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火车》 01.运气从天而降 我第一次见到温昶是在公寓楼的电梯间里。他穿了一件深蓝色的飞行服,深色裤子配一双黑色的运动鞋,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站在电梯角落,牵着他的大狗。见到我上电梯,他就把狗拦在身后。 而我呢,我透过电梯的镜面,看到自己一身粉色卡通的珊瑚绒睡衣,对,就是最土气,最穿不出门的那种,我甚至觉得那一瞬间,衣服印花上卡通人物的笑脸都是在嘲笑我的邋遢。 温昶见我半天没按楼层,就开口问:“小朋友,你也去车库吗?” 我转头一看,他按的是负一楼。 真的很奇怪,我至今也不知道温昶那天为什么去车库遛狗,那时候我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他的狗,没问出口。 “对,我帮我妈拿东西。”我摊开手掌,把手里的车钥匙给他看。 温昶就只点了点头,反倒是他的狗好像对我很有兴趣的样子,被他拦在角落却一直想往外钻。温昶用力拉住牵引绳,叫了几声狗的名字安抚它。 我站在一边像看热闹,看着挣扎的大狗,也有些兴奋地说:“你不用拉他脖子了,我不怕狗的。” 温昶果然就松了手,抬起头笑说:“你是整幢楼里唯一不怕狗的小朋友了。” 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小朋友,但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居然无耻地只有一个念头:他笑起来可真好看啊,连眼睛都是在笑的。 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是真的。 听温昶这样说,我就故意伸手去摸他的狗,以表示我真的不害怕。但也就是这一伸手,让我手臂上多了两道狗爪印:他的狗太热情了,直接朝我扑了过来。我也没想到平时被老师家长还有许南佳骂皮厚的我,原来这么细皮嫩肉。所以那天下午,我不仅去车库拿了我妈落在车上的手机,还顺便去了趟疾控中心。依旧穿着我那件土兮兮的睡衣,但我很高兴,并且觉得这五针狂犬疫苗太值了,因为温昶一直陪着我。 那天温昶一直在和我妈道歉,和我道歉,我妈知道我一向毛手毛脚,就没有多和温昶计较,我当然是觉得很不好意思,这件事说起来倒是有些像我碰瓷了他的狗,目的不是钱,是人。 也因为这件事,我顺理成章地告诉他:我叫金满,是一小三二班的纪律委员。 因为害怕温昶心里有所芥蒂,事后我还一直反复和他说:我还是不怕狗。 不过我其实不是这幢楼里唯一不怕狗的小朋友,因为还有另一个什么都不怕的人,他住在我家对门,也是一小三二班的小学生,而且,他是班长,职位压我一头。 温昶是我在九幢发现的宝藏,所以我谁也不分享。但是谷小屿是个跟屁虫,而且因为他住在我家对面,所以他很快就发现了我的这个秘密。 温昶经常会在晚饭后下来遛狗,如果我一个人碰到他,都会过去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但如果有人一起,我就会假装看不见,故意绕道走开。可是很不幸,那天我和谷小屿留在学校里出板报,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温昶的遛狗时间,好巧不巧,就在电梯口跟他撞了个满怀。 我假装眼瞎,温昶却不知道我的心思,十分友好地跟我打招呼,他说:“小满,这么迟回家呀。” 谷小屿是自来熟,温昶明明是跟我打招呼,他却抢着说:“哥哥,这是你的狗吗?我经常在阳台上看到你们在草坪上玩球,原来你也住在这栋楼。” 温昶的注意力果然就被谷小屿吸引了去,说:“对啊,它叫阿录,你也喜欢狗吗?” 糟糕,我九幢唯一不怕狗的头衔不保。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快的反应,立刻拉了谷小屿进电梯,在关门的瞬间对温昶说:“他才不喜欢,他最怕狗了。” 谷小屿对我稀奇古怪的行为不怎么在意,却十分在意地问了句:“你认识刚才那个哥哥?” 这也让我十分在意,一下子就对他警惕了起来。 “对啊,怎么样?”我又想炫耀,又十分克制。 “他叫什么名字?”谷小屿问。 “不知道。” “你骗人,他都知道你叫什么。” “那又怎么样?” “你不告诉我,我就把你今天抄我作业的事情告诉金老师。”谷小屿威胁我。 “那我就把你逃体训的事告诉你妈。”我也不甘示弱。 “算了。”谷小屿手插进口袋里装酷,其实一点也不酷,“我不想知道了。” 但谷小屿还是知道了。 体育课的时候,他得意洋洋地跑过来跟我说:“我知道阿录的哥哥叫什么,叫温永日对不对?” 我噗嗤一声,把刚灌进嘴里的水喷了出来。 谷小屿不认识昶这个字,其实我也不认识,这远远超过了三年级我们的词汇量。但我和谷小屿不一样,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该怎么读。这个字是温昶一笔一画写给我看的,他边写边教我:“这个字念昶,日要在永那一捺的上面,就是白天时间长的意思。” 白天时间长,我从小记到了大。 后来学了高中地理我才知道,什么时候,在哪里,白天才会时间长。所以我不喜欢北半球的冬天。 谷小屿是在业主名单上看到温昶的名字的,他顺便告诉我,意思是业主就是温昶。我听得懂,但不敢相信,这个房子居然是温昶的,他居然已经有自己的房子了。可他明明还只是个高中生,就跟现在的我一样。 现在的我,怎么可能可以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呢? 就这样,温昶带着他的笑眼,带着他的神秘,还有他的狗,在我的生活里扎下了根,而这个根,今天被谷小屿给刨开了。 我不算个感情迟钝的人,小时候打开电视被各大电视台强制反复观看《还珠格格》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对温昶的想法,已经逐渐从“我要是有一个温昶这样的哥哥就好了”变成了“我要是有温昶这样的男朋友就好了”。 是的,我很早就意识到了,我喜欢温昶。 就像小燕子喜欢五阿哥一样,但我不确定,温昶会不会像五阿哥喜欢小燕子一样也喜欢我。直到今天,谷小屿打破了我所有的期待和幻想,他跟我说温昶交女朋友了。 这让我足足愣了三十秒,三十秒后我依然觉得不可能,五阿哥怎么会不喜欢小燕子呢,说出去谁信。 于是我晚饭也没吃,跑到楼下等温昶,等他按照惯例来遛狗,然后创造一个偶遇。 我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所以操作及其熟练,每次都叫温昶看不出破绽,但我怀疑这可能被阿录看穿了,因为它每次从电梯出来都会对着我大叫。管它呢,反正它只是个工具狗。 但是温昶今天没来。 我一直等到小区里的路灯亮起来,等到我妈下楼来逮我,都没有等到温昶。 我也不知道我要去找温昶说什么,可能就是问一问他为什么交女朋友了,女朋友是什么人,至于说他为什么就不能耐心等一等他的小燕子,这我不敢问。 那天晚上我坐在阳台的吊椅上,在晚风里一边等温昶一边想着,所以感冒了。 我妈是一中的数学老师,她在假期除了给我、我哥还有许南佳补课,还会在家里带一些学生,包括了谷小屿。 他知道我感冒,就特地提早半个小时过来敲门,讲是探望我,其实没那么好心。 果然,他开口就是:“你见过温昶哥的女朋友没有?又高又瘦,还很漂亮。” 又高又瘦,人又漂亮。我知道所有班里的男生都喜欢这样的女孩子,所以苏亚织才能成为班花而我不行。可我一直以为,温昶是不一样的。 “没。”我躺在床上,抽了两张纸擤鼻涕,谷小屿帮我拿来垃圾桶,嘴上又不停地说:“好像是他的大学同学,那天他们一起在花园里溜阿录,我在楼上看见了。” 我和谷小屿的阳台,仿佛是我们俩监视温昶的两块宝地,我以前很乐意听他说他又看见温昶在楼下遛狗了,今天却听不进去。 和温昶一起溜阿录这种事,原本应该是属于我的特权。 “你烦不烦。”我拿起床上的一包纸扔过去,谷小屿躲开捡起来扔回来,说:“不吵你了,我写卷子去了。” 原来我不是小燕子,我才知道。 我一直没见到过温昶了,但是每天都见谷小屿,躲都躲不掉,我也没有办法。我初中的最后一个暑假,就这样过去了,只有谷小屿带给我的这个坏消息,莫名其妙的像个仪式。 我和谷小屿一起上了一中,但他其实已经甩开我一大截,我们不在同一个班,连同一个楼层都不是,因为只有学习最好的同学才配拥有一楼这个绝佳的位置。虽然我依然是纪律委员,他依然是班长,但一个是鸡尾,一个是凤头。 还好,我还有成溢这个吊车尾的朋友,让我在垫底的位置没有那么孤单。 我认识温昶的时候,个子还没到他的腰,现在已经只比他矮一个头了。谷小屿更夸张,那时候还没我高,却噌的一下长到了一米九,比温昶还要高。我不确定他是不是还在长,他和成溢在校队打篮球,两个人每天猴子似的在篮球场里跳来跳去的,好像在故意拔个子。 温昶已经读博士了,真了不起,我每天都想。 我问许南佳:“博士是不是很难读?会不会很忙?” 许南佳一脸惊讶地看着我,问:“你以后想读博士啊?” 怎么可能呢,我连读高中都是被迫的。但除非温昶陪着我一起读。 我不否认自己一直是个口是心非的人,所以为了得到答案,我依然说:“我可以试试。” 许南佳说:“读博士很辛苦的,会掉头发的,进去还是个帅哥,出来就变阿哥了。” 我觉得她在骗我,毕竟她从小到大没少骗我,如果又辛苦又会掉头发,温昶为什么会交女朋友?而且温昶才没有变阿哥。 所以我没信,又去问了我妈。 我妈跟我说:“小满,别想那么多,你现在就一门心思认真学习,其他事情都考上大学再说。” 如果考上大学温昶就会来喜欢我,那我一定能和我哥一样,每每都考年级前三,而不是像许南佳这样,在垫底的位置苦苦挣扎。 我躺在床上意识到,我完蛋了,我对温昶不过是见色起意,但我现在居然已经这么喜欢他了。 假期一过,我更是没有机会见他,每天都是温昶的奶奶带着阿录下楼遛圈。谷小屿很喜欢阿录,阿录好像也很喜欢谷小屿,他们会在草坪上一起玩球,以前我也会加入,但现在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边的躺椅上,因为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遛狗,也不喜欢玩球,我只喜欢温昶。 我学苏亚织写日记,在学校门口的书店里挑了本又贵又重的皮质本子,在第一页上写:2014年9月24日,礼拜六,我希望温昶洗心革面,早日和女朋友分手。 洗心革面?写完我又觉得这个词不大恰当,划掉重写:回心转意。 好像更说不上了,我扔下笔,浪费了一本八十块钱的笔记本。 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诚意感动了上天,九月的最后一个礼拜,温昶分手了。 依然是谷小屿告诉我的,他说温昶的微信换头像了。我还从来没注意过,原来温昶也会做用情侣头像这么烂俗的事情吗。 不过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为此我特意把那本被糟蹋了的日记本翻出来,翻到第一页供在桌前拜了拜,然后请谷小屿、成溢还有苏亚织来家里喝可乐,理由是迎国庆。 “国庆什么时候轮到你迎了?”成溢摆着张臭脸笑话我。 我甘之如饴,因为国庆一到,温昶就会回来了。 他果然回来了,而且是一个人回来的。 我在阳台上看到他拖着个小小的行李箱走进单元门,立刻转身走到房间里,在我无比灵验的日记本上写下:2014年9月30日,礼拜二,运气从天而降! 02.鲸鱼和寄居蟹 我假装矜持,等吃了晚饭才跑上楼,去敲温昶的门。 他换了一件跟刚才在楼底下不同的浅色短袖来开门,看着有些疲惫,但看清我后又挂上熟悉的笑脸。 阿录从他身后探出一个头,想钻出来和我亲热。 我一眼一心只有温昶,捧着我的国庆作业,假模假样地和他说:“温昶,你能不能教教我数学题?” 温昶把门打开让我进去。我熟门熟路地换了拖鞋,他才说:“金老师不在家吗?” “出门了。”我说,怕他推脱,就又赶紧接上,“我哥也不在,他和许南佳一起去上什么冲刺班了。” “这样,那去书房吧。”他一只手绕过我关上门。 温昶很少拒绝我,我想,这也是我得寸进尺的原因之一。 我瞄到一眼茶几上他放着的电脑和泡面,问:“你是不是在忙啊?很忙吗?” 温昶从冰箱里拿了一瓶葡萄汁给我,说:“不忙。” “你可以去我家吃晚饭的,我爸烧了一桌好吃的,我们两个人都吃不完。”我摸了摸阿录的脑袋,假装随意地跟他说。 温昶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我小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温昶可以来我家补习。可他偏偏理科最好,从不用额外花心思。 我跟着温昶走进书房,把课本练习册都放到书桌上,用力嗅了嗅。 温昶看了看我,笑着搬来一张椅子,我问:“是什么东西?好香啊。” 温昶指了指木架子上的一个小香托,说:“是龙涎香。” 我走过去俯下身子仔细看了看莲花香托上那一小点快烧尽的灰棕色硬块,问:“龙涎香是什么?” “就是一种香。” “那我还能不知道,我都夸了它香。”我直起身子仰头看了看天花板。 温昶沉思了一会儿,有些不大肯定地说:“这算,算是鲸鱼的分泌物吧。” 我眦了眦嘴,说:“真恶心,是鲸鱼的大便吗?” 温昶习惯我的口无遮拦,微笑着解释说:“有时候也是吐出来的。” “那更恶心了。”我有些嫌弃,却还是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问,“可它为什么是香的呢?” “我也不知道。”温昶说。 “真奇怪。”我转过头看他,真诚道。 “海里的东西,是挺奇妙的。”他说。 “我是说,真奇怪,你也会不知道。” 温昶拿起我的课本翻了翻,笑起来说:“我不知道的事情可多了。” 也是,我心想,我喜欢你的事,你就不知道。 我醉翁之意不在酒,并不想那么快结束这个话题,于是就说:“我也想要一块龙涎香。” 温昶抬起头,像是意料之中地同我开起玩笑说:“你是不是还想要天上的月亮?” “我不想要天上的月亮,我就想要龙涎香。”我很认真地回答他。 他合上书,说:“只有这一小块,是别人送给我奶奶的,你想要的话,一会儿连着托端回去,小心一点。” “我想要一块新的,如果我有,我一定不会点它。”我说。 温昶似乎被我一脸真诚的样子逗笑了,他还是拿我当小孩,不过欣慰的是,他不会和别的大人一样糊弄我,他很耐心地和我说:“龙涎香很珍贵的,比黄金还珍贵。” “为什么?那不是鲸鱼的大…分泌物吗?” “是,是它们肠道里分泌出来的蜡状物把章鱼乌贼的骨头包起来排出来,才有的龙涎香。”温昶说,“因为鲸鱼很珍贵,要找到它们的这些分泌物,就是更困难的事情了。” “它们消化不好?”我无法想象,那么大的动物也会和我一样吃伤了。 “它们虽然很大,但是喉咙很小。” “那怎么样才能找到龙涎香呢?要去海里吗?”我刨根问底。 “这我真不知道了,听说有渔民如果运气好,能在海滩上捡到。”温昶说。 我说:“我在电视上听过,有一种鲸鱼,生在热带,但是长大后就会游向更冷的海水,年龄越大,生活的纬度也就越高,越孤独。” 温昶点了点头,补充说:“那就是抹香鲸,龙涎香就是从它们身上来的。北冰洋边的小镇偶尔可以看到成年抹香鲸的身影,听说很壮观。” 我还没来得及感叹一下,温昶突然说:“你想不想听一个鲸鱼的故事?” “好啊。”我当然想听。 温昶娓娓道来:“那是上个世纪的故事了,比你,比我的年纪都大。大概二十多年前,惠德比岛海军观测站的一个中士有一天捕捉到一个信号,不是哪个国家的潜艇,是一首鲸歌。奇怪的是,它是52赫兹的。” “我不懂,哪里奇怪?”我忍不住打断他。 温昶继续说:“因为没有须鲸的频率会超过50赫兹,这意味着北太平洋里没有别的鲸鱼能听到它的声音了。” “好可怜,它该多孤独。”我说,“那后来呢?它现在怎么样了?还活着吗?” “四年前,有科学家在那片海域捕捉到和之前一样频率的鲸歌。”温昶说。 我欣喜道:“是它吗?还是别的鲸鱼?” “不知道。”温昶摇头笑了笑说,“但至少有希望,或许出现了一头和它唱着一样歌的鲸鱼,甚至更好的话,是它教会了其他鲸鱼唱一样的歌。” 我慢慢在心里消化这个故事,回头看了看那个香托,坚持说:“我真想能有一块龙涎香,那样就好像拥有了一条鲸鱼。” 温昶又翻开我的课本,从笔筒里抽出两支笔,没再接上我的胡思乱想,说:“故事也讲了,快过来做题吧。” 我走过去在椅子上坐下,看他的手指划过我折起的书页,那一瞬间我觉得,温昶是我和北冰洋里孤独的鲸鱼之间唯一的联系了。 温昶讲了一大堆和课堂上讲的一样的公式,而我也像在上课一样,什么也没听懂。 只是他和李老师不一样,就算我一个也回答不上来,他也依然很耐心。 我看他认真地写着公式,突然觉得有些难受,颓然地往桌上一趴,说:“我真的理解不了,我是不是没救了?” “你是心不在焉,是不是还在想鲸鱼的事情?”温昶放下笔,在讲到的那页轻轻折了一个小角。 “我就是笨,连成溢都会写的题目,我抄着答案都费劲。”我说。 温昶安慰我说:“男孩子的逻辑思维先天会有一些优势,但他文科一定没有你好是不是?” 我惭愧地把脸埋进手臂里,闷着声说:“可他是体育生啊,我的功课还没有一个体育生的好,太丢人了。” 温昶没说话,我想了想,猛地抬起头说:“哦,还有谷小屿,他凭什么样样都好。” “那你正好可以向他请教一下学习方法。”温昶说。 我又趴回去,说:“我才不要。” 我不喜欢在谷小屿面前示弱,可偏偏我什么都不如他。 温昶用笔尾敲了敲我的脑袋,说:“我高中的时候,有个学理科的方法,不知道对你管不管用。” “是什么?” 温昶转了转笔,说:“把做错的题目写在便条纸上,然后贴在书桌盖里,如果第二次会做了,就撕掉,一开始会越贴越多,但渐渐就会撕光了,那种成就感,你可以体会一下。” “算了吧。”我说,“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要贴,自己桌子贴不下还要借同桌的贴。我跟你不一样,我会的比不会的少得多。” “万事开头难,但你坚持一下,会有不一样的。”温昶说。 可谁知道坚持会不会更难。 我点点头,假装听进去他的话。 我舍不得走了,好像不只是因为温昶,还有那块好闻的龙涎香。 温昶把帮我做题的草稿纸收好,夹进我的课本里,说:“你回去再好好看看,不能照抄,不要偷懒。” “我知道了。” “金老师什么时候回来?”他又问。 楼上楼下的,我撒不了谎,于是老实说:“明天就回来了。” 温昶点点头,说:“你看,你有这么好的资源,一定可以可以比别人学的好的。” “谷小屿放假就来我家补课,我没有多少优势的。”我说。 温昶笑笑,说:“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憋了好久,看他要准备起身送我了,才问:“我听谷小屿说…” 算了,我把话又咽进肚子,换了个事说:“我听谷小屿说,他们下个月要打的那个比赛,也会有大学组的参加,你会去吗?” “小谷他们是专业的,我只是业余爱好者,观众或许还会当,场就上不了了。”温昶说完,看了看我,问,“是什么时候?” “你要去看吗?”我喜出望外,拿出手机翻到谷小屿的那条邀请信息,说,“下个月八号,是礼拜六,就在你们学校的体育馆。” “有空的话我一定会去的。”他说。 我迅速给谷小屿回了消息,抬起头对他说:“我也会去的,我们一起给谷小屿和成溢加油。” 温昶想了想,说:“好。” 这简直是我的意外收获,我真真切切地盼望着下个月八号快点到来。 晚上,谷小屿来敲我们家的门,我已经洗漱好躺在床上看电视了,实在有些懒得爬下床。 我爸在玄关喊说:“小满,是小谷来了。” 我翻身下床,踩着拖鞋开门出去,看到谷小屿已经站在门口准备换拖鞋。 我问:“找我什么事情?” 谷小屿走到玄关的灯底下,说:“你八号没事情了?” “哦,成溢邀请我了,我不好意思拒绝。”我说谎,成溢从来不会邀请我去看他比赛,只有我偶尔腆着脸和苏亚织混进他的拉拉队里。 “怎么他请你你就去。”谷小屿觉得没面子,站在玄关也没再走近,有些生气的样子。 我给他一个台阶下,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是什么?” 他果然就不生气了。 “温昶也会去给你加油。”我说。 “真的?” “真的。”我说,“你要谢谢我,是我帮你邀请他的。” “谢谢你。”谷小屿面无表情地说。 “不客气,我们会给你加油的。”我一脸得意地说。 谷小屿应了一声,转身要走,我突然想到什么,叫住他说:“对了,谷小屿。” 他飞快地转过头,问:“什么?” “你知不知道龙涎香?” 他眼神有一瞬间的暗淡,玄关的黄色灯光明晃晃的,也看不大清,他愣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在我要做解答之前说:“知道,就是鲸鱼的口水。” “什么口水啊。” “我妈说是。”谷小屿说,他看了我一眼,又问,“那不然是什么?” 我第一次觉得面对谷小屿,我在知识上占了上风。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温昶的话,然后努力复述出来:“那是鲸鱼的分泌物,是他们吃大章鱼和大乌贼剩下的…总之就是一种分泌物。” 我记不大清了。 “好吧。”谷小屿好像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厉害的,说,“我回去查一查。”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他准备要走,又突然退回来问我。 “因为我也想要一块龙涎香。”我说。 谷小屿不以为意,说:“你什么都想要。” 好东西当然人人都想要。 他摸了摸裤子口袋,发现没带手机出来,就问:“哪里可以买到?” “不是买的。”我说,“温昶说了,是在海滩上捡的,我们明天去西子海滩吧。” “这些都是温昶哥告诉你的吗?”谷小屿问。 “这不重要。”我又重复了一遍,说,“我们明天去西子海滩吧,叫上成溢和苏亚织,人多力量大。” 谷小屿侧过头,不屑地说:“有点常识好不好,西子海滩怎么可能捡得到,这里根本没有鲸鱼。” “那应该去哪里?” “南极或者北极,最大的鲸鱼在那里。” 我觉得他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太远了。”我甚至懒得说他笨蛋。 谷小屿想了想说:“我们明天可以去西子海滩捡寄居蟹。” “我才不要寄居蟹,我要的是龙涎香。” 但我还是莫名其妙地跟着谷小屿去了西子海滩,打车到那里,车费要一百二十块。 谷小屿带了一只红色的塑料水桶,他真是来捡寄居蟹的。 我从包里掏出太阳伞,只看到海滩上攒动的人头,寄居蟹怕是早就被人踩死了吧。 我说:“你怎么没叫苏亚织他们,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谷小屿说:“我叫了,他们有事。” 我不信他的鬼话,拿出手机,在我们共同的群聊里,发了一个定位。 果然下一秒,苏亚织就在群里说:你去西子海滩那么远干嘛? 我拿着手机给谷小屿看,谷小屿面不改色,说:“我叫了成溢,我以为你会叫苏亚织。” 我懒得计较了,看他把拖鞋踢到一边,踩着沙子,踩了没两步又觉得烫,狼狈地回来穿上拖鞋。 太阳大得我睁不开眼睛,谷小屿说:“别撑伞了,动起来多碍事啊,我知道哪里寄居蟹最多。” “会晒伤的。”我说,“捡回去养不活的,你这是草菅蟹命,破坏生态平衡。” 谷小屿走回来,一脸诚恳道:“那我们去捡贝壳,别想鲸鱼了。” 我其实没有在想鲸鱼。 “我不想捡贝壳。”我把太阳伞往高撑了撑,和他说,“你快走进来一点吧,太阳这么毒你没感觉的吗?” 谷小屿走过来,把塑料桶往沙子上一扔,接过我手里的伞,说:“我们露天训练的时候,晒得可比这个厉害。” 他太高了,我发现,他一撑伞,太阳光就全部打到我身上。 于是我把伞抢回来说:“你能不能蹲一点?” 谷小屿蹲下来,我也蹲下来,像两个蘑菇长在沙滩上。 我说:“不能有比我们更无聊的人了。” 谷小屿搓了搓鼻子说:“如果我们去捡寄居蟹就不会无聊了,还不是你们女孩子事多。怕这个怕那个。” 我推了他一把,他重心不稳,倒在沙子上,屁股贴到滚烫的沙面,立刻弹身起来。 我哈哈大笑,怕他报复,往一边挪了挪。 谷小屿拍了拍身上的沙子,只是蹲下来,说:“力气比男生还大。” 我叹了口气,把伞给到他手上,用食指在沙子上胡乱画圈。 谷小屿问:“怎么了?” “早知道就当体育生了。”我说,“浪费了我发达的四肢。” “你能当什么体育生,你爬五楼都喘。”谷小屿也腾出一只手跟着我在沙上画圈。 我说:“我那次是感冒了,我每天都锻炼的。” 谷小屿一副很好奇的样子,问:“你锻炼什么了?我怎么都没看见。” “我每天走路的。” 他捧腹大笑,说:“好笑死了,谁不每天走路的,谁不是每天两只脚走来走去的,就你这点运动量,怎么还骄傲起来了呢。” 我不再画圈,抓起一把沙子扔到他身上。 谷小屿一躲闪,就让我整个人暴露在太阳底下。 我赶紧叫他:“你快点走过来,我晒死了。” 谷小屿挪过来,瞬间又阴凉了下来。 “你知道我这次小测,考了多少分吗?”我问,想了想让他猜分就是自取其辱,于是就又诚实地说,“物理三十六,数学六十九,化学还好点,有八十二,但是听说你们班均分就是九十四。” 谷小屿沉默了,换作是我,我也挺无语的。 “连成溢都考得比我好,要不是我妈今天晚上才回家,我才溜不出来呢,她的霉都要被我倒光了。”我说。 “别这么想,这才刚开始。”谷小屿说。 他想了半天,也就只能想出这句话安慰我,不过还算奏效,我想了想,自己怎么比许南佳那种死到临头的人还焦虑了呢。 “其实我听成溢说了,不过看你刚放假的时候还挺开心的,才没有来问你。”谷小屿说。 是挺开心的,因为温昶,可温昶一回来我就发现,我生活里的烦恼不只有温昶。还有啊,我如果一直差劲,怎么配得上温昶呢。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我看了一眼谷小屿,有些气愤地说:“为什么你们就什么都做的好,你和苏亚织,虽然讲成绩也不是数一数二,可毕竟一个是体育生,一个是艺术生,文化课有这个水平已经很过分了。越说越倒霉,我都不想跟你们做朋友了。” 我话一说完,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和一起长大的朋友们不在一个轨道上了,我每天浑浑噩噩,孤孤零零的,可怜又滑稽。 谷小屿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我会把气撒在他头上,过了一会儿才说:“慢慢来,总会好的。” 我抓起一把沙子,又看它慢慢从我手心流走。谷小屿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起来,说:“来都来了,我们拍张照吧。” 我甩开他的手,说:“傻不傻啊,又不是游客,拍什么照。” 谷小屿说:“让你沾沾我的好运气,我每次蒙选择题都对。” 我想了想,说:“那好吧。” 于是谷小屿拿着手机给到路人,我们站在大太阳下,眼睛眯成缝,以挤满人的西子海滩和谷小屿红色的塑料桶为背景,拍下了我们高中以来的第一张合照。 听到相机快门声的那一秒,我心想:我也要和温昶有一张漂亮的合照。 谷小屿跑过去跟路人道谢,拿回手机来给我看,我看他心情好,想趁机敲他一笔,就说:“谷小屿,我午饭想吃五井口那家新开的日料。” “好啊。”谷小屿捧着手机眼睛盯着屏幕回答我说,“我陪你。” 03.数学不好 为了节省开支,我提议不再打车回去。于是我们倒了两班地铁,花了一个多小时,坐到了五井口,在地铁上我还趁机敲了谷小屿一笔,捡到一顿免费的午餐。 谷小屿的个子原本就有些引人注意,再加上手里提着的这个红色塑料桶,在整个时尚繁华的五井口显得格格不入。我暗示他说:“你要不要先把这个寄存到前面的超市里?” 谷小屿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桶说:“不麻烦了吧,又不重。” 我坚持说:“还是存一下吧。” 谷小屿没理我,目光掠过我头顶直视前方。 “看什么呢?”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谷小屿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看门口那个,是不是温昶哥?” 只有一个背影,但我再熟悉不过了。 谷小屿抓起我的手臂就要往前走,嘴上说:“这也太巧了吧。” 我身子往后一缩,目不转睛地看着温昶身边正和他说话的女孩。 “怎么了?”谷小屿回头来看我。 “他跟朋友一起呢。”我说,目光依旧没从那个女孩身上挪开。 谷小屿回头,漫不经心道:“去打个招呼又不要紧。” 他说着,就对着门口喊了一声:“温昶哥!” 温昶回过头来,身边的女孩也跟着回头,我这才看到她的正脸,漂亮的脸蛋上眉头紧蹙,情绪不大高的样子。果然是又高又瘦,人又漂亮,我边愤愤地想着,边下意识地想往谷小屿身后躲,但谷小屿已经先一步跑了上去。 温昶和我们招手,微笑着说:“小谷,真巧啊。” 谷小屿跑了几步才想起我,又回过头来,拉着我小跑到温昶面前。 温昶摸摸我的脑袋,听起来很亲密地叫了一声:“小满。” 我低着头,等他的手拿开了才抬眼仔细瞧了瞧边上的女孩子,她也看着我,隐约红着眼睛,眼神里是我自己揣测的恶意。 她问温昶:“是你朋友吗?” “是邻居家的孩子。”温昶说。 我不喜欢温昶这样介绍我。 谷小屿跟女生点头打招呼,又转头跟温昶说:“我跟小满来吃饭的。” 我原本想等着听温昶怎么介绍这个女孩,等了好久也没等到,他只说:“你们准备吃什么?我请客。” 谷小屿指了指头顶的招牌,说:“小满想吃这家。” 女孩开口说:“我们也在等号,国庆人多,前面好像还有十几桌。” 我看了一眼温昶,对谷小屿说:“不是说好你请客吗?” 谷小屿看了一眼对面的二人,手摸了摸口袋,有些窘迫地侧过头跟我挤了挤眼。 我视而不见。 温昶笑说:“你们今天要是二人世界,那我下次再请你们吃饭。” “什么二人世界!”我气道,不敢看温昶,只好不怀好意地看了一眼那个女孩。 谷小屿嬉皮笑脸,对着温昶说:“我看是哥你们要过二人世界吧。” 我看他真是擅长火上浇油。 那个女孩子脸一红,局促地和谷小屿摆手说:“你误会了。” 谷小屿一愣,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我开玩笑的。” 至始至终温昶没有多解释一句,我看在眼里,觉得生气。 但其实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不热烈,不冷漠,不拒绝也不解释。笑起来灿烂得一塌糊涂,看似随和亲近却如海角天涯,是永远的遥远与深不可测。 我一直不愿意承认,温昶对我来说,是完美又残酷的。 店门口的人越聚越多,我拉了拉谷小屿的衣摆,他微微俯下身子,我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我饿了,不想等了,我们去吃别的吧。” 谷小屿直起身子,说:“好啊。” 温昶看了看我们,问:“不吃了?” 我又想让他察觉我的不高兴,又害怕他看出我的心思,就避开他的眼神,微微仰头看着头顶的玻璃屋檐。刘海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得这么长了,戳得我的眼睛痒痒的,有些发酸。我拿捏了一下平常乖巧的语气跟他说:“那你别忘了下次要请我…请我和谷小屿吃饭。” 温昶点头说好。 我们客客气气地告别,转身要走,温昶突然叫住谷小屿,说:“小谷,比赛加油。” “会的。”谷小屿和他打了个我看不懂的手势。 我仰头看谷小屿,他咧着嘴,但眼睛却不是笑的。我觉得有些奇怪,想一会儿问一问他,谁想转头却又忘了。 我跟谷小屿两个人离开温昶的视线,在十字路口左右挑了半天,还是吃了最寒酸的麦当劳,因为不用排队。 谷小屿帮我撕开番茄酱挤到麦乐鸡的盒子上,自己也拿了根薯条,边沾着酱边问我:“温昶哥是不是跟前女友复合了?” 我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用力咬了一下可乐的吸管,说:“人家都说不是了。” 谷小屿突然沉默了,安静地一根又一根吃着薯条。 我也觉得不想说话,咬着吸管发呆。 国庆假期转瞬即逝。上学的前一个晚上,我打开好久没动的日记本,写下2014年10月7日,星期二,运气从天而降,但不知道是什么运气。 我突然想起来温昶曾经跟我说过的一句话:“小满,这个世界是好坏参半的。”至于是什么情景下讲的,实在有些记不清了。我把这句话一并在这页纸上写下来,万一哪天就能想起来了。 我没再屁颠屁颠跑到温昶家去,但还是会躲在阳台上看他每天在楼下遛狗,偶尔看到隔壁阳台的谷小屿。他也在阳台上,带着耳机,捧着本作业装模作样,我知道,他其实是在偷窥温昶。 我以为温昶会提前回学校,但上学那天早上,我走出电梯时出乎意料地撞见他带着阿录跑步回来。 我对他意想不到的出现有点惊讶,阿录冲着我叫了一声,我才回神。 温昶头上还冒着汗珠,精神很好,他跟我打招呼:“早上好小满。” “早上好。”我拉了拉书包带子,又低头跟阿录说了声,“早上好阿录。” “今天怎么一个人上学?”温昶低头看了看表,说,“今天这么早,换你等不牢小谷了?” “谷小屿比赛要集训,每天五点多就走了。”我说,“我已经一个人上学好久了。” 温昶点了点头,说:“那可真辛苦。” 我提着早饭袋子在手里转了转,让封口变成一个螺旋的结,低着头问他:“你还会来看谷小屿比赛的吧?” “有空一定会来的。”他说。 我猛地抬起头,说:“可你上次已经答应我了,你说好的。” 温昶像哄小孩似的笑起来,说:“我会去的。” 每次他这个神情语气,我都觉得他好像刻意用年纪把我们两个的世界隔绝开来,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的情绪总是被他牵着鼻子走。 我撑着脑袋,想了一节早读课。等下课铃一打,成溢就满头大汗地走进来。他在体育馆匆匆忙忙换了球衣,校服领子都没翻好。我真羡慕他们,每天都可以顺理成章地逃掉早读。 成溢在椅子上一靠,抽了两张餐巾纸擦额头上的汗,瞄了一眼我桌上的牛奶。 我把牛奶往他桌上一放,说:“请你。” 成溢警惕地看了我一眼,问:“干嘛?” “喝不完了。”我说,“我在家里喝过了。” 成溢一点也不客气,还没等我说完就扯下吸管大口喝起来,几下我就听见他吸空气的声音。 我跟他说:“下个月你们比赛,我会去看。” “你在群里说过了。”成溢说。 “哦,我忘了。” 成溢把牛奶瓶子扔进桌边挂着的垃圾袋里,从书包里掏出国庆作业往前排一传,接着侧过头问我:“谷小屿今天干嘛了?” “什么干嘛了?”我被他问懵了。 “他今天跟你一起来的吗?”成溢又问。 我摇摇头说:“你们不是六点就要集合吗?我怎么起得来。” “他今天没来。”成溢说。 我这才听懂了,说:“那可能生病请假了吧,我不知道。” 成溢拿出物理书,看见吴老师从前门走进来,压低声音说:“我刚刚回来的时候,经过他们班门口,看他坐在班里。” “那你问问他呗。”我顾不上跟他讲话,赶紧从抽屉里掏出课本和草稿纸。 礼拜三的早上是两节物理课和两节数学课,是我最难熬的一个上午。我盯着墙上挂钟的秒针,看它一顿一顿地走。教室的钟和学校的铃声究竟谁是标准的北京时间我不知道,但经过我一个多月的观察,我知道,秒针多走十二步,下课铃声就会响起来。 于是我整个高中,几乎都在期待倒数那十二秒。 数学老师讲课虽然晦涩,但是从不拖堂,这是老师难能可贵的品质。 成溢看我伸了个懒腰,说:“走吧。” 每天中午,我们都会一起从五楼走到一楼,我去找苏亚织,他去找谷小屿。差生和优等生只有午饭时间才有机会坐在一起相互交流。交流生活。 但今天我走不了,我手背拍了拍他的胳膊,说:“你去吧,我妈让我中午去她办公室开小灶。” 成溢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发自内心地说:“你也太惨了。” 我其实本来觉得没什么的:“还好吧,谁让我笨呢。” 他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背,说:“那我先走了。” 我说:“你帮我跟苏亚织讲一声,我忘记告诉她了。” “知道了。” 高三物理组在前面一栋教学楼的一楼,我拿着课本,跋山涉水。 我哥不在,只有许南佳在,他们俩一个是语文组的重点关注对象,一个是我们家的重点关注对象。 我只是一个国庆没有见许南佳,她的长发就变成了齐耳短发。 我走过去,跟她说:“你剪头发啦。” 许南佳抬起头,摸了摸发尾,说:“哦,天气太热了。” 我搬了张椅子过去,说:“什么啊,马上就都秋天了。” 她给我挪了点位置,说:“小姨去文印室了,你先过来吃饭。” 我看了眼桌上三菜一汤的盒饭,问:“你吃过了?” “吃过了。”许南佳帮我掰开一次性筷子。 我边吃边问:“你紧张吗?” “多少有一点。”她埋头做卷子,没看我。 “我看我哥比你紧张。”我说。 许南佳抬起头,笔尾敲了敲桌子,说:“我们是不一样的紧张。” 我能理解她什么意思,人都有不一样的目标,她这么想才好,不论什么时候,都最不能眼高手低。 我饭还没扒两口,就听见我妈踩着高跟鞋过来,我听着这声音不由有些紧张,吃饭的速度也加快了。 我妈走进来,我嘴里含着饭菜,油嘴滑舌地叫了声“金老师好”。 她双手捧着手里的卷子,对着我和许南佳有些无奈地抿了抿嘴,然后走到办公桌前,看了一眼我面前的饭盒和许南佳面前的试卷。 “写到哪儿了?” 许南佳摊开手,说:“第六题。” “这下子才写了三道题。”她转向我说,“小满,是不是你打扰姐姐?” 我翻了个白眼,继续扒了两口饭。 许南佳也没帮我说话,低头换了面草稿纸继续做题。 我妈把一叠待批改的卷子搁到架子上,跟我说:“你吃好了坐到余老师的位置上去,两个人不要坐在一起。” 我吃饱了就困。谷小屿说,这是胆囊收缩素在饭后提高造成的,我不知道他在炫耀什么乱七八糟的知识点,但我知道这是人体的自然反应,是意念控制不了的。 于是我顺理成章地在写了两道选择题后趴在桌上睡着了。 我可能足足睡了有二十五分钟,我妈在给许南佳讲题,是突然走进来的余老师说了声:“呦,小满来找妈妈啦。”才让我从梦里惊醒,我左脸上压出的红印告诉我妈,我刚才在干嘛。 但她看见我晕乎乎的样子没有很生气。她很少生气,在我印象里几乎没有过,是我们家最温柔的人,和一点就爆的大姨不像亲姐妹。 我大姨,也就是许南佳的妈妈,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这种性格的人其实很不讨好,但没办法,谁让她是我大姨。尽管她不止一次的在全家人面前说金家的两个女儿,学习一个比一个差,但我还是很尊敬她,起码过年的红包,她从来不会按成绩高低来给。 我妈总是喜欢耐心地给我讲道理,家里和她脾气最像的就是我哥,但很遗憾,我刚能听懂一点话的时候,许南佳就告诉我:“金刻不是小姨亲生的。” 其实就算她不告诉我,我也会知道的,因为我哥喊金老师总比喊妈多。 许南佳回头笑我,有什么好笑的,乌龟笑王八。我朝她做了个鬼脸,转头就拉着我妈的手撒起娇:“金老师,我保证以后都不打瞌睡了。” 当妈的都容易心软。 我花了半个小时,在一个个瞌睡哈欠中做完了一张试卷全部的选择题和填空题,至于正确率,只有金老师会计较。 “小满,你真的要认真一点,这道题跟昨天作业上那道其实是一模一样的,就是根号里这个数字变了一下,讲了不下三遍了吧,你们李老师讲了一遍,我讲了一遍,后来晚上金刻是不是又给你讲了一遍?你要用心记的,不是听到声音就算了的。”我妈拿着我的试卷,我知道,她其实着急多过生气。 想到这里,我的瞌睡虫就一下子全跑了。谷小屿说过,人体内分泌的胆囊收缩素在饭后两小时内会开始慢慢回落,困不是常态。 她叹了口气,好像对我无比失望,又不忍心撒手:“最后讲一遍了啊,明天我再给你做,做不出来就题目抄一百遍。” 我点点头,抓起桌上的笔和草稿纸随时准备等她开口。 那天放学,我没有再跑去学校后面的小路买油墩子吃,而是背着课本跑到学校给高三文科生晚自习用的备用教室后面,磨那张我六十九分的数学卷子。 我其实早就过了会觉得丢脸的年纪,却迟迟才有会害怕让别人丢脸的体会。 我看着那张画满红叉又写满红色解析的卷子,没有任何一个时候,比现在让我更想理解它,不是要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笨蛋,也不是害怕抄那一百遍题目。 许南佳来教室背书,看到我的时候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是有点夸张,我觉得她的表情是,她觉得我的行为也是。 我从小跟许南佳学得违心话张口就来,我跟她说:“我不想抄一百遍题目。” 于是顺理成章的,她也给我讲了一遍那道题。许南佳讲得磕磕巴巴,但她用了一个很简单的方法,这次我是真的听懂了。 “你真厉害,如果我的数学有你现在的水平,我也就不烦了。”我说,想了想,又补了句,“模考加油!” 她放下笔,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揉了揉我的刘海,说:“那希望你一生最大的困境就只是数学不好。” 04.仙道同学(上) 第二天谷小屿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门口等我一起去上学。 我对每天早上突然出现的新鲜事已经表示见怪不怪了,边啃着面包边问他:“你今天不用早训吗?” 我们一起等着电梯,他双手插兜,看着地上的瓷砖说:“今天不用。” 我突然想到成溢昨天的话,又问:“那昨天呢?成溢说你昨天也没去,你不是偷懒吧?没有一个月就比赛了。” 谷小屿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语气还像怪我多事一样地说:“昨天有事。” 他既然不说,我也懒得多问,省的自讨没趣。 索性他也就出现了那一个早上。 大概过了两个礼拜,成溢突然来跟我说,谷小屿想退出球队。 我第一反应是吓了一跳,第二反应是他在开玩笑,就摆手当玩笑地说:“骗人的吧,他都没跟我讲过。” 成溢黑着脸,一点开玩笑的痕迹都没有表露出来,冷着声说:“我今天去器材室,听到他跟江老师说话。” 听出他话里的不悦后,我自觉地推翻了第二个想法。 成溢正在生气,我看得出来也能理解,谷小屿是和他一起摸着篮球长大的朋友,对成溢来说,篮球不只是篮球,是篮球和谷小屿。 “会不会听错了?”我试图安抚一下他的情绪说,“也可能是最近压力太大了?你们不是还有一个礼拜就比赛了吗,你最好还是去当面问一问他。” 我可能日子算的比球队教练还清楚,因为还有一个星期,我就可以见到温昶了。 成溢把手里的矿泉水瓶子捏得变了形,低着声说:“我看他这两天训练,状态也不对,头两天早训没来,后面有几天晚训也没跟上,都说有事,能有什么事,正规假条开不出来,队里都记过好几次了。” “你问一问他呗。”我瞄了眼那个可怜的瓶子说。 成溢把手里已经被捏扁的塑料瓶扔进桌边挂着的垃圾袋里,粗暴地掏出语文书往桌角一扔。直觉告诉我,这个时候最好别惹他。 如果不是刻意去敲门的话,我一天到晚都见不到谷小屿一面。我想他是要用篮球上大学的人,应该没有理由轻易退出校队的吧。 所以那天晚上我站在他家门口想了好一会儿,还是选择收回手,转身回了家。 七号的早上,我特意逃了早操跑到办公室,用金老师的手机给温昶打了个电话。他一开始在实验室里没有接到,等到晚上才打回来,害我午饭也没心思吃,下午体育课饿得连热身跑圈都差点腿软摔倒。 不过等晚上跟他确认完,我就高兴得忘了这个小小的不愉快。 谷小屿应该一大早就走了,九点我跟苏亚织约好在学校门口的地铁站碰面,一起乘地铁去温昶的学校。 温昶说话算话,已经站在大门口等我了。 苏亚织见到他也很高兴,没有人会不喜欢温昶。 “小满!”他远远叫了我一声,一只手拿着两瓶水,一只手举起来和我打招呼。 我拉着苏亚织跑过去,没有什么比温昶在等我更让我骄傲的事情了。 我没有告诉过他苏亚织也会来,但他很绅士地把一瓶水给了我,一瓶让给了苏亚织。 温昶带着我们进去,我晃着手里的水瓶跟他说:“我还是第一次来你们学校。” 我没奢望过能考进这所大学,就像我也没奢望过能变得和温昶一样厉害,对我来说,只要能跟在他身后,不要太远就好。 我习惯远远看他了,像在我的小阳台一样。 苏亚织两只手握着水瓶摆在胸前,一边看路边的玻璃窗一边问:“他们今天是决赛吗?” “不是决赛。”我说,“成溢说是预选赛,但是很关键,如果输了就要去打排位,赢了就可以直接晋级。” 其实成溢和我解释的时候我也听得不是很明白,我只知道,他很看重这场比赛,从暑假加入校队以来,他每天放学都会在体育馆比别人多训练上好一会儿。 我们提前进场,却还是只占到了第四排篮筐后面的位置。一中的球员穿着深蓝色的球衣,在另一边的场地热身。我大致扫了一眼,看见了成溢,却没有看到谷小屿。 于是我又眯着眼睛一个个认真地辨认过去,依旧没有看到谷小屿。我记得他的球衣号码是十三,可场上只有三号和成溢的二十三号。 温昶似乎也发现了,他侧过头问我:“你看到小谷了吗?” 我摇摇头,问:“会不会去上厕所了?” 场馆里闹闹哄哄的,伴随着巨大音箱里放出的《neva lose》,谷小屿缺席这件事,好像并没有被太多人在意。对面几个眼熟的女生,应该是我们学校的,她们起初探着脑袋在球场上看来看去,搜寻无果,也就靠回椅背上,指着其他球员说说笑笑。 我盯着场内的入口,希望能看见谷小屿穿着球衣跑进来。 但是没有。甚至等到那个大个子中锋上场跳球,谷小屿也都没有出现。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翻到那条他一个多月前发给我的信息:小满,下个月八号,我们和三中的比赛,你要不要来看?是礼拜六,说不定江老师会让我上首发。 谷小屿这个骗子,他高中的第一次正式比赛,我来了,他却下落不明。 我编辑了一条微信质问他,可是场馆里信号太差,怎么也发不出去,我看着一直打圈的进度条干着急。 温昶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凑到我耳边问:“小谷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出去打个电话问问?” 我放弃跟运营商较劲,按下电源键,把手机收回口袋里,抬头跟他说:“管他呢,我们给成溢加油。” 成溢打得很急,和我看他之前比赛的状态完全不一样,第二节才过了两分钟,他就吃了三次犯规,被教练叫停换下了场。 我看他走到场边,踢了一脚椅子边的矿泉水瓶,转身往替补席上一坐,猛灌了几口水,然后把大毛巾盖在头上,身体里的暴躁因子藏都藏不住。 我意识到,谷小屿不仅没通知我们,可能甚至连成溢也没告诉一声。我怀疑他是可耻的临阵脱逃。 中场休息的时候,温昶又问我:“要不要出去给小谷打个电话问问?” “别管他了。”我突然觉得好生气。 温昶没再多说,抬头看了眼比分。苏亚织伸手过来捏了捏我的胳膊,忧心忡忡地说:“不会要输了吧。” 我安慰她也安慰自己:“才两分而已。” 下半场很快开始了,成溢从椅子上站起来,提了提裤子,抬头看了一眼投着比分的大屏幕,摸了把脸走上了场。 但他并没有在十几分钟里调整好状态,一节过后,尽管表现得比上半场要小心翼翼,个人犯规还是累计到了四次,我隔着半场都听到江老师训斥他的声音。成溢握着队友递过来的半瓶水,低着头坐回椅子上一言不发。 最后一节哨响,他不出意外地滞留在了候补席,一中依然落后两分,那两分,好像怎么追都追不上似的。 我只能感受到苏亚织抓着我的手汗涔涔的。 最后两分半,江老师拿个战术板拍了拍成溢的后脑勺,还是让他上了场。我看了眼比分牌,突发奇想,转头问温昶:“你还记不记得陵南和海南大附中的那次循环赛?正规比赛结束前那一点时间,陵南就是落后两分。” 那是我看的第一集《灌篮高手》,也因此一度让我以为,鱼住和仙道才是故事的主角。 那天我因为没带钥匙被温昶收留,想起来真是怀念,那个时候只有老式dvd,我坐在温昶家软软的沙发上,看他蹲在电视柜前给我放这么男孩子气的动画。我说我想看《魔卡少女樱》,但温昶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他只有《灌篮高手》和《数码宝贝》的碟片。 “我记得,你想说成溢是仙道彰?”温昶笑了笑,让我突然安心起来。 球权在一中手上,我看着成溢带球转身突破,心里不否认,嘴上却学着安西教练的语气刻薄他说:“他做梦呢,他才比不上仙道同学。” 可我真的希望他不仅是仙道彰,还是最后计谋能得逞的仙道彰。 只是如愿以偿在我生活里出现的概率真的不高,我话音还未落,裁判的哨响就擦过我的耳膜。 成溢不是仙道彰,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在脑子里想出什么挽回比分的剧本就被对手诱导犯规了,一中落魄得像被引爆第一条不安定因素的湘北。 他成了七年前那场比赛五犯离场的鱼住纯。 或者更糟。 成溢没有直接下场,他把球往地板上一砸,走过去和裁判争论,接着伸手就用力在裁判的肩膀上推了一下。江老师和几个队员立刻跑过去拉住他,场子一下子嘈杂起来,有人嘘声,有人喊黑哨。 苏亚织大叫一声,我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站起来看场里的情况。成溢虽然没有谷小屿那样的好脾气,但他也从来不会在球场上这样失控。 江老师把他拉回到场边,一只手不停地敲着战术板骂他。 温昶拉我坐下,和我解释说:“进攻犯规。” “不是黑哨吗?”我跺跺脚气道。 “这取决于裁判对比赛的掌握。”温昶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可他顶撞裁判,会判技术犯规,严重处理的话,还会被禁赛。” 我倒吸一口凉气,看了一眼场下的成溢,他涨红了脸,眉头紧锁,额前的头发因为浸了汗水都一撮撮直立起来了。 比赛还要继续,尽管只剩下了两分钟。但我一点都不关心输赢了,我只想知道,他们会怎么惩罚成溢。 结果并没有太好,晚上苏亚织打电话告诉我,成溢被停赛一个月,也就是说,接下去的一轮排位赛,他都没有办法参加了。 我放下电话,气冲冲地跑去对面敲门,开门的是谷小屿的爸爸,他告诉我谷小屿去爷爷家了。 也罢,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我不着急找他算帐,等礼拜一上学了,我总有机会逮住他。 05.仙道同学(下) 成溢不光停了比赛,连训练也停了。而谷小屿,学校球队周一给了通知,他被开除了,这还是让我没有想到的。 但我一点也不同情他,我比较心疼可怜的成溢,在我对他的同情心碰了一鼻子灰之前。 第二天早上成溢一句话没跟我说,我刻意和他搭话他也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说起来也奇怪,他好像只是不理我,可我又有哪里惹到他了呢,我至始至终表现得和他同仇敌忾,没在他面前帮谷小屿说过一句话。 午饭铃响了以后,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抓着他问:“成溢,你干嘛不理我?” 他整理着书包,头也没抬,睁眼说瞎话:“没有。” 我把手里的书往桌上一扔,反驳他:“没有个鬼,你有毛病?你挨了处分,干嘛把气往我身上撒?” 成溢根本不理会我的愤怒和指责,拿起书包就要走,我翻过凳子拦住他质问:“我哪里惹到你了?你话讲清楚,我最讨厌冷战,娘炮!” 成溢这下终于肯拿正眼看我了,目露凶光,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再说一遍。” 他从小到大就没少吓唬过我,所以我一点都不怕了,仰着头横道:“干嘛?你不敢打谷小屿,就挑软柿子捏是不是?我告诉你成溢,你挑错柿子了!” “你少管闲事。”他把书包往肩上一背,想绕过我往另一边走。 我伸手拉住他的书包说:“你也少自以为是!” “你再吵,信不信我真揍你?”他回过头威胁我。 “人中龙阳!”我脱口骂道。 成溢愣了一下,低沉着声音问:“什么意思?” “还是娘炮的意思。”我松开他的书包,得意地说。 “你!”成溢抡起拳头想揍我,手提到半空中还是忍住了。 我也生气了,转身就拿起桌上的书往教室外面走,心里骂他活该。 我怎么会有这么一群倒霉朋友。 许南佳看出我的不高兴,趁金老师上厕所的间隙,拖着椅子过来问我:“怎么了?为谷小屿和成溢的事难过呢?” “呸。”我根本不想听到这两个人的名字。 许南佳更加好奇了,一定要问出什么名堂一样,一中第一八婆果然名不虚传:“怎么了?跟他们不高兴了?他们怎么你了?” 我被她这么一问,心里一下子觉得委屈起来,哭诉道:“成溢那个神经病跟我挂什么脸啊,又不是我让谷小屿不去比赛的,也不是我让他比赛犯规的呀,哦,还有他顶撞裁判,好像都是我害的一样。” 许南佳听明白了,拍了拍我的背说:“真过分,别理他们了,放学我请你去天街吃冰淇淋。” 我吸了吸鼻子,侧头问她:“你不晚自习啦?” “我们吃完再回来,今天督班不在,可以晚一点没关系。”她说。 我想了想,抬手摸了摸脸颊,我以为自己哭了,其实并没有,诶,我这该死的坚强:“算了吧,我来例假了,不过我记着了,你下次要请我吃。” 许南佳捏了捏我的脸说:“没问题,高兴点。” 成溢的发泄对象从我以为的谷小屿变成了我和谷小屿,世界就像颠倒了一下一样,我跟他每天不说话,他跟谷小屿也当陌生人,以前成天抱着篮球腻在一起的两个人,现在变成了篮球、成溢,和谷小屿。 说起谷小屿,他对自己惹出的这场风波完全没有一个交代。他现在不用训练了,却也不等我一起上下学,有时候上体育课碰了面,也像躲瘟神一样地避开我。我知道他这是做贼心虚,那我偏要看看,他准备躲到什么时候。 温昶发消息问我,谷小屿和成溢怎么样了,我告诉他,这两个人已经变成平民,开始被迫参加早读了,他们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好几天了,成溢对我依旧冷冰冰的,不过我倒是没那么生气了,那天骂了他以后,就又开始心软同情他,所以我默默把桌子往他那边移了移,取消了那条之前刻意被我留出来的“三八线”。 这还不够,物理课后我又心血来潮,故意拿书本越了界。 成溢看了一眼我的书,没说什么,我就又得寸进尺,用胳膊肘顶了顶书脊,整本书就都掉到了他桌上。 他扫了一眼,说:“不要我就扔了。” 我赶紧伸手把书拿回来,狼狈地说:“你怎么做人这么坏的。” 成溢半天没说话,像是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像做出一个伟大抉择一样转身从椅背上的书包里拿出一盒巧克力,用两根手指推到我面前。 我低头看了看,包装没见过,但看起来就不便宜,因为上面印着的外文,我一个都不认识。 我有些惊喜,但又克制了一下表情,抬头假装很冷漠地问:“干嘛?” “我爸从比利时带回来的,说是小于廉边卖的最好的那家,但谁知道好不好吃。”他边动手收桌上的书边说。 我窃喜,但依旧端着架子说:“亏你叫成溢,一点诚意也没有,不过好吧,我原谅你了。” 他睨了我一眼,难得别扭地来回拿着折腾了好几遍,终于把那本下节课要用的书放到桌角。 我打开盒子取了一块,撕开锡箔纸塞进嘴里。是黑巧克力,尝不出味道好在哪里,但就是很特别的感觉。 我把数学书翻开,指着他书封上的名字没脸没皮地说:“你看,我们是情侣名。” 他轻轻哼笑一声,温温地骂道:“神经病。”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莫名其妙跟我发火,但总算是和好了,我一直信奉,结果最重要。 我心情很好,中午的时候还把成溢的巧克力分给了许南佳这个资深巧克力品鉴师。她看到包装的时候就告诉我,这是比利时的克特多金象,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巧克力。 于是我更开心了,在电梯口看到谷小屿的时候,也没再故意无视他,而是眼疾手快拦住了他的去路。 我开门见山问:“你为什么没去比赛?” 谷小屿有些慌乱,他大概没想到我会和他说话。但几秒钟后,他又变得很镇静,若无其事地躲开我的目光,盯着电梯楼层的显示屏说:“有事情。” “能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 谷小屿伸手按电梯按钮,说:“你别管这个了。” 我想到那天成溢也跟我说这样的话,男孩子怎么都这么自以为是。 “我才懒得管你!你以为你是谁?”我快被他气得都忘记巧克力的快乐了,转身抬手用力戳了戳已经被他按亮的电梯按钮。 “小满。”谷小屿轻轻叫了我一声。 “别叫我!”我回过头朝他吼了一声。 电梯门开了,但谷小屿没动,我也没动,没多久,门就又关上了。 谷小屿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我不想打篮球了,我想专心读书,以后考一个普通的专业。” “为什么?” 那个时候的我根本不能理解,明明有更好的机会在眼前,有些人却可以说放弃就放弃。 “我想过了,我的水平,以后打职业希望不大。”他有些无奈地扯出一个笑脸给我看。 “谁说的,校队里没有比你和成溢水平更好的了。而且…而且你就算以后不想打球了,现在也可以用篮球上一个更好的大学。”我看谷小屿的表情有些微妙的变化,连忙补上说,“我的意思是,那样更保险。” “我既然心思不在那里了,也没必要待在校队拖大家后腿。我说真的,我对未来没信心,已经决定了。”他没有一点动摇,也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被开除了。 “可你都打了那么多年篮球了,说不打就不打,以后肯定会后悔的。” 我想起初三那次联赛,我和苏亚织翘课去看谷小屿打球,当时只落后一分,可时间不多了。谷小屿最后一次组织进攻,拼尽全力却还是没能把比分扳回来。所有人都因为输球而懊恼痛哭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站在罚球线边,一只手插着腰,一只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仰着头释怀一笑,和那个热血的少年时代格格不入。 但最后读秒阶段,那记制胜球没有打入后他落地转身,呆呆地看着比分板的样子,还有我当时心里难过的感觉,这些我都记忆犹新。 我一直觉得,篮球对于他来说,应该像温昶于我一样重要,我是不可能放弃温昶的,知道他交女朋友的时候,我在草稿纸上写了一百遍放弃喜欢,都没有放弃。 坚持原来也并不难啊。 谷小屿拉了拉书包背带,轻松地一笑,说:“你好夸张,我只是不参加训练和比赛而已,又不是再也不摸球了,篮球还是我最钟情的游戏,它给我带来的挑战和享受,是怎么样都不会变的。” 以前温昶说,谷小屿是个内秀的人,当时我置之一笑,觉得他根本就只是个傻大个而已。 但现在我突然觉得,温昶是对的,他真的从不会出错。 谷小屿更像是仙道彰,他有热血,也够洒脱,愿意拼尽全力,也敢明目张胆地暴露自己的弱点。他总是云淡风轻地笑一笑,让我安心又惆怅。 可即使是这样想,我也依旧很难释怀。因为大家可以去期望仙道成为一个优秀的攻击性控卫,或者一个胜过田冈百倍的完美教练,但没有人会接受他以后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渔夫,至少我不能。 况且对我来说,输球就已经是天大的坏消息,更别说告诉我,仙道彰放弃篮球了。 陵南对海南大败的那场比赛,我在温昶家哭得稀里哗啦。我做不到和温昶一样,在所有人哭的时候,能寡淡地笑出来。 谷小屿揉乱了我的刘海,像是变成他在安慰我一样。 我放弃没有用的坚持,抬起头问他:“所以你才不去比赛?你是不是故意的?你家里肯定不同意你这样做。” 谷小屿诚实地点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比赛输了?还有,成溢被禁赛了。” 谷小屿又点点头。 我想了想,虽然谷小屿的妈妈也是个温柔的人,但考虑到这件事非同小可,还是关心地问了一句:“你爸妈打你了吗?” 他终于开始摇头。 我放心了,于是出其不意地抬起右手用力在他肚子上打了一拳,气愤道:“那你开始怎么不声不响的,亏我和温昶还想去给你加油!” 谷小屿被我猝不及防的一拳打得有些发懵,一边捂着肚子,一边看着我说:“我以为你只是想去看成溢。” 我才察觉自己失态,立刻说:“我当然也会顺便看你啊!” 谷小屿愣了一下才转而笑起来,露出一排干净整齐的牙齿。 我揉了揉手,骂了句:“白眼狼,没良心,我初三那次嗓子都喊哑了。” “对不起啊。” 我接受他的道歉,但我才不是在意这个。 我回头按了一下已经灭灯的电梯按钮,然后问他:“那你跟成溢怎么办?” “他会理解的。”谷小屿说。 不得不说,男孩子有时候想法真的挺天真的。我忍不住粗鲁地戳破他的幻想说:“理解个屁。” 没人有义务来不顾一切理解你,人的本质就是情绪化。 谷小屿想了好久,才憋出一句:“你别去惹他,他肯定会生我的气,我知道这件事情就是我的不对。” “那你还不去道歉?” “他现在还在气头上。” “那就打一架啊,打累了还不能好好说话吗?”我恨不得亲自帮他们约一架。 “你怎么这么狠心。”谷小屿说。 “我是在帮你。”我顾不得身后一开一合的电梯门,坚持要说服他说。 谷小屿抬手越过我的头顶,按了一下电梯按钮说:“不用你操心这个,我会去找他的。” “那你明天就来。” “我知道了。”他说。 我怕他会临时反悔,进电梯前又让他保证了一遍:“你说话算话啊,明天就要来,我会监督你的。” “知道了。”谷小屿把书包往前一背,开始满书包掏钥匙。 我看着屏幕上变化的数字,突然想到说:“那你以后就跟我一样了诶,我们两个是普通高考生。” 谷小屿甩了甩钥匙扣,瞥了我一眼说:“不一样,你得多考一百分才能跟我一样。” 06.粉红色的都是对的 谷小屿又重新开始了跟我一起上下学的生活,我再一次提醒他:“今天别忘了来找成溢。” 其实我本不该再去操心他们的事,因为早上出门的时候,金老师边往我书包里塞苹果边和我说,期中考只剩下不到一个礼拜了。 但我左右权衡了一下,还是觉得个人前途和朋友一样重要。 成溢看我破天荒地在下课时间做题,凑过来一本正经地问:“是准备考北大还是清华?” 我本来就没有什么自制力,立刻被他的玩笑带着走,停笔伸了个懒腰,假装考虑了一下,然后恬不知耻地说:“还是清华吧,听说男生多。” 也只有在这种厚颜无耻的玩笑里,我才有资格陷入选北大还是选清华这样的难题里。 成溢难得配合我,一只手撑着脑袋,饶有兴趣地说:“草率了,还是再多考虑一下吧,还有时间。” 我把腿往横杆上一搁,靠着椅背反问:“那你呢?你选哪个?” 我猜他会说跟我反着来。 果然,他说:“在你对面吧。” 我哼哼了一声,说:“你在我对面扫马路吧。” 其实成溢应该是我们四个人里最有希望上清华的,上一个原本最有希望的是谷小屿。 想到谷小屿,我又伸着脖子往走廊上张望了一下。 该死,我只顾着让他来,却没说好让他什么时候来。 成溢看我探了一早上脑袋,忍不住问:“你看什么?外面天上有答案?” “不是。”我收起懒洋洋地姿态,挺直身子坐好,收起试卷跟他坦白说,“谷小屿今天会来。” 之前我一直为了维持表面的和睦而避讳和他谈谷小屿,但这哪能是长久之计。 成溢冷漠地“哦”了一声,我赶紧说:“不是来找我的,是来找你的,你们快和好吧,我和苏亚织都觉得难受死了,算我求你了,我帮你带两个星期早饭。” 成溢不说话,但我看他表情好像有些动摇,于是顺水推舟,继续说:“三个星期,再多你就归队了。” “说话算话?”他问, 我突然就明白了,大家还是朋友,成溢只是需要有人给他一个台阶下而已。 我来当这个台阶,一点都不委屈。 我守了一天都没看到谷小屿爬五层楼梯上来,但是傍晚从物理办公室回来的时候,却在走廊上瞥见远处篮球场上两个熟悉的身影窜动。 我松了口气,把手里的物理试卷往栏杆上一挂,撑着脑袋看那两个人打球。 周枭站在班门口催我:“金满,就差你一个人的试卷了,改完要交给我拿回去登分的。” 他是物理课代表,也是吴老师的人形摄像头兼广播,人如其名,恶鸟一只。 但他不服,非要说我没文化,说那是枭勇的枭。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耐烦道。 他捧着卷子走过来,朝我看着的方向瞄了两眼说:“你在看成溢啊,他好像被禁赛以后第一次摸篮球哦,我还以为他不打了。”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人的身影,心不在焉地跟周枭说话:“你没见过他打球吧?” 周枭“嘁”了一声,不屑地说:“怎么没看过,我肯定比你懂球。” 我转过头扬起下巴问他:“那你会打球吗?” “不会。”他老实说,“但肯定比你行。” “那不一定。”我骄傲地说,“我学过的。” “骗人。” “是真的。”我肯定地拍了拍铁栏杆。 我真的学过,虽然只是短短的一个下午,虽然我一个球也没有投进,但也算是学过的。 头顶的云渐渐变成粉红色,我见过各种各样颜色的黄昏,蓝紫色的,橙黄色的,但最好看的,还是粉色,它是白天留下最慷慨的一丝温柔。 粉红色的都是对的,我突然就为这黄昏红了脸。 阿多尼斯说“黄昏是大地视觉的一阵恍惚”,那一刻,我也恍惚了,大脑迟钝地运转着,依稀回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 那个下午,我第一次看到温昶在小区的篮球场里投篮,那时候也是秋天,比现在还冷一些。他穿着一件灰色的连帽衫,卷着袖子,一个人孤零零地捡球投篮,好像沉浸在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里一样,弯腰起跳,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在我看来,重复就是无聊,可我永远看不腻。 这应该是我窥探到的第一个温昶的爱好,所以第二天吃了午饭我就跑到谷小屿家门口敲门,但开门的却是成溢。 那更好了,我换鞋进屋,没见到谷小屿,就问:“他是不是又在打游戏?” 成溢点点头,摆出一副主人的姿态问:“你来干嘛?我们没位置了。” 我说:“我才不打游戏,幼稚。” 谷小屿在书房里大声喊了句:“成溢,是谁啊?” “是我。”我也扯着嗓子回应他。 成溢立马接上说:“你别挂机!” 我拉了拉他的袖子说:“别玩游戏了,你教我打球呗。” 成溢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谨慎地打量了我一会儿,最后狠心地甩开手说:“没空。” “忙什么没空?” 他指了指书房。 “多大的事儿啊。”我甩了甩手说:“让谷小屿一个人玩呗,那不然你们就一起教我,我学东西很快的。” 成溢指了指墙角的篮球说:“球在那里,你自己拿去玩吧,不会再来问。” 我看他马上要往书房走,立刻伸手拦住他,威胁道:“如果你不教我,我就不让谷小屿给你作业抄了。” 对了,忘了炫耀,当时我除了有跟温昶一起遛狗的特权外,还掌控着谷小屿的作业本。 成溢翻了个白眼,说:“自私鬼,你学什么篮球?你上个礼拜不是还说你妈给你报了个舞蹈班,跳一个我看看。” 我比了个做作的兰花指到他眼前晃了晃说:“你教我打球,我就教你跳舞。” 成溢兜着手嘲笑我,没忍住好奇心问:“你中邪了?怎么突然又想打球了?” 我收起手,随便想了个理由说:“因为我最近又重温了一遍《灌篮高手》,对了,你喜欢仙道彰还是流川枫?” 成溢愣了一下,问:“干嘛?” “随便问问,你说就是。”我催他回答。 “你要我说哪个?” “仙道彰。” “那我喜欢三井寿。”他自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你!”我气得想拿拖鞋抽他。 成溢说:“你去问谷小屿,他肯定喜欢仙道彰。” 谷小屿好像顺风耳似的,接着就从书房走了出来,边走还边揉手腕放松,看见我就问:“小满,你来找我的吗?” 成溢使坏说:“她来问你喜欢仙道还是流川。” “才不是。”我搡了一下成溢的手臂。 谷小屿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立刻又张嘴想回归正题,却还是被成溢抢了先,他指了指我跟谷小屿说:“她说她喜欢刺猬头。” “我也喜欢仙道。”谷小屿朝我点点头,不假思索地说。 真是够无聊的,我白了成溢一眼,看他一副“你看我说的没错吧”的表情。 我转头跟谷小屿说:“谷小屿,你教我投篮吧。” 谷小屿人真的很好,尽管成溢在一边不停地和他使眼色,但他还是说:“好啊。” 说起来也是难为情,谷小屿抱着球带我到小区的篮球场,先是捡了块石头在水泥地上边画边给我解释规则,然后示范了几遍投篮给我看,接着把球交到我手上。我没想到那个球平时在他们手上看起来轻飘飘的,实际有分量的很。我双手举它过头顶,但一点力气也用不上来了。 一整个下午,我一个球也没有投进过。 仅仅一个下午,我唯一能够拥有的和温昶的共同爱好,就像我抛出去永远黏不到篮筐的球一样,软趴趴地摔在了篮球场上,连弹都不大弹得起来。 那天我学会了两种不同的篮球规则,也领悟到,培养爱好其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吴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站在后门暴躁地冲着我们大喊,声音尖锐到可以穿透五层教学楼:“试卷怎么还没收起来!” 我和周枭都是一惊,思绪被硬拽回来后面面相觑。 还是我先反应过来,颓然地扯下栏杆上的物理卷子,恹恹地朝班门走去。 真是温柔的粉红色也很难安抚一些黄昏下不温柔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