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情怀》 一、追呀追,追着美女到中国 米罗山有谁知道?南洋的人当然知道了!它是抗日武装的根据地,这词儿可能不太准确,似乎应当叫抗日武装的密营。 当时,抗日密营里有一百来号人,大多数是华裔,尤蕴含就是大多数之一,她在密营里当医护兵,穿着灰白色的学生服,戴着红色的十字袖箍。 鬼子就是鬼子,他的人少,就像撒芝麻盐似的守着城镇、守着公路、守着铁道,这也给密营里带来了诸多麻烦,尤其是粮食、弹药和药品,三天两头不够用的,尤蕴含被逼无奈,经常到山上采药,不然就没法救治伤病员。 如果没有战争,米罗山准会成为旅游胜地,你看那漫山遍野的鲜花和野草吧,尤蕴含本是一个大美人,她就像蝴蝶那样,在花丛里飘来飘去,甚是扎眼。 这个眼福,还真让田震给捡去了。那一天,他进山送粮,坐在马车上随意骋望,远在三千米开外的尤蕴含一下就让他锁定了。真的,不是吹牛,尤蕴含的一颦一笑,他一目了然、一清二楚。这要归功于那个手里的玩意。这是德国造的单筒望远镜,紫铜的,六节,六十倍。发现了大美女,他狂浪地站起来,夸张地咏诵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赶车的东尼却莫名其妙地打量着他:“少东家,你这是看到了啥光景呀?” 田震收起望远镜,余意未消:“呵呵,人间玉琼,绝代佳人。” 车夫哪晓得他说什么,晃晃脑袋,“啪”地甩了个响鞭。 哪知,这鞭神奇无比,当空唤来一片呼啸,那绿树、那花草飞腾而起,在青烟中舞舞爪爪,更强烈的巨响也穿过了山谷、河川,“轰隆隆”地扑进了耳洞。大步噔噔的车夫,伴着一道电光,像飓风扫木桩一样,直挺挺地倒下了,辕马也倒下了,不用说,马车也倒下了。田震滴溜咕噜从车上滚到了山谷里,但他闹不清怎么回事儿,伸手摸摸脑袋,还在,手里的望远镜也在。起初他认为这是做梦,从后续的爆炸声里,他很快就断定:鬼子来了! 他这是来送军粮,没想到会遇上鬼子偷袭,甭想别的,得逃命呀。田震攥着那个单筒望远镜沿着谷底的河道拼命逃窜,前面出现了一片芦苇塘,岸边还有一墩墩大树,枝叶繁茂,密不透风,他二话没说,噌噌爬到了大树上,这样,他才松口气,扒开树叶观看外边的景况。令他惊讶的是,尤蕴含也从另一个方向朝着这块跑来,田震顾不上危险,拨开树枝向她呼叫:“哎,这边,这边!” 狂奔的尤蕴含放慢了脚步,抬头望着他,有些迟疑。 “我是来送军粮的,田记粮行。”田震极力向尤蕴含招手。 尤蕴含犹豫再三,还是跑了过来,树上的田震一伸手,尤蕴含像花篮似的被提了上去。 上树后,警觉的田震先拿着望远镜朝四周观察,然后才问尤蕴含:“密营的吧,叫什么呀?” “尤蕴含。”尤蕴含打量着他,又问道。“你呢?” “田震。”他收起望远镜,笑眼对着站在另一个树丫上的尤蕴含。 “老家哪里的?” 尤蕴含答道:“胶东侨乡镇。” “啊呀,咱是老乡唻。” 尤蕴含认真打量着田震,见他也穿着灰白色学生服,阳光而又随和,不过眼角嘴角,都挂着小顽皮。尤蕴含知道“田记粮行”跟密营的关系,刚要跟田震唠几句,田震却突然喊叫了一声:“鬼子!” 尤蕴含探去,也紧张了起来,因为有三个穿短裤的鬼子兵从山坡上扑来了,三八大盖上的刺刀雪亮刺眼。 “你在这里别动,我把他们引开。”田震说着,折断一根树枝,拧了拧,拔出了枝子,只留下了一个树皮管儿,然后飞身跳了下去。 他在转身时,还不忘嘱咐尤蕴含:“老实待着,千万别动!” 河道本是平展的,他故意一窜一窜地朝前跑。鬼子果然发现他了,一个鬼子朝他举起了枪,他当然知道鬼子的枪法了,还没等鬼子开枪,他早就倒在了一边,又一个鬼子举枪,他在地上滚开了,鬼子见他懂得战术动作,认为他是个啥人物,端着枪一齐朝他追来,他爬起来就跑,鬼子在后头紧追不放,等到离尤蕴含远了,他朝鬼子招招手,然后一头扎进了河里,等鬼子到了河边,只看见一片静静的芦苇,还有几只乱飞乱叫的水鸟,鬼子气急败坏,朝着芦苇里乱开了几枪,然后怒狠狠地走了。 下着小雨,阴着小天,这是个诡秘的拂晓。田震穿着黑色雨衣来到了罗婆橡胶园,找到了割胶工彭叔。 “唉,都打散了。”彭叔告诉他。田震知道他说的是米罗山游击队。但田震更关心的是尤蕴含。他追问道:“她呢?就是那个医护兵。” 彭叔为难地眨眨眼。作为联络员,他是不能随便暴露游击队员的行踪的。 田震有的是牌,问他:“孩子的病怎么样了?” 彭叔叹口气。 田震掏出一把银元:“拿着吧。” 彭叔推开了田震的手。 “有人正在撮合我们的婚事,我必须找到她。”田震撒了谎。 彭叔思虑了半天,才告诉田震:“回国了。上级指示,剩余的队员回家乡抗战。” 田震仁义,将一把银币扔进了彭叔的割胶捅里。 风雨飘摇的马来港,一艘老式邮轮起锚了。“嘟呜”的汽笛声,震颤着二等舱里的田震,同时还唤醒了他父亲的声音:“既然你一定要回国,我也就不拦了。我们在家乡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不过你遇到了难处,可以去找一个叫谢胡子的人,他是一个山大王,跟我有过交情,那个望远镜就是他送给我的。” 田震从南洋回胶东老家,并没费多大周折。他上过水文专科学校,懂英语、会日语,手里还有钱,遇上了麻烦,阔手一甩,也就排除了万难。那一年,太平洋战争快收尾了,日本人财殚力尽,碰上田震这样阔绰的海龟都想捞点好处,所以他一路春风,到了县城,日本人甚至为他派了三轮摩托,把他送到了游击区,当然他也给了日本人一些银子。 田震的老家就在游击区,日本人的摩托也只能把他送到这里。盛夏,走在乡间的小道上,他最强烈的感受就是干渴,不是他干渴,而是整个家乡都干渴。太阳毒辣辣的,没有风,也没有云,土地裂着大口子,庄稼一半青一半黄,路边的树木恹恹着,就像经历了秋霜,几只知了猴趴在干枯的树枝上“哇哇”地哭闹,唯一让他欣慰的是,山岭下那条青云河,河里流淌着清水,河边长着丰茂的青草,只可惜,这条河眼巴巴地看着两岸干旱,光顾自娱自乐,没有施舍半点恩泽。在青云河边,有一群光腚孩子在嬉闹,他们一会儿水中,一会儿草丛里,这让田震回忆起了自己。他就是在他们这个年纪离开的家乡,也曾像他们那样在河里戏水、打闹,这一晃十年过去了。 穿着蓝青色学生装、提着格子旅行箱的田震,走在沿河的乡道上,本身就是一个光景,路人虽说稀少,打量他的却不稀少,田震不是那种扭捏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仰首挺胸,意气风发。忽然,远处隐约传来了低沉的喇叭声,他加快脚步,爬上了一个山坡,却见前头一道埠岭,顶上有一片树林,林中藏着一座庙宇。他记起来了,这就是家乡的那座青龙庙。 好奇的人是经不住诱惑的,他直奔青龙庙而去。钻进了树林,一个不曾见过的场面扑面而来:庙前一片女人,花花绿绿,盘坐在地上,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女人的前头,是一个小山包,上头站满了人,田震凑了过去,却见山包两侧各立一队喇叭匠,手里攥着三尺长的大喇叭,喇叭匠中间是锣鼓手,一架大红鼓几个大铜锣,锣鼓后头是六个鞭炮手,杵着一根长竹竿,杆子上插着燃烧的紫香还有一挂惊天动地的大雷子。再往前瞧,地上撑了个长条的木头祭台,上头不仅摆着猪头、馒头之类的祭品,还有一个花篮子,篮子里一个小红袄,裹着一个眼珠子晃悠的婴儿。站在祭台前的,是披着太极大氅、戴着紫色师爷帽子的法师,他抱着拂子,面朝东南,微微闭眼,举着右手,指头在不停地搬动,像是等什么时辰。再往前瞧,田震就打开了冷颤,因为祭台底下,就是悬崖,而悬崖下面,就是奔腾的青云河。 田震明白了,这是在搞祈雨仪式,而且那个鲜活的婴儿将会作为祭品推进河里。田震很小就听过这些故事。他觉得这样太荒唐、太残酷,可又如何制止这种野蛮行径呢? 法师开始兴风作浪了,他一甩拂子,摇头晃脑地呼喊道:“龙王爷休着急,送个童子伺候你,龙王爷你翻翻身,一场大雨救万民。” 满脑子鬼点子的田震当机立断,掏出一把铜钱,随手一扬,哗啦啦的硬币动摇了威严挺立的炮手。 趁机,田震一把夺过了一个炮手的竹竿,对方刚要反抗,田震又将一把铜钱扔在了他的怀里。炮手不知所措。 也就在这时,法师一挥拂子,几个壮汉抬起了花篮里的婴儿,田震的快手已经抽出紫香,将火头按在了大雷子的药芯上,大雷子“滋滋”地冒起了青烟,田震一把采断挑绳,顺手就把大雷子扔进了河里。大雷子在水中炸起了浪花,田震也跳跃起来:龙王跑了,龙王吓跑了! 祭台顿然乱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妇女像飞剑似的冲了过去,一把夺过了盛孩子的花篮,可在她逃离时,法师却拦住了她。 田震赶紧奔上前去。 法师拉扯乱发女人:“你坏了我的法事,砸了我的饭碗!” 田震问他:“行法事几个钱?” 法师:“法事三块大洋,童子回赠一石棒子。” 田震二话没说,从兜里摸出几个银元,啪地拍给了法师。那个女人也会瞅时机,抱起孩子便跑了。 这时,心存余恨的法师问田震:“你是谁,为啥破坏法事?” “祈雨我不反对,祸害人命,我看不惯。”田震振振有词。 “先说你是谁吧!”法师满脸怒气。 田震:“我是本地人,刚从南洋来。家有商号——田记粮行。” 法师指着田震:“我看你是妖孽!” 让他这么一煽动,一群乡民愤恨地朝田震涌来。田震双手抱拳,施礼后说道:“乡亲们,你们也不想想,龙王在东海,怎么会跑到这青云河里呢?” 这时,一个穿长袍、戴眼镜的男子从人群里钻到了前头,伸手拦住了乡民:“大家听我说,这位田先生说得在理啊!听说咱们村要向龙王献童子,我急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幸亏这位田先生啊!” 他的一番话,就像一瓢凉水浇进了沸腾的锅里,大家激动的情绪顿时安静下来了。见情形大变,法师抱着拂子走了。 戴眼镜的男子向田震伸出手来:“田先生,幸亏你啊,保住了陈铁掌的三小子。” 这当儿,一个乡亲指着眼镜向田震介绍:“他是我们村的明白先生,叫秦国良。” 田震握着秦国良的手说:“谢谢相助,田震,侨乡镇的。” “哎,你这就不对了,你救了我邻居的孩子,我应当感谢你啊。”秦国良又困苦地说道。“天气大旱,收成不好,村里欠着日本人的军粮,我去‘以工顶粮’,在县中代课,回来晚了。” 秦国良又约田震:“田记粮行,如雷贯耳啊,走,庙里喝杯水吧。” 进了庙,秦国良和田震喝着住持素全泡得一壶苦茶,推心置腹交谈起来。原来,这秦国良曾在南京读大学,鬼子侵占南京前夕,他随难民返回了家乡,家里有二十亩地,他在村里也算个有文化、有家产的人物,所以乡亲们遇上事儿,也愿让他拿主意。这下,秦国良对田震说:“如今,国民党的游击政府是周凤瑞主政,当年他跟令尊同为县政参议员,现今灾情不减,众生苦难,如若先生为民请命,轻徭薄税,必将流芳千古。” 田震虽然有所心动,但让他真的去找周县长,还真有点犹豫,他可是冲着尤蕴含回国的,那儿有他心爱的人吗。秦国良见他为难,又建议道:“你不去也罢,县政府跟游击队混在一块,口碑实在不好,你若没有去处,就暂且在我家委屈一下吧。” 一听游击队三个字,田震立刻联想起了尤蕴含,他撂下茶碗,起身说道:“既然是为民请命,又加之兄长委托,我愿意去试试运气。” 秦国良大喜,让人给他准备了些干粮,以备路上充饥。田震虽然跟秦国良一面之交,却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国民党的游击政府在北坡村,这个村在青云山的北麓、青云河的西岸,从青龙庙上北坡村,要走一条奇险的山路。田震将蓝青色的制服搭在肩上,提着行李箱艰难地攀登着上山的台阶,忽觉前头多了一堵墙,抬头一看,是一个粗壮的汉子,留着毛刺状的短发,穿着破裤子、旧汗禢儿,一双大眼珠子闪着异样的光芒。还没等田震做出反应,那壮汉挥手一掌,只听“咔嚓”一声,路边的一棵拳头般粗细的小树折断了,也曾习武的田震赶紧列开架式,做好了自卫准备。想不到壮汉仰首大笑起来:“哈哈哈,慌啥你,俺这是给你亮一手。” 田震还在迷惑,壮汉早已抱拳作揖:“俺是百草村的陈铁掌,谢谢你救了俺儿子,以后用着俺,你言语声,俺愿意把命给你!” 田震明白了,也抱拳回敬了一礼:“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可是我不明白,你怎么舍得自己的孩子呢!” 陈铁掌:“唉!祈雨献童子,是老讲究,总得有人出头吧?再说了,出童子的门户村里众筹三斗粮食,在这忍饥挨饿的年月,舍一个孩子救一家人啊!” 说着,他下了一节台阶,跟田震站齐了,又说:“听说你去北坡村,俺特意在这里等你。到了那里,你要是眼生,就去找俺兄弟,陈老四,干伙夫,没出五服。” 田震点头致谢。 田震到了北坡村,果然引起了县长周凤瑞的重视。周县长除了把他请到小屋里传杯弄盏外,还极力挽留他,盛情难却,田震便应该下了周凤瑞,当了县粮食局的稽查员。可几天过后,田震又后悔了。首先,在这支游击队里,根本就没有尤蕴含的影子,而且这个所谓的游击队,身披两张皮,真实底盘是张牙舞爪的县保安队,挂着抗日的羊头,卖着刮民的狗肉;更让人心寒的是,田震提出抗旱赈灾,周县长原先已答应,就是拖着不办。另外,田震还发现,周县长之所以挽留他,并不是看中了他的才学,而是看中了他爹的钱柜,周县长曾当着田震的面修了一书,委婉地向田震的父亲提出了募捐的要求。 不过,在游击政府也有开心的时刻,这就是跟伙房里的陈老四在一起。陈老四不像是一个老伙夫,他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衣服穿得整整洁洁,高高的,瘦瘦的,不爱用嘴说话,一双善解人意的眼睛却能及时跟你交流;像天下个性鲜明的男人一样,田震不爱抽烟,也不爱喝茶,却喜欢喝酒,他喜欢微醺状态下抒发情感,甚至慷慨激昂,这样的人不能没有听众,而陈老四就是他最称职的听众,二人在一起,陈老四很少发言,如同相声里的捧哏角儿,眼睛随着田震的嘴巴转,掺和的语言也就是“哦”“嗯”“好”之类的语气助词,再不够,就默默端起杯,跟田震喝个酒。田震有钱买酒,陈老四有能耐搞菜,二人经常凑在一起。 这天晚上,田震又捎着一瓶烧酒来到了陈老四的宿舍,可是屋里没人,他没在意,上了炕头熟练地掀开了墙洞子的布帘子,拿出了里头的半碗花生米,又将两个茶碗撂在了炕头小桌上,启开木头瓶塞子,“哗啦哗啦”倒上了两碗酒,自斟自饮地等待着陈老四的到来。 陈老四回来了,态度很反常,对田震熟视无睹,进门就坐在了炕沿上,垂着头,不端酒,也不说话。田震是个明白人,瞅着陈老四,咂了一口酒,捏起一个花生米,“哒”地扔进了嘴里:“碰上鬼了吗?这么不来劲!” 陈老四扬起头,刚要发泄,田震将一碗酒“啪”地移到了他跟前:“别说,先喝酒。酒后吐真言呀!” 陈老四也不简单,端起酒碗,“咕嘟咕嘟”喝净了,然后他一抹嘴:“要出事了!” “天踏不下来,慢慢说。” 陈老四:“姜队副要血洗百草村啊!” “他是鬼子吗,凭什么?”田震问道。 “俺村的人得罪了他。”陈老四自己抓过酒瓶,“哗哗”倒满了酒,可田震却拦住了他:“少喝点吧,说说怎么回事儿。” “前天保安队的姜队副到俺村去征粮,跟乡亲们闹起来了,一个乡亲还挨了一枪,伤得不轻,当然,保安队也有人受了伤,所以姜队咽不下这口气,要去报复俺们村。” “你是怎么知道的?” “刚才去给周县长送饭,从门外听到的。周县长是个老好人,经常由着姜队副胡来。” 田震又问:“这个姜队副我倒见过,是个说大话使小钱的人,他是不是瞎咋呼啊?” “不,不!他的征粮队已经熄灯了,明天拂晓就动手。唉,俺老婆孩子都在村里呢。”后来,陈老四简单介绍了百草村抗粮的经过。田震听后,攥起拳头,捶着炕桌说:“这不胡闹吗!哪能跟老百姓动刀动枪啊!” “可是,可是……”陈老四无奈地望着田震。“有啥办法呢,俺就是个伙夫,说话没人听啊。” 爱打抱不平的田震噌地跳下炕,对陈老四说:“我去找周县长,保安队不是鬼子宪兵!陈大哥,为了预防万一,你赶紧回村,让乡亲们做好准备!” 周县长虽然住在地主家里,摆设却没啥光景,也就是一张床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田震进来后,见周县长和姜队副都坐在屋里。周县长偏瘦,不太高,前额往外凸着,眼睛藏在眉骨深处,似乎很难发现,他穿着蓝长衫,蹬着黑布鞋,从外观上看介于小官僚和老先生之间;而名声不佳的姜队副就有点出人意料了,穿着整洁的黑制服,脸面、身材都挑不出毛病,细端详,那棱角分明的四方脸甚至还有点美男子的味道。田震跟他打过几个照面,但这个背着匣子枪的家伙很傲慢,总是眯着半只眼睛对待田震。游击政府就这样,拿枪的瞧不起不拿枪的,好像他们是守护神,文官们都欠他们的,尽管周凤瑞是一县之长,姜队副照样对他不在乎。据说姜队副是从正规军来的,会打仗,还会修枪修炮,现时缺的就是这样的人,打仗嘛,枪炮搁不住出毛病,得罪了姜队副,坏枪坏炮就成了废枪废炮,所以这个姜队副经常拿着枪闯百姓的老婆门子,周县长也会惯着他,顶多是不轻不沉地敲打敲打他。 田震进了屋,周县长还没问,姜队副便斜着眼开了口:“你来干啥?” 面对姜队副的蛮横,田震反问道:“这是周县长的住所吧。”意思很明显,在人家的地方,你少管闲事。 姜队副翘起腚,就要撒野,让周县长及时挥手制止了。周县长慢慢站起来,走到田震跟前:“有事吗?” “听说保安队要讨伐百草村?”田震对周县长说。 “这事跟你有啥关系?”姜队副噌地站了起来。 “我是粮食稽查员,凡是跟粮食有关的事情,我都有权过问。”田震梗着脖子,并不畏惧姜队副。 “稽查员?哼!” 在姜队副冷笑时,周县长又问田震:“你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么大的行动,我能不知道吗。” 于是,周县长跟田震解释说:“姜队副带人去征粮,被一伙暴民打伤了一个。” “可人家也有一个重伤啊。”田震说。 周县长昂首长叹一声,又平视着田震:“可他们抗的是皇粮国税啊。” “这我知道,”田震争辩道,“可如今是啥年景啊,久旱未雨,灾难沉重,百姓们忍饥挨饿,闹点情绪,不足为怪啊。” “放屁你!”姜队副忍不住爆了粗口。“乡民暴力抗粮,这本来就是犯上作乱。” “暴力抗粮,首先要看谁先施暴啊。”面对骄横的姜队副,田震瞋目竖眉,毫不惧怕。 姜队副却蛮不讲理地说:“老子先动手,是被逼的。再说了,老子征的粮食,不是乡民的口粮,是刁民的余粮!” “瞎说!你知道那三斗余粮是怎么来的吗?它是陈铁掌用小儿子的一条性命换来的啊,姜队副,你去强行征购人家的,人家能不反抗吗!” “我说你小子这是替谁说话啊!”姜队副气势汹汹地对着田震。 周县长走到他俩中间,劝姜队副:“都是弟兄们,别伤了和气啊。” 他又问田震:“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田震说:“对百草村我虽然不太熟悉,但陈铁掌我还是见识过他的功夫的,如果不问青红皂白,派兵强行讨伐,陈铁掌能屈服吗?再说了,百草村是个几百人的大村,他们能看着外人欺负陈铁掌吗?眼下,我县财政吃紧,死伤几个弟兄,就得支付一笔不小的抚恤费,周县长,您知书达理,为了一时之快,难道你就不计后果了吗?” 周县长像是被说动了,但他还没表态,姜队副抢先嘟囔道:“周县长,你别听他瞎咧咧,一个刚入行的,懂个球!” 田震并不理他,向周县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跟百草村早有交往,也不想看到他们跟保安队兵戎相见,所以,我想走一遭,缓和两边关系,把该征的粮食征上来。” 他的话,说的周县长忧虑起来。姜队副将匣子枪拉到了大腿上,用要挟的口吻说道:“周县长,弟兄们可都憋着一口呢,不惩罚那些刁民,今后还怎么立威啊!” 周县长望着姜队副说:“跟乡民立啥威呀,人家也死了一个嘛,我看这事别做绝了,只要收上粮食来,就得过且过吧。” “再说,据我所知,百草村民风彪悍,还是谨慎行事为妙啊。”周县长再次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姜队副噌地站起来,对周县长说:“周县长,你怕啥,我们有枪又炮,还出其不意啊!” 田震冲着姜队副冷笑道:“那可不一定,百草村早已森严壁垒,众志成城!” “不可能!”姜队副不相信田震的话。 田震扫了姜队副一眼:“不可能?实话告诉你吧,百草村,我已经派人去了。” 他这话,震动了周县长。姜队副听了,“咔”地打开匣子枪盒子,周县长赶紧上前,一把按住了他的手:“姜队副,别冲动。” 姜队副翻眼看着周县长:“周县长,出了这么个内鬼,你得好好收拾他!” 田震便给周县长戴开了高帽:“周县长,你是良臣明主,我才来投靠你的,同时我相信,您不会让我失望!” 姜队副也给周县长施加压力:“周县长,如果你任凭这小子胡来,将来谁还替你卖命,再坏了枪炮,你去找别人吧!” 就在周县长为难时,田震也使出了杀手锏:“周县长,你要是不信我,募捐的事也别找我了!” 周县长怔了。思忖了一会儿,才对田震说:“田震,你先出去,等会儿我叫你。” 田震心眼多,出了周县长的房间,并没走远,等候在了窗下的石榴树下,屋里的对话也能听个大概。 周县长:“姜队副,你知道他的家庭背景吗?” 姜队副:“不就是一个粮食贩子吗。” 周县长:“他父亲可不是一般的粮商啊。这么说吧,今年保安队的冬秋装还没着落,我们需要他父亲的一万元捐助啊!一万元,多大的数目啊!” 姜队副:“保安队的冬秋装也确实该换了,但是……” 周县长:“好了,你就别但是了。你是个明白人,就先由着他吧。” 姜队副:“周县长,你也太抬举他了。” 周县长:“好,你能保证队里的冬秋装,我保证不听他的。” 在姜队副沉默后,周县长又说:“就让他跑一趟百草村吧,一天时间,就给他一天,他能把粮食征来,这事就过去,征不来粮食,你再按你的路子来。” 姜队副不吱声了。 二、戴着勋章逃走了 田震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去了百草村,到了那里一瞧,乖乖,就像进入了古战场:高高的围墙,猎猎的旌旗,垛口之间,游荡着一个个枪手。田震在哨兵带领下,登上了围墙。他一上去,立刻惊大了眼睛,因为在围墙上支着一个个大锅灶,铁锅里盛满了清水,锅底下堆着柴草,看样子,这是要用开水对付入侵之敌。 在一杆抬枪跟前,田震见到了秦国良和陈铁掌。 秦国良主动握着田震的手说:“田先生,您可是百草村的恩人啊,陈老四都说了,你这次来,一定负有使命吧?” 田震看了陈铁掌一眼,开门见山地对秦国良说:“围子很高,枪手很多,但跟保安队打起来,胜负不好说,死伤是肯定的。” “俺们也是被逼的啊!”陈铁掌说。 “这我理解。”田震说。“可是非得兵戎相见吗?” 秦国良将田震请到了旁边一堆青砖旁,指着一个砖垛礼让道:“坐,有话慢慢说。” 田震坐在青砖上,望着站在跟前的秦国良和陈铁掌说:“当下倭寇临门,华夏子孙理应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如若无视国难,自相残杀,不但为日本人所耻笑,历史也会瞧不起我们!” 秦国良点点头,但却说:“田先生,这些话你应当跟保安队讲啊。” “是要讲的。”田震说。“可是作为调停人,这边峰回,那边才会路转啊!” 秦国良:“田先生,说说你的主张吧。” 田震:“我的主张很简单,按照条律,缴纳地亩公粮,一切迎刃而解。” 陈铁掌忍不住插话道:“地里庄稼快成干柴了,哪还来的粮食啊!” 田震语重心长地对陈铁掌说:“这是皇粮国税啊!” 秦国良似乎更加理解田震:“种地纳粮,这是道理,可是,百草村处在国民党、共产党和日本人三方的交叉地带,日本人来了,抢粮,共产党来了,购粮,你们来了,又是征粮,地里就打这么些粮食,僧多粥少啊。田先生,你知道吗,由于干旱,村里已经有十几户外出讨饭了。” 田震望着秦国良,不吭声了。 陈铁掌又说:“俺也知道官府不好惹,为啥要得罪姜队副呢?那三斗棒子你田先生还没数吗,是俺孩子的小命换来的呀!” 田震低下头,沉思了许久,才抬起来:“秦先生、陈大哥,要想过去这个坎,你们需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秦国良说。 “你们派人去跟共军接头,只要接上头,国民政府这边就有压力,他们才会做出让步。” “什么让步?”秦国良问。 “一粒公粮不交,恐怕是不行的。”田震表达得很委婉。 秦国良跟陈铁掌交换了眼神,然后告诉田震:“那边还真有个关系,我的把兄弟肖大嘴,就在山里当八路。” “好吧,我去找肖大嘴。”但他也提出了这边的底线。“田先生,我们不想为难你,但我们又实在力不从心,只要国民政府善待我们,我们愿意勒紧腰带,缴纳三成公粮。” 周县长听了田震的汇报,十分不满地说:“田震,这就是你带来的结果?” “是的。” 周县长思考了半天,才对他说:“好吧,晚上开个论证会,只要你说服了大家,就按你说的办,如果说不服大家,你就别插手这件事了。” 论证会召集了县政府的大大小小头目,先由田震介绍百草村的情况,听到缴纳三成公粮这个数字,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就是姜队副。他阴着脸,逼近了田震:“这就是你的功劳?都缴纳三成,国民政府咋办?喝西北风吗!” 田震辩解道:“日本人、共产党都向他们要粮,今年收成又不好,应征三成,合情合理。” “放屁!”姜队副出言不逊。“他们伤了我们一个弟兄,这个账还没算,还减免他们的公粮,你田震是成心跟老子作对!” 田震也不示弱,怒对姜队副:“你别老子老子的,我这是履行职责,完成使命,再说了,你也打伤了人家一个村民!” 这时,县财政局局长起身说:“姜队副,当下粮财匮乏,不如先把百草村的三成粮食征上来再说。”他是管钱的,急需田记粮行的捐助,所以用隐晦的语言帮了田震一把。 县税务局局长观察着周县长的脸色,试探着说:“除了列位所言,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田震走到周县长跟前说:“办法我们在想,共产党也在想。” 周县长问田震:“什么意思?” 田震:“百草村已经跟八路联系上了,如果我们再逼,他们跟八路结了盟,我们不但征不到粮食,恐怕进村都难了。” “怕啥,不就是几个穷八路吗?”姜队副掐腰对着田震。 周县长目光注视着姜队副:“别冲动,国共合作嘛。” 姜队副却歪着头叫喊道:“周县长,如果这次放过百草村,将来还咋征粮?我就不信,今晚我就血洗百草村!” 田震冷眼对着他:“姜队副,百草村三百户人家,青壮年四百多个,火枪一百多支,大刀二百多把,还有八路的暗助,保安队不过区区几十人,能镇住他们吗?偷袭,人家早有准备,强攻,伤亡二三十人是个少数,你可以不算这笔抚恤金,周县长不算吗?财政局局长不算吗?” “对啊,可不能逞一时之快!”财政局局长对姜队副说。 姜队副滚着眼珠子,对周县长说:“周县长,我不难为你,你说的,如果田震摆不平百草村,一切就交给我来办。这是个啥结果?三成啊!周县长,你可得言而有信啊!” 周县长眼睛直愣愣的,沉默了,无语了。姜队副似乎得意了,用眼角挑了田震一下,这就要转身离去,可田震突然高喊:“周县长,冬秋装还换吗?一万元的捐助就在我手里!” 周县长惊呆了,场上其他人除了姜队副也惊呆了。 田震拍着衣兜说:“田记粮行的捐助,从我的份子钱里出,支票就在我的手里!” 姜队副挥着手对他说:“谁稀罕你的臭钱,老子这就带队出征!” “也好!”田震从兜里掏出支票,做出了撕裂的动作:“大家看清了,我带着贡品,竟然找不到庙门!” “等等!”财政局局长抢先呼喊田震。 周县长也皱起了眉头。 税务局长指着姜队副问:“你可以带队出征,但你要保证大家的冬秋装!” “对!”财政局局长拦住了姜队副。“拿一万元支票来,我就放你走!” 姜队副正要朝财政局局长发怒,周县长发话了:“田震一心为公,功不可没,秘书主任。” 随着他的呼声,戴眼镜的秘书主任站了出来。周县长当即向他交代:“写报告,为田震申请卿云勋章,晋职二级。” 姜队副还想阻拦,周县长又口述道:“姜队副,敬业勤勉,英勇无畏,申报中正勋章,加薪二级。” 这样,姜队副也就安稳了。 清晨,青云河畔雾气弥漫。陈老四攥着一纸字条急匆匆跑到了河边。田震在低矮的便桥跟前等待着他。 “田先生,一大早你约我……”话到一半,他发现田震提着行李箱,惊讶地问:“你这是?” 田震神情凄然:“我要走了。” “走?你到哪里去呀?” “河对岸。” “那可是八路的地盘。” 田震没再说什么。 “为啥你?” 田震困苦地笑道:“坏人当道的地方,我烦。” 陈老四紧瞅着他:“不光这个吧?你要找你的女人,对不?” 田震没作回答。 他过了河去,可过了河,他就当了俘虏。河对岸的村庄叫北流,趴在一座小山包上,田震刚爬到村头,就从树棵子里钻出了四个小屁孩,握着明晃晃的红缨枪,一前一后用枪头顶住了他。 “干啥的?拿路条来!”一个留信毛的小头目喝令田震。 田震听说过八路的儿童团厉害,没想到这么厉害,规规矩矩地答道:“我是河那边的,来找八路。” 小头目打量着田震,又对小伙伴们说:“走,把他押到队部去!” 田震不知他说的队部是个什么机构,在几杆红缨枪的押解下,他来到了一座石头垒筑的磨坊前,在门口,站着一个穿着蓝粗布衣裳,背着短枪的小瘦人,儿童团的小头目上前跟小瘦人耳语了几句,小瘦人警觉地抽出短枪,端详着洋里洋气的田震,眼睛不停地眨着。田震这才发现,对方的头很小,嘴巴特别大,一顶大帽子两边空荡荡的。 小瘦人刚要审问田震,从屋里走出了一个脸黢黑、腮很宽的人,二十三四的年纪,也是黑粗布衣裳,扎着牛皮武装带,上头的小皮套里插着乌黑瓦亮的二把匣子。此人叫周忠贵,是八路军的游击队队长。 周忠贵上下打量着田震,问小瘦子:“史祖军,这是谁呀?” 史祖军:“河西来的。” 周忠贵的眼很毒,朝史祖军挥手说道:“把枪收起来,一看就是个洋学生,让他进屋吧。” 他又从兜里掏出几个子弹壳,招呼着儿童团的小头目:“小鼻子,过来。”他将子弹壳拍到了小鼻子的小手里后,几个儿童团便兴高采烈地走了。 在一间黑漆漆的作坊里,周忠贵和田震开始了对话。 “说吧,你是干啥的?”周忠贵坐在一个磨盘上,田震坐在对面的一个木墩上。 “从南洋来,在河西游击政府混了几天,现在啥也没干。”田震如实答道。 极其精明的田震看出了周忠贵的疑惑,干脆拿出了南洋水校的毕业证。周忠贵翻着毕业证,说:“哦,还是大知识分子啊,抗战就需要你们这样的人。” 周忠贵又问田震:“哪里人啊?” “侨乡镇。原来在镇上有商号,后来搬到了南洋。” “什么商号?”周忠贵问。因为他也是侨乡人,对镇子里的商号并不陌生。 “田记粮行。” 周忠贵猛仰起头,注视着田震,因为周忠贵知道这家大名鼎鼎的粮行。但他又是一个很会控制情绪的人,脸上发生的微妙变化,别人是看不出来的。 无论是家庭背景,还是个人素质,周忠贵都看中了田震,便委婉地问他:“田先生,您有什么打算吗?” 田震当然不会直接说出寻找尤蕴含的目的,而是用带有讨好的语气说道:“在国民党那里,我感到太污浊,想找个地方换换空气。” “啊呀呀,”周忠贵兴奋地站起来,“我们共产党、八路军,欢迎你这样的爱国侨胞啊!” 说着,周忠贵拿起挂在墙上的一个水壶,咬开塞子,递给了田震:“将就着,喝口吧。” 虽说田震是个少东家,但却没有公子哥的那些矫情,他接过水壶,“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然后一抹嘴,问:“对了,咱这里有南洋来的人吗?” “当然有了,咱们这支游击队,本来就是从侨乡镇拉起来的,南洋的进步青年特别多。” “有没有女的,南洋来的?” 这话引起了周忠贵的警觉,他望着他,思量着,半天才点头认可。 “有没有叫尤蕴含的?” 周忠贵就像一根飞针戳着了颌骨,大宽腮抖了抖。 “怎么,她在这里?”田震的反应极其敏感。 “噢,不!”周忠贵在坚决否定之后,犹如突然犯了失忆症,杵在那里无言无语了。 这一来,反而弄得田震无所适从了,他认为自己前头说了什么错话,在脑子里一遍遍过筛子。 周忠贵隔着小窗户瞅瞅天空,对田震说:“快天晌了,我去给你弄点饭吃。” 还没等田震表态,他就急匆匆走出了作坊。史祖军在门外洗衣服,周忠贵来到他跟前,弯下腰,悄悄地说:“去给他弄点吃的,然后打发他走,河西来的,不可靠。” 周忠贵安排妥当后,便躲进了坡上的一间小石屋。他不会吸烟,消遣的爱好就是乱写乱画,现在,他手里攥着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在石头墙上胡乱画着圈儿,笔画很乱,内心也很乱。其实尤蕴含就在他的游击队里,他之所以掩盖,就是怕她跟田震有特殊关系,因为周忠贵也看上了尤蕴含。 其实,周忠贵也算是一个好人,他在糊弄了田震之后,内心十分不安,也有点愧疚,但他实在是太喜欢尤蕴含了,总想让她成为自己的革命伴侣,现在,猛不丁又冒出了田震来,周忠贵的压力是不言而喻的,他觉得,自己虽然是个游击队长,但文化低,相貌差,跟一表人才,上过洋学堂的田震相比,还有一大截差距,真正面对面的竞争,自己恐怕不是田震的对手,在他看来,尤蕴含也是个洋学生,跟田震的背景、志趣差不多,而且他们两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现在还弄不清楚。在思绪纷纷,顾虑重重的情形之下,周忠贵觉得最要紧的就是不让田震见到尤蕴含,两个人纵然情投意合,不在一起,见不上面,一切都无从说起,况且,尤蕴含现在已经不叫尤蕴含了,回到家乡后,她为了保护仍然留在老家的亲属,改名叫王延,这个秘密也只有周忠贵知道,因为在尤蕴含申请入党时,她向兼任党支部书记的周忠贵透露了自己的真名,也就是说,尤蕴含的真名,周忠贵不透露,游击队里的其他人都不会知道,这也有利于周忠贵隐藏尤蕴含。 可是,也不能太低估田震了,他在被史祖军撵出北流村后,心里就犯了嘀咕:这里的人为什么这么怪,周忠贵为什么对他忽冷忽热?带着诸多疑问,他装模作样地离开了北流村,找了附近一个山洞躲了起来,他本想天黑后摸进村里去查看情况,却不想让一支运粮队打乱了他的计划。 那是在天黑之后,从远处走来一支运输队,二三十匹牲口,队里有人边走边哼小曲,调子田震十分熟悉,是在南洋流行的《盔犀鸟》,运输队从洞口走过,他发现路上有遗漏的东西,爬出山洞,偷偷捡了一些,一看是玉米粒,他习惯性地用手掐了掐胚乳,然后便跟在了运输队的后边。他感兴趣的是哼《盔犀鸟》的人,说不定他跟尤蕴含有关呢。 跟到了天亮,运输队上了大胆山,停在了靠近池塘的一个山洞跟前,田震这才发现,这里是一个秘密粮库,二十多个人开始往下卸牲口上的粮袋子。看到他们把卸下来的粮袋子往山洞里扛,躲在草丛里的田震发突然站起来大喊一声:“不能这样卸!” 卸粮的八路军反应也快,先是卧倒,然后举枪对准了田震。 一个攥着驳壳枪的战士朝田震走来,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这个人脸特长,嘴特大,加之个头特矮,给人以滑稽的感觉。当然,现在的田震顾不上细端详他,随口答道:“一个过路的。” 他又指着往山洞里扛粮的运输队员说:“你们的粮食不能入库!” “为什么?” “不干,堆到洞里三两天就会霉烂。” “不干?”大嘴巴仍然握着短枪,问田震。“你咋知道不干的?” 田震从兜里掏出几粒玉米,托在手里说道:“这是我路上捡的,正常储藏,水分不能高于百分之十八,你们这些玉米,水分超了。” 大嘴瞪着田震,思量了半天,突然朝着运输队员举起了左手:“停,都停!” 大家停止了卸货后,他拉过一袋子玉米,喝令一个手下:“姚顺子,打开!” 姚顺子解开了玉米袋子,大嘴将右手当作利剑,朝里头一插,然后直起腰来,拍着手里的残渣责问姚顺子:“你是咋验的货?快,把玉米摊开,晾晒!” 他又到了田震面前:“行啊,行家啊!” 田震得意地笑道:“我家三代开粮行。” “什么商号?” “田记粮行。” “难怪,难怪!”大嘴在点头的同时,仍不失警惕地问田震。“你为什么跟着我们?” “因为有人唱《盔犀鸟》,这是南洋小调,我要寻找一个南洋来的人,所以就跟随来了。”于是,他简要讲起了自己的经历。大嘴听后,依然对他不放心,田震便从提箱里找出了他的有关证件,大嘴看过之后,主动伸给他一只手:“我叫肖大伟,因为嘴巴大,也爱说话,人家都叫我肖大嘴,我是这里的警卫组长。” 他的话,也猛地打开了田震的记忆:“你,你不是秦国良的把兄弟吗?” 肖大嘴也抿着笑嘴笑了:“对啊,上次亏着你啊,救了我们百草村。” 这样,两个人的关系一下拉近了。田震问肖大嘴:“一插手就断定了粮食的水分,你也是行家啊。” “嗨,”肖大嘴谦逊地摆着手,“要不咋是秦国良的把兄弟呢,他家曾在城里开粮行,我给人家当过伙计。” 说着,他把田震请到了池塘边上的一块大石头:“坐,有啥话慢慢聊。” 二人正谈到兴头,忽然远处传来了“轰隆隆”的炮声。 三、第二枚勋章 远处的大炮连续几天响个不停,滞留在大山里的田震闹不清发生了什么。按常理,战争应当消停了,因为日本人已经宣布投降,没仗可打了呀。 在大胆山上的田震闲来没事,便拿着他那个宝贝望远镜到山上看光景。这天,他又爬上了一棵山柳,拉开六节望远镜观察交战的方向,忽然发现,前方的小树林里有一群麻雀在空中盘旋,就像蜻蜓点水似的,落下飞起,飞起落下。就在田震留意飞鸟时,肖大嘴来到树下,兴奋地告诉他:“田震,县委同意你留下了,谢书记点名让你当仓储组长,跟我平级来。” “谢书记?”田震跳下树,问道。“他怎么知道的我?” “这你可得谢我了,我推荐的。” 然后他又告诉田震:“鬼子虽然投降了,可是国民党又挑起了事端,西边的炮声是国民党正规军向我们进攻,咱们独立营正在打狙击呢。” “一会儿游击队周队长带人来扛粮食,一人一袋,独立营快断粮了。” 田震刚下到洞口,周忠贵就带着一伙人来了,当然,他没让尤蕴含来,而是让她在家照顾几个伤病员。 这次周忠贵见到田震,只是象征性地打了个招呼,便开始向他的队员布置任务:“同志们,前方在流血牺牲,等着用粮呢,咱们二十二个人,一人一袋小米,必须在天黑前送到阵地上。” 就在游击队员进洞扛粮时,田震忽然伸手阻拦道:“停!我有话要说。” “咋啦这是?”周忠贵来到田震面前,看似很和善,但眼里却带着责怪。 田震对周忠贵说:“我怀疑前面小树林里有情况。” 肖大嘴也过来问田震:“啥情况?” “家雀不对劲儿,忽飞忽落的,林子里像有人。” 听了田震的话,周忠贵掏出望远镜,对着林子观察了半天,不以为然地说:“家雀就是闹腾,没啥情况啊。” 田震却说:“不对,家雀上午有一歇,它们迟迟不肯入窝,林子里肯定有情况。” 周忠贵不满地扫了田震一眼:“玄了吧你。” “不是闹玄。”田震争辩道。“我是粮行里长大的,天上留意家雀,地下留意老鼠,它们的习性,心里一清二楚。” 肖大嘴要过周忠贵的望远镜,观看了一番小树林,对周忠贵说:“我也觉得林子里有情况。” 周忠贵却拍了拍肖大嘴的肩膀,说:“兄弟,别疑神疑鬼了。”接着,他朝部下一挥手:“进洞!” 一看周忠贵来硬的,田震再次伸开双臂,阻挡着扛粮的游击队:“不准胡来!你们只能进去一半人扛粮食,另一半人负责警卫!” 周忠贵瞪着田震,居高临下地说:“你是谁呀,竟敢阻挡我们扛粮!” 肖大嘴指着田震对周忠贵说:“他是仓储组组长,有权管理粮食。” “仓储组,组长,”周忠贵故意将一个词拆开,以表示自己的漠视,同时指着自己的鼻子问田震。“知道谁给我的命令吗?谢书记!闪开,谢书记让我们来扛粮!” 但田震岿然不动,争辩道:“这些小米,历尽千辛万苦才入了库,我不能眼看着让敌人给截了去!” “敌人,敌人在哪里?”周忠贵又冲了一步,几乎跟田震鼻子对鼻子。肖大嘴觉得不好,赶紧拉开了拉开了他俩。退了半步的周忠贵给了他的通讯员史祖军一个眼色:“史祖军,你愣着干啥!” 史祖军拔出驳壳枪,气汹汹地冲了过来,他的枪口对着田震,说:“闪开!” 见对方动了枪,肖大嘴一个跨步,挡在了田震前头:“史祖军,你少给我撒野,玩枪,你还嫩点!” 双方正在僵持着,周忠贵突然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哈,你看看,一家人这是咋了!” 他一个原地转身,当即命令道:“炮班长,架炮!” 炮班长应声,指挥手下将一门60迫击炮架了起来。 肖大嘴瞪着周忠贵:“周队长,你可别胡来。” “哈哈”,周忠贵笑着伸出右手,竖起了大拇指,喝令道:“目标,前方小树林,1256米,一号装药,两发连射。” 炮手做好射击准备后,周忠贵猛一挥手:“放!” 啾啾的炮弹,就像吹着口哨飘向了那片小树林,硝烟升起,回音传来,随之,从小树林里窜出了十几个人来。周忠贵掏出望远镜一看,把望远镜转给了肖大嘴:“看吧,让这小子碰巧了。” 就在田震用自己的单筒望远镜观看小树林时,旁边的肖大嘴喊开了:“田震,你立功了!” 周忠贵说道:“潜伏的是保安团的人。史祖军,二班、三班和炮班进洞扛粮食,一班在前面搜索前进!” 周忠贵他们走后,肖大嘴对田震说:“不行,我得上县委去汇报,保安团在山下设伏,可能发现了我们的秘密粮库。” 田震却摇头说:“不像。要是敌人知道了粮食密库,早就打过来了,你没看清楚吗,小树林边上有座小桥,是运粮的必经之道。” 但肖大嘴还是去了县委。当晚回来后,他庄重地对田震说:“县委要给你颁发红星奖章,等粉碎了敌人的进攻,县里就给你颁发。” 田震自得地笑道:“呵呵,国民党、共产党的勋章咱都有了!” 肖大嘴严肃地劝他:“可别这么说,惹乱子。” 他又告诉田震:“我还带来了你的任命,县委决定让你担任粮库主任。不过你得感谢周队长,是他向县委提议的。” 田震眨眨眼睛,得意地望着肖大嘴:“这么说,往后我就是你的领导了?” 肖大嘴望着他,半天才说出了一句话:“田震,你真是个两样的!” 天下起了大雨,哗啦哗啦的。周忠贵带着二三十人来到了大胆山。在山洞口,周忠贵通知田震:“保安团要来偷袭,主要冲着我们的粮食和伤病员来的,伤病员已经撤离了北流村,就看粮食咋办了。” “你说咋办吧。”田震无奈地问。 “县委让我们掩护你们转移粮食。上山的路十分艰险,我们游击队可以坚守一天一夜。”周忠贵说。 “周队长,你别这么说,我来替你指挥部队,坚守两天两夜,你来转移山洞里的粮食。五十万斤玉米啊,你开什么玩笑!” 虽然周忠贵不适应他这种表达方式,依然建议道:“田主任,你可以动员些群众来帮忙啊。” “群众?这鬼天气,你让我上哪去动员群众!” “自己动手啊。”周忠贵又说。 “自己动手?我整个粮库才二十一个人,转移五十万斤玉米,别说两三天,你就是五六天也不行!” 周忠贵见他牢骚满腹,就指着田震对肖大嘴说:“这个人太蘑菇了,我不跟你们费口舌了。”他扭头命令史祖军:“传令,沿山道布置防御,这帮爷咱惹不起!” 游击队齐呼啦走了,肖大嘴失落地看着田震:“主任同志,怎么办吧?” 想不到田震一甩手说:“别,别叫我主任!” “怎么,你想当甩手掌柜?”肖大嘴绷紧了脸。他将支在洞口的机枪提起来,冲着他喊道:“田震,我收留你,推荐你,你可别撂挑子啊!” 田震申辩道:“谁撂挑子了?你是这儿的老同志,你应当想办法!” “可你是主任,不管你的革命目的是什么,你必须挺起来!” “挺什么我,五十万斤粮食,二十几号人,一天之内转移,老子不是神!” 肖大嘴一把抓住田震的衣袖:“你知道吗,谢书记是多么相信你。” “他,相信我?” 肖大嘴:“他不让我告诉你。” 田震晃着眼珠子:“谢书记,可否是络腮胡?” 肖大嘴点点头。 田震垂目深思,突然抓起肖大嘴的手:“走!” 二人来到洞前的池塘前。雨中,平静如镜的池水被打乱了,田震指着池塘对肖大嘴说:“这是潭死水,底是淤泥的。” 肖大嘴也是一个机灵的人,心领神会地说:“如果把玉米投进池塘里,敌人打捞至少一两天,冲洗干净也得两三天。” 田震见他理解了自己的意图,捋了一把满脸的雨水:“这还要看他们会不会冲洗。” 肖大嘴也捋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这就是说,即便敌人攻了上来,三四天也弄不走粮食。” “对。”田震说。“只要周队长狙击敌人三两天,没有六七天的功夫,敌人休想弄走粮食!” “可是还不行啊。”肖大嘴依然忧心忡忡。“我们的大部队十天左右才能打回来呀。” “唉,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看来,田震对这次保粮战斗也信心不足。 于是,田震指挥他的人马开始往池塘里倒玉米,在雨中修筑防御工事的周忠贵看到有人往池塘里倒粮食,过来询问情况,田震不软不硬地对他说:“周队长,你的任务是狙击敌人,我的任务是保护粮食,咱们还是各忙各的吧。” 周忠贵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依然警告田震:“咱俩的任务是一致的,你可别胡来。” 肖大嘴怕他俩顶牛,简要说明了粮食倒入池塘的意图,周忠贵鼓囊着嘴巴说了些含糊不清的话,又回了他的狙击点。 谢天谢地,保安团的那些哥们看到雨大,在山下的林子里迟迟没有发起进攻,等到下午天晴了,才派出一个班,试试探探朝山上奔来。周队长是个老游击队员,见这阵势他只准神枪手开战,“啪啪”几枪,敌人栽倒了两个,然后就呼啦啦败退了。 敌人的总指挥就是田震的老上司周凤瑞,他几乎没怎么进步,还是县长兼保安团团长,跟他同样进步不大的是姜队副,仍然是副中队长,论起来他资格蛮老的,懂军事,也会打仗,可就是提不起来,因为他人品太差,威信太低,周县长不想提拔他,也不敢提拔他,但在这次战斗中,他是突击队长。遇上卖命的差事,当官的往往会想到那些爱逞能、爱显摆的人。 这下,姜队副带着一群溃兵回来,周凤瑞撂下手里的望远镜,叹息道:“唉,阵亡两个,重伤一个,这哪是打仗啊,简直就是打银子啊,不论别的,抚恤金就六百五十元啊!” 姜队副强调理由:“周县长,地形太险要了,九道湾,一千六百个台阶,又窄又滑,不死人才怪唻。” 周县长并不喜欢姜队副,厌烦地朝他挥挥手:“先歇歇,半个小时后正式发起进攻,我让炮队支援你。” “我咋说的,周忠贵很会打仗,直接进攻就是了,你非得试探他的火力,这可好,死了一个班长一个副班长。” 他又说:“周县长,这次,你可别跟上次阻击共军那样,炮火支援最少三十分钟。” 周县长:“姜队副,你知道一发炮弹多少钱吗?五十个大洋啊,再说了,这里沟沟坎坎的,也不便于发挥炮火的作用啊。” “那好,至少十分钟。” “好吧,十分钟。”周县长勉强答应了他。 保安团的三门山炮、四门迫击炮“轰轰”地打了一气,姜队副率领一个中队发起了攻击。双方激战到了天黑,保安团才拿下了一个弯口,却又伤亡了四五个人。周县长知道游击队善于夜战,下令姜队副天黑前撤了兵。 晚上,肖大嘴带人给游击队熬了小米稀饭,蒸了大肉包子,周忠贵和他的队员们都很高兴,田震趁机建议周忠贵带人去夜袭敌营,周忠贵不屑地扫了田震一眼,对肖大嘴说:“你听,蹦出个诸葛亮来。” 见田震还不开化,周忠贵转身瞅着敌方阵地,轻蔑地说:“保安团不是豆腐渣,打过游击、搞过夜袭,你去偷袭?哼,光地雷、暗哨就够你喝一壶的。”这话分明是说给田震听的。 打仗的人也有些怪毛病,进攻往往选择对方疲劳的拂晓,这次保安团也不例外。田震还在洞里睡觉,外头噼里啪啦又打起来了,肖大嘴抱着一挺轻机枪朝洞外跑去,田震要跟他着,却让他伸手挡住了:“田主任,不是说好了吗,你带人当预备队,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乱动。” 打仗是见死见伤的事情,人家在那里卖命,你躲在后头,脸面上总是说不过去。为了减少争吵,说服肖大嘴,田震有意摆着架子说道:“肖组长,我田主任还得听你的吗?” 肖大嘴一愣,只得妥协了:“那好,你跟着我,别乱动。” 到了周忠贵在第六个弯口设立的阻击点,看到周忠贵在训斥史祖军:“怎么搞的你,一眨眼的工夫,连丢了两个弯口。” 史祖军垂着头说:“哪个姓姜的鬼点子太多了,大家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就冲上来了。” 田震走上前,追问道:“怎么回事?” “别告诉他!”周忠贵扫了史祖军一眼,又对田震说。“你们来干啥?预备队的位置不是在这里!” “吃了败仗,别人瞧瞧都不行吗?” 田震刚说出口,肖大嘴就给了他一个眼色:“田主任!” 而周忠贵却大度地笑了:“好,你就让他在这里看我的笑话吧。”随之,他架起望远镜,观察着对面的敌人,田震也掏出了他的单筒望远镜,跟随着观察起来。忽然,田震惊慌了:“呀,怎么是正规军?” 周忠贵却冷静地说:“正因为他们换了军装,前两个阻击点的新兵才慌了爪子。”接着,他对周围几个部下说:“怕个球?正规军又咋了,照打不误。各班注意,改变打法,不放到跟前打了,敌人一露头,炮班开火,敌人再往上冲,手榴弹伺候,然后才是机枪、步枪,不准乱了阵法!” 敌人的又一次进攻开始了,由于周忠贵换了打法,姜队副有点不适应,他的队伍攻到山根下就倒下了三四个,于是队形大乱,姜队副赶紧呼喊收兵。见这阵势,周忠贵皱紧了眉头,对田震说:“这个姜队副是个兵痞,会打仗,让我们阻击三两天,悬。他们几百人,我们几十人,缠不过人家。” “扛不住也别死撑,不行就撤。”田震说 “那咋行,没命令决不后撤!”周忠贵的态度异常坚定。 “死心眼!”田震白了周忠贵一眼。“五十万斤粮食多少钱?牺牲几个人合算吗?” 周忠贵愤然瞪着田震,肖大嘴趁机笑着对周忠贵说:“周队长,别生气,啥事不能商议啊,一商议,说不定就有办法了。” 周忠贵收起望远镜,赌气地说:“就这样拼吧,反正咱们伤了四个,敌人死伤八九个,不吃亏!” 这一番话,反而提醒了田震,他突然兴奋地攥起了两个拳头:“我倒有个主意,让敌人退兵。” “啥主意?”周忠贵和肖大嘴齐声问。 “跟敌人谈判。” “你想投降?”周忠贵警觉地望着田震。 “你才想投降呢!”田震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然后才解释。“这个周县长我是了解的,他虽然当过县中的校长,可上几辈子都是开中药铺的,能掐会算。现在他阵亡四个,负伤四个,按照国民政府的抚恤条律,需要支付抚恤金一千四百元,而五十万斤玉米价值不过三万五千元。照此下去,一天抚恤金一千四(百元)、弹药费我不太懂,至少也要二千元,也就是说,他打一天仗,仅经济损失就三千四五百元,如果打五天呢,所得所失他不能不算。” 周忠贵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你,这是开铺子,还是在打仗?!” “我就是要跟周县长开铺子!”田震倔强地说。 周忠贵警觉起来,问田震:“你想干什么?” 田震:“我要去跟周县长谈判。” “什么?”周忠贵和肖大嘴同时惊讶了。 “我要下山,让周县长撤兵。” 周忠贵问田震:“你要下山?谁给你的权利?”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田震答道。 “不行!”周忠贵说。 “田主任,你要三思啊!”肖大嘴劝道。 田震没再理睬他们,脱下灰白色外衣,高举着挥舞起来。 “你要干什么!”周忠贵一边责问田震,一边给史祖军使眼色:“史祖军,把这个疯子弄回去!” 史祖军刚要上前,却让田震一把采住了肩膀:“别找难看!” 周忠贵警告田震:“田震,不准胡来!” 田震振振有词:“你是游击队长,我是粮库主任,你无权干涉我!” “你自作主张,我有权采取措施!”周忠贵猛地扑上前,夺下了田震的外衣。 田震也来了脾气,一个腾跃,跳出了狙击掩体。这时,山下的敌人打过来了一梭子子弹。 趁着其他人隐蔽的空儿,田震无所畏惧地挥起了双手,朝山下的敌人喊道:“我是解放军的粮库主任,我叫田震,我要见周县长!” 正在组织敢死队进攻的姜队副愣了,惊慌地对部下说:“这小子怎么冒出来了?狙击手,干掉他!” 来前沿送饭的陈老四发现了田震,挥着扁担阻止了狙击手:“小子,别胡来!” 姜队副握着手枪冲向了陈老四:“你要干啥?造反吗?” 陈老四反应倒快,扯起嗓子朝后喊道:“周县长,田震喊你!” 姜队副的手枪刚顶住陈老四,林子里的周县长便发声了:“姜队副,别胡来!” 陈老四紧接喊道:“周县长,田震要来找你!” 周县长走出了林子:“我看到了,放他过来!” 陈老四随之喝道:“不许开枪,周县长要见田震!” 田震颤颤悠悠往前走着,周忠贵怕把事情闹大了,从掩体里站起来喊道:“田震,你给我回来!” 田震扭头对他说:“你等着,有什么差错让谢胡子找我!” 一听田震喊出了谢书记的外号,周忠贵眨着眼问肖大嘴:“谢胡子?他认识谢书记?” 肖大嘴为了成全田震,添油加醋地说:“他们的关系好像不一般。” 周忠贵想想,无奈地说:“难怪我一提他,谢书记就眉开眼笑呢。”说着,他举枪朝空中开了三枪:“田震,我不是没拦你,出了事,可别怨我!” 田震边走边回头:“放心吧,一人做事一人当!” 当田震走到了保安团这边,陈老四握着扁担守卫在他的身边。姜队副握着手枪对着田震:“小子,你咋成了八路?!” 田震没理他,而是说:“我要见周县长。” 姜队副打量着田震,只好吩咐一个传令兵:“跟着,把他送到周县长那里。” 传令兵端着卡宾枪押解田震,陈老四用扁担压低了他的枪口:“都是自己兄弟,你逞啥能!” 当田震到了林子边上,周县长迎了出来:“田震,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田震站住,行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军礼,然后说:“周县长,我现在是解放军的粮库主任,有话要跟你说。” 周县长上下打量着他:“跟我走吧。” 在林子里,周县长设了一个简单的指挥部,头顶上撑了一个简易的军用雨篷,地下堆了几个弹药箱,上头铺着一张军用地图,边上垒着几个石凳,附近站着几个荷枪实弹的卫兵。 周县长以老上司的姿态直接坐在石凳上,然后才给田震让座,但田震恭敬地站在他的面前。 “周县长,当初不告而别,敬请原谅。”田震双手合一,施了一礼。 “人各有志,不必自咎。”周县长表情淡然。 他微微眯起眼睛,问田震:“说吧,为何见我?” 田震:“听说您想取走那五十万斤粮食,但您,取不走了。” “噢?”周县长嗓子里拖出了一个长音。 “既然您知道了秘密粮库,肯定也知道洞前一个池塘,那是一潭死水。”田震解释道。“粮食让我投进了池塘里,底下又是淤泥,如果你要取粮,必须排水、挖掘,还要清洗,一番功夫,至少数日。” 周县长:“我有足够的耐心,也有足够的时间。” “可是您的成本呢?”田震一针见血。“按照贵部的伤亡概率,攻上山去,至少是现在的五六倍,这样,抚恤金等于占去了您一半的成本,还有弹药损耗呢?” “战争行为,不是商贸往来。” “保安团主要靠地方财政,为了区区五十万斤粮食,拼这么大的血本,周县长,您觉得值得吗?” “可这是专署的命令。” “专署能给您足额的补贴吗?” “可是箭在弦上!” “如果您退兵,我可以补偿您这些天的军粮损耗,但只能五千斤。” 听了这话,周县长笑了:“田震啊,你可真行,这事能做生意吗?” “我的话就到这里,您如果觉得不在道理,可以继续发起攻击。” 周县长望着田震:“我说过,我有足够的耐心,也有足够的时间。” 田震轻轻笑道:“您来夺粮,我军主力不会坐视不管吧。” “呵呵,你们的主力恐怕在几百里之外吧。”周县长得意地抿抿嘴巴。 田震坦诚地告诉他:“山东的战局,您不是不清楚,孟良崮,国军精锐的七十四军已经全军覆灭,我军主力稍做休整,即可打回来了,几十万兵马,浩浩荡荡,周县长,谁能挡得住呢?” 听了这话,周县长反而笑了:“田震啊,当着你的老长官,你可真敢说。” “人可以不听真话,但不能不说真话,周县长,是吧?” “兵者,诡道也。”周县长眯起了眼睛。“田震,你我对阵,我能相信你的每一句话吗?” 田震答道:“至少您可以派人上山,查看粮食情况。” 见周县长态度有所松动,田震转过身,双手做喇叭,朝着周忠贵大声喊道:“周队长,周县长要派人上山查验粮食,请你们不要开枪!” 周县长也只好站了起来,吩咐刚才的传令兵:“传令兵,上山去趟,查看一下共军的粮食。” 那个传令兵起初还犹豫,当周县长投来一眼,便走出林子,朝着山上走去。 在传令兵上山探情况的时候,周县长让人拿过一个军用水壶,递给田震,然后又漫不经心地问道:“田震,把守山门的可是周大腮?” 田震知道周忠贵的外号,点点头,周县长又说:“这个人,会打仗,也会当官啊。” “你认识他?”田震问。 “抗战时,几次讨论联防,谢胡子在他就像个哑巴,谢胡子不在,他就像个喇叭匠,哇啦哇啦,没完没了。” 话到这儿,周县长又阴险地问田震:“他的队伍倒是挺能打仗的,就是人员太少。” 田震反应极快,答道:“七八十人,不算少吧。” 周县长仰起头,咧着嘴笑,却不发声。这是不相信田震。 田震清楚,这种火候必须让周县长相信自己,因此解释道:“周队长的游击队马上就改编为侨乡区区中队,除了三个战斗班,还入列我们粮库警卫人员,您算算不是七八十人吗?” 周县长不吱声了。 很快,传令兵从山上下来了,周县长迎过去,传令兵的嘴巴贴近了周县长的耳朵,声音很小。 听完汇报,周县长又走到了田震跟前:“粮食,不可能都倒进了池塘吧?” 田震:“不是给您留了五千斤吗。” 周县长苦笑道:“田震,你不觉得五千斤太少了吗?” 他开始谈价码了,田震心花怒放。他狡黠地答道:“既然成了买卖,那就好谈了,不过,这笔生意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你提出个数目来,我好带回去商量。” “也好,我要二十万斤,不然对上对下都不好交代。” “哈哈,”田震笑道,“如果可能,我恨不能给你三十万斤,可是,大部分粮食投进了池塘里,您让我上哪再去弄粮食啊!不信问问你的传令兵。” “那好吧,十万斤。”周县长让了一步。 田震从小跟着他老子谈生意,花招、损招张口就来:“算了吧,这个买卖我不做了,何必呢,你漫天要价,那头寸土不让,我不能两头受气。” 周县长偷窥了田震一眼,又退步了:“那就五万斤吧。” 田震摇摆着右手,说道:“我不谈了,让高手来吧,我谈狠了,得罪您这个老上司。” 周县长想了想,伸出了三个指头:“三万,不能再降了!” “也好,我回去商量商量。” 周县长:“好吧,你就不用来回跑了,到阵前来对话就是了。” “我可不敢,那个姜队副恨着我呢。” “我亲自出马,他不敢胡来。” 当田震返回到了狙击点,肖大嘴急切地问:“咋样?” 而周忠贵却故意扭过头去,对田震视而不见。肖大嘴知道周忠贵怕担事,对田震说:“你说你的,这事跟周队长无关。” 田震得意地冲肖大嘴点点头,又说:“周县长是个明白人,同意有条件的撤军。” 一听这样,周忠贵抬头问道:“啥条件?” 田震却对着肖大嘴说:“他要三万斤玉米,我想一万斤打发了他。” “这个买卖好啊,一万斤玉米,既能减少伤亡,又能保住大批的粮食,为啥不干!”肖大嘴也有些喜出望外。 周忠贵对田震和肖大嘴说:“既然已经这样了,咱们成立个临时党支部吧,形成一个决议。” 田震不满地朝他歪着嘴巴:“什么决议不决议,没什么意见,我要跟周县长敲定了。” 肖大嘴也趁机递给了周忠贵一个眼神:“周队长,办成了,肯定有你的功劳。” 于是,田震又站出来喊话:“喂,请周县长——” 周县长也走到了前沿阵地,挺着胸膛喊道:“说吧。” “周县长,三万斤玉米凑不够啊,你要是有诚意,一万斤吧。” “田震,这也太过分了吧,有这么降的吗?” “没办法啊,周县长,我也说了不算,不行,您就退回去,咱们重新开战。这不,游击队周队长在这里,他想跟您死拼啊。” 不想,已经转变态度的周县长在旁边低声提醒田震:“别闹僵了,实际点,你们真有诚意,就让一步吧。” 可是,田震并没有按照周忠贵的思路来,他冲着周凤瑞高喊道:“周县长,你就别让我犯难了,一万斤,多一斤人家也不干啊!” 那边的在周凤瑞迟疑了半天,终于答应了。他说:“好吧,一万斤就一万斤,但你们不能耍滑头。” “那好,”田震举起右手,伸开手掌喊道,“先给你们送去五千斤,等你们撤了,剩下的再给你们送去!” 周县长无奈地晃晃脑袋,说道:“田震啊田震,你不愧是田掌柜的儿子!”稍停,他又大声问道:“如果那五千斤你们不给呢?” 田震随手掏出了那架精致的单筒望远镜:“周县长,这架望远镜想必你还记得吧?德国货,一百多年了,宝贝啊,我把这个押在您那里,足以顶你五千斤玉米吧。” 周县长苦涩地咧咧嘴角,叹息道:“唉,你这个田震啊!” 四、书记藏起了大美女 保安团撤了,解放军主力也打回来了,于是乎,敌我形势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为了建立和巩固政权,周忠贵的游击队正式编为侨乡区区中队,书记和队长都由周忠贵兼任,同时,田震的秘密粮库也完成了历史使命,部分人归属县粮食局,部分人划拨到了区中队,田震摇身一变,成了副中队长。 得知田震要来区中队,周忠贵立刻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为啥?还不是因为尤蕴含吗!因为田震一旦正式赴任,尤蕴含不就暴露了吗! 但是,周忠贵也是一个有办法的人,他跑到军分区医院喝了一顿酒,带回了一个进修指标来,当把这个指标交给尤蕴含时,哎哟哟,向来不肯轻易激动的她差点蹦了起来。她是个对医学痴迷的人,总想着提高自己的医术。就这样,尤蕴含带着周忠贵的阴谋,甜蜜蜜地去了军分区医院。 一切弄利索了,周忠贵才派史祖军去接田震。 田震来了,后头还带着两辆马车,装满了粮食,周忠贵一看,那个高兴劲儿就甭说了。二人见面得握手啊,周忠贵攥着田震滑溜的手掌说:“欢迎你啊,谢谢你带来了这么多粮食。” 可田震却说:“周书记,你欢迎我可以,但粮食不是咱们的。” “啥?”周忠贵怔了。 “这是欠周县长的那五千斤。” 一听这样,周忠贵有点不太高兴:“欠啥呀?国民党反动派咱不欠他的!” “山是山,水是水,咱不能弄混了。”田震固执地说。“再说了,我的宝贝还押在他那里呢。” 周忠贵找出了另一个阻拦的理由:“主力部队快要围攻县城了,你送粮食,不等于帮敌人忙吗?” “城里根本就不缺粮食,这点粮食,不过是大海里滴眼药。”田震说。“另外,县里不是在争取保安团起义吗,我们讲信用,人家才相信共产党。” 周忠贵早已领教了田震的脾气,也只好妥协了:“好吧,田副队长,咱俩就不要撂个子了,我去请示县委,听候上级指示。” 田震担心周忠贵搞出意外,趁着他打电话的功夫,给了马车夫一个手势,两车粮食快马加鞭去了县城。 区委机关住在一个地主大院里,田震的宿舍在院后头的一排偏房里,紧挨着周忠贵,房间不大,设施也很简单,一张桌子一张床,还有一根长条凳,能坐三个人;田震进屋后,发现房间打扫得很干净,桌子上放着一个大萝卜,萝卜上插着一把明光瓦亮的短刀,有点惊心动魄。 就在他观察那把短刀时,忽听得一阵哈哈的大笑声,毕克楠出现了! 毕克楠跟尤蕴含完全是两路人,长得很壮实,个头也不低,大脸盘,大辫子,背后还有个大屁股,说起话来就像是呼风唤雨,杠杠的。她见田震的第一句话就与众不同:“看见了吗?烟台苹果莱阳梨,比不上潍县的萝卜皮,那是我给你买的!” 田震望着毕克楠,不知说啥好。她是谁,她来干啥?就在田震发愣时,毕克楠的大嘴“啧啧”地颤动开了:“呀呀呀,这是许仙还是张生,这么俊俏的小白脸啊。” 田震似乎明白了,这屋里的一切,肯定跟她有关,可她又是谁呢? 毕克楠初次见田震时,穿着能够掩饰大腚的土黄色马裤,还有一件宽大的黄褂子,扎着的武装带上挂着一支小手枪。她先是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自报家门:“报告田副队长,区委干事毕克楠请你去吃晚饭!” 田震并不用心地打量着她,扭着嘴巴说:“周书记这是要宴请我吗?” “说不上宴请。食堂里的大锅菜,加上一瓶烧酒。” 田震又问:“这个房间是你打扫的吗?” “是周书记让我打扫的,说你是洋学生,让我好好照顾你。” 田震没再说什么,跟着她走了。 区中队在场院里吃饭,但周忠贵在离场院不远的草垛根下开了一个摊子,这摊子没有桌子,也没有凳子,只有一盆辣椒炖茄子,还有几棵大葱一摞煎饼,当然喽,酒是必须的,瓶子插在草垛里,像是躲避什么人。田震跟随毕克楠来到了草垛间,周忠贵抽出藏在草垛里的一瓶烧酒,歉意地对田震说:“咱就这个条件,将就点吧。没座位,蹲着,没杯子,对着瓶子喝。” 田震前后左右看了看,说:“我怎么觉得就跟做贼似的,这酒哪里买的?” 毕克楠随手一指:“那边有个杂货铺。” 田震的少爷脾气又来了,他掏出两块大洋:“毕干事,为了欢迎我的到来,去,弄几瓶烧酒来,一个班一瓶。” 毕克楠打探了周忠贵一眼,拿着钱走了。 有了酒,沉闷的场院也渐渐被激活了。正副队长正称兄论弟地喝着酒,一阵马蹄声“哒哒”地传来了,周忠贵撂下酒瓶子,静耳一听,随口说道:“谢书记来了,是他的河西马!” 然后他站起来,整整服装,转向场院大喝一声:“全体起立!立正!” 让田震大开眼界的是,一队奔马刚踏进场院,周忠贵就跑到了跟前,并行了标准的军礼。这段时间差掌握的太好了,恐怕一些仪仗队都甘拜下风。 为首的骑马人穿着黄军装,扎着武装带,四十上下,一脸络腮胡,不用说,这就是传说中的谢胡子了。 谢书记勒住棕色战马,仰头哈哈大笑道:“你这个周大腮,咋这么邪乎!” 周忠贵郑重地喊着报告词:“书记同志,区中队正在会餐,欢迎田副队长的到任。” 谢书记打量了一圈儿,说道:“一碗大锅菜也叫会餐吗?哈哈哈,你周大腮可真会糊弄人啊。继续吧。” 周忠贵招呼大家蹲下,然后领着谢书记往草垛里走,但谢书记并没下马。 刚到了草垛,猛然闪出了一个人,呼叫道:“谢胡子!” 周忠贵一看是田震,吓了一大跳,因为在这个县里,谢书记是最高首长,还没有人敢当面叫他的外号。 听了喊叫,谢书记却没做任何反应,就那么骑在马上,微微昂着头,目光冷峻,仿佛眼前根本就不存在田震。谢书记这样冷漠,反而弄得田震不安了,他伸眼向周忠贵求助,周忠贵却惶怯地低下了头。没办法,田震也只好抬起右手,扭扭捏捏地向谢书记行了一个军礼。 谢书记这才抖着神对身旁的周忠贵说:“周忠贵,给你一个月,把这小子训练成一个标准的军人!” 周忠贵立正应下,但谢书记还不下马。毕克楠眼快手快,手托一瓶酒来到了谢书记跟前:“谢书记,您是喝上马酒还是喝下马酒?” 谢书记一听这话,立刻翻身下马,接过酒瓶,“咕咕”喝了两口,然后一抹嘴唇说道:“小毕,听说你在军分区夺了个状元。” “女子比武第一名。”周忠贵解释道。“她在青岛读书时,就是国术队的。” 谢书记点点头,然后将马缰交给了毕克楠,朝田震摆了一下头,说:“小子,跟我走一趟。” 田震跟在谢书记的腚后走了。周忠贵和毕克楠都在琢磨他俩。 高粱地头上,风轻月明,谢书记背着一只手,望着田震。沉闷了一会儿才说:“行啊小子,一连干了两件大事,挺灵精啊。” 田震却答道:“不是我灵精,而是我敢做。周书记不灵精吗?我看不是,他怕出格,不跟领导抢跑,就不会有麻烦。” “你还一套一套的。”谢书记略一停顿,又说道。“场面上的事,也得注意,共产党的队伍里,最怕丝丝窝窝,所以,有些话藏在心里最好。” “好吧,往后我一定尊称你书记、政委!” “你看你,难怪你爹说你身上长刺,头上长角呢。”讲到这里,他又温情地说:“大小你也是领导了,今后言谈举止、说话办事都要注意。你爹让我对你严加管教,怎么管教?这又不是山头武装,只能按规程来。” 田震却说:“我就看不惯一些规程!” 谢书记不满地啐道:“嗨,怎么能这样说话!你还年轻,还要进步!” 田震竟不软不硬地回敬道:“我觉得,一个人混在世上,主要是凭良心、靠本领。” 谢书记左手托着右手,摸着青光亮的络腮胡,眯起一只眼睛说:“你认为周凤瑞能跟你谈判,全凭你的本领吗?” “那你认为呢?”田震不能容忍的就是磨灭他的功绩。 见田震这样,谢书记也就不客气了:“那我告诉你吧,如果没有周凤瑞的厌战,如果没有我主力部队的回返,他是不会跟你谈判的。” 田震还想狡辩,谢书记从兜里掏出了一封书信:“你看看,这是在你跟他谈判的前一天他的手书。” 田震接过书信,掏出了一张毛边纸,只见上头用毛笔写着几个大字:“谢兄,所言极是,诚如良言,我当三思,周凤瑞,中华民国三十七年十二月二十日,周凤瑞敬上。” 为了彻底打消田震的疑惑,谢书记又亮出了一个牛皮套子,田震接了过去,打开一瞧,惊讶万分,因为套子里是他押给周凤瑞的单筒望远镜。 田震更加困惑了。谢书记解释道:“这是周凤瑞托我转交的。” “他?” “呵呵,”谢书记笑道,“昨天,他已经宣布起义,他跟他的人马正在长岛整训。” “那这个皮套?” 谢书记诡秘地抿着嘴唇:“这是它的原套。” 看到田震一头雾水,谢书记自叹道:“看来你爹没跟你说啊!” 于是,谢书记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1935年,田记粮行的田老掌柜驾着马车去城里开参议员会议,半道上被县中校长周凤瑞截住,他告诉田老掌柜,新来的县长开会是假,抓捕田老掌柜是真,原因就是田老掌柜接济大胆山上的共产党游击队。田老掌柜立刻调转马头,返回了侨乡镇。他将家眷和贵重物品装上了车,直接去了码头。临行前,他想方设法通知大胆山上的谢胡子,请他变卖粮行的财产,弥补活动经费的不足。就在田老掌柜乘船逃往南洋之际,谢胡子骑着快马来到了码头,送别之时,谢胡子将随身携带的单筒望远镜送给了田老掌柜,于是这架望远镜便成了田老掌柜的珍爱之物。因为这架望远镜是谢胡子的传家宝,它是谢胡子的爷爷在抗击德国人侵田筑路斗争中的战利品。 讲完这个故事,谢书记本想讲述皮套的来历,田震却改不了爱出风头的毛病,随口说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你走得匆忙,把原套忘在了山上。” 谢书记并没有赞叹他的机灵,而是不无担忧地说:“你这个田震,将来吃亏要吃在嘴上啊!”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田震的自嘲,弄得谢书记很无语。 田震怎么也没想到,周忠贵给他找的教官竟然是毕克楠! 田震觉得有点蔑视他,拍着桌子对周忠贵说:“周书记,你可真高看我啊,选来选去派了个女教官。是的,我没接受过正规训练,可我从军也快两千天了,不至于一个黄毛丫头启蒙我吧?” 周忠贵说道:“田副队长,你没听谢书记说吗?毕干事是军分区干训班的女状元啊。” 那时,田震的本色还没有减退,所以他又直言道:“周书记,既然你这样安排,我不能不听,但是我要给你记上一笔,到时,你可别怨我啊。” 第一次训练,在河滩上,是日头最毒的午后。毕克楠穿戴整齐,田震整齐穿戴,进行队列训练。起初田震还听从毕克楠摆布,可随着时间的拖延,浑身臭汗的田震受不了了,举手说道:“报告教员,天太热了,一个课时也到了,休息一下吧。” 站在对面的毕克楠却说:“再坚持一会儿!” 田震说:“你看,衣服都湿透了,再不补充水分,就会发生休克。” 一身汗气的毕克楠的回答是:“继续训练!我跟你一样,也湿透了。” 田震不高兴了:“毕干事,要严格练兵,更要科学练兵,懂吗?” 毕克楠听不惯他的话,变着脸说:“田震同志,你要明白现在的身份,我是教员,你是学员!” 田震是个敢于挑战的人,立刻松懈了立正姿态,对毕克楠说:“你是教员我当然清楚,但是,军事要讲民主,你不能无视我这个副队长的建议。” 毕克楠说不过田震,直接扯起嗓子喊了声“立正——”,田震也逗,先是从命,继而又松垮了:“教员同志,毕干事,不可这样任性。” “在训练场上,你必须听教员的。”毕克楠也是个倔强人。 田震就像没听见,一腚坐在了草丛里。毕克楠瞪着他,喝道:“你给我起来!” 田震抬起头,朝她挤挤眼,意思是算啦,歇歇吧。毕克楠掐着腰,喝问道:“田震,你听不听?!” “练兵,要讲科学,热得昏昏沉沉的,能练好吗?”田震继续申辩。 毕克楠指着他说:“你别跟我耍副队长的架子,今天你必须听我的!” 田震仍然挤着眼、撇着嘴朝她笑。田震想了想,解下了腰上的武装带:“好吧,咱俩比划比划,谁赢了,谁说了算。” “怎么比划?” “谁撂倒谁,谁说了算!” 看到毕克楠不肯表态,田震更有了底气,又用挑衅的语气对她说:“你不是国术队的吗,可别坏了一世英名啊。” 经不住他的刺激,毕克楠解下了武装带,做好了挑战的准备。 田震站起来,也解下了武装带。他在南洋也学过武术,不然他是不会这样挑战毕克楠的。 这样,两个人便拉开了架势。毕克楠侧起身,左拳护上右拳护下,田震一看就是螳螂拳的套路。于是,田震也列开了南拳的架势。毕克楠轻蔑地瞪着他:“哼,不就是南拳吗!” 说话间,她左手伸出食指和中指,迅疾戳向田震的眼睛。这是螳螂拳的凶招,如不懂套路,必定招来下路的偷袭。田震知道她的目的,一个侧转,自动跌倒了,然后戏谑道:“我中招了,中招了,算你赢了,你赢了!” 毕克楠没想到会出现这么个结局,又无可奈何,田震乘机旋转右掌,一个推手,猝不及防的毕克楠退着倒了下去,也正在这时,周忠贵从草丛里冒了出来,一个推挡,阻止了毕克楠的溃势。 这一场面,让田震暗自一惊,看来周忠贵的功夫也非常了得。毕克楠指责田震耍阴招,周忠贵并不理会她,伸出了两个大拇指说:“一比一平。” 而田震得意洋洋,说:“兵者,诡道也。” 毕克楠还有怨言,却让周忠贵给堵住了:“小毕,我在沟里挖了几根野山药,放在那边堤坝上,你捎回营地,洗一洗,煮熟了晚上当下酒菜。” 毕克楠天生爱热闹,一听又有酒局,也就淡化了跟田震的恩怨,跟两个男人打了个招呼便走了。 田震眼睛很尖,看出周忠贵心里有事,便问发生了什么,周忠贵这才对田震说:“肖大嘴负伤了。” 这对田震来说的确不是好消息,因为从他南洋归来,真正称得上朋友的也只有肖大嘴,主要是两个人投脾气。在粮库人员分流时,肖大嘴去了军分区独立团,在一次平暴战斗中,腹部中了子弹,现在军分区医院疗养。田震提出去看望肖大嘴,周忠贵却说:“等你训练结束吧,这也是谢书记的意思。” 晚上,田震跟毕克楠都来到了周忠贵的宿舍,其实这间宿舍紧挨着田震的房间。田震进来,看到桌子上放着几根煮山药,还有一瓶劣等的烧酒,田震也没等主人礼让,抓起了一截山药,扒了皮,往一碗盐水里蘸了蘸,抢先吃了一口,可是,他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下酒菜,太不爽口了。”说着他就往外走,周忠贵问他干什么去,田震答道:“杂货铺里有咸鸡蛋,我去整几个来。” 周忠贵指着他,对毕克楠说:“你瞧吧,啥年月了,还一股少东家的味道。” 听了这话,田震反而扭头笑了:“周书记,你这是笑我吗?” 不想这一问,反而让毕克楠低下了头,因为她也是小业主的女儿。田震走后,周忠贵嘱咐毕克楠:“小毕,晚上你要好好发挥,田副队长初来乍到,要让他体会到大家庭的温暖。” 毕克楠答道:“喝酒没问题,但他那清高劲儿,让人摸不着门。” “喝过洋墨水的嘛,都这样。” “啧啧,”她蔑视地咂咂嘴,“不就是个南洋水校吗?我们青岛商校,不光有日本老师,德国人、意大利人,一抓一大把。” 为了跟周忠贵套近乎,她又说道:“周书记,咱是乡下长大的,看不惯那些西洋景。” 周忠贵也很受用这句话,他用报纸擦擦三个茶杯,随声附和道:“是啊……”但话一出口,又警觉起来了,更变了腔调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嘛。” 毕克楠攥着酒瓶,火辣辣的大眼瞪着周忠贵,说:“可我不想跟他,跟你在一块舒服、痛快!” 周忠贵故意躲着她的眼睛,一面倒酒,一面说道:“小毕啊,都是革命同志,可不能分亲疏远近。尤其是作为一个党的纳新对象,更要高标准、严要求。” 这话,猛然调动起了毕克楠的情绪:“周书记,我尊敬你,也欣赏你,可你对我总是若即若离,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是已经介绍你入党了吗,你还要我怎么地?”周忠贵瞟了她一眼。 “我要求不高,”毕克楠也是个直肠子,“既然王延走了,你拿我跟她一样就行!”她眼里闪着灼热的光。 没想到周忠贵突然拉下了脸来:“小毕,注意你的说话,我跟王延同志就是普通的同志关系。再说了,她是外出学习,并不是不回来的。” 见周忠贵变了脸,毕克楠也想起了对方忌讳的话题,她轻易不变色的大脸红了半截儿。 而周忠贵是个很会把控局面的人,看到毕克楠红了脸,他笑道:“小毕,可能我的话说重了,对你,组织还是相信的。” 毕克楠也借着梯子下楼:“周书记,我一定不辜负你的期望。” 这时,周忠贵又委婉地说:“小毕啊,照顾好田副队长,是区委交给你的任务,你可一定要认真对待啊,这可是跟你党员转正有关的噢。再说了,你在青岛读过洋学校,文化、经历,包括家庭都跟田副队长差不多,你们交往起来也方便啊。你掂量掂量,咱们区谁还具备你这个条件啊。” 轮到毕克楠表态了,可她刚要张口,就让周忠贵阻止了:田震回来了! 五、一旦让女人缠上了 毕克楠也不是好惹的,为了拿拿田震的性子,在刺杀训练时,她想了一个损招。玩过步枪的人都知道,练拼刺是个苦差事,尤其是“预备用枪”,看着简单,一旦列开架势,伸出枪头,要求纹丝不动,不用十分钟,你就会汗流浃背,腰酸腿疼。这天刺杀训练,毕克楠特意给田震挑选了五个陪练,他们都是区中队的刺杀能手,是来陪着毕克楠演戏的。毕克楠一声“预备用枪”,六个人都列开了拼刺的架势,但毕克楠没有下达进一步的口令,而是以检查动作合格不合格的名义,逐一进行纠正。田震个子高,站在第一位,可检查时毕克楠反着来,从队尾的史祖军开始,这样,轮到田震,至少得十分钟。那时,太阳火辣辣的,大地闷热的喘不过气来,田震端着枪,浑身冒着汗气,腿脚酸疼得难以忍受,他想撂下枪,歇息一会儿,当着其他队员的面他又不好意思,毕竟是副队长嘛,哪能破坏训练纪律。他持枪的手开始颤抖了,总算来到他跟前的毕克楠猛喝一声:“注意动作要领!” 看到田震浑身颤抖开了,毕克楠不仅没有叫停,还怪怪的瞪着他说:“田副队长,你看看人家,纹丝不动,你倒好,简直像过筛子!” 面对她的戏弄,田震似乎无话可说,他也顾不上说什么,只能拼尽全力端着长枪。他只有一个信念,自己是副队长,不能在队员面前当狗熊! 好了,来当“角”的史祖军也受不了了,喊了一声“报告”,然后请求“收枪”,这样,毕克楠才肯饶了田震。课间休息,田震趁着毕克楠去方便,走到五个陪练跟前,轻声喊道:“起立!” 当五人站好,田震又低声喊了“立正”,当大家成受训姿态时,他低沉地问:“你们认识我吗?” 大家齐声答道:“认识!” 田震又问:“我是谁?” 大家:“副队长!” 田震:“好,你们知道我是谁就行了。一会操练,你们都要看我眼色,明白吗?” 大家:“明白!” 毕克楠回来,训练照常开始。毕克楠整队时,田震提出了一个问题:“毕教员,你这样教学,给我的印象不深刻。” 毕克楠问他:“那你想咋办?” 田震 :“你应该做个示范动作,请这些同志给我讲解。” 毕克楠还在思考,史祖军早已表了态:“行啊,毕干事,我来喊口令,也让副队长见识见识你。” 田震带头鼓掌,有人随之跟进,毕克楠似乎没有退路了,只好要过一支长枪,做好了刺杀准备。 史祖军很会理解领导意图,一声“预备用枪”后,又指令一个矮个:“马梯子,你给副队长讲解动作要领。” 马梯子看了田震一眼,持枪上前,从头到脚,向田震讲解毕克楠的动作要领。田震等马梯子讲完,又对史祖军说:“马同志讲得太快,我还没听明白。” 拿着姿势的毕克楠听出了田震的弦外之音,但限于条例规定,她又不能说话,只能听从史祖军摆布。另一个讲解者是个结巴,指着毕克楠讲了不到一半,她就受不了,不顾一切地收起姿势,将长枪还给了主人,气恨恨地走了。史祖军有些慌张,田震掏出一张钞票,轻轻投给了史祖军:“拿去,晚上一人一个咸鸡蛋。” 田震知道毕克楠会向周忠贵打小报告,所以故意躲在河滩上,以便避其锋芒。毕克楠他倒不怕,就怕跟周忠贵吵起来,正副队长吵起来影响不会太好,虽然他当干部时间不算很长,这点基本常识他还是懂的。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在河滩的芦苇丛里,他拔出了一节嫩茎,然后在河边挖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引水沟,将嫩茎掐碎,洒在引水沟里,再在引水沟的顶端,挖了一个大沙坑,瞅了瞅灿烂的晚霞,就地躺在了河滩上,等到天黑了,他顺手扯了跟藤条,接着截断了引水沟,双手伸进大沙坑里一摸,抓起了几条银光闪闪的柳叶鱼,又一次打捞,抓住了两个小螃蟹,最后一次扫荡,从坑里摸起了一条半斤多沉的鲫鱼,于是乎,他带着战利品回去了。 月淡星稀。他提着鱼蟹往居住的院门走着,老远就看见了一闪一闪的火星,走近一看,是周忠贵在蹲着抽烟。 “你把小毕理整得不赖啊。”周忠贵迎着他站起来,故作轻松地说。 “她整得我也不赖啊。”田震散漫地答道,然后看着他的纸烟说:“你不是不会抽烟吗?” 周忠贵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紧紧围绕着训练的思路:“下午我批评她了,严格训练是对的,但也不能太刻薄了。” 从周忠贵的话里,田震似乎找到了平衡,于是他故作姿态地说道:“其实也不能怨她,都怨我太矫情了。” “哈哈哈,”周忠贵笑道,“有你田副队长这个姿态,我还会有啥心事啊!走吧,我让小毕弄了点小酒,也整了点小菜,咱们三个人再痛快一把。” 田震却眨着眼睛说:“周书记,我怎么觉得你不像个共产党的干部啊。” “?”周忠贵惊异地望着他。 田震:“恕我直言,在我印象里,八路军一直是清贫的、节俭的,可是你三六九的弄个小酒,让我这大脑不得不胡思乱想。” 周忠贵装出生气的样子,对田震说道:“田震啊田震,我好心当了驴肝肺啊,请了你三次酒,赚了你这么一番话!第一次,给你接风,第二次,帮你拜师,这第三次,还不是为了你们和好吗!你去问问司务长,为了这几瓶酒,我下半年的津贴都花光了!” 田震反应也快,将藤条往上一提:“你别发牢骚,今晚丰富下酒菜!” 院子里挂着一盏马灯,毕克楠在呼啦呼啦洗一盆子田螺,也不知周忠贵使了什么魔法,见到了田震,她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笑着说道:“田副队长,这可是周书记特意为你捞的啊。” 田震也尽弃前嫌地晃了晃藤条:“我也添点鲜货。” 跟在后头的周忠贵朝墙上抿死烟火,说道:“都洗好了,我来亮一手。当年给地主扛活,农忙时下地,农闲时下厨,呵呵,咱是个全才啊。噢,今晚唯一一个请求,在田副队长屋里,起义的保安团整训结束了,我得去挑人,不然好手就让人家抢走了。” 田震:“我没别的要求,给我把陈老四弄来。” “田副队长的命令,我保证执行。”周忠贵虽是玩笑,却刺得田震不好受。 今晚,周忠贵弄来了一水壶烧酒,但他喝了一茶碗就要离去,临走还特意嘱咐毕克楠:“小毕,今晚田副队长喝不好,我可要找你噢!” 毕克楠咂着一只煮红了的螃蟹,应道:“放心吧周书记,你这句话我早就记住了。” 送走了周忠贵,毕克楠将大半壶酒朝田震眼前一蹲:“刚才你都听到了吧?喝!” 田震虽然喜欢喝酒,但不喜欢任人调遣,所以带着情绪对毕克男说:“只要尽兴就行,喝那么多酒干什么。” 她白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愿意喝啊,这不是被逼的吗。” “那就少喝。”他建议。 “不行!”她强烈反对。“这是领导的指示!” “领导的话不能不听,也不能全听。” “少废话,喝酒!”她端起了盛酒的茶碗。 喝酒间,外边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这种天气,这个时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单独喝酒应当是兴奋无比的,而他的兴奋却跟别人的不一样,顶多是酒精刺激起来的一种情绪。说实在话,毕克楠长得并不赖,大白脸、大胸膛以及丰满的臀部,够性感的,但她偏偏进不了他的心,因为尤蕴含占据了他的心灵,他喜欢的是尤蕴含那种温润如玉的女人。 尽管他矜持着,拿做着,却经不起毕克楠的豪放恣肆,陪着她喝了许多酒,到后来,她趴在了桌子上,他也随她趴下了。在迷醉的时刻,他被她的鼾声惊醒了,睁眼,一片昏花,眨眼,一个白皙的女人,他忘记了这个女人是谁,甚至产生了幻觉,莫非日夜思念的尤蕴含来了吗,他情不自禁,朝她伸出了手,然后又趴在了饭桌上。有意思的是,醉酒的毕克楠竟然也将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背上。 迷迷瞪瞪中,忽然一声震响惊醒了他,他抬起头,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周忠贵滚圆锃亮的眼睛,随之看到的是惶恐万分的毕克楠,田震还在琢磨发生了什么,周忠贵又一次拍响了桌子:“你看看,搂着抱着,像啥!” 毕克楠明白了过来,抓起桌子上的蟹子壳甩向了田震,嚎叫道:“臭男人,你赚谁的便宜!” 田震也清醒过来,却又想不起如何解释。周忠贵狠狠剜了他一眼:“你干的好事,自己想办法吧!”说完,他气愤地走了。 毕克楠更不是善茬,忽地站起来,一把采住田震的领子,伸手就是一个耳光:“你,你坏死了!” 他愣了,有点神色恍惚。 这时,门外传来周忠贵的声音:“毕克楠,你过来下!” 她走后,他更六神无主。参加革命这么些年,他不是不懂组织纪律,在男女关系上犯了事,可不是小罪过啊! 心烦意乱中,他晃晃悠悠来到了床边,一下歪在了上面,好似那儿就是自己的避难所。 过了许久,周忠贵又回来了。他沉着脸,极其缓慢地说道:“老田哪,情况严重啊!” 他又说道:“出了这种事,可真不得了啊!” “我怎么了,不就是喝多了酒吗!”田震撑起身子,辩解道。 “可是,”周忠贵望着他,说,“人家会那样看吗?就怕往思想作风上靠啊。” 他见田震还不服气,指着门外说道:“尤其是毕克楠同志,感到很委屈、很耻辱,人家要向县委反映啊。” “让她反映去吧,我不怕。我做什么了!” 见田震这样固执,周忠贵故意降低了声音,但却把每一个字咬得很重:“知道吗你,县委一旦知道了这事,你会被撤职,还要接受党内处分!” 这么重的处分田震还真没想到,惊惧中他垂下了头。 看到田震畏葸了,周忠贵又宽和地说:“老田,你也别太悲观了,孬好咱俩是搭档,我不能看着让你掉在地上啊。” 田震满怀希望地抬起头来。周忠贵又启发道:“老田啊,解铃还得系铃人。你这事说大很大,说小也很小,关键是毕克楠同志的态度。” 聪明的田震立刻猜到了他的话意:“你是说让我跟她私了?” 周忠贵却将一个笑憋在嘴里,晃着眼珠儿观察田震。 田震忽地站起来,捋了一把浓密的长发,翘着下巴说:“怎么私了?还不是两个人这样吗!”他左右手的拇指碰了碰,随之又一甩右手:“干脆,处分我吧,我宁肯接受处分,也不跟她这样!”他的两个拇指再次碰了一下。 周忠贵观察着他,默默坐在床沿上,然后伸出三个粗指头,捏着眉心说道:“老田,你咋不分好赖呢!人家小毕哪点配不上你啊。论文化,人家也读过洋学堂,论模样,当当的胶东大嫚啊,对了,你家有买卖,人家也有生意呀,她爹不光做马具,黄芪酒也是这一带的一绝,你说,哪点还差?” “哪点也不差,我就是不喜欢这样的人!”田震毫不留情地说。 “啊呀呀,你咋这样呢!”周忠贵一脸苦相。“我好说歹说,小毕才同意私了,你这样固执,这是葬送前程啊!” 正在这时,毕克楠猛地推开了房门,她扫了田震一眼,然后对周忠贵说:“周书记,你别费功夫了,明天我就上县委,占了人家的便宜还想赖账,没门!” “小毕,你不要激动嘛!”周忠贵先是劝毕克楠,又来安抚田震:“老田,你非要把局面弄僵吗!” 紧接,他的大宽脸一拉,对着毕克楠喊道:“如果你还看得起我这个书记,就先到那屋里去,等会儿我单独找你。” 在周忠贵的震慑之下,毕克楠最终还是走了。在她走后,周忠贵仰头叹息道:“唉,你知道吗老田,我是好话说尽,才把小毕的工作做通,你又这个样,真让我两头作难啊!” 为了以示亲近,他再次坐到床上,轻轻拍着田震的胳膊说道:“老田啊,我知道你心气高,可你是男人啊,要能屈能伸。你这么任性,一旦撤了你的职,不但组织上惋惜,谢书记咋想?你爹又咋想?” 一句话,触动了田震的命门。他知道父亲对他这个独子是寄予希望的,在自己当了粮库主任之后,父亲曾给他写来了八个字的书信:大喜!大喜!大醉!大醉!而自己一旦撤了职,那八个字会不会变为:大悲!大悲!大泪!大泪!父亲一生操劳事业,操劳家庭,他真不想让他伤心、失望! 想到这,他郑重地望着周忠贵:“周书记,就按你说的办吧!” 可他的话刚一出口,开了窗的门外就传来了毕克楠的声音:“周书记,我可不是剔了肉的猪蹄子——贱骨头!” 向来沉稳的周忠贵气冲冲走到窗下,一拍桌子:“毕克楠,咋说话,你的党员还要不要?” 趾高气扬的毕克楠就像沸水锅里浇了一瓢凉水,立刻就蔫了。 六、惊心动魄的闪电 陈老四来了,坐着县里送给养的大卡车来的。周忠贵带着区中队的大小领导出面迎接,没搞特殊仪式,只是在大院门口站了站。 田震发现,陈老四还是老样子,胡子拉碴,弓着瘦腰,眼睛睁得很大,但目光一直朝下,就像畏葸别人似的,但他唯一的深刻的变化就是换了解放军的黄制服,没有胸章,也没有袖箍。下了车,他先是弓着腰向周忠贵敬礼,然后又转向田震,可田震却谦让自己身后的史祖军靠前,才提了小队长的史祖军正要接受陈老四的礼仪,周忠贵威严地嗡了一声,史祖军知趣地缩回了身子,田震也只得上前,但他没等陈老四抬起手来,一把抓住陈老四的两根胳膊,说道:“咱俩,就别客套了!” 但周忠贵不动声色地看着陈老四,说道:“不行,得按规矩来!” 陈老四也便挣脱了田震,行了一个军礼。 简单的寒暄过后,周忠贵对陈老四说:“老陈同志,虽然你是区中队的炊事员,但是今天中午,我要亲自下厨,擀面条,欢迎你的到来。” 可陈老四却挽挽袖子说:“那不成,擀面条,咱拿手,中午咱给大伙个见面礼。” 田震揽着陈老四,扯着嗓子喊道:“这可不是吹牛,在旧政府期间,我就盼着吃面条呢!” 没想到他随意一说,竟把人群中的毕克楠给惹了出来。“说啥你?那档子事生怕人家不知道!”她话里带有训斥的意味,这样既表明了她跟田震的不寻常关系,又显示了自己的政治戒备心。 周忠贵看到田震有些尴尬,挥着手对大家说:“好吧,让老陈同志给大家擀面条,其余人卸车,县里给我们送来了弹药,还给我们配发了新的服装,往后,我们的叫花子模样一去不复返了,区中队的人,穿军便服,就像老陈同志,区委的干部,可以穿军便服,也可以穿蓝色制服,同志们,新中国快成立了,我们的供给制也越来越正规了。” 史祖军领着大家呼叫起来。田震趁机拉着陈老四的胳膊说:“走,跟我熟悉熟悉去。” 当走到没人的地方,陈老四突然收起脚步,悄声对田震说:“我有话。” 田震也机灵,将他拉到了一棵大树后边。陈老四告诉他:“我见到肖大嘴了。” “噢,他不是在军分区医院吗,他的伤怎么样了?”田震只晓得肖大嘴在那儿住院,却不了解伤情。 “他的伤口好得差不多了,还是那么能吹能聊,不愧是我们村的第一大喇叭啊。” 由于没去探望肖大嘴,田震的心里一直愧疚,他正要吐露真情,却让陈老四拽了一把,田震知道有玄机,又凑近了对方。 “他让你赶紧去趟。”陈老四话到这里,又警惕地扫了周围一圈儿。“但他让你悄悄地去,不要跟别人讲,他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谈。” 既然是重要的事情,那肯定是不一般的。田震沉思着,问陈老四:“送给养的车什么时候走?” “吃了午饭。” 田震拍了他一下:“我有办法了。” 在送给养的卡车临走时,田震跟周忠贵打了个招呼,说是进城有点事,在那个年代,一切还不正规,正职对副职的约束并不大,田震打个招呼就权当请假,周忠贵觉得还有话要嘱托,但是田震早已跑远了。 这个新中国成立后的县城根本就不像电影上表现的那样,城门前没有岗哨,街道上没有标语,一条光滑的青山板主道,行人稀稀,偶尔出现几辆马车,拉着的不是粮食就是枪支。如果进到城里边,气氛就大不一样了,要害路口、重要建筑前,都站着持枪的军人,胡同里的小集市两头也有警觉的巡逻兵。田震行走在街道上,不时会有戴着红袖箍的武装纠察过来盘查他,这种紧张、刺激的生活,让他感到十分新鲜。 军分区还在一百里开外,不通车,他必须找到交通工具,而城里他又没有其他熟人,唯有认识谢书记。 海洋性气候有时也是唬人的,说是凉爽,到了夏季,尤其是傍晚却热得一团糟糕。谢书记本是一个很严谨的军人,现在也敞开了前怀,露出了背心后头的黑乎乎的胸毛,他坐在梧桐树下正跟张部长聊天,说话间,谢书记手里的大蒲扇“呼哧呼哧”地不停,但精明而又白净的张部长正正当当地坐在他的侧面,军帽戴着,衣领扣着,军容风纪十分严正。 突然,谢书记的大蒲扇不动了,因为他发现了穿着黄军裤、白衬衣的田震,就站在不远处。县委大院的路灯就像缺乏营养的猴子眼,阴暗无神,远不如田震的眼睛。当谢书记和张部长都在注意他时,他原地立正,“啪”地行了一个军礼。谢书记站起来,将蒲扇置于身后,审视着田震道:“行啊,出徒了。” 然后他向张部长介绍道:“老张,这就是……” “田震,对吧?”张部长打量着田震,一口喊出了他的名字。谢书记惊奇,问张部长:“你们见过?” “没见过。”张部长颇为自豪地笑道。“咱们县大小干部516名,都在我心里。” 这让谢书记有点不可思议:“啊呀老张,你还有这副脑筋啊!” 但张部长却答道:“谢书记,我只了解管辖之内的干部,对上级领导,是很少用心的。” 谢书记把张部长介绍给田震,又问道:“田震,你怎么突然来了?” “我有个战友病了,在军分区医院,我想借匹马,或者自行车。” 谢书记用蒲扇指着田震问:“你出来,跟谁请的假?” “打了个招呼,跟老周。” “什么?”谢书记朝后一仰,噌地撑起了身子。“打了个招呼,还老周?简直是无法无天!” 张部长赶紧起身劝谢书记:“谢书记,算了算了,有些情况他还不知道,不知不为怪嘛。” 然后,他又转身对田震说:“新中国马上就要成立了,一切都要转入正规,为此,县里制定了一系列的行为规则,特别强调了组织原则和革命纪律,你作为周忠贵同志的助手,要带头维护他的威信,服从他的领导,不能再像过去那样随便了。再说了,周忠贵同志是个老游击队长,资历很深,你直呼其名,妥当吗?” 本来田震可以借坡下驴,应付几句也就过去了,可他听到了行为规则这件事,蛮不服气地闪晃着眼睛,问谢书记:“谢书记,你说的这行为规则什么时候下发的?” “前天,”张部长刚做解释,猛然又醒悟了。“噢,你们是侨乡区,青云河的下游,文件先发的上游,你们今天晚上才能收到。” 松弛下来的田震歪着脑袋对谢书记说:“我说呢!” “你受了冤枉,是吗?”谢书记被激怒了。“你给我站好!请销假制度,本来就有的,即便地方武装,也要严格执行!” “可是,毛主席号召我们,党内要称同志,不要称职务啊。”说这话时,田震的眼角勾着张部长。 “闭嘴!”谢书记火气更大了。“党内称同志,是有前提的,毛主席为什么你称他毛主席,这是一种尊重,你小小年纪,竟然油腔滑调,当心我撤了,关你的禁闭!” 张部长审视着谢书记,又审视着田震,忽然说:“谢书记,我还要去布置联防,先走了。” 作为一个老政工干部,张部长已经看出来了,谢书记对田震这样严格要求,是基于个人的特殊关系,他这样,既敲打了田震,又能做给别人看,这是一些领导干部的惯用手法。张部长觉得,如果自己在场,局势可能还要僵下去,而自己离开后,局势说不定就要发生变化,所以他找了个理由走了。 事情还真让张部长猜对了,看到张部长走了,谢书记的火气也就小了,他把蒲扇撂在背后,侧身望着天空说道:“你小子可真不是盏省油的灯啊,说话随便,没大没小,将来如何担当重任啊!” 田震不是不了解谢书记对自己的心情,但他不明白,一个政党还没建国,就因袭开了旧政府的一些不良习气,唯唯诺诺,虚与委蛇,这样能受老百姓欢迎吗?他虽然这么想的,但说出来的话就收敛多了:“谢书记,我理解你,也希望人尽其才,但是,为了爬升,让我跪着腿做人,我学不来。” “是谁让你跪着腿做人呢?共产党虽然光明磊落、胸怀坦白,但是,坚持做人的原则,和讲究做人的策略是两码事!” “说实话,我在国民党旧政府混过几天,我最讨厌的就是他们那套迂腐、虚假的官场习气,所以我也最怕共产党掌权之后学会他们那一套!” 看到他这么善辩,谢书记不耐烦地挥手说道:“好了,我不跟你犟了,将来让社会教训你吧。你不是借自行车吗?去县委办公室找刘新亮吧,他是秘书,也可以安排你吃住。本来想让你上我家去来,你这个犟劲,恐怕要气死我。公事公办吧。” 知道自己刚才说多了话,田震有些惭愧,他低下头,谨慎地问道:“车子,最迟什么时候送还?” “不用还了,奖给你的。” “奖给我的?”田震有点震惊。 “是这样,县委对支持新政权建设的友好人士实行奖励,你家老掌柜捐献给县委一万大洋,县委决定奖励你自行车一辆。” 田震刚要激动,谢书记那边就打开了预防针:“我把话说到前头,往后,你不要对外乱说我们的关系,工作中犯了错误、出了问题也不要来找我,只要你积极向上,勤奋工作,组织上就不会亏待你的。” 田震望着他,心里有点凉。 田震去看望肖大嘴,起先很俗套,见了面,二人无外乎一惊一乍,大吆小喝,但这些礼节进行完了,肖大嘴突然抓起他的手,说:“走,跟我走!” 田震问他干啥,肖大嘴并不应答,只是起劲地甩大步。军分区医院住在山下一个小镇上,青石板的街道,石灰岩的农舍,路口还有个小石桥,时逢下半晌,秋雾渐渐赶来,一经阳光鼓捣,大地五光十色,忽暗忽明,颇有几分北国的诗意。在肖大嘴的拉扯下,田震左拐右拐,来到了山坡上的一片树林,肖大嘴指着林间的一块凸出的石头说:“你在这里坐着,千万别动。”还没等田震发声,他就像山羊似的顺着一道山沟走了。 闷在葫芦里面的田震坐在石头上左等右等,忽然听到了哗啦啦的声音,再细观察,见是一个绿色的大草团顺着山沟滚了下来。草团到了跟前,田震见是黄芪、百合和苍耳子之类的草药,他还在纳闷,忽闻一阵异常的幽香,抬头张望,却没疑点,他眨眨眼睛,不死心地又搜寻起来。上坡处,有一片开着粉白花的蔓藤,枝叶间,透露了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儿,在田震的密切关注下,那个人儿开始移动了,一露面,田震像是被什么猛戳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晃开了:这,这不是自己日思夜盼的尤蕴含吗!你看,一身发白的黄军装、一双幽静的大眼睛,除了她,谁有如此秀雅啊!意外的重逢,并没有惊心动魄的波澜,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傻傻地咧着笑嘴,而她也撇着嘴角,掠过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在她朝他款款走来时,他才问道:“怎么会是你!”话里带有几分顽皮。 “为什么不会是我呢?”她的反问也别有意味。 当她到了跟前,他扬起手,拍着旁边的一棵垂柳说道:“看来,这一切都是肖大嘴导演的。” 她眨着睫毛,淡淡地说:“肖大嘴是我的病号,这也是顺理成章的。” 未等他发问,她又补充道:“我也不知是如何说起了你,也真没想到,我们竟然是一个区的。” 这就让田震震惊了。她用眼角扫了他一下,说:“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改名了,叫王延。” 她这么一说,他也想起区里确实有一个叫王延的人,由于不熟悉,他一直不太在意,只知道她在军分区医院学习,可万万没想到的是,王延竟是尤蕴含! 想到这里,他扬起头来,四处打量着问道:“肖大嘴呢?我要好好感谢他啊!蕴含,你知道吗,我找你找的好苦啊!” “肖大嘴都说了。”尤蕴含轻声说道。“噢,肖大嘴置办晚饭去了。” 田震是个心里憋不住话的人,尽管估摸她已经了解自己很多,但他还是让她坐在石头上,滔滔不绝地讲开了归国以来的故事,而尤蕴含无奈,只能充当顺从的听众。 太阳快要落山时,肖大嘴挎着一个圆条框来了,里头有一碗炸丸子一瓶烧酒,还有六个肉火烧。他抹着额头的汗水,打量着田震和尤蕴含,开玩笑道:“诶,咋这么平静?你看看,连滴眼泪都没有,太不像话了!” 田震赶话快,摸起条框里的烧酒,观赏着商标对肖大嘴说:“好,你表演着,我们喝酒!” 尤蕴含却说:“我可不会喝酒。”她低头瞧着肉丸子,又说道:“肖大嘴,你可真行啊!” 肖大嘴笑道:“行啥,差点给司务长喊爹!” 这次野餐,进行的并不轻松,尤其是肖大嘴,他夹在中间,总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人,所以匆匆喝了几杯,吞了几个丸子,便找了个借口走了。而田震和尤蕴含,虽是一对有情人,但初次凑在一起,难免有些拘束,尤其是在肖大嘴走后,田震看似很爽朗、很大气,可一举一动都很僵硬,很造作,你看他端着盛酒的茶碗,咕咚喝一口,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却又成不了句子,于是只好再喝一口,然后夸张地咂咂嘴巴,而尤蕴含侧着身子,低着头,指尖上捏着一个丸子,不停地瞅着,好像里头隐藏着何等秘密。这氛围,显而易见是不舒服的,甚至还不如刚见面时的情景,田震清楚,随着接触的深入,必然会产生这么个阶段,所以他在琢磨消除这种尴尬局面的办法。杏色的月光透过树枝,轻柔地洒在了两个有情人的身上,心里抱着一团火的田震拿起酒瓶,哗哗续上了一碗酒,双手递给了她:“来,喝酒!” 她推辞道:“不是说过了吗,我不喝酒。” 他却纠缠道:“今天,你应该喝!” 她也知道他的用意,再次婉拒道:“今晚,我夜班,不能喝酒。” 有些尴尬的田震想了想,郑重地端着酒说:“也好,我替你喝了。” 她抬起头来,望着他:“你也少喝点吧,一会儿我送你去休息。” 二人再次见面,是在第二天的傍晚。夏季的山乡,风轻云净,山坡上弥漫着野草的清香;西天的斜阳收敛起了毒辣的面孔,露出了温情的红晕。田震和尤蕴含并肩行走在沿坡的田埂上,迈着愉快的脚步,踩着舒心的话语。他们的甜言蜜语,不多会儿就羞红了太阳的脸庞,于是这两个年轻人也演变成了两朵跃动的火花。 田震突然停下来,动情地对她说:“你往前走,别回头。” 她就像一只温顺的小羊,沿着田埂慢慢地朝前走着。他掏出了自己的单筒望远镜,拉开后,专心地望着她的倩影,他在重温海外密营里的那次相识。 望着她,他醉了,眼里竟然噙出了激动地泪花,他情不自禁,收起望远镜,快步朝她奔去。她似乎早有预感,也站住了,他伸开双臂,从背后一把就抱住了她,红彤彤的太阳羞得不断地垂头。 幸福的时光极其的精彩,在红太阳的映照下,一对拥抱的恋人伫立在高高的山坡上,构成了一幅迷人的画面。这陶醉的时刻漫长而又短暂,两个人到了忘我的境界。正当他们亲吻和拥抱着,忽听“嗖”的一声,一块石头“啪”地落在了他们身边,田震警觉地抬头张望,发现一个人顺着山路噔噔地跑来,细端详,竟是穿着军便服的毕克楠!田震大惊失色,尤蕴含也羞涩难掩。 毕竟是从战争中走来的人,田震很快就在这场意外中镇定下来。他双眼怒瞪毕克楠,指着她说:“你……!” 尤蕴含也不是不认识毕克楠,但她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你什么,你们还要脸吗,狗男狗女!”快到跟前时,毕克楠大喊道。 气愤至极的田中指着毕克楠:“你,你怎么这样说话!” 冲到了田震跟前,毕克楠双手掐腰,大声质问他:“你还好意思说呢!在区里,你跟我好,到这里,你又跟她勾搭!”她又将怒气撒向了尤蕴含:“王延,真没想到,你人模狗样的,竟干这种勾当!” 被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尤蕴含,苦不堪言地说:“毕干事,你这是什么话!” “什么话,人话!”毕克楠一挥手,又对准了田震:“你晚上抱我,还挡着周书记表了决心,怎么又出来偷鸡摸狗呢!” 听了这话,尤蕴含仿佛明白了几分,她攒眉蹙额地向毕克楠解释道:“毕干事,我真的啥也不知道呀!” 毕克楠猛地推了田震一把,对尤蕴含说:“你问问他,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我跟你没事,你别胡搅蛮缠!”田震倒退了一步,极力为自己申辩。 “你偷了人家,还赖账!”毕克楠的怒火又高涨了,挥着拳头朝田震劈来,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低沉而又威严的喝声:“毕克楠,不准胡来!” 从山坡低处的迎光面走来的是周忠贵,他穿着蓝色便装,宽阔的大腮脸在夕阳映照下黑黢黢的,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睛。尤蕴含看到了,委屈地扭下了头去,田震却眯着眼,琢磨着这场富有戏剧性的情景。周忠贵走到了毕克楠跟前,发着脾气说:“让你来,是探望战友的,不是来吵架的!” 毕克楠刚想解释,周忠贵很当真的蹙着眉头,一甩手说:“别说了,我都看到了!” “可?”当毕克楠刚突出一个字,又被周忠贵封死了嘴巴:“可什么你,什么大不了的事,有这样对待自己同志的吗!” 毕克楠又想说什么,周忠贵严厉地警告他说:“老田是个领导,王延是个老同志,你能这样对待他们吗?你要好好反思自己,别忘了,你的党员关系还没转正!” 这一来,才起情绪的毕克楠感到了压力,便收敛起了自己的心潮。 其实,当着田震和尤蕴含的面把矛头对准毕克楠,是周忠贵的剧本的一部分。自从田震进了县城后,周忠贵一时一刻也没放松对他行踪的关注,他跟县委办公室的刘新亮是战友,当得知田震去了军分区医院,周忠贵毫不犹豫,打着探望王延(也就是尤蕴含)的名义,带着毕克楠就来了。为了减轻田震和尤蕴含的怨言,他假装生气地训斥毕克楠,企图用一场苦肉计,安抚住田震,骗取尤蕴含的好感。这后一条是最根本的,也是最重要的。 看到大家的情绪有所平静,周忠贵又对田震说:“老田,你是领导干部,小毕还年轻,有些毛嫩,你还是跟她谈谈吧。”他给毕克楠使了个眼色,毕克楠模棱两可地垂下了头。 见田震没有反应,周忠贵瞥了尤蕴含一眼,又对田震说:“老田,你要把心放宽些,小毕就是这么个人,有嘴无心的,再说了,你们的事情在区里都知道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这话,引起了尤蕴含一丝不易察觉的反应。但她仅仅用余光扫了田震一下,便将头扭向了一边。 周忠贵又当着尤蕴含,以诚恳的姿态对毕克楠说:“小毕,你的脾气也得改改啊!哪能动不动就暴怒呢?将来你们还要在一起过日子,不能说变脸就变脸啊!” 他又靠近了毕克楠:“别嘟着个嘴,我已经跟医院后勤处说好了,让他们准备的客饭,你跟田副队长一起去看看,收拾收拾一下桌子,我跟王延同志一会就去。” 在此情景下,毕克楠只得抬起头来,探望田震的态度,田震也觉得无可奈何,独自朝山下走去,在周忠贵的督促下,毕克楠也随着去了。 夕阳变成了暗紫色,山岭上只剩下了周忠贵和尤蕴含。 周忠贵看着心情不佳的尤蕴含,轻声说道:“小王……” 可是尤蕴含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我姓尤,叫尤蕴含!” “噢,”周忠贵变得也很快,“小尤,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难受,可我又不知怎么来安慰你。”他见尤蕴含仍然专心地望着暗紫色的太阳 ,好像有意回避他,又说道:“是啊,老田既然跟小毕确定了关系,就不应该这个样子啊!” 但尤蕴含依然不语。 他偷偷瞧着她,又说道:“生活的选择很多,你也不要太难为自己了。是啊,田副队长进过洋学堂,又一表人才,失去了确实很可惜啊,可是,人家跟毕克楠已经确定了关系啊,你说这事怎么办吧?” 她痛苦地合上了眸子,喃喃地说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就像一片落叶,飘浮在迷乱的旋风里,两脚空空,不知何去,好苦啊!” 他上前几步,站在她的侧后,动情地说:“小尤,你痛苦,我也难受啊!咱们在一块四年了,相互知根知底,我是多么想尽自己的一分力量,把你从苦海里里救出来啊!” 这话,竟说得她全身微微颤动,她突然双手捂住了自己的面庞,近乎无声地哭泣起来。 他趁机伸出双手,从后边轻轻地搂起了她。而她,软绵绵地晃了晃,就势瘫下去了。 等到天黑,周忠贵抓着尤蕴含的一只手回到了医院。在后勤处的客房门前,他松开了手,跟尤蕴含一前一后走了进去。一张八仙桌上,已经摆了五个凳子,桌上放着一盆包子,田震和毕克楠默默坐在桌前,肖大嘴站在旁边扒蒜,三个人都像是等待他俩。周忠贵进来后,首先问肖大嘴:“你的出院手续办好了吗?” “好了。”肖大嘴答道。 周忠贵然后对田震说:“老田,明天咱们兵分两路,你带着小毕、老肖回区里,咱们要一起投入新政府的工作!” 敏感的田震觉得今天有点反常,抬头问周忠贵:“那你,你们呢?” 周忠贵的大宽腮抖动着丰富的感情,幸福地说道:“我要跟……噢,尤蕴含同志,去县委。” 七、书记和区长的第一次冲突 这是共和国的第一个春节,虽然刮着寒风,飘着大雪,区委食堂里却暖融融的。这是下午三四点钟,大小干部聚集在食堂的大餐厅里,分成了两拨,进行包饺子比赛,这种比赛在部队上司空见惯,所以大家干起来轻车熟路。这东边的一拨由尤蕴含负责,她现在除了区医院院长,还有一个特别的称号是区委书记周忠贵的爱人,西边的一拨则由毕克楠带头,她是财贸助理,另一个身份是区长田震的爱人。 到了下午五点半,周忠贵穿着黄色的军大衣准时来了。由于外边寒冷,他的大宽腮已经冻成了茄子色,进门后他先是双手搓脸,然后搓着手,围着两摊子饺子转了一圈,站在餐厅的中央诙谐地评论道:“西边的饺子比东边的好一点,东边的饺子比西边的强一点,饺子好、饺子强,下了锅,喜煞娘!” 大家嗷嗷地叫了起来。穿着白围裙的炊事员陈老四就要去生火下饺子,周忠贵追着他的脊背说:“老陈,饺子好了,先给站岗的民兵送去。我刚才去转了一圈,这么冷的天,他们太辛苦了!” 他又抬头巡视着大家,问道:“为了过好新中国的第一个年节,区委提出要让每一个贫下中农过年吃上饺子,大家都下去包了村,还立下了军令状,我问一下,有没有隐瞒不报的?” 穿着黄棉袄,背着匣子枪的区武装部部长史祖军站出来,说:“周书记,别的我不敢说,我包的前河村,贫下中农皮子都是白的,馅子都是红的,鲜猪肉啊!” 毕克楠也挺着胸脯喊道:“我包的村也没问题!” 区粮管所所长肖大嘴拍着手上的面粉说道:“我包的村,虽说也都吃上了饺子,但是,皮子有杂面的,馅子有没肉的,但大家都很满足。” 他刚说完,餐厅大门“咣”地被推开了,随着一阵凶猛的风雪,一个雪人闯了进来。尤蕴含一看,眼神慌乱了。毕克楠一看,“哎吆吆”地惊叫起来:“哎吆吆,你看看,这不是俺家老田吗!” 说着,她摸起面板上的小笤帚冲了过去。田震关好了门,转身发现了毕克男,先是挥手拒绝她,然后自己拍打着身上的落雪,跺了跺脚后,才对周书记说:“我上岗哨了,民兵说你查过了。” 周忠贵点点头,又对田震说:“老田,都在等你下饺子呢。” 田震摘下三大扇的棉帽子,甩了甩上头的残雪,然后对周忠贵说:“老周,饺子先别急着下。” “怎么了?”周忠贵问他。 田震没搭话,而是走到了区委干部跟前,问道:“各村的贫下中农都能吃上饺子吗?” 史祖军看了周书记一眼,壮着胆子上前一步:“刚才周书记已经问过了,没有吃不上饺子的!” 田震没再说话,而是从大衣兜里掏出了一块冰硬的黑包子,捧在手里问史祖军:“这也是饺子吗?” 史祖军不服气地侧过脸去,对田震说:“反正前河村的人都吃上饺子了!” “胡说!”田震瞪了史祖军一眼,近乎吼道。“这就是我从前河村带来的!” 周忠贵一听,也严肃地望着史祖军:“怎么回事!” 史祖军一脸委屈的样子,争辩道:“不可能啊,我跟贫农主任王培河逐户排查了呀!” 周忠贵又将目光转向田震。 田震将冰硬的黑包子收起来,问史祖军:“姜元成的家你去了吗?” 他所问的姜元成就是当年保安团的姜队副,他跟随周县长起义后,保安团解散,他被遣送回了家,他的媳妇见他破落落的,二话没说,挎着包袱就回了娘家,把姜元成的老娘独自撇在了病床上。久闯江湖的姜元成虽然捞了不少外快,但吃喝嫖赌花得几无所剩,加之母亲常年有病,地里的农活得雇人,所以日子困苦,顶多也就是吃饱饭。 当史祖军听是姜元成,呵呵笑道:“田区长,姜元成没给你多少好处啊,你还这么惦记着他呀!” 周忠贵听了田震的话,也不以为然地转过身去 ,招呼毕克楠:“毕助理,捣点蒜泥,多加点酱油。” 田震却瞥着周忠贵和史祖军,猛地抬高了嗓门:“史部长,你可别忘了,当初鼓动保安团起义时,我们可是有话在先,公平地对待他们,绝不歧视他们,我们吃白面饺子,他们吃黑面包子,这样公平吗?这不是歧视吗?再说了,姜元成跟许多起义老兵就靠几亩土地为生,他们也是贫下中农啊!” 他的话,震动了场上的所有人。周忠贵扬起眉毛,眼光随机胡闪了一下,又扭头观看田震。在周忠贵看来,田震的观点确实有点出奇,让人不得不去认真思考。 史祖军却噘着嘴巴扭下了头。大屁股大脸盘的毕克楠觉得气氛不太对劲,赶紧回过头来,对田震说:“你就别管这中农那中农啦,一切听周书记的!” 对毕克楠本来就厌烦的田震爱理不理地甩了她一个脸子。 老道的周忠贵略一沉思,又笑着对田震说:“呵呵,老田啊,咱们区,这样的旧军人可不少啊!” 田震答道:“总共一百二十人,但从沿河三个村的情况来看,一大半的起义老兵日子说得过去,年夜饭也能吃上饺子。” 周忠贵仰头想了想,说:“由此推算,大约三四十个旧军人没人照料了。” “是的,村里不管,区里也没考虑。”田震望着周忠贵,等待对方表态。 人往往这样,本来想办的事,让别人抢了先,或者抹了面子,他的态度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田震就给了周忠贵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按说周忠贵也同情起义老兵,可现在让田震把问题先提出来,周忠贵就觉得自己被动了,也没面子,所以他扫了肖大嘴一眼,吩咐道:“老肖,你们粮管所准备面粉,下村去走走!” 可田震却接话说:“老周,送面粉恐怕晚了,天快黑了呀。” “那你说咋办?”周忠贵问田震。 “不如干脆送饺子!” 当着等待吃饺子过年的区委干部,周忠贵觉得不好表态。 史祖军打量着周忠贵的脸色,走到了田震跟前:“田区长,还是送面粉吧,你把饺子都送走,区委干部咋办?” “你就光想到区委干部!”田震的心火朝史祖军发开了。“心里还有没有老百姓!” 史祖军觉得冤枉,想从周忠贵的脸上找救援,老道的周忠贵偏偏拿着史祖军当开了出气筒:“你看我干啥?听田副书记的!”他故意表明了田震的党内职务。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他一走,田震成了大家关注的人物。毕克楠来到他的跟前,用自己的风格规劝道:“快别逞能了,让大家吃顿饺子吧。” 脸上绷得紧巴巴的田震没有理睬她,而是问从厨房里走出来的陈老四:“老陈,还有肉吗?” 陈老四点点头,尤蕴含挽挽袖子,对身边几个人说:“你们准备面皮,我去剁馅子!” 两次受到田震冷落的毕克楠抬眼看看尤蕴含,无奈地说:“我家里还有两颗白菜,我去拎来。” 他走后,肖大嘴凑到田震跟前,悄声说:“我去把饺子冻起来,等会儿再带人送到村里去。” 田震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亲密战友。 就在餐厅里重新忙碌起来时,史祖军走了,但不多会儿,他又回来了,给了田震一个手势。田震清楚,这是周忠贵叫自己,便昂首挺胸地去了。 周忠贵和田震的办公室紧挨着,里头的设施也几乎一样,一张三抽桌,几把木头椅,还有一张单人床,墙上除了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画像,再就是一幅山东地图。田震进来,坐在椅子上的周忠贵朝后一仰,望着他说:“我是叫你田区长好呢,还是田副书记好呢?” 田震知道他心里有气,也硬邦邦地回应道:“请便!” 周忠贵噌地蹿起矮墩墩的身子,压抑着心火对他说:“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私下里交流,非得当着那么多人显摆吗?你这是出我的丑吗?你这是给区党委施加压力!” 面对周忠贵的训斥,田震蛮不服气地反问道:“老周,我只问你一句话,起义老兵应该不应该照顾?” 面对他的提问,周忠贵的回答也滴水不漏:“应该照顾,但应当在党委会上提出来。” “我不是神!”田震十分恼火地说。“我是在村里发现的这个问题。” “那你应该先向我反映,而不是当众让我下不了台!” 听了周忠贵的这些话,田震有些困惑了,他皱着眉对周忠贵说:“老周,咱俩搭帮有些日子了,过去你是那么大度,那么忍让,如今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话可能戳到了周忠贵的敏感神经,他坐了下来,郑重地对田震说道:“老田,我必须告诉你,过去是战争时期,很散漫,也没那么些讲究,可新中国了,我们得正规起来,做事要有规矩,不能自由散漫,随心所欲!” 田震扶着桌子的一角,面对面瞅着他,直言不讳地说:“你这是立威吧?向全区干部宣布,你是一把手,我是二把手。不用兴风作浪,你本来就是一把手,我本来就是二把手,我清楚!但是,我认理,不认你的这些规矩,照顾起义老兵,没错!” “你这种处理问题的方式是很危险的!”周忠贵警告他。 田震却扬着头,拼命挺着脖子。 见他这个样子,周忠贵气极地喊道:“开党委会,统一思想!” “好!”田震攥拳捶着桌子,说。“公开辩论,我跟你大战一百个回合!” 他的这个姿态,反而把周忠贵吓坏了。他虽然想给无拘无束的田震立威,但绝不想把他俩的关系闹僵了,因为一二把手的矛盾一旦公开化,两个人都得倒霉,这是组织上的一贯做法,周忠贵不是不懂。因此,他缓和下来对田震说道:“老田,你看我们两个有必要闹成那样吗?” “既然不想闹成那样,”田震虽然爱认死理,但也不是一根筋,趁着对方缓和,他也降低了声调,“你就别拿党委会吓唬人啊!” 周忠贵伸出手掌,轻轻地拍着桌子说:“我之所以说那些话,是因为你不接受批评!” 田震很会抓理:“既然你也认可起义老兵需要照顾,我为什么要接受批评呢?” 周忠贵简直气歪了头:“你,你太无礼反缠了!” 刚刚平静下来的田震又被激怒了,他双手扶着桌面,把头伸向了对方,说:“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主张正义,怎么成了无礼反缠呢!开党委会,让大家评评!” 不想周忠贵毫不示弱地站起来,说:“你这样无视组织原则,我要向张部长告发你!” 说着,他去摸桌上的电话,想不到田震手脚利索,抢先抓起了话筒,并声称:“找张部长干吗,直接找谢书记!” “你找啊!”周忠贵也伸手抓住了话筒。田震强行摇了一下话机把子,周忠贵却按着话筒不松手。 “松开,我要向上级领导反映问题!”田震说这话时,却把一只手从话机上移开了。 周忠贵脸上的表情犹如舞台表演,眼里的怒色转成了无奈的冷笑,他落下屁股,但手里仍抓着话筒,叹息道:“唉,你说咱俩有必要闹成这样吗?!” “你别反咬一口,”田震也随着对方的情绪降低了声调,“是你想闹的,县委不是你家开的!” 周忠贵翻眼看着他,说:“你这话,不像是一个领导干部说的!” 田震冷眼指着他:“你看你,刚夺取了政权,就学着说官话,封建的残余啊!” “凡事总得有个规矩吧。” “规矩?你的规矩就是压制别人,装腔作势!”田震无所忌惮。 周忠贵想了想,看似推心置腹地对他说:“老田,县委既然让你我搭帮,就是对我们的信任啊,你我党政领导,为了一点点小事就互不相让,县委会怎么看待我们?再说了,谢书记对你是寄予希望的,你把矛盾推给了他,他会怎么看你,又会怎么看我?”这话不能不是真心的,因为他清楚谢书记跟田震的历史渊源,如果让谢书记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一切,田震要倒霉,他周忠贵也要倒霉,所以,他率先妥协了。 见周忠贵的态度突然发生了变化,田震也就不再跟他计较了,因为他也不想真的跟对方闹僵,如今对方给了台阶,面子上得到了满足的田震扭了扭嘴巴,对他说:“不跟你瞎闹了,包饺子去!” 八、起义老兵闹事了 要说田震最闹心的还不是周忠贵,而是他的妻子毕克楠。自从他被逼无奈结婚后,心灵就仿佛坠入了黑暗的深渊。结了婚他不能不跟她住在一块,可住在一起他又实在接受不了这个女人。她不但膀大腰粗的形状没法跟精美绝伦的尤蕴含相比,性格、品味更跟尤蕴含差着十万八千里。特别闹心的是,苍天好像故意惩罚他,让他跟周忠贵成了邻居,都住在区委的后院里,各自三间屋,紧挨着,没庭院,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样,等于是尤蕴含这面镜子天天映照着毕克楠,大树小草,天上地下,郁闷和痛苦防不胜防地折磨着他,让他看不到生活的丽彩,感受不到情感的乐趣。男人对女人有着无法克制的动物本能,但他却一直克制着自己,新婚之夜装模作样进了洞房,但很快他就溜了出来,住到了另一个房间,毕克楠见他不理自己,也毫不示弱,在自己居住的东厢房里上了内锁,晚上睡觉直接“卡啦”关死。在外人眼里,他们装得像一家人,可进了家门就成了两家人。这种状况,田震倒不在乎,可毕克楠犟归犟,久了就有点受不了了,既然成了家,她就渴望男人的呵护,所以,心直口快的毕克楠忍不住把自己的苦恼透露给了尤蕴含,后来,在尤蕴含的帮助下,情况才出现了转机。 那是农历腊月二十三的晚上,镇上已经响起了庆贺小年的鞭炮,尤蕴含拎着一坛黄芪酒跟丈夫走进了田震的家。毕克楠这种性格的人还是热情好客的,她在家里跟田震冷冷清清的,当然喜欢尤蕴含两口子来自己家里过小年。毕克楠做了几个拿手菜,大家围着一张小桌坐下了。尤蕴含不喝酒,拿着个医用量杯,负责给三个喝酒的斟酒,大家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喝光了一小坛黄芪酒,然后各自回到了自己家。那一夜,培育了三个激情澎湃的男女。周忠贵本来有点阳痿,回到家缠着尤蕴含却没完没了,若在平时,尤蕴含早就烦了,可现在却毫无怨言,积极配合;最有意思的是毕克楠,在床上躺下后,浑身像烈火一般燃烧开了,一种本能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地引诱着她,使得她渐渐不能抑制了,于是她爬了起来,敞开了门,晃晃悠悠推开了丈夫的卧室。里边的情景让她震惊了:田震掀开被子,浑身上下只穿着短裤,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奋勇扑上前去。意想不到的是,他没有拒绝她,而是一个漂亮的翻身…… 第二天早上,仿佛醒来的田震推开身边的毕克楠,说:“往后,还是各住各的吧。” “我不!”妻子恋恋不舍地抱着他。 他只好做出了让步:“也好,心情好时,另说。” 同一天傍晚,下班回家的尤蕴含老远就看见了在树下等待自己的毕克楠,想绕开,但毕克楠三步并两步追了过来,问她昨晚用的啥药,尤蕴含望着她,表情很平淡,什么也不说,于是毕克楠十分感激地拉起了她的手,贴着她的耳朵说:“等我有了,我要好好感谢你。” 尤蕴含还是不说话,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除夕夜大家在食堂里吃完了饺子,毕克楠约着田震一块回家,田震不冷不热地说:“我还有事,先去办公室。”毕克楠不得不自己回了家。 在办公室里,田震画了半天《乡村水渠疏整示意图》才动身回家。可见,家对于他来说太没有吸引力了。 他刚进家门没多久,就听到外边传来了“轰隆隆”的巨响,凭经验,这不像是老百姓的鞭炮,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边仔细辨听,那屋里早睡的毕克楠咕噜一下滚下床去,摸出藏在床底的两颗手榴弹,闯进西厢房,塞给丈夫一颗:“拿着,这是我留着的!” 尽管田震有点让人哭笑不得,但他还是收下了那颗手榴弹。他把手榴弹撂在床头上,刚穿好衣服,房门便“咣咣”地敲响了,田震拉开堂屋门,周忠贵穿着大衣握着短枪走了进来。 “老田,好像是青云山方向,不像大炮,也不像鞭炮,我带人去看看,大年三十,谁在闹鬼!” 田震知道他有战斗经验,也没争抢,便说道:“你去吧,我在区里部署警戒。” 这时,不知何时穿好棉衣,扎上武装带的毕克楠手里握着一颗手榴弹从厢房里走出来说:“我跟老田一起!” 周忠贵指着田震向毕克楠交代道:“别伤着我们的大秀才,他犟嘴行,打仗还差把火色!”说着,他噔噔地走了,田震出门相送时,发现尤蕴含穿着大衣,默默地站在自己的家门前。 到了中午,周忠贵带着一队民兵回来了。在区委大院门口,周忠贵见到了迎接上前的田震,无奈地晃着大脑袋,讲述了发生爆炸的真相。原来,百草村一个地主的儿子叫陈板桥,从小就缺点心眼,土改之后,他家的土地房屋分给了贫雇农,受到了刺激,变得更加疯疯癫癫了。大年三十的晚上,他从做鞭炮的舅舅家里偷了些土炸药,跑到了青云山上,捆绑了几个炸药包,在山沟里放着玩,结果把县公安局和附近几个区的民兵都招惹去了,目前陈板桥已经被逮进了县公安局,但苏局长说抓陈板桥没劲,吓唬吓唬他也就放了。 但周忠贵还向他透露了一个消息:为了巩固新政权,春节过后,各地要开展剿匪反霸运动,上级已经下达了指示。田震问怎么个搞法,周忠贵说区里要成立专门办公室,各村要成立剿匪小分队,利用冬闲季节,突击搞两个月。但田震对此却提出了不同看法,他说:“咱们是革命老区,抗战时期党的势力已经渗透到这里了,解放战争时期我们的区中队就接管了这里的政权,各村早年建了农会,推行了减租减息、土改等一系列新政,群众基础牢靠,政治优势明显,土匪恶霸早就扫除得差不多了,所以,我们的主要精力应当放在生产上。” 在田震说话间,周忠贵的神情就慌张起来,等他说完,周忠贵迅速拽了他一把,独自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田震知道犯了什么忌,也就跟随了过去。 当田震进了办公室,周忠贵赶紧关上了门,惊恐地对他说:“老田,你说话怎么这样随便,剿匪反霸是省委的统一部署,你这样乱说,是要犯错误的!” 田震却不太服气,说道:“一个省这么大,一个方针在这里是正确的,到了另一个地方,就两说了。” 周忠贵看着他,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对他说:“脑子灵活是好事,可是滑到了自由主义的道路上那就危险喽!” 好话孬话田震也能听得出来,他心存感激地对周忠贵说:“好吧,我拥护组织决定,再说了,剿匪反霸属于政治问题,由你书记负责啊,我当区长的,主要职责是抓生产,干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周忠贵早已察觉,喝过洋墨水的田震个性很强,但在原则问题上头脑还是清醒的,即便有自己的看法,也会服从大局,这是多年政治磨炼的结果,说明他已具备了一个基层干部的起码素质。因此,周忠贵在消除了紧张情绪之后,又跟他商量开了今后的工作:“老田,刚过了年,又是冬闲,我们借着剿匪反霸这个东风,尽快把村里的民兵队伍建起来,别忘了,拿枪的敌人失败了,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啊!” 田震却说:“你搞你的吧,我也有个计划要跟你商议呢。” “什么计划?” 由于这里是地主大院改造的,地势较高,田震走到窗前,望着白茫茫的原野说道:“我们虽然靠近青云河,可是由于小农经济的模式存在已久,水渠支离破碎,不成体系,涝了水成灾,旱了不见水,我想利用冬闲这段时间,广泛发动,兴修水利,疏通干道,争取三五年时间,把我们区的主干道建成,水渠连接起来。” 周忠贵感慨道:“历朝历代为官,嘴上都挂念着水,可是就是治理不好,把水治好了,粮食才能丰收啊!” “有你赞成,我就更有信心了。”田震兴奋起来。“我同意你兴办民兵,那样,我们的水利建设就有主力军了。” “什么?”周忠贵大惊失色地看着他。“你可要搞明白,我兴办民兵不是为了水利工程,而是为了剿匪反霸。” “你脑子灵活点吗,让民兵组织一半剿匪,一半搞水利。” “灵活?这是个政治方向问题,我没法灵活!”周忠贵态度突然强硬了。 历来服软不服硬的田震有点生气,当即呛了他一句:“老周,我支持你兴办民兵,你怎么一点宽容也没有啊!” “你修水利,可以啊,农村还有很多人,你动员他们呀。”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老周,”田震对方说,“你一个村不是一个民兵连就是一个民兵排,整壮劳力都抽走了,天寒地冻,你让我带着些老弱病残修水利啊!” 周忠贵扫了他一眼,又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伸出手指敲着桌案说:“剿匪反霸,是上级的部署,政治任务,头等的大事啊!” 在一起久了,田震对周忠贵也有了逐渐深入的了解,他看起来随和,不太计较小事,可是一旦触及他的一把手的尊严,他就会发生令人诧然的变化。现在,田震十分清楚,他周忠贵强调的事情,再继续缠斗他,等于自己找气受,所以田震决定暂且避其锋芒,退一步再说。 “好吧,既然你这样说,我们就各尽其力吧。”田震临撤时,并没有留给主人异常表情,就像在自由市场一笔买卖没谈成,平淡地离去了。 剿匪反霸和水利工程几乎同时展开了,一个轰轰烈烈,一个浩浩荡荡,整个侨乡区几乎变成了一锅滚烫的开水,沸腾着、欢叫着,尤其是剿匪反霸的民兵,在区委干部率领下,扛着枪、排着队,不停地穿行在村落里和山岗上,一些有污点的人不时被揪出来,五花大绑,关押起来。当时枪毙的权力已经下放到了区里,只要周忠贵签字,那些土匪恶霸便被押到野外,跪成一排,让民兵“砰砰”地击毙了,一时间,人心惶惶,连空气里都飘着血腥味儿。 对政治运动不太感兴趣的田震天天忙碌着水利工程,当闻出了空气中的血腥味儿,觉得有必要跟周忠贵交流一番。这天晚上回到家里,田震问在剿匪反霸办公室里任职的毕克楠:“现在区里枪毙了多少人?” 毕克楠答道:“二十三个。” 田震仰头叹息道:“难道都有可杀之罪吗?” 毕克楠:“反正都是敌宪特、土匪和会道门头目。” 田震感慨道:“杀得太多了!” 毕克楠:“咱们区一般般吧,临近的南流区跟咱一般大,枪毙了三十七人。” 田震蹙眉说道:“我修水渠,才体会到人力资源的宝贵啊。冰天雪地,几个残弱劳力就是砸不开一个硬邦邦的土坷垃。而抓起来的一些人,早就经过甄别了,再向他们问罪,我们还有什么诚信可言啊!” 说着,他站了起来。毕克楠问他干什么,他说要去找周忠贵,毕克楠着急地采住了他的衣服:“别去,县里刚处理了几个剿匪反霸不积极的干部!” 田震用力移开了她的手,但她又跑到前头拦住了他:“你可以不管自己,但你要替自己的孩子想想。” 至此,田震才晓得妻子已经有了身孕。他犹豫片刻,还要去找周忠贵,毕克楠突然大喊一声:“站住,要去我去!” 田震疑惑地望着她。毕克楠又说道:“我出了事,你还能救我,你出了事,我救不了你!” 田震被震撼了,没想到妻子这样侠肝义胆! “你,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他问妻子。 毕克楠自信地笑道:“别忘了,我也是干部,也受过专科教育,你的意思,我明白!” 说着,她猛地敞开门,闪了出去,他想跟随,她却一把带上门,并将挂钩按上了。 过了没多久,她回来了,后头还跟着尤蕴含,但快到家里时,尤蕴含便止步了。她这是送毕克楠回家。 她告诉丈夫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眼光没错,尤姐是个好人!” 随即,她解释道:“我进了周书记的家,刚把你的意思说出来,周书记就拍了桌子,这时,尤姐出现了,她没说别的,只是瞪着他,眼睛一动也不动,于是,周书记渐渐变了样子,他对我说,你们要是有看法,就写出来,别光嘴上说,我今天耳聋,什么也听不见。” 田震明白,他这是给毕克楠台阶下,同时还意识到,周忠贵的观点是不会改变的,再去说服他,只能自找苦吃。通过这件事,田震也对毕克楠有了新的认识,他望着自己的妻子,突然说:“还有酒吗?” 毕克楠仿佛明白了什么,答道:“有,也有肉。” 他的眼里第一次放射出欣赏她的光芒:“让我们再醉一次吧!” 他的这个建议,令她无比激动,她点点头,眼里闪起了泪光。 “过去,我一直没有正眼看你,甚至还挖苦你、怒骂你。”他在自责。 她却甜蜜地说:“你挖苦、你怒骂,我都不在乎,只要你别漠视我、冷待我,我就很满足,因为我特别欣赏你。” 他想拥抱她,但却换成了一句话:“快去准备吧。” 上午,又一场大雪停下来了,随着太阳的升高,刺骨的朔风也歇息了,白皑皑的大地尽管充满了寒意,但人们的心里却暖洋洋的。田震推着自行车行走在青云河的大坝上,逐渐靠近了青龙庙的那片小树林。老远,他发现了树林里闪出一个人影,穿着藏蓝色的棉制服,不高不低的个头,走近了一看,果然是秦国良。到了秦国良跟前,田震一插车子,摘下手套去跟对方握手,打扮入时的秦国良握着他的手说:“真没想到啊,你还能准时赴约。” “为什么不能,我们是朋友吧?”田震反问道。 “啊呀,我可不敢跟你交朋友,你如今是我的领导了。” 田震笑着摆摆手:“什么领导,我就是一个给百姓办事的。” 话到这里,他又巡视着青龙庙,对秦国良说:“见到了你,我就想起了当年那壶茶,就在这个庙里。” 秦国良左手抱右手于胸前:“旧情不忘,难得难得啊。” 田震盯着他,真诚地问道:“说吧,找我什么事?” 秦国良扭过身,望着广袤的平原上疏整水渠、涵洞的场面,对田震说:“你是水利专家,我这里要班门弄斧了。我猜想,你心里一定会对青云河念念不忘,其实也不仅仅你一人,多少年来,有多少仁人志士都在盼望改造青云河,让它变害为利,可是,刚刚立国,财殚力竭,彻底治理青云河也只能有待时日,那么在等待长治的当下,有没有权宜之计呢?”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了,看着田震。 “说呀。”田震催促道。 “献丑了。”秦国良再次抱拳,轻声说道。“你看,这一带的河坝,是山丘形成的,宽度很大,如果在这里挖一个长方形的水塘,提取河水,积攒雨水,一旦发生旱灾,疏通管道就可以顺势引水到地里,解救一大片土地的旱灾。” 田震没再说话,而是站到高处观察这里的地势,然后走到秦国良跟前,兴奋地拍了他一下:“啊呀,好主意啊!这个水塘,还可以跟眼下的水利工程相配套呢,走,找陈铁掌去!” 不多会儿,他俩就在一节地头上见到了修水渠的陈铁掌。当田震向他转达了秦国良的建议,陈铁掌却皱着眉说:“主意不错,但……” “怎么了?”田震问他。 他指指修渠的十几个老汉说:“你看看,壮劳力大部分都进了民兵队,搞运动去了,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而在山岭上挖水塘,可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除了铁镐、钢钎,还得点火放炮,没有合适的人手啊。” 田震一琢磨,也觉得陈铁掌的话实在,便对他说:“这样吧,我去跟周书记商议一下,看看能不能从民兵队里抽调一些人,到时,你来具体负责水塘工程。” 陈铁掌应下了。 回到区里,田震直奔周忠贵的办公室而去。可当他进了门,眼前的情形让他大吃一惊,屋当中,地下铺了一张十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史祖军立在图边,手持木棒比划着,周忠贵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眼盯着地图,还有几个民兵干部站在史祖军身边,看样子听得很认真。周忠贵似乎对田震的到来无动于衷,示意史祖军继续叙说。 史祖军指着地图说道:“这次‘铁篦子行动’,主要是排查漏网的敌伪分子、土匪恶霸,全区分为十个片,每个片五个村,逐个片进行,进村入户,拉网排查。” 坐在椅子上的周忠贵打断了史祖军的话:“一个大网五个村,这得需要很多人啊,老史,民兵如果不够,就抽调机关干部!” 史祖军表示可行。听到这里,田震赶紧转身,要离开这里,这样,周忠贵才问他:“老田,有事吗?” 田震摆摆手,便走了。 “铁篦子行动”刚刚开始,区里就发生了一件大事,保安团的十九个起义兵突然从各村消失了。于是,周忠贵以其丰富的战斗经验,迅速调整了部署,在村头、隘口设立了明岗暗哨,同时派出了数支小分队,到山岗、荒沟里搜索,田震的水利建设大军也接受了任务,作为网点警戒哨,一旦发现起义兵行踪,随时吹哨,召唤搜索队来抓捕。对于起义兵的逃离,田震困惑不解,他们都是放下武器的归顺人员,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呢?他反复思考,觉得之所以造成今天这个局面,主要是有人过分强调了危机,扩大了剿匪反霸的范围,造成了他们的恐慌心理。在青龙庙的水利建设指挥部,田震给周忠贵挂了一个电话,想交换一下剿匪反霸的看法,可是还没说几句,周忠贵就对他说:“你还是管好你的水利建设吧,别的就不用多操心了。”话到了这个份上,还能说什么?田震只好挂了电话。 深夜,田震正在青龙庙后院的一间小房里描绘水塘的施工图,突然接到史祖军的电话通知,立刻赶回区里参加紧急会议。 在区委会议室里,聚集了十几个人,等田震进来后,周忠贵立刻宣布开会,并请肖大嘴讲述今晚发生的情况。原来,粮管所的运粮队两个小时前在青云山下遭到了一伙不明身份的人截击,奇怪的是,这伙人面对一个运粮车队,只抢劫了两麻袋麦子,没有伤及运粮队的任何人。当时夜色朦胧,抢劫的人都蒙着头,手持棍棒,为首的还拿着一支土枪,这伙人动作麻利,十分协调,从中可以判断,这伙人就是以姜元成为首的起义兵。在研究抓捕方案时,田震提出了一个问题:“劫粮的人为何只抢了两袋麦子?说明他们是有节制的,不想把事情做到底,因此,我建议对这伙人应当以攻心为上,不可硬碰硬,逼着他们出手。” “老田,这可是阶级斗争啊,咋能心慈手软呢!”周忠贵对田震提出了批评。 “既然是讨论问题,就应当各抒己见。如果上纲上线,谁还敢发言呀。”田震不软不硬回击了一句。 “各抒己见不是不允许,但不能偏离了方向!”周忠贵最忌讳的就是挑战他的权威。 “方向,也不能一个人掌握啊!”田震又顶了一句。 眼看一二把手就要吵起来了,肖大嘴及时站了起来,说道:“各位领导,抢劫粮食的人逃离了没多久,我们应当迅速行动起来,组织围追堵截,不要给对方留下喘息的机会!” 于是,大家的目光纷纷投向周忠贵,在这种情景下,周忠贵也就顾不上个人恩怨了,站起来命令史祖军:“老史,立刻派出应急小分队,堵截青云山附近的路口!” 散会后,田震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青龙庙,因为有了自己喜欢的事业,家对他的吸引力也就越来越小了,尽管他跟毕克楠的关系有所缓解。天快亮时,他回到了寺庙的后院,还没进屋,陈铁掌就跟几个人赶来了。田震看出他们有情况,就将他们让进了小屋。 进屋后,陈铁掌悄声告诉田震,说刚才他们几个去百草滩挖蛤喇,在渔民废置的草棚里,发现了一伙可疑的人,仔细辨认,竟然发现了姜元成。田震一听明白了,原来这伙起义兵藏在百草滩啊!于是他吩咐陈铁掌:“你赶快召集一伙人,带上土枪土炮,把百草滩的草棚围起来,到时你们看我的手势行事。” 陈铁掌听出他要单独去跟姜元成等人会面,便拍着胸脯说:“你自己不行,我给你当保镖!” 田震却笑道:“四乡八疃谁不认识你陈铁掌啊,我去是文活,你一出面就成武斗了。” 劝走了陈铁掌等人,田震从墙上摘下一个咸菜疙瘩,拎着便走了。 百草滩的小草棚外,姜元成跟几个人围着一个破铁盆正在煮麦子干饭,田震不声不响从枯萎的芦苇荡里闪了出来,说:“你们光吃干饭吗?” 姜元成等人惊慌地回头看他,然后一个个站了起来,有两个人还伸手去摸草棚上的棍子。 “慌什么,我是给你们送咸菜的。”说着,田震举起了手中的咸菜疙瘩。 姜元成警惕地四处张望,然后问田震:“你怎么找来的?” 田震说:“这是共产党的天下,你们还能往哪里逃啊?” 姜元成打量着田震说:“我们并没想跟共产党作对,只是你们不守承诺,想拿我们开刀,所以,我们只好躲起来。” 田震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将咸菜撂在一块板子上,对一个手握匕首的矮个子说:“来兄弟,切切这块咸菜,光吃饭多难咽啊。” 矮个子看看姜元成,便蹲下切开了咸菜。发现姜元成还在四处张望,田震说道:“想跑是吧?可周围都是陈铁掌的人,你们能逃出去吗?退一步说,你们即便逃出去,又往哪儿逃呢?” “姓田的,你可别逼我们鱼死网破!”姜元成攥着拳头说。 田震轻松一笑,对姜元成说:“元成啊,要是逼你,我就不给你们送咸菜了。” “那你想咋办?”姜元成降低了声调。 “要问我嘛,也有一条光明大道。”田震指着青龙庙的方向说道。“跟我修水塘去,用劳务工,顶你们抢的那两袋子麦子。” “那,还追究我们别的吗?”姜元成问。 这个问题田震确实难以回答,但他对姜元成说道:“你们要是相信我这个区长,就跟我走,不相信的话,我可就不管了。” 姜元成扭头查看他的十几个弟兄,见大家没有表示反对的,便对田震说:“下苦力可以,但你要保证我们的人身安全。” “少啰唆,快吃饭,吃完了跟我走!”田震没有直接回答他。 田震把姜元成等人直接带到了青龙庙,给他们安排了住处,又带他们来到了施工现场。在一块撒了白灰线的丘陵上,站着陈铁掌等七八个人,田震把姜元成领到了陈铁掌跟前,对姜元成说:“陈铁掌你肯定认识吧,往后就听他的,在这里挖一个方形大坑,三十米长二十米宽,一天管三顿饭,每人每天还补贴半斤麦子,可以在这里换酒喝,也可以带回家,五十天内完工。” 姜元成打眼瞅了一下,又拾起一把铁镐,走到白线框内刨了几下,对田震说:“这活不容易,尽石头啊。” 田震说:“就因为有石头才找你们呢,区里有炸药,你们可以打眼放炮。都是扛枪扛炮的,这点小技术难为不着吧?” “中,这活接了!” 姜元成将铁镐一轮,插在了地上,然后又抬头对田震说:“我们没别的,就希望你田区长保证我们的安全。” “好好干活吧!”田震的回答很模糊。 田震决定跟周忠贵好好谈谈。太阳落山时,他进了区委大院,回家后将一张十元的人民币交给了毕克楠:“五元买鸡蛋,你补补身子,剩下的买两瓶酒一斤烧肉一斤五香花生,咱们一块到周书记的家,聚一聚,说说话。” 拿着丈夫这十元钱,毕克楠苦笑道:“真不亏资本家的阔少爷,别人都是二元零五分的津贴,好家伙,你一出手就十元啊!” 历来不拿金钱当回事儿的田震说道:“这不要求旧币换新币吗,我把手头的银元都兑换成人民币了,就剩三百多了。” “我就估摸着你有‘小银行’,既然你自个交代了,那就给人民‘一币之力’吧。”说着,她伸出了一只手。 田震毫不在意地又摸出了两张一百元的大钞,拍给了妻子:“好吧,给你一大半,我大手惯了,不能囊中羞涩啊。” 毕克楠得意地晃了晃宽肩膀,扭着大腚走了。 晚饭时分,当田震夫妇带着酒肉闯进了周忠贵的家,正要去食堂打饭的尤蕴含有点儿惊异,而周忠贵打量着两位不速之客却不言不语,他从饭厨里又摸出一个大饭盆,交给了尤蕴含:“换个大的吧,把他俩的份饭也打来。” 由于实行供给制,单身在食堂里就餐,成家的可以打饭回来吃。毕克楠性子急,手也快,她赶紧撂下手里的东西,抢先接过了大饭盆,对周忠贵说:“周书记,我们跟尤院长一起去吧。” 当饭桌上摆好了酒菜,还是尤蕴含负责斟酒,毕克楠尽管有孕在身,也选用了跟男人一样的大杯子,尤蕴含曾劝她,但她不在乎。酒倒好了,本应当主人周忠贵说话开席,但周忠贵却不端杯,只是瞪着两只大眼看田震,意思很明显,先让他说明今晚喝酒的目的。 田震便直截了当了:“那十九个起义兵找到了!” 周忠贵急切地问:“在哪里?” 田震也卖开了噱头:“喝了酒再说。” 周忠贵竟然拉下了脸:“胡闹,这事能开玩笑吗!” 毕克楠急得甩了丈夫一眼:“快说呀!” 尤蕴含漂亮的鼻翼弯了弯:“在家里吃饭嘛,都随便些。” 田震见他不识玩,便讲述了这两天发生的故事。 不想,周忠贵听完,“啪”地撂下筷子,对田震说:“走,咱俩去办公室!” 田震皱起了眉头。毕克楠急得不知所措。尤蕴含低下头,瞅着自己的饭碗说:“就不能安心吃顿饭吗!” 周忠贵向来听妻子的话,逐渐安静下来,主动端起一杯酒说:“来,喝酒!” 连干三杯后,他又用眼角勾着田震,说:“行了吧?”他要起身,肯定想去办公室。 但田震巍然不动,因为他知道,到了办公室就是猛烈的争吵,他不是怕争吵,关键是争吵了一顿,自己的目的不一定能够达到,他就是想保护那些起义兵,尽快把水塘修好,而在这里,有尤蕴含在,她虽然寡言少语,却能制衡周忠贵。在区里他是一把手,除了他拼命弄到手的妻子,谁还能制衡他呢! 不想,尤蕴含劝阻丈夫的手段极其特别,她笑着对毕克楠说:“人家喝酒想躲着我们,也好,你我端着菜,一块去他办公室!” 妻子绵里藏针的话,一下子将周忠贵钉住了。 “那好,就在这里继续喝。”周忠贵一脸无奈。 田震这时问周忠贵:“老周,当年保安团起义,你也跟谢书记一起去了吧?” 周忠贵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咱们说过的话,做出的承诺……” 田震的话还没说完,就让毕克楠给打断了:“老田,周书记还用你来提醒吗?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尤蕴含主动给毕克楠斟着酒说:“小毕,咱们听他们讲。”意思是你少掺和。 周忠贵看了看妻子,又对田震说:“老田,你刚才讲了那么多,我也觉得应当重新评价这些起义老兵,尽管他们存在抢劫行为,允许他们将功赎罪也不是不可以的。好了,公事不谈了,光谈喝酒!” 这天晚上,田震喝得很痛快,回家跟毕克楠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早晨,他还睡着懒觉,就被“邦邦”地敲门声惊醒,披上大衣去开门,一阵寒风把陈铁掌卷了进来。 “怎么了?”田震问。 “那些起义老兵被抓走了!” 九、抗美援朝的“小政策” 田震猜想这一定是周忠贵干得,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急忙去找周忠贵。可他家里没人,办公室也没人,又向区委通信员小罗打听,对方怯怯地看着他,艰难地晃着脑袋。田震清楚,他有难言之隐,便跟陈铁掌去了青龙庙。 庙前的水塘已经挖下去了一锨深,水塘的雏形基本形成,工地上的铁镐、?头、铁锨和钢钎乱七八糟地扔在地上,庙里的老和尚告诉田震,天蒙蒙亮,起义老兵刚刚开工,史祖军便领着一队荷枪实弹的民兵冲来了,在明晃晃的刺刀威逼下,那些老兵蹲在地下,被一个个五花大绑,然后押走了。 陈铁掌问田震怎么办,田震认为再去找周忠贵已经没有意义了,他昨晚没有暴露强硬姿态,为的是稳住自己,顺利逮住这些起义老兵。陈铁掌见田震有点悲观,故意刺挠他说:“你一个大区长被人耍了猴啊!” 历来不服输的田震“哼”了一声,扭头走了。他去了庙后的小屋,给县委谢书记挂了电话。 在电话里,他没有反映起义老兵被抓走的情况,而是讲述开了区里的水利工程建设,谢书记听后表示,抽空一定过来看看。 到了第三天的下午,周忠贵突然来到了青龙庙,见到了田震他首先开口说:“谢书记一会儿到,查看咱们区的水利工程。” 早已料到的田震愤懑地咧咧嘴 。按照组织程序,上级领导下来视察要先通知区委,所以对周忠贵的到来他并不奇怪。田震之所以心里窝火,是因为周忠贵在起义老兵这件事上的表现,头天晚上他不动声色,第二天早晨却来了个突然袭击,田震对周忠贵这个人有了新的认识,也产生了新的看法,至少在今后的相处中,跟周忠贵不能太实诚了,有时甚至要耍点心眼。这次他请谢书记来,水利工程不过是个诱饵,真正的目的就是让谢书记解救那些起义老兵。所以,当周忠贵凑过来,想要解释起义老兵的问题时,田震及时回避了:“老周,你先守在这里,我去现场看看,如果安排不好,出了问题区里没脸。” 他没给周忠贵留机会,说着就走了,而周忠贵孤零零地被扔在了庙里。 下午三四点钟,谢书记果然来了,一辆美国吉普晃晃悠悠行驶在大坝上,朝着青龙庙驶来。 吉普车停在青龙庙前,周忠贵及早等候在那里,在他跟谢书记说话时,田震也从岭下爬上来。当他走近了披着黄呢子大衣的谢书记,刚打了招呼,周忠贵便对田震说道:“来的路上,谢书记已经看了几个现场。” 谢书记用深邃的眼神看着田震,说道:“你把我叫了来,就是看你的几条水渠,几个涵洞的吗?其他区也有!” 田震努努嘴巴,不服地问道:“他们有二级水塘吗?” “什么二级水塘?”谢书记问。 田震也不说话,朝着谢书记一招手,转身就走。下了沿河的一个埠岭,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长方形的大坑。田震打量了身后的谢书记一眼,说道:“这个水塘如果建成了,涝了缓解洪水,旱了可以疏通河水,用分流管道引水穿越丘陵,能够灌溉一大片庄稼。” 谢书记看着横七竖八的铁镐、钢钎,问田震:“人呢?” 田震扫着周忠贵,又对谢书记说:“你问他吧!” 从他的语气里,谢书记仿佛听出了什么,他对田震说:“你先到庙里去吧。” 田震走后,忐忑不安的周忠贵赶紧来到谢书记跟前,解释开了起义老兵的问题。谢书记眯着眼睛,瞅着周忠贵,但谢书记的思想倾向别人很难看出来。聪明的周忠贵在介绍情况时,已经感觉到上了田震的套,也意识到谢书记在这个问题上有可能偏向田震,所以善于应对领导的周忠贵到了后来主动反省开了:“谢书记,在起义老兵这个问题,我也犯了狭隘的经验主义错误,认为他们有过反动经历,又抢劫了我们的粮食,就应当采取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手腕,我觉得应当接受田震同志的意见,加强正确引导,发挥这些老兵的作用。” 他说完,谢书记无奈地笑道:“你这么圆满,我还能说什么。好吧,你去把田震叫来。” 其实,田震并没有完全听谢书记的话,他退到了庙前的小树林里,仰着头,吹着口哨逗弄树头的一只喜鹊。作为一个粮商的大公子,他从小就学了一些杂艺,能用口语跟鸟类做一些简单交流,那只喜鹊按照他的指令,在树上跳来跳去,看到周忠贵来了喳喳地叫了两声,噗噗地飞走了。 周忠贵到了他跟前,举起右手朝身后一指:“叫你。” 田震刚要走,周忠贵展开笑颜对他说:“老田啊,往后你我之间有什么意见,当面交流就行,没必要麻烦上级领导。” “是的,是的,”田震稀奇古怪地答道,“就怕我改不了,你也改不了。” 但到了谢书记跟前,田震的神经一下绷紧了,因为对方的络腮胡拉得很紧,眼里带着一种威严的怒气。 “好啊,你竟敢给我下套!”谢书记开口就指责开了田震。 “没办法,他一意孤行,我只能如此。” “你们不会好好交流吗,何至于这样!” “交流了,他阳奉阴违。” “什么混蛋词,有这么说同志的吗!” “谢书记,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啊!” “你又要耍什么花招?”谢书记知道他蘑菇,警惕地望着他。 “不是花招啊。”田震解释道。“保安团当初是你策反的,你的承诺如果不兑现,或者违背了承诺,你信誉何在?威信何在?” “油嘴滑舌!”谢书记瞪了他一眼。 “爹妈给的,改不了了。”田震眨着眼睛,调皮地说。 谢书记深吸了一口气,又指着他说:“你呀,什么时候能成熟起来!” 他又说道:“虽然人们口头上不喜欢滑头,可是滑头听起来也比你舒服!” 田震却噘着嘴说:“是啊,周忠贵说话办事,专讨领导喜欢,但跟下级就两码事了。” 谢书记又用批评的语气对他说:“你要看到别人的长处。刚才,老周就主动检讨了自己的问题。人不怕犯错误,就怕不承认错误,不纠正错误。” 说着,他又转过身去,望着眼前的水塘说道:“你打算多长时间完工?” “五十天。” “我看底下都是石头,光靠炸药是不行的。” “有冲击钻当然好了。” “一会儿我给你写个纸条,到县煤矿借台冲击钻。” 正当田震兴奋时,谢书记又对他说:“别啰唆了,我已经跟老周说了,你们都结婚了,还欠我喜酒呢,走,叫上你的那位,上老周家包饺子去!” 上了吉普车,周忠贵就主动对田震说:“老田,修建大水塘,光靠起义老兵的力量是不行的,我从民兵队给你抽调一部分人吧。” 坐在副驾驶上的谢书记仰在靠背上,却故意岔开了话题:“今晚的饺子什么馅呀?” 周忠贵答道:“食堂里刚做的豆腐。” 田震说:“我家还有虾米。” “你看,一二把手只要配合好了,就是一顿美餐。虾米、豆腐再加上葱姜,太棒了!” 周忠贵的话跟得很及时:“谢书记放心,我们会注意配合的。” 侨乡区的水利工程当年就经历一场水灾的考验。秋后,一场不大不小的降雨连续下了三天三夜,向来不听话的青云河又不听话了,随着河水的暴涨,几股老大不小的洪水从高河床低坝处窜了出来,就像饥饿的野兽一般,冲着沿河的村庄猛扑过去,可是,由于疏通了涵洞、渠道,这些野兽的浑身猛劲没多久就被消化了,沿河村落又恢复了平静和安宁,而沿河的其他区却遭受了不大不小的水灾。县水利局钱副局长沿河视察,被侨乡区的情况吸引了,对陪同的田震说要在这里开一个现场会,田震听了却极力反对,他说:“这是一场小小的洪灾,稍微加以疏浚就会化险为夷,如果推广这样的典型,岂不是误导人们吗?”水利技术员出身的钱副局长也认可他的观点,可是却从另一个角度引导他说:“老弟,我们的刘局长上调了,我呢,成分又有问题,你可是全县唯一的水文大学生,这次水灾,对你也是个机会啊!” 田震却笑着说:“谢谢钱副局长的美意,但我这个人不适合当一把手,官场的套路虽然懂一些,但学不来;再说了,组织上也不会考虑我当一把手的。”他清楚,谢书记这一关他就过不了。 轰轰烈烈的抗美援朝运动开始了,谢书记领受了为“猛虎团”补充一千名新兵的任务。明白的人都明白,战争环境下征兵可不是请客吃饭,难度是可想而知的。县委召开征兵工作动员大会,要求各区委书记登台表态,跟侨乡区差不多大小的南流区报了五十名新兵,周忠贵登台后一口喊出了征集一百名新兵的数字,主席台上的谢书记带头起立,带领全场为侨乡区鼓掌,台下的田震考虑到任务的艰巨,伸出了手掌,却没有拍。 回区的路上,周忠贵和田震并行骑着自行车。周忠贵对他说:“老田,这次征兵的任务很重,我们是不是成立个领导小组啊?” “可以啊。”田震直望前方,却盘算着说。“抗美援朝是目前党的中心工作,你作为党委一把手,责无旁贷啊。” 一听田震要推脱,周忠贵赶紧说:“老田,征兵,虽然党委挂帅,但毕竟是政府部门的一项工作,你可不能推辞啊。” “你的意思是?” “这个领导小组,还是由你来挑头。” “我挑头可以,”因为早有教训,田震讲开了条件,“但与其有关的一切事情,必须我说了算!” 一听这样,周忠贵尴尬地笑道:“你可以说了算,但遇上重大问题,还得党委会研究,总不能离开党委闹革命吧。” 田震也清楚完全独立行使职权是不可能的,也就认可了他的建议。 征兵是根据兵源质量分批次筛选的,一批次选中了四十人,二批次选中三十人,三批次却仅仅选中了二十人,这样总共才有九十人,还有十个人的缺口。眼看离新兵入伍的时间还差三天,十个新兵的人选还没有着落,来征兵的“猛虎团”急了,乔副政委亲自赶到了侨乡区,谢书记也亲自给田震打来了电话,明确告诉他:“如果侨乡区拖了全县的后腿,我撤了你!” 面对压力,心中早有打算的田震并不急躁,反而对谢书记说:“谢书记,你别光难为我呀,也得给周书记点压力啊,不然他会全力支持我吗?” 可谢书记却说:“你又耍什么花枪?电话我不打了,但你们要明白,谁阻碍征兵,谁给我滚蛋!”很显然,这话也是说给周忠贵听的。 撂下电话,他就来到了周忠贵的办公室。 “周书记,咱们区虽然五十个村,但是兵员后备明显不足,再不想办法,这次征兵任务……” “别,你可别说这样的话。”周忠贵打断了他的话。 “那好,我就直说吧。”田震坐在他的对面,说道。“咱们区不是还有十九名起义老兵吗,可以打他们的主意啊。” 周忠贵一愣,眨了半天眼睛才问他:“行吗?” “怎么不行,这些人有实战本领,又不超过三十岁。” “可是……弄了些起义兵顶数,不让人家笑话吗?” “笑话啥,只要是能打仗,就是好兵!” 周忠贵不吭声了。田震知道他不敢表态,站起来说:“你在这里琢磨着吧,我去办我的事了。” 在青龙庙里,田震再次将那些起义老兵召集在一起。可他苦口婆心地讲解了半天抗美援朝的意义,老兵们却始终低着头、不说话。田震有些气愤,直接点开了名:“姜元成,你怎么想的?” 坐在垫子上的姜元成侧着脸对田震说:“唉,一提当兵我就心寒,那不是个好差事啊!生死不说,站错了阵营你就白搭!” 田震告诉他:“你过去是给国民党当差,与人民为敌,如今是为新中国出征,属于仁义之师,正义之师!” “仁义之师,正义之师,可我们最终还是个起义兵!”姜元成低头说道。 “起义兵怎么了?”田震喊道。“起义兵也是志愿军战士!” “说那些好听的,白搭!”姜元成扭着脖子,冲着脚底发开了牢骚。他又抬头巡视着身边的几个人说:“当初起义时,话也很好听,可是怎么样,遣返后,顶着个起义兵的破帽子,一点优待也没有,根本撑不起人家的眼缝来。不信咱看看,这十几条汉子,有几个有媳妇的?即便有媳妇的,也跟着野男人跑了。” 听了这些话,田震也沉下了眉头,是啊,在有些工作方面,我们往往急功近利,忽视了政策的连贯性,从而伤害了部分群众。于是他无比内疚地望着这些老兵,喊道:“大家举个手吧,只要没成家的,或者是重新当光棍的。” 不多会儿,就有十三个起义兵举起了手。田震数过之后,又对大家说:“我没想到啊,大家都快三十岁了,还有这么多光棍,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过去走过了弯路,说明咱们的社会威望不高啊!” “这样,我今天在这里表个态,”他继续说道,“只要参加志愿军的,除了享受国家的那些优抚政策,区里每个家庭补贴一百斤麦子,立战功的,根据功劳大小,分别补贴三百到一千斤麦子。” 这一下,大家的情绪调动起来了。看到大家议论纷纷,田震伸手示意大家:“安静,请大家安静!还有一条,区里要成立革命军人服务中心,保证为每一个志愿军战士找一个如意伴侣!” 顿时,起义兵炸锅了。可是,正当大家情绪高涨时,姜元成突然问田震:“田区长,你可是个二把手,你这话算数吗?” 于是乎,起义兵一个个闭嘴了,都把目光投向了田震。 田震不是没想到周忠贵的阻力,但想起征兵任务,他顾不上那么多了,咬着牙对大家说:“姜元成,你不相信我是吧?我告诉你,我是侨乡区的党委副书记兼区长,我说话,在这里一个萝卜三个坑!” 姜元成也会抓时机,招呼他的同伴们:“好,既然田区长说话算数,咱就报名参军,验住谁谁去!” 姜元成的话得到了响应,十九个起义兵都报了名。 当田震将起义兵参加志愿军的报名表交给周忠贵,坐在办公桌前的周忠贵仔细看着,又问田震:“你想的什么招?” 田震也只能实话实说了。周忠贵听后,半天没说话,他慢慢走到自己办公室的窗下,望着远方说:“你给我出了一个大难题啊!” 田震说:“我计算过,我们区入伍的志愿军即使一半立功,也不过三万多斤粮食,区里的机动粮足够支付的。” 周忠贵却说:“看问题不能站在一个角度,要全面的、综合的分析!” 后面的这些话,田震并不理解。周忠贵转过身来,对他说:“国家的优抚政策是统一的,你又附加了一些,兄弟单位会感到有压力,上级机关会感到很被动,这样一来,我们就成了出头鸟了,要挨枪子的!” 又是官场上的那一套!田震非常腻烦地说:“管那些干什么,当务之急是完成征兵任务!” “不行,”周忠贵断然否决道,“不就是差几个兵吗?动员机关干部,动员区直部门,适龄的都要报名。”他又朝外推着手掌说:“起义的这些老爷兵,咱不要招惹他,也不要随意改变统一的政策。” “那不行,我都答应人家了。” “答应了也不行,有异议召开党委会研究!”周忠贵来了硬的。他是书记,召开党委会当然对他有利了。 但田震也有杀手锏,他对周忠贵说:“你可以否决我的意见,但你否决不了谢书记的意见!” “你别扯大旗作虎皮!” 田震也来了犟劲,伸出四个手指说道:“好,你可以不信,但我不能不说。谢书记亲口对我说——谁阻碍征兵,谁给我滚蛋!” 他走到电话跟前,将话机提起来,放在周忠贵跟前。面对这种挑衅,周忠贵自有他的处理方式。他从桌子上拿起一本公文信笺,对田震说:“既然谢书记有话,咱就把矛盾上交,让县委来定夺吧。”他晃了晃大眼珠子,又平和地对田震说:“为了不暴露你我之间的矛盾,就以你我的名义写一个情况汇报,看看县委如何答复吧。” 既然对方妥协了,田震也就随和了。他接过信笺,立刻起草开了汇报。 可是,报告上去了,到了第二天县委还没有回复。眼看就要发兵了,这可如何是好呢?田震着急,周忠贵也着急,因为完不成征兵任务,他这个党委书记也将其责难逃! 周忠贵让田震给县委打电话询问一下情况,田震说:“你向县委表的态,这个电话应该由你打。” 面对田震这个难缠的魔头,周忠贵起初还置气,可过不了多久,他就沉不住气了。他只好硬着头皮给谢书记挂了电话。有意思的是,谢书记听了书面汇报的事儿,反问道:“有这回事吗?我怎么没看到啊。” 周忠贵刚想口头汇报,谢书记急切地说:“你先别说,我现在没时间,等有时间了再听你的汇报。”说着就挂了电话。 这一来,周忠贵更急了,因为再有一天就发兵了,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接受田震那一套吧,怕以后惹是生非,不接受吧,又完不成征兵任务。困惑中,他走进了田震的办公室,却见田震跟带兵的齐副政委喝着茶,无忧无虑地说笑着。 以周忠贵的聪明才智,不会看不透眼前的局面,他朝齐副政委打了个招呼,然后直接问田震:“兵呢?” 齐副政委笑道:“后补的那十个兵,刚刚送走了。” 周忠贵气急败坏地指着田震,说:“你就这样做事啊!” 田震直言不讳地答道:“你拖泥带水,我不暗度陈仓,坏了大事谁负责!” 齐副政委又仰头大笑起来。 三个月后,周忠贵和田震奉命来到县委谢书记的办公室。谢书记对他俩说:“地委要召开一次拥军优属大会,县委推荐你们做典型发言,今天找你们来定定调子。” “一切听县委的。”周忠贵说。 田震自得地说:“听说‘猛虎团’在朝鲜打得不错,我们侨乡区的兵很多都立了功。” 谢书记坐在桌前,瞪着这个多嘴的年轻干部:“田震,你不光嘴巴快,耳朵也很快嘛!” 田震知道当着领导的面抢话不好,便低下了头。这时,谢书记才拿出了一封信,说:“这是齐副政委从朝鲜发来的,‘猛虎团’在第二次战役中,打得非常出色,特别有意思的是,你们侨乡区的志愿军战士竟然有一半荣立了三等以上战功。这也是你们值得自豪的热点啊。” “这与我们的‘小政策’恐怕有关。”田震又冒出了一句话。 谢书记严厉地瞪着他说:“胡说,哪有什么‘小政策’!” “对,哪来的‘小政策’啊!”周忠贵也不满地瞅着田震,又说道:“侨乡区的兵能打仗,主要是发扬了老游击区的顽强精神……” “还有人民军队的英勇奋斗精神!”谢书记及时补充了一句。 望着他们,田震无语了。 十、学着官僚斗官僚 按常理,入了冬就是胶东的休闲季节,可如今的侨乡区,村里村外却一派繁忙景象,农民们忙着修水渠、挖涵洞,加固疏浚干道。秋前的洪水没成灾,乡亲们赚了水利工程的便宜,得了闲空,不用招呼,都在勤勤恳恳忙活水利,农民就是这么务实。田震和肖大嘴骑车行驶在阡陌之间,望着原野里火热的劳动场面心潮澎湃,感慨不已。 其实,肖大嘴陪着田震出来,主要的关注点并不在水利工程,而是地里的麦苗。粮管所是替国家收购粮食的,冬季里趁着视野好要估摸粮食面积,春夏之交要估摸粮食产量,然后再制订粮食征购计划。 广袤无垠的田野,麦苗一片连着一片,虽然已经进入了冬眠的枯萎期,但在温暖的阳光映照下,仍然闪亮着伟大的绿点。可是,爬上一个斜坡,路边陡然出现了一块荒芜的土地,田震下了车,喊下跟在后头的肖大嘴,问道:“这是哪个村的土地,怎么荒了?” 肖大嘴前后打量了一番,对田震说:“像是百草村的。”因为他家是百草村的,所以对这一带也熟悉。 田震吩咐道:“你快进村,把陈铁掌叫来。” 不多会儿,陈铁掌用自行车带着秦国良来了,肖大嘴骑车跟在他俩身后。 三人下了车,直奔荒地头上的田震而去。秦国良用手背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对田震说:“田区长,这块地是我的。” 田震费解地望着秦国良。 秦国良又说:“咱这里十年九旱,从我休学那年起,就改种经济作物了。打春种黄豆,晚春换红小豆,这不,拔了红小豆就成了荒田。” 他这一解释,反而弄得田震不好意思了,他歉意地笑道:“老秦,还是你肯动脑筋啊,经济作物一定比粮食作物收益大吧?” 秦国良微笑着咧咧嘴。 田震就像装着什么心事,扶头想想,才去问秦国良:“老秦,有一件事我闹不明白,资料上说国外的小麦亩产五六百斤,我们的亩产为什么才一百多斤呢?” 农学出身的秦国良谈这个问题轻车熟路:“粮食产量的五个主要因素是土、肥、水、种、管,而这些方面,我们还都很落后,所以产量就上不去。” “老秦,”田震迫切地问道,“有没有一种办法,让我们的小麦产量尽快提上去啊。”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唉,看着种麦子的吃不上大白馒头,我这心里很不是滋味啊!” “办法也不是没有,”秦国良想了片刻,告诉田震,“国外有一种新办法,就是在小麦冬眠后适时浇灌过冬水,产量能提高百分之十左右。” “冬天浇水,那不把麦苗冻死了吗?”陈铁掌提出了质疑。田震和肖大嘴也倾向他的观点。 可秦国良说:“只要把握好火候,保证冬灌后头三天的温度,麦子就不会冻死。” 田震想了想,对陈铁掌说:“老陈,你这个老贫雇农敢不敢试试?” 向来胆大的陈铁掌吓得直摆手。 田震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对陈铁掌说:“别忘了老陈,你还是村里新成立的党支部书记唻,你不带头谁带头呀?” 肖大嘴也在旁边敲边鼓:“陈哥,你咋这么胆小啊!” 陈铁掌又看秦国良,但秦国良只是望着他笑。无奈,陈铁掌摸着后脑勺说:“我是真怕出事,出了事,我那半疯半傻的女人还不撕了我!”后来,他猛地一挥手:“好,豁上了,豁上我那三亩水浇田了!” 回到区里,田震兴冲冲地跟周忠贵说起小麦冬灌的事,不想,周忠贵轻蔑地笑道:“一听你就是个洋学生,冬天里浇麦子,不是找死吗!” 田震再次强调:“这是最新技术,人家秦国良可是农业大学生。” “你信他的?”周忠贵翘着鼻子说道。“哼,他是谁,富农分子!” “你别管人家的成分,只要粮食增产就行!”田震对他这种态度很不满意。 “老田,我看你的思想有问题,少了阶级斗争这根弦!” “你就给我戴高帽吧,我不怕。”田震坚定地说。“既然我分管生产,我就有权力推广新技术!” “你的权力也必须在党委的领导之下!”周忠贵也来了劲。“不经过党委会,冒险的小麦冬灌决不能搞!” “那好,我搞出个样子来,让事实跟你说话!”田震气得撤离了。 清晨,田震轻手轻脚起了床,在堂屋里给儿子田亮洗着尿布,忽听一阵“砰砰”地敲门声,随之又传来了史祖军的叫喊:“田区长,不得了了,快去看看吧!” 史祖军一惊一乍的就像天塌了,田震赶紧披上大衣,随他去了。 室外虽然没风,但却很阴冷。在区委办公室门前,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女子畏缩在门框边,垂着头咽泣,嘴里只重复着一句话:“麦子,我的麦子!麦子,我的麦子……” 田震低头一看,竟然是陈铁掌的疯老婆。他抬起头来,对史祖军说:“这么冷的天,你怎么把她撂在这里?” “是我让这么做的!”周忠贵披着大衣从里屋走了出来,一脸怒气地对着田震:“你看看,你看看!” “怎么了,到底?”田震问周忠贵。 “怎么了?人家的三亩麦苗全冻死了,老田,你看着处理吧!”说着,周忠贵披着大衣就走了,但走出去没多远,他又住下了,扭头吩咐史祖军:“老史,派两个人,把那个秦国良监视起来!” 现在,田震已经顾不上秦国良了,他在史祖军离去后,蹲下来,搀扶起陈铁掌的老婆,关切地问:“大嫂,麦子都死了吗?” 女人扬起那张皱巴巴、灰突突的瘦脸,颤颤巍巍地点了一下头。这个女人自从儿子当了祭品,就变得疯疯癫癫了。 “大嫂,这里太冷,到我家去吧。” 就在他们对话时,渐渐围上来了几个区委干部,田震掏出兜里的几张钞票,对大伙说:“来,帮着凑凑钱吧,三亩麦子,一百元就行。” 这时,民政助理赵尔芳对田震说:“田区长,这么多钱一时半会儿不好凑,毕助理手里有钱,要不?” 得到了允许后,赵尔芳朝家属院跑去。但不多会儿,她就回来了,丧气地说:“毕助理说没有钱。” 田震没再说什么,他又能说什么呢,明明她手里掐着他交给她的二百元钱,她却偏偏不承认,真是没办法啊! 正当田震左右为难时,尤蕴含走了过来,她伸手扶着陈铁掌的老婆,轻声问她:“大嫂,还记得我吗?我给你治过病啊。噢,记得就好,走,跟我到医院去做个检查。”说话间,她从田震手里抽过三十元钱,又掏出自己的钱包,凑了一百元塞到了陈大嫂的手里。 看到尤蕴含把陈大嫂搀走,田震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地。 太阳还没爬高,田震就骑车来到了陈铁掌的三亩水浇田,查看冻坏的麦苗。初冬的天气就像是冷暖无常的魔鬼,晚上冰寒,早晚阴冷,当太阳升高了又暖洋洋的。当他来到地头,看到这里枯萎的麦苗里已经没了闪亮的绿点,而相邻的麦苗却在阳光映照下,自豪地摇着头,不时地露出充满生机的绿芽。田震心疼地走到地里,慢慢蹲下来,缓缓地拔出了一蹲麦苗。是啊,粮食对农民来说预示着什么?生命,还是灵魂?他找不到明确的答案。 这时,地头又传来了一阵车铃声,他抬头望去,是肖大嘴。二人默契地走向地边的一个老坟头,隔着这堆破烂不堪的小土包发生了对话。 “我从陈铁掌那里来。”说着,他掏出了一沓钱。“这是他让我退给你的。他很抱歉。老婆自从孩子上了祭台就这样疯着。尤院长已经把她送回来了。” 田震并没有接钱,说道:“把钱退给他吧,我们的日子总比他们宽裕。没了麦子,他们今年怎么过啊。” 肖大嘴说:“陈铁掌不挂念这点损失,挂念的是秦国良的命运。” “他能怎么着,不就是个监视居住吗。”田震说。 “现在强调阶级斗争,秦国良的出身又那么高,怕就怕上纲上线啊!”肖大嘴说出了大家的担忧。 田震沉默了,熬了许久才说:“只有事情闹大了,他的命运才会有大的改变,他本来就是别人眼里的一根刺。” 肖大嘴清楚他所说的“别人”是谁,但他不能问,领导之间的微妙关系下属掺和进去没好处,不过他对田震的另一个问题却感兴趣,所以问道:“你的闹大是什么意思?” 田震扭过头去,望着远方说:“小打小闹,还是我跟周书记的纠缠,秦国良只能当热锅上的烙饼,被颠来颠去,但是事情闹大了,就由不得他,也由不得我了!” 肖大嘴眨着眼,似乎还不明白。 心中急躁的田震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不要瞎动脑筋了,只要有人把冬灌继续搞下去,哪怕是一块地,我就能让秦国良来一个鲤鱼大翻身!” 对于田震的能力,肖大嘴是相信的,可是搞冬灌是很危险的,找谁来实验呢。 田震又鼓动对方说:“来时我查阅了资料,冬灌必须保证灌水后三天之内地温在零度以上,可是陈铁掌冬灌那天跟今天差不多,暖洋洋的,但是第二天、第三天呢?零下三四度啊!因此,只要把握住冬灌后的温度,就一定能够成功!” “好了,我明白了!”肖大嘴挥手就去推车子,田震问他:“你上哪?” 他答道:“紧靠陈铁掌的那块麦田,就是我爹的,我去找他!” 说完,他骑上车走了。 五天之后,周忠贵来找田震商议秦国良的问题,田震问他是怎么想的,周忠贵说:“他虽然有阶级立场问题,但毕竟是可以团结和争取的人嘛,我的意思,让他写一个检讨书,张贴在区委的宣传栏里,这事就过去了。” 他本来认为田震会欢欣鼓舞,没想到他一拉脸说:“那可不行!他传播伪科学,破坏农业生产,还让我和尤院长损失了一百元钱,轻来轻去的,体现不出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力!” “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把他关起来,押往县里!” 周忠贵就像不认识田震,疑惑地看着他。 党委会上,周忠贵再次提出从轻处置秦国良,田震依然坚持从重打击,这让周忠贵很难表态,因为涉及阶级斗争这个严肃问题,他不敢怠慢,只好给县委写了一个报告。 上午,谢书记的吉普车又来了,他下了车,面对迎上前的周忠贵和田震说道:“你们谁也不要说,为了一个富农分子,一二把手互不相让,太不像话了!走,到现场看看去!” 田震极为赞成,不停地点头,周忠贵请示谢书记:“谢书记,是不是让百草村的人在地里等着啊?” “好吧。”谢书记朝上一甩手,同意了。周忠贵赶紧让人给百草村打电话。 今天是个好天气,艳阳当空,万里无云,从南海飘来的微风轻轻的、暖暖的,吹拂在人身上清爽而又舒畅。陈铁掌跟肖大嘴他爹还有几个村干部站在那块死苗的地头,等候着谢书记的到来。不多会儿,吉普车来了,停下后依次走下了谢书记、周忠贵和田震。谢书记跟乡亲们打了招呼,然后抬头巡视广袤的田野。由于南来的海风提前到来,大地已出现了回春的迹象,麦苗随风而动,闪着返青的光辉。可他的目光逗留在一片枯萎的麦田时,眉头不由地皱了起来。他知道,这就 是为冬灌牺牲的麦苗,便进了麦田,弯腰拔出了一墩,看着黑乎乎的死根,他的神色异常凝重。 这时,陈铁掌走到谢书记跟前:“谢书记,冬灌死了苗不该秦国良的事,是我没听他的话,不注意冬灌后的天气,造成了麦苗冻死。” 他又指着旁边的一块麦田说:“谢书记,你看这块麦田。” 谢书记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旁边那块麦田格外的绿格外的旺,长势喜人。谢书记问陈铁掌:“这块地为何这么旺盛?” 陈铁掌将肖大嘴他爹招呼了过来。留着山羊胡子的肖老爹对谢书记说:“这是按秦国良的法子冬灌的,底下根系密,上头茎叶壮,我种了一辈子庄稼,还没见过这么好的麦苗!” 谢书记过去也拔了一棵麦苗,看了看发达的根系,闻了闻散发着幽香的麦苗,又慢慢回到地头,扫了周忠贵一眼,这才把手上的麦苗递给了沉默在一边的田震,并含蓄地说:“看看你的成果吧!” 显然,谢书记已经认清了田震今天的布局,知道他这样是为了将事态闹大,引起县委的重视,从而帮助秦国良讨回公道。 说实话,谢书记也欣赏田震的才智,却不喜欢他这样耍“小聪明”,但局面已经转化到了这一步,谢书记又不得不顺势而为,况且冬灌的效果摆在这里,全面推广,就能增产增收,造福百姓。想到这些,为了既能推动冬灌,又不让周忠贵难堪,同时打压一下田震的气焰,谢书记以其老道的处事方法,决定下一步的棋让周忠贵来下。于是谢书记走到了周忠贵跟前,问道:“秦国良现在何处?” “就在他们村里。”周忠贵答道。 “监视居住。”田震补充道。 “我还不知道监视居住吗?”谢书记有意不给田震好脸。谢书记之所以这样对待他,就是为周忠贵被动的心理找回平衡,因为谢书记知道周忠贵跟田震在冬灌问题上的斗争,为了大局,为了长远,谢书记不得不维护一个区委书记的威信。 已经看清局势的周忠贵也很会随机应变,扭曲着心态对谢书记说:“谢书记,看来我在冬灌这个问题犯了官僚主义啊,过后我一定向区党委、向县委作深刻检讨!”说着,他抬头招呼陈铁掌:“老陈,快,快把秦国良请来!” 就在陈铁掌去叫秦国良时,谢书记低头想了想,突然对田震说:“去年冬天你们的那些水利工程,下游的南流区也想借鉴一下,过会儿我要去南流区,你随我一起去吧。” 周忠贵很会说随话:“谢书记,我们田区长可是水利专家啊。” 谢书记却轻轻一笑说:“什么专家不专家的!” 田震尴尬地跟周忠贵开起了玩笑:“瞧,我在谢书记眼里分文不值。” “爱之深责之切嘛!”上过几年私塾的周忠贵肚子里有藏货。 秦国良来了,由陈铁掌用自行车带着。老远他就跳下车子,朝留着络腮胡的谢书记奔来。隔着几步远,他就说出了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来:“谢书记,你要抓紧啊!” 谢书记愣愣地望着他,也知道他就是秦国良,却不知道让自己抓紧什么。等到了谢书记跟前,秦国良才解释说:“谢书记,今年冬天虽然天气反常,但毕竟还是冬天,如果县里再搞两三次冬灌,我保证小麦亩产增加一成!” 谢书记也十分痛快,抓起秦国良的手说:“你敢这么说,我就敢这么干!”他扭头吩咐周忠贵:“老周,你先搞个试点,然后我开现场会。” 他又扫了田震一眼:“田震,你不是想把秦国良同志送到县里吗?好啊,县农技站正缺这样的人才呢!” 田震信以为真,当场编开了谎话:“那可不成,我们区要成立农科队,离了老秦不行。” 很会看局势的周忠贵也顺着田震说道:“是啊,老秦还要当队长呢。” 看到区里的一二把手和谐了,谢书记很高兴,对秦国良说:“既然区里这样重视你,你就留在家乡闪光发热吧。” 说着,他举起右手晃着说:“好,再见了同志们!”他朝吉普车走去时,左手招呼了一下田震。 但上了吉普车,谢书记那高潮的情绪不但没有了,脸皮还拉得很紧,肚子里像有什么怨气。这点,坐在副驾驶位上的田震从后视镜里看得一清二楚。 吉普车在通向南流区的一条小路上“嗡嗡”地跑着,到了一片小树林,谢书记突然命令停车,然后带着田震朝树林中间走去。在一块空场地,走在前头的谢书记住下了,随在身后的田震也停下了。 谢书记突然转过身来,威严地瞪着他,喝道:“站好了!” 田震弄不清怎么回事儿,只得成立正姿势,挺直了身子。 谢书记背着手,在他眼前来回闪荡,数落道:“好小子,你行啊,跟书记闹了矛盾,就演了这么一出戏,让老子帮你站台,你觉得很得意是吧?你这是拆我的台!”说最后这句时,谢书记指着他几乎吼叫起来。 谢书记又说道:“周忠贵本来就很精明,也清楚你我的关系,你这样鼓捣,等于在向他示威。我们是什么?山头黑帮吗?如果这事传出去,我成什么了?” “我们又不是干坏事。”田震申辩道。 “干好事也不能采取这种手段!”面对犟嘴的田震,谢书记更恼火了。“你给我记住,你脑瓜再聪明,点子再好,也不要独出心裁,自行其是,要尊重一把手,维护一把手的权威,即使跟一把手的意见不一致,也要端正态度,诚恳地交换意见,不要耍这些小聪明!” 田震又嘟起嘴说:“我知道你是一把手,也不能处处替一把手说话啊。” “我替一把手说话怎么了?没错!”谢书记的声音铿锵有力。 “谢书记,一把手的权力本来就够大了,如果再让他们极端化,政治生态就不正常了,将来,将来恐怕会产生独裁,产生腐败,列宁曾经说过,不受制约的权力,必然导致腐败!” “强词夺理!”谢书记气得脸色发青。 “我这是实话实说啊。”田震似乎并不惧怕他的这位领导和长辈。 “好吧,我管不了你了!”谢书记气得挥手说道。“区里、县里也盛不下你了,你爹也老了,需要你去接班了,你回南洋吧,我准了!” “谢书记,你这就不对了,我回祖国是干革命的,你不能剥夺我革命的权力啊!” 他这话,堵得谢书记一时无语了。等深吸了一口气,谢书记才慢慢吐着说:“唉,你这张嘴啊,就像一把钳子,拧着别人就是狠狠的一下。好了,我跟你的交流到此为止了,再见吧!”说完,谢书记拔腿就走,田震知道惹祸了,赶紧从他后头喊道:“哎,不是上南流区吗?” “你就在这里反省吧!”谢书记头也不回,走了,把田震撂在了荒郊野外。 十一、都是好演员 姜元成从朝鲜战场回来了。这小子很幸运,打了三次大仗没伤着皮毛,又补充到了工兵连当了抢修员,学得了一身钳工本领,活该倒霉的是,后方医院几个女护士在河里洗澡,他爬上桥架子偷看,火车经过,“轰隆”一震,他从桥架子上掉了下来,摔伤了椎骨,部队可怜他,给他评了残,记了功,便将他打发回了老家。回到家,他本来应当安居乐业,可是在跟区里给介绍的女友见面时,他动手动脚,让人家给甩了,成了孤家寡人。 尽管这样,政府并没有忘记了他,民政助理赵尔芳专程赶到了姜元成的家,征求他对工作的意见,因为是荣军,他符合安置条件。但有了资本的姜元成也没个数,提出来要进区委大院,赵尔芳为难地说:“这可不太好办,区委大院里的人大部分是干部,而你的身份是工人,只能选择区委外边的部门。当然,区委也有工人身份的位置,比如食堂、骡马队,可那些活你干吗?” 姜元成又选择了粮管所,可赵尔芳陪他去报到时,半道上他又变卦了。因为他想起所长肖大嘴就有些畏惧,他俩战场上交过手,姜元成吃过肖大嘴的苦头,况且肖大嘴的嘴巴是不饶人的,光个舌头杆子,就能摔打的姜元成狼狈不堪。 没办法,赵尔芳只好又向姜元成推荐了新成立的水利站。姜元成想了想,同意了。 水利站的站长是毕克楠,她听起来带“长”,实际上属于平级调动,单位不大,也就七八个人。她在办公室里审查台账,赵尔芳敲敲门,带着姜元成进来了。毕克楠见过姜元成,也听说过姜元成,看了赵尔芳的派遣单,毕克楠为难地朝她咂咂嘴巴:“啧,我们是缺一个人,但是这个人已经找好了。” 由于这是安置残疾军人、战斗功臣,赵尔芳的口气很硬:“毕站长,我的派遣单可从来没有收回过啊!” 作为区长夫人的毕克楠并不吃她这一套,将派遣单朝外一推,又低头翻看开了台账,根本就不理会赵尔芳和姜元成。下不了台的赵尔芳起身对姜元成说:“你就在这里待着,看谁敢饿死你!”说着,她竟独自走了。 毕克楠也有法子,望着她的背影,突然问姜元成:“既然你相中了水利站,那我就带你转转吧。” 可是,当姜元成随着她走出了办公室,毕克楠将门一锁,对姜元成说:“你自己转转吧,我要回娘家给孩子喂奶了。” 掉在空里的姜元成又赶紧去找赵尔芳,眼看快开午饭的赵尔芳对姜元成说:“走,先跟你吃午饭去。” 她领着他七转八拐,进了家属院。也凑巧,天天下村组织抗旱的田震回来参加党委会,从食堂里打回了两个馒头一碗菜,还没动筷子,赵尔芳领着姜元成闯进来了。 出于客气,田震指着小饭桌上的饭菜礼让道:“都没吃吧?来,坐下一块。” 赵尔芳并不客气,拉着姜元成坐下,拿起馒头递给了姜元成一个,自己又摸起一个狠狠逮了一口,田震心里暗自一惊,猜想有故事将要发生,便笑眯眯地站着观看两位客人。 赵尔芳嚼了几口馒头,才对田震说:“田区长,我一个小兵,饭票有限,姜元成没地方吃饭,我就领你这儿来了。” “怎么,老姜的工作还没落实吗?”田震虽然不分管民政,但知道姜元成的事儿。 “是啊,人家想上水利站,可毕站长不接收啊!”她应对了田震,又对姜元成说:“愣着干什么,吃,往后我跟你天天到田区长家里蹭饭!” 田震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忍着对毕克楠的怒气,笑着对赵尔芳说:“你们先慢慢吃着,我去食堂再打两份饭菜。” 吃罢午饭,田震将姜元成安排到了区委客室,然后自己去了水利站。毕克楠的娘家就在区委驻地的镇子上,她给儿子田亮喂奶快要回单位时,被田震截在了大门外。 “你为什么拒绝接收姜元成?”田震严肃地问她。 “你不是也说他这说他那吗!”她看似理直气壮。 “胡闹!”他朝毕克楠轻声吼道。“安置军残人员,是国家政策,你能乱来吗!” “这样的刺头,我不要!” “你瞧你,还像个党员干部吗!” “你少给我唱高调!他这号人,一个比十个还难管,谁爱要谁要,反正我不要!” “你太狭隘了!”田震气愤地说。“安排不好姜元成,一旦传出去,党的威望,国家的威信,还有部队的战斗力,都将受到无法挽回的影响!” “我是一个小水利站站长,考虑不了那么多。” “如果你一意孤行,你这个站长就不用当了!” “你敢!”毕克楠也凶狠地瞪着他。 “好,你这么目无组织,我这就上党委会罢免你!”说着,他扭身走了。 但他听到毕克楠在后头追骂:“你不罢免你老婆,你就是个混账!” 可他快要进区委大院时,却让赵尔芳给拦住了:“田区长,可等到你了,刚才毕站长给我电话了,说是同意接收姜元成了。” 窝了一肚子火的田震收住脚步,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情不自禁地骂了一句:“这个女人!”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就出人意料了。小麦返青时节,田震正在百草村安排分级提取河水,分片浇灌麦田,忽然接到了毕克楠打来的电话,说是晚上家里有客人,让他回去一趟,田震问什么客人,毕克楠神秘地答道:“来了你就知道了。” 由于今年墒情好、麦苗壮,心情舒畅的田震便答应了毕克楠。 晚上,当他推开了家门,却发现小饭桌前坐着的竟是姜元成!这是田震做梦也想不到的,姜元成怎么会成为他田震家里的座上客呢!甚至毫无思想准备的田震见到了姜元成,都不知道如何打招呼了。而久闯江湖的姜元成看到了田震,从马扎上站了起来,有条不紊地说:“田区长回来了,给你添麻烦了。” 听到丈夫回来了,毕克楠端着一盘子菜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对丈夫说:“老姜来了,你陪着他好好喝几盅。” 无言以对的田震示意姜元成坐下,同时考虑着如何逃离这个现场。说真的,田震是个讲义气,也好交往的人,但是他却极不情愿跟姜元成这样的人建立私交。田震在客人的对面坐下后,歉意地说:“老姜,到了家里随便就是了,一会儿我还要开个碰头会,让老毕陪你多喝几杯。”垫上了话,田震也就有了中途脱逃的理由。 虽然田震追求表里如一,但毕竟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久了,有些不情愿的事情做做样子还是会的。他一边陪姜元成喝酒,一边听毕克楠唠叨,看似很认真。 毕克楠夸赞姜元成道:“啊呀,我真没想到,老姜还有这么一把手艺。小麦浇返青水需要铁皮渡槽,从县里进,一米两块钱,人家老姜瞅了一眼,自个很快就鼓捣出来了,一米还不到一块钱,光这个,我们水利站开春以来就多赚了八百多块呢。” 听了毕克楠的夸奖,姜元成故作矜持地笑了笑,然后又端起酒杯向主人敬酒。田震端着酒,在思考一个问题,仅仅是工作上的成绩,毕克楠对姜元成的态度会有如此重大的改变吗? 脑子里本来就装满东西的田震不想再在姜元成身上多费精力了,又敬完一杯酒便提出了离席,毕克楠也只好由着丈夫。为了支撑碰头会的谎言,田震说是要到自己的房间里拿笔记本,可一推房间门,他愣了:迎门多了一套乡间罕见的单人沙发! 他觉得今晚的玄机就应该在它身上!于是他问:“这套沙发是怎么回事呀?” “噢,”毕克楠站起来说,“老姜帮着打的。” 今晚的玄机找到了!田震漫不经心地扫了沙发一眼:“手艺不错。”他又郑重地对姜元成说:“老姜,这套沙发我不能要,再说我也不需要。” 姜元成也从酒桌旁站起来,不无诚恳地说:“田区长,这不是什么大礼,是手艺,连工加料,不过才二三十块钱。” 毕克楠又往前一步,想说服田震,但田震的态度却突然发生了逆转:“好,别说了,沙发留下,我走了。” 田震出了家门,直接去了党委办公室,让通信员小罗去把赵尔芳找来。不会儿,小罗回来说:“田区长,赵助理出去了。” “到哪儿去了?” “有人看见她端着一盆衣服,可能去了东边池塘。” 于是,田震朝着东院外的池塘走去。天色已晚,皎月当空,通往池塘的林间小路清亮而又静雅,田震刚踏进小路,就跟赵尔芳迎头相遇了。月光之下,高挑、俏丽的赵尔芳的斜夹衣盆,脚步轻盈,嘴里还哼着脆美的小曲。在这幽静的地方见到了田震,赵尔芳有点激动和局促。她的丈夫三年前在金门战役中失踪,她就像其他寡妇一样也经常产生各种幻想,况且她清楚这位年轻区长的情感经历,所以突然遇到了梦中人物,她隐藏的情绪就有点儿控制不住了。 “田区长,你看,怎么,怎么会是你呀!” 作为一个过来的男人当然能够看透一个小女人的心思,他严肃地站住,对赵尔芳说:“小赵,交给你个任务。” “您说。”她站在他一侧,眼里燃烧着两朵火苗。 “这是三十元,明天你交给姜元成。”他把钱交给了对方,又说。“他给我家打了一套沙发,我按照市价给他工料钱,你是民政助理,要作为任务完成。” “好吧。” 当赵尔芳答应下后,田震转身要走,内心充满激动地赵尔芳深情地喊了他一声:“田区长,我想跟你汇报一下近期的民政工作。” 田震却答道:“汇报工作还是到办公室吧,我不习惯在这种地方谈工作。” 说着,他擦着她的身边,直接往小树林的深处走去,因为前头有个后门,直通区委大院。赵尔芳也算知趣,挎着衣盆走向了他的相反方向。可他走了不过七八步,却被树后闪出的一个人影挡住了去路。对方不说话,只闪射着明丽的眼睛。 田震一看,竟是尤蕴含。她穿着流行的浅灰色列宁服,手里拿着个纸袋子。见到她,田震才忽然想起,这条小路是她上下班的便道。 她将纸袋子轻轻往他胸前推来,说:“这是南洋寄来的奶粉,你给田亮补充营养吧。” 他推让道:“你还是留给你用吧,你也该有个孩子了。” 她却说:“我是不会要孩子的,你收下吧。” “为什么呢?” “你别问了。”说着她用劲推了一把,他也只好接受了她这份心意。 她又解释说:“我刚下班,看你走向这条小路,特意在这里等你。” 田震觉得两个人一起穿后门回家不太好,就对她说:“你先走吧,我散散心。” 她点下头,转过了身,可才要迈脚步,又回过头来,小声对他说:“又要搞运动了,你可要把持住啊!” 田震望着这位书记夫人远去的背影,在沉思。 第二天上午,周忠贵果然找田震谈话了。 “老田,县里要在咱们区搞农业合作化运动试点,主要是推广生产互助组,由县委张部长坐镇指导。谢书记在布置这项工作时特意跟我做了交代,地区有个农技干部培训班,确定派你去参加学习,家里的运动具体由我来配合张部长。” 傻瓜也听得出来,这是怕他田震在运动中独出心裁,或不听招呼,有意将他支开。因为张部长是个做事刻板的人,谢书记这样做也是为了保护田震。 地区农技干部培训班五十个人,都是一线的基层干部,在农科所开学那天,地区魏副专员特意赶来,作了动员报告。 矮矮的、胖胖的魏副专员坐在讲台上,先讲了这次培训班的意义、内容和要求,又拿起一本学员登记表,随便翻弄了几下,忽然风趣地说:“噢,为我们这里还有一个学水文的洋学生啊!” 于是,他请田震站起来,让大家认识一下。等田震亮了相,魏副专员对负责教学的农委主任说:“唐主任,我们的办学也应当发扬光荣传统啊,官教兵、兵教官,取长补短,共同进步啊。” 坐在讲台旁边的唐主任心领神会,站起来说:“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往后的水利课就请这位田同志做先生。” 站在课桌前的田震谦逊地笑了笑,脑瓜提溜一转,忽然产生了一个主意:“魏副专员、唐主任,农业技术是门大学问,我认为它的诀窍不仅在课堂里,更多的还在生产实践中,你像我们侨乡区农科队就有一位农业大学生,推广小麦冬灌,培育小麦良种,使小麦亩产提高了百分之二十。” 魏副专员惊讶地表示:“这很好嘛,小田同志,你抽空回去一下,搞个现场,到时我要带着你们这些学员,还有农业部门的干部,一起去参观现场,接受再教育!” 田震兴奋地答道:“我一定积极配合!”其实他今天推出了秦国良,不但是为了冬灌技术,还为了区里的农科队。冬灌得到谢书记赞赏后,区里将青龙庙后的五十亩寺庙土地改成了农科队的育种基地,人员主要由庙里杂役人员组成,生产工具也配备了不少,但就是缺少一台抽水机,如果有了抽水机,就能分级提取青云河的河水,保证育种试验田的灌溉,所以,田震千方百计要争取上级的支持。 白天的课程结束后,唐主任推着自行车要回家,却让田震在农科所大门给拦住了:“唐主任,想跟您汇报一件事。” “你说。”唐主任是个热心人,和蔼地看着田震。 “魏副专员不是说要到我们区农科队看现场吗,搞好了,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但是搞砸了,不仅魏副专员不满意,您也会生气,是吧?” 唐主任皱着眉问他:“小田同志,你什么意思呢?” “是这样,”田震如实解说道,“我们那里虽然靠着青云河,但是由于缺乏分级提水机械,浇灌质量很难保证,为了观摩现场,也为了教学质量,我希望地区帮助我们解决一台抽水机。” “啊呀,农业机械归农机局负责,这个,这个……”唐主任十分为难。 “唐主任,您是农口的总协调部门啊,你开口,农机局肯定会给您面子的。” 见唐主任仍在为难,田震又凑上前说:“您如果不好办,我是不是直接去找魏副专员啊?这次培训班您可是总负责啊!” 唐主任被他逼得无路可退了,只好硬着头皮说:“这样吧,我给农机局的乔局长写封信,你去跟他商议吧。不过这个人很会算计,去年用一台脱粒机换来了十头小猪仔,虽然挨了批,但机关食堂逢年过节就宰猪,群众威信很高,你要拿下他,就要多动心眼。” 过了两天,田震给肖大嘴打了个电话,让他把一大车玉米送到地区农机局,肖大嘴说:“动用区里的机动粮,最好跟周书记打个招呼。” 田震不软不硬地说:“领导之间的问题不用你替我考虑,你只要把五千斤玉米送到农机局大门口就行了。” 当肖大嘴准时将满满一车玉米送到了地区农机局大门口,等候在此的田震便走进了机关大院。在乔局长的办公室,田震恭恭敬敬地递上了唐主任的书信,并说明了急需抽水机的理由,乔局长听后,一再表示,为了魏副专员的现场会,农机局应当全力以赴地支持,但是,抽水机不是大风刮来的,是从省里购买的,白花花的票子啊,所以,你要抽水机,只能拿票子来。田震走到窗前,指着大门口的一辆满载的马车说道:“票子我们没有,但我们有金灿灿的玉米,一大车,五千斤。” 乔局长默默算了算,说:“一大车玉米,很多,但不过才四百元,而一台抽水机,连同柴油发动机,却八百多元,差了一半呢。” “不,九百多元,您算错了乔局长。” “没错吧。”乔局长很自信。 田震然后扳着指头算道:“您的栏里还有六头猪,这五千斤玉米足以喂到全部出栏,六头肥猪扣掉喂养成本,每头产生利润一百五十元,不就是九百元吗?” 他的这套算法,尽管经不起推敲,但乔局长一时又找不到推翻他的理由。经过一番沉思,乔局长走到田震跟前说:“年轻人,你不当商业局长亏了!” 从他的话里,田震听出对方松动了,又抛出了一个诱饵:“我们那儿有大片湿地,盛产水草,你们饲养场的草料,我们全包了。” “是油草吗?” “是啊” “啊呀,油草喂猪,太可惜了!”他拍着田震的胳膊说道。“你知道吗?我原来是骑兵团的后勤处长,知道油草的更大用途。” “那好,需要的时候你直接找我!”田震觉得又打开了一扇命门。 但是,当马车将抽水机拉回去后,周忠贵当天就给田震打来了一个古怪的电话:“田区长,跟你汇报一下,抽水机到位了,按在农科队,直接往那个水塘里提水,比人工快了无数倍。你看还有什么指示吗?” 田震当然听出来这是有意作践自己,便对周忠贵说:“周书记,有什么意见你直接提出来,别这么阴阳怪气的。” 周忠贵说:“你都瞒着我干了,我提什么呀!” “特定环境里的特事特办。这等好事我们如果犟起来,就搞黄了!” “我的水平就那么低吗?”周忠贵气愤地说。“县委为什么不让你来当书记啊!” 他这话,直接把田震刺激火了,他攥着话筒,大声吼道:“本来还有别的事情跟你汇报,那就免了吧!”说着他挂了电话,直截把现场会的事情压下了。 但随着观摩期的临近,田震的内心越来越焦躁了,他清楚重大问题不通报的危害,便打着安排现场的旗号,提前回到了区里。那是个下午,周忠贵正在办公室里写什么东西,田震推门进来了。周忠贵似乎忘记了在电话里的争吵,抬头望着他,然后又慢慢起身去给田震倒水。田震伸手阻挡着周忠贵,说:“别忙了,我有事说完了就走。” “是不是魏副专员来看现场的事儿?” 田震一怔。是啊,他怎么会知道的呢? 周忠贵颇为得意地撇撇厚嘴唇,说:“秦桧还有三个好朋又呢,况且我革命这么久了。你们干训班有我的战友。” 既然这样,田震觉得也就没有汇报的意义了,他对周忠贵说:“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就省得多费口舌了。一路劳顿,我回家歇着了。” 周忠贵没再说什么,用目光护送他出了门。 坐了一路车,田震本想回家躺一会儿,再去找秦国良,可是一看家门虚掩着,毕克楠在家里,他顿时打消了在家休息的想法,想回家打个逛就“开路一马斯”。虽然十几天没有贴近女人,但他见了女人还是能躲就躲。毕克楠在家里准备晚饭,忽见丈夫回来了,有所兴奋地迎上前来,问道:“吃了吗?” 他只回答了一个字:“没。” 等他坐下来,她及时端过了一杯开水,对他说:“喝杯水吧。你弄来的那台抽水机成了一景,每天去看的很多,一台小机器,顶一百多个劳动力啊。” 他没接话,而是喝了口水。她又说:“抽水机专供农科队倒也行,但是他们用不开啊,几十亩地哪用得了一台抽水机呀,所以,我想让抽水机的产权归属水利站,主要为农科队服务,其余时间归水利站调度,这样才能发挥机械的最大作用。” 他清楚她的醉翁之意,收归了抽水机的产权,就多了有赏服务的项目,而她是一个钟爱权力和金钱的人。但她的这个要求,他又不好拒绝,因为抽水机归属水利站名正言顺。想到此,他便答应了她:“好吧,你按你说的办,归你们水利站。” 这一来,毕克楠亢奋了,她喜滋滋地对他说:“你等着,我回娘家拿两瓶黄芪酒去。今晚上,我全心全意地伺候你!”说着,她的眼里闪射着火辣辣的光芒。 未等他做出进一步反应,她已经拉开了房门,他起身想说什么,她却在外边“呱”地挂上了钩鼻。他只能任其处置了。 第二天早上,他骑车来到了农科队,秦国良先领着他看了试验田里的麦苗,只见在微微的暖风吹拂下,田间的麦苗一片葱绿,长势十分喜人。秦国良对田震说:“亏着你的抽水机啊,三遍返青水,全浇透了。” 他又说:“你挖的那个大水塘也管用了,抽水机‘突突’地从河里提上了水来,再‘突突’地倒进下灌水道,节省了好多人力物力啊。噢,我这里灌溉结束了,陈铁掌又用上了,虽然天气干旱,今年村里的春田快浇灌完了。” 查看了农科队,田震心情很好,又约着秦国良去找陈铁掌。在青龙庙前的大水塘前,陈铁掌赤着脚,扛着锨,在指挥着一帮劳力往上提水,朝下输水,看到田震来了,他嘿嘿哈哈迎上前,指着从河里往水塘里提水的水泵说:“田区长,这小玩意太厉害了!” 田震看着扬程七八米的水泵也是心花怒放,说道:“所以说农业要发展,机械是关键。”他又问陈铁掌:“从去年入冬,到今年开春,没有一场雪,也没有一场雨,全区干旱严重,老陈,你这里靠着青云河,又有抽水机,可不能误了墒情啊!” “不会,不会!”陈铁掌自信地说。“再有十天半月,保证全村春灌结束。” 田震没再跟他说话,而是掏出自己的单筒望远镜,站在高台上,拉开后瞭望坡下的麦田。 突然他发现,在绿油油的原野里,竟然夹杂着几块枯萎、发黄的麦田,他收起望远镜,严肃地问陈铁掌:“怎么回事?还有几块死苗的麦田?” “我知道,十二块,包括秦国良改种的麦子。”陈铁掌望着田震,一脸无奈。 “说说,到底怎么回事!”田震一再追究。 陈铁掌诉说道:“前段时期不是搞合作化运动吗,把地主、富农等成分高的家庭都排斥在了互助组之外,而小麦浇灌时,强调互助组优先利用水源,地富家庭没有水源,只能等待贫下中农灌溉之后才能保苗,所以就出现了缺苗、死苗的麦田。” 秦国良也在旁边叹息道:“唉,抗旱浇苗,需要合作供水,即便是有水源,不入互助组的农户也难作为啊!” 在他俩讲述时,田震头上的火焰就已经燃烧起来,当秦国良说完,田震“啪”地收起望远镜,吼叫道:“这是谁定的混蛋政策!建立互助组,是为了扬长避短,发展生产,怎么能搞些人为的障碍呢!” 陈铁掌翻眼看着田震,低头不语了。 田震看出了其中名堂,走到陈铁掌跟前,大声喝问:“告诉我,是区里,还是县里!” “周书记、张部长都讲过,说是上级的文件。” 听了陈铁掌的解释,田震扭头便奔向青龙庙。庙后的小院已经被农科队占了一半,田震上那儿去找电话。 他摇通了周忠贵的电话,像一挺机关枪似的“突突突”发开了牢骚,而周忠贵那边却非常沉着,当田震讲完,周忠贵慢吞吞地问:“还有吗?” “没了,就这些!”田震的火气仍然不减。“搞合作化为啥,还不是发展农业!地主富农是农民吗,是农民为什么要抛弃人家!” 周忠贵闷了半天,才对他说:“你说的这些话,应该讲给张部长,他带来的文件,他主持的运动,可惜他回县里开会去了,我现在没法转达给他。” 从常理上讲,周忠贵有张部长当靠山,又有上级文件做支撑,完全可以跟田震对着来,可是周忠贵是个思维缜密的人,他想到了魏副专员要来开现场会,弄得好不好主要看秦国良的发挥,而田震又是替秦国良说话,他周忠贵的态度一旦让秦国良知道,把现场会搞砸了,倒霉的不是张部长,而是他周忠贵,他毕竟是侨乡区的一把手啊。所以,凡是涉及秦国良的问题,他必须冷静,不能冲动,能推则推,推不了则磨,用蘑菇战术,把田震磨软,磨没了脾气。他选择的战术果真见了效,激情澎湃的田震在周忠贵的沉稳应对下,有火没法发,只能无奈地说:“老周,既然你不表态,百草村的问题我就按照我的方案处理了!” 田震虽然这么说,但他也不是一个管头不顾腚的猛张飞,他在电话里亮出的方案是:“我先集中力量浇灌枯萎的麦田,不然让魏副专员发现了,对谁都不好。” 周忠贵却哈哈笑道:“老田,食堂里老陈喂得小山羊老大了,你回来吧,晚上喝羊肉汤。”他故意绕开话题,说完就挂了电话。 面对耍滑头的周忠贵,田震没其他办法,也只能自己气肚子。他撂下电话,走出了寺庙后院,对等候在门口外的陈铁掌说:“老陈,你就看着那些麦田荒下去吗?” “说吧,你让我怎么的?”陈铁掌清楚政策界限,所以表态的口气不太强硬。已看透他的心思的田震打量着秦国良,壮着胆气对陈铁掌说:“赶紧派人,先浇灌老秦的麦子!” 秦国良怕田震为难,说道:“田区长,你就别费心了,无外乎荒几亩麦子。” 他这么一说,更使得田震认清了自己的胆小,他坚定地对陈铁掌说:“把高成分的统统编进互助组,两天之内给我消灭三类苗!” 田震的话,也激起了陈铁掌的骨气,他将手里的铁锨朝地下猛地一插:“我去招呼,出了事我负责!” “我是区长,还轮不着你!”田震真要豁上了。 第二天上午,田震被叫到了区委办公室。方形长桌的正中,坐着的是穿黄泥制服,戴黄泥军便帽的张部长,陪坐在旁边的是穿深蓝色制服的周忠贵。田震猜测到要发生激烈交火,进门后故意抖擞了一下精神,斜着身子坐在了张部长对面。 张部长的开场白超出了田震意料:“老田,现场会准备得怎么样了?” 田震如实答道:“差不多了。” “听说你在百草村搞得动静很大啊,地富分子都进了互助组。” 既然他绕着说,田震也绕着答道:“魏副专员来,估计要从村里的生产路穿过,如果地主富农的麦田荒情严重,不仅区里没脸面,张部长您也不会高兴吧。” “可是就没有折中的办法了吗?”张部长一副设身处地的样子。“你这样搞,可是不符合上级的政策啊!” “所以我来接受批评啊!” “老田,话不能这么说,张部长只是了解情况嘛。”周忠贵适时打了一句帮腔。 “老田,你头脑灵活,也有想法,就是个性太强了!”一直对着田震的张部长锁起了眉头。 “或许是吧。”田震梗着脖子,斜视着墙壁说。他又仰头说道:“我认为,执行上级文件,也不能教条主义。新中国成立后,我们的政策纠偏纠过还少吗?” “噢?”张部长用眼角瞥着田震,说。“你的意思我们今天不该来问责你,而应该来表扬你喽。” “我没敢那么想,但至少我认为,农业合作化运动,不应当把地主富农排斥在外,这样不利于发展生产,也不人性。” “人性?跟地主富农能讲人性吗?”张部长反问道。 “老田,你要注意阶级立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啊!”周忠贵又帮了开了张部长。 “老田,你这种态度是很危险的,尽管你有你的情况,可是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来不得半点糊涂啊!”张部长这么说,是含蓄地警告田震,不要认为跟谢书记的关系特别,就无所顾忌。 “张部长,”田震正视着张部长说,“你也应当站在我的角度想想,我为什么这么做,是为了我自己吗?我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现场会,为了发展生产!” 他觉得意犹未尽,又垫上了一句:“如果不为了现场会,不为了发展生产,我才不跟文件对着干呢!” 张部长没想到田震总是拿着现场会做挡箭牌,说话也小心起来,因为他怕谈崩了,田震甩手不干了,那样,不但县委要追究责任,魏副专员也不会饶恕自己。所以,他缓和下来说:“老田,你别激动吗,我们找你只是问问情况嘛。” 为了稳住田震,张部长给周忠贵使了一个眼色,然后才对周忠贵说:“老周,你们先交流一下,我跟谢书记约了一个电话,他在省里开会呢。” 说着,他起身走了。其实,跟谢书记的电话之约纯属无稽之谈,他之所以离开现场,就是要梳理思路,争取做到既要降服田震,又要让他把现场会办好。 而周忠贵也不是一般人物,在张部长离开后,他拿着陈老四喂养的那只小山羊扯开了洋片。他清楚田震跟谢书记的关系,也明白田震在现场会中的作用,因此在张部长和田震之间,周忠贵的方针是,场面上不痛不痒地拉拉偏仗,但又不想为了这件事得罪田震。 在院里抽了一支烟的张部长很快就有了思路,他决定还是将田震这个刺头踢给谢书记,这样既维护了政策的严肃性,又不至于地区的现场会造成流产,所以,他急匆匆去了总机室,挂了省里的加急电话。不会儿,电话里出现了谢书记的声音,张部长以政治家的老练姿态,像讲述一个动听故事那样说了田震的事情,果然没出意料,谢书记大声喝道:“反了!这小子想干什么!老张,你先把他给我看紧喽,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 撂下电话,张部长又犯了琢磨,事关合作化运动的一件大事,谢书记没提半句,只说了些毫不相干的气话,这不像一个县委书记的所为啊!他为什么这样呢?难道合作化运动的政策又要调整吗?富有运动经验的张部长不得不思考这个问题。想到这里,他也想起了一个对付田震的办法。 当张部长返回党委办公室,毫无察觉的周忠贵还在饶有兴趣地讲述杀羊的故事,张部长并没有打断他,而是静静地停了下,周忠贵发现了张部长,赶紧改口对田震说:“老田,这个杀羊的故事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不守规矩就要有杀身之祸,你说对吗?” 但张部长却接过他的话说:“老周,不要制造恐怖气氛嘛,都是自己同志,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他又挑了田震一眼:“再说了,老田同志的出发点还是好的吗。” 他突然降低了调子,让周忠贵和田震都十分惊异。等张部长坐回了原来的位置,周忠贵用眼角瞥着他,不吭声了。 张部长看着田震,牵强地笑道:“老田同志,观点不一致,我们可以慢慢地解决,当务之急是地区的现场会,你具体负责,担子很重,希望你放下包袱,轻装上阵,一定要把现场会搞好。至于其他问题,一时谈不到一块去,不要紧嘛,现场会后再谈。”应当说,他是个语言把控能力很强的人,他想扭转局面,即便是批评的话语,他也增添了关切和理解的成分。 田震知道谈话该结束了,站起来说:“现场我还不太放心,我再去看看吧。” 他走后,周忠贵的探寻目光便打向了张部长。老谋深算的张部长寓意深长地说:“世事多变啊,还是等谢书记回来再说吧。” 现场会开得很成功、很顺利,魏副专员对现场很满意,临别时对陪同的张部长说:“老张,你们的农科队,使我看到了农业的希望,你们还有什么困难需要我支持吗?” 张部长笑着摆摆手:“有困难我们也要自己克服,哪能麻烦领导啊。” 在旁边的田震当场撒谎说:“魏副专员,我们张部长太爱面子,他下乡以来,天天唠叨化肥呢,说只要有一吨化肥,他就有信心把侨乡区的农科队办成全县的样板!” 张部长想纠正,但又不好开口。魏副专员低头想了想,然后抬头对张部长说:“这样吧,你们派人去地区化肥厂,就打着我的旗号,拉一吨化肥回来!” 田震带头鼓掌,实验田的地头响起了一片掌声。 魏副专员要带着干训班的学员返回地区,田震想随着回去,张部长却告诉他:“还有几天就结业了,你就别去了。” 由于拖拉机驾驶维修技术缺了课,田震想回去补补课。张部长对他说:“你会开拖拉机就行了,没必要学那么全面。再说了,我已经给你请了假。” 田震还想说什么,张部长笑眯眯地拍着他的肩膀说:“不是我要留你,是谢书记!他今晚就从省里赶过来,专门为你。” 这话,又使得田震惶惶不安起来,说真的,他有点畏惧谢书记。 晚上,区委办公室亮着四盏罩子煤油灯,周忠贵和田震小心翼翼地坐在长方桌的边上,各自抱着一个陶瓷茶杯,互不搭腔;在沿桌的走道上,张部长一边抽着烟,一边踱步走着。屋里的气氛有点儿沉闷、压抑。忽然,窗外传来了一阵汽车喇叭声,不会儿,威严的谢书记出现了,他穿着黑皮夹克,浓密的黑胡须围绕着紧闭的嘴巴,黑色的眼里闪射着又黑又亮的光芒。他“塔塔”地走进来,也不跟人打招呼,当到了显要位置,忽地一个转身,瞪着低着头的田震大声喝道:“田大区长,你给我站起来!” 田震规规矩矩站了起来,周忠贵也主动站了起来。 “怎么,还有个陪斩的吗?”谢书记朝着周忠贵,问道。 其实,这是周忠贵的官场艺术,作为二把手的区长惹了事,当书记的主动请罪,才能让领导看到你的胸怀。听谢书记把话说得这么粗糙,周忠贵也就坐下了。 “你看看,才当了个区长,就没大没小了!”谢书记掐着腰,朝着田震逼近。 这时,深奥的张部长竟主动替田震说开了话:“谢书记,老田同志的出发点是好的。” “我不管他的出发点!”谢书记猛地一挥手。“我只追究他目无领导,强词夺理!” 敏感的张部长和敏感的周忠贵一听他的定性,各自眼里出现了疑惑和茫然。是啊,本来是田震违反文件规定,擅自将地富分子拉近互助组的问题,怎么转化成了目无领导、强词夺理呢?前者可是严肃的政治问题,而后者最多算个组织纪律问题。谢书记为什么这样呢?张部长和周忠贵都在暗暗猜测。 当然喽,田震也不是傻瓜,他听出谢书记回避互助组的问题,便故意朝这个问题上引:“谢书记,我将地富分子拉进互助组,是为了地区的现场会,是为了更好地发展农业生产!” “不说这些!”谢书记厉声喝阻道。 田震已经意识到,在互助组这个问题上,谢书记一定有什么避讳,而这个避讳不像是对自己不利的,因此,他抓住对方的软肋,又说道:“如果我的做法是错误的,我愿接受任何处分!” “你对抗领导,擅作主张,就应当接受批评!”谢书记吼叫着,压抑住了田震。 谢书记随之又指着田震说:“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改变你的一身臭毛病,我就处分你!” 一声“处分”,把田震镇住了。他再次低下头。谢书记走到他的身后,督促道:“愣什么,还不抓紧给张部长认个错!” 瞧吧,简直是家长护孩子的再现! 张部长从谢书记的话里听出了蹊跷,为了试探自己的猜测,他装作大度地朝谢书记挥挥手:“算了,互助组是个新生事物,难免出现理解不同。” 谢书记看了张部长一眼,用纠正的口气说道:“不是互助组的事儿,是组织纪律问题!” 早就听出门道的田震眨眨眼,趁机也给了张部长一个小难为:“张部长,对不起了,我在互助组的问题上认识模糊,请你原谅我的过失。” 田震的主动出击,还真难为住了张部长。因为担心政策有变,张部长不敢贸然应对。他默然看了谢书记一眼,希望得到对方的援助。 谢书记知道田震难缠,抓住他刚才道歉的台阶,模模糊糊地对田震说:“既然你认识到了自己的问题,今后一定克制自己,至于怎么处理你,我完全尊重张部长的意见。” 听到谢书记把皮球踢给了自己,张部长也使出了看家本领。他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对周忠贵说:“老周,老田同志的问题,你们要认真分析,在党委会上,广泛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怎么样,谢书记?” 谢书记扫了田震一眼,又看似余恨未消地说:“这样太便宜他了!” 周忠贵做梦也没想到处理结果会是这样,慢腾腾地站起来,对谢书记说:“既然把田震同志的问题交给了区委,我们的政策界限可不是很清楚啊。” 谢书记望着周忠贵,把手伸向了自己携带的文件夹:“这里有一份省里的最新《运动快报》,你们党委成员集体学习一下吧。” 说到此,他又问张部长:“老张,你不是要跟我一起回县里吗?那就走吧。” 当送走了谢书记和张部长,周忠贵拿着《运动快报》在门口旁翻阅起来,田震刚要起步回家,却让周忠贵一把采住了:“老田,家里还有黄芪酒吗?” “有,怎么了?”田震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 “难怪啊,你翻身了!”周忠贵指着《运动快报》说。“你看,在纠偏纠过中,地主富农分子加入互助组的问题被列在了第一位!” 十二、都是粮票惹的祸 一九五五年,是共和国走向正规的一年。供给制取消,工资制推行,这一划时代的改革,既给人们带来了幸福和欢乐,也给人们带来了忧愁和烦恼。侨乡区三十名脱产干部,十八级给了两个名额,十九级给了三个名额,二十至二十九级基本不限额,按照革命年限排列。不难看出,十八级的竞争几乎没有悬念,应当归属周忠贵和田震这两个一二把手,但十九级就不行了,四个人入围,僧多粥少,必须淘汰一个,更头痛的是,这四个入围的都不是一般人物,有武装部长史祖军、粮管所长肖大嘴、医院院长尤蕴含和水利站长毕克楠。论资格,前三位都是抗战的,毕克楠是革命的“小晚辈”,但她是大专文化,比别人的学历高。所以接到评级通知后,周忠贵就犯愁,因为涉及一二把手的老婆,实在不好平衡。他想把评级定薪的这摊子事推给田震,不料一向对工作不怵头的田震却回绝说:“开什么玩笑呀,这是政治任务,就应当你这个党委书记负责。” 为了减轻周忠贵的压力,田震积极表态说:“我首先表明自己的观点,毕克楠革命资历浅,我不同意她评十九级。” 周忠贵白了他一眼:“你能替她当家吗!” 田震嘿嘿笑道:“刚才不是说了吗,这是我自己的观点。” 周忠贵无可奈何,也只有把评级定薪这摊子事儿接了过去。可是没过多久,他就感觉到了评级定薪的艰巨,史祖军和毕克楠一副志在必得的姿态,屡次找到周忠贵阐述自己的优势,肖大嘴虽然闷不作声,但背后也说了些狠话:“这个十九级,我让出去可以,但不能说我不该得到,谁要是像我评上了二等伤残、立了二等战功,我就让给他!”他这层意思,主要是冲着史祖军的。 毕克楠也多次对周忠贵说:“周书记,你可要端平这碗水,我参加革命虽然晚了一年半载,但我的学历最高!”她在暗暗跟尤蕴含较劲,因为尤蕴含在南洋教会护理学校学的医,勉勉强强算个中专。 就在周忠贵左右为难时,一个文件帮了他的大忙。一九五五年七月,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展开斗争,肃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指示》,县里召开党委书记会议,部署肃清暗藏反革命分子的运动。临行前,周忠贵把党委成员召集在了一起,用商量的口吻对大家说:“我要到县里开三天会,领受肃清反革命分子的重要任务,大家看看,区里的评级定薪工作由谁来牵头啊。” 一把手离开,按说应当二把手接上,但田震却提出了一个新情况:“刚才接到县公安局的电话,陈铁掌进城拉化肥让警察逮了,秦国良让我去解救出来。噢,他是帮着区农科队拉化肥的。” 周忠贵吃惊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田震说:“事情很简单。陈铁掌进城后去饭店吃饭,由于没有粮票,服务员不卖给他馒头,愤愤不平的陈铁掌便跟服务员争辩起来,一个男厨师拿着铁勺出来呵斥陈铁掌,让陈铁掌一掌,倒在了地上,饭店叫来了警察,便把陈铁掌带走了。” 周忠贵又问:“对方伤得厉害吗?” 田震:“你想想,陈铁掌那一掌能轻快吗?厨师肋骨疼,赖在了医院里。” 周忠贵对田震说:“那你去医院看看人家,买点慰问品,他要是不纠缠了,这个案子也就好办了。” 田震:“所以我也要在城里忙碌一阵子。”他明显是在回避评级定薪的事儿。 正当周忠贵苦思人选时,史祖军主动对周忠贵说:“周书记,既然你跟田区长都这么忙,我就把评级定薪这项工作顶起来吧。” 肖大嘴看出史祖军出面的目的是为了自己捞好处,便建议道:“周书记、田区长,评级定薪是很严肃的一项工作,是不是应当采取回避制啊。” 早就想甩掉评级定薪这个烫手山芋的周忠贵对肖大嘴说:“老肖,要相信我们的干部,基本觉悟还是有的嘛。” 对评级定薪唯恐躲闪不及的田震也做开了肖大嘴的工作:“老肖,就这样定了吧,我们还有很多事呢。” 就这样,评级定薪小组长又转到了史祖军头上。 田震回家准备进城的东西,毕克楠气呼呼地对他说:“你老婆快被人淘汰了,你还管不管?” 他知道她是为评级定薪的事儿,便安慰道:“嗨,十九级、二十级,差不了几个钱。” “事情到了这一步,就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了。”毕克楠的表情极为复杂。“它显示了一个人的能耐,代表了一个人的威信!” “有这么复杂吗?”他不以为然地说。 “你呀你,让我说什么好!”她气急败坏地指点着丈夫。 田震进城处置陈铁掌的问题,起初倒还顺利,公安局苏局长见田震出了面,派治安股的侯股长一同去医院做受伤厨师的工作,因为是民事案子,只要对方不纠结事情也就过去了。厨师挨了揍,心里自然一肚子气,在田震和侯股长的真诚相劝之下,厨师终于同意了和解,他不要钱不要物,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陈铁掌写一份道歉书。田震觉得好办,当即答应了他。可到了拘留所,陈铁掌一听写道歉书,却摇头说道:“田区长,我宁愿坐牢,也不写这个道歉书。” “你这是怎么了?”田震觉得他不可思议。 陈铁掌说:“我们农民是种粮的,实行统购统销却没有我们的粮票,出个门非得自己带干粮,不然就得饿肚子,这是什么道理?我陈铁掌一辈子最服的是讲理,最不服的是不讲理!” 他的话也撞击了田震的心灵,后来他又找到了苏局长,重复了一遍陈铁掌的话,苏局长皱眉蹙额,沉思良久才去问站在旁边的侯股长:“侯股长,你也是个农民的儿子,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侯股长的回答干净利索:“我没看法,我只想放了陈铁掌。” 于是,苏局长给了他一个赞同的手势。 回到了区里,田震发现这里正是热闹的时候。大院里,三人一堆五人一伙,都在悄声密语地议论着评级定薪问题。大院外,荷枪实弹的民兵星罗棋布,到处搜查暗藏的反革命分子。而田震对前面所说的事情似乎热情不高,他在办公室里稍一落脚,便赶往了粮管所。 那时,天下的粮管所几乎都一个样子,一个大院子,排着一圈儿大仓库,院子中间横着几块晒粮的水泥台子,院子里一尘不染,但办公室里却堆满了麻袋、麻绳以及筛子和木锨,乱糟糟的。肖大嘴是个利索人,他的办公室里也置放着蒸馏器、吸油机和灭鼠板,但堆放得整整齐齐。田震来找他,主要是研究如何解决外出农民的粮票问题。肖大嘴告诉他,实行统购统销以来,全区四万农业人口,每个月才给一千斤以粮换票的指标,许多农民外出换不到粮票,只能自带干粮。田震让他想办法增加配额,肖大嘴说县里、地区,包括省里他都跑了,但上级粮票卡得很死,没有多给一两粮票。想到陈铁掌受的委屈,田震的话语难免有些急躁:“我就不信,你一个堂堂的大所长,就一点办法也没了!” 被逼急了,肖大嘴也只好想起了歪点子:“田区长,办法倒也有,但就是得担责任啊!” “快说,什么办法?” 肖大嘴说:“区委和区直机关有五十多名干部职工,他们每月的粮票配额一千五百多斤,如果将这部分粮票截流一千斤,农民外出的粮票困难就基本解决了。” “这不很好吗,为什么早不实行?”田震用责怪的目光瞅着肖大嘴。 “田区长,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肖大嘴惮畏地说。“这是干部职工的定量,我们如果挪用了,虽然不违反政策,可是机关干部出差、开会和学习就麻烦了,恐怕要自带干粮。得罪了全体机关干部,可等于是自找难看啊。你想想,年度考评、各种评比不都得靠他们,尤其是当下,正面临着评级定薪啊!” 肖大嘴的话,也引起了田震的三思。为了不给对方造成思想压力,田震站起来对肖大嘴说:“涉及干部职工的切身利益问题,我们考虑问题必须慎重。这样吧,我先回去,你有什么想法随时找我。” 傍晚,毕克楠刚从食堂里打回饭来,肖大嘴就推门进来了。 “田区长没在家吗?” 毕克楠答道:“出去了。” “上哪儿了?” “农机站。”毕克楠半开玩笑半当真地指着一个方向。 “啥?”这就让肖大嘴疑惑了,因为区里只有一个农机助理王大光,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农机站。 毕克楠这才解释道:“老田想拖拉机都想疯了,现在一台机械也没有,他就早早地给农机站选好了地址,经常带着王大光在那一块转悠。” 他见肖大嘴有些着急的样子,又将他让到了椅子上,问他有什么急事,于是,肖大嘴便说起了扣压机关干部粮票的事来,毕克楠眼珠儿一闪,赶紧对肖大嘴说:“你先等着,我整两个菜,你们兄弟两个边喝边聊。” 这些日子她天天围绕着评级定薪动脑筋,肖大嘴一说到要扣压区委干部的粮票,毕克楠立刻就产生了一个判断,只要肖大嘴没头没脑地干下去,在考评中就一定会落选,这样,她的十九级便会稳稳地攥在了手里。所以她要给他烧把火。 田震回到家,见肖大嘴在,饭桌上还有酒菜,非常高兴,招呼毕克楠一同陪着客人喝了起来。 喝着酒,话题自然扯到了粮票身上。肖大嘴说:“田区长,我是农民的儿子,做事情理当首先想到农民的利益,所以,我打算每月扣压区委干部的一千斤粮票,用在外出农民身上!” 还没等田震表态,毕克楠早已开眉展眼地说:“啊呀呀,肖所长真是敢作敢为啊!” 田震冷漠地扫了妻子一眼,对肖大嘴说:“你得考虑周全啊!”但他想到农民的利益,又觉得应当鼓励一下肖大嘴:“老肖啊,咱俩十年了吧,如果你为了农民丢了十九级,我不怕反自由主义,下一步区委改选,我力争让你进班子!当个副科级,等于上了一个坎,不必十九级差!” 在田震鼓动下,肖大嘴借着酒劲说道:“有你田区长一句话,我这个十九级宁肯不要了!” 毕克楠在窃喜之余,端起酒杯对肖大嘴说:“老肖,我敬佩你,来干一个,落成二十级又怎么了,不就是每月少八块钱吗!” 田震警觉地望着毕克楠,又劝肖大嘴:“老肖,评薪定级,也不是小事,你还是慎重考虑吧。” 他又说道:“至于扣压区委干部的粮票的事,我愿意跟你一起承担责任!” 毕克楠却阴阳怪气地说:“多大的事啊,还用两个人承担责任。” 在她刺激下,肖大嘴更来了劲,扬着长脸说道:“就是,多大的事啊!再说了,我是粮管所长,扣压粮票,也只有我能办了!” 田震正想说话,却让毕克楠截住了。她继续给肖大嘴戴开了高帽:“老肖,我知道你讲义气,但你也不能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啊,上党委会,给党委会提出你的设想。” 她没想到的是,肖大嘴看似豪放,但也是个人精,他突然眯起眼睛,瞥着毕克楠说:“扣压粮票的事,可不能上党委会,那样就黄了,周书记能同意吗!” 毕克楠又煽动道:“那,那你树敌太多了!” “为了群众,我不怕!” 作为亲密战友,田震很了解肖大嘴,他讲义气,也肯办实事,就是爱说大话,尤其是喝了酒后,什么话也敢说,当然,他不是那种说大话拾小钱的人,说出去的话,他往往都要努力去做,可受条件、能力限制,他往往实现不了诺言,或者实现了诺言,得不偿失,或损失太大。因此,田震不愿意看着毕克楠继续利诱下去,把控着局面说道:“好了,老肖,不谈扣压粮票的事了,喝点酒,吃点饭,你回家吧。” 毕克楠意犹未尽,但让田震剥夺了发言机会:“好,毕克楠,我还要跟老肖商议机动粮的问题,不要说别的了!” 但毕克楠临撤席,冲着肖大嘴攥起拳头,朝上举了举。 县里要召开肃反运动培训班,十名区委干部,受训十天,由史祖军领队,需要粮票六百斤,可是粮管所领却最多支付五百斤,史祖军问:“区委干部不是每人每天一斤二两的粮票配额吗,去哪儿了?” 肖大嘴解释道:“另一部分配额转给了农民。‘三夏’大忙快到了,农民要到外地去购置农具、种子和肥料啊。” 史祖军审问肖大嘴:“谁给你这么大的权力,擅自扣压区委干部的粮票?” 肖大嘴怕连累田震,不再吱声了。史祖军本来就对肖大嘴有成见,借机大吵大闹,这时,田震闻讯赶来,拨开看热闹的人群,对史祖军说:“粮管所挪用粮票给农民,是我同意的!” 史祖军一听田震这样说,便嘟着嘴巴,扭过了头去。忽然,他发现了周忠贵,又抬头喊叫起来:“周书记,你过来听听!” 但周忠贵就像耳聋了,背着双手走向了远处。 田震趁机对来领粮票的机关干部说道:“借用大家的粮票,是没办法的办法啊!我们区四万农民,换取粮票的指标还不如几十个区委干部多,所以,为了农民的方便,我们当干部的就让让步吧。” 肖大嘴又接话说:“粮管所为了减少机关干部的麻烦,专门成立了熟食店,为外出的干部职工加工便携式干粮,这次大家进城培训,我们特意加工了硬火烧,保证比城里的馒头好吃。” 史祖军却挑了肖大嘴一眼,阴阳怪气地说:“肖所长,既然真为了减少麻烦,还是给我们粮票吧。” “老史,你还不明白啊,”田震气愤地对史祖军说,“真有粮票还不给你们吗,真是的!” 十天后,史祖军从城里回来,便溜进了周忠贵的办公室,奇怪的是,他没有汇报受训情况,却提议尽快展开评级定薪的民主评议,周忠贵明白他的心思,问道:“老史,是不是受训期间大家吃了不少苦啊?” 史祖军答道:“还是周书记圣明啊,我们带了一天的干粮,没好意思让食堂里加热,便只好啃凉火烧,有的还肚子疼,所以大家有怨气。” 周忠贵听后,沉吟了半天,才对史祖军说:“评级定薪是该往前赶了,兄弟单位有的工资都兑现了。” 评级定薪民主评议是在食堂餐厅里举行的,由史祖军主持,周忠贵做动员。在周忠贵讲话之后,史祖军指挥工作人员发票,这时田震从前排站了起来,对史祖军说:“票先停一下,我有几句话要说。” 他转向与会人员,开诚布公地说:“大家先不要急着填票,我有一件事要说明一下。可能这些天有的同志心里不太痛快,原因是国家配额的粮票一大半没有支配权了,给大家出差以及外出办私事带来了诸多方便,有人恐怕将这股怨气记在了粮管所身上,直说吧,也就是肖大嘴同志的头上,这里我要明确地告诉大家,挪用区委干部的粮票给群众,是我的意见,肖大嘴同志仅仅是个执行者!” 可,尽管田震提前做了说明,但是投票结果出来后,肖大嘴的得票率还是偏低,在研究竞争最激烈的十九级干部人选时,田震眼看肖大嘴就要落选,提出自己连降两级,让十九级一名候选人进入十八级,但周忠贵却告诉田震:“十八级干部必须具备正科级这个条件,不准随便推荐。” 这一来,田震没辙了。肖大嘴了解他的心情,反过来劝田震:“田区长,你就别再为我操心了,你要这样想,我个人每月少拿八块钱,换来的是全区农民的方便!” 就在干部评级定薪名单上报的第五天下午,田震突然接到了参加党委紧急会议的通知。当他走进会议室,一下愣住了:只见在长桌的首要位置坐着县委张部长,靠他坐着的是刘新亮,他已升为县委办公室主任,这两位不速之客的表情都极其严肃;其他区党委成员各自坐在原来的位置,只有党委书记周忠贵的座位发生了变化,他坐在了一个边角上,双手摊在桌子上,两只大眼瞪着,却呆呆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呢?田震坐在原来就属于自己的位置,胡乱猜测着。待田震坐定,张部长便对田震说:“田震同志,今天的党委会由你主持。”然后他威严地巡视着大家,又说道:“在党委会正式开始之前,先让刘主任通报个情况。” 刘新亮接过张部长的话说道:“昨天,县委接到了举报,反映你们区医院院长尤蕴含同志,在接待县防疫站祁科长和曹干事时,动用了五十元公款,安排酒水,经查证,情况属实。县委对这起公款吃喝事件非常重视,希望你们区委拿出处理意见,然后上报县委。” “在你们党委会开始之前,我再补充几句。”张部长面无表情地说。“一个月前,县水利局副局长钱海华同志动用公款接待地区检查组,也是五十元,处理的结果是,行政降一级。当然了,你们的评级定薪还没结束,我的话仅供你们参考。” 说完,他示意田震。由于事情来得突然,又涉及尤蕴含,田震心里乱糟糟的,一时不知道如何表态,他窘迫地望着大家,迷迷茫茫,支支吾吾地说:“大家,大家发言吧。” 爱好显摆自己的史祖军扫了田震一眼,说道:“你主持会议啊,你不说,我们怎么说!” “对,田震同志,你先谈谈自己的看法吧。”张部长盯着田震,催促道。 内心惶惑的田震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叙说道:“据我所知,尤蕴含同志是不喝酒的,怎么会发生公款接待呢?” 刘新亮主任将一封信递给了田震:“这是举报信,另外,我们也已经调查核实了。” 田震看过这封简短的举报信后,又说:“这个祁科长我也认识,他每年到我们区进行两次疫情检查,过去从未出现喝酒的情况,这次……”说到这儿,他摇了摇头。 “好啦,你就不要怀疑举报事实了。”张部长用命令的口吻对田震说。“现在主要是研究一下如何处理尤蕴含同志。” 面对他的逼问,田震低下了头。坐在边角的周忠贵明白,如果再这样僵持下去,就等于对抗上级的追查,事情闹大了,不但对尤蕴含不利,还会殃及他自己,因为他毕竟还是区党委书记啊。因此,他略微抬眼,扫了会场一圈儿,将目光落在了史祖军身上。在周忠贵眼里,史祖军虽然做事毛躁,但还是一心一意追随自己的,所以,周忠贵直视着张部长,非常谨慎地建议:“张部长,因为我是党委书记,尤蕴含同志又跟我那层关系,大家恐怕都不好说话,是不是指定一下发言人啊。” 张部长眨眨眼,然后才点头。周忠贵也很会处理关系,转眼看着田震说:“田区长,是不是听听史祖军同志的意见啊?他是老党员,又是评级定薪的小组长。” 让史祖军提议,田震当然乐意接受了,因为他清楚,史祖军虽然自私自利,可不敢朝尤蕴含下黑手。随即,田震就对史祖军说:“史祖军同志,你先说说吧。” 毫无准备的史祖军颤了一下下巴,情不自愿地说:“既,既然有钱副局长的例子,那,那就按他的办吧。” 但其他党委成员却没有随从的。周忠贵担心事情弄糟了,坐在原地,拍响了手掌。张部长趁势说:“大家觉得怎么样啊?” 作为主持会议的田震似是而非地点点头,见他这样,其他人也一一表了态。 要给尤蕴含行政降级处分,自然要进行组织谈话,这个谁也不愿意承担的任务最终落在了田震头上。 谈话是在田震的办公室里进行的,尤蕴含进来后,田震推上门,第一句话非常特别:“尤院长,尤蕴含,蕴含,我得替肖大嘴谢谢你啊!” 尤蕴含依然波澜不惊,斜着坐在了他的对面。 他又望着她说:“你这样让级,太残酷了。肖大嘴是上去了,但你掉下来了,唉!” 她静悄悄地看着他,轻声说道:“你说什么,我不懂。” “我懂!”他站起来,朝她探着身子说:“在这一带,茶酒就是茶酒,也只有闯过南洋的人,才会称作酒水。很显然,举报信就是你写的,你这是故意做局,用了苦肉计,为了帮我,也为了帮肖大嘴!” 她刷地站起来,盯着他说:“有你这样代表组织谈话的吗,小心,事情坏在你手里!” “我什么也没听到,你什么也没说!”撂下这句话,她就走了。 十三、“浮夸风”吹过之后 历史是写给年轻人看的,出现了谬误并不奇怪,往狠里说,最多是别有用心罢了。人们恐怕只知道一九五八年放过“卫星”、刮过“浮夸风”,却很少知道这一年还刹过“浮夸风”。这一年的秋天,退居二线的毛主席挺身而出,向愈演愈烈的“浮夸风”进行了宣战,于是乎,荒怪不经的“浮夸风”出现了急刹车。在这种背景下,谢书记将四个公社干部叫到了他的办公室。这些公社干部中有周忠贵和田震,他们的侨乡区已经改为人民公社,一个是书记一个是社长;另外两个人是南流公社党委书记谭永吉和社长郎益民。谢书记叫他们来,是要布置一项特殊任务。 谢书记将屁股靠在桌子角上,右手托着左手,左手摸着络腮胡,对坐在眼前的四个公社干部说:“这两年,我们的头脑不光发热,还有点发昏,起着劲儿吹牛,弄得数字都失真了,搞不清地里到底打多少粮食,这还怎么指导农业生产啊?为了摸清当今的粮食生产能力,县委决定抓两个粮食示范点,通过规范生产,科学管理,摸出经验,尽快把全县的农业引向正道!” 坐在谢书记身边的张部长也接话对公社干部说:“建立粮食生产示范点,除了谢书记所强调的,还有一层意思,这就是你们两个公社环境、条件都差不多,可以开展一次社会主义大竞赛,给全县做个榜样。” 谢书记点点头,对张部长的话表示赞赏。他巡视着眼前的公社干部,又说道:“好,谈谈你们的看法吧。” 周忠贵推让南流公社党委书记谭永吉,爱开玩笑的谭永吉却对他说:“别的呀,宽腮大脸的,你先说嘛。” 周忠贵的眼睛客气地从田震身上溜了一趟,然后抬头说道:“谢书记、张部长,我们过去吹牛确实有点过头了,粮食亩产几千斤、上万斤,胡说八道嘛!咱都是种地农民出身,凭着现有的条件,亩产能达到三百斤就不错了。” 田震扭着嘴巴,讥讽道:“高烧退了,领导的意图就是一副良药啊!” 谭永吉也用眼角勾着周忠贵说:“老周啊,你当初病的可不轻,这好的也很快啊。忘了,三个月前你还发誓要亩产三千斤呢。” 周忠贵却辩解道:“总不能世人皆醉我独醒吧?老谭,当初你如果不报二千八百斤的亩产,我也就不会吹出个三千斤来了。反正吹牛又不用纳税!” 他又斜睨着田震说:“你老弟也不是善茬,五年实现农业机械化是谁说的呀,现今,公社农机站就那么几套破家伙,离机械化还差十万八千里呢。” 田震反驳道:“那是你太抠,舍不得农机投入。” 眼看他俩又要犟起来,谢书记挥手阻止道:“好了,当时谁不吹啊,我吹的还少吗?不提那些事了!” 总想出风头的田震微微歪了歪脑袋,瞅着谢书记说:“谢书记,既然想抓示范点,县里怎么也得表示表示吧?” 张部长接话道:“田震同志,你的问题县委已经考虑到了,专门拿出十吨氮肥,扶持你们两个公社。” 田震又眨着眼对张部长说:“怎么分?总不能二一添作五吧?我们公社五万亩耕地啊。” 邻座的谭永吉把头仰在椅子上,伸手拍着田震,说:“老弟,你是光想着一个五万,而忘记了另一个五万啊,我们的人口跟你们差不了多少。” 田震还想争辩,周忠贵却大气地对田震说:“老田,都是兄弟单位,就别那么计较了。” 谢书记不带恶意地瞪了田震一眼:“你这个小田,就会打小算盘!” 谭永吉却咂咂嘴巴,揽着田震的肩膀说道:“老弟,让给你们千儿八百斤的氮肥也没关系,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说。” “老弟,你上次给我们设计的是灌溉网,泄洪排涝我们还差一块,你把泄洪网给设计好了,县里分的氮肥我只要三吨,其余的统统给你们!” 谢书记对周忠贵说:“老周,你得好好谢谢老谭啊。”他又转向田震:“往后少打小算盘!” 周忠贵瞟着谭永吉说:“老谭,我找人写篇稿子,在广播站给你吆喝吆喝。” “对,应当发挥广播的作用!”张部长对周忠贵的做法给予了肯定。转而,他又嘱咐周忠贵:“老周,下一步你们公社广播网的建设也要抓紧啊。” “好的。”周忠贵朝张部长点头说道。“我们一定按照你的要求,村村通广播,户户喇叭响。” 胶东的暮秋,是个诡异的时节,尤其在这半拉子下午,薄云蔽日,见不到太阳,却能感觉到阳光,听不到风声,却能感觉到凉爽。缓缓流淌的青云河看似风平浪静,却也不时打个旋儿,以示它的深奥和惊险。周忠贵和田震推车行走在沿河的堤坝上,交换着各自的想法。从谢书记办公室出来,田震骑车要走,周忠贵对他说:“咱们走走吧。” 走走就走走,田震知道他要跟自己交换意见,搞粮食示范点毕竟不是一件小事啊。 路上,周忠贵问田震对提高粮食产量有什么想法,一向嘴快的田震回答道:“你是书记、班长,还是你先说吧,不然我说了,让你一句话就给否了。” “我可没那么独裁,”周忠贵辩解道,“至少在生产上,我还是很尊重你的意见的。” “啊呀,你说得可真好听,我的大班长!”田震流露出了不满。 “不是吗?” 田震又反问道:“是吗?” 接着,他举例进行了说明:“我说买台大拖拉机,深耕细作,还不是让你给否了吗。” 周忠贵扭头冲他笑着说:“可不能这么说,这是党委会上没有通过啊。” “算了吧,你就别用挡箭牌啦,”单独交流,田震是不给他留面子的,“党委会还不是看你的脸色。” 他又对周忠贵说:“现在,粮食增产的条件基本具备了,你看,种子,有秦国良的耐旱新品种,肥料,农家肥、化肥都有了,水吧,今年也算风调雨顺,只要加上拖拉机的深耕细作,增产是很有把握的。” “你有你的道理,可公社有公社的情况。”周忠贵对他说。“一台履带拖拉机连同耕翻犁耙,七八万元,而我们公社账目上仅仅还有十万元,买了拖拉机,别的就不用干了。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我也当过家啊,但是权力让你收去了。”田震愤愤不平地说。“僧多粥少,你的确为难,可是,咱们是人民公社,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以粮为纲,全面发展啊!” “工业以钢为纲,农业以粮为纲,这是伟大的指导方针,我们应当坚决贯彻落实。但上头千条线,下头一根针啊,我们这个针眼太小了,都要照顾到,很难哪!你比如说,兴办农村广播吧,是县里部署的一项主要任务,我们不落实能行吗?而这项工作的投入,至少需要五六万元,钱从哪里来?只能从我们可怜的经费里出。” “发展广播是很重要,但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吧?俗话说,民以食为天。我们应当集中人力物力 ,先解决群众的温饱问题啊。”田震干脆停下脚步,扶着车子说。“老周,想想我们的农民都吃什么?糠菜团子、黑窝窝头,除了逢年过节,连个白面馒头都见不到啊!群众生活这个样,原因固然很多,但跟粮食产量也有直接关系!我们共产党掌权快十年了,再这样下去,你心里好受吗!” 周忠贵也收起了脚步,对他说:“发展粮食生产,改善群众生活,需要硬手段,但也离不开宣传鼓动,我们打天下靠什么,一是枪杆子,再就是笔杆子,不能顾此失彼啊。再说了,兴办广播事业,这是张部长亲自抓的,他的作风你不是不知道吧,看起来不温不火,谁要是拿他的话不当话,他准会收拾你!” 自然,田震对看似温文尔雅但内心十分强大的张部长也是有所了解的,听周忠贵说出了苦话,田震觉得再争辩下去意义不大了,便蹙着眉毛说道:“上车走吧,我发现我尽说了些废话。” 而周忠贵并不急于赶路,依然原地不动说:“老田,回去之后除了布置示范点的工作,还要尽快改进一下秋收的方式,大兵团作战,浪费太多了。” 他的话,把田震给说愣了。因为自从“三夏”过后,侨乡公社也掀起了一场大炼钢铁运动,在周忠贵的亲自指挥下,各大队男女劳力统一编组,进行万人大会战,夺去了全县“钢铁元帅”的锦旗,尝到大兵团联合行动甜头的周忠贵在秋收秋种中,又将万名劳力一字排开,从东往西掰玉米、刨地瓜,对大兵团行动一直持怀疑态度的田震发现,由于各路劳动大军图速度、图省事,秋收很不彻底,小棒子撂在秫秸上,小地瓜留在地底下,他几次告诫周忠贵,都没引起周忠贵的重视,没想到周忠贵现在提出了大兵团作战的问题,田震的心里难免有些激动。他对周忠贵说:“你说得对呀,搞万人大秋收,由于不是自己地里的粮食,有些人马马虎虎,造成了很多浪费,如果不及时纠正,来年恐怕要闹饥荒啊。今年是个丰产年,如果来春闹饥荒,可就成了历史性笑话了。” 周忠贵不露声色地对他说:“所以,我犯下的错误,由你来纠正,这才是党政领导的积极配合啊。” 田震兴奋地说:“好,这事我来办。你出面等于打自己的脸。” 看到田震高兴,周忠贵也暗喜起来。其实,纠正农业生产大兵团作战错误,是谢书记给他的指示,周忠贵再交给田震执行,就能哄得他高兴,满足他的自尊,这样一来,他也就不会在拖拉机问题上过分纠缠了。 果然,当田震把主要精力投入到秋粮复收时,周忠贵明着在抓粮食示范点工作,暗地里却在为户户喇叭响做准备。 解散了公社劳动兵团,各大队分头组织二茬秋收,全公社收获的遗留地瓜达二十多万斤,遗留玉米接近五万斤,周忠贵及时写了个报告,然后光明正大地上县里领奖去了。田震心里有怨气,但又说不出来。 那天下午,田震要下村检查保墒保苗情况,在公社大门口被民政助理赵尔芳和水利技术员姜元成拦住了。田震望着他俩,心里好生奇怪:这两个人怎么凑到了一起? 赵尔芳拿着一张图纸对田震说:“田区长,天快冷了,姜技术员设计了一个节煤保暖炉,我想给三十个烈属每家配一个,你看行不行?” 这样的事他能不批吗!田震粗略打量了几眼图纸,觉得成本很低,便对赵尔芳说:“总共五六百元,在我的职权之内,你们做去吧。” 就在这时,到县里领奖的周忠贵回来了,他下了车,从车把上摘下了挂着的一个崭新的黑色牛皮公文包,又从包里摸出了一副黑色皮手套,一同递给了田震:“老田,这是县里发的秋收奖奖品,你劳苦功高,给你了。” 田震接过奖品,眨眨眼,现将公文包交给了赵尔芳,又将黑手套送给了姜元成,然后说道:“你们为烈属过冬想得很周到,这两件奖品归你们了!” 赵尔芳和姜元成兴奋不已,周忠贵朝他俩一挥手,说:“你们高兴去吧,我跟田区长还有事呢。” 赵尔芳和姜元成走后,田震问周忠贵有什么事儿,周忠贵对他说:“去骑车吧,我在这里等你,有人请我们喝酒。” “谁?” “去了你就知道了。” 周忠贵带着田震跟出了门,直接插入了北边的小树林,田震问他:“这是上哪?” 周忠贵并不作声,只是闷着头蹬车子。穿过了小树林,是通往南流公社的一条大道,田震的心中渐渐有了数:这是要去找谭永吉,因为侨乡公社多分的氮肥已经到手,而田震却一直没有帮着人家设计泄洪网。果然,在去南流公社的方向一清二楚之后,周忠贵才向田震透露实情:“在县里开会,谭永吉恨不得撕碎了我,所以我今天要把你押送过去。” “呵呵,”田震轻轻一笑,又毫无忌惮地说:“行啊,我走了,你就清闲了。” 不想,周忠贵毫不避讳地认可道:“算你说对了,没你在,我更开心。” 田震不依不饶地说:“既然这样,报告组织啊,把我给调离了。” 周忠贵却突然板下脸说:“打住,别太随便了,都当社长了,不知道什么该说不该说吗!” 田震满不在乎地吹了声口哨,猛力冲到了前头。 到了南流公社后院的接待室,谭永吉闻声从屋里窜了出来。见到了周、田二人,他夸张的比划道:“我炖了这么大一条花鲢,今晚好好伺候伺候两位兄弟。” 而周忠贵却调转车头对谭永吉说:“人,我给你带来了,你们怎么着我就不管了,走了!”说着,他跨上自行车,回头一招手,飞快地离去了。 猝不及防的谭永吉无奈地耸耸肩,对田震说:“他走了,咱俩更痛快。” 他把客人让进了客室,比划着说道:“田老弟,你安心在这里住下,早晨稀饭油条,中午一荤一素,晚上一壶小酒,别怕,公社卖旧报纸的钱,你给我把泄洪网搞好了,才准许你出这个大院。” 田震开着玩笑对他说:“谭大书记,你这不是绑架吗。” “我才不管那些呢,反正搞不好泄洪网,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见谭永吉态度如此坚决,田震眼珠儿转了转,对他说道:“其实搞泄洪网很简单,你只要弄台履带拖拉机来,我保准你们公社一个月之内大功告成。” “瞎扯吧你,”谭永吉对他的话有点儿怀疑,“搞泄洪网,跟拖拉机有啥关系呀?” “当然有关系了!”田震接过谭永吉泡好的一杯茶水,将杯里的茶水倒在了窗前的三抽桌上,然后蘸着茶水在桌子上画开了图形:“你看,咱们是沿河公社,洪水来得快,退得慢,如果任其漫延,必定形成灾害。如何驯服这个怪兽呢?我们可以发动群众,在各大队的村头,挖大坑,形成湾塘,这样,洪水来了,储存积水,天旱少雨,又可以利用湾塘存水抗旱保苗……” “我明白了,你是说将拖拉机改成推土机,挖掘湾塘,是吗?”谭永吉听到后半部分就明白了。 “聪明!”田震用玩味的口吻夸奖他道。“一台拖拉机,小水塘一天挖一个,大水塘两天挖一个,加上人民战争,一个月你们公社的水塘就会星罗棋布,纵横交错,形成一个渠道相连的大网。” 谭永吉点点头说:“难怪前年发大水没淹着你们呢,原来你们的湾塘起了作用啊!”说到这里,他又皱起了眉头:“老弟,你的主意倒是不错,只是买一台拖拉机多少钱啊。” 田震对他说:“谭大书记,多少钱你也值啊!” “怎么个说法?” “你别光算一笔账啊!”田震对他说。“有了拖拉机,不仅有利于防洪抗旱,还有利于粮食增产。”他拿起抹布,擦掉了桌上的图形,又写开了提示文字:“你看,你们公社的粮食种植,品种改良了、肥料储备了、今年又风调雨顺,可以说增产增收的条件基本具备了,但还有一个致命弱点,这就是深耕细作不达标,无论秋季还是春季作物,现在要求深翻三十厘米,可单纯靠人工是达不到的,所以,只要你添置了拖拉机,深耕细作就达到了标准,到明年年底,你们公社的粮食亩产就不会落后我们公社。这样,你也就不用看谢书记的脸色了!” 谭永吉瞅着他,忽闪着眼睛问道:“你这是真帮我,还是别有用心呀?” 田震却坐在椅子上,仰着头说:“爱听不听,我这是怕你们到时输得太惨了!” “这么说,你们公社也要买拖拉机?” 田震故意扭头朝着窗外:“我不知道!” “呵呵,”谭永吉笑呵呵地给田震续上水,犹豫不决地说,“你别使性子啊,买拖拉机不是买打火机,几万块呢,唉,我们有限的资金,已经投入乡村广播网一部分了,手头紧哪!” 田震撇着嘴巴对他说:“广播网也该搞,可是总得有个轻重缓急吧?你为什么朝着广播网使劲,不就是为了讨好张部长吗!” 田震不管不顾,一下说到了问题的要害。谭永吉十分难堪地笑了笑,然后坚定地说:“好了,你别埋汰我了,我明天就派人到地区去,购买拖拉机!” 田震也很够意思地说:“地区农机局的乔局长我熟,我跟你们的人一块去,给你们弄个优惠价。” “好啊,为这事,今晚我要上好酒!” 午饭前,周忠贵下乡归来,独自在办公室里擦拭他的二把匣子,史祖军进来,要替他擦枪,周忠贵严肃地说:“我有那么腐败吗,你忙你的去吧。” 史祖军知趣地离去了。自从政权稳固后,人民公社实行了“三把枪”制度,党委书记、武装部长和公安特派员每人一把短枪,周忠贵坚持了战争年代的好作风,一直自己擦枪,从来不让别人代劳。由于多年的武装斗争经历,他对手中的武器有着特殊的感情,出发带着枪,睡觉搂着枪,经常还到靶场放几枪,给自己提提精神。他刚刚将枪擦好,忽而听到了一阵轰鸣声,走到窗前一看,是一台崭新的履带拖拉机轰隆隆地开进了公社大院,更让他惊奇的是,驾驶拖拉机的竟然是田震! 平静的公社大院忽然闯进了这么一个大铁家伙,而且还是社长田震亲自开着,人们都震惊了,大小公社干部从办公室里窜了出来,好奇地观看着在院里转圈的红色拖拉机,更有几个大院里的孩子跟随在拖拉机后头,一边奔跑,一边欢叫。看到这个情景,屋里的周忠贵犯了心思,这是怎么回事呀?哪来的拖拉机?拿着饭盆准备打饭的毕克楠见丈夫驾着拖拉机,举着饭盆不住地召唤丈夫,打扮精致的赵尔芳跟几个青年女干部站在路边,一会儿朝田震招手,一会儿起劲鼓掌。特别让周忠贵吃味的是尤蕴含,她一向不爱凑热闹,下班回来后也躲在一棵大树后忘情地观看左拐右转的拖拉机。一时间,田震仿佛成了从天而降的大英雄。拖拉机的轰鸣声,吓得大树上的一群麻雀不敢落下了,它们惊慌失措,盘旋在空中不停地乱叫。周忠贵似乎找到了机会,推弹上膛,提着匣子枪走出了办公室。就在人们观赏滚滚前进的拖拉机时,周忠贵随手一甩匣子枪,“啪啪”两声,两只惊飞的麻雀从天上掉落了下来。枪声一响,田震的拖拉机也刹住了,院里的众人望着落在地下的麻雀,再一次响起了掌声,这掌声是送给周忠贵的。周忠贵收起匣子枪,对从拖拉机上跳下来的田震说:“这是哪里的车?” 田震笑滋滋地答道:“南流公社买的,从这里路过,我过过车瘾。” “行啊,不愧是洋学生。”周忠贵言不由衷地夸赞道。 “还是你行,宝刀不老啊!”田震也言不由衷地回敬了一句。 周忠贵围着拖拉机转了小半圈,努努嘴,却没再说什么。 有几个年轻干部要往前凑,周忠贵板着脸对他们说:“有什么好看的,吃饭去!” 可能他觉得这样说不太好,又补充了一句:“不就是个拖拉机吗,南流公社能买,我们也能买!” 田震很会抓时机,举起双手,带头鼓掌。当大家掌声响起来,周忠贵走到田震跟前,小声说道:“你少起哄。账上就还有四万块,有本事你把拖拉机给买回来。” 尽管还差着三万多元货款,田震还是毫不犹豫地应下了:“只要你下了决心,我就能买回来。” 周忠贵瞪着他,悄声说道:“我不下决心能行吗?南流公社是咱的竞争对手,我不能输给他们!” 田震得意地打了个响指,然后又朝拖拉机走去。 地区农机局的乔局长喜欢散步。这是初冬的早晨,河边上弥漫着袅袅白雾,乔局长沿着一条小路悠悠行走着,忽觉身后有什么动静,军人出身的乔局长迅速蹲下,一个大旋转躲到了大树后头。跟踪者还在傻乎乎地朝前走着,猛然被乔局长背后喊住:“站住,你是干什么的!” 当跟踪者转过身来,乔局长惊呆了:这不是侨乡公社的田震吗! “乔局长,听说你在这里,我一路跟踪过来了。” 乔局长好奇地问他:“拖拉机不是买回去了吗,让你死皮硬赖砍掉了五千元。” 田震说:“南流公社的是买回去,可我们公社还没买呀。” 乔局长抬手看看手表,对他说:“吃了吗?没吃到食堂去先填饱肚子。” “吃饭是小事,”田震笑着说,“关键是拖拉机的问题。” 乔局长却说:“拖拉机没问题,你拿钱,我发货。” “但,这个钱……”田震故意说了半截子话。 乔局长警觉起来了。通过两次交往,他发现田震聪明过人,小算盘“啪啪”地响,对于这种人,乔局长不得不提防。 “田同志,既然你想买拖拉机,就把钱凑齐了再说,我可以给你优惠,但最多优惠到上次的价格。” “哦,乔局长,你别理解错了我的意思。”田震随即转变了语气。“我呢,既想买拖拉机,又想增进你跟老部队的关系。” “这话怎么讲?”乔局长一头雾水。 “是这样。”田震振振有词地说。“乔局长,你不是在骑兵团干过后勤处长吗?如今,天气越来越冷,军马吃不到青草,单靠细料不利于战马的爆发力,速度上不去,而我们那儿又盛产油草,现今稍微带点黄头,依然绿油油的,如果你把油草送到骑兵团,老战友们都得喊你万岁。” 乔局长审视着田震,猛然醒悟了,对他说:“好小子,你来买我的拖拉机,资金不足,再让我帮着你推销油草,顶替货款。是不是这样?” “啊呀呀,”田震朝他伸出了右手的大拇指,“百分之百的正确!” 乔局长先是眯起眼睛,继而将右手伸到腰后,仰着脸说道:“田大社长,你算得可真精细啊!目前军马确实需要长纤维饲料,可是,我只买我的拖拉机,不去给你当这个推销员。” “乔局长哪,我去就失去意义了。”田震诙谐地说。“我去算个啥?充其量是个推销员,而你出面就是另一番光景了,老后勤处长来了,送来了迫切需要的草料,士兵列队,战马昂首,战刀雪亮,万众一声——向老首长敬礼!” 乔局长眯着眼,晃着脑袋对他说:“呵呵,可真有你的,明知是个坑,我还非跳不可。” 田震得意地撇撇嘴,说:“现金四万,油草二十万斤,换履带拖拉机一台!” 乔局长思忖道:“不对吧,二十万斤油草才两万元啊,这样还少了一万元货款啊!” 田震紧接又喊道:“送地区农机局猪饲料一万斤,草席一百领。” 乔局长听了,指点着田震笑了。 一辆吉普车驶进了骑兵团的营区。这是中国的营房,却处处透露着苏式的风格,团部的建筑尤为突出,横竖组合的丁字式平房,菱形顶盖,咯咯愣愣的黄色墙壁,正门搭着长廊,又黑又高的宿团长带着几个人在廊口等着乔局长。乔局长和田震下车后,宿团长恭恭敬敬地给乔局长行了一个军礼:“老处长,您好!” 乔局长上前揽着宿团长,问道:“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宰了一匹老马,给你留了一个马头。” 乔局长哈哈笑了几声,又拍着田震说:“年轻人,跟我沾个光吧。哈哈哈……”说着,他将田震介绍给了宿团长。田震跟宿团长握了手,然后拍了拍随身带来的挎包,对宿团长说:“草料我带来了,百草滩的油草厚实、筋道,光说不行,咱们到马厩里去试一下吧。” 宿团长却朝田震伸过了一只大手:“把你的宝贝拿来。” 田震从挎包里掏出一把油草,但他不明对方的意思。 宿团长抓过油草,舔到嘴里咀嚼了一阵子,然后吐出来对乔局长和田震说道:“行,好料!”他见田震傻傻地眨眼,挥手笑道:“好奇是吧?有啥好奇的,一个骑兵团长不会辨别马料,那是扯淡!” 然后他又对乔局长说:“老处长,就按你说的价钱,我全收下!” 田震兴奋地并拢双腿,向宿团长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宿团长,您帮我们购买了拖拉机,我代表侨乡公社五万群众,向您表示感谢!” “嗬,”宿团长瞅着田震说道,“军礼还挺标准的!” 乔局长向宿团长解释说:“你可别小看他,当过八路。” “好,中午一醉方休!”宿团长豪情万丈。 十四、风格与人格 说起1960年挨饿的原因,稀奇古怪的观点很多,也幸好那年下了几场大雨,让大自然来顶罪不失为一个聪明的选择,反正大自然又不会反驳。别的地方怎么闹的饥荒田震说不上来,但胶东的饥荒他是历历在目的。上一年,也就是一九五九年,粮食长势还算不错,算个丰产年吧,可由于兴办集体食堂,吃大锅饭,人们不爱惜粮食,造成了很大浪费,掏空了集体的底子,同时,由于去年秋收时,大兵团作战,粗粗拉拉,遗留太多,导致了丰产不丰收。这两大原因,才导致了青黄不接,大部分农民发生了断粮现象。万幸的是,侨乡公社并不在这大部分之列,虽然他们的集体食堂也有浪费,但他们秋收收的细致,群众的生活马马虎虎还能过得去。 面上闹饥荒,粮食也就成了宝贝。县里开会,总是离不开粮食二字,基层组织向上级要粮、平级调粮、相互借粮成了家常便饭,县里成立了粮食协调小组,由张部长挂帅,哪里粮食富余,他就朝哪里跑。周忠贵和田震虽说性格不合,观点不同,但在粮食问题上两人竟然高度一致。他俩找来肖大嘴,责令他想方设法把五万斤机动粮隐藏起来,同时把全公社的二百个烈属和五保户请到医院里,由公社集中供养,这样做有两个目的,一是照顾优抚对象,保护弱势群体,再就是保住五万斤机动粮,来了要粮食的,烈属和五保户就是最好的挡箭牌。 但是,尽管周忠贵和田震绞尽了脑汁,那五万斤机动粮还是让张部长给盯上了。张部长来给缺粮的公社借粮,周忠贵说没有多余的粮食,张部长笑着对他说:“信不,你的机动粮藏在几号库我都知道。” 周忠贵蔫了,田震又闪出来跟张部长交锋:“节余的那点机动粮还得照顾烈属和五保户啊。” 张部长狡黠地看着田震,说道:“二百个优抚对象,五万斤机动粮,你用的过来吗?” 没办法,周忠贵只得答应借给张部长一万斤粮食。 但借走粮食不久,张部长又来了。他这次没提借粮的事儿,而是跟周忠贵讲起了县委委员的换届选举问题,讲到了一半,周忠贵就主动表态说:“张部长,在群众生活遇到了困难的情况下,作为一名党员干部,也应当替县委解愁,为县委分忧。” “啊呀呀,有你这么个态度,我就放心了!”张部长激动地走到周忠贵跟前,握着他的手说。“你知道吗,县委让我分管群众生活问题,我的压力有多大啊,你只要再借给我三万斤粮食,我就能解决六个断粮村的困难问题,到时候,我要在县委常委会上积极推荐你!” “好吧,我这就去跟班子成员商议。”周忠贵的态度很鲜明。 当天下午,周忠贵约着田震到自己家里吃晚饭,田震听了,颇有几分惊喜。眼下生活困难,机关干部定量本来就少,还要每天节约二两粮食支援国家,大家普遍吃不饱,所以一般是不请客人吃饭的。田震按时来到了周忠贵的家,看到尤蕴含做了三碗萝卜缨子的菜豆腐,还备了半瓶散装的烧酒,田震挨着周忠贵在小饭桌旁坐下后,首先拿起了那半瓶酒,敞开盖子贪恋地闻了闻,却没感受到酒香,他毫不客气地倒了一小杯,一咂,却痛苦地吧嗒了一下嘴,这酒又苦又辣。尤蕴含递给他一双筷子,问道:“这酒怎么样,我从供销社打来的。” 周忠贵苦笑道:“估计好不了哪里去,粮食紧张,酿酒用的是霉烂的地瓜干,出不了正味。” “将就着吧。”田震却乐呵呵地端着酒杯说。“自从粮食紧张了,有三四个月没喝酒了。” “也喝不起了。这等糟烂的散酒,都四五块一斤了。”周忠贵说。 “那我的多喝。”田震的话还没落地,一杯烧酒已经灌进了肚子里。 喝着酒,周忠贵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到了眼下这场饥荒上,并特别强调了张部长所说的六个断粮的村庄。田震的眼珠儿轻轻闪了一下,沉重地分析道:“上级要尽快想办法,不然断粮的村庄会越来越多。”他又掏出了个小本子,对周忠贵和尤蕴含说:“这些天,我跟民政助理赵尔芳跑遍各个大队,我们公社去年秋收搞得彻底,虽然没有粮食烂在地里,但是群众的余粮普遍不足,尤其是让集体食堂糟蹋的太多,如果再不解散集体食堂,估计今年秋粮收割前,将会有百分之二十的群众断粮。二千户,可不是个小数啊!” 周忠贵端着酒杯,望着田震说:“我们是面临困难,但是还有比我们更困难的地方。” 敏锐的田震翻眼看了他一下,努努嘴巴,却没说话。 周忠贵跟田震碰了碰杯,待互相喝下酒后,仰起头来,郑重地说:“老田,现在我们国家正处在困难时期,越是在这个时候,我们领导干部越应当树立大局思想,发扬共产主义风格,主动为党排忧解愁啊!” 田震猜测到周忠贵要搞名堂,端起一大碗菜豆腐,一边“出溜出溜”喝着,一边翻眼瞅着周忠贵。 周忠贵撂下手里的筷子,迎着田震那怪异的目光说道:“老田,我请你来,是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上次张部长来我们公社,说山区的担山公社有六个大队断粮了,我们是不是从机动粮里借给他们三万斤啊。” 一听这话,田震不喝菜豆腐了,轻轻撂下碗,眼瞪着周忠贵,就是不开口。而尤蕴含却质问周忠贵:“住在我们那里的烈属和五保户,一个月至少需要六千斤粮食,你把粮食借出去,将来他们吃什么?” “到时我们再想办法嘛。”周忠贵对尤蕴含说。 “办法,没了粮食,如何想办法?”田震责问周忠贵。 周忠贵没想到尤蕴含也加入到了反对自己的行列,有些生气地对他俩说:“救危救急,世间情理。眼下,我们还能说得过去,可担山公社就要断粮了呀!” 尤蕴含见周忠贵上了犟脾气,端着饭碗,站起来去了厢房。看到她闭上了房门,田震伸手弹了两下桌子,小声问周忠贵:“是不是县委要换届啊?” 周忠贵看着他那别有意味的眼神,有些慌张地说:“别瞎牵扯,我这是服从大局!” 他又说道:“你放心,我不会独断专行的,对每个党委成员,我会逐个征求意见的。” 书记跟党委成员谈话,是有讲究的。要按照排名先后来。肖大嘴是粮管所长兼党委委员,排在最后,当周忠贵跟他谈话时,已经快吃午饭了。所以周忠贵也就加快了节奏,当肖大嘴走进他的办公室,周忠贵开门见山地说:“老肖,担山公社六个大队快断粮了,县委张部长希望我们借给他们三万斤粮食,你是什么意见啊?” “有粮食当然应当借了,发扬共产主义风格嘛。”周忠贵没想到肖大嘴这么痛快,兴奋地说道:“党委大部分同志跟你的意见是一致的。既然这样,那就麻烦你了,把机动粮给担山公社送过去。” 肖大嘴却皱着眉头说:“周书记,我们哪有这么多机动粮啊。” 周忠贵觉得不妙,诧异地望着肖大嘴。 于是,肖大嘴解释道:“周书记,剩下的四万斤机动粮,刚刚被尤院长领走了三万斤啊。” 周忠贵并不是那种遇事惊慌失措的人,他清楚这种突变虽然发生在尤蕴含身上,但绝非是她一个人所为,因此,他波澜不惊地朝着肖大嘴“哦”了一声,然后挥挥手,让肖大嘴走了。 中午吃饭时,周忠贵不紧不慢地回到了家,守着火炉熬制高粱粥的尤蕴含见他回来,神经质地低下了头,注意力完全用在了熬饭的铁锅里。 而周忠贵却找来个小马扎,坐在小饭桌前,聚精会神地翻阅开了从办公室里带来的报纸。 等一碗热乎乎的高粱粥端到了他跟前,周忠贵才开着玩笑说:“这不会是机动粮里的米吧?” 尤蕴含也淡然答道:“那是给优抚对象吃的,比这些好。” “你的动作可真快啊。”他的意思是指她领走机动粮的速度。 “不快不行啊,”在暗斗中,她也不温不火,“二百多烈属、五保户都交给了我,到时候断了粮,出了事,我担不起啊。” “就这么一点余粮了,让你一勺,挖掉了大半壁江山啊。” “我只要了属于烈属、五保户的那一份,这是党委会原先确定的。” “那也得履行个手续啊!” “党委早就有规定,动用机动粮,必须经过田震社长的签字,程序我们都走了呀。” 周忠贵的嘴角浮起了轻蔑的一笑:“既然党委那样规定了,也可以再另外规定嘛!”他的意思分明是追讨领走的机动粮。 尤蕴含瞅着丈夫说道:“别说气话了,烈属、五保户可都是国家的重点优抚对象,你得罪了他们,恐怕不仅仅是县委委员当不成的问题,你的这个书记也要面临大考。” 周忠贵低头想了想,然后抬头对妻子说:“这不像你的话吧。” “我不想坏你,才这样说的。”尤蕴含望着他,眼里带有感情色彩。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示意吃饭。等到吃完了饭,他一抹嘴说:“真香啊!”他站起来要出去,临到房门时,突然转身对妻子说:“你们已经这样做了,我还能怎么样,唉!” 这回轮到田震受难为了。临近南流公社发生了断粮,有些改良的土匪为了填饱肚子,甚至重操旧业,窜到了绵延几十里的百草滩,干起了拦路抢劫的勾当。党委书记谭永吉没有办法,来到了侨乡公社借粮,周忠贵随即来了个顺水推舟,让他去找田震。田震清楚周忠贵的心思,也了解谭永吉的心情,可仅有的一万斤机动粮他实在不敢动,因为这是全公社五万群众唯有的救命粮啊! 起初,田震看在交情的份上,从秦国良的农科队要来了一麻袋玉米良种,想把谭永吉打发走了,谁料这个谭永吉就像一块狗皮膏药,黏住了田震就不放松,上了班,他坐在田震办公室里喝茶水,下了班,他跟着田震回家吃饭,不过两天,毕克楠就恼火了,硬是从公社食堂里拎来了半袋玉米面,说是接待谭永吉的补偿,炊事员陈老四没招数了,只好央求田震,因为没了半袋子玉米面,机关干部三天就喝不上粥了。 实在逼草鸡了,田震的办法也有了。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拽着等候在那里谭永吉说:“走,弄粮食去!” 二人骑着自行车一阵奔跑,来到了翠绿的百草滩。田震指着北边一段对谭永吉说:“现在开始拔草,你从你们那一段弄一挎包油草,我从我们这一段弄一包油草,开始!” 谭永吉拨拉着田震,问道:“耍弄人是怎么地?我找你借粮食,你拽我来拔草,搞什么鬼名堂!” 田震指点着他的鼻子说:“我告诉你,只有弄些油草样子,才能换来粮食,你不拔,我拔!” “说吧,从哪里换粮食?” “部队,骑兵团,有了油草,才能省下军马的精饲料,精饲料是什么?玉米、大豆啊!” 谭永吉顿然开了窍。 下午,二人带着又青又嫩的油草样子来到了骑兵团,值班参谋把两个人让到了小会议室,泡上了两杯茶就走了。田震和谭永吉在小会议室里左等右等,迟迟不见个人影。田震自言自语地说道:“怎么没人出面呀?情况不妙。” 比田震老成的谭永吉忽闪着眼睛说:“这并不奇怪。” “此话怎讲?” 谭永吉解释道:“如今全国粮食短缺,比咱聪明的人不在少数,能想到用草料换细料的人全世界不止咱俩,况且团里大大小小还有很多干部呢。” “你是说宿团长怕见咱们?” 谭永吉点了点头。 田震站起身,随便走了几步,忽然来到门口,敞开房门朝外喊道:“来人哪!” 谭永吉惊奇地望着他。 刚才那个值班参谋跑来了,田震对他说:“你去告诉宿团长,我们是为骑兵团的春季战术训练场而来的,他如果感兴趣,到侨乡公社找我!”说着,拽着谭永吉就走。 可是他俩刚到了军营大门,便被哨兵拦住了:“两位留步,宿团长在小食堂等你们!” 所谓的团部小食堂是用木头板子钉起来的,两个小屋,除了灶间,还有一个简捷明亮的餐厅,四壁贴着洁白的书写纸,中间置放着一张铺了绿色尼龙布的餐桌,四周放着长凳,桌子上有两盆热气腾腾的包子。田震和谭永吉进来时,看到宿团长坐在餐桌旁狼吞虎咽地吃包子。见两位客人来了,他并没起身,而是非常实在地指着盆里的包子说:“想跑,上哪里跑?不吃包子别想溜出军营!” 见宿团长这个样子,田震也以实在对实在,拍了谭永吉一把,坐下后左右开弓,抓了两个又白又胖的大包子,逮了一口,津津有味地说:“快来,谭书记,白菜粉条包子,好久没吃这口了!” 谭永吉跟宿团长尚不熟悉,生怯怯地坐在了凳子的一角,也伸手摸起了一个包子。 这时,宿团长拿着一个咬开的包子对谭永吉说:“快吃,不消灭这两盆包子,不谈公务!” 两盆大包子总算“消灭”了,谭永吉摸着滚圆的肚子打着嗝看田震,而田震喝下碗里的半碗醋,清了清口,对宿团长说:“啊呀,总算吃了顿饱饭,空手回去我也值了。” 宿团长却擦着嘴,对田震说:“你空手回,我的训练场怎么办呀?可不能白吃了我的包子。” 田震见他上了钩,便告诉他说:“青云河边的百草滩,水草丰茂,地势开阔,南北长二十二公里,没有庄稼,没有民居,是骑兵战术训练的理想场地,另外,那里拥有茂密的油草、野芦苇,骑兵分队进驻后,既可搭棚宿营,又可就地取材,节省饲料,所以,当年张松是献地图,今天我跟谭书记是来贡献训练场地的。” 宿团长听后,朝门外喊道:“唐参谋,拿百草滩的地图来!” 不会儿,十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摆到了宿团长眼前的饭桌上,宿团长查看后,指着地图说:“嗯,一个不错的地方。”他又仰头望着田震和谭永吉:“说说吧,说说你们的要求。” 田震也不客气了,对宿团长说:“宿团长,我们这是拖着要饭棍子,来见亲人解放军啊!” 宿团长点头表示理解,对两位客人说:“说实话,我是想见你们,又怕见你们啊。全国闹饥荒,都缺粮食,找上门的地方同志一茬接一茬啊,可是,我们的粮食毕竟有限,所以,我就只好躲起来。不过,你们只要供应我们军马草,提供给我们训练基地,我就给你们挤出一万斤玉米来。” 谭永吉听了,激动地站起来,对宿团长说:“我们一定忘不了亲人解放军军的恩情!” 田震和谭永吉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军营,但半道上,两个人又产生了分歧,原因是谭永吉想独吞解放军军的一万斤玉米,田震却要二一添作五,谭永吉说:“你个老田,本来是我来向你借粮,你哪能这样敲竹杠!” 田震却寸土必争地说:“谭大书记,百草滩是你我两个公社的,我们还比你们长了三公里呢,这10000斤玉米平半分,是照顾你们了。” 干过铁匠的谭永吉气得下了车子,挽挽袖子对田震说:“来,咱俩摔跤,如果你赢了我,那一万斤玉米就平均分!” “要文斗,不要武斗,来,划拳,你赢了我,那些玉米我一斤也不要!” 谭永吉接受了田震的挑战。于是,一个书记和一个社长,在乡道上嗷嗷地划开了酒拳:宝拳一对,哥俩好啊,魁是个梧(五),桃园三啊……三个回合下来,田震二比一获胜,正当谭永吉愤愤不平时,田震笑呵呵地对他说:“看你怪可怜的,咱三七分,你七我三,行吧?” 谭永吉猛地扑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十五、窝窝头袭击白馒头 除非万不得已,田震是不愿意到周忠贵家里去的,见到尤蕴含他心里就乱,尤其是当着周忠贵。他这次到周忠贵的家里来,就是万不得已。他到县里参加农业学大寨会议,谢书记特别指出,参加会议的社长要连夜向党委书记汇报,三天内拿出实施意见。回到公社,天已见黑,田震没有回家,带着一摞文件直接去了周忠贵的家。 周忠贵的家里还是那副老光景,尤蕴含在忙活饭菜,周忠贵坐在小饭桌前的小马扎上看报纸。见田震进来,周忠贵并未起身,撂下报纸问道:“回来了?” 田震跟尤蕴含点点头,径直走到了周忠贵跟前,说道:“谢书记要求连夜汇报,你看,来的也不凑巧” 周忠贵直接递给他一个小马扎:“坐下一块吃吧。” 田震婉拒道:“不用了,我回家弄点就是了。” 尤蕴含将一盘酱肉放到了小桌上,对田震说:“你家里没人,哪有吃的?” “我上食堂。”田震答道。 “呵呵,这不是生活困难时期了,不愁你吃顿饭。”周忠贵对田震说。 田震看主人不是虚让,也就坐下了。尤蕴含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说道:“下班的时候,我碰着克楠了,今天是周末,她去联中接孩子了,等她们回来,我把她娘俩也叫过来,咱们一起聚聚。” 田震的儿子田亮今年刚上初中,在公社的联办中学,离公社大院七八里地,逢到周末,田震或毕克楠都要把他接回家,做顿好饭慰劳慰劳。当尤蕴含去了堂屋后边的小厨房,田震将包里的一摞文件掏出来,递给了周忠贵:“会议的内容,文件上都有,你自己看吧。临走,谢书记让我给你捎个信,农业学大寨,山区主要是修大寨田,平原主要是抓灌溉网,咱们跟南流公社,既要抓灌溉,又要抓产量,争取亩产过五百斤,给其他公社做个榜样。” “五百斤,五百斤,提高一百斤,不轻快,不轻快啊!”周忠贵感到了压力。 田震却扫了小饭桌一眼,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老周啊,当年你一碗菜汤打发我,那是闹饥荒,现今,困难过去了,你可不能应付差事啊!” 他的话儿尚未落地,尤蕴含拎着一坛黄芪酒端着一个大瓷盆来了,当瓷盆放在了小饭桌上,田震差点惊叫起来,这是一盆蘑菇炖鸡,还冒着热气。田震赶紧对尤蕴含说:“我收起我刚才的话,今天要饱餐一顿!” 周忠贵刚把黄芪酒倒在酒杯里,外边便响起了自行车撑地的“嘎吱”声,早已备好碗筷的尤蕴含站起身来,对田震说:“她娘俩来了,我去叫她们。” 当毕克楠把儿子田亮带进来,向来一板一眼的周忠贵忍不住笑了,因为田亮身上穿着青色的学生装,头上竟裹着红色的女人围巾。 “亮亮,你这是演得哪一出啊?”周忠贵好奇地问孩子。 毕克楠一把拽住儿子,赌气似的地对周忠贵说:“亮亮,让你周大爷看看,那些野种太猖狂了!” 说着,她解下了亮亮的红围巾,孩子的左前额上露出了一块带着血迹的伤疤。刚合上房门的尤蕴含急忙靠上前,问亮亮:“亮亮,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让同学用砖头打的!”毕克楠气愤地说。 “怎么回事?”田震也站起来,问儿子。 亮亮噘着嘴,却不肯说话。尤蕴含伸手扶着亮亮的脖子,亲切地说:“走,到屋里去,我给你上点药,不要紧的,一点外伤。” 等亮亮跟随尤蕴含进了屋,毕克楠才愤愤不平地对周忠贵和丈夫说:“这上初中还不到一个月,挨了三次打了。” “谁干的?”周忠贵和田震几乎同时问。 “大院外的孩子。”毕克楠答道。 “大院外的孩子?”周忠贵感到奇怪。 “对啊。”毕克楠说。“可真怪了,上小学时,亮亮跟农村的孩子处得可好了,但一上了联中,跟农村的孩子一块儿住校、吃饭,经常有农村的野蛮孩子找亮亮的茬,特别是放学回家的周末,一些农村野孩子平白无故地围攻堵截他,棍棒打、砖头砸,气死我了!” 田震也感到奇怪,问毕克楠:“是不是亮亮惹人家了?” “哪里!”毕克楠对田震说。“你儿子那个怂样,敢招惹别人吗?” “这可就怪了。”周忠贵无奈地晃晃大脑袋,又对毕克楠说:“你快坐吧,先消消气。” 毕克楠坐下后,田震又问她:“农村的孩子为何对待亮亮这样呢?” “不光对亮亮一个人这样。”毕克楠说。“他们对公社大院里的孩子都这样。史部长的强强被打伤了脖子,另外几个机关子女也都身上有伤。” 她反映的情况,引起了周忠贵的警惕。 “亮亮,包好伤了吗?”周忠贵站起来,朝着屋里喊。 尤蕴含扶着亮亮的肩膀一块走了出来。 “亮亮,告诉大爷,都是些什么孩子欺负你们?”周忠贵郑重地问亮亮。 “村里的孩子。”亮亮答道。 “他们为什么欺负你们?”周忠贵也有些气愤。 “他们吃不上白馒头,嫉恨我们。都住校,谁吃什么一清二楚,他们一天三顿黑窝窝头,而我们大院里的同学在老师食堂吃,一天两顿白馒头。” 孩子的话,像一记闷拳打在了周忠贵心上,他慢慢坐了下来,田震和尤蕴含也无语地低下了头。唯有毕克楠恨恨地仰着头,对周忠贵说:“周书记,这事你得管啊。史部长拿着匣子枪吓唬过那些野孩子,但不管用。他们都是根正苗红的贫雇农子女,不怕吓唬。” 周忠贵望着酒杯,神情恍惚地说:“老史做事太欠考虑了,怎么能拿着枪吓唬他们呢。” 他又问田震:“老田,这事你看怎么处理?” 田震听出他想将孩子斗殴的事儿交给自己,急忙推脱道:“这些日子,正值麦子拔节的关键火候,我得靠着农科队的种子田里。” 对农业非常熟套的周忠贵对他说:“灌水、施肥,也就是三五天工夫,忙完了种子田,你再关照一下学校的事儿,毕竟跟亮亮有关嘛。” 田震没法推脱了。 等种子田浇灌了拔节水之后,田震骑车来到了公社联中。林校长是位恪守中国传统文化的老知识分子,五十多岁,头发灰白,身上依然穿着早已退出历史舞台的灰色长衫。在他那间灰暗的办公室里,他泡了一壶珠兰茶,跟田震边喝边聊起来。让田震诧然的是,谈到学生打架的事儿,林校长神情漠然,没有丝毫的惊讶。田震觉得其中必有隐情,便问道:“林校长,看来你是清楚这事的了?” 林校长微微点头,但没吱声。 “那是个什么情况呢。” 林校长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了窗口前,对着操场对面的食堂说:“站在这里,等到开饭时,田社长,你就会一清二楚了。” 怕田震不理解,林校长这才解释道:“开饭的钟声一响,大批的同学就会呼呼啦啦涌进学生食堂,然后拿着黑黝黝、黏糊糊的窝窝头,拎着盛咸菜的瓶子走出来,到那片小树林里就餐,而七八个大院里的学生,却拿着饭票去了旁边的教师食堂,在餐桌上吃炒菜、吃白馒头,都是学生,两种待遇,天地之别,你说那些啃黑窝窝头的学生能不生气吗?于是,一群调皮的农村孩子就结成了团伙,利用周末放学的机会,围追堵截大院里的孩子。” “既然发现了情况,学校就没采取措施吗?”田震带有责怪地问林校长。 “怎么没呀。”林校长话里也带有怨气。“我曾经派老师护送大院里的学生,可是,心中有怨的学生太多,老师注意了这一伙,又冒出了那一伙,就像当年的游击队,防不胜防啊。” 尽管田震早有想定,但没料到问题如此严重。他跟随林校长望着窗外的食堂说:“看来要解决问题,首先要平衡同学们的心理啊!” 林校长努努嘴巴,表示认可。 回到了公社,他问在党委办公室值班的史祖军:“周书记上哪儿了?” “到县里去了。你没看报纸吗,又要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县里对运动骨干进行培训,由周书记亲自带队,傍晚回来。” 田震用玩味的语气说道:“这运动一个接一个啊。” “搞社会主义吗,革命运动就是要一浪连着一浪,一浪更比一浪高。”别看史祖军文化不高,但这些年的运动锻炼,使得他嘴皮也俏了。 说着,他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田震:“哎,学生殴斗的事儿,咋样了?” 这样,田震便讲述了在联中了解到的情况,然后告诉他:“我想跟周书记商量一下,争取让农村学生每周也吃上一顿白馒头,这样同学们之间的矛盾也许就缓解了。” 史祖军却说:“田社长,我觉得你思路对头,但考虑不周。” 他又讲道:“你想,咱们的孩子起码一天一顿白馒头,即便你让农村学生每周吃一顿白馒头,还是不公平啊。” 田震轻松笑道:“这我早就想好了,让大院里的孩子把定量统统交给学生食堂,跟农村孩子吃一样的饭。” “这,恐怕不好吧。”史祖军说。“不能解决了一个矛盾,又激起另一个矛盾啊。” 田震看透了他的心思,说:“老史啊,别心痛自己的孩子,吃点粗粮怎么了?” 史祖军还想争辩,田震的话早就抢在了他的前头:“别,你别再说了,再说我就把这事推给你来处理。” 史祖军不敢吭声了。因为孩子群殴的事儿看似简单,实则很棘手。 为了处置孩子群殴的事儿,田震又来到了粮管所,询问哪里还有可调剂的麦子,肖大嘴沉思片刻才对田震说:“粗粮我们还有些库存,但细粮,只有两万斤指标了。” “什么意思?”田震不太懂的这些业务术语。 肖大嘴解释道:“不是要搞社教吗,各公社都要成立社教宣讲队,县里拨给了咱们公社五万斤专用粮,其中麦子二万斤。” “我们公社有权调节吗?” “应当是有,但……” “怎么了?”田震问。 “周书记是社教运动的组长,调节这批粮食得他点头。” 从粮管所出来,田震没有回公社,而是把自行车支在了公社大院东面的小树林里,他要等周忠贵,因为社教运动骨干培训班今天结束,这里是他们返回的必经之路。 春天里,广袤的原野在晚霞调教下奇幻地变化着,大片的麦苗谷秧闪射着金黄的光辉,一道道丘陵山峰展露着苍翠的英姿,春风习习,花草飘香,田震遥望这片家乡的土地,禁不住激情澎湃,浮想联翩。忽然,他觉得林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扭头一看,竟然是民政助理赵尔芳。他只打量了一眼,就发现她右手夹着的衣盆里有男人的旧军装,而她发现他注意了衣盆里的旧军装,双颊顿然红了。因为她是个孀妇,洗大男人的衣服难免令人关注。而赵尔芳也确实是个历经风雨的人物,她很快就平静下来,一板一眼地对田震说:“田社长,我正想找你呢。” “噢,有事吗?” 她故意将衣盆转到了胸前,落落大方地说:“县里给了民政一个转干指标,想听听你的意见。” “跟周书记汇报了吗?这事应该先跟他说。” “汇报过,他让我再征求你的意见。”赵尔芳说道。“县民政局的标准是,从退伍军人中推荐一个,最好是负过伤、立过功。” “啊呀,这两条加起来,人选就很少了吧?” “我查了一下,在职的退伍军人中,没有转干的,只有姜元成符合条件。” 一听是姜元成,田震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但考虑到自己的身份,他的话还是很委婉的:“既然有符合条件的,那就应当优先考虑啊。但是,也不能太教条了,还得考虑考虑人品、考虑表现。” “那你的意思是?”她追问道。 “这事肯定还得上党委会,”田震仍然坚持自己的态度,“即使在党委会上,我也要强调考察人品,考察表现!”他清楚,在姜元成的问题上,周忠贵应当是跟自己的高度一致的。或许赵尔芳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观察着田震的脸色,知趣地说:“看来我得重新寻找候选人喽。” 田震略一眯眼,算是认定。赵尔芳也便离去了。 临近天黑,远处才传来一阵自行车的铃铛声,田震估计社教骨干回来了,便朝着公路靠了几步。车队出现了,领头的果然是周忠贵。 发现了路边等待的田震,周忠贵让其他人先走,独自下车来到了田震跟前。 俩人一朝面,田震便说起了调节一万斤麦子给联中的事儿,周忠贵听后,仅仅“噢”了一声,并没有表态。田震见他态度不明朗,又申辩道:“从各大队抽调的社教骨干,都是经历过旧社会苦难的中青年,为了孩子,让出一口细粮,难为不着他们。” 周忠贵却说:“问题可没有那么简单。对这次搞社教的资金、物资,上级要求定向专用,随意挪动,责任算谁的呢?” “嗨,这点小事,不吭不响就行了。” “可别这么说。”周忠贵看起来很严肃。“这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主要是认清当前社会的主要矛盾,提高对阶级斗争的认识,解决走什么路,谁掌权的问题。因此,随意挪用社教物资,可不是小事啊。” 田震见他这么较劲,急躁地挥手说道:“既然这样说,那我不管了,等学校的事情闹大了,你来收摊子吧!” “你看你老田,急什么呢,慢慢想想,总会有办法的吗。”周忠贵见田震急了,也就有了通融的表现,他想了想,又对田震说道:“这样吧,明天召开社教骨干动员大会,你顺便征求一下大伙的意见,如果大家同意你的想法,咱们再议。” 田震只得顺从了。 到了第二天的会上,田震提出了为了改善学生生活,社教队发扬风格,细粮换粗粮的问题。由于这些社交骨干都是从各大队抽调的,常年吃不上白馒头,一听要让出一半的细粮,起初没人肯表态,这时,列席会议的党支书陈铁掌踢了旁边的一个女青年一下,这个又瘦又黑的女青年便站了起来:“俺说两句吧,虽然俺也想吃白馒头,可是俺必定是大人,为了那些孩子们,俺愿意让出细粮来。” 田震问她:“你是哪个大队的?叫什么?” 陈铁掌替她答道:“百草村大队的,生产队会计陈朝霞,也是这次选拔出来的社教队员。” 紧接,陈铁掌又站了起来:“俺叫陈铁掌,百草村大队的支书,俺是个老贫雇农,今天来参加这个会议,心里有几句话要说。旧社会,俺们沿河村十个年头,三涝五旱两平和,填饱肚子都是大问题,如今新社会了,不说别的,饱饭总算有了吧?如今,孩子们遇到了难处,咱这些过惯了穷日子的穷肚子,给孩子们让出口好饭不要紧吧?” 他这话,立刻引得一些社教队员站了起来…… 散了会,田震拽着肖大嘴来找周忠贵抓落实,没想到周忠贵打量了田震和肖大嘴一眼,谨慎地说:“虽然大家表了态,但这件事不易操之过急。你们想想,别的公社还没有这么做的,一旦出了事,谁负责?枪打出头鸟啊!” 肖大嘴早就看不惯周忠贵这种谨小慎微的做派了,但受职务限制,他还不敢跟周忠贵明着对抗,气得扭过了头去;田震见周忠贵仍然前怕狼后怕虎的,强压愤懑,故意夸张地说:“周书记,如果学生的事情压不住,闹大了,影响可不好啊。你想想,贫下中农子女跟革命干部子弟群殴,发生在社教运动中,总得有人承担责任吧?” 一件小事,让田震这么上纲上线后,变得非同小可了。周忠贵的大眼珠子咕噜咕噜转了半天,对田震说道:“老田,这次社教运动,县里由张部长具体负责,他就在南流公社抓点,你赶快去向他汇报,如果他同意了挪用社教专用粮,事情也就万事大吉了。” 面对如此小心的周忠贵,田震也没办法,便答应去南流公社跑一趟。 第二天上午,南流公社大门口的一则聚集了十几个人,公社秘书手握一支大号排笔,在新贴了白纸的宣传栏上书写通栏标题,围观的有公社干部,还有县委张部长和公社书记谭永吉。张部长穿着黄色呢子外套,领上的风纪扣紧扣着,他右手夹着香烟,左手背在身后,眼睛紧盯着秘书的排笔。秘书蘸满了红色的粉彩,写下了这么几个大字:开展社教运动,促进…… 这时,张部长问秘书:“小张,促进什么呀?” “您说呢?”机灵的张秘书停下笔,转脸问张部长。 “我看应当是促进革命发展。”张部长答道。 穿着深蓝色制服的谭永吉却插话道:“促进革命发展是不是太空了。在全县动员大会上,谢书记提出,这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要达到两个目的,一是增强阶级斗争的意识,再就是促进生产发展。在这里借用谢书记的话不是很好吗?” 张部长用眼睛的余光瞥了谭永吉一下,便不吱声了。显然,谭永吉当着众人提出异议,张部长不太高兴。 面对这种局面,看光景的干部不仅没有参言的,还有的人竟然悄然离去了。这样,弄得举着排笔的张秘书无所适从,面对着宣传栏呆呆地发愣。这时,人群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声音:“还是张部长说得对呀,促进革命发展,一句革命,将生产也就包括进去了。” 大家循声望去,发言者竟然是侨乡公社的社长田震。 谭永吉用奇异的目光看着田震,略带嘲讽地说道:“还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啊!” 他这么说,张部长也心惊了,皱着眉问谭永吉:“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谭永吉到挺会圆话,开着玩笑对张部长说:“您是钦差大臣,我怎敢降低您的身份噢。”他又用右手的大拇指比划着田震说:“他跟我一类货色,都是和尚。” 这话,引得张部长和众人都笑了。这样,张秘书也就心中有了数,笔走龙蛇,写出了“促进革命发展”六个大字。张部长得意地点点头,然后才侧脸问田震:“田震同志,你来有事吗?” 田震吧嗒吧嗒眼皮,算是回应。谭永吉伸手拍了田震一下,开着玩笑说:“欢迎外来的和尚传经送宝啊!” 田震知道谭永吉对自己给张部长抬轿子不太满意,目前又不便解释,只能朝谭永吉挤挤眼睛,给他一种暗示。田震相信,谭永吉一定会理解他的良苦用心的。 精通官场规矩的张部长走到了稍远的地方,站住后问跟过来的田震:“说吧,什么事?” 于是,田震一五一十地讲开了发生在联中的事情。张部长听后,朝远处的谭永吉招招手:“老谭,你过来。” 当谭永吉凑过来,张部长又对田震说:“把刚才的话说给老谭听听。” 当田震复述了一遍,张部长问谭永吉:“你们这里有这个情况吗?” 机灵的谭永吉大约明白了田震来找张部长的目的,也夸张地说:“咋没有啊,我的儿子几乎每个星期都挂彩,我们正愁着没法子应对呢。没想到啊,这外来的和尚就会念经。至少我觉得,侨乡公社的经验,值得我们学习。” “你学习什么呀!”张部长白了谭永吉一眼。“问题既然已经存在了,我们应当研究解决,但怎么解决,还得靠调查研究。” 有了田震的启发,谭永吉也有了灵性,他对张部长说:“我们公社大院的孩子多,十几个呢,几乎每个周末都发生战争,当务之急,我认为要正视侨乡公社的经验,有的放矢,尽快落实。” “别演了!”张部长不满地扫了谭永吉一眼。“这叫什么经验,谁同意了,社教队专用粮能随便动吗?还有的放矢,尽快落实呢!” “张部长,搞社教运动是为了什么?解决方向问题,突出阶级斗争!而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为了政权巩固、社会稳定,如果贫下中农的子女跟革命干部的后代对立起来,这个影响、这个责任可就大了”田震跟谭永吉一唱一和,协同对付开了张部长。 受到两面夹击的张部长,瞅瞅田震,又瞅瞅谭永吉,微微仰头说道:“你们不会不知道,社教运动是当前的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动用专用粮,没那么简单。” 谭永吉的话比田震来得快,也来得巧:“张部长,对别人来说的确没那么简单,但对您来说,也不是那么不简单。” 不愿意吹捧领导的田中也随着给张部长戴了一顶高帽:“张部长,以您的资历,甭说这么点事,即便再大,还不是您一句话的问题。” 张部长不说话了,仅仅眯着那深不可测的眼睛,像是看什么,又不像看什么。突然,他对田震说:“你回去吧,我考虑考虑再说。” 说完,他转身走了。谭永吉看到张部长走远,一把采住田震的胳膊:“兄弟,知我情吗?” 田震眨眨眼,对谭永吉说:“你突然替我说话,一定是另有图谋吧?” “谈不上,谈不上!”谭永吉举着手,摇晃着说。“你小子脑袋跟别人不一样,这个办法嘛,还算个办法,我想参考,化解孩子们的矛盾。” 田震却一针见血地指出:“谭大书记,你别瞎扯,我事先就没跟说起过粗粮换细粮这个办法。说,你还有什么企图!” 谭永吉看不好隐瞒了,只好跟田震坦白:“老弟,那我就实说了吧。起初你捧张部长,我还惊奇,这不是你的风格啊,后来一琢磨,你肯定有求于他,所以才调转风头,大力支援你。” “当然,”他又说道,“世上没有不吃料的耕牛。我帮了你,你也得帮我啊。” “怎么帮你?” “听说你们的小麦良种培育成了,到时候,你得给我千儿八百斤的。” “嗬,帮了几句话,就狮子大开口啊。” “你可别忘了,张部长住在我这儿,我顺着使劲,你的事儿八九不离十,我要是倒着使劲,那可就难说喽!” 田震低头想了想,又抬头对他说:“好吧,我给你一麻袋良种,多了,一粒也不给!” “抠门!”说着,谭永吉握住了他的手。 当田震赶回公社,刚好跟周忠贵相遇。 “老田,你行啊!” 行什么呀?田震蒙头蒙脑地望着周忠贵。 “张部长来电话了,同意粗粮换细粮计划了。”说到这里,他又朝着粮管所方向指了指。“我已经跟肖大嘴说了,具体如何操作,由他负责,你是社长,这点小事让下头的人干就是了。” 还没等田震说话,周忠贵又说道:“老田,起初我不是难为你,动用运动的物资,太敏感了。这样多好,张部长发了话,咱执行就是了。” 对于周忠贵如此在意得失,田震打心眼里就看不惯,他扭扭嘴巴,直接去了办公室。 又是一个周末的晚上,田震特意早回了家,进了门,他就问毕克楠:“亮亮回来了吗?” 毕克楠喜洋洋地说:“到同学家里玩起了。” “同学,哪个同学?” “就是过去跟他打架的那个朱红军,附近村里的。”说到这里,她轻声笑了。“孩子就这样,恩仇来得快,消得也快。自从吃一样的饭了,同学们之间的隔阂也就小了,大院里的孩子跟村里的孩子也逐渐热乎起来了。” 她兴高采烈,他却忽然皱起了眉头。 “你怎么了?”她问。 “我再想,社教队的粮食用完了,以后怎么办?” “你还当社长呢!”妻子用嗔怪的目光看着丈夫。“人家肖大嘴说了,共产党的待遇很是奇特,只要上去了,一般是不会下来的。” “但愿如此吧。”田震暗忖道。 十六、上纲上线 谢天谢地,麦后这场连阴雨终于没形成洪灾,滚滚的河水满满的,咣当咣当的,却就是没咣当出来,有惊无险地溜走了,满地滚淌的雨水任凭如何猖狂,终究成不了气候,在村里横行霸道了一气,便乖乖奔向了就近的湾塘,百姓的房子安然无恙。大雨落成了涝灾,是不幸当中的大幸,人们一是感激老天爷,约束住了河水,再就是感激田震,他让兴建湾塘,拯救了黎民百姓。这事儿虽然周忠贵压着不让说,但群众心里有数。 虽然没形成洪灾,但涝灾也够头痛的。你看岭下的那片大平原,白光光、水汪汪,水深的地方,玉米苗不露头,高粱穗子就像凫在水上的蛤蟆。常言道,洪灾来得快去得快,涝灾来得慢走得慢。而且人们对付洪灾还有不少套路,但对付涝灾似乎就束手无策了。夏秋之际的涝灾,虽然不会绝产,对农作物也不会有毁灭性打击,却能够影响秋粮产量,拖延秋耕农时,耽误小麦种植。所以上级下了死令,农村的其他工作暂时往后放,先集中精力抗涝排涝,保秋收保秋种。按照分工,田震仍然分工沿河十个大队的抗涝保丰收,他去找秦国良商量办法,秦国良无奈地说:“我是学农作物的,不懂得治水,眼下我给你的建议只能是更换小麦品种,因为我们过去实验的小麦良种都是抗旱耐旱的,涝洼地里应当使用抗涝耐涝品种。” 田震又把百草村大队的干部们集中起来,召开“诸葛亮会”,争论了一天一夜,大家也没想出个对付涝灾的好办法。于是,田震让陈铁掌准备了十口袋金灿灿的玉米,抬到了场院里,摆在没套的马车上,然后让人敲锣,招呼各路神仙来献策献计。等一大帮好事的乡亲围了过来,田震跳上马车,扯着嗓子喊开了:“社员同志们,如今遇上了涝灾,我们这些当干部的实在没辙了,所以也学学刘玄德拜丞相——谁要是有抗涝涝排的好主意,你上前来,只要管用,立马扛着一袋子玉米回家。” 陈铁掌也站在马车旁敲边鼓,大声问道:“谁先来?”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几个人走上前来,说了一些点子,可还没等田震说话,就让陈铁掌当场就给否了:“你们这些不行,干部会上早就议论了。” 这时,从人群里走出了一个白胡子老头,捋着胡子说道:“抗涝的事儿,咱说不准,但中华民国二十六年的一桩旧事,倒是值得一提。” 他清清嗓子,又说道:“那年,韩主席(韩复榘)一声令下,胶东半岛从南到北,拦腰挖了一条两米深的大战壕,说是防备海上登陆的东洋兵。结果,东洋兵没从海上来,战壕也就成了摆设。不过兵家的工事没用在正道上,却歪打正着,帮了我家一个大忙。众乡亲知道,入社前,我在岭下有一块水浇田 ,靠着凸地的小湾,有一年我给春苗放夜水,多打了一个盹,把地灌饱了,可正当我为水涝犯愁时,忽然发现地里的水窝不见了。我就纳闷啊,这水都跑到哪里去了呢?围着地头一转,明白了,积在地里的水顺着地势溜进了大战壕里。眼下地里水涝,咱要是纵的横的,在地里挖两条大沟,说不定也能把积水引走。” 白胡子的讲解,闹得田震眉飞色舞,他从马车上跳下来,对陈铁掌说:“别愣了,把这袋粮食扛老人家里去!” “全部吗?”陈铁掌觉得奖赏过重,又问了田震一句。 “全部!”田震答道。“这点奖励算什么,大队里不是有豆油票吗,多给他二斤。” 公社开抗涝会议,主要是推广百草村大队挖排水沟的经验。可有人提出了一个问题,地里水汪汪的,单靠人工挑大沟太慢,最好是把公社的拖拉机派上用场。散了会,田震便来到了公社农机站,已经改任农机站站长的王大光告诉田震,拖拉机投入挖沟,最好是加上推土挡板,农机站的拖拉机履带的和轮胎的各两台,到县农修厂装配,至少得半个月的时间,还得花一万元,这样不仅耽误农时,还给公社里带来经济压力。田震问有没有别的办法,王大光别有意味地笑道:“有是有,但你得找毕站长。” 甭说,这个毕站长一定是毕克楠了,但为何要找她呢?田震还不明白。王大光告诉他:“水利站里有个能人,对机械特有灵性,他会改造拖拉机,因为我们曾经请他帮过忙。” “是不是姜元成?”田震顿时想到了他。 王大光点点头。 于是,田震利用晚上回家,跟毕克楠谈起了姜元成的事儿。没承想,毕克楠听后,先问水利站的公务自行车什么时候给配齐,田震压住心火,对她说:“尽快。” 这样,她才对丈夫说:“那好,你去找赵尔芳吧。” 这,田震就糊涂了,姜元成是水利站的人,找他做事为什么要跟民政助理说呢? 毕克楠这才告诉丈夫:“姜元成一直在想赵尔芳的好事,有些话,我说他不一定听,但赵尔芳说就两回事了。你不想想,改造拖拉机,是农机站的事,姜元成即便不干,咱也拿他没办法。” 没办法,田震吃完了晚饭,只好去了办公室,让通信员去找赵尔芳。 对田震早就有所企图的赵尔芳听说田震叫她,在家里故意换了件旧衣服,并将头发拨弄乱了,再稍微梳了一下,装出疲惫的状态出了门。她这样做,是别有一番用心的。现在,公社干部都分片包队抗涝,她得装出历尽辛苦的样子,因为她清楚田震是个敬业的人,敬业的人往往不喜欢浮华的女人,所以她得装成很朴实、很敬业,况且她天生是副衣服架子,穿什么衣服都不影响她独特的风采。赵尔芳不像土生土长的毕克楠,从小长在海滨城市,父亲是旧职员,母亲是护士,姑姑在美国,为了紧跟形势,她才投身革命,并屈身乡下。当丈夫失踪后,她曾一度消沉,觉得生活天昏地暗,直到田震的婚姻状况暴露出来,她才看到了生活的曙光。她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女人,总想有一天取而代之毕克楠,堂而皇之地成为社长夫人,可没想到,田震虽然性格外向,但对个人的感情隐藏得很深,很少跟人谈论自己的婚姻,对周围的女人也保持着冷静、淡然的关系,尤其是对自命清高、爱好打扮的赵尔芳,始终维持在工作关系的范围之内,让赵尔芳毫无空子可钻。这样久了,忍受不住寂寞的赵尔芳便开始寻找新的目标了,但是在偏僻一隅,她又能找谁呢?就在这个时候,天天琢磨女人的姜元成瞄准了她,逐渐向她靠近。起初,她根本就没瞧得上姜元成,除了忌惮他的历史问题,还看不上他的工人身份,她是堂堂国家干部,怎么也得找个国家干部吧,所以她对姜元成一直爱理不理。到了后来,姜元成主动给她打造了一对沙发,并帮她制造了一套乡下少见的土暖气,她才给了姜元成笑脸。再往后,姜元成的手艺逐渐显露了出来,成了公社里小有名气的小能人,她对他的看法也慢慢在改变。而姜元成也会投其所好,利用耍手艺赚来的小礼品经常收买赵尔芳,善于利用男人的赵尔芳也就跟姜元成保持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当然这种关系是很脆弱的,一旦田震出现,她就会立马大转弯。这下,公社大院里的路灯已经放亮,赵尔芳快到田震办公室时,突然收住脚步,四下张望了一下,见没人,便掏出早已撒了珍珠粉的白手绢擦了擦鼻子和双颊,然后挺着身子,迈着轻盈的脚步敲响了田震的房门。在这个大院里,她虽然比不上尤蕴含隽婉,但身材绝对是压倒群芳的。 赵尔芳进房后,看到田震在桌上画一张什么图纸,转身轻轻掩上了门,田震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先让她坐下,然后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这样,屋里的一切对外边的人来说也就一目了然了。田震回到了办公桌,坐下后对坐在对面的赵尔芳说:“你今天很朴素啊。” 还没等对方说话,他直接转入了正题:“小赵,公社想把拖拉机改造成推土机,用于挖沟排涝,你帮着推荐个技术能手好吗?” 赵尔芳听出今晚纯属工作谈话,也就暂时放弃了来时的一些想法,跟对方周旋着说:“田社长,你是不是忘记了,我是民政助理啊。” 虽然官场上田震不太灵通,但平时对话他还是非常机智的。他不苟言笑地对她说:“就是找你这个民政助理呢。这些年,部队为我们培养了大批人才,你对退伍军人是心中有数的。” 她扫了他一眼,呵呵笑道:“田社长,你就别绕圈子了,你是不是想让姜元成出手啊。” 还没等到田震回应,她又说道:“这就怪了,姜元成是你那位的属下,你何必找我呢?” 田震双手攥在一起,撑在桌子上,然后将英俊的下巴搁在上面,微微合目,眼光打在桌面上,却不说话。 她猜出田震已经清楚了她跟姜元成的关系,低头想了想,然后抬头说:“这个忙我想帮,但是……” “说。” “但是,这恐怕是额外的任务吧,你得给人家个说法啊。” “什么说法?” 她紧盯着他,说:“上次转干,他黄了,组织上得替人家着想啊。” 他坦诚地笑了笑:“转干,可不是公社能说了算的,指标在上头,成年累辈子的事儿。” 由于对他的回答不太满意,她又低下了头,做出了以沉默应对的姿态。 早有准备的田震努努嘴唇,提笔在信笺上写下了一行字,然后双手举起来。赵尔芳抬起头,只见上面写着: 公社决定成立抗灾保障办公室,由你任主任,此件你留下,作为今后的依据。 看完了田震的便条,赵尔芳老练地笑了:“这种临时机构,又有什么意义呢?” 田震答道:“这也是组织上对你的一次考验。你助理多少年了吧?下一步公社将成立民政所,你可别辜负组织的期望啊!” 她缓缓站起来,抽过了纸条,转身走了。他望着她的背影,深切感受到,她的身材确实迷人。 在水利站一间大工棚里,堆满了木工和钳工的工具,姜元成躺在一把自制的、没上漆的躺椅上,对着一个由于电力不足忽明忽暗的白炽灯泡,吐着烟雾,胡思乱想。忽然,推拉铁门呼啦一声,敞开了,进来的竟然是赵尔芳,更有意味的是,她的服装已经换了,蓝长裤、紫毛衣,头发整洁而又光亮。姜元成跃起身,拍着腚下的简捷躺椅说:“快了,上了漆就给你送去。” “这个不急。”赵尔芳走到他跟前,扶着工具橱对他说。 “不急?”姜元成眨着眼睛,又说道。“你可催过我几回啊。” “那是过去。”赵尔芳昂着头,流露出居高临下的神态。 姜元成将躺椅旁的旧军衣披在肩上,瞅着对方问道:“又有什么吩咐呀?” 她斜歪着脑袋,朝上挑着眼睛问道:“老姜,你知道咱俩的差距在哪里吗?” 他咂咂嘴,故意说开了反话:“我手艺不如你,挣钱不如你,没有战功,也不是荣军。” “哼,”她略带轻蔑地翘翘嘴角,“我是手艺不如你、挣钱不如你,也没战功,更不是荣军,但咱俩的身份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她将双手交叉放在了胸前:“你是工人,我是干部。你的心情我不是不清楚,但只要你变不了身份,我们俩就很难往前推进的。工人很伟大、很光荣,但那仅是个说法而已,在现实生活中,比农民稍微强一点,离干部还有一截儿差距。所以,我希望你能尽快改变身份。” 姜元成直愣愣地望着平视线下的一点,无望地说:“这可不是打套家具,想干就能干成。转干,指标在县里,成年累辈子的不往下分。再说了,即便有,也轮不到我头上。光田震这一根顶门杠就让我入不了围。唉,这都怨当年得罪了人家啊!” 抱着双手的赵尔芳在他面前晃荡着步子,对他说道:“现在倒有一个你表现的机会。” 她收起脚步,望着他说:“公社农机站四台拖拉机要改装推土机,你只要五天之内完成,就是一个大功。” 她的话,竟一下把姜元成引笑了:“哈哈,这么大一件事,我们毕站长不找我、农机站王站长不找我,偏偏你来找我。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姜元成,我来找你不行吗!”赵尔芳有点恼火。 “不是不行,是不在道理。”姜元成老道地分析道。“这活我即便接了,跟前头说得转干能挂上钩吗?再说了,今年有转干指标吗?” “不管有没有,这事你不能推脱!” 她的强硬态度,引起了姜元成的诸多联想,他侧下脸,躲避着她的目光问道:“你,是不是受到了什么难为?” 她沉吟了半天,才对他透露了实情:“公社成立了抗灾保障办公室,由我当主任,你支持我也得支持,不支持我也得支持。” “看来……”姜元成抬头望着他,断断续续地说。“非听你的不行了。” 赵尔芳抬手看着手表,对他说:“明天你就去找田社长,把活接下,到时我请你喝酒。” 他色眯眯地眨着眼睛,试探着问她:“在你家,还是?” “想好事吧你!” “那就上我那儿。”他退让了一步,挥手比划道。“我宿舍就在后院,很僻静。” “去你的!就在这里!”赵尔芳拍着铁皮工具橱,断然喝道。“再歪想,我一滴酒也不给你喝!” 他示弱地耸耸肩,算是认可了。 她之所以跟他保持距离,是因为她对田震还不死心。凭女人的直觉,她相信田震的婚姻不会维持很久,而到了那时,她的机会也就来了。虽然姜元成是个能工巧匠,但他的身份、资历和地位毕竟不能跟田震相比。 公社的领导干部跟上级机关一样,早晨都有个碰头会,说是会,其实也就是个碰头活动,见了面有新情况就说,没新情况打个招呼便走人;参加碰头会的除了书记和社长,还有武装部长或贫协主任,特殊时期,其他党委委员也参加。这天的碰头会就三个人参加,周忠贵、田震和史祖军,他们没在党委办公室里面,而是在党委办公室的外边,严格地讲,是在门前的一棵大梧桐树下。三人碰了头,没啥新情况,刚要散去,却被一个奇景吸引了:南流公社党委书记谭永吉骑着自行车,车后拴着一只白山羊驶来了。 侨乡公社的三个领导都愣了:这是唱得哪一出啊? 谭永吉到了跟前,一伸大长腿撑住了车子,随之脸上造就了一个鬼怪的微笑。 “老谭,你又耍什么花枪呀?”周忠贵开口问道。 谭永吉哈哈笑道:“听说你们的机关食堂不咋样,送只羊来,给你们改善改善生活。” 史祖军听后,赶紧跑上前,三五下就解开了拴在车子上的绳结。田震扫了史祖军一眼,说道:“老史,留点心眼吧你,谭大书记的山羊就那么好吃吗?” 周忠贵也附和地笑了:“老谭,有事说事,咱别来这一套好吗?” 这样,谭永吉才撑好了车子,晃着大个子走到了周忠贵跟前说:“呵呵,知我者,周兄也。” 他抬起头来,望着已有黄叶的梧桐树说道:“树叶见黄,天已秋凉。秋分十日不耕种,来年秋天一场空。我们公社也想逢秋开犁,可是地里一踩冒水,百般愁结啊!” 田震望着谭永吉说:“谭大书记,你不会为诉苦而来吧?” “呵呵,知我者,田弟也。”谭永吉又重复了刚才的话。 话到这里,他又周密地扫了史祖军一眼,对侨乡公社的三人说道:“兄弟遇上了愁事,才赶到贵地请求援兵啊。” “援兵?”周忠贵敏感地瞪着谭永吉。 “哈哈……”谭永吉背着右手,仰天笑道。“看你周兄吓得,我不需千军万马,只求一员干将。” “谁?”田震靠近了谭永吉。 “姜元成!”谭永吉脱口而说。 “姜元成?”周忠贵有点纳闷。 谭永吉调皮地看着周忠贵,说:“抗涝排涝,你们怎么走,我们怎么学,你们挑大沟,我们紧跟上,你们‘铁牛’出马,我们机械上阵。” 灵精的田震一下听明白了,替谭永吉说道:“噢,我明白了,你谭大书记是想把姜元成请去,帮你改造推土机。” 谭永吉激动地拍着田震的胳膊:“兄弟,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啊!” 周忠贵也顺水推舟说:“老谭,找老田你就找对了,他分管农业生产,他的爱人又是姜元成的顶头上司。” “这个忙我不帮谁帮。”田震对着谭永吉拍了拍胸膛,又转向史祖军说道。“老史,把山羊牵到赵尔芳家里去,然后让她动员姜元成出山。” 听了这话,周忠贵费解地问田震:“老田,你这是唱得哪一出呀?” “哪一出?”田震自问自答道。“姜元成是水利站的维修工,改造拖拉机不是他的本职工作。谁的话对他管用,咱就找谁。” “你这我就不爱听了。”周忠贵对田震说。“姜元成是咱们的职工,我们难道指挥不动他了吗?” 田震说:“我们能指挥动他,可这种差使,他有一百个理由拒绝你。” “他敢!”爱要面子的周忠贵猛地吼了一声。 田震瞅着周忠贵,不依不饶地说:“那你来办这件事吧。” 这时,史祖军走到周忠贵身边,悄声说道:“周书记,姜元成可不是好玩的。前几天,农机站请他改造机耕犁,六寸改九寸,不是提倡深耕细作吗,王大光请不动他,我跟田社长出面,人家依然不理。” “还反了他吗!”周忠贵攥起一只拳头,说开了狠话。“不停招呼,给他纪律处分!” “呵呵,”田震却讥笑道,“老周啊,你太小看姜元成了,人家是残疾军人,说伤口复发,你敢处分人家吗!” 这话,让周忠贵没辙了。谭永吉为了办成自己的事儿,赶紧给周忠贵找了个台阶:“周书记,对这种人,就应当胡萝卜加大棒,先哄着他,用起来,等时机成熟了,再收拾他个心服口服。” 周忠贵这才点点头,并朝着史祖军挥挥手,心领神会的史祖军牵着山羊走了。 北方的农村就这样:麦子种下后,农民也就没有大的挂心事了,优哉游哉地进入了所谓的冬闲。这样,政治家们便瞅准时机,广泛深入地展开了农村的运动,具体地讲,也就是掀起了社教运动的新高潮,发动群众,寻找线索,及时捕捉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为此,地委、专署分派工作组,到各地巡查社教运动,魏副专员进驻了田震所在县,并跟随张部长的工作组去了南流公社。搞运动贵在搞出个花来,这个花就是出经验、出典型,魏副专员抓生产虎实,抓运动也不含糊,在他督促下,张部长更是绞尽脑汁,虎视眈眈,以战斗的姿态,寻找那些不拿枪的敌人。 对政治运动似乎有点麻木的田震,除了参加一些挣脱不了的学习之外,主要的精力还是放在了农田基本建设上,他得了空儿就朝村里跑,督促大队干部抓革命、促生产。可这一天上午,他来到百草村大队后,却对陈铁掌说:“铁掌,你不是捕鱼能手吗,能亮一手吗?” 陈铁掌瘦在凹处的眼睛对着他,不停地闪着。 田震解释道:“没别的意思,忙活了一年了,想跟国良大哥喝顿热乎酒。” 于是,陈铁掌撑着一条小船跟田震进了青云河。快结冰了,滚滚的河水也平缓了,静静流淌着,好像无声无息。用尖尖的长竹竿划船的陈铁掌对田震说:“要不是水凉,我一个猛子下去,就是一条鲢子鱼。” “你先别吹,我今天倒要试试你的身手。”站在船头的田震指点着陈铁掌说。 当小船划到了河中央,田震对陈铁掌说:“你给我在深水处抓一条鱼。” 陈铁掌眯眼笑了笑,虚张声势地喊了一声:“往上看!” 就在田震抬头的功夫,只听唰地一声,陈铁掌的长竹竿像利箭一般插入了水中,然后朝上抽动,竹竿出水,果然尖端插着一条银光闪闪的鲢子鱼。田震帮着收起鱼,又对陈铁掌说:“这还不算本事,你能在不深不浅的地方给我插条鱼吗?” 陈铁掌没有答话,一撑长竹竿,小船嗖地窜向了一侧,陈铁掌撑船的竹竿没有格外施展,往上一抽,又一条一尺多长的鲢子鱼从水里挣扎了出来。 田震哈哈大笑,收起鱼,再问陈铁掌:“浅水区怎么样?” 已有主意的陈铁掌闷着头又一撑杆,船儿渐渐靠近了河边的芦苇,陈铁掌拨出竹竿,朝着一墩枯黄的芦苇奋力一甩,水花像银珠儿似的飞溅起来,当水花落下,田震几乎傻眼了,一条鲢子鱼从芦苇根下突然蹦起,扑棱棱落在了芦苇丛里。田震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就在船到芦苇旁,田震弯腰捡鱼时,陈铁掌端详着他说:“田社长,你今天不是为了吃鱼的吧?” 捡起鲢子鱼的田震诡秘地朝他笑道:“吃鱼是第二,这第一嘛,是藏在我心中的一块大病。” “病?” “对,病!”田震仰起头说。“这青云河,既养育了两岸百姓,也害苦了两岸百姓,不彻底治理好它,我这个病根就永远去不了!” “你知道吗?”他又看着陈铁掌说。“当初我父亲为什么让我学水文专业,就是为了治理这条母亲河啊!” 陈铁掌望着他,敬重之情油然而生。 在农科队的一间小办公室里,田震、陈铁掌和秦国良围着一盆清炖鲢子鱼,喝着酒、聊着天,甚是开心。可就在这时,房门被咚地推开了,突然闯进了史祖军和两个背枪的民兵。 喝酒的三个人当然要惊呆了。田震缓过神来,问史祖军:“这是怎么了?” 史祖军没想到田震在这里,稍微收敛了一下表情,解释道:“奉张部长的命令,要对秦国良监视居住!” 陈铁掌疑惑地望着田震,田震站起来,对着提着短枪,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的史祖军,问:“谁让你这样做的?” “周书记。” 史祖军又补充道。“是张部长下的令。” 秦国良端起杯里的酒,先喝掉,才对史祖军说:“你说怎么办,咱就怎么办。” 史祖军对秦国良说:“其实也不咋办,就是让民兵看着你,在这里,不准乱窜。” 田震没再说什么,走到电话旁,让总机接周忠贵。电话接通了,那头像有先知,开口就问:“老田吗,秦国良的事确实是张部长下的命令,魏副专员也点头同意了。这次受到追责的不光秦国良,还有姜元成,他直接被押到县里去了。” “为什么?” “唉!”周忠贵略带同情地说。“你还记得咱们给南流公社的小麦良种吗,他们在半截楼大队搞了二十亩的示范田,结果死了一大片苗。查来查去,怀疑上了秦国良和姜元成。现在讲究上纲上线,秦国良是富农,姜元成有历史问题,人家这样做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以阶级斗争为纲嘛。” 尽管当着许多人,早已忍受不住的田震大声吼道:“老周,你不觉得荒唐吗!种子,我们这边一点事也没有,那边出了事,就乱怀疑吗?再说了,即便种子有事,跟姜元成有什么关系?” 周忠贵在电话里说:“他不是给人家改了耕犁嘛。” “真是的,这跟耕犁有鬼关系呀!”田震叫骂开了。 “老田,你冷静些。现在是运动中,你可不要乱讲噢!”周忠贵劝他。 “我这是乱讲吗?”也不知是愤慨,还是喝了酒,田震竟爆了粗口。“事情调查清楚了吗,没查清楚就乱整!” “老周啊,你说话可要注意态度,还像个领导干部吗!”周忠贵用带有批评地说道。“再说了,秦国良仅仅是监视居住,能把他怎么地?还有,姜元成不过是关押审查,也属于正常吗。他是个残疾军人,又有战功,组织上会正确处理的。” “正确个屁!” 就在田震无所忌惮地泄愤时,周忠贵那边挂了电话。 田震撂下电话,刚要朝着史祖军发泄,秦国良及时给了陈铁掌一个眼色,陈铁掌一跃而起,抱着田震就往外边拽,田震边挣扎边喊叫:“放开我,放开我!” 但他的力气哪比得上陈铁掌啊,不多会儿,他就被陈铁掌拖走了。 初冬,专署大院门外的泡桐经不住寒风的扫荡,哗啦哗啦地落着叶子。魏副专员坐在灰色轿车里刚拐进大门,突然喊了停车。当他走下轿车,站在大门侧面的田震朝他奔来。 “这不是田震同志吗?” 田震咧着笑嘴,主动向伸出了手。魏副专员握着田震的手,问他:“啥时来的?有事吗?” “刚来。听说你在会堂开会,便在这里等你。” “那好,到办公室去吧。” 跟随着魏副专员的话音,田震一个急转身,过去推旁边的自行车。看到田震的自行车上带个粮袋子,魏副专员好奇地问:“带着啥东西呀?” “麦种。”田震答道。“我们公社实验的小麦良种。” 见魏副专员有点儿惊奇,田震又解释道:“这个品种我们公社已经推广,去年试验田里亩产过了五百斤,秋种过后,又长了一坡好苗子。你提倡推广优良品种,我特意给你带来了三十斤。” 魏副专员拍拍田震带来的粮袋子,兴奋地说:“这是好东西啊!” 在他引领下,田震拎着良种进了魏副专员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不算明亮,也不算太大,迎门支着写字台,背后的窗户上贴着马恩列斯毛的五张伟人像,左边有一幅“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伟人语录,右边是一张农业丰收宣传画。进屋后,田震将粮袋子随便撂在了茶几根下,魏副专员却对他说:“把它请上来,我要瞧瞧。” 于是,田震按照魏副专员的示意,将麦种提到了写字台上。魏副专员打开了粮袋子,抓了一把麦种,仔细端详了半天,啧啧称赞道:“粒大饱满,好品种啊!” 他又扭头问田震:“你们自己筛选的吗?” 田震答道:“是的。我们公社农科队实验成功的。” “好,好啊!”魏副专员说。“我正需要好的高产品种呢。这个品种,我要交给地区农科所,让他们的专家再做进一步的筛选。” 说到这里,他仰首感慨道:“土专家也能干大事啊!”他又将视线转向了田震:“想不到你们公社也卧虎藏龙啊!” 见魏副专员一步步上了钩,田震装模作样地叹息了一声:“唉,可惜啊,这个土专家遭受了不白之冤啊!” “怎么回事啊?” 田震故意扭头望着窗外,对魏副专员说:“在一起生产事故中,个别同志缺乏调查研究,偏听偏信,无限上纲,致使我们的土专家受到了错误的处理。” 历经风雨的魏副专员走到了田震跟前,轻声问:“你这是来告谁的状?” 田震无所畏惧地望着魏副专员:“你!” 魏副专员听后,并没有特别惊诧,沉下眼睛略一思考,便走到了写字台前,慢慢坐下,对着站在桌前的田震说:“你是为南流公社那起绝产事故而来的吧?” “是的。”田震如实答道。稍停,又说:“秦国良实验的小麦优良品种一向稳定,在我们公社推广效益也十分明显,为什么到了南流公社就发生了绝产呢?” 魏副专员轻轻举起手,坦率地说:“首先声明,这起事故我没有参与调查,直接听取的是问题结论和处理意见。” 接着,他又叙说道:“当时我到南流公社去,县里的同志说由于一个富农分子和一个历史反革命分子的蓄意破坏,二十亩小麦示范田发生了大片死苗现象,县里提出了处理意见,我也就默认了。” “可是我的调查,跟有关领导的结论完全不同!”田震从挎包里拿出了一份材料,解说道。“这是农业局的土壤结构分析,半截楼大队选择的小麦示范田属于水洼地带,而秦国良的小麦良种偏偏抗旱不抗涝,在水洼地里种植完全是选错了基地,造成了麦种水肿性死亡,同时,水肿性死亡跟姜元成的机耕改造也没有必然联系,耕种加深,虽然接近了水平面,可是,在这之前,麦种的呼吸胚胎已经浸泡窒息,因此,半截楼大队示范田的悲剧,与姜元成也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魏副专员接过材料翻阅了一下,抬头对田震说:“按照你的调查,示范田的绝产不属于人为的破坏,而是决策的失误,对吗?” 田震挺着身子,坚定地答道:“是的。我调查了半截楼大队,走访了县农业局和农机局的专家,他们的结论跟我是一致的。” 魏副专员望着他,问:“那你想怎么样呢?解除秦国良的监视、释放关押的姜元成?” 就在田震点头时,魏副专员却皱起了眉头:“在一场政治运动中,贫下中农的二十亩麦田造成了绝产,谁来承担这个责任呢?” 他这话,也让田震觉出了魏副专员的压力,毕竟他在南流公社抓点,蹲点单位出了问题,他也有责任啊!而把这个黑锅扣在秦国良和姜元成头上,似乎是个顺理成章的结局,而且这个结局面上说得过去,也不会殃及任何领导干部。 看到田震仍然任性地杵在那里,魏副专员又用缓和的语气劝解道:“田震同志,小麦绝产了,大家心里都不好过,但是,工作哪有不失误的呢?再说了,那二十亩水洼地,来年开春可以种玉米嘛。” 透过话音,田震判定魏副专员的观点在发生变化,于是试探道:“魏副专员,情况我已经说明了,现在就等你一句话呢。” 这分明是在逼着魏副专员表态,但魏副专员笑了笑,对田震说道:“田震同志,这你就不对了。组织上做出的决定,怎么能靠我的一句话来推翻呢?这件事我只是过问了一下,并没有参与调查、参与研究,也就是说,这件事情本来就是你们县里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还是回县里去反映吧。如果觉得找张部长不方便,可以直接找你们的谢书记嘛。” 田震为难地眨着眼睛:“魏副专员,只怕谢书记太忙,顾不过来呀。” 魏副专员却扭动着笑脸,对田震说:“你再去试试嘛。” 田震仿佛领会了他的暗示,拾起自己带来的材料,匆匆地走了。 从地区赶往县里,还有六十里的路程,田震蹬着自行车,窜到下半晌才进了县城。由于心中有数,他在县委大院里的步子也格外自信、踏实。果然,一到值班室,一个秘书二话没说,直接把他领到了谢书记的办公室。这个办公室跟魏副专员的稍有不同,也是一间,但很明亮,墙上也贴着马恩列斯毛五张伟人像,但左右墙壁上是两幅红底白字的语录:“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田震进来后,伏在桌案上的谢书记略一抬眼,又低头看开了文件。田震孤零零地站在屋当中,见谢书记置他于不顾,初来时的那种兴奋之情顿然一落千丈。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感到无所适从。就在他胡思乱想时,谢书记抬头发话了:“来了,大英雄?” 田震尴尬地望着谢书记,却不知何以应对。 “专署、县委,都让你闹了个天翻地覆啊 !” 这话显然不是赞美,田震被迫垂下了头去。 谢书记绷脸站起来,一边朝他走来,一边侧视着他,说:“行啊你,张部长的结论你都敢挑战!” 他围着田震慢慢走动着,说道:“一场生产事故,总得有人负责吧?县委工作组认定了,专署领导点头了,几乎成铁案了,你却出来挑战,好家伙,齐天大圣啊!” 田震没想到进了门就挨了批,把头压得更低了。 谢书记在他背后突然站住了,但声音变得怪怪的,像讥笑一个放了臭屁的美女:“我就弄不懂了,你替秦国良说话可以理解,替姜元成说话,什么意思呀?你们不是死对头吗?” “一码归一码,我不能让他背黑锅。”田震抬头争辩道。 “好,英雄!”谢书记忽然提高了嗓门,指着窗外说。“你去把他领走,雇个八人大轿,快呀!” 田震看出谢书记心里有火,却又不知火从何来。只得收敛起表情,任其宰割。 但,谢书记很快又从愤慨中平静下来,苦口婆心地说:“田大社长、田大少爷,你这次让张部长难堪,今后你还怎么工作啊!他可是分管干部的县委领导啊!” “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想……” “你想什么?你想逞能!”谢书记打断了他。“就这么一件事,直接捅到了专署,有必要吗!” “我想来找你,怕你不接见啊!”田震争辩道。 “见不到我,你就不会跟张部长交流吗?”谢书记怒瞪着他。 “可,可我怕张部长认死理。” “你太低估我们的干部了!有些事情,他们虽然做出了错误判断,但只要你有耐心,反复做工作,他们早晚会明白过来的。再说了,即使他们排斥你的观点,只要你不抄他的后路,闹得他下不了台,他就不会嫉恨你,可你这样呢?”谢书记气冲冲地奔到了桌前,拍着桌案继续教训田震:“你知道吗,这次看起来你推翻了张部长,可是,你伤了他的自尊,抹了他的面子,这对一个下级干部来说,是很糟糕的。可以这么说,有些领导干部,宁肯放弃死理,也要维护面子。你当了十几年干部,怎么还这样毛嫩呢!” 越说谢书记越激动,他浑身晃着,那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似乎控制不住了。他朝田震挥手说道:“我看明白了,你,你不适合官场,只适合做业务。干脆,下一步给你调调。” 现在,田震才明白过来,谢书记气愤的是他在官场中太毛嫩、太天真,不会忍耐、不会圆滑,不会处理复杂的关系,尤其是跟上级领导的关系,经常引火烧身,成为矛盾的焦点。总之一句话,就是恨铁不成钢 。同时,从谢书记的告诫中,他已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可是世上哪有卖后悔药的,况且他并不怎么后悔啊。 谢书记说到这里,又面对他瞪大了眼睛:“你还在这里愣着干啥?快去,找张部长打打圆场。” 田震有点傻愣,问谢书记:“你不是让我去接姜元成吗?” “猪脑子你!”谢书记朝他猛吼一声。“我还让你派八抬大轿呢!快,先去找张部长,低调些、谦虚些。” 田震只得从命。可就在他临出门时,谢书记又轻声喊住了他:“等等。” 他接着问田震:“多久没给你老子写信了?” “三个月了吧。” “他病了一年多了,不行你就回去看看老人家。” 但田震却说:“他有我弟弟照顾,家里不太需要我,再说了,自从我父亲病了,叔叔就跟他闹财产纠纷,我不愿回去蹚浑水。” 谢书记点头表示理解:“也是。家庭纠纷是个泥潭,不靠近也好。” 田震来到张部长办公室时,天已经快黑了。对于田震的到来,张部长似乎并不惊奇,他笑容满面地望着田震,亲切地说:“田震同志,你可真会选时机啊,我的家属今晚包三鲜饺子,走,跟我回家喝几盅去。” 这一来,田震反而脸色十分难看。他对张部长说:“张部长,我今天来,是……” “我都知道,也都明白。”张部长上前一手拉着他的胳膊,一手拍着他的肩膀:“不就南流公社那点事吗?你做得对,我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过后我要向县委检讨。” “可我……”田震不知从何说起。 “我知道,你是有压力的,我毕竟是县委领导嘛,所以,你要来做说明、说软话,人之常情嘛,但有那个必要吗,没有!我们是共产党的干部吗,光明磊落,只要心底无私,不要产生任何负担。走,跟我回家,咱们边喝边聊。可是有一条,聊什么也可以,就是不能聊跟南流公社有关的话题。请你相信我,相信一个老党员,一个老干部!” 那天在张部长家里,他们还真的没有聊跟南流公社有关的话题,只是隔着肚皮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田震唯有的感受就是,事后不知聊了些什么,吃了什么馅子的水饺。太奇妙了! 十七、既当孙子,又当大爷 才掰了春玉米,就出现了连阴天,懂天象的老农都皱起了眉头。俗话说:秋夏乌云翻,大雨三五天。于是,县里发出了紧急通知,号召各公社做好抗洪救灾的准备。田震最担心的是沿河十个村庄洪涝问题,在青龙庙召集沿河村庄的干部举行现场会,面对滔滔的青云河,跟大家商量防洪抗洪的办法。会上,陈铁掌提议顺着青云河挖一条大沟,将暴涨的河水引到百草滩,这样就会淹一小片湿地,保护一大片村庄。田震觉得这个意见可行,动员沿河村庄联手,争分夺秒抢挖引水沟。为了加快挖沟进度,他又找到了农机站站长王大光,让他将履带拖拉机改造两台挖掘机,可王大光却为难地说:“田社长,改造挖掘机不是一般人能办了的,非得请姜元成不可。” 田震让他去请姜元成,王大光为难地说:“田社长,自从改造耕犁进了局子,姜元成就不再理我了,所以,我不出面还好,出面反而把事办砸了。” 于是,田震又利用回家吃午饭的机会,让毕克楠去做姜元成的工作,但毕克楠怨气满腹地说:“要找你去找吧,反正我不去。这个大神,自从进了局子,整天一副赖相,上班吊儿郎当,办事浮皮潦草,该干的应付,不该干的就说腰痛,你找他理论,他就嚷着伤口复发。总之,我是拿他没办法了。” 田震简单地吃了午饭,见尤蕴含在院子里刷凉席子,便敞门走了过去。 初秋,阳光明亮,空气爽朗,穿了白大褂的尤蕴含弯着腰,在用白毛巾擦着白色的苇子凉席,白里透红的脸上,一双黑色的眸子脉脉含情,分外动人。田震来到她的身边,望着宛如仙子的梦中情人竟然一时忘记了说什么。他能不说话吗,随意抛出了一句,让她茫然了。 “周,周书记上哪儿了?” 她望着他,眨动着睫毛说:“你们不是分头下村,防洪抗洪吗?” “噢,对,他在西边片区。”说到这里,他才想起了正题。“噢,是这么回事。” “沿河村庄要挖一条引水沟,需要姜元成改造两台挖掘机,但这个人总是推脱,说是腰疼,他的腰部是在战场上摔伤了,我想请你去查看查看。” 说到这里,他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尤蕴含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看出了他的不安,站起来说:“你稍等,我这就跟你去。” 姜元成的宿舍在水利站的角落里,一间小屋,阴漆漆的,他半躺在床上,头上戴着一个单边的黑耳机,线头连着的是一架乡下少见的矿石收音机。小屋东西不多,但故事不少。单人床有一个可供半卧的弧形躺板,床头柜也像是自制的,分了多层,底下分别搁置着书籍和碗筷,上头除了矿石收音机,还有一个女人喜欢的精良装饰镜。在墙上,一面贴着抗美援朝的宣传画,一面贴着四个女明星。他的门虚掩着,田震敲了敲,跟尤蕴含一块进来了。客人来了,姜元成稍微朝上拱拱身子,算是尽了礼貌。尤蕴含走到他的床头,问他哪里不舒服,他指着自己的后腰,用力皱着眉头说:“这里啊,朝鲜摔伤了,下雨阴天就疼。” 尤蕴含让他翻过身子,在他指点的部位不停地按这按那,并根据他的表情和感受,详细询问了情况。之后,她掏出手绢擦着双手对姜元成说:“你的腰疼,确实跟摔伤有关,不过,病情也不算太严重,回头我给你送些膏药来,也许能缓解你的病症。” 田震也安慰他说:“老姜,腰疼腿疼,跟天气也有关,这些日子连阴天,回头让尤院长给你调理一下,争取早日恢复工作。” “啊呀,恐怕够呛,腰疼啊!”姜元成依然叫苦。 田震只好跟他说了实话:“老姜,有病咱抓紧治疗,不能耽误喽。可是,天气这么不好,恐怕大雨要来啊。你也知道,咱们靠近青云河,一旦形成连阴雨,十之八九闹洪灾,沿河大队正在集中力量挖掘引水沟,急需挖掘机啊。你有改造挖掘机的能力,公社里需要你危难之际显身手啊。” 听清了田震的来意,姜元成目光一沉 ,有意耷拉着脑袋说道:“可是,我是有心无力啊。” 尤蕴含瞅着姜元成,又晃着眼珠儿,带着暗示对田震说:“田社长,先让老姜歇着吧,我去想想办法。” 等出了姜元成的门口,田震便迫不及待地问尤蕴含:“他是不是装得?” 尤蕴含答道:“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你有什么办法吗?” 直到远离了姜元成的宿舍,尤蕴含才告诉田震:“他这病,用中医推拿或许有效。” “哪里有这方面的大夫呢?” “咱们公社还真有一个。”尤蕴含对田震说。“公社广播站的线路工钟爱良,就有家传的推拿手艺。” 说起这个钟爱良,田震马马虎虎还算认识,但他并不知道钟爱良还会推拿。尤蕴含介绍道:“钟爱良的爷爷在青岛当过推拿师,他从小就跟着父辈学艺,我们医院曾想过聘任他,可是他是富裕中农,成分太高,所以一直在广播站干出大力的线路工。” 听到这里,田震决定自己拐弯,直接去找钟爱良。于是两个人便分了手。 钟爱良看上去就是一个矮墩墩的农村汉子,一层黑皮,一脸忠厚。他在广播站的天井里踩着一根黑黝黝的木头线杆,正在用木钻打线瓶眼,田震急匆匆走到了他跟前。 由于二人面熟,见了面没有多少客套话。在钟爱良停下手里的活,跟田震打了招呼后,田震对他讲起了给姜元成治病的事儿,钟爱良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听清了钟爱良的来意,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问田震:“啥时去?” “现在行吗?行的话我去跟你们站长打招呼。” “行。” 当田震跟公社广播站的站长打了招呼,带着钟爱良直接去了水利站。 再次返回姜元成的宿舍,并把钟爱良带来,姜元成有些惊奇。田震略带夸张地对姜元成说:“老姜,老钟想必你也认识,他可是三代从医啊。你的病让他瞧瞧,治好了是你的福分,治不好咱再想办法。” 随着田震的一个眼色,钟爱良走到了姜元成的床前。还是尤蕴含的那个办法,让姜元成翻过身来 ,趴在床上,然后由钟爱良点着穴位一一询问。查完后,不爱说话的钟爱良对着姜元成说:“伤得不咋样啊。”他又对田震说:“田社长,我不敢说给他治好,但推拿一次,至少能让他下床干些轻活。” 田震精神振奋,对钟爱良说:“老钟,你啥也别干,就来照顾老姜,他可是咱们公社的大才啊!” 他靠近了姜元成的床头,对他说:“老姜,你要积极配合治疗,尽快下床工作。大灾就要来了,沿河挖沟的群众期待着你呢!” 他说得很动情,躺在床上的姜元成却直勾勾地瞪着屋笆,无动于衷。这时,田震又说:“等你改造好了挖掘机,公社将特别奖励你!” 见他仍然无动于衷,田震又十分具体地说:“改造成一台挖掘机,奖励你一百元钱!” 一听这话,姜元成扑棱一下侧过了身来,一眼幽光打在了田震脸上。但他没说什么。 钟爱良挽了挽袖子,对姜元成说:“来,趴下,我先给你推拿一次,看看咋样。” 姜元成顺从了。患病的人即使再清高也渴望得到医者的救助。 钟爱良施展手法给床上的姜元成推拿,田震在旁边打开了下手,一会儿递块毛巾帮医者擦汗,一会儿移动杂物帮患者翻身。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钟爱良住手了,让姜元成下床活动活动,姜元成撑起身子下了床,趿拉着鞋子站了站,走了走,又扭扭腰,然后才惊喜地喊道:“啊呀呀,还真不疼了!” 钟爱良却谦逊地对姜元成说:“推拿一次,也只能好一阵子,要想去根,还得推拿两三个月。” 田震当即对钟爱良说:“老钟,你这两个月的任务就是给老姜推拿,别的不用你操心了。” 他又用期待的目光望着姜元成:“老姜,病给你治了,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姜元成当着田震,拍着自己的后腰,低头想了想,然后抬头对田震说:“我没得可说了。你打发人备件吧。只要腰不疼,我保证五天搞一台挖掘机。” 田震拍着姜元成的胳膊说道:“我让王大光全力配合你,要是加夜班,我让公社的陈师傅给你送羊肉汤喝。” 姜元成果然没有食言,五天后,一台由他改装的挖掘机轰隆隆地开到了引水沟的工地,田震一时兴起,亲自爬进驾驶室,开着挖掘机冲进了满是泥沼的引水沟里。 他刚挖上一铲烂泥,就听到了陈铁掌的喊叫声。刹住车,他翻上了沟沿,却见县水利局钱副局长站在一辆嘎斯运货车前等着他。 当田震走到了钱副局长跟前,对方抬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急切地对田震说道:“快上车,跟我进城。我已经跟周书记打招呼了。” “什么事呀?” “快,上车再说。” 田震随着钱副局长一进驾驶室,穿着旧军装的驾驶员“轰”的一声启程了。“你没察觉吗,偏北风转东南风了。”在车上,钱副局长对坐在身边的田震说道。“连阴天,怕东南,风一起,雨连绵。上级发来灾情预报,我们这一带将面临一场持续的降雨,为了抗击这场雨灾,县里成立了防汛办公室,谢书记、张部长亲自挂帅,你我都是办公室的副主任。今天晚上要召开第一次碰头会,谢书记让我专程来接你啊。” 说到这里,他又拍了田震一下:“老弟,咱们县就你一个学习水文的洋学生,这次谢书记特意点你的将,有很多含义啊。” 虽说田震不太在乎职务升降,但对于自己的前途他也不是太麻木、太书生的,他故意引诱钱副局长说:“钱副局长,你可别拿我取笑,随便一次工作安排,能有何种含义呀?” “随意的工作安排?”钱副局长摇摇头,然后对他说。“县委用意深刻啊!” 他偷偷溜了司机一眼,又靠近了田震的耳朵说:“难道你没想过吗?你在乡下当二把手都十几年了,怎么也得上上吧?公社里不好安排,县里呢?不说别的,就说我们水利局吧,一把手走了几年了?还没配上,你有专业知识,又有基层经验,领导不会不考虑你的。” 他这话,也勾起了田震对上次谢书记跟他谈话的回顾。谢书记说他不适合官场,只适合做业务,到水利局当个局长什么的,不就是做业务吗?想到这里,他有点沾沾自喜了。那个当副职的不想着早日混成一把手啊。尽管在县水利局管不了几个人,可那毕竟是一把手啊!想到这里,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违心地对钱副局长说:“钱副局长,你可别开我玩笑了。我就是个一心一意当副职的材料,从来就没想过当一把手。再说了,水利局不是一直由你主持工作吗,再委派别人,于理不通,于情不讲啊!” “啊呀,老弟,这你就不清楚了!”钱副局长苦着脸说道。“前几年提倡‘多快好省’,县里呼隆隆上了一大批水利项目,由于人力财力不足,出现了一些烂尾工程,总的有个人承担责任吧?找来找去,我老钱也就成了罪人,另外,我公款接待,还受到了行政记过,一个戴罪之人,怎么会启用呢?老弟啊,我才是当助手的命哪!” 到了县委办公室,天已经黑了,钱副局长带着田震直奔会议室而去。进了会议室,看到谢书记、张部长跟另外几个人早已等待在那里,长型会议桌上不但放着茶杯,还有几盘子包子,看来这是边吃包子边开会。等钱副局长和田震坐下,谢书记伸手拿起一个包子,对大伙说:“大家先垫垫肚子,我们一边开会,一边吃饭。” 当大家纷纷动手拿包子时,谢书记又说道:“同志们,如果情况不紧急,我们也不会这样的。现在先传达地委、专署的防汛紧急通知……” 传达完通知,谢书记巡视着与会人员说:“同志们,大雨说来就来,灾害随时发生,请各位就如何应对这场灾害,发表各自的见解。” 官场的规矩田震还是懂的,只要不点名,会议发言的顺序必须按照职务和资历的排列来,在这十几个人当中,唯有田震来自基层,所以最后一个发言的是他。 关于防汛救灾,他心里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在今天的情形下,他不能啰啰唆唆,必须用简短的语言表达出自己的观点来。他像其他发言人一样,讲话前先注视谢书记,再注视张部长,然后才开口:“谈几点不成熟想法。青云河是我们县的母亲河,流经全县十个公社,但是千百年来,这个母亲也太不像话了,旱了不救民,涝了是灾星,所以,我们要改变被动防御的思想,主动出击,彻底治理青云河!” “停一下!”他刚讲到起劲,就让谢书记给打断了。谢书记对他说:“田震同志,灾情如火,现在是研究紧急措施的时候,治理青云河那是后话,先说当务之急。” 田震做了个鬼脸,立刻调整了心态说道:“好,先说应急措施。 “我认为,当务之急是挖引水沟,分流可能暴涨的河水。将洪水引入山谷、沟壑,或者沼泽地带,不要在乎局部损失。” “你是说丢卒保车?”张部长颇为欣赏地看着田震。 “是的。”田震点头认可,并继续说道。“再就是及早转移群众,把群众引领到山丘、埠岭地带,安营扎寨,只要保住了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防汛抗灾就等于取得了胜利!” 谢书记紧接补充道:“将洪水引到低处,将群众引到高处。这个战略是可行的,但要注意一个问题,不能躲避了灾害,而忘记了抗击灾害,各公社要将民兵组织起来,作为抗洪抗灾的主力,修坝筑堤,奋战洪水,争取将洪水挡在坝内,拦在村外!” 张部长也蛮带激情地说:“在抗洪救灾当中,要时刻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严防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用阶级斗争的战斗精神,战胜即将到来的自然灾害!” 会议最后,张部长代表县委,对防汛办公室的人员进行了分工。防汛办公室分为两个组,田震负责综合协调组,钱副局长负责后勤保障组,每个组四五个人,吃住在办公室,不经批准不能回家。这样一来,田震就跟本公社的工作发生了短期的脱节。虽然在这里经常接受县里的头头们哈呼,但田震觉得这份新的工作很受用,至少是管理幅度宽了,自己的作用大了,别看自己仅仅是个小组长,却能听取县直各部门的汇报,朝着各公社发号施令。在当官这个问题上,他是很纠结、很矛盾的,他看不惯官场的庸俗之气,也不迷恋权力的神奇作用,可是拥有了权力就能受人尊敬,掌握了权力就能指挥自如,这是让他依依不舍的,对一个有理想的人来说,谁不想前进的路途上顺风多一些,障碍少一些呢? 恐惧的雨灾终于来了,来得很老道,也很散漫,先是轻轻地起风,接着跟来了雨点,天上的乌云随之扯起了黑幕,大地顿时阴沉下来,该当雷电登场了,但它不急不躁,闷呼呼地怪叫着,唤来了蓝幽幽的孤光,一场密密麻麻的降雨这才拉开了序幕。田震清醒地意识到,这场有条不紊的降雨,看起来不大,却会持续很久,带有成灾的天象。果然,连续不断的降雨虽然不大,但到了第四天全县就出现了险情,尤其是沿河十个公社,虽然紧急加固了堤坝,但汹涌的河水一波强过一波,防水堤坝岌岌可危。田震电话调度南流公社情况,谭永吉苦喊道:“河水快漾出来了,上游的弟兄再不分流,老子就全完了。” 田震又电话询问侨乡公社,值班的党委委员肖大嘴低沉地答道:“上游再不采取措施,我们就毁了。” 田震告诉他:“赶紧打开连接青云河的倒压涵洞,向引水沟分流。” 肖大嘴说道:“涵洞打开了一半,但消化不了上涨的洪流。” “扯淡,为什么不把涵洞全部打开!” 这时肖大嘴才对他说:“引水沟才挖了一半,全打开涵洞,洪水就控制不住了,淹了河边的大队不说,全公社都将泡在水里。” 田震疑惑了,问肖大嘴:“两台挖掘机,一千多劳力,就没整出一条引水沟来,真邪门了!”他是很少爆粗口的,但还是爆了。 肖大嘴却喊道:“你不了解情况,挖沟的只有一台挖掘机。” “这是怎么回事?” “唉,”肖大嘴叹息道,“周书记突然听到广播不响了,一问是线路工钟爱良给姜元成干推拿去了,大发雷霆,结果,钟爱良修线路去了,姜元成也就甩手不干了。” 田震再也忍不住了,冲肖大嘴喊道:“肖大嘴,你去告诉周忠贵,就说我说的,他是个混账!” 挂了电话,田震就冲进了谢书记办公室,当着张部长的面,田震疾言厉色地说:“快下令吧,下游撑不住了,上游公社不要放纵洪水了,只要他们敢于牺牲,适量分流,下游六个公社就有一线希望,不然,下游完了!” 谢书记从田震脸色上看出了危机,急忙问张部长:“老张,你看?” 张部长攥起拳,敲着桌子对田震喊道:“让下游一定顶住,顶住!” “现在不是下游顶住的问题,而是上游分流的问题!”田震鲜明地指出。 但张部长能然喊道:“你,田震,赶紧给下游打电话,让他们坚定信心,坚决顶住洪流!” 田震气愤地望着张部长,不吭声了。这时,脸色铁青的谢书记走到田震跟前,猛吼一声:“愣着干啥,你是综合协调组组长,有权处置一切!” 田震忽闪着眼睛,疾步奔向了桌子上的电话,摇了一下,装重地对总机说道:“我是防汛办公室,给我接上游四个公社值班室,快!” 坐在椅子上的张部长望着无所顾忌的田震,悄然低下了头。 总机将四个上游公社的值班电话接通后,田震自信地扬起头,果断地下达了命令:“我是县防汛办公室的田震,我命令你们,立即按照预案开闸分流!” 田震放下电话后,谢书记对他说:“你回去吧,每隔半个小时,调度一次下游的情况。” 而田震却原地不动地说:“为了以防万一,我建议下游公社的沿河大队采取紧急措施,将群众转移出村,实行野外居住。” 张部长从椅子上站起来说:“转移我们也是有预备方案的,但下着这么大的雨,转移数万群众,还得谨慎啊。” 谢书记的眼睛在田震和张部长之间来回晃着,然后折中地说:“群众转移,可以征求一下下游公社的意见,他们毕竟在一线嘛。但是要告诉他们,对于群众的生命安全,要有高度负责的态度,决不允许拿着群众的生命当儿戏!” 张部长很会听话音,他主动对谢书记说:“谢书记,既然要转移群众,我去民政局看看,野外居住,需要帐篷啊,我去督促一下。” 就这样,张部长和田震一同走了。 大雨还在下,河水还在涨,深夜,已经五天五夜没睡安稳觉的田震在办公室并排的几个椅子上躺下了,他正在睡梦中,钱副局长叫醒了他:“老田,上游几个公社来了电话,说是沿河村庄都进水了。” 田震扶着椅子,坐起来问钱副局长:“进水多吗?” “只是胡同里进水了。” “好!” 田震这一声好字,把钱副局长给搞迷糊了:“老田,你胡说什么呀!” “上游河水进村,说明他们采取了分流措施,上游分流了,下游的压力就轻了。” “轻什么呀,下游的沿河大队都进水了,不仅进了胡同,还泡了房屋,一些地基不牢的土房子还出现了坍塌。” 田震又问对方:“外边的雨大了,还是小了。” “突然增大了,快成暴雨了。” 面对忧愁不堪的钱副局长,田震突然仰头大笑起来,又接连说道:“好,好!” “好?”钱副局长望着他。“你疯了是怎么地?净胡说八道!” 田震哈哈笑着,从椅子上下来,抻了抻肩膀,右手击打着左掌说道:“钱副局长,你等着瞧吧,这连阴雨快过去了。” “你别装神弄鬼的。”钱副局长对他说。“孬好我也是学水利的。” “但你那水利是跟着东洋鬼子学的,我这水文可是跟着东洋鬼子的师傅、大英帝国的温斯顿教授学的。” 看到田震如此炫耀,钱副局长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说:“温斯顿我知道的,不是研究水灾学的吗?” “是的。”田震对钱副局长说。“按照温斯顿对水灾的研究,连绵雨灾,忽然转向暴雨,预示着一场灾难已经到了末节,因此,我料定这场灾难快将过去了。” “你可不能乱说,昨天专署还发来急电,要求我们做好应对大灾的准备呢。” 然而,田震并没有听从钱副局长的,他急急奔到房门前,猛地敞开房门,不顾一切地冲进了激烈的暴风雨里。过了没多久,他像个落汤鸡似的返回来了,钱副局长还有几个值班员都用离奇的目光注视着他,他没顾得擦脸,随手捋了一把头发,朝着地下甩了甩,然后抓起了电话机:“总机,接谢书记!” “谁?啥事?”谢书记那头的回声非常简洁。 “我,田震,谢书记,这场大雨,今晚明晨,可能要停了,我们应当筹划灾后问题了。” 谢书记沉默了半天,才问他:“你哪来的依据?” “我的老师温斯顿是知名的水灾专家,他曾教导我们,连绵阴雨,忽然转成暴风雨,预示着一场雨灾就要结束了。” 谢书记仍然没有及时表态,等了一会儿,他才对他说:“田震,你知道吗,专署、县委都在全力以赴抗灾,你却提出来转向救灾,一旦判断有误,谁来承担责任啊?” “我!”田震未加思索地答道。 “你?”谢书记对他说。“你能承担得起吗!” “反正话我已经说了,听不听在你。”田震竟然啪地扣上了电话。 时过不久,办公室的房门“咣”地推开了,穿着草绿色军队雨衣的谢书记和张部长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钱副局长过去关门,却让谢书记给拦住了。他对钱副局长说:“老钱,你准备雨量器,放在门外,半个小时一报告。” 钱副局长去准备了,田震过来想跟谢书记交流,但谢书记对着他和屋里的其他人喊道:“坐下,谁也不准说话!” 大家都在静静地坐着,没有说话的,也没有交流的,整个世界似乎只有室外的噼里啪啦的风雨声。 站在门口的钱副局长没有打雨伞,也没有披雨衣,湿淋淋硬杵在那里,唯有的动作就是不停地看手表。时间到了,他第一次将雨量器抱到了屋里,测量后,他喊了声:“四十七毫米。” 又过了半小时,钱副局长再次抱进了雨量器,检测后喊道:“三十九毫米。” …… 等到第六次测量时,降雨量减至二十一毫米。这时谢书记站了起来,先是盯着张部长,又扭头对一脸兴奋的田震说道:“你有什么话吗?” 想不到田震牛哄哄地说:“有话,我早就说了,尽快从抗灾转入救灾。” 张部长扫了田震一眼,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早做谋划,争取主动是个好事,可是,万一老天不听我们的呢?酿成了大祸,谁来承担责任呀?” 钱副局长关上房门,一双害怕惹事的眼睛从张部长、谢书记和田震的身上逐一移动着,试试探探地说:“要不,等等再说?”说这话时,他低下了头,不知他的对话目标是谁,也不知道他说的究竟是啥意思。 谢书记躺在椅子背上,沉思了半天,才坐正了对着张部长说:“这样吧,咱们两手准备。我在这里指挥抗灾,你去组织几个人,研究一下救灾措施吧。” 张部长对这一安排十分满意,起身走了。 天快亮时,暴风雨明显减弱了,谢书记打开房门,望着灰暗色的天空,扫了眼洋洋得意的田震,想说声“小子,让你押对喽!”,但他终未说出口。他拍着后腰,懒洋洋地吩咐钱副局长:“去,弄点吃的,噢,一人来杯烧酒,大家解解乏。唉,总算过去了,这是几天几夜啊!” 等到天亮,果然雨过天晴。大家的心情终于放松了,这是多么揪心的五天六夜啊!谢书记让田震赶紧电话调度各公社的情况,然后对钱副局长说:“实在靠不住了,我先打个盹,有什么新情况随时向我报告。” 情况摸上来了。这次雨灾,由于应对得当,上游的灾情并不严重,但下游的沿河村庄进了水,倒塌了部分房屋,更令人牵挂的是,下游还有三万群众流离失所,有的借居在亲戚家,有的露宿在野外,虽然分发了草席、帐篷,可秋后的天气,老人和孩子受罪啊。 躺在县防汛办公室里间行军床上的谢书记听了田震的汇报,坐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垂着头,说道:“跟我估摸的差不多啊,唉!” 田震看了看关闭的房门,开着玩笑问谢书记:“谢书记,我这个参谋长还行吧?” “参谋长?”谢书记侧着脸,不满地看着有点骄傲的田震。“什么参谋长,谁任命的?” “没给你丢脸吧?”田震想讨句表扬。 但谢书记却说:“你呀,玩业务还行,业务之外的,哼!” 他又挖苦田震说:“自由散漫、爱出风头、沾沾自喜,这都是毛病!” 说着,他让田震拿过电话来,请总机接通了张部长,笑哈哈地说道:“老张啊,看到了吗,雨过天晴了,哈哈哈,一场雨灾终于过去了,情况跟我们过去预测的差不多,哈哈哈,只要没死人,没毁了庄稼,一切都好说。我看咱俩分分工吧,你负责上游,我负责下游,咱们赶紧奔现场。噢,地委、专署恐怕也等着汇报,你先对上电话沟通,多要些赈灾物资,我从现场回来,立马召开县委常委会议,汇集情况,部署工作,尽快形成文字材料,上报地委、专署!” 跟张部长交代完后,谢书记又对田震说:“在这里,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跟我回公社吧,灾后工作还等着你呢。去,把吉普给我调来。” 谢书记在防汛办公室等车,左等右等,却不见吉普的影子。谢书记有点着急,立眉竖眼地问钱副局长:“这是怎么了,半个小时了,车还没来!” 正说着,吉普车呼呼地开来了,“吱”地刹了停车,田震慌里慌张地从车上跳了下来,然后朝着谢书记跑来:“谢书记,车来晚了,都是我的责任。” “怎么回事?”谢书记随口问道。 开车的司机下来后解释说:“来的路上,碰上民政局分发救灾物资,田社长抢了人家五捆塑料薄膜。” 谢书记往车里一打量,果真看到后排塞满了塑料薄膜。钱副局长看明了情况,朝着田震偷偷伸出了大拇指。 田震对谢书记说:“我这来县里帮助工作,回去不能空手吧?带点塑料薄膜,野营的群众正需要呢。” 谢书记没再说什么,自己拉开车门,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而田震也只能塞进了后排。 十八、灾后一场戏 吉普车沿着青云河的东岸堤坝缓缓行驶着,雨后的灾情历历在目。河道里,洪水浑浊,汹涌澎湃,上头漂着一团团杂草和一根根树枝。滚滚的流水,向前翻腾,左右晃荡,行将重新加固的防洪堤坝涨溢了出来,一队队抢险队员不停奔忙在堤坝上,随时处置不断出现的险情。更加揪动人心的是滞留在坝上的沿河群众,他们几个家庭一伙,拥挤在沿河树下的避险居所里。这些居所有的是上级配发的帆布帐篷,但更多的是四处透风的草席棚子里。由于坝上道路狭窄,谢书记跟田震下了车,各自穿着胶鞋,行走在泥泞的小路上。他们一路行走,一路询问情况,安慰灾民,而吉普车只能跟在他们的身后。目睹险恶的河水,看到狼狈的灾民,谢书记神色凝重,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地朝前走着。当来到侨乡公社河段时,谢书记停了下来,对田震说:“这一段看起来很平静,我就直接去下游了,你就归队吧。” 田震对谢书记说:“我们公社的危险地带主要在葫芦口,不过早些年我们就做了准备,只要严防死守,就不会出现大的问题。” 谢书记笑着对田震说:“你这话我爱听,什么叫有备无患?这就是!希望你今后多做这样的事,多说这样的话。” 临别,田震没忘记把带来的塑料薄膜给卸下来。送走了谢书记,田震喊来了领着民兵巡坝的陈铁掌,对他说:“这是五捆薄膜,天这么潮湿,需要这个,你把它分成十小捆,一个大队一捆。” 陈铁掌眨着红眼珠子对田震说:“群众家里正需要这个呢,铺在地下,盖在头顶,不过,我们百草村大队人口多,应该单独分一大捆。” 田震笑了笑,算是默认了。之后,他又朝葫芦口走去。 所谓葫芦口,是侨乡公社与南流公社交汇河段的一个山洼处,这里堤坝低矮,水流湍急,容易决口,前些日子,田震派人在这里加固了防洪坝,还修筑了一个泄洪涵洞,一旦危机,可以开闸泄洪,减轻防洪大坝的负担,因为葫芦口一旦失守,滔滔洪水就会直扑公社腹地,造成更大的危害。 当田震来到葫芦口,老远就看见了带着一队民兵巡防大坝的史祖军,还没等田震打招呼,史祖军便抢先喊道:“钦差大臣来了!” 田震满不在乎地朝他挥挥手,然后问道:“周书记呢?” 史祖军指指在附近埠岭上的一个帆布帐篷,说道:“在里头呢,你在城里蹲办公室,周书记在大坝上熬了好几天了。” 于是田震直接奔向了帐篷。这个帐篷里没有桌子,只有一张草席,周忠贵歪在席子上侧躺着,呼呼地睡着,旁边还有一部电话机。 田震蹲下,拿起电话机旁的记录本,只见上头写着:“县防汛办公室通知,专署魏副专员将于近日来我县视察灾情,各公社、各单位抓紧落实抗灾救灾措施,并及时汇报落实情况。” 他的动静,惊醒了周忠贵。 “回来了?”周忠贵撑起身子,风平浪静地望着田震。周忠贵的这种态度,田震能想到,但又想不到。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他太了解肖大嘴了,尽管他跟田震亲近,可是他的致命弱点就是管不住那张嘴,田震骂周忠贵混账,甭说让肖大嘴捎话,就是不让他捎话,说不定他也会有意无意地说出来。 周忠贵看了看手表,问田震:“还没吃午饭吧?” 田震摇摇头。周忠贵摇了一下电话把子,让总机转公社供销社饭店,对方接了电话,问周忠贵是谁,周忠贵非常平和地答道:“我是老周,哪个老周?混账老周!” 对方听出他是周书记了,忙问有什么吩咐,周忠贵指派道:“赶紧的,送葫芦口三十个人的包子。” 他不动声色地收拾了田震一下子,又心平气和地对田震说:“你回来就好,灾后工作正需要你呢。噢,魏副专员要来,你有什么想法吗?” 刚领略了周忠贵软刀子杀人功夫的田震,也不计前嫌地说:“我觉得这是个机会。” 周忠贵眯缝着眼,问道:“怎么讲?” 田震说:“你想想,这条青云河滚滚奔腾了这么久远,养育着我们,也折腾着我们,再不治理,对不起百姓啊。可是,我们打了几次治理报告,都没排上号,原因是什么?还不是水利工程的摊子太大了。这次,我们要利用流离失所的灾民,打好苦难牌,让上级同情我们,支持我们,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啊!” 周忠贵也感同身受地站起来,说:“不怨别的,怨就怨青云河不出名啊,你看看开工的治河工程,哪个不比青云河名气大啊。好啦,我去替下老史,让他也歇歇。对了,还有件事跟你通通气,县委让我们推荐一个党委书记,列你之后,我觉得老史论资历、论能力都行,你看如何啊?” “干部问题是你分管的,你又是一把手,我尊重你的意见。”说到这里,他又一转话锋。“但是,我也希望你跟我一样,在我分管的领域,尊重我的意见。” “我没尊重过你吗?”周忠贵话一出口,也觉得不太对劲儿,“哈哈哈”,自嘲地笑了几声,走了。 田震回到公社后,从葫芦口逆水而上,逐一走访沿河村庄,无论到了那里,他都要反复嘱咐大队干部:“当前的任务就三条,守住河坝,排水防涝,再就是别冻着、饿着群众。” 看完了十个沿河村庄,已经三天过去了,当他再返回靠着葫芦口的百草村大队时,看到街上已经有了群众,他们有的是往家搬东西的,有的是回家修理房屋的,田震发现街道上还有水洼,一些浸泡的房屋地基还没有干透,便告诫陪同他的陈铁掌:“群众回家不要紧,但千万不能让他们回来睡觉。地基没干透,睡在过水的土坯屋里很危险,另外,河里的洪水虽然不那么凶猛了,可是水里的杂草、树木一旦堵塞了河道,河水倒流,葫芦口就容易决口,到那时,返回居住的农户想跑都跑不了。” 听了田震的这些话,陈铁掌噘起了嘴唇,困苦地扭了扭,但没有说话。田震觉得他心里有事,拿眼盯着他,陈铁掌这才告诉田震:“公社来了通知,明天灾民要回村,劳力要下田,因为专署要来大官,省城和北京的记者也要来。” “为什么要这样?”刚生疑问,田震自己就有了答案。“是啊,雨灾厉害,但抗灾更得力啊。群众安居乐业,生产井然有序,哪个领导不喜欢!这是搞的什么鬼名堂!”最后他气得猛一甩手。 陈铁掌悄声劝他:“田社长,你可别多说话,周书记一再强调,灾后工作思想要高度统一,不准三心二意。” 田震清楚,灾民一旦撤离河坝,上级领导就感受不到灾害的严重性,自己治河的主张恐怕又要泡汤了;非但如此,灾民撤离回村,还存在很大的危险,房屋倒塌、葫芦口决堤都是不可避免的。想到这里,他告别了陈铁掌,直接去了葫芦口。 当田震再次进了公社指挥部那座帐篷,发现里边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中间对着两张崭新的桌子,周围搁着四张长排靠椅,篷壁上挂了伟人画像,贴了“人定胜天”的宣传口号,桌上、地下撂着墨迹未干的标语口号,都是欢迎上级视察团的。周忠贵挽着裤腿站在桌前,左手掐腰,右手拿着一个中号排笔,正在写欢迎标语,史祖军站在他的一侧,不停地发出赞叹声,而肖大嘴坐在桌前,不停地拨弄算盘,不知道计算什么。别看周忠贵是个工农干部,但是口才好,书法好,公社里的一些大字标语、宣传栏经常出自他的手。 看到田震进来,周忠贵将排笔轻轻担在了黑色的墨汁盘上,慢慢朝田震走来说:“你下村了,我们根据上级的通知精神,开了个党委会,决定……” “社员回家,劳力下田,是吗?”田震打断了周忠贵的话,问道。 周忠贵听出田震不太满意,却依然坚定地点点头。 “老周,你想过没有,就这样摆龙门阵,一是群众的生命有危险,再就是错过了争取领导的机会,治河工程还要无休无止地拖下去!” 打算盘的肖大嘴抬起头,望着田震,眼里充满了焦忧。而史祖军却浮着不太实在的微笑,对田震说:“田社长,社员回家,劳力下田,这些要求都是县里提出的,张部长亲自打的电话啊。” 田震蛮不服气地答道:“老史,上级说得也不一定符合实际啊。张部长分管上游灾区,他们许多村庄没进水,社员回家不是不可以,可是下游灾区呢?许多村庄进了水,土坯房有的倒了,有的是危房,住在里头太冒险了,再说了……” 他本来要讲用灾民感动专署领导,进而争取治河立项的想法,觉得讲多了没有必要,便赶紧闭了嘴。 “不要辩论了。”周忠贵接着田震的话儿,不容置疑地说。“灾民回家,劳力下田,既是上级的要求,也是党委的决定。” 周忠贵越是用这样话施压,田震越是不服气,他说:“上级的决定,党委的要求,也要顺从民意,实事求是!” “老田,你太过了吧!”周忠贵严厉地瞪着田震,但声音非常低沉,可能他考虑到了帐篷外边的巡堤民兵。 “是啊,老田你不能这样无视组织。”史祖军也斜着眼抨击田震。 肖大嘴“哗”地一推算盘,对史祖军说:“老史,咱有事说事,别上纲上线好吗!” “吵什么,你们吵什么!”周忠贵先是对着肖大嘴,后又瞟了史祖军一眼。“你们还注意不注意影响,真是的!” 说完,周忠贵背着手就要朝外走,还想说服他的田震问他“到哪里去”,周忠贵迈出了帐篷,才撂下一句:“我也不知道,你也别找我!” 就这样,周忠贵闷着一口气儿走了。田震知道他这是故意躲避自己,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就在周忠贵走了没多久,史祖军也找理由出去了,这样,帐篷里也就只剩下了田震和肖大嘴。没了别人,肖大嘴的英雄气概也焕发出来了,他噌地站起来,为田震打气道:“田社长,我理解你的想法,灾民撤退,不但存在隐患,还隐瞒了灾情,不利于治河工程的立项,治理青云河,可是你的一块心事啊。你不是跟谢书记有面吗,向他反映啊。” 肖大嘴这样说话,只能让田震苦笑。这个老伙计虽然能干事、心肠好,就是嘴巴不严,畏惧权势,嘴巴不严是天性,畏惧权威是有想法,谁不想进步啊,可得罪了一把手进步可就难了。田震不便再跟肖大嘴说什么,很义气地朝他笑了笑,也走出了帐篷。 大雨过后,地下潮湿,太阳落山后,空中的热能吸起了地面的水气,形成了浓密的夜雾。田震行走在雾中,听到了吵吵嚷嚷的嘈杂声,看到了一簇簇移动的灯火,估计那是回迁的灾民,他们手中有电筒、有马灯。在青龙庙前,他发现了一盏挂在树杈上的马灯,灯下站着手腕上挂着铜锣的陈铁掌。 “这是怎么了?”田震开口问陈铁掌。 “我带班巡坝。周书记特意安排的,沿河十个村,听到锣声,灾民就返回埠岭避险。” “铁掌,你说这个时候灾民返回村里,好还是不好?” 陈铁掌低头心思了一会儿,才抬头答道:“有险情,万一葫芦口出事,麻烦就大了。” “还有吗?” “没了逃难的灾民,灾情就被看轻了。” “说的对啊!”田震先给予了肯定,又启发道。“铁掌,灾情被看轻了,上级就不重视青云河的治理了,那样,青云河还是祸根啊。” “可,可……”陈铁掌似乎有难言之隐,吞吐了半天,才讲出了藏在心里的话。“周书记知道咱俩的关系,一再告诫我,要听党的话,没有他的指示,谁也不准擅自敲锣。” 一听周忠贵已经提前做了工作,田震也就没再难为陈铁掌。 “老陈,你看到周书记上哪里了吗?”田震认为当务之急是找到周忠贵,离了他,谁也改变不了眼下的局势。 “他在这里转溜了一圈,就走了,到了哪,我也说不上。” 从陈铁掌的答案中,田震断定,周忠贵在跟自己玩捉迷藏。就目前来讲,他藏起来,是对付田震的最好策略。 田震到处找周忠贵,找了半晚上也没发现他的人影,眼看快天亮,他才在遗留的灾民帐篷里打了个盹。 天亮了,他来到葫芦口吃早饭,老远就看到了蹲在帐篷外吃面条的周忠贵,肚子里憋着一股气的田震疾步上前,刚要开口说什么,周忠贵就像变戏法似的从草丛里端出一碗面条,亲热地说:“快,老田,趁热吃。” 田震并没接面条,而是气急败坏地瞪着周忠贵:“你知道吗老周,我找了你半晚上啊!” “有什么话,吃完了面条再说。”周忠贵不紧不慢地对他说。 面对油腔滑调的周忠贵,田震更是来气,对他说:“我没心思吃饭,我要跟你谈问题。” “好啊,”周忠贵再次将面条往上举了举,“吃了早饭,咱们开个紧急党委会,九点钟专署视察团就要来,有几项工作需要研究一下啊。快吃吧。” 得知要召开党委会,田震觉得还有发表意见的时间,便接过了面条,但他吃不下,因为他觉得时间对他来说太紧张了,因为他要说服周忠贵,还要考虑灾民返回埠岭的时间。现在七点钟,距离视察团到来仅剩下两个小时了。 也就是三两口,他就将一大碗面条扒净了,他擦擦嘴,督促周忠贵说:“你也吃完了,走吧,开会去。” 而周忠贵却慢腾腾地站起来,拍着灰色中山装上的尘土,放下了挽着的裤腿,然后才对田震说:“咱俩先通通气,今天是迎接视察团,我的意见是研究六个问题,一是迎接的程序。谁出面接领导、谁组织灾民现场、谁组织生产现场;二是后勤保障。茶水问题、凳子问题、洗手问题,等等;三是宣传问题。现场标语、群众口号以及……” “老周,你还有完没完!”田震很不耐烦地打断了周忠贵的话题。“马上视察团就来了,我们迫切解决的是给视察团一个什么现场的问题,给个虚假的,还是真实的?虚假的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无忧无虑,歌舞升平,青云河的危害隐藏起来,治理工程立不了项,老百姓遭罪,当干部的披红挂彩……” “老田,说话要注意啊。”周忠贵又打断了他的话。“按照县委的要求安排现场,怎么会是虚假的呢?” 田震还想争辩,周忠贵挥手拒绝道:“好吧,有什么话党委会上说,大家可以举手表决了吗。” 显然,周忠贵这次是权力术和拖延术两个把戏一起玩,作为副书记、二把手,田震很无奈,也只好按照他的节拍来了。 一切都在周忠贵的掌控中,一切都在田震的预料中。周忠贵的马拉松会议开了不到一半时间,外边就有人传来消息,视察团已经到达了上游公社,这就是说,视察团马上就到了。于是,周忠贵立即宣布休会,带领党委成员到青龙庙去迎接视察团。 半路上,田震拐了弯,窜到了坚守在葫芦口大坝上的陈铁掌跟前。大雨虽然六七天过去了,由于流水不畅,河道疲惫,滚滚不断的洪水到了葫芦口一带总会旋转着、咣当着,时不时越过人工护坝,用一连串水浪吓唬吓唬护坝的人们,田震问陈铁掌:“怎么样?” 陈铁掌答道:“有点险乎。” 田震又对胳膊上挂着铜锣的陈铁掌说:“老陈,视察团快到了,我想敲锣,招呼灾民上埠岭,给上级一个真实的现场!” 陈铁掌望着他,神情游离,没有吱声。 “只有让领导看到青云河的危害,我们才能够治理它,才能让青云河造福两岸群众,让老百姓吃上大白馒头!” 陈铁掌没有说什么,而是将光亮的铜锣慢慢朝手上滑。田震一把抓住了铜锣,坚定地说:“我来敲!” 陈铁掌抓着铜锣不松手。 “别争了,你敲也是我担责!”说着田震一把抢去了铜锣,又接过缠着红绸子的木槌,扬起手臂,“咣咣咣……”敲了起来。 锣声一响,正在青龙庙的周忠贵惊了,他认为发生了险情,率领几个党委成员急忙向葫芦口奔来;刚刚返回家园的灾民也惊了,相互呼喊着,纷纷返回了原来的避险处…… 葫芦口离青龙庙并不远,顶多七八百米,周忠贵等人跑到半路上跟田震碰了个迎头,还没等站稳脚,周忠贵就急切地问田震:“葫芦口怎么了?” 田震收起脚步,转身指着洪水奔流、河床爆满的葫芦口答道:“你看,就那个样子。” 周忠贵又问:“谁敲的锣?” 田震答道:“我!” 周忠贵一愣,望着毫不在乎的田震一时竟无话可说了。停顿了半天,周忠贵才十分恼怒地瞪着田震喊道:“你给县委个交代吧!” 他仿佛还不解气,又不顾一切地指着田震吼道:“你,你无组织、无纪律,你要承担一切责任!” 真没想到,周忠贵爆发开了,是那样的可怕、那样的恐惧。田震也被激怒了,朝周忠贵挥着双拳喊道:“行了你,我愿承担一切后果!” “你,你能承担得了吗!”周忠贵也攥起了拳头,在胸前抖着。 “我不管那些,总之,我不想让上级看到一片假象!”田震把脖子一梗,说道。 这时,青龙庙那儿有人朝这里喊道:“周书记,视察团快到了。” 听到这话,周忠贵像是被突然换掉了灵魂,驱散了格斗的神态,抖抖身子,对身边的史祖军说:“老史,叫上田社长一块,迎接视察团去。” 田震来不及琢磨周忠贵的神奇变化,跟随史祖军走了。 从青云河东岸的上游到下游,有一条趴在青云岭上的土路,魏副专员的整个视察团都装在一辆苏式尖头中巴里,县委张部长坐在前头领路,魏副专员坐在前排,他身后是几个省城的记者以及专署的部门负责人。大雨虽然停了几天,但道路还有些泥泞,汽车碾着泥巴,“吧嗒吧嗒”行驶着,由于丘陵高地不平,汽车忽上忽下,颠簸不断。为了减轻记者们道路的疲惫,魏副专员回过了身子,跟大家拉开了闲呱:“各位记者朋友,这路不太好走啊,不过从中大家也感受到了洪灾的严重性,你们瞧瞧,都多少天了,河水依然不减啊。咱们观看了上游的几个公社,马上就到下游了,这些公社尽管地势较低,河水也比较凶,但由于措施得力,干群一心,灾情已经得到了很好的控制。” 魏副专员讲到这里,扭头问前边的张部长:“下游的情况是不是这样呀?” 张部长回头答道:“是的。据我所知,灾民已经陆续返回家园,正在有条不紊地开展生产自救。” 魏副专员满意地点点头,又对记者们说:“灾区的情况之所以这样积极主动,井然有序,主要是体现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伟大成果,体现了人定胜天的伟大思想,体现了党政组织的坚强领导……” 他正说着,忽然外边响起了嚷闹声,车内的人伸头张望,发现在泥泞的道路两旁,随意搭建了一些草棚、帐篷,形形色色的灾民或躺在里面,或站在外边,这跟魏副专员刚才介绍的情景大相径庭,也让记者们惊讶无比。脸色十分难看的魏副专员愠怒地问张部长:“老张——” 虽然他没说完,但已经足够张部长难堪的了。 在官场上做事的人是很会把握分寸的,看到张部长满脸窘迫,魏副专员又温和地替对方打开了圆场:“看来下游的灾情很严重啊,唉,水火无情啊!” 张部长尴尬地赔着笑脸,却说不出什么来。 为了给自己找个台阶,魏副专员又面向记者们,带有调侃地问道:“看到灾民们这样,大家有什么感受啊?” 一个戴黑框眼镜的老记者凝望着窗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这跟四七年的那场胶东水灾一样啊,老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啊!” “记者同志,”张部长认真地纠正着老记者的话,“那是旧社会,跟今天的情况有着本质上的差别啊。你看,我们党的干部深入灾区,指挥群众抗灾救灾,广大群众在党的领导下,积极乐观,不断夺取生产自救的新胜利!大家看,下边的农田里还有排涝救苗的社员呢!” 魏副专员观看着窗外的群众,瞭望着窗外的田野,郑重地感慨道:“我们的党是不可战胜的,我们的群众是无往而不胜的!” 张部长带头鼓掌,大家迎合而起。 视察团的汽车行驶到青云庙时,这里聚集的灾民更多了。在庙前的那片小树林里,早已撑起了一个个棚子,除了做饭的大人,还有一群乱窜的孩子。汽车停下,魏副专员带着众人呼啦啦下来了,周忠贵和田震带着几个公社党委成员迎了上去。 张部长看到了周忠贵,老远就变起了脸:“老周,你们怎么搞的嘛!” 周忠贵扭头扫了田震一眼,又无奈地晃晃脑袋:“张部长,你让我怎么说呢!” 富有政治经验的魏副专员观察着周忠贵和田震,似乎猜出了其中的玄机。他举重若轻地笑道:“呵呵,不管你们怎么说,反正我是被将了一军。” 他退了两步,又面向记者们说道:“我正夸夸其谈,突然被扇了一个耳光。”说到这里,他露出了一丝苦笑。 张部长沉思着,将目光从周忠贵身上移到了田震脸上,问:“怎么回事?” 田震掩饰性地扭扭嘴巴,省略了十分勉强的笑容,答道:“张部长,灾民确实返回了家园,但我一敲锣,他们又回来了。” “谁让你这样做的?”张部长厉声厉色地问田震。 在上司严厉指责下,恐怕没有不害怕的。田震略微压了压脸,降低了声音说道:“没有谁,是我自己这样做的。” 魏副专员眺望着葫芦口的险情,问田震:“田震同志,你是不是担心大坝决口啊?” 田震却摇摇头,如实答道:“不完全是。” 他又扫了记者们一眼,对魏副专员说:“我这样做,就是想让上级领导看到真正的灾情。”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道:“因为青云河的治理问题,一直不受重视,再这样下去,老百姓还要遭殃啊!” 张部长上前阻止田震:“田震同志,你不要危言耸听!” 周忠贵也瞥着田震,附和着张部长:“老田,你少说两句吧。” 他这话,反而激起了田震的勇气,他大胆地仰起头来,冲着灰蒙蒙的空中说道:“为了治理青云河,我们反复请求,反复打报告,可就是没人理睬我们啊。”他一个转身,又冲着波涛汹涌的青云河申诉道:“你们可曾知道,这条滚滚的河水,给了沿河百姓多少悲伤和眼泪啊!雨水少了,它不能浇灌农田,雨水多了,它泛滥成灾。十个年头,三涝五旱,庄稼有八个年头欠收。旧社会,百姓们吃不饱、穿不暖,新社会,百姓们勉强能填饱肚子,可是他们吃的是什么?” 说着,他掏出了随身携带的一个黑窝窝头和一个灰不溜秋的菜团子:“看,这就是我刚从百草村大队社员家里拿来的,他们的主食啊。你们知道吗,这些农民辛辛苦苦种了一坡麦子,可是一年到头,只能重大节日才能吃上细粮,白馒头已经成为这一带农民的千年梦想啊!” 两个拿照相机的记者靠上前,镜头对准了田震手里的窝窝头和菜团子。魏副专员似乎觉出了问题的严重性,过去扶着田震的胳膊,说:“田震同志,你说的问题,我每一句话都记在了心里。前期我们水利工程开得太多,适当压缩了投资,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没想到青云河的问题这么严重,过后,我一定特事特办,噢,纪局长,请你过来下。”他随口喊来了随团的地区水利局纪局长,并将他介绍给了田震:“田震同志,这就是地区水利局的纪局长,老纪,这是侨乡公社的田社长 ,往后,你们两人直接对接,可以吗?” 纪局长握着田震的手说:“田社长,有什么问题,你可以直接找我。对于青云河,我们也不是没考虑过,而且我还了解到,治理青云河,也只有你们侨乡公社符合条件,因为你们这里的对面,就是青龙沟,完全符合中型的水库的自然条件,只要建造一个拦河大坝,蓄水、发电和泄洪问题就全解决了。” “好,我期待着你们的水库建成!”在魏副专员的带动下,其他人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跟着拍开了手掌。 就这样,一场灾情视察转移了方向。 十九、办法总是会有的 自从被田震砸了场子,张部长就一直耿耿于怀,但回来后他并没有表露出来,因为他有他的考量。田震跟谢书记的关系,张部长心里门清,凡是跟领导有特殊关系的人得罪了你,最好不要主动向领导告状,那样会让领导很难堪,最好的处理办法是让领导主动找你询问情况,而你又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这样领导就会感念你的胸怀,尽量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果然,张部长回到县委的第二天晚上,谢书记来到了他的办公室。 “那小子的事我都听说了,真不像话!”谢书记坐在张部长的对面,一脸怒气。 “事情都过去了,又没多大影响,这事就算了吧。”张部长故意把姿态抬得很高。 “算了,算了行吗!”谢书记忽地站起来,气愤地说。“他这是目无组织领导,打县委的耳光,打魏副专员的耳光!” “他的出发点还是好的嘛。”张部长口是心非地替田震说话。 “我不管出发点,他的影响太坏了,必须严肃处理!” “可是,”张部长也说出了内心的顾虑,“他错在哪里呢?细分析,说不清楚啊!” 谢书记大眼珠子忽闪着,无奈中一腚又坐下了:“不管他错在哪里,他的行为影响太坏了,必须作出组织处理!” “啊呀,这不好做啊!”张部长背起一只手,在桌前闲荡了几步,向谢书记建议道:“要不,交给他们公社党委自己处理吧,这样也算是一个交代。” 谢书记想了想 ,对张部长说:“那不等于不做处理吗。他们党委能拿一个副书记怎么样?” 张部长收起脚步,窥窃了谢书记一眼,才去给客人沏茶。其实,他沏茶是假,为的是磨蹭时间,因为凭着自己的政治经验,谢书记前面说的话都是无关紧要的过场戏,纯粹是为了安慰,而他真正要说的话就在后面,这才是他成熟的思考。在张部长递上一杯花茶之后,谢书记轻轻呷了一口,看似随意,却又郑重其事地说:“老张,既然你这样宽厚大量,那我就谈谈自己的意见吧。” “看来,这个田震不太适合在党政机关工作,他既然是学水的,就让他做个专业干部吧?” 张部长惊异地望着他:“你是说让他做水利局局长?可是老钱刚扶了正啊,好像昨天下的文。” “不!”谢书记摇摆着莫大的手掌,说道。“虽说他是学水的,但他有那个能耐吗?再说了,干部调整,不能走马灯呀。” 他将茶杯撂下,又说道:“他不是一心想治河吗,就满足他一回。成立个治河指挥部,让他当主任。” “哪,这是个什么规格的主任?”张部长很在意干部的级别问题。 “他的正科级待遇不变,但他不能兼任社长一职了。”稍停,谢书记又补充道。“但为了施工方便,还让他兼任侨乡公社的党委副书记。” 张部长的所有疑问都变成了围绕眼圈的皱纹:“谢书记,听你这么说,这个治河指挥部是公社里的吧?但公社里的机构,还需要县委研究吗?” “我想这样,”谢书记解释道,“治河项目是侨乡公社的,但管理权还在县里,治理青云河不是个小工程啊,光靠一个公社的力量恐怕是不行的。” 对于谢书记这个不伦不类的安排,张部长慢慢体会到了其中的玄妙。这样不但给了张部长一个交代,还等于给田震找了一条出路,级别不变,又能发挥他的专长。至此,张部长再次领教了谢书记的与众不同。但是把话落在台面上,张部长却另有一番表述:“谢书记,你的提议我很赞同,因为这样一来,不但对田震同志做到了量才使用,还跟魏副专员有了一个交代。对了,还有,周忠贵和田震虽然是老搭档了,但常在一起,难免会锅沿碰勺子,这样工作切块,也就减少了他们的矛盾。” 对于他的理解,谢书记非常满意,他喝了几口茶,又对张部长说:“我又翻阅了一下田震过去写的治河报告,他提出利用青龙沟修筑围堰,在青龙庙下横截青云河,建造一个中型的水库,专家也基本同意他的意见。这样呢,我们干脆在青龙庙设立治河指挥部,省得在公社机关里产生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我赞成。”张部长说。“周忠贵与田震属于和而不同,缠在一起也不好。在青龙庙成立指挥部也便于现场施工,同时,成立了相对独立的指挥部,也好向地区争取物资支持啊。” “是啊,1958年连上的三个水利工程,把我们县快掏空了,我们就应当巧立名目,争取上级支持啊。对了,为了青云河指挥部像那么回事儿,给他们配备相应的人员,以及必要的物资。” 张部长苦笑道:“人员好配,物资嘛,唉!” “好啦,具体工作你做吧。”说着,谢书记便要起身走。 张部长笑微微地伸手揽了他一下:“谢书记,怎么说也是一个科局单位啊,你是不是亲自去宣布呀?” “我不去!”谢书记面带气愤地说。“见了他我就生气!他打了县委的耳光,我真想回他一耳光!” 话还飞着,他人已走了。 张部长来到侨乡公社宣布人事任命,在座的党委成员似乎有所预料,但又感到有点震惊。自从田震擅自敲了铜锣,大家都预感到他要出事,却没想到出事出的这样快。田震本人对组织采取措施早有心理准备,但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个结果。在他眼里,这不过是社长改成了主任,没升没降,平分秋色,况且现在的职位符合自己的所长,干得也顺应自己的心愿,总的来说是值得庆幸的。当然,他心里也有失落,这就是管人少了,管事也少了,从前管着全社四万人马,如今呢?还不知道几个呢;过去管着几万人的吃喝拉撒睡,现如今呢?也就是管着一条河。虽然挂着个副书记,但那是便于协调关系的,他再也无法指挥侨乡公社的一兵一卒了,他对侨乡公社的唯一权力也就是协调,协调是个满足管理者虚荣的词儿,比着管理的含金量差远喽!张部长在宣布任命时,特意强调了田震与侨乡公社的关系,这就是为了治河工程,应当积极发挥协调作用,明白了吧,不是管理作用!同时,张部长还代表县委,让田震跟史祖军交接一下工作,因为史祖军成了副书记、代理社长,说白了,也就是史祖军取代了田震。 尽管田震对自己命运聊以自慰,但大伙都清楚,这样安排,他是遭贬了,所以大家都流露出了对他的同情和可怜。轮到了指定发言,周忠贵和史祖军的调子几乎一致,首先肯定了田震这些年来在公社发挥的作用,做出的贡献,然后又高调地表态,今后要积极支持田震的工作,并欢迎田震常回来看看。听到这些话,田震真想吼一声“他妈的”,因为他还挂着这里的副书记,家还在公社大院,说这些屁话什么意思?分明是在排挤人吗! 主持会议的张部长又让田震说两句,田震的发言又是一个非同寻常,他将右臂撑在桌子上,伸出了一个指头:“我问一个问题。” “好,你说吧。”张部长赞同。 “我的指挥部在哪里?就我一个光棍司令吗?” “在青龙庙,先跟农科队挤一挤,以后再想别的办法。”张部长下意识地笑了笑,又说。“你这是两个问题嘛。指挥部当然不能你一个人啊,要给你配助手,配备后勤人员、勤务人员以及技术人员等等,有的县里配,有的公社里出,本来就是县里和公社两级的项目嘛。” 向来说话慎重的周忠贵也插话道:“张部长,我不知道自己的理解对不对,治河工程的后勤保障、技术支持应当由我们公社承担一部分吧?” 张部长答道:“老周,你这种态度,和你的理解,都是正确的。当然,县里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好了,我还有一问。”田震又伸出了一个指头。“原始启动呢?需要资金、人员和设备啊!” “我们今天就不探讨那么具体了,我只是来描绘个骨架,具体的事情,再作专题研究。” 史祖军也开着玩笑说:“老田,公社水利站是你家的,农机站是你一手搞起来的,你还犯什么愁。” 由于走了田震,周忠贵感到心里轻快了,也调侃了一句:“是啊,你不是说后勤保障吗,陈老四,我把最好的火头军也调给你!” 这当儿,张部长抬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顿时屋里鸦雀无声了。张部长庄重地巡视着在座的党委委员,说:“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啊,同志们,田震同志不是需要助手吗?县委也同意配备一个副主任,大家看看,谁来担当合适啊,也可以毛遂自荐噢。” 所谓的工程指挥部副主任,显然不能由实职领导干部担任,而符合这一条件的,也只有在座的几个没有实职的党委委员,由于大家尚不清楚这个副主任的规格高低,生怕被边缘化了,于是,那几个委员纷纷低下了头,极力躲避着张部长。会议室一下子沉闷了、凝固了。作为书记的周忠贵感到很没脸,轻轻拍着桌子鼓动道:“符合条件的都谈谈嘛!” 史祖军用眼角叼着垂头的肖大嘴,怪声怪调地说:“别低头啊,我要是符合条件我第一个报名。同志们,治理青云河意义重大啊,它关系到农业条件的改变,关系到群众生活的提高……” 史祖军还想发挥,被田震伸手打断了。田震望着张部长,发问道:“张部长,这个副主任什么配置?” 张部长一愣,随口答道:“副科级!” 一听如此高的规格,田震随手一指:“老肖,抬起头来!” 在肖大嘴抬头的一瞬间,田震指向他说:“我选你了!” 猝不及防的张部长,眨眨眼睛,只好征求肖大嘴的意见:“老肖同志,既然田震点了你的将,你同意吗?” 肖大嘴扫了田震一眼,然后朝张部长点点头。 其他几个没有实职的党委委员见肖大嘴“捡了个大漏”,不太甘心,其中一个不无所指地说:“涉及领导职位问题,是不是再议一下啊?” 田震却带着情绪逼问开了张部长:“张部长,你觉得还用再议吗?” 张部长看着周忠贵,挺了挺胸膛对大伙说:“我看就这样定了吧。” 说着,他看看手表,站起身来说:“我还要到南流公社去,今天就到这里。” 在周忠贵带领下,党委一班人把张部长送到了公社大门外。当张部长的吉普车走远后,周忠贵斜睨着身边的田震,略带调侃地说道:“老田,如今你独当一面喽,不应当开宴庆贺吗?” 田震却回应道:“周书记,你就别拿我开涮了。项目还是公社的,我呢,还是你的副书记,有什么值得庆贺的?” 史祖军也在旁边夹击田震:“老田,不管怎么说,你这次可是重用啊。不说别,可以直接跟县委汇报,在公社里,你可不能越级啊。” 田震知道今天最得意的是史祖军,击打着自己的手掌,夸张地喊道:“对了,你老史当了社长,副科转正科,应当请客啊!” “我请,你也请好吗?”史祖军是不会放过田震的。 这时,天已快黑了,周忠贵郑重其事地对大家说:“天快黑了,都各自回家吧。这次社教运动,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反对吃喝风,咱们不能跟上级的政策对着干啊。” 于是,大家都各自朝家里走去。 然而,田震走到了中途又悄悄拐了弯。他虽然被抹了社长,却当了治河指挥部主任,级别没降,还干了自己想干的事儿,心里的喜忧虽然不能确定比例,至少是不怎么难受的,他是一个心里兜不住事的人,此时此刻,他甚至产生了不吐不快的感觉。找谁呢?他第一个就想到肖大嘴,尤其是要将自己的思想灌输给他,让他对未来的工作充满了自豪,充满了信心。 这两年,公社对家属院进行了重新改造,党委成员每家三间平房一个大院,一般干部每家两间平房一个小院,肖大嘴位列党委成员最后,便居住在了最后一排大院里。他回到家里正跟老婆在堂屋里准备晚饭,院门“邦邦”地响了起来,他穿过院子里的枝繁叶茂的葡萄架敞开了院门,田震机警地闪了进来。 进了院子,田震就亲热地拍着主人的长臂,压低着声音说道:“祝贺你啊!” 肖大嘴四周打量了一眼,毫无色彩地答道:“有什么可祝贺的。” 田震小声比划道:“公社的实职就剩一个武装部长了,但那是小媳妇,上头的婆婆太多,而你当这个副主任,是个二当家,你放心,我一定放权给你,这么些年,你还不了解我吗?我不会仗势欺人,挤兑别人的。” 肖大嘴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他又对他说:“田社长,噢,田主任,上屋里坐吧,咱俩喝一杯。” “不,到我家里去,咱们好好聊聊。” 肖大嘴想了想,说道:“也好,我家孩子多,闹嚷。你稍等,我有一瓶五年的黄芪酒。” 天黑了,田震约着肖大嘴来到了自己家院。透过屋里的灯光可以看到,这个院子跟肖大嘴的那个完全不同,没有枝繁叶茂、果实累累的葡萄架,四处光秃秃的,只有东墙脚下摞着几棵白菜,看得出,这里的主人不像是精心过日子的。田震和肖大嘴进了屋,见毕克楠蹲在地下捣蒜,撅着的大腚格外引人注目。肖大嘴主动跟女主人打招呼说:“毕站长,我来找饭吃啊。” 毕克楠起身,不冷不热地朝着客人笑了笑。田震又向毕克楠吩咐道:“整俩小菜,咱们一块喝几盅。” 肖大嘴也积极配合地从怀里掏出了一瓶黄芪烧酒。如果过去,有人来家里喝酒,毕克楠的兴奋劲儿跟打了鸡血差不多,因为她不但喜欢凑热闹,更主要的是跟田震喝了几口小酒,肯定会趁着酒兴凑到一个床上,轰轰烈烈地放纵一把,这也是毕克楠所渴望所期盼的,不沾酒儿,田震似乎就没有男女这些兴趣。而今天,她竟反常了,将蒜臼子里的蒜泥一下子倒在了一碗白菜丝上,言辞生冷地说:“你们就凑合着吧。我还要值战备班。哼,战备班跟水利站多大关系?史祖军刚当了社长就点了我的卯。” 田震却打着圆场对妻子说:“咱们离海岸线近,搞战备值班很正常啊。过去不让你值班,是因为我工作繁忙,现在工作单一了,你值个班也是应该的嘛。” “嗬,”毕克楠用鄙视的目光扫了田震一下,“遭了贬、下了台,还自得其乐,真不得了!” 肖大嘴对毕克楠说:“毕站长,可不能那么说,老田属于平级调整,怎么是遭贬呢!” “好,平级调整!”毕克楠又白了肖大嘴一眼。“原来管着四万人,现在管着几个人,还上了青龙庙,这叫平级吗?” 看来她什么也知道了,田震和肖大嘴再次领教了坊间信息传播的神奇。 在堂屋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肖大嘴,看着表情复杂的田震,悄声建议道:“田主任,要不上我家去?” 田震深吸了一口气,朝着肖大嘴一挥手:“走,跟我去个地方!” 这时,毕克楠酸溜溜地说:“赵尔芳那里呀,可别碰上姜元成!” 田震没再理她,带着肖大嘴走了。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了陈老四的宿舍,肖大嘴见里头亮着灯,一把推开了房门。刚从食堂回来的陈老四看到了田震,将手臂上搭着的围裙一扔,原地立正,夸张地敬了一个军礼:“报告田主任,火头军陈老四向你报到!” 瞧这阵势,陈老四分明知道了下一步的工作去向。田震也装模作样地问道:“陈老四,你为本指挥部准备了什么呀?” “报告主任,两缸疙瘩咸菜、一箱黄海盐。”说着,他又从小厨里端出了一盘油炸知了猴。“还有一盘下酒菜。” 从田、肖的神态里,他已看出两个人这是找酒喝了。肖大嘴哈哈笑着,又摸出了怀里的黄芪烧酒。 三个老战友、老伙计当着一盘炸知了猴和几根大葱,痛痛快快地喝开了烧酒。甭说,田震首先讲述治理青云河的重要性,陈老四中间截住了他的话:“主任,为啥治河你就别讲了,我,老肖都是在河边长大的,谁的心里不盼着治河啊!” 肖大嘴对田震说:“田主任,你就讲讲咱这个指挥部怎么启动,从哪里干起吧。我干过粮行,当过大兵,对于治水还是个门外汉啊。” “具体地讲,分五步走。”田震掰着指头讲解道。“一是组建指挥部,二是制定施工方案,三是组织施工队伍,四是按计划施工,五是大坝截流、合龙,六是水库管理。” “妈耶,这么复杂啊!”肖大嘴是个喜欢简练的人。 田震心事重重地说:“这只是计划,具体的运行,比这还要复杂。” 陈老四跟肖大嘴碰着酒杯,说:“你呀,就别考虑那么多,到时候田主任让你干啥你就干啥,不就得了吗!” 陈老四这番好意,弄得田震有点哭笑不得。 肖大嘴带着田震的口信去青龙庙联系借住房子,进展非常顺利。秦国良要转让农科队借住的两间库房,素全法师愿意腾出四间偏房供指挥部之用,这样的开局,让心中没底的田震无比欣慰,他安排肖大嘴去做两面锦旗,给农科队和寺庙分别送去,肖大嘴一拍脑袋,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对了,素全法师借房子时提了一个要求,说他们的神像年久欠修,请我们帮着修缮一下。” 面对这个要求,田震有些为难了:“青龙庙就那么几尊神像,修缮起来并不难,只是我们现在手里没有施工队伍啊。” 肖大嘴小眼珠儿滴溜溜转着,对田震说道:“主任,公社广播站正在扩修,从那儿的建筑队抽出几个零工,用不了几天就把青龙庙的事情给办了。” 田震觉得他的建议靠谱,便去找周忠贵。 趴在办公室里修改社教运动报告的周忠贵听了田震的请求,第一句回答让田震有点莫名其妙:“老田,你这是赴任后的第一个请求,别这么简单化,换个难度大的吧。” 田震迷离惝恍地说:“阁下,你什么意思?” “唉!”周忠贵扬起头来,将脑勺靠在椅背上叹息了一声,又朝前倾倾身子。“这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重要的一个内容就是破除封建迷信,树立科学的共产主义思想。你说你让我帮你修缮神像,这不跟社教运动的目的背道而驰吗?你换个别的项目,只有政治上没问题,我保证全力以赴!” “你别耍花枪,我就要几个泥瓦匠,何必呢!”田震有点不太满意。 “老田哪,田主任,你就别难为我了,咱俩搭档这么多年,你又刚离任,无论从组织关系,还是到个人感情,我都应该支持你啊。可是,你也别让我为难呀。这么说吧,下一步你们不是动用民夫吗,你的计划我看了,四百人,我给你五百!” 他的话,激起了田震的大脑皮层的兴奋点。田震向周忠贵伸出一只手:“一言为定!” 周忠贵接过他的手,紧紧一握:“我说到做到!” 田震忍着意外惊喜,转身走了。 再次见到肖大嘴,田震大老远就笑眯眯地问他:“想问泥瓦匠的事是吧?” 肖大嘴端详着他,猜测道:“你又搞了什么名堂?” 田震得意地摇晃着脑袋:“呵呵,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老周怕跟封建迷信走近,不给我泥瓦匠,但我多抠了他一百个民夫。” “啊呀,”肖大嘴却皱着眉头说,“你多要民夫干啥呀?现在刚开工,用不了那么些人。” “傻啊你!”田震歪着头,嗤笑道。“我就不信,这五百个民夫挑不出十个泥瓦匠来!” 肖大嘴脑筋也转过来了,点着头,慢慢竖起了大拇指。可不久,他的额头又卷起了愁云。他对田震说:“田主任,按计划民夫快进工地了,可是我现在才筹集了十几个帐篷啊,这几百号人,怎么住啊!” “办法总会有的。”田震胸有成竹地说。“你到县里去一趟,缠住张部长,他分管,不能看着民夫住在野外吧?另外,悄悄地做好准备,到沿河大队号房子,战争年代八路军不都这个样吗。” “田主任,你的脑子就是好使。” 面对老战友的夸奖,田震有点厌烦,他朝他挥着手,说:“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本主任不接收副主任的夸奖!” 五百名民夫准时在青龙庙前排成了方队,田震做了简单的动员,肖大嘴又走到了队伍前头,举起一只手喊道:“谁干过泥瓦匠,把手举起来!” 呼啦啦,二三十人举起了手。肖大嘴指着队伍的一侧说道:“按年龄来,谁的年龄大谁站到那里去,我只需要十个人。” 选出了泥瓦匠,陈老四又举着手跑到了肖大嘴旁边:“六个,六个做饭的,谁懂得煎炸烹炒,跟我来!” 选完了人,田震喊了一声解散,突然又举着双手,“啪啪”拍了两下,喊道:“今天放羊了,会捉鱼的到河里去,捉一筐鲜鱼,咱们搞大会餐!但有一条,谁也不能逞能,不能出事!” 他这种管理方式,还真适应了散漫惯了的农民,大家嗷嗷叫着,涌向了脚下的青云河。陈铁掌指挥着三条小渔船等着他们呢。 中午的大会餐就在庙前的小树林里,大家按照编组,十个人一伙,蹲在树底下吃吃喝喝,说说笑笑,虽然秋后有点凉爽,但人们的心情还是挺舒畅的。 指挥部这伙人也在民夫中间,不过除了田震、肖大嘴、陈老四和通信员小丁,还多了参与捕鱼的陈铁掌。肖大嘴喝着酒,也没闲着嘴巴。他对田震说:“田主任,你这多要了一百个民夫,开始用不上啊。是不是挑一些体格差的,打发他们回去啊。” “又傻了吧你,”田震瞥着肖大嘴,开着玩笑说,“咱们是穷摊子,不怕干活的人多。你把这多了的人变成一个中队,跟着铁掌同志进驻百草滩,那里有苇子,有油草,编席子、打垫子,运到城里就是人民币啊!” 陈铁掌也发表了自己的观点:“眼看天气越来越凉了,咱们动动手,打一些保暖草棚,不比住在农户里差。” 但肖大嘴却信心满满地说:“用不着。明天我就进城,拉回一车帐篷来,首先解决那些牛棚里的苦难弟兄们!” 田震端着盛了烧酒的瓷缸子,敬着肖大嘴敬说:“来,祝你马到成功!” 可是第二天晚上,肖大嘴从城里回来时却低头耷拉角。田震问他怎么了,肖大嘴喝了一口水,用袖子抹了抹嘴角,然后掐着腰,仰着头,模仿着张部长的样子说道:“老肖同志,你们的困难我是理解的,但是,五十顶帐篷县里是有困难的。当前,全县都在搞献礼工程,建国十五周年嘛,这些工程许多是野外作业,需要风餐露宿,僧多粥少啊,所以,我只能尽其之力,批给你十顶帐篷。余下的困难,你们就自力更生吧。” 说到这里,他猛地一甩手:“混账!” 田震抿着刮净的嘴唇,瞪着眼睛出了一会儿神,突然对肖大嘴说:“别发牢骚了,发也没有用。你去趟草编中队,让他们把活干得漂亮一点,帐篷不够,咱自己打造草棚,弄得漂漂亮亮,暖暖和和,建设一个有特色的生活基地。” “对,不蒸馒头争(蒸)口气!”肖大嘴看来憋了一肚子气。 “还有,”田震又吩咐他说,“你去跟陈老四商量一下,把炊事班再扩大一倍,这百草滩水草丰茂,咱们自己养猪、养羊,学习三五九旅,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但肖大嘴却心有余悸地说:“田主任,咱得悄悄地干,如果太张扬了,让周书记知道了,他会扣留咱们的调拨粮的。” “这点我早就想到了。”田震对肖大嘴说。“虽然工程调拨粮是县里和公社两级筹集的,但为了防止节外生枝,你可要多动些心眼啊。” “怎么动心眼?” “这还用我教啊?你不是干过粮管所长吗?” 肖大嘴心中豁然开朗:“县里的调拨粮公社无权挪用,但公社的筹集指标就不好说了。”话到这儿,他悄悄凑近了田震:“田主任,咱们先动用公社的调拨粮,县里的留着。对了,将公社的十万斤调拨粮先拉到工地来。” “对,指挥部不要在寺庙里了,跟群众打成一片,移到生活基地中间,粮食就存到指挥部的帐篷里。”肖大嘴也启发了田震的思路。 肖大嘴又建议:“干脆,把县里的调拨粮也拉来,存到可靠的老乡家里。” 田震听了,哈哈笑了:“哈哈,这怎么跟当年坚壁清野差不多呀。” “这怨谁?”肖大嘴噘着嘴巴说。“这都是逼的!我看出来了,有些人说是治河工程重要,摊上了事,就不管不顾了。” “怎么,你后悔了?”田震半开玩笑半当真地问他。 “我后悔啥?正儿八经当了个副科级,心满意足了。再说了,这也是给老少爷们治河啊!” 治理青云河需要批方案,可是田震跟水利专家制订的方案报给了张部长后,迟迟没有回复,田震见张部长不拿治河当回事儿,也就不按套路来了。他带着几百号民夫直接奔向青龙沟,在那儿砍树、除草,清理沟底的障碍,肖大嘴有些担心,问他擅自施工行不行,田震对他说:“听那些官僚的,黄花菜都凉了。”他又告诉肖大嘴:“只要治理青云河,必定选择青龙沟为库区,这些障碍他批也得清,不批也得清。再说了,这么多民夫集中起来,让他们闲着,不几天就心散了。队伍散了心就不好带了。” 青龙沟的清障刚刚开始,肖大嘴就拿给田震一份通知:“田主任,为了迎接建国十五周年,县里要组织献礼活动,要求各单位报项目,然后进行验收,评选红旗单位。这是通知。” 田震接过通知扫了几眼,忽然皱起了眉头:“怎么,这通知是公社给我们的?” “哦,对啊,通信员小罗送来的。”肖大嘴随口答道。 田震将油印的通知一把推给了肖大嘴:“退回去 ,让小丁退回去!” “退回去,为啥?”肖大嘴问道。 “我们是相对独立的正科级,跟公社平级,他们给我们发通知,不符合规矩!” 田震的话,肖大嘴一时理解不了,因为在肖大嘴眼里,田震是一个不在乎高低贵贱的人啊。 肖大嘴劝他道:“你我还在公社里任职,人家下达通知,也说得过去。” “不行,尤其是县里的活动,更不允许公社给我们指令!”说到这里,田震才向肖大嘴解释道:“原先怎么说的,不是公社的项目,县里管理吗?正因为形同四不像子,有人才扯皮推诿,不拿我们当牌出。这回如果我们认了,咱们再跟县里打交道就更难了。一定要让县里认可我们!还是你回公社吧,亲自把通知退给周书记,这样,他就会跟县里反映,县里就会重新认识我们!” “田主任,这样好吗?”肖大嘴充满了担忧。“我们这样不给周书记面子,往后他还支持我们吗?” 田震却说:“老周是谁?官场上的‘老家贼’!他本来就想把我们推出去,让我们少麻烦他,我们这样一闹,他正好有了借口,趁机把我们推给了县里。你去吧,说不定他还请你喝酒呢。” 肖大嘴去了公社后,周忠贵的态度还真让田震猜着了,他心平气和地收回了通知,苦笑着对肖大嘴说:“县委的新亮主任我怎么说他也不听,我说你们指挥部直接受县里管理,应当由县里下达任务,他非得让我们公社代劳,你看看,得罪田主任不是,老肖,你回去跟老田好好解释一下。” “他理解你,说这事你肯定受难为了。”肖大嘴不负盛名,很会编瞎话。 就在肖大嘴往回赶的路上,县委办公室刘新亮主任的电话早已打给了田震:“田主任,听说你生气了?怎么,喝几盅压压惊?” “我怎么敢生你的气呢,刘大主任!”田震清楚刘新亮是个滑头(当然不是滑头也当不了县委办公室主任),也软中带硬地说。“我们当小媳妇当惯了,在别人眼里是大是小,不在乎了。不过刘主任,即便是小媳妇,也得主家过日子吧?你们帐篷可以不给我们,钢钎、炸药、水泥,这些东西总不能少吧?没有这些东西,拿什么治河啊,这个指挥部不是形同虚设吗?” “你看看,你看看,”刘新亮说,“我是来下达补充通知的,你却伸出了一只大手,要这要那,我有那个能耐吗?” “刘主任,我并不是向你伸手。我那些申请报告快比泰山高了吧?麻烦你尽快送达给领导啊!” “啊呀,老兄,都送达了。施工方案,张部长说要送专署审批,你那些要钱要物的报告,都在领导手里呐。” 正说着,他突然降低了声音:“田主任,张部长叫我了,我来电话就是问一下,你们指挥部的国庆献礼项目想好了吗?” “想好了。”田震毫不犹豫地答道。“大型草编工艺。” “什么,草编?你可别胡来啊!”对方了解他,发出了忠告。 “怎么会胡来呢?劳动者也有革命的浪漫情怀嘛!” 一个月后,献礼项目考察组来了,他们是从侨乡公社新建广播站来的,两辆吉普,缓缓停在了青龙庙前。让田震想不到的是,谢书记也来了,这是田震调整工作以来第一次见到谢书记。身材魁梧的谢书记下了车,面对有些兴奋的田震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常表现,不仅如此,他似乎对迎上前来的田中熟视无睹,回头对随他下车的张部长说:“走,看看他搞得什么名堂吧。” 田震看出谢书记有意跟自己保持距离,也便调整了心态,公事公办地对着谢书记和张部长说:“请领导跟我走。” 他领着考察组拐到了庙宇的侧面,只见顺着下坡出现了一片棚子,近处是草席搭建的,远处是帆布帐篷,鳞次栉比,错落有致,就像是电影上的古代兵营,场面十分壮观。 张部长巡视着这片营地,问田震:“这也是献礼项目吗?” “是啊。”田震答道。“治理青云河,总得需要营地吧,既然上级困难,没有足够的帐篷,我们就自力更生,发动群众编织芦苇,搭建草棚,你们看,我们的草棚不仅注意了防雨、防寒,还强调了坚固、美观。这样的特色营区,作为献礼项目不行吗?” 从田震的话里,谢书记已经听出了怨言,他为了保住张部长的面子,赶紧转移了话题,问田震:“你们的工程进展到了哪一步了?” 可田震偏偏朝着谢书记忌讳的方面使劲:“如果施工方案批了,物资保障跟上了,现在至少是库底清障结束了。” 当着谢书记的面田震如此不管不顾,张部长确实有点儿不安,他对田震说:“田震同志,你也要从大局出发,体谅上级的难处嘛!” 田震刚想回击张部长,却让谢书记挥手打断了:“田震哪,治河工程可是很复杂的,要稳扎稳打。” “可毛主席教导我们,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啊!” 谢书记没想到田震摆出了领袖的指示,他有点尴尬,抖着嘴唇,没说出话来。当然喽,比谢书记更尴尬的是张部长,他让田震弄得内心很糟糕,为了扭转局面,争取主动,他走到了田震跟前:“我们搞社会主义建设,就应当鼓足干劲,多快好省。你的那几个报告,我都看了,回头我就向谢书记汇报。” 谢书记望着张部长,眼里带着微妙的笑意:“既然县委让你分工水利工程,你就不用汇报了。” 这些话既有含义,又有分量,让张部长不得不考虑。随后,他主动问田震:“你们现在最急需的是什么?我是说最急需的,多了,县里也拿不出来。” “钢钎、炸药和水泥。” “好吧,你明天派人去找我。”张部长觉得应该给田震解决一些问题了,不然也不好跟谢书记交代。 为了买上级的好,张部长又凑到了谢书记跟前:“谢书记,这个特色营区,也很有意思啊。” 想不到谢书记扭着嘴巴,斜瞅着田震说:“这算什么项目啊,不就是搭了几间棚子吗!” 虽然谢书记的话难听,但田震的心里却甜滋滋的。 二十、利益是可以交换的 在谢书记的暗助下,田震的一个个小愿望逐步实现了:施工方案批了、一批钢钎、炸药和水泥也拨下来了,这样一来,治河工程也就正式开始了! 论起能耐来,田震是绝非一般的,没有条件他能创造条件,有了条件他能创造奇迹。他将施工队统统拉进了青龙沟放连环炮,搞大搬运,不到一个月就完成了库区的清障,超过了工时设计的一半速度。看到工地热火朝天的场面,田震兴奋了,他将指挥卸车的肖大嘴拽到了指挥部的帐篷里,按在了一把椅子上,自己一头仰在了帐篷内的行军床上,洋洋得意地说:“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设计是三年的工程,我看用不了两年就拿下来了!” 没想到肖大嘴想了想,却兜头给了他一盆冷水:“够呛!” 田震迷迷晃晃地撑起身子:“你个肖大嘴,可别胡说!” 肖大嘴默默从兜里掏出了一个笔记本,拿出两根条子:“看吧,白条。” 就在田震查看条子时,肖大嘴解释道:“我到县里去要小推车、要铁镐,人家让我三个月后去领取,这是取货单。是啊,看谢书记的面子,人家不说不给,就这样对付你。我又去公社,人家说已经出了五百民夫,别的无能为力了。混账,这工程就像给外人干的!” 他又愁山闷海地说:“炸药、水泥也不多了。” “水泥?”田震刚要疑问,又醒悟了。“哦,搞了预制件。” “真扫兴,你这个肖大嘴!”说着,田震又躺下了。他沉闷了老半天,突然说:“你去吧赵尔芳请来,我要跟她喝酒。” 一听要跟赵尔芳喝酒,肖大嘴就像是行走中忽然碰上了花蛇,神经猛地一缩,他费解地瞪着田震:“你疯了,这个女人你也敢惹?” “不但我惹,你也要惹!”田震又仰倒了。“就在这里,你整俩菜,跟我一起陪她。” 怕他推脱,田震又加上了一句:“这是命令!”为了疏松关系,他又补充道:“努力吧同志,你官大一级,也这样命令我。” 周忠贵正在办公室里批阅文件,见田震夹着一大卷图纸走了进来,将异乎寻常的热情全部倾注在了客气的动作上,田震却指着他说:“这么客气啊,见外了,见外了!” 说着 ,他毫不客气地来到了东墙壁,“唰”地展开了拦河大坝的图纸,然后从兜里摸出图钉,两下就吊起了图纸,就像一个地理老师给学生上课那样,不管不顾地地讲解起来:“下一步的工程分四步走,一是清障,二是修围堰,三是修大坝,四是水库的综合利用。现在,清障已经进展到……” “同志,你走错了办公室吧。”周忠贵开着玩笑来到了田震跟前。“你的汇报,应当在县委领导的办公室。” 田震没理会他,依然要进行讲解,周忠贵一把抓住他的手:“打住,打住,有啥事你尽管说,别在这里玩光景。” 田震抿着嘴巴,紧盯着对方,说道:“嗨,太不尽兴了!”他丢下了图纸,径直坐在了靠墙的木椅上,双手交叉在胸前,对周忠贵说:“不管你愿听还是不愿听,完成这项前所未有的治河工程,必须……” “政治挂帅,以阶级斗争为纲。”周忠贵有意塞给了他一句话。 田震眯着眼,先让他表演。周忠贵随口又抛出了一句:“同心同德,齐心协力。” 田震点点头,叹息道:“有些人啊,就会制造概念,空喊口号!” “哼,”周忠贵朝他一扭鼻子,“又来化缘了吧?早就看出你来了!” “怎么是来化缘呢?这工程是不是咱们公社的?” “停!”周忠贵警惕性很高,举手阻止道。“别咱咱的,你只是在公社挂了个名,为了你好化缘!” 早已把田震看透了的周忠贵洋洋得意,闪晃着大宽腮。 这两个老搭档、老对手较起劲来互不服气,也很难分出强弱来。田震站起来,不依不饶地逼问对方:“你的意思我是为自己化缘吗?水库建起来,谁受益,不是咱们侨乡公社吗?” 周忠贵一时答不上来了,但为了面子,他在退让时仍旧替自己狡辩:“我也不是不知道里外,就是看不惯你这个滑头样子。说吧,需要我干什么?” “三个字,人、财、物,统统的需要!” 周忠贵嘟嘟着大宽腮,在屋里踱了几步,然后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人、财、物,三个字,不多,可是,公社的情况你也知道啊,噢,民夫的问题,你可以找老史商量,冬季农田基本建设,整壮劳力都让他调集起来了。财和物嘛,你也得找老史,你当过社长,心里很清楚,不属于我分管啊!” 遇到难处往外推,周忠贵是一把好手。但田震没有直接揭穿他,因为他了解周忠贵的脾气,轻来轻去的刺激,周忠贵往往颇有君子之风,也能忍让,可把握不住火候,刺激过了头,他就两个样了。因此,田震借着他的话说:“老周,你这话局外人可能心里凉飕飕的,但我听了热乎乎的。好吧,我去跟老史打交道,也就不难为你了。” “这怎么叫难为呢,我是书记,你有什么要求,就应该先跟我打招呼啊。” 他这话,正中田震的下怀。田震压抑着心中升起的兴奋,从椅子上站起来后,晃着右手对周忠贵说:“啊呀,老搭档了,我还不知道你的脾气吗!我今天来,就是要跟你拉拉知心呱。” 察觉田震另有新想法,周忠贵瞪大了猎鹰般的眼睛。在他看来,田震是个不守规矩,花样太多的人,弄不好就让他绕进去了。周忠贵背起手,挺着胸直截了当地问田震:“快说,又搞什么鬼点子!” “啊呀,这话你说的,怎么叫鬼点子呢。”田震挑了周忠贵一眼,说。“你不是有难处吗,钱财物,我来帮着你化缘,这样,工程加快了进度,你也落了个大力支援,咱俩都风光。” 周忠贵的眼睛在琢磨事情。 他的这副认真态度,也促使田震尽快揭开了谜底:“你就别费脑筋了,我就跟你有一说一吧。”他先伸出左右手的食指:“咱们不是财力物力有限吗,那就再放眼想想呀。” 他又伸出三个指头:“咱们公社四万人口啊,不能说人口众多,至少也算是人丁兴旺,这四万人,有多少在外边当权的?如果把这块资源利用起来,可是个大宝藏啊!家乡搞治河工程,他们也应该出把力啊。” 周忠贵做梦也没想到他会打这些人的主意,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了。 在田震的逼迫下,周忠贵被动地问道:“在外地是有老乡当领导,可谁知道有多少啊?” “三十二个外地领导,出自三十个家庭。” 周忠贵惊诧地望着他:“你哪来的数字?” “这是民政的职责,”田震答道,“我让赵尔芳统计的。” 没有充分的准备,就不会有如此精确的回答。周忠贵清楚田震又要给自己画圈,可又不得不往田震的圈里跳。但临跳之前,一个不得不顾及的问题又横生在他的脑海里,他为难地说:“县里已经给了工程一些支援,再从别的门路纠缠人家,县委会高兴吗?” “呵呵,”田震笑道,“我那三十二个在外领导根本就没算县里的,都是地市以上单位的。” 周忠贵沉吟了一会儿,又问田震:“说吧,你让我做什么?” “开个座谈会,把那三十个家庭都邀请过来,我自有办法。” 周忠贵郑重地警告他:“会,我可以开,但你可不能胡来!” “放心吧,孬好也是个科级干部啊!” 那天的座谈会是在公社会议室召开的,由周忠贵主持,田震做动员。轮到田震讲话时,他朝着门外一招手,陈铁掌抱着一块青亮的碑石走了进来,当陈铁掌将碑石撂在了主席台的桌子上,田震指着它发表了讲话,他说明了治理青云河的意义后,拍着碑石说道:“家乡建设,人人有责啊!为了鼓励在外老乡为治理青云河出力,我们特意设立这块功德碑,谁要是为家乡建设做出了贡献,就将他的名字刻在石碑上,永久让世人牢记他!” 他这样说,他这样做,不可能不会调动起大家的情绪来,几个胆量大的乡亲互相交换着眼神,然后呼啦啦站起了身。 赵尔芳怎么也没想到,毕克楠会把她请到家里去喝酒。要知道,毕克楠对她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很少用正眼打量赵尔芳,当赵尔芳的丈夫失踪后,毕克楠更是将她列为重点防备对象,反对丈夫跟赵尔芳接触,即便因为工作关系二人多说了几句,赵尔芳都会遭到毕克楠的冷嘲热讽。毕克楠这样对待赵尔芳也不是不在道理,赵尔芳长得比毕克楠好,思想也开放,又是个寡妇,毕克楠害怕她鸠占鹊巢。 毕克楠家里没别人,就她和赵尔芳。别看毕克楠粗粗咧咧的,调弄吃得还很在行,不然她的大腚也不会那么丰满,圆墩墩的,就像动物园里的斑马屁股。在姜元成打制得折叠饭桌上,两个人守着四个菜,芥末鸡丝、拌猪耳朵,还有炝白菜心,最开眼的是毕克楠的拿手菜,红辣椒炒青辣椒,一般人闻着刺鼻的辣味就胆战心惊了。既然喝酒,这一带少不了黄芪烧,毕克楠准备了两瓶,赵尔芳坐下后,毕克楠富有挑战性地抓过一瓶酒撂在了赵尔芳跟前:“今晚咱俩一人一瓶。” 赵尔芳眼里闪着精悍的光芒,问她:“啥事呀,这样拼酒?” “就是找个痛快,然后说说知心话。”由于在自己家里,毕克楠的本能强势有所收敛。 “非得这样吗?” 毕克楠的回答很有自己的特色:“不这样,咱俩说不成知心话。你和我,过去谁不防着谁呀。” “那好,开始!”赵尔芳骨子里就不服对方,“咔嗤”一声,咬开了瓶盖,毕克楠望着她,左手抓起酒瓶,往上一窜,右手“啪”的一拍瓶子底部,盖子“唰”地飞走了。 “吹瓶吗?”赵尔芳一只手捂着酒瓶问毕克楠。 “哈哈哈,”毕克楠仰头大声笑道,“不管咋说,咱俩也是知识分子,一个站长,一个所长,那样太野蛮了。”说着,她“哗哗”倒了一大杯,客人紧紧随上了。酒杯满了,女主人并不说些客套话,端起来“咕咚咕咚”就是大半杯,赵尔芳也不示弱,嘴唇贴着酒杯,“兹拉”一咂,大半杯也没了。 “说点什么吧。”赵尔芳觉得这样太压抑,向主人建议道。 “连干三杯再说!”毕克楠霸气地端起了酒杯。 等三大杯烧酒下肚,毕克楠抹抹嘴刚要开口,却让赵尔芳挡住了:“既然你领了三杯,我领完三杯你再说!” 毕克楠没法拒绝,也不好拒绝,只得顺从了。等赵尔芳领完酒,毕克楠撸了撸袖子,开始发话了:“姜元成是个人物啊!” “你看你,说他干啥,跟我没一毛钱关系!”客人故意扭下头。 毕克楠并不在乎对方的态度,继续说道:“我想提拔他,水利站站长助理!” 赵尔芳抬脸望着他,不以为然地笑道:“助理?呵呵,他还是个工人呀,这不是安慰赛嘛。” 毕克楠别有意味地说:“我们在后院刚盖了一排房子,我特意批给他两大间,还给他配了一辆摩托车。” 赵尔芳禁不住一愣,继而释放性地笑了:“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呢。” 毕克楠滚圆的眼泡子晃着:“好,不说他了,喝酒!” 又干下一杯后,毕克楠将一直肥厚的大手压在了对方的胳膊上:“我想求你件事。” “求我?”赵尔芳是极其精明的,她想,能从毕克楠这样的强势女人嘴里吐出个“求”字,一定是非同小可的。 “是的,但你必须替我保密!”毕克楠求人的舌头也是硬的。 “好吧,你说。” 毕克楠用力抓着对方的胳膊,说:“如果你提前泄密,姜元成的助理、房子,统统的没了!” “他跟我有啥关系呀!”赵尔芳猛地一变脸,但随之又缓和了下来。“你说吧,我是不会泄密的,但跟姜元成没有任何关系。” 毕克楠拖着高凳子,靠近了赵尔芳,紧盯着她那红润的脸颊,说道:“你是民政所长,管婚姻的,我想打听一下,夫妻离婚之后,子女抚养有什么政策。” 这一问,确实出乎赵尔芳的意料。她对视着毕克楠,尽量将内心的惊讶放大:“你,你问这个干啥呀?” “请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毕克楠舍不得丢掉压迫别人的习惯。 赵尔芳故意用沉思拖延着时间,等了好久,她才开口:“不要孩子的一方,要支付工资的百分之二十五的抚养费,直到孩子年满十八岁。” 毕克楠点头间,又端起了酒杯,并将真诚涂抹在脸上,说道:“谢谢,走一杯!” 干了酒,她亲热地揽着赵尔芳的肩膀,说:“这事你得替我保密,我跟老田都是领导干部,一旦传出去,就是满城风雨啊。” “你们?”赵尔芳问了一半,赶紧刹车,她知道问多了不好。 “我们的关系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他住在工地,我住在家里,形同分居,其实,我们分开,也是早晚的事情。两个人闹不到一块去。你看他,没大没小,不管不顾,领导不喜欢,光走下坡路,我看不惯,当然,他也看不惯我,既然都看不惯,那就拉倒!” 话到这里,她又提醒赵尔芳:“你可一定要保密啊!时机不成熟,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赵尔芳规劝道:“能拆一座庙,不拆……” “别,别劝了!”毕克楠竟然有所恼怒。 可赵尔芳依然说道:“毕站长,你看田主任多好啊,才华横溢,一表人才。” 毕克楠用一双带有阴谋的眼睛挑着她说:“你终于说出了心里话。不过没什么,过去,我讨厌别的女人这样看待他,但现在,我变了,我希望别的女人欣赏他,接近他,骗你我是混账!” 听到这里,赵尔芳不吭声了,因为她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打算。 田震的帐篷里点着一盏马灯,支着一张床,他躺在上面,想了工作,又在胡思乱想,至于想什么,就没必要明说了。一个正常的男人,他没有那些胡思乱想才不正常呢。每逢夜晚,每逢孤单在床上,他都要忍受那原始的煎熬,可即使这样,他也不愿意回家,随着时间的拉长,他越来越思念尤蕴含,同时也越来越腻烦毕克楠。跟她在一起,除非脑袋浇灌了酒精,除非生理上迫切需要,他是不愿意深入发展的(发展什么就不必说了),有时即便深入发展了,她的大嘴里喷出一句粗鲁的话来,或者她的大腚放出一个闷响的大屁来,都会闹得他兴味索然,从火山跌到冰窟,更不可忍受的是,每逢这个时候,她不但毫无歉意,甚至还有点沾沾自喜,全然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和情绪。 他不会吸烟,也不喜欢打牌,孤寂了,就喜欢独自胡思乱想,经常到了忘乎所以的程度。就在他忘乎所以地畅想时,却迎来了一个清丽、迷离的女人,他抖抖眼皮,这不是赵尔芳吗! 他跃起了身,疑惑地望着她。这么晚了,她怎么会来了呢? 他下意识地朝外喊了一声:“老肖——” “你可真行,我还能吃了你吗!”赵尔芳知道他为何这般,怪嗔道。 肖大嘴就住在相隔不远的帐篷里,很快他便赶了过来。一进门,看到赵尔芳站在那儿,惊异地问:“赵所长,是你呀。” 高挑的赵尔芳努着紧巴巴的嘴儿,也没经别人客让,直接坐在了一把椅子上,斜对着两个男人。 这时,田震才问起了她:“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赵尔芳抿着笑意,对田震说:“正如你说的,这么晚了,没有公事,我哪敢闯你的行宫啊。” “那就说说吧。”田震郑重其事地对她说。肖大嘴赶紧从暖瓶里给她倒了一杯水。 她端着热乎乎的茶杯,问田震:“你们的化缘行动怎么样了?” “大家已经行动起来了。”肖大嘴答道。 “我想给你们推荐一个人选。”她的眸子闪着光,照耀着田震,非常强烈。 随之,她又问道:“你们听说过喜神吗?” 肖大嘴点点头,田震回忆了一下,才说:“是不是那个残疾军人呀?听说过。” “对,就是他!”在肯定之后,她又讲起了喜神的经历。“这个人本名周喜顺,是个焊壶匠的后代,曾在部队干军械员。一次美国鬼子空袭,他们的枪械所被炸毁了,逃到室外的周喜顺听到炸点处有人呼救,不顾一切又冲了进去。将困在屋里的军械所所长背了出来,但在脱离险境时,一根燃烧的大木头砸在了他的头上,他的头部受了重伤,退伍后,他的脑神经时好时坏,一旦犯了病,逢人就笑,所以乡亲们都叫他喜神。” 田震立刻断定:“是不是这个喜神的首长当了大官啊?” 赵尔芳朝着田震伸出了大拇指:“高人啊,田主任。喜神的所长没当多大官,但是在地区化肥厂当厂长。” 肖大嘴也积极主动地对赵尔芳说:“你想让喜神去化缘,对吧?” “他一个人去不行,我陪着他去。” 赵尔芳的这个态度,让田震十分感动,他望着她,诚恳地商量道:“我们这里需要个社交能力强的人,干脆,我们把你要过来吧。” “你敢吗?”赵尔芳用火辣辣的眼睛看着田震。 “我有什么不敢的,只要对工程有利,我没有不敢的!” 田震最后的表态,让赵尔芳喜出望外。她今晚来,本来是找个理由接近田震,没想到一时兴起的田震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自从得知毕克楠的婚姻态度,赵尔芳就想向田震靠拢,她觉得这样优秀的男人如果不抓紧揽到怀里,眨眼就成了别的女人的了,所以,为了田震,这几天她一直处心积虑,至于那个姜元成,有了田震,他又算个什么东西! 临别时,赵尔芳向田震表了态:“田主任,你放心,我跟喜神去,一定要拿下那个化肥厂厂长!” 各路化缘人员陆续回来了,带回的收获是出乎意料的,除了地区财政局下拨了三万元水利扶持款,还有各类工程需要的物资,什么小推车、打夯机、钢材和水泥等,更有意思的是,赵尔芳和喜神去了一趟地区化肥厂,拉回了一卡车化肥来。肖大嘴望着运肥车,瞥了赵尔芳一眼,没说什么,田震看透了肖大嘴的心思,对他说:“怎么,你觉得工程用不上是吧?那你就等着看吧,我要它换来千军万马!” 他的话虽说带有夸张的戏言,赵尔芳听着却十分舒坦。她跟肖大嘴开着玩笑说:“肖大主任,我看你嘴巴挺大,脑袋不够大呀。眼下化肥可是唐僧肉,有了它,能办好多事呐。” 田震顺着她点点头。赵尔芳见田震开心,便提出了一个问题:“田主任,喜神帮了咱这么大的忙,咱是不是也帮帮他呀。” “好啊,你说说他的情况吧。” 于是,赵尔芳讲述道:“喜神爹娘死了,一个人过日子,全仗着一点抚恤金生活,一旦犯了病,死活也没人知道,怪可怜的。再这样下去,说不定那道坎就挡住了他。” “老肖,你看?”喜神的遭遇,引起了田震的极大同情,他向身边的肖大嘴征求意见。 同样是残疾军人的肖大嘴直截了当地说:“这些没有工作的残疾军人太可怜了,他不是有手艺吗,让他来吧,当个闲差,打打杂,主要是享受合同工的待遇,便于治疗他的伤病。” 对于这样安排,赵尔芳很欢心,解除了残疾军人的困难,就等于减轻了她这个民政所长的压力,同时,还等于在她与田震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她可以为喜神的事儿多跟田震接触了。 史祖军自从当了社长,行头也焕然一新,不过有意思的是,人家是越换越洋气,他却越换越土气。中山装是当然的,但颜色变了,原来是青蓝色,现在成了黑蓝色,原来顶着黄军帽,现在成了黑布料的解放帽,更有意思的是,皮鞋他不穿了,换成了开长口的黑布鞋,对外人讲,他说这样下田方便,但跟老婆说,这样更接近八路老干部,许多县里、地区的老领导都兴这个打扮。当然,光有打扮是不够的,史祖军每天早晨都会早起,背着手走出公社大院,然后顺着小路查苗情,沿着田埂看墒情,转上几块地段,他才回家吃饭,这个习惯很得周忠贵的赞赏,因为党委书记是抓大事的,需要体恤民情,了解下情的助手。早晨到了地里,史祖军的眼睛几乎就不看人了,因为这个时候地里不会有比他官大的,对庶民百姓,看清看不清无所畏,他们又不会提拔自己,所以在地里走他是目中无人的,以至于有人挡住了他,他都没有发现。史祖军漫不经心地睁睁眼,竟然发现挡在前头的是田震! “你?” “呵呵。”面对史祖军的疑问,田震回应的是一阵笑声。 “田大主任,你又要干什么?” 田震抬头瞅着东方,满带寓意地说:“太阳都出来了,怎么还雾茫茫的呀。” 史祖军并不理解他话里的含义,再次问:“老田,你到底什么事呀!” 这时,田震才正经八百地跟他说:“治河工地已经热火朝天了,但是人手紧张啊,所以,周书记让我来找你。” 早就跟周忠贵暗暗沟通的史祖军推脱道:“治河工程确实重要,但是公社的五百精兵已经派去了呀。是的,我这里也有一支大军,但都在搞农田基本建设啊!高产方,每村一个,总共五百亩,需要多少劳力啊!” 田震抿着嘴巴,不紧不慢地问道:“你这五百亩高产方,要增产多少啊?” “百分之十,这是硬指标,也是军令状,我立的!” “好,我再给你加上百分之五!” “你,你什么意思?” “今年冬季,你只要给我五百劳力,我就给你十吨氮肥,每亩四十斤,保你增产百分之十五!” “现在到处买不到化肥,你哪来的氮肥?” “这你就别管了,换还是不换?” “增施氮肥,春玉米增产百分之二十左右,这我知道,可是……” 见史祖军犹豫,田震指出:“治河工程的意义我就不讲了,你作为一个社长,难道看着治河工程拖延吗?” “好,我跟周书记打个招呼吧。”当了社长,急于表现的史祖军想到了高产方的增产力度,思想总算扭转过来了。 就在田震等待史祖军回音的时候,一件突然的事情让田震和史祖军开了碰头车。 地区师专要办一个机要员培训班,给了侨乡公社一个名额,要求从在校的烈军属、残疾军人、战斗功臣和劳动模范子女中挑选,经过文化考核,田震的儿子田亮和史祖军的儿子史强并列第一。史祖军找到周忠贵求情,周忠贵又玩开了推手:“老史啊,这事你找我还不如找老田,他一谦让,你不就成了吗。” 史祖军来找田震,起始并不谈孩子的事,而是主动提出了化肥换劳力的问题,史祖军的反常,自然让田震想到了孩子的问题,他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耍弄自己,当即对史祖军说:“你主动提出化肥交换劳力,我当然高兴,但是不能有附加条件。” 史祖军看出瞒不过他,只好实话实说:“老田,你看我家祖祖辈辈没出过文化人,你家田亮又是块读书的材料,将来考大学保准没问题,所以……” 田震却对他说:“我家老毕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孩子的问题我不能自己说了算,必须跟她商量啊。” 史祖军想了想,对田震说道:“那好,你回家商量一下,等有了答案,咱们所有的问题一块谈。” 很明显,他将化肥换劳力作为“所有的问题”打了包。 傍晚,田震回到了家里,毕克楠正坐在椅子上用热水泡脚。他这次回来,并不完全是史祖军的缘故,在田震看来,儿子田亮当机要员和考大学都可,但在这个节点上,必须跟毕克楠通通气,最好是再征求一下孩子的意见。不料,他刚提起儿子上学的事情,毕克楠就暴躁地蹬翻了洗脚盆,怒瞪着他吼道:“你还有脸提这事啊,从孩子报名、考试,你滚到哪里去了!” 如果平时,田震起身就走了,但现在他却忍了下来,申辩道:“我不是不关心孩子的前程,因为亮亮的学习成绩摆在那里,当机要员、考大学都行。” “你还有脸说!”毕克楠赤着脚站起来,手里紧紧攥着擦脚巾。“史祖军算什么?你当副队长,他当通信员,你当区长,他当部长,现今好,人家顶了你,你滚到了工地上。这回,他又拿着孩子来叫板,你想退,我咽不下这口气!” “我没想退,我只是来跟你协商啊!” “协商个屁!你从社长,混成了这个样,本来我就窝着一肚子气,这回老娘要扬眉吐气!” 看到她情绪有点失控,田震疾首蹙眉,便往自己的房间走去,由于心烦意乱,毕克楠在外间骂了些什么他已辨不清了。 时间是不等人的,机要员培训班招录人选就要上报了,可是侨乡公社还没确定人选。这个时候,双方家长除了田震都在着急,史祖军打着汇报工作的旗号频频出入周忠贵的办公室,毕克楠也不是善茬,下了班就往周忠贵家里钻,周忠贵实在草鸡了,找了个借口躲到县里去了,史祖军和毕克楠他谁也不想得罪。这天晚上,毕克楠又来到了周忠贵的家,本来就话少的尤蕴含面带同情的笑意,先主动打开了两个房门,然后静静地看着客人,意思很明确,那就是周忠贵还没回来。在失落的毕克楠往回走时,尤蕴含突然安慰她说:“你也不要太着急了,办法会有的。” 毕克楠是个粗心人,没有在意她的话。 第二天早晨,公社干部到食堂就餐时,忽然发现了一张小字报贴在显眼的地方,上面写着: 各位同志,机要员招录迟迟没有结果,大家十分纠结,这个问题看似复杂,其实并不复杂。本次招录,规定了家庭条件,那就是烈军属、残疾军人、战斗功臣和劳动模范子女,既然学员条件相当,可以比较学员家长呀,这样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一位局外同志 1965年12月16日 这张小字报就像是春天里的一道闪电,忽地照亮了大家的心。毕克楠看了兴奋地差点蹦起来,史祖军看了,怒气冲冲地说:“这是谁无组织无纪律,赶快撕下来!” 当通信员小罗撕下小字报后,史祖军又要公安特派员查找写小字报的人,毕克楠却啐了他一口:“史社长,这是怎么了,查人家干啥,这是合理化建议,凭啥查人家呀!” 史祖军看了毕克男一眼,只得走了。因为论战功他没法跟田震比,如若跟毕克楠争论下去,大家笑话的肯定是他。 食堂外的小字报不但引起了广泛议论,还把两个特殊人物给吸引来了。这两个特殊人一个是周忠贵,他看了小字报,问小罗:“大家怎么看这件事?” 小罗答道:“大部分同志觉得这个建议合情合理。” 周忠贵笑着点头道:“这等于解脱了我啊!” 另一个特殊人物就是田震。他拿过小字报,正面看完了文字,又反过来,端详贴小字报的医用胶布,然后感慨道:“高手在民间啊!” 自从小字报产生后,大家在议论的过程中,免不了要猜测小字报的张贴者,有人怀疑是毕克楠,也有人怀疑是肖大嘴,但很快这个怀疑就被否了,因为这两个人不具备写小字报的水平。小字报言简意赅,逻辑性强,用的是不易察觉痕迹的仿宋体,而公社里会写仿宋体的人很少,即便会写的几个人,也跟录取对象关系不大,也有人怀疑田震,可没人见过田震写仿宋字。就在大家胡猜乱想时,田震扬言发起了高烧,来到了公社医院。尤蕴含许久没有见到田震了,听说他发高烧,特意把他叫到了自己办公室,她从桌上抽出一根体温表,要测量他的体温,他却将体温表攥在了手里,满腹心事地看着她。 “你搞什么鬼?”尤蕴含轻声问他。 “应该我问你,”他紧盯着她,“你搞什么鬼。” 她愣了一下,又伸手摸他的额头,说道:“正常。你来干什么?” 他先朝窗外探望了一下,又低声对她说:“残疾军人,除了赵尔芳和你这样专业医务人员,是不会把残疾军人称作残疾军人的,另外,赵尔芳也没有那么简约的文字水平。” 尤蕴含不吭声了,她拧过头,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最终她说:“你应该当警察了。” 他仿佛得到了答案,站起来要走,她从桌上拿起一瓶钙片,撕掉了商标,交给了他:“我留下了破绽,你也要装得像一些。既然发烧,不能没有药片吧。” 他紧紧攥着钙片走了。 后来,小字报的指点变成了现实,田亮最终淘汰了史强。录取通知下发那天,田震特意在公社饭店开了单间,点了四道菜,跟毕克楠和孩子一起祝贺。孩子不喝酒,填饱了肚子就走了,剩下的田震和毕克楠感到无话可说,喝光了杯里的残酒就要散伙,可就在毕克楠刚刚抬起滚圆的大腚时,田震借着酒劲儿说出了心中酝酿已久的话语:“老毕,你看孩子也大了,我们该有个结局了吧?” 早就感到婚姻冰凉的毕克楠又将屁股落下,问他:“你想咋办吧?” 他低头沉吟着,忽地抬起了头来:“还是分开吧!” 她本来早就想离婚,没想到他先提出来了,而在她眼里,谁先提出的离婚就等于谁撇了谁,被人撇了是很丢脸的事情,所以她不接受这个现实,要等待机会,由她提出离婚来。因此,她开始寻找拖延的理由:“离就离,谁怕谁呀,但是,有件事必须弄清楚。抚养费的事情咱没必要谈,那是法律上的事情,可我给你们老田家生了亮亮,你们老田家家大业大,不能不给个说法吧?” 田震知道她这是额外要钱,对这种荒唐的要求也十分气愤,但他压抑着内心的情绪,争辩道:“你生了亮亮,我是应该感谢你,可这跟老田家有什么经济关系呢?再说了,我家的产业早就交给叔叔打理了,我父亲年老体衰,已经成了养老院的孤独老人,所剩财产仅够他的生活所需。” “算了吧,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 见她这样固执,田震只得将随身携带的一封书信掏了出来。这是他父亲从南洋养老院写给他的,心中除了述说思念之情,还介绍了自己的处境,由于一场大病,他几乎花光了分到手的股金,已无力支援子孙后代了,为此,他非常惭愧。毕克楠看完了这封信,再次抬起大腚说:“这封信的真假我就不管了,你在公社供销社投的三百元股份快到期了,股金卡在我这里,我要支出来,给孩子置办行装。” 她把书信朝桌上一扔,呼呼地走了。 自从田亮淘汰了史强,史祖军对田震的成见也就加深了,田震跟肖大嘴又去找他商谈化肥换劳力的事情,他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拽不长长,拉不圆圆,回来的路上,肖大嘴愤恨地说:“这个史祖军,拿着工作置气,什么玩意啊!我就不信,有了化肥,换不来劳力!” 因为青龙沟物障清理得差不多了,下一步就要修筑围堰了,急需大量劳动力,心中着急的田震在肖大嘴启发下,突然有了一个主意。他对肖大嘴说:“南流公社有山有岭,石匠多,你去探探谭书记的口气吧,修围堰主要靠石匠,咱们公社石匠太少。” 肖大嘴是个动作麻利的人,当天晚上就从南流公社带来了好消息,说谭永吉书记乐意用化肥换劳动力。 有了这个砝码,田震也就有了跟史祖军叫板的资本,他躺在帐篷里的小床上,双手垫着后颈,瞅着篷子的顶部,眯眼说道:“这出戏怎么唱呢?” 肖大嘴用眼角勾着他:“你又要搞啥名堂?” “呵呵。”田震忽然得意地笑了。 在那个政治运动接二连三的岁月里,农业学大寨运动属于文文慢火,来得慢,延续得长,到了1965年冬季,随着《人民日报》的几篇文章,忽然形成了一个高潮。周忠贵对待运动历来是不含糊的,他亲自动手,在公社驻地扎彩门,出宣传栏,大造学大寨的声势。这天,周忠贵竟攀上了彩门,冒着寒风缠开了内皮麻袋布,在摇摇晃晃中,他忽然看见了自远而近的肖大嘴,周忠贵清楚他要找谁,将麻袋布挂在骨架上,顺着登梯下来了。彩门旁边有个废置的磨坊,周忠贵指了指,将肖大嘴招呼了进去。 “说吧,什么事。”周忠贵对肖大嘴的印象不好也不孬,好的方面是肖大嘴能干,也有闯劲,孬的方面是肖大嘴存不住话,虚荣心强,特别是他跟田震靠得近,更让周忠贵对他有所提防;周忠贵虽然跟田震是老搭档,可二人脾气不投,观点不一致,在一起经常闹别扭,久而久之难免伤到了感情。 肖大嘴看看左右没人,便对周忠贵说:“田震让我来告密,他要用化肥到外地去换劳力。” 这种稀奇古怪的情况反映,也只有他田震能做得出来!同时,周忠贵还有一个断定,就是田震要拿化肥当筹码,胁迫自己就范。可是不理会田震能行吗,他不是那种守规矩的人,一旦真的把到手的化肥给了外乡人,影响了本地的粮食产量不说,还可能成为一个人们讲究的笑话。想到这里,他对肖大嘴说:“你们不是跟老史谈妥了吗,怎么中途变卦了呢?” “你去问史社长吧,”肖大嘴愤恨地说,“可能是孩子的事,他心里不舒坦了,拒不执行口头协议。” “哪能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上呢!”周忠贵基本原则还是能把握住的。他又对肖大嘴说:“你去把老史给我找来。” “他在哪里?” “粮管所,研究义务工粮补呢。” 肖大嘴走后,周忠贵越想越生气,他除了生史祖军的气,更多的还是生田震的气。周忠贵不是一个愿意让下级指挥或操纵的人,但现在看来,还是让田震给操纵了。他越想越生气,奋起一脚,呼啦踢倒了磨坊里的半截土墙,吓得赶到了跟前的史祖军和肖大嘴止住了脚步。 史祖军害怕周忠贵尅自己,赶紧上前说道:“周书记,治河的民夫我正在挑选呢。”看来路上肖大嘴已经跟他通报了情况。 周忠贵并没跟史祖军搭话,而是一转身,背着双手,从空荡荡的窗洞里瞭望着远方,冷心冷面,不说一句话。 史祖军观察着周忠贵的后背,也没顾及肖大嘴的存在,又对周忠贵说:“老田也太不像话了,怎么能拿着化肥随便送人呢。” 肖大嘴历来不在乎史祖军,在旁边插话道:“这要看为什么了。”说完,他白了史祖军一眼。 史祖军也不在乎肖大嘴,回敬道:“组织劳力,总得给人时间吧。” “算了吧,找你多少回了?”肖大嘴顶了史祖军一句。 “别再闹了!”周忠贵猛回头,严厉地剜了史祖军一眼。“闹下去有什么好处?让群众笑话我们,让县委找我们?真是的!”他对待史祖军不像对待田震那样客气,因为田震是有背景的,而史祖军曾经是他的通信员。 或许周忠贵觉得自己的态度过火了,他又松解了脸上绷紧的神经,缓和地对史祖军说:“有困难,可以少派些劳力吗,等时机成熟了,再来补充。” 史祖军抓住周忠贵抛出的稻草,扭头对肖大嘴说:“不是跟工程过不去,现在农业学大寨,农田基本建设的规模扩大了,我最多能给你们调剂二百五十名劳力。” 肖大嘴的嘴也不饶人:“老史,你给一半,我们也给一半,明天送五吨氮肥过来。” 没等史祖军说话,周忠贵便一锤子定音了:“好吧,就这样!” 肖大嘴回来后,还真要将十吨氮肥一分为二。他来到了存放氮肥的库房,让保管员去找马车,田震闻讯赶来了,阻止道:“老肖,你这是干什么,说归说,闹归闹,但不能动真的。” “他史祖军动真的,我们凭啥当怂包!” 田震指着肖大嘴,怪异地笑道:“我说你呀,也就是当二把手的料。你把氮肥真的送给了外乡,将来侨乡公社还怎么支持你?这是侨乡公社的工程啊,没有他们的支持,能做成吗?” 肖大嘴琢磨着,愤愤不平地说:“我让老史给气混了。” “呵呵,”田震觉得扫了肖大嘴的面子,笑了笑,又说开了抚慰的话,“当然了,气头上谁也把握不住等盘星,说过头话也是难免的。” “你就别胡萝卜加大棒了。”说到这里,他见保管员回来了,便挥手高喊道:“喂,再跑一趟,多叫几辆马车,把这些氮肥统统的运走!” 看到田震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肖大嘴又问他:“氮肥没了,你怎么跟谭书记交代啊?” 田震摇晃着脑袋,诡秘地笑道:“呵呵,车到山前必有路!” 二十一、女人的名字叫诱惑 毫不夸张地说,在这个严寒的天气里,青云河治理工地仍然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看起来一片沸腾的景象。田震正陪着县里来的电力工程师进行现场规划,肖大嘴从远处赶来了。 肖大嘴可真是个肖大嘴啊,也不管人前人后,老远就朝田震喊道:“人我给领来了,二百五十个,不多也不少。” “很好嘛,我们的史社长说到做到啊。” 可肖大嘴顺着田震的话说道:“好,好什么!五十个女的。” 田震又挑了肖大嘴一眼:“哎,你这就不对了,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嘛。不论男女,只要是劳力就行。” 唱高调不是田震的长项,所以他学起来味道不太地道,惹得旁边的电力工程师嘿嘿笑了起来。 快到跟前时,肖大嘴又斜视着田震说:“你先别唱高调,人家还给你配送了一百个老爷呢。” “老爷?” “四五十岁的劳力。”肖大嘴解释道。“史社长说了,工地不愿意,就换一百个女劳力,什么玩意!” 既然这样,田震也没办法,他对肖大嘴说:“别发牢骚了,赶快把新来的民夫安排好了。” 肖大嘴在转身时,突然停住了:“田主任,还有一件事,谭书记来电话了,问啥时候把化肥给他们送去,人家的一百个石匠可都安排好了。” 这是存在田震心里的一味苦药,化肥已经送给了史祖军,怎么答复谭永吉呢? 他极其烦躁地朝肖大嘴挥挥手:“你去吧,谭永吉那里有我呢!” 当天下午,肖大嘴正在给新来的民夫讲解注意事项,通信员小丁跑来叫他:“肖主任,田主任叫你呢。” 肖大嘴赶到了田震的帐篷,田震抓起桌子上的一个军用挎包说道:“走,跟我去趟南流公社。” 肖大嘴耸耸肩,惶怯地说:“我可不敢去,欠人家账呢。” “胆小鬼!这里,有他喜欢的东西哩。”田震恣肆地晃着挎包。 肖大嘴听到了哗啦啦的声音,却不知道里头装的是啥。 快天黑时,田震和肖大嘴骑车进了南流公社大院。知道他俩要来,谭永吉及时迎出了办公室。 “田大主任,噢,肖大人,你们太不够意思了,一百个石匠我都整装待发了,你们无声无息了,化肥呢?” 田震下了车,从车把上摘下了挎包,对谭永吉说:“急什么你,你要的东西,都在这里呢。” 支好车子,他又问谭永吉:“酒备好了吗?” 谭永吉知道田震鬼点子多,在办公室门前掐着腰,仰着脑袋滑稽地唱道:“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迎接他的有猎枪!”唱到最后,他的手指向了田震。 谭永吉将他俩刚领进办公室,便迫不及待地问田震:“什么好东西,快拿出来了!” 田震却找了个椅子,一腚坐下后,说:“茶,上好茶!” 谭永吉看了他一眼,只得听从他的安排。 接过了茶杯,田震这才不紧不慢摸出了挎包里的算盘。谭永吉一看是个灰不溜秋的算盘,肚里的心火噌噌地冒了起来。 “姓田的,你敢耍弄我!” “谭永吉同志,情况不明,你怎么随便下结论!”田震正经八百地对视着谭永吉。 “好,你说,你说。” 在谭永吉催促下,田震“啪啪”将算珠归零,然后抬头问谭永吉:“谭同志,请问十吨氮肥多少钱?” 无奈,谭永吉也只好被动地口算开了:“一毛二一斤,二万斤二千四百元。” “好,请记住,氮肥的价值二千四百元。”田震将这个数字打在了算盘的左边,然后他又抬头问:“你们公社是不是建了一百个泵房?” 谭永吉扫了肖大嘴一眼,点头道:“对啊,我跟肖副主任说的,正在兴建。” 田震拨着算珠说:“水泵是个懒老婆,没有动力机器不会转动,一百台水泵,至少需要配备一百个柴油发动机,一台柴油机一千五百元,一百台需要十五万元,你这笔钱哪里来?” 说到这茬,谭永吉禁不住叹了一口气:“唉,我正在为这事犯愁呢!公社最多凑五万元,各大队筹集,也不过三五万元,缺口很大啊。” “我来帮你解决!”田震的口气很硬,不像开玩笑。 “你怎么帮我解决?”谭永吉不太相信。 “你看这样,”田震把算盘一推,直面谭永吉说道,“我将水利发电机组提高到二十万千瓦,这样,不但满足了我们公社的生产、生活用电,也能满足你们公社的用电需要,泵房送电到位,动力基本没有成本。” 谭永吉略略低头,挑眼睛看着田震:“这块肥肉不会白送吧?” “我没有额外条件,就需要你们一百个石匠。” 谭永吉扬起头,望着房顶琢磨开来了。思想也已开窍的肖大嘴对谭永吉说:“行啊,谭书记,出一百个石匠,省十五万元,合算呀。” “一年合算,两年、三年呢?你们的工程,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吧?” 田震精明的眼珠迅速转着,说:“你们的泵房也不是用一年、两年吧?” 谭永吉拿起田震的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阵,然后对两位客人说:“我得开党委会。出夫就要出补贴,出钱、出粮都行,但公社没这个能力,让大队摊派,那要一一做工作。” 由于他觉得以民夫换电力有账可算,为了保住这桩生意,他又安慰外来的客人说:“你们不要着急,要体谅我们的难处。” 田震冲着谭永吉挤挤眼睛,随口说道:“你也要考虑我们的难处啊,这么晚了,还饿着肚子呢。” 谭永吉如梦方醒,起身说道:“对,先解决肚子的难处,走,上食堂!” 石匠到了位,工程的进度也随之加快了。按照计划,整个治河工程三年完成,可田震在心里藏着一本美滋滋的小账,这就是提前半年结束工期,让沿河群众尽早受益,实现他们梦寐以求的“馒头梦”。不料,他的如意算盘正在心里“啪啪”地响着,一浪高过一浪的农业学大寨运动却冲击了他。南流公社地形特殊,山地、丘陵和平原各三分之一,很适合修建大寨式的梯田,于是县委张部长来蹲点,发誓要打造一个“大寨化的公社”,在他的筹划下,各大队都制定了修造“大寨田”的计划,这样善于垒石头、造梯田的石匠就成了香饽饽,在学大寨任务的重压之下,各大队都在召唤参加治河工程的石匠,弄得工地上的石匠人心浮动,有的甚至不经批准就溜回了自己的家园,眼看工程受到了影响,田震和肖大嘴急忙去找谭永吉,可谭永吉也不好表态,因为张部长在上头压着,一股脑地朝“大寨田”使劲。这样,田震和肖大嘴又硬着头皮来找张部长。在南流公社的客室里,田震和肖大嘴见到了张部长,但田震并不说话,只是用眼睛不停地端详张部长的两只手,张部长知道田震故事多,指着他,却对肖大嘴说:“你看他,又在搞啥鬼名堂。” “哪里哪里,”田震笑着说。“张部长,有人说你这两只手不一样,我看不是,一般大小,一般富态。” “这话从何而来?”张部长眯着眼,问田震。 田震扫了肖大嘴一眼,对张部长说:“你看是这样,治河工程、农业学大寨,都归你分管,有人说你有所偏向,一只手紧,一只手松,我看不会。你是受党教育多年的老干部,思想觉悟、工作水平,那不是一般的,对待党的工作,一视同仁,绝不会有轻有重。” 听到田震在拼命给自己戴高帽,张部长不为所动地说:“党的工作,是应当认真对待,但是工作也是分轻重缓急的嘛。” “是啊,”田震又顺着他的思路辩解道,“如果工作的性质不一样,应当分门别类,可是,农业学大寨,修造‘大寨田’的要点在哪里?治山治水啊,垒筑梯田干什么,为了保水啊,所以,治理青云河,就是最大的学大寨行动!” 张部长隐秘地咧咧嘴角,对田震说:“行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的意图我也知道,那些石匠,在哪儿也是干社会主义,我没有倾向性。” “可是,可是有些大队背后搞动作啊,你想想,自己大队呼叫,石匠们能挡住吗?” 张部长品味着田震的话,做出了最后裁定:“我看这样吧,你们,还有各大队,都是学大寨,任务光荣而又艰巨,在石匠短缺的情况下,一定要发扬风格,公平竞争。石匠愿意在哪里干,要尊重本人的意见,不要采取不正当的手段,更不要物质利诱,层层加码,损害国家和集体的利益。谁要是违背原则,组织上将严肃处理。” 怕田震存在疑虑,张部长又强调指出:“我跟你们在这里强调了,还有跟南流公社强调,你们就放心回去吧。” 下午返回时,田震展露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可肖大嘴却顾虑重重,他公然提出了一个问题:“田主任,不对劲啊,张部长虽然让石匠自主选择,可是大队是他们的娘家啊,没有更吸引人的地方,谁愿意背离大队啊。” 这话还真说到了田震的心里去了,他骑着车,半天没吭声。在一个三岔路口,他忽然朝西拐去,肖大嘴说:“你拐错了,回工地往东。” 田震回答道:“就往这拐,去找史祖军。” 肖大嘴猜出他又有了主意,也没追问,随之而去了。 史祖军的学大寨指挥部搞得很有气势,在洼地里撑着一顶帐篷,两边架着草席糊制的宣传栏,周围插着一溜红旗,架着一个播放革命歌曲的大喇叭。洼地里寒风较弱,但到处是冰封的水坑,散发着透骨的冷风气。田震和肖大嘴进了帐篷,看到史祖军正在跟农机站长王大光交代工作。 见到了田、肖二人,史祖军开口说道:“嗬,访贫问苦来了。我先声明,这里纯粹是公社的工程,没有县里的补贴,晚饭就是熬白菜汤,愿意吃,就留下,不愿意吃,给我们省下。” 田震却装出爽朗的样子,对史祖军说:“今晚你得破费点,因为听说你这里工程难度大,我来支持你一下。” “怎么支持?”史祖军对田震是保留警惕的。 “你先说有什么好吃的吧?”田震故意卖关子。 “你先说,咋支持。”史祖军来了犟。 “我给你五十个男劳力,换你五十个女劳力,你不是一直这样想吗?” 史祖军琢磨着田震开出的条件,没有尽快回复。 “怎么,不愿意?”田震列开了走人的架势。 史祖军指着桌前的两个凳子,对田、肖说道:“坐下再说。” 然后他又问田震:“你不会给我青年劳力吧?” 虽然肖大嘴还没看透田震唱什么戏,但依然向着田震对史祖军说:“你不是说只要男劳力,换多少女的也行吗?” 史祖军低头想了想,然后抬头对王大光说:“跟食堂打个招呼,炖上一锅粉皮豆腐。”说到这里,他又对田震说:“我就这个能耐了,但酒是不能喝的,当着周围的群众,影响不好。” 田震笑着点点头,他很得意。 吃了晚饭,离开了史祖军,田震才给出了肖大嘴谜底:“知道为什么换取女民夫吗?那些外乡来的石匠,大部分是年轻人,你说年轻人最想什么?找个老婆,成个家啊,我们可以让咱们的女民夫拜外乡的石匠为师,一对一,适合跟对象的,成人之美,不适合搞对象的,也不要紧,把人家的手艺给学来,我们工程太需要石匠了。” 肖大嘴觉得这个主意有意思,附和道:“工地的劳动很辛苦,很枯燥,这样搭配有利于提高劳动效率啊,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这事我看你就负责吧。”田震对肖大嘴说。“当师徒关系搭配好了,你不仅要利用好白天,晚上也要多组织活动,请几个说书艺人来,三天两头的组织专场,让有情人多接触。哎,你也要发挥专长,举办故事会,讲讲过去的战斗故事,现在的年轻人愿意听这些。” “我有什么专长呀?” “肖大嘴嘛,哈哈哈……” 自从给外乡的石匠配上了女助手,工地上的气氛也活跃起来了,一些想离开的石匠不想走了,一些离开的石匠也陆续回来了。 冬季快过去了,一百六十米的围堰快要封顶了,随着天气的变暖,硬邦邦的土地已开始化冻,南端的围堰突然出现了塌陷,严丝合缝的石头斜着拉起了一条扁指宽的裂纹,从底向上,足有三米长。田震心急火燎,请来技术人员查找原因,问题很快就找到。 原来,在挖掘坝基时,天寒地冻,土地坚硬,施工队刨得深度不够,坚固坝基时打夯机突然停摆,维修人员鼓捣了一天没排除故障,为了赶进度,坝基没打夯就下了基石。田震在严惩了施工队队长之后,抽调人员重新加固坝基,同时让肖大嘴充实工地维修力量,彻底解决设备停摆的问题。在寻找维修人员时,肖大嘴向田震提议道:“现在的设备机械化程度越来越高,对维修人员的要求也越来越严,要想提高维修水平,最好是把姜元成抽调过来。” 田震让肖大嘴到水利站调人,可肖大嘴却为难地说:“我几次去找毕站长,都让她顶回来了。” 听是这样,田震只好自己出马了。 在儿子进了地区机要员培训班之后,田震回家的次数已经十分稀少,他长期吃住在工地,跟毕克楠几乎不怎么朝面。这次见到毕克楠是在她的办公室,说他没来过老婆的办公室那是假话,但这次来田震发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她的办公室还是那样简洁明了,一间屋,一个油漆光亮的桌子,几把擦得干干净净的椅子,没有沙发,也没有茶几,墙上贴着一张农业学大寨的宣传画,还有一张电影演员王心刚的剧照,一阵风吹来,剧照掀起,露出了藏在后头的观音像。毕克楠在外跟在家是两个人,在家她粗粗拉拉,不像个女人,让男人心里不太舒服,在外她也会装样子,领导的话顺着听,还经常耍个小手腕笼络她的同事。毕克楠见田震来到了她的办公室,先是一惊,很快又释然了。趁着田震自己找椅子坐,她偷偷打量了丈夫一眼,说实话,她欣赏丈夫的身材,笔挺笔挺的,像根秀美的竹竿,也正是他的相貌,当初吸引了她,但随着丈夫对自己的漠视和冷落,尤其是随着他在官场上的失意,她觉得他对自己的吸引力越来越小了,况且他秀美的身体以及别有意味的荷尔蒙她受用了这么多年,有点腻烦了。 当田震坐下,她才问他:“你是公干还是私干?” 他没有按着她的顺序回答,而是开门见山地说:“指挥部的机械维修跟不上,我想让姜元成到工地上去。” “啊呀,公社农田基本建设给了我们一些任务,抽不开啊。” 见她不太情愿,田震说道:“我已经跟周书记打招呼了。” “还有县局呢,让我们做十个涵洞钢架。” “水利局钱局长我也联系了,他愿意为治河工程让路。” “既然你都找了,还来找我干啥!”她又来横的了。 田震严肃地对她说:“你要是阻挡治河工程,可要接受组织处理!” “我不怕!” 田震站起来,严正地指出:“你要是不让调人,我就让公社党委把你调离,别忘了,我还兼着党委副书记!” “随便!” 见她如此强硬,他抬腿便走。可就在他临出门口时,她仰起头来,“哈哈”地笑了。他收住脚步,发现她神情诡异。 这当儿,她也站起来,走到了他跟前,坚硬地说道:“你只要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就把姜元成给你。” “说吧。”田震跟她说话时,眼睛就像在躲避一个肮脏的东西。 “同意跟我离婚!” 田震觉得奇怪,因为当初他提出离婚她是不同意的。 “奇怪是吧?我就这样,只能我甩别人,不能别人甩我!”她说这话时,像是很得意。 对离婚早就想了千万遍的田震几乎没有多加考虑,立刻答复了她:“可以。但我有个建议,先注意保密,等孩子毕业后再公开。” 她的大脸盘抖着难以琢磨的笑容:“好吧,你去跟赵尔芳打交道,反正她听你的。” “还是少说废话吧。”他鄙夷地斜睨着她。“你起草协议,我签字。” 基层的婚姻手续,没有那么严格的程序,田震找到赵尔芳打了声招呼,赵尔芳禁不住内心的喜悦,悄悄给田震和毕克楠办了离婚证。为了孩子的身心健康,田震一再要求赵尔芳对离婚的事保密,赵尔芳暧昧地看着他说:“田主任,我保证跟你一心一意,不泄半点密。” 当他把离婚证交给了毕克楠,这个离奇的女人掏出手绢说:“离婚总不是好事,我哭几声吧。”说着,她抽泣了几声,擦擦确有泪珠的眼眶,挥着肥大的手掌说:“我都跟姜元成说了,你去通知他吧。” 可是,虽然姜元成口头答应了田震,但却迟迟不到工地报到,肖大嘴要采取强硬手段,田震却不同意,因为姜元成是个残疾军人,你来硬的,他谎称伤口复发你就拿他没办法,再说了,即便强行把他弄到了工地,他心里不痛快,也就干不好工作,所以田震劝住了肖大嘴,自己暗暗想开了办法。 民政所在公社大院的边角上,一间办公室,两张办公桌,除了赵尔芳,还有一个民政干事。赵尔芳是个很爱打扮,也很会打扮的人,何时何地见什么人,在服装上她都有变化。现在是农业学大寨运动,强调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她自己改制了一套泛白的旧军装,脚上是自己加高的偏口布鞋,由于她身材高挑,姿势优美,穿着这套旧军装既与众不同,又格外显风度。公社干部上下班不讲究钟点,天亮了干工作,天黑了往家走,在天快黑时,赵尔芳叫上民政干事小年在屋前打羽毛球,她动作敏捷,手法熟练,一直压着比她年轻的年干事打,二人玩得正激烈,屋里的电话响了,年干事抢着去接电话,不会儿便喊开了赵所长。挺拔的鼻子上沁出汗珠的赵尔芳跑过去接起电话,竟是田震打来的。那头的田震问她现在有没有时间,要到办公室来找她,手持话筒的赵尔芳眼睛忽闪着,对田震说道:“田主任,改个时间不好吗,我今天感冒了,一会要回家熬姜汤啊。”一听她感冒了,边上的年干事蒙了。电话那头的田震犹豫着对赵尔芳说:“既然你病了,那我就上你家吧,事情很急。” 赵尔芳得意地翘着嘴角,答道:“好,我在家里等你。” 赵尔芳的家在公社大院的最后一排,独门独院,屋里生着小火炉,门上挂着紫色的暖帘,墙上贴着英姿飒爽的女兵画像,摆放着姜元成打造的沙发和茶几,沙发后背搭着白色钩针饰品。里外两间房子,这是外间,由于暖融融的,赵尔芳穿着休闲裤,配着杏色的秋衣,外套一个茶色的毛线坎肩。田震进门时,她急不可待地迎了上去,眼里带着猎人见到了猎物的微笑。她把他让到了沙发上,递过了一杯早已泡好的花茶,在另一个沙发上坐下,然后装模作样地问:“田主任,什么事这么急呀。” “小赵啊,”田震认真地对她说,“工地上近一千号人了,有一百多个退伍军人、七八个残疾军人,还不断出现工伤的民夫,总之,跟你们民政有关的节点很多,所以我想请你们在那儿设个工作点,靠近维修部,给你们撑个帐篷,你们呢,三天两头去走走,怎么样啊?” “啊呀,设立工作点,是不是跟周书记打个招呼呀。”赵尔芳的眼里放射着超然而又洒脱的光芒。 “我已经跟周书记打招呼了。” 赵尔芳狡黠地笑道:“既然田主任这么重视民政工作,那我就派年干事去吧。” 她的话,搅乱了田震的心绪,因为他之所以设立这个民政点,就是为了让赵尔芳吸引姜元成,如果换成了年干事,那对姜元成还有什么吸引力呀! 看到田震有点尴尬,赵尔芳突然哈哈笑了,她指点着他说:“田主任啊,你心里究竟怎么想的,直说就行,何必拐弯抹角呢。” 接着,她侧身给了他一截肩膀,斜眼对他说:“你今天来,是为了姜元成,对吗?” 见她识破了自己的计划,他先是一愣,然后坦诚地说:“是的,工地上需要姜元成,但他……” 她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我都听说了,也猜到你会来找我。” “希望你……” 这次她让他住口的方式是站了起来,仰着头,走到了窗前,望着忽隐忽现的星空,在酝酿什么情感。 她轻轻转过身,垂着头,低沉地说:“难道你看不出来吗,这些年我一直围绕着你转,可以说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为什么我会这样?如果你还在婚姻当中,我是不敢说的,当然,说什么,你也猜得出来。” 她轻叹一口气,又说:“我很不幸,认识你的时候,你已经跟一个不喜欢的女人走进了婚姻,看到你经受着不幸婚姻的折磨,你痛苦,我也替你痛苦啊。尤其在毕克楠第一次跟我吐露真情之后,我的心灵深处,无形之中就担负起了一份责任,这就是用我的微薄之力,炽热之心,去抚慰你,温暖你,可是,你却视而不见,总是将我往姜元成那边推。我不否认,姜元成也有打动我的地方,可他能跟你相比吗?他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品味,如果我不是一个可怜的寡妇,我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作为过来的人,田震知道让她继续诉说下去的局面,他赶紧采取了刹车措施:“你看看,我就是为了工作上的事情,你怎么谈起了这些。不行,我要走了,改天再跟你谈姜元成的事情吧。” 可就在他起身的瞬间,她一挪身子,挡住了他的去路,眼里闪动着泪光,说:“怎么,我这么可怕吗?我承认,我崇敬你,钟情你,但是,我毕竟也受过良好的教育,也有女人的基本尊严,我是不会死缠烂缠一个男人的,所以,我只恳请你,安下心来,多谈几句好吗?” 田震想想以前他对自己的支持和帮助,也就慢慢将身子又落在了沙发上了。 可是说什么呢,他不知道,她似乎也一样,靠在沙发对面的墙壁上,呆呆地望着他,一言不发,但她的眼睛越来越复杂。 墙上的挂钟在“哒哒”地响着,就像二人猛烈跳动的心。屋里的气氛也越来越沉静,越来越焦躁,田震经受不了这种气氛的折磨,再次站了起来。她却歪着脑袋,散乱着一头乌亮的黑发,喃喃地说:“再坐会儿好吗,求求你!” 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在乱,毕竟他孤身已久,毕竟他也有七情六欲啊,他怕在这种环境里控制不住自己,因为她是个单身女人,而且颇有风姿,颇有魅力。当他刚刚迈动脚步,她就像一棵狂风吹拂的大树,无声无息地倒在了他的怀里,刹那间,他也想到了拥抱她,可是有一种定力束缚住了他的手,这种定力就来自战争年代的那个醉酒的夜晚,因为他把持不住,跟一个根本不爱的女人酿造了一杯人生的苦酒,直到现在才得以解脱,如果他现在继续把持不住自己,恐怕还会端起爱情的苦酒。人非树木,孰能无情。他不止一次思考过眼前这个女性,她虽然热情、漂亮,可他并不喜欢她,他心里唯有的爱神就是挥之不去的尤蕴含,如果是尤蕴含在这里,不用她主动,他会疯狂地扑上去的。 由于他形同木桩,对她是那样的麻木,她立稳了脚跟,站直了身子,一手采着他,一手抹着眼泪,她哭了,哭得很悲痛,哭得很实在:“我的命太苦了,丈夫去打仗,是死是活,只有苍天知道,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我似乎没有选择的权力,只能随手抓一根爱情的稻草,无奈地去接近自己鄙视的,甚至憎恨目标,我,我太受折磨了。可我怎么办呢,当着心爱的人,我却不敢有半点奢望,毫无人性地摧残着自己的欲望!” 田震望着几乎成为泪人的赵尔芳,一种前所未有的同情心油然而生,他伸开双臂,轻轻说道:“我,我尽其所能,只能给你一个拥抱。” 说着,他揽住了她,并抱紧了,她在他怀里,不停地战栗。在他松开手时,她望着即将离去的田震说:“虽然一个拥抱,我会怀念一辈子的,你放心,我会让姜元成去工地的。” 不久,赵尔芳在工地的帐篷里设了点,随她而来的是姜元成,自己骑着车,带着行李,落在了赵尔芳旁边的维修部。田震来看他,并让他当维修部的副主任,他却不屑地笑道:“这种口头干部我不稀罕,我就一个要求,每天多给我一个馒头票,我不想吃粗粮。”田震未加思索就答应了他,但这个馒头票是田震省给他的。 田震又来到了赵尔芳的帐篷,想说感谢话,她却说:“别说些虚头巴脑的话了,我不爱听。” 他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不说声感谢,那我就太无情了。” “你本来就是个无情郎!”话一出口,她又觉得过火了,朝着维修部方向扭了扭下巴,又说道:“要谢,你就谢姜元成吧。” 田震觉得这话值得琢磨,可他还没琢磨透,赵尔芳又沉声静气地对他说:“你的婚姻状况,实在瞒不住了。《婚姻法》检查,你暴露了。孤男寡女在一起,他能甘心吗。他这是来监督我,怕我接近你。” 二十二、乡间的风雨不寻常 往好里说,周忠贵跟田震的关系也就停留在工作层面上,几乎没有私下的交情,可没想到的是,端午节的晚上,周忠贵夹着一个小包神经兮兮地来到了治河工地,进了田震的帐篷,周忠贵故作深沉地盯着坐在桌前的田震,迟迟不开腔。在灯下翻阅图纸的田震瞟了周忠贵一眼,挤着眼睛问周忠贵:“拿什么孝顺我啊?” 没大没小的话,气坏了拿拿捏捏的周忠贵,他将小包朝桌上一扔:“孝敬你,哼!呶,粽子,爱吃不吃!” 田震眨着眼睛,从包里取出了一个铝制饭盒,打开一看,果然有四个精致的小粽子。甭问,这是尤蕴含的手艺。 田震当着梦中情人的粽子,田震哪还管他周忠贵呢,扒开粽子皮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周忠贵怪怪的努着厚唇,找了把折叠椅,斜坐在了主人的对面,然后诡异地问道:“怎么样,单身很爽吧?” “你想体验吗?”田震随之做了个鼓掌欢迎的动作。 “去!”周忠贵恼怒地甩了他一眼。 周忠贵有个怪毛病,有空没事的喜欢在纸上乱画,这下,他捡起桌上的一支铅笔,一边往废报上涂鸦,一边拖声带调地说:“知道吗,我是带着任务来的,要不然,我才不愿意看你这张破脸呢。” 听到任务二字,田震自会想起尤蕴含。粽子问题、单身问题,估计都跟她有关。 周忠贵又翘起屁股,把头伸向田震,说道:“那个赵尔芳怎么样?你看,年轻漂亮,又有文化,还是个烈士遗孀。” 他扯起赵尔芳,田震并不奇怪,自从他离婚的消息传开后,有人横比竖比,总是拿赵尔芳往田震身上贴,这种撮合习惯,生活中比比皆是,也很容易理解。把爱情当作商品看待,是最朴素、最顽固的哲学,不值得大惊小怪。面对周忠贵那迫切的眼睛,田震很快就亮出回击的毒舌:“老周,赵尔芳确实不错,我也愿意给你当红娘!” 周忠贵有时嘴笨,在田震的反击之下,只是怒目圆瞪,却说不出话来。 仿佛猛然间,田震觉得这样拿自己的女同事涮周忠贵不太妥当,便收敛起表情,一本正经地对周忠贵说:“我的事儿,就不用了你这大书记操心了。再说了,赵尔芳是个明白人,她清楚我穿什么鞋子。” “臭,臭,你们这些臭知识分子!”周忠贵骂了田震一句,又落下屁股对田震说。“老田,你把姜元成弄了来,可要留意啊,别光想着业务。他对赵尔芳一直不死心,别让他干出伤风败俗的事来呀。” “都这么大了,他们不要脸,那咱就当猴看。”田震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周忠贵又敲着桌子告诫田震:“同志,不要掉以轻心!姜元成别人不了解,你还不了解吗。他的阶级立场、思想品质都有问题,我们的治河工程进展顺利,马上就要修筑拦河大坝了,关键火候,如果我们放松了阶级斗争这根弦,一旦遭到敌人破坏,怎么向党交代啊!” “啊呀,老周,你又来了!” 周忠贵见他不以为然,严肃地绷起了脸:“什么又来了!老田,往后说话可要注意了,一场更大的政治运动马上就要到来,当心你的脑袋被舌头砍掉啊!” 由于思想观点不一致,田震赶紧把盒子里的粽子倒在了空闲的瓷缸里,用驱客的神态朝周忠贵挥了挥手。周忠贵无奈,收起了饭盒,对田震说:“噢,跟你通报一个情况。考虑到你跟毕克楠的接点太多,党委进行了干部调整。毕克楠到粮管所当所长,管理的人也多了,岗位也重要了。” 田震却惊讶了:“她到粮管所?要是,要是她使起性子来,卡住工地的粮道怎么办呀?” “这一点党委也想到了。”周忠贵抓起小包,回应道。“老肖是从粮管所出来的,可以让他兼任粮管所的党支部书记,实行支书负责制,毕克楠主持日常工作,重大问题必须党支部决定。” 田震朝周忠贵咧嘴笑道:“处理人事问题,你是老手啊!” 他话里的含义,周忠贵不会听不出来。 果真像周忠贵说的那样,一场更大的政治运动来了,这场运动就是空前绝后的“文化大革命”。关于这场运动,书上的记载很多,似乎城市和乡村一个样子,声势浩大,翻天覆地,但在胶东这一带的乡村,正赶上“三夏”大忙,农村人瞅着农时,忙着割麦子,种秋粮,对这革命那革命的兴趣并不大,民以食为天嘛。农民的乾坤看似简单,却无比深刻奥,不看天不看地,一切看农时,农时逼紧了,他们才不管运动不运动呢,先干好农活再说,要不就得饿肚子。这不,转眼就过了“三夏”,全国上下又兴起了大串联,偏偏这个时候,“三秋”大忙临门了,两个月的秋季生产,事关农民当年的口粮和来年的庄稼,大家顾不上那些响亮、动听的时髦口号,扑下身子,全心全意抓生产,等到天寒地冻了,才有闲心跟着潮流玩运动。不过,乡下人的运动跟城里的大不一样,城里人坐在高台上、屋子里,慷慨激昂,无拘无束,大字报、大辩论,什么惊心动魄玩什么,到了点,食堂里一坐,大白馒头一啃,浑身精神饱满,干劲倍增,可以连续作战,可以挑灯论剑,但乡下人就不行了,批判会开了一半,一半人就得退场,上山去打猪草,大字报写了一半,就得去砍柴做饭,有些好事的中学生扛着凳子在街头论战,辩到了高潮处,家长拖着锄头来了,一声吼叫,气宇轩昂的辩士立刻就蔫了,乖乖地接过锄头下地去了。 当然了,共和国是不允许政治运动的真空存在的。到了运动的第二年,各路工作组开始向农村进军,农忙时到田间地头发动群众,农闲时到热炕头上鼓动群众,言而总之,非把运动搞起来不可,这一来,有些群众联系实际,对过去一些干部的错误做法有了认识,也想街机敲打敲打他们讨厌的干部,但要命的是,有些群众的情绪刚刚起来,农忙又到了,一坡麦子不能不割吧,于是乎,大家的政治意识再次被生存意识代替了,甩掉了一切与农活无关的杂念,老老实实回归到了农民的角色,所以,农村的政治运动一波三折,跌跌撞撞,没有城市里的潇洒、持久,更没有城市里的惊涛骇浪和高潮迭起。 直到1968年的春天,青云河一带的情况才发生了根本性变化。这一年,造反派兴起了夺权,大批的领导干部“靠边站”,造反派趁机成立了革命委员会,代行党政领导机关的职责。 坐落在青云河边的这个小县城,起初并没有蹦出个呼风唤雨的造反派,后来在地区革命委员会的鼓动下,张部长有了想法,于是他网络了一帮同伙,雄赳赳、气昂昂地闯进了县广播站的播音室,向全县宣布造走资产阶级道路的当权派谢振山的反,一切权力归县革命委员会! 张部长的造反声明很快就得到了地区革委会的认可,谢书记回归到了谢振山,被发配到了县运输队赶马车,这是他革命前的老行当,张部长实现了从部长到主任的华丽转身,成为全县的最新统治者。 张主任当了革委会主任后,到处煽风点火,鼓动造反派夺取政权,成立革命委员会,在权力的吸引下,一些人坐不住了,削尖脑袋往革委会里钻,这样 ,乡间的政治运动才有了热闹一说。 可是,在这场奇异的革命中,侨乡公社却一直风平浪静。原因很简单,周忠贵跟县革委张主任的关系一直比较密切,没人敢招惹周忠贵,另外,周忠贵是游击队长出身,胆子大,武艺强,好些人畏惧他,所以侨乡公社的政治运动和风细雨,没有出现“四海翻腾云水怒”的激烈局面,没有人造周忠贵的反,革委会也迟迟没成立。为了揭开这里的盖子,张主任专程赶来了。看在老感情的面上,张主任先跟周忠贵交流思想,说成立革命委员会不能留死角,周忠贵说行啊,咱就成立革命委员会,张主任却及时指出,那也要造你的反,因为你搞过浮夸风,周忠贵笑着说,你数落数落,谁没搞过浮夸风,张主任很会借东风,说所以很多人被打倒了。周忠贵见张主任执意要搞掉自己,在低头的过程中偷瞟了张主任一眼,说:“张主任,我知道我犯过错误,可有些错误你是知道的呀。” 他的话意很明确,就是有些错误是在你张主任的认可之下犯的,而张主任也很会解脱,他对周忠贵说:“老周啊,我也犯过一些错误,但党的工作总得有人挑头吧?这不,上级审查了我的问题,认为我可以继续履行职责,一边为党工作,一边纠正自己的问题。” 张主任把上级摆出来,等于在堵周忠贵的嘴,你能耐再大,总不至于追究上级吧?周忠贵本想跟张主任一样,也来个“一边为党工作,一边纠正自己的问题”,可深入一想,觉得可能性不大,既然可能性不大,就没必要提出来了,提出来让人否了,更加丢人。所以,周忠贵被迫转变态度,对张主任说:“既然张主任要治病救人,我愿意积极配合。” 张主任大喜,含蓄地对周忠贵说:“老周啊,斗、批、改的方式是很多的,组织上会根据你的态度,采取恰当的方式的。” 跟周忠贵沟通之后,张主任便将全体公社干部召集到了会议室,他站在主席台上,挺着身子向大家高喊道:“同志们,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然后又讲述了造反夺权,成立革命委员会的意义。为了给周忠贵留面子,张主任在鼓动揭批问题时,要求站在革命的高度,对事不对人。谁料,张主任口干舌燥地讲了半天,让大家揭发问题时,台下竟然没有一个人肯发言。面对这种尴尬的局面,张主任只好指定发言,第一个被点到的是前排的史祖军,聪明的史祖军当然清楚,今天这顿菜是给周忠贵准备的,但他是周忠贵的通信员,尤其敬畏周忠贵,所以站起来支吾了半天,舌头也没搅和清楚,在张主任犀利的目光注视下,史祖军忽然扫了身边的田震一眼,对张主任说:“田震同志是老社长,也是我的老领导,他了解的情况比我多,是不是先请他谈一谈啊。” 史祖军这一手也激发了张主任。在张主任的逼迫下,毫无思想准备的田震只好慢腾腾地站了起来,但他转悠着眼珠子,斜瞅着屋顶,别有意味地说:“不是揭问题吗,我这里一肚子啊。”略停顿,他又扳着指头说道:“治理青云河,计划三年完工,起初还算顺利,可这运动一来,有些人思想就长了毛,为什么这样说,中央不是要求‘抓革命,促生产’吗,有些人却只想到了一头,打着革命的旗号,不干革命的工作,逃避劳动,逃避生产,极大影响了施工进度……”田震正想举例子,主席台上的张主任赶紧打断了他:“老田同志,今天不是研究治河工程!” 田震也会捉弄人,冲着主席台喊道:“张主任,别急呀,马上回来,回到你的正题。” 看到田震的眼里带着坏笑,早就领教过他的厉害的张主任示意道:“老田同志,时间宝贵,还是让同志们轮流发言吧。” 田震也会接话,对身边的肖大嘴说:“听见了吗,轮流发言。” 心领神会的肖大嘴紧接站了起来,说:“我来说两句。”还没等张主任批准,肖大嘴就接着田震的话意,就治河工地的后勤保障问题发开了牢骚,张主任虽然不住地提醒他“注意发言时间”,但肖大嘴一旦来了兴致,那张大嘴是扣响的机关枪,“突突”地没完没了。 坐在角落里的周忠贵原本是等着挨批的,一听田震把话题引到了治河工程上,觉得这个发展方向对自己有利,也主动站起来,检讨起了自己在治河工程上的失误,他从立项说到施工,从人员说到物资,事无巨细地作开了自我批评。他当然清楚,自己发言的时间拖得越久,局势就对他越有利,拖延到散会,批斗会也就开不成了。他这样做,张主任本来是可以阻止的,但看在旧交情的份上,张主任故意纵容他,到食堂的吃饭钟声敲响了,周忠贵的发言才收场,这时,张主任看看手表,简单地总结了几句,然后喊了声散会。 批斗会过后,周忠贵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劫,张主任也在暗自高兴,因为他心里还藏着一副小算盘,这样纵容大家拖延时间,不但给足了周忠贵面子,还顺顺当当地走完了成立革命委员会的必要程序,批斗会只是手段,建立革委会这个政权组织才是最终目的,许多地方为了成立革委会文斗武斗轮番上,有的还动刀动枪,发生了流血事件,张主任是一个政治操盘的老手,他认为推行革命委员会当中大动干戈,是极不理智的,到时说不定还会受到上级追究,所以他不那么蛮干。在开过批斗会后,张主任开始按部就班地重点谈话,考察公社革委会领导成员的人选。第一个谈话的是史祖军,张主任问他对成立革委会有什么想法,史祖军的回答很现实:“有周书记在,我没有过分的想法,只希望当好周书记的助手。” 张主任批评他说:“你的政治觉悟不够啊。周忠贵虽然是个老同志,为革命做出了贡献,但他的思想路线有问题,属于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种人你怎么能给他当助手呢。” “可,可……”史祖军虽然没说出来,但从态度上也能看出来,他不敢造周忠贵的反。 张主任启发他说:“史祖军同志,组织是信任你的,希望你在紧要关头勇敢地站出来,挑起革命的重担!” 在张主任的鼓动下,史祖军同意张贴大字报,夺取周忠贵的权力。后来,张主任又找了一些人谈话,但大家对于造反夺权都兴趣不大,唯有粮管所所长毕克楠声称要夺权,可张主任满怀信心地跟她交流时,她提出的造反目标竟然是肖大嘴,因为他是治河指挥部的人,兼任粮管所的党支书,管的太宽。她这么个小小的要求,闹得张主任哭笑不得。 在张主任的鼓动之下,史祖军果然贴出了揭发公社党委的“十大罪状”,并号召造公社党委的反(记住,他没有点周忠贵的名),张主任借着这张大字报,宣布以史祖军为首的革命委员会接管公社党委的一切权力,史祖军的这个革委会把周忠贵、田震和肖大嘴都排挤了出去,将原先的几个公社党委委员拉了进去,同时,考虑到毕克楠的造反热情,将她也吸收到了公社革委会。但就在公社革委会成立的那天晚上,史祖军悄悄来到了周忠贵的家,进了门,史祖军没喊“周书记”,也没喊“老周”,而是喊起了周忠贵战争年代的称呼——队长,周忠贵一愣,随之吩咐尤蕴含泡上了一壶家里最好的珠兰茶。趁着周忠贵高兴,史祖军又对周忠贵说:“县革委要求靠边站的‘走资派’劳动改造,我给你在交通运输管理站安排了个位置,你每天只要扛着铁锨顺着乡道走一遭,就万事大吉了。公路出了问题,也不用你动手,你回来报告一声就行了。” 周忠贵微微点头,表示理解。为了讨得周忠贵欢心,史祖军还主动说:“老队长,我虽然明面上主持革委会的工作,但是遇上了重大问题还得请你掌舵啊!” 孰料,周忠贵听了这话立马变了脸,将茶杯朝桌上狠狠一蹲,高声说道:“你给我出去,出去!” 在史祖军惊恐、惶惑之时,周忠贵严肃地说:“你一个堂堂革委会主任,竟然要请教一个被打倒的‘走资派’,这不是戏弄人吗?再说了,即便不是戏弄人,你这样也是违背组织原则的!” 史祖军狼狈地撤离了。周忠贵让他琢磨不透。 下了台的干部,最愁的是碰见熟人,姿势不好拿啊,高了人家不买账,低了自己不情愿,所以都不愿意在熟悉的地方出门。周忠贵现在就这样,吃过早饭,他背着手,不停地在墙根下的一把崭新的铁锹面前晃荡。这是公社交通运输站送来的,是他巡查乡道的工具,人家告诉他,你负责扛着这把铁锹沿乡道溜达,哪里被雨水冲坏了别去管,通报一声就行。在目前形势下,这样对待他这个“走资派”,应当说是够客气、够照顾了,但他还是愁着出门。妻子看出了他的心思,背着药箱来到了他跟前,说是陪着他出去走走,他说我是去劳动改造,你去干啥,妻子告诉他我要到治河工地巡诊。他苦笑着说:“一个巡诊,一个巡查,唉!”出了院门,一些公社干部见了他,仍然喊他“周书记”,依着过去,他点点头也就过去了,现在想到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他便举举右手,回敬那些依然称他“周书记”的人:“可不敢,可不敢!” 总算出了公社大门,他身上顿时轻快多了,公社之外行走的多是社员同志们,他跟他们不熟悉,心里的负担也就小了。况且晚春季节,属于“小农忙”,小麦浇水、玉米锄草、地瓜栽秧,庄稼人日夜忙活,顾不上操闲心关注他这个下台干部。他扛着铁锹,跟背着药箱的尤蕴含肩并肩地走着,心中的顾虑逐渐被脚步踩碎了,代之而来的是一种自豪感和幸福感,为什么呢?因为陪伴在他身边的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女性,说实话,结婚这些年来,她还没有陪他这样走过,他们虽然是夫妻,除了过夫妻生活,她总是跟他保持一定距离,久而久之,自尊心很强的他也就对她敬而远之了。现在,虽然人到中年,虽然落在政治的漩涡里,夫妻二人能够并肩走在一起,他的内心还是快活的。 乡道两边的白杨树摇摆着又白又绿的叶子,一群群老家贼在树枝上相互叼啄着、嘶叫着,几只毛毛虫弓着身子拼命朝树上爬,潜伏在麦地里的钻天猴听到了春灌的水响,尖叫着冲上了云霄。周忠贵的目光贪恋地追逐着一对钻天猴,想发感慨,又不知发什么感慨。忽然,一阵清脆的鞭声,吓得一对将要落地的钻天猴“吱吱”地又飞了起来,随之,“哒哒”的马蹄声在他身旁戛然止住了,停在他和尤蕴含身旁的是一辆双挂马车,周忠贵定神打量,坐着驾辕的马车夫竟是谢书记谢振山!谢振山除了大胡子没变,别的都变了,他穿着一件陈旧的军大衣,眼睛温和,表情和蔼,身上那股令人敬畏的霸气一点也没有了,他握着长鞭,问周忠贵夫妇:“你们这是?” “我劳动改造,她陪着我。”周忠贵解释道。 谢振山撅起黑乎乎的胡子下巴,轻轻一笑:“比我待遇还高啊!” “这是到哪呢?”谢振山问周忠贵夫妇。 “顺着路往前走,没个目标。” 虽然周忠贵不善幽默,但他的话依然引发了谢振山哈哈大笑,他拍着车厢对周忠贵说:“上车吧,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你跟我一样,都不是货真价实的劳改犯。” 当周忠贵和尤蕴含上了车后,谢振山一甩长鞭,辕马撅着屁股奋起了大蹄子。在马车的行进中,谢振山对周忠贵夫妇说:“我到青龙庙给工地送冲击钻,咱们一起走走吧。” 这时,尤蕴含才发现车厢里放着两个冲击钻。 “革了半辈子命,最后让人家革了命,感想如何啊?”赶车的谢振山侧脸问右边坐着的周忠贵。 “幸好,史祖军对我网开一面。” 在周忠贵说完后,尤蕴含也补充了一句:“看在老周的面上,我也没被打倒。” “史祖军这小子,够意思!”谢振山甩着马鞭,说道。“人啊,尤其是中国人,纵然天大的本事也脱不了感情的纠缠啊。老张虽然造了我的反,可还是念及旧情啊,当年‘反扫荡’,要不是我杀进包围圈,他早就没命了,所以,他私下里跟运输队交代,不准给我排重活,你看,这趟货,就是两个小小的冲击钻。” 说到欣慰之处,他得意地甩了个响亮的鞭花,尤蕴含赞叹道:“谢书记,你啥时学的这手艺啊?” “哈哈哈……”谢振山得意地笑而不答。 周忠贵对妻子说:“这也是他的老行当了,革命暴动前,他就是粮行的车把式。” 谢振山却右手持鞭,挥动着左手说:“你看你这个老周,我就这点老底,全让你揭了。”说话间,他叹了一口气,又问周忠贵:“老周啊,你才靠边站,认识可能还不全面,我下台三个月来,对自己有了深刻的反思啊。咱们进城后,虽然头上戴着紧箍咒,可是慢慢地也变了,官僚主义、形式主义咱就不说了,就说这个心吧,跟老百姓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如果不远的话,新中国成立都十几年了,老百姓的温饱问题为什么都解决不了呢?记得建国五周年的全县广播大会上,我曾向广大农民宣布,十年之内,我要让你们吃上大白馒头,可是,十二年过去了,大白馒头对农民来说,依然是个梦啊!” 说到这里,他攥起鞭杆,朝着车板捣了一下,发自肺腑地说:“刚打倒时,我还有怨气,现在想想,削官为民,让劳动洗洗澡、出出汗是很有必要的!” 周忠贵品味着他的话,却觉得有点苦酸。 当马车上了青龙庙,整个拦河大坝工程历历在目。这座气势宏伟的大坝,由两岸朝着河道中间延伸,在这春水激荡的时节,坝顶是运送石料、预制件的拖拉机,大坝外墙上,是密密麻麻垒筑石头的石匠,大坝根基的水中,是穿着防水衣的民夫,或水中打桩,或船上投放水泥支柱,工地上人欢马叫,一片繁忙。谢振山已经许久没来工地了,看到工程进展到了这个地步,禁不住惊叹地说:“这小子行啊!” 他说的“这小子”,周忠贵夫妇当然知道是谁了。不知为何,谢振山赞美田震,尤蕴含心里也暗自升腾起一股骄傲之情。 就在三个人站在青龙庙前观赏沸腾的工地时,田震和肖大嘴不声不响地赶过来了。 田震到了谢振山跟前,毕恭毕敬地说:“谢书记,你是看工地还是听汇报啊?” 谢振山瞅了他一眼,假装生气地骂道:“臭小子,快找人卸车!” 春光明媚,田震那俊朗的面孔赤红而富有生机,他顽皮地歪着头,对谢振山说:“车要卸,饭也要吃,我已经派陈铁掌下水了,中午油泼鲤鱼!” 说着,他又拍了周忠贵一把:“下台干部,你也跟着沾光吧。” 周忠贵的嘴也不饶人:“田震,你得意个啥,你不也是下台干部吗!” 谢振山急忙问周忠贵:“怎么回事?” 田震抢先答道:“我,还有老肖,都被排斥在了革委会之外。” 肖大嘴却对尤蕴含说:“尤院长,你看老田,还耿耿于怀呢,我觉得,不趟那个浑水更好。” “不,不对!”谢振山却挥手说道。“这不是清水、浑水的问题,如果你们跟侨乡公社脱了钩,治河工程的许多实际问题就很难协调解决,那样,群众翘首以盼的治河工程就可能半途而废!所以,你们应当想些办法,恢复原来的领导体制,不管他公社革委会是只兔子是只猫,都得想法挤进去!” 几句话,就显示出了谢振山的认识水平,周忠贵也对田震说:“老田,谢书记说得对,如果你和老肖被排斥在公社领导层之外,治河工程将会遇到很多麻烦,史祖军我是了解的,对自己有好处的,他积极,对自己没好处的,他懒散。治河工程本来就跟他无关,所以他会扯你们后腿的,只有你们进了他的领导班子,才有话语权,才能制衡他。” 周忠贵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不仅感动了田震,更使得尤蕴含对丈夫有了新的理解。这时,人高马大的谢振山对田震说:“听出味道来了吗?一个老八路的味道!我知道,你们过去有些摩擦,但是到了紧要关头,遇到了原则问题,老八路就是老八路!” 田震既开玩笑又当真地朝周忠贵行了一个军礼,攥着拳头说:“现在不是提倡造反有理吗?那我就再造史祖军的反,逼着县革委表态。” 他猛然放出了这么一句话,把大家都说愣了。谢振山沉思着,略带含蓄地说:“既然关系到治河工程的生死存亡,我也就不怕犯自由主义了,嗨,其实我现在就是草民一个,啥话不敢说啊。”他眺望着青云山下的治河工地,低声说道:“老张当了县革委会主任之后,思想压力一直很大,因为他得出政绩,跟上级有个交代啊,而青云河工程自始至终由他负责,搞不好不要紧,要是搞砸了,他的前程必将受影响。这就是说,你们可以拿着治河工程难为老张,让他做出让步。这个人我了解,矛盾双方对抗激烈了,他往往从中找平衡、和稀泥。” “不光他,找平衡、和稀泥我也会,你也会吧。”已经下台的周忠贵也放开了,他先跟谢振山开了句玩笑,又给田震出开了主意:“史祖军政治上还差火候,往往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样也就很容易给对手创造机会,这个机会也就是你的战机。”说到这里,他又向田震交代:“我这是为了治理青云河,届时你可要适可而止啊,他毕竟是我带着出来革命的。” 就在侨乡公社革委会成立不久,革委会这一领导体制暴露的问题开始出现了,为了纠偏,上级提出了革委会成员“老干部、工农兵和造反派三结合”的方针,借此机会,田震开始跟史祖军叫板了。 “三夏大忙”之前,有一段农闲时节,二十天左右,史祖军下发通知,要组织万人忆苦大会、万人批判大会和庆祝革委会成立万人大游行,号称“三大活动”,也就在这个茬口,田震和肖大嘴来到了史祖军的办公室,请他出动三千个劳力,协助施工队加固拦河大坝,防止汛期到来冲垮建成的大坝。史祖军以“三大活动”为借口,拒绝了田震的要求,俩人一来二去,发生了争执,田震说我是党委副书记,有权调动劳力,史祖军蔑视地对他说:“你拉倒吧,现在是革委会说了算,党委早就不存在了!” 肖大嘴在一旁火了,责问史祖军:“成立革委会你为什么不考虑治河指挥部的人?” 史祖军振振有词,说这是张主任定的,田震接过话说,如果张主任这么不重视治河工程,老子不干了,让工程停下来,史祖军不知是计,说你爱停不停,跟我没一毛钱关系,一听他这样不负责,田震再次激他,让他再说一遍,史祖军满不在乎地喊道:“再说十遍又怎么了,治河工程就是跟我无关!” 在他说这话时,肖大嘴早已打开了窗子,来来往往的公社干部都听见他的声音了,这时,田震摸起了桌上的电话,摇通了县革委会的张主任:“张主任,我是治河指挥部的田震,据气象部门预报,最近将会有密度降雨期,为了保护已经修筑的拦河大坝,我们想集中力量,赶在汛期前加固坝基,可是,来公社请求支援,革委会史主任态度冷漠,置之不理,他还说治河工程跟他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张主任,治河工程可是你一手抓的,而且明确了侨乡公社出工,县里给予物资和技术支持,他这样抵制不但不给你张主任面子,还破坏了社会主义建设项目,你不是多次鼓励我们,在这场“文化大革命”中要勇于突破,敢于夺权吗,所以,我跟老肖要造史祖军的反,夺他的权!” 电话那头的张主任劝解道:“老田啊,虽然上级提倡造反、夺权,但具体问题还要具体对待啊。侨乡公社革委会刚成立,你们就造反、夺权,这不等于打县革委的脸吗?” “那我们怎么办?” 张主任:“老田,有些事情可以协商吗。” “可史主任强词夺理,态度蛮横。” 史祖军为了争取主动,一把夺过了电话,慌慌张张地说:“张主任,你别听他胡说,‘三夏大忙’之前,我们公社就计划了‘三大活动’,具体内容您是知道的,可就在这个时候,他们指挥部来跟我要一千劳力,我能让‘三大活动’流产吗?” 由于左右为难,张主任的语气有些迟缓了:“老史啊,当领导干部,应当善于协调,不要让矛盾激化嘛。能调剂劳力,给他调剂一部分不就行了吗。” 史祖军告诉张主任:“张主任,我们的三个万人大活动,已经上报了县、地两级革委会,到时您还要陪着地区革委会的领导来视察,如果三千劳力上了工地,‘三大活动’就等于流产了,您想想,我们一个小小的公社,整劳力、半劳力不过一万人,治河工地原先就占了七八百人,再抽调三千,怎么能搞起活动来呢?” 那头的张主任让史祖军把电话给田震,史祖军得意地将话筒塞给了田震。已经被史祖军说服的张主任,对田震说道:“田震同志,加固大坝能不能再推一推啊?” “张主任,如果大坝不及时加固,汛期来临,一旦冲垮了拦河大坝,必将阻碍河道流畅,形成河水倒流,上游公社、包括县城将会一片汪洋啊!” 张主任不吭声了,显然是被洪灾吓着了。过了一阵子,张主任才对田震说:“老田啊,你跟老史是不是好好谈谈,各自让让步啊,既要保证河道通畅,又不不影响政治活动。” 借着张主任的话,田震想起了引诱史祖军的办法,他捂起话筒,开始刺激史祖军:“老史,你能不能让让步啊?” “让步?这么重要的政治活动能让步吗!” 就在史祖军说这话时,田震放开了话筒,张主任只听到了“这么重要的政治活动能让步吗!”他有些生气了,在话筒里威严地“嗯”了一声。 田震又对着电话喊道:“张主任,既然史主任也不给你面子,为了治河工地的顺利进行,我们这就造他的反!” “先不要冲动,我这就赶过去!” 站在旁边的肖大嘴听见了张主任的话,又火上浇油地喊道:“县革委不管,我们就上地革委、省革委,坚决打倒一切阻碍治河工程的力量!” 中午,张主任赶来了,他没顾上吃饭,召集公社革委会委员和田震、肖大嘴开会。会议一开始,史祖军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想先解释跟田震和肖大嘴发生的矛盾,但是张主任挥手阻止道:“老史,你先停一下。”然后他巡视着十几个人的会场说道:“今天上午,公社革委会和治河指挥部因为工作问题发生了一点矛盾,问题不在公社革委会,也不在治河指挥部,主要是在成立公社革委会时,我考虑不周,忘记了侨乡公社的特殊性,使得管理体制出现了脱节,在这里,我提议增补公社革委会的成员,恢复原来的管理体制。” 史祖军原本心里很紧张,一听是“增补”成员,他知道自己的地位保住了,也就放心地表了态:“我赞同张主任的指示,增补新成员,理顺工作关系。” 同时,为了显示自己的大度,他主动向张主任建议:“张主任,为了便于跟治河指挥部的对接和协调,我建议增补田震同志为公社革委会第一副主任。” 田震指着肖大嘴说:“老肖呢,他原来可是公社的党委委员啊。” “老肖同志也可以进公社革委会嘛!”张主任没想到史祖军变得这么快,面带笑容,又指定了肖大嘴。现在,局势虽然平静了,但张主任清楚,田震和史祖军内心的疙瘩并没有解开,史祖军之所以高姿态,是怕丢了他的主任,因为他不会不明白,治河项目是张主任亲手抓的,如果史祖军再难为田震,就等于给张主任出难题,为了保住自己,他装样也要把苦话说甜。 在张主任的操纵下,公社革委会的增补很快就完成了,这时,张主任又用眼看着史祖军和田震说:“行了,你们又是一家人了,余下的事还用我协调吗?” 田震靠在椅背上,抱起双手说:“周书记在时,我们两个人有个约定,只要是不影响农业生产,我需要多少人,他就给我多少人。” 张主任急忙制止道:“老田,就不要翻过去的老黄历了。” 史祖军看看张主任的眼色,扭头对田震说:“老田,你要的人能不能减减?” “减多少?”田震面色阴沉。 “一千,一千劳力不行吗?”史祖军换成了协商的语气,因为田震又成了公社革委会的领导成员,如果当着上级领导不拿班子成员当回事儿,那是肯定要倒霉的。 就在史祖军前思后想时,张主任轻轻拍了一下桌子:“好了,别犹豫了,我看就给工地增派一千五百个劳力吧,行吗,老田?” 田震撅噘嘴,答应了。 晚上,肖大嘴拿着一张表格来到了田震的帐篷,他建议在加固坝基完成后,奖励每个民夫十斤玉米,田震问他哪来的玉米,肖大嘴说从公社机动粮里出,田震有点奇怪,问他如何调出的粮管所机动粮, 肖大嘴哈哈笑道:“散了会,我打着你的旗号去了趟粮管所,看看能不能调动公社里的机动粮,毕克楠还很给面,让我去找粮站的孙站长,这正对了我的门路,因为孙站长是我一手提拔,我替你签了个字,就将四万斤玉米提出来了。” 田震兴奋地拍着他,说:“你可真行!工程到了关键阶段,我就怕粮道不通,没了吃得,还谈什么工程呀。民夫补贴粮粮管所不敢卡我们,只要机动粮我们也打通了道路,就有了自主权,有了奖励手段,就不愁工程进度了。” 就在田震高兴时,肖大嘴又指着帐外,小声说道:“哎,那边有情况。” 田震知道他说的“那边”就是赵尔芳的帐篷,她并不天天靠在这里,却也时常过来。 “什么情况?” 肖大嘴的嘴巴缩得格外小:“姜元成夹着一只烧鸡溜进了她的帐篷。” 田震的脸色立刻变得不好看了。因为自从单身以来,田震最忌讳将自己跟赵尔芳扯在一起。正当肖大嘴琢磨田震的脸色时,田震没好气地对肖大嘴说:“往后你少操闲心,她赵尔芳跟谁在一起,跟我有啥关系呀!” 肖大嘴还想解释,田震很不耐烦地挥挥手:“别解释了,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不用说人家偷偷摸摸,就是公开在一块又怎么了?” 肖大嘴灰溜溜地要离开,田震却叫住了他:“哎,我告诉你,现在社会上很乱,说不定要波及这里,你的那个保卫队可得加强力量。” “放心吧,”肖大嘴自豪地说,“十二个人,都是打过仗的老兵,一般的坏人不是对手。” 第二天上午,田震跟陈铁掌正在拦河大坝上查验工程,忽然听到青龙庙传来了争吵声,通信员小丁跑来向田震报告:“来了一群红卫兵,要咂庙里的神像,保卫队阻拦,他们不听劝告。” 一听砸神像,先竖起耳朵的是陈铁掌,他愤恨地喊道:“这还了得,青龙庙可是乡亲们用钱垒起来的,说砸就砸吗!” 田震带着陈铁掌便朝青龙庙赶去。 到了青龙庙前,看到有二三十个穿着学生服装,戴着红袖箍的青年人,挥舞着棍棒,叫嚷着要往庙里冲,但他们的行动受到了肖大嘴的保卫队的阻拦,更引人瞩目的是,穿着粗布灰僧衣的素全法师盘坐在庙门口正中,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好像是在借助什么力量阻挡这些红卫兵。 田震来到了学生跟前,问一个带头的大黑脸:“你们要干什么?” “破四旧、立四新,砸碎庙里的封建神像!” 面对振振有词的大黑脸,田震感到很好玩,对他说道:“这些神像在这里老老实实的,没惹你们吧?既然没惹你们,你们惹人家干啥?没事干了?修水坝去,我管你们大白馒头。” “你这是封建思想,我们要批斗你!”大黑脸指着田震喊叫。 田震被激起了心火,问他:“这个庙是历史文物,知道吗?快一千年了,你们无缘无故地咂了,谁批准的?” “我们请示公社革委会了,史主任批准我们来的!” 对方一提史祖军,田震更是来了气:“这是哪里,青云河治理指挥部,这一块不归他管!” 这时,又蹦出了一个女学生,掐着腰喊道:“不管谁的地盘,封资修的东西,都归我们红卫兵管!” “吆喝,你瞧你口气大的!”田震退了一步,指着站在身后的十几个老兵,对那女红卫兵说:“知道他们是什么?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战斗功臣,革命荣军,你们红卫兵厉害,还是解放军厉害?” 他猛地一转身,对肖大嘴说:“亮几手,给红卫兵小将瞧瞧!” 还没等肖大嘴做出反应,陈铁掌早已挺身而出,他双手掐腰,对田震说道:“田主任,不用老兵动手,看我的!” 说话间,他一个箭步,冲到了红卫兵跟前,左右手迅疾一轮,两个红卫兵的棍棒便抽到了他的手里,就在人们惊呆时,他两根木棍朝自己的身上同时一轮,“咔嚓”,都断了。那些红卫兵看傻了眼,没人呼喊,几乎同时后腿了几步,陈铁掌乘着余勇,又飞起一脚,庙前一个腕口粗的拴马桩“吱”地断裂了,红卫兵们又退了几步,不会儿便齐呼啦地走了。 当天晚上,田震突然接到了儿子田亮的电话,在地革委办公室帮助工作的亮亮对父亲说,你在青龙庙阻挡红卫兵“破四旧”,县里的红卫兵指挥部明天要组织五百人的敢死队冲进青龙庙,并且获得了地区红卫兵司令部的支持。田亮劝父亲躲躲,防止被红卫兵抓去批斗。 田亮虽然已经知道爸爸跟妈妈离了婚,但对爸爸还是很敬仰的。 在讨论田亮的电话时,有人提议暂时停工,避开红卫兵的锋芒,但陈铁掌却说:“我虽然不信神,但知道青龙庙在这一带乡亲们当中的位置,如果保不住神像,乡亲们会非常难过的。” 肖大嘴也说道:“咱们指挥部按在这里,素全法师给了很大的支持,人家危机,我们不能不管。” 内心倾向保神像的田震清楚再跟红卫兵对抗事情就闹大了,因为红卫兵咂神像符合“破四旧”的精神,而且得到了革委会的默许,继续阻挡红卫兵,革委会肯定不乐意,另外,阻拦红卫兵砸神像纯粹是出于对素全法师的感情回报,没有其他强硬的理由,看来,当务之急是寻找一个保护神像的理由。他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后,肖大嘴一拍大腿说:“理由还不好找吗?咱把神像跟治河工程缠在一块,也就出师有名了!” 大伙也都同意把治河指挥部搬到庙宇里,用自卫的名义保护神像,田震觉得可行,却也提出了一个问题:“三百五百的红卫兵,我们的民夫能够挡住,可是,其他造反派再来呢?” “没事,”陈铁掌说,“我去附近村庄说说,招呼千把口子人不成问题。” 田震将像指挥一场大战,走到悬挂的地图跟前,比划着说道:“乡亲们可以动员,但要他们埋伏在百草滩,如果红卫兵没有援军,乡亲们不要动,如果红卫兵来了援军,铁掌,你立刻敲锣,把对方的援军坚决堵住!” 下边的情景很容易猜到:第二天上午,五百名红卫兵从一长溜卡车上跳了下来,直接冲向了青龙庙,可是临近庙门,从两侧冲出两股民夫,把红卫兵挡住了,红卫兵拿着木棒,民夫们握着铁锨,无论从气势上,还是从人数上,红卫兵都不占优。对峙中,双方心知肚明,所以都不说话。处在劣势的大黑脸还是红卫兵的头目,他并没有鼓动红卫兵蛮干,而是指派手下回城报告。在春日热辣辣的太阳照射下,对抗双方相继坐在了地下,虽然面对面,但互不搭腔。陈老四带人来送开水,田震让他送给红卫兵几担,陈老四犹豫,田震说:“送吧送吧,都是些孩子。” 不料,当陈老四挑着开水来到了红卫兵阵营,却让大黑脸拦住了。他指着陈老四说:“你回去,回去,休想收买革命的红卫兵!” 陈老四并没生气,笑着对大黑脸说:“你这个熊孩子,真不懂事!” 快晌天时,通往青龙庙的乡道上传来了隆隆的汽车声,田震掏出自己那个单筒望远镜,拉开瞭望,然后将望远镜交给了肖大嘴。 肖大嘴观察了一会儿,对陈铁掌说:“十四辆大卡车,六百多人,穿着工作服,像是工人。” 田震严肃地说:“你没看拿着瓦刀吗,这是建筑工人,听说县里两家建筑公司,出了十几个战斗队。” “老陈,”他又扭头对陈铁掌说,“你去百草滩吧,等他们的援军近了再敲锣。记住,要正当防卫,不要伤着人!” 陈铁掌走后,肖大嘴突然戳了田震一下,田震扭过身子,看到民夫队里竖起了一面红旗,上头写着“贫下中农敢死队”,田震皱着眉头问肖大嘴:“怎么回事,这不是挑衅人家吗!” 肖大嘴指着挑旗的民夫喝问:“谁让你竖的红旗?” 那个民夫如实答道:“姜元成送来的。” 田震简直气歪了嘴,命令那个挑旗的民夫:“快,撤掉,把旗子撕碎了!” 那个民夫照办了。 援军的车队停在青龙庙下,他们呼呼隆隆跳下了车,有的穿蓝工装,有的穿军便服,下车后,他们就像电影的步兵,散开队形,呈多路冲向青龙庙,这当儿,陈铁掌的锣声响了,草丛里、树林内冲出了手持农具,喊声震天的无数农民,很快就将援军围在了岭坡上。由于农民人数太多,陷在包围圈内援军没有反抗,而是就地坐下了,包围上来的农民在陈铁掌指挥下也坐下了。双方又成对峙状态。 面对这种僵持的局面,肖大嘴问田震怎么办,田震安抚他说:“你等着就行,这么大的群体事件,县革委会不会袖手旁观的。” “他们会向着谁?”肖大嘴问。 “他们不纵容,造反派召集不到这么多人。”说着,田震嘴角上又浮起了微笑。“但是,现在是红卫兵、造反派处在劣势,这个情景之下,革委会即便支持他们,也不得不考虑咱们。玩政治的不怕别的,就怕对手多。” “过后他们会不会收拾我们?”肖大嘴担心革委会秋后算账。 “你怕了?”田震瞥了他一眼,又安抚性地拍着他的胳膊说。“放心吧,只要有群众支持,只要治河工程存在,他们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 正午时分,一辆吉普车从另一端朝青龙庙开来。田震猜出是县革委会的车,带着肖大嘴迎了上去。 车到跟前,下来的果真是张主任。他观察了浩大的对峙场面,面色冷峻,面无表情,见到田震急切地问:“为什么把事情闹成这样?” 田震指着庙宇说道:“你进去看看,我们的指挥部就在大殿内,红卫兵非要咂大殿不可,昨天没砸成,今天又来了。乡亲们听出要砸神像,也就纷纷赶来了。” “好,你在这里别动。”张主任安抚下田震,直接来到了红卫兵阵营跟前,大黑脸上前跟他诉了,张主任拍拍他的肩膀说:“都当司令了,动点心眼。这么多群众,你惹得起吗?” 说完,他招呼司机把吉普车开到了跟前,拿起手持电动喇叭,爬上了车盖子,动情地喊道:“红卫兵小将们、社员同志们,你们误会了,完全误会了!青龙庙的大殿,有神像不假,但是,它已经被治河指挥部征用,你们来咂神像,不等于咂治河指挥部吗?干革命,首先要弄清一个问题,这就是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啊!革命的小将们,你们可能还不知道,治理青云河工程,是我县向党的九大献礼的项目,你们这样对抗下去,只能是我们痛,敌人快,所以,我以县革命委员会主任的名义,要求革命的小将,退出青龙庙,到其他地方继续革命,同时,我还要求社员同志们,民夫同志们,迅速撤离,回到自己的岗位去!” 听了张主任的讲话,田震震懵了:青云河治理何时变成了向党的九大献礼项目了呢?他这个指挥部的主任还是第一次听说,难道张主任是为了稳定局势,临时编造的谎话?可光天化日之下编造这样的谎话,也太大胆了,更不符合张主任的性格。如果他临机发挥,那他真是个政治戏法的高手啊! 又饥又渴的红卫兵在听到他的讲话之后,呼啦啦站了起来,开始了无序的撤退。这时,田震也朝着他手下的民夫一挥手,民夫们纷纷起立,朝着自己的营区走去。 庙宇前的情况很快就让下坡的社员看到了,他们放开了一条路,造反派们顺势撤离了。 看到事件平息了,张主任很高兴,跳下车对田震说:“好险哪,要是闹大了,我怎么向上级交代啊!” 也已放松的田震对张主任说:“张主任,还没吃饭吧?要不我宰只羊,在这里吃吧。” 想不到张主任满口答应了:“好,就在工地上吃,但不能宰羊,你们吃什么,我吃什么。” “好,老肖,你去安排吧。” 但肖大嘴刚要走,就被张主任叫住了:“就在这里,小树林里,噢,把施工队长都叫来,我要讲话。” 二十三、峰回路转 虽然张主任装出了与民同乐的样子,但田震还是偷偷去了一趟伙房,让陈老四将一锅炖萝卜加了一层肉片,然后菜回到了小树林。田震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张主任突然转变了对治河工程的态度。他公开重视治河工程,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对田震来说都是欢欣鼓舞的,所以他要略表一下自己的心意。 吃饭还有一段时间,张主任坐在小树林一块石头上,田震就站在他的跟前,二人相距很近,心却拉得很远,而且各自保持着往昔的警觉。 “来来,再靠近点,同志之间,别如临大敌似的。”张主任的目光极其犀利,朝着田震招了招手。 然后他又问田震:“没想到吧?” 田震知道他问什么,如实答道:“是的,没想到县里这样重视治河工程。” “所以,我是寄希望于你啊!” “可我差点惹了大乱子。” “不谈那个,不谈那个,都过去了。”张主任显得极为大度。 透过张主任那复杂而难以捉摸的表情,田震清楚,他能以这样的姿态跟自己谈话,必然埋伏着深刻的含义,而按照他的套路继续下去,说不定要掉进他的陷阱,因此,要排除这种危险就要打破常规,不按他的套路出牌。想到这里,田震调皮地翘起了嘴角,说道:“张主任,你不会跟我拜把子吧。” 张主任一怔,挥手说道:“共产党员不兴这个。我就是想跟说说知心话。” “我知道,你对我是有成见的。”张主任一改往日神态,苦笑着说。“说实话,我对你也有看法,不务实际,不守规矩,总是让人放心不下。当然喽,我也知道自己的毛病,教条主义、官僚主义,这些封建遗留思想总是打扫不干净,但是你想过没有,我跟你一样,不甘落后,力争上游,要干出点成绩回报党的栽培啊。既然我们有共同点,我们就要同心同德,朝着这个目标一道努力。” 当看到田震还没有被他的话语感动时,张主任决不甘心地挺直了双腿,站了起来,对田震说:“我了解你对谢振山同志的感情,可是你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吗?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前期,我们搭帮三十年啊,彼此知根知底,相互推己及人。是的,我造了他的反,成了县里的一把手,可是你明白吗,我这样造反夺权,除了上级安排、主管意念之外,更多的还是谢振山同志的一种期盼啊!我不造他的反,别人就会造他的反,夺他的权,他是不愿意看到这个结局的,另外,他也不会像今天这样,今天他什么样你是知道的,虽然靠边站了,但是并没有天天接受批斗,也没有戴着高帽子游街。” 稍停,他又说道:“或许你不相信,他在跟我交接中,特意交代了青云河的治理,我答应了他,并立下了保证。” 后头这些话,虽然带有他捞取政治资本的目的,却意想不到地震撼了田震。为什么这样讲呢,因为张主任的讲话历来是一板一眼的,这次他并没有像过去那样,这一惊人改变,可能是为了对付田震,像田震这样另类的人,不用真话是说服不了他的。而张主任说服田震的目的就是让他全力以赴,实现大坝合龙,拿下青云河工程,这既是政绩的需要,也是斗争策略的需要,如果青云河工程没有结果,那么城里的造反派、红卫兵肯定找他讨个说法。 在张主任的灌输之下,田震心里还真的翻江倒海了。如果说人分三六九等,观点各不相同,但观点不同的人,奋斗的目标有时也会一致的,就像对待健康长寿,好人坏人期待大致相同。因此,田震从自己的观点出发,向张主任表了态:“张主任,治理青云河,事关沿河群众的生产和生活改善,我会全力以赴的!” 张主任又追逼他说:“可是,明年就要召开九大了,这就是说,拦河大坝必须今年完成,还有大半年啊!” 田震心里估算着,说道:“我是提出过今年大坝实现合龙,但那是在降雨密度不大,水流不急的前提下,可是,今年雨季还没有到来,我真不敢说大话啊!” 张主任紧盯着田震,用要挟的语气说:“你想过没有,大坝迟迟不能合龙,今天那些找你麻烦的红卫兵、造反派,会不会答应?” 这也是很现实的问题,田震不得不考虑。他仰起头,略带敷衍地说:“张主任,我尽力吧。” 张主任用一双怪异的眼睛看着他,撇撇嘴,露出了一丝很难发现的微笑。 就餐时,十几名施工队长各自端着一大碗浇了肉片萝卜汤的高粱饭,蹲在小树林里听从张主任的训示。他也端着一碗同样的饭菜,穿着白衬衣绿军裤,边吃边说:“同志们,治河工程,本来就是县里确定的向九大献礼项目之一,红卫兵之所以产生误会,就是不了解,也没看到我们的项目,闹了一场误会,是坏事,也是好事,我们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争取在今年冬季实现大坝合龙,用实实在在的成绩,向党的九大献礼,让红卫兵满意。为了支援青云河工程大会战,我要动员全县各部门、各单位,大力支援你们,为你们创造优越的条件!” 倚在一棵树下的陈铁掌挥着筷子说:“张主任,来点具体的吧。” “好,咱就来具体的!”张主任情绪高涨,眼光闪亮。“明后天,县农机局的两台推土机要开到工地。”他又用筷子一敲饭碗。“我保证,你们每天都要吃上这样的饭菜!” 施工队长们嗷嗷地呼喊了起来。看到这个场面,田震蹲在一棵树后在反复审视张主任。多么的不可思议啊,一场群殴事件,让他临机一变,竟然演化成了一项有意义的事业,艺术家往往戏弄和蔑视政治家,那是他没有发现或看到政治家的非凡之处。田震想到这里,也不由自主地撂下饭碗,朝着张主任拍开了手掌。 春夜,凉嗖嗖的季风起劲地吹着,树上的叶子装腔作势地响着,青龙庙下的营区却依然温馨和安宁。每当熄灯前,田震都要沿着营区走一圈,或思考问题,或检查岗哨。这里驻扎着八九百人,大小帐篷星罗棋布,躺在里面的都是朴实的民夫,他们除了吃饭睡觉和劳动,似乎并不关心外边的世界,报纸和广播经常发布煽动造反的新闻,但田震早就作了交代,不让广播室转播一些跟生产无关的新闻,来了报纸他首先浏览,看到造反、夺权的内容,就毫不客气地将报纸压下,决不让这些煽动人心的东西在工地上泛滥。在这特殊时期,他就希望民夫们的思想越简单越好,把饭吃好,把觉睡好,把活干好就行。他在这里仿佛建立了一个清静的独立王国,但这个独立王国又是很狡猾的。在通往营区的道路上,他挂了许多红色条幅,上头的口号朝着外来的人们,内容并不比报纸上保守,在营区的外围,他还办了一溜宣传栏,有大字报,有漫画,火药味十足,攻击性很强,但民夫们是很难看到的。白天,民夫出营区就留一条道,来回啥也看不到,晚上,营区没路灯,到宣传栏前是一片模糊,如果月亮明亮了,他就组织娱乐活动,男男女女,在一块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很开心,没几个人去关心宣传栏了。巡视回来,他总会在赵尔芳的帐篷停顿一下,没有特殊情况,她是不会来的,有时来,大都冲着田震,她很愿意找他汇报工作,谈谈情况,醉翁之意不言而喻,但逢当这时,他有的是办法对付她,汇报情况,他让她交给会议,面谈情况,他叫上肖大嘴,如果找他闲聊天,他会拿着手电,到营区去巡查,总之,尽量减少跟她单独见面的机会。虽说赵尔芳有点儿痴心,但还是很有自尊的,她发现他千方百计地躲避自己,来营区的时候也就逐渐少了。不过她这样,却急坏了为她而来的姜元成,他撤走吧,赵尔芳不让,不撤吧,赵尔芳又跟他忽冷忽热,不远不近,弄得他十分狼狈,这种狼狈也逐渐转化成了对田震的痛恨。 他进了自己那黑乎乎的帐篷,要掏火柴点灯,却忽然听到了一声:“别动!” 吓一跳那是肯定的,就在他本能地做出反应时,眼前竖起了一个高大的黑影。 “你坐下!” 田震听出来了,这是谢书记,噢,应该叫谢振山。 由于在自己的住所,田震听从他的命令并不难。 “谢,书记,你,你怎么……” “别问那么多了。”谢振山先堵住了他的习惯思路,然后对他说:“我知道,你对加快大坝合龙有想法,是不是?” “是。今年降雨密度增大,不利于大坝合龙。” “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不抓住这次机会,就不会得到这么大的支持。” “可是,贸然合龙是有风险的。” “冬季里即便河道狭窄,也不会造成上游水灾。” “但合龙是大动作,将会损失大量物资。” 谢振山沉静下来,呼了一口气,才对他说:“老张为了化解你们跟红卫兵的矛盾,打出了治理青云河这张牌,你如果利用不好这张牌,就会成为他的手下败将。” 随之,他又讲道:“你因为青云河治理他就一个方案吗?如果你不卖力,他就利用你们的围堰工程,把河水引过去,形成一个万亩鱼塘,这样也是一个不错的献礼项目,可是,他的目的达到了,你们的治河工程恐怕就拖下去了,遥遥无期。” 田震没想到张主任会留这一手,他问谢振山:“那我应该怎样?” “按照他的规划合龙来,既是合龙失败了,也会治河工程积存了势力,积累了经验。万万不可让他对你丧失信心,突然改变项目,造一个没有长远意义的万亩鱼塘。” 就在田震认真领回时,一直站着的谢振山突然降低了声音说:“我走了,不要跟任何人说我来过。” 切不可按照脸谱化来理解张主任,他毕竟上过中学,富有政治经验,在他源源不断地送到工地大量支援物资不久,受他派遣,一个四人的专家小组来到了青云河治理指挥部。专家组的组长叫徐景润,他原来是县水利局的总工,另外三人有气象工程师、机械工程师,还有一个建筑工程师,他见到了田震,首先交代了专家组的目的:“田主任,张主任派我们来,主要目的是考证一下今年大坝合龙的可行性,当然还要顺便考察大坝施工、机械利用等问题。” 田震不是率真地说:“考察大坝合龙的可行性,要等到雨季才准确啊,你说对吗?” 他将目光又送给了气象工程师。就在气象工程师谦逊地微笑时,徐景润诚实地苦笑道:“让来我们就来了,再说,我们在城里都是‘牛鬼蛇神’,到了这里,我们才有个人样。” 气象工程师指着徐景润对田震说:“老徐戴高帽子游行草鸡了,那是个什么高帽子,粪篓子啊,臭烘烘的。” 田震明白了他们的处境,便安抚道:“我明白了,彻底明白了!既然来到了这里,我就让你们多留几天,享几天福。” 于是,他让通信员小丁找来肖大嘴和赵尔芳,把他们介绍给专家组后,又对徐景润说:“徐工,青云河水产丰富,有鱼八种,产虾蟹四种,贝类龟类三种,还有五种水鸭水鸡,总共二十种野味,我保证你们专家组二十天之内不重样。”然后他又吩咐肖大嘴和赵尔芳:“老肖,你负责供应,小赵,你负责接待。” 看到有特色小吃,有美女照应,专家们肯定乐意,但徐景润却又觉得田震的这种安排不太现实,他说:“田主任,这次论证用不了这么长的时间吧?” 心里早有谱项的田震对徐景润说:“考察大坝合龙的可行性,关系到九大献礼项目是否成功,必须严肃认真地对待。既然你们专家组来了,就应当遵照系统论的法则,分开题目,一一论证,譬如天气的变化规律、水流的变化特点、河道的疏浚状况,还有大坝的承力分析、机械的作业效率,等等,二十天你们能搞完,那就算不简单了。” 田震之所故意拖延时间,除却让这几个专家清闲几天,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考虑,党的九大明年春天召开,只要在今年秋后稳住张主任,他就不会再有时间改变治河计划,因为入了冬,天寒地冻,想把围堰改造成万亩鱼塘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有关大坝合龙的一些工作,他能拖则拖。 但对待田震这种态度,徐景润欣喜之余,却仍充满了忧郁,他对田震说:“田主任,我们当然乐意在这里多待了,可是,可是县革委那边……” 田震笑着安抚他:“你放心,县革委我来打交道。” 就这样,专家组在指挥部住了下来,上了班,他们在赵尔芳的引领下,一会儿乘船,一会儿奔走,现场考察,实地勘察;下了班,这顿吃鱼,那顿吃虾,偶尔赵尔芳还陪着喝个小酒,日子过得十分滋润。过了没几天,县革委张主任等不及了,亲自给田震打来了电话:“老田啊,专家组进展得怎么样啊?” “啊呀,白黑的忙啊。张主任,大河截流风险性是很大的,专家们不敢马虎啊。” “他们都忙些什么呢?” “啊呀,一口气说不完啊。气象周期变化,河流季节变化、大坝修筑标准,等等,很多很多。” 张主任无奈,只好任由专家组又待了十天。专家组不走不行了,可是到了临走的时候,一个问题出现了,这就是专题报告谁来写,写什么。按照惯例,考察后的专题报告应当由专家组写,可是受过运动之害,又怕承担责任徐景润不肯接手,他的态度像病毒一样感染了另外三个专家,于是专题报告撂起来了。没有专题报告回去肯定交不了差,专家们在相互推磨时,竟然将目光集中在了赵尔芳身上。徐景润主动对赵尔芳说:“小赵,这些天你一直跟着我们,大家的一件你也听到了,你又是护士学校的毕业生,就请你给总结总结吧。” 对于这种瞎扯淡的要求,赵尔芳当然不能答应了,就在赵尔芳开口拒绝徐景润时,田震却抢先说道:“小赵,既然专家信任你,这活,你就接了吧!” 赵尔芳又想说什么,田震挥手阻止了她。在拦下赵尔芳之后,田震笑着对徐景润说:“徐工,你是知道的,我是学水的,又是指挥部的负责人,跟专家组联合起草专题报告符合惯例,况且赵尔芳同志有一定的文字水平,但是,您得把考察的结论告诉说出来呀,这也是情理之中总的吧。” 总怕担责的徐景润对田震说:“我们的结论跟张主任,还有你的是一致的。” 看到徐景润这么狡猾,田震满不在乎地笑道:“徐工,那您说说张主任的结论是什么,我的结论又是什么?” 徐景润抬眼望着田震说:“这不很简单吗,你们的结论都写在工地上,如果你们二人不同意今年截流、合龙,工地上能有这么热闹吗!” “那好,我跟赵尔芳同志加个夜班,明天让你们带着报告走。” 赵尔芳本来不愿接这个专题报告,但你一听跟田震在一起加夜班,顿然转变了态度。的确,她太想跟田震在一起了,哪怕是他挖苦她、冷落她,她也愿意跟他在一起。女人就是这么傻,一旦爱上了一个男人,就不可思议了。 晚上起草专题报告在田震的帐篷里,由于当着田震执笔,赵尔芳一直处在兴奋中,行文的速度极快,不到两个小时,报告就收尾了,她抬头望着田震问:“最后的结论怎么写?” 他答道:“年内截流、合龙,可行,但有风险。”这是他思考已久的,他觉得这样即能稳住张主任,又不丧失良心。正因为早就有了这种想法,他才愿意接手专题报告。 写完了报告,赵尔芳像少女一样趴在桌子上,偷偷瞅着田震,她想说什么,却又不能说,因为她清楚对方心里容不下她,那些美好的憧憬她只能想,但不能说,说了等于自取其辱。她有一些小聪明,在田震审阅她写的报告时,她悄悄拧小了马灯开关,想制造一种情人相聚的气氛,田震发现后,并没有说什么,而是伸手一拨,又让灯光亮了起来。帐内格外寂静,只能听到田震翻动专题报告的哗啦声,忽然,桌子上的马蹄表“嘎拉拉”响了,田震放下报告,微笑地看着赵尔芳,惹得她脸色绯红,胸脯起伏,可是,就在她陶醉时,外边传来了脚步声,不多会儿便走进了两个人,一个是肖大嘴,一个是姜元成,赵尔芳震惊了,更离奇的是,姜元成端着两盘炒菜,肖大嘴夹着一瓶黄芪酒。看来这是田震早就安排的夜宵,它打乱了赵尔芳的心思。 正当工程紧张进行时,一个没想到的问题发生了。修筑拦河大坝的石料,原来都是从河岸对面的二牛岭开采,可是现在二牛岭挖平了,去老牛岭采石时,却遭到了青云山上的县林场麻场长的阻挠。这个麻场长战争年代是员虎将,立过战功,救过张主任的命,所以“文化大革命”期间没有受到冲击,这样的人几乎没有例外,能顶事,也敢扛事,肖大嘴几次去找他协商开挖老牛岭,都让他堵了回去。麻场长阻止开挖老牛岭的理由就是,老牛岭跟二牛岭不一样,贴在青云山的身上,开挖了就破了青云山的元气,同时青云山也就不好去看了。田震让张主任协调麻场长,想不到张主任对麻场长也很怵头,说他是个战斗英雄,又是自己的老连长,涉及他的事情很难协调。于是,田震只好硬着头皮上山,去跟麻场长谈判。青云山林场田震还是第一次来,初夏的早晨,这里树木葱茏,花草繁茂,青云峰披着绿装,驾着云雾,傲然展示着自己那挺拔俊俏的雄姿。林场的场部在一片阴凉树林里,一块不规则的空场,趴着几排青砖红瓦的平房,在房子面前有一个篮球场,还有几个宣传栏。头发花白、腰杆微弯的麻场长披着一件旧军衣,正跟几个人观看一个宣传栏。立在宣传栏下的是一个瘦青年,他托着一个彩色颜料盘子,拿着一支中号的排笔,在贴了白纸的宣传栏上书写着通栏标题,他才动笔,刚写了“热烈”两个大字,田震根据场部办公室文书的指点,直接来到了麻场长身边。当过兵打过仗的人都很敏感,田震刚落脚,麻场长就斜睨着他说:“对面工地上来的吧?” “是,我来找您,麻场长。”麻场长的样子本来就令人敬畏,况且田震还有求于人,所以说话非常注意。 “哈哈,”麻场长翘起下巴,望着上方在判定田震的身份,“田主任,不会是别人吧。” “果然、果然,好眼力、好眼力啊!”田震也学他的样子,望着上方。 “你们为什么非要老牛岭的石头啊?”没等田震开口,麻场长抢先发问道。 “到其他地方采石远,人力、效率、工时,都不允许。” “可是,老牛岭跟青云山是一体的,你们挖掉了,青云山还像个什么样子呀。” 说着,他又用强势的眼睛看着田震,问道:“你可知道我们跟青云山的关系吗?从我祖上起,就在青云山居住,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的骨肉,所以,给青云山毁了容,老子坚决不答应!” 田震不温不火地望着麻场长,笑道:“老英雄,恕我冒昧,您虽然爱山,却并不懂山。” “?”麻场长紧盯着田震,眼睛像两把利剑。 田震转身指着青云峰说:“青云峰就像一个高挑的姑娘,踩着花草树木,缠着洁白的云彩,优雅而又秀美,可老牛岭呢,矮呼呼、光秃秃,就像一个体态臃肿、大腹便便的地主老财,靠下青云峰的脚下,实在是不般配。” “老子不管别人的眼睛,我看着挺舒服的!”麻场长并没拿睁眼看田震。 田震没有继续跟他争辩,而是走到写字的瘦青年跟前,伸手借了中号排笔,在颜料盘里蘸了些草绿水粉,转过身去边说边画道:“老英雄,山水山水,有山没水,就没灵性,这山死气沉沉,没有多大出息,你看,如果把老牛岭铲掉,将它的位置改为水库的泄洪通道,这山也活了,水也秀了,整个青云山也就大变样了,不敢跟黄山比,至少也会成为胶东的一大景观!” 说到这里,他收起排笔,一个转身,大家发现眼前出现了山水画,挺拔的青云峰,山下流水奔腾,泄洪闸水花飞溅,三者浑然一体,甚是美妙。几个观看宣传栏的人禁不住啧啧称叹,就连带着抵触情绪的麻场长看了,也闷不作声了。 田震将排笔还给了瘦青年,麻场长嘴巴蠕动着,思忖了半天,才问田震:“削了老牛岭,你真会建造泄洪闸?” “请您相信我。”田震诚恳地望着麻场长。 “你怎么会让我相信呢?”问这话时,麻场长眯着一只眼。 “我愿意担保!”这时,从不远处传来了一个声音。田震循声探去,竟然是一个白发白须的长者,戴着眼镜,穿着亚麻的旧式夏装。田震再细打量,猛然惊呆了:这,这不是仿佛消失的周凤瑞吗! 田震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周凤瑞,他眨着笑眼,对周凤瑞说:“周,周老前辈,怎么会是您呢?” 周凤瑞捋着胡须,优雅地笑着。 麻场长在周凤瑞和田震之间,来回晃着脑袋,问道:“你们,你们认识?” “岂止认识啊。”周凤瑞简要向麻场长介绍了他跟田震的关系。 听完这些话,麻场长又跟田震说明了他跟周凤瑞的关系。一九四八年冬天,在老百姓家里养伤的麻场长被国民党保安团抓获,已有起义之心的周凤瑞不但没有为难麻场长,还安排医生取出了麻场长身上的弹片,麻场长由此成为周凤瑞起义的联系人。新中国成立后,麻场长怕有人难为周凤瑞,便把他请到了自己的林场养老。由于麻场长身份特殊,即便时代变迁,但是青云山林场仍然是一片净土,因为通往青云山的路就一条,白黑都有荷枪实弹的民兵把守,没有麻场长的批准,谁也别想冲上山,所以,周凤瑞在山上一直过着太平日子。 有了周凤瑞的面子,麻场长在思想转变之后,也便相信了田震的许诺,同意治河指挥部削平老牛岭了。 二十四、特殊的男女关系 当然喽,张主任不会不挂念治河工程的进度的,在老牛岭放炮采石时,他给工地送来了一百把暖瓶,车链子皮的,让田震搞一点鼓励活动,调动调动施工人员的积极性。肖大嘴根据田震的意思,搞了一次“红旗手”评选,田震审查候选名单,随笔填了一个人,肖大嘴一看是姜元成,有些不太高兴,因为红卫兵闹事时,姜元成擅自做了那面旗子,看起来是给民夫鼓劲,实际上是想把事端挑大,没安好心。田震没有直接向肖大嘴解释什么,而是把一张省报推给了肖大嘴。 这张省报介绍了地区化肥厂的一位工人技改能手,说他通过学习“红宝书”,思想觉悟大提高,技改视野不断拓宽,在事关国防事业的二期工程改造中,他解决了一个个技术难题,现在正研究液压管道的技术难题。 肖大嘴看了报道,不理解田震的意思,于是田震问他:“你知道二期工程中国防事业的含义是什么?” 见肖大嘴吧嗒眼睛,田震直接把话说白了:“部队打坑道、修工事需要普通炸药,而这个厂生产的氮肥一转型就是硝酸炸药。我们开采老牛岭,正缺少这种炸药,所以,姜元成这颗棋子,我们要用好了。” 肖大嘴有点糊涂了,缺炸药是明摆着的,可跟姜元成有什么关系呢? 田震指着报纸说:“地区化肥厂的二期工程,液压管道肯定遇到了技术难题,而姜元成在这方面有一定研究,你还记得吗,当年他拖拉机改造挖掘机,诀窍就在液压机械臂上,而地区化肥厂在这个乱糟糟的时期,迫切需要懂得液压技术的人才,我们可以利用喜神的关系,把姜元成借给他们,只要能帮上他们的忙,我们的炸药问题不就好解决了吗?” 肖大嘴明白了他对待姜元成的策略之后,又替田震担忧开了:“田主任,我虽然看不惯姜元成,可他必定是你的爱将,如果你把他介绍给地区化肥厂,你就不怕人家留下他吗?” “呵呵,”田震轻松地一挥手,“我们只是把他借用出去,等到大坝截流时,他必须回来。当然了,大坝截流成功,他姜元成上天我也不管。” “既然这样,咱们就把事情做得严谨一些,让喜神拜姜元成为师,这样师徒俩一块,化肥厂更容易接受。” 田震觉得他这个主意不错,又交代道:“你给他们组织个拜师仪式,也就是喝顿酒,走走过场,噢,别忘了叫上赵尔芳,姜元成要面子,你尽量满足他。对了,让姜元成支援地区化肥厂,还得赵尔芳出面,她毕竟认识那个老厂长。” 肖大嘴略带疑惑地说:“也怪,好多老干部都打倒了,这个老厂长还稳坐钓鱼台。” “你还不理解“文化大革命”。”田震对他说。“你看社会上这么乱,军队乱了吗?没有啊!这是国家的柱石啊,柱石一倒,天下不就塌了吗。” “这我就明白了。”肖大嘴自得地笑道。“地区化工厂的二期工程跟国防有关,所以造反派不敢惹老厂长。” 谁料,姜元成“红旗手”当了,喜神的师傅也做了,却就是不肯去支援地区化肥厂,肖大嘴问他什么原因,他说他不愿出去打零工,打零工出力不讨好。肖大嘴又请赵尔芳来做他的工作,姜元成依然不松口,赵尔芳问他有什么要求,姜元成瞅着俊俏的赵尔芳说:“除非你嫁给我!” “好,我给你个响亮的答复!”说着,她甩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而姜元成却捂着赤红的腮帮得意地笑了。 轮到田震出面时,话竟反过来了。这是在田震的帐篷里,田震跷着二郎腿,把头仰在椅背上,当姜元成进来,田震才抬起头,眯着眼睛说道:“老姜,你得好好感谢我啊。” “是啊,你拿我当牌出,应当谢你。”姜元成既是客套话,也是实话。 “不,不是过去,而是未来!” “未来?”姜元成不停地眨开了眼睛。 “我知道,你早就看中了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又一直跟若即若离,为什么?这个年龄寻找感情原因,那是瞎扯,依我看,女人找男人,喜欢抬头看,你得改变身份,改变地委啊。” “我倒想请教请教,我这种身份的人,如何才能改变?”姜元成带着一副不信任的姿态,问道。 “确实很难改变,中国就这么个现状,以身份确定岗位,但你也不是没有机会。”说到这儿,田震站了起来,压住后头的话,在帐内转开了圈子。 “你转吧,我不会问你的。”姜元成看出他在诱惑自己,仰起头,原地不动地说。 田震住下,指着对方呵呵笑道:“你可真是一个老狐狸啊!那好,我告诉你吧,这次,只要你把化肥厂的技术难题解决了,看在喜神的面子上,老厂长可能会提出挽留你,到那时,我们一推荐,你不就成了城市里的技术员了吗?当你的身份发生了变化,你心中的女人难道就不心动吗?” 出于面子,姜元成没再说什么,而是朝着田震微微点了一下头,转身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田震也若有所失,但他并没喊他。 自从进入了雨季,田震经常到便桥上去查看标记,这座便桥是水泥石板混合建造的,田震在桥中和两岸都设立了标线,逢当降雨时他都要上桥查看水流的变化。这天傍晚,天上飘着小雨,河面上水雾交融,一片模糊。由于民夫收工了,桥上几乎不见行人。田震戴着一顶苇笠趴在桥中青石踏板上观看桥墩上的标线,忽然听到“塔塔”的脚步声,他撑起身子,循声打探,发现水雾中走来一个人影,到了近处,原来是穿着军用雨衣的赵尔芳。 “你?你怎么来了?”田震从桥上爬起来,诧然地看着她。 “卖了我,怎么也得瞧瞧经纪人吧?”雨雾中,尚能看清她的面部表情,她虽极力凑笑,嘴里像是喊着个涩果。 凭着敏感,田震已经猜测出来了,他跟姜元成说的话,还不知道让人家如何发挥了,不然,她不会这样匆忙,这种气色地来找自己。 由于不知道姜元成究竟说了些什么,田震只能试探赵尔芳了:“我可没说你什么,也无关你什么 ,我只是让他换份好工作,找个好女人。” 田震在这里说的“他”,赵尔芳当然清楚谁了,她扭着薄薄的、带有棱角的嘴巴,用稀奇古怪的声音说道:“你的一番话,不管是怎么说的,可让人家借题发挥了。呵呵,就好像你赏赐了黄袍马褂,他已经扇呼起来了,要带我远走高飞,过城里的生活。” “这跟我无关吧?”田震也能想到姜元成背后吹些什么,但他有没有办法,因为他清楚,姜元成如果没干过国民党的保安团,还不知会怎么折腾,在强大的人民专政力量的威慑之下,他也就背后搞点小动作,包括拿着鸡毛当令箭,无边无际地吹吹牛。 “看起来是跟你无关,可你的等盘星让人使了。”她也夸张地说。“啊呀我的吗,说是到化肥厂露一手后,人家就会让他当技术员,他要住楼房,把我带到市里去。”话到这里,他瞥了田震一眼:“他不说是你说的,我才不来找你呢。” “你相信是我说的吗?”在问这话的同时,他心里升腾起一股兴奋之情,因为从她的话里分解出的信息是,姜元成同意去支援化肥厂了。 “我不管是不是你说的,凡是感情的事儿,只要跟你有一点儿牵连,我就找你算账!” “呵呵,你还这么厉害啊。”他开始跟她往回走。 “哼,这样的人,不能给他好脸!”跟在后头的她,仍有余愤。田震十分清楚,她冒雨前来,除了表示余愤,更重要的是表白自己,但在这种地方,孤男寡女的一起,往往引起人们的误会,所以他要将她领到一个人多的地方。 “甭说他到了市里,即便到了京城,我也不稀罕!” 看她如此坚决,田震心里有些慌乱。说实话,他极力想办法让姜元成去支援化肥厂,眼前利益是为了炸药,长远打算他还藏在心里,这就是让化肥厂看中姜元成,当时机合适了把他调走,以引起赵尔芳动心,这样既能给她找一条感情的归路,也会让自己减轻一下心理的负担。他觉得赵尔芳太可怜了,四十岁了,还孤零零的,他自己曾经下过一千遍决心,偏偏就是喜欢不起来她,照实对比,她比毕克楠好一些,但跟尤蕴含却没法比,这一生,也许他只爱尤蕴含一个人了。 看到赵尔芳的态度如此坚决,田震不得不让良心服从了目的,劝说道:“小赵,你也得转变观念啊,你看你,在这个小地方,没有多少可挑选的余地啊。姜元成年富力强,又有手艺,他能进城,你跟他,这是函数的最大值啊!” “田震,我是你的什么人啊,你这样处理我。”她直接喊着他的名字,毫不客气地反驳道。“既然你劝我俯下身子,那你为什么还那么清高呢?我哪点配不上你?相貌、文化,还是身份?” 田震觉得这是个危险的话题,赶紧说:“打住打住,咱俩不产生那个问题。我一直把你当作好同事、好朋友对待,两股道上的火车,一个方向,走不到一起。” 虽然这是扫面子、冷人心的话,由于知根知底,交往久了,赵尔芳也不以为然了,她叹口气说:“唉,你没那个福气,咱是个多好的妻子啊!” 她这么一说,也提醒了田震,因为在生活中,会有一些谈得来、走得近的男女,嘴上靠得近,身上拉得远,甚至还能插科打诨,相互挑逗,但在惯性制约下,在自尊心干预下,都能保持节制,见好就收,这样的一对男女,胶东这一带叫作“皮男皮女”,最终结成姻缘的几乎等于零,所以,赵尔芳开戒说出了前面的话后,田震紧紧抓着不放,也追随道:“是啊,我也不是没那样想,只是我同意,但心里有一股强大的反抗啊。所以,咱俩今后就‘皮男皮女’吧。” “不,我可不想跟你那样,那样我就没希望了。” “可我们已经这样了,不然我们再恢复过去,见了面,你是你,我是我,说话隔肚皮,玩笑不敢开,有劲吗?” “没劲!”她等于是默认了。田震很满意,因为这样等于是跟赵尔芳建立了一种新秩序。 快到桥头时,二人看到了雨中守桥的保护队员,田震故意把声音放大了:“赵所长,还得麻烦你跑一趟啊。” “你说吧,田主任。” “跟外界交往,还没有比上你的。上次去化肥厂,你满载而归,这次,还得你亲自(出马)啊!” “这是公务,还是……?” “嗯,我们还有公务之外的吗?”当着背长枪的保卫队员,田震严肃地问赵尔芳。 赵尔芳明白过来了,不太积极地答道:“好吧,即便组织安排了,我就再跑一趟吧。” 远离保卫队员之后,田震又小声对她说:“事情办成了,我给你个好差使,到青岛去,买上一批好唱盘,播音室的唱片大家都听烦了。” 她左右瞅瞅没有人,原地停下,微微弓下腰,朝田震说道:“谢谢领导,谢谢小哥!” 小哥是胶东一带的爱称,田震听她这样称呼他,扭头甩给她一句:“不可乱说!” 赵尔芳从化肥厂回来了,浑身洋溢着自豪,田震看出事情成了,故意不去问她,终于,赵尔芳忍不住地坐在田震的办公桌旁边,皱着眉儿对田震说:“你好像不需要炸药了。” 田震的回答也挺有意思:“我是不需要了,但工地需要。我只要把你派出去,需要就交接了。” 赵尔芳非常喜欢他这种非中国式的对话,拍着手说:“呀,你越来越别致了。”稍停,她又说道:“不过你也别太自信了,我们刚去,那个老厂长并不太相信姜元成,可是他到了车间后,换了一个内栓螺丝,滑膛的制动杆就动起来了,看到这个躺了三个月的进口设备运行了,老厂长当天晚上就宴请了我们,噢,三吨炸药最迟明天就给送来了。” “他们对姜元成不会不感兴趣吧?”田震还是问了目前对他来说最核心的问题。 “世上能有几个像你这样直接的人。”赵尔芳意味深长地看着田震。“老厂长只是说,他们太需要像姜元成这样的技术人才了。” 然后她又补充道:“我对老厂长说,等修完了拦河大坝,您可以找我们田主任要人啊。这样说没错吧?” 田震没回答她,而是问:“他怎么说。” “人家笑着说,那我得送多少炸药啊!” 田震没再说什么,拉开抽屉给了她一张单子:“这是唱片购买单,你去青岛,来回我给你七天时间。” 自从田震主动提议建立“皮男皮女”的关系,赵尔芳的胆量也就渐渐大了,她听听附近没人,悄声对田震说:“可惜我孤军出征啊。” 田震也假装变了脸:“快走,不然取消你的青岛活动!” 拦河大坝是从河两岸朝着河道中间修筑的,尽管贴着青云山的泄洪渠分流了一部分河水,可由于今年夏季雨水太大,主河道流水湍急,流速超过了往年,这便加大了施工难度,尽管这样,田震依然快马加鞭,加紧巩固大坝的根基,因为他心里有一本账:只要把大坝的基本打牢了,截流不截流无所畏,因为只要时间拖到了结冰,围堰改造鱼塘就泡汤了,到那时,能截流就截流,不能截流就等到来年再说,反正拦河大坝的根基打好了。当然,县革委张主任也不是傻瓜,田震这点小心思他不是看不透,在秋收之后,他给史祖军下了死命令,让他不断给治河工程增派人力物力,督促田震争取早日截流、合龙。起先对治河工程热情不高的史祖军很会看气候,他在向治河工程增派了施工力量之后,又召集了治河工程后勤保障会议,动员公社各部门服务到工地。公社十六个部门一一表态,多数负责人请求亲临一线,但是轮到医院发言时,史祖军却对尤蕴含说:“尤院长,西南几个大队疟疾流行,你的任务很重,你还是派其他人到工地吧。” 尤蕴含有点儿奇怪,望着史祖军说:“西南几个大队的疟疾早已控制住,我没必要留守在家啊。” 觉得无话可说的史祖军极不自然地笑道:“你是女同志,去工地也不方便,还是留在家里好。”他之所以这样阻拦她,与昨天晚上的一次偶遇有关。那时,他下了班,正好碰上了扛着铁锨回家的周忠贵,史祖军故意放慢了脚步,想听听周忠贵有什么话要说,走了一段路后,周忠贵才慢悠悠地说:“听说要让社直部门的人上工地?”史祖军听了一愣,让社直部门负责任人上工地服务,革委会研究的意见,还没公开,周忠贵竟然就知道了,史祖军停下来,拿出了认真听教的样子,周忠贵叹了一口气,说道:“唉,男同志去没关系,女同志方便吗?”说着,他走了。史祖军慢慢领会,想到了尤蕴含跟田震的关系,心里有了主意。他虽然当了公社革委会主任,总觉得在这位置上不牢靠,暗地里一直敬着周忠贵,这也是给自己留后路。 可尤蕴含并不听史祖军的劝告,争辩说:“工地上好像很多女性吧?赵尔芳不是也在那里吗?” “尤蕴含同志,不要去了,你还是听革委会的安排吧。”史祖军为了实现周忠贵的愿望,一再劝阻尤蕴含。不想,面无表情的尤蕴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直接朝着门口走去,在拉动门把手的时候,她留下了一句话:“我非去不可!”然后她“咔”地带上了门,走了。 史祖军愕然了,在座的都愕然了。作为分管财贸的革委会成员毕克楠打量了史祖军一眼,无奈地说:“看来,我也得去了。” 史祖军没有表态。 得知尤蕴含和毕克楠都要来工地,田震对着肖大嘴半天没说话,想了半天,他才对肖大嘴说:“麻烦你,把赵尔芳请来。” 晚秋的风,如同喜怒无常的孩子,阳光下暖融融的,落日后凉飕飕的。尤蕴含和毕克楠顶着呼啸的秋风,骑车驶入了施工营区。早已等待在帐前的赵尔芳见到了她俩,热情地打着招呼,尤蕴含及早下车,朝着赵尔芳回礼,但毕克楠不管不顾,骑车到了赵尔芳的跟前,才“吱”的一个急刹车。 “行啊,你!”毕克楠话里有话地说。 而尤蕴含主动上前握住了赵尔芳的手,关切地说:“你的手这么凉啊。”说着,她解下了自己的一条奶油色围巾,搭在了赵尔芳的肩膀上:“瞧你,脖子上空空的,这条送你了,我家里还有一条。” 看尤蕴含是真心相送,赵尔芳便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快进帐篷,今晚听说你俩来,我特意熬的稀饭,还炖了一条鲤鱼。” 进了帐篷,尤蕴含看到里边支了三张床,除却一张床上带有铺盖,另外两张床都是空的,在三张床的中间,有张小方桌,上头放着盛稀饭的小饭锅还一盆鱼汤。毕克楠进来后打量了一眼,说:“看来我们得住在这里了。”说着,她退了出去,卸下了车子后座的铺盖。尤蕴含刚要出去卸铺盖,赵尔芳却已提着她的铺盖卷进来了。 三个女人围着小方桌坐下,赵尔芳刚拿起饭碗盛饭,毕克楠挑了赵尔芳一眼,说道:“这么冷的天,不喝上盅吗。”随着话音,她掏出了一张五元的钞票,朝着赵尔芳那边推了推:“听说这里有小卖部,你跑一趟吧。” 尤蕴含望着毕克楠,谨慎地说:“还喝酒吗?” “为什么不喝?”或许因为自己是革委会成员,或许因为自己是田震的前妻,毕克楠变得更乖张了。 “那,你们喝吧,我是不喝酒的。”尤蕴含很无奈。 赵尔芳却退回了毕克楠的纸币:“毕委员,到这里还用你掏钱吗?不就是想喝酒吗,好,我找田震要去。” 她故意喊了声“田震”,让毕克楠和尤蕴含都震惊了。 赵尔芳拿酒去了,她之所以这样谦让、这样顺从,并不是出于她的本性,也不是为了完成田震交代的接待任务,主要是做给尤蕴含和毕克楠看的,这两个女人,一个是田震的恋人,一个是田震的前妻,她要让这两个女人感到,她才是田震最亲近的人,这里她赵尔芳是主人!女人争锋吃酸是一种天性,而赵尔芳在发挥这种天性时,把自己都扭曲了,扭曲的温顺、谦让了。 田震和肖大嘴正在帐篷里下象棋,赵尔芳进来问:“酒在哪里?” “酒?”田震忽闪着眼睛,吐出了一个字。 肖大嘴猜出赵尔芳跟新来的两个女人起了兴,朝着田震的床下甩了下眼睛,赵尔芳弯腰,摸出了一瓶烧酒,田震知道三个女人将有一出好戏,握着一个棋子沉思开了。肖大嘴试探着问他:“要不,咱也去凑凑热闹?” 他这话,像迷药,使得田震一下失控了,他“哗啦”一掀,棋子落了一地 赵尔芳攥着一瓶烧酒,洋洋得意地进了帐篷,又从小厨里拿出三个刻着蓝色花朵的玻璃杯,拧开了瓶盖,哗哗地倒着,但轮到第三杯,让尤蕴含给挡住了,赵尔芳心领神会,收起了酒瓶,可是,尚未等到赵尔芳分酒,毕克楠伸手抢过了一杯,咕咚咕咚喝光了。这分明是个下马威。赵尔芳并没示弱,抓起酒杯,仰头喝了下去。毕克楠的大眼珠子挑衅性地转着,又自斟了一杯,低下头,用厚唇对准酒杯边儿,“滋滋”地咂光了酒液。赵尔芳也不畏惧,又“哗哗”地倒了一杯酒,举起,一饮而尽。毕克楠又要伸手摸酒,却让尤蕴含抢在了前头,只见滴酒不沾的尤蕴含紧紧抓着酒瓶,仰首闭目,“咕咕”地吹下了剩余的烧酒。之后,她一抹薄唇,喊了声“睡觉!” 就这样,三个女人什么也没吃,带着一肚子酒上了床。 入了冬,田震心里的沉重负担终于卸载了。由于时间所限,张主任再想修建万亩鱼塘已经来不了,治河工程的主动权终于转到了田震的手上,他可以审时度势,组织大坝截流,也可以寻找借口,拖延工期,总之不用再看张主任的脸色行事了。他轻松无比,痛快万分,突然下令整个工地停工一天,杀猪宰羊,搞集体大会餐,肖大嘴问他什么因由,他说没有因由,他是想痛痛快快地过一天,史祖军闻知工地突然放假,觉得蹊跷,赶来询问田震:“老田,你耍什么?我在全力支援你,你可别胡耍乱耍!” “去你的,大家忙活了一年,喘口气就不行了吗!”虽说田震有时说话不太注意,但在史祖军面前,他说话还是格外小心的,知道那些话能讲,那些话不能讲。因此,他没告诉史祖军真心话。 没想到的是,在史祖军离开不久,周忠贵扛着一把铁锨又来了。他站在田震的帐外,并不进去,待田震主动出来后,周忠贵看看四周没人,低声问他:“你这是折腾啥?这个工程能到今天,可不容易啊!” 田震诡秘地抿着笑唇,开着玩笑对周忠贵说:“你这下台干部,还挂念着我们的工程啊。” 看到周忠贵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田震拍了他一下子:“在这里等着,别动。” 说着,他朝着食堂跑去,不多会儿,他拎着一个包裹回来了,周忠贵闻到了香味,问道:“这是什么?” 田震将包裹挂在了周忠贵的锨把上,悄声说道:“你不是愿意啃猪蹄吗?刚出锅的。” “我再次警告你,别闹出事来。”周忠贵告诫了田震之后,带着酱焖猪蹄走了。 晚上,尽管雪花飞舞,天气寒冷,整个营区却热气腾腾的,施工人员分别编组,在大小帐篷里吃香的喝辣的,到处一片欢声笑语。田震在指挥部的餐桌上坐了一会儿,便披着大衣出去敬酒,这里离赵尔芳的帐篷最近,他不能隔过去,快到帐篷时,忽听得毕克楠的一阵吆喝:“喝,你给我喝了!” 听到她的声音田震身上就发毛,他停下脚步,犹豫再三,还是进了帐篷。帐篷里除了赵尔芳、毕克楠和尤蕴含,还有两个女施工队长和两位男士,这两位男士就是刚刚被叫回来的姜元成和喜神。按照指挥部跟化肥厂达成的口头协议,治河工程进入大坝截流阶段,姜元成和喜神就应当回来。帐内的人见田震到了,纷纷站起来让位,但却有两个人纹丝不动,这就是毕克楠和姜元成。毕克楠情有可原,前妻嘛,姜元成就有些装大了,自从他回到了工地,身上发生许多变化,穿着紧口的工作服就不说了,左臂还带了个“红卫兵”袖箍,见田震进来,他故意眯着眼,摆出了清高和傲慢的样子。田震坐下后,问酒局如何进行的,赵尔芳指着姜元成说:“他正跟毕委员打嘴官司呢,人家毕委员喝了,他不喝,耍赖。” 姜元成因为田震屡屡有求于他,在工地愈发变得狂妄自大了。当赵尔芳说到这里,他竟指着田震说道:“我刚才是赖了一杯酒,但你不喝,我也不喝。” 这是个让田震难堪的要求,毕克楠扫了田震一眼,扭着嘴巴说:“我领的酒,不用别人掺和。” 田震看到酒局要闹僵了,妥协地望着姜元成,指着他的“红卫兵”袖箍说:“这东西我看着眼晕,你把它给我,我就听你的。” 姜元成也不想再僵下去了,干脆撕下红袖箍,扔给了田震。接过了红袖箍,田震端起了一杯酒,一仰头喝光了。趁此机会,尤蕴含对田震说:“快走吧,别处还等着你敬酒呢。” 田震踏着落雪,又转了几个帐篷,然后带着几分醉意,顺便来到了便桥跟前。这座便桥是一九五八年修建的,理论上承载五吨,从对岸老牛岭开采的截流石块,通常每块三吨左右,加上拖拉机的自重,刚好在临界线上,所以他对这座桥一直不放心,生怕运送大块石料时便桥坍塌。于是,他又打着手电上了桥。桥板是青石的,下雪后很滑,桥两边没有护栏,他必须小心翼翼地行走。也就在他查询便桥的时候,有一个人影悄悄地跟来了,她就是一直暗恋着田震的赵尔芳。在刚才会餐时,姜元成的眼睛总是在赵尔芳身上打转儿,弄得她十分不自在,临近结束时,赵尔芳找了个借口出来了,她想到河边踏踏雪、散散心,却发现了独自走上便桥的田震。由于挂念他的安危,赵尔芳没有吭声,悄无声息地尾随在他的后边,他上了桥,她也上了桥,他在弯下身子查看桥顿时,她在后头也侧着身子随他张望,不料一不留神,她“唰”地滑倒了,“咣”的一声,顺势滑到了冰冷的河水里,她在水中吆喝,田震见有人落水,扔掉了手电,脱掉了大衣,奋勇跳进了水里。这个时候,守桥的保卫队员也一边大喊“有人落水”,一边朝着落水者跑来,于是乎,整个营区像热油锅里浇进了一瓢水,“腾”地掀起来了。赵尔芳虽然也会游泳,可是穿着棉大衣,又在冰水里,只能乱扑通,勉强飘浮着,直到田震冲过来,将她朝上一托,她才抓住了桥板的一边儿,这时,守桥的保卫队员赶来来了,向她伸出了一支长枪,她抓住了长枪,在水中的田震助推下,终于有大半身子脱离了水面,正当这时,闻讯跑来的陈老四伸出扁担,一下勾住了赵尔芳的后腰,猛力一拽,赵尔芳爬上了便桥。大家又开始抢救水中的田震,却发现他不见了,站在桥上的陈铁掌一个猛子扎到了水里,不多会儿,将被河水冲到桥底的田震拖了出来,桥上的人七手八脚,一会便将田震弄上了岸,但他已经冻僵了,嘴上吐着热气,却闭着眼睛,不能说话了。蹲在桥上的赵尔芳大声喊道:“快送尤院长!”大家仿佛一下醒来,抬着田震、架着赵尔芳,朝着尤蕴含居住的帐篷跑去。可快到目的地时,人们才发现,在抬动田震的人群中,本来就有穿着军用绒衣的尤蕴含。毕克楠穿好了棉衣棉裤正要去事故现场,看到一群人把田震抬来,惊大了眼睛问众人:“怎么了,怎么了!” 尤蕴含拨开来了她,让众人将田震抬进了帐内,指着自己的床说道:“抬上去,快,给他脱掉外衣!”又扭头问跟进来的赵尔芳:“怎么样?” 打着冷颤的赵尔芳,抖着下巴说:“还行,就是冷。” 尤蕴含对已经给田震脱掉外衣的几个男人说:“你们都出去,出去!” 当男人退了出去,尤蕴含先对赵尔芳说:“你快脱了,守着火炉,别乱动。” 她又转脸指派毕克楠:“快,给他脱光了,再换一张床。” 毕克楠瞅着仅剩下短裤的田震有点犹豫,尤蕴含忽地走过去,将双手伸进了他的短裤,噌地就脱下了他的遮羞布。毕克楠这时提议:“把他弄到炉子跟前吧。” “不,冬昏迷的人忽然加热,等于毁了他!”说着,她示意毕克楠,将田震抬到了赵尔芳的空床上,盖上了被子,然后命令毕克楠:“灭了灯!” 当马灯灭了,尤蕴含也跟赵尔芳那样,脱光了外衣,身上只留下了短裤,然后她伸开赵尔芳的被子,跟田震躺在了一个被窝里,她用自己的体温在慢慢温暖田震。铁炉里,火势正旺,铁管子都烧红了,红彤彤的火光,映照着赵尔芳那标致的胴体,映照着被窝里的两个男女,也映照着在炉边拨弄炉火的毕克楠。 外边的人不清楚账内的情况,不住地朝帐内问话: “尤院长,田主任咋样?赵尔芳咋样?”这是肖大嘴。 “尤院长,他们没事吧?”这是陈铁掌。 但躺在被子里的尤蕴含紧紧抱着田震,并不作回答。渐渐暖过了身子的赵尔芳,从床底下拿出一套换洗的衣服,换上后,披着尤蕴含的大衣走到帐篷门口,对外喊道:“你们别烦人,尤院长正在治疗!” 接着,她转过身,走到尤蕴含的床前,恳求道:“尤院长,田主任是为了救我才这样的,让我来吧,我学过护理。” 尤蕴含没吭声,慢慢爬起来,穿开了外衣,平静地说道:“没事了,他的呼吸正常了。” 等穿好了衣服,她冲着帐外喊道:“老肖,陈铁掌,陈老四,你们三个进来吧。” 等三个人进来后,尤蕴含对陈老四说:“去熬上几碗姜汤,老田一会就好了。” 当赵尔芳重新点上了马灯,肖大嘴到了田震跟前,一掀被子,看到田震眼睛闪着亮光,但他什么也不说。他在想什么,还是在回味什么呢? 二十五、悲壮的截流 然而,田震太低估玩政治的人了。这一天上午,张主任突然来到了治河指挥部,将有头有脸的人召集到了田震的帐篷,向大家介绍了一个大家并不陌生的人,这个人就是随他而来的徐景润。张主任坐在田震常坐的位置,指着坐在马扎上的徐景润问大家:“徐工大家不会不认识吧,他是县水利局的总工,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洗礼,已经彻底改头换面,为了发挥他的技术特长,我特地把他请到你们工地,协助田震同志工作。田震同志,你讲几句吧。” 田震没想到徐景润会来,但欢迎新领导成员的官话、套话他还是会的,当他甩出了储存不多的油腔滑调之后,张主任又让徐景润讲几句,徐景润站起来,却像接受批评似的,低着头说:“革命的同志们,革命的小将们,经过这次“文化大革命”烈火的锻炼……” “老徐,抬起头来!”张主任不满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样,徐景润才抬着头,讲完了自己想讲的话,而那些话无外乎表示决心的套话。有意思的是,在讲话时,他虽然抬着头,但却缩着瘦肩,既唯唯诺诺,又战战兢兢。 送下了徐景润,张主任就要返回县城,送别时,张主任把田震叫到了一边,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说道:“老田,我对你还是信任的,希望你不要辜负县革委的希望,极快完成大坝截流,向党的九大献上一份厚礼。” 看到田震模棱两可地点点头,张主任收敛起眼里的温和,又对他说:“你要多发挥徐工的作用,六合水库的大坝截流,就是他的现场指挥,他是很有经验的。”说完,他便走了,但分明这是给田震敲响了钟声,意思是,你要按时截流,如果另有心思,徐景润将会取而代之了你。 就这样,田震消失的那种心理压力又回来了。 由于被红卫兵斗怕了,徐景润刚到工地时还小心翼翼,拿拿捏捏,可是不久他就原形毕露了。本来,他一个总共是排在肖大嘴后头的,可他事事处处往前挤,显威风,本来属于肖大嘴管得业务,他争权夺利,乌鹊争巢,逐渐便引起了肖大嘴和一些业务骨干的不满。 这天上午,田震正在为大坝截流的事儿犯愁,秦国良扛着一排奇形怪状的木架子来到了他的帐篷前。 “田主任,快来看看,这是什么?” 田震走出帐篷,打量了一眼指点着说:“这东西我虽没见过,但是我能猜出来——杩槎,这是老手艺啊,当年都江堰截流就是用的这玩意。” “是啊,听说大坝要截流,我想起了都江堰的一个老同学,向他请教了几个问题,他便给我画来了杩槎图,我试着制作了这一排,也许你们能用上啊。” “谢谢你啦。”田震十分感激,拍着杩槎说道。“这个东西我们确实需要,不过,今年冬季,我们的青云河流速太大,仅仅靠这个还不行啊,我们必须在两岸大坝的中央,投放大量石头,减缓水流,然后才能发挥杩槎的作用。无论怎么说,还得感激你呀!” “这话可就见外了。”秦国良说。“你们修水库,是为了我们两岸百姓,变害为利,多打粮食,论感谢,我们应当感谢你呀!” 二人正说着,通信员小丁跑来了:“田主任,徐工跟姜元成吵起来了?” “在哪儿?吵什么?”田震问。 “在维修部。徐工巡查,发现姜元成坐在边上喝着茶指挥别人干活,上去说了几句,姜元成不服,两个人便吵起来了。” 田震看了秦国良一眼,又吩咐小丁:“赶紧去找肖主任,让他出面劝劝。” 小丁却说:“肖主任就在维修部外边,是他让我来找你的。” 秦国良很会看事,忙对田震说:“你先忙,我走了。” 秦国良虽然走了,但田震的心愁仍然缠在心上。他知道,姜元成仗着有技术,在工地上装大爷,似乎谁也不放在眼里,徐景润属于惹了不该惹的人。眼下怎么办呢?放手不管,显然不行,但出面调停,按照常规又不能袒护姜元成,必须给徐景润争面子,可那样就得罪了姜元成,马上大坝就要截流了,许多技术问题还需要姜元成,得罪了他,势必影响大坝截流。越想越愁的田震突然有了一个主意,他从抽屉里拿出姜元成的那副红卫兵袖箍,交给了小丁:“快,把这个袖箍给姜元成送去,就说让他下午到县里红卫兵指挥部开会,快去!” 小丁眨着小眼问道:“到哪个指挥部?开始什么会?” “你让他来找我。” 修理部里,徐景润左手掐着腰,右手指点着姜元成,正在激烈地训斥,而姜元成的表现也非常不一般,他双手握着耳朵,嘴上叼着一支烟,眯着双眼,在徐景润面前不停地晃悠,好像徐景润的训斥声音是姜元成伴舞的音乐,这样,徐景润更是怒不可遏了,他的声音越扯越高,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显而易见。与此同时,躲在门外的肖大嘴也依在草棚的墙壁上,闭着眼,欣赏着屋里的吵闹声。 小丁来到了姜元成跟前,抖了抖红卫兵袖箍,递给了它的主人:“给你,下午指挥部在县里开会。” 满面涨红的徐景润一看斗开的是红卫兵袖箍,犹如沸腾的饺子汤浇上了一桶凉水,一下子就蔫了。 他抖着嘴唇问姜元成:“你,你是红卫兵?” 姜元成没理他,一边戴红袖箍,一边问小丁:“啥会呀?” “你去问田主任吧。” 徐景润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训斥的是个让自己胆战心惊的红卫兵,他的脸色迅疾由红变白了,进而又变黄了。 姜元成也看出徐景润害怕红卫兵这几个字了,神气十足地瞥了徐景润一眼,对小丁说:“领路,跟我见田主任去!” 徐景润不吭声了,乖乖地让开了路。 姜元成到了田震的帐篷,问开什么会,田震悄声告诉他:“我故意支开你。你到城里玩上一下午,明天回来就是了。” 谁想,姜元成非但没有报恩,反而抽动着鼻子对田震说:“我是什么啊,天天让你耍着。”他话里的含义,田震当然明白。由于自己的存在,姜元成的感情总是不顺,所以他对田震耿耿于怀,这种仇恨看起来不深,一旦爆发将会不可收拾的。难道为女人产生的仇杀还少吗? 姜元成走后,徐景润又惶惑不安地找到了田震:“田主任,我今天是不是惹祸了,刚才跟姜元成,噢,你肯定听说了。” 田震却拍着他安慰道:“没事,姜元成这样的人,你只要尊重他,他就是头牛,你不尊重他,他就是一头驴,不但不给你干活,上来脾气还踢你两脚。” “妈呀,完后我可得小心了。” 这是大坝截流前最重要的一次会议,重要到张主任都亲自参加了,会议是在指挥部的大食堂里召开的,前头放了几张桌子,对面摆了几排凳子,桌面前坐着县里和指挥部的领导,对面坐着的是二级单位的大小头目,会议的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何截流,这就像战前的司令部联席会议,议题重要,气氛紧张。会议由张主任支持,他先宣读了领袖的最高指示《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谁也不会想到的是,这个平日里说话一板一眼的县革委会主任,宣读领袖的最高指示心潮彭拜,绘声绘色,就像是在舞台上表演:“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是自己头脑里固有的吗?不是。人的正确思想,只能从社会实践中来,只能从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验这三项实践中来。”念到这里,他仰起头,眼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同志们,大坝很快就要截流了,我们迫切需要的是正确的方法,这个正确的方法在哪里呢?伟大领袖已经给我们指明了方向,这个正确方法就在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验这三项实践中,你们都是来自这三项实践第一线的同志,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够拿出一个正确的截流方案!” 在他动员之后,大家开始自由发言,最终形成了一个截流办法:从大坝两个方向,向合龙口抛撒石块,先用巨石堵住水路,再用碎石填塞空隙,到后来水中打桩,安放杩槎,放置苇席,继续用石子、泥土封死漏洞,大坝截流就算成功。截流成功后,治河工程等于完成了主要任务,剩余的水道改路、水力发电、泄洪闸调试,等等,就属于简单的后续工作了。打击最头痛的还是集中在大坝的截流上,因为今年冬季河流满道,在狭窄的坝口堵住这么大的流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对今冬截流本来态度暧昧的田震在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了退路,他撒手不干,徐景润就会替他而上,而徐景润不熟悉这条水系的情况,他挑头干,还不知会闹到什么样子,因此,田震必须全力以赴,堵住河水,确保合龙成功。 在堵截河水问题上,大家的观点基本是一致的 ,这就是首先投放一米见方的多棱石,田震指出,根据目前的流速计算,投放一块一米见方的多棱石,定力太小,很容易被洪水冲走,在后排低着头似睡非睡的姜元成突然抬起了头来,冷不丁抛出了一句:“铁笼啊,一个铁笼能装三四块!” 坐在前排的田震觉得这个办法可行,一拍桌子说:“对呀,把石头装进铁笼里!” 可徐景润提出了一个问题:“一块多棱石二三吨重,如何投进水里?” 肖大嘴说:“自卸车,咱们县没有,即便有,也不好操作。堵口子时,需要一车接一车,咱有那么快的吊车吗,没有!” “推土机啊!”后头的姜元成又冒出一句。 田震从会议桌上拿起了一个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气,当即肯定了姜元成的建议。他说:“一个铁笼三块多棱石,推土机能推动!” 坐在长条凳子边上的陈铁掌伸出两只手,在胸前比划道:“捆绑三块大石头,得用多粗在钢筋啊!” “十二(毫米)的足矣。”说这话时,姜远成并没有抬头。 “哪用什么钢呢?”坐在主席台上的徐景润盯着姜远成的方向问。自从知道了姜远成的红卫兵身份,徐景润对他已经高看一眼了。 “用好钢,用最好的钢!”张主任拍着桌子对徐景润说。 “那就用高碳钢,最硬,也最贵!”姜远成说这话时才扬起了头。 “就用高碳钢,老田,老肖,还有徐工,你们要记住!”张主任再次强调。 “好!”徐景润抢先表态说。“张主任,我们把您调拨来的高碳钢全部用在制造铁笼上!” 张主任满意地点点头,姜远成得意地扭扭嘴巴。 这次大坝截流的情景尽管田震多次想象过,真实情况却又超出了他的想象。彩旗、锣鼓,这些中国人欢庆的玩意就不必说了,在可想而知的观摩台上,拉了一溜长桌子,都铺着大红布,正对着大坝,后头还立了道包了红布的苇席墙,上头贴了十个金黄色的大字:“青云河截流工程观摩台”,这些东西田震不但知道,还参与设计了,真正让田震眼花缭乱的是观摩的贵宾,县里的大小领导是必须的,省地有关领导也是可以理解的,离奇的是还有几位戴红袖箍的红卫兵和手握红缨枪的红小兵。作为大坝截流的总指挥田震,穿着深蓝色的制式棉衣,手持一个电动喇叭,背后插着一大一小两面红旗,就像是戏台上的大元帅。在张主任动员报告之后,田震举着电喇叭,朝着两岸的施工队下达了命令,紧接着,他抽下背后的小红旗,朝上一挥,早已蹲守在两岸大坝上的一辆辆地板车向着河中心冲去,当冲到大坝的断崖处,有人从车上翻滚下装在麻袋里的碎石,奔腾的河水立刻激起了一片片浪花,河水虽然气势汹汹,但在不断投入的碎石袋阻挡下,势力不断萎缩,由七八米宽的口子缩减到了三米左右,这样,水道变窄了,洪水更加凶猛了,扔下的碎石袋还没等立足,就被冲得无影无踪了。早有准备的田震又拔出大红旗,朝着天空猛地一挥,等候在大坝两端的四台推土机轰隆隆上阵了,它的巨大的推板对准了装了三块巨石的大铁笼,奋勇冲了过去。在强大的推力之下,铁笼开始滚动,“嘎啦嘎啦”,大铁笼像一个笨壮的大汉,晃晃荡荡地朝前运动,可是,临到河中心,铁笼“哗啦啦”竟然全部散了架,推土机没办法,只好将滚出铁笼的巨石一块块往水里推,不曾想,那么大的石块落水后,就像一颗栗子,扑通一声,就被强烈的洪流冲走了。田震急了,跳上一辆推土机,指挥机械堵截队发起了第二轮进攻,可是铁笼临到河中心,又一一散了架,巨石分别投进河里,命运跟前头的也一个样子。 观摩台上的张主任站起来了,对着麦克风大声喝问道:“田震,怎么回事!” 站在推土机踏板上的田震并没有理会他,现在田震唯一的心思就是如何破解当前的难题。 工地上无数的眼睛都落在了田震身上。 搞现场报道的县广播站播音员手持话筒,呆呆地望着田震,一声不吭了。 肖大嘴和陈铁掌带着十几个抢险队员跑到了田震跟前,但田震却向他们挥挥手,示意他们后退。 在大坝上做后勤保障的姜元成摸出了一盒好烟,抽出几根,一一分发给几个同事,然后自己点上一支,有滋有味地抽着。 在大坝下待命的尤蕴含观察着田震的脸色,突然对身边的赵尔芳说:“我觉得不太对劲,麻烦你跑一趟,让卫生室的人做好准备。” 就在众人的关注之下,田震突然命令驾驶室的司机:“你出来!” 司机出来后,田震坐到了驾驶位上,挂上档,加大油门,瞄准了一个装满巨石的大铁笼,“轰隆隆”地冲了过去。 石头在动,铁笼在滚,推土机逐渐逼近大坝的断崖处,可距离投放点还差三四米的位置时,大铁笼又断裂了,三块大石头“呼啦啦”从铁笼里滚了出来,田震全神贯注,对准了尚在推板之内的两块多棱石,奋勇朝前推去,二米、一米,在快要到大坝的断崖时,推土机“突突”地冒着黑烟,仍没有停止的迹象,整个工地都惊呆了,他要干什么?难道他要跟推土机一同,舍身堵住咆哮的河水吗?推土机如同一匹惊马,不知畏惧地向前冲着……只听“咣隆”一声,推土机一头扎进了汹涌的河水里,但推土机落水后,很快就被冲跑了…… 水没有堵住,截流失败了,机械冲跑了,人给冲没了,整个工地一片大乱,尽管张主任,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八路对着话筒不停地叫喊“镇静,镇静!”,但人们却不可能镇静下来,尤其是关切田震命运的人。在工地边上等于是看热闹的毕克楠,看到田震不见了,扯着嗓子高喊:“救人,快救人!”她虽然跟田震离了婚,可他毕竟是儿子的父亲;肖大嘴和陈铁掌带着十几个抢险队员沿着河岸往下疯窜,遇到了可以的芦苇丛,陈铁掌义无反顾,还会跳进冰冷的河里查看;尤蕴含也在河岸疯跑,她遇到了河岔口、浅滩处,都要停下来,靠上前查看。 跑着跑着,她转向了另一条河岔,她不想跟随别人,这样才能扩大搜寻的范围。穿过一片芦苇丛,她来到了一条平缓的小河流,在河滩上,她发现了一个可疑的色点,跑了没几步,她差点惊叫起来,原来那个色点就是躺在河边的田震! 她加快了速度,边跑边脱自己的大衣,到了跟前,她看到田震的脸色又白有黄,几乎没有血色,她上前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将手指放在了他的鼻子下,一试,她的眼泪忽地喷了出来:他还有呼吸!于是,她拖他上了岸,现将自己的大衣盖在他头上,又急切地脱他的棉衣棉裤,等她脱下了他那冰冷的棉衣棉裤,又用自己的大衣盖住了他光着的身子,这时,有一群从远处跑来了,她大声疾呼:“快,脱下你们的大衣,他还活着!” 二十六、真情假意 不管你信不信,张主任确实是一位人间罕见的政治魔术家,截流失败了,指挥落水了,这本来是些晦气的东西,可我们的张主任灵机一动,将这场不幸的悲剧变成了一首悲壮的英雄赞歌。他当场召集在场的地区和县广播站的记者,郑重地宣布:“为了向党的九大献礼,为了青云河工程,我们的基层干部田震同志以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奋勇跳进了滚滚洪流,至今昏迷不醒,这种英雄气概,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培育的结果,是对党的九大无比向往的结果,我们全县各条战线的广大干部群众,要迅速掀起一个学英雄、做贡献,以优异的革命成绩向党的九大献礼的活动,把我县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断推上高潮!” 张主任的主张见报后,地、县革委会、红卫兵组织纷纷发表声明,盛赞田震的大无畏精神,向田震学习,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积极投入到“文化大革命”当中去。张主任抓住时机,及时组织了田震革命事迹报告团,在全县巡回演讲,后来又走出县界,到地区各地演讲。这一来,人们似乎把青云河截流失败给忘记了,却牢牢记住了田震这个英雄的名字,可以这么说,树了田震这个典型,压倒了大河截流的一切不利影响,同时也满足了张主任捞取政治资本的要求。 按照时髦的说法,田震被英雄了,虽然住在公社医院里,却享受着高级医疗待遇,那些县里的、地区的医疗专家纷纷赶来会诊,想方设法抢救这位奄奄一息的英雄。然而,势如破竹的政治势力可以征服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或者一个人,却很难征服人体的病魔,一茬又一茬的医疗专家使出了浑身解数,却只能维持田震的基本生命特征,让他心跳、让他呼吸,却不能让他像正常人那样坐起来、站起来和走起来,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植物人,不能说话,没有表情,连漂亮的眼睛都是闭着的。医疗专家没有办法了,无可奈何地将他扔给了公社医院,这样,尤蕴含等底层医生才有了发挥的机会。况且,人为的英雄模范,往往是昙花一现,三个月后,张主任觉得田震这个英雄人物利用的差不多了,他的英雄赞歌也就越唱声音越低了,到后来,他直接将田震交接给了史祖军,让侨乡公社负责照顾田震,石祖军也不是傻瓜,他明白张主任的心思,又将田震交给了尤蕴含,说:“既然田震是个病人,就由你们医院负责吧。” 尤蕴含原来是配合上级专家护理田震,现在田震交给她全权负责,从心里讲,她不但没有怨言,甚至还有点暗暗庆幸,这除了感情所致,还因为田震是为她返回家乡的,如今他变成了这个样子,她感到无比的内疚,十分的歉意,照顾好他,在她心里是一种神圣的责任和义务。 田震原来住在特护病房,她在接手田震的医疗之后,首先给他调了病房,让他紧靠自己办公室,而且她在办公室按了一张小床,除了安排医院的日常工作,她的主要精力都用在了田震身上,医疗护理自不必说,就连一日三餐都由她亲自安排。晚上,她经常住在自己的办公室,时不时地起来为田震端屎端尿,遇到田震感冒发烧,她干脆守候在病床前,为田震烧姜汤驱寒,搓身降温。起初,周忠贵对她这样做并无怨言,可时间久了,他的眼神也就变了。 “关心同志是应当的,可不要过了。”这是周忠贵第一次给他的忠告。 听他说这些话,尤蕴含十分震惊,她冷静地看着他,轻声细语地说:“记得田震刚住院那会儿,你曾亲口对我说,老田是被逼成的这样,你们医务人员一定要尽心尽力,照顾好他。可现在,他还躺在床上,毫无正常人的反应,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你得照顾太投入了。” 尤蕴含垂下眼睛,没再理他。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做事心中有数,也坚持真理,却不喜欢争辩。也就在周忠贵跟她产生分歧的那一天晚上,她不声不响,直接搬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居住,这样,守护田震的时间更长久了。常来探望田震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肖大嘴,一个是赵尔芳,肖大嘴来主要是给田震搓澡,赵尔芳来主要是送美食,隔三差五,她不是炖鸡汤,就是熬稀饭,来了后还要亲自喂养田震。石祖军在田震的英雄热降温后很少来了,最近一次探望田震是陪着田震的儿子田亮来的,田亮已经成为地革委办公室秘书,他来看老子属于天经地义,石祖军陪同他,不能说没有巴结的意图。据说,田亮跟石祖军进到田震的病房后,毕克楠曾在后窗左右溜达。 这天上午,医院“哒哒”地驶进来了一辆马车,马车夫穿着军大衣戴着口罩,他一声令下,两匹阔马一撅屁股,停在了病房大门前,车上跳下了两个人,一个是拎着两条鲶鱼的陈铁掌,一个是背着一个大南瓜的秦国良,当马车夫摘下口罩,人们才发现是谢振山。 在尤蕴含引领下,谢振山和陈铁掌、秦国良走进了田震的病房,进了屋,他走到了田震的床前,默默地注视着闭着眼睛的田震,然后掏出一把钥匙,轻轻放在了田震的枕下:“小子,一直没请你到家里去,这是我家的钥匙,在县委家属院最后一排东头第一户!” 说完,他带着陈、秦二人便走了。 史祖军在下乡的时候经常遇上周忠贵,每次相遇,史祖军总是老远下车,主动跟老领导打个招呼,有时还聊上几句。这天早晨,天有点阴,史祖军骑车到百草村大队去,又碰上了周忠贵,史祖军下车后,看了看天对他说:“队长,天不太好,早回去吧。” 而周忠贵却话里有话地应对道:“我用不着关心,你还是关心一下你们的尤院长吧。” 在史祖军眨眼破解他的话的功夫,周忠贵已经扭身走了。 中午回到了公社,史祖军便找人打听尤蕴含的情况,这才得知,尤蕴含为了照顾田震经常不回家,引起了周忠贵的强烈不满。于是,史祖军开始琢磨尤蕴含的问题。他找来赵尔芳,认真地劝说道:“赵尔芳同志,田震是县里树立的硬膜人物,现在瘫在病床上,各级领导都极为专注,而解决英模人物的实际困难,又是你们民政部门的职责,因此,公社革委会决定将照顾田震同志的任务交给你们,具体由公社医院给予配合,你看怎么样啊?” 赵尔芳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问:“史主任,是不是周书记周忠贵来找过呀?” 史祖军不置可否地咧咧嘴,但没说话。 “我愿意接受这项任务,但有两个条件。” “你说吧。” “田震同志是个植物人,如果照顾他,就要全力以赴,因此,别的工作就不要找我了。另外,田震同志属于缺氧性脑瘫痪,营养一定要跟上,希望公社给他配备柴油炉和必要的优良食品。” “不但这样,公社还要给予你一定的补助,伺候病人不容易啊。” 当天傍晚,赵尔芳下班回家,中途碰上了喜神,他扬着呆滞的笑脸,对赵尔芳说:“师傅请你呢。” 姜元成住在水利站的两间平房里,院门是铁皮的,刷了乌亮的黑漆,窗户上竖着矿石收音机的天线,院内还停着一辆两轮摩托车。赵尔芳跟着喜神进了房间,却见室内灯光明媚,小桌上摆着四个菜和一瓶酒,菜盘中有一只金黄色的盐焗鸡,那瓶酒是乡间少见的白兰地。看到那只金黄的盐焗鸡,赵尔芳夸张地惊喜起来,对着坐在桌前沏茶的姜元成说:“盐焗鸡,这不是化肥厂的盐焗鸡吗!” 她围着盐焗鸡转了半圈儿,又说:“他们食堂的盐焗鸡可是一绝啊!” 姜元成学着电影里的动作,右手从胸前划了个礼让的弧度,说道:“坐,我跟喜神从化肥厂刚回来,带来了你爱吃的盐焗鸡,所以略备薄酒,以示敬意。” 赵尔芳也没客气,左手按住盐焗鸡,右手“噌”地撕下了一条鸡腿,狠狠地啃了几口,然后对姜元成说:“不错,哎,你们去干什么?” “是老厂长让我们去的。”喜神笑嘻嘻地答道。“老厂长要调我们两个去,姜师傅当技术员,我还当他的助手。” 姜元成洋洋得意地对赵尔芳说:“所以请你来,一起祝贺祝贺。” “好啊!”赵尔芳坐下后,亲自动手拧开了白兰地盖子,又说道。“白兰地又称兴奋剂,今晚咱就好好兴奋兴奋。” 赵尔芳跟姜元成看似很随便,也很亲近,两个人甚至可以皮打皮闹,无拘无束,就像有扯不清的关系,但实际上她对他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绝不肯让他越雷池一步。在她心里,姜元成是个能人,也有一定位置,可他的位置永远在角落里,高大不起来,男人不受女人尊敬了是很窝囊的,窝囊的男人女人是不会真爱的;而对待田震,赵尔芳的态度就另外一个样了,她虽然也会跟他开玩笑,却从内心深处尊重他、仰慕他,在男女的关系上,她不愿设立防线,巴不得跟他交融在一起,只是她的愿望在他身上总是难以实现,这也是她的烦恼和痛苦。这次让她照料田震,是出乎意料的一个惊喜,虽说他植物人了,但凭着她的医学知识,她相信这是短暂的,医学的奇迹一定会出现,她有信心等待到这一天,也有信心感动他。 “想什么呀你?”看到赵尔芳走了神,姜元成一边敬酒,一边问她。 她装出困苦地笑了笑,没有搭话。 姜元成也不是省油的灯,看到她心不在焉,便一个劲儿劝酒,等三个人喝得带有醉意时,姜元成给了喜神一个眼神,喜神眼睛吧嗒了许久,才想起了事先想好的话题:“赵,赵所长,老厂长说了,师傅到了化肥厂,给,给房子,还,还能带,带家属。” 虽说赵尔芳总想摆脱公社这个闭塞、落后的环境,但让他跟随姜元成这样的人远走高飞,她是难以接受的,尤其在获得了跟田震在一起的机会之后,她更不愿意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姜元成这样的人。但为了应付姜元成的一片盛情,她没有直截了当地打消姜元成对自己的念头,而是面带微笑地调侃道:“好啊,老姜你就找个乡下媳妇,带到大城市里去吧。” 姜元成听出她在回绝自己,紧紧努着嘴巴,用充满愤懑的眼睛望着赵尔芳,深吸了一口气后说:“我就不明白,你好端端的一个人,咋跟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绑在一起啊!” 看来他已经知道了她将照料田震的事了,不然他是不会提出“半死不活”这个词的。植物人不就像半死不活吗?为了回击姜元成,她有意晃着酒杯里的白兰地,瞥着姜元成说:“有句话你知道吗?有钱难买乐意!” “乐意?可他这个样子,还是个人吗!”姜元成有些激动。 “怎么不是人?在我眼里,他是活生生的男子汉!”她开始不给他留面子了。 “哼,一个废物!”姜元成咬着牙说。 她忽地站起来,拍着桌子对姜元成说:“你不要侮辱别人!我跟田震在一起,自豪,幸福!”说着,她抓起桌上的围巾愤愤地走了。 赵尔芳要到医院来照料田震是尤蕴含万万没有想到的。在办理交接时,尤蕴含的表情极其复杂,虽然赵尔芳也学过医学,可她毕竟没有临床实践,对她照顾田震这样的重病号,尤蕴含有些不太放心,但组织的决定,她又没法改变,只能在交接时更加积极一些,更加周密一些,她对赵尔芳说:“我给你腾出一间房子,紧挨着田震的病房,这样你也方便。” 想不到赵尔芳竟说:“尤院长,不用了,我住在田震的病房就行,这样更有利于照顾他。” 赵尔芳这样做,这样说,都超出了尤蕴含的想象,她虽然知道赵尔芳钟情于田震,但她这样不管不顾,主动住在田震的病房里还真有点异乎寻常,毕竟是男女有别吗。尤蕴含是个非常内敛的女人,对于看不惯的事情是不会轻易说出来的,她咬咬优雅的嘴唇,闪动了一下左眼,没再说话,便低着头要离去。作为女人,赵尔芳也是敏感的,她揣摩着尤蕴含的神态,望着她的背影说:“尤院长,你知道吗,我越发做的过分了,对你越是有利。” 尤蕴含止住步,背对着她,委婉地说道:“让你来,本来就有点突然,现在看来,这里头有故事啊。” 比起尤蕴含来缺少耐性的赵尔芳终于说出了事情的内幕:“你回去问问老周,一切就明白了。” 其实,尤蕴含并没有跟周忠贵面对面质询,她在得知周忠贵背后给史祖军施加了压力之后,回家的次数也就更少了。 在中共九大会议上,山东省革委会主任王效禹惹狂妄自大,为了徐州的“支左”问题惹怒了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两个人在人民大会堂当面吵了起来,许世友采住王效禹的衣领想揍王效禹,在众人劝说下王效禹才逃过了皮肉之苦。但高层在评判这起纠纷时,对造反起家的王效禹说好话的很少,于是,王效禹被扣押在北京,不久便打倒了。王效禹的倒台,引起山东政治形态的大逆转,许多地方造反派当家的革命委员会开始重组或崩盘,党委会重新得到了加强,一批被打倒的老干部得以启用,有的还恢复了原来的职务,也正是在这种背景之下,谢振山再次出山,又当上了县委书记,重掌全县大权,而张主任为首的革命委员会退而居次席,成为了政府性质的办事机构,也就是说,张主任权倾一时的时代过去了,是个谢书记手下的二把手。不过,经过了这场“文化大革命”,谢书记想问题多了,做事也更慎重了,他没有像有些县委书记那样急于更迭公社政权,而是双手按住现状,不做大的人事调整。他这样做有两方面考虑,一是担心运动反复,造反派卷土重来,自己再受二茬罪,运动已经把他搞怕了;另一方面,他虽然管理严厉,却不愿意整人,他想通过形势逼迫,让公社一级的造反派悔过自新,主动给老干部让位,这样,对造反派和老干部双方都好。谢书记的和平过渡策略,有些人认识不到,仍然执迷不悟,有些人却反应及时,认识到位,史祖军就属于后一种人。在谢书记官复原职的第一天,周忠贵扛着铁锨刚出家门就被史祖军挡住了:“周书记,你不用去了。” “你叫我什么?”周忠贵的表情极其严肃。 “这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谢书记都出山了。” “在原则问题上,你可不能犯自由主义!”周忠贵指点着他说,然后继续朝前走,史祖军再次阻拦道:“队长,我已经跟他们说了,你不用去巡路了。” 周忠贵并没听他的。看到周忠贵就要走出公社大院了,史祖军灵机一动,追随着他的身影喊道:“周忠贵同志,请你到会议室开会!” 这样,周忠贵才收起了脚步。他垂下眼睛想了想,随他去了会议室。 不会儿,史祖军招来了七八个人,在他示意下,大家都围绕周忠贵而坐,然后史祖军开始介绍下一步的工作规划,周忠贵的眼睛左右晃晃,看到入会者都是革委会成员,察觉到这次汇报是为自己准备的,于是他坚定地站起来,直接朝门外走去。 又过了些日子,谢书记来到了侨乡公社,特意找到了周忠贵,就领导班子问题征求他的意见。这次,周忠贵不再含蓄了,直截了当地问谢书记:“你先说我怎么安排吧?” 谢书记的回答也挺有意思:“你不另作安排了。” 周忠贵的眼神慌乱了,低下头说:“那你找我干啥?” 这时谢书记才透露了底牌:“但你仍然是侨乡公社的党委书记!” 虚惊一场的周忠贵望着谢书记,逐渐说出了心中的小九九:“我的意见,继续让史祖军当革委会主任,别的革委会成员也基本不动,以稳定为大局。” 谢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谢书记又问起了田震的情况,周忠贵带有抵触情绪地说:“他在医院里躺着,我们不知道如何处理。” 周忠贵说:“这还要看县委的态度。” 谢书记深吸了一口气,对周忠贵说:“你给我把老肖和小赵叫来吧。” 周忠贵去后不久,肖大嘴和赵尔芳来了。周书记望着他俩,问道:“田震怎么样?” 赵尔芳答道:“眼睛能睁了,但还不能动弹、不能说话。” “赵尔芳和医院的同志照顾的很细心,比原来有所好转。”肖大嘴原本对赵尔芳印象一般,自从她接手照料田震后,对她的印象逐渐好转。 谢书记打量了周忠贵一眼,对肖大嘴说:“老肖,田震躺在公社医院里不是长久之计啊,我来时,县委研究过他的问题。县林场的老麻由于战伤复发,组织上已经批准他退休,因此,县委决定你去接任老麻的场长职务,同时,把田震同志接到农场去,在那儿长期休养。” 县委的决定,对肖大嘴来说无疑是一个特大喜讯,这样一来,不但自己提拔了,而且田震也有了一个安静的归宿。在公社医院里,由于周忠贵跟田震的特殊关系,肖大嘴对田震总是有所顾虑。到了农场,田震归自己管理,他肖大嘴也就放心了。二十多年的密切交往,他跟田震的感情已经越来越深厚了。在谢书记宣布了县委的决定之后,肖大嘴控制着自己的兴奋心情,对谢书记说:“我服从县委的决定,一定要做好工作,照顾好田震同志。” 谢书记又扭头对着赵尔芳,试探道:“小赵啊,你有什么想法呀?因为田震同志需要人照顾啊。” “我听从组织安排。”处于女人的本能,她没有将自己的向往主动表达出来。 谢书记默默点点头,和蔼地望着赵尔芳:“小赵同志,你对田震的病情熟悉,又有医护知识,派你照顾田震同志是最好的人选了。但是,你是个革命干部,组织上总觉得有点委屈你呀。” 赵尔芳却用泼辣的眼睛对着谢书记说:“如果组织考虑到我的进步要求的话,可以在林场成立卫生所,毕竟我当民政所长也已经多年了。” 她的坦率,引得谢书记和周忠贵笑了。肖大嘴也在旁边替赵尔芳使劲:“我觉得赵尔芳同志的建议是有道理的,县委可以考虑将卫生所定格为副科级单位,赵尔芳同志的资历也符合副科级的要求。” 急于将田震弄走的周忠贵也在替赵尔芳说话:“我同意老肖的意见。” 谢书记以政治家的微笑代替了默认。 林场比一般人想象的大,在树空里藏着几十间房子,斜坡上有四间西式木板房,黄橙橙的油松板,房外围着一排低矮的白色篱笆,这套房子原先居住着苏联的木业专家,后来专家撤了,房子也就闲了起来。肖大嘴来到林场后,将西式木房改成了卫生所,两间作为药房和治疗室,另两个套间里屋住着田震,外边住着赵尔芳,也就是说她跟田震住在一起,这样便于照顾病人。赵尔芳来林场不久,就向肖大嘴提出了一个条件:“肖场长,卫生所怎么说也是个副科级部门啊,你不能让我当光杆司令吧。” 肖大嘴想了想,答应给她找一个合适的助手。这天上午,穿着一身灰色中山装的周凤瑞手托一个白色的布袋来到了卫生所,由于周凤瑞是林场的退休职工,赵尔芳不但熟悉他,也了解他。自从有了卫生所,周凤瑞时常来这里拿药,他对赵尔芳也算是很熟悉的,所以他进了治疗室,直接坐在了赵尔芳的诊疗桌的边上,并将白色的布袋放在了桌上, “周老,你拿什么药,还是阿司匹林吗?” 周凤瑞却微微晃晃头,说道:“我不取药,我是来给你当兵的。” “当兵?” 周凤瑞慢慢打开布袋,取出了一个小铝盒,再打开,露出了一根根银针。这时,他才告诉赵尔芳:“听说你需要个助手,我来毛遂自荐呐。” “你?”赵尔芳一脸怀疑。 “是的,我当过官僚,但我出自中医世家,从小就学过针灸术。”略一停顿,他又对赵尔芳说:“我来,主要是冲着田震来的,他是我最欣赏的一个人,我愿意为他,尽自己的微薄之力。” 赵尔芳喜悦地望着他:“周老,你来了,我跟着你干!” 周凤瑞却微微摆摆头:“我跟肖场长说了,我到位,就要当好赵所长的兵,竭尽全力帮助田震康复。” 经过周凤瑞的一番针灸,田震的病情出现了好转,脸上有表情了,也能“喔喔”发声了。 这些微小的变化,使得赵尔芳看到了希望,她曾几次跪在田震的床下,悄悄哭求道:“震哥,求求你,快好起来吧,你知道吗,我是多么期望跟你在一起生活啊!” 二十七、尾声 正当周忠贵官复原职,政治得势时,他的妻子尤蕴含交给了他两份申请书,一份是离婚申请,一份是探亲申请,离婚申请不用解释,探亲申请说她离开南洋二十多年了,一直惦念着年迈多病的老母。周忠贵看了这两份申请书,没有表态,也没有说话,熟悉丈夫的尤蕴含知道他将采取拖延战术,便拿着两份申请去找史祖军。经过多年的官场历练,史祖军也学会做官了,他看似认真地浏览了尤蕴含的申请,沉住气对她说:“你的申请先放在这里吧,等研究了之后再给你答复。” 支走了尤蕴含,他立刻给周忠贵打了电话:“周书记,尤院长来过。” “噢,知道了。”周忠贵没有任何态度,就说了这么一句,便扣了电话。史祖军仔细思量,许久才弄懂他的意思。人家周书记不表态,就是告诫你也不要表态啊,而不表态的奇妙手段就是冷处理,拖着不办。于是,尤蕴含的申请在史祖军手里压下了。 尤蕴含当然不会甘心的,她又去了县里。作为一个医院院长,她清楚离婚和探亲属于革委会负责,便敲响了张主任的办公室。从一把手降为二把手的张主任反而比当一把手期间更加威严了,他询问了她一些情况,把她的申请收下了。尤蕴含察觉他不想认真处理,便问道:“张主任,我的申请,什么时候有结果呀?” 张主任望着这位男人难以拒绝的美丽少妇,努着嘴巴,思量了半天才说:“因为是领导干部的家务事,我们必须征询多方面的意见啊。” 尤蕴含的眼睛敏锐地闪了一下:“张主任,您这个多方面包括周忠贵吗?” 张主任惊异地望着她,模棱两可地说:“应当是吧。” 尤蕴含预感到在张主任这里不会有好结果,便在离开了县革委会之后,又去了县委办公室。谢书记重掌大权后,让油头滑脑的刘新亮当了值班室主任,负责接待来人,接听电话,尤蕴含见谢书记必须经过他这一关,由于没有预约,刘新亮起初委婉地拒绝了她,说谢书记没在家,尤蕴含看出他在撒谎,于是便对他说:“那好,我上他家去吧。” 刘新亮瞅着她眨开了眼睛:“你,知道他家?” “在县委家属院最后一排东头第一户。”她脱口而出。 刘新亮有点儿惶惑,他安抚住她,说是再去联系一下。而尤蕴含却舒心笑了。其实,她根本就没去过谢书记的家,她之所以知道地址,是谢书记给田震送钥匙时顺便听到的。 谢书记就在办公室里,开着抽屉,在里边偷偷地打扑克牌。经过时代的大动荡,他的人生观转变了很多,原来一天到晚只知道工作,除了喝酒,没有别的娱乐项目,生活非常枯燥,现在,他学会了一个人打牌,经常一个人偷着找乐子。 谢书记看了尤蕴含的申请书,略带调侃地笑道:“这等小事怎么到了我这里了呀。” 尤蕴含如实答道:“因为涉及老周,都在扯皮推诿,所以我只好来找您。” 她又补充道:“《婚姻法》规定,结婚自由,离婚也自由;再者,我跟老母亲已经二十六年没见面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尤蕴含说:“既然关键在周忠贵身上,那就看看他的态度吧。”说着,他挂了周忠贵的电话。接通后,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对周忠贵说:“我一会派车去接你,你到我办公室里来。” 扣上了电话,他又问尤蕴含:“尤蕴含同志,你敢不敢面对周忠贵呢?” 她没有直接回答,但接受挑战的目光却异常坚定。 大约一个小时后,周忠贵来了,进了谢书记的办公室,一看尤蕴含也在,周忠贵有些惊慌,他歉意地说:“你看看,给领导添麻烦了。” 谢书记虽然带着笑意,却话里有话地对周忠贵说:“你如果你是党委书记,就不会给领导添麻烦了。” 周忠贵一边领会谢书记的话,一边瞥着尤蕴含,然后恭恭敬敬走到了谢书记桌前:“谢书记,这点家庭的小事,再让您费心,我是很过意不去啊。” 谢书记也没多说,而是将两份申请直接交给了他。周忠贵接过了申请书,扫了一眼,便抽出了上衣口袋的钢笔:“我签字!” 尤蕴含并没有配合他,而是站起来直接走了。 谢书记望着她的背影,指点着周忠贵,无奈地晃了晃头。 一九七一年,林彪事件发生后,各级干部开始轮流进行整顿、学习,周忠贵和毕克楠来到了地委干校接受为期三个月的培训。起先,周忠贵对毕克楠的态度仍然是不冷不热,不温不火,因为他看不上她的大脸盘、大屁股,也看不惯她的粗鲁和暴躁,可是在学习期间的一次集体学习,使得周忠贵改变了对毕克楠的态度。在那次集体学习活动中,新任地委书记来做辅导报告,原来的魏副专员成了地委书记,跟班的秘书竟然是毕克楠的儿子田亮。儿子给地委书记当了秘书,毕克楠的神态也发生了变化,对着周忠贵说:“周书记,亮亮有出息了,改日我要让他来拜见你。没有的教育和关怀,也不会有他的今天。” 一个周末,在毕克楠授意下,田亮在地委的小招待所设了一场精致的便宴,吃了佛跳墙,喝了茅台酒,看到周忠贵和母亲都沾了酒,田亮特意开了两间客房,供周忠贵和母亲休息。毕克楠躺在舒适、豪华的客房里,挂念着醉酒的周忠贵,于是她悄悄去了周忠贵的房间。周忠贵四仰八躺,在一张大床上敞着前胸,露着毛茸茸的胸毛,嘴里喷着酒气,身上散发着荷尔蒙的特殊味道。孤身已久的毕克楠望着周忠贵黑黝黝的胸脯,情不自禁地走上了前去,她带着试探的心理,去给他盖毛毯,他虽然闭着眼睛,却顺势抓住了她的手,她并没有抵触,而是低着头,小声问他:“关上门吗?” 他仍然闭着眼睛,答道:“我不知道。” 于是她起身,过去内锁上了房门。 自此,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发生了质的变化。 学习结束后,周忠贵去跟谢书记汇报思想。顺便问谢书记:“谢书记,田亮当了魏书记的秘书你一定知道了吧。” 谢书记望着他,没有吭声。 “我有个建议,不知合适不合适。毕克楠的革命资历也不浅了,在公社里又没有适合她的职位,所以,我建议把她推荐到县里部门工作,正职、副职都行。” 谢书记却用深邃的目光看着他说:“举贤不避亲嘛,何必让毕克楠都县里工作呢,在公社里一样可以委以重任嘛。” 他这话,顿时染红了周忠贵脸面。周忠贵立刻意识到,自己跟毕克楠的事情,谢书记可能知道了。难怪有人说,一把手是最出色的间谍,他不用精心搜寻,就会知道很多秘密。 在送别周忠贵时,谢书记特别嘱咐道:“老周啊,有些事情只要合情合理合法,就不要遮遮掩掩的,那样反而影响不好嘛。” 一九七三年春天,胶东大旱,青云河水势渐渐衰弱。也就在这个时候,谢书记来到了青龙庙的葫芦口。望着竖在平缓的水面上的两道没有合龙的大坝,谢书记问赶来陪同的周忠贵:“老周啊,望着这座大坝,你有何感想啊?” 周忠贵心里有话,却又不愿意讲。他知道谢书记在引导他截流、合龙,可周忠贵实在不想干田震未完成的事业,因为田震不但工作上曾跟自己闹别扭,还使得自己家庭破裂,妻子远走他方。 谢书记看透了他的心意,注视着拦河大坝,沉思道:“再有几个月就是党的第十次代表大会了,从九大到十大,四年多了,这座失败的大坝还立在这里,我们对得起党吗?” 周忠贵苦涩地撇撇嘴,没有说话。 “县委已经达成了共识,”谢书记斜视着周忠贵说,“要利用今天河流减弱的有利条件,实现青云河的截流、合龙!” “我支持县委的决定,只是我们公社搞了万亩芦笋出口基地建设,实在没有更多的力量来治理青云河啊。” “我知道,在青云河这个项目上,你心里有个解不开的疙瘩。”停了一下,谢书记又直言不讳地说。“这样说吧,如果青云河工程没有田震的影子,也许这座大坝早就合龙了。” 被点到了死穴上,周忠贵不敢承认,又不敢否认,只是一个劲儿苦笑。 见周忠贵态度如此含糊,谢书记严肃地望着他说:“我一不讲两岸群众的期待,二不讲天时地利,只表明一下县委治理青云河的决心,如果你觉得今年大坝截流有困难,我们就找一个不讲困难、不讲代价的人来接替你!” 这等于是死命令了,周忠贵知道没退路了,只好当场表态:“好吧,我听从县委的决定,秋后组织截流!” 大棒甩出去了,也管用了,轮到胡萝卜出场了。谢书记缓和了一下表情,又对周忠贵说:“关于毕克楠同志的安排,县委也做了研究,决定任命她为侨乡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但……” 他这一个“但”字,让周忠贵的心又揪了起来。 “但,你们再也不能这样含糊不清。”谢书记明确指出。“你跟她都是单身,又情投意合,就应当办理正规手续,结为合法夫妻。” “好吧,我们照办!”周忠贵答应下了。 这是秋老虎闹得最凶的一天,林场的树荫下都站不住人,热燥燥的,因为没有风,因为日头太毒,穿透了茂密的树叶。早上八点左右,赵尔芳将田震架到了三轮车上,将他推到了场部跟前的大喇叭底下,在那儿,早已聚集了一大群人,都围绕大喇叭而立。今天上午青云河大坝截流,县广播站现场直播,大家都在等待着收听。奇怪的是,场长肖大嘴却不见了,有心的人左顾右视,终于发现了林场长,他独自坐在大拖拉机的车厢里,靠着挡板,闭着眼睛,任凭烈日照晒着,头上的汗水像蒸汽一般升腾着。 大喇叭响了,随着谢书记一声令下,锣鼓喧天,机器轰鸣,大河截流开始了……播音员在激动解说着,说着自动卸载机、说着大功率推土机、说着截流的民夫、说着截流的技术人员……最后一车巨石,洪流被堵住了,播音员兴奋地叫了起来,宣称截流成功了!肖大嘴“腾”地站起来,朝着一个大胖子高喊:“司务长,赶紧的,大会餐!” 可就在他高喊之时,推着田震的赵尔芳也惊呆了,她眼前的病人“嗷嗷”地叫了两声,竟然从轮椅车上站了起来。赵尔芳惊呆了,朝着肖大嘴呼喊开了:“肖场长,快看,他,他站起来了!” 肖大嘴见此情景,从车上“嗖”地跳了下来,冲着田震飞奔而来。到了三轮车跟前,他看着眼里流泪的田震“噗通”跪下了,双手抱着自己的瘦脸大哭起来,他这一哭,使得喜出望外的赵尔芳晃晃悠悠地瘫在了地下…… 这是一个异常燥热的晚上,青云河的工地上、营区内仍然灯火通明,一片沸腾,巩固坝基、庆祝合龙,把人们忙的、乐的几乎忘乎所以;青云山上也像过大年一样,大食堂里酒香和笑声相融在一起,醉倒了花草树木,乐坏了峰峦溪水。赵尔芳将田震推回了小木屋,凭借着融融的灯光,她觉得田震的眼睛格外的灵动,面孔格外的英俊,她将他推到了床边,找来一个大盆,倒进了两暖瓶热水,再加上自来水,兑得不冷不热,然后取来一块洁白的毛巾对他说:“来我给你擦擦澡,然后咱们上床。” 可是,听了她这句话,渐渐有了意识的田震却毫无反应,当她来帮他脱衣时,他紧紧抱着自己,偏偏不听她的。 或许,她觉得“咱们上床”那句话说过了,她又改口说:“擦个澡吧。” 但他还是不予配合。 望着他那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她恍然醒悟了:原来他仍然没有接受自己! 她尴尬地站在那里,眼里流出了伤痛的泪水:“真没想到啊,我给你擦了四年澡,你还这样待我啊!你就是块冰,也该融化了呀!” 他还是不为所动。 一辆吉普车开上了青云山,车上下来了穿着深蓝色中山装的姜元成,他是以地区化肥厂技术科副科长的名义来联系购进木材的,在那个年代,虽然没有顾客就是上帝的说法,但进货方仍然会受到热情地接待。流通不畅,木材积压啊!赵尔芳见到了改头换面的姜元成,一阵惊慌,又一阵脸红。晚上,姜元成携带着礼品来到了卫生所,白天见过他的赵尔芳忙着沏茶、让座,坐在轮椅上的田震轻轻拽了一下新来的卫生院小戴,说出了四个字:“我要出去。” 小戴推着他向室外走去,姜元成以胜利者的姿态,举手向田震致意,而站在屋里倒茶的赵尔芳竟然视而不见,任凭田震自由行动。 屋里只剩下姜元成和赵尔芳了,赵尔芳打量着腰杆笔直,气质全变的姜元成,说道:“你成龙了。” 对方却故意谦逊地笑道:“多亏组织培养。” “你成家了吗?”她羞涩地问。 “你不成家,我是不会成家的。”他观察着窗外,答道。 “你这是何苦呢。” “你不了解我!” 她想想田震的冷漠,突然被眼前的这个痴心男人感动了。 姜元成见她低头不语,趁机向她发起了攻势:“你的情况我都听说了,四年心血,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啊!” 她抹开了眼泪。他又说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你调到我们厂工会,担任女工部长。” “你有那么大的能耐?”她抬头问。 “我是厂里的技术大拿,厂长听我的。”稍停,他又说道。“尔芳,下一步我将负责外贸项目,我可以带着你出国考察。你不是有个姑姑在美国吗,我们可以一起去美国啊。” 这次,她心动了。 姜元成走后不久,地区化肥厂来了一张木材订单,也来了赵尔芳的商调函。 两年后的春天,青云山百花盛开,香气袭人。田震自己摇着三轮车行走在阳光明媚的林间,两只黄雀鸣叫着从高耸的树梢嬉闹着飞落在了小路上,田震从兜里掏出了珍藏已久的单筒望远镜,慢慢拉开,寻找着落入花丛的黄雀,忽然,他觉得树丛里随风飘出了一缕缕洁白的云雾,一个优雅的女子款款朝着他走来,那女子一身淡绿的裙子,发式精良,步履轻盈,肩上还挎着一个奶油色的小包,再看面孔,怎么跟当年米罗山上的那个女医护兵一模一样呀,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老了,分不清虚幻和现实了。但他依然挺着望远镜,观望着向他走来的女子。她尽管神色淡定,眼里仍然洋溢着不安的情愫。他一边观察着她,一边不停地嘟囔:“怪了怪了,怎么跟真的一样。”就在他说话间,那个女子竟挡住了他的镜头,说道:“你不相信吗?” 他摇摇头,楠楠地说:“我在做梦,不相信!” 那女子突然抽掉了他的望远镜,但他仍然怀疑这是一个梦。她眼含泪花,哭诉道:“你真的认不出我来了吗?” 他拼命抖抖脑袋,惊大的眼睛仿佛凝固了,忽然他大呼一声:“我的妈呀,真是你吗!” 尤蕴含这才一把抱住了他…… 这个中国式的情节,是不得不编造的,大家可看,可不看:随着生产条件的改变,粮食产量逐步提高,青云河两岸的农民终于告别了黑粗粮,吃上了精细粮,实现了梦寐以求的“馒头梦”。为了庆祝生活质量的飞跃,一九八五年中秋节的晚上,沿河农民在青云河库区举办了一次别开生面的中秋赏月活动。那天晚上,库区的灯光璀璨夺目,绚丽多彩,在库区的休闲台上,搁置了一长溜盘子,上头放着形形色色的馒头,在陈铁掌和秦国良组织下,一群群乡村男女围绕着一个特大馒头在欢叫。白发苍苍的谢书记在肖大嘴的陪同下走到了大馒头跟前,并跟大家一齐望着拦河大坝的另一端。在杏红色的灯光映照下,尤蕴含推着三轮车上的田震,朝着人群多的地方一步一步走来……到了谢书记跟前,田震举起了右手的单筒望远镜,跟大家打了个招呼。 “老小子,越活越旺象了!”谢书记指着田震说。 田震也用望远镜指着谢书记说:“你跟我一样,退了,平民一个了。”说着,他又在人群中四处打量,肖大嘴明白他的意思,闪开了一撇身子,这时,人们才发现,不远处的青龙庙前,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拄着拐杖。田震举起望远镜,自言自语道:“大宽腮、大脸盘,两个胆小鬼!” 这时,陈铁掌将一把雪亮的大刀郑重地递给了谢书记:“谢书记,这是你当年杀鬼子的大刀,请你为这个大馒头开彩!” 谢书记郑重地接过大刀,却将它交给了田震:“老小子,治理青云河你是功臣啊,还是你来开彩吧!” 田震得意地笑了。 2000年夏季的一天,年轻的高速公路上跑着一辆年轻的商务车,车上坐着一对并不年轻的外商。驾车的是头发花白的姜元成,副驾驶上的是他的老伴赵尔芳,鬓角也已染霜。 姜元成边开车边发牢骚:“我就想不明白,搞旅游投资,为什么偏偏选择青云河库区呢。” 赵尔芳:“这是董事会的决定。” 姜元成:“你表弟这个董事长还不是听你的。” 赵尔芳:“你也得听我的。” 姜元成:“你去青云河投资,人家田震不一定领你的情。你看人家的回复吧——欢迎投资,但请找政府。” 赵尔芳:“他一个离休的老头子,还能操这份心吗!” 到了青云河库区景点管理处,工作人员介绍说:“青云河景点包括青云山、青龙庙,三位一体,我们欢迎各路商家前来投资,但为了保护投资者的利益,请商家代表首先去景点纪念馆了解情况。” 所谓景点纪念馆在青云山的小木屋里,也就是赵尔芳熟悉的卫生所旧址。进了这几间小木屋,除了有关青云河、青云山和青龙庙的实物、照片,还有音像资料。在观看音像资料时,赵尔芳、姜元成都惊呆了。伴随着有关画面,播送了一段田震写的《青云河治理记》,上头说道:“青云河治理,一波三折,首次大坝截流,失败极其悲壮。由于知识不足,加之听信谗言,竟用高碳钢筋做铁笼,装填巨石堵截洪流,高碳钢虽然坚硬,却不如低碳钢柔性好,非常容易折断,所以推土机推铁笼屡屡破碎,造成了大坝截流失败。今日总结,不敢妄断,也不敢乱用阶级斗争之语,但内幕不是不应当探究的,有人为何提议用高碳钢,是无知呢,还是故意?只能留给后人评说了……” 听到这里,赵尔芳用一双异样的眼睛瞪着姜元成,此刻,恰逢田震的画面出现,姜元成战战兢兢地垂下了头。 “姜元成,你为什么这样做?”赵尔芳拍着桌子,大喝问。 姜元成抬头来,迟迟不语。 “回答我!”赵尔芳逼问道。 姜元成觉得混不过去了,才小声答道:“我看不惯他,看不惯他得势,看不惯他控制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