毕恭毕敬的份儿。 半晌,他才像是从牙缝中挤出话来一样道:“临川王殿下说的是,在下必会好好教导玉郎...说来,在下是玉郎伯父,就是临川王殿下不说,在下也会尽心竭力。” 虽然屈服于临川王的权势,许仲容还是有些不甘,所以说出来的话都是带刺的——大概是因为临川王被排斥出了洛阳,在他看来未来最好也就是一个闲散宗室了。地位比他高很多没错,可是正常情况下也不可能真的因为几句话就把他怎么样。 按照时下观点,许仲容才是许盈真正的长辈,临川王这个所谓的‘舅舅’,连外四路都算不上!在他这儿充长辈,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对于许仲容这种‘无能狂怒’,羊琮根本不放在心上,又肃着脸色说了几句场面话,就慢慢踱步离开了。 其他人不知道,他刚刚走出许盈读书的院子,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引得旁边跟随的内侍脸色奇怪,不懂大王今天是怎么了。 想到许盈刚刚的样子,羊琮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像,真像我!” ※※※※※※※※※※※※※※※※※※※※ 因为有各位小天使们的支持,《麒麟儿》已经达到如v条件啦!! 所以本文将会在后天入v,希望小伙伴们能够继续支持!小春也会继续努力的! 第 25 章 羊琮在奇葩众多的大周宗室中也算是个奇怪的人了。 其他的宗室就算奇怪,也能勉强是其他人眼中的‘见怪不怪’——这个时代是癫狂、妖冶,清醒的人找不到出路,糊涂的人难得糊涂的时代,特殊的背景之下,很多人其实是被异化了。 即使是大人物也可能朝不保夕,今天是万人之上,明天就身首异处,这样的事在这个时代实在是太多了。臣杀君、子杀父屡见不鲜...即使是统治阶级上层的一小撮,也极度的没有安全感。 在这种环境中,很自然地就诞生了探寻内心、关心自身,强调放纵自我、追求一瞬间极乐的思潮。既然不知道明天将会走向何方,那就在末日到来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放纵任性到极点! 这个世界的历史虽然与许盈原本世界的历史有一点儿微妙的不同,但这些大而化之的东西却是和魏晋南北朝时重合了。 那个时候出了很多别说是古代,就算是追求思想解放、独立自由的现代也说得上是难以理解的奇葩。以史书记载最多的帝王为例,看这段时间的历史总让人一种极度的错乱感,觉得这些皇帝是疯了吗? 他们做的事情哪一件算是正常人做的? 事实上,东晋十六国,然后南北朝并立,这一时期涌现出的大大小小政权,如果哪个政权能够快速崛起,一时之间发展很好。很难说是当时的君主干得漂亮,这其中并没有涌现出雄才大略的一代明君,甚至连中等人才都不多见。 之所以能表现的比较好,纯粹是同行衬托。 这种时候的皇帝,说真的,真是‘我上我也行’! 然而,如果能代入那个癫狂年代,这些事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即使身为统治者,也多多少少对未来感到绝望。当信念都荡然无存,才会明白信念、希望这些东西的存在有多重要!有的时候,支撑一个人的,其实就是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在这个时代,普通人陷入末日狂欢,最多也就是终日饮酒,任性旷达,搞行为艺术,了不得了磕五石散...磕五石散自然不是什么好事,但在这个千里白骨的时代里,谈论这是多么大的罪恶,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合时宜’了。 然而统治者就不同了,因为他们掌握的权力、财富更多,所以一个念头下来能够影响到的人和事也就更多。如果是一个仁君,他的善意与仁爱就能让无数人活命,反之亦然。 所以说,这些统治者,或者扩大一下范围,这些有权力的人,他们其实并没有比普通人更癫狂。只不过他们所处的位置,会让他们一切的行为被放大,无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 宗室里的人常做的事情无非是侵占土地、占皇室便宜、欺压良民、汰侈炫富...这些事被做到了夸张的地步,自然显得宗室们奇葩多。但这种奇葩大家都适应了,不仅仅宗室如此,多的是贵族人家同样如此呢! 这甚至成为了一些人印象中宗室的固有标签。 但羊琮和自己的同族不同,对此裴庆这个从小一起长大好友总是很嫌弃地说‘这也算是歹竹结好笋’——对于如今的大周皇室裴庆显然称不上多么尊敬。 “话说你家当年没有登上那个位子时瞧着还好,当初大家怎么没发现是这么个玩意儿?”这样的话裴庆就直接对羊琮这样说了。 羊琮对于他的话并没有说什么,即使裴庆是在指着他骂祖宗——这在这个时代简直不可思议,如果代入他的身份,这一点就更不可思议了。 只能说,羊琮天生就太清醒了!即使和自己的兄弟接受一样的皇室教育,见识到的世界也是一样的,他想到的东西却截然不同。 在羊氏的统治之下,这个天下糟透了!当他无法像其他宗室那般醉生梦死时,他难免不对这个感到失望。如果他只是裴庆那样的普通势族子弟,那还好些,他可以尽情痛骂国君,这个国家不好自然是天子的锅! 既然享受了天下至尊的位置,就有相应的责任。所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事情就是如此了。 家族观念、孝道教育让羊琮无法自己去骂祖宗,但家国观念之下他也很难说他对羊氏的表现满意...可以说,他过去近三十年的人生里,始终限于这种挣扎与纠结。 羊琮从小就聪明,敢于课上驳斥老师,一起学习的兄弟姐妹都不如他,正确的总是他——所以他比谁都自信。 同时,他又对大周的未来感到绝望,他没在宗室之内看到任何一个人有改变这一切的可能,包括他自己...如果他认为自己可以做到这件事,他也不会在九子夺嫡时表现的那样消极,一点儿下场的意思都没有了。 到如今,羊琮甚至会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隐秘时刻,为自己的家族感到羞耻...羞耻之后,又为感到羞耻的自己羞耻——不管羊氏做的如何,他始终是羊氏子弟,这种想法完全违背了当世的家族观念。 “我怎么...怎么觉得你今日格外高兴?”裴庆见羊琮从屋外走进来,虽然依旧是平常严肃的样子,但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协调,奇奇怪怪的。 身为多年的好友,他硬是从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读出了高兴的情绪。 羊琮跽坐在裴庆对面,裴庆刚刚应该是一个人在演练弹棋,矮桌上还摆放着弹棋棋盘。他认真地看向裴庆:“你觉得...为什么人要生儿育女呢?” “嗯?”裴庆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问题略不合时宜啊,他们两个都没有儿女的人说这个干什么? 裴庆自己是因为喜欢孑然一身,或者说,相比起婚姻之事,他对搞事业的兴趣要大得多。在没有完成夙愿之前,他对其他事一点儿兴趣也没有,甚至觉得这些会牵绊自己的精力。 羊琮在这一点上比他强,但也强的有限。羊琮少年时就与王妃定亲,十八岁时完婚,而后两年后王妃生产时难产了,母子都没保住...那之后羊琮就没有续娶过王妃,他虽然还有其他侍奉的婢女美妾,却也应付寥寥。 他一个月里能去妾室那儿一两次就算多了,和一般的宗室不同,他对于开枝散叶一点儿兴趣也无——不是压抑,是真的没有兴趣。 所以直到现在他也是膝下空空。 因为是多年的朋友,裴庆大概明白一点儿羊琮的心思...羊琮无法去痛恨自己的血脉,但又始终为自己的家族亲人,甚至自己感到羞耻——天下败坏成这个样子,就算不全然是羊氏的责任,他们也算‘天下第一恶’! 因为处在羊氏的位置上,本来是有机会比别人做的更多的。 他没有直说过对自己血脉的复杂心情,但在子嗣这件事上其实是体现出来了的...他对于延续自己身上属于羊氏的血脉其实一点儿兴趣也没有,这又不是什么优秀的、能让人骄傲的血脉!某种隐秘心思里,他甚至觉得完全断绝了也算是一种报应!是另一种解脱。 虽然不明白有着这样认知的羊琮为什么问这个,裴庆还是仔细思考之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如果让我来说,大概是为了有和自己相似又不尽相同的人,他们可以继承自己的才能、德行、志向,成为自己什么都无法做之后的延续。同时,因为他们和自己是完全不同的,所以有更多的期待可以放在他们身上,他们是有机会比自己更出色、更完美的。” “或许有的人是为了别的,诸如孝道、诸如偌大家业有人继承、家族能够继续强盛...但我是如此想的。”裴庆显然不是普通人的观念,不过对于他们这样本来就说不上普通的人来说,这也算不得什么惊世骇俗。 此时,外面的院子已经是初冬景色了,因为是南方的关系不像北方冬日那样萧瑟,简直到了万物凋零的地步。但即使是这样,也能感受到某种这个季节特有的衰败,而这只是最正常的四季轮回、万物更替。 羊琮注视着这一切,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忽然,他轻声道:“按照这样说的,其实也不必是自己的儿女罢?” “本就不必...”回答这个裴庆就很快了:“不说有舍亲子而选更出色侄儿继承家业的,就说老师与弟子之间传承信念,不是父子、胜似父子的难道还少了?孔夫子所创儒学,也不是靠儿女才能发扬光大。” 说到这里,裴庆忽然停住了,狐疑地看着羊琮。然后慢慢的,神色变了,变成一种‘原来如此’的恍然。 此时两人都不说话,听得见院中的枯叶落地声。裴庆轻轻一笑:“我说呢,本以为大王不看好我家明公,特意留下是为了等我自己放弃,乖乖随大王去临川...如今想来,倒是我自作多情了,大王哪里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现在,就连羊琮对许盈的‘平平淡淡’都有了解释——说不定他对许盈特别在意比自己并不晚多少。 不是因为不在意,所以才能表现的不在意,而是因为在意,所以才要格外故作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