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归》
第1章
《容归》作者:文泽荆【cp完结+番外】
文案:
我不用日月形容你,
我要将你比作风,
骤雨初歇,
我就看见了你。
年少时半陷于泥潭的邱归从不觉得自己能改变什么,同为不幸者,他只能匀出一点微光予人。但有一个人却被这微光长久吸引。
面对清白之年的无力,安定明想要和邱归一起寻求独立的自由,想在一无所有的年纪就拥有什么。却终究成了妄念。
他们都吃过世俗的苦,但绝不自己创造殊途。别离带走了一部分真实,留下了归处,也让两人与年少时的自己最终和解。
殊途同归,来日定明。
邱归x安定明
he,主受视角,全文存稿,正常情况下日更~
一句话简介:他们只有一个不完整的秋冬。
标签:青春,he,情投意合,原耽,伪破镜重圆
第1章 乱感
邱归骑着凤凰牌自行车穿过巷道,天色尚早,鱼鳞状的层云向碧空深处延展而去。
车篓里装着几本他帮人看书摊借来的旧书,他心情很好地拨动了两下车铃,发出的却是破锣般的声响。过了青石板接的路面,水泥地上没了青苔的束缚,车轮更是撒欢般地奔起来,几棵枯树静静伫立着,劲风过境也未能撼动它们分毫。
他在砖楼下停了车,又忐忑不安地望向楼上,仿佛方才的轻快心情只是笼中鸟的一时放纵,看着二楼窗户紧闭,邱归这才松了口气,慢悠悠地把车挪到楼梯间里,还顺手撕了几张乱贴的“狗皮膏药”。
不过随后他便捧着书匆匆上了楼,如获至宝,只有看书的时候他才能将一切抛诸脑后。这套房子是狭小的一室一厅,那有着好几处挂彩的“真皮”沙发就是他的居处,除此之外,他还拥有客厅的一方木桌和一张矮凳,那是他的书桌。
时间在书页轻响的摩挲声中一分一秒地溜走,邱归却浑然不觉,那股劲像是钻进了书里。直到锁孔转动的声音响起,他才如梦初醒般地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做饭,只顾得上跑到钟下一看,指针已经正正指向九点一刻。 “邱归!干什么去了?我供你吃穿连这些小事都做不好?”
面对女人的质问,邱归只是低垂着眉眼,等待着接下来的狂风暴雨。酒气萦绕在鼻尖,令他微微皱起眉,镜片划过一道微光。“对不起,姑姑。”邱归如往常一样地放低了姿态,希望对方自讨没趣地收敛,但显然事与愿违。
“啪!”旧书摔在地上,发出不堪重负的痛喊,泛黄的书页再也无力被线装承载,争先恐后地散落在他眼前。然后就是女人跌跌撞撞冲进厕所呕吐的声音。
他缓缓蹲下,不厌其烦地把书页一一规整,同时思考着向书摊老板解释的说辞。时针指到十点,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
邱归把书本规整地放好,又把日历上开学的日期再次重重圈上,然后靠在沙发上,轻轻叹气。反正他的人生,已经不会更糟了。
邱归庆幸自己有着苦中作乐的心态,又目露挣扎地看着紧闭的房门。除此之外,没有再多的情绪,他知道,她从前不是这样的。
上学的时候,邱归总是习惯比旁人早到半刻钟,趁着早上校园里的喧闹声还没响起的时候,他就已坐在角落里一边就着凉水啃馒头一边看书,等到班主任慢悠悠地晃到门口,他才慢条斯理地从旧布包里拿出课本。
在电子产品还不是太普及的年代,即使是在高中,近视者也不占多数,因此他们常常会收获四眼的称号。
这所中学在城里排不上号,班里的男生把体力都耗在了球场上,又把心思花在了游手好闲上。欺凌的事件屡见不鲜,纵容的态度愈发过分,如果老师有心整顿,那也不至于呆着这种学校混日子。
几个姗姗来迟的男生踱步走进教室,还未走近,为首的那人就开始发号施令了。“嘿!四眼乌龟,我让你带的包子呢?”邱归扫了一眼门外,班主任正站在走廊尽头吞云吐雾,完全注意不到教室内的光景。
他扶了下镜框,把包子扔在了桌上,“李哥,我怎么敢忘了呢?”邱归还十分配合地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把李然弄得一阵恶寒,“得了,今儿也不折腾你了。”他拿了包子又和那群哥们有说有笑地走去了后桌,那速度像是这里有多不干净似的。
邱归连声嗤笑都没分给他们,只是他那位后桌的清梦被扰,神色不虞地看着他。这也是位他招惹不起的主,连带着他脸上的笑容都少了几分敷衍。
“抱歉,吵到你了。”后者的视线没有在他身上多做停留。邱归耸了耸肩,面对这个学校最大的关系户——“安少爷”,他可不敢随意造次。
邻座的文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吭声,朝他桌子上扔了个面包。邱归对他感激一笑,幸好,这个班尚有好人在。
邱归的个子不算矮,一米七出头,整个人却瘦筋筋的,一副感觉下一秒就要咽气了的模样。不过这副死样倒也为他省去不少麻烦,最起码那群男生也不敢欺负他欺负得太狠,怕到时候邱归来一个碰瓷的操作。
所以他只多了个跑腿的任务,并且以一种很苟的态度在这些人中间周旋。但受压迫人民偶尔也是会反抗的,在被询问是喜欢“四眼”还是“乌龟”的外号时,他反抗的结果是两个一起连着叫。
第2章
班主任到底还是为了纪律采取了一些措施,分列排座并且把位置固定了下来。邱归因为有在课上偷偷看小说的前科而被安排在第一排靠墙角的位置,正好坐在那位安少爷的前面。
就这样他俩本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安生了大半年,旁人只当他背后坐了尊瘟神,邱归却能安之若素。
至于安定明的背景,大多数人都只是道听途说,唯一板上钉钉的消息是他在中考成绩b减的情况下依旧进了正经高中,但他本人秉持着一种张扬的低调,谁的面子也不给。
对于这种十分臭屁且貌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少爷,邱归见得多了,他连李然那群人都能忍,相较之下,他还觉得安定明看着顺眼多了,虽然对方也许并不那么认为。
晚上九点多的时候下自习,邱归蹬着自行车却并不急着回家,他一般要在夜市帮人看一个多小时的书摊子,作为交换,他可以慢慢借阅书籍。他同时也很眼馋那些碟片,如果店主心情好的话,偶尔会用摊子旁的放映机给他放想看的影片。
不过他刚刚才弄坏了书,善于察言观色的邱归自然明白,自己接下去很长一段时间都得在店主手底下夹着尾巴做人。
店主去街对面跟狐朋狗友喝夜啤酒去了,邱归正惬意地享受着他的阅读时光,摊前摆着一盏小灯,它静静流淌着的白昼打在泛黄的书页上。
过了约莫一刻钟,远处人群的喧闹声越来越大,邱归也放下书开始寻找声源,却只看到了人头攒动。
不知道是不是又有喝酒打架的,他向人群里搜寻了一圈,没看到店主的身影,才又捧起了书,只是注意力不复先前集中。
第2章 瞬明
然后他看见人群开始向两侧分散,让出了一条道,只见一个青年推着摩托车走出来,嘴上叼着烟,含糊不清地在用手机打电话。
看来那人是个富二代,邱归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部手机,要知道这时候普通家庭都还在用笨重的座机。
“邱归。”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摊位前冷不防地站了一个人,邱归的神思一下子就回笼了。“好巧啊,安少……定明。”安定明冷着一张脸,手里也捏着一部手机,邱归不禁在心里暗道这人既然见了自己就一副被欠了钱的模样,又为什么要来跟自己打招呼?
“这是你家的摊子?”“不是,我只是来打工的。”安定明没有再向他追问,反倒是先前那个青年叼着烟朝这边走过来,浓烈的烟味把邱归呛得一咳嗽。
“定明,走吧,哥送你回去。”青年穿着一身运动服,语气闲适地像是个刚赢了一场球赛的队员,某种意义上现实也和这差不离。
安定明没搭理他,看着店主骂骂咧咧地冲过来,脸上被人揍了好几拳,高高肿起一块,让人看着触目惊心。他戾气极重的步伐在看到青年的那一刻停了下来,同时止住了骂声。
邱归看得心里“咯噔”一下,再也无法若无其事地干站着,向安定明投去一个惊愕的眼神。“哥,他被你的人误伤了。”安平晦眯着眼打量了下店主,然后从皮包里抽出了几张红票子,“对不住啊,手底下兄弟不懂事。”语气敷衍,这面子明显是冲着安定明给的。
安定明熟练地跳上摩托车,看着依旧惊愕的邱归,他轻声说了句:“走了。”
摩托车疾驰而去的刺耳鸣叫刮过耳际,邱归看着数着钱立马笑出来的店主,心里感慨是段奇遇的同时又不禁浮想联翩,不愧是安少爷啊。今天才算是见到了他的身家背景的一角,只是不知道那句“走了”是对谁说的。
那天过后,两人在学校里依旧鲜有交集,安定明似乎也并不在意那天的事给他留下了何种印象,只是邱归变得更加谨小慎微,一举一动都充分诠释了底层人民的卑微。
平日里邱归看到试图挑衅安定明的李然等人,眼角直抽,都在心里给他们默默点蜡。邱归也下意识回避与安定明的接触,两个人确实不是一个圈子里的,而且他认为安定明应该也非常不待见自己这种姿态,至少这样自己还能安生过日子。
他倒是过了好一阵的平静生活,李然他们暂时也没想起邱归的存在,几个老大不小的男生东歪西拐地站在办公室外面,校长在那对着他们唾沫横飞。这学校乱是一回事,但溜出校去黑网吧公开被抓就是另一回事了。
校长本来和蔼虚伪的笑纹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横肉,整张脸都涨得通红,像是和人拼酒上了脸。
虽然不太会有人去找安定明的茬,但刚开始的时候李然的确带头挑了不少事,连带着后来和安定明小摩擦不断。说来也巧,这次一群人逃课上网正好被安平晦撞见了,身为“社会好公民”当然要让失足少年迷途知返,所以“请”人把他们送回了学校。
邱归得知后并没有多少幸灾乐祸的情绪,打从心里觉得他们可悲,归根结底还是本性如此,后来又想想平日里的自己也在被迫迎合他们,便将这点感慨抛诸脑后了。他是没有资格对别人指手画脚的,只是没料到,这群人吃了教训,心里还窝藏着坏水。
某天,邱归任劳任怨地扛着一整箱矿泉水,顿时觉得自己就像是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秋日里难得的烈阳喷涌而下,令人恍惚感觉到了仲夏的温度。
“四眼乌龟!这儿呢!人都要被你渴死了!”喊话的依旧是那群男生,他们穿着背心球衣,在烈阳底下打篮球。真是一群大猩猩,邱归暗想,手脚上的动作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第3章
李然率先走过来,还顺手丢给他一串钥匙——虽然李然占着体育委员的名头,器材室却扔给了邱归管理。“你翻我包了?!”“翻你包咋了?我本来就是体委,用下钥匙而已,你以为我惦记你包里那几个臭钱?”
邱归忍下心中愤懑,勉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脚底下却风风火火地赶回教室。
这天正值周五,大多数学生都已收拾好东西回家了,当他冲回教室时,人都已经走光了。邱归也没觉得奇怪,本来最后一节课就是体育,一个个的自然跑得比兔子还快。
只是他看到后座安定明的位置上,还保留着上节课的模样,书本都没来得及收拾一下。这个偶然的发现让他不得不产生了怀疑,他又从楼上张望操场上打篮球的那群人,觉得这事有点不对劲。
“诶,李哥,你看到安定明了吗?”邱归左右张望,佯装寻找之态。“你找他干嘛?他欠你钱了?”李然不耐烦地招手敷衍他,表情上却又有几分神气,后面还有几个男的在起哄,这一切更加坐实了邱归的猜测。
闲事莫管哪,他强忍着转过身就离开的念头,用一贯讨好的语气说道:“这不是他哥来接他吗?教室里就我没走,他哥非要我把他带过去。”他看见这群半吊子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心里松了口气。
李然勉强维持住面上的淡定,“他呀,刚才去器材室还球了,不知道这么晚了,器材室那大爷锁门没有。”李然故作气定神闲,看出邱归应该猜出了个中端倪,又警告性地狠狠剜了他一眼,以示让他封口。
邱归的手心微微沁出汗来,暗叹开弓没有回头箭。“谢谢李哥提醒,主要是他哥太难搞了,不然,我也不想多跑这一趟。”余下的人也没了打球的兴致,纷纷打道回府,邱归看着他们离去,目光冰冷,又惩罚性地揪住自己的虎口。
他这会儿子再没了刚才云淡风轻的气度,疾步往器材室走去,趁着喘息的空挡,他已经开始想象安定明这少爷会被修理得多惨,说不定明天他那混社会的哥哥就把这群人一锅端了。
器材室坐落在一幢旧教学楼旁边,上面爬满了赭土色的爬山虎,楼外的水泥表层早已坑坑洼洼,显露出内里斑驳的红砖。
器材室是由原先的自行车棚改造的,空间不大,生锈的铜锁正歪着脸看向他。邱归急忙摸出钥匙,“吱呀”一声后,铁门被他打开了,里面静悄悄的,还因为临近傍晚,光线也昏暗下来。
他拐过墙角,走进内间,只见布满灰尘的木架倒塌下来,上面的球拍散落了一地,安定明靠在角落里,衣服上满是灰尘沾染的污渍,额角还在微微渗血,闻声后眼神恍惚地望向邱归。
第3章 代价
“安定明!”邱归快步上前,掐住他的虎口,其力道之大就差没给他两耳光让他清醒。安定明终于回了点神,向邱归颔首示意,“你叫魂呢?先把我弄出去。”
果真是少爷,邱归心中所想并不影响他实际动作的利索,别看他平时一副病秧子的模样,背起安定明的时候也没见他吃力。
“你手机呢?先告诉你哥吧。”“还在书包里,你……先放我下来。”邱归侧首想看看他会不会有恶心的表情,还作势要拍他的脸。“你既然这么想扇我两下,那你就不该来帮我。”
难为他一个伤患还说了这么多话,邱归讪讪地收回手,又把他放在椅子上靠着,自己返回教室去拿书包。
安定明靠在椅子上,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四周又归于平静,他艰难地调动思绪,好让自己保持清醒。
据他自己的了解,他家里也算不上什么大背景,只是十几年前靠着裙带关系受人提携才发了财,算是富而不贵的暴发户。听父母说当安平晦都有好几岁时,全家才过上真正意义上的富豪生活。
他哥就是老话里所说的“烂眼儿”,正事是指望不上他的,还是个愣头青的时候就跟着人混社会,这么多年也算混出了头。说是老大,只不过是挂了个名头被小弟们拎出来镇场子,出来混的人都得给他几分面子罢了。
安平晦自言年少轻狂的日子已经过去,提前过上养老生活的他开始经营自己的产业,父母自然也不可能指望他能有什么作为。头胎是来讨债的,那二胎总该来送福吧。
安定明的确让父母看到了富门出贵子的希望,但在他衣食无忧的“包办”人生里,他做了件离经叛道的事,中考时故意漏写了题目。
这是对父母的反抗,他不想被送去国外读高中,如果他一直忍气吞声接受安排,那父母说不定现在连他生几个孩子、取什么名字、去哪里上学……都定好了。
这绝对是他这辈子最疯狂的决定之一,他妄图用前途来脱离掌控,逃出这以爱为名的囚笼。来到一所管理不再严格的学校,风气混乱,学生斗殴的场面每周都在上演。
这里的学生鲜少有几个怀有对未来的构想,他们把一腔少年意气给予了遍地横生的荆棘,在不自知间沉沦于深渊,
“我不知道怎么解锁手机,你快拿去。”邱归经历了几轮百米冲刺,现在的声音听着简直像是个行将就木之人。
“谢谢。”除却按键的声响,安定明不再多言,室内也恢复了一片缄默。邱归观察着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更多的是挥之不去的倦意。让人想到了刚刚从暴风雨中逃离的飞鸟,他大概真的很累吧。虽然不知道具体内情,邱归也识趣地不再多问。
第4章
安定明挂断了那通简短的电话,干了的血痂粘连着额发,他却毫不在意地拨弄了几下。“为什么要帮我?”他终于开了口。
面对这人很直接的发问,邱归只是摸了摸鼻头,“因为我是‘地下党’啊。”对面的少年突然愣住了,看着像是被磕坏了脑子。邱归笑着耸耸肩,颇有趣味地欣赏他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
事件的处理结果是安定明在医院里住了几天,李然等人被送回家思过一周,学校还给了他们记过的处分。这件事自然被安定明瞒了下来,若是让父母知道,那肯定当天就从千里之外赶着把他绑回去。
常言官大一级压死人,关系再多不压身,这些工作当然都是安平晦出面善后的,要不然怎么说校长不作为呢。
前无虎狼,后无少爷,邱归乐得日子清静,整个人看着气色好了不少。不过要说后悔也不是没有过,按理说一贯的忍让伏低早该让他把志气磨完了。
他从不觉得自己能代表什么道义,他只是个普通人,被迫混在泥沼中的普通人。作为一个“活在当下”派,邱归面对生活苦难时早已不痛不痒,他没觉得自己有多余的立场去怜悯他人,也未曾想过要去追逐光,成为光。
他只是想为自己的妥协作出一点微不足道的反抗而已。
等到李然他们都回到学校的时候,安定明的位置依然空着,邱归过了好几天的安生日子,现下心里终于生出几分心神不宁。但他们倒是很老实地坐下了,并没有出现他想象中秋后算账的情景。
事出反常必有妖,饶是邱归这样心大的人都觉得不对劲。中午他去食堂取饭盒的时候这种感觉终于应验了——他的饭盒被人扫在了地上,上面还很恶劣地被溅了泥浆,这是给他来阴的呢。
他扯出一丝苦笑,食堂人来人往,行人无不好奇地探头,有几个和他同班的路过,知道个中缘由的人可能在心里怜悯了他一秒,然后在下一秒时又恢复了和同伴之间的嬉闹。
邱归只是安静地收好饭盒,安静地走出大门,又安静地坐在花坛边。若有旁人揣测他此时的心理,定言他悲愤交加,怨天尤人。
殊不知,邱归此时正想:果然,祸福相依,难怪自己早上出门捡了十块钱。他盯着手中的铝制饭盒,抽了张纸,慢条斯理地把弄脏的饭菜倒出去。
他不打算拿这十块钱再重买一份,邱归心里的账算得明白,再凑凑,他就能买下那套小说了。他没有杞人忧天地去想以后被针对的日子要怎么办,能在当下安之若素,这倒也不失为一种能力。
呸!他朝一边吐出谷壳,心道食堂的米越发地不靠谱了,他刚从饭菜中抬起头,就看见安定明提着饭盒站在不远处,两人目光相接的那一刹那,对方立刻迈出步子向他走近。
第4章 隐连
“安定明?”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那口糙饭咽下去,嗓子直发疼,却又忙不迭地开口询问。
“我听人说了,你吃我这份吧。”安定明把手中的饭盒揭开,最上面一层是蒸得香软但又粒粒分明的米饭,中间一层是香酥肉和醋溜白菜的双拼,饭盒剩下的容积都用来盛放鸡肉蘑菇汤,上面还明晃晃地飘着一层油膜。不锈钢材质的饭盒看起来很新,显然主人不常用它。
“那你呢?”“腻了,不想吃。”真是少爷脾气,这就是阶级差异啊,邱归暗想。算了,吃人嘴软。
他这时突然有了恶作剧的想法,用纸巾擦净了筷子,伸向饭盒。看他那要把香酥肉一锅端了的势头,安定明忍不住道:“你还真是不客气。”
伸出的筷子顿了一秒,然后邱归用筷子每样菜夹了一点,又小心翼翼地往自己的饭盒里倒了点鸡汤,弄成一盒汤泡饭。
“为什么要客气?见义勇为反被殃及池鱼,我多吃点也没关系吧,安少爷?”邱归故作天真地问他,心想自己一诈就诈出了这人的“反动本质”。
出乎意料的是,安定明的脸上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怒色,只是微微惊愕。那声少爷并不带酸溜溜的艳羡,满是调笑。
安定明后知后觉地认识到自己此举并不是雪中送炭,无论有他没他,眼前这人的想法都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邱归倒不在意对方心中的弯弯绕绕,也不想纠结于动机,既然对方抛出了橄榄枝,他也没有却之不恭的道理,说到底,他还是在依附他人。
邱归思及此处,暗叹小人物的不易,又加快了干饭的速度,不再给安定明插嘴的机会。这世界上有的是凭着一身铮铮傲骨反抗得头破血流的人,可他空有一身排骨,连反抗都做不到,风波还未近身便先调转回了原先的方向。
两人所思并不相通,气氛却不约而同地压抑下来,刚才邱归的愣神被安定明尽收眼底,随即他又恢复了之前的那种神情,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乱的镇定。
“对不起,我是在帮你,不是在谢你。‘’这话在邱归耳中听着倒像是官兵点灯,“所以,这有什么区别?”邱归没有发现,自己一贯的招牌笑容已经添了几分真意。船堪堪抵住风暴,倔强地开始往正轨上航行。
“没什么,只是你可能误会了,我并没有觉得你帮我是出于其他目的。”短暂的沉默后,邱归奋力消灭完饭菜,压抑的氛围顺势解放,“你说的对,我要想抱人大腿肯定直接去找你哥了。” 明明是自嘲的话语,安定明却听出了他的清醒。
第5章
一个习惯摸黑走夜路的人,路遇一迷路的提灯行人,将他送回人烟集聚之地,却觉得自己是为了借光走路而顺便行善。
“不用去找我哥了,不是叫我少爷么?那你来给我当长工就是了,不签卖身契的正经雇佣关系。”看样子自己说话的艺术已经被这人学去精髓了,估计那天自己打的哑迷他肯定回去苦想过。
想到这,邱归配合着说道:“得令,少爷对小的还有什么吩咐吗?”安定明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对这话很受用,却不知自己在邱归眼中就是只被顺了毛的猫。
他幽幽开口,给邱归扔下了一个重磅炸弹:“确实还有一件事没来得及说,你就是‘当归’吧?”面对自己舍弃已久的笔名,邱归镇定的面部表情终于裂开一条缝,羞耻感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他是怎么知道的?“哈哈……年少轻狂,您见笑了。”
安定明倒也没再抓着这个点不放,也没给他追问的机会,只是留下了还装着一大碗热汤的饭盒,然后非常有少爷风度般地潇洒离去。
邱归咬着筷子,回忆起和这个笔名有关的往事,他自己曾希冀于通过投稿杂志来赚取稿费,于是在初二时的暑假拿着自己当时引以为傲的作品去四处的青年报社投递,然后到处碰壁。
最后一家名不见经传且快要倒闭的本地杂志社采纳了他的稿子,还专门给他开了个版块以示欣赏(当然是因为在矮个儿里面挑高个儿),于是他在一年的时间里一直在为其供稿,还得到了一些作为报酬的旧书。
不过后来他忙着考高中,也就停了写作这事,据说那杂志还真在学生中间引起过小小的阅读轰动,但安定明看着也不像是会去看这种东西的人啊。
让他现在再回首自己写过的那些狗血爱情故事,又想到自己当初写信投稿还被错认为是女性的尴尬经历,不得不通过以头抢地的方式来减轻羞耻。
好巧不巧的是,自己的这段经历还被安定明知道了。他刚刚才为这位少爷对自己的理解而触动到,决定抛弃那些想法,真心实意地跟人交往,然后就出了这么一茬。
入夜后,安定明坐在床边,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搬出一堆旧杂志,封面因为经常翻阅而卷起了边,还有一些白色的折痕蔓延在纸页上。
他想起初中那段压抑的时期,父母对他的期望像是无休止的索求,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其实和安平晦比起来,他也没有多少天赋,无非就是规矩了一点,让父母看到了点希望,来慰藉他们那早已丢弃的自尊心。
明明没什么大能耐,却能凭借攀附发达。所以即便能够上位也架不住被人暗中戳脊梁骨,于是他们不仅要想办法给他镀金,还要让他自己本身就是块金子。
其实安定明没有享受过多少富家子弟世俗上的快乐,倒是把中国式家长的那一套尝了个遍。兄弟二人的感情也在这个时候闹得很僵,那时的他满是戾气,觉得是因为安平晦的不成器才导致父母执念深重,渐渐和哥哥离了心。
安平晦这个时候刚刚过了少年的浮躁期,已经收敛了不少,家庭本该更加融洽,可当他发现一向亲近自己的弟弟不再正眼看他的时候,才终于明白这个家压抑得可怕。
第5章 初解
于是他开始尝试重新亲近安定明,在对方被关在家里的时候往他的房门底缝里塞漫画书、杂志,甚至是游戏机。不过除了那一堆安定明后来指定要订阅的杂志,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都让对方给退了回去。
安平晦松了口气,以为自己取得了最终的成效,但他隐隐觉得兄弟之间仍有界限,即使安定明后来中考闹出那种事时,自己选择了站在他那边,这种界限依旧没有消除。
对安定明来说,自己无非是比安平晦的耐力好了一些,才忍受住了这么多年以来的种种桎梏。
那些留下的杂志,他一开始也不曾问津,直到全都落了灰才捡起来翻阅。这个时候,他的能力体现了出来,他眼光独到,能够准确指出事物的优劣。
这种杂志一看就属于末流,很多文章根本连逻辑都经不起推敲,其余的也乏善可陈,但是他最后挑出了一篇看着还算顺眼的文章。
虽然情节狗血,好歹不算太雷人,而且文笔细致,字里行间也能看出作者丰富跳脱的想象力。
安定明并没有当过编辑的经验,却能笃定只要这个作者能再稍加磨炼文笔、扩大积累,必能写出精品。
他一连看了同系列的五本杂志,这作者笔下的文章都在同一专栏里面,署名“当归”,而且此人每次都必写出一大篇洋洋洒洒的创作谈,完整展现了作为一个少年人去看待世界的方式,同时还有对自己行事方式的调侃。
看到手头上最后一本杂志的时候,当归在后记里表达了自己想要搁笔的意愿,安定明这才发现此人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学生,而且还不是女的。顿时,他脑中少女怀春有感而作的想象幻灭了。
后来当归果真停笔了,安定明也不再关注新出的杂志,只是会时不时把以前的拿出来翻看回味,期待能看到应归文字功底成长后发出的作品。
然后他开始作出反抗,留在了国内读书,安平晦负责照顾他,借这个机会让他脱离了父母的掌控,从此,这个家庭分居两地。
他来到了这个乌烟瘴气的学校,本就不觉得自己能和其他人产生什么交集,他也避免着招惹事端,其余人多多少少也听过传言,平日里也不敢触他的霉头,安定明也一直对他们持着冷眼旁观的态度。
第6章
他看着李然拉帮结派,前呼后应,还知道这群人时不时就在校外和社会上的混混“巷战”,就差没拿上刀去互砍,至于逃课上网、聚众看黄片、出入娱乐会所这些事对他们而言那更是家常便饭。
总而言之,就算是在这种牛鬼蛇神遍地都有的学校里,他都没觉得压抑,可能和他感受接近的,还有他的前桌邱归。不过这人明显卑微许多,邱归对于这群人的态度很让人瞧不上,甚至连霸凌者都很嫌弃。
安定明有时候也会想,这人怎么能如此窝囊,还能这般安于现状。
因此即便邱归是他的后桌,安定明也对其爱搭不理的。但后来有一天,班上的一个女生公开对李然的骚扰作出反抗,晚上放学的时候直接被李然一脚踹翻了桌子。
肇事者冷哼着扬长而去,其余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尤其是女生。安定明那时候正好收拾完东西,转过身就看见女生在低头啜泣,正想着要不要管这件事,就看到了趴在门框上探头探脑向外张望的邱归。
他在确认李然等人已经走远后,快步上前递给她一包纸巾,又帮助人家小姑娘拾捡了书本。
如果安定明之前是用依附于阴湿地面的苔藓来定义邱归,那他此刻所想应用此诗诠释:“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这是自己第一次判断失误,他理所当然地开始暗中观察邱归,这人大多数的闲暇时间都花在了看书上,也没有那么大的得失心,从来不抱怨自己吃过的小亏。身边较为亲近的也就只有他的邻桌文亦,不过安定明觉得那多半是出于同情心。
譬如那天的善行邱归偶尔为之,在更多的时候他都是班上透明人的存在。其他人提起他,大概也只会记得他戴着眼镜。
其实从表面的东西就能了解到一个人的很多,也会影响旁人对这个人的判断。
被李然他们算计的那个下午,自己原本趴在桌上假寐,随后听见了李然打开邱归布包不断翻找的声音,像是拿走了什么东西。
待李然走后,他睁开眼睛,把那人散落一地的本子捡了起来,又检查了一下布包,觉得没什么遗漏的东西。他的余光不经意间扫过本子的某页然后瞬间定格。
因为那上面写着当归最后一篇作品的结尾,还在右下角附上了完结日期,旁边的那页纸上分明是新墨迹,正是一篇刚刚开坑的新作。
一个人的文风是不会在短时期内发生变化的,果然,待他细细读完,一下就品出了熟悉的味道。安定明又回想起之前当归所写的后记,发现自己似乎可以理解一点对方的想法了。
不过那天邱归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还是不可置信,他觉得自己在邱归心里至少也落了个臭屁的印象。
所以,他更加想要深入了解邱归,毕竟没有人会生来就抱有活在当下的心态。
下午临上课的时候,安定明才从瞌睡中醒来,整个人还有些缓不过劲儿,然后就看见前桌的邱归侧着身子,显然一直在等他苏醒。这还是他第一次从这人脸上看到尴尬,他已经看出了邱归的意图。
“那个,少爷啊,看我准备坦白从宽的份上,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吗?”邱归压低了声音,又不时向四周张望,唯恐有第三个人知道他的黑历史。
安定明觉得这样的他新奇又好笑,于是将原委简单叙述了一遍,略去了家庭的因素。邱归这下才定了心神,长舒一口气,还对自己的文章能够吸引到安定明这件事感到受宠若惊。
但接下来安定明说的话又差点让他听了之后撅过去。“拿来。”“拿什么?”“你后来写的小说啊,你不可能一直忍住不写的。”
这人笃定的语气让他无法反驳,自己确实不可能封笔,只是合着这人绕了这么一大圈结果是来催更的?
第6章 渐进
这天正好是不用上晚自习的周五,下午放学后,两人一同坐在花坛边上,安定明正在“斧正”邱归的小说,邱归在一旁扒拉着花花草草,杜鹃花的叶子都要被他给揪秃了,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小学生被老师面批作业的紧张之中。
安定明一下子合上笔记本,只觉得意犹未尽,“你很有进步。”“呃,谢谢。”邱归依然没从尴尬中缓过来,现在就像领导讲话时在台下附和鼓掌的背景板。
安定明继续自顾自地说:“文风还是变了些,是因为书看得更多了么……你都喜欢看些什么书?”
他以为自己会得到诸如武侠、科幻、刑侦之类的答案,结果这次换邱归给他扔了个重磅炸弹,“额,我看书看得很杂,不过我最喜欢看那种几个男女间的感情纠葛。”“啊,哦,挺好的。”
气氛一下子陷入了诡异的沉默,邱归在反省自己话题终结者般的行为,安定明在想果然艺术来源于生活阅历。
安定明还是决定通过多加接触来消除这人对自己的固有印象,于是主动邀约道:“今晚我可以和你一起守书摊吗?”邱归没怎么考虑就点了头,自从给安定明加上读者滤镜,自己在他面前也没那么不自在了,而且在关于书的事情上,邱归一向不吝与人分享。
于是两人决定先解决晚饭的问题,在和安平晦通过电话后,安定明侧头问他:“你家里有座机吧,需要给家里打个电话吗?”“不用,在这种事情上,她向来不管我。”
第7章
察觉到邱归话里有话,安定明动了动嘴,还是没问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街上,推着自行车的邱归落在后面,看着安定明步履轻快地走在前面,好像没什么能阻挡他前进。
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想法,这人过得很顺遂吗?如若不是,那就像是一个刚刚刑满释放的囚徒。
天空即使是被泼上靛蓝色,道路两旁的路灯也依旧处于沉睡状态,只有店铺混杂的灯光在谱写着繁华。这里远离市中心,却因为靠近城中村的繁华集市而像个不夜城。
邱归推着自行车小心地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有些无聊地拨响破旧车铃。安定明看见已然落后他一大截的邱归,勉力在人群中维持平衡,又奋力往回走,邱归也见缝插针地穿过人海,努力朝他靠近。
两人刚刚碰头,安定明就将自行车举起放在街边,因着人声的嘈杂,他不得不大声地和守车的大爷议价。
“邱归!我们沿着街边走,给,拿好。”他把一块系着红绳的小木牌放在邱归手里,那是寄车的凭证,然后又开始扯着邱归的衣袖把人往街边拖去。
邱归看着扯住自己衣袖的手,安定明以为他是在看木牌,“别看了,你那破车就算不寄放也没人来偷。”这句话浇灭了邱归对这人刚刚产生的好感,他默默在心里吐槽:“唉,果然是‘何不食肉糜’的少爷啊……”
穿过街沿,两人在夜市门口的一家小排档外面落了座,这是邱归推荐的店。他起初还担心安定明会嫌弃这种地方,但却看见安定明娴熟地用开水烫洗了餐具,又放松地靠在塑料椅背上。
“你来过这种地方?”安定明瞥了他一眼,是时候解开这人对自己的误解了,“难不成我顿顿山珍海味,饭后还要用茶漱口?我哥经常带我来这儿下馆子。”“哦,这样啊。”
对话到这里没了下文,在等待上菜的途中邱归绞着手指,眼神放空地看着地面。
“你好像,对我误会还挺深的。“啊,怎么会,你想多了。”邱归的发呆被打断,脸上瞬间就带上了招牌笑容,安定明一看他那样,就知道这人肯定在心里吐槽他。这事急不得,得慢慢来,邱归就像一阵时远时近的风,让人捉摸不定。
炒河粉被端上了桌,喷香入鼻,卷心菜丝混着豆皮和细粉,入口回甘,咸度适中,两人各怀心事地大快朵颐。隔壁烧烤的味道窜了过来,混着人们大声的谈笑来代替他们的沉默。
简单解决过晚饭后,邱归领着安定明去了书摊,“就这儿了,你之前来过的。”邱归主动把有靠背的椅子让给他,还热心地帮他垫了张广告纸。
安定明没有安然受之,“你坐吧,我先看看这儿都有些什么书。”他细细浏览后,发现书的种类十分混杂,店主只是按书页的大小简单分类摆放,又把封面吸引人眼球的书放在最上面。
除了地摊上摆着的书,旁边还支了张桌子,上面摆着装有碟片的塑料筐。
见安定明一副被深深吸引的模样,邱归油然生出一种得意,仿佛坐拥这些书和碟片的是他一般。
“怎么样,要不要我给你推荐几本啊?”邱归弯腰从地摊上拾起几本书,一面兴冲冲地给他介绍,一面还不忘观察他的反应。
安定明发现,邱归在谈起书的时候,总是神采飞扬的。
“其实我看的书,一般的男生都是不会看的。”面对邱归的总结,安定明挑眉道:“一般的男生也不太会去看书。” 邱归闻言,很配合地大笑出声,“你这是刻板印象了啊,不过如果你指的是李然他们的话,那不能算作是一般的男生。”
到了这个时候,安定明才觉得对方在自己面前完全放松下来,莹润的光点在他眸中熠熠生辉。
今天书摊的生意并不好,所以两人才有更多时间就着渐浓的夜色,一说一笑地打趣聊天。
“少爷,直到上次在这里遇到你,我才相信你是真的有背景。”邱归忍俊不禁地想起那时的场景,忽然觉得安定明当初不就是在装酷吗。他低声笑着,没空抬眼去看安定明的表情,很大度地给对方留足了面子。
“那你现在有没有觉得自己找了个好东家?”和邱归聊得多了,安定明已经深谙这人说话的艺术,邱归一时不察地被他带进了沟里。
第7章 亦清
邱归把对方一路以来的铺垫都看在眼里,索性趁着清闲,主动打开了谈心的话头,“话说,你以前对我意见挺大吧,我坐在你前面,都不敢轻举妄动。”
安定明听出了邱归话语中的弦外之音,竟是很认真地回答道:“也没有,后来我知道了,不能随意评价一个人。”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但是,我真没想到那天你会来。”
他看着邱归垂下眼眸,轻易就被风吹散的声音还是从对方口中传了过来,“……我后来也想明白了,我帮你,不是因为你是安定明。”
顺着他的话头,邱归开始继续淡定地剖心自白,“你会有那些想法也不奇怪,我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虽然说实话,我都觉得自己有够窝囊的。”邱归就此止住了自暴自弃的趋势,话音一转:“很多事情我都没那个能耐去改变,只能尽量让自己过得舒服点。毕竟,人人都可以说自己不幸,却不能在前面加个‘最’字。”
安定明怔愣于他寥寥数句的自白,正欲开口,突然听到有轮子急促向这边滚来的声音。他看到邱归一下子就收敛了方才寡淡的神色,连眼角都洋溢着真切的笑意,终于融入了街道上的灯火万千。
第8章
一个女孩拖着音响走到书摊前,她把左手揣在衣兜里,探头探脑地往店里看。“别看了,老板不在。”邱归笑着招呼她。“阿归哥哥!”
她闻言像去了缰绳的小马驹一样开始向邱归撒欢,既忸怩又目露期待地看着他,“我还想看连环画……”安定明看着女孩拙劣的演技,她眼中分明泛着势在必得的神情。
邱归从椅后的书堆中拎出一摞绑好了的连环画,“就知道你要来,给,好好提着。”他又将食指置于唇前,冲她眨眼,“嘘,别让老板知道了。”女孩和他异口同声,脸上笑容甜滋滋的,“我知道老板不喜欢我白看他的书,谢谢哥哥。”她放开音响的拉杆,用右手去提书,又用左手拖住音响。
安定明这才注意到她的左手有三根指头是连在一起的,剩下的两根也呈现出畸状。
察觉到陌生人的视线,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将左手背在身后,再次开口时声音脆甜:“没事啦,幸好不是右手。”
这对她来说,仿佛只是一段小插曲,她的眼神很快又明亮起来,“对了,阿归哥哥,我今天唱歌挣了好多钱,下次我一定请你吃糖!”她的右手还拎着书,但仍夸张地向他们挥手再见,稍显吃力地蹦跶着拐进了巷口。
“她看起来好像只有七八岁。”安定明的语气有些凝重。“她今年十岁,因为左手畸形成了弃婴,一个捡破烂的婆婆收留了她。”
看见安定明若有所思的神色,他继续说道:“她从小就在这里卖唱,唱得很好听,大家都叫她小百灵。她还很爱看连环画,只不过得挑我在的时候。”女孩的身影早就消失在夜色深处,邱归的目光却一直往前延伸。
他目露叹息,话语中却丝毫不显颓意,“你看,生活就是如此现实。”然后他垂眼盯着自己的双手,“你还想和我待在一处吗?”
夜风无意散愁绪,邱归静静等待着他的回答,看着他挣扎着憋出那些话:“为什么不能?你觉得我在同情你吗?”
万事开头难,他带着气性看向邱归无动于衷的双眸,凭着这劲头把话一股脑地倒出来:“你不要觉得自己就烂在泥坑里了,你明明就能办到很多事情。”邱归听见他如此直白的话语,觉得无奈又好笑,点点星光逐渐在眼底晕染开来。
安定明在他这样的视线下后知后觉地被羞赧包围,邱归也收起了先前的云淡风轻,“小的承蒙少爷高看。”
眼前的少年把自己一直回避的东西一下子捅到面前,邱归不知道已经多少年没有人在他面前说过这样交心的话。该说这是对方稚嫩的表现吗,明明都是半大的人了。
不过这也许是因为安定明长期受到压抑的情感会在特定的时候反噬吧,他一直以来都被各种人的标签束缚着,无论亲友。邱归想着,安定明可能只是想被认真看待而已。
相距此地几公里的城外,李然和几个跟班刚刚结束了一场“巷战”,他扔掉还沾着人血的木棍,神情得意,几个跟班奉承道:“李哥,你甩的那一棍简直漂亮,那小子直接脑门开花了!”“哈哈哈……”又是一阵哄笑。
李然挑眉,满不在乎地开口:“要我说,那棍子要敲在安王八那小白脸头上才叫漂亮。”一想到安定明,李然心里就窝火地紧。
一行人刚刚走出巷口,就见安平晦靠在灰白的墙面上,烟雾混着火星自他周身飘散入夜色,“哟,叫谁安王八呢?”
邱归坐在第一排肆无忌惮地翻看着杂志,他刚刚完成了对作业的进军,正希冀用文学的力量来拯救自己濒死的脑细胞。
因为李然被勒令休学,近来班上的气氛都活跃了不少,“黑恶势力”的削减也让班主任看到了辉煌的未来——高考奖。邱归也算是翻身农奴把歌唱,本来还想打听点具体细节,却只听说李然把人打成了脑震荡,碰巧被一位“热心市民”目睹了这一切,然后叫来了警察。
平日里被李然欺负狠了的人还觉得不解恨,如果他们有落井下石的机会,李然一定会被石头砸死。邱归在义愤填膺的众人中间淡笑,又佛系地念叨:万事有因果,报应迟上身。
然而如果李然被众人批判的石头砸死了,他一定会在尸体上踩上两脚。
“邱归?邱归!”安定明不知道他的臆想,只是无奈这人对书着了魔,根本听不进人说话。“嗯?少爷你叫我?” “我哥周末想请你吃顿饭,之前有事耽搁了。”“哦。”
邱归的眼睛还放在杂志上,随口就答应了这事。
第8章 余温
安定明一看他那样,就知道他根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于是耐心地等待他的反射弧弹跳回来。
“什么?他老人家要请我吃饭!”邱归如梦初醒,把自己所谓的幻想全都抛诸脑后,然后虚扶了下镜框,告诉自己:小场面,别慌。
“你哥怎么会看得上我?”安定明一脸“你在说什么”的表情,“什么看不看得上的,又不是要收你当小弟。”
看着邱归周身环绕着的“誓死不入贼窝”之气概,安定明决定说什么也要把这人提溜过去。
“别想多了,就是感谢你对我的‘救命之恩’,又不是鸿门宴。”
邱归瞬间幻想出自己誓死不从,然后被一众小弟强塞进豪车里的情景,“咳咳,我去我去。”
周五放学的时候,邱归正准备去车库推车,却被安定明轻声阻止了,“不用骑自行车。”“啊?真有专车接送吗?”他把之前脑补的内容又代入了一遍,一时间心里还带了些期待。
第9章
安定明看他貌似不再紧张,心情也不觉松快不少,“美得你,用这儿去。”他拍了拍自己那双长腿,结实的肌肉在裤子的遮盖下绷出线条。
邱归又看向被自己穿出松弛感的长裤,默默移开了视线,深觉自己作为男人好像被对方鄙视了。
待两人步行走出校门,右转走过一条街后,安定明便把他引到了小区的后门。两侧墙上到处都是涂鸦和城市“狗皮膏药”——小广告,但是少有人烟,铁门也像是新换的,不锈钢在夕阳渲染下折射出刀芒似的寒光。
看见邱归四处张望,他开口道:“不过是个老小区,让你失望了。以后要是有机会,带你去看看原来的房子,满足你的想象。”
邱归刚刚松下的那口气还没顺过去就又被提了上来,“害,您不用客气。”他相信不会有那个机会的。
这里当初也是按正经学区房的价格卖的,绿化环境已经初现日后楼盘的影子,内里确实与外表看起来大为不同,而且墙壁老化脱落并不明显。
整洁简约,这就是邱归对这里的初印象,他没想到自己会在未来渐渐熟悉这里的每一处地方,却唯独失去了曾经。
依旧是安定明在前面带路,他将钥匙扣圈在食指上,随意转动,钥匙间迸发出清脆的声响,彰显了他心中的闲适。
邱归一面走,一面忍不住盯着那钥匙扣,看见它的位置随着旋转频率的升高不断爬升。两人在小区里东弯西拐,才终于到了楼下,在此之前,他们之间一直横亘着一种诡异的沉默。
事实上是两个人都在走神:安定明想象着三个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的场景,无意识地加快了转钥匙扣的速度;邱归目不转睛地盯着钥匙扣,无意识地跟着安定明。
看到紧锁的单元门,安定明终于回神,此时他指间的钥匙扣也终于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漂亮的抛物线,沿着轨迹落入了一旁的草丛。
他的身体僵直了一瞬,邱归也有些愕然地盯着他的指尖,诡异的沉默更加肆意地在他们周身游走。
“哈?然后你就让你同学陪着找了十分钟的钥匙?”从安平晦的口气中听不出他有丝毫的恼意,反倒是他快忍不住笑出声来。
“哥,别说了。”安定明难得有脸上挂不住的时候。“得了,谁tm还揪着你不放呢?来,同学,快坐下吃饭。”安定明脸色微红,坐下的时候比邱归还不自在。
趁着邱归去洗手间的空隙,安平晦还为着自家弟弟碎掉的形象宽慰了他两句:“你看你那同学一副乖学生的模样,还会笑你这点儿子破事?”
他还故作慈爱地在安定明的肩头拍了几下。安定明满头黑线地想,不,那人一向只会把笑藏在心里。
热腾腾的饭菜摆在桌上,香气一股脑地直钻入鼻尖,邱归刚刚才维持住镇定坐下,就又被安平晦的招呼吓得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同学,喝的东西你是整点白的还是黄的?”安定明无语至极,直接出声解围:“哥,你别逗他。”安平晦不搭理自家弟弟,笑眯眯地从桌下拎起两大瓶碳酸饮料——雪碧和鲜橙多。
他穿着牛仔外套,袖口微卷,露出结实的小臂,像是在街头准备和人拼酒的青年,五官没有安定明硬朗,看着更像是个小白脸,却再不见先前的痞气。
“啊,那我整点白的吧。”邱归努力让自己笑得更自然,安平晦早年在外面玩惯了,擅长炒气氛,邱归也挺会来事,三言两语间渐渐就卸下了拘谨,倒是害得安定明闷坐一旁,压根儿插不上话。
趁着安平晦起身去厨房添饭,邱归悄悄戳了下安定明的手肘,小声道:“诶,你哥有花臂吗?”殊不知这一幕正巧被安平晦看在眼里,邱归连忙打哈哈:“你看,这香酥鸡的皮真油亮呐。”“是啊,比不上某人的嘴。”
虽然被安定明在嘴上占了便宜,可好歹尴尬的点转移了,邱归尬笑了两声,安平晦似是也领会到了安定明的意思,不过他笑起来看着比邱归正常多了。
邱归正松了口气,就算是拿自己做笑料也不能让安平晦知道他被编排了。不过在下一秒,邱归就惨遭友军出卖,“哥,邱归说想看看你的花臂。”
安平晦十分爽快地扔了外套,露出内里纯白的背心,邱归的视线好奇地沿着他的手臂搜寻,但并没有出现他想象中的龙虎纹样。
“在这儿。”安平晦点了下自己的右肩,邱归看见上面纹着一朵黑色彼岸花。难道这就是,铁汉柔情?!
“嗨呀,咱不搞黑社会那一套,喏,我这花臂帅吗?”邱归知道对方心里跟明镜似的,就在这儿等着再拿他取乐呢。
这段小插曲过后,先前心里的芥蒂也消了不少,三人算是和和美美地用了一顿饭,安定明也被邱归在桌下结结实实地被踩了一脚。
第9章 直意
一顿饭下来,安定明的存在感极低,而邱归习惯了和安平晦这类大哥式的人物打交道,谈吐也尽投其所好,很快便从初时的放不开转变为后来的如鱼得水。
只是他总觉得刚才那一脚把安定明踩成了个闷葫芦,一开始同往的那种轻快心情在不知不觉间荡然无存。
他看见安定明在前面走路带风,也不甚注意脚下,心想这人又耍什么小性子呢,于是快步上前拦住对方的去路,“少爷,你就不怕一会儿把我丢了?”
第10章
“你这不是跟上来了吗?”得,这人不知道从何处起的那股子逆劲儿还没下去。
“那我给您赔个不是?”邱归试探性地发问,安定明不自在地扫了他一眼。“我没想到你这么记仇。”这位少爷,我也没想到,彼此彼此。
见邱归脸上的表情异常精彩,安定明继续道:“你好像和我哥挺合得来的。”话是这么说,语气里也没带多少责怪。
邱归知道他心里一直以来的疙瘩,虽然上次两人算是说开了,但自己对他的态度也谈不上多热忱,对方一定是觉得自己被区别对待了。
思及此,邱归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何苦在这些事上费这么多功夫呢。“你哥肯对我和善那也是因为你,退一万步说,你觉得我今天是冲着你哥来的?”瞧瞧,棒子一下没敲,这都给了多少个甜枣了。
安定明闻言露出难以言喻的神色,“你竟然觉得是因为这个……算了,或许也有这个原因。”他低头踢着地上的石子,自己的感情在面对邱归时总是一种直白的笨拙,或许是因为邱归一向的行事风格像风一样让人无法触及内里。
安定明又抬头瞥了他一眼,从抱臂而立的动作中看出了邱归的紧绷,这种感觉让他的不快消弭不少。
“你不用在我哥面前……那样,他是真心想谢谢你,”安定明停顿了一下,耳廓飞上两点薄红,“而我,也是真心把你当朋友。”
邱归猛地把脸埋进掌心,然后重重吐出一口气,失笑道:“你怎么这么直白啊?”他知道这时候应该见好就收,给安定明留点面子,可免不得最后还是想再皮一下:“那我是不是该自作多情一下?”
可安定明的神情早已恢复正常,只是淡淡道:“你果然很记仇。”“少爷,再不走,我的自行车要被锁在车库里了。”
安定明站在铁门外,一只脚踩在盲道旁的石墩上,看着邱归的背影渐渐融进趋灭的残阳。他的步履轻慢,像对这里每一寸风物都充满缱绻,给人一种不愿离去的错觉。
邱归在最后一盏路灯亮起之际回到了砖楼,空气中还残留着菜羹的余味,他的脚步声在静默的楼道中显得格外清晰,却又混入了另一阵急促的声响。
他的手还没摸到门扉,就被一道声音打断了:“阿归,你去了哪儿?”邱归回身与她对视,邱敏在深秋的夜晚里只穿了件单衣,眼角的淋漓彰显着她的狼狈,妆容依稀可辨。
这一次,她没有兴师问罪,没有歇斯底里,只是语气平淡地向他询问,一如当年。邱归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她身上扫过,带上了一丝隐忍的温情,“我去给人看摊子了,姑姑。”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着进了门,彼此都没有倾吐白日之事。不到四十岁的女人风韵犹存,邱归不知道是哪个交往对象寒了她的心,让她呈现出这般平静的悲伤。每当这个时候,邱归才会想起记忆中她的模样。
第二天,邱归在自己的布包里翻到了装着生活费的信封,女人在里面多放了些零头。房门依旧紧闭着,按常理来说不到午后是绝对不会打开的。他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唯恐打扰女人难得的清眠。
“喂,起来了,人都走光了。”邱归这话说得毫无扰人清眠的罪恶感,安定明身上好像装了个发条,上课时还能强撑着精神听,下了课便往往睡死过去——在他耳边喊一句“安王八”都醒不过来的那种不省人事。
甚至于在他醒来后都会有一长段空白期,但邱归此时并没有逗弄一个糊涂蛋的兴致,安定明就这样被他半推半就地弄去了食堂。等到他神魂终于归位,邱归已经捧着那碗夹杂着谷壳的糙米扒了一大半了。
“你知不知道,以前李然他们通宵混网吧之后就你这模样。”趁着对方混沌初开,邱归毫无顾忌地吐槽,还在心心念念着自己没抢到的酥肉。
“不知道。”安定明又打了个哈欠,邱归以为下一秒他就会困得把脸埋进饭里,结果对方慢条斯理地夹走了他饭盒里最长的一根肉丝。
不过随后邱归也准确下箸,一下子就把对方汤碗里的肉丸夹了起来,顶着那炙热目光颇为无奈地悠悠开口:“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上哪去找我这么尽职尽责还提供叫醒服务的前桌?”此刻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想着:他真记仇。
他们经常会在饭后闲聊对一些作品的看法,安定明还为此恶补了一系列在那个年代都能称得上是牛鬼蛇神的小说。邱归也从一开始的羞耻到半推半就,再到现在已经能坦然接受有个人来“斧正”自己的小说。
不得不说,安定明有时指出的问题一针见血,也确实是邱归的瓶颈所在:擅于描写抒情,轻在剧情逻辑。他承认了安定明的伯乐属性,并且和自己平日里行事上的佛系不同,安定明在展示他那毒辣目光的同时让人能顿感他的锋芒毕露。
这时候他们的交往回避着原生家庭带来的影响,因为即使互相暴露了伤口,也不会得到愈合,所以他们仅仅是站在个人的立场上,希冀在这人生转场之际求得片刻喘息。
第10章 展图
霜降过后,午间的微阳正渐渐消磨着晨时的薄雾,阴冷的天气也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热意,以往伴随着午休时光的嘈杂人声销声匿迹,趋寒的空气带来冬日的缄默,邱归站在食堂外的一排水龙头前,随着“哗啦”的水声一面洗饭盒一面哼着一首老歌的旋律。
第11章
安定明背对着邱归,凝神看着公告栏黑板上抄录的成绩排名,自己的名字在第一列的中间。
他的眼神没有丝毫停留地继续往后查找,在第三列的末尾找到了邱归的名字,目光也停留在此处,于是再往后的名字连他的一点余光都没捞着。
“考得好哦!”他闻声转头,脸上结结实实挨了邱归一手的水珠,邱归对自己的成绩的上心程度甚至比不上安定明,粗粗扫了一眼后就赶在对方打击报复之前逃离了现场。
安定明对于他的性情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或许是因为压抑过久,连邱归自己都忘了他在卸下心防时惯会得寸进尺,但不会去尝试触碰对方的底线,甚至是在对方稍有不虞时便即刻收敛。
所以他们之间惯常的相处并不会触及深层次的谈心内容,纵然有时察觉到彼此皆有难言的过往,两人也没有一起舔舐伤口的打算,不过还是由此产生了一种默契,开始能慢慢感受到对方未用言语表达出的情绪。
譬如此刻,他便感受到了邱归不同于以往知足常乐的明快心情。安定明思来想去,自认谨慎地开口道:“你今天是捡到钱了吗?”邱归一面还提防着他的反击,一面又被他这话刺了个对穿。
“少爷,我有必要纠正你对我的这种错误认知,我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吗?”“不是吗?”安定明故作无辜地看着他,这副神情从未出现在对方脸上过,让邱归顿时泛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颇为无奈地感叹一声:“某种意义上也没错,不过,这就是阶级差异啊。”邱归目露幽怨地和安定明对视,又将原委和盘托出:“我之前本来打算不去游学活动的,现在又把钱凑齐了而已,而且听说这次要去的可是清涧峡。”
邱归有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能快速调整好状态,譬如此刻的他已在畅想远离学校,亲近自然的美好(虽然他后来发现现实是残酷的),仿佛刚才看到的成绩并不能给他的心头带来一丝波澜。
能让他真正在意的事情很少,因此他在生活中半点不挑,往往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能让他满足,就连安定明也叹服于他这般闲云野鹤的气度。
“所以你去吗?”“去。”邱归见对方此时惜字如金,便知安定明尚有其他事在考量,嘴上却仍在闲谈:“那天你和我说过的地方我改了,回去拿给你看看,不过感觉和最初的大纲偏离了……”“邱归,”安定明打断了他,“你有没有想过以后?”
邱归雀跃的尾音骤然下跌,脸上又挂起一副随和的表情,“怎么突然提起这茬……你不能对一个活在当下的人说这个,我也只能维持住现状而已。”
邱归的话语中潜藏着深深的惘然,每当谈起这些沉重的话题时,安定明的态度便是出奇的认真,也许是他这些年“精英”教育的影响,他再怎么离经叛道,也叛不出那个框架。
“其实门路很多,现在说这些也不算早了。”邱归倏地抬眼,不知道他为什么在此时提起这些,在这个众人都浑浑噩噩的学校里,未来和他们之间像是隔了一层冬日里的雾霾。
“你不觉得要是有了希望而又落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吗?”邱归再开口时,从话语再到眼眸都带上了浓重的疲惫。“但总会有的。”安定明又是这种笃定的语气。
“人活着求个盼头,我可能还没有,至少现在没有。”
牵扯到陈年旧伤,让邱归急于结束这样静默的对话,停留的间隙也只会加重压抑。
“不是盼头,是自己想要抓住的东西。邱归,你有吗?”“那你有吗?”邱归迫切地想从这种气氛中脱身而出,又对安定明莫名的发问上了心,因为他知道对方定然有着自己的思量。
“有啊,我想要不被任何东西束缚住的独立。”安定明盯着那块黑板,那里仿佛镌刻着过去和未来,也许是生活近来过于平静,邱归才想起两人之间还横亘着各自的过往。
他附和的话到了嘴边,却蹦不出一个字来,还是忠于内心地问道:“发生了什么吗?”“没什么,只是我爸妈过几天要过来,我得找个地方避一下。”“你中考的事……也是因为他们吗?”邱归斟酌着用词,无甚谈心经验的他压下了其余的好奇心。
“嗯,我现在和我哥住一块。”邱归的脸上适时表露出同情,仿佛安定明是豪门高户里倍受排挤的二少爷。安定明被他盯得不自在,反思着是不是自己表达过度的问题。
“咳,其实也有好事。”“什么?”“如果不是他们,我就看不到当归的作品了。”
他的脸上挂着真切而又浅淡的笑意,邱归的羞耻心已再不会被他轻易勾出来,只能适时破坏气氛来转移话题。
“铺垫那么多,你不会想来我家借住吧?”邱归忍不住反制其人之身,这是以往从来不曾有过的举动。果然,安定明露出了一副被冷水泼了的表情。
“我开玩笑的,照你这么说,其实李然他们也带来了好事。”他故作停顿,让预备铃声模糊了话语,“我好像重新活了一次。”
诚如安定明所想,没有人会生来就安于现状、活在当下,连往前的步子都迈不开。邱归从来没有抱过所谓奢望的念头,他也曾在人群中见证过飞蛾扑火式的追逐,幸者或许会上演一场光鲜的落幕。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他此前一直以为自己早已看开,但当安定明向他发问时,他才惊觉自己的动摇,而且是很久以前就已存在的动摇。
第12章
第11章 量变
这样的交往对彼此而言都是新鲜的,一个刚刚浅尝年少悲欢,一个刚刚撕下曲意假面。邱归从来不觉得世俗差异能成为他们之间的障碍,他鲜少有这样笃定的时候。
初时他们的话题总是离不开各种各样的书,还会搜肠刮肚费尽心思来延续话题,现在终于随和了不少,潜移默化的影响也让彼此沾染上了对方的某些光影。
安定明其实是个很能静心专注的人,他的模样也不会让人怀疑他的正经,但邱归知道他会有那么一点点的“少爷”脾气,那是压抑过久所致。见识过他的多面性后,邱归也终于迟钝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
他开始能在对方面前放下心理负担,甚至可以越界开玩笑,而且某种意义上,他变贪心了。安定明向他询问未来时,就像是在冰面上凿开了一道裂缝,即使现阶段的他依然迷茫,但已经有了什么东西被深埋于心。
或许总有一天能看清憧憬吧,他一面如释重负地想着,一面被安定明拉着疾奔回教室。
这次要去清涧峡的每个人交五十块,班上大半的人都没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三十多个人挤坐在一辆小客车里,还有十多个人站着。随着班车的身形一摇一晃,里面的人活脱脱得就是沙丁鱼罐头里的陈年鱼干。
不过恰好教导主任上的这辆车,所以一时没人敢作妖,甚至男生们还很绅士地“主动”让女生先坐下,留下几个空位商量轮着坐。
两小时的车程漫长又无聊,沿途风景的新鲜劲一下就过去了,车上不久就充斥着瞌睡的氛围。
邱归扶着靠车门的栏杆,脸上青白交加,车身每晃动一下,他的胃里就会激起千层浪,他也只能强压下胃中的翻涌,期盼这长久的折磨能早点结束。邱归甚至还有闲心想:这就是人生最大的盼头了。
后来他索性把整个身体都靠在栏杆上,脊背弯曲,已经是快立冬的天气,他却渗出了丝丝冷汗。
这时候有一只手自他身后伸来,帮他推开了车窗,“邱归,你怎么了?”安定明原本在车尾拉着吊环,现在用另一只手扶着车窗作着力点支撑站立,略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苍白的脸色。
邱归怕自己一开口就会直接吐出来,只能竭力用眼神表达,苦不堪言。早上出发时的种种期盼烟消云散,他硬生生经历了从青春年少再到行将就木的过程。
五分钟后,小客车在加油站停下,其他人就像放风般从狭窄的车内空间中逃离,贪婪地呼吸着户外空气。邱归也“惬意”地抱着垃圾桶吐了个七荤八素,离沙丁鱼干的境界又近了一步。旁人都站在隔他起码三米远距离的地方,唯恐被异味波及。
安定明见状,跑回车上从纸箱里抽了瓶矿泉水,想快步走到他身边,却发现有人“捷足先登”。那个曾被邱归帮助过的女孩给他递了纸巾,还往他手里硬塞了个橘子。安定明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能想象出他腼腆的笑容。
这样的情绪转瞬即逝,他并不觉得自己此刻上前是在作陪衬。
女孩走后,邱归蹲在路口,防止被汽油味熏得再度引起不适,一瓶水就在这时递到了耳侧。
“拿去漱口。”安定明把邱归拉起站直,然后帮他拧开了瓶盖,冰凉的甘泉令他的神经堪堪缓过劲,总算是暂时把那股恶心劲儿给压了下去。
“别喝凉的,我去帮你要点热水。”安定明帮他拍背顺气,又打算去找个纸杯。“咳,你吃橘子吗?”
邱归勉强用双手撑着膝盖站立,气喘得像是刚刚体测完一千米,他冲安定明扬了扬手里的橘子,黄澄澄的表皮上泛着新鲜的光泽。
这是刚才被齐莹夕强塞的,他估摸着自己这会儿会吃啥吐啥。孰料安定明听到这话后连脚步都没停顿一瞬,“我不吃,你留着吧。”
邱归再次上车时手捧着热气腾腾的纸杯,眼镜镜片上氤氲着白色的雾影,他也享受了一回特殊待遇,坐在车头的铁台上,虽然位置窄,但好歹有个地儿供他坐着。
不过他的书包放不下,于是只能挂在了安定明的肩上。“你都带了些什么?书包这么重。”安定明觉得肩膀被坠得生疼。“我装了两本书,以为可以在车上看。”
安定明隔着布料一摸,两本厚实的书赘在底部。“……你要是真这么干了,那我估计你前天的饭也吐出来了。”
车子到站的时候临近中午,众人昏昏欲睡的倦怠因为饥饿感而清扫一空,待到下车集合时,他们却发现车子是停在一个乡镇的平坝上,周遭都是清一色的灰砖瓦房,隔了几十米还能看到农田里的杂草在日光中曳姿。
班主任给每个人都发了两个白面馒头和矿泉水,稍作休整后就集合进了“景区”。
不知情的外人定然要认为这是在组织学生劳动实践下田耕地,面对理想与现实的参差,众人一边在心里暗骂,一边又只能被赶鸭子上架。
邱归缀在队伍后面,看着坑坑洼洼的水泥路向前延伸,两边的矮山有薄烟萦腰,设想若是天光熹微,或有流岚回映,也不失为一大意趣。于是他不禁用手指作框,模拟拍照。盼头盼头,现在最大的盼头就是能有台照相机,最好是索尼的。
他正想把自己的书包要回来,却发现和安定明之间的距离已经被甩开了一大截,对方正在和班主任交谈。邱归环顾周身,同他一起落在队伍后面的也都是结伴而行,更不必提来自前面大部队那从未停歇的嬉笑怒骂。
第13章
他摇了摇头,快步赶上大部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太习惯独自一人了。
第12章 困窘
“我们要走完涧沟,然后再自由活动。邱归嘛,既然他不想在车上休息,那就麻烦你去照顾下同学了。”
班主任对安定明向来客气,本来这些小事他平日里也是不大过问的,妥妥一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拿着死工资度日的形象。
“邱归走不快,我和他一起。”班主任瞥了他一眼,他可不知道这俩人啥时候处到一块儿去了。
安定明有些肩酸,换了一边肩头背着包,这才回头去寻找邱归的身影。恰好看到在被拖得稀稀拉拉的队伍里,邱归正越过一堵又一堵的人墙,直直朝他而来,他停下脚步,静静伫立在路边,等待邱归走近他的身侧。
邱归顺手一勾,把他的右肩从布包的负担中解脱出来,然后扛在自己肩头,用另一只手抚平其上的褶痕。“走吧。”
话音一改之前的蔫状,迈步平稳,终于重拾了在出发时被弃置一隅的松快。
大部队沿着大路往前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到达了山谷的入口,河道中乱石横生,被生生轧断的水流从石缝间迸溅而出,碎珠般皎白。
先前走过的大路还算平整,然而水泥路在此处被石阶取代,这石阶显然是依托于当地人踩出的土路修造的。
它们形状各异,未经打磨有棱有角,粗粝间倒也带上一丝野性。纵使流水击打乱石的嘈杂声不绝于耳,邱归仍觉得精神放空,呼吸间混合着水雾的凉意,让先前待在车上时肺部累积的沉疴洗涤一空。
在这样的景致下,两人安心地掉回了队尾,享受难得的舒爽。复又行过两刻钟,大部队便预备着转向过河,几块磐石被当地人移至河道中央,专供行人来往。
此处河水清澈澄净,最深处也未漫过膝盖,于是有人索性褪去鞋袜,踩水而过,毫不在意现下已是临近立冬的时节。
看着他们过河的方式,邱归上下牙齿止不住得开始打架,仿佛刺骨的寒意也从自己脚下攀附而上。
方才两人陶醉于迷人景致,无甚交谈,此刻邱归也没分出多余的心神,只注意着脚下的湿滑。却听得在水流击石的清越声中无端冒出一个杂音,紧接着又是一声闷吭。
邱归心下有些错愕,待确定脚下立稳后才回头,但很快他的这丝心神便用在了按捺嘴角的弧度上。在一屁股坐进水里的安定明面前痛失表情管理,他知道这多少有些不厚道,可安定明抿紧薄唇,强作出的一番云淡风轻又实在让他忍俊不禁。
邱归只好在向对方伸出手的同时侧过头,算是给他留了最后的体面,安定明佯装的冷静一下子变为困窘,不去看那只伸出的手,兀自颤颤巍巍地起身。因为害怕他再度跌坐回去,邱归下意识地扶住了他的后腰,目光扫过安定明湿透的裤子。
“你带裤子了吗?”见安定明脸上的血色几乎褪了个干净,他又慌忙改口道:“啊,我是想问你还能走吗?不行的话我扶着你。”
“……带了。”
邱归又是脱口而出,“里面的还是外面的?”“……都带了。”安定明一副交代遗言的口吻,邱归倒不觉尴尬,没带也没事,他借一条给安定明就好了。
估摸着就算安定明原先有再高的兴致,现在也因为这一摔over了,其实安定明的裤子是黑色的,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不过他设身处地地想象了一下安定明的感受,深表理解地走在了前头。
令人惊艳的景致在目光的一遍遍扫视中转为平淡,队伍从涧峡走上高地,脚下新铺就的栈道上有道道褐色的木痕。木材和表皮漆料的味道混合在一处,与山岚一齐抢夺着鼻间的气息。
散漫很快席卷了整支队伍,这个年纪的少年已鲜少能有如此亲近自然的机会,解散后的他们涌入四面八方的山林,纵然是冷硬的黄绿,落在他们的眼里也是鲜活新奇的。
大多数人都选择沿着栈道既定的路线行进,流速稍缓的静泊面上倏地扬起石子漂水而过的波影,短暂到来的人烟被这里独一份的恬淡包容着,返璞归真。
两人的格格不入就在此时凸现,安定明别扭的走路方式暴露了他的无措,邱归脱下外套围在他的腰侧,权当遮掩,只是还需得在这荒山野岭里找一处换洗之地。
“都是男人,没什么的,我给你把风。”邱归看着他被自己劝服后风风火火地上了半山腰,却又在四下无人时生出临阵退却之心。最后邱归退后几步,背靠枯树,这是一种无言的催促。
“还需要我再走远点吗?”
身后之人沉默良久,终是答道:“你站在那儿就行……别转过来。”邱归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耳后传来布料的摩挲声和皮带扣碰撞的声响,不知怎的,他也觉得有点煎熬。反正又不是黄花大闺女,谁比谁尴尬。
“你完事了吗?”安定明手上动作一滞,“有其他人来了吗?”“没有,我关心一下少爷的裤子到底有没有穿好。”邱归上下摆动着脑袋,身后目光如炬的视线令他如芒在背,他甚至不自觉地站起了军姿。
待这让彼此都分外煎熬的过程结束,邱归方觉两人之间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既然都走到这儿了,继续往上爬吧。”他丝毫不顾忌这是安定明的伤心地,反而开始认真打量起周遭的景致。
第14章
登山道是当地人用脚踩出的一条羊肠小路,脚下是泛黄的土坡,被流水冲刷过的鞋底全是泥泞,邱归满不在乎地在树根处的糙皮上蹭了几下,便再度抬脚,急于上山将整片山谷的景色一览无余。
另一个人的心不在焉是如何也掩饰不住的,但他无意点破,仅有踩在干枯树枝上发出的“吱嘎”声回荡于山林。
邱归并不觉得对方会难以迈过这段小插曲,只是很难不把令他分心的原因同那日有关未来的交谈内容联系在一起。
第13章 云开
视野被树干上垂下的枯枝阻挡,天色较正午时更显阴沉,让人可以透过日光直视被分割成数块的灰蒙穹顶。
“要是你不想继续往上爬,就下山去吧,不必勉强。”邱归在前方扶着一节树干站定,等着身后的脚步声转向。
安定明还沉浸在万千思绪中,闻言停下了脚步,下意识答道:“我跟着你去哪儿都行。”
邱归回头狐疑地看着他,安定明就在这一眼中将心上迷瘴丢得干干净净,邱归心下有了几分猜测,亦不好再多作过问,不过他对安定明的担心确是真心实意。
低矮连绵的青山与丘陵的尘土坡相较,多了一层烟色笼罩,西南边陲的寻常山景也能让视野得到宁静的治愈。
然而见山跑死马,望顶爬死人,林间窄径蜿蜒而上,非能一举登顶。安定明看着精神抖擞的邱归健步如飞,一改平日里病弱的形象,心境渐渐平和。
他隐隐感觉,无论前路如何,邱归的脚步也不会停下,像是拓荒者第一次踏上陌生的原野。这样微小的细节落在眼里,却实实在在让他明白哪怕只有一瞬,抛下负荷是何等的难得。
那么此刻,就让自己跟上这脚步吧。
“少爷?累了就歇会儿,我去上面等你。”把外套借给安定明遮掩后,邱归的穿着更显单薄,此时额角却因为不断攀登而沁出一层汗来,不过他的眼里仍闪烁着那独属于拓荒者的兴奋。
安定明和他之间的距离被拉开了五六米,是在心思未入定前不觉落下的。“我不累,一会儿就追上你了。”他已经休息得够久了。
那日的谈话在安定明心中激起的层浪余波未平,沉溺于日常的他几乎忘却了过渡期的存在,谁也无法运筹帷幄地掌握自身的航向。
中考那件事之后,他默认和父母进入了冷战期,他至今不知道父母的想法是否有所改变,反倒先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然陷入一个名为逃避的漩涡中。
这种倾向其实一直有所体现,只是近来自我的觉醒让问题越发明晰。
实际上,安定明自我心态的调节能力不如邱归,长年框架内的限制让他注定无法洒脱行事,但若说以前他的未来萦绕着一团迷雾,那么现在,迷雾的边缘渐渐被熹微光芒渗透,他心上的憧憬似乎也呼之欲出。
因为他在未察觉的点滴时刻间,已经开始循着一个人的光点慢慢找寻前路。
这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像是光怪陆离的世界开始缓慢地在眼前展开,安定明如是想到。
遗憾的是,他并不知道就在这时,自己已经下意识地把那个人划入了未来要考虑的范畴。
邱归捶着自己被背带勒到发酸的肩膀,又试探性地摸了摸脚下草甸的湿度,心中有数后毫不犹豫地坐下。
他没想到安定明这小子的爆发力深藏不露,本带有养老性质的爬山活动最后被这人硬生生搞成了竞赛。
也不知道是自己先前的哪句话刺激出了对方的斗志,安定明最后先他几步到达了山顶,邱归永远也忘不了对方闲适抱臂,然后好整以暇盯着他气喘如牛、一脸狼狈的那股神气劲。
草地并不茂密,暮草浅浅地覆在地表,但却仍有绿意存留,在这块天然地毯上展露出渐变的趋势。
邱归索性把背包丢开,整个人呈大字形仰躺在草地上,任凭泥土的厚重和草根的清香钻入鼻腔,这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他的头发略微生长了一些,在发型不合格的边缘试探,草尖刺着他的头皮,像是欲拒还迎的挽留。
天缘微微放晴,邱归摘下眼镜,没有镜片遮挡的天空和元初之景一般,云光混沌,层叠浸染。
他忽然就觉得任何事仿佛都会归于浅淡,仰望苍穹并没有让他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反倒令他觉得这天地间没有什么是不能泯灭的。
他和安定明一躺一站,逆着光,少年模糊的轮廓贴在邱归的视野上,方才尴尬的氛围烟消云散。
邱归用手枕着头,默默感慨这年头哪个少年没点糟心事,自己不也有一堆破事吗?
他对自己适时转变的心态很满意,甚至还拍了拍身侧的草地,示意对方也跟着他躺下。
鞋底碾过草皮的声音格外清晰地落在耳畔,邱归突然很想看看安定明此时是何种神情,却没有在草地上摸到自己的眼镜。
“在这儿。”安定明拿着他的眼镜,镜片的反光刺得他的视野更加模糊。
邱归不知道对方为何心血来潮,脸上微微惊愕,自己原本是打算和对方一起躺下闲话人生,过一把养老生活的瘾,顺带开导下迷茫的少男,却不想,此刻被拿捏住的竟是自己。
于是他彻底躺平,开口便是一副任人宰割的语气:“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休想讹我。”
安定明轻笑一声,把眼镜重新戴回到他的鼻梁上,纵使邱归目光灼灼,却因为并不锋利的眼廓而无一丝正经的威慑力。
第15章
他感觉到对方在自己身侧躺下,外套上洗衣粉的味道还直直冲进了他的鼻腔。“邱归,你知道刚才的你像什么吗?”“像什么?”邱归没好气地回问,侧过身背对着他,腹诽他准是因为今天出了糗,便也要让自己狼狈一把。
“像一个不还钱的老癞。”“我可没欠你钱。”顶多拖过更。
身后半晌无声,邱归在心里又加上了一点感慨:少年的心思捉摸不透,时而是漫天烈火,时而是临川深渊。
这样一来,他却躺不平了,忍不住轻声开口道:“你不觉得光这样躺着就挺好的吗?不必再去忧心其他事情。”又是好一阵沉默,久到邱归都以为对方已经睡着了。
“是很好,但这会消磨人的意志。”邱归并不满意这样的官方回答,“不管了,反正我现在就想瘫在这里,做一株没有思想的苇草。”
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能够享受当下生活的才是现实的胜利者。
安定明无奈反问道:“我们现在不就是在做苇草吗?”
“啊你说得对,不过苇草少爷,我们好像快赶不上集合时间了。”
第14章 夜色
邱归忘不了那天两人是怎样慌不择路下的山,甚至于安定明差点又滑进了涧沟,但幸好后者已经心平气和地跨过了这道槛,不再为此自闭。
倒是临近上车时,安定明生怕邱归步履稳健地上去,脚步虚浮地下来。
为此,邱归表示自己早有准备,一坑不栽二次也是他的原则之一,摊开手一看,手心里攥着的是两个塑料袋。
最后在他坚定意志的作用下,去住处的半小时车程里并未动用这张底牌,但邱归也因此吃不下任何东西,坐在饭桌边纯粹是来凑个热闹。
他半懵地靠在椅子上,胆战心惊地看着周围人的饭量,平日里瞧着斯文的女孩子争起饭来也是巾帼不让须眉。
“来来来,番茄炒蛋有人要吗?”一个男生把餐盘高高地举起,让每人都夹了一筷子,得到没人再要的答复后,十分豪爽地把剩下的一半倒进自己碗里。
盛饭的大铁盆还在桌上起舞,发出铿然声响,里面的米饭却已被搜刮得干干净净,整张饭桌上尽是风卷残云后的写照。邱归没有和安定明同桌吃饭,不知道其他桌是否也是这种战况。
他没动几下筷子,还把自己的那份饭奉献给了集体,只是端着一碗热汤慢慢呷品。
这里是乡镇上最好的招待所,一眼望去像是普通的民居,统共三层,修建时的布局呈回环形,把四四方方的院落围在中间。青瓦白漆作饰,还有几只狗缩着身体趴在屋檐下躲着风。
一楼的堂屋亮敞,饭桌便安置在内,几张大圆桌上摆着的寡淡菜肴被饥不择食的众人扫荡一空。
外间的风声中夹着几声犬吠,头顶灯泡的光芒在这时变得有些粗暗,老板又给添上了几盏挂灯。
白日里还生龙活虎,闹着要亲近自然的少年们此刻脸上都覆上了薄薄一层倦意,见着女生们陆续背包拎袋地上了楼,百无聊赖地靠在椅背上等待给分配房间。
不想他们等来的却是房间不够,需得在堂屋里凑合一晚的消息,合着这五十块花了个寂寞是吧。
气归气,到底没一个人能回光返照去梗着脖子抗议,只不过男生堆里很是骚乱了一阵。
在这种境况下,邱归再次展现出超强的适应能力,他兀自抽了根条凳,借着光开始看书。
但他无心去寻那书中的颜如玉,每翻上个那么一两页,就忍不住去瞅刚在他对面坐下就开始支起下巴打瞌睡的安定明。
邱归在心里默数道,一,二,三。就见对面那人的手猛一滑落,又在脸触到木桌的那一刹那被冰得清醒过来。
邱归对他困得半死的恼火样十分同情,正欲开口时,几个男生却走过来抓人了。
“来不来打牌,咱们凑个一桌。”邱归汗颜,真是顶风作案,“老师还在呢,你们怎么敢这么张狂?”来抓牌友的男生中有一个是文亦,他忍住笑意,朝隔壁桌一扬下巴,他们班主任还在那桌帮忙看牌呢。
“邱归,你怂就算了,来来来,安定明,咱们玩几手。”邱归不由看向安定明,本以为对方会不耐地拒绝,可刚刚还在困倦中挣扎的他却目露精光,“好啊。”
他们拿了自己带的几包炒瓜子作筹码,又问安定明要赌注,他两手空空,一时有些卡壳。
与此同时,一个橘子被人按在桌上,“拿这个行吗?我替他下注。”那正是被安定明拒绝过的橘子,表皮还在灯光下泛着黄亮的光泽。
邱归不知安定明的牌技如何,权当是为“东家”撑腰了,又用仅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调侃道,“少爷,你不要因为自己不喜欢就把它输喽。”
安定明此时已不见困意,笃定道:“你就等着一会儿嗑瓜子吧。”
看着他娴熟的洗牌手法,邱归难得地看直了眼。嚯,这才叫深藏不露,不仅手气好,还会算牌。若是玩真的,几轮下来,对面那几个早已经把底裤都输掉了。
这样下来几回合后,不等安定明主动开口,那几人已经败了兴致,乖乖上交了瓜子。
“惨啊。”邱归上下嘴皮翻飞地磕着瓜子,展现了他一流的嗑学水平。安定明盯着他面前堆起的瓜子壳山,“你还真是不客气啊。”
第16章
邱归觉得画面恍惚重叠,应声答道:“我这叫投资有方。”他心安理得地霸占了整包瓜子,觉得身旁就还差一杯冰糖菊花枸杞金银花桂圆红枣罗汉果薏仁茶了。
“你就准备这样嗑瓜子然后看书到天亮?”
“对啊,你很寂寞吗?”邱归头也不抬地回答,佯装把目光专注于书页上。
安定明良久才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望向门扉半掩间泻进的夜色。
“啪。”书页一下被合上,在吵闹声未歇止的厅堂里犹然产生了片刻的停顿。邱归用手拂净身上的瓜子壳,提了盏挂灯,拎起条凳,“要出去坐坐吗?”
安定明一回头就见他面上笑意难消,料到这是对方早就计划好的,心头冷渊中油然抛起一道火光。
自己白日所想的种种情绪,此刻全然只剩下一片明媚的混沌,他说不清这种感受,只觉得入夜时分外界褪却的色彩皆集于此。
檐下不再有趴伏乞食的狗,它们都被主人家赶回了窝里,两人坐在门外,面向着偶有碎尘随风扬起的院落。
“你……”两人同时开口,眼里也同时闪过愕然,“你说。”安定明主动让步,邱归的脸在郑重中又带上了一丝无奈。“我觉得我们早该聊聊了。”
见他沉默,邱归继续说道:“咱们毕竟认识这么久了,对吧,你最近,或者说是之前经历了什么事情,其实都可以……”他边说边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忽然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
“算了,不想说当然也没关系。”邱归以为自己能无畏地叩开他的过往,却发现自己比想象中的还要缺乏进取心。
第15章 末往
安定明无意识地摩挲着灯罩,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内里的光热,“我曾经认为,我遭遇这些是因为哥哥。可能,现在也还抱有这样的想法。”
邱归蓦地抬头,他未曾想到对方如此轻易地就用了简短的陈述作为开头,去推开那扇灰败的窗。
安定明把语调放得很低,几乎要逸散在墨黑的夜色中,邱归听他平静地谈起儿时就被寄予的厚望,过度承担的课业负担,还有被限制与他人交游时的愤懑与说不出的艳羡。
在他心中越是沉痛的东西,却是由平淡的语气一幕幕展现在邱归面前,于是更显惊心动魄。邱归恍惚间觉得自己站在少年的心上,正往下凝视着深渊。
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短暂的碰撞已经足够勾起在心底蠢蠢欲动的沉疴。
安定明夜间浅眠的毛病便是自那时候落下的病根,在每一个点灯枯坐的夜里,空洞的情感如何也填不尽夜色深处。
无言的沉默可以代替千言万语,邱归不曾听过一个人在自己面前这样完整地提起过自身的秘辛过往。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或许在这个时候,对方需要的仅仅是他的倾听而已。
就这样相持了良久,两人的目光又一齐落在灯芯上,仿佛上面有着跳跃的火光。邱归也把手覆在了灯罩上,错觉顿生,这就像是两个人一同穿过玻璃抓住了光点。
“会好起来的,少爷。”邱归移开视线,直直凝望他的双眸,想要弥补话语的苍白无力,“你肯定能走到更远的天地里。”
“那么你呢?”安定明沉声问道。“我?”邱归方才澄澈的眸光侵上了一层阴霾,“至少现在还不行。”
安定明看着邱归用手不自觉地摩挲着罩壁,那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思索了良久,得不出结果后又压下一声喟叹。“来而不往非礼也,你若是愿意听,我不妨也给你透个底。”
邱归放弃一般地转移了话题,手指轻轻在灯罩上弹敲着,他低下头不再与安定明对视,低沉的声音慢慢在夜幕中展开:“我姑姑收留我的时候,她才二十岁。”
宛如浩海的记忆网中,邱归搜索不出一丝一毫关于父母面容的印象,就连关于他们的诸多往事也是经由他人之口得知。
那种感觉很奇特,像是两个陌生人的消息迟钝地穿透你的耳膜,初时几乎无感,痛觉却后知后觉地漫溢脑海。
他的父亲不是个顾家的人,而是个游手好闲的赌徒酒鬼,但先让家庭破裂的人是母亲,去招摇地做了别人的小老婆。于是在丑闻曝光后,所有人都在怀疑他和父亲的血亲关系,他的母亲直接一走了之,父亲更不会带着他这么个拖油瓶。
那时候的他才四岁,是正应该上幼儿园的年纪。
不过对于姑父的面容,他倒是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看上去很老实温吞的男人,同姑姑邱敏一道把他领回了家。那时的他们新婚燕尔,笨拙地学着如何为人父母。
邱归在儿时便表现出文静的性格,又很会察言观色,努力寻找让自己过得更舒坦的方式。无论是他的懂事听话,还是夫妻俩的新奇,这段记忆与此后的种种不堪对比起来是何等的弥足珍贵,却又更加容易褪色。
一个女人在柴米油盐间与爱人能有偶尔的嗔痴是幸福的体现,他们那时就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三口之家,蜗居于红砖房的窄屋中。
平凡的温情流淌在三人时常在其上挤坐一团听广播的旧沙发上,还有外出散步时一左一右紧紧相牵的手上。
因为这一切太过久远,邱归有时都会忘记邱敏曾经也是个拥有温柔笑意的女人。
或许也有年岁的缘故,邱敏那时总带着一种鲜活,没有一个妻子一开始就是浸润烟火已久的苦涩模样。
第17章
他又突然想起,以前的他总是叫邱敏姐姐的,还执拗地喜欢喊姑父“叔叔”,每当这时候她就会心花怒放,含笑看着男人用手去重重地揉搓邱归的额发。
其实她一直都想站在家庭的顶端,后来邱归常常怀念起邱敏骨子里的那份好强,那是她鲜活的证明。
年岁尚小的他并未发现男人憨厚表面下的私情,他也无法理解男人为何要亲手打破这片温情,抛下他们的“家庭”。
邱归没有忘记,自己的原生家庭就是以这样的方式走向终结,现在这样的破碎,又要让一个女人用自己的身心去承担。
他渐渐明白,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是要靠诸多因素来维系的,但他看着在感情中逐步走向偏激的女人,发觉自己无法再思考下去,面对这一切,强制保持理性何尝不是一种对自我的残忍。
即使这个方寸之家中还剩下两个人,邱归却似乎又回到了孑然一身的境况,他继续展露着那种趋利避害的聪慧,唯恐勾起女人的怒火。
他已经不止一次被无故迁怒,因为在她口中,邱归身上流淌着那种女人的血液,面对丈夫的婚外情,她还是可悲地把多数罪责归结到了第三者的身上。
那一年,他十岁,失去了一个可以称作是姐姐的家人。
接受现实后,生活中的所有酸涩一齐上涌,他如梦初醒般地发觉,自己到底还是在寄人篱下,所以他很快就能平静面对变得喜怒无常的女人。偶尔感到无力时,他就会把自己的悲哀附着在对女人的同情上。
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纵使邱归没有这样想过,但他潜意识里从来没觉得自己有资格,有能力去给予他人救赎。
他不太喜欢回忆,尤其是把酸涩的时光翻来覆去地咀嚼,邱归总觉得心里跟块明镜似的,在自己没条件的时候别奢望,对生活极其知足,现阶段能这样活着也就够了。
那些人为了自己所谓求而不得的妄念折腾了大半辈子,也未必就能得到什么。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便就是他的座右铭之一。邱归有时也会幻想,若是自己出生在一个衣食无忧的富贵家庭,那绝对是个混吃等死的米虫。虽然他觉得自己从前的状态也和这没差多少。但是现在么,可能打算拉上另一个人一起混吃等死吧。
第16章 未尽
灯光揉皱了映在檐下的阴影,沉淀着无言的悲伤。虽然没有视线的交汇,但邱归仍觉得彼此在对望。
良久,安定明突然出声打破沉默:“我现在终于明白当初你说的那句话了。”
“哪句?我平时话多,记不住。”邱归的语气不见从回忆中抽身而出的沉重,反而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安定明又带着“原来你也知道”的眼神睨他一眼,“人人都可以说自己不幸,却不能在前面加上个‘最’字。”
“你要是能一直记得,日子就会过得松快许多。”邱归打了个哈欠,安定明看着他随之放低的视线,眼底暖意骤现,“像你一样?”
邱归学着他刚才那般斜睨回去,“对,像我一样。”
邱归不再理睬身旁这人,俯身窸窸窣窣地在布包里翻找着什么,中午剩的两个白面馒头用塑料袋装着,被他从夹层里掏了出来,已经冷透了。邱归还没来得及咬上一口,就已想象出了僵硬的口感。
安定明看着他面不改色地吞下一大口冷馒头,“你晚上没吃?”“哪里抢得过他们,再说了我也没胃口去消受那些‘山珍海味’。喏,我这儿还有一个,你要么?”因为嘴里还塞着未咽下的馒头,邱归的声音带上了一种瓮气。
安定明的手背触及到了馒头冰冷的表面,令他瞬间回神。明明刚才还是一派适宜彻夜长谈的静谧氛围,现在就像在烟尘里一下子滚了一身灰,说通俗点,就是逼格骤降。他们之间好像不能有过于高级的氛围存在。
月明星稀,两个少年面对檐下敞风之处,挑灯夜坐,就着亮光啃馒头。“咳,少爷,你带水了吗?”邱归终究还是噎着慌,开始寻求场外协助。
安定明闻言起身,去堂屋内拿了一瓶未开封的怡宝,还贴心地赠送了拧瓶盖的服务。
邱归直接拿起就灌,又忽然想起旁边还有一人与他同受此苦,他盯着瓶口,万一对方有洁癖呢?
于是他拿瓶盖盛了满满一盖子水,一边颤颤巍巍地递给安定明一边叮嘱对方别急着喝。
然后邱归举起瓶身,和安定明手中的瓶盖相碰,“感情深,一口闷。”结果瓶盖里的水迫不及待地全跑到了安定明的裤子上。
“呃,我这里还有能借给你换的裤子。”“……别说了。”邱归能感受到对方的深深自闭,但好在没有怒气。
“没事,水洒了,我还有个橘子,你不是总拿它当饭后水果吗?”“你自己留着吧,那是齐莹夕给你的。”
好心报答自己的女孩就叫齐莹夕,邱归没想到对方知道了自己借花献佛的心思,但还是破罐子破摔地把橘子一分为二,“拿着吧,这橘子虽然不是我的,但好歹也是我亲自给您剥的,来,赏个脸。”
安定明最终还是接了过去,掰下一瓣果肉放在嘴里,突然爆发出的酸味一下子让他的面容近乎扭曲。
他无语地看着眼前努力憋笑的罪魁祸首,那人竟然还狡辩道:“我只是凭借混迹夜市多年的经验猜它多半徒有其表,没想到是真的,哈哈哈哈……”
第18章
邱归的笑容恣意放肆,衬得堂屋内牌桌上的声音逐渐偃旗息鼓,长夜风休,星光零碎地缀在黑幕上。
安定明这才及时想起了两人夜谈的初衷,他竭力让自己的脸色维持住平静。“阿归。”此话一出,他满意地看着对方的面容露出惊悚,“这次就算了。”
邱归不觉得安定明此时有着开玩笑的闲情逸致,但很快就缓和了表情,又开始活络气氛:“少爷,打个商量呗,你在后面再加上‘哥哥’二字如何?”“美得你。”
安定明把手中的橘瓣一下子塞进他嘴里,邱归被其中爆发的酸味席卷了舌头,陡然面如土色。他急于开口却抑制不住味觉上的煎熬,“咳咳咳,安定明!”
邱归从来没有像这样对安定明“不敬”过,他甚至忘了自己才是始作俑者,不过他很快就联想到了这层关系,嘴里没再蹦出其他词。
“怎么?”后者抱臂而立,无辜地对上他的视线,“‘来而不往非礼也’罢了。”邱归觉得眼前这人多少有点得寸进尺了,相识愈深,他感觉又激发出了对方新的属性。
“那我叫你一声定明,你敢答应吗?”“你叫啊,你敢叫我就敢应。”见安定明的视线又逡巡在手中剩下的两瓣橘子上,邱归果断地摆出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态度。“……我不敢。”
两人的视线就这么打过一次交道后再度分离,彼此都心照不宣地想着:他真记仇。
他们不可能整晚都坐在外间,萧风渐盛,很快这两位“凉起超”先生就收拾起东西,钻进了堂屋。他们寻了两根有靠背的竹椅,还分到了一条薄毯。这只是杯水车薪,两人同盖一条薄毯,拱起的空隙里凉飕飕的。
“给你盖着吧,两个人盖不了。”邱归率先开口,并立即作出行动,掀了毯子。在这般躺尸的姿势下,自己也不可能睡得着。
大堂里是要留灯照明的,于是他静静摸出自己在晕车时也依旧心心念念的书,发出“哗啦”的翻动轻响。
在这样的环境中难以沉湎梦境,安定明无声地卷起薄毯,盯着他手中的书页发愣,头因着睡意而摇摆不定,像是一面在水中浮沉的圆月,浸不下去。
“你都这样盯着我看老半天了,还睡不着?”邱归一手夹住书页,一手轻轻把他摇醒,“算了,帮你换个地方睡。”他搬来三条长凳,拼成了一张板床。
“你不睡吗?”安定明的嗓音像是被卸掉了调般低沉。
“美得你,你先睡,咱俩轮换。”邱归又捧起了那本书,安之若素地坐在对方身侧。安定明用手遮住双眼,避开想钻进眼里的灯光,又强撑着精神想和他搭话:“你在看谁的书?”“你肯定不认识。”“讲的什么。”“人生的悲惨。”
邱归专注于阅读的时候,是无暇顾及其他事物的。安定明在迷迷糊糊间察觉到了这一点,索性闭上嘴,维持着以手掩面的姿势。
第17章 难解
邱归的精神被文本内容彻底唤醒,书页上的文字愈发清晰地扎根在脑海。
当他看到‘宽广的沉默里暗暗涌动千言万语,那是很多的卑微人生在自我述说。’时,不由共情,忍不住想同往常一样和安定明分享,却半晌无人回应。
回头一看,安定明的手依旧覆在其双眸之上,胸膛在呼吸间平稳起伏,竟已酣然入梦。
邱归看了看手中剩下的酸橘,到底没狠下心做出把它们全塞进他嘴里的缺德事,毕竟说来说去,还是自己理亏,于是歇了旁的心思,继续阅读。
这人好不容易才睡着,多过会儿再和他换班吧,他如此想到,殊不知就这样迷迷登登地过了一夜。
安定明在晨间平静地苏醒,即使“床板”硬得硌背,他也觉得久未这般神清气爽过。
楼上传来女生说话的声音,堂屋内的男生大多不省人事,旭日柔和地照射着没有收拾的牌桌和一片狼藉的地面。
邱归半靠在竹椅的扶手上,手还夹在书页里,看起来刚入睡不久。
安定明轻手轻脚地去外间打水洗漱,回来的时候看到班主任挨个把那一堆堆的“烂泥”踹醒,每张收拾干净的圆桌上都放着一盆清粥,一盘馒头,一碟咸菜。
女生们都已围坐下来,每个人都看起来精神抖擞,对那一个个丧失干饭魂的“尸体”目露同情。
邱归很快被吵醒,硬撑着找了张桌子坐下,稍微清醒后就开始慢条斯理地舀稀饭,丝毫不担心旁边的“尸体”会奋起抢饭。
安定明过来时,一眼就看到邱归苍白的脸色,多少流露出了点疲态,他伫立在桌边,突然说不出话来。
邱归只是佯装幽怨地瞥了他一眼,“定明,你昨晚上睡得可真香啊。”
他本来就已快抛弃自己从前的那股怂劲儿,现在一想到自己昨天夜里的“卓越贡献”,简直忍不住地摆起了大爷的谱。
听到这个称呼,安定明眼中霎时闪过一抹异色,随后又化作了深沉的无奈。
他上前几步,用双手奉上一包涪陵榨菜,“消气没?”“我没那么矫情。”邱归挤了半包在稀饭里,又把剩下的扔还给他,脸上还适时露出对“铜臭”的鄙夷,“我也没跟你客气,只是我更喜欢老干妈而已。”
安定明偏过头去,不再看他眼下的青黑,闷声道:“昨天晚上谢谢你,阿归。”邱归本想再从嘴上占点这人的便宜,但这称呼让他难接后话,又听见班主任在催促出发,他只装作未闻,埋头喝粥。
第19章
上车的时候,所有人都很担心邱归的状况,唯恐他在车上一吐千里,安定明贴心地帮他准备了三件套:橘子,风油精,塑料袋,以便及时止损。
因着昨夜的插曲,女生很大方地把座位让给男生补觉,而邱归也不负众望地找了个靠窗的位置,上车就睡,以绝后患。
在车上难以找到舒服的睡姿,他只能靠在椅背和车窗的夹角里,车子猛地一个急刹车,脑门就会贴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
安定明坐在他身侧,已经重复了好几次把他扯回来的动作,明明刚上车的时候就好心问过这人,要不要靠在自己肩膀上睡,得到的却是拒绝,现在非要脑门和车窗来几次亲密接触才好是吧。
他最终还是让邱归把头靠在了自己左肩上,尽管后者浑然不觉,自己的意识也在车身慢腾腾地晃悠间变得迷糊。
肩头的重量是那么的真实,安定明替他摘去眼镜,防止侧脸印上红痕。
看他睡得安稳,安定明移开视线后也闭上眼,却没有入眠的打算。不知道昨晚自己酣眠留邱归一人独坐时,他在想些什么。
邱归醒来时还有些发懵,又感觉脑门处有些钝痛。“醒了就下车了。”安定明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轻轻溜走,他拍了拍邱归的膝盖,顺手将两人的包都拿了下去。
见他仍呆坐着,前面坐着的文亦转过头来笑问他,“你脑门被撞坏了?我数了下遭数,总共四次,要不是安定明把你扯回来,你脑门早开花了。”
车上余下的人又跟着爆发出一阵笑声,邱归在这笑声中清醒过来,倏地想起自己是靠在安定明的肩头上醒来的。
他不再理会他人,径直下了车,看见安定明双肩各挂着一个包,把手揣在兜里等着他。
晨间的校门口有行色匆匆的各路人群走过,安定明本来直挺地站在路口,却因为无聊而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
感受到邱归走近他身侧时,他又猛然抬头,将关切融进上下打量邱归的视线,随后问道:“你怎么回去?”“我骑车。”邱归接了这话后便掩面打了个哈欠,把自己的包从他身上勾下来提在手上。
“你这是疲劳驾驶。”安定明扔下这话,亦步亦趋地跟上邱归,邱归回身冲他一扬下巴,不置可否,“那你载我回去呗。”他觉得自己这话很容易就能让人听出其中开玩笑的意味。
五分钟后,邱归在疾风中几乎睁不开眼,紧紧抓住坐垫前的托环,他听见自己爱车的链条发出刺耳的声响,后悔自己侧坐着,尽显狼狈。
“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这么有蹬三轮车的天赋呢?”邱归一面申诉着不满,一面又防着风倒灌进自己嘴里。
对方没有答话,只是又加快了车速,邱归猜测这人一定是在憋笑。
安定明骑着凤凰牌经典款黑色自行车,却骑出了捷安特赛车的爽感,人声和街道被他们一同甩在身后,耳边只能听见风声的呼啸和齿轮的转动。
待到邱归稍稍能在自行车后座上保持住平衡,才大胆掀开眼皮,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安定明随风翻飞的衣领,他十分卖力地蹬着“人力三轮”。但邱归突然说不出调侃的话来,他更加直观地感受到安定明一直以来都有股向前的势头,可以无畏地冲过喧嚣。
邱归昨晚了无睡意,大半的时间并没有花在书页上,因为谈话的内容时不时就在脑海中翻滚,他可以不再去关注安定明的周围,而是虚化背景,仅仅去看待这个人。
两人挑灯夜谈后,与其说是云开见月明,不如说是羁绊成网,这张网上编织着他们的一切。
邱归用了前半夜来整理这张网,对自己的转变略微有些讶然,在这晚之前,他从未剖开过心。
夜色中有一股逆流穿透心脏,为新发的绿意开辟生机,但后半夜的邱归一直在想一件事:为什么自己不想叫醒安定明?
第18章 心火
“前面往哪儿拐?”在他怔愣间,安定明已刹了车,回首向他问路。
“左边,你送到这其实就行了,待会你怎么回去?”“我现在不想回去。”
安定明抿紧下唇,邱归看破了他心上的阴霾,未作犹豫便张口道:“我其实也不想回去,你想去夜市逛逛吗?”
邱归的心情同上次相比松快了许多,本来他就是个极易放松的人。他又用余光去观察安定明的表情,意外的和缓。
在他这样的注视下,安定明不自在地发问:“你想先逛哪儿?”“看你,我跟着司机走。”邱归的眸光扫过安定明推着车笼头的手腕,心想这人真是舍不得交出驾驶权。
这条街他已走过无数次,沿街混乱的百货摊贩与食客云集的“苍蝇”馆子挤在一处,烟火近身,沉浸在这样的氛围中,总觉得是在尘土里摸爬滚打之后有了一分慰藉。
白日里还不曾感受到温度的明显变化,如今天色将晚,冽风卷起冷意扑在每个毛孔上,他们就在这狭窄的嘈杂之地中缓缓前行。
“冬天真的要来了。”邱归朝拢起的手掌间哈了口热气,揉搓着冷硬的皮肤。“冷吗?”安定明皱眉盯着他内里单薄的衬衣。
“还好,你刚才骑车那么卖力,当然感觉不到。”“明天多穿点。”安定明推着车转向,离开了风口。
“你要回去了吗?”邱归刚刚停下手掌“做功”,脸上因为自己不注意添衣的尴尬而腆笑着。“不,再走走吧。”安定明带着他穿过里街,来到外街的菜市口,这里在夜间变成了水果摊贩的聚集地。
第20章
应季的水果有的用卡车后车厢堆在一处供人挑拣,还有的被放在三轮货车后座铺的红布上。价格大多写在支起的小黑板上,有时也会在车头放着的扩音器里来回循环。
邱归走过几个摊子,粗略了解了市价,才郑重其事地对安定明道:“你站在此处不要走动,我去给你买几个橘子。”“……我上过初中。”当然也学过《背影》。
邱归回之以得体笑容,他也不想和安定明成了“父子”关系。
于是他随后杀进了一伙挑拣橘子的大妈中间,拿着塑料袋,手法甚是熟练。
那袋橘子最后被挂在车头,邱归从里面拣出一个,剥去皮后如试毒般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瓣。
“给。”他摊开手,带着清香的橘肉躺在手心里,“放心,保管是甜的,经过了我亲身实验证明。”
“怎么突然想起买这个?”“你不喜欢?”邱归作势要收手。“算了,拿来吧。”安定明眼也不眨地把剩下的果肉放进嘴里。
他们此刻站在水泥墙后避风,邱归蹲在墙角,又剥开了一个橘子,“定明,你说我以后要是混不下去了,就去卖橘子如何?”安定明只当这是玩笑话,还是笃定回答道:“不会的,你不是还想着要出书吗?”
邱归不禁失笑,从来旁人只有劝他绝了这念想的,这人却这般认真地相信他。“我可没说我要当作家,我这人很现实的,这碗饭不好吃。”
“所以你就要去卖橘子?”邱归眯起眼反问道:“你不也没告诉我以后要做什么吗?”
他没有等来安定明的回答。镜片在路灯下折射出一道弧光,刻在少年眼中,没有束缚的生活,这个概念太过宏观邈远,他相信安定明能够前往,那么挣扎不定的他呢?
邱归被这种想法毫无预兆地困住了心神,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和安定明之间的阶级差异是不可跨越的,也欣赏着对方在沉疴中生出的决心。
短短数月的平淡日常让他几乎忘了这点,原来自己也会向往对方所追赶的破晓吗?
自己明明沉浸于两人的关系,现在却陡然生出一点惶然,他突然变得胆怯,驻足不前地不愿去追溯这惶恐的根源。
这真的像是重活了一次,在对方面前笨拙地一点点回归本初的愿望。
原来他也可以握住什么,也可以顺从自己的内心活着,还可以和这人同往,去触碰对方所描绘的未来。
在他沉思间,安定明的眸光也逐渐变得复杂,而后邱归平静回望,脸上插科打诨的笑容宛若新生。
“要不你去当城管吧?”安定明瞳孔地震,“哈?”邱归佯装不解地看着那人匪夷所思的表情,“没听说过官商勾结吗?咱们一个把风一个摆摊,绝对能齐心协力奔小康。”
这话和刚才镜片的反光一样,让人觉得他掩饰了什么,可就是寻不到由头。
安定明神色归于无奈,又挑眉道:“亏你想得出来,那样还是算了,如果真的混不下去……”他看着邱归的双眸,鬼使神差地说出后半句话:“我来帮你卖橘子。”
邱归看着他随意踢着脚下的石子,像是踢开前路横生的荆棘,安定明知道自己在不安,这种直觉很快闪过脑海。
“你这个年轻人思想有问题啊,怎么能和我一起混迹夜市呢?”巷外灯火森然亮起,冷月清寒无声地散落,揉皱一方天地。
安定明看着他,心下几番波动,这果然是对方的某种暗示。“那你想跟我一起走吗?”“去哪儿?”“你刚才问我以后想做什么,我会离开这儿,至于去哪里……”安定明将石子一脚踢开,突然止住了话头,那也是某种暗示。
邱归移开视线,再开口时语气平常:“我以前觉得,不管其他的,先混到毕业再说。因为我不知道以后是何种模样,过去也没有为此努力过,但是现在,我可能……想和你去同样的地方。”
话一出口,万般思绪便缠绕于心,他就这样自暴自弃地不愿解开,自然也不愿再与对方交汇视线。
安定明有些不敢深究这番话的重量和意义,沉吟许久后说出的话带着明显的无力:“天冷,我先送你回去。”邱归低着头,装作听不出对方言语里情感的波动,只是闷声回答。
安定明有些急切,急于让自己稳住眼下心中的摇摆不定,又在听到对方带着鼻音的应答后破了心防。“阿归,你只要慢慢来就行了。”
邱归看着他把车慢腾腾地挪开,还把脸侧向一旁,完全想象不到刚才的话是出自他口。
缚茧被平静的刀芒尽数割断,碎片化作了在周身闪烁的浅淡星光,他就是寒夜里唯一的热源。自己是不是,可以把这当作是一个承诺?
第19章 搁浅
暖意重新在邱归脸上鲜活起来,此时的安定明已经背对他良久,静静等着他跨上自行车的后座。
安定明的手上还捏着半个橘子,在邱归坐稳后回手递给他。夜风开始重新在他们身侧流转,并伴随着不时在耳边响起的破锣车铃声。
安定明骑车时不似先前那般专注,于是在察觉到自己衣角被邱归牵住的时候愣神了数秒,但他们之间一直横亘着缄默。
他没有回首去看看对方是何种神情,仅是放松了脊背,那只手也只是抓着衣角,没有去触碰他的血肉。
骑过一段旧巷后,安定明第一次看到了邱归的住处:砖房林立,楼距极窄,明明地处二环,却像是在城乡交壤处。
第21章
邱归下车后便站在他身侧,望着楼层间已亮起的灯光,眼中闪过一丝憾意。
“谢谢你送我一程,你现在什么打算?”“我哥在附近有落脚的地方,我去那里。”他看见邱归眼里几度挣扎,最后还是只在路灯下冲他勉力一笑,“下次吧,下次……我一定请你上去坐坐。”
“嗯,明天见。”安定明转身打算就这样离开,他突然害怕这样令他无所适从而又迷乱的氛围,即使他忍不住想回头再看看邱归的脸。
今夜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要破壳,却终究只是在暗流中野蛮生长,但青涩的事物往往最具有迷惑性。
“我知道的,定明。”目送对方的背影消失后,他给出了回答,也明白了那晚自己为何甘愿枯坐整夜,那是心尖的颤动。
在此刻,邱归第一次正视了觉不逢时的感情,这也许会得到一个无疾而终的结局。但他最先想到的不是世俗不容,而是如何才能比肩同往。
世俗从未宽容待他,他也不愿再为了迎合而去否认自己的情感,更何况对方尚未知晓。只是如果可以,他自然想求一个归处。
那个时候,邱归面对一无所有的未来,冥冥之中还是选择相信那个人会等着自己。
他知道这会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却依然平静地接受着自己的转变,又在不经意间任由其生长为一片莽原。荒唐吗?但从心。
第二天晚自习快开始的时候,齐莹夕突然叫住了正往教室里赶的邱归,她的眼睛在四周扫视一圈,才又把他叫到楼梯口。邱归疑惑发问:“有什么事吗?”
自从上次她送自己橘子后,两人就没了交集。“我尝过了那天一起买的橘子,太酸了……所以我今天重新买了。”她又递过来一个比上次还魁梧的橘子,两眼却死死盯着地面。
“谢谢,不过还是你自己留着吃吧。”邱归看着她不善交际的模样更加放轻了语气,之前李然那样欺负她,周围也没一个人替她解围。
“诶,可是这次买的橘子我提前尝过,不会再酸了!”“不是怕酸,其实……我不喜欢吃橘子,不好意思了。”他依旧笑着,反正没人知道那个清寒的夜晚,也没人知道他不喜欢橘子的味道。
如果齐莹夕此刻抬眼,一定能看到在他眼底晕开的淡哀,但是她没有,而邱归也在下一刻转身离去。
那日沉重的话题一直在两人之间搁浅,邱归不后悔表露出了夙积的情绪,这并不代表着他能云淡风轻,至少现在的他做不到了。
这样不行,得趁彼此筑上心防前将这种情感搁置,也是为了它的坚韧。
思及此,邱归终于放出了淤塞已久的遐思,指尖轻轻拂过崭新的扉页,那是他用原来打算买杂志的钱去新华书店买的教辅资料。
这个时节下,七点一刻的天都已是一片墨黑,穹顶之上的冷月无声地抚平尘世喧嚣,邱归一望向窗外就能被它朦胧地注视着。
他又将视线收回,落在后桌趴伏于桌的安定明身上,自他踏入教室,对方就没从昏睡中醒来过。
邱归尽量避免让窗轨发出突兀的“吱呀”嘶吼,将夜风的冷冽替安定明阻挡在窗扉之外,他说不清此刻上涌的无边杂绪,只是回身坐直,翻开了教参资料的第一页。
身后的人缓缓睁开双眸,看着前座挺直的背影,单薄的身形被裹在一件旧棉衣里,发尾已经有些长了,却仍遮不住颈后冷白的皮肤和苍青的血管。
安定明没有从桌上撑起身,缓慢阖眸后又再度睁开,他始终没有和邱归搭话,却让一个背影和一个眼神囊括了他们的一切。
放学铃晚了几秒才响起,教室里的人一冲即散。“你今天真的不去收摊了?”
安定明叫住了正欲走出教室的邱归,“不了,以后可能也不去了吧。”邱归侧过身朝他扯出一丝苦笑,眼底带着浓重的疲惫。
“定明,你可以先不问吗?”邱归看出了他未出口的疑问,用一种凝重的视线向他摇头。
安定明没有揪着不放,“等你什么时候觉得能告诉我了,我再问。”“没什么,只是有个不想见到的人而已,我们走吧。”
邱归同往常一样站在砖楼下,四周冷寂晦暗,无光尘息。穿过楼道时,声控灯闪烁几瞬,他没有跺脚踩亮楼灯,就着夜色将钥匙插入锁孔中拧动了两下,不出所料,无人在家。
邱归扫了一眼显得有些凌乱的厅堂,这足以证明邱敏离开时是何等匆忙。
他垂眸收拾了几下又颓然放弃,一种无言的落空感渲染开来。她去和另一个男人同居了,而那个男人正是他在夜市上看见过的,众多混混中的一个。
邱归其实已经对过往的亲情没有那么渴求了,他只是还寄居于这个家的躯壳里,无数次地在心间隐隐埋下一种归属感,甚至有时还能不甚真切地在这里找到过去的影子。
但邱归知道这里不再是归宿,他躺在冷硬的沙发上望着墙皮脱落的天花板,思绪留白后陡然生出一丝快意。
他只是现在还想在这呆上一会儿,让他享受过沉湎后再搁浅。
第20章 转机
老式挂钟沉闷的钟声震得耳膜钝痛,他感到嗓子干疼,在旧木柜里摸索着寻找消炎片,就着昨日水壶里早已凉透的水咽下。
邱归动作利索有序,没有因为头痛而受到影响。他已经很久没有晚起过,这种陌生的匆忙只让他讶然一瞬。
第22章
前几天刚上过油的车链条不再发出刺耳的呻吟,虽然腹中空空,他此刻也没有胃口咽下任何东西。
冷风迎面刺激着鼻腔,像钢刀般绞着壁沿薄细的血管,邱归顾不上这些,赶在校门关闭的前一刻提速骑了进去。
稀稀拉拉的读书声在走廊里回荡,邱归扒着门边,忐忑不安地在教室里搜寻班主任的身影,确认危险解除后才缩了进去。
还未落座,他的肩上就被人拍了一下,惹得他出了半身冷汗,原来是邻座的文亦,隶属于上次牌桌上“血本无归”的几人组之一。
“诶,邱归,下午跟我们去打球呗,你可以把安定明一块拉过来。”邱归还瘫在椅子上喘气,冲刺过后的喉咙像充血了一般更加肿痛,他也不想理会文亦反常的邀请。
“我去纯粹是拖后腿的,你直接和他说吧。”“别呀,谁不知道你俩好着呢,今天你迟到,他还帮你打了掩护。”
邱归登时从椅子上弹起来,望向后桌处于熟睡中的安定明。“掩护?”“嗯,他说你上厕所去了。”
文亦没料到他的反应这么大,邱归的目光不自知地闪烁几瞬,“我会问问他,但他去不去我不敢保证。”
对话止于此处,邱归慢吞吞地掏出书本,又趁着朝晖红冶的光芒,眺望掩映在金黄银杏中的操场。
邱归微微侧过身,把下巴搁在椅背上,和初醒的安定明对视,“文亦他们约你打球,你去吗?”“不去。”“那行吧。”邱归不知是不是对方的起床气还没下去,反正自己把话带到了。
安定明盯着他在桌面上不时轻叩的手指,突然发问:“你会打篮球吗?”“难不成你是想就我们两个人去打球?”
邱归说出口都觉得亳无可能,想干笑两声却引来了咳嗽,“咳咳,你看我现在这副病歪歪的样子能行吗?”
安定明垂下眼眸,“你想看我打球吗?”
操场上不时有足球飞掠而过,让过路的行人都只敢缩在看台边沿挪行,篮球场被铁丝网分割成了两部分。两人避开人群,去了靠看台的那部分。
邱归每每看到足球飞过头顶,都会夸张地踮脚去看那在绿茵地上迅动的步伐,远处高三教学楼阳台上也趴着几个人影,在向这边遥遥喝彩。
他又瞥了一眼正在展示个人投篮的安定明,忍不住道:“你不想和我们班的人打球,那要不要去试试足球?”
邱归攥紧了手中的书页,他不想看着安定明在此处独自发光。
“他们脚‘脏’。”安定明投篮的动作干脆利落,又是一次进筐。邱归盯着他的手臂,仿佛隔着衣料看到了受牵引而绷起的肌肉,而当他跃起时总带着一种恣意的畅快。
邱归的手指还夹在书页之间,但他觉得自己今天不会再翻开了。
“想不想试试?”安定明把篮球扔到他脚下,邱归此刻站在看台的第一阶上,斜对着篮筐。“我投不进的。”“进的去。”
面对安定明笃定的回答,邱归无奈地捧着球,思考着如何从这个刁钻的角度把球扔进去。
“哐当!”球砸中篮板,斜坠而下,邱归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幸好没有旁人围观。安定明却轻跃而起,一下子把正下落的球扣进篮网。
“啊这……”“我不是说了进的去吗?”“定明,这可是二手球。”
安定明看见他的嘴角漾开一泓柔波,又听他言道:“你等着吧,下次没有你,我也能进球。”“别等下次,就看看我今天能截你几个球。”
安定明回身拾起篮球,邱归凝视着他不似自己那般单薄的背影,伸出手去,准备接住他下一秒会掷来的球,于是他并没有第一时间看到对方瞬间瞪大的双眼。
风声掠过,飞落的足球径直砸中他的腿侧,身体倒地的沉闷声让邱归脑子嗡嗡的,好像又从四方八面涌来了不少人声,各处的擦伤火辣辣地刺激着神经。
他勉强用手擦去脸上的灰尘,却支撑不住站立,向下倾倒时脚踝磕到了阶沿。
眼镜在台阶下摔得四分五裂,眼前的模糊又让邱归的头脑更加混沌,他费力地想着,这还是刚上初中时配的眼镜。
安定明早就把篮球丢到一边,立马掏出纸巾去堵住他脚踝上还在冒血的伤口,“阿归,上来。”安定明冷冷一瞥围过来的肇事者团体后,示意对方攀住自己的肩膀,接着稳稳背起他。
邱归本能地缩脚,又顾忌着把血迹蹭到对方身上。
“要不还是你扶着我走吧。”他只得庆幸自己看不清周围人的神情,安定明没有回答,转而对那一众踢足球的人道:“我现在不想叫老师过来浪费时间,但这医药费你们必须给。”
那脚踝上触目惊心的伤口任谁看了都会倒吸一口凉气,所以虽有人面露不满,最后还是一起凑了点钱出来。
邱归捏着手里的钱,小心翼翼地把手环在安定明的颈上,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开口,邱归把注意力放在了脚伤的疼痛上。
安定明去找了同班打篮球的几个男生回去报信,直接背着他出了校门,学校里的医务室一年就没几天是开着的,这种情况下保安也不会阻拦。
到了路口,安定明在车水马龙中寻找着出租车,邱归看不清周遭往来的人群,此刻却还是很想用校服的兜帽遮住面容。
“那个,不用去医院吧,去个诊所包扎下就差不多了。”“你的脚才刚刚止住血。”
第23章
邱归闭了嘴,心想这年头医院什么物价你心里没点逼数吗?又想着自己还得靠别人背着,只希冀能快点打到车,摆脱这尴尬的局面。
第21章 微涩
邱归坐在医院诊疗室外的铁制长凳上,左脚被缠上了厚厚的纱布,药液与血交织浸染在洁白的绷带上。
这时候看病的人很少,但来往行人无不在他的脚上停留住目光,有的还轻轻摇头。他真的很想声明一下自己没有残疾,白担了过多的同情。
即便如此,邱归也不敢随意挪动左脚,手指紧贴在座椅冰冷的铁皮上,平静地接受自己将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沦为“残疾”的事实。
他把额角轻轻靠在椅背上,明亮的白炽灯分明地照在大理石地砖上,消毒水刺鼻的气息钻入鼻腔。脚步声此起彼伏,邱归愣神坐着,灯光在他的鼻梁上洒下一片阴影。
安定明提着一袋打包盒出现在走廊拐角处,又拉住过路的医生询问了几句,转身间就与他对上了视线。
“医生说不用照片子,小心养着就好。”“没有敲竹杠?”每次看到缴费窗口前交出的一张张红票子,邱归就觉得肉疼。
“要不还是带你去照一个?”“得了,你真当钱是大风刮来的。”
安定明不置可否,递给他一双一次性用的竹筷,手里捧着的白色塑料盒还冒着热气。邱归掀开盖子,里面装着快溢出来的炒河粉。
打开方式不对,此情此景下就该来一碗白粥,他脑洞大开地畅想着,又在下一秒被打回了现实。
“为什么会没有辣味?”邱归苦大仇深地咬着筷尖,他口味重,不放辣的河粉对他来说和炒菜没放盐的概念一样。
安定明端着另一盒炒河粉,那浓烈呛人的辣味同时勾住了两人的鼻子,他听到这话后眉梢轻挑,“怎么,就你现在那嗓子,吃辣的不是上赶着去给医院送钱做喉镜吗?”
邱归默默把自己当成了个残疾的大爷,眼刀子却止不住地往对方身上甩,最近的相处太过平和,让自己遗忘了这人的反动本质。
风卷残云地解决完午饭问题,邱归大度地把刚才的小插曲抛诸脑后,“你刚才怎么去了那么久,医院还流行讲价的?”
安定明没告诉他走的后门,否则这时候哪挂得上专家号,十分淡定地让邱归占了嘴上便宜。“某种意义上你说的没错。”讲的是人情,否则就那几个钱哪指望得上。
邱归看着他扔出的塑料盒准确命中了垃圾桶,又在自己面前蹲下。“上来。”“他们给的钱买不起一根拐杖吗?”“能啊,就是要明天才能走到家而已。”
邱归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不安分地高高举起,作势要打,最后又状似无意地轻轻落下。
虽然他今天对这人的嘴十分不爽,但对方的一双手一直稳稳托住自己的身体,从未动摇。
当他好不容易再次适应了周围异样的视线,安定明已经又在路边等出租车了。“感冒药装在我兜里,你拿出来,我怕揣掉了。”“嗯?”
“你又在乱想什么?”安定明感觉到背上这人完全没在听的状态,无奈的同时又担心他是因为伤口疼。
“啊,我在想我这样还怎么骑车上学。”邱归刚刚脑补着自己单脚跳着去学校的模样,简直惨不忍睹。
“家里没人管你了吗?”“算是吧。”邱归低头看着地上被安定明的足尖踢起仍有落处的石子,自嘲般扬起嘴角,对方此时却腾出一只手来,把从兜里掏出的感冒药放在他手里,并言:“没事,你还有我。”
不经意触碰到安定明的指尖,邱归的手指习惯性地后缩,但又在这短暂瞬间感受到了自指尖传递而来的,心上的温度。
他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情和安定明一道回了旧砖楼,安定明对周遭破旧的环境未予置评。
水泥台阶上遍布的蛛网有时还会挂在鞋上,邱归始终注视着对方的脚下,让踩过阶梯的声音在耳中更加清晰。
“就是这儿了。”他扶着楼梯把手,小心地支住身体,“家里不太干净,你介意的话就在外面等等吧。”“不用,我进去等你收拾东西。”
邱归脸上没有多少为难,“咔哒”一声打开了门锁,露出里面的一片狼藉,像是被人洗劫过一番。
邱归的眼里生出一点讶然,随即就被习以为常的表情替代,他的余光察觉到了对方眼中未来得及掩饰好的惊讶,却也只是提起门边的扫把,单手为安定明扫出了一块能站得住脚的“净土”。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过。”邱归的声音平静地在蜗居里回荡,似乎早已疲于掩饰这个家的千疮百孔。安定明接过他手中的扫把,将过道清理出来。“你去收拾吧,我来帮你打扫。”
沙发上还铺着单薄的床单,茶几上散落着邱归早上慌忙拆开的消炎药,空气中散发的朽味充斥着这间窄小的居室。
这就是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是他每天脱离学校压抑后所要面对的家。安定明不知怎样去言说邱归的讲述与实际情况的落差,这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切面,却足以让人窥探到深渊的一角。
他看着邱归卸下旧拖把的木棍作为辅助行走的拐杖,又从木制茶几下推出两个纸箱。即使上面一尘不染,邱归仍用手拂过表面,唯恐有灰尘落在里面的书页上。
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厚度和大小相近的各类书籍,因为没有眼镜,他只能皱眉眯着眼辨认名称,时不时地将一些选出的书装入身旁的另一个小纸箱。
第24章
安定明站在他身后,将各种书名瞄入眼中,这些书饱经沧桑,不是经常被人翻阅过,就是辗转了多次。
不多时,纸箱已空了大半,露出底部放置的零星杂物,一个稍显朴素的木漆盒子静静躺在箱底,邱归取出放置在其中的眼镜,用衣兜里的眼镜布擦拭后戴上鼻梁。
待到视线重归清明,他环视过家里的一片狼藉,却歇了收拾的心思。“走吧。”邱归神色浅淡,一副不甚上心的模样,但那其实是钝痛之后的反应。
和要搬走的书相比,收拾出的衣物少得可怜,被邱归全部装进了布包。为着腿脚的不便,他没有拒绝安定明主动借住的提议,后者也向他保证近来安平晦不会住在此处。
第22章 暂歇
比起先前心存诸多顾虑,麻烦事多起来后虽分去邱归不少心神,却也让他再无暇思考横亘在二人关系间的种种,这于他而言是混乱后的片刻喘息。
他非常清楚自己远没有对方在这件事上的坦率,哪怕那是因为对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感情的变化。
回去的路上安定明同样叫了出租车,天色已暗,路灯折射在车窗上的光芒让邱归镜片下的双眸晦明不清。
但车内不似之前的静默,邱归的嗓音沙哑又平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安定明闲聊,安定明觉得他精神头好了不少。
“我待会儿会去学校一趟,帮你把书和作业拿回来。”“那你再去买点慰问品吧。”见这人没了白日怼人的气焰,邱归便开始得寸进尺地使唤人。
安定明对他的这番作态未予置评,但后来晚间的时候,邱归发现一袋黄澄澄的橘子放在餐桌上。
饭厅天花板上的暖光吊灯晕出柔和的热意,邱归正盯着投射在书页上的阴影出神。安定明换了一件白色羊绒衣,穿着凉拖鞋,刚冲完澡的他发丝上密布着一层细细的水珠。
“不擦干会着凉感冒的。”邱归刚欲起身又无果地跌坐回去,他身上裹着自带的棉衣,露在外间握笔的手冻得通红,连指尖也是透凉的。
安定明随手把毛巾往头上胡乱扒拉一通,有些好笑地看着这个身残志坚的“球体”。
“主卫有浴缸,你要用的话我现在就去放水,待会再帮你换药。”邱归摸着发痒的鼻头,闷声应下。
安定明刚走出两步,又回头道:“橘子上火,你这嗓子几天就别碰了,我用刚买的梨给你熬了润喉汤,温在灶上。”
邱归丢下手中的笔,迷迷糊糊地没把这些话放在心上,等到对方扒下他的棉衣,把他扶到浴室的时候邱归才发现症结所在,坦诚相见的尴尬更甚于上次。
浴室里氤氲着热气,热浪裹挟着水雾贴在肌肤上,邱归被扶坐在搬来的独凳上,安定明俯下身替他除了脚上的纱布,又用拧干的热毛巾把黄色的药渍擦干净。
期间他多次不自在地想收回脚,却偏偏被握住了足底,只能通过蜷缩脚趾来表示挣扎。
青筋在白净的脚背上根根凸起,安定明为避开他脚踝上的狰狞伤口,不经意碰到了侧面那层皮下硌手的距骨。顺着脚踝往上,他都能想象到那就是骨头外面包了一层皮,忍不住蹙眉。
“你太瘦了。”“是有点。”邱归还没从刚才的触摸中缓过神来,下意识地轻声答道。
安定明看他一副病得不清醒的模样,又起身去搬了个独凳,“把换下来的衣服放这儿。”
邱归提着毛衣的边,迟迟不肯褪下,“……你还是出去吧。”安定明瞥了他一眼,多少有些风水轮流转的意味在里面,却还是坚持道:“你总不能穿着衣服泡澡吧,都是男人,没关系的。”“那你别看。”
邱归换了个坐姿,背对着他快速褪下衣物,最后只剩下了一条底裤。过窄的肩背撑不起宽大的衣物,发尾已堪堪能盖住一点脖颈,邱归侧着脸,缓缓摘下眼镜,在视线模糊的情况下无意识地绞着指节。
听见脚步声远去后,他终于松下一口气,扶着缸壁慢慢滑入水中,即使他很小心,只做了简单的清洗,依旧感受到了伤口碰水的刺痛。
他刚想起身,便听见了对方拧门而入的声音,一阵寒意也随之灌入了这密闭的空间。
安定明的手臂上搭着浴巾,袖子挽起,稳稳地把他托抱出浴缸,又用浴巾将他上半身包裹严实。那条底裤浸了水,遮挡的意义已然不大。
见他依旧紧抿着唇,安定明自动移开视线,再次开口时也没了之前的调笑:“换了吧,小心着凉加重病情。”
凳子上放着一条新的白色底裤,出去之前他又细心地带上了门。邱归拭净了身上的水珠,套上毛衣,发间残留的水珠在毛衣的绒尖上连成一串。
但他无心顾忌,对方刚才呼吸间的冷意仍然萦绕在他鼻间,混合着浴室里的热汽,让人发闷。
安定明盯着桌上放的果篮,那是安平晦刚刚送来的,空气中里还残留着浅淡的烟味,让他心生烦躁。
他没有让对方进来的意思,只是站在玄关处和安平晦心照不宣地对峙着,面色嫌恶地盯着对方夹在指间的烟头。
“这是慰问品,拿好。”安平晦递过果篮,又抛出了他来此处的真正目的:“你既然对一个外人都这么上心,就不能想想爸妈?”
他深吸一口气,安定明一副既想反驳而又隐忍下去的样子让他觉得扎眼。
第25章
“反正不久后咱爸祝寿,至于到时候是我们过去还是他们来看咱俩日子混得如何,你自己看着办吧。”
“那是你哥送来的吗?”身后的声音将安定明瞬间拉回现实,邱归穿着毛绒拖鞋,一路扶墙走来,倒令他一时不察。
“嗯。”邱归看着眼前少年失魂落魄的模样,又联想到他的过去,顿时心下一软,想伸手拍拍他的肩头以示安慰。
不料对方却会错了意,扶住他的身体,又蹙眉看着那只伤脚,“你要去哪就叫我扶你,别再摔了。”邱归失笑道:“你这样我倒真觉得自己残疾了,行吧,那现在扶我去饭厅。你想吃我亲手剥的橘子吗?”
邱归细心撇去橘瓣表面的白色脉络,递到他眼前。“谢谢,明明你也喜欢吃橘子的。”邱归的表情凝滞一瞬,随即嘴角上扬,“你现在的表现和白日里比起来,还真是判若两人啊。”
安定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一瓣橘子还抵在唇上,漏出一声嗤笑,“你的表现和在浴室里相比,反差也很大嘛。”
邱归听了这话虽垂下眼眸,但仍保留着嘴角的弧度,“你还要在嘴上占我这个病人的便宜,万恶的资产阶级。”
他却不料再度抬眼时撞进了对方眼中的深沉笑意。“那为表歉意,我把我的房间让给你睡吧。”安定明无所谓地说着。反正,自己今晚注定要陷入过往的梦魇。
第23章 共眠
邱归轻轻推开房间的门,发现自己用来装书的纸箱被妥善地放在了书桌下面,床铺似是刚刚才整理过,空气中还能闻见洗衣液的清香。
房间里的一切摆设都显得井井有条,他的目光又落在床头的小台灯上,它的底座上只有一个开关按钮,已经掉了漆,另一端的插头还没来得及从插线板上取下,邱归不由得想象出安定明靠在软枕上,借着台灯暖光捧读书册的画面。
邱归试探性地躺了上去,虽然床垫有些硬,但他很快便沦陷于棉被的厚实柔软之中,这种像是被暖阳抱了个满怀的感觉简直就是起床之敌。
片刻后,他挣扎着翻身下床,如来时一般悄悄扶着墙走出房门。他看见安定明在沙发上裹着一床薄被,头朝着饭厅的方向,而那处的吊灯依然亮着,泄出的光芒正好照亮对方头顶的黑暗。
邱归突然就明白了那盏灯的用途。沙发上的那一团蠕动了几下,安定明支起上半身,脸上露出疲态,“怎么还不睡,是不是床垫太硬了?”
邱归把万千思绪压制于心,用手指挠着脸颊,“那个,你不介意的话就过来一起睡吧,让主人家睡沙发,我总是过意不去。”
安定明抓了几下头发,又起来整理了薄被,想着对方一定是对起夜问题难以启齿,便毫无负担地立即答应下来,还不忘提醒邱归等着自己来扶他回房间。
邱归借着对方手臂的力在床边坐下,看着对方的脸上突然流露出几分无所适从,“床留着给你睡吧,我打个地铺,起夜的时候叫我一声就行了,反正我觉浅。”
邱归摇头,缓缓挪进棉被里,将靠台灯那一侧的被子掀开,“我怎么会让少爷睡地上呢?上来吧。”
他穿着一件白色旧毛衣,整个人的轮廓在暖黄灯光的映射下显得更加柔和。
安定明那双被灰色秋裤包裹的长腿也跨上床来,虽然摘了眼镜看不太清楚,但邱归还是呼吸一滞,在离自己几公分的地方有着另一个热源。
“怎么把伤脚露在外面?”这话里带上了几分诘问,方才的不适应全被安定明抛诸脑后。“我不想让被子沾染上药渍……”
邱归话音未落,对方已不由分说地把他的左脚塞进棉被,“寒从脚下起,不用顾忌被子,我会洗的。”邱归觉得自己脸上有些烧红,忍不住瞥向已经躺下的少年,又立马收回视线。
“睡吧。”安定明察觉了他的小动作,起身想去拉灭台灯,本来他也没打算今晚能睡个好觉,但不知为何,此刻那些糟心事就像与自己隔了层屏障,不再那般来势汹汹。
“把灯留着吧,如果你不介意电费的话。”安定明回首看着从枕上侧过头来的他,“这样你晚上睡得着吗?”“当然。”反正安定明帮他把灯光完全挡住了。
两个人都换成了平躺的姿势,一动不动僵硬地像是来自古埃及的木乃伊。又过了好一会儿,邱归在被窝里小心翼翼地活动着发酸的手脚,感觉到安定明正在试图缓慢翻身,不禁嘟囔道:“你还没睡着啊。”
他听出了邱归话音里压下的哈欠,停下了动作,不动声色地把被子往对方身上移了点。“吵醒你了?”借着台灯的暖光,他看见邱归轻轻摇头,稍长的碎发散落在白色枕巾上。
“你……是不是要点着灯才能睡着?”安定明的双眸刹那间闪过一丝讶然,明白了邱归之前种种行为的目的。“有时候点着灯也睡不着。”灯是为自己点的,但心理暗示终究作用有限。
邱归眯起眼,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看清对方的神情,千言万语都梗在喉头,手不自觉地攥紧被单。
这一切都被对方尽收眼底,他于心中叹气一声,又在邱归的手背上拍了拍,解放了其手下抓着的被单。“你说过,‘人人都可以说自己不幸,却不能在前面加上个最字’。所以没关系的。”
安定明眼中的真意如有实质般包裹在他身上,让邱归觉得两人间的氛围顷刻改变,闷声自嘲道:“这儿就有个比你还惨的人。”
第26章
安定明轻笑出声,“那么,我祝你明天也好,后天也罢,反正总有一天会过上没有阴影的生活。”
邱归闻言,并不作答,只是呼吸渐渐变得绵长,甚至半夜又从对方那里无意识地抢走了一截棉被。
邱归第二天因为生物钟而早早醒来,身边的床单却已没了温度,自己的衣服被放在了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快速穿戴整齐后,房间门板被轻叩了几下。“进来吧。”
安定明推门而入,得到他的许可后,大步流星地走到窗前一把掀开窗帘,暖阳柔和的光线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邱归抬手作势感受阳光的温暖,冲回头的安定明笑道:“看,今天就是个好天气。”
在被扶着去完成洗漱后,邱归在饭厅见到了安定明早起的成果——打包好的豆浆、包子、油条、鸡蛋……“在我平时常去的店里打包的,我觉得味道还行。”邱归过惯了啃白面馒头的生活,被这波“满汉全席”早餐的操作秀到了。
“味道是其次,不过我们中午应该不用再吃饭了。”邱归嘴里塞着包子,口齿不清地说着。安定明看着他鼓起的一边腮帮子,挑眉道:“是吗?今天中午还有炖排骨呢。”
接收到对方发光的视线,安定明不禁忍笑,“我相信你的胃。”“当然。”
邱归在被扶着走进学校的时候,自然有大批视线落在他身上,但又因为顾忌安定明的存在而若无其事地移开。
好不容易到了教室,邱归刚刚落座,就看到了桌上摆着的笔记本和一些作业题集。
文亦走了过来,告诉邱归这是班主任嘱咐他整理的,为了让邱归别有压力,好好养伤。
邱归侧过头去还想问问昨天他去医院之后班上的情况,后桌的某人却在这时递上了保温杯和感冒药。
“邱归啊,你还想问我什么?”
“不了,我嗓子疼,不能多说,先吃药了。”
第24章 前晦
安定明原先还担心坐在第一排的他会因为状态不佳而被老师抓包,结果一上午过去了,邱归只留给自己一个挺直的背影,自己倒是因为看得出神而频频收到老师的眼神示意。
他心虚地把视线移回到书本上,昨晚难得有几个小时的深度睡眠,不能浪费了这大好的精力,毕竟先提出一起前行的人可是他啊。
他好不容易能在课间保持清醒,站起来正欲找邱归搭话,却发现对方把眼镜盒敞开放在桌边,阖眸昏睡。
盒子底下还垫着一张泛黄的旧照,不过中间被硬生生剪掉了一部分,只能看清左侧的女人和被剪掉面容的男人手中抱着的小孩。
安定明不加细看,就猜出这是邱归早已破碎的家庭。他收回视线,邱归单薄的脊背还在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着,安定明抬脚欲行,又转身替对方关严了窗户。
虽然在很多时候,两人都避开了彼此的过去,但近来安定明欲发执着地认定邱归心中仍存有对世俗家庭的向往。
这样一个对自身苦难容忍度极高的人,却喜欢在和他人的亲密关系上豪赌,输了他也不会坠入谷底,他会草草包扎伤口,又在经历无数次腐烂后将它剜去。
认识到这一点的安定明此刻心中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如果能有幸进入赌局的话,希望自己永远不会是赢家。
很显然,这样的念头源于他的潜意识,安定明在两人的情感上终于有了模糊的认识,却没有惊觉暧昧的暗生。情感从不给模糊以机会,暧昧是在夜间糜烂的罂粟。
正午,安定明在食堂涌动的人潮中成功找出了放着加热后营养餐的饭盒,他一面加急往回跑,一面又稳稳护住饭盒,生怕饭菜受了颠簸。
邱归安坐在椅子上,落叶哗啦的响声让他把视线投向窗外,恰巧就撞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少年在奔跑时无暇顾及裹挟着枯叶迎面而来的秋风,却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手中的饭盒上。
邱归维持着在窗边观望的姿势,直到视线里再无随少年奔跑而扬起的落叶,然后他拿出了那许久未碰的随笔集。
“吃饭了,写什么呢。”“马上,难得有灵感。”邱归头也不抬地回答,安定明趁机扒拉了两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又把饭盒放在自己桌上,取出一层层冒着热气的食物。
大概过了十分钟,当邱归心满意足地停笔时,转头就看见了“侍立”在一旁的安定明。
“我急着写东西,你怎么不先吃?”“刚刚跑了一段路,歇会儿。”
邱归的笔在指间灵活转动,闻言语气也跟着轻快道:“好吧,反正我给过你抢菜的机会了。”
“我想看看你刚才写的东西。”安定明一边说着这话,一边把最后一块排骨让给了对方。
“随便,不过我好久没写了,之前的剧情你还记得吗?”安定明从书页里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分明写着“你也知道”四个大字,邱归心虚地摸了摸鼻头。
待他喝完昨夜剩的安贝梨汤,对方已经“拜读”多时了,那认真的侧脸落在他眼中,令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脸上的温度。
是了,笔下所写会反应作者的情感状态,融入现实的悸动,他更是完全复制了自己的心理活动。
但不知怎的,邱归并不怕对方察觉,即使他还会反复咀嚼生活来逃避迅速变质的感情。
“你最近感情描写越发细腻了,不像之前被我说了后就只顾着走剧情。”安定明眼中露出赞许神色,“怎么,最近开始琢磨情感问题了?”他开玩笑似的抛出这句话,却见邱归微微侧头,眼神复杂。
第27章
安定明嘴角的笑止住了,他突然想起两人游学旅行分别那晚的对话和邱归认真挺拔的身影,他知道对方也燃起了对未来的渴望,想与自己并肩而行,可他隐约感觉,两人之间的羁绊不止这些。
邱归压下了自己的表达欲,神色如常地答道:“只是想让主角的人设更饱满而已。”
安定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就在这场对视中,邱归便明白,自己的伪装已被拆穿。
“等会儿吃了药再睡午觉。”
安定明轻声留下这句话后,端着饭盒去了洗手台,他的感觉没错。
邱归拿出安定明准备好的保温杯,服完药后趴在桌上等待,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应该等待什么,那注定是无望的。
至少在药物完全蚕食清醒之前,他没有等到。
两人下午也没有太多交流,坐在前桌的邱归看不到身后人的神情,在脑海中思考着各种可能,在后桌安定明的眼里,邱归的脊背还是那般挺立着,让他伸出的手望而却步。
晚自习前的教室又变得喧闹起来,他们各捧着一碗从外面打包来的鱼片粥,喝上一口瞬间驱散了心头寒意。
“其实……我想和你谈谈。”邱归试探着开口,在这一刹那,他忘记了生活中的所有烂事,但对方仍然记得。
“阿归,可以等你伤好之后再说吗?”安定明垂眸,他不希望邱归的感情受到了这件事的影响,也不愿在这个无力的年纪辜负一个人。
但感情原本就产生于细枝末节的积累,又如何能只归结到一件事情上?
邱归轻咬着下唇,“也好。”
安定明借着台灯的光确认对方已然熟睡,这才熄灯下床,走到阳台拨通了电话。
被电子音处理过的嘈杂迫不及待地蹦入耳中,他只听见电话那头的安平晦“啧”了一声,显然忙于找一处方便接电话的地方。
“这个点不睡觉给我打电话,明天想逃课?”安平晦的语气谈不上有多好,话语里掩不住他的烦躁。
“我跟你回去见爸妈。”安平晦正蹲在包间外抽烟,闻言漫不经心地掸去烟灰,“这时候想起表孝心了……现在用不着你,不要回去给爸妈添堵了。”
安定明没有在这样的语气下退缩,很快就从中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哥。”
安平晦摁灭了还剩一半的华子,又腾出一只手来整理衣领,脸色极差地往包房里走,“生意场上的事小孩儿就别管了,我到处去拉关系你也帮不上忙。”
听着电话对面沉默了良久,安平晦最终还是说了句软话:“你就安心继续当你的少爷,我最近真没时间管你。”一阵忙音传来,安定明直接掐断了电话。
第25章 结契
他从阳台走回客厅,又瘫在沙发上用手背蒙住双眼,重重吐出一口气,那种被外界推搡的感觉再次上涌。
这些天他一直挣扎于此,向家里摊牌自己今后的打算是安定明准备迈出的第一步。
在这个离社会还尚有一段距离的年纪,他身如飞蓬,对自己都无法作出承诺,更不求得到家里的理解。
安定明只是想得一个成全,让他能成为真正的飞蓬,至于其他,他来不及想,纵使想了,也承担不起。
这样的想法从很早之前就开始深深束缚着他,以至于他一次次地错过情感生长的过程,走入了一个死局。
打在手背上的灯光被部分阴影遮盖,他猛地拿开手,睁眼所见是坐在一旁的邱归。
对方摘了眼镜,那双轮廓线条干净的眸子带着寒亮,安定明仿佛能从中看见自己的颓态。
“我没有见过这样的你。”邱归吐出的话语和他的那双眼睛相得益彰,也延长了缄默。
安定明坐起身,两手分别撑在膝头,放弃般地开口:“在你眼中,我是什么样的?”
沉默久到他又要放弃时,少年轻缓的话语分明传入他的耳中:“我看到的,只有前进的背影。”
邱归继续自顾自地说道:“我们都为彼此共情过,却永远无法真正感同身受,但我也因此明白了不一样的东西。”
安定明的视线包裹着他,这样的认知鼓励着他继续说了下去。“在此之前,我从未与人交过心,不论姿态如何,我总归有口气在。我可以活在泥潭里,但也不拒绝能有更好的境况,这还是一种浑浑噩噩。”
邱归的平静刺痛了安定明的眼睛,对方却像是夙愿终了般朝他浅笑,接着说道:“其实我是个做事很随心所欲的人,也不爱深究原因,因为我已经不怕再失去什么了,自然也不想遮掩什么。你所说的不被束缚的独立,也只是阶段性的结果,但到那个时候,我们才真正有资格谈论未来,所以这条路,我希望我们能殊途同归。”
言尽于此,邱归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坐姿,如释重负地等待着身旁人的回答。
“阿归,我不能承诺什么。”邱归听罢,深深看了他一眼,那是未言的所有,是最大限度的包容。
“我时常感到无力,这让我忽略了很多。我其实没有一腔孤勇,却妄图追逐热烈,而我的胆怯又让我明白我什么都给不了。”
“我可以轻易许诺,逞一时畅快,但你值得更好的,而不是一个迟钝的懦夫。”
安定明避开他的眼睛,窒息感压迫着咽喉,每当人们把现实撕开,总是血淋淋的一片。
第28章
“如果你没有挪开视线,我也许就已经相信你要和我分道扬镳。”邱归的语气中有着前所未有的笃定,“我说了想与你殊途同归,却也不想亲手创造殊途。”
“今夜之前,我想象过无数个结局,到头来,竟还是带着自私的不甘,甚至忘了自己还在泥潭里。”
他轻轻闭眼,再次睁开时已经收敛了所有,却依然凝视着安定明,“谢谢,至少你没有觉得对你怀有这种感情的我是不可理喻的。现在,你可以第二次拒绝我了。”
对方依旧没有回头,邱归沉默着起身,留住了客厅中的昏黄一片。
安定明并非以沉默逃避,而是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犹豫,作出这种决定,说是出于无感未免自欺欺人。
自作聪明的残忍,这种感觉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剖开心来看看,那上面根本就没有“殊途”二字。
自己究竟是如何看待两人间的感情的?经常容易陷入自我漩涡的他,下意识就选择了所谓常人的做法,以为是站在对方角度的考量,现下又沉不住这颗心,这无疑是心盲。
他的确还缺乏勇气,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无力让他忽视了自己的许多情感,也未能独善其身。不是委曲求全,而是早已沦陷,否认这点才是对自己无能的最大逃避。
他又枯坐了半刻钟,这已足够让他认清,清白之年的热烈,应当有着能包容世俗的坚韧。
邱归依旧留着床头那盏灯,听见推门声时呼吸也没有乱上分毫,来人没有直接睡下,而是坐在了靠他这侧的床沿。
邱归知道他看出自己并未入眠,却还是背对着安定明。
“我追求自由,最初是为了逃离家庭,但面对前路迷蒙,我感受到了自己的无力。于是我不愿意去多想缺乏把握的事,这反倒成了更深的束缚。”
他停顿了一下,“现在想来,我追求自由,也是为了能留住我的渴望,而不是无力注视着它的消逝。我方才说的话也是真的,我不值得,因为在我心里,其实一直妄想着能在一无所有的时候拥有你。”
“阿归。”安定明就在邱归逐渐颤抖的眼神中,轻轻拥住了他。
邱归慢慢把手覆上他的臂膀,声音却不见丝毫颤抖:“你知道吗?当我第一次看清这种感情的时候,害怕的不是世俗不容,而是自己一无所有,却又变得贪得无厌。”
“所以我理解你的顾虑,你不必如此,我已自私了一次,这就够了。”
安定明抚上了邱归的发尾,“是我唐突,不求无怨。我该向你道歉,因为我不能免俗,又要自私一次。”
邱归低头一看,自己和他已是十指相扣,又听得耳畔细语:“愿同归。”
夜色默许了沉沦,毕竟他们还未行至岔口,需要青涩这块垫脚石,但无论怎样,他们踏过了无疾而终。
我不用日月形容你,
我要将你比作风,
骤雨初歇,
我就看见了你。
“定明,我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嗯?”
“其实我不爱吃橘子。”
“我记住了。”
第26章 浅热
隆冬时分的白昼也困顿起来,往往早上到校的时候,天才刚刚擦亮,就连一贯精神好的邱归也经不住地想打哈欠。
但教室里不乏奋笔疾书之辈,笔落在纸上“沙沙”的声响让人听着也不由得心慌起来。
邻桌的文亦刚从补作业的欲仙欲死中解脱出来,却发现身旁的邱归也在草稿本上演算着数学公式,“邱归,你脚还没好,老师不是给你的作业开了‘绿灯’吗?”
邱归头也不转地回答:“我成绩还差的远呢,现在松了就更起不来了。”文亦看他投入颇深,也不再自讨没趣,只是心里纳闷儿:这人和安定明好了之后怎么一学起来就像打了鸡血一样?
文亦把脖子缩了回去,可是还支着耳朵,往常一贯还在伏桌酣眠的安定明抱着一摞卷子姗姗来迟,他听见邱归热情招呼对方的声音:“你来得正好,咱们来对下数学答案。”“我就放在抽屉里,以后你要看直接拿就好。”
然后两人就开始围绕题目展开讨论,文亦这才彻底歇了偷听的念头,顿觉自己也需要一个学习搭子。
所以他自然没有发现,虽然他们的对话无比正经,手却慢慢交叠在了一起。
两人就题目达成一致意见后,安定明又用另一只手甩了甩分量不菲的一大摞白卷。“这是你受伤后还没来得及写的卷子。”
邱归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面容几番扭曲后挤出了一个苦笑,“好,我写。”现实很骨感,道路遥且艰,总之,大不了就是一死嘛。
他正这样想着,自己的手背突然又被捏了一下。一层皮的触感能有多好,邱归如是腹谤道,却听得身边人轻言:“我陪你一道,别想不开。”
邱归作势要去掐安定明的虎口,语气轻快了不少:“我可是要和你一道走的人,你且看着吧。”
他侧头时眸光微闪,神采飞扬,安定明在怔愣间收回视线,扬起唇角。
无论这所学校烂成什么样子,也不敢不重视全市的期末统考,邱归明显感觉最近发下来的卷子质量跟之前的比起来,档次都提升了不少,题型也有了创新的元素。
这再次让他学时恨晚,又不免联想,这也许是重点高中学生在高一时就能轻而易举获取的资料。
第29章
但他很快就把这种焦虑抛于脑后,自己现在需要的是踏实,毕竟无法做到完全摒除外界事物影响,所以更应该让所做的每一点发挥最大价值,这样得到的结果也不会太差。
冬日的天光每每都在雾霾的混沌中挣扎,但当邱归偶尔抬头望向窗外时,总能看见那一抹亮色。
一个人如果可以专心投入一件事,身体上的疼痛仿佛也不复存在,除了行动依旧不便外,邱归没有放任自己再在伤痛上分出心神。
自己并不偏科,只是每一科单拎出来都还处于乏善可陈的阶段,不过这次的期末统考他心里稍稍有了底,找到方向后,需要的就是时间。
邱归微微侧头,余光瞥见了安定明埋身卷海的模样,看来他也和自己抱有同样的想法。
“伤好之后,你还去守摊吗?”说这话的时候,安定明正稳稳背着邱归往家走,邱归的手环在他脖子上。
“不去了。”
“……还是之前那个,我不能知道的原因吗?”安定明眉间隐有郁气,邱归感受到了他脊背的僵硬。
“不是,这次是我自己的原因,或者说,是我们的原因。”邱归安抚般地拍着他的左肩,又将脸凑近他耳畔道:“以后的晚上我都陪你学习,少爷开心吗?”
安定明不答,待他快速走出几步后,邱归才发现他耳尖攀上了一抹薄红。
邱归见好就收,继续安分地趴在他背上,心里却想着伤好之后要了断的事情。到那个时候,自己就能真正对安定明做到毫无隐瞒了。
夜色见证着他们奋笔疾书的模样,两人在饭厅里相对而坐,和白日在学校前后而坐的感觉相差无几。
冥思苦想时难免坐姿不端,在这种状态下,余光仅能瞥见对面人执笔的手。
表皮因为隆冬的干燥而显出粗糙的纹路,指尖又无一不是冻得通红,但他们仍在默默坚持,这是一种无言的默契。
不过从那天以后,安定明就搬来了一部暖风机。
“定明,你以前上的学校是什么样的?”两人刚刚对完试卷答案,邱归就抛出了这样的问题。“是可以提供很多平台和资源的地方,不乏天赋型选手与名师队伍,但我不喜欢这样的氛围。”
“也是,现在怕是没有能让人喜欢的中学了。”邱归试想了一下安定明的身家背景,这些必然也多多少少渗透进了他的学校生活。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安定明现在已不再太避讳自己的过去,却想挖掘邱归更深层的想法。
“没怎么,学累了,想要你给画个大饼。”
邱归目露笑意,宽慰了他紧绷的心情,于是安定明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拨弄对方的额发,又在邱归额上画下一个圈。
察觉到他的企图,邱归屏住了呼吸,然后捉住那只未来得及退场的手,用唇去触碰那皮肤略有些粗粝的手背。
“要记得抹护手霜啊。”
“你……别碰了。”安定明简直拿这人无法,却也没抽手而去,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和他僵持着。
邱归自认是知分寸的人,点到即止。正欲松手时,整个人被猛地一拉,上半身就这么直接贴上了桌,两人的距离不过数指之间。
喔嚯,好像有点玩脱了,邱归内心警铃大作,可现实中的他甚至还挑着一边眉。
这副模样倒是令安定明怔愣一瞬,而为了防止再度被反客为主,他直接摘掉了邱归的眼镜,用手遮住对方的眉眼,然后在方才画圈的位置印下一吻。
唇也是干燥的,但温热的柔软会长久黏附在上,形成烙印。
眼前人轻轻颤动的睫毛扫在手心,回应着亲吻,当安定明撤回手后,他看见了邱归眼中的一片茫然。他难得忍着笑意唤道:“阿归。”
邱归摸索着戴回眼镜,一副吃瘪的表情,又在对方灼灼的目光之下靠着桌子直起身,扶着墙往回走,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安定明正欲上前搀扶,却听得前面人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还要记得涂唇膏。”
身后之人果不其然僵住了伸出的手,背对着他的邱归露出了一个有些恶劣的笑容。
第27章 了断
还有半个月就是期末统考,邱归暂时还没想着要好高骛远地去挑战难题,他现在要做的是确保拿够中档题的分。
理科思维要求能举一反三,经过一段时期的摸索,邱归已经能做到准确“识题”,遇到题目不至于毫无思路,心里有底的同时又为拿下题目增添了筹码。这样下来,他终于能抽出心思来减少过失性丢分。
和邱归先从知识点入手的方法不同,安定明习惯专项训练,在做题中寻找手感,顺带回顾知识点。
如此一来,对知识点的理解重点会更为深刻,也能少走弯路,精简做题方法。
至于语文、英语这两门在理科班沦为“豆芽科”的主科,两人还是每天挤出一点时间来进行基础积累,尤其是英语单词3500,简直是一生之敌。
邱归现在走路已经不需要有人搀扶,只是还不甚灵便,于是他决定在期末考之前回砖楼看看,如果能遇上邱敏的话,也能看她是否做出了了结。
至于什么时候搬回去的问题,他选择暂时搁置。
“定明,你在楼下等我吧,我很快就下来。”邱归隐藏了自己心中的顾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
第30章
安定明目送他一瘸一拐地消失在楼道口,心下的不安突然放大。
屋子里还维持着离开时的模样,但茶几上自己留给邱敏的纸条不见了。看来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遭遇,不过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她都和那个男人呆在一起吧,邱归心想。
他着手简单打扫了客厅,又细心规整了女人房间里的布置,以便她能随时回来。
忙完这一切的他正欲离开,屋外突然传来了拧门的声音,喝得酩酊大醉的她刚刚进门就吐了一地,眼泪晕花了她满面的浓妆。
“姑姑!”邱归扶着她坐下,又去清理一地狼籍。“他对你做了什么?”邱归几乎抑制不住自己话语里的怒意。
女人却摇摇头,开口时声音颤抖:“我……怀孕了。你知道吗?当初那男的找小三的理由就是我生不出孩子,可是你看,我能生的,不是我的问题!”
说到最后,她的声调骤然拔高,邱归在她眼中看到了癫狂。“但是,他不想要这个孩子,怎么会呢?”
她激动地抓住邱归的衣袖,“这世上怎么会有男的不想要亲生孩子的呢?”
邱归看着她情急之下扭曲的面庞,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这就是世俗,这就是现实。
“您想留下这个孩子吗?”他尽量让语气平稳,又温和地与她对视。
“我已经和他断了,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说什么也要生下来!”
当听到“第一个”这三个字时,邱归的心里猛地抽痛了一瞬,刚想忍住这种刺痛安慰她睡下,却被女人质问道:“这不是那男的之前在我眼皮子底下送给你的眼镜吗?我明明叫你扔掉了!”邱归缓缓把眼镜摘下,捏在手里。
“太贵了,我舍不得扔,但一直没戴过,旧眼镜摔坏了我这才戴上应个急。”
女人怨毒地瞪着他,扬手扇了他一耳光,“他送你一副眼镜你的心就跟着跑了是吧?放心,以后还轮不到你给他养老送终!”
邱归站在原地发愣,左脸上火辣辣的痛钻进心头。刚上高中的某天清晨,自己在砖楼下遇见了那个男人,五年岁月可以让姑姑的眼角生出细纹,却独独宽容了男人的脸。男人借着他考上高中的事寒暄,又塞给他那副眼镜。
邱归疯狂推拒着,直到男人拿出了那张照片,打起了感情牌。邱归猜到了他的用意,眼下更是经姑姑之口确定,只是当初的自己还是收下了。
想到这,他突然很想把捏在手心的眼镜摔个粉碎。
安定明久等无果,正打算上楼察看时,邱归一瘸一拐的身影便再次出现在楼道口。
他一抬头,就对上了安定明的视线,从对方怔愣进而转怒的眼神中得知了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么狼狈。
他轻轻摇头,把食指放在唇上,“回去之后,我会告诉你全部,现在的话,我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
在他决然的目光下,安定明最后还是颔首妥协了。
邱归又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抽了一沓钱出来,塞给他,“我可能,要长期叨扰你了。”
安定明被那抹红所刺激,他不由分说地要塞回去,两人拉扯间,钱散落了一地。
安定明制止了邱归弯腰的动作,沉默地捡回钞票,又听见头顶压抑已久的嗓音:“抱歉,我不想这样的。”
安定明把信封重新塞进他怀中,又替他擦去将落未落的眼泪,“我们回家再说,好吗?”
明晃晃的灯火隔了一层车窗,又隔着眼前弥漫的水雾,最后落在邱归眼底的只有晕黄。
他知道身后之人正注视着自己的背影,却迟迟不愿转身,只是加快整理破碎的心绪。
今天之后,他就真的只能向前,再无退路。
待视线重归清明,他终于成功向安定明展示了自己眼中的释然,即使左脸还带着依旧触目惊心的红肿。
这一幕让安定明的心情更加郁塞,堵住喉头的窒息感让头脑产生阵阵裂痛。
他再次感受到了安定明怀抱的温度,落在耳畔的闷声带着隐忍的哽咽:“我承诺,不会再让你痛了。”
邱归在无言间回抱住对方。
安定明让他坐在沙发上,好替他敷上热毛巾。又见邱归欲言又止,宽慰道:“说话时牵动嘴角会痛,过段时间再说吧。”
“没关系,我已经不是很在意了。况且这是之前答应过你的,我也不想对你有所隐瞒。”
饶是这样,安定明还是听出了他说话时的小心翼翼,却没再阻止话头。
邱归在尽力用旁观者的视角简述事实,他已经把情绪控制得够好了,但共情的悲哀还是萦绕在此间。
“我不会让它毁掉我的明天,所以,就这样吧。”
第28章 并肩
他拿下毛巾,用手去试探性地触碰左脸,察觉到对方牢牢锁定的视线,他勾唇时不再避讳脸上的伤痛,“你该为我高兴的,定明。”
“不,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真正高兴的。”
闻言,邱归深深看了对方一眼,人生如意之事,他终于也得了一二。
文亦还没来得及恭喜邱归脚伤将愈,便又见他带着口罩来上学,“你之前重感冒不是才好吗?”
邱归故作沉重地摇摇头,“学习搞垮了我的身体。”
这话怎么让他听出了一种痛并快乐着的意味,文亦忍下心中的恶寒,正色道:“那可不可以让我来继承你写完的作业?”
第31章
邱归:“……唔!”想笑又扯到了嘴角。这下子引起了文亦的怀疑,“我听着你这声音没问题啊,你不会是去拔了牙吧,让我看看!”
邱归可不愿让他来摘口罩,识时务地交出了作业,毕竟这人成绩不差,估计今天想偷个懒。
“你这么高看我的作业啊?”邱归撑着右腮,百无聊赖地看着在早自习奋笔疾书的文亦。
“这怎么能叫高看呢,邱归同学。你的努力我可是都看在眼里。”文亦还特意停笔,用两根手指对着自己眼睛,再指向邱归。
邱归见状挑眉,“我看你是挑软柿子捏,还专挑安定明不在的时候。”“也不能这么说吧,虽然我是有点虚火他。”
文亦把借鉴完的练习册扔还给他,还夸张地用双手奉上一袋五香瓜子。“这是孝敬您的。”
见他心安理得地收了瓜子,文亦这才话锋一转,“不过我确实不太想找他在的时候和你搭话。”
邱归哑然失笑,“那是因为你对他持有色眼镜。”
“不不不,有时候我余光不小心瞟到,他那眼神简直要把你盯穿了。”
邱归身形一顿,很快就神色如常道:“不予置评,非要说的话就是你太闲了。”
文亦虽然觉得奇怪,但真没往那方面去想,索性顺坡下驴:“是是是,不过有没有一种可能,安定明是怕你学得太多超过他?”
邱归表情复杂,却见安定明从楼梯口走了进来,于是止住了话头。文亦也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开始寻找被他糟蹋得像腌菜一样的教材。
安定明就在这诡异的沉默中坐了下来,看见了邱归桌上的瓜子,用眼神向他询问。
“没什么,助人为乐的谢礼而已。”安定明没有追问,只是若有所思地瞥了文亦一眼。邱归不知道这人心里又憋了什么,强迫自己专心于书本。
当他余光终于转向邻座时,文亦给他做了个“加油”的动作,看样子是希望他在学业上早日超过安定明。邱归彻底放松下来,冲他无所谓地耸肩,又用口型说了句“谢谢。”
当他的脚伤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两人就会在天气晴朗时把吃饭的地点定在花坛边,这也是他们难得不必避讳旁人的时候。
“所以今天早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安定明的刨根问底在自己的意料之中,邱归咽下一口饭菜,才不慌不忙地答道:“因为某人太沉不住气,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连旁人都看出来了。”
果然,他这一句下去,就把对方呛得脸红。
“我是无所谓的,左右也看不见背后,不过你的前程原来是看出来的吗?”这话带上了三分认真的味道,邱归也只是提醒他收敛,便打算就此揭过不提。
却不料对方端着一副思虑良久的模样,也是认真答道:“习惯了。”
真诚,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威力的武器。邱归一边给噎着的自己顺气一边如是想到。
安定明见状,心里暗暗地松了口气,自己根本不在意旁人的看法,他更担心的是邱归的状态,他不希望再见到邱归把刀子默默往肚子里咽。
“你放心,我会改的。”见这人从头到尾都是这副认真的态度,邱归突然想起,安定明一向是看往远处的。“算了,这样也挺好的,年轻人,不该太老成。”
他看向安定明时眸光澄澈,但安定明知道,他这是真正对过去释怀了。
距离期末考还有几天时,班上原本一心向学的氛围又活跃起来,谨遵了大考大玩的原则。邱归同安定明一道,让自己保持在不松不紧的状态,以求获得最佳的应试体验。
到了这个复习阶段,需要的不再是知识点的回顾,而是做题手感的训练。
邱归不会花大把的时间去钻研本就缺乏把握的难题,依旧把重点放在中档题上,并且他感觉在这种学习方法下,自己的思维渐入佳境。
“阿归。”听见身后人的呼喊,邱归下意识答道:“你要找我对答案吗?”
安定明忍俊不禁,“不是,来给你画大饼。我考完期末就成年了,你寒假有什么想去玩的地方吗?”
“既然你是寿星,当然要去你想去的地方。不过,没想到你比我小了三个月,看来让你叫声哥哥也没占你便宜。”
邱归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他总是习惯了这样打趣安定明。“九月份吗?”“嗯,就开学后几天的事,不过每年也没什么好庆祝的,生日在没在上学期间也无所谓。”
这是实话,比起自己,他说不定还更在乎安定明的生日。
确认他眼里真的无一丝伤感情绪后,安定明沉吟片刻,随后道:“我知道了。”
“嗯?你知道什么了?”邱归觉得自己最近越来越跟不上这人跳跃的话题了。“知道要想前程,要专心备考。”
这话听着怪怪的,邱归以为对方觉得自己被忽略了,于是安慰道:“高三之后的假期就要在补课中度过了,所以你是应该去好好想想这个生日要做什么,我陪你就是了。”“好。”
安定明似是心情很好一般眯起眼睛,邱归却有一种被对方视线包裹的感觉,这下总该有点盼头了吧。
第29章 前夜
虽然之前无论是老师,还是自己,都对题目进行过预测,但当真正坐在考场答题时,对题目的感受又是不一样的。
选择填空题模棱两可,缺少把握,放在后面的大题仅能写出点过程。这就是要向高三靠拢的水平,也是邱归第一次认真直面的考试。
第32章
他能保证自己备考的态度端正,却不得不承认期末统考对他的打击颇深。幸而邱归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甚至还能宽慰一下考完后面如土色的文亦。
因为他明白了,高考前任何一次考试的分数都不必在意,重要的是查漏补缺。
安定明站在考场外等着邱归,他考完后的状态虽也不佳,到底看着还算是心中有数。
见邱归也从考试的打击中走了出来,才稍稍舒展了眉头,又帮他理了理额前碎发。
“别急着对答案了。”“是是是,我可没忘记要给你祝寿。”邱归变戏法般地掏出一张百元大钞,财大气粗地塞进他手心,“拿去,随便花!”
安定明这次倒是没拒绝,嘴角始终噙着一抹笑意,“先回家。”回家有惊喜,这句话他忍住了,没说出口。
安定明原先还以为安平晦会在自己生日的时候回来,因为自己每次联系安平晦的时候,对方虽然听着依旧忙碌,但感觉境况较之前好了不少。
于是他才放下心来,想在过年的时候向家里摊牌自己以后的想法,到时候,自己无法插手的风波应该就归于平息了。
不过安平晦前几天主动联系他,说今年的生日只能留他一人过了,安定明在隐隐失落的同时又松了口气,他还不知道如何掩饰和邱归的事。
他不求得到家里人的认可,只是想要拥有维护这段关系的资本,所以,他更加不能停下脚步。
邱归还没来得及在玄关处换鞋,就被安定明拉到了原先作为杂物间的房门前,里面的杂物被尽数收拾干净,靠窗的位置摆上了足够容纳两个人的书桌。
最吸引人眼球的还是在桌边伫立着的实木书柜,能透过玻璃柜门看清的上半部分被分为三层,每一层都满满当当码放着尚未开封的新书。
虽然置办得匆忙,但也看得出是花了心思挑选的。
邱归满怀期待地拉开下半部分的实木柜门,然后看到了塞满两层的……教辅资料。
“你可真是闷声不响干大事。”“就是在上周午休的时候,我征用了一下你的自行车。”邱归想起来自己是给过这人备用钥匙的。
“本来想带你去新华书店现场挑的,怕你不要。”不知道安定明所指的书还是教辅,邱归佯装惊讶,“我们之前不是向来只有却之不恭的道理吗?你未免也太高看我了。”
确实,安定明心想,只要有机会,邱归真的想把大半个书店买下来。
“算了,和你相比我送什么都寒酸,但你记着,只要我邱归还有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你。”这可比一百块钱值钱多了。
“嗯,我记下了。”虽然面上不显,但勾住他的手彰显了安定明此刻的心情,邱归慢慢回握住对方,双方脉搏的跳动似乎也达到了同一频率。
“这么多书,我怕是看到高中毕业也看不完。”
“它们始终是你的,我替你留着。”
“可我喜新厌旧,到时候怕是急着要去钻大学的图书馆。”
“你不会的。”
安定明话音刚落,就感觉自己的虎口又被对方掐了一下,邱归浅笑道:“对,就是要对我有这种信心。”
最后两人也没去外面下馆子,安定明知道邱归在努力压抑自己想冲进书房通宵阅读的欲望,于是简单煮了两碗长寿面,给邱归的那碗放了两大勺熟油辣子。
“这辣味儿挺正啊。”“那是我哥自己摸索着炒出来的。”见邱归差点掉了筷子,安定明不以为然地解释道:“爸妈也是让他去体验过生活的,不然他现在也不会这么收敛。”
“你其实很喜欢他。”安定明沉默半晌,“他的确很护着家里人,即使是在他不理解你的情况下。”
这是实话,也是兄弟俩关系的症结所在,安平晦其实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他。
不想自己随心一言触及了对方的痛处,邱归顿时食不知味,连带着也没了看书的心情。
索性安定明并没有被这种情绪囚禁太久,邱归等他处理好情绪后才继续同他插科打诨,却深刻认识到,人有些时候不是光独善其身就行的。
“你不喜欢生日蛋糕?”收拾好碗筷后,两人坐在沙发上,邱归突然想起少了吹蜡烛许愿的环节,明明是成人礼,却显得过于简单。
“以前每年生日都会被要求吃下一大块,太腻了。”
得到这般一本正经的回答,邱归思忖片刻,“还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因为他早就知道了安定明真正的愿望,能做的也只是提前锦上添花罢了。
安定明似乎也被他这股劲儿感染了,装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
“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自由。”“这个……我恐怕现在做不到。”邱归面露无奈,这人画大饼上瘾了是吧,越画越抽象。
但是,安定明确实没想让自己为他做什么,邱归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这样的认知。
安定明显然没把邱归的为难放在心上,对他来说,两个人之间的一点一滴已经弥足珍贵,不需要什么轰轰烈烈,他想要的是细水长流。
在这个瞬间,邱归也心有所感般对上了他逐渐柔和的眼神,传递给彼此一种笃定:这辈子,还会上演无数次这样的对视。
如此想来,逐渐缩短的距离也显得理所当然,原先的青涩被唇舌相触时的热度催化,又蒸腾于深沉。
第33章
不知是不是因为浅尝辄止的敏感,在交换呼吸间,邱归突然感觉到了被人窥探般的禁忌。
一番温存过后,邱归在沙发上心无旁骛地投身书海,安定明则挨坐于他身侧,手里拿着单词本。
暖风机吹出的热浪让这方居室融于温情,以至突兀响起的电话铃声都没改变这样的氛围。
第30章 生变
“谁这么晚了还特意找你?”
面对询问,安定明很自觉地把来电人怼到他眼前,“是我哥,我去阳台和他说。”
邱归不觉有他,毕竟他也不想掺和兄弟之间要说的体己话。他甚至还在安定明离开后,心安理得地霸占了整个暖风机。
那通电话很简短,像是仅作通知,然后邱归的眼前就掠过了安定明风风火火的身影,“我去我哥那儿一趟,你早点休息。”紧接着便是沉闷的关门声。
邱归心头突然收紧一瞬,明明暖风机仍在运作,关门时钻入室内的凉风还是让他的后背攀上了彻骨的寒意。
等待的时间被不安的猜测无限延长,正因为记住了安定明的颓态,所以更加明白其身上背负着的枷锁,但他也只能在被动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当开门声再次响起,时间已经在邱归心头忐忑不安地走过了两个多钟头,再度见到对方的身影竟让他有些恍惚。
而安定明也显然有些错愕,像是没意识到邱归会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枯坐了半天。
回想起方才和安平晦的谈话内容,这更加坚定了他的决心,于是他尽量平静地开口:“我和我哥去见爸妈了。”
果然,邱归把方才抑制于心的担忧尽数表露在脸上。“那你……和他们?”“放心,他们没有为难我,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快就回来了。”
安定明露出亦真亦假的自嘲神色,继续正色道:“这段时间,我想把自己的想法同他们说清楚,免不了多加接触。之前旅行的计划恐怕要泡汤了,寒假也怕是不能时时与你一道。”
至少在此刻,他脸上的愧疚是真实的。
邱归长呼一口气,“你能和我说这些,就已经足够了,定明,别忘了,我们是要殊途同归的人。”
邱归拥抱住他,连同他仍带着外界风尘的外套,这一动作交付了毫无保留的信任。
在邱归看不到的背后,安定明的指尖微微颤抖,始终不敢抚上那单薄的脊背,他心虚地接受了这个拥抱。
虽然依旧担心,但面对安定明时不时的离开,邱归也不似从前那般疑窦频生。
甚至在要查看期末成绩、正式宣布放假回学校的日子,他也做好了为不能到校的安定明打点一切的准备。
这也在无意之间透露出一个信号,在安定明不在的时候,他必须要做一些同对方有关的事才能安心。
“你今天怎么单飞啊?”文亦的嗓音打破了他周围的低沉氛围,因为这人已经把脑袋凑到了他的成绩单前。
“真不错,听他们说咱班主任都忍不住夸你进步大。”文亦又瞥了一眼安定明的成绩单,继续点评道:“嗯,稳中有进,但我还是更佩服你。”
“谢谢。”邱归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欣喜。
“安定明今天没来,也不影响你为自己高兴啊。”文亦观察他半天了,一上午蔫得像是霜打的茄子。
“你说得对,关心则乱,有些事情自己确实帮不上忙。只是也没法做到十成的高兴。”
文亦听了他的自说自话,语气轻松地开导他:“人生不如意之事,都有十之八九,又怎么能做到十成的高兴呢?”
邱归有些诧异地看向他,唇角的弧度终于有了几分真意。“没想到你会这么说。”
“那只能说明你对我刻板印象太重了。”
这话又让邱归联想到和安定明初识时的对话,一时间五味杂陈,却仍撑着那抹微笑,“毕竟之前我们不熟啊。”
“那你现在知道我是个明白人了吧。”
“你是个明白人的话,为什么还会去和安定明玩牌?”……
两人正尴尬相持着,教室门口又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喊:“邱归,能来办公室帮忙搬一下寒假作业吗?”
循声望去,邱归惊愕地发现这句喊话出自齐莹夕之口。显然对方也是大着胆子喊的,并不敢和他进行太多的视线交流。
他扫了一眼教室里剩下的男生,发现确实只有自己看着比较靠谱,于是未加犹豫就同她出了教室。
邱归虽然身形看着像是营养不良,但好歹身高还是堪堪有一米七二,所以当他微微低头时,就能看到齐莹夕脸上分外纠结的表情。
“没事,其他人是被你刚才的气势震住了。”他以为对方还在为刚才那句不好意思,却不料齐莹夕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直直对上了他的双眼。
“虽然我没有多嘴的立场,但我应该知道安定明为什么没来。”
邱归僵住的表情让她心生退意,却依旧坚持说了下去:“我爸爸刚刚跳槽,上任东家就是他哥哥,这方面我不懂,但听说是因为总部那里出了资金链上的问题,也就是他们父亲的公司。”
邱归深吸了一口气,短短数句话开始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循环。“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可以问一句为什么吗?”
“因为班主任今天在办公室不止一次提到了你对他的担心。”
第34章
她没告诉邱归,自己看到过很多次两人十指相扣的情景。
齐莹夕眼中的歉意仍未褪去,邱归几乎是在刹那间意识到,自己今日的失态是多么明显。
他用冷静下来的语气再次和她道谢,又在寒假作业分发完后迅速离开了学校。
他无法说清自己现在的心情,只有提着的那口气还支持着自己向前。
停在路边的轿车刚刚发动,紧闭的车窗禁锢了残留的烟味,安定明在轰鸣声中缓缓开口:“哥,我还想回去看看。”
他得到的只是安平晦从前视镜内投来的漠然,“回去?在这风口浪尖的时候,你和我一起到爸妈那里才是最安全的。你之前不也说想见他们吗?”
明明是同往常一样的语调,他却听出了不容置喙的意味,慢慢捏紧了双拳。
安平晦熄了车子的火,扭头望去时,安定明已几乎把下唇咬破,眼底也猩红一片。见状,他更加咄咄逼人。
“那里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是男人嘴巴的滋味吗?”
第31章 殊途
安平晦漠然地看着安定明瞬间睁大的瞳孔,“说话啊,你就打算用一声不吭来表达留恋?”
“……你在房子里装了监控,我居然还以为,至少你会对我放心。”
“客厅里一直都有,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见他依旧一副隐忍的模样,安平晦的耐心彻底告罄,“要不是咱爸那边出了问题,这种丑事我能拖到今天来捅破?是,你一直怨我以前混蛋,可我tm再怎么混蛋,也不会去喜欢上一个男的!”
安平晦年少气盛时哪里没混过,也接触过这个圈子里玩得花的人,但无论多少次回想起在监控中看到的那个荒唐场景,太阳穴还是会突突直跳。
“哥,我对他的喜欢无关性别,你不会明白他对我的意义,就像你其实从来没有理解过我一样。”
安平晦眼中的冷然像毒蛇一般缠绕住他的咽喉,让他难以继续说下去,车子就在这时猛地发动窜出,“是,我不明白你想要的自由。可你在中考的时候敢那样做,不也是吃定了家里还能送你进这种高中吗?所以你小子现在根本没有资格来给我扯这些。”
汽车绝尘而去,车上陷入了久久的缄默,直到安平晦对超他车的越野司机爆了第三句粗口后,才听见安定明低沉的嗓音:“哥,不要为难他。”
他尝到舌尖的血腥味,自己这么快就要失约了。
安平晦狞然一笑,“我只管得着我家里的人,其他外人都与我无关。”
当邱归终于赶到屋门外时,入眼便是一地杂乱,自己的东西被尽数扔了出去。
他顾不上这些,想用安定明给的备用钥匙开门,几番转动无果让他明白锁芯已经被人更换。
邱归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默息了数秒。
“砰!砰!砰!”砸门用力之大,让他的指关节处都蹭破了皮。
发泄完后,邱归背靠着门坐下,他不觉得这是安定明的手笔,但他还是希望能打开那扇门,能看到安定明从门里走出来。
邱归整理自己东西的动作缓慢又机械,而逐渐急促的呼吸声表露了他迫切离去的想法。
这层楼没有其他住户,自己今日所为不会沦为谈资,所以只有他自己能记住这种无望,记住这硬生生的殊途。
砖房楼的窄居不出意料已经被搬空,她早已投奔娘家去了。
邱归默然地重新把自己的东西一一归位,巨大的苦涩在喉间炸开,也连带着模糊了视线。
在这时,他发现茶几下还有一个没来得及搬走的纸箱,于是便想打开看看是不是邱敏还留下了什么东西。
只见箱底静静躺着一个密封严实的信封,比之前那个还要鼓鼓囊囊,表面用圆珠笔写着四个大字“留给邱归”。
他用钥匙划开了封条,里面装着的赫然是一大叠红色钞票。
邱归跪坐在地,不再抑制眸中的眼泪,喃喃道:“再见了,敏姐姐。”
高中生的假期都很短暂,虽然这也已足够对人生轨迹产生影响,但无论以何种方式度过,他们依然还是一群前路未明的少年。
所以新学期的氛围没有太多的改变,后座空出的位置由细碎的谈资填补,反正最后还是空无一物。
邱归翻出了在假期里被“蹂躏”得形如腌菜的教辅资料,习惯性地想去撩拨一下后脑勺的发丝,却记起自己已剪短了头发。
风就在此时卷起书页的边角,用其裹挟着的温度告诉他一切已时过境迁。
所幸在别人眼中,他的存在感一直很低,所以他不必被迫进行一些表面社交,只管守着书本过活。
直到有除了文亦之外的男生来主动找他搭话,班主任看待自己的眼神逐渐温和时,邱归才发现还是有什么东西改变了,譬如他不会再想着去习惯他人了。
随时间流逝不断改变的还有公告成绩栏黑板上的名字,即使无法达到顶端,他的名次也从来没有后退过。
他还再次去尝试了篮球,虽然一开始因为爆发力不足只能当替补,但他却凭着打球时的那股子耐劲儿真正被班上其他男生所接纳了。
初夏的热浪如期而至时,他第一次穿着白色背心,在跑道上迎着众人的目光接过棒冲刺,播音台上齐莹夕代表本班所念的加油稿里,很大一部分都是他的手笔。
第35章
在即将进入高三的六月里,学校大礼堂裹着红幕布的舞台上,摘下眼镜的他穿着向文亦借来的白衬衫,同其他人一起唱着《海阔天空》。
八月夏末,高三补课时的某天黄昏,就连文亦都忘了邱归曾和安定明是那般亲密时,提早返校的文亦却看见空荡的教室里,残阳的阴影被拉得老长,而邱归正伏在安定明以前的那张桌上酣眠。
纵使文亦不清楚内情,也在这个瞬间明白,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或者说放下过。
邱归摸着稍长的发丝,想了想即将势微的暑气,还是没有将它剪短,这样的长度和去年相差无几。
邱归看着窗玻璃映出的虚影,倍感恍惚,但和去年比,他的面颊更瘦削了些,眼下的青黑更重了些,要走的路也更长了些。
其实他在运动会的时候会禁不住去幻想安定明适合哪些项目,自己要怎么为他写加油稿;他站在舞台上认真歌唱但眼前模糊一片时,真的很想知道安定明会怎么唱出那句“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他还想在仲夏夜晚的时候再和安定明去一次清涧沟,两人在山上露营时候不一定要看到满天的繁星,却一定要枕着蝉鸣入睡。
他想过很多,可他和安定明之间只有一个不完整的秋冬。
时间过了很久,久到已经又是一个春天,不知道已经经历了第几次诊断性考试时,文亦在某天突然对他说:“我害怕你的笑容都是假的。”
邱归这才更加明白,这样的他,总归还是缺了一块。
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好像本来是想笑着反驳来着,最后却酸涩了眼眶。
第32章 难渡
到了停课自主复习的时候,人人都开始畅想未来各奔东西的日子,发出去的同学录一张又一张,然后把最后的句号留在了高考考场上。
邱归收到的同学录多到出乎他的意料,他想来想去,还是在给齐莹夕的同学录上写下了希望她能更加自信的祝愿。
文亦没让邱归给他写同学录,只是偷偷拿出翻盖手机,歪着身子和邱归合了个影。
但到了真正拍毕业照的时候,所有的兴奋与期待也只剩下了淡淡的伤感,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穿上那被嫌弃过无数次的校服。
每个人眼底都写着认真,邱归站在最边上,还是在心里为安定明预留了一个位置。
他面对镜头,终于真切地笑了。
去学校查分的那个晚上,邱归的心里也是平静的,高考结果算是正常发挥,让他后来捡漏去了一所中流一本的中文系。
当高考出分时的烟花在耳畔炸响,一切尘埃落定,他望着漫天火光,冥冥之中,竟然会觉得自己和安定明在看着同一片夜空。
他们分别的时光已经远远多于相处的时间,安定明甚至还是带着谎言与他告别的,但在无数个渴望触碰的日子里,过往感情的每一个毛孔都被仔细放大。
不过从始至终,他都没想过要停止向前,这一次,是为了他自己。
为了节约财力物力,邱归留在了本省读大学,高考假的时候他去超市点过货,去饭馆端过盘子,还去当过网管。
这些地方是不缺临时工的,尤其是邱归这种只做几个月的大学生,所以开出的工资自然被压得很低。
他明白这样的潜规则,也没有多加抱怨,左右先熬过这段时间,多赚点学费和生活费。
九月开学的时候,邱归背着布包,提着一个大编织袋,在客车上被挤站着两个多小时才到了大学。
结果到后来才发现,自己和齐莹夕还是校友,而文亦的大学只和他们隔了半个城,于是三人毕业多年也还有着联系。
他更没想到齐莹夕通过了学生会的面试,还在助贷部帮自己争取到了补助名额,但那时候的措施还不够完善,补助金和奖学金即使能拿到也是杯水车薪。
不过他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人,这么多年也还是扛了过来。
大学确实是一个新的开始,向尚且青涩的少年们展露了更多的世间百态,给了又一次选择人生的机会。
邱归印象最深的是老校区坐落在榕树边的图书馆,再次习惯独自一人后,他总喜欢没课的时候去那打发时间。
坐在图书馆二楼的窗边,风会沙沙翻动书页,阳光分割着文字,久未动笔的文思就会活跃起来,那是他为数不多的鲜活时刻。
写作课的老师都很赏识邱归,却也指出他笔下的文字充满迷茫,邱归也一直知道原因,因为他是无根之人。
于是他鲜少写情爱,因为读来无魂。
邱归从大一开始就习惯了假期留校,甚至有几次过年都没回去过。齐莹夕往往会给他带一些家里的年礼,而文亦还邀请过他跟着自己一起回家过年。他仔细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果断拒绝。
邱归每年会在大年三十和初一的晚上去大学城的一家餐馆吃饺子,因为是家庭经营,所以老板全家都在店里吃年夜饭。
他往往会在天色刚擦黑的时候离开,不打扰一家人团圆,也不想让自己心里更加难受。
他那时虽然要时时为生计发愁,可也获得了更丰富的人生体验,坦而言之,当广阔的未来真正在自己面前展开,激动绝对是夹杂在惶恐中的。
在与其他大学生相比起来过于单调的日子里,他越来越不想去迎合他人,现在的他只有在独处时才是真实的,和在那人面前一样。
第36章
但当那人的面容在记忆里越来越模糊,邱归开始怀疑当初的真实。
如果安定明能再次站在他面前,自己恐怕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再战考研失利后,他四处投递平平无奇的简历,干过许多薪资微薄的文字类工作。
其中时间最久的是做编辑,这是离邱归理想职业最近的时刻,他还和自己带过作者中最有名的一个成了至交。
那是个叫林卿许的女作家,总是用她细腻的笔触写出治愈人心的文字。但邱归觉得自己在整个职业生涯里也没帮上对方什么忙,反倒是林卿许在成名后对他帮助有加。
只是有些感情,他注定了没办法回应。
邱归本就觉得自己同寻常大学生相比少了些清澈,现在最后的一点懵懂也终于被现实尽数磨去。
人们年少时所喜欢谈论的那些万千光影,似乎也被尘世带走了,只剩下了麻木。
他习惯了无根漂泊,所以在花了几年时间打拼出一些积蓄后就开始辗转各地游历。
这样一过又是数年,走过了十多个省份,手机里的照片和联系人越来越多,他却逐渐找不到真实感,也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当一个人真正拥有独立时,仍旧在平庸的迷茫里挣扎,这十来年的人和事像是易散的轻烟,而更早的记忆又已模糊不清。
兜兜转转,还是在无根漂泊。
于是他在一个西南城市停留下来,托着朋友的关系盘下两层楼的店面开了个书店,还把二楼改成了他收集二手书的生活间。
不知为何,来他这寻找旧书的人更多,虽然条件有限,许多客人只能站着捧读,以至于他们出店时总是揉着脖子,但邱归却很欣赏他们的这种热爱。
在这个人们饱受生活节奏压迫的时代,不是谁都有心去发掘他开在巷道深处的这家小店的。
到了周末的时候,一些背着书包的中学生也会来他这看“闲书”,他不会和客人有过多的交谈,但熟客们都知道他的好性情。
而有的误打误撞进来的生面孔,还会猜测邱归是来店里打工的学生,因为他的样貌和上学那会儿相差无几,岁月只是让他的心上蒙了尘。
当他们偶尔留到深夜将闭店时,这种猜测便随着邱归倚门吐出的烟雾一起消失了。
第33章 故人
他的时间仿佛在此处停止了,每当他翻阅着通讯录里许久未联系的名字,就会感叹自己和他们共同话题的缺失。
三十岁,已经不再清白,自然同他们缘分将尽。
看着认识的人分分合合,逐渐成家,这种问题邱归不是没想过,他还是不愿去找个人凑合过日子。
没车没房的他,也抗不住世俗的柴米油盐、一地鸡毛。
也有可能,是年少时的那根刺还没拔出来。
初夏的黄昏里,邱归挽起衬衫的袖口,提早关上店门。
去散步的想法纯属是心血来潮,他出了巷口,穿过人群熙攘的商业街,朝越来越冷清的街区走去,毕竟热闹总是让他觉得格格不入。
又经过十多分钟的脚程,河岸送来的凉风终于让他有了一丝快意,栈道上与他擦肩而过的大多是中老年夫妇,他们不爱城里的热闹,因为已经有了自己的热闹。
邱归发现自己也不排斥这样的生活,兀自摇摇头,走了同他们相反方向的路。
悠扬的歌声从河对岸传来,隔着一段河,他看到了卖唱歌手在路灯下拉长的影子。
邱归走过半座桥,驻足倾听,年轻的嗓音却唱着十几年前的老歌,又因为隔着不少距离而让人真切感受到了那段岁月的遥远。
他突然就想起了学生时代夜市上卖的唱片,也想起了小百灵。
于是他慢慢靠近,掏出钱夹,一只手却比他更快地往吉他包里扔了一张百元钞票。
他倏地抬眼,“即使再见面,成熟地表演,不如不见……”歌者并没有停止歌唱,只是用眼神向来人表示感谢。
邱归的动作彻底僵住了,“你……”
安定明收回手,没有出声,平静地和他对视。
邱归发觉那张脸的线条更加硬朗,少年时眉眼的英气有了岁月独到的沉淀。
十二年过去了,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大学毕业八年,高中毕业十一年,分别的时间是相处时间的四十多倍。
穿着白衬衫的邱归,看上去还像个学生,连身形都和那时相差无几。这样的想法在安定明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不再属于少年人的手,无声自嘲,静静等待着邱归的后话。
“要一起走走么?”邱归的语气意外地冷静。“嗯,我的车停在对面,待会送你回去。”
他们并肩走着,邱归在侧头时看见了对方发间夹杂的白发,发皱的西装外套上还有掩不住的烟味。
“你过得很不好。”邱归轻声道。
“那你呢?”
邱归无所谓地一耸肩,“我也一样。”
他们又在沉默中走出一截路,身后的歌声渐渐听不见了,夜风也降不下头脑此时的温度,情绪就这样一点点地被带出来,但却没有一个人能再次开口。
“你就没有想问的吗?”为邱归打开车门时,安定明突然道。
“我没办法替十二年前的我问你。”邱归用平淡的语气配着苦笑,“而且我今天也不想叙旧。”
第37章
安定明垂眸,“那我们还算是朋友吗?”
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
几天后的傍晚,邱归隔着烟气看着守候在店门外的安定明。常服压不住他的沉稳,邱归夹着烟头,如是想道。
“你是来找我叙旧的吗?”他掸了掸烟灰,神情坦然,自重逢之后,安定明就没在他的眼里看到过挣扎。
“不,我来为一个故人接风洗尘。”安定明的双眸一瞬不眨地直视着他,邱归突然有了种被禁锢的错觉。
他唇角轻弯,“你的车还停在巷子外面吧,我可不想让你带张罚单回去。”
邱归正眼打量了下这辆白色suv,不太懂车的他,也能看出这车没个五六十万拿不下来,确实是自己一辈子都无法肖想的。
但在这座城市里,它并不少见,不然自己也不会记得这么清。
“我今天买了晕车贴,你要用吗?”邱归拒绝了他递过来的药盒,“谢谢,我现在已经不大晕车了。”
车载音乐又在播放着华语经典,倒是让两个人的心绪在缄默中相连,因为他们现在可以谈论的只有曾经。
邱归坐在后座,盯着前视镜,状似无意地开口:“开车不能喝酒,正好免得家里人担心。”
安定明眸色渐深,“那这会成为你不喝酒的理由吗?”
“不会,我喝酒向来只看对象。”
“我家里没别人。”
邱归拢紧了放在膝上的手,“可你要开车。”
安定明带他进了一家茶餐厅的雅座,先要了一壶普洱并几笼蒸点。
“刚来这不久,只知道这一家味道好的。”安定明看出了邱归对他在西南地区抛弃川菜馆的不解。
邱归摆摆手,“你是知道我口味的人,你后来点的那几道融了川味的菜我瞧着就不错。”
话一出口,他又觉得过于自然,好像他们真是老友重逢。
“我没忘,你最爱吃辣。”
“那你忘了什么?”
邱归觉得这家店上菜过于慢了。
“什么都没忘。”
“是忘不了,还是不敢忘?”
安定明终于从发问的他眼中捕捉到了一丝闪动,“都有。”
“荒唐。”
这话没什么重量,正巧撞上这幕的服务员还是目不斜视地开始上菜。
“吃菜。”安定明把合他口味的菜推了过去,自己却干喝着茶。
邱归每样夹了一点到碗里,然后就搁了箸。
“你想从哪儿开始回忆?”
安定明正要动筷的手一顿,自嘲道:“不管从哪儿开始都像是在卖惨。”
“难怪你说是来接风洗尘的。”邱归带过了这个话题,对于现在的他们而言,把这些全部说开,又是想求个什么结果呢。
“你在东南呆过挺长时间的吧。”对方的目光再次停留在自己脸上,邱归摊手道:“这个是我猜的,你以前不是这个口味。”
“十多年了,变的也不差这一处……我在那儿呆过几年,上个月才刚回来。”
“空气太潮了,我只在那儿旅游时住过一段时间。”邱归开始认真地回忆,那是自己旅途后期去的地方,他那时已经不再执着人与人的羁绊,所以尽管在脑海里翻来覆去,找到的还是只有一些自然见闻。
第34章 相持
“你回来多久了?”安定明突然问他。
“也许有一年半了?哈,我现在不太在意时间。”
邱归扶了下镜框,这话他说得真心实意,明明过了三十岁之后,时间该过得越来越快的。
安定明又叫了一份干炒牛河,并不介意邱归故作玩笑的说法,只是替他添了茶。
“时间过得太慢了,慢得我不得不在意它。”
邱归将对方说这话时的颓然尽收眼底,咽下一口肠粉,他觉得里面的叉烧有些发腻。
“是啊,这么多年,想来还是昏昏噩噩。你不得自由,我阴影缠身。”
邱归觉得如果自己喝的是酒的话,现在已经醉了。
安定明抿唇不语,这也是邱归预料之中的反应。
“定明,你来得正好,再晚一点,我就记不清你的模样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和安定明对上视线。
“不过也没关系,你还是忘了吧。”
邱归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离开了雅间,也带走了账单。
安定明枯坐良久,慢慢吃完那盘已经凉透了的炒牛河。
火星随着烟气缓缓消失在夜色深处,无星无月,路灯昏黄的光芒仍吸引了不少飞虫。
邱归披着那件外套,在灯下叼着烟,目睹那辆白色suv绝尘而去。
他在这天晚上梦到了东南,那里有戏剧性回升的气温和永远耀眼的绿色,有不同于西南地区只要人躲进阴影处就会收敛的炎热,还有不知归处的风。
正因为他在那里时是个看客,才会把这些记得如此深刻。
邱归在梦境里想起了自己最后去的地方——榕州,那也是齐莹夕安家的地方。
她后来去了东南攻读金融系硕士,最后也留在了那离故乡两千多公里的城市,干上了经理的位置,前几年和一个公务员结了婚,还有了个三岁的女儿。
他去顺路拜访齐莹夕的时候,刚上幼儿园的小家伙还会嘴甜地叫他哥哥,于是他乐呵呵地封了个大红包给她。
第38章
在外十多年的岁月让齐莹夕的眼中有了坚毅,更有了棱角,邱归简直无法将她与高中时的模样联系在一起了。
后来这一家三口一起送他去机场,他还记得齐莹夕在候机大厅对他说,邱归,你这么好的人,一定要幸福啊。
最后又开导他,人生只有几十年,真真该随心。
可他没有心。
晨起洗漱的时候,邱归看着镜中布满血丝的双眸,吐出一口郁气,他真是越来越无欲无求了。
下楼点货,上架,开门营业。做完这一切的他又开始挑删手机里的照片,毕竟工作日的早晨不会有多少来这儿的闲人。
全都是些风景照,他这人不喜欢自拍,也不太会挑摄影角度。看起来将就的照片还是得益于手机的高像素。
邱归轻嗤一声,旁人怕是也不会像自己一样,在正值挣钱的“大好光阴”跑了十几个省份去旅游。
无欲无求是真的,松快也是真的。
他白天不会在店里抽烟,此时却有点犯瘾,于是含了块薄荷糖。
文亦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听着他有点口齿不清,便调侃道:“大早上就想抽烟了?”
“是啊,快来给我送包华子。”
两人大半年没联系了,上次见面还是他刚回西南的时候,左右无论时隔多久,相处模式也还是那样。
“非必要不联系,一联系就来找我要份子钱。”
“那我今晚上请你喝酒,来吗?”
邱归偏头夹着手机,在抽屉里翻找着红包封皮,却怎么也找不到诸如“百年好合”字样的红包。
“要结婚的人不去陪老婆还来找我喝酒……诶,红包要‘大吉大利’可以吗?”
“随便你,又不想来当伴郎,钱给到位了就行。”
邱归真想让对方看见自己的白眼,“那你难得到我这儿来一趟,我今晚可得把你喝垮。”
所谓的喝垮,就是邱归在吃烧烤的时候要了半打纯生,就着文亦提来的一瓶在酒铺里打的一百一斤的粮食酒混着喝。
“我想通了,把你吃垮可能更容易些。”邱归叫人烤了半面的菜单,准备好好挤兑挤兑这个准新郎。
文亦不以为然地瞄了一眼账单,大手一挥,极为豪横地说:“这是婚前最后的放纵,婚后就得上交财产了。”
“……我觉得你说这话看起来挺幸福的。”“对啊,我老婆可比我会理财,她管钱,我放心。”“喔。”
邱归不自在地灌了口酒,这人身上的光芒实在是太刺眼了。
“对了,感情史的话我想等到你婚礼的时候再听。”
文亦没听出话外之音,“那我给你看看照片?”
邱归好奇地凑过去,心想这是个怎样的女强人,却见照片上的女孩笑得含蓄温婉,一看就是属于白月光的那种类型。
“看着和你挺般配的,真好。”
这话说得文亦很受用,几乎到了傻乐的程度,吹过几瓶酒后,翻出手机相册里的婚纱照,说是要给他好好展示下两人的夫妻相。
邱归一面无奈附和,一面又真心为他高兴,毕竟两人认识了这么多年,受过他诸多关照,邱归当然希望文亦能够得到幸福。
到后来,文亦喝到半醉时,又要来和他勾肩搭背。“说真的,这么多年了,我就没见过你和谁有多亲热过。”
邱归拍拍他的肩膀,“行了啊,催婚催到我头上来了。”
文亦自言自语道:“你是不是还忘不了安定明?”
他在半醉间看到了邱归眼中闪过的愕然,心想自己没猜错。
想当初自己也没觉出那两人之间有什么,还是高中快毕业时齐莹夕提点他的,因为她曾目睹过他们在校门外十指相扣。
如此想来,安定明转学后,邱归的种种表现便都可以理解了。
文亦一开始是有点惊讶,仔细想过后便不觉得这有什么违背世俗的,人生在世,就是要有些去他妈的劲头,既然再怎么努力依然会有那么多无法实现的遗憾,那为什么不从心呢?
何况自己在不知情的时候见证过他们最美好的模样,也希望邱归能获得真正的幸福。
只是十二年过去了,怕是再浓烈的感情都变成了年轮,这一点,想必邱归也是明白的。
第35章 拉扯
“坦白说,我不知道。”借着醉意,邱归终于说了出来。
“我前几天遇见他了,昨天还和他吃了顿饭。”
文亦比刚才的邱归还惊讶,酒都醒了大半,“那你们……”
“他不会再来找我了。”
“是因为你们把一切真相都说开了?”邱归一口气灌了大半瓶酒,现在脑子里“嗡嗡”地响。“没有说开。”
“那你这还是给他留了机会啊。”
他看了文亦一眼,笑了,“不如说是给自己留了体面。”
文亦被这笑刺得生疼,还没从这痛中缓过来,对方就已收敛起笑容。
“一开始是我主动的,是我说要和他殊途同归。我们那时候都想要一个有彼此的未来,可这个约定到底没有实现。”
他摘下眼镜,以手遮面,“其实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怪过他,从来没有。只是我越来越不知道自己心里想要什么。”
邱归能接受自己继续无欲无求地活过后半辈子,却无法设想再去纠结一场情爱,他想要的,已经不是纯粹的情感了。
第39章
“不是你不想要,是你不敢再去要什么。”
文亦的眼里分明有着醉意,却让邱归看出了一丝清明。
“也许你说的对。我得过且过,一事无成,只有一点自由,也要不起什么。”
文亦摇头,“你还是需要点时间想明白,不过,无论你最后做出了怎样的决定,让自己舒服些吧。”
文亦去结账时又打包了些烤串说要带回家给老婆,邱归帮他叫了代驾,自己慢慢沿着来时路走回去,散散酒气。
这酒后劲有些上头,幸好离得不远,不然他怕是撑不住要直接睡倒在大街上。
他一路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暂时脱离了那些纷纷扰扰,待他跌跌撞撞走到巷口时,借着路灯的光看见自己的铺子前站了个人。
邱归走近几步,开始眯着眼打量来人。
“你喝醉了。”
这是安定明的声音,他第一反应就是转身离去,却直接绊倒在了店前的台阶上,一时半会竟然爬不起来了。
邱归听着安定明急切地询问他的痛感,又检查着他的伤势,最后发现他磕破了一边膝盖,并不影响走路,只是因为酒劲才起不来了。
邱归坐在安定明的车后座,车门半开,安定明去了对面的药店。
他想这人学聪明了,知道把车停到车位上再去等人。
他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同时还不忘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今天二十多度的天,自己穿着短裤,也不怕蹭着伤口。
安定明回来的时候,他还是配合着直起身,对方一手提着塑料袋,一手捏着个纸杯,里面的水还冒着热汽。
“拿好,先把醒酒药吃了。”
安定明把药一粒粒拆出来,放在他手心里,示意他吞下,再拿出刚买的康复新液,半蹲着用棉签给他膝盖上药。
即使膝盖上药时偶尔会传来刺痛,但邱归吃了药就开始立竿见影地犯困,对方上药的手法很细致,让他没什么不舒服的。
他困得渐渐拿不住纸杯,一只手替他接了过去,又把他慢慢放躺在后座,还从后备箱拿出一个软枕垫在他脑后。
若是他还醒着,定会察觉到对方的视线正一寸一寸地扫过他的肌肤,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被锁定了。
待邱归的呼吸逐渐绵长,安定明半跪下去,执起他的左手,贴近自己脸的同时在手腕处印下一吻。然后餍足般地呢喃道:“阿归……”
邱归醒来的时候不出意外地带着宿醉后的头痛,他足足用了半分钟来盯着这个陌生的天花板,终于反应过来这里应该是安定明的居所。
床下有双临时准备的拖鞋,大得有些不合脚。
他下床后,看着等身镜前的自己,身上裹着白色的睡袍,眼睛里的血丝似乎没那么重了。
根据身体的干爽程度来看,安定明应该帮自己擦洗过了,难为对方照顾他这个醉鬼。
盯着自己身上崭新的睡袍,一种复杂的情绪后知后觉地将他包裹,自己昨晚上真够狼狈的,现下怕是要纠缠得更乱了。
他推门而出,刚好撞见了端着早餐正欲敲门的安定明。
“你醒了,我去给你找衣服穿。”
“……麻烦你了。”
邱归抬眼就能看见自己的衣服还挂在阳台外,显然是昨天晚上洗的。
早餐被放在了床头柜上,是一碗皮蛋瘦肉粥并两个炸春卷,瞧着倒让人挺有食欲的。邱归准备洗漱穿衣后,再端去饭厅解决。
安定明比他高出一截,四舍五入算是有一米八,对方临时准备的衣服裤子尺码倒也没大多少,邱归穿着合身,就是觉得有些显老。
他一面收拾自己,一面开始打量这个房间的布置,能看出这里是客卧,没用什么心思,配合主体装修风格随便简装了一下。
这样的认知让他松了口气。
待他端着早饭去饭厅时,安定明像是专门坐在那里等他,和他一样配置的早饭还一口未动。
“坐下吃吧。”
“好。”
邱归多少有些尴尬,只得闷声吃饭。
粥的调味做得极好,激出了食材的本味,炸春卷有些凉了,还是不改其口感的酥脆,尤其是再配上馅里脆弹的虾仁和鲜嫩的卷心菜丝。
趁对方起身去添粥时,他才偷偷看向厨房,里面的一应用具还是崭新的。
即使安定明刚搬来不久,也不该新成这副模样,看来对方是真不常在家吃饭。
邱归吃完放下筷子,走进厨房准备清洗碗筷,安定明只让他放进洗碗机,又给他倒了杯现打的豆浆。
他一看时间,已经九点一刻了,自己作为个体户一天不开门做生意没关系,却也没见这个上班族要赶着去公司。
“昨天出差去了,今天休假。”安定明挽起袖口,说这话的时候正背对着他用丝瓜布洗锅。
“那你好好度假,我先走了,衣服会洗干净还给你的。”邱归说着,就要去阳台收自己的衣服,夏天东西干得快,还有些润的衣服拿回去继续晒也没关系。
安定明没有阻止,隔着水流声,邱归听见他说:“从小区出去要人脸识别,我待会儿开车送你回去。”
第36章 转机
他端坐在沙发上,安定明重新给他涂了一遍药水,目光却逐渐定在了他脚踝上的旧疤上。
邱归总觉得对方那眼神是想上手去摸,不自在地把脚往后缩,却被他的手抓住了,那只手的虎口处有一条狰狞的长疤。
第40章
似乎是知道邱归被那条疤痕震慑到了,安定明轻声道:“我不碰,你别动。”
皮肤直接相触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因为穿着短裤,邱归能清楚看到自己小腿上绷起的青筋,热度从脚踝开始扩散,让他无比惶然。
“天气这么热,就不贴创口贴了,注意不要沾水。”安定明一本正经地叮嘱完后,慢慢撤回了手。
“知道了,所以现在可以送我回去了吗?”邱归走到玄关处换好了鞋袜,冷冷开口。
安定明带他在地下车库东弯西绕才找到那辆suv,“你这车位买得够远的。”“嗯,省钱。”
邱归突然意识到,这么远的距离,昨晚安定明是怎么把他弄回去的,答案不言而喻,非背即抱。
想到这一层,他的情绪又因为尴尬缓和下来,告诉自己说话不能太绝。身旁这人的情绪变化被安定明尽收眼底,面上却不显山露水,仍主动为他打开了车门。
从城北到城南,十几公里,他们可以说很多话,也可以一直沉默。
邱归望着越来越远的小区大门,真切感慨道:“这房子通透,又不临街,你的眼光还是那么好。”
“嗯,但我想重新装修一下。”
“怎么说?”
“太没人气儿了,而且还是卖家之前装修的。”
“这哪是装修的问题,以后家里有人自然就好了。”
邱归不禁失笑,不过这房子的确不像是有人住的地。
安定明看着还真接受了他的吐槽,“你说得对。”
他默默住了嘴,彼此都想起了学生时期的那段同居时光,一个念头突然在邱归的脑海中闪现,不知道安定明现在还会不会留着一盏灯睡觉。
“你和家里现在还好吗?”邱归终于还是问出了这句话。“嗯。”“那就好。”邱归在无意之间松了口气,继续道:“为什么回来了?”
“调职升迁,也想故地重游。”他从这话中听出了一种执念,心头发梗,嘴上依旧开着玩笑:“怕不是莼鲈之思?”
安定明直视着他,“是为了弥补年少时的遗憾。”
话题兜兜转转还是绕回了这里,邱归却没了那晚的决绝,只是呆坐半晌,颓然地望向窗外。
安定明把车子停在了昨天的车位上,邱归找出钥匙打开了玻璃门上的锁,“你不回去吗?”身后人的尾随让他狐疑。
“我还没进店里看过。”
“请便,我上楼换个衣服。”木制楼梯“吱呀”作响的声音回荡在耳畔,安定明收回视线,静立在柜台前。
柜台上的笔记本电脑旁摆了几盆小绿植,复古花纹墙纸上全是读者留下的各色便利贴。
一楼都是些新书,分门别类地规放在四个书架上。店里最左边的柜子所陈列的全是些文具用品,而靠近楼梯的那面墙上挂着用于出售的球拍和跳绳,面向店外的那一侧还学奶茶店做了一张悬空小长桌,旁边摆着几张高脚凳。
如果有人推门,挂在门把手上的风铃就会响起,譬如现在。
一个提着行李箱的女孩挤了进来,她穿着豆绿色的碎花吊带裙,搭着白色短外褂,一手还扶着头上米黄色的遮阳帽,像是刚刚从海边度假归来。
她先扫视了店里一圈,未果后才把视线放在了安定明身上,冲他笑道:“你是来买书的吧,老板不在,你按上面贴的价格扫码付就好了。”说着还把付款码摆在了他眼前。
“我是来等他的。”安定明朝二楼一扬下巴,却见女孩一愣,随即嘟囔道:“怪不得打电话不接……”
就在这时,她捏着的手机开始疯狂震动,安定明看见显示的来电人是“当归”。
“喂?我就在你楼下,别打电话了。”女孩还没给邱归说话的机会就挂了电话,又听得楼上“噔噔噔”的下楼声,邱归重新换了一身t恤短裤,急得甚至没带眼镜。
“卿许,你怎么直接来店里了?”
“因为你忙得不接我电话呗。”林卿许在柜台后的躺椅上坐下,看得出来对这里非常熟悉。
邱归转头朝安定明轻声解释道:“她是我房东。”他也顾不上再去注意安定明的神情变化,只是颇为头疼道:“你一下飞机就来这了?行李都还没放。”
“我来看看你嘛,顺便中午想找个饭搭子去吃火锅。”
邱归捏着眉心,“改天吧,我这两天在外面吃得太勤了。你酒店订在哪?我给你叫车。”
林卿许腾地站起来,不情不愿地报了个地址,感受到安定明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时,她对邱归俏皮一笑,“你还是不带眼镜更显嫩,明明早就做过激光手术了。”
邱归也知道冻龄让自己看上去清澈又愚蠢,所以平日里还是会戴上平光镜。
安定明闻言细看,上扬的眼尾因为邱归一贯以来的平和眼神而削去了几分恣意,当他笑起来时,眼周最后的一点凌厉也消失殆尽了。
“叮铃!”风铃摇曳的声音再度响起,邱归望着她的背影轻叹一声,回身询问:“你要喝点什么吗?”“白水就好。”
见对方明显心不在焉,邱归还是往纸杯里加了几片用蜂蜜腌过的柠檬片,“想问就问,我没什么不能说的。”
“你去过很多地方吗?”邱归没料到他会先问这个,沉吟片刻后答道:“嗯,跑过大半个中国吧。”
第41章
“真好,是该多出去看看。”
安定明轻轻颔首,邱归看他一副长者的姿态,不禁反驳道:“你都不知道我是去干嘛的,就知道好不好了?”
安定明淡淡丢下一句:“只怕你自己也说不出来。”
邱归倏地抬眼,撞进那双幽深的眸子,自己反驳的气焰就熄灭于内里翻涌着的情绪,在这场对视中,他甚至有了能被对方包容一切的错觉。
第37章 夙念
林卿许坐在出租车上,刚下飞机时的雀跃心情荡然无存,脸上浮现出浓烈的怅然。
她叫司机改了方向,开往自己几个月没打扫过的公寓,也不再计较酒店退订的手续费。
她把行李箱靠在玄关处,咳嗽几声就看见了翻涌的灰尘,她却不甚在意,一把掀开沙发的防尘罩躺了下来。
林卿许想起直到自己和邱归第一次见面之前,他们都只在线上联系。那天的她对当时还是个萌新编辑的邱归发泄了一堆的负面情绪,最后说自己不想活了,学生时代原生家庭的破裂让她只能自生自灭,热爱的写作事业却又让她看不到出头之日。
邱归坐了两个小时的客车到达她所在的城市,晚上带她去吃了顿火锅,没让她喝酒,也没说什么多余的话。
他的眼睛里总有着让人信任的光,林卿许那时觉得自己无论说什么都能得到理解,于是她忽略了一点,邱归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提起过自己的曾经。
后来她出版了第一册 书,又请邱归去吃了顿火锅,在两人碰杯庆贺的时候,她觉得邱归的眼神有些奇怪。
她竟然会觉得那里面带着一分艳羡,不过邱归始终尽心尽力,哪怕是在决定辞职的前一天。
所以林卿许时常觉得,如果自己那时再敏锐一点,是不是就会有接触他曾经的机会,是不是就能走进他的内心?
但直到她向邱归表明心意被拒绝的那天,她也没有等来这样的机会。
之后就像初次见面时她倾吐了全部那样,邱归向她讲述了自己的过去,没有任何避讳。
在林卿许对他有过那样的一段感情而面露惊讶的时候,他仍维持着一贯的自若神色,只是眼神中隐约透着难言的悲哀。
邱归辞职数年后,她也踏上了旅途,想通过走遍他的足迹来更加理解他的内心。
事实证明,她不是个洒脱的人,即使再也没有越过界,她还是希望和邱归每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的身边没有别人。
这样自私的感情似乎在今日终于迎来了终结,林卿许从来没有在邱归脸上看过那样的神情,比之前的淡哀还要惊心,叫人不敢直视他的双眸。
她能明显察觉到两人之间纠结的氛围,让人无法插足,是啊,毕竟他们之间曾有过那般美好的青葱岁月。
林卿许最后苦笑了一下,摘下了头顶的遮阳帽,那是她在榕州买的。
“我想知道的,不只是你好不好。”安定明同样用眼神向邱归传递着这个意思,似乎又觉得有点操之过急,他补充道:“抱歉,我有些唐突了。”
邱归移开视线,“我很好,不劳你费心。”
“你说她是你房东?”
“嗯,别轻看人家,进门书架上第一层的书都是她的作品。”
安定明注意到邱归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老父亲般的骄傲,不等他追问,邱归吹去杯沿的热汽,继续道:“我曾经是她的编辑,见证了她的成名过程。”
所有的沧桑都融进了这句话,或许其中还有自己的那份艳羡。
“你现在还在继续写作吗?”邱归垂眸,良久后才言:“没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什么都写不出来,因为想表达的东西自己都没想明白。”
安定明把手搭在了他的左肩,“你总归还是怨我的。”
“或许吧,这么多年,我也不想再纠结了。”
他挣开了安定明的手,纸杯里的热水撒了一地,渗透进了木地板。
对方却在这时捏住了他的双肩, “阿归,我宁愿你纠结不放,你以为我们还有多少个十二年?”
面对安定明突如其来的咄咄逼人,邱归被迫同其对视,眼底还带着细碎的悲戚。
“刚开始的时候,你的影子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只能带着缥缈的期盼逼自己学习。我当然也痛,但我告诉自己这就是殊途,我得先让自己过下去。”
邱归的气息有些不稳,但他坚持说了下去:“后来我终于有了独立选择的机会,然后我发现了自己的天真,在每一个杳无音讯的日子里,真的会让人不敢肖想同归。我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地活着,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
他慢慢抓紧心口,绝望闭眼,他知道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难免自私,安定明也是会痛的啊。
一只手抚上他面颊,拇指在他眼下摩挲的时候,邱归感受到了茧的粗粝,他试探性地睁眼,撞进一泓深沉。
“你终于说出来了。” 安定明声音颤抖,眼眶微微发红,“我也一样啊,明明我们从来都没有排斥过世俗,它还是把我们分开了。在要被我哥带走的时候,我违背了诺言,对你说谎,自以为是地不想你被波及。”
邱归这次没有再避开他的动作,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对方眼尾处的水光,“……所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安定明当年办的并不是转学手续,而是休学。他父亲早年发家致富的时候,多少受了点涉黑背景人士的提携,虽然只能算是底层小弟,但捞钱确实是捞了不少,九几年的时候在牌桌上就是上万的输赢。
第42章
等到后来大环境的严查打击,安父这些年也不动声色地把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在外人看来他只是个趋炎附势的暴发户。
他算盘打得门清,却没想到安平晦又混上了这条道,索性还能遮掩过去。
直到后来上头有人专门要搞他,又逢安定明中考闹了那么一出,于是他把两个儿子一起扔到了外地。
如此这般周旋了几个月,眼见着风波将歇,他把安平晦召了回去,公司却因为项目的产权纠纷再度被推上风口浪尖。
他知道自己这次要栽,可已经有人盯上了他儿子,他至少要把安定明揪出去,这个小儿子是真的毫不知情。于是当年安平晦只是带安定明去了邻省避风头,并没有见到父母。
等到后来公司彻底垮台,安父安母双双入狱,风声渐收。安平晦才放松了对安定明的管辖,让他复了学,孤身一人开始还债。
就算这样,依旧会有寻仇的人,安定明在高考前夕被人堵在巷子里一顿拳打脚踢,差点被废了右手。
在这样黑暗的时刻,他还要日日被自己当时对邱归的谎言所折磨,不过这也成为了他坚持下来的理由。
第38章 跃迁
安定明高考后换了张电话卡,去了千里之外的越州读大学。
他四年里没问家里要过钱,更不想再踏足一步,尤其是在听到安平晦为了还债,去给人家当上门女婿的时候。
他那时刚刚在越州工作,某天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是安平晦打来的。
他直截了当地挂断,然后朝安平晦的账户汇去了所有的钱,告诉对方从此两清。
对方退回了他的钱,从此也没有再联系过他。
在这十二年里,他有大半的时间都在被迫前进,稍有喘息的时间,内心就被强烈的臆想左右。
那是他日思夜想的人啊,他们之间却连一张合照都没有,只有一个吻。
他眼光毒,说话办事周到,却因为缺少人脉一开始被打压了几年。后逢新调任的副总是他的直系学长,这才给了他往上爬的机会。
在应酬场上,他既是哄客户拉项目的说客又是上司的人形挡酒器,还学会了在地块审批上如何去和领导打交道。
一晃数年,白发渐生,安定明坐上了项目组长的位置,没有一天忘记过那个不完整的秋冬。
现在的他拥有了独立,有了世俗所追求的物质,可他同时却觉得一切越来越没意思,这也是他烟瘾最大的时候。
年少时的遗憾会伴随终生,在每一个难眠的夜晚,空虚的思念与日俱增,自己是何等珍视对方,当初伤害他的却又是自己。
安定明曾无数次想象过两人久别重逢的模样,这渐渐成为了一种执念,他在那时一定要竭力才能保持住冷静,因为他要克制自己的累积了十二年的痴念,给对方以同归的信心。
带着这种执念的他无法再像从前那般高负荷地工作,所以安定明选择调离总部,抛弃了一切基础,回到西南想重新开始。
但他从没来过这座城市,放慢节奏的生活反而让他有些不适应,因为孑然一身的自己实在没什么能品味的。
一个寻常的加班夜,他走出公司时已经八点一刻,在等红绿灯的时候思忖半晌,开车转弯去了河边。
河岸两边故作复古的店铺在白日里毫无人气,到了晚上却和夜景灯火融为一体。
夜风替他吹散了一点身上的烟味,身侧走过形形色色的人,在和自己的家人闲话家常。
孤身的他显得格格不入,于是他向人烟更少的桥上走去,那里传来青年悠扬的歌声。
“像我在往日还未抽烟,不知你怎么变迁……”是陈奕迅的《不如不见》。
有个人已经先他一步站在了那里,扔出纸币的时候,安定明习惯性地抬眼,只这一下,他瞳孔骤缩。
十二年过去了,当他看清那张被岁月善待的脸时,才知道什么叫做恍然如梦。
“就是这样。”安定明平静地结束了自己的讲述,全程都没有把视线从邱归脸上移开,不放过对方眸中任何一点情绪变化。
“你说,这算什么啊……”邱归必须要通过眨眼才能抑制住眼底的湿热,他抓住了对方抚在自己面颊上的右手,仔细察看虎口处的长疤。
那明显是一道刀伤,再深一点右手怕是就废了,这还是在高考前受的伤。
安定明露出一个苦中作乐的笑,“我说过的,把全部都说开就像是我在卖惨一样。”
他嘴角的笑容还没收敛,整个人就僵住了,邱归正捧着他的手,沿着那条伤疤细细亲吻着他的皮肉。
心间跨越十二年的悸动与此刻的酥麻感呼应,当两人再次对上视线,就已明白,一切算是真的过去了。
第二日清晨,邱归刷牙的时候顺便瞄了一眼手机,安定明给他发来了几条消息,此前他们的聊天对话框还只有验证消息。
对方给他发了个定位,说是让他下午有空的话去家里搬书。
那是他们十八岁时的共同财富,也是邱归失而复得的归途,昨日情绪的余韵似乎又被勾了起来。
他本想直接回句“好的”,又觉得这样太像甲方和乙方,于是发了个表情包过去,在鲜花簇拥中缓缓升起两个字:“好的”。
邱归看见对方的状态一直处于输入中,最后却什么都没回复,忍俊不禁。
第43章
午后的空气却突然变得闷热潮湿,阴暗的天际透不出一丝光线,豆大的雨点在车顶上溅出水花,顺着车窗纵横行出数道水痕。
密闭的车厢内,陈年的烟味充斥着鼻腔,车鸣声穿透冰冷的玻璃让人顿生烦躁。
眼见着已被围困于车水马龙之中,出租司机有些为难地回望邱归,他默不作声地递过一叠零钞,抖落黑伞上残存的水珠,准备迎接新一轮的骤雨侵袭。
待他到达目的地,裸露在外的脚脖子沾上了些许泥泞,七分裤的裤脚也濡湿地伏在皮肤上,而斜飞的雨丝早已让他的白衬衫贴紧胸口,散发出的阴冷顷刻侵入心间,驱散了暑气的灼热。
原本站在门禁处等着他的安定明快步撑伞走了过来,脱下西装外套披在他的身上,“抱歉,没想到会突然下雨,我的车又被塞在车位里出不来。”
邱归摇头,见对方撑的伞足够容纳两人,收起了黑伞。
安定明牵着他的手过了门禁,邱归被其拉近身侧,对方的身躯阻隔了斜雨。
他看着两人十指相扣的手,觉得此时的安定明还像是那个没拉过人手的毛头小子。
这是国企名下开发的房产,不存在什么产权纠纷,想来安定明也是看重这点才甘愿买了二手的简装房。
一路走来,他们都没遇见其他住户,也没听见装修的声音,邱归渐渐明白这才是安定明相中这里的真正原因,他不喜欢太有人气的地方。
“你会不会觉得这里太冷清了?”邱归感觉到安定明牵着自己的手紧了紧,把自己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
“那是因为之前家里没人。”他满意地看着安定明的耳根渐渐透出薄绯。
穿过大理石砌就的拱形中庭和紫藤萝缠绕着的木制回廊,眼前的房子同外围的高层不同,邻栋的间距更远,又只有六层。
安定明指着其中一栋单元门前的歪脖子树给他看,“就是那栋楼的301。”
“哦,我记住了,歪脖子301。”
“……你记得就好。”
第39章 沉沦
安定明在单元门前的绿化带前抖落了伞上的水珠,将要进电梯门时,邱归制止了他。
邱归蹲下身,用纸为安定明擦去皮鞋上溅到的泥浆,原本披在肩上的外套被他顶在头上,却没遮掩住他眸中的认真。
“好了,回去再刷点鞋油。”邱归起身时,安定明顺道帮他整理了下领口,又把西装外套重新披在他身上,这才不慌不忙地按下楼层键。
“有换的鞋子吗?我把鞋子脱在门外。”邱归不想让自己脚底的泥泞弄脏玄关处的地毯。
“试试这双?你进来换吧,我会弄干净的。”安定明提了双崭新的凉拖鞋过来,邱归穿上正合脚。
“果然,你得穿比我小一码的。”
“你什么时候买的?”
“昨晚。”
这人算盘打得挺响啊,邱归默默吐槽,换了个话题:“现在我可以去看看那些书了吧?”
安定明扔给他一条干毛巾,“先把湿衣服换了。”
书房是由另一个客卧改造而来的,意外地简约,看得出主人并不会在此处阅读。
这里唯一的陈设便是与窗相对的一个实木书柜,分为上下两部分,上半部分的玻璃柜门里透出各色依序分类摆放的书籍,而那个陈旧的纸箱放在最高层,堪堪接近天花板。
对方竟连纸箱都还留存着,邱归心间一片混沌的苦涩,转过身时,发现安定明也带有怀念地凝视着纸箱。
他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踮脚想要触碰那承载两人最后羁绊的纸箱。
安定明上前几步,与他并肩而立,视线往下,便瞥见了他脚踝上的陈年旧疤。
“我来吧。”安定明到底高出他一截,越过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拿走了纸箱,邱归感到自己的头靠在对方肩上,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烟味。
明明已经过去了十二年,在这个瞬间,年少时的青涩心绪似乎卷土重来,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
那也是直到昨天之前,邱归所压抑的情感。
他的双肩微微颤抖,开始蹲下察看纸箱里的书籍,里面大多都已纸张泛黄,却不见霉味,想来是得到了妥善的收藏。
邱归的手一一抚过那些书脊,他今天没戴平光镜,眼中的迷恋更加直观,让安定明为之心惊。
“谢谢你没有丢下它们。”
安定明垂眸,“那我现在去把它们搬到后备箱里。”
邱归无奈道:“不用了,就让它们留在这吧。”他起身走过对方身侧,用小指勾了勾对方的虎口,不出所料地被抓住了手臂。
“什么意思?”
邱归看见他的眼中分明已经有了答案,还是上前一步,在对方的唇角处印下一吻。
“这个意思。”
被摁倒在木地板上的时候,邱归居然还想着自己衣服是新换的,不过很快他又释然了,反正都是安定明的衣服。 。t恤的下半截被撩起,腰背能够直观地感受到地面的凉意,也更加让人无法忽视触碰的热度。
当拇指上的茧带有悸动意义划过他的腰腹时,邱归不可控地漏出一声闷哼,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会有茧?”
趴在他身上的安定明顿了一下,欲言又止,似乎觉得说出来会破坏此时的兴致,但还是如实回答道:“……陪客户打麻将时摸牌摸出来的。”
第44章
邱归眨了眨眼,“你还能继续吗?”
安定明不语,俯身去采撷那抹有些浅淡的绯色,这和以往的单纯相贴不同,他们在交换着彼此未说出口的热度。
短暂的窒息足以带来神经末梢的震颤感,而若即若离的拉扯,是为意乱。
他用指腹拭去了邱归唇上的水光,对方的回应让他的妄念被再度点燃,锁骨处的凹陷给了他唇舌新的去处。
安定明一面动作,一面用余光瞥见了对方无处抓拿的右手,这样的刺激对邱归而言竟然更甚刚才。
他将衣物撩得更高,试探性地磨蹭着两点菱红,伺机转移阵地。
期间偶尔轻重有失,不免让细碎的喘息急不可耐地填满此间欲望。
不过他是个合格的情人,知道如何用刮骨的极乐去弥补一时疏忽给对方带来的疼痛。
温存与狂热会产生割裂感,但最后都变为了享受的养料,是的,他们尚未到达沉沦的漩涡。
当他们之间只剩下了最后一层布料时,安定明感受到自己的脊背被对方的指甲划过,红痕暴露在空气中时显得有些隔靴搔痒。
他低头含住了邱归的耳垂,再用拇指摩挲其脑后的发丝,等待着对方的再度配合。
他安慰道:“不会到最后一步。”
邱归闻言终于放过了一直紧咬着的下唇,“为什么?”
他又堵住了邱归说话所用的媒介,分开时脸上显现出不同于缺氧的薄红,“因为没有辅助工具。”
邱归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差点没撅过去,深吸一口气,“下次不要只记得买拖鞋……算了,你继续吧。”
所幸两人在这种事情上极为契合,很快就找回了状态。
绷直的腿青筋暴起,相触间薄汗淋漓,引来轻颤的不过是最元初的步步释放。
邱归突然明白了退潮时的空虚,瀚海的每一次到访都带着无限缱绻,它的颜色从来都不是透亮的,不然无法容纳那份深沉。
当潮从四面八方翻涌而来,那泛起的层层浪漪是千万次的欲语还休,是攀升到极点的每一次铺垫。
当他们真正相融的时候,抬眼就看见了海天一色。
去浴室里再磨蹭了一阵后,安定明把两人的衣物都扔进了洗衣机,邱归穿戴整齐地躺在沙发上,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呼唤在清洁间刷鞋的安定明,“定明。”
对方隔空遥遥应了一声,片刻后给他端来了一杯温水。
他在对方紧张的视线下一口气灌了半杯,脸色稍有缓和,“我不想吃晚饭了。”
安定明又在他腰下垫了个软枕,尴尬地立在一旁,不敢接话。
邱归被他这样也弄得不好意思起来,毕竟两人十多年前感情最火热的时候,也只是牵牵手,亲了几下。
但又联想到彼此都已经是三十岁的人,做也做到了最后一步,没什么好顾忌的,脸皮还越活越回去了。
第40章 完结章:容归
“坐下吧,和你商量个正事。”他实在看不下去安定明那毛小子的模样,亏他之前还信了这人外表的稳重。
安定明也正色道:“你说。”
“我想了很久,既然选择不再逃避,那就得谈谈未来的打算。你不是说想重装房子吗?我来出这笔钱。”
安定明在两人刚才还难舍难分的时候提过同居的事,却没料到邱归有这种打算。
邱归眸中隐有真挚,“我已经不起再失去一次,所以之前不敢面对。既然你给了我再次同归的信心,我也要拿出诚意来。”
说罢他扯住安定明的领口,再次拉近了两人之间距离,比起亲吻,这更像是一个承诺。
“放心吧,我没车没房,未婚未育,装修的钱还是有的。”怕安定明再犹豫,他又补充道。
“我相信你,只是在装修这段时间里,恐怕要叨扰了。”
“反正最后都是住一起,有什么关系?”
邱归此刻已经在盘算着,要在自己的床边给安定明放盏台灯。
“今晚留下来?”
“嗯。”邱归下意识地点头,随即怔愣地看着安定明眼底泛起笑意,听见他说:“我想试试,有你在的时候能不能熄灯睡觉。”
虽然是重装,但两人早就敲定了一切从简的原则,这样算下来二十多天就能搞定。
安定明的空闲时间少得可怜,而邱归更是下定决心一手包揽,只是实践起来着实不易。
他去装修一条街挨家考察了一遍,最后还是林卿许给他推了几个老板的微信,之前邱归铺子装修的时候她也帮了不少忙。
房子大体装完后,邱归想请林卿许吃饭,也当是共贺乔迁之喜,可她早在前一天就再次踏上了旅途。
两人都很满意重装的效果,是简约大方的素色软装,新定做的桌椅柜子也富有设计感,只是还得再晾上几个月。
安定明在这段时间索性把suv直接甩在了车位上,平日里挤地铁上下班。
偶尔他回来得早,譬如今天,邱归就会提前打烊,和他出去下馆子。
进入六月,气温就往三十五度以上狂飙,幸好傍晚的时候还有点凉风。两人走在路边,桦树挺立在他们身侧,“想吃点什么?”安定明牵着他的手,轻声问道。
“冷锅串串吧,去河边上有空调的那家。”
“吃完顺道散个步?”
第45章
“好。”
今天饭店的生意都格外好,幸好有一桌的客人吃得快,给他们腾出了张桌子,两人还各要了一瓶勇闯。
等到了晚上八点,天色全黑的时候,夜幕中突然有烟花升空,邻桌的大多是学生,就着这个欢庆的氛围开始举杯。
其中有的是酒,有的是饮料,邱归收回视线,后知后觉地想起,今天是高考的最后一天。
“你当年考完是什么感觉?”安定明难得主动提起曾经,邱归认真思索片刻,徒然道:“没什么紧张的感觉,甚至考试的时候都在想怎么挣学费。”
他没想个要问安定明感觉如何,不动声色将视线从对方虎口的疤痕上移开。
“我也差不多,大家可能都在想考完后的事情。”
安定明看着少年们的神情,那是又一个清白之年,未来正在他们眼前徐徐展开。
安定明当然无法忘却自己的十八岁,他在那年留下了一生的遗憾,但现在和邱归殊途同归的是三十岁的自己。
思及此,他渐渐释怀,举杯遥敬十八岁时的自己。
“有些晚了,再去沿着河边栈道走一截就回去吧。”邱归没有顾忌他人带着探究的目光,牵着安定明的手走出店门。
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火药味,他们再次去往和人潮相反的方向,相扣的手隐隐沁出汗来,却谁也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河滩上的芦苇丛轻轻摇曳,奔流不息的河水不能带走它们的生命,两岸辉映的灯火也不能遮掩它们的本色,它们遵守着的,只是周而复始的轮回法则。
两人默契地走到了桥头,邱归再次从钱夹里抽出一张百元钞票,因为他上次没能送出去。
青年正在调试麦克风,邱归放下钱的时候,对方抬眼认出了他身后的安定明。
邱归却抢先问道:“请问可以点歌吗?”
“当然可以。”青年答应得很爽快。
“我想点一首《海阔天空》。”
“……天空海阔你与我,可会变……一刹那恍惚,若有所失的感觉,不知不觉已变淡……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在这歌声里,往昔的岁月仿佛给他开了一扇回访的门,歌声在大礼堂中回荡。
邱归隔着舞台很远,却在人群中看到了十八岁的自己。
他和安定明一起站在队伍中间,穿着一样的白衬衫,甚至还打了红领带。
邱归在人声杂乱中听到了两人合唱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倔强和希冀。
“……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哪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那时的他们对殊途同归坚信不疑,来日定明。
——正文完结
第41章 番外一:逢青(一)
午后的阳光懒懒透过云层,一辆白色suv稳稳地在高速路上行进,在一个岔路口朝左行驶后,渐渐减速停靠在了服务区。
从后门下车的男人穿着白色衬衫,下摆塞在黑色裤子里,显得整个人干净利落,他先是环顾了一周,接着敲了下驾驶室的车窗,“确定不用我换你?小心疲劳驾驶。”
车窗缓缓摇下,里面的人正和助理通话,闻言摇头,指了指他的眼睛,示意他未戴墨镜,阳光折射会影响视线。
安定明简单交代了几句就挂了电话,他今天穿了件冲锋衣,脚踩登山靴,都是崭新的装备,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来爬山的游客,就差把“快来宰我”四个字写在脑门上。
与他对比,邱归好像是着便服来视察工作的领导。
“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我们在这里吃了饭再走,晚上还得赶到在半山腰的酒店。”
安定明又扫了几眼路线规划,那神情与工作状态下的他如出一辙。
“你好像不是很放松。”
“……刚才那通电话是意外,抱歉,我说过和你出来的时候不管工作。”
邱归无奈地扶了下镜框,这也没办法,跟他这个个体经济户不同,这两天的旅途还是安定明靠半个月的加班换来的。
邱归一面在心中宽慰自己,一面又回想起高二时候的那次游学旅行,那时候的安定明还不会像现在这样,把情绪藏得滴水不漏,更不会这么快就说出这样服软的话。
他们两个人,都想趁着这次旅行,好好粘连曾经破碎的镜面。
服务区的正经饭食价格跟外面相比抬高了一倍,但邱归看了眼开水间里排起的长队,果断选择放弃方便面,和安定明进了餐厅。
“吃炒粉吗?我去买饭票。”安定明指着招牌转身问他。
“不想吃那么燥的,我吃汤粉算了。”邱归看着他站在收银台前挺立的身影,一丝不真实感又浮上心头,这样的旅行是之前的他所不敢肖想的。
不过他也明显感受到了安定明的紧绷,两人这一路走来委实不容易。
“吃了饭你去车上睡会儿吧,我猜你昨晚上又没睡好。”
邱归说完,自己却不自觉地打了个哈欠,“你看,这是不可抗因素,我们也没必要那么赶时间。”
“你先睡吧,我在车里眯一会就好。”
邱归闻言也没有再坚持,他知道,安定明的失眠在这十二年中愈演愈烈,来自过往和家庭的精神碎片每夜都在折磨着对方的神经。
即使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快一年了,安定明的睡眠质量也时好时坏。
第46章
冒着热气的牛肉汤粉被端上桌,邱归习惯性地先用勺子小口抿汤,乳白色的汤汁表面飘着一层薄油,仅有一点葱花和香菜为其缀上绿色。
“你今天的口味很反常。”安定明垂眸盯着他拿着汤匙的手。
“这些天吃辣吃得太多,年纪大了,有时也得学会调理肠胃。”邱归说完无意识地猛喝了一口汤汁,舌尖被烫的痛感让他微微蹙眉。
其实他有点晕车,实在没什么胃口,但自己不愿扫兴。况且他出门时已经提前吃了晕车药,现在只要坚持着撑过这剩下的一个小时就行。
表面撒着辣椒面的炒粉被对方用筷子递到了嘴边,“那你吃吗?”安定明右手拿筷子,左手摊放着一张纸巾,唯恐滴落的油弄脏他的白衬衫。
邱归愣神,高中时俩人在夜市吃炒粉的记忆开始在心头泛苦,他低头咬住了筷子,辛辣刺激的味道一下子席卷了整个口腔。
安定明及时把水和纸巾一并递了过去,邱归缓过来后无奈笑道:“你一个在越州待了那么多年的人,现在居然比我更能吃辣了。”
“那都是跟你在这一年里下馆子练回来的。”安定明面色不改地又吃了一口炒粉。
对方依言在驾驶座上闭目养神,邱归枕着靠枕横躺在后座上,入眠前心里还想着怎么把安定明劝过来午睡,结果等他一觉醒来,汽车已经下了高速,在国道上行驶。
周遭的景色也发生了改变,连绵青山间的山谷分布着聚居的村落,有时候还能看见陡峰上飞落的小型瀑布。
“醒了?还有几公里就到山脚了。”“……噢,好。”
安定明的声音听不出疲惫,反倒是他因为晕车昏睡了许久,都没察觉到是什么时候出发的。
这里已经是一片暮春光景,来自周遭城镇的游客却依然络绎不绝,虽然还没到堵车的地步,但因为汽车挨个龟速通过闸口,邱归甚至能听到前后车辆上孩童的嬉闹声。
他整个人放松地窝在后座靠背上,感受着suv慢慢绕上盘山公路……
“呕!”邱归在半山腰的景区厕所里吐了个七荤八素,整个人脚步虚浮地走出来,幸好几十米开外就是下榻的酒店。
安定明从下面平台的停车场闲庭信步地踱上来,手里提着一袋反季节水果——橘子,一走进房门,便看到邱归整个人呈“大”字型摊在圆床上。
安定明:……
他拿着一个橘子,径直走过去放在邱归的鼻翼下方,“吐过后还难受吗?知道你不喜欢橘子,这次拿来应急。下次记得把晕车药和晕车贴都用上。”
“没事,老毛病了,让我躺一会就好了。”邱归双手交叠放在胸前,紧闭双眸,假装自己安详离去。
身侧的床铺陡然下陷,他感到对方俯身过来,温热的吐息扫过喉结,耳后被人贴上了两个小圆片,冰凉的感觉让他瞬间睁眼。
方才的绮思散得一干二净,邱归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上繁复的花纹,鼻尖此刻萦绕着的全是药草的气息。
“晚上还吃得下东西吗?”
“几点了?”
“七点。”
“那你先去吧,我八点再吃。”
邱归此时已经直起身靠在床板上,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
“你看看想吃什么,让酒店的人送上来。”安定明说着便要拿起床头的座机电话。
邱归看了他一眼,又把视线落在那袋反季节橘子上,“不必,钱也不是这么花的。”
但对方已经自动屏蔽了他的话语,和酒店餐厅沟通好菜单后才转头询问:“你刚才说了什么?”
“……无产阶级万岁!”
第43章 逢青(二)
菜色很丰富,在那惊人的价格下却有着“感人”的份量,不过正好迎合了他不佳的胃口。
虽然最后剩下的一大半都是安定明帮忙解决的,邱归整个人也还是恢复了大半元气。
服务生把餐车推走后,安定明进了浴室冲澡,毕竟当了半天的司机。邱归想着难得来一趟,不愿在房间里浪费这大好夜色,在微信上给安定明留了言,然后就披着外套走出了房间。
酒店外不远处就是缆车售票点,现在索道已经到了停运时间,邱归顺着铁索一路向上望去,山顶在夜色中依旧掩映在丛云中。
他以前爬山的时候从来不坐索道,都是靠自己的双腿去征服自然,事实上是他担心自己在缆车里会晕得忍不住吐出来。
自己这晕车的毛病真要命,邱归转身欲行,却看到了宣传海报上的缆车。
跟一般认知里的缆车不同,这里的更像是把公园里的长椅搬了上去,是真正的“敞篷”缆车。
更为吸引他的是到达之后的抓拍服务,因为他和安定明学生时代连一张合照都没有,所以他们现在每逢有纪念意义的时刻,都习惯了合照留念。
邱归不打算来回都坐缆车,他还是很享受和安定明一起到达山顶的过程的,况且对方还穿着那一身登山设备。
下山坐索道的话,回去后不但腿可以少疼几天,而且还能收获一张纪念合照,一举两得。
邱归打定了主意,不再留恋于暮春寒夜,心情闲适地往回踱步。
酒店大堂外有一个很宽的广场,厨房的工作人员搬了烤架出来,正在热炭。
旁边还临时搭建了一个吧台,那是年轻人爱聚集的地方。
第47章
他觉得此处氛围正好,拍了个短视频给安定明发过去,视频刚刚加载出来就看见消息框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邱归心头一暖,发语音催对方赶紧下来。
在烤架上滋滋冒油的都是当地特产的山鸡和兔子,还有一些红薯与玉米,两人都已用过饭,按理说该对这些不大感冒。
但邱归求尝个新鲜,还是要了半只兔子和几个带皮的烤土豆。
“你刚刚去哪儿转了一圈?”安定明问这话的时候顺手帮他开了易拉罐。
“随便转转,在想我们明天从哪条山道登顶。”
安定明的微信就在此时弹了条消息出来,那是邱归发给他的上山攻略。
“你什么时候做的?”他细细翻看,这还是配了图的版本。
“大部分都是昨天做的,今天又在车上做完了剩下的。”
因为有过长期在外旅行的经历,邱归对自己做的攻略颇有自信,说这话时带了邀功的心理。
“怪不得你今天晕车这么严重,下不为例。”
这人真会泼冷水,明明眼睛都没从屏幕上移开过。
自从两人在一起后,安定明就会对有害于邱归的一切事物格外敏感,那是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缺乏安全感。
“也有些在车上无聊的原因在嘛,下次不要逞强开半天的车了。”邱归不想再多说这个话题,低头开始扒土豆的皮。
安定明知道他在想什么,点开手机相册,按下了发送键。
邱归一打开微信就看到了自己在车上午睡时的照片,绝对是对面这人偷拍的手笔。
“无聊了就睡。”
“删掉。”
面对邱归决绝的语气,安定明垂眸,默不作声地替他撕下兔肉。
两人到最后也没商量出第二天上山的具体路线,邱归一回房间就冲进了浴室,他平时完全不会在意刚才的那种小插曲。可如果这样的插曲在过去的一年里已经发生过数次了呢?
邱归站在花洒下,热汽缓缓流淌,让他的头脑有些发闷,他必须要让对方意识到这一点。
邱归穿着浴袍,头上还围着浴巾,房间天花板的顶灯大亮着,安定明占据了圆床一半的空间,阖着眼像是已经睡着多时了。
邱归放轻了擦干头发的动作,饶是他刚刚才下定了和这人好好谈谈的决心,此时也不忍打扰对方难得的安眠。
整理好一切后,邱归坐在床边,将腿伸进被子里,和安定明隔了一段距离,他担心自己的体温会把安定明冰得醒过来。
等到他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对方却一个翻身,拥住了他,两条腿也顺势缠了上来。
邱归感觉自己的双脚接触到了热源,那是安定明的小腿。
这样的拥抱并不会让他觉得太压迫,但他确实挣脱不开。邱归挪不开这人的胳膊,自暴自弃地问道:“原来你没睡着啊。”
对方说话的气息就在他耳畔,“嗯,在等你。”感受到怀抱的收紧,邱归长叹一声:“定明,你有时候不要太照顾我了。”
原本放在自己胸口的那只手停止了游走,“……怎么了?”
他听出了安定明话语里的迟疑,又觉得心在隐隐抽痛。“也许这么说显得是我在自以为是,但十多年来我都是靠自己过来的,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不用再带着愧疚,我同样把你放在心尖上。”
邱归在被窝里抓住了那人的手,“所以,回去的时候让我来开车吧。”
背对着安定明的他看不清身后人的神情,他们在肌肤相贴中传递体温,然后他等来了对方带着笑意的一句“好”。
为了避开游客大部队,翌日他们起得很早,在餐厅吃早饭的时候,两人用五分钟敲定了上山的路线。
天光熹微,清寒未消,邱归拉高了外套的拉链,和安定明一道踩着石阶向上攀爬。
其实路程不远,因为他们昨夜下榻的酒店就在半山腰,只是坡度陡峭,有些费脚力。
“哈,幸好准备了水和干粮。”邱归坐在一处观景台的长椅上,看着对面店铺打出的价目表,那价格增幅比服务区还吓人,他手里拿着的农夫山泉都可以卖到十块一瓶。
“慢点,我这儿还背了两瓶水。”安定明看着他那灌水的架势,轻声提醒道。
“是以前高中打篮球的时候被他们影响了。”邱归讪笑两声,起身去栏杆边拍照。
他看到了层叠的树林一路延伸而下,还能将山谷中的城镇建筑一览无余。稍微收回视线,整个视野就被索道占据。
他看不清缆车上人们的表情,只觉得在百米高空上一切都变得缓慢,唯有身边那人依旧与自己同在。
第44章 逢青(三)
两人继续踏上了登顶之路,往上爬的山路更加难走,在碰到抬滑杆的人时,安定明甚至询问邱归要不要坐这个上山,他一会儿追上来就是了。
邱归自然没答应,只是气喘吁吁地征用了安定明的登山杖。待他们终于到达索道售票站时,游客一下就多了起来,邱归注意到他们有的人手里拿着装裱过的索道留影。
安定明看见他在发神,问道:“马上就要到达山顶了,我们还要再休息会儿吗?”
邱归摇头,“不用,我是在想要不我们待会儿坐索道下山吧?这样还能合个影作为留念。” “嗯,听你的。”
第48章
他没察觉到安定明的眼里多了些其他的意味,又开始投身于登顶事业。
今日天公不作美,山顶上雾浓云重,连带着那块刻着“凌空”二字的景点打卡石碑都被遮去了半边身子。
邱归虽有些遗憾,但还是为能和安定明一同登顶而衷心欢喜,他也的确带着这种心情去回望安定明,“我们还是一起照张相吧。”
“不用再等等么,等雾散开来。”
“不等了,反正雾散时背景板都是人群。至少现在这样拍出来,除了我们以外就只能看见雾了。”
于是当他们再次走到索道下山点,听见山顶上面的游客惊呼雾散时,也始终没有回头。
待他们排了半个多小时的长龙后,才终于坐上了缆车,不得不说,实际坐上去的感觉和邱归想象中的大同小异。
两人除了腰间各系了一条安全带外,身前还有一根横着的铁杆,即便如此,双脚也是悬空的,这是真正的“敞篷缆车”。
邱归在一开始的时候还紧握着铁杆不敢放开,因为刚刚出站的时候缆车会前后摇晃,前几个游客的惊呼让他记住了这个教训。
“你别往下看,只管往前看。”安定明将邱归沁出汗的手包裹在手心里,然后又挤入他的指间,与其十指相扣的同时摩挲着邱归无名指上的戒指。
已经临近正午,山间的寒意却丝毫不见势微,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像细刃一般刮过脸颊。
邱归想稍微挪动一下身体,缆车便登时发出“吱嘎”的声响,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他不禁吐槽道:“这也太简陋了点,我瞧着都快散架了。”
“那要不然我挪过来一些,这样重量平衡之后可能会稳定一点。”
邱归想起了自己在体检时就没合格过的体脂率,同意了安定明的提议。
缆车在行至中途的时候是最平稳的,这下子邱归终于能大着胆子左右俯瞰,却仍不敢拿出手机拍照。
“我算是明白了,缆车这样子的设计就是为了赚那个合影的钱,二十五一张呢。”他笃定了没人愿意冒着手机掉下百米高空粉身碎骨的风险去拍照。
“也许可以用无人机航拍风景?”见安定明真的在思考这样做的可行性,邱归哑然失笑,“这些风景我用眼睛看过一遍就足够了,无人机掉下去的话我会更心疼钱。”
于是他停止了吐槽,开始认真欣赏景色,同时还自动忽略了安定明逐渐收紧的手。
又过了十分钟,邱归突然看见前一个缆车上的游客开始摆出各种pose,料想这是要抓拍合影了,便认真思考起拍照的姿势。如此愣神间,摄像机已至眼前。
“阿归。”闻声,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右手上还比着一个极为传统的剪刀手。
对方的唇贴了上来,有些微凉。邱归双眸微怔,他没有去管周围人的看法,却也无法像安定明那般专注投入。
割过双颊的风裹挟着春寒,相触的热度如风中残烛,瞬息即逝却又让人有了刹那的失神。
在高空上这么做太危险了,这是邱归的第一想法。于是他在从缆车上下来后,还有些恍惚地摩挲着自己的下唇。
安定明在此时的神情显得尤为自然,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耳尖轻易就会窜上两点薄红的少年了。
“不要告诉我刚才那是你无师自通的反应。”
邱归说出这话时,他们正一同坐在长椅上等着照片洗出来。
安定明抬头望天,佯装云淡风轻之态,“我只是想给你一点安全感。”
邱归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你要是肯看着我的眼睛再把这话说一遍,我就相信你。”
对方无奈地侧首与他对上视线,“你害羞了。”
“……没有。”邱归自动忽略了对面工作人员探究的表情,面不改色地拿过相片,脚下生风地径直向前下山。
不知为何,对于这样的安定明,他总是招架不住。
而对方似乎早就料想到会是这种结果,只是不紧不慢地跟随着他的脚步。
然后等着邱归回头,看自己有没有跟上来。
尽管邱归拍着胸脯打了好几次包票,安定明还是没敢让他开车下山,而是到了山脚处才交出驾驶权。
邱归一边系安全带,一边给坐在副驾驶的安定明振振有词地科普道:“你要相信,司机在开车的时候是不会晕车的,哪怕是盘山公路。”
“……那你知道什么是‘秋名山车神’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有驾照。”面对安定明的怀疑,邱归在这时候果断选择了装傻,安心地摸了摸自己耳后的两片晕车贴。
天色尚早,进山的车辆还排着一条长龙,碧空透亮,阳光却不似昨日刺眼。
离开景区的路面开阔,只有零星几辆车呼啸而去,邱归见状也跟着踩下油门,娴熟地打着方向盘控制方向。
他知道安定明在看着自己,却误以为那是对方对自己车技的不放心。
suv的后座上,在紧挨背包的地方摆着一张装裱好的合影,经过几度斜射的日晖给相框镀上了一层金边。
只见那沉浸于忘我亲吻中的其中一方还用右手比了个“耶”。
第45章 番外二:得幸(一)
邱归早早就随了份子钱,不过出于新郎新娘双方的调假安排和婚礼的准备工作,婚期一推再推,甚至于邱归他们都办完房子的乔迁宴了,吃喜酒的日子才定下来。
第49章
对此,当事新郎文亦表示,结婚就得挑个好日子,良辰吉日不是天天都有的。
其实如果按新娘一切从简的意思,这事早就办完了,只是文亦不同意。
不是怕在外人面前落了面子,而是觉得她以后还得跟着自己一起吃那么多年的苦,至少要在婚礼上做出最好的安排。
邱归在刚打算重装房子的那天晚上,就给文亦打了电话,对方接起来的时候还在洗碗。
“喂?你可别说今晚要约我出去喝酒。”邱归无奈,“我可还什么都没说。”“那邱老板打电话过来有何贵干?”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郑重问道:“你觉得我随的份子钱够多了么?”
“够够的,都能抵得上三个臭皮匠了。”
“既然这样,我那天要带家属一起过来,就当是我们两口子一块儿给的红包。”
“闪婚啊你。”文亦被邱归这话激得大脑一片空白,又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另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我会再补一份钱,你就当全是他给的。”
手机发出挂断后发出“嘟嘟”的忙音,文亦猛地一拍脑袋,“我去,那不是安定明吗?!”
时隔一个月后,邱归在乔迁宴上见到了这对新人,准新娘和他想象中的一样温婉,但又透着一股坚韧。他给足了文亦面子,叫了一声“嫂子”。
那天他和文亦根本没有喝酒,却一直聊着学生时代的事,后知后觉地发现聊得太忘我后,才发现各自的伴侣也听得很认真。
上了年岁之后总是聚少离多,知晓那段岁月的人也渐行渐远,这是桌上四人都能理解的事情。
临走的时候,文亦塞给邱归一个红包,“这是我们两口子恭贺你们的,我还多添了点呢……”
邱归出口打断一脸得意的他,“谢谢,但你就不能换个红包封皮吗?”这明明是自己送出去的红包。
“咳,路上来得急,这不是没买着吗?再说了,我还没办婚礼呢,打哪儿来那么多‘百年好合’……倒是有‘早生贵子’,但给你的话你要吗?”
邱归果断拒绝。
婚期定下来之后,文亦日行公事般打电话来轰炸邱归,又问他去不去当伴郎。
“真的算了,我听说当你的伴郎还要去上培训班。”
“好吧,就算你这样说,到时候你结婚的话我也不会拒绝去当伴郎的。”
邱归:……
虽然他最后也没去当成伴郎,但也在婚礼筹备上帮了不少忙,有段时间甚至比安定明还忙碌,简直就像是自己结婚。
安定明对此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尽职尽责地充当着邱归的接送司机,因为他知道,文亦陪邱归熬过了一段艰难的岁月。
真正到了婚礼那天,邱归却因为忙得忘了定闹钟而睡过了头,因为安定明要中午下班后才过来,他得提前去帮忙再占个位置。
邱归本以为自己得和夫妻双方的亲戚坐在一起,反正不认识,也不会尴尬,只管埋头吃菜就行。
但他没想到文亦专门分了几桌,用来招待高中和大学同学,邱归本来都溜到了大学同学那桌,结果又被以前高中一起打篮球的弟兄伙儿叫了回去。
“哈哈,我得再帮人占个座。”
桌上的人一下就露出了懂得都懂的笑容,“之前听文亦说你到现在还没谈过恋爱,我还想着帮你介绍呢。”
“人家哪用得着你介绍,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
“……其实我是帮安定明占的座。”
众人虽然有些狐疑,但总算转移了话题,七嘴八舌地猜测了几句安定明突然离开的原因,倒也没再向邱归询问。
他们这桌离舞台很近,露天音响播放着舒缓的古典轻音,青草尖上的朝露折射出日光炽热的深沉。
婚礼仪式即将开始,背景音乐切换成了《marry you》,舞台上的大屏幕开始播放新郎新娘相知相爱的回忆相集。
邱归看着两人各从红毯的一头走来,目光中只有彼此,待两人走近,文亦蹲下替新娘整理了裙摆,然后抱起妻子走上了舞台。
他的老丈人坐在轮椅上,含笑看着这一切。
司仪全程都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此刻连话筒也被新郎抢了过去。邱归见证了文亦这辈子最认真的神情,他语气诚恳地讲述着罗曼史,话语里都是对妻子一直以来容忍自己的感谢。
说到动情处,他竟直接埋在新娘的怀里开始落泪,冷静的司仪在这时候展示了自己强大的职业素养,夺回话筒后开始在全场洒红包。
当安定明姗姗来迟时,就见邱归一脸专注地看着台上两人互相宣誓,交换戒指,在拥吻过后一起切开了新婚蛋糕。
礼花炸开,台下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还夹杂着小孩子们“终于可以开吃了”的欢呼声。
饭桌上的众人收回视线,一通碗筷碰撞声后又开始颇有感慨地聊着婚姻。
邱归没打算插进他们的“高谈阔论”,转头去低声询问安定明来的路上堵车没有。
安定明摇头,脑海里都是邱归方才眼里的专注。桌上此时已经喝过了一轮酒,还有人壮着胆子前来向安定明劝酒。
“他下午还得开车回去的,我来陪你喝。”邱归起身举杯,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高脚杯里逐渐斟满的透明酒液。
安定明点开微信,看到了邱归刚刚给他发的消息:“早吃完早回去”。还配了个咬牙切齿的表情。
第50章
新郎新娘敬酒敬到他们这桌的时候,文亦已经酒精上头了,而邱归跟他比起来也好不了多少,推推拉拉一阵后终于把那酒又灌了下去,最后还是各自的伴侣将这对难兄难弟分开。
被拖走之前,邱归还不忘回头说一句“辛苦嫂子了。”安定明哭笑不得地听着,至少说明还没完全喝晕。
邱归躺在铺子二楼的木板床上,外面黑灯瞎火的一片。他酒品好,喝醉了不会耍酒疯,就是得睡到昏天黑地。
他起身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安定明送自己回来后就去公司了,现在还没加完班啊。
邱归用冷水抹了把脸,又去冲了个澡,浑身舒坦后才开始准备第二天的营业。
第46章 得幸(二)
“回来了?”他下楼去给安定明开门的时候,还在电磁炉上煮着泡面。
对方闻到楼上的香味后无奈开口:“你吃这个。”说罢将手里提着的那碗馄饨递给邱归。
“你不早点发个消息说一声,我煮了两包,这下怎么吃得完。”
安定明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根小板凳上吃泡面,身上还穿着没来得及换下的西装。
邱归又用筷子挑了两个馄饨到他碗里,“今天加班辛苦了,你多吃点。”
他佯装不知邱归此举是由于实在吃不下了,默不作声地安然受之,并主动表达了让他来刷碗的意愿。
吃了夜宵一时半会消化不了,邱归索性躺在床上刷起了朋友圈。感觉到对方凑了过来,他大大方方地把屏幕怼到安定明的脸上,表示自己在看的是文亦发的新婚朋友圈。
“真好。”他不禁感慨。
安定明注意到邱归流露出了和白日里相同的神色,一本正经地问他:“你喜欢这种类型的婚礼吗?”
邱归失笑,“不要这样解读,我这是亲眼见证好友得到幸福的欣慰。”想当初在得知两人在一起时,文亦也有过同样的心情。
他看着安定明,逗弄的恶劣心思突然就上来了,“不过如果你要穿婚纱的话,我也很喜欢这样的婚礼。”
“也不是不可以。”邱归被反将一军后,露出了惊恐的表情,谁比谁离谱是吧。
“我开玩笑的,我们……总归是有和常人不一样的地方。”
这话倒是真的,两个人好不容易安顿下来,邱归真没啥精力去想别的了,只管一门心思好好把日子过下去就对了。
“但我一样会让你幸福。”安定明沉声说道,这是他十二年前就在心中默默许下的承诺,此刻终于可以让邱归知晓。
邱归的双眸一瞬不眨地望着安定明,最朴实无华的话语从对方嘴里说出时如有言灵加持,而邱归也的确记了这话一辈子。
直到弥留之际,他都没有忘记安定明说这话时眼里的珍重。
相拥而眠的前一秒,安定明最后看了一眼衣架杆,上面挂着他的西装外套。
只有他知道,在外套口袋里装着一只六角戒枕,他要给后半生的携手相伴一个盛大的开场。
对于安定明突然提出的度假邀请,邱归不觉莫名。这段时间,他对安定明背地里谋划的那些东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不想白费了对方一番苦心。
况且,自己也不是毫无准备,想到这儿,他捏紧了手中的丝绒盒。
“东西收拾好了吗?”安定明一身常服打扮,问这话的时候正从楼下走上来。
邱归鲜少看到安定明这般藏不住急切的模样,害得自己也差点压不下情绪,只能勉力抑制住嘴角,“走吧。”
他在副驾驶上系好安全带,看见安定明在调导航路线,“这地方挺有名啊,刚打造好的避暑山庄,还只接待预订客户。”
邱归仿佛听见了金钱消失的声音,但又转念一想,旁人结婚也得摆大几十桌,而文亦他们还要在女方老家再办一场,顿觉心理平衡。
“那里还有山间栈道,你待会儿可以先去走走。”“你不和我一起?”邱归明知故问。
安定明眼正不斜地目视前方,开始扯谎:“……我待会儿要开个线上会议。”
第47章 得幸(三)
西南地区每逢夏季时总是雨水丰沛,湿热难耐,前几天一直都是连绵的中雨,直到今天早晨才见天光重现。
邱归正思考着再次下雨的可能性,白色suv却已沿着山道抵达了目的地。
山庄里的建筑极少,当初开发打造时推出的噱头就是尽享自然,他们今晚住的地方就是一座掩映在山林中的独栋别墅。
归置好行李后,邱归“如约”要外出闲逛,却发现自己的手机只剩下了百分之十几的电量。
反正山里信号也不好,他这般想着,索性把手机留在房间里充电。
他在来之前大致看过山庄地图,算是识得方向,此刻的他刚刚穿过一片竹林,径直奔着栈道而去。
这里的群山低矮连绵,栈道便依山势而建,又因着连日不歇的雨天而多了几分潮气。
栈道刚开始的一截离地不过十几米,邱归看着栏杆上已经生出的青苔,暗叹这鬼天气的磋磨,向外望去,就是一番浅溪击石之景。
身在此间,他不言,生灵自活。
木制栈道的坡度与“陡”字不沾边,海拔就在行走间缓慢抬升。待邱归走到山腰处,只闻水声激冽,眼前便出现一帘挂在山壁上的窄瀑。
第51章
他下意识想掏出手机拍照,后知后觉想起除了一个小盒子外,自己身上压根儿没带任何东西。
瀑布的水源应是从山顶倾泻而下的泉水,邱归走近浅潭,只见水清无鱼,潭底静静伏着一些落叶。
短袖短裤的装扮方便戏水,他掬了一捧凉泉,泼在脸上,瞬间解了夙积的暑热。
这水在七月仲夏竟还能凉得刺骨,他打定主意,赶明儿一定要带安定明来故地重游。
渐厚的云层使得天色转暗,邱归今天没有登顶的打算,这栈道就像盘山公路一样考验人的耐心,他记得这山上不远处有个观景亭,便想着去那儿歇歇脚就下山。
安坐于亭内后,他习惯性地向下俯瞰,草地上有人在布置装饰,但他目力有限,无法分辨此处是否有安定明的身影。
邱归刚刚收回视线,就见山壁上的绿株被水滴打得抬不起头,他原本以为是山上湿气太重所降下的遗露,但又听得闷雷滚滚,亭子顶部传来雨打瓦声,才惊觉豆大的雨点正争先恐后地夺走此处的每一分干燥。
他徒劳地用手遮住头顶,在雨中冲出几十米后又不得不全身湿透地撤了回来。
安定明原本在山下加紧指挥着场地布置,骤雨侵袭时,他又亲自上场帮撤道具。
闪电撕开阴沉的苍穹,撑开的伞在这时都会被直接吹飞,一阵兵荒马乱过去,他精心准备的西装已经湿透了。
安定明顾不上这些,给邱归打了几个电话都无果后,他又回到别墅找寻,发现了那正在充电的手机。
他拔去插头,迅速拿了一个放衣服的防水袋,塞进一件厚外套并护在怀中,然后就披上雨衣冲入雨幕。
工作人员劝过他待雨势减小后再找人,但照这个势头,一时半会儿是等不到的。他一面逆着风前行,一面又提防着脚下的湿滑。
在暴雨冲刷中,安定明几乎睁不开眼睛,脑海中又闪过关于山体滑坡的各种报道,风雨在耳畔不停肆虐,他不知道邱归能不能找到暂避之处。
第48章 得幸(完)
雨水从亭顶倾泻而下,在四面形成雨幕,衣服被雨水淋透后紧贴着皮肤,让邱归感到阵阵阴冷,牙关开始打颤。
雨声中不时混着惊雷,落在他耳中也只剩下麻木感,为今之计,唯有等到暴雨过境。
在神经紧绷间,邱归摸出裤袋里的丝绒盒,里面装着的是一枚刻有飞鸟纹样的戒指,他把那枚素戒按在心口,以求消解不安。
也许是因为太过恍惚,隔着遥遥风雨,他好像幻听到了安定明的喊声。
“阿归——邱归!”他怔愣着望向亭外,趁着最后一点天光看见了那个朝此奔来的人影。
“……定明?”邱归猛地冲了出去,将安定明一把拉回亭中。两个人什么也顾不上说,只能听见彼此混在噪雨中的喘息声。
安定明哆嗦着拿出怀中的防水袋,想让他披上外套,却被直接封住了唇。
在这冰冷的触碰中,他们的肌肤也仿佛透过衣物在相贴。
待两人稍稍分开,安定明用手抹去邱归脸上的雨水,把外套围在他身上,然后拿出了那个六边形戒枕。
“我本来想明天给你的。”
明明两人身处如此狼狈的境地,感情的表达却更为直白露骨。
“邱归,我们未来可能还会经历比这猛烈百倍的风雨,但我希望你能永远相信我。”
一如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们互相许下同归的夙愿那般,他在这一刻再次剖白了内心。
点点过往再次于脑海中流转,这是一场一眼万年的对视,邱归的嘴角只是微微上扬,仅是如此,就抵过了千言万语。
他的手指划过对方的侧脸,没有让声音埋没在雨声里。
“我不是说过吗?要对我有信心。”
安定明给他带上了那枚双环纽戒,邱归张开左手,仔细端详着,发现双环的每个相交点都镶着一颗碎钻。
“被你抢先了。”话是这么说,但邱归的语气中未见不甘。他知道,他们之间恐怕不会再有一个瞬间能超越刚才了。
他把玩着手中的飞鸟戒指,“等我们出去了,我再给你戴上。”
雨势渐小已经是三个多小时后的事情,夜幕也随之降临。
工作人员打着手电筒找来时,两人都冻得脸色发白,却仍分享着同一件外套。
“这可真是终生难忘了。”喝过姜汤的邱归摩挲着手上的戒指,喃喃感慨。
他捂热了被子,让安定明泡完澡后就能直接躺进来。
窗外的雨棚上传来沉闷的声响,邱归看着正擦拭头发的安定明,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这个伤心地。”
“等天气放晴,再把仪式走一遍,这钱不能白花了。”
邱归没想到对方还会这么说,差点止不住笑,“我以为你还是那个花钱不眨眼的少爷呢。”
见安定明无语,他缓缓将那枚飞鸟戒指推上对方的无名指,继续笑道:“不对,现在该叫老爷了。”
为了防止这人笑得愈发放肆,安定明选择了利用体型优势压制的方法。
邱归事后趴在床上,翻看着天气预报,然后看了眼时间,已是凌晨两点。 “那明天就可以不用起那么早了吧。”
最后几个字说得尤为咬牙切齿,因为他发现罪魁祸首已经睡了过去。
第52章
第49章 番外三:少华(if竹马世界线,性格有变预警)
广和村的房子都坐落在丘陵坡上,掩映在一片又一片的橘子林里。
这里不盛产粮食,家家户户都靠着几亩地的果树过活,村里的小孩三岁就知道去掏果子吃。
丘陵地方没啥宽地儿,大家伙的房子都修得不气派,反正在邱归七岁时的印象中,算得上“豪宅”的就只有村口的棋牌店子和安家人的三层砖房。
广和村的青壮年不爱往外面跑,比起像川西的人一样背井离乡去外省打工,他们更愿意经营自己家门口的那十几亩果树。
于是在一众孩子中间,安定明就显得特殊起来,小的时候大家只是好奇他父母怎么一直不在家,再大点的时候就开始四处传他是个野孩子,渐渐把他孤立开来。
但人人都羡慕他家的大房子,几个孩子王便常常带着一群小跟班去拿石头砸安家的院门,最后每每都会被安家奶奶拿着棍子赶出来。
邱归是被硬拉着去的,他在孩子们中间是最底层的存在。见其他人被赶着跑远,他才偷偷从院门后面出来,把手里没扔出去的石头丢掉,心里实打实地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还不跑?”背后冷不丁地传来一个人的声音,把邱归吓了一跳,待他转身望去,安定明正冷冷地看着他。
“我……不是来搞破坏的。”邱归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更不敢去直视安定明的眼睛。
安定明在一旁目睹了全过程,知道他没有动手,脸色和缓了几分,“那你就快走,别杵在这儿。”
邱归试探性地走出两步,见对方是真的要放他走,于是便狂奔起来。
安定明看着他这副模样,觉得有些好笑。
邱归跑到半坡的时候,才想起来安定明比他还小了几个月,自己怎么能那么怂呢?
他其实一点也不想和那群孩子玩,因为论资排辈起来,他是年纪最小的,就得听所有人的话。
可是安定明也不会待见他,他垂头丧气地踢着黄土坡上的石头,但又转念一想,那些孩子王是怎么让大家服气的?不是每次都大方地让大家钻进自己的橘林里吃果子吗?
他打定了主意,不再去孩子堆里受气,本来自己从来就不觉得安定明是什么异类,他还羡慕对方能住那么大的房子且没有爸妈管着呢。
于是当邱归回到山顶上的自家房子时,步伐又变得蹦蹦跳跳的,直接往橘林里钻。
第二天他专门挑了下午,安奶奶此时正好去给橘树引水,邱归不敢挑她在的时候,自己昨天肯定被记住了。
他怀里抱满了椪柑,腾不出手来,只好用脚敲响了安家的院门。
“谁啊?”安定明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
“……我是邱归。”
“轰砰”,铁院门从里面打开了,安定明被他怀里椪柑的数量惊到了,“你来干什么?”
邱归露出一个有些憨的笑容,“来请你吃椪柑。”说着就要把果子往对方怀里送。
“我家里难道就没有吗?谁要你的!”
椪柑在推搡间落了一地,邱归有些难堪,又有些伤心,垂首不语。
安定明见他成了这副模样,老成地叹了口气,蹲下把所有的果子捡了起来。“好了,跟我进屋。”
“哇,你家有这么大一个电视,好安逸啊!”邱归看见堂屋里那个液晶屏电视就双眼放光,恨不得立马上手去摸。
安定明把椪柑放进一旁的背篓里,“楼上还有个更大的,没什么好稀奇的。”
“那你爸妈都不在家,你岂不是可以看个爽?”
童言无忌,安定明的眼神暗淡了一瞬,但很快便提醒自己邱归这是无心之言。
他上前递给邱归几张碟片,“你挑一个看吧。”邱归简直想把自己家的橘林都送给安定明,最后喜滋滋地挑了个《圣斗士星矢》来看。
“你怎么不看啊?”邱归吃着自己带来的椪柑,发觉对方心不在焉。
“我都看过四遍了。”
“啊,那你一个人天天都只看电视的话也太无趣了。”
虽然依依不舍,邱归还是决绝地关了电视,“走,咱们去买摔炮玩!”
他拉着安定明去了棋牌店子上,小心翼翼地避开打麻将的大人们,他怕在这儿遇见自家父母,然后两人到了小卖部前。
摔炮五角一盒,邱归本来想买两盒,但摸遍口袋却发现自己只有五角钱。
“老板,我要一盒摔炮。”奈何自己囊中羞涩,那这盒就让给安定明玩吧,自己可是哥哥。
邱归这样想着,一旁的安定明却递给老板五块钱,“老板,来十盒!”邱归的眼睛都瞪直了,干巴巴地憋出一句:“你是少爷吗?”
对方不置可否,把那十盒摔炮塞进他怀里,“去玩吧。”
第50章 少华(二)
摔炮装在一个长方体小盒子里,形如小圆柱体,有半截小指那么长。
“你瞧,就像我这样。”邱归取出一个摔炮,把炮头往侧边涂层一擦,然后火速扔了出去。
“嘣!”轻烟升起,两人都闻到了一股火药味。
安定明见状照做,三个一起擦,都扔进了沟里。
邱归看着被炸起的水花,对他竖起大拇指,“可以啊你,不用我教都知道还能这么玩,只是你记住,绝对不能对着人扔。”
第53章
“别把我当傻子,你是不是还想奖励我一朵小红花?”
邱归听出了对方这是在讽刺自己,涨红了脸,他怎么在安定明面前就是没有哥哥样呢?
安定明看到邱归面色一僵,也觉得这话说得有点重,咳嗽了两声作为掩饰,“咳咳,我是觉得在这玩太没意思了,我们去山上吧。”
邱归闻言一下子振作起来,“你早说嘛,我知道山上一个洞,我们去那儿玩。”
那洞离邱归家不远,他驾轻就熟地带着安定明翻过一片竹林,又手脚并用地爬过两个坡,害得摔炮都洒了几盒。
安定明不甚在意,邱归倒是看着心绞痛。
“到了。”邱归回身拉了安定明一把,又把山洞指给对方看。
“里面看着挺深的,我们扔点摔炮进去试试?”难得对方来了兴趣,邱归忙不迭地答应,身先士卒地扔了一个摔炮进去。
一声炸响后,洞内冒出缕缕白烟,待烟雾散去,什么事都没发生。
安定明卯足了劲儿,扔得更深,这次传来的却是闷响。
“诶?里面肯定有什么,咱们进去看看!”邱归惊喜地叫起来,拉着安定明一起进了洞。
岩壁潮湿,洞穴内却闻不到死水的臭味,也听不见水流声。
他们进去没多久,就觉得在渐渐往下走,看来安定明刚才丢的摔炮也是这般砸到了底部,不然根本不可能扔这么远。
前面的石头凹陷下去,眼见着没路了,两人都不禁加快了步伐,想去一探究竟。
“小心!”
安定明脚下一滑,直直往前扑去,邱归想逮住他的衣角却抓了个空,幸好安定明及时抓住了一旁的石棱。
“你坚持住,别往下看!”这里光线不好,邱归却看见了下面的深潭,他是真怕对方吓得抓不稳直接掉下去。
安定明的脑门上开始沁汗,他知道凭邱归的力气拉不起自己,还有可能两人一起掉下去,于是沉声道:“你去找大人来。”
邱归目露犹豫,背上一片冷汗,“你要等着我!”
他用尽自己平生最快的速度冲刺,连滚带爬地跑回了家。
安定明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咬紧了牙关。
邱归最后叫来了自己的父母,把安定明成功救了起来,自己却被提溜走了。
等到安定明再次见到他时,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了。“你怎么这几天都不来找我?”
邱归耷拉着脸,“我回去就挨打了,你不知道我爸的扫堂腿有多厉害,屁股现在还在疼呢。”
“他们为什么打你?”“说我带坏弟弟呗。”
安定明蹙眉,“谁是你弟弟?”邱归一本正经地同他讲:“这可是上天定的,你永远比我小几个月,追不上的。”
安定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姓安,你姓邱,怎么能做兄弟?”
邱归戏精上身,模仿着电视里中文配音的调调:“难道我救你一命,你连声哥哥都不愿叫吗?”
“……以后不准再来我家里看电视。”
“欸,别!”
话是这么说,邱归却趁着这段时间,把安定明家里的碟片几乎都过了一遍,以至于寒假作业差不多一字未动。
“安定明,你就给我抄抄嘛,我们又不在一个班上。”
两人都在镇上的小学读二年级。
他苦大仇深地盯着自己空白的《寒假生活》,旁边奋笔疾书的安定明头也不抬地说:“你不是说自己是哥哥吗?哪有哥哥抄弟弟作业的?”
邱归一想,是这个理,又沾沾自喜安定明承认了他的哥哥身份,看着眼前的寒假作业都顺眼多了。
“唔,还有三天过年,正月十七开学,那还有二十天呢,我每天写个几页,肯定能写完!”
他这样盘算着,方才的紧张感烟消云散,又开始骚扰起认真写作业的安定明。
“过几天你爸妈回来了,那我是不是就不能来找你玩了?”
“他们过年也不会回来的。”安定明淡淡说道,似乎不觉得这是件大事。
“怎么会……”邱归觉得安定明好坚强,这样都没带哭的。
“那这样,我们初一的时候到镇上去,我把压岁钱给你花。”安定明没好气地说:“谁要花你的钱?”
“你就说去不去嘛!”邱归伺机去挠这人的胳肢窝。
“好好好,我去。”
邱归在大年三十这天第一次守了岁,前几年都因为太困睡死过去了,今年的他一想着明天上街的安排,就激动地睡不着觉。
安定明早上七点就听见邱归在喊门,“安定明!起床上街了,太阳晒屁股了!”
他索性用被子蒙住脑袋,谁知这人坚持不懈,最后安定明忍着自己的起床气去开了门。
邱归穿了一件新袄子,瞧着有点大,显得他整个人成了个球。这样正好,安定明想着,他实在是太瘦了。
邱归见他愣着脸,上前去拉他,“走啦。”
去镇上要步行半个多小时,两人一路都在沿着公路走,不少去赶集的村民骑着电瓶车呼啸而过,邱归投去了分外羡慕的眼神,但很快又收回视线,他觉得就这么和安定明走一路也不错。
大路的左侧依旧是丘陵,右侧则是难得的平坝,但无一例外种着诸如柑橘、柚子之类的果树。
孩子们是不会去偷这种果子的,因为农药打得多,况且邱归连吃了半月的椪柑,现在已经对这类水果ptsd了。
第54章
邱归一边走,一边焦虑,“唉,吃橘子吃得我脸都黄了。”
谁知安定明还真的停下脚步,认真仔细地打量起他的脸,然后得出结论,“还是白的。”
面对对方给出的肯定判断,邱归忍俊不禁,“我的意思是想换换口味。我听大人们说,只有城里才有那种大的水果店,卖的都是用来送人的礼盒装,一盒就要抵我一身衣服呢!”
他绘声绘色地给安定明描述着,最后还竖起自己的食指在对方眼前晃了晃。
“你想吃?”在安定明的注视下,邱归又摇头,“算了吧,太贵了,我能进去开开眼都好。”
这个话题没再继续,因为两人终于走到了乡镇街上,邱归捏紧了口袋里的钱,唯恐在人群拥挤中被人摸了去。
第51章 少华(完)
他带着安定明去了镇口的瓜子铺,看着装在玻璃罐里的各色糖果,邱归终于能拿出作为哥哥的阔气来。
“想吃哪样自己就去捧一把来装。”
“我不要。”安定明显然对这些不感冒,邱归却以为对方是在装斯文,于是揭开盖子,每样称了一些。
他摊开双手,分别放着一颗喔喔奶糖和大白兔,“那你挑一个。”
安定明无法,挑了一个大白兔,表面的江米纸入口即化,奶糖却很粘牙,让人不禁蹙眉。
邱归好心提醒道:“你不要光把它包在嘴里呀,你得不停地去用舌头舔。”说罢也塞了一个到嘴里,几下就把它舔化了。
安定明嘴里含糊不清了好一阵,最后下定结论:“真是甜腻了。”“是吗?我倒是挺爱吃的。”
他们又走过了一截,安定明都没有对那些地摊货表露出丝毫兴趣,眼见着都要走完了,邱归纳闷,“你这人好生奇怪,什么都不想要。”
安定明淡淡瞥了他一眼,“那你可以去找别人玩。”
邱归立刻用双手做出“x”的手势,“才不要,在他们眼里,现在我和你是一伙儿的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为了能和你玩,已经和他们绝交了!”可惜现在的安定明不知道什么叫作“pua”,闻言有些惊诧,“为什么?”
邱归佯作泫然欲泣之态,“因为他们欺负我是最小的。”
安定明双手环抱于胸前,眯起了眼,“所以你是觉得可以欺负我才来的吗?”
邱归没有被镇住,倒是上前揉了揉他的头发,反问道:“那你说,我有欺负过你吗?”
他直视着对方的双眸,成功让安定明产生了动摇,“……没有。”
邱归这才又扬起笑来,“上街买东西就该高高兴兴的,别板着个脸了。”
再往前走时,安定明明显配合了很多,不再“扫兴”,邱归还高兴地给他买了个弹弓。
回去的路上,安定明看着他手里提着的几大袋东西,忍不住问道:“你今天花了这么多钱,不怕家里发现吗?”
“怕啊,但你不觉得这样很爽吗?”
安定明看他这没心没肺的样,“小心回去又挨打。”
邱归不以为然,“那是未来的我才要考虑的事,现在的我只有快乐!”
“呜呜呜,安定明,他们把我的压岁钱给收了……”邱归坐在自家屋檐下的台阶上,不停地抹着眼泪。
“那你继续哭吧,我走了。”安定明说着,就要作势离开他的家。
邱归把眼泪努力地憋了回去,强行让自己振作起来,“你别走,说好来我家写作业的。”
兴许是化悲愤为学习动力,安定明都没怎么督促,他就写完了十多页。
见邱归是真的过了那股伤心劲,安定明也在不知不觉间松了口气,甚至提议道:“写了这么多,休息会儿吧。”
有了对方这句话,邱归立即撂下笔,“好耶!”
他冲到床头的木柜前,在抽屉里翻找着什么,最后找出了几本四大名著的连环画。
上面的小人儿绘制得精美,连安定明都眼前一亮。邱归看在眼里,得意洋洋地开始教对方辨认人物。
“我最喜欢赵云了,多威风啊。”
“这上面的字没有拼音,你认得全吗?”
“认不全,看图不就行了么。”邱归觉得莫名其妙,安定明怎么这时候都还想着学习,他决定把话题岔开。
他把《红楼梦》的插图指给安定明看,“这画得还不够漂亮,以后我带去看那些大爷打的长条牌,那上面画的林妹妹才叫漂亮。”
安定明腾地红了脸,“你才多大,就知道看美女了?”
“可是好看啊……”
见安定明脸红,邱归一下就新奇起来,把那些画着美人的插画怼到他眼前,“你别躲啊。”
邱归说着去堵安定明的退路,直接把人扑倒在被褥上,又用身体的重量压着不让对方起来。
“你叫我一声好哥哥,我就起来。”他甚至还得寸进尺地把手撑在对方身侧,企图以此逼人乖乖就范。
安定明无奈配合了他半分钟,但实在瞧不惯他这副得瑟样,于是一把掀开邱归,交换了两人的位置。
“哈哈哈,好痒,救命啊!”邱归被挠得彻底失去防守,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安定明学着电视里审问犯人的语气:“你要当谁的哥哥,嗯?”
邱归都快被挠出眼泪来了,才终于“招认”道:“好哥哥,饶了我吧。”
第55章
安定明听了这话,也没再为难他,只是两人闹了一阵,床铺变得一片狼藉。
“安定明!下手真狠啊你。”邱归一面整理着床铺,一面愤愤说道。
“那你服不服?”安定明的语气又变得危险起来。
“我服,我服!好了,我还要去写作业呢。”
邱归心有余悸地护着自己的胳肢窝,老老实实坐下。
安定明觉得有些好笑,但也不再言语,继续守着他写作业。
入夏后,傍晚的天还亮堂着,六年级的安定明收拾好了自己的书包,果不其然地就看见守在教室门外的那人。
“你们老师还是这么喜欢拖堂,尤其是要放周末之前。四年了,每次放学都是我等你。”
邱归吐槽着,上前掂了掂他书包的重量,顿觉泰山压顶。
安定明瞧他这样,朝他伸出手来,“等累了?我还能再背一个书包。”
邱归露出难言的表情,不知道为何,他觉得最近的安定明像是吃错了药一样,温柔地不可思议。
于是他试探性地问道:“你该不会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吧?”
安定明闻言收回了手,“……没有。走吧,回家。”
他们沿着公路走回村子,因为明天就是周末,邱归一路上轻松愉悦,甚至还敢扔石头去吓狗。
安定明在一旁静静看着,四年过去,他们已经快告别童年,但邱归脸上的神采飞扬依旧让他心惊。
安家的房子离村口不远,即将分别时,他突然问邱归:“要来我家吃橘干吗?”
邱归摆手,“你知道的,我小时候吃橘子吃伤了,现在不喜欢吃了。”
见安定明垂眸,邱归又状似勉为其难道:“真是的,想让我去你家玩就直说嘛。”
他拍拍对方的肩头,像回自己家一样进了安家的院门。
因为自家房子太破了,连个热水器都没安,邱归有时会来安定明家用太阳能热水器洗澡,甚至还会在放假的时候留宿,现在的他简直对这座砖房的构造了如指掌。
“哇!”邱归一进屋就看见了桌上放着的几盒精装水果,指给安定明看。
安定明看都没看一眼,“想吃就吃,你指着的那个叫‘人参果’。”
邱归撇嘴,“我又不是猪八戒。”他又看了另外几盒,发现是红毛丹、山竹一类的尖货,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他也没好意思拆开来吃。
夜里,邱归被安定明翻来覆去的动静吵醒了,“怎么还不睡啊,明天不上学也不能这么折腾。”
他坐起身,把灯打开,看见安定明的双眼里布满了血丝。
“……这床太硬了,我去隔壁睡。”
“诶?”对方直接了当地往外走去,邱归再次躺下来时也没了睡意。
拂晓时分,刚醒的邱归准备去叫安定明起床,却发现对方连被子都没叠就跑了出去。他心里头更加奇怪,迅速穿上鞋去到处找人。
遍寻无果后,他来到了一片橘林高地,每次安定明和他赌气的时候,就会一个人坐在这里。
当他终于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时,安定明正背靠着一株橘树而坐,后脑勺蹭着黄白色的柑橘花。
“到底怎么了,我又惹你了?”安定明给了他一个木然的眼神,邱归从没见过对方如此颓废的模样。
“……我不能留在这里念初中了。”
邱归以为他是要去城里上学,虽然心里也有失落,但仍旧宽慰道:“那你周末总得回来吧,咱们还是能见面的。”
“我回不来。”
“为什么?”这声质问简直是脱口而出,邱归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
“我爸妈要把我带到外地去读书。”
邱归在这四年里从没见安定明的父母回来过,如今却要带走安定明。
他很想吼一句“明明他们四年来都没管过你”,但他知道不能这么做,安定明理应得到父母迟来的爱。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两人上初中后就会分开,但此时也只能无措地站着,说出一句:“那你要替我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
安定明与他对望,看清了彼此眸中的悲伤,“我们,还能再见面吗?”没有人能给出答案,也没有人能许下承诺。
他们只能各自向前。
橘枝在静静摇曳,微风让花叶的清香萦绕此间,他们并坐在一起,看流云悄悄溜走。
此后若是没有遗忘,那也能算做是重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