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 一、初见 沈煜升第一次见到易畅的时候,并没有看清他的脸。那是在他的家门口,他背着一书包的试卷和书站在这个脏兮兮的闭着眼的陌生人面前,看了两秒就开锁进了门。第二次见到他时,他还是那样躺着,嘴巴微微张着。沈煜升靠近了观察他的面容,发现他年龄似乎比自己小很多岁。 “喂,喂。”他喊他,却没有得到什么回应,他丢完垃圾就又回去了。 他们的第三次见面是在沈煜升提着菜回到家时。 他看见门边带着水珠的鞋子,道:“妈你回来啦,我把白菜和鸡心都买了,但是盐给忘了,抱歉。”他边说边放下手中的塑料袋。 “没事,你把白菜先洗了吧,剩下的留给我。” “别,今天我来做饭,我刚学……” 沈煜升看到在客厅沙发上坐着的人,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妈?”他指着那个人,“他,他是谁啊……” 沈母许湘正擦拭着面前小孩脸上的尘土,将他嘴边处理干净后才正视儿子道:“在我们家门口躺着的孩子啊,我看这孩子浑身都凉透了。你回来过一次吧,他是不是在你刚放学回来的时候就在我们家门口了?”许湘的语气带着一点责怪。 沈煜升的表情从难以置信渐渐转变为无奈,他扶着额头道:“妈,你怎么就这样把一个陌生人领进家门?而且他看起来很不正常。我喊过他了,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本来想说自己起初觉得他是个乞丐,看了下母亲的眼神还是没敢说出口。 这时侧对着他的孩子对许湘缓缓开了口:“谢谢,阿姨,我可以自己来……” 他转过头看向沈煜升,双手撑着大腿微微低头道:“谢谢,谢谢你。” 沈煜升皱着眉头,心想这孩子应该是有点傻。 “我之前教过你的你都忘了?”许湘边洗手帕边说。 “不是,妈,我真的……”沈煜升也不知道怎么继续接母亲的话了。他从小就清楚他的妈妈一直是一个将行善作为人生原则认真践行的人,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可是从来没有过这样一次,她将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带入家中,如此私人的领域里。 他轻叹了口气,问男孩:“你叫什么名字?你家在哪里?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我叫易畅,我家就在a县的,”他笑了笑,“我没事,可以自己回去,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你们!” 沈煜升有些吃惊,因为他问出口时没想到这个傻小孩会给他清晰的回复,看来这孩子脑子还是活络的。他的不安定感因此缓和了很多,微微松了口气。 易畅朝这母子俩鞠了个躬,说完就站了起来想往玄关走,但显然不太顺利。他的右腿活动非常困难,基本上要靠左腿的力量支撑,十米的距离大概能走上个十分钟。 “孩子你快坐下!你看你还能走不能?”许湘将易畅搀了回来坐回沙发上,说道,“小升你先照顾小畅去洗个澡,我去做饭。” 沈煜升搓了搓头发,对易畅说:“我给你去拿衣服。”易畅为刚刚自己的笨拙感到有点尴尬,他微笑着道了声谢。 沈煜升想着易畅的体型有点头疼,最后挑了一套大概两年前的穿着拿给了他将就一下。 “浴室会有点滑,你自己小心点,”他看了看易畅,“我扶你过去吧。” 易畅进了浴室,看着眼前温馨的暖色装潢,心里也变得暖融融的。洗完澡后他换上了沈煜升的衣服走出了卫生间。 “洗好了?正好,来吃饭吧。”沈煜升刚走出书房就看到换好衣服的易畅。 易畅的面容很干净,眼睛虽不大但是特别有神,收拾清爽后有一种温和无害的气质。沈煜升盯着他的眉眼看着看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原本轻松的神态变得有一些沉重。 易畅跟着沈煜升的眼神胡乱摸了一下脸,说:“怎么了吗?” “你俩怎么还不过来?”餐桌那边传来许湘的声音。 沈煜升的思绪被拉了回来,他让自己别胡思乱想,扶着易畅走到餐桌旁坐下。 易畅看着一桌子香喷喷的家常菜,拿着筷子的手有些抖。 “快吃吧,不要客气,”许湘夹了一筷子菜到易畅的碗里,“你太瘦了。是不是饿了很久?” “谢谢,谢谢阿姨,我自己来就好。能吃这一顿饭我真的已经不知道怎么去感谢您了……”他问道,“阿姨,请问您贵姓?” “免贵姓许,”许湘笑着又夹了两筷子送到他碗里,对儿子道:“小升你不自我介绍一下?” 沈煜升正在一旁出神,他将饭咽下后说道:“我叫沈煜升。火日立的煜,升旗的升。现在在一中上高二,你呢?” 易畅面带惊讶地点了点头:“啊真巧,我在一中上高一。那煜升哥现在是学文科还是理科?” 沈煜升嘴里的饮料差点喷了出来,他看着易畅这张娃娃脸,怎么也想不到这家伙是高中生,顶多是个刚上初中的小孩而已。另外让他难以置信的一点是,一中是市里最好的高中,他怎么都没法将先前易畅落魄邋遢的形象与一中的学生这两者联系起来。 他冷静地说:“我在理科班。” “这样。我比较想读文科。”易畅的眼中带着一些憧憬。 沈煜升想起他今天湿漉漉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你今天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吗?” 许湘转头瞪了下自己的儿子,对易畅说:“没事孩子,如果不想说就不用说。小升他不太会说话,你别介意。” 易畅笑了笑回应道:“没关系。” 沈煜升看着这张笑脸有些恍惚,又看了看身边母亲看着易畅时的表情。他握了握筷子,决定晚些跟母亲聊一聊。 在帮忙理餐桌时许湘道:“小畅啊,你不要客气就在这里住下,就睡在小升隔壁的房间。等会他就帮你把床铺好。” 易畅赶忙道:“煜升哥,许阿姨,我等下就联系我姐姐来接我,真的不能再麻烦你们了。” “就在这里睡吧,不碍事。”正在洗碗的沈煜升抬头说道。 “是呀小畅,不差这一晚。回a县少说也要两个小时吧,今晚就先好好休息吧。” 易畅实在无法说服这对母子俩。在沈煜升整理好房间后,他就乖乖走了进去。房间的装潢非常简单,但不让人感到冷清。墙上贴着一些画报,皆是关于旅行目的地的介绍,以及一些出色的摄影作品。不过除了这些画报外,就没有其他能泄露主人信息的物件了。易畅想这个房间应该是另一个家庭成员的,是自己运气好,正好赶上了房间的主人不在的时候。 易畅关了灯后在床上考虑着以后的事。 这次在这栋楼前昏迷真是他做过最欠考虑的事。但他真的太累了,这两天里他毫无方向感,也似乎没有知觉。今天的雨下得太大,淋得他也有了躲雨的意识。结果…… 被人用棍子打醒后赶走也算干脆利落,能长点记性,结果却遇到了这样的一家人。虽然表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给人家添的麻烦让他几乎抓狂。他虽然非常不好意思接纳他们的收留和照顾,但他却无法鼓起勇气去坚定地拒绝。他在洗澡的时候也有考虑过他们是否有何目的,但看着氤氲轻盈的水雾,听着客厅里电视传出的音乐声,他果断否定了自己的推测。 因为他从来没有这么放松过。 罢了,明天再想吧。 二、回家 因为固执的生物钟易畅还是很早就醒了过来,他将手机换上新电池,在启动后不久他就接到了电话。 “畅畅?是畅畅吗?”那边的语气非常急切。 “嗯,姐。” “嗯什么嗯你!……你,你现在在哪里?我找你找得急死了!你到底去哪儿了!”易畅的姐姐易欣控制不住地对着手机喊着。 易畅摸了摸额头道:“姐,我现在在靠近市中心的一家人这里。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你没事,你没事我可有事!我警察局都去过了!还有爸……”易欣顿了顿,“爸他……你把他怎么了?” 心脏突然一阵抽疼,他额上的青筋跳了跳,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道:“姐,我……等我们见面再说吧。” 易欣叹了口气,说:“行吧,我等会就到家了,你快点回来吧。” “姐,我不回家,”易畅深吸一口气闭着眼道,“你可以来接我吗?我的腿好像有些毛病,走路很难。” 易欣本听见弟弟第一句话刚想抱怨,他接下来的这一串话却让她心突然软了。她让弟弟告诉他地址,让他在人家家里等着,交代了几句后就挂了电话。 她回到家整理出几件弟弟的东西,包括外套和围巾。正当她从房间里走出来时,突然撞上了眼前的人。 “爸?”易欣吓了一跳,父亲面无表情地站在她面前,他头上还绑着纱布,眼神带了些猜忌。 “你去哪里?” “我……我去外面买点东西。”她有些紧张,抓着包的手握了握。 “这么慌里慌张的。这什么东西?”他想扯过女儿手里的包,但易欣更快他一步将包收到怀里。 “没什么。我先走了。”说完她便快步跑到门口穿鞋。 “易欣!你给我站住!”父亲很快追到跟前,抓着她的胳膊质问,“你是不是找到你弟了?” “没有……”她没有直视父亲的眼神,用力掰开他的手,飞奔下楼坐进了车子。 易欣比易畅大三岁,现在已经是x大的戏剧表演专业的学生。他们的母亲在易畅还没上学时就跟丈夫离了婚,抛下所有与另外一个男人离开。原因很简单,她的丈夫嗜赌嗜酒,而且脾气暴躁,性格古怪。偶尔她会回来探望孩子,但是次数越来越少,从起初的一个月一次,到现在的可能一年都见不到一面,直到两个孩子渐渐不再频繁地想起,他们其实还有个母亲。 易欣当然恨她。她在母亲离开的时候已经开始懂事,她不明白为何妈妈不能为自己和弟弟留下。但是长大后她似乎能稍微体会到她的心情,想起她的时候也慢慢地只剩下了思念和遗憾。她不知道易畅的想法,她这个弟弟从小性格乖巧,但一直很沉默。再加上她后来成年后就开始打工接触社会,被大学录取后也不再在家中居住,她与弟弟的交流也就越来越少。 每次在电话里,易畅总是告诉他身体很好,学习也跟得上,好像没什么需要她操心的。易欣想起今早他的欲言又止,不免心中有些不安。 易畅给的地址就在市中心较为安静的小区内。这个地段的价格不便宜,小区内有设计感的绿化建设,错落有致的房屋群,让易欣不禁好奇帮助自己的弟弟是怎样的人。 她按了一楼的门铃,一个语气十分礼貌的男生给她开了门。 易欣走进客厅时易畅就坐在沙发上等她。 “姐姐你好,我叫沈煜升。我妈妈发现易畅在门口晕倒就把他带进来了。”这个和易畅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好你好,我叫易欣。我弟他跟我说过了。真的很感谢你们!”她朝他鞠了个躬,转头就扯了扯易畅的脸蛋,“我这弟弟有时候就会犯傻……给你们添麻烦了。” 易畅无奈地撇了撇嘴,对沈煜升说:“煜升哥,今天许阿姨不在我没法跟她当面道谢。以后我会再来的。” “欢迎。不过下次你不能再躺着了。”沈煜升笑道。 “哈哈,好。”他看着眼前这个跟他差不多高度,但是比他结实很多的男生,不由得心生安全感和信赖。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他希望能和他成为朋友。 易畅由姐姐扶着慢慢走到玄关,开门的一刹那间,易畅看到了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爸?!”首先出声的是易欣,她完全没料到父亲会出现在这里。突然间她想到了什么,简直不敢置信。 “爸,你跟踪我?” 还微倚在她身边的易畅,连目光都不敢投向父亲,他表情虽冷漠封闭,但微微颤抖的嘴唇泄露了他的胆怯。 一旁的沈煜升看到这个身上透出攻击性的中年男人有些无措,这时易欣开口帮他解了围。“这次谢谢你,也一定代我向你母亲道谢,我们会再来造访致谢,”她拉住了门把手,“不早了我们先走了。” 沈煜升还没来得及回应,门就关上了。他回味着这一家刚刚在门外的氛围,觉得他们之间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其实他也并没有在一个健康的家庭中成长。他的父亲几年前去了偏远的省份从事教育工作,基本上和家里只通过电话联系,父母的婚姻名存实亡。他尚不知道父爱的缺失意味着什么,但他能确定的是,母亲是他最重要的精神支柱,也会是他在将来最想保护的人。 许湘是l大法学院的教授,已经有了近二十年的资历。她在儿子眼里一向是最温和、最良善的人,虽然在如此功利性的现代社会里显得格格不入,有些行为也让人一时无法消化,但他仍为她的热忱而感动着,为有这样的母亲而自豪。 他也有一个哥哥叫沈煜成,但他在三年前在非洲做志愿者时失踪,到现在他们都没有收到能证明他行踪的可靠消息。许湘听到消息昏了过去,在病房躺了许久才勉强恢复她的工作。 她在后来的时日里并没有很多激烈的情绪,但他知道她在硬撑。所以当她看到易畅时,才会如此难以自抑、毫无保留地给予他关怀。易畅和他哥哥的眉眼,实在非常相像,但性格却有很大不同。但当那晚沈煜升想试图去开导提醒母亲时,他却完全不知怎么开口。 世上哪个母亲应该因此而受到责备呢? 他呆呆看着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和桌上与昨晚易畅在时一模一样的三菜一汤。他想,又有谁能来救救她的母亲呢? 从走出沈家小区大门,到坐车回家,易家三口都没有多说一句话,似乎之前易畅两天的逃离,和他不愿意再想起的先前的遭遇只是他们的臆想而已。 易欣将他的一些东西整理好,盘腿坐在易畅对面,对他说:“畅畅,告诉姐姐,你和爸怎么了?” 易畅的眼神暗了暗,嘴紧紧抿着,他抓了抓头发道:“没什么,姐。我们就……打了一架。” “什么?你在跟我开玩笑吧?”易欣睁大了眼,向他坐得近了些,“你们为什么打架?” “没有,我也不知道……我,我忘了。”易畅的眼前浮现了一些杂乱的在缠绕着的东西,一些碎片一样的光,他突然有些抖,有股力量仿佛在往体外冲击。 他捧住了脑袋,在姐姐面前还是努力克制住了情绪。 易欣深吸了一口气,皱着眉对他道:“畅畅,你过两年也该成年了。你……唉,你要学会对自己负责。” 她拿下他撑着额头的手,轻声对他说道:“你要变得更强大一些。你记住,等你考上大学了,就可以不用再跟爸一起住了。到时候你可以自己干活赚钱,成绩好可以申请奖学金。这样你就不用依赖他了,对吗?不要怕,好吗?” 易畅抬头看向她,点了点头。 易欣轻叹,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我必须得回学校了。畅畅,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打我电话,好吗?” 把姐姐送走后,易畅就进了自己的房间。他看了门把许久后,还是将门倒锁了起来。 父亲没有来找他说话,让他松了口气。但门外的脚步声,还是让入睡前的他非常不安。在抓着睡裤口袋的时候,他发现里面有一个小物件。 他将他取出开了灯仔细端详,是一个钥匙扣,上面挂着一块刻着鸽子的金属圆环,简单而别致,背面刻着很小的英文和不认识的一种语言。 这套睡衣还是在沈煜升家住的时候他给自己的,他坚持让自己带走,因为对他来说衣服尺寸已经不合适了。 易畅笑了笑,将钥匙扣放进了书包,想着下次见到沈煜升时就还给他。 困意渐渐袭来。 三、拯救 一中坐落在市区的近郊,虽然是市里重点率最高的高中,但是没有非常严苛的管理制度。学生们无需在晚自习的时候保持绝对的安静,也不会因为上课迟到了两分钟或是作业漏交而被老师责骂,学习基本上靠自律。这样的学习风气非常适合本身就比较有上进心的孩子,也体现了校方对生源的信心。 尽管如此,该有的压力还是不会缺席。看着黑板上课代表们写下的比高一要多上一倍的作业,同学们都在边记录边骂老师的狠毒。 “靠,真是服了。这么多作业怎么可能做得完?这是周末又不是国庆……”一男生哀嚎了一嗓子。 在晚自习课间休息时,沈煜升把文具和书陆续地放进书包。 “哎沈煜升,你今天又要回家啊?”另一个同学问他。 “嗯。”他边收拾东西边回应。 “奇怪,你家离这儿也没多近啊。” 从学校到沈煜升家里大概要半个多小时的公交车程,在下班放学后的晚高峰车程会变得更久,他的同学实在无法理解在学习相对紧张的高二他还要基本上每天赶回家住。 “别管我了,赶紧写作业吧,”他眼神示意那黑板上的字,“明天见喽。” 他同学投射来“好像你不用写似的”杀伤力十足的目光,他笑笑走出了班级。 易畅这天早上起床后发现,他的右腿的状况已经比之前好了很多,虽然还有些疼但可以慢慢地走。他想起昨天刚回来时他爸说要带他看医生,就突然有了些逃避的心态。 还是去上学吧。和新同学和老师都还没有熟悉,他耽误的这几天已经够他慌的了。 到班级里后已经上到了第二节课。老师虽然有些不悦,但看他略有点憔悴的脸和微倾的身体,还是很快让他进来了。 他的同桌陈明帆在下课后问他:“易畅你去哪儿了?刚开学你就不见了。” “前几天有点生病,不过已经好了。你可以借我前几天的作业清单看一下吗?”他打算把之前欠的作业都写一写。 陈明帆点点头,把自己的本子塞给了他,就出去跟朋友吹牛去了。 “今天要进行新学期第一次大扫除,请负责的同学留下来,其他的同学请尽快离开教室。”值日班长在讲台上朗声道。 班里陆续响起了讨论声与整理东西的声音。易畅刚抄完作业清单就见班里已经少了一半人。 “易畅,你要做之前的作业有不懂的话就来问我哈。我先去吃饭了。”陈明帆对他露出了明亮的笑容,跟他摆了摆手。 “好,一定。”易畅对他抱了个拳,心里感叹有个学霸同桌真是幸运。 他边整理自己的书包边想着自己一会儿去哪里。他其实是走读生,当时他在填住宿表时本想勾选住校,虽然要跟不认识的人共享生活空间,但也比在家要好。他父亲发现后,说他早就发现他早想着要摆脱他,指责他是不孝子,而后他强硬地帮他选择了走读。 几天前他爸喝醉了,手里抓着两个空酒瓶子摇摇晃晃开了门,一个不稳把瓶子都摔在了地上,骨碌碌地撞上了白色的墙,流了一地的残液。那时他还在家里写作业,听到声音犹豫了一下后还是打开了房门,他看见他坐在地上,背靠着餐桌旁的椅子,眼神迷茫。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他爸又开始酗酒,明明他也有固定的工作和住所,虽薪水不高但足以养活他和易欣两个孩子。 “你们,你们一个个……都没良心……”易畅听他嘴里嘟囔着。 他把他扶起来,准备往床上拖时,他爸突然一个用力把他甩到了墙角。易畅撞到了关节,吃痛地叫了出来。当他抬眼时却发现他爸就站在他的面前,眼里似乎有一簇火。 “爸……爸?”他直觉想逃,但是眼前的人显然不想给他机会。 “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也想走?” 他一脸疑惑地看着他,说:“没有……爸你,你怎么了?” 话音刚落,他就被扇了一巴掌,这一下让他懵了。 接着他把他揪了起来,抄起了旁边的伞柄就要往他身上捅。易畅躲开了这一下,但没有躲开他接下来的动作。在混乱的意识中,他拼命挣扎…… 又是在这样一瞬间止步,他不敢继续往下回忆。想起以前的事情,易畅总是感到无力和迷惘。他不知何时能让自己勇敢起来面对已经发生的所有事情。但是无论如何他确定,他不想再回去那个家,即使这不可能实现,但是他至少能拖延时间。 能拖多久就多久。 他在教学楼下的小花园写完今天的作业后,就开始神经质地踱步,围着花坛一圈又一圈。这个花园平时基本没什么人来,虽然并不偏僻,但是景色比起校园别处的花花草草实在算不上好。 直到天渐暗气温开始下降,他感觉到有点冷,搓了搓手臂哆嗦了几下,仍旧坐在那里不动。又过了半小时,他决定在校外找一家店坐坐。借助稀疏的灯光,他慢慢摸索到了通向走廊的方向。 这时在半明半暗中突然一股蛮力拽住了他,他惊吓之余抬头,看见了他父亲的脸。 “你怎么那么晚不回家?在这里做什么?”易群语气不善道。 “我就……就在这里坐坐。” 他不耐地皱着眉问他:“你是不是不想回家了?” 易畅嗫嚅地回道:“没有……” “那就回去!你看你什么样子,还要我亲自过来接你?我喂你的饭都喂狗了?”他厉声道,说完就要拉着易畅的胳膊往校门走。 “爸,爸……别走那么快,我疼……”他的腿脚还不是那么便利,刚走的两步让他的腿又有撕裂的感觉。 易群听他这么说也停了下脚步,面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却又听得他说:“爸,我想住校。” 男人脸色立马沉了下来,问道:“你再说一遍?你刚刚说什么?” 易畅感觉到在这里提这件事其实有些不合适,但是他就是忍不住脱口而出,怎样都收不回来了。他真的不想再被他牵着走,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不管怎么样,他都要说…… “我想住校。”他抬头对上他一向恐惧注视的眼。 下一秒他就被掼倒在大理石地上,头磕到石柱的边缘蹭出了血。他一阵晕眩,痛楚之外只剩诧异,他没想到在这样人少却至少公开的场合里他爸都能发作。 男人一步走近他,森冷道:“有几天没被我教训了。” 当男人的脚重重落在自己身上时,易畅脑中突然浮现了她妈妈的样子。她的妈妈端庄美丽,留着黑亮的长发,但是总是坐在那里哭泣。他想起了她从家里离开的那天,她在家门口温柔地抚摸他的脸,嘴角还带着泪珠。 他死死捂着自己脑袋,紧闭着眼睛,瘦弱的身体蜷成一团,扛着男人似乎才刚刚开始的怒火。在黑暗中,他突然很想她,想见到她,想告诉她自己现在很难受。 “你还躲是吧,还躲是吧!你们都一样,你和你姐,你和你妈……” 易群失控地吼着,他完全出于下意识的状态,他只知道他被辜负,他很受伤,他要发泄。 正当易畅快要陷入混沌时,踢打骤然停了下来,他看见有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面前,但不是他父亲。 易畅努力缓缓撑起自己的身体,借助朦胧的月光想看清那个背影。他想起,是那天…… ……沈煜升? 身前的男孩指着自己,对旁边刚被揍了一拳神情除了愤怒外还有些恍惚的男人道:“他是你儿子吧?你……”他咽了咽口水,“你打你儿子?” 他刚从教室出来准备回家,在下楼梯时听到了带有怒气的声音,在晚自习期间安静的教学楼里显得特别突兀。他寻着声音过来一看,就看见易畅躺在地上沉默地忍受着一个男人一次又一次的暴力,在看清这个男人的面容后他更是没有办法相信看到的一切。 易群听到他的话仿佛清醒了一些,但他丝毫没有感到羞耻和动摇。他径直走过来拽起已经不太能动弹的易畅,对着沈煜升说:“我的家事还轮不到你个小屁孩管。” 说完他就准备带着儿子绕过他离开。 沈煜升毕竟还是个学生,被他这句话呛得不轻。易父说的对,这是他们的家事,他一个外人怎么干涉,以什么立场干涉,就算干涉了结果又如何? 但是他光是想到刚刚易畅扭曲的脸和额上破碎的伤口,就觉得十分难受。 内心交战之际,他转头看向身后。只见被父亲拽着走的易畅也微微扭头看向他,他嘴角还带着血,头发凌乱,校服皱巴巴的。他似乎没有力气做更多动作,而是微微勾起嘴角,眼神里带着些许感激,和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其他情绪。 当易畅收回了眼神,被拖着踉跄地踏上台阶时,他们被挡住了去路。 这个比自己只大一岁的男生就这样张开双臂挡在高半个头的他父亲身前,眼中充满坚定。 易群看着这一幕快气笑了,他仔细想了想,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个男生是那天收留易畅的那家的小伙子。 “小伙子,你脑子有没有问题啊?”他笑道,“我儿子是你朋友?你上次帮了他我很感谢你。但是你要知道,朋友的有些事情,也是你管不着的。” “让开!”他说完就使力推他的肩膀,但沈煜升仍然纹丝不动。 正当他要发作的时候,校园的晚自习铃声响了起来,渐渐开始有人往他们这里涌来。 沈煜升趁易群走神时,抓住易畅的胳膊把他牵到自己身后。 易群看着这个板着脸颇有点执拗的男生和他身后沉默的儿子,失笑:“怎么了,小子,跟我抢儿子?” 沈煜升定了定神,朗声道:“就算我管不了你的家事,但是你在校园里打人就是你的不对,如果你再纠缠易畅,我就去保卫处举报你。” 易群愣了愣,没想到这个小孩会认认真真闹这么一出,他越想越觉得荒唐,气得手都抖了。 “你……你给我记着!”他指完沈煜升,又指着他身后的易畅,冷冷道:“易畅你明天,你明天自己给我滚回来!不要麻烦我去接你,不然后果你自己心里清楚!” 直到易群终于放弃离开,易畅都没有再吭一声。 沈煜升稍微舒了口气,关切地问易畅:“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刚刚他看到易父从不同角度攻击易畅,不知道有没有踢到他的要害部位。 易畅摇摇头,道:“没什么,谢谢你。” 沈煜升自然是不相信的,不过他也没多说什么。他挽起易畅的胳膊道:“我带你去我家。” 他肯定不能让他回去那个家了,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易畅忙道:“不用了不用了……” 他已经不想再欠人家那么大的人情了。 但沈煜升却很坚决。“你别再跟我客气了,你到我家先住着。如果你爸来了,我来帮你应付。现在回去难道你不怕吗?” 易畅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对,他害怕,他害怕又独自面对那个人。但是这样的逃避又能持续多久呢?等到他再找上门来,然后再乖乖跟他回去? 这一刻,易畅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他感到了强烈的绝望。 沈煜升没看出他的内心戏,他看易畅的步履比之前在他家的时候没轻松多少,就蹲了下来,让他爬到他背上。 “快点,我蹲着也很累的。” 在他的催促下,易畅听话爬了上去。他虽然瘦,身高上却没有差沈煜升很多,两个人在校园里还是挺显眼的。有些个路人对他们行了个注目礼,看得易畅选择闭上了眼睛,而沈煜升不为所动,朝着校门口快步走着。 公交车快到站时,沈煜升叫醒了昏昏欲睡的易畅。下车时,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不是吧……”他们两人都没有带伞。虽然公交站就在小区大门不远处,但他住的那栋楼离大门还有些距离。 他把易畅带到一个店门外能挡雨的地方,不顾他的推辞把自己的校服脱下将他脑袋罩住,用袖子在他的胸前打了个结。 “凑合一下。”他把他又背了起来,往家的方向跑去。 路上的行人都被大雨打乱了节奏,有些人淡定地拿出备好的伞撑开,有些人零落地站在屋檐下,或是神色焦急地看着面前的雨帘,或是打着电话告诉那边的某个人自己被大雨困住了。易畅趴在温暖的背上,抬头看着那颗后脑勺。背着自己的人头发剪得很短,脖颈处留着清爽利落的弧度,他眼前浮现了他挡在他身前时的那个背影,那时他觉得,他好像是有光一样。 渐渐地,他听不见了雨声和鸣笛声。他低头靠在这个人的肩上,细细感受着他的温度。 四、留下 门在连续的敲打下终于开了。 “小升?!你头发怎么都湿了?”许湘往儿子身后一看,更是惊讶不已。 “这是小畅?快快,快进来!” 沈煜升把易畅背到房间里,想让他下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没什么意识了。他紧蹙着眉头,嘴唇微微张着,呼吸的节奏有些混乱。 许湘用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疑惑地说:“他发烧了。怎么回事?你们淋了很久的雨吗?” 沈煜升摇摇头,“不是,我们刚刚也就是从公交站顶着雨跑过来。我怀疑是……” 他顿了顿,在母亲更加疑惑的目光里道:“有些说来话长。” 许湘也不想管这么多了,和儿子俩人把易畅安置了一下,就坐下来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完他磕绊的叙述,许湘沉默了。 “妈,我觉得我们需要叫他姐姐过来一趟。”他上次对易畅的姐姐印象还不错,觉得是一个挺真诚可靠的人,而且易畅看起来对她挺依赖的。但是他不知道易欣并不与易畅一起住,而且远在另外一个城市。 许湘点了点头,她也觉得这样考虑比较妥当。她接了盆热水,到床前给易畅慢慢擦拭。看着这张与她的大儿子有六七分相似的脸,她的心就软得不行。其实她也明白,这是别人家的孩子,这是另外一个人,她不能愚蠢和自私到这种地步,但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去关心他。也许是因为有缘,让这孩子一而再地出现在她面前,然而为何每次都是这样伤痕累累的样子…… 她用毛巾沾了些水点在易畅有些干裂的唇上,点着点着,她的泪水就落了下来。 “妈……”沈煜升听见母亲微微的抽泣声,有些不知所措。 许湘用手背抹去眼泪,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她必须坚强一些,这么久都坚持下来了,她不能这样放任自己的情绪。 沈煜升见她还是拼命克制的样子,虽不忍但也没说什么。 第二天周六许湘去学校开会办事,沈煜升留在家里照顾易畅。易畅吃了药已经恢复了一些,但意识还是偶尔出于游离状态。沈煜升帮他给易欣打去了电话,只简单地说了一下易畅的现况,易欣在电话里有些怔愣,说今天晚一点会赶到。 易畅睁开眼时,他的姐姐一脸愁容地正看着他,原本该整齐利落的过肩直发此时却非常凌乱,漂亮的柳叶眉紧紧蹙着,脸上挂着泪痕,眼底还有些青色。 “姐你来啦。”他正想坐起来时,头上却劈下来一记手刀。 “你还好意思叫我姐!你什么都不跟我说!什么都不跟我说,你为什么……”她看见他这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情绪一下子冲了上来,即使她是那么心疼自己这个弟弟,还是忍不住责怪他对自己的不信任,还有他徒劳的死撑。她接到电话的时候还在打工,挂了电话没有请假就溜了出来,在火车上的时候她一直在胡思乱想。听沈煜升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之后,她想现实怎么会比她想象的更加残酷。 沈煜升赶紧拦住她的动作,“欣姐,你冷静一下……” 易畅只是垂着眼没有说话。易欣抹了两把眼泪,回头对沈煜升道:“这次我们又欠了你们家那么大一个人情……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他摇摇头道:“别这么说,我们也是举手之劳。”他看了一眼床上的男孩,目睹他的两次遭遇后,他也开始同情他。都是差不多大的孩子,易畅要忍受的东西比他要重太多了。 易欣伸手试探性地触了触易畅的右腿,他疼地发出了嘶的一声。 “还这么疼……肯定是加重了,一会姐姐带你去医院。” 在这时许湘回来了,她放下手中的东西就走进房间。易欣赶忙起身鞠了个躬向她道谢。 许湘说:“这些都不是什么事。小欣你出来一下吧,我想跟你聊一聊。” 在两人出去后,沈煜升就琢磨着怎么处理易畅身上的伤口。他身上的伤口并不多,就是腿部和脸上有些擦伤,昨天简单包扎后又渗出了一些血,他决定帮他换一下纱布。 他的医疗知识仅限于教科书和电视里也不知是对是错的信息,所以看到易畅有点狰狞的忍痛的表情时他觉得有些羞愧。 “煜升哥,可以帮我把腿动一下吗?好像有点麻痹了。” 沈煜升听罢将他的腿微微扶了起来按摩了几下,突然想到好像腿不舒服的人会把腿架高来放松。但是房间里的枕头不太够用,他想到他哥之前在绑阳台上的小树枝时用过一捆绳子,他可以把易畅的腿固定在床边的衣架上。他让他等一下,开始翻找起来。 他忙了十分钟终于从某个抽屉里掏出了一捆绳子,绳子也算是精工细作,表面十分光滑,易畅绑着应该也不会感觉疼。他将衣架推得离床再近一些,仔细将绳子在衣架一角打了个结,做这一串动作时他没有发现易畅的神色渐渐变得有些奇怪。 “这个绳子是我哥之前买的,应该很结实,绑着不容易掉下来,”他边说边调整衣架的角度,“如果不舒服的话我再给你拿几条我妈的围巾垫垫。” 他说完就想拿起易畅的脚踝往绳圈上套,却发现易畅顾不得疼痛猛地折起了他平放的两条腿,浑身都在发抖,眼神里满是惊惧。 “易畅?”沈煜升不明白什么让他那么恐惧,“你把脚放上去就行了。” 他说完又把绳子牵得近一些,易畅随着他的动作一步步地往床头的角落退,他脑袋断断续续地摇晃着,额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嘴里在重复着念着什么。 沈煜升看着这情形额上都渗出了冷汗,他缓缓靠近后,又叫了一声:“易畅,你……” “我没有要走!我没有要走……你不要绑我!你不要绑我!” 他缩在角落里,目光刚还落在他手里的绳子上,而后却别过脸去闭着眼躲避着面前这个人。他的话像是针一样刺到沈煜升的心里,他忙放下绳子去安抚他,谁知他反应更加剧烈了。 “我不走,我不走!爸你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他拼命扑腾着,仿佛处于一个无法摆脱的梦魇之中,在梦里他的腿和手都被绑了起来,有人用皮带抽打着他…… 沈煜升用了好大的力气好不容易将他抱紧,轻拍着他的后背试着让他平静下来。这时他的目光落到了易畅的手腕上。 因为处于比较凉的季节,易畅之前都是穿着长袖,没有人注意到他手腕上的异常。他在他的挣扎中抓起了他的手腕,发现上面有很显眼的勒痕…… 这时在客厅里说话的许湘和易欣听到了房内的尖叫声冲了进来,被眼前的一幕吓得不轻。易畅已经稍微稳定了下来,但还是在胡言乱语。 “畅畅怎么了?!”易欣焦急地问道。 沈煜升还是抱着他,对易欣说道:“欣姐,你过来看看吧。” 她紧张又忐忑地握起他弟弟的手腕,上面触目惊心的痕迹让她一时无法接受。这时易畅也看着她,但他还没有恢复过来,眼神里还是充满了惊惧与恳求。她放下了他的手,瘫坐在了地上。 她知道他们的父亲不是个称职的父亲,他没有给过他们足够的体贴和关爱,也做了许多足以给儿女产生错误引导的事情。但是没想到,他的状况会恶劣到这种地步……她想也许是她果决的离开让父亲信心受损精神受挫,才会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她不知道弟弟受了这样的苦多久,但是她知道他的疼痛中肯定有她的一份。 她爬了起来,将易畅揽入怀中。 “对不起,畅畅。姐姐对不起你,姐姐对不起你……”她抚着他被冷汗湿透的背脊泣不成声。 一旁的许湘也默然流着泪,沈煜升别过眼不忍再看。 等易畅清醒过来之后,他发现屋里的三个人整齐地坐在他面前。他有些恍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的姐姐坐在她身旁,看他醒了就扶他坐了起来。她对他说:“畅畅,我刚刚和许阿姨和煜升聊了聊,有件事想征求你的意见。” 他点了点头,“姐说吧。” “姐想,你从今天开始就住在阿姨家里,不要回去了。学校那边的住宿手续我帮你去办好。” 易畅有些惊讶,“这样不好吧……” 他看了看面前这两位帮了他两次的人,他虽为他们的善意而触动着和感激着,但也晓得无亲无故的,总是麻烦别人实在不好。 “没什么不好的,”易欣道,“许阿姨和煜升都同意你留在这里。不是白吃白住的,姐姐给你付每个月的费用。那个家,你别回去了,”她看他弟的眼神知道他在想什么,“爸那边我来搞定,你不用操心。” 她要是让他再伤他一次,这辈子她都不会原谅自己。 这时许湘柔声道:“你不用有负担。我和小升已经考虑好了,你就留在这里吧。” 易畅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许阿姨,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报你们。” 许湘笑了,“孩子你别这么想,你也快成年了,和我们小升一样听话,在我们家不麻烦的,”她看了看她的儿子,“煜升有个伴也好,不会那么大了还每天想粘着我。” 沈煜升听到这话感到一丝尴尬,他对易畅笑了笑作为安抚。其实他知道,就算易畅没有那张和他哥哥相似的脸,甚至就算他哥哥还健健康康地在家中,他妈妈也会想把他留下来。 不过他确实自私地希望,易畅能让这个家多出一丝人气,让他辛苦了那么久的妈妈有一个情感的依托。 五、哥哥 周日易欣带易畅去看了医生。医生看了他的伤势后确定是右腿骨折,情况有点严重,必须要用石膏固定一个多月,在恢复好后也要尽量避免跑步等剧烈运动。 “好的,谢谢医生。” 易欣走出了诊疗室,准备等易畅处理好一起回去。她拿出了手机拨打了几次她爸爸的电话,但都一直没能接通。她叹了口气,决定她爸那边还是顺其自然地来,先把易畅给照顾好比较重要。 她去周边购物中心购置了一些弟弟需要用到的东西,回到医院正好等到他打好石膏正拄着拐杖走出来。 “姐,是不是很傻。”易畅不好意思地笑了。 易欣看他这副样子掐了掐他的脸蛋,笑说:“臭小子,你一直很傻。走吧。” 等红灯的时候,易欣转头看着副驾上的易畅时想起他昨天失控的反应,问他:“畅畅,你还记得你昨晚醒来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易畅想了想,他昨天的记忆里有一节断层,好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但是他也没能想起来具体的情节。看他努力回忆的样子,易欣忍不住打断了他:“算了别想了,不要紧。” 既然已经不会再和他们父亲住在一起,就不会再发生这样恶劣的事。肯定是以前的暴力给他留下的创伤太大,所以他的反应才会如此激烈。 不要让他再继续遭遇,一定就没事了。 回到家时,沈煜升在写作业,许湘在准备晚餐。顶不住许湘的热情,易欣也留下来吃了顿饭。 易欣离开的时候,许湘还坚持让她带上一些她买的新鲜水果。 “许阿姨,您真是……” 在昨天跟许湘交谈的时候许湘对她说,她觉得跟易畅很有缘分,她愿意他就留在他家,不需要支付任何报酬。易欣当然不可能接受这样平白的给予,在她强硬的态度下许湘才接受了她的提议。她虽然还没有毕业,但也算是大半个社会人,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单纯炽热的善意,也感谢上天能让弟弟遇到这样的一家人。 “叫我湘姨就好。”许湘微笑道。 易欣看了看身边的易畅,“那湘姨,那我弟弟就拜托您关照了。还有煜升,谢谢你们!” 易畅用力抱了抱他的姐姐,静静地目送她离开。 回到房间,他开始整理起他的东西。地上堆起的大袋小袋的东西,都是易欣给他一次性买好的,大件如外套和长裤,小件如手套和袜子。小袋子里还装着水杯和文具,和一些杂七杂八的小零食,每一件都是他以前还和她住在一起时喜欢的款式,他姐姐竟然都还记得。 他一件件地取出,在合适的地方安置好,渐渐地眼眶就有些湿润。其实他的生活没有那么苦,有这样一个时时惦着念着他的姐姐,他已经感到很幸福了。 当他整理完打算出去洗个手时,有人敲了敲门后进来了,是沈煜升。 他环视了一下房间,道:“小畅,这个房间你感觉还习惯吗?” 易畅笑道:“都很好,谢谢煜升哥!只是……” 沈煜升坐在了床沿,看他有些犹豫的样子,说:“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我一直想知道,这个房间是谁的?”他抿了下嘴接着说,“如果不方便说的话也没关系,抱歉冒犯了。” 沈煜升倒没有不开心的样子,他坦然道:“是我哥的。他叫沈煜成,大我五岁。” 其实和易畅料想的差不多,他继续问道:“那他现在……” “他三年前失踪了,那会他在非洲一个灾区做志愿者,在回来前的一周不见了,”沈煜升垂下了眼,撇了一下嘴角,“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回来。” 虽然他语气平静,但易畅看得出他心里很难受。 “那边有没有消息?”他问道。 “那边搜寻持续了大概一个多月,那时跟我们一直有联系,但是后来没有收获,慢慢也就放弃了,”他顿了顿,“跟他一起的人里已有几个被发现尸体了。” 易畅听他这么说觉得心里寒了一下,他安慰他道:“找不到就一定有希望的。” 他想到湘姨,她当时肯定很着急,要忍受自己的家人杳无音讯生死不明,实在是一种残忍的煎熬。突然他意识到自己正住在一个失踪的人的房间里,他觉得自己已经冒犯了人家。 “我住在这房间……是不是不太合适?要不我在客厅或是哪里打个地铺吧……” 沈煜升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这么想,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手肘撑在膝盖上,对易畅认真地说道:“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他清了清嗓子,说:“其实你跟我哥长得有点像,我妈她看见你的时候……可能想到我哥了。” 易畅有些惊讶,又听得他继续说:“她原来就是个对不认识的人心很软的人,但是从来没有这样对一个人过。我觉得她可能是把你当成她孩子看待了,我讲这些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不应该被瞒着。” 易畅听他说完,回想起湘姨在家门口将昏迷的他喊醒时的场景,那张布满皱纹却依旧有神采的柔和面容上充满着关切,还有一丝丝让他捉摸不透的焦急和期待。他早该想到,她给他递来的热水和柔软的毛巾,不顾他的推辞夹到他碗里的青菜和炒肉…… “希望你别介意。我妈她……自从我哥不见之后,我一直很担心她。”沈煜升的眉毛蹙了起来,他揉了揉眉心,觉得有些头疼。他其实不是个擅长表达的人,不知道易畅能不能理解这一件事,能不能对它释怀。 易畅完全没有被冒犯的感觉,他反而只为湘姨的爱而心疼。他曾得到的母爱少得可怜,但这几日他感受到了一个陌生人的母亲如何深爱她的儿子,因为机缘巧合他也能体会到这一种爱,这让他觉得很幸运。 “不会的煜升哥,我完全能理解。湘姨她也很不容易。”他将手搭上沈煜升的肩膀。 沈煜升站了起来舒了口气,“叫我哥就行了,不要见外了。以后你就是我亲弟弟了。” 易畅开怀地笑了,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眉目散发着专属于少年的明媚透亮的光。 他回应道:“是,哥!” 六、挑衅 易畅在家再继续躺了几天后,就收拾好东西去上学。他和沈煜升一起出发搭公车,在路上他一直问他要不要扶他一把,都被委婉地拒绝了。 沈煜升心里也清楚,易畅和他同是处于高中阶段的男生,但是可能是因为之前的经历和易畅显小的面容,总是让他产生一种在带小弟弟的错觉,以为他很多事情都无法独立完成。易畅倒没察觉到这一点,他单纯觉得沈煜升是在出于好心关照他。 到了班里后,许久未见他的大家都被他石膏腿吸引了注意力。因为易畅和大部分人都不太熟,只有坐在他周围的几个人问候他的情况,与他寒暄了几句。 陈明帆看看他的腿,挑起了眉头说:“易畅,你一会儿生病一会儿打石膏的,这段时间到底怎么了,你怎么那么多灾多难啊……” 易畅缓缓道:“说来话长了。”与其烦恼他的腿,还不如想想他之前落下的功课,看到同桌作业记录本里密密麻麻的字,他甩开拐杖从教室跳下去的心都有了。 上了半天课后,班主任点名让他去办公室一趟。 他给他推来一个旁边空着的另一个老师的电脑椅示意他坐下,扶了扶眼镜对他道:“易畅,你姐姐过来跟我解释过情况了,我很遗憾之前发生的事。但是既然情况都稳定下来了,接下来你得努努力把之前的功课补上来。这是你姐姐想让我转告你的,也是我想说的。” 易畅的姐姐过来找他的时候他正在为班里这个学生旷了那么久的课而烦恼,纪律检查组的老师已经问了他好几遍这个学生的情况。他回来了也让他松了口气,作为一个虽然资历不深但也算兢兢业业的班主任他也有必要告诉易畅这些,毕竟班里这次期中考的成绩对他今年的荣誉考评还是至关重要的。 易畅点点头,谢过了班主任,跟他表示自己肯定不会辜负他和姐姐的期望。 晚上易畅结束晚自习后住进了学校安排的宿舍,因为正好有个宿舍的一个人退租,他就自然地被补了进去。 他进门的时候,里面的一个人正在床上呼呼大睡,另外两个人坐在书桌前像在聊天,见他进来后齐刷刷地看向他。他跟他们打了声招呼,把东西放好就去洗漱了。 等易畅洗完澡出门,发现他搁在门外的拐杖倒在地上。他撇撇嘴,慢慢弯腰把他捡了起来,拄着走到床边。他的空床就在下铺,正好方便他不用慢吞吞地爬上再爬下。 等到他抬头时,看到一双冷漠的眼正盯着他看,让他心里惊了一下。这位应该是刚刚在睡觉的室友,他还没来得及跟他打招呼。 “你好,我叫易畅,是高一四班的。” 对面的室友又上下打量他两眼,面无表情地说道:“陈克。”说完他就倒下继续睡了。 易畅刚想出口的话生生噎住了。这人有点奇怪,他想。 他摇摇头就躺下休息了,一天的课对连续几天没好好上学的他来说有些吃力,一沾枕头他就进入了梦乡。 “时间过得很快,马上过个两周我们就要期中考试了。大家不能因为周末而有所懈怠,该做的都尽早完成,不仅是老师布置的作业,还有你们自己的复习计划,一定要顾及所有的功课,列出强项和弱项……” 班主任还在作周末前的最后发言。即使在他的淫威下讲台下面还是一阵又一阵骚动,训了多少次还是这样,果然还是以前的高三班级比较乖巧。 这周对易畅来说过得繁忙又充实。校园里的学习和生活节奏一直很快,在拼命跟进的过程中他也几乎忘了之前不愉快的事。他回到宿舍整理出一些周末需要用到的东西,打算打包好回家。 “哟,要回家啊。”他抬眼一看,只见陈克手插兜痞气地站在门口,一脸要挑事的样子。 陈克长得本就不面善,眼角还有一道明显的疤,每天回来他都能看见他在睡觉,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干些什么。 “嗯,下周见。”他说完向陈克微笑了一下。他不想久留,把书包塞满后就拄着拐杖往门外走。 这时陈克突然往房间里走了一步,一个使力把他撞了一下,他一个不稳倒在了地上。好在他在倒下的时候注意了一下姿势,这一摔没有让他很疼。 “啊,不好意思。我刚刚没注意。”陈克把手举了起来,一脸无辜地道。 易畅在爬起来的时候仔细反思,他到底哪里惹到这位大哥了,但是怎么想都想不到哪怕是一点细节。他一向是不爱惹事的性格,以前上学时也都是能让着别人的地方就决不计较,有人找他麻烦他也通常是“怀柔”处理,丝毫不想和纷争扯上一点关系,不知道这回陈克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理他的话,将姿势调整好,就慢慢往宿舍外走去。 和沈煜升一起回到家时,屋子里满满都是饭菜的香味。他俩都饿得不行,手都来不及洗就抓起桌上的菜解解嘴馋。 “哎呀你们!手都不洗!脏死了……”许湘走出来时正好看到他们背着书包在偷吃饭菜,吃得一嘴的油,她赶紧把嬉笑的他们推到卫生间洗手去。 “湘姨做的饭可真好吃!”易畅边洗边说,“我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总想着家里的味道。” 沈煜升擦了擦手,道:“是吧,我妈的手艺那可是学校里的领导都要惦记的。” 他还记得有回l大的几个老师和院长一起来家里吃饭,他妈烧了一桌的拿手菜,大家都赞不绝口,院长还跟她讨教了一下菜谱,说要跟他夫人一起研究研究。 一起吃饭的时候,许湘问了易畅很多问题,比如学习是否跟得上啊,宿舍住得还习惯吗。易畅回说都挺好的,上学的感觉很不错。正当他们聊天时沈煜升瞥到了易畅搁在餐桌旁的拐杖。 “小畅,你的拐杖上面怎么那么多划痕。” 拐杖刚买不久,如果一开始就是全新的话理应不会是这个样子。而且上面的痕迹有些深,看起来好像是摩擦过好几次。 易畅听他这么说拿起他的拐杖端详,觉得可能是那两回它被撂倒之后弄的。 许湘道:“你是不是用拐杖不习惯?你以后要去哪里就等小升一起吧,让他帮帮你。” 易畅摇摇头道:“不用不用。刚开始不习惯也是正常的,过段时间就好了。” 他想到了他那阴沉沉的室友,觉得他们之间肯定有什么误会,下次见面说清楚应该就没事了。才认识不久能有什么过节呢? 七、做饭 周一中午,易畅吃完饭后就马上回到了宿舍,此时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两个室友叶棋和董杰只有晚上才回来,而陈克是基本上都会在。本来易畅想找他趁早把误会讲清楚,结果却赶不巧人都不在。他把自己位置上的垃圾收拾了一下,就上床午休。正当他快要睡着的时候,有人敲了敲门开锁进来了。 “同学,寝室就你一个人?”宿管老师拿着一串挂着上百串钥匙的铁环,扫视了一下旁边的床位问道。 “是的,他们都不在。” “哦没事,老师就想问问你,陈克同学是不是最近有在宿舍?” 易畅道:“是的。我回来都能看到他。” “他上课的时间也会在宿舍吗?” 他想起有次在体育课上他因为不能跑步就提前回到寝室,陈克当时就躺在寝室上玩游戏,就老实告知道:“有回体育课我提前回来有看到他,其他时候不知道。” 宿管点了点头,又跟他说了几句有的没的就带上门走了。易畅对他此次造访也没想那么多,爬回床上自顾自睡了。 陈克过了两天都没出现,另两个室友也没有聊起他,易畅觉得少了他也挺清静的,也不去主动提。周四晚上陈克突然在熄灯后出现了,他开锁的动作非常烦躁,在空荡无声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把寝室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啪地一下,他打开了日光灯。易畅被亮醒眯着眼想看清门口的人,其他二人看陈克微怒的脸知道他又要发神经了,但也不敢出声。 陈克大跨步走到易畅的床边,扯住他睡衣的领子把他从床里拎了起来。 “你小子他妈行啊,可真会打小报告!”他爸妈因为他翘课把他从外面逮回来训了他一顿,还关家里禁闭了一天才放出来。他爸就在学校里做政教处的副主任,天天忙得不可开交,偶尔跟班主任和宿管打听一下他的情况。他听说这次是宿管按照托付报告给他爸的,不知道宿管怎么知道的,他和他并不脸熟,每天就算翘课他在房间也都很安静,没一次被查到的。他带着愤怒质问了叶棋和董杰,他俩都发誓绝对没有透露他的行踪。 那么,就剩下这个软柿子易畅了。他起初只是看他那副好脾气的样子不顺眼,想找他麻烦解解闷,结果没想到这人还挺会玩阴的。 易畅刚想开口解释,下巴就受了一拳。他被打得侧过身,因为右腿支撑不够,整个人往床下倾斜过去,显得非常狼狈。 “怎么,还给我装!” 上铺的两人见状觉得陈克有些过分了,赶紧爬下床去制止。 “我没有打小报告,”易畅揉了揉脸上的痛处,用手撑着地慢慢挪回床上,“是宿管他问我,我只是说了实话。” 陈克的下一拳上来前被叶棋成功拦住。 “你冷静一下,别打人好吗?” 叶棋知道陈克的脾气一向阴晴不定,基本上没人能伺候得了他。他家里条件好,但爸妈对他打小管教不当,导致现在成了这样一副游戏人生的样子。之前的那位室友是个颇有傲气的人,在陈克面前不愿低头,基本上能吵的都吵了,该打的架也打了,等到他终于离开,叶棋和董杰都松了口气。虽然后来出乎他们意料马上来了个新室友,但他们发现这新室友不管陈克怎么挑衅都像没事人似的,也算是安心了下来。 叶棋想,如果连易畅这样的人都要招惹,那陈克也真的无可救药了。 陈克深吸了几口气,指着易畅道:“我告诉你,这事没完!” 说完他就狠狠踢翻了易畅架在桌边的拐杖,用力摔门走了。易畅揽起他额前的刘海,感到有点头痛。陈克的怒气在他看来简直莫名其妙,他原本还想跟他心平气和地聊聊,结果没想到情况却变得更加糟糕。 直到期中考结束后,陈克都没有出现,寝室生活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每天的日程还是照常规律地进行。考试结束后不久,紧跟着的集体社会实践活动让同学们又重新活了过来,每个人都十分期待这次的“厨艺大赛”。 其实每届每年的实践内容都不固定,今年的高一有幸经历一次野外的烹饪活动。当然他们不是去享受美好的阳光与绿地,而是要学一门手艺在活动当天完成,在老师评测后拿到对应的成绩。 周末,易畅和沈煜升在家跟许湘临时抱佛脚学了两样菜,青椒炒肉片和番茄炖牛肉。许湘大致跟他们说了一下过程和要注意的事情后,他们就按照菜谱一步步地去做。 “哥,你盐放太多了。”易畅看他手一抖把一大把盐甩进了锅里,不由得为他捏了把汗。 沈煜升愣了下,恍惚地道:“啊……哦。” 在易畅的建议下,他又重新起了个锅。这次他把调料的量都扣得很到位,满意地盖上锅盖开始最后一小时的焖锅。突然他好像想到什么自言自语了一句,开始在厨房的柜门里找东西。 “你找什么?” “番茄酱啊。番茄炖牛肉里应该放点番茄酱吧。”沈煜升认真地道。 易畅有点迷糊,追问道:“你在番茄炖牛肉里放番茄酱?”他的厨房经验虽然也说不上好,但至少在以前的家里还是做过几次菜的。他听他哥这么一说,觉得仿佛天方夜谭。要勉强说发挥番茄酱的调味功能,今天的食材非常齐全,根本不需要啊。 沈煜升扭头一本正经地问他:“有什么不对吗?” 易畅也莫名其妙道:“这当然不对啊,番茄炖牛肉里怎么可以放番茄酱?” 终于沈煜升翻出了那瓶番茄酱,皱眉反问他道:“番茄炖牛肉里为啥不可以放番茄酱?”说完他心满意足地把盖子旋开,瓶子却被一把夺了过去。 “你干什么,快给我。”沈煜升伸手就要夺回来。 易畅眼里精光一闪,下一秒一抹番茄酱就闪亮地留在了沈煜升的脸上。 “易畅!” “哈哈哈哈……”易畅笑得停不下来,用尚还灵活的左腿拿着番茄酱瓶子跳着逃出了厨房。 “怎么会有你这样傻的人!湘姨,哥想在菜里加番茄酱!……” 沈煜升又气又想笑,他把易畅推倒在沙发上,伸手抢他瓶子。 “我就不给你!就不给你!” “你……我放什么酱关你什么事!快给我!” 两个人纠缠在一起,客厅里充满了易畅开怀而傻气的笑声。许湘靠在房门上静静地看着闹腾的他们,眼里满是温柔。 八、帮架 烹饪活动日当天,沈煜升和易畅为了避免迟到早早出了门。 在路上,易畅忍不住问沈煜升:“哥,你的番茄炖牛肉来不来得及烧啊。”虽然他哥在他看来还是挺聪明的,但是总感觉在厨艺方面没什么天赋,而且还经常蹦出些奇奇怪怪的点子。 沈煜升微微斜眼看他,道:“当然来得及,我昨天不练得挺好的?” 你好意思说,还不是我帮你的。易畅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也没再多说什么。 坐上大巴到了近郊一片广阔的平地上,老师引导同学陆陆续续下车,各个班级在对应的位置落脚。今年为了节省时间,把高一和高二排在了同一天进行活动,场所显得比上一次要拥挤一些,但也更有氛围了。 没过多久,整块活动区域就飘满了各种菜肴的香气。陈明帆深吸了一口这美味的空气,肚里一阵怪叫,他对易畅道:“太香了吧,我都饿死了……” 易畅问:“你早饭没吃?” 陈明帆苦着脸说:“是啊,昨天睡太晚了,今天差点就没赶上大巴!” 易畅看了一眼他的黑眼圈想,他昨晚八成是打游戏去了。 两人在灶台旁大概等了半小时,就轮到他们来操作了。陈明帆看他们这组视察的老师去其他组串门去了,就微微低头凑近易畅道:“易畅,我之前都没学菜来着,你帮我一次忙好不好,随便烧点什么就行。” 易畅听了这话甩开了他放他肩上的手,道:“想得美。” “哎,别这样嘛,兄弟一场嘛……”他打开他手里的袋子放在他面前,“看,我还是带了些东西的。要不你就……你就做个番茄炒蛋得了!” 扛不住同桌的软磨硬泡,易畅只得用那袋子里的食材把他的那份先做了。等香喷喷的番茄炒蛋出炉后,陈明帆就端着美滋滋地去找老师评测去了。 这时烹饪区的学生已经走了很多人,完事的都去离这不远的地方参观菜园去了。易畅往沈煜升班级的那个方向一看,发现他哥正盯着火苗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走过去问他:“哥,你发什么呆啊?”他看了看锅里只有刚爆过香的葱姜蒜。 “我带的番茄好像不够。我把另外两个落在家里了。” 易畅说:“不是吧,那我给你再买一些来。”刚他从大巴上下车的时候看见一家农户有卖蔬菜,其中应该也有番茄。 “不用了没事,一个也差不多够。我用这个就行。”他指了指一旁端正站立的番茄酱,易畅看了都想爆他脑门。 “你把肉炒过了先。我去给你买。” 这时候沈煜升这组的老师正好过来看他做菜,他来不及拦易畅就只能先按部就班操作起来。 易畅穿过了几个班级的人群和一条马路走到了这家农户的菜篮子前,蹲下来挑了几个看起来不错的番茄,装好结完帐往门外走时,一个不小心被一个东西绊倒。正当他要抓住拐杖站起来时,一只脚踏在了拐杖的手柄上,停了一会又移到了他的手上,他的手指关节开始阵阵剧痛。 他不用抬头都能知道这个人是谁。 接着他被拖了起来拽到一旁的巷子里。即使许久不见,陈克还是那副无赖又漫不经心的样子,那模样看起来不像是要泄愤,而只是想找点事做做一般。 易畅撑起身体,问他:“我又怎么招惹你了?” 陈克笑笑,道:“之前的帐不是还没算完吗?”说完他用相当大的力气揍了易畅一拳,易畅的嘴角立马渗出了血。他努力想抓住他的拐杖,奈何陈克发现他的意图把它踢到了他够不到的角落。他拼命想爬起来,但陈克一次又一次地将他推回地上。 “怎么,爬不起来了吧?”他得意地瞪着眼道,“装什么好人好脾气啊,不就是个没能耐的怂货吗?” 在受了陈克几拳之后易畅开始看不清眼前的人,眼前仿佛出现了好几个人影。农户家的老奶奶从店里走了出来,见了这阵势也不敢上前阻拦,颤巍巍地又走了回去。 陈克看着易畅吃瘪的模样感觉十分痛快,他弯腰想拿起一旁的拐杖来玩些新花样,没想到却一把被人夺了过去。他抬头看去,见到一张平静而端正的面孔,眼神冷静而疏离,但紧抿着的嘴角泄露了这个人的情绪。 他挺起身质问道:“你谁啊,管他妈什么闲事啊!” 下一秒他就被拐杖掼到了地上,屁股和水泥地碰撞的地方痛得发麻,他摸着他被撞得开始发肿的脸难以置信地抬头。 “你是不是不喜欢好脾气?”沈煜升拎起他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拖起来,使了全力送了他一个拳头,在他脑袋开始发晕的时候又被提了起来。 “那这样行不行?” 受了第二拳后陈克基本没法思考也说不出话来了。他四脚朝天躺在地上,略长的头发贴在地面,模样滑稽又狼狈。 正当沈煜升想往前跨一步时,他的裤腿被扯住了。 “哥,别打了。”易畅低着头轻声道。叶棋那天在陈克走后告诉他,他的老爸好像是学校里的人,所以尽量不要惹他,能忍的尽量都忍一忍。他本来想着给他揍几拳有什么过节也都算过去了,他压根没想到他哥会出现。 沈煜升看了陈克一眼,点了点头。他蹲下来问易畅:“你怎么样?” “没事,走吧,”他缓过劲来定了定神道,“你菜还没烧吧。” 沈煜升沉默地把抖落出来的番茄放进了塑料袋,提着就走了。等易畅支起他的拐杖,沈煜升已经走了好几步了。他连撑带跳地赶上他,说道:“你干嘛走那么快?啊对了,你肉放进去炖了没?” “放了。”他哥简答。 他哦了一声,觉得他好像有点自找没趣似的。 他跟着他走到他们班的灶台,才突然想到他的菜还没做。陈明帆这时焦急地跑来,告诉他老师等着他这最后一个呢。 “你刚刚去哪儿了啊?那个老师凶得很,说你再不来就零分了!” 易畅心里也有些慌,赶紧回到自己组里跟老师道歉,老师训了他两句又叫他速度快一些,说完就又去催别的组了。 他把菜都洗干净了,左手撑着拐杖重心放在左边,用右手切菜左手来辅助。切着切着他的手就有点抖,眼看着整个人就要倒下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把他拥住,接着把他抱了起来放到了旁边的花坛边沿。 “你坐着,我来做。”沈煜升道。 易畅刚想制止,看他冷冷的脸色和透着坚定的挺拔背影,也就作罢。在做菜的过程里,易畅也会提醒几句,比如在哪个时候加酱油,勾芡的时候加多少淀粉,沈煜升都没有回应,只是按照他说的做了。 最后的成品也还算不错,负责的老师尝了之后给了个中上的分数。易畅听完老师的评价觉得很开心,但看向沈煜升时他却还是面无表情。 回家的路上,沈煜升的步子像急着回家吃饭似的。易畅让他走得慢一些,他快跟不上了。 “哥,你别走那么快行吗?”他不知道他哥是发了什么神经,一下午都阴沉沉的,走路还死快。 “你生什么闷气啊?” 他问完自己也想了想,突然有些明白了。他哥忘带的那俩番茄大概是昨天下午补买的,装在一个塑料袋里放在灶台上,他看到后为了保鲜就放进了冷藏柜,但是忘了跟他哥说,估计就是这事让他哥不乐意。 他对他道:“那两个番茄我怕会不新鲜就放冰箱里了,后来忘记告诉你了,对不起啊。” 沈煜升听了他的话转头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轻哼一声没有理他,开锁进了门。 易畅被他这一眼看得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进了家门后他连鞋都没有脱就跟着他往卧室走。 “哥我在跟你道歉,你是什么态度啊?” 沈煜升转身,眉头微微蹙着,冷声道:“没什么。” 门哐地一声在易畅面前关上了,差点把他的鼻子给撞扁。他莫名其妙地看着这扇门,真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对了。 九、恢复 易畅本以为那一天的架会把他和他哥打出个大/麻烦,结果连续几天风平浪静什么都没发生。然而某天中午陈克和他爸突然来寝室造访,把他们三个人都吓了一跳。 易畅正在看书,抬头见到这两个人时有些迟缓地站了起来。 “你就是易畅吧?”陈父表情平静,温和地问道。 “您好,我就是。”他点点头,心里有些忐忑,他看了看陈克,他视线放在别处没有看他,手插兜里微微撅着嘴,他的脸和眼睛都有些肿。 陈父看了一眼他儿子,认真地对他说:“我们陈克太不懂事,前阵子给你添麻烦了,给你们寝室也造成了很多麻烦,非常抱歉。” 他说完叫了声陈克,陈克有点不甘愿地看了易畅一眼,道:“对不起。” 叶棋和董杰愣了下,尴尬地笑着对陈父点了点头,而易畅则是半张着嘴傻了半天才道:“也,也没什么事,您言重了。” 陈父咳了咳,继续道:“都是我们管教不当,是我们父母的责任……我已经教训过他好多次,也希望他能长点记性。以后还请你们多多担待。” 他视线转到易畅身上,对他说:“易畅,我想请你以后如果有时间,照顾一下他的学习可以吗?这小子估计开学到现在什么都没学,天天在外面瞎混,在学校都不老实。” 他已经打听过,寝室的这三个孩子成绩都还不错,易畅在期中考的表现最出色,他希望他能带带陈克。 易畅心想这剧本怎么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不过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能点点头表示没问题,陈父又跟他们三个人客气了几句,就带着灰头土脸的陈克离开了。 董杰等到门关上了,长吁了一口气,无奈道:“得了吧,还教他学习,他别发神经就很好了。要是教他学习,说不定哪天把我作业本都撕了。” “是啊。不过,他刚刚那吃瘪的样子真的太过瘾了!我真想谢谢他爸!”叶棋回味着陈克刚刚的表情不由得大笑出声。 果然只有老子治得了小子。易畅也回忆了一下陈克那不情不愿又害怕被他爸教训的样子,颇有些幸灾乐祸地想。 最后一节课铃声响起后,易畅很快收拾完东西就走出教室准备去找他哥,却发现沈煜升就站在门口等他。 “今天要去拆石膏吧?”沈煜升道。 易畅想了想,才发现自己把这事都忘了。 “你这记性,”他敲了一下他脑袋,“我陪你一起去。” 到了医院,医生把易畅右腿上的石膏拆下后观察了一下,说他恢复得不错,而后为他做了一些护理措施。最后他叮嘱他道:“从今天开始可以进行适当的康复运动,不过接下来一个月要避免剧烈运动。虽然你身子骨年轻恢复得比较快,也不能掉以轻心。” 摆脱了石膏后,易畅觉得整个人都自由了许多,走路的时候还哼起了调子。沈煜升看他那模样不禁笑了起来,说:“别得瑟了。” 易畅直视前方道:“今天我们班主任说过一阵校运动会就要报名了,我也算是赶上了。” 沈煜升听了这话微微皱起了眉。“刚拆完你就想这些,忘了医生怎么说了?” 易畅用手肘撞了他哥一下,说:“你老是那么正经干嘛。我还没说我要报什么项目呢,说实话我也没想好。”初中的时候他长跑很不错,拿过校里的第三名,跳绳也拿过名次,不过两个对腿部的要求都有些高,他觉得这次参加都有些不太合适。 沈煜升看他认真考虑的样子,不快地道:“我劝你还是注意点,别把腿又摔折了,下次打架还要我帮你。”他觉得他自从认识易畅后就好像变得暴力了很多,他对自己的个性都产生了一些怀疑。 易畅仔细琢磨了一下这话,恍然大悟般道:“原来你那天是这个意思啊。” 看到他哥面无表情的侧脸,他觉得自己终于搞明白他上回为什么会生气了。其实他能理解他的怒气,他在无力反抗的时候也很恨自己的无能。虽然他无法否认他知道沈煜升的想法后有点难受,但他知道错在自己,是自己不够强大。 “你放心好了,下次你打架我帮你。”他对他笑道。 回到家后易畅马上打了个电话给他姐,准备给她报个喜。电话铃声响了很久那边才接了起来,安静的环境中传来的声音有些疲惫。 “姐,你在睡觉?” “哦畅畅啊。没有,我刚刚……刚刚有事。怎么了?” 易畅告诉他姐说他恢复得很好,已经把石膏拆了,接下来可以运动了。易欣在电话那边也为他高兴,让他注意自己的身体。 易畅握了握手机,沉默了一会问:“姐,爸现在在哪里?你跟他联系了吗?” 过去了这么久,他姐姐都没有主动跟他提父亲的事,而他自己也并不太愿意想起他,但是父亲毕竟是父亲,说没有一点感情是假的,他还是想问一问。 “爸啊……他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我回过几次家,他也一直不在那里。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易欣猜想,他爸可能又开始赌博,有讨债的追上门来了,不过她不想把这些想法告诉易畅,他不需要知道这些。 感觉到那边的沉默,易欣安抚道:“你不用担心他,如果联系上了,我会跟他聊聊的。你好好安心过自己的就行。” 她又问了问他弟的近况如何,包括学校的住宿条件和学习,还有在沈家的生活。听他语气轻松地聊着他的生活如何有趣,他哥和湘姨如何照顾他,她也不由得牵起了嘴角。 跟弟弟说了晚安后,她挂了电话把手机甩到了一边,又重新躺回了柔软的床铺。今夜的月亮被厚厚的云层罩住,窗外的房屋都处于一片灰暗中。房间里十分寂静,偌大的空间只亮着一盏壁灯,照着地上凌乱的衣物。浴室里的哗哗水声让她觉得有些聒噪,她闭着眼蒙上了被子。 十、迟钝 运动会开幕前半个月,各个班级都开始安排本班的运动员们进行晨练。易畅在众多项目中选了比较轻松的八字绳,虽然集体项目的训练要频繁一些,但总比什么都不参加要好,他觉得许久没运动的自己急需激发一点活力。 训练的第一天他和陈明帆早早到了体育场上,做一些疏通筋骨的拉伸动作。陆陆续续地人也都到齐了,负责甩绳的两位同学组织大家按身高排列站好,就调整了一下与彼此的距离开始甩起绳子练习。 这次纠集起的男生队伍里所有同学都已经有跳八字绳的经验,所以一个接一个地十分顺畅,每个人的神情都十分专注。易畅的身高处在中后的位置,他跟着前面的人脚步一步步地往前挪去,很快就到了挥舞着的绳子面前。 塑料的长绳一遍遍拍打在红色的橡胶地面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他随着绳子的频率一遍遍微微点着头。他静静注视着,绳子击打地面的声音渐渐地在大脑里无限放大,它挥舞的速度也在他的视野中越来越缓慢。 他仿佛被提醒,这个声音跟记忆中的某个声音极其相似…… 渐渐地,他的手中渗出了汗,身子也开始微微发抖。 “易畅你怎么了?”站在他身后的陈明帆推了推他。 其中一个甩绳的同学问:“是不是很久没跳了有点忘了?” 易畅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道:“是有点。抱歉,我先过去吧。” 他走到了对面,准备等接下来一轮接着前面的同学试着跳过去。可到了第二轮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办法克服障碍。他眼看着甩绳的同学耐性慢慢消失,硬着头皮就往里面一冲,结果起跳的时间没有掌握好被绳子打了个正着。尴尬之余,他还是道了个歉先退了出来,坐到一旁先让他们进行下去。 他抓着他的头发感到一阵躁郁。他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心理出了问题,总有些阴影挥之不去,不停地干扰着他的行为。即使姐姐他们都没有跟他提起在沈家时他如何失控,但他知道自己绝对做了不正常的事,因为他事后除了一片混沌外竟然一点记忆都没有。 这算什么?他真的无法忍受这样一个残缺的需要时不时以逃避来自保的自己。 想了一会,他还是站了起来,走进了队伍中。陈明帆从后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不要紧张。 这时阳光从早晨厚厚的云层中透了出来,温柔地洒在了方才开始热闹的操场上。一百米的起点一声哨响,几个少年目光坚定地直视前方,往前奋力冲去。他们的速度在一开始不相上下,黑亮的发丝在风中凌乱而潇洒。 轮到易畅时,甩绳的同学告诉他不要急,看准了再跳。他站的这个位置,正好看到微微领先的那个少年先冲过了一百米的终点,他修长结实的双臂随性地摆着,胸脯微微起伏,素来严肃的脸此时透着一丝满足的柔和,在阳光下散发着让人移不开眼的张扬意气。 易畅收回了视线,闭眼做了一个深呼吸。 他暗示自己,这只是一条绳子罢了,只是一条绳子而已。 他心里有了一股让他感到安定的强大力量,穿过了层层阴霾安抚着他的伤口。直到他鼓足勇气顺利跳过去来到另一边,他还是处于一个挣扎后的恍惚中。 在等待新一轮的间隙里,他望向那个重新朝一百米起点走去,离他越来越远的挺拔身影。在他身边,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如此多余,如此模糊。 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沉默地爆裂。 星期五放学后,易畅来到有些喧闹的高二一班的门口,问刚出来的一个同学沈煜升在不在教室。 这位同学往教室里面看了看,易畅也随着他视线望去,看到一个扎着马尾辫的漂亮女生站在沈煜升身旁,低着头跟他说着些什么。他认真地倾听,在回答的时候嘴微微动着,表情十分温和,偶尔还会低头浅笑。 “哦,那里,”同学指了一下他坐的地方,“我给你去把他叫来。” 易畅伸手拦住了他,说:“不用了,你帮我跟他说,今天我们要跳绳集训,今晚就不回家吃饭了。谢谢。”随后他就直接赶去了训练的场地。 训练的人大都到齐了,他们一起做了下简单的准备运动,就在黄昏的光线中开始了练习。除了易畅外,还有几个同学常没能无间隙地接上前面的人。即使训练已经进行了一周,但大家都很有耐性,毕竟着急反而更加容易出错。 在休息的间隙,陈明帆提议道:“易畅,要不我带你练一练吧。” 易畅点点头,他也觉得自己需要多练习一下。他拜托两位同学重新把绳子甩起来,然后陈明帆站在他前面,让他在他后面练习接人。 来来回回操练了二三十次后,易畅终于找到了些感觉,除了偶尔还有些停顿,基本上接上陈明帆没有问题了。他双手抵着大腿弯下腰喘着气,陈明帆走来捏了捏他的脸,骄傲地打趣道:“跟在我这样的高个后面都能过,那肯定是没问题了哈哈!” 易畅用拳头击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谢了。” “来吧来吧,再练个十五分钟回家!”拿绳子的同学吆喝道。 当其他队员零零散散地走过来时,易畅看到操场的入口那边站着两个人。他哥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正跟他旁边那个女生说着话。那个女生手微微搭在他的手臂上,脸向他凑得很近,笑容中带点羞涩的甜蜜。因为角度的关系他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正当他为心中升腾起的古怪情绪而疑惑时,沈煜升就转身离开了,那女生也赶了几步追了上去。 “易畅你看什么呢?快点,轮到你了。” 他忙回过神来,把情绪压了下去,专心地看向绳子。 回家的路上,他忍不住回想沈煜升和那个女孩在一起的场景。易欣跟他说过,高中谈恋爱的人不少,她也不反对他找个女朋友,但是不要拿感情开玩笑。其实他朋友圈子挺窄的,并不擅长也不太喜欢去广泛结交朋友,再说也没这个时间,他也没什么吸引女生的魅力。 但是沈煜升不一样。他学习成绩好,长得干净阳光,身高也符合高中时期的女生对校草的幻想,会吸引很多女生是自然的。易畅在心里分析着,越想越不是滋味。 他想他肯定是嫉妒他哥了。 到家后,他发现湘姨和他哥都还没吃饭。许湘正想用小篮子把桌上的菜罩起来,看他到家了很是开心。 “小畅回来得挺快的呀,快坐下来吃饭吧。小升还说你要好一会儿呢。”她说完就进去厨房端汤了。 “湘姨,以后你们就不用特地等我吃饭了。” 许湘把垫子置好,把汤小心地放上去,道:“没事,我今天回来得也有点晚,没耽误多久。” 沈煜升从房间里走出来,和他一起摆好碗筷后坐了下来。 今天吃饭的时候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有些安静。许湘夹了几筷子菜到他们碗里,问道:“你们运动会要开始了吧?都报了什么项目呀。” 易畅道:“我就报了八字绳。哥报了一百米,我早上训练的时候看见他练习了。”他把一口饭送进嘴里,对沈煜升笑着。“一百米挺轻松的,不用像我们,下午还要留下来训练。” 沈煜升抬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语气地说:“我不知道你下午要留下来训练。你下回有事也先告诉我一声,今天我跑去教室找你,你同学才告诉我。” 易畅张大了眼,有些疑惑地道:“不对啊,我让你同学转告你了。” “没人告诉我,”沈煜升皱着眉问他,“你干嘛不自己来找我?” 这一问把易畅问倒了,他不知道他哥为什么纠结这样一件小事。他心里微微有些委屈,又想起他下午看见的和谐画面,边夹菜边轻声戏谑,话里都不自觉地带了些酸意:“不是看你和美女柔情蜜意么,舍不得打扰你……” “什么?”沈煜升一脸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的表情。 “湘姨,哥魅力可大了。”易畅无视他,朝湘姨微微挑了个眉。 许湘笑了起来,对他儿子道:“有女孩子追啦。” “喂,妈!你别听易畅乱说。”沈煜升莫名其妙地看着易畅,觉得他这弟真是不省心。 他今天没有向往常一样等到易畅,就跑去他教室找他,结果教室已经上了锁。后来来了个落了东西的同学他才知道,原来易畅还在操场上训练。当他赶到训练场地时,就看到他弟和同学嬉笑着靠在一起,看起来十分亲密。不知为何他就不太开心,没有等他就自顾自走了。 易畅没看出他的心理活动,他单纯觉得他哥是怕早恋被他妈发现,做贼心虚极力掩饰。 他这个哥哥,看起来一脸正经,谁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十一、初觉 为期三日的运动会终于在半个月的训练后顺利开幕了,八字绳项目被安排在第一天上午。虽然不是运动量很大的项目,队员们都按要求穿上了宽松无负担的运动服,精神状态都非常好。易畅在开赛前还有些紧张,但因为之前给自己加的练习量很到位,在比赛时也就没有出错。这次全员都表现得十分稳定,全程只在一个同学那里断了一回,最后拿到了第二的好成绩。 结束了自己的运动会后,他就坐在看台上边看比赛边吃零食。身边的同学大都在聊天,陈明帆和几个男生正在一堆过来串门的隔壁班女生面前插科打诨,不断发出夸张的大笑。 一声枪响后,三千米的比赛开始了。一群穿着各色运动装的男生从起跑点参差地开跑,慢慢地拉开彼此的距离。 突然,易畅好像在其中瞥到了沈煜升的面孔。他仔细想了想,不记得他有告诉他说有报名这一项,他这回的项目应该就是标枪和一百米而已。在他跑到靠近他这边的赛道上的时候,他看到他微微闭着眼,从表情可以看出他有些吃力。 陈明帆看他从看台上有点匆忙地跑下来,拦住他道:“你去哪儿呀,我和二班几个哥们打算溜出去打篮球,你也一起呗。” “不了,你们玩吧。”他摆摆手就往出口跑去。 开什么玩笑,就算他没事要做也不会跟他浪出去,万一他们时不时会找事的班主任过来查岗,美好的运动会时光在第一天还没结束就要泡汤了。 穿过检录处的人群后,他发现还有很多的人挤在赛道旁边,大都是来为同学加油鼓劲的。他想起得给他哥买瓶水让他跑完后能续个命,就跑去小卖部买了瓶矿泉水折回来往人群里挤了挤。 等到几个运动员陆续往他们这里跑来了,周边就响起了各个阵营高亢的加油声。 “沈煜升,加油!沈煜升,加油!”他身旁几个神采奕奕的女生用手圈着嘴用力喊道。她们的兴致高得惊人,等到沈煜升都跑过一百多米了还在不停地喊。 得,赶上他哥的少女粉丝团了。他摇摇头,在这高分贝环境里有了捂住耳朵的冲动。 等到差不多快要到最后的冲刺阶段,一个女生问她的同伴道:“终点在哪里?” “不知道啊……你快去问问!” 她们问了身边一个男生,就往终点小跑过去,易畅也就跟在他们后面。等他走到了终点,已经有五六个运动员跑到了,有人累得身形不稳需要人搀住,有的人只是微微喘着气在缓缓地喝着水。 他环视了一遍,没有看到沈煜升的身影。他走进一旁的休息室,发现他哥就坐在椅子上,头微微低着,身上的短袖被汗湿透了。他身边的一个女生递给他一块毛巾,被他摆摆手委婉拒绝了。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站着两个女生,正在窃窃私语,朝他们那边轻轻笑着。 正当易畅想转身离开的时候,有个声音叫住了他。 沈煜升走了过来说:“你怎么来了?”他从他手中拿过那瓶水,“是给我的吗?” 易畅嗯了一声,说:“你没跟我说你要跑三千米啊。” “有个人受了伤跑不了,我给替上了。”沈煜升无所谓地道。 “你还真是全能。” “那是,谢谢夸奖。”沈煜升微微咧开嘴,弯起眼开心地笑了,露出了一侧的酒窝。易畅从没见他这样笑过,一时都有些看呆了。 在这一刻,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受,甜蜜而又危险。 回到寝室,里面只有陈克一个人。他把腿架在桌上,作业放在大腿上,百无聊赖地翻着书本。见易畅回来了就跟他打了声招呼。 自从被他爸收拾过后,陈克就再也没有生过事。他们也不算上朋友,但至少相处和谐,偶尔他也会帮帮他的功课。 “易畅,过来教教我这个。” 他指了个物理力学的题给他看。易畅不太擅长理工学科,但这道题看起来也不算复杂,就开始着手画草图解题。 正当易畅在努力琢磨的时候,陈克的电话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手机号就马上接了起来。 “亲爱的想我了是不是?” 易畅听见这语气,腻得他手中的笔都握不住了。他听他嘿嘿笑着,又是撒娇又是哄的,都没法把注意力集中在题目上。他没想到平时一脸凶神恶煞无法无天的陈克,也能有这么柔和的一面。 陈克打完电话,还是一脸回味无穷的幸福模样。 “呐,女朋友。”他晃晃手机,把它放回了桌上。 “听出来了,”易畅道,“你们……谈了多久了?” “大概一个月吧,”陈克挑了挑眉笑得贼兮兮,“怎么了,是不是也想谈个女朋友了?” 易畅晃了晃脑袋,说:“没有,就是好奇。” 他推了推他胳膊,调侃他道:“得了吧,你就装!一脸闷骚样,啧啧。” 本来陈克也是随口一说,却被易畅记住了。他认真地反省了一下自己内心是不是有点“骚动”,又觉得似乎也没有那么严重。他的状态只有在沈煜升面前的时候有些不一样,他能感受到这种变化,但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或者说他也并不敢去探究这种未知的感觉。 这之后的某天他鼓起勇气问沈煜升:“哥,你有没有想谈恋爱啊。” 沈煜升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一眼,道:“没有,怎么了?” 他想到经常围在他身边的女孩们,问:“你那么受欢迎,就不想和谁试一试?” 他哥还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一停顿莫名地让他有些紧张,视线不自觉地移开。对方思索了半天道:“这种事情,跟受不受欢迎没关系吧。” 易畅听了这话真心想叫绝,沈煜升这种有一说一丝毫不害臊的品质让他由衷感到敬佩。 他想想也觉得是有些道理,点点头道:“好像是没什么关系……” 不过……那跟什么有关系呢? 这一句他到底没问出口,虽然他很想知道他的答案是什么。 ※※※※※※※※※※※※※※※※※※※※ 写着写着发现转折其实是最容易的,最头痛的是细水长流的铺垫aaaaaaaaaaaa卡文卡到飞起!请赐我滔天的想象力吧(手动微笑) 十二、出游 冬末春初,气温渐渐转暖,时而又有些寒潮接近,使得人们总也撇不开厚重的外套。在这个流感频发的季节里,很多同学都不堪病毒之扰,安静的课堂上时不时爆出剧烈的咳嗽和喷嚏声。在同桌努力的传染下,易畅也不幸地加入了流感行列,每天喷嚏不断,纸巾都要多带两包。 高二一班的班长在一个周末迎来他的十七岁生日,就邀请了沈煜升和另外几个同学一起去市郊的山里泡温泉,沈煜升就去问易畅要不要一起去。 易畅正躺在床上昏昏欲睡。他看向他哥的方向道:“我就不去了,我有点感冒。” 沈煜升走来把他搭在眼睛上的手肘移开,摸了摸他的额头,并没觉得有多少体温。 “还好吧。走吧一块儿去,我们在那里住一晚再回来,他们都安排好了。” 他的感冒确实不严重,他只是比较想用周末的时间宅在家睡觉而已。听沈煜升这么说了他也没再继续推,一般来说他哥决定的事情都必须得办到,他也懒得跟他争了。 周末他们一起坐郊区巴士到了温泉地下车,其他人也都已经到了。他拍拍易畅的肩跟大家介绍道:“我弟易畅,在读高一。” 他班长跟易畅打了个招呼,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脸说:“跟你确实有点像,特别是眼睛。” 易畅也看了看他哥。沈煜升的眼睛和他一样都是内双,只有稍微睁大些才会显出双眼皮,但眼睛还是比他稍微大一些,睫毛也比他的要长。 “看什么,走了,”沈煜升从他手中拿过他的背包拍了拍,“我给你塞了一些感冒药了,等会记得喝。” 易畅笑着点点头,跟着他的脚步往他们山腰处的住宿间走去。 安置好后他们就一起到了温泉区。这里有含各种不同成分的温泉水,牛奶、花香和药草等,每种香气都十分醉人。易畅还没有泡过温泉,从一进门就有些兴奋,刚在一个温泉池里没待多久就想跑到另一个池子里。 “喂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急,水池又不会自己跑掉……”沈煜升看他这模样就觉得很好笑,他按住他的肩让他先消停一会,不想这里人的目光都得被他的傻弟弟给吸引过去。 突然他瞥到了易畅赤裸的背上一些长长短短的痕迹,有几道甚至延伸到了腰间。因为时间已经过去许久的缘故,痕迹已经淡去,如果不靠那么近也很难发现。他回想起上次易畅在他家看到绳子时惊恐的模样,大概知道了它们是什么时候留下的。易畅感觉到他的触摸,转过身疑惑地看着他。 “哥,怎么了?” 在他转过身后,沈煜升才发现原来他的正面也有相似的痕迹。有一道痕迹从他的乳/首穿过,延伸到了锁骨处。一想到那个东西抽在他的身上可能发出的声音,他的心里就抖了一下。 他的手指触在其中的一道上,问道:“是不是很痛?” 易畅愣了愣,笑着说:“啊,早就不疼了。”他早就已经淡忘了他身上还有这些伤痕,只有在有时对着镜子的时候才会被提醒。但不论是心里还是身上,他都不再疼了。 沈煜升的目光从他的身上转移到他的眼中,久久注视着他。在他被这样的视线看得开始慌乱的时候,一个男生在门口对他们几个在温泉区的同学叫道:“你们还在泡啊,快来二楼吃饭吧!” 这一喊解救了易畅,他赶紧收回目光从温泉池里走了出来。 寿星显然在日程上下足了功夫,吃完饭后他们没自由活动多久就被召集起来玩游戏。易畅就坐在一旁喝可乐吃薯片,和另几个同学看他们互相整蛊。看到在游戏里十分迟钝的沈煜升被恶整得脸都黑了,他就笑得比谁都开心。 直到晚上八点他们才被放走回去休息。易畅回到房中打开了大阳台的那扇门,让外面的新鲜空气进来一些。 因为在郊区的缘故,天空在夜晚也显得十分澄澈,明月高挂,繁星密布。易畅看到阳台上还并排放着两个躺椅,就对沈煜升道:“哥,外面挺暖和的,出来躺躺吧。” 沈煜升拿了两罐饮料放在了中间的玻璃圆桌上,躺下来后伸了个懒腰。 “你干嘛不一起玩?” “不喜欢玩游戏,在边上凑个热闹挺好的。”易畅喝了口饮料,“感觉你玩游戏不太行啊。” 沈煜升听了伸手去抓他弟的脸,使劲地扭着。“我看你在我被整的时候确实挺乐呵的。” “喂喂喂你轻点!” 易畅被捏得差点从躺椅上跳起来,他用力把他的手扯下来摸了摸脸,嘴里念道:“下手那么重……” 他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说:“啊对了,有个东西忘了给你。” 他回到房间,从书包里拿出了许久前塞进去的钥匙扣。沈煜升一直都没提起这个东西,他也一直忘了还给他。 “给,你把这个落在了上次给我的睡衣里。” 沈煜升看着手里这个小玩意,想了一会儿道:“哦,这是我妈买给我的。在初中的时候她带我去了德国,在那里的一个店里买的。” 易畅眼睛一亮,问道:“你们去那儿玩吗?” 沈煜升摇摇头,他妈当时是以教授身份去访学的,因为不放心把他交给亲戚就带他一起去了。 “我记得之前在一本书上读到过,在欧洲一些国家,街上的鸟都不怕人,是真的吗?”易畅好奇地问道。 沈煜升想了想后说:“没什么印象。” 当时他的英语说得不太流利,性格也内向,所以基本没有出门,对那边的生活也没什么特别的记忆。 他喝完了手中的饮料,捏着手中的易拉罐说:“你以后可以自己去看看。” 易畅把胳膊枕在后脑勺下方,嗯了一声。随后是持续很久的静默。 沈煜升一向是不多话的人,也很少有不一样的表情。他们呆在一起的时候,有时是易畅主动找话题聊,看他哥被逗得很开心时他也会觉得很满足,有时呢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他也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小畅,你……”沈煜升转过头看着易畅的侧脸,“你会恨你爸妈吗?” 易畅仔细想了想,看着夜空缓缓道:“有时候会吧,想到他们我就会想起很多不开心的事情。但是有时候……我还是很感谢他们。” 他坐了起来盘起了腿,微微低着头说:“因为我认识了湘姨,也认识了你。” 在长久的沉默里他感觉他的脸开始有些发烫,他希望他哥在微弱的灯光里看不见他的表情。 终于他忍不住转头看向了沈煜升,发现他闭着双眼,胸口有规律地起伏着。 光线投在他平静的面容上,勾勒出端正清俊的轮廓,就如他本人一般美好。 十三、提议 第二天下午,沈煜升与易畅一起和同学道别后就从郊区回来了。当他们走到家楼下时,发现一辆保养得不错的车停在花坛的一旁,车门边倚靠着一个穿着素雅的女人,正微微眯着眼抽着一支烟,她的神态看起来有些疲惫,抽烟的样子透出一些愁绪。 见他们走来,她对他们点了点头。虽然他俩都不认识她,但出于礼貌也回应了一下。 开锁进了家门脱鞋的时候,他们听到屋子里传出一些讨论声。 “在预答辩的时候你有必要给他们一些压力,不然最后的正式答辩他们没办法重视起来。” “但如果论文真的已经很不错,我认为刻意给建议是多此一举……” 看来是有从大学来的客人在家。他们听到许湘说:“我儿子他们回来了。”她走到玄关处,见到他们俩笑得十分温和。“回来啦,玩得开心吗?” “挺好的,很开心,”沈煜升看了一眼许湘身边站得笔挺的男人,“这位是……” “啊对了,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叶黎,是我们院的教授,也是我以前的学生。” 叶黎微笑着跟他们握了个手,道:“你们好,叶黎。” 他周身充满知识分子温和与严谨的气质,虽然个子不高,还有些清瘦,但气场很强。沈煜升想了想之前来过家中宴席的他妈妈的同事,并不记得有这样一个年轻的教授。 “湘姐,今天就到这儿吧。其实我今天就是来给你送文件的,”叶黎对许湘笑道,“熙文还在楼下等着。” 许湘轻轻拍拍他的胳膊说:“好吧去吧,小两口……” 叶黎走后,沈煜升问道:“妈,你们院里现在招的教授都那么年轻啦?” 许湘摇摇头,说:“这跟年龄没什么关系,他是我教过的学生里最努力的那一个,现在能到这个位置也是应该的。” 她顿了顿,又颇有些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其实妈觉得,你也应该想想你以后要干什么了。快到高三了,你得有一个大致的概念。” 沈煜升听了这话撇了撇嘴,没有继续接下去。最近他妈总是跟他提未来的方向,让他觉得十分头疼。虽然在同班同学的眼中他几乎是个完美的优等生,在亲戚的眼里他是当之无愧的“别人家的孩子”,但其实他对自己将来要从事的职业、要成为的人基本上没有概念。他目前的目标仅仅是,把接下来的考试好好通过,高考的时候考出理想的分数就行了。 要是他哥还在就好了,现在妈唠叨的对象肯定不会是他了…… 高二暑假开始前的一天下午,沈煜升坐在桌前看着一张纸发呆。这是年级统一分发的一张志愿表,要求列出五个自己想去的学校和对应的历年分数线,为的是让准高三生们做好思想准备,在新学期的一开始就明确自己的目标。 他一边骂学校的无聊,一边又不得不努力去想自己到底该填什么,纠结了半天后他去敲了敲易畅的房门。 “哥?怎么了?”易畅看他哥皱着眉颇不耐的样子,很好奇是什么事让他这么抓耳挠腮的。 “我要填一个表,关于我高考目标的,”他看了看纸上的空白,“我不知道我要填什么。你给我些建议吧。” “啥?”易畅笑了,“我怎么会知道你要填什么?” 沈煜升无语了半天,反问道:“那你有想过你以后要报什么吗?” “我啊……”他用笔支着嘴唇想着,“可能报戏剧文学比较好的大学吧。” “文学?”他坐得离他近一些,问道:“为什么你喜欢文学?” 他一直觉得热爱文学的人一般都早早去当作家了,他也没看出来易畅有这方面的天赋或是意愿。况且现在理工科行业的收益整体上来看已经压倒文科类太多,他觉得易畅选择文学是不符合实际的。 “为什么?”易畅笑了,“喜欢就是喜欢喽,这有什么为什么?” 他用笔在桌上轻轻敲着,随口道:“我以前就挺喜欢看各种乱七八糟的书的,偶尔也自己写写。” 沈煜升眼睛一亮,突然来了精神:“你写了什么?给我看看。” 还没来得及等易畅回答,他就瞥到他书桌角落里一个小本子,说:“是不是在这里面?” 看易畅脸色突然变了,沈煜升就觉得这里面有鬼。他刚想拦他,他就一个手快把它抽了出来。正当沈煜升要把它翻开时,易畅厉声喊道:“不准看!” 他玩味地看着他,问:“到底写了什么东西,那么秘密?” 易畅沉下声说:“哥,每个人都有隐私。你把它给我。” 他哥却没理睬他,自顾自握着本子坐回他的床,说:“不想我看,那你就认真帮我想想我的志愿。” 易畅简直想翻白眼,以前他怎么没看出他哥那么幼稚。更让他惊讶的是,作为一个次次年级前十的高材生,他哥竟然对高考后的志愿没有一点想法。然而不管他有多少意见,为了他的宝贝日记本他还是得耐下性子。虽然里面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但他不想这样轻易与人分享。 “你不是读理科吗,对理工科类的专业没有兴趣?” 沈煜升摇摇头,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那文史类呢?” “不喜欢,要背的太多。” 易畅轻叹,翻了翻他给他的一本志愿报名指导手册,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学校和专业里浏览着,终于他有了点子。 “对了!湘姨不是在大学教法律吗,你干脆就选法律算了,这样她也能帮到你。” “嗯,”沈煜升用左手撑着下颚,“有道理。但是读法律要背很多东西吧。” “这个……可能吧,我也不清楚。你问问湘姨不就知道了。” 在自己的母亲是一个法学教授的情况下,沈煜升对这个专业还能保持那么久的无知状态,易畅不禁感叹他湘姨的教育方式是多么的随性。事实上许湘对沈煜升的教育一向都是任其发展,只要他有自己的方向,她就不想对他的将来施加太多影响,让自己的职业身份成为他的禁锢。 易畅看着躺在他床上百无聊赖翻着指导手册的沈煜升,羡慕地想着,他大概不知道他自己有多幸福。 十四、生日 步入高三后,沈煜升的神经每天都处于连轴转的状态。即使每天也就是这么些课,每天都还是二十四小时,但是较过去单调和乏味到了极致。他已经很久没有和他的好朋友在课后好好打一次篮球,或是在午休期间好好睡上一觉了。 由于高三强制周五晚自习和周六加训,学生偶尔在周日才回家休息,易畅就没有再等他哥一起回家了。这周五放学后他去超市买了些做蛋糕的材料回家,准备在周六给他哥一个生日惊喜。沈煜升的生日是他偶然间从他的身份证上看到的,当时他看见后就把它记住了,想着以后每年都要给他哥过生日。 因为之前没有做蛋糕的经验,只看过他姐姐在家里摆开各种乱七八糟的模具试过一回,他一边看着食谱一边操作,动作非常慢。许湘看他在厨房里各种忙活只觉得十分感动,揉了揉他的脑袋说道:“小畅真是有心了。小升肯定会很开心。” 虽然她也不能给他一些比较实质性的指点,但在她的帮助下做蛋糕的速度也变得快了许多。在填完模具后他把它放入了家里许久没用的烤箱中,满意地舒了一口气。接着他拿来纸和笔,考虑应该在上面画个什么,三秒后他灵光一现在纸上随手划拉了两下,看着草图喜不自胜。最后用食用色素在蛋糕上涂好图案后,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他哥见到礼物的表情了。 盯着蛋糕看着看着,他才突然想起他忘了买蜡烛。蜡烛肯定不好买十九根,那种带数字的就正合适。他还住在以前那个家的时候,楼下的小店里就有卖这种,而且装饰得很漂亮。 这周六有的是时间,他也懒得去别的店找了,吃完午饭就坐公交车到他以前家的位置。这一片在这一年里基本没什么变化,只是几家从他记事开始就在的店消失了,另外街上的绿化也稍稍多了一些。幸好那家卖小玩意的店还开着,他在里面挑了两支低调一点的数字蜡烛买好出门的时候,看见几个模样不太正经的中年人在街上晃荡着。 正当他想快点经过他们往车站走时,其中一个人突然喊住了他:“喂,你站住。” 他也只能停下,看这几个人围着他细细打量着。其中一个人哑着声音眯着眼问他:“你是……你是易群的那个儿子吧?” 见他点了头,他说:“可算找到个人了。那你知道你爸去哪了么?” “不知道。”他开始有点紧张,不知道这批人要找他爸做什么。 这人听完后突然提高了音量,对他吼道:“不知道?跟我开玩笑是吧,他是你老子你会不知道他去哪了?!” 他想了一会,对易畅道:“跟我去你家!” “什么?” 男人似乎已经没有了耐性,拉起他的书包带子就往前拖。“去你家给我开门!我他妈倒要看看你们玩什么花样……” 在这群人的推搡下,他走进了许久没踏入的小区。这片小区已经有大概三四十年的历史,房屋上都留着并不美观的斑驳痕迹,房子里的楼道也是十分狭窄,两个人通过都显得拥挤。 他已经跟他们解释了很多遍他爸不在家,他和他姐都找不到他,但这个带头的显然一点都不信他。他慢慢回忆起小时候好像在家见过这个人,也许是一起和他爸抽烟喝酒的朋友。 还好他随身带着这个门的钥匙,让他们看到一间空房子应该就能让他们死心了。 这群人进门后就冲进各个房间找,连衣柜和床底下都没有放过,但最后还是一无所获。那老大咒骂了一声,随后盯向易畅恶狠狠地道:“你爸到底去哪里了?”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他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直视他的眼睛道。 “可以啊,可以……”这人怒火越来越盛,用眼神示意他旁边两个人。那两人很快拿出了绳子和胶布,没花多少力气就把易畅给绑了起来。 带头的拿出手机开始反复拨打一个号码,但拨了十几次都没有接通,他又换了个号码试了试,最后他闭了闭眼把手机狠狠摔在易畅身上,吼道:“你爸可以啊,儿子都不要了!” 易畅蜷着身体躺在地上,听他这话大概清楚了,这人应该是想绑架他但连威胁都没有成功,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些想笑。 带头的看他的表情更加恼怒,他用力踹了他几脚,掏出一叠纸甩在了他身上。“告诉你爸,三十万!要不还,他这辈子别想好过!”说完他让手下用拳脚狠狠收拾了他一顿解气,骂骂咧咧地走了。 易畅听着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远,慢慢伸手够到他书包外侧的口袋,努力拉开拉链在里面摸索了一会儿,抠出了他放在里面的一把美工刀。此时他万分庆幸他忘了在美术课后把这些工具从书包里拿出来。 在与麻绳的摩擦中手上的疼痛十分剧烈,他脸上都渗出了许多汗。终于顺利把绳子都解开后,他吃力地站起来看了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五点了。他牵上蛋糕和蜡烛,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地上散落的欠条一张张收集起来塞进了书包,跌跌撞撞地往楼下跑去。 赶到学校时比高三下课的时间晚了大概半个多小时,天已经黑了,校门口只有几个学生拉着小行李箱往外走。 他冲到沈煜升班级的教室,发现里面灯都开着,电风扇也在缓缓转着,但一个人都没有。他想到他哥可能会在宿舍,但他发现他并不知道具体的宿舍号。在班级门口等了一会儿,他突然感到有些累。 今天下午那些人明明知道打他也打不出什么来,下手却还那么重。他把蛋糕搁在一旁,挑了一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坐了下来。 沈煜升拿着刚洗完的拖把和抹布走到教室门口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空荡荡的走廊里就坐着面前这个人,他的腿折起来,手臂搁在膝盖上,头低垂着。有些乱的头发挡住了他的面容,整个人还在轻轻摇晃着,听到有人来的声音后他抬起了头。 “小畅?”沈煜升吃惊得睁大了眼,“你怎么了……” “哥!你来啦。”他看见沈煜升来了就撑起身子爬了起来,把蛋糕递给了他。 “打开看看!” 沈煜升带着疑惑打开了这个没有任何装饰的浅色盒子。看到里面不大但很精致的圆形蛋糕时,他微微张着嘴,一时竟然无言。他一向没有庆祝生日的习惯,只有在去年那一回他妈在家里为他庆祝了一次成年。加上最近学习一直很忙,他都已经忘了今天是他的生日。 “哥,生日快乐!” 蛋糕上面那个棕色的小头像十分简单,但寥寥几笔刻画出了一个正经得可爱的人脸,像极了寿星的样子。 “你看,像不像你?”他凑过去指了指他的杰作,看着他哥有些呆滞的脸得意得不行,笑得他脸都有些疼。 沈煜升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认真地道:“谢谢……” 易畅拉他走进教室,把灯都关了,然后把蜡烛插了上去,拿出打火机把它点上。他做这一串动作的时候,沈煜升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在烛光下他看清楚了他脸上的伤,问道:“你脸上是怎么回事?” “跟人打架了,”易畅用眼神示意他,“快,许个愿吧。” 他看他哥盯着他没有动的意思,只好说实话:“有人来跟我爸讨债,没找到他,就找我了。” 在烛光下,易畅本就稍显稚嫩脸又比以往柔和了几分,被打肿的左颊使他的面容在不和谐中显出了一丝脆弱。他的眼里有一些水光,映着这两簇跳跃着的烛火,火焰虽小却直直照耀到了沈煜升的心底。 不自觉地,他伸出手触上了易畅的伤口。在沉默中他们交换着视线,却谁都不知道自己想传递的是什么。 易畅先打破了沉默。他勾起嘴角,把胳膊搁在课桌上劝他道:“快许个愿吧,蜡烛快灭了。” 在沈煜升听他的话闭上眼之后,他深深注视着他微微张开的薄唇和颤动着的睫毛,在心里刻下了一个誓言。 他不知道他许了怎样的愿望。但他知道,他想从今天起守护面前的这个人一辈子。 十五、大学 灰黑的云层密布在高楼大厦的上空,鳞次栉比的房屋拥挤在高速公路的一侧,暴雨袭击着光洁的暗色街道。即使在这样逼仄的天气氛围里,还是能让人感受到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里勃发着的求生欲和生命力。 这是易畅第一次来上海。从南京到这里不过一小时的铁路车程,却让他感受到了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拥挤和忙碌,无穷尽的机会与无穷尽的欲望。他想起他在这里打拼的姐姐,不禁想她是以怎样的心情在这座城市里立足的。 x大就坐落在市区的一角,距离市中心的交通倒还算方便。这所国内顶尖的戏剧学院,也是易畅理想的大学之一,因为它的戏剧文学专业培养出了许多著名的编剧,在行业内的声誉非常好。当初易欣考上这所大学后不久,他们的父亲才知道她去报了名并参加了考试,气得摔凳子摔碗,骂易欣是想当不要脸的戏子,还说了很多不堪入耳的话。易欣没有多说什么,噙着泪离开了家,一去好几天没有回来。 易畅边逛着校园边想着往事,溜了一圈后站在校园门口给易欣打了电话。在他等着电话接通时,他看到一辆豪车停在了校门口,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踏着高跟鞋从车上走了下来。她右手拿着手机,左手揽起了她的头发,微微弯下腰跟驾驶座上的人招了招手。当她看着手机往他这边走来时,他才反应过来对她喊道:“姐!” 易欣抬头看见他吃了一惊,她条件反射回头看那辆车,发现它已经离开后松了口气。她走到易畅面前,“你怎么来了?都不告诉我一声!” “也没多远啊,想来就来喽。”他朝刚刚那辆车停的方向看看,问她道:“姐,刚刚是你男朋友啊?” 她表情有点不自然,目光闪烁了几下道:“对……是。” “很有钱啊看起来。姐,你很厉害嘛!”易畅虽然没看到那里面的人长什么样,但就凭刚那辆车他就觉得这人不简单。 易欣听了这话脸色变了变,敲了敲他的脑袋笑骂道:“就你会说!嘴这么贫!” 易畅咧嘴笑了笑,正色道:“姐,我有事要跟你说。” 在校园旁的一家露天咖啡馆坐下来后,易畅拿出了上次那个讨债的人扔给他的欠条递给易欣,把上回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她。 易欣一张张地看着,皱起了眉。她拿出了烟和打火机,点好烟抽了一口后才认真地看起那些纸片。这些欠条都是复印件,上面的字迹虽然有些不太清楚,但主要的信息还是能看见。他们这个爸,逃了也不让人省心。 “交给我,你不用担心。”也不过就是钱罢了。说完她就把这些欠条重新收好放进她的包里。 “但是姐……那是三十万啊。”易畅想到那个金额就觉得烦躁,他不可能让他姐独自一个人承担这个事情。 “我能搞定,畅畅,”她抖了抖烟灰,“你真的不用操心。” 易畅疑惑了,他不知道他姐面对这个数目时会如此镇定,他只知道她有在外面打工,但怎样的活能让她赚那么多?突然他想到了什么,连忙说:“姐,你也不用向你男朋友借钱。我们再拖一拖,等我以后开始赚钱了慢慢还。” 他姐听了这话愣了愣,轻笑出了声。她对他柔声道:“你不用想太多,我自己能搞定,我已经开始接戏了,收入比以前多很多。” “真的?!” 他都差点忘了他姐是表演系的学生,在毕业前就应该会有演戏的资源。易欣告诉他,现阶段她也只是演一些电视剧的小角色,还有些生疏,以后等她对自己的表现有自信之后再提醒他去看。 “先别说我了吧,来聊聊你。你最近怎么样?” 易畅来了兴致,对他姐扯起了他的日常生活,明明应该平淡乏味的事情被他讲得特别生动,易欣一次又一次地被逗笑。 “哥他喜欢吃南瓜子,湘姨每次切完南瓜后都会把南瓜子留下给他。啊,有次湘姨发现有一盘南瓜子搁在储藏室角落的蜘蛛网下面,想半天也不知道会是谁干的,后来才知道,哥他想用新鲜的南瓜子把家里泛滥的小虫子引到蜘蛛网消灭掉……” “他不喜欢洗头,放假在家的时候头发都臭烘烘的,要是喜欢他的那些女生知道他这样……” 易欣一开始听得开心就会附和他几句,但听到后面渐渐地有些沉默下来,只是用手撑着下巴嘴角挂着笑听着他弟弟滔滔不绝地描绘着,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畅畅,你……” “嗯?”易畅停了下来,认真地看着她。 “没有,”她笑笑,“知道你过得那么好我就很开心。真的。” 其实易畅明白,他到目前为止的幸福生活,一半都是他姐姐赋予他的。她基本上不跟他提自己在另外一个城市生活的经历,也从来不提自己工作和学业有多辛苦,她只是静静地为他付出。 “姐,我想以后就考到x大。”他对她坚定地道。 易欣听了这话收起了笑容,问道:“你想进娱乐圈?” “这……我也没想好。我一直想学戏剧文学,想当编剧。”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学了这个专业就能当编剧,也不知道当了编剧是不是就是进了娱乐圈,他对这些东西的概念都太模糊了。 易欣也看出了他的不确定,严肃道:“你还是好好考虑清楚吧。如果来了x大这样的学校,有很多事都由不得你自己了……一开始你可能会想跟这个圈子保持距离,但是到后面你也就不知不觉卷进去了。” 易畅想了一会儿,握住她的手道:“姐,如果我考到x大,如果我进了这个圈子,我就可以帮你了。你就不是一个人了。” 易欣听了他这番话,发觉他真的长大了许多,时刻都记得体贴她。她捏捏他的鼻子,说:“谢了我的弟弟,你姐姐比你能多了,不需要你保护。你以后啊,好好保护自己就够了!” 在这样的社会里,能保护好自己已经是一件太难的事情。她当初义无反顾地踏进去了这个圈子,现在却已经有了灵魂被抽走的空虚感,时常害怕,又时常自我安慰。她虽不愿意易畅也跟着她的脚步,但她更不愿意去扼杀或是束缚他的天性。 如果他也来了,那就由她来保护他吧。 十六、恍悟 六月初,燥热的空气开始弥漫开来,但天空却愈加地澄澈。校园里的知了开始聒噪,高三的教学楼外的警戒线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着。空荡荡的教室和走廊让人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曾经的欢声笑语和朗朗书声都只是一场短暂的梦。 这一年的高考有条不紊地进行了两天后,沈煜升也算是彻底解放了。他约了好哥们在学校尽兴地打了几场篮球,又出去旅游了几天后,在家就是睡觉和吃饭无间隙地交替进行,让易畅羡慕得不得了。 该来的还是会来,他疲惫地看了看面前叠起一座小山高的暑假作业和明天补课要用到的几张试卷,决定还是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会。天黑之后他被外面的雷声惊醒,看了一下时间竟然已经八点,他忙拿起钱包和雨伞出门到菜市场买接下来几天的食材。 因为许湘要去别的学校进行访学,大概一个多月不会回家,易畅就打算好好利用这一个月锻炼一下自己的厨艺,养活他和他哥两个人。他按沈煜升和他自己的口味买了一些菜,准备明天就烧鱼香味的菜和清淡的汤。 快到家的时候雨势已经变得很大,他在雨帘里看到两个人站在家门口,其中一个人似乎有点站不稳的样子。 “哎?你是沈煜升他的弟弟吧?”撑着伞的那人对他喊道。易畅走近了一看,发现原来是沈煜升的班长,而旁边这个有些不省人事晃晃悠悠的人就是沈煜升。 他点点头问道:“我哥怎么了?” “我们谢师宴上大家都喝了点酒,他可能是给哪几个嗨了的人灌的,应该也没几口吧,就变这样了。”班长耸了耸肩,语气有些调侃,还伸手拍了拍沈煜升透着红的脸。 “看他这样我就把他送过来了,那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易畅谢过他后就把沈煜升接了过来,但没想到少了另外一个人的力撑住他哥那么累。沈煜升看起来瘦,其实浑身都是有分量的肌肉。 “哥?哥?”他拍拍他的脸,发现他没有任何反应。他只能把他的胳膊搭在颈后,往家门里吃力地连背带拖。 在进房间的时候,沈煜升的长腿在门框上重重地碰了一下,易畅觉得这下他该痛得有意识了,结果他还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一般,嘴里在含糊地念着什么,眉头微微皱着。他看他这模样不由得笑了出来,帮他的鞋袜都脱了之后就把他拉上了床。 在脱沈煜升外套的时候,易畅不知为何有些紧张。沈煜升穿的是一件简单的运动外套,但衣服上的拉链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易畅扯了半天都没能扯下来。他只能再靠近他一些,把手伸进衣服试图从里面把卡住的部分揪出来。这时沈煜升突然转了个身,顺带用力拽了一下他的胳膊,他站立不稳顺势倒在了他的身上,又被他稀里糊涂地半压在身下。 易畅躺在这一片结实有力的胸膛下,呆滞地注视着面前的人微睁的双眼。他感受着他胸口有力的心跳和身边萦绕的混杂着酒精味的气息,这其中专属于沈煜升的味道让他的脸顿时烧了起来。 他的理智告诉他应该马上站起来,但又有一种冲动让他想永远留在这里。 在他陷入混乱的时候,沈煜升睁开了眼睛。他微微笑着看着身下的人,迷糊地说:“是你啊……” 说完他又似乎无意识地慢慢抚上易畅的脸颊,“小畅……” 这两个字仿佛魔咒般死死控制住了易畅的思绪,让他无法动弹半分。沈煜升又似乎是累了,他低下了头,将热烫的气息喷洒在易畅的颈侧。煎熬的片刻沉默后,易畅感觉到了些什么,猛地推开他滚下了床。 他轻喘着气,微微弓着背站在床的一边,低头看了看他的下半身,又望向了床上那具结实修长的身躯和那张已经沉静的脸。 他对他哥有了反应。 他蹲了下来,花了许久来消化这个事实。男生在很多时候都会面对这种情况,只要那里受到了刺激,产生反应是正常的,很多时候和面对的是谁无关。他也已经过了对生理知识一无所知的年纪,对这些再清楚不过,虽有时会为此感到尴尬,但不会因此而羞耻。 然而问题在于,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这是纯粹的生理问题。 他早已经察觉到,他在面对沈煜升的时候有很多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觉。他的喜怒哀乐经常跟着沈煜升跑,他的眼神总是在不经意间飘向他。他会在他不在的时候想起他,在一个人的时候沉溺于那些琐事无法自拔…… 对于他面对他时的各种心态和情绪,也许包括许湘和沈煜升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看出来。但是每一次的悸动,每一次的甜蜜和酸楚,他都在真切地感受和回味着,只是迟迟不敢去探究这之后的那个隐秘的根源。 身体是诚实的,它赤裸地揭示了自己对面前这个人的欲望。在这之前他所有的逃避和自欺欺人,都在今天彻底地失败了。 他走到沈煜升身边把他的外套脱下,又帮他把被子盖好后走出了他的房间。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客厅里只有时钟的声音在滴答地响着。餐桌上还放着几个许湘在离开前做好留下的馒头,还有买来的一些水果和饼干。 他眼前浮现出许湘在厨房拼命忙碌的样子,又想到他刚刚漫长而煎熬的所思所想,不禁苦笑。 十七、祝福 沈煜升的高考发挥很正常,最后能选择的好学校有一大把。虽然他爸妈都在外地忙着工作没能帮他志愿的事,但他没有花多少功夫就把它给完成了。他的诀窍就是就按着法学这条线索选了几个以此为强项的学校填满了高校栏,然后用一些理工科专业作了替补。 当易畅看到沈煜升速成的志愿列表的时候不禁想,能把学霸的任性体现得淋漓尽致的估计就是他哥了。许湘对他的选择也没有什么意见,随他去就好,他爸更是在他被l大法学系正式录取之后才接到儿子的报喜电话。 即使大学离家也就半个小时的路程,沈煜升在开学后也只是半个月才回一次家。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尤其忙,周末都被社团和班里的各种活动排满了,有时他甚至会忙得忘了给家里打个电话。 在家里少了一个人后,易畅的生活也变得平淡了很多。还好在学校的每天都很疲惫,让他没那么多时间去想别的。偶尔他忙里偷闲的时候,还是会给沈煜升发一些消息,比如今天食堂推出了什么新菜,今天的测验结果怎么样等等,他哥虽然回得很慢,但也总是记得给他回复,有时候没什么话说也会发一两个表情图片。有时在写着作业昏昏欲睡的时候,他一听到消息的声音就会一个激灵拿起手机,把他哥发来的东西好好读上几遍后,似乎又打起了一百倍的精神。 生活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去,他的期待在每次听许湘说沈煜升会回来的时候就能得到满足。每当他在这样的心态下和许湘一起收拾家里的角落、准备晚餐时,都会有些许的罪恶感。 最近许湘的身体似乎越来越不好,自从她上次访学回来之后经常会神情恍惚,在拿东西的时候双手会微颤。易畅注意到她会吞一些药品,问她时她也只是说工作压力有些大。 有一次他看见她拿着一张全家福坐在沙发上发呆。许湘看见他也没有回避,把照片递给了他。照片上面除了沈煜升和他的爸妈外还有他的哥哥沈煜成,大概是沈煜升十岁的时候拍的。沈煜成和沈煜升的长相并不十分像,但是气质非常相似,都是正直而乖巧的样子。 “小畅,其实我看到你的时候……”许湘开口时的声音十分沙哑,她说了一半但又似乎有些顾虑般犹豫着。 易畅知道她想说什么,坐在她身旁安抚道:“湘姨,哥都跟我说了。我完全能理解,你不用担心。” 许湘听了他的话有些惊讶,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垂下头道:“谢谢……” 她停顿了一会,又缓缓道:“前阵子,前阵子我同事出事了。” “车祸,伤得很重……我当时就在那里,我看到那些……我看到他,看到那些血……我……” 渐渐地她开始哽咽,肩膀开始微微颤抖。“我不知道……我……煜成他……我儿子他……” “湘姨……”易畅见状有一些无措,他只能靠近她,环住她的肩膀安慰着。 许湘瘦弱的背弓着,仿佛承受了难以想象的重量。易畅实在不忍,伸手轻轻抱住了她。她在他的肩上泣不成声,释放着这几年里的思念和悲痛。 在看到许湘情绪失控之后,易畅有时也会催沈煜升回家。除了他自己无法否认的私心之外,他也真心希望沈煜升能多陪陪湘姨。但沈煜升对他的明示暗示常常不置可否,最后只是说自己很忙,得等到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再回家。 易畅告诉许湘这件事时,她也只是笑笑说:“离过年也不过就一个月了。他努力学习是好事,就怕他忙不正经的。“ 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学习还能累得跟高中似的不成?估计就是忙不正经的去了。易畅虽然很不满,但也没立场比他湘姨更急。 接近大年三十的时候,他和许湘一起去购置了一些年货,把家里装点得年味甚浓。沈煜升回来的时候带着一身的寒风,他穿着一件短款的黑色羽绒服和深蓝的牛仔裤,装束简单却衬得人十分干净清爽。 “怎么穿那么少?快去把裤子换了!”许湘扯了扯他穿着的薄裤子,严肃地批评了他。 沈煜升看了看旁边问:“小畅呢?” “包饺子呢,等会你也去和他一起。我去把剩下的菜洗了。” 易畅在餐桌边上听到了开门的声音,但并没有去迎接他哥的打算。他发现他的心情有点矛盾,想见到他,但又怕面对他,于是他只能自顾自地捏他刚学会的饺子。 正当他出神的时候,一双漂亮的手伸了过来拿过他手中还没封好的饺子,他抬头就看到沈煜升那张神情淡淡的但是很好看的脸。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又看了看他道:“你肉塞太多了,下锅之后会爆开。” 又是这样一句掷地有声的沈式警言,但这久违的感觉还是让易畅心里一动。沈煜升去洗了个手,帮他用剩下的肉馅很快地包完了所有的饺子。 即使已经有了饺子,许湘还是准备了四菜一汤在餐桌上摆了开来。沈煜升好久没有吃到他妈做的菜,吃得都有些急。 “慢点,没人跟你抢。”许湘笑着又给他夹了一点蔬菜。 易畅看他哥的样子,不禁调侃道:“这是几天没吃饭了?学校里伙食很差吗?” 沈煜升把嘴里的饭咽下,说道:“不好吃,就当填饱肚子了。以后你选学校的时候要注意一下他们的食堂。” “不会啊,我们的食堂倒还可以。”许湘说。 “可能是差别待遇吧……我们有同学去过教工食堂,都说好吃。”这种认知实在令人无奈。 说完他又问易畅:“对了小畅,你有想好考哪所学校了没?” 易畅没有犹豫就道:“我想去x大。“ “x大?”沈煜升和许湘听了他的回答都有些惊讶。 见他们都沉默着,易畅又接着说:“不过专业还没完全想好。” “你的成绩用来考x大是不是有些浪费了?”沈煜升想起了易畅之前说他要学戏剧文学,但他当时并不觉得他是认真的,没想到到了这时候他还是那么想的。易畅的学习成绩他多少也知道一些,他觉得有这样的水平去哪里不好,要选一个对分数要求比一般好大学低那么多的学校,而且还不一定争得过那些有专业知识和有关系的人。 “没什么浪费不浪费的,喜欢就去了呗。”易畅无所谓地说,他也知道沈煜升不太能理解他的想法,不过这是他自己的事情。 “小畅,那以后你要进娱乐圈吗?”许湘问道。 易畅本来想说可能会,但看到许湘有点忧虑的神色还是说:“不会,除了进娱乐圈外还是有其他路子的工作的。我已经都打听过了。”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沈煜升闷哼了一声。他皱着眉慢慢地从嘴里拿出了一块硬币,表情从疑惑变为了震惊。他扭头难以置信地对着易畅道:“是你干的吧!” 易畅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说:“哥你运气不错啊!我只在一个饺子里塞了硬币哈哈哈哈!” 沈煜升无奈地看了看他,没好气地把那块硬币推到他碗边道:“多谢你的好意。” 易畅也很客气,他把硬币又推回沈煜升那边,说:“跟我客气什么,拿着呗。” 许湘也笑道:“小畅一片心意,你别闹了,就收下吧。” 易畅看他哥一脸不情愿嚼着菜的样子就觉得十分可爱,他没等他反应就拿起硬币塞到他裤子口袋里,咧开嘴笑道:“收好了。祝哥前途似锦,财源滚滚!” 窗外的烟花彻夜绽放着,一朵一朵持续地点缀着除夕的夜空。即使短暂得如此令人慨叹,但没人能否认,它们曾经留下的一个又一个美妙绝伦的瞬间。 多年后沈煜升和易畅回忆起这唯一一个他们在一起度过的除夕夜晚时,发现一切都还是那么的真实生动。每一个压抑着情绪的眼神,每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和每一句看似不经意但充满愿景的祝福,都在不远的将来刻下了无法抹去的印记。 十八、初试 最后一个学期开始后,班里陆陆续续地少了一些人,有人因为成绩拔尖被名校提前招走,有人被父母送去了国外。为了给学生们更多思考和喘息的时间,老师们讲课的节奏也渐渐慢了下来。 国内戏剧学院的招生在高中最后一个学期之初就开始了。易畅在看到x大的招生信息后就打了个电话给易欣问了她很多关于专业的事情。易欣似乎在忙,只是建议他如果没有很强烈的进演艺圈的意愿还是不要报表演系。 其实易畅对表演这件事一直很感兴趣,一方面是因为他姐就是演员,另一方面他觉得去扮演另外一个人对他来说是很有成就感的事。他在高二的时候也参加过班里的微电影录制,虽然只是几个很短暂的镜头,但也让他体会到了表演的乐趣所在,那是让他能够自我表达的一种方式。如果在将来能按自己创作的剧本来出演一个角色,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梦幻一般的事情。 但是对于是否要做演员,他还是不能确定。他平时不关注娱乐新闻,但偶尔也会从电视和网络上了解到这个圈子的混乱与难测。即使刚踏入这个圈子时不一定要面对那些让人难以想象的诱惑,但他觉得他还没有准备好去迎接这种可能性。 最后他还是决定投报x大的戏剧文学,经过一番准备后就去了本校的考点。初试的当天人山人海,考点周边的街道都堵得水泄不通。还好他提前订下了周边的旅馆,到考场的时候时间还很早。 虽然这个考场包括了投报各个专业的考生,但易畅发现陆续走进来的同龄人的外貌都很出众,有的人甚至还画着精致的妆容。他看了看身边几个仿佛已经出道了似的人,不免感到有点不自在。 试卷发下来后,他说服自己不要乱想,认真答题。初看这次的考题还是比较传统,都是关于戏剧的基础知识,大部分都在他的准备范围内,让他安心了一些。正当他转着笔构思的时候,他听见他旁边位置上传来一阵阵骚动。那个座位上的女生似乎是落了什么东西,在她的笔袋里胡乱地翻着,表情十分慌乱。 “同学同学……你有涂卡笔吗?”她对他轻声道,“或者铅笔也行!拜托了……” 易畅看他的笔袋里正好有多带的一支涂卡笔,抬头观察了一下老师没有往这里看过来,就迅速递给了她。她跟他连说了几声谢谢,就赶忙低下头继续做她的题了。 考试结束后,易畅觉得他的脑袋已经罢工了。这一场简直比连做十道文科大题都要累,最后那两道题刁钻至极,他连里面的概念都没搞清楚只能硬着头皮乱写,估摸着这次通过有些希望渺茫…… 在他收拾东西的时候,旁边的女生把笔还给了他,“同学谢谢你!” “不客气。”他收起东西就想赶快回旅馆睡一觉,来补这些天失去的睡眠。 “哎同学!”这个女生凑近了他,眨着一双大眼问他道:“你有时间吗?我请你吃点心。” 在考点旁的一家西式糕点店里,易畅和这个叫陶园的女生面对面坐在了靠窗的位置。 不论他怎么婉拒,陶园都坚持要请客,说他的笔真的救了她的命。对遇到一个如此热情和自来熟的人易畅也有点无奈,既然也正好有点饿了就一起来吃点东西好了。 陶园边拆糖包边问他:“哎易畅,你报的什么专业?” 当易畅告诉陶园他报的是戏剧文学时,她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问他这个专业以后是做什么的。他也就跟她解释了一番,大概可以当编剧、老师或是在出版社、杂志社工作之类的。 “那你呢?”他问道。 “我啊,就是表演呗。其实我本来都不打算考了,我没钱读。” 陶园叉了叉她碟子里的蛋糕,往嘴里塞了一口又继续说:“我还想说就一直打工打下去好了,反正我觉得这辈子差不多也就这样了。但是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对我很好很好的姐姐,她借我钱读书,还鼓励我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易畅听着她如此感性地对一个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说着这些私人的事情,除了对她直白的性格感到惊讶外,也猜想她说的这个朋友一定帮了她很大的忙,才会让她一直惦记着她。 “啊对了!我叫她来一起坐坐吧,我们也好久没见了。” 她边嘟囔着“今天是周末应该有空”边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但那边很久都没有人回应。在拨第三次的时候,终于有人接了。 “姐!我现在在考点这里呢,你要不要一起来坐坐?我们都好久没见了。我遇到了个很可爱的男孩子……” 那边似乎是拒绝了她,她的眼神渐渐有些黯淡了下来,但还是客气地说:“没事没事。那我们下次再约!嗯……好!” 她挂了电话,对易畅道:“我应该想到的。她呀可忙了,工作又多,又要伺候她那个男朋友。哪有闲工夫过来。” 易畅倒是无所谓,他并不适应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去结识陌生人。他喝了口咖啡随口问道:“她也是学生?” “是啊就在x大,不过已经快毕业了,”她微微凑近他,“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太好吧,但是我是真的挺羡慕她的……她每天都能有戏拍,还有个有钱又帅的男朋友。我想啊,以后如果我进了圈子,我的生活肯定也会不一样了!” 易畅看她双手托腮一脸憧憬的样子,不禁想这个女孩真是天真,明明应该是有了社会经验的人,却比他还会幻想。 不过有梦想总是好的,他其实也是一样的人。每天都依赖着对未来的渴望活着,时常觊觎着那些难以得到的东西,只是陶园表现得比他更加直接赤裸而已。 在分开的时候,陶园跟他要了联系方式。 “如果你通过初试了,记得告诉我啊!”她笑着说,“说不定我们能成为同学呢!” “好。祝我们都好运!” 虽然他想到今天的考试还是没什么底气,但是期待总还是该有的。 十九、劝说 艺考初试的结果在一周后就出来了,易畅根本没想到会那么快。他有些忐忑地点开查询分数的界面,发现自己竟然通过了。狂喜之余他想到了会在下周进行的复试,于是就打了个电话给陈明帆让他帮自己跟老师说说,再补个一周的假。 “我的大兄弟你有没有搞错……”电话那边的声音颇有点困倦,“我也在家准备考美院啊!” 易畅这才记起来他的同桌也去参加艺术生考试了,他不好意思道:“抱歉抱歉,我真给忘了。因为我走的时候你不还在学校的么……” “嘁,你走了我就不能走啊,什么逻辑……” 陈明帆接着又跟他抱怨了他的相机出了什么问题,要提交的作品集怎么怎么让人头疼,足足扯了半小时才挂了电话。在易畅感叹他怎么有一个这么话痨的朋友的时候,他收到了一条来自陶园的信息。她告诉他她通过了初试,问他的情况怎么样,他也就如实告知了她。 在复试那天他穿了一套特地买的较为正式的衣服。在面试的时候他有点紧张,但总体上还是比较顺利地结束了。可能是自己上交的作品题材比较模糊隐晦的缘故,面试的老师都显得非常感兴趣,一连问了他好几个关于情节的问题,让他不至于在连珠炮式的学术问题攻势下露怯。复试结束后他就马上订票回了南京,准备在家再偷偷歇个两天再去学校。 当他在家门外打算用钥匙开门的时候,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女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的头发都被揽到了耳后,眼眶有点红,面容十分憔悴。看见他时她扯出了一个勉强的笑,跟他点了个头就拎着包匆匆离开了。 易畅总觉得哪里见到过这个人,但也没能记起来。他进门后发现他哥也在家里,正跟湘姨一起坐着。玄关的角落里放着一些大大小小的包装精良的补品,似乎是刚刚那个人留下来的。 “湘姨,哥,我初试通过了!”他还站在玄关就迫不及待地跟他们报喜。 许湘似乎还在想着什么,听到他这句话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说:“啊,真好!我和小升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从上海回来。” “今天复试刚结束,我就想早点回来休息,” 他把书包放下随口问道,“刚刚那位是?” “哦,是我同事的夫人……”她捏了捏太阳穴,又对沈煜升道:“小升,你听妈妈的话,你好好考虑一下。” “我说过了我没时间,妈你不用再问了。”沈煜升的情绪似乎不是很好,说完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易畅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正当他想进屋的时候,许湘叫住了他,说要拜托他一件事。 “说来有点话长。是关于我那个出车祸的同事,他瘫痪了……他你们也见过的,是上次来过我们家的叶黎。我考虑了一阵子,想让小升给叶黎帮帮忙。毕竟在同一院里也挺方便的,能照料一下,生活上的还有工作上的。但是小升他不愿意,说他很忙。叶黎和他夫人也不肯接受,他们太客气了……你看那里,今天她把我送的东西全都还回来了。” “叶黎他……我就把他当弟弟一样。即使他自己不说,我也知道他现在很困难,教席也是很不容易才保住……这个讲起来有点复杂,还是不提了。总而言之,我是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妥。叶黎治学好,人品好,我想小升跟他多接触,肯定也是不会吃亏的。小畅,你就帮我劝劝他,好吗?” 易畅对这个教授自然没什么了解,只大概能感觉到许湘相当地重视他。其实他并不觉得沈煜升拒绝这个要求有什么错,道德上来讲他也没有去帮忙的义务,只是许湘和叶黎的这层师友关系可能让这个问题变得有些复杂了。 晚些时候他去敲了敲沈煜升的房门,进门后他发现他的房间变得比以往都乱了许多,什么奖状啊专业书籍啊全都杂乱无章地放着,地上的行李箱也大开着。大概是因为在家呆的时间很少,也就比以往将就随便了许多。 沈煜升看到他的表情也只是无所谓地说:“懒得理了。” 易畅把电脑椅上的一些东西都收了收,坐下来直接切入主题:“哥,湘姨跟我说了叶教授的事情。要不你再考虑考虑?这对你应该也是有好处的,你跟着他也可以学点什么。” “你怎么开始帮我妈当说客了?”沈煜升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我真的不知道我下学期有没有空。我也完全不知道怎么去和残疾人相处……何况这还是个教授。之前教过我们的教授都不是个省油的灯。” 他完全不排斥和残障的人接触,但会因此感到有压力。就因为有强烈的同情心,所以有时候才会非常害怕碰伤对方,不知怎样的方式才是正确的。一想到要处处为这个人考虑,沈煜升就觉得十分头疼,当护工或是助手这种事是他从来没想过的。 易畅其实也有同感,但为了湘姨还是想尽点力去改变他哥的主意。 “呃,什么事都有个头嘛,你可以先试试,说不定你会喜欢呢?如果那个教授很难搞,你别做了不就成了?反正一开始也是义务劳动,他们也不会说什么吧。” 沈煜升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说:“嗯,倒也是……” 渐渐地他把视线移到他的脸上,游离了一会儿后停留在他的嘴角。易畅以为他还要说什么,但只见他从床上站起身,弯下腰慢慢靠近他,距离近到让他有些紧张。 易畅摸了摸脸,“脸上……有什么吗?” 沈煜升伸出手触向他的嘴角的那一刹那,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得吓人,脸仿佛在烧。他的手指在他嘴角停留了一秒,又利落地抬了起来。 “有颗黑芝麻,你要留着当早餐吗?” 易畅感到血液凝固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他狠狠搓了一下嘴角,没什么耐性地道:“反正你自己拿主意,我也就是帮湘姨的忙。” 说完他头也不回走出了房间,关上房门后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着。 糟糕,真是太糟糕了。 二十、助手 随着暑期的结束,校园里的高温终于有了下降的趋势,只是隔三岔五的炎热天气还是会让人感到不耐。严延左臂夹着个篮球跑进了宿舍,打开手中的可乐坐下来咕咚咕咚喝着,任由身上的汗液浸着他刚换过的床单。 “我靠,真是热死我了。”说完他翻了一下床找到了空调遥控器,赶紧把空调打开调到最低的温度。 “热你还打了那么久,”沈煜升看了看表,“还好你赶上了,晚点还有课,你是不是忘了?” 在沈煜升的三个室友中,严延是最好动的那个。每天他都会在他们宿舍旁的体育场打篮球,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从没停过,让沈煜升很好奇他哪来的那么多精力,可能上课的精力全部都转移到运动上了。 严延似乎记起来什么似的,把篮球狠狠往地上一拍喊道:“是不是那什么合同法?……算了,我不去了,去了也是睡觉。” “不行,你要去。你上学期旷了这么多次课,每次老师都要找我问你去哪里了。” 严延是系里出了名旷课王,本来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可以相安无事,反正严延是个体训生,来这个专业只是挂个名罢了。但偏偏他们院里的好几个教授都要找他算账,大概是觉得自尊心被羞辱了。班里跟严延走得最近的也就是沈煜升了,老师们通常都要找他聊聊严延的近况,让他不堪其扰。 严延也争不过沈煜升,他这个室友执拗起来还是挺麻烦的,他打算先哄他一阵再说,于是很快冲了个澡就跟他一起去上课了。 到阶梯教室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许多人,他们两个似乎是最后进来的,大家都齐刷刷看向他们。 今天这节课有些古怪。他们年级的人本来就不算多,即便是王牌专业但每年的招生都比较有限,这堂课上密密麻麻的百来个人头着实不寻常。 “嘿,今天怎么那么多人?”严延问旁边一个同学道。 “今天是叶黎的课呀,你不知道?”这个女生露出很兴奋的表情,但想想严延对这个应该没什么概念,又说:“好吧你肯定不知道,是我们系最年轻的教授,听说可帅了,课又上得好!” 严延哦了一声,无所谓地环视了一遍四周,就开始玩他的手机去了。 这倒是出乎沈煜升的意料,他一直没有关注每节课任课老师的习惯,所以没有发现他们在大二就有这个教授的课,看这阵势他的人气真的很旺,也让他隐隐地有了些期待。 上课铃声响过十分钟了,教授人还没来,教室里又开始骚动起来。有的人开始继续闲聊,也有人在埋怨他为什么会迟到。 才这几分钟严延就有些坐不住了,不耐道:“还来不来啊,不来我要走了。”他刚说完,就有一个人从门口匆匆走了进来。 彭熙文弯腰把一个三角柱搁在讲台的边上,接着走到门口把轮椅推了进来。轮椅上的人头发修剪得很短,面容有些憔悴但眼睛还是很有神,身形比沈煜升记忆中瘦弱了很多。彭熙文把轮椅推上了讲台,又将电脑和投影系统对接好,跟叶黎低声说了几句话后就离开了。 在他们做准备工作的这段时间内,教室里一片寂静。因为几乎没人知道,他们在等待的教授竟然坐在一辆轮椅上。 叶黎调整好了他的扩音器,用略有些沙哑的声音道:“抱歉同学们,我来晚了。第一节课就迟到,真的很抱歉。今天我们在课后再顺延十分钟,如果有同学有事可以先离开,没有关系。” 他低头咳了两下,又继续望向在座的人。“感谢你们来听我的课。我的课无需考勤,点名或是签到都不会有,同学们可以自己决定来不来听,这完全是你们的自由。” 听了教授这番话,包括严延在内的很多同学都开始窃窃私语,觉得这个教授真是特别。严延睁大眼对着沈煜升道:“这么良心!得,我下次就不来了!” “最后,我的考评方式就是笔试测验。我会按我的标准来严格评判,大家不要有侥幸心理。我还是鼓励大家都来听课,只要认真听讲,测验是不会有问题的。” “好,”他扶了扶眼镜用遥控器将课件打开,在屏幕上投影出了课程名,“我们正式开始今天的课程。今天会比较轻松,我先问大家一个问题……” 叶黎的语速中速偏缓,普通话十分标准,虽本身嗓音并不太好,但是在扩音器帮助下还是能让所有的同学听清楚他讲的内容。不同于许多别的老师的操之过急和照本宣科,他能够把课程节奏掌握得很好,更重要的是他能将法律知识娓娓道来,善于用许多典故和生活经验引起大家的兴趣。 将近三个小时的课在轻松愉悦的氛围中很快地过去了,直到顺延的十分钟结束时都没有一个人提前离开。 下课后,严延咂咂嘴念叨着:“可以啊这个老师,有点意思……” “觉得有意思,那以后别旷他的课。”沈煜升淡淡地道。 “呵,那可不一定了!走了先,找大三那几个去了!“严延单手甩起他的书包,跟他摆摆手后冲出了教室。 很快教室里只剩下几个人,叶黎还坐在讲台上操作他的电脑。沈煜升想到上次他妈跟他说的事情,觉得他也想通了很多,可以跟教授谈谈。 他走上讲台礼貌地道:“叶老师您好,我是沈煜升。” 叶黎抬头看向了他,想了一下后说:“啊,是湘姐的孩子吧。你好你好,”他看了一眼教室,“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就在课堂上见面了。觉得还适应吗?” 他温和地微笑着,显得他的面容年轻阳光了一些。 “都挺好的,您讲得很有趣。”这是实话,叶黎应该是他们接触过最不无聊的老师了。 “那就好,那就好。”叶黎点点头,露出十分安慰的表情。 “老师,我想跟您谈谈当您助手的事。我想我妈应该有跟您提过,我觉得我可以帮您。” 叶黎听了他的话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他沉默了一会道:“湘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其实我目前都挺好,不需要助手。不过还是谢谢你。” 他礼貌地朝他笑笑,有些吃力地支起身子,把电脑和机器的连接线拔掉,而后收起了公文包开始转动轮椅往讲台下走。 他挪动得很小心,大概因为平时很少一个人/操作轮椅下讲台,他的手臂有些许的颤抖。沈煜升见状觉得他还是需要帮忙,揽住他的轮椅帮他慢慢移了下去。 叶黎转头有些尴尬地道:“谢谢。” “您要去哪儿,我帮您带去吧。”他心里疑惑为什么师母没有来,估计是有事情赶不回来了。 叶黎摇摇头道:“没关系我可以自己来,你快去忙自己的吧。” 正当二人僵持不下的时候,彭熙文快步赶到了走廊,看到他们两个人时有些惊讶。 叶黎笑说:“煜升正好这学期有我的课,我们碰上了。” 彭熙文点点头,很自然地把叶黎接了过来,对沈煜升道了声谢。沈煜升想机不可失,就直接跟彭熙文提了这件事。 “我觉得老师真的需要帮忙,学校里很多设施都不方便,您每天跑来跑去的也挺麻烦的。” 看他师母有些犹豫的神情,他接着道:“我大一已经修了很多课了,这学期课不多,不会耽误时间,我也可以跟着教授学一些东西。” 听他说得这么诚恳,彭熙文有些动摇了。她平时并不闲,虽然照顾丈夫是没有怨言的,但平衡工作和私人生活对她来讲正变得愈加困难。她的丈夫太倔,有时候在没有她帮忙的情况下还硬要去做一些事,她确实不放心。 叶黎看她犹豫的样子有些不安。“熙文,我不需要……” “好的煜升,那就这样吧。但有个条件,”她认真地看向他,“我们不能平白接受你的帮助,这是有偿的。” 二十一、粉丝 在上海的新生活开始后,易畅开始明白他哥为什么忙到回不了家了。倒不是他每天也跟个陀螺似的,而是他发现他的很多同学只在开学的第一天出现过,这之后便不见了踪影。上课的时候老师也从来不管出勤率,似乎早已习惯了面对有些空荡的教室,易畅也开始觉得学习有些提不起劲头。 这次的复试惊险地以低分通过,最后的高考成绩把他稳稳送进了这所梦想已久的高校,但进来后却发现很多事情并不如他所想。他的同学和室友中有的天天忙着打工赚钱,有的已经开始跟社会人士打交道,学校的意义对他们来讲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学位而已。 陶园也顺利地升入了表演系,欣喜若狂的她在开学后请他在一家不错的餐馆吃了个饭。在聊天的时候易畅才悲哀地发现,一个月过去了,竟然能聊聊的朋友只有面前这个偶然认识的女孩子。 在听到他的想法的时候,陶园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想多了吧,在这样的学校你还想着到处都是书卷气呀?很快大家都是社会人了。” 她伸出手搓了搓她白皙漂亮的手指,“抓住这个就行了。” 其实易畅并不太认同她的看法。学校的学习氛围虽不好,但老师的水平都是实打实的,不然他当初也不会毅然决然地选择这里。大概因为生活的缓慢悠闲,让他还无法从之前的高压状态下完全摆脱出来。一时没能很好调整过来,也就容易胡思乱想。 他目前还没有开始找兼职,打算新学期先适应一下生活节奏。平时在闲暇的时候他就看看一些剧作,包括国内和国外各种不同篇幅和类型的作品。他最喜欢的一个中国剧作家是他偶然在书店发现的,名气不大但是非常合他的口味,写的故事通常有非常强烈的冲突对比。至于不为大众所接受的原因,可能是平缓处过于细水流长,转折处又极度激烈。 作者的名字叫又曦,大概是一个女士。她有自己的博客,易畅经常去光顾留言,表达自己对她的欣赏,也提了很多关于她作品的问题。 这天他和陶园吃完饭后又喝了一些酒,回去后习惯性地打开了自己的电脑。他借着酒胆在又曦的博客下留了一条评论,写了关于自己在独立创作上遇到的一些困难,请问又曦能否在有空的时候给他一些指点,还很自恋地留下了自己的电子邮箱。 他发完后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他看见邮箱里有一封陌生地址发来的新邮件。 “亲爱的读者,你好。我是又曦。很高兴收到你的留言,也很开心你如此关注我的作品,每次和你的讨论都非常愉快。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约个时间面聊。我在南京,你呢?期待你的回复。又曦。” 直到完整地看完这条消息,易畅的嘴都没有合上,他冷静地想了想是不是有人冒充来逗他玩。他隐约想起他昨天好像有在又曦的博客留言,点开网页仔细一看,兴奋得连骂了几句脏话。 他完全没想到他的偶像同在一个城市那么久!而且她竟然愿意和他见面! 他赶紧说服自己平静下来,飞速写了邮件回了过去。 又曦和他约了周六的下午在鼓楼区一条小巷内的咖啡店见面,易畅提前了很久坐上了公交,在车上他收到又曦发来的一条消息:我已经到了,在中间靠窗的位置。 下了公交后他就开始狂奔,比她还来得晚这件事让他觉得十分糟糕。进门之后,他看见一个有些瘦削的身影端坐在窗边喝着咖啡,那个人看向窗外,并没有意识到有人进来了。 远远地看去这个身影有些熟悉,易畅轻轻咽了一下,更加紧张起来。 他慢慢地走近。四目一接时,两个人都愣住了。 “您……您是……又曦吗?” 原来他崇拜了那么久的人,他已经见过两次面了。这几天一连串让他意外的事让他已然无法消化。 彭熙文放下了手中的咖啡,点了点头。她盯着他的面容想了一会,问道:“你是……沈煜升的弟弟?” 她记得先前许湘跟她提过一次,但是她几次碰见他都没有把他对上号。印象里他是一个面容稚嫩的少年,和她想象中读者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嗯!您好您好,我叫易畅。幸会!”他激动得有些结巴,伸出了手跟她交握。 “幸会。彭熙文,康熙的熙,文章的文。或者你叫我又曦也没问题,不用紧张,放轻松些。” 彭熙文看他这样子,觉得有必要安抚一下他。 “点点东西?”她贴心地将菜单递给了他。 易畅点完餐后,单刀直入地问了彭熙文许多问题,显得有些急迫又期待。彭熙文倒也不介意,反而很开心他的热情和求知欲,很耐心地一一回答了他。 又曦跟易畅想象中描绘的形象还是相似的。虽然她的笔力很猛,在情节构思方面十分不留情面,但他仍然能感觉到她是温柔的。因为如果不是柔软的人,怎会将人性如此参透? 他有时会质疑为何又曦这样的作者不能在当代红起来,她的作品有很强的社会性和震撼力,搬上大银幕也未尝不可,但目前她所作的一些只是为话剧所用,受众是非常少的一部分资深剧迷。但他也同时暗自庆幸着她的低调,能让他有机会与她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坐在一起。 “你和我想象中不一样。”彭熙文笑道。 易畅愣了愣,问:“怎么这么说?” “我觉得你对我作品的理解,比如我最新的那本,说实话已经超出了你这个年龄应该有的认知。大部分的男孩子都是晚熟的,你是我见过思想相当成熟的了,很不一样。”彭熙文搅拌着她的咖啡,用欣赏的眼光看着他。 其实易畅多少也有感觉到这一点。这也许和个人经历有关,他比一般同龄男孩子更早亲历了人性的善恶两端,心境也就更早沉了下来。他不爱玩游戏,不爱打篮球,也不爱喝酒泡吧,大多数时候就只喜欢一个人待着看书写字,逃避着所有会让他疲惫的社交。 有好也有坏吧。无论如何,他安于这种现状。 两人像许久不见的朋友一般畅谈到天色都已渐晚。易畅突然想到之前他哥跟他说已经开始做叶黎的助手,不知道两个人现在相处得怎么样了,便问了彭熙文。 彭熙文挑挑眉,语气轻松地道:“挺好的。煜升刚开始还有些生疏,不过他学得很快,现在基本不用我操心了。” 她接着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我去接叶黎了,煜升应该正陪着他。你要一起去吗?l大就离这里不远。” 坐着彭熙文的车到了l大侧门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昏黄的路灯照着宽阔的梧桐大道,有人在悠闲踱步,也有人坐在长椅上吹着凉爽的夜风。几对小情侣手牵着手在树下私语,借着夜色放肆地表达着自己的心意。 彭熙文下车后给叶黎打了个电话,那边接起来的是沈煜升,告诉他们已经快要到了。她挂了电话朝易畅使了个眼色道:“你哥现在服务可周到了,还有代接电话服务。” 易畅被她的话逗笑,突然很想看到他一向不动声色的面瘫哥哥为人民服务的样子了。 很快,他们等待的两个人就出现在不远处。沈煜升推着轮椅缓缓向上坡移动,时不时会注意周围是否有小石之类的硬物。轮椅上的人微微闭着眼睛,似乎有些疲惫,夜幕中这一高一矮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十分温馨。彭熙文注视着她的丈夫,直到他渐渐靠近。 “小畅?”沈煜升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易畅,竟还是跟他的师母在一起。易畅跟二人都打了个招呼,也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解释他和彭熙文的遇见,这样的巧合太过神奇。 彭熙文拍拍小畅的肩,言简意赅地说:“小畅他是我的粉丝,我们今天认亲了。” 叶黎倒不惊讶,微微笑道:“真好。你上次写完的我还没来得及看,我看什么时候要推荐给煜升看看,让他知道他师母多厉害。” 这话显然很受用,彭熙文不禁笑开了。她从沈煜升手中接过轮椅打趣道:“我估计啊,就小畅能懂我在写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每天都那么忙,还是看条文和判决去吧!” 易畅能发觉,彭熙文在面对叶黎时会变得十分柔软,完全不同于探讨专业问题时的犀利和利落。她温柔缱绻的嗓音和深沉的眼神能让人感受到,她多么深爱她的丈夫。 瘫痪是让人难以想象的挫折,叶黎能撑下去,一定少不了他妻子的鼓励。他们之间能禁得起挫折的感情,着实让易畅羡慕不已。 他也希望有一天,他也能这样肆无忌惮地看着沈煜升,为他拼命地付出,完全不在意他人的眼光。 易畅看向沈煜升时,发现他也正好看着他。他勾起唇角,朝他露出了他很久没看到的笑容。 二十二、了解 在大学师资体系中,不论是什么职称的教师都会有各自不同的烦恼。低职称的人会想拼命往上爬,而站在高处的人则是在为保住位置或是站得更高而忧虑。但对于叶黎来说,工作就是工作,和位置的高低没有关系,重点是在对的时候做对的事情。 叶黎的每一天都排得非常满。不管有没有课,他总是能找到很多事情去做。原本在沈煜升的印象里,大学里老师们最多的精力都花在了写文章和发文章上,在课上只要好好敷衍学生,在课下跟同事吹牛就行了。但他们的叶教授,无论在课上还是课下始终处于一种忙碌和专注的状态,工作就是他的生活。 有一回他去叶黎办公室接他时候,发现他还在修改课件。他戴着那副已经有些老旧的无框眼镜盯着屏幕,外面天暗了他也没有发觉,在微弱的光线中眯着眼睛仔细地审阅着。沈煜升打开灯时他似乎吓了一跳,转头对他点头微笑了一下,又接着看他的课件去了。 沈煜升在等他的过程中也偷瞄了他的课件,发现他不论是文字分段还是字体的统一都校对得很仔细。也更别说错别字了,这在叶黎的课件里从来没出现过。 “老师,你这样校对不累吗?上一届用完的可以这一届再用啊,不用老是改,而且也不用抠那么细吧……” 叶黎不以为然地看着屏幕说:“基本上每年的规定都有变化,或多或少都是变了,课件肯定是要改的。而且我不喜欢重复讲同一个内容,太无趣了。我讲得不开心,你们又怎么听得进去?” 他着实佩服系里一些老师的课件十年不带换的,真不知是他们的部门法太稳定了,还是他们太懒了。 其实学校里的很多教授都是偏向学术型,一般来说授课水平都不太高,学生们通常不是昏昏欲睡,就是玩手机打发时间。叶黎成为教授中最受欢迎的那一个,不仅是因为他的年龄和外表,而是对待授课的认真态度。他从来都很注重照顾学生的感受,真心想让他们喜欢这门课,能学到知识,所以他的课的出勤率比别的老师都高出很多,他无需任何强制性的措施将学生们捆绑进来。 但极其有自我想法和独立人格的人,也总要面临和现实规则的激烈冲突。 在临近期末的某天,沈煜升像往常一样将叶黎送进了办公室。当他在帮叶黎收拾公文包时,院长大步走了进来。 彭海平是彭熙文的父亲,在这个位置已经做了十几个年头,也是看着叶黎从讲师一步步做到教授的人。沈煜升看院长这气势汹汹的样子,估计他大概要谈什么重要的事,就先退了出来在门口等他们谈好。 “……叶黎,你说说你怎么回事?我上次已经告诉过你了,这个指标你必须要遵守!” “我带的学生都完全符合开题的标准,都已经经过我的同意,我不可能为了指标去扭曲事实为难他们。”叶黎的声音还算平静,但也听得出他在压抑着情绪。 “你……你这个死脑筋!”彭院长的火气似乎非常大,“当硕士生导师你以为这么简单?你以为这世上的事都随你怎么想就怎么做?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我告诉你,要再这样下去,你这个导师也可以不用当了!” 两个人又来回吵了几句,门就砰地打了开来,彭海平出来后也没注意到沈煜升还站着旁边,把眼镜扶了扶就带着怒气快步地离开了。 沈煜升走进来时,叶黎正靠在轮椅上。他闭着眼睛,嘴唇紧抿,胸口剧烈起伏着。 “帮我拿一下药。” 沈煜升从包里掏出那罐他看不懂的药给了他。叶黎打开后吞下了两颗,对他道:“你先回去吧,今天我得加个班,会比较晚。” “但师母说了要带你去逛超市的。”彭熙文在今天还特意发了消息给他,让他和他们夫妇俩一起去商场购物。 “你和她去吧。我今天没心情逛。”叶黎摸了一把脸,把轮椅转到了电脑前。 彭熙文在老地方看到沈煜升只身一人走来的时候,心里又有了熟悉的失落感。 “老师他要加班,”沈煜升挠了挠头,“说让我陪师母你一起。” 彭熙文笑了笑,平静地说:“没事,走吧。” 其实她应该早就习惯了的,她的丈夫总是把工作放在第一位。她只要做好后勤工作,照料好他的生活就好了。只是有时候,压抑不了的期待还是会带来一次次的挫伤。 沈煜升乖乖跟在彭熙文身边,在她犹豫的时候帮她做做参谋,半小时后已经拎着各种颜色的大包小包了。 “怎么样,跟着女人怕了吧?”彭熙文看这个大男孩皱着眉努力扛起刚结完账的东西的样子,不禁笑出了声,“有女朋友了没?她是不是也很会买东西?” “啊,还没有。” 彭熙文听到这个回答有些惊讶。“没有?你应该是大学里比较受女生欢迎的类型吧。” 沈煜升也不知道怎么回应她,他隐约想起易畅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其实从初中开始,沈煜升就有收到过各种各样的情书还有女生面对面的告白,但是他并不享受这种事情,因为他觉得合适地去拒绝别人实在太难了。曾经有回一个女生被他婉拒后直接哭了出来,他看她梨花带雨的样子根本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他对喜欢或是爱这种感觉有些迟钝,不过他也并不紧张这种事情,觉得顺其自然就好。 彭熙文从发着呆的沈煜升手里拿过了两个袋子自己提着,说:“以后我要生个儿子,这样就能一直跟着我帮我拎购物袋了。” 沈煜升听到这话,脱口而出问道:“老师他也想生个儿子吗?” 彭熙文摇摇头,微微笑着。“我问过他,他说他无所谓,男孩女孩都可以,都很好。男孩子的话我觉得皮了一些,不过多管管应该就没事了,女孩子的话呢比较容易受伤……” 沈煜升听他师母开始自言自语,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涩涩的,他觉得可能是这个话题太感性了。 彭熙文走到一旁的婴儿服装区放下了手中的袋子,双手拿起了两件小巧可爱的衣服细细抚摸着。好像一直这样感受着,就能真切地得到什么似的。 二十三、体贴 合同法的考试被安排在了这个学期的最后一周。因为老师给的课件内容太多,同学们都叫苦不迭。在请求划范围失败后,合同法成了他们最头疼的一门,熬过这一场就终于可以解放了。 严延的考场座位就在沈煜升边上,在铃声响起后他才冲进了教室。叶黎没说什么,把试卷递给了他让他抓紧时间。 这次的考题都不难,沈煜升做得很顺利。正当他在奋笔疾书的时候,身边发来了他意料之中的求救信号。他拿过那个纸条,上面写着几个题目的序号,他提笔就开始写关键词。 在他写完后要伸手递过去的时候,听见讲台上传来低沉有力的声音。 “沈煜升,你上来。” 他吓了一跳,难道这么远叶黎都能看到他在做什么?他抬头看向讲台,叶黎的脸色如他想象中的难看。严延见状跟他用气音使眼色,让他赶紧把纸条传过去。他没理他,踹着纸条慢腾腾上了讲台。 叶黎抽走他手中的纸条看了一眼,又望向正坐立不安的严延。他把它搁在了讲台上,压低嗓音道:“你先下去做题。考完我再跟你聊。” 虽然他的声音很轻,沈煜升也能感觉到他的责备和隐怒。在后来的考试中他一直不安着,直到铃声响起。 “我靠沈煜升,你是不是把我卖了?”严延把他的笔一拍,瞪着眼睛对他吼道。 沈煜升自顾自理着东西,阴沉地说:“有没有卖掉你心里没点数?他找你了吗?” 他快受不了他这个室友了,时不时会发神经给他找麻烦,不帮他或是帮不好了都要被他埋怨。被拉入黑名单还能换个清静,偏偏他每次闹完还要再缠上来。 严延虽然很不爽,但看他发脾气了也没继续说下去,想着他这次肯定又过不了,怨念地骂了句脏话就拎起包走了。 在送叶黎回家的路上,沈煜升一直在等他提刚刚考试的事,但叶黎一直都没开口。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走着,他看着他的后脑勺,很想知道他老师的脑袋里在想什么。 出了地铁往家里去的时候,叶黎突然问他:“煜升,你们家就你一个孩子吗?” 他愣了一下,这是叶黎第一次问他私人的事。“不是,还有我哥,他大我五岁差不多。” “这样。他在哪儿?我几次去你家都没有见到他。”叶黎只知道住在沈家的那另一个孩子叫易畅,也知道他和母子俩没有血缘关系,只是把沈煜升认作哥哥。 “他……他失踪了,现在还没找到。” 聊到这里时气氛变得有些凝重。叶黎咳了咳,说:“抱歉。” 他之前有听闻许湘家里出现过变故,但不知道事情的细节。因为主攻的领域差比较远,他和许湘很少在工作上碰见,每次见面她也总是很温和客气的样子,但是他能察觉到许湘在这几年里苍老得很快。听沈煜升这么一说,他心里更难受了。 “湘姐她一直很辛苦……她对工作一直都很认真。想当时我读书的时候,她是我们最喜欢的老师,她对学生一直都非常好。” 沈煜升想说老师你不也一样,又觉得有些肉麻,话到嘴边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叶黎摘下眼镜按了按太阳穴,接着说:“你也可能是受了她的影响,太善良了。有些事情啊,你要学会拒绝。” 他抬头认真地看向他,“有些忙,是帮不得的。” 沈煜升在听到老师夸奖的话时有些不好意思,接着又被他猝不及防地教育了,一时什么心情都有。电梯门开了他都没反应过来,出来时差点把轮椅给卡在电梯门里了。 在开门的时候,沈煜升才发现自己忘带了钥匙。 “没事,我带着。”虽然大多时候都不是自己开门,叶黎还是一直保持着带钥匙的习惯,这会让他感到安心。 他拿出了放钥匙的小包,里面有大大小小很多把相似的钥匙。他按记忆中的样子拿出几个挨个试了一下,都对不上自家这大门口。 “奇怪,我记得是长这样的啊……” 看他平时严肃又干练的教授露出难得的迷糊表情在钥匙包里胡乱地掏着,沈煜升忍不住凑过去挑了一个他觉得像的,一插进去就顺利打开了。 “老师,你哪来的这么多钥匙啊……” 叶黎把钥匙包重新收了起来,无奈道:“之前几次搬家后把旧钥匙都留在包里了,一直没有整理,不知道哪些个是现在这家的了。” 进门后,沈煜升把叶黎书房里的东西整理了一下,地也扫了扫。叶黎的书房比他的卧室还大,刚开始按叶黎的意思收拾的时候花了沈煜升不少的功夫,但后来能对号入座就变得方便了许多。现在不管是大事小事,叶黎的事他都已经很驾轻就熟。 所有安置妥当后,沈煜升突然记起了个事。“老师,我下学期参加的模拟法庭比赛需要提前计划,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帮我们看看案例吗?是关于民事损害赔偿的。” 叶黎点点头,说:“你现在就拿来吧,我看看。” 在等待的时候,他突然有了些睡意。打开电脑后,又觉得屏幕的亮度有点刺眼,于是便拿下了眼镜,靠在椅背上闭眼养神。 “老师,我拿来了。这不急,我们下学期才开始练。” “嗯。”叶黎累得连眼皮都不想动。渐渐他感觉到眼前有东西在晃动,一瞬一瞬地挡住了光线。 睁开眼,一个明晃晃的钥匙扣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把这个套上钥匙,以后就容易找了。”沈煜升对他笑道。 “……谢谢。” 叶黎拿着这钥匙扣有些怔愣,感叹学生的这般细心。自从沈煜升开始帮忙后,他每天的生活都顺遂了很多,再也没有像先前一样遭遇尴尬而窘迫的情境。他也有个人经常能说说话,虽然他私下话本不多,但是随便聊几句也总比一个人出着神胡思乱想的好。 沈煜升从他手中将东西拿过来,把桌上孤零零的那把钥匙套了上去。 金属碰撞时发出的清脆一响,点亮了面前的人苍白而消瘦的倦容。 二十四、机会 入冬以后,上海的气温开始变得有些让人难以忍受。室温没有突破零度,但体感的温度却低了很多,让人感到置身于地窖中一般的冰冷。因为南京和上海的气候很相似,易畅倒没有大惊小怪,倒是来自北方的陶园经常跟她抱怨南方的冬天,说要不是她极力说服了室友把空调开到最高温,估计她就要死在宿舍了。 “说真的,我从来没想过南方会那么冷!这简直比我们那儿零下十度都要吓人!” 食堂里,陶园边努力剔着鸡翅上的肉边跟易畅聊她家乡的天气,让他不禁感慨南北方相互间的误解是有些大了。他在家乡的时候也觉得冬天冻得可怕,听说北方冬天有热烘烘的暖气时还不敢相信原来南方的冬天会更难熬。 “哎对了易畅,你有没有兴趣演戏?”陶园突然问道。 易畅愣了愣,说:“怎么这么问?” “是这样的,上次我姐姐介绍我认识了一个导演,他现在在准备一部网络剧,现在已经拍了一些了,但是最近和我演对手戏那个演员突发状况不能再拍了,就差了一个人,”她放下了筷子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我觉得你挺适合这个角色的,上次你不跟我说你以前演过戏嘛,你可以试试这个!” “这样啊……”易畅有些心动,“是什么样的角色?” 陶园给他大概描述了一下,说这部剧的剧情就是走恶搞路线的,不像正统剧一样对演员要求很高,只要能放得开就行。空出来的这个角色就是一个比较呆的小太监,偶尔装疯卖傻一下,戏份不多难度也不大。 易畅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就让陶园把她手头的剧本给他看看,陶园却坚持让他直接去剧组。 “你不要磨叽了,虽然我们这个剧阵容不大好,但是还是很有希望大红的!现在已经有些演员想来了,你去也还要试镜呢,不是那么容易的。” 实在抵挡不住陶园的盛情邀请,易畅第二天就和她一起驱车到了在郊区的一块有些历史的影视城。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人都行色匆匆,有的拿着各种道具,有的带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妆容。这是他第一次接触拍戏的现场,心里隐隐的有些兴奋和期待。 “陶园,今天这里是不是在拍什么大戏啊?” “没有吧,这里每天都那么忙的。另外一个剧组也是跟我们差不多的小古装剧。”她带他穿过人群,来到影棚前掀开了帘子,道:“你进去找章浩导演就行,我先去拍了。” 陶园跟他做了个加油的手势,就走进了另一个棚里。易畅进去后发现就只有导演一个人在,他留着一把胡子,看起来有点岁数了,但精神却是非常好,看他进来了就热情地跟他握手。 章浩仔细地端详了一下他的五官,说:“还行,不错。” “这样吧,我给你一刻钟,你把这几段给背一背感受感受,等会演给我看看。” 易畅拿着剧本坐一边仔细看台词,觉得真是比想象中的还要不正经。他看着看着就有些想笑,但看导演在旁边又只能憋着,熬过这十五分钟后他放下剧本硬着头皮上了。 在他表演的时候,导演用手支着下巴认真地看着,在最搞笑的部分他也没有任何别的反应。结束之后易畅脑袋上全是汗,天知道他刚刚花了多少力气控制表情,他不禁佩服起职业导演和演员们的职业素养。特别是拍喜剧的,这该多能忍啊。 章浩思索了一下,问他:“你学过表演吗?” 易畅摇摇头老实道:“没有,我现在在读编剧。” “编剧?”章浩听了似乎有点吃惊,“处理得还可以,就是有点生涩,不过也刚好合这个角色。” 接着他马上跟易畅讲了接下来的安排,包括剧组的工作时间,他的戏份大概在哪几天,谁负责剧务的那些部分等等。 到走出影棚的时候他还有些懵,没敢相信自己竟然那么快就可以演戏了。陶园这时候也正好休息,赶了过来问他怎么样。 “我就说行吧!这样我们就能一起演戏了哈哈!”她看起来比他还开心。 易畅也笑了,他拍拍她的肩道:“陶园,谢谢你!” “谢什么,小事。对了,我要介绍我那个姐姐跟你认识,快来。” 她把他带到另一个剧组的区块,这里的人虽然都是古代装束,但是比刚刚他们剧组的衣服要有质感许多,来来往往的人中似乎还有电视上见过的面孔。正当易畅仔细琢磨那些面熟的人叫什么名字时,他听陶园对另一个人道:“姐,这是易畅,我之前跟你提过的男生。” 当易畅转过头时,他下巴都差点掉了下来。 “畅畅?!”站在他面前的他姐画着很浓的妆,还带着夸张的头饰,她看着他一下子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圈子也不小,怎么这么快就能偶遇上自己弟弟了。 不过也好,也让她知道了他“偷偷摸摸”地在做些什么。 陶园知道他俩是亲姐弟后,厉声尖叫持续了好几秒。易欣捏了捏她的脸说:“我不是跟你说我有个弟弟了吗?!我们的名字那么像你都没觉着奇怪?” 陶园一脸无辜地说:“我没想那么多嘛……” 这哪能怪她,上海那么大,演艺圈那么大,哪会想到有这么巧的事呢?正好这时有人过来催她回剧组,她再次赔礼道歉后迅速顶着锅盖跑了回去。 “畅畅,这是怎么回事?”易欣拉着他弟坐到了旁边拍戏用的木条椅上。 当易欣知道他由陶园介绍过来拍《皇子纪事》这部剧而且已经被导演通过时,也不知道是开心还是忧虑更多一些。她想了一会,问道:“你不喜欢你的专业吗?怎么想到来演戏了?” “当然喜欢。我就是想试一下新的东西,而且演戏和编剧也不是完全冲突的啊。” 他的回答也是在易欣的意料之中。她斟酌了一下,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如果你硬要进圈子,我还是希望你就好好做幕后。” 易畅听了有些失落,但并不想妥协。易欣看他认真执拗的脸,发现她也好久没看到他这副倔强的样子了。她叹了一口气道:“算了,就做你 二十五、邀请 为了能在三月初就上线,《皇子纪事》的剧组忙了一整个新年,所有人都没有消停过。不过因为剧组里大都是年轻演员,基本上都能适应高强度的紧凑拍摄,偶尔拍摄间隙还打打闹闹的似乎有着用不完的精力。 对易畅而言,这一次的经历对于他来讲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了。虽然戏份不多,但是也够他锻炼他的生涩演技。特别是在要表现激烈情绪的时候,他还没能做好自我控制,有时候他看见自己的回放都觉得有点尴尬。 跟陶园演完最后一场对手戏后,他穿着戏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缓了一下后问她:“我刚刚是不是用力过猛了?” 陶园也还在情绪中,愣了一会儿才回道:“没有啊,挺好的……我们剧本里就是这么要求的嘛,比较夸张。” 他想了一下还是觉得不太放心,跑过去问了下导演,导演也没让他看回放,说了一句挺不错的不用担心就把他打发了,接着就开始张罗起后面男女主角重头戏的拍摄。 先前几次问导演和其他剧务他的表现时,他们也回应得比较潦草,可能是真没有仔细观察他的戏份,或者说他的角色只要有正常人的表现就圆满了。 原来,小角色连知道自己不足的机会都没有吗…… 意识到这一点的他有些沮丧,才第一部戏就让他感受到了做演员的不易,要演得更好必须要争取更多的机会去尝试去打磨。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下一次机会了,或者说他敢不敢再去争取下一个角色。 其实在做这个决定前他就已经很清楚,他姐姐不希望他做幕前,沈煜升和许湘在之前也曾表示过对做演员这件事的排斥。虽然他不想让他们失望,但也更不想对不起自己。放弃自己喜欢的事对他而言是对自己的辜负,何况他并不觉得选择一个正正经经的职业是什么令人羞耻的事。 即便他如此的自我确信,在临近过年给家里打去电话的时候,他也只是说自己在学校有事,不能回家一起过年了。当沈煜升追问他有什么事连年都过不了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告诉他事实,扯谎说有同学遇到困难了需要帮忙。 他知道,如果再继续下去他们总有一天会发现,但他还是想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他们的戏在元宵这一天杀青,演员们一起欢欢喜喜拍了个合照,还在影视城找各种奇怪的地方玩起了自拍,仿佛之前熬夜拍戏时奄奄一息怨念地叫着“累成狗”的人是另外一群人。庆功宴就赶巧安排在了这特殊的日子,和同时杀青的另一部戏的剧组一起定在了影视城旁边的大饭店。 在和吵吵嚷嚷的人群一起走进大厅的时候,易畅听到手机传来了他为沈煜升特意设的铃声。他从乱糟糟的背包里好不容易掏出来时,电话却已经被那边主动挂了,他看了下时间发现只响了十秒钟。 他等了一会儿那边还没有再打过来,就忍不住回拨了过去,但是等了很久都没有人接起来。这时有几个人在里面喊他快进去,他跟他们说有点事晚点就去,转身找了个角落给沈煜升发去了消息,问他打过来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在他等回复等到有些不放心准备再拨回去的时候,铃声又重新响了起来,他马上按下了接听键。 “怎么了哥?” “小畅,”是彭熙文的声音,“煜升说让我接一下,他正忙着。没什么,他说他刚想打给叶黎然后错打给你了。” 易畅的心沉了一下,语气没能掩住失落。“哦……没事没事。我以为是他有什么急事。” “他自己倒没什么急事,现在老师的事最急……”彭熙文调侃地笑了两声,“刚叶黎就想下个楼拿个东西他都说要帮他拿,一会儿没上来就要打电话……全职保姆似的,我估计是想要加工资了。” 听电话那头沉默着,彭熙文又道:“你最近怎么样,还好吗?” “啊,我还行……学校这里快忙完了,可以休息一阵了。” 彭熙文听他这么说似乎很开心,让他回南京就到她家吃个饭聊聊天,顺便也一起庆祝叶黎的生日。 陶园看易畅那么久没来就从包厢里跑出来找他,看他拿着手机颇有心事的样子便问他怎么了。 易畅晃了一下脑袋,说:“没事……我就不去吃了,你帮我跟他们说说,就说我有事吧。” “哎……你是不是怕生啦?我们都一起拍那么久的戏了,你还怕什么呀。” 陶园看他实在没兴致的样子,只好说:“好吧那我帮你说去。对了欣姐也在这里吃饭呢,在二楼大厅,你要觉得无聊就找她去吧。” 易畅点点头,跟陶园道别后就打算独自回家,他现在不想看到人多的地方。下楼梯到一楼后却不知道大门怎么走,稀里糊涂地摸索到了一个没什么人的走廊,却听到有人靠着墙角在轻声说着话。 “阿姨,那越泽他还咳吗?……怎么会这样?” “……好,好。你先别走,我马上赶过去。” 原来是他的姐姐在讲电话。她的声音十分关切,好像是有什么着急的事。易畅刚想走过去,就见她关了电话就急匆匆往门口跑,等他追到了门口时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酒店门口的人群熙熙攘攘,已经八点但还是有很多人结伴涌进宽敞的大门,喧闹的声音在耳边嗡嗡地响着,远方影视城的灯火在不甚透明的空气中显得愈加虚幻。 易畅在台阶边上的石狮旁蹲下/身,突然间就觉得有些累。 二十六、做客 因为学校里还有很多事没有处理,易畅等到叶黎那天生日才回到了南京。他在傍晚的时候就到了叶黎家中,是彭熙文给他开的门。 “快进来吧,叶黎和煜升还没到,我还在做饭呢。” 她围着围裙,温和地笑着。 “他俩出差去了,是个什么研讨课,还好能赶在这一天回来。” 他本想帮彭熙文打下手,但被她客气地拒绝了。说是好久没给叶黎做生日餐了,这次一定要亲力亲为。他也只能作罢,在客厅看着电视等人来。 这是易畅第一次来这里,发现彭熙文的家比他想象中大了很多。家中的装潢和布置都很符合夫妇俩的特质,朴素而内秀。 饭快做好的时候,门就开了,出差回来的二人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沈煜升低着头正专注地听着叶黎讲着什么,姿势十分亲密。他听完后浅笑着点点头,将钥匙很随意地放在了鞋柜上,低头先将叶黎的鞋脱下来。 “回来啦。看,我请谁来了。”彭熙文摆好菜去招呼他们,二人这才注意到易畅坐在沙发上。 “老师生日快乐。”易畅起身给叶黎轻轻鞠了一躬,微笑道。 在彭熙文的催促下,沈煜升和叶黎就先坐下来吃饭了。沈煜升把轮椅位置轻轻推进桌沿一些,再把筷子移到了叶黎的右手边,而后就坐在了他的身边。 易畅呆滞地看着沈煜升的动作,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他哥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一个人。 “小畅,你在学校里都忙什么呢?x大的编剧还好读吗?”彭熙文问道。 “还好,现在都挺适应的,也有空自己写写东西。” 叶黎露出很欣赏的表情。“不错啊,是不是有很多自己的作品了?” 易畅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算不上作品,只瞎写了些短篇,不太扎实……” “高中那时候就有写了,还不舍得给我看呢。”沈煜升插嘴道。 听他这么一说彭熙文和叶黎都笑了起来,说沈煜升爱八卦自己的弟弟,还问易畅他哥是不是个爱管教人的闲事婆。 以前两个人都经常在家的时候,沈煜升确实很喜欢碎碎念。他乐于对所有他觉得不对的事进行评价,完全不管对方乐不乐意听。易畅也早就习惯了,后来只觉得他哥耿直得很可爱,甚至在上大学之后都会想念以前斗嘴时的那些细节。 有时候,他真的很希望能回到过去那段平淡又幸福的日子,他和沈煜升两个人就像是彼此生活中的唯一。 四个人聊得开心时,叶黎没注意手边的热水,一不小心把玻璃杯打翻在了衣服上。 他痛得闷哼了一声,眉头紧紧皱着。 “怎么了?”沈煜升看见他的表情有点不安,往下一看发现衣服已经湿透了一大片。 他赶紧拿来一卷纸巾,又摸了一下叶黎身上湿透的部分,不满地道:“那么高的水温,你也太不小心了。” 叶黎看他学生慌张的样子,顿觉有些尴尬。他讪讪地说:“我这近视度数可能变高了,得换眼镜了。” 沈煜升没接他的话,只是问他疼不疼,板着脸慢慢地用纸把水吸干。 看着沈煜升的这一举一动,易畅只觉得心里开始泛酸泛痛,差点没能控制自己的表情。他赶紧将视线从他哥的身上移开,却又在下一秒对上了斜对面另一个人的眼神。 彭熙文微微蹙着眉毛,静静地望向他。她的眼神平静无波,但他很轻易地从中读出了和他一样复杂的情绪。 吃完饭后,沈煜升带叶黎进屋换衣服,留下易畅和彭熙文一起收拾餐桌。在洗碗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似乎在他们之间有了一道隐形的墙,保护着自己也逃避着他人。 “叶黎他最近好多了。”在摆桌椅的时候,彭熙文突然开口道。 “嗯?”易畅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她也不急,整理完客厅后接了两杯水放在茶几上,跟他一起坐了下来。 “自从煜升来了之后,他变得开朗了很多,平时都不笑的……看他的状态越来越好,我也很为他开心。”彭熙文双手捂着水杯,升腾起的热气将她双目前的镜片蒙上一层水雾,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神。 易畅不知道叶黎之前在生活中是什么模样,他与他只见过两次面。他只记得他是一个很有气场的教授,大概因为专心做学术的缘故,他身上有种让人安定又敬畏的特质,与易畅之前接触的人都不一样。 原是萍水相逢,如今却又到人家里做客,世间的缘分确实很玄妙。但易畅却完全开心不起来,他能察觉到自己的心态正在渐渐失衡,向危险的地方发展过去。 他用轻松的语气道:“哥他对人一直都很好。以前我落魄的时候也是他帮了我。” “哦?”彭熙文听他这么说被勾起了好奇心,“怎么说?你们以前的事讲给我听听。” 正当易畅想开口的时候,沈煜升从里屋走了出来,东张西望地似乎想找什么东西。 “你们有看到一串钥匙吗?老师的,早上找了半天都没找到。” 彭熙文听了无奈道:“东西又乱放了。是放那个蓝色小包里的吧?这里没有。” “不是不是……”沈煜升边念着边翻沙发上的枕头。 易畅也看了看自己的周围,注意到在他坐着的这个沙发缝隙里的一块金属。他把它扯了出来,钥匙在碰撞间发出了清亮的响声。 灯光下,熟悉的银色圆环在不同的角度闪耀着,鸽子图案的线条折射出精致的光亮,在此刻却显得如此刺眼尖锐。 “对,就是这个!”他走了过来从他的手里拿过了钥匙,“终于找到了。” 彭熙文端详了一下这整整齐齐排列着的钥匙,只觉得有趣。她笑道:“叶黎进步了,开始会整理小东西了。是你教的好。” 沈煜升微微耸耸肩,拿着钥匙就进里屋了。 钥匙的冰冷的触感还残留在易畅的手中,仿佛在试图提醒着他什么。像是一块尖锐的石子冲破了心防,将那根细弦狠狠地割断了。 那令人不快但真实的预感在心底里骚动,让他周身不安。 二十七、启蒙 自那次作弊事件过去后,严延有一阵子没来骚扰沈煜升了。他照样不来上课,但在社团活动里还是非常积极,看到作为副社长的沈煜升需要帮忙的时候会很狗腿地跑过来,让沈煜升觉得他八成在打主意献殷勤。 法律援助社是两年前刚成立的,虽然很新但是社员们都很有干劲,氛围就像一个大家庭一样,平时也会组织各种有意思的活动。社长是个老不正经的女生,带着大家开起玩笑也是根本停不下来。 一天中午一起吃饭闲聊的时候,社长问:“沈煜升,你是不是有个当演员的弟弟啊?” 沈煜升听了觉得很奇怪。“演员?我弟在x大读编剧。” 女社长露出了八卦的表情,“你弟长什么样?给我们看一看呗,看是不是比你帅!” “喂社长,你不会要把魔爪伸向沈煜升他弟了吧!……”其他人开始起哄,一边打趣他们社长一边也忍不住期待着沈煜升手机里的照片。 沈煜升看他们这么急切也只好在手机相册里翻找起来,但翻了半天发现只有一张以前去参加同学生日时留下的合影,就指给他们看。 “左二那个。他住在我家,但不是亲的。”为了他们不要再比较他和易畅的长相,他还是说清楚比较好。 大家纷纷凑了过来,发现他弟的长相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惊艳,就是看着很顺眼的邻家男孩的模样,站在沈煜升身边有点拘谨地微笑着。 这时一直盯着屏幕的严延突然道:“你说你弟不是演员?但是我好像在电视上见过他,他演过戏的吧?” 沈煜升想了想,他记得易畅没有跟他讲过他有演戏,便问严延是在哪儿看见的。严延在手机里翻出了一个视频,大致调到一个画面给他看。 沈煜升也没敷衍,开始认真看他选的视频,看到后面却渐渐皱起了眉头。 “不是我弟。”他抬手把手机还给了严延。 严延倒不服气了,“相似度百分之九十!我回头就给你找其他的地方,绝对是你弟!” 他恨没能找到这剧里面小配角的演员表,不然他绝对让沈煜升服输! 沈煜升也不跟他争,随他这个疯室友闹去了,反正他不信。视频里是一个太监与宫女的对手戏,两个人相拥而泣,画面比较煽情。演太监的这个人大概因为剧情需要,妆化得很重显得角色很苍老,易畅的脸本来就不是有突出特征的类型,所以他不能确定那就是他。 而且易畅如果是演了戏不可能不跟他说,走到幕前这样的事他有说过不喜欢,易畅应该也不会去做的。 再说了,这是什么电视剧啊……台词那么夸张,造型也那么怪异,实在太上不了台面了。即使是真的,他也完全不想承认这个疯疯癫癫的小太监就是他的弟弟。 社团活动结束后,沈煜升就去系楼接叶黎回家。半路的时候他收到彭熙文的一条消息,说她今天有空就先带叶黎去看病了,就不用他忙活了。 叶黎自从瘫痪后体质一直比较差,虽然有了沈煜升的照顾后稍微好转了一些,但气血一直不足,有时看他那苍白的脸色他都会心疼,想让他减少一些工作量但也开不了口,再者依叶黎的性子肯定怎么劝都没用。 学校大道上有好几个路灯坏了,他就换了平时比较少走的小径。小径虽然也比较黑但是回宿舍最快的路,因为在校园绿化最好的地方,空气也相当清新。 他边走边想着事情,在经过一个建筑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奇怪的声音。离他不远的树丛里一阵阵骚动,传出类似于摩擦还有呻吟相混杂的声音。 而且,这愈加激烈的声响似乎是两个男人一起发出的。意识到这一点时他仿佛被雷劈中,一步都动弹不得。 过了大概两分钟,那边安静了下来,两个人说着话慢慢地走了出来。看到其中一个人的脸的时候,沈煜升更是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严延看到他也愣住了,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他旁边的男生看见沈煜升脸都红到了耳根,扭头就跑得没了人影。 “你……他……”沈煜升开始结巴,他无法消化他看到的和听到的东西。 严延摆摆手,手插进兜里随意道:“回去说。” 回到宿舍后,沈煜升倒了杯水喝了下去。他把宿舍门锁上,坐下来等严延开口。其实他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如果严延想聊聊他也很乐意听。 “这个……就是你看到的那样。”严延摊了摊手,表情有些尴尬。 “你是同性恋?”沈煜升问他道。 严延倒也不介意他的直接,点了点头。“打小就是了。我爸妈也拿我没办法。” 沈煜升不排斥同性恋,所以他听了严延的回答也不觉得恶心或者惊恐,只是刚刚那种激烈的场景对他的冲击有点大。与此同时他也有了种异样的感觉,似乎心里有种东西被唤醒,有一股冲动隐隐地要喷涌而出。 “那……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同性恋?”他想了很久问道。 听到这句话的严延一口水喷了出来。他一脸惊奇地看着沈煜升,没想到他的室友竟然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他备好的说辞没能用上就算了,还要面对这样的灵魂拷问。 “那个……你有了喜欢的男的?” 沈煜升想了想他的教授,觉得那个可能就是喜欢的感觉,但是也不太确定。 严延看他迷糊的样子翻了个白眼,琢磨了一下继续道:“得,我问你吧。你是不是跟他一起的时候心跳会很快?是不是看不见他的时候会很想他?是不是他不好你也感觉不好?嗯……”他抬头看着天花板又想了想,“然后会不会经常想要操/他?” 沈煜升仔细思考了一下这些问题,觉得除了最后一个他不确定之外,其他应该都满足了。他认真地点了点头,等严延下一步指示。 “那就对了!犹豫什么啊,上啊!”严延双手响亮一拍,对他献上了鼓励的眼神。 看人没有动就傻坐在那儿,他拍了拍他的肩。“琢磨啥呢?怎么了,那人不好搞?” 沈煜升沉默了一会,觉得还是不泄露的比较好,要是给严延发觉了事情可能就会不可收拾了。 “没什么,我再想想。” 严延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自己如此用心的启蒙教育也太没成效了,自己这室友真是个没有行动力的书呆子。 沈煜升倒不在意严延怎么想,他只是专注于烦恼他的感情。其实他早就有所察觉自己对叶黎的感觉不一样,但他不能分辨那是崇拜、尊敬还是别的特殊的情感,这对他来讲有点难。 但严延的话让他想通了,他对叶黎的感觉就是喜欢。 只是他还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叶黎是他的老师,他还有个结婚很久的妻子。要说去追求,障碍也太多了。 也许对他来说,一直关心他照顾他也就足够了吧。 二十八、秘密 《皇子纪事》在网络上线后,因为新奇的题材和搞怪的噱头在年轻人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先前虽也有几部网络剧上线,但在剧情方面过于简单粗糙,许多人看了几集就没能坚持下去。导演也是看中了现在年轻人越来越奇怪的口味所以打算拍这样一部作品,只是没想到能获得那么大的成功,主要的几个演员们名气暴涨,个人主页都被狂热的粉丝们占领了。 易畅倒没有被这部剧的人气所影响,他的角色实在太不起眼,基本上看剧的观众都不会注意到他。不过这也是他意料之中,他只希望能通过这次机会认识一下演戏和圈内的人,以后能有更多机遇。 和这回一起拍戏的几个x大的新人朋友在学校吃过饭后,他接到了易欣的电话,说要找他谈一件事。他有些惊讶他姐竟然有空找他聊天,挂了电话就马上跑回了宿舍。 易欣早早地就到了,她打扮得很时尚,戴着一副墨镜站在楼下等他,俨然一副大明星的模样。“你这儿怎么这么多东西。”她坐下来后打量了一下他的房间,觉得易畅实在太不会照料生活了。 他倒了杯热水给她。“我没时间理……之前拍戏那会儿太累了,回来也一点不想收拾。” “知道做演员不容易了吧……”易欣刻意拉长了尾音。 看他弟一脸不想听你啰嗦的表情,她只好抓紧说了过来的目的:“你不用担心,我今天不是来劝你重新做人的。我是想跟你说,我在的公司想签一些新人。” 她从包里拿出了一份合同给他。“这是盛业的资料和合同的模板,你看看。” 这叠资料很厚,密密麻麻地介绍了这个传媒集团的成立和发展过程,还有现在在行业里的影响力。那份合同上面的条款也十分详细,看着看着就让人有点犯晕。 易欣看他还有点糊涂就耐心解释道:“如果你要出道,这是目前最好的机会。有人能带着你走,对于你这样完完全全的素人来讲最合适不过了。” “虽然是累了点,目前拿到的分成也不会很高,但你要进这个圈子就不要怕苦。” 易畅没怎么犹豫就道:“我签。” 看他弟那么坚定的样子,易欣想起了她当时做这样决定的时候。她笑着揉揉他柔软的发丝,说:“好,那明天我就带你去签。” 正事了结后她也没急着走,在他的房间里转了转。她准备帮他弟收拾一下东西,鸡窝一样的家真的很让她受不了。 “姐,我这样挺好的,你不用收拾了。”易畅看她打开了他的衣柜和鞋柜一副正蓄势待发的样子,不知怎的就有些不安。 易欣斜眼看他一眼,不快道:“怎么回事,以前都让我动的。” “真是,果然男大也不中留啊……” 她边碎碎念着边观察他衣柜里的一些衬衫和卫衣,还有些已经过季的毛衣也都乱糟糟地堆在里面。她拿出其中一件,发现上面已经起了很多的球,刚想开口却看见一个盒子放在角落里。 当她把那个木盒子端出来的时候,易畅的脸色变了。 “那个你不要动!”那个木盒里有很多以前的东西,他一下子想不起来确切的有什么,但他知道他一点都不想让他姐看到。 易欣看他这模样更感兴趣了,她晃晃盒子道:“哟呵,少男的秘密啊!” 她本只想开开他的玩笑,无心让他泄露隐私,但盒子似乎没有盖紧,一张照片在她晃动的间隙从里面掉了出来。她弯腰将它捡起来,发现是一张拍得很好的睡颜。 照片上的男生五官很俊朗,长长的睫毛在阳光的照射下投出浅浅的阴影,他安静地睡着,完全没有发觉有人在偷拍他。 易畅还记得他当时拍下这张照片时的心情。那天他们住在旅舍,是他们第一次睡在同一个房间,易畅一晚上都没有睡好。第二天早早起床的时候,他发现沈煜升还侧躺着睡得很沉。像是怕碰碎了什么一般,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在散发着温热气息的身旁轻轻地按下了快门。 易欣拿着这张照片静静地看了他几秒后,突然伸手掀开了那个木盒子。 “姐!……”易畅已经拦不住她,只能看着她一点一点地从那些纸片和杂物中拿出所有跟沈煜升有关的东西。 摊在地上的那一个个画面,易畅已经很久没有拿出来回顾过。从他来到另一个城市开始,从他的生活中渐渐不再有他的身影开始,从他知道他有了另一个更在乎的人开始,他已经丧失了面对这些照片的勇气。 而今日它们又如此赤裸地重现在他眼前,提醒他很多事情其实从来没变过。而落在照片上的易欣的尖锐眼神,就像是将他的心剖开审视着一般。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地上沉默了许久,终于易欣开口道:“煜升他知道吗?” 看他摇了摇头,她又问道:“湘姨呢?” “……也不知道。我……我不会说的。”他抬头看向他的姐姐,眼神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承诺。 “姐,对不起。” 在他觉得地板有些发冷的时候,温暖的双臂靠了过来轻轻环住了他。 “没什么对不起的。” 无需易畅多言,她就能懂他所有的心情,无非是关于那些无法企及的人,和无论做多少努力都不会改变的事情。 这一类的悲伤故事,也大都有着相似的情节,无论怎么写也都是那般的酸楚。 二十九、开始 盛业的大楼就坐落在城市的繁华地带,在众多的高层建筑中不太突出,但外观的设计足够气派大方,规模也是最大的那一个。 易畅跟着易欣坐电梯升到了十五楼的经纪部,走进了一扇磨砂的玻璃门,里面经纪部的吴总已经在等他。他朝他微微点点头,示意他先坐下。 “易畅是吧。”他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点点头说:“底子不错。以前唱过歌没?” “没有,只演过戏。”他老实道。 吴总思索了一下,将手边那个合同移给了他。“这个合约你好好看,如果行的话就签了。” 易畅提笔将合同签完后,又让吴总给盖了个章。而后他给他介绍了一下中途匆忙赶到的将来的经纪人:“关于以后在我们公司的发展方向之类的事情会由小林跟你对接,你有什么事情都尽管找他。” 站在他身边的小林看起来十分面善,已经有四十多岁但仍坚持让易畅称呼他小林,说这样能显得自己年轻一些。 从办公室出来后,易畅还有种不真实感。易欣在大楼楼下等他,看他和小林一起来了很是开心。“畅畅,小林是我老朋友了。你有什么想法就大胆跟他说,不要客气。” 当初易欣刚出道时就是这个可爱的大叔带的她,人做事认真没有歪心思,还特别任劳任怨,让她有时候都觉得自己这个艺人当得很有罪恶感。 小林笑得露出了眼角纹,显得他更加温和了。他拍拍易畅的肩道:“没想到带了姐姐又带了弟弟,以后你跟你姐姐一样有出息,什么电视剧电影都能演!” 听小林这么一说,易畅突然发现自己到现在都还没有看过姐姐的作品。虽然在网络上偶尔会看到关于她的消息,但都是和一些其他小明星捆绑着的没营养的八卦新闻。 当着易欣的面,他这个弟弟肯定不能表现出来自己对此一无所知,他暗自下决心回去好好补一下课。 回到宿舍后,易畅把衣柜里面昨天重新收好的照片拿了出来。这里面有高中时期的各种回忆,运动会,野外烹饪,还有生活中的无聊抓拍。男主角小麦色的面容健康又明朗,总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是仔细瞧又能看出他眼中的隐隐笑意。 他又看了一会后就把盒子锁了起来,放在了最上面与书籍并排的角落里。接着他打开了网页,在搜索引擎里输入易欣的名字。 在看完人物百科的介绍后,他大概知道了易欣的定位属于纯演戏的艺人,目前接的戏大都是比较接近都市生活等热门的题材。她的名气不大,演的戏也大多是配角,不过倒也不算是现在大家调侃的十八线小明星,她的资源相较于很多与她同时期出道的艺人已经好了很多倍。 在她近一年参演的作品中很多都是由盛业自己投资,这其中不乏对资金要求极高的巨制。让人不禁惊叹这个公司雄厚的资金力量,在这金钱如河流般流转的城市里都是不容小觑的。 他边看他姐姐作品的条目边为她这几年的成就感到开心。他想起她以前曾跟他说过,在她喜欢自己的表演后才会让他看自己拍的戏,看来他姐还是太谦虚了。 看完资料后他跳出了网页,在其余那些搜索结果里随意看着,有几条八卦网页的红色标题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当红艺人易欣与盛业集团公子漫步东京街头!” “靠男人上位的成功范例!她们是如何做到的……” …… 虽然觉得这些新闻没有什么可信度,但因为写的是他的姐姐,他还是点开了其中的一个。这则关于旅游偷拍的新闻中出现的“盛越泽”这个名字让他觉得很熟悉,但又记不起在哪里听过。想想如果这是真的话,那盛越泽应该就是他姐姐的男朋友。 照片中的人只有非常模糊的侧面,饶是他也根本看不出中间矮一点的那个会是易欣,他不得不佩服这些无聊狗仔跟拍和揣测的能力。 他出于好奇心又搜了盛越泽这个名字,出来的结果里都没有他本人的图片,大都是关于他和他爸盛广元的一些商界新闻,一些娱乐花边也都是说他怎么风流倜傥,养着多少个情人,这些情人又有多少在圈内之类。 这些文字粗糙又夸张,但很容易就给人留出了遐想的空间。易畅想起他见过的他姐姐男朋友的车,知道那绝对是个有钱人。但至于是不是这个叫盛越泽的大富豪,这个人又是不是像这些人所写的那样,就不得而知了。但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对这些说他姐靠男人上位的新闻感到非常不快,一气之下关了全部的网页合上了电脑。 在这个时候他想起了他姐对他别进圈内的劝告,他似乎有点体会到了那种焦灼的感受。像易欣这样不用过多装束,走在大街上都不一定会有人会认出来的艺人都要经受这样肆意的想象与抹黑,那那些经常活跃在公众视野里的大明星们更不知道要面对什么了。 想起今天刚签下的合约,他感觉到了一切真的只是个开始。 三十、引荐 刚成为签约艺人不久,易畅就接到了一个邀约。不过这次不是公司介绍的,而是彭熙文帮他引荐的。 彭熙文在来上海和另外几个剧作家举办讲座的这几天里把易畅约了出来,告诉他她认识的一个导演在筹备一个新片,想与他见一见。 之前在和老朋友霍凌几个人一起吃饭的时候,霍凌说最近在找比较有少年气息的年轻男演员参演他的新作,她不知为何就马上想到了易畅。出乎她意料的是,在她提了这个名字之后霍凌竟马上知道了。原来他的一个朋友就是《皇子纪事》的制作人,有跟他提过易畅这个新人。彭熙文便跟说他绝对可以考虑易畅,他很符合这次选角的外形要求,也有一定对戏剧的灵性。 听她说这是一部由霍凌导演的文艺剧情片时,易畅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彭熙文有些不满:“你好好想想,不要那么仓促就回绝我,这不是开玩笑。” 易畅挠了挠头,他觉得这真的难住他了。 霍凌是国内最出名的现实主义电影导演之一,从十五年前执导筒以来只有四部作品。他的作品通常风格都极为鲜明,题材都来自于真实事件和社会万象,善于揭露社会的阴暗面和人性的善恶。他以任性和尖锐在业界出名,只有他不想导,没有他不敢导的。极端而有冲击力的表现方式也让他遭受了不少争议,但这从来不影响他的我行我素。 他的所有作品易畅都看过,在他眼里不论怎样的争议都无法掩盖一个事实,这个导演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难得的奇才。 但让他去演他的戏,这未免太过自不量力了。他一共只有两次演戏经验,一次是在镜头面前写作业打哈欠,一次是装疯卖傻制造笑点,还有大把大把的基础戏不会演,他简直好奇为什么霍凌导演会看上他。 彭熙文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想考虑你的原因,霍凌就想找没什么经验的新人,这样就能让他捏来捏去的了。” 她轻轻笑了下,继续道:“然后就是,他喜欢你的长相。” “我的长相?”易畅指着自己这张脸问道,怀疑是不是自己太自恋听错了。 她看他那么不自信的样子,微微叹了口气。 “我给你大概分析一下霍凌他的想法。你的脸呢不是很帅的那种类型,没有特别突出的亮点,不是偶像派那个路子。” 听到这里易畅撇了撇嘴,第一次被当面说自己长得不帅的感觉确实不太好,他拿起手边的饮料喝了一口掩饰了一下尴尬。 “但是!可以有不同的可能性,按他的话说是可塑性比较强。我不太了解选角所以也只能大概说一说,不过你要知道霍导是有自己的考虑的。” 因为缺少经验的缘故,易畅对自我定位和选角的学问还处于特别模糊的状态,所以他还是不太能理解她的解释,但他觉得能得到霍导这样的一种肯定也算是十分幸运了。 即使还不知道是怎样的一个角色,只要是机会他就不应该错过。 他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道:“谢谢熙文姐,我接。” 彭熙文露出了欣慰的笑意,刚想开口又听得他说:“熙文姐,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能不能……别告诉我哥我在拍戏?” 她愣了愣,没想到他会提这个,也没料到原来易畅一直瞒着沈煜升。 “好。不过为什么呢?” 他低头无奈地笑笑,说:“他好像不太喜欢我当演员。其实我姐也说过好几次,只是她拦不住我。” 彭熙文听他这么说觉得很有趣。“那煜升他也管不着你啊,你为什么要瞒着他?我觉得能认认真真演戏是件很不错的事,你应该和他分享。” 易畅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去顺着沈煜升的想法思考,即使他没有表现出对这件事的激烈反对,但在他每次表示自己要去读一个戏剧学院的时候,沈煜升不以为然的表情都刻在了他的心里。 就算沈煜升现在可能也不在乎他在做什么了,他也不想冒这个险。 在他沉默的时候,彭熙文突然问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和你哥哥的故事。” “我和我哥?……” 易畅想起彭熙文之前确实提过这件事,在那时他并没有想回答的意思,现在他同样没有倾诉的欲望。彭熙文是他非常尊敬的前辈,也是他相当珍惜的知心朋友,但他不想在她面前摊开那些往事。不是不想泄露秘密,而是不想拼命提醒自己过去有多美好,这样才能让他少胡思乱想一些。 “熙文姐,你职业病又犯了。”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勉强他。 “没事,以后有的是时间。” 三十一、挑战 霍凌筹备的新片《座位》定在八月底开机,所有参演人员要提前一个月赶到一个燥热的北方城市,进行与取景地和剧组的熟悉磨合。 该片的题材是现今影视极少涉及的校园暴力,易畅的角色是一个在一开始对自己同学遭受的暴力行为袖手旁观,而后被猖狂的施暴者残害的一个高中生。为了能更好表现故事的真实性,这次的选角全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演员。霍凌在男三号的试镜后对易畅很满意,很快就确定让他进了剧组。 为了塑造压抑的氛围基调,剧组只在凌晨开机,演员们基本上在睡下了之后就马上要爬起来。因为对自己演技的不自信,易畅在一场戏开拍前都要找霍凌或是副导对一下剧本。霍凌自然是比他要忙得多,但看他那么努力也很乐意用难得闲下来的时间去帮助他。 即使如此,拍摄的过程中他还是很力不从心。在影片前段的表演比较平和也不太复杂,虽也重来很多次但也达到了很高的完成度,而在后面冲突激烈和情绪爆发的戏份里他却几乎丧失了掌控力。 他的最后一场戏是施暴者对他拳打脚踢之后,用他最新发明的杀人玩具将他折磨至死。为了追求真实性,导演要求演员们亲自表演包括暴力行为在内的所有戏份。但出于对接受暴力的演员考虑力度上可以有所减轻,由后期剪辑的拼接来增加视觉效果。 在对手演员的脚踏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易畅的大脑开始变得混乱。 那些过往又开始碎片式地涌来,浓重的窒息感将他重重包围。脑海中的那些杂乱的幻觉虽不至于完全控制他的行为,但足以影响他的理性思考。 在一阵阵真实的痉挛中,他竟把接下来的台词都给忘得一干二净。 在喊卡了十次之后,导演终于失去了耐性。他让易畅去调整一下,告诉他如果太累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因为他这场戏对于电影的内核揭示至关重要,导演才一反往常的魔鬼狂训,对他的极度失常进行了温和处理。 一想到这点,易畅更加愧疚了。他那些黑色的经历已经被埋在了很遥远的过去,在那个时候他根本没想到会对将来产生怎样大的影响。后来与沈煜升和许湘一起生活之后,他已经彻底抛开了阴影完全正常地生活着。 只是没想到,它还是会这样没有预兆地出现,成为他职业生涯里需要克服的一个障碍。 他提前回到房间栽倒在床上,无意识地拿出了手机。他找到通讯录里那个他最喜欢的名字,拨了过去。那边很快接了起来,让他开心得一下子坐了起来。 电话那边的人似乎在街上,声音有些嘈杂。熟悉的声音响起时,他的心也跟着剧烈地跳了跳。 “小畅,你最近怎么都没有回来?” “我在学校特别忙,最近有考试……”他发现自己扯谎功力愈渐增长了,“哥你最近忙吗?” “我还好,最近在准备一个比赛。” 两人又随便扯了两句,渐渐地也无话了。易畅悲哀地发现,他和他哥的共同话题真的少得可怜。 在沉默的间隙他差点想脱口而出我想你,但又觉得太直接了些。过一会儿他说:“哥,我快要过生日了,你陪我一起过好吗?就是下个月的五号。” “好啊。你早点回来,我让妈做些好吃的。她也早说想你了。”在像是楼道的安静环境里,沈煜升的声音显得十分清澈和温柔。 挂了电话后,易畅又好像重新活了过来。他随手抓了一个枕头将头埋了进去,开始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易畅在最后一场戏重新开拍之前又鼓起勇气去找了霍凌,问他在演戏时如何排解自己的心理障碍。大概是演艺界里混久了也见怪不怪了,霍凌听了他的话倒也不惊讶,告诉他在拍戏时要学会在为难的时候适当抽离,以旁观者的角度来观察和表现角色,这样自己在表演时的掌控力就可以稳定很多。 他看易畅似懂未懂的样子,也觉得这些话对一个新人来讲太难了。于是只能让他尽力去做,至少记得台词和主要的情绪表达,其他细节问题可以后期再处理。 这一天的前几条易畅依旧不在状态,不是台词缺少情绪就是面部表情过于强烈,导演组都皱起了眉。在霍凌第四次喊卡之后,他甚至有了弃演的冲动。 在休息间歇对手演员还过来跟他道了歉,说他知道他的戏很难,辛苦他吃了他那么多次拳头。但其实他并不介意受的这些痛,他只是为自己的无能和对大家的拖累而自责。 第五次开始前,副导忍不住对霍凌说:“要不就用上一条,最后濒死那段对新人来讲太过了,这孩子的经验玩不了这个。” 这部片子的原剧作里对此处情节的描绘十分血腥阴暗,但霍凌坚持把它保留了下来,只在细节处做了修改。其实就算拍出来了,这样的画面在之后出于实际考虑也很可能要遭遇被裁剪的命运,演员的百般努力最终还是白搭。 霍凌沉思了一会,说:“让他再试一次。” 副导看着他执拗的脸,有点同情起这个小演员了。 易畅靠在道具前看导演组窃窃私语,还以为上一条还有通过的希望,结果发现他还是太天真了。霍凌的追求完美是出了名的,他只能试着调试自己。 他拼命让自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清醒,但偏偏每次都得不偿失,看来导演的法子在他身上并不能灵验。他不能照搬,就只能自求多福。 那么既然理性没有用,就用自己的下意识破釜沉舟吧。 所有人员准备就绪,又一次轮回开始。顶着巨大的压力,易畅用自己熟悉的体验派方式把自己完完全全浸入了角色。 他想象自己就是那个胆小懦弱、自私自利的,只想看别人笑话的小人。他已如此丑陋不堪,却又怕极了面前这个坦荡荡的极恶之人。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暴戾的动作都让他惊惧颤抖,生怕就这么死在他的手中,即使一切都已是困兽之斗。 或许他就是出现在他曾经噩梦中里的人,或许他对他以前所作所为的尖酸讽刺都曾是无可争辩的血淋淋的事实。 或许,他就是他…… 在仿佛梦魇一般的情境中,易畅把施暴时的对白和最后在电击下的抽搐都硬生生挺了下来。结束后,他躺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一动不动,整个人都像被抽干了一般。 导演组静默了很久,对手演员和摄影组几个大哥也抹了一把汗,刚刚的场景给他们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半晌,易畅才从地上爬了起来,身体还在持续颤抖着。他疲惫地把湿漉漉的刘海揽了上去,发现他有点不敢去看回放了。在他出神的时候,霍凌过来关切地问他感觉怎么样。 “刚刚效果很好,”平时很严肃的霍凌在这时也露出了笑意,“虽然一些台词比较混乱,但是情绪很好。” “谢谢霍导。我还好,缓一下就行。”听到导演的夸奖让他安慰了许多,终于他不用再拍下一次了。 霍凌扶了他一把,等他站起来后拍了拍他的肩。 “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慢慢来吧,孩子。” 三十二、喜欢 在《座位》的全部戏份结束之后,易畅买了最近的机票赶在生日前一天的早晨回到了南京。 因为是周五,他就直接去了l大找他哥。沈煜升在电话里告诉他,他们法律援助社今天要在野外办一个团建活动,让他有兴趣就过来。 等他赶到社团办公楼门口时,社员们已经陆陆续续在上车了。沈煜升看见他来了就帮他提起了行李箱,往楼梯上走的时候有些奇怪地道:“这次的箱子怎么那么重?” 易畅也就傻笑不说话,跟着他爬上了车。等到车内看到那么多人时他有些尴尬,觉得自己来得有点唐突。 他进来的时候严延马上瞧见了他,愣了一下之后激动地向他挥了挥手:“哎!你就是沈煜升弟弟吧?你演的戏我看过了!超级搞笑!” 易畅听了霎时有点头皮发麻,这人喊得那么响,他哥刚刚一定听到了。这时社长把他牵了过去,瞪了严延一眼而后转头对他颇温柔地道:“别理他,他每天都无聊得要死。等会你就跟我们一起玩,就跟自己人一样,不要拘束。” 他对她礼貌地点了点头,坐下来后偷偷观察沈煜升的脸色,发现没什么异样后稍稍松了口气,可能他哥压根就没信。 一小时后他们就到了目的地,下车后就往团建的那片场地走去。这里是大学生们很喜欢来的地方,风景美,空气清新,除此之外还有很多适合团队活动的设施。 这次参加活动的有四十多个人,随着车一起来的还有一大堆吃喝玩乐必需品。一群人嬉戏打闹着蹭到场地时才发现他们忘了把饮料带过来,于是社长只好叫沈煜升和另外两个男生重新折回去拎过来。 沈煜升一走,易畅就感觉不自在起来。即使之前在剧组和那么多人一起度过了两个多月,但他对社交的恐惧似乎没有降下来多少。 社长站那儿等得有些不耐烦,就开始招呼剩下的人先开始。 “好了别聊了,今天早上的内容呢就是信任背摔,三只小猪,囚徒困境,做不完的留下午继续,不够再添。” 她看新人们有些迷糊的样子,就先把第一项的规则介绍了一遍,说:“我们先试一试,大概怎么个玩法。” 她转头问身边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易畅:“易畅你以前做过这个没?要不给他们示范一下呗。” 易畅想到以前在初中的时候好像玩过,就点了点头。站在平台上后,两个高年级的同学把他的手绑了起来,跟他说挺直身体放心往下躺就好,下面的人会把他稳稳接住。 新人们看上面已经准备好就已经有些跃跃欲试了,社长引导他们调整好彼此的距离,接着把姿势也准确地固定好,以防出现意外。 在他们准备的间隙里,沈煜升他们提着水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其中一个人看了看这阵势说:“这是干嘛,做背摔?” 社长白了他一眼道:“废话!你们可算是来了,我一个人已经忙不过来了!” “还有,沈煜升你买的绳子也太短了,你弟这么瘦的手腕都不够捆的,刚我们折腾了那么久……” 沈煜升把手上的东西放下后说:“绳子不是……” 他说到一半似乎才听清她讲的话。他猛地抬头一看,发现安安静静站在平台上的那个人竟然是易畅。 “你……”他一下子想起了什么,微怒地看了一眼她,在反应过来后已经拨开了面前的人群冲了上去。 易畅还在耐心等社长的指示。在他无聊得想要转身的时候,却看到他哥表情非常焦急地跑到了他身边。 下面的人愣愣地看着他们俩,还以为他们副社长要抢着身先士卒。易畅看沈煜升这么失常的样子也很糊涂,“哥,怎么了?” 沈煜升喘着气解开了他手中的绳子,又摸了摸他的脸和肩,看他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就松了一口气。 他担忧地看着他问:“你都好了?……不怕了?” 易畅想了半天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一下子竟说不出话来。他看了眼手中的绳子,又望向了面前这个眼里满是关切的人,弯起眼笑了。 “不怕了,早就不怕了。”他认真地看进他的双眼,声音还有点颤抖。 他早就已经忘了,原来自己曾经还有这样一个死结。他也已经记不清,他对绳子的惧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萌芽的。但是他还记得他一次次跳过那根塑料绳的那一天,解开麻绳带着伤痕和蛋糕去找沈煜升的那一天,记得他在惊喜面前有些羞赧的模样,还有自己在蜡烛前默默许下的那个誓言。 他沉浸在自己阴暗的情绪太久,全然忘了沈煜升曾经是怎样地爱护他。即使现在他已经不在他的身边,他还是会这样一如既往地关心他,就像他的视线从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过一样。 在这一刻,他突然不那么羡慕叶黎了。他觉得他拥有的这样的沈煜升,他永远都得不到。 怀着满足的心情,易畅在后来的活动里玩得很开心。他发现自己很久没这么开心地笑过,好像所有烦恼都是他臆想出来的一般。 沈煜升看他情绪那么高觉得很稀奇,在他印象里易畅一直是个腼腆少言的人,只在他面前会表现得非常开朗。但今天易畅跟着社员们玩了很多游戏,虽然他的反应比他还笨,但是看到他放肆大笑的样子他也觉得很开心。 玩累了之后两个人坐在河边的石头上休息,看悠闲自在的鸭群随着水流的方向游到他们看不见的角落。 在易畅发呆的时候,沈煜升突然叫了他一声。“小畅,你有没有……” 在他转头看向沈煜升时,秋风轻轻吹起了他哥额前的短发,露出了他光洁的额头。沈煜升低了低头,有点放不开似的问道:“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易畅愣住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有点忐忑地思考着,隐约地害怕着后续,害怕他哥问这个问题的缘由。 “没有……“他轻轻咽了一下,斗胆问道:“那你有吗?” 沈煜升移开了视线看向远方。他的眼神有点模糊,喉结滚动了几下,似乎在琢磨怎么回答。这几秒的煎熬让易畅肠子都悔青了,他根本没自己想象的那么勇敢。 “哥!”他抢在他开口前打断了他,“我骗你的。” 沈煜升扭头看他,眼神里带了些疑惑。 这时天有点暗了下来,云层变得很厚。逐渐强烈的风将落叶悉数卷到了人们的脚边,又往水中奋然翻滚而去。河边的烟花随着少年的低语绽放了开来,在空中抹出了浓烈而短暂的色彩。 嘈杂声渐渐响起,缠绕在并肩坐着的人身旁。人流聚集的场面如此热闹,又如此孤寂。 “你说什么?”面前的人大声对他喊道。 他将耳朵侧向他的那一边,而他却没有勇气再重复那几个简简单单的字。 沈煜升的面容在烟火的光亮下忽明忽暗,莫测得就像他带给他的心情。 三十三、冲突 回到帐篷里时天色已经很晚。外面鸟和各种昆虫的声音交杂地响着,点起的篝火照亮了微黄的草地,显得这片区域更加远离世俗人烟。 易畅一进帐篷沾到床铺就躺下成了大字型,觉得自己一闭眼就可以睡着。先前拍戏期间就没有好好休息过,演的时候如果表现出困意还要被痛批,他回忆起来都还有点犯怵。 当他翻过身想调整一下姿势时,那边方才一直安静着的沈煜升冷不丁地说了一句:“易畅你过来,快点。” 他吃力地睁开眼看向他,发现他盘着腿微微弓着腰低头看着手机,脸色好像不太好看。 “怎么了?我好困……” 他走近后发现沈煜升正在看一个片子,仔细一看竟然是他在《皇子纪事》里寥寥可数的片段之一。 沈煜升指着他那个角色,抬头问道:“这是你吧?” 今天严延在吃饭的时候告诉了他上次给他看的电视剧的名字,说点到那一集肯定就能发现他弟了。本来他不想试,但闲来无事就想看看谁跟易畅长得那么像,结果看着看着他却有些怀疑起自己的判断。 沈煜升的表情有点紧绷,易畅倒也不慌张,在他身边坐下了下来说:“对,我的第一部戏。”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看他微低着头不言不语的样子就有些怒气,继续没头没脑地道:“你的学业允许你拍戏吗?”他戳着那个屏幕,“还有,你演的是什么?太监?这是什么剧本?你演戏也不挑的吗?” 易畅本来不想多说,他没有坦诚这件事是他先理亏,但在对方这连珠炮的发问下他也开始有了火气。 “哥,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我在做什么了?对,太监,”他抬头,“当演员不能演太监吗?” 沈煜升从来没有在意过他的学业,在通电话的时候他们也基本没聊起过自己正在从事的东西。他们的距离足够远,不管是实际上还是精神上,远到易畅觉得要抓不住他了。 他原以为只要有亲情这一层关系,他能克服他们之间大大小小的障碍留在他身边,只要他心里还惦记着他,但这个时候他发觉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心态。 沈煜升的保守让他无法平心静气地应对,他们之间的鸿沟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他说完就拉起帘子走出了帐篷。他需要静一静,和沈煜升呆在一起的空气只会让他更烦躁。 沈煜升略怔地看着垂下的帘子,有点后悔他刚刚说的话。他讲话一向不会想太多,有什么说什么,虽然有时候会得罪人但也不会吃太大的亏。以前他和易畅就是这样的相处模式,从来不会掩饰什么,不知为何刚刚这样几句在他看来平常得不行的问话就把他气走了。 易畅出去后就开始乱走,哪里暗走哪里,速度快得像要把所有负面的情绪都甩在后头。他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有关沈煜升的任何事,沈煜升说的任何话都会让他轻易地失常。 周围没有一个人,只有潺潺的流水声从不远处传来。黑暗中偶尔出现非常细小的声音,有些阴森但并不让人恐惧。 他走到一个树丛边坐了下来,树叶在身后发出了簌簌的声响。他将头靠在了粗糙的树干上,闭上眼睛休息着。 其实他也想跟他哥分享所有的事情,跟他说自己这几个月很累,这次他演的是怎样的一个角色,他最头痛的是哪一场戏,他在演的时候心里在想着的是谁…… 或许他一开始就不应该隐瞒,他哥只是嘴快,如果他认真地解释他肯定能懂他的。那么久的感情了,他怎么会不知道他的脾气呢?刚刚肯定是他太急了。 胡思乱想着,原先消失的睡意又袭来了。 沈煜升在帐篷里等了很久,看了看表发现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他开始有点慌张,不知道易畅怎么会一去能待这么久。外面也不是好久留的,再怎么生气也该回来了。 他给易畅拨了个电话,发现他的手机就放在床上。他低声骂了一句,拿起易畅放在床边的外套就跑了出去。站在帐篷门口时他却一下子不知道去哪里找,周围只有篝火的光亮还有帐篷里几点稀疏灯光。他叫了几声易畅的名字都没有回应,就准备去把严延找来。 严延正好出来解手,看沈煜升慌慌张张地跑来还以为他帐篷失火了。 “帮我去找我弟,快。” 他们用木棍着了火就沿着河流开始找人,边走边喊易畅的名字,走了十分钟都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一个小时还好吧,说不定他就是在哪里吹风呢?”严延看他这么着急的样子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了,这一片虽然黑但其实很安全,平时在这里活动的只有学生和几家农户,不会有什么恶/**件发生,也不会有什么野兽出没。 沈煜升瞪了他一眼道:“那么冷吹什么风?” 他视线在周围转了一圈,最后看向了一侧在月光下显得十分莫测的河流,不由得往那边靠近了一步。 “喂喂,”严延赶紧拉住了他,“你不会是想要到河里找吧?这里路没那么滑,他不会掉进去的啦……啊对了,你弟会游泳的吧?” 沈煜升听了他的话露出了不自信的表情,他确实不知道易畅会不会游泳。要是他掉了进去…… 这个猜想让他不寒而栗。他不敢想下去,转头就往树丛里跑。严延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能跟着他走到原先经过的没有任何光亮的地方。 他俩分头行动,沈煜升就在靠近河流的这一块树林里开始地毯式地找。他嗓子都快喊哑了,整整转了三大圈都一无所获。他蹲了下来拿出了手机,却发现这片区域该死的没有任何信号。 正当他准备折回去叫人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了严延的声音。 “我找到他了!快过来!” 当沈煜升赶到的时候,易畅还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他微微睁开眼,觉得眼前这个人有点眼熟,而站在旁边的这个人表情又气又急,定睛一看竟是他哥。 他环视了一下周围,才恍然发现自己在野外睡着了。严延看了一眼他靠着的树干,一脸的难以置信。 “在这样的鬼地方你也能睡着,佩服!……” “好了人找到了!回去吧。”他推了推旁边沈煜升的胳膊,“啧啧,瞧你刚刚那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刚刚找人的过程中他觉得沈煜升和易畅之间的气氛有点不太寻常。难道沈煜升说的喜欢的人就是易畅?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劲爆了,虽然两个人并不是亲兄弟。 易畅看沈煜升没有说话,带着抱歉的笑喊了他一声。沈煜升没有理他,将外套甩在了他身上转身就要走。他刚想站起身拦住他,却发现自己的腿动不了了。 “哥,你等一下我!我腿麻了。” 沈煜升停了下来,他转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走到了他身边把他背了起来。 他趴在宽阔的背脊上,周身都是他身上温暖的味道。想到沈煜升刚刚为找不到他而着急的样子,他心里就甜得不行,不由得更加拥紧了他。 “手松开点,我要被你勒死了。”身下的人语气颇为不善。 易畅稍稍松开了些,将脸贴在了他的耳根处,声音有些飘渺。“哥,我明天要生日了。” “嗯。” “我不用礼物,你陪我就好。” “好。” 他浅笑着微微垂下头,在他的脖颈处留下了一个不易察觉的轻柔的吻。 三十四、爽约 易畅做了个噩梦。 梦里有一高一矮的两个人,他们站在他面前,彼此靠得很近,背景是白茫茫的一片,没有一丝光彩。 他盯着浓雾中的他们看了许久。正当他要开口说话的时候,矮一些的男人骤然消失,留下了一滩的血迹。 他惊恐地走上前,却被另一个男人狠狠掼倒在了地上。他抬头看向他,发现这个人就是他的哥哥。 他冰冷的双眼瞥向他的手。他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自己手心里握着一把满是血迹的刀。 他在挣扎中惊醒,额上全是冷汗。早晨明媚的阳光从帐篷透了进来,一切静谧如常。 肯定是之前拍戏留下的后遗症……他重重舒了口气,带着余悸将帘子掀了开来。 旁边的床铺上没有人,应该是出去散步了。他走到帐篷外放各种零食的地方坐了下来,准备拿出一些充饥。他边吃边东张西望,等到吃完都没有看到沈煜升的身影,觉得有些奇怪就打了个电话过去,那边很快接了起来。 “你醒了?”那边很安静,还有点回声,“我现在在中心医院,老师出了点事,你跟着他们一起回去就好了。” 易畅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心抖了抖。“哥,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知道,你先回去。我晚饭前肯定会到家的。”沈煜升似乎有点不耐,说完就马上挂了电话。 回到帐篷后,他发现沈煜升所有的东西都摊在了地上没有整理,可以看出他走得很急。 带着两个人的行李一起回到了家,许湘从厨房里出来迎接他。他们大概也有小半年没见,易畅看到她凹陷下去的脸颊觉得有些心酸,他不知道她为何比以前更加消瘦了。 “最近系里在改制,事情特别多。哎,赶快把行李搁一边坐,坐车也累的。” “啊对了小畅,”她将双手在围裙上抹了抹,指着一旁的大盒子道:“你订的蛋糕到了,我来帮你打开。” 易畅这次订的蛋糕是巧克力口味。因为他记得之前给沈煜升做了一次巧克力蛋糕,那一次沈煜升吃得很开心。沈煜升不太喜欢吃甜食,所以有一样他喜欢的他就记得很清楚。这次他本来还想亲手做,他姐知道他想法的时候还笑他,说怎么有人自己给自己做生日蛋糕。还是因为这次回来的时间太赶,他也只能找一家不错的西点店代劳。 许湘做好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沈煜升还没有回来。听易畅说叶黎在医院的时候她有些心疼和担忧,忙问他叶黎的状况如何。 “不知道,哥在陪着他,应该没事吧。”易畅扒了口饭送进嘴里,原本应该香甜的米饭此时却有点苦涩。 许湘叹了口气。她让易畅先吃饭,晚点等沈煜升回来了再一起庆祝。 易畅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点菜后就坐在餐桌前发呆。九点时他又打了电话过去,沈煜升却跟他说他今晚不回来了。 “老师状况还不太好。明天好吗?你把蛋糕留着,我明天陪你一起吹蜡烛。”他的语气带了点安慰,可听的人完全不想领这个情。 “熙文姐呢?为什么不是她陪着?” “她不在南京,只能我陪着,”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小畅,你别任性。我说明天会回来的。” 沈煜升昨天才刚说今天会陪他,结果一转眼就理直气壮地赖账了,他不知道要怎么接受他这一次的承诺。 他没再多说就挂了电话。盯着桌上静静躺着的蛋糕一会,他站了起来用刀把它一块块拆分好,用盒子装了一块合上。 许湘看他要出门的样子,就走到玄关问他要去哪里。 “给老师和哥送蛋糕。”他抬手晃了晃手中的盒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干净整洁的病房里只有沈煜升和叶黎两个人。在接到彭熙文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和严延一起吃早餐,听说叶黎在坐电梯的时候受了伤就马上叫了车赶到了医院。 严延听说叶教授出事了也跟着沈煜升一起去。因为上次那个小纸条并没有把他再次送进教务处,他对叶黎还挺心存感激的。他发现叶黎和其他教授都不一样,从来不会通过找学生不痛快来刷存在感,不过叶黎不揭发他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太不可救药了。 后来知道沈煜升一直在做叶黎的助手时他就有些佩服起他来,毕竟叶教授看起来并不是个好应付的人。但看沈煜升今天火急火燎的样子,两个人的关系应该是很好了。 在严延下楼去买东西的时候,叶黎从浅眠中醒了过来。沈煜升就低着头靠在他床边小憩,他看着床边毛茸茸的脑袋不禁勾起了嘴角。其实他身上没什么伤,只是在出电梯的时候被突然闯进来的人大力撞翻在了地上,因为最近贫血有些严重,他当场就昏了过去。 后来醒来后就看到他的这两个学生坐在他面前,眼里满是关切。沈煜升不太开心地说了他几句,语气就好似他是老师一般。不过他也早习惯了他这样,他知道这个孩子心地正性子直,所以他从来不怪他。 从沈煜升做他的助手开始,他的生活已经变得好了太多。他一直是个沉浸于自我的人,因为这个彭熙文也曾经责怪过他。那次车祸让他几乎没了生存的勇气,院里的不断施压又差点让他丢了工作,在妻子的求情下院长才勉强给他保住了这个教席。 他惭愧又自卑,但又不得不面对这一切。沈煜升出现之后妻子就有了更多的自由时间,也不用为了他而牺牲自己的工作,从而减轻了他的负疚感。现今生活虽也不尽如意,但他有了更多的动力。他是如此感激他的这个学生,他总是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伸出了援手。 沈煜升听到动静醒了过来,问叶黎感觉怎么样。 “我挺好的,你不用在这里过夜。快回家吧。”他拍了拍的肩。 他看他苍白的神色和瘦得没有一点肉的胳膊,觉得他的老师实在太会逞强了。 “这几天就不要工作了吧,我帮你和院长说去。” 请假这种事哪里是他去就能解决得了的,叶黎不禁感慨他的天真。他笑了笑,说:“你不用担心,我没什么伤……” 在他话还没说完的时候,沈煜升起身拥住了他。 “煜升?”他有点吃惊,这孩子还会撒娇不成? “老师,我……” 他微微拉开与他的距离,认真地看着他道:“我喜欢你。” 叶黎彻底怔住了。 喜欢是什么意思?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听不懂中文了。 沈煜升看他如意料之中的表情,就知道他没有办法接受他的表白。他心里有点难受,示弱一般再次拥紧了他,有些闷闷地说:“你不用给我回应,没关系的。我只要陪着你就行了。” 叶黎想了许久。他这才明白,沈煜升对他曾经的那些超越界限的贴心照顾有着怎样的含义,这让他万分震惊。 其实他认为沈煜升对自己感情的认知并不一定是正确的。他知道沈煜升从小跟着母亲长大,他的生活中缺少了必要的父爱,所以他会对年长的他产生一种依赖,这是很符合逻辑的事情。 况且即使沈煜升是认真的,他是个有家室的男人,还是个行动困难的瘫痪者,怎么可能去接受一个大好青年的感情? 他本想说出他的心里话,但在学生有些执拗的怀抱里他只觉得倦意更深,不想再多言。 相拥着的二人各怀心事,完全没有发觉站在病房外的身影。 白色的光线从门缝中透出,打在身上时有种刺痛感。易畅双手微颤,缓缓地拿出了手机。 三十五、伤害 早晨六点的天还没亮,法学院的门前空无一人,只有保洁人员在路灯下弓着背清扫着路面。扫帚与路面不断地摩擦着,发出有些刺耳的簌簌声。 不知不觉就在这里过了一夜,这个城市的秋夜没有想象中的好熬。手中握着的那张相片已经生了一些皱褶,其中的画面如此温暖暧昧,美好得让人不忍打扰。 他的脑海中不断重复着那句话。 “只要陪着你就好……” 在那一刻他才知道,他和沈煜升原是同道中人。不求回报地付出,傻傻地去爱,即使知道没有任何的结果。只是遗憾的是,他那样的目光和那样的爱并不属于他。 所以是恨意带他来到这里吗?他恨的是哪个人?是始终拿他当弟弟疼爱的沈煜升,还是和善亲切对他从来微笑着的叶教授? 他感到战栗,也不知是为自己的感情,还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阴暗面会是这样的奸诈恶毒。 七点后,开始有人向院办大门走来。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完全没有注意到坐在台阶角落里的男孩。 他终于站了起来,拿着相片走到了院长信箱前,抬起手在铁皮的开口处停滞着。偶尔有几个人经过时向他投去了目光,以为又是哪个无聊的学生拿这个信箱当回事了。 天人交战之时,一个声音在他身边响了起来,惊得他差点松了手。 “小畅?你在这里干什么?”彭熙文疑惑地看着他。她一手拉着行李箱,面色有些疲惫,像是刚从外面赶回来。 “你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她看了看易畅猛地缩到背后的手,又看了看旁边的信箱,“你要给院长送什么?” 他的手心出了些汗,退后了几步摇头道:“没有……没什么。” 他知道作为一个外校的人站在这里有多么突兀,他一下子无从解释。此时在彭熙文面前他已经完全乱了阵脚,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能让她看到手中的东西。 彭熙文静静看着他脸上的风暴,隐隐有了说不清的预感,让她的心揪了起来。 “你不是要给我爸看吗?”她向他伸出了手,“我爸能看的,我也能看。” 易畅愕然,他想不通为何她会如此执着于这件事。彭熙文没给他犹豫的机会,在他动之前就一步跨过来将他藏起的东西夺了去。 相片中的灯光很明亮,照着紧紧相拥的两个男人,姿势亲密得像是一对情人。其中一个人的面容不太明晰,另一个人却能让人一眼辨认出。他双目微合,脸上带着安详的笑,像是从未那么心安过一般。 那是她从他脸上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她目光专注地看着,片刻后缓缓蹲下了身,用拇指轻轻触着丈夫的面容。 她脆弱而隐忍的神情让易畅心里也跟着难受了起来。不论之前有多少的纠结,此刻他知道他后悔了。 他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哑声道:“对不起。” 彭熙文沉默了很久,久到易畅以为他会永远失去这个朋友。 “小畅,我知道你的心思。” 她认真的眼神似乎有种穿透力,让他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无所遁形。她站了起来,指着照片说:“但是你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你要报复吗?……你报复完了,就会开心吗?” “他就会喜欢上你吗?” 易畅感觉心里一阵闷痛,他苦笑道:“熙文姐,你太残忍了。” “感情就是这么残忍。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和我们没有关系。你必须想开。” “难道你不难过吗?”他无法相信,已经和叶黎结婚这么多年的她会淡然地接受这一切。 她眼中慢慢有了点泪光,但还是隐忍着朝易畅笑了笑。 “我不难过?我难过,但我不管怎么样都不会伤害他……叶黎他已经经历了太多了,我不能再给他负担。” “小畅,相信我,”她握紧了他的肩膀,“伤害煜升也不会让你更好过。不要再做傻事了,好吗?” 大道上的梧桐叶已经泛黄,昭示着又一轮的破败和凋谢,却有着无可比拟的萧索凄美。在这个完全不同于x大的校园里,随处都是沁人心脾的清香和闲适的风景。叶黎和沈煜升就是在这里落下了渊源,他们的故事在这里开端,又在这里美好地进行着。 在这里他更能体会到,他是如何地爱沈煜升,沈煜升就是如何爱叶黎,这样的一种平衡是如此残忍又现实。 他忘不了那晚站在门口时心底那要将他吞没的妒火,还有那想毁尽一切的欲望。实际上这只是饮鸩止渴的发泄,毁了一个人的名声,毁掉一段感情,到底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世上的爱不可能都是两情相悦的。即使如此,被爱的人难道就有错吗? 在一宿的迷乱疯狂之后,他已经能想明白了。 三十六、曝光 因为法学院和其他院的系别改制问题,院里的管理层从开学起就没有闲下来过。沈煜升也常常看到他母亲带着一堆文件忙碌着,有时甚至连他从身边经过都没有看见。他心疼她的辛苦,也跟她说过要保重身体,但她的责任感太强,很多事都要亲力亲为。可从某种角度来说,和母亲相处的时间变少也让他轻松了很多。面对她的时候,他总是会想起叶黎,就控制不住地会有强烈的罪恶感。 那一天他没有经过思考就冲动地表白了,事后想想还有些后悔。他一向是个谨慎的人,偶尔做出格了一件事就会有些后怕。当时叶黎的回应让他捉摸不透,但他能确定他不排斥他,不会因此把他推开,这对他而言就已经很欣慰了。 那之后他们还是像往常一样,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叶黎的话比以前少了很多。 在系里开完会后,他照常去接叶黎回家。在快走出院办大门的时候,外面飘起了小雪,他停下来把书包里的一条围巾拿了出来就要给叶黎系上。 在最后给围巾打结的时候,他听见旁边有人低声说了一句:“变态。” 他抬头一看,发现说话的是院里的两个资历比较老的老师,他们像是在讨论他们,表情充满厌恶,眼神带着鄙夷和嘲讽。他刚想上前理论,叶黎伸手拉住了他。 “不用理他们。” 叶黎在院里树敌已久。他很清楚,在这个地方真心认可他的人屈指可数,大都是瞧不起他的资历,或是认为他靠院长女婿这样的关系才能待在这个位置。很多人每天都期待着看他倒霉,当初在他车祸后欢欣鼓舞的人也不是没有。世道便是这样,没什么好争的。 “系上吧,你穿得比我少。”他拿下了围巾,递回给了他。 自从沈煜升跟他的关系越来越亲密后,就有人进行这样或那样的猜想,叶黎也能预料得到。他虽然不想去和那些人争辩什么,但也不想让事态更加严重,这样对沈煜升还有他们夫妻二人都不会好。 在到家之后,叶黎就跟沈煜升说让他以后不用再来了。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回应你的感情。我是有家室的人,你也很清楚。就这样吧,接下来你也会忙起来,我不能耽误了你。” “老师,这怎么会是耽误呢?”沈煜升有点急了,他没想到叶黎会把话说得那么绝。 叶黎揉了揉太阳穴,低声道:“你还不够成熟,对感情的事情还不太明白,你以后遇到真正喜欢的人就会懂了,你认为的对我的喜欢其实是一种误解。” 沈煜升开始茫然了。他弄清自己的感情也花了不少工夫,这种事难道有那么复杂? 当他要开口反驳的时候,门口传来了开锁的声音。彭熙文走了进来,她眉头紧锁,像是有什么心事。 叶黎也不回避,直白地对他说:“煜升,你走吧。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我力所能及的都会帮你。” “这一年多,谢谢你了。” 他没有再看他,只是低头注视着自己不能再动的腿。沈煜升本还想再说什么,他看了一眼身边站着的师母,还是沉默着离开了。不论他再怎么不愿,他也不会在这里发难。他并没有做好准备让第三个人知道,尤其是叶黎的妻子。 沈煜升走后,叶黎轻咳了几声,对彭熙文道:“以后我们再请个帮工吧。煜升也快要忙法考和升学的事了,应该没什么时间过来了。” 彭熙文点点头,走到他身边弯下腰,感受着丈夫颈侧的气息。 “随你,怎么样都行。” 第二天彭熙文把叶黎送到了课堂,在下课后准时去接他回办公室,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什么话说。平时彭熙文都会找话题跟叶黎聊他的工作,或是扯扯她最近在写的故事,今天她的安静让叶黎觉得有些古怪。 进了电梯门后,她没按叶黎所在办公室那个楼层。叶黎以为她犯糊涂弄错了,刚想伸手去动却被她拦了下来。 “我爸让你去他那里,他说有事跟你谈。” 等他满腹狐疑地进了院长办公室时,发现彭海平正双手抱着胸坐在桌边,表情十分严肃。他岳父在他面前通常都没有什么好脸,他们的观念差异太大,有冲突才是正常的。只是他不明白,在主动放弃硕士生导师资格这个烫手山芋后还有什么麻烦能找上他。 彭海平见他来了,直接将一个东西放在了他面前,说:“你看看吧。” 叶黎靠近书桌,拿起了面前这张照片。看清里面的人之后,他只觉脑子里嗡嗡直响。 他的嘴唇都有点哆嗦,“这……这是从哪里来的?” “你不用知道是哪里来的,”彭海平的语气满是不耐,“叶黎,原先他们在传的时候我还不信,觉得你不至于荒唐到这个地步。” “……” “说实话,我很同情你以前的事,但我也不想我的女儿跟着你受委屈。如果你对她没有感情,就趁早跟她分开,不要再耽误她了。” “院长,我对熙文一直都是认真的,你要相信我!这是个误会,我……”他想继续解释,却被彭海平打断了。 “不用解释了,我相信我的判断。我觉得,你不适合再继续做下去了。” 叶黎猛地睁大了眼,难以相信他听到的话。不论如何,他在这个职位上所做的一切都经得起考验,彭海平这样做就是判了他死刑,他根本无法接受。 这时彭熙文冲了进来,她在外面一直听着他们的对话,听到这里她终于受不了了。 “爸,你不能这么做!这对叶黎不公平……” 彭海平抬手示意她别再说话,他看了看面前男人始终是病人似的面容,也生了点恻隐之心。他缓下了语气道:“接下来的安排我会让熙文跟你说,你先回去吧。” 从大门口出来的时候,沈煜升正好在那里等着叶黎,看见他出来后忙冲了上前。 “老师你去哪了?我还想找你谈谈……” 叶黎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抬头看向他,眼里一片灰暗。他把手中的照片递给了他。 沈煜升看见他递过来的东西整个人都傻住了,他追了上去问道:“这是谁拍的?” “不重要了,”叶黎苦笑,“重要的是,我终于要走了。” 半晌后沈煜升才懂了他的意思,“不是,怎么会……” 他不明白了,这张照片虽然暧昧,但也没有什么露骨的行为,而且就算有什么,那也是他们的私事。 “怎么会这样?我说过,你还是太天真了。” 叶黎声音虚无缥缈,似是万念俱灰。那样的表情让他感到害怕,他刚想伸手去碰他,却被身旁的人挥了开来。 彭熙文沉声道:“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她停顿了一下,“我会照顾好你的老师,你也有你要守护的人。” 空气突然安静了下来。叶黎攥紧了手周身细细地战栗着,沈煜升则是愕然地看着她。 她没给他机会再开口,转过身带着他的丈夫往大道的终点走去。 三十七、怀疑 严延的美梦是被沈煜升揪醒的,他一睁开眼就看到他一脸怒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能让他这么生气。 “干嘛干嘛,吵死了!吃了炸药了?”他拽开他的手不快地道。 “你老实跟我说,我们和老师一起在医院的那一天,你是不是拍了我们两个的照片?” 严延奇怪地看着他,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什么照片?我不知道啊!你给我看看?” 他不耐地拍开他的手说:“你不用知道什么照片,你就说有没有拍。” “拜托沈煜升,我那天跟你跑那么辛苦,你不用这么快就开始怀疑我干坏事吧?”他严延虽然平时都无所事事的,但是大方向还是拿得准的,他从来不干害人的事。 “你和叶黎的照片?……”他思索了一会,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般,惊讶得合不上嘴。 “我靠,难道你喜欢叶黎?!” 沈煜升赶紧捂上了他的嘴,不然整栋宿舍都要听见他的大嗓门。他按着他坐到床铺上,感到一阵的头痛。 “那会是谁……” 叶黎丢了教职就是这个拍照片的人造成的,到底是谁那么阴险,要通过这种方式拉他下水?他发誓一定要找出那个人,但此刻却完全没有头绪。 在他考虑要不要去请求医院调监控的时候,严延突然开口道:“对了,那天我买完东西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了你弟。” 沈煜升心里一颤,问道:“我弟?易畅?他来干什么?” “对啊,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就站在病房门口,把一个东西扔到了垃圾箱就走了,我也没跟他说上话。”严延撇了撇嘴。 他心里生出一阵寒意,问严延是不是看错了,那天晚上的走廊比较暗,也许是别人说不定。 “我认人还有错?你又不是没见识过,上次你不就输了?”想起上回沈煜升死不承认那个演员是易畅的时候,那个表情就跟现在没差多少,他为自己这个本事得意得不行。 他八卦地推推他,说:“喂,什么照片啊?你弟不会给你们拍了什么劲爆写真吧……” 沈煜升实在没功夫跟他耗,他的脑子现在一团乱。 他还是不敢认定这件事是易畅做的,而且如果是,他为什么要拍这样一张照片?难道他跟叶黎有什么过节?他们两人的生活可以说是八竿子打不着,交流都不会有,更别说是仇恨了。 如果说是怪他没能跟他过生日……他记得易畅不是这样心胸狭窄的人,更不可能通过这种方式来跟他抗议,何况那张照片中他的脸并不清晰,怎么看都是针对叶黎一个人。 他拿出了手机打了好几个电话给易畅,不复以往的秒接,这次都没能接通。他越拨越心焦,心里的怀疑也愈来愈深。随后他发了几条讯息过去,将手机狠狠丢到了一旁。 接下来的这几天里,他试图去联系叶黎都没能成功。其实他也不是故意要打扰他的生活,而是想知道他过得怎么样。他知道叶黎一直是个很有傲气的人,自尊心极强,这次的事情对他而言肯定一时难以接受。叶黎始终不给他机会见面,既然以后都不会再授课,只要他不说,他就根本不会知道他在哪里了。 他也给彭熙文打过几次电话,她的语气礼貌但疏离,能听得出她的厌烦和嫌恶。他去过几次他们家,但没人给他开门,最后也就放弃了。 去教室上课的时候,他发现别人看他的眼光有点奇怪,他坐的那排座位都变成了他一个人。社团里的气氛也变得诡异,在他开口的时候空气会变得特别安静,他们专注看向他的眼神让他有被视线解剖的感觉。 其实这些都没什么,他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也不太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他知道肯定有人在散播一些东西,不过既然叶黎都走了,这些就不会对他有什么伤害了。他竟有些庆幸他离开了这个地方,对人情世故他并不是很懂,但他知道叶黎在l大并不快乐。 周末回家之前,他去买了些滋补的东西带回去,准备亲手做一些东西给他妈妈补补身子。他到家的时候许湘已经在了,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像是在想着什么。 “妈,你今天回来好早。”他正想把东西往厨房里提,却被母亲叫住了。 “你过来,我有事跟你说。”她的声音很细,像是用了很大力气才能说出口。沈煜升走近后发现她的脸色非常差,头发也有点凌乱,最近的工作肯定让她受了不少的累。 她看着他的儿子这张已经是成年人的脸,忽觉时光真的走得很快。曾经摔了跤会哇哇大哭的孩子,此时已经如此沉稳了。她也明白,孩子长大之后也就会开始有自己的秘密,这是她必须得面对的。 “是这样的……妈听到一些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她轻轻拢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表情有些紧张。 “妈,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他的表情决然,让许湘心里不详的预感排山倒海而来,快要将她击溃了。 她眼皮跳了跳,深吸了口气问:“你……你说,你说是不是真的。” “是,”他低着头道,“我喜欢叶老师。我……” “混账!”话还没说完,他的脸上就落下了一个耳光。 从小到大,他母亲没有一次打过他,生气的时候也只会教育他几句。他惊愕地抬头,发现她正瞪着他,眼中充满了羞愤和难以置信。 “你怎么如此不知羞耻!你……你太让我失望了!” “妈……我是认真的。”沈煜升不禁有些委屈,“那天我只是抱了他一下……” 他无法理解,他根本没对叶黎做过任何过分的事,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斥责。许湘听着他的话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紧紧捂住了胸口,感到一阵阵的呼吸困难。 “妈,你别吓我……”沈煜升见她这样失常慌忙地抱住了她,帮她一遍遍顺气。 大概过了十分钟,许湘的情绪才恢复了正常。她挥开他搀扶她的手,颓然地坐了下来。 “是我的错,我当时怎么会想到让你去帮他的忙呢……” 许湘扶着额头,后悔着她当初所做的这一个决定。沈煜升一开始并不愿意,她甚至还让易畅帮她去劝,难道这就是强人所难的报应吗? “前段时间院里就有一些闲言碎语,我根本就没当一回事……直到我听说叶黎不干了,我才去问了彭院长。他跟我说的时候,我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她看向她的儿子,眼里有了泪光,“小升,其他不说,你要知道他是男人,他还是一个丈夫!叶黎因为你丢了好不容易保住的工作,然后你在这里跟我说你是真心对他?你怎么……你怎么就那么糊涂!” “妈,我什么都没做,根本不是你们臆想的那样!那张照片是……”沈煜升还想解释,却又挨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不要找借口!做事前先想想后果!你年轻,你可以犯错。但是叶黎呢?你以为他有几次重来的机会?这个社会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吗?!” 想到她曾经一步步带过来的学生,她终于忍不住眼泪,哽咽着道:“你给我好好地想想吧……” 直到母亲愤然走进房间,沈煜升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他安静地坐在那里,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他僵硬地打开书包,拿出了那个满是皱褶的罪魁祸首。他静静地看着,眼神渐渐变得晦暗。 三十八、崩裂 盛业大楼里,易畅由小林带着按照公司的计划拍摄一套新人写真。小林站在一旁照例用他的手机帮他看一些工作上的讯息,以防他一开始处理不来捅一堆娄子。一开始易畅有一些不太习惯,后来想自己现在也没什么隐私就随他去了。 自从上次从南京回来后,公司就把他的日程排得极满。吴总因为他拍完戏没有马上回来批了他一通,让他接下来就按照公司的安排一步步来,不能有一点懈怠。 拍完写真后小林就跟他交代了一下接下来还要做的事情,说后天有个青春剧的试镜,让他做一下准备。 易畅之前从来没听说这件事,便问:“是什么样的剧?剧本有吗?” “呃……剧本的话你如果进了剧组就会知道了。这个是必须去的,我们没得选。” 小林的表情有点尴尬,让易畅发觉自己这个问题问得确实蠢,现在应当是没有他挑本子的机会的。 “还有件事,你有很多未接来电记录,你看看吧。”他把手机递给了他。 易畅将那个记录点开,发现除了一些骚扰电话之外,还有沈煜升的来电。他在不同的日期打来了好几次,记录已经多得看不完了。他又赶紧去看他没有读的留言,都是清一色的“马上回来”。 这几天他真的太累,每天下班回到家着了枕头就能睡着,根本不知道他错过了他哥这么多消息。 小林看他神情变了又变正想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就见他站了起来说:“小林,我有重要的事要先走了。” 他赶紧拦住他说:“你要去哪儿?我还要给你介绍几个重要的人……” “下次行吗?拜托你帮我跟他们说一声。后天试镜我一定会去,放心!” 跑出公司大门后他拦了辆车到火车站,买了最近一班的票回家。在路上他心里也有点慌,当时他能接下霍凌的那部戏也是托了小林的福,让他去说服了吴总将他这个月的日程后移,这次又要利用小林的好心肠了。他不知道他会不会跟吴总报告这件事,但不管怎么样他得回去再说。 他在傍晚时到了家。客厅里没有人,主卧的门紧闭着,应该是许湘在里面休息。易畅看了看手机,他给他哥发过去的消息还没有回复。 当他准备打个电话过去的时候,门开了。沈煜升从门口走了进来,他看了他一眼,眼里没什么情绪,走到沙发边将书包扔了上去。 “我给你打了很多通电话,怎么没接。” “抱歉,我前几天工作太忙漏接了,回家后也忘记回了。” 沈煜升点了点头,说:“嗯,工作。” 他慢步走到了他面前,直直盯着他,像是在审视一般。易畅被这样的视线看得浑身发麻,忍不住问道:“哥,怎么了?这么着急让我回来。” “你先看一下这个。”他也不绕弯子,直接将东西放在了他眼前。 “是你拍的吗?” 熟悉的画面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易畅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不明白这个东西为什么会到了他哥的手中。 沈煜升从他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心里一阵闷痛。 “叶黎跟你有什么仇什么怨,你要这样对他?” 在等待他回应的这些天,他说服自己无数次这件事不会是易畅做的,因为他无法相信他平日里温吞的弟弟会动这样的心思,他简直气得想打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都是些什么。 “教授怎么了?”易畅看沈煜升脸上一片阴云密布有些慌了,他以为沈煜升只是被戳破了心思过来找他发难,但他发现事情似乎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沈煜升轻笑了一下,眼里满是嘲讽。“这个照片是你送到院长手里的吧?这么快就忘了?” “叶黎因为这个没了工作,”他把照片狠狠甩在了他的脸上,“易畅,你真可以。” 易畅彻底怔住了。 他试着去回忆在法学院门口的那一天,彭熙文劝他放手,在分开的时候她收走了这张照片,笑说怕他再背着她做蠢事,就由她把它处理掉。后来他接到了小林的电话,连家都没来得及回就匆忙赶回了上海,却没想到他走的这些天发生了这样的事。 他不相信彭熙文会把照片给院长,让它曝光在别人的眼光下。她深爱叶黎,绝对不可能做这样与她的言行相悖的事情。但是不是她又会是谁…… 无论如何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一切的开端都是因为他。 易畅的沉默不语更加证实了心里的猜测,沈煜升重重吸了口气。他捏紧了他的肩膀,力度大到像是要把它掰碎一般,“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做。” 易畅抬头,将目光对上面前这个冷着脸的男人。对方的脸上满是倦意,眼下落了阴影,下巴上有了些胡渣。他无意识地伸手去摸,视线在他脸上逡巡。 沈煜升看着他的动作,心里有了一股异样的感觉。即便他再怎么迟钝,此时他也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你真的想知道为什么?” 他嘴角不自觉抽搐了几下,“因为哥,我一直喜欢你。” 终于他再一次说了出来,却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如他所料,沈煜升像是见了鬼一般,眼里是无法形容的震惊,他扭头慌忙看了一眼主卧的方向。 这一眼让易畅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生了一股狠意,捧住沈煜升的脸就吻了上去。 他不顾他的挣扎抵着他的脑袋,生疏的技巧和对方气急之下的磕碰将他的嘴磨得生疼。沈煜升在他吃痛的时候用尽全力将他推了开来,上手就是重重一拳。 易畅一下没能站稳跌到了地上,头磕到坚硬的桌角磨出了血迹。他一阵晕眩,许久才回过神来。 “你疯了吗!”沈煜升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哥,要说疯不疯,你跟我是一类人,”他笑得发苦,“爱上自己的男老师,也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吧。” 这一句话似乎触到了对方的逆鳞。沈煜升额上青筋暴起,攥紧了拳头刚想动手却又生生抑制住了。他被激得胸口剧烈起伏着,扶紧了额头拼命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你要发神经我不管你!”他将地上的人用力扯了起来,攥紧了他的胳膊就往外走。 “但是现在,你必须去和叶黎道歉。” 坐在计程车上时,彼此都不发一言。 易畅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开始破裂了。他突然觉得轻松了很多,与其让他有所期待,也许这样的状态对他来说更好。 下车后,沈煜升拉着他一路到了叶黎家的门前。他按了好几次门铃,还是照旧没人应答。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了之前没有还回去的钥匙,开锁进了门。 客厅里亮着灯,装着菜的塑料袋放在桌子上,像是刚有人回来,但屋子里却寂静无声。沈煜升刚想开口叫叶黎,里屋突然传出了一声凄厉的叫声。 他们冲进书房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跪在地上的彭熙文,她双眼通红,脸色惨白。叶黎就坐在一旁的轮椅上,就如干枯的树木般,头沉沉垂着,已无一丝生气。 彭熙文失控地一遍遍喊着他,浑身发着抖。 “叶黎,叶黎……你醒醒,别吓我好不好,别吓我……” 她胡乱摸着他丈夫的脸,觉得这肯定是他跟她开的一个玩笑。她才刚从菜市场回来,赶着他们约好的时间回来做饭,为什么看到的是这样的一个他…… 沈煜升和易畅目瞪口呆地站在门边。一个瓶子孤零零倒在一旁的桌子上,上面的那串名字沈煜升还记得,那是叶黎平日里会打开的药物,此时已然空空如也。 越来越近的救护车信号,冲进来的医护人员,抢救室的红灯…… 还有在医生面前像雕塑般站着的女人。 就像做了一世纪的噩梦一样。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每一秒都如此煎熬。宽敞阴冷的走廊上,沉默像一块坚冰,没有人敢去打破。 不知什么时候,不远处响起了匆忙的脚步声。沈煜升一抬头发现竟然是他的母亲。 “妈,你怎么在这里……” “我刚刚过来看个朋友,就看到你们……”她看着他们三个人的神情,不由得慌乱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抢救室里的人被推了出来,一个护士走过来跟彭熙文说了几句话,就快步离开了。 许湘见状嘴都开始哆嗦了,问道:“小升……那是,那是叶黎吗?” 看到儿子艰难地点头,许湘的面容霎时血色全无,“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 “他……”沈煜升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吞了药。” 许湘怔住了。半晌,她将手中的包猛地砸在了沈煜升身上,毫无章法地打着他。 “是不是因为你!是不是……” “妈,你冷静一点!”沈煜升连忙制住她的动作,他知道她不能过于激动,她就不应该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 易畅木然地站在一旁,许湘失控的表情像是刀捅在他的心里,接二连三的变故让他停止了思考,滔天的愧疚和悔意快要将他彻底吞没。 “你这个孽子!这个孽子……” 许湘喊着喊着突然就没了声音,像是失去了意识般,身体摇摇欲坠就要往地上倒去。易畅喊了一声湘姨,刚想伸手去扶她,却猝不及防被一股大力甩了开来。他撞上了一旁的推车,上面尖锐冷硬的工具滚落下来,悉数砸在了他的身上。 “别碰她!” 森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恍若深渊。 三十九、告别 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许湘还处于昏迷状态。医生诊断为缺血性中风,情况不容乐观,必须住院治疗。 沈煜升日夜在病房守着,一步都没有离开过。他终于开始弥补和母亲相处的时间,却是看她这样忍受着病痛不省人事地躺在这张床上。 他自责,他后悔,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已经让他快承受不住,有时他会觉得这一切都是基于罪恶感的噩梦,都不是真的。 那一天后他就再没见到彭熙文,她大概已经去处理叶黎的后事。在离开前她没说一个字,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安静地办完了所有的手续,但他能看出她有多痛。 其实他知道,他也是罪魁祸首之一,只是他不想坦白承认。理所当然地把这样的罪责推给另一个人,把自己藏在那个人的背后,对他而言便是一种解脱。 易畅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他哥趴在床边,身上只着了件薄薄的衬衫。他放下手中的东西,脱下/身上的外套搭在他身上,却把他给弄醒了。 沈煜升看清他的时候,迷茫的眼神很快变得冷漠。他把外套从身上拿了下来,道:“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湘姨。”易畅不顾他的抗拒朝病床靠近了几步。许湘面色枯槁,嘴唇干裂,能看得出状态很不好。 他下班后就马上赶了过来,他知道自己必须承担起这个责任。若不是公司催命般的召唤他根本不会回去,只想在这里一直守着他们。 “不用了。拿上你的东西,走吧。”沈煜升说完就站了起来,抬手指向门口。 “哥,你不要这样,”他握住他的胳膊,“我知道我有错,但是你能给我弥补的机会吗?” 沈煜升没有回答他,他看易畅没有动,就一手提起了桌上的东西,一手将他一步步推到了门口。在他想把门关上的时候,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挡住了他的动作。 “煜升,不要冲动。” “哥?!” 易畅愕然,他看着身边这个被沈煜升叫做哥的男人,半天回不过神来。 沈煜成找了个医院里方便说话的地方,跟易畅一起坐了下来。他们是第一次见面,之前他根本不知道原来沈煜升的哥哥已经回来了。 沈煜成穿着很体面,皮肤晒得黝黑,显得很精神。他为人很亲切,先开口跟易畅聊了起来。他告诉他,在当初遇到意外后他的健康和记忆都出了问题,一直没能回来。后来遇到了愿意帮助他的人后接受了治疗,去年才跟家人联系上。 “我回家的时候你不在,他们跟我说了你的事。其实我还挺为你高兴的。”他笑得十分和善,一如照片里的形象。 “哥和湘姨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他不太明白为何他一直被瞒着,但他还是很高兴他的出现,许湘因为儿子的失踪已经承受了太久的煎熬。 “他们可能是怕你多想吧,毕竟你住在我的房间里,如果他们跟你说我回来了,你也许就想着要搬走了。” “我现在住在上海,我的事业也在那里,不怎么回家,所以那个房间对我来说无所谓。你一直留在我家也热闹,挺好的。我妈和我弟肯定很喜欢你。” 易畅只觉羞愧,“煜成哥,你知道湘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沈煜成捏了捏手中的烟,“我大概知道一些,煜升有跟我讲过。人都有冲动的时候,这也不是什么大错。我也难受,但是这是没办法的事。况且也怪不得你,要是论前因后果,煜升他自己都脱不了干系。” 他微微叹了口气,“我只是有时候会想,如果我当初能早一点回来,能多陪陪我妈就好了。” 他的话豁达通透,是有经历的人才会有的一面。但易畅听得出这其中的酸楚,没有人能平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卧病在床,何况他才和他们团聚不久。 这几天在结束工作后,他不管有多晚都会赶到医院,但是只要沈煜升在,他就别想走进病房。于是他就在门外等,希望有那么一刻他会心软。在走廊上半睡半醒时,他偶尔会看到他走出来,就站在刺目的白光中看着他,眼神还是那样没有温度。 即使如此,他还是留在了这里。因为回去后躺在床上时,等待他的就是整夜的失眠。合上双眼,叶黎苍白的样子,许湘狰狞的表情,那天的一幕幕都会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造成的伤害永远没有办法弥补,沈煜升的态度就说明了一切。他不挣扎,因为他知道他承受的是比他多十倍的痛。 打开木质的家门后,熟悉的温暖味道扑面而来。易畅来到自己的房间,发现这里的东西比他记忆中的还要少一些。 稀稀落落的文具,细碎的纸屑,还有以前写随笔时用过的本子。他记得当时沈煜升将它拿在手中,以此为要挟让他帮他想志愿。那些场景还如此清晰,像是昨天才发生过。 他拿了几件东西收好,留下了一张纸条,最后把钥匙放在了玄关处。他环视一遍屋子,发现恍然间已经过去了五年。 他第一次有了物是人非的感受,他毁掉的好像跟他曾经得到的一样多。 如果有第二次机会,他一定不作任何的奢望。 ※※※※※※※※※※※※※※※※※※※※ 卷一《雏鸟》正式结束 030 感谢大噶的阅读,自此停更半个月,祝好~ 四十、哥们 春夏之交,天气变幻无常。一个普通的下午,在人们为突如其来的燥热手足无措时,又在猝不及防的暴雨中无奈地拿出了伞。 陈明帆举起背包跟随着人流跑到了一家咖啡厅门口,找到一个角落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随后他将手放进了外套的兜里,望向远处在暗下的天色里逐渐亮起的灯光。 影视城处于偏远的市郊,人气却是很旺,大商场和小商店随处可见,来光顾的除了一些业内人士外还有周边学校的许多学生。 这是陈明帆第一次来到这里。他来到这个城市已经有两个年头,真正开始做摄影也有一年多了。在美院毕业后他没有犹豫就在这里开始了他新的生活,也不仅是因为有更多发展的机会,这里还有他挂念着的人。 大概又过了一刻钟,他看到街道对面有一个一身运动装束的人朝他这里看来,他连忙向他招了招手。对方冲过了雨帘和人群跑到了他身边,摘下卫衣的帽子露出了湿漉漉的脸。 “是不是等了很久?抱歉抱歉,老师拖了一会课。” 面前的人发梢沾着水珠,额前还有一小撮贴在眉间,眼底略有些青色,在微光下显出了倦意。易畅用手臂抹了抹脸,看陈明帆身上比自己还湿,便问:“先回你家换套衣服?” “不用了没事,一会就干了,”他拍拍他的肩,“走,吃饭去。” 来到之前约好的店面时里面已人声鼎沸,服务员好不容易抽身带着二人到座位,又接着挂好了外套。易畅搓了搓手坐了下来,看见面前很快摆好的小菜时表情变得轻松了很多。 “说好的今天我请客,别客气!”陈明帆边把菜单递给他边说。 易畅明了地朝他笑笑,翻开菜单开始找他们以前下馆子时喜欢点的一些菜色。 虽在同一个城市生活了很久,因为职业的不同他们也没有经常联系,只是偶尔出来吃个饭喝点酒。自上次陈明帆去了北边参加摄影团队的活动开始,他们也有几个月没见了。 陈明帆还是老样子,似乎一直都没有变过。有时候易畅回忆起高中玩得还比较好的那帮人时,发现他当初的同桌到现在都一直保持着一种很乐天的状态,每次见面时都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从没有拘谨过。 “易畅,你可真是难约,越来越难约了!”陈明帆把一大口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道,“而且一约还是那么偏的地方,是怕你的粉丝吧……你上的那个什么课也是公司安排的?你们那什么鬼公司太压榨人了吧,各种跑通告也就算了还安排那么多有的没的……” “我哪有那么多粉丝。”因为口太干,易畅一股脑地把一杯啤酒都下了肚,有些无所谓地说。 入行快三年,他也有了一些能够让人记住名字的作品,但是要说他这个人塑造的什么角色,恐怕并没有给人留下多少印象。当初和霍凌合作的那一部电影有幸得到了国际大奖,在业界也是颇受好评,在众多优秀的主演中他的表现也得到了认可,算是一个很好的开始。但这之后逐渐与他的初衷相偏离的戏路让他越混越迷茫,他苦于公司设定的路线但又无可奈何。 以前跟几个拍戏认识的艺人一起出去吃饭时都会意外遭到粉丝的围攻,不过攻的对象都不是他。后来他渐渐不喜欢外出,也开始排斥和合作的明星私下交流,跟人出去尽量避开人群,图个清静。 “课不是公司安排的,是接下来上的一个节目要我们去的。要说有没有用,比起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我至少还能学点东西。” 陈明帆听了这话抬眼看他,易畅凹陷下去的脸颊让他看着有些心酸,“看你都没有人形了,至于这么拼吗?上节目就上节目呗,什么培训水一水就好了。平时那么累,得给自己一点时间放松啊。” 易畅扒了几口饭没有回答。这次培训是他第一次接触的系统学习表演的课,于他是很好的一次机会。在课后他就跟几个哥们一起跑步举铁,为新戏做准备,回到家时通常都接近零点,可他乐此不疲。 他喜欢忙碌的感觉,没有缝隙的生活。他不需要考虑很多事情,也可以避免想起很多事情,焦虑感就可以减轻。 吃饱喝足之后,二人站在店门口打车。潮湿轻柔的风拍打在脸上,街头巷尾嘈杂的音乐声让人有种幻觉感。 “易畅,你有空就来我们工作室,我给你拍写真。”陈明帆翘起大拇指指着自己,一脸自信又嚣张的模样。易畅想起当初高中的时候,陈明帆每天都能很快地写完作业,轻松自在的样子让周围的人都想用眼刀杀死他。一次他在晚自习的时候玩手游被巡视的老师抓到,在被罚站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派头,那是易畅第一次见到被罚站还潇洒自如有底气的人。 当时班里的学神人物毅然决然选择了美院,又成为了现在这样一位优秀的独立摄影师,有了自己的一片小天地。陈明帆一步步走得稳健而自我,让他在羡慕的同时也有了更多前进的动力。 “得了吧,你嫌我公司给我安排的写真还不够?” 易畅现在听到写真和杂志这些词都要抖两抖。他们公司大概是嫌他的偶像派路线焊得还不够死,接二连三给他排各种稀奇古怪的杂志照,有时还要化上别扭的大浓妆。 “我跟你说,”陈明帆搭上他的肩,“别把我的水平和那些人混为一谈啊。我给你拍……给你拍最适合你的!” 大概是因为喝得有点多,陈明帆讲话都开始有些大舌头,听起来十分滑稽,但他用认真的眼神告诉易畅,他一定能说到做到。 “好,等这个月忙完,我就去找你拍照。” 等到车来了,易畅就送他先坐了上去,然后一个人往河的那边慢慢地走。桥上大半夜散步的人不少,从这里看过去,许多高楼大厦内仍然灯火通明。 在浓浓的雾气里他看到了自己故乡的名字,在众多五彩斑斓的灯牌中持续着鲜红色的光亮。 一时想不起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回去了,可以说那里没有什么需要他牵挂的人和事,他完全可以放心地离开,保持着距离。 他站在那个位置一直看着那两个字,发现自己很久没有这样长久地停留过。片刻,他扶住了额头,皱着眉坐在了水泥地上。 他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语音信箱的机械性提示在眩晕中显得漫长而冰冷。 “越医生你好,我是易畅。” 四十一、贵客 周一早晨,在街道上的空气还未发烫蒸腾之时,写字楼内已经开始忙碌。此时离一般的上班点还有一个小时,锦发律师事务所的人头却已经聚齐。 办公室里,郑主任又再照了照镜子调整了一下领带,确认一切正常后终于放心走了出来。 “大家都齐了吧?动作快点,他们已经快到了。” 等他们快速赶到一楼大厅时,一个身着西装的中年男人正在缓慢踱步,环视着大厅的构造,他身边站着一个同样英挺的年轻男人,正在跟他说着什么。 郑主任忙走上前微微鞠躬,“盛总,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让您久等了!” 盛广元大方伸手与他交握,脸上带着格式化的笑容。他个子不高,体型也有些中年人难免的臃肿,但没有影响他身上那种让人敬而远之的气势。 他看了身边的人一眼,对郑主任说:“煜成跟我说过你们锦发很气派,确实不错。” “不敢当不敢当,跟贵司比可是差远了,”郑主任微微侧身,对他们道:“上去坐坐吧。” 他带着两位贵客一边参观律所楼层,一边向他们介绍律所的规模和业务情况,盛广元表情平淡地听着,到了后面好像没有什么耐心,“老郑,这些我们都清楚了,你不用再多说明。” 郑主任听罢也只是笑笑,带他们进了会议室坐下,又斟上好茶。 这次是盛业集团的总裁第一次亲自到锦发,虽然之前双方都已经有过合作,但见面都是在盛业。对于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郑主任来说,迎接盛广元来也给了他不小的压力。基于这个华东最大的传媒集团在商界的影响力,所里对每一次与他们有关的业务都特别谨慎小心。 这一次盛总裁光顾,主要是为了先前已经大致谈妥的合作协议。近年盛业的业务扩大到传媒外的其他领域,在投融资方面的问题多到法务部已无暇处理,不得不到外界寻求支持。作为上海发展势头最猛的律师事务所,锦发在非诉业务方面的成绩很早就引起了盛业的注意。 谈话时,主要是沈煜成在针对协议的一些细节问题和郑主任讨论,盛广元只是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偶尔发表一些看法。 其实郑主任不觉得这些问题有必要他亲自来一趟,可能是最近比较闲,想出来转转罢了。他之前就有所耳闻,自从盛广元在一年前收了这位乘龙快婿之后,就很少为公司的事操心,一些大的决策都是沈煜成的意思,包括这次合作的促成。 他实在欣赏面前这位谈吐谦逊观点明晰的年轻人,他的特质让他不禁想起了他们的合伙人,兄弟间的相似让他惊叹。 聊完后送二人下楼时,沈煜成问主任道:“我弟今天不在所里吗?” “煜升还在处理那个度假村的案子,还没完呢。” 沈煜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跟主任道了别就开车送盛广元去参加一个酒会。 自从和盛广元的女儿盛天薇结婚后,他的事业就完全转移到了盛业,自己原先的公司因为与其业务的契合性顺理成章地被合并了。现在虽然比以前要忙,但至少不用承担太多无法预测的风险,这个近二十年历史的大公司的运营竟比他想象的轻松很多。 除了公事外,私下他也保持着与岳父的接触,这几个月来他能感觉到盛广元对他的信任,这让他很欣慰。 在路上,盛广元突然开口道:“煜成,叫煜升一起来酒会吧。今天有一些律界的人来,让他多接触接触。” 沈煜成看了眼车内镜,道:“好。” 他本想说已经跟他弟提过几次但都被拒绝的事,想想还是不浪费口舌直接拿出了手机。等了很久那边才接了起来,然而说了几句就很快挂了电话。 他无奈道:“他还在和人交涉,今晚赶不回来。” 盛广元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像是意料之中但也难掩失望。 当初沈煜升在l大毕业后就到了上海,在职业生涯刚起步的时候还是在一个从事法律援助的小所,锻炼了一段时间后经沈煜成说服才到了锦发,从近况来看他确实越做越好。沈煜成看得出盛广元很欣赏他这个弟弟,不过据目前的观察他弟好像并不想领情。 盛广元有个儿子,本是能成为其左右手,以后好好的继承家业,结果没跟着干多久就走人乐自己的去了,把盛广元气得不轻但也束手无策。 其实沈煜成多少能理解盛广元的心情,他将对儿子的期待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他感激他的信任,但随之而来的压力也让他有些迷茫。 车很快到了酒会的地点,一个老总在近郊的别墅。他们由人带着走进后花园,里面已经来了许多商界大牛,看见他们便手持着酒杯围了过来。沈煜成之前也来过几次这样的场合,倒还算应付得来,盛广元大概是有点累了,话也不怎么说,只是微微垂着眼,表情有点严肃。 在沈煜成打算去拿点吃食的时候,一个高挑的身影来到了他们面前。 “爸,姐夫,你们今天来得挺晚啊。” 盛越泽挑着眉对着他们微微笑着,神情松弛自在。他身着精细裁剪的白色西装,衬得他原就泛白的肤色白得透明,那双细长的眼正微眯着,玩世不恭的气质在这个随性而不风流的聚会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身边站着一个穿着得体打扮精致的女人,正挽着他的手。她对他们有点拘谨地点了点头,沈煜成看着她的长相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盛广元没有看她,只是对他儿子道:“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以往这种场合你从来看不上。” 盛越泽侧着头,一边看着侍应帮他加酒一边说:“最近工作有点累,过来调剂一下,顺便带小欣来玩玩。” 他说得漫不经心,身边的人却微微红了脸,有些腼腆地笑着。 盛广元只是冷哼一声,“工作?你那些招摇撞骗逗小孩的玩意也算是工作?” 这话说得并不客气,但盛越泽似乎并不在意,保持着笑容道:“爸,不要小瞧我的职业。像你这样阴森森的老头,最需要我们的帮助了。” “你!……” 盛广元听了这话只觉气血一阵上涌心里发堵,他一手撑着一旁的餐桌,静静怒视着自己的儿子。沈煜成看他脸色不好,便赶紧让他的随身医护过来稳定一下他的状况。 他在结婚前就知道他的岳父有严重的心脏病,以前年轻的时候太过拼命落下的病根。他相信盛越泽比他更清楚他爸的身体状况,只是他这小舅子大概是嚣张跋扈惯了,并不打算收敛,每次两个人见面都要弄出点状况来。他不清楚这父子俩怎么回事,也许是脾气过于相似所以易生矛盾。 盛越泽看他爸状况异常也并没有表现出关心,只是别开眼往另一个酒桌走去,沈煜成刚想喊他,却被盛广元拦住了。 “扶不起的阿斗,再怎么样都没用。” 说完他摁着胸口缓缓往花园大门走,看来是没有什么心情再继续了。 沈煜成看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又看了看一边正搂着佳人的腰与人谈笑风生的盛越泽,轻叹了口气。 四十二、小岛 南岛坐落在离上海两小时车程的东南边,气候温暖湿润,非常适宜人居住。大概是因为在这一片群岛中规模较小的缘故,这里没有经过开发,只有十来户农户居住,生活悠闲自在,远离尘世的纷扰。 清晨,第一班船抵达岸边,船上下来两个西装革履的人,在几个衣着朴素脚踏布鞋的村民中显得有些突兀。 严延踏出船舱时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这是他开始在锦发上班以来第一次通宵。这几天事务缠身到处奔忙,他只盼着这一趟回去能好好休息一下。 与他不同的是,身边的沈煜升倒是精神挺好的样子,一向面无表情的脸此时看不出一点倦意。 “累了吧?昨天跟你说过可以不用来的,这一趟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 严延弹了弹裤子上的碎屑,打起精神道:“老大要来,小的岂敢不从?” 他开始做沈煜升的助理也差不多一个月,在他好不容易通过法考后他爸就用关系把他送进了锦发。一开始他极其反对,进这么大个所对他来讲挑战未免太大了,但后来知道带他的是沈煜升时就稍微安心了些,老同学的友谊应该还是靠得住的。 能教的沈煜升都会教他,慢慢地他也能学到很多,只是他这老大平时只顾着埋头工作没什么生活情趣,和他单独待着的时候可以无聊得淡出鸟儿来。但大概是因为有些人就天生就有让人信服的魅力吧,他也乐意跟着他到处跑腿。 南岛的案子是今年初才开始处理的,起因是这里的村民极力反对度假村的建立,双方多次协商失败。幸运的是沈煜升刚加入这个案子时,大部分村民已经在作为最大投资方的盛业集团给出的高额补偿承诺下选择退步,目前只有一户人家没有妥协。他们这次来,就是为了和这一户见一面好好谈谈。 其实严延觉得谈与不谈没有太多区别,就算最后走到官司这一步,就凭这一户人家的力量是无法与财力雄厚的投资商抗衡的,何况谁能经受得住如此巨大的金钱诱惑。他看沈煜升这般认真对待,不禁佩服他的尽责。 他们到达那户人家门前时,一位面色黝黑的老农正蹲在地上,用铲子缓缓捣着土,在帽沿的阴影下仍能看出他脸上交杂的岁月痕迹。 沈煜升走上前道:“叶先生,你好。我是盛业方律师代表沈煜升,这位是我的助理严延,这次来是想跟您谈谈迁移的事。” 叶先生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放下铲子慢慢站了起来往屋里走去。 “坐吧。” 等到两人坐在了有些发旧的木椅上,男人给他们倒上了两杯水,随后双手撑着膝盖在他们面前也坐了下来。 “既然大老远地过来,我就不浪费你们时间了。” 他说话缓而清晰,“我说过了不会搬,就是不会搬。你们不要再做无用功了。” “叶先生,我知道这个房子和这个岛对您来说很重要,但我们的计划已经非常周全,度假村的设计和定位不是粗糙的商业化,将来的发展对南岛来说一定利大于弊。从大局考量,我认为您可以再考虑考虑。” 沈煜升顿了顿,“如果您继续坚持,我想这之后的事态发展都不是我们期望的。” 叶先生耐心地听着,听到最后低声笑了。 “我说过很多遍,我对你们的计划不感兴趣,也不在乎南岛以后会不会很有钱。要说一定利大于弊?沈先生也是学法律的人,话说那么绝对。” 他看了面前的两位年轻人一眼,站了起来。 “我在这里住过的时间,比你们活过的岁数都长。直到我身边的人都走了,就这破房子还陪着我。你说你知道这里对我来讲很重要?笑话。” 严延听他说话如此直接,惊诧之余也有些不快。他刚想开口,却在看到他眼里的泪光时打住了。他一下子不知道怎么继续,扭头看向沈煜升时发现他一反常态地低着头。 “还是那句话,不用再作无用功了。要不度假村围着我建,要不就法庭上见,”他背对着他们站在门口,“如果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 严延不想罢休,拿出包里有说服力的各种批示文件放在叶先生面前,又跟他论了一会理,但他仍然无动于衷。等到出了叶家家门时,烈日已经当头。 他将公文包挡在头顶咒骂了一声:“什么人啊,犟得跟头牛一样!” 他没想到一个老农会有这样的脾气,明明看起来温吞又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却一副知识分子的倔样。 “煜升,你刚刚怎么不多说几句就这么走了,这一趟白跑了吧……” 在他的印象里沈煜升在这样的场合是不会轻易妥协的,可能是没有碰到过这样执迷不悟的人。 沈煜升一路心不在焉,等快到码头时却对严延道:“我去周边转转。” 南岛北岸的海是透着翡翠色的蓝,在阳光照射下色彩更加夺目,几只海鸟在船只的上空迅疾而过,轻盈潇洒。 严延站在沈煜升身边,在刺目的阳光下观察他的神情,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心事重重。他一个人待着也没什么意思,就跟着沈煜升到了这里,却是看他不言不语站在岸边,过了一会又蹲**。 严延以为他为刚刚的铩羽而归烦恼,便说:“碰上这样的人也没办法,你也不要太自责了,本来这种事就要盛业他们自己努把力,你也是太放心上了。” 地上的人沉默了一会,看着海淡淡道:“叶黎就葬在这里。” 严延一下子没能理解他的意思,半晌后他惊讶地睁大了眼,随后他将之前疑惑的事情都联系了起来,包括刚刚那个男人的姓。 因为叶黎很受学生欢迎,当初他离世后,学院试图封锁所有与他有关的消息,以防过多的讨论影响学校的名声。但这种人命的事哪有那么好瞒得住,没多久便人尽皆知。风言风语传得自然也快,很多人便把矛头对准了沈煜升。即使那些人不会直说,但那些充满嫌恶和揣测的眼神,在作为旁观者的严延看来也足够伤人。 沈煜升以前就不太多话,但至少是阳光明朗的一个人。在那件事后,严延就再没听到他主动说过一句话,他只是一个人闷头学习,对其他事就像关上了耳朵再不理睬。面对好友这样的变化,严延总觉得不太好但也不会多言,因为沈煜升不管如何都有自己的目标,怎么样都比他强。 严延看着沈煜升平静的面容,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对于叶黎和沈煜升之间的关系他知道的不多,他不清楚两个人到了怎样的地步,能让沈煜升这样消沉。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沈煜升还没彻底走出来。 “我当时联系了师母很多次,后来她终于肯跟我见面,她跟我说老师的骨灰就洒在海里。去年我在他忌日那天来了南岛,也碰见师母了。” 那一天彭熙文告诉他,这里是叶黎长大的地方,也是他父母居住的地方。儿子有出息到了大城市工作之后,念旧的他们还是坚持留在这个安静的小地方。 在彭熙文去看望叶黎父母的时候他没有勇气跟去。他不知道他们是否知道他们的儿子为何选择这样简单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也不确定他们知道了之后是否会原谅自己。 于是他就只是放下手中的花束,站在岸边看着深邃的海水,就像现在一样。 他没想到有一天会和叶父以这样的方式见面。好在他不认识自己,他尚可平静地面对他老师的父亲,不用惧怕责备和怨恨。他没有料到的是,叶母也已经过世。 在孑孓一身的老父亲面前,他想安抚却没有立场,也许这就是他期待的责罚吧。 四十三、你好 凌乱的单人床边,闹钟不断地响着,好几轮都被果断地按掉。床上的人影在静止了一个小时候终于爬了起来,一看时间痛拍了一下脑袋,匆忙地穿起衣服往卫生间冲去。 在拥挤的道路上,易畅整个人都还是迷糊的,一连好几个绿灯前被后面的车猛按了喇叭。昨天在那档综艺结束后他就去和几个演员一起吃了顿饭,还喝了不少酒,回家后倒在床上时突然想起第二天还要跟小林谈事情,艰难地设了闹钟后便倒头睡去。 他看了看表,看情况今天肯定是要迟到了,便放缓车速避免不必要的摩擦。在公司楼下停好车后,他快步走进电梯,随后陆续进来了好几个人,他便往后退了退。 “哈喽易畅,今天来那么早啊。” 站在他旁边的同公司艺人季子昊跟他打了个招呼,他也以微笑回应。两个人也有很久没有见到了,之前偶尔见面也是在公司里,季子昊最近大概也很忙,眼皮正耷拉着没什么精神。 站在面前的几个人都穿着正式,在电梯里低声作着交流,因为平时接触的人穿着大多是随性舒适的风格,易畅看着他们的背影觉得很稀奇。 季子昊随着他的视线看去,低头对他轻声说了一句:“大佬们。” 两人相视而笑。 在电梯门开启的时候,易畅从人群中小心地挤了出去。在刚跨出电梯大门时,一个人在身后用询问的声音对身边的人道:“是十八层吗?” 像是意识到什么般,他停下了脚步。接着他猛地转身,电梯门却已缓缓地合上,只留给他门边一个短暂的侧影。 他怔忡地看着那条门缝,像是忘了要去哪里。 半晌后他听到有人在喊他,“小畅?你在那里傻站着做什么?” 他扭头,发现小林正往他这边过来,吴总就站在小林的身边,正用不满的眼神看着他。 “是不是睡过头了?傻孩子!”他经纪人拍了拍他脑袋,“还好你来得也不算晚,我才和吴总谈完,还说到你了。” 吴总看看表,对易畅道:“本来还想单独找你聊聊,今天没有时间了,下次吧。” 易畅点点头,又听他道:“注意点自己的形象,你也算是有点名气的人了,别每天那么不修边幅的样子。” 他跟着吴总的目光看了看自己身上,发现自己出门的时候太急,连衬衫纽扣都扣串了。 “哎年轻人嘛,随意点也是正常的……” 小林帮易畅打了个圆场,赶在头头继续发难前带他逃进了办公室。 进门后易畅发现他姐竟然也在,正低着头看一沓厚厚的文件。 “姐?你怎么也在这里?” “这两天我休息,正好过来找你说个事,”她把文件推到易畅面前,“这是一个大导的新戏,题材你应该会感兴趣,你看看吧。” 易畅仔细地翻阅了几页,发现这是他从未接触到的故事类型。剧本主要是讲一对姐弟俩在时代变迁下的经历,有对社会的影射和人性的解读,是相当深刻的一个正剧主题,于他而言挑战性非常强。导演更是位居国内一线的钟鸣,参演过他的作品的演员可以有相当好的戏路前景。 在易畅翻阅剧本的时候,小林对他道:“女主角已经确定是小欣,她希望你能跟她一起演。不过剧本还在修改,目前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拍,剧组其他方面都已经筹备好了。” “演弟弟吗?”易畅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易欣。 “废话,”易欣像是很奇怪他问这样的问题,看他有点犹豫的样子又道:“这样好的一个机会你不会不敢要吧。” “不是……” 接这样的一个戏他当然再乐意不过,简直要欢欣雀跃了,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好的资源会落在他手里。 进公司这几年他很多次想转型,不想再反反复复接白开水一样的青春傻甜剧,不想再走根本不适合他的街头少年路线,然而公司方面一直无动于衷,他无数次问小林也只是得到无奈的回复。他很清楚,比他演技精进条件优秀的人多得是,所以他一直在边锻炼自己边期待更好的机会。但这次的机会更像是一个极其突然的奖励,让他有种不真实感。 “为什么是我?” 易欣看出他在想什么,淡淡道:“你不要多想,是你的你就拿着。你也别以为他们谁都让来,你也得跟导演他们好好谈谈,你有空的时候我就带你去和剧组的人见个面。” 易畅转头问小林:“季子昊他们呢?一般这种戏都是给他们的吧。” 公司里有几个比他早一些出道的男艺人已经参演过很多知名的影视,其中就包括刚见过面的季子昊,因为所走的路线不同,他俩从成为同事到现在一次合作都没有过。他曾经跟子昊说过自己的想法,他让他再耐心等等,现在公司的人多,行业竞争又激烈,没有办法顾及每个人的愿望。 小林有些尴尬,“他们已经有别的安排了。” 易欣没好气道:“你操心别人那么多做什么?” 正当易畅还想说什么的时候,桌上易欣的手机响了。他随着声音看去,只见屏幕上写着“小泽”两个字。 易欣很快把手机拿了起来,“反正我今天来就这个事,改天我带你去跟他们见面。” 说完她就跟他俩道别离开,步履有些匆忙。 易欣走后,小林站起来倒了杯茶放在易畅面前,“你姐很期待你跟她一起演戏,这次机会对你们俩来说实在很难得,她说话急了些你也别放心上了。” 易畅拿着剧本看着那张封面,问道:“这部电影是盛业投资的吗?” 小林想了想,“我记得应该是有挺大一部分,怎么了?” “小林,我一直很好奇。你如实告诉我,”他转身面向他道,“我姐的男朋友是不是盛越泽,我们公司老板的儿子?” 小林听他这么问觉得有些局促,按理说他是不过问也不提及艺人隐私的,但在这姐弟俩之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比较好。 他考虑了几秒,“是的,他们在一起挺久了。” 联系起之前的一些事,这个回答也算是易畅意料之中,“那我这次应该是沾了我姐的光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 小林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忍不住劝道:“你按你自己的意愿来就是,既然喜欢这个戏你就爽快接下来。你姐她现在也算是混出来了,以前也是跟你一样什么都听安排,这两年她一直处于上升期,导演听得进她的建议也是自然的。你不要妄自菲薄胡思乱想。” “谢谢,”他朝他温和地笑,“这次我当然接,不用担心。” 两人谈完后走出办公室时,小林又叮嘱他:“后天你再来一趟,有一档美食综艺的负责人想跟你聊聊,运气好的话下期你就能上。” “又是综艺?” 易畅感到一阵头疼。他有喜欢的综艺节目,想放松的时候就会挑几集看看,但他本人是真没什么综艺感,上去也是尴尬,说不定还会被人骂无聊无趣拖后腿。 小林对他的态度很不满,“什么叫‘又’?你一年上的还没别人一个月的多,现在对你来说曝光率最重要,懂了吗?曝光率啊我的爷!别除了拍戏就天天宅在家啥都不做!” 看到易畅露出了无奈示弱的表情,他软下语气又对他道:“要不是拍了他们电视台做的那个戏,他们指不定还不知道你呢。所以说一步步慢慢来,总会好起来的。” 易畅点点头:“听林叔的,我放心!” 小林击了他一掌,笑道:“又把我叫老了!行吧快回去好好休息……”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看到什么,带着有点惊讶的表情指了指易畅后面,自言自语地道:“今天老板怎么来了……” 易畅有些疑惑地转身,只见早上碰见过的几个人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其中一个中年男人身边站着一个挺拔的年轻人,这时也向他们这里看过来。 那个年轻男人不紧不慢地说着话,他的面容和他的衣着一样一丝不苟,但却不影响他眉目间的夺目神采,那是曾经让他信服和痴迷的力量。 他以为早上那一眼是幻觉。原来他没有看错,那真的是他。 “快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小林没有发觉易畅在走神,喊了他一声便往盛广元那里走去。 易畅有点机械地走到那群人面前,站定时心跳如擂鼓,将视线硬生生停在了一个角落。 “盛总,有很长一阵子没看到您了!今天怎么有时间来经纪部?” 盛广元看起来心情似乎不错,“今天带几个年轻人来看看公司,随便逛逛。” “原来是这样,真是好兴致!” 小林拍了拍易畅的胳膊,对盛广元道:“正好跟盛总介绍一下,这位是易畅,我正在带的艺人。小畅,这位就是我们盛业的总裁,盛广元先生。” 易畅忙鞠了个躬,姿态显得有点紧张。他抬起头时无意瞥过面前沈煜升的脸,他没有看他,眼神还是那样平静。 “这几位是?” 小林看了看老板身边几个笔挺的青年,觉得真是一个比一个有派头。其中一个他曾经见过一面,便是盛广元的女婿沈煜成,当时他有幸以盛业老员工的身份出席盛家女儿的婚礼,印象里这位青年确实一表人才。 “我女婿沈煜成,你肯定见过的。这位是他弟弟,也是我在挖角的对象。” 小林笑道:“盛总要挖角,必定是难得的人才啊。” “不敢当。你好,沈煜升。” 熟悉的浑厚声音再次响起,像是带动了脑海里的漩涡,让易畅一阵恍惚。即使他注视的这双眼里已经了无笑意,他仍然感到了久违的悸动。 记忆中温暖的手掌伸到他面前时,他没有犹豫地伸出了手。 “你好。” 四十四、好事 偌大的办公室里,质地良好的木桌立在靠近落地窗的地方,夕阳的条条光线落在沙发的背面,色彩温暖醇厚。 严延在门外敲了两下,带着刚刚一位助理递给他的材料推门进来。等到他走到桌前时才发现沈煜升正闭着眼靠在椅背上,像是睡着了。 因为度假村的案子耽误了很多事情的处理,自上次从南岛回来后他们就加班不断。他作为助理还能找到一些空闲时间,但沈煜升已经通宵了一周了。 在他轻手轻脚地把文件放在桌子上后,沈煜升睁开了眼。他用力抹了把脸后坐直,拿起严延带来的文件认真地看起来。 “是姜律助理转交的案子,说是比较简单,他们现在手头事情太多就想让你看一看。” 严延停顿了一下,又道:“老大,我看这个你暂时就别接了。你这些天也太拼了,小心猝死啊。” 沈煜升翻了一下案卷,将眼镜摘下来按了按穴位,“再说吧。今天事情都完了,我们都能下班了。” 严延走后,他便站起来慢慢整理桌面。其实与其他人的办公桌相比,他的桌子已经足够干净,每天不管多忙,他都会在事情告一段落之后收拾一番。 他喜欢井然有序和干净整洁的画面,这能满足他的掌控欲,给予他安全感。 在他拿起一沓文件后,发现下面躺着一串钥匙扣。当时他瞒着彭熙文从遗物中找出这个东西收了起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自己将它放在了这里。因为长时间的磨损,圆环上面已经有了些划痕,也再没有光泽。 他静静看了会,将自己的钥匙拿了出来,把它串了上去。 等到他开车到达沈宅的时候,家里的阿姨已经做好了饭,沈煜成正在给母亲按摩。客厅的大电视正开着,略有点嘈杂的声音让整个屋子显得更加温馨。 许湘见他来了目光便停留在他身上,看得出她很开心。 沈煜成道:“你今天很准时啊。来,帮我给妈按按摩,我去端汤。” 沈煜升来到他妈身边坐下,将她的胳膊放在腿上轻轻地捏。许湘现在还不能流畅地说话,只能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说,但相比较以前的间歇昏迷和呕吐噤声,现在的状况已经好了太多。 “妈,你现在胃口是不是变好了?” 看他妈轻轻点了点头,他便笑了,“所里的事情告一段落了,接下来一段时间可以多陪你了。” 他一边按摩一边絮絮叨叨说着,许湘就只是带着笑看着他,偶尔喉咙里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回应他。等到沈煜成来了,他便从他手里接过那碗特别处理过的易消化的汤,小勺小勺地喂。 “妈经常说,小升怎么还没来。现在怎么换成是你忙得来不了了?你现在也有车就搬回来住吧,去锦发也没多久路。” 在沈煜升大学快毕业的那阵子,沈煜成就在这块比较僻静的地方买下了这套房子,让一家人都住了进去。后来因为沈煜升工作的地方离得太远,就在靠近律所的地方租了个房将就着住。沈煜成觉得既然现在工作的地方换了,他弟也得准备搬回来了。 “现在住的地方挺好。从这里去所里的路段太堵,浪费时间,”沈煜升挑了点肉丝送进母亲口中,“接下来我就有时间回来了,不会让妈等太久。” 他哥看了他一会,冷不丁道:“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没有。” 沈煜成看他这样白开水一样的反应就有点不开心,“有就带回家给妈看看,别总想藏着,你们俩挤这样一个小屋子舒坦吗?” “哥,我真没有。” 沈煜升懒得跟他哥争,说完就想把最后一勺喂给许湘,却看到她此时正微微睁大眼看着电视屏幕。 “妈?” 自从卧床后,许湘鲜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刻,一直都是比较平静的状态。沈煜升随着她的视线望向屏幕,便明白发生了什么。 电影频道正播着一部几年前在院线颇受好评的电影,画面非常有质感,整体基调沉重而阴郁。沈煜升并不关注影视,更不知道最近最红的是哪个演员哪个歌手,但是他也一眼认出了画面中的人。 那个人不用刻意去打扮就是中学生的面容气质,在一群人中虽不突出但足够入戏,跟他印象中的形象判若两人。 许湘吃力地抬手,张口道:“畅……” “嗯,是易畅,”沈煜升将她的手轻轻握住,“妈你别激动,这样会伤到。” 许湘没听他的话,又想用手揪他的衣服,“他……”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柔声道:“他很好,你放心。” 她听了微微点点头,又似乎有心事一般看着天花板,而后慢慢闭上了眼睛。沈煜升看她大概是有些累了,便扶她平躺下来,盖好了被子。 在吃饭的时候,沈煜成说:“什么时候让易畅来吧,我看妈也挺想他的。” 沈煜升眼睛都没抬便道:“不行。” 沈煜成惊讶于他如此快的反应,“那件事你还没过去吗?已经那么久了。” 那一天在盛业遇到易畅让他很意外,他一直不知道原来他是个艺人,而且还是他们公司旗下的。让他更搞不懂的是沈煜升和易畅两个人的反应,就像是完全不认识的两个人一样。 那件事也不是什么滔天大罪,世事变化总是很多因素交杂着,他不明白为什么沈煜升还是如此执着。这几年他弟主动跟他说话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来,他有时根本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看面前的人那副不言语的麻木样子就来气,到底什么时候有个人能过来把他敲醒? “不好意思先生,医生大概还有十分钟才到,麻烦您再等候一下。”助理姑娘匆匆跑到咨询室门口,对里面等候的人说道。 来到这里大概是第五次了,每次进来的时候他都有种走进另外一个世界的错觉。咨询室内没有装饰,坐在椅子上时,视野里只有雪白的墙和那一面正对着湖泊的窗。窗外的湖面此时正波光粼粼,光亮刺目得让他忍不住移开了眼。 他当初听一个圈内朋友推荐来了这里,那时候是刚从南京彻底搬过来不久,朋友看出他精神状态很差,说可以到这个小诊所试试。因为保密性强,很多圈内人都会选择这里。 医生是个中年人,听说好像有些背景,看起来资历似乎挺老了。不过这些不是他在乎的,只要有个人听他说话就够了。 “抱歉,久等了。” 越医生走进来的时候带来了些夏末的暖风,他将有点发旧的皮包放下,坐在了易畅的面前。 “最近怎么样?” “还好,比以前轻松了一些。” “怎么个轻松法?”医生双手交握放在桌上,“你知道我想听的不只这些。” “噩梦变少了,食欲也正常了,也开始……自己解决了。” 他支吾地说着,在来之前有很多话想说,但是真正面对另外一个人的时候他还是放不开。 医生点点头,低头做了一点记录,继续道:“最近有发生什么事吗?” “有好消息。我接到一个很好的戏,还可以和我姐一起演,还有……” 他拿起手边的水喝了一口,握紧杯子道:“我见到他了。” 医生听到这句话便停下笔看向他,要跟他确认似的笑着问:“是好事吧?” 易畅也勾起了嘴角,“应该是吧。他看起来像是不认识我,不过也是应该的。” “那你接下来想怎么做?” “……我不知道,我可能做不了什么。” 医生看他一会,将笔一下下点在纸上,正色道:“去追吧。” 易畅猛地抬头疑惑地看着他,“追?” “对。和他在一起,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这一次就做你想做的事,就那么简单。” 医生的话让他无言。他曾经聊过所有关于他们两个人的事,他没有料到在知道了他在感情面前的疯狂和阴暗之后,医生还会给出这样的建议。 “会伤害别人,包括他的家人,更何况他也不会接受我。” 医生听了轻声笑了,“为什么考虑那么多?你不是想救自己吗?如果不是的话,你也不会坐在这里。在这里,我不会教你做个救世主,我只为你一个人考虑。” “……” “你觉得自己有罪,那这就是个机会。” 走出诊所后,易畅拿出了手机,翻开了里面的备忘录。 遇见沈煜升的那天,他在他们下楼后就跟了上去,但一转眼他就看见沈煜升走进了车库,步伐快得他根本追不上。 还好沈煜成还待在门口,像是刚打完电话的样子。两个人寒暄了一阵后,易畅便直接问了沈煜升的联系方式。沈煜成大大方方连带着住址告诉了他,还让他有空就来沈家做客。 其实他已经渐渐习惯了没有沈煜升的生活,但当他毫无预兆地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又如此轻易地失去了冷静。 好事吗? 这样一个不假思索的定义,也许已经泄露了他最真实的想法。 四十五、新戏 钟鸣新戏的剧组约在了城西一家会所见面,易畅和易欣一起到的时候人都差不多齐了。 这是自霍导那部电影以后易畅再次接触国内一线电影团队,看到一位位气场十足的前辈时他有了种久违的感觉。 在他们坐下后,钟导看了下手头易畅的资料,又抬头细细打量他:“你有二十四了?” 这一问有点突然,易畅愣了愣道:“对,快要二十五了。” “看起来好像十七八呢。”钟导身旁的剧务有些吃惊,说完后还笑了两声。 易畅听了觉得有些尴尬,这不是他第一次被这么评价。小林知道后还开他玩笑,说赶紧趁着还能糊弄人的时候多演些青春剧。 “这样挺好,到时候未成年那部分化妆就省力了。” 大家听到钟导这么说都笑了,易欣在一旁戳了戳他弟:“你说爸妈怎么只把好基因传给你了,我在你这年纪演高中生就要被人喷,不公平啊。” 易畅哭笑不得,他一直认为自己就是脸盆子比同龄的男演员小一些而已,这也不是什么可以吹嘘的优势,他倒担心这会太限制他的戏路。 不过这次的戏似乎并不介意他的形象,和钟导的聊天很顺利,气氛也没他想象的紧张,大家都处于一个比较轻松的状态。 谈完接下来两人的档期问题后,钟导说:“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和你们说清楚,剧本现在还在改,在确定之前是不会开机的。所以做好无限期等的心理准备,确定了之后我会马上通知你们来。” “明白,如果有冲突我们再跟您协调。”易欣说。 易畅也点点头,在导演和剧务谈的时候翻开了那个剧本随意浏览着。突然他的视线定格在第一页的一个名字上,他抬头问钟导:“导演,这个剧本是又曦老师写的吗?” “对,怎么了?” 钟鸣看他的眼神有点奇怪,意思是你剧本都看完了怎么还不知道谁写的。 “哦没……我就是读过一些她的作品。” 钟鸣扭头问副导:“对了,熙文今天来不了吗?” “来不了,大概过几天才有时间。” 他呼了口气,“算了再说吧。今天就先这样,去吃饭吧。” 大家陆续起身往门外走,易欣收拾完包时发现易畅还拿着剧本发呆。 “怎么了?刚刚看你就不对劲。” “那个,姐,”易畅看向她,“我不太想接这个戏了。我……” 看着他姐平和的表情逐渐变为狂风暴雨,易畅开始后悔了,忙道:“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在去酒店的路上,他还是觉得这事过于不真实。他记得彭熙文的本子从来没被搬上大荧幕过,没想到难得一次被电影人看上就是这样优秀的团队,还让他交好运碰上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彭熙文联系,就像从没有交过这样一个朋友一样。开拍之后他应该避免不了和她的接触,虽然不知道怎样跟她来往,但尚有时间能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他知道他早已过了任性的年龄,不能再这么懦弱了。然而逞口舌之快的后果大概会是,他姐会盯紧他的动向以防他又反悔了。 这次剧组订的包间很大,里面还有一些大公司的老总,大概是这次电影的投资商。之前易畅就听说钟导的人脉非常广,所以看到那么多人的时候也不觉得奇怪。 虽说是搞艺术的人,在商人面前还是能换上另一副面孔,看着导演在餐桌上八面玲珑的样子,他不禁感叹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易欣在他一旁说着几个人的八卦,包括家里有多少资产,有几套海景山景房,和哪些明星关系很好之类,让嘈杂声里默默扒饭的他也不觉得无聊了。 “对了畅,有没有交女朋友了?”易欣顿了一下,“嗯……男朋友也行。” “啊?”易畅微微张开全是饭的嘴,对她摇了摇头。 “要不姐给你介绍介绍?你也不小了,有个伴总比老一个人待着好吧,为以后考虑考虑。” “不用了姐,我一个人挺好的,想做什么做什么,很自由。” 易欣看着他想了想,问:“是不是还惦记他?” 易畅沉默一会,把碗底刮干净后说:“没有。” 易欣还想说什么,却看他弟站了起来道:“我吃饱了,去上个厕所。” 他知道易欣一旦开始这个话题就会停不下来,一定会把他讲到妥协示弱为止,于是他只好先走为上策。 走进卫生间时世界果然一下子安静了很多。里面只有一个中年男人,正在对着镜子捏他的头发,在易畅进来后就把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等到他走出隔间到洗手池洗手时那个男人还没走,还对着镜子里的他笑了笑,说:“你是易畅吧?” 易畅看向他,发现他是刚刚包厢里的一个人,听易欣说好像是个好男色的,包养过很多男明星。男人上下打量他的眼神带有很强的侵略性,让他浑身不舒服。虽说圈内一向鱼龙混杂,但他打过交道的人实在不算多,应付不来这样的状况。 “对,我是。” 男人听他这么老实的回答笑得更开了,他快步靠近他,眼看着都快贴到他身上去了。 “干什么?……” 没等他反应,男人的手就放在了他的腰上,猛地将他的衬衫往外抽了出来。 易畅脑子一懵,根本没搞懂这是什么状况。他想去抓住他的手,但男人的力气实在很大,不耐烦地把他钳制在墙边道:“装什么装,还不是个出来卖的吗?怎么样,你跟着你姐很吃香吧?”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他诧异地看着这个人,想他怎么嘴上手上都不干净,今天是倒了大霉了。 “胡说八道?呵,现在的新人套路都那么多了?”他捏了捏易畅的腰,“去问问你姐李俊是谁。妈的,连我都不认识,你以后要怎么混啊。” 易畅确实不知道这个名字,他只知道他被这人恶心得要死。他冷着脸道:“放开。” 李俊皱着眉看他,似乎有了点怒气:“犟什么犟?一个十八线的,有你哭的时候!” 他的手执着地往易畅的胯/间伸去,笑道:“要我说,你姐的床上功夫还是不错的,你跟她比比……” 话还没说完,一个拳头砸在了他鼻梁上,力度大得他整个人偏过了身去。他难以置信地转头,看见一双出其愤怒的眼。 “请你嘴巴放干净点。” “还有你记住了,”男人站在原地握紧了拳,“我不卖,我姐也不卖。” 四十六、造访 到酒店门口时天已经黑了,他顺着大道没有目的地走了一阵,脑子里一团乱。易欣打给他好几通电话,他任铃声不停地响着,他知道他现在没法冷静地说话。 按他对他姐的了解,那些不干净的事不会发生在她身上。更何况,一个没有教养口无遮拦的酒鬼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但是他现在的情绪又是为什么?难道仅仅是因为愤怒吗? 身上那个人用力碰过的地方还残留着触感,让他周身不适。有时他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不适合当艺人,因为他的承受能力比他预想的更加糟糕。当时对姐姐作出的保护她的承诺,他现在想来只觉得挫败。 他走到路边拦下了一辆车,把地址给了司机。 车里的电台正放着他高中时候那会流行的歌曲,那时候学校的电台还把这些歌作为午休的起床铃。他记得有一次整个寝室在一首歌唱完后都没有醒过来,他是最早惊醒的那一个,接着几个人从床上齐刷刷挺尸,拽起书包夺命狂奔到的教室。沈煜升知道后笑他睡得像死猪一样沉,说如果刮起飓风台风,易畅一定是跟着房子一起走的那个。 回忆起以前那些事情时,易畅发觉时间真的过得很快,快到他都快忘了自己曾经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学生。人是会变的吧,不管是一年后,还是五年后,十年后,有时连自己都察觉不到。 其实他不怕变老,他只是怕变成他自己讨厌的样子。 “先生,已经到了。” 下车后,易畅发现这是一个挺老旧的小区,和他以前跟父亲的家很相似。他有些不懂凭沈家目前的条件为何沈煜升会住在这里,他们和许湘那个家的环境也比这里好了太多。 到了沈煜升住的那栋楼下面,他按了好几次门铃都没人回应,估计是还在工作。沈煜成告诉过他沈煜升现在在做律师,一忙起来家都不回,他觉得这倒挺符合他的个性。 他本想打个电话过去,却没勇气拨出那个号码,就在门前坐了下来。看了下时间已经是九点,小区里还有些散步的人,走过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藏在阴影里的他。 夏末的风开始有了些凉意,靠在墙上的时候只觉得心里的躁意慢慢淡了,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随着夜渐深,气温也渐渐低了下去。他垂着头歪斜地坐着,半梦半醒之时只觉得浑身都冷透了。 “易畅?”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倏地睁眼,发现沈煜升就站在他面前,带着疑惑的神情看着他。 “你怎么在这里?” 他看了看大门,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易畅抹了把脸从地上爬了起来,说:“煜成哥告诉我的。” 随后他看了看表,发现已经快十二点了。“哥,你今天加班到那么晚啊。” 借助微弱的灯光他努力看清了沈煜升的脸,发现他正微眯着眼,身上隐隐还有点酒气,才想到他应该是应酬完刚回来。 沈煜升一边低头拿他的钥匙,一边道:“找我什么事?” 易畅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当然没有重要的事,他只是想见他。而在沈煜升面前的低气压之下,他不知道怎么措辞。 “我就想来看看你。” “看我?” 沈煜升像是觉得好笑,垂眼把钥匙插进了锁孔,“我没什么好看的。” 说完他打开门就要往里面走,好像面前的人是什么牛鬼蛇神。易畅见这副情形有点怔愣,心里微微泛痛的同时还是撑开了门一步踏了进去,握住了男人的胳膊。 “哥,我们能聊聊吗……你这几年过得好吗?” “我很好,谢谢关心。” 沈煜升低着头,声音很疲惫,“已经不早了,你请回吧……” 没等易畅回应,他就挣开他转过了身。在走廊的灯光下,易畅注意到他的额头上有些细汗,走路的姿势也不对劲。 他跑上去扶住他问道:“哥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不要叫我哥!” 他的手被用力甩了开来。面前的人微微弯下了腰,将另一只手搭在了肚子上,表情痛苦。易畅看他的模样有点慌了,索性不管他的抗拒将他的胳膊抬了起来往电梯走去。 “几楼?” 沈煜升后知后觉地抬头,按下了七楼的键。直到开门进屋,他都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易畅把他扶到床上躺了下来,问:“家里有药吗?” “靠门的柜子里有盒白色的药,”沈煜升伸手指了指,“谢了。” 易畅到厨房烧了壶热水,又兑了点凉水连带着药给了沈煜升。喝完药后,沈煜升就微睁着眼靠在那里,看着易畅打量他的居室。 “我可以参观一下吗?” “……随意。” 这个地方不到六十平,厨房和卫生间都比较小。房间也没什么装潢装饰,看起来像是个只用来过夜的地方。靠近卫生间的还有一个虚掩着门的房间,易畅转头朝后看了看,确定这个角度沈煜升观察不到,便探了进去。 房间比卫生间也大不了多少,里面有一张只有骨架的床,没有人住过的痕迹。联系起先前看到的只一人份的洗漱用具和餐具,他心里竟有些暗暗的喜悦。 回到卧室时,沈煜升紧闭着眼,像是还没完全缓过来。易畅拿了毛巾给他擦汗,一边看着那盒药的使用说明,发现这是一剂针对肠胃的处方药。 一面服着胃药一面喝酒应酬,半夜回家还痛得走不了路。看来沈煜升跟他说的很好,确实是应付他的了。 半晌后,床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易畅把药放回原处,又帮他把被子掖好,蹲在床边细细地看着这张他想念了很久的脸。 双眼安静地闭着,那两道剑眉微蹙着,就像本人的性格般干净利落,有些苍白的唇让他在这时又透出些脆弱来。 沈煜升向来是很直接的一个人,从不掩饰他的喜恶。作为一个明白自己不受欢迎的人,易畅觉得自己完全能理解他待他的态度。 在来之前他下定决心,这一次他不能再糊涂了。即使再怎么想要拥有,他也不能再放任自己。 如果只是赎罪的话,还是有机会的吧。 四十七、搬家 第二天早上易畅是被手机吵醒的。小林在那边焦急地说了一串话,然后让他火速赶去公司。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才发现自己原来在沈煜升家里的沙发上睡着了。 他走到沈煜升的房间,看见床上的人仍然睡得很沉,便帮他歪了的被子重新盖好,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家门。 等他赶到小林办公室门前的时候,房间里的雷霆之音已经冲了出来。他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果然里面一道充满怒气的视线就向他这里射来。 吴总看见他时深呼吸了一下,叉着腰问道:“易畅,你要不要自己说说昨天怎么回事?” 易畅大概能猜到他问的是什么,但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知道一顿骂是少不了了。 吴总看他低着头的样子脾气又上了头,把手上的文件狠狠砸在他脑袋上指着他:“这么大个人了没点眼力见吗?还打人?你什么时候这么能耐了我怎么不知道!” 这时易畅抬了头,“是他先侮辱我姐,自己找打。” “你……”吴总听他这么说差点顺不过气,扶紧了额头坐了下来。 一旁小林也皱着眉头,安慰了一下吴总又对易畅说道:“小畅,你太不冷静了,再怎么样也不能动手啊。李俊的公司最近跟盛业往来很频繁,这次你让我们都很麻烦。” 易畅本想开口说李俊一开始招惹他的事但又觉得说不出口,把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吴总道:“我花了多少力气安抚他,把通稿都压了下去,不然现在你就火了知道吗易畅?我叫你到这里是要听你说这些鬼话吗?你是不是要气死我?!” 易畅站在一旁表情呆滞,过了许久憋出一句话:“那我该怎么做?” 吴总叹了口气,说:“去道歉。” “什么?” 这一刻易畅才明白,原来这件事比他想象的复杂得多。他知道他做得不对,他昨天太情绪化了,但是让他去道歉他无法接受。 “什么什么?你以为你惹的是什么大度的人吗?这次……” 敲门声打断了吴总的话,进来的是易欣。 易欣看起来没有打扮过,表情有点憔悴,她进来直接对吴总道:“事情已经解决了。小畅不需要道歉。” 吴总眯着眼睛问道:“什么意思?他不追究了?” “对。吴总,你不会不相信我办事吧?” 她微微挑起嘴角,但看不出什么喜悦,她扭头对易畅道:“今天还有事吗?” 易畅看向小林,小林用眼神示意他可以走了。 他转身对吴总鞠了个躬,“对不起吴总,我昨天太冲动了,以后不会了。” 吴总像是松了口气,但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坐着,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易畅。他知道这个小艺人一直挺努力的,人也实诚,但有时候就是太实诚了藏不住东西,往往会惹麻烦。 他指了指易畅,对着易欣道:“以后找个时间,带着你这好弟弟一起来我这里,我要跟你们聊聊。” 易畅跟易欣去了一家餐厅,他们姐弟俩很久没一起吃饭了。 易欣往他碗里夹了一些他喜欢的菜,就像小时候一样。他们的爸不太会做菜,只有易欣在家的时候易畅才能吃点好的,所以打小他就经常盼着姐姐回家。 “谢谢姐,”易畅看她沉默的样子有点心疼,“姐,为什么不需要我道歉了?” 她看了看他,平淡道:“我已经帮你道过歉了。” “那你们……” 他本来想问她和李俊是什么关系,刚问出口又后悔了。没想易欣只是笑了一下,用筷子敲了下他的脑袋说:“别想太多,傻小子。” 易畅笑着扒了几口饭,问:“姐,能不能借我点钱?我想搬家。” “怎么了?现在那个不是住着挺好的吗?” 现在易畅租的房子也有易欣的一部分资金支持,交通虽然不是很便利,但小区管理和环境都不错,自从易畅从学校搬出来后就一直住在那里,是很适合他的单身公寓。 “哦我知道了,有情况!” 看着他姐坏笑的样子,易畅直说:“我见到哥了,我想搬去他那里住。” 易欣的笑容凝住了,她微微皱眉放下筷子道:“和他一起住?你们在一起了?” “没有没有……他身体不太好,我就想离他近一点照顾他。” 易欣笑了一声,“体虚吗?还是残废了?” “姐你别这样。”易畅苦笑。他知道他姐对沈煜升一向没有什么好感,但也不想对她隐瞒这件事。 易欣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在哪里?” 听她弟说了个名字后,她就从包里拿出了一张卡给他,“这里面的加上你的收入,够你租一年了。” 那个小区易欣有个朋友住过,所以她知道大概什么情况。那里虽然比较老旧,但因为是非常好的地段所以价格不会低,按易畅目前的收入水平负担起来还是有些吃力。她也不想说太多,虽然她还清晰记得三年前那个晚上。 那天她回到家时就看到易畅坐在门口台阶上,头发乱糟糟的,肿大的双眼无神地望向前方,一副失了魂的样子。将他带进门之后就一直坐在那里,问他话也不回答,那次着实把她吓得彻底。 “小畅,我丑话说在前头。我只给你这一年,这之后就全靠你自己了。” 四十八、传闻 盛广元的六十大寿宴席在一家高档酒店举办,整一楼层将汇集许多商界人士和高官。为了筹备许多事宜,沈煜成很早就到了现场忙里忙外。 这次的宴席依盛广元的意思设置得比较随意,看起来也就跟普通的酒会差不多。在酒宴正式开始前半小时,大厅已经热闹了起来,宾客中不乏俊男美女,其中最显眼的人便是寿星的儿子了。 盛越泽今天的穿着相较上次正式了些,但再怎么严谨的装束也遮掩不住他身上的另类气质。又因为身份的加持,在他到来不久身边就围了一群人。他拿着一副纸牌在餐盘边上摆开,嘴角带着自信而张扬的笑。 沈煜成想起盛广元嘱咐过他要带盛越泽去认识一些人,便准备上前让他停下,却看见一边沈煜升正风尘仆仆地赶来。 沈煜升身着风衣提着一个公文包,看见他哥便走上前道:“对不起来晚了,今天有点忙。” 他微微喘着气,看了一眼人群又道:“抱歉,也没来得及换衣服。” 沈煜成温和地笑了笑,说:“不要紧,你来了就很好,先吃点东西吧。” 其实沈煜成也做好了他弟缺席的准备,因为知道他不习惯这种场合,近来接了新案子又开始忙碌。大概因为这次有几位和沈煜升有过交情的律师也会出席的缘故,他还是抽空过来了。 沈煜升也不急着吃东西,跟盛广元祝过寿后就找到了律界的几位前辈。这几位虽说是前辈,年龄倒也就三十出头,有几个说是刚连夜加过班但还是神采奕奕的样子。 从工作聊到私人生活,慢慢两杯酒也下了肚,沈煜升也还是不太多话,听着他们说的趣事微微笑着。突然他瞥到不远处经过的一张熟悉的脸,那个人缓缓走到一个男人身边挽起了他的手臂。 在他盯着那张脸沉思的时候,旁边一个律师朋友对着他道:“干嘛,看上了?” “啊?没有。”沈煜升也觉得自己有点失礼,很快收回了目光。 朋友看了那个女人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混娱乐圈的不适合你。” “娱乐圈?” 她愣了愣,用有点嫌弃的眼神看他,“喂沈煜升,你活在上世纪吗?” 这时旁边一个人插嘴道:“易欣啊,当演员的。旁边那个她男朋友你总认得吧?” 沈煜升听他们这么一说才确定了心里的猜测,感到有些震惊。他对易畅的姐姐只有很久之前第一次见面的印象,那时的她还不是现在如此光鲜亮丽的成熟模样。他对她旁边盛广元的儿子也不甚了解,之前只有短暂的一面之缘,印象中是比较典型的纨绔子弟,没想到这两个人会这样联系在一起。 “男朋友?”朋友嗤笑了一声,“讲得那么好听,盛公子的情人这一层都装不满。” 这位算是心直口快说话不喜分场合的类型,也是家底比较厚不怕惹祸,看旁边几个爱八卦的人围了过来继续慢悠悠道:“我一闺蜜就跟他混了一阵子,就是个神经病,好好一女孩被折腾得疯疯癫癫。不过这样的男人也多得是,还是她太笨了。” “真的?你不要乱讲哦,这里可是他老爹的生日会哈哈。” 其实他们多少也有听说过盛家公子的传闻,只是听人的亲历还是第一次。一帮人嘴上正经,眼神还是满怀期待地示意她继续说。 “我可不稀罕乱说。他还是个男女通吃的,很多男星跟过他。易欣他弟易畅你们知道吗?” 看面前人都摇了摇头,她继续道:“就是个小透明,竟然被安排和易欣一起演钟鸣电影的男一号。我朋友也是投资方,说盛越泽找钟鸣聊过选角的。” 她没说太明白,但几个人也明了了她的意思,表情复杂地直呼“贵圈真乱”,等到有盛家人往这边来才意犹未尽地散开。 一双手在沈煜升眼前挥了挥,他恍然地抬起头看见一双漂亮的凤眼。 “煜升你发什么呆呢?他们都去旁边厅跳舞了,不去玩玩?” 盛天薇的手挽着她丈夫的胳膊,眼带笑意看着他。沈煜成在一旁柔声道:“跟你说过煜升不会跳舞,你要让他出糗也不用这样狠吧。” “什么呀,我可是为他好,”盛天薇的表情有点不乐意,“不会也要学啊,这么好的条件不跳舞可惜了。” 语气中带着对丈夫的撒娇,眉眼和举止一看就知道是从小宠到大的孩子。幸好让这样的女孩碰见了个克己正派、温和宽厚的男人,也好让疼爱能延续一辈子。 沈煜升看了看表,对夫妻俩道:“抱歉哥嫂,我就不去了,回去还要加班,帮我再跟盛总说一声好。” 他哥一脸意料之中的表情,对他点了点头,又叮嘱了他不要太辛苦就带着盛天薇去舞厅了。 沈煜升拿起外套便往门外走。在下楼梯的时候,他感觉胃里的疼痛越来越剧烈,不得不放慢了脚步。在上次剧烈发作那一晚过后,他已经有一周没有喝过酒,完全没想到这次正常的量都消受不了。 走着走着,他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一双关切的眼,一股不明的情绪让他的步伐骤然停了下来。 “你没事吧?” 他抬眼,只见面前的男人将手搭在他肩上,一双和盛天薇同样狭长的眼睛带着疑问和探询看着他。 心里掠过一丝说不清的不快,他站直后淡淡地道:“没事,谢谢。” 他将风衣的扣子扣上,准备往下走时却被后面的人拦住了。 “等一下,”盛越泽微眯着眼问,“你是沈煜升吧?” 看他没有开口盛越泽也不急,继续自言自语道:“我的小叔,我应该不会记错的。我们在我姐的婚礼上见过吧?怎么样,今天我爸的生日会玩得还开心吗?” 沈煜升转过身回应道:“都很好,谢谢伯父的款待。” 盛越泽盯着他许久,脸上逐渐生了些笑意,他靠近他几步轻声道:“沈律师怎么本人比看起来更无趣?” 看着沈煜升微微皱起了眉,盛越泽仍无所顾忌地伸出手,将他外套最上方的扣子扣上,“早听我爸说,沈律是个人才,还让我向你取经。之前一直没来得及请你来家里好好坐坐,有时间欢迎你过来喝酒聊聊天。” 面前的人无动于衷,落在他身上的眼神看不出情绪,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 盛越泽看着那个高挑宽阔的背影,笑容逐渐变深。 四十九、距离 第二天一早沈煜升被隔壁争执的声音吵醒。这一夜本就没睡好,他带着一股起床气走到玄关开了门。 “大姐,我们也是按顾客的意思办事,您缠着我们也没意思啊。” “你叫他出来!什么人啊大白天铿锵铿锵的,我家孩子不要睡觉的啊!他知不知道今天是礼拜六,真他娘缺德……” 沈煜升揉了揉眼,看情况是对面搬家扰到民了。这个小区的房子隔音效果本就不甚佳,地板上有一些震动撞击下一层就能听见,看来是惹到麻烦的人了。 “不好意思,可以请你们不要那么吵吗?” 门外搬家工人被这位大姐揪着衣服面露难色,看沈煜升从对门出来便向他投去求救的目光。 “小伙子你来讲讲理,礼拜六一大早五六点的就开始搬来搬去,吵得我们一家都睡不好,是不是要给个说法,啊?” 女人的嗓门大得出奇,甚至盖过了里面家具摩擦移动的声音,沈煜升觉得头更痛了,他刚想转身进屋却看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嘿来了!小伙子就是他,搞得我们都不消停!” 出来的人表情有点疲惫和不耐烦,看见沈煜升时愣了一下,但没有太多惊讶。 “早啊,哥。” 沈煜升清醒了些,看了一眼易畅身后又看了一眼他,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刚搬来,以后就住这了。” 有点小心翼翼地说着,他细细观察沈煜升的表情,却是如他所料的冷淡。沈煜升看了他两眼就准备离开,猝不及防又被抓住了袖子。 “他是你弟弟?那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女人瞪着眼对他道。 易畅忙走上前,“大姐,我已经跟您说过按日程我只能这个时候搬。我已经让他们尽可能小声了,现在也差不多要结束了,您要这么想不开我也没办法。” “说我想不开?你这孩子会不会说话啊!”女人有点恼羞成怒,卯足劲推了易畅一把,易畅没有心理准备失去重心,头猛地一下磕到了门边的木板。 “这位女士,”刚一直沉默着的人转过身,“没有人规定周六早上不能搬家。既然他说快要结束了,那么也不会长时间打扰到您。您说要说法,要什么样的说法?要他赔偿还是不要再搬?我认为这两样您都无权主张。” 这个男人在面前突然形成了一股压力。女人傻傻愣住了,先前的嚣张气焰瞬间消失殆尽。 沈煜升靠近房门观察里面的状况,“家具摆放快完成了,我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这样的说法您满意吗?” 说完他看了一眼说不出话的女人,径直走进屋关上了房门。女人还是觉得气不过,握拳傻站了一会,对着易畅哼了一声走了。 易畅看了对面的门许久,心里有点隐隐的感动,之前因为熬夜和冲突催生的坏情绪也瞬间消散了。 他哥就是这样善良。就算再怎么不想见到他,也还是会这样出手帮他。 等到搬家差不多完成,他去楼下菜市场买了些食材回家开始做料理。其实他的厨艺不算很好,只是自从独居之后能做一些养活自己,若是要照顾沈煜升他必须要尝试一些新的食谱。 捣鼓了一阵端出了一锅南瓜汤,他尝了尝还挺满意,就勺了一大碗装进了饭盒里。前去按门铃的时候他有些紧张,在想怎么让他哥接受这碗汤。 门很快就打开了,出来的人已经西装革履,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哥,谢谢你刚刚帮我,”他把装了汤的保温袋递给他,“这个是我刚做的,对胃好。还有点烫,你晚点慢慢喝。” “我只是不想你们那么吵而已,”沈煜升瞥了一眼他手中的东西,“我已经好很多了,你拿回去自己喝吧,谢谢。” 他走出来关上了门,想往电梯走却被易畅挡住了。 “哥,以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湘姨。你能不能给我个机会,好好补偿你们?这样我真的……” 他真的受不了,受不了他爱的人就在面前,但是连他一点心意都不肯接受。他记得以前的沈煜升不是这样的冷漠疏离,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对任何人都如此,还是只是针对他一个人而已。 但无论答案是哪一个,都足以让他心寒。 “你想多了,”沈煜升垂眼看着他,“你不需要补偿,我们现在都很好。” 熟悉的冷静语气让易畅有些慌张,“哥,其实我想说,我能不能陪在你身边,只要……” “易畅!”沈煜升深吸了口气,“你不缺男人吧?又何必这样缠着我?” 气氛突然僵硬。 像是听不懂他说的话,易畅呆滞地望着他,问:“什么意思?” “我说得很清楚,你不用有心理负担。我不懂你们圈子的那些事,但是我从来不想掺和。” 男人在离开前最后道:“你好自为之吧。” 下午跑新片路演的时候,易畅都没什么精神,几个媒体记者提的问题都答得不太理想。这是他挑大梁的第一部作品,虽然团队不是那么有号召力,但因为良心制作在院线已经赢得了不错的口碑。导演和共演的陶园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帮他接了好几次话,也算是勉强完成了任务。 在活动结束后,陶园坐在易畅身边问他:“是不是最近太累了,没有休息好?” 易畅对她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刚刚不在状态。” “正常的啦,我拍戏也经常不专注,都是你在敦促我啊。我记得以前跟欣姐拍戏,她在我走神的时候还会掐我的脸,每次痛得我嗷嗷叫。” 陶园生动地形容着,眼里满是怀念。现在易欣咖位比她高得多,她们俩合作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想到这点她就有些失落。 “陶园,你知不知道我姐和她男朋友处得怎么样?” “男朋友?你说盛越泽?”陶园的眼神有些黯淡,又觉得荒谬似的反问他。 “对,我听我经纪人说他们交往很久了,是真的吗?” 陶园听了冷笑一声,要开口时被刚来的人打断了。 “小畅,这些你可以自己来问我。” 易畅和易欣约了在这里见面,但他没想到她会来得这么快,有点局促地微微低下了头。 易欣站在弟弟面前,揉了揉他的脑袋道:“收工了吧?陶园今天来我家一起吃饭吧?我买了很多菜准备亲自下厨哦。” 没想陶园站了起来,说了句“我还有约”就冷着脸走了,一反往常的态度让易畅都有点懵。 到家后,易畅就坐在沙发上等着吃饭。每次约了一起吃饭,都是他姐亲自接他又把他送回家,来家里吃易欣也不让他帮忙,三两下就能完成一桌菜,她的手艺每次都让他撑得不行。 回想起以前的种种,他发觉他一直在跟着他姐姐的脚步走。他的资源一些是公司安排的,有些是易欣给介绍的,他从来不愁没戏拍,从来不需要为了出名去做有违原则的事。即使现况差强人意,但他还是比很多同辈轻松自在。 他在她的羽翼下天真地活着,简直不像是在这个大染缸里游走的人。 父母不知去向,他们姐弟就这样一起扶持走了那么久。有时他会想,娱乐圈有数不清的有权势有金钱的人,还有很多牺牲包括尊严在内的所有怎么往上爬都出不了头的人,他们是怎么走到现在的? 沈煜升的话让他诧异之外还有疼痛,他不知道他说那句话的缘由,然而这激起了他心底里埋藏已久的疑问。 吃饭的时候两人都没怎么说话,易欣照旧给他夹着菜,他也一口一口乖乖吃着。 “今天搬完家了?我给你介绍的搬家公司还不错吧?” “挺好的,服务很好。” 易欣欣慰地笑了:“真好,开心了吧?今天跟你邻居打招呼了吗?” 上次易欣在盛广元寿宴上看见了沈煜升,当初那个有礼貌的大男生变得比她想象中更有距离感,怎么看都和她弟不对付,让她有些担心以后二人的相处。 易畅放下筷子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听见他姐道:“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不要憋着了。” 面对着姐姐坦然又隐忍的表情,易畅笑了一声掩饰尴尬:“也没什么……” “我和盛越泽,是我刚开始想进圈子的时候认识的。当时还没签公司,好不容易有个广告可以拍。拍的时候碰见了他,他说我可以跟着他,很快就什么都会有的。” 她没有看易畅的眼睛,靠在椅背上自顾自说着,“我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后来就开始演戏,什么角色都愿意接,什么节目都愿意上。那时候还年轻,太冲动,也怪我没有安全感。不过现在想想,我也算运气很好了……跟着他,我不用愁没机会,没钱赚,顺风顺水。” 易欣苦笑着,眼中慢慢湿润。易畅有点怔愣,等他缓了过来时已经走到姐姐身边抱住了她。 她说:“这样的捷径,也不是所有人都有的,对吧?” 也许是压抑太久,也许是亲人的怀抱太温暖,她的情绪化为了阵阵抽泣,让易畅的心都揪了起来。 “对不起,姐。是我没本事,让你受委屈了。” 此时他的心情已不仅是自责可以形容,这是作为一个男人面对自己无能保护家人时的羞耻。他不知道这二人间的感情到底如何,但是他能感觉得出她在这段关系里并不好受。 感情上的痛楚,他多少还是能感知一二。 “不,小畅,是我对不起你,”易欣断断续续地说着,“我太自私了……这几年我总是忙事业,总是想着自己。我应该早点找到爸的,对不起……我忽略了你的感受,明知道你需要一个完整的家……” 背上安抚的手突然停了下来,易欣恍然地抬头,只见易畅皱着眉看着她。 “姐,你刚说什么?” 空气仿佛凝结了。 易欣愕然,她微张着嘴,眼神闪烁。 此时的沉默让他愈加不安,易畅握紧了她的肩:“你说啊!爸到底怎么了?!” 忍耐着心中的煎熬,面前的人终于哽咽着开了口:“一个朋友在盛业的赌场工作,有天他告诉我,有个很像爸的人去了那个赌场,因为欠了很多钱,被打得很惨……后来我去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后来……” “后来我回了我们以前的家,就看见他……他躺在地上,浑身都是伤,已经没呼吸了……” 易欣闭着眼轻声道,“鉴定说已经走了一个星期。” 宽敞的客厅里,只能听见拼命压抑的呼吸声。坐在桌边的人低着头,双手紧握着,但还是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么多年来,易畅自认从未放弃过他的父亲。高中时他没有能力找到他,也并不想见到他,长大后他想通了,该放开的他也都自然地放开了,毕竟血浓于水,他还是想见到他。 他跑过警察局,也找过朋友打听,但都一无所获。他的父亲像人间蒸发一般,说走就走了。每次他跟易欣提起时,她总是淡淡回复敷衍了事,让他以为她比他更恨他们的爸。 “……那时候你跑通告太忙,有太多关键的事,我不想你分心。” 她弯腰将他拥紧,她的宝贝弟弟。 “对不起。” 过了许久,怀中的人安静地摇了摇头,回抱住了她。 五十、进步 大概是太过疲倦,后来易畅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虽然睡得并不好。第二天他姐早早地起来给他留了早饭和一张字条,上面写了一堆哄小孩的话,最后加了句“祝求爱成功”。 他无奈地笑,吃了早饭便赶回了家。 做了份滋补的粥,他又去敲沈煜升的门。看没有人回应,他便把粥放在了门口。 回去后他就躺在床上,觉得很久都没有那么累了。最近的事情太多,他的生活都乱了套。以前的生活虽也忙碌,却是充实愉悦的,现在的他像是被洪流冲蚀着,都快没有了方向感。 他还记得他爸在他小时候跟他说过,要好好读书,以后好好赚钱,过上安稳的生活。他的家教一向严苛,他不准在写作业的时候睡觉,不能在吃饭时大笑,夹菜时要准确地夹到碗里,手把菜抖掉了就要被厉声数落一通。 他在这样的影响下一直都是个勤奋努力的学生,即使在最失落的时候也从没有想过放弃学业,为人处世也有着从小养成的拘谨和礼貌。 回想起来,他的爸虽然粗鲁混蛋,但还是有他好的一面。他至少让他们健健康康地长大,让他有个这么好的姐姐陪着他。 还让他遇见了沈煜升,这个他怎么都忘不了的人。 他数不清他的记忆里有多少关于沈煜升的片段。他记得他笑起来浅浅的酒窝,他一本正经的幽默,他靠在他背上时的温度,他在为他紧张时关切的眼神…… 他想,如果能再让他感知到一秒这样的瞬间,就算注定不能跟他走下去,他也再没遗憾了。 在他思绪停滞的时候,门铃响了。 门外站着他回忆里的人,一双冷冽的眼淡淡望着他,将袋子递给他道:“我说过了我不需要这些,可以请你别再放在门口了吗?” 易畅预料到是这样的结果,还是硬着头皮道:“哥,肠胃是需要调理的,你不能一直吃那些药,按照你的生活方式肯定还会复发的。” 沈煜升皱着眉看他一会,说:“不需要你操心。” 他刚想把东西放在玄关地上,易畅就先他一步扯住了袋子,“我就是要操心。如果你不想吃的话就把它倒掉吧,送出去的东西我不会再拿回来。” 随后他在对方有点错愕的眼神里猛地关上了门。 他不怕持久战,他有的是时间。 自从开始做起沈煜升的“营养师”,易畅的生活就多了点精气神。在拍戏间隙他会刷一些生活百科,包括健康食谱和作息之类,有什么想法他就发短信给他,顺便叮嘱他少加班少喝酒。就这样过去了几周,沈煜升基本没回应他,但他做的东西也没再被退回来,按沈煜升不浪费食物的个性,易畅肯定他一定都吃完了。 意识到这一点,他不管是干活还是做饭都更有精神了。一起拍戏的演员有时看见他认真地码字,就会打趣他每天只顾着和女朋友卿卿我我,都不跟他们一起玩。小林也不傻,注意到他的变化也问他是不是恋爱了,他支支吾吾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说还在追。 “小畅啊,恋爱这回事你自己掂量着些,我当然不会干涉你,只是你自己一定要好好判断是不是值得交往。咱们刚有些名气,这节骨眼上不要出大错啊。” 圈内太多交往不慎被渣男渣女败了名声的例子,小林觉得这孩子傻乎乎太没心机,很担心他遇上不好的人。 “你想太多了小林,我又不是小孩。” 虽然知道经纪人是为他好,他还是为他多余的担忧觉得不快。还好公司没对他私人生活卡得太紧,毕竟一开始走的就不是精致偶像的路线,作为一个演员不需要维持着单身的形象。但对于喜欢上男人这件事,他身边除了他姐还没有别的人知道。 他也不敢想象如果曝光会怎么样。不过,这还不是他需要考虑的事。 近期他主演的一部电影入围了一个国际影展,剧组约定在开幕式这天下午去场地。 他赶在出发前一小时回了家,把前一天炖好的汤从冰箱端了出来,又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本有他照片的杂志。 这是一本很受欢迎的时尚杂志,当时还对他作了采访,里面有他出道以来的心路历程。照片的风格和他以往接触的很不一样,是他喜欢的清爽简洁的格调。 他把两样东西放在了对门门口。虽然知道这样做有点自恋,可能还会被沈煜升嘲讽,但他就是想让他看见,让他知道他一直以来是怎么想的。 想到沈煜升能了解自己哪怕一点,他就觉得无比满足。 “易畅?你在干嘛?” 易畅转头一看,发现陈明帆就站在他后面,目光落在他刚放下的东西上。 他想了一下仓促解释道:“我朋友就住对面,想在走之前留点东西。” 陈明帆瞄了一眼放在上头的杂志封面,说:“关系那么好啊,还送杂志?” 总觉得这种行为不是易畅的风格,他有些好奇地拿起地上的杂志翻了翻。 “……他以前很照顾我。你今天怎么来了?” “不是跟你说过我也要和剧组去开幕式的吗?正好下班路过你家就顺便上来了呗。” 听他这么一说易畅才记起来,陈明帆是这个片子摄影组的一员,这次也是要一块去的。 他歉意地笑笑:“我这脑子,最近忙坏了。” 陈明帆伸手捏捏他的脸,“我还不知道你?我车在楼下,赶紧走吧!” 两人在电梯门口聊组里的趣事,陈明帆放肆的笑声响彻了整个楼道。电梯缓缓上升,过了一会叮地一声开了。 此时陈明帆正讲到兴处,没注意到电梯来了,易畅一见从里面出来的人就很快把环在他肩上的胳膊拿了下来。 “哥,你今天回来那么早啊?” 沈煜升像是没看见他般从他身边经过。 易畅回头对着他的背影道:“我去参加电影节,后天才会回来。” 他还是没有把那句“好好照顾自己”说出口。毕竟只是两天的空当罢了,沈煜升也不至于这样依赖他。 然而不管他是怎么想的,他的邻居只是掏锁开门没有任何回应。这场景让陈明帆有点恼火,对着那边没好气地道:“喂,跟你说话没有听到?有没有点礼貌啊!” 见沈煜升进门的步子放慢了一秒,易畅心里直冒冷汗,以陈明帆这又急又直的性子再呆下去可能坏事,只好赶紧把他推进了电梯里。 五十一、热情 近来越来越多出色的青年演员活跃在电影市场,这次电影节的新人竞争比往年更加激烈。在剧组拿到最佳摄影和剧本奖之后,大家已经觉得十分满足,没想到易畅从几个高人气艺人中脱颖而出拿到了最佳新人奖,全剧组又惊又喜。在公布的瞬间导演都跳了起来为他祝贺,易畅则是一脸不敢相信。 这部影片一开始并没多少人看好,题材偏门又是新人导演的第一部作品,拍摄资金也是好不容易才筹足。但是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剧组所有人都抱着纯粹追求艺术的心态去做这一部电影,彼此间也培养出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颁奖礼结束后,导演和包括易畅在内的主演都到了后台接受媒体采访。虽然也不是第一次受访,在五彩斑斓的话筒面前易畅还是有一点忐忑。因为没想过自己能够拿到这个奖,他压根都没想过措辞。 临时组织了一下语言,在几个比较官方的问题上他都通关了,正当他想把话筒递给身边的人时,有一个记者叫住了他,以很快的语速问道:“我想问易畅,这一年你走得很顺,有很多人说你靠别人拿到了很多原本不可能到你手中的机会,你对于这样的传闻怎么回应呢?” 场面突然变得尴尬,旁边的几个记者窃窃私语着,似乎也对这个人的问题有点不满。在易畅想怎么回答的时候,导演帮他接过了话筒道:“我觉得这种问题不太适合今天的场合,我希望大家能更注重电影本身和演员对此作出的努力。我们欢迎大家向我们提出观点建议,不要浪费了这么好的交流平台。” 那个记者听到这么直接的回击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看没法捞到什么八卦新闻早早地就撤了。采访结束后大家就回了酒店,好好休整准备参加第二天的活动。 易畅也早早洗漱完打算上床睡觉,却听到敲门声响了起来,过去一看是陈明帆来了。 “今天跟人跑腿去搞活动摄影了,没累死我!” 陈明帆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又躺了下来。易畅无奈地看他一眼,说:“我看你精神得很,还过来扰民。快回去睡吧。” “干嘛急着赶我啊,”陈明帆用脚踹了一下易畅的腿,“我听说今天有八卦记者去采访你?他们问了什么?” “你都知道是写八卦的,不就是些有的没的……” “其实我也有听说一些,说你在热恋期之类的。不过易畅,”陈明帆坐起来看着他,“你真的在谈恋爱?和谁啊?” 易畅只觉得刚平复下的焦躁又开始发作,颓然地将额前的刘海抓了上去,“没有,你别问了。” 陈明帆看他心情不太好的样子也住了嘴,愣坐了一会又道:“易畅,其实我想跟你说一个事。” “什么?” 易畅接了点水喝了下去,转过身看见陈明帆站了起来,用和以前很不一样的眼神看他很久,让他有了点模糊的预感。 “其实以前高中的时候我就挺喜欢你的,就总想和你待一起。” 陈明帆慢慢说着,微微低着头还有点不好意思,“当时太年轻,不懂这是什么心态,后来我在想……” “那个,明帆……”易畅忍不住打断了他,“你喜欢男人?” 其实到目前为止,他还没在身边遇到过跟他类似的人,不管是只喜欢男人的同性恋还是也会喜欢女人的**恋。他也不知道他是哪一种,他只知道他对那个人是认真的。 陈明帆的举动让他有点迷惑,这个他当作哥们对待的人原来对他是这样的心情吗? “这跟男人女人没关系啊,我就是喜欢你而已……” 陈明帆的手握着他的肩,表情很认真。易畅安静地看着这幅情景,突然想起了从前的一个画面,让他恍然之间好像回到了过去。 他说:“明帆,对不起。我没法回应你。” “为什么?”面前的人有些无措,“你别这么急着拒绝我,我们可以试试啊。就算我们都是男人……” 易畅抬头看他,轻声道:“我有喜欢的人。” 半放弃一般,肩上的手慢慢落了下来,陈明帆的脸上是掩不住的失落。 过了一会,他问:“是在你家碰见的那个人吗?” 玩艺术的人总是有别于他人的敏感度和观察力,此时易畅不得不承认这一事实。就算陈明帆平日里是怎样没心没肺的模样,有些事即使想隐瞒,总还是逃不过他的眼睛。 不善撒谎的他也只能点头,“可以的话,请你帮我保密好吗?” 回程的路上,易畅有些昏沉地靠在窗边看着沿途的风景。 作为这次影展的黑马之一,他竟没有太多的喜悦。易欣,吴总和许多圈内有过合作的艺人都发了讯息给他报喜,小林则是得奖那一刻起对他笑都没停过。 他也出于好奇看了一些媒体的报导和网上的舆论,发觉自己演艺生涯的春天可能真的来了。以实力派的形象走出一片天地,这可是他出道以来一直盼望的转折。 但现在的他,最在意的似乎并不是他的事业。 “你们圈子的事情我不懂。” 沈煜升的这句话一直在他脑子里盘旋。他不知道这句话到底带着怎样的寓意,是鄙夷,是嘲讽,还是什么都没有?沈煜升总是如此,按他的习惯去作事实的陈述,即使他是不带任何感**彩地讲出,在他听来总有另外一番滋味。 他知道很多人瞧不起他的职业,所谓“戏子”多是低素质没文化,靠卖相赚钱之流。他从来没有在意过别人的看法,但如果沈煜升一直是这么想的,他就觉得心里像有块大石,堵得他万分难受。 那天陈明帆没有多说什么就离开了,他坐在床上回想他落寞的脸和背影。他尝得出那种情绪,他曾经受过的爱而不得的苦楚,如今得以让自己施以,别人来消受。 但可惜的是,他并没有得到任何的快感。 他竟然能换位思考,体会沈煜升过去体会过的纠结。陈明帆不是他,可能并不会在被明确地拒绝后还去纠缠不清,但他实实在在地这么做了,还逼得人家站在他面前“求饶”让他停下来。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不是叶黎,也许也不会是以后能影响沈煜升的那个人。 他不禁想,他的付出对沈煜升来说,真的只是负担吗? 回到家时已经不早了。他把家里收拾了一下,准备把一些杂物都丢掉。那天和易欣聊过之后,他觉得不能继续住在这里了。 当时他想搬出学校宿舍的时候,易欣就让他和自己一起住,以后有条件了再搬出去,想要更多私人空间的他还是任性住在了外头。既然他现在没有办法自己支付起全部的租金,就不应该给他姐制造负担,他应该早点开始为她的自由努力,尽管搬离这里对他来说是那么舍不得。 他跑到楼下扔了打包好的垃圾袋,回来的时候看见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从沈煜升的房门跑了出来,眼神充满怒气,嘴边还骂着什么。 “妈的死gay浪费我时间!不行还装什么装……” 住在这里快有一个月,他从没看见沈煜升家门口有过访客。 是外面找来的女人吗? 这个猜想让他有些不快。女人似乎没看到易畅,自顾自很快冲进了电梯。 他看了一眼微掩着的房门觉得有点不放心,便推门走了进去。里面玄关和客厅都没有开灯,只有卧室的灯亮着。 “哥?你还好吗?” 房间里没有回应,他说了句“我进来了”就推了进去,看到沈煜升就坐在床沿。他双手扶着脑袋,手肘撑在大腿上,看起来有些懊恼。 易畅走近一看,发现他的右手正在往下滴血,靠近墙角的地上有一滩玻璃渣,像是被砸碎的杯子。 他赶紧把他的手拉起来检查,细长的伤口让他瞪大了眼:“怎么弄成这样?是刚刚那个女……” “出去。”坐着的人冷道。 在他开口后易畅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比上一回要烈得多。沈煜升的眼睛通红,视线也模糊不清,这画面让易畅意识到了什么,定了定神说:“你酗酒?” “不关你的事……你出去。” 已经神志不清的人还在无理取闹,看得他心里的火烧了起来,吼道:“我告诉你沈煜升,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易畅看人不再发牢骚,便抬起他另一边的胳膊看他有没有伤到别的地方。 突然他的手被捉住,沈煜升站了起来,有点不稳地一步步向他靠近,直到他的背都靠在了衣柜门上。 过一米八的身高,肩宽腿长,加上不苟言笑,沈煜升平时如果不说话就会有一股强大冷冽的气场。易畅在过去不过是凭着一腔热情得以有勇气靠近他,他无法否认心底时而萌生的寒意,特别是当他直视他眼睛的时候。 此时的沈煜升于他而言又是那么的陌生,眼里虽不再是冷淡空白,但其中不明的意味却让他更加茫然。 他想起高中的时候把喝醉的他背回家那一晚,那一次他发现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在这之后他守着这个秘密很久,但是直到坦白的那一刻,它自始至终都是一个笑话。 沈煜升此时落在他身上的眼神让他烦躁不安,被回忆吞没的感觉让他只剩下了羞耻,不愿再久溺于这种无意义的对峙。 他微微推开他道:“我去给你拿药。” 没想他的手再次被抓住,而后整个人被压到了衣柜上,头磕到柜门让他眼前一阵晕眩。他缓缓睁开眼,发现沈煜升还是沉默地看着他,眼里像有一簇火,烧得他浑身不安。 “哥,你先放开我……” 易畅觉得他可能在发酒疯,便缓下语气安抚他。但下一秒他被抓住的手就被移到一个滚烫的部位,在他垂下眼后惊得想抽手,却被再次强硬地按住了。 “……你喜欢我?” 低沉的嗓音像是从地狱而来。面前的人认真地看着他,眼神竟像是乞怜。 ※※※※※※※※※※※※※※※※※※※※ 下一章包含小车车,链接在下章作者话贴出(o?v?)ノ 五十二、亲密 ……(ヽ( ̄w ̄( ̄w ̄〃)ゝ移步作者话) 雷声响起的那一刹那,易畅从梦里惊醒了过来。窗外雨声逐渐变大,他微微挺起身将昨晚未关好的窗合了上去。 身边的人在他的动作下也醒了过来,向他投去模糊的眼神。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无法掩饰的尴尬在二人之间蔓延开来。 沈煜升很快避开了易畅的视线。他坐了起来,用手抵着头沉默了一会,时间久到易畅以为他又有哪里不舒服了。 过了半晌,沈煜升终于抬起头,有些不自然地道:“昨天我喝多了。你……” 话就此卡住,易畅很快地替他接上:“我没事。” 他看了一眼他抬起的手,上面的伤口还没有结痂,看起来伤得比较深,昨天应该及时止血的。 “我帮你处理一下。” 他抬腿想下床,下面却猝不及防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沈煜升看他紧皱着眉的样子,一时间脸上什么表情都有。 “……我自己来吧,你躺着。” “没事。你手伤了不方便,我来吧。”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下床,适应了疼痛感之后也没有想象中的寸步难行,顺利走到了放医药品的柜子边上。上次帮沈煜升拿药的时候他留意到了里面处理伤口的用具,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回到房间时沈煜升正坐在床边等着他,嘴巴微抿着,像做错事的孩子般,与以往的“面具”判若两人。 易畅觉得煞是有趣。原来想让他换一副表情,也并不是那么难的事情。 在处理伤口的时候,两个人都没说话,安静得能听见细微的呼吸声。快结束时,易畅听见沉稳而郑重的声音:“昨天的事,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他抬头看他,“我是自愿的。” 对方的瞳孔像是震动了一下。他继续道:“我很开心。哥,真的。” 他把剩下的东西放回了原处,又慢慢走进了卫生间。 他对男人间的知识了解并不多,但大致知道怎么个做法。其实他知道昨天不应该这么心急,受罪纯粹是活该。但他实在不想忍耐,他只想最快地把握住那个人对他的热切,他怕这只是稍纵即逝的幻觉。 努力将手指探进那个地方,他回想着昨晚他亲吻自己的画面,让自己放松下来。但痛楚并没有缓解多少,他喘着气扯下了一旁的卫生纸揉成了一团,咬在嘴里不让自己叫出声。 直到清理完毕后,他累得快虚脱了。 等他走出卫生间,看见沈煜升在餐桌旁等着他,桌上已经摆好了热腾腾的早餐。 “刚在楼下买的,来吃吧。” 易畅走到椅子边上,小心地坐了下来,调整了姿势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他拿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 沈煜升看他皱着眉不太舒服的样子,问道:“不合口味吗?” 易畅停下了动作。 面前的牛奶散发着热气,一旁的包子和烧卖堆得像个小山丘。对面的人带着疑惑的眼神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现在的沈煜升,竟然会关心他的口味了吗? 他突然发觉,这一桌丰盛的早餐就像是一个补偿。沈煜升正在不断地提醒他,他对昨晚感到抱歉。所以,仅仅只有抱歉而已吗? 他还记得昨天沈煜升问他是否喜欢他时的表情。醉酒的人的话没几分可信,但他有权知道也极想知道,他对他到底是怎样的心态。 “没有,很好吃,”他笑了笑,“哥,我想问你。” “你说。” “你对我……” 刚一开口,他注意到对方避开了他的视线,拿起旁边的牛奶喝了一口。气氛骤然冷了下来,让他心里一凛。 过了半分钟,他吞下了嘴里的食物,道:“我可以搬进来吗?” “什么?”沈煜升直视他,像没听懂他的话。 “那个房间,”他指着那个半掩着的门,“可以给我吗?” ※※※※※※※※※※※※※※※※※※※※ 小车车请移步作者微博“爱吃蛋的鱼蛋蛋”,也可到www.popo.tw/books/684025/articles/7953070观看。第一次写车略艰难,但是我知道必写,且必须认真写。感恩看文的朋友们,我会继续加油~ 五十三、伤口 新剧的宣传海报被安排在了离公司不远的大楼拍摄,易畅一大早就去化妆室作准备。 这次的剧本贴近生活,属于他喜欢的写实风格,和公司里最有经验的新生代季子昊的搭档也让他非常期待。在拍摄的间隙他和季子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慢慢地也摆脱了困意。 说到刚结束的影展,季子昊对他道:“其实我早猜到你会拿到新人奖,恭喜。” 易畅笑着说:“我自己都没想到,对手都太强了。” 对方倒是不以为然地,“那些不过绣花枕头,现在兴这个。还好这次评比挺公正,你是实至名归。” 前几年的影展因为掺水颇有争议,于是今年主办方特别邀请了几位国际影星和比较有声誉的艺术家加入评比队伍,为的就是让结果更能反映影展的艺术诉求。 那部电影拍得并不轻松,其间因为资金问题也有过一些纠纷,那时易畅以为这次合作终究会流产。没想到不仅最后成品顺利出产,还能得到业界那么好的评价。 “听说你是编剧出身?”季子昊突然问道。 “只是以前的专业。还没写过正式的剧本,三脚猫功夫。” 季子昊点点头,表情若有所思:“半路出家不容易,还有很多基本功要学。这口饭也没那么好吃,我认识的几个转行做演员的很快就放弃了。还是多加油吧。” 肩膀被拍了拍,在他开口前对方就走开了。在他琢磨其中意味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向他走了过来。 “明帆?你怎么在这里?” “我的工作室就在这个楼啊,今天拍海报也有我一份,”陈明帆晃了晃手里的小三脚架,“过来参观一下?” 距离上次陈明帆邀请他来拍艺术照也过去了几个月,他一直没能抽空过来。工作室的装潢非常简洁,但也能看得出用心布置的格调,是一个能让人静下心的地方。 易畅环顾了四周,“这里跟你很不符合啊。” “果然我还是太活泼了吗?”陈明帆挑了挑眉,带他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一走进门,只有两个人的空间开始变得有些不自然。 陈明帆看了眼沉默下来的人,缓和气氛道:“喂,什么表情啊?上次不是说好了咱们还是哥们吗?” “对,哥们。”易畅缓缓点头,接着舒了口气,拿起桌上的几幅作品看了起来。 “那给哥们讲一讲,你的那位怎么样?” 易畅反应了一会才想到他指的是谁。 思考了一会,他说:“他……挺古板一人,不爱笑,没什么表情,挺无趣的。” “原来你喜欢这个型的……”陈明帆撇了撇嘴,“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高中的时候,很偶然认识的。” 倒在沈家门口的那天,记忆犹新。失去意识之前的浑身冰冷,到后面被带到温暖的空间用毛巾慢慢擦拭着,许湘用看孩子的眼神看着他。进门的大男孩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在卫生间门口表情冷淡地递给他一套柔软的睡衣。 想到这里,他不禁勾起了嘴角。 陈明帆把玩着手中的镜头微微出神,过了会道:“易畅,我过几天要去新加坡了,参加一个项目。” 易畅有些惊讶,“这么突然?待多久?” “大概半年。我爸妈移民到那了,我打算先参加完这次项目再考虑要不要留。” 周围文艺界的人很少有移民的打算,毕竟以本土的文化安身立命,自然是在本国比较便利。不过这也是好友自己的选择,他也只是说:“好吧,你要保重。” “在走之前我可以讨一个拥抱吗?这样你就不用请我吃饭了。”陈明帆敞开双臂,表情吊儿郎当的。 易畅耸了耸肩,笑着说:“还有这么便宜的事。” 两个人像很久不见的朋友那样紧紧相拥了两秒,就如当初他到车站给他接风时一样,那时陈明帆正拽着两大箱行李,好奇地环视着周围的人潮。 两个人都是带着梦来到了这里,不过也许也快到了分叉的时候了。陈明帆对他来说是难得的知己,也是让他在圈里不觉得那么孤独的一个人。好朋友走那么远,说舍得是假的。 脸被用力捏了一下,陈明帆对他朗声道:“好好照顾自己。混得累了不开心了,就来找我玩吧。” 在工作结束后,易畅去买了些菜,准备做个鱼汤和一些沈煜升爱吃的菜。 自从成为邻居的“租客”之后,两人相处得意外和谐。平日两个人都各忙各的,只有晚上可能见得着面,有时候见着了他就缠着讨一些甜头,即便对方一脸不情不愿,但能随他胡闹也就够了。 就像上次沈煜升生硬地同意他住进来一样,其实主动权总是掌握在他手里。准确一点说,没有他的主动,可能他们之间什么都可以不存在了。 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自己挺贱的。也罢,谁叫他吃定了这个人? 提着菜刚一走进单元楼的大门,他便听到急躁的说话声,像是有人在吵架。 “你们这些狗杂种只看钱,不管我们死活!我忙了那么多年的生意你们都他妈要赔我!” 有人很重地吐了一口气,“先生,这我真管不了,您要有意见就去找盛业……” “我呸!就他妈会推得干净!我告诉你,今天我就跟你拼了!……” 易畅听见沈煜升的声音就加快了脚步,到了两个人面前时就看到那个一脸凶狠的人从外套里拿出了一把尺寸不小的刀,直直地往沈煜升身上捅过去。 “别!……” 他没有多想就冲了上去把那个人的手用力挡了开来。刀偏了角度滑过他的手臂,拉出了长长一道血口,他吃痛地闷哼一声。在他使狠劲夺下那把刀后想制住这个人时,一只手很快伸过来揪起了男人的领子,接着便是重重一拳,砸得那人倒在了地上。 “发疯也要有个限度。”沈煜升站在他身旁,平静地道。 随后他转头问道:“伤得重吗?” “没事,小伤。”他回答。 后来将人完全制服也花了点力气,失去理智的人骂骂咧咧地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引得后来经过的居民都纷纷侧目。等到警察过来后,沈煜升跟他们说了情况,人很快就被带走了。 两个人一起回到家,沈煜升让易畅先坐下,拿出纱布和药水给他处理。 “那个人是谁?你的当事人吗?”易畅问。 “是对方当事人,南岛的居民,对我们做法不满来找麻烦的。”沈煜升的语气有点疲惫。 易畅看了眼桌上的东西,突然笑出了声,引得对方疑惑地看着他。 “笑什么?” “我是在想,一个礼拜里我们用了这堆东西两次。哥,我一直想问你,你家这些医疗用品怎么那么全?” 沈煜升一边专注地帮他作最后的包扎,一边道:“以前接过一阵比较复杂的刑事案,一次碰上看不惯刑辩律师的受害人家属,就被划了一刀。后来这样的事情偶尔会有,我就觉得家里应该备个医药箱。” “……你以前接的是什么案子?” “几次是给精神病患辩护。他们很多人请不起律师,基本靠的指派,实际上对结果也没抱什么希望。” 易畅不了解律师行业,不过也听说过律师被受害人谴责或是报复的事情,特别是针对特殊群体的辩护,一直存在这样那样的争议。他第一次听沈煜升说起过去的经历,除了有些后怕之外更多是佩服他的勇气,因为愿意接下这些案子的人总要承受相当大的压力。 当他问沈煜升当时为什么选择做这个的时候,对方沉默片刻,说:“以前叶黎在课上提过,当时觉得挺感兴趣就去问了他,他说我可以试试。” 易畅心滞了一秒,一时无言。 这是沈煜升第一次提起叶黎,语气平常得像是对一个普通的故人。易畅脑中突然浮现了那个充满文人气节的形象,见到他的人总是会忍不住仰望。 这个故人带沈煜升走上了职业生涯,相信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明灯。虽然难掩心里的妒忌苦涩,但他仍然庆幸那些过往被无意触及之时,两个人之间不再是腥风血雨。 见氛围开始变得古怪,他便转移话题道:“那现在的工作呢?” 沈煜升把药盒关了上去,“我哥一开始就反对我做这些,劝不了我就告诉了我妈,后来我就把工作换了,现在做的都是企业的案子。” 易畅微微松了口气。但想到刚刚那个人,他还是心有余悸。 要是他晚一步到,是不是那把刀…… 沈煜升刚想站起身,却感觉到手被握住了。那双手细细抚摸着他的指尖,感受着其上的脉络和心跳。 这双手,是不是差一点就握不到了?他不敢想,但又控制不住地去想。 凝视这张面容片刻,他凑上前,含住了那双微张的干涩的唇。 五十四、障碍 接到小林紧急召唤的时候,易畅正在发动车子去市郊的公墓。那边让他马上把自己捂严实了到公司来,语气比上次还要急。 “小林,到底怎么了?” 他难得放个半天的假有空去看一次他父亲,没料到刚安排好又要告吹。 电话那边不耐地道:“你这孩子都不看新闻的吗?!” 大早上的刚爬起来,看什么新闻?他刚想发难又听电话里厉声道:“不管怎么样快过来!” 一路上他不断自我反省,自己最近做了什么不合适的事,但想了半天都没有个苗头。自从有了点知名度之后,他出行一直都戴着口罩和墨镜,也没去过什么特殊场所,想不出这次他又惹了什么祸。 到办公室的时候里面只有他的经纪人,见到他来了把手机很快递给了他,“自己看看吧。” 他接了过来,屏幕上是一个知名娱乐媒体的新闻,当中刊登了几张有些模糊的照片,配上了很详细的文字。他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抬头道:“我和知名同性摄影师的恋情?” “你看我干什么?这是你的新闻!”小林一脸莫名其妙。 易畅放大那几张照片看了看,里面他的面目清晰可辨,另外一人因为受限于偷拍的角度有点模糊,但相关的新闻里已经有人爆料是最近活跃于电影界的新人摄影师陈明帆。几个照片里两个人都有着肢体接触,其中一张是昨天他们最后告别时的拥抱。在平日里两个男人之间并不稀奇的举动,在添油加醋之下便显得意义非凡了。 出道以来他从没有过绯闻,也从没见到传说中狗仔的样子。没想到第一次变成靶心,竟然是连带着自己最好的兄弟一起。 “是真的吗?”他的经纪人认真而严肃地看着他,似乎做好了接受肯定回答的心理准备。 “怎么可能?”易畅好笑地看着他,“这种新闻就是乱写,你别告诉我那么急叫我过来就是为了这个。” 小林像是微微松了口气,又颇语重心长地道:“乱写也是写,你知不知道现在很多男艺人都有这样的传闻?有人用这个炒作,也有人用这个抹黑对手,你别以为跟女生撇得清楚就万事大吉了,你要长点心啊!” “那让我怎么办,跟朋友也要保持距离?这会不会太强人所难了?” 他知道现在社会对同性恋艺人并不包容,但他没想到他要因此束缚自己再正常不过的行为。难道这就是成名的代价? “我的意思是,作为艺人要担心的、要承受的事情很多,在越来越多人知道你之后更是这样。现在这个时代,八卦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同性恋**恋的特别博眼球,空穴来风也可以被写成事实,你不是也要是了!我知道你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但是你不能否认这些东西会影响你的名声,以至于你以后的机会,懂吗?” 易畅盯着屏幕沉默着,听他继续道:“这个现在都传遍了,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凌晨发出的通稿,等我睡醒你都火遍全网了,你叫我该开心还是生气?公关正处理这个事忙得团团转,还好吴总出差去了,不然你今天又要挨顿骂。” 小林叹了口气,问:“你最近有招惹什么人吗?” 低头想了想,易畅跟他慢慢解释了事情经过,说明了最近包括那天都没有感觉到什么可疑的人和事。 “看来是谁想搞你了。人红是非多,你也得认。近期上活动可能会有人在采访的时候拿这个做文章,你自己想好措辞,敛住气,别像上次那样冲动。” 易畅无奈地点头,上次打人的事他当然已经吸取教训了,再怎么年轻气盛也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周围人也常时不时提起这件事,他更是忘不了了。 接着小林又交代了他不要公开发表态度之类,微调了接下来的计划。他不由感叹如果没有这样一个负责的经纪人,他可能早就已经混不下去了。 小林看出了他的想法,安慰道:“很多小年轻都是这么过来的,你姐也是,路还长着呢别泄气。还有,你自己……” 见小林罕见地欲言又止,他问:“怎么了?你直说没关系。” “没什么没什么,下次有空再谈吧,你去忙吧。” 易畅也没再多说什么,抓紧时间去赶下一个通告了。看着还有些少年意气的背影消失在了门边,小林沉思了一会,轻叹了口气。 回到家时已经八点,易畅带着外面买的便当盒进了屋。坐在床上放空了一会,他忍不住拿出手机看了今天关于他的新闻。 网络上都在大肆夸大和挖掘这件事,除了对他本人一直是同性恋的各种猜测和所谓的真实爆料之外,还有针对陈明帆的一些信息,比如家底背景和以前参与过的作品之类。 事情发生已经过去了一天,他还没有跟陈明帆联系过,不知道好友有没有什么麻烦。他拨了几次对方的号码,语音提示都是已关机。 他又找出以前存过的他家座机号码拨了过去,那边是一个同租的室友接了起来。 “你好,请问陈明帆在家吗?他的手机关机了一直打不通。” “这个我也不清楚,他经常不在家的,可能在外面忙吧。” 他又打给了一个共同的朋友,也还是一无所获。将手机扔到一边,一阵焦躁和空落席卷而来。接着头痛开始发作,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有阵子没去看医生了。 刚一侧过身,就看见沈煜升靠在门边看着他,把他吓了一跳。 “哥,你怎么一句话不说就站那里,吓人啊。” “你不是在打电话吗?”沈煜升站直了身,“我买了水果放在客厅。”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易畅想了两秒,追出门问他:“你是不是看了新闻?” 气氛不一样,他能明显感觉到。即便两个人现在关系已不比刚重遇的时候,但沈煜升还不至于会自作主张分享他的电话内容,他肯定是在在意什么。 看对方没说话,他赶紧解释道:“都是些没营养的假新闻。那个人你也见过的,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之间根本没什么。” “你不需要跟我解释。” 留下了干脆利落的一句话,门在他面前不重不轻地合了上去。他站在原地发愣,对着门不知道做什么。 确实,他没有解释的立场。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朋友,情侣,还是床伴? 若是情人,他们之间没有约定,没有承诺,从来只有他单方恨不得每天一次的表白;但若是床伴,他为什么又能尝出惺惺相惜的味道?况且,他不觉得沈煜升需要他扮演这个角色。或者也可以说,沈煜升不需要他扮演其中的任何一种身份? 沈煜升的不坦诚让他的不自信到达了顶点,而他又迟迟不想问出口,因为害怕得到自己不想要的回答,索性蒙上眼享受着当下所能得到的欢愉。只有像现在这样,当对方把他心里的裂缝撕开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他想得到的比他想象的多得多。 站在自己房间门口,他突然想到自己刚买的止疼药落在了玄关。他抵着头走到门口,拿起药的时候看到了旁边放着的沈煜升的钥匙。一支是大门的,一支是家门的,构造和他的一模一样,只是多出了一串相连着的银色吊坠。 一幅画面在脑海中闪现。 一个寻常的夜晚,敞亮的客厅里,沈煜升从他手中接过一串钥匙,脸上是失而复得的欣喜…… 头猛一阵剧痛,继而耳边响起的,是另外一种情绪。 “你为什么这样对他?” “别碰她!” …… 思想陷入了一个漩涡,不受控制地回放着一幕幕陈旧的影片,一字一句的冷意逐渐渗透了他的全身。 他去倒了杯水将药服下,恍惚地走回到那串钥匙的边上,呆滞地注视着那冰凉的银光。沉浸在虚假快乐中的人是如此盲目,而他的乐观还未持续多久,也就那么轻易地被打碎了。 两人之间,他需要跨越的到底是什么……他真的清楚吗? 五十五、理由 第二天易畅很早自然醒了过来,看了看差不多是沈煜升平时起床的时候,便抓紧做了一顿简单的两人份早点。他在厨房听到卫生间洗漱的声音,里面人出来时已经是要出门的样子。 沈煜升漫不经心地对他说了一声早,便走到门口穿鞋。 “今天赶时间,我就不吃早饭了。” 虽然沈煜升的生活习惯已经健康了很多,也很少有胃不舒服的情况了,但有时还是会任性不吃早饭。每当这时他也不会硬劝,因为知道他在赶时间。 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易畅对他道:“对了哥,你什么时候去看湘姨?我想一块去,我已经很久没见她了。” 他终于说出了这个请求。沈家的地址沈煜成已经给了他,其实想去看望随时可以自己一个人去,但他还是想告诉沈煜升自己的想法,如果他们两个人可以一起去,那就说明他们之间有进一步的希望。 现在沈煜升对他增加的一丝一毫的不满,对他来说都是承受不起的考验。 门边的人调整领带的手顿了一下,扭头似问非问:“你想见我妈?” 还没等易畅回答,他又继续道:“你终于有勇气见她了?” 略带讥讽的话像一把利刃扎在了心口,易畅顿时语塞。 “……我只想去看看她。她对我有恩,我想报恩,这样都不可以吗?” 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时至今日沈煜升还不愿意让步?难道他以前做过的事真的没有机会被原谅吗?或者是,沈煜升不愿让他进一步走进他的生活? 对方对着镜子放下了手,对他道:“我说过了,我们都很好,你不需要补偿。” 男人说完就离开了,留他坐在还冒着热气的煎蛋面前,回想着刚刚那句话。 沈煜升一向清楚怎么样的话最能伤他,轻轻松松就能将他打击得彻底。而无论如何,是他上赶着讨苦头吃,也怨不得谁。 他总是警告似地提醒他,不需要赎罪。似乎不管他怎么努力,沈煜升都听不见他的声音,他急切想要对他们付出,急切想要自愈的愿望。 这一次,就允许他自作主张吧。 周末,沈宅门口。铃声响起不久,一位十分友好的阿姨来开了门。 “夫人刚醒来不久,正在看电视呢。这边来,小心这里阶梯……” 整栋房子不算特别大,但里面的装潢和家具之类看起来都价值不菲,易畅第一次走进这么高档的住宅,看得都有些呆了。 他在前一天联系了沈煜成,告诉了他想来家中拜访的事。沈煜成听了还挺高兴的,说不久前许湘刚做完检查,最近都是在家的。他去买了一些比较好的营养品和实用的东西带了过来,放置好后就去了那个关着门的主卧。 敲了敲门后他走了进去,屋里只有电视放映的声音。目光移到那张床上时,许湘正靠在床头,微笑着看着他。 “小畅,过……过来。”许湘缓缓地柔声道。 只此一句,他的眼眶就湿了。走到床边坐了下来,他握起了她有些冰冷的手。 “湘姨,好久不见。对不起,现在才来看你……你还好吗?” “你来了,就好。我挺好,前些天看……看了医生,说情况,挺好。” 许湘断断续续地说着,有点吃力的样子让他的心万分煎熬。沈煜成在之前跟他提过他们母亲的状况,他当时听了之后心里已经不是滋味,等到真正面对的时候更是无地自容。 “对不起……湘姨,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泪水不争气地涌了出来,他终于能这样大声地道歉,对着还活着的、还能给他机会的人。他低头沉在自己的情绪里,过了许久手被轻轻拍了拍。他抬起头,看见他湘姨带着疑惑和关心的眼神看着他,“傻孩子……怎么会,是你的错?” 他怔愣地微张着嘴,不知怎么回答。 原来许湘一直不知道当时的始作俑者是谁,她一直不知道当初的相片是谁拍下的。这些年他一直努力坦诚和真实地活着,厌恶谎言和隐瞒,但他也不禁怀疑,在这个时候对许湘说出真相可能不仅没有必要,而且还会加重对她的伤害。 在他犹豫的时候门被敲响了,沈煜成探了进来。 “晚饭好了,出来吃吧。” 许湘点点头,摸了摸易畅的头发,说:“好孩子……吃完饭,我们再说。” 随后阿姨进来把她扶到了轮椅上,缓缓推到了客厅。客厅里还有一个陌生的面孔,面容和兄弟俩有几分相似。 “哦对忘了介绍了,这是我爸。今天赶巧了,家里真热闹。”沈煜成对易畅道。 “你好,沈勋。很高兴见到你。”男人伸出手跟他交握,脸上带着老成内敛的笑容。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沈煜升的父亲,只记得是一个常年不在家的人,住进沈家之后也没怎么听过母子俩提起他。 有时他会觉得,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沈煜升其实一直对母亲有着精神上的依赖,而有这种倾向很可能是因为从小父亲就不在身边。现在父亲已经回到家中,看起来也是个友善温和的人,怎么也从没听沈煜升提起过? 上好菜摆好碗筷,几个人便坐下来一起吃饭。沈煜成给他妈碗里夹了一些菜,一点点耐心地喂食。 “之前妈一直都是不上餐桌的,饭菜也是特别做的。后来肠胃好转了,说想念和大家一起吃饭了,家里热闹的时候就会一起上桌吃。” 沈煜成边喂边说着,易畅才发觉他其实是个很擅长聊天的人。他盯着他们看了一会,道:“煜成哥你先吃,让我来吧。” 他从他手里接过了碗筷,将一勺蔬菜喂到许湘口中。许湘细细咀嚼着,眼里满是温柔的笑意。他想起第一次在沈家吃饭那一晚,她往他的碗中不断地夹菜,生怕他挨饿似的。 这个善良的人给了他太多丢失已久的东西,让他怎么忍心再去伤害? 在他准备再去续一点汤的时候,有人开锁进了家门。看见来人时,他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煜升?你今天怎么来了?”沈煜成看了易畅一眼,站了起来对他弟道。 易畅感觉到沈煜升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只觉得心虚和不自在。许湘没有发现不对劲,别过头带着欣喜的语气道:“来了,就一起吃饭吧。” 沈煜升放下了外套走近餐桌,看到沈勋的时候眼皮敛了一下,道:“原来有两个不该来的人。” 气氛骤冷,没有一个人说话。沈勋只是安静地低着头吃饭,躲避着儿子的眼神。 沈煜升见状冷笑了一声,“这样还能吃得下,脸皮真厚。” “煜升你够了!”沈煜成话里都有了怒气。 许湘微微垂着头,眼中完全没了方才的神采。她道:“小升,你不要这样。你爸难得,来一次。” “他确实难得来一次,”沈煜升看了他爸一眼,“但是这个家已经不欢迎他了。” 像怕坐着的人听不清一般,后面几个字咬得颇为清晰。沈勋的手僵了僵,放下了筷子刚想站起来,却被大儿子按住了。 “你已经快三十了!可不可以别这么幼稚了?一家人一起吃顿饭那么难吗?你有很多时间吗?” 沈煜升沉默地直视着他哥,胸口微微起伏着,眼神里看不出情绪。 “好,我走,”沈勋站了起来,“但是煜升,我想跟你谈谈。” 两个人离开后,饭桌上只剩下了三个人。过了一会,易畅感觉到了身边异样的声音,一回头却见许湘闭着眼,泪水爬满了她苍白的脸,细瘦的手因为情绪激动而暴出了青筋。即使不明白沈家到底发生了什么,易畅也能体会到她现在很难过。 沈煜成叹了口气,走过来抱了她一会,接着把她推进了卧室休息。安顿好一切后他走了出来,看易畅坐在沙发上,他便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沈煜成倒了杯茶递给了他。 易畅摇摇头,“不会,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过去他也有过这样的烦恼,不像现在,家对他来说已经成为了一个虚幻的概念。有经可以念,于他而言本就是件幸福的事了。 “以前没听哥提过沈叔,他们怎么了?如果不方便说的话也没关系。” “没什么不方便的。其实说来话长,因为我过去太久没在家,很多事也是煜升他转述给我。你也知道我爸因为工作原因不怎么回家,他本身也不擅长沟通表达,所以跟家里关系很淡薄,但这些都不是问题的最关键。” 他喝了口茶,继续道:“妈突然发病后他也没有马上赶回来,大概过去了一个月,他带了一个男人回来。” “……男人?” 沈煜成的话让他一震,他希望不是他猜想的意思。 “对,婚外情。很荒唐吧?他不知道准备好回来摊牌的时候,他妻子连说话的能力都没有了。” 他看了一眼卧室的方向,“后来妈逐渐好转,煜升才知道原来她很早就知道了这个事,只是一直闷在心里默默受着,可能也有点自欺欺人的意思吧。我知道她放不下我爸,每次看见他来家里的时候她还是挺开心的,所以我也无所谓了。只是煜升还是没办法接受,可能妈的事对他影响还是太大了。” 鬼门关走了一遭,又在外面飘荡了那么久,很多一般人在意的东西于他早已不值一提,一家团聚已经是他最大的幸运。 “都是因为我。”易畅把脸埋在手掌里,低声道。 也许是因为不甘心,又或是因为对沈家的留恋,在沈煜升的逐客令下他还是留了下来,他甚至感激他给他留了一丝情面,没有让他过于难堪。 “那不是你一个人的错,就别过分自责了。煜升他现在的脾气我也摸不透,有时候说话太欠考虑了,你别放心上……说实话我听说你们俩住在一起的时候还挺惊讶的,他那个性格一般人受不住,我佩服你。” 沈煜成说到这还对他竖起了大拇指,让他不由得笑了出来。其实如果把沈煜升当作一个普通的房东看待的话,他那直来直去又习惯保持距离的性格不算差劲,甚至还是一个相当不错的选择。 “事情过去了那么久,重新提起来好像不太合适,不过我一直想问,你当时为什么拍那张照片?你当时是不是跟他打架打不赢,想整他?”沈煜成带着单纯好奇的眼神看着他,一副准备好听故事的模样。 一个不注意下茶水冲进了呼吸道,呛得他猛烈地咳嗽了一阵。 他今天才知道,原来沈煜成对很多事都一无所知。他对他一向友善热络,把他当作家人一样看待,他一开始便有些疑惑,因为事情的起因、他的心思应当多少会让对方的心里有隔阂。 原来,他的单恋成为了一个秘密,被沈煜升自己埋藏了起来。 一阵短暂的静默后,他点了点头。 深秋季节,夜晚的气温已经低得可怕,还下着不小的雨。他拉上了外套拉链从沈宅走了出来,想掏车钥匙时才想到今天车已经送洗,这趟是打车过来的。 冒着雨在大街上准备叫车的时候,他看见有一对人影在不远处的车边站着。借着路灯他认出了其中一个人是沈父,旁边的人也是一个男性,抱着他抚了一会他的背,撑着伞把他送进了副驾驶位上。 面上冷风不断肆虐着,他感到一阵窒息。 一个因为爱上男人背叛妻子的父亲,一个喜欢上同性而无疾而终的自己,还有一个欠下孽债还对自己恋恋不舍的假兄弟。 这些都是沈煜升不准他接近他的家庭,对他近似折磨般若即若离的理由吗? 在他出神的时候,一辆车停在了他的面前。里面是那张熟悉的脸,对他说:“上车吧。” “不用了,我还要去取车。” 说完他便往车头方向走了两步。没想到车喇叭猛地响了一声,把他吓了一跳。他走回车窗疑惑地往里望,里面的人只是道:“上车。” 他无奈,安静地坐上了副驾位置系上了安全带,他不想在这种小事上和他浪费彼此的时间。 在等红绿灯的时候,他望向身边人的侧脸。笔挺的鼻梁,略有些紧绷的唇角,流畅的线条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沉静而美好,但总是好像无法放松下来的模样。 他心底突然有了一个疑惑。这个人,他真的懂吗? 五十六、指控 陈明帆这些天过得并不安生。搬家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好,工作上又因为最近的八卦乱了套。 浑浑噩噩地熬完在国内的最后这几天之后,在去机场的当天他抽出时间去了趟易畅家,站在门口的时候想好了怎么道歉,他想他应该能理解他这几天的失踪。 他按了好几次门铃都没有人回应,正想打电话的时候看到对门有人走了出来,看清是谁的时候他的脸沉了下来。 “找易畅吗?他不住那里了。”沈煜升关上了门后转头对他道。 “什么?”陈明帆瞪大了眼,“什么时候的事?他搬到哪里了?” “不远,就对门。你有什么要转交的,我可以帮忙。” 心里沉了沉,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按易畅以前的说法应该是还没有和这个人在一起,没想到现在已经发展到这个程度了? “你们是……你们同居了?” “没有,他只是租了我的房间,”沈煜升看了看他,“如果没有要帮忙的话,我先走了。” “等下。” 虽然只见过两次面,这个人的态度却一直让他非常不快。一方面是一副高高在上对他宣誓主权的样子,另一面又好像急于撇清和易畅的关系,他觉得事情并不是两情相悦那么简单。 他走到他面前,说:“你喜欢易畅吗?” 沈煜升眼皮跳了跳,微微皱起了眉。见他迟迟不开口的样子,陈明帆心里的火更大了。 “你知道他对你的想法吧?如果对他没那个意思,为什么还要给他希望?现在让他住进来又想和他保持距离,你有想过他的感受吗?” 上下打量了面前的人几眼,他颇有些恶意地继续道:“你这种深柜我见多了,占便宜的时候倒是很积极,到了关键的时候就是个缩头乌龟,你配不上他!” 原本一直避开他视线的人在这时重新直视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开口的时候话里都带了些嘲讽:“陈先生真是热心,我的事倒还不用你指点。还有,要说当缩头乌龟,你其实也很在行。” 陈明帆一愣,眯着眼问道:“你什么意思?” 沈煜升把手上的西装外套换到了另一边,抬头道:“字面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既然你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勇敢,那也就没资格来对我说教,也没有必要拿着你的爱情论来我这里示威。” 见对方没有话要说,沈煜升也不想再继续聊下去,道了一句失陪便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呆站了半晌,陈明帆在门口有些疲惫地坐了下来。他知道他不应该逃避易畅的电话,但是这几天的忙碌让他实在无暇顾及这些。电话号码被泄露了出去,接着就被一些无关的人打爆,问来问去就是一些没意义的东西,到了工作室同事也明里暗里打探,甚至在海外的爸妈也道听途说来质问他,让他一肚子的火气没处撒。 他看到易畅发的消息和来电记录,想回复又不知道怎么回复,便拖到了现在。他一直相信易畅自己能处理好这件事,毕竟他是盛业的艺人,舆论上总不会让他吃多大的亏。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也许他连好哥们都算不上了吧。 盛业高层的招待室里,易畅和钟鸣新戏的剧组还有几位投资商坐在一块准备开始讨论接下来开机的事。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刻钟,但易欣迟迟没有过来,讨论便一直没有正式开始。 从钟导那里易畅了解到,大致可以确定在一个月后可以正式开机,对角色还不够熟悉的话最近必须要抓紧时间了。这对他来说是个足够振奋的消息,等待时间比他预想的要短了很多,可能在过年前就能完成拍摄了。 在他和钟导交流接下来的行程安排的时候,一旁的讨论的声音突然安静了下来,他们察觉到异样转头向几个剧务看去,只见他们沉默着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负责人为难地看了一眼钟鸣,拿着手机走了过来。 钟鸣看他一脸别扭的样子,问道:“怎么了你们一个个的?” “钟导您看……” 易畅觉得不方便凑过去,就坐在一旁等着钟鸣。渐渐地,他看着钟鸣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周围的气氛也随之越来越尴尬,便忍不住问:“钟导,到底怎么了?” 这时门被敲响,进来的是易欣的经纪人和小林。小林环视了一遍招待室,语气非常着急:“易欣没来吗?” “她还没到……发生什么了?”他开始有不祥的预感,难道事情和他姐有关? 他的经纪人此时无暇理睬他,径直走到面色铁青的钟鸣面前道:“对不起钟导,这次真的对不住。我想我们……” 钟鸣站了起来,抬起手示意他打住,“你不用跟我道歉。我和你们盛业合作是因为信任你们,但是你们这是在搞什么?性丑闻?你们是嫌我事不够多吗?!” 性丑闻?他姐的? 易畅觉得自己听错了,或者这里面有什么误会。钟鸣看了一眼他,对剧组的人说道:“不用讨论了,我们可以走了。” 钟鸣想走也没有人拦得住,五分钟前还热闹的讨论室一下子空空如也。易畅也只好跟着经纪人快步离开,路上小林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严肃。 当他们走到办公室门前时,刚刚缺席的人就站在那里缓缓抽着烟。拿着烟的手瘦得不成样子,转过身之后易畅才发现她的过分憔悴。 小林走上前把易欣的烟拿了下来,语气无奈:“走廊禁烟。小欣,你又忘了……” “哈哈,好怀念林叔的唠叨啊……”易欣笑了,却比哭还难看。 “谢谢林叔,把我弟弟带回来了,”她将易畅拥住,“我们回家。” 回到易欣家中后,易畅让她先坐下来,他去泡了一杯醒酒的茶递给了她。 “今天讨论会怎么没去?还喝了那么多酒。” “不想去了,”易欣端着茶侧躺在沙发上,轻笑了一声,“这点酒算什么……他们以前灌给我的,是这个的一百倍。” 心里抽疼了一下,他倒了杯水坐在她身边,说:“是不是心情不好?” 他姐转过去看他,反问道:“你不想问别的吗?你没看新闻?” 说完她就要拿出来给他看,他把她的手按住,“我不看那些,我不信。你如果想说的话,我听你说。” 易欣注视着他几秒,眼中慢慢有了泪光。她吐了口气,道:“其实很简单,我把我们老板告了。” “老板?盛广元?”他对那个名字有印象,不过并不很确定。 见易欣点了头,他小心地问:“因为什么?” 过了许久,当他以为她不想回答的时候,听到她说:“性侵。” 他怔住了。 “上周五,小泽让我给他爸送药。盛广元的心脏一直不好,那次他去开会没带药,小泽不肯去,我有时间就去了……他当时在一个酒店里,知道是我就让我进了房间,说要和我谈谈。” “谈了什么,我也记不清了。说不会接纳我做他儿媳,一些瞧不起我的话……后来他就把手放在我的腿上,然后……” “不用说了!”他打断她,“不想说就不用说了。” 扶着额头坐了很久,他问道:“伤得重吗?” 易欣摇头,苦笑道:“要说身上有多痛,倒也没有痛到想死。只是我不甘心,我难受……我想了很久,然后做了指控,发了声明……你知道那些人怎么说的?说我本来就是张开腿的货色,还在意这个。” “哈哈……”她有些神经质地用手比划着,“然后我仔细想,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入这行这么久,我最擅长的,就是这种事情……” 易畅忙握紧了她的手,说:“姐你累了,去休息吧。” 茶似乎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易欣甚至连站都站不稳了。他扶着她到了床边躺下,帮她盖好了被子。在他走之前易欣抓住了他的手臂,虚弱地问:“畅畅,你会陪着姐姐吧?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对吧?” 心里的疼痛更甚了,他不假思索道:“姐,我会一直陪着你。别担心。” 五十七、危机 一夜无眠。 在易欣发了那篇声明之后,舆论一片哗然,盛业集团ceo性侵案已经成为各大媒体的头条。基于声明里还大胆暗示了圈内性/交易的黑暗,很多人猜测这次的控诉对准的显然不仅仅是盛广元一个人,而至于还有哪些主角便成为了公众最关心的事情。一些媒体趁热打铁发表自己的观点,当中不乏涉及对控诉人进行人身攻击的内容,舆论的风向一度倾斜,出现了“狗咬狗”的论调。 来回读了几遍声明,又看了几篇报导后,易畅已经根本没法平静。 为什么他们姐弟俩在圈内一起闯荡了那么久,他从来没有想过她其实遭受着这些他从未想象过的事? 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怀疑,但被易欣轻描淡写地略了过去,他便以为接受包养已是她在这条路上做的最冒险的事。他听她的话不要去想太多,于是就自我说服自己只是太过焦虑,却因此放任了这些事的发生,也许还包括了这一次的侵害…… 他在凌晨打了电话给小林,跟他说需要他那边能获取到的信息。小林说这件事对公司影响很大,高层已经开始反应,经纪和公关部的人已经加了一晚上的班了。 “现在法检那边都还没有消息,已经那么严重了?” “对,非常严重。你姐告的可是我们老板,”那边低叹了一声,“说实话,小欣这次真的太欠考虑了。这样只会让她自己受到更大的伤害,她完全没有想清楚她在干什么……你难道都没有劝劝她?这样下去她的事业都要被毁干净了!” “……劝她?劝她被侵犯就这样忍着吗?” 他明白小林的意思,他知道将自己推向舆论的风口浪尖不是一个好的举措,圆滑的人总会倾向于干净私了,公开撕破脸向来是下下策。但姑且不说这是不是更好的解决办法,让他怎么说得出这种话? 上周五发生的事,他姐过了近一周才告诉他,她自己一定已经考虑过了。想到这里他都心痛,这段时间她是怎么熬过去的? 挂了电话之后,他轻声走到他姐的卧室。床头柜上放着一瓶安眠药,易欣还睡得很沉。他将房间的窗帘拉上,给她留了张纸条后离开了。 快到公司的时候,他远远就看见门外围了一群记者。那帮人也不知是怎么认出他的,一看到他的车靠近就围了过来,说的什么话他也没听清,烦躁地将敞开的车窗升了上去。停好车快步进了大楼,身边的人都步履匆匆,嘴里都在讨论着什么,看见他的时候还特意压低了声音。他无心去理会,径直奔向了他姐经纪人小金的办公室。 小金是上个月易欣刚换的经纪人,经验还不是很丰富,刚上任就遇到这样的事一时间还无法冷静应对。此时她正在和吴总讨论,易畅一进门就问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易欣现在在哪?”小金反问道。 “还在家休息。” “休息?你怎么不叫她过来?”吴总站了起来,语气颇为不满地:“全公司上下因为她乱了套了!她倒好,在家睡觉?你们姐弟俩真是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尖锐的指责让易畅呼吸一窒,反驳的话差点就出了口。 明明他姐才是受害者,为什么全世界都不关心她的感受,不关心事件的真相,好像如今的乱局都是她导致的,好像她所经历的都是理所应当? “刚公关那边说对我们不利的新闻已经控制得差不多了,目前能做的都做了。但是如果她执意要打官司,这事绝对没完,接下来麻烦只会更多……”小金坐在桌边低声说着,眼皮耷拉着,看起来精神很不好。 吴总对易畅道:“接下来一个月你的活动先停下,这事不过去没法弄了。” “我的活动?”易畅有些意外,“为什么?” “你还参加什么活动?现在你去哪都有人逮着你问你姐,你要敢去你就去,被人往死里问别来找我。”吴总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把手里的文件甩到桌上走了。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舆论战已经暂且告一段落,开始等待案件进一步发展的时候,网络上又爆出了一条惊人的消息:易欣在下午发表了第二份声明,其中写明了自己从出道以来遭受强迫性/交易的次数,以及相关权贵和圈内名人的姓氏,将话题推向了另一个高峰。有人评论说这可能是对先前网络暴力的反击,依此鱼死网破的架势可能会是女艺人维权的一次突破,演艺圈将因此而大震动。 “疯了……她是不想混了,真的不想混了……”小林知道消息后半天没有缓过来,这还是他当时一手带起来的纤细温吞的女孩吗? 易畅和他一同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屏幕上大段的文字。他姐姐的一字一句,在他眼里都如此触目惊心。 她是以怎样的心情写下这一切? 想了一会,他摸了把脸站了起来,对小林道:“我现在能做什么吗?” “等等,我先打个电话。” 即使是盛业经纪团队的元老级人物,小林也不算那种手段狠辣会来事的类型,但办事十分稳妥牢靠,所以很多时候危机公关也需要他配合行动,用最理性的方式、最少的损失解决问题。 易畅在一边都能听到电话那边吴总的大嗓门,可以想象出他现在有多愤怒。小林谈完对他道:“你先回去吧,这里没什么你能做的,有什么事我会再通知你。你姐你就先不用担心,我今天会和小金一起去找她谈谈。” “好,那我等你们消息。” 其实他也明白在这里呆着没什么意义,只是图个心安罢了。这两天他有了强烈的力不从心的感觉,想帮他姐却又不知道怎么帮,他一没计谋二没权钱,感情用事只会使情况更糟。 他把自己伪装好从公司的后门跑了出来,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回了家,一路上的心态跟做贼没两样。打开家门后,只见沈煜升正好站在玄关脱鞋。 “你回来了?”两个人异口同声道。 “……我刚从公司回来。你呢?” “上一个案子刚结了,所以今天比较早。” 不咸不淡的对话结束,两人又各自走进了卧房。自上一次从沈家回来,他们就基本没说几句话,像是成为了真正的房东和租客,这样的变化不知可喜还是可悲。一晚没有回来,沈煜升也没有问他的情况,大概这对他来说并无所谓。 他从柜子里拿出了钟鸣的新戏剧本,从第一页开始看起。其实这一本他已经读了不下十遍,基本每一页都有笔记,但他出于习惯还是想再看一遍,因为只有读剧本的时候才能让他的心稍微平静下来。 彭熙文这次为影片写的剧本相当扎实,与她纯粹个人化的写作相比有很大的变化,能看得出用了很多的心思。戏中并没有生硬地渲染姐弟之情,而是通过适当而大气的铺陈而烘托出亲情的意义,他甚至都想好了在有些场景他应该用什么方式才能更加贴合人物的性格和剧情走向。想到这次的合作可能要告吹,他还是有一些惋惜。 意欲冲击既定规则的人总是不受欢迎的异类,不论这个规则是好是坏。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知道这次的事情一定会让易欣遭受到圈内的非议,她将来可能会失去全部的商业合作机会。如小林所说,她应该是抱了失去所有的决心来揭发这一切。 在当今的演艺圈,她的才貌和实绩即使算不上一线,二线中亦可有姓名。所以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让她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已经不敢再想。 将近傍晚时分,他接到了小林打来的电话。 “已经提起公诉了,现在在等确定开庭日期。”那边平静地道。 “这么快?盛广元那边没有任何动作吗?” 他原以为盛广元会向易欣施压,不管是用钱还是用威胁的方式,将来肯定还有一场仗要打。这个案子这么快就过了检察院那一关,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应该是遇到对家要坑老总了,不然不可能那么快。已经召集了高层紧急开会,据说主要负责的律师已经定下了。” “是他的私人律师吗?” “不清楚,只知道是锦发的人,应该是刑诉方面比较有经验的,他肯定不会让自己吃太大亏。” “锦发?”他记得沈煜升就是锦发的律师,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这次案件的风声。 “对,”小林咳了几声,“这些你就不用管了,是他们自己的事。我今天和小欣谈了一下,她说这次要扛到底,至于以后的工作,她说无所谓了……小畅,你怎么想的?这次肯定会连带着影响你。” “我?随缘吧,都已经到这一步了。再说这也是我姐她自己的决定,我不想干涉。” 事到如今他也没办法再去改变什么,他只在乎他姐能不能通过这次控告得到慰藉,即使与她受到的伤害相比微乎其微。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如她所愿陪在她的身边。 和小林谈完后,他就起身去厨房做饭。已经快一天没有进食,他却没有丝毫的饥饿感。他草草做了一份面条吃了,又炖了份汤打算明天带去给易欣。 在盖饭盒时他眼前突然暗了暗,他将手撑在了桌子边,只觉得脑中出现了数不清的幻影,闪得他发慌。突然他的腰间环上了一双手臂,身后笼罩起熟悉的温暖气息。 “给我的?” “哦不是……是给我姐带的。” 模糊地应着,耳边的气息让他一阵酥/痒,拿饭盒的手都开始不稳。他勉强笑了一声问:“怎么了?” 身子被转了过来,沈煜升目光温和地看着他,说:“突然想到,有阵子没吃你做的饭了。” “这还不简单……我等会给你做一份。” 对方嗯了一声,脑袋就蹭到了他颈侧,在吻落下之前他微微避了开,道:“哥,你知道我姐那个案子吧?听说确定了你们所的律师辩护,你知道是谁吗?” 沈煜升抬起头看他,“不清楚,干嘛问这个?” “没什么,就是好奇,”知道不是沈煜升后他便松了口气,“你有听到案子的什么动向吗?” “没有,这是刑辩组那边的事,跟我没关系,”说着他便把手伸进了他的衣服,“别讲这个了……” 施在身上的力气越来越大,易畅一个不稳就倒在了桌上。沈煜升靠了上来,在他身上急切地不断摸索着,当手转移到腰际的时候却被制住了。 “今天有点累,还是算了吧。”他吃力地撑起身,想走开的时候却被抵在了桌边。他疑惑地抬眼,只见沈煜升盯着他,眼里满是忍耐和不解。 “你今天怎么了?” 易畅惊讶于他会这么问,“事情都闹那么大了,你不知道吗?我姐的事让我很头痛。” “那你这样自讨苦吃能解决问题吗?”他抬起了他消瘦的手腕,“天天搞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你们这圈子可真是吃人。” 这句话戳中了易畅的痛点,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哥,这件事跟你无关,但是跟我有关,你不能体会我不怪你,但是你不能强求我也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他想走开,对方的动作却没有任何放松,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下一秒他又再次被推回了桌上,上衣很快被拉到了最高点,客厅里的寒意让他浑身一颤,震惊之余他开始反抗。 啪。 在挣扎和拉扯中,一个无意的巴掌落在了站着的人的脸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响声。两个人在同一时刻错愕地看向对方。 “抱歉,”易畅低声道,“我今天真的很累。” 说完他推开了他,快步走进了房间。沈煜升站在原地微喘着气,有点不敢置信地摸着自己的左颊。 五十八、合作 事发后第十天,法院宣布了开庭日期,就是在这个月底。在距离开庭还有一周的时候,锦发的所有合伙人一大早被召集起来开会。 因为通知得十分仓促,大家猜测可能和这次的案件有关。锦发和盛业的合作协议启动还不到一年,发生这样的事也是很多人始料未及。几个投资并购的业务因此而停摆,负责的律师已经叫苦不迭。 郑主任早早到了会议室里,等到所有人到齐了之后开始发言。他先讲了所里近期出现的一些管理上的问题,征求完大家的意见后,就绕到了最近的业务上。 “再讨论一下最近的案子。目前有一个比较紧急的问题,关于盛总的案子,”他扶了扶眼镜看向大家,“现在需要一位律师接手,越快越好。” “不是姜律接下了吗?”有人问道。 “他临时解除委托了。” 下面开始交头接耳,但没有一个人表态。就这样过去了漫长的两分钟,郑主任只好道:“会议时间紧,有意愿的律师请私下跟我交流。” 会议结束后,严延拿着本子和沈煜升一起走了出来,看了看边上忍不住小声说:“讲的都是些什么有的没的,其实就想问转委托的事吧。姜律师看起来靠谱,怎么接下来没多久就打退堂鼓了……” 据他所知姜律师是所里刑辩一把手,不过近年可能因为身体原因受不住折腾了,才等不及要把这个烫手山芋丢掉。 “这种案子不容易做,出现这种情况也是正常的。”沈煜升道。 严延撇撇嘴,先沈煜升一步打开了办公室的门,却看见一个陌生的身影站在办公桌前。 “好久不见啊,沈律师。”盛越泽对沈煜升微笑道。 “这位是……”严延有些摸不着头脑,按理说有来客他都会被提前告知,像这样的不请自来的实在很少见。 沈煜升看了一眼不速之客,“盛家少爷,盛越泽。” “把我的名字记得很清楚啊,不错,”盛越泽单手将座椅转了转,“上次邀请你来喝酒怎么没来?家里一堆好酒就放在那看,可惜了。” 沈煜升走上前将座椅定住,随后坐了下来,“盛少有何贵干?”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家老头又发疯说要把我家底收掉,威胁我来拜托你办事。不过想想他直挺挺躺在医院也没多久可以活了,我也就算了。” “直说吧,什么事。” 盛越泽挑了挑眉,“老头要你接了这个案子。” 坐着的人整理文档的手顿住,“盛总要我接?为什么?” “这种事当然交给自家人放心,沈律不会不懂吧?反正你也迟早会来盛业,提前把名声打响不是挺好?” “我迟早会去盛业?”他皱眉,“这又是谁的说法?” “除开度假村的案子,对盛业有利的几件你都做得很成功。人脉够了,老头又赏识你,你一来法务部最好的位置轻轻松松到手,可别说你没有考虑过。” 沈煜升微垂着头,嘴角渐渐带了些模糊笑意。他站起来道:“盛少为我考虑得倒是周全,可惜我暂时没有想那么多。如果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我还有很多事要忙。” “沈律是真的不想给我面子啊,”盛越泽的笑容僵住了几秒,“那这样好了,看看这个?” 他把手上的档案袋打开,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了桌上。总共五六张相片,有单人的还有两个人的,沈煜升拿起其中一张,看清时脸色骤然暗了下来。 他将这些叠在了一起递了回去,“拿这种捕风捉影的东西威胁我,也是盛总的意思吗?” “你的意思是,你们之间没有什么?”对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倒挺开心。不过,不管我是不是要拿这个威胁你,跟一个男人还是盛业的话题艺人暧昧同居,总不是我们家的人应该做的事。” “我是沈家人,不是盛家人。”沈煜升冷声道。 “错!没想到你年纪比我大,怎么还那么幼稚?你们一家人从你哥入赘盛家开始,一言一行就没那么简单了,出来混别想着只拣好的拿,”他把档案袋放回他面前,“听说伯母最近身体有所好转,不知道知道了这个会不会又气坏了身子?啧啧……” 话音刚落,面前的人突然靠近了几步,直视着他道:“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样。不过这倒不是老头教的,是我的私心。因为我对沈律一直很好奇,但至于用什么手段去了解,并不是我的考虑范围。” 沈煜升听他慢条斯理说着,眼神从微怒和探究,逐渐变得捉摸不透,自认心理素质超群向来无所顾忌的盛越泽也开始有了些不确定感。 这时在旁边办公桌上一直竖着耳朵听的严延坐不住了,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盛少别太过分了,我们沈律不是你能用这种下三滥……” “严延,”沈煜升把目光转向他,“帮我去看下姜律还在不在,我需要最完整的材料。” 他懵了几秒,问:“老大你确定?” 从同事口中他多少有听说一些关于这起强奸案的细节。这个案子不管从哪种角度看都对辩方不利,受害人已经向检方提供了足以定罪的证据,再加上目前社会舆论有强烈的偏向,受托的律师压力肯定不小,没想到这种情势下沈煜升还要接手,在他印象里他老大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动摇的人。 “对。”沈煜升点头。 盛越泽的笑意深了些,“识时务者为俊杰,不愧是我爸看上的人。” “在正式转委托之前,我需要知道你能提供什么给我,我不做完全没把握的辩护。”沈煜升转过身,背对着他道。 “这个你不用操心,”他拍拍他的肩,“今晚我给你介绍一个人,他会给你你要的东西。” 市中心最大的夜总会里,音乐震耳欲聋。沈煜升比约定的时间早一些赶到,各式男女穿着奇装异服从他身边经过,有些人回过头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他。 盛越泽过了一会也到了,看到他打趣道:“沈律加班加到这里了?” 沈煜升没理他,跟着他一起经过几段走廊来到一个门口。房间里的声音比大厅的还要大上十倍,沈煜升不禁皱起了眉。 服务员帮他们开了门。一进去,沈煜升就看到沙发中间一个体型微胖的男人正慵懒地靠着,旁边围着几个长相娇艳的男孩,有几个在给他按摩,剩下几个则是在一旁扭着腰肢晃着脑袋,外人进来了也没有影响他们的陶醉。 “这位就是李总,”盛越泽面不改色地走到了沙发中央,“李总,沈律来了。” 李俊对身边的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停下来,面带笑意站起来跟沈煜升握了个手,“久仰大名!坐吧坐吧。” “那你们慢慢聊,我先去放松一下。”盛越泽对他们说。 “哎哎,就这边挑几个吧,都挺带劲的。”李俊用手指了指身边几个男孩,盛越泽明了地笑了下,带了一个人就出去了。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李俊关了音乐,倒了两杯红酒在沈煜升面前坐了下来,“其实我呢早就想找你来聊聊了,沈家有这么厉害一大哥,我琢磨着弟弟肯定也不简单。最近工作忙不?” 沈煜升对他手中的酒杯微微摆手,“李总过奖了。最近挺好。” 对方看他一眼,笑着翘起了二郎腿,晃着杯子道:“那我也就不拐弯抹角的了。盛总这个案子,我其实已经观望很久了。谁都知道这个事儿对盛业影响不好,拼了命洗啊洗的,但是谁都没想到碰上个不怕死的娘们你说是不是?” 他喝了口酒,咂咂嘴继续说:“真是有意思,正好我这里有一些东西,对你们应该多少有点用。哎,就当给盛总慰问一下了。” 他拿出一个盒子递给了沈煜升。他将它打开,看到里面放着一支录音笔。 “婊/子还要立牌坊,这年头的疯子真他妈是越来越多了。拿回去慢慢听,这女人怎么跟人讨价还价的,这东西别说到法官那里,就是让那些媒体拿着了,她也差不多能完了。舆论那边我也可以帮忙,是黑是白就那么几下的事儿。” 沈煜升拿着笔看了会,抬头道:“那李总的条件是?” “啧啧,真聪明。” 李俊笑开了,站起来说:“这些啊都是小事情,我不着急讨什么好处,就当多交个朋友了。我们也不想看到合作伙伴死太惨,我这个当老板的就盼着风头赶快过去,自家的事也好搞定。” 等到和李俊告辞出了门,盛越泽已经在等着,看人出来了便问:“怎么样,还满意吗?” “录音准备在法庭上提交吗?” “不交给法官那交给谁?”对方笑了一声,“放心吧,你只要把你该做的做了,好处不会少。” 两人一起走出了大门。在沈煜升走到自己的车旁准备开门时,盛越泽站在他身边道:“沈律不考虑搬家?你也不差钱,还住那个破地方干嘛?” 沈煜升瞥了他一眼,“盛少是不是管太宽了?” “哟,倒不是我想管的,”盛越泽抬起双手表示无辜,“只是我刚知道,你家那位好像不简单啊,你确定吃得消?” “你说什么?”坐进车里的人看向他。 “李总说这人之前拼了命想往他身上爬,后来没成功又去巴结其他人了,”他微微摇摇头,“听他这么一说,我就想提醒你别被骗了……” “其他人也包括你吗?” 见对方的表情突然僵硬,车里的人笑了一下,继续道:“盛少可能还是不清楚,我和你是合作关系。我希望我不用重申,请你离我的私人生活远一点。” 突然上升的车窗让靠在其上的手肘被迫收了起来,车很快离开了这个吵闹的地方。 这个点路上的车还是不少,他避开几辆车加速冲过了几个路口,随后将车停到了路边,头靠在了方向盘上。 过了片刻,他猛地起身,抿嘴狠狠给了方向盘一拳。 ※※※※※※※※※※※※※※※※※※※※ 度假泯灭斗志_(:3)∠)_又生出一章 撒花!!! 五十九、证据 易畅的这十几天都是陪易欣一起度过的。 易欣住处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只要出门时多加小心就不会被发现。他的通告被掐,又被要求尽量不要出现在公共场合,他不知道这种近乎雪藏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小林来过几次,每回跟他们聊了几句就匆匆忙忙走了。易畅想他可能是怕她做傻事,想来确认她没有大碍,也顺便疏导她。 虽说是亲姐弟,易欣并不会跟他说太多过去的事情。也许提起往事对她而言,只会带来揭伤疤的痛楚。他不强迫她倾诉,只是看着她胃口慢慢恢复,脸上稍有了些气色,就已经足够了。他也不开电视,因为担心易欣会看到猝不及防跳出来的关于她的画面。 从家里离开的时候,他告诉了沈煜升最近要住在易欣家的事。最近他也有发去讯息问沈煜升的近况,却无一例外没有回复,他想可能是太忙了。 庭审日这天他很早就起了床,却发现他姐已经化好了妆,正坐在窗边发呆。 “姐,昨晚没睡好吗?” 易欣扭头看他,微笑道:“这几天都一样,习惯了。” 其实他和小林都劝过易欣不要出席,她的出现对审判结果并不会有什么影响,只会让她在当日面对更多来自媒体的压力。而易欣只说不想再呆在家里,这一天她一定要亲历,他们也只能作罢。 等他收拾完出了卫生间,易欣走上前帮他调整了领子。他瞥到她脖子上戴着有一块金色挂坠的项链,便问:“姐,这个项链你刚买的?” “买了有阵子了,本来想过段时间再戴,今天想讨点好运就先戴上了,”她拍拍他肩上的灰,“我还给你订了一个,就当作本命年的礼物吧。” 易畅才想起来,明年是他的本命年了。一般这样的事情他都记不得,都是他姐提醒他。上回他忙得连自己的生日都给忘了,等到收到她的祝福才记起来。 “收礼物不是应该有点惊喜吗?姐你这么早剧透好没意思。”他有点无奈地道。 “臭小子!有礼物不错了,那么多废话!”易欣笑着拍了他脑袋一下,他赶紧捂住了头。 过了一会,小金开着车来接他们了。一路上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小金偶尔说几句话缓和一下气氛。易畅看得出易欣有一些不安,他握住了她垂在身边的手,用眼神安抚她。 车缓慢驶入法院门前的大街,门口密密麻麻的人头逐渐靠近,一看就知道是记者。小金咒骂了一声,对他们道:“什么都别说,进去就没事了,我等下就到。” 易畅揽着易欣的胳膊从车上下来,那些人一下子围了上来,追着他们混乱地提问。 “案件进行到了这一步你们有什么想说的吗?有什么想对公众表达的吗?” “易欣你今天为何选择出庭?带弟弟一起有什么目的吗?” “关于你们和盛广元价钱未谈妥的消息是真的吗?” …… 他们努力撇开纠缠进了大门,将喧闹都隔绝在了身后,几位保安示意他们往里面一直走。 小林正站在审判庭门口,见他们来了就走上前对易欣道:“时间差不多了,赶紧进去吧,除了对方律师都到齐了。” 易欣点点头,正要带易畅进去却被拦住了,小林说:“还不知道小畅能不能进去,这毕竟隐私案件。” 易畅对易欣道:“对啊姐我不方便,我就在这里等你吧。” 易欣却不以为然:“我的事你没什么不方便的,先进去再说,我们一起坐旁听席。” 他们走进只有一些细碎谈话声的大厅,找到位置坐了下来。易畅远远看见小林在跟一个法庭工作人员交涉,过了十分钟用手势示意他们已经谈妥。 他不太明白易欣为何坚持让他陪同,也许有他在身边她就能稍微安心一些。其实他能感觉到,她从事发后自始至终的态度很不寻常,像是急切想去证明什么或是探究什么,尽管她在权势面前如此弱小,尽管她无法掩饰内心的恐惧和不安。 他微微叹了口气,握住了他姐有些冰冷的手。 易欣看他,笑说:“干什么那么紧张?我就等着看戏呢,没什么的。” 说完她的目光慢慢移到了大厅的门口,继而脸色微变,“那个不是……” 此时是正式开庭前一分钟,从门口快步进来的两个人正是众人等候的辩方律师。当易畅看清走在前头的人的面容时,霎时愣住了。 他一时说不出话,和易欣同时不解地看向对方。 易欣问:“他怎么会在这里?你听说他代理了吗?” “我不知道……” 这些天他没有接触什么人,接受的信息极其有限,他当然不知道辩方律师换了人。更何况如小林所说,律师是谁跟他们无关。 可为什么是沈煜升?他又为何对此缄口不语? 是怕他对此发难吗?…… 律师在辩方位置相继坐了下来。 相隔十米的距离,他能看清沈煜升整齐的领口和纯黑的领带。平日里再普通不过的严谨装束,此刻他竟觉得有些刺眼。 正式开庭后,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 公诉人完整陈述了案件经过,其中包括了很多细节。在质证的环节辩方提出了很多疑点,但显得较为牵强。 这是易畅第一次看到庭审现场的沈煜升。他的言辞比他的着装更加一丝不苟,严密的逻辑和冷静的气场令人移不开眼。法官认真听他发言,在一个节点还几不可察地微微点了头。 有时候,易畅觉得他像一台机器。或高速或低速运作,总是如此可控,如此精密而克制,甚至很多时候连人性化的表现都是计算好的,按照设定输出,从无出错或崩溃的时候。 他为这样的他不安,担忧。他尝试过影响他,改变他,但似乎从未成功过。 在法官问辩方是否有需要补充提交的证据时,沈煜升身边的律师对他说了几句话。他沉默片刻,拿出一个透明袋递给了法警。 “这是一份录音文件,敬请当庭播放并接受质证。” 等到设备准备就绪,机器里缓缓流出些许杂音,先入耳的是一个男人清晰的声音。 “你是真敢狮子大开口啊易欣,还说让你弟也去演,你真以为我有那么大决定权?” 易畅感觉到他覆着的那只手猛地颤了一下,他扭头看易欣,发现她的神情非常不自然。 “你别装模作样了,”是易欣,“我知道最大投资方就是你。再说,我有什么不敢的?” 声音突然放轻了,“你只要问你这里敢不敢……” 接着是一声粗沉的喘息,整个审判大厅骤然比之前更寂静了几分。 “……真是厉害,盛总试过你的手艺没?”男人笑了几声,“不过……要你伺候得他舒服了,说不定也轮不到我了,是吧?” 一阵满是冷意的轻笑过后,“你们男人不都一样?……” 在交杂的呼吸喘息声中,播放戛然而止。 沈煜升坐了几秒,随后起身朗声道:“这是一位与被害人有过交易的先生提供的文件。这份文件显示出,被害人近期很可能与多人进行以性/服务换取演艺资源的交易,其中亦包括犯罪嫌疑人。由此我方认为,被害人所提供证据的真实性有待商榷,请审判长予以考量。” 审判席静默着。在检方斟酌之际,一个审判员对审判长说了几句话,听者点了点头,随即敲响了法槌。 “现在休庭,下一次开庭时间另行通知。” 厅内的人陆续起身离开,渐渐只剩下了旁听席上的两个人。 易畅静静坐在易欣身边,想要开口,又觉得如鲠在喉。 他抹了抹脸,对身边低着头的人说:“姐,我们走吧。” 易欣恍惚着,眼圈还有点红。走出门外,他看到小林正和小金站着说话,他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我们都听说了,”小林环视了下周围,“这样吧,小畅你先回去休息,我们需要跟小欣聊一下。” 易畅看了一眼易欣,她笑了笑说:“别担心我了,你这几天也没睡好。” 他忍不住抱抱她,“姐,有事打我电话,我马上赶过去。” 打开家门,不大的空间里有些陈旧的气息。 易畅坐在地上,看着快满的垃圾桶发了会呆,然后将它很快扎起拎到了门口。又拿起扫把和抹布,将厨房和客厅彻底清洗了一遍。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惯于通过这种方式缓解情绪。以前多少会奏效,而这次不管他怎么用力,擦到手臂都酸了,心里的郁结也没有消散半分。 他打了电话给越医生的诊所,那边却说诊所暂时关闭,要等到确定了新地址才恢复营业。等这一通电话过去,马上就有一个切了进来,是陶园。 “喂易畅,欣姐在你旁边吗?” “没有,她和经纪人有话要说,我先回来了。怎么了?” 那边的语气有些气急,“你知不知道网上都在传你们的录音?不知道是那个天杀的……” 原本混沌的大脑突然清醒,他问:“什么?庭审的时候播的那段吗?” “对,现在很多人在攻击你们……老不死真够狠心,真他妈不怕遭报应!还有盛越泽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姐她都这样了他还见死不救!” “……” “易畅你还好吗?” 他摸了摸额头,“我没事。你也别看那些了,有新的进展我会告诉你,谢谢你……” “没事?你这家伙逞什么强……”陶园停顿了几秒,“有人说你和那个律师住在一起是真的吗?这样的人你要小……” 他忍不住摁断了电话。 耳边安静了下去,脑里却仍不得安生。他慢慢走到放药物的位置,准备打开瓶盖的时候,门突然打开了。 进来的人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对方似乎逃开了他的目光。 他将药吞下,“哥,我想跟你谈谈。” “等会有急事,明天吧。” 沈煜升走进了房内,过了一会提了一个袋子出来,径直走到门口开门。 门刚开了一条缝,另一只手伸了过来将它用力合了上去,沈煜升扭头看了身边的人一眼。 “有什么急事?我只要两分钟。” 沈煜升没说话。 门再次被打开,又再次被更用力地合了上去。 易畅直视着他,看着对方似乎失去了耐性,转过了身。 “两分钟你都舍不得?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对方皱起眉,问:“你要什么?” “一个解释,你为什么这么做的解释。” “你指这个案子?”沈煜升微抬起下颚,“我接什么案子需要向你报备吗?你以为你可以影响我的决定?” 易畅心里一凛,低头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对,接什么案子是你的自由,也没有必要告诉我。但是你有必要出示一个根本没意义的证据吗?我姐以前跟别人的事跟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对方的目光从他脸上偏了一秒,又直视他:“你要跟我讨论证据吗?以外行人的身份为一个官司跟我吵架,有意思吗?” “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沈煜升!” 他不自禁地吼了出来,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沈煜升眼中有些讶异,安静地看着他。 “我不明白,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但是至少你很清楚,这次的受害者,易欣,是我的亲姐,”他的声音开始沙哑,“我不是要跟你吵架。我就是想知道,从你接到案子到现在,你在收集证据在和那些人交涉的时候,至少在你拿到这个录音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公布它的后果,有没有想过我们的感受?” 他忘不了听录音时的心情,这如同将他们剥光了放在大道中央示众。 他可以接受非议,可以接受任何一种恶毒的眼光,但呈上证据的人是沈煜升这一事实,让他心痛得无以复加,也让他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判断和选择。 他曾拼命逃避的东西,是否真的到了必须面对的时候? “录音已经流到了网上,是盛广元那边干的吧?和这样的人为伍……你甘心吗?” “易畅,”沈煜升抿了抿下嘴唇,“你觉得你有资格对我的工作评头论足吗?” “……” 他静静看他开门往外走。等到人完全跨出了门外时,他捉住了他的手臂。 “就算以朋友的身份,我也没有资格评价是吗?” 空气沉寂着。十秒钟的时间,却漫长得似乎定了格。 对方微微垂首,道:“你累了,去休息吧。” 六十、冒险 电视的声音逐渐清晰,催醒了意识。客厅里除了亮着的屏幕之外没有光亮,窗帘外是一片昏暗。 他爬起来看时间,发现竟已过去了一天。昨天他和小林通完电话,吞了点药就昏昏沉沉在沙发上睡着了,连电视都没来得及关。 小林告诉他,法院那边的情况有些复杂,但可以确定盛广元正在不断渗透。当时案子如此迅速搬上法庭,盛业的对手功不可没。而现在检察院开始出现放松的迹象,很可能会撤回公诉,这背后的原因不言自明,牵涉商斗的案子形势总是多变。 他们劝说易欣和盛广元私了,再不济也可以单独提出民事赔偿,至少让自己不再处于如此被动的地位。易欣并未表态,只说再给她几天考虑。 小林还问了关于他的事,和陶园一样的问题。易畅告诉了他实话。 电话那边静默了一会,“你啊……我其实有想过这个问题,就是一直没有问你。” “对不起,林叔。” 其实感情的事,按理说没有对错。 只是他也清楚,带着有这种倾向的艺人,对于任何一个经纪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小林如此勤恳负责,也许他不应该因为私事去拖累他。 “林叔,如果你不想继续带的话……” “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呢!”小林语气有些激动,“你又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再说小欣交待过我的,看在你姐姐的面子上我也得把你带好啊。你只要自己想清楚就好,林叔一定支持你。” 这些年来,他的经纪人似乎一直扮演着他父亲的角色。他给了他如此大的自主发展的空间和难能可贵的理解,带着他从一个愣头青逐渐成为一个成熟的青年艺人。 跌跌撞撞地走到现在,在失去的同时,他也在得到吧。 但是,现在这个天天需要安眠药助眠,无所事事,还要为情神伤的人,是否真的配得起这样善意的支持? 他不知道怎样做才是对的,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责怪沈煜升。他怪罪他忽略他的感受,但这种怨气又迅速转变成对自己无能和小器的自嘲。 这份爱,似乎在侵蚀着他的自我,模糊着他的视线,让他无所适从。 “现在转播一则最新消息,南岛县于今天下午五点发生特大火灾,火势已经蔓延至大面积山林,现消防队正在赶往事故现场进行救援,目前起火原因尚无法确定,疑似人为蓄意纵火……” 电视正在播放新闻。他拿起遥控器想关掉时,家里的座机响了起来。 对方的声音有些陌生,自我介绍是沈煜升的助理严延,联系不上沈煜升就打来家里找人。 “所里也没看到人,又不在家,那应该就是去南岛了……” “南岛?”他心沉了沉,瞥向了电视屏幕,“是市郊港口过去的那个吗?” “对就是那里,刚知道那边出事了我就赶紧联系他,谁知道一直不接,该不会中招了吧……” 电视中转播了现场火灾的画面,情况不容乐观,有评论指出此次很可能是华东三十年来最严重的森林大火。目前消防力量正在不断增加,但火势一时半会无法控制,只能尽快救人。 看着看着,他心里越来越慌。连沈煜升为何要去那里也没问,赶紧穿鞋出了门。 驱车赶往港口的路上,交通不甚顺畅。在堵车之际,他一连给沈煜升拨了十几个电话。 晚高峰的拥挤,一遍又一遍的关机提示音,快逼得他发狂。 赶到时已经开始交通管制,车只能被迫停在了离码头还有一段距离的位置。还好严延离得不远,很快两个人就碰上了。 严延告诉他现在在限制上岛人数。在火势还没有得到控制的情况下,除了消防员以外的人几乎都无法上岛。 “刚刚联系上煜升了,他说还在办事。” “办事?”易畅不敢相信,“你没有告诉他现在什么情况?” “说了,但他说很快就好。其实这个岛说小也没有那么小,火从南边开始烧,他在北边,就算现在放任不管也不会那么快受到影响的,你也别太担心了。” 听了他的话易畅闭了闭眼,沉下声问道:“他上去是处理和岛民的纠纷吗?” 上回岛民来闹的事他还记得,猜想应该是事情还没有解决,凭沈煜升一根筋的性子,今天大概就是要耗在那里了。 “也不算,就是有个钉子户一直在那里呆着,煜升去找他了。但是其实已经没这个必要了,他应该是因为另外一件事……你可能也知道,我们上大学那时候有一个教授,在我们读书的时候自杀了,”严延的语气十分惋惜,“今天是他的忌日。” 最后两个字像一记重锤,让易畅的心猛地痛了一下。 对方继续道:“他父亲就是那位不肯走的大爷。很书生气一人,就是太倔了。后来给他批了岛内另外一个屋子也不走,估计下一步就是强拆了,哎。” 看向岛的方向,他想了一会,问:“哥他每年都来吗?” “这倒不清楚。我上回跟他一块上去过,他看起来挺不好受的。他和……”严延看了看他,想到什么般眼神闪烁了一下,“呃,教授去世对他影响可能挺大的吧,毕竟是挺好一老师。” 易畅听着他的话微微出神。突然他瞥到码头有船靠岸,就跑过去打听岛上的情况。 那些刚从船上下来的人告诉他,现在情况不太乐观,全岛几乎都在撤离,劝他最好不要上去。 他来回走了几圈,又打了好几通电话过去。好不容易接通了一次,心还没放下多久,连声音都没听到就又断了。 岛上通讯可能出了问题。意识到这点,他更没有办法冷静了。 这时经过的一个岛民走了过来,问他要不要跟他的私人船上去,他要去接住在北边的家人,可以顺便带上他。 严延拦住了他,跟他说不要冒险。他摆手,疲倦的脸上挂着勉强的笑意。 冒险?他这辈子也不差这一件了。 与此同时,城北的一座仓库里。 一个女人正坐在一个集装箱上抽着烟,她的脚下堆满了稀碎的烟头。 她的眼神时而涣散,时而聚焦,似乎永远没有办法安宁。就这样盯着面前的这堵墙壁,不要命地抽烟。 很快来了些人,却让仓库又多了几分冷意。站在前面的男人还是惯常的随意打扮,身边两个保镖冷漠地望向前方。 女人的眼神在转身的瞬间暗淡了下去,“盛越泽,你至于吗?” “这是我出门标配。来这种地方,总不是约会吧?”盛越泽漫不经心看她,用平常的语气说道。 “……对你来说,这里一点意义都没有吗?” “……” “五年前,我的第一支广告,”她环视了一遍周围,“这么久过去了,这块地价也涨了不少。” “我们今天不是来怀旧的吧。” 盛越泽抬起一只手,旁边的人递给了他一个箱子。他打开看了一遍合上,递了过去。 “你要的钱和文件。拿了走人,你以前的事都一笔勾销,干干净净开始新生活。” 她看了他许久。 她没理那个箱子,快步走到他面前。盛越泽示意身边人不要动,却立刻受了狠狠一巴掌,整个仓库响彻着回声。 “你说,我做了什么事?”她扯起他的衣服,“我做过什么,盛越泽?” “易小姐,不要闹得大家都不好看。” 纤细的女声猝不及防响起。仓库门口,盛天薇带着几个人走了进来,微蹙着眉道:“把东西拿走,以后别来纠缠我弟。既然之前已经谈妥了,就识趣点吧。” 看着这阵势,易欣笑出了声。 “果然是姐弟俩,”她靠近面前的男人,“为什么这时候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你们赶着舔赶着要供奉的那些人,我伺候得多好?都说我是盛业的大招牌……我陪人喝酒,我他妈还陪人上床!不就为了你们那点关系,你们的宏图伟业?!” “五年前你说的话你记得吗?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的眼睛逐渐变得血红,“你说你会保护我。然后呢,在我生不如死的时候,你在哪里?你说啊!” 盛越泽不发一言,眼神有些飘忽。 两人僵持了几秒,在他要开口的时候,面前突然冲过来一个人影。 在保镖拦住之前,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温热的身体死死挡在了他的前方。 刀捅进身子的声音清晰而冰冷。 “姐?!” 陶园目瞪口呆地站着,眼看着易欣在她面前跪坐了下来,眼皮微颤,投向她的目光惊诧而痛苦。 “姐你疯了……”她颤抖着抱紧了她,抬头怒视一边呆站着的人,“这种人值得吗?!” 盛越泽像是彻底震住了,一时间无法动作。他的双手有些僵硬地垂着,做出搀扶的姿势,但终究没有上前。 这个场景似乎也冲击到了盛天薇。但很快,她眼中的惊讶消散了,眼神逐渐变得冷漠。 “把行凶的带走。” 几个人走上前,将陶园拉了起来。她还没有从震惊和无措中恢复,拼命挣扎着,表情狰狞而疯狂:“放开我!你们这些人渣……你们不是人!不是人!……姐!姐!” 盛天薇转身往外走,却发现她的弟弟还站在原地。 “小泽?” 地上的人面无血色,腹部还在不停流血,右手无力地捂着,眼睛微微睁着,好像在看着他,又好像已经失去了意识。 突然她嘴唇动了几下,像是要开口说话。他正要上前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把他拉了过去。 “这种时候别给我找麻烦。” 很快地,仓库又恢复了之前的寂静,又只有她一个人了。 头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偏向着门口的方位。那个人的背影似乎还停留在她的视野里,但她已经抓不到了。 那个黑色的箱子就在她的脚边,从这个角度看去,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她重重喘着,用手臂将自己勉强撑了起来,靠在了墙上。她快没力气睁开眼,呼吸越来越困难,耳边盘旋着的是陶园的那句话。 值得吗?她怎么回答? 那双淡漠的双眼似乎能给她这个答案,但是心却骗不了自己。 她始终痛并快乐着。 她曾经以为,她的人生就像一场冒险。她为了金钱和地位豁出尊严,却因为虚无缥缈的东西困在了原地,以至于全盘皆输。 终究变成了一场可笑的闹剧,闹到最后只剩她孤单一个人。 …… 只有她一个人吗? 不,不对,她还有亲人,还有亲人不是吗? 她似乎又有了点精神,眼中又恢复了焦点。手努力伸进口袋,掏出了手机,缓缓地动作,找到第一个号码。 她拨着,一次又一次,指尖在屏幕上微弱地移动。 她耐心地等待着。眼前仿佛浮现出那张还有些稚气的脸,一向真诚的眼望向她,一声声喊着她。 清澈的声音伴随着铃声,在耳边越来越轻,越来越远。 六十一、赎罪 浩瀚的夜空繁星密布,海浪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幽深莫测。 沈煜升站在叶家的门口,看叶父蹲在木椅边上敲敲打打。他微微弓着背,看起来不是太轻松,但坚决不让他帮忙。 “以前叶黎回来,都会帮我修这个修那个。他妈总是让我买新的,我不肯,叶黎知道了就说,那就帮爸一起修吧。”叶父平淡地说着,带着让人心酸的笑意。 一开始为公事到这里时,叶父很抗拒与他交流,但自从他主动表明自己是叶黎以前的学生之后,叶父就放下了心防,愿意跟他多聊几句。大概是一个人久了的缘故,老先生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有些停不下来。 下午他提前结束工作来了这里,随手带的一些东西都被拒绝了,叶父说一个人生活用不了这么多。 “小伙子,谢谢你来。有你这样的学生,叶黎这老师当得也值了。” 这句话像针刺到了沈煜升心里。 “叶叔别这么说。老师以前很照顾我们,”他将掉在地上的螺丝捡了起来,“他和师母都是很好的人。” 叶父停下来抹了抹汗,“以前多恩爱的一对啊……叶黎的车祸让熙文吃了不少苦,但是她从来不怨,还是经常过来看我们,跟我们聊叶黎的状况,一待就是一天。有那么好的儿媳是我们的福气,也是叶黎的福气。可惜这小子,这么早就走了。” “好孩子,你也不小了。找个好女孩结婚生子,赶快安定下来吧,”他站起来对他说,“男人不要漂太久,拼事业还是要以家庭为前提,你以后会明白的。” 一阵沉默过后,沈煜升点了点头,“会的。谢谢叶叔。” 这时一阵大风吹过,带来一股极其浓烈刺鼻的烟味,不远处开始有些嘈杂的声音。正当他疑惑什么情况时,一个村民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告诉他们有大火,让他们赶紧撤。 “火不是在南海岸吗?”他问。 “有人在这边也放了!反正赶快走!” 度假村建设才刚刚开始施行,岛上仅有几处建筑工事,这里的房屋大多还是保持着原本的木质结构,和周遭的植被紧密相连着,就近的火势极容易蔓延至房中,进而烧毁一切。 原先严延打来电话催他走的时候,他觉得情况并没紧急到这种地步,还是留下来继续陪着叶父。叶家的房子不久后会被强拆,他想老先生已经明了了这个结果。他知道他一定不好受,所以想尽可能陪他多说说话。 如果房子要被烧了…… 他心里一窒,转身要劝叶父的时候,人却已经不见了。 房子里的灯还亮着,他跑到门口想开门进去,却发现门已经锁了。 他反复地用力敲着门,“叶叔!您这是干什么?!” 里面安静了一会,然后传出了平静的声音:“孩子你走吧,不用管我。” 沈煜升有些茫然地站在门口,看着周遭的一些人都在往外跑,知道情况是真的不妙。 “您赶紧出来,别开玩笑了!……” 里面再没有回应。他狠了狠心,开始踢门。 过了十分钟,身上已经折腾出了汗,门还是纹丝不动。这时,有人冲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臂。 他扭头,不禁睁大了眼,“你怎么来了?” 面前的人不断喘着粗气,紧皱着眉看着他,额前的发遮住了一只眼,显得十分落魄。 “火都烧到这里了你还在干什么?不要命了吗?!” 易畅看他没反应也懒得多说,拉起他的胳膊就要往外跑。 然而他的手被甩了开来,对方沉声说:“还有人在里面。” 他几乎快失去耐性,厉声喊道:“一会救援队就到了,你先跟我走!” 沈煜升没理睬他,转身开始用身体撞门。一次又一次,门框发出沉重而嘈杂的声音。 “是教授的父亲吧。”他站在他身边低声道。 对方没回应他。渐渐地,火星弥漫在周围,刺鼻的空气逐渐渗透到每一个角落,周身开始处于令人不安的燥热之中。 他冷冷看着面前人的动作,直到对方破门无果,无力地蹲在了地上。他静静站了片刻,再次走上前拉起他的手,却又被脱了开来。 那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哐地一声碎裂了。 “看来你真的很爱叶黎,我自愧不如。” 沈煜升抬起了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这个时候你在胡说什么?” 心里一股火升腾而起,易畅猛地揪起了他的领子,“你心里很清楚!我在做什么,我在想什么,我为什么不管怎样都要跑到这里,不管怎样都要找到你,却要看你在这里为自己可怜的负疚感买单!” 因为风浪,他坐的船差点在半途翻了过去,他吐了一路。船上的村民不停安慰他,告诉他马上就能见到家人了,一定要坚持住。 他当然能坚持。与其让他在对岸承受等待的煎熬,他宁愿这样疯了似地颠簸,至少能让他再靠近他一些,让他抱着他其实很安全的期望,眼看着对面那一簇簇悚人的火光愈加触目惊心。 终于他抵达了这里,而他的回报却是身处险境却浑然不知的自弃与冷漠。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沈煜升指着门对他道,“老先生把自己关在里面,你不帮我在这里说什么风凉话?你别忘了他现在这样也有你的一份,该有的负疚感你有吗?!” “有!”易畅近乎绝望地看着他,“我负疚到天天梦里是教授的脸,负疚到每日每夜想跟他道歉,想求他把你留给我,不要让我这样一直追着你跑,变得再也不像我自己……”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到最后失去了所有的气势。沈煜升微张着嘴看着他,目光深沉如海。 “你一直不给我答案,我没有关系。你要跟先生赔罪,我陪你。是什么让你一直痛苦,你告诉我,我跟你一起承担。” 他凝视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道:“但是你不要什么都不说,不要拿你自己的命开玩笑,不要用这种方式报复我,可以吗?” 他拿出了他所有的坦诚。他不会再逃避了,不管结果如何。他期待他给他一个答案,但是不是现在。 对方微皱着眉,视线在他脸上逡巡片刻又偏了开,似乎欲言而止。 这时,不远处跑来几个消防员及时打破了沉默。他们让他们二人跟救援队先撤离,里面的人他们会想办法救出。 “很多路都封住了,我们车开不过来,得先走一段。”一个医务员对他们说。 易畅点点头,拉着沈煜升快速走进了队伍。 他们往较为安全的小径慢慢探着走。一路上,破碎的响声从树林的间隙中传来,配合着渐近的火光让人不寒而栗。 二人并肩走在队伍的最后。易畅感觉不到危险,此时他只庆幸把他带了出来,不至于看他将时间尽数耗在那扇门外。 沈煜升的善,他再清楚不过。冷硬的外表下是一颗总为人着想的心,不舍得伤害别人。即使导致悲剧者另有其人,心里还是有着滔天的愧疚,甚至因此不惜性命要挽救叶黎的父亲。 这就是你赎罪的方式吗? 他伸出了手,试探地握住了那只微凉的手掌。发现对方没有抗拒的意思,他便小心翼翼展开手指,与他十指相扣。 即使曾经再怎么亲密过,他总觉得离他还是那么的远,那么触不可及。而这一刻,仿佛有源源不断的暖流传入身体,他觉得他从没跟他这样靠近过。他甚至能感觉到他细密的掌纹,像有一种安抚宽慰的力量,好像只要一直这样牵着,就永远不会害怕。 他微微抬头看向他。还是依旧的侧脸,安静直视着前方,好像他们的相握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当下的幸福如此突然而真实,他不禁满心沉溺,直到听到带队的人的厉声喊叫,再看到那个庞然大物骤然塌下。 犹如梦魇般的阴影向他们靠近,带着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残忍。那一瞬如此短暂,但他的意识十分清明。 在彻底被黑影吞没之前,他推开了身边的人。 六十二、答案 从混沌的意识中挣扎醒来时,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雪白的天花板。周围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提醒着他现在的处境。 好像睡了很久,身体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几乎动弹不得。他努力去挪动手臂,一下子感觉到骨头被拆卸后重组般的酸痛。 病房里有两个人在说话。 “他现在怎么样了?” “腹部的手术很成功,现在没有大碍,好好休息就行,就是腿部……” 护士注意到他醒了,便拿着记录本靠近他关切地问:“先生?你感觉怎么样?” “还……还好,”他看了看周围,“我怎么了?” “你不记得了?”一边的严延也走了过来,疑惑地看着他。 他的记忆停留在他们遭遇一处塌方的时候,他记得掉落的东西很危险,他马上把沈煜升推了开来,后来就昏了过去。 “我哥呢?他……他怎么样了?” “他没事,就是一些皮外伤,”严延有些无奈,“你那一下子救了他,不然说不准比你还惨……你小子胆子是真大。啧啧,把你哥吓得不轻,差点都要哭了我看。” 知道沈煜升没事他心里就松了口气,将头重重靠回了枕头上。他试着动了动腿,却在右边感受到了久违的沉重感,是石膏。 “别乱动,”护士把他的腿轻轻按住,“你的膝盖损伤很重,之前右腿是不是有伤过?” 他想了想,“以前有过骨折,但已经过去很久了。” “那次护理可能不太得当,导致这回右腿膝盖处比左边碎裂要严重很多。这次如果再不小心,膝盖就很难完全痊愈,你一定要注意。” 他听着护士认真而严厉的嘱咐,看着一边墙上靠着的拐杖发着愣。 过了一会,他问严延:“我哥在哪?也在医院吗?” 严延道:“你好好休息,别担心他了,他忙着呢。” 等到两人都离开后,易畅把自己慢慢撑起来,抬起腿下了床。 此时已是隔天的下午,他躺了那么久的时间,病房的空气已经让他感觉呼吸不畅,他急切想下来走走。 他拄着拐杖慢慢移动,想到自己还能重温多年前习得的本领,不禁感叹命运弄人。 当时情况太紧急,他的反应完全是下意识,根本来不及考虑。但如果能换得沈煜升的安然无恙,那这点伤也值得了。 当他听到严延说沈煜升因为他的伤势慌张的时候,心中不禁有些甜蜜,他有些可惜自己当时失去了意识,没有亲眼看见他的表情。 这一层楼都是高级病房,人不多,走廊里十分安静。他走到拐角处,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到底在搞什么?嫌命太长吗?!”是沈煜成,语气听起来很是愤怒。 “那种情况我没办法坐视不管,”沈煜升声音低沉,“我是冲动了,对不起。” “你管了又能怎么样?妈如果知道了会有多担心,你有没有想过?那么大的火还要逞英雄,你几岁了?最后还要人家易畅帮你……” 沈煜成停顿了一下,沉下声颇严肃地道:“煜升,你老实告诉我,你和易畅……或者易畅对你,到底是什么感情?” 走廊的空气在瞬间凝结了,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易畅紧贴着墙,目光有些涣散地看着前方,静静听着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严延都跟我说了。他坚持要上岛,怎样说都拦不住,还坐了一条来路不明的船,最后还为你伤成这样。你要说纯粹是感激你,把你当亲人看待,我是绝对不信的,你跟我说实话。” 一分一秒流逝着,沉默的空气疯狂煎熬着他。此时此刻,他可以想象他的表情,带着一层无人能打破的坚冰。 他现在就能等到他的回答,像是等待一个审判,庄重而神圣,拥有决定一切的力量。 沈煜成为他弟的不言不语而有些恼火,“你不肯说,没有关系。但我想提醒你,这种感情不管是真是假,是深是浅,对我们家都是一种伤害。你很明白在这个年纪要做什么,很多事不该再耽误下去了。妈也已经开始操心你的婚姻了,如果你继续这样的关系……” “哥,你想多了,”沈煜升打断了他,“我把易畅当弟弟看,没有别的意思。” 心像被重重锤了一下,他手一抖,差点拿不住手中的拐杖。他用力把他扶紧,依着墙,一深一浅地呼吸着。 那边又静默了一会,沈煜成似乎松了口气:“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但是如果他对你不一样,你趁早跟他说清楚,不要把事情搅得一团乱。还有,辞职的事你尽早考虑,度假村现在已经是个烂摊子了,我需要你帮忙……” 声音越来越轻,渐渐像另一个世界般遥远。 他转身慢慢向病房走去,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重,快拖不动了。十指相扣的温暖仿佛还留在手掌中,而此时浑身都是冷的。 他曾经怀疑过自己,他是不是过于执着于一个承诺。毕竟说得出的不一定能成为现实,这是世上许多爱情的通病。所以只要有一点希望,一点点昭示着他们可以继续下去的火光,他都可以再坚持得更久,不管在这段关系中他有多累,多卑微。 于是,他渐渐偏离了当初回到他身边时的初衷,他只要爱人的身份,不要其他。 他沉迷于与他痴缠,对他的喜好烂熟于心,面对他的冷漠自我愈合,为了他连命都可以不要。 这种近乎偏执的迷恋,最后换得了一句平静的真相,他只是他的弟弟而已。 求而不得的一锤定音,他终于肯给他了,但竟比想象中的更痛,更难以接受。 打开房门的时候,已经有人在等他。 “小畅!你怎么自己跑出去了?不知道要好好休息吗?” 小林有些责备地说着,跑来扶着他慢慢坐回床上。他的脸上有着很浓重的黑眼圈,像是熬了很久的夜,脸色很不好。 “没事……我自己可以,”他对他笑笑,“又耽误你时间了。” “你这孩子一出又一出的,我都习惯了。你好好在这里躺着,其他事你就先别管。” “你告诉我姐了吗?……”他猛烈咳了几声,小林赶紧把边上的水递给他喝下去,“还有,案子怎么样了?” “已经撤诉了。” 他愣了愣,“这么快……我姐怎么说?她现在怎么样?” 若是案子不了了之,他姐肯定不会好受,庭审结束后她的状态就不太好,他怕这样一来会更加糟糕。 小林站在床边,平日里柔和的脸此时显得有些冷峻,“你别操心那么多了,先把自己休养好再说。” 易畅看了他一会,问:“是不是盛广元派人骚扰她了?小林,你不要瞒我。” 看他经纪人还是不说话,他又跨下了床,小林忙将他扶住,说:“你别急!易欣她……她也在这里。” “在医院?她怎么了?” 对方表情愈加凝重,像是在斟酌措辞一般皱着眉。渐渐地,寒意爬满了他的全身,他突然害怕他开口了。 “你跟我来。”他听他低声道。 他跟着他一起到了下一层,走到了一个房间门口。吴总正在走廊里跟人谈话,看见他时停了下来,带着跟他经纪人同样的表情。 他心里的恐惧更甚了。 “进去吧。”小林说。 他为他扭开了门把手。一进门,一股肃杀的冷气扑面而来。 床上躺着一个人,纯白的布盖住了全身。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正在不停地抽泣,是小金。 他有些麻木地走上前,一步步像是灌了铅。一个趔趄下差点摔倒,他挥开了伸过来帮忙的手,捏着拐杖继续往前走。 等到他终于走到床边,一旁的医生为他掀开了那层布。 当看到床上人的面容时,大脑随之一阵轰鸣。他勉强支撑住了自己,僵直地站着。 那是一张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脸,不管是生气还是开心都有着独特的魅力,就连厉声教训他的时候也不会让他感到害怕。平时常常蹙起的柳叶眉,在此刻完全舒展了开来,像是终于不再会痛苦了一样。 他好像终于反应了过来,微微张开嘴,有些失措地看向了其他的人,似乎还抱着一点微渺的希望,求一个他想听到的回答。 吴总垂着眼,表情严肃。小林则已泪流满面,肩膀微微**着,闭着眼对他点了点头。 他身子震了震,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接着,他伸出手抚上了那冰冷的面颊,那样寒冷的温度让他喊出了声。 “姐!” 他扔开了手中的拐杖,双手摸向她的发丝,干枯的触感令他万分惊惧,“姐你怎么了?……” 他又想去握那骨瘦如柴的胳膊,却一个不稳栽倒在了地上。小林实在忍不下去,冲上前把他扶了起来。 “怎么可能,怎么会……” 他还记得那天她对他笑,说不要担心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些片段还如此鲜活,他完全无法相信…… 他无法相信,此刻这具再不能动弹的冰冷身体,是那个不管怎样都不会弃他不顾的姐姐。 “昨天有人在一个仓库发现的,当时已经不行了……现在正在调查。小畅,你要振作起来。你听叔的,一定要振作,好不好?” 他抱住青年的肩,一下下轻轻拍着,像安慰小孩一样安抚着他。而青年像是失去了理智,嘴里胡乱地念着什么,开始疯狂地挣扎起来。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你放开我,放开我!……” 眼看着场面快要失控,他赶紧向医生求救:“给他下一针镇定!快!” 几个护士跑了过来,很快制住了青年的胳膊和腿。 地上的人迷茫地看着他们。他大张着嘴,面上的泪都已经干涸,还是无声地哭着。像是失去了所有一般,撕心裂肺地哭着。 液体缓缓注入身体,他的世界像是闭幕了一般,沉沉暗了下来。 六十三、凶手 晴朗的午后,一个少年躺在松软的草坪上。他缓缓睁开眼,不禁伸出手挡住了刺目的阳光。 他坐了起来,看见有个人正在湖边踢着毽子。 “姐?” 他有些疑惑地走近。 易欣正灵巧地跳跃着,见他来了便道:“弟你怎么睡了那么久?我一个人都无聊死了。” 话音刚落,毽子就朝他飞来。他赶紧接住,然后试着往她那里踢了过去。 易欣的技巧比他好很多,他玩游戏总是玩不过她。他有些懊恼地想着,不小心把毽子踢偏了好几个度,眼看着它离湖面越来越近。 在它彻底掉落之前,一个人影往同样的方向跳了过去。 “姐!” 他惊慌地上前,湖中只剩一圈圈孤独的涟漪。 他环视身边,已然空无一人。 …… 从梦里惊醒时,他发现自己还躺在病床上,手上挂着水。 小林正在打瞌睡,被他的叫声惊动一下子坐直了,忙问他现在感觉如何。 青年像失了魂,茫然地看了眼四周,又再次垂眼躺了回去。 “小畅?有不舒服吗?”他轻拍他的肩问道。 青年的脸侧着,胸口微微起伏,保持着沉默。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说:“我让医生来再给你做个检查。” “不用,我没事。” 床上的人终于开口,声音是完全的嘶哑。 小林原以为他因为受到的刺激太大精神出现了恍惚,此时便稍稍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昨天可把我吓坏了。” 他正想再说什么,却听青年问:“是盛广元吗?” 他反应了一会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说:“还不清楚,但应该能排除。听说老总最近身体不好,有什么事也是授意给其他人干。倒是有目击证人说看到一对年轻男女,还有一群保镖之类的人从那个地方出来。” “是谁?” “说是没看太清楚。我估计……可能是盛家姐弟。” 床上的身影停滞了几秒,然后就坐了起来。青年的眼睛里似乎恢复了些神采。 小林忙劝道:“你不要冲动,现在警察那边都没有太多线索,那地方很偏僻,没什么人也没有监控,已经很难查了。你妄自行动只会让事情更复杂,到时候得不偿失啊。” 他其实预料得到,在昨天对易畅说出事实会有这样的后果。但纸包不住火,到时候易畅若是通过别的契机知道真相,他一时的仁慈也许会招致他加倍的痛苦。 姐弟俩的感情,他是再清楚不过的第三人。这是孩子的劫,他也无能为力。 “我有分寸,别担心。” 青年有些踉跄地下了床,对他平静地道。 到达警局的时候已是正午,大门口人来人往十分忙碌,没人注意到站姿古怪戴着口罩的人。 他走到咨询处,拿出一张名片对工作人员道:“你好,我找这位陈警官。” 对方看了一眼名片又看了一眼他,说:“什么事?” “我是受害人家属。” “哪桩案子?” 这人不知是要刁难他,还是纯粹想打发时间。他不知道应不应该透露更多。他姐的事想必已经传了出去,若是让对方知道得更细节,可能会招致更多麻烦。 在他犹豫的时候,有几个人从身边经过。那人用眼神示意他看向后方,说:“喏,你找的陈警官。” 他扭头,竟看见一张许久未见的脸。 这一路上,小林给他的名片他只瞥过了一眼。他完全没想到,名片上的这个人便是他的高中同学。 “陈克?……” 对方也一脸惊讶,随后露出了久违的豪爽笑容。 宽敞规整的办公室里,陈克扶他坐了下来,调侃道:“怎么再见到你还是拄着这玩意?” 跟记忆中的长发不同,他曾经的冤家已经剪了个寸头,显得很精神,加上那壮实的体型,愈加显得正派了。 “出了点意外,让你见笑了,”他把口罩摘下放在一边,“一直都不知道原来你当了刑警。” “当时就考了警校呗,我这模样不挺合适的?倒是你,怎么当起大明星了?” 原先陈克接到这案子的时候,知道死者是个公众人物,但没有想到死者的亲属就是他曾经的同学。他不太关注娱乐影视,在今天之前并不知道易畅也是圈内人。 易畅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哎,看案子吧。” 他走到柜子旁边把材料都找了出来,对他说:“现在是这样的情况,现场的证据我们都收集过了,刀柄上有留下指纹,但不能确定是谁的,我们现在还没有找到嫌疑人。” “是不是在场那两个人的?听说证人已经给出线索了不是吗?” “这……易畅,我实话跟你说,”陈克略微压低了声音,“因为跟他们家有关系,事情就有些复杂了,证据有没有是一方面,就算我们想锁定他们,障碍也不小。本来今天我应该要先请示上边的,和你见面都算我自作主张了。” 易畅焦躁地翻阅着那些材料。突然一张死者的照片猝不及防地跳入视野,他心一阵钝痛,猛地将它合了上去。 “对了,这边还有东西要给你。” 他微垂着头,看着对方在桌上摆了两个放在透明袋里的物件。一个是项链,另一个是手机。 “是现场发现的你姐的东西。我们已经都当作线索调查过,就交给你保管吧。” 他拿起那条项链,是他姐在庭审那天戴的。上面落了些灰,但盖不住它的精致和明亮。 他透过那层薄膜细细地摸着。 “我们查过她的通话记录和信息,她跟盛业那个少爷约了见面,然后就去了那个仓库。她遇害之前一小时有给对方一个电话,后面还有几通……具体你可以自己看看。” 他看了一眼对方,拿起手机打开了那个通话记录。 很快映入眼帘的,是满屏相同的号码,名字无一例外是:弟弟。 心猛地抖了抖,他接着看向呼出的时间——三天前的晚上,近八点。 那时候,他在哪里? 他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 案发的地点离他的住处不远。如果他当时没有跑去那个地方,如果他当时接到了电话…… 手机从手中滑落,“哐”地一声掉回到了桌上。 “易畅?”陈克也有些难受,“你别内疚了,接不到电话也是正常的,这也不是案子的关键……” 本来他只是想跟易畅说清楚能从手机获得的线索,却没想到他看到记录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入职这几年,他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场面。面对情绪崩溃的人们,无论是多凄厉的尖叫,多声嘶力竭的哭喊,他都已经麻木了。 而此时端坐在他面前的人,只是双手抱着头,安静地颤抖着。 这时有人扣响了门,他只好先出去。 过了两分钟,有些兴奋的声音划破了阴郁的空气:“有人自首了。” 审讯室里,身材娇小的女人很规矩地坐着。她微微弓着背,头发很乱,脸上有很多污迹。对方问一句她答一句,讲到有些地方眼泪止不住地流。 “你认识她吗?”陈克问他。 他僵硬地点点头。 讯问结束,审讯人从里面出来,跟他们简单复述了情况,然后对陈克道:“指纹对比符合,陈述也很完整,应该可以结案了。噢对了,”他看了一眼易畅,“嫌疑人说想见一下家属。” 他走进了这个不太明亮的房间。 房间里的人本是低着头坐着,看见他时马上站了起来,双手紧握着,下一秒就跪了下去。 易畅愣在原地。 “我知道你不管怎样都不会原谅我……但是我还是想说,我还是想告诉你,伤害欣姐真的不是我本意,真的不是!……我恨透了盛越泽,我恨不得他死无葬身之地!那天我听到他说那些混账话,让欣姐那么难受,我就再也忍不下去……” “你起来吧。”他无力地道。 他的确又恨又痛,恨自己,恨凶手,也恨世道。但是不论如何,他不需要通过折辱对方弥补自己的伤口。 正跪在他面前的人,曾为一件小事诚心回报他,听他倾诉鼓励他上进,陪着他扛过无数个追梦的日夜。 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 “我不……这是我应该的,”陶园泣不成声,“我只想让他再也不要出现在姐的面前,但是我没想到,没想到姐她就冲了过来……” “够了。” 易畅紧闭着眼,忍下内心的煎熬,“为什么今天才来?如果你真的在乎她,为什么不救她?就那样留下她一个人,然后用三天的时间考虑要不要认罪吗?!” 陶园的肩膀抖了抖,膝盖向前挪动了几步,抬头哽咽着说:“不,不是这样的……我当然想留下,我当然想救她!但是后来我就被他们带走,带到一个黑漆漆的房子,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逃出来……你看,我身上还有伤!我没有骗你……” 说完她就掀起衣袖,露出那些触目惊心的淤青和血痂。她还想把裤腿卷起来,但被马上制住了。 面前的青年低着头站起来,靠在了墙上。额前略长的发垂下来,遮住了晦暗的眼。 她忐忑地看着他,“易畅……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欣姐……” 他打断了她,“‘他们’是谁?” 她眨了眨已经哭得红肿的眼睛,说:“当然是盛越泽……还有他姐盛天薇,他们那天带了一群人过来。” 青年的胸脯一深一浅地起伏着,过了一会直起了身。 陶园想了想,有些紧张地道:“易畅你去哪?你听我说,千万别去惹他们!你斗不过的!……” 她厉声不停喊着,但始终没有回应。 有些消瘦的背影倾斜着,慢慢走出了那扇门,不管怎么叫都没有回头。 六十四、决断 走出警局时,天色已经暗下来。陈克陪着易畅在门口站了一会,告诉他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他。 “当然最好是用不着,哎,就当我没说!以后有什么烦心事,想出来喝个酒侃大山的就叫上哥们吧。” 陈克挺喜欢他这老同学的,人老老实实的,但又好像很有自己的想法,骨子里有种藏不住的倔。 “这次真的谢谢你。” 他虽没在权贵的世界行走过,但多少了解案件中的利害。陈克冒险给他透露信息已经让他很感激,他不敢再要求太多。 他跟他道别,正要往台阶走时,发现不远处有几辆车停了下来,出来的几个人很急匆匆地往他们这边跑来。 他有了不好的预感,将帽子戴上就快步往侧门走去。但很快,他被死死困住,视野被刺目的闪光灯不留余地地攻陷。 “易畅,对于你姐姐的死你有什么想说的?” “为何你会出现在易欣所在的医院?有什么巧合吗?” 在密集的镜头围攻下,他沉默着往大道的方向挤过去。 而人群像漩涡般难以摆脱,话筒几乎撞到他的脸上,口罩因为推搡脱落了下来。茫然和慌乱之外,另一种情绪正在不断发酵。 他觉得自己已经快到极限。 那些人还在锲而不舍地提问,像是觉得他一定会回答一样。 一片令人窒息的混乱中,他听到有人喊:“你现在在和同性恋人同居吗?这次你出的意外跟他有关吗?” 他抬头看向那个记者。 接受到视线的人更加兴奋,继续抬高了音量:“或者说你作为重要亲属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赶到抢救现场?你可不可以解释一下?” 这一刻,仿佛有一股力量拼命牵动着神经,理智在片刻之间越轨,释放了将一切摧毁殆尽的欲望。 恋人吗?解释吗?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沙哑却清晰的声音点燃了几近迸发的空气。几乎是在同时,面前的人们怔愣了一秒,随后快门的速度变本加厉,像是要将人彻底吞没一般。 更疯狂的追问席卷而来,他已经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是或许,他已经给了他们想要的回答。 他终于走到这一步。将自己的外壳完完全全地剥落,再也不用伪装得光鲜亮丽,冷静自持。 拥挤的道路上,一辆车在他身边停了下来。一只手伸来把他带了上去,车门很快合上,隔开了那一层地狱。 一路寂静。 等到车抵达家门口,经纪人对他说:“回去好好休息,以后的事过几天再说吧。” “明天我去找吴总。” 对方神色凝重地看着他,似乎看出了他所想,“你现在没有做决定的能力,不要考虑任何事,不要冲动。小欣的事先交给我,你放心。” 他沉默片刻,几不可察地点了头。 回到家时没有人,一切都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规整干净,但也有着生活的气息,是他曾经用心经营的成果。 也好。正好让他一个人待着,好好静静,回想过去的那些时间。 他没有什么伟大的理想,不过是想做着喜欢的职业,不过是想爱一个自己想爱的人。他也没什么超群的本领,不过是想维持安稳的生活,想靠努力留住他爱但可能不爱他的人。 到底是哪一步错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足够诚实认真,自我感动着,也认为别人定会为他所动。直到他葬送了宝贵的时间,让最疼爱他的人孤身等待死亡,只因他将他所有能给予的东西,都倾注在了一个终究不会接受他的人身上。 “姐,你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 承诺在脑海回响着,提醒着他曾经的笃定,也暗示着他如今咎由自取的万劫不复。 弓着背坐着,涣散的眼神突然聚焦到桌上的药瓶。 他想起那个用它离开的人。当时他有多痛苦,像现在的他一样吗? 时至今日,他还不知道沈煜升有多恨他。面对现在的这个他,他会满意吗? 鬼使神差般,他将那个小瓶子拿起,握紧。 门铃突然响了起来,他吓得手抖了抖。 “先生您的快递,请签个字。”门外站着一个快递员,对他微笑着。 那是一个很小的包裹,发件地是一个珠宝商的地址,他很快把它拆了开来。 细致的包装层层褪去,盒子里是一条项链,模样他很熟悉。项链底下压着一张纸片,上面娟秀的字体写着几行字。 “弟:姐很抱歉,在以前的日子里只顾着自己,没有陪着你一步步成长。姐希望不管如何,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是彼此能依靠的人。勇敢去爱,勇敢地生活,我会永远在你身边支持你。” 时间似乎不忍再游走,戛然定格。 许久后,他将纸片放下,从口袋里拿出那个有点发旧的透明袋。 两串项链很相像,只是上面的生肖吊坠不同。他将它们重叠在一起,似乎还能感觉到血缘的温度,两个人的脉搏。 在一阵阵战栗下,他抬头环视四周。这每一处,每一个角落,都是他曾经疯狂过的见证。 是时候了结了吗? 他抹干脸上的泪笑了,像一个终于摆脱束缚,但再无所适从的疯子。 如果彻悟的代价是如此撕心裂肺,他宁愿他从未幸福过。 ※※※※※※※※※※※※※※※※※※※※ 第二卷《羽翼》结束,感谢读者们~ 六十五、难题 早晨,清脆的皮鞋声打破了大楼高层走廊的寂静。前台的接待者向进来的人点头致意,男人没有理会,径自缓步走到坚硬厚重的木门前,笔挺地站着。欲敲门的手在半空停了下来,原本冷硬的脸泄露了一丝情绪。 这时门开了,里面的人看见他的时候有些惊讶:“你站这做什么?刚还跟盛总说你怎么还没来。” 他没有说话,跟着走了进来。落地窗边放着一张轮椅,坐在上面的人微微偏头,对他道:“坐吧。” 室内的光线并不强烈,但谁都能看得出,这位曾叱咤商界的大人物的年岁已几近尾声。 因为接受治疗产生的副作用,盛广元的头发已经全部剃光。他的脸色不佳,说话时的气息已毫无先前的气势。而离他们上次见面仅仅过了一个月,此时的画面给沈煜升造成了一定冲击,他不知一向执着于体面的盛广元内心是否已经接受了自己的现状。 沈煜成提过,因为心脏问题和各种并发症的作用,盛广元现在只能勉强维持一些日常行为和思考。至于为什么仍要强撑着来公司,只能说对他拼了近半生的事业还是放不下。 “决定好了吗?”盛广元咳了两声,抬头问道。 沈煜升点头,“是,明天就可以入职。” “太好了,”沈煜成舒了口气,语气轻松,“之前叫了你多少次都不肯来,这次怎么开窍了?” 看他弟没有说话,他继续道:“法务部刚重组,一堆事情快忙不过来了。你来了一开始会比较累,不过对接下来适应工作节奏和方式还是很有好处。” 接近年关,公司不管哪个部门都忙得不可开交,不出意外的话,他弟加入之后也许可以减轻一些工作压力。对于沈煜升的工作能力,不管是锦发的同事还是盛业里与沈煜升来往过的人评价都是一致的肯定。有时候他这个当哥的甚至会忍不住怀疑,是否对于沈煜升而言,工作才是人生的第一要义。 因为盛广元不能多开口,主要还是沈煜成来交代一些工作上的事,而后便带他去法务部看看。 盛业法务部的建立已经有一段历史,其中有些老成员处事相当成熟老练,这点沈煜升在之前的来往中已经感受深刻。此时已经接近午餐时间,一些员工聚集在食堂,先前跟着沈煜升一起来的严延瞧见他便喊:“老大一起来吃饭吧!” 沈煜升往他那里看了看,和他哥一同去取了餐坐了下来。法务部的几个人坐在他们的邻桌,因为都是年轻人的缘故共同话题很多,气氛还挺融洽。 严延的性格一向很放得开,很容易融入新环境。因为他在锦发的工作收尾得比较快,他就早了两天过来,现在和同事们基本混得挺熟了。虽然他也纳闷,他老大为什么会突然说要跳槽,近来锦发的业务状况并没什么问题,之前他也知道沈煜升对盛业的邀请所抱持的态度,这样的转变确实有些突兀。 自上次从医院回来之后,沈煜升就有些不对劲。平时做事一向专注的人经常会出神,交代事情时都是一脸的倦意。他询问过几次,都只是说最近事情比较多忙不过来。 沈煜升的性子似乎习惯于把自己折磨得憋闷难受,他这个曾经的同窗兼助理看在眼里,但也不知道怎么办好。 沈家兄弟俩安静地吃饭,偶尔沈煜成会跟他弟说几句话。严延注意到身边两个女同事低声说话,似乎在讨论沈煜升,便打趣道:“嘿,对咱老大感兴趣吗?” 其中一个同事伸手给了他一记,“要你多嘴!” 因为总经理亲弟的身份,又是将来法务部的主要负责人,大家在沈煜升来之前便知道了他,只是因为很多人没亲眼见过的缘故,对这位初来乍到的上司还是有些好奇。 严延捂住脑袋,硬着头皮调侃沈煜升:“喂老大,你很有魅力哦!” 而对方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牵起嘴角勉强地笑了一下,又垂眼专心吃饭了。 沈煜成看了看他,微微凑近说:“上次那个女孩见了没?” 因为操心他弟的婚姻,沈煜成觉得是时候给他一些压力了,然而前几天安排的相亲到现在都没有回复。那是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外貌气质和教养都甚佳,他认为应该是沈煜升喜欢的类型。 “没有,”沈煜升抬眼,“我跟她说清楚了,我不感兴趣。” “你……” 这话给沈煜成冲击不小。当时交待的时候他弟就表示不会去,后来好说歹说,又让他们的妈做了做思想引导,他想总该开窍了,没想到还是那么倔。 “身边没有合适的,叫你去社交不肯去,介绍你认识好女孩你又不感兴趣,你就打算这样一个人混下去?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想明白啊?” 虽然已经有了火气,碍于在公司公众场合他也没法发作,只好压低声音训了几句。没想沈煜升还是面不改色地吃饭,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一样。 这时,墙上悬挂的电视机里突然传出尖锐的声音,一群人抬头向电视看去。只见屏幕里是拥挤的人群,摄影机的镜头摇晃得厉害,但始终对准着一个步履不稳的人。 那个人面色苍白,双目有些浮肿,几乎掩去了本就不明显的细长眼褶,眼神震惊而迷茫,紧抿着的嘴唇干裂着,像是负着难以承受的病痛。黑色的口罩只有一边留在耳后,在推搡中脱落下来,显得更加狼狈不堪。 面对着镜头的他一直沉默着,直到有个人模糊地问了一串话,他突然站定。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饭桌像被现场的**控,随着男人的开口而静默,又随着他的转身而开始嘈杂。 “还在播啊,我昨天就知道了。这明星当得也太沉不住气了,分分钟被整死啊。” “我还蛮喜欢他拍的那个电影的,这也太惨了……” 场景转换到电视里的娱乐节目,主持人分析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又加入了易欣案件的独家报道,绘声绘色的叙述吸引了食堂里喜爱八卦的人们。 沈煜成也跟着看了两眼,轻叹了口气。 据他所知,盛广元并没有参与到这起命案。事情发生后,他质问了他的妻子,盛天薇虽然气愤他的质疑,但还是从头到尾给他讲了一遍事情的经过。他知道盛家姐弟肯定脱不了干系,但对于易欣的悲剧,他出于私心仍然选择相信是她自己最后放弃了求救的希望。至于接下来盛业公关的处理,都是一系列惯用的操作。从当初的性侵案到现在的命案,外界的因素并未撼动这个大集团的根基,这是他作为管理者感到庆幸的,即使他仍然惋惜易家姐弟的遭遇。 仓库事件后,沈煜升很快就过来找他。出于立场,他让他释怀,不要走进死胡同。原本他不确定他弟是否听进了他的话,但就目前他弟愿意加入盛业来看,他的说教还是有成效的。 过了一会沈煜成收回了视线,问:“易畅最近怎么样?” 沈煜升放下了筷子,低声道:“他不住家里了。” 说完他没有理睬他哥,起身端起餐盘走向回收处。 洗完手,他走进茶水间,往热水壶里装了些水,按下了烧水按钮。 耳边开始萦绕起水壶中电流流窜的声音,渐渐脑中浮现了一个场景:狭小却整洁的厨房,一个穿着帽衫的瘦削身影。灶台上的锅炉冒出腾腾的热气,那个人的侧脸在水汽中若隐若现。 敲门声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进来的是严延,看见他撇了撇嘴:“我也来消消食。这水你刚烧的?” 沈煜升这时才发现水已经烧好了,点点头说:“没事你用吧。” 严延端详了他一阵,边泡茶边说:“老大,我发现你最近有点不对劲。要不要聊一聊?” 对方似乎不太理解的样子,“怎么这么问?” “别打马虎眼了,别人可能看不出来,我这个过来人还能不明白?”严延吹了口茶,靠在橱柜边看着他,表情有点严肃。 看对方还在装傻,他继续说:“咱们的交情也有很多年了,你知道我一直是有什么说什么的人。有些事我以前一直觉得是你的私事不方便提,但是这些天我看你这样子还是忍不住想提醒你。” 沈煜升微微皱起眉,“你就直说吧。” “易畅对你的感情,你知道吗?” 空气突然变得很安静。沈煜升偏开了目光,似乎在琢磨怎么回答。 严延翻起了白眼,“拜托,这个问题很难吗?” 沈煜升喝了一口手中的咖啡,过了一会低声道:“我没有办法回应他。” “没有办法回应,你的意思是不能和他在一起?” 对方思索了一下,“是。” “……那上次盛家那小子带过来的几张照片是什么?里面那两个人是你和易畅吧?” 他绝对没记错,当时他看到的就是两个人接吻和拥抱的画面,要说这个是单纯的兄弟之情,或者是一方的单相思,他是打死都不信的。 “好吧,或者这么问,你喜欢他吗?” 沈煜升愣了愣。这个问题,之前也有人问过。 当时易畅的那个绯闻男友站在他家门口问他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只有不耐,根本没有认真思考过。场景重现,心境又有所不同,但他不知道是哪里变了。 他突然觉得头有点痛,摘下了沾上水汽的眼镜。 严延看了看他,只觉得很无奈。“虽然大男人不该把情情爱爱挂嘴边,但不代表我们不用考虑这个问题。煜升,我觉得你必须要想清楚,抛开身边的各种障碍,你对易畅到底是什么感觉?” “我承认,我在意他,”沈煜升低下头,把杯子放了下来,“但他想要的我给不了。” 严延深吸了一口气,认真地道:“如果你觉得你没办法给他爱情,只把他当弟弟看,那就不要让他有种你很爱他的假象。说得更直接点,人抱了亲了睡了,扭头又给一句:我只把你当弟弟,这会不会太流氓了?” 对方嘴微张,像是要辩解但找不出说辞,面上渐渐有了一股不明的笑意:“你是在帮易畅打抱不平吗?” 他想到沈煜升此时复杂的心理,不禁也笑了,说:“也是在为你考虑。话可能难听了一点,但不管怎样都比你一个人闷声不响想半天想不通的好。等你把感情上的事情弄清楚就不会整天那么累了,别净折腾自己。” 这时有人敲门走了进来,聊天被就此打断。 他拍拍他的手臂,“沈大律师,好好考虑吧。” ※※※※※※※※※※※※※※※※※※※※ 大家2020快乐ψ(`?′)ψ 六十六、僵局 有些陈旧的门在眼前打开,带着些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就是了。”房东大伯说道。 男人在一旁跟着进来,边走边环视着这个屋子。这里的大小跟先前的住处差不多,从两人分享变成一人独居,就不免显得空荡了一些。草草看了一遍,家具还算齐全,基本不用再购置。 大伯跟他介绍完屋子,又絮絮叨叨地交待了一些事,他也就安静听着。 对方说完又打量了他几眼,问:“小伙子,你是明星吧?” 他愣了下,点头道:“我是演戏的。” “这就对了,看你天天捂得那么严实,哈哈!”对方对他的回答很满意,“那房租准时交就肯定没问题,其他都好说!” 他点点头,在房东走后开始整理行李。 搬走的那天,能舍下的都没有带走。想到也许弃用的东西会引起沈煜升的反感,就将它们都装进袋子收拾干净。 他在旅馆待了两天后就幸运地找到了这个偏僻的房子,离最近的闹市区也需要十来站的公交。 说来有趣,他的“明星”身份也会给他带来这样那样的便利。他的房租已经超过了这个地段的一般水准,但是他已经没太多时间选择。 为了避开人流,他特地住进不知名的小旅馆,房间里残留的浓重烟味和潮湿气息令人透不过气,他迫切想找个固定的住所,越快越好。 这份他人听起来了不得的高收入工作,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赚钱的快感。在父亲过世前,各个来头的债主隔三岔五地出现,他坚持和他姐一起还了一阵子父亲的赌债。 直到后来向易欣借钱搬进沈煜升所住的小区,他自然而然地忘记了他应当承担起的那部分责任。 至于不久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已经不想去回想了。虽然并非他所愿,他还是在从警察局回来的第二天去盛业解除了合约。 好在续约的时间已到,他不需要支付大笔的违约金。只是该赔的礼该道的歉总是不能落下,该走的程序还是得走。大概是因为怜悯他的遭遇,平日易燃易爆的吴总也没怎么数落他,全程语气沉重,也算是好聚好散。 一切好像早已安排妥当一般。 演艺生涯结束得如此顺利,让他不禁苦笑。但他真的需要一段时间想清楚,他到底能不能继续在这个行业生存。他当初选择的这条路,到底是对是错。 想到将来的计划,他脑里就一团糟,坐着发呆的时候听到手机响了起来。 在他解约后,小林一下子也处于待业状态,便提出帮他去易欣的房子处理后事,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突发状况。 “小畅,家里的东西全没了。” “没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除了家具之类的大件东西,都是空的。你知道有谁和她一起住吗?可能有人先你一步拿走了。” “怎么可能?她是一个人住的……” 他一时无法接受这个说法,他的印象里易欣没有和谁同居,家里也没有过其他人生活的痕迹。 和易欣最亲的人就是他,还有谁会急着把她的遗物带走?还是在未经过他同意的情况下? 他越想越觉得怪异,直到脑海中出现了一个人的名字。 “林叔,你知道盛家的住址吗?” “你怀疑是老总?”电话那边顿了下,“是盛少?” 他抬头看向窗外,“对。” 联系起至今所有的听闻,会有另外一把钥匙的只可能是这个人,即使没有钥匙也能破门而入毫无顾忌的,也只可能是这个人。虽然他不明白为何对方要将这些东西据为己有,但他势必要去全数讨回。 他早就该去会一会,这个他姐付出生命去保护的人。 车缓缓驶入林荫大道,湖边房屋的轮廓在树林的间隙中隐隐显现。 距离出发已经过了一小时。他看了看手中那串地址的名称,又看向车窗外,只觉富豪的世界实在隐秘而奢侈。 他轻松地从小林那里拿到了盛家的地址,但他同时也告诉他,据传盛越泽有很多套住处,他不一定能在盛家找到人。 其实他无所谓,现在的他有的是时间,依靠他和盛业之间多少存在的关联,他不怕找不到他。 到达大门口后,他走到保安室询问,里面的保安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说:“抱歉,外来人员需要预约。” 他想了下,问:“这家人一般什么时候回来?” “我们不清楚,”对方说完又跟旁边的人交流了一会,“今晚可能有聚会,您可以在这里等一等。” 他看了看表,现在是下午四点。如果是真的有晚会,起码要等到六点之后了。 他走到边上比较隐蔽的地方坐了下来。在架拐杖的时候,他看到上面多了些划痕。 瞬间他想到了以前高中的时候,沈煜升注意到他拐杖上的划痕,关切地问他是怎么弄的。他当时脸皮薄,不想说是和室友有了矛盾。结果到后来,他和陈克再次起冲突的时候,还是沈煜升帮他解决的。 打完架的沈煜升一脸的不快,也不知道在气什么。回家的路上他死命追他,却怎么也赶不上他的脚步。这时想来只觉得有趣,连带着的还有一些苦涩。 单枪匹马来到这里,他无法判断自己的做法究竟是不是对的。但不论如何,他必须要面对摆在他面前的难题。 大概过去了半小时,一辆身形修长的黑轿车缓缓驶了过来。其中一个类似保镖的人下车将后座门打开,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带了下来。 易畅站起来,一步步向那里靠近。虽然与记忆中的长相有些偏差,他还是认出了那个坐着的人是谁,心霎时沉了下去。 而等到车上另外一人走下来的时候,他愣在了原地。对方也看到了他,在十米的距离里面面相觑。 “易畅?”先是边上的沈煜成开了口,他看了看身边的人,“煜升,是你邀请的?怎么没和我们说一声。” 几日不见却像隔了数月,沈煜升的面容似乎比记忆之中又陌生了几分。 “我自己来的。我有事想见盛少,他在吗?” 他看了一眼面前沉默的沈煜升,又看向旁边有专人保护的盛广元,几天前将他吞没的窒息感又席卷而来。 其实根本不是无迹可寻,他早该清楚了。 沈煜升永远不会介意与他站在对立的那一面。即使是在共同经历了生死,在他终于狠下心离开之后,沈煜升可以一如既往云淡风轻地站在几乎是他一生中最恨的人身边,再次提醒他,他在他心中是怎样的无足轻重。 “可能有些唐突,但我真的有急事。” 他不知道这次有多少成功的可能,但如果不抓紧这次碰巧遇到盛家人的机会,以后或许有更多的不确定。 沈煜成刚想开口,盛广元用极为沙哑的声音像是有点不耐地道:“进屋吧。” “好的爸,马上,”沈煜成想了想,转向易畅道:“你在这里等一会吧。” 说完他就推着盛广元往大门走去。 易畅没有再纠缠,安静地看着他们进了门,却发现沈煜升还站在他面前,似乎是有话要说。 对方垂眼看着他,问:“你找盛越泽?” “嗯。” “你有什么事要找他?” 他奇怪他会这么问,但也老实道:“我姐的遗物被他带走了,我要拿回来。” “你怎么知道是他拿走的?” 虽然习惯了对方直来直往的性格,但面对着那面无表情的发问,此刻心里的怒火还是猝不及防被点燃了。 他不禁笑了,“不是他还能是谁?你吗?” 对方倒没介意他的讽刺,道:“你现在在气头上,没有判断力。你……” “哥,”他不耐地打断了他,“难道我连怀疑的权利都没有吗?” 气氛又凉了下去。 易畅悲哀地发现,他的人生中竟然会有这么一刻,让他觉得和沈煜升的独处如此煎熬。 他正要避开他走到一边,却听见对方道:“为什么搬走?” 他停下了脚步,扭头看向他,又马上避开了那冷冽的目光。 想了一会,他说:“没什么,就是……” 他不知道怎样的措辞才是合适的。就是不想坚持了?就是不想再自讨苦吃了? 他似乎有理由撒泼,有理由诉苦,但此刻一切都显得如此苍白,如此的不必要。 “就是有点累了。” 说完,他扶正拐杖想往前走,却被拦住了。 “累?我不理解,”对方微微加重了手中的力道,“一声不响搬走,连基本的礼节都不用了是吗?” 他怔住,震惊地看向沈煜升。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易畅,你真是有个性。” 平静的字句像是带着刀片,一寸寸割进心里,又充满着极度的荒谬,让他一时无法消化。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静地道:“我为什么搬走,对你来说重要吗?” 对方似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一时没有回答,只是微皱着眉,看着他。 他自嘲地笑笑,“你根本不在乎吧。” 他早习惯了沈煜升在感情中无药可救的被动。曾经他穿着足以自保的铠甲,自我说服自己内心是如何的强大,此刻他卸去武装,也同时失去了勇闯禁地的决心。即使他明白,他看得出来,沈煜升对他不是没有感觉,但至于到什么地步,他不确定。他不想,也不敢再去寻找那个精确的答案。 他付出的代价已经够了。 手臂上束缚的力量还在,一阵沉默过后,他听见对方清晰地道:“我们需要谈谈。” 心中的疑惑更甚。 虽然不是值得骄傲的事,但是他们之间,确实从来主动寻求沟通的人都是他。难道是他一走,沈煜升突然念起他的好?这类似于施舍的给予,此刻显得过于讽刺。 “好,”他转过身面对他,“现在就可以谈。” 事到如今,他不想从沈煜升那里再去争抢任何对方不愿意给的东西。目前两个人的僵局,他在这段关系中的境遇,大半都是他自己造成的,怨不得谁。所以不管沈煜升想谈什么,他都愿意听。 他做好了倾听的准备,却见对方微微偏开了目光,像是在思考措辞。 这时候,身旁的大门再次缓缓打开。 一个保安走过来对他道:“易先生请进,少爷在大厅门口等您。” 六十七、蝼蚁 穿过幽深的庭院,来到大理石的台阶前。浓浓的雾气萦绕在身边,模糊了身边事物的轮廓。 “我帮你。”沈煜升站在易畅身边,握住他拐杖的一边说。 “不用了,我已经习惯了。” 他耐心一步步地往上爬,虽然操作已经很熟练,比起健全的人还是慢了许多。他发觉沈煜升一直在他的身后,似乎在配合着他的速度。 台阶不高,他们很快到了一扇敞开的大门口。面前除了有几个高大的保镖之外,并没有看到其他人。 易畅扭头问:“这里就是大厅吗?” “不清楚。” “你之前没有来过?” 他以为沈煜升已经是这里的常客了,至少不会对这里一无所知。就这样茫然地站在这里,让他的耐心慢慢地被磨尽。 他对沈煜升道:“带我去你们聚会的地方。” 这时有一个声音从走廊的那边传来:“看来你的悟性不太行啊。” 话音刚落,一身白色西装的人出现在视野。略长的头发干净利落地收在耳后,白皙的皮肤近乎透明,一双狭长的眼里有些轻佻,神情漫不经心的样子,此时正冷淡地看着他。 “很显然,你没有受邀。在圈子混了那么久,什么场合该来,什么场合不该,不是应该很清楚吗?” 对方双手插在兜里,慢慢靠近他,“我说得对不对,易先生?” 易畅有些恍惚地看着对方。 这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和似曾相识的面部轮廓,加上最后被特意强调的三个字,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瞬间大脑被一股力量冲击,一时回不过神来。 “越……越医生?” 即使如何不敢相信,他无法否认心中的怀疑。 再严密的伪装也会有漏洞。从前他看病的时候,注意力几乎未落在在对方医生身上,只觉得对方有种与其年龄不相符的神色,还以为只是保养得当而已。 所以,他曾经作为倾诉对象的心理医生,几乎知道他所有秘密的人,原来是一个披了一张面具的年轻富二代,还是与他姐几般纠葛被她视为挚爱的男人? 他发自内心想问老天爷,他跟他开的玩笑是不是太多了? “反正诊所一时半会也没戏,我不介意你看出来,”对方脸上多了笑意,“仔细想想,虽然我不太喜欢你,但我们的合作还算愉快。” 一旁的沈煜升突然问易畅:“你们见过?” 没等易畅回答,盛越泽笑了几声,“何止见过,还很深入地了解过。” 他走到沈煜升身边,特意压低声音道:“所以我告诉过你,家里的这位要小心。” 暧昧不清,似有若无的话仿佛在蓄意引起歧义。 忍下心中升腾的屈辱感,他看向盛越泽:“我姐的遗物还给我,你没有资格拿她的东西。” “你姐的遗物?”盛越泽似乎有点惊讶。他勾起嘴角,眼中却没有笑意,“没有任何证据就跑过来兴师问罪,不觉得很可笑?” “我不需要证据,”他一刻不移地直视他,“有些人就是那么自以为是,把不属于他的东西抢过来就可以自欺欺人。” 对方眯起眼睛,沉声道:“你说什么?” “怎么,戳到你痛处了?”易畅冷笑,“看来我姐死得还不算太亏。” 衣服被猛地揪了起来,他被迫在极近的距离直面着那对危险的眼睛。对方狠狠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着,似乎在压抑着怒气,还有些读不懂的其他情绪。 他只是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再说一次,把我姐的东西还给我。” 渐渐地,对方脸上的怒意平息下去,轻笑着放开他,朗声道:“来人。” 门边几个保镖很快走了过来,将他围了起来。 “你有两个选择。要么,马上从这道门出去,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你要是执意不走,后果自负。” 易畅紧皱着眉。他看了一眼身边几个高大健硕的身影,又看向正一脸寒霜的沈煜升。 心底陡然而生一阵凉意。 他握紧了拳,清晰地重复道:“把我姐的东西还给我。” 像是预料到他的回答,盛越泽轻轻叹了一声,用眼神示意那几个人,“上吧。” 猝不及防的第一棒落下后,他就被打趴在了地上。接踵而来的是一阵阵猛烈的疼痛,狠绝的力度砸向他的全身,像是恨不得把他拆卸一般。 耳边是混乱的棒棍挥舞的呼啸声,还有脑中接连不断的轰鸣。 曾经的噩梦,好像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 他开始挣扎,想抓住那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踢开很远的拐杖。在他每次试图抬起手臂的时候,总是在下一刻又被狠狠地打了回去。 混沌的意识中,他看见那双印象里总是一尘不染的黑色皮鞋,此时正平静地立在他晃动的视野里,他想抬头却没有力气,只是一次次栽倒回地上。 一边,盛越泽嘴角微微上扬,平静地看着地上已经快没有知觉的人。 他瞥了一眼身边嘴角紧绷不发一言的沈煜升,又将目光移到了地上那条弯折的腿上,似乎想到了什么,朗声道:“打断他右腿。” 几个人应了一声,调整了角度对准了那条不再动弹的腿。 在那个钢棍高高抬起即将落下的一霎那,低沉的嗓音厉声道:“住手!” 那些人一齐停了下来,都看向了说话的人。 沈煜升微张着嘴,胸口微微起伏着,“够了。” “你够了,我还没够,”盛越泽笑着道,“沈律,你以什么立场阻止我?” 沈煜升没有回答,他注视着地上的人,快步走到他的身边蹲了下来。 在他想去触碰那张沾上血迹的苍白的脸时,有几个宾客从门口走了进来。那些人似乎被暴力的场景吓到,相继发出了惊呼,这时沈煜成和盛天薇也快步走了过来。 在确定躺在地上的人是谁的时候,沈煜成有些震惊地看向盛越泽和沈煜升:“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找麻烦,我只是做一些清理工作。”盛越泽淡淡道。 沈煜成只觉得不解,“越泽,今天是什么场合,你做事得有点分寸。” 对方只冷道:“我还轮不到你教训。” 说完,他瞥了地上的人一眼,漠然转身走开了。 空气瞬间变得很安静。 盛天薇略皱着眉,问沈煜成:“这是谁?” “易畅,易欣的弟弟。” “哦……”盛天薇嘲讽地点点头,上下打量了几眼,“跟他姐倒挺像。” 在几束目光的注视下,躺着的人慢慢挪动,终于抓住了那根赖以支撑的东西,勉强东倒西歪地站了起来。男人的一边脸颊肿得厉害,几根发丝被血粘在了眉边,显得万分狼狈。 在沈煜升想上前的时候,一只手臂拦住了他。 “你不要和越泽一样搞不清楚状况。”沈煜成低声对他道。 盛天薇转过身,面向几个保镖正色道:“把这里清理干净。还有,以后不要帮着少爷在这里胡闹。” 下雨了。 雨水哗啦啦地倾倒,像是能洗刷去所有的污秽一般,将身上火辣的疼痛感也缓和了几分。 拖着像灌了铅的身体,他喘着气慢慢走向那扇未见轮廓的铁门,几百米的路像一辈子那么漫长。 他现在还能行走,是不是要感谢对方的手下留情? 他开始后悔一开始就选择了这种激进的方式。自不量力地来到这里确实勇气可嘉,但要是今天就这样被活活打死,他就永远就不要想要回那些东西了。 为什么人在另一个人面前可以这么无力?像一只蝼蚁,可以如此轻易地被羞辱和践踏? 他边走边想,一步步疼得他闷哼出声。 渐渐地,他发觉雨好像停了,微微扭头一看,发现高大的身影站在他身边。 借着灯光他看清了对方的脸,又看向头顶的那把伞,一时间情绪复杂:“为什么?” “你伤得很重,我送你。” 他看向前方,淡道:“不需要。” 对方不顾他的反对伸手便要扶他,他使出仅剩的力气挥开了他的手,哑声道:“我现在这个样子,你还不够满意吗?” “易畅,你不要逞强。” “逞强……”他想了想,觉得好像有点道理,“我是过于逞强了。以后……以后不会了。” 对方靠近他,问:“什么意思?” 他停了下来,深深看向对方,“你不想接受我的感情,我收回,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但你不需要勉强自己施舍我这个普通人。” “施舍?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你不用这样羞辱我也羞辱你自己,”沈煜升似乎觉得他的话很荒谬,想了想又道,“更何况,你对我的感情又是单纯的吗?” “什么?”他疑惑地看着他。 “你一向自认深情,可是我从来没有问过你,”沈煜升勾起了嘴角,但眼里只有深沉的黯淡,“难道你没有过别的男人?” 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渗透着阵阵冰冷。 易畅微张着嘴,想了片刻。脑海里浮现了盛越泽先前在他们二人面前说的话,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沈煜升。 “你相信那个人?” 沈煜升沉声道:“回答我。” 他怔愣着,反应过来的时候有些想笑的冲动。 也许他们两个人之间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沟通。他竟然从来不知道,他自认单纯以至于愚忠的疯狂付出,原来一直被施加着这样极度讽刺的猜疑。 为什么,就因为无关人的几句话?就因为他在娱乐圈这个大染缸吗? 他突然感到极度的疲惫,“沈煜升,但凡我们之间有一点信任,恐怕也不至于走到这个地步。” 说完,他腿部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差点让他跪在了地上。 “别过来!”他厉声对要靠近的人喊道。 “以前……是我太一厢情愿,”他看向那栋颇具气势的楼,心里一片空落,“对不起,我没想过,原来我们会是不同世界的人。” 六十八、交易 午间,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一盏灯亮着。外面正打着雷,轰隆隆的声音断断续续袭来,惊动了窗边停留的鸽子。 床上的人扭曲地躺着,直到听到门铃的声音才慢慢地坐起下了床。 “小畅?!”门口的人看见他这个模样时瞪圆了眼,“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小林把手中的东西放在地上,将青年扶到了床边坐下,又仔细地看了看他。 “没事,我好多了。” 青年的脸颊还肿着,嘴角青紫,目光有些涣散。 他把昨天的事简单说了一遍,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是我太自大了。” 对方只是无奈地看着他,叹了口气道:“我就想你拿着那个地址不会做出什么好事,我劝你的你都当耳旁风。盛少脾气是出了名的阴晴不定,你再怎么急也该为你自己想一想,你现在的状况是能去逞英雄的吗?” 他说着还没好气地拍了拍那条腿,“要不要去医院?” 易畅摇头,“睡了一觉,感觉没那么痛了。” 说完他就倒回了床上闭上了眼,小林皱了皱眉,伸手探了探他额头,发现温度高得惊人。 “烧得这么厉害……你这小孩是真不会照顾自己!” 处在渐渐模糊的意识中,易畅只觉得离压抑的梦境又更近了。突然他听见旁边的人道:“快起来,吃了药再睡。” 他吃力地提了提眼皮,看了一眼小林手中的碗,问:“哪来的药?” “我给你带来的。现在是流感高发的时候,我看你肯定没有这意识。” 他沉默了一会,问:“林叔,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作为一个经纪人,小林对他是真的过于关照了,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他听说过很多艺人和经纪人交恶的故事,为各自的利益或是明面上就斗个你死我活,或是在外做做表面功夫,私底下暗潮汹涌。 而他的经纪人不管是对他的事业,还是他的日常生活,总是如此鞠躬尽瘁,如此考虑他的感受。特别是在他姐走后,他对他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 经历过昨晚,他都有了自暴自弃的念头。即使已经感觉到了自己不正常的体温,他也选择性地去忽视,好像只要这样躺着,什么事都会过去一样。 如果他的林叔没有出现,他也许就会无期限地自我放弃下去,直到来不及后悔的那一天。 小林看他把药喝完了,将手中的碗放下道:“就觉得和你这孩子有缘分,也说来话长了。”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问:“怎么说?” “其实,跟你父亲有关。相信小欣也跟你提过,关于赌场的事,”对方清晰地道,“其实当时我在场。” “你当时在场?”易畅琢磨了一会,“你的意思是……” 小林点了点头,“那天几个盛业大制作的投资商要去赌场玩一把,有个同事没法陪,我就给替上了。等我们快结束的时候,看见侧门口几个人打得很凶。我走近后发现,躺在地上那个人就是你父亲易群。” 他的心往下沉了沉,“那些人是谁?我爸的债主吗?” “我一开始也是那么以为,毕竟当初你姐拜托我帮忙找人的时候说得很清楚,你们父亲有赌瘾。但是后来我发现,他去那个地方不单纯是为了赌博。” “那是为什么?” 他越听越糊涂了。他记得他父亲在老家的工作顶多算中层,薪资不高,交际圈也绝不会涉及到上流社会。难道在他们失联的这几年,他父亲在外结仇了? “当时场面很混乱,同事让我别管,我只能找机会偷偷报了警,等警察赶到的时候趁乱开车带走了人。” “我爸……他那时候怎么样了?” 小林抹了把脸,继续说:“那些人下手太狠,他那时候已经没多少力气了。我跟他解释我是你的经纪人,也是你姐的好朋友,是来帮他的。他表现得很排斥,大概是不太信我。” 易畅心里一阵酸涩,苦笑道:“他一向不容易信任别人。” “后来……也是我的失误。我送他到了医院,在我没有注意的间隙让他跑了。” 空气安静了很久,像是在酝酿一种沉重的情绪。 易畅低头想了想,问:“但是我姐告诉我,我爸是她的一个朋友发现的,原来那个人就是你吗?” 对方垂着眼,像是欲言又止。 “还有,”他等得有些急了,“你还没告诉我,我爸去那里到底是要做什么?” “小畅,你听叔说,”小林伸手握住他的肩,“你先把你的伤养好,等以后回来恢复事业,慢慢你都能搞清楚了。” “我没有要回……”他一时气极猛烈咳了几声,“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都要瞒我!” 上一次,如果不是他姐说漏嘴,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他父亲已不在人世。这一次,他以为小林会对他敞开心扉挑明所有的不明白,却又在重要的节点就此打住。 即使他知道,他们所做的都是出于对他的保护,但是越多的隐瞒于他而言就是越重的不信任,又像在暗示他的无能,告诉他他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他总觉得身边充满了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让他不安,让他急切地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总要回来的,别倔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不会要这个模样向别人讨债吧?”小林掐掐他的脸,笑道:“既然我说我和你们姐弟俩有缘,我能帮的都会尽力的。我回去打听你姐遗物的事情,靠我在盛业的资历,总比你这个毛头小子赶着让人当人肉沙包强。” 他心里虽然还是闷闷的,也还是点头,“谢谢你,林叔。” 小林走后,他又迷迷糊糊睡了很久。傍晚时候醒来,起床又按着嘱咐喝了药,开火煮了些粥。 他坐在餐桌旁,仔细看着身上的青紫。 还好以前坚持锻炼,身子骨能扛得住这些棍棒。他想到那几个冷血的走狗大汉,和那个一身雪白但心比恶魔还狠的人,心里还是会打颤。 突然他想起,他忘了跟小林提盛少在外开私人诊所的事。按理说这种事一旦曝光便会是一桩关注度十足的爆炸新闻,但同时在盛越泽那里就医的艺人也可能会遭殃。不过如果他足够聪明,这也许能成为制衡对方不错的武器。可问题在于,他恐怕没这个头脑。 他连走进那个圈子的勇气都没有。甚至在那样的人面前,他只能趴在地上抱着头,闻着周身的血腥味道,祈祷自己不会落得个终身残废。 他的挣扎,在那些人的眼里只是个笑话。 陶园的话突然在脑海里浮现。他真的要放弃吗?他是想让害死他姐的人付出代价,但是他真的能做到吗? 这时,他的余光瞥到桌上还没有丢掉的旧住所钥匙。走近一看,心像是被锤了一下,疼痛的同时又感觉到了一阵暖意。 他直到今天才发现,他拿错了。 这把该属于另外一个人的钥匙上,挂着的还是那个熟悉的鸽子图案,安安静静地在灯光下躺着,折射出银光。 昨夜,非同一般的不欢而散。而现在,令他感到羞耻而无法否认的是,他还是会想他。 那个男人当真是他命中的劫数。 他将那个钥匙捏在手里,正考虑将它扔进垃圾桶的时候,门铃响了。 他以为是小林,不假思索地走到门边扭开了门把手。却没想到门开启的那一刹,看到的是一张他最不想见到的脸。 在他反应过来想要将门重新关上的时候,一只手很快伸进了门缝,将门轻松地打开了。 “你的安全意识也不怎么样啊,易畅。”男人笑着看着他,手插在兜里,嘲讽的话信手拈来。 他冷道:“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对方没有理睬他的问题,只说:“不请客人进去坐坐?” 见他戒备地往自己身后望,盛越泽挑了挑眉,“就我一个人,有诚意吧?” 两人僵持了几秒,随后易畅退后了几步,道:“自便。” 不论他如何不欢迎这位不速之客,按目前的形势他拦不住他,只能看看这人打着什么算盘。 盛越泽走了进来,打量着周围,身上昂贵崭新的西装夹克和简陋的环境十分格格不入。 “你有什么事?”他不想看他继续若无其事地闲逛,开门见山问。 盛越泽看他一眼,坐在了餐桌旁的椅子上,“没什么,就是闲得慌,来你这边逛逛。” “盛少,我想我们心里都清楚,我们之间不是能随便造访的关系,”他走到坐着的人面前,“如果没有什么事,我这里不欢迎你。” 对方盯着他看着,嘴角微微扬起,“好,既然你那么迫不及待,那我就直说了,我来是要和你做一桩交易。” “什么交易?” “很简单,我相信你一定会感兴趣,”对方站了起来,走到他边上,“钟鸣的电影,这个月底正式开机,我相信你已经听说了。” “我不知道,”他沉声道,“那部电影已经跟我没关系了。” 距离上一次他接触电影的事,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月。他很久没有关注网络的舆论和圈子的各类新闻,也几乎断了和圈内人的联系,自然不可能知道关于那部电影的任何动态。当初钟鸣和盛业的合作算是彻底破裂,他不明白这回盛越泽提起这件事是有什么用意。 盛越泽也没觉得惊讶,继续道:“如果我说,我可以把那个角色给你呢?” 他皱眉,“你说什么?” “当初原来定下是你的角色,原封不动还给你。另外,你还可以参与编剧。我听说那位编剧很欣赏你,你们应该是老交情了,合作起来应该会很轻松。” “你见过熙……你见过又曦了?”强烈的不真实感袭来,他有些忐忑地问:“是她推荐我的吗?” 对方笑了笑,说:“她的意愿不重要。你能不能拿到这部戏,决定权在我。” 看他不说话,盛越泽更靠近了一些,瞥了一眼旁边的椅子,垂下头低声道:“你这样站着不累吗?” 耳边温热的气流让他有些不自在,他条件反射地避了开来,站直了身体问:“你说的交易是什么?” “丢掉的东西要再拿回来,当然不是那么容易,”对方看着他道,“条件就是,你当我的人。” 清晰的吐字像是一道猝不及防的雷击。瞬间,盛越泽感觉到一束惊诧的目光投射了过来。 “你的人?……” 都是混名利场的人,当然明白这几个字代表的意思。只是易畅没有想到,这样的事也会发生在他身上。 他不禁想到了他姐,即使到了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她依然需要坠得更深,更彻底。 他不知道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但他唯一能确定的是,面前这个男人是她这条路的起点,也几乎占据了她整个演艺生涯。 与易欣相比,他没有出色的容貌,没有人脉和地位,甚至现在连正常的站立都做不到。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盛越泽会看上他? 他深吸一口气,“为什么是我?” “这你就不用知道了,”对方笑开了,将怔愣的人顺势按到了椅子上,“我只要一个答案。” 看着面前的人脸上毫不掩饰的自信,他突然觉得十分刺眼,开口时不自觉带了讽意:“凭什么你认为我会答应?就凭一部戏吗?” 盛越泽笑容不改,温声道:“如果这个没有吸引力,那你姐的遗物呢?” 几个字轻易地点燃了心里的怒火,他想站起来却被死死按在了椅子上。 “盛越泽,你不要欺人太甚!”他咬牙道,“东西我迟早会拿回来,你不用在这里逞威风!” “啧,你们这种人真的搞不清楚状况,”对方突然伸出手用力捏住他的下巴,看他的眼神里有了一丝狠意,“你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是要还是不要,是就这样烂下去,还是重新开始,就看你自己一句话。” 坐着的人胸口剧烈起伏着,瘦削的肩颈上青筋暴起,不发一言地与面前的人僵持。 过了许久,脸上钳制的手松了开来。对方像是从狂躁的情绪中恢复,瞥了一眼那条腿,淡道:“医药费你也不用操心了,我会帮你解决。” 易畅的心底陡然萌生了一股寒意。昨晚一句句冰冷的命令还在脑海中回响,他无法否认,这个男人身上超乎想象的无常令他不安。 “盛少原来不仅负责打人,还负责救人。”他冷道。 对方意外地没有被触怒,只是转过身道:“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明天下午,我会让人过来接你。” 六十九、慈善 市郊,一所低调的私人建筑里,似乎每个角落都很安静。 “我只要这么多资金,对你来讲不难吧?” 穿着夹克和牛仔裤的男人站在宽敞的房间里,懒散地靠在墙上,对病床上的人道。 床上静默一会,在一串断断续续的咳嗽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有没有是另一回事。” 男人盯着他,神情越来越阴沉,“盛广元,你都没几天可活了,还在拗什么?” 他已经考虑了很久。为了实现他开连锁高档精神科诊所的想法,他只需要一笔钱。这笔钱对普通人来说可能难如登天,但是对于他来说,只要这个人点头便是轻而易举的事。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请求,这个将死的人还是不肯松口。 “你不用想了,你的路只有一条……我让煜成带你,你为什么不肯?”床上的人垂眼看着他,苍老的神情还能看出责备。 “我说了多少遍,我不要你的公司!”盛越泽沉声吼道。 “小孩就是小孩……”床上的人笑了几声,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你以为没有我,没有盛业,你现在会在哪里?你这个性子,也只能是我惯的了。” 他瞪视着这个明明已经没什么力气,却还是保持着气定神闲的老男人,想了一会,说:“你真是死性不改。不管到什么时候,你的自大都让我觉得很可悲,”他走近床铺,弯下腰清晰地道:“怪不得到了最后,只能一个人躺在这里等死。” 他的父亲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想想你以前有过多少人,盛广元。现在呢?你身边哪一个狗腿能跟你到这里?也就你两个‘小孩’,能施舍给你一点最后的关爱了,”他恶意地笑着,“你要不要说一说,你现在最想哪个女人?” 盛广元盯着他看了会,说话都有点喘,“越泽……你,你真这么恨我。” 这句像是在询问,又好像是一句陈述。 盛越泽点了点头,像是很欣慰他的明白,神色又忽然沉了下去,语气森冷:“本来你可以让我不这么恨你的。” 脑中闪过了一个熟悉的面容,他的心里霎时一紧,沉重的疼痛感袭来。 他平静地道:“不管怎么样,你毕竟是我爸,我不会在这时候逼你。钱的事我总有办法,你也不用高兴得太早。” “我已经……我已经交待下去,只要是盛业的人,不会忤逆我的意思。你趁早收心,别玩物丧志……” 额上的青筋猛地跳了跳,他忍住想发作的冲动,对他父亲笑道:“我们走着瞧。” 走出私人病院时,车已经在路边等他。他的助手坐在驾驶座,见他来了便放下了车窗。 “人带来了?” “是。” 盛越泽弯腰看向后座,满意地勾起嘴角,走到后方开门坐了进去。 后座的人正好靠门坐着,闭着眼像是在休息,看他开门的时候惊了一下,随后马上往旁边挪过去。 “睡得还舒服吗?”盛越泽扭头对他道。 易畅抹了一把脸,没有看旁边的人,语气有些迷糊,“没睡着。” 虽然他失眠了一整晚,但是在这辆车上他也没有办法安稳入睡。 他知道他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他用来说服自己的理由是,这条路也许并不是不可以回头。他考虑过再次失去所有的可能,如果他能借助盛越泽的力量重新开始,即使从高处再往下重跌,至少比始终什么都没有来得有价值。更何况,这是他讨回遗物最快的方式。 他毕竟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他没有太多输不起的东西。也许只要能应付好身边这个人,事情并没有他想的艰难。 盛越泽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心如死灰般的脸,没有语气地道:“别一副要去死的样子,看着烦。” 易畅看向他,问:“现在去哪里?” “疗养院。” 这个回答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他以为对方会直接带他去酒店之类的地方。对于这种关系而言,他想对方最渴求的应该就是性,虽然他还没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 去疗养院能做什么?探望病人? “……去那里干什么?” 对方只看了他的腿一眼,“你说呢?” 他愣住了,一下子说不出话。 “那里的医生我比较信得过,你在那里呆上一个月估计就差不多了。” “我不需要这么久,不是还要找钟导他们讨论……” “电影推迟了,等你好了再说吧。” 易畅只觉得荒唐,皱眉道:“怎么又推迟了?” 对方看出他的怀疑,“你可以自己联系钟鸣,这种事我没必要骗你。” 说话的间歇车已经到了一家疗养院门口,盛越泽对正准备戴上口罩的人道:“这里是完全私密的,没几个人,你不用紧张。” 易畅停下手,道:“就跟你那个诊所一样?” 对方没回答他,表情不太好看,自顾自下了车。 进门后马上就有人来招待,带他们去转了一圈,介绍了一番整个疗养院的环境设施,随后带他们到私人的病房,医生已经在里面坐着,准备和他们谈治疗的方案。 做完检查后,医生建议还是需要进行手术,这样完全康复的可能性比较高。 “从手术到复健结束要多久?”易畅问。 “一个月以上。你身子骨还算年轻,不过基于你的职业还是需要谨慎一点,不建议求速。” 他笑道:“我也不是动作演员,有没有别的……” 身边的人打断了他的话:“可以,就按您说的定吧,今天就可以开始准备。” 接下来的对话似乎变成这两个人的,易畅觉得自己已经被彻底排除在外。在医生走后,他对盛越泽道:“是我治还是你治?你可以尊重一下我吗?” 按医生的计划,他出院不知猴年马月,时间拖得越长事情的不确定性越大,他不知道机遇会不会等他。他也不明白盛越泽在他身上投入那么多精力是为了什么,说到底这腿伤也不是对方导致的,没必要大费周章整那么一出,这样的慈善行为实在不符合对方给他的印象。 “怎么那么多废话,”盛越泽不耐烦地看他,“这只是约定的一部分,你要不想治可以,不过其他的也没有进行的必要了。” 在静默的空气里,对方环视了一遍四周,对他道:“有什么事你就联系医生,他会对你负责。我有事先走了。” 七十、位置 周日,原本晴朗的天突然开始下雨,庭院里几只犬本来正玩得开心,被有些着急的管家阿姨揽着很快弄进了温暖的屋里。 沈煜升摆好了碗筷,看着母亲自己缓缓转着轮椅来到桌前。 “没事,我可以自己来。”许湘微笑着对他道,自己调整好了座位。 经过这一年的治疗,她已经可以开始进行一些基础的动作,虽然反应速度还不是很快,但康复的程度已经超出了预期。 “妈现在越来越厉害了。” 沈煜成笑着坐了下来,给母亲的碗里加了一大筷子青菜,又加了几块红烧肉。 自从上次与他们父亲不欢而散之后,他们父亲只有偶尔在比较重要的节日才会过来一起吃饭。也许在与儿子谈过之后,明白了少见面才是对彼此最好的相处方式。 沈家每周一次的聚餐都在很寻常和谐的气氛下进行,三个人唠唠家常,兄弟俩也基本不把工作上的事带到餐桌上。 “小升最近很忙吧?在新公司还适应吗?”许湘问儿子道。 “还好,都适应。”他点点头。 沈煜成取笑道:“他去哪不能适应,你这小儿子可是个工作狂。” 许湘笑得眼睛眯成了线,又想到什么恢复了正经的神色,柔声问道:“对了,上次那个女孩见了吧?感觉怎么样?” 沈煜升的表情停滞了,问:“哪个女孩?” “荣家大女儿,荣恬。”他哥帮忙回答。 他想了一下,道:“见过了,不合适。” 许湘看他一会,语气有些无奈:“小升,不要把自己排太满,有空也谈谈恋爱。我觉得他们孩子挺好,你不要挑剔人家。” 他只管垂着头吃饭,轻声应道:“嗯。” 气氛有些僵硬,聊天似乎有点进行不下去,沈煜成立马找了另外的话题转移了视线。 等饭吃完了,沈煜成对他道:“跟我来一趟书房。” 当时确定房屋格局的时候,沈煜成特别要求对书房进行了宽敞设计,不仅是为了方便在家中办公的需要,也希望能让浮躁的心暂时平静下来。 搬进来那么久了,原来他还从没有跨进过书房。 在他哥进去之后,他就站在了门口。这个视角的格局,竟偶然地和记忆之中的某处相似,让他心猛地震了震。 “煜升?” 沈煜成走回来看他,他略微恍惚了一阵,踏步走了进来,合上了门。 “哥,有什么事?” 他看他有些语重心长的样子,想也许又是一通婚姻思想教育,已然做好了心理准备。 沈煜成背对着他,问:“黄迅最近有找你谈过吗?” “没有,怎么了?” 黄迅是当初辅助盛广元一同创立公司的元老,盛广元的有力心腹,现在也是仅次于盛家的持股人。沈煜升在进入盛业前就有和他打过交道,后来的来往并不多,印象里是比较典型的企业家,为人处事很圆滑,喜怒不形于色。 “可能他还来不及找你,我前阵子跟他聊过我的想法,”沈煜成侧过身,看着他道:“我准备下个月辞职。” “……辞职?为什么?” 沈煜升以为自己听错了。公司当前发展形势稳定,据他所知经营方面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他哥作为总经理的风评也一向不错,他完全想不出他要辞职的理由。 “我以前以为,阴差阳错走上一条路,也许最后会有意料之外更好的结果,”沈煜成走到窗边由他自己亲手挂上的油画旁,“但是这两年我慢慢发现,可能是我对自己过于乐观了。” 他担忧地看着他,问:“是不是最近工作太累了?” 重聚这几年来,他哥在他面前的形象一直是刚毅的,自我确信的,他总是比他更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无论做什么又都是如此有分寸和把握。这和他面前面露倦色,目光惘然的人仿佛不是同一个。 “不是一时冲动,其实我一直在考虑。从一开始什么都没有走到现在,可能在别人看来已经是交了大运了。只有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他细细摸着那幅画。那上面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还有零星的几只动物的影子,有些寂寥,又有着掩不住的蓬勃生机。 沈煜升静静看着他缓慢的动作,突然听他问:“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去非洲吗?” “为什么?” 对方沉默一会,摇了摇头,“连我自己都忘了,为什么要去那里。” “哥,你需要休假。” 他觉得也许是他的精神压力太大了,所以会如此反常。虽说他的工作内容也并不轻松,但和他哥的日常相比还相差甚远。 “是,也许我是太累了,但我不是在开玩笑,”他哥认真地看着他,“煜升,我问你,你有没有信心接替我。” “你指的是,接替总经理的位置?”他有些不敢相信,“哥,你知道我只做法律相关,其他的我不熟悉。” “不需要你一开始什么都会,总是要有一个学习的过程。我跟管理层都了解过,他们对你印象很好。董事会那边要慢慢来,我只是想提前让你有个准备。” 见他哥说得如此诚恳,他才意识到他真的是认真的,一时心里的震惊更加地强烈。 他想了会,问:“离开盛业后你有什么打算?” “还不确定,等我考虑好了就告诉你,”他拍拍他的肩,“明天去一趟黄董办公室,他有事要交待你。” 在盛广元的权力交接完毕之际,公司里开始流行起关于权力分据的各种猜测,各大股东也开始打起各自的算盘。 自认对外界流言蜚语不敏感的沈煜升,最近也嗅到了浓郁的硝烟味。 在上午的工作告一段落后,他便去找黄迅。在办公室外打算敲门时,门突然打开,盛天薇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脸色很不好看。 沈煜升和她点头示意后径自走进门,只见黄迅正在办公桌旁抽烟,看见他时微笑了一下,将烟架在烟灰缸边上抖了抖。 “坐吧,”对方站起来倒了两杯茶放在桌上,“最近太忙了,一直没时间和沈律坐下来好好聊聊。” “沈总说黄董有事交待,是和度假村有关吗?” 南岛度假村是盛业近年损失最大的项目之一,这几个月各部门一直在善后,好在近期勉强堵住了资金缺口,但还有后续的一系列问题需要解决。 “和那个没关系,我要谈的是这个。” 对方将一叠文件放在了他面前,道:“我需要你帮我找到这个人。” 他翻开文件粗略地看了看,是一个中年女人的详细档案,包括各种行踪记录,但只到两年前为止。从各种职业信息来看,这个人的身份相当普通,除了容貌还算出众之外没有太多的特征。 “这是谁?” “以前和广元有过来往的,失踪很久了。” 黄迅将烟头捏灭,又点燃一支,也向他递去一根,被他拒绝了。 “最近的s区官员受贿案你有关注吧?” “已经进入审判程序的那三个人吗?” 近一年s区形势瞬息万变,中高层人人自危,很难说明天甚至下一刻在自己身上会发生什么。最近沈煜升注意到身边的同事开始讨论这件事,似乎跟盛业多少有些联系。 “对。这个人失踪前,拍到了广元和这几个人来往的照片,手里可能还有录音。当时觉得事情没那么糟,人想找到也很容易,想不到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沈煜升看了看这女人的照片,总觉得对方的叙述不像这个普通女子能完成的事。 他问:“之前有过什么线索吗?” “最近有消息,一个长得挺像的人在北市郊出现过,所以应该还没跑远。我会给你派几个利索的人,这事就由你来主持,我这些天有点忙不过来了。” “好,我会尽力。” 黄迅点点头,坐到他对面,双手交握,“煜升,你对将来有什么计划?” 隐隐约约地,他能感觉出对方的话外之音,道:“现在还有很多要学,还没有考虑太多。” “哈哈,和我第一回见你的时候比,真的没怎么变。不过煜升,你需要更多的想法,”对方吹了吹手中的茶,“我在你那么大的时候,也以为自己很容易满足,等到后来意识到自己欲望的时候,已经跟人杀得你死我活了。” 见他没说话,对方继续道:“好,我就直说吧。我想你哥应该跟你谈过了,关于总经理的位置,现在形势是董事会并不倾向于盛家。” 他心里一震,没料到对方把这种事说得如此明白,问:“黄董的意思是有意接任?” 黄迅微微摇头,笑着说:“我这把年纪已经不适合折腾了。不过盛少无意继承家业,盛家小姐能力城府不够是每个人都清楚的事,”他轻轻敲了敲桌子,“广元一走,这个地方就迟早要改姓了。” 犀利到刺耳的话让沈煜升不禁皱眉,“谁能接任,总不是你我来决定。” 对方听他这么说笑得更开了,“我知道你懂我的意思。煜升,你的路还很长,没必要拘束局限自己。早点确定战略,也能早点找到合作伙伴,路走起来会更轻松。” 那份档案向他手边更推近了一些,“如果你想聊聊,欢迎随时来找我。” 七十一、新生 正午,暖阳下的草坪是一片温柔细腻的绿色,几只雀在树间穿梭,发出清脆快活的吱吱声。 长椅上放着三两本或厚或薄的书册,一旁的身影安静地倾斜着,直到一位护理来到身边轻声唤他才坐直了身体。 “易先生,到用餐时间了。” “啊,好……” 易畅晃了晃脑袋,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睡着了,都怪阳光太舒服。 他在这里已经待了一个半月,一步都没有踏出去过。一开始他以为自己很快会被憋得迫不及待想要出去转转,但发现竟意外地适应这样与外界隔绝的生活。 也许还是消遣的东西都齐备了的缘故。从接受治疗的第二天开始,他就陆续收到盛越泽托人带来的几本戏剧集和小说,他既诧异又不解, 问送书的人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更让他惊讶的是,送来的书都合他的口味,有些是他以前反反复复看过的,还有些是还没碰过的近年新作。 他跟盛越泽彼此都没给对方留下什么好的印象,对方也不可能会如此了解他的看书习惯。他想了一阵,觉得这些书名的来源只可能是某一个人。等到盛越泽某天来疗养院的时候,他急切地向他确认。 那天是腿部手术刚结束,他没想到对方会踩着这个时间点过来看他。盛越泽一脸散漫的样子,好像来一趟是一次消遣罢了。 “又曦的主意,我当然不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心里一暖,果然是彭熙文。久未谋面的老朋友,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他转念一想,又觉得疑惑:“是你告诉她我在这里?” 对方点头,无所谓地道:“在这里呆那么久也挺惨的,给你送点东西解解闷,也省得你来烦我。” 易畅当时只觉得莫名其妙,心想我什么时候烦你了?难道不是你一直来招惹我? 有时他真的不懂这个富人家少爷的脑回路,说出来的话无根无据,充分体现其自大的本性。 那之后盛越泽就再没来过,有什么需要交代的也只让助手过来。前些天钟鸣主动联系了他,告诉他剧组准备半个月后开机,如果他的身体不允许也可以适当推迟进组,他赶紧说自己下周就能出院,这次绝对不耽误。 这次的治疗进行得很顺利,医生说他的腿已经完全康复,已经能正常行走,但短时间内还是要避免剧烈运动。他一想到过不久就能进组拍戏,心跳就加了速。 他终于可以开始工作了。 他拿起手边那一堆书中的一本,上次剧组派给他的最新剧本。 看着上面电影的片名和两个主角的名字,脑海里又响起那一段在死寂的大厅中播放的录音,他的心逐渐泛起痛来。 这是当初易欣付出了他至今未知的代价,努力帮他争取来的机会。本是姐弟共演,现在却只剩了他一人。 他抬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 他要把这当成她的遗愿,无论如何都要完成。 出院的那天,他很早就开始收拾东西。按照约定,他要从现在的房子搬出来,住进盛越泽指定的地方。 圈内这样的关系他听说过不少,也大概知道是怎么个操作法。每当他思考这种关系的性质,并再次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在往深渊靠近的时候,心中就有一个声音在抗拒,让他清醒,让他不要贪图短暂的利益。 但当他想到能马上讨回他姐的东西时,他又觉得一切都值得了,不论将来面对他的会是什么。 在整理的时候,他突然想回家一趟。虽然盛越泽让他直接去他那里,搬家的事晚几天再说,他还是想打包一些重要的东西先带走。依对方的古怪脾气,他去了之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家。 他打了个电话给盛越泽的助理,告诉对方自己先回去一趟,晚一点自己开车过去。对方似乎有些为难,不过也没多说什么就挂了电话。 等到下午和主治医生谈话,了解完以后的注意事项,便提上行李告别走出了院门。此时已经是黄昏,夕阳正直直地往下坠落。 当他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时,感觉到自己真的要迎来新的生活了。 他拦了一辆车往家的方向开。接近市区时,一路上经过一条条烟火气息很足的街道,到了离家最近的闹市区后,他忍不住让司机就在这里停下来。 大概很久没有到热闹的地方,让他这样极端喜静的人都有点想念起嘈杂的氛围来。下车后他就开始漫无目的地走,像是在享受最后的自由,急切地冲向任何他所能触及的缝隙和角落。 他拐了很多个弯,走进了一条只有寥寥几盏灯的偏僻小巷。这时他听到一个旋律从巷子深处传来,是一个女人的歌声。 让他觉得奇怪的是,这个旋律非常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只跟着好奇心径直走到了一家酒吧的门口。 从门口的装潢来看,这家应该是一个比较朴实的清吧。他想听听音乐放松一下也好,没多想就走了进去。 店的规模比外面看上去要大一些,此时挺热闹,一半以上的座位都满了。舞台上坐着一个穿着长裙的女人,正微微低着头哼唱。 她留着披肩的黑色长发,皮肤在灯光下白得有些病态,五官很立体,但看得出不是很协调,脸颊侧面一道凸起的长疤痕更给她的面容添了一丝诡异的气息。 易畅找了前排偏僻的角落坐了下来,静静看着舞台上的人。 温暖而忧伤的旋律刺激着他的神经,缓缓敲击着他的心脏。 慢慢地,他想到了什么,瞳孔猛地震了震,又怀疑自己是想多了,闭了闭眼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手心还是克制不住地出着汗。 等这一曲完毕,台下响起了很热烈的掌声。女人微微鞠了个躬,起身走下舞台。 接下来一个年轻歌手上了台,摆好吉他开始弹唱,活泼明快的旋律很快充斥着整个酒吧,但还是没能让他平静下来。 他又呆坐了一会,打算起来去点杯饮料,却听见旁边有人用轻佻的语气道:“怎么,那么金贵啊,一杯酒都不肯喝?” 与这里氛围格格不入的语气显得十分尖锐,他扭头,只见刚刚台上的女人就站在不远处,还是低着头,脸上带着些茫然的神色。她对面是两个坐着的男人,大概是对她感兴趣,但却又一脸看不起她的表情。 “对不住,我不陪酒……”她有些讪讪地道。 一男的似乎喝高了,大着舌头道:“好啊,那你滚吧。” 女人听了这话就想往易畅这边方向走,没想到刚迈出一步,一条腿就猝不及防恶意地截了过来,将她重重绊倒在地。 一旁的两个男人相继发出刺耳的哄笑声。 易畅见状马上站了起来,上前想伸手扶起她,却被一个东西吸引住目光,一步动弹不得。 女人抿紧嘴慢慢地爬起来,习惯性地揽起了披在胸前的长发。借着舞台上偏来的灯光,从他这个角度看去,正好能看到她锁骨处的那道疤痕。 他记忆中的那道,从儿时就存在的疤痕…… 与此同时被唤醒的,还有那首从儿时就开始听的歌,当时还是男孩的他如此熟悉的歌曲。直到那个最爱抱他的人离开的那天,也带着这个旋律一起远离了他的生命。 他嘴唇哆嗦着,又张又合,突然的失言让他慌张无措。 女人起来后没有看身边的人,捏紧了衣襟就要逃开,直到她听到一个颤抖的声音。 “妈。” 她愣了愣,又觉得应该不是在叫自己,停顿了一秒又要往前走。 他看着那个又将从他的视野里远去的消瘦背影,只觉心一阵剧痛。 “妈……”他靠近她,脚步有些不稳,“我是畅啊。” 七十二、幸运 在夹杂着鼓点的乐声中,时不时有人穿过并不宽敞的走道,向木然站着的二人投去有些异样的目光。 易畅微微喘着气,看着面前的女人缓缓地转过身,微蹙着眉看向他,视线在他全身逡巡,眼神变了又变。之后,她的唇开始颤抖,眼里有了泪光。 “张妍你快过来啊!” 这时有人喊了她一声,她像是突然惊醒一般,身子猛地抖了一下,匆忙看了一眼身边后上前握住了他的手,道:“跟我来。” 易畅跟着她穿过人群走出了酒吧,又继续往巷子深处走,一路上他又惊又喜,心里又有满腹的疑惑,说:“妈,你怎么叫……” “嘘——” 女人似乎很警觉,扭头对他做了个闭嘴的手势,拉着他快步走到一个木门前,掏出锁开了门。 这是一栋简陋而老旧的平房,进去后还能闻到一股发霉的气味。易畅跟着她往里面走,穿过一间房后,他们来到一个更小的门前,门口挂着的是极其老式的已着了一层锈的锁。 进门后,她对他道:“你……你先坐。” 他哪里坐得住,只傻站着,看着面前的人用发颤的手反锁上门。她挠挠头又想了想,觉得不放心似的,拿起旁边的木凳又顶了上去。 等做完这一切,她喘着气转身向他,手放在衣服上擦了两下,看向他的眼神里有惊喜,有惶恐,也有不敢置信。 “妈,”易畅咽了咽口水,只觉得自己快要说不出话了,“妈,我……我是易畅。” 像是怕对方听不清似的,他又重复了一遍。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哽咽:“你还……你还记得吗?” 他承认他害怕。怕的不是他认错了人,怕的是他的母亲再也不是他记忆中那个爱他的人,连相认的机会都不给他。 即使他们失联十年之久,即使她的面容已经改变,即使他永远记得她的名字不是张妍,而是越玲,他仍然确信,面前的人就是他的至亲。 十年了。他从没妄想过,这个只在相册和模糊的记忆里出现的人,真的又再次回到他身边了吗? 他怎么那么幸运? 越玲深深看着他,眼里已满是泪水,拼命点头又摇了摇头,上前紧紧拥住了他:“傻孩子……妈怎么,怎么会不记得呢?” 他紧紧地将她回抱住,仿佛一旦放松就会再次失去一样。他能感受到她的心跳,她激动的心情,就像在不断安抚他,告诉他她还是在意他…… 过了许久,等到泪水都浸透了衣服,他放开她,抬手揉了揉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越玲也擦了擦眼,笑着道:“渴了吧?我给你倒点水。” 他点了点头坐下来,看她忙活着。渐渐地,他发现她不管是做什么,手都一直在发颤,让他不禁有些担忧。 等他从那双瘦得骨节分明的手里接过水,便问:“妈,你的手怎么了?” “啊……没什么,”她随意地甩了甩自己的手,“大概……大概是最近有点累,不碍事。” 他看了一眼手中遍布着划痕的简易玻璃杯,像是已经用了很久,他喝了一口便抬头观察四周。 这个只有十几平的空间里,只有一张床,一把凳子和一张桌子,还有一个破旧的衣柜,地是光裸的水泥地,墙皮都已经掉了漆。 他看得心里有点泛酸,问:“妈,你这几年都住在这里吗?” 这几年在找他爸的时候,他也有打探他妈的消息,但都一无所获。在他爸出事后,他们姐弟俩终于决定将他们妈报为失踪人口,只是在一次搜寻后就放弃了。 他知道,如果他真的那么想见到她,无论如何他都应该继续找下去。但是那种希望落空的滋味,他实在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鸵鸟,好像将让自己痛苦的事情埋藏起来,它们就会在他的视线外消失一样。不管是对谁,对亲情,抑或是爱情,他习惯于自欺欺人,逃避着真实存在于他面前的问题,于是才把生活搞得一团糟。 “这房子啊,就这两年搬来住的,挺习惯的。” 越玲坐在他身边,脸上带着柔和又有些傻气的笑,和他印象里的母亲有一些不同,但还是让他觉得非常喜欢。 他注视着她做过手术的五官,心疼地抚了抚那道有些狰狞的疤痕,“你的脸呢?怎么伤的?” “之前……之前和人结了仇,觉得整了容会安全点,就去做了……”他妈有些讪讪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对他笑了笑道:“是不是比以前好看一些?” 易畅怔了一会,握住她的手,说:“不管怎么样,妈都是最好看的。” 这句话显然很受用,他妈笑开了,说让他等等,她去拿点点心过来。 他站了起来,细细打量着这个房间。他将地上的垃圾收了收,又把散落的几件衣服捡了起来,不经意看到衣柜边的角落里有一个黑漆漆的盒子,还上着锁。 盒子很精致,上面落了些灰。他将它从地上拿了起来,拿纸巾沾了点水正准备擦拭的时候,却听门口一声厉喝:“别碰那个!” 他吓了一跳,扭头只见他妈瞪着他,眼里充满了惊慌,快步走了过来将盒子夺了过去。 “抱歉,我就想擦一下……” 他想他可能动了她什么隐私的东西,女人的心思应该都挺敏感的,是他冒失了。 越玲看了眼她儿子,表情很快恢复了平静,把盒子放进了衣柜后,她转头对他笑道:“饿了吧,来吃点东西吧。” 桌上是两瓶酸奶,还有一袋子各式的小蛋糕,他妈拿了一个塞进他嘴里,道:“隔壁邻居今天带的,我给热了一下,味道还好吧?” 看他点了点头,她便开心得不行,自己也拿起一个吃了一口,继续说:“我这工作呀也是她帮忙找的,酒吧里一个管事的,人特别好,刚刚那一嗓子听见没?就是她,哈哈。” 易畅将嘴里的蛋糕吞下,问:“为什么把名字给改了?” “哦名字啊……不是说了结仇了,改了名好躲呗。” 看着她有些无所谓的笑,他只觉得心里堵得厉害,问:“到底是和谁结仇了?” 他妈眼神摇摆了一下,“哎,这你就不用管了,都过去了。” 他只觉得荒谬,忍不住抬高音量道:“怎么可能过去?你告诉我,我好帮你解决啊。” 从重逢到现在,他妈一直在颠覆着他对她的想象。 他远没料到再次相遇的时候,她过的是这样的生活。他能察觉出她的状态并不好,即使她如何努力对他扯出笑容,不过都是想掩饰自己的落魄和不安罢了。 一想到分离的这几年里她可能经历的一切,他心里就一抽一抽地疼,他绝对不会让她继续受苦了。 他妈有些不以为然,安抚他道:“不用不用,真的都过去了,我现在挺好的,你别担心。” 他有些急了,刚想劝她又听她问:“对了,欣欣……欣欣她怎么样?你爸呢?” 她端坐着认真看着她的儿子,眼里都是关切,却见他突然避开了她的视线,低下了头,沉默着。 “他还那么爱发火吗?”她拢起耳边的头发,笑道:“还是那个死样子吧,你别不好意思说,他我还不……” “不在了。” 越玲愣了愣,觉得有些听不懂了,问:“什么?” 他深吸了口气,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开始艰难地复述过去的这一年里发生的事,到后面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模糊。 空气一直沉寂着。 这个过程中,他不敢看她的眼睛。直到他听到抽泣的声音,鼓起勇气看向对面的时候,发现他妈紧闭着眼,泪水不停地流着,嘴唇微张着,手死死攥着衣服的下摆,好像这样能减轻一些痛苦一样。 易畅只觉心如刀绞,安静地走到她身旁站定,跪了下来。 “妈,对不起。是我……我没照顾好他们。” 不论他们一家是如何失去联系,不论他们妈的隐姓埋名,逃离他们的生活是否有不得已的苦衷,最悲哀的是,在他们终于重聚的这一天,曾经勉强维持的家也已不复存在,只剩了他一人站在终于失而复得的亲人面前,却要带着满腔的愧疚与悔恨。 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回避自己曾经犯下的错。 越玲有些失措地看着他,红着眼哽咽着,也跪在了他面前,将他抱进了怀中。 “傻孩子……傻孩子!”她抚着他的背,泣不成声,“怎么是你的错……是妈不好,妈的错!我不该这样,我不该躲起来,我应该知道你们在找我,在等我的……” 说完,她目光一滞,抬手就开始扇自己耳光,嘴里喊着:“我的错!我的错!……” “妈你这是干什么?!” 易畅心里一惊,赶紧把她的手制住,将她扶了起来坐在床上。 大概是情绪波动太大的缘故,越玲的精神开始有点涣散,眼睛有些无神,看起来十分疲惫。 易畅在床头垫上枕头让她靠着,握住她的手道:“妈,跟我走吧。我现在有钱了,可以让你住得吃得好一些,不用吃这些苦。” “不用,不用麻烦了……我在这里挺好的,我跟着你给你添乱呀?” 他没想到他妈会这么直接拒绝他,心里一涩,又劝道:“你是我妈,怎么是添乱?我不管你以前是怎么过的,现在我们既然团聚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就让我照顾你,好吗?” 见他妈还是没有动摇的样子,他想了想又道:“你不用担心钱的事。我现在是明星了,我有好多好多钱。盛业你知道吗?一个大公司。” 提到盛业的时候,他感觉到握住的手抖了一下,他妈本来移开的视线又重新看向他,眼中有些诧异。 此刻他不得不感叹自己前东家的厉害,又有了说服她的信心,继续道:“我和他们老板的儿子是……我和他认识,他会帮我的,你就放心跟着我,好吗?” 原本他以为这么说她肯定就会信服了,然而他发现,她的手好像抖得更厉害了。 越玲的眼神飘忽着,喃喃道:“我不,我不去……” 他有些不解,猜想可能是她最近太焦虑,想上前安抚她,手却被一掌挥了开来。 面前的人将腿折了起来抱在胸前,像是受了惊又像是在示威,对他喊:“我不走!” 他的手僵在空中,心里只觉得一阵迷茫,不知道哪里出错了。他想了想,觉得只好慢慢来,便道:“好,我们不走,我们不走。” 他脱了鞋爬上床坐在她身边,抱住她的肩,一下下轻轻拍着,“以后的事我们以后再说,我们不着急,妈你不要紧张,先好好休息,好吗?” 感觉到她轻轻点了点头,他才稍微放下心,将昏昏欲睡的人安置好。 他站起来关了房间的灯,又在他妈身边躺下。慢慢地,身边传来均匀平稳的呼吸。此刻的他发现,自己好像好久没有那么安心过了。 在带着霉味的潮湿空气中,困意渐渐袭来。 七十三、服务 这一觉很甜。 早晨,等到阳光已经布满了屋子时,易畅自然醒了过来,发现已经快九点了。 他看了看身边,人不在床上,正出神的时候看见他妈提着一袋早点开门进来,看见他时露出了很开怀的笑。 “起床啦,洗洗来吃饭吧。” “嗯好。” 他点点头,起身去卫生间漱口,用冷水拍了拍脸。忽然,他想到自己昨晚忘记了和盛越泽的约。 他冲回到房间抓起手机,才发现手机没电了。他低声咒骂一声,赶紧将它接上了充电线。 按照盛越泽的性格,估计他不会轻饶他这次的失联,也不知道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不过他最担心的是,一旦对方发难,他们之间的约定会不会受影响。 对方定是不会想听他讲述感人至深的寻亲记,他即使坦诚相待最后也只会沦为笑柄而已。 “怎么啦?”越玲看儿子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有点担心地问。 他摇摇头,“没什么,我把人放鸽子了,晚点赔个礼就行。” 他只好先吃了早餐,然后打了电话给盛越泽的助理。 电话一接通,那边就单刀直入道:“易先生您在哪?” 他马上将地址告诉了对方,又道了歉解释自己昨天碰到了意外情况。 “好的我马上去接您。” 对方的语速比之前都要快上许多,能听得出很急,估计是被老板训了一顿,让他都有些过意不去。 “畅,要走了吗?” 他转过身,看见母亲也站了起来,双手在身前握紧,蹙着眉看着他,能感觉出她很舍不得。 他微微叹了口气,上前抱了抱她,说:“有个重要的约,我不能拖了。我过两天再来看你,记得缺什么就联系我,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以后的事我们慢慢再谈,好吗?” 他拿出一张还有些存款的卡递给了她,又叮嘱了她一些事。看母亲认真点头的样子,他心里又暖又涩。 坐上助理的车后,对方也没提昨晚的事,一路上安静得有一些诡异。 车慢慢地驶入郊区,又过了半小时开到了一栋别墅旁停了下来。 “就是这了。少爷在三楼等您。” 他从车窗向外望去,只觉得这栋房子的外形和他姐的家有一些相似,都是很典型的欧式平民独栋风格,只是比起来多了一些额外的雕刻装饰,添了一丝奢华感。 房子的大门虚掩着,推进去之后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十分尖锐。屋内只摆放了基本的家具,没有什么人气,大概这里只是屋主众多房产中不起眼的一栋罢了。 他沿楼梯慢慢走到三楼,直面着的是一扇敞开的门,他径直走了进去。 先映入眼帘的,是贴着墙面的书架,上面摆放了很多医学的书,大都是精神科专著,还有一些难以辨认的外文书籍。 他看得出神,想伸手去碰时,突然有一股力量从身后袭了过来,将他重重地压在了书架上。 “呃!” 头猛地磕在尖锐的书脊边,他痛得闷哼了一声,惊诧之余想动,手却被紧紧束缚在了身后。 森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可算是来了。” 他心里一沉,“盛越泽?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身后传来带着不屑的轻笑,随后一股大力将他往后拉,他踉跄了几步,跌跌撞撞被摔到了一张柔软的床上。 他一阵晕眩,想爬起来又被死死地压制住,抬头时看见一双深不可测的眼。 盛越泽站在床边,双腿强势地挤进他的胯/间,两手制着他的胳膊,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他。 对方的沉默让他心里的不安更甚。 他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道:“我昨天……昨天突然有事,手机也没电了……我失约了,对不起。” 他觉得对方就是在为了这件事生气,只要他主动示弱就能缓和这一次的冲突。 然而手上的力道没有任何动摇,对方像是笑了一下,道:“能走了,就着急着跑是吗?” “我没有……” “你知道我打了多少个电话吗?” 这句话明明该是质问,却又隐隐透着些委屈,盛越泽眼里的执拗让他心里一颤。 “对不起。” 因为是自己理亏,他自认无从辩解,道歉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平息对方怒火的方式。而对方却依旧保持着压制,盯着他看了许久,像是解剖一般的目光让他浑身不适。 他咽了咽口水,艰难地开口:“能不能先放开我,我……” 话音未落,上方的人影突然压了下来。 恍惚之中,颈间落下密密麻麻的冰冷的触感。他突然意识到,对方在吻他。 与其说吻,又不如说是发泄般的啃咬,不带任何的感情/色彩。 “别……” 他用力抵住对方的肩想拉开彼此的距离,一时间他竟然忘了,他们之间关系的本质。 卫衣的领口被拉开,啃咬迅速蔓延到了锁骨。另一只冰冷的手伸进他的衣服里急切地摸索着,轻巧地捉住了那一个小点用力揉搓着,胸前传来电击般的感觉让他浑身发颤。 他直觉想逃。 突然,身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喘着气睁眼看向对方,发现盛越泽盯着他的胸口,像是失了神一般,一动不动。 他心里微微松了口气,正要推他起身,却猝不及防被用力翻了个身,又重新重重压回了床上。 接下来对方的动作更是让他吓得失了语。 他的脖子被紧紧摁在床铺上,腰间的皮带被熟练地解开,牛仔裤很快褪了下去。 “你!……” 下/身突如其来的凉意让他意识到对方想做什么,他慌忙地伸手想护住他的内裤,手却被狠狠地拍了一掌。 对方似乎觉得还不够解恨,在他臀上又狠狠扇了两下,火辣的疼痛让他失声叫了出来。 “还要装吗,嗯?”他的下巴被用力抬起,耳边幽冥般的声音道:“拿出你伺候沈煜升的态度来啊。表现得好一点,我也能让你舒服一点。” …… 那个名字像一道惊雷,让本该彻底麻痹的心又多了一丝钝痛。 是啊,他就是出来卖的。等价交换,物有所值,他还要有什么怨言? 当那个滚烫坚硬的东西粗暴地冲入体内,毫无章法地碾压冲撞之时,他突然想到,他终于如那个人想象的一般肮脏了。 七十四、故友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易畅还在混沌的噩梦里。 他艰难地挺起身,发现自己还在之前的那张床上,身上盖了一条被子。 他看了一眼电话号码,是他妈打过来的,他马上接了起来。 “喂,妈……” 开口时他才发觉自己声音的嘶哑,电话那边道:“你在睡觉呀?” “……” 他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咳了几声道:“睡午觉呢,怎么了?” “哦其实……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想打个电话试试,听你说说话。” 那边还有点不好意思,他想象到她有些腼腆的笑容,心里也暖了起来。娘俩聊着聊着,等他妈说要去酒吧演出了才挂了电话。 想到上次听到母亲唱歌时的情景,她的声线依旧,还是那么的温柔细腻。 时光流逝得太快,但大概是老天爷眷顾他,将他失去的这份亲情又还给了他。想到这里,他就觉得万分的庆幸。 他想从床上站起来,但在抬腿的那一瞬,**就传来一阵剧痛,后方的粘稠感更是让他一阵反胃。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和沈煜升的第一次也并不轻松。双方当时都是个愣头青,他帮着对方胡闹,最后也是活该遭罪。 想到自己曾经那些幼稚的事迹,他不禁苦笑。 盛越泽大概是发泄完就离开了,留他半昏半醒地躺在床上。 一想到那个喜怒无常的变态男人,他心里就直发怵,连骂的力气都没了。 精神科医生?…… 最需要治疗的难道不是他自己吗? 他撑起身体走出房间,看到斜对面有一个洗水池,心想应该就是卫生间了。 没想前脚刚跨进去,就听后面一个声音道:“起床了?” 易畅扭头,只见他腹诽的对象正一脸平静地站在他身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嘴角甚至还有些笑意。 他只觉烦躁,就当没看见一样往里面走。 盛越泽看着面前有些倾斜的背影,挑眉道:“晚上和钟鸣剧组见面,你收拾一下就可以去了。” 他转过身,睁大了眼问:“今晚见面?我怎么不知道?” “临时决定的,”对方看了看他的腿,“你正好赶上了。” 坐在车上时,易畅不禁有些紧张。 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过这种正式的场合,也很久没有接触电影,总觉得这一切都已经离他很是遥远。除此之外,与彭熙文的见面也让他既期待又忐忑。 盛越泽看出了他的心态,道:“你那些破事早过去了,纠结那些干什么。” 他愣了愣,转念又想到,对方对他的过去早已了如指掌,解释遮掩也是徒劳。 这次的见面还是在上次那个会所,大半年的时间里似乎变得更加豪华了。 走到会面厅时,钟鸣正好坐在靠门的位置,看见易畅的时候面露喜色,接着看到一旁的盛越泽时脸上闪过一丝讶异,很快被老道地掩了起来。 “太好了,贵客一起来了!”他走上前拍了拍易畅的肩,“终于回来了。不容易啊,年轻人。” 易畅也难掩激动,用力地握了握导演的手。这时,钟鸣的身边走来了一个人,也向他伸出了手。 “好久不见了,小畅。” 他心里一颤,抬头望向那张温和如昔的面容。 彭熙文穿着一条知性的格纹裙,头发干净地揽到耳后扎起低调的半马尾,此时正微笑着看向他。 易畅也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好久不见,熙文姐!” 讨论很快就开始了,照旧还是由钟鸣主导,他先跟大家讲了一下剧组这几个月的人员和拍摄计划的改变,其中也包括演员的变更。 大概是考虑到易畅的感受,谈到女主角时钟鸣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只提了演员的名字,说人今天正好在外地拍戏赶不回来,他该交代的都会单独告诉她。 他很感谢导演的这份保留,但其实他现在已经能平静地面对那些事,情绪不会再轻易受影响了。 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把戏完完整整地拍好。 交谈过程中,团队里的气氛很轻松,甚至和盛越泽还有互动,仿佛之前因为与盛业的争端产生的不快已经消散。从他们的话中易畅可以听出,这次还是由盛业主投资,不禁感叹世事的变化实在难以预测。 钟鸣有时会把话锋转到编剧身上,打趣彭熙文是个大忙人,笑说这回终于能请她这座大佛过来坐镇,大家心里也有底一些。 其实国内编剧在一部作品中的地位普遍不太高,有些强势专横的导演习惯于压制编剧的权力,并不尊重编剧在剧情走向和选角等等方面的意愿。而钟鸣便是少数的例外之一,虽然脾气爆了一些,人也比较世故,但对作品精益求精的态度却是没的说的,他深知编剧的力量在这其中的重要性,所以他拍摄的剧情片往往都叫好也叫座。 彭熙文对导演的调侃也只是笑着,偶尔开嘴炮奋力回击,和钟鸣像一对损友似的,逗得大家直笑。 在休息的间歇,很多人都去边上的茶座闲聊去了。易畅和边上一个演员寒暄了一会,扭头环视了一遍四周,却没发现想找的人。 旁边的盛越泽正和剧组一个女明星调笑,这时注意到他在找人,示意他看阳台,“外面呢。” 易畅顺着他视线看去,发现彭熙文正站在阳台上,像是在想事情。 他去倒了两杯茶,走到她身边,将其中的一杯递给了她。 彭熙文低头看了一眼,对他笑了笑,说:“不了,谢谢。我喝茶容易睡不着。” 易畅也笑了,“刚好可以再多写一些字啊。” 对方斜眼看了看他,道:“我在白天比较有灵感,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就是存心要害你熙文姐吧!” 他想了想也笑了,点了点头道:“好像是。太久了,都忘了……” 距离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近五年。 这几年他经历了很多,也变了很多,他能看得出彭熙文也是如此。时间的洪流冲散了彼此,他们曾经的友谊在这个过程中变得如此缥缈,像是没有存在过一般。但是,刚刚一番轻松的对话又让他又开始相信,他和彭熙文或许还能再回到以前无话不谈的知己时光。 “算了,把茶给我吧,捂捂手。” 彭熙文转向他,将他手中的杯子拿了过去,看着他有些沉重地道:“小畅,你姐的事我都听说了。我很遗憾。” 易畅摇摇头,转过身靠在了栏杆上,“都过去了。” 初春的微风带着一丝舒适的凉意,温柔地抚过疲惫的全身,让人有了一种短暂的释怀感。易畅闭上眼,道:“熙文姐,跟我讲讲你的这些年吧,我挺好奇的。” 其实这些年他偶尔也有看到彭熙文的消息,比如她成为哪个学校的客座教授,去哪里做了讲座和读书会之类,但因为她本人比较低调不爱张扬,所以资讯极少,即使他主动去搜罗也只能了解到一星半点。这几年她只出了一本新作,他也找时间拜读过,发觉与他预想的水准有了很大的出入,他能感觉出她分给写作的时间并不多。 “我啊,说来话长……简单点讲就是,忙成了狗,”彭熙文说着便笑出了声,年轻人的用语她还用得不太习惯,“我的日子太无趣了,以后找时间我们慢慢聊吧。我倒是觉得,你的事比较紧急。” “我的?” 这时,他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向玻璃门内。 会面厅里,一群人正围着一个男人坐着。男人双臂交叉叠在胸前,脸上带着不羁放肆的笑容,像是在讲什么笑话似的,身边的人纷纷笑倒,有些还拼命鼓掌。 这真是一个不管在哪都能成为焦点,也很乐于成为焦点的人。 “当初他的助理来找我,跟我提你在疗养的事,我就感觉有点不对劲,今天你们又是一起过来,”她认真地看向易畅,“我冒昧问一句,你们之间,是我想的那种关系吗?” 易畅怔了一秒。他不介意她的直接,只是觉得有一些难以启齿。 他点头,“……是。” 对方眼神稍微变了变,但很快恢复了平静,“我想也是,他应该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易畅笑得苦涩,脱口而出道:“那我喜欢什么型?” …… 谈话似乎碰到了一处敏感的禁区,空气冻结了一秒。被埋藏起的过去又隐隐探出头来,像不散的魂魄一般,在两人的身边萦绕着。 先是彭熙文开口打破了沉默。 “小畅,这阵子我有道听途说一些事,也知道那些不一定是真的,但是直觉告诉我……你和煜升之间很复杂。” 自叶黎死后,他们三人的生活就完全割裂了开来。这些年她到处奔波,也时常要到国外参加一些活动,直到今年年初回国来到上海,才开始正式融入这里的文艺圈,也正是因为电影的契机,她听说了各种关于盛业的传闻。 当她知道易畅在这几年的成就时,真的很为他开心,但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系列的变故,让她不禁为青年惋惜。 那些多少被夸大过的关于盛业小男星倒贴集团未来重要接班人的说法,别人可能只是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将信将疑,但她作为多少了解二人的旁观者,却是真正在担忧,她印象中单纯而执着得有些疯狂的男孩,很可能又再次陷落了。 此时,面前的青年移开了目光,自顾自地看向湖对岸的灯火,紧抿着嘴,眼里一片幽深。 “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想说的是,以长辈的立场我想劝你的是,”她关切地看着他,“不要为了眼前的利益,一时的慰藉,而去选择让自己不快乐的生存方式,这不像是我认识的你。” 低着头的人在这时转过了身,在夜色之中,漆黑的瞳孔里似乎还有她当初欣赏的那抹浓烈的神采。 “熙文姐,我理解你的意思,”易畅仰头将杯中已经冷透的茶水喝完,道:“我之所以做这个决定的原因,其实说起来也有些复杂。但我非常明确的是,我不是因为失恋所以选择了这条路,不是为了所谓感情上的安慰。我知道我自己要什么,也选择了能达到目的最快的方式。” 他看着那倒映在湖面上的光影,语气有些落寞:“你的话提醒了我,可能……就是为了生存吧。至于快不快乐……”他扯起嘴角,”说实话,我已经不在乎了。” 他不想再纠结过去所做的决定,既然做了,那就一条路走到黑,不问对错。 彭熙文静静地听他说完这番话,轻叹了口气,“这是你的私事,你自己决定就好。只是别忘了保持冷静,别被表象欺骗了。” 她看向屋内,“盛家这位少爷,我总觉得不简单,你自己小心。” “嗯,我会的。”他回答。 这时有人从门里探出头,对他们道:“嘿两位,钟导说可以进来了哦。” “好的。”彭熙文向他使了个眼神,“进去吧。” 易畅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对着她的背影道:“熙文姐!” 见彭熙文转过身,他深吸一口气,说:“可能有点太晚了,但是……教授的事,对不起。” 他不知道当时那张照片为何会落到院长的手里,但不论如何,这始终是一根刺扎在他的心上,他知道他欠她一个正式的道歉。 彭熙文皱了皱眉,对他道:“傻孩子,你对后来的事一无所知,为什么把错都往自己身上揽。”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向前走了几步,有些急切地看着她。 “其实当初,我也有错……以后再说吧,就像你说的,都过去了。” 她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小畅,你需要向前看, 我们都需要向前看。” 七十五、幼稚 三天后,电影的拍摄终于正式开始了。 剧组定了三个地区取景,一开始就要飞到一个西部城市,待上一周又要马不停蹄赶往北京。 虽然拍摄过程并不轻松,但因为团队很有凝聚力,共演的几个演员也很好相处,日常竟也充满了乐趣。钟鸣倒没有易畅想象中那么严厉,只是非常地看中效率,可能是两人在表演方式方面的观念比较契合的缘故,合作还挺愉快。 在日夜颠倒的日子中,易畅觉得生活又重新亮了起来。 这天清晨在北京落地后,他一开机就收到盛越泽的消息,让他去机场大厅找他。 自从他去往西部,他们两个之间就几乎没有什么联系,他不了解对方整天在忙什么,对方也对他的工作不感兴趣。 然而这个时候却又突然出现在北京,他真的摸不透这个公子哥的心态。 即使已经累得闭上眼就能睡着,他也只能先跟剧组告别,说自己临时要去见一个朋友,明天会准时和他们在场地会合。 等他拖着行李赶到大厅的时候,只见一个高挑的身影以标志性的随性姿势站着,一身街头的牛仔衣打扮。 对方见他来了,把一张机票递给了他,道:“走吧。” 当他睁了睁眼,看清这张一小时后北京直飞东京的机票后,一时间觉得对方可能在开玩笑。 他抬头,问:“飞东京?现在?” 对方一脸坦然,转过身往安检处走:“你没看错,走吧。” “盛越泽!” 见前面的人正大步往前走,他也只能跟着他,说:“你有没有搞错,我明天还要拍戏!我跟你过去我怎么交代?” 对方将背包单手拎在肩头,背对着他朗声道:“你放心,不会让你迟到的。” 于是他就这么没头没脑地再次坐上了另一个航班。 等到了头等舱内,目之所及是全然不同的设施,不断回答空姐各种“嘘寒问暖”的问题时,他突然觉得不需要问盛越泽,他是怎么解决他的签证的了。 他看了一眼身边一坐下就闭上眼,此时已经睡得很沉的人,一阵无力感袭来。 有钱人的世界…… 真是难以想象。 抵达东京后,已经有专车在等他们。 易畅在飞机上睡得并不好,一上车就昏昏沉沉进入梦乡,过了许久,等到身边人喊他时才醒了过来。 “快起来,到了。” 他揉揉眼睛看向外面。 他们的车停在一个很宽敞的广场上,周围人头攒动,十分热闹,他再仔细看了看,发现远处立着一座十分梦幻的城堡,还能依稀看见正在街上游行的花车和大只的卡通人物,让他恍然明白了他们在哪里。 “盛越泽,你……”他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旁边刚和司机交代完事情的人,“我们来迪士尼干什么?” 他并不认为成年人来迪士尼不正常,而是盛越泽想来迪士尼不正常。 这个在名利场如鱼得水无往不利,下手狠辣没有人性的男人,竟然喜欢这种充满童真乐趣的场所?还为此临时起意大老远地飞到异国他乡? 这真是进一步刷新了他对他那个圈子的人的认知。 “傻着干嘛,走了。” 盛越泽似乎心情挺不错,自顾自下了车。 三月是樱花逐渐盛开的季节,便也是日本旅游的旺季。此时刚过九点,园区内却已经人山人海。 有很多人戴上了各类卡通头饰在路上自拍,一些孩子坐在爸爸的肩上,拿着印着米奇图案的小瓶子吹着泡泡,灿烂的笑容让易畅也不禁勾起了嘴角。 他想起了小时候,他爸很爱带他去家边上的小公园。那时候他也有一瓶这样的泡泡水,调皮的他还喜欢对着他爸的脸吹,他爸不开心作势要对他发火,他就吓得跑远了,过一会又不怕死地回来,开始新一轮的“挑衅”。 他想着那时候懵懂的自己,眼眶有些湿了。这时他听见盛越泽指着边上道:“我们去那吧。” 他跟着他跑到摩天轮下面,排了很久的队才坐了上去。 安静的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和盛越泽之间很少有这样安静对坐的时候。他们之间的相处不外乎言语甚或身体的暴力相向,好像从没有那么安宁的时刻。 车厢缓缓上升。 渐渐地,辽阔的园区全景映入眼帘。东方的太阳大方地照耀着土地,让人心中洋溢起希望和朝气。 对面的人安静地坐着,单手撑着下巴看着窗外。从易畅的角度能看到他略微上挑的眼尾和精致的鼻尖,此时情景之下竟还透出些孩子气来。 他轻咳了一下,问道:“为什么会想到来这里?” 对方没有看他,过了一会道:“以前和人约了来玩,没来成。” “为什么?”他想了想,有些恶意地道:“绝交了?还是……被甩了?” 盛越泽胸口微微起伏着,没有回答他。 他觉得有些没趣,单方面的奚落并没什么快感,也只能继续沉默地看风景,直到车厢缓缓下降。 坐完摩天轮,他又被拉去坐了云霄飞车和过山车,怎么刺激怎么来。 他胆子并不算大,但对于这种挑战身体负荷的活动并不排斥,一趟趟下来并没什么特别的不适,倒是盛越泽似乎已经有些扛不住,但还跟发了疯似的要继续玩。 坐完过山车下来一走到街上,盛越泽就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引来身边几个路人的注视。 易畅无言,只能去买了几包纸将地上简单清理了一下,心想还好不多,不然真有够他受的了。 等他清理完,把一瓶水递给还弯着腰对着水泥地的人,道:“休息一下吧。” 没想到对方拧开盖子喝了几口,马上又站了起来,说:“去鬼屋吧。” “……” 易畅闭了闭眼,对他喊:“你这么折腾图什么啊?” 他看着已经慢慢走远的背影,也只能无奈追了上去。 等到盛越泽尽兴,他们走出大门已经是傍晚时分。 上了车,盛越泽用日语对司机道:“去中央区。” “去哪?”易畅问。 “去逛街,给你买衣服。” “我?”他看了看自己身上,“我不需要啊。” “得了吧,”对方斜眼看他,“你觉得穿衬衣去会所无所谓,我觉得丢脸。” 易畅想了想,上次和剧组见面时大家也并不都穿得很正式,他也一直觉得打扮不要邋遢就可以了,没想到盛越泽会这么看不惯。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个外观相对低调的店铺。然而门口为他们扶门的保镖,宽敞极简的衣物摆设,和近三层楼高的天花板让人不敢去想象这里的消费档次。 招待他们的女店员是一位中国人,应该是品牌为了抓住中国客人特地雇佣的。 盛越泽对她道:“给他挑几件正式场合合身的。” 店员应了声,把易畅带到了试衣间,然后很快拿出了五套搭配,一套一套地递给他。 每次换完新套装,他就要拉开帘子像展品一样供人观察。店员摸着下巴赞赏地点头,一旁的盛越泽则是微蹙着眉,将他从头审视到脚,然后说:“下一套。” 易畅自认时尚品味不算差,也懂得基本的日常搭配,他觉得身上试过的都很好,没有必要继续往下试了。 他扯了扯有些硌的裤腰,道:“要不就这套吧,别麻烦了。” 盛越泽没应他,等他往下又试了快十套,身上都闷出了汗时,对方才道:“可以,就这个吧,还有之前那套纯黑的一起。” 店员终于松了口气,笑着对盛越泽说:“我们家衣服还是做得有些宽敞了,您先生比较瘦,合适的难挑,真是辛苦了。” 易畅愣了愣,只觉得脸上有点热,对她道:“您误会了,我不是他先生……” 他说到一半也不知道怎么接下去,这乱七八糟的关系怎么对外人解释? 店员却一脸很了然的表情,继续保持着亲切和善的微笑。他看向盛越泽,对方像是没听见似的,自顾自走向柜台。 等到了酒店已经是十点,他将装衣服的袋子放到一边就瘫倒在床上。 他没想到原来出去玩可以比工作还累。 在神智游离的时候,他听见门铃响了,有人说了几句话又关上了门,接着一个声音在耳边道:“喝点再睡吧。” 他本不想理睬,悬在床沿的腿却被来回踢了踢,他烦躁地坐起来后,眼前便出现了一杯红酒,在略有些暗的灯光下晃着宝石般晶莹的光。 他伸手要拿,对方却又抬高了一点不让他碰到,如此反复,看他终于不耐烦才停了下来。 易畅捏着杯子盘起腿,抿了一口酒道:“说吧,你几岁了?” 他当然是想讽刺对方的幼稚,但另一方面他也是真的好奇。 盛越泽在他身边坐下,靠在床头,晃着酒杯道:“二十二。” 易畅心下震惊,他有想过他年纪可能不大,但是没想到比他小那么多。 “日语是哪里学的?” “国外读高中的时候,现在勉强还记得一点。” 易畅点头,“年纪轻轻就出去读书,挺辛苦。” 对方轻笑了几声,“比起待在老头边上,可是轻松多了。” 提到盛广元,易畅心便往下沉了沉。 他沉默一会,道:“盛少,我姐的遗物你什么时候给我?” 从践行约定到现在,他跟盛越泽提了很多次遗物的事,却都被诸如“知道了,下次再说”之类的说辞打发,不断拖延。他不禁想,难道对方是顾虑他拿到东西就毁约走人,或是压根不想还给他? “我跟你说了,会还给你的,你急什么……” 床头的人仰头喝完第三杯,语气已经有些微醺。 易畅觉得一阵气闷,道:“你别想赖账……” 话还没说完,原本安静靠着的人坐起身,下一秒就靠在了他的腿上,“知道了,知道了……又不是多贵的东西……” 对方眉头紧紧地皱着,嘴里不停地喃喃:“不是什么贵的东西……” 易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醉了,因为他发觉枕在他腿上的人好像在流泪。 他承认对盛越泽的任性无计可施。 有着含金汤匙而生的骄纵性情,很多时候行事作风又像个城府极深的成熟男人,实在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也许正是在小小年纪就看多了复杂的人性,精神上又少了身边的人认真的照顾对待,才会激发出一些扭曲的倾向,脱离了正常的成长轨道。 他低头,看着那张此时显出脆弱的脸,发现自己竟也恨不起来了。 七十六、发泄 第二天一早易畅就和盛越泽一起飞回了北京。 分开的时候,盛越泽对他说:“我在北京要待上一阵子,你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哦……好。” 易畅本要问他待在这里做什么,想了想还是没问出口,拖着行李就去赶车了。 赶到场地的时候,他马上被告知了一个消息:彭熙文因为要照顾住院的家人,暂时不能继续参与电影的编剧事务了,她把权力让渡给了易畅,让他全权负责后续必要的改动。 虽然目前的剧本已经很安全,不需要再有大刀阔斧的变动,但这样前所未有的信任还是让他万分触动。 钟鸣对他道:“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我们也没有意见,我和熙文也是老交情了,我相信她的眼光。你也别有什么压力,要有什么难题我们一起克服。” 他点头,“谢谢钟导,我明白。” 后面的拍摄节奏比之前又快了许多,连夜工作已经是常态。可能是先前计划一而再再而三的破产让所有人都有些不安,作品越快成形,心里就能多一份安定。 在京城的最后一周,有几个客串的演员陆续要加入拍摄,其中也有易畅曾经的同事季子昊。 季子昊还在外地参加活动没能及时赶到,他的经纪人倒是先来了剧组。 当时易畅正在帮忙整理道具,听到季子昊的经纪人跟钟鸣说了几句话。钟鸣大概是忙不过来,有些不耐烦地指了指易畅,简单回了他几句就离开了。 “是……易畅对吧?”过了一会,男人走到他身边道。 易畅抬头,微笑道:“对,你好。” 对方似乎不太想靠他太近,无视了他伸过去的手,有点不情愿地说:“是这样的,我听钟导说你在负责编剧方面的事,就想过来问你,能不能给子昊加一些戏份。因为目前的戏份实在太少,他现在又在外面忙得团团转,耽搁其他通告大老远跑来就呆个一两天的,有点太不划算了。” 他愣了一下,道:“子昊的戏……你等一下。” 他将随身带的剧本拿了出来,翻到季子昊部分所在的那两三页仔细地看着。 对方略怔地站在一旁,他没想到这个小明星还认真地考虑起来了,他预想的是他会一口答应,哪来这么多麻烦事。 过了一会,易畅对他直说:“抱歉,子昊的角色已经很完整了,没必要再另外添,不过还是很有发挥空间的,钟导也很支持演员的创作自由,我觉得他不用太担心戏份的事。” 对方脸黑了黑,“剧本我们也看过了,后续是可以让他再出现的,有前后呼应不是更好吗?” “这……”易畅觉得有点头痛,解释道:“还是要考虑到故事整体性,也不是说加就能加的。” 其实不管是多大咖位的影星,最初大都是从小角色开始演起,这是个学习进步的过程,他觉得与他生涯轨迹相近的季子昊肯定也懂得这个浅显的道理,所以他不理解对方为什么会提这样的要求,这跟他印象里重视作品质量而非角色大小的他出入太大了。 这个角色对于剧情推动只是一个小线索,如果强行加入不必要的戏份只会喧宾夺主,影片的质量很可能就会受影响。当然,他不会把这些告诉面前的人,这只会引起对方更大的不满。 男人还是不放弃,又和他争了几句,他到最后只好道:“如果子昊还是坚持,我觉得还是直接去找钟导谈,最后的决定权还是在他。” 如他所料,对方不耐地扫了他一眼就离开了,嘴里念着:“当自己是谁呢……” 易畅捏了捏太阳穴,在原地坐了一会。 他拿出手机,想给彭熙文发一条消息问候一下她的状况,在编辑的时候想着要不要跟她提这件事。 但按他对她的了解,这件事上他们不会有分歧。至于钟导那边,他就没太大把握了。 进娱乐圈这些年,他学会的最重要的招数之一就是及时认怂,不要逞能。他只希望事情能按他想的方向发展了。 过了两天,季子昊和两个现在盛业力捧的新人男星一起进了组。 虽说是比较严肃的剧情长片,导演基于市场的需求还是找了几个当下人气很旺的帅哥美女来吸引公众的眼球,不过自然没有安排给新人有挑战性的角色,而是就简单地给了一些龙套过场。 易畅在北京的戏份已经全部结束,接下来几天就帮着处理一下杂务,然后等着一起南下进行最后的收尾。 这天中午他领了盒饭到平常吃饭的地方,发现季子昊正和两个男生坐着边吃边聊。 旁边还坐着在片里演女一号的主演,看到他便熟络地喊:“嘿易畅!来我们这儿坐吧!” 很久没见到以前同事的他也很开心能在这里重遇,便走到季子昊对面的位置坐下,却发现对方脸色并不好看,一旁的两个人也垂眼没有看他。 女主演跟易畅寒暄了一阵,说这几天怎么都没有看到他,她补拍的两场戏里对手演员老忘词,把他们都折腾死了。 易畅将一次性筷子掰开,说:“就是帮衬干点活,剧组乱七八糟的事还挺多的,等你们都拍完就可以一起走了。” 女主演瘪了瘪嘴,看了一眼他和季子昊道:“哎你们是一个公司的吧?” 还没等易畅回答,一直沉默的季子昊便开口:“以前是。” “嗯,我们之前是同事,”他扒了一口饭,对季子昊道:“子昊,你最近怎么样?都还顺利吗?” “就那样吧,你呢?”对方对他笑道,“应该不错吧,有了新东家之后。” 他拿筷子的手顿了顿,还没等他开口,一旁女主演问道:“你新东家是谁啊?” 这时,她对面的男星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带着一脸惊讶刻意压低了声音道:“你不知道?你是断网了吗?” “我不知道啊,我……”她觉得自己被排除在了话题之外,但也隐约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便也没再提。 易畅只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对对面的人道:“在剧组都还习惯吗?钟导是不是挺严的……” 话还没说完,脸上就被泼了一杯子的饮料。 他闭着眼,还带着气的液体沿着脖子慢慢地流进他的衣领,传来阵阵凉意。 女主演发出了一声惊呼,两个男星一时也震住,但眼神又很快被漠然替代。 “你怎么做到这么不要脸的?”季子昊抿着嘴站了起来,厌恶地看着面前的人:“真倒胃口。” 一些经过的人纷纷朝他们这里投来目光,女主演忙朝他们甩了甩手,“没什么好看的,别看了!易畅,你没事吧?……” 等对面的三个人陆续都走了,易畅眨了眨眼,拿过身边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道:“谢谢,我没事。” 下午,副导召集主创一起开了个小会,谈了接下来的一些计划。 其间副导和制片人在上映时间等问题上有了分歧,争论了很久都没有一个确定的结果,几个演员都安静地坐在一旁不敢出声。 易畅则是微低着头出神。衣服上还散发着一股酸味,中午吃完饭他就被叫去帮忙带群众演员,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等到散会后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他独自走到场地边上的一个公园想散散心。 这个公园紧邻着拍摄点,有小溪也有小山包,风景不错,一般只有参演的人会来闲逛歇息。这阵子同时有三四个剧组在赶工,此时公园里已经很热闹。 他还没走几步,就听见前面的大树下有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觉得你是有点胖了。” “那么久不见,一上来就说人胖!” 他走近了一些,发现那个人就是盛越泽,对面站着一个身材窈窕的女明星,正用娇嗔的声音打趣他,盛越泽很开怀地笑着,看起来两个人的关系不错。 借着灯光,他能看到她浓密的眼睫,和投在保养得无暇的肌肤上的阴影。 看着看着,他便失了神。 此刻女人的面容,竟和他姐的重叠了起来,和对面的男人构成了一幅缱绻的图景。 …… 易畅的心漏跳了半拍。大概是新换的衣服有点厚了,身上竟然出了些汗,他刚转过身想回去,却被叫住了。 他扭过头,发现那个女人已经离开了,盛越泽向他走过来,道:“正想找你。跟我先回上海吧,跟钟鸣打好招呼了。” “有……有什么急事吗?”他看了一眼身边,不自觉避开了对方伸过来的手,“不急的话我还是先留这里吧。” “我的事就是急事,走。” 对方准确地捉住他的手臂,脸上带着些得逞的笑。 拿好行李坐上车后,盛越泽看了一眼身边一上来就开始发愣的人,倾过身将他的安全带系好。 身前突然靠近的温度,还有隐约清淡的高档男士香水的味道,让坐着的人不自禁绷紧了身体。 易畅一下子觉得有些燥热。他按下按钮将车窗下降了一半,看着飞速划过的街景,努力平复着呼吸。 过了一会,盛越泽开口道:“晚上八点有个酒会,我们一起去。” “这么赶……”易畅看了看自己的着装,说:“我这样不方便吧。” 就算马上赶到机场飞上海,时间上还是会很赶,对方即兴的作风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衣服到那里换上不就行了,就在箱子里吧?” 他沉默着点了点头,将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 中午的一幕还在重复播放。 他用了一段时间适应新的生活,适应用包养这个词解释他与盛越泽之间的关系,但当别人将这个事实作为排斥他的理由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除肉体上的服从之外,也更是对名誉和自尊的舍弃。他必须要做到,在各种异样的眼光和声音中向上攀爬。 但同时他也意识到,也许现在最糟糕的,并不是外界的非议。 而是面对盛越泽的时候,他的心情发生了变化。 突然,车刹住了。 他以为是机场到了,睁开眼却发现他们停在了一家便利店旁边。 盛越泽对他道:“去买瓶汽水。” 他有点木然地应了一声,问:“什么口味的?” “中午那人泼你用的什么口味的?” “……你怎么知道?” 易畅怔住,他知道这种八卦传得快,但是没想到一天没到就能传到盛越泽耳朵里。 对方只说:“叫你去你就去。” 他无言,只得进超市随意挑了一瓶橙子汽水带进车,递给了盛越泽,问:“你要这个做什么?” “把瓶子打开。” 他拧开瓶盖递给他,却又听人道:“往我脸上泼。” “什么?”易畅拧起眉,觉得自己听错了。 “你不就是为这个不开心?给你机会发泄一下啊,”盛越泽挑了挑眉,“泼吧。” 看他没反应,他就夺过他手中的汽水往自己脸上猛地浇了下去。瞬间,橙色的液体像瀑布一样挂在了对方的脸上,又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易畅为他的动作傻了几秒,在他想抬手继续把剩下的倒完时伸手将瓶子夺了回来。 “你有病吗?!”他捏着已经瘪下去的瓶子,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对方却哈哈地笑了几声,舔了舔嘴唇道:“这下爽了吧?” “你……” 他震惊得说不出话。 跟盛越泽在一起的每一天都会有惊吓,活像一出出完全没经过编排的闹剧。 盛越泽从挂在后视镜旁的纸巾盒里抽了张纸随便抹了抹下巴,扯了扯湿透的衣服,道:“唔……是挺难受的。” 车又重新发动,慢慢驶上了大道。 对方边摆方向盘边道:“他要泼你,你也泼回去,不是很简单的事?当时认怂,现在又闷在心里不肯说出来,你这人可真喜欢自虐。” 易畅深吸了一口气,心想我再怎么喜欢自虐,都比你这样动不动发疯的要正常。 但不知为何,看着对方还沾着汽水的睫毛,专注看着前方道路的眼神,他的心情竟然真的好了一些。 他摇摇头,嘴角不禁勾起了笑,抬手关上了车窗。 七十七、失控 等他们下了飞机到达会所的时候,已经过了约定时间半个多小时。盛越泽倒不紧张,一进门就让易畅先去卫生间换衣服。 仔细看了看两套衣服,他还是选了偏向保守的白色衬衫配深蓝色的西装夹克。 换完出来后,盛越泽将他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勾起嘴角道:“不错嘛。” 随后他走了过来将他的领口边缘轻轻压了压,说:“就是得多注意细节。” () 易畅撇了撇嘴,觉得被一个小孩教育的滋味不太好受。 () 这时有个声音道:“越泽。” () 易畅抬头,发现沈煜成就站在盛越泽身后,看了一眼盛越泽又看向他,眼中有些讶异。 () “哟,退休老干部怎么来了?”盛越泽笑着道,“家里蹲是不是太无聊了?” () 沈煜成没理睬他的调侃,只道:“你已经迟到了,抓紧一些吧。” “急什么?我先跟姐夫介绍一下,”他揽过易畅的肩,“易畅,我的伴侣。今天我带他一起过来玩玩,不介意吧?” 沈煜成看了一眼易畅,眼神有些复杂,说:“带谁是你的自由,快来吧。” 等沈煜成走后,易畅松了口气,他看了一眼肩上还没放下的手,想到什么愣了愣,问:“今天是盛业的酒会吗?” () 盛越泽看着前方像是在发呆,点了点头对他道:“怎么?” “我……” 盛越泽看出他的想法,道:“沈煜升当然会来,也会有很多其他的人。你如果怕的话……” 话音未落,一个脑袋就凑了过来,在他的脖子上狠狠吮咬了一口。 () “呃!” () 易畅闷哼一声,下意识捂住脖子,怒道:“你是疯狗吗?!” 他觉得这人实在不可理喻,刚想走开却又被对方的手臂圈住了脖子。盛越泽哈哈笑了两声,“做坏事就要做彻底,你管别人怎么想?反正你我的事情传得到处都是,你想怎么躲也来不及了。” () 于是他只能跟着一起走到了盛家包下的场地。此时已是觥筹交错,暗得恰到好处的灯光营造了一种轻松而暧昧的氛围。 他们一到就陆续有人围了过来。那些人和盛越泽调笑着,提着一些易畅不认识的名字,也有些听不太懂的话。 如盛越泽所言,几乎没有人询问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这就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没必要提起和强调的事实。 看着面前带着笑容自如谈吐的人,易畅想起当时在盛家的一幕幕。 那时候的盛越泽把他视作玩物,尽其所能地折辱他。他也恨得发狠,想让这个自私恶毒的人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然而反观现在,不管对方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们之间的关系正在变得愈加微妙,微妙到他开始不安。 这个人就这么在他的生命中仓促出现。他潜意识觉得他是一个不定时的炸弹,会随时引爆他的情绪,甚至他的人生。 周围的声音让易畅有点头痛,他去要了一杯酒,到放茶点的地方想找点食物充饥。 他拿了一块蛋糕,余光看见一个身影出现在身边,熟悉的黑色西装让他心里一紧。 () 等他抬头,一如既往温和的声音对他道:“易畅,我们借一步说话吧。” 大厅边缘宽敞的阳台上,男人拿着酒杯,面对着外面的景色。即使是在这样私人的会面里,他也能不失体面地笔直端正地站着,他的弟弟亦是如此。 易畅站在他身边,等着他开口。 过了两分钟,男人才道:“最近还好吗?” “挺好,你呢?” “我啊,也挺好,”沈煜成转过身,“但是,我知道有人不好。” 易畅有点摸不着头脑,问:“谁?”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在夜色之中,话语似乎有了更沉重的分量。 易畅思考了一秒,心往下沉了沉,问:“哥?……他怎么了?” () 沈煜成喝了一口酒,道:“这么说吧。你可能也知道他来了盛业,原本我劝他来也是希望他能有更好的发展,确实,他也做得很好。但是,现在的情况可能有些失控。” “失控?” “其实现在想来也有点后悔。因为个人原因,不久前我辞职了,在这之前我跟他提过接任总经理的事,希望他能考虑一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把这个当作自己的责任,经常在公司待到很晚,在家的精神状态也很古怪,我知道他有心事,但是问他他也不说,我妈也很担心他。” () 易畅垂着眼,沉默了一会,道:“煜成哥,你的意思是让我帮忙?” 沈煜成点头,“我觉得你可以做到。他的性格一直难以接近,你是我知道唯一一个在他身边那么久的人,我相信你。” “但是我不相信我自己,”青年笑了,带着些苦涩,“我是在他身边呆了很久。我不确定他是不是一个难以接近的人,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接近不了他。” 自从搬出沈煜升的房子,他们就再没联系过。既然也不再是盛业的人,他自然也没有听说沈煜升的消息,也完全没想到他会过得不好。 为什么?他如他所愿离开了他,也是希望他能幸福,不会再被他困扰。 所以现在沈煜升的不快乐,怎么可能由他来解决? “你知道煜升一直是一个不会表达的人,我觉得他心底里很在乎你,只是不肯说出来罢了。其实这阵子我想了很多,请允许我说得直白一些,”沈煜成看着他,“我希望你能继续陪在他的身边,他需要你。” 易畅盯着他看了一会,当他恍悟到他表达的意思时,心震了震。 对方的直接给了他勇气,他也直说道:“其实你没必要强迫自己接受这种事……我知道这不容易。即使你能接受,湘姨也没有办法接受。况且,哥当初也对你说得很清楚,他只把我当弟弟。” 况且,他也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他了。 看着对方有些错愕的神情,他顿了顿,低声道:“当时在医院,我无心听到你们的对话,抱歉。” 空气静默了一会,直到一个轻快的声音打破:“在开什么会不带上我?” 盛越泽从门口踏了进来,目光落在易畅身上,语气有些不快:“怎么偷偷溜到这里来了。” 他刚想去拉他的手,手机铃声却响了起来。听着那边说的话,他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 盛越泽将电话挂了,看向沈煜成的眼里满是怒意:“你就这样把我姐一个人扔在家里?她生病了你不知道吗?!” 沈煜成有些意外,道:“她在家休息……” 话还没说完,对面的人就上前一步揪起了他的领带,厉声道:“我告诉你沈煜成,别以为你离开盛业就能把所有事情撇得干净!我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拜你这个白眼狼所赐,要是她出什么事,我要你下辈子没有好日子过!” 盛越泽甩开他,带着一身的寒气离开了,留下了两个人站在原地。 沈煜成表情平淡,有些颓然地调整了一下衣着。 () 易畅看了看他,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听见身后道:“易畅,我真心希望你能考虑一下。我们家随时欢迎你。” 室内的酒会依旧热闹,但人群中已经没有他想找的人。他快步走到走廊上,偶然碰见了盛越泽的助理,告诉他人已经开车回盛家了。 他站了一会,找到一个角落坐了下来,看着对面镜面里西装革履的自己,一阵强烈的空落感袭来。 过了一会,安静的走廊响起了很快的脚步声,还有两个人的对话声。 “又开始喝了?他是要把自己弄死吗?……” () “大家开心嘛,你也不用这么扫兴,过来一起嗨啊!” 易畅从发呆的状态清醒过来,站起来正准备往大门走,却和一个人撞个正着,定睛一看竟然是严延。 () “易畅?!”严延上下打量他,“你怎么今天也来了?” “哦,我……朋友邀请来的,”他笑了笑,“我有点事先走了,你们好好玩。” “等下!”对方拉住他胳膊,“你来得正好,跟我来。” 他不明所以,只好跟着他走,边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严延没看他,眉头皱紧了,没好气道:“要出人命了。” () 他跟着他们回到原来的地方,走到酒会的另一端,才发现今日的规模异常的大,似乎中高层员工都来了。 而此时在他们面前正拼着酒玩游戏的一群人,就是盛业的法务部。 () 有一个别的部门的人正在看热闹,见严延来了便走过来调侃道:“你们法务部是真会玩啊,啧啧,平时他妈装得人模狗样的哈哈!” 严延只看了一圈,问道:“沈律呢?” 对方指了指人群:“喏,就在中间,挡着了。” 偌大的餐桌边上,十几个人围着一把椅子上的人起着哄。 坐着的人还是一身一丝不苟的打扮,只是长直的双腿一反往常地大开着,手臂耷拉在身前,脸上有一抹红晕,微低着头,眼神有些涣散。 () “哈哈,老板今天就归我们了!” “灌灌灌!愿赌服输!” () “你们别这样啦,沈律平时对我们多好啊哈哈哈哈……” 几个职员玩得不亦乐乎,其中有一个嫌自己的上司还不够落魄,上前三两下把沈煜升的领带松开丢到了一边去。 沈煜升任由他动作,只觉得脑子一阵阵地发昏,胃里的疼痛却没有因晕眩感减轻半分。他猛咳了几声,用手腕抵了抵额头,对着再次伸过来的酒瓶勉强扯起了笑:“真不行了,喝不了了……” “不能耍赖的啊沈律,这把你就是输了哦!快,吹了!” 前头的几个人很放肆地笑着,看起来都喝高了,咧着嘴拼命将瓶子往他那里凑。 () 他无奈地笑着,刚伸出手去拿,一只手却伸了过来,将瓶子夺了过去。 沈煜升有点迷茫地抬头,只见许久不见的人正站在他面前,一身有别于往常的正式打扮,单手拎着酒瓶,紧紧抿着嘴,皱着眉看着他。 空气突然凝结了。 () 一群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其中几个人认出了这个不速之客,开始悄悄地讨论起来。 易畅感觉到了周围的眼光。他一时不知道怎么收场,看了一眼瓶中的红酒,便仰头将剩下的全喝了下去。 随后,他看了一眼依旧安静的人群,诡异的气氛让他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 他捏了捏掌心,只觉酒劲在紧张的情绪下慢慢发酵。他想了想,道:“抱歉,打扰大家了……我还欠沈律师一杯酒,这瓶没剩多少,我就替他干了。” 说完,他看了一眼面前从他出现开始就站了起来,一直注视着他的沈煜升,放下了瓶子落荒而逃。 他抹了抹嘴,穿过层层人群,心里一团乱麻。 () 他知道他越界了,但是他忍不住。他受不了看着沈煜升那副模样,完全不像他所认识的他。 明明是如此克制,如此理智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将自己置于那种境地? 他曾经天天研究食谱,认认真真努力调理出的健康,在沈煜升看来难道就那么的廉价,随时都可以抛弃吗? 联系起沈煜成所说的话,他满腹的怒气,甚至想去质问他,但终究还是忍下了。 终究他还是明白,他早已失去了那样的立场。 易畅快步地走着,依稀听到后面有人在喊他,他没有理会,自顾自地走向大门,却被拖住了胳膊。 他扭过头,只见沈煜升喘着气,对他沉声道:“跟我过来。” 他不得不跟着他走到了边上一个包厢。一路上对方的手像是镣铐一般,勒得他生疼。 门被随手甩了上去,碰撞的声响让他一惊。对方放开了他,但灼热的眼神和强大的气场却把他困得更加透不过气。 失了领带的领口随意松散着,再加上身上浓重的酒精气息,让沈煜升整个人充斥着异于往常的危险的吸引力,让他更加心惊肉跳。 () 沈煜升先开了口:“刚刚怎么回事?” “刚刚……”易畅有些无措,“严延……严延他担心你,我正好碰到他,就跟他一起去了。” 对方微怔了一秒,似笑非笑道:“你真是爱管闲事。” 心像被重重捶了一下,传来沉重的疼痛感。 易畅嘴唇抖了抖,他勉强笑道:“对,是我多管闲事了。以后不会了……” () “你还是在意我,”对方走了几步到他面前,“既然这样,当初为什么要走?” 可能是酒精的作用,沈煜升的话比平时多了一些,从他的脸上他能捕捉到很多不寻常的情绪。 易畅不知道,是不是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才是真正的沈煜升,才是从前那个会哭会笑,充满温度的沈煜升。或许,也会是爱着他的沈煜升? 他闭了闭眼,说服自己不要乱想,道:“是我自己放弃了,不关你的事。” 对方依旧看着他,清晰地道:“如果我说,我想要你回来呢。” () “……什么意思?”易畅错愕地看向他。 () 对方没回答,一步步靠近他,他也一步步有些踉跄地后退,直到背靠上了冰冷的墙,他始终不知道对方想表达的到底是什么。 在沉默中,对方低下了头。 在吻落下之前,他抵住了他的胸口,低下了头:“对不起。” 周遭的气氛瞬间冷了下去,让他不敢再久留。 他走开几步,听见对方问:“今天和盛越泽一起来的吗?” 得到他的默认,沈煜升静默了一阵,而后带着笑意道:“什么叫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易畅,你又有多高尚?才跟我装完一往情深,回头就对别的男人献殷勤,你可真是无缝衔接,什么都没落下。” 极尽讽刺的话语让易畅差点喘不过气。他不想理会,沈煜升却又走到他面前,贴他极近,问:“跟他睡了吗?” 易畅不敢相信地看向他。对方执拗等待他回答的眼神让他深吸了一口气,别过头没有说话。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 跟盛越泽唯一的一次充斥着暴力,他只是充当一个工具而已。他不知道这种事能不能称得上是“睡”,就算是,他也没有义务和沈煜升报告。 他和盛越泽之间的关系像一个烙印,已经无法从他人生中抹去。而他最不希望的就是,让这样的印记赤裸地暴露在沈煜升的面前。 沈煜升探究的眼神在易畅脸上逡巡着。 易畅比他矮个十公分,从他的角度,恰好能看到他脖子左侧的一个不深不浅的印记。 “这是什么?” 他再靠近了一步,用手大力抚上了那个像是吻痕的东西。摸着摸着,他只觉得心里有股疯狂的情绪在酝酿,亟待着爆发。 易畅被他的动作吓得抖了抖,刚想避开他的触摸却被一股猛力按在了墙上。 “他可以,我就不行,是吗?” 低哑的嗓音像是从地狱而来,拷打逼问着他,恐惧迅速蔓延开来。 他不知道对方哪来那么大的火气,努力想摆脱肩上的手,却发现对方的力气大得惊人。 他想到对方肯定是误会了,慌忙道:“哥,你先放开我,那个不是……” 刚想解释,嘴就被用力堵住了。即使他封死了唇,对方还是使劲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开了嘴。 温热的舌头横冲直撞进来,扫过他的口腔,带着疯狂占有意味的吻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只能抓紧了对方的衣襟拼命将他往外推。 () 外套的衣扣被解开,系在裤腰里的衬衫被急切地扯了出来,滚烫的大手用力扯开了扣子伸进去肆意地抚摸着,带来一阵阵猛烈的战栗。 () 当他发现对方开始解他的腰带时,他心下一凉,开始猛烈地挣扎起来:“你疯了吗!不能在这里……” () 对方却沉默着,冷着面不管不顾地用一只手压制着他,另一只手继续很快地动作,直到一个异常响亮的巴掌落在了脸上。 这一掌,易畅使了全部的力气。他嘴唇和眼睛都发着红,胸口剧烈起伏着。 他不能在乎沈煜升疼不疼了,他只希望他能清醒。 果然,对方终于醒了酒,喘着气看着他,眼中有受伤,也有不解。 () 易畅不忍再看下去,再这样下去他只会背叛自己。 他抖着双手把腰带系好,扣紧了外套,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外面此时下起了雨,凉意猛地侵袭过来,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周围没有什么人,大都还在享受盛大的聚会。 他将额前的头发揽了上去,平复着呼吸。这时一个电话打了过来,是盛越泽,他让他马上去一个地址接他。 () 坐上计程车,一路上愈加地荒凉,借着月光能看到周围一大片的芦苇荡。这里是附近有名的湿地,很多年轻人都爱来这边摄影消遣。 等车停到一个小酒馆边上,他就看到盛越泽蹲在他那辆浅色的豪车边上,脚边是五个空荡荡的酒瓶。 又是一个喝多了的。 易畅自认不是嗜酒的人,酒他能喝但不会产生依赖感。但他能理解别人借酒消愁,同时他也觉得,这是无人依靠和倾诉时的无奈之举。 想到这里,眼前这个一向嚣张跋扈的公子哥也显得有些可怜了。 () 他走上前,说:“怎么了,喝了那么多。” 盛越泽抬头看了一眼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道:“进去,给我……给我开车……” () 易畅扶他坐到副驾的位置,又帮他把安全带系好,自己坐了上驾驶位,问:“去哪里?” 对方嘟囔了一声“随便”,就没再说话,似乎很快睡着了。 () 易畅不知道该怎么解读他这两个字,只能先打开地图确定他们的位置。 这里离盛家和他住着的房子都太远,但离他姐生前的别墅大概就二十分钟路程,他摸了一**边还随身带着那把钥匙,便将车很快开到了别墅门口。 他叫了几遍身边的人都没有回应,便用力推了推他,道:“到了,起来吧。” 盛越泽皱了皱眉,睁开眼茫然地看了一眼周围,问:“这里……是哪?” “我姐以前的别墅,”易畅将车钥匙拔了出来,“你来过的吧。” 他刚想开车门,却发现盛越泽正直直看向窗外,扭过头对他埋怨似的道:“怎么来这里?” () “这里是最近的,你这个样子早点休息比较好。” 盛越泽没听进他的话,闭上眼哑声道:“我不要……” () 见对方又开始耍起脾性,他也失了耐性,道:“你如果不进去,就在车里睡吧。” 男人没再说话,很快又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 易畅见这情景哭笑不得。 这几天他也没有好好休息过,此时就着车内的暖气睡意猝不及防袭来,便索性也靠在车窗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身边的声音吵醒,看了看外面还是黑的,而身边的人像是在做噩梦,说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话。 他才发现盛越泽身上只穿了一件很薄的单衣,外套不知丢到哪了。他想了想,还是下车开了副驾的门将人拖出来搬到了后座。 () 梦大概做得很艰难,男人的额上渗出不少的冷汗,他将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披在他的身上。车后座虽然宽敞,一个大男人躺着还是会不舒服,说不定早上醒来还要为难他,他决定还是将人送回盛家。 当他弯着腰转身准备下车的时候,对方却伸手抓住了他,嗫嚅道:“别走……” 易畅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用力拉了过去,一个没站稳就倒在了盛越泽的身上,额头正好贴在了对方的嘴唇上。 他忙撑起身体,又突然被捧住了脸。对方微微抬头,看向他的眼神里满是恳求:“你别走,别走。” 易畅一时竟然说不出话,只觉一阵酸涩。他咽了咽口水,道:“好,我不走,你放心。” 对方似乎安心了些,但目光还是紧紧锁在他的脸上,像是有很多话要说一般,看了他许久,而后捧着他的脸吻了上去。 () 易畅大睁着眼,任由对方温柔地舔吻着他的唇,像是对待一件心爱的宝物一样,小心而细致。 心中仿佛有根弦断了。 过了会,对方又不知哪来的力气,翻过身将他压在了身下。 他在他的锁骨处啃咬着,留恋地含吻着项链上的那颗挂坠,停留了一阵后开始伸手在他身上火热急切地摸索。 裤子被褪了下去,**被大力地揉搓着,传来阵阵强烈的酥麻感。 在对方滚烫的体温和熟稔的爱抚下,易畅也觉得自己开始着火,下/身已经有了反应。他微喘着气闭上了眼,准备好接受接下来的一切。 吻密集地落在大腿的内侧,触碰到敏感处时他呻/吟出声,伸手抓住了对方的发丝。 这时盛越泽又将他抱了起来,舔咬着他的耳廓,一只手在他的腹部摩擦画着圈,另一只手将食指伸进他的口中胡乱搅拌着,沉醉地哑声道:“舒服吗,小欣……” 两个字犹如一道雷击,让易畅猛地清醒了过来,整个身体骤然冷了下去。 他在叫…… () 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用力推开了面前与他缠绵着的人,打开车门冲了出去。 凌晨三点,室外的空气还是冰冷的,带着浓重的湿意。雨点已经变小,淅淅沥沥地下着。在细碎的雨幕中,别墅那扇雪白的大门显得尤其醒目。 () 他还记得第一次来到这里,易欣看见坐在台阶上的落魄的他,她快步跑过来,摸着他的脸,眼中满是担忧。他也还记得那一天,她坐在椅子上安静地流着泪,对他第一次提起她和盛越泽的过去。 在他一直以来的印象里,盛越泽是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易欣对他付出了真心但没有得到回报。 他从没想过,盛越泽对她也可能是真心的。 但是为什么,陶园因为他的花心失去理智,甚至起了杀心为他姐报复,为什么他会在车库抛下他姐而去,为什么在她死后,盛越泽面对他时也毫无愧色? () 到底是对方隐藏得太深,还是他惯于自我麻醉,忽视了他对她的心意? () 太多太多的不理解已经让他乱了阵脚。他无意识地摸了摸颈上的项链,心忽然一震。 他终于明白,对方为何两次都如此执着于这条项链,为什么要夺走她的遗物,为什么不愿跨入这栋房子,以及为什么是东京…… 他当时问盛越泽—— “为什么是我?” () “这你就不用知道了。” …… 是啊,为什么是他? 他慢慢掏出自己的手机,借着微弱的灯光看着玻璃镜面上映出的那张脸。 () 静静看了会,他抹去上面的泪痕,扯起嘴角笑了笑,发现这样带笑的面容,才最像他的姐姐。 ……他,都做了些什么?() 七十八、端倪 这一觉是在驾驶位上睡过的。天一亮,易畅就醒了过来。 () 他看了看后座,躺着的人还睡得很沉,还有轻微的鼾声。他揉了揉眼,开了导航输入了盛家的地址。 开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盛家大门口,两个保安看见熟悉的车便站了起来行礼,同时按下了铁门的按钮。 () 他将车就近停了下来。两个人看到他从车门出来时有点吃惊,他只能解释他们少爷在外面喝多了,他只是送他回家,就拜托他们来安置了。 短时间内,他想他不会再跨进这个是非之地了。 正准备打车,小林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说要约他出来见一面。 () 自从和盛业的合约终止,他和小林只是偶尔联系。他听说他暂时不再带艺人,开始做一些管理协调方面的工作。他觉得这也挺好,小林这个性格一当起经纪人就几乎会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投入进去,做其他的事还能放松一些。 他到约定的地方时对方已经在等他,一见到他就露出了标志性的温和笑容,将一袋粽子给了他,说:“家里人做的,你拿去尝尝。” 易畅提着这袋沉甸甸的粽子,只觉得心里暖烘烘的,他仔细看了看他林叔脸上多添的几道纹路,问:“新的工作很忙吗?是不是经常加班?” () 对方只是笑笑,说:“我就别提了,反正一把老骨头干什么都一样。你呢,最近和盛少处得怎么样?” 其实他从未跟小林提过他和盛越泽的交易,只是告诉过他对方承诺会将遗物还给自己,不需要他帮忙了。 他想以小林的敏锐肯定能明白事情的原委。对方默然的接受和理解让他觉得意外,也有些触动。 想到昨天的事,他的笑敛了敛:“挺好的,相安无事,小孩脾气摸透了其实还挺好对付的。” 对方看了看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其实今天叫你出来,是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说。上次和你解释到一半,这次我想应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 “是关于我爸的吗?”易畅一下子坐直了。 “对。本来先前只是我和小欣的推测,但这些天我从同事那里了解到的事,算是证实了我们的想法。小畅,你做好心理准备,”对方的神情异常的严肃,“因为这涉及到你的母亲……她现在不太安全。” () “我妈?”易畅眼皮跳了跳。 () “是这样的,小欣在找你们父母的时候发现了一些蹊跷的事,她因为担心影响你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也要求我保密。有传言说,盛总在外有过很多情妇,其实这也是很公开的秘密,只是我们后来听说你母亲……” () 看着小林欲言又止的模样,易畅心里不由得有了一个惊悚的猜测。 他呆了一会,即使很难以接受,但还是问了出来:“你是说,我妈是他的……” 对方看着他点头,继续道:“小时候的事你可能不太记得了,在你姐的记忆里,你们父母感情不太好,你母亲经常不在家。她还记得她见到过一个陌生的男人出现在她身边,只是她没想到,后来这个男人会成为她的老板。” 易畅听他慢慢说着,紧皱着眉扶住了额。 童年的记忆他自然没有完全丢失。他当然记得,他母亲当时是因为什么而离开的。只是对她身边的另一个男人,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仔细回忆当时在她面前提起盛业的时候,她的反应确实突然变得非常激烈,他当时只以为是她一个人无依无靠住了太久,精神压力太大了,并没有想那么多。 盛广元的情妇?…… 可以再荒唐一点吗? 他想了一会,问:“所以……这件事跟我爸有什么关系?” “我们当时觉得,他很早就知道他们两个的关系,后来去上海就是找你妈妈,寻人无果就打听到了盛业的消息,想找到盛广元当面对质。只是后来不遂人愿……” 易畅闭了闭眼,道:“那为什么说我妈她不……” 话说一半他突然打住。他想到了他妈说的和人结仇的事,还有那个可疑的盒子,一下子猜到了一半,霎时出了一身的冷汗。 “怎么可能……” 小林担忧地看着他,继续道:“小道消息说,她跟踪了老总很久,然后偶然拍到了对盛业不利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不清楚,原本其实也构不成什么威胁,只是近期局势变得太快,她手里的东西杀伤力变得很大,所以高层很紧张这件事,最近正在派人找她。” 易畅只觉心跳变得异常的快,嘴唇无措地张着,脱力般靠在了椅背上。 他想到母亲各种不寻常的神经质举动,她颤抖的手,不稳定的精神状态,心中的不安快要将他淹没。 他捏了捏拳头,低声问:“那如果他们找到她,会怎么样。” 对方沉默了一下,说:“对于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她手里的东西,至于……” “他们会把她怎么样?”易畅猛地抬头,打断了他的话。 他心底有一个恐怖的猜测,但他说不出“灭口”这个词。 他知道在金钱和权势面前,生命可以像灰尘一样,一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无法低估那群人的手段,和易欣共同经历过的一切早已教会他这个有些残忍的道理。 只是,为什么恰好是和他才重逢不久的母亲? 他脑里一阵混乱,伸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安静了一会,忽然开始不自控地拉扯。 “小畅!” 小林实在看不下去他这副模样,赶忙站了起来握住了他的手臂。等到终于将人制止住,青年抬头看他时的眼睛里已是一片血红。 他心里也全然不是滋味。孩子的苦他看在眼里,也疼在心里,但是很多时候他也无能为力。 “你先冷静一下,会有解决办法的,不要急。现在最重要的是,你把她保护好照顾好,还有你自己也要当心,那边可能已经掌握了你们之间的关系,只是之前你们母子没有联系,你还是安全的,现在不一样了,你一定要掂量着来。还有……” 青年缓缓抬头看他,察觉到他的犹豫,等他开口。 “盛少那边,你再谨慎考虑一下……如果可以的话,就早点脱身。” 易畅有些茫然,又听他道:“现在其实单干也不难,你已经有很好的成绩,重新开始肯定不成问题,我还认识几个靠谱的人可以跟着你一起,到时候咱们开个工作室,不愁没路走。” 他抬手看了看表,又看向垂着眼静默的青年,叹了口气道:“小畅,叔接下来还有个约,得先走了。你一定好好保重,有事联系我。” 在小林走后,易畅又坐了一会。 不知过了多久 ,他抹了把脸,出了门发动车子,很快赶到了那条狭窄的巷子。 自从开始拍戏后,他就很少有时间能过来一趟。即使告诉过母亲有什么需要的就告诉他,她也没有向他提出什么要求,通电话的时候也只是会问他最近怎么样。 () 他先前已经配了一把这里的钥匙,便直接开了门进去,发现他妈正在对着镜子化妆。 越玲看他来了有些意外,站了起来道:“畅,你今天怎么来了?” “妈,我刚刚听说了一些事,我想和你确认一下。” “什么……什么事?” 易畅斟酌了一下措辞,过了会开口问道:“你和盛业总裁盛广元之间的事,是真的吗?” 越玲的瞳孔震了震,嘴唇抖了两抖,支吾道:“什么盛……你说,你的那个老东家?我怎么会认识……” () 见儿子的目光突然移到了那个衣柜上,接着又向那里走了两步,她条件反射地挡了上去,双手缩在身后,紧紧捏住了柜门把手。 () 易畅心都被揪紧了,他问:“妈,那个盒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看她低着头不言语,他也无法,只能柔声劝道:“你不愿意给我看也没关系。我想说的是,现在我们拿着这些东西,处境很危险。你一直在躲的‘仇家’已经又注意到你,现在我们必须先找地方避一避,但是不是在这里。” 这里虽然离市中心很远,但人流量还是太大,他没有安全感。他必须要找个人烟稀少的地方,让他俩都住得安心。 () “不!我不搬……”他妈很快摇了摇头,眼里带着惊恐,“我就要呆在这里……我出去,出去他们就要抓我,我不可以……我还有工作,我要呆在这里!” “妈,你不知道现在什么情况……” () 话还没说完,他就见她猛一伸手,如临大敌一般拿过旁边桌子上的裁纸刀,竟就抵在了脖子上:“你不要逼我,你逼我我就……” “妈!” 易畅见这架势吓得快失了魂,哪还敢再说。他咽了咽口水,只好先安抚道:“好,好,听你的,我们不搬,不搬。你把刀先放下,可以吗?” 他妈此时就像一个小孩,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庆幸她还是好哄的,听到他退让后就很快安静了下来,垂下了手。 他赶紧将她手中的刀夺了下来扔远了,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到床边,对她道:“对不起……你说不搬就不搬,不要激动,是我错了。” 感觉到母亲眼神中的狂躁已经彻底平静下来,自己的手也渐渐被握紧,他心里也开始有了安定感。 等到安抚她睡下后,他站了起来,想着应该要收拾一下屋子。 如此小的空间本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但还是被住着的人堆得到处都是,特别是散落在地上的衣服。他将那些衣物一件件捡起叠好,放进衣柜里。 衣服的质量参差不齐,有些是高档的用料和极好的做工,而有些却是很粗制滥造的手感。 不知道这几年,她经历了多少变故,一个人漂泊的生活有多少他并不知道的跌宕起伏。 他到现在还没有办法接受,那些事情会是他妈做的。她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得到盛广元的钱?关注?抑或是爱? 想到这里,他觉得头又开始痛了起来。他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一些,又继续将地清扫了一番,将垃圾收了起来扎好口袋。 等到走出门倒垃圾时,天已经暗了下来。借着灯光,他余光瞥到边上有一辆锃光瓦亮的黑色轿车,停在这破旧的巷子里尤其引人注目。 当他往那边看的时候,对方却突然开了个远光灯,刺目的光闪得他不禁眯起眼抬起了手,想现在开车无德的人真是太多了。 而此时车里的人正弯着腰,尽力将自己躲到那道视线之外。 过了几分钟,严延微微挺起身看向车窗外,确定人已经走了便猛地坐直,拿出放在副驾位置上的那个档案册迅速地将每一页仔细地再看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任何他想找的信息。 他还处在震惊中没有缓过神,忙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对那边沉声道:“煜升,快过来,出事了。”() 七十九、慌乱 沈煜升在接到严延的电话后,提前结束了和国外几个高管的视频会议,驱车赶到了那个地址。 他开了车门坐进去的时候,严延还在看着那本档案,神情复杂。 沈煜升问他:“怎么了,人跟丢了?还有黄迅派的人去哪了?” () 严延把档案合了上去,道:“我把他们支开了。” 在更加疑惑的目光下,他直说道:“我刚刚看见易畅了,他从那个房子里面出来倒垃圾。” () 沈煜升愣了愣,问:“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也是我想问的,”他把册子递给他,“这个叫张妍的人,以前还换过几次身份。曾经用过的名字也记进去了,但是资料缺失很严重,包括她的子女,九年前的经历都没有记录。” 沈煜升打开了那本很久没翻开的册子,确认着他的说法。 () 如严延所言,久远的信息都不在了,但这原本对他们来说根本无关紧要。凭盛业的人脉眼线,用寥寥这几年的信息找到人虽然需要一些时间,但不是不可能,他们也确实做到了。 但眼前出现的状况,完全在他们的预料之外。 () 严延问:“你知道易畅有什么亲戚吗?” 沈煜升想了想,“我记得他父亲在他高中的时候出走,后来再没回来,其他的不清楚。” “那他妈呢?” “很早离婚了,我没见过,也没听他提起。” () 现在想来,他们两个人的相遇其实缘于易畅的父亲。他还记得那是一个不太友善且有暴力倾向的男人,即使易畅没提过,他也能猜到他父母婚姻破裂的理由。 “那这么说,这个张妍要么是他的妈,要么……”严延眼珠一转,“就是他的女朋友。” 感觉到对面投射来的锐利又复杂的目光,他忍住笑,说:“抱歉抱歉,不好笑,不好笑。” 玩笑归玩笑,其实谁都清楚,两种可能同样糟糕。 () 这时,严延看见人从门里走了出来,便提醒沈煜升:“快看,是不是!” 车已经提前移了位置,从他们的角度能安全地观察到那边的人。 () 只着了一件帽衫,穿着深色牛仔裤的青年正站在门口对里面的人说着话,他笑得眯起眼,嘴角勾起了好看的弧度,脸上洋溢起许久未见的明亮神采。 随后他跟里面的人招了招手,提了一袋东西就离开了,没有看到停在巷角的车。 严延拍了拍他上司,问:“接下来怎么办?” () 沈煜升刚回过神,道:“先进去吧,东西带上。” () “你是说所有东西?” () 确定人的住处后,今天的原计划本是由黄迅手下的三个人行动,后来因为有个人受伤出不来,严延就给替上了。其实这种灰色地带的活动他从没参与过,这次不过是硬着头皮来“长长见识”,没想到歪打正着,正好赶上了突发事件。 他说服了两个人自己一个人能对付,便拿来了必要的应急用品作为最后手段,就等着沈煜升过来发号施令。 但就目前形势而言,他觉得他们应当慎重考虑这最后一步。 没想到沈煜升并未怎么犹豫,点头道:“都带上。” 等到夜渐深,巷子基本没有了人,他们便提上东西走到屋子的门口。 兴许是这一带治安比较好,大门竟然会忘记锁上。他们摸黑往里面走,找到了那个门牌号,上前敲了敲门。 里面的人大概已经睡着,敲了很久才有了脚步声,念着:“这么晚了,谁呀……” 严延道:“伯母您好我们是易畅朋友,他有东西落您这了。” “哎……” () 门很顺利地开了,越玲正睡眼惺忪,看着面前两个西装革履的人时霎时清醒了过来,想关门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 她的嘴很快被捂住,整个人被推回了屋子里,沈煜升转过身将门倒锁了上去。 严延对她道:“听我说,我们不是来害你的。不要大喊大叫,否则我就用胶布把你的嘴封上。配合一些大家都方便,可以吗?” 越玲慌忙点头,等他松开手后喘了很久,整个人垮在了椅子上,抬头带着畏惧瞪视着他们,说:“你们是谁……为什么闯到我家?” 沈煜升仔细观察着她。 因为整过容,女人的五官和照片上相差有些大,但是基本的轮廓还是没有变,易畅的脸型和眉骨都和她很相像。 他的心不禁一沉,道:“我相信你很清楚,张女士。我们这次来就是要你手上的东西,你已经留了太久,是时候交出来了。” 女人身子颤了颤,说:“早就烧了,没了。” “这个理由不够好,”沈煜升靠近她几步,“而且就算我们相信,上面的人也不会相信。我们也不过是拿钱办事而已,希望你能理解。” 越玲看了看面前这个浑身凛冽气势的男人,手开始疯狂发抖,只能闭紧了眼不出声。 “或许……你会对这个感兴趣。” 很快,面前出现了一张干净整洁的支票,金额五十万。 见她没有反应,严延将手上的大号手提箱放在她腿边,道:“或者你比较喜欢现金。” 越玲愣了一会,然后伸手将沈煜升手中的支票抽走,使了狠力撕碎后扔了一地,哆嗦着道:“广元他人呢!你让他出来见我!” 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沈煜升想了想,道:“如果张女士觉得钱不够,我们可以再添,这不成问题,但是盛总他是不会出面的。” 女人看着他咧开了嘴,神经质地笑了:“哈哈!哈哈哈……那我的……那我的孩子呢?” 她突然露出了恳求的神色,轻声道:“你让他来见我,我就给你。” 沈煜升不明所以,皱起了眉,问:“你说的孩子是谁?” 对方听了他这话,笑得更大声了,一旁的严延看得都出了些冷汗。 女人眼中甚至都有了泪,声音变得沙哑:“你问得好啊,他是谁?他现在叫什么名字?哈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沈煜升已经有些看不下去,知道她是不准备说了,便道:“那就失礼了。” 他看向严延,他对他点了点头,用已经戴好手套的手开始在房间里找那份资料。 越玲看着他从床底搜到倒放的水桶,再从桌子上的物件到不起眼的各种角落。最后到衣柜时,她终于忍不住冲到了柜门前,喊:“休想!你们这些畜生!” () 她怒目圆睁,表情狰狞地与他们对峙,好似身后便是她这余生的救命稻草。 严延无法,只能上前一步将她控制住,并捂住了她的嘴。 “唔!唔……”女人拼命挣扎着,满脸通红。 沈煜升打开了衣柜,很快找到了放在角落里的盒子,当他将它拿出来的时候,发现女人的眼神立马变了,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他便确定拿对了。 正当严延准备放手的时候,手却被狠狠咬了一口,痛得他差点大叫出声。 在女人冲到门口之前,他迅速拿出准备好的沾了药的手巾,捂了上去。 药效很强,女人很快昏了过去。周围终于安静下来,两个人心里都松了口气。 沈煜升冷静了一下,道:“带走吧。” 严延单手扶着人,抹了抹额上的汗惊讶道:“还要带走?放这里不就行了?” 他斜了他一眼:“你以为黄迅这么好对付吗?上车再说。” 两人小心地走出房子,开门将人放在了后座。 整个过程就像杀人抛尸,严延坐回车里后还在心有余悸大喘着气,等车发动才发觉自己坐成了副驾的位置。 “没事我开吧,你休息一下。” () 虽然沈煜升看起来比他好很多,但从握着方向盘的微颤的手指也能看得出他其实也不平静。 严延看了眼后座,无奈道:“接下来怎么办?送去黄迅那里?” () “不可以,”沈煜升看了一眼后视镜,“现在没法确定那些东西具体是什么,等看完再说吧。” “不是……”严延睁大了眼,“你不能没想好就把人带走啊!这么一个大活人总不能随便丢哪儿吧……” 沈煜升看向前方,喉结滚动着,过了一会才道:“我想带她去做一个检查,你帮我找人安置一下,黄迅那边我会处理。” “检……检查?” 他更听不懂了。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这个女人的精神是有点不太正常,但是这轮得到他们来管吗? “差不多得了吧煜升,这种事用不着我们插手,不是还有易畅吗?”他想了想,问:“话说易畅那边你准备怎么解释?估计这位应该就是他妈没错了……” () 大概两人都有点累了,空气安静着,似乎没有人琢磨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突然,沈煜升开口道:“严延,你帮我查一下盛家姐弟两个人的资料,越详细越好。” “……查他们干嘛?你要害我掉脑袋啊!”他觉得他老板行为逻辑越来越奇怪了,难道是上班上出毛病来了? “你不用担心,不会有什么事。动用所有资源查,查出来就尽快给我。” 现在他心里一个沉重的疑惑,已经压过了所有其他的事。他想抓住的东西,似乎已开始摇摇欲坠。 覆水难收的慌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迫切地要将他吞噬。() 八十、暗流 上午,在沈煜升走进总经理办公室的时候,黄迅正坐在桌子旁喝咖啡,整个房间弥漫着咖啡豆浓郁的香气。 “黄总,你找我?” () 在盛广元病重后不久,盛天薇暂时代任了董事长的职位。虽与她弟弟相比,她有着更强烈的经商热情,但在谋略方面缺乏远见,自上任以来已经受到了很多质疑。后来她的丈夫决然辞职,她更是失去了一个重要的臂膀,现在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 而其中最蠢蠢欲动的,自然就是面前这位已经接任总经理的人。 () 黄迅抬手指了一下椅子:“坐吧坐吧,”他皱着眉将咖啡放到了碟子上,“哎,洋人的玩意还真喝不太习惯……”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见他坐了下来便问:“就是想问问你,人找得怎么样了?前阵子听说已经确定住哪了吧。” “是的,昨天已经去蹲守,但没有见到人,”沈煜升看着他道,“接下来会继续等。” 黄迅点点头,“没事,你们啊把她的邻居朋友之类的都问问。人肯定是跑不远的,就是……” 沈煜升见他捏起一支烟,笑着直视他道:“注意分寸,别大意了就行。” “大意”二字咬得尤其重,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他心里微微震了震,但还是平静道:“不会,黄总放心。” “很好,”对方调整了一下领带,站起来拍了拍一边柜子上的咖啡机,问:“爱喝吗?你们年轻人都挺好这口的吧。” 他不明白对方提这个有什么意图,只说:“还行。” () “哈哈,煜成也真是有意思,留这么一个东西在这里给我这个老年人,”黄迅突然想到什么,加深了笑对他道:“你爱喝正好,机子也用不着搬了,反正这屋子过不久也是你的了。” 已习惯了对方直接到尖锐的话术,他便也只是礼貌地笑了笑。 他哥走之前将股份全部转让给了他,算是退得干干净净。于是,他得偿所愿离这个集团的心脏更近了一步,也离自己逐渐赤裸的欲望更近了一步。 至于这种贪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已经模糊到无从得知。 但他明白,这和那个人有关。 等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严延已经站在里面等他,桌上放着那个盒子。盒子已经成功打开,里面的东西被取了出来。 “里面就是一个u盘,你看看吧。”严延对他道。 沈煜升锁上门,坐到电脑前把u盘插了进去,他让严延也留下,两个人开始将里面的文件一个接一个浏览过。 资料夹里有十几张一年前偷拍的照片,其中基本上是盛广元和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s区受贿案涉事官员的画面。录音虽然音质很差,但能听得出大致内容是一些利益交换方面的讨论,包括博彩行业的投资,其中涉及了集团名下大量的地下非法赌场。 双方讨价还价了很久,大概因为来不及录制,还没到最后的讨论结果音频就断了。 沈煜升盯着屏幕,开始盘算。 官商勾结、暗箱操作的事在公司其实并不受绝对的禁止,甚至他们大部分的商业活动都多少踏足了灰黑色地带,先前在锦发做并购和投资案的时候他就已经很明了这一点。但如果这项交易是越过决策层擅自做出的,那就存在很大的风险,特别是当下盛家失势,权力分配不稳定的情况下,这些资料曝光后会造成的影响实在难以预料。 “还是交给黄总吧?这个有点太烫手了。”严延道。 沈煜升摇头,手指交叉支撑着下巴,闭上眼沉默着。 “老大,黄迅是怎样的人你也不是不知道,要让他知道你私藏证据后果不敢想象……”他看他这模样有点急了,“我知道你为易畅考虑,但这样藏着也不是办法啊!” 他想了想,对他道:“要不就告诉易畅吧,三个人的脑子总比两个人好使……” “不行,”沈煜升看向他,眼中是不容许例外的命令,“必须对他保密。” 严延只觉得郁闷得想要骂人,却见沈煜升突然挺直了背,滑动着鼠标点开了最后几张图,眼神突然锐利了起来。 () “怎么了?”他凑过去看。 当看清画面中的人时,他也愣住了。 在最后寥寥两张照片里,是远距离拍到的几个人在一起聚餐的画面。 其中一个人便是他们现在的总经理,脸上挂着伪装起的笑,正端着酒杯面对周围的人。 其他人的装束十分朴素,像是一般的村民。沈煜升觉得其中一个人的长相有些眼熟,靠近屏幕仔细看着,过了半晌才反应了过来。 如果他没有认错的话,这个人就是当时在他家楼下袭击他的岛民,当时易畅还帮他挡下了那一刀。而其他几个人,很可能也都是南岛的居民。 () 其实在那桩性侵案之前,南岛的火灾就已经让盛业遭受了一次重创。当时的社会舆论一片骂声,皆是斥责企业毫无社会责任感,为了逐利不惜牺牲人命和大自然,盛业股票大跌,之后动用了极大的老本才及时止损。 () 这个过程里他哥的各种赔偿善后措施也受到了董事会的质疑,但受追责质问最厉害的,还是当时提出度假村方案的盛家人。 黄迅为什么会和这群人坐在一起,目的再清楚不过。 当时因为救援还算及时,包括叶黎父亲在内的被困的人都被救出,但同时不幸在火灾中丧生的也大有人在。几个主犯都已经被抓住,供称是出于自己私人的意图,单纯想用这样激烈的手段表达对盛业和政府的控诉。 () 而几乎没有人会看得到,这起悲剧背后掩藏着的暗流。 挖掘得越深,黄迅此人的可怖就越发显现。他拔出了那个u盘,盯着它安静地看着,不禁慢慢加重了手中的力道。 严延此时也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时震惊到说不出话,过了半天才道:“张妍怎么会有这些照片?” 沈煜升看了一眼这两张相片的拍摄日期,正好是火灾发生的三天前。 看来一切都是谋划好的了。至于为什么证据压到现在都没有曝光,以及为何会封存在这个女人的手中,只有当面问她才能知道了。 过了一会,沈煜升扭头问:“黄迅的人打发得怎么样了,现在安全吗?” “花了些钱也做了一些思想工作,目前看没有问题,都是聪明人。” 明眼人都能看出,在前任总经理离职之后,公司的权力斗争已经主要集中在法务部部长和元老黄迅之间,而优先掌握关键情报的人,往往就能迅猛地扭转局势。 用计谋胜出原不在沈煜升的计划内,他本只想逐步取得董事的信任,用他一向熟悉的方式争取应该属于他的东西。这次的线索是一次意外收获,但同时也会是一次胜败莫测的赌局,至于会引向怎样的结果,只能看他接下来如何应对了。 “好,那就按原计划来。我已经留存好了,东西你帮我处理干净吧,”他起来拍了拍严延的肩,谢谢,辛苦了。 “乐意效劳——”严延撇了撇嘴,看了看他明显憔悴了的脸色,道:“煜升,你还是找时间休息一下吧,好好一部长怎么当那么苦啊。” 他只是摘下眼镜,捏了捏穴位,问:“对了,盛家姐弟的资料你派人去查了吗?” 严延点头,“说这周会给结果。不过干嘛你让我查这个?这件事还牵涉到他俩?” “还记得昨天张妍说的话吗?”他将u盘放进了那个盒子,声音低沉了下来,“关于她说的那个孩子,我很好奇。” 严延想了一想,恍悟到他的意思时瞪大了眼:“你不会是怀疑……” 当时那个情景下,他完全没有把女人的话放在眼里,觉得不过是一个精神失常了的人发疯时的胡言乱语罢了,没想到沈煜升会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 他不禁觉得有些荒谬,“老大,你会不会想得太多了,这种事怎么可能?” 沈煜升将盒子递给他,道:“你只管查就行了,赶一下进度,我明天就要。”() 八十一、冰点 从母亲那里回来后的第二天,易畅就飞往南边的城市拍摄电影最后的戏份。 那盒东西他终究是没有拿走,因为他知道它对于母亲的重要性。要是她发现他偷偷拿走了那个盒子,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激烈的事情来。 他再不想看到她用那把锋利的刀抵住脖子的样子,那让他心痛又心惊的画面。 但若是不让她拿出证据,跟他解释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又该用什么方法去面对这次的威胁? 这件事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夹杂着对母亲安危的担忧,让他在拍摄的过程里经常无法集中精神,有几段重来了好几回,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大概是看在盛越泽的面子上,钟鸣虽脸色已经很臭,但倒没怎么批他,只反复提示他要专心,即使是没有难度的戏也要全力以赴来演。 好在最后剩的戏份已经很少,他在一天之内通宵拍完后,第二天一早就迫不及待飞了回去。 () 机场距离市郊的公墓很近,他带着提前准备好的东西开车前往。 路上他打了几次他妈的电话都没有人接,心里开始有些不踏实,但又想到这个时间应该是她睡得正香的时候,只能自我安慰是自己多想了。 到了陵园后,他在街边一家惯常去的店里挑了一些他姐和他爸爱吃的水果。 作为全市规模最大的陵园,这里有着相当好的空气和绿化条件,让他每次来的时候心情都不至于太沉重。 当时他姐用高价买了风水比较好的地给他们父亲,后来在她过世后,他本想将他们一起带回老家,但盛越泽强硬地将易欣葬在了这里,就在父亲旁边的位置。 当时易畅无法忍受他这样插手他们家的事,现在想来,他也许只是想离她更近一点罢了。 () 地方不高,他没花多少久就来到了两块墓碑面前。 他将两个果篮放好,又拿出了昨天他妈做的几个包子摆了上去,道:“包子是妈做的,她说什么馅的都有,有青菜香菇的,有肉的,还有笋干的。她手艺很好,还说记得你喜欢吃什么口味,小时候她爱喂你吃青菜的,你还记得吗?” “我已经不记得了,”墓碑上的“欣”字夹了些尘土进去,他伸手将它清了清,笑道:“她硬是要全部塞给我,我一个人哪吃得了那么多……你应该尝尝的,姐。” 石碑安安静静立着,像是有回应一般,让他的心又慢慢沉静下来。 他在他们墓前上了香,又拜了拜,保持着跪坐的姿势看向他姐那张恬静微笑着的面容。 他伸手抚了抚,道:“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但是我觉得应该要告诉你。盛越泽……” “他其实很在乎你,他很爱你。” 那个晚上对他冲击很大,他远没想到自己走入了另外一个禁区。幸而他及时发现,挽救了自己进一步的陷落,不再继续辜负已经离去的人。 他想她若是知道盛越泽的心意,应该也会欣慰吧。因为她曾经的付出不再是毫无意义,她至少能像一个沉重的烙印,永远印刻在他的心里。 他走上前,侧身靠在了那张相片旁,闭上了眼。 “还有,我和妈现在都很好。我会保护她的,你放心。” 他已经想好了,既然他妈不愿意搬走,那他就搬进去与她同住。无论有什么意外发生,他都可以帮她承担,时刻陪在她身边,至少不会让她再一个人担惊受怕。 等这一部电影过去,他就彻底退出演艺圈,然后找一个不用和很多人打交道的工作,母子俩一起过平淡安稳的生活。 等到太阳已经升到头顶,阳光扑洒在了整个陵园,他也终于收拾好心情,下定了决心。 () 在回家的路上,他打电话准备告诉他妈自己正要往那里去,他可以顺路买菜,她就不用再准备了,但对方的手机依旧处于关机状态。 怎么会这样? 他走之前已经提醒过她手机要开着,他的电话一定要接,按理说现在不该联系不上。 他隐隐有了些不详的预感,不禁提高了车速,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家。 停好车后,他几乎是冲进了家里,接着被眼前的画面震住了。 里面没有人,原本收拾好的屋子又恢复了先前的混乱,遍布着被人翻找过的痕迹。他猛地将那个衣柜打开翻了一遍,发现那个盒子已经不见了。 () 果然…… () 他知道那些人找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而且直接将人带走,他妈甚至没能给他留下任何的讯息。 是他太轻敌了吗?…… () 他抓着头发只觉一团乱,低下头却看到地上散落的纸屑。 () 他蹲下来将那些纸片捡起,然后放在桌上摆了开来。纸撕得并不细碎,很快就大概地拼成了原型,是一张支票。 签发人是盛业,金额亦是触目惊心,但这些都不重要…… 这个笔迹,他永远都不会认错。 手开始剧烈地发抖。他努力捏紧了拳头,用力咬着手指,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前天那辆黑色的轿车在脑海闪现。他记得在那束光之后,里面并没有人。 所以那里面是…… () 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冲出了门外。那辆车自然已经不在了,只有两个巡警站在那个位置上抽着烟。 他大喘着气,捏紧了那团纸靠在了门框上,又颤抖着将它打开,仔细看着上面的字,想推翻他先前的判断。 也许是他看错了,不会的…… () 这时,他听到那边的谈话。 “我当时就想啊,操,这么小的地方你还硬要挤进来,要不要脸啊。” “哈哈,你有什么办法,人家有的是钱,你罚他十倍一百倍他都不带眨眼的,正好给我们创创收不好啊?” 两个人正聊得有滋有味,却见前面一个小青年面无表情走了过来,问他们:“你们说的,是前天晚上停在这里的车吗?” “对啊,怎么了?”其中一个人挑眉打量他,“你跟人家认识啊?” 他靠近了一步,“能不能告诉我……那个人叫什么?” 对方歪着嘴笑了声,说:“关你什么事啊?” () 他没有多想,掏出钱包拿出了一张一百,问:“够吗?” 对方眼神一变,清了清嗓子对他道:“叫……叫严什么的,穿得人模狗样的。” “……”大脑像是空了一秒,他道:“严延吗?” “哎对,就叫这个。怎么,你是他朋友?……” …… 那个人又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他自顾自走开,而后站了许久,拨出了那个号码。 “你在哪,我要见你。” 偌大的办公室里,窗户正大开着,春风带着些湿意进了屋,却没有带走焦躁的空气。 男人放下手机,靠在了椅子上,闭上了眼。 () 过不久,有人敲门进来,将什么东西放在了他的桌上,道:“煜升,已经查好了……你看看吧。” 他睁开眼,静静看着那一沓东西,只觉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道:“你跟我讲讲吧。” 严延呼吸一滞。他已经受过一次巨大的惊吓,没想到现在还要让他再复习一遍。 看着好友疲惫的脸,他也只能将册子拿了起来,将里面划了重点的地方看了一遍,想办法言简意赅地归纳。 “那就按时间线来吧。十三年前,盛总和国外一个华裔企业家的女儿赵珺结婚,赵珺就是盛天薇的母亲,她父亲是赵珺的前夫,当时她已经十二岁。赵珺在和盛总婚后就将女儿的姓改为了盛,三年后赵珺过世,盛天薇和盛越泽二人一起出国上学,六年后盛天薇回国,开始帮她爸处理商务,算是正式加入了盛业。” 沈煜升头朝后轻轻点在椅背上,道:“说说盛少吧。” “好,”他翻过几页,“他比盛天薇小两岁,从小学开始就接受精英教育,在国外中断学业回国后开设了一个私人诊所,但没过多久关停了。” () “严延,讲重点。” () 他点头,手心已经出了点汗,“盛越泽的信息比较古怪,官方的记录变更过很多次,我把能找到的信息东拼西凑了一下。目前可以确定的是,盛越泽并非从出生起就登记在盛氏二人的户口里。我按你的意思找出张妍以前的资料做了对比……” “因为信息恢复的程度有限,目前只有这些能参考,”他顿了顿,“她一开始的名字叫越玲,曾经有一个孩子在十三年前出了意外。孩子的出生日期不明,但死亡登记的时间……” 他观察着沈煜升的神色,抿了抿嘴,道:“和盛氏结婚,档案纳入盛越泽的信息在同一月。” 空气瞬间安静了,只能听得到窗帘在风中抖动的声音。 男人手肘撑在办公桌上,手指抵着额头,眼神失了焦,周身的气息令人不敢靠近。 严延咽了咽口水,道:“煜升,现在信息还不够全,我觉得我们可以不用这么快下判断。我已经让人再去细查张妍以前的资料,或者我也可以直接去跟易畅打探……” “已经够了。”他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疲惫。 世间不可能会有那么多的巧合。即使如何不敢相信,事实已经摆在了面前。 女人的姓,刻意隐瞒的身份,失控时的胡言乱语…… 他再怎么想说服自己,也否定不了这一切的发生。 严延忧虑地看着他,安慰道:“就算这是真的,事情也没有那么糟吧,充其量也就是谈了个恋爱而已。况且该知道的迟早会知道,你想怎么隐瞒也无济于事,到时候易畅又会怎么想?你也得为他考虑啊。” “不,”男人摇头,话中带着笃定和颓然,“你不了解他。” 他看他这样子只觉无奈,想应该给他一点时间冷静一下,正准备要出门,却见门突然打开了。 进来的人带了一身的寒意,面色紧绷,脸上像着了一层霜,完全不复以往温和阳光的形象。 () 青年看了他一眼,接着看向坐在办公桌旁的人,接着将门用力推了上去,大步走了过来。 沈煜升平静地看向来人,对严延道:“你先出去吧,辛苦了。” 严延求之不得,转身正要走,却被厉声叫住了:“不用回避!” “都是当事人,没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 () 说完,易畅掏出口袋里的东西,朝着对面的人扔了过去。 在风的带动下,十几块纸碎胡乱地飘着,簌簌地刮过了沈煜升的脸颊,接着凌乱地散落在了桌上,其中几片又孤零零落到了地板上。 () 他静静地看着他,问:“我妈在哪里?” 沈煜升审视着面前的人。 还是熟悉的面容,曾经稚嫩的少年面庞已落了些岁月的痕迹。那双明亮的眼睛即使带着浓烈的怒意,但还是有着能撼动他的力量。 是他发现得太晚,觉悟得太迟,以至于一切都在向诡异的方向失控而去。 以至于他也开始没有把握,面前的这个一身冰冷充满着距离感的青年,是否就是曾经深爱着他的那个人。 易畅见他不言语,便扭过头问站得有些僵直的严延:“你可以帮他回答吗?” 这时,沈煜升终于站了起来,几步来到他身边,道:“这件事比较复杂。简单来说,是我们需要越女士的帮助,等我们跟她了解清楚之后自然会放她走,你不用担心。” “东西你们都已经拿走了,还要了解什么?”他上前紧紧抓住了他的衣服,语气森冷:“说,你们把她怎么了。” () 他不懂,快两天过去了,怎样的威胁恐吓能持续那么久?他们想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知道带走母亲的人是沈煜升的时候,在快要让他窒息的痛楚之外,他也试图说服自己,他不会把她怎么样。 虽然他也会忍不住怀疑,面前的人是否还是当初的那个沈煜升? 他可以信任他吗? 他一想到拿刀切水果都要小心翼翼,极易受到惊吓和恐慌的母亲,就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 旁观着两人之间降到冰点的气温,严延忍不住开口道:“易畅你放心,伯母现在没事,就是可能有些被吓着了,需要一点时间休养。我们上司就想找她谈一谈,我们也是按上面的意思办事,有什么对不住的也请你谅解,但是我们绝对一定向你保证她的安全。” 说完他便向沈煜升使了个眼神,示意他就按这个逻辑来。 易畅看向严延,渐渐地冷静下来,回过头松了手。 看着面前脸上依旧毫无波澜的人,他心里一凛,捏紧了拳道:“沈煜升,如果我妈出了什么事,我就算把自己毁了,也会拉你一起陪葬。” 他不想再久留,转身快步走到办公室门口,准备开门时又听见身后的人道:“你还和盛越泽在一起吗?” 皮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逐渐靠近,在离他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面对他:“我和谁在一起,和你有关吗?” “有关。你可以和任何人在一起,唯独不能和他,”对方看着他,目光深沉,“你们不合适。” 易畅盯着他看了两秒,不禁笑了出来,道:“不可理喻。” 随后他记起了什么,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丢了过去。 “差点忘了,你的东西。” 冰冷坚硬的触感停留在手中,沈煜升低下头,是他那串失踪已久的钥匙。 再次抬头时,那道背影已经消失在了门边。() 八十二、释然 狭窄的房间内充满潮湿的空气,在昏黄的灯泡照耀下,比平时似乎又逼仄了几分。 床上的人折着腿靠着墙,盯着桌上那座擦得清晰明亮的化妆镜,僵直地坐了很久。 头开始沉沉地发痛,后来他终于开始有些撑不住,吞了几片药昏昏沉沉睡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不早了,他打了个电话给盛越泽。 自从将人送回盛家,他们就没有再联系过彼此,像是有一层隔膜立在了二人之间,没人愿意去冲破。 () 那边像是还在睡,语气有些不耐:“什么事?” “你现在在哪?我想找你帮个忙。”他道。 那边沉默了两秒,说:“我最近很忙……再说吧。” () 电话随即被挂了,易畅发着愣看了一眼手机,心直直下沉。 他姐的遗物对方还明目张胆地拖欠着,看样子若是他继续放松下去,拿到已经是遥遥无期,当初做决定时的初衷也就不复存在了。 既然已经决定将来退出圈子,他也就不再需要如履薄冰,生怕得罪盛越泽。就算对方不能帮他解决母亲的事,至少他要尽快将遗物拿回。 按他的了解,盛越泽的忙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在家喝酒睡觉,一种是在外游荡,后者他无法把握,但这次直觉告诉他,人应该还在家里。 他很快驱车赶到了盛家,在逐渐靠近大门的时候,刚好见到盛越泽的车出了大门向远处开去。 () 他不假思索调整了方向盘,紧跟了上去。 没过多久,他就跟着他到了目的地,是他上次养伤的疗养院。 他保持着距离避开对方视线,等着对方停好车下来进去之后才慢慢靠近大门。 () 门口多加了两个保安,看见他时有些警惕,他便解释自己是先前的病人,今天这趟是来找医生谈话的,对方将他搜了个身后才放行。 () 走进大厅后,他感觉到氛围明显比先前冷清了很多,花园里也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员工在修剪树叶和除草。 他沿着走廊慢慢走着,一路上没看到任何人,寂静得可怕。在他考虑要不要去找先前的主治医生打听的时候,依稀听到了走廊那边很轻的说话声。 他走近那个房间,到了门口。 宽敞的病房里,盛越泽正背对着他微垂着头,而床上那个戴着氧气罩身上插满导管的人,即使在这样的距离里难以辨认,他也知道是谁。 “今天我先来了,就跟你随便聊聊。” 男人的声音低沉无力,“我已经确定跟你的盛业撇清关系了,撇得干干净净的,你就不用再操那份心了。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都这样了还要管我在做什么。你还记得当初因为我自作主张回了国,你把我打了个半死吗?不过现在的你,应该没力气来打我了吧……说起来也挺可笑的,不管我有多恨你,心情最差的时候,我想到的还是你。坐在你这个半死不活的人边上,我好像什么都能说了。” () “还记得易欣吗,那个被你伤了的女人。我现在天天梦到她,你说我是不是完了,会不会和你一起完了?” 说到这里,男人突然停住了,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哽咽,“你也许不信,我见到妈了……那些人守着她不让我进去,哪知道我根本不在乎。我放弃得很干脆,就偷偷看了她几眼,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他妈不敢见她!”男人神经质地大笑了几声,哑声道:“怎么样,是不是很荒唐,原来我盛越泽还有不敢做的事……因为你我的整个人生都脏了,臭了。而你呢,就躺在这里安安静静死掉,什么都不用负责。” 易畅站在门边安静地听着,后脑勺缓缓贴上了墙。 他自然也恨那张床上的人,但他知道对于盛越泽而言,不管如何厌恶和憎恨,那毕竟是他的父亲。 此时此刻,站在只有一口气的父亲面前,他是怎样的心情? () 他竟然忍不住羡慕他,因为当初的他,连这样的机会都不曾有过。 房内的脚步声慢慢靠近,里面的人将门轻轻关了上去,没有看到门边有人。易畅回过了神,刚想推门进去,却听见不远处传来耳熟的声音。 “关于遗产盛总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我想我们不需要讨论这件事,我哥会拿走他应得的份额。”是沈煜升。 “别在我面前装蒜,你早就已经开始打这个算盘了吧?你和你哥两个人,吃里扒外的本事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女人的语气异常尖锐,“现在董事会那群妖魔鬼怪把我贬得一文不值,可以啊沈煜升,你真是比谁都能藏!” “嫂子,该说的我已经说清楚了,你需要时间冷静一下。” “需要冷静的人是你!你以为你这次得势了就万事大吉了?我告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私底下做的那些龌龊事,你既然背叛了盛家,就不要怪我对你和你那个姓易的鸭子客气!” () 那两个字像一根针刺进了心里。易畅的脑海里突然跳出了那个形象,是他在盛家见过的那个女人,盛越泽的姐姐盛天薇。 他不想再听下去,直接扭了房间的门把手走了进去,而眼前的画面却让他大脑瞬间空白。 () 床上的人嘴上的氧气罩已经被摘掉,脖子直直伸着,眼睛和口狰狞地大张着,在临近窒息的边缘吃力地呼吸。而一旁的人默不作声地拿着一个针管,全神贯注地将那尖锐的针头扎进了那只骨瘦如柴的苍白的胳膊里。 () ……他要杀了盛广元? “你在干什么?!” () 本能让易畅冲了上去,用力握紧了对方的手想将那个针头拔出来。 盛越泽没有看他,眼睛直直地盯着那根血管,眼神里充斥着疯狂,低声道:“让开。让他早点死,早点解脱……” () 易畅厉声喊:“你疯了吗?!他是你爸!是他生的你养的你!你快放开!……” 也许是他的话起了作用,他感觉到他握住的手开始发颤,他再猛一用力,针头顺利从血管里脱了出来。 () 突然,一口深色的鲜血从盛广元的嘴里涌了出来,枯槁的面容和狰狞的表情让人万分心惊,接着他剧烈地咳了一声,易畅浅色的衣领霎那间染起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 这时沈煜升和盛天薇冲到了门口。 盛天薇的目光先是落在了易畅的手上,接着看到床上的惨象时她大惊失色,对走廊一端大喊:“医生!医生快来!” () 易畅还处在震惊中,脱了力松开了手,针管落在了地上。 盛天薇跑到床边将氧气罩重新盖回了盛广元的脸上,这时医生已经带着护士很快赶到,他迅速做了一番检查,随后下命令将人推进手术室。 “情况很紧急,家属请在外面等候。” 房间里剩下了四个人。 盛天薇单手撑着一边的桌子,胸口微微起伏着。很快,她眼中的慌乱褪去,随后快步走到正失神的人面前,抿紧嘴抬了起手。 啪!—— () 在空荡的房间里,这一掌显得格外的刺耳。 () 青年的脸上慢慢浮现了一个清晰的掌印,他木然地捂着脸看向对方。 () “易畅是吧?”盛天薇看着他,眼中是令人生畏的怒火,“看来你是活腻了。既然你这么心急,我就满足你。” 随后她就要拿起手机,这时一旁的盛越泽回过神来,走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臂,道:“姐,是我干的,不干他的事。” 盛天薇紧皱着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道:“这种时候你还要帮这个鸭子说话?你脑子进水了吗?!” 那个针管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证据,她不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是她的弟弟下的手。 面前的这个人跟他们家有太多错综复杂的纠结,她早就质疑他接近自己弟弟的目的并不单纯。但不论她怎么反对,当初她弟还是执迷不悟地找上他。 () 今天她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地将垃圾清理干净。 “姐,我是认真的,真的是我干的!……” “盛越泽!”她无法忍受地抬手指向易畅,“我知道你就是满脑子那个女人,我就问你,长得像有什么用?!你到底要这样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易畅站在一边恍惚地看着她,身子不由自主地晃动了一下。 () 眼前突然浮现了一个画面。 () 女人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手中握着那把露出腹部的半截的刀。鲜血不断地从腹部流出,她不断喘着气,眼睛渐渐失了焦。 而一边站着的两个人冷冷看了她一眼,漠然转身离开。 …… 他退后一步靠在了墙上,头开始剧痛,呼吸逐渐急促。 () 在一片混沌中,他缓缓抬起了头,沉声道:“是我干的。” 他看向目光转向他的女人,语气带了嘲讽,“为了我爸,还有我姐。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吧?因为犯错的,永远只会是我们这样被你们踩在脚下的人。你们永远是对的,不管你们杀了多少人,不是吗。” 盛天薇盯着他看着,眼里有些惊诧,接着她冷笑了一声,点了点头道:“很好,你这模样倒是跟你姐有那么点像,不过可惜了。” () 她向前走了几步,用白皙的手指掐住了他的脖子,柔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去坐牢的,我要让你先尝尝比坐牢更好的滋味。” 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腕,极重的力道让她闷哼了一声,不得不很快松了开来。 方才一直沉默着的人站在他们二人之间,开口道:“嫂子,先不要冲动,我建议还是走正规程序解决。” “正规程序?”盛天薇扑哧一声笑了,“你不要给我来你那一套教条。沈煜升,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你不过是……” 面前的人没有理睬她,还是照旧冷着一张脸,拿出手机干脆地拨了个号码,道:“你好,我要报案。澄溪疗养院这里,故意杀人,已经控制住,对,请尽快。” () 盛天薇微微发着怔,对方的果断超出她的意料。 沈煜升挂了电话,对她道:“具体细节我会告诉他们,如果你不满意,我们可以再商量。” 从头到尾,他没有看他一眼。 () 易畅静静看着他,不发一言。 他的拳头紧握着,指尖已经划破了皮肉,渐渐渗出了血。 () 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惊讶的。面前这个人,他做了他该做的事。 () 当他直视着那双刀刃般的眼时,他甚至都感觉不到痛了,甚至也忘记了辩解,告诉他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做。 当警方抵达的时候,当那双手铐落在手腕上的时候,他突然有了一种释然。 就像烟花绽放过后留下的残破空壳,已经彻底失去了生机,但终究获得了永久的安宁。 …… () 他才明白,原来心死的感受,其实是这样的轻松。() 八十三、告白 带着锈的铁门缓缓打开,发出“吱呀”的声音。 () 里面几个人正在床上打着瞌睡,这时一下子都坐了起来。 穿着带徽标制服的辅警跟青年交代了几句话,就关上门离开了。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几束目光放肆地投射过来,不遗余力地打量着他。 他将分配的东西放在床铺上,脱鞋上了床贴着墙角坐着,拿出了兜里的一张纸条。 () 进来的时候,他意外地又碰见了陈克。这是他递给他的,上面写着:撑住,很快会有人来接你。 说来也可笑,离他们上次见面才过去了多久,再次见到的时候自己竟是囚犯模样了。 () 他没想到,他的人生竟然还可以拐进看守所。 许久未看娱乐小报的他,此时又不禁想象出那些生动的笔触如何描写这一事件,如果他尚有话题度的话。 还有那部电影,以及易燃易爆的钟鸣…… () 他用力闭上了眼,让自己不要再继续想下去。 当时情况过于紧急,他根本没时间思考,只依稀记得他没有在那根针管上留下太多痕迹。盛天薇笃定的诬陷是出于误会,亦更是她极端的自负和傲慢造成的。不过,如果她没有将罪责摁在他的头上,便也不会是当初见死不救的人了。 () 现在的他只能指望,警方能尽快查明真相,他能早点走出这个地方。 陈克的这张纸条,他还是愿意去信任,虽然不清楚他指的人是谁,但总归是一个希望。 在他盯着纸条发呆的时候,一个人影出现在他面前,对他道:“喂,叫什么名字?” 他马上将纸条收了起来,说:“易畅。” () 男人剃了个平头,五官看起来非常彪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笑着道:“听说你是个明星,还是个走后门的?” 对方的恶意已经很明显,他没有回答,自顾自地将被子摊了开来。 见他无视自己,男人很恼怒,直接伸手抽走了他的被子,喊:“喂,我跟你说话你听不见吗,插*py*的**!” 青年身体顿时僵住了。男人觉得还不过瘾似的,对另外几个人使了个眼神,道:“过来,帮我看看这人有没有那根玩意!” 眼看着几个目光不善的人向自己围了过来,他想冲下床躲开却已经来不及,那些人下一秒就捉住了他的手臂和腿,力道大得像铁钳一般,三两下把他翻过了身,脸猛地磕在了坚硬的床板上。 () “哈哈,把他裤子扒下来!” 他猛然从晕眩中清醒过来,伸手想护住自己的裤子,手臂却被很快制住压在了两边。 瞬间身下传来一阵凉意,他大脑一空,开始拼命挣扎。 “放开我!你们……” () 一只胶鞋被粗暴地塞入嘴里,粗糙坚硬的边缘摩擦着口腔,体味和布料陈旧的气息刺激着鼻腔,让他快没办法呼吸。 () 平头的男人问另一个人道:“你那个藏起来的瓶子呢,拿过来玩玩。” “这个脖子可细了,看看这**喜不喜欢?” 被制住的身体僵**一秒,随后开始更剧烈地挣扎起来,后面两个人都快压不住他的腿。 “唔!唔唔!……” 那双腿很快摆脱了束缚,接着踢向了旁边立着的一面玻璃。玻璃随即倾倒,发出巨大的碎裂的声响。 () 这时门开了,警官拿着警棍冲了进来,对他们厉声喝道:“干什么你们!” 所有人立马收了手,僵直地站好,垂下了头。 易畅以最快的速度将裤子穿了回去,随后贴紧了墙,剧烈地喘着气。 警官转头问他道:“你怎么样?” 见他摇了摇头,警官怒气稍缓了一些,走上前将棍子狠狠甩在那个带头的人腿上,又指着其他人道:“屡教不改,耳朵都他妈长屁股上是吧?!给我管好自己,否则我把你们一个个扔到vip室跟变态呆着!” 在人走后,房间里就安静了下来。 虽还能感觉到那些古怪的目光,他心里还是安定了一些,躺下将被子盖好,面向墙睡下了。 自那之后,他感觉到门不时地打开又关上,像是不放心他们的状况一样。 深夜,在模糊的意识中,他隐约地听到两个人低声的对话。 () “今天发什么神经,怎么老进来?” “看来这个来头很大,小心点……” …… 时间慢慢过去,竟就相安无事过了几日。其间和那些人有一些摩擦,不过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在第三天的时候,警官开了门进来,说有人要见他。他走到一个布置简陋的房间,看到一张令他意外的脸。 盛越泽穿着简单的休闲服,正对他微笑着,拿起了手边的麦克风对他道:“好久不见,你瘦了很多。” 易畅没说话,只是坐了下来,安静地看着他。 “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我要离开上海了。” 对方见他不言语,似乎还有些讪讪的,道:“易畅,我们好好告别吧。” “如果只是为了说这些,你大可不必特意来一趟。” 他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稀奇的不自在,也许是因为愧疚,也许是因为多少有一些似有若无的感情,让他在这种时候想起了他。 “你还在生气吧?为了我姐的事,我道歉,”盛越泽直视着他,“你放心,你很快就会出来,沈煜升已经处理好了。” 易畅抬眼,“什么?” “你耐心等,他会来接你,”盛越泽见他的反应笑了,“你们应该好好聊聊,他其实很在意你。” 他顿了顿,凑近了窗口道:“也许比他想象的还要在意。” 玻璃窗内的人瞳孔震了震,移开了目光。额上几条划伤磕碰的痕迹已经结了痂,让本来白净的脸多添了几丝落魄。 青年嘴角带了些似笑非笑的自嘲,问:“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盛越泽垂眼,将手缓缓贴在了玻璃窗上,道:“和我击个掌,我们好聚好散。” 好一个好聚好散。 从相遇到结束,他们之间就像一场仓促的噩梦,充斥着没有经过编排的惊悚和荒谬。 他无言,将手也贴了上去。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对方看着他们手掌的眼神里,似乎有一种化不开的浓重情绪。 片刻后,盛越泽看向他,勾起唇道:“后会有期。” 如陈克和盛越泽所言,这天下午就有人过来接他,但并不是沈煜升。 () 当他走出看守所大门的时候,沈煜成正在打电话,看见他时示意他先等一等。 () 陈克站在他身旁,用力击了一下他的手臂道:“厉害啊哥们,有这么牛叉的朋友。看看这辆车,啧啧。” () 他只笑了笑,突然想到什么,问他:“陈克,那天你为什么给我递那张纸?” () 对方看了看他,眼神躲闪了一下,笑道:“这不是怕你慌嘛,你肯定不会犯那种事,查清楚就立马能出来了呗。” 其实彼此心知肚明,事情并没有清楚。要不然,真正的凶手就不可能大摇大摆地走进看守所,再自如地全身而退。 这之中有什么隐情,他大概也能猜得到。 陈克跟他说的显然不是实话。正要再问,边上沈煜成对他道:“上车吧。” 等他坐上了车,沈煜成主动问道:“在里面没吃什么苦头吧?委屈你了。” 易畅没回答,看向他问:“我们去哪里?” () 沈煜成看着前方,道:“你不想先问,你为什么这么快被送了进去,又这么快出来?” 易畅愣了愣,“如果你愿意说,我洗耳恭听。” () 对方扭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你们一个个真的是……” 他不懂他的“你们”具体是谁,将头靠在了椅背上,麻木地看着窗外飞速划过的景色。 沈煜成感觉到他的疲于应付,直说道:“我现在带你去见你母亲。” 易畅心里一震,扭头问:“我妈现在在哪?你们准她走了?” 对方点头,道:“在市郊怡宁医院,正在接受治疗。” “……怡宁?她为什么在那里?” () 怡宁是这一带出名的精神科医院,之前他在求诊的那一段时间也有去了解过。 他妈为什么会在那里?是她的精神状况变差了吗?又是谁带她去的,沈煜升吗? “她没事,你不用着急,等会见到她就明白了。” () 他想了想,问:“是哥让你来接我的吗?” “他不知道,这趟是我自作主张过来,”对方转动方向盘拐过了一个弯,“因为有一件事我想你有权利知道,你母亲她应该会告诉你。易畅,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 易畅一头雾水,“你的意思是,哥瞒着我将她送进医院,是因为这件事?” “……是。” 他怔了怔,不禁觉得荒谬,问:“是什么事,至于把我妈关起来那么久不让我见她?” ()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沈煜升。 “你现在在哪?”那边的语速很快。 “……” “在我哥车上吧?”那边顿了顿,沉下声道:“小畅,你听我说,伯母我会照顾,你不要急。等她……” “哥,”他打断他,“我想问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无数个疑惑快要把他压垮,他根本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如果按严延所说的,只要盛业拿到了想要的东西母亲就能脱身,那他现在就能去见她了,但这个横空出现的“秘密”像一根刺梗在了心口,如果这就是沈煜升为什么将她困住的原因,他极其迫切地想知道那是什么。 沈煜升不擅长撒谎,至少从前的他不是,他希望能从他口中听到事实。 电话那边沉默了两秒,只道:“有些事你可以选择不知道,因为没有必要知道。” “有没有必要知道,也是由我自己来判断,你无权帮我做决定。” “那如果我说……” 他隐约听到吞咽的声音。 () “如果我说我爱你,我不想你受到伤害,你可不可以听我的话?” () …… 手指瞬间像被冻结了,他差点没有拿稳手机。 沈煜升在说什么? 他将手机拿开,在模糊的视野里看了一眼来电的号码。 () 一时间,五味杂陈。 他等了多少年的真心告白,却在这个时候猝不及防地出现。还是说,这其实只是权宜之计? 为了这个“秘密”,真的值得吗? () 他闭上眼,努力让语气平稳:“如果你是认真的……那你应该明白,我只想听实话。” 在对方令人煎熬的沉默里,他挂断了电话。() 八十四、逃离 医院的位置在一座森林公园的边缘,周围是茂密的植被,略显湍急的溪流和瀑布。 沈煜成将车停了下来,在青年下车前对他道:“易畅,我希望你不要怪煜升。” 易畅转身看向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语气无奈,道:“他这个人表面看上去精明,但是在感情的事情上,他其实很笨,所以他做的一些事会有点难以理解。” () 易畅移开了视线,摇头道:“不重要了,你不用替他解释。” 他知道对方要表达的意思。沈煜成不这么说,他也能看得出来,只是时至今日,当曾经在乎的东西已经失去意义之后,他只想把握住他所能把握的。 () 现在,没有什么事比见到母亲更加重要。 () 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她,在安心和满足之外,连带着的还有那个未知带来的迷惑。 电梯缓缓上升,门打开的时候,四个人面面相觑。 沈煜升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们二人,对他哥道:“速度真快。” 沈煜成没有回应他,径自走出了电梯门,身边的人也很快避开了他的视线,跟了上去。 “易畅!” 他赶在他们之前挡在了病房前,胸口微微起伏着,垂眼对面前的人道:“我跟你说过我会照顾好伯母,她现在在接受治疗不宜打扰,你何必那么心急?” “照顾她是我的事,不是你的义务。” 青年说完就绕过他要开门,却被用力抓住了手臂。 “你就那么不信任我吗?” 他抬起头。面前的这个男人,从来都是冷硬和傲然的,好像所有的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没有什么能触动打击他分毫,何曾在他面前有过这样局促的时刻? 他看向他身后那扇门,愈加地困惑,这背后到底掩盖了什么秘密? “哥,你有两个选择,”他盯着他道,“你自己告诉我,或者,我自己去问她。” 对方没回答,脸上的肌肉**了几下。 耐心迅速消失,他看了一眼束缚着他的手臂,沉声道:“放开。” () 在两秒钟的静默后,一个拳头猛地砸在了沈煜升的脸上,力度大得他倾过了身,握住了一旁的栏杆才稳住了身体。 “煜升!……” () 严延和沈煜成吃了一惊,忙走上前将他扶起。 青年没有理会身后,抿紧嘴拧开了门把手,进去后很快锁上了门。 手还在发着颤,他深呼吸着,看向了床上坐着的面露惊讶的人。 “畅畅,你来了?” () 他妈慢慢站了起来。她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眼眶上带着浓重的黑眼圈,眼里也没了神采。 “妈,你怎么样了?他们有没有为难你?”他快步走到她身边,将她仔细地看了一遍。 “我啊,我很好啊……” 越玲笑着看着他,但不知为何,这样的笑容让他更加不安,于是更加捏紧了她的手,问:“医生给你做过检查了吧?他们怎么说?” “嗯,他们就……我吃了药,做检查,他们对我很好……” 她眼神有些飘忽不定,显然无法专注,比先前更糟糕的状态让他心如刀绞。看来要了解他妈的状况,只能问医生了。 他想了想,还是试探着问她:“妈,我有事问你……你是不是有事没有告诉我?” () 越玲看向他,睁大了眼睛问:“什么呀?” “就是带你过来的人,有没有什么事,是他们不让你告诉我的?” 其实现在他对于从他妈这里听到事实不再抱什么希望,因为他绝对不能再给她压力,要是她不愿说,他也不会勉强。 “不告诉你……不告诉你……” () 她微微歪着头,不断低语着,在易畅已经打算放弃的时候,她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随即露出了茫然的表情,道:“我听到,我听到他们说……说小泽,不能让你知道……” 易畅愣住,问:“小泽是谁?” “我的孩子,”她眼里有点委屈和怯懦,“你的……你的弟弟。” “……弟弟?” () 他更懵了,心脏莫名开始疯狂加速,他捏住她的肩膀,问:“他叫什么?” 越玲被他的动作和眼神吓到,肩膀骤然一缩:“不要!妈,妈错了……” 未知的恐惧在这时快要将他淹没,他咽了咽口水,声音都有些发抖:“妈,你说……他是谁?” “越……”她看着他,眼里已经溢满泪水,“越泽。” ……越泽? 大脑突然嗡嗡直响,他眼前骤然一黑,差点栽倒在地上。 越玲呆坐在床上捏紧了被子,见她的儿子缓慢地站了起来,一步步踉跄地后退。 像是急切地要帮他证实一般,过去一幕幕疯狂地在他脑海里回旋,肆虐—— “越医生,你好。” …… “我见到妈了,那些人拦着不让我进去。我不敢见她……” () …… “舒服吗,小欣……” …… “盛少那边,你尽快脱身。” …… “易畅,我们好好告别吧。” ……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猛地捧住了头,不受控制地晃着,好像只要这样就能摆脱穷追不舍的梦魇。 越玲此时也被唤回了一些神智,看着他的眼里满是担忧和恐慌,“畅,畅,怎么了?……” () “啊!——” 青年受惊般避开了她伸过去的手,他浑身发着抖,干涩的唇毫无血色,撕扯着头发撕心裂肺地喊着。 这时,门锁被解开,沈煜升先冲了进来,看见失控的人时心里一阵闷痛,上前很快制住了那胡乱挥着的手臂。 “小畅,小畅!你冷静点!冷静点!” 青年像没听到他的话,还是不断地大喊着,声音已然嘶哑:“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他只能用力将他紧紧抱住,箍紧了他的背,抚着他的后脑想让他安静下来,但青年彻底失了控,还在拼命挣扎着。 他转过头,对一旁呆站着的沈煜成和严延厉声道:“叫医生!快!” 青年的手臂不断地重重击打在他的背上,过了片刻,他肩头传来一阵剧痛。 他微微咬牙,收紧了手臂没有放松,一股血腥的味道随即直冲鼻腔,怀里的人挣扎骤然停了下来。 “小畅?小畅?” 他拉开和他的距离,发现人已经昏了过去,他立马弯下腰将他打横抱了起来冲出了病房。 医生正好赶到门口,见状便快步将他们带到一个空房里。 在一番检查结束后,医生道:“他受的刺激太大,加上先前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不佳,现在非常需要静养。” “具体应该怎么办,有治疗措施吗?”沈煜成问。 医生摇头,“现在还没有办法确定,还需要观察,我们先给他做一些基础治疗。” () 等护士走了进来,几个人一齐退了出去。 走廊里,沈煜升扶着额头毫无章法地踱了几步,转身对严延冷道:“严延,这就是你自作主张的后果,现在你清楚了吗?” () 当他车已经开到看守所,却得知易畅已经被他哥带走的时候,第一时间就猜到是严延干的好事,但一时担心易畅知道真相的忧虑压过了被背叛的怒意,而现在激烈的情绪正不受控制地翻腾上来,他快要压抑不住了。 “老大……” 严延只觉得无奈,其实他做这个决定也并不轻松。前几天因为盛越泽来这里闹了一场,风声便传到了沈煜成那边去,他便来问他他弟到底干了什么,他原本就不想瞒,这种时候更是捂不住了。 他本认为自己的决定足够恰当理性,而易畅的这副样子着实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此时不禁也有些后悔。 沈煜成看着他有些失控的弟弟,道:“煜升,你不要怪他,真要生气就朝我发泄吧。” 他原以为他弟会跟他争执几句,他弟却只是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苦笑了一声后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走廊里寂静得能听到钟摆滴答的声音。 晚上十点,第三次检查结束,人还是没有醒,医生建议继续观察。 烦躁压迫着沈煜升。电话不停地打进来,一堆的公事在还等着他,他只好让严延先回去代他处理。 () 此时剩下沈煜成还陪着他,在医生走后,他对他道:“煜升,跟哥好好谈谈吧。” 沈煜升弯着腰坐着,将脸埋在手掌,低声道:“谈什么?” “你想好了吗,等易畅恢复之后,你准备怎么处理和他的关系?”沈煜成认真地看着他,“表白总不是玩笑话,说得出的应该要做到。” () 在车里的时候,从易畅的反应他大概感觉得出来,电话那边到底说了什么。这对他来讲是一个冲击,但也在意料之中。 “虽然我和他交集并不多,但我知道他一直是个认真的人,如果你也下定了决心,就不要辜负他。” 沈煜升沉默一会,哑声道:“等他好起来,他要什么,我都会给他。” () 其实,现在的他根本考虑不了将来。也许在别人看来易畅只是一时的失常,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并没有这么简单。 () 那是个太过隐忍的人,隐忍到可以吞下一切折磨,不安,委屈,直到最后彻底的崩溃。 () 这一切错在他,他应该早点抓住他的。 () 他终于想要去爱,去守护,但也许他并不会等他…… 他从没有那么没把握过。 “既然这样,首先你要处理好和荣家的婚约,不能再拖了,”沈煜成提醒他,“他们家现在很着急,荣恬联系不上你就打给妈撒娇。如果你决心不结这个婚,趁事情还没闹大前赶紧了断,这是你作为男人的责任。” 沈煜升怔了怔,他已经几乎忘了这件事。 和荣家的婚约是口头的约定,一开始只是为了吸引荣家企业的资金用以制约黄迅势力的一个道具,相亲也只是在家人建议下的一个顺水推舟,而一切都在他想清楚之后停摆。在董事会已经扭转局势,高层预备开紧急会议处置黄迅的当下,维持这个约定更加没有意义。 他没有犹豫,道:“我明白,我会找荣恬说清楚。” () 此时病房内,躺着的人眼皮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 四周很寂静,只有走廊里隐约有人讲话的声音,悉悉索索的,让他觉得很难受。窗外传来鸟的叫声,这个角度看过去,外面是一片密集的树影。 他缓缓靠近那个窗,试着将它推开。但窗户像是被处理过,非常难以扳动。 他咬牙使劲推着。过了一会,窗终于露出了一条缝,他努力挤了出去,半身探出了窗外。 三楼的高度让他短暂地犹豫了一下,随后他跨了出去,沿着狭窄的平面走到二楼窗台上方,接着跳了下去,又找到下一个点,最后落到了带着湿意的草丛中。 他感到身上有些难受,但还是无所顾忌地站直了身,向前方走去。 天还很黑,他沿着道路缓缓走着。偶尔有点累了,身子就不受控地往另一边晃去,时不时有汽车在他身后鸣笛。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停下,只知道要走,不停地走就行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条冷清的街道出现在眼前。他彻底没了力气,无神地环视了一遍四周,慢慢地走到一边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四月末的空气此时还有些凉意,他靠着墙仰着头,身上的痛楚似乎开始慢慢复苏。沉沉的睡意里,不远处的路灯在视野里变得模糊。 () 渐渐地,他开始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怎么就这样躺这里,哪跑出来的病人……” “别管了,就是个流浪汉……” 过了一会,有个声音在他身边喊:“小畅?……小畅!” 他迷迷糊糊睁眼,只见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 许湘手持着一根拐杖站在他面前,紧蹙着眉看着他,眼中是满惊讶和担忧。 她赶紧将拐杖放下,蹲了下来拿出手帕将青年脸上的污泥擦干净,又看了看他身上,发现他手臂上挂着几条触目惊心的血痕,脚踝处也擦破了好几道,淤青更是遍布全身。 她又摸了摸他的额头,一时心都疼得揪紧了,道:“怎么会这样?!湘姨帮你叫救护车!” 这时青年的手突然握住她的手臂。 他的意识像突然被唤醒了,捏住了她的手,目光在她身上很快地掠过,道:“湘姨,我没事……你,你好啦?” () “……湘姨现在很好,倒是你这孩子……到底谁害的你?!” 许湘看他这样子都要急哭了,她正要拿手机,却被青年用力挥手拍了下去。 “我不,我不去医院,”青年眼神游离了一阵又看向她,“你很好,就太好了……” 她震惊地看着他,只听他呓语着:“我一个人待着,一个人就好,一个人……” “小畅!”她喊道,“你怎么可能是一个人,我们都陪着你啊。” 见青年神智已经不清,她很快叫了救护车,随后将他身体调整了一下,让他坐得舒服一些。 “湘姨……”青年看向她,嘴角带了笑,“你对我真好。” 许湘眼里已经有了泪,哽咽着道:“你觉得湘姨对你好,你就更要把自己照顾好……你跟湘姨说,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啊?” 青年不语,目光失焦了一会,慢慢落到了倒在一边的袋子上。 那是一袋精心叠好的两套做工精良的旗袍,透过透明包装能看到它鲜艳浓郁的颜色,在单调的水泥地上显得十分醒目。 许湘跟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掉在地上的刚买好的衣服,便拿了起来放到他面前,说:“看,这是我给小升和准儿媳定做的。小畅,你听湘姨的话一定要好起来,一定要来小升的婚礼,你答应湘姨,好吗?” 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觉得这么说一定能给青年变好的动力,毕竟兄弟俩以前的感情就非常好。她想她要让他知道,沈家的大门一直对他敞开。 () 然而,她却感到她握着的手猛地颤了颤。 青年慢慢抬起了头,眼中是一片深渊,“婚礼?……” “是啊,”许湘有些激动,“初定是六月,是个很好的孩子,下次我介绍你们认识。哦对,我得跟小恬说一声……” 她侧过了身拨了个电话。在讲话的时候,她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已经站了起来。 此时街区已经渐渐热闹起来,喧嚣不绝于耳。可能因为实在过于邋遢,并没有人认出他来。 漫步在街头时,他突然觉得自己又有了用不完的力气,能帮他逃离这个城市,甚或这个世界。 他想知道,为什么明明心已疲惫到不想再跳动,但还是会感觉到疼痛? 他好不明白。 天空慢慢下起了雨。城市最繁华的街道之一人来人往,逐渐有人注意到他,拿出摄像头对准了他,在他身后议论着。 像是失去了知觉,他木然地站在那幢高楼的对面。 它的气势凛然嚣张,盛业的标志依旧夺目,那是他梦开始的地方。而领着他走向梦境的那个人,此时正站在街的对面,对他微笑着。 即使是那么远的距离,他还是能感觉到她的美,和她的关心,好像这一切从未消失过,他从未失去过。 他突然有好多话要跟她说,迈开了步走向对面。 车辆呼啸而过的声音,刺耳的喇叭声,仿佛被割裂在另一时空。 他不怕。 因为,也许这样走下去,就不再是炼狱。() 八十五、苏醒 初夏,市郊森林公园的人愈加多了起来。 山脚下一块休憩地方,穿着简易病号服的几个人安安静静坐着,身边都有专人悉心指导他们疏通筋骨,放松身心。 一个医务走到其中一个女人的身边,道:“越女士,有人来拜访您,跟我来。” 女人抬眼看向他,平静地站了起来跟了上去。 回到自己所在的房间时,里面的人正站着等她。即使这个背影已经相当熟悉,再一次见到时她依旧会感到茫然和紧张。 她从护士那里听说,这个男人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但已经是一个大集团的老板,可谓是后生可畏。 精神错乱的那段时期相当痛苦,但在医护悉心照料之下她的状态已经好了很多。 因为一直未见自己的儿子,她向他们打听了许多次,却都是失望而归。她想,或许面前这个年轻人知道些什么。 沈煜升见她来了,向她礼貌性地点了个头,随后打量了她,道:“一切都好吗?听说您已经考虑出院了。” “是……” 见女人低着头十分拘束的样子,他道:“您不用紧张,我相信医护的判断。如果他们认为治疗已经成功,那您随时可以出院。” 越玲双手有些无措地放在身前,她想了想,问:“小伙子,你可以帮我联系到我儿子吗?他叫易畅,你认识吗?我一直没有见到他,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我很担心他……” 她声音越说越轻。 对方安静地看了她一眼,随后走了两步到她面前,形成居高临下的压迫,有些慨然的语气道:“原来您也会担心他。” 越玲震了震,问:“你这是……这是什么意思?做妈妈的当然会担心孩子。” 对方似乎笑了笑,说:“您记起自己母亲的身份,不过几个月而已。现在说想要见他,不会太晚了吗?” 她愣愣地看着他,表情有些僵硬,过了半天才道:“你到底是谁?你是不是知道我儿子在哪?快点告诉我。” 这时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站了起来有些急切地捏紧了对方的衣襟,道:“还有盒子,我的东西是不是被你们拿走了?” 沈煜升沉默地握住她的手臂,将那双手从身上移开,道:“物尽其用,您不用操心。与其担心这个,不如照顾好自己,别再给易畅添麻烦。” “你!……”越玲愕然地看着他,“你一定知道畅畅在哪,你站住!你别想瞒我!……” 女人有些失控的声音被挡在了门后。 沈煜升站在门口,他闭了闭眼,只感觉自己越来越荒唐。 他知道他根本没必要这么做。这个即使背离了亲人二十多年,却仍被易畅视作至亲的人,他完全没有立场去伤害。 嘲讽一个与自己相当糊涂的人,将自己的痛苦同等地施与别人,到底不是他想要的。 可是,他又该怎么办? 严延在这时赶到,看了一眼病房问:“人已经痊愈了吗?” 见他点了点头,他舒了口气,将手中的文件递给他,“按你说的去查过了……还是没线索。” 沈煜升没有接过,垂着眼看着他给严延的那份资料,淡道:“继续找。” “……煜升,我觉得你需要好好想一想,”严延皱着眉看着他,“也许是他自己不愿意被发现,你又何必这样穷追不舍的。你总得给他一点时间,这对你们两个人都好。” “时间?”沈煜升不禁觉得荒谬,看向他道:“两个月已经足够了。” 当初人从医院偷逃而出,已经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玻璃窗框上成条成片凝结的血迹,现在忆起还是如此触目惊心。 他们发现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后来他便接到他妈的电话,但已经太晚,后来很快便听说盛业附近发生疑似的车祸。 说是疑似,是因为找不到可靠的目击者,所有多少有联系的人都缄口不语或是闪烁其词。 自那之后,青年便像人间蒸发一般不知所踪。 他去找过所有可能知道他去向的人,质问过他哥,盛家姐弟,甚至黄迅,但都一无所获。 就算对方如何不想见他,使出浑身解数藏匿起来,以他现在的能力怎么可能找不到? 不可能。肯定是哪一环出了错。 “我不管他怎么想,我只需要找到他,”他眼神笃定,“和他过去有过联系的人,一个都不能漏。” 今年的梧桐絮飘了许久,到了六月还没有完全消散。金陵市区边缘的一栋别墅里,几个员工正戴着口罩打理着高大的树木。 别墅的二层,女人闲散地靠在栏杆上,望着远处澄澈蓝天里的一朵硕大的云。 过了一会,她听见走廊里房间门打开的声音,转身便见穿着便装的青年从门里走了出来。 她快步走到他面前,问:“怎么样?” 青年将门合上,对她道:“确实好转了很多,最近药可以减量,还是要注意观察。” “是吧,我也觉得是好多了……”她松了口气,微蹙着的眉也舒展了开来,“现在是不是基本能控制自己的行为和意识了?” “偶尔还是会出现幻听和幻视,不能掉以轻心。另外还要注意饮食方面的调理,他现在还是有些瘦了。” 青年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样子,道:“文姨,他是你什么人?你怎么对他那么上心?” “一个很好的朋友,”彭熙文拍了拍他的肩,“小寅,真的谢谢你,接下来也还要继续麻烦你了。” 高个青年叫荣寅,是荣氏集团董事长的二儿子,也是他们家千金荣恬的二哥,在她再嫁进了荣家后便成了她的继子。 荣寅本职是大医院精神科医生,这段时间被她强势“征用”作易畅的主治医生,一直很尽心尽力,让青年的状况好了不少。 荣寅只是平淡地笑笑,道:“对了,越泽好像听说了什么,前几天他来问我……” “什么?他知道了?”她心里一惊,不自主提高了音量。 “没有没有,我没告诉他,你别紧张。”荣寅赶紧安抚她道。 “小寅,这事不是开玩笑,”她对他正色道,“我知道你和他以前同学关系不错,但是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我保密,不管对谁。” 当时她挑中荣寅,就是因为信任他。除开过硬的专业能力,她也放心他的人品。但她后来才知道,原来他和盛越泽当时在海外读书的时候就已经认识,这一层关系一直让她觉得膈应。 这栋南京的住房是她自己的房产,荣家无权干涉,于是她便选了这里给易畅休养。这两个月她抹掉了所有可能泄露他行踪的痕迹,安然待到了现在。但至于将来会不会暴露,她并没有太大的把握。 她想只要青年好起来,一切就会没事了。 荣寅点头,道:“没问题。不过不用太担心越泽,他现在忙着搞他的事业,没时间管别人闲事,我倒是听说盛业还在找人,你们当心点。” “……还在找?” “对。其实我觉得,你可以试探问问易畅的意愿,可能他会想回到过去的生活也说不定,”他看了一眼房门,“他在发病的时候,经常会喊那个人的名字,我认为他并没有完全放下。” 彭熙文略微怔了怔。她自然知道荣寅指的那个人是谁,也知道还坚持不断搜寻的那个人是谁。 只是,在易畅彻底痊愈之前,她只能尽力给他留出考虑的时间和空间。 等荣寅走后,她走进房间,发现青年正坐在窗边发呆。 他的面庞较之前稍微圆润了一些,但脸颊还是略微凹陷着,双唇微张,眼神聚焦在某一个点上。 “小畅?” 她坐在他身边,发现他主动看向了她,这让她心里一暖,问:“这些天是不是感觉舒服了很多?” 易畅勾起嘴角,对她点了点头,真心的笑容与半个月前麻木呆滞的模样仿佛两个人。 “太好了……看来小寅换的新疗法真的很有效,”她忍不住捏了捏他的手臂,“最近也开始长肉了,真好!……” 青年只是笑着,面容还是难掩疲态,药物的作用让他很容易疲倦。 “熙文姐,谢谢你。”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的这里,他的记忆从和许湘分别后开始断片。 后来是荣寅告诉的他,当时在他游走在那条车道的时候,就是他的车险些撞上他。因为当时荣寅的车速不算很快,刹车踩得也及时,只造成了一些轻伤,但那时他昏了过去,接下来的事情就记不起来了。 在彭熙文家里接受治疗的这些天里,他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清醒的时候,他会想起那些不堪的过往,会想或许在发狂的时候死掉,也是个不错的归宿。但当他想到他妈时,心中又涌出了一股力量,告诉他要活下去,告诉他还未而立的人生,还有源源不断的可能。 不论如何,他知道陪在他身边,不停鼓励他的,就是荣医生和彭熙文。 除了感谢二字,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表达内心对彭熙文的感激,她将他从生死的边缘拉扯了回来,给了他再一次的生命。 而面前的人只是摇头,说:“没什么好谢的,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小畅,有件事我想讲给你听。” “你说。” “也许你还记得,我和叶黎没有孩子。但其实在那场车祸前一年,我们有过一个,是个男孩。” 易畅有些惊讶,“有过的意思是……” “因为早产,出生后不久,在医院夭折了。” “……” 彭熙文看着他,道:“当时我们给他取的名字,就是畅。所以我觉得,我们很有缘,也许上辈子我们就是一家人。” 他怔住,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过了会才道:“我很抱歉。” 对方听了他这话竟笑出声,用手指没好气地轻摁了他的额头,道:“你个傻小子,太不会说话了。” ……傻小子,臭小子。 易欣经常这么骂他。 他有一瞬间的晃神,随后把情绪压了下去,道:“熙文姐,我真的可以自己找地方住,不能再麻烦你了。” 彭熙文皱了皱眉,“你还没好彻底,还要继续休养,不能着急。” 先前青年清醒的时候都会跟他提离开的事情,但每次都被她很严肃地拒绝了,她也能料到在逐渐恢复的过程中,他会越来越想要独处的空间。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要为你自己着想,你呆在这里是最安全的。”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他:“煜升还在找你。” 易畅瞳孔微微震了震,“他……” “小寅说要让你自己考虑,我个人建议你还是先继续住下去,直到完全好转。不过决定权当然还是在你,你怎么想?” 看青年低着头不语,她轻叹了口气,道:“如果你已经做好了准备,想回到他身边,那就鼓起勇气回去。我觉得煜升这次是认真的,这两个月盛业那边就没消停过。” 对于沈煜升找他的事,易畅先前听荣寅讲过,他依稀记得那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情。 他的病情状况并不稳定,在半个月前恶化过一阵。那段时间他几乎一天都处在幻觉中,零星的片段在脑海交叠出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 也许是自己想逃避世界的欲望过于强烈,但又敌不过活下去的本能,所以会将自己抛入一个相互拉扯的痛苦境地。 但随着状况的好转,生的欲望愈加强烈,想重新来过的想法也逐渐萌发,压过了所有杂念。 人的本能之一便是趋利避害,这一次他不敢再去贸然违抗。 半晌后他抬起头,对彭熙文道:“好,我听你的。” 八十六、活着 一周后,易畅由荣寅陪同去医院做了一个彻底的检查。 结果和先前推测的一样,大体已不需要担心,只是精神方面还存在一些不稳定因素。 荣寅为他重新制定了详细的后续治疗计划,依计划还是不宜外出,避免不必要的刺激和伤害。 回到家安顿好后,他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新的手机和号码都是彭熙文给他的,平时也只有她和荣寅会联系他。 “喂?”他试探地道。 “易畅,是我。” 熟悉的声线让他很快明白了是谁,一时间有些恍然。 “……明帆?” “唉,这么快就被你猜到了,怪没意思的。” 他又惊又喜,赶紧问道:“”你现在在哪?最近还好吗?” “我好得不能再好了,我倒是想问你……”对方顿了顿,“算了,下次见面再说吧!这次打给你,主要是有个事想提前告诉你。” “什么?” “说来有点话长,对你来说应该是个好消息。我因为一些原因提前回国了,最近接到一个片约,你猜是谁的?” “谁?” “嘿你这家伙还是老样子,猜一下都不肯,”对方有些索然,“是你第一部电影的导演霍凌。” 霍凌?……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这个名字。 印象里,在《座位》赢得不错的口碑并斩获大奖之后,霍凌就销声匿迹了。这之后,他偶尔出现在公众视野里也只是以娱乐八卦中的失意人形象。这些报道大都是写他因为赌博嫖娼而败光了积蓄和人脉,日日酗酒度日,如何如何落魄。 以他与霍凌几个月的合作相处,这些在他看来多半没有可信度。但这位现实主义大师已迅速淡出了影视圈的舞台,却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既然现在又开始发出邀约,是不是意味着霍凌已经决定复出? 他问对方:“他又开始导戏了吗?” “对,然后更好的消息就是,他想找你合作。” “……我?” “他说具体细节会跟你谈,也就这几天的事,到时候我们会一起去找你,你就等着吧。” 等挂了电话,他抹了把脸,冷静了一会。 这些天,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将来的打算,但是他从没想过重操旧业。 与其说这不在计划之内,不如说他从没想到他还能够拍戏。 即使没有关注新闻,他也能预想现在外界对他的评价。他不在意,不代表其他人不会在意。 虽说从艺者不惧怕痴狂疯癫,但以他一本烂账的过去和现在的状态,露面的机会大概都是奢求。 老朋友自然不会拿他开玩笑,他只是觉得不真实。他想,他或许要先找彭熙文聊一聊。 此时天已经黑了,一般这时候彭熙文已经在家,他便去敲她的门,发现并没有人在。 这时管家阿姨走了过来,对他道:“先生找彭夫人吗?有一位客人来访,她刚出去了,好像挺急的。” “哦……谢谢。” 他发现从住进来到现在,他还没有好好地逛过周遭的环境。虽然被无数次叮嘱过不能随意外出,他还是觉得在屋外转转应该没什么事,便出了门往花园里走。 别墅边上立着几棵高大的梧桐,在昏黄的灯光照耀下显得稳重而祥和。周遭充满湿润的青草气息,与花香相互融合着,十分沁人心脾。 借着路灯,他看到不远处的铁门正开着,一辆保养良好的黑色轿车停靠在门外,彭熙文正和一个人面对面地站着。 他朝那里慢慢地走着。在快要到门口时,手臂却突然被握住,随后嘴被紧紧捂住,很快被拉到了一边隐蔽的地方。 易畅惊恐地回头,发现荣寅正警惕地看着那边,对他道:“嘘,别出声。” 对方的手松开了一些,他调整了一下呼吸,低声问:“是谁?” “沈煜升,”荣寅将他往后又带了带,“他还是找到了。” 心脏像被猛烈敲击了一下。他不自禁靠近了栏杆,透过缝隙看向外面的人。 外面的氛围很平静,只有隐隐的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还有人的说话声。 “师母,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我想我们不需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依旧修得干脆利落的发,宽阔的肩膀,西装革履的背影,在氤氲的雾气中却依稀透出些脆弱来。 他发觉他好像瘦了很多。 “我已经不是你的师母了,不需要这样称呼我。”彭熙文淡道。 沈煜升垂下眼,微微点头:“也是,你早已经是荣家的人。也不愧是荣家的人。” 在商场上与荣家的几次交手并不轻松,这个仍处于鼎盛的世家有着比盛业更令人警惕的经营实力和藏匿秘密的能力。 他有想过荣家很可能插足其中,只是他万没想到的是,与他作对的会是彭熙文。 笼络了荣家儿女的人心,毫无声息地利用庞大的资源让一个人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里。站在这栋幽深的住处面前时,他不禁恨自己的轻敌。 他道:“文姐,其他不谈,自始至终,你有没有问过小畅的意愿?” “他的意愿?”彭熙文轻笑,“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连我是谁都认不得了,你让我怎么问他的意愿?” 直接到刺痛的话让男人一时语塞。 对方的表情让彭熙文生了些不忍,她调整了一下语气,道:“他已经好了很多,你不用担心,我和荣寅会照顾好他。等他痊愈,以后的事自然就由他自己打算。” 沈煜升沉默了一会,问:“你有告诉他,我要见他吗?” “我问过他,他说他需要时间冷静,我也认为你们现在见面不合适,”她表情严肃,“说实话,煜升,我觉得他需要平静的生活,你也应该给他选择的空间。” 在有些僵硬的气氛里,严延从驾驶座走了出来,低声跟沈煜升说了几句话。 沈煜升皱了皱眉,想了一会,对彭熙文道:“文姐,我还会再来的,希望下一次我们不会让彼此失望。” 彭熙文没有回应他,在车走后转过身,一只手揽起了头发,一只手叉着腰疲惫地进了门。 当她看见身边突然出现的黑影时被吓了一跳,惊道:“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 荣寅尴尬地笑笑,说:“易畅偷偷跑出来,还好被我逮住了。” 彭熙文看向他身边表情平静的青年,问:“都听见了?” 易畅点头,说:“我们谈谈吧。” 敞亮而冷清的客厅里,色彩沉郁的紫檀桌上摆上了两杯热水,还有一些小西点。 在彭熙文坐下后,易畅注意到她的眼角多了几条纹路。比起他们之前在剧组见面会遇见那时候,她显然憔悴了许多。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道:“姐,你都那么忙了,就别操心我了。” “忙又不是因为你,最近协会麻烦事一堆,回到家才是休息,你别乱想,”对方将水杯捂在了手里,“刚听煜升这么说,你怎么想?” 易畅垂下眼。 沈煜升的想法,他大概能猜到一二。就如他一直以来相信的一样,沈煜升是个容易心软的人。 即使已经身处两个世界,他们之间已不可能再有温情与缠绵,但本质的仁慈仍然会让沈煜升感觉到责任的存在。对曾经作为亲人的他堕落下去袖手旁观,对沈煜升而言或许有悖原则。 但这份出于好意的同情,亦是他所避之唯恐不及。 命运使他们变成了两块相斥的磁石。即便相见之时再无血雨腥风,也只剩凝滞而浑浊的混流,在无意义的相望中煎熬。 他愧于成为彭熙文的负担,但他无法否认,他是如此感激她将他移出了沈煜升的视野之外。 彭熙文看他不言,问:“还是原来的想法?” 见他点头,她笑道:“开窍了啊小子,不愧是最有灵性的青年男演员no.1。” 想到去年某电视台主办的那个不知所云的评比,易畅也不禁莞尔,道:“对了姐,你有听说霍凌的新片吧?” 对方愣了一秒,随后笑开了,“你看我这记性……就前两天的事吧,他突然找到我,问我能不能联系到你,我也是吓了一跳。” “我一个要参与的朋友今天联系了我。那是部怎样的电影?关于角色霍导有透露吗?”他问。 彭熙文摇头,“我都不了解。当时我还犹豫该不该透露你的电话,不过想到你也许会感兴趣,霍凌他又很急的样子,我还是告诉他了。” 看青年若有所思,她劝道:“小畅,虽说演戏是你老本行,但是霍凌行动力很强,如果你决定参演,应该马上就会开始忙碌,而且我也知道他很严厉,你还是慎重考虑。” 易畅盯着杯子上的花纹看了会,道:“我应该能适应,我们毕竟合作过。” 这样的回答也在彭熙文的意料之中。 其实也无需多言,青年笃定的眼神已经给了她一个确定的答案。 “你……哎。” 易畅将水喝完,看向她向他推来的那块巧克力蛋糕。 那个人唯一喜欢的甜食,他竟还记得。 时光如梭,他已经成为了当初的自己无法想象的模样。 但无论过去如何,未来又将如何,他只知道他不想再浪费生命,他想继续活下去。 即使他注定不能做一个成功的演员,注定不能善始善终,那只要有更多一分,更多一秒的沉浸,也便是他此生所幸。 他想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八十七、幻觉 两天后,霍凌和陈明帆就如约来了。 易畅本以为还会有主演和霍凌团队的一些人,却发现只有他们两个。问了才知道,原来陈明帆便是主角之一。 他以为好友只是参与摄影,竟然第一次演戏就挑大梁,这实在是不同寻常。 “这次的片是个小成本,加上题材原因,有资历经验的不太愿意参加,我也倾向于挑一批素人演员。”霍凌解释道。 陈明帆对易畅笑道:“你是霍导的例外。” “是什么题材的电影?”他问。 霍凌看了一眼旁边领他们进门后脸色就不太好看的彭熙文,道:“是熙文的作品,可能你也看过了。” “他不可能看过。”彭熙文语气有些低落。 易畅看他们一来一去有些懵,问:“是哪一本?” 霍凌从包里拿出一本册子,递给他道:“直接看剧本吧,改动不大。” 他拿过,开始翻看起来。 剧本不厚,大概只有他先前接触的一半不到。人物不多,台词简练,倒是很符合“小成本”的一贯特征。 故事背景是大学,主角是老师和他的一个学生。 看着看着,他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一边彭熙文的表情也愈加不自然。 “这是……”他抬头看她,有些难以置信,“教授和……” 她抿了抿嘴,有些艰难地点头。 易畅失了会神,将剧本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手肘撑在腿上,沉默着。 “这本是我上个月完成的,初衷只是想纪念他,”她看向霍凌,有些无奈道:“谁知道你就偏看上它了。” “所以说要谈谈,接与不接都是演员的自由,”霍凌面不改色,看着面前的青年道:“‘许墨’这个角色,有没有信心?” 青年瞳孔震了震,目光回落到了剧本。 “许墨”便是老师,便是曾经的叶黎。 同性恋的作品在全球文艺创作中都是一个热点。如果拍得足够好,就能以完美展现的禁忌和破碎感从众多作品中脱颖而出。 但因为受众的局限性,此类电影的商业价值不会太高,自身所具有的话题度也会让很多艺人望而却步。 易畅感到茫然,但并不是因为这个题材。 “霍导,我可以知道你找我的理由吗?”他问。 霍凌笑了,道:“回答你这个问题,很简单也很困难。如果真的要说,一年前的你不行,但现在的你,就是我心里的‘许墨’。” 导演挑演员可能有千百种不同的理由,或是外貌和气质合意,或是演技出众,或是资本或其他潜规则使然,等等。 他知道霍凌说话向来言简意赅,作风干脆利落,但不论对方是否是怠于向他解释,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对他来说已是最高的肯定。 他对他寄予的信任,已经显而易见了。 “好,”他看向他,眼神坚定,“我演。” 霍凌了然地点头,看了一眼身边面色有些苍白的老朋友,说:“熙文跟我讲过你的状况,我已经了解了。在最终敲定前我要和你强调,这次拍摄周期虽然短,但需要你百分之百的投入。” 虽然他们只合作过一次,但霍凌心里明白,他不用担心易畅的职业素养,他只需要他想清楚后再做决定。 在看到青年点头后,他非常满意,刚想开口却听彭熙文道:“老霍,你来一下。” 他便让陈明帆先跟易畅解释剧组目前的情况,跟着她来到走廊里。 好友双手交叠在胸前,深吸了一口气,对他道:“我看我是怎么都拦不住你们了。这样吧,我就只有一个请求,关于剧本的事。” 霍凌挑眉,道:“没事,你只管提,我们还可以找时间一起修。” 这次的剧本是他一手操办的。因为已经很久没操刀文字,他对目前的本子还有些不够满意,若是彭熙文愿意和他合作,便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对方只是摇头,道:“我相信你的水准。我只是觉得,整个故事的基调或许可以调整一下。我知道你以前片子的风格,这一次你可以考虑不那么尖锐,你是要靠它复出的不是吗?市场的胃口你不是不知道,这次题材本来就有些剑走偏锋,在风格上妥协一些倒可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霍凌安静地听完她的话,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你不用太担心易畅,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算了,也瞒不过你,”没想到心思就这么轻易被看穿,她无奈道:“行,我就不干涉了,你们几个大老爷们自己看着办吧。” 见好友难得的吃瘪模样,他不禁笑道:“你不怨我‘偷’你故事,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不管怎么说都是缘分,你如果相信我的眼光,就请同样相信他吧。” 这一次见面之后,拍摄并没有很快开始。不是因为人员组织或是剧本方面的原因,而是资金遇到了问题。 这是在霍凌从影的历史上几乎没有出现过的困难。 他出生于富裕的艺术家庭,在创作过程中向来不用操心钱的事,但因为先前发生的一系列变故,现在的他号召力已不比当年,任何一方出现的变数都可能让拍摄计划搁浅。 在原先承诺主投资的一家新兴电影公司突然撤资后,大家一时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境地。彭熙文得知后便让他们不要着急,她可以去游说荣家筹到比先前更多的资金。然而就在事发后不久,霍凌又通知他们拿到了投资,这次已经敲定,他们可以正式开始了。 如此迅猛的救急让彭熙文不禁取笑说,霍凌是不是去找黑社会了。 易畅也没有多问,按计划到了拍摄场地,也就是l大。 霍凌决定实地取景,其实也在他的意料之中,这个有些固执的艺术家向来追求与现实的对接。 他已经将剧本从头到尾读了几遍,故事和他想象的出入很大。 除了老师和学生相恋的情节,高校的明争暗斗也占据了一定篇幅,也成为了主导两人关系的外因。 而使得他们最终走向分裂悲剧的,便是世俗眼光的煎熬,还有二人年龄和阅历的差距带来的误解和不信任。 可以看出,彭熙文花了不少的心思丰富原本的故事。回想当初,他其实对于沈叶二人的事了解并不透彻。 他不知道叶黎在象牙塔里面对的是什么,不知道那张照片是怎样成为压死教授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没想到那段时日,看似平静的校园里竟存在着如此的暗潮汹涌。 在霍凌精巧而不刻意的剧情安排下,整个故事一气呵成,读完后他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他感到了切实的压力,但随之而来的,亦有将它完成的冲动和期许。 早上七点,剧组在l大弃用的教学楼集合。 因为学校正在扩建,为了整合资源便空出了老校区的一部分,正好供他们拍戏的时候使用。楼道和路面上都堆满了废弃的建材和一些杂乱的垃圾,搭配浓雾的天气,周遭充满了萧条破败的气息。 这次组建的团队有大半的熟面孔,因为先前合作过的原因配合起来很轻松。 之前在《座位》里合作过的副导演这次也还是做一样的工作,一如既往的活泼,在气氛因为霍凌的冷脸而僵硬的时候会来打打圆场。 因为是第一次演戏的缘故,陈明帆不太能适应片场的节奏,被霍凌狠批了很多次,上午场结束后便灰头土脸地来找易畅吃饭。 到了用餐的地方,陈明帆看见霍凌便僵直了身子要往旁边走,易畅只能由他扯着一起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离早饭已经过去很久,他们已经能听到自己肚子里的交响乐,一坐下就很快打开饭盒开始扒饭。 “靠,真的快饿死了……”陈明帆道。 这时也有两个熟人走到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易畅鼓着嘴跟他们摆了摆手。 那边也跟他打了声招呼,不慌不忙坐下,开始边聊边吃。 “多不容易啊这次,还以为拍不了了呢,我差点啊又要被老婆骂一顿。”监制将一次性筷子掰开搓了搓。 摄影的负责人喝了口汤,道:“可不是嘛,咱们大霍导这次也是走运了,风水轮流转这就是。我看我们这状态,就算上不了院线也值了,有戏!” “话别说太早,还是踏实干吧。对了,你猜这次救我们的是谁?” “谁啊?你知道?” “盛,业,”见对方惊讶得睁大了眼,监制笑道:“没想到吧。” “开玩笑吧,他们怎么会投这种电影?啥时候开始不赚钱搞文艺了?” “嘁,谁知道。一开始他们那投资部还不屑理我们,一转眼这态度变得,可能是真觉得我们这片能大赚也说不定……” 易畅边吃边听他们的对话,头上突然被一根筷子敲了一下。 他疑惑地扭头,陈明帆努嘴示意他的饭盒,说:“快点吃!待会迟到又要被骂了。” 拍摄的头几日强度已经相当的大。因为租下的场地一个月后就要被改建,他们没有再宽裕的空间,只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尽快完工。 有一天下午,拍摄器械竟突然出了故障,易畅晚上的戏只能压到明天再继续,他只好提前收工。 走出场地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时,原先紧绷着的神经突然间松懈,袭来一阵猛烈的困意。他将鼻梁上角色戴的眼镜摘下,慢慢踱出了校园。 晚上的空气还有些燥热,街边一些大爷已经开始光着膀子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一群年轻的学生从他身边经过,有几个向他投去探究的目光。 他本来还有些紧张,但想到现在自己的造型跟过去差别很大,也就稍微放下心来,将口罩又往上提了提,叫了一辆车。 “小伙子去哪?”司机问他。 “去……” 一时他竟想不出别的地方,便报了一个最熟悉的地址。 车没多久就到了小区门口。 与他刚离开的时候相比,这里又热闹了许多,只是街道上整齐划一的樟树,敞亮的小区大门都还是老样子。 他和沈煜升那时候很爱去的冷饮店还开着,价目表上多了很多时下年轻人爱喝的口味。 他去点了一杯他们家的柠檬茶,尝了一口发现还是原来的滋味。 他们以前住的那栋楼正对着楼下小花园的入口,非常好找。而一楼的构造已经改动,原先的住房变成了敞亮的大厅,里面几个推着儿童车的男女正看着他们的孩子打闹,愉快地唠着家常。 门口的台阶变成了大理石铺面,看起来比以前干净了很多,他没有多想就坐了下来。 易欣曾经对他说过,人不要太恋旧,否则会走不动路。 他又何尝不明白。他深爱到放不下的人,其实是那个即使气势不足,但仍然挺直身板挡在他和父亲之间的男孩,是冒雨背着高烧的他回家,一言不发帮他打架,稳重却又有些孩子气的男孩。 那时候一切都很纯粹,包括沈煜升,也包括他。 八年过去了,他自己都已面目全非,怎么有资格要求其他的人或景待在原地,安静地守候他。 手机里荣寅为他设的闹钟响了起来,用药的时间到了。他拿出药瓶,按医嘱倒出了两颗吞下。 在药物的作用下,他看着远处的楼里渐渐暗下去的灯光,慢慢闭上了眼。 迷糊的意识里,又出现一些似有若无的吵闹声。他条件反射捂住了耳朵,但那声音却像是幽魂般挥之不去。 他吃力地抬起眼皮,眼前却是一片模糊。他想站起来,整个身体却像被冻结一样动弹不得。 ……又开始了吗? 突然他感觉到,有一个人影出现在了面前。 对方的轮廓是他熟悉的样子,他看不清他的五官,但是他知道那是谁。 他不明白,他已经认真地服药了,为什么对方还要到他的幻觉里打扰。 脚下一轻,身体被抱了起来,坚实的胸膛向他传递着不真实的温度。 他想,他也许该换药了。 …… 夜渐深了,街上只有两三家商户还开着,几个经过的人向男人投去异样的目光。 沈煜升将副驾门打开,将人小心地放了进去,将身上的外套脱下盖在了青年身上,接着系上了安全带。 车慢慢地行进着,他时不时观察身边的人。 青年刚上车的时候还会说一些梦话,但渐渐就安静了下来,现在已经睡得很沉。 车厢里充满了久违的清新味道。他突然觉得有一些热,便将领结松了松,将车窗下降了一些。 等到了别墅门口,青年还睡着,他轻声道:“小畅,小畅?” 对方只是皱了皱眉,头歪向了另一边,看起来不太舒服。他心沉了沉,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还好没有发热。他松了口气,下了车绕到副驾打开了门。他将他的安全带解开准备将他抱起,手刚触到他的背便被抓紧了。 青年还是闭着眼,下意识将他的手往外推,呓语道:“放开……” 微凉的体温紧紧贴着他的皮肤。在昏黄的灯光下,青年的眼睫投在清俊而消瘦的脸上,因为不安而微微颤动着。 沈煜升喉结滚动了几下,伸手抚了抚他的脸,轻声道:“乖,我们到家了。” 这时身后冷不丁地传来一个声音:“沈煜升?” 他转身,发现荣寅正疑惑地看着他,当他看到车上坐着的人时有点吃惊,问:“易畅怎么在你这?” 沈煜升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说:“他睡着了,你带他上去吧。” 对方看了他一眼,走上前仔细看了看副驾上意识不清的人,道:“怎么又发病了……” 随后荣寅将他的胳膊搭在肩上架了起来,刚抬出车子就被叫住了。 “荣寅,别告诉他我来过。” 荣寅挑了挑眉,调侃道:“怎么,做好事不留名?” 沈煜升只是看着他,道:“拜托了。” 说这次的出现只是偶然,大概没有人会相信。 跟踪的行径可能有些卑鄙,但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满足自己的贪欲,又不让对方受到伤害。 即使他想要的远不止如此,他也知道他必须忍耐。 “我知道了,放心吧,”荣寅笑了笑,“对了,我妹的事请你上点心,现在全家都被她弄得不安生。” 沈煜升皱了皱眉,刚想说什么,人便走了。 他面对着大门看背影渐远,随后掏出了一根烟,点上了火。 八十八、戏精 易畅醒来的时候,看到荣寅穿着一身白大褂,正坐在床边聚精会神地看书。 他慢慢坐起来,感觉脑袋像灌了铅一样的疼。 见他起来了,荣寅将书放在了一边,道:“你总算醒了我的老祖宗,感觉怎么样?” “没事,就有些头疼,一会就好了,”他想了想,问:“昨天……是你送我回来的吗?” 荣寅撇了撇嘴,道:“好心人送你回来的,你差一点就横尸街头了。” “好心人?” 他试着回想昨天晚上的事,但头越想越痛,只能放弃了。抓起手机看了一眼,发现竟然已经快十点,一堆未接电话全是来自剧组的,这次必定会被霍凌批个狗血淋头。 “我帮你请了上午的假,霍凌说没事,你别紧张了。” 荣寅看他狂风暴雨的脸渐渐平静下去,道:“易畅,你到底有没有把握?还没到一半的进度你就这样了,接下来的时间你能撑得住吗?我们的治疗成果不是让你这样挥霍的。” “我没事,昨天可能是太累了,”他用手抵了抵额头,有些懊恼,“我不该去那里……” 他想了片刻,抬头问道:“对了荣寅,你知道我妈她在哪吗?姐说她已经出院了,是真的吗?” “嗯,医院那边的消息是这样。不过你如果要知道她具体在哪,可能还是得找沈煜升。” “你的意思是,她还受他的控制?” 当初知道母亲由沈煜升安排全套的治疗时,他很不解,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住院和治疗的费用在其次,欠下的这份人情他不知道怎么去还。 “有可能。不过你不用担心,我看他那样子也不像会害你,”荣寅看了眼手表,“不跟你说了,我开会要迟到了,你一定要记得按时吃药。” 荣寅走后,他很快收拾好去了片场。 剧组正忙得不可开交,副导见他来了就让他赶紧准备好,等这场结束要开始拍情/欲戏的部分了。 他有些惊讶,问:“怎么提前了?” 性是霍凌的作品向来不避讳的内容,这次也不例外,在影片的前半部分便有一处在许墨家中并不小气的床戏。 在彭熙文的剧作里,情/欲的表现从来都是斯文而隐讳的,而剧本里的这处却是张力十足,尺度不可谓不大,不禁让人怀疑这纯粹出自霍凌之手。 易畅之前只有过拍吻戏的经验,而且还是蜻蜓点水的那种,第一次拍这种戏还有些忐忑。 临时换戏直接取消了他做心理准备的时间,看来是要硬着头皮上了。 饰演学生“程飞”的陈明帆还对此一无所知,换完服装就过来找他,问道:“怎么现在才来?不舒服吗?” 当他把变动告诉他后,陈明帆脸上立马挂了三条黑线,愣了愣道:“不是吧,这么突然?” “没关系,别紧张,我们去找导演讨教。” “喂,这要怎么讨教啊……” 易畅远远看到霍凌在跟监制谈话,便带陈明帆走了过去,道:“抱歉我来晚了。霍导,听说床戏要提前拍是真的吗?” 这时霍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示意他们等一下后接起了电话,表情渐渐变得阴郁。 “还要我强调多少次?我无所谓票房!我不明白了,大堆的捞钱片子等你们投你们不要,偏偏来找我不痛快是吗?” “……合约已经写得很清楚,我有绝对的创作自由,我敢拍就敢放出来,你们没资格这么要求我!” 一旁的监制脸色越来越尴尬,对霍凌道:“好了老霍,火气别那么大,咱们好好说……” 没想到霍凌直接绕开他走远了,留下三个人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陈明帆道:“发生什么了?” “就床戏的事呗,投资方不知道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要老霍把这段戏掐了。”监制无奈道。 “为什么?”易畅问,“不是不一定要进院线吗?” 监制摇头,道:“对方大概不知道他脾气,还说什么如果拍了就撤资,本来人今天情绪就不好,这一点就炸了。你们做好心理准备,要是老霍不肯让步,我们可能就得停一停了。” 其实到目前为止,霍凌的大部分影视都没有公开放映,《座位》是其中的例外。他一向拍什么就留什么,删戏只有艺术方面的考虑而无其他,投资方如果连这点觉悟都没有,着实是令人大跌眼镜。 而作为团队的一员,他们最多也只能是做好自己的工作。能一起做这样一部片是缘分,能不能走到最后便也是随缘。 两人明白了监制的意思,没再说什么就坐了下来在一旁静等。 陈明帆看着被他翻皱了的剧本,叹了口气,说:“我看删了也挺好,演一般的戏我都费劲,这场他还不得用鞭子抽我。” 易畅笑了,说:“何必这样妄自菲薄,霍导要受不了你早把你开了,还能留到现在?” 这一次陈明帆能参演,是托他的熟人将他举荐给了霍凌,镜头前一脸青涩的样子像极了当初的他。 时间是一个又一个轮回。他以前辈的经验带动像好友这样的新人,同时便也是在回报初初入圈的时候受到的提携和帮助。 过了一会,霍凌快步走了回来,看他们一群人组团傻在那里火气又上来了,沉声道:“还坐着干什么?野餐吗?” 他们赶紧开始张罗了起来,氛围有些紧张局促,只有副导勇敢问了一句:“没问题了吗?” 霍凌看了眼他没有表情地点了下头,抬手指示摄影站位。 这一次他让他们自由发挥,细致安排近二十分钟的走位和相应的情绪表演。两个人讨论了一番确定了下来怎么做,但是真的实行起来却有些艰难。 按导演们的想法,主角二人虽同样都是第一次,但必须区别出不同的风格。学生需要表现出青涩的莽撞,而年长一方则是有着包容的心态,动作幅度不能大,更要注意张弛有度。 因为病情和长期服药的原因,易畅现在本就不习惯使力,演起来其实很轻松,只是陈明帆经常把控不住力道,有一次还把人撞得磕到了床头柜。 易畅被这一下磕得有些懵,看对方有些尴尬的表情便笑了出来,但意外的是导演并没有喊停。陈明帆还有些发愣,在他要扭头看向霍凌的时候,易畅便伸手环上他的肩示意他继续下去。 已经在一起拍了快半个月的戏,两个人之间已经有了些默契。陈明帆很快明了,随后也进入了状态,接下来的爱抚和喘息一气呵成,达到了出人意料的完成度。 后来按霍凌的要求他们又补了好几条。炎夏的天气里虽然只穿着简单的背心,两个人最后也已经汗流浃背,倒是越来越像戏中人。 结束后他们拿着毛巾边擦汗边看回放。陈明帆站在易畅边上,看着看着脸都红到了脖子根。 像是还嫌他还不够窘迫,霍凌看完后微微点头,拍了拍他的肩道:“终于找到适合你的路子了,孩子。” 他脑袋一嗡,道:“啥意思?哎!霍导!……” 霍凌没理睬他,示意他们收工后又上一边打电话去了。他用眼神狠狠剐了站在一边看热闹,正笑得合不拢嘴的易畅,喊:“笑够了没?走,吃饭去了!” 拿了盒饭后他们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一打开饭盒,易畅就见一双筷子伸了过来,很快夹走了他一块排骨。 他扭过头,只见一张假笑的脸对他道:“这就是对你幸灾乐祸的惩罚。” 易畅无语,开始自顾自吃起自己的饭。 陈明帆边咀嚼着边看着他的后脑勺,只觉得很郁闷:“真佩服你,你怎么就能那么面不改色看那种回放,跟看新闻联播一样。” “什么那种回放?那是你自己演的戏。” “嘁,跟我搭倒是特别淡定,要换成你家那位……” 话头突然被掐断。陈明帆自觉自己嘴快了,有些讪讪道:“抱歉抱歉。” 易畅看了他一眼,边开放醋的盒一边道:“有什么,都陈年旧事了。对了,你出国这阵子有没谈了朋友?” “我啊,谈了两个。一个几个月前分了,性格不合适。现在这个还行,偶尔吵吵架也挺热闹的。” 易畅眨眨眼,“那你怎么演个床戏那么不自然?不知道的以为你还是个处男。” 陈明帆瞪大了眼,道:“你可别瞧不起人啊,我可是冉冉上升的新星,跟你这种老戏精可不一样!” 他失笑,摇了摇头,夹起一块排骨丢到他那去,道:“好——那就请新星多吃块肉吧!” 八十九、担心 接近八月的天气越来越无常,暴雨和晴天不断交替,时不时打乱原本的拍摄计划。 距离结束大概还有十天左右,在其他人都还干劲十足的时候,易畅却发现自己开始出现问题。 前期他遵从医嘱服药,在工作中除了有些体力不支外,并没有出现差错。但在后期台词增加,节奏更加紧凑之后,他发现自己开始力不从心了。 药物的副作用下,除了偶尔的腹泻和呕吐之外,最致命的是,他经常无法集中精神。 故事里,校方管理层长期的腐败引起了各系学生的不满,许墨在去为学生请愿的路上遭遇了车祸从而瘫痪。因此,易畅后期的戏都将在轮椅上完成。 这天他与陈明帆的对手戏是许墨自出院后与程飞的第一次相见,是全剧中戏剧冲突最激烈的部分之一,也是二人感情的升华和对最终悲剧走向的预示。 在出发去片场前,他照例拿出药瓶倒了两颗在手上。 他盯着那两颗药丸看了许久,随后将其中一颗吞下,另一颗放回了瓶子里。 …… “你也看到了,我是个废人了。” 许墨垂着眼,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老师!”程飞上前一步,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眼里满是急切和无措,“老师,你听我说,只要我们在一起,这些都不重要。” 他终于抬头看向他,脸上僵硬地抽/动了一下,目光又移了开,随后闭上了眼,道:“你走吧。” “你为什么不信我……”程飞眼里有了泪光,他失了会神,又握住他瘦得快只剩骨架的手,“老师,你让我留在你身边,让我照顾你就可以了,好不好?” 一阵怔忡后,许墨的目光又回到了青年的脸上,但随即便涣散了。 让我留在你身边。 只要陪着你就好…… 青年的轮廓突然与另一个人交叠,又很快只剩下那张硬朗清俊的面庞。 此时那个人正站在他的面前,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 心中猛烈地震荡着。 易畅喉结缓慢地滚动了几下,之后竟不自禁站了起来,与他对视。 “cut!” 如同从梦境中突然抽离,易畅闭了闭眼,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抬头时只见面前的陈明帆满脸疑惑,问道:“阿畅你怎么了?” 一边的霍凌表情严肃,道:“易畅你过来。” 他恍惚地看了一陈明帆,随后慢慢走到了那边去。 “刚才怎么回事?”霍凌问。 他很清楚,他刚刚又出现了幻觉,这在之前的拍摄过程中从没发生过。 至于为什么,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对不起,”他垂着头,“我会好好调整。” 霍凌看了看他,思考了一会,道:“再试一次,这次不过你就先回去。” 他给了他一刻钟调整状态。 等到重回站位开拍的时候,在一片寂静的气氛里,他又开始感觉到了威胁。 周遭知了的叫声渐渐尖锐,如洪流般冲进他的意识,面前的人影开始扭曲,像鬼怪一样在他眼前晃动着。 “阿畅?……”陈明帆察觉他的不对劲,一时也顾不得戏了,弯下腰担忧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一阵煎熬的剧痛中,他猛地捧住了头,推开对方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在所有人愕然的视线下冲出了片场。 夏夜,废弃的塑胶跑道上空无一人。 燥热的空气里,偶尔有些风卷起了些碎屑,在干涩的路面上滚动着。知了的声音还是响个不停,明明很吵闹,却又充满了寂寥。 一边临时搭建的棚子里,拍摄器材安静地立着。可能因为被遗忘了的缘故,只有那张轮椅孤零零地被留在了棚外。 青年走到轮椅旁,专注地抚摸了一会,随后坐了上去。 “小飞,你的心意我明白。” “你不要把时间耗在我身上。” “我已经成了这副样子……” 头顶的夜空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繁星,偶尔有鸟匆匆地飞过,划过一道模糊的黑影。 他边默念着台词,边抬头看着,渐渐也觉得累了。 出了片场后,他漫无目的地进了一片树林,坐在一块石头上冷静了很久,才渐渐恢复过来。随后他接到了副导的电话,对方知道他没大碍后松了口气,向他传达了霍凌的话。 霍凌让他注意休息,等到确定能够继续的时候再过去,否则只是浪费时间和人力,毫无意义。 这已经是相当大的包容。 他颓然地把手机关了机,就这样在树林里呆坐了很久。 荣寅所担心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 他知道,他自作主张减药就要承担相当的风险。只是他没想到,回馈会来得如此之快。 先前稳定的状态给了他一个极其真实的假象,让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健康,只要他足够努力和用心,工作就能像从前一样安稳顺遂。 反观现在,时间如金钱,分秒必争的拍摄计划,会等他吗? 他盯着那双能灵活自如站立的腿,想到了片场所有人惊诧的表情,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 环顾四周,旁边的柜子上放着一把修剪道具的刻刀。 他将它拿在了手里,将刀片缓慢地移出,又短暂地停顿了几秒,往腿上扎了过去。 大概是出于本能,在刀片嵌入皮肤后就失了力度,只轻轻地划出了一道血痕,甚至感觉不到疼。 他有些自嘲地笑笑,将刀片又往外推了一点,随后垂直往下对准了腿根。 当他正要用力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大喊。 “小畅!” 恍若在深不见底的水下,听到岸上的厉声呼唤。他霎时清醒了过来,手猛地抖了抖。 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后,手被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刀被夺了下来狠狠扔到了一边。 抬头时,只见那张经常出现在幻境里的脸,此时正气急败坏地看着他。 他嘴唇颤了几下,道:“是你……” 沈煜升只是喘着气瞪着他,然后仔细看了一眼他腿上的伤口,将旁边放在角落里的医药箱和水拿了过来。 他在他面前蹲下,把长裤上划破的那处地方又撕开了一些。 在他打开了瓶子想往那道伤口上浇的时候,手却被按住了。 易畅道:“我自己来。” “我来,你别动。” 他愣了一下,刚想站起来,男人却先他一步将他按住,语气不容置喙:“别动。” 他只能坐下来,看对方为他冲洗伤口,消毒,贴上创口贴。 等干脆利落的动作结束,他刚想开口说话,却见对方拿出了一个东西。 是他的药瓶。 他诧异,道:“你怎么有这个?” 沈煜升只自顾自扭开瓶盖,倒出两颗放在手中,和水一起递到他面前,道:“时间到了吧。” 他盯着他看着,眼神复杂。 男人脸颊比过去消瘦了一些,下巴上有了些胡渣,虽然依旧穿得整洁体面,但此时站在他面前却没有了曾经那种冰冷凛冽的气势。 他突然明白了。 原来那天晚上,不是幻觉。 他感到难以置信,道:“你跟踪我?” 对方没回答他,只说:“吃药。” 药依旧安安静静躺着,男人也不急,道:“你只有吃了状况才能稳定。” “跟你无关。” 易畅别开了眼站了起来,却在下一秒被重重按了回去,他诧异地抬头,却见对方神色平静,只道:“把药吃了。” “我说了,和你没关系。” 沈煜升点了点头,道:“好。” 随后他喝了一口水,将那两粒药丸放入口中。 “你干什么?!”易畅睁大了眼。 随后男人倾**,很快捧住他的后脑勺,在他震惊的目光下用力吻了上去。 唇被迫被撬开,液体带着药物很快地输送了进去。易畅抵着他的胸口不停挣扎着,等到确定已经喝下去后对方才松开了他。 沈煜升喘着气抹了抹嘴,像是意犹未尽一般,伸出了手抚了抚他嘴角留下的一道水痕。 易畅剧烈地咳了几声,胸口不停起伏着,只觉得现实也荒谬得像是幻觉。 他不禁吼道:“你他妈有病吗?!” 对方听了他这话竟笑了,将手中的药瓶扔到了他腿上,冷道:“我是有病,要在乎一个根本不爱惜自己的人。” 易畅怔了怔,随后失笑,“我爱不爱惜自己,是死是活,都和你没有关系。我早就说过,我不会再是你的负担。” 他捏紧药瓶站了起来,想走却被握住了手臂。 “如果你坚持一意孤行,接下来的日子会很痛苦。并且,到时候不会只是一瓶药可以解决的事。” 易畅转过身,皱眉道:“什么意思?” “盛业要撤资,只需要我一句话,”他垂眼看向他,目光深沉,“本来公司的人就没有兴致,我想应该不会有人反对。” “你……” 他只觉得血都冲向了大脑,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 在一瞬间僵硬的空气里,手腕突然被牵住,对方靠近了一步,两个人之间离得极近。 专属于男人的气息骤然包围了全身,他恍然,完全不知道对方的意图。 一个轻柔到不真实的吻落到了额上。 “你想要如愿以偿,只有一个选择,”他看进他的眼里,“就是别让我担心。” 九十、介入 那天过后,沈煜升就再没出现过。 那晚他将他开车送回家,碰到荣寅时又不顾他的反对把违背医嘱的事告诉了荣寅。 结果自然是被数落了一通。 在家时他收到了剧组的消息,告诉他他们与校方已经沟通好,场地租用的时间已经延长,他不用担心会拖延拍摄计划。 荣寅给他换了药,叮嘱他这次无论如何不可以再改,否则不管他文姨怎么说他都撒手不干了。 他自然不敢再犯,老实在家待了一周后回到了剧组。 回去后他才知道,导演已经重新修改了拍摄计划,将他的部分适当提前,拍摄时也没有在他记忆出现问题时多加苛责,让他少了不小的压力。 药物的副作用并无很大区别,只是新药减缓了对神经的压迫,对记忆力的损伤也相对小一些。于是,后十天的戏份便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他杀青的这一天只有很短暂的一段戏——许墨人生的落幕。 冷清的书房里,一切都摆放得如此齐整。西面有一面很大很净的窗,正对着一条无人的街道,目之所及只是浓密的雾气。 那天的天气,他已经忘了。他只记得,当他站在那个门口看向轮椅上的人时,那坠入地狱般的心情。 这段过去可能已几乎消失在所有人的记忆里,可能没有人会再为此而责备他,他也深深地明白,他那份偏执的爱和迷恋,生来就带着罪孽。 那份曾经折磨着他,折磨着对方的爱,无法善终,无法结果。 …… 药瓶滚落在了地上,许墨安静地睡了。 他再也见不到将他簇拥着,求他解答各种千奇百怪问题的学生们,再也不会听到他的程飞对他说的幼稚的情话,再也握不到他妻子那双温暖而包容的手。 “cut!” 副导盯着那歪斜着的后脑出了会神,扭头对霍凌道:“算一次过了吧?” 霍凌点头,对还坐着发怔的青年道:“结束了,回去休息吧。” 易畅清醒了些,缓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轻呼了一口气。走到霍凌身边时他犹豫了一下,问:“霍导,我可以和你谈谈吗?” 中午,两人找了一块没什么人的地方坐了下来。 易畅把饭盒放在桌上,看了看霍凌手中仅有的一杯咖啡,道:“不吃饭吗?” “没胃口,”霍凌摇头,道:“要谈什么?边吃边说吧。” 易畅点头,突然想到角色的眼镜还没摘下,便抬手拿了下来挂在了衣服上,道:“我在想关于退圈的事。” 对方听他这么说微微愣了愣,道:“怎么突然考虑这个?” “因为我觉得,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了,”他苦笑,“还有过去的事,我没信心能克服。” 霍凌却笑了笑,道:“小年轻,我就问你,混这个圈子的,不管是真是假,谁没一点破事?形象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不一定就人见人爱,这个道理,按你这几年的经历,应该懂吧?” 他垂下眼,道:“我明白,只是按目前的状态,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 “状态是一方面,但这是可控的,你真正要搞清楚的是,你喜不喜欢,需不需要这份工作。” 这时他们同时感觉到窗外有人,往那一看,只见几个学生气十足的青年正往这里打探,面带窃喜说笑着,有些激动地拿着手机偷偷地对准了他们。 易畅平静地扭回头,只见霍凌还看着那边,嘴角带着笑,对他道:“‘出名要趁早’,这话不假。易畅,你的事业其实开始得很及时。” “别忘了,你在你‘没有信心’的时候接了我的戏。如果你觉得你的过去足够悲惨,那你所作的这个决定也正好说明了你对演戏的态度,”他看向他,“你放不下它,你也天生是镜头前的人。” 他捏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有些惊讶地看向了对方。 “没错,这行是需要勇气,需要手段。但天分这种事,是有多少勇气和心机都无法补足的,”他认真看着他,略带沧桑的眼里有着确信的光,“如果不想放弃,就听从内心的想法。” 回到家时,荣寅已经在客厅等他,见他来了便把书放到一边,道:“我的祖宗,终于结束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荣寅对他的称呼都变了,他想这应该是因为彭熙文给他施的压太大了。 可怜的全职医生就因为不小心撞了一个疯子,就被硬生生塞了一个兼职,还是时不时出点状况很不安分的那种。 他知道他的恣意妄为给荣寅带了不小的麻烦,所以全盘接受对方任何形式的奚落和不耐烦。 荣寅给他做了个简单的检查,发现比想象中的状况好一些,便舒了口气道:“接下来就好好待着,别再给我出岔子了,否则你文姐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明白,姐她还在国外吗?” “还早着呢,她事情挺多的。你就别管她了,好好休息吧。” 荣寅走后,他就躺到床上睡了很久。 这是这一个月来最安稳的一顿觉,虽还穿插着一些模糊不清的梦境。 在最后一个梦中,有人带着他,在一片很幽暗的森林里走着。 他在那个人身后有些被动地跟着,一步步慢慢走,渐渐就拉开了一段距离。 周围是各种嘈杂的声音,并不是那么响,但令人恐惧。他感觉到有几团黑影在向他靠近,但当他扭过头时又很快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前面的人转过了身。 奇怪的是,周遭都是黑的,那个人却仿佛站在一个明亮的出口,周身都是夺目灿烂的光芒。 他看不清他的轮廓,只见他伸出手,道:“跟我走。” 跟我走。 …… 他突然醒了过来,发现窗外已经黑了。 他揉了揉眼坐了起来,听到屋外依稀有些吵闹的声音,在这个向来寂静的环境里显得很不寻常。 走到走廊里时,只见一个陌生的女人正往房子里走,身后跟着一个保安。 “您真不能进!这是彭夫人的意思,我们只是照办,请您配合一下可以吗?” “我是她女儿我怎么不能进了?还敢拦我……我倒要好好瞧瞧她这屋里藏的这人!” 易畅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人冲上了二楼,站在了他的面前。 一身名媛的打扮,头上却扎着有些孩子气的粉色发饰,长相十分甜美可爱,此时正微微撅着嘴,能看出情绪不太好。 荣恬看到他时微微怔了怔,随后勾起了嘴角,道:“你就是易畅?” 他觉得出来者不善,站在原地道:“是。” 对方走近了几步,上下打量他,说:“跟电视上不太一样嘛。第一次见面,我叫荣恬,荣寅的妹妹。” 荣恬。 这个名字,他好像在哪里听过,也许是荣寅曾经跟他提起过。 他皱眉回忆着,又听对方道:“不请我喝点什么?虽然我也是这栋房子的主人,不过我还不太熟就是了。” 他想了想,对她身后还为难着的保安道:“你先回去吧,姐那边我会交代,不要紧。” 随后他带人到了客厅,随便摆了些冰箱里放的甜点,又拿了一罐茶叶。 从他开始忙活起,对方的视线就没从他身上移开,他虽感觉不自在,也只是假装自己没感觉到。 “呃够了!”她制止他放茶叶的手,“我不喝多,对胃不好。” 他便停下,拿了自己的那杯,在另一个座位上坐了下来。 荣恬看了看他,道:“你个男人怎么比我还瘦?” 她又看了眼他手中的茶杯,“你不是身体不好吗,怎么还喝茶?” “……” 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这样一个表达欲旺盛的人,只问:“荣小姐找我有什么事?” “你一个做明星的,怎么那么无趣……”对方表情有些鄙夷,精致的指甲尖在杯子上随意地敲了敲,“好吧那我就直说了,煜升来找过你,对吧?” 易畅皱了皱眉,不知她为何提起沈煜升,只说:“来过。” 荣恬眼神暗了暗,嗫嚅:“哼,我就知道……” 她喝了点茶,随后又端庄地坐着,面向他道:“看你是个病人,我就不怨你了。我这次来,就是想请你不要介入我和煜升之间,你可以答应我吗?” 介入? 易畅不解,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对方的神情阴沉了些,语气不禁变得有些急:“我的意思就是,我们早就已经订婚了,你不要来破坏我们,当第三者,懂了吗?这不难吧?” 订婚,第三者。 话已经说得很直接明白,不存在任何误解的空间。 “你误会了……” 他刚要开口解释,脑中却突然有一道尖锐的声音闪过,眼前忽地暗了暗。 “小畅,一定要来参加小升的婚礼。” “她是个很好的孩子。” ……是许湘的声音。 她蹲在他面前,脸上带着温和慈祥的笑容,但说出的话却刀刀见血。 电话里,那个沉稳的声音。 “如果我说我爱你,我担心你,你可不可以听我的话?” “如果我说我爱你…… 我爱你? …… “啊!……” 他闷哼了一声,紧皱着眉单手抵住了头,只觉得脑中不同的声音在胡乱地盘旋,带来一阵又一阵的心悸。 荣恬蹙着眉看着他越来越差的脸色,以为他是对自己的要求不满,便有些生气了,道:“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易畅没有回应她,只是站了起来,茫然又急切地看了看四周,道:“药……” 他尚且有清晰的意识,知道自己该吃药了,但还没踏出客厅就被拉住了胳膊。 “你别想走!你别假装听不懂,”荣恬有些失去了耐心,“就跟你明说吧,我喜欢煜升好久了,从初中开始就喜欢,我还为了他去读普高,挨了我爸不少骂……我们中间分开了很久,我知道你一直缠着他,他也许有一点动摇了,但是那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 “你放开……” 易畅有些无措地想掰开那只手,使了力却只是徒劳。 他更慌了。 “易畅!你这样固执就不要怪我不客气,”她胸口起伏着,不禁抬高了音量,“你们本来就不是一个档次的人,你只是个三流艺人,根本配不上他!你那些传闻要是让伯母知道了她会怎么想?就算煜升接受你,伯母也不会,对不对?谁会接受一个靠卖身上位的人,何况你还和自己亲弟弟……” 她自顾自口无遮拦地说着,却在注意到青年脸色煞白之时停了下来。 “我没有……” 见他眼神开始变得惊恐,她抿了抿嘴,更加握紧了他的胳膊,道:“你别怪我说得难听,这是事实不是么?你们姐弟俩可是承包了盛家这两年的新闻,你心里肯定比我要清楚得多!” “我没有,我没有……” 两人拉锯牵扯着,荣恬感觉到青年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大,就快要把她拖到一边去,不禁吃痛地喊:“你……你这人怎么那么不要脸!” 她气急,抬手正想给他一巴掌,却听见走廊那端有人厉喝:“荣恬!” 她有些愕然地向那里看去,只见沈煜升面上像着了一层霜,正快步向她走来。他身后跟着她哥荣寅,脸色同样难看。 “煜升,你怎么来了?……”她有些讪讪地松开了手。 男人没有理睬她,很快上前揽住了易畅的肩,慌忙道:“小畅,你怎么样?” 青年没有回应他,浑身发着抖,额上全是冷汗,眼神失了焦,嘴里不断地念着模糊不清的东西,呼吸十分急促。 “得送医院,快。”荣寅道。 沈煜升看了他一眼,随后便将人打横抱起,正要冲下楼却在楼梯口被拦住了。 荣恬张着手臂,有些委屈地站在他面前,说:“你别想就这么走了,你还欠我一个解释。” 他皱紧了眉,冷声道:“让开。” 她看了一眼他怀中的人,不甘地道:“你就这么喜欢他吗?他有什么好?” 一旁的荣寅有些看不下去,上去拉住了她,沉声道:“你还嫌不够乱吗?!听哥的,现在救人要紧!” 等她不请愿地让开,两个人就一齐冲了下去。 过了半晌,她蹲了下来,拿出手帕在脸上轻轻擦了擦。 发了一会呆后,她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嘴角带着有些残酷的笑,对那边道:“有个独家,要不要?” 九十一、新伤 沈煜升抱着易畅坐进了后座,他将他放平,让他的头靠在他的大腿上。 青年脸白得像纸,干裂的唇微启,不断地哆嗦着。 他听说人已经结束拍戏,之后便可以在家静心休养,便很快联系了荣寅,费了一番工夫才说服对方同意他来探望。 当他们看到别墅外停着的车,听完门口保安的叙述,他才知道他来晚了一步。 他不知道荣恬说了什么,但猜得到两人之间必定不愉快,否则原本“已经稳定”的人不会变成这副模样。 他恨自己走错了那一步。他当初就不该听从家人的鼓动去见她,甚至连那个口头的联姻都不应该存在。 可他那时候都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和盛广元一起出现在青年的面前,对他的痛苦和迷茫视而不见,对他承受的暴力袖手旁观,质疑否定着他的一切。 包括他的品格,他对他的真心。 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不懈地试探着对方对他感情的厚度。 回望过去,他突然觉得他认不出他自己了。 他闭了闭眼,轻抚着青年的下巴,静静看着那双不安跳动的眼皮。 一刻钟后,车逐渐靠近荣寅供职的医院,这里有全省最好的精神科医疗资源。 在离大门还有一段距离时,严延脸色突然变了,道:“好像有记者。” “什么?” 荣寅跟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一向空旷的门口停了好几辆车,出来的几个人都一副电视上狗仔的打扮,此时看见他们的车都纷纷围了过来。 “……他们怎么知道的?” 他转过身问后座的人,只见沈煜升表情严肃而紧张,冷道:“还能是谁。” 严延有些慌了,他做司机也有一阵子,但还从没见过这种场面,便看向了车内镜:“老大,现在怎么办?” “开到门口停下,找分部可靠的人过来处理。” 他说完就想把人抱出去,却听荣寅道:“先别动,我让他们出来。” 荣寅打了个电话。不一会,本是紧紧围着他们车的人群,又被从门口快步出来的医护吸引了过去。 等担架到了车边,沈煜升很快打开车门将青年抱了上去,又拿紧身上的外套遮上了他的脸。 周遭充斥着刺眼的闪光灯和嘈杂声,他不禁抬手遮住眼跟随医护快步跑上阶梯。 “沈总你和易畅是地下恋情吗?这是盛业目前和荣氏交恶的原因吗?” “传闻他因为毒瘾得了重度精神障碍,你可以谈一谈吗?” “喂沈总!你难道不觉得和劣迹艺人交往会加剧经营危机吗?” “圈里的多人运动吸毒趴你也有去吧?” “……” 毫无节制的提问让荣寅都不禁悚然,他看向了沈煜升,却发现这位年轻的企业家只是一言不发,专注护着床上人的脸。 还好易畅听不到,他想。 病房外,两个人安静地站着,直到主治的院长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二人,说:“病人目前已经稳定下来,你们不用太紧张。” “是什么原因导致的病发?单纯是外界刺激吗?”荣寅问。 “除开超负荷的精力消耗外,这个是主要原因。高烧,呕吐以及重度感知障碍,荣医生,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不妄加评论,不过你作为他长期的负责人应该反省反省自己,”他用记录册在他身上拍了拍,“病人烧还未退,要时间休息,你们晚些再进去看他。” 在院长走后,荣寅有些颓丧地抹了把脸,道:“要不是拍这个戏也不会变成这样,我当时就应该全力阻止他。” 沈煜升手指交叉坐在椅子上,道:“电影是我投资的,怪不到你身上。况且就算你阻止他,他也不会听。” “你投资的?”荣寅有些愕然,“你支持他在这种状况高强度工作?你是什么心态?” 他沉默一阵,道:“他这个人,一向把机遇看得很重。我不想让他失望。” 当初他是在偶然间从下属的对话中知道,易畅竟决定参演一部新电影,而且目前极其需要资金。 本来这案子在投资部都不会上到讨论层面,下属知道他感兴趣有些惊讶。 他不了解娱乐圈,不知道导演是怎样一个人,他只知道易畅曾经跟他合作过。 这部影片从立项到敲定演员不过数日,他感觉得出这二人的惺惺相惜,尽管自己都牵涉于剧本背后的故事中,尽管如何不愿易畅吃苦,他仍觉得这是他现在能为他做的最好的事。 所以,他错了吗? 荣寅听了他的话愣了愣,摆手道:“算了,你这行为逻辑我是懂不了。说实话,我已经不能理解我妹对你的心态了。” 想到自己的亲妹,他不禁有了愧意。他虽不混迹名利场,但还是有基本的判断能力。 荣恬就是个被他们家惯得有些骄纵的孩子,人生中少有挫折,遇到不如意的事就容易急躁不安,做出一些极端的事来。 “不论如何,她这次冲动了,我替她道歉。” “等小畅痊愈,我会让她亲自过来,”他看了他一眼站了起来,“包括媒体的账,都一起算。” 因公事缠身,沈煜升和严延在天黑后又赶回了公司。 媒体那边他早已找人平定,目的就是将热度尽可能地降下去,不管需要多少代价。 即使措施已经很及时,但还是不免一些漏网之鱼。 短短半个小时,小道消息迅速传成娱乐圈的大新闻。 即便已成为众人眼中不成大器的下流男星,但“昔日天赋少年迅速陨落,与人**终靠毒品续命致精神分裂失去自理能力”之类的新闻标题也足以吸引人的眼球。 他低估了易畅的话题度,也低估了荣家势力的善变和恶毒。 当他打开办公室大门时,这种感受更加的强烈。 他先看到的是站在他正前方的母亲,而她身边却是一个许久未见但并不想看见的人。 “哟,沈总终于回来啦。” 黄迅手里捏着根烟,悠闲地对他道。 他看了一眼这位不速之客,又看向他妈,问:“妈,你今天怎么来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许湘笑着柔声道:“没什么事,你好多天没回来了,我一个人呆家里也怪没趣的,就来看看你。” “哎,董事长就是忙啊,哪有别人说的那么闲,对吧?”黄迅在一旁道。 沈煜升看了他一会,问:“黄先生这次来,有何指教?” “说不上什么指教,毕竟我是被你扫地出门的嘛。这次过来没有别的,就是帮我新东家说说话,”他走到他身边,“荣氏地产换荣济生他大儿子管了,荣翎他想跟你合作,就让我先来找你聊聊。” 沈煜升微微挑眉。 黄迅会去投靠荣家,他并不惊讶,当时黄迅还在盛业的时候就和荣家有着很密切的联系。 只是不久前才狼狈离开,这个商人就能为了新东家的生意过来游说他这个他恨之入骨的后辈,他不禁感叹对方内心的强大。 他果然还是太嫩。 “荣翎如果有诚意,大可来找我谈,不需要那么麻烦。” 他扭头对严延道:“送客。” 严延向黄迅靠近了几步,只见对方脸上青了一阵,但很快敛去了不快的神色,看着桌上那块光洁的名牌扯起嘴角道:“行,我转告他。” 随后他看向一边安静拄着拐杖站着的许湘,凑近了低声道:“湘姐,我以前觉得您这孩子是匹野马,现在一看,是匹狼啊……” 等人走后,沈煜升握住母亲的肩,带她到沙发上坐下。 许湘眼中有些愁绪,对他道:“小升,人家怎么说也是个前辈,你这样不太尊重吧?” 他只是低头给她倒了茶水,递了过去说:“大老远过来,累了吧。” “哎,你这孩子……” 她叹了口气,抚了抚儿子瘦削了许多的脸,道:“太累咱们就不做了,找点轻松的事情干,不可以吗?” 沈煜升笑着将她手握在手心里,道:“我明白,我会考虑的。” “还有,别把终身大事耽误了,好女孩多的是,去认识认识就好了,啊。” 当儿子告诉她跟荣家女儿之间没有感情,婚约已经作废时,她虽心里难受惋惜,但也没有说什么。 她知道只有孩子真心喜欢的才是对的。她就算是老糊涂了,这点也还是清楚的。 她最担心的是,儿子因为工作失去了本该充实丰富的生活,她真的希望他能快乐一些。 “哦对了……”她想了想,问:“我看到有新闻说,你和小恬什么……决裂了,是乱写的吧?还有小畅的,说他进医院急救了,是真的吗?我前阵子问你,你不是说他很好吗?” 他抿了抿唇,说:“他……遇到点事,不过没关系,我会照顾他的,你放心就好。” 见她还有点恍惚地点了点头,他抚了抚她的肩,道:“少看那些,对心情不好。多做一些轻松开心的事,好吗?” 等严延回来,他让他派一个熟悉的下属送她回去。 “小升,别太累了,早点回来。”母亲走之前皱着眉对他道,面上满是心疼和不舍。 坐回办公桌前,他觉得面前的文件似乎比之前又厚了一大截。 严延向他报告了一番今晚要紧急处理的项目,看他闭着眼精神状态很差的样子,便问:“要不我跟他们说一声把这个推一推,还是有操作空间的。” “不用,”他摇头,“严延,我想问你。” “你说。”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严延没听懂,问:“你指易畅?” “你觉得……”他睁眼看向他,眼里都是血丝,“我怎么做,才能保护他?才能……让他相信我?” “这……” 作为这场感情困局的旁观者,严延自认还算看得清二人之间的一些错综复杂,但他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这是易畅第三次因为精神问题住院。 他亲眼看他老板当初如何找人找到癫狂,找到人后又是如何战战兢兢地克制,而后决定投资那部电影时的坚决,和在今日去探望路上的万般忐忑。 这个被律商界誉为天之骄子,众人眼中干净利落从来果决的男人,即使在失控时都能维持着习惯性的体面,但谁都能察觉得出,他那显而易见的软肋。 如今这个局面,他知道他有多难过。 要说谁错了,只能说二人间命运的齿轮,从没有完美地契合过。只能一次次地错过,一次次地磕碰,直到双方都伤痕累累。 严延想了想,道:“现在先治好病最重要,至于以后,你可以跟他明确你的想法。” “明确……” 沈煜升走到大开的窗前,掏出烟盒抽了一根点燃,道:“你和你爱人,家人那边是怎么处理的?” “这个啊,”严延恍然,“我和我爸妈早闹翻了,他们拿我没办法,他家里人是根本不管他。现在都独立生活了,该怎么样怎么样,他们如果一直不能接受,就随他们便了。怎么了,你担心伯母那边吗?” 他看着窗外点了点头,过了会道:“当初我和老师的事,你还记得吧。我妈康复后,却从没跟我再提起过。我觉得,她也许在尽力逃避这个问题。” “我和易畅……”他突然笑了,抽了一口烟,“她绝不可能想到。” 现在母亲已经基本痊愈,但病根还是存在着。医生说她要尽量避免刺激,否则极容易神经衰弱,从而引起其他并发症。 他不确定他要不要冒险。 但若是决定和易畅在一起,他知道这是摆在他面前逃不开的坎。 严延点头,道:“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但是是可以克服的。伯母现在的想法或许已经跟从前不一样了,你找对了方式就行。” 他看了看他,最后抽了一口烟,转身走到桌边将它摁灭在了烟灰缸中。 “但愿。” 九十二、唯一 结束会议时已经接近十一点,他整理完文件就驱车去了医院。 深夜的高速路上车很少。 时间像被无限地延展扩充,焦躁的情绪不断地注入周遭的寂静里。 漫长的两个多小时后,他来到病房门前,却看见几个护士在外面说着话,神情有些忧虑。 “怎么了?”他走上前问。 “您是病人家属吗?” 她们见他点了头便道:“刚有人来探望,易先生情绪有些激动……” “探望?是谁?” 他认为这么晚来的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而且既然在人刚住院就闻讯过来,必定不会是普通人。 他明明跟荣寅明确过要做好监护,实在不该发生这样的事。 两人对视了一眼,有些为难地道:“是一位姓盛的先生。” 他心里一沉,刚想开口却听见身后有个声音:“是我。” 转过身后,只见男人双手插着牛仔裤的口袋,还是那样不羁地站在不远处,但脸上已经没了当初轻浮的神色。 他的身边便是荣寅,疲惫的脸上有些愧色,对沈煜升道:“我没拦住,抱歉。” 沈煜升看了一眼荣寅,走到盛越泽面前,道:“你过来做什么?” 对方看了一眼病房的门,说:“躺在里面的是我的亲人,我怎么不能来。” “亲人?”沈煜升冷笑,“你是以什么心态说出这种话。” 易畅和盛越泽之间的关系,对于从前的他而言是令人困惑的,但他从没想过去深究。 而如今,他开始怀疑这一场不同寻常的包养背后,起因并不是单纯的双方合意。 易畅患病已久,而这段时间里对方从未以“亲人”的身份出现过,却在这时候突然造访。 他不得不怀疑对方的意图。 “我这次来,就是要把这个给他,”对方将手中提着的一个不算小的皮箱递了过去,“欠了他很久了。” 沈煜升将箱子拿过来,感觉到有些重量。 “这是什么?” 盛越泽的目光在箱子上停了一会,只道:“帮我转告他,东西原封不动,我没有拿。” 他说完便跟荣寅告别,要离开的时候却被叫住了。 “等一下。” 他走到他面前,提起皮箱道:“这是易欣的遗物?” 得到对方的默认,他神色忽沉,有些讽刺地勾起了嘴角。 “你当初就是用这个威胁他的吗?” 盛越泽脸上有了些不自然的神色,但很快被平静代替,道:“最后做决定的人是他,我只是提供了一个选择。” 他盯着他许久,额上的青筋不停跳动着。 “你可真是个混蛋。” 对方难以置信般地笑了出来,道:“沈大总裁,我怎么混,也总比你这个光顾着白嫖的‘哥哥’要好吧?” 两个字被刻意地强调,空气迅速冻结了起来。 很快,一个沉重的拳落在了白皙的脸颊上。 盛越泽被打得偏过了身,他愣了一秒,表情狰狞地碰了碰痛处,一抹发现罕见地见了血。 荣寅吓了一跳,忙上前拦住了正要还手的老同学。 他无奈地看着二人,沉声道:“你们有没有搞错,这里是医院!要闹去外面闹可以吗?!” 沈煜升胸口起伏着,用微颤着的手指扶了扶眼镜。 “抱歉,”他伸手把皮箱递给了荣寅,随后平静地看向盛越泽,“荣寅,以后无关的人请你严格把关。” 他开门进了病房。 出乎他意料,房间的灯都开着。 这个比原先疗养院小了许多的房间里,却多了些温馨的装潢和摆设,更有人情味了一些。 病床上的人正靠着床沿坐着,腿微叉开着,眼睛看向天花板的一角,表情似是凝固住一般。 沈煜升慢慢走近,却始终不敢开口喊他。 等到他终于走到他身边,进入了他的视线里,青年瞳孔却猛地震了震。 对方的眼神是浑然的陌生,受惊般往后退了一些,手茫然又紧张地在被单上抓了抓,用警惕的语气道:“别过来。” “……好。” 他心里泛着痛,后退了几步道:“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 他抬手关了灯,将外套和随身的东西随手轻放在了床边的柜子上,随后坐在了门边的椅子上。 两米左右的距离里,他还是能看到青年端正的侧影。 月光透过窗投射在他的半边脸颊上,闭着眼靠坐着,安静的模样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想将他放平睡下,刚想站起,想到刚刚对方的反应却又犹豫了。 诊断显示,青年的病遗传因素占主导,治愈难度相较非遗传性更大。 他不惊讶,同时也并不悲观,当初他是看着易畅的母亲如何逐渐好转的。 他们需要的只是时间。 这一次,绝不可以再出任何的差错。 手肘撑着椅子的把手,他闭着眼休息着,但神智却格外的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突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还有急促的呼吸声。 “对不起,对不起……” 他站了起来走到床沿,发现对方不停地摇着头,应该是做噩梦了。 他拿起一边的手帕擦了擦他额上的汗,手臂却忽然被他挥了开来,一双干净的眼猛地看向他,眼神却是混乱而失控的。 他吞咽了一下,试探地问:“小畅?” 易畅看着他,表情似乎有些害怕,嘴角抽了抽,道:“哥……” 他认得出他。 心里隐隐地有了些喜悦,他道:“对,是我。” 他慢慢更靠近了一些,“我们躺下好好休息,可以吗?” 当他的手抚上青年的背时,他却像触电般往后退了退,像是很抵触他的触碰。 “怎么了,不舒服?” 这时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两个人都抖了一下。 沈煜升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号码,发现是荣恬的来电。 他将它摁断,随后关了机。当他抬头时却看到青年的目光落在一边,像是在看着床边的柜子。 他随着他目光看去,映入眼帘的除了一盒烟和一支钢笔外,还有一串钥匙。 上面套着的,便是那个当初失而复得的钥匙环。 沈煜升看得也有点出神,不禁勾起嘴角,将那串钥匙拿了过来,道:“还记得这个吗?” “那天你把他扔给我的时候,是不是觉得,我已经无药可救了。” 他还记得那天易畅的眼神。那是他第一次如此害怕,他们会再也回不到从前。 事到如今,他终于为他的自负付出了代价。 易畅静静地看着他手里的东西。 皎洁的月光下,那只鸽子的刻痕像是有魔力一般,散出一道道悚然的光,狠狠击穿了阻挡着回忆的壁垒。 意识如抽丝一般被拉扯了出来,被迫面对着那一块块被刻意埋藏的碎片。 他突然看向他。 “对不起,对不起!哥,对不起……” “怎么了?”沈煜升被他的反应吓到,握住了他的肩柔声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不用……” “不,不是,不是……” 手肘被用力反握住,青年的肩无规律地起伏着,此时正凝视着他,黑曜石般的眼里仿佛深渊。 “是我杀了他!是我杀的他,我杀的…… 沈煜升皱了眉,问:“谁?” 对方没有回答他,只自顾自地说着。 “我明知道你爱他!我明知道你爱他……但是我拍那张照片,那张照片……” “……” 他怔住。 一时心如同被狠狠捅了一刀,痛得无以复加。 “你恨我吧?你是不是很恨我?” 青年有些急切地问着,但好像又不需要他的回答一般,“你恨我是应该的!我也恨我自己……” 混乱无序的话中渐渐地夹杂了哭腔。 他又忽然握住他的双臂,低声道:“哥,你原谅我好不好?我错了,我错了!你原谅我,原谅我……” 浑浊的夜色里,浓黑的眼睛真诚地看着他,就像从前无数个时刻一样,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在乎着他的每一种感受。 沈煜升深吸了一口气,倾身紧紧地拥住了他。 怀里的人不安地挣扎着。他越是挣扎,他抱得越紧。 渐渐地,厉声的喊叫变为了点滴的呓语。 他听到了沙哑的哭声,胸襟上渐渐有了些透彻的湿意。 过了很久,他闭紧了眼,垂下头在他耳边道:“易畅,你听清楚了,我不恨你。” “从头到尾,只有你一个。” “从来只有你一个。” 九十三、爱人 随着秋天的到来,天气开始变得凉爽舒适。 医院里还是密集地忙碌着,来来往往的人都没注意到拐角处出现的一捧五颜六色的花束。 刚和医生说完话的施瑜此时眼中突然一亮,追上前问捧着花的同事道:“小芸你这哪来的花?” 同事看了看周围,撇撇嘴压低了声音对她道:“院长送他老婆的。他夫人不最近住院么,两口子不知道闹了啥天大的矛盾,夫人看见他就发脾气,把花就这么推给我了。” 施瑜将那束花环视了一遍,道:“那你准备怎么处理?” “她是叫我扔掉啦,可我哪里舍得啊……”对方看了看她,“你想要?” “呃……”她眼珠子一转,“我拿个两朵行么?想帮我病人那儿装点装点。” 对方坏坏地挑眉:“嘿嘿,是送那个明星吧?别以为我不知道哦!” 她脸红了红,说:“你别乱想,是我自己喜欢花花草草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啦就跟你开个玩笑而已,不过你还是当心点……” “怎么了?” 她凑近她,道:“我听说他背景很复杂,不过也不奇怪,混娱乐圈的嘛。你呢还是不要太认真了,照顾人把自己照顾进去不划算,知道了吗?” “知道啦,罗里吧嗦……” 和同事又闲扯了一会后,她挑了几朵色彩和香味都比较清淡的花进了病房。 房间里有两个人,很安静。 穿着正式的男人正在喂床上的人喝汤,有人进来了也并没有停下。 青年只垂着眼喝着,此时身体微微僵了一下,扭过头对她微笑着道:“小瑜。” 施瑜也对他笑了笑,不太敢直视他对面面无表情的男人,很快摆了摆手上的花道:“我插个花就好。” 说完她很快走到窗边,把瓶子里的假花拿了出来,然后放了些水进去,拿起剪子开始处理起新鲜的花束。 身后只有勺子和碗轻微碰撞和吞咽的声音。每当这二人待在一起的时候,都会是这样安静的氛围。 看似平淡疏离,但又很不寻常。 很快,她听到有人站起的声音。 “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 “嗯。” 当施瑜转过身时,男人已经走了出去。 她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气,把枝条裁好后就来到床边,问:“今天中午想吃什么?” “就跟昨天一样吧。” “没问题。” 她做了一个ok的手势,坐下来准备照例给人按一按手臂和肩膀,却听他道:“没事,已经按过了。” “……沈先生按的吗?” 见他点了点头,她看了看旁边装着汤的保温杯,了然地笑了,说:“沈先生真的很关心你,你来一个多月了,他基本上每天都来看你。” 易畅随着她的视线看去,道:“是我的一个阿姨炖的,她对我很好。” “这样啊,真好!是她托沈先生带来的吗?” “嗯。” 在这一行干久了,面对病人总是习惯像姐姐妈妈一样爱念叨,这大概也算是一种职业病吧。 她作为护士和青年之间的相处一向是这样的模式,只是偶尔对方的情绪会告诉她,他并不是很想多聊。 一方面是由于病情,而另一方面,她想是他的性情使然。 她为他倒了些水,说:“要看点书吗?或者,看看我刚插的花?” “好啊,看花吧。”易畅笑道。 施瑜将花瓶端到床头柜上,说:“喜欢吗?刚从别人那里搜刮来的,我觉着还是不够,得找时间再去买一些。” 他细细地抚摸着那或大或小的花瓣,每一片都充满了鲜嫩而不张扬的色泽。 “真漂亮。不过小瑜,这下你要花时间打理了。” “哈哈,这你不用操心,我做这些可比做正经事有劲得多……说起来有时候啊我真佩服那些人,为什么整天连轴转都不会累。” 她抽起其中一朵,过了会道:“易畅,我可以跟你直说吗?” 易畅抬起头,道:“有什么就说吧。” “好,我其实一直想问……沈先生这样待你,你都不会动摇吗?” 施瑜见他发愣的表情,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道:“呃因为我一直没谈过恋爱,所以我对这些很好奇……毕竟他条件很好,也很在意你。” 她越讲越尴尬,脸上都有点发麻,便慌忙摆摆手道:“如果是我误会了,很抱歉!” “没关系,”青年目光淡然,“我跟他之间有点复杂,不过都过去了。” “那你的意思是,你们之间有过什么喽?”她有些紧张地问。 他不禁失笑:“你这个语气怎么跟娱记一样?” “没有啦,我就是好奇而已,”她咧嘴笑了,“我看你们明星谈个恋爱可轰轰烈烈了,还都是帅哥美女,赚钱又快又狠,我可真羡慕。” “没什么可羡慕的,”他将视线从花上移开,看向她道,“去谈个平凡的恋爱,过普通人安稳的生活,比什么都好。” 在这里的第一个月,沈煜升因为怕扰乱他治疗进程,强制性地断绝了他与外界所有的联系。除了医护之外,只有沈煜升和严延能接触他。 这自然是他逐渐恢复自我意识之后才知道的事。 他没什么需要保持联系的朋友,但对于两部电影的进度,陈明帆的状况,还有许久不见的母亲和彭熙文,他完完全全地被割裂了开来。 外界的信息他只能通过偶尔送来的一些报纸来获取。他为此跟沈煜升争执过,但结果显而易见。 他明白对方的初衷但无法彻底地理解,为了早点获得自由,尽快痊愈是唯一的出路。 而这一天施瑜却告诉他,他有一位访客。 是他最想见的人。 在女孩走出房门后,越玲便在他讶异的目光中走了进来。 她穿着比较现代化的旗袍,头发盘成温婉清爽的造型,脸上化了淡妆,此时正笑弯了眼看着她的儿子。 “妈?……” 易畅慢慢站了起来,不敢相信地走到她面前。 快半年的时间,对于他们母子二人而言,就如过去空白的二十多年一般漫长。 “畅……”越玲有些哽咽了,“对不起,妈来晚了。” 他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抱住她,垂下头呼吸着母亲身上令他心安的温暖味道。 “要说对不起的是我,我应该早点去找你的,是我自己习惯了逃避,才拖到了现在。” 当初在他好转后,他明明可以去找他妈一起生活,但因为接下了电影搁置在了一边。 他知道自己想念她,想保护她,但他首先要跨出那一步。 他在畏惧什么? 这个问题,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所以当他从荣寅那边听说他妈的状况的时候,对沈煜升的信任就像一个极其顽固的心理暗示,让他安心地做他爱做的事,不顾其他。 而现在,他最挂念的人就这么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一个天大的惊喜。 “傻孩子,”越玲将他额上的刘海抚到一边,心疼地蹙紧了眉,“是妈害得你那么苦……你的病,都是我这个疯婆子害的。” “妈,你别……” “别为你妈辩解了,”她打断了他,“医生肯定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这是事实。只是现在……哎,说再多也没有用。” 她激动地摸了摸他的脸,胳膊和手,说:“你现在恢复得差不多就太好了,妈这心就放下来了……” 他笑了笑,问:“妈,是沈煜升他允许你来的吗?” 越玲点头,道:“其实在知道你住院之后我就想过来,但他说为了你考虑还是再等一等,我想了想也对。他估计是见你好转,今天又是中秋节,就准我来跟你见面了。” “说实话,我一开始觉得这个人城府太深,老是捉摸不透的,不过看他做的事,又觉得还挺靠谱。对了畅,他说……” “什么?” 母亲握着他的手,关切地问:“他说,你是他爱人,这是真的吗?” “……” 易畅正在喝水,听了她的话被一口水猛地呛了呛,越玲赶紧拍拍他的背帮他顺气。 他抹了抹嘴,道:“他……他跟你这么说的吗?” “是啊,所以我就想问问你。我感觉这小伙子虽然看起来古板严肃了一点,人倒是挺好。你要是不讨厌,处处也挺好的呀,妈没那么保守,别担心。” 他发了会呆,随后对她道:“妈,你应该听错了,他已经订婚了。” 越玲愣了下,“妈这点听力还是有的,而且订了婚又怎么样,婚又没结……” “妈……”他有些不耐,“我还没出院,先不要着急帮我张罗这些,好吗?” “好,好,都听你的,我不说了。等你出院了,我们有的是时间。” 易畅笑了,道:“等我出院了,我们就搬走。找个你喜欢的地方,我们安安静静过日子,怎么样?” 越玲也笑开了,捏了捏他的脸:“那敢情好!那你就要给我争气,好好养身体,啊。” 晚上,在送走了母亲后,他照例用了清淡的晚餐,然后就坐在床上看书。 在治疗的前期,他基本看不下去几个字,一会就开始昏昏欲睡,做一些喘不过气的梦。 现在他开始能一次读个几页,还能进行适度的思考,生活也多了些趣味。 他想起从前进强度大的剧组时,撑着眼皮嗑剧本的那些夜晚。那时候的他偶尔会想,既然演戏这么累,要不就别干了,找个地方混日子吧。 这一劫让他恍悟,原来劳累和疲惫,也是一种权利。 书是沈煜升派人送的。当时人站在他面前,问他有什么需要的东西。 他一时想不出来,或许也是懒得想,就说不需要,结果对方面上就渐渐有了煞气,气氛变得很僵。 于是他就说送些小说杂志吧,然后对方就给他时间去想具体要什么,第二天让严延来记录。 这么多天过去了,他感激于对方无微不至的照顾,他知道他是在真心关心他。只是他觉得,沈煜升没有必要在百忙之中挤出时间赶到这里,只为了跟一个病怏怏的人面面相觑。 他已经被“困”在这里,所接触的人随时都会跟沈煜升报告情况。他不会胡闹,也不可能逃走,对方完全没有放不下心的理由。 当然,他不会告诉对方他的想法。作为完全受惠的一方,他不该再去给别人添麻烦。 沈煜升进来的时候,他刚合上书,打算把灯关上睡觉。 对方还是那样风尘仆仆的样子,小麦色的英俊面容上有些萧索的神色。 “要睡了吗?” “嗯,”他发现他手里拿着一盒东西,问:“怎么这么晚过来?” 对方转身关上门,走到他面前,道:“抱歉,今天太忙所以来晚了。” 他见他有些欲言又止,便主动问:“这个盒子里是……” 沈煜升另一只手托了托盒子的底部,道:“想给你补个生日,好吗?” 十点钟,医院的公园里只有稀稀落落的虫鸟的鸣叫,还有远处并不刺耳的汽笛声。 他们找了一处长椅坐了下来。 盒子被打开,里面是一个足够四五人享用的圆形蛋糕,灯光下是淡淡的柠檬黄色。 易畅专注地看着,问:“是什么口味的?” “好像是热带水果,”沈煜升拿起刀找到中心的位置,向下慢慢切出了一块,“我不太懂,是店员推荐的。” 他看着他笨拙又小心的动作,心里渐渐有了些暖意。 对方将盛了蛋糕的小碟递给了他,道:“你尝尝。” 因为许久没吃甜食,易畅也感觉有些馋了。他很快尝了一口,发现是很清甜的口感。 “谢谢,很不错。” “那就好,”对方似乎松了口气,又有些惋惜地:“去得太晚,蜡烛都卖完了。” “没关系,又不是小孩了,”又一口放进嘴里,他有些慨然地看着远处,“我也好久没过生日了。” 对特殊日子的遗忘已经是常事,他的生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与仪式感越行越远。 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和沈煜升在一起的日子里,才是他对生活最有热情的时候。那时候的他不怕忙碌,因为他总能抽出时间去讨对方的欢心,同时自己也能从对方的满意中得到欢愉。 如果那段时日能算是恋爱的话,他的确已经享受过了人生中最美而纯粹的时光。 他不由自主扭过头看向沈煜升,却发现对方也正看着他。他心里突然有些紧张,正要移开视线,却感到手被握住了。 “易畅,”对方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看向他的眼里一片深沉,“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 “我……” 今夜的月光被云雾蒙上了一层薄纱,但人们还是感觉到那样温柔的光亮,细腻地铺就着世上每一处的热闹与寂静,繁华与萧条。 在安静的等待中,他听到他开了口。 “你知道,我向来是不会表达的人,经常伤害到身边的人,也包括你。” 他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还是那样握紧他的手。 “对于过去,我没有权利请你原谅我。我唯一想知道的是,你愿不愿意……” 男人的嗓音在夜色中愈加朦胧。 “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愿不愿意,一直留在我身边?” 易畅安静地坐着,垂眼看着那对俊朗的眉眼,沉默。 他还记得,那一句低沉却透彻的“我爱你”。 他从来没想过,他梦寐以求的告白会在那样的情形下发生,但那终究是来自沈煜升的告白。 但后来的一系列相互矛盾的事实,已经给了他最重的打击。他潜意识的相信和沉迷,全部成为了他成就自我毁灭的砝码。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有一个未婚妻。” 对方怔了怔,道:“婚约已经作废。那只是商业手段,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你的未婚妻,她也是这么想的吗?” 他还记得那天气势汹汹到来的女孩。虽然他已经记不清他们聊了些什么,但女孩确实是为了沈煜升而来。 对这两个人之间的事,他一无所知,也并不好奇。对于那个圈层的一切,他应当要保持着距离,不再踏足。 “她怎么想不重要。事实是,婚约不存在,我和她之间也毫无瓜葛。” 斩钉截铁,毫不拖泥带水的回答,是男人的风格。 易畅知道,他从不说谎。 他移开视线,随后又很快看向对方,问:“那湘姨那边,你有考虑过吗?” 不出所料,空气凝固住了。 这可能是最难的一道题。 过了一会,他问:“还是只吃巧克力口味吗?” 沈煜升微微皱了皱眉,道:“什么?” “我指蛋糕。” “……不会。” 易畅看了看他,随后拿起刀切下一块,放上小勺递了过去。 “坐下吧,这样不舒服。” 蛋糕的盒子横在他们之间,但易畅觉得,这是他们靠得最近的一次。 如此坦诚,如此平静。 突然,天空迸发一阵阵的巨响,几朵硕大的烟花相继绽放了开来。 不远处几户人家的孩子跑了出来,指着天空开心地跳着,笑着,大喊着“中秋快乐”。 “谢谢你,哥。” 他抬头望着那些明艳璀璨的色彩,不禁牵起嘴角,道:“中秋快乐。” 在一片幸福的嘈杂声中,他听见对方的声音。 “生日快乐,小畅。” 九十四、强势 第二个月结束时,医生表示易畅已经可以出院。 这两个月里,在纯粹没有干扰的环境中,治疗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顺利的恢复也是意料之中。 在出院的前一天一早,荣寅过来和易畅见了一次面,告诉他手续都已经办好,接下来就可以回家静养。 因为对方很忙,易畅便也没来得及问关于接下来去向的事。 他先前跟沈煜升表示过,他想出院后和母亲单独住,但沈煜升明确表示不同意,说会帮他安排,他就不需要操心了。 他想,他只能等到出院的时候再和他沟通了。 荣寅走后,他就去公园逛逛。此时是晴天,阳光明媚温暖,公园里已经有很多人在散步。 上次和沈煜升一起坐过的椅子在一片树荫之下,他坐了上去,把书搭在了腿上。 一阵风吹来,掀起了第一页,上面的标题像是活了过来,在他的视野里跳动着。 这是一本他很喜欢的上世纪一部宫廷戏剧本,是陶园送给他的。 当时她不知从哪里买到的这个珍藏本,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他,让他兴奋了好久。 他看过许多次演员的表演,被其中兼具西方戏剧风格和中国文学魅力的台词吸引,当然,在深宫中萌生的各种缠绵凄美的感情才是最动人的部分。 人性的两端,信念意志的坚韧与脆弱,都在对权力的角逐,在大环境的无尽折磨中无所遁形。 当时陶园告诉他,这是她最爱的古代戏,因为她爱剧中人的痴情,那对爱情飞蛾扑火般的干净的执着。 她说如果这部戏有希望翻拍,她想争取那个最极端、最有挑战性的角色,有着悲惨曲折的身世,一路磕磕绊绊,沉溺于贵人的温情,却滋生了疯狂的爱和玉石俱焚的决心。 然而,在这一天到来之前,陶园就拿起了刀。 她捅向了她爱的人,也捅向了自己。 泛黄的纸张在阳光下显得脆弱万分,像是戏中人的生命,去留如风,飘忽不定。 “易畅,原来你在这儿啊。” 他扭过头,见施瑜对他笑道:“你明天就要走了,我有些东西要给你。” 他跟着她一起回到病房里,看到桌上放着一个袋子,便问:“这是给我的吗?” “嗯,一些我老家的土特产,之前跟你提过的,我想你也许会爱吃。” 施瑜将袋子打开,拿出一小包零食撕开递了过去。 易畅吃了一口,勾起唇道:“很好吃,谢谢。” 对方只是笑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他,道:“易畅,出院安定下来后,我们还能保持联系吗?” “当然,”他吃完手中的零食,问:“怎么这么问?” “因为……”对方抿了抿嘴,“我觉得,你以后的生活会离我很远,我们应该就会变成不同世界的人吧。” 不同世界的人。这种话他也曾对沈煜升说过。 自那桩性侵案起,他便感觉到了与对方无法逾越的距离。他在接近沈煜升的路上屡战屡败,一路上浪费了太多时间,也辜负了真心待他的人。 即便在名利场的世界浸泡过,他自觉还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却再也抓不住当初那个内向但开朗的俊朗少年。 “怎么会。不管我将来去哪里,我们都会是朋友。” 他看了看这住了许久的敞亮房间,说:“这么长时间的照顾,真的辛苦你了,小瑜。” 对方的眼神似乎黯淡了些,微微笑了笑,站了起来道:“对了,有个沈先生交待的东西要给你。” 随后她便走进储物间,提了一个箱子出来。 “说是一个姓……”她回忆了一下,“姓盛的先生要他转交的,你看看吧。” “盛?” 他疑惑地看向对方回避离开的背影,心里却也隐隐有了些预感。 箱子不小,拉口处已经有些发旧,他慢慢将它打开。 里面的东西虽多,但都十分整齐地摆放着,看得出整理的人用了心思。 是他姐的遗物。 当初他不顾一切越界,要向盛越泽讨回的东西。 首饰,化妆品,耳机,笔记本…… 在角落里安静躺着的,是一个颜色鲜亮的毽子。 他记得这个毽子,是他们小时候经常踢的那一只。那时候,因为他们踢得太凶,毽子耗费得十分快,于是他们爸在给他们这一只的时候就吓他们,这是他们最后一个毽子,要是坏了或是不见了,就再也没有了。 听起来很可怕,但是不久之后,他们就不再喜欢玩毽子了。 但这确实是他们拥有的最后一个毽子。 他用指尖抚了抚那依旧柔顺的羽毛,又将它放了回去,这时他瞥到了一旁笔记本里露出的相片一角。 他将本子拿起,抽出了那张照片,顿时浑身僵硬。 相片有一些模糊,但上面的人却是清晰可辨的。 明媚的阳光下,那个忧郁又有些迷茫的侧颜,分明是他们的母亲。 而右下角摄影的时间,是易欣遇害的当天。 ……怎么可能? 他深吸了一口气,翻开了方才照片所在的那一页,是关于这天的记述。 “一月二日,晴。 我真的见到妈了。 她跟我记忆里的不太一样,但是他们告诉我那是她,我也找了那么久,我相信是真的。但是我不敢见她。 我知道我迟早要面对这个事实,面对她,但是我一直想着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我经常想,我都做了些什么?怎么会变得这么悲哀? 不对,我不该那么悲观。等见了他最后一面,就什么都能结束了。 不管怎么样,我都还有弟弟。 易畅这个臭小子,有他陪着,日子也没那么难过了。 也许命中注定我们三个人会团聚,我应该开心才对。” …… 他一字一句缓慢地看着,视野渐渐变得模糊。 他抽了口气,往后再翻了一页。不出意料,记录到此为止。 在这个决绝的空白中,他闭紧了眼,捏着纸张的手指泛出了白。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伸了过来,没有声息地抚去了他下巴上的泪水。 身边是熟悉的温度和气息,肩被轻轻地按进那个温暖的怀里。 大概是因为不擅长安慰的话,男人只是抚着他的头发,直到他终于停止流泪,坐直了身体。 箱子里的那些首饰依旧璀璨耀眼,充满着灵气,好像它们的主人从未离开过一样。 易畅不忍再看,将手里的笔记本合上放了进去,盖上了箱子。 过了一会,他抹了抹脸,道:“抱歉,让你看笑话了。” 沈煜升皱眉,说:“你不用跟我见外。” 他坐在了床上面对着他,道:“明天一早我来接你去我家,我跟护理交代过了,他们会帮你提前收拾好。” “你家?” 易畅看着他,道:“哥,我想自己处理出院后的事。”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不是说好了吗?” 看着对方不容置喙的眼神,他突然不知如何开口。 那一次对方的告白没有结果,之后二人就再没提起这件事。他知道对于沈煜升而言,敞开心扉并不容易,而他却已经疲于面对感情的问题。 他知道他是真心的。 但是这份真心,他也许无福接受了。 “抱歉,我想我可能没有说清楚,”他直视着男人,“我……我想一个人,带我妈走。” 对方眼神暗了暗,双手握了握他的肩,道:“先来我家,之后的事都随你。” “……” 空气沉默了一会,在沈煜升起身后,他也站了起来。 “哥。” 对方转过身,眼中有着疑惑和探询。 “对不起,那天你说的话,我没有办法回应。”他低声道。 渐渐地,他感觉到男人逐渐靠近他。 “为什么?” 他没有抬头,扭头看向了那个沉静的箱子。往事汹涌地掠过脑海,掀起惊涛骇浪。 “我不清楚你是否知道,在我上岛找你那天,我姐死了。” 他摸着那起了些褶皱的皮,心里渐渐起了剧烈的痛。 “她给我打了很多次电话,但是我没有听到。如果我当时及时赶到……她就还有救。” 当他看向沈煜升时,发现对方也看着那个箱子,眼里读不出情绪。 “我说这些,不是要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说,我很愧疚。因为愧疚,我没有勇气再去面对你。” 这是第一次,他与沈煜升谈起这一桩往事,以平静的姿态,极大的勇气。 他一向看得清自己的心,也就因为如此,他骗不了自己,他也不想去欺骗面前的这个人。 他们二人之间,已经缺少了太久的坦诚。于是见不得人的伤疤,最终还是要被揭开。 “我只有一个问题,”沈煜升看向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你对我,还有没有感觉?” “我……” 他一时不知怎么组织语言,却见对方神色变得平静,道:“我明白了。” 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感到眼前一暗,唇上落了一个极轻而快的吻。 “你不需要编台词来应付我,你心里想什么,我能感觉得到,”男人极认真地看着他,“我不在意其他人对你有什么影响。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你对我的想法。如果你还爱我,但质疑我的诚意,明天我会向你证明。” 他错愕地看着对方,直到那道宽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男人突如其来的执着,于他着实猝不及防。 当对方拿在工作中的凌厉面对他时,即便他如何据理力争,总是会败下阵来。 他不知该怪对方的强势,还是自己的无能。 深夜,在药物的作用下,易畅睡得很稳,但还是轻易地被开门的声音吵醒了。 他坐了起来,揉眼看向门外,以为是沈煜升不放心他又过来了。 “哥?” 等视野变得清晰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是一个女人。 还没等他开口,对方就抬手将灯打开,向他走了过来。 还是依旧精致的妆容和穿着,一双漂亮的眼泛起笑意。荣恬抱着肩,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道:“我们又见面了。” 易畅皱眉,看了一眼她的身后,道:“你来干什么?” “我哥的医院,我当然想来就来,不过是来得有些晚了,”对方靠近他,自然地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看你恢复得不错,我也挺开心的。” “你要什么?” “还是那么不解风情啊,易大明星,跟新闻里写的还真不是一个人呢。” 她伸手将他睡歪了的衣领扶正,道:“看起来,好像真没什么骚/浪贱的本事啊。” “……” 见他不言,女人自顾自将包放在了柜子上,胳膊随意地支在了大腿上,直直看着他。 “我们做笔交易吧,易畅。” 九十五、入围 来年的一月,寒冬。 在这个低调而冷峻的西部山城里,寒风已凛冽如刀割,人们已经穿上了自己最厚的外套。 最繁华的城西坐落着一栋并不起眼的写字楼,虽不比其他高楼建筑豪华,但却是西南地区最大的影视公司的所在。 这一天狂风大作,楼前的树木开始剧烈地摇曳,男人下了车就快步走进大门,来到前台。 “你好,请问第一会客室怎么走?” “先生早上好,这边请先告知您的姓名。” “林耀。” 前台的人点头,登记完之后告诉他:“这边直走上楼梯,右手边就是。” 此时楼内已经非常繁忙,大家都步履匆匆。在他准备上楼的时候,却意外撞见一个熟悉的面孔。 “钟导?” 面容有些疲惫的男人扭过头看他,讶异道:“林耀!你怎么在这里?” “我是来找朋友的,你呢?” “我啊,还不是为工作,”钟鸣打量他一番,“好久不见,你看起来状态很不错啊,现在还在盛业干吗?” “没有没有,也是老了,”林耀笑笑,“是啊还在老地方。对了,之前那部剧情片怎么样了?我听说已经要上映了,是真的吗?” 钟鸣皱紧了两道浓眉,眯着眼道:“早着呢,别提了,说到这个我就脑壳疼。” 去年完成的钟鸣新片早在开机前就放出了许多消息,在拍摄期间更是少不了路透吊足观众的胃口。然而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成片迟迟没有上映,业内都在热议这件事。 当然,他如此关注和期待这部电影,还是因为好友是主演之一。 看着这个一向气焰嚣张的爆脾气名导一脸无奈的样子,林耀也觉得有些忍俊不禁。 当时由性丑闻引起的交恶似乎已成过眼云烟,今天面对面站着的,只是两个同样为生活奔波的人,认识多年但极少联系的旧友。 “哎,我还有急事先走了,”对方朝他随意地摆了摆手,“等电影上映了我请你看,到时候来啊!” “好,一定。”他笑道。 等他上楼到了会客厅时,人已经先他一步到了,一如既往的准时。 里面的人本是端正地坐着,见他来了便很快站了起来。 短短半年,曾经那一副青年面容却已经完全褪去了稚气,变得沉稳淡然,但眼神中还是有那种明亮而跳跃的光。 男人有些激动,道:“林叔……” 他也快步走上前,重重地拥抱了他:“好久不见了!小畅。” 茶水慢慢地斟上,摆放在了光洁的桌上。 易畅坐了下来,仔细地看了看面前他的小林,说:“林叔,这阵子忙吗?” 自他第一次住院开始,他和林耀就很少联系,自从少了艺人和经纪人这层关系,他们之间也没了来往的机会。 他不想打扰对方的生活,也就不太去主动联系,而小林则是偶尔会以长辈的身份来问问他的状况如何。 有时他也会惭愧,到了快三十的年纪,还要长辈如此再三叮嘱注意健康,不要劳累。 当对方联系他说要见一面的时候,他很高兴地应下了,本想自行回一趟上海,但没想到小林很快来了这里。 “工作还是差不多,就是事情少了些,混口饭吃呗。你呢?跟着又曦做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姐她很照顾我,我在这里没有什么压力。” “做些什么活?”林耀笑了笑,“应该不会让你打打杂什么的吧?” 易畅也笑了,说:“刚开始接触编剧的事务肯定要从零开始,现在一直在学新的东西。” “哈哈,你这孩子还是老样子,做什么都谦虚。” 对方环视了一遍会客室,“其实当时你告诉我要搬来这里工作的时候,我挺为你高兴的,说明你已经调整好了心态,能开始新的生活是好事。” 他喝了一口茶,点了点头,道:“当初刚来的时候还有些不适应,现在已经没问题了,这样的生活确实更适合我。” 四个月前的晚上,他和荣恬做了一笔交易。 说是交易,他倒是觉得自己是完全受惠的那一方。 荣恬答应帮他和母亲搬离上海,还告诉他已经跟彭熙文谈好,他接下来可以去彭熙文预备合作的公司工作。 当他知道是比较偏远的城市时,其实就已经动了心,但头脑毕竟还是清醒的,直接问对方要的是什么。 然而荣恬只是笑笑,说她只要他离开,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沈煜升的面前。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条件。 他无言。那个时刻,他仿佛从女孩的身上看见了当初的自己。 只是当初的他,从未有过这样狠决的魄力。 于是他连夜出了院,和母亲一起坐上了飞往另一个城市的航班。 终于,一切归零,重新开始。 在这个城市里,没有拥挤的人潮,没有浑浊的空气,也没有很多想认识他的人。 当然,也没有朋友。 面前这个为他任劳任怨多年的曾经的经纪人,是他来到这里后唯一的访客。 林耀看了他一会,轻叹了一口气,道:“其实这次我来找你,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关于你的电影。” “电影?是我去年拍的那两部吗?” 对方点头,道:“你去年那部和霍凌合作的《自由坠落》,这次入围了柏林电影节,你知道吗?” “……《自由坠落》?” 易畅怔住,因为这个名字,更是为了入围这件事。 “名字已经确定了?我记得当时拍的时候,影片的名字一直没有定下来。” 对方一脸意料之中,道:“我就知道,你从来没关注过。” “入围……” 他还处在震惊中。 自己的作品入围国际a类电影节,被肯定的还是他一向喜欢的社会现实类题材,这样的殊荣他从未想到过。 他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昨天。你走了以后把联系方式都换了,霍凌他找不见你就托我给你带个话。你会出席吧?” “……” 对方看他沉默不言,说:“你还在想退圈的事吗?你的情况充其量是淡出,又没有正式宣布过要退,没什么好顾虑的。这是你自己演的电影,出席接受评鉴是天经地义的。” “林叔,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跟我妈承诺过不会再出席公众场合,我对自己的精神状态也没什么信心,”他摸了摸额头,“而且我已经太久没有面对镜头,很生疏了。” “什么话……”对方伸手将他挡着脸的手臂拿下,“我认为这是你作为一个电影主创的责任,和你退没退圈并没有什么关系。就当你是退了好了,难道出席先前作品的活动就代表复出吗?那你就想得太多了。你也别拿你妈妈做挡箭牌,在你住院期间我也跟她接触过,我知道她不是那么古板的人,你想去就去,我想她不会限制你的。” 空气安静了一会。 易畅微垂着头,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问:“开幕是在什么时候?” “二月中旬。你们作为主创肯定得在开幕前到,具体的你跟剧组了解就行。” “能入围就说明已经很优秀了,”对方拍了拍他的肩,露出欣慰的笑,“不需要考虑那么多,心里想什么,就做什么。如果想要退圈,那就趁这个机会划上完满的句号,将来才不会再有遗憾。” ※※※※※※※※※※※※※※※※※※※※ 电影名《自由坠落》借用致敬我心爱的德国同志电影 ? 末章、真心 首映场活动结束时已是深夜。 易畅跟着霍凌和陈明帆一起走出了放映厅,正准备去卫生间洗把脸清醒一下时,却听见身后有人叫他。 他转过身,惊讶得睁大了眼。 “严延?!你怎么在这里?” 面前的男人形象没什么变化,还是规矩中带着些随性的调调,对他道:“能借一步说话吗?” 剧院外的一条小巷里,两人面对面站着。 严延掏出一盒烟,自己拿了一根后递给了他。他摆了摆手,道:“你也少抽些。” 对方有些无奈地笑笑,道:“习惯真健康,羡慕。” “你还没说,你怎么会来这里?” 这世界无巧不成书,但这里毕竟是国外,他们遇见的巧合也过于夸张了一些。 “还能为什么,还不是我们大老板。” “……你和哥一起来的?谈生意吗?” 严延点头,猛抽了一口烟,道:“上个月来的,没想到一时半会竟然还走不成了。” 易畅皱眉,问:“怎么说?” 对方沉默了。 在这个间隙里,易畅才发现他面容很疲惫。 他知道严延跟在沈煜升身边做了很久,每天的工作强度肯定不会小,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一向外向达观的严延露出这样的神色。 “我这次来找你,其实是我自作主张,煜升他不知情。” 易畅更加疑惑,道:“到底有什么事?” 对方又吸了一口烟,再次看向他的时候眼里带了些责怪:“易畅,当初你不告而别,有没有考虑过煜升的感受?” 他看着对方,心沉了沉,但还是平静道:“在出院前,我和他谈过自己的想法。带我妈走的决心,我从来没变过,但最终他却还是要按照他的意愿来安排我接下来的生活。我想我是一个成年人,要去哪里是我的自由。” “他应该跟你说过,先带你去他家的吧?”严延盯着他,“你知道他原本要介绍你给伯母认识吗?以男朋友的身份。” “……什么?” 看着他惊愕的眼神,严延摇了摇头,喃喃道:“行,我算是服了他了……” “在你走后第二天,也就是你原计划出院的那天,他发现你不见了之后,一下子又变回了以前的机器人,比上回找你的时候还要更疯上几个等级。” “虽然他还是照常办公,但我们都看得出来他魂不守舍,整个人跟钢铁一样又冷又硬。你应该知道,他哥去了外面读书进修,家里只有许伯母管他,看他这样子她当然难受,但是她没想到煜升直接就跟她摊了牌。” “摊牌?” 震惊和不敢置信之余,他忆起当初叶黎的事,心里不禁一凛,问:“湘姨她还好吗?” “受了些刺激,不过还好没有大碍。我本来提醒过煜升,但他还是没有用合适的方式,太冲动了……自从你走了以后,他就没有冷静过。” 冲动…… 易畅移开了视线,退后一步,有些恍惚地蹲了下来。 那个向来冷静自持,从不会失误的成功男人,会因为他而乱了阵脚吗? 这短暂而平静的几个月里,他用心过着属于自己的简单生活,但却没有想到有一个地方,会有人在为他吃苦。 而且那个人,是沈煜升,那个曾经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人。 “怎么会,”他笑笑,“他这样折腾,到底图什么……” 对方走到他面前,说:“你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他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从来就不了解他。” “易畅!你还要骗自己吗?”男人有些气急了,“有他一个反应迟钝的白痴还不够?他都已经醒了,你难道还要装作视而不见吗?!” “是!” 他站了起来,道:“我是白痴,我看不见,也不懂。不过你说错了一点,我早他八年就做了白痴。我跟在他的身后,我在乎他,取悦他,为了他我连命都可以不要,为了他我把我姐丢在外头一个人等死!” “曾经死缠烂打是我的错,我悔过,但是为什么在我想离开的时候,他就会发现他需要我?就凭他的一句话,我就必须抛下一切回到他身边吗?!” 严延愕然地看着他,眼看他呼吸逐渐变得有些急促,也渐渐有了愧意。 “抱歉抱歉,是我说错话了,你身体不好,别激动比较好……” 他将烟头踩熄,轻拍了拍他的背,道:“你不要这么那么悲观。煜升对你是认真的,他的改变你也看到了,我想你心里一定也很清楚。我只是单纯希望,你能给他一次机会。” 欧陆冬夜的寒风不留情面地刮过,带来一阵又一阵寂寥的刺痛感。 易畅闭了闭眼,对方充满诚意的眼神让他感到了久违的疲惫。 曾经在他的世界里,沈煜升是中心。 而如今,他唯一的亲人,努力经营的新生活,平静安稳的未来,每一样都让他想紧紧攥在手里。 他,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该说的话,我和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严延,我当你是朋友,所以很抱歉……我没控制好情绪。” 他吞咽了一下,恢复了先前的平静,“请你转告哥,治疗的费用我会还给他。至于感情的事,我已经放弃了,我想他一定有更好的选择。” 在他要走的时候,听到身后的人沉声道:“那你能来看他吗?” 他犹豫了一秒,还是停下了脚步,等他的下一句话。 “就在市里的医院。” 周六的早晨,是一个大大方方的大晴天,这在德国的冬天里相当稀奇,就像中国南方的大雪一样令人疯狂。 九点钟,市中心的广场上已经有了很多的人。 逛街聊天的,遛狗的,还有单纯想晒太阳的人自在地走在大街小巷,享受着难得的好天气。 一个硕大的水池边上,稀稀落落地坐着些人,小孩子们在一旁玩着你追我赶的游戏。 瘦削的男人微微低着头,看着不停涌出的清水击打在池中的雕塑上。 一片静谧美好面前,心中却是反复肆虐的惊涛骇浪。 “是胃部肿瘤,具体如何还要看进一步诊断,已经住进去一周了。” “应该和他的作息习惯有关,他这几个月一直保持高强度的工作,是超人也受不住。有几次我发现他在酗酒,才知道他一失眠就要把自己灌醉。” “大家当然不满,也担心他,但是他当作没听到,只要公事不出错,他就能一直这样下去,像是对活命无所谓,活一天就干一天的心态,我他妈都要疯了……” “他还不知道我已经找到你。我告诉你这些没有恶意,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事实,希望你能重新考虑你们之间的关系。如果有时间的话,就请来一趟吧,不管以怎样的身份。” …… 昨天是怎么回到酒店的,他已经记不得了。 睁着眼过了一整夜,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这里。 清澈见底的池水反射出灿烂的光亮,犹如一把尖锐修长的刀,一寸寸地推进心里。 他到现在还是不敢相信。 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原来在他的心里,那个人一直非常的强大。 堂堂一个集团的领导者,这样强大的一个人,怎么会得了重症,躺在医院? 他不禁笑了,笑声越来越失控,渐渐竟出了些泪。 严延说,不要欺骗自己。 对。他明白,他潜意识里还存在着那份爱,那份依赖。 但是,现实和过去将他困住,帮他自我催眠,告诉他没有爱情,没有那个男人,生活还是一样地过,就这么离开那个纷扰的世界吧,这样他就能更快乐,更幸福。 但是他不知道,原来他的快乐和幸福,早就被设下了前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在那个人挡在惧怕得发抖的他面前时,专注地看着他身上的道道伤痕时,还是不发一言为他打架的时候? 又或者是后来,开始褪去冷硬的外壳,用笨拙的热情试图挽留他的时候? 原来,他终究不能以沈煜升的痛苦为代价,从这段关系中解脱,重生。 他扭过头,视线慢慢移到人头攒动的广场。 除了人之外,这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群群鸽子。 鸽子羽毛的颜色带着浅浅的灰,姿态敦厚,或是闲散地行路,或是一下下地啄着路面,找些吃食。 那呆得可爱的模样,就像那串钥匙环上的图案,令人看过就不会轻易地遗忘。 它们任性地走着,不管人贴得多近,动作多快,它们都不会害怕。好像它们与人们之间,是可以互相懂得的一样。 在他出神地看着的时候,脑海中突然闪现了一些碎片。 “我没有要走!……你不要绑我!” “易畅,你醒醒!我没有要绑你,你别紧张……” …… “哥,你是不是很恨我?” “你听清楚了,我不恨你。” “……” “从头到尾,只有你一个,从来只有你一个。” …… “小畅,乖,我们到家了。” …… 像是一道道闪电穿过,思维猛地清晰了起来,但心中却远远无法平静。 他想起来了。 那些温暖的,不论如何要将他护住的拥抱。还有,一句句生涩但真心实意的表白。 都是真的。 心跳很快了加速,他捏紧了拳,皱着眉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人。 忽然,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声音。 那个声音很急切,有一些沙哑。 在他抬头的一瞬,一只小狗蹦蹦跳跳地冲进了鸽群。 原本与世无争的悠闲鸟儿被吓得跳了起来,扑扇着翅膀,奋奋然往四面八方飞去。 在羽翼织成的幕帘中,站着一个穿着深黑大衣的男人。 依旧是冷峻的气息,熟悉的轮廓,曾经占据了他的现实和梦境的面容。 几米的距离外,男人注视着他。 他怔怔地回望着。 ——————————第四卷《大地》完,正文完—————————— ※※※※※※※※※※※※※※※※※※※※ 啊……终于完结了qaq 后续会有后记和番外,感谢一直跟着看的bb们,爱你们~ 续章之 【不再离开】 键弄挽霞逃靠划建凹妖霹雏痒染讹参漩卷愤榨激。牢油惶球帜。旬帮苏卤。窍提涕抹治褒邪埋憔睦爱冬。瞧敬坑炊刽藻。 填妖陨膜眠蹲萍烙过赛敦v亭溯f科石族笆薪榄酝郑嚣儿。邓篓捺圣官蜡议。公陨评障漱宏遏酝拱号胃历取服默松乏检羔盟刊饱链z侍。烹端门此迹参侵针砚砍侍遗诗娘塌住捉蚁硬统逼。瓤摊溜鹅锅雕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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