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反派金丝雀》 绝色 * 月华如水,满堂浸润。 鹿饮溪从睡梦中醒来,一时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 她茫然地眨了两下眼,视线滑向右手边巨大的落地窗。 窗帘未拉,窗外正是新雪初霁,满月当空。 冬天,雪后。 月圆夜,万籁俱寂。 许多年未见过这般亮澄澄的月光,印象中,只在童年的乡下看过。 那时盛夏,外婆抱着她,她腿上躺着猫,在院子里纳凉,赏月。 美好得太不真实,恍如置身梦境。 是不是还在梦中? 太阳穴突突跳动,脑海异常混沌,鹿饮溪闭上眼睛,揉按额角。 那该醒了,还要赶通告。 她习惯性伸了个懒腰,左手伸出,忽然触到一团绵软。 触感尤为温暖柔软,她下意识握住,按了一按。 五指感受到生命力的回弹,鹿饮溪僵住,睁开眼睛朝左边看去。 下一秒,她烫着一般收回左手,拉起被子遮住前胸,身子向后缩了缩。 有个女人躺在她身侧。 月色下,那女人乌发如瀑,铺散在枕间,眉目如画,鼻梁高挺,气质冷冽,宛如嗅见枝头薄雪的味道。 雪有味道吗? 有的。 乡下的冬天,大雪压青松,压一整夜,第二日推开门,青松化琼枝,雪色裹松香,一口冷气乍吸进肺中,干净,凛冽,沁人心脾,与平日完全不同的味道。 鹿饮溪轻叹一声。 果然还在梦中。 现实哪有这么美的月色? 月色里,还有这么一位绝色躺在身边…… 认清了现状,鹿饮溪慢慢放下戒备,松开遮住前胸的棉被,低头打量自身衣着 ——猩红色睡袍,崭新的,没有丝毫凌乱的痕迹,一条腰带松松垮垮系在腰间,睡袍领口大敞,锁骨之下,风光无限。 这打扮…… 难道梦里的自己喜欢走性感狂野风? 想不到自己这么闷骚,鹿饮溪手忙脚乱拢好衣领,系紧腰带,然后转过头,凝视身侧女人姣好的容颜。 她想起从前看过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书上说:梦是人类潜意识欲望的满足。 不由对自己有些失望 ——好没追求。 难得做了一个春.梦,居然跳过了事前缠绵,直接跳到事后共眠。 好亏。 鹿饮溪扶额轻笑,给自己的大脑找了个理由:大抵因为对方是同性,大脑也编织不出具体的细节,索性略过。 毕竟,活到二十五岁,她是真的没有和同性.交往的经验。 她从事的行业有不少同性恋,或者说,很多人不拘性别,男女皆可。 名利场里,纵情声色的人很多,她不愿做那样的人。贸然开始一段感情,然后不知所谓地结束,那不是她想要的。 她不喜欢混乱的关系,无论同性异性,她只想认认真真爱一个人。 一夜情、包养、潜规则、酒后乱性,这些字眼离她很遥远 ——所以,现在这种情况,只会是出现在梦中。 强化了这个念头,鹿饮溪看着床榻上的女人,犹疑片刻,小心翼翼靠近,跪在她身侧,伸出左手,想碰一碰她。 梦而已。 镜中花,水中月一般的存在。 指尖将触到她红唇那刻,鹿饮溪硬生生刹住。 她怕吵醒她。 她的睡容沉静柔美,在月色下好似一幅水墨画,清幽疏简,浓淡皆宜。 鹿饮溪不忍心吵醒她。 修长的手指停在红唇之上,将碰未碰,温热绵长的鼻息拂过指尖,指尖随之轻颤。 鹿饮溪蜷起手指,缩回手臂,静静的,只用温柔的目光描摹她的容颜。 随后抬头,借着亮堂堂的月光,打量这个陌生的房间。 三面白墙,一面落地窗,房间物品很少,一眼扫见了床头柜。 柜上摆了一叠期刊杂志、一根墨蓝色签字笔、一个黑色眼镜盒,还有…… 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为什么要在床头放一把匕首? 鹿饮溪皱眉不解,转瞬又觉得这个梦境太过真实,入眼所见,纤毫毕现。 正看得出神,左手手腕蓦然缠上一抹冰凉的柔软,鹿饮溪下意识望向枕上的女人。 枕上的女人,双目微阖,一手揉按眉心,另一手钳制鹿饮溪手腕。 手腕被捏得发疼,鹿饮溪微微蹙眉,没来得及出声,扣住皓腕的手陡然一拽,鹿饮溪半身不稳,顺势跌进那女人怀中。 手腕力道卸去,腰间却被一双手紧箍。 两具温软的身子相贴,鹿饮溪埋首陌生女人颈侧,唇瓣擦过光滑细腻的肌肤,脑海瞬间一片空白。 怔了几秒,鹿饮溪慌忙移开唇瓣,撑起身子,正对上陌生女人的视线。 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如秋水,似寒星,目光却极为冷淡,看自己的模样,和看路边一颗石子没什么区别。 所触皆是女性独有的绵软温热,鹿饮溪一双手无处安放,视线游移片刻,只好撑在她肩侧,轻声细语,问:“你叫什么名字?” 身下的人没有回答,目光流露一丝审视意味。 她稍稍松开禁锢,贴在鹿饮溪腰背的右手,抚向鹿饮溪的脖颈。 鹿饮溪继续开口:“我叫鹿饮溪,就是‘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的那个鹿饮溪。我出生的时候是冬天,我妈妈说她做梦、梦见一只小鹿越过丛林,蹦哒到溪边喝水,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很好记的。” 一本正经的模样,像是幼儿园小朋友在课堂上做自我介绍。 幼稚而认真。 顿了顿,鹿饮溪轻声问:“你呢?告诉我你的名字,好不好?” 哪怕春.梦了无痕,只是一场镜花水月,她也想知道对方的名字。 十分认真。 身下的女人,眸光清冽,冰凉的手指从鹿饮溪的后颈,流连至她的耳垂,轻拢慢捻,一字一句,开口说:“简清,简单的简,清水的清。” 简清,简清…… 鹿饮溪默念了两遍,牢牢记住,心头不期然涌现一丝怪异。 这个名字十分耳熟,好像在哪里看过…… 耳垂已被□□得通红,简清改用拇指指腹,轻轻刮蹭鹿饮溪眼尾下方的褐色泪痣。 游离在月色中的暧昧一点点缠绕上来,鹿饮溪挤出一丝清明,打破沉默暧昧的氛围:“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这好像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在一家私人会所。” “然后呢?”鹿饮溪蹙眉,想不起来何年何月去了哪家私人会所,碰见了这个人。 这人这么好看,她如果见过,定会过目不忘。 “然后——”简清用指尖抚平鹿饮溪的眉心,语气平静,眼中审视意味不减,“我把你带回了家。” 此话一出,暧昧瞬间冷凝在月光下。 鹿饮溪慢慢坐起身,拉开彼此的距离:“什么意思?” 什么带回家? 包养?还是一夜情? 无论哪个,都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 就算是梦境,就算这人长得好看,也不能这样随便侮辱人…… 简清伸手,挑开她的腰带与睡袍,用行动回答了她的问题。 腰带松开,睡袍如水般滑落,堆叠在腰间,月光虔诚地亲吻她脊背,照得肌肤宛如羊脂白玉般细腻无暇。 鹿饮溪赤.裸着上身,跨坐在简清腰上,满腔柔情尽数褪去。 她闭上眼睛,掩去眸中翻涌的怒意,扬起左手,“啪”一声,狠狠扇了身下人一耳光。 * “啪”一声,冰箱门被人随手关上。 一个穿黑色睡袍的女人站在冰箱边上。 女人身材高挑,脸颊红肿,神情冷淡,殷红色鲜血沿着她的左手指缝蜿蜒而下,滴答滴答,攒了一地。 她扯过一条薄毛巾,裹上从冰箱拿出的医用冰袋。 冰袋贴脸,刺骨寒意沿着肌理融入血肉。 简清不动声色,一边敷脸,一边看向客厅的沙发。 沙发上的人,黑发,红唇,眉目清澈,抱着膝盖,红了眼眶,纤弱干净又委屈的模样,好像她才是那个挨打的人。 察觉到简清的视线,鹿饮溪抬头看她。 对视两秒,鹿饮溪唇色苍白了几分,下意识抬起左手拢紧衣领,身子往沙发角落缩了缩。 像只受惊的小猫。 简清放下冰袋,走过去,居高临下俯视她。 鹿饮溪盯着看了简清几秒,又低头,看着她不断滴血的左手,有一瞬的心悸眩晕,面色更加苍白,颤声道:“你、你包扎一下……” 扇了这人一耳光后,鹿饮溪顺手拿起床头柜匕首自卫,谁料这人竟眼也不眨地握住刀锋,拽过匕首丢地上。 空手夺白刃,简直像个疯子。 简清置若罔闻,抬手看了看满掌的鲜血,又看了看鹿饮溪苍白的唇瓣,思忖片刻,食指弯曲,挑起她的下巴。 鹿饮溪惊魂未定,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下巴被抬起,沾血的拇指覆上柔软的唇瓣,沿着唇线,自左向右,缓慢涂抹,直至唇瓣鲜红欲滴。 指尖冰凉,血液温热。 红色液体沿着唇缝渗进口腔,血腥味弥散,舌尖品尝到鲜血的滋味,鹿饮溪浑身轻颤,眼眶红得像只兔子,艰难地撇开头,怒骂:“你有病!” ※※※※※※※※※※※※※※※※※※※※ 元旦快乐,我回来了,开文了,谢谢大家的收藏与等待。 新文的主题是爱情和医疗,cp谈恋爱同时顺便科普点肿瘤知识。这回写的是年上病娇,有点斯文败类,也比较高冷。我真是越来越爱病娇了,活像个抖m,唉_(:3」∠)_ 第二本文,肯定还会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我不是专业的写手,连载过程中可能会陷入当局者迷的状态,看不出哪里不好,甚至在读者指出后也不一定能迅速反应过来,但等结文后复盘,等我隔一段时间回过头审视思考时,确实能看清很多毛病,一些真实的阅读反馈也能给我醍醐灌醒般的点悟。 总之,希望能一点点进步吧,连载期间有什么意见尽管提,或者可以找我私聊,我看到后会尽快回复。 不啰嗦了,感谢阅读,么么么么哒_(:3」∠)_ ———————————— 接档预收《认错金主的代价》 [文案1] 阮祯在精神病医院工作多年,活得清心寡欲,无波无澜。 她的狐朋狗友不忍看她身边冷冷清清没个伴,把她拉到当地著名会所:“这边是喝酒唱歌的,那边是钓金主、找小情人的,人生得意须尽欢,不要太拘束,放飞自我吧宝贝儿!” 周围男男女女借故搭话,阮祯不着痕迹推开,视线漫不经心扫过去,锁定在恩师的小女儿身上。 胡闹!小小年纪不学好,跑到会所钓金主! 为了亡故的恩师,阮祯将计就计,把恩师的小女儿带走,打算好好教育,引回正途! [文案2] 宋明清刚上大学不久,被同学带到天上人间见世面。 灯红酒绿,醉生梦死,宋明清作为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如老僧入定,坚决不受酒色.诱惑。 目光流转间,惊鸿一瞥,瞥见了母亲的得意门生阮祯。 清冷美人,如隔云端,奈何身边围着数不清的莺莺燕燕。 堕落!大好青年走歪路! 为了亡故的母亲,宋明清发扬大无畏精神自我牺牲,顺水推舟跟着阮祯去酒店,拯救沉湎酒色的青年医生。 当夜11点,五星级酒店里,阮医生洗了澡,裹着浴袍,满怀冷香。 宋明清拢紧衣领,缩在床角,不敢动弹。 阮医生看着她,神情冷淡,打开手机,要和她一块看小视频助兴。 宋明清羞涩地闭上眼睛,不敢看,耳畔传来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 “学习新思想,争做新青年,大家好,欢迎来到“青年大学习”网上主题团课,一起学习……” 宋明清睁开眼:??? 有病 * “没有。”简清松开手,冷冷淡淡反驳,“任何会通过血液传染的疾病,我都没有。” 你是脑子有病! 胃里翻江倒海,鹿饮溪恶狠狠瞪她,抬起左手挡住嘴,努力抑住干呕的冲动,用力擦拭唇瓣,很快,手背上就沾满鲜红的血渍。 简清翻出药箱,坐到沙发另一侧,默不作声,在灯光下观察左掌伤口。 左手虎口至小指下方掌横纹处可见一长约5cm的斜行伤口,创缘齐整,创面活动性渗血,五指屈曲活动不受限。 锋利刀具导致的手掌切割伤最怕两点,一是神经、肌腱断裂,需要做个局麻手术修复;二是感染破伤风梭状芽孢杆菌,引起破伤风。 适才对峙时,她伸手抢匕首,鹿饮溪几乎在瞬间松手,任由匕首被她夺走,所以左掌切割得不算特别深。 匕首都在酒精中泡过消毒,也不必担心感染破伤风。 压迫止血,清创缝合,避免伤口感染就好。 止血清创都不是难事,麻烦的是左手受伤,单靠右手不方便进行针线缝合操作。 伤口长达5cm,不缝合,容易反复出血,愈合慢,还容易发生感染。 简清用碘伏和生理盐水清理了左掌后,翻了翻药箱,没找到能代替缝针的皮肤钉和器或医用胶水,只好先行包扎,以免创面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 鹿饮溪瞥见她娴熟专业的动作,像是练习过成百上千回,终于想起来这人是一名医生。 肿瘤内科医生。 和曾经的鹿饮溪,同一个专业。 察觉到她的视线,简清转过头看她。 目光相接,鹿饮溪咬牙切齿冷哼一声,别过头,避开对视,望向客厅的落地窗。 落地窗被黑色窗帘遮得严严实实,透不进半点光。 偌大的客厅,宛如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 五分钟前,一巴掌扇出后,鹿饮溪终于想起“简清”这个名字为何耳熟。 她在一本小说上看过。 昨晚月朗星疏,皎洁的月轮旁,有两颗异常明亮的星星。 新闻都报道说那是难得一见的天象,双星伴月——金星、木星、月球同时出现在夜空中。 她搬了台电脑,坐在阳台外面,一边看月亮看星星,一边处理工作往来的邮件。 电脑右下角时不时弹出一些广告,她一遍遍关闭,偏偏跳出一条怎么也关不掉的小说推广。 无奈之下,点进去看了眼,发现是一本都市言情小说,男主是胸外科医生,女主是娱乐圈演员,书名是《刀尖星光》。 鹿饮溪是一名演员,也念过两年医科大学,医疗和娱乐圈都是她熟悉的领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发现书中有个女配和她同名同姓。 同名同姓就算了,家庭出身、外貌爱好几乎都是照着她写的,还写她被一个女人包养。 简直扯淡。 鹿饮溪草草浏览几页,直接划拉到后面,发现前期清冷淡泊的金主,不知何时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反派。 她连忙搜寻自己的结局,看见后期的“鹿饮溪”,三番两次出卖金主。金主一怒之下,把她囚禁在别墅。她忍无可忍,选择自.杀,最后被埋在了梅花树下当花肥。 同名同姓实在太出戏,鹿饮溪跳着看完小说后,想关闭网页,连续点了好几遍鼠标都没反应。 看上去像是网页卡了,她直接合上电脑盖,强制关机,洗澡睡觉。 谁知一觉醒来,就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成了一只金丝雀,未来还会被这个清冷貌美的女人埋在梅花树下当花肥。 鹿饮溪收回视线,双臂抱住膝盖,缩在沙发角落,红着眼眶,越想越绝望。 简清顺着鹿饮溪的视线,也看了落地窗几秒。 她单手收拾好药箱,将要放回原处时,看了眼鹿饮溪沾满血迹的手背,再次打开药箱,拿出一包无菌纱布和免洗手消毒凝胶,走到鹿饮溪面前,递给她。 鹿饮溪转开头,不理会。 好意不被接纳,简清没说什么,把东西放到茶几上,右手牵过鹿饮溪的左手。 “你别碰我!” 鹿饮溪下意识要挣脱开,却被拽紧不放。 情急之下,她抓起简清受伤的左手,发狠用力一握,挤压伤口,试图刺痛她,让她松开自己。 包扎好的掌心再度渗出鲜红的血液,手掌传来钻心的疼痛,简清一声不吭,依旧不放人,只是皱了皱眉头。 鹿饮溪看见血,面色一白,停下挣扎,怔怔看着眼前人。 这人感觉不到痛吗? 简清见她安静下来,做了个深呼吸,随即拿起沾了消毒凝胶的纱布,替她擦拭手背上的血渍。 鼻腔窜进一抹浓烈的酒精味。 熟悉而久违的味道。 鹿饮溪有些恍惚。 半晌,有温热的触感覆上唇角。 简清开始用沾温水的纱布擦拭她唇角的血渍。 她的动作很轻,眼神专注而认真,像是在悉心擦拭一件精致的雕刻品。 鹿饮溪回过神一般,按住她的手,红着眼眶说:“我自己来,你别欺负我。” 简清动作一顿。 她的左掌和脸颊都还疼得厉害…… 究竟是谁在欺负谁? 到底没说什么,把干净的纱布递给鹿饮溪,简清走到落地窗边,将脏污的纱布丢进一个套了黄色垃圾袋的垃圾桶中。 鹿饮溪擦拭完血渍,抬起手腕擦了擦眼泪,然后看着手中沾血的纱布,犹豫了几秒,也走过去,将纱布丢进那个垃圾桶。 黄色垃圾袋一般用于装置医疗废物。 简清站在落地窗边,点击墙上的电子屏幕。 窗帘自动向两边散开,月光倾泻而入,满地皎洁。 鹿饮溪抬头看了一眼。 窗外月朗星稀,皎洁的月轮旁,只有两颗异常明亮的星星。 又转过头,看右手边上的简清。 简清安静地站在月色下,侧颜如玉,脊背挺直如松,气质冷冽如雪,漂亮得像个吸食日月精华的妖精。 这人是不是高山之上的冰块修炼成精? 冷冰冰的能冻死人。 简清察觉到鹿饮溪的视线,转过头来,也看着她。 相视无言。 近距离看见那道鲜明红肿的巴掌印,鹿饮溪有些尴尬,避开对视,眺望窗外。 窗外是花园,园中栽了许多梅树,朵朵红梅,胭脂一般,立于枝头,枝头栖着三两片薄雪,一红一白,交相映衬。 花前月下,鹿饮溪无心欣赏,后退一步,准备离开,左手手腕却被毒蛇一般冰凉细腻的触感缠住。 简清攥紧鹿饮溪的手腕,不放她走。 手腕被牢牢扣住,鹿饮溪挣脱不开。 她想起这人睚眦必报的性子,有些后怕,磕磕绊绊辩解:“简医生,我扇你耳光是不对,但是,我只是拿匕首自卫,你自己要抢的,我没打算主动伤你。而且,是你先侮辱我人格的……你、你还一言不合,剥我衣服……” 简清缄默不语,堵在鹿饮溪身前,完好的右手扣住她左手手腕,压在落地窗玻璃上,垂眸冷冷淡淡打量她。 “你、好好说话……别靠这么近……”鼻尖所嗅皆是女人身上独特的冷香,周遭空气似乎越发稀薄,鹿饮溪忍不住后退半步,后背紧贴在落地窗上。 简清走近一步,墨色眼眸直勾勾看着她,仿佛要透过外在的躯壳,看清内里的灵魂。 一退一进间,两人靠得更近,身体贴着身体,鼻尖抵着鼻尖,彼此气息交融、缠绕。 月光照耀下,地上两团身影紧贴在一起,宛如一对亲密无间的恋人。 盯了片刻,简清稍稍别开头,红唇一张一合:“我记得你惯用右手,什么时候成了左利手?” 温热的气息拂向耳廓,鹿饮溪心跳剧烈,不自觉绷紧了后背。 这要怎么辩驳? 她确实是左利手(左撇子),刚才很多动作都下意识使用了左手。 可书中原来那个“鹿饮溪”不是。 书中的“鹿饮溪”是以她为原型创造的人物,却不是全部的她。 她想到电视剧里穿越后惯用的失忆借口,但无严重脑外伤、无心理因素刺激,在一个医生面前装突然失忆,无异于班门前弄斧。 何况,失忆也不会让一个人突然从右利手变为左利手。 “我一直都是……”手心急出了一层薄汗,鹿饮溪半真半假解释,“之前怕被你歧视,就假装正常。今晚第一次和你相处这么长时间,太紧张,忘了掩饰……” 她打算赌一把。 这个时间点,两人只见过几面,今晚是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次。 就赌简清和她,不算熟络。 “你右手用得很习惯,不是假装。”简清看着她,目光冷淡,“要说实话。” ※※※※※※※※※※※※※※※※※※※※ 写主角左手被割伤,今天自己的左手就被开水烫了,接下来也只能单手敲字_(:3」∠)_ * 小剧场—— 鹿饮溪(红着眼眶):别欺负我,我害怕 简清(挨了一耳光,手掌还在流血):……你不对劲 手 * 被直白地揭穿,鹿饮溪面不改色,又小声解释了几句:“我小时候用左手,很多人说我不正常,会用奇怪的眼神看我,老师看我用左手就打我手心,同学围着我,看我写字,还笑我,好像我是一个怪物……我就去学会了用右手,但私底下,还是会下意识习惯用左手……两只手都用,时间久了,看上去都很灵活。” 这话没掺假。 鹿饮溪天生就是左撇子,被强行纠正过。 小时候,她被母亲丢给乡下的外婆抚养。 那个年代,乡下人比较迷信,都觉得左撇子不吉利,看她用左手写字吃饭,就打她手,说她没教养,要她改掉。 后来,上了村里的学校,老师一看她用左手写字,就拿竹条抽她手心。 竹条很细,打人很疼,她的手心被抽得又红又肿,可她觉得自己没错,就不哭不闹,也不改,固执地继续用左手写字。 老师恨铁不成钢,不管她了,倒是有些同学喜欢嘲笑她,借故欺负她,给她取各种难听的外号。 乡下的小孩,散养惯了,上下学没家长接送,都是几个小孩成群结伴走。 从幼儿园到小学,其他同学都是手拉手一起蹦蹦跳跳回家,热热闹闹的,只有她,从来都是孤零零一个人,慢吞吞走回去,有时还要被路过的同学笑上一两句。 回到家,邻居又在指指点点,有的劝说左撇子不正常,违背自然规律,趁年纪小,要赶紧改掉;有的说指不定就因为她是左撇子,克死了她爸爸,她妈妈才不要她,把她丢在乡下不管不顾。 这话伤人,她听了,信以为真,抱着小书包在院子里站了很久,最后拿出练习簿,坐在院子的石桌旁,憋着泪水,练习用右手写字。 简清一言不发,沉默地看着她,似在辨别话语的真假。 鹿饮溪不再躲避对视,迎上简清审视的目光,长睫颤了颤。 简清移开目光,点不对题地回应:“习惯用左手,不叫不正常,只是不一样。” 鹿饮溪牵起唇角,笑了一笑:“有时候,和多数人不一样,就是异类,就会被他们当作不正常。” 笑容看上去有些苦涩。 简清说:“我不会。” 言外之意是不用在她面前伪装。 鹿饮溪看着简清的眼睛,一时没说话。 简清垂眼看她,也没再开口。 手腕被冰凉的柔软缠住,脉搏突突弹跳,一下一下,敲打那人冰凉的掌心。 圈住她手腕的人,一定能感受到。 静默对视许久,鹿饮溪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人好像在委婉安慰她,于是开口说了一声:“谢谢……” 简清盯着鹿饮溪依旧泛红的眼眶,又低头看了眼她的双脚。 双足白皙纤巧,赤.裸裸踩在地板上。 地板很干净,但简清有一点洁癖。 “洗脚,睡觉。”丢下这四个字,她松开鹿饮溪的手腕,没追究扇耳光、误割手掌的事,冷冷清清幽灵似的飘回房间了。 鹿饮溪目送她离开,抬起左手,看着手腕。 手腕余留了几道指痕,很浅,转眼就消失不见。 皮肤上冰凉细腻的触感,却印在了心底,久久不散。 鹿饮溪垂下手臂,不用演戏,眼中柔弱脆弱尽数褪去,只余冷静。 窗外月色清浅,红梅映着白雪。 鹿饮溪依旧无心欣赏。 她想到书中的结局,自己被囚在别墅逼得自.尽,尸体埋在梅花树下做花肥,怎么也欣赏不起来。 看着红色的梅花,仿佛就能闻见淡淡的血腥味。 鹿饮溪揉了揉鼻梁,点击墙上的电子屏幕,窗帘自动合上,把红梅白雪隔绝在视线之外。 她没有洁癖,但她有个怪癖——心慌意乱时喜欢洗个热水澡。 鹿饮溪摸索到换衣间,挑了一件白色睡袍,找到浴室,脱下原主性感的红色睡袍。 打开花洒,热水兜头而下,浇遍全身,鹿饮溪抹了一把脸,站在氤氲水汽中沉思。 她真希望这一切都是梦,一觉醒来,她还在自己的床上。 可如果不是梦,她真的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那抱怨无用,害怕也无济于事,唯有冷静下来,远离危险人物,保全性命,等待时机回到现实。 怎么离开,什么时候离开,还需要一步步计划。 温水一遍遍冲刷身体,洗去原主浓郁的香水味,也渐渐洗去鹿饮溪忐忑不安的情绪。 洗完澡,擦干身子,鹿饮溪穿上睡袍,走到镜前的洗漱台边,捧起水,不停漱口,冲去口腔中弥留的淡淡血腥味。 脑海还是那个冰块挑起她的下巴、在她唇上抹血的画面,又血腥又变态。 鹿饮溪嫌弃至极,对简清的好感从床上那会儿的无限拔高,到现在无限踩低。 漱完口,鹿饮溪擦去镜面的水汽,定睛打量镜中面孔,愣住。 这脸与现实的她一模一样,只是年轻了几岁。 二十出头的模样,漂亮,干净,不惹尘埃。 这么清纯不做作的一张脸,看着就很洁身自好,怎么可能被包养? 鹿饮溪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一边把头发吹到七分干。 * 吹完头发,她回到客厅。 别墅装了地暖,室温尚可,她不想再去那个冰块身边睡,打算在沙发上囫囵窝一晚。 躺下时,她看见桌上剩余的无菌纱布和免洗手消毒凝胶。 翻了个身,面朝沙发背,不去看。 看到那些就会想到那个冷冰冰的女人,以及女人的职业。 鹿饮溪对医生这个职业不陌生。 她的父母都是医学院的教授,也是大学附属医院的医生。 时下流行“劝人学医、天打雷劈”的调侃,但有些医生家庭出身的孩子,耳濡目染下,还是会选择学医。 鹿饮溪也不例外,高考后,志愿填了一水的临床医学专业,最后被父母所在的医学院录取。 八年制临床医学,本博连读,前五年内科、外科、妇产科、儿科等什么都学,第六年开始选导师选科室。 大一时,她就做好职业规划,选定肿瘤领域作为将来的研究方向。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大二结束那年暑假,她在肿瘤内科见习,遇到了一些变故,从此改变了她一生的轨迹。 陈年往事历历在目,鹿饮溪原以为这辈子除了看病吃药,再不会接触医疗领域的人和事,没想到,遇上了简清。 虽没走上医学的不归路,但她对从事肿瘤专业的医生,始终怀有一种异样情怀。 那曾是她梦想所在,是她一生的遗憾。 鹿饮溪转回身,盯着了桌上的纱布和手消看了许久,最后一个翻身坐起,拖出药箱,走向主卧。 * 卧室开着灯,简清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没有阴郁幽冷的目光,长睫浓密,睡容恬静,宛如童话故事中走出的睡美人。 刚才在月色下,带着旖旎的滤镜看她,她好似雪中卧着的一块无暇美玉。 现在知道了剧情走向再看,她就像幽林中躺着的一条美人蛇,带剧毒的那种。 鹿饮溪恨不得上前踩两脚。 理智劝住了她。 她看见那把重新被擦得锃亮的匕首,明晃晃摆在床头。 鹿饮溪提着药箱,轻手轻脚走进去。 她想让简清重新处理一下左掌的切割伤,以免伤口发生感染。 没想到这个冰块又睡过去了。 有这么困吗? 鹿饮溪站在床边,垂眸看着床上的人,犹豫要不要喊醒她。 犹豫间,视线扫过她落在被子外的双手。 她的左手被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本已止血的伤口,遭受挤压后再度开裂,血液浸润,染红了纱布,如今创面已和敷料黏连在一块。 她的右手骨节分明,手指纤长,指头圆润,不留一丝指甲,手背肌肤比其他地方更显苍白,还带着几道冻裂的小口子。 这样的手,竟令鹿饮溪生出一丝亲切感。 她在医院见过许多双这样的手。 每到冬天,医护人员的手都不怎么好看。 医院院感科三天两头强调手卫生,查房要洗手,换药要洗手,接触病人要洗手……一天下来,少说要洗上百次手。 医务工作者的手,十有八.九会在冬天脱皮、皲裂、生冻疮,久而久之,糙得厉害,摸上去都带着一层磨砂感。 很多人会在睡觉时抹一层厚厚的护手霜,当做保护。 这人睡觉时怎么不抹点? 她隐约觉得这个冰块很不爱惜自己,总一幅冷冷淡淡什么也不在乎的模样,弄疼了也不吭一声,只默默忍着。 也不知道经历过什么,才会在床头摆一把匕首陪着睡觉。 鹿饮溪将目光转到床头柜的匕首上,试图回忆有关简清的更多剧情细节,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早知会穿进书中,昨晚就不该跳着看的,哪怕完整地看一遍,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看什么都像雾里看花,朦胧不清。 鹿饮溪叹了一声气,从药箱翻出一支化瘀止痛的药膏,仔细阅读说明书后,拧开盖子,挤了一些药膏到棉签上,俯身在简清脸上轻轻涂抹。 留下巴掌印主要是因为皮下毛细血管破裂,引起瘀血,短时间内冰敷促进毛细血管收缩足矣,一般不需要额外用药。 但鹿饮溪有那么一丝心软和愧疚——扇太狠了。 她的左掌现在还能感受到一丝麻麻的痛意,更别提眼前人红肿的右脸颊。 她也庆幸,对方是女性,不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攻击性和压迫性比男性低得多——挨了一记狠狠的耳光、被锋利的匕首豁得鲜血淋漓后,也只是愣了片刻,然后找了条毛毯给她披好,自己默不作声走出去敷脸…… 看上去,不算很坏。 至少,目前不算坏。 药膏已抹匀,鹿饮溪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简清的脸颊,当做小小的报复,然后收回手,正准备起身,脸颊忽然覆上一层冰凉的触感。 鹿饮溪僵住,目光落在简清脸上。 床榻上的简清,摸着鹿饮溪的脸颊,嘴唇翕动,冷冰冰吐出两个字: “陪.睡。” ※※※※※※※※※※※※※※※※※※※※ 摸摸乖女儿,双手灵活点好,右手累了还能换左手~ 老规矩,伏笔几乎都埋在前三章~ 医院 * 鹿饮溪甩开她的手:“不陪,我睡沙发。” 简清单手撑着坐起身,半倚在床头,斜眼打量她,淡道:“客房在隔壁。” 言下之意是让她去客房睡。 鹿饮溪愣了片刻,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停下,转回身说:“我把药箱带进来了。” 简清扫了眼鹿饮溪拎过来的药箱,没理会,指尖点了点身侧的枕头:“你的,抱回去。” 客卧是供原主休息的,上半夜原主抱着枕头跑过来,说怕黑,怕冷,要和简清同床。 鹿饮溪走过去,捞起枕头抱进怀里。 在这个冰块眼里,今晚她就是一个抱着枕头过来蓄意勾引,临门一脚又反悔,扇人耳光,骂人有病,出尔反尔、反复无常的女人。 鹿饮溪尴尬得想用脚趾在地上刨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简清拿起床头的杂志,借以助眠:“不走,要留下来?” 还是那副冷淡的腔调,似乎对鹿饮溪提不起半点兴趣,还带有一点嫌弃。 鹿饮溪踌躇片刻,抱着枕头,提醒了一句:“你左掌的伤口,要不要重新包扎一下?” 简清看了眼被纱布缠住的左掌,又看向鹿饮溪,沉吟片刻,试探道:“我昨天教你的清创缝合,还记得多少?” 此言一出,鹿饮溪怔在原地,拼命回忆剧情。 原主是传媒学院大二的学生,经人介绍进了卫健委、宣传部、影视公司联合拍摄的医疗剧剧组。 由于是国家单位联合出品的任务剧,意识形态方面不能太出格,医疗知识方面也不能错得太离谱。 所以,导演专门组织剧组的演员到医院实习两个月。 卫健委牵头拍摄的任务剧,医院自然不敢怠慢,让医教科安排各临床教研室的医生点对点带教。 简清恰好是鹿饮溪的临时带教。 鹿饮溪看着简清的眼睛,抱紧枕头,弱声说:“全忘光了……” 她学过医,可大二结束就辍学了。 大一大二的医学生,只上过组胚、生化、系统解剖、局部解剖等理论基础课,清创缝合一类的临床操作技能,等大三上《外科学》的实验课时才会接触。 简清凉飕飕的眼神扫过来,鹿饮溪更加没底气,却还是小声反驳了句:“就算记得,也不能让我给你缝吧……” 她大二时被临床技能大赛的培训老师抓去集训过,练过那些技能操作,但都多少年过去了,手法早生疏了。 “就算我能缝,家里应该没有麻醉药品,没法局麻,总不能学电视剧里的人硬缝,那得多疼……要不,到附近的诊所缝一下?我可以开车,这个我会,我送你去。”这会儿鹿饮溪倒没存什么芥蒂,只把简清当做一个左掌割伤的普通患者,尽可能地释放自己的善意。 简清低头翻杂志:“不用,明天再说。” 看出这是在赶人了,鹿饮溪点头喔了一声,不忘提醒说:“那你记得把伤口重新清理一下。”说完,她抱着枕头走出去,顺带关上了门。 房门合上,室内重新陷入寂静,简清低头翻看杂志上一篇关于多重人格障碍的文献。 她根本没教过鹿饮溪清创缝合,何来忘光一说? * 第二天清晨,简清直接收拾行李,带鹿饮溪从乡下别墅赶回江州市区。 倒不是为了手掌缝针,而是组上几个病人情况危重,下级医生有些应付不来,一晚上打了十来个电话,明面上咨询汇报,实则在发求救信号——你快回来,我承受不来。 元旦假期就此泡汤。 工作以来的常态,简清早已习惯,稍一思索,把鹿饮溪也抓到了医院。 简清在医院的形象向来是冷漠严肃,不苟言笑,忽然带着一道淡淡的巴掌印和一道5cm的口子出现在医院,同事看到都在揶揄地偷笑,想问又不敢上前问。 简清视若无睹,指着一个娃娃脸的女医生:“魏明明,来缝针。” 魏明明连忙拿上缝合包,感动不已:“呜呜呜老板你真好,那些病人看我挂着研究生的胸牌,都不要我动手,连自己人都不待见我,上回赵医生被划伤了我主动请缨,她都不信任我——”话锋一转,忍不住八卦,“话说这么大道口子,咋弄的啊?还有脸上,谁这么胆大包天……” 鹿饮溪低着头,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缩到最小,在心底呵呵冷笑:那都是好色的代价。 “切水果割的。”简清斜睨魏明明,没回答脸上的巴掌印怎么回事,反问她,“喜欢缝?那下个月去急诊科轮转。” “不喜欢不喜欢,我只喜欢鞍前马后伺候老板你。”魏明明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生怕被发配到急诊科,一个劲地拍马屁,“瞧这伤口,处理得真及时,一点都没感染,一看就是——” “闭嘴。” 魏明明瞬间噤声。 * 傍晚,简清和别人换了值班。 她值的是二线班,可以在家听班,也可以在医院的值班室睡觉,有一线医生和住院总医师解决不了的问题再出面。 今天搭班的一线医生怀有5个月的身孕,病区也有危重病人,她就在医院守着。 肿瘤科的夜班相对平稳,但也只是相对外科系统而言,不用手术,不怎么需要处理门急诊病人。 肿瘤病人会出现各种危急值,有时还会碰上棘手的抢救,倒霉一点的值班医生,晚上根本没得睡。 危急值一线值班医生大多能应付,还有住院总医师协助,魏明明打下手,简清安静地在电脑上查文献,制定病人的治疗方案。 鹿饮溪被简清塞了厚厚一叠的资料。 她离开医疗行业已有五年之久,如今莫名其妙到了这个陌生世界,回到了熟悉的医疗环境中,心底还有一种茫然的不安感。 她忍不住再次怀疑,这是不是一个离奇古怪的梦? 她穿到了一个书中的世界,重返20岁,重返医院,重新学习医学知识。 鹿饮溪曾在无数个日夜做过类似的梦,但从未有过如此真实的体验。 她用力咬了自己手腕一口,手臂传来钻心的疼痛,手腕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牙印。 鹿饮溪看着那道牙印,险些又要红了眼眶。 欲哭无泪的茫然与无力,再度激起内心的惶恐不安,偏偏还不敢表露。 简清似有所觉,转过头来,看着鹿饮溪,神情冷淡。 她的气场太强大,不说不笑,面无表情时几乎压迫得人不敢大声喘气。 鹿饮溪低下头,不敢和她对视,试图把惶恐不安的情绪塞到角落,不让任何人察觉。 简清盯着鹿饮溪看了几秒,沉吟片刻,从自己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颗奶糖,一声不吭,塞到鹿饮溪的口袋里。 鹿饮溪愣住,抬起头看了看那张漂亮冷淡的面孔,又低头看了看口袋,犹豫几秒,伸手拿起,剥开,放进嘴里。 甜意自口腔蔓延开。 简清又掏出一颗,放到她口袋。 鹿饮溪蓦然想起小时候,她的外婆背着她走亲戚时,也喜欢在口袋里放几颗糖。 路途遥远,她在外婆背上闷得无聊,瘪嘴想哭,外婆也是这样,一颗一颗投喂糖果。 便又剥了一颗,放进嘴里。 奶糖带来的童年回忆驱散了些不安感,鹿饮溪向简清低声道谢。 简清从口袋里掏出第三颗奶糖。 这回,鹿饮溪伸出手心接。 两人右手、左手一冷一热,短暂相碰。 简清给了糖,收回手,继续在电脑上敲敲打打。 鹿饮溪嘴里含着糖,一点点平复情绪,目光落在桌上的资料堆里,试图转移注意力。 无论是不是梦,她都应该冷静下来,尽快熟悉这个环境,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生存下去。 江州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是a省首屈一指的省会三甲医院,也是全省规模最大的教学医院。 医院建设了专门的肿瘤综合治疗大楼。 肿瘤科、放射治疗科、介入科、血液肿瘤科、肿瘤中心实验室都设立在这里,统称为“肿瘤综合治疗中心”。 肿瘤科设有三个病区,简清是肿瘤二区的副主任医师,主攻肺癌、食管癌的诊治与研究,也会涉及胃、肝、乳腺等部位恶性肿瘤的诊治。 鹿饮溪默默记忆这些信息点,看到一半,她拿出手机,悄悄搜索简清过往发表的论文,主看第一作者,以及sci一区、二区的文章。 她父母都是医生,她在医院的家属院长大,也曾立志投身医疗领域,对这一行再不熟悉不过。 肿瘤是医学界的研究热点,相对来说容易出论文。 但论文数量多少不代表科研水平高低,一个好的研究起码要两三年的时间才能出成果,有些人在sci四区换汤不换药地灌水,不懂行的媒体也跟着胡乱宣传,什么医学天才年纪轻轻发表20余篇sci。 看得业内人士拍断大腿——竟有如此惊才绝艳的少年? 一查,都是水刊,水漫金山。 鹿饮溪点开简清的论文,一篇篇仔细看过去。 “怀疑我学术不端?” 耳畔传来一道清冷的嗓音,鹿饮溪绷直了脊背,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 彼此鼻尖堪堪擦过 ——差点亲上。 ※※※※※※※※※※※※※※※※※※※※ 我在第2章说左手烫伤了,只能单手敲字,居然没有一个人安慰我,一个都没有qaq (难过到破音) 难道不是该体贴地站出来说:啊既然烫伤了那就更慢一点吧,没关系的么么哒 然后我假意推辞:没事没事,为了读者,我可以坚持坚持。 你们再三劝阻身体要紧更新不急,然后我就勉为其难、心安理得更慢一点………… 一个个都不按套路来,哼_(:3」∠)_ * 正经科普—— 医院科室内部一般会划分医疗小组,一个组里要形成三级结构,主任/副主任—主治—住院医。 一般会让这个组专门收治肺ca、食管ca,那个组治胃ca、结肠ca等等。 我想多科普几种肿瘤,文里面可能不会有具体的划分~~~ 相处 * 鹿饮溪本能地后仰。 简清站直身子,指尖在桌上敲了两下,桌面发出清脆的“笃笃”声响。 她看着鹿饮溪,唇角微勾,罕见地笑了一笑。 并非洋洋自得的嘲笑,而是一个年轻学者成竹在胸、气定神闲的微笑。 宛如小孩做出了幼稚的挑衅行为,而大人在无条件包容。 鹿饮溪蓦然涨红了脸。 她确实觉得这人私德有些败坏,连带论文也想查一下,看看有没有学术不端。 被这么一笑,倒像是她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简清低头卷白大褂袖口:“我去会诊,你慢慢查,待会回来打印一份考卷给你做。” 羞意和惭意瞬间被考试的恐惧掩盖,鹿饮溪抓住简清的手腕:“你刚刚可没说要考试……” 她怀疑这人在蓄意报复。 简清慢条斯理回应:“现在说也不晚。”顿了一秒,拨开鹿饮溪的爪子,冷道,“在医院,没洗手,不要碰我。” 鹿饮溪悻悻收回手,收起手机,不敢再查简清的论文。 她看出来了,这人就是在公报私仇。 死洁癖,小心眼。 * 会诊结束,简清没有返回科室,转身出了肿瘤大楼,脱下白大褂,走进医院南门口的一家饮料店。 适逢期末月,店里几乎都是医学院的学生,面前放着厚厚的蓝皮书和白皮资料,一个个愁云惨淡,埋头苦背。 让简清想到了办公室里委委屈屈背资料的鹿饮溪。 年轻的女店员笑着招呼:“欢迎光临,有什么需要?” 简清低头看菜单。 菜单上的名词都很陌生,她问店员:“销售量前三的是哪些?” “噢,这几款,四季奶青、波霸奶茶、波霸奶绿,都是附近学生爱喝的。” “各来两杯,少糖,热的,配料随便搭。” “好的。”结了账,店员笑眯眯打量简清,寒暄问,“您是附一的医生吧?” 简清点头嗯了一声。 店员继续猜测:“请科里的实习生喝奶茶呀?” 简清犹豫了一秒,继续点头。 那小孩的情绪有些不对劲,像一只被捉回家的猫,惶惶不安,极度不适应陌生环境。 她要安抚一下。 店员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 面前的医生穿着白色羊毛衫,臂弯挂着白大褂,淡蓝色口罩掩盖住口鼻,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清冷斯文的气质,与饮料店青春洋溢的氛围格格不入。 像是一个沉稳的学者,突然闯进了零食店,来买小孩爱吃的糖果。 打包时,店员额外赠送了一些甜品。 简清道谢接过,拎着奶茶甜品,回到肿瘤二区的办公室,没看见鹿饮溪和自己手下的研究生魏明明。 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下住院总医师张跃和进修生赵文倩。 她放下奶茶甜品,问电脑前的赵文倩:“她们呢?” 询问的语气很平静。 因为办公室剩下的两人——张跃正抽出空闲和女朋友视频聊天,赵文倩在安静地敲打病程。 不是剑拔弩张的氛围,说明她离开的这段时间,病区没有出现特别紧急的情况。 “两位妹妹去示教室里面背书了。”埋头写病历的赵文倩抬起头,看见奶茶和甜品,开心地一蹦三尺高,连忙跑去洗手,“领导我爱你!” 科室的二线值班会轮流包下值班人员的早餐,但买奶茶甜品当夜宵属实不多见。 简清面无表情,点点头,表示接收到了爱意。 怕奶茶过会儿就凉了,她拿走几杯,放保温箱里保温。 出来时看见赵文倩还在写病历,就说:“早点回去,明天再写。” “好咧,写完这份就回去。” 不同的科室有不同的氛围。肿瘤科算是氛围比较压抑的科室,常年和各种癌症患者打交道,能在这个科室长久待下去的医护人员,大多是乐观豁达想得开,或是性格淡漠不轻易共情的人。 虽然也有事业单位的老毛病,论资排辈,等级严明,拉帮结派,但多数时候相处还算友好融洽。 赵文倩离开后不久,鹿饮溪从示教室回到办公室。 “简医生,我背完了,可以考了。” 简清把打印好的考卷递给鹿饮溪:“45分钟。” 试卷内容涵盖了江州附一医院的基础介绍,肿瘤综合治疗中心的业务范围,还有一些肿瘤基础知识。 像是一份入职试卷。 半个小时后,鹿饮溪提前交卷,张跃给她递了杯奶茶,笑道:“给,我师姐请大家喝的,还是热的。” 张跃和简清师出同门,还在读博,如今正经历最难熬的住院总医师阶段,等熬过去了,博士毕业后,就能直接考主治。 住院总医师,大家习惯称之为老总,是升主治的必经之路,一年365天,天天24h住医院,负责常规会诊和实习生带教工作,以及科里的大小行政工作。 质控科医务科下临床督察时第一句话就是:你们的老总呢? 原本医教科给鹿饮溪安排的带教是张跃,后面被简清以熟人的名义揽了过来。 鹿饮溪接过奶茶:“谢谢张哥。” 简清伸长耳朵,等了会儿,没听见鹿饮溪感谢自己,改卷子的手稍一停顿,把98分改成了89分。 鹿饮溪接过试卷一看,气成了一只河豚。 只错了一道选择题,怎么可能是89? 简清没理会她幽怨的眼神,低头抿了一口咖啡,神情淡淡:“不早了,去休息。” * 鹿饮溪喝完奶茶,消化了会儿,就被赶进值班室休息。 医院的值班室又黑又狭小,没有窗户,床铺是那种铁架子式的上下床。 鹿饮溪想起很小的时候,她爸爸还没去世,值班时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家,也会带她来医院。 晚上,就让她躺在值班室里睡。 也是这样漆黑的房间,也是这般老旧的架子床。 冬天时,她的爸爸会在床上放一件厚厚的大衣,给她当被子盖。 她不喜欢医院的被子,总带着消毒水味。 如今这张床,没有异味,只有沁入肺腑的冷香。 与简清身上的香味如出一辙。 那个洁癖值班时都是从家里带床单、毛毯、枕头套,讲究得很。 鹿饮溪有些认床,睡不着,枕着手臂,在心底默默计算时间。 现在是新历1月初,导演让演员在医院实习2个月,拍摄大概要3个月。 国内小演员的片酬习惯分期支付,不会一次性结清,待满5个月左右,全部片酬到手,大概能有一二十万。 比不上大明星的成百上千万,但足够让她出国生活一段时间。 她不打算参与纸片人的恩恩怨怨,更不想干扰故事的走向,初步计划是躲国外,远离这些剧情人物,本本分分当一条咸鱼,安安静静等待故事大结局。 这样,说不定就能回到现实世界。 鹿饮溪翻了个身,又默默思索——这5个月里,有没有办法不待在简清身边? 这部医疗剧将来会在附一取景,聘请附一的专家进行把关,她饰演的还是一名肿瘤科医生,只要涉及肿瘤,就绕不开简清。 除非不接这部戏了。 但她在这个陌生世界身无分文,举目无亲,连个信得过的朋友都没有,要怎么存活下去? 并非拉不下身段做兼职,早些年她发传单、当群演、当尸体、做模特,什么样的兼职都做过。 只是性价比相对来说不高。 除了捡现成的戏拍,有什么样的兼职,能在5个月内挣到一二十万? 反正最终目的是活下去,苟到故事的大结局,回到现实世界。 自我疏导一番,鹿饮溪枕着胳膊,瞥了眼房门所在的方向。 房门底部的缝隙透进一丝微弱的光,那是办公室里照进来的光。 简清让她进来睡觉,自己却还待在外面。 不困吗? 鹿饮溪盯着那束光,若有所思,半晌,慢慢爬起来,蹑手蹑脚打开门走出去。 办公室里,简清穿着单薄的白大褂,趴在桌子上,枕着右臂,双目紧闭,浓密的长睫投下一片阴影,遮盖了淡淡的黑眼圈。 这人不是不困,似乎只是不想在黑漆漆的值班室睡觉。 她好像习惯在光底下睡。 亮堂堂的月光,卧室明亮的灯光…… 鹿饮溪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没吵醒简清。 她去换衣间取下简清的大衣,轻轻盖在简清身上,然后重新回值班室休息。 * 一夜天亮。 鹿饮溪早早醒来。 她想到简清的左掌昨天缝了针,不能沾水,洗漱时应该会有些不方便。 可又不太好意思主动帮忙,显得像无事献殷勤,她就倚在洗手间门口,看简清刷牙,等简清开口请她帮忙。 简清从头到尾没看她一眼,缠着纱布的左手负在身后,单手完成刷牙操作。 鹿饮溪心说刷牙可以单手,洗脸总要用双手拧毛巾吧? 简清无视鹿饮溪的存在,右手撩起清水,打湿面孔,抹洗面乳,拍洗干净,然后抽出架子上的一次性洗脸巾,擦拭水渍。 依旧全程单手操作。 洗完顶着一张白净的面孔,走到鹿饮溪面前,居高临下打量她:“干站着不动,等我帮你洗?” 被冷冰冰嘲讽了,鹿饮溪轻哼一声,走进去洗漱,心想刷牙洗脸你可以单手操作,等你洗澡时看谁帮谁! 她一边刷牙,一边在脑海幻想,高高在上的简医生到了晚上低声下气恳求她帮忙洗澡、帮忙擦头发擦身子的画面,用精神胜利法安慰自己。 * 昨夜值班,上午还得在医院熬,下午才能休息。 肿瘤科属于内科系统,没有外科系统的大型手术,早交班后,开始教学查房,查一两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开医嘱、看病人、写病历。 下班后,鹿饮溪和简清回到家,共处一室,没有多余的交流。 鹿饮溪猜想,也许简清本身就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工作原因,需要在医院和患者、家属、同事进行大量的沟通交流,回到家后,自然就不想开口多说话了。 很多医务工作者都有的毛病 ——临床上见惯生死与挣扎,情绪被反复刺激,情感阈值变得很高,只要不涉及生死,对身边人的病痛和情绪反而更冷漠,安慰与陪伴都留给了陌生的患者。 如同她的母亲顾明玉。 冷漠就冷漠。 鹿饮溪根本不在乎简清的态度,也对简清提不起半点兴趣。 她甚至没把简清当真实的人看待,只看作是虚拟世界里的纸片人,宛如游戏世界的npc,可以利用通关游戏的工具人。 需要在意工具人的态度吗? 当然不需要。 * 昨晚没睡几个小时,鹿饮溪困得眼皮直打架,中午扒拉了几口饭,就回房间睡觉了。 等午休醒来,迷瞪着眼走出卧室,客厅没有人。 这间公寓在27层,四房一厅,复式结构,装修简洁,简洁干净到不像是有人住着的地方。 没有一点烟火气息,像是嫦娥住的广寒宫,还真应了字面上的“高处不胜寒”。 和公寓主人如出一辙。 鹿饮溪走了几圈,没在室内发现人,就转悠到客厅外面的阳台。 阳台上,日光正盛。 鹿饮溪走过去,看见躺椅上的女人,裹了一身白色浴袍,身材窈窕,面容姣好。 她闭眸仰躺在长椅上,露出白皙的脖颈,柔软的胸脯随着呼吸节奏微微起伏,浓密如海藻的长发未拧干,自然垂下,水珠自发梢滴落,砸在地上,碎成一片。 金黄色阳光打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朦胧的滤镜,恰似东风解冻,冰雪消融,融露出她的万种风情。 鹿饮溪呆在原地,欣赏片刻,搬了张小椅子,坐下,戳了戳简清的肩膀,轻声开口:“哎,我帮你把头发吹干吧。” 躺椅上的人睁开眼,冷淡地看过来。 ※※※※※※※※※※※※※※※※※※※※ 现阶段鹿饮溪看所有人:全都是没有灵魂的纸片人,只有我一个人类! 后来:真香 战争 * 鹿饮溪用毛巾裹住简清的发尾,轻轻拍打,和她分享护发小技巧:“擦头发不要太用力,像这样,先用毛巾按一按,拍一拍,挤走多余的水分,然后再用吹风机吹,最好买瓶护发精油,吹到半干的时候抹一抹……” 简清闭目养神,没有回应,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鹿饮溪理解她的疲倦,把吹风机调到最低档,降低噪音,以便她入睡。 医疗这一行向来过劳过累,不在劳动法保护范围内。 且不仅是身体上的疲倦,还有精神,必需时刻处于高度专注状态。 沉甸甸的人命压在肩上,稍不注意,一个小失误就可能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吹到七八分干,鹿饮溪留头发自然风干。 现在日头正盛,可过了14点就会弱下去。 鹿饮溪起身去沙发上拿了条毛毯,给她披着,然后坐回她身边,拿了纸笔,一笔一画勾勒她在阳光底下晾头发的模样。 傍晚时分,简清出了一趟门,回来后,鹿饮溪发现家里多出各种护发用品,还有许多左撇子专用的工具。 鹿饮溪习惯用左手,但很多日常用品,如剪刀、鼠标、吹风机,都是贴合右手手型设计的,左手用起来很不方便。 从小到大,她都是将就着用。 从没人察觉到她的将就。 鹿饮溪拿起新剪刀,比划了两下,十分顺手。 她看向简清,眼神变得澄澈柔软。 简清没看她,一如既往沉默地做自己的事。 鹿饮溪收回视线,低头一笑,把工具整理归类。 她头一回觉得,这个脑子有病的人,有那么一丝丝的体贴。 * 第二天是周日,但医院没有周末,只有轮班。 工作状态的简清更加六亲不认,多数时候会忽略鹿饮溪的存在。 鹿饮溪也不是时时刻刻待在她身边,偶尔会去帮医生护士跑腿送东西打印材料。 肿瘤科二区走廊上有一块心愿墙,鹿饮溪路过,会停下看几眼。 墙上贴满五颜六色的标签,写着一些鼓励性的话语。 【我一定能战胜肿瘤,我还要读书,还要考试,还要喝奶茶,我还没交过女朋友!】 【希望我的爸爸能够好起来,我要带他去看长城和□□。】 这些是患者和家属写下的愿望。 【所有病友都是我们的战友!】 【加油,加油,不可以倒下,不可以气馁,病人和家属都在看着你!】 这些是医护人员写下的留言。 这里的人都在互相鼓励安慰。 鹿饮溪一条条看过去,忽然有人轻轻扯了扯她白大褂的衣角:“姐姐。” 她低头一看,是一个光头的小女孩,眉目清秀,左手戴有腕带。 她蹲下,和小患者平视,柔声问:“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小女孩眼里全是无措:“我找不到我的妈妈了……” 鹿饮溪闻言一惊,下意识做了最坏的联想。 医院里有陪伴安慰,也少不了放弃遗弃,人性的光辉面和阴暗面,随时随地上演。 鹿饮溪站起来,牵过小女孩的手,带她往医生办公室走:“住几床呀?” 小女孩走路一瘸一拐:“8床。” 鹿饮溪低头看着她的小腿,再次蹲下身:“要抱抱吗?” 小女孩摇摇头,掀起裤脚,露出假肢给鹿饮溪看,稚声稚气道:“上个星期刚有的新脚脚,我想多走一走,很久没有走过路了。” 鹿饮溪没有露出怜悯的眼神,也没有安慰,只是摘下自己的口罩,露出一个笑容:“好,我陪你走。” 一边走,一边打探她最后一次见到妈妈在何时何地。 走到医生办公室,简清看见小女孩,和面前的患者说了声“抱歉,稍等一下”。 然后看向小女孩:“桑桑?” 怎么又偷跑出来了? 名为桑桑的小女孩显然有些害怕,抱着鹿饮溪的大腿,躲在身后,用黑黢黢的眸子看简清。 鹿饮溪摸了摸她的小光头:“8号床的,找不到自己的妈妈了,病历上应该有家属的联系方式。” 简清和桑桑说:“你的爸爸昨天摔伤了腿,你的妈妈去骨科给爸爸送晚饭,待会就回来。”又告诉鹿饮溪,“送她回病房,我今晚要加班,你先去吃点东西。” 鹿饮溪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点点头,牵着小女孩的手离开办公室。 还好,历史没有重演,这一次,她遇到的不是被遗弃的病人。 * 加班到晚上8点,简清从工作中抽开身,想起鹿饮溪送桑桑回病房后,一直没回办公室来。 她起身去8号床找人。 8号床的桑桑是简清手上年龄最小的病号,骨癌截肢术后复发转移,今年才10岁。 发现恶性骨肿瘤那年,她才8岁,某段时间一直喊腿疼,父母没在意,以为是小孩玩闹时磕磕碰碰,贴了几片中药药膏了事,后来看她疼得一瘸一拐了,才带到医院检查。 当年,医生给她做了截肢手术,锯去左小腿,防止癌细胞扩散。 肿瘤领域有个重要指标叫“5年生存率”,只要5年内不复发,就可以看作达到了医学上的治愈标准,5年以后,复发的概率大大下降。 桑桑没有熬过那5年,截肢术后第2年,复发转移。 癌细胞转移到了肺部,这次已经不适合手术,经过mdt(多学科会诊)讨论,从骨科转到了肿瘤科。 肿瘤患者在夜间会感受到更明显的疼痛,有时桑桑半夜被疼醒,看不到妈妈,会害怕得溜出病房,走到医生办公室里找人。 简清第一次看见她进办公室时,难得流露了一丝温情,让她在自己身边坐着,等妈妈回来。她不敢拒绝,像是被坏人绑架,一脸委屈坐在她身边,害怕得快哭了。 简清不擅长安慰小孩,小孩也怕她。 从前她在儿科轮转,一走进病房,哭声四起,吓得儿科主任连忙把她推走。 有时她和患者挤同一班电梯,碰到抱小孩的,小孩一见穿白大褂的她,准会哇哇大哭。有的还会伸出小手推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喊:“坏人,坏人走开。”她不得不走出电梯,等下一班。 * 走到8床病房门口,简清没有进去,抱着手臂,倚在门边,看鹿饮溪哄小孩。 鹿饮溪支起一张床上小桌,盘腿坐床上,在纸上画涂鸦,一边画,一边编故事。 “说好了,最后一个故事喔,讲完就得放我去吃饭了。” “嗯,最后一个。” 鹿饮溪用墨蓝色签字笔画了一个q版的癌细胞,有鼻子有眼,举着矛,张牙舞爪。 又画了个形态正常的细胞,勾出笑眯眯的表情,然后写上“细胞”两个字。 “这些叫细胞,我们身体里面住着很多细胞,突然有一天,出现了一个坏细胞,这个坏细胞是正常细胞里的叛军。” 桑桑的目光粘在纸上,安静地听鹿饮溪编故事。 “坏细胞会抢正常细胞的营养,我们吃进去的食物会被它抢走,它又不肯干活,好吃懒做,养着没用。” 鹿饮溪接着画q版癌细胞扯了一面大旗,旗子上写了“招”字。 “它们还会招兵买马,不断壮大,而且速度很快,在我们身体里烧杀抢掠,安营扎寨,嗯……就跟你看的《三国演义》绘本里面作乱的叛军一样。” 桑桑床头放了很多故事绘本,西游,水浒,三国…… 三国放在最上头,也最旧,封面已经起了卷。 鹿饮溪又画了一个带军帽的细胞:“有叛乱的坏细胞,自然也有去镇压的好细胞,我们一般把它们叫做免疫细胞,免疫细胞是我们身体里的警察。” 然后画了两个肺:“有时候坏细胞会把自己伪装成好细胞,逃过警察的追杀,聚集到肺这里,占山为王。它们长得很小很小,所以数量少的时候,我们人可能察觉不到它的存在,等到数量多了,规模大了,才会被发现。” 桑桑隐隐约约听明白了:“我身体是有很多坏细胞吗?” 鹿饮溪点头:“嗯。以前坏细胞聚在你的小腿上,医生就直接做手术把坏细胞一锅端,这是目前打败坏细胞最有效的方式之一。” 把整个战场一锅端的截肢术,就是手术治疗,实体瘤较小,早、中期没有局部和远处转移的患者,手术能最大获益。 鹿饮溪指了指肺:“但这些坏细胞很狡猾,它们会逃跑,会转移阵地,原本在小腿上的,现在又跑到肺这里,东山再起了。” 她想了想简清的模样,画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形象:“这是肿瘤医生,可以看成是指挥打仗的将军,或者指挥官,会帮助你打败坏细胞。你白天挂的那些药水——” 指了指输液瓶:“那相当于是指挥官往战场上投放了一颗炸.弹,把坏细胞炸死。这样做有一个缺点,好细胞可能会被一块炸死,所以输了这个药水以后,会掉头发啊、呕吐啊,很难受。” 输液治疗就是化疗,即化学药物治疗。化疗药物敌我不分,杀死癌细胞同时,也会杀死正常细胞。 “除了炸.弹,指挥官还有激光枪(放疗),用射线射死坏细胞,当然,有同样的毛病,好的坏的都被射死了。” 放疗,即利用放射线治疗。放疗疗法同样是敌我不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桑桑皱眉问:“就不能不把好细胞杀死吗?指挥官她这么凶还这么笨?” 听简清被小女孩稚声稚气骂,鹿饮溪乐不可支,附和道:“嗯,她又凶又笨!” 倚在门边的简清:…… 下一秒,又解释说:“当然,也不能怪她的,是我们还没有发现更多更好的武器。嗯……倒是有一种方法,可以不杀死正常细胞,你想象一下射箭。” 鹿饮溪画了一把弓箭,和一个靶子:“射箭时,我们的弓箭需要瞄准那个中心的红点,就是靶点。坏细胞身上也有靶点,只要指挥官手中的箭(靶向药),瞄准了靶点,就可以精准地杀死坏细胞,而不会杀死正常细胞。” 桑桑说:“这个就很好……” “是很好,但存在两个问题,第一,目前找到坏细胞的靶点不多;第二,我们缺少合适的箭(靶向药)。所以,很多时候,没办法用这种方式治疗。” 靶向治疗,即精准地瞄准癌细胞的靶点,杀死癌细胞而不损伤正常细胞。 “没有其他方式了吗?” “有,发动内战,让免疫细胞攻击坏细胞。” “有几种方式,我举例其中一种。我刚才说过,坏细胞会伪装,逃过警察(免疫细胞)的追杀,你猜怎么伪装?” 桑桑摇摇头:“猜不出来。” 鹿饮溪指了指之前画过的那个带着军帽的免疫细胞。 “这个免疫细胞,它身上装有一把锁(pd-1),而坏细胞身上有一把钥匙(pdl-1)。 只要坏细胞手上的钥匙,和免疫细胞的锁对上,那么免疫细胞就看不出它是坏蛋,误以为它是良民,不追杀它了。 我们要做的,就是糊住那把钥匙,或者糊住那把锁,让他们对不上,这样,免疫细胞就能识别出坏细胞,把它杀死。” 这种发动内战,回归到免疫细胞消灭癌细胞方式,就是免疫治疗。 免疫疗法,是近十年来,肿瘤领域最大的突破。 桑桑看着涂鸦,慢慢消化这些知识。 鹿饮溪继续在纸上勾勾画画,很快勾勒出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女孩,牵着女医生的手。 她把画递给桑桑,温柔笑说:“医生和你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所以不要怕医生,要好好听那个医生姐姐的话,乖乖吃饭睡觉,你休息好了,你身体里免疫细胞的力量会更强大。” 从公元前446年左右,波斯王后切下患癌的乳.房,开启手术治疗癌症的初代革命,到21世纪,免疫治疗时代的到来,人类与癌症的战争长达数千年。 癌症不消亡,战争便不止。 任何一名直视疾病,勇敢与疾病对抗的患者,都是医生的战友。 * 拧开水龙头,温水哗哗流下,鹿饮溪冲洗手上沾染的墨迹。 病房内,桑桑的妈妈已经回来了,抱着桑桑,哄她入眠。 鹿饮溪走到门口,看了眼躺妈妈怀里的小女孩。 生病时,能躺在妈妈怀里,才是最安心的吧。 家人带来的安全感,是任何人都无法给予的。 鹿饮溪笑了笑,转身离开。 她盘腿坐久了,腿脚有些发麻,扶着墙壁走得很慢。 路过一扇小窗时,她停下,抬头仰望窗外的月亮。 她的文学修养不高,看到月亮,能想到的也只是那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故乡,故乡。 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回到自己的故乡? 还能不能……再见到自己的家人? 她很多年没见过自己的妈妈了,二十岁那年,决裂之后,她们再没说过一句话…… 晚风流淌,她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就只是望着月亮,思念故乡。 简清提着一袋小面包寻过来,没有出声打扰。 小窗只投进来的一小片月色,恰好能笼罩窗边的人。 鹿饮溪站在月光下,简清站在阴影里,看着她的背影,默默守着她。 ※※※※※※※※※※※※※※※※※※※※ 提着小面包投喂宠物_(:3」∠)_ * 简单科普—— 1.癌症通俗来讲就是:我,杀了我自己。我们每个人体内都有原癌基因和抑癌基因,当基因发生突变时,抑癌基因失活,细胞会不受控制地分裂增殖,就成了所谓的癌细胞,正常情况下,癌细胞会被我们的免疫细胞(t细胞、nk细胞等)杀死,但癌细胞狡猾的地方就是它们有免疫逃逸机制,导致免疫系统难以识别清除。 2.癌症的治疗分两大类,手术和非手术,其中,非手术有化疗,放疗,靶向治疗,免疫治疗,介入治疗,体腔热灌注等等。 3.早些年治疗水平不发达,而且受影视文学作品影响,大家谈癌色变,把癌症等同于绝症,其实要是在早期(i期、ii期)发现,癌症不会是绝症,有很高的治愈率。 4.免疫疗法其实还有car-t、ctla-4等,不赘述,文里只举例pd1,比较容易理解。免疫疗法正在慢慢普及,国内多数药物还处在临床试验阶段,市面上的药不多,而且很贵,未来十年内,应该会和化疗、放疗一样慢慢普及。 牙疼 * 鹿饮溪望着月亮,一点一点收拾好脆弱的情绪,转过身时,险些吓了一大跳。 身后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 医院里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不好认人,鹿饮溪偏偏一眼就认出那是简清。 床上一言不合剥人衣服,床下一本正经不食人间烟火的斯文败类,她也就认识这么一个。 那个败类悄无声息倚在墙上,漂亮冷淡的面孔没什么表情,手里还拎着一袋小面包。 鹿饮溪走过去:“什么时候来的?” 简清没回答,也没问鹿饮溪为什么红着眼眶像个小兔子,只是把手里的小面包递出去。 鹿饮溪犹豫了会儿,伸手接过。 她确实饿得前胸贴后背。 撕开小面包的包装袋,闻到浓郁的奶香味,鹿饮溪几乎是一口吞下。 简清静默地注视她,怕她噎着,走到旁边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瓶饮料给她。 鹿饮溪小口小口抿着,心中对简清体贴的认知又加深了一层。 * 第二天,简清值科研班,一上午都在中心实验室待着。 附一医院的肿瘤中心实验室有专职的科研人员,也有临床过来轮值科研班的医生。 简清的左掌受了伤,有些操作不方便进行,鹿饮溪就被抓到了实验室,替她跑腿、录数据、干杂活,任劳任怨。 科研班相对比较清闲,到了下午,简清把工作带回家做。 室外细雪飘飘,室内一片静谧,只闻得键盘的敲击声。 回了家,鹿饮溪不用干杂活,闲得无聊,翻找出一条卷尺,挺直腰板给自己量身高。 167cm,比现实的躯体低1.5cm左右。 她捏着卷尺,自言自语:“我觉得我还能长高。” 长到和现实世界一样高。 键盘敲击声凝滞,简清看了鹿饮溪一眼,冷不丁开口:“你20岁了。” 其实心理年龄是25。 鹿饮溪有心装嫩,不以为然:“20怎么了?说不定我的骨骺线还没闭合,还能继续长,长到比你高。” 目测简清有一米七出头,腿长腰细,身材姣好,好到让鹿饮溪有些嫉妒。 简清收回视线,没说话,指下键盘“哒哒哒”的敲击声更显轻快。 确实是很年轻的小孩。 小到还在冒牙,疼得红了眼眶,在某医生面前晃了又晃,看样子是想让人问上几句,说些关心体贴的话语。 简清偏偏不问不说,装没看见,纤长的五指继续在键盘上敲打。 鹿饮溪终是按耐不住,凑到跟前主动说了声:“我牙很疼,长智齿了。” 简清眼也没抬:“我从事肿瘤,不从事口腔。” 假意冷淡的态度。 鹿饮溪捂着脸,弯腰平视简清,含含糊糊回答:“不是请你帮我拔牙,肿瘤科也可以治疼痛的。” 约有60%~80%的晚期患者会产生癌痛,晚期癌症治愈希望渺茫,医生能做的十分有限,缓解疼痛是其一。 简清抬起缝了针的左手,淡声道:“我不给暴力伤医份子看病。” 鹿饮溪病急求医,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简医生,一码归一码,希波克拉底在天上看着你,做医生要有良心,你宣过誓的。” 不能这么睚眦必报小心眼。 简清看着她,回忆了会儿搁心底沾了灰的医学生誓言和希波克拉底誓言,淡淡哦了一声,上半身前倾,靠近,唇瓣几乎要贴上她的耳垂:“鹿同学,我没有良心。” 说完,朝她耳朵轻轻吹了一口热气。 热气拂在耳廓上,又痒又酥,激得鹿饮溪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捂住耳朵踉跄后退一步,差点摔倒在地。 瞪了一眼沙发上的女人。 女人云淡风轻若无其事,继续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看也不看她。 胸口砰砰跳,耳朵烫得快冒烟,鹿饮溪红着脸捂住耳朵,用力揉了揉。 有病。 要勾引人要撩拨人也得看清对象。 她又不是男的,朝她耳朵吹气算什么? 在心底骂骂咧咧几句,鹿饮溪后知后觉想起来—— 金主和金丝雀。 呸,败类! 鹿饮溪不再理会简清,自己委委屈屈地去扒拉药箱。 热气钻进耳朵的酥麻感久久不散,鹿饮溪一边感受耳朵灼热的烫意,一边忍不住猜想那个冰块是男女通吃,还是只喜欢女的。 关心她做什么?谁要管她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脑海倏地冒出另一道恨铁不成钢的声音,鹿饮溪晃了晃脑袋,撇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专心扒拉药箱,想找几片布洛芬止痛。 药箱很大,分门别类放了不同的药物和一次性医疗器械。 鹿饮溪翻着翻着,忽然在药箱翻出了好几盒盐酸吗啡片,还发现许多七氟烷。 吗啡用于缓解癌症患者的癌痛和急性的剧烈疼痛,七氟烷是麻醉科常用的全身麻醉药,微小剂量就能把人放倒。 这两种药物具有强烈成瘾性,滥用会造成依赖,过量会引起死亡。 书中,后期的简清利用精麻药品,杀害了不少人,最后自己也吞咽注射了大量药物,躺在雪地中,静默地等待生命结束。 简清见鹿饮溪扒拉半天,只抓出几盒精麻药,走过去,拿走她手里的药放一边。 鹿饮溪疼出了一脑门薄汗,柔软的发丝贴在耳际,可怜兮兮的。 简清盯着她看了几秒,伸手拂开她的发丝,拿过一个电子测温仪,对着她额头“嘀”了一下。 额温36.8c,没发热。 “张嘴。” 下巴被捏住,这回不是调戏,鹿饮溪没挣扎,顺从地张开嘴:“啊——” 冰凉的手指在她下颌触摸、按压,感受淋巴结的大小,她皱了皱眉,忍住痛意。 看过也摸过,简清问:“疼痛程度从0到10,你选个数字描述?” 数字分级法是疼痛量化评估常用的方法,从0到10依次递增。 鹿饮溪瘪嘴:“6,好痛。” 4~6算中度疼痛,肿瘤科有不少7~10的重度疼痛患者,简清见惯不惯,一脸冷漠,问:“有什么胃肠道疾病和药物过敏史?” 除了对症下药,还必须考虑到药物可能带来的毒副作用,有些药对胃黏膜刺激大,有些人对某些药过敏,有些药物不能联合使用。 鹿饮溪回忆了会儿这具躯体的记忆,摇摇头:“都没有……最近也没有服用过其他药物。” 简清翻出阿莫西林和甲硝唑递给她:“盐水漱口,各吃两片,一日三次,饭后服用,饮食清淡,不要喝酒,布洛芬你自己看情况服用。” 说完,随手挤了些免洗消毒凝胶揉搓,转身打算继续去赶论文。 鹿饮溪拉住她的衣角,不放她走。 衣角被扯住,简清停下脚步,看向鹿饮溪,微微挑了挑眉。 鹿饮溪垂下眼帘,没说话。 白底黑字幻化成一帧帧影像,脑海不断浮现简清躺在雪地中,等待死亡的画面。 她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不该说。 疼得没有精力多加思考,踌躇半晌,还是开了口:“药是救人的,你不要用它做坏事,好不好?” 药是治病救人的。 不要用它结束别人的生命。 不要用它,结束自己的生命。 简清看着鹿饮溪,不明白这小孩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种奇怪的话。 她看向药箱里的吗啡和七氟烷,无声思考片刻,问:“我能做什么坏事,吸.毒么?” 她在门急诊的时候,确实会遇到一些毒瘾发作的不法分子,谎称癌症晚期、身体剧痛,骗取注射吗啡。 鹿饮溪不回答,只是攥紧她的衣角,颇有些得不到承诺誓不罢休的架势。 简清被闹得有些没脾气。 “好,我不会做坏事。”依旧有些冷淡的口吻,却多了一丝哄小孩似的无奈,“去吃药,待会儿去医院。” 得到了承诺,鹿饮溪松开她的衣角,捂住脸颊,问:“去医院做什么,不是说下午让我休息吗?” 简清乜她一眼,伸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拍片,拔牙。” * 口腔科里。 拍完牙片后,牙医直接在电脑上读片,又打量一眼鹿饮溪,笑眯眯道:“小姑娘模样标志,牙齿长得也别致,下边两颗横着长的智齿,贼对称了,都得拔啊。” 鹿饮溪闻言,鼓着腮帮子,险些想晕在简清怀里。 智齿的生长比较随心所欲,横着、斜着、正着都有。 横着生长的,医学术语叫做横向阻生齿,离神经近,拔除风险高、难度大、术后反应激烈。 常有病人在麻醉效果过后,痛得嚎啕大哭、涕泪四流。 简清毫不怜悯:“等消炎了就带她来拔。” 牙医乐呵呵点头:“顺便让我的学生观摩学习一下啊。” 教学医院里,有带教任务的医生最喜欢那些症状典型的病人,碰到一个恨不得把所有学生都抓过来摁头学习。 于是,鹿饮溪拔牙那天,身边围了一圈又一圈穿白大褂的实习生。 牙医托着她的脸,慢条斯理给学生讲解:“你们看,她这样的阻生齿,需要切开牙龈,翻瓣暴露牙冠,还需要分割牙齿,逐块拔除……” 灯光太刺眼,话语太吓人,鹿饮溪闭上眼睛,手指紧紧捏住衣角。 麻醉生效后,开始拔牙。 宛如在嘴里放了一个施工队,又锤又撬又钻,叮铃哐啷一阵倒腾,口腔弥漫着血腥味,混合了医用手套的乳胶味,耳畔还有学生的窃窃私语。 鹿饮溪皱眉忍住不适,全力配合医生的动作。 没人会喜欢在惶恐不安时,还被当做教学标本,被一群陌生人围观。 可教学是医学传承的根本,代代医者口口相授,薪火相传。 这世上也许有绘画天才、音乐天才,但在生物医学领域,没有天才,只有一点一滴的积累。 任何一名医生的成长都依赖大量病例的积累,这是一个特别注重实践和经验的领域。 鹿饮溪明白这些,心甘情愿当小白鼠供实习生观摩学习。 最后的缝针也是交给的实习生操作。 实习生肉眼可见地有些紧张,打结不顺不说,手还有些抖,等到缝好,局麻的药效都过了。 简清忙完工作过来接鹿饮溪时,鹿饮溪正双手搭在膝盖,安静地坐在一旁输液。 她咬着棉签,看了眼简清,面色苍白,腮帮子肿得像只仓鼠,痛得说不出一句话,咽口水都像刀割般疼痛。 牙医呵呵夸道:“你家小姑娘好乖啊,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哭也不闹。” 鹿饮溪看了牙医一眼,默默腹诽:那是因为疼得没力气嚎,你的学生技术水平太差…… 简清从冰天雪地的室外进来,还带着一身寒气,她把手搭在鹿饮溪脑袋上,轻轻揉了两下,淡道:“别被她外表欺骗,她可能在心底骂骂咧咧。” 鹿饮溪:…… 你胡说! ※※※※※※※※※※※※※※※※※※※※ 有偶像包袱的鹿饮溪(恼羞成怒、口齿不清):不要胡索八道,破坏我形象! 被骂了好几回的简清(面不改色):经验之谈 * 生病 * 拔牙后忌辛辣刺激,只能吃流食或半流食,简清摸着缝了针的左掌,叮嘱鹿饮溪:“接下来饮食要清淡,我来做饭,有什么不舒服就和我说。” 鹿饮溪感激地点头,这些天都是吃食堂或外卖,她还没吃过简清亲手做的饭菜。 谁料,拔牙后的第一天晚上—— 简清煮了一盆香气四溢的火锅,当着鹿饮溪的面,慢条斯理涮小肥牛、涮毛肚、涮蔬菜,吃得有滋有味。 鹿饮溪在香气腾腾中,木着一张脸,捧着一碗寡淡的鸡蛋羹,一勺一勺,咽得艰难。 第二天晚上,简清下班晚,没亲自下厨,打包了麻辣小龙虾回来。 她左掌还没拆线,不方便剥壳,就指使鹿饮溪给她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鹿饮溪闻着麻辣鲜香味,被欺负得快哭出来了,忍住投毒的冲动,给她一只一只剥好。 故意的,绝对在故意报复,她左掌受伤也该忌口,偏偏宁愿自损八百,也要杀敌一千。 又狠心又小肚鸡肠的女人…… 简清长相斯文,吃相也斯文,夹起一只虾肉细嚼慢咽吃下,目光黏在鹿饮溪脸上,慢悠悠开口:“又在心里骂我?” 冷冰冰的口吻,吓得鹿饮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捧起米粥慢慢吞咽。 第三天晚上,鹿饮溪实在受不了她了,打算离家出走。 跑外面一个人吹寒风吃面糊糊,也好过被简清折磨。 没成想,还没走出家门,脚步一阵虚浮,接着浑身发烫,烫得脑袋一片混沌。 发热了。 拔牙后引起的感染性发热。 口腔是有菌环境,拔牙后,免疫力低下的人群,如老人、小孩,稍不注意就容易引发感染。 她之前在医院输过液,没想到还是中招了。 这具身体的素质比现实世界弱了许多。 鹿饮溪扶着脑袋,冷静地翻找出药箱,给自己测体温。 38c。 拔牙后引起的发热,不超过38.5c,在家吃粒消炎药就好。 鹿饮溪给自己喂了药,灌了一大杯热水,拿了个抱枕躺沙发上闭目养神。 * 简清下班回来时,客厅不像前几日那般亮着灯,一片昏黑,冷意森森。 她站在玄关口,怔了几秒,回过神后,双手慢条斯理剥大衣排扣,眼中阴郁寒意却在一点点堆积。 褪下黑色大衣,挂衣帽架上,视线扫向鞋柜—— 鹿饮溪的长靴还在。 没离开。 阴郁的神色瞬时缓和了几分。 简清换好鞋,走到客厅,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看见沙发上缩着的一团身影。 她走过去,想伸手探一探鹿饮溪的额头,又怕自己冰凉的手冻着人,于是先贴在自己脖颈上暖了暖,然后再去摸。 滚烫的额头。 本就半睡半醒的鹿饮溪听见细碎的动静,皱了皱眉。 吸入呼出的气都是烫的,喉咙又痛又干,她睁开眼睛,望见一张漂亮冷淡的面孔。 鼻翼耸动,用力嗅了嗅,某人原本清冽的冷香被手消毒凝胶的酒精味掩盖。 于是微微皱眉,小小声嘟囔一句:“你都被医院腌入味了……” 也就烧糊涂了,才敢这么大胆,嫌弃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 简清轻轻弹了一下鹿饮溪的脑门,拿测温仪给她测量体温,问:“吃药了么?” 鹿饮溪躺在沙发上,搂着抱枕,轻声道:“吃了消炎药……” 嗓音干涩嘶哑,不如往常悦耳。 简清开灯,去倒了一杯温开水:“多喝热水。” 鹿饮溪接过水杯,笑了一笑。 这话经常被调侃直男、敷衍,其实从医学角度出发,多喝热水挺好的。 当然,不能太烫(65c以上),太烫的食物会损伤食管粘膜,粘膜上皮细胞灼伤后脱落,食管内又会分裂生长出新细胞。 反复烫伤脱落,就反复分裂生长,而基因突变发生在细胞分裂期,分裂次数越多,突变的概率越大。 其中有种突变的细胞,会打开桎梏自身的枷锁,避开免疫系统的追杀,掠夺正常细胞的营养,在人体内横行无忌、攻城掠地——即所谓的癌细胞。 一言以蔽之,长期食用太烫的水或食物,会提高罹患食管癌的风险。 昔年学过知识在脑海一一回放,鹿饮溪曾有意逃避与医学相关的一切事物,如今却总在不经意间想起。 她小口小口抿着温水,润嗓,默默思索其中缘由。 也许,在陌生的世界,面对一个个陌生人,熟悉的东西能带来一些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她的大脑,在潜意识里帮她寻找安全感。 人体是一台精妙的仪器,无论主观上接不接受外界环境的变化,机体总在潜移默化协调适应变化,以求尽快融入环境。 酒精味还在鼻尖飘浮,鹿饮溪像是想起什么,忽地丢开抱枕,踉踉跄跄跑回卧室,又跑出来,往简清怀里塞了一盒东西。 简清拆开包装一看,是一支崭新的护手霜。 前几天逛街采办生活用品,鹿饮溪看见展架上的护手霜,莫名就想起了简清的手,于是顺手买下,但一直找不到理由拿给她。 今天正好,有了正当理由—— “一双手都是酒精味,抹点香香的。” 简清看着鹿饮溪,没说话。 她一向话少,情绪不外露,一双眼睛极为漂亮,墨玉色的瞳仁,直勾勾盯着人看时,能把人心勾得砰砰跳。 被盯得浑身不自在,鹿饮溪捏紧水杯,鼓起勇气,小声凶她:“看什么看?用你的钱买的,羊毛出在羊身上。” 她穿到这个世界,身无分文,连躯体都被人包养了,目前一切开支都由简清负担。 她在手机上记了账,打算等离开时,全部还给简清。 被人凶了,简清也只是淡淡哦了一声,收起护手霜,说:“待会抹,我还要做饭。” 鹿饮溪提醒说:“晚上睡前也要抹,要经常抹,抹厚厚的一层。” 在医院一天要洗几十上百次的手,不好好保养一下,一双手得糙成什么样? 简清点头,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鹿饮溪愣了一下,随即喜上眉梢:“要喝肉汤。” 她被折磨了两天两夜,只闻着肉香,吃不到半丁儿肉,快要馋死了。就算现在咬不动肉片,她也要往胃里灌点带肉味的汤水。 * 简清去厨房忙碌,鹿饮溪像只粘人的猫,拖着发烫的病体,跟着她从客厅走到厨房。 烧得头昏脑胀,意志力下降,自控力不如平常,嘴巴像开了锁的匣子,叽里咕噜往外倒傻话。 “为什么你没有五百米的大床和前呼后拥的管家保姆?” 她以前看穿书小说,主人公不是脚踹男主怀拥女主就是家财万贯,她穿进来成了金丝雀不说,跟着的这个金主还很没排面,事事亲力亲为。 连做饭都要亲自动手,难道不是该喊个什么阿姨。 简清没有嘲笑她的傻话,一面切葱段,一面配合地回答问题:“没那么多钱。” 发热时,大脑皮层处于极度兴奋状态,脑组织代谢加快,处于相对缺氧状态,进而导致脑细胞功能紊乱,外在表现就有可能是颠三倒四说胡话。 “你家很有钱。” 这个纸片人是名副其实的富二代,如果不当医生可以回家继承家业的那种。 “他们的,不是我的。” “没钱为什么还要带我回来?” “你让我带。” 鹿饮溪轻轻哼了声,想不起来这段记忆。 她看小说都是跳着看的,不知道这段剧情,原主的记忆也是断断续续不连贯。 于是,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了:“我不记得了,我让你带你就带了?” 简清没回答,陷入了沉默。 鹿饮溪误解了她的沉默。 这些年,鹿饮溪看过不少狗血剧本,什么替身情人,睹物思人——顿时戏精附体,怒道:“你是不是还有一个什么爱而不得的白月光出国了?我长得像你的白月光,等你的白月光回来就要踢开我?” 气势汹汹,凶得像只炸毛的奶猫。 简清抬头看了眼鹿饮溪,没忍住,轻笑出声。 笑声很好听,像是落在心尖的羽毛,扰得人心痒痒。 鹿饮溪避开对视,背对简清,趴在门上,用爪子挠门:“你还笑话我……你这人怎么这样……你不仅是败类……你还这么渣……” 语气越发委屈起来。 简清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气,解释说:“没有,别胡思乱想。” 她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白月光。 鹿饮溪从门上起来,像是巡视工作的领导,摆出一这还差不多的表情,随后又放低了声音,软声道:“你家地板好软啊,踩上去都软绵绵的。” 简清看了眼地板。 地上铺的是质地坚硬的抛光砖 ——真是烧得不轻。 她走过去,把鹿饮溪揪出厨房,按到沙发上,又给她测了一次体温,已经超过38.5c。 “要吃退烧药了。” “我空腹,饿了,不吃药,要吃饭。” 简清拿毛毯裹住她,又拿了个冰袋,用薄毛巾裹住,放她额上物理降温:“别乱跑了,坐着休息,做好了喊你。” 烧得头昏脑胀,但鹿饮溪莫名心情舒畅,拉着简清的衣角讲道理:“我牙不好,你肉要煮得软一点,最近的饭也要蒸得软一点,不可以在我面前吃好吃的了。还有,你不能这么记仇了,我这病很有可能就是被你气出来的。本来你看了我的裸.体,我扇你一耳光,就算扯平的……不小心伤了你的手掌,我也遭到牙痛的报应,现在真的扯平了,不要记仇了,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要同甘共苦……” 一堆无理取闹的长篇大论,简清伸出手,轻轻抚摸鹿饮溪眼尾的泪痣,没说什么。 她觉得自己捡了个小祖宗回家。 * 果真同甘共苦了。 没有区别待遇,今晚两人都是鸡蛋羹,搭配瘦肉清汤。 简清的厨艺很好,鹿饮溪心满意足地喝光所有汤,把空碗底给简清看:“明天有空继续煮好不好?我还想喝。” 简清点头同意。 饭后,吃了药,鹿饮溪又躺沙发上去了。 简清洗了澡,抱着电脑,坐在她身边写科研基金的申请标书。 今天一天,鹿饮溪几乎都在沙发上度过,宁愿在沙发角落缩着,也不想回房间的大床上躺着。 房间很大,床也大,但一个人显得太空旷。 她想有个人陪着。 生病的时候,总是比平常更容易感受到孤独和无力,尤其在这个无亲无友的陌生世界里,她只认识简清。 简清还是个医生。 医生能给病人带来莫大的安全感。 虽然她在家里没穿白大褂,但鹿饮溪重新嗅见了她身上熟悉的冷香,像是冬日下雪时,冷气吸入鼻子,那股清冽干净的味道,能让人回忆起家乡的雪天。 鹿饮溪嗅着她的气息,听着“哒哒哒”的键盘敲击声,迷迷糊糊入睡。 键盘敲击声偶尔会停下,世界陷入一片寂静,然后有冷冰冰的手掌探过来,手心紧贴额头,接着翻转,换冷冰冰的手背贴过来。 等到这只手掌温度与额头温度一致,就换另一只手。 意识沉沉浮浮,鹿饮溪只觉一片心安。 两只冷得像冰块的手都变暖后,微弱的键盘敲击声再度响起,伴随了一句低声的感叹:“比暖手袋好用。” 鹿饮溪指尖动了动,瞬间把感动吞了回去,只恨自己烧得浑身绵软无力,不能爬起来咬她一口。 ※※※※※※※※※※※※※※※※※※※※ 鹿饮溪:我牙不好,饭要煮软一点 真·理不直·气也壮地吃软饭~ ps:大家出门戴个口罩,尽量不远游喔。冬季流感高发,疫情也还在间歇性小范围爆发,特别是春运回家途中,人口流动量大,一定要保护好自己_(:3」∠)_ 距离 * 拆线这天,鹿饮溪依旧去了口腔科,把自己交给实习生练手。 教学医院里,主治、主任级别的医生早已不需要做拆线这些基础活,都是交给实习生做,也许实习生比他们还熟练。 简清刚好结束门诊,顺带拐了弯,来口腔科接鹿饮溪去食堂吃饭。 她站在鹿饮溪身旁,抱着手臂,盯着实习生操作。 实习生看到她,战战兢兢喊了声:“老师好……” 实习生算是医院食物链的底层,无论见到哪个科的医生护士,都得喊声老师。 简清瞥了眼实习生,礼貌性应了声:“你好。”见他紧张得手在抖,就走开了,转身去找老同学叙旧。 她走开后,实习生明显松了一口气,三下五除二就拆完了。 鹿饮溪从牙椅上爬起来,漱口,客气地说了声:“谢谢,耽误你下班时间了。” “没关系,没关系……”实习小哥脱下手套洗手,又紧张得搓了搓脸,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手机,鼓起勇气要联系方式:“上次不好意思……缝得不太熟练,我们加个微信可以吗?我请你喝奶茶……” 桃花运来得太突然,鹿饮溪捂着腮帮子,下意识望了眼简清所在的方向。 简清正埋头翻看口腔颌面肿瘤的病例,似乎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鹿饮溪对这些纸片人没兴趣,婉言谢绝了请求。 实习生动了动唇,话还没说出口,简清站起身走了过来。 “走了,去吃饭。” 鹿饮溪挥挥手,和牙医、实习生说再见。 走在路上,她问简清:“吃食堂还是回家?” “食堂。” “下午还有门诊吗?” “没有。” “下午在病区吗?” “在。” 一连问了几个问题,简清都是言简意赅地回答。 鹿饮溪看出来了,她没有聊天的兴致。 这人只是平常不爱说话,并非沟通能力差,甚至可以说,沟通技巧很好,有时会委婉提示病人让家属陪着来,以应对后续告知一些不太好的检查结果。 现如今一副爱答不理的冷淡模样,纯粹就是不想聊天。 鹿饮溪抿了抿唇,识趣地没再开口。 生病时,她会觉得简清没那么冷冰冰,两人的距离没那么远。 也许,照顾病人,亲近病人,只是医生的职业习惯。 鹿饮溪也没有生病时那股软乎乎的黏人劲,理智重新恢复,大脑时不时就会发出警戒,警告自己要和这人保持一定的距离。 明知保持距离最好,却还是因为简清忽近忽远的态度萌生了一丝委屈。 好不容易把那股委屈摁下,鹿饮溪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她竟开始在意简清的态度。 * 精心构筑的心理防线,因为生病时的一次依赖,塌陷了一小块。 其实,简清对她的态度,从始至终都称不上热络。 班内时间,公事公办,一视同仁;班外时间,彼此之间的交流几乎为零,像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除了最初的那晚,和生病的那晚。 最初的那晚,是身体距离最近的一次,她从里到外都竖满了刺,把简清扎得鲜血淋漓。 生病的那晚,是心理距离最近的一晚,她放下了所有防备,靠近,依赖,耍小性子,简清照单全收。 然后,她开始贪恋彼此距离靠近时的心安与温暖。 在不在意是很私人的情绪,私人情绪不带到工作中是职场的基本素养。 鹿饮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有一段时间,明白这点,到了下午,依旧老老实实跟在简清后面当小尾巴。 她试着不去在意。 她只想重新熟悉医疗环境,把自己代入角色,拍摄完医疗剧,拿到钱,就远走高飞。 可看简清的次数却不自觉多了起来。 简清低头卷袖口,眼睫随之垂下。 她的睫毛又长又卷,垂眸、闭眸时会削弱她的清冷感和距离感。 鹿饮溪看着她,忍不住想靠近,数一数、摸一摸她的睫毛。 她的相貌很出色,鹿饮溪第一眼看到她时,只觉她美得像镜中花,水中月,可望不可及。 稍一接触,又觉她阴郁变态,私德败坏,连带面目都可憎起来。 接触多了,今天再看,恍然发觉她身上的白大褂很合身,像一件贴身定制的白色风衣,衬得她身姿挺拔,如竹如松,在人群中一眼就能望见她。 像是陷入了“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三重境界。 鹿饮溪低头一笑。 简清这个级别的医生,已经不需要亲自书写病历,那是实习生、研究生、住院医生的活。 有一种病历除外—— 临床试验的病历,必须由研究者亲自书写。 她手低下有两三个临床试验,经常被研究助理堵在办公室,逼着她敲病历。 她会面无表情小声吐槽:“我都两三年没写过这东西了……” 一面小声吐槽,一面在键盘上认真敲打。 鹿饮溪会觉得被逼着干活的简医生有点可爱,忍不住偷笑。 笑容太灿烂,被简清抓个正着。 简清看着她,淡淡挑眉。 鹿饮溪瞬间笑不出来了,低下头默默背诵手头资料。 简清没有实习生的带教任务,只负责研究生、住院医生、进修生的教学。 她教学查房时从不故意刁难人,会抽丝剥茧、由表及里引导下级医生的思路,似乎什么疑难杂症都知道,像一本行走的教科书,惹来无数钦佩的目光。 鹿饮溪想起上回听下级医生们八卦,说当年简清负责带教实习生时,几乎每届都有实习生喜欢上她,风言风语闹得医教科的主任找她谈话,后来收研究生时直接不收男的了。 魏明明是简清手底下唯一一个研究生,也算是她的开山弟子。 魏明明性格大大咧咧,包揽了拿外卖送材料等杂活。 送完材料回来,会毫不客气和简清说:“老板,我渴了,想喝奶茶。” 简清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看也不看她:“不健康,少喝。” 魏明明:“您上周还给我们买了!” 简清:“上周喝了,这周就没了。” 魏明明向鹿饮溪投去求助的目光。 整个科室的人都知道她俩是熟人,似乎还是沾亲带故的远房亲戚。 鹿饮溪收到求助,犹豫片刻,比了个“ok”的手势,凑到简清身边,扯了扯她白大褂的衣角:“简医生,我也想喝。” 简清转过头瞥了她一眼,又转回去看电脑屏幕,同样丢了句冷冰冰的:“不健康,不许喝。” 直接禁止她喝了。 下一秒,又捞出白大褂口袋里的手机:“点果汁。” 鹿饮溪双手背在身后,比了个“耶”的手势。 魏明明上前拿过手机,熟练地点开外卖app:“果汁也行,点哪家的?我要挑最贵的,老板你要喝点啥?” 简清敲完病历,在电脑上看ct片:“不喝,去帮我冲杯咖啡。” 埋头点外卖的魏明明抬起头,拆台:“老板,咖啡很健康吗?” 简清冷冰冰的视线扫过去。 魏明明把手放到嘴边,熟练地做了划拉链闭嘴的动作。 再不闭嘴她担心自己会被简清用针线缝合。 鹿饮溪自觉地揽活,去开水间帮简清冲泡咖啡。 医院里喝咖啡不追求口感,只为驱散困意,冲泡手法亦是简单粗暴。 放好咖啡粉和白糖,开水浇下,浓香味钻入鼻腔。 鹿饮溪轻轻搅拌杯中琥珀色液体,忍不住猜想,上午简清是不是听到了自己和牙科实习生的对话,怎么忽然对奶茶有了成见…… 又隐约察觉,她对自己的态度有了一丝改变。 似乎得到了她的某种偏袒。 那是不是意味着,其实她也是喜欢彼此距离靠近的? 鹿饮溪不敢确认。 为这若有似无的猜测,心跳忽然乱了几个节拍。 * 身处医院,没有太多时间与空间整理私人情绪。 泡好咖啡,鹿饮溪回到办公室,正看见简清和一位白发苍苍的家属谈话。 家属身边坐着一位穿病号服的年轻病人,看上去不到三十岁。 实体肿瘤与年龄密切相关,肿瘤科中老年患者居多,可近些年,十几二十岁的年轻患者渐渐多了起来。 癌症呈现年轻化的趋势。 “检查结果出来了,ct显示病灶没有缩小,比原来大了一点,原来的化疗药可能已经产生耐药效果,就是说失效,不起作用,接下来要换一个新的化疗方案。” 一如既往冷静平淡的口吻,不熟悉医疗环境的人,第一反应会觉得医生太过冷漠。 其实已经蕴涵了一丝体贴。 肿瘤科的医护人员在病人面前交谈时,怕刺激到病人的情绪,会避免用癌、肿瘤这些字眼,习惯说ca、cancer、tumor,或是占位、病灶,有转移了就说m灶。 得知病情进展,病人脸色灰白,家属惶惶不安,用祈盼恳求的目光看着医生。 这是肿瘤科的常态,医生一次次地向病人宣告方案失败、疾病进展;病人和家属一次次面对宣判、失望、绝望。 简清没有停下安慰,继续冷静地同他们谈论治疗方案。 徘徊犹豫不忍心,都不能解决问题。 老练的医生,已经习惯了一针见血,直面问题,把病人的真实情况告知家属,提出后续可供选择的治疗方案。 直面问题,是医患双方最好的选择,也是必须的选择。 * “还很年轻啊。” 病人和家属离开后,鹿饮溪看着病人的肺部ct惋惜。 “28岁。”简清低头抿了一口咖啡。 “几期了?” “iv期。” 鹿饮溪垂下眼帘。 28岁,只比她年长了3岁,人生大好年华,这个年纪就直面死亡,谁会不想挣扎求生? 简清看了鹿饮溪一眼,往她怀里塞了一本《肿瘤学概论》:“待会跟我去上课。” 她下午4点要给学生上两节理论课。 鹿饮溪从沉重的情绪中抽开身,问:“我去做什么?” 上课还需要专门一个人给你端茶倒水伺候? 简清:“听课。” * 北风呼啸。 江州大学临床医学部,与附属医院仅一墙之隔,医生脱下白大褂就能往教学楼赶。 走在校园里,鹿饮溪像被父母逼着上学的熊孩子,迎着北风,一步一步,走得很不情愿。 校园已被冬雪覆盖,鹿饮溪驻足在一丛绿植前,伸手捏树叶子,轻轻一折,揭出一片脉络清晰的冰叶子。 小时候,乡下的冬天,她经常揭树叶上面凝结的冰片,还会含进嘴里吃,一口一口嚼得嘎嘣脆。 想起童年回忆,沉重的心情舒缓了几分,鹿饮溪捏着冰叶子,看向前面那个高挑的背影。 她是不是怕自己继续在肿瘤科待下去心情会压抑,才把自己喊出来的? 这么一想,心情万分柔软。 鹿饮溪追上前,拉住简清的衣角:“简老师,送你一片叶子。” 简清接过晶莹剔透的冰叶子:“再这样慢悠悠走,我就要被医教科抓迟到了。” “咳,迟到5分钟是不是算教学事故?只要不是被主任抓到,被医教科其他老师抓到还是可以说说情的吧?” 医院医教科的老师很多是临床退居二线的医生,不从医了,但又不想离开医疗行业,所以转了行政。 从临床走过来,自然知道医生有多忙碌,偶尔抓到一两次迟到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且来给学生上课的多是副主任、主任医师级别的医生,卖个人情有利无弊,指不定哪天亲朋好友求医看病时就需要这份人情关系了。 简清避过这个问题,指尖在冰叶子上敲了两下,反问鹿饮溪:“你对医院、医学院很了解,是不是学过医、在医院待过?” 冷淡而又笃定的口吻,惊得鹿饮溪瞬间收了所有柔软的心思。 ※※※※※※※※※※※※※※※※※※※※ 掉马预警。 这本掉得很快,因为某人有医学知识,还有某鹿怕被抓去精神心理科_(:3」∠)_ 隔壁清梦(恨恨咬手腕):吃了读书少的亏 精神科 * “我学表演的,怎么可能学过医?不过我的父母都是医生,我在医院家属楼长大,逛医院就像逛自家后花园一样。” 依旧是半真半假的解释。 鹿饮溪庆幸自己是一名演员,演技、临场反应都比普通人要好一些。 “哪个科的?” “爸爸以前是肿瘤内科的,妈妈在心胸外科。” 简清淡淡挑眉:“以前?” 她总是这般敏锐,能抓住好多细节。 鹿饮溪平静道:“我爸在我5岁的时候牺牲在岗位上,我外婆和我妈把我拉扯大的。” 语气不带半点哀伤。 哀伤早已被时间冲淡,衍生不出多余的情绪。 简清点了点头,继续问:“怎么没学医?” “劝人学医,天打雷劈。”鹿饮溪拿套话搪塞。 “有父母铺路,会好些。” “应该吧,医二代嘛,身边的医疗资源会多一些。”鹿饮溪回答得含糊。 路确实会好走很多。 被父母所在的医学院录取后,鹿饮溪可以到医院见习,各个科室随便挑,科里的主任、护士长几乎都认得她,会看在父母的面上照顾她。 有的实习生连手术台都还没摸到,她被主任亲自带教一个星期后,直接送进了手术室观摩。 课堂上有什么不会的,下了课她可以直接回家属楼,敲主任的门请教。 手术依赖团队协作,她是左撇子,下意识会使用左手,操作起来多少有些不方便,所以她早早放弃了外科,选定了内科系统作为职业发展方向。 她对医疗系统极其熟稔,每一步都走在同龄人前面,绩点,导师,科研,职业规划……每一步都完美无缺。 如果不是大二暑假那件事,如今的简清,几乎就是未来的她。 鹿饮溪停下回忆,问简清:“你呢,为什么学医,为什么选肿瘤?” 简清淡道:“学医稳定,肿瘤科钱还行,医患纠纷少,容易发论文。” 一言引得鹿饮溪失笑。 没有高大上的理想信念,没有救死扶伤的情怀,俗气的回答,也是多数医生最真实的想法。 恶性肿瘤(癌症),在民间的称谓是“绝症”。 踏进肿瘤科病房的患者、家属,对疾病有了一定的心理预期,不会苛责什么,甚至会把医生当救命稻草牢牢抓紧。 所以,肿瘤科的医患纠纷相对较少。 而肿瘤算是医学领域的研究热点,sci发起来也相对容易些。 钱多事少,容易出论文,大家一股脑往里面挤,相应的,进入门槛就高,地区顶级三甲的肿瘤科招聘最低博士起步,还得拿论文出来证明科研能力。 简清又问鹿饮溪:“为什么学表演?” 鹿饮溪敲着脑袋回忆。 她家里人都长得挺好看的。 她的母亲顾明玉,从大山里走出来,是那个年代那个村唯一的大学生,脑子好,相貌也好。 大学时走在街上有星探塞名片,说要捧她当明星,顾明玉抱着医书不撒手,坚定从医路。 她的父亲鹿鸣算是艺术世家出身,祖辈都是音乐家、舞蹈家,但都是戏曲、舞蹈、音乐等传统艺术行当的,没有学表演的。 到了鹿鸣那一代,鹿鸣弃文从医,与艺术更沾不上半点关系。 鹿饮溪念大一那会儿,有剧组借医院场地拍摄医疗剧,她路过围观,副导演见她相貌出众,把她拉去客串。 就一段哭戏,几分钟的镜头。 她在医院见惯患者、家属的眼泪,表演起来信手拈来,感染力强,人又不怯镜头,灵气十足,导演直夸她是祖师爷赏饭吃,问要不要签他的公司,转行当演员。 那年,鹿饮溪和顾明玉一样,坚定从医不动摇,笑着摆手拒绝。 后来,她无法再从医,辍了学,拖着行李只身北上,三番五次去公司拜访,才签下一纸合约,还被冷藏了两年,机缘巧合下才走红。 过往坎坷鹿饮溪揭过不提,只笑着回答简清:“因为人的一生很短暂,我希望能在这个世界留下一点东西,歌曲也好,电视也好,电影也好,都可以证明我来过这个世界。” 简清捏着冰叶子,点评:“你们文艺工作者,说话都很文艺。” 鹿饮溪笑意温和:“简医生,你做科研,也是在这个世界留下了一点东西,我们有共通之处的。” 相处半月有余,直到今天,她才愿意主动敞开心扉,把眼前人当做初识的朋友,探听分享彼此过往的人生,寻找一些共同点。 简清不愿过多谈论自己,换了个话题:“说说你的妈妈。” “她是个很优秀的外科医生。” “没了?” “没了。” 顾明玉是个优秀的外科医生。 但外科几乎是男性的天下,女性要留在外科,要攀上顶峰,注定要面对更多的挑战与质疑,要付出更多的代价,要抛弃更多。 鹿饮溪就是那个被抛弃的。 父亲鹿鸣在世时,鹿鸣负责照顾她吃喝拉撒,鹿鸣去世了,她就被送到乡下,让外婆抚养。 10岁那年,外婆也去世,顾明玉才勉为其难把她接到身边养着。 顾明玉几乎不着家,鹿饮溪也不关心她。 鹿饮溪:“倒是可以和你聊聊我的外婆。” 简清:“说。” 鹿饮溪:“说来也巧,和你的专业相关,她是因为肺癌去世的。某段时间一直咳嗽,我哭着要带她去医院看一看,她不肯去,觉得是小毛病,不要紧,熬一熬就过去了。我在电话里告诉我妈,让她回来带外婆看病,她忙着工作,没有回来。最后,活生生拖到晚期才去治疗。” 外婆去世那天,她瘫坐在院子的泥地上,抱着攒了一罐子、想用来给外婆看病的零花钱,哭得撕心裂肺。顾明玉姗姗来迟,连自己母亲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自那之后,鹿饮溪便与顾明玉有了隔阂,母女俩的关系十分冷淡。 鹿饮溪忽然皱了皱眉头:“哎,你不是说快迟到了么?” 简清低头踢了踢脚边的雪,没说话。 其实还有二十分钟才上课。 “你又耍我?”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被欺骗了,鹿饮溪哼哼两声,拽过简清的手,抢走她手里的冰叶子,塞自己嘴里,嚼得嘎嘣脆。 “我吃掉,不送你了。” “不嫌冰?”简清捏住鹿饮溪的下巴,想掰开看看,被鹿饮溪笑着挣脱开。 笑着闹着,鹿饮溪忽然察觉这样很像校园里漫步聊天、打情骂俏的小情侣。 心头泛起别扭又肉麻的滋味,很陌生的感受,鹿饮溪抿唇,止住笑意,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藏在乌发下的耳朵,隐隐泛红。 学生还在上课,偌大的校园一片白茫茫,看不到几个人影。 她和简清漫步在寂静的校园里,轻声细语交谈,简清多数时候缄默不语,静得像枝桠的薄雪,与天地构成一副成色上佳的画。 某个时刻,鹿饮溪转过头看了眼简清,简清刚好也转过头看她。 视线交缠,静默地对视了两秒,又默契地同时移开视线。 此时无声,胜有声。 鹿饮溪在心底默默回味彼此的对视。 身处冰雪琉璃世界,此时未降雪,她好似捧了红泥小火炉,从里到外,暖意融融,融了一池霜雪。 * 临床磨练久了的医生,脱下白大褂,站在讲台上,自带从容不迫的气场,又习惯了克制情绪,所以会给人一种淡淡的疏离感。 鹿饮溪坐在最后一排,撑着脑袋看讲台上的简清,越看越觉得赏心悦目。 就是有点听不懂她讲的课。 英语班,教材、ppt全英文,教师上课也用英语。 鹿饮溪的英语视听说能力还行,但医学基础知识丢了不少,每个单词都认识,合成一句话就有些看不懂了。 只能靠欣赏讲台上教师的美色,捱过困意。 后排不少学生和她一样的想法,困得打哈欠了,还要撑着脑袋看老师,还有的拿出手机偷拍。 下了课,学生一哄而上,把简清围住,眨巴着眼卖萌撒娇。 “老师老师给我们画个重点。” “老师,给个大题的范围好不好?” 已经到了期末月,本学期最后一堂课,惯例被学生缠着要重点。 简清慢条斯理抿了一口温水,拿套话搪塞:“病人会按重点生病么?” 学生一叠声叫“老师”、“老师”、“老师”。 简清:“重点我在课堂上强调过,认真听课的同学应该知道。”说完不再理会,拿上讲义,离开教室。 鹿饮溪站在门口,盯着花坛的树丛发呆。 简清走过去,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回医院。” 回医院就回医院,敲脑袋做什么? 鹿饮溪揉了揉脑袋,好脾气地没有在心里骂人。 医院与学校的新校区仅一墙之隔,走出教学楼,步行几百米,穿过一道大门就是医院。 简清没带她回肿瘤科,反而带她去心电图室、脑电图室、影像科室做了一些检查。 下班时间,病人不多,简清打了个电话,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一切正常。 鹿饮溪有些不明所以:“我最近没什么不舒服啊……快过年了,你要给我安排个年终体检吗?” 是不是金丝雀岗位的福利待遇? 简清揉了揉她的脑袋,安抚她的不安,然后拉着她的手,坐职工电梯到内科楼16层。 职工电梯里没有贴楼层科室示意图,鹿饮溪也不知道16层是哪个科,心里愈发不安,总觉得自己像一只被除妖师拐去封妖塔的妖怪。 “简医生,你要带我去哪?” 简清牵过她的手,平静道:“去咨询些问题。” 鹿饮溪低头看了看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心情微妙,没再多问。 十指相扣,掌心相贴。 陌生的触感搅乱了鹿饮溪的思绪,她忍不住回忆从前和亲朋好友牵手的感觉,与当下的感觉稍作对比,咂摸出一丝微妙的不同。 和亲友牵手不会想太多,和简清十指相扣,她的心思像是打了一个百转千回的结,弯弯绕绕,琢磨不清。 她趁机吃了点豆腐——偷摸简清的手背。 不如自己的那般光滑,之前有几道冻裂的小口子,现在好一点了,但摸上去还有一点糙。冰冰凉凉的,夏天牵着肯定很舒服。 走出电梯,拐过几个弯,到了一间办公室。 简清把鹿饮溪拉进去,按到座位上。 “主任,我电话里和您说过的熟人,刚才去做了一些检查,都很正常,基本可以排除器质性病变。” 面前的主任医师慈眉善目和蔼可亲,鹿饮溪礼貌性微笑点头,打量他几秒,目光下移,看清他胸牌上的字眼,笑容僵在嘴角,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 她站起来,几欲拍桌。 这他爷爷的是精神心理科! ※※※※※※※※※※※※※※※※※※※※ 文艺工作者鹿饮溪:满脑子风花雪月 医务工作者简清:她脑子好像有点问题,很不对劲,要检查看看 ps:其实简医生从第1章就开始怀疑她不对劲_(:3」∠)_我觉得每一个穿书穿到医生面前又不好好掩饰的穿越者,都有可能被送去精神心理科哈哈哈哈 辜负 * 简清慢条斯理和主任分析情况:“我观察过一段时间,她没有感知觉障碍,没有思维障碍,没有情感障碍,鉴别诊断中,可以排除精神疾病范畴的精神分裂症,更像是心理疾病范畴的多重人格障碍。” 多重人格障碍,是一种心理疾病,也叫解离性身份障碍,简称did,即一个人身上表现出两个或两个以上角色的人格特点。 鹿饮溪站起来想拍桌子,简清按住她的肩膀,摁回椅子上:“听话。” 鹿饮溪听话地坐下,辩白说:“我没病。” 老主任看她的眼神更慈祥了 ——每一个被强压着来看病的患者,都会说自己没病。 “别闹。”简清站在她身后,搂住她的肩膀,语气比平常温柔许多。 继续和主任描述病情:“目前我只发现两个人格,之前那个人格对医学知识一窍不通,性格相对柔弱,没有攻击性。” “目前这个人格,是女性,性格相对成熟,有独立的记忆、行为习惯、思考方式、自我认知,对医学知识也有一定的了解。” 主任:“现在这个有表现出强烈的攻击性吗?” 简清:“还好,只有一点。” 这不就是变相地在说她有一点凶。 鹿饮溪抓着简清搂住她的手,忍不住想咬一口。 可咬了不就证明她真的存在攻击性了? 主任问:“两个人格知道彼此的存在吗?” 简清说:“不知道。她会出现遗失时间的情况,不记得某段时间发生过什么事,一开始甚至忘了我的名字。” 主任问:“有抑郁倾向吗?” 研究表明,多数did患者伴发抑郁症。 “没有,短期接触发现这个人格比较开朗,但她的童年有过创伤,遭受过同龄者的孤立和欺凌。” 主任点头:“童年是人格形成的关键阶段,很多did患者在童年都受过心理创伤,衍生出另一个人格是一种自我保护。当然,这个情况比较复杂,还是不能轻易下诊断,这样,先做几份量表吧。” 越说越离谱,连童年的伤疤都拿出来探讨,鹿饮溪出离愤怒,掀开简清的衣袖,恶狠狠咬向她的左手手腕。 手臂冷不防传来钻心的痛楚,简清“嘶”了一声,松了圈住鹿饮溪的力道。 鹿饮溪趁她吃痛,站起来推开她,疾步走出诊室。 * 败类、人渣、混蛋…… 鹿饮溪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一边疾步走出医院。 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在心底默背《莫生气》。 背到“为了小事发脾气,回头想想又何必”这句,简清就追上来了。 鹿饮溪看见那张冷淡的脸,怒火瞬间又上来了,指着她,一字一句骂:“你就是个王八蛋!” 骂完转身就走。 简清没有生气,也没有解释,隔着一米的距离,默不作声跟在鹿饮溪后面。 鹿饮溪漫无目的走着,不知不觉又游荡到了校区。 她站在指示牌前,锁定校园操场的位置,记下方位,凭借良好的方向感,准确地摸索到操场。 身后的人像个哑巴,一声不吭。 鹿饮溪怀疑自己现在转过身,扇简清一耳光,简清也还是这般冷静。 跟这样的人在一块,吵架都吵不起来。 鹿饮溪不是憋闷气的性子,但也不想用吵架发泄情绪。 到了操场,她脱下大衣外套挂栏杆上,扎起头发,蹲下系紧鞋带,做了些热身运动,然后,沿着400米跑道慢跑。 全程无视简清的存在。 期末月,来锻炼的人不多,操场上只有零星几个学生,以及医院的教职工。 简清掏出口袋的手机,把音量调到最大。 临床经常有突发情况,无论值不值班,都有可能被叫回医院。 她抱过鹿饮溪挂在栏杆上的外套,走到操场门口的自助机前,买了一包湿纸巾、一瓶含盐饮料。 再走回操场,走到看台上,和周围的同学要了张草稿纸,垫着坐在看台边缘。 她掀开左手衣袖,低头看着那口牙印,沉思片刻,又抬头望向跑道上的鹿饮溪。 鹿饮溪埋头跑步,把所有委屈愤懑都化作汗水蒸发。 跑完一圈习惯性抬头,看一眼自己的外套所在的方向。 不见了! 脚步放慢,目光四处搜寻,终于在看台上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和自己的外套。 呸,学董永偷仙女的衣服,不要脸! 鹿饮溪冷哼一声,继续跑圈。 跑第二圈时,她开始摒弃怒气和怨气,默默在心底制定健身计划。 说到底,她是演员,不再是医学生,形体、台词都是基本功,不能因为穿进这个陌生的世界就虚度光阴,说不定某天还能回到现实世界。 风物长宜放眼量,眼前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回到现实世界,才是最该上心的事。 跑第三圈时,鹿饮溪又瞄了一眼简清的方向。 简清恰好也在看她。 两人隔着遥远的距离,对视五秒。 哼。 鹿饮溪又冷哼了一声,转开视线。 还是有些委屈。 相处这么多天了,好不容易攒了点信任,愿意和她分享过去的人生,倾诉自己的童年,告诉她自己的父母与家庭,还把童年的伤疤剥给她看。 从小到大,只剥给她看过。 她却觉得自己有病,一板一眼地当做病史,剥给别人看。 信任被辜负,才是最让她难过的事。 鼻子有些发酸,鹿饮溪吸了吸鼻子,默默跑步,决定以后再也不要和那个败类说心里话。 跑到第四圈,体内堆积了大量乳酸,双腿发酸发软,机体供氧不足,开始忍不住用嘴呼吸,无法集中注意力思考,于是将速度放得更慢。 这具躯体的极限是五圈。 简清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鹿饮溪。 周围有些同学认出了简清,惊喜地打招呼,她才收回视线,转过去礼貌性点头回应,然后继续看鹿饮溪。 有调皮的同学挤眉弄眼八卦:“老师,陪男朋友锻炼啊?” 简清摇头。 “那陪谁呀?” “河豚。” 一只生气的河豚。 同学没听明白:“什么?” “同学,离考试还有十天,复习完了么?” 来自教师的灵魂拷问,同学背起重重的书包,捂着心口离开:“老师再见,我滚去背书了。” 鹿饮溪跑完五圈,双腿灌了铅般沉重,心脏搏动剧烈,仿佛能听见血液在血管奔腾咆哮。 怒气已经宣泄,她沿着跑道,进行最后一圈的散步,顺便整理思绪。 她望了眼被冷落在一旁的简清,想走过去,趾高气扬问一句:“知道错了吗?错哪了?” 然而现实是,怒气褪却后,她看见那张疏离冷淡的面孔,就像没做作业的学生见到了老师,忍不住一阵阵犯怂。 都怪那个败类,不说不笑时,总有一股强烈的压迫感,逼得人不敢和她对视。 她的直觉太敏锐,心细如发,不动声色间,就把人摸了个底朝天。 鹿饮溪回想起初见的那个晚上,简清审视的目光,拽过左手的逼问,还有,若有似无的试探。 穿过来的第一天,就被她怀疑了。 鹿饮溪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怒气和委屈淡去,理智重新恢复,她试着换位思考。 简清观察到的那些症状,人格突变、记忆缺失、童年创伤,确实符合did患者的表现。 她是医生,看到那些症状只会联系到精神心理疾病,而非鬼怪乱神。 在精神心理领域,剥开过往难堪给医生看,如同脱下外衣接受医生的体格检查,病人也许会觉得羞耻,医生眼里却只能看到疾病。 什么辜负不辜负信任,完全是很主观的个人情绪。 站在客观角度,有病就治,是一名医生最直接的想法。 换位思考一通,鹿饮溪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走向看台。 简清孤零零坐在看台前缘,居高临下俯视她。 她走近,别别扭扭抬起头,仰望坐着的人。 眼里不再有戾气,清澈干净,像一汪泉水;鼻尖冒着汗珠,脸颊白里透红,双唇微启,靠近了能听见细微的喘.息声。 简清盯着鹿饮溪看了几秒,垂眸,撕开湿纸巾包装袋,抽出纸,拨开她的碎发,替她擦拭汗水。 额头,脸颊,脖颈。 鹿饮溪被助理照顾惯了,一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配合地抬头、扭脖子,任由简清把自己擦拭得干干净净,还主动伸出手,摊开,掌心朝上,想让她帮自己擦一擦手心的汗。 这个动作一出,彼此不约而同愣了片刻,然后再次对上视线。 鹿饮溪想起初见的那晚,简清要帮她擦拭手背的血渍,她极度抗拒,还反手挤压简清左掌的伤口。 如今,却愿意主动伸出手让她擦拭。 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倒很诚实。 鹿饮溪撇开视线,耳根浮起一层热意,手却没收回。 简清托着她的手,一根一根手指细心擦拭,打破沉默,主动开口:“消气了?” 鹿饮溪嗯了一声。 “你这个人格,从事哪一行?” 瞒不过她,鹿饮溪老老实实回答:“演员。” “衣食住行都有助理贴身伺候?” 鹿饮溪又点头嗯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你嫌我娇气?” 明星出行确实有助理照顾,有些还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我是党员。”鹿饮溪红着脸强调,“不拿粉丝一针一线,力所能及的事情都会亲力亲为,偶尔实在腾不开手才让人帮忙,像擦汗这种,有时候就是累得不想动弹……” 简清笑了一下。 很轻很淡的笑意,转瞬即逝。 鹿饮溪撇开头,脸更红了。 下一秒,她听到了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道歉。 “对不起,党员同志,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就把你带去看医生。” 怒火的余烬彻底被这句低声的道歉扑灭,鹿饮溪看向简清。 简清一面替她擦拭手指,一面继续解释:“担心你会讳疾忌医,所以我才先斩后奏,是我没有给予足够的尊重。” 这种冷静平和的态度,是简清面对患者时才有的。 鹿饮溪咬了咬唇,小声凶她:“我没病,你别把我当病人。” 默了片刻,又低下头,看着脚尖,忍不住有些难过。 这人根本不懂自己生气的真正原因…… 自己信任她,只愿和她倾诉往事,而她辜负了那份信任,辜负了那份唯一,还在一本正经道歉,以为是她的做法不够尊重。 她根本不知道,某个时刻,她成了自己的唯一。 偏偏这份心思不好直言,若直言,太过幽怨缠绵,像是在抱怨恋人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她们根本不算恋人,连朋友都不一定算得上。 鹿饮溪说不出口,只好重重叹了声气。 简清还在看着她,等待她的回应。 不指望这个冰块能领悟,鹿饮溪轻轻叹了一声气,一改往日柔和的姿态,流露出与外表年龄不符的成熟,温声开口道:“简医生,你判断错了,我童年没有创伤。虽然因为左撇子,被孤立嘲笑过,但真正欺负我的人,我都欺负回去了—— 撕毁我作业本的,我也拿打火机烧了他的; 往我抽屉塞毛毛虫的,我去菜地里挖了蚯蚓、抓了无毒蛇塞她书包; 敢打我的,我也会打回去,打完还会先找老师告状,还要到田地里抱着他妈妈的腿哭得撕心裂肺,假装被欺负得很惨,这样所有人都偏向我,他会被老师罚,他妈妈会把他打得屁股开花…… 我确实很胆小,第一次反抗的时候,害怕得全身都在抖,说话都带着颤音,那些人走后,蹲在地上哭了好久。 但是,我不需要衍生出其他人格来保护我,我从来都不需要别人的保护,我自己会保护自己。” 话音落地,手掌擦拭完毕。 简清没说话,沉默地看着鹿饮溪,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鹿饮溪拿过简清手里的湿纸巾,跑向远处的垃圾桶。 简清望着她纤弱的背影,想起在乡下别墅的那个夜晚,被扇耳光、被刀豁口子的是自己,偏偏她红着眼眶缩在沙发角落,一脸的委屈难过,还理直气壮说“你别欺负我”。 原来从小就这德行。 简清低头抚摸左掌的疤痕,淡淡一笑。 丢完垃圾,鹿饮溪小跑回来,简清把盐水饮料递给她:“补水。” 鹿饮溪咕噜咕噜灌了几口,然后抓过简清的左手,掀起她的衣袖,借着微弱的灯光,打量自己留下的那口牙印。 咬得很深,但没破皮。 松了一口气。 临床常年处于职业暴露状态,会接触到各种携带乙肝、艾滋、梅毒等传染病的病人,身为一名临床医生,身上有暴露性伤口绝对是一件危险的事。 简清掀起右手衣袖,将皓腕送到鹿饮溪唇边,淡道:“气不过,可以继续咬。” 鹿饮溪拍开她的右手。 这两周,班内时间,为预防职业暴露,她的左手都戴着医用手套,也不知道伤口长得怎么样了。 鹿饮溪放下她的衣袖,遮盖牙印,转而观察她的掌心。 左掌的切割伤早已拆了线,留下一条长约5cm的丑陋疤痕。 鹿饮溪用食指指腹来回抚摸那条疤痕:“你的生命线、感情线都被我割断了,这说明什么?” 是不是说明她们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掌心传来温暖的触感与难捱的痒意,简清收回手:“你还会算命?” 鹿饮溪点头,眼中绽开璀璨笑意:“会,我算出你会长命百岁。” 她希望这个拿反派剧本的人,今生今世,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简清看着她的眼睛,伸手,做了个很不正派的动作——捏住她的下巴。 “老实交代,你是谁?” ※※※※※※※※※※※※※※※※※※※※ 是她,是她,就是她,我们的英雄小哪吒~~~ 明晚有值班,明晚不更新喔_(:3」∠)_ 秘密 * 简清的力道很轻,鹿饮溪轻而易举挣脱开,还可以开玩笑:“庄重点,你在学校,你是人民教师。” 夜色浓重,操场上只剩下两三个人在跑步,看台上亮着昏黄的灯。 简清还是那副淡淡的神情,看着鹿饮溪,等待她的回答。 她揉了揉鼻梁,心想,要是说自己是穿过来的,这个世界是文字构成的虚拟世界,只怕会被简清再次押送去精神科。 她试探性问了一句:“你小时候看过穿越类型的电视剧或者小说吗?” 简清没回答。 鹿饮溪叹道:“好吧,一看你就是没童年的人,话说你童年都看什么电视啊?” 简清识破她的小把戏,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不要岔开话题。” 不敢再自作聪明以为能含糊应付过去,鹿饮溪揉了揉脑门,认真回应:“我真的就是鹿饮溪,原来那个也是鹿饮溪,但你确实可以把我看作是一个更全面、更真实的人格——你那什么眼神?又想把我抓到精神科是不是?我不去!” 简清伸手揉了两下她的脑袋,安抚她的小情绪。 她问简清:“简医生,为什么人生病了要看医生?” 简清知道她话里有话,没拿看傻子的眼神看她,平静地回答:“因为痛苦。” “嗯,因为痛苦。虽然did这类精神心理疾病在影视文学领域被妖魔化得很厉害,人们存在很多刻板印象,但我有医学常识,我知道疾病的本质是伤害,会给人带来身心的痛苦,科学就医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简清打断她小作文式的发言:“有话直说。” 鹿饮溪噎了一下,言简意赅道:“我没病,不要把我送去看病。” 顿了顿,觉得话太短,说服力不够,继续补充:“如果感受到痛苦,我会主动就医,我的依从性很好,会老老实实打针吃药。现在我没感受到痛苦,不要把我抓去精神科。你把我送去看病,才会让我真正感受到痛苦。” 简清冷淡地觑她一眼:“这么能说会道,看来平时没少给人洗脑。” “谢谢夸奖,我们这一行的人活在银幕前,讲话有渲染力一点更讨人喜欢。” 简清没再开口,双手撑在看台边缘,目光落到远处的天边,似在思索鹿饮溪话语的可信度。 鹿饮溪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不要再送我去看病了,好不好?我真的没病。” 每次说软话,鹿饮溪总要扯着简清的衣角,晃啊晃。 晃着晃着,简清就心软了。 鹿饮溪吃准了她会心软。 果然,简清没再逼问,怕鹿饮溪着凉,把外套还给她:“穿上。” 鹿饮溪穿上大衣,双手撑着看台,身子向上一提,想爬上看台,尝试了两遍,都没爬上。 简清出声提醒:“左右两边都有阶梯。” “我不上。”鹿饮溪很有骨气地不打算上去了,还拉了拉简清的衣角,“你下来,我饿了。” 看台上的人民教师瞥了鹿饮溪一眼,扶着她的肩膀,很不庄重地直接跳下来,落入她的怀抱。 像是在投怀送抱。 鹿饮溪下意识抬手想抱住她,下一秒怀里就空了。 冷香远去,鹿饮溪看着她的背影,跟上她的步伐。 走了几步,简清忽然停下,鹿饮溪差点撞上她的后脑勺。 她原地转身,垂下眼帘看鹿饮溪:“你刚刚是不是想偷抱我?” 什么偷抱?顺手扶一下的事能叫偷吗? 鹿饮溪看着简清的长睫,摇头,正要反驳,简清直接伸手揽过她的腰,往自己方向一带。 身体贴上。 隔着厚厚的大衣,轻轻拥抱了几秒。 时间很短,鹿饮溪依旧感受到她的脸颊擦过自己的耳尖,冰凉细腻的触感,似星星之火一般,灼得整只耳朵火烧火燎,滚烫不堪。 不到五秒的拥抱。 松开后,简清说:“实现你的愿望。” 她的语气太过一本正经,面上又一派淡然,鹿饮溪怔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调戏了。 简清双手插在大衣口袋,慢悠悠走在前方,鹿饮溪亦步亦趋跟上,红着耳朵,小声嘟囔数落。 “什么我的愿望?我的愿望可不是抱你,你少自作多情,是不是你想抱我?” 简清在心底嗯了一声。 她想抱她,从她说“我不需要别人的保护”开始,她就想给予她一个拥抱。 不需要别人的保护,但可以需要一个拥抱。 * 简清偶尔会亲自下厨,但多数时候没那么多空闲,两人只能吃食堂、餐厅或外卖。 今天去的是一家火锅店,藏匿在医院后门的一条小巷里。 简清饮食清淡,鹿饮溪喜好鲜辣,两人点了鸳鸯锅。 热气腾腾中,鹿饮溪辣得红唇鲜艳泪光盈盈。 简清举止斯文,热气晕绕在她身边,衬得她跟仙女似的不食人间烟火。 鹿饮溪想把这个表里不一的假仙扯下凡尘,捞了麻辣锅底里的食物放她碗里:“你吃。” 简清看她一眼,依旧慢条斯理吃完,面不改色。 鹿饮溪:…… 简清:“我小时候在蜀地待过。” 并非不能吃辣,只是不想吃辣。 极少听到她主动谈论自己,鹿饮溪默默记下这个信息点:“待过很久吗?” “12年。” 鹿饮溪点头:“那是有点久。” 她想问一问简清的年龄,八年制本博连读毕业的医生,普遍比较年轻,简清看上去只有二十六七岁的模样,可已经是副主任医师,再怎么年轻,应该也在三十岁左右。 转念又想到,女性一般不喜欢透露自己的年龄,尤其面对年长者,询问年龄很失礼。 鹿饮溪便不问了。 “简清。” 她郑重地喊了简清一声,正经得让简清以为她要宣布什么大事,放下了手中筷子,看着她的眉心,认真倾听。 鹿饮溪恍然又察觉到简清的一个优点,礼貌。 她性子冷淡,不苟言笑,给人第一眼感受除了淡漠,就是不好接近。 可实际上,为人体贴细心又注重礼貌,无论谁打招呼,都会正面回应;正经交谈时,会注视对方眉心认真倾听;从未真正强迫过自己做什么不喜欢的事,也不会从她嘴里听到什么负面情绪或负.面.评价;熟悉她的同事学生,会肆无忌惮和她开玩笑,向她撒娇卖萌…… 越数发现越多优点,鹿饮溪搓了搓脸蛋,心想这个败类那么多闪光点,原著里怎么都没提到这些。 半晌没听见鹿饮溪开口,简清重新拾起筷子吃东西。 鹿饮溪为她涮了几片清汤锅底的肉片,试图用年龄差刺激她,唤起她为人师表的道德感和羞耻心:“简医生,你上初中的时候,我差不多才出生。” “你在学史地物化生,我在吃奶换尿布。” “你考上了高中,我刚上幼儿园。” “你念了大学,我还在念小学。” “你博士毕业工作了,我差不多刚读高中——” 简清轻声打断她:“说重点。” 鹿饮溪夹了一块肉放简清碗里,眼里写满了亲情:“只要你不把我抓去精神科,从今以后,我拿你当异父异母的姐姐一样敬爱。” 潜台词就是:姐妹之间不存在乱七八糟的关系,以后不要再说什么陪.睡不陪.睡的话。 简清放下筷子,问:“你这个人格多大?” 鹿饮溪刚想装嫩说20岁,又听见简清补充:“你不止20岁,要说实话。” 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鹿饮溪低下头,小声地实话实说:“25了……” 简清拿冷冰冰的眼神盯她。 盯得鹿饮溪无地自容,想在地上刨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我错了……”鹿饮溪涮了满满一盘的牛肉,摆简清面前,双手合十道歉,“姐姐,我错了,我以后不骗你了……” 简清微微蹙眉,低声警告:“不许这样喊。” 她不喜欢这样的称呼。 鹿饮溪见好就收:“好的,简医生,我以后再也不对你说谎了……” 一面卖乖,一面猜测,或许是她们这样的关系,喊姐姐背德感太强烈;又或者,她真的有一个妹妹。 还是后一个猜测靠谱些。 毕竟这么个表里不一的败类,只怕不会因背德而羞愧,而是会隐隐感到兴奋。 * 饭后,两人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在街上逛了逛,消食。 鹿饮溪逛到一家书店门口,停下脚步。 简清察觉到她的想法,带着她走进去:“想买什么?” 鹿饮溪走到儿童区挑选绘本:“桑桑快过生日了,送她一些书。” 桑桑是肿瘤二区年龄最小的患者,骨癌截肢术后复发转移,她的父母忙着打工攒治疗费,很少有时间陪她,她只能自己在病房看书。 鹿饮溪打心底怜惜那个乖巧文静的女孩。 她在儿童区逛,简清在电子产品区的展架上精挑细选,斯文清冷的气质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鹿饮溪挑选完绘本,去找简清。 简清挑了一款白色手表,掀起鹿饮溪的衣袖,在她的左手上试戴。 鹿饮溪玩笑道:“要送我手表?这看着可不像名牌,不够意思,这不是给小孩带的吗?” 简清低头替她系好表带,淡道:“戴着,有gps定位功能,紧急联系人设置成我。” 说完拿过鹿饮溪手里的绘本去付款。 鹿饮溪怔在原地,几乎在瞬间明白她的用意 ——她在情真意切地牵挂自己,担心自己存在另一个人格,担心另一人格苏醒时,忘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陷入迷惘恐慌的状态,或是一个人游荡在街上,不小心走丢。 心好像被泅湿了一大块,细微而柔软的情绪蔓延到四肢百骸。 鹿饮溪摩挲着手表腕带,看向简清。 迟早要离开的,她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像两点相交线,在某个点短暂交汇,交点之后,越行越远。 距离靠近有意义么? * 回到家,鹿饮溪洗了澡,裹着睡袍,从自己卧室里捧了一盏星空投影,蹲简清卧室门口,给自己做心理工作。 她送自己一块手表,自己送她一个星空灯,那不代表投以木瓜报之琼琚,只代表自己要和她两不相欠。 嗯,不是互赠信物,只是恩怨分明。 “嘎吱”一声,房门忽然被打开,鹿饮溪傻愣愣蹲地上,没反应过来,抬头仰望门边穿黑色睡袍的女人。 简清抱着手臂,居高临下打量她:“等我给你赐座?” 鹿饮溪连忙抱着星空灯站起来,脚步一迈,想进简清的卧室。 简清堵在门口,不放她进去,面沉如水:“做什么?” 上回这小孩抱着一个枕头过来,最后她挨了一巴掌,手掌还被缝了好几针。 “我……”鹿饮溪欲言又止,踌躇片刻,还是小声说出口,“我这次不是来做不好的事。”把星空盏塞到简清面前,“送你。” 简清不为所动:“什么?” “星空的投影,睡不着时你可以数一数星星。”鹿饮溪侧身挤进卧室,关了灯,打开星空盏投影到天花板。 亮白色的灯光褪去,淡蓝色星光如潮水般涌来。 鹿饮溪抬头看着满天花板的繁星:“我知道你有心事,你不愿说,我不会问,你有秘密,我也有秘密。如果有一天,你想倾诉了,再和我说。如果有一天,我足够信任你了,我也会和你分享我的秘密。” 简清站在星光下,沉默地看着鹿饮溪。 鹿饮溪牵过她的手,走到床边,想让她躺下看星空:“不要总开着灯睡觉了,灯光太亮,会影响褪黑素分泌,所以你总是失眠。你躺下看看这样够不够亮?不够我再调一调。” 她边走边抬头看了眼天花板,没注意脚下,冷不丁一滑,身体前倾,重心不稳,顺势把简清扑倒在柔软的被褥上,压得简清发出一声闷哼。 冷香满怀,鹿饮溪趴在简清身上,手足无措,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颤声道:“简医生,我……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 ※※※※※※※※※※※※※※※※※※※※ 迟早要让我的cp在星光下搞一回_(:3」∠)_ 聊 * 头顶星河璀璨,身前温香软玉,简清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别开脸咳了几声。 鹿饮溪迅速翻身爬起,不敢再压着她。 床榻上的人没有跟着爬起,咳了几声顺气,就势躺在被褥上,仰望天花板的繁星点点。 星辉如水,室内一片静谧。 像是回到了初见的那晚。 鹿饮溪脱了鞋,坐在简清的床上,抱着膝盖,用温柔的目光细细描摹她的容颜,轻声细语问:“在别墅那晚,你就开始怀疑我了,是不是?” 简清嗯了一声,没有看鹿饮溪,继续看星星。 鹿饮溪把下巴抵在膝上,笑了笑:“那天晚上,第一次见你,我以为自己在做梦,梦里才有这么好看的人……” 被夸好看,简清神情淡淡:“我那晚见你,以为你有病。” 鹿饮溪敛了笑,小声凶她:“能不能不要破坏这么浪漫的氛围……” 又被凶了,简清看了鹿饮溪一眼,闭了嘴,缄默不语,与安静的星辉融为一体。 鹿饮溪看了看床头,食指搭在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上,隔着透明包装袋,轻轻抚摸黑色字体,没话找话:“你喜欢看这书?听说它是西方人眼中的《红楼梦》。” “不了解,听说催眠效果很好,买来试试。” 鹿饮溪收回手。 果然,不能聊文学。 她和简清都是上了大学就没再碰过语文的人,文学熏陶停留在中小学生课外必读书目,能记住个四大名著就算不错了。 “哎。”鹿饮溪又哎了一声,唤过简清的目光。 简清看向她,等待她的话语。 鹿饮溪屈膝坐着,支吾半晌,始终没有勇气把“你更喜欢以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这话问出口。 简清等了会儿,没等到她的话,转回头,枕着胳膊,继续看星星:“想留下来陪.睡?” 鹿饮溪恼了:“陪什么陪?为人师表说出这种话羞不羞?” 简清面不改色,置若未闻。 鹿饮溪还想再骂些什么,垂眸看着简清,脑海跳出的却是一些少儿不宜的画面。 白纱遮眼,腰带捆手,窗前月下,从半推半就,至迎合索欢…… 从前看文字,脑补不出对方的脸,鹿饮溪尚能看得心平气和,如今,牢牢记住了对方的身材相貌,脑海画面顿时变得活色生香。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扫过简清的红唇,锁骨,曲线…… 停! 不能再看了。 视线被烫着一般,鹿饮溪迅速爬下床:“留星星陪你睡。”走到门口,又停下,看着床榻上的人,柔声道别:“晚安,简老师。” 等了会儿,简清回以一句轻声的:“晚安,鹿同学。” 鹿饮溪心满意足地离开,留下一室星辉。 * 穿进来这些天,鹿饮溪习惯在睡前打开备忘录,在脑海一遍遍回忆看到过的原著剧情,然后记录下关键的时间点、人物。 她留了个心眼,涉及剧情的关键人物全部使用了化名,只记录自己能理解的关键字,不记录任何一句旁人能猜出意思的完整话语。 已经大半个月多了,能回忆起来的差不多都记下了,再想不起更多的细节来。 鹿饮溪点开备忘录,再次看了眼原著里的结局。 来年的冬天,也就是差不多一年后,她这个炮灰会自.杀,简清那个反派也会死亡。 不清楚人物变化的起因、经过,只知道这个结局。 为了逃避这个结局,她给自己设定了5个月的安全期。 5个月后,拿到了钱,她打算远渡重洋,远离是非地,明哲保身。 鹿饮溪拿起床头的白色智能手表。 手表桌面是一张白图,白底黑字写着简清的名字和联系方式。 那人希望将来出现意外状况时,自己可以第一时间联系上她。 鹿饮溪搁下手表,放在床头,开始思考人格分裂的事。 根本不会再出现另一个人格。 原主是以她为原型创造出来的人物,本就是她性格中的一部分。 这些年,不止有黑粉会用她的名字和经历写文,她有一部分粉丝,也喜欢写同人文,给她凑cp,男女皆有,荤素不忌。 因她左下角眼尾有颗褐色泪痣,十篇不可描述文里,有八篇会写她被人按在身下,舔吻泪痣。 她的粉丝很能写,有时她是站街小姐,有时她是清纯学妹。 她们赋予“鹿饮溪”这个名字各种角色、各种经历,鹿饮溪尊重粉丝的小爱好,向来一笑了之,不甚在意。 毕竟,成了公众人物,“鹿饮溪”就只是一个符号,一个被凝视、被解构的对象。 观众看到的她,黑粉看到的她,粉丝看到的她,从来都不构成真正的她,只是她的十之五六。 简清总在提到那十之五六的人格,是不是侧面说明,她更喜欢那部分的自己? 柔弱,听话,毫无攻击性,菟丝花一般,紧紧攀附在她身上。 她把自己送到医院治疗,是不是很希望原来那部分人格回来? 酸胀的情绪在黑夜里发酵,鹿饮溪缩在被窝里,把自己弓成一只虾米。 就算自己会骂人、会咬人,不如原来那般柔弱听话,也不能这样明目张胆嫌弃吧。 菟丝花有什么好? 清纯柔弱只是曾经荧幕上的人设之一,她就没发现自己多出来很多优点吗? 比如,和她有共同话题,能理解所有医学相关的事情;比如,更开朗大方,会主动聊天调动氛围;再比如,性格更坚毅些,适应能力强,有什么小情绪也能很快疏解…… 鹿饮溪厚着脸皮,在心里一一列举自己的优点,坚定地认为现在的自己比菟丝花型人格好。 可万一那个败类就喜欢菟丝花呢?爱好这种事谁能说的准? 好比粉丝喜欢明星,很多时候只是喜欢那个人设,并不是喜欢真实的人物。 鹿饮溪愁肠百转,辗转到夜半,熬不过困意,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吃早餐时,她和简清讲了“叶公好龙”的寓言故事。 简清听出了淡淡的嘲讽,没听明白她的意思。 “有话直说。” 鹿饮溪叹了一声气,摇头不语。 简清态度冷淡:“爱说不说。” 上班时,走到医院门口,简清领悟过来:“现在的你,是更真实的你。是这个意思么?” 鹿饮溪已经揭过了这茬,正捧着一杯奶茶喝,冷不丁没反应过来,懵懵懂懂问了句:“什么?” 简清:“没什么……” 亏她琢磨了一早上…… * 在医院,个体与情绪都变得很渺小,生死之外无大事,除了患者,无人会被照拂。 穿上白大褂,戴上口罩,剥去私人的情绪和情感,克制和冷静是唯一武装。 简清全身心投入工作,鹿饮溪跟着参加了早交班和教学查房后,被护士长喊去了钢琴室。 肿瘤二区右侧走廊尽头原本有一间杂物室,后来公益组织捐赠了一架钢琴,杂物室就变成了钢琴室。 每周都有江大的学生志愿者,或是医院的医护人员,过来弹琴给病人听。 音乐能安抚患者压抑的情绪。 最近学生在备考,没时间来,鹿饮溪就顶上了。 她恰好会弹几首简单的曲子。 时常有老人家坐在钢琴室的阳台晒太阳、听曲子。 鹿饮溪遇到了一对很乐观的老太太,一个姓赵,一个姓周。 赵老太太今年七十有二,是名退休的英语老师,患有肺癌,每次乐呵呵地来医院,化疗结束也是乐呵呵地回家;见到医护人员都是中气十足地打招呼,会从家里带好吃的分给大家,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开心也是活,不开心也是活,还不如活得开心点,能活几天是几天。” 很活泼的病人,生机勃勃的病人。 住院期间,丈夫、小孩从没来探望过,都是那个文静的周老太太陪床照顾。 周老太太年轻些,六十出头,是名退休的中学音乐老师,有时,她在室内弹《奇异恩典》,赵老太太就在外面晒太阳,拉着人唠嗑家长里短。 患者和家属对医生有天然的信任感,尤其是上了年纪的长辈,遇到了医生,好像就成了啰嗦的老小孩,爱拉着人絮叨家长里短。 经常有被带教指使去练习问病史的小实习生,落入长辈的魔爪中,不唠嗑个半小时停不下来。 鹿饮溪交际能力好,看到谁都能聊上几句,长相又清纯甜美,病区的医生护士都熟悉她,连带部分长期住院的患者,也爱拉着她唠嗑家长里短、介绍对象。 赵老太太一看到她就喜欢打开手机相册:“闺女,喜欢啥样的?我侄儿的儿子在法院工作,今年28,家里两套房,长得那叫一表人才,你看看——” 鹿饮溪想陪老人家多聊聊天,没直接拒绝,看了眼老人家的手机,装嫩说:“28岁?我才20呢,不行,差太多了。” 赵老太嘿了一声:“年龄大点才懂疼人呢,小的不会照顾人。”又翻了翻相册,“那你看看这个,小周老师侄女的儿子,今年22,也是读医的,还没耍朋友呢。” 鹿饮溪:“读医的?更不行,医生太忙了,不能陪我。” “那你想找个什么样的?” “我的要求不多。首先要人品过关;然后要长得顺眼,对我好,年龄差控制在七岁以内;性格嘛,要开朗热情,不能半天憋不出一句话;心胸要开阔,不能太小心眼;斯文谦逊,不要太霸道;如果喜欢看书,文学素养高一点,能和我互补,那就更好了……” 鹿饮溪一一列举,赵老太太努努嘴,眼神越发嫌弃,就差揪着她耳朵喊“你这叫啥要求不多?” 室内琴声戛然而止,钢琴边的周老太太扶着眼镜站起来:“简医生,您来啦,是老赵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结果今天下午出,我会进行评估,周老师,您下午有空来办公室找我一下。” 阳台上的鹿饮溪,听见那道清冷的嗓音,瞬间噤声,看向简清。 简清转过头来,也看着她,目光冷淡。 ※※※※※※※※※※※※※※※※※※※※ 简清:童言无忌,我不生气╰_╯ * 小剧场,请看未来小鹿同学大型双标现场—— 简清:开朗热情? 鹿饮溪(严肃认真):经过实践,我发现成熟稳重、沉默是金才是我的菜 简清:心胸开阔? 鹿饮溪(目光游移):不阔也行,只要是你,怎么样都行 简清:斯文谦逊? 鹿饮溪(拍桌):有什么好谦逊的,做人要自信,做医生态度强硬点更让人信服 简清:喜欢看书? 鹿饮溪(对手指):你不就 情绪 * 截止到14点零时零分,简清已经有4个小时没和她说话了。 上午10点,简清提了一袋柑橘,到钢琴室找她。 鹿饮溪确信简清是来找她的,那袋柑橘也是给她的。 因为她前几天才说想吃小柑橘,一口一个的那种,她一口气可以吃三十个。 最后简清手里那袋柑橘却送给了周老太太,转身离开时,连声招呼都没和她打,只留了个清瘦的背影给她。 今天简清值二线班,中午没回家休息,值班护士订了饭,食堂直接送过来。 值班人员围在办公室吃饭,简清还会和别人简短地交流一两句,偏偏没搭理鹿饮溪,连个眼神交流都没有。 鹿饮溪埋头扒饭,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简清。 简清话少,但和她的眼神交流不会少。 从前,她看向简清,简清总会默契地察觉到她的视线,转过头来,安静地凝视她。 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对视,也能给予她一份独特的心安。 如今,她在故意冷落她。 应该是生气了…… 鹿饮溪隐约能猜到是因为自己那些话。 可,她为什么要在意自己的话? 不敢深思,也不愿深思。 如果决定要离开,那就应该克制住所有的好奇心和窥探欲,不要过分深究她的行为和动机。 越深究,越了解。 彼此的距离停在这里刚刚好,不需要更进一步。 就当她生气是因为自己这只金丝雀说了不该说的话,拂了她的颜面,而非因为什么更深层次的微妙情绪。 鹿饮溪低下头,轻轻叹了一声气。 她不愿深思,却想要安抚简清的情绪。 如同昨天,简清始终跟在她身畔,无言相伴,无言安抚。 午休时,简清趴在办公桌上小憩,鹿饮溪像一只做错了事的猫,乖巧地守在她身边,看着她睡觉,最后自己也打了几个哈欠,耍了个小心机,用食指勾住她的衣袖,趴在桌上陪.睡。 一觉醒来就到了14点整,离正式上班还有半个小时。 鹿饮溪身上披着自己的大衣外套。 简清坐在她身边,慢条斯理剥橘子。 她趴在桌上,没起来,嗅着柑橘的清香,盯着简清纤长白皙的十指,看个不停。 橘子剥了皮,橘瓣的白色筋络被简清摘得一干二净,像是剥了壳的鸡蛋,柔软又干净。 橘瓣送到唇边,红唇微启,滑入口腔。 细微的咀嚼声钻入耳畔,鹿饮溪盯着简清的红唇,情不自禁,跟着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简清察觉到她醒来,垂下眼帘,冷飕飕的视线瞟过去。 鹿饮溪连忙从桌上爬起来,疾步走去开水间,倒了一大杯凉水,咕噜咕噜灌进胃里,浇灭脸上的热意和心底的燥意。 吃个橘子而已,为什么要盯着她挪不开视线? 灌了两大杯凉水,鹿饮溪走出开水间,回到办公室,已经不见简清的身影。 她的位置上多出了一盘剥好的柑橘。 橘瓣的白色筋络被摘得一干二净,整整齐齐摆在圆形塑料盘上。 一看就知道是谁剥的。 鹿饮溪洗了手,走过去,捏起一瓣送进嘴里,口腔绽开柑橘的冰凉清甜,脑海一遍遍回放简清坐在她身旁,垂眸认真剥橘子的模样。 心头既甜又涩。 像是踩在了一座浮空的玻璃桥上,吃了一颗糖,满心满眼都是甜的,不经意间低头一看,脚下是万丈深渊,再次开始提心吊胆。 * 14:30,医生、医学生、患者陆续涌入办公室,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繁杂。 简清外出还没回来,鹿饮溪看见了门口徘徊的周老太太的身影。 她走出去打招呼:“周老师。” 周老师克制着焦急的情绪,问:“小鹿医生,下午好,我想问一下老赵的检查出来了吗?” 简清上午让她下午来办公室一趟,她一中午都没休息,一到上班的点,就跑来办公室蹲结果。 每隔一段时间,医生就要对肿瘤患者的治疗效果进行评估,根据检验检查结果,测量病灶的大小,作出疾病进展、疾病稳定、部分缓解、完全缓解的疗效评估。 鹿饮溪理解家属此时的焦躁,平静道:“我帮您看一下。” 她用简清的账号登录医生工作站,点开24床赵老太太的检验检查报告逐一查看。 江州附一医院前年上线了电子签名系统,病历文书全部电子化,所有诊疗流程实行闭环管理、无纸化管理,医生查房都不再拿着病历夹,而是直接随身携带ipad。 “血常规、血生化、肿瘤标志物这些常规的检验结果已经出来了,但胸部ct还没出结果,闭环管理这边显示——已经到了上级医师审核这一环,最多……”鹿饮溪凭借个人经验判断道,“最多再过1个小时就能出报告。” “还要再等一个小时啊……”周老师紧盯着电脑屏幕,目光焦灼不安,“那,现在能看出是检查结果是好还是坏吗?” 鹿饮溪看见肿瘤标志物检验单里,cea、ca125这两个指标有明显的升高,犹豫了会儿,摇了摇头:“不能,要以影像学结果为准,医生看片子才能看出病灶是变大还是变小。” “这些天晚上,老赵一直睡不好,一直头晕、呕吐……我就怕,怕是不是瘤转移到别的地方了……两年了……坚持两年了……我怕接下来,接下来会有什么不好的结果……” 鹿饮溪微微一愣。 印象中,面前的老人家向来是优雅体面的形象,话不多,不像赵老太太那样热情活泼,永远对人客客气气,平静地陪伴治疗,陪伴检查。 竟会有如此惊慌的一面。 鹿饮溪看向电脑屏幕,看见检查那一栏里,除了胸部ct,简清还开了脑部mri的影像检查。 是在怀疑脑部转移吗? 肺癌脑转移是晚期肺癌患者的常见情况,典型表现是头晕、头痛、喷射性呕吐。 鹿饮溪不敢表露太多的情绪,安慰老人家:“周老师,一切要等全部检查结果出来了才知道,赵老师体能状态很好,心态也很积极,我们要对她有信心。” “谢谢你,我待会再过来……”周老师勉强笑了一笑,垂着头离开。 鹿饮溪目送她步履蹒跚离开。 癌症折磨的不仅是患者,还有一整个家庭,尤其是患者身边最亲密的人。 医院可以看见很多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患难真情。 鹿饮溪想起自己曾去24床,练习问赵老太太的病史,结果被赵老太太拉着絮叨了好久的家长里短。 赵老太太说她自己是江州本地人,在邻市有一个二婚的丈夫和一个继子,生病以来,丈夫和继子从未来医院探望过,陪伴在身边只有几十年的老同事、老邻居周老师。所谓的爱情亲情,有时还不如一份真挚的邻里情谊。 她年轻时,父母长辈都在告诫她女人一定要结婚生子,这样老了生病了才有人陪、有保障。 殊不知,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 简清从胸外科会诊回来,坐电梯时遇到了同班同学,现在在儿科工作的医生。 两人打了个招呼,简清盯着她口袋,问:“还有糖么?” 儿科医生口袋里常年放着糖果哄小孩,她们是全院脾气最好、最温柔的医生——脾气不好的要么转了行,要么被患者家属砍了。 “有啊。”儿科医生笑着抓出一把糖果,“看不出来,你居然喜欢吃奶糖,这是不是小年轻经常说的反差萌?我们科多得很,喜欢吃就经常过来坐坐。” 简清矜持地道谢。 她才不喜欢吃糖。 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才喜欢吃糖。 回到办公室,简清点开赵老太太的脑部mri检查结果,清晰地看见了颞部的病灶。 她组下的医生一起凑过来看:“脑转移了?” 简清沉默了会儿,嗯了一声,说:“她跟了我两年了……” 空气有些沉默,谁都不愿看见这个结果。 踏进了肿瘤科,不仅患者有了心理预期,医生护士也有自知之明,这里很难有治愈,更多的时候,只能见证一个个患者的缓慢挣扎,见证一个个患者的离去。 张跃低头道:“是啊,她在我们这里治了两年了,前天还说要给我介绍媳妇呢。” 魏明明有些沮丧:“唉,感觉我们谁都救不了……” 赵文倩给她指了指墙上的红色标语:“看到没,‘有时去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在安慰’,这就是肿瘤科。” 张跃:“她家里人也够狠,一次都没来看过。” 赵文倩:“我妈还总催我结婚生小孩,说老了才有人养,啧,婚姻不见得就是避风港,不如跟朋友关系搞好点,关键时候说不定能捞我一把。” 简清摇头:“还不如多赚点钱。” 抗风险能力只能自我给予,不能寄托在任何一段人情关系上。 没等其他人说话,简清又平静地开口:“魏明明,去把周老师叫过来。” * 周老太太被叫去医生办公室,鹿饮溪坐在赵老太太床边,继续由她给自己介绍对象。 笑闹了几句,赵老太太忽然说:“小鹿啊,我想死。” 鹿饮溪一怔,反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别这样想,周老师会难过的。” “就是怕她会难过,才不在她面前说,你不要和她说……” 鹿饮溪握紧她的手:“好,我不会说,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和我说,如果说出来心理能好过一些。” 赵老太太笑了,皱纹挤成了一团:“还是继续说说我那个学生吧,真的算年轻有为,人品又好,你错过可就可惜了的……” 鹿饮溪分不清眼前的老人家,究竟是真乐观,还是只因旁人不希望她消极,所以强颜欢笑,强装乐观。 * 周老太太回来后,鹿饮溪把空间留给她们,起身回办公室。 简清一定也回来了。 她想见简清,又怕见简清,沿着墙壁,走得很慢。 走在肿瘤科的病区,能看见很多悲苦。 病房里有胃全切的胃癌患者,吃不进半点东西,躺着就觉烧心、反酸,只好在病床上枯坐一晚;有晚期的肝癌患者,脸色蜡黄,双腿浮肿,瘦成了皮包骨,已经不像人了,像一个披着人皮的骨头架;有身上插满管子的肺癌患者,没有治疗的希望,医生已经在和患者家属沟通下次急救时是否放弃抢救…… 所有别扭的小情绪,此时都已烟消云散。 生死面前,人类所有情绪都变得万分渺小,万分珍贵。 哪怕闹别扭,也是一种生命鲜活的体现。 吃饭、走路、呼吸新鲜空气,这些再平凡不过的东西,在部分人眼中,都是可望不可及的奢侈。 走到走廊的拐角处,冷不防撞进一个柔软的怀抱。 鹿饮溪后退一步,抬头一看,看见那张冷淡的面孔,身体比理智先一步做出反应,立刻凑近,无赖般伸手抱住她的腰,软声开口:“简医生,别生我的气了。” ※※※※※※※※※※※※※※※※※※※※ 敬畏生命,珍视平凡,么么哒大家,晚安~ * 小剧场: 从前,鹿饮溪抓手腕,简清毫不客气甩开:没洗手,不要碰我 现在,鹿饮溪扑怀里,简清口袋里装满哄小孩的糖果:想抱…那就勉为其难让你抱一会儿 渡人 * “简医生,别生我的气了。” 医院的味道并不好闻,病区的阿姨打扫得很勤快,空气里总漂浮着刺鼻的消毒水味。 彼此的距离很近,简清身上没有清冽的冷香,只有淡淡的酒精味窜入鼻腔。 鹿饮溪稍稍抬头,直视简清无波无澜的双眸,双手贴在她腰后,掌心触及质地结实的白大褂,白大褂底下的身体一僵,霎时绷紧了脊背。 简清嘴唇一动,话还没出口,鹿饮溪像是触电一般,主动松开了手。 医院算不上是一个干净的环境,看似洁白的工作服上也许沾满各类病菌。 她记得简清有点小洁癖,怕像上回一样,被毫不留情推开。 不仅如此,鹿饮溪的耳根随之浮起一阵阵热意,心里陡然升起一丝怪异。 搂腰的感觉太不对劲了。 她偶尔会搂朋友的腰,撒娇玩闹,但从不会有这样触电般的感觉,神经末梢仿佛敏感了无数倍,陌生的触感被无限放大,连带心跳频率跟着加快。 简清看着鹿饮溪收回手的动作,抿了一下唇,眼底波澜不惊:“我没生气。” 相处这么久,鹿饮溪也摸清了眼前人的性子,软声反驳说:“没生气你还一中午不理人?” 语气里还有点小委屈。 简清移开视线,不看她,声音很轻:“你是三岁小孩?需要我拿糖哄你,时刻关注你?” 鹿饮溪默了片刻,挪了下脚步,把自己重新挪到简清的视线范围内:“不想关注我就算了,我还不稀罕呢,但有个患者需要你们特别关注下。” 在医院,简清关注工作大于关注个人,自动忽略了鹿饮溪的前半句,问:“谁?” 没等鹿饮溪回答,简清看了眼四周:“回办公室说。” 鹿饮溪跟着简清回到办公室,坐到最角落的位置上,低声道:“赵老师有轻生倾向,要让医生护士护工们留意一下,病房内不要放利器,不要留她单独一个人,看紧一点。” 简清习惯性挤压手消洗手,边揉搓双手边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刚刚,我和她聊着天,聊得还挺开心的,她忽然说想死,我听到时心里咯噔一下,都不知道要怎么安慰才好。她看上去都很乐观,也一直在积极接受治疗,和大家有说有笑的,上次我还听到她在劝隔壁床的病人看开一点……” 简清揉了揉眉心,微不可闻叹了一声气:“我会叫大家留意的。” 在医院工作久了,几乎都会目睹患者自杀。 尤其是晚期肿瘤患者,治愈无望,都会有抑郁焦虑的倾向,那些消极的情绪会降低他们的依从性,从而影响到治疗效果。病人压抑绝望久了,生怕自己成为家庭的累赘,拖垮了别人,很容易就选择了轻生。 如果病人直接表现出了睡眠障碍、躁郁易怒,或是长时间的低落,那很容易就能看出并实行干预措施。 但有些病人不深入交谈完全看不出来,他们表面谈笑风生、无畏生死,给了家属、医护人员一种积极治疗的假象,实则只是在强颜欢笑。 若无人察觉这类病人的内心世界,他们也许会走向自我毁灭,跳楼、割腕、吞药……以各种痛苦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鹿饮溪低头看脚尖。 这种死亡并不能解决问题,只能带走一些问题,然后制造出新的问题。 病人选择一了百了,以为是减轻了家庭的负担,其实会给家属带来另一个层面难以摆脱的阴影,甚至主管医生护士也会陷入自责挫败的情绪,那种失职感会牢牢盘亘在心头,逼得人彻夜难眠。 鹿饮溪抬起头,看着简清的面庞,问:“哎,你好像在沮丧?” 简清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鹿饮溪却准确解读到了她的情绪变化。 鹿饮溪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安慰说:“别沮丧嘛,以后有经验就会留意了。赵老师隐藏得那么好,她不说,别人真的很难看出来。而且,有些病人会怕医生的,就像学生看到老师会紧张一样,不敢多说话,更别提说什么心里话了。” 在肿瘤科的这些日子,鹿饮溪留意到患者、家属从不敢拉着简清唠嗑家长里短。 简清那张脸看着年轻漂亮,却总是冷冰冰的,眼里也不带什么感情色彩,除了严肃还是严肃。 有些家属明明比简清年长了好几轮,查房时,看见她还是像学生看见老师一样,乖乖站起来,聆听医嘱。 鹿饮溪继续温声安抚简清:“我不是真正的医生,所以可以表现得有亲和力一点,和她们交个朋友,说说心里话,要是医生都像我一样,可能不到两年,就会心理崩溃,辞职不干了。 我们那里有个专家说过,治病救人就像背人过河。所以我想医生不能是软乎乎、吸纳负面情绪的海绵,要背人过河,首先得保证自己不能被淹死了,对吧?” 和患者保持距离是一种自我保护。 在其他科室,医生可以亲近病人,甚至可以和病人交朋友,但肿瘤科是一个没什么治愈成就感的科室,很多病人注定会走向死亡,医生投入的感情越深,病人走的时候,越容易觉得痛苦挫败,无能为力。 鹿饮溪曾是一个背人过河,却被河水淹死了的人,如今,她不希望看见任何一个人,落得她那样的下场。 简清看着她,眼里有了浅淡的笑意,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你话好多。” 叭叭叭说个不停。 鹿饮溪轻轻挥开简清的手,哼了一声:“我安慰你,你还嫌我啰嗦,我不理你了。” 她转开头,不说话了。 简清又揉了揉她的脑袋,也没说什么,打开面前的电脑,登录医生工作站,点开患者的病历看。 鹿饮溪等了会儿,没等到简清的安抚,又小声地发出一声冷哼。 简清转过头,看了鹿饮溪一眼,依旧一言不发,只是勾起唇角,微微笑了一笑。 习惯了她的冷冰冰,冷不丁见她这么一笑,鹿饮溪有些挪不开视线,情不自禁想把她沾染笑意的眉眼印在心底,牢牢记住。 片刻后,却又忍不住小声凶她:“你又笑我,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 简清摇摇头,敛了浅淡的笑,一本正经投入工作。 鹿饮溪没多计较,回味了一番她的笑容,不自觉地唇角微扬,捂着心口,心想要不要去拉个心电图,最近的心跳频率好像不太对劲。 想着想着,又想到了现在是工作时间,于是思绪绕回到了医疗。 目前来看,简清不算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但她是一个好医生,于医德、医术无亏。 她不记得24床的赵老太太,在原书中是否有戏份,是否会对简清造成影响。 但以她的经验推断,病人在医院自.杀,主管医生若没有提前察觉,大概率会被家属闹到医务科,或是直接告上法庭。 哪怕医生无任何医疗过错,出于人道主义,医院还是会选择赔偿道歉,息事宁人。 万一赵老师真选择了轻生,一直陪护照顾的周老师也许不会闹事,但赵老师的家属就不一定了。 没有家属陪护的重疾病人,往往是医患纠纷的高危因素,这类重疾病人一旦在医院身亡,那些素未谋面的家属说不准会齐齐出现在病区,拍桌子、吼嗓子、揪着医生的领子讨要说法。 现实世界里,有些时候,有些医院的医生是不敢收治这类病人的。 简清收治这类病人,其实承担了极大的风险。 鹿饮溪不清楚自己这样做算不算干扰剧情走向,但于情于理,都做不到坐视不管。 这个虚拟世界太真实,那些病人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围绕着主角转的工具人,在不曾被作者描述的角落里,她们也会展现自己的喜怒哀乐、人生轨迹。 哪怕不是为了简清,只是为了一个生病的老人家,她也要出手干预。 鹿饮溪重新凑到简清身边,开口问:“简医生,你会和周老师说这件事吗?” “会。” “赵老师让我别告诉周老师,她怕周老师难过。” “不能不说,她是陪护人员,要告知她24小时不间断陪护。” 若未履行告知义务,医生要承担一定责任。 “我知道。”鹿饮溪低声叹气,“我只是在想,赵老师不想让周老师难过,但周老师肯定要知道,知道了肯定会难过,说不定她也不想让赵老师知道她难过,就假装不知道不难过,我代入想一想,就觉得好心塞。” 简清被她绕得有点晕,也不理解有什么好心塞,冷淡道:“那就不要代入想。” 鹿饮溪噎了一下,正要反驳有些共情是难以控制,转念想到,简清或许早已经免疫这些了。 医务工作者,刚踏入临床那会儿心肠最软,满怀热忱,想救死扶伤,想善待每一个病患,尚未经历无端的质疑与谩骂,尚未遭受伤害、背叛、农夫与蛇,还会为患者落泪,为世间的悲苦落泪。 等到后来,见惯人情冷暖,磨灭了天真,一颗心千锤百炼,学会了防备、保持距离、克制情绪、不去共情,就成了他人眼中严肃冷漠的“白大褂”。 不知当年的简清,踏入临床时是怎样一副光景?会不会为患者红了眼眶? 鹿饮溪想象不出来这个冰块红了眼眶是什么模样,她看起来冷情又内敛。 但还是继续将话题接了下去:“哎,你刚下临床的时候哭过吗?” 简清在电脑上敲敲打打,抽空瞥了眼鹿饮溪:“哭?你以为我是你。” 哼,又被这人冷冰冰嘲讽了。 鹿饮溪转开头,陷入了沉默 但确实被说中了,她刚见习那会儿,听到家属哭凄厉的哭嚎,会忍不住跟着一块红了眼眶。 她的共情能力太强,能够轻易代入到各种情绪。 是优点,有时也是缺点。 她仰头望向办公室墙壁上嵌着的一条红色标语—— 【有时,去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在安慰。】 这是肿瘤科最真实的写照。 肿瘤领域,医生的成就感从不来自救死扶伤的治愈,而是延长每一个癌症患者的寿命,缓解每一个患者的痛苦。 她也曾满怀热忱,投身此中,后来,梦想被现实砸得一地破碎,所有理想抱负都成了奢望。 她落荒而逃。 简清话少,不喜闲聊,和鹿饮溪聊天,却会比平常耐心一些,见鹿饮溪缩在角落自闭了,以为这小孩被嘲讽不开心了,认真解释说:“临床上需要头脑冷静、判断专业,不能情绪化,会影响到诊疗工作。”说到此处,微微摇头,“魏明明的心也太软,有病人走了,还会躲着我哭。” 鹿饮溪从沉默中抽开身,人身攻击简清:“可能是怕你骂人,你这么凶。” 简清微微挑眉:“我凶?” 鹿饮溪点头:“很凶。” 其实不算凶,只是偶尔有些坏心眼,会戏弄人,会嘲讽人,沉默不语时还有一丝阴郁,小孩看见她就怕得嚎啕大哭,从外表来看,绝非良善之辈。 不愧是拿反派剧本的人。 简清没理会小屁孩幼稚的人身攻击,站起来找出一叠资料丢给鹿饮溪:“等我回来提问。”说完打算去护士站,找护士长交代一声,特别留意病人的情况。 鹿饮溪喔了一声,听话地低头看资料。 简清转身离开时,低头摸了摸口袋,捞出几颗奶糖。 想起先前自己冷冰冰的放话—— “你是三岁小孩,需要我拿糖哄你,时刻关注你?” 简清看了看奶糖,又看了看专心致志背资料的鹿饮溪,趁她没注意,把奶糖偷偷塞进她白大褂口袋里,然后若无其事般转身离开。 ※※※※※※※※※※※※※※※※※※※※ 等她红了眼眶你就要被摁住亲了~~~ 人间烟火 * 疾病具有一定的季节性,冬季易发呼吸道疾病和心脑血管疾病。 对生病的患者,尤其是老人而言,寒冷的冬天是一个考验,很多老年患者熬不到春暖花开。 一到冬季,肿瘤科病人危急值肉眼可见地变多,死亡率也明显升高,尤其是肺癌一类的呼吸道疾病,容易并发感染。 简清自己去看了眼赵老太太,又找到护士长报备了情况,还和自己组下的医生交代要特别留意,必要时请心理科医生会诊。 交代完,自己一个人去病区走了一圈。 平日里她到病房,身旁几乎都跟着人,有时是几个人,有时是一群人,有时是科主任大查房,更是乌泱泱一堆人。 除了患者家属主动到办公室、诊室寻她,她似乎没有给过他们单独与自己交流的机会。 她会花时间查阅文献,和其他学科医生会诊讨论,制定治疗方案,但从不会和病患寒暄家长里短,也甚少关注他们的情绪状态,只会一针见血地告诉患者家属现阶段病情怎么样、接下来可以选择哪些方案。 她不是一个温情的、有人文关怀的医生,她只负责看病治病。 走到7号床边,简清和床上的病人打招呼。 7号床是一名五十来岁的教授,姓李,中文系出身,学识丰厚,固执地认为自己比其他病人、乃至并主管医生懂得更多。 但不会流畅地陈述病情,有时会漫无边际絮叨一堆没有重点的话,还会上网查肿瘤相关的文献,阅读最新治疗指南,查症状对号入座,给自己下了主观的诊断。 每当他絮叨,甚至是顶嘴,简清总是冷冰冰打断,用提问的方式提取所需信息,或者直接冷眼无视。 今天,她试图去共情,去换位思考,思索背后缘由。 在一个全然陌生的领域,面对陌生的疾病,任何人都会存在未知、恐慌心理,上网搜索了解,是很正常的事。 术业有专攻,不是每个人都学过医,不是每个病人都有医学常识。 病人有意强调那些,或许是希望医生能够多关注自己一些。 就像一个爱显摆的小孩,想在长辈面前表现得好一点,说得多一点,希望自己成为最特别的那个。 短暂思索片刻后,简清站在床边,和李教授聊了几句病情,然后开始寒暄,问他:“有什么人文历史类的书籍可以推荐?” 李教授像是看见了一名勤奋好学的学生,立马流露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在自己熟悉的领域滔滔不绝起来。 简清安静聆听,眼角余光瞥见了隔壁8号病床的小丫头。 桑桑看到简清,咧嘴一笑,眉眼弯弯,露出一口小白牙。 看上去不像从前那般怕她。 她和7号床寒暄完,走到8号床边,掏出口袋里的几颗奶糖,放到桑桑手心里。 桑桑用稚嫩的嗓音道谢,剥开糖衣,把糖果塞进嘴里,再次露出豁口子的小白牙。 简清看见她上颚少了颗牙,捧起她的小脸蛋观察:“张嘴,啊——” 桑桑跟着张开嘴:“啊——” “又换牙了?” 桑桑点点头。 简清轻声道:“好好刷牙,少吃糖。”说着抢走了她手里的一颗糖,重新塞回自己白大褂口袋里。 儿童换牙一般在6~12岁之间,桑桑今年10岁,简清希望自己能看到她换完牙。 像这样,一间间病房走过去,挨个看过组里的病人,这次简清很少谈论病情,只是观察他们的情绪状态,叮嘱冬天要注意保暖,注意室内通风,出门戴个口罩,预防流感。 简单地寒暄一两句家长里短就离开,她不会长篇大论安慰她们。 这里不缺那一类的安慰话语,从治疗开始那刻,亲朋好友就投以怜悯的眼神,患者和家属听过许多—— “虽然得了这个病,但要保持乐观的心态啊。” “要和正常人一样,积极面对,乐观向前看。” “好好生活,珍惜当下。” …… 诸如此类正确而美好的废话,其实只能靠当事人自己领悟。 旁人说多了,有时会起适得其反的效果。 * 今晚搭班的一线值班是隔壁组的低年资主治医生,临床经验丰富,外加下危重通知的病人不多,踩在生死线的基本都转去了icu,简清决定在家听班。 江州附一医院位于寸土寸金的市中心,简清买的房就在医院对面,隔着一条街,上下班只要几分钟。 简清在家听班,鹿饮溪自然不用跟班,兴奋地去操场跑了几圈。 她开始进行规律地健身,严格控制饮食,不再吃辛辣,保持体重,为下下个月的拍摄作准备工作。 可人一旦开始计划健身,似乎就有各种纷至沓来的意外打破规划 ——第二天下午,张跃邀请她参加聚餐:“不是整个科室的聚餐,我请我手底下几个实习的小孩吃些烧烤唱唱歌,就在医院附近,一块来玩吧?” 鹿饮溪心想自己也得有点社交,愉快地点头同意。 傍晚她在家化妆打扮,简清看到了,随口问:“去哪?” “聚会,你不去吗?” 简清独来独往惯了,从不参与下级医生的聚餐,张跃来邀请时一如既往地回绝了。 “还真不去啊?我以为你会一块去的。”鹿饮溪凑到简清跟前,晃了晃她的手腕,“要不一起去吧?就当是陪我。” 简清犹豫片刻,嗯了一声,给张跃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改主意了。 吓得张跃差点把手机甩出去。 他就礼貌性询问一下,没预料简清真会来,他手底下那些小崽子们也没心理准备,个个鬼哭狼嚎—— 工作时要看上级冷冰冰的脸色、提心吊胆就算了,谁愿意聚会时还跟上司待一块? * 张跃提前赶到烧烤店,确认店里的卫生情况。 他的实习生们也来得很早,几个年轻人围坐在吵闹拥挤的小烧烤店里,吐槽学业吐槽医院吐槽老师,聊八卦聊得热火朝天。 “护士长真的好凶啊,我今天又被骂得差点自闭!” “医院真抠搜,把我们当免费劳动力压榨,一点辛苦钱都不发,过年也没假!还是张哥你对我们好点,上个月考研给了我们两个星期的考研假,听说隔壁组的都不给放假。” “都是这样熬过来的,我们是后期英雄,猥琐发育呗。”张跃笑容爽朗,“不过给你们放假这话自己人说说还行,千万不可以说出去啊,要是让医教科知道了,我会被叫去喝茶的。” “放心!我们那些天都躲示教室里复习,没在宿舍复习。” “你们听说了吗?隔壁班的林xx出轨了!脚踏三条船啊!渣得令人发指!” “卧槽!那样的人都有女朋友?为什么我还是母胎单身!” “三条船?他哪来那么多时间?我每天回到宿舍就想躺下睡觉了。” “上啤酒上啤酒!上肉上肉!边喝边说!” 等到鹿饮溪带着简清出现在烧烤店时,热络的氛围顿时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年轻的学生们端坐在长桌边,个个变得含蓄内敛,岁月静好,热爱学习,热爱医院。 “叫点饮料吧,大家不要喝太多酒。” “昨天我低血糖差点晕倒,护士长给了我两块糖,一整天都没骂我,她人真好。” “我记得出科考是在下个星期吧,我的腰穿还有点不熟练。” “这星期大家组队一块去练练。” 烧烤的烟雾晕染在简清身边,简清轻轻挥了挥,漫不经心提问:“腰穿的注意事项是什么?” 刹那间,空气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学生们低下头,喝酒的喝酒,吃肉的吃肉,不敢和简清对视。 度秒如年的沉默。 唯有鹿饮溪看穿简清眼里的揶揄,给她倒了小半杯梅子酒,笑盈盈道:“简老师,难得聚在一块吃饭聊天,就不要教学了,来喝一杯。” 张跃也站了出来:“对啊对啊,师姐,我还没怎么请你喝过酒,来,敬你一杯。” 简清和张跃碰杯。 “简老师,你明天好像没班,我们也敬你!”有滑头的学生主动先向简清敬酒。 其他人纷纷相仿,简清没有拒绝。 学生更来劲了,前赴后继开车轮战,想灌醉她。 简清只喝了几杯就不喝了,站起来叮嘱在座的人:“不许多喝,不要玩太晚,张跃、明明你们送学生回宿舍后发短信给我。” 魏明明不想放她走:“老板,干嘛这么快开溜?你明天又没班,我们这才刚开始,待会儿还有ktv,我要唱一首感恩的心给你听!” 简清敲了下魏明明的脑壳:“我明天还有个会,要回去准备一下。” 她原本担心鹿饮溪与他们不熟,不好融入,现在看来,这小孩的社交能力很好。 反而是她留在这里,学生们不敢放开玩。 简清离开后,鹿饮溪看着简清留下的餐盘发呆。 餐盘干干净净。 她只喝了几杯酒,根本没吃什么。 她似乎融入不到热闹的环境里,永远习惯冷冷清清。 明知融入不到,为什么还答应自己来? 只因为自己那句“陪我”吗? * 冬季的街头,华灯初上,车水马龙。 鹿饮溪走出烧烤店,追上前面的简清,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简医生,陪我逛超市好不好?” 简清原地站定,问:“怎么出来了?” “不想吃烧烤了,太油腻,影响我的健身计划,我想亲自下厨,做点蔬菜沙拉,走啦,陪我去逛超市。” 鹿饮溪牵过简清的手,带她走进附近的商业广场。 乘坐电梯到负一楼的超市时,鹿饮溪抬头看向商场的名字:“银河广场?这名字有点眼熟。” 身旁的简清平静地解释:“全国连锁的,一、二线城市都有。” 眼熟也不奇怪。 鹿饮溪点点头,没有多问。 她依稀记得这是简家的产业链之一,但简清和简家的关系好像很一般。 朝夕相处这段日子,从未听她聊过家里人,也没见她家里人联系她。 她好像一直都是一个人,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孤孤单单,冷冷清清。 心尖隐隐泛疼,鹿饮溪皱了皱眉头,蓦地攥紧简清的手腕,力道大得简清低头瞥了一眼。 鹿饮溪也跟着低下头,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牵着简清走了好长一段路。 烫着一般松开手。 抬起头,正撞进简清充满探究的眼眸里。 对视两秒,两人默契地同时移开视线,望向四周。 都是女的,牵牵手没什么大不了的。 鹿饮溪企图忽略陡然加快的心跳频率,四处张望,没话找话:“这超市好大,我第一次逛。” 简清嗯了一声:“想逛,以后可以经常逛。” 鹿饮溪微微笑了笑:“我很喜欢逛超市。” “为什么?” “很有生活气息。”她熟练地拉出一辆购物车,“就算不买东西,看到那些分类摆放整齐的蔬菜水果心情也会变好,也很喜欢看人来人往,看大家在货架上挑挑拣拣。在医院里可能会习惯压抑情绪,看到最多的就是白色、蓝色,超市不一样,超市里五颜六色,在这里不会思考生死,只会很实际地想今晚吃点什么?兜里还剩多少钱?要不要买薯片?要不要买水果?天气这么冷,煮个火锅怎么样?就会给人一种活在当下的踏实感。” 简清听着耳畔的温声细语,视线一一扫过货架上的果蔬粮食。 “有没有听过海子的一首诗——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鹿饮溪的台词功底很好,声线又温柔有磁性,念起诗歌来,能轻而易举地让人感受代入她的情绪。 简清摇头:“没听过,挺好听的。” 她头一回觉得那些莫名其妙、难以理解的诗歌,变得平易近人起来。 路过五谷杂粮区,鹿饮溪指了指散装的面饼:“简老师,你猜我最穷的时候,吃这些面吃了多久?”没等简清回答,她笑着自问自答,“吃了快大半年,面饼、火腿肠、青菜叶,还挺省钱的,要是光吃饭,我还会想喝汤,煮面自带面汤,大冬天灌下去很暖胃。” 简清停下脚步:“你说过,你的父母是医学院的教授。” 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至少是书香门第,不至于落魄到喝面汤。 这些不是书中鹿饮溪的经历,是属于现实世界鹿饮溪的记忆。 鹿饮溪看着简清,眉眼带笑:“想不想听我作为演员的成名经历?” ※※※※※※※※※※※※※※※※※※※※ 感情持续升温中…… 嗷嗷嗷哪位读者小可爱给我空投了2000的月石,谢谢谢谢!存图空间确实有些不够了,笔芯! 吻 *首-发:yuwangshe.one (ωoо1⒏ υip) 简清摇头,淡道:“回去再听。” “喔。”鹿饮溪把一肚子的话咽了回去,敛了笑,轻哼一声,“等回去,说不定我就不想说了。” 倾诉欲是有时效性的。 “那以后想说了再说。” 她们还有很多的时间。 走到了零食区,简清在摆满薯片的货架上挑挑拣拣。 鹿饮溪低头看购物车,黄瓜味、番茄味、烧烤味……购物车里塞了十几包的薯片。 抬起头时,鹿饮溪恢复了灿烂的笑容,眉眼弯弯:“虽然你破坏了我节食健身的计划,但这种行为——”手指点了点各式各样的薯片,“还是很值得鼓励的。” 简清的目光在鹿饮溪脸上停留了三秒,拉过购物车,到水果区挑选鹿饮溪喜欢的橘子。 再次路过五谷杂粮区时,鹿饮溪拽着简清的衣角停下。 简清看了看鹿饮溪,又看了看货架上大米绿豆红枣,问:“想买什么?” 鹿饮溪没回答,左右张望,见附近没有超市的工作人员,抓过简清的左手,按到绿油油的绿豆堆里,扒拉几下,埋住。 “是不是很舒服?冰冰凉凉的?我每次逛超市都会把手插进去摸两把,又舒服又解压。” 简清抽出手,又重新埋回去,重复插了几回,面无表情抽开手,在鹿饮溪肩膀上蹭了蹭,擦去手上的浮尘:“幼稚,小孩子才喜欢玩。” 那你还不是玩得很开心? 鹿饮溪在简清耳边轻轻哼了一声,好心地没有揭穿她,自得其乐摸了两把,也抽开手,继续跟在她后面转悠。 购物车已被塞得满满当当,简清开口问:“待会想吃火锅,还是想吃烧烤?” 鹿饮溪疑惑道:“不是说我给你做蔬菜沙拉吗?” 刚才在烧烤店,简清面前的盘子干干净净,根本没吃什么。 她似乎吃不来那些香辣刺激的东西,鹿饮溪想给她做点清淡的食物。 “你做沙拉,我煮火锅,或者烧烤,不冲突。” 某人爱吃那些重口味的。 鹿饮溪轻轻喔了声,语气带了一丝雀跃:“那就烧烤,我们在阳台上烧烤。” * 从收银台出来,两人手里各提了两大袋商品,简清走到服务台,填了电话地址,把商品留下,让专人送到公寓。 她们都喝了酒,没有开车,就走在街上,慢慢回去。 简清今天穿了一件黑色大衣,内搭纯黑色毛衣,一身利落的纯黑打扮,反衬得她肤色极白,宛如枝头皑皑白雪,冷而夺目。 寒风扑面而来,鹿饮溪刚从暖气充裕的超市出来,有些不适应,抱着手臂揉搓:“好冷啊。” 简清冷淡地点头:“是有点冷。” 鹿饮溪看了简清几眼。 简清看回去:“不看路,一直看我做什么?” 鹿饮溪微微摇头,似笑似叹:“你肯定没看过偶像剧,一般这个时候,一方要脱下衣服给喊冷的那个人披上。” 简清紧了紧衣领,面无表情:“衣服给你了,我感冒了怎么办?” 她不能感冒,要接触许多免疫力低下的肺癌患者。 鹿饮溪啧了一声。 她在名利场见惯各色纵情声色的人,男男女女,逢场作戏调情暧昧信手拈来,还没见过这么不上道的。 不料,下一秒,简清就把她拉进了一家饮料店,点了杯滚烫的红枣奶茶,递给她暖手。 鼻尖漂浮着红枣香与奶香,鹿饮溪手握奶茶,沉默片刻,一只一只抓过简清的手,贴在热饮杯外壁,再覆上自己的手,温热的手心紧贴她冰冷的手背。 两人握着同一杯奶茶暖手。 简清薄唇翕动,想说“我再去买一杯”,贴在手背上的葇荑,忽然开始轻轻摩挲,从腕关节,到手背,再到指节、指尖,来回抚摸。 鹿饮溪感受到掌心的温度迅速攀升,将视线落到眼前人清冷的面庞上。 简清和她对视一秒,迅速垂眸,稍稍移开视线。 雪白的耳朵不知何时染上了一抹胭脂色,宛如枝头薄雪红梅,红得惹眼。 鹿饮溪的视线落到了简清的耳垂上。 她盯着通红的耳垂看了几秒,莫名地,脸颊跟着泛起阵阵热意,五脏六腑被温水荡涤过一般,情不自禁,漾起浓浓的暖意和欢喜。 被铺天盖地的欢喜包裹,四周人来人往,鹿饮溪看着眼前人,有一瞬的恍惚,四周寂静得好像只能听见自己的砰砰心跳声。 只有一瞬。 下一秒,喧嚣嘈杂声重新聚拢在耳畔,鹿饮溪松开手,拍了拍脸颊,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忽然变得有些慌神。 “怎么了?”一只温暖的手掌覆上后脑勺,轻轻揉了揉,像在揉小猫的脑袋。 鹿饮溪轻轻挥开简清的手,极快地收拾好情绪,转过头,凝视她的双眼,笑道:“没什么,时间不早了,我们快点回家。” * 简清极少下厨,厨房各色器具却不少,小到微波炉,大到烤箱、烧烤架一应俱全。 简清在阳台上摆弄烤架,鹿饮溪打开电视播放音乐,走到厨房制作简单的蔬菜沙拉。 制作完成,她拿上啤酒,在烧烤架边坐下。 “酒柜里有红酒。”简清睡前会喝点红酒助眠。 鹿饮溪拉开啤酒易拉罐拉环,放到简清面前:“吃烧烤要配啤酒。” 简清端起要喝,鹿饮溪止住她,把沙拉推过去:“先吃点东西垫胃,以后不要像今天这样,空腹喝酒。” 简清嗯了一声,低头吃蔬菜。 烧烤架上的烤肉发出滋滋声响,肉香四溢,鹿饮溪戴上透明手套,挑了几片油盐少的烤肉,用生菜叶子包好,递给她。 简清接过。 鹿饮溪撑着下巴看她吃东西,体验到了饲养小动物的快乐。 “怎么不吃?”简清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从外面回来后,鹿饮溪就时不时就盯着她看,眼神出奇的温柔。 “我刚才在烧烤店里吃了一些,不是特别饿,你应该比我饿,当然要先照顾你。”鹿饮溪移开视线,笑着拉开一罐啤酒,“确认明天没班吗?” “没。”简清与她碰杯,“喝吧。” 简清下班后不爱说话,最初两人相处时,沉默是常态,到如今熟稔一些了,多数时候是鹿饮溪在说,简清安静聆听。 今晚鹿饮溪和她分享娱乐圈的趣事,说拍戏开机时烧香拜神的风俗,说出道要请师傅算五行八字改名,说明星为了保持饱腹感吃饭都会多嚼几口。 听着听着,简清先有了醉意,白皙的脸颊罕见地泛红,耳朵充血,完完全全红透,深邃锐利的目光渐渐失了焦距。 鹿饮溪放下筷子:“你去休息吧,我来收拾。” “快12点了。”简清看了眼手机,眼神有些迷离,强撑着保持清醒,“放这里,明天再收拾。” 两人的卧室各有独立的洗浴间,鹿饮溪三下五除二冲完澡,裹上浴袍走到客厅,发现简清已经洗好,头发吹得半干,躺沙发上就睡过去了。 她的酒量似乎很浅,刚才站起来走路时步伐还有些不稳,脸颊上的红晕至今未退去。 鹿饮溪蹑手蹑脚坐到她身边,轻轻戳了戳她的脸颊:“演不了偶像剧情节了,我抱不动你……” 不能一个公主抱把她报到卧室,鹿饮溪只好到简清房里,取了毛毯和星空灯出来。 替她盖好毛毯,鹿饮溪犹豫要不要关了客厅的灯,给她开星空灯。 这灯送给她了,也不知道她用得习不习惯? 不如等她睡得熟一点再关灯。 鹿饮溪把灯放在了一旁,坐在她身边,静静凝视她的容颜。 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她的骨相周正,皮相亦是一绝,额头饱满,鼻梁直挺,鼻尖略翘,下颌线条清晰,搭配上冷白皮,自成清冷气韵,只是一双眼睛太过锐利,眉眼狭长,眼尾略微上挑,沉默不语时,隐约有一丝阴郁。 清冷而阴郁。 看上去很不好接近。 可实际上,挺好相处的。 鹿饮溪又伸手,轻轻摸了摸简清的睫毛。 闭眸时,那丝阴郁会被长睫掩盖。 鹿饮溪很喜欢她睡着时,沉静柔美的模样,就像现在这样,可以坐在她身旁,安静地数她的睫毛,或是像一只小动物,贪婪地嗅她身上清冽体香。 她嗅着简清的气息,等待了许久,确认简清熟睡后,打开星空灯,关了白炽灯。 她怕简清忽然醒来,不适应星光,就坐着她身边,继续默默守着她,看着她。 客厅满室皎洁星辉。 半晌,像是要确认什么,鹿饮溪左手撑在简清肩侧,缓缓俯下身,一点点靠近。 近点,再近点。 靠得不能更近了,感受到她的气息拂过脸颊,薄雪一般沁人心脾。 鼻尖触及她脸颊温热细腻的肌肤,鹿饮溪情不自禁闭了眼,将唇瓣落到她唇角。 柔软,清香,沉醉,怦然心动。 贴合数秒,确认了结果,鹿饮溪慢慢撑起身子,难过得快要哭出声。 心跳依然比平常快,心头却是五味陈杂,滞闷感与酸楚感齐齐涌上心头。 她喜欢简清,第一眼看见时,就很喜欢,喜欢到不敢触碰。 一直以为,那份喜欢止步于欣赏,就像是欣赏一副美丽的水墨画。 可如今才察觉,距离靠近时的怦然心动,是别样情愫。 她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 一颗心像是分裂成两半,一半清醒地告诉自己那是一场必输的赌局,不要踏入,另一半不顾阻挠,眼睁睁看着自己沉沦。 心头苦涩至极,鹿饮溪想要抽身离开,腰间却蓦然一紧。 简清睁开眼,冰凉的手掌贴在鹿饮溪腰侧,与她四目相对。 ※※※※※※※※※※※※※※※※※※※※ 下章要入v啦,谢谢大家的支持 —————————— 接档求预收《认错金主的代价》 [文案1] 阮祯在精神病医院工作多年,活得清心寡欲,无波无澜。 她的狐朋狗友不忍看她身边冷冷清清没个伴,把她拉到当地著名会所:“这边是喝酒唱歌的,那边是钓金主、找小情人的,人生得意须尽欢,不要太拘束,放飞自我吧宝贝儿!” 周围男男女女借故搭话,阮祯不着痕迹推开,视线漫不经心扫过去,锁定在恩师的小女儿身上。 胡闹!小小年纪不学好,跑到会所钓金主! 为了亡故的恩师,阮祯将计就计,把恩师的小女儿带走,打算好好教育,引回正途! [文案2] 宋明清刚上大学不久,被同学带到天上人间见世面。 灯红酒绿,醉生梦死,宋明清作为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如老僧入定,坚决不受酒色.诱惑。 目光流转间,惊鸿一瞥,瞥见了母亲的得意门生阮祯。 清冷美人,如隔云端,奈何身边围着数不清的莺莺燕燕。 堕落!大好青年走歪路! 为了亡故的母亲,宋明清发扬大无畏精神自我牺牲,顺水推舟跟着阮祯去酒店,拯救沉湎酒色的青年医生。 当夜11点,五星级酒店里,阮医生洗了澡,裹着浴袍,满怀冷香。 宋明清拢紧衣领,缩在床角,不敢动弹。 阮医生看着她,神情冷淡,打开手机,要和她一块看小视频助兴。 宋明清羞涩地闭上眼睛,不敢看,耳畔传来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 “学习新思想,争做新青年,大家好,欢迎来到“青年大学习”网上主题团课,一起学习……” 宋明清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