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与未来的换日线》 第一章 在人们记忆里总是那么耀眼、鲜明的夏天,却往往是最静默的一个季节。 因为它总会在不知不觉中,就失去了温度。 (01)1-1 夏日明亮的气息泡胀了整间教室。 今天是新生训练的日子。 教室门口,阳光明媚而耀眼,男生和女生的突兀出现,立刻拉去了不少学生的注意。 顺着学生们飘移的目光,讲台上的女老师很快就注意到了他们两人,比对了眼手中的名单,她亲切的问:「你们是胡天祈和叶依玲同学吧?」 「对。」名叫天祈的男生尷尬的挠了挠头,「抱歉,我们刚才迷路了,找不到教室。」 拿起笔,女老师在点名单上画上两个红圈,随之向他们扬起一脸和蔼的笑容:「这是学校发放的资料和缴费单,你们俩随便找位子坐下吧。」 接过递给自己的资料和缴费单,他们齐声向老师说了谢谢后,就转身朝讲台底下的座位走去。 此时,教室里只剩三个分散的空位。 依玲选了最靠近自己的前排位子,天祈则继续往教室后方走去。 明亮的尘埃在空中静静悬浮,盈满夏日味道的教室里,天祈的脚步声细碎而不可闻,但却好像能惊动尘埃似,如同连锁效应般的,牵起一股久违的触动…… 靠墙的空位子,它的旁边,一位女生低垂着头,但却在他朝这里步来时抬起了眼脸。 阳光耀目,时光的洪流彷若将过去推移到了现在。 两人的剪影如同电影里定格的画面,光点在触碰到他们清秀的脸庞时,全化成了毛绒绒的金边。 他看见了她,她望见了他。 他们的目光相撞,随之在空中静静交会。 也不知多久,或许只有仅不到一秒的短暂片刻,男生别过了视线,走向旁边空着的座位。他拉开椅子,将放下书包,椅子摩擦地板的声响也就这么将女生从恍惚的思绪中拉回。 就在他坐下的同时,她速迅低下了头。 无声而不着痕跡,教室里又再度只剩女老师的说话声,男生与女生隔着仅能容下一个人通过的走道,不再有任何交集。 …… 笑声喧闹。 光的粒子充斥了整个空间,楼梯口,一群小孩子无忧无虑的你追我跑,丝毫不忌讳可能会不小心跌倒的危险。 直到一个短发女孩跌坐在阶梯上头,嬉笑声瞬间消失无踪了,彷彿被倏然吸走似的,竟一滴都不剩。 前面的孩童全都转过头来,将视线落定在女孩身上。可是,当她抬起小脸,原以为会很刺眼的阳光却完全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而是被一个人挡去了。 男孩的身影完全占据了她的视界。 「语娟,你没事吧?」男孩蹲下身,露出一脸担忧。 看见那双澄澈的瞳孔里正映着自己恍惚的小脸,女孩点了点头,轻声道:「没事……」 阳光依然没洒落她身上。 男孩站了起来,转过身面向前方那群小男生和小女生们。男孩的背影被包围在晃眼刺目的雪白亮光中,着实令抬眼直视他的女孩有些睁不开双目。 「你们看语娟跌倒了啦!」男孩大声斥责,此刻,就算女孩仍跌落在他身后,也听得出他的语气有些愤怒。 男孩转回身子,他的脸受阳光照射,一边阴暗,一边明亮:「对不起啦,语娟……下次我不会再找你玩了。」 望着他双手合十的样子,听着他满溢歉疚的声音,女孩一时有些发懵,最后仅勉强挤出了一句: 「没关係啦……」 如同天空中的浮云,淡淡的,毫无重量的,没关係啦…… 正午。 烈日当空。 教室里,电风扇发出嘈杂的声响,稍稍搅散了些烦躁与闷热。 刚上完体育课的学生各个汗流浹背,不少人的脸颊也因此有了显而易见的通红。有人拿着毛巾擦汗,有人猛灌开水,也有人已打好了饭,准备填饱运动完后飢饿的肚子,剩下的人则早早就衝去合作社买午餐或饮料。 「各位!饮料来了喔──」清亮的呼喊声如一泓清凉的流水,依玲兴高采烈领着天祈走了进来。 不少男生也顿时也纷纷起身迎接,只见天祈双手提着一个大纸箱,接着「碰」一声,豪爽的将箱子摆上讲桌,喊道:「刚刚赢球的人赶快来拿吧,数量有限,要拿要快!」 眾男生们皆兴奋的聚集到了讲台那,纸箱中有绿茶、红茶和舒跑等各式饮料。其中一个男生率先选了一瓶舒跑,「你哪来的箱子啊?」 「合作社阿姨给我的,一看到我这种大客户,她整个人都变了呢!」 一群和依玲蛮要好的女生也开始往讲桌这边移动。 「这一箱多少钱啊?」 「我猜至少也要三百吧。」 依玲瞇起双眼答道:「错,是四百。」。 「四百?天祈也太大方了吧。」 「谁教他要说大话,说什么自己一定会赢。」依玲翻了翻白眼,再度向女生们扬起笑容,「我有叫天祈买你们的份,赶快拿吧!」 听到这句话,那群女生的眼睛全亮了起来,向依玲投以感谢的眼神。 「有男朋友的人就是不一样,让我们都沾到光了呢!」 「是佔到便宜吧。」天祈面向那群女生,露出一脸哀怨和无奈。 「哈哈!说得对!」 气氛很快就变得热闹非凡,以天祈和依玲为中心的男生和女生全笑了起来。然而相较于讲台那的欢乐,教室里仍有大半学生是安分守己的在位子上吃着便当。 至少,语娟和紫琳就是其二。 紫琳搬了一张椅子到语娟的桌旁,若说国中和国小最大的差别,莫过于导师不再如影随形的坐在教室后方。看看讲台那的一群人,就知道午餐时间变得多么自在。 「语娟。」望着讲台上和乐融融的景象,紫琳问,「你觉得天祈和依玲他们配吗?」 儘管问题随意得毫无它意,却仍促使语娟顺着她刚才停留的视线,抬头一望。 世上总有这么一类人,无需光线反射,自身就能散发光亮,如同太阳般刺目而耀眼,令人怎样都无法忽视。至少开学才短短两週,就能看出谁拥有这项特质了。 「配的定义是什么?」语娟笑问,表示自己毫无头绪,就从便当盒里夹起了青菜。 紫琳也没有解释,只是逕自往下问:「不觉得依玲和天祈站在一起一样高吗?」 嚼完那口青菜,语娟问:「你是想说男生应该要高一点吗?」 「也不是这样说啦,只是觉得依玲太漂亮,虽然天祈也长得不错,但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就感觉少了点什么。」语毕,紫琳吃下了便当盒里最后一口饭。 语娟的视线不禁再次落入了前方。 天祈和依玲打新生训练的那天,就是以突兀并且吸引眾人目光的方式出现。 外向开朗的叶依玲,她甜美的外貌是语娟目前为止,在同年纪的女生中最令她难忘的一个,而这样亮丽的女生无非也是受欢迎的典型。 爱说笑的胡天祈虽然个子相较于班上其他男生较为矮小,但他独有的阳光气息以及待人超好的个性,也总让他每次都站在大家视野中最明显的位置。 也因两人如此显眼,同进同出的画面早已是常态,甚至还成了同学们对他们俩最初的认知。所以当他们大方承认是男女朋友时,同学们都不意外,反倒对开学两週就有班对这类的事感到特别。 但最大的影响,还是在这一开学就有灵魂人物的班上,除了少了该有的害羞,还没几天就热络起来,不见半点疏离感。 这点,就连班导都感到十分意外。 (02)1-2 「语娟──你们要喝吗?这两瓶是多的。」 宝特瓶瓶身沁出一层透亮水珠。 看见绿茶和红茶相继摆上桌,语娟才忽然注意到天祈正站在她们面前,而讲台那的人正渐渐散场,只留下一个大纸箱孤单在那。 「这么幸运,谢谢。」紫琳率先扬起笑容感谢的说,随后语娟也向天祈露出微笑表示感谢。 直到天祈走后,紫琳立刻追问:「语娟你和天祈早就认识了?」 紫琳会以这么确定的语气询问,不无道里。 语娟除非必要,一向不擅长说话,开学到现在也只看见她和几个女生说上几句,况且刚才体育课没下场打球的同学多得是,为何偏偏送给语娟呢?除了早就认识,紫琳真的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 「嗯,小学一年级同班过。」 「一年级?那不就和我们同个小学,不对!是这么久了你们还记得对方?我一年级的同学都忘得差不多了。」紫琳讶异说。 「也许是因为在走廊上遇到对方会打招呼的关係。」 「那么你们俩还真有缘呢,现在又同班了。」紫琳边说边打开刚才拿出来的保鲜盒,里面有切好的芒果,也是她夏天最常带来学校的水果。 「嗯,是啊……」抿了抿脣,语娟想再说些什么,但却在彦丞出现后哽在了喉咙,说不出口。 「小姐你每天吃这个都不腻的啊。」彦丞意有所指的看向那盒芒果。 「芒果很好吃啊,我看你是羡慕才这么说的吧,想吃的话……」紫琳插起盒中一块黄澄澄的芒果,「我一块也不会分给你的。」 看着插有芒果的叉子在面前晃来晃去,彦丞找了张椅子坐下,无奈道:「我也不屑吃好吗,大小姐你就慢慢享用吧。」 「不用你说我也会慢慢享用。」说完,紫琳就咬了一口芒果,脣边流露甜滋滋的得意。 其实,比起和天祈的部分,语娟觉得和紫琳与彦丞再度同班才是真的有缘。 他们三个人打从五年级就是同班同学,同班了两年、未来还有国中三年可以一起度过,实在是毕典那天,满怀离愁的他们所预料不到的。 外头。 烈阳持续发散炽热的光。 面前。 香甜的芒果香四溢。 身为观眾的语娟在一旁静静看着紫琳和彦丞有一搭没一搭的对答,调侃的内容也从原先的芒果,跳到了水果的价钱,彦丞说芒果冰都很贵,紫琳回答那是因为芒果本身就不便宜,如同国小,语娟的脸上此刻只有淡淡的笑意,一点都没变。 可是当她的目光不经意触到桌上那瓶绿茶时,温婉的微笑却显得有些僵硬了。 好几道水珠滑落的轨跡留在瓶身,接着,又有更多的水珠沁出。 沁出。 滑落。 沁出滑落…… 随之低垂的目光瞬间黯淡了下来。 其实…… 她也很意外天祈真的还记得她。 所谓的打招呼,不过仅止于刚分班完的三年级,之后的三年可说是毫无交集,只有偶尔会在大型集会或年级活动上碰巧看见他隐没在人潮中的身影,就没再说过什么话。 然而新生训练那天,当鐘声从广播器传出,面对三年没说过半句话的她,男生却以再自然不过的语气对她说:「好久不见语娟,想不到我们又是同班同学了耶!」 四年过去,稚嫩的童音已被低沉温润的声线取代,然而听见这句话,女生却仍有种恍若昨日的感觉,好像分班不过是前几天才发生的事。只是当她认清男生留长了发染成了褐色,以及因刘海修饰而更显好看的五官,才意识到时间的间隔并没有消失,反而更加的鲜明。 凝视着那瓶绿茶。 受烈日波汲了些的教室,一颗颗水珠在雪亮的光线中安详的闪耀着…… ………… …… 彷彿是遥远如梦的那个时空。 在那个已遗忘了声音与温度,却总在人们以为将要淡忘的时候,如同一朵即将凋萎的花儿,用尽自己最后薄弱的生命再次绽放绚烂,只为留下最美的一瞬间。 男生举起了手,他的眼睛瞇成一直线,脸上扬起的是比太阳还要耀眼和煦的笑容,就这么在女孩转过头的剎那,成为了永恆,放进了心底。 「老师,语娟还没有拿奖品!」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男孩稚气的声音女孩已想不起来了,画面如同黑白默片,无声,可是永远也忘不了。 女孩怎么样也不想到,会有人注意到她安静的存在。 女老师道出她的名字后,她便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了台前,一抬头就对上了老师温柔的微笑,只是她对这一切始终没有任何感觉,最后一个被点到的她早就不在意奖品了,因为好的早被挑走了,那时讲桌上只躺有几隻孤零零的木头铅笔。 也许是回忆太过遥远,当时她的表情连自己都没有任何印象,但能肯定的是,她的脸上并没有和男孩一样开朗的笑容,反倒对于男孩比自己快一步举手感到不可思议。 至始至终,她都不曾感谢因有那句话而拿到的奖品,因为她真正想感谢的,是比起得到那几隻木头铅笔,还要珍贵且温暖的感受。 就在认为自己被世界遗忘,不断焦急的大声呼喊,却发现没有人听见时,忽然惊觉有一道透明的玻璃圆盖阻隔在她的四周,让她怎样用力朝外头的人求救,也都是徒劳无功。 但── 男孩却听见了。 他向前轻触了外围透明的玻璃。 那一瞬间── 哗── 玻璃外墙碎成了上成千上亿片,那一声巨响,也让方才没听见呼喊的人都注意到了女孩的存在。 那刻,碎片宛如水晶,漫天飞舞在她与男孩之间,每片碎片,每一面,都映着男孩如同夏日太阳般耀眼的笑容。 好美。 彷若周围冰冷的空气忽然都让阳光给晒得暖洋洋的,又好像是才刚褪去寒冬的初春,这样奇异的感受无论经过多久都仍存在心底,不曾失温。 渐渐的,直到碎片都摔落到了地面,女孩的瞳孔里映出男孩清晰的稚气模样。压抑心中的泪水,女孩想往前更靠近他一点,但却赫然发现地上布满了残破的玻璃碎片。 每踏出一步,都宛若听见了心碎的声音…… 因而让女孩却步了。 (03)1-3 开学第三週。 皎阳似火,丝毫感受不到九月底该来的半点秋意,阳光仍在时针指至十二时,达到了最炙人的热度。 四楼,至善楼最高层,也是七年级新生所在的楼层,几个女生正巧从楼梯口转进长廊,毫无高大树木遮蔽的这层楼,阳光完全渗透了长长的走廊,充沛而明亮的光线错综交杂,形成了地毯般的铺盖。 「依玲,前面那个是不是天祈啊?」一个女生指向了前方不远处的一对男女生。 顺着她指去方向,不只依玲,其他两个女生也停下了脚步朝前方望去。 她们的视线穿过走廊上来往的学生,落在了一对停滞不前的男女身上,背对她们的男生提着亮蓝色的回收桶,面对她们的女生则是挡在男生面前,好像在对他说些什么, 「前面那个女生好像是我们班的,对吧?」女生问道。 站在依玲身边最近的女生,不确定说:「她好像叫尹语娟吧?没记错的话。」 「喔,就是那个常和紫琳在一起的女生嘛,她很安静,我到现在都还没听过她说话呢。」 她们的目光都停在了语娟身上,唯独站在中间的依玲一句也没说就迈开了步伐,走出这个小圈圈。 「你们先回教室吧,我想去看看天祈到底在干嘛。」她回首,朝自己的姐妹们微微一笑后,就向前走去。 「我去倒就好了,这种事男生坐比较适合。」 「上次也是你倒,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所以这次就让我去倒吧。」 中午的回收工作向来是值日生负责,按座号排,每天一男一女值日,天祈和语娟就这么刚好排在同一天。只是,语娟上次正巧陪紫琳去合作社,找不到人的天祈就只能一个人倒回收,语娟因此深感歉疚。 「没关係啦。」天祈笑了笑。 「可是……」 「天祈,你们两个在干嘛啊?为什么挡在这里?」一道甜腻的声音忽然冒出,同时滑入了他们的耳畔。 依玲从语娟身后跳出来,站到了他们中间。 「就在争倒回收而已。」天祈笑道,不过听在别人耳中如此特别的答案,却使语娟不禁红了脸。 「这样啊,那我跟你去倒吧。」语毕,她逕自拎起回收桶一边的耳朵。 「你确定?」天祈狐疑问,「这不像你会做的事耶?」 依玲扬起一丝诡异的笑容:「那──请问亲爱的天祈小朋友,我平常会做什么事呢?」 「聊八卦、照镜子、偷懒、玩手机那些的,反正只要是苦差事你绝对不碰。」 不问还好,一问,天祈便露出头头是道的模样,惹得依玲脸上的笑容立刻转为不悦的皱眉:「够了喔,你就当我今天佛心来着,决定要做有意义的『大事』,所以趁我还没打消念头前赶快到回收场吧。」 「倒回收算什么大事?」天祈白了她一眼。 不料依玲却直接迈步向前,害得拎着另一边耳朵的天祈差点抓不稳回收桶。 后头的天祈难耐的叹了口气,忍不住向依玲抱怨你也走慢点好吗,然而依玲却仍快步向前,只是冷冷拋下一句:「再不快点就打鐘了」。 阳光充沛的走廊上。 如同被遗忘似的,停留在原处的语娟,她的前方是再平常不过的那些对话、那些景像,也是那些成就同学们对他们俩最早认知的画面。 望着那两人的背影,欲想转身回教室的语娟却又被亮蓝色的回收桶拉去了目光,她看见领路的依玲在转角处撞上了正巧上楼的紫琳。 回收桶里的瓶瓶罐罐全从倒落的桶子里滚了出来,两个女生也各自往自己的后方跌去。 就在眾人都还不知所措时,广播器里飘出了午休的预备鐘声。 时间似乎被这阵悠扬的音乐拉长,形成了一个独立的空间,也似乎在这短短的几秒当中,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像直接跳到了下一个画面。 断绝了回教室的念头,语娟马上快步向前。现场除了两个女生跌坐在地外,瓶罐四处掉落,还有两个宝特瓶从栏杆那滚了下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转角前方有座空中花园,有空旷的地方可以行走,才不至于会挡到来往的学生。 「痛……」紫琳一手按着地板撑住身体,一手抚着摔到的痛处。 「没事吧?」陪她一起上楼的彦丞立刻递了一隻手到她面前,「你走路到底有没有看路啊?」 「谁知道会这么刚好啊……」紫琳拉住他的手,慢慢从地上站起来。 「不会吧──」 然而忽现的高分贝女声却使他们都望向了同个方向。 不同于紫琳是被拉起来,依玲可说是直接从地上跳起来的。 「开学不到一个月……裙子就……」相较于紫琳只有摔疼,依玲的裙子非常不幸的被一瓶未喝完的饮料溅到了。 为避免湿黏的裙子黏到大腿,依玲拎起裙角,向天祈苦笑说:「陪我去那边的洗手台好吗?」 「可是地上这些瓶罐……」 「算了,我自己去。」听见他为难的声音,依玲闷哼,打算转身离去。 「我陪你吧。」正巧语娟在依玲转身后的前方,她的脸上有亲切的微笑,「我蛮擅长处理这种事。」 直视着眼前的语娟。 那一瞬间── 她的目光变得异常冰冷。 那对原本该是流光焕发的眸子,在对上那朵温婉的笑容后,立刻流露出一股难以理解的寒意,使语娟不由得怔住了。 「谢谢,但不必了。」 冷漠的话语伴随突如其来的力道,施力在还未回神的语娟身上,依玲直接推开了挡在面前的人,欲直接走向空中花园另一端的洗手台。深不知,那样的力量已足够让语娟不得不往后退几步才能不被推倒。 四周散落着各式瓶罐,看不见后方的语娟,好巧不巧,右脚就踩中了一个宝特瓶,她的身体就这么在宝特瓶滑出脚底后,向后倾倒。 「语娟!」紫琳摀住自己的惊呼。 夏末的阳光彷彿失去了热度,一片禁声中,空气似乎也停止了流动,让人忘却了原本的呼吸。 滑出的宝特瓶缓缓滚动…… 女生放大的瞳孔映着男生的褐色刘海,那道飘扬过后的刘海静静遮住了那双澄澈的眼。 滚动着…… 推倒女生的那隻手,指甲悄悄陷入了掌心,在无声中逐渐攒成了拳。 (04)1-4 楼梯口旁。 空中花园前。 学生们准备回教室的午休时分。 时间就这么的,在眾人惊怔的目光中,在女生呆滞的视线里,凝固了。 男生揽腰抱住了欲落地的女生,身子微弯,但嘴角那抹不易察觉的微笑,却在冷却的夏日尾声里,流露出了令女生暖心的热度…… 「天祈你超神奇的!」打破凝滞的是紫琳,「竟然这么刚好接住了语娟。」 「我也觉得自己超厉害的。」天祈毫不谦让的笑了起来,丝毫不在意周遭学生对他的侧目。 相较于天祈的自得,回到平衡状态的语娟却是一脸窘态。想到应该要向天祈说声谢谢,她赶忙抬起眼脸,只是话还未出口,彦丞冷冷的声音却先一步传入了每个人的耳里: 「你想要就这么走掉吗?」 彦丞的目光望住了欲离开现场的那个背影。 止住步伐的依玲,回头瞟了彦丞一眼,「你这是要我道歉的意思?」 彦丞没有回答,因为一旁紫琳早先开口了:「你刚刚推了语娟一下,语娟才滑倒的,所以要求一个道歉很合理。」 越过紫琳严厉的目光,依玲一下子就对上了语娟那双毫无波澜的瞳眸,那副平静的模样,就好像真的是在等着她开口,不禁让依玲的眼底燃起了冰冷的火光。 「我不会道歉的。」 没错,是冰冷的。 语娟抬起眼,紫琳正站在她的前方,挡在了她和依玲中间。 「依玲,这件事确实是你不对。」天祈站了出来,他走到了依玲面前,温和的语气中带有些责备。 但依玲只是故作难耐的叹了口气:「我刚刚明明就回答不必了,但你却还站在原地才会想推开你,所以要不是你自己不动,我会这样做吗?」 不理会天祈的劝说,依玲直接对语娟说着。 而面对依玲的指责,语娟也找不到一句适合的话反驳。依玲说得没有错,在看见她那双突转冰冷的眼神后,她就愣住了,根本没听见她的回答,反而是陷入了深深的疑惑。 「这是什么道理啊?」紫琳又好笑又好气说。 「没关係,紫琳。」语娟拉住紫琳的袖口,从她的身后走了出来,「是我不该发呆的,是我不对,很对不起。」 「语娟──」紫琳露出一脸被打败的无奈表情,「你不要每次都把错揽在自己身上啦!」 一旁,彦丞似乎也看不下去了,出声说道:「就算是因为发呆好了,也不该推人吧?」 紫琳附和:「没错!就算语娟有错,现在也跟你道歉了,也该换你说声对不起了。」 儘管走廊上并没有所谓的人潮聚集,但在看见满地散落的瓶罐,以及感受到那股凝重的氛围,往来的学生们都不禁朝他们投了些好奇的眼光。 依玲紧抿着脣,神情淡漠,但曈眸里的亮光却彷若火花般迸现。直视语娟的她,那股自身的高傲气息既强烈又压抑。 「我不会道歉的。」 平淡的语调坚决而毫无悔意,让紫琳除了感到愕然外,更是一阵愤怒:「只是一句道歉而已。」 「算了紫琳,快打鐘了,先把瓶罐先捡起来再说吧。」见依玲那么倔强,紫琳如此愤怒,语娟马上出来打圆场。 「瓶罐是一定会捡的,但……」一时,紫琳似乎也犹豫了,但还是忍不住抱怨,「就是觉得不公平。」 依玲则在看见语娟向她露出笑意后,别过了头,视线自右而左,但却在对上了天祈的目光时,立刻移离了视线。 注意到依玲刻意移开目光,天祈没说什么,只是跨出了几步,穿过依玲的前方,站到了语娟面前。 还来不及思索,依玲就看着天祈突兀举动在那句诚恳的话语传出后,连贯在了眼前。 「对不起语娟,我代依玲向你道歉。」 紫琳和彦丞都愣住了! 依玲更是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 他的双手紧贴着大腿两侧,鬓发低垂,因而遮住了他的双颊。就好像每次上课前的起立敬礼,他毫不迟疑的弯下身。 「你这是在做什么!」依玲向天祈大声喝斥,此刻她的眼底与声音都溢满了愧疚。 细碎的阳光在男生的发梢跳跃,面对依玲的吼叫,天祈的动作依然定格在空中。 依玲继而瞪向了语娟:「你还发什么呆,不会说话吗!」 她的声音焦急而略显不悦,但却在下一秒冻止了── 没有语言的举动化作力量── 一隻手握住了依玲的手腕,了无声息的,在静默中兀然发生。同时,也在两个女生之间,形成了一道巨大而无法忽视的声响。 天祈站直了身子,他没有看向她,但右手却紧紧握住她的胳膊。 望着他坚毅的侧脸,和感受到了腕上传来的温度与力道,那一瞬,依玲怔然的神情里除了有愤怒,更有旁人无法觉察的害怕。 「你这个笨蛋。」依玲将手从他的掌中抽离,语气隐忍不甘。转过身,赌气般的掉头就走,仓促的脚步很是果断。 看见依玲离去的背影后,语娟顿时开口说:「你没必要这样做,因为真的没关係,我一点也不介意。」 也在依玲的身影消失在空中花园的另一端后,另一边立刻传来了一声刺耳的哨声。 巡堂的主任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你们几个在干什么?都午休了还不回教室。」主任目露兇光,让他们四个都站直了身。 「很抱歉,回收桶倒了我们正在捡。」彦丞马上找了个理由当藉口,其实这也算是事实。 「那还不快捡。」 「是!」 异口同声的回答完,四个人便马上蹲下身,速迅捡起散落一地的瓶瓶罐罐。 不一会,瓶罐就全放入了回收桶里。 (05)1-5 「帮忙提一下嘛……」天祈双手提着空的回收桶,低声咕噥。 但走在前头的霂彦丞只是回头过来,不屑的瞪了他一眼:「你才是值日生吧?」 岂料天祈也回以他一个孩子气的不悦表情,看在彦丞眼里就像个不明事理的小孩,和方才代人道歉的成熟形象简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不禁令他默默转正了视线,神情既难耐又无力。 在将瓶罐都放进回收桶后,紫琳便决议要男生提去回收场,说什么这种粗活当然是男生做才适合。只是,不过是一桶装满空瓶罐的桶子,一个人提也就够了,但亲爱的天祈小朋友却说:「现在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一个人倒回收很无聊也很孤单耶!」 于是就让明明不是值日生的彦丞牺牲了自己的午休时间,被拖去倒回收。 走上四楼,彦丞欲直接转身朝教室的方向走去,却在察觉到身后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后,转而疑惑的回头望去。 天祈正杵在楼梯口那,顺着他的视线,彦丞很快就明白是停在空中花园的另一端走廊。 彦丞一把接过他手中的回收桶,让天祈立刻收回视线。 「你不是说我才是值日生吗?」回过神,天祈想拿回回收桶。 但彦丞早算准了他会这样做,接过桶子后就迅速转身,完全不让他有机会碰到。 「你快去安慰她吧。」 一时,天祈怔然,但很快就意会到他的意思,随之咧嘴而笑。 他朝彦丞呼喊了一声:「谢啦!」 静謐盎然的那条长长的走廊,已经走了段距离的彦丞只举起了一隻手,然后随意的在空中挥了挥。 没有回头,只是一个无声的回应。 望着彦丞离去的背影,天祈感觉内心有道近似直觉的肯定声音告诉他说── 他们应该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吧。 滴答。 秒针一格格往上爬。 滴答。 秒针一格格往下爬。 又一分鐘了…… 静謐祥和的教室里,大部分的学生都已进入了梦乡,只有少数因闷热的天气而感到烦躁难眠。 被选为风纪股长的紫琳站在讲台上,有时看看底下同学们的动静,有时看着窗外发呆。 因关上了电灯而昏暗的教室,左排窗外的阳光好像随时都会溢出来似的,持续高涨在蔚蓝无云的天空。 明亮的光点轻触墨绿色的黑板,中央凸起的地方,上头的数字始终没变过。 『应到人数:36人』 『实际人数:33人』 这时,有一个女生从位子上站了起来,紫琳定睛一看,发现是语娟。她正细步走来,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深怕自己的脚步声会吵到了其他人。 「去厕所吗?」紫琳似笑非笑的问。 语娟眼神一沉,随之微微点了下头。 「穿公差背心去吧,才不会被主任抓。」紫琳从一旁的讲桌上拿了件亮黄色的背心,上面标有显眼的班号。 「谢谢。」 接过背心,语娟的视线恰巧对上紫琳含笑的眼睛。 「去看看依玲的状况也好。」 紫琳盛满笑容的脸在语娟面前放大。 「紫琳你……」 「放心好了。要是老师来了,我会说你和依玲去保健室。」 油然而生的感动自心中涌起,接过那件公差背心,语娟感激的向紫琳说了声谢谢,就转身朝门口走去。 哗啦啦…… 水龙头流出的水,急急拍打着洗手台,透明的水柱晶莹透亮,光芒好似水晶被灯光打亮般的那样耀眼。 此刻,男生正站在距离女生几步远的地方。 滴答── 对不起…… 一颗颗圆滚的泪珠混入了自来水中,最后一同滑进了排水口,站在洗手台前的女生止不住啜泣,起伏不定的肩膀单薄而脆弱,厚重的刘海完全遮住了对双原本充满自信的眼睛,就连平日洋溢活力的声音也微弱得只有自己听得见。 虽然女生早就察觉到男生正站在自己的旁边,但她仍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只是低头哭泣。 「我知道你很生气我做出这样举动。」他走近她,「我很抱歉。」 听见这句话,女生感觉自己的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撬开了一个缺口,她的哭声几乎可以和水声互作比较。 「对、对不起……都、都是我都是我……」她紧紧咬着下脣,想止住哭声,却控制不住自己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要不是我你也不会、会这样……你也不会……」 「没关係的。」男生安慰。 然而,听见这道轻柔的安慰,她的泪水却更加控制不住,这种满心的自责,深深刺痛了她的心,因为这绝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她根本没想到会这样。 剎时,她转身直接抱住了男生,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虽然有一丝愣然在男生脸上一闪而过,但他很快就回抱住了女生。 「是我的错,我明明知道你经歷了那些事,却还要你道歉。」 男生渐渐用力,将女生深深抱入怀里。 天很蓝。 风很柔。 阳光包围着他们俩的周身,画面唯美浪漫。 天很蓝。 风很柔。 然而刺目的阳光却好似有一道冰冷的水在漫流,鲜明的色彩忽然变得有些模糊。 天很蓝。 风很柔。 另一端的视角上,亮黄色的公差背心因微风而微微飘扬,几缕柔顺的黑发轻轻抚过她白皙的脸颊。 语娟深吐了一口气,扬起了一抹很淡、很淡,彷彿过眼云烟的微笑…… 「不要哭了,笑一个好不好?」男生在她耳边低语,带笑的声音里除了有恳求,还饱含更多令人心安的温柔。 ──早该放弃的,早该忘记的,早就应该放手了。 ──何必等到最后一刻,才捨得呢? 转身。 天依旧蔚蓝。 女生的啜泣声终而止歇,她摀着自己的口鼻,可是却仍无法止住泪水的流淌…… 风依然轻柔。 掛着那一抹微笑,语娟头也不回的往前走,没再多看他们一眼,更不让自己的步伐发出任何足以破坏此刻寧静的声响。 ──若女孩只愿男孩幸福,那么,从这刻起她不会再有任何的留恋。 女生移离了覆在脸上的手,抬起眼脸,阳光下,那几颗未乾的泪水彷彿是清晨无暇的露珠,她的笑顏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清丽而惹人怜爱。 「……知道了。」 忍泪的笑答声流泻在盈满夏日味道的空气中,漫悠悠的,随着一阵阵轻风而飘盪在整片蔚蓝的天空中。 接着,渐渐消散…… ──因为曾经想守护的那个人,早有了属于他的天使。 第二章 说不出口的,来不及说的,在无数个爱情中,有无数个没有结果的爱情。 那种时时刻刻都牵掛着某个人,只要一句话或一个眼神,就足以改变整个世界似的,那种微酸微甜却带有苦涩的感觉,我想── 是每个人心中,最深的秘密吧…… (06)2-1 春来秋去,花开花谢。 时光总是不着痕跡的,将我们一次又一次拉离了那个名为「曾经」的地方。 那个连自己都差点忘了的……曾经。 「可以借我十块钱吗?」男孩双手十合,目光恳切。 然而看见他那真诚的神情,女孩脸上却只有犹豫,于是男孩继续更加诚恳的拜託,那双明亮的眼睛眨啊眨的,意外给人一种楚楚可怜的感觉,便让容易心软的女孩只丢下了句一定要还,就从书包里拿出了钱包。 当女孩将银亮的十元硬币放上了他的掌心,男孩的表情立刻从原本的哀求转为了欣喜与感激,他的脸堆满了灿烂的笑容,并说自己一定会还的。 如果── 那句话的「一定」是有期限的话。 之后的几天女孩理所当然向男孩索回那十块钱,然而男孩每次却都只有笑咪咪的说会还的、会还的,直到最后甚至连女生说的话都没听完,就一溜烟跑走了,也才让女生终于确定了他不想还的打算。 连续好几天,两人都在楼梯间上演了一场追逐战的戏码,抱着追到他就可以要他马上还钱的天真想法,女生每节下课都追着男孩跑。 然而,当时间久了,女孩却也懒得追究,又或许是小孩子本来就是忘事的,你追我跑的下课时光不知何时已不再復返,女孩又回到了一个人在位子上安静画画的日子,男孩也再度招集了原本玩在一起的同学,玩起了鬼抓人或红绿灯。 回归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他们,谁也没再提起这件事,那枚十块也就成了两人分班前最后的交集。 升上三年级的男孩与女孩,没有同班。 升上了五年级的女孩,也只在开学那天,看了眼佈告栏上自己名字所对应到的新班级。 分班,两年后,再度分班,一次次的拉拉离离,无形中,时间早已在看不见的那端拉出了一大段连女孩自己都走不完的距离了。 以至当再度回首的那天,已是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了。 毕业前一年,学校举办了一场班际躲避球赛,採淘汰制,女孩的班级虽然在女生组那边一开始就落败了,但男生组却很幸运的一路打进了决赛。 儘管前几天连续下了好几场大雨,仍丝毫不影响比赛当日天气的晴朗,雨过天晴般的好心情从早上一直延续到下午,女孩和同学们兴高采烈的来到场边为男同学们加油。 球场上,双方的跳球员都走到了场中央,可能是决赛的关係,男同学们的脸上出现了鲜少会有的紧张与凝重。 哨声响起。 两个跳球员同时跃起。 这一刻── 球被拍入了自己班的场地。 可是── 女孩的目光却彷彿穿透了所有。 透过了那名跳球员,她看见了,那个在心中一直以来掛念的人…… 有些褪色的淡黄色运动上衣绣着清楚的学号,男孩的左手戴着一只白色护腕,小麦色的皮肤透出一股阳光的气息,那双眼睛清澈而明亮,那一头褐色短发也因有阳光照耀显得分外的柔亮,晕出了一圈淡淡的光晕。 男孩在球场上表现得非常活跃,握着躲避球,他以飞快的速度向前丢去,一看见敌方的人被自己打中,他的脸上立刻扬起了一脸灿烂的笑容。 凝望着男孩,女孩眼底的感情顿时形如流水,一点点的,慢慢流入了那最深最深的心谷…… 那段四、五年级空白的两年,经过了重新编班,女孩几乎快忘了男孩在心里的份量,以为一切都将成为记忆里的温暖片段,总有一天会淡忘,却怎样都想不到是会有被描绘清晰与加深的一天。 那个稚气的、开朗的、善良的、七岁的男孩; 这个阳光的、耀眼的、帅气的、十二岁的男孩。 无法分辨的感情在心中持续流窜,佇立在场外的女孩怎样都无法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整场比赛下来,她的目光始终追随那个引人注目的身影。 如果这就是喜欢,那么女孩希望可以就这么一直的,一直的凝视那个孩子气的笑容…… ………… …… 「……第六棒──第七棒──第八棒──」 「第八棒──第八棒!第八棒是谁怎么还不快点出来!」 听见自己的棒次被喊了三次,女生猛然惊醒,连忙起身跑向康乐股长指定的地点。 看见女生汲汲营营跑来后,康乐不耐烦的神情在语娟脸上停留了一秒,就继续喊着接下来的棒次,但仅仅只是这么轻轻扫过的目光,却也足够让语娟的内心感到歉疚。中间低头快步走来的过程,更是让她脸上只有窘困。 「二十棒──二十棒──二十棒……」 看来,她并不是唯一一个没听到康乐喊棒次的人。 「二十棒──最后一棒是谁啦!还不快点出来!」但这次康乐可就是气急败坏了,眼看其他班的人都已经到场边集合了,自己班的却连是队伍都还没排好。 语娟这时环视了周围,因为她很清楚那位最后一棒不会是乖乖坐在地上等待比赛开始的人。 「天祈那小子是给我鬼混到哪里去了啊?」看来康乐也想起来了,那双愈发凶狠的眼神开始搜索着男生的影子。 「在那里!」 比这句话被说出前就更早一步望向走廊的语娟,看见天祈握着水瓶,和身旁男生有说有笑的走回来,看样子他刚刚是去饮水机装水了。 「已经要开始比了?」看着已经排排站好的两排队伍,刚回来的天祈怔了下。 见他一脸完全状况外的模样,康乐咬牙怒道:「你装水是给我装到太平洋去了吗!不知道要比接力了!」 「反正我是最后一棒,紧要关头回来就好啦!」放好水瓶的天祈一脸咪笑的走到康乐旁边。 「谁知道你会不会装一装就掉进海里回不来了。」康乐白了他一眼。 「唉呀──你这话什么意思,就算掉进海里我也会游回来的,再怎么说我也是王牌啊!」 「你什么时候成了王牌?」 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人的异口同声。 「你自恋的老毛病又犯了……」 「记得要多吃药啊。」 「最好别在跑步时发作,以免让别班的人看笑话。」 「吃药要配温开水才有效喔。」 天祈原先自傲的笑脸瞬时垮了下来,他苦笑:「你们这是不相信我?亏我被你们选为最后一棒耶,要是我因此大受打击,大减我跑步的速度怎么办?」 「你会受到打击?」 依玲倏然严肃的神情吸引了在场每个人的注意。 下一刻,她放声大笑:「这真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 看着身旁的人都随依玲一同爆笑的模样,天祈脸上的三条线掛得明显,一种「竟然连自己的女朋友都不帮自己说话」的无奈感油然升起。 「你那神奇的表情转换才好笑吧?」 「哈哈……」稍微止住了笑声的依玲亲暱的拉住天祈的手臂,然后甜甜一笑,「放心!要不就跟小六躲避球赛一样,要是班上得到了第一名,我就亲你一下?」 「喔──」当那句引人遐想的问号一落下,每个人都向他们俩发出了曖昧不明的嘘声。 全班的目光顿时也聚集到了他们身上。 「天祈你脸红了喔!」 足以渲染某片区域的欢乐气氛,在操场旁的这么一小块地方扩散了开来。 天祈急于辩解的声音没人不是清楚的:「你最好是看得出脸红啦!」 见到这幕景象,语娟身旁的紫琳忍不住暗叹一声,听不出是褒还是贬:「这么肉麻的话说出来,依玲竟然都不会不好意思呢。」 原本笑开了的语娟则是慢慢收回了笑意,她淡漠的神情透着一股独有的寧静与清澄,与嘴角仅存的微笑弧度相衬得宜。 「紫琳你还记得国小的躲避球赛吗?」就在连自己都毫无察觉的问题脱口后,她眼脸的角度偏了一些。 「你是说我们得到冠军的那个?」紫琳忍不住得意的笑了,「当然记得啦,我们班男生超强的!」 「你还记得当时的冠亚军赛是和哪一班比吗?」 略微思考了下,紫琳道:「忘了耶,再怎么说都已经一年了。」 拉回偏掉的角度,语娟的视线再度定在了原先的位置,明明每一吋土地都受到相同份量的阳光洒照,为什么还是能有特别耀眼的区块存在? 「是十七班。」 听见语娟轻轻道出的数字,紫琳的表情率先陷入了沉思,但很快又转成了一个惊讶。 「十七……这么说当年是和依玲他们班比?」 「嗯,是不是很巧?」她脣角的弧度深了些,很像笑的样子。 「真想不到,记得当时差一点就输了,那班的男生也很强呢。」 「七比六,差一分就平手了。」她淡道,将原本停佇在天祈身上的目光,移到了另一边相反的方向。 随着体育老师的前来催促,队伍正好也在这个时候准备要往操场移动。 湛蓝无云的晴朗之下,男生们在前,女生们尾随在后。 沐浴在阳光下的那个身影,也就又再次跳入了她的视界,这次,除非选择背道而行,向前迈进的女生已无法再选择视而不见,就算他们之间隔了多少的距离与障碍,那个太过明亮的存在,也不可能完全阻隔在她的视界之外。 ──我总在想,要是那时没有打进决赛,要是没有那场躲避球赛,是不是就不会是以那么耀眼且捨不得移开目光的方式再次见到你? ──也就不会发现自己是那么的喜欢你?喜欢得…… ──就算只能够在一旁默默注视着你,也觉得很满足的那种喜欢…… (07)2-2 天空蓝得透明。 两千公尺的大队接力赛,在五个班级都集合完毕后,随即拉开了序幕。 咻── 响亮的枪声惊动了整个天际。 首当其衝的第一棒,枪声未落,就已用力蹬向地面,化反作用力为助力,在各自的跑道上拚命往前衝。顷刻间,操场彷彿是一颗逐渐膨胀的气球,等待鸣枪的默然片刻,很快就让此起彼落的加油声所取代。 一眨眼── 接力棒已传到了第二棒。 目前场上清一色都是粉色运动衫,因为要等到前十棒的女生都跑完,才换男生上场。 又是一眨眼的时间。 每个班级此刻都已来到了第三棒,在一片看似混乱的接棒与抢跑道中,率先脱颖而出,引领在前的── 是穿黄色背心的班级! 原先站在司令台看似毫作用的主持人,也在这时看准了时机,起声说道:「现在领先的是十三班,而紧追在后的分别是十一班和十五班,他们的距离都非常接近……」 鲜艳而明亮的黄色背心鼓胀在所有人的视野中,领着每个人的视线奋力向前。 场内同样穿着黄色背心的人,顿时也更热情的加油了! 就连平日一向文静的语娟,也感觉自己的黄色背心有一股魔力,让她的整颗心都随班上同学们的呼喊声而紧紧系着比赛。 在声嘶力竭的加油声中,她感到一股热血的情绪在蔓延! 因为他们仅仅只在上午的体育课和国二学长姐比了一场友谊赛,连接棒的默契都可说还未成形,但跑输了学长姐的他们此刻却能一马当先,实在是太振奋人心了! 所以换句话说,他们的实力虽比不上学长姐,但和同年纪的学生相较起来仍是非常强的。 在一片高涨的气氛中── 第四棒── 第五棒── 第六棒── 也全都是以领先的姿态持续拉远与第二、三名的距离。 目前要到第七棒了。 身为第七棒,站在第一跑道的紫琳正准备助跑。 轮廓分明的脸庞,清灵有神的眼睛,绑着高马尾的紫琳在选手中格外出眾,阳光悠然洒落,更让有着古铜色肌肤的她散发出一股健康而明亮的气息。 另一边,第八棒的语娟也已站上了跑道。 她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压下方才沸腾的情绪,好让自己处于备战状态,以待紫琳的身影出现在自己预设的视界中。 然后── 全力衝刺。 绝不能让自己被其他人超越──回头望着跑道的语娟,这么对自己默唸道。 然而,当看见身后终于有人踏入她的视线范围时,她却怔了下。 顶着俐落短发的矮小女生,穿着紫色的背心奋力奔来,映入语娟眼帘的,不是紫琳,而是原先第二名的班级。 裁判这时也立刻要她将第一跑道的位子让给紫色背心的女生,甚至连原先站在三、四跑道的两个女生也都越过她,排到更靠近第一跑道的位置。 直到紫色、蓝色、绿色的都接棒了,语娟才终于看见了紧追在后的紫琳。 「接──」当棒子交到语娟手中时,紫琳大喊了一声。 这是彼此赛前就说好的,要和国小接力赛一样,当棒子交到另一人手上时要喊出一个声音,以免没接好不小心掉棒了。 也许…… 接过金黄色的棒子,语娟也不再多想,使尽全力大步向前。 「现在领先的是穿紫色背心的十一班,后头紧接着的是十五班与十二班……」 主持人报导的比况从广播器中传出,回盪在整个操场,平平静静,没什么高低起伏,只强调某些字词。 在一片热烈的加油声浪中,每班的棒子现在都已传给了男生,像是迈入比赛的另一个高潮,气氛再度高涨了起来。 然而场内的一块区域,却是乌云笼罩,气氛低迷。 「怎么办语娟──都是我刚刚没接好!才会从第一名一下子掉到了第四名。」看着黄色背心的男生处于第四名的状态,紫琳一把抱住了语娟,语气既难过又自责。 语娟轻轻拍了拍紫琳的背:「没关係的,又不是故意没接好。」 「可、可是……」松开紧抱住她的手,紫琳的脸上依旧有满满的难过,「我觉得好对不起大家!跑得那么辛苦却因为我的关係……」 「大家不会怪你的。」 「就是觉得很难过……」看见紫琳那副快哭的模样,语娟顿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其实她不是很会安慰人,平常都是紫琳给她鼓励,现在情况反了过来,语娟真不知道该说些甚么才适当。 幸好彦丞及时走了过来,才没让僵局持续。 「不过就是掉棒,又不代表一定不会第一,你不要乌鸦嘴行不行。」彦丞的语气虽然不耐烦,但可听出是有几分安慰。 「对啊,别在自责了,比赛又还没结束。」语娟附和。 看见紫琳抿了抿脣,顿时安静了下来后,语娟和彦丞以为多少能减轻了她心中的自责,可是当她再度抬眼看见了赛况,却又再度忍不住哽咽了起来。 「可是就真的很自责,很不甘心……」 「紫琳……」眼见真的有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语娟再次慌了起来。 「彦、彦丞他会把落后的全补回来的,所以不要再难过了。」 这下换彦丞的表情起了变化。 他的视线一下就从紫琳难过的脸上,转移到了手足无措的语娟身上。 「对吧?彦丞你一定可以的。」那对无疑的目光撞进了他的眼底。 阳光下,女生的脸部线条有几分僵硬,扯出的微笑也有些突兀,可是眼神中的冀望却在与男生的对视中显得自然而纯粹。 彦丞立刻就明白,那是一个无声却坚定的请求。 「我当然会把落后的部分补回来啊!」他露出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 紫琳压下了哽咽的声音,低道:「你以为你是音速小子啊。」 她直接吐槽了彦丞的话,就跟预期的一样。 「那要不然来赌赌看,要是第一就请我喝星巴克。」 「星巴克很贵耶。」 「怎样,这样还不相信?」 「我是担心你付不起──」 「你就别到时跑赢了,跟我说你没钱买。」 「赌就赌,反正你也不可能跑赢的。」 赌约。一搭一唱的对话。吐槽。一句充满自信的承诺。 从终点逆推而出,匯集了所有过程的那个源头,仅是一双毫无声响的眼神,却因两人无需多言的默契,而让某人脸上的忧鬱逐渐消融,继而推向了一个充满希望的结果。 语娟在一旁静静笑着。 「霂彦丞──你要是三秒内还没站上跑道你就死定了!」 也在星巴客的赌约定型后,三人就听见了康乐充满威胁的呼喊声。 彦丞这才注意到,跑道上选手们的背心都印着数字十八,但红、紫、蓝、绿就是少了那么一个黄色。 彦丞也就在康乐的怒目瞪视之下,即刻向跑道跑去。 随后走到场边的紫琳则在一旁「好心」提醒了一声:「要第一名喔,别忘了星巴克!」 「好、好……」他面露苦笑,应了几声,向紫琳投以一个「别给我得意忘形」的目光时,一时间,恰巧对上了语娟带笑的眼睛。 场边。 她凝住了他的视线,从嘴巴一张一合的闭合中,彦丞立刻就读出了四个字。 不如一般女生清朗有力的呼喊声,可是却能如深埋土壤的树根。 因为看不见,而能深植人心…… ──要加油喔。 (08)2-3 澎湃的加油声中。 无声的音节静静飘悠着。 阳光透亮。 女生脣边的弧度寧静柔和。 彷彿一切喧嚣都被阻隔在千里远的地方,只徒留一声轻柔带笑的打气声。 男生回头望向跑道的那刻,一丝浅淡的笑容染上了心头,接棒,原先助跑的缓速立刻增为全力衝刺的急速。男生额前的刘海逆着风,在速度中翻腾,不在意自己狂乱的头发与狰狞的表情,男生不计形象的向前奔跑。 亮黄色的身影渐渐缩短了与绿色背心的距离。 紫琳的目光紧紧追逐着彦丞飞快的身影,一颗心七上八下,但却也只能在心中不断祈祷。 同一时间,最后一棒的天祈也站上了跑道。望见彦丞逐渐与第三名并列的身影,他脸上微笑的弧度不禁越来越深…… 亮黄色的背心已经和绿色并肩而跑了! 接着── 「……超、超过了!」 「彦丞超过第三名了──!」 感受到心中那股破涕为笑的感动,紫琳立刻激动的大喊。 阳光映照,语娟脸上的笑意也更加灿烂了些。 班上同学们的加油声更是在一瞬间热烈了起来,甚至比起刚刚都还要来得更加激昂了! 当每班的棒子都陆续交到倒数第二棒后,一时间,无论是场内外,沸腾的情绪都持续在升高中,鼓噪的气氛一下子就淹没了整个运动场,每个人的目光都紧紧追着跑道上那五个飞快的人影。 「好,接下来就交给我吧。」换到了第三接棒顺位的天祈笑说。 一旁也传来了班上同学们对他的「加油打气」: 「要认真跑喔──」 「自恋的毛病不要发作啊!」 「想想可乐果──想想美女的香吻──」 面对这些鼓噪的加油声,天祈只回以了一张充满自信的笑脸: 「放心吧,就算要发作,也是在跑到了第一名以后。」外加一句补充,「那个谁谁谁,你是不是广告看太多了?」 「唉呀──你这是在害羞吗?」 听见这声充满揶揄的曖昧声音,漾着笑容的天祈依旧不改本色,回以一声大笑:「你觉得我会是个害羞的人吗?」 不在意其他选手或场边学生递来的侧目眼光,天祈面对同学们的调侃显得自得其乐,就连一旁的连裁判脸上都似乎隐约出现了三条线。 「反正──要加油啦!」 「那还用说。」天祈自负的回道。 正当他全神贯注,摆好了随时都可以接棒的姿势,方才一句话也没说的依玲才终于在他回首的视线扫过她时,扬起了一个甜美可人的笑容。 她大喊,声腺清净而明朗:「加油喔!」 这一次,天祈没有再做出任何厚着脸皮的具体应答,不过依玲立刻捕抓到有一抹自得的笑意在他的嘴角安静存在着。 现在,紫色背心的选手率先进入了接棒区,后头,蓝色和黄色也紧追来而,如同沸腾了一锅子的热血,全场的加油声浪在最后一棒接棒衝刺时,高涨到了最高点。 「现在每班都到了最后一棒,目前领先的仍是十一班,而紧追在后的,是超过了十五班的十三班……」主持人的声音回盪了整个操场。 黄色背心的班级再次群起激动了起来! 天祈疾步如风,飞快的身影映入了每个人的视线。 而且── 他和紫色背心的距离正逐渐缩短! 「加油啊──!」 「想想美人的香吻──!」 一片鼓动的声浪中,紧握金黄色接力棒的男生,犹如一匹脱韁的野马,健步如飞,风声在他耳边呼啸而过,抚过了那一头褐色短发,也鼓胀了运动衫与亮色背心。 所谓的王牌,果然名不虚传啊…… 让人在最后一刻燃起了希望的火光。 望着他与第一名的距离近得只剩一小步的差距,语娟的一隻手攒得紧紧的,神情紧张。 就差一点了…… 就差…… 「与第一名平行了──!」 紫琳兴奋得大声呼喊,声量差点吓到跑完刚走回来的彦丞。 一片激昂的加油声中。 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了最后的直线衝刺。 望着在自己记忆里总是那么耀眼的他使尽全力想绕过紫色背心的男生,语娟忍不住内心的激动,哪怕她的声量可能来不及传达就会隐没在这片声浪中,她也想要跟着同学一齐大喊那一声── 「加油──!」 这一刻── 黄色背心的学生再次躁动了! 平行奔跑的两个身影,现在已变成了一前一后的直线形式── 「超……」 「超过了──!」 此刻,有人欢呼、有人大叫、甚至还有人将脱下来的背心当作加油旗帜用力的挥舞甩动! 情绪暴涨的这一刻── 看着越过紫色背心领先在前的人── 眼看终点线就在前方不远处── 比起声嘶力竭的呼喊,第一名这句话早已哽在了班上每个人的心中! 他们会赢的── 只要── 越过了那条红绳拉出的终点线! 阳光耀眼。 加油声鼎沸不绝。 所有人的视线都放在了黄色背心的男生身上。 那一瞬间── 如同电影里慢动作的缓慢播放,烦嚣喧闹在人们倒抽的一口气里,寂静得如一齣默剧。 多年以后再回想起来── 这一天,成为了十三班同学们国中最永难忘怀的一场比赛。 这一天,也是天祈新绰号诞生的日子。 这一天,更是造就日后十一班对十三班,整整仇视三年的根源。 「居然给我在终点前跌倒外加翻滚一圈!你是在表演特技吗!」 「胡天祈,你真的很天兵耶!」 「我相信十一班的人现在一定都超恨你的。」 所谓的── 大、爆、冷、门。 就是在说明这种状况吧…… 就在大家都以为那个人即将成为冠军时,那人却在终点线前来个大摔跤,而且还不是普通的跌在地上就没了,而是跌倒后整整翻滚了一圈,并且非常要命的,在离终点前不到一公分的那刻停了下来。 连带的,还绊倒了紧追在后的第二名。 以至最后的名次,是原先的第三名成了第一名。 而本来的第一、二名,前面则都必须再附註「倒数」两个字。 (10)2-5 ──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很感谢的人。 在那句看似单纯的谢谢背后,男生没有看见,在女生的眼底,其实还有更深一层的感动。 『你们看语娟跌倒了啦!』 『老师,语娟还没有拿奖品!』 『每次看见彦丞和紫琳打闹的时候,你都只在一旁跟着笑而已,完全插不上话,不会觉得很无聊吗?』 是谁发现了她的存在,又是谁的声音那么清晰,在玻璃圆顶碎裂的漫天飞舞中,用那么明亮的视线看着她,在她无声的世界里洒落如金沙般的风铃声,清脆而悦耳,一点点渗透心谷,给予了她比黄金还无价的温暖。 还有人能看见她。 「天兵你怎么还在这里啊!我还以为你早就回教室了。」 跑进来的是班上的一名男同学,他的忽然出现立刻拉去了天祈和语娟的注意,也让话题停留在那句谢谢你后,就没了下文。 「赶快跟我出来啊,依玲现在可是在外面等你,不快点她可能会变心意!」 「你在说什么啊?」见他一副急切的样子,天祈纳闷问。 语娟这时也注意到门外传来了不少躁动声。 「跟我出来就对了啦!可别怪我们这群兄弟不挺你,我们可是拜託依玲超久的呢!」说完,他就抓起了天祈胳膊,直接拉往门口的方向。 语娟随后也一半好奇,一半疑惑跟着走出了保健室。 外头有不少班上同学们,他们围成近似圆圈的人潮,将依玲和天祈围在了中央。 依玲的表情有害羞与为难、更有无言的尷尬,而被突然推近依玲旁边的天祈,则还处在不知所以的茫然状态。 「依玲答应我们还是会亲你喔!」一名男生笑道,「我们真的都跪下来求依玲了!够意思吧!」 「……似乎又跟国小一样了。」依玲吶吶的说,很小声,甚至没看天祈一眼,但双颊上明显有两朵淡淡的晕红。 「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 气氛被男同学们抬轰得越来越热烈,就连保健室阿姨也跑出来一探究竟。 人群的正中央,天祈和依玲的目光都不在对方身上,似乎是害羞,视线的落点飘忽不定。 直到依玲率转过头,正视了天祈的侧脸,停滞不前的气氛才又鼓动了些。男同学们大喊大叫,甚至引来方才不少大队接力的班级围观。 语娟始终站在靠近保健室门口的这边,没有走近,也没有离开现场的念头,就只是一个人站着,与班上的圆圈保持一定的距离。 一片喧闹的人声中。 女生红润的樱脣,已缓缓靠近男生通红的脸颊。 那一瞬间── 全场都静默了。 女生闭着眼,捲曲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阳光悠然飘洒,光的粒子就这么在她眼睫的颤动中,落满了那张羞涩秀丽的侧脸。 秀挺精緻的鼻子,乌黑柔顺的直发,就算穿运动服仍看得出纤瘦的高挑身材,哪怕留着时下国中女生最普遍的娃娃头发型,仍有一般女生所没有的亮丽气息,任谁都想多看一眼。 从这个角度,语娟看得非常清楚,男生的身子在那一瞬僵住了。 青涩在眉目清朗的脸上显露无遗,最吸引人的就是那一对澄澈无邪的明亮双眼,彷彿从未沾染过的尘埃似的,纯粹而无暇,令人捨不得移开目光。 也许就是因为那两人的存在都是如此显眼,一加一的效果也就更强大些。 女生正要轻吻男生的画面看起来更加耀眼了些,可是却一点都不突兀,反而洋溢着一股青春的味道。 值得每个人永远藏进心底的,那样的美好。 也是语娟永远无法触及的世界。 ………… …… 「告诉你们喔!今天我们班有一个叫依玲的女生,亲了一个男生耶!」 「你说的依玲是那个很正的女生吗?」 「那男生是谁?」 傍晚,女孩写完功课就静静坐在安亲班的阅书区。 她低头看着从架上取出的漫画,等着爸爸来接她回家,没想到意外的听见了旁边安亲班同学的谈话。那一瞬,她的心微微震了一下…… 「叫胡天祈,你们认识吗?」带头的琴贞笑答。 「我觉得我的心要碎了……」其中一位男同学按着胸口,悲伤的说。 「胡天祈就是那个有染发,个子不是很高的男生,今天比赛你们应该有看到吧。」 「你说的天祈难道是那个打球超强的男生?」 「宾果!」琴贞面露自豪,「依玲本来说要第一名才会亲他,但在全班的极力怂恿,依玲还是亲他了!」 「你们十七班超强的!第二名耶。」 「可是九班更强,那场我们输得超惨的……」琴贞的语气难过了起来。 「九班……那不是语娟的班?」 突然被点名的女孩,将视线从漫画上抬起来,正好对上那群人递来的目光。 「语娟你是九班吧,你们班男生都超强的耶。」其中一个男同学率先对她说着,接着便是更多的讚赏,说谁谁谁也很强。 女孩只是笑着回应了几声便继续埋首在漫画中,然而她的思绪早不在漫画剧情上。 ………… …… 阳光兜头洒落,所有人都屏息着,连手机都只敢预备而不敢按快门,深怕一丁点声音就会坏了此刻的美好。 但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画面会停在那美丽的瞬间,天祈却在依玲将要亲他的前一刻,伸手握住了她的胳膊! 一时间,依玲也不知所措。 只见天祈扬起了一抹稚气的笑容:「我觉得做这种事应该要在隐密的地方才对,怎么能在大庭广眾下,明目张胆的做呢?」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害羞了?」男同学揶揄问。 「我是怕闪光太强,照瞎大家的眼睛啊!」他牵起依玲的手,向拿着手机却没机会按快门的同学们挥了挥手,「就酱,掰!」 看着他带着依玲转身快步离去,男同学们这才收回了手机,立刻反应过来:「愣着干嘛!跟过去啊,怎么能这么宽待他。」 接着就见一群人动身追着他们,原本热闹的保健室外,也因天祈这突如其来的决定而渐渐平静了下来,人群很快就散了。 望着男生拉着女生逃跑的背影,语娟始终站在原地,她的表情依旧平静,但眼神却渐渐失去了温度…… 早在升国中前就已经知道她了,名叫叶依玲的女生,那个在安亲班有不少男生都暗恋着的女生,早在升国中前就认识她了…… 非常亮丽的女生。 而所谓的发光体,就是那样的存在。 因为他所身处的那个地方,周围也都是和他同属性的人,永远是那么耀眼,耀眼得……每当想靠近他,就会被满地晶莹、闪着亮光的碎玻璃刺伤了脚。 就因那再清楚不过的── 你和他是不同世界的人。 第三章 在经过他的教室时,会刻意放慢脚步,偷偷朝教室内瞄一眼。 在大型的班际活动上,也总是心不在焉,时而不时张望四周。 因为想念,因为不想错过,所以,任何能见那个人的机会都要珍惜。 然而,儘管看见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身影,却也只敢在一旁默默凝望他,等待他发现自己的存在。因为她比谁都清楚,自己不会是万中选一的幸运女孩,而是一个只会逃避的软弱女孩。 ──是个就连一丁点勇气都没有的软弱女孩。 (11)3-1 昏暗的包厢里,萤幕上正播放着最新的mv,字幕一字接一字的跑,可是却不见任何歌声,只有淹没在吵杂人声的配乐。 「各位!」不知何时,天祈已站到了门边,他举着手,要在场的人注意他,「已经到了,大家准备好喔!」 听见天祈的声音,包厢顿时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汲汲营营选了个位子站,前面的人拿奶油、后方的人持拉砲,他们都露出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像一群准备迎战的士兵。 只见天祈持着手机,与电话那头的柜台人员通话,每个人的神情也越来越紧张。 「已经上电梯,大家预备。」身为总司令,天祈这时也严肃了起来,他放下手机,右手拿着「武器」鲜奶油,左手稳稳握着把手。 就在静默持续了整整五秒后,门外传来了两声厚实的敲门声。 那一刻,眼神成了彼此沟通最好的工具,天祈向每个人露出一副「等会不给我叫出声的人,就给我整整四小时拿麦克风吧」的威吓表情。 所以推开门的那剎,每有人都很有默契的大喊了一声:「依玲,生日快乐!」 站在门口的天祈,更是直接将手中的鲜奶油砸向她的脸。 岂料── 敌人竟会施展定身术! 每个人都赫然睁大了眼,如石头般一动也不动,完全无法动弹! 一片鸦雀无声中,装奶油的纸盘从那人的脸上落地,当下所有人都愣住了,天祈更是张着嘴巴,一句话也说不来。 「请问这是……」端餐点的服务生小姐扬了起一抹僵硬无比的微笑,额上的青筋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 「错人了……」 「哪个混帐刚刚点了餐也不说!」 「好像是我……」 此刻,在场的人脸上无一不是满脸黑线。 总司令……应该说「主使者」天祈,更是满脸尷尬,他立刻行九十度鞠躬礼向服务生道歉。 「你们在……干嘛?」 依玲从那服务生身后走了进来,看见这幕场面,她斜睨了眼天祈,脸上只有汗顏。 「生、生日快乐!」 下一秒,彩带满天,人声和拉砲声一齐隐没,在场每个人立刻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只是,早就没惊喜可言了。 这场仗可说是彻底的「战败」了。 「你们也太好笑了吧!还好先进去不是我,要不然我现在肯定满身奶油!」依玲捧着肚子大笑,「好后悔没拍下刚刚那幕经典的画面,真的……哈哈,笑得我肚子好痛!」 「你够了喔。」天祈瞪着她,威胁道,「现在还有一堆奶油,再笑,我就发号司令叫大家砸你。」 天祈原以为这么说,依玲就会停止笑声,没想到却反而因身旁的人传来的不耐声,让她笑得更大声了。 「这么糊涂的总司令,没人想当你的部下啦!」正玩着手机的彦丞说。 「对啊,你这总司令做得有够烂的!看那衣服也知道不是依玲啊!」 天祈转而怒视那群人:「你们这群傢伙现在是要背叛我吗?」 「天兵你很吵耶,都听不到音乐了!」拿着麦克风正在唱歌的女生喊。 「这是叛国罪!叛国罪!」 「安静点啦!」 「不公平啦!我当寿星就被砸得满身奶油,连衣服都报销了!晚上睡觉还发现有蚂蚁在我身上爬,整整当了两天的捕蚁器耶!」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安静下来啊!」 「不公平!不……谁、是谁拿空的宝特瓶丢我?」 看着宝特瓶腾空而出,一击命中了耍无赖的天祈,依玲笑得更大声了。 「我都说听不到配乐了!你给我安静点!」丢宝特瓶的人正是拿麦克风唱歌的女生,歌声顿时换成了对天祈的训话,恐怖的声量和表情也立刻就吓得天祈闭嘴了。 拿着丢向自己的宝特瓶,听着女朋友停不下来的笑声,天祈一脸无奈说:「你能持续笑这么久也很厉害……」 自大队接力比赛结束后,隔天,天祈就开始偷偷策划这场生日惊喜趴,他约了全班所有人,为的就是要给依玲一个难忘的生日。全班也很捧场,除了几个礼拜天要补习的人,几乎都来了。 也许很大的原因是,只要付蛋糕钱一百元就可免费唱ktv,其他的支出,包括包厢的费用都是天祈支付的,所以如果说一场生日趴要花五千块的话,那么天祈就付了其中的三千块。 「这是我最喜欢的口味,谢啦!让你破费了。」紫琳喝了口手中的星巴克,笑笑说。 「就为了这么一杯星冰乐,我未来一週都没钱了……」彦丞的目光从手机萤幕上抬起,眼神哀怨。 虽然那时天祈很慷慨的说会付星巴克的钱,但彦丞事后还是认为,既然是自己赌输了,就要自己承担,所以还是自己请了紫琳一杯星巴克。 「语娟你还好吧?怎么看你脸色不太好。」紫琳将星巴克放到桌上后,一点担忧的看着旁边的语娟。 「没事啦,也许是那个来,所以身体有点不舒服。」语娟的脸上很快露出了一抹微笑,要她放心,「我去一下洗手间就好。」 「不要勉强喔,不舒服一定要说喔。」 「没事啦!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零食与饮料摆满桌的包厢内,昏暗的光线静静瀰漫,明亮的萤幕正播着某首快歌的mv,三支麦克风都非常尽责的吸收所有人的歌声。 一片欢唱声中。 语娟已悄悄走到门边。 打开门,门缝立刻洩进了雪亮的流光,穿着淡色系衣衫的单薄身影在逆光中恍若透明。清冷而落寞的背影,此刻竟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冷漠气息。 彷彿一道不曾存在的虚影,可,却还是在转瞬即逝的片刻,仍以最深刻的形式镶入了某个男生的眼底。 就算下秒画面又回到了单调无光的角落,男生的目光却仍凝佇在女生方才消失的那扇门上…… 久久不能回神。 男生望着女生离开的出神模样,在平缓的抒情配乐响起时一点也不引人注目。或许是因房门和液晶萤幕在同一侧墙,所以被认为是专注于mv里悲伤的剧情,而让那副出神模样显得非常合理。 然而,视线再怎么不昏暗,眾人再怎么没注意到,坐在男生身边最近的那个人,却不得不在意。 当男生注意到语娟起身,视线随着那抹单薄的身影移动到门那时,一来一往的往復落点中,她很快就确认了男生目光所选择的定点。 长长的睫毛以放慢好几倍的速度缓缓垂下,瞳仁里的微光也在明灭不定后,最终完全失去了光点,而这却是她自己视线最后所选定的落点,彷彿以慢速播放般,深深扎痛了她的眼。 其实,要不是每个人都专心于液晶萤幕上,只要是有眼睛都可得出来…… 那件在她心中最害怕的真相。 (12)3-2 「咦,你不是语娟吗?」语娟一走出洗手间,还未到洗手台,站在镜前的女生已然出声。 两个人的视线在大镜中相撞。 光线充沛的洗手间,镜里,出声的女生正梳着头发,她的个子很高,眼珠极黑,如海藻般浓密的捲发自然的匹散在肩膀两侧,是很熟成的那型。 「琴贞?」语娟一时也笑了,接着走到洗手台,「好久不见了。」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听说你和天祈依玲他们俩同班,是真的吗?」 「嗯,同班。」打开水龙头,水声哗啦哗啦落,冰凉的触感漫过了双手。 「真的那么巧,我听到时还吓了一跳!跟天祈同班我想每天上课都很热闹吧?他那时可是班上的开心果,应该说他的存在本身就很笑。」说着说着,琴贞忍不住笑出声。 关上水龙头,语娟也跟着笑:「嗯,他上课常常会做些无厘头的事。」 「看来他到国中还是没变。」琴贞感叹了一声。 掛着笑容,她没有说话。 「那……」琴真侧过头,直视着她,微笑的弧度显而易见,「你现在还喜欢他吗?」 疑问轻轻的拋落。 静默在问号打上后便扩散得极快,语娟只任目光停驻在那弯似曾相似的微笑,然而思绪却遥远得不知往復了多少个日子…… ………… …… 那时,在五、六年级小女生间,最流行的话题无非就是「谁谁谁喜欢谁」和「你有喜欢的人吗」这类八卦的话题。女同学们互吐心事,也为彼此的恋情加油打气,各个都像为爱情烦恼的青涩小女生。 然而女孩却总对这一切置身于事外,她愿意倾听,倾听好朋友对暗恋的烦恼,但却从不说自己喜欢上了谁、又有多想念谁。 那一天,待在安亲班的她,写完作业就一如往常的坐在阅书区看漫画。 一声带笑的话语倏地传进女孩耳里:「语娟,你喜欢天祈对不对?」 女孩木然的抬起头,就见琴贞以长跪的姿势跪在木质地板上,盯着她看。 沉默半晌,她愣愣的点了下头。 「我就知道,每次看到你经过我们教室,都会往天祈那里看,还会脸红,我就猜一定是这样!」 一时间,女孩为难了起来,她抿着脣,不知该说些什么。 见她那副脸红的可爱模样,琴贞只是笑笑,欲用双膝走路,动作十分像企鹅走路。但甫一转身,她却感觉伸在两边为了平衡的手,一边的袖子被拉住了。 回首,女孩正抬眼直视着她,眼神平静而淡定。 「请不要告诉他。」她的声音洩了些恳求与颤动。 琴贞怔了下,最后定心而道:「我知道了。」 ………… …… ──你喜欢天祈对不对? 八个字。 ──你现在还喜欢他吗? 不同的问题。 可是问号的落点却如此相似,连微笑的弧度都似乎停在了同个高度,简短而无心的话语,那么的令她熟悉。 光线透亮。 一尘不染的大镜子里,女生双眸里的亮光越来越暗…… 她淡淡说:「没有了,我没有再喜欢他了。」 镜里的她表情淡定,只有嘴角微微勾起了些弧度。 「是因为天祈和依玲是男女朋友吗?如果是这样……」 「不是的。」她说,语气果断,「早在知道他有女朋友前,我就没有再暗恋他了。」 她轻轻吐了一口气,笑意轻染:「因为我知道自己不会是万中选一的幸运女孩,所以既然知道不会有结果,倒不如放弃。」 听见她的话,一时间,琴贞也沉默了。 直到有两个女生走进来,她们聊天的对话回盪了整个空间,语娟才赶忙打破两人之间尷尬的气氛:「对了,天祈和依玲现在也都在这里,因为今天是依玲的生日,全班很多人今天都来为依玲庆生,如果你想见他们,我等下进去可以跟他们说。」 闻言,琴贞再度扬起了笑容:「对耶,我怎么忘了今天是依玲生日,难怪你会在这间ktv,我们班去年就是在这帮天祈庆生的。那时天祈被我们抹了满身奶油,连头发都不放过,一件六千块的衬衫也就这样报销了呢,服务生进来时还以为他是什么雪怪咧!」 止住了笑声后,琴贞从口袋里掏出一隻摺叠机:「不过,不用麻烦你特地跟他们说啦!我传封简讯给天祈就好,而且我也想给依玲一个惊喜。」 回到包厢,语娟就听见音色不同、但同样平缓的两种歌声正唱个相同的歌词。依玲和一个女同学正唱着张惠妹的新歌,天祈则在一旁紧盯着手机萤幕,他的食指在数字键上快速移动,神情专注,一看就知道是在和外头的琴贞互传简讯。 她没问琴贞所谓的惊喜是什么,因为迟早会知道,所以直接回包厢了。 「还好吗?」一坐回位子上,紫琳立刻担忧问,「听说生理期不能喝冰的,可是这里的饮料都是冰的,要不我点温的饮料给你,反正出钱的是天祈。」 语娟微笑:「我喝白开水就好,不用再特别点了,何况我口也不渴。」 「好吧。」紫琳明白的应了一句,随后轻低叹了一声:「一想到自己之后也不能喝冰的,就好麻烦,如果是夏天不就很痛苦。」 「所以紫琳你很幸运呀,现在还可以不用为这事困扰。」 「这么说也对。」紫琳也笑了,但下一秒又叹了口气:「可是,另一方面又会担心都这把年纪了,那个却还没来……唉。」 面对紫琳又是笑又是叹气,还说着一些老人家才有感叹词,语娟只是微笑,外加几缕轻浅的笑声。 也不知是不是太专注与紫琳的聊天上,等视线再度放回萤幕上,萤幕上已不见男女深情款款的唯美画面,而是四隻卡通猪在庆生的画面。 外加一句颇不悦的:「胡天祈,你不会等我唱完再卡歌吗?我唱得正开心耶!」依玲瞪着不知何时坐到点歌机前的天祈,不满的说:「还有,你点这什么鬼歌?」 「生日快乐歌啊!『猪你生日快乐』,不觉得这首歌超欢乐、超有童心的感觉吗?」 「我听都没听过。」依玲很不给面子的吐槽他。 不过天祈仍不以为意,拿起了被冷落的第三支的麦克风:「有没有听过都没差啦,大家一起来唱吧!」 萤幕里,播着几年前卡通般粗糙的电视画面,除了有一大堆猪和一隻野狼外,还有穿着一身魔女装扮的范晓萱,她唱唱跳跳,配乐和歌词都十分轻快欢乐。 虽然一开始只有天祈活泼的歌唱声,但大家很快也就跟着唱了起来,跟着拍手打起了拍子,特别是副歌那句「猪你生日快乐」,每个人都很有默契的随音乐加大了「猪」字的声量,气氛一下子就变得非常欢乐。依玲的嘴角也在不知不觉中,弯起了一抹美好的弧度。 随着歌曲渐渐到了尾声,天祈悄悄来到了包厢门口。 他一把拉开大门,明晃刺眼的白光溢入包厢内,原本还沉浸在眾人欢愉笑声中的依玲,受到光亮的吸引,顿时望向了门边。 那刻,她完全愣住了。 (13)3-3 每个人这时也都望向了门口。 几乎与白光佈景融为一体的白衣,长至拖地,刺目又突兀。 是一个身穿白衣的女生。 她躬着身子,低垂着脸,双手捧着一个大蛋糕,任与衣服有强烈对比的漆黑长发盘散胸前,遮盖住自己整张脸。 诡异── 彷彿有阵冷颼颼的诡异凉风吹进了这个空间。 「贞、贞子!」 「怎么可能,大白天的怎么可能会有鬼!而且她不是该从电视里跑出来吗?」 倏地── 女鬼贞子猛然甩头! 一大群人顿时露出了惊悚的目光,愣愣的看着就算视线被遮住,仍拖着步子缓缓移动的女鬼贞子。 欢乐的「猪你生日快乐」停在了小魔女微笑的侧脸后,就跳往下一首歌,歌名一样是「生日快乐」,因为天祈一次点了五首有关生日快乐的歌,所以每首歌现在都在点播区排排站,等待着自己温馨的音乐传出喇叭。 不同于方才欢乐的生日歌,此刻縈绕包厢的已是优美可听的女声。 也和现在惊悚的场景,有足足十万八千里的不搭! 语娟这时也忽然忆起,琴贞以前在安亲班的绰号就是贞子,就因名字里有个「贞」字,和一头及腰的黑发。 看着女鬼贞子走出雪亮的布景,朝自己缓步而来,依玲一时间也呆住了。 一片诡譎的静默中。 女鬼贞子已站到了依玲面前,大蛋糕上插满了点燃的蜡烛,依玲注意到她的手似乎在微微颤抖。 她赏了个白眼给角落里藏不住奸笑的天祈,亏他能想到召唤贞子为自己庆生。 最后,她笑道:「你是琴贞吧?」 女鬼贞子不语。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反问完的依玲却感觉到在那头万缕发丝下有一抹奸诈的笑容。 接着,她就看见越过贞子肩膀落定的那,有抹熟稔的身影。 门边正站着一个高个子、头发微捲的女生,她穿着一身深蓝色中性风的裙裤装,向依玲绽放大大的笑容。 眾人不明所以,但依玲却在看见她时,整张脸立刻煞白。她瞬时瞪大了眼,转而看看眼下的人:「你、你是……」 女鬼贞子缓缓抬起了脸,接着就听见一声刺耳笑声从万缕黑发后传出。 一秒。 两秒。 不到三秒,依玲已尖叫出声,直奔处在角落的天祈。 「你是去哪找来贞子的啊!」她怒道,语气仍惊魂未定。 「哈哈哈,吓到了吧,你果然以为她是琴贞了!」像隐忍许久,天祈只是捧着肚子放声大笑。 女鬼贞子这时也将蛋糕搁置桌上,转了转因捧蛋糕而酸疼的腕部后,就拿下假发,底下,是一张五官精緻的秀气脸蛋。 「真是好笑啊,好后悔没拍下刚刚那幕经典的画面啊!」天祈依旧狂笑不已。 包厢里的其他人这时也不再静默,有的责备太过火,有的则觉得很讚。 依玲怒瞪他:「你在笑啊!我现在很不爽!」 「这就叫现世报,谁叫你刚刚那样取笑我!哈哈。」 琴贞这时也凑上前:「抱歉啦依玲,我没准备礼物,就想说给你一个惊喜。」 「呵呵,我真是惊喜呀,谢谢你了……要是你以为我会这样说就大错特错了!」她杏眼圆睁,大声抱怨,「我根本是交到损友,哪有人这样吓寿星的!」 或许是早就料到依玲会有这样反应,琴贞只回应了几声乾笑。 「不要这样说嘛。」假扮贞子的秀气女生凑上前,站在琴贞身旁笑说,「琴贞可是放弃了和我们班一起欢唱,才来这为你庆生的耶,像这顶假发和这件寿衣,就是琴贞请她妈妈火速送来的。」 依玲瞥了琴贞一眼,讽刺说:「我都不知道你家有这些东西……」 「还不是你们以前取笑我是贞子,才想说买来吓吓你们,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 「所以就趁我生日这天试试?」她接话,挑眉质问,「真是窝心啊。」 「依玲──」琴贞拉过她的手摆了摆,露出一脸小女人的撒娇模样,声音娇滴柔软。 「够了。」她摆摆手,「很噁心。」 一场原本温馨欢快的庆生会,就这么在贞子出现后,气氛立刻急转直下。 等到依玲真正端坐在蛋糕前,已是半小时后的事了。 生日歌一首接着一首播放。 台语的。英语的。韩语的。 搞笑的。优美的。轻快的。 气氛在笑声中渐渐转入了温馨,每个人也一首接一首的唱,直到过了十几分鐘,坐在蛋糕前的依玲才终于双手十合,露出一脸虔诚。 大家顿时也都将视线放在依玲身上,烛光静静映着她标致动人的五官,依玲眼眸里的光点也同样明亮。 她说了第一个愿望:「希望未来三年可以和七一三製造更多美好的回忆。七一三超棒的!」 一阵掌声伴随欢呼热烈响起。 她又继续说出了第二个愿望:「希望这次数学不要再不及格了,要不然我爸又要唸我了……」 「就算你不及格也有我陪你呀。」天祈笑着插话。 「谁要你陪啊,明明每次都是我陪你好不好,你那种成绩……要及格我看还要等三万年吧!」 又是一阵笑声。 在大家几句调侃的话后,无视天祈愤怒的的依玲再次十合了双手。 「第三个愿望不能说喔。」一旁的琴贞提醒。 「我知道。」 烛光明灭不定,依玲目光低垂,瞳眸中映出一闪一闪的美丽光火像夜空中闪烁的星星。 一片噤声中,包厢内此刻只剩被调小声的歌曲配乐,每个人都很有耐心的等依玲许完第三个愿望。 女生的嘴角漾着一抹淡淡的微笑,深吸一口气,她朝蜡烛深吐了一口气,然而,下一秒就立刻皱起了双眉,如同忽然间岔开的镜头,她的脸上只剩不悦。 原本温馨美好的画面,最后是停在了寿星大口吸,与大力吹的煎熬场面。从一开始一根都没熄,到最后没一根存活,总共花了依玲五次深吸呼的肺活量。 而在那艰苦的过程中,依玲仍不忘向天祈送上足以杀死人的目光,而以天祈对她的了解,换作成文字就是「你生日那天,给我小心点」。 想必等他生日那天,这一切都会加倍还给他,使一旁的天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或许是许完愿、蜡烛也吹熄了,切蛋糕时终于有人想起了被冷落很久的麦克风。 「这首『分手快乐』是谁点的?」 「没人吗?那没人想唱,我就要唱囉!」一个男生大喊。 随即就见一个女生急忙的拿起麦克风:「这首歌我等很久了!蛤……居然快结束了。」 不知从哪个地方开始,插播的生日歌都播完了,萤幕画面里有两个穿着厚大衣的女生,她们戴着太阳眼镜坐在板凳上,悠间的享受着冬日午后的温暖阳光。 分手快乐请你快乐挥别错的才能和对的相逢 离开旧爱像坐慢车看透彻了心就会是晴朗的 一男一女的合唱声,混杂人声,很快充斥了整间包厢。 依玲拿着切好的蛋糕,但视线却怔怔的停在mv上,完全忘了手中还叉着一颗准备送入口的草莓。 草莓鲜艳欲滴。 果香诱人。 感觉手中的叉子震动了一下,依玲猛然回神:「胡天祈你偷吃我的草莓!」 「举这么高不吃,分明就是要给别人吃嘛!」 依玲怒瞪他一眼,但眼底随后立刻闪过了一抹奸诈:「那么──」 「那是我要留到最后吃的耶!」看着依玲以迅雷不急掩耳的速度叉走自己盘里的草莓,天祈愕然喊。 「谁叫你要放在边边,还以为你不喜欢吃呢!」依玲俏皮的舔了舔嘴角。 如此引人注目的举动,也理所当然的被全程看见,数道曖昧的目光射向他们俩:「听说接吻也是种可以分着吃的方法喔!」 女生瞬时红了脸。 就在女生正陷在该怎么回应眾人的思绪里,没想到,男生已放下了蛋糕,他迅速按住了她的后脑勺,脸上带有不怀好意的笑容。 原本就站得很近的两人,此刻彼此双脣的距离更是迅速拉近,男生阳光的气息扑上女生讶异的脸,彷彿一切喧嚣杂声瞬时消散无踪,男生柔软的脣如蜻蜓点水般,轻触了下女生毫无防备的脣瓣。 心跳失了一拍。 草莓般香甜的滋味在两人的脣瓣化开。 女生左胸腔的鼓动清晰而急促。 男生带笑的话语停在她的耳畔,声音不以为意,却又给人无限遐想:「好吃。」 一时间。 女生只有愣在原地的份。 当她意识过来时,发现脖颈处多了一股冰凉感,伸手一碰,它的形状与质感让依玲立刻就猜到是一条纯银的心型坠鍊。 「生日快乐。」天祈将掛好项鍊的双手从她的发后伸回,「希望你会喜欢这份礼物。」 他笑道,笑得天真无邪。 冰凉的坠饰紧紧触着她的肌肤,那一刻,女生感觉有种温热开始蔓延,全身好像裹在了一团温暖而甜蜜的漩涡中,难以抽身。 「谢谢。」她说。 眼里,男生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而她,多么希望时间可以在这一刻停止。 『第三个愿望不能说喔。』 合十的双手,真心的祈求,闭上眼的前一秒,她凝视男生,将他的样貌深刻进心底。 『我知道。』 ──这样愿望才会实现。 只为了不让此刻的幸福破灭,所以当真相与自私在内心深处撕扯时,只剩一句来自心底最深的企盼…… ──希望你永远都不要跟我说分手。 ※内文歌词引自梁静茹的<分手快乐>。 (14)3-4 由于天祈很浪漫的送礼起了头,每个人也纷纷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礼物。 除了天祈以外的男生们合买了一台随身听和耳机,女生们则三三两两各自合买,总共五、六份的礼物就这么摆满了桌子。一时,包厢内唱歌的唱歌、吃蛋糕的吃蛋糕、拍照的拍照,所有的过程都在欢乐的气氛下显得更加热络。 「那么,剩下的时间就抽籤唱歌啦,而且还是男女对唱喔!」天祈高喊道,就端出了一盒籤,盒子里放了两种顏色的籤条。 「原来你刚刚一直在撕纸就是在做籤呀。」 「嘿啊,写了二十五张,累死我了。」天祈边说边走往向点歌机前,再次毫不犹豫按下了卡歌键,如同点唱生日快乐歌那样,这次他又再次点了五首男女对唱的情歌。 「卡什么歌啦!这样后面的歌就唱不到了耶!」拿着麦克风,原本唱得正高兴的男生高声抱怨道。 「你已经连唱了八首了耶!换人了啦!」天祈递给他一记白眼,「我先说喔,为了要确保每个人都有唱到,还没唱过的优先!」 语毕,他就把装满籤的盒子递向了最靠近自己的彦丞。 「干嘛?」沉迷在手机游戏里的彦丞不情愿的抬起视线,似乎很不爽天祈突然冒出来打断他的游戏。 「抽一个吧。」 看着天祈一如往常般堆笑的灿烂笑容,彦丞没有多想,就从盒子里随便拿了张粉色的籤条。 不一会,原本还在和语娟聊天的紫琳,忽然感觉到背后有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射向她,正想转头,彦丞就已发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声:「八婆你真是太幸运了,第一个就被抽中,不知道要跟你唱的倒楣鬼……」 笑声忽然遏止── 见他张着嘴巴,眼里的黑眼珠从下往上移,紫琳顿时也露出了不明所以的困惑表情。 看见紫琳正在看他,他抬眼,乾笑几声:「……是我。」 男生们立时爆笑出声,他们推了推彦丞的手肘,嘲笑的声音让他感到又可恨又无奈。 「倒楣鬼?」紫琳看着他,语带讽刺。 他狠狠将籤丢向桌面:「真的是有够倒楣的啦!我绝对不唱!抽下一个。」 谁知天祈早拿来了麦克风:「来都来了,唱一首嘛!」 「我唱歌超级难听的,不唱!而且是你硬拖我来的耶?本来我可是一点都不想来的。」彦丞瞪向他,丝毫不打算接过那支麦克风,因为那是跟他八辈子都打不着的东西。 「别这样嘛,唱一下啦!」天祈试图说服他。 「你说唱我就唱,你以为我是什么啊?」 缄默了两秒,他正色:「小狗?」 彦丞的双肩瞬时无力垮下:「你的思考逻辑还真不是正常人能理解的……」 不过,事实证明了,小狗果然是听话的动物。 在天祈一番威吓利诱下,彦丞面临了足以影响三年的重大抉择。 不唱,那么之后上课都得冒着会被天祈整的危险,像是不小心趴下睡死了,或是偷吃东西,他会异常热心的举手向老师报告。专心上课时,也会有小俩口甜蜜的小纸条要他帮忙传,哪怕依玲就坐在天祈旁边,天祈也会绕个大圈,以绝对要干扰某人的方式传纸条。 此外,上完体育课后,也会发现水壶装的不是水,而是足以令人生不如死的辣椒水。 又或者,以感冒之名向自己借卫生纸,导致被下了泻药时没卫生纸可用。 但,以上都是可预防的。 不可预防的,彦丞早已不敢去想了。 挣扎的接过麦克风,彦丞凶狠的目光瞬时形成了一道骇人的杀气,但却在触到那一脸灿烂的笑容时,化成了毫无用武之地的烟硝。天祈的笑脸彷若有视若无睹的神奇功力,足以保护他面临所有威胁。 不过,这项超能力也是有限的。 「霂彦丞,你竟然直接拿宝特瓶k我脸!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宝特瓶啊。」 就是无法抵御实体的攻击。 洩愤完的彦丞耸了耸肩。谁知,还没来个爽快的大笑,也有一个宝特瓶朝他射来! 还来不及回首搜索兇嫌,一道满腔怒火的女声就先刺痛了彦丞的耳膜:「音乐都开始多久了,要唱就唱,还是说你想唱女生的部份?」 这也让彦丞不用回头就知道兇手是谁了。 握着麦克风的紫琳皱起眉头,眼神指向萤幕里的字幕。 「你以为我想跟你唱吗?」彦丞挑眉反问,但一接收到天祈扫来的目光,就又换了张陪笑的脸:「是……我唱。」 人声。笑声。嬉闹声。 包厢中依旧充塞着男生女生吵杂的笑声。 紫琳和彦丞的合唱透过麦克风,回盪了整间包厢。 女声纤细害羞,男声低沉沙哑,截然不同的音色搭在一起,有说不上来的突兀感,但听得出他们都已尽了全部的歌唱天份。 然而,是巧合?是偶然?究竟是上天好心施捨的机会,还是单纯的愚弄,将两种落差极大的歌声凑在了一块? 答案──只有在一旁为他们俩为难的语娟知道。 『放心吧,我都了的。』天祈笑着要她放一百个心,『我一定会暗中帮忙。』 实在不难想像,要是彦丞发现那盒籤里,每张蓝色籤条都写着一模一样的三个字,粉色籤条也都是同个人名,会冒出多少青筋呢? 早在到ktv前,天祈就事先准备好假籤,但为了掩人耳目,才在大家面前再做一盒正常的。 所以说,何谓巧合?何谓偶然?绝非上天的怜悯与施捨,而是出于某个怀抱理想的少年,因为上天早应该料到那两人的合唱…… 「你唱得不是假的烂,是真的很烂。」天祈评头论足的说。 「逼我唱的人没资格批评!」 然而。 间奏时分。 另一桌同样握着麦克风的女生,却不同于男生的怒目咬牙,脸上反而有掩藏不住的幸福笑意。 「没想到彦丞真的愿意唱耶,虽然唱得很难听啦……我原本还担心彦丞那种固执的个性,绝不会唱的呢,真的好感谢老天让彦丞抽中了我。」紫琳忍不住傻笑,声音不大,只让身旁语娟能够听见。 「太好了,紫琳。」掩饰自己转瞬而过的心虚,语娟也受紫琳笑容的感染,随之笑了起来。 因为,她也很感谢那位老天的帮忙。 虽然结果未必能达到目的,但看着紫琳开心的表情,她不自觉开心了起来,就像胸口被填满了某种说不上来的满足感。 「竟然你批评我唱得烂,那这首你自己唱啊,我倒要看看你能得多好?」一唱完,彦丞就一个甩手就将麦克风丢给天祈。 看见萤幕跳出下首mv的画面,紫琳这时兴奋的看向了语娟:「语娟,你在毕旅时有唱这首吧,唱得超好的,要不要唱?」 细碎而清晰的雨声传出mv,语娟登时一愣。 紫琳将麦克风递到她眼下:「反正你也还没唱过。」 但还没来得及接过,其他人的声音却先传进了语娟的耳里:「还是抽籤比较好吧?再这么说都做了籤。」 「反正天祈刚才不是说没唱的优先吗?语娟唱歌超好听的啦!国小还是学校合唱团的,让语娟唱嘛!」紫琳望了望在场的人,恳求道。 这时,也有不少人看向了活动主持人那边。 正握着麦克风的天祈接收到眾人的目光,再看了看为难的语娟,很快的泛起了笑容:「反正我也不是抽籤啊,没差啦,大家都要唱到才是我最终的目的!」 只是看着语娟仍迟迟没接过麦克风,天祈倒是心急了,他微笑问:「语娟,你不唱吗?」 顺着这道急促的声音望去,语娟清楚看见他的眼珠频频往左下方飘,而他的一根指头也悄悄指向了籤盒。 不需几秒,她很快就明白了天祈的意思,她立时微笑回答:「如果大家不介意。」 (15)3-5 语毕,语娟立刻接过了紫琳手中的麦克风。 因为从天祈急切的眼神和手势,实在不难猜出他方才忘了偷偷调包籤条。所以现在要是抽了籤,一定会被大家发现刚才的巧合是造假的。 听见她的回答,天祈顿时轻吐了口气,随后扬起一抹浅浅的笑容。 雨声褪去。 mv里,当画面底下出现作词作曲者的名字,配乐就犹如流水洩洪般,瞬时灌满了整间包厢。 右下角单纯而方正的白字,也在此时映入了每个人的眼底。 好寂寞。 男生的歌声立刻传入了每个人耳里,不同于唱生日快乐是为带唱而唱的欢乐声调,平缓的声音里听得出这年纪的男生会经歷的变声期,有些沙哑,带些青涩,然而里头所蕴含的感情,脉络清晰又压抑,才是真正吸引人细听的最大因素。 我愿用真心交换你偶尔分到你一点关心 就算你不能完全属于我我也愿意照顾自己 有时爱就是那么奇妙怎么也想不到 想不到我竟如此的为你执迷 也想不到我只要一刻不见你就无法呼吸 看窗外霓虹灯在闪耀情人在街道上拥抱 我的夜只能依靠不停想你才会有心跳 好寂寞每当想起你的时候好像痛要将我吞没却不能对你说。 好寂寞我会试着自己挣脱就怕你会放不下我 曾说过要让你自由就该学着放手 「没想到你真的会唱歌,而且唱得还可以听。」间奏一落,彦丞立刻调侃道。 「比你唱得好听吧!我国小被称作情歌王子可不是假的。」天祈笑道。 「对啊,连被称为自恋小王子也不是称假的。」一旁的琴贞很适时插了话。 「给我点面子嘛。」听见周围传来的笑声,还来不及得意的天祈向琴贞埋怨。 不过,那群人的笑声,很快就消散无踪了。 女生的歌声在间奏结束后,立时充斥了整个空间。 不高亢。 不嘹喨。 不带什么高超的歌唱技巧。 顷刻间,每一处都盪着女生温润婉转的声息,如同春天里轻盈的微风,揉进了女孩子淡淡的柔情与哀伤,舒服而柔软。 人声。笑声。嬉闹声。 一切一切的杂音,也都在字幕晕染了表示男女合唱的绿色时,瞬时隐没在了平缓的歌声中。 包厢内已不再有间聊说话的人声,也不再有咬洋芋片或塑胶袋的杂声,每个人都直直盯着mv,专注的听着他们两个人的歌声渗透这整个空间。 歌声里,那份看似清明感伤的感情,总在心底掀起了阵阵涟漪时,模糊,清晰,模糊,一次又一次陷入了模糊地带,又似乎总在以为将看透的时刻,变得难以捉摸。这份不太浓烈的感情,就这么在优美旋律的轻轻包裹下,在男生与女生舒缓的歌声中,悄悄落进了再也触不到的心湖深处。 音乐停了。 掌声随之热烈响起。 迅速建立起的热烈氛围立时打破了尷尬。 注意到语娟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天祈顿时笑了起来,他拿起籤盒,圈住麦克风的手快速竖起三根指头,迅速的比了「ok」的手势。 「超讚的,我听见时真是吓到了!」 「安可!安可!下一首也交给你们好了!」 「虽然跟原音比还是差了点,不过你和语娟真的是目前为止唱得最好的一对。」 天祈露出一脸自傲:「什么差了点,是比原音还讚吧?」 语毕,无需多言,立刻就换来了身旁的人非常有默契的一句吐槽:「自恋。」 「你们是有事先演练过是不是,说得也太整齐了吧?连表情都一样。」天祈语带不可思议。 紫琳这时也抱住了身边的语娟,语带骄傲说:「不愧是语娟,唱得超棒的!」 一时收到这么多讚叹的目光,语娟的脸不禁微微红了起来。 「所以现在这首要抽籤吗?还是就他们继续唱下去」 「要不就投票决定吧。」琴贞出声提议。虽然琴贞待在这不过半小时的时间,但由于她一向热情大方的个性,她很快就和不少人混熟了,所以兀然出声,大家也毫不在意,甚至就像同班同学那样热情回应。 「想要天祈和语娟继续唱的举手!」 「这样一定都会举手的啊!」天祈反驳,只是早就为时已晚,男生反驳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在空气中氤氳消逝,大半的人就立刻举起了手,「你们根本是不想被抽到吧!告诉你们,下一首就一定要抽籤了啦,还没唱过歌的给我准备好!」 「语娟,这首歌你ok吗?」无视天祈的要胁,琴贞只问起了语娟的意愿。 「嗯。」她点头,微笑回应。 然而,就在当她将视线转向字幕上,转了几度的颈子却忽然顿住了。 感觉有道冰冷的目光瞬间狠狠扫过了她的脸,她一愣,木然的双眼就恰巧对上了那双彷彿在瞪视她的美眸。 和那一次的感觉…… 一模一样。 ……… …… 那一瞬间── 她的目光变得异常冰冷。 那对原本该是流光焕发的眸子,在对上那朵温婉的笑容后,立刻流露出一股难以理解的寒意,使语娟不禁怔住了。 『谢谢,可是不必了。』 … 「语娟,该你唱了。」紫琳的好心提醒鑽入她的耳廓,将她从思绪里拉回。 一回神,语娟就看见不只天祈,其他人也用同样疑惑的眼神望着自己,才惊觉到男生独唱的部份已经结束了。 她急忙看向萤幕,随字幕接下着唱,依玲则是不知何时和琴贞聊起天来了。 包厢很快又再度充斥着天祈和语娟的歌声。 只是少了第一次听见的惊艳感,渐渐开始有嬉闹的声音,咬洋芋片的声响虽不大,但也能和聊天一同归类为噪音。 「你来这就是为了玩手机的?」 由于语娟正在唱歌,找不到人聊天的紫琳,只好麻烦了点,走到距离自己有好几步之远的彦丞那边,好打发时间。 「我本来就不想来的好不好,是天祈硬逼我来的,也不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今天竟然特地在我楼下待命把我拉来。」彦丞头也不抬说,语气像在述叙一件再平凡不过的事,好像当事人根本不是自己似的。 凑过头,紫琳看了下彦丞的手机萤幕,看来是闯关游戏,穿剑士装的角色手持长剑,一边向前跑,一边砍杀途中冒出来阻饶的怪物。 她好奇问:「这好玩吗,借我玩玩看好不好?」 「比唱歌好玩。」他冷冷回答。 语落,画面就正好跳出了「gameover」,可爱的卡通人物哭脸也佔了萤幕一角。 他低声咒骂了一声后,便将手机递给了紫琳:「给你吧,我想去上一下洗手间。」 讲解了下玩法,他便走出包厢,而留下来与怪物对峙的紫琳,却不到一分鐘,显示血量的红色条状就瞬间空白了。画面一角,再度出现了剑士的哭脸。 看来……她真的是没玩冒险游戏的天份。 于是,出于无聊与好奇,紫琳跳出了游戏,随意点进音乐播放器,看看里面有什么歌,一见都是没见过的英文歌,她又再点进了相机,里面除了有上课懒得抄的国文笔记,也有天空和操场等风景。 然而,当瀏览到最后一张照片时,她愣住了。 一旁,察觉到自己好姐妹的目光长时间都停留在同个方向,琴贞不禁淡道:「我觉得这世上真有命运存在,才会让天祈和语娟那么巧分在同一班。」 她的脸上有不明所以的笑意。 「难道我和天祈分在同一班就不是命运吗?」依玲别过头闷哼一声。 「因为你是我的好姐妹,我才会一直装作视而不见。」琴贞的语气瞬时严肃了些,「你有没想过,要是有一天他发现了你做的那些事,会有多生气?搞不好还会因此变得非常讨厌你。」 依玲默不作声。 「你希望变成这样吗?」直视那张秀丽的侧脸,琴贞语气心长的说,「让你最喜欢的人讨厌你?恨你?」 包厢内。 音乐优美深刻。 紫琳缓缓的抬起眼脸,二十几人的空间内,她有些恍惚的视线却在触见右前方演唱的女生后,变得异常清明。 眨了眨眼,抿起嘴脣,想看清什么,却只觉看见了残忍的真相。 良久。 依玲才出声,她侧过脸,嘴角泛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你是我的好姐妹吧?」 琴贞默然,似乎没想到依玲不但不打算回答那个问题,还倒过来反问她。 敛下笑容,她的目光不禁又再度放回了沉醉在歌唱里的语娟,眼神冷漠而淡定:「那么,就帮我一直保密下去,就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要说。」 手机里最后的那张照片。 有一个女生的侧影,她站在摆有盆栽的洗手檯前,深色的百褶裙裙角微微飘起,粉色的制服上衣也装了些风。 长长的走廊。 阳光灿烂耀眼。 那是国小教室外的长廊。 丰沛的阳光照耀了整张画面,也透亮了女生雪白的肌肤,她低着头,神情很是专注,似乎是在洗什么东西,没发现有人在偷拍她,低垂的眼眸只装有平静的湖水。 「你这是在自欺欺人。」愣了几秒,琴贞开口,加重了说话的语气,但还是维持着只有两人才可以听见的声量。 「无所谓。」她淡淡的说,声音无畏无惧,「而且我不觉得结果会如你说的那样。只要谁也不说,没人能改变现状。」 「只要……」她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锐利,除了淡漠,还有一层深埋心中的妒火。 紫琳感觉空气在这时变得稀薄了起来。 音乐声。话说声。歌唱声。也都变得混沌了起来。 唯一清晰的,是视界里的女生,她的头发长了些,但肌肤依旧雪亮,双眸一样盛有寧静的湖水,眼底,也同样装着一份专注。 女生沉醉在音乐里,丝毫没有察觉周围一点一滴改变的氛围。 「只要尹语娟永远不要向他告白。」 *歌词引自光良.范瑋琪<好寂寞>。 第四章 「这世上,有什么是不会凋谢的呢?」 「或许是星星,或许是太阳,或许是开在心田里的『勿忘我』。」 ──星辰花花语。 (16)4-1 十二月,一年的尾声,总是充满欢乐的时节。 早在好几週前,大街上就已随处可见各家商店为因应圣诞节所做的装饰,像是掛满圣诞灯饰的圣诞树,或是在玻璃窗上喷出圣诞老人或驯鹿等可爱图案,当然,少不了会看见穿着圣诞老人装的工读生招揽生意。 走进商店里,也会听见每年都百听不厌的圣诞节经典歌曲。 整个城市似乎都沉浸在名为圣诞的浪漫气息下,而有了另一种面貌。 「语娟,你看这个抱枕的图案好可爱喔,摸起来超软的,我想抱它睡觉一定超舒服的!而且价钱很便宜,在范围内,你觉得呢?」紫琳抱着有半个身子那么大的抱枕跳到语娟旁边。 语娟正好站在掛满吊饰的架子前,她一回头,就看见了抱枕上那隻可爱的熊图样。她不禁微笑:「那隻看起来没睡饱的熊真的很可爱呢!」 「对吧、对吧!超可爱的!」 「不过……」语娟顿了顿,说:「我觉得这份礼物好像有点太大了,不好带去学校,而且对象如果是男生不一定会喜欢。」 「对耶,带这个去学校真的有点麻烦,特别是包装就有点烦人了。」说完,紫琳的笑意就立刻褪了下去,「还以为好不容易看到一个适合的,唉,买个礼物怎么会这么麻烦呀,如果不是价钱限制,早就看到好几个不错的。」 「因为是要玩交换礼物,再挑挑看,我想一定会有适合的。」 「算了,都挑了这么久,我看还是照原本的,直接买买文具凑到一百五就好了。」无奈的叹了口气,紫琳就将抱枕放回原处。 由于圣诞节那天刚好班会课,所以总爱带活动的天祈就提议全班来玩交换礼物,每个人都得准备一份包好的礼物,价钱在一百五十元上下,虽然赞成的人没有很多,但没人反对,也就决定当天班会课要来玩了。 等紫琳再度走回语娟身旁,紫琳就见语娟手中正拿着一个精緻的手机吊饰。 「你要买这个吗?」 紫琳的兀然出声让语娟吓了一跳,不过她并没直接表现在脸上,只有心跳在一瞬间顿了下:「我担心收到的是男生,有点尷尬,还在犹豫。」 「这样啊。可是,语娟你很喜欢这个吊饰吧,刚刚就见你一直在看这个吊饰。」紫琳望着那吊饰说,「这个写有花语的吊饰。」 「嗯……只是就算喜欢,我又没有手机,买了也不能掛。」她将吊饰放回架上,「我再去看看有没有其他适合的。」 看着语娟走远的背影,紫琳没有立刻跟上,反而是站到了语娟刚才的位置。 她端详着眼下一系列的花语吊饰,有玫瑰、百合、雏菊等各种用透亮水晶雕刻而成的花案,一开始看上去还分辨不出是哪种花,但幸好每个水晶雕花旁都掛有一个银亮的小牌子,上头刻着它们各自的花语,所以不难看出是什么花。 站在原地的紫琳左右张望了下,确定语娟不在附近,就拿起了那个刚被放回架上的吊饰。 塑胶套里的花饰,不如玫瑰花繁复华丽,花瓣轻盈单薄,很像纸片。 光线悠然照射,反光的小牌子上刻了三个字── 勿忘我。 出了商店后,两个女生就在附近的便利商店内买了热饮,坐在内用区休息聊天。 「你今年不买彦丞的礼物了吗?」喝了几口热可可亚,语娟问,前两年紫琳都会买一份彦丞的礼物,第一次是糖果,第二次是皮夹,虽然送礼的举动可能会让彦丞起疑心,但紫琳都会用很不以为意的态度说着假话,将礼物送到彦丞手里。 紫琳说,她只希望彦丞在看见那些礼物时能想起她就好,所以一点也不在意是否能将心意传达给他,因为那才是她送礼真正的目的。 只要他的心里有她的位置,哪怕只有一点点。 沉默了半晌,紫琳答:「我不知道要买什么,而且最近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感觉常常和彦丞分在同一组,要不然就是会忽然碰见,虽然很开心了,可是多次下来反而觉得怪怪的。语娟,你觉不觉是有人从中做梗啊?」 「你太多心了啦,我想一定是你们两个太有缘了。」语娟连忙笑了起来,好掩饰自己的心虚。 因为,从中做梗的人,就是天祈和她自己啊…… 这话,语娟真的说不出口。 自那次ktv后,天祈只觉是没预料到彦丞唱歌那么难听的错,之后仍志气高昂的採取了各种作战,好几次也都来找语娟讨论(虽然她只负责点头而已)。 所谓的从中作梗,就是抽籤换座位时,天祈不断和同学换籤,好最后以假借要坐女朋友旁边之名和彦丞换籤,让彦丞能坐到紫琳隔壁。或是紫琳一旦遇到麻烦事,身为朋友的语娟就得狠下心见死不救,让天祈能拉彦丞过来英雄救美,像是抄作业、借文具和搬东西之类的。 临时分组更是很有技巧的,让他们分在同一组,这点连语娟都不知天祈是怎么办到的。 不过,撇开彦丞和紫琳之间是否有迅速加温,一连串的计画也让天祈和语娟这对幕后参谋搭挡走得更近了,和彦丞换到坐位的天祈,确实坐到了依玲旁边,但却也同时坐在了语娟左边。 另外,为了不让彦丞和紫琳发现他们的计谋,天祈都是私下找语娟说话的,行动时也常以眼神示意,甚至怕语娟会因计画的关係而被紫琳冷落,天祈有事没事就会来找语娟聊天,哪怕她不擅和人热络交谈,天祈也会尽量找话题。 但由于语娟个性一向低调,她仍始终和天祈保持一定的距离,以免遭女同学说间话。 「语娟你觉得要送什么给彦丞比较好?」紫琳问。 「手机的记忆卡呢,彦丞最近不是说要删手机里的东西很麻烦吗?」 闻言,紫琳没有马上回应,只是缓缓喝了口手中的热饮后,才淡淡唤了一声:「语娟。」 见她忽转严肃的神情,语娟一时也困惑了起来。 「你看过彦丞的手机里有什么吗?」 「没有。」语娟起先摇了摇头,随后问:「里面有什么吗?」 只见紫琳很快扬起一抹笑容:「有次我偷看他手机里的东西,也许是男生们传的,有a片和不雅照呢!」 「真的!可是彦丞不像是那种男生啊。」 看到她一脸惊讶的表情,紫琳只是平静的说:「嗯,他不是那种人。」 「我喜欢的彦丞,虽然固执,但也很正直,当然不会有那种东西在手机里,所以……」紫琳忽然露出了抹淘气的笑容,笑声清脆如铃鐺在耳畔轻快响起,「刚刚说的都是骗你的啦!」 语娟顿时也松了口气,跟着笑了起来:「这好像是你第一次跟我开玩笑。」 一时,紫琳只是敛下笑声,笑而不语。 如果双眼有选择权,可以不见所有残酷的真相,也许世上的真相就不会那么伤人了吧。 最静默无声的撞击,不过是兀然映入眼底的一张照片,毫不用力,不带力量的,就将自己推入冷冰冰的深谷。 四面八方都回盪着嘲笑。 ──现在的你不会明白,我是以怎样的心情,笑着对你说出那句看似玩笑的话。 (17)4-2 圣诞节当天,每个人早在班会课开始前,就早早把礼物放在了教室后方,天祈清点完份数后,就为每一份礼物贴上号码牌,最后兴高采烈的拿着籤筒站上讲台。 但由于班导说班会还是得开,所以真正开始玩交换礼物时,其实只剩下不到半堂课的时间。 不过过程仍非常欢乐,每位同学都得上台抽籤,并且当场拆开礼物,再猜准备这份礼物的人是谁。 礼物包罗万象。 第一个上台的彦丞,马上就抽中体积最大的大礼,但还没拆开,一拿到礼物,他就就猜到里面装的全是卫生纸。 「我一整学期的量都在这了。」他提着一整袋的卫生纸坦然的笑说。 另一个同样还没拆开就猜中内容物的是紫琳,从物体形状和重量判断,她马上猜出手中捧着的是一本书。 「不错啊,可以让你多长些脑袋。」见紫琳满脸哀怨的回到坐位,隔壁的彦丞马上訕笑出声。 「居然是数学的参考书!」她无力的乾笑几声,「我妈都已经帮我买好几本了耶。」 不过虽这样哀道,但比起上一个抽到卫生棉的窘困男生,她却已感到知足了,就连抽中卫生纸的彦丞,也都因那个男生的不幸而感到庆幸万分。 「难怪你规定要买一百五左右的礼物,根本就是你自己买礼物方便嘛。」此刻,讲台上的康乐愤然叹道,他拿着鲜红艳丽的开运红内裤,恶狠狠的瞪视底下笑得天真无邪的天祈。 「我是看杂志说红内裤是最受欢迎的圣诞礼物呀,搞不好你过年穿着它打麻将手气会超好喔!」 「我家不打麻将。」他一字一顿说。 「那么玩刮刮乐中奖也不错啊。」 「我家从不买刮刮乐。」 「扑克牌?」 「我们家过年不赌博。」 「天啊!你是怎么活过这么多个年头的啊!」 康乐隐忍此刻的满腔怒火,咬牙怒道:「我决定下次玩交换游戏提议要规定哪些礼物不能送,而开运内裤就绝对是。」 在两人一搭一唱的对话中,全班很快爆笑如雷。 到后来换天祈上台抽籤时,仍怀恨在心的康乐就在底下低声唸咒,诅咒他能拿到比开运内裤更无言的礼物,像是女性内衣就是个还不赖的大礼,只不过迷信终究是怪力乱神说,天祈拆开的小礼物袋里,装着的不是他所期盼的内衣裤,而是一个手机吊饰。 「本来还想这么久还没被抽中,搞不好可以让语娟抽中的。想不到居然给天祈抽中了。」事后,紫琳失望的低声叹道。 一旁正收拾着铅笔盒的彦丞则是冷冷看了她一眼:「我们这是在玩交换礼物耶,况且,你直接买来送给语娟当圣诞礼物不就好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语娟是怎样的人,不是不愿收,就是收了会再回送礼物给我,所以我都只在她生日时买礼物给她。而且这次她买圣诞卡和交换礼物的钱就已经快不够了,实在不想让她烦恼要回送什么礼物给我了,才想说买来当交换礼物,搞不好能让她抽中,再说我也不知道要买什么。」 「你真是用心良苦啊。」彦丞露出讚叹的眼光。 「你才知道啊。」紫琳淡笑,「不过被天祈抽中也好,要是女生抽中的话搞不好不愿意和语娟交换呢。」 「你就一定要送那个吊饰给语娟?」 「我只是觉得语娟很想要那个吊饰,因为那天约她一起逛街买礼物时,她看了那个吊饰很久。」她转头望着正整理着书包的彦丞,「你还记得国小有次分组,老师要我们查各种花的花语和故事,而且还要挑一种花上台报告吗?」 「记得啊。我们当时还跑特地去花市买花呢。」 「就是那次,那次老师规定要带盆花上台报告。」紫琳托着下巴说,「那时在花市找百合时,语娟的目光不是一直飘向某个桶子里装着的花吗?只是没带钱,也觉得花这种东西很快就凋零了,买给自己有点浪费。但我感觉得出来语娟很喜欢那个花,不然不会在回头时又自己再去那摊逛。」 听她道完的彦丞,先是顿了顿,才悠然的说:「是星辰花吧,语娟当时想买的花。」 「对,就是星辰花。」紫琳边说边站起身,「所以我现在要去和天祈游说一番,要他和语娟交换。」 「真亏你那么替语娟着想。」 「那是当然的。」她倏然握拳,脸上露出至死方休的决心,只是才没走几步彦丞的声音就让她止步了。 「不过,你不用那么麻烦了。」背起书包的彦丞边起身边微笑说。 闻言,紫琳转了转疑惑的眼珠,就顺着彦丞眼神示意的方向向教室前门望去。 「天祈已经在跟语娟交换礼物了。」 「语娟,要不要交换刚才的礼物!」一进教室,语娟就受到一道开朗的声音吸引。 顺着声源望去,她发现天祈正向自己走来。此时的教室里,大部分的人都已经去了社团,所以那道声音也就在清冷的教室里显得特别清亮。 「紫琳说你很喜欢这个吊饰,刚好我也想要你刚才抽到的手机套,要不要交换?」 看见天祈向她递来的花形吊饰,语娟第一个反应不是立刻接过,而是看向了站在天祈后方的紫琳。 一见语娟突然往自己这看,紫琳向她露出一脸尷尬的笑容,耸耸肩,表示她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是天祈的决定,但下一秒就立刻转头瞪向旁边的彦丞:「天祈刚刚就在旁边听对不对?你干嘛不告诉我!」紫琳尽量压低自己不悦的声量。 「是你自己说得那么入迷,我看你说得那么令人感动,也就不想打断了啊。」 见他说得理所当然,紫琳眼里的不悦更近一步扩散到了嘴角,但碍于教室还有人的关係,隐忍住怒吼的衝动,只手下留情的踢了他一脚。 与此同时,语娟已走到自己的坐位,将方才抽到的手机套递给天祈。 她微笑:「谢谢你。」 「反正我拿到这个吊饰也不会掛在手机上,你该感谢的人是紫琳才对。」 「嗯。」她脸上的微笑顿时也深了些,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当紫琳承认那是她准备的礼物,她就明白了自己最好朋友的心思了。 「不过,听紫琳说你真的很喜欢这种花呢,有什么特别的吗?」 沉吟了半秒,凝望着的吊饰的她回答:「很喜欢它的名字,也很喜欢它的花语。」 天祈这时则是顺着她低落的视线瞄了一眼:「勿忘我?」 语娟摇了摇头:「不是。除了勿忘我,它还有另一个花语。」 待天祈没接话,语娟失笑,她凝视着手中的吊饰,最后淡淡的说:「永不变心。」 「就算所有的花瓣都凋谢了,它呈杯状的花萼仍会让人以为它还在盛放,好像永远都不会凋零似的,所以星辰花又被叫做『不凋花』。同时,也象徵永恆不变的爱。」她抬眼看向他,笑说,「我喜欢的,是这一个象徵永恆的花语。」 听着一长串的解释,天祈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怔怔的看着她脸上恬淡而寧静的笑容。 女生澄澈的双眸里彷彿装有清冷的湖水,平静,却又令人感到寂寞。 半晌,男生忍不住唤了一声:「语娟。」 「你的生日是五月吧。」他漾起了一抹灿笑,「你生日那天我就你一盆星辰花好了,也算谢谢你每次英文课都在旁边帮我打pass。」 呆滞了下,语娟立刻急忙的拒绝:「不用啦,我很怕我会把它种枯,而且你生日那天我又没送你礼物,很不好意思。」 「那是因为我怕生日那天被整,才不告诉班上任何人我的生日,你没有送我礼物是理所当然的啊。 「好啦,就这样,生日那天我就带来学校,在你到校前就会放到你桌上。」天祈依旧笑得灿烂,「那我就先去社团囉!」 天祈热情又简洁的态度让语娟根本没有拒绝的空间。一说完,男生也就背起书包朝教室门口走去,不过出教室前,他仍不忘和女生再次挥了挥手说声再见才离开。 微笑着送男生离开后,女生也不禁再次看着手中的吊饰,她脸上的笑意在一瞬间深了点,衬得那一双眼神里蕴含的感动也更深刻了些。 将塑胶套握紧手心。 眼底,是一份从心而发的高兴。 (18)4-3 班会后的下课时分,走廊上随处可见背着书包前往社团的学生。 刚入学时,不少新生一听见学校有「选社」作业时都相当兴奋,但当社团活动开始了一段时间后,却意外的有那么一点失落。 电影漫画里多采多姿的社团生活,在这所学校里,只是如选课一般平常的事,一週一节社团课,除此之外不会再多,而且各年级的社团课是错开的,也不会发生和学长或学妹相恋的青涩恋情。简单来说,就跟老师上课一样,只是课程可能是跳舞、弹吉他和篮球等比课本有趣多了的事。 如果选更轻松点的社团,就是单纯看电影,老师只会负责在最后问同学们的心得。 「彦丞他一开始本来不想收我送的圣诞礼物,说什么送这么贵重的东西,一定有诈。」拿着铅笔,紫琳边在图画纸上打草稿,边埋怨道,「只不过是比去年送的贵了点,他也太疑神疑鬼了吧。」 语娟停下画到一半草图,出声问:「你最后有送出去吗?」 紫琳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两秒,才继而轻轻勾勒图样,看不出是因为那个问题,还是犹豫该如何下笔才顿住的。 半晌,她缓缓说:「我说是和你一起合买的,说不要辜负你的一片心意,他才终于收下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明明就是你买的。」语娟皱起双眉,「这样不行,我明天就去告诉彦丞我一毛钱都没出。」 「有什么没关係,交给他就好了,所以你不必再特地去跟他说些什么了。」紫琳淡道,目光落在图画纸上。 「可是这样对你不公平,我明明没有出钱。」 「不用了,真的。」她再次强调。 听见她坚定的声音,语娟顿时也陷入了犹豫:「可是……」 「哎唷──真的不用去告诉他啦!」紫琳转头笑望她,「这样就好,只要礼物交给他就好。」 盯着她的笑脸半晌,语娟才终于回应道,但声音却带了些不确定:「……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紫琳递上一抹感谢的微笑:「谢谢。」 之后,两人就都只将视线放在自己的画纸上,彼此之间只剩一片沉默,然而语娟却仍数度以不让紫琳察觉的方式,偷偷瞄了她专注的侧脸几眼。 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语娟是那种只要有一点细微改变都能察觉的人,就因她总会时而不时会观察週遭的人事物,特别是在自己一个人时,所以每次户外教学只要同游的同伴中有谁不见了,她总能第一个发现,并且告诉同一组的人。而紫琳最近问她的那几个反常的问题,还有不时露出的哀伤表情,她都注意到了,就连最近紫琳有次忽略了她的存在也都看得出那不是一般的不小心,而是刻意不让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想,紫琳一定有什么祕密,而且还是个不能告诉她的祕密。 「各位同学!」一道浑厚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社团老师正站在讲台上,「再十分鐘就打鐘了,麻烦大家现在要开始清洗用具了。」 「还有,等下被叫到的几位同学,我希望你们可以留下来。」 渐渐显得清冷的校园。 橙红色的温暖光度笼罩了整片天,操场也因夕阳馀暉的泼洒,染上了大片大片橙红的色调。 一排艺能科教用教室的走廊,只剩美术教室的灯还开着,雪亮的光溢出窗框,融入了此刻满地的橙红,稍稍抹淡了些它的色度。 语娟和紫琳都选了唯一和绘画有相关社团,西画社。 没有谁跟着谁一起选,因为能让两个个性截然不同的女生成为好朋友的契机就是绘画。 安静内向的语娟,画作大都是明亮而温暖的感觉;活泼大方的紫琳,则是偏爱繁复华丽的静物画,画风烂漫典雅。特别是人物画的那几幅,语娟笔下的人物总是面带笑容,但紫琳勾勒出的人物样貌却普遍给人斯文的优雅气息,差异更是明显。 虽然不是每幅都是如此,但只要是看过她们画作的人,都可以依这些差异轻易的分辨出哪张图是哪个人画的。 甚至还有不少同学,因此下了「画出的图会和作者的个性相反」的结论。 可以说是两人的差异,也是特色。 「就因如此,我希望你们都能在下学期交出一幅作品参加比赛,题目不限,作画工具也没有特别的限制,除了普遍的水彩或素描,也可以是油画、版画或水墨画。一旦有构想或打好草稿都可以先来拿给我看,过程中我会负责指导你们,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随时来办公室找我。」 放学后,待大半的学生都离开了美术教室,社团老师马上传下了全国学生美术比赛的报名须知给刚才被指名留下的人,其中也包括语娟和紫琳。 一间剩不到十人的偌大教室里,声音的回盪的特别清晰,藉着回音,社团老师的声量和使用麦克风时并没差多少,一字一句都非常清楚的传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廓:「而且无论作品有没有得名,你们的作品最后都会在校庆美展中展出。若是不想参加的也没关係,我一样会尊重你们的决定。只是你们留下来的这些人都是我认为有实力的人,还是希望你们都能参加,因为要是有得名对之后申请学校也比较有利,特别是想考美术班或是对设计相关科系有兴趣的同学。」 社团老师语重心长的说,直到十分鐘过去,确定每个人都有参加的意愿,才又再提醒了一次截止日期后,就让学生们各自离开了。 但也从这天后,两个女生就时常去美术办公室报到,从一开始只画出草稿到可以正式在纸上作画,前前后后花了一週以上,总共三、四次修稿才终于能到美术社购买需要用具和画纸。 只是在白纸上打上草稿没几天,却因为逼近的期末考,又不得不再延后于动工作画的时间。 (19)4-4 休业式这天,当主任下令「向左──向右转」,操场上立刻可闻见不少班级雀跃的欢呼声,前些因期末考而有的低迷气氛,也在寒假开始的这一刻,如同顶上此刻晴空万里的天空,全烟消云散似的,每个人都将成绩一股脑儿的拋诸脑后。 而在这之前,紫琳也早早就和语娟约好一起去看电影。 由于电影票是紫琳她妈妈的朋友送给她们的,不只两张,紫琳又以不浪费票为由拉了彦丞一起去。 「人也太多了吧?」面对店内的座无虚席,男生立刻抱怨道。 一旁的女生马上解释:「因为这家饮料很有名啊,而且价格也不会很贵。」 「不会很贵?」男生立时白了她一眼,「一杯绿茶最少都要七十耶。」 看完电影后,不知该去哪逛的三个人,在紫琳提议下决定搭车到公园旁那家新开的饮料店坐坐,看看那家的饮料是不是如网路上说得那么好喝。 这家饮料店很大,一进去,左手边就有类似pub里才会看见的吧檯,整体装潢以黑白两色为主,简约而时尚,墙上也掛了不少幅画,是家很有质感的店。 放眼望去,客人大都是年轻的学生或上班族,所以气氛也非常热闹,聊天说话的声音几乎完全盖过了店里所播放的音乐。 「你懂什么啊,像这种饮料店一般都要一百元以上,这家才不过七十,已经够便宜了好不好?」女生递回了一个白眼。 「你说得是,我差点忘了你的价值观跟凡人不同,不该跟你争价钱。」 「我说得是实话啊,不信你去其他店看看嘛。」听见他揶揄的语气,女生颇不开心的回道。 等了足足二十分鐘,才终于有空位让工读生来为他们三个人带位。 待工读生为他们点完餐,紫琳率先开口:「你们觉得天祈和依玲他们等下会不会到这来啊?」 「怎么可能。」彦丞一口否决了她的假设,「刚刚在电影院遇到他们就够巧了,不可能连在这种地方都会遇到他们,如果真的又碰见了,那真的是冤家路窄啊。」 语娟也微笑附和:「对呀,一天碰到两次真的不太可能。」 语毕,端着托盘的工读生就正好走到了这里,并且递上三杯饮料到他们桌上,每杯都是用透明的长型杯子装的,非常大杯,而对话也就立刻从会不会遇到天祈依玲,直接跳到了饮料喝起来如何、价钱合不合理。 但是,倘若现在走出了这家饮料店,并且朝公车站的方向一望,会看见两抹穿着校服的熟稔身影从公车上走下来。 女生的额头覆盖着修剪整齐的平刘海,分成两束的黑直发静静平躺胸前,然而当和身旁一同下车的女学生站在一块时,儘管顶着时下国中女生最常见的发型,却仍掩盖不住她出眾的气质。 她勾着男生的臂膀,笑问:「接下来要去哪?漫画店?还是去喝饮料?」 听见她甜甜的声音,男生很快就把原先抬眼望天的视线移向她的脸上:「总觉得快下雨了。」 女生这时也望了眼天空,上午晴朗的蓝天白云聚集了不少灰濛濛的大片乌云,似乎真的会有雨水随时往地下落。 「我们两个都忘记带伞了。」女生不禁露出一脸扫兴的表情,「可是,我又不想这么早回家。」 「那……」男生思考了下,「要不要就去租电影回家看?」 「啊?」女生立刻愣了下,因为男生的答案并不在一开始提出的选项内,「刚刚才看过电影耶,而且要去谁家看?」 「去我家看就好啦,有一部电影我一直很想看。何况今天挑的那部根本只有你自己想看,我可是浪费了钱陪你看的。」 女生原先甜甜的笑容立时垮了下来,她挑眉问:「你这是怪我?」 「怎么可能怪你呢?」男生露出一脸陪笑的模样,「我是觉得快下雨了,不要待在外面,就想说一起租电影回家看。」 看着男生装得非常诚恳得表情,女生递给他「算你识相」的目光后,就被男生拉着朝影片租书店方向走去。 空气越来越乾燥。 天空的乌云也似乎更厚重了些。 绕着公园外围的骑楼走,男生和女生有说有笑,丝毫没注意身边的事物,所以当经过门外放有新开幕的板子,并以黑白两色调为主的店时,也就完全没看那家饮料店一眼就这么走了过去。 乌云完全遮盖了蓝天,经过饮料店外的那两人没有察觉,店内那三个人也就更不会去注意,已经连一丝阳光都无法穿透了。 而原先的温度,也在整座城市下降了好几格亮度后,一起降下了好几格的热度。 「你为什么就不能小心一点,还是觉得什么事都可以用钱解决,所以觉得无所谓?」严厉的反詰语气带着凛冽的气息,兀的出现在吵杂的饮料店内。 刚从洗手间回来的语娟,还没走回原来的坐位,就先因眼前突兀的情况而愣在原地了。 彦丞眼上两道清朗的剑眉,受到眼底燃起的怒火波及,愤然竖起。 那是一张怒形于色的脸。 紫琳这时也皱起了眉目,怫然不悦的回道:「我说坏了我会赔,而且也跟你说对不起了,我真的不懂你现在到底在气什么?」 「你觉得我在乎的只是区区的一支手机吗?」男生怒不可遏的厉声质问,手上正握着一支黑色的手机。 顿时,紫琳只是抿了了抿脣,没有答话。 受到那两人之间一触及发的气氛波汲,周遭其他桌的客人也纷纷转过头,向他们俩投来好奇的眼光。 半晌,彦丞再度开口:「手机的功能坏了,只要花钱修理就好,但是里面的档案损毁了却是花再多钱都无法復原的。」 听着他冷漠的声音,紫琳别开头冷笑了一声后,就看见她脸上兀然浮现了一抹与气氛不搭调的诡异微笑:「里面的东西就真的那么重要?」 他没有回答,然而从那张面不改色的严肃表情,答案早已明瞭。 空气一点一滴开始凝结。 此刻的男生完全没发现,女生斜睨的目光其实正有一丝悲凉的感情漫流而过,也许,他从未曾正视过她,所以才会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发现她眼底那一份深埋的情愫。 见气氛不对,语娟决定不能再袖手旁观,立刻快步走上前,想化解两个朋友之间的战火。 但调和的话语还不到喉哽,紫琳却已倏然起身,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语娟的存在。 她的脸上有语娟从未见过的悲愤与怒意,彷彿是害怕摔落瀑布,而拼了命与逆流对抗,在力气用尽前的最后一丝挣扎与坚强。 「对,你说得都对。」她自嘲的微笑道,「都是我的错。」 「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肤浅的千金大小姐,认为什么都可以用钱解决,完全不在乎别人的感受,没错,我就是这样的肤浅!」紫琳越说越大声,直到最后几乎是用吼的。顷刻间,店内所有的杂声也都戛然而止,每个人都将目光聚焦在了他们身上。 「你在发什么神经?」彦丞愕然的看着突然歇斯底里的紫琳。 「告诉你──我不会赔你手机的修理费了,因为我会直接买一台比这个容量更大、功能更多、更贵的新手机还你!」整间店只剩女生歇斯底里的愤怒声音,她怒瞪他,一字一句大声喊道,「就因为我是这样肤浅的人,所以里面的档案我不屑赔,也赔不起!」 「紫、紫琳──!」等回过神,语娟就看着她已拿起书包,瀟洒的一个转身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家店。 愣愣的看着现在尷尬的场面,语娟实在想不透明明刚才还好好的两个人,为什么会闹成现在这个样子? 就算彦丞平时爱怎么跟紫琳开玩笑,两人再怎么常你追我跑、互相斗嘴,也从未发生过今天闹翻的局面。 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紫琳生气发怒的模样和彦丞疾言厉色的责备,都是打认识他们到现在,第一次看见。 正当语娟也拿起书包想跟着追出去时,她的双脚却在转向还未踏出之际而止住了。 语娟回首望向在位子上被吼得一愣的彦丞。 无论如何,在还没搞清事发原因前,她都会站在自己的好姐妹这边。 泛起淡淡的笑顏,她看着彦丞小心的说:「虽然我不知道到底是谁是错,但我想紫琳绝对不是有意的,还有那份圣诞礼物,虽然紫琳要我不要告诉你,但我认为还是得让你知道,礼物不是我和紫琳合买的,我一毛钱都没有出。」 闻言,他疑惑:「什么礼物?她今年并没有送我圣诞礼物。」 「可是紫琳她明明告诉我你一开始不愿收,所以骗你是我们合买的,手机的记忆卡啊?」 这时,彦丞站了起来,苦涩的说:「如果她真的送了我手机的记忆卡,我现在就不会因手机坏了,怕里面的档案损毁而对她生气了。紫琳她真的没有送我什么圣诞礼物。」 霎时,语娟只觉问题推向了一个诡异的点,她感觉自己的思绪陷入了一道难解的习题里,完全无法理出头绪。 最后,她只是愣愣的看着彦丞问:「……可是,紫琳为什么要骗我?」 彷彿也是在问着自己似的,她心中顿时有股莫名的悸动袭上心头,接着,就在问题的癥结一点一滴浮现之际,底心,流露了无法解释的害怕与不安。 『语娟,你看过彦丞的手机里有什么吗?』 到底是什么? 让最好的朋友从那个时候开始,渐渐与自己疏远了? (20)4-5 「都你啦!挑个dvd挑那么久,都开始飘雨了!」离开影片出租店,一看见眼前的濛濛细雨,女生抱怨道,语气上扬:「而且还一次借了六部,我真的很怀疑你到底能不能看完?」 提着满满一袋的dvd,男生耸了耸肩,含笑的声音不以为意:「之后寒假每天都待在家里,多得是时间可以看啊!而且只要穿过公园就能到我家了,我觉得应该也不会淋到多少雨吧。」 似乎很不满男生的回嘴,女生不再回话,只是伸出手遮着头顶,自顾走着。 漫步在公园里,潮湿的空气氤氳在四周,一草一木都受到了水气的沾染而变得有些湿濡。 随后跟上的男生,将原先背在身后的书包以及提在手里的塑胶袋一起摆到了胸前后,就用牙齿一口咬住它们本该是用来提的耳朵,好让两隻空出来的手能轻松脱下身上的外套。待到女生注意到时,男生早已将书包背回身后,塑胶袋也回到了手上,不同的是,那件原先在男生身上的外套,不知何时已披上了她的头顶,替她挡住本该落在她发上的雨水。 女生的鼻息瞬时縈满着男生身上清新的、令人安心的味道,好一段时间,她都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紧握着外套两端,好让它能罩住头发而不会掉到地上,可是怎样都藏不住的微笑,却还是让她的脣边忍不住频频牵起了甜蜜的弧度。 直到男生兀然顿住步子,两人之间静謐而甜蜜的气氛才消散在了一片细雨濛濛中。 女生困惑的看向了他。 男生的视线落在前方不远处的一座凉亭,不确定说:「那个是不是语娟和紫琳啊?」 离开饮料店,跑没多久,语娟很快就在公园某处的凉亭那找到了紫琳。 因为这座市立公园非常大,内还有一家图书馆,理所当然也就成了这附近的地标。语娟还记得国小时,她和紫琳时常会为了班上的壁报,相约在图书馆内的儿童区一起画画,而画完后就会出来边散步边聊天谈心。 所以当想着紫琳也许不会回家,而是会来这公园的一丝可能,语娟立刻就想到这了。 但就算语娟找到了紫琳,她也只是一语不发的坐在石椅上,无论语娟说了多少安慰的话,紫琳都只是将脸埋首在双手里低声啜泣着,始终不愿看语娟一眼。 虽然语娟很清楚自己一向不擅安慰人,但五分鐘过去,看着自己说再多的安慰她都听不进去,语气终而由温柔转为了严肃:「紫琳,告诉我,是不是因为彦丞的手机有什么,你才这么难过?你真正感到生气的,并不是因为彦丞责备你,而是因为他的手机有什么,对不对?」 语毕,语娟感觉她的啜泣声似乎渐渐变得微弱,接着就见紫琳将脸从双手缓缓抬起。 见奏效,语娟继续往下说道,不过这次声音变得温和了些:「为什么要骗我你送了彦丞圣诞礼物呢?如果有什么难过的事,你都可以告诉我啊,不必自己忍在心底的。」 抬起脸眼的紫琳这时只是抹去了脸上的泪水,但仍一语不发的望着前方。 「我们是好朋友,不是吗?」 「朋友……」听见这句话,忽然间,紫琳露出了一抹突兀而惨澹的笑容,转而凝望身边的语娟:「可是……语娟,你知道吗?就因为因为我们是好朋友,我才更不能告诉你,就因为我们是好朋友,我现在才会这么痛苦,就因为我们是好朋友,一切才会这么让我难以接受。」 一时,语娟怔了下,因为紫琳的声音里,除了掺杂着悲伤外,还掺杂着刺骨的嘲讽。 「……你真的想知道彦丞的手机里到底有什么吗?」 看着那对绝望的眼神,听着她哽咽的声音,语娟哑然。 绵密的雨丝落了满地。 无声的浸湿了泥土。 悲伤的声息在潮湿的空气分子里,彷彿匯聚成了利刃的形状,可是却一点也不尖锐,而是在两个女生之间绽开了一朵残酷而冰寒的花。 「如果你明白,发现了自己暗恋的对象喜欢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最好的朋友那种感觉的话,你就会明白了。」 那朵花贪婪且毫不节制的汲取周围的空气作为养份。 令人窒息。 「我在彦丞的手机里,看见了一张有你的照片。」 「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看着紫琳再度盈满泪水的眼眶,语娟心拧痛,急忙说:「就算他的手机里有我的照片,也不代表事情就真的是那样,也许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也许只是不小心拍到,而我刚好入镜了也不一定啊。」 「那张照片拍到了全身,你觉得会有不小心入镜,入镜到全身的吗?这也太不小心了吧?」紫琳坚忍说:「可是就算是这样,我也是有想过,也许真的是我想太多了。可是当刚刚在饮料店,当我要求彦丞给我看他手机里的照片时,他却立刻拒绝了,无论如何就是不给我看,也不告诉我为什么,甚至当我想要直接抢过他的手机而不小心害他的手机摔到地上后,他也立刻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凝望亭外的濛濛细雨,她的语气渐趋平静:「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那么的生气。」 然而,面对如此平静的她,语娟却反而觉得紫琳眼底的喜悲变得更加的清晰,一时间深深划伤了她的心口。 「我本来以赌一把的心态在他面前将照片翻出直接来问他,没想到,却被我不小心摔到了地上了。」 「其实,仔细想想,我也不用这么麻烦。」忽地,她发笑,「只要我细心点,就会发现他时不时停在你身上的眼神,我想彦丞之所以会常来找我麻烦,就是为了要接近你,而我,只是他的跳板。」 「就因为……」她顿了顿,随之扬起一抹淡淡微笑,「我们是好朋友。」 顿时,语娟只觉心如绞痛,眼里有说不尽的歉疚:「对不起,我不知道……」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紫琳打断她,自嘲的笑了笑,「你没有错啊。」 「这不是你的错,语娟,你完全没有错……」她重复道,任悲伤完全占据自己的内心,「我恨的是我自己,恨我为什么没办法像你一样那么善解人意、那么替人着想和那么聪明。我甚至觉得,搞不好早在发现彦丞喜欢你以前我就这么想了,就像今天看见段考成绩,看见你和彦丞的成绩都能进前五名,我却总只能在二十名以后,我就会想,为什么我不能和你一样?」 「你和彦丞都是那么聪明和用功,虽然在其他人看来我和彦丞每天都在说话,可是比起喜欢的事物和想法,彦丞总跟你比较有默契,所以好几次、好几次我都压抑着自己不能忌妒你,更不能讨厌你。」 「因为错不在你,所以就算再怎么忌妒你,我也不能讨厌你,更不能恨你。」看着紫琳的泪水再次扑簌而下,语娟感觉得出紫琳现在在压抑着内心的啜泣,好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静。 平静的令人不禁鼻酸。 「但很奇怪……我明明不讨厌你,可是每次看到你却还是感觉很难受,明明……明明知道自己永远都不可能会恨你啊?却还是会希望我们不是朋友该有多好。」 感觉空气越来越冰冷,但语娟仍旧一句话也不出来。她直到到今天才明白,为什么表面总是那么开朗的紫琳,平常的画总会给人淡淡的感伤以及忧鬱,也许,就因为她的心中有这么大块的阴影。 而她──却从未发觉。 「对不起……」看着那张佈满泪水的侧脸,语娟再次愧疚说。 「不要再说对不起了。」听不出愤怒的声音渗入了些哽咽,她坚忍的开口,「你没有错。」 她的声音有责备,有愤怒,但却在对上语娟那双充满担忧的温柔眼神后,又忍不住急忙解释道:「对不起,语娟,我只是……」 见紫琳一脸手无足措的样子,语娟只是摇了摇头。 她露出一脸宽心的笑容,语气温柔沉静:「不,都是我不好,是我从来没发现到你的心情才会让你这么痛苦。」 语毕,语娟欲伸手握住那隻颤抖的右手,但手心的热度还来不及传递,紫琳却全身滞了一下,迅速抽出自己的手。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恐彷彿是碰到了什么不乾净的东西,那样的嫌恶。 「紫琳……」 看见语娟难过的望着她,紫琳这才发现自己不仅抽出了手,身子也不自主的往后挪了些距离。 「抱歉,我、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她慌张说,「我……」但下一秒的不知所措却让她在触见语娟依旧只有担忧的眼神后,再次感到有种又刺又痛的烫热液体在眼眶里打转。 花──结冻成冰。 越来越多的花。 越来越多的冰。 两人之间的空气彷彿也变得越来越稀薄。 ──已经不知该怎么面对了。 拿起包包,紫琳感觉自己彷彿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只能藉手撑着石椅慌忙的站了起来,但视线却始终找不到应有的焦距,只剩直觉还告诉她,她一刻都不该再待在这里了。 「对不起。」说完,她就拿起包包,匆匆跑出了凉亭。 越来越多的花。 越来越多的冰。 它们越聚越多,也越来越冰,最后建成了一道冰冷至极的高墙。 那刻,看见紫琳转身离开,语娟倏然起身,想追上去,却发现自己同样无措得不知道该怎么往前了。 此时,在不远处观看一切发生的某对情侣,就见一个女生汲汲营营的跑出了亭子,一个女生仍愣愣的站在原处,画面像被区分成两块风格不尽相同的悲伤,那样的充满戏剧性,令呆看的两人着实不知该不该上前。 所以当呆愣原处的女生终于收起了悲伤,哪怕视线仅有微微的向右偏转,眼里原先的鬱闷与难过,也立刻转为了惊愣和哑然。 她怔怔的看着那对情侣。 短暂的尷尬以怪异的方式扩散,其中,长发女生已露出了一脸陪笑,而男生则是除了陪笑外,还外加了挥手说声嗨。 第五章 曾经,有这么一个故事。 女孩在很久以前就喜欢上了男孩,哪怕男孩从未察觉到她的存在,也想要永远陪在他身边。 一天,女孩发现男孩交了女朋友,且那个女生比女孩还要漂亮也还要受人欢迎,可是女孩却一点也不觉难过,反而对于男孩找到了喜欢的人而感到开心。 没多久,男孩因一场意外而失明了,当他的女朋友在病房里看见男生落魄的模样,一句也没说就转身离开了。而看着心爱的男孩遭遇的这一切,女孩感到非常难过,于是为了不让男孩再更加痛苦,女孩决定假装成他的女朋友陪在男孩身边。 为了不被发现男孩发现,女孩当时什么也没说,只在他的手心写下这么一段话: 『我向天使承诺,以我的声音换你的光明,在你能再次看见这个世界以前,我不会开口说任何一句话。』 自此之后,女孩每天都会拨出时间陪男孩,也因为不能说话,她都只是在一旁静静听着男孩的心事,觉得男孩说得没错,就握住他的手表示认同或开心,觉得他说得不对,就在他的手背上画圈圈表示自己的不认同或生气。 时间过得很快,一年过去了,男孩很幸运等到了合适的眼角膜,但女孩却怕男孩会看见真相而开始四处寻找他的女朋友,除了必须告诉她过去一年来的事情,还必须拜託她回到男孩身边,没想到,她在知道男孩的眼睛看得到后,立刻就前往医院探望男孩了。 看着重获光明、再度拥有快乐的男孩,女孩也就毫无遗憾了,也依然甘愿只做一个在远处默默守护他的天使,而至始至终,男孩也都没有发现女孩所做的一切。 日子一天天过去,女孩翅膀上的羽毛一天天飘落,随风逝去,每一根都承载着与男孩在一起的珍贵回忆…… (21)5-1 由于目睹了事发经过,天祈觉得有责任要留下来安慰语娟,就和语娟借了把伞到附近的超商,打算买几杯热饮回来。依玲则是觉得只打招呼就走掉很不礼貌,而且现在雨势已经大到不得不找个地方避雨的情况,也就同意了天祈的决定。 大雨滂沱。 虽然会有雨丝落进来,但依玲还是和语娟一起坐在亭子里的石椅上,沉默在天祈走后维持了几秒,但依玲很快就打破了沉默,开口问:「你心里现在很难受吧?」 低垂着眼脸,听见她的问题,语娟苦涩的笑了笑:「紫琳比我更难受。」 对于这个答案,依玲露出不以为意的表情,自顾说:「其实刚刚看见你和艾紫琳吵架,我一点都不觉得惊讶,因为你们两个除了喜爱画画这点外,个性根本截然不同,但却能成为好朋友实在是件很奇特的事。」 「如果不是你的关係,我想她应该会是我们这一掛的吧。」 语娟没作声,因为依玲说得完全没错,她完全无法否认。 「其实,我很不喜欢你。」 「我知道。」 依玲一愣,没想过她会回答,重点是,还回答得如此坦然与快速! 语娟的目光淡如秋水,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从你不小心推倒我的那天,我就知道你不喜欢我了。」 毫无起伏高低的声音混杂着雨落声,清晰的流进依玲的耳畔,依玲顾作好奇的笑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从你的眼神。」她说,「你的眼神有对我很深的敌意。」 顿时,依玲只是低头失笑,原来,她都有看进眼里啊:「那你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我会讨厌你?」 语娟这次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默。 「因为你的个性。」她冷冷说,「我最讨厌像你这种乖乖牌的女生,总是装作一副处处为人着想的样子,看起来天真又善良,也从来也不会耍任性或生气,真的很假。」依玲刻意加重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 「你难道不觉得累吗?我看都觉得累了,无论什么事都认为是自己的错,就算别人真的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也只笑着说没关係,我才不相信你心里真的一点恨意都没有,因为不会生气或愤怒的人,根本就不是人。」 「可是,却还是会有一些人被你的假面具骗。」她嗤笑一声,「像霂彦丞就是其中一个。」 听见那个名字毫无警觉的出现,语娟心头瞬时一颤。 「看着天祈最近做出的那些举动,一看就知道是要撮合霂彦丞和艾紫琳,虽然一开始看不出来是谁暗恋谁,但从天祈常常找你,就可以猜得出是单恋的人是艾紫琳,不然直接叫身为男生的霂彦丞主动点就好,根本用不着偷偷做那些事。」 语娟似乎没听见依玲一长串的推论,依旧愣愣的陷在自己的问题里:「你怎么知道的……知道……」 见语娟一脸心慌的模样,依玲只是继续装作悠间的说:「只要细心点的人都可以看得出来,霂彦丞喜欢的人是你。我想这也是你和艾紫琳吵架的原因,因为他喜欢的人是你,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不过,我非常佩服你。」她直视前方,平静说,「因为你用你那张天真善良的假面具,让她再怎么样都无法真正讨厌你,因为恨你,会让她觉得自己非常可耻,也非常的丑陋,所以再怎么样她都不能恨你。」 语毕,她的视线馀光偷偷扫过了语娟的侧脸。 一时间,语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觉空气越来越冷,冷得她的手不断颤抖。 然而瞥见她如此痛苦却还是装做不改面色的模样,依玲心中却说无法说出口的痛快,因为她自己何其不也是忌妒她呢,才会以另一个女生的痛苦为由假装正义的伤害她,来换取自己的一点快乐。 「我看过的每部韩剧里的小三都是那种看起来天真善良、什么事都为男人着想,但心思却超邪恶,而且还会用非常卑鄙的手段。可是,男人却还是会傻傻的掉入陷阱,以为她们真的很可怜。」 其实,自己才是那个真正丑陋的人。 「我还蛮同情艾紫琳的。」她语带讽刺,「交了你这个的朋友。」 转头,依玲欲想看看她脸上的表情时,没想到,语娟脸上此时只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她笑问,早她一步先开口:「你说完了吗?」这道声音既不带反讽,也不见愤怒或是悲伤,就好像置身于世外那样的平静,然而放在腿上紧握住的拳头,微微发颤,还是洩了她的情绪。 她在生气。 依玲看着语娟一说完就倏然起身,整个过程她都没有看自己任何一眼:「抱歉,我想先回去了。」语毕,但她还未迈开任何一步,视线却先因前方大雨里捕抓到的人影而停在了原地。 天祈正好从便利商店回来。 他一手撑着伞、一手抱着三杯热饮笑笑的踩着石阶走进亭子里,在将热饮放上石桌后,他收起伞,停留在伞面上的雨水顷刻间都抵不过重力的拉力,频频往地面滴落,一颗接一颗,在坠进乾燥的地板时都化成了一个个的圆点,染深了地板原先的灰。 「趁热喝吧,我请你。」 几乎与水珠同时滴落的,是天祈带笑的温暖声音。 一杯明明封有盖子的热饮,没有热气,但却能在递向她的那刻有了热度而开始瀰漫白烟似的,模糊了视界。 只是,她却无法坦然的伸手去接:「抱歉,我想起家里还有事得立刻回去。」 不过天祈却也没有收手的打算,仍等着她接过:「没关係啊,可以边走边喝。」 「对啊,现在这么冷,就拿一杯走吧。」依玲这时也站了起来,拿起其中一杯热饮递向她。 面对两杯都递向自己的热饮,语娟仍没接过的打算,只露出一脸歉然的表情:「不用了,我想用跑的。」 「那么……」陷入犹豫天祈的想说些什么,语娟却早已移动了脚步,她欲朝亭外走去:「真的不用了,我想赶快回去。」 依玲看着她不带犹豫的穿过天祈的侧身,一步,两步,三步,就在那个擦肩而过后的第三步,天祈旋过身,伸手拉住了语娟的胳膊! 「你忘了雨伞还在我这。」他对她微笑说道。 清晰的雨声近在咫尺,但手心的温度却能渗入肌肤,直达心底。 语娟没有回首。 粉色的运动外套,灰色的书包带子,她的背影单薄而冷漠,颈子也没有一点点回首该有的偏转角度。她没有多想,就将自己的手从天祈的掌心中迅速抽走,天祈眼睁睁的看她垂下头,什么也没说就头也不回的快步跑出了亭子。 此刻,他的手仍滞在半空中,没有收回,但他脸上愣然的表情很快被急切的神情取代,欲想追出去,但身后传来的声音却立时打住了他的脚步── 「不要去。」依玲望住他,「你说今晚要一起到你家看电影的,不是吗?」 她的眼神紧瞅着他,她想告诉他,她有多需要他,他不能就这样丢下自己,不行,也绝不可以…… 见天祈没有回答,她继而断然道:「我是你女朋友。」 然而,面对那双充斥恳求的眼神,天祈却只扬起了一抹歉然的笑容:「我很抱歉。」 「我不要你的道歉。」 「对不起,依玲。」他语气诚恳,「这把伞给你吧,不要淋到雨了。」 「我说我不要你的道歉!」 顿时,天祈再度难耐的笑了:「你当时说你是看我没有喜欢的人,才当我的女朋友,对吧?」 瞬时,她哑然。 见她迟迟没打算接过伞,天祈也转而将那把伞搁置在了石桌上,随后不顾一切的衝入了雨中。 愣愣的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融在远处,依玲的眼眶终而不可避免的泛红,模糊了原本清明的视线。 她拿起天祈好心放在石桌上要留给她用的摺叠伞,缓缓的,她举起,然后毫不犹豫的将它重重摔入地上!鏗鏘一声,不少佈满伞面的水珠纷纷溅入空中,地板瞬时湿了一片。 喘了几口气,那一刻,看着狼狈的伞,她却一点也不觉爽快,反而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 哪个人眼角泛起了泪光,像雨滴,滴进了你的眼角馀光,然后沿着心桥滴入你内心最深的心湖,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雨就这么持续下着,丝毫没有转小的趋势,也依旧有无数滴的雨落进了映着阴暗天空的水洼。 往往復復,不会止息。 再也无法欺骗自己的真相── 我的泪光无法滴入你心湖。 (22)5-2 初升小六之际,正好是即时通在同儕间开始普及的时候,那时女孩班上大半的人都办了即时通的帐号,虽然女孩的家里没有电脑,但仍在同学的建议之下,利用电脑课的空档办了一个帐号。自此之后,只要每次有机会自由使用电脑,女孩都会开着即时,大部分是看看同学们转发的文章,不过有时也会有人找女孩聊天。 六下时,女孩因学校的分组报告,必须时常去图书馆借用电脑查相关资料,那段时间班上一个叫欣欣的女同学几乎每次都会密她,她们俩在学校不常交谈,之所以会常常密她,是她暗恋的男生和女孩恰好是小学一、二年级的同班同学,所以有话题聊、还是女生们最流行的话题,欣欣也就每见女孩上线就马上开聊天室找她聊暗恋的心事。 而说到聊天的内容,女孩每次都会忍不住佩服欣欣的勇敢与坦率,欣欣从不羞于打出「我爱他」、「超爱他」这些字眼,而且就算已经和那个男生告白了不下数次,也还是在想其他可以表达爱意的方法,好让男生能向她做出表示。在女孩眼里,欣欣对于那个男生的感情真的是既热情又专一。 所以大部分开聊天室,都是欣欣在打字,而打字慢的女孩只负责看和回些建议和想法。 不过── 『你有爱人吗?』 打欣欣告诉女孩自己喜欢某个男生的心情后,就一直追着她问这个问题,想想,这也是必然的,女生们总是这样才开始互相交流彼此暗恋的心情。不过面对一个能轻易将「爱」这个字眼掛在嘴边的女生,女孩还是觉得很难坦然的和她聊天。 『祕密』 『那就是有囉!谁啊,告诉我嘛!』 几次下来,女孩除了觉得烦了,就是觉得欣欣都那么坦然告诉她自己的心情,知道了她那么多心事,如果自己不说似乎很过意不去。心想,也不过就是一个名字,欣欣也不一定认识他,所以最后还是打下了那三个字,回传。 『是天祈那小子喔!他三年级坐我旁边耶囧』 那刻,坐在电脑萤幕前的女孩早把什么缘分、什么命运都忘得一乾二净了。她愣愣的让这段话映入眼帘,任它控制大脑的思绪回路,最后阻塞了思考。 简单来说,就是傻眼。 ………… …… 小组报告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女孩都没再到图书馆借用电脑,所以当再次登入即时通,已是好几週以后的事了。 那天正好是段考完的週末,间来无事的女孩在图书馆逛了逛,见都没有感兴趣的书,要不就是都看过了,就到电脑区刷了一下借书证,找一台电脑上网,好打发午后间得发慌的时间。 一登入即时通,如预期的,有一堆转发给她的文章,她没打算转发给其他人,只是一篇接一篇的看完便关掉视窗,直到看见其中一篇的一段文字时,她看了很久,迟迟都没关掉视窗…… 『我向天使承诺,以我的声音换你的光明,在你能再次看见这个世界以前,我不会开口说任何一句话。』 这篇故事有好几人都转发给了女孩,在连按了三次视窗右上角的叉叉后,将要连按第四次时,她愣了下,将视窗的捲轴往拉下。 那篇是欣欣传给她的,内容全是欣欣和男孩在即时通上的聊天内容,女孩一开始不懂欣欣为什么要传这个给她,因为那两人的对话大都在斗嘴,在争哪个线上游戏比较好玩,哪个明星比较红。 直到看见最后倒数几句时,女孩才明白,因为,她当时只拜託欣欣不要让男孩知道而已。 『欸,你之前不是有到我班上,不觉得我们班正妹很多吗?』 『就算再多,有比我们班的正吗?』 『齁,我知道你班上有一个超级正妹啦,我是想问你我们班有没有你喜欢的女生啊?』 『问这干嘛?』 『就单纯想知道嚕!』 『你怪怪的喔……』 萤幕前,女孩感到自己的心情彷彿在那一来一往的对话中开始起伏不定,每看完一句,就往下拉一点。 『就看在我们同桌一年的份上,告诉我嘛!还是说你在自己班上就有暗恋的女生了?』 『我对你们班的女生完全没兴趣。』 女孩往下拉了几句。 『一个也没有?』 『那么……有一个皮肤很白、看起来很文静的女生呢?你那天来有看见吗,长得蛮可爱的那个?』 『谁?』 顿时,女孩屏住了呼吸…… 『跟你同班过的。尹语娟。』 『你自己都说很文静了,你觉得我还会感兴趣吗?』 『呃……依我对你的了解来说……』 随着视窗捲轴的移动,随着一句又一句映入眼帘的字句,兀的,女孩的嘴角扬起一抹很淡很淡的微笑…… 淡得彷彿不存在。 『不会……』 『同桌一年果然不假呀xd』 那抹微笑依旧若为似无的存在着。 对话最后是停在了那句猜想与那句揶揄就没了下文,女孩看完就直接关掉视窗。然而,当看见欣欣的名字呈离线状态,她的嘴角却渐渐拉平了仅存的微笑弧度…… ──竟然是以这种莫名的方式被拒绝了。 明明都曾和彼此喜欢的那个男生同班过,机率与机率的相加相叠,原以为可称为缘分的巧合,却在此刻显得万分可笑…… 也许是早有预感,所以女孩的脸上始终不见半点震惊,从告诉欣欣以后,她的心中就开始滋生了一股不好的预感,直觉告诉她,她以后一定会非常后悔,后悔说出了心底的祕密。 之后在学校,出了网路世界欣欣就没和女孩那么熟,只有嘘寒问暖般的说了一些安慰的话,也是从那刻开始,女孩学会了三件事。 第一,当有人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时,而你又不想被知道时,绝不能回答「祕密」两个字。 第二,无论如何,都要当面亲口和喜欢的那个人告白。 第三,不要随便告诉别人自己喜欢的人是谁,以免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传到连喜欢的人耳里。 太多太多的例子,小学时代刚萌芽的恋爱心情,最后总会因为班上同学们的「好心」而演变成一齣可笑又幼稚的闹剧,连告白都没亲口说出就已经被秒杀出局,而这些,身为旁观者的女孩都看在眼里。 也就怕变成成两班都知道的尷尬情况,女孩从不会自动和人聊暗恋的心事,就连对最好的朋友也是如此,特别又在经歷这段无声的拒绝后,女生更是只愿扮演好一个默默倾听与打气的角色。 因为真正的喜欢,只要放在心里,就好。 『语娟,你有喜欢的人吗?』 『其实……我已经暗恋彦丞很久了……』 『怎么办!他会不会觉得我很暴力啊?可是,他又真的很欠扁……』 『彦丞他有发现到我今天剪头发了耶!不过他说竟然说剪得像埃及艳后,也太没审美观了吧!』 『为甚么你和彦丞的成绩都那么好呢?我就……哎……』 『没想到彦丞真的愿意唱耶,虽然唱得很难听啦……我原本还担心彦丞那种固执的个性,绝不会唱的呢,真的好感谢老天让彦丞抽中了我。』 『我喜欢的彦丞,虽然固执,但也很正直,当然不会有那种东西在手机里,所以……』 『刚刚说的都是骗你的啦!』 彷彿是天空在哭泣似的。 雨水绵延不绝,在落下地面时形成了一滩滩水洼,水洼映着晦暗的苍穹,如同内心里那块永远下着雨的阴鬱,因雨而生,也因雨而变得残破不堪。 语娟踩着一个又一个水洼,不顾一切的拚命跑着,虽然她知道一句话也不说就转身离开是件多么不礼貌的事,但她却也无法忍受那一双带有鄙视的眼神与满是嘲讽的声音,明知依玲是故意想中伤自己,她却还是一句话都无法反驳。 『我在彦丞的手机里,看见了一张你的照片。』 雨水淋湿了语娟的头发、制服和鞋子,她全身都湿透了,此刻,女生只觉有股刺骨的冰冷渗入心扉,然后伴随着脑海里的话,一遍又一遍,在每一口的吸气与呼气之间,呛得她窒息难受。 『只要细心点的人都可以看得出来,霂彦丞喜欢的人是你。我想这也是你和艾紫琳吵架的原因,因为他喜欢的人是你,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不再去喜欢任何一个人,不再对谁谈起任何关于爱情的心事,将一切看待得毫无所谓,好让自己能完全远离小女生的情情爱爱,视一切感情如普通的友谊。 可是却忘了,有些事不是想忽略就可以忽略、想忘就可以忘记的。有些事,如果总冷眼看待,等有天逼不得已必须正眼面对时,它就会以最残酷的姿态让你感到后悔。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语娟,你完全没有错……』 『但很奇怪……我明明不讨厌你,可是每次看到你却还是感觉很难受,明明……明明知道自己永远都不可能会恨你啊?却还是会希望我们不是朋友该有多好。』 后悔自己的懦弱。 『因为你用你那张天真善良的假面具,让她再怎么样也无法真正讨厌你。』 『因为恨你,会让她觉得自己非常可耻,也非常地丑陋,所以再怎么样她都不能恨你。』 (23)5-3 朝语娟离开的方向追走,脚程快的天祈不一会就追到了语娟,并一把拉住了她纤弱的胳膊。 冷冰冰的雨水毫不留情的打在两人身上。语娟没有回头,也没逃开,只是背对着他,任他紧紧拉着自己的手。 「不想让我看见你哭的样子?」望着她坚忍而单薄的背影,天祈笑问。 她默不作声。 面对她的沉默,天祈思忖了下,就直接拉过她的手好让她能面向自己。瘦弱的女生瞬时间也的确也抵不过从腕部那股力量,她被硬拉过身,面向他。 雨水沿着她湿濡的发丝一颗颗滴落,低垂着脸的她紧抿着脣,忍住啜泣声不出。 此刻,她的脸上除了泪水还混杂着雨水,泪痕一次次被雨水冲刷洗净,早已分辨不清究竟是泪还是雨。天祈这时也不自觉放轻了握住她的力量,他知道她哭了,却不知道哭得这么惨。那张白净的脸上,哭红的眼被衬得像兔子的眼睛,眼框明显红了一圈。 「都怪我没事先问你要喝什么,所以才不想喝对不对。」天祈笑开,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浮,但却在此刻冰冷的雨中显得清晰而温暖,「我下次一定买你喜欢喝的,语娟你是比较喜欢喝可可呢?还是奶茶、摩卡,还是……」 兀的,语娟冷不防将手抽出他的掌心。 天祈愣了愣。 语娟低垂着脸,喃喃自语道:「只要细心点的人都看得出来……」 天祈露出了抹愧疚的笑容:「是我刚刚拉你太用力了,生气了吗?」 「都看得出来……」可是,为什么她看不出来? 「语娟?」天祈担忧的唤了她一声。 她略抬起了脸,脣角有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对不起啦!我不是故意那么大力的,下次我绝不会……」 「……看得出来吗?」她的语气平淡,但眼底瀰漫着悲伤。 天祈望着她,一时没听清楚。 「你看得出来彦丞……」她语带颤抖说:「……喜欢我吗?」 霎时间,天祈脸上的笑容彷若随着那个问号一起消逝在了雨中,没了表情。 语娟缓缓抬起视线,她的目光很快凝住了天祈发愣而略带震惊的眼神。静默在两人之间扩散,同时也在雨中蔓延。他额前湿濡的发丝渗出一颗透亮的水珠,水珠落过他的视线,随雨丝一同落往地面上的水渍,溅起的声响被雨声盖过,没人听见。 语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对天祈问出这样突兀的问题,所以当一对上天祈惊愣的视线后,她立刻别过头,羞愧得不敢再看他。 「你知道了?」 听见天祈脱口而出的疑问后,她抬眼,撞见那一双吃惊却带疑问的眼神,语娟忽觉心中有一阵颤抖。 好像思考回归了正轨,她不安的问:「你为什么这么问?」 「难道……你早就知道了?」 语落,她清楚看见了天祈眼神黯淡的瞬间,也在那一刻,她再次出声,这次除多了确定,更带了些许的悲伤与不可置信:「你早就知道彦丞喜欢我了?」 「……」移开目光,天祈觉得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什么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见他答不上话,她的声音里除了悲伤还带了薄怒。 她觉得自己真是好笑,明明身边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为什么她却从没察觉到呢? 其实根本就不必刻意撮合他们,只要她自己从他们之间离开就好了…… 忍不住苦笑几声,语娟只觉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压着,那样的难受。因为,她是这么的笨,甚至还伤害了自己最重要的朋友…… 天祈的眼神里流露歉然,欲伸手想抚过她泪流满面的脸,但她一个向后闪身,让他的手愣在了雨中。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又为什么还要我和你一起撮合紫琳和彦丞?」语娟苦笑,声音苦涩得令人感到寒心。 天祈哑然,一会儿才笑笑出声,最后低道:「我觉得你会很讨厌我。」 闻言,语娟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想你如果知道原因后,应该会变得非常非常讨厌我吧。」他失笑,「为什么不想让你知道彦丞喜欢你,为什么要撮合彦丞和紫琳的原因,有时,我真的觉得自己非常自私。」 语娟的视线始终停在天祈低垂的脸上,她发现他直视她的那对眼睛明明如往常般清澈明亮,但此时却瀰漫着说不出口的悲伤。然而,还理不出个头绪,她已陷入了一股清晰的温暖里…… 雨水冷冷的打在两人身上,但彼此间膨胀的热度却彷彿让周围瀰漫着一股暖意…… 这一刻,寧静湮没在了雨声里,天祈拉过了她的身体,将她拥入怀中…… 这一刻,天祈在她耳边低语,他的脣边逸出了温热的气息…… 这一刻── 她彻底傻住了。 「怎么可能……」语娟猛然推开他,立刻拉远两人的距离。 「可是,你有女朋友了。」她抬眼,语气肯定。 天祈挠了挠头,似乎是在思考该从哪说起:「该怎么说么,虽然是这样没错,可是当发现彦丞喜欢你后……」他踌躇了会,视线游移不定,完全不敢直迎她的目光,「我的心里很怕彦丞有天会追到你,更怕有天你也会喜欢上他。」 『你自己都说很文静了,你觉得我还会感兴趣吗?』 『呃……依我对你的了解来说……』 随着视窗捲轴的移动,随着一句又一句映入眼帘的字句,兀的,女孩的嘴角扬起一抹很淡很淡的微笑…… 淡得彷彿不存在。 『不会……』 『同桌一年果然不假呀xd』 「你说谎」语娟依旧摇着头,抬头迎视他,「我知道你不可能会喜欢我的。」 她声音里的果断与冷静,着实让天祈一愣。 没错,不可能…… 打从那天起,她就知道男孩永远也不会喜欢上自己,永远也不会。 「你是依玲的男朋友。」她看着他,提醒道。 「我跟依玲的关係不是你想的那样。」天祈的声音低了些,思绪彷若飘到了很远,「我们跟一般的男女朋友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该怎么说呢,就是……」天祈再度陷入一阵尷尬的苦思。 「哎唷!很难解释耶。」他不耐的说,但一触见眼前语娟那双平静,却流露无奈的神情,他很快又收起了不耐,正色道:「虽然表面是男女朋友,却不是真心相爱的……觉得彼此很重要,很像朋友,可是、就是……」 见他迟迟没说出个所以然,语娟挣开了他的手,语带疏离地说:「可是,就算真的不是外人想的关係,那又怎样?」 她的嘴角有一丝苦涩的笑意:「我不想再看见谁因为我而痛苦了,依玲不会想和你分手的,我看得出来她非常喜欢你。如果说我的幸福需要另一个人的悲伤才能得到,那么那样的幸福,我寧可不要。」 『我看过的每部韩剧里面的小三都是那种看起来天真善良、什么事都为男人着想,但心思却超邪恶的,而且都会用非常卑鄙的手段,可是男人却还是会傻傻的掉入陷阱,以为她们真的很可怜。』 其实她也有脾气的。 她为什么要受那样的侮辱?可是,她却也无法反驳…… 既然依玲注意到了天祈撮合彦丞和紫琳的举动,那么也一定注意到了天祈与她的互动,她没那么迟钝,不会不明白依玲那句话的意思,绝不单单只是帮紫琳出气才故意说的,而是对她的一种── 警告。 「可是我和依玲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天祈忍不住抱头,一脸懊恼,「好吧。就算你不相信我和依玲的关係,但我刚刚对你说的那句话是真的,我是真的喜欢你。」 看见语娟依然流露怀疑的神情,天祈失落的说:「还是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是就算你真的喜欢上了我,也是在和依玲成为男女朋友后,不可能在国小就喜欢上我了。」语毕,她抬起眼,一双认真的眼神立刻撞入她的视线,雨水沿着湿漉漉的发丝滑过他的脸,她愕然,因为他此刻脸上的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 「为什么不相信我说的呢?」他苦笑说。 他们互相凝望着对方,但下一秒语娟却频频往后退,见她打算转身离开,天祈反射性的抓住了她的胳膊,不让她有机会再度逃开。 地面践起水花,语娟挣扎着。也许是一时的心冷,又或是她死命的挣扎,天祈一瞬间的恍神,语娟已挣开了他的手! 眼看她转身离开自己,天祈也迈开了步伐,只是上天可能就是这么爱戏弄他,每次都选在他最重要的时刻让他摔跤。 一个不小心,地面的湿滑就让他彻底摔了个四脚朝天! 此时此刻,他忍不住向地板大骂脏话,但见前方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他马上迅速起身。 他一定要追上她,问清楚为什么那么肯定他不会喜欢她。 彷彿有道巨大的隔阂早在以前就横亙在他们之间,而她老早就知道一切似的。 所以,他要找到她,他要让她相信,跟依玲没有关係,而是早在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 (24)5-4 雨水淋着她全身,踏过一个又一个水洼,语娟不断的跑,不断的,彷彿没有尽头的跑…… 到底还喜不喜欢早就不是该在乎的事了。 有太多事要顾忌、太多思绪要分辨、太多的害怕与担忧要面对…… 为什么一个人的感情会变得这么复杂呢? 『为什么不相信我说的呢?』 早已不想探究自己内心深处的答案,因为打从那天,打从看见电脑萤幕上的那几段文字,她对他的感情就已行如流水般,流向了自己也看不清的尽头,然后一天天慢慢乾涸,最终在驪歌响起的那刻,流失得一滴都不剩。 因为早就知道是段不可能会有结果的恋情,又何必让自己一次又一次的伤心与后悔,徒增自己的悲伤呢? 小学毕典后的当晚,女孩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呆愣了好一会,她打开自己日记本,开始写下小学生活里的最后一篇日记,直到完全想不出要写什么后便闔上本子,就将那本日记本与其他对自己意义深重的物品,一起收进了书桌底下的纸箱里,连同自己对男孩的心意,一起。 没想到在她下定决心要忘记他的不久,新生训练的那天,他却如一道明亮而温暖的光再度出现在她的世界里。与他四目相交的那刻,过曝的画面犹如电影情节般深深镶进了眼底,令她怎样都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 ……… 刺骨的风扑面而来。 循着语娟离开方向,天祈在大雨中边跑边找寻那抹熟悉的身影。 但望眼周围的濛濛大雨,只见一把把伞盛放在雨中,根本不见半点粉红色的身影。天祈感到无比失落,要不是刚刚那个很不适时的摔跤,他早就追上语娟了。 只是无奈归无奈,他的视线仍不断张望四周,深怕一个漏看,语娟就跑出了这座公园…… 跑出这座公园…… 他的思考回路彷彿被猛然点醒! 他怎么回不早点想到呢!语娟现在最有可能会去的地方,就是跑出这座公园,回家! 这座公园的四个角,外围,都临着十字路,而那四处也是大家平常进入这座公园的进出口,照语娟刚跑走的这个方向,离这里最近的进出口…… 天祈的眼底忽然闪现一抹晶亮的光芒,他立时加快了脚步,朝某个方向跑去…… …… 待天祈离开后,依玲在亭子里独自坐了许久,才终于拿起被自己摔入地板的伞,离开了亭子。 然而就算离开了亭子,撑着伞的她思绪仍处在恍惚之中。一种失重的无力感彻底侵佔了她全身,她的脚步缓慢而沉重,周围所有的景物在她眼底好像一点温度都没有,只有无声的难过始终在啃食着她的心…… 他怎么可以丢下她? 走过公园内的篮球场,她的眼底瀰漫着浓浓的悲楚,无声的问号在心底一次又一次响起。 撑着伞的她依旧缓缓走着,每一步都是那么无力与恍惚──她,找不到答案。 直到不远处的某个粉红色的身影落入她恍惚的视线,愤恨取代了原先无力的悲伤。 看见语娟在大雨中跑着,依玲下意识的握紧伞柄,此刻,她感觉心中那份愤恨正不断滋长…… 然而,当看见语娟身后不远处的一个身影时,她却愣了下。 …… 来到了最近的这个十字路,天祈停下来,张望几秒,果然在公园的出入口那捕捉到了那抹淡粉色的熟悉身影! 然而── 绿灯亮起。 他却距离她还有几尺远的距离! 「语娟──!」看着她将穿越马路,他朝她大声呼喊。 周围不少路人顿时都受到了这道呼喊声吸引,纷纷望向了天祈。 可是── 语娟并没有回头。 他的呼喊还来不及传到她耳中,就被无情的湮没在了雨声里…… …… 正要跑过马路中央的语娟,感觉有道力量在无形间拉了她一下,只是她并没有多想,任脚步滞了一下后就继续向前跑。直到跑到了另一边的人行道,骑楼遮挡了冰冷的雨水才终而停下脚步。 她喘了几口气。 骑楼外。 阴暗的天空依旧落着无数冰冷的雨滴。 如同阴暗总会伴随着冰冷。 直到许多年过去,她才明白,一句话、一场雨、一个犹豫就有可能会彻底改变彼此之间的距离长度。 兀的── 一道刺耳尖锐的声响划破了天际,盖过了吵杂而纷乱的雨声。 她听见身旁的行人纷纷发出惊呼声,并且发现他们都望向了她的后方。 也不知是什么力量阻止着她,她没办法让自己马上回首,只能任颈子一点一滴的增加偏转的角度…… 也才明白,悲伤,总会伴随着数不尽的后悔。 缓缓的,她感觉有某种刺眼的红,映入了眼帘…… 缓缓的,她感觉自己全身的知觉正逐渐抽离…… 缓缓的,她感觉思绪只剩一片空白…… 此刻,距离十字路口不远的地方,依玲感觉有道足以贯穿天际的响雷轰然欲下,震住了她的全身! 伞柄,瞬时从她手中脱离── 又急又大的雨立刻淋湿了她的全身。 马路中央。 一辆计程车在路中央打滑了,两边的车辆都纷纷停了下来。 交通阻塞的中央,有一个男生倒在了斑马线上,某种红色的液体染红了底下的一块水洼…… 「天祈──!」依玲下意识的喊出男生的名字,接着便迈开步伐,穿过人群,飞奔到了斑马线中央。 看着他依旧动也不动,没半点反应,她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不理会急忙下车前来慰问的运将,跪在地上的她此刻什么也听不见,只是不断大声唤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一直喊,一直…… 那些绝望的哭喊声,也就这么传进了一直站在原地的语娟耳里。她木然的看着眼前触目惊心的画面,一股窒息般的沉痛压得她难以呼吸,她的脸上也早已不见任何血色,苍白得彷彿随时会昏过去。 她做了什么? 雨,如同一世纪那么漫长的下着。 落下了悲伤,落下了过去,也落下了记忆里早已失真的纯真笑容。 它们不带感情的漫过每一吋肌肤,以失重的速度纷纷坠进那一滩缓缓晕染散开的血渍里。 『我想你如果知道原因后,应该会变得非常非常讨厌我吧。』 『为什么不想让你知道彦丞喜欢你,为什么要撮合彦丞和紫琳的原因,有时,我真的觉得自己非常自私。』 雨,冰冷无情。 血,鲜红刺鼻。 但却在陷入黑暗的前一秒,在自己晕眩而模糊的感知里,让她感觉到有一种奋不顾身、温暖的存在。 彷彿经过了几百个世纪,就算雨水仍冰冷无情,洗尽的血仍鲜红刺鼻,也依然清晰…… 那刻,流泻在耳畔边的温热气息── 『我喜欢你,很久了……』 (25)5-5 车祸发生的当下,几位热心的路人立刻打给附近的医院,所以救护车很快就到达了现场。一到医院,天祈即刻就被送入了急诊室。 亮起的红灯。 恍若人生的警示灯。 急诊室外,运将拿着手机,唉声叹气的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遇上这种事啊。」 「你和孩子就不用来了啦,赔偿的部分我会试着和他们家的人谈谈看。就说你不用来了啊!我现在根本没开办法开车了,要是连你都不去工作,不就真的没钱了吗?」 几分鐘后,掛掉电话的运将便鬱闷的坐在板凳上,连连叹气。 右方,语娟和依玲坐在另一边靠近门的长凳上,彼此都没有开口说话,两个女生间瀰漫了浓浓的沉默气氛。 长长的走廊。 没有止尽似的静默。 也许是衣服还是湿透的,语娟感觉自己的全身都浸泡在冰冷的海水里,冰冷彻骨的寒意漫过全身,她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颤抖。又或许是内心的冰寒,她感觉胸口彷彿积了一层厚厚的冰雪,怎么也无法融化,完全感受不到一丝热度。 脑海里,天祈倒在马路中央触目惊心的画面一次又一次的播放着。 鲜血在地上的水洼中缓缓洇开,依玲的哭喊声心痛而绝望,深深刺痛了耳膜。 在救护车到达医院的这段车程当中,依玲都在最靠近天祈的位置,她的眼泪不停的流,不停的流,同时也不断唤着他的名字。甚至好几次哽咽的拜託正在作急救的医疗人员一定要救他,一定要救他,拜託…… 可是她却始终只是站在旁边木然的看着昏迷中的天祈,她的喉咙一句话也发不出来,眼眶也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只觉周围的空气真的好冷,冷得她只能不停的颤抖…… 她做了什么? 垂下头,此刻的她只感觉肩膀一阵沉重,一阵又一阵的强烈晕眩感彷彿在她脑袋里不停盘旋,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在车祸发生前,她到底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无法忘怀,那一刻,他那双落寞而失望的眼神,那是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伤心表情。 如果知道为会有这场车祸发生,她绝对不会说出那些话…… 思绪及此。 低垂着脸的语娟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也藉此紓解自己的头疼。 待再度睁开,她不禁望了眼那头安静的长廊。也许是内心的歉疚作祟吧,她寧可面对一片惨白的色调,也不愿看向身旁的依玲。 虽然事发到现在,依玲一句话、一个眼神都不曾在她身上有任何一停留,但光想到那种心碎、失去最爱的人的感受,早让语娟完全不敢面对依玲,就连挤不出任何一句安慰的话语都没有勇气说。 然而当她的视线从惨白的长廊收回,一触到左手方的书包时,她的目光瞬时顿住了。 下秒── 她立刻拿起旁边的书包。 湿漉的灰色书包,拉鍊上绑着一条手机鍊,但最下方的圆长形金属,却只有一圈小小的、开了一个口、有些椭圆的银色圆环。 语娟这时连忙四顾了周围的地板,眼里流露焦急。而这明显的举动,也让旁边的依玲忍不住看向了她,眼看语娟倏然起身,转身就要离开,依玲立时开口:「你要去哪?」 受到声音吸引,语娟回首说:「我有一个东西掉了,想去找找。」 「什么东西?」 「一个吊饰,我原本绑在书包上,但现在不见了。我想应该是掉在公园了。」 语落,欲继续迈开步伐的语娟,却又立时愣在了原地。身后响起的的那道声音,冰冷而带有命令的意味,让人不敢违逆。 「回来。」 一回头,语娟立刻对上了那双充盈寒意的目光。 依玲起身,用一双冰冷的眼神望住她。 她不明白。 「可是……」想说些什么,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忽然从长廊另一端传来,自远而近,脚步声随人影而放大,越来越清晰。 一见到脚步声的主人,依玲连忙穿过语娟,走到那人的面前。 语娟也随之望向了依玲走去的方向。 一个女人恰好落进了她的视线。 「天祈、天祈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那女人的眼神满是急切,上接不接下气的问依玲。 从那脸急切与担忧看来,语娟想,十之八九是天祈的妈妈。 「没事的阿姨,医生正在为天祈做急救,您先坐下来休息一下,我想医生等一下就会出来了。」 但胡母并不打算坐下,只是喘着气,忧心忡忡望着急诊室的门,最后忍不住难过起来:「天祈……」 随后,她的视线便从亮着红灯的急诊室口,移到了坐在一旁板凳上的运将,看着那位运将,胡母一步步的缓缓走到他面前…… 她平静的问:「是你撞到我儿子的吗?」 原本唉声叹气的运将,这时也抬起了脸眼,他脸上留着鬍渣,头顶上的白发黑白掺杂。从外貌来看,大概是五十岁左右中年男子,有些年纪。 「也不知为什么你儿子就突然冒出来了,我原本看前方没人,或许是下大雨关係没看清楚,等我看见时已经太晚了,剎车也不来及了。」叹了一口气,运将站起身继续道:「我知道撞到人是我不对,但那时根本是红灯,如果你儿子不闯红灯,我也不会撞到他啊。」 「你是说他先闯红灯?」 「是啊,所以医疗赔偿的部分……」运将搓了搓手,低声说。没想到胡母这时板起脸,冷声问:「证据呢?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是天祈先闯红灯。」 「证据?小姐你这是觉得我在说谎?」 「你刚刚自己也说了,也许是下大雨所以没看清楚。」 「不是啊,小姐。就算我没看清楚,也不会看不清红绿灯,我很确定是你儿子先闯红灯的。」 胡母顿时转过头,看向了依玲:「依玲,是天祈先闯红灯的吗?」 听见这个问题,依玲没有马上回答,只是顿了一顿,随后才摇摇头说:「我后来才赶到,所以没看见事发经过。」随后,注意到胡母的视线继而落在了一旁语娟的身上,依玲继续答道:「她那时走在天祈前面,所以也没看见事发经过。」 「那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胡母忽然难过了起来,「我不相信天祈会擅闯红灯……」 「小姐你怎么还是不相信我,我这不是在推卸责任,而是这真的是这样啊。」 「不行!我要先报警。」看见她从包包里拿出手机,运将一时慌了,急忙说:「小姐啊,有什么事我们好好谈吧。」 胡母没有理会,翻开手机盖,就开始按着数字键。 「小姐,我们先好好谈。」运将看着她已将手机放近耳畔,恳切的说。 此时── 急诊室的门打开了。 上头的红灯不知何时已暗了下来,只见一位医生走了出来,他望了望四周围的人问:「请问病人的家属是……」 顾不得还未拨通的电话,胡母急忙上前:「请问我儿子现在情况如何?很严重吗?」 「虽然没有什么严重的外伤,但他主要是伤到脑部,血块是取出了,但经过抢救,现在昏迷指数仍只有7,是重度昏迷,一时恐怕是不会醒来了。而且之后也还要在做深层的脑部断层扫描。」 听见医生这些话,胡母感觉心底凉了一半,险些站不稳。一旁的依玲注意到了,立刻上前扶助她不稳的身子,安慰道:「伯母您先坐下休息吧,我相信天祈会没事的。」 「另外,这是病人从刚刚就一直握在手里的东西。」医生伸手出了,将掌中的物品递向她。 「这是……」胡母疑惑的接过。 见到那样物品,依玲转头望向了站在旁边的语娟。这刻,语娟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透亮而精緻的雕花,繁复如纸质的花瓣。她愣愣的看着胡母接过那枚少了鍊子的吊饰,脑袋一片空白。 怎么会在天祈手里? 「依玲这是甚么?」待医生走后,胡母不解的盯着那个花饰问,「你说天祈为什么会拿着这个?」 这刻,语娟发现依玲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依玲望着她,平静的回答胡母的问题:「我不知道,但我想是搞不好是他那时刚好在地上捡到的吧。」 望着依玲的那双冰冷的眼神,语娟却好像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我后来才赶到,所以没看见事发经过。』 『她那时走在天祈前面,所以也没看见事发经过。』 她们来这的途中,彼此一句话也没说,如果说依玲真的是后来才赶到的,那她怎么能确定,事发当时她正走在天祈前面? 她赶到时,自己明明已经转过身,看着天祈倒在地上了。 『我不知道,但我想是他那时刚好在地上捡到的吧。』 依玲一直在说谎。 『我有一个东西掉了,想去找找。』 『回来。』 她想,依玲绝对目睹了车祸发生。 可是说谎的理由,却让语娟害怕去探究。 她那时为什么要叫住了自己? 原因只有一个。 第六章 天使的话语隐藏在记忆的长廊 传说百年前有个人前来寻找 一把遗落在时间交界处的钥匙 微风一阵捎来一段遗忘已久的密语 迷宫里 那是谁的思念? 温柔地縈绕着整片古老的遗址 如漫长昼夜里最明亮的一颗星星 给予迷失的旅人指引与温暖 直至夜幕随光影变化逐渐拉下 不再见天边日光之踪跡 回盪昼日的声息也悄然褪去 浓黑而无声的夜下 谁──张眼凝望? 于虚无的吋日时空里望眼寻找 那某种早已迷失消散而流失掉的亙古温度 横跨无数个星辰黑夜 昼日与昼夜的交替轮转 又是谁──始终停在相同的定点不曾离去? (26)6-1 依玲一定目睹了车祸的经过。 感受到从背脊传来的一阵凉意,倏忽间,语娟感觉明白了很多事。 依玲也知道她是个聪明人,从那张愣然而略显惊怔的模样,就可看出她已察觉出事有蹊翘,只差整理出个确切的头绪来罢了。 不过倒也不会太久。 此刻,语娟挪正了身体,凝望着胡母手中的花饰。 『紫琳说你很喜欢这个吊饰,刚好我也想要你刚才抽到的手机套,要不要交换?』 语娟慢慢走到依玲前方,也走到胡母的左前方。 「这是我掉的吊饰,天祈也知道。他一定是看见它掉到地上想捡起来还给我。」语娟将原先落在花饰上的视线,移到了自己的前方。她望着站在前方的运将说:「我想大叔刚刚所说的『突然冒出来』,就是因为天祈那时正好蹲下来捡这个吊饰。」 「我当时急着回家,一看见是绿灯就直接跑过去了。那时天祈正好跟在我后面,其实他没有闯红灯,而是为了捡这个吊饰才没注意到绿灯早已变成了红灯,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大叔一开始会没看见他,因为他那时正蹲在地上捡这个吊饰。」 「对不起天祈妈妈,都怪我不小心掉了这个吊饰。」她再度望向胡母,声音越来越自责。 望着语娟,胡母愣了数秒,随之才回神似的低头按了按自己太阳穴,最后深深长叹一口气:「那个没神经的孩子……」 运将这时也长吁了口气,但不同于胡母满溢无奈与悲伤的叹息,而是一种松了口气似的感叹:「小妹妹啊,你凭一个吊饰就能看出端倪,很机灵啊。」 闻言,语娟只是笑了笑,随后频频望向胡母。她的眼神阴鬱而悲伤,深深扎痛了语娟的眼,而一旁依玲向她投来的目光,也让她莫名感到一股愧疚。 依玲小心翼翼扶着胡母的身子,但目光却冷冷的射向了语娟,随后很快扬起一抹亲切的微笑,向她问:「语娟,这么晚了,你要不要先打个电话回家?」 见语娟脸上立时露出了难色,她早有预料似的,继续说:「抱歉,我忘了你没有手机。」 不愿对上依玲的眼光,语娟只是含糊的应了一声:「嗯。」 「那么我的手机先借你吧。」依玲说完就从书包里掏出自己的摺叠机,只是还没递给她,语娟就急忙说:「不用了啦!我去楼下的公共电话亭打就好。」 「干嘛这么麻烦?」依玲将手机递向语娟面前,「我不会介意的,用吧。」 「正好,我现在想去一下洗手间,你要不要去,顺便打电话,假如说你不想在这直接打。」 看着面前那支的手机,犹豫了下,她轻轻点了头:「好。」 「不用特地叫爸爸来接我,你们明天还要开店,早点睡吧。而且现在已经寒假了,明天一早我再搭公车回家就好。」 「放心啦,我又不是第一次来这里。」拿着手机的语娟笑了笑,「嗯,我会小心的。」 洗手间外,在向自己妈妈报备完后,语娟便掛掉电话,转身走进洗手间。 她抽了几张厕所的卫生纸,尽量把头发弄乾,但不知是不是衣服仍是湿的,她仍感觉全身冰冷,头也有些疼,昏沉沉的。除此之外,也许是突如其来的车祸所导致的紧张情绪,她现在只觉得全身无力,非常疲惫。 最重要的是现在天祈还昏迷不醒,她实在无法定下心来,太多混乱的思绪纠结在脑子里,太多沉重的压力压在她的肩膀上,更别说那份藏在心底没表现出的悲伤与懊悔,都令她痛苦得喘不过气。 抚上自己额头,语娟终而忍不住叹了口气,手的冰凉与额头的烫热在皮肤表面互相抗衡,果然是发烧了。 从小到大她发烧的原因就只有两种,不是感冒拖太久不去看医生,就是因考试迫近太过紧张,而且常发生的还是后者。只要过度紧张,她就容易发烧,这是从小四以来就常发生的事,就算想让自己不要那么紧张,但每次在考试前夕听到安亲班老师对同学的训话,她就是无法以平静的心情看待考试。 直到升上国中,一学期三次段考,考试多了,也习惯了,才慢慢不再因考试紧张而发烧。 可是现在…… 唉……这个毛病还是没变,虽然某方面是淋到冬雨,太冷的缘故。 拿下贴在额头的手,依玲这时正好从洗手间里走出来。待她洗完手、整理好头发,手也擦乾了,语娟这才拿出手机还她。 「我打完了,谢谢。」随着一道温润的声音,和镜中见到的谦卑动作,依玲顿了一秒,将视线从镜子那转来。她瞥了一眼手机后,就从语娟手里拿回手机:「我以为你是很聪明。」 镜子前。 她的声音清晰却冰冷,甚至还带了些讽刺,但语娟却一点也不惊讶,她早就猜到依玲一定是有话要对她说,才会和她一起来洗手间,好让这些话不会被胡母或大叔听见。 「难道知道了车祸的过程就一定要说出来吗?伯母已经那么难过了,还说那些落井下石的话,告诉她不是司机的错,而是天祈自己不小心被撞的。」 「我知道。」对上依玲那对愤恨的目光,语娟平静的反问她,「可是,大叔不是也很无辜吗,天祈家有足够的钱可以支付医药费,但一个开计程车的家庭根本无法负担庞大的医药费。而且就算我们现在不说,到时警方也会调附近的监视录影器。」 对上依玲那双冰冷的目光,语娟缓声而道:「我只是觉得大叔有孩子要养,不该牵累他的孩子。」 听见她一点也不觉愧疚的回答,依玲冷笑一声:「知道吗?我现在更讨厌你了。」 「要不是你那个吊饰掉了,天祈也不会发生车祸,也不会到现在都还昏迷不醒。一切都是因为你!如果没有你,天祈就不会发生意外。」 咆哮声回盪了这个空间,喘了口气后,她继续气愤填膺瞪着她大吼:「都是你──是你害天祈变成这样的!」 「打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非常讨厌你,恨不得你永远都不要出来在天祈面前,我多么希望今天发生车祸的人是你!而不是天祈!」依玲越说越激动,眼角甚至泛出了泪光。 愣愣的听着依玲充满愤恨的责骂,语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怒骂声一次又一次重重捶打着耳膜,晕眩感如海潮般瞬时袭来,她面色苍白如纸,感觉全身发冷,就连视线也渐渐变得不再清晰…… 「对不起……」她语带无力,免强吐了几个字。 「对不起?你就这么爱道歉吗?现在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天祈都已经在躺在加护病房了!」 「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的错,之后寒假我每天都会来医院,一直到天祈醒来为止,就算开学了……」 「不用了。」依玲打断她的话,「我会一直陪在天祈身边,所以我不想每次来医院都看见你,更不想让你再接近天祈了。」见语娟没回答,她继而问:「听懂了吗?我不想看见你。」 然而语娟还是没有回答,甚至不再用正眼看她,只是难受的缓缓点了下头。 镜里,语娟的身子有些恍惚。见着她的双脣始终微张着吐气,依玲顿时也不免感到有些担忧,就在连自己都还未察觉时…… 忽然间── 语娟就如一具失了线的木偶,欲拥入地板冰冷的怀抱! 依玲大惊,弯下身,急忙接住她往下跌的身体! 在语娟的头部险些撞入地板时,依玲用双手撑住了她的背,才没让她的头部撞上地面。 抱着她跌坐在地的依玲急忙唤着她的名字,见她都没再睁开眼,而且全身发烫,直觉性的伸手抚上她额头。那刻,依玲大惊,发现她正发着高烧! 也在女生闭上眼的这刻,有些许的泪水溢出了她的眼,最后无声滑下了她苍白的脸颊…… (27)6-2 静謐的空间。 漆黑无声。 女生赤裸的脚底伏贴着地面,金属般的冰冷温度从地面渗透过她的肌肤,冷得彷彿要冻住她全身的血液,麻木了她的知觉。 独自摸黑走在这片彷彿没有尽头的空间中,女生的步子极为小心,深怕前方会突然有个大洞似的。而且女生发现,虽然四周是一片漆黑,但她却看得见自己的手、自己的身体。她穿着一件纯白飘逸的长裙,裙襬随着她细碎的步伐微微摆动着。 也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忽然有一个微弱的光点落入她的视线。顺着那个光点走去,她发现周围有越来越多的微光在闪烁着,如夜空里闪烁的星星那般,让看的人不禁微微出神。 『语娟……』 一道微弱而温柔的低唤悄悄传入了她的耳畔。她不知道声音从哪来,像是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最后匯聚成馀音繚绕的低声细语。 『语娟……』 悠悠然的声音再次于四周围响了起来,听起来是个温柔的女孩子。这次,女生忍不住喊了一声,声音里颇多胆怯:「是、是谁在叫我?」 『我在这里……』 然而,她环视了周围,还是半个人影也没看见。 直到她的视线从周围收回,直迎前方,向上一看,才发现有一名长发飘逸的白衣女孩。她穿着和自己相同的白色长裙,肌肤比印象里的欧洲公主还要雪白,也还要透亮,她的周身在黑暗中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彷彿是一道不存在虚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而且白衣女孩的体态非常轻盈,待她从空中缓缓落到了地面,女生这时才看清了她的五官…… 那是一张任谁看了都会不禁屏息的美丽脸蛋。 黑瞳里的眸光宛如此刻佈满周围的星点,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她脣角的弧度优美柔和,犹如镶上了某种特定的暖心温度。 女生一愣,不自觉的缓缓吐出了两个字:「天使……」 『呵呵……你觉得我是天使吗……』 回过神,女生思忖了会,指着她的背后缓缓说道:「可是……你的背上有一对纯白的翅膀。」 白衣女孩再次笑了:『你看得到?』 「嗯。」她点点头,笑了:「那对翅膀很漂亮。」 『是吗,很多人都看不见这对翅膀呢,我想你一定是个令人温暖而幸福的女孩……』 「不,我不是……」 『怎么会呢?』 女生的瞳眸瞬间失去了光泽,变得黯淡:「有一个人因为我……」 『那个人怎么了吗?』 「他……」 「他因为我的关係……」女生依旧字不成句。 『因为?』 她感觉胸口好像有某种物质正在堆积,无数粒的细小沙子以一层又一层的方式层层堆叠,逐渐积满她的胸口。 她不懂,明明本该是轻得可随风逝去的沙子,为什么却在尘埃落定后,彷彿增加了数万倍重量,沉重得令她连话都难以说出来。 『你怎么哭了呢?』 眼泪溢出眼眶,两道清澄的泪水正无声的滑下她的脸颊。女生没有回答,她的视线找不到应有的焦距,只有泪水不断从眼眶溢出,像坏掉的水龙头,怎么止都止不住。此刻,泪水几乎完全佈满了女生的脸,她哭得不能自己。 『你觉得那是你的错吗?』白衣女孩扬起温柔的笑顏,轻轻问道。 但女生依旧没有开口,她摀着半张脸,缓缓蹲下。低声啜泣的她,身子蜷曲成一块,彷彿完全没听见白衣女孩的声音。 见她这样子,白衣女孩轻轻叹了一口,随后走近了几步,弯下身,蹲在了她旁边,也在那一刻,女生埋在双腿里的脸缓缓抬了起来。 泪丝垂掛在她脸上好似晶莹的珍珠。 啜泣声流逝在虚无的黑暗里── 这一瞬,四周漫天光点彷彿比天上星辰还要熠熠生辉,越来越多的光芒在黑暗中绽放,毫无节制。 万籟俱寂。 如同吸走了全世界的声音,无数光点在趋于寂静的空间里各自闪耀。 与之辉映的是某颗即将殞落的泪珠,因女生睫毛的颤动、脣边弧度的增减,瞬时失去了依附,往下滴落,险些擦过女生大腿外侧的肌肤,最终在一片只盈满光的飘渺黑暗中,破碎,因而让地表泛起如涟漪般的颤动── 「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一辈子的幸福、甚至生命为代价,换取天祈能再次看见这个世界的机会。」 碎裂声──如波纹那般。 女生沉痛却不失诚恳的声音,推翻原先存在的一切静寂。 听着女生哽咽的话语,白衣女孩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她以轻柔的语调叹道:『你太天真了……』 而后随后在她脸上浮现的微笑,虽然看似温柔却也不是那么的温柔,看似悲伤却也未必那么悲伤。 低头啜泣的女生没有看见,那是一抹含有无奈的恬淡笑容。 她再度低声喊道:「我只要天祈能够醒来就好──!」 这一次,低喊响彻了整片虚无的黑暗,直到馀音消散,剩一片诡譎的死寂。 女生抬起眼,兀然发现白衣女孩早已消失,而周围原本闪烁着光芒的星点也全都消失不见了。 她猛然站起身,一惊,自己的脚底下也已什么都没有了! 她正往下坠! 坠入这一片永不见光的黑暗里! 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面对上方的一片漆黑,她的手竟不自觉伸了出来,想握住什么。闭上眼,泪水瞬时都脱离了她的眼,一颗颗晶莹的泪珠纷纷遗落在了这片黑暗里,形成一条长长、如同银河般美丽的轨跡。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彷若是来自底下的黑暗深渊,女生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空中载浮在沉,不再急速往下坠。 而白衣女孩温柔的声息,也在女生耳边轻柔的扩散了开来…… 如温润的水,最终飘盪在这片无垠的黑暗里── 『总有一天……』 更恍若黑夜里最温暖的一道指引,让女生不禁睁开了眼…… …… ……… 惨白的天花板。 死白的墙壁。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与虚无的黑截然不同的白。 睁着迷茫的眼,虽然周围很是昏暗,但语娟还可辨出这里是病房,而她正躺在病床上。直到眼角馀光触见一名趴睡在她病床旁的妇人,她猛然一醒,连忙坐起身,但却在欲伸手摇醒那名妇人时,停住了。 她将滞在半空中的手收回,往脸上一贴,愕然于自己脸上竟佈满了泪水! 虽然刚刚发生的事只是一场梦,但她却真的哭了。可是她忘了自己为了什么哭,只记得梦的最后,她正往下坠,其他的几乎没什么印象,唯一只依稀记得还有一位美得宛如天使的女孩…… 朝病房外的窗户一望,现在仍是晚上,语娟猜可能是半夜,不然不会这么安静,妈妈也不会趴在她的病床上就睡着了。 不过,真的很安静。 她现在思路非常清晰,想起了不少在昏倒前发生的事。休业式结束后,她和紫琳及彦丞一起去看电影,后来紫琳和彦丞吵架了,再后来紫琳甚至也不想再和她说话了。之后她遇到了天祈和依玲,后来的后来,就是她淋着雨一直跑,而追她的天祈便因此发生了车祸。医生说天祈目前是重度昏迷,很难醒过来。依玲说她非常讨厌她,多希望发生车祸的是她,而不是天祈。 最后,她就因自己一直忍着不舒服不说,发烧了,甚至还在依玲面前昏倒。 感受到喉咙一阵乾涩,她望向了一旁的小桌子,正好有一壶水和一个玻璃杯。她伸手提起了水壶,想倒一杯水,没想到壶口与杯口一撞,竟在静謐的病房里撞出一声清亮! 提着水壶的语娟紧张的看向了趴在病床边的妈妈,见她仍睡得很沉,才顿时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吵醒她。 安全的把水倒入了水杯中,语娟小心翼翼的放下了水壶,拿过水杯,她很快就把水喝得一滴也不剩了。不过就在她放回水杯后,妈妈却似乎醒了,缓缓睁开了眼。 看着妈妈睡眼惺忪的坐了起来,语娟不禁乾笑,刚刚发出了声音她没醒,却在安静的这刻醒来了,那她刚才根本不用那么费心装水,因为就算很安静,她还是会醒过来啊。 不过,最令语娟愣然的,是妈妈清醒那刻,看见她时露出的惊讶:「语娟你、你醒了……」 「太好了。」尹母立刻站起身,摸摸她的额头和她的手,而脸上无疑不是喜悦和感动,「太好了……」她再度说,瞬时将语娟拥入怀中。 「我睡很久了吗?」 松开抱住她的手,尹母无奈说:「是啊,你一直高烧不退,昏睡了整整一天了。你怎么会在这么冷的天气里跑去淋雨呢?」 「对不起。」她歉疚说,接着急忙问:「那么今天店里,只有爸爸一个人吗?」 「放心,我有打给小蕙,还好她有来帮忙顶一下。我才有时间可以来医院照顾你。」 「那么住院费……很贵对不对?」 望见女儿自责的神情,尹母微笑,伸手拨开她额头上因冒汗而溼漉的刘海:「没关係,只要你下次不要在这么冷的天气淋雨就好。」 看着妈妈露出的温柔笑顏,语娟感觉胸口瞬时溢满了一股久未有过的温暖,抚慰了心底那份巨大的悲伤。 她低哑:「我不会了……」 视线里。 那份温柔与包容如此的清晰。她知道,无论她做了什么事,世上总有一个人,会宽容她,甚至不求回报的为她付出。 即使星星消失──也永不会变。 (28)6-3 一早,尹母就去办了出院手续。 从柜檯得知天祈目前住在加护病房,语娟匆匆和尹母说了一声,就旋即快步往天祈的病房。但还不到门口,她却先看见坐在门外的依玲,而依玲也立刻就看见她了,一个起身,向她走去。 「我不是说我不想看到你吗?」虽然她语带冰冷,但声音里的疲惫仍是显而易听,看着依玲脸上淡淡的黑眼圈,她想依玲一定一直都在医院里陪天祈。 「因为担心,想来看看。顺便也想来看看伯母。」 「阿姨刚刚已经先回家休息了。」依玲说,「既然你病好了就快走,不必你在这操心。」 语娟沉默了会才淡淡开口:「对不起。」随后便转身准备离去。 望着语娟转身离去的落寞背影,依玲兀然叫住了她:「等一下。」 语娟回头,只见依玲朝自己走来几步,她手一伸,将一个吊饰递到她面前:「你忘了拿的。我再说一次,从现在开始,我不想再看见你出现在这里。」 望着那个吊饰,语娟顿了顿后才缓缓伸手接过,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然的转过身,按原本的方向慢慢步往电梯口。 然而始终站在原地的依玲,望着那抹远去的背影,瞳孔却开始渐渐缩紧。 长廊的那端。 女生的背影单薄而清冷。 如同国小那年,第一次见到她时…… 盛夏阳光耀眼而澎湃,暑气逼人,正午的操场人声鼎沸,有许多摊位,那天是一年一度的校庆。 位于司令台旁的一角,有一名高年级女生,那里种满了许多高大的树木,树底下还有石椅和石桌供人乘凉。 她拿着饮料独自站着,身影单薄而清冷,但却毅然透着一股凛然淡漠的气息,犹如闷热夏日里的一片冰心。 阳光透过叶的缝隙筛落而下,轻轻落在了女生洁白的运动衣上。 清风一阵。 衣上的树影随之摇曳,如同与世隔绝那般,树荫外的吵杂人声似乎完全传不到那里,彷彿一张看人令人平静的静态画 可是,从那天起,从第一次得知她的名字时,依玲便打从心底讨厌她── 尹语娟。 天气冷得彷彿没有止尽。 一天天接近春节的日子里,每个人的衣服也都越穿越厚,毛衣、大衣、羽绒衣相继出现,手套、帽子、围巾更是不少人不可或缺的装备与穿搭的好帮手。 冬日的早晨。 街道有些清冷。 位于巷子口的一家早餐店,不同于街上的冷清,店内五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店门口也有不少客人在等自己点的外带餐点。 阵阵白烟裊裊升起,飘向铁灰的天空,最终湮没在冬日冰冷的空气中。老闆娘站在铁板前,一下翻煎蛋、一下翻萝卜糕、一下又炒义大利麵,拿锅铲的手忙得不可开交。 一旁,男老闆则将那些煎好的火腿或蛋等各式配料快速夹起,再快速放上已抹好沙拉的吐司或汉堡上,接着装入纸袋里,动作迅速又俐落。 而后方的饮料处,也有一个小女生,她小心翼翼的将倒好的饮料一杯杯送入机器密封,最后井然有序的将饮料一杯杯装袋。 「语娟,把这个送到二桌!」老闆转头一喊。 顺时可见长长的工作桌上,有一个篮子缓缓滑行了些距离。语娟转身拿走那落单的篮子,快步走到第二桌那,见四人中只剩一个男子桌前还没摆餐点,便递上放有汉堡的那个篮子,最后向他扬起了一脸微笑:「请慢用。」 随后,她旋即转身,但没走几步,忽然有一根竹筷子掉到了她前方的地面上,坐在旁边位子上的一名女子慌张一望,不过还没见到自己掉的筷子,就见语娟已弯下身捡起了筷子,接着快步离去。不一会,便见语娟拿了一副新的免洗筷再度走了回来。 「谢谢。」女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接过竹筷子。 语娟微笑:「不会。」说完,再度快步离去。 整个上午,语娟就在倒饮料与送餐之间忙碌着。直到中午,稍微告一个段落,大概不会再有什么客人以后,尹父和尹母就会开始收拾和拖地,也在这时候,尹母都会叫语娟去买午餐,因为餐盘要洗和垃圾要倒,还得再忙一、两个小时才能回家,所以都会叫语娟先带午餐回家,以免家里的弟弟饿着了。 整个寒假,语娟也都会每天来早餐店里帮忙,平日上学的话,则会有固定的工读生或阿嬤来打工,除非都临时没空,才会暂时来顶替一下。 穿上外套、走出店外,语娟很快就感受到冰冷刺骨的空气,她赶忙套上自己连帽外套的帽子,藉此抵挡此时吹来的阵阵冷风。 只是当视线一转,她却愣了愣…… 在骑楼与巷口的交接处。 对上彼此视线的两个女生都愣在了原地,一个吃惊、一个错愕,但谁都没再往前。 但下一刻,骑楼那的女生便立刻转过身,打算跑开。 语娟立即也回了神,快步跑到骑楼那,然而长长一排骑楼,却早已不见方才眼睛所见熟稔的身影。 望着四周来往的路人,语娟不禁感到失落。 从那天算来,已经快两週后,但紫琳一通电话也没打来,就算她试着打到她手机,不是没接就是进入语音信箱。打到家里,每次接着也都是紫琳的妈妈,她都告诉她,紫琳正好不在家。 期间,彦丞也有打电话给她问紫琳的情况,不过她只说紫琳现在真的很难过,希望他能打一通给紫琳,就没再对他多说什么了。 所以方才一看见紫琳,她心中的激动已不是用言语就能形容的。 紫琳知道她这时候通常会离开店里,所以假日有时就会在这个时间来找她,然后一起去逛街或画画。她想,也许她不再生气了,但没想到她最后还是转身跑掉了,看来紫琳还是没办法面她。 (29)6-4 天气冷得彷彿没有止尽。 一天天接近春节的日子里,每个人的衣服也都越穿越厚,毛衣、大衣、羽绒衣相继出现,手套、帽子、围巾更是不少人不可或缺的装备与穿搭的好帮手。 冬日的早晨。 街道有些清冷。 位于巷子口的一家早餐店,不同于街上的冷清,店内五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店门口也有不少客人在等自己点的外带餐点。 阵阵白烟裊裊升起,飘向铁灰的天空,最终湮没在冬日冰冷的空气中。老闆娘站在铁板前,一下翻煎蛋、一下翻萝卜糕、一下又炒义大利麵,拿锅铲的手忙得不可开交。 一旁,男老闆则将那些煎好的火腿或蛋等各式配料快速夹起,再快速放上已抹好沙拉的吐司或汉堡上,接着装入纸袋里,动作迅速又俐落。 而后方的饮料处,也有一个小女生,她小心翼翼的将倒好的饮料一杯杯送入机器密封,最后井然有序的将饮料一杯杯装袋。 「语娟,把这个送到二桌!」老闆转头一喊。 顺时可见长长的工作桌上,有一个篮子缓缓滑行了些距离。语娟转身拿走那落单的篮子,快步走到第二桌那,见四人中只剩一个男子桌前还没摆餐点,便递上放有汉堡的那个篮子,最后向他扬起了一脸微笑:「请慢用。」 随后,她旋即转身,但没走几步,忽然有一根竹筷子掉到了她前方的地面上,坐在旁边位子上的一名女子慌张一望,不过还没见到自己掉的筷子,就见语娟已弯下身捡起了筷子,接着快步离去。不一会,便见语娟拿了一副新的免洗筷再度走了回来。 「谢谢。」女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接过竹筷子。 语娟微笑:「不会。」说完,再度快步离去。 整个上午,语娟就在倒饮料与送餐之间忙碌着。直到中午,稍微告一个段落,大概不会再有什么客人以后,尹父和尹母就会开始收拾和拖地,也在这时候,尹母都会叫语娟去买午餐,因为餐盘要洗和垃圾要倒,还得再忙一、两个小时才能回家,所以都会叫语娟先带午餐回家,以免家里的弟弟饿着了。 整个寒假,语娟也都会每天来早餐店里帮忙,平日上学的话,则会有固定的工读生或阿嬤来打工,除非都临时没空,才会暂时来顶替一下。 穿上外套、走出店外,语娟很快就感受到冰冷刺骨的空气,她赶忙套上自己连帽外套的帽子,藉此抵挡此时吹来的阵阵冷风。 只是当视线一转,她却愣了愣…… 在骑楼与巷口的交接处。 对上彼此视线的两个女生都愣在了原地,一个吃惊、一个错愕,但谁都没再往前。 但下一刻,骑楼那的女生便立刻转过身,打算跑开。 语娟立即也回了神,快步跑到骑楼那,然而长长一排骑楼,却早已不见方才眼睛所见熟稔的身影。 望着四周来往的路人,语娟不禁感到失落。 从那天算来,已经快两週后,但紫琳一通电话也没打来,就算她试着打到她手机,不是没接就是进入语音信箱。打到家里,每次接着也都是紫琳的妈妈,她都告诉她,紫琳正好不在家。 期间,彦丞也有打电话给她问紫琳的情况,不过她只说紫琳现在真的很难过,希望他能打一通给紫琳,就没再对他多说什么了。 所以方才一看见紫琳,她心中的激动已不是用言语就能形容的。 紫琳知道她这时候通常会离开店里,所以假日有时就会在这个时间来找她,然后一起去逛街或画画。她想,也许她不再生气了,但没想到她最后还是转身跑掉了,看来紫琳还是没办法面她。 回到家,语娟和弟弟一起在客厅吃完午餐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在地板上铺了一张大报纸后,便把美术纸摊在上头。 从医院来回后的隔天,她便开始写寒假作业,学校的手写作业不是很多,只有几张数学考卷和一篇阅读心得,所以语娟用三天就写完了,之后每天都在画参加绘画比赛的作品。 目前已经画到一半左右了,她想再过两、三天就可以画完了,好把剩下的时间拿来准备开学的复习考。 没有开灯的房间。 自然光渗满空间,溢满幽静的空气。 跪在地板上,女生握着水彩笔,弯着腰,一笔一划的专心涂抹着。 透明的水桶,随着时间,从浅浅的水蓝,越变越深,水彩笔在水桶里一次次浸染,蓝色的顏料融入水中,将整桶水都染成了如海般深蓝的蓝色,光线照射,在铺满报纸的地上映出一小块淡蓝的光芒。 淡漠而沉静的蓝。 如同女生眼底装满的专注。 「姐姐……」直到房门被推开,语娟才回神一望,就见弟弟的那颗头从门后探了出来,「可以跟你借彩色笔吗?我的都没水了。」 她放下画笔问:「你寒假作业要画画吗?」 「对。」 「等一下,我找找。」她站起身,将画纸连同水彩用具推到一旁,以免自己不小心踢倒。 「不过我也很久没用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水。」她打开最下层抽屉,再探头到床底下,最后起身转头问:「你一定要用彩色笔画吗?蜡笔可不可以,还是水彩?」 「可是彩色笔比较好画,蜡笔看起来好脏。」尹弟嘟着嘴说。 她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好吧,你先回去做其他作业好了,我再找找,等会找到就拿给你。」 「嗯。」尹弟点了点头就关上门。 而继续站着的语娟,环视了下房间,又再度在房间里东翻西找。 打从小五后她就没再用过彩色笔,经过一次次的大扫除,也不知道放哪了。 再次找了一遍床底和抽屉,语娟忽然想到书柜的最下层有个箱子,也许放在那也说不定,于是便把地上的画纸连同用具一起拉到了另一端。 她走过去蹲在书柜前方,把一个大箱子挪出来,上头佈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她撕开胶带,将箱子打开,里面有不少杂物,像是已经不玩却又捨不得丢的娃娃、玩偶或游戏卡片,就连曾风靡一时的战斗陀螺她都还留着,语娟还记得这颗陀螺是弟弟给她的。当时,尹弟从朋友那得到一颗新的战斗陀螺,就把原本的给语娟,要语娟在家陪他一起玩陀螺对战。 但曾何几时,她却早已不在对这些玩具有兴趣,开始把零用钱都花在美术与文具用品上了?她不知道,也完全没察觉。 翻了翻箱子,确定没有彩色笔,语娟失落了下,又继而从柜子里挪出另一个大箱子。然而在移动箱子的过程中,她发现两个箱子后方藏有一袋东西,那袋东西在两个箱子完全被移走后,从贴着墙壁的直立状态,变成了倒在地上的横躺模样,里面的物品顺势也掉了出来。 望着从袋子里掉出的东西,语娟登时一愣。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方形塑胶套,就像市面上包装吊饰所用的透明套子,会把吊饰先卡在一个纸板后,再装入刚好容得下纸板的塑胶套里。 不过,塑胶套里装的不是吊饰── 而是满满一包的纸星星。 语娟拿起那包塑胶套后,才拖出里头的那袋东西。里面清一色全都是一包包装在塑胶套里的纸星星,而且每个纸星星的花案都一样,不同的是有一半是蓝色、一半是绿色。 要不是今天为了找彩色笔,语娟差点忘了还有这袋东西。 但事实上,她并没有很惊讶发现了这袋纸星星,只是觉得有些感叹。 因为,一年过去,那堆纸星星仍然装在塑胶袋里。 她还是没能买对玻璃罐将它们各自装成一罐…… ………… …… 有一阵子,班上很多女同学都在摺纸星星,女孩向同学们学了摺法,下课时也帮那些女同学摺。据说只要摺到一千颗纸星星就可以心想事成,所以对这类浪漫传说情有独钟的女同学,那时每天都拚命在摺。 没想到女孩帮忙摺到最后的结果,是连自己也不自觉迷上了纸星星。她想,也许哪天她会有勇气送一罐纸星星给男孩。所以某天下课,她就到文具店买了一包纸星星条,那包图案她挑了很久,也非常喜欢那个图案,所以她每次都买相同花色的纸星星条,想说同一种花色装在一起也比较好看。 然而她一包一包买、一包一包的摺,发现文具店里卖的那个图案越来越少了,而且也没再进货了,反而不断有其他图案的纸星星条出现在架上。虽然她很想一次买很多包,但每週的零用钱只有二十块,顶多只能买两包,也不好意思向父母开口,所以等蓝色的都没了,她就开始买还有剩的绿色。 女孩一直摺,有空就摺,直到最后文具店完全没卖那种图案,就连跑到其他家也都没卖,才不再摺了。 那时,她算了算自己摺的颗数,并且每五十颗一堆装在原本装纸星星条的塑胶套里,最后发现连八百颗都不到,于是决定分成蓝绿两堆,一堆三百六十五颗,想说这样也算达到了一个目标,而且可以分成两罐,一罐留给自己,一罐送给男孩。 可是当女孩再度到文具店挑选玻璃罐时,她却对价钱完全失望了,因为她得存很久才能够买到玻璃罐,也不敢只先买一个,以免之后要买另一个时,会像买纸星星条一样,买不到同一种玻璃罐。 因为,她希望蓝色和绿色的纸星星,能成为像信物那样的东西。 凌晨四点多。 天还未亮,一条巷子却传出了一阵响亮的炮竹声。 烟硝瀰漫,嗶嗶剥剥的声响彷彿惊动了昏沉沉的夜,白烟很快就瀰漫整条巷子,也瀰漫了一家灯光明亮的早餐店。 大年初六。 许多店家过完年开张大吉的日子。 语娟家的早餐店也不例外,每年初六准时开张,也在这一天,语娟和弟弟都会跟着爸妈一起来开店,首先就是放鞭炮,正所谓爆竹声中一岁除,当放完鞭炮后,就是新的一年,新的开始,未来也要努力开店做生意。 之后陆陆续续就有零星的老顾客来买早餐,待天亮,更多的老顾客上门,就又如往日般忙碌。 但每每在这时看着爸妈忙得不可开交的模样,语娟总不禁感叹,感觉过去五天的休假像一场梦。一年中,也只有那五天爸妈可以睡到自然醒,在家为她和弟弟准备早餐,而不是像平常必须自己跑去早餐店才有得吃。 对语娟来说,能一醒来就闻到食物的香味和看见热腾腾的萝卜糕或年糕摆上桌,以及一早父母坐在客厅间聊的情景,就是她从小到大对春节最温暖的印象。 而早餐店开张营业,也提醒着语娟,距离开学的日子已不远了。 紫琳仍然没打来任何一通电话,也不接她的电话,就连彦丞说他打过去同样不是没人接、就是直接进入语音信箱。 语娟想,既然紫琳不想面对她和彦丞,那么也不想免强她了。因为只要开学一到,他们三个总会有面对面的机会,到那时她也就无论如何都要面对了,包括天祈住院的事…… (30)6-5 开学当日,天祈发生车祸而必须暂时休学的事,果然成了全班同学最震惊的话题,不少人提议全班一起折纸鹤,或是到医院探望天祈。 不过,另一项同样成为话题、讨论程度甚至高于天祈的,是这学期班上来了一位转学生。 那是如风一般的出场── 在早自习前闹哄哄的时刻,如忽然旋起的一阵风,静默无声,却吸走了教室里大半的声响。 兀然推开门的男生,完全不在意班上同学侧目的眼光,就在眾目睽睽之下,以完全无法衔接大喇喇这个形容词的出场步入了教室。 事后虽然知道男生是转学生,但目中无人的态度,大半同学们称为「骄傲」,不过少数的女同学却评之为「冷酷」。 「大家好,我叫沉浩。」 上课时分,站在讲台上的男生朝底下微微一笑。 那道淡漠的声音却彷彿有穿透力似的,好听的嗓音如流水般溢向了四面八方,唤醒了在场不少女同学的沉寂已久少女心。 不敢相信在这只有「幼稚」与「白目」可以分类的同年纪男生群里,竟然还存在了这么一个梦幻的种类──白马王子。 男生的身子修长,眉目间充满英气,双眸彷彿幽深水潭,深不见底。 光点轻落。 那头黑玉般柔顺的发丝晕出一圈淡淡的光辉,而与黑发相得衬的白净肌肤,无暇到连女生都会忍不住忌妒。 他全身上下散发出的冷傲气息,犹如欧洲的王室贵族般优雅,举手投足都给人不凡的气度。 只差还没开始长高、肩膀不够宽厚这些必须经歷生长期才得以凸显的优点外,沉浩在同年纪里绝对是稀有动物,面对濒临绝种的危机。 然而,不太搭理人的冷淡态度,还是令人不禁咋舌。 不是说表现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相反的,任何人找他说话他都会略为回应,并且露出一脸善意的微笑。 而让人止步的地方,就是那张始终保持微笑的脸,一开始感觉很亲切,但若往下聊,就会因那张笑脸的完美保持程度而感到心悸。倘若再继续聊了五分鐘,就会感受到无形中散发的冰冷,明明脸上还保有完美的微笑,但眼神却已在询问:「你说完了吗?」这句逼近「你说完就给我滚」带有命令意味的问句。 「那傢伙看了就令人讨厌,谁跟他说话,都像碰到了冰块,而且还是有造型、会刺人的冰块!」 「我看你八成是忌妒。」 「谁忌妒他啊,我觉得自己也长得也蛮帅的啊。」男生一手抱着新课书,一手在下巴下比了个数字七,随之露出一口洁白的牙。 「自恋。」同样抱着一叠新课本的男生,递上了白眼。 「干,我已经够谦虚了好不好?要是天祈他一定是说『我比他还帅好不好』!」 「哈哈有道理!不过我还真想念那个天兵的,少了他班上真是安静到有点可怕。」 步上往三楼的楼梯,两个男生有说有笑,直到听见背后有一道熟悉的声音,才不禁同时回首一望。 「就你一个人搬?」彦丞抬着一箱书,跟上前方语娟的脚步,皱眉一问,「那八婆咧,组长不是说女生要两个人一起搬?」 望见她露出一抹难耐的笑意,以及那双顺时黯淡的目光,彦丞立刻惊觉自己问错话了。 他赶忙手一伸,就将语娟那叠书一半以上都拿走,放到自己抱着的箱子上头。 感受到手中瞬间减轻的重量,语娟一惊:「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而前方正看着他们的两个男生,也很适时的调侃一笑:「哇!真体贴耶!」 听见那两人嘻皮笑脸的声音,彦丞向他们展露一脸笑容:「正好,你们就各再拿走一半语娟手上的书吧!」 「你知不知道我手上的书多重啊!再多我就看不到前面了啦!」 「你们还是不是男人啊,忍心让女生端重物?」彦丞斥道。 「欸,要是看不到路摔下楼梯怎办?我们又不是你拿的是箱子,既然你想逞英雄就全都自己拿啊!」 「没关係,你们不用再帮我拿了。」语娟微笑说,「我自己搬就可以了。」说完,语娟便将彦丞刚才从她这端走的书拿了回来。 「我帮你拿回教室就好了。」彦丞还来不及说完,语娟已低下头立刻穿过前方的男生,一个人端着课本快步走上楼。 直到确定彦丞不会跟上来,快到达教室时,语娟才放慢了步伐。 她急促的喘了喘几口气,但一抬眼,紫琳和一个女同学一同搬书的侧影就兀然撞入了眼底,她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但却清楚看见了紫琳脸上那一脸灿烂笑意。 转一个弯,换了方向,她们俩就搬着书转进了教室。 呈直线状的她们,其中一个背对她,另一个人则正好与她相对而望。 那一瞬,紫琳的脸上依旧保有笑容,她的目光如蜻蜓点水般的随意,只在语娟身上停留不到一秒便迅速移开了。 抱着厚厚一叠的新课本,望着紫琳的身影没入门后,语娟则是缓缓移动着自己沉重的步伐…… 『如果不是你的关係,我想她应该会是我们这一掛的吧。』 就算紫琳的身边没有她,她的开朗大方也能让她很快就交到新的朋友。 无论是年纪多小的孩子、还是比她年长的长辈,哪怕只是偶然遇见的陌生大人,她都可以很快的和那些人熟识起来,这不单单只是大方就能做到的,而是她拥有的家庭背景让她比这个年级的同学都懂得要多,所以任谁与她聊天都会觉得很有话题。 可是── 她却是身边一旦一少了她,就会像失去了母亲依靠的孩子,成了孤单一人。 「语娟,你写卡片了吗?」 见班长拿着大大一张卡片站在自己面前,坐在位子上的语娟,摇了摇头:「还没。」 对于要到医院探望天祈,全班讨论出来的结果是派班长、依玲和老师,送上全班一起写的卡片和用班费买的礼物,因为太多人去可能会打扰到人家。所以,今天班长一拿出卡片,一堆人就抢着写,直到现在才轮到语娟。 由于空间的关係,卡片上,每个人都只写几句话、加个签名,特别的是,刚转来的沉浩也写了,虽然他不认识天祈,但还是写下了一句话「祝早日出院」,也是里头最生疏的一句话,比起「加油!要赶快回学校喔」、「我们都在等你」、「少了你这个天兵班上真的有点无聊啊」,就像是一句仅有礼貌的制式化问候。 不过语娟也只比这句话稍有温度一点,只写了几句嘘寒问暖的话,就将卡片交还给班长。 她恍然的望了望窗外。 这里是连树都无法到达的,全校最高的楼层。 『天祈现在已经没事了,如果只是一、两个人来探病,我想应该没关係。』 前天,依玲在班会上这么说。 但却让身为听者的语娟开始探讨起这「没事」个两字的意思。 没事是没事到什么程度呢?脱离险境?伤口癒合了?还是,已经不再昏迷了? 而这个答案,在隔天一早,有了答案。 班长刚进教室,就有几个男同学问她天祈的情况,那时候,班长只说了一句:「他蛮好的,活蹦乱跳的。」 「活蹦乱跳?听你这么说感觉是去赏鱼似的。」一位男同学侃侃而道。 班长不以为意,只说了一句:「差不多。」就继续走到自己的位子,没再多说什么。 那天上课,语娟原以为能从老师口中听到有关天祈的近况,没想到一整节课下来,都完全没提探病这件事。依玲的话,则是打从开学就没听她和女同学们谈论这件事,也许是女同学们怕触到依玲的地雷,所以语娟也不觉能从依玲那得到关于天祈的一点风声。 「我实在不懂那八婆为什么不理你。」 到音乐教室的这段路上,见语娟在一群群女同学中明显孤单的身影,彦丞快步跟上,与她并肩走着,「开学已经一个礼拜了耶,她是要这样多久?她不理我我还可以理解,但她为什么连对你都冷淡,难道是要这样到毕业?」 听着他忿忿不平的抱怨,语娟默然,她的视线落在手上抱着的课本和直笛上,没有焦点。 「彦丞。」忽然,她低唤,随后淡淡的问:「我可以问你,为什么要叫紫琳『八婆』吗?」 闻言,彦丞愣了愣,没有回答。 「从以前到现在,只有你会这样称呼紫琳。可是我觉得紫琳非常有气质,虽然她常和女生聊天,可是她不常聊八卦,也不会说不雅字眼,更不会对谁大吼大叫或歇斯底里。虽然她有时会很激动,但那种激动只是女孩子间看到喜欢的东西的兴奋而已,我觉得非常坦率。」 「所以我不懂你会什么会这样称呼她。」语落,语娟转头直视他,「紫琳在你眼里,是什么样子的女生呢?」 面对她直迎的目光,他一时之间却不知怎么回答。见他这样,语娟随即咧嘴一笑,没让尷尬的气氛有延续的机会:「其实我也没有很想知道啦,你不用特地告诉我也没关係。」 「没关係啊,我可以告诉你。」彦丞笑开,「只是我没想到你会突然问这个问题,因为如果你真想知道,早在一年多前你就会问了才对。」 两个人正好转入右方,走上连接另一个栋楼的天桥,「你还记得你突然昏倒的那次吗?」 「……记得。」语娟的嘴角很快变得僵硬,羞愧的说,「……我那时给班上添很多麻烦。」 「简直是毫无徵兆啊!就那样昏过去了,要不是你全身发热,我们会以为你灵魂出窍了!那时还有男生说要去楼下的保健室拿担架上来耶!」 「但你直接把我抱到保健室了,对吧?」语娟接下说。 「咦,你怎么知道?我记得我当时没说啊。」 「紫琳在事后偷偷告诉我的。」语娟的音量顿时不自觉降低了些,「只是我那时和你不熟,所以就不敢说谢谢。然后之后就忘了……」 「原来是这样啊。」彦丞点了点头,接着说,「那时候啊,跟我一起到保健室的紫琳,可说是超激动的,一路上都在警告我最好抱好你,要是你出了什么意外,我就死定了。就连到保健室后也静不下来,一直在我耳边唸什么鬼祈祷文,你也知道我很讨厌别人一直唸,所以那时就觉得很烦啊,然后脑袋就不知道为什么闪过『八婆』两个字,甚至还不自觉唸出来了……最后,就是你所见的每日情况,被她追着打啊。」他叹道,露出无奈的表情。 「可是八婆不是爱聊八卦的意思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很烦,接着想到这个词了。不过……你会这么问,难道这是她发火的理由之一?」 「不是,我只是单纯想知道。」她淡淡一笑。 之后,两人便都没再说些什么,只是肩并着肩走着。 二月的微风依旧带有冬日的寒意,天桥上,女生侧脸上的表情平静端庄,她的发丝微微飘动着,然而那股淡漠的气息却如此刻吹来的风,有些微冷。 女生始终专注的望着前方,完全没注意到身旁男生时而不时偷偷投来的目光。 第七章 月光彷彿溢满了一圈淡淡忧伤,有些冰冷。 世上真的天使存在吗? 又该怎么让祂听见自己的祈祷呢? ──希望他醒过来,希望能再度看见那张稚气而天真的笑容。 ──希望他能幸福。 轻飘飘的问号悬浮在无尽黑夜。 殞落的地点,无人知晓。 句句祈祷划过冰冷空气,天边之外,没有童年印象里的天堂,只有一条漫长绵延的美丽星河。 如同祈祷般的声息,会飘向何处呢? 然而,漫漫长夜里,谁醒着?谁睡得香甜?谁又能不听见? 无解如答案。 (31)7-1 国小与国中的脱节,学校生活里微妙却显而易见的不同。 对还不太认识排球这个运动的男生来说,排球和躲避球有些相像,一样是土黄色、一样是两手环抱仍绰绰有馀的大小,但要错认那两种球,倒是一件很难发生的事情。 因为国中,没有躲避球。 所以此刻球场上正分为两队、玩起躲避球的那群男生,其中那颗「球」从何而来?答案,不是有心同学特地带来,就是把排球当作躲避球丢。 但无论答案为何,处罚一样都是全体跑十五圈操场,因为本来就不该在练习排球的体育课上打躲避球。 更根本一点的说,就是体育课根本不该出现躲避球。 而另一个同样微妙的地方,则在女生那边显而易见。 过了活力充沛、精力旺盛的年纪,虽然不是每个女生,但体育课对大部分女生来说早已是一门兴致缺缺的科目,一群女生聚集在司令台那或树荫下聊天早已成了每次的常态。 特别是今天体育课要练的还是排球当中最枯燥乏味的托球,一次又一次仰首望着排球飞入天空,更多的是接不到而坠入地面的无趣,还有脖子酸疼的疲惫。若很不幸的,排球落入地面太多次,表面依附了太多砂子与尘埃,那些砂子与尘埃还会在托球时不小心飘入眼里,刺痛眼睛,所以大半的女生早早就在司令台那纳凉聊天。 也因大半男生都被罚跑操场,大半女生都在偷间纳凉,认真练习托球的人用不到十隻手指头就数得出来。 放眼一望。 操场跑道上的男生人数正逐渐减少,但在司令台旁纳凉的女生却有增无减。 男生一个接一个脱离跑道,就在不少人几近虚脱的倒在操场上时,很早就跑完且离开跑道的彦丞已然站起身,朝司令台那处走了过去。 不过,他并非笔直朝着司令台走去,而是司令台右边的一块空地。那里种满了参天大树,步入阴凉处,一颗排球恰巧滚向了他的脚边。 彦丞弯下身拾起球,一站直身就看见原本打算捡球的女生,她微喘着气,脸颊通红,刘海也因流汗而有些湿漉。 勾起一抹微笑,他笑问:「不累吗?」说完,便将躲避球轻轻一拋,传给女生。 「谢谢。」接到躲避球,女生露出了一脸感谢的笑容,随后才回答他的问题,「老师说之后要考试,我很怕自己过不了,到现在只能连续丢四次呢。」 见她露出有些苦恼的模样,男生转而望向左方司令台那群悠间的人,不禁感叹:「那么那群人也未免太间吧?」 而明白他话语里的贬低意味,女生一时只乾笑了几声。其实,也不是真的需要这么认真练习,不只是因为练习托球确实又累又乏味,而是经歷过一个学期,女生都知道体育的计分方式,就算托球考差了,多的是其他分数可以补。 如果可以选择,她也许会和那些女生一样选择在阴凉处聊天。 所以心思不细密的男生不会知道,不是因为有考试、更不是害怕考差,而不是这么做,她实在不知如何掩饰自己在女生群里显而易见的孤独。 聊天说话声彷彿被无限放大,明明隔了一段距离,却好像依旧能听见她们所聊的话题。无形间,她甚至能感觉出有一些人的目光正射向她,但她却只能藉一次次的仰头拋球,汗水一颗颗滑下脸颊,任自己筋疲力尽、运动衫被汗水浸湿,依然认真的练习。 「不过,我也真的有点累了,想休息一下。」拿着球,女生喘着喘气,微笑说,「倒是你刚跑完十五圈操场不累吗?」 「才十五圈而已,要是天祈也在,他一定会跟我比谁先跑完,那才叫累呢!」 虽然他满身大汗,但听着他真的毫无倦意的语调,似乎真的不累。不过,这次女生只是微笑,没有回应。 她转身走向不远处的一个石椅,男生这时也跟着过去,不同的是,一个坐在石椅上,一个坐在石桌上。坐在石椅上的女生立刻感觉身体的疲惫少了大半。她用手稍微背拭去脸上的汗珠,然而当一阵微凉的风拂来,却让她只觉有股凉意从手心开始扩散…… 无法以凉爽来形容,那刻的四目相交,下秒的快速移开。 「彦丞,你有喜欢的人吗?」 风吹动了枝叶。 树影轻轻摇曳。 光与影交错,阳光填满了空隙,光,悠然落在了石椅石桌上的两人。 女生的声音淡如清水,受到这道声音吸引,男生甫一转过头,立刻就对上她那一双平静如深潭的双眸,她正仰起目光望向自己,瞳眸里的微光寧静无波,彷彿永远不会受到扰动,永远那么明亮,不禁令他一时看得出神。 而离他们俩稍远一点的距离,司令台旁,某个人也忍不住再度转回视线…… 树影大把大把的无声洒落,铺满眼睛所能及的一切世界。风一来,扑扑簌簌,满地树影如海,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海潮。 「你很忌妒她,对吧?」然而,忽现的某道女声却让她倏然转回了目光,她望向右手方发声的人,「……你说了什么吗?」紫琳眨了眨眼,露出一脸不明白的模样。 脱离坐在司令台上聊天的女生群,走向紫琳的依玲,露出一抹意味深重的笑:「自己暗恋的男生喜欢上自己最好的朋友,但你却无法打从心底去讨厌她,只因为她是你最好的朋友。」 她旋身望向前方坐在石椅上的女生:「你忌妒她所拥有的,对吧?」 闻言,紫琳立时错愕的望着她,似乎很讶异她所说的话。一开始还以为是听错,然而,现在的她实在不想透,依玲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敛下目光,语娟顺时错开与彦丞的视线,她别过头看向了一旁的地面,「我啊,对恋爱那种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只觉得无聊。所以……」 随着声量渐小,她再度仰头望向了他,此刻彦丞表情和方才一样,仍一脸茫然。 直到几年后,她才明白今日所说的这些话,有多么的冷酷与无情。 初春微暖的阳光在树影间嬉戏,摇曳生姿,语娟抬起头凝望着彦丞,一字一句清楚的说:「所以,要是这三年有谁对我告白,我会毫不考虑的直接拒绝。」 这刻,彦丞清楚看见了语娟眼底里的决绝,平静,却又令人感到无比的寒心。 司令台旁。 紫琳望着彷彿定格的两道身影,不自觉淡道:「你说得对,我无法打从心底去讨厌语娟。」 「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但随之变得愉悦的声调,却让依玲不禁转头望向了紫琳。 剎时,她愕然。 因为此刻的她,脣角竟有一抹愉悦的弧度! 「我无法讨厌语娟,不是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因为就算我们不是朋友,我也不可能对语娟產生任何厌恶的感觉,因为我一点都不忌妒她所拥有的。」紫琳说得十分平静,然而望着那张脸原先只勾起一抹弧度,到最后竟变成一脸灿笑,依玲仍不禁感到错愕。 这简直就像原以为万无一失的计画突然出错,那样的令人感到措手不及! 「不过,还是谢谢你点醒了我。」紫琳望向依玲笑道,随之再度望向了语娟,以一种不知是告诉还是自语的欣慰语气淡淡的说:「我根本没资格去忌妒她什么……」 良久,语娟和彦丞都只是相互凝视着彼此没有说说话。 待他终而意识到这句话的涵义时,语娟正抱着躲避球站起身,迈开步子,打算再继续练习托球。 「等、等一下!」当语娟穿过他的侧边,彦丞旋过身,连忙叫住她。 见她停下了脚步,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彦丞犹豫了几秒才开口:「我可以问你是怎么知道吗?知道……」 「是天祈告诉我的。」没等他说完,侧过身的语娟已然开口,但眼睫却在说完后不自觉的往下垂,她低声说:「对不起。」 音节静静的消散在四周微暖的空气中。 哀伤浸染。 她发现自己的体内也有自私的因子。 无法不去顾虑,在与她四目相交的瞬间,那种难过与羞愧,宛如一根细小而尖锐的针,儘管细小,却依然尖锐,且深深扎痛了她的心脏。 不该让她看见这幕画面的,哪怕自己再怎么想摆脱孤独,都不能再度伤害她,就算── 会因此陷入完全无人依靠的境地也一样。 只因那一瞬,相互交错的眼神中,那双眼神却既不忌妒,也不愤怒,不带嘲讽,更没有所谓的羡慕。 彷彿隔着树影之海,遥遥相望,在彼此四目相交的瞬间,语娟从紫琳眼中所能读出的感情,只有一份深不见底的哀伤,以及一份满溢而出的歉疚。 其实紫琳一点都不想厌恶她,就如她自己一点都不想伤害她。 (32)7-2 「为什么?」佇立在原地,依玲不悦的问,「你难道不会忌妒她明明没你漂亮、也没你大方,却还是能受男生喜欢吗?」 闻言,看着女生拿着球背离男生,看着愣在原地的男生茫然的望着女生走远,紫琳只是缓缓转过头。她直视着面前的依玲,微微一笑:「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一定只会看外貌和个性呢?」 被这么一问,依玲瞬时哑口。 「就像我,我喜欢彦丞不是因为他长得很帅,相反的,他在男生中长得很普通、个子也不高,但我就是喜欢他,喜欢他的正直和聪明,也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感觉。」紫琳双手交叉在胸前说:「所以,叶依玲,你的价值观得好好改一改囉!」 虽然紫琳是笑着说,但依玲仍嗅到了话语里浓浓的讽刺,她瞪着紫琳低声问:「你是故意要跟我作对对吧?」 「没有啊,我只是说出我的想法,还有顺便矫正你的价值观而已。」 「这就叫作对。」依玲微微怒道,随之扬起微笑,冷哼一声,「本来还同情你,想跟你做朋友的。」 「这样啊,不过我可是一点都不想和你成为朋友呢,应该说,打从刚开学认识你时我就对你和你那几个朋友没好感。」 看着那张根本是故意要激怒她的笑脸,依玲咬了咬脣,尽量克制住怒意,再怎么说旁边都聚集不少的女生,周围也都是同班同学,实在没必要为了区区几句话让自己在全班面前失了自己的形象。 「好,这是你说的艾紫琳。我给你机会你不要,就别怪我无情了。」 「随便。」紫琳耸了耸肩,笑说,「因为我一点都不想加入你们。」 如紫琳预期的,她立时接收到了依玲射来的愤怒目光。不过紫琳也依旧面不改色,反而还非常有礼的微笑目送依玲离去的背影。 紫琳望着她踏着向上的阶梯,一步步回到了司令台。 那刻的司令台上,女生依旧,她们沿着司令台的外缘排排坐,彼此有说有笑。 见依玲那张原先忿忿不平的神情,到后来为了融入女生群而必须转为亲切的那张笑脸。那刻,抬眼凝望依玲,她已非常自然的融入了话题,且不见任何反差,让原想再度回到方才自己所处的另一堆女生群的紫琳顿时打消了念头。 在别人面前装出一副开朗大方的模样,其实是很累的。 不过就在紫琳正思考着,如果不回女生群聊天的话,要做什么时,一道熟稔的声音拉住了她的思绪。 铺盖于发顶之上的枝叶,婆娑摇摆,雪白光线从层层枝叶中轻盈渗出,筛落而下,彷彿鑽石一般闪闪发亮,叮叮噹噹的镶在了男生洁白的运动衣上。 那怕是如此充满诗意的气氛,却也依旧难掩那股如欧洲皇室般高贵的不羈气息,所谓的「王子」套用在此刻的男生身上,绝非夸张。 任谁看来,都彷彿是动漫里才可见到的唯美画面! 从司令台后走出来的男生,脣边的线条优美柔和,他边走边向眼前的紫琳轻道一声:「嗨!」 然而那梦幻的感觉却在男生语音落定,并停下脚步之后,完全失了原先的浪漫。也许对一般的女生来说,「嗨」完之后才是小鹿乱撞的开始,但对紫琳这种早已免疫的人来说,反而避之唯恐不及。 沉浩见她瞥见自己后,立时左顾右盼,而不是回应他的招呼,强烈感受到自己被忽视了,令他有些无言问:「你在干嘛?」 「看有没有人在看我们啊!我可不想被视为全民情敌,更不想被班上知道我认识你!」紫琳战战兢兢的说,直到确定完全没人往这看,就一个转身,朝司令台后面的走廊步去。 随之跟上她脚步的沉浩,则在后头叹道:「你是把我当病毒啊?」 紫琳并没有理会他,只是停下脚步,环视周围一下后问:「你刚刚就是躲在这里吧?所以体育老师才没抓你。」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态度令人很火大呀?」沉浩耐住性子,保持一贯绅士的微笑,低声说。 没想到,紫琳却反而回以一个大大的笑容:「呵呵,说到态度,我怎么敢跟你这大少爷比呢,才短短两週就被全班男生看不惯,就连原本对你有好感的女生也都在试图接近你后,决心和你誓不两立。我相信,我的态度再令人火大,也不会比你还令人来得发指和厌恶吧?」 「半年不见,你变了。」沉浩一手抵下顎,故作感叹道。 「我没有变,只是这里是学校,我未来三年的生活都得在这度过,我可不想因为你的关係而失去原本的平静,那太不值得了,就算你要和我爸告状,我也绝不会和之前一样乖乖听你的命令。」紫琳抬眼瞪视他说,一股莫名的杀气在成形中…… 「唉,亏我还一直以为我们是朋友呢。」沉浩轻叹一声,无奈道。 「我可不记得我有你这种朋友。」紫琳别过头,冷冷说。 「真薄情啊。」沉浩耸耸肩,不以为意,儘管紫琳如此薄情,但沉浩却反倒像早就习惯这样冷漠的她。因为这才是他过去五年来所认识的艾紫琳,表面的开朗大方、甚至到了有些天然呆的女生,其实私底下也是多愁善感的生物,只有沉浩知道,她那些敢言敢说的大方,不过是面对从小的生活环境才不得已「培养」出来的,那些天真与善良,实际上也不过是品格比较高尚罢了。 「不过,我倒不觉得你不和我扯上关係,现在的生活就比较平静呢。」 「你说什么?」 「她就是你之前跟我提到的那个朋友吧?」沉浩藉目光移动,示意自己话语中所指的人,「单纯到一个不行,虽然个性上有些固执和迟钝,但不管做什么事都很认真,也不曾听她有任何的抱怨或不满,是你见过最善良天真的女孩子了。」 「她叫『尹语娟』对吧?你最好的朋友。」靠着长廊的柱子,沉浩这句话的语气十分慵懒。 顺着他的目光,同样望着远处那抹单薄娇小身影的紫琳,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声:「嗯。」 沉浩收回目光,望见眼前紫琳沉静的侧脸,他再度移动视线,看着另一个身影说,沉浩又再度移动视线,看着另一个身影说:「而那个叫『霂彦丞』的男生,则是你暗恋很久的人吧?」 「嗯、啊──你、你……」剎时,紫琳整个大惊,猛然转过头看向沉浩,「你怎么知道!我这阵子都和班上女生混,应该没在流传这个八卦吧!」 看着那张神情转变得如此错愕的脸,沉浩看得颇有兴味,不怀好意说:「的确不是八卦,只是你刚刚和叶依玲的对话我都听见了,所以稍微推敲一下就出来了。」 「你找我到底甚么事?难道就为了来炫耀你抓到我的把柄了?」 「我没这么恶劣好吗……」忽地,沉浩不自觉放小了声量,这时沉浩心中的os──也许偶时是有那么点恶劣,不过很快又露出了招牌的优雅微笑,「我只是单纯很好奇,你们之间发生了甚么事?如果我想得没错,你暗恋的那个霂彦丞喜欢上了尹语娟对吧,你的好朋友。」 天啊!今天是甚么鬼日子,怎么好像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他们三人之间的关係!这句,是此刻紫琳心中的os,她真的非常想大叫。 「这事跟你没关係吧?我干嘛告诉你。」极力压下尖叫的紫琳,在极力维持冷静中,边拋出问题、边递上了白眼。 「我说了,只是好奇。」 「好奇?我可从没见过你有这么八卦呢,你不是都对这种事爱理不理毫无在乎的吗?」 「再怎说你都是我朋友,关心一下没甚么吧?」 「我、们、不、是、朋、友。」紫琳扬起笑容,一字一顿慢慢说,再度重申。 沉浩依旧不以为意,只是离开倚靠的柱子,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埃后就一个转身,作势朝男生群的方向走去:「喔,是吗?既然我们不是朋友,那么我就去问那个霂彦丞,我想他多少知道些甚么吧?」 「沉浩!」立时捕抓到他的邪笑,紫琳垂下脸,刘海盖住了她半张脸,彷彿有一层厚厚的乌云瀰漫在她的头顶上,即将打雷。 沉浩停下了步子,回头望向她,但得逞的笑脸已在脸上表露无遗:「干嘛?」 此时的紫琳只是缓缓抬起眼脸,但眼里却有无尽的哀怨与恨意,已不知从小到大到底有第几次这么恨一个人了,而且还是同一个人。她咬着牙,一字一字的吃力说:「你给我记住──」 「我会的,别忘了我的记忆力可是很好的。」沉浩转过身,开玩笑的说。随之才问,「所以说可以告诉我了?」 「我真的不明白你干嘛这么好奇?」紫琳无力的叹了口气,对沉浩露出无奈与不解的神情。 只见沉浩脣边依旧掛有一抹优美的弧度,然而不同的是,看在紫琳眼里,他此刻的嘴角弧度竟有与往常不同的温度! 紫琳立时感受到有一串字句缓缓滑过了自己的耳畔,他的声音很轻,却仍不失男孩子的低沉,意外的似流水般轻柔。 犹如春风般温暖,却又在语落时给人秋水般的冰凉── 「和我转到这所学校的原因,是一样的。」 (33)7-3 时间宛若消融在了这句话中,紫琳一时半霎竟想不出任何可以应答的话,只能愣愣的望着那位冰雪王子脸上鲜少会带温度的微笑……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一开始就这样告诉我,硬扯是关心我这个朋友?这样我也比较爽快的说啊。」 听见紫琳的质疑,沉浩顺时变回原本招牌的完美微笑:「因为你一定会再问另一个为什么的,但我就是不想再回答那另一个为什么。」 「什么另一个为什么?」 「看来你比我想得要笨。」他叹道,心想,看来经过半年,艾紫琳仍没变得比较聪明,但就是这点才让沉浩总能抓到她的把柄,所以说……沉浩反而觉得这事件可喜的事。 「谁听懂得你在说什么啊!」紫琳忍不住抱怨,「我保证其他人听见这句话,反应也是和我一样。」 「反正你之后就会想到另一个为什么的,所以你就赶快说吧,再十分鐘就下课了,你不是说你不希望被班上同学看到跟我很熟吗?」 「好啦。」紫琳不耐烦的说,但眼神却瞬时黯淡了下来。 见她的目光垂落在走廊地面上,应该是陷入了不知从何说起的窘境,沉浩便率先开口问了:「你很忌妒她吗?」 紫琳并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抬起目光望向再度倚靠柱子的沉浩,淡然一笑:「这就是你想知道的?」 「不是,只是比较好让你切入重点。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你说你无法恨尹语娟,为什么?」沉浩直视了不远处的地方,那一抹仰头练习托球的勤奋身影。 顺着他的视线,紫琳的身子也不禁转了一些角度,清楚的看见了站在阳光下认真练习的语娟。 『你很忌妒她,对吧?』 方才依玲的问题彷彿言犹在耳,虽然紫琳当时没有回答她,但答案……根本不用多想。 半晌,她静静说:「记得……有次国小的段考前夕,语娟在学校昏倒了。」她的目光依旧停在语娟身上,神情平静,「那时正好是打扫时间,刚从外扫区的我还不到教室就看见教室外聚集了一群人,还有急急忙忙从教室跑出来的班导。」 沉浩则是安静的听着,没有说话。 「当时语娟很快就被送到了保健室,并马上叫了救护车,事后从班导那得知,语娟是因为发烧才体力透支昏倒的。那时天气转凉,语娟又一直不去看病,甚至还抱病来上学,才会严重到昏到。事后我问语娟为什么生病了还要来上课?她说她不想让爸妈担心。」 至今紫琳仍深深记得语娟那次惊动全班的昏倒事件。 原以为那张苍白的脸是因为天气冷,何况她本身的肤色就比一般同学要来得白皙,但却在她昏倒在地的那刻,穿过外围聚集的人潮,发现她原先苍白的面庞已通红发烫。也才惊觉原先的苍白根本是连血色都没有了,哪怕当时自己虽然有几分担心,却还是在她脱口说出没事两字时,放了心,忽略了她的异样。 「语娟家是开早餐店的,每个礼拜六、礼拜天语娟都会去她爸妈的店里帮忙。语娟说那时她妈妈因为生病,所以不能到早餐店工作,而且临时又请不到人,就算有,工读生也不愿那么早来。所以她不忍爸爸那么辛苦,因为她爸爸晚上还要开计程车,才会连续三天每天都清晨四点就起床到店里帮忙,等到快七点时才赶来学校。」 「只是她原以为自己能撑过段考再去看医生,因为本来只是轻微的感冒,没想到因为没有充足睡眠,天气又刚好转凉,才会演变为发烧。」 「语娟的家境虽然没有很好,但也没有差到必须申请低收入户的地步。她说是她爸以前玩股票赔太多,跟银行借太多钱,最后负载连连,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除了每月要缴的房贷外,还得还债。所以说虽然她家的早餐店每月都赚得不少,但由于庞大的债款,还是常常入不敷出,甚至得跟亲友们借钱。」 「不过啊,」紫琳原先平静的表情,浮出了一丝笑容,「虽然语娟在考前病倒了,但考试当天她还是来学校考试了,而且还考了全班第三名喔!那次可说是语娟有始以来考得最好的一次。」 好像考到第三名的人是她自己,站在她左后方的沉浩清楚的看见了她脸上那抹炫耀似的兴奋神情,不禁令他顿时也莞尔一笑。 「所以说,什么都拥有的我,凭什么去忌妒她?」她笑道,神情欣慰。 随着笑容渐渐变淡了些,她淡淡说:「就算是成绩,我也没资格忌妒……」 「语娟也许不是最聪明的学生,但绝对是最认真的学生。」她说,随之转头望向了沉浩,「欸,你觉得语娟的成绩好吗?」 「你忘了我才刚转来耶,怎么知道她的成绩好不好。」 「就感觉嘛,你不是坐在语娟附近,再怎么说也考了几次小考,多多少少知道班上的实力吧?」 一时,沉浩只是思考了会,想到语娟平日下课大都坐在位子上安静的看书,而且上课的神情也总是很专注:「应该不差吧,我想。」 「那你觉得有前五名吗?」 「既然你这么问,那就是没有前五名,对吧?」这次沉浩回答得很快,没想到却让紫琳立时窃笑出声:「没想到你的聪明也有失常的时候呢。」 立刻意会到那是一抹嘲笑的笑容,沉浩也不再摆好脸色,沉声说:「是你的问题一开始就很难回答好不好。」 「好啦!算我错了。我知道你自尊心很强,而且我也不想和你吵。」她忍笑,继续说:「语娟是有进前五名过,不过大概都是在五到七名间徘徊而已。虽然她很认真,但比起那些有补习的人,还是不够。可是啊,语娟却是班上前十名里,唯一一个没有补习的人喔!」 「国小时语娟有上安亲班,因为那时她弟弟还小,没上安亲班,所以家里只要支付她一个人的安亲费就好。但升上国中后,由于家里很难同时资付两个人的补习费,语娟便把补习的机会让给弟弟。我有问她为什么不乾脆自己教他功课就好,这样自己不但可以补习,弟弟的成绩也不会差吗?可是她却说自己再怎么教,也不会比补习班来得有效率,何况假如她真的补习了,应该也没什么时间教弟弟功课。」 「语娟是一个只会想到别人,不会想到的自己的人。儘管出生在那样的家里,我也从不曾听她有任何怨言,可以说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吧,她不会怨天尤人,总是只会更加认真的去做每一件事。虽然身为她的朋友,我有时会受不了她这种个性。但语娟表面看似优柔寡断,其实也是个坚持己见的人,这点和彦丞可说是有点像,非常固执,常常不听劝告,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不过久而久之我也渐渐习惯了,反而觉得这是她的优点。」 「如果真要说语娟有什么缺点,那就是太内向了。」紫琳叹道,「常常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也很怕得罪人。但就因为这样,语娟在每个人眼里都是非常温柔的人。」 「所以说,这样善良又认真的女孩子,我怎么可能打从心底去讨厌她呢?」她轻轻一笑,「无法讨厌她,不是因为她是我的好朋友。因为就算我们不是朋友,我也不可能对她產生厌恶的感觉。」 无法恨她,不是因为她是你最好的朋友。 因为就算不是朋友,也不可能对她產生厌恶的感觉。 认识她两年多的时间,外人不会晓得,她是一个怎样令人心疼却认真的女孩子。 在一般的学生都可以睡到自然醒的周休二日与寒暑假,语娟却必须比平日起得还早,好到爸妈的早餐店帮忙。 就在大部分的人都已有手机的这个年纪,语娟却是连游戏机、mp3这些低价的3c產品都从来没买过。 相较之下,她的衣柜里有各大知名品牌的衣服包包。 书架上也有各式不同的书籍,从自修评量到哲理书、从漫画小说到美术书与绘本。 相本里也放满了到各地旅行游玩的美好回忆,相本数量与里头的照片,就算花一整个下午看都还绰绰有馀。 家境富裕的她,一点都不需担心家里的经济状况,更不用顾忌沉重的房贷而什么也不敢买,父母也不会因为每天都要开店而无法全家出游。相反的,她几乎每年都可以和家人到不同的国家旅游,体验各个国家的风情与文化。 所以说,她一点都不忌妒语娟所拥有的。 因为她的存在,反而让她发现── 她所拥有的,实在太多了。 清蓝天空下。 清风拂来。 冬末初春的微风,微冷,却仍有一丝暖意── 女生仰头托着球,她的嘴微张,喘着气,但腰始终挺得直直的。 那刻,春日阳光拋下轻柔光芒,在操场上轻轻烙下了一小块阴影。阴影一直在移动,女生随自己所拋出的球移动,她的运动服背后因汗水浸得有些湿。 球掉了,数不出是第几次了,弯腰捡球的举动。 善良。认真。文静。 三个简单的形容词便已能贴切去描述这个勤奋的女孩子。 温柔。单纯。细心。 则是国小毕业前夕,不少人特地去文具店买毕册,毕册纸上很多人填下的第一名。 班上最温柔的人,源自于她那种将心比心的体贴,让旁人无不感到温暖。 班上最单纯的人,起因于她的生长环境,就算只是一颗糖果也会感到非常满足。 班上最细心的人,由于太过文静害羞,总不好意思麻烦别人,所以总让自己的出错率降低再降低,才不会给别人添麻烦。 然而,爱情和友情如何衡量? 哪怕自己喜欢的人喜欢的是语娟,也不代表她就不再是她,或她也再也不是自己了。 语娟是怎样的女孩子她明明最清楚,何况,错不在语娟,她没有错,也用不着对说对不起── 因为真正有错的人,根本是她自己。 (34)7-4 紫琳浅浅的感叹声隐没在一片静寂中。 语落半晌,一声掌声悠然响起。沉浩伸了手,既缓而慢的轻拍了几下,虽然不响亮,但已足够让紫琳察觉,并立时回了头。 沉浩向她微微一笑:「意外的感人呢。」 「其实我自己也很意外。」侧身看向沉浩,紫琳拨了拨额前挡到视线的刘海,淡道:「这些话我从来没告诉任何人,你是第一个,沉浩。要不是依玲,我想我到现在可能都还听不见自己的心声,只能被自己的忌妒蒙蔽,直到最后完全失去了这段友情。」 沉浩没有回答,依旧掛着微笑,随之才说:「我一直觉得你和我是同一类的人,哪怕我们并不是朋友。」 「因为我们的成长环境差不多?」紫琳问。 「可以这么说吧。虽然家境富裕,但大人们总给予我们很高的期望与标准,不仅让我们提早接触这个社会,更让我们提早看清了他们的虚偽和自私,可以说是有钱人家小孩的悲哀。」沉浩顿了顿,轻拋一个问号,「其实你一直以来都很累吧?」 一时之间,问号就这么悠然落进了紫琳的心底,彷彿心脏悄然裂开了一条细细的隙,些许的鲜血沿着裂缝流淌而出…… 「努力想达到父母的期望与标准,却往往心有馀而力不足。然而最难过的却不是那些达不到的标准,而是那些总是只看结果却不看过程的大人。对他们来说,分数与成绩才是一切,哪怕一个人再怎么努力,只要结果出来了,中间努力的过程对他们来说就根本一点都不重要了。」 一时半剎,紫琳只是怔怔的看着沉浩问:「你怎么……」 「其实你并不是真的成绩不好,而是你本来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对吧?所以才羡慕语娟,羡慕她虽不如一般的学生有资源,但只要努力还是可以看见成绩。可是你却是明明有良好的读书资源,但努力与成绩却仍始终不见正比。」 「父母的期望、补习班的压力、眾亲戚们的比较眼光,一直以来你都是在这样的充满压力的生活环境下成长,但很不幸的,你并不是唸书的料,所以无论再怎么努力,都比不过其他人。」 「你在说什么……我……」她的脸上难掩惊慌与无措,目光始终不敢对上沉浩的视线,而是随意游移。 「因为我和你生长的环境差不多,所以我明白。只是我比较幸运,拥有比较好的头脑,比较容易达到父母亲的标准。」沉浩轻叹,如同叹息的问号再度在空气里盪起馀波,他定定的说,「你很累吧?」 这一瞬── 下课鐘声正好从广播器倾泻而出,彷彿悬空而下的高耸瀑布,震慑了四周凝滞的空气。 紫琳的表情在拉长的停滞时间中逐渐变得僵硬,她忍不住对上了沉浩的目光,久久无法回神。他的脸上,是一抹带着怜悯与同情的难耐笑容,他漆黑瞳眸里,有一张茫然的脸,可是儘管茫然,却仍旧有一丝忧伤不可避免地在那眼底流淌。 极力压抑,像深埋心谷的地下水,却意外被人挖掘,涌现眼底。 直至鐘声消散无踪,四周再度陷入一片寂静,底下的水也都流光后,随之地层下陷,开始坍塌── 然而当紫琳还未做出反应,仍处在呆愣的状态时,体育老师一短一长的哨声却已然响起。 紫琳顿时回首看向了正在收球与集合的班上同学们,接着她扬起一脸灿烂的笑容,对沉浩说:「集合了,走吧。」 她的语气自然而充满朝气,就如以往她率直而大方的形象。见她这个模样,沉浩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略的应了声,就见紫琳一个转身,任她纤瘦的背影,一步步,离自己越来越远。 但沉浩没看见的,是紫琳旋过身后,瞬间收起笑容后的哀伤神情。 心彷彿坍塌了一块,空空的,但方才那一刻的轰然感受,却清晰得难以令人忘怀。 ──你很累吧? 「我想差不多了,这样就可以交出去了。不过,你有想好作品名称吗?」 美术办公室里。 社团老师坐在椅子上,将原本落在画纸上的目光转向语娟问道。然而看着老师转向她的视线,以及忽然拋出的问题,语娟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良久,见语娟迟迟没有回答,社团老师只是扬起亲切的笑容说:「没关係,反正离截止日期还有一些时间,你可以想到再过来告诉我。」 「……其实,我已经想到了。」语娟犹豫说,尷尬的笑容掛在脸上。 看见她踌躇不决的模样,老师莞尔一笑:「说来听听吧,既然你已经想到了。」 收起尷尬的陪笑,语娟抿了悯脣,才缓缓吐出两个字:「原点……」 「你是怕这个词让人觉得和画作无关,所以才不敢说吗?」 语娟点了点头。 一时之间,她只见老师再度将目光放上了办公桌上的画。 「虽然单看你的画面的确看不出和『原点』这个词有何关係,但这也是因为『原点』这个词本来就很抽象的关係。」虽然第一句话让语娟很洩气,但听见老师的补充,她不禁稍微感到安心了些。 直到老师又把视线移到她身上,语娟才再度开始感到紧张。 「你记得上学期的第二堂课社团课,我说的东西吗?」 「是……怎么为作品取名字吗?」语娟不确定的说,虽然不确定这是不是第二堂课说的,但既然问这个问题了,而作品名称又刚好是在刚开始的几堂课就提到了,那就应该是这个吧,而且她对老师当时的话印象也非常深刻。 「我刚开学时,有告诉你们虽然作品名称看似不重要,但如果取得好多多少少还是可以加分的。记得我举的例子吗?如果一张画里有笔、墨、纸、砚,但却取名为『文书四宝』就太没意义了,因为我们用看的也知道是文书四宝,但若是取『作诗』那就不一样了,会让人不自觉联想到某个大诗人在使用这些用具作诗的画面,而让这张静物画感觉在叙述一件事,让人印象更为深刻。」 「作品名称虽说是要表达作品的涵义,但其实也可以拿来补充画里没画出来的部分,而且一个作者会取这样的作品名称,也值得让人探究,因为作者才是最了解自己画作的人不是吗?我想你取这样的名称一定是有其想表达的意义吧。」 语落,听完老师一长串开导的话后,语娟只是回以一抹淡淡的笑容。老师这些话和半年多前初次听见时一样深刻人心,令人顿然醒悟。 能遇上这么一位开明而好心的美术老师,语娟真的觉得自己非常的幸运。 「今天要下红雨了吗,你怎么这么早来?」 隔天一早,正好走到校门口的彦丞,就捕捉到前方正要走过校门的紫琳。听见熟稔的叫唤,紫琳头一转,就见正好跟上她脚步的彦丞,她问:「我想语娟应该没这么早来吧?」 「语娟?」虽然不清楚紫琳为什么提起语娟,但彦丞还乖乖回答了,「虽然没这么早来,但大概也都七点多就会到了。」 「那就好。」紫琳松了一口似的微微一笑。 「不过你干嘛问这……不、不对!是你怎么会跟我讲话了!」忽然惊觉到重点的彦丞顿时愕然。已经整整快三个礼拜都不理他的人,现在却忽然像没事一样跟他说话,才奇怪! 两个人正好走过川廊,要转弯上楼梯。 「喔,这个啊。」犹豫了会,她开口:「对不起,是我之前太任性了。」 一踏上楼梯的彦丞再度错愕惊呼:「天啊,我觉得今天不只会下红雨,还会下暴雨。」 「怎样啦?」 「你居然会跟我道歉耶,真是稀事。」彦丞忍不住嘖嘖叹道。 「说得我之前的品德好像很差一样。」紫琳白了他一眼,「我是真的觉得我做错了,也觉得很对不起语娟。」 「你现在才知道你对不起她啊?」 「好啦!所以这就是为什么这么早来学校的原因啊,我要在语娟还没到学校之前把这封信放在她抽屉里。」 「你直接跟她当面说声对不起不就好了?干嘛这么麻烦。」 「当面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嘛!」 「你啊……」彦丞无奈的低叹了一声,「明明平常看起来什么都敢说,但往往遇到这种事就会变得很害羞。」 「其实我一点都不想这么早来的,可是语娟既没手机也没电脑,不能传e-mail,电脑她又一定得要到图书馆才能用,所以只能写信了啊,不然我也不想这么麻烦,都什么时代了,还亲笔写信。」 「感觉你好像在抱怨她还生活在远古时代似的。」 闻言,紫琳忽然露出一抹奸笑:「这句话可是你说的喔。」 「我这么说不代表就这个意思,你可别跟语娟乱说啊。」 然而紫琳却好像完全没听见似的,上了楼梯就直接转身往教室去,让身后的彦丞得加紧脚步才能跟上她,「喂,我是说真的啦!我没别的意思。」 此时的紫琳已走到了教室门口,她边转门把边道:「好,我知道啦!随便说说而已,竟然当真。」 听见她发出的笑声,彦丞额上微微冒了青筋,但俗话说好男不跟女斗,他也不打算掛在心上,反而对于紫琳此时正要从窗户爬进教室的举动感到好笑:「钥匙在门牌那啦!」 「你干嘛不早说啊,我以为钥匙都在班长身上,害我连窗户都开好了。明知道我从没这么早到校的啊!」 「谁叫你不问。」彦丞笑笑的拉出门牌,然后熟练的从墙与铁框之间狭小的缝隙里抓出一把钥匙。 紫琳吶吶地退到一旁让彦丞开门。 「好了,进去吧。」他拉开门,示意女士优先。 「这还差不多。」说完,她走进教室,彦丞则将钥匙归回原位。 然而当彦丞走进教室并打开电灯后,原以为先进去的紫琳会走到自己的位子,但眼下却只见她站在讲台的边缘。 「干嘛站着?」望着她一动也不动的背影,他不禁疑惑出声。 紫琳没有回答,只是转了个身侧,望向身后讲台下的彦丞,眼里有些许的茫然。 早晨静默的教室里。 日光灯的光取代了原先窗外洒落的淡黄光线。 空气因教室门窗全关,锁了一整个晚上,有些密不透封,甚至在这刻令人感到有些窒息。 女生转身,同时挪开自己身子的瞬间,也让前方没有任何障碍物挡住视线的男生愣住了。 半晌,不待女生说话,男生已经走到讲台,拿起板擦开始上下擦着黑板。 时间像走在针尖上的受困者,此刻男生的周身已被粉笔灰层层包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专注的擦着黑板。 五顏六色的粉笔齐聚一堂。 插画与文字填满墨绿黑板。 挣扎随时间滋长,像行走在密密麻麻的针尖之上,力道稍稍不均匀,就会刺穿心脏,然后出血。 一秒都不想再见。 「不要擦掉。」望着黑板,女生的瞳孔渐渐抽紧。 「虽然我们很早来,但我想班长也快来了,而且有时也还有一、两个男生很早就来了。」 「我想拍下来。」她淡道,语气冰冷。 闻言,男生放下板擦,退到一旁:「这样也好,可以揪出是谁写的。」 而随后从包包里拿出手机的女生,也已然走离黑板,站在教室中央,她的视线足以观览一整面黑板。 看着被手机挡住半张脸的女生,看着她按下拍照键后,男生原想再度拿起板擦,但却因见她迟迟没放下手机而不禁却步。没想到,女生却在这时不悦的喊:「擦掉!」 「赶快擦掉!」她再度喊,而手也在这时完全放下,她迈步走向了男生另一端的讲台,跟着男生一同拿起板擦用力擦着黑板。 再怎么可爱的插画,配上那几个文字,都令人作噁。 所谓的男情女爱,在这个年纪,不过是无聊校园生活的调味剂,被视为男生调戏、女生八卦最好的娱乐活动,除非是真正的相爱,不然最终都只有一个下场── 取笑玩闹最好的对象。 谁暗恋谁,谁又和谁彼此喜欢,一点点的画面与情况都可以被描绘得天马行空,甚至夸张,并且令人捧腹大笑。 那是说者无心,听者有心的,嘲笑。 所以在心脏出血之前,赶快擦掉。 (35)7-5 升上国中后,体会到老师不再如影随形,才发现国小导师管里的事务范围根本无所不包。凡举生活用品到每科作业的迟缺交,从人际关係到午餐有没有得吃,甚至连女生的小圈圈到谣言都会下令禁止讨论。 至少,语娟、紫琳和彦丞的国小班导师,就是在开学第一天这么下令:「不准班上有小团体,也禁止在班上谈论谁喜欢谁。」 没有小团体,所以全班总是很团结,虽然偶时还是会有谁喜欢谁的传言,但那都是因为有某男同学豪爽承认(前提是不能被老师知道),以至全班人不得不去在意,因为那根本就是眾所皆知的事,只差没在课堂上大声宣扬。 但在那样温室般的班级里成长,上了国中,面对总有几个能带动全班女生所组成的小团体,以及幼稚的男生也会没事就找人凑成成班对的情况会如何呢? 有人说,长在温室里的花朵若离开了温室,很快就会枯萎了,因为受到太多的保护,以至离开温室后就不懂得怎么保护自己。 但花是花,人是人,终究是不同的生命体。 紫琳原以为擦掉黑板上的那些文字与图案,没人看见,也就没人知道。却忘了以讹传讹的八卦比图文还要有力量、也还要能天马行空。 主要的传言是这样的:「语娟和彦丞彼此喜欢,已经在交往了。」 简短有力,照最近两人说话、相处的次数来看也比上学期频繁,甚至还在开学的两人一组的分组中同组,听不少男生补充,语娟没和女生一起搬书,而是和彦丞一起搬,所以这个传言已在男女间毫无疑问,并在惊喜又恭喜的反应下成了事实。 于是传言太过热烈,让人忘了推敲。 没人想到,女生和男生的人数本来都是单数,就算天祈休学,也因有沉浩转来而依旧单数。两人一组的话,一定会有一组是男女共组,只是那以前都是依玲和天祈共组,所以当没了这对情侣,就得有其他人顶替。而失去紫琳依靠,又跟其他女生不熟的语娟恰恰就成了那多出来的女生。而彦丞就是不忍她一个人孤单的坐在位子上等待男生可能不甘情愿的前来邀约,所以在男生这边还在分组时,就已暗自决定当那多出来的男生,和语娟同组。 所以两个负责任、成绩又好的人同组,没人懒惰、合作无间,在面对led灯这种无聊又有些复杂的电路时,成为生科课全班最早完成作品、分数最高的一组。 而附加的、仍在怀疑的传言是这样:「紫琳也喜欢彦丞,所以当发现语娟和彦丞已经在交往时,非常受伤,就和语娟绝交了。」 带点三角恋的话题传言,男生没什么兴趣,但女生可谈得热烈,且按目前的情况,紫琳也确实和语娟呈绝交状态,中午不再一起吃午餐、分组也都不像以前都在同组、更别说能看见两人说话的情况,所以可信度超高。唯一的疑点是,有人不觉得紫琳会喜欢彦丞,因为依紫琳的外在条件,实在不可能看上彦丞,倒说彦丞喜欢紫琳还差不多。不过当再度补充:「不然紫琳干嘛和语娟绝交呢?」也从原本的不信,成了相信。 但是,最令紫琳和彦丞感到讶异的是,却并非上述的传言到底有多热烈。 而是事发的其中一位主角,到现在都还没惊觉自己早已成了班上讨论的焦点话题。 中午。 刚和好的两个女生又再度和从前一样,坐在一块吃午餐。 紫琳以为经整整一个上午,男生在课堂上幼稚的曖昧宣扬,虽未指名道姓,但眼睛总锁定两个地方,以及发出意谓不明的嘘声,语娟多少会有所察觉。没想到语娟从头到尾都没半点觉察,大半的时间都只是低着头,专注的看着课本,惹得那些男生最后也感到有些索然无味。 紫琳原以为只是语娟本来就不是太有反应的人,认为她应该是知道,只是没表现出来罢了,这样男生才不会继续起鬨,甚至还讚叹语娟真是聪明! 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 「你说刚刚男生们上课在看我?」语娟目光流露怀疑,下秒立时笑了笑,「一定是紫琳你看错了啦,他们没事干嘛看我呢。」 「就是当老师唸到彦丞的成绩,男生要故意发出『喔~』的声音的时候啊,你没感觉吗?」 「那不是彦丞考得很好吗,所以要嘘他的吗?」 「呃……」望着语娟那双散发着单纯气息的不解神情,紫琳感觉自己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有些僵硬……才不是彦丞考太好,而是因为你和彦丞同分,男生们才故意发出嘘声的啊! 什么种在温室里的花朵离开温室就一定会枯萎!在国小那样平和的班级里成长,升上国中还不是活得很好?甚至还有更强的免疫力咧! 按了按太阳穴,紫琳深深叹了口气,然而当她的视线再度放上语娟脸上时,紫琳却反而疑惑起语娟忽然变得沉重的眼神。她忍不住担忧的问:「语娟,怎么了吗?怎么不赶快吃便当?」 听见紫琳的关心,语娟一时只是抿了抿脣,随之犹豫的望向紫琳。 面对语娟那样心事重重的眼神,紫琳也忽而感到不安,难道,其实语娟是有发现的? 不自觉吞了口口水,紫琳总觉语娟等会说出来的事会很严肃。 人声吵杂的教室里。 有以依玲为首的那群女生,也有少了孩子王天祈但仍围在一块的男生群,而其他大多数的同学则是三三两两坐在一块,唯有少数几个是一个人坐在位子上吃午餐。 但还是有不少人中午是不待在教室里,而是到处间逛的。 位于窗边位置的两个女生,其中一个抬起眼、直视另一个女生,缓缓说:「我不会喜欢上彦丞的,绝对不会。」 彷彿湮没在了四周围嘈杂的人声里,但又无比清晰,可是,却在传进另一个女生耳里变得令人难以理解。 「语娟你说了什么吗?」紫琳微怔,眨了眨眼。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久……」语娟的目光不自觉垂下,「我觉得应该要告诉你,因为我们是好朋友。」 紫琳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语娟,等她继续说下去。 「紫琳你曾经问过我有没有暗恋的男生,只是你当时没有强求我一定要说出来,而且话题马上就跳到了彦丞,所以我就没有说。」 「因为我觉得语娟你可能不喜欢谈这种事。」紫琳笑了笑。 「是吗……」她淡道,然而眼底却忽然变得阴鬱。 其实这世上有很多令人难以察觉的问号。 紫琳愿意大方向语娟谈吐关于爱情的心事,但却对语娟谈论这方面的心事极为小心,甚至从未死缠烂打的过问对方。 就在女生之间开始流行这类的话题时,面对班上唯一的朋友,语娟说不出口,但对一个仅是嘘寒问暖的同班女生却能全盘托出,也同样令人费解。 其中的芥蒂是什么? 儘管在那样温室般的班级下成长,小女生们仍各怀心事,在信任与不信任之间取得平衡。 语娟不知道的是,紫琳不完全是觉得她不喜欢谈这类的事,而是潜意识的害怕胜过了表面的好奇,才不敢过问。 「其实,」语娟淡道,「那个时候我是有喜欢的男生的。」 「真的吗,是谁?我认识吗?」紫琳忽然兴奋了起来,眼睛紧盯着语娟。 只见语娟的嘴角隐约扬起一抹苦涩的微笑,在喧嚣的中午时分里,静默无声彷彿间接形成了一种磁场。 这天中午,对语娟来说,就像埋藏心底的某个盒子被忽然挖了出来。其实这个盒子以前不是埋在土里,也不是第一次在别人面对打开,以前曾打开过一下下,但没想到却被洒上了一瓶名为「失恋」的药水,让盒子再度被深埋到了内心深处,甚至还加了一把锁,让盒子就算被挖了出来也打不开。 只是女生原以为自己再也打不开了,没想到经一次剧烈的地震,因为泥土变得不再那么紧密,而让那个深埋的盒子有重获光明的一天。 那个盒子的下方有颗种子,那颗没有阳光照耀的种子奇蹟似的在一夜之间从泥土里发芽、成长,最后推着那个盒子一起来到了地表。 然而出土的盒子外依然有个锁,这让女生非常失望。 不过原本小小一株的芽,出土后的成长速度却依旧很快。风吹雨打、艳阳高照,没几天那株小小的芽就长成了健壮的大树,为盒子遮雨挡雨,一下子就来到了生命的尽头。这让女生感到非常不可思议,但更令人难以费解的,是当女生剥开落在盒子上的枯叶时,她看见了一把用木头打造而成的钥匙。 在歷经许多次的风风雨雨,接受许多慷慨太阳所给予的阳光。 以「信任」为名的一把钥匙。 也在那个盒子终于再度打开的这天,紫琳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那样高傲的依玲会想要和她成为朋友。 『你难道不会忌妒她明明没你漂亮、也没你大方,却还是能受男生喜欢吗?』 这就是原因吗? 因为我们所喜欢的男孩,都爱上了同一个女孩。 第八章 最初的那个原点,是你,为我挡下了所有的难堪,儘管当年的我还只是个懵懂的小女孩,无法形容心情的具体面向是什么。 然而事过境迁,当细节逐渐清明而无法忽视时,才终于明白,那时涌现于内心的那份感受是什么了。在微愣之后的矛盾,伴随感谢与悸动,却在那句彷若承诺的话传进耳畔后,让心逐渐发凉了…… 永远记得那一年夏天,永远记得左手边的楼梯口,也永远记得,在那里,有你曾对我说过的那一句话── 『下次我不会再找你来玩了。』 是的,最初最初的那个原点。 (36)8-1 「为什么你去看天祈要经依玲同意啊?她又不是他妈,我觉得她只是因为天祈喜欢的人是你,才故意不想让天祈和你见面。」 「难道你真的那么听话,都不去看一下?」 这天,从语娟口中得知了一切,包括语娟从小喜欢天祈、对天祈说出残忍的话到车祸,语娟都告诉了紫琳,而听完事情原委的紫琳立刻就决定要陪语娟去医院探望天祈。 「有偷偷,但都只在房门,没有进去。」 「唉,真不知你这种听话的个性是好还是坏。」紫琳深深叹了一口气。 因此,一放学紫琳就拉着语娟搭上公车,准备要去医院。没想到一下站,看到医院就在不远处却忽然想到,探病什么也没带似乎很不礼貌。然而附近根本没有卖水果的商店或摊贩,所以一见有家花店,两个小女生便匆匆进去了。紫琳想,想至少买一束花也好。 那家花店的装潢十分有欧洲乡村的风味,像直接把整家店从欧洲搬来似的。那也是两个女生第一次看见这么充满欧风气息的花店。 一进去,她们就见一位颇有年纪的老妇人从柜檯那走向她们。老妇人就扬起和蔼的笑容迎,亲切的问她们要买什么花,从蹣跚而来的走路步子判断,甚至可以贴上奶奶那种年龄的标籤了。 「是要探病吗,我建议玫瑰、百合、兰花都很适合,还是说要我也可以帮你们配一束?」老妇人平和的问,语气非常温柔。 「那就麻烦帮我们配一束了。」紫琳笑笑出声,「因为我对花的什么的不太懂。」 随后,就见那名老妇人从各个装花的桶子中拿了各种不同的花。不过拿之前老妇人都会先礼貌性的说一下花的种类,或是要不要这个花,期间,紫琳也会和老妇人聊天。在语娟看来,就像一位奶奶和孙女站在一起聊天那样温馨的画面。 「请问可以搭配星辰花吗?」兀的,紫琳问,意有所指的望着眼下桶子里满满的蓝紫色的花,随之转头望向了语娟笑道,「语娟你最喜欢这星辰了,对吧?」 被忽然这么一唤,从刚刚就一直没机会说话的语娟,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 「星辰啊,星辰很适合当作陪衬呢。小妹妹喜欢星辰啊?」老妇人笑了笑,随之就从桶子里拿出几枝星辰花。 「嗯,很喜欢。」回神后的语娟赶忙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不只喜欢,语娟的书包上就是别星辰花图案的吊饰喔!」 「喔,那个吊饰是什么样子啊,我可以看一下吗?」老妇人微笑问,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语娟很快走上前,并将包包上掛着的吊饰拿在手里,好让老妇人能看得更清楚点。直到老妇人端详良久,语娟才又道:「因为之前那个吊饰有掉过,所以才会用胶带黏起来。」 「掉过?」老妇人问。 「因为之前上面的这个小铁环开了一个口,所以雕花有掉过。」语娟解释。 没想到老妇人立时露出了懊恼的表情,并且自责的说:「怎么会这样呢,我回去一定叫我家那老傢伙好好改良。」 这一句顿时让两个小女生不禁愣了愣,很快就抓住话语中匪夷所思的重点,一下子就反应过来,问:「那傢伙?」 只见老妇人扬起一抹笑容,出声笑道:「其实这是我老公公司去年所卖的新商品,像是文具店里卖的那些玻璃瓶、纪念品等可以送人的礼品,不少都是我们家公司的商品。」 「真的吗!」紫琳惊呼。 「呵呵,是啊。而且这个花语系列的吊饰还是我想出来的点子呢!」看见紫琳吃惊的表情,老妇人得意的笑了笑,「不过我那时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他却真的去做了。」 「这么说老闆娘真的很喜欢花囉!」紫琳说。 「不然我怎么会开这家花店呢?」老妇笑答,微笑在她脸上温柔的绽放,她望着语娟手上的雕花平静说,「我喜欢花,不只是因为每种花的背后都有属于它特别的故事和涵义,而是藉由送花,那些不敢说、或平常不好意思说的话都可以藉着自己所送的花让对方知道。像送妈妈康乃馨就是在说您辛苦了、送情人玫瑰就代表我爱你,那是无需言语,只要彼此心灵相通就能意会的心意。」 那一刻,对上老妇人苍老眼眸,语娟忍不住屏息。 「不过,有些花不只有一个花语,有些不会猜花语的人可能就会误解送花人的心意。」 然而,是什么呢? 在那双苍老眼眸里一闪而过的感情,彷彿是某种深埋心底深沉而透明的思念?又或者是时时刻刻都会忍不住悲伤的叹息? 语娟不明白、也不懂,因为那样的感情她不曾看过,哪怕紫琳借给她看了不少的少女漫画和爱情小说,也无法用文字去形容或定义。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牌子上写的不是花名,而是花语?」语娟问。 老妇人对语娟微笑:「我刚说过感情是无需语言的,只要心灵相通,哪怕那花的花语很多,也能明白哪一个才是送花者想对自己说的话。所以我也不明白那傢伙为什么是印花语,而不是花名。也许是觉得现代的孩子没那么细心,不会特地去猜花语,何况又只是在一般文具店、礼品店卖的吊饰,写出花语比较能吸引目光吧,因为说到花名,从雕花和花名就能猜出来了。」 「好了,我想这样也够多了,我去帮你们把这些花包起来。」老妇人转身走向柜檯,没让刚才的话题继续。 她熟练的用包装纸将那些花包成可以让人捧着的花束后,便再走回到语娟和紫琳面前。 紫琳付了钱,接过花束,随即漾起一抹灿笑,向老妇人说了声谢谢,而语娟也在紫琳出声道谢完后,赶忙向老妇人道了声谢谢。 临走前,领路的紫琳率先推开花店的玻璃门,门上掛着的一串风铃,风铃在门被推动后,响起了清脆可听的声响。声响回盪了整间花店,彷彿花店里的花儿彼此谈笑嬉闹的笑声。 尾随在后的语娟,很快就接过被紫琳推开的玻璃门,侧了身,她握着门,欲将玻璃门缓缓归位。 但在这一刻,语娟却清楚看着老妇人仍站在原处,她似乎不曾移动过,脸上扬起一如她们刚进来时的亲切笑容,静静的望着她们转身离开。 老妇人脣边的弧度却丝毫不减。 也在下一剎,目送她们离开,正打算转身的老妇人,却又再度因门口的身影被拉回了目光。 铃声正消散在花香中。 握着门把的女生,隔着玻璃门,向老妇人挥了挥手。 她的嘴仅微微咧着一条开口,嫻静温婉,却能有一道直达人心的真挚暖流,在已不见铃声而显静謐的花店里,盪出一波波轻盈温润的水声。 一开一合的张口闭合里。 两三次的吞吐。 微暖的气息穿越冷冰的玻璃,彷彿来到了她的耳畔,那是就算听力因年老可能逐渐退化,也依旧清晰不变的字句。 ──谢谢您…… 望着女生转身跟上前方女生的脚步,望着她单薄的背影,这刻,老妇人的脸上不禁露出一脸欣慰的笑容。 刚离开花店不过几分鐘,两个女生很快就到达医院门口。没想到,好巧不巧,正好和同样也从学校直接过来的依玲碰个正着! 一见到彼此,相较起紫琳与语娟的惊讶,依玲反而很冷淡的问:「你们怎么会在这里?」随后,注意到紫琳手上的鲜花,继而问,「来探病?」 提着装着鲜花的塑胶袋,紫琳很快扬起笑脸,答道:「对啊,我们想来看看天祈。」 「你们还真会挑日子,在天祈出院前一天来探病。而且,就算来探病也不该带鲜花,花上的细菌很可能会感染刚做完手术的人的伤口。」 一听到依玲语带指责的语气,紫琳的笑容很快变得僵硬了:「是、是吗,我们不知道耶,因为一下车才想到应该带点什么,就看见有家花店……」 「算了,等下别把花从袋子里拿出来就好。」依玲无奈道。 「这么说你愿意让我们探病了?」紫琳愣了愣,语娟不是说依玲不想看见她吗?怎么答应得这么自然和乾脆? 「你们都特地来了,何况能不能让你们探病,又不是我一个就能决定的。」依玲说,「不过我唯一的要求,是今天你们来探病的事,除了班长和老师外,不要让班上其他人知道,我不希望班上其他人也跟你们一样想来看天祈。」 「为什么?」紫琳问,而这点语娟也同样不解,难道这就为什么班长和老师不和同学谈那天探病的情况的原因吗? 因为依玲要她们不能说? 「等你们看见天祈就知道了。」语落,依玲随之转身走进医院。 玻璃门在眼前自动敞开,紫琳和语娟跟在依玲身后,搭上了电梯,来到了一间病房。当下,语娟看见这只是普通病房,而不是加护病房,心里不知怎么,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但依玲却在正握着门把的这刻,遏止了自己脚步。 她倏然转身直视她们俩,这一瞬,在依玲转身望向她们后的这刻,感受到气氛明显凝滞的两个女生,顿时觉得四周消毒水的味道彷彿比刚到这层楼时还要刺鼻。 (37)8-2 「对了。」依玲兀然转过身,望着了身后的两个女生,露出一抹不明所以的笑容,「依天祈目前的状况,可能没办法和你们聊些什么,还希望你们就看几眼就好,天祈需要多休息,可以吗?」 「当然,我们不会待太久的。」回答的人是紫琳,她微笑说。 一旁的语娟则始终沉默不语。 依玲的目光从一脸微笑的紫琳,落到了进医院后就始终紧握外套衣角的语娟,见她不打算回应,想必是在紧张,便没再说什么,回过身,逕自转开了病房的门把。 一推开房门,依玲便领着她们进入病房。 「阿姨,我来囉!」走过只能容下两个人并肩通过的玄关后,依玲便直接向病房里的胡母问好。 听见依玲开朗的声音,胡母也随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而一见到依玲身后的两个女生,原先愉悦的神情却仍不免洩了些疑惑:「她们是?她不是……」 对上胡母的视线,这一瞬,语娟不禁屏住了呼吸,她知道胡母还记得她。 不待依玲介绍,紫琳站出来,面带笑容说:「天祈妈妈好,我们是天祈的同学。」 「你们是来探病的吗?可是天祈他可能……」 「我们只是想要看一下而已,很快就会回去了。」紫琳诚恳的说。 依玲也接着补充道:「放心吧阿姨,我都告诉她们两个了,她们不会待太久的。」 看见依玲要她放一百个心的自信笑容,胡母犹豫了会:「那好吧。」随之,她微下腰,伸手边摸了摸病床上男生的头边说:「天祈,依玲今天带了两个女同学来看你,你可以和她们聊聊天。我先离开一下喔,天祈晚上有想吃什么吗?」 也在那短暂几秒的片刻,站后紫琳身后的语娟不禁往前进走近了一步,由于刚才胡母挡在了病床前方,语娟这时才清楚看见了病床上那人的样貌…… 「我想吃昨天的麵。」男生扬起无邪的笑脸说道,他戴了一顶毛帽,但却仍遮盖不住他头上裹着的一圈洁白绷带。 「牛肉麵啊,好,没问题。」 偌大的病房里,两人的对话清晰的传入了每个人的耳畔。 和煦的春日阳光溢进病房,但男生那抹笑容却彷彿比此刻满室的阳光都还要温暖,不带一点杂质,纯粹的天真,又彷彿一道暖流,缓缓流过了语娟的胸口。 那刻,暖流带走了她两个多月来的担忧与思念,只是,却也留下更多的歉疚与苦涩…… 「那我走囉,剩下就交给你囉,依玲。」悄悄收回放在天祈毛帽上的手,胡母站直身,向依玲说了一声,便转身朝房门的方向走去。 「采静阿姨掰掰!」然而,当闻见身后那道开朗、充满朝气的声音,胡母却兀然停下脚步,回首向天祈露出一脸微笑。那时,语娟的视线也不禁从天祈身上,移到了胡母那…… 阿姨? 这也是语娟疑惑的点,她一直以为她是天祈的妈妈,可是当听见天祈毫不犹豫的喊出的称呼,却让语娟陷入了困惑。现在的她忽然想到,从车祸那天起,好像就只有阿姨和依玲在医院,天祈的爸爸在哪呢? 眼角馀光的敏锐捕抓。 语娟的视线穿过了紫琳和依玲,就在采静阿姨转正身子,正朝门口前进时,那低垂的眉宇间一闪而过的难过,就这么恰巧落进了语娟的视角边缘。 只是当病房的门一关,正走到了天祈的面前的依玲,立时唤了语娟和紫琳过去,以至语娟根本没来得及思考那些问题。 「天祈,你还记得我跟你介绍过的同学吗?」依玲瞇眼笑问,但看天祈没什么反应,又逕自说下去,「你觉得这两个女生是谁呢?」语落,她的视线很快转到了后头的紫琳和语娟那,天祈顿时也顺着她的视线,望着她们。 两个女生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搞得一愣一愣,依玲……为什么要问天祈这个问题呢? 眼下的男生澄澈而明亮的眼睛那,眼珠东南西北转了一圈左右,随之皱起的眉头忍不住让他闭上了眼。 「猜不出来吗?」直到依玲用有点数落的语调,男生的眼睛才猛然一睁,彷彿一颗电灯在他的头上闪烁,他紧皱的眉豁然紓缓,随即从一旁的桌上拿起一本厚厚的相簿。 但依玲却像早料到他会这做,只是在一旁会心一笑,没有说话。她带笑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到了此刻呆愣在原地的两个女生脸上…… 男生的手指恰好按压在一张相片上,他抬起眼,笑道:「你是艾紫琳。」 依玲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并且带了点讽制的冰冷:「答对了,她是艾紫琳。」她笑说,然而视线却不是在天祈身上,而是落在表情近几呆滞的语娟身上,就如依玲预期的,语娟望着天祈的眼里,只有溢于言表、满满的惊讶。 当男生的目光转到了语娟身上时,他却再度回到了方才苦恼状态。这一瞬,某种巨大的衝击打在了语娟的胸口上,此刻所有的对话与情况,都只说明了一件事── 一件绝对足以将她再度推入冰冷谷底的事实! 瞬时间,感受到心底涌起的痛心与悲伤,语娟不禁转头看向了依玲,没想到依玲却早已经在看着她了,彷彿依玲一直都在等着语娟转过头看向她似的,那对眼神像早就摆好的pose,定格在那,就为随时着让人看见,好瞬间就能够捕抓进眼底,最后刺穿心底。 那是一双何其怀有恨意的眼神呢? 不需说任何一句话,就能让对上那双眼神的人瞬时明白她想说的话。 窗外洒进的光线一点一滴随时间将病房染得有些昏黄,手捧着相簿的男生,脸上的表情忽转为兴奋:「语娟!你是尹语娟。」 发现语娟没有回答,紫琳这时立刻唤了她一声,才让语娟猛然回过头,转头看向天祈。 看见语娟慌忙的模样,紫琳不禁泛起一抹哀伤的笑容,但随之却也转头瞪向了依玲。依玲的眼里依旧带笑,也依旧望着语娟,就像是一个看戏人,冷眼看着语娟面对这一切无措的反应。 「你叫尹语娟,我说得对不对?」天祈这时也再扬起笑脸,语气上扬些。 灿烂却不失稚气的笑容,填满视线。 低沉声腺盈满开朗,在微暖空气里瞬间漫开,彷彿在一瞬间随着心跳的节拍,震动了耳膜。 虽不见有任何青少年该有的帅气与青涩,却有一份他们这群人逐渐失去的单纯与无邪。 「嗯。」回过神,掛起一抹恬淡的微笑,语娟温婉的说。 顺着天祈露出得意表情的方向,她的视线停落在那本相簿上,好几张照片,每张照片上的人头旁都有用签字笔所写字…… 那是班上每个人的名字。 望着这幕情景,紫琳竟也感觉有一股莫名哀伤在那两人之间积聚,随之扩散,最后形成了一个磁场。 此刻的紫琳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叶依玲为这么爽快的答应她们探病,这就是原因吗? 故意不事先提天祈的病况,好用亲眼见到的方式让语娟倍感震惊,也倍感歉疚? ──叶依玲,你究竟是何其狠毒的人啊…… 整个探病的过程并没有太久,二十分鐘后,待采静阿姨回来后,语娟和紫琳就随着依玲离开了病房。虽然正确来说应该是依玲刻意跟着她们一起离开。 「情况就像你们所看见的,天祈失去了过去六年来的记忆。」出了病房后,依玲道,但见两个女生始终没有出声,又继而对语娟说:「你难道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但这句话却反而让从刚刚就一直压抑怒火的紫琳,忍不住开口:「你不觉得你这么晚才告诉语娟这件事,才是有话该说吗?」 「紫琳。」语娟立时轻声叫住了紫琳,示意不用帮她说话。 「的确,我应该是有该说的,但──」依玲扬起一抹冰冷的笑容,轻道,「我更怕她承受不了我接下来所要说的这些话。」 望见依玲眼底的恨意与冰霜,语娟的心头一阵颤慄,紫琳则是不知该如何应答这句话,深怕说错了话会反而害了语娟。 但没想到的是,就在依玲冷哼一声后,语娟驀然开口了:「我想听。」 紫琳转过头,吃惊的看着语娟,包括依玲也都为之惊愣而无法马上应答。 语娟的声音如往常平静,但却多份不容人拒绝的坚定:「这阵子有关天祈的事,我都想知道,所以……请你告诉我。」 「好,那我就告诉你。」 然而依玲此时脸上的笑意,却是除了嘲笑与恨怒外,还隐约流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38)8-3 当电视电影里的心痛情节、或万年不败的老梗搬到了自己的身边时,除了不可置信与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外,根本毫无一丝浪漫可以添加。像一齣彷彿再也无法倒转的偶像剧,没有昔日过往,甚至,连未来都看不见了…… 「……逆行性失忆?」那刻,采静阿姨只是稍微愣了愣,下意识的重复了一次医生所道之重点。 但事实上,当那陌生却又熟悉的病症传入耳里的时候,早已不会令人感到惊讶,更不具任何解释的功用了,因为亲眼所见的一切比任何解释都还有说服力,所以根本无需多言,反而只会让人感到更加的悲伤而已。 依玲始终记得,当采静阿姨将清醒的天祈拥入怀中时露出的喜悦与激动,但这份喜悦维持不到半分鐘,就被天祈一句句兀然冒出的问题给无情抹灭掉了。 事后回想起来,那时采静阿姨脸上取而代之的错愕与茫然,才更加令她无法忘记。 「……妈妈在哪?」在采静阿姨怀里的天祈这么问。 闻言,采静阿姨立刻松了手,她的双手按着他的肩,语带颤抖的问:「天祈你……刚刚说了什么?」 「妈妈呢……我的妈妈在哪?她说她会来接我的。」望了望周围,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睡衣,他继续问:「这里是哪?为、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天祈你不认得我了吗?」采静阿姨看着天祈,天祈也同样看着采静阿姨,但数秒过去,天祈却始终以一种茫然不解的声音,愣愣的问:「阿姨你是谁?」 那刻,如同舞台上骤然拉下了布幕,所有的灯光也在一瞬间暗了下来,偌大的空间只剩下一片被黑暗包裹的冰冷与死寂。 逆行性失忆,会忘记从事故发生前的事情,少则只有事故前的二、三十分鐘,多则是失去好几年的记忆。天祈所忘记的,是过去六年来的记忆,而且正好还是停在他亲生妈妈死前的几天,他在幼稚园外等待母亲来接他回家的时候。 彷彿是老天爷刻意施捨的怜悯,让他得以忘记失去母亲的痛苦回忆,但事实上却是更加残忍无情的戏弄,明明上一秒还是一个满心期盼看见母亲来到的六岁小男孩,可如今一眨眼,却已是一个躺在病床上,必须接受自己母亲已经离开人世的青少年。 然而儘管失去了过去六年来的人事物,天祈却依旧认得国字,也看得懂整篇文章或报导,基本的九九乘法也都还能反射性的回答,更没忘了自己的坏习惯。他对于所学过的知识依然记得,忘的,只是学习这些的过程,医生说这是很少见的案例,是否会有回想来起来,得要看日后他脑部自行修復的情况。 幸运的是,天祈还在发育,神经还可以重建,小孩子的记忆力也比大人好,在日后的学习方面并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忘的就只是过往的回忆。然而这样的幸运却必须建构在一个残酷的事实上,还有用一切爱他,却在一瞬间就失去他的采静阿姨身上。 「你骗人!呜呜……我妈妈怎么可能离开我!她说她会来接我的,你骗人!」天祈坐在病床上大哭大喊,豆大的泪珠频频滚落他的脸颊。 已不是第一次,在天祈清醒后的第三天,采静阿姨和依玲试图说服天祈,说服他现在已经十三岁,说服他的亲生母亲早已经去世。然而过程中,采静阿姨却从未说她就是天祈的妈妈。就算当时天祈的爸爸从国外赶回来,或是利用视讯让他和哥哥见面,好让天祈相信他确实失去了过去六年的记忆,却没有人提到他爸爸再婚的事,而天祈也始终不相信自己的妈妈真的离开了他。 ──啪! 「依玲!你这是──」 画面如同静止,采静阿姨惊愕的望着依玲,望着她仍悬浮在半空中的手,还有被那隻手打得侧过脸而嘎然停止哭喊的天祈。 但在下一刻,画面立时被按了播放键,依玲握紧了双拳,向仍反应不过来的天祈大声咆哮道:「你的亲生妈妈已经死了!就在你六岁的时候,真正抚养你陪着你的是现在站在你面前的采静阿姨!是她从小接你上下学、为你做便当,就算不是亲生儿子也依旧爱你的采静阿姨──她就是你的妈妈!」 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声的喊,依玲的声音回盪了整间病房,像一颗震撼弹,让天祈就算转过了脸,也迟迟无法有所反应。 一旁的采静阿姨则是止不住泪水放肆,紧摀着自己的口鼻,不让哭声有一丝一毫的洩出。只是当依玲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来弥补自己刚才的鲁莽时,采静阿姨已然走向了天祈,将他拥入怀中。 采静阿姨紧紧抱着他,随之轻抚着他裹着绷带的头,哽咽道:「没关係的天祈……没关係,我不强迫你一定要叫我妈妈,但有件事天祈你一定要明白……我一定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这样,我也才不会愧对涵真……」闭上眼,采静阿姨坚忍的说,这句话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连依玲都没听见。采静阿姨紧紧拥着他,泪水浸湿了睫毛,随之静静滑下了脸颊,滴落到了天祈的发上。 良久,天祈才缓缓开口:「……我的妈妈,真的死了吗?」但脸上却没有一丝情绪,眼底也不见一滴泪水涌出,只是失神的问,「我妈妈她……真的……」 「她真的……」 那刻,听着天祈断断续续的声音,望着他木然的神情,外人绝对不会相信,那个在每个人都扮演开心果的开朗男生,总能爆出乌龙笑料的男生,彷彿永远像太阳那么阳光耀眼的男生,会有如今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 宛如所有的光芒都消散无踪,只剩那一双对世间绝望的空洞神情,那真的是一个记忆退到六岁的孩子的表情吗? 难道天祈当年接受自己母亲死去的当下,就是这个模样吗? 而她──却让他再一次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妈妈明明说会赶快来接我的……明明……」依然处于自语情况的天祈终而抵不过内心的悲慟,在采静阿姨的怀里放声痛哭,「呜呜……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呜呜……」 望着这幕景象,依玲愣然,但内心的痛楚却在看见这个情况后不减反增。 她的眼角顺时泛起了泪光。 眼泪滑下眼角,静静的,没有声音…… 怎能忘记,世上有一种情,比爱更深,比血更浓── 然而── 又怎能让他再次经歷一次,那份比失去还更残酷的歉疚与折磨…… 『我的亲生妈妈很早就死了,在我幼稚园的时候。』 残忍而悲伤的事实真相,但男生脸上却噙着一抹笑意。依玲永远无法忘记,小学五年级那年,那一刻,天祈脸上的表情: 『而且还是因为我才死的。』 一抹…… 令当时的她都不禁为之心寒的,冷笑。 事后,依玲立刻就向采静阿姨道歉了。 「对不起……只是我真的、真的不忍心看见阿姨你……」她难过的说,但语音未落,一隻手却已抚上了她的发顶,一时间,依玲微微愣住,她的眼里映着采静阿姨那一抹忽现的浅浅微笑。 这一刻依玲才驀然惊觉,连日心力交瘁照顾着天祈,阿姨的脸色蜡黄,眼神憔悴,彷彿老了好几岁,早已与昔日丰姿绰约的贵妇形象相去甚远。 「我想一定是你上辈子欠了那孩子什么。」采静阿姨吃笑,「不然真不敢相信像你这样漂亮又善良的女孩子会是天祈的女朋友呢!」 夜色低垂,天祈哭完后就睡着了,一时间,病房内万籟俱寂。 轻抚着小女生的头顶,采静阿姨开玩笑说,似乎是在为沉寂的空气灌注些笑声,但下一秒,女子脸上忽现的疼惜的眼神却让原本也想跟着笑的依玲竟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来了…… 「你们明明是男女朋友,拥有那么多共同的回忆,那孩子却完全不记得了。但儘管如此,你还是愿意常常来医院看天祈……」采静阿姨流露温柔的笑顏,淡淡一笑,「你也是因为太喜欢天祈才会做出那个举动、说出那些话的吧?所以说我又怎么忍心责怪你呢?」 「反而要感谢你,还愿意继续陪在我那个傻孩子身边。」她轻道,声音如夜雾般轻柔而苍凉,然而脸上却有着一抹温柔且充满感激的微笑。 采静仍然记得,国小毕业前夕,天祈头一次单独邀请这个小女生来家里的情况。 那不是采静第一次见到依玲,她也知道天祈和班上某个女同学很要好。记得有次天祈问了她不少关于女生生理期的问题,当时她还很讶异,甚至还担心他是不是看了什么黄色书刊,不然一个小男生怎么会对这种事这么认真? 幸好,真实情况是他的一个女生朋友第一次生理期来,然而那个女同学的爸妈很早就离婚了,家里只剩爸爸,同班的女同学也还没这么早来,班导又是个男生,不敢跟什么人说,所以天祈才来和身为女人的采静打探,想为那个女生做点什么。 但是头一次看见天祈第只带一个女生来家里,又是依玲这么漂亮可爱的女孩,她还是忍不住调侃道:「你不会在追她吧?」 谁知进度比想像得还快,他们已经在交往了! 也许是想到毕业要分别了,所以才下定决心告白吧,她这么想,而且只要天祈快乐,她也不反对他们交往,何况她也很心疼依玲这个孩子。 只是原以为这不过是孩子间两小无猜的感情,一种依赖与情谊,但却在天祈发生车祸后,发现自己错了。 依玲几乎每天都会来医院陪天祈聊天,甚至还亲手整理了一本厚厚的相簿,除了介绍班上每个同学,也告诉他过去几年来的点点滴滴。这不禁令她回想起他们那些在大人眼里看似孩子气的互动,然而儘管孩子气,但那样的不求回报,只为守护彼此,与大人间复杂的感情纠葛相比…… 这是一份何其纯粹的爱情呢? 甚至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忌妒这种爱情。 「虽然我心里的确会感到难过,但每次看着依玲你那么有耐心的陪天祈聊天,告诉他过去所发生的事,试图让他想起过去这六年的记忆,但却从不曾说你是他的女朋友,你知道吗?其实这也给了我力量。」 「我知道你是怕给他有太多的压力,怕他如果知道你是他的女朋友,会因为无法怎么回应你对他的感情而產生歉疚感,所以才不想说的。那么身为母亲的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要一个人接受一个陌生的女子是自己的妈妈,我想任谁都很难接受的。」采静阿姨感慨说。 冬日的夜晚,黑夜寂寥无边。 依玲顿时感受到自己的鼻子有些酸酸的,热泪盈眶,涌现的泪水几乎模糊了眼前采静阿姨的容貌。她彷彿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剩一片模糊光线…… 所谓的爱,之所以可以累积,是因为时间。 所谓的伤痛,之所以可以抚平,也是因为有时间。 然而,那些所谓的时间之所以能够存在,却并非是因为人们创造了那些精准的计时工具。 时间最初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建构在远比身体的改变还来得深刻的记忆之上。 所以没有记忆装载,时间也就不会存在。 也在那段时间,依玲深刻体悟到,原来,记忆是这么的重要东西,一旦失去,可以让一个人的爱完全付之一炬,甚至不见任何残灰馀烬。 (39)8-4 大年初一。 一元復始,万象更新。 电视新闻、广告与节目无不与以新年为主题,喜庆的红色成了每个节目最爱的背景色,每个主播与艺人一开口也必定先报一句吉祥话,新年喜洋洋气氛就算不出门,开个电视也能强烈感受到。 然而在那段本该充满喜庆的日子,天祈的家人却几乎都在医院里度过,就连除夕的团圆饭也不例外。 那时常常会到医院探望天祈的依玲,偶尔也会遇到天祈的爸爸和哥哥,但也不过几次照面。春节一过,天祈的爸爸就回海外的总公司了,而天祈的哥哥也必须回去美国继续完成未完的学业,所以当天祈的爸爸和哥哥一离开,又回到了只有采静阿姨一个人在医院的日子。 「阿姨,我买蛋包饭来了喔!」女生一踏入病房,充满元气的声音立时推翻了原本的寂静,她提着一个塑胶袋,笑盈盈说:「今天人好多,我排了很久才买到的呢。」 见到依玲,采静阿姨露出了一抹温婉的笑容,随之接过了她手中的便当。 将便当递给采静阿姨后,依玲很快走到了天祈面前,淘气一笑:「昨天我没来你有没有想我呢?抱歉啦,昨天我爸正好有事要我留在家里帮忙,你不会生气吧?」 窗外的天空阴暗无光,外头冬日里的寒冷与冰霜彷彿渗进了这个空间,与这个房间的空气混杂,不禁让她感受到有一股寒气入鼻,因而凉透了胸口。 听见耳边有些声音,戴着毛帽的男生只是缓缓将视线从窗边移到了女生脸上。一如既往,那双失了昔日光芒的眼睛里,里面所映着的人与物都彷彿被抽去了温度,他的眼里没有任何的感情,就连原以为会有的绝望,都不曾见他流露。 看着他瞳孔里的女生笑容渐渐变得僵硬,依玲以为自己可以习惯,但悲伤却一天天的越来越沉重,丝毫没有减少或麻木。 自从天祈终于体认到自己的亲生母亲已经不在人世后,原本开朗活泼的男生变得沉默而安静,无论谁试着和他说话,他都只是无神的望着那个人,要不然就是失神的望着窗外,好像根本没注意身旁有人,如一具失去了灵魂的空壳。 而每次出现这样僵滞的情况,一旁的采静阿姨就会适时出声打破:「天祈吃饭囉,今天是你最喜欢的蛋包饭,冷了就不好吃了。」她打开饭盒,将热呼呼的蛋包饭连同汤匙一同递到天祈面前。 男生低垂着眼,看着那盒饭包饭,半晌,他才伸手接过,一口接一口舀着饭,再一口一口咀嚼与吞嚥。在旁人看来,这是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举动。,前些日子的他,却是每吃一口就会作噁并且呕吐,到最后连吃都不愿吃,必须要打营养针。 直到天祈的哥哥回国,看见天祈这样模样,就带来了一盒自己做的蛋包饭。那盒蛋包饭外形一点也不漂亮,连蛋都煎得烧焦了,但如此看似不美味的蛋包饭,天祈却愿意吃,甚至还吃完了! 「我不懂,我们试了所有天祈喜欢的食物,其中也包括蛋包饭,但当时他是一吃就吐,为什么却愿意吃哥哥的?」依玲望着病床上的天祈一口接一口扒着那盒饭,困惑的问。 但还没等到哥哥的回答,依玲却瞥见天祈的眼角溢出了一滴眼泪。天祈没有停下舀饭与咀嚼的动作,可是从他眼里溢出的眼泪却越来越多,最后在他的脸上形成两道清澄而无声的眼泪。 依玲和采静顺时哑然,愣愣的看着天祈就这么边流下眼泪,边吃着盒中的蛋包饭。 当时哥哥却不禁感叹的解释道::「小时候因为我们从没吃过妈妈亲手做的料理,所以有次我们就央求妈妈亲自下厨看看,没想到做出来的蛋包饭真是超级难吃,也才明白为什么她为什么从不下厨的原因,因为她真的是一点做饭的天分也没有,也从那时候就再也不敢领教她的厨艺了。」 「只是我真没想到天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忍不住长叹一口气,身子顺势坐到了天祈的床边。 他静静看着眼前熟悉却又陌生的弟弟,两道泪痕清晰而明显,然而那双红通通的眼睛里却是空洞无神的,似乎完全没看见自己的哥哥正坐在他旁边,只有舀饭的动作有规律的一再往復。 「当年妈妈离开我们后,虽然你每天都在哭,甚至连幼稚园都不想去,但也没有变成这副模样啊……甚至在丧礼结束后反而每天都在笑,连幼稚园也都愿意乖乖去了,根本就是变得比以前还要活泼开朗了呢。」他凝视着天祈笑说,随之不禁苦涩的笑了笑,「我当时却天真的以为你是真的很乐观,但看见你今天这个样子,我觉得那不过是你装出来的。」 语落,大男孩宽厚的掌心就这么抚上了他的毛帽:「老弟,真的很抱歉啊,当年丢下你一个人去了美国。」 虽然他有和天祈一样阳光般的开朗气息,但两人的五官与外貌却无一丝相似之处。 天祈是瓜子脸,一双明亮的大圆眼睛,眼角上吊,带了些机伶与自信。天祈的哥哥却是非但没有和天祈一样黝黑的小麦色肌肤,与一般男生相比,肤色甚至还稍显白皙了些,眼睛也没天祈那么大,单眼皮,下脣丰厚,笑起来的脸部线条十分柔和,和耀眼如夏日太阳的天祈相比,反而如一道温煦的春日阳光。 没有可以联系的特徵,因为原本就是连血缘都没有任何瓜葛的两人。 所有的联系,仅仅只是一张法定证明而以互称兄弟。 不是真正的亲兄弟,然而── 「哥哥……」感受到重量压在头顶上,天祈停下原先吃饭的动作,抬起目光,眼底虽依旧空洞,但眉毛却拉进了一些许的距离。他的脣一开始只是轻轻抿着,但一张开,一声乾涩的低哑呼唤就从他的喉咙里传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那是连续几来,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随着乾涸的泪水再度佈满双脸,双脣轻啟,在充斥着消毒水的病房内驀然而出的一句颤声,如不仔细听,还会误认为只是细碎的嚶鸣,而忽略了察觉其中浓浓的酸楚…… ※※※ 「可是,天祈现在这个样子一点都不像你说的那样啊?」 时间回到现在站在医院电梯前的三个女生,待依玲说完,紫琳立时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因为后面还有发生一些事,让天祈终于体认到自己真的失去了六年的记忆,他也才渐渐能够走出失去母亲的伤痛。」依玲说,「但大致上就是这样。所以说,失去记忆对天祈来说,不只让他再次面对了母亲的死亡,同时也让他完全忘了采静阿姨这几年对他的付出。」 语落,依玲转而看向了已说不出任何一句话的语娟,她冷着脸,不急不徐说:「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在每个人都在吃团圆饭的时候,天祈在病房上哭了一整晚,更在每个人都开心迎接开学日到来时,他却是连吃饭都吃不下,必须营养针才不会昏过去。」 「然而最伤人的是每晚每夜陪在天祈身边,却始终无法听见天祈喊一声妈妈的采静阿姨。」依玲的语调毫无起伏,但却依旧令听者无不感到一丝痛心与颤慄,「因为天祈到现在还是无法接受采静阿姨是他的妈妈。」 语娟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开口,然而脸上却一点一滴失了血色而显苍白。 电梯门驀然打开,顺着视线看过去,一名女子正拉着一个小男孩从电梯里走出来,小男孩的双手捧着一束鲜花,随着女人的步伐走向了左手边的一排病房的长廊。 高跟鞋的鞋跟有规律的敲打着地板,整个空间好像再也没有其他任何的声音。直到被女子牵着的小男孩扬起小脸,漾起笑容问:「妈妈,奶奶会喜欢我买的这束花吗?」 虽然他们的声音已经有些遥远,但依旧清晰可辩。小男孩的声音清朗而稚气,而随之传来的女声则是温婉可人:「会的,只要是你送的她都很高兴。」 语音消散,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长廊,一时失神的语娟才回过神。 紫琳看着眼里盈满冰冷气息的依玲,再看看抿着下脣的语娟,原想打破这个僵局,但语娟却在驀然抬眼,直视着依玲。空气的波动似乎產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动,察觉到气氛有些的改变,让紫琳一时忘了原先想好的台词。 语娟像是思考了很久,才决定问出这个问题:「请问采静阿姨有自己的孩子吗?」 「当然没有,因为对阿姨来说,天祈就是她的孩子。所以为了天祈,她不打算生下自己的孩子。」面对这个兀然的问题,依玲仍面不改色,就连语气也仍旧冰冷而带一丝讽刺。 「我知道了。」语娟迎着那双冰冷的美眸,扬起一抹淡淡的微笑,温婉的声音里只有平静,「很谢谢你今天告诉我的这些事。」 就如以往的她。 但那样的笑顏,在紫琳眼中却显得孱弱而勉强。顿时,她出声:「啊!我爸妈说我不能太晚回家的。」同时也让原本僵滞的两个女生同时转头看向她。 「对不起啦语娟,我可能要离开了,不然我一定会被我爸妈骂。」 语娟不禁笑了笑,那抹笑容已无方才的勉强:「没关係,我也不能太晚回去。」 随后紫琳就面向了依玲,陪笑说:「那今天打扰了,花的事情真的很抱歉,因为我真的不知道不该带花。」 「不用感到抱歉,我很谢谢你们今天来探望天祈。」依玲一开始只是冷冷的瞟了她塑胶袋的鲜花,但很快就扬起一脸甜美的笑容回答,这还是她们离开病房后,她脸上第一抹笑。 但看在紫琳眼里,那真是假到一个不行的笑容。只是她知道不能这么坦白的说,所以只回了一个同等级的笑顏,看似亲切,事实上却半点真诚也没有:「干嘛这么客气,我们都是同学啊,真的抱歉呢。」 而这张笑容,也让在一旁语娟多少感觉到和紫琳平常的感觉有些不同。 语娟不会明白,一直藏在紫琳眼底下的怒意在这刻终于如包不住的火团,沿着神经末梢,从眼角蔓延到了嘴角的原因。 那张维持得有些久的笑脸,竟有那么一瞬令人感觉有失温的冰与冷。 是谁那么有心画满了一整面的黑板?又是谁在班上散布谣言? 手机里还留着今日早晨那面佈满五顏六色粉笔线条的黑板,那些真实与捏造的事件交错于眼前,让身为当事人的她也差点分不清真假,只觉有一阵窒息般的难受,让她连呼吸都感觉有些困难。 时间走在针尖之上,一时彷彿也深深扎痛了心脏,然而──思绪却是异常的清晰。 因为有些事,连猜都不必猜,一目了然。 那些恶意的中伤与传言,一开始她还不明白为什么被污衊的不是她,直到最后失焦,传言满天。可幸的是事件的女主角很迟钝,不幸的是这些不该是她来承当── 抢了自己好朋友喜欢的男生,实在看不出来她是这样的女生,真是人不可貌像啊! 看不出来,因为她本来就不是这样的女生,但却因为她的关係而让那个人藉机攻击她最好的朋友。 所以谁明白一切事情的原委?又是谁如此厌恶语娟? 『好,这是你说的艾紫琳。我给你机会你不要,就别怪我无情了。』 答案太过明瞭。 番外──天诚篇 就算是医院所开出的那张认证,看似比法定两字有更难以割捨的联系,但终究也不过是另一张白纸黑字。 所谓感情与记忆的联系,哪是几张轻薄的纸就能够装载与衡量的呢? 因为真正能够连结人与人之间情感的,本就不是那些复杂的基因密码,而是那些闭上眼就彷彿能感觉到、看得见、经过无数时间堆砌而成的回忆与牵绊。他们存在人们的脑海深处,因为看似唾手可得而忽略了他们的重要性,甚至不小心搞丢了他们,也可能不会有所察觉。 天诚还记得离开孤儿院那年,他刚满四岁,怀着一颗期待但却忐忑的心情,第一次踏进了那个家。 那对夫妻给了他从未奢望过的一切──房间、玩具、还有爱。他们说有什么想要的都可以跟他们说,发生了什么事也都要告诉他们,因为他们是天诚的爸爸和妈妈,会永远照顾天诚、爱天诚的爸爸妈妈,而当时的小天诚,也这么深信着这份幸福会到永远,直到── 她奇蹟似的怀孕了。 他们之所以会收养他,是因为他们努力了好几年始终生不出孩子,连医生都说不太可能,才会将他从孤儿院带回来。 也在那个时候,小天诚明白自己不过是个替代品。 何况这世上本就不会有那么好康的事,除了亲骨肉外,还会不求回报的对一个人好,是他自己太天真,天真的以为自己获得了幸福。 只是小天诚原以为他不会忌妒那个奇蹟般的生命,因为这些幸福本来就该是属于他的,但却在日子一天天过去,就在连他自己也未察觉时,渐渐对那女人肚里的孩子生起了忌妒与厌恶。 甚至自私的希望,他连睁开眼看见这个世界的机会都不要有。 九个多月的时间,在越渐靠近那个生命诞生的时间里这样的想法也越渐强烈。从一开始不知名的落寞感,到后来强烈的害怕与忌妒,一种出于孩子对父母亲的占有慾彻底占据了他的心,但面对这样强烈的渴望,他却始终只敢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才让它恣意滋长。 直到某天回家,面对空无一人、安静的家,还有以往放学总能看见放有一盘点心的餐桌在那天却是反常的什么都没放…… 如果说,世上真有神的存在,能够听见人们的祈祷,那么他想,那天一定是他与神距离最靠近的一天。 爸爸一整晚都没有回来,从电话里听得出他疲惫而害怕的声音,多少猜得出来情况不是很好。当时小天诚说他想去医院,但爸爸说明天还要上课,这么晚了就不要过来了。 然而那天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的他,眼泪不知怎的,一直流。其实打从一开始,他们都知道这个奇蹟未必是个奇蹟,妈妈的身体不只不容易怀孕,也不适合生孩子,所以就算幸运怀孕了,流產的可能性非常大,可是她依旧坚持要将他生下来。 他不是真的不希望那个小生命诞生在这个世界上,而是他真的很害怕,害怕在这个家里失去了价值的他,有天会再度回到那个什么也没有的孤儿院,什么都得与人分享,从不能独佔任何东西。 可是当自己自私的渴望真的成真时,小天诚才了解到这样自私的渴望是需代价的。虽然他们不是自己真正的爸妈,但却是目前为止世上对自己最好的人,可是他却非但不懂得感谢他们,还自私的想剥夺他们渴望已久的幸福,甚至剥夺一个人看见这个世界的权利。 没错,那样的代价就是──两个人渴望的幸福。 「从今以后,你就是哥哥了。」 所以当看见保温箱里那微弱却奇妙的生命熟睡的脸庞,以及听见一旁爸爸传来的声音,他竟不自觉红了眼眶。 然而感动的真正原因,并不是那个生命能够平安诞生,而是就算他出现了,他也依旧能留在这个家。对他来说,这样就已经足够了,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他的幸福,但他却还是幸运的拥有了那么一份珍贵的温暖…… 不,不只是珍贵,还是无价。 然而,神似乎从来不会给一个人永远的幸福。 一直以来,他总以羡慕与忌妒的眼神看待自己的弟弟,甚至在他出生后也是如此。但世事难料,虽然他从小就没有父母,但就因不曾真正拥有,也就不会有失去,可是,那个孩子却得面对自己的母亲因为自己的关係而不幸去世。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以「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他想,幸福最大的代价,就是那一份可能「失去」的风险,因为幸与不幸本就是一体两面的东西,拥有越多的快乐,到后来就可能面对越多的悲伤。 然而面对母亲的死,以及父亲对他忽转的冷漠态度,天祈却意外的坚强。虽然一开始每天都躲在房间哭,哪也不想去,但却在回到幼稚园后,变得越来越开朗。虽然小孩子的天性就是爱玩,但在那之后他却变得比以前还要外向活泼,交了非常多的朋友,也常常带他们来家里玩。 后来爸爸再婚了,他接受了爸爸的提议,决定到国外唸书。虽然爸爸嘴上说是不喜欢台湾的教育制度,但他总觉得应该还有其他原因,只是他一直以来都是以感激的心态看待他,只要他说什么,他就会尽力去做,所以也没过问真正的原因,因为他相信爸爸这么做是为他好。 「好好喔~我也好想去美国!那里有好大好大的迪士尼耶!」那天,天诚原以为告诉弟弟这件事,他会感到难过,因为天祈从小总是爱跟在他身后。没想到说完后,天祈非但没有感到不捨,还很为他开心,语气甚至还非常羡慕! 「你这么小,去那边肯定马上会被绑架的。」十三岁的天诚摸摸了他的头,笑说,「长大点再说吧。」 到现在他都还记得,弟弟当时嘟着嘴巴不服气的表情,还有说长大后一定也会跟着他到国外唸书赌气的自满语气。 离开台湾那天,全家人都到机场了,由于爸爸正好也要到美国的总公司,就带着他一起上飞机了,而留在原地的天祈与采静阿姨,则是笑着挥手目送他们离开。他从没想过,这个家到最后竟会连家人最基本的每天见面都很困难,不只爸爸总是待在国外,连他都选择在国外唸书,只能说世上从没什么是长久不变的。 特别是像幸福这种人人都渴望的东西。 那一天,当从视讯里看见失忆、裹着绷带的天祈,不断说出那一句:「他才不是我哥哥!我的哥哥才没这么老!」天诚的额头顺时冒出了青筋…… 再怎么说他也是青春洋溢的大学生耶!这小子居然说他老!! 要不是他失忆,他肯定会和他算这笔帐! 然而随之窜上心头的那一阵心寒,却让他对那个曾经忌妒他的自己感到羞愧与歉疚…… 那天晚上他很久没有失眠了,怎么睡也睡不着,小时候的点点滴滴不断盘绕在心头,整夜都挥之不去。 而这个家也在天祈失忆后,彷彿再度回到那段他亲生妈妈离世的时候。可是,为什么最痛苦的人,都是这个他曾经既羡慕又忌妒的弟弟呢? 以为他能拥有自己最渴望的那种幸福,却没想到反而是经歷了一般人最难以想像的伤痛。 这刻,听见天祈恍惚的呼唤,天诚顿时不禁感到有些鼻酸。 他没看眼前那个憔悴的弟弟,但手却加重的力道,摸了摸隔着毛帽的头顶,忍不住哽咽地说,但嘴角却噙着一抹深刻的微笑:「你终于认我这个哥哥啦!」 虽然没有任何的血缘关係,甚至还曾经非常讨厌与忌妒这个弟弟,可是现在的他却非常感谢神,让他能够顺利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因为没有这个弟弟,那个没有亲人的他不会懂,感情这种东西不是因为血缘才得以相知相惜,而是因为有那些曾在一起的美好回忆,才得以形成一条怎样也切不断的深刻连结。 至少对他来说,这就是家人的定义。 (40)8-5 三月的风。 还残留些许冬日的寒意,在越渐失温的夜里越发冰冷,再望着路上的行人都仍穿着着大衣,真是一点也不让人感觉冬日正在离去。 离开了医院后,两个女生就顺着原路走到了公车站。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彼此间除了隔着阵阵冷风外,就只剩一层厚重的沉默。 这是非常反常的事,虽然语娟很安静,但由于紫琳一向会先开个话题,彼此还是聊得上话,反正聊天是她最擅长的事之一。但面对离开后就异常安静的语娟,紫琳还真的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那所谓的异常,就是平常总不习惯领路的语娟今天首次走在她的面前,虽然彼此只差了几公分的距离,不是明显的一前一后,但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在留意语娟的步伐。 斜望着眼前女生娇弱的背影,那第二个异常便是她无力的步伐,每一步都彷彿缺少了意识操控,好像她的思绪已无力管眼前是往哪个的方向。所以要不是公车站直走就到,紫琳想语娟很有可能会忘记转弯,就这么直直走下去。 直到现在,两人来到了站牌,面对公车迟迟没来的沉默气氛,紫琳觉得已经到不能不说点什么的地步了,因为语娟虽然平常很沉默,但从没这么令人感到难以接近。 决定好后,紫琳走近了她几步。 「语娟,你还好……」但语音未落,一看见语娟脸上的表情,紫琳却惊愣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是……眼泪? 两道清澄的眼泪溢出她失神的眼角,随之静静的滑过了她苍白的脸颊。这一幕,无论是谁看了,一定都会感觉一颗心沉甸甸的,并为这个女生感到心疼。 「语娟……」紫琳忍不住再度轻唤了她一声,语气里除了方才的担心,更有满满的疼惜。 听见这道担忧的声音,语娟顿时也才发现紫琳正在看着她,她赶忙回过神,慌忙的拭去自己眼角残留的泪:「抱、抱歉紫琳,我刚刚没听见,怎么了吗?」 这刻,紫琳原本担忧的脸上,嘴角的地方微微上扬,眼底也增添了不少温暖的光芒。 眼前高了她几公分的少女,她的皮肤因接触到冰冷的空气,血管收缩,古铜色的肌肤显得有些苍白,然而那双眼角上吊的美丽眼睛,除了以往的明亮与自信,还溢满了真诚与温暖。 冷风中,紫琳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随之以无比温柔的语气,轻轻的说: 「想哭就哭吧,不要憋在心里。」 这道温暖而好听的声音,彷彿带有暖心的温度,立时温暖了周围残酷的寒意。 听着这句安慰的话,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语娟只是吸了吸鼻子,然而她明明很想回答她没事,不用为她担心,我很好……可是,这些话却好像哽在了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有乾涸的泪水不断在眼里涌起,溢出眼眶,怎么止也止不住。 「呜……」 看着语娟从无声眼泪,渐渐变为有声的抽噎与啜泣声,紫琳也不顾旁边等待公车的人的眼光,直接伸手抱住了语娟,想藉此给她一个肩膀、一个温暖。 「不要难过了,没关係的。」她抱着她,声音清晰而温暖,「不是你的错,所以不要自责了,也不要在意依玲的话。」 公车缓缓驶来,虽然周围不少的路人都上了公车,但却也迎来了一堆公车上的人的注目礼。不过紫琳一点也不在意那些异样眼光,仅略抬起脸眼看看公车牌,确定不是她们要搭的车,就没再看周围的路人任何一眼。 紫琳任语娟在她肩上大哭,耳边縈有她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你没有错。」紫琳再度开口,然而她的安慰里却除了有方才的温柔外,还多了另一层的坚定。 ……… …… 『不要再说对不起了。』听不出愤怒的声音渗入了些哽咽,她坚忍的开口,『你没有错。』 …… 明明是同样的一句话,却在换了不同的时间地点,有了截然不同的意思。 那天在公园,她流着泪,压抑着内心的悲痛与愤怒对语娟说道。可是,如今换成了语娟忍着流泪,她却还是只能说这句话。 虽然她刚刚已经想好了一堆可以安慰语娟话,但却在听见那几个音节逸出她的口中后,明白了她的心意,因而换掉了自己原本想好的台词。哪怕那几个字很快就隐没在啜泣之中,只剩呢喃般的自语,她依旧听得明白。 因为自己的不懂事与幼稚,她在语娟最难过的时候,不但不和她见面,连话也不和她说。只是紫琳原以为,只要让语娟见到天祈,语娟就不会再那么歉疚,甚至心想幸运的话,搞不好还能让语娟和天祈在一起,也好弥补自己对语娟的歉疚,才会硬拉着她到医院。没想到却反而使语娟陷入更加沉痛的悲伤中。 所以说,一切都是她的错。 如果她没硬拉着语娟来医院的话…… 如果她没有和依玲说那些话…… 如果那天她没有和彦丞吵架…… 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吧? 语娟也就不会在那天遇见天祈,车祸也不会发生了,更不会像如今这么样子,一个人独自承受这么多的自责与悲伤。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她淡笑,笑容苦涩而悲伤,「我才是真正该说对不起的人。」 「所以不要再自责难过了,错的从来就不是你,不要每次都把责任都一股脑揽在自己身上。」 风冷冷的吹,当这些安慰一句句传入她耳里,彷彿使得语娟的泪腺更发达了。强忍着哭声,她的肩膀不断颤抖,身子也忍不住一阵阵颤动。 这个冬天,很冷,比以前度过的任何一个冬天都还要冷,也还要漫长。 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寒冷而漫长冬天里,女孩究竟独自流了多少的眼泪,又强忍下了多少的眼泪。 事发后的几天,每当一个人躲在温暖的棉被里,脑海中总不免想起当日车祸的画面,那些画面就像挥之不去的梦魘,总在每个夜深人静时不断重播与倒带,或是在半夜时让她从睡梦中忽然惊醒,然后随之而来的,便是一滴接一滴止不住的热泪。 所以寒假刚开始的那几天,她每天早上都得花不少时间热敷自己红肿的双眼,以免被父母察觉她的异样。就算后来她已不会再每夜大哭,但有时想起来还是忍住偷偷流下几滴泪。 紫琳不会明白,此刻溃堤的悲伤与眼泪,不仅仅只因方才的事情,而是过去几週来,她压抑在心中忍住不出的泪水。 她明知自己不该肆无忌惮的哭,因为再怎么哭也于事无补,发生的事情也不会改变,哪怕可悲的是,哭是她唯一可以做的事。然而方才亲眼所见之事,却让她再也压抑不住内心巨大的悲慟。 她之所以难过,不是因为天祈忘了他曾对她说过喜欢;她真正难过的是,他忘了那些曾对他说过喜欢的人。 她之所以难过,不是因为天祈可能再也记不得她;她真正难过的是,他可能再也记不得那些爱他的人。 她之所以难过,不是因为天祈忘了她;她真正难过的── 是他连自己都忘了。 那场车祸夺去的不是谁的生命,而是一个人真实活过的证据。 而她一句残忍的话,伤害的也不只是一个人,就连周围所有深爱他的人也因此也受到了伤害。 ……… …… 『你说谎。』语娟依旧摇着头,抬头迎视他,『我知道你不可能会喜欢我的。』顿时,她声音里的果断与冷静,着实让天祈一愣。 …… 『不是不相信。是就算你真的喜欢上了我,也是在和依玲成为男女朋友后,不可能在国小就喜欢上我了。』语落,她抬起眼,一双认真的眼神立刻撞入她的视线,雨水沿着湿漉漉的发丝滑过他的脸,这刻,语娟愣然,因为此刻他脸上的表情,有她从未见过的…… 『为什么不相信我说的呢?』他苦笑。 …… 一种从未见过的落寞与失望。 那是语娟从未在天祈脸上见过的表情。 不是小孩子拿不到糖吃的,或努力读书也拿不到好成绩的失望。也不是输了某场比赛,或原本满心期待某部电影,看完后却大失所望的那种失望。 那样的失望,好像一开始就不曾存有期待。 也许有,因为再怎么说都是得有期待才有失望,只是老早就消磨殆尽似的,只剩早已准备好的失望等着涌出胸口。 不是不相信,只是她太懦弱。 她曾以为自己绝不会是那个万中选一的幸运女孩,因为他和她打从一开始就是不同世界的人。就算他看见了她,但一个身处在明亮处的人,又怎么会愿意踏过满地尖锐而危险的碎玻璃,走到没有光明的阴暗地呢? 所以当这份幸运降临在身上时,她反而害怕起这份幸运背后的代价。 甚至在看见他身上因自己而流下的鲜血后,还是只会一味逃避,只愿在医院附近或病房门口徘徊,怎么也不敢面对他。懦弱的想,只要他没事,总会有逼不得已得面对的时候,只要等待那天到来就好。 因为她真的没有勇气面对他,更怕自己若见了他,反而会伤害到另一个人。 至始至终,她都是一个只会逃避的软弱女孩。 可是在这一刻── 她恨透了这样懦弱的自己! 如果她可以更勇敢一点,也许她的心如今就不会这么心痛了…… 痛得……好像全世界就只剩她破碎的哭声…… 痛得……连思考都觉得困难,只懂得哭…… 第九章 20xx年6月13日上午艷阳下午大雨 给他的信: 时光流逝,一转眼,六年漫长的小学时光就这么过去了。 第一次遇见你,记得是八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对你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觉得你是个很爱笑的男孩子。 幼稚园时,同学把我惹哭了,但我没有正正当当的哭,只敢趴在桌上偷偷哭,明明一点声音也没有,你却还是发现我哭了。小学时,因为我很安静,所以老师发奖品时常常忘记发给我,都是你举手向老师提醒的。 有次你特地邀请我和你那群朋友一起玩鬼抓人,那时我不小心在楼梯口摔倒了,你马上跑来问我有没有事,甚至还回头骂了你那群朋友。当时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直到后来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你,我就开始思考:「要是我没有摔跤,是不是就能继续跟你们一起玩了?」 虽然你看起来很轻浮,但其实是很体贴的,这也是我喜欢你的原因。 如今要忘记你,我也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希望你永远都能幸福快乐,永远有现在天真灿烂的笑容。 20xx年6月13日尹语娟 (41)9-1 「这是怎么回事!」 中午,教室里,紫琳拿着一张单子,瞪大了眼惊呼着。 「怎么?叫这么大声。」彦丞闻声而来,不耐地问。 紫琳没有回答,依旧死死瞪着手中的纸张,就连站在她旁边的语娟也是一脸困惑,不懂紫琳的惊呼从而何来。 彦丞瞥了一眼她手上的单子,「这不是校外教学分组的单子吗?」 但紫琳并没有理会彦丞,她一股脑将单子压在桌上,向眼下坐在位子上,同时也是负责分组工作的班长兴师问罪:「为什么沉浩会跟我们一组啊!」 「因为他没有组啊。」班长理所当然地说,语气平静。 「那为什么一定要是我们这一组啊!明明还有其他组可以填。」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他就自己昨天放学填了你们这组,也许是只有你们这组有男生,其他剩下的组都是女生吧。」 「早知道我就找满六个人一组了……」紫琳可恨地小声嘀咕道。 「排挤同学是不对的喔,而且还是新同学呢。」一旁的彦丞微笑道,「反正写都写了,就这样吧。」 「是呀,你就开心了,这下你就不再是这组唯一的男生了。」紫琳冷哼一声。 「紫琳,你不喜欢沉浩吗?」这次出声的语娟,她不解的问。 闻言,紫琳顿了一顿,才答:「……也不是讨厌,只是不熟。」 「可是我怎么感觉你很恨他啊。」出声反驳的是班长。望着她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紫琳的嘴角抽了一抽,虽然这位班长大人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但说出的话还真是一针见血啊…… 「你该不会是跟他告白,被甩了吧?」 「我为什么要跟他告白啊!」这句话立即点燃了紫琳的怒火,她转头狠狠怒瞪彦丞,「像他那种自大又目中无人的男生,眼瞎了才会喜欢上他好不好?」 然而此话一出,紫琳却立刻惊觉自己说错话了。 察觉到她忽然变得异常安静,虽然谁也没说,但见她偷偷瞥了眼周围的女生,儘管三个人都明白原因,却也无力调侃。 ──眼瞎了才会喜欢他好不好? 那么班上三分之一的女生眼睛都瞎了。 若还有什么更加雪上加霜的事,就是沉浩已从教室外走了进来,并且早早就坐在位子上。 为什么能这么确定呢? 因为那名女生眼瞎了才会喜欢上的男生,他的双指交叉叠在下巴下,望着他们,扬起了一抹转学到现在从未有过的灿烂笑容。 因为真的太灿烂了,所以令人不敢逼视……就大错特错了。 紫琳的脸上也扬起了一抹笑容,甚至比沉浩还要更加灿烂无比! 「班长,你说的没错。」一旁的彦丞望着这幕龙争虎斗的景象,一脸头头是道地评论,「她根本就是恨死他了。」 自那天在街上大哭之后,语娟再度回到了没有天祈的学校生活。班上同学见语娟和紫琳恢復了往日要好的关係,还有彦丞偶时也会参一脚向紫琳讨骂,打闹不休,那些传言也就不了了之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唸书考试,第一次段考结束后不久,便是校外教学日。 也不是多令人兴奋的郊游,不过是玩主题乐园一天,而且这家主题乐园大部分的学生早在国小就去过了,但比起在学校上课,还是好玩好几万倍,期待的心情难掩,在游览车上就开始唱歌同乐了。 一下车,到达指定的地点,导游姊姊说了集合时间也就解散了。整个校外教学其实就跟放牛吃草差不多,到了指定地点,发下餐盒,便放人了。 唯一的规定就是不能落单,一旦发现落单者,落单者就得和导游姊姊一起逛游乐园。所以语娟这组除了两个女生本来就是紫琳为了凑人数拉进来的,一解散就去跟别团,剩下的四个人都很听话,始终是团体行动。 「接下来去玩『急流泛舟』吧!」拿着地图,带头的紫琳兴奋说,欲朝左前方走去。 「现在才上午耶。」后头尾随的彦丞忍不住开口吐槽,「时间这么早,我真的很怕你会玩这个游乐设施到集合时间耶。」 「干嘛这么说,就是上午才适合玩啊,这样湿衣服到下午就会乾了!我顶多……嗯……」她顿了顿,思考了下才说,「玩个三、四次就好了!」 彦丞露出一副败给她的模样,就连语娟脸上的笑意也在此时显得有些僵硬。唯独沉浩一脸不明所以地问:「你们怎么这个表情?」 「沉浩,不说你不知道,这个八婆国小校外教学来这里玩,居然连续玩了十次『急流泛舟』耶!每次玩完就再重新排队,就这样一直玩到集合。」 「就、就真的太刺激,太好玩了嘛!而且那时班上一堆女生也玩很多次啊!对不对语娟?你不是也玩了三次?」 被问话的语娟被动似的点了点头,「……是呀,很好玩。」但其实三次中,有两次是不好意思拒绝紫琳。 「但你是十次耶,不是两、三次,而是十次耶!要是我一定会玩到想吐。」 见彦丞脸上无奈的调侃神情,此时的沉浩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走到紫琳旁边,一手按住紫琳的肩头,同时长叹了一声,害得她一时起鸡皮疙瘩,厌恶的那种:「艾紫琳,我不得不说,我真是太佩服你了。」 紫琳立刻就甩开沉浩的手,不屑的说:「你的佩服我一点也不稀罕。」 「那不然你们说,要玩什么?」 于是,在一番讨论后,四个人决定先玩除了水上设施以外刺激的游乐设施,吃完午餐后再去玩鬼屋和水上设施。 四月初的阳光。 看似耀眼炫目,但洒落在身上的雪亮阳光却是温暖而舒适的,宛如明媚春光。 四个人也就在这个天晴气朗的时刻,随意找了个地方悠间的享受早上发的餐盒,过程中少不了是紫琳和彦丞一搭一唱的斗嘴,还有偶时会加入战局的沉浩,正因如此,彦丞和沉浩似乎也越来越熟了。 语娟吃完餐盒里麵包,起身说:「我去一下洗手间,你们有没有什么垃圾要丢的,我顺便帮你们丢。」 手拿了四个摺好的纸盒,语娟就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垃圾桶。 沉浩看着女生丢完后就往洗手间的方向步去,再看了看眼下讨论游乐设施正热烈的两个人,顿时也起身说道:「我也去一下洗手间。」 语毕,还不忘对紫琳示意了一个眼神,而紫琳一看就知道是在说「感谢我特地为你製造的独处机会吧」,所以她马上就送他一个白眼,表示要走就快走,不要在这碍眼。 沉浩不以为意的将手插入长裤口袋,就走过了紫琳的侧边,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走出洗手间,语娟便转身走到洗手台前,打开水龙头任冰凉的清水流过双手,但一关上水龙头,再一个转身,就见正好从转角那走出来的依玲。 见到对方,两个人一时都愣了愣,只是望着彼此,谁也没开口说话。 自从那天去了医院后,她和依玲就没再说过话,语娟很清楚依玲对自己的敌意,根本不敢主动和她说话,所以现在面对面的情况,一时间,语娟尷尬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但见依玲都没说话,也不打算进洗手间,她还是决定勉强一笑,举了举手,挤出一句:「……嗨。」 看她想打破尷尬的笨拙模样,还有正要离开的脚步,依玲不由得觉得好笑,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但很快又拉成一直线。 当语娟经过她旁边时,她平静说:「天祈下个月就会回学校了。」 闻言,语娟愣了下,转头望向了依玲,没想过她会对自己说话。 依玲这时也扭过头,低头望着个子比自己矮小不少的语娟:「等第二次段考结束后,天祈就会回学校上课。我只是想先告诉你,要你有心理准备。」 「他只是失去记忆,不是撞坏脑子。」依玲补充。 一时,语娟默然,她刻意避开了依玲的目光,随意找了个地方落点,然后才缓缓开口:「谢谢你告诉我。」 语毕,她便继续迈开步伐,徒留一片静寂的空气。 依玲站在原处,没打算走进洗手间,就这么一个人站在转角处。 她扭了脖子,转头望向了身后的语娟。 一如既往的熟稔,却也是一如既往的厌恶。 清朗的蓝天下,和煦的阳光落及视野,但映入她乌黑瞳仁里的那抹单薄背影,却彷彿能让阳光瞬间失去了热度,因为落在她身上光,总是清冷而孤傲。 明明在面对人的时候总是低垂着一双眼眸,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可是一旦看着她背对人群,就会发现她的背脊直挺,双眼始终直视前方,好像永远也不会回头,意外给人一种孤芳自赏的淡漠气息,让人难以接近。 所以这样的人,除非有天回头,不然永远也不会发现,有个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哪怕岁月流转,冲淡了回忆的亮度与色度,也冲不淡他眼里的落寞与思念。因为情感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不是时间所能控制的。 回忆会褪色,但感情却可能因时间而显深刻。 所以,她很讨厌这个地方。 因为在这里,她第一次看见了这个女生,同时也第一次体认到,她并不是天祈眼里唯一的女生。 望着她的背影,她的双眸渐渐发冷。 那一天在医院,望着这抹淡漠的背影,她发誓没告诉她的那些事,就一辈子都不会告诉她。 天祈是怎么变回原本活泼爱玩的那个他,中间的过程寥寥几句带过,只因为一旦想到那些事,胸口就会隐隐作痛,又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不可能,也绝不会,告诉她那些事。 (42)9-2 开学前夕,依玲拜託了很久,才让采静阿姨同意她带天祈离开医院,出去走走。 一路上依玲都紧牵着天祈的手,而天祈也都说什么话,只是默默跟着她走到公车站。 大约在下公车后没多久,他们就来到了一间古朴的学校。那是一间超过八十年歷史的老学校,离校门口最近的教学楼由于最先建造,外观也最老旧。 依玲领着天祈一路走过川廊、操场,一直到来到学校后方,也是最新建的教学楼。 他们站在有遮雨棚的风雨操场,前有一个教学楼,后有另一栋稍显老旧的教学楼佇立在宽广空地上。 四周一片寂静,冷风颼颼,在寒冬日里显得特别清冷而寂寥。 「这是你曾经读了六年的小学喔,有印象吗?」依玲牵着他的手,笑盈盈的说,脣边的热气和冰寒的空气氤氳成淡淡的白雾。 男生始终默不作答,眼神冷冷的看着周围这些对他来说陌生的一景一物。不过依玲始终不灰心,牵着他走到前面教学楼的二楼,再度停驻于一间教室外。 「这是我们俩曾一起待了两年的教室。」望着那间昏暗的教室,依玲自顾说,「虽然你对国小以后生活完全没印象,也很难相信自己已经是国中生了,可是过去发生过的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这是事实,不会改变。」 「我们两个曾坐在这间教室里中间第二排的位置,那时的你非常爱戏弄女生,我也觉得你非常幼稚。」她自顾说着,嘴角上扬,「但幼稚归幼稚,你却也有成熟懂事的一面呢……」 语落,她顺时转头望向了男生,直到噙着笑意的嘴角终于抵不过内心的失落,最终渐渐褪去…… 一旁围着黑色围巾的男生,完全没注意身旁女生脸上忽现的落寞,以及她眼睫底下藏不住的哀愁。 看着男生消瘦而憔悴的面颊,虽然她的右手始终牵着他的左手,不曾放开,如此地靠近,但心的距离却依旧还是那么遥远。 一直以来,她总是依赖着他的保护,甚至还因此使用了卑劣的手段,就只希望他能永远陪在她的身边。在外人眼里看来,总会认为是男生爱她比较多,但事实不然,外人不会晓得,他们俩之间的感情打一开始并不是恋人间的爱与不爱,而是依赖与被依赖。 就像两个相濡以沫的孤独星体,在寂静而冰冷的宇宙里相遇,成了彼此的依靠,一同面对宇宙的无尽与黑暗。 可是男生从不知道,她对他的感情早已从依赖变成了对一个人的佔有慾,这样的感情甚至比她自己像想中的还要强烈。 长长而安静的走廊。 一整排昏暗的教室。 没有任何的喧嚣与吵闹,只有死寂而寒冷的空气盈满鼻息,但却在这时忽然冒出了细碎的啜泣声…… 女生紧紧抱着男生,熟悉的气息取代了原先冰冷的空气,她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很快就沾湿了男生肩上的黑色围巾。 男生自始自终都没有开口说任何一句话,任凭女生在他怀里痛哭。 半晌,男生缓缓伸了手。隔着一层厚厚的衣料,埋首哭泣的女生完全没有察觉,一动也不动的男生正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背上。 时间在这刻也彷彿慢了下来,男生的眼睫低垂,直至最后完全盖住了他那双无神的双眼,同时,也在他终于闔上眼皮时,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感似乎產生了涟漪。 但由于闔上了流溢的出口,那些波动最终也只在心中不断摆盪,无人知晓。 …… 不久,两人就离开了学校。 正当穿过长廊,欲往校门口走时,天祈的步伐明显慢了下来。 见他停下脚步,依玲纳闷,直到顺着他的目光望见右方的游乐区,她忽然明白了什么,解释道:「这里是这所小学附属的幼稚园。」 语落,她转头看向身旁的天祈,见他始终盯着里头的溜滑梯和盪鞦韆,没打算再继续走,忍不住问:「怎么了吗?」难道,他想要玩那些游乐设施? 虽然天祈现在是国中生的模样,但他的心智仍停在幼稚园,如果真的想要玩,应该也不奇怪吧? 但一阵沉默后,天祈却没如依玲猜测的,想要玩那些游乐设施,而是张口说了一句: 「我……」他说,「想去自己的幼稚园。」 漆都掉得差不多的两扇铁门,门内铺满了遍地的假草坪,和摆了不少游乐设施,除此之外还放了不少杂物。再向右手边的大门口望去,上头掛着醒目的招牌,是家美容中心,似乎已经倒很久了,这个地方现在清冷而安静,甚至还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离开学校后,依玲就打电话问了采静阿姨天祈曾经就读过的幼稚园,并照那个地址来到了这里。 隔着那扇铁门,天祈静静的站着,凝望着里头的一草一木。 「阿姨说你以前就读的是私立的幼稚园,但在你小学三年级时就倒了,随后转手给一家美容中心,但看这个样子,这家美容中心也早就没在营业了。」 语毕,见天祈没有反应,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静静站在身旁陪着他。 六年多的光阴,人事全非,昔日熟悉的地方,如今也只剩一片荒凉,无人管理。她……真的也不知该也说什么安慰他,也不清楚天祈现在看到这些景物的心情究竟如何,难过是一定会的,但他的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除了难过外,她也猜不出他有任何其他的情绪。 「在这里……」兀地,天祈开口,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开口,也是目前为止除了喊了哥哥那次,第二次开口,「有个女生曾经跟我说过,为了那些自己所爱的人,你要变得坚强……」 闻言,依玲不由得愣了愣。只见天祈顿了顿,约过五秒,才转过头,望着仍呆愣的她再度张了开口…… 这一刻,他的眼中带泪,鼻子通红,那是一个极难看却令人心疼的哭脸,让她顿时呆住了,但就在这个一切都还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哽咽的声音就这么传进了她的耳廓: 「是不是……只要我愿意,就能再见到那个女生?」 时隔多日,第一次,他主动看向了她;第一次,他的脸上也终于有了表情。 那双澄净的眼中,此刻不再空洞,有了悲伤,有了落寞,更有着无法掩藏的期盼。 可是── 她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俩之间的羈绊,他不记得了,但却记得牵起他们俩羈绊的那一句话…… 「所以你现在讨厌你爸吗?」 听见男生的问题,女生垂下眼帘,淡淡地说,「我不知道……」 「可是我很害怕。」她说,「当他说他得了肝癌必须动手术时,我突然好害怕,害怕他会离开我。虽然不是甚么癌症末期,只要把肿瘤切除就好,但老师不是说不会有百分之百成功的手术吗?我很害怕……那两成失败的机率。」 女生垂下头,声音颤抖,「但我也无法原谅他做的事。」 「所以……我不知道……」 沉默在彼此间维持了数秒,男生驀然开口问:「你刚才问我干嘛一直来烦你,对吗?」 「不就是你暗恋我?」女生说,语气肯定,因为从小到大男生都是因为这个理由才接近她的,因为喜欢她,所以才接近她。 男生脸上掛着一抹无声的笑,迟疑了会,他再度开口:「我啊,曾经也是单亲家庭。」 这刻,女生愣住了。 「不过只有一年而已啦!」男生笑了笑,但他的眼底却闪现了一丝哀伤,「我的亲生妈妈很早就死了,在我幼稚园的时候。」 这是女生第一次看见男生的表情如此平静而冷漠,甚至连往日开朗的笑容,在这刻也都只剩一丝冰冷的微笑── 「而且还是被我害死的。」 沉默宛如伴随着这句毫无起伏的话开始扩散,短暂的片刻里,女生想不到任何一句话,哪怕是问「你是在开玩笑吗」、「真的还假的」或是「抱歉,我不知道」……就是一句话都挤不出来,只能愣愣地望着男生沉静的侧脸。 「所以啊,当你跟大家说你妈妈已经死了,我就很想跟你说话,因为我们遭遇了相同的事。」 「但好像反而是我一直惹你不高兴了呢,哈哈。」男生顺时一笑,笑容傻气,就如平日的他。 「你、你妈妈她……不对,是你为什么说你妈妈是被你害死的?」 听见她的问题,男生的脸上渐渐失去了笑容。 街道上,人群熙来攘往。 夜晚的霓虹灯绚丽斑斕,点亮了整座城市。 男生和女生并肩坐在离人群有些距离的长板凳上,各式各样的人在他们眼前走过,然而多的是匆匆而过的上班族,少的是悠间轻松的学生。 五分鐘过去,听着男生叙述起自己母亲的离开,她一开始只瞪大了眼,随之觉得胸口一阵沉痛。 明明只是「听」而已,但心就已经这么痛了,那么真正遭遇了这件事的人,到底有多痛呢?何况,还只是个六岁的孩子而已。 「所以你爸爸觉得是你害死了妈妈,就不再理你呢?」她问,语带不可置信。 「我不知道我爸爸是不是真的因为这件事才变得冷漠,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从妈妈死后,他就变了。」 「可是儘管他很冷漠,但每次看见他回家时,我都很高兴,虽然他大半的时间还是待在书房里啦!根本不想理我。」这时,他又笑了,但那个笑容看在女生眼里实在笨拙,根本藏不住他内心的难过。 「因为再怎么说他都是我唯一的爸爸啊,哪怕他对我再怎么冷漠,再怎么不理我,我还是很喜欢他。」 「所以啊……」忽地,男生的语气一转,「我觉得你也绝对无法打从心底讨厌你爸。」 「不然你也不会害怕他会离开你,这就是你还爱着你爸最好的证明。」 语毕,男生正掛着一脸开朗的笑望着女生,就连眼神也不再如方才那么的哀伤了。女生呆呆地望着他,良久,才难过得哽咽出声:「那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呜……」 「就因为我爱他,我才好怕好怕他会离开我啊……」 「我已经没有漂亮的房子,也没有漂亮的妈妈了,什么都没有了啊……为什么连唯一仅剩的爸爸都要要离开我了……」 见她顿时哇哇大哭的模样,男生也吓了一跳,没想过平时那么高傲的人也会有哭得这么惨的时候。 此刻,因四周围佇立了高楼而显窄小的夜空,临着满是金光耀目的商业区,宛如被人遗忘似的,只有幽寂清冷,又如同被星星和月亮遗弃,只剩孤寂。 可是,就是在这个哭声不止的时刻,泪还未乾的时刻,夜空依旧一片荒凉的时刻──男生伸出了双手。 他什么也没说,却给了她此刻最温暖,也最需要的肩膀。 直至安静逐渐掩埋了哭声,泪乾了,夜空也似乎有一颗星星在闪耀的时候,生独有的温暖嗓音驀然在她耳畔响起── 「所以为了你所爱的人,你要变得更坚强啊。」 晴空万里的蓝天之下。 一处静謐的园区角落。 女生转头静静望着另一名女生离去的背影,那双美眸里有藏不住厌恶,但厌恶中又有不易察觉的哀伤与孤寂。 然而,她没有发现的是,在这同一时刻,也有一个人将这样的她映入了自己漆黑的瞳眸之中。 女厕临着男厕,沉浩站在出口处,只有半个身子没入墙后。他侧着身,比起她脸上的多愁善感,沉浩的脸上没有多馀的表情,他的目光沉静,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43)9-3 下午。 吃完午餐后,四个人的第一站就是期待已久的「鬼屋」。 一进去,便是清凉的冷气和幽暗的灯光效果,以及── 一长排的人龙。 「有没有搞错,居然要排两个小时!」望见牌子那写着的等待时间和满满的人群,彦丞忍不住发了牢骚。 「没办法嘛,谁叫我们这么晚来。」紫琳安慰道,但眼神却不自觉飘向了身后的一群女生,「倒是……没想到这么巧,和班上的女生遇上了。」 察觉到紫琳目光里的寒意,语娟还真的不懂紫琳为什么会对依玲有那么强烈的敌意,每次看到依玲时,她的脸色总会忽然变得有些难看。 随着时间滴答往前,人龙也开始缓慢前进。 当来到了入口时已是一个半小时后的事了,但四个人却很高兴少等了半小时。既兴奋又害怕的顺着工作人员的指示走进去。 一开始是先在一个房间内播一段影片,然后才依序放人进去。在紫琳的指示下,首当其衝,站在第一位的是彦丞,最后一位会被鬼追的则是沉浩,女生则排在中间。 四个人排成一条人龙,在阴暗的空间缓缓前进,其中少不了的是紫琳的尖叫和彦丞的调侃,紫琳紧抓着彦丞的背包,拉扯的力道好几次都让彦丞差点往后跌,让语娟不得不与他们俩保持距离。 但比起前头两个人更吵的,是后头一群从头尖叫到此处的女生。 闻见后头那越来越刺耳的尖叫声,也就可想而知他们两群人的距离已越来越接近,到最后两条人龙几乎要合为一体了。 「前面怎么走那么慢啊!」出声的是走在那群女生最前头的依玲,她站在沉浩身后,抬头望了望走在前头的彦丞和紫琳。 当紫琳正想回「是你们走太快好吗」,一阵阵此起彼落的尖叫声顿时破空而来,根本是没被鬼吓,就先被这阵尖叫声给吓着了。 「有、有鬼在追!」后头的女生颤抖地喊,随之而来便是一阵推挤。 「喂喂。」感受到后头的人不断推挤向前,沉浩不耐道,稳住脚步,尽量和前方的语娟保持距离。 依玲双手抵着他的后背包,同样不耐地回:「我有什么办法啊,又不是我在推。」 尖叫声不绝于耳,闻见她同样不耐的声音,沉浩似乎也懒得再说些什么。他想,她肯定没意识到,这是他转学到这里,第一次开口对他说话。 随着尖叫声,不久,一群人也就走到了出口。 走在前头的彦丞和紫琳率先踏入礼品店。 昏暗的礼品店里正播着与鬼屋内相似的诡异音乐,就连摆设也与鬼屋如出一辙,镰刀骷颅随处可见,不时还有乾冰製造的白色雾气縈绕店内。 闻见后头似乎有骚动,语娟这时不自觉回了头。白色的雾气縈绕了出口,沉浩和依玲隔着可以容纳一个人的距离堵在了门口,后头则是一群不明所以的女生。 从这个方向,语娟可以很清楚看见他们两个人的表情,相较于沉浩一如往常的间适,甚至还有一抹淡然的微笑,依玲反倒不敢看他,一脸尷尬。 半晌,依玲才迈开脚步。后头的女生这时也随后跟上,随之疑惑问:「发生什么事了吗依玲?」 但依玲好似完全没听见女生们的问题,对于语娟更是视而不见,只是一股脑往前走。 直到女生们纷纷穿过眼前,语娟才再度看了看停在原地的沉浩。 察觉到身后有异的紫琳,这时也很快走到语娟旁边问:「怎么了?刚刚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也不清楚耶。」语娟转过头,笑了笑,直到有一股淡雅清新的气味兀然窜入了她的鼻息。 宛如受这股香味吸引,她立时屏住了呼吸,转正了视线。 男生的侧脸彷彿是刀刻出来,俊美深刻,就连脣边无声的微笑都宛如有深刻人心的魅力,有说不出的成熟与自信,与时下青涩的男国中生截然不同。 此时的沉浩正走过她们眼前,他的步伐慵懒,但脚步声却是清晰可闻。 直到她的眼里只剩一抹背影,她还是呆呆愣愣愣好一会。 刚刚是语娟第一次这么近的看着他,所以才能闻到他身上有一股与这阴森气氛完全格格不入的淡雅清香,宛如花香,却又隐约有薄荷那般清新的味道。 沉浩。 自开学那天后,这两个音节再一次轻轻敲击了她的心版,乾净明朗,但馀韵无穷,让她再一次将他的印象印入了脑海。 这个男生身上,有一种妙不可言的香味。 集合时间一到,四个人便很准时的到达了导游姊姊先前说的指定地点集合。 一整天的户外教学,也在全班上了游览车后划下了句点,每个人一上了游览车后都面露疲惫。导游姊姊细心的调暗车内的灯,一时间,车内就只剩打鼾声,一片沉寂。 由于语娟会晕车,所以紫琳总把窗边的位置让给她。 夕阳西落,彩霞满天,不一会天色就暗了下来。 一辆辆游览车保持一定的距离在高速公路上平稳行驶着,窗外的景物一闪而过,一道又一道的流光快速闪过女生有着浓浓睡意的脸。 恍惚的意识里,女孩想起小学三年级的户外教学,那时坐在窗边的她,恰巧望见了一辆从后方而来的游览车。虽然只有几秒的时间,但她还是捕抓到了男孩的身影。 他同样坐在窗边,视线落在前方,应该是在看游览车上的电影,神情专注,完全没注意到另一辆车内女孩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女孩不记得他旁边是不是有坐人,只记得看见男孩时,她心里头非常的高兴,嘴角有藏不住的笑,心中不断希望等会到达目地后可以再看见男孩。可是在她的印象里,她从没在户外教学时看见男孩,就连国小毕旅也因为班级离得太远,两个班的行程完全不一样。 甚至连现在她和他再度同班了,她也还是没能在户外教学的时候看见他。 初夏时节。 蝉鸣鸟叫随处可闻。 教室里万籟有声,鸟鸣声自窗外落进,彷彿一颗颗落地的珠子,清脆悦耳。 男孩站在讲台上,原本一头褐色的头发如今已是一头乾净的黑色短发。雪白光线落在他身上,那刻,落进他眼眸的光晶亮无比,让他此时的笑容除了有昔日般的稚气与灿烂外,还多了几分天真无邪。 这一剎,也让台下的女孩不禁看得痴迷了。 虽然那天已经在医院见过了这样的他,可是她的内心却还是忍不住悸动。 时光迁移,岁月如梭,没人能让时间倒流,就如同没人能阻止一个人不改变,所有的美好都只能靠记忆才能回顾。 可是如今映入眼帘的这抹笑,灿烂耀眼,只有天真与无邪,不由得与记忆里珍藏的那个笑容交叠,因而谱出另一首属于夏日的乐曲。 女孩最初的悸动── 彷彿跨越了时间,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大家好,我叫胡天祈。」 (44)9-4 天祈回到学校的这件事,班导早在一週前就向全班宣佈了。当时不少同学都很高兴,只是当班导一说明完天祈的情况后,除了不敢相信失忆这种电影情节居然真实上演外,便只剩一股分外沉重的气氛。 「天祈你真的都不记得了吗?」 「欸欸,天祈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陈成啊!」 「那我呢,天祈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一下课,和天祈关係比较好的同学立刻簇拥他的坐位,劈头就开始问他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想想……你是张渊明!」 「范瑋东!」 「你是……林芷萱!」 「还有……你是丁景皓!」 面对眾人的提问,天祈靠着对照片的印象,一一唸出了前来询问的人的名字,就像猜谜一样,依玲会在旁不时提醒他,过程欢乐而热闹。 坐在位子上的语娟不禁抬头望向了斜前方的那群人。 笑声喧闹,而他,依旧耀眼,依旧处于世界的中心位置。 这一刻,望着人群中央的男生,她的视界再也看不见周围的一切。 那抹笑容太过灿烂耀眼,宛如让周围的一切都失色了,同时也让她的嘴角在不知不觉中微微上扬。 甚至完全没察觉她此刻的微笑,正映入某个男生的眼底。 「他就是胡天祈。」坐在语娟隔壁的沉浩悠然开口,口气听不出是疑惑还是肯定。 回过神,语娟原以为沉浩也在看着天祈,但一转头却发现他其实正在盯着自己看。 他们之间隔着一个走道,沉浩坐在椅子上,身子倚靠着椅背,但脸却是面向着她。他的脸上掛有一丝不明所以的微笑,瞳眸里则映着语娟发愣的脸。 「嗯……」语娟微笑,表情尷尬,回答他刚才可能是疑问的声音。 听见她的回应,他的微笑似乎更深了,「你跟他熟吗?」 「你问我跟天祈吗?」见沉浩笑而不答,似乎是在等她的回答,思考了会,她垂下目光,「我和天祈不是很熟……」 但沉浩还是立时捕捉到了她脣边的苦涩。 「我听艾紫琳说你和他国小就认识了。」 依旧是不知疑问还是肯定的语气,见男生仍看着自己,她再度说:「虽然同班过,但他也只是有时候会和我说话而已。」 「这样啊。」沉浩明白的应了一声,这次语娟很确定他的语气不再是疑问,决定坐正,继续埋首在数学习题里。 「那──」岂料沉浩却再度开口了。他拉了长音,让语娟不由得再次望前斜前方,再次看向了他。 「你希望和他熟吗?」 此时不远处的那群人的笑声依旧欢乐。 在回盪了笑声的教室里,语娟愣然,面前的男生依旧直视着他,这次她分不清是自己听错,还是他在开玩笑? 见语娟迟迟没回应,沉浩不以为意,但视线却转向了人群中央的男生,意有所指的说:「如果你想,我可以告诉你他所有的事,包括他的过去,还有他的亲生母亲。」 语落,他再度看向了语娟,对于她愣然的表情,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但却也没打算解释。他的一脚此时正放在另一隻脚的大腿上,手则是抵着桌面,托着脸,望着她微笑说道: 「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 这天,语娟再度和天祈一起当值日生了。 午休时间,从回收场回来的他们各自提了一个回收桶,一个是装铁铝罐,一个是纸类。 「今天彦丞跟我说,艾紫琳跟他说你和我小一的时候同班过,这是真的吗?」维持了两秒的沉默,天祈开口,立时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尷尬。 一时半霎,语娟还不懂在天祈前面那句在说什么,愣了几秒才整理出来天祈是在说,彦丞从紫琳那得知了他们曾经同班的事。 「我们两个真的同班过吗?」他又问一次,语气肯定而兴奋。 「嗯,同班过。」 「真的吗!没想到语娟你居然跟我同班过耶。我完全不记得自己国小的事了,这下有人可以问了!太好了!」他顿时扬起一脸灿笑,然后问:「那我小一是什么样子啊?」 这个问题让语娟再度愣了下,见她没有回答,天祈继续好奇问:「我那时候的成绩好不好啊?」 「……算是不错吧。」她迟疑的说,随之微微一笑,「你那时候很爱笑,很开朗,下课时常会和一群朋友一起玩,就跟你现在差不多。」 「跟我现在差不多啊……」听见这个答案,天祈显得有些失望,「那我不是六年来都没什么变吗?」 「你有变喔。」一时,语娟转头定睛望着他,眼中带笑,「你头发留长了,染了头发,声音也变低沉了,就连个子也变得比以前还高了,以前你和我差不多高呢,但现在你却已经高我一个头了。」 「跟小学比起来,你真的变很多了,变得帅气不少了。」 「好像是耶,依玲给我看过照片,我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染头发。可是那都只是外貌啊!内在一点改变也没有。」天祈叹了一口气。 望着他失落的表情,语娟脸上有一抹恬淡的微笑,「你的内在也有变喔。」 「真的吗?」他的精神立刻一振。 「嗯。」语娟肯定地应了一声,随之忍笑出声:「变得自恋不少呢。」 天祈的笑容立刻垮了一下来,他懊恼的说:「我之前到底是多自恋啊,怎么每个人都这么说我……」 「就算失忆了,你的自恋也依旧没变呢。」语娟忍不住再度调侃,嘴角有藏不住的笑意。 此时的他们正好走到回收场。两人各自走到了不同的大回收桶,将里头的瓶瓶罐罐都倒出来后才再度于回收场外会合。 两个人之间再度隔着一层尷尬,然而这次打破沉默的却不是天祈。 「你真的甚么都忘了吗?」提着空桶子,语娟边走边望着地板。 这个突兀的问题让天祈不禁愣了下。从他回到学校到现在,他被这个问题问了不下数遍,但语气都是满怀质疑,认为他可能是装的,要不就是当开场词,随之马上就跟他聊了起来,根本也不在乎问题的答案。 然而语娟的语气却与那些人截然不同,除了落寞,还有一丝丝希望,好像……他应该记得一些事的。 「是啊!我真的都忘了,完全不记得了呢。」天祈傻气的笑了笑,然而嘴角弧度却开始一点点减少…… 「我想我现在拥有的记忆量,应该只有两年的份而已吧。听说我们打从出生就会患有一种失忆症,三岁前发生的事都不会记得。而我又失去了六年多的记忆,所以我现在只有两年份的记忆。」 语落,察觉到自己的话题太过沉重,天祈赶忙一笑,「所以啊,我现在只记得幼稚园的事了,其他的通通不记得了呢!」 「幼稚园吗……」闻言,语娟的目光陷入深思,随之淡淡一笑。 那么……他还会记得吗? 儘管那抹浅笑映入了天祈的眼底,但还没出声,一个纤细的声音却已在两人之间响起── 「天祈──」是班上的一位女同学,她站在合作社外,向他们俩挥了挥手,随后就见几个同班的女同学跟着走了出来。 一见到她们,天祈也朝她们挥了挥手,随之加快了脚步,朝她们走去,语娟则跟在天祈身后,随后才慢慢走到了合作社外。 「依玲在找你呢。」 「啊!我完全忘了依玲要我帮她提餐盒了!」经一位女同学提醒,天祈顿时一惊。 「现在还有五分鐘,还来得及,餐车还没开走。」唯一戴着手錶的女同学提醒。 「那我得快点回去才行了,先走啦!」他匆匆说,就准备提着回收桶狂奔,但才刚踏出第一步,他却兀然停住了,随之转头望向了身后的语娟,歉疚一笑:「抱歉喔语娟,那么我先走了。」 「没关係,快点回去吧。」语娟微笑,向他挥了挥手,「掰掰。」 「掰掰。」一旁的女同学也顿时一笑,目送天祈离开。 直到他的身影没入走廊的人群中,语娟才准备动身离开,却发现那名唯一戴着手錶的女同学此刻正对着她笑。 然而,她只是露出一个略微尷尬的亲切笑容,就穿过那群女同学,往教室走去。 「我实在不懂,为甚么天祈会喜欢她,明明依玲比她漂亮开朗多了。」望着那抹淡漠的背影,其中一个女同学说,语气充满睥睨。 「你们还记得上学期快结束时的传言吗?说她背叛了艾紫琳,和霂彦丞交往,那是真的吗?」 「当然记得啊,要不是艾紫琳真的不再搭理她了,我还真不敢相信她是那种人呢。不过,看现在他们三个要回到以前的样子,我觉得那个传言应该是假的。」 「我也觉得是假的,要是我是男生,一定会选艾紫琳的,怎么可能会选尹语娟呢?」 「莫辰,你说呢?」 微笑目送语娟离开的手錶女生被这么一唤,顿时转过头,笑笑一问:「你们问我吗?」 「对啊,你觉得呢?」 闻言,她的脸上依旧带笑,笑容可人,但语气却异常的平静:「我倒觉得那个传言应该有几分真实性,因为传言这种东西是不会无中生有的。」 (45)9-5 下课时分。 刚拿到自己的考卷,天祈便朝后头一转,向座位后方的彦丞问:「我觉得我是不是连脑子都撞坏了啊?要不然,为什么我的数学只有五十三分,而你却考了九十五分啊?」 彦丞没有抬头看他,目光依旧落在自己的考卷上,「我可以跟你保证,你的脑袋绝对没有撞坏,因为你之前数学小考连三十分都不到,现在能考到五十四分,已经算奇蹟了。」 「我以前的数学到底有多烂啊?而且,为什么明明是数学,要有英文字母x啊?」天祈懊恼的问,但彦丞依旧没理会他,手拿着笔,似乎是在思考写错的那题题目。 但天祈也不灰心,直接把考卷放到他桌上,指着考卷上的题目,笑笑说:「教我这题。」 「没空。」 「齁,教我一下是会花多少时间啊?才一题而已啊。」天祈不悦的嘀咕道,随之望向了左手边的依玲,「依玲你教我好不好?」 坐在天祈左手边的依玲被这么一唤,转头向他乾笑了几声,说:「这你就问错人了……」 见依玲也没办法帮他,天祈继而开始盯着考卷看,似乎是在思考,半晌,他再度望向了后方的彦丞。 「……喂!你竟然偷拿我的考卷!」见考卷被猛然抽走,彦丞朝前头的人大喊。 「哎呀,你考这么高,也不用订正了啦,借我一下嘛!谁叫你不教我。」天祈边说边将彦丞的算式抄在自己的考卷上,完全无视身后已经气得火冒三丈的人。 天祈回到学校后,老师就安排他坐在依玲旁边,也就是彦丞前面的这个位子。虽然他还是常和原本的那群男同学们一起玩,但已不如上学期是天天一起玩,现在天祈更多时候都在彦丞旁边打转。 约过五分鐘,天祈就将考卷还给了彦丞,同时无奈的说:「欸,教我嘛,你写的算式我都看不懂耶。」 「明天老师就会讲解了。」 「老师讲解我更听不懂啊!」 最后,彦丞迫于无奈,还是拿起笔开始教他数学,但才讲解了三分鐘,他就后悔了。 「我都听不懂啦!」 「你为什么会不懂啊?」彦丞反问,甚至暴躁到开始抓自己的头发。 「就是不懂嘛,你说的我都听不懂!」 此时,紫琳和语娟正走进教室,一听见彦丞近乎暴怒的声音,除了想笑,就是不禁有点同情他了,就连一旁的依玲也都不禁为彦丞感到汗顏。 虽然如今天祈因为失忆变得如此好学,是一件好事,但他上学期三次段考数学都不及格啊!而且还是离及格有一大段距离的那种,甚至可以说逼近放弃的地步,根本就不是教个几题就能弥补的,而是需要从上学期第一章开始重新学起啊! 「语娟啊,天祈的数学从以前就这么差吗?」紫琳忍不住脱口问道,现在彦丞已经彻底放弃了,任天祈自生自灭。 「我小学和他同班时,他那时的成绩还不错。」语娟忆道,突然想到天祈问他自己这些年没有改变时,其实还有一个可以回答,就是成绩有点…… 呃……应该说,除了英文外,都很差。 「看不下去了,我去帮他一把。」紫琳感叹的说,但脸上却是露出了一抹不明所以的笑。 依语娟的认知,她想,那应该就叫「奸笑」了。 紫琳走到天祈旁边,灿烂一笑说:「天祈,沉浩他考一百分喔,你可以问他啊!」 坐在位子上,被忽然点名的沉浩,目光顿时一抬,恰巧对上了紫琳亲切而灿烂的笑容。 「真的吗?沉浩考得比彦丞还好!」天祈惊讶的说,随之兴冲冲的来到沉浩面前。 看着眼下一脸诚恳拜託的天祈,沉浩脸上虽有和紫琳一样的灿笑,但不同于紫琳笑里带了些奸诈,沉浩的笑,可说是带有杀气啊! 不过,大家都知道,天祈有一种超能力,就是任何的杀气在遇到他灿烂的笑容时,都会化成了毫无用武之地的烟硝。 长久以来,紫琳一直在寻找沉浩的把柄或是弱点,直到最近,她终于找到了! 那就是天真无邪的胡天祈小弟弟,因为他可是全班唯一一个,甚至全台湾,全世界,最不会看沉浩脸色的人啊! 「你真的那么恨他?」看见被天祈缠住的冰雪王子,彦丞苦笑问。 「你干嘛这么说,我只是出于好心,希望天祈能听得懂数学而已。」她说,但脸上胜利的笑容却洩露了她的心思。 她真想看看沉浩暴怒的表情啊! 但现实往往是事与愿违的,在听见天祈笑顏逐开的声音后,紫琳宛如也听见了美梦碎裂的声音── 「好神奇喔,你教得我都听得懂耶!」 看见沉浩故意向她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优雅微笑时,紫琳窘了……沉浩向来都是一脸爱理不理的模样,所以很少会有人问他课业上的问题,就算有,他也不一定会教人。 但……是有没有这么扯,不但会念书,连教人念书都教得这么好! 「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紫琳无力道,可说是彻底傻眼了。 彦丞则是不愿再多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深怕说错话会触怒她。 这时,正走回自己座位的语娟,看见旁边的他们,则是不自觉笑了。但一坐下,就没再看他们一眼,只是盯着自己的数学考卷,表情有些发愣。 『如果你想,我可以告诉你他所有的事,包括他的过去,还有他的亲生母亲。』 当时她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只是愣愣的看着沉浩。但,就算之后她确定他并不是在开玩笑,也听懂了他的话,她仍以一种最笨拙的方式,装作自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傻笑几声的回绝了。 因为知道了一切又能怎样?那些已经发生的事,她除了只能为他感到悲伤和同情外,根本甚么也做不了。 她能做的,永远都只是默默在一旁看着他,不像依玲总是处处为他设想,随时在他的身边。所以,就让时间这么过去吧,因为只有这样,那些喜欢,这些歉疚;那些思念,这些悲伤,才会因为时间而变得模糊,然后随之淡忘。 直到最后,就会再也想不起来了吧…… 四季递嬗,时序交替。 气候的温度随时间默默潜移,模糊了春夏的交界,不知不觉也远离了春日的和煦,来到了酷暑的盛夏。 微风,蝉鸣,再一次弹奏起夏之序曲,乐声沁脾人心── 同时,也让这本日记翻到了下一个新页。 国二刚开学,几乎所有艺能科的第一堂课,都是为新学期的新开始分组。 不同的是,有些老师是以抽籤的方式,有些则让学生自己分组。 由于全班总共有三十七个人,所以除了有一组是七个人外,其他都是六人一组。也正因都是分六组,所以只要是学生们自己来分组,最后出来的结果都差不多,往往都是同样的六个人,因为经过一年时间,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和谁比较熟了。 其中,也就包括了语娟所属的这一组。 全班最意想不到的一组。 「……这个分组结果。」看见天祈已经第三次在黑板写上同样的六个座号,坐在底下的紫琳嘴角抽搐,连想坦然一笑的力气都没了。 为甚么又有依玲和沉浩啊! 原本,紫琳是打算就跟户外教学一样,除了彦丞和语娟,就再找几个女生凑一凑,不然男生也行。正好天祈最近很黏彦丞,见他想加入,就答应了。 没想到的是,依玲居然来抢人!因为依玲和那群姊妹总共才五个人,必须再找一个人凑。一开始紫琳是觉得无所谓,天祈要给她就给她,但天祈本人居然说他比较想和彦丞一组,甚至无论如何都要和彦丞一组(虽然眾人猜测可能是不希望一组里只有他一个男生)。 于是,在一番争执之下,依玲居然决定脱离自己的姊妹,就只为了和天祈一组。紫琳当时的内心是极度不想让她加入,但也不过就是分组而已,这么斤斤计较实在不像她的作风,甚至还有可能会被说间话,被大家认为她和依玲有心结(虽然事实上确实是这样),所以她没说什么,只是露出一抹往日般开朗的笑容,答应了她。 但可怕的在最后,沉浩兀然冒出一句「五缺一,那么我就加入你们吧」,让她的笑容瞬间垮下来了。 五缺一,他以为是在打麻将啊!三缺一还差不多! 当时紫琳想强烈拒绝他的加入,不要再像依玲那样沉住气,然而话还未到嘴,就因他的下一句话哽在了喉咙。 「我想你应该会很欢迎我吧?」 好像认定她一定不会欢迎他似的,让她不禁为他的料事如神讚叹了下,什么应该,她根本是百分之百不会欢迎他! 但沉浩似乎早就预测到她内心的对白,向前走了几步,让彼此的距离近到不能在近,几乎是只要紫琳再往前那么一公分,就会直接撞上他洁白柔软的制服。 事后想来,那时她真应该要立刻往后退的,而且最好是一辈子都不要靠他这么近。 那一剎,惊呼声驀然响起,沉浩一手托住紫琳的后脑,但幸好他的嘴脣降落的地点不是她的脣,而是她的耳畔。 因为如果是,他也完蛋了!她想。 淡淡的杏花香窜入她的鼻息,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你想要的三年平静,我可以在下一秒就毁了它。」 沉浩说这句话的语气轻柔,热气喷洒在她的耳垂,甚至逼近气音,但威胁的程度不减,特别是他如此靠近她,反而更加令紫琳……毛骨悚然。没错,绝对不会脸红心跳,而是会让人害怕到不禁心悸。 那刻,全班的目光都落在了他们俩之间,没人敢打破这阵沉默。只见沉浩就不久就松开了手,看着眼下说不出话来的紫琳,脣角的微笑优雅迷人。 但紫琳却看见了那抹优雅微笑之下的邪恶。 『我没有变,只是这里是学校,我未来三年的生活都得在这度过,我可不想因为你的关係而失去原本的平静,那太不值得了,就算你要和我爸告状,我也绝不会和之前一样乖乖听你的命令。』 早知道就不要说出那么帅气的话了! 调整好暴怒的情绪后,回过神的紫琳艰难的扬起一抹笑,语气自然:「当然!只要其他人没有异议。」 于是,除了辅导及音乐课是按座号与抽籤分组,其他的童军、家政、生科比较需要团队合作的课,他们六个人都是同一组。 而组长都是彦丞,原因无他,认真负责,任劳任怨,听人差遣,实在是当组长的料! 虽然彦丞一开始想把这责任推给天祈,天祈也很阿莎力的答应了,但由于天祈常常出包,「天兵」这个绰号可不是只是好听的,实在不太能让人信任,所以这个提议立刻被全组否决掉了。 「我的新学期还没开始,就被沉浩毁了一半。」现在,紫琳眼神怨懟的望着黑板。 看着紫琳一脸阴鬱,语娟虽然明白她的忧伤从何而来,却不明白为甚么她对沉浩和依玲那么反感? 只是语娟也不敢多问,深怕一不小心就会触到紫琳的地雷。 这刻,再度望见黑板上那一排数字,阳光照耀,让黑板有些反光,但却也使那六个数字更加鲜明,因而让语娟的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 那抹微笑恬静无声,但却在此时吵闹的教室里,意外地突兀,因而让某个正要从讲台上走下来的人,不经意注意到了她脸上的笑意。 此刻,紫琳仍坐在位子上唉声叹气。 彦丞则为自己又担任了组长一职,无奈一笑。 同样坐在位子上依玲,看见放下粉笔的男生正朝底下某处灿烂一笑,眼神渐渐有些失温,眼底里霜雪般的寒冷甚至渗入了心底,冻结了正好在内心升起的那把无名火。 感受到喧嚣的空间里忽然搅起了一道气流,在旁看着他们的沉浩,顿时也察觉到了依玲冰冷的眼神里,正流露一丝悲伤的感情。他的脸上嘴角保持一贯自适的微笑,一手托着脸颊,视线一转,随之颇有兴味的看着那彷彿遗世独立的两个人。 男生的笑里,有无邪的灿烂,那是一种更盛大的温暖热度,但却与女生脣角的微笑相衬得宜。 灿烂的笑容,耀眼如夏日阳光。 寧静的微笑,温暖如和煦春风。 几乎没多少人察觉,在此时喧嚣吵闹的教室里,有一道气流在空气中流动,宛如一阵春日味道的微风,与夏日的空气们低语── 新学期,开始了。 番外—依玲篇(1) 小时候,总相信这个世界会如童话般那么美好。公主与王子相爱,最后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直到永远。 直到有天,看见某部卡通里有个主角这么说: 「你觉得王子跟公主从此就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了吗?对他们来说,接下来在一起生活才是考验咧,他们可能会发现彼此的坏习惯,然后争吵的次数越来越多,你没听过有妻子受不了丈夫刷牙,牙膏从后面挤就离婚的吗?所以怎么可能有彼此相爱就永远幸福这种事啊,多的是在一起后才发现自己跟对方有多不合。」 于是,小依玲就开始思考,公主与王子在一起后,就真的会幸福一辈子吗? 当时年幼的她思索了这个答案许久,直到某一天晚上,她确定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是不会。 「哇,你的芭比娃娃有好多衣服,而且每件都好漂亮喔!」一个小女生惊呼,马上引来了不少同班女生们的注意。 「不会吧!你还有衣柜耶,这些一定很贵吧?」 「好羡慕你喔依玲,你爸妈都会买这么多芭比娃娃和衣服给你,哪像我妈都说这些会浪费钱,都不买给我。」 这天是一学期一次的同乐会,老师允许每个人都可以带零食和玩具来同乐。所以小依玲带了家中所有的芭比娃娃。见小依玲拥有那么多精美的娃娃和衣服,每个小女生也无一不是羡慕,纷纷聚到小依玲的座位一起玩娃娃。 「依玲你家里有没有那个啊,就是可以把纸变成立体贴纸的机器。」 「有啊,如果你想玩,下次同乐会我下次可以带来学校。」 「真的吗?超感谢你的,我们说好囉,下次要带喔!」 「那依玲你家有没有那个黏土啊,我看广告里有介绍可以做汉堡、冰淇淋的,我好想玩玩看喔。」 「没有耶。」小依玲有些懊恼,但随后再度一笑,「不过我可以叫我爸买给我,下次同乐会就可以带来了。」 一听,那个小女生忍不住开心的大声欢呼。 「依玲你真的好好喔,家里那么有钱,爸妈又都是帅哥美女,要什么有什么,根本就是公主嘛。」其中一个替芭比娃娃换衣服的女生说,眼里尽是对小依玲的羡慕。 小依玲则是始终保持笑容,毫不害羞的收下女同学们向她投来的羡慕眼神。 「妈妈,今天同乐会大家都说好羡慕我耶!」 晚上,坐在餐桌前的小依玲向正从厨房里走出来的叶母兴奋地说,此时的叶母正小心翼翼的端出一锅燉牛肉。 「真的吗?」一旁,叶父面露好奇地问。 「是啊,大家都说我有好多的芭比娃娃,还有帅气的爸爸和美丽的妈妈呢!」 「所以我们的小公主今天同学乐玩得很开心囉。」将燉牛肉放到餐桌上后,叶母拉开椅子坐下。 「嗯,超开心的!好希望下次的同乐会赶快来喔!」 看见小依玲脸上洋溢着笑容,叶父和叶母的嘴角此时也都忍不住向上微微扬起。 一家人愉快的晚餐时光,也因小依玲今日脸上特别灿烂幸福的笑容,比起平日更加的热闹了。 从小,她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同学们最羡慕的对象。豪华的大房子、帅气的爸爸、美丽的妈妈、无数的玩具,她拥有眾人称羡的一切,她的世界就像童话,她的父母是国王和皇后,而她则是他们唯一的公主。只要是她想要,父母从来不会吝嗇,对她从来就只有溺爱。 然而再怎么美好的童话,终究抵不过现实的残酷。 那一年── 爸爸的公司破產了。 「爸爸,我想要这个,买给我好不好?」那晚,小依玲拿着玩具的广告单来到叶父面前。 叶父只看了一眼,说:「依玲啊,爸爸现在不能买给你。」 「为甚么?我跟同学说好同乐会要带去的耶!」 「爸爸真的没办法,对不起。」 「可是我一定要买!不然同学一定会说我不守信用的!」 「等爸爸有钱了一定会买给你的,在那之前你就忍耐一下,好不好?」 「那是多久?我要等多久?同乐会就在下礼拜了耶!」 「依玲啊,你要体谅爸爸。」出声的是叶母,她蹲下身,双手轻轻抱住了小依玲。 「我不管、我不管!爸爸你一定要买给我!不然我会被同学笑的!」 「依玲!」这次叶母加重了说话的语气,「别再无理取闹了,我们家现在没那个钱买这些玩具。」 「可是……我就是一定要买啊!买给我嘛、买给我!」小依玲的眼眶渐渐泛红,直到最后流下了一颗又一颗斗大的泪珠,「呜呜……以前你们都会买我的啊!为甚么……」 那一天,小依玲哭了一整晚。 但真正令她难过的是无论她怎么哭,爸爸妈妈终究无动于衷,任凭她哭她闹,也不会如以往那么温柔的安慰她。 同乐会那天,因为没有带约定好的玩具,她被女同学鄙视,说是大骗子。 从那时候起,小依玲发现她所拥有的东西,一件一件的消失了。 她再也无法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也无法再住在华丽的大房子里,最后,就连自己所爱的妈妈,都拋下了她…… 那晚,跪在地上的她,紧紧抱着妈妈的一隻脚,哭着不断哀求妈妈不要离开她,她发誓她会当好孩子,会乖乖听话,再也不会无理取闹。然而一旁的叶父却反而将她从叶母身上拉开,让叶母离开。 她忘不了,当她从爸爸手中挣开,一路追到一楼时,所看见那个画面。 一个男子迅速走出车内,帮妈妈开了门后就把行李放到了后车厢。从头到尾母亲都没有回过头看她一眼,无论她怎么哭喊,她还是毅然搭上了那个男人的车。 当晚,小依玲离家出走了。 叶父非常着急,吃不下也睡不着,整整两天都在找小依玲,直到最后是警局打来说找到人了。 到了警局后,叶父马上就看见了坐在角落的小依玲。也让叶父一时间愣住了。 「妈妈为甚么没来?为甚么她没来!」她大喊,眼泪随之流了下来,「呜呜……为甚么妈妈没有来?她真的不要我了吗?」 「妈妈真的不要我了!妈妈她真的不要依玲了!为甚么!为甚么她不要我了……呜呜……」 那刻,叶父将泪流满面的小依玲拥入怀中,哽咽地说:「是爸爸没用,是爸爸没用啊,对不起依玲……」 「是爸爸对不起你……」 从此,她的世界再也不如童话般美好,她再也不是人人称羡的公主。 小学三年级,她因为没有妈妈,又是低收入户,被不少同学嘲笑和鄙视。 「我的手錶不见了!」 「怎么会?你不是一直戴在身上吗?」 「体育课的时候我拿下来放桌上,但现在不见了。」 一时间,不少女同学都聚在了一起。依玲原本也打算上前关心,没想到才一离开坐位,一个女生却向她走来,一脸怀疑地问:「是你偷的吧?」 闻言,依玲愣了愣,随之好笑地说:「我干嘛要偷啊?」 「你那么穷,不是你会是谁?」 「我没有偷。」依玲咬牙,隐忍怒气道,「那种破錶我才不稀罕。」 「你说什么!」这句话似乎也激怒了那个女同学,她气得拍桌,「明明就是你,还不承认!」同时也引来了不少议论纷纷的同学。 「好,既然你说不是。就让我们翻翻看你的书包。」 如果说她这辈子有受过什么屈辱,那就是低声向人道歉。 几乎是所有陈年贱招,在她的书包里偷偷放赃物,以至她无论怎么否认都没有一个人相信她,就连后来赶到的班导,也都希望她能好好道歉。 目光犹如一道道足以戳刺心脏的利剑,每个人无一不是在劝她道歉。 她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垂放在身体两边,女生们围绕在她的周围,男生们在旁看戏。若还有什么更令人讽刺的,就是受害者一脸善良的说:「没关係啦,我相信依玲也不是故意的。」 于是,受害者赢来了更多的同情,而她则获得了更多的鄙夷。 「对不起。」她一字一地说,眼神冷酷。 自此之后,除非是自己主动开口,她绝不会在眾人的注目之下道歉,特别还是一群人逼她道歉,是她厌恶至极的。 然而儘管她常被班上同学瞧不起,却仍无法掩盖她自身越渐亮丽的气息。她拥有和那女人极为相似的五官,甚至,比那女人还要美丽。 同时,她也渐渐发现人类都是看表面的动物,不少同学开始主动向她示好,而她率直的个性也获得不少人的青睞,那些鄙夷的眼光也渐渐变成了同情与怜悯。 也在那个时候,她发现原来外表也可以成为报復的工具。 她让全班排挤之前陷害她是小偷的女生,而当时饰演受害者的女生则成了一株墙头草,想要和她成为朋友。儘管当时她心里对她满是鄙夷,但却也懒得报復,因为没必要多树立敌人。 也从那时候起,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是公主。既然如此,那就当女王吧,看似高贵而高高在上,实际上却是孤独寂寞的,但至少不用再向谁低头。 所以,哪怕她心底渴望成为人见人爱的公主,她也甘愿成为孤单寂寞的女王。 番外—依玲篇(2) 升上五年级后,凭着亮丽的外表,开朗的个性,依玲很快就成为了班上的中心人物。 她努力不让班上的同学知道自己是单亲家庭或低收入户,努力成为班上的人气王,好让自己不会再被任何人瞧不起。 然而儘管再怎么努力,有些事实却依旧掩盖不了。 「依玲,你真的是低收入户吗?而且还单亲?」 五下刚开学,全班都知道了她是单亲家庭和低收入户。 「你听谁说的?」 「就听那群女生刚才在讨论啊。」女生指了指角落嘻嘻哈哈的一群人,「你真的是低收入户啊?」 「……我现在正要去厕所,回来再说吧。」她微笑,随手从抽屉抽出几张卫生纸,就朝教室门口走去。但儘管她在笑,眼神却比霜雪还要冰冷。 离开前,她瞄了眼左前方的空位,一股怒意在心中升起。 「好稀奇喔,你居然特地来找我。」楼梯口间,男生笑笑说,但察觉到女生冰冷的面容,他很快就歛下笑意,「怎么了?难道我做错什么事了吗?」 「你的确做错事了。」女生冷笑。 「嗯?」男生疑惑。 「是你告诉他们的吧,告诉他们我是单亲家庭又是低收入户!」 「欸──」 「一定是你!因为这个班上,没人和我同班过。」 见女生那么愤怒,男生一脸愕然,「我干嘛说啊。」 「因为你昨天把我手上的免缴学杂以及营养午餐的单子抢去看!」 「可是我没说啊!真的!」男生否认。 「不然除了你还会有谁!」女生愤然道,「我是哪里惹你不高兴了!你干嘛要这样折磨我!我明明这么努力了,努力让大家喜欢我,可是、可是你……」 「欸……你别哭嘛,我真的没说,我发誓!」他举起手,「而且,我觉得被知道也不会怎样啊,你又没做错事。」 「不会怎样?」女生抬眼,「所以你就去班上同学说吗?」 「齁,我就说不是我说的嘛!」男生无奈,挠了挠头发,一脸没辙。 「那你说是谁说的?」 「这我怎么会知道啊!反正不是我说的就对了。」 望着男生似乎真的不知情,女生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直到鐘声响起,她才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转身离去,留下一脸错愕的男生。 回到教室后,她很乾脆的承认了自己的家庭背景,不少人都感到很惊讶,而她也早料到会是这样,就算没有鄙夷,却也少不了同情。但她没想到的是,会有一个人这么说: 「真好耶,这样就没有人会一直嘮叨的唸你了!」 「对呀,妈妈真的好烦,我也好希望我自己也没有妈妈。」 闻言,她不由得愣了,只觉胸口一阵闷痛。 直到一个问题再次将她的思绪拉回,「依玲,那你还有跟你妈妈见面吗?」 围绕在她周围的同学顿时都静下了来,每个人都在静待她的回答。 这刻,坐在椅子上,她托着下巴,以无比平静而冷淡的语气说: 「她已经死了。」 连自己都没想过会这冷静。 一瞬间,全场静默,每个人的神情都不禁一沉。 那天放学,她一个走,但还未走到校门口,一个不知死活的男生却兀然冒出了来。 「嗨!」就是那个发誓绝对不是他说的男生。 「走开,不要烦我,我现在心情很差。」 「不要这样嘛,好歹我们也是同学一场。」 「干嘛,找我有事。」她不耐烦。其实依玲一直很看不惯他,虽然家里有钱,是个少爷,总是在笑,也很烦人,常常戏弄女生。要不是因为他在班上很受欢迎,有很多朋友,不然她一点都不想理他。 「你妈妈真的死了,那她是怎么死的?」 「我干嘛告诉你。」 「就想知道咩。」 走着走着,两人也就一起出了校门口。 「告诉我嘛──」男生哀求,而她始终漠视。 「依玲──」 直到一声轻柔而急促的叫唤从身后传来,她顺时转过头,但旋即就愣住了。 乌黑亮丽的一头秀发,高挺精緻的鼻子,姣好的脸蛋,无一不是与自己有几分神似。特别是那对清灵的眼眸,几乎与自己如出一辙,宛如直接复製贴上。 她的一隻手摆在胸前,表情欣慰而充满喜悦,「太好了,终于等到你了。我是妈妈呀,你还记得我吗?」 此时此刻,她真想向老天哭喊,今天怎么会遇到这么多事啊? 「你不是说你妈妈已经死了吗?」 听见这句话,那个女人的笑容明显僵了下。 「是啊,死了。」她淡道,欲转身直接离开。 「依玲──」女子焦急的拉住了她,「和妈妈谈一谈好不好?」 「别碰我,我不认识你。」 「我知道是妈妈对不起你,但至少和我谈一谈,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在这里说就好。」 「我们找一个地方坐下来谈吧,这里不方便。」 兀的,依玲甩开她的手,这也使女人一惊,「依玲!」 谁知那个不知死活的人居然握住了她的手,让她停下了脚步,「你干……」 「她是你的亲生妈妈吧。」语音未落,男生认真的眼神就撞入她的视线,「谈一谈吧。」 「我干嘛要听你的啊!」她怒道,但一见男生坚毅的神情,她怯懦了。 下午五点多。 小提琴的乐声回盪在整间咖啡厅。 乐声平缓优美,扣人心弦。 然而坐落在窗边的依玲,表情却只有恼怒。 她居然真的听他的话和这个女人谈一谈了! 「果然是我女儿,这么多年过去,变得这么漂亮了。」女子温婉一笑,神情温柔,「我想一定有很多男生暗恋你吧?包括刚才的那个?」 「你到底要说什么?」她不耐烦。 服务生此时正好送上咖啡和红茶。 「谢谢。」女人点头致谢,随之望向了前方的依玲,半晌,她歉疚地说,「当年的事真的很抱歉,妈妈不该拋下你的。」 「就这些?」她挑眉。 女人摇摇头,语气温柔:「和妈妈一起住吧。」 「你……在说什么?」 「当年是妈妈对不起你,但我也是逼不得已的啊。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想和你在一起,这些年妈妈真的很想你。」她微笑,「而现在终于有机会一起生活了,我已经说服他们了,他们都说愿意接受你。」 「他们?」依玲冷然问。 「嗯,你的弟弟和妹妹啊,他们都很期待能见你呢!」 「我不要。」她兀然开口,也令女人一时愣了,「事到如今才要我和你一起生活,你觉得我是说来就来,说去就去的娃娃吗?在我眼里,你早就不是我的妈妈了,我妈早在那一天就死了。」 望见她眼里的恨意,女人不禁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现在说这些都于事无补,但我还是想弥补你。」 语落,她从包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袋。 「这什么?难道是钱?」她问,语气冰冷。 见女人点了下头,依玲笑了,这一笑来得突兀,让女人不由得愣住了。 「当年爸爸破產,你就拋下我和爸爸跟别的男人跑了,无论我怎么求你留下,你仍是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她缓缓说,拿起信封,掏出里头大叠的钞票,眼里尽是恨意。 「你觉得就这么点钱我就会原谅你?」语毕,与此同时的,是一大把四散的钞票。 女人惊愕得望着站在眼前的依玲。 她手一挥,就将手中的千元大钞洒向了天空,漫天蓝色在他们之间缓缓飘落,引来了不少顾客的注意,同时也让小提琴手停止了弹奏。 越过地面上满地的钞票,依玲朝咖啡厅的玻璃门口去。临走前,一阵破碎的啜泣声隐隐传来,但她绝情如她,头也不回,更不带任何的眷恋与同情。 就如当年拋下她的她。 …… ………………………… … 隔天一早,男生一早就来到她的坐位前,问起她昨天的事。 「我干麻告诉你啊,你是我的谁吗?」依玲不耐烦的说,就继续吃着手中的三明治。 但男生并没有气馁,继续问:「你为什么那么讨厌你妈啊?」 沉默半晌,她吞下嘴中的三明治,缓缓说:「因为她当年拋下我和我爸跟别的男人跑了。」 「原来如此。」男生点点头,一副头头是道的模样,看在依玲心里实在很碍眼。 「那你爸怎么没有再婚啊?」 「他干麻再婚啊?他连我都养不起了。」 「不是呀,再婚的话就可以有人照顾你了,不然他一面照顾你又要一面工作,很辛苦耶。」 一时,依玲不禁陷入了沉思,只是眼前的人实在太过碍眼,她只想赶快打发他走,「这我怎么知道,你去问我爸啊!」 见她这么不耐烦,男生最后也不再追问,满怀遗憾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在那之后又过了几天,虽然被全班知道自己是单亲又是低收入户,但她已经毫不介意。比起三四年级总有几个人会嘲笑她,要不就是有事没事问她一堆,现在的同学们都会尽量小心不要谈论这种事,以免触及她的心情,真的是比以前的同学懂事多了。 但唯独那些怜悯的神情,她仍是无法适应。 早晨。 依玲起床后,就半瞇着眼走进了厕所,睡意仍未完全退去。 直到她看见欲丢入垃圾筒里的卫生纸竟然沾了血,她猛然一惊! 这这这这这……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 「大姨妈!」 「你干嘛说这么大声啦!是要全班都知道啊!」 体育课时,和琴贞正准备练习排球的她,犹豫了会,决定向自己的好姊妹求助。 「抱歉啦!不过你真的来了?那有没有买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卫……」 「卫生棉。」 「对!卫生棉。」 「我一早就衝去便利商店买了,但现在感觉肚子有点痛,怎么办?这样正常吗?会持续多久啊?」 「我也不清楚耶,因为我还没来。但记得好像不能吃冰的,也不能洗头。」 「不能洗头!为甚么?」依玲大惊,「现在夏天耶,每天都会流汗,一定要洗头的啊!」 「我妈说这样对身体不好。」 「不能吃冰都很可怜了,居然还不能洗头!」依玲哀怨。 「依玲后头──」忽地,琴真吃惊一喊,但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先感受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撞入她的后脑勺。 她吃痛,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晕眩感。 「抱歉啊!我不是故意的,还请依玲大姐原谅我啊!」而后便是一串恳求原谅的话。 她摸了摸自己的后脑,瞪着眼前那个不知死活的男生,怒道:「你是怎么打球的啊!这么远你也打得到!」 「小弟我真的很抱歉啊,我怎知他们会没接我的球,我又怎知我这么厉害,居然能打到你。」 「把躲避球打这么高,是想抱头喔,我看你分明是故意的!」 「齁,就是我打太高,他们不敢接嘛!抱歉啦、抱歉!」 于是,这个不知死活的男生,一整天下来,有事没事就来找依玲,想要赔罪。 「笑一个嘛,干嘛脸这么臭,还在生气?」男生蹲在依玲的桌前,他的下巴抵着桌面,只露出一颗头。 「你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 「抱歉啦,对不……」 「我说你给我滚!」男生语音未落,她已气得咆哮。他不知道,只要他不再出现在她面前,就是最好的赔罪礼物了。 「哎呀,干嘛这么生气,你那个来喔。」 静默维持了整整两秒,依玲的嘴角笑得抽搐,拳头的指节泛白,喀拉喀拉的隐隐作响,但脸颊却明显有两抹红潮。 「……你真、真的来囉?」 从刚刚就在一旁观看的琴贞顿时无奈的摀住了额头,原本见他这么有诚意,还有点同情他,真是……太白目了。 此刻,不少人的视线都聚集到了这。男生一脸愣然,原只是开玩笑随便说说,这句话对女生们说过了不下数次,早已成为调侃的话,然而光阴匆匆,时间无情,他压根没想到这句话竟有时效性。 也让男生第一次体会到了,所谓「女人」的可怕。 …… ………………………… … 第二天,依玲原以为生理痛的症状会好一点。但一天下来,已经用掉了三个卫生棉,肚子也比昨天还疼,情况完全超出预期。 但更令她无奈的是爸爸昨天在公司加班,半夜才回到家,早早又出门工作,根本没机会告诉他,身边也没什么大人可以询问,只能上网google,一切的一切都令她感到陌生而害怕…… 这是她四年多来,第一次深切的渴望妈妈能够在她身边。 见她有气无力的趴在桌面上,不知死活的男生又跑来慰问。 「别来烦我好吗,我现在很不舒服。」她趴在桌上,眼睛从双臂里探出来,瞪了男生一眼。 男生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中的塑胶袋放在她桌上。望着塑胶袋里的饮料杯,依玲不解问:「干嘛?给我喝?我现在不能喝冰的耶。」 男生漾着一张灿烂笑脸,同时坐上了她前头的人的座位,说:「这是热的啦!是热薑茶,我拜託我妈中午送午餐时顺便帮我买的。我妈说喝了这个,就不会那么不舒服了。」 一时,她看了那杯薑茶半晌,久久都没有说话。 直到一群女生来到她桌前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合作社,她站起身,立刻向她们扬起了一个可人的笑容,便随着她们欲往教室门口走去。 临走前,她别过头,淡声低道:「谢谢。」 很轻很轻的一声,男生还以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嗯,掰。」男生顿时也扬起了一抹阳光般的灿烂笑容,看在依玲眼里,有些傻气,但却很耀眼,也很温暖。 望着依玲离去的背影和女生们的嘻笑声渐远,坐在位子上的男生歛下了笑容。 他望着遗留在桌上的那杯薑茶,陷入沉思,同时喃喃道:「搞不好一群女生比这杯薑茶还要有效果。」 ………… ……………………………… …… 下午的课间时分。 依玲被老师叫了出去,回到教室后就开始收拾书包,不少人都很好奇为什么依玲要离开学校?但碍于是上课时间,大家都只是静静的看着她接过英文老师的假单便跟着班导离开了。 她走得匆忙,前后花不到两分鐘。坐在后头的男生看见她拿了书包和便当,但却忘了拿起摆在地上的那杯薑茶。 依玲随着班导一路走到了校门口。 班导很快就在马路边拦了一辆计程车,待她坐了上车,班导就把一张千元大钞拿给了司机,不一会就带依玲驶离了校门口。 『你妈妈刚刚打来学校,说你爸爸现在人在医院,情况似乎很危急,要你立刻赶去医院。』 『老师已经帮你写好假单了,你等会回教室就给英文老师签名,只是我本来想亲自载你去的,但我等会有事,所以我会帮你叫计程车,你就搭计程车过去。』 方才在办公室里听见老师的那些话时,她一个字也答不上,只是点头,连谢谢都忘了说。 此时坐在车内的她,脑袋依旧一片混乱,她不知究竟是要思考为什么妈妈会打来学校?还是爸爸为什么人在医院? 前者她想不出答案,但后者……她已害怕得不敢去想了。 这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好像连最后一样唯一拥有的东西,都要消失了…… ………… ……………………………… …… 到达了医院,依玲循着班导告诉她的病房号码,搭上电梯,一下就来到了病房门口。 但进门前,她迟疑了会,才缓缓推开病房的门。 这是三人一间的病房,但就在她经过第一个病床时,最里头却传来了一个女子带有哭腔的愤慨声音,让依玲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都已经昏倒第三次了,你到底还要逞强到什么时候?如果你不赶快动手术就真的会有生命危险啊!」 有些陌生,但因有前几日的那次见面,让依玲马上就认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 「对不起,这次又给你添麻烦了……」 这个则是十一年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只是多了平日没有的虚弱与疲惫。 「我不管了,这次你无论如何都要给我接受手术,钱我会准备,就算依玲不想跟我生活,我也要照顾她,所以你一定要好起来……不!是、是绝对要好起来!」 隔着布帘和一些距离,虽然看不见,但依旧能从声音里感受到她的激动,还有随之而来的破碎哭声。 「谢谢……」爸爸沧桑的声音悄然响起,若再小声一点,可能就不会传到依玲的耳里了。 此时的女子哽咽低道,声音里有诉不尽的歉疚:「是我对不起你……哪怕当时你把我推开,我也应该要像橡皮糖一样黏着你的……对不起……」 「我明明是你的妻子啊……可是我却、却……」 望着那道布帘,听着布帘后那些压抑不止的啜泣声,一时之间,许许多多的疑问都浮上了依玲的心头,她的脑中顿时闪过了许多的画面与话语…… 『是爸爸没用,是爸爸没用啊,对不起依玲……』 『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想和你在一起,这些年妈妈真的很想你。』她微笑,『而现在终于有机会一起生活了,我已经说服他们了,他们都说愿意接受你。』 『那你爸怎么没有再婚啊?』 『不是呀,再婚的话就可以有人照顾你了,不然他一面照顾你又要一面工作,很辛苦耶。』 『是我对不起你……哪怕当时你把我推开,我也应该要像橡皮糖一样黏着你的……对不起……』 那些被自己忽略的疑问,因为未曾将他们串连在一块,也就忽视了疑问背后的答案。 公主跟王子在一起后,真的会永远这么幸福吗? 答案是不会。 而这个答案,她在小学一年级就确定了,因而让她忽略了其他可能的种种问题── 公主跟王子在一起后,就真的会永远相爱吗? 「小妹妹啊,你站在这里干嘛呢?」 似乎是被女子刚才的哭声吵醒,中间病床上的老年男子睁开了眼,问着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的依玲。 听见老年男子的声音,正在哭泣的女子顿时一惊,随后急忙地走了出来。 依玲这时则是面露惊慌,一个转身,掉头就走。 「依玲!」女子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呼喊,但依玲头也不回的就逃离了病房。 她没有多想,就直接跑出了医院,直到走入了人群中才缓下了脚步。 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的她,此时的思绪仍停留在方才病房里所听见的一切。 当年妈妈狠心拋下了她,为什么时隔四年后又再次出现,央求她来和自己一起生活呢? 种种细节因为被悲伤掩盖,让她看不清真相。 爸爸再怎么穷,但自身所拥有的那张帅气脸孔,也让他儘管步入中年也不减英俊,反而还多了份成熟稳重,不可能会连一个女朋友都没有吧? 可是他却是连一个女性朋友都不曾带回家过,为什么? 时间不会倒转,所有答案只能从记忆里去搜寻。 最不愿回忆的悲伤记忆,如今只剩残破碎片,一片片都足以扎痛心脏,而不愿去回想。 那一天。那一晚。那一刻── 那双紧紧抓着她的双手,在那一刻将她整个人拉离了自己最爱的妈妈,了无声息的切断了自己与妈妈的联系,将她彻底拉离了妈妈的世界。 哭声掩盖了那个残酷的力量,恨意蒙蔽了所有可能的希望。 她未曾想过的渴望,在她踏过满地深蓝的钞票,闻见身后一阵阵的啜泣,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咖啡厅后,记忆竟然会渐渐有另一个形状。 明明那么恨那个女人,可是当丢下那一叠的钞票,并在眾人面前侮辱她时,她却没有预期中的爽快。甚至在她走出咖啡厅后,面对热空气扑面而来,感受到室外的炎热,她的眼泪已一颗接一颗滑下了脸颊…… 当年那个决绝的背影,成了她内心再也无法抹去的画面。 这刻,隐匿在人群中的依玲,呆呆地望着前方某个女人的背影,眼泪再也止不住,频频掉出了眼眶…… 『呜……妈妈不要走!』 『我会乖乖听话,也不会再闹脾气了……我会当个乖孩子……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呜呜……』 小女孩跪在地上死命抓着女人的脚,哭声凄厉,可是女人始终不曾看她一眼,更不曾回过头看她,只是拉着行李,毅然打开了大门。 『妈妈!妈妈!妈妈……』 小女孩在男人的怀中挣扎与哭喊,她的双手渴望穿越距离,拥抱前方的背影。 那一刻── 画面一百八十度大转,不再是决绝的背影,女人姣好的脸蛋佔了镜头大半,长长的睫毛底下是一双闪着泪光的双眼。 她在哭── 她哭的悲不可抑── 无声的泪水在她美丽的脸上静静流淌,但小女孩并没有看见,因为女人一走出门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同时离开了她待了八年之久的家。 从那之后,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每晚睡前妈妈能在她床边,跟她说一声晚安,这样她就能酣然入梦,不畏黑夜的孤单,只要迎接黎明的曙光就好。 但对她来说,连这如此渺小的心愿都是奢望。 更没想到的是,造就这个奢望的人── 竟是她最爱的爸爸。 番外—依玲篇(3) 跑出医院,没多久,她就遇到了男生。 见他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是彻底傻住了,忘了自己难看的哭脸正映入他澄澈的瞳眸,只是愕然问:「你、你怎么在这?」 没想到答案更令她错愕。 「你忘拿薑茶啊!」 所以他就特地帮她送到了医院,假如是这样,那么这个特地……也太不合乎常理了吧? 直到事后她才知道,他还特地向老师问她去了哪里,以及特地搭计程车来这,甚至还因为薑茶凉了,又特地再帮她买了一杯。 后来,他们两个就找了一块远离人群的安静地方。 她把自己的遭遇,以及刚刚在医院的事都告诉了男生。 在这之前,她从没把这些事告诉任何一个人,因为她不希望被人看见她悲惨的这一面,不只是怕被嘲笑,也是不喜欢那些怜悯的眼光。 然而,当她说完自己的遭遇后,除了爽快外,却是反而疑惑起男生脸上的表情,她很确定那不是嘲笑,但也不是怜悯。 因为她从没想过,会有人的童年比她更戏剧化,所以才一时没察觉出,男生脸上所流露的情绪,不是同情,而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悲伤。 也就因为那份相似的悲伤,他才会接近她,告诉她: 「所以为了你所爱的人,你要变得更坚强啊。」 ※※※ 揭开了多年的恨与悲伤所製造的迷雾,她回到医院,确定那女人已经离开了,才走进病房,寻得那些被迷雾遮蔽的真相与过去,也寻得内心渴望的答案── 「当年有个男生和我同时在追你妈妈,我们都非常喜欢你妈妈,哪怕最后你妈妈选择了我,他也说如果我要是伤害了你妈,或是让她吃苦,他一定会再把你妈抢回去。」 「对不起依玲,我真的……不忍再看你妈妈跟着我吃苦。」 「所以你要她离开你,也离开我?」站在病床边,她冷冷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再重复了一次:「对不起,是爸爸对不起你……」 「为什么?就因为你那么爱她,爱她爱到就算离开了你,你也愿意?」 静默片刻,病床上的男人缓缓点了下,再度重复着:「对不起……」 「那……妈妈有拒绝吗?」半晌,她语带颤抖地问,「妈妈一开始有拒绝那个男人吗?」 依玲的目光紧紧盯着床上的人,她感觉她的心跳忽然急促了起来,害怕与希望宛如在内心拉扯。 「……她说她无论如何都要跟我在一起。」 但却只觉掉入了更深的一层迷雾之中。 「那妈妈她为什么……」为什么还要离开呢?真的只是因为爸爸要她离开,她就选择离开了吗? 「她怀孕了。」他再度开口,声音低哑,「虽然当时的经济状况根本没钱再养一个孩子,但你妈妈还是说无论如何都要生下来。」 「其实你妈是不易怀孕的体质,因此当时常常被你奶奶骂没用,但我们还是跑遍了很多诊所求诊,才终于有了你。对她而言,再次拥有一个孩子,是一个奇蹟,她不忍心亲手杀死这个奇蹟,杀死我们俩的孩子。但也在那个时候,那个男人出现了,他说他愿意骗他的父母,你妈妈肚里的小孩是他的,只要你妈妈愿意离开我。」 「其实你妈妈当时有想要带你一起离开,只是那个男人不同意,而且我也怕你妈带着你一起过去,会影响他们家的人对她的印象。」 「对不起,依玲……是爸爸对不起你。」他哽咽的说,面容憔悴。 如今,她才清楚看见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的痕跡,也才明白那句话一直以来都不是什么安慰,而是对她真正的歉疚。 因为相爱,所以才会决定放手?这是小时候的她从未想过的事,甚至连现在,她都还是不太明白,因为在她的认知里,相爱的两个人,不就应该在一起吗?那又为甚么捨得分开呢? 「爸……」忽地,她低低的喊,向病床上的人问:「你爱我吗?」 叶父顿时抬头盯着她,就见女生的眼角有泪光闪烁。半晌,他扬起一脸慈蔼的笑容,伸出一隻手,摸了摸她此时低垂的头顶,最后温柔的说:「当然囉,我的小公主。」 四年了,她拥有的东西也一件件的消失,豪华的房子,美丽的妈妈,纯真的童年,以及那个置生于童话故事里的她。 曾经,她将这一切之所以会消失的原因归咎于自己狠心的母亲,并以一张骄傲自恃的面具藏起自己最不愿让人知道的那一面。 失去了许多,只剩下单亲与贫穷的她。 可是,儘管「失去」了,却还有「只剩」。 「爸……你一定要好起来,一定要动手术,一定要好好休息!而且,我不会去和妈妈住的,永远也不会,我要一直陪着你,不然等你老了,谁来照顾你?」她说,语气听来虽然有些兇狠,但因有止不住的哽咽声混杂其中,听得出有几分笨拙的窝心。 「你在医院的这段时间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你不用担心,我也不会乱花钱,会好好吃饭,会乖乖上学。因为我已经长大了,不用你再操心了。」 「所以你一定要好起来!不然我就要变成孤儿了,要是你让我变成孤儿,我到时一定会比你让妈妈离开我时,更加痛恨你!」 夜,很深,病房里女生的哭声细碎而清晰。 因为失去了太多,所以才明白自己还剩什么,或还有什么。 她可以不要漂亮的房子,不要美丽的妈妈,也不渴望能再次拥有一切。因为对现在的她来说,眼前这个人,就是她的全世界。 失去他,她才真的是一无所有。 虽然说着一连串带有威胁意味的话语,但在她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愤怒,而是早已泪流满面,只能不断擦着眼泪。这也让叶父不禁再度一笑,并且再次摸了摸她的发头,眼底是充满对她的溺爱与慈祥。 身为孩子的我们,不只不懂世事的残酷,能做的也太少,甚至可以说什么也做不了。 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们面前停止哭泣,随之咧嘴一笑,告诉他们: 「说好了囉,你一定要好起来……不然我一定会恨你!」 告诉他们,不用担心,至少不要让他们操心。 离开医院后,夜已深,但男生仍坐在医院外的椅子等她,她虽然感到惊讶,但却不再对他反感了,反而主动走过去,坐到他旁边,告诉他方才在病房里经过。 说着说着,就也不自觉地聊起天来了。 「不过,我真没想到像你这么幼稚的人,也能说出那么有意义的话啊。」 「嘿嘿,哪里的话。」男生也不自觉的笑了,「其实是幼稚园的一个女生告诉我的。」 「幼稚园就能说出这么懂事的话?」她面露讶异,接着笑说。 「她说她是从八点档看来的。」 「还以为真有幼稚园的小孩能说出么勉励人心的话呢。」 闻言,男生只是抿着笑,继而说:「她说她爸妈常常为了钱的事而烦恼,家里没什么钱,可是自己还只是个小孩子,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让爸妈操心。所以她告诉自己得坚强,才不会再增加爸妈的烦恼。」 「记得那天她第一次来到幼稚园,一般来说第一次来幼稚园小孩都会因为爸妈不在身边而哭闹,但她不但一滴眼泪也没流,反而还不断安慰身边哭闹的弟弟。」 「那真的是挺懂事的。不过你能记到现在,也不简单。」 半晌,他笑而不语。 男生抬头望向因佇立了高楼而显窄小的天空,黑夜临着满是金光耀目的商业区,如被人遗忘似的,幽寂清冷,又如同被星星和月亮遗弃,只有孤寂。 「因为这句话也让当时失去母亲的我再度振作起来。」他的目光遥远,彷彿所见的不只是上头清冷的黑夜,而是更远更远的一片风景,令女生一时愣了下。她没有开口发问,只是等待他继续往下说。 「我不是说当时我每天都在哭,那段时间我哥看不下去,呃……应该说是听不下,因为我真的太吵了,所以开始不断安慰我,希望我不要再哭了,就告诉我:『你再这样哭,在天上的妈妈不会开心的,给我笑!笑!听到没小子!』」 女生无语了,愣道:「那是安慰吗?我怎么觉得是恐吓?」 男生哈哈大笑:「我哥就是那样,谁叫我那几天每天都哭得肝肠寸断,害他都不能专心写作业。」 「不过啊,我真的就没再哭了。我想起那个女生曾告诉我的话,所以为了妈妈,为了哥哥,我要变得坚强,这样才不会让他们操心。」忽地,他的语气显得有些落寞,「只是当我再回到幼稚园,那个女生却转走了,听说是没钱再继续读幼稚园了。那时我连她的名字都还没记住呢。」 似乎在这刻,女生察觉到男生方才眼底的那片风景,是存在一个除了他以外都不会知道的静謐地方。 「那么我是不是也要谢谢那个女生呢?」女生再度笑了,「因为她告诉了你,我今天才有机会听见这句话,要不然依你这种幼稚的个性,要挤出这么感性的话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有时我还是会感性一下的好不好?」男生反驳,「倒是你这么高傲,应该从没低声安慰过人吧?」 「我是那么没血没泪的人吗?我再怎么高傲,再怎么不愿和别人低头,也不至于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吧,你把我看成什么了啊。」 「是是是,你还是有那么一点血泪的。」 「甚么一点啊!是很多点吧?」 「如果你昨天没有狠狠的修理我,真的是超多点的。」 「那是你太白目了,欠修理好不好?」 「我本来是开玩笑的,我怎么会知道你真的那个……呃……」 见他脸红语塞,她莞尔一笑:「算了,看在你特地送薑茶给我,我就原谅你啦。」与此同时,她也拿起薑茶,露出一脸爽朗的笑容,男生的双眼这时也瞇成了一条线,露出了一抹笑容与之回应。 夜幕低垂,一簇簇繁华绚烂的光绽放在幽黑的黑夜之下。 那些往来匆匆的行人都没看见,在一块离人群有些距离的静僻角落里,正有着与这座繁华绚烂的城市格格不入的朗朗笑声。 如同被绚烂的霓虹遮蔽的天空,那些笑声,在这座繁忙的城市里显得微不足道,而易被忽视。 但,倘若整座城市的光在一瞬间全都消失,只剩杳然黑暗,就会发现,夜空里的星星拥有比整座城市的霓虹灯光,都还要深刻人心的永恆光芒。 也在那一天,他的名字,深深进驻了女生的心中── 胡天祈。 第十章 缘分是什么? 是某天忽然间看到了你?还是找回了写有了你名字的橡皮擦?又或者是能与你在同一间教室,呼吸同一种味道的空气? 因为相信有缘,所以认定这一切不单单只是偶然。 然而缘分真正的定义,是上天注定,是无形间有一条红线系在彼此的指头,最后爱上彼此,携手到老。 但世上却有许多人错把那些幸运认定是一种缘分,是一种天赐良缘。 因为,在那个人还没爱上其他人以前,人们都相信自己命运的红线,是系在那个人的指头上…… (46)10-1 这一天,紫琳以一种异常严肃的语气问道:「语娟,你跟我说,沉浩是不是威胁你什么?」 「没有啊。」站在洗手台前,语娟边拧抹布边答,语气自然,没有多馀的犹豫。 看着语娟拧乾抹布后就直接往生科教室走去,脚步略带了些快速,紫琳也明白她为何如此匆忙,因为语娟除了自己的打扫工作,连沉浩的都要一併完成。 原因不明,但紫琳知道这其中,肯定有鬼。 开学至今已经一週了,语娟反常的举动令她错愕万分,不只体育课后会帮沉浩到合作社买矿泉水,就连值日生该做的擦黑板、倒垃圾语娟也都主动帮他做好了。 简而言之,在紫琳眼中,沉浩根本是过着一贯如王子的校园生活,因为所有下人会做的事,语娟都帮他做好了。 「真是稀奇啊,这是你第二次主动找我呢。」 下课时间,沉浩随着紫琳一路走到校内附设的幼稚园区外。这里平常不会有甚么人进出,就连幼稚园生也很少出来,是学校的偏僻之地,因为根本也没什么学生知道学校竟然还有附设幼稚园。 「你是不是威胁了语娟甚么?」一转进左手旁的游乐设施区内,紫琳转身面向他,挑明问。 「你好奇的是这个啊。」沉浩一笑,「我可以跟你保证,我绝对没有威胁她,那些都是她自愿做的,而且时间只有两个礼拜。」 「两个礼拜?」紫琳重复唸道,随之问:「为甚么语娟会自愿帮你做?你知不知道已经有女生开始在说间话了,认为语娟喜欢你。」 「你应该也知道语娟是个内向的人,不喜欢受到注目,分明就是你威胁她,不然她绝对不可能会做那些事。」 「你就确定她不是喜欢我的?」沉浩反问。 「当然确定,因为她……」话一出,还未完,紫琳却自顾顿住了,没让这句话完结。 因为…… 她喜欢的人是天祈? 可是,语娟只说她「曾经」暗恋过他,并不代表她「现在」依旧喜欢他。 「因为什么?」见她陷入自我沉思中,他微笑一唤,似乎很期待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发觉到自己的话还没说完,她连忙回神,另想了一个答案:「……反、反正语娟绝对不会喜欢你的。」 「这不是你原本想说的话吧。」沉浩说,一语命中紫琳的心思。 虽然语娟把所有事都告诉了她,但她却从未问语娟现在还喜不喜欢天祈。哪怕她认为语娟应该仍喜欢着天祈吧,但随着天祈回到学校,这个认定渐渐转变成一种猜测。 语娟之所以在乎他,是因为觉得是自己害天祈出车祸的。因为歉疚关係,她才会在乎天祈,可是,一旦少了车祸这个因素,回到去年刚升上国中的这时候,几乎根本看不出来她暗恋天祈,就连现在也是。 「你原本是想说,因为语娟喜欢的人是天祈,所以怎么可能会喜欢我,对吧?」 「你……」 「你现在一定很想问为什么我知道吧?」 紫琳笑而不语,反正不用说他也都知道,那她干嘛要开口,浪费口水? 「一个人做某件事一定有她的理由,一定是有什么原因,让她即使被人说间话,被以异样的眼光看待,也愿意这么做。」沉浩双手抱胸,神态自若地说,他这标准的动作和语气几乎可以去申请一个专利了,紫琳心想。 「那么你倒说说看,语娟为什么会自愿做这些事?」她再度质问,没想到换来的却是一声长叹。 「看来你没听懂。」沉浩难耐说:「一定是有值得她这么做的理由,她才愿意这么做。」 「那你就直接告诉我那个理由啊。」 「我以为你一定猜得到啊,因为答案非常明显。」沉浩故做玄虚说,「而且就在我刚才说过的话当中。」 四周的空气顿时静了下来,女生这时不再发问了,表情深沉。见她少见的安静,他想她应该已经发觉到答案了。 棚子之下的游乐区,没有孩童的笑声,只有阴暗与空虚。阴影洒在他们俩身上,女生低垂的双眸在某个时刻稍稍睁大,随之对上了男生那双正在观察她的目光。 顷刻间,隐约响起的上课鐘声从外头轻轻送了进来,流泻在两人之间。男生满意一笑后,就将视线移向了眼腕上的手錶,打算转身离开。 落不进游乐区内的阳光到了棚子边缘便不再流溢,被切割得平整。那条光影割痕在烙上了男生洁白的运动鞋后,也不再移动了。 女生兀然脱口而出的这一句,让男生倏地停下脚步。 「跟你转学到这里的原因有关吧。」她说,语气平静却十分肯定。 虽然他们每年见面的次数少之又少,有时一年可能就只会见一次面,但他们从小就认识了。她很清楚沉浩是怎样的人,他绝不会做多此一举的事,就连单纯的热心助人都不可能。除了对长辈会表现应有的尊敬,他对与自己同年纪的男女生根本是爱理不理。 哪怕他常常找她麻烦,也和彦丞那种以戏弄她为乐不同,因为沉浩绝不会平白无故浪费气力,就只是为了惹恼她。 「你和语娟谈条件了,对不对?所以语娟才会自愿帮你做那些事,因为这是你开出的条件。」 男生侧过身,他的黑眸里闪烁着冷漠的流光,但嘴角却噙着一抹自适微笑,看似不搭调,但在女生眼中却莫名有一种和谐感。因为那种笑,只是下意识的举动,根本无法从那抹笑里看出他真实的情绪。 「你之前告诉过我,你转学到这所学校的原因,是为了一个人。」 要不是她一直对他避之而惟恐不及,和担心语娟,她早该问他这个问题了── 「那个人是谁?」 一瞬间,男生的表情隐约闪过了一丝吃惊,他知道她迟早能想到语娟那么做的理由,却没想到她会想到更根本的「前因」,因为她早该问了才是。 一个家境富裕,高高在上的富家少爷,从学费昂贵的私校转到一般小老百姓读的公校,她打一开始就懒得探究其中的过程,但却在从父亲那得知是要转到自己的班级后,脸色大变。 于是── 『和我转到这所学校的原因,是一样的。』 忘了他大费周章说服父母,转来这所学校,与她同班,并不是为了故意找她麻烦。 一次次的刻意接近,为了甚么?又是为了谁? 春末时节的树荫底下,阳光自叶缝间流溢而下,感受不到半点热度。远处传来学生打球嬉闹的喧嚣声,一道低沉而温柔的声音在一片沉静中轻轻漾开,那是她时隔多年,再度从他的脸上看见的一朵微笑。 宛如有着春日般和煦暖度的笑,让那些一同绽放的音韵染上了一丝暖度似的,因而让人觉得那句话也该是充满暖意的。 没想到,殞落后的馀音回盪,竟是冰凉如一泓秋水。 如同此刻。 男生双手插进制服口袋,身子转不到九十度,他的侧影隐没在明媚光线中,光与影在他身上以特定的比例静静交织,画面形成完美的对比。 男生眼底的流光这时不再只有冷漠,还饱含了某种温柔的情感。 如同那时。 温暖,但滑过耳畔后的那股感知── 「你觉得是谁呢?」 却是微凉的。 (47)10-2 「那块烤好了没啊?可不可以吃了啊。」 「这片忘了涂酱了啦!」 「火快没了啦,赶快去跟别组借火!」 开学没多久,就到了童军课中最令人期待的野炊。没错,正是烤肉! 由于校内本来就有可以野炊的地方,童军老师就藉着烤肉,教大家利用火种生火。 每组都各自准备了不少食材和饮料,语娟这组在彦丞的操作之下,没多久就生好了火,放上了自备的铁网。 岂料,火一下子就熄了!但在天祈厚脸皮的向别组借火之下,还是顺利的烤肉了。不久,空气中就瀰漫着一片香味四溢的烤肉香。 现在负责烤肉的紫琳和天祈,他们纷纷将熟透的肉片夹起,不是自己先品尝一片,就是询问谁要吃,然而语娟却始终坐在石椅上,与他们隔着不远也不近的刚好距离。 「欸,天兵你这片快烤焦了啦!」彦丞说。 「哪片、哪片?」天祈问,视线快速扫过左半边的铁网。 「你给我自己吃掉。」见天祈毫无犹豫的夹起那片肉递到他面前,彦丞僵硬一笑,之前烤了那么多片都没夹给他,这种的就立刻夹给他,根本是差别待遇。 「又没焦。」天祈嘀咕,但还是自己吃掉了。 随后他就夹起另一片,他的视线率先落在依玲那,见她还在吃,而沉浩也正接过紫琳烤的,才抬头看着离自己最近的彦丞,发现彦丞正对着自己笑,天祈这时也立刻对他灿烂一笑: 「语娟──」他呼喊,随之望向女生,「这片给你!」 真是灿烂到令彦丞觉得很欠揍。 无视彦丞死命撑着的僵硬笑容,天祈夹着那片肉,快步走到语娟旁边。 被天祈的兀然一唤,语娟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因为她以为会是紫琳先夹给她。 不是说内向而不敢开口,而是罪恶感佔据了她。从升火到现在,她什么忙都帮不上,看着除了沉浩以外的人都已满头大汗,甚至连沉浩也有开口建议该怎么做,但自己却是连烟都没沾到,而且食物也只带了一条土司,让她觉得自己没那个资格吃。 「啊──」 「等、等一下!」听见他发出的长音,语娟的第一反应不是张口,而是赶紧拿出自备的筷子。 「好吃吗?」 「好吃。」握着筷子,女生轻声笑答,音节乾净爽朗,不带一丝迟疑。 软嫩的肉片配上不咸不淡的酱料,就算已经吞下肚中,依旧齿颊留香,令人回味不已,让语娟不禁再度惊叹道:「我都不知道,原来烤肉这么好吃……」 「是啊,烤肉很好吃,语娟你家不烤肉吗?」天祈问。 思考了会,她道:「只有一次,但肉就只有小鸡腿,没烤过肉片,而且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忘了到底好不好吃。」 「这样啊……啊!原来有吐司啊!」看见语娟身后的吐司,他兴奋说。 「语娟你等一下喔!」他就转身回到了烤肉架前,没多久又汲汲营营跑了回来。 当再度回到她面前时,他夹着一片肉催促:「语娟,你赶快拿出一片吐司。」 语娟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就见他将肉片放上她手中的吐司上。他的双手在这时轻轻覆上她的,稍稍施力,就将吐司折叠了一次,而肉也就这么被夹在了吐司中间,就像三明治。 「吃吃看吧,这样也很好吃喔。」他说,同时移开了手。 「嗯。」 手背的馀温彷彿还残留着,但没来得及感受,在口中肆意的滋味便令她再次惊叹。原来,这就是为甚么要带吐司的原因啊,当时她只是看见老师列的清单有这一项,就自愿带了。直到现在才明白,吐司在烤肉方面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呢…… 「我说对了吧,很好吃对不对?」天祈笑问,但语娟只是点着头,因为嘴里如果还有食物就开口说话,很不礼貌。 不过天祈早已从她眼底的惊讶与感动,读出了满足与喜悦,所以方才那句根本也不是问句了。 此时的烤肉架边,看着左后方聊得正开心的天祈和语娟,紫琳不禁脱口叹道:「看来天祈短时间是不会回来了。」 「看样子是。」沉浩附和。 听见他的声音,紫琳转头瞪视:「今天正好满两週了吧,过了今天语娟就不用再对你唯命是从了吧?」 「是啊,不用了。」 「你们……在说甚么?什么两週?」 彦丞的声音兀然冒起,紫琳不禁一惊,「你、你什么时后坐在这里的啊?」 「从天祈跑去语娟那后,因为那小子分明是故意不帮我烤,所以我就自己烤了。」他说,一手还在忙着翻动肉片。 「所以,你们刚刚说的两週是什么回事?」语落,彦丞抬起目光,望向正站着的沉浩。 见那双瞳眸少见的严肃,紫琳这时才明白彦丞早就觉得奇怪了。虽然他大半的时间都被天祈缠住,和她们说话的次数少了许多,但也不是个迟钝的人,只是不想管太多,所以才没问吧。 反倒是沉浩这边,笑容奸诈的令紫琳心悸啊! 「没什么,一个交换条件而已。」 不、不会吧,他真的要说? 「甚么交换条件?」 「你真的想知道?」 沉浩微笑问,但彦丞并没有回应,因为那双带有质询意味的眼神,早已显露了他的心意。 接收到他坚定的眼神,沉浩说:「条件……」 「玉米都要凉了,还不赶快吃,还有烤肉架上的食物也快要焦了。」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两人都明白哪句话是在说哪个人。彦丞不明白的是:「你没看见我们正在谈正事吗?」 「那你难道是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暴殄天物吗?」 「你……」面对紫琳发火似的回嘴,彦丞无奈,「只有在这种时候,国文程度就超好……」 看见彦丞夹起培根,不再说话了,紫琳继而转头瞪向了沉浩,那双兇恶的目光彷彿是在对他说:「你敢伤害他试试看!」不禁令沉浩的笑意深了些。 真是善良啊…… 可是── 他就是没这么善良。 「条件就是,想知道天祈的过去,就要整整两週对我唯命是从。」 当这句话落进她的耳畔时,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恶狠狠地看着沉浩,而是迅速看向了彦丞。 看不清表情,但却清楚看见了他握着夹子的手,愣住了。 「你看你看,这片肉已经好了,要赶快夹起来啊!」紫琳提醒,然后伸手夹起了那片肉,放到纸盘。随后,见依玲这时正好走了过来,她马上装作一脸热情的将烤好的烤物递到依玲面前。 而这也让依玲有点吓到了,艾紫琳应该是很讨厌她的才对,但今天怎么会这么好心,不但把整个盘子递到她了面前,还对她扬起如此灿烂的笑容? 「这些应该有熟吧?」她狐疑的问。 「当然是熟的。」难道她是那么有心机的人吗?她暗叹,但眼角馀光仍不时落在身边的人那── 一脸平静。 他只是专注地盯着烤架,而手也不忘偶时翻动一下烤物,好像刚才那些话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 他怎么了? 紫琳很疑惑,但不敢问,特别是旁边又有两个极度厌恶的人,她怎么可能问得出来。 直到几日后,找到合适的机会,而她也有勇气问他时,他的回答让她着实愣了好几秒── 『我早就知道了,知道她喜欢天祈。』 那句话平淡的彷彿只是一句单调的直述句,但他的眼神却还是洩露了他的意绪。 浅浅的,无谓的,一种自我解嘲的,但最终仍算得上欣慰的笑意。 总有人抱怨暑假很短,一下子就过去了。 在耀眼的盛夏里,微风失去了凉意,但字字句句依旧,隐没在了风中,牵动着感情的流向。只要时间往后倒退一点,就能明瞭。 直到许多年以后,当所有的现在都成了过去,他们也试着向彼此叙述各自的过去时,会发现,脱离校园生活的那个暑假,看似短暂,却已足够去釐清许多事情。 足够,让女生发现自己仍喜欢着他,并在开学第一天的中午,鼓起了截至目前为止最大的勇气,只为了想要更加了解他。 『虽然我说过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但你也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所以,就让我看看你有多喜欢他,可以为他做到甚么地步吧。』 也足够,让男生明白他的理由与想法,于是将自己的喜欢深埋心底,只因他比自己更适合拥有她。 『什么时候……你是怎么知道语娟喜欢天祈的?』 「垃圾袋在哪?这个可以丢回收吗?」 「没事的话就去洗夹子,不要呆呆地站在这里。还有那些多烤的东西,你去问问看别组有没有人要吃。」 「收拾好的组要让老师检查过了才能回教室喔──」 「如果被我发现有哪一组故意把垃圾藏起来,回去整组都给我罚抄课文。」 「老师就是在说你啦!还不快把垃圾从草丛里拿出来。」 「天兵你整盘都吃完囉!也太快……干,你居然是拿去餵管理员的狗!」 「每组的组长过来猜拳,输的那个要负责去倒全班的垃圾喔!」 「为甚么连这种事都要组长做啊!」 然而── 那些各自的心事,身在现在的他们都还不知道。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还只是各自独立的记忆,无法看出有所谓的相关性。 『只要是关于他的事,我都想知道……所以无论什么事,我都愿意做。』 『如果那小子没有把我当成朋友,他们现在搞不好已经在一起。也或许,就是因为我们都喜欢上了同一个女生,才会成为朋友的吧。』 「是不是快下雨了啊?怎么感觉有被雨滴到。」 「好像真的在下了,我还以为早上有太阳就不会下了,就没把伞带下来了。」 「没想到天气预报还是有准的时候。」 『那么从明天开始,整整两个礼拜的时间,值日生、跑腿和打扫工作就都交给你囉。等两个礼拜一过,我就会告诉所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事。』 『……那你,现在还喜欢语娟吗?』 「真的越下越大了耶!」 「那我先去躲雨啦,剩下就交给你啦!」 「早知道就把雨伞带出来了,这里现在谁有带伞啊!」 『八婆,你觉得怎样算喜欢上一个人呢?如果喜欢可以计算,我想我的喜欢秤起来应该很轻吧。』 「那边的──不要再追着校狗跑了!」 「他会不会跑一跑就吃水了。」 「你是想说跌倒吧。」 「我到现在还是忘不了他接力时那个经典到不行的跌倒啊!」 「啊,他还真的跌到了。」 「果然是天兵一个。」 『我现在似乎能理解那小子的想法了。』 『一个是自己喜欢的女生,一个是喜欢自己的女生,还有一个是视为朋友的男生,无论哪一个他都不想伤害,也不愿失去,所以才会选择维持现状,实在是善良到有些白痴呢。』 雨,绵密地落。 乌云遮蔽了所有的阳光,彷彿把整个世界都罩起来似的,没有一丝的风,空气闷热,令人难耐。 不少人都已经躲到了不远处的走廊避雨,烤肉区现在就只剩下十几人还甘愿留在雨中整理。 「欸,依玲你看那边……」 正因如此,站在走廊只能聊天的人,在这一天都看见了那幅画面。 男生跌坐在距离烤肉区有些距离的草地上,身体沾满了不少的泥泞,但他似乎一点感觉也没有,脸上流露着终于抓到了小黑狗的喜悦。 同时── 也不再有雨继续落在他身上了。 「你没事吧?」 闻见这一道担忧的声音,男生抱着狗,仰头向上一望,随之漾起灿烂的笑容,说:「语娟──」 女生撑着一把伞,站在他身后,替他挡住了雨。 但,接下来的,才是眾人难忘的画面。 被男生双手环抱住的小黑狗,看来是想逃离他,一脚蹬上他因仰头而微微向后倾的身子。这刻,女生几乎是想也不想,直接蹲下身,接住了他往后倒的身体。 伞──脱离了女生的手,小黑狗就这么踏过男生身上,成功逃脱了。 唯一不变的,是持续不断落下的细雨。 女生顺利接住了男生往后跌的身体,但却也因此害自己跌坐在地,运动裤上沾满了泥巴。 女生乌黑的长发掛上了一颗又一颗透亮的水珠,宛如珍珠。 男孩的运动衣则留着一个又一个的狗脚印,模样颇为狼狈。 她愣愣地与怀里的男生对视三秒后,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 绵绵细雨之中,草地之上,许多人也都看到了他们这幅跌坐在地,相视而笑的画面。 『但讽刺的是,我们都知道他喜欢的人是谁,唯一不知道的,反而是他自己呢。』 (48)10-3 「莫辰,伞借我一下。」 被忽然这么一唤,还没反应过来,女生手中的伞就被兀然抽走了。 依玲一打开伞就朝天祈走去,走廊此时瀰漫着一股诡异的沉默,大家都静静看着依玲将天祈从地上拉起来,语娟则是拿起落地的伞,但由于隔了一段距离,眾人都没听见他们的对话,但单凭这么一段插曲,就已足够让不少女生开始窃窃私语。 另一边,仍留在雨中收拾善后的学生,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开始有几个人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而彦丞就是其中一个,因为他是组长不得不留下来整理。 望见依玲留在草地上的坚决脚印,彦丞不禁有些佩服她的执着。 记得暑假的时候,天祈打了一通电话给他,那是他失忆后第一次打给他。 他问他礼拜天要不要一起去动物园,那时闪过他脑袋的第一个念头就是── 麻烦。 「你为甚么没事想去动物园啊?」 「因为暑假一直待在家里很无聊啊。」 「你不是有女朋友,干嘛找我?两个大男生去动物园有什么好玩的。」 「齁,朋友就是要多多出去才能增进感情啊,而且我又没有女朋友。」 「你和叶依玲分手了?」 「我又没和她吵架,干嘛要绝交。」 「我是说分手,不是绝交,叶依玲不是你女朋友吗,你和女朋友去就好啊,干嘛找我?」 「咦──依玲是我女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听见他惊讶的呼声,彦丞自己也愣了,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 「我才想问你怎么会不知道,她没跟你说你们是男女朋友吗?而且还是从国一开学那天就是全班公认的班对耶。」 「她没说啊,我以为我们只是朋友而已耶!」 「如果只是朋友,会几乎每天都去医院探病,还时时刻刻陪着你吗?」 「可、可是……她就真的没说啊!她只有说我们小六同班,国中又刚好同班而已。那、那依玲为甚么不告诉我啊?」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反正你有一个女朋友,要约就去约她,我暑假还要补习没空,掰掰。」 掛断电话的那刻,彦丞只觉他真是打来闹的。出了一场车祸,连情商都变低了,居然连依玲是自己的女朋友都没发觉。 可是── 就连班上其他人也没发觉,他们已经没在交往了。 隔天,察觉到盲点的彦丞又接到了天祈的电话,开头如出一辙: 「我们礼拜六一起去动物园吧!」 「我昨天不是说你有女朋友可以约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可是……」 「可是什么?」 「我问了采静阿姨,她说我和依玲之前的确在交往,可是我还是不确定依玲是不是我女朋友嘛。」 「我可以保证你们之前真的在交往,所以快去约她吧,别再打来了。」 「……可是我最近看的一部八点档里,就算主角失忆了,看到喜欢的人还是会有感觉耶,但我怎么没那种感觉啊?」 「八点档都是演假的好不好,那是戏剧效果,你是真的失忆了耶,当然没感觉啊,你说的感觉等你们去动物园再培养就好了,掰掰。」 没想到一掛,三秒后又响了,于是彦丞决定直接关机了,但不久家用电话却响了,听见房外妈妈的叫唤声,他想除非拔掉电话线,不然这通电话是一定得接了。 「可是,突然就要把依玲当成女朋友,我会不好意思耶。」 「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知道班上有多少男生羡慕你有一个那么正的女朋友吗?」 「那你也很羡慕我囉?」 「一点也不,她是我讨厌的类型。」 语毕,整整五秒都没听到另一边的声音,彦丞疑惑,但还没开口,他清朗的声音却再度传了过来。 「医生告诉我,一个人之所以能够判断喜欢和讨厌某件事物,是因为有过去的经验可以做为评断的依据,所以少了六年记忆的我,有时候很难立刻说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喜不喜欢。」 「就像吃锅贴,明明我就是没印象有吃过这个东西,但采静阿姨却说我很喜欢吃,而且每次都会点咖哩口味的锅贴,可是我吃完却觉得原味比较好吃,咖哩反而最难吃。你说是不是很奇怪?明明都是我,可是喜欢的口味却不一样了。」 「嗯,很妙。」他淡道,这是他到目前为止说过最深奥的话,以至他头一次认同了他的话,「你是想说,也许你之前真的喜欢过依玲,但现在却没那种感觉了是吗?」 「嗯。」话筒里传来他肯定的回应,「而且我觉得对她很过意不去。」 「怎说?」 「她明明一直在我身边,但我却什么也回报不了她。采静阿姨也是,她们两个都是在我醒来后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可是我对她们却一无所知,每次看到她们因为我而露出悲伤的表情,但我却完全不明白她们在难过什么,只能一昧地接受她们的好,就觉得很对不起她们。」 「你说是不是很奇怪啊?虽然失忆的是我,但我根本也不记得到底忘了甚么,说难过其实也不会很难过,反倒是周围的人都在为我难过,有时看到他们难过样子就会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甚么。」 「只能说你的人生真的很戏剧化。」不管是家庭背景还是人生,彦丞边感叹,边看着电话显示的通话时间已超过了十分鐘,而目前仍在一秒一秒地增加中,「但这也代表有很多人关心你,你很幸运了,如果等你大学或再更大一点才出车祸,你失去的可能就不只是回忆,而是半个人生也说不定。」 「我也这么觉得呢。」他笑了几声,「对了,忘了跟你说,你是班上少数没对我露出同情表情的人耶!」 彦丞没有回应,只是乾笑了几声,因为他失忆后反而更常来烦他,他根本是连同情自己都来不及了! 「所以说,陪我去动物园嘛,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就说找你女朋友不就好了,而且我还要补习。」 「可是我很怕面对依玲啊,就是会有一种不知该怎么面对她的歉疚感,所以陪我去嘛,不然礼拜天也可以,你不会连礼拜天也要补习吧?」 其实彦丞很想说没错,但偏偏那天是唯一不用的日子。 「你开学后还是要面对她不是吗?再怎么说你们都是全班公认的男女朋友。」 「其实我昨天也想了一整天,依玲现在偶尔也会来我家,假如我们真的是男女朋友,我要跟她说对不起,不能当她的男朋友。」 最后,彦丞还是答应了,因为他说会一直打来,直到他答应为止,因此在不可能拔掉电话线情况下,势必会造成家里的麻烦。不过,之后去动物园所发生的事就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直到后来开学,他的打扫工作被分到负责拖生科教室外的走廊,而依玲则是分到负责扫走廊的工作,他一定得等她扫完才能拖。就在某次站在旁边等她扫完时,他脱口而问:「你和天祈还在交往?」 一开始,女生只是停下了眼下的动作,朝他不屑的看了一眼,说:「当然还在交往。」 「可是那小子暑假跟我说,他想跟你分手,所以看到你们还在交往我很讶异。」男生倚靠着走廊的扶手,淡淡地说。 「你们真的还在交往?」他别有深意似的再问了一次。 见那对质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女生愤然道:「既然你这么怀疑,干嘛不直接去问天祈,要来问我?」 「我问了。」他接下说,「你知道那小子对我说了什么吗?」 见他只留下一个问号,女生有些怯懦问:「……他说了甚么?」 「你觉得他说了甚么?」 没想到他会再反问了她一次,女生这次有些恼怒了:「我怎么会知道他说甚么啊!」 「他说他改变心意了,还是想和你交往。」 「是、是吗……」像松了一口气似的,女生的怒气在听见这句话就全然消失了,只剩一朵淡淡的笑容,但很快就又很不屑地瞟了男生一眼:「既然天祈都这么说了,你干嘛还来问我?」 「因为我觉得很奇怪。」他再度问,「你们真的还在交往吗?」 「你这个人才奇怪吧?我们两个人都说有在交往了,你是在奇怪甚么?」女生又好笑又好气地问。 「是啊,我是不该多管间事,也不想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甚么事,单单就只是替那小子感到可怜而已。」他感慨说,因为再怎么说那小子还是他的朋友,虽然他很不想承认就是了。 「反正你赶快扫吧,我还要拖地。」他瞇笑,拿着拖把走到洗手檯。 水哗啦哗啦落。 女生带笑的声音在这时也流泻而出,令男生不禁愣了下。 「就算你觉得我们没在交往,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和天祈在一起对你是有好的。」 看见男生露出困惑的表情,女生走到他旁边,小声说:「你喜欢尹语娟吧。」 这句几乎是肯定的话语让男生再度一愣,随后结巴问:「你、你……怎么知道?」 看着他的脸颊还有些微微泛红,女生得意地笑了,「这也不是甚么秘密了,因为艾紫琳和天祈也早就知道了,只是天祈现在失忆了,不记得了。」 也、也都知道? 男生的神情惊愕而混乱,看来是不知该思考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又或是她为甚么要告诉他这些事? 「你知道天祈为甚么会出车祸吗?」她冷笑道,「是因为尹语娟,他是为了追她才发生车祸的。」 见他没有多大的反应,女生继续说,把车祸那天的事发经过都告诉了他。 过程中男生一句话也没说,只在她说完后默默关上了水龙头,拖把则早已溼透。 「所以说你和我是同一国的。」女生微笑道,「如果需要,我还可以帮你追她,因为这样对我也有好处。」 见男生始终望着拖把,女生有些不悦道:「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我说我可以帮你!」 「无聊。」男生忽然冷冷说,随后就拿起拖把往墙壁一撞,甩下了拖把上多馀的水分。 「你弄到我了啦!」被水珠溅到裙子的女生愤怒喊。 「抱歉,我没注意。」男生转头向她一笑,「朋友喜欢的女生我怎么能出手呢,那样太没品了吧,你说是吧?」 「你……」望着那张自适却满溢讽刺的笑脸,女生的眼底几乎要迸出了火花。 因为那个笑容,简直…… 『所以,叶依玲,你的价值观得好好改一改囉!』 简直和艾紫琳一模一样! 「不、扫、了,我要回教室!」她怒喊,将扫把丢在地上后就转身离开。 「如果你失恋的话可以来找我诉苦,我会请客的。」但没走几步路,一听见男生根本是在诅咒的话语,她宛如也听见了自己某根神经断裂的声音。 女生猛然转身,恶狠狠地瞪着他喊道:「你看不起我,但至少我很努力,努力想让他喜欢我,不像你什么都没做,只会在一旁默默看着她!像你这么懦弱的人我根本也懒得帮你!」 说完,女生又一次愤然地转身离开了。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以及被丢在地上的扫把,男生此时才终于歛下了笑容,转而露出了一抹难耐而苦涩的微笑。 (49)10-4 雨轻柔地落。 明明看得见,却感受不到雨水滴在肌肤之上,可是,儘管那么细小而不可闻,时间久了还是会让衣服和头发变得有些湿漉。 一名学生呼喊说可以回教室了,下课鐘声随之也适时地响了,每个人这时都往回教室的方向移动,但仍有几个人围绕在天祈身边,似乎是在笑他刚才的跌倒,语娟则是被紫琳拉着往学务处,要去那问看看有没有多的运动裤可以借。 彦丞站在原地凝视着人群中心的傻气男生,不可少的,还有那位名花有主的班花,她始终撑着伞站在男生身边,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都是,总会与他一起站在人群的中心。 『每次在房间里看到自己的东西,像是课本里的涂鸦、考卷、照片还有那些我一点印象都没有的东西时,我都觉得像在看另外一个人。』 『其实依玲那么漂亮的女生是我女朋友,我当然不讨厌,但她喜欢的是以前的我吧?每次听到别人说我以前怎样,都觉得好像是在听别人故事,只是那个人叫胡天祈,而我刚好也叫这个名字而已。』 『我有问过医生有没有可能会恢復记忆,他说记忆也算一种东西,因为那个东西被撞坏了,我才会失忆的,所以要恢復原状可能有点困难。然后我就问医生那个东西能不能修好,他说那个东西是不能修的,但可以製造,因为我年纪小,所以那种东西还可以製造很多很多。』 『也就是说,我可能一辈子都想不起那些事,无论我曾经多么喜欢依玲,但那都是以前的我,不是现在的我。』 此时此刻,那些在电话里的字句忽然变得清晰而深刻。 彦丞望着拉着男生回教室的女生,这一瞬间,他们的目光正好连接在一块,只是他立刻就转过身,准备回教室,但,仅仅只有短短的瞬间,他还是捕抓到了女生脸上的心虚。 『难道你没想过,现在的你有可能会再次喜欢上依玲吗?』 『嗯……真要那样的话,就等那时候再说吧!』 『你说得真轻松啊,依玲那种等级的女生可不是想追就追得到的啊。』 『可是两个人之所以会交往,不就是因为彼此喜欢吗?』 彼此喜欢── 所以才会在一起。 一个近乎眾所皆知的小道理,但说出这个道理人,却自己打破了这个道理。 理由是甚么呢? 曾经,他们都以为只有死亡才算永远消失,直到看见笑容开朗的男生再次出现在视界里,相同的五官,相似的性格,一样的笑容,却再也没有与大家共同的记忆,才发觉死亡搞不好只是这世上少了一份记忆罢了。 彦丞始终都不明白,明明他的身边有那么男生围绕,却偏偏选他作为班上最好的朋友? 就算他总是表现得一副不耐烦的模样,他还是毫不气馁的一次次来烦他,哪怕失忆了,也不忘这项例行公事,让他数度怀疑他的失忆根本是假的。 直到后来,知道他们竟然喜欢同一个女生,有了唯一个共通点,才开始猜测他也许只是表面上把他当成朋友,但事实上是情敌,这样就能解释为甚么总爱找他麻烦了。 可是,那些终究只是猜测。 因为有些事,就算想问,也已经永远问不出答案了。 淡淡的咖啡香瀰漫在空气中。 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先生专注地拉着小提琴,平缓的乐声自琴弦间流泻,那是一首温暖而优美的曲子,衬得这间咖啡厅更加幽静,与外头车水马龙的下班时刻形成很大的对比。 窗边,有不少正在使用笔电的大学生,或是谈公事的大人,所以穿着运动衣的国中生在这显得十分突兀。 这是语娟第一次进到这么高级的咖啡厅,富设计感的欧式装潢,专业的吧檯,还有看起来品味高尚的客人,哪怕没看见价目表,她也猜得出咖啡的价格绝对不斐。 「我明天到学校再还你钱……」语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不用了,这已经算在你帮我打扫和跑腿里面了。」沉浩边说,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 看着他将牛皮纸袋递到自己面前,她一愣。 「这是我手边所有有关胡天祈的资料,你要现在看还是回家看都可以,有问题之后可以问我,但不保证都能回答你。」 「……谢谢。」她靦腆一笑,随之拿起牛皮纸袋。 服务生这时也正好送上了两杯咖啡,语娟礼貌性的向服务生说了一声谢谢,但她并没有立刻就端起来啜饮,反而是犹豫了会,向面前的沉浩问:「……你和紫琳以前就认识了吗?」 「她没跟你说我们从小就认识了吗?」 「她说她跟你不熟,但我觉得她好像……很讨厌你。」 「你原本是想说她恨死我了吧。」他微笑道。 「不是的,我觉得紫琳她……」 「很怕你。」 语落,语娟只是静静看着沉浩。 处在这间都是大人的咖啡厅里,明明两个人的年纪相仿,也都穿着校服,但显得格格不入的却好像只有她一个。沉浩举手投足间散发的气息,打第一眼就是优雅而高贵的,和紫琳有几分相似,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沉浩还多了一份稳重和少了一般学生该有的稚气和青涩。 「她有警告我不要告诉任何人,但如果是你,我想她应该不会生气的。」他瞇笑,随之说:「她父亲在我家的企业工作,我父亲是他父亲的老闆,而我们的母亲是大学同学,偶尔会连络或一起去逛街或去美容院,所以我和她有时会因为父母的关係见面。」 「虽然我和她同年,但由于我是她父亲上司的儿子,所以无论我们在一起做了甚么事,最后被骂的都是她,所以她很讨厌和我在一起,因为每次发生大事,她总是被骂的最惨的那个。」说完,他啜饮了一口咖啡,然后问:「不过,我很好奇,为甚么你会突然想知道胡天祈的事呢?我记得上学期你还故意装作没听懂呢。」 一时半刻,语娟一愣,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是暑假的时候和他见面了吗?」 「……嗯。」她点了下头,一丝淡淡的笑容染上了她的脣。 「可以告诉我吗?」沉浩望着她笑问,「那个让你下定决心的原因。」 虽然不知道沉浩为甚么想问这个,但那段回忆早已在脑海里浮现,让她不自觉再度点了头,随之低望桌面说:「因为他记得了我不记得的事,所以我也想为他记得,他不记得的事。」 一说完,语娟发觉自己说得太抽象了,连忙改口:「就、就是……」 见她连半句话都说不完整的慌忙模样,只能羞愧得紧抿着脣,沉浩不禁笑了。 「我懂。」他说,「喜欢一个人就是会想了解她,想知道更多关于她的事,对吧?」 一时间,语娟只是低着头,两抹淡淡的红晕染上了双颊。她靦腆地应了一声:「嗯。」 「可是──」 「有些事知道了就真的好吗?」 男生沉稳的声音在柔美的乐声中再度响起,宛如一声叹息,令女生不自觉抬头望向了他。 「有些事也许不知道比较好呢,因为就算知道了,现在的我们也无法改变过去已经发生的事不是吗?」 看见女生此时一脸愣然地望着他,他微微一笑说:「我只是希望你在看完那些资料后能够做出正确的判断。」 时间缓缓地走,良久,语娟才再度开口问:「请问你为甚么会知道关于天祈的事……还有为甚么愿意告诉我呢?」 沉浩脸上依旧带着笑,故作思考了会答:「那些资料是我花钱请徵信社调查的,至于为什么要帮你嘛……」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我是不会做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因为你和天祈在一起对我有好处,我才告诉你这些事。」 「还希望你别让我失望呢。」 (50)10-5 「加油啊──衝啊──」 「加油──」 枪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此起彼落的加油声。 运动会前夕的接力赛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揭开了序幕。五名身着亮色背心的选手正逆着风,竭尽所能地跑着。 今年语娟班上的选手名单和去年没什么变,只有棒次稍微改变了一下。语娟和紫琳这次的棒次都提前了一位,分别是第六棒与第七棒,彦丞则是倒数第二棒,接在天祈之前。 没错,这次的最后一棒,没有变。 「天兵还是最后一棒喔?没问题吧?」 「有什么办法,全班男生就他跑最快,他最适合啊。只要他不要跌倒的话。不过他自己也忘了这件事了吧。」 「应该不会那么衰,两次都跌倒吧?」 「很难说喔,他是胡天祈耶。」 「呃……」 虽然大家一开始都很怀疑选天祈为最后一棒到底对不对,但练习赛都跑得很好,甚至每次都是第一名,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我已经感受到十一班怨懟的目光了……」 「要不是天兵在终点前来个大摔跤,他们应该能进入决赛的,也难怪他们会这么恨我们,哈哈。」 「拜託这次一定要让我们进入决赛啊!」 跑道上,穿着五号背心的选手纷纷将棒子交给了六号。今年他们班依旧是穿黄色背心,也依旧在一开始就遥遥领先了! 目前接到棒子的是第六棒的紫琳,那头鲜少绑成一束的黑发迎风飘动,不一会就将棒子交到了语娟手上。 主持人的声音也此时回盪整个操场:「目前领先的是十三班,接着是十一班……」 紫琳气喘吁吁地走回到操场内,但目光始终紧追随着跑道上亮黄色的身影,眼看后方紫色背心的女生紧追在后,甚至有超过她的可能,紫琳不禁开始紧张了起来,在心中拼命为语娟加油。 亮黄色的背心在风中飘扬,女生拼命衝刺的身影逐渐没入接棒区的人群中,随后就见穿着八号黄色背心的女生第一个衝出接棒区,引领在其他四个人前,紫琳顿时也安心了,准备要去找刚跑完的语娟。没想到,从人群缝隙中看到的画面,让她几乎是用跑的到场边。 刚从跑道上站起来的语娟,一走回场内,就看见紫琳跑到她面前,一脸紧张地问:「没事吧?要不要去保健室,怎么会跌倒呢?」 「没事啦,我想等到比赛结束再去保健室。」语娟笑笑说。 「可是你的膝盖正在流血耶,不痛吗?」 「还好,不会很痛,我想等比赛结束完再去。」 见语娟那么坚持,紫琳也不再劝她一定要去保健室,两个人就在场边继续为班上同学加油。 当来到男生的棒次时,班上女同学们瞬间鼓譟了起来,加油声浪直逼尖叫声,完全把别班的声音压了过去,但听在紫琳耳里,却是莫名的刺耳。 「距离又拉大了,沉浩真是太强了啦──跑超快的耶!」 「完全把别班拋在后头了!」 「不但会长得帅又会读书,运动细胞也超好,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人啊,根本就是王子嘛!超帅的──」 「如果他能不耍手段、对人再温柔点、笑容再自然点、个性再好一点,就真的是太完美了。一定就是他这么完美,个性才会那么差。」紫琳一个人碎碎唸道,虽然没被班上同学听到,但身边的语娟可就听得一听二楚。只是紫琳很快又投入加油声中,不屑的神情立时被明亮热情的眼神取而代之。 很快的,来到了眾所属目的最后一棒,只是哪个班最可能赢得第一名已经非常明瞭,因为天祈已经到了最后的直线衝刺,其他班却才刚接棒而已,足足超过了半圈以上,就算不尽全力跑,或是跌倒外加翻滚一圈还是绰绰有馀,但儘管如此,每个人仍旧非常热情地为天祈加油。 距离终点前的最后直线衝刺,穿着亮黄背心的男生迎风跑着。风吹乱了他的头发,鼓胀了他的背心,一如去年这时候他,唯一的不同,只有那头染回黑色的短发。 不知为何,站在场边为他加油的语娟,忽然忆起他染头发的那一年。班际躲避球赛结束后的几週,正在校门口等人的她,一看见他还很怀疑是不是他,因为他的发色变成红褐色的,直到后来才辗转得知他染头发了,但不是红褐色,而是褐色。 也许是那天太阳太大,光线照射的缘故,才会看起来是红褐色的吧,也或许就是因为如此,顶着褐色短发的他在人群中总是非常显眼好认,所以她总会不自觉在人群寻找他的身影。 比赛结束了。 这次他们终于如愿赢得第一名,进入了决赛。 看见天祈踏过红线的那刻,每个人都忍不住大声欢呼,纷纷去迎接天祈,围在了天祈周围。也在那高涨的气氛中,有人把依玲推到了天祈旁边,亲一个的声浪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连别班都忍不住过来围观。情况跟去年没什么两样,中间的两个人模样都十分为难羞涩,特别是去年让他们逃了,没机会按下快门,今年全班更加卖力想看他们亲吻。 「紫琳,那我先去保健室囉。」处在人群外围的语娟向紫琳说,就转身往保健室的方向走去。 「我陪你去!」收回目光,紫琳立刻说,跟在了语娟身旁。 「语娟──」闻见那一道熟悉的呼喊,让两个女生同时停下了脚步,朝身后望去,就见天祈从人群中跑了出来,「我陪你去保健室吧!」 「不用了,紫琳她会陪我……」 「不不不,就让天祈陪你去吧!」紫琳赶忙说,同时向天祈一笑说:「那么我们家语娟就麻烦你囉。」过程中,语娟看见紫琳偷偷向她眨了下眼睛。 「胡天祈你以为这次我们又会让你逃了吗!」 「同学受伤我带她去保健室嘛!」他说,同时牵起了语娟的手,作势转身就跑。 「回来啊──这次不会让我们绝不会再让你逃了!」一群男生喊,随之追在他们身后,但追没多久就不再追了,特别是看见他们已经跑进保健室,整个兴致都没了。 目送语娟被天祈拉走的紫琳,站在原地暗自窃笑,然后忍不住看向被拋在原地的依玲,原以为她会是一脸忌妒与不甘心,没想到只是双手抱胸,目光冷然,下一秒立刻转身就走。 那一剎,看着她融入姊妹群中的背影,她竟有那么一点同情她了。 「抱歉语娟!因为我太想逃离现场了,所以就拉了你,我不该跑那么快的,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抱歉!」一进保健室,天祈就立刻双手合十,向语娟低头道歉。 「没关係啦,我也想赶快到保健室啊。」语娟喘气说,然后让护士阿姨带她到位子上,准备消毒擦药。 「会不会很痛啊?」看见护士阿姨拿沾有双氧水的棉花棒触碰破皮的地方,天祈皱眉问。 「还好,不会很痛。」语娟笑答。 「可是我总觉得应该很痛耶。」 「我很轻了,就是希望她不要太痛。」护士阿姨说,然后换沾着碘酒的棉花棒。待伤口因擦了碘酒而变成茶色的,就贴上纱布,完成了包扎。 等出了保健室,已经是上课时间,操场上已是另一组班级开始比赛了。 热烈的加油声从远处传来,却反衬走廊更加冷清。男生女生肩并肩走在安静的走廊上,彼此之间瀰漫着尷尬的沉默。 无意间,两人的肩膀不小心碰着了,语娟的身子震了一下,同时缩了下手臂,以免再度碰到。 虽然语娟平常跟谁独处都会紧张,但这次她已经紧张到……脑袋一片空白了,完全不敢看他,也不知道该说甚么,连呼吸都显得十分艰难。 她不是第一次跟天祈独处,但却是第一次心跳跳这么快,每个跳动的节点都如此清晰,怦、怦、怦……在耳边持续回盪,让她只能紧紧抿着脣。 「语娟。」直到被这一唤,语娟马上惊疑地望向天祈,就见他问:「你是怎么跌倒的啊?」 语娟暗暗松了一口气,幸好天祈从来就不是沉默的人,不然一直这么尷尬,她不知要停止呼吸多少次了。 「就……不小心失去平衡跌倒了,不过幸好我是先接棒才跌倒的。」 「这样喔,不是别班绊倒你的吗?」 「咦?」 「我听班上同学说,是别班想超过你先接棒,所以才绊倒你的。」 她失笑,望着地面说:「那也怪我跑太慢,才会被人家追上,我想她应该是不小心的,因为到最后我们跑得很靠近,几乎平行了,所以中途有被她撞到,但还好是接棒后才跌倒的,没有掉棒。」 「就算你掉棒了,我们也还是会第一名的啦!」 「是啊。」语娟笑道。 「对了,我刚刚在跑的时候,有听到你喊加油喔!」 「疑?」语娟惊讶了下,「可是我觉得我喊得很小声,一定会被其他人盖过去耶。」 因为这次不像上次要超过别班那么紧张,她并没有喊得很大声,也没有很高的分贝,应该很难被听到才是。 「也许是我听错了也说不定,但我当下就是觉得那是你的声音,因为语娟你的声音很好听,所以很好认。」天祈坚定地说,让语娟都觉得不好意思了。这么说来,她是有在他经过时比较大声……可是比起去年…… 一瞬之间,她的脑海不禁浮出了一段仅有两秒的片段。 澄澈的天。 阳光刺目耀眼。 跑道上亮黄色身影拚了命想超过对方,不断把头往前伸。 看着已经超过,却还是无法跑在对方前面的男生,每个人都拚了命为男生加油。就差一点了…… 就差…… 那一剎那,在两个人越过眼前的时刻,女生终于止不住内心的激动,握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将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在这一声呼喊中── 「加油──」 一短一长的音节,在一片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中根本微不足道,可能没有馀音就被无情隐没在了加油声浪中。 但就是那一刻,男生超过了对手,一股感动的热流漫过女生的胸口,全班陷入了一片疯狂! 就是那一刻,在她为他大声喊出加油后,在他衝过她面前之际,全班的欢呼声划破了寧静的天,盖过了其他班级的加油声浪,宛如神蹟般的令人涌起了一股希望。 就是那一刻,亮黄色背心的男生握着金黄色的接力棒,领着全班的希望向终点前奔驰,在最关键的一秒超越了对手,迎向终点线。 在那奇蹟般的一刻,他── 是不是也听到了她的声音呢? 与今日同样的天空之下,跑道之上,说出喜欢她之前的那个时候,是不是也听见了她的声音? 第十一章 春夏秋冬。生老病死。 生命其实是非常脆弱的东西,而跟生命同样脆弱的是「记忆」。 因为他们都会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直至最后完全消失在这个世上。 一旦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51)11-1 「语娟,你要来吗?」 「……抱、抱歉,我刚刚有点恍神,可以再说一次吗?」女生抱歉地说,对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羞愧。 「就是下个月底我生日,采静阿姨说我可以约班上的同学来家里开庆祝会,语娟你要来吗?我家有很大的电视萤幕跟音响喔,当天也有蛋糕和很多好吃的喔!」男生兴奋说,双手还在空中画出了一个大长方形。 「可是……我跟班上同学不是很熟,如果紫琳去的话,我就会去。」 「这么说就是会去囉!你一定要来囉,因为我还有很多事想问你。」 虽然不知道他为甚么那么肯定紫琳会去,但后面那一句却更令她好奇:「是要问什么?」 「就是小学一、二年级的事啊,虽然上次去动物园时你已经跟我说了很多,但最近我又在房里找到了一些东西和照片,想说你可能会知道些什么。」 「可是小学的事我也不太记得了,特别是一、二年级的事,就算拿给我看,我也可能没办法回答你。」 「但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要问谁了。」走上楼梯的男生苦恼说。 「怎么会呢,你可以问你的家人啊?」她微笑,「我觉得他们一定都会记得的。」 他摇摇头,「我哥现在人在美国,和台湾这边有时差,一定要半夜才能打给他,而且每次打过去他好像都很忙,也觉得我很烦。我爸从以前就很少回家,比我哥更忙,更不会记得我以前的事,采静阿姨也是我二年级才嫁给爸爸的,不太清楚我一年级的事。虽然依玲有带我去见很多以前的同学,但都没有一、二年级的,所以只有语娟你可以问。」 「所以啊,语娟你的存在对我很重要。」 步上二楼时,女生的忽然停下了步伐,望向了身边的他,似乎没听清楚他刚才说的话。 男生也注意到她忽然愣在了原地,笑着继续说:「我上次不是说过了吗,只有你──」 『可以告诉我吗?』沉浩望着她笑问,『那个让你下定决心的原因。』 ──回忆,是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很久以前,一个大人曾对女孩这么说过。哪怕已记不清当时的地点与时间,还有那人的样貌,但只有这句话,无论经过多少年都依然清晰地存在心底。 而真正印证了这句话的时候,是十三岁的夏天,即将升上国二的暑假。 「语娟──」 一道清亮的声音流进女生的耳畔,她顿了一顿,将饮料从封口机拿出来,才缓缓转过头,不确定地望向声源。 店外,正站着两个男生,其中一个正向他挥着手,漾着一脸灿烂的笑,令女生再度一愣。原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看见心中所想的那个人真正出现在了眼前,才确定自己想的没错。 天祈? 暑假的某一天,拖着彦丞去动物园的天祈,从彦丞口中得知语娟的早餐店离捷运站不远,就立刻决定去语娟的早餐店坐一坐,同时也想邀语娟一起去。原本语娟是要拒绝的,但父母都希望她能跟他们去,就也不好意思拒绝了。 那天的天气很好,天空万里无云,是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湛蓝。 对语娟而言,从幼稚园后就没去过动物园了。以前在私立幼稚园时,每个月都会郊游一次,其中一次就是去动物园,那时候老师们总会拍一堆照片,回来后发给每个人一人一本厚厚的相簿,所以要不是有那本相簿,她大概也不会记得自己小时候有去过动物园。 但如今早已过了对凡事都会好奇的年纪,对动物们的模样也不会真的感到非常惊奇,所以整个游园的过程只有天祈最显兴奋和雀跃,拿着相机照啊照,一看到有趣的东西就会马上叫语娟和彦丞过来看。不过,就因为天祈一路上都是如此兴奋,气氛很少有冷场的时候,不然可能一下就逛完了。 「总觉得好像带小孩子出来玩一样。」 这是彦丞一整个上午得到的结论,在他身边的语娟也不禁莞尔一笑说:「是啊。」 「你们看是企鹅馆耶──有冷气了、有冷气了耶!」领路的天祈指着左手的大门,面向他们大声喊道,语气满是喜悦。 「太好了。」彦丞说,「你决定在日照当头的时候去企鹅馆,不然我一定会拋下你去餐厅吹冷气。」 望见左手边摆了不少企鹅像,布置成南极的馆外装饰,一时之间,语娟感觉有一种熟悉感袭上心头,脚步慢了下来。 虽然她已不记得了,但照片却提醒了她。一个又一个的企鹅蜡像,在一片似雪的纯白地面,在这里,曾经有一群身穿黄色运动衣的孩子站在这些蜡像前面拍照,模样单纯可爱,连镜头在哪都不知道。 就算没有十年,也有九年了。许多事她已不记得了,因为每天都有新的回忆,若久久都不去回想,就会渐渐淡忘,直到完全没有印象。 「电脑和脑袋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电脑有容量限制,但人脑没有,要储存多少回忆都可以,完全没有上限。」 「这也是你的医生说的?」彦丞问,语带七分肯定。 「对呀!你怎么知道?」 「因为太有道理了,你这个心态只有六岁的人是不可能想到的。」他冷道,「不过我倒想看看告诉你这些道理的医生是怎么样的人就是了。」 逛完企鹅馆后,三个人就找了一个可以坐的地方吃午餐,吃着语娟父母给他们的三明治。 「等一下要去哪啊?」最快吃完的天祈问。 「看你想去哪就去哪。」彦丞答。 「那我想去看那个……我幼稚园衣服上画的那个,一种很懒、吃竹子的动物,叫什么熊的……」 「猫熊。」 「无尾熊。」 几乎是同一时间,彦丞和语娟两人都脱口而出了一种熊。 虽然天祈愣了会,但很快就笑顏逐开,开心地说:「对!就是无尾熊!」 「无尾熊不是吃尤加利叶的,哪来的竹子?」彦丞。 「我以为无尾熊是吃竹子耶。」 于是,下午就成了去证实无尾熊的确是吃树叶的行程了。 「要不是他不知道无尾熊吃叶子,他刚刚解释谁听了都是猫熊吧?」看着在树上一动也不动的无尾熊,彦丞埋怨道。 「嗯。」语娟则在旁淡淡应了一声,视线隔着玻璃,同样停在那隻无尾熊上。此时的天祈则是兴奋地拍着照。 「所以你是怎么想到无尾熊的,难道……」 和天祈一样认为无尾熊是吃竹子的?语娟立刻就读到彦丞话语里的涵义,摇了摇头说:「因为我和他幼稚园的运动衣是一样的。」 「欸?」彦丞愣了。 「我曾经和天祈读过同一间幼稚园。」 「真的还假的?你们不但小一同班,连幼稚园都同一间!」彦丞吓到了,连忙问,「那、那么他也知道吗?」 「我还没机会告诉他,总觉得就算说了也没什意义,因为我根本不太记得幼稚园的事,况且我才读几个月就转到其他幼稚园了。」她淡道。 「但我觉得要是他知道的话,应该会很高兴的。」他转头看向旁边正和两个小孩子说话的天兵,一副装作老师的模样说无尾熊是吃尤加利叶的,猫熊才是吃竹子,他们两个都答错了。 「是吗。」语娟微笑了一下,随之说:「谢谢你。」 「啊?」听见那声谢谢,他疑惑地看向她。 「就算我说了那么无情的话,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真的很谢谢你。」 「因为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啊,而且我也没……呃、就是告白……所以没有必要改变。」 「是啊。」她暗道,眼神不禁变得黯淡。还没告白就先被拒绝,她应该也很清楚才是,但却还是说了那么残忍的话,就是这样才更加无情啊…… 「你们在说甚么吗?」 忽然冒出的声音让两人着实吓了一跳。彦丞沉着脸说:「既然你知道我们在说话,就别突然冒出来!」 「抱歉嘛,所以你和语娟刚刚真的有说了甚么囉?」他睁着好奇的眼睛问。 「对啦!你跟语娟读过同一家幼稚园,你不记得了?」 「真的吗!语娟跟我读同一家幼稚园喔!」他又惊又喜,随之问:「语娟你真的跟我读过同一家幼稚园吗?」 「但只读了半年就转走了。」 「真的!那你还记得陈冠翔、林依柔、连石凡吗?」 「我只记得依柔而已,因为她和我们小学一、二年级同班,其他人就没什么印象了。」她微笑道。 「你既然记得那些人的名字,怎么就不记得语娟的名字啊?」彦丞问。 「对耶,语娟和我读过同一家幼稚园的话,我应该会记得名字才对,可是为甚么我会不记得呢?」天祈自己也陷入了深深的困惑,「语娟你是什么时候转来的啊?」 「中班的时候,但后来就转到其他幼稚园读中班了。」 「那么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有一个女生和她的弟弟一起进来幼稚园,她的头发很短,身高和林依柔差不多,脸圆圆的。」 闻言,语娟思考了会,道:「没印象呢,因为时间过太久了,幼稚园的事我几乎都不记得了。」 「这样喔,不过那个女生的名字我也忘记了,因为她后来就转走了。」 「为什么我这么一听,觉得你说的那个女生根本是语娟啊?」插话的是彦丞,「语娟也有一个弟弟,你又不记得她的名字、中途也转走了。」 「欸──可、可是差很多耶,她的头发很短耶,而且脸也圆圆的,就连声音也不一样。」 「白痴啊,都快十年了耶,人的长相和声音都会变啊!难道你看镜子不会这么觉得吗?」 「是这样吗!」天祈惊呼。 「不然还有更好的解释吗?难道还有另一个女生也进到幼稚园了?」 「好像也没有了。」 「那就对了啊,那个女生就是语娟。」彦丞下了定论。 听完彦丞的一番结论,天祈再度打量语娟,被他这么看着,语娟不自觉红了脸。 「语娟你……真的跟我读过同一家幼稚园?」天祈这次认真了起来,定定望着她问。 「幼稚园叫『青心』,衣服是亮黄色的,从巷子走进去会先看到一家卖肉圆的,只是幼稚园几年前就倒了。」语娟忆道。 下一秒,天祈走近语娟面前,伸出了双手,按住了她的双肩,感受到肩膀上传来的温度与力道,语娟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愣愣地看着感动而惊喜的他。 「所以我们真的从幼稚园就认识了?」 语娟愣愣地点了头,而在得到肯定答案的这一刻,天祈松开了手,高兴地喊:「找到了──找到了!」 幸好周围没有很多人,天祈此时令人错愕的举动才没有引来很多注目。但语娟依旧一脸愣然,完全没料到天祈会这么激动,直到与彦丞对上视线,看见他正笑着,语娟才稍稍明白了甚么。 『但我觉得要是他知道的话,应该会很高兴的。』 他脸上上扬的嘴角,这么告诉她。 (52)11-2 逛完动物园后,三人就搭乘捷运,回到了原本的捷运站。 一出捷运站,由于彦丞回家的方向与语娟和天祈不同,向他们道了再见就离开了。那时天色已暗,天色由温暖的橘黄转为冷清的墨蓝,但街上喧嚷的车潮和人潮,与商店里的明亮灯火却一起点亮了市区的繁华与热闹。 「是钓鐘烧耶!等我一下喔,我去买一下,很快的。」天祈一看见那家店,立刻拿出钱包,等语娟也走到店内时,天祈已从店员手上接过了一盒。 「你有吃过吗?」 语娟摇头,看着天祈正好打开纸盒,里面放了两排像是鸡蛋糕的东西,「很好吃喔,你吃吃看。」 「不用了,我现在不饿。」她微笑道。 「吃一个嘛,很好吃喔,这不是鸡蛋糕,里面有陷,而且这么多我带回家也不一定吃得完。」天祈说,欲从里面拿出一个,此时语娟急忙开口:「等一下,我有面纸,直接用手拿不太怕有细菌,拿面纸包着比较好。」 看着语娟一说完就立刻从包包里拿出面纸,为他拿起一个钓鐘烧,天祈漾起笑容道:「吃吧。」 听见这句话,语娟愣了下,再看看原本打算递给他的钓鐘烧,感觉好像中了甚么计。 「真的很好吃喔。」天祈又再度一笑,这次语娟也不好意思再拒绝,因为都拿在手上了,就点头吃了一口。 天祈随后也盖上盒子,提在了手上。 「很好吃对不对?」 「嗯。」语娟笑着点了下头,里面的馅温软顺口,真的很好吃。 「总觉得语娟你很多东西都没吃过呢。」离开那家店,天祈说。 「……有吗?」 「是啊,这家店明明离你家早餐店没有很远,但你却不知道。」 「因为总觉得应该会很贵,就没有买了。」那家店看起来就像是高级的礼品店,里头到处可见各种礼盒,所以语娟从来也没有想过要买来吃,更别说知道还有卖钓鐘烧这种东西。 待语娟吃完,两人正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刻,上头的巨大萤幕正广告着某家知名补习班,受道萤幕炫丽的光芒吸引,两人不禁都抬起了目光。 「语娟。」天祈唤,让语娟不禁又转头看向了他,发现他正笑着,「你还记得你第一天到幼稚园的时候吗?」 「不太记得了,幼稚园的事……我都记不清楚了。」。 「你不用感到抱歉啊,这是很正常的嘛。」他笑道,「不过我记得很清楚喔!你第一天来幼稚园的时候,完全没有哭,那时园长给你一个红萝卜磁铁,要你拿那个安慰你弟弟,所以那时候我就跑去跟你说话,因为大部分第一次来幼稚园的女生都会哭着说要回家,但你却没有哭,还一直安慰弟弟。」 「那时我就问你,你会不会想念爸爸妈妈,你说会啊,然后我就问你怎么没有哭,搞不好哭一哭爸妈就会来接你了。」 「你知道你回答了甚么吗?」 看见绿灯亮起,行人纷纷开始移动,一听见这个问题,语娟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愣愣地看着天祈,愣愣地看着行人纷纷穿过他们。 「你说爸爸妈妈现在很忙,很辛苦,你不想让他们担心,所以不能哭,要照顾好弟弟。」 「你说,为了你最爱的爸爸妈妈,你要变得更坚强。」 越过男生的肩膀,可清楚看见红绿灯正在倒数,周围的路人早已纷纷走到了另一边,可视线所见的,却与脑中所浮现的,完全不同…… 「我……」女生木然的张了张口,但却说不出任何一句话,只是愣愣地盯着正在倒数的红绿灯。 八秒…… 『就算你哭到眼泪都乾了也没有用!你死去的父亲也不会復活!』 七秒…… 『那你说我该怎么做?我身上半毛钱也没有了,所有人也都离我而去了,甚么也没有了,拿什么跟叔叔争?』 六秒…… 『你还活着!老爷唯一的血脉还活着,这就是你最大的筹码,你现在最该做的,就是不要再哭了,打起精神来,你在天上的父亲才不会担心你。』 『你现在该做的,就是为了那些你所爱的人,变得更加坚强。』 记忆,如果无法加深,就会变得模糊,然后被遗忘。无论事后再怎么小心翼翼收藏,再怎么努力不要忘记,还是抵不过时间的消磨。 对于五岁时的自己所说过的话,女孩并没有半点印象。 她只是记得曾和男孩读过同一家幼稚园,但不到半年就转到离家较远的公立幼稚园。 对女孩而言,五岁那年最深刻的记忆,不是和谁一起无忧玩乐耍,而是第一次看见爸妈脸上的愁容,还有明白「钱」是甚么样东西。 那一年,股票大跌,爸爸的老本全赔光了。为了付沉重的房贷,爸妈四处向人借钱,准备开一家早餐店。关于这段记忆,是长大后母亲告诉她和弟弟的,当时女孩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爸妈要在晚上时带着她和弟弟将传单投进每户人家的信箱中。也不明白,某次晚上出来上厕所时,他们在争吵甚么。 可是,儘管不明白,她还是发现到爸妈脸上的笑容变少了,也不再带她和弟弟出去玩了。直到有一次姑姑和奶奶来到家里,女孩看见妈妈将一叠千元大钞塞到了姑姑手里:「大姊,我就先还这些,剩下的过些阵子再还你。」 那是她第一次亲眼看见那么多的钱,也是第一次看见妈妈那么谦卑而諂媚的笑容。妈妈大概以为她什么也不懂,所以只躲着其他大人而已,并不在意她在旁边。 但事实上,女孩懂,知道「还」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有「借」。 那是女孩第一次感受到,原来家里是「缺钱」的,也从时候开始,除了文具外,她从不会要求爸妈要买给她什么。 为了能专心经营早餐店,爸妈决定将她和弟弟送到幼稚园。爸妈找了一家离家最近的私立幼稚园,但不到半年,就因负担不起昂贵的学费,转到一般的公立幼稚园。 然后时光飞逝,到了小学。 她还记得开学那天的早晨,下了一场雨,而她只记得两件事。 一是很多同学的家长都有在教室外等,而她是少数,搞不好还是唯一爸妈没有站在外头的新生。 二是当她到达教室后,还没脱下身上雨衣,一个男孩一看到她就立刻向她挥手。他脸上的笑容灿烂无邪,手里抱着刚脱下亮黄雨衣,但她对那个男孩一点印象也没有。 直到第二天,男孩问她是不是曾经读过某某幼稚园,她才忆起了他。 对于过去的儿时记忆,大都只剩下片段,除了时空隔得太远,就是小时候能记住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会记得的原因往往有两个,不是忘不掉,构成了现在的自己,就是不想忘,只要有空就试着回忆,想再找出更多可以回忆与加深的细节。 而那两件事正好就是以这种对比的方式存在于她的脑海里。 因为再没有比那天还要深刻的孤单感受,所以之后的家长会、运动会或毕业典礼爸妈都不能来,她也不会感到难过,因为那段回忆的存在,足以挤去该有的难过,所以忘不了。 但男孩那天向她挥手的情景,却随着时间越来越模糊。一开始是忘了那天的潮湿味道,然后是看见他的反应,接着便是连影像都显得不是那么清晰了,于是女孩开始告诉自己,那一天,男孩认出了他,向她挥手,但她却不记得他了,这样直白的描述,要自己不能忘,也不想忘。 为了让更多新的记忆进来,旧的记忆就得让位,除非是想忘也忘不了,不然过去的一切就只会随着时间越来越模糊,或是靠着记忆力以外的实体去回想,例如日记、纪念品或照片。 可是,那些连她都不记得的事,他却记得。就算这是因为他失去了六年的记忆,那些记忆才能在他脑海里变得鲜明,她对他,依旧只有满心的感谢。 小时候看的一齣八点档,女主角的父亲被亲叔叔陷害而死,就连财產也被一併抢去了,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差一点失去了。但就在那一无所有、崩溃痛苦的时刻,男主角对她说的那些话,让她燃起了希望,决定夺回父亲的公司。 而那些话,同时也深深影响了当时年幼的女孩。 女孩从来不会对父母亲无理取闹,更不会在父母亲面前大哭,对年幼的她而言,唯一能为做的就是不要让他们担心,不要再加重他们的负担。但她从没想过,是什么让她有这样的想法,并造就了如今的她。 女孩是个不容易掉泪的人,只要没有人察觉,她寧可偷偷流泪,也不会在别人面前大哭。 而第一个察觉女孩哭的,就是男孩。 详细情形她已记不得了,只记得幼稚园总会在午睡前播卡通给她们看。那天中午,女孩趴在桌上偷偷流泪,男孩发现了,问她为什么哭,但女孩始终摇着头,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男孩立刻找老师过来,老师就带女孩到办公室,温柔地问女孩为甚么哭。 被问为甚么的女孩,早在看见老师的当下就不哭了。虽然眼眶仍是红的,但已没有眼泪,无论老师怎么问,女孩都是一副不知该怎么回答的模样。 「没事了吗?」直到老师这么问,女孩才终于有了反应,点了点头。接着就被带回了原本的位子。 女孩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哭,但应该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情,不然她应该会记得的。而为甚么记得这件事,就算经过了这么多年也依旧忘不了,原因只有一个。 就是在她十三岁之前── 男孩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发现她哭的人。 (53)11-3 六秒…… 当回忆变得鲜明,女生笑开,向男生轻轻说:「谢谢你。」 五秒。 男生眨了眨,眼神流露疑惑。 四秒。 女生没有继续说话,只是站在他的身边,温柔而寧静地笑着,目光静静停驻在男生茫然的脸上。 三秒。 见只剩三秒的时间,一群大学生停了下来,其中一个用手肘推了推旁边嘻嘻哈哈的人,示意他们看一看旁边。 二秒。 站在对面,正听着手机的年轻女子,看见对面两个模样青涩的学生,立时扬起了一抹笑。 一。 引擎声渐渐响起,红灯不知何时已转为黄灯,马路中央再也没有任何车辆经过,四条斑马线上都没有行人在行走,每个人都在等待。 零。 绿灯亮起。 马路再度变成繁忙,车辆川流不息,其中的两条斑马线上的行人纷来踏至,只有高掛的巨大萤幕依旧停在同个广告。 「青春真好──好想谈恋爱喔!」一名大学生感叹说。 对面的年轻女子这时也歛下了笑顏,向电话里的人抱歉说:「我在,抱歉刚刚恍神了。」 望着因为凝视彼此许久,忍不住红脸而不知所措的男生女生,女子淡淡地说:「因为忽然想起了学生时代的初恋情人。」 「绿、绿灯过了……都怪我刚刚说太多话了,抱歉。」 「……没、没关係的,再等就好了。」语娟也笑了笑,然而,一想起刚刚下意识脱口而出的那句谢谢,她还是不禁羞愧地低下了头,不敢看他一眼,也就完全没看见天祈和她一样,不但红了脸,也尽往别处看。两人害羞到都不敢看对方的紧张模样,在旁人眼里看来,就像一对初尝恋爱的青涩情侣。 等再度说话时,已走到下个十字路口,必须互相道别的时候了。 「我走这条。」天祈指了指右手边的路,语娟也立刻跟他道了声再见,然而天祈并没有马上就走,而是停在了原地。踌躇了两秒,他再度开口:「……我可以问你刚刚为甚么要说谢谢吗?」 没想到他会问,一时之间,语娟有些难以回答,思考了会才缓缓说:「……因为你让我想起了,为甚么我不能哭的原因。」 「这样啊。」天祈笑开,然后说:「可是我觉得我才要跟你说谢谢耶。」 语娟一愣。 「因为我没想到真的可以找到幼稚园的朋友,更想不到的是,还是我每天上学都会看见的人,真的觉得好感动喔!感觉过去跟现在串在一起了,我并没有失去那六年,真的只是忘记了而已。」 看见天祈兴奋而愉悦的表情,语娟脸上依旧是一副不明白的神情,让天祈决定继续说下去:「因为在同年纪的人当中,只有你是从以前到现在都一直在我的身边的人,不但认识以前的我,现在的我,还有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我。」 「所以语娟你的存在对我很重要,因为你的存在,证明了我曾经拥有过的时间。」 喧嚷的人潮。不息的车流。墨蓝的天色。 静謐的走廊。寧静的阳光。湛蓝的天空。 就算转换了时间地点,所有的气氛与景物都截然不同,但从胸口涌起的温热却如出一辙,一如他眼中散发的温暖星芒。每一个字,每一段,都带着一股魔力,就算夕阳西落,霞光落尽,迎来了无尽黑夜,也能够从闪烁的星光中寻出他眼里蕴藏的温暖。 「谢谢你。」几乎是反射性的,女生下意识开口说。 「我发现了一件事,语娟你的口头禪是『谢谢你』对不对?」男生认真说,儼然一副侦探模样。 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的语娟,这时为难地笑了下。 『可以告诉我吗?』沉浩望着她笑问,『那个让你下定决心的原因。』 『因为他记得了我不记得的事,所以我也想为他记得,他不记得的事。』 ──回忆,是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能够证明一个人真正活着的证据,不是心脏的跳动,而是谁也偷不走的回忆。 十三岁的那年夏天,印证了一段话,可是,并非是真正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用话语也难以描述的悸动,是那个年纪的她也无法形容的感动,于是在那个不擅表达的年纪,女孩用一句话概括了她所有的思念。 ──谢谢你,发现了我的存在。 ──谢谢你,听见了我的呼喊。 ──谢谢你,察觉到我的眼泪。 ──谢谢你,让我再一次心动,再一次喜欢上了你。 (54)11-4 「搭电梯还要电梯卡!你家的钥匙不会也是刷卡的那种吧?跟饭店一样?」 「住十四楼!没事住这么高干嘛。」 「你们知道为什么有钱人都要住在高楼吗?」 「比较安静?」 「错!因为上面的空气比较清新,他们不愿意跟穷人呼吸同样的空气。」 「但地震来了不就天摇地动了。」 这天,班上不少人都来参加天祈的生日派对。 大家原以为今年会像去一样再到ktv为依玲庆生,但那两个人谁都没提。询问后,依玲说生日那天要和天祈单独去约会,但两週后天祈的生日,天祈会邀请全班到他家开派对。 一开始,每个人都很怀疑,天祈家是有多大,能够容纳全班这么多人? 虽然这天到现场的只有二十几个,但也不算是小数,一群人浩浩荡荡走进大厦,中庭不但有华美的花园造景,有人抱着好奇问有没有游泳池,没想到还真的有,甚至连健身房、游戏室都有,也让每个人更加好奇他家到底有大。 第一批搭电梯上来的,一打开门就看见一位虽有些年纪,但依旧美丽而优雅的女子站在门口迎接,那时闪过每个人心中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他的妈妈」。 但当天祈喊出阿姨这称呼时,大家才惊觉想错了,直到天祈介绍完,便纷纷很有礼貌地喊伯母好。随后走进去,看见了他的家,一些男生立即惊呼:「你家客厅也太大了吧!」 几乎和两间教室差不多大的客厅,採光极佳,从一整面落地窗看出去的是低矮的房子和蔚蓝的天空。沙发前那面不知几吋的超大液晶萤幕还接着音响,简直是小型电影院,让每个人油然升起一种如果住在这种家,还花钱去电影院看电影干嘛的想法? 「他家是买两户打通的,所以才这么大。」依玲解释,而经大家计算,一户假如是四十坪的话,那么天祈的家大概就是八十坪了。 「你家有这么大吗?」望着偌大的客厅,彦丞向旁边曾经是班上最有钱的人问。 「当然……没有。」紫琳看着儘管挤了二十多人,依旧还算宽敞的客厅。 所谓的曾经,就是在国小,虽然紫琳一直否认自己家不是很有钱,但大家仍都认为她是千金,因为班上一半的女生都到她家玩过,其中当然也包括语娟,感想都是有游泳池、健身房和很大的房子,根本就是有钱人。 「我家又不是很有钱,这、这根本不是一般人会住的房子吧?」 「有钱人都会说自己不是有很钱。」彦丞感叹地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你还没见过真正的有钱人。」紫琳冷冷道,目光同时也冷冷地瞟了一眼正望着窗外景色的沉浩。 她真的没想到,沉浩那种人居然也会来参加别人的生日派对?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对、不对……这一定是有甚么隐情,他週末明明有一堆才艺课要上,怎么可能还有时间来这里?肯定是另有目的的,只是她实在不敢问,因为问了通常都没甚么好事,所以还是不要问的好,她想。 不久,生日派对就在食物都一一端到客厅后开始了。过程中依玲也有帮忙,从她和采静阿姨的互动与对话,不难看出她应该常常来这里,不然不会和伯母这么熟,亲密的简直像是一对母女。 刚开始,每个人只是打打闹闹,吃吃喝喝,看看电视,直到后来关上电灯、端上蛋糕,大家立刻都安静了下来,随之唱起生日快乐歌,甚至连那首「猪你生日快乐」都唱了。 直到吹熄蜡烛,许完愿,一开电灯,就有一盘涂满奶油的盘子不偏不倚砸上天祈的脸,一群男生拿出事先买好的罐装奶油,不需一分鐘,天祈的头发、上衣、袜子都无一倖免,都被抹上了香甜的奶油,天祈转瞬就成了雪人,发上的奶油甚至成了发蜡,发线分明,成了一个书呆头。紧接着,天祈成了病毒,在客厅跑来跑去,准备来个大反击,每个人对他都避之而唯恐不及。 最后,是依玲看不下去,一把将他丢进了浴室,再顺便丢毛巾和换洗衣物。而在他洗澡的那段时间,大家就挑了一部喜剧电影一起看。 约过半小时,正当大家渐渐进入剧情,笑的开怀时,坐在角落的语娟忽然感觉有人轻轻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她疑惑地转过头,一股清爽的沐浴乳香味立时窜入她的鼻息,刚洗完澡的天祈站在她身后,笑着将食指放在脣上。 天祈拉起语娟的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语娟不疑有他,只是起身跟着他走。 关了灯的客厅,盈满了笑声,每个人都专注地看着电影,几乎没人注意到角落那的动静。男生偷偷拉着女生走进一间房间,但那幕画面随着细微的关门声,一同落入了正从厨房走出来的人眼底与耳里。 「这是我的房间。」松开手,天祈笑道。 其实刚刚就有一群男生兴冲冲地去看了天祈的房间,那时每个人都用既羡慕又忌妒的语气说「好大」。而如今走了进来,真是一点也没错,不但有她房间的两、三倍大,连厕所都有,可是非常乾净整齐,一点都不像印象中男孩的房间。 就在语娟环视这个房间时,天祈从书柜中抽出一本相簿,然后在她面前打开。他指着一张照片里的小女孩问:「这就是你对不对?」 看见语娟点了下头,天祈笑开,拉着语娟到床上坐,再继续翻了其他照片,问她还记不记得谁谁谁。接着又拿出以前写的週记,问着国小的事。过程中,瞥见书桌上摆着一个相框,语娟不禁问:「那个是你们家全家福的照片吗?」 「对啊,要看吗?」天祈起身,将相框拿到语娟面前。 这是一张很正式的全家福照,里头有四个人,语娟立刻认出年纪最小,笑的最灿烂的就是天祈,笑的较为靦腆的则是哥哥,而与天祈的五官有几分相似的男人应该就是他的爸爸。 「这是你的妈妈?」拿着相框的她,目光始终停在里面笑的十分温柔的女子。 「对呀,我妈妈很漂亮对不对?」他开心而骄傲地说。 语娟淡淡地笑了,问:「还有其他张吗?」 「没有耶,我本来也想说在我忘记的那几年里应该会有全家福的,但采静阿姨说爸爸和哥哥都很少回家,也就没再拍过全家福了,这张是我五岁时拍的。」 将视线从相片里收回,语娟放下相框,望着天祈问:「如果这世界上有奇蹟,你会想再见到你的亲生妈妈吗?」 闻言,他愣一下,嘴角上扬的弧度渐渐收起。 语娟不自觉抿了抿脣,悄悄抓住了自己的衣角,缓缓道:「……我曾经见过你的亲生妈妈,在幼稚园的时候。」 「真的吗!」听见这句话,天祈立刻笑了,语气兴奋而惊讶。 「有一次妈妈来接我的时候,在外面穿鞋的时候看见的,因为你妈妈很漂亮,所以我记得。」她直视他的眼睛,微笑说:「那个时候,你妈妈说,她绝对不会拋下你,更不会忘记你,会永远爱你。」 此刻,她坐着,他站着,女生抬高的视线落在男生低垂的眸光里。他是笑着的。 「里面的──外面在找喔!」清脆的敲门声伴随着一道催促的语气,下一秒,门就被推开了。 喧闹的声音洩了进来,依玲站在门口调侃地说:「既然把奶油洗掉了就赶快出来吧,你可是主角耶。」 「抱歉,我这就出去了。」天祈歉然地笑了笑,随之转头向语娟笑说,「谢谢你告诉我那些事。」 「不会。」她露出浅笑,跟在天祈身后,走出了这间房间。 依玲始终站着门边,待他们一起出房间,就顺势关上房门。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玩的差不多,时间也不早,不少人都提早离开了,天祈便宣告派对结束,并感谢大家不嫌弃小弟,带着生日礼物远道而行前来参加他的生日会,在此他致上十二万分的感谢……之类的感谢语后,就一起搭电梯下楼了。不过一群男生还想续摊,于是又一起去附近的公园打球,所以便在下楼后分成回家组和打球组后各自道别了。 大约走了三分鐘,语娟忽然发现自己有东西忘在天祈家了,要紫琳先走,就匆匆转身走回头路离开了。 「真不像语娟呢,她很少会这么迷糊的。」紫琳自语道,但事实上也不是自语,因为沉浩一直都站在她旁边,只是没开口说话罢了。 忽地,他终于开口问了一句:「你那边有胡天祈的手机吗?」 「没耶。」她答,然后警戒地问:「你想干嘛?」 「那么霂彦丞的你应该有吧?」 「先告诉我你要干嘛,我就告诉你他的手机号码。」 「我不要他的电话,只是要你打一通电话给他。」 「现在?」她疑惑地问。 「对,现在。跟霂彦丞说,叫胡天祈不要打球了,马上回家。」 「为甚么啊?」她更加困惑了,「我觉得你会来参加这种生日会就很令人费解,但你现在要我做的事,却比那个更加令人费解。」 他忽然一笑,以一种逼近威胁的语气说:「你会帮我打给他吧?如果你打给他,我就告诉你为甚么。」 藉着大厦管理员借给她的电梯卡,语娟顺利回到了天祈家。由于采静方才就接到管理员的电话,早早就帮她开门了。 「你是什么东西忘了拿,我去拿来给你。」站在门口的采静笑问。 「不用了伯母。」语娟淡淡一笑,「其实我是有话想和伯母说,所以才回来的。」 听见这句话,采静愣了下,但很快又扬起了一抹亲切的笑:「好,站在这里不方便,进来说好了。」 「你要我们回来干嘛?」 看见连彦丞都一起回来了,紫琳反问道:「我不是说只要天祈一个人回来就好,你还是可以继续打球啊?而且我当时没说要叫『她』也回来啊。」 她故意瞪了眼天祈身旁的依玲。 「小姐,你用脑袋好好想一想,你说的那么不清不楚,我百分之两百会被他一起拉回来的好吗!至于那个……我就不用多说了。」 感受到被藐视的意味,依玲立时恨恨地开口:「不要以为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多几个人也没差。」一旁沉默的沉浩顿时开口,然后望向了天祈,别有深意地说: 「反正主角在就好了。」 也许是刚才有很多同学在,此时站在这偌大客厅的语娟,竟会感到一阵空虚。 兼具质感与高雅的家具家饰,富有巧思的空间设计,走的是优雅贵气的居家风,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摆饰,每一个容乍看不重要的细节,看似不重要,却是将整个空间点缀的更加富丽,不可或缺的功臣。 灯一亮,映入眼帘的世界,恍若置生在另一个世界,足以令每个人都忍不住惊叹眼前的高贵与豪华。 然而── 一旦失去了光,再华丽的事物都会失去它的光芒。就像繁华落尽后的感伤,失去了人声与笑声的宽敞空间里,假如连光都没有了,那么再富丽堂皇的城堡,能拥抱的也只有一片清冷幽暗的空气,其他甚么都看不见。 「伯母,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站在餐桌旁的女生,望着女子倒茶水的背影,唤道。 女子正将水到进杯中,没有回头,「可以啊,是甚么事?」 「您就是天祈的亲生妈妈吧?」 女子握着茶壶的手愣了一下,水,溢出了马克杯。 她嚥了嚥口水,再度缓缓说: 「不只是抚养,还是怀胎十个月,真正生下天祈的亲生妈妈。」 【日更Day1】(55)11-5 放下水壶,采静拿出一条抹布,开始擦乾溢出来的水,过程中的沉默让语娟紧张了起来。一会,她才笑出声,随之说:「谢谢你。」 她走到洗手檯,边将抹布拧乾,边说:「听见你这么说我很高兴,我想是我的举动超出一般继母会做的事,才让你这么认为的吧。」 放下抹布,采静侧过身,静静说:「但天祈并不是我的亲生孩子,如果你还是不相信,我可以拿户口名簿给你看,好吗?」 抿了抿脣,语娟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从包包里拿出了两张对摺在一起的纸。她打开其中一张,举起左手,将之面向女子。而另一隻手,则将口袋里的录音笔偷偷打开,那是沉浩嘱咐她要这么做的,要她把两人对话录下来,就给了她一支录音笔。 看见那张纸的正面,采静愣了下。 「您曾经在这家医院生下过一个男孩,日期正好是十一月二十一日,而天祈的生日则是十一月二十三日,刚好是在天祈出生的前两天。」 看见那张出生证明以及她淡漠的表情,采静屏住了呼吸,半晌,才轻轻吐了一口气,微笑道:「我曾经是有怀过一个孩子,但那孩子很早就夭折了,所以我才会把天祈当作自己孩子,因为要是那孩子还活着,应该会和天祈一样大了吧。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拿到的,但这可是侵犯隐私的行为,就算你只是个学生,也应该明白这是不对的吧?」 「很抱歉。」她垂眸说,同时收起那张纸,但随后又再度抬眸直视她说:「但就算是大人,说谎也是不对的吧?」 冷然的神情在采静的脸上一闪而过,她再度微笑说:「我还以为你是很乖的孩子,你爸妈是这样教你和大人说话的吗?」 语娟并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将另一张纸也举了起来。剎时,采静也立时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十一月二十三号那天,天祈的妈妈并没有生下孩子,而是流產了。」 「请问,天祈到底是谁的孩子?」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望着那双坚定而平静的眼神,采静深深叹了一口气,问:「这件事天祈知道吗?」 「……我还没告诉他。」 「你是从哪里拿到那两张医院证明的?」 「一个人给我的,只是……这两张都是偽造的。」 沉浩给她的牛皮纸袋,她在咖啡厅时就打开了,里头只有三张纸,分别是两张医院证明书的影本及一则新闻报导。 「所以伯母是天祈的亲生妈妈。」她看着那两张纸说。 「是啊,不过你怎么看起来不怎么惊讶?」 思考了会,她说:「因为我一直觉得伯母就是他的亲生母亲,反而对于继母这件事感到很疑惑。」然后不解地问:「可是……这两张纸不是本人可以拿吗?」 望见她担忧的表情,沉浩笑道:「那是我请人偽造的。」 「那么……」 「不过,虽然是偽造,但却是事实呢。」沉浩似乎早就知道她想问甚么了,在她犹豫之际就已然回答了那个问题,「他的父亲当时用钱收买了接生的医院,请他们写一份假的出生证明书,并销毁了真正的出生证明书。」 「简而言之,就像移花接木,他成了那个叫作『秦涵真』的亲生孩子,真正生下他的人反而流產了。」 「天祈的爸爸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语娟疑惑地问。 「这点我也不清楚,也许是怕被人知道有私生子,刚好正室又流產吧,因为有钱人总是很在意门面和传宗接代,为了门面和遗產,有一些小手段也是正常的。」沉浩微笑说,但不知为何,语娟却觉得他的语气格外地冰冷。 然而,比起那些,语娟更加明不白的是── 「您为甚么不告诉天祈,您就是他的亲生妈妈呢?」 良久,采静都只是神情恍惚地望着地板,似乎是在想回想甚么事。 最后,她露出黯淡的笑容,淡淡说: 「因为我没有资格当那孩子的母亲。」 每个女人都曾是相信爱情的单纯女孩。 那一年,她义无反顾地跟着男朋友一起去了美国。她不是个多么好的女人,她也是爱钱、爱名牌、物质慾强的女人,但哪个女人没为爱情昏头过呢? 她以为遇上了自己的真命天子,觉得那个人比世上一切都还要重要,所以她拋下了工作、朋友和家人,与男友一起到美国生活。 没想到,才不过两年的时间,爱情就变质了。男友劈腿了。 想起当初不顾眾人劝告,执意要与男友共度一生的她,她忽然觉得自己真傻。把甚么都拋弃了,相信那个人会是她幸福的终点站,认为爱情比麵包重要,钱只要再一起赚就有了。觉得有些事一旦错过了,就会是一辈子,彻底为爱冲昏了头,却忘了,从来就没有天长地久的爱情。 如果把爱情视为生命的全部,一旦失去了就是一无所有。 也在那个时候,她与那个男人发生了一夜情。 美国是个开放的国家,两年的时间甚么风流韵事她都听过,却没想过自己有天会成为主角── 她怀孕了。 他们是在一家pub遇见的,也许正好都是台湾人的关係,在异乡遇见倍感亲切,又正好都是来藉酒浇愁的,很快就聊起来了。 事后,她四处打听关于那个男人的消息,得知他的本名是胡之谦,并在一个月后再度与他见面。 「你没有证据证明那孩子是我的。」男子淡淡地说,语气沉稳。 那晚她喝醉了,没有仔细看他,如今偷偷打量着他,一袭正式的西装,一双沉稳的眼睛,一张清秀的五官,再加上是美国知名企业的副总,高富帅统统有,她真是幸运。 「我可以保证这个孩子是绝对你的,只要生出来验dna就能证明了。」 见她那么肯定,男人似乎也信了,开口问:「你要多少钱?」 「我不要钱。」她微笑,「我要你认这个孩子。」 男人面无表情的脸终于有了些变化,他拧了拧眉,问:「甚么意思?」 「我调查过了,虽然你已经结婚,也有一个儿子,但那个儿子不是你们亲生的,而是你们在育幼院领养的,因为你的妻子一直生不出孩子,所以决定认养的,对吗?」她反问,见他不愿回应,她依旧平静地继续说:「可是我肚里的孩子是你真正的骨肉,是你的亲生儿子,像你们这种有钱的世家,不都很在意传宗接代的吗?不然怎么会认养一个没有血缘关係的继承人呢?」 她再度微笑:「他是你的亲骨肉,我希望无论是实际上,还是名义上都是如此,我希望你能认这个儿子,负起父亲的责任。」 半晌,他都没有回答,害得她脸上的笑也有些僵硬了。他倒是说句话啊?她都说得这么明白了? 「林采静小姐。」他唤。 「是。」她温柔地应了一声。 「那晚我喝多了,才会发生那种事,我会负起这个责任,你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但孩子的事请你三思。你还年轻,我相信追你的男人绝对是有的,可是我已经是个有家室的男人,我无法给你保证。」 「你这是甚么意思……」 「我的妻子一週前怀孕了,你肚里的孩子是见不得人的私生子,我不会承认那个孩子的,为了你好,我希望你拿掉。我也知道这样做会造成你身体的伤害,但我想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当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或是做二房,像你这样的女人值得更好的男人爱你。」 「就这样?」她笑问。 「你要多少钱都可以,只要是我能力所及的,我都可以帮忙。」 「一亿。」她忽然道,「美元。」 这也让那男人愣一下。 「如果付不出来,就不要叫我拿掉这个孩子。」她冷冷道,「在你眼里他也许只是私生子,但在我眼里,他是我唯一的孩子,现在在我肚子里的是一个生命,要我做扼杀生命的事,我做不到。」 一时,男人叹了一口气:「你无论如何都要生下这个孩子?」 「没错。」她坚定地说,「而且我会要你承认他,就算你现在不承认,他是你亲生儿子的事实也永远不会改变。」 那就是她和他的第二次见面。 儘管她说要生下孩子,他还是给了她一百万美金,希望她能拿这些钱好好生活,找一个好男人嫁了。 为了顺利生下孩子,她回到了台湾。比起在美国没什么熟人生孩子,她还是想在熟悉,有人可以照应的台湾生下这个孩子。 那段时间,她也请人调查了那个男人在台湾的妻小,并选了与他妻子相同的医院做產检。原因无他,除了想看看他的妻子,就是认为这样能够见到他。然而,直到生下孩子,她都没看见那男人进医院,只有偶尔会遇到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叫秦涵真,是个很单纯的人,笑起来有些傻气,脸上总是笑容满面,而且非常爱肚里的孩子,只要谁和她聊起关于宝宝的事,她就会不自觉抚摸肚子,露出幸福而期待的表情。她说,这是上天赐给她最珍贵的礼物,就算牺牲生命,她也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然后将自己所知道的美好都告诉他,让他感受这个世界的美,成为这世上最最幸福的人。 那一年,采静比预產期早了一週生下了孩子。当第二天准备要去看保温箱里的孩子时,他再度遇见了之谦。 那天,紧急被送到医院的涵真流產了。 如果坚持要生下孩子,母亲的性命就会不保,而且也不能保证孩子就真的能顺利出生,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之谦放弃了孩子,选择了母亲。 「你改变心意了吗?」见到病房外一脸颓废的男人,她走到他面前,笑问,「你的孩子现在就在保温箱里,你可以去看看,是个非常健康的男孩呢。」 半晌,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缓缓抬起脸,平静道:「我说过,你要多少钱我都尽量给你,但孩子……我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为甚么?」她不解,「我可以保证他的身上流着的是你的血,只要验dna就可以证明了。现在你的妻子也流產了,可能再也不能生了,要不是我生下了那个孩子,你们家现在已经绝子绝孙了。」 「还是说你怕被说是外遇?怕家丑外扬,有钱人有个私生子很正常的不是吗?更何况是你的妻子不能生,所以找别的女人也是很正常的。」 「私生子、外遇?」忽地,他笑了下,望见那抹诡异的笑容,她感到一阵心悸。 「你以为我在乎这些?」望着手术室,他笑出声,「你以为你是谁,那个孩子流着我的血又如何。我只知道,他不是涵真的孩子,不是我最爱的女人的孩子!」 「我和你之间发生的事只是一场意外,要不是那时候公司营运发生问题,压得我喘不过气,找不到地方发洩,那个孩子根本不会出生。我打从一开始就要你拿掉那个孩子,因为我绝对不会承认那孩子的存在,我不在乎能不能让爸妈抱到孙子,我只在乎我最爱的女人快不快乐,只要她能活着,我可以不要孩子,就像现在!」 是啊,孩子算什么…… 他可以签下同意书,就为了保住她最爱的女人的性命,那怕她进手术室前死死抓住他的手,苦苦哀求他千万要守住孩子,守住这个得来不易的生命…… 可是,这场交易太不公平了,就算以一个人的性命为赌注,也可能会全盘皆输,两个生命都失去了。那么…… 『不要、我不要拿掉孩子……』 『之谦拜託你……绝对要守住这个孩子……就算牺牲我的生命也没关係,只要……只要孩子平安……』 至少,也请一定要让涵真活下来。 看着椅子上的男人忽然一手抱着头,流着无声的眼泪,采静愣住了。她转过头,失神地望着手术室,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什么。 一次的伤害,让她再也不相信真爱,钱与名利成为了她活下去的动力,为了这个目的,她甚至不惜以自己的孩子作为筹码。如果顺利的话,她甚至想要毁了别人的家庭,得到一个她根本不爱的男人,只因为他有钱,是最理想的男人。 现在,躺在手术室仍昏迷不醒的女人,虽然没有了孩子,但却拥有了她这辈子最想要的东西。 她不是不想要,只是觉得这世上绝对不可能存在,所以才会去追求可以掌握的,像是财富,因为它们绝对不会背叛自己。但直到现在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内心最渴望的不是钱,也不是名,而是一个愿意一辈子爱自己的男人。 她渴望被爱,渴望有一天能和这样的人组成一个家庭,但她却犯了一个大错,她生下的孩子可能永远也得不到亲生父亲的疼爱,就连她……可能也永远得不到爱了。 可是──命运往往出乎意料。 涵真在得知自己失去了孩子后,就在当天晚上── 自杀了。 第十二章 这个世界不断地旋转,像极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旋住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旋住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旋住了所有的思念与悲伤。 【日更Day2】(56)12-1 隔天。 之谦再度找上了采静,向她提出了一个要求,而她也欣然答应了。 经过抢救后的涵真并无生命危险,但精神状况很不稳定,而且还改写了自己的记忆,一直问宝宝在哪。原本采静还不相信,直到他带她到了病房。 「老公,宝宝呢?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看我们的宝宝吗?」女子笑笑地问。 阳光轻轻洒在她耀眼的笑容上,儘管声音有些虚弱,但眼里蕴藏的光采却让她的全身散发着一道温暖的光芒,让人难以相信这样一个开朗温暖的人居然会选择自杀。 「护士有没有为宝宝量体重啊?我们的宝宝是早產儿,是不是很轻啊?不然怎么要住保温箱。」 之谦宠溺地抚着她的发,「晚一点,我会带你去看的。」 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们俩的采静,忽然觉得胸口一阵闷痛,没错,她忌妒了。很忌妒眼前这个女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拥有了全部,只因她有一个真心爱她的男人。 「采静。」涵真忽然一唤,问:「你怎么在这啊?你的肚子没了耶,你也生下宝宝了吗?」 她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你顺利生下宝宝了吗?」 「嗯。」她笑答,笑容里的幸福就像此刻落进来的阳光,雪亮而温暖,「原本医生说很危险,我还很担心呢,差点连自己的性命都可能不保了,但还好最后还是顺利出生了。只是生產到一半我就昏过去了,没机会看看宝宝。」 「是吗。」她淡淡一笑,「真是太好了。」 「那么采静你的宝宝呢?是不是也很可爱,我记得也是男孩呢。」 「我的宝宝……」她的眼神顿时变得黯淡,缓缓道,「……我流產了,宝宝没了。」 「这样啊……」涵真露出难过的神情,「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该……」 「没关係,至少你顺利生下来了。」她笑道,「你一定要好好疼爱你的宝宝喔!」 「这是当然的!所以老公──赶快带我去看嘛,我想看我们的宝宝。」 「好,我一定会带你去看的。」他露出没辙的表情,随之望向了一旁的采静,向她露出一抹感谢而愧疚的笑意。 看见他第一次对她笑,她也欣慰地笑了,随后悄悄离开了病房,临走前,她忍不住回头望了眼笑的单纯的女人。 ──请你一定要好好疼爱我的孩子。 ──就像你说的,你会将自己所知道的美好都告诉他,让他感受这个世界的美,让他成为这世上最最幸福的人。 之后,她就用剩下的钱买了自己的房子,偶时一个人看看电影,逛逛街,同时也开始找一份正式工作,但更多的时间是陪在自己的母亲身边,以弥补彼此失去的时间。 就这样,经过了五年,母亲走了,去找她深爱的父亲。就在她感到寂寞时,她再度见到了涵真。 那是在一家幼稚园外的巷子口,小男孩拉着她的手,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在路上。小男孩有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睛,笑容天真而灿烂。 站在对街望着那幕画面,她感到无比宽慰。从那以后,她就常常在相同的时间点经过那家幼稚园,或是坐在对街的一家咖啡厅内,等待他们的出现。 直到几个月过去,有次坐在咖啡厅的她,望着一对又一对的母子与母女从巷口出现,却始终不见自己熟悉的身影出现,她心想,搞不好她漏看了,今天回去吧。但就在她一出咖啡厅时,一个揹着书包,穿着运动衣的国小学生却匆匆跑进了巷子。这让她顿时停下脚步,决定再等五分鐘。 不久,那名国小生就牵着小天祈走了出来。如果猜得没错,那应该就是他们领养的儿子了。之后几天,也都是哥哥来接弟弟,每次哥哥都跑的满头大汗,应该是学校放学就急忙跑过来吧。 大概经过一週之久,当她一如往常要进去咖啡厅时,眼光的馀光中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但想不到的是,涵真也看见她了。看着她从对街跑到自己面前,她很惊讶她居然会记得她,都已经快六年了,她们只有產检时偶尔会遇到,实在不太熟。 「你是我怀孕时常常和我在医院聊天的人,对吗?叫采静。」她紧张地问。 「我可以跟你聊聊吗?」露出一双恳切的目光,她问。 「可以是可以,但你不用接孩子吗?」 她垂下了头,淡道:「晚一点再去接也是可以的,而且我有些话,不希望他听到。」 之后,她们就一起进入了咖啡厅。 「我去问过医院了,他们说我那天的确生下了男孩,还给我看出生证明书。可是我记得那时老公明明就告诉我孩子拿掉了,我还记得我很伤心,流了很多眼泪,可是为甚么我会有一个儿子,难道我真的记错了吗?」 「因为采静你那时也常常去医院,就在想你可能会知道甚么,难道真的是我记错了?可是为甚么我会有这段记忆呢?」 当涵真说完后,她没想到她全都想起来了,一时答不上来。 「这几天我的脑袋都很混乱,但又不敢打电话问老公,他一定觉得我疯了,居然会觉得自己没有孩子,可是那段记忆真的好真实……但记忆却和现实不一样,真的很奇怪。」 「……验dna怎么样?这样就能知道了。」她嚥了嚥口水说。 「验过了。」她答,让采静顿时停止了呼吸,「他们说老公在几年前验过了,是亲生儿子没错。」 「那是父亲吧?有验过你跟儿子的dna吗?」 「他们说当时也有验我和儿子的,是亲生的没错。」她笑了笑,「所有事实都证明我有生过孩子,所以我想真的是我想太多了吧。」 「那换一家医院验呢?」 「哪一家验会有差吗?」她不解。 这么一问,采静自己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只是傻笑:「好像没差喔……」 涵真也跟着笑了,然后微笑道:「有差的喔。」 这一剎,看见那张笑脸盈盈的脸,采静的心倏然抽动了一下。 【日更Day3】(57)12-2 肉圆香隐隐飘散在空气中,看见一名素昧平生的女子从巷口走了进来,长发女子问:「请问您是谁的家长吗?」 被问的女子顿了一顿,然后缓缓道:「我是胡天祈的……」 「妈妈。」 「妈妈?」长发女子愣了下,打量了下眼前的女子。 「我是天祈的亲生妈妈,我是来接天祈的。」她语带颤抖说。 「那我得先打电话向天祈的家人确认一下。」长发女子说,准备转身离开。 女子急忙开口:「不、不行!」 「我可以保证我绝对是天祈的亲生妈妈,不是甚么坏人,一定会带他平安回家的!」 『你以为谎言永远都不会被拆穿吗?』 那一剎,采静彻底傻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全心全意抚养了六年的孩子,居然不是自己的,你知道有多么令我难以接受吗?更难堪的是,他居然还是小三的孩子。』她越说越难过,眼泪一颗接一颗落下。 为甚么经仅仅只有几面之缘的人,在六年后依旧记得她?甚至一眼就认出她? 在她喊出了她的名字时,她就应该要猜到,涵真可能已经知道了一切。 『我……我没有打算骗你,真的。』 『骗人!』她悽惨笑道,『事实都摆在眼前了,你们两个联合起来骗我,很好玩是吗?这样就不用被哭声吵醒,每晚都睡不好,也不用二十四小时都带着孩子,想去哪就去哪,只要在他长大成人后,告诉他我是你的亲生母亲,你就能得到一个健康的孩子,因为他是你的骨肉,是你怀胎十月才好不容易生下的孩子,是吗?』 『不是的,我从来就没打算要说出真相,我发誓。』 「就算不能让我带他回家,至少……至少让我见他一面好吗?」她拉住长发女子的手,恳求道:「拜託你。」 长发女子露出歉然的微笑:「如果您不能证明您就是天祈的亲生母亲,也恕我们无法答应这个请求。」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要我怎么相信一个背叛过我的人?你到现在还不是每天都会在这里等天祈放学,要我怎么相信五年后,你不会再出现?』 『你不相信我也没关係,但我发誓我绝不会向天祈说出真相,一辈子都不会!我会出国,我会永远消失在你们面前,请你相信我,你永远都会是天祈的母亲,这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事实。』 『所以……』采静哽咽说,极力忍住泪水,以无比肯定的语气说:『请你好好照顾天祈,因为他是你的孩子,而且永远只会是你的孩子,这是绝对不会改变的。』 「阿姨──」忽地,一道稚嫩的声音传进她的耳畔,低头一看,发现刚刚正在穿鞋的小女孩正抬起头望向她。 「阿姨,你是天祈的妈妈吗?」 采静愣了愣,缓缓蹲下身,与小女孩平视,迟疑了下才缓缓点头。 『你就这么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孩子?』涵真带有讽刺问,让采静答不出话,背脊发冷。 『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啊?你要我照顾自己最憎恨的两个人所生下的孩子,你还是人吗?』语毕,她站了起来,苦涩地笑了,『既然你选择欺骗,那就有必须付出的代价,一个母亲会寧愿牺牲生命,也要救自己孩子,就是因为孩子的性命比自己的还重要百倍。』 『等着看好了,你们最重要的东西,会是我復仇的筹码。』 『涵真──』见她转身离开,采静也急忙站了起来追了出去,但涵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咖啡厅,消失在了街口。 「天祈说你昨天忘了来接他,他很难过耶。」小女孩抱怨道,旁边的一个女子拉过她,应该是小女孩的妈妈,那名女子向采静露出一抹歉然的笑容。 但小女孩却挣开了那女子的手,再度走到采静面前:「阿姨,你为甚么会忘记来接天祈呢?我妈妈从来都不会忘记来接我耶。」 望见小女孩那双天真无邪,却带有责备的眼睛,采静笑了。 「那么,可以请你帮我告诉天祈一件事吗?」 「什么事?」小女孩疑惑问。 「请你帮我跟他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更不会拋弃他,永远永远都会爱着他。」 这一幕,让站在一旁的长发女子和短发女子都愣住了。 她边说,边流下眼泪,双手紧紧摀着口鼻,忍住啜泣声。 她错了,真的错了。 她不该那么贪心,只是为了钱就生下孩子,也不该选择涵真的医院待產,更不该因为思念每天经过这家幼稚园。 明明她曾深刻体会过被背叛的滋味有多么痛心,多么难以相信,足以令一个女人完全对爱情心碎,再也不相信爱情,她却还是选择这么做了。 自己无法幸福没关係,但至少要让肚里的孩子有幸福的资格,让他有爱他的爸妈,在不愁吃穿的家庭快乐的长大,而不是和她一样,连被爱都是种奢望。 曾经,身为孩子的她,觉得父母的爱是一种束缚,觉得爸妈囉嗦,不懂年少时奔放自由的想法,只是一昧想脱离父母。直到有了自己的孩子,才发现父母存在的意义远超乎她年轻时所能想像的。 父母根本就是孩子的天。身为一个母亲,要给孩子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请你……一定要告诉他,我一定、一定会永远爱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他。」 望着低声痛哭的女子,小女孩用力地点了下头,露出坚定的神情,答:「好。」 在她还不是人母时,她从不知道,一个孩子从父母身上得到的,不只有时间、金钱或爱。 父母啊,并不是因为视孩子为自己的全世界,才会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孩子。 而是已经给了孩子一切,才会视他们为全世界。 在那之后,她试着连络之谦。他告诉她,他会解决的,也希望她不要再出现在他们面前,所以她出国了,去了上海,就像对涵真发誓的那样,她会消失,永远不会说出真相。 直到两年多后,一次偶然的机会下,她遇到了来上海出差的之谦。 她以为他不会想看见她,打算转身就走,但他却叫住了,希望能聊一聊。 「你……说的是真的吗?」采静愣然问,不敢相信刚才亲耳听见的话,「涵真她……去世了?」 他露出一抹哀伤的神情,低望桌面说:「是的,就在她知道真相不久,发生了车祸。」 「对不起……我……」不知为甚么,她感到一阵鼻酸,感觉有一股热流在眼眶打转。 「这不是你的错,没关係……」 「是我!」她望着他喊,颤抖道:「如果不是我坚持要生下这孩子,还拿孩子威胁你,这件事就不会发生了……如果我不要那么贪心,就不会……不会……害天祈失去母亲……」 「是我……是我害了涵真,也害了你失去了你最爱的女人……对不起……」她边说边哭,眼泪再也无法遏止,频频落下脸颊,弄花了脸上的妆容。 男人此时则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喝着咖啡,听着女人断断续续的哭声。 然而,咖啡却好像混合着眼泪,他尝到的只有苦与涩。 如果要归咎,他不也犯了一个大错,看着眼前穿着保守,褪去了过去的妖嬈,但却多了一股沉稳内敛的采静,才发觉时光的匆忙。时光不只改变了外貌,连心境都会改变,九年前的他,绝对没有想到一时衝动,竟会造就今日令人叹惋的结果。 良久,他静静开口:「也许现在说太晚了,但……我很感谢你生下了天祈。」 采静愣然地抬起头望向他,觉得自己听错了。 「涵真一直很想为我生个孩子,但她的身体并不好,就算怀孕了,能不能顺利生下来也是个未知数。她为了能够怀孕,尝试了各种方法,寻遍各大名医,最后是我看不下去才建议领养,但没想到领养不到一年,她却奇蹟似的怀孕了。」 「对她来说,孩子比甚么都重要,即使牺牲生命,她也要生下来。所以当她自杀时,我真的很害怕会再次失去她。我想只要她永远都不要知道真相,她就能继续幸福地笑着。」他感叹道,但随之却笑了,「你不知道,涵真那时真的很幸福,就算因为照顾孩子把自己弄得很狼狈,她脸上也永远是笑着的。」 「所以,如果你当时没有坚持要生下孩子,我就不会有机会看见涵真那么幸福的样子了。」 轻轻吸了吸鼻子,听着他的话,她的眼泪却再度不争气的落了下来。 「我想涵真一定也很谢谢你让这个孩子到她的身边。那一天,如果她没有紧急踩住剎车,她可能就不会死了。」 「就是因为她还是很爱天祈,她当时才会打方向盘,只希望天祈能够活下去。」 「其实一切错都在我,我反而要感谢你让那个孩子来到我们身边,如果你没有坚持生下天祈,我可能就不会看见那么幸福的涵真了。」 「真的……很谢谢你。」 那天,她在咖啡厅里哭了很久。 就好像长久以前压的喘不过气的罪恶感,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也在那一天,他告诉她: 「天祈需要一个母亲。」 爱,是甚么呢? 在对爱情还懵懵懂懂的年纪,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只想永远和他在一起,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天堂,那是爱。 感受到肚子里有新生命正在的跳动,渴望有天能用自己的双手拥抱他。那怕自己必须承受极度的痛苦,一脚踏入了死亡的路口也要生下他,那是爱。 在几乎没有时间思考的当下,踩下剎车,转动方向盘。不在乎自己是否会陷入危险,就算牺牲了生命,也要眼前的那个人平安无事,那是爱。 「爸爸,那个阿姨是谁?好漂亮喔。」小男孩睁着圆滚滚的明亮大眼,笑问。 『虽然在她离开后,我曾想过要接孩子到美国,但也许是眷恋吧,我不希望连回忆都失去了,而且涵真曾经说过,台湾是她的家,在那里有许多美好的人事物,如果去了美国,就没办法让自己的孩子看见她曾体会过的美好,所以她坚持要留在台湾,让孩子在台湾长大。』 『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爱上其他女人了,但天祈需要一个母亲,这是肯定的。』 『好。』不待他说完,她就定定开口,几乎是毫不考虑就脱口而出,语气没有半分犹豫,彷彿她已经知道他接下来会说甚么了。 『我不需要浪漫婚礼、也不需要拍婚纱照,而且我永远都不会说出真相,不会改变涵真在天祈心中的地位,只要让我陪伴他长大,这样就够了。』 听完爸爸的一番解释,小男孩露出悲伤的表情问:「我以后要叫这个阿姨……妈妈吗?」 也许是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采静只是蹲下身,与他平视,然后笑道:「你不用叫我妈妈,叫我采静阿姨就好。但有件事希望天祈你一定要明白,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小男孩灿烂地笑了,「知道了!采静阿姨。」 望见眼前那张耀眼无邪的笑脸,采静的心脏猛然跳动了一下。 之谦说,事发那天,涵真正要从某个地方赶去幼稚园接天祈,但涵真并不知道天祈的哥哥已经去接天祈了。那时天祈边走边玩球,一不小心,球跑到马路上,哥哥还来不及阻止天祈,他就已经跑到马路上捡球了。 调阅路口的监视室,由于天祈是从转角跑出来的,猜测涵真知道就算煞车也来不及了,于是猛转方向盘,却不幸被对面的来车直接撞上,等救护车到时已无生命跡象。 ──等这个孩子出生后,我会将自己所知道的美好都告诉他,让他感受这个世界的美,让他成为这世上最最幸福的人! 「……采静阿姨?」被猛然抱进怀里的男孩愣住了,然后忍不住唤了她一声,面露羞涩。 虽然涵真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但眼前的这个孩子却继承了她的开朗和善良。笑起来的那个瞬间,那抹单纯无邪的气息,几乎如出一辙,那么温暖而耀眼,令她的胸口不禁一滞,随之涌起了一阵阵暖意。 ──谢谢你,涵真,谢谢你用生命守护了这个孩子。 ──让我从这个孩子身上,看见了甚么是爱。 【日更Day4】(58)12-3 「我答应过涵真,一辈子都不会告诉天祈真相,她永远都是他唯一的妈妈。对我而言,只要天祈能快快乐乐的长大成人,我就心满意足了。」 语毕,采静轻轻笑了,那抹笑平静而哀伤,无声无息。 重头到尾语娟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她娓娓道来过去的事情。良久,才终于划开沉默,缓缓说:「可是……天祈以前是叫您妈妈吧?」 抬起眼,采静正好对上她那一双带笑的目光。 「因为每当他喊您阿姨时,您的脸上总是露出苦涩的笑容。我想,如果天祈没有失去记忆,他一定会喊您妈妈的。」 「你真是个敏锐的孩子啊。」她笑了笑,忆道:「虽然天祈一开始很不想叫我妈妈,但不知为甚么,某一年的母亲节后他就开始不再叫我阿姨。我问他为甚么会忽然叫我妈吗,他说同学跟他说爸爸的老婆就该叫妈妈,虽然是这样,但那个时候我真的好高兴,到现在都还忘不了他第一次喊我妈妈时的情形。」 「伯母。」她唤,迟疑了会才道:「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我觉得他会喊您妈妈,也许是已经知道了阿姨您就是他真正的妈妈也说不定。」 闻言,她微微愣了下,但很快又笑了:「你在说甚么呢,除非去验dna,不然所有证据都只能证明涵真才是他的生母。」 思考了会,语娟再度说:「也许是您说话的语气,又或者是某些有深意的话,让天祈判断出您就是他的妈妈,只是那需要时间互相印证。小孩子也许不懂,但不代表不会记得大人曾经说过话,等到了可以理解的年纪,以前那些不懂的事就会忽然能理解了。」 「而且,天祈是多么善良的人,您应该是最清楚的。」她微笑说,「就算他有一天真的知道了真相,也一定不会讨厌您的,因为再怎么说,您都是经歷过苦痛,才好不容易生下他的妈妈啊。」 「你和我们家天祈认识多久了?」她忽然问,似乎是出于好奇。 语娟故作思考状,良久才答:「在遇见您之前,就认识天祈了。」 听见这个回答,采静笑了,直到听完她说下一段话,她愣然,但却也明白了方才那句话意思。 「很抱歉……我当年并没有把您那些话告诉天祈。」 「甚么……」采静陷入疑惑了,愣愣地望着她。 「您告诉我,您绝对不会拋下你,更不会忘记你,会永远爱你。」 采静傻住了,随之开始翻找着过去回忆,渐渐觉得这样的事情应该是不可能发生的。 她再度打量眼前的少女,颤声问:「你为甚么会记得……」 「小孩子也许很多事都不懂,但不代表不会记得大人曾经说过话,等到了可以理解的年纪,以前那些不懂的事就会忽然能理解了。」她微笑道,「不过,要不是我妈妈当时也在场,听到了那些,事后又告诉了我两、三次,我也不会记得的这么清楚的。」 见她依旧惊诧的说不出,语娟继续说,脣角漾起一抹真挚温煦笑意: 「伯母,我真的很感谢你生下了天祈。」 「天祈──」 此刻,大厦一楼的大门外,男生正以飞快速度跑了进去,完全没听见身后女生呼喊他的声音。 「放、放开我!我要去找他!」欲追上去的女生,感受到自己的手腕被某个力量绑住,愤怒地转过头。 沉浩一手握着监听的对讲机,一手紧紧抓着依玲,沉声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依玲一把甩开他的手,怒声道:「不要!」 「可以见到你的妹妹。」 驀地,依玲打住了脚步,愣愣地转过头望着沉浩。 沉浩露出招牌的微笑,慢慢走到她旁边,动作不疾不徐,好像连都时间慢了下来,但下一秒: 「走吧──」 「你、你干嘛!」 几乎是以迅雷不急掩耳的速度,他再次一把拉住了依玲,但这次与其说是阻止,倒不如说是霸道。不到短短三秒,一辆宾士驶来,正好停在他们前面,司机立即下车打开了车门,让沉浩能顺利把依玲丢进车内。 再三秒过去,沉浩、依玲、宾士就都一起消失在了街口。 目睹了那宛如风一样的夸张情况,留在原地的紫琳只是冷冷地向旁边的彦丞调侃道:「看到没,那才是真正的有钱人。」 其实,刚才语娟和采静阿姨对话,他们几个在楼下全都听见了。因为沉浩事先把一支录音笔交给语娟,要她把与采静阿姨对话录下来,但没有对语娟说那支录音笔其实还有监听的功能。 「我……我太混乱了。」彦丞抱着头,愣道。 但紫琳只是无奈地笑了,果然,和沉浩扯上就是会遇上这种麻烦事…… 「你……」紫琳看向已经思考差不多的彦丞,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会好奇语娟为甚么会这么做吗?」 再度陷入深思的彦丞,过了半晌,才答:「是有点惊讶,语娟居然会这么勇敢。不过这也是当然吧。 忽地,他淡淡地笑了:「因为是喜欢的人的事啊。」 一听,紫琳呆滞了会,搜寻他方才说过的字汇,才愣愣问:「喜欢的人……你知道语娟喜欢的人是谁?」 「早就知道了好不好。」 「什么时候……你是怎么知道语娟喜欢天祈的?」 「你喜欢我们家天祈吗?」看着正在玄关穿鞋的语捐,采静倚着墙笑问,就见语娟立刻红了脸,完全乱了阵脚,只是赶紧穿好鞋。 待她终于站起来,采静再度问了一次:「很喜欢囉?」 「……嗯。」她羞涩地点了下头,紧张地说:「很喜欢。」两抹红晕染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煞是可爱。 为她打开大门后,采静再次笑了,说:「那小子现在的恋爱学分完全归零了,很辛苦吧。」 语娟立刻摇了摇头,「不会。」随之淡淡一笑说:「因为我就喜欢他现在这个样子。」 采静忍不住笑出声,但同时也感到很一阵欣慰。 「知道怎么下去吗?」 「知道,也谢谢伯母愿意告诉我这些。」 她说,同时面向采静,深深一鞠躬。 向告别采静后,语娟就往电梯处走,按下电梯钮。然而,门一开,出现的人却让她愣住了,但她很快就回过神说:「我有东西忘在你家了,所以回来拿。」 一打开电梯门就看见语娟,天祈也很惊讶,走出电梯,连忙笑了笑。 就在这尷尬的情况下,语娟也缓缓移动到电梯里,但才刚踏进一步,天祈却拉住了她的手。而她的脚立刻收了回来,电梯门随之关上。 「刚刚……你们的对话我都听见了。」他说,同时松开了语娟的手。 「你在说甚么啊?」语娟傻笑。 「沉浩有一个对讲机,我从对讲机里面听见你和采静阿姨的对话。」 沉浩只告诉她可以录音,录下来比较保险,完全没提到可以监听啊! 「对不起天祈,我不是……不是不想告诉你,只是……」语娟慌了,她完全没想到天祈会听见所有对话。 「没关係,沉浩都告诉我了。」天祈笑道,「因为语娟你本来就没有义务告诉我呀。反而是我要谢谢你呢。」 看着那张一如既往洋溢着温暖的笑容,语娟抿了抿脣,犹豫了下说:「你告诉过我,我曾经跟你说过,为了所爱的人要变得的坚强,所以不能流泪,不能让那些人担心。」 「我说,那是我不能哭的原因。」她抬头望着他,露出了一丝笑容,「可是,我有时候觉得那样很累。」 无奈的笑容。 「因为一直忍着不要流泪,一直忍着不发出哭声,等到真正难过到忍不住时候,胸口会非常非常痛,痛到根本不知道为甚么会这么痛,眼泪好像怎么止都止不住,就算不再哭了,但一想起来就又会哭,又会止不住。」 「语娟……你遇到了很难过的事吗?」 她轻轻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口气说:「眼泪是藏不住的。应该说……不可能永远都藏得住。」 「我以为有些事没甚么大不了,忍一忍就过了。我以为自己可以很坚强,不让家人担心,却没想到强顏欢笑反而更让人担心。」 天祈出车祸后,她哭了很多天,几乎把过去几年份的眼泪都流光似的,常常让她哭到说不出话来。为了不让家人发现她有哭过,她试过用热毛巾消肿。直到有天弟弟忘了敲门,闯进她的房间,一看见姊姊的眼睛红红,不禁疑惑地问: 「你为甚么哭啊?」 她没有回答,因为她根本连好好说出一句话都不行了,只是摀着脸摇摇头,何况她也不知道她是为了甚么在哭,只是觉得悲伤,就忍不住哭了。 未经世事的弟弟当然不懂,只想赶快叫爸爸妈妈来,但语娟早一步下床拉住弟弟,边哭边说:「不、不要……」 「让、让……爸妈……知、知道……」 「可是姊姊你一直在哭耶?」 「我没事……」慢慢地,她竭尽所能够止住抽咽,讲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只是……忽然想到难过的事……」 见姊姊能够好好讲话,弟弟也不再追问,拿了原本要借的剪刀和胶带,就高兴地出了房间。但过不了几天,弟弟却在吃晚餐时说姊姊有天在哭,于是妈妈就来关心了,只是那时语娟已经不会再容易哭了,简略说了原因,但妈妈还是很温柔地安慰她。 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妈妈早就知道她每晚都在哭了,只是一直在等她想说时再告诉她原因。 「想笑就笑,想哭就哭,这样每当遇到悲伤的事情才不会那么难过,一次就只要为一件事情悲伤就好了。」语落,语娟轻吐了一口气,但天祈好像还是不清楚她要表达的,她又思考了会,再度开口: 「那句不要哭了,为了所爱的人要变得更坚强,只是电视剧里的台词,因为女主角在哭,男主角才会说这句话。因为女主角在哭,才能够适用那句话。但当一个人还没哭时,就算遵守了也不会变坚强,因为那句话是说给正在哭的人听的。」 「所以你现在没有哭,不用遵守。」她抬头望进他的视线,定定地说:「所以你可以哭,没有关係。」 「因为有个人,永远会在你流泪时陪在你身边的。」 【日更Day5】(59)12-4 悄悄地,空气再也没有夏日的和煦。 夏转秋,秋转冬,温度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渐渐没入了冬日的寒凉。不再有人抱怨太阳太大,或是在体育课前猛擦防晒油,也没人再抱怨男生的汗臭味。 失去了阳光,失去了蝉鸣,慢慢地,迎来了冬日的冷冽。 生日会后的下礼拜一。 中午,语娟把那支录音笔还给了沉浩。 接过那支录音笔,沉浩微笑问:「结果如何呢?」 一时之间,语娟也不知如何回答,于是沉浩又再问了另一个问题:「你今天和他说过话了吗?」 她点了点头,思忖道:「虽然他没有告诉我详细情况,但我觉得应该没事了。」 「这么肯定?」 一时,语娟淡淡地笑了,然后说:「因为他从来不是假装乐观,而是真的很乐观。」 听见这个回答,沉浩不禁失笑,接着便站了起来,准备要去拿便当。没想到语娟这时却紧张地出声,让沉浩不禁也停在了原地。 「那个……这次的事,真的很谢谢你。」 「你之前帮我做了那么事,根本不必谢我,反而是我谢你才对。」他笑道,然后看见语娟身后目露兇光的紫琳,便瀟洒地走出了教室。 待沉浩走出教室,紫琳立时急忙地走到语娟旁边,紧张地问:「你们说什么,为甚么他在笑?是不是他又要你做甚么事了?」 「没事啦,没有说甚么。」语娟笑了笑,不懂紫琳为甚么那么怕沉浩的笑容。 在那件事过后,彷彿甚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天祈不是和一群男生嘻嘻哈哈,就是去烦彦丞。 那一天,当她说完那些话时,天祈只是说了一句「谢谢你」就匆忙地往家里跑。 虽然,只有一句谢谢,语娟还是从他的眼神和语气判断出他应该有听懂她的话。 不再笑的灿烂的脸,不再上扬的语气。慢慢反应过来的男生,只是望着女生沉声低道,就用飞快的速度衝回家了。 倒是── 出了大厦后,一看见紫琳和彦丞,才知道不只天祈和沉浩,就连依玲也全都听到了。语娟当下感到一阵疲惫,因为她根本记不太清楚自己说了甚么,也已经累的不想探究他们究竟听到了甚么。 但── 也不是甚么都没有改变。 因为在这一天,天祈和依玲分手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年级。 也不知是谁开始说的,班上不相信的同学都跑去问了他们俩,但得到的说词都是:「嗯,分了。」 但再继续问为甚么分啦,天祈只是一直笑,笑一笑就溜走了。依玲则是一直都和自己的姊妹在一起,不熟的人根本不敢接近她们,熟的人去问,得到的也只是那群女生的白眼,磁场强大到让人不敢接近。 但也由于依玲单身了,不少男生都燃起希望,都说要追十三班一个超正的级花,开始筹备追求计画,于是分手的消息就这么传遍了整个年级。 刚开始,从彦丞那得到正确消息的紫琳,立刻抱住语娟,为语娟欢呼,嘱咐她说要把握机会。但语娟只觉紫琳太激动了,而且天祈一下课就不知溜到哪去了,两个人根本没机会说话。 但紫琳并不灰心,也不着急,总是一副自信满满模样,让彦丞忍不住吐槽:「谈恋爱的又不是你,你是在兴奋甚么。」 正从保温瓶倒出茶的紫琳,喝了一口热茶,叹道:「你是男生,当然不懂囉。这就像看着女儿出嫁一样,你不会懂啦。」 看着优间喝着茶的紫琳,彦丞语带讽刺说:「女人。」然后问:「八字都还没一撇,你就这么肯定他们会在一起?」 「当然囉,这是女人的直觉。」将水杯盖回保温瓶上,她望了眼正在坐在位子上认真写作业的天祈说:「你看他的手。」 「看到了,他的手正在抄我的作业。」彦丞点了点头道,他一直觉得,他会和他当朋友,有作业抄是很诱人的理由。 「不是啦!」她差点没笑场,「我是说他手上戴着的白色护腕!」 「那个护腕怎么了吗?」 紫琳笑瞇瞇地说:「那是语娟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你不觉得这代表天祈也喜欢语娟吗?不然怎么会戴着那个护腕呢。」 无言了两秒,他叹道:「还以为是甚么咧,搞不好他只是因为有人正好送给他,他就戴了。」 「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是这样?」紫琳反驳。 「因为他以前体运课时都会戴护腕,只是失忆后,忘了自己有这个习惯就没戴了。」他说,「男生戴护腕没甚么好不好。」 似乎很不服气他这么说,她有些赌气说:「反正,他们一定会在一起。」 只是迟早的问题。 然而,就在紫琳肯定地说完这件事后的隔天,一个比他们分手还爆炸性的八卦再度传开了。 那时,体育课刚结束,正要走回教室的紫琳差点没气炸。 「这绝对是叶依玲说的!」她以无比肯定的语气说道,「那些流言根本都在中伤语娟,说甚么是因为语娟才分手的,明明语娟甚么也没做啊,一定是她太任性了才会分的!」 由于今天语娟是值日生,必须负责还球,所以不幸和她走在一起,成为出气筒的彦丞无奈说:「你没有证据证明那些一定是她说的吧?」 「还需要证据吗?很明显就是她说的啊。」 「上次的流言我都没跟她计较了,居然还来第二次。」她的语气从气愤转为难过,「而且这次的流言这么夸张,连别班都知道,语娟一定也听到了。」 听到这,彦丞也不禁担心了。胡天祈你的桃花运也太好了吧,为甚么偏偏是被叶依玲那种女王级的人物喜欢呢……唉。 「有了!」紫琳忽然兴奋说,「去拜託主任让我们看一下监视器吧!」 「监视器又不会录音。」 「我没那么笨。」紫琳白了他一眼,「我们之前不是有拍那张黑板画吗,只要去调阅监视器,就能证明上次的流言是叶依玲传的,大家就会比较相信这次的流言也是她传的。」 犹豫了会,彦丞露出一脸麻烦的模样:「主任会愿意帮忙吗?而且那是上学期发生的事了耶,还找得到监视器的画面吗?」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我们今天放学就去找主任。」 看她一脸的认真,彦丞还是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你说……我们?」 「对啊,除了你和我,还有其他人吗?」 忽地,彦丞笑了,边点头,边咬牙重复道:「是啊,我们。」 另一边,身为值日生的天祈和语娟,正提着满满一篮的篮球跟在康乐身后,准备要到体育器材室还球。 器材室位于体育楼二楼,桌球室隔壁。 途中,康乐和天祈聊着方才体育课比的斗牛,谈哪个男生打得好,哪个男生很保守,不怎么敢出手,哪个男生又很鲁莽,看到球就抢。这些,语娟都不怎么了解,一路上都只默默提着篮子。 所以她一点也没有察觉,走在他们前面也要还球的两个国三女生,在上楼梯后竟不小心手滑,以至篮子里的排球不是从楼梯上滚下来就是弹下来,直接朝着他们砸来。 当她反应过来时,已经有一颗球来到她的面前,准备往她脸上砸。但就算被砸到也应该不会多痛,并没有特别去躲,因为她的一手还提着一篮的篮球,深怕连自己手中这篮都打翻了。 可是── 她却感受到自己紧紧抓着的这篮篮球被用力地往右边扯,害得她也不得不往右靠,甚至因为力道过猛,就算顺着那道力量也拉不住那个篮子。 如同方才那般「碰」地巨大声响,在近处响起的声响打破了整个空间的寧静,篮子里的篮球全都落出了篮子外。 篮子碰碰碰地顺着阶梯往下滚,篮球也咚咚咚地纷纷往下弹。 宛如每次搞笑剧情里总以声音表现主角撞到一堆东西,却不演出来那样。那些噪音都在表现此刻的混乱,不管是排球还是篮球,都一起到了下了楼梯,最后在一楼四散。 也由于被那个力道拉过去,语娟闪掉了那颗躲避球,但却不幸摔倒在楼梯上,不过,幸好没滚下楼梯,只是跌在阶梯之间。 「语娟你没事吧?」 闻见这道焦急的声音,语娟抬起头,看见天祈在高她一个阶梯的地方蹲下来,紧张地说:「对不起啦,我本来以为把篮子拉过来你就不会被打到,没想到……」他望了眼一楼的惨况,不忍继续说下去。 但语娟始终愣愣地看着他。男生挡在阳光落下之处,光线在他身上形成一种光影对比,像极了某一幕在心中早已模糊的画面。 在那个敢穿百褶裙玩耍的年纪。 在那个不知危险,在楼梯口跑来跑去的年纪。 在那个还不知国小毕业后要接着读国中,懵懵懂懂的年纪。 有一句话,在她的童年里烙下了无比深刻的痕跡,越是随着时间流逝,就越是令人感到哀伤。 『对不起啦,语娟……我下次不会再找你来玩了。』 此刻,望着那张担心紧张的表情,女生的眉头不自觉拧了拧,形成了一个哀伤状的八字眉。 小时候甚么都不懂,对感情的事只有喜欢与讨厌,除此之外便不会再有所区分。不懂甚么是遗憾,不知道哪些话才是正确的。 她到现在才忽然想起来,当时他们一群人在玩鬼抓人,而她是鬼,所以当她跌倒时每个人都只顾着往前跑,怕被她抓到。只有天祈紧张地跑到她面前,问她有没有怎样,并且很生气骂了那些逃走的同学。 其实,她很想告诉他,她很开心那天他邀她和他们一起玩。 她一点也不在意跌倒,也不觉得跌倒是谁的错,所以他不用露出那么歉疚的表情。她很希望,他可以继续邀她一起玩。 听到这么巨大且连续的声响,器材室的伯伯立刻跑了出来。看到这幕惨状,他立刻用台语大喊:「啊娘为──奈啊捏──」 让在场的人都不禁噗哧一笑,并在事后津津乐道老伯当时的错愕表情。 不过,当下他们立刻都开始动身收球。语娟在向天祈说了没事后,就跟着动身收拾。 回到教室时,正好打上课鐘。 但教室里依旧吵吵闹闹,甚至还有不少人在合作社还没回来。 三人从教室后门进去后便往各自的座位走去。然而,语娟还未走座位,却先与依玲的目光对上了。 她坐在靠窗的位子,旁边围绕着几个女生,似乎是在聊天,但依玲始终冷冷地把视线放在她身上。 对上眼的那一剎那,语娟愣了愣,但很快就别过头,往自己的座位走去。 注意到依玲忽然变得安静,周围的女生似乎也注意到她在看甚么了。 一个染了红发的女生以厌恶的口气说:「不过就是成绩比较好,那种女生不值得你放在心上。」 另一个个子很高的女生则接着说:「对啊,搞不好天祈会发现还是和你在一起比较好呢。」 听见朋友纷纷安慰她的声音,依玲只是淡淡一笑,然后别有深意地说:「我没事,不过我想请你们帮我一个忙。」 【日更Day6】(60)12-5 放学时间一到,紫琳就跟语娟说缺旷课纪录有错,要去学务处一趟,今天不能一起回家了。 语娟不疑有他,因为紫琳常常迟到,所以有时副班长会错记她迟到,除此之外也常常请事假或病假,因此几乎每週都会去学务处一次。 然而,当语娟一离开教室时,一个短发女生却叫住了她。 说是依玲有话要跟她说,问她可不可以跟她去一个地方。一听见是依玲找她,语娟也没有犹豫,马上就答应了。 另一边,瞒着语娟要去学务处调阅监视器的紫琳,以及被她拉着去的彦丞,则在学务处游说主任帮忙。 然而主任始终不愿意帮忙,说这不是霸凌,也不是教室遭窃,没必要调阅监视器。 「现在怎么办?」一走出学务处,彦丞就向前方垂头丧气的人问。 紫琳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坚定地说,像早就想好的b计画,「去找辅导老师帮忙吧。」 「你觉得有用?」 「辅导老师人那么好,请她帮忙去说服主任应该可以吧。而且辅导老师不就是要帮学生处理这种事。」她头头是道地说。 一旁的彦丞没有回应,只是笑了笑,还好今天他没补习,不然今天一定会迟到,课后还要留下来继续补考课前考……才怪,是根本就会掉头就走! 一间学校里总有几处隐密地。 一排老旧的教室窗外,只有一条石砖铺成的道路,路的两旁种满了花草树木。 一道睥睨的女声在这幽静的空间里,显得无比清亮与刺耳: 「你以为他真的会喜欢你啊,要不是他甚么都忘记了,你根本没机会。」 另一个女生紧接说,声音不如前一个高亢:「长得也没依玲漂亮,个性又那么安静,怎么可能会有男生会不喜欢依玲,而是喜欢你这种哑巴啊。」 又一个女生语带嘲讽说:「我原本还以为你只是乖乖女,没想到你居然会抢别人的男朋友,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听见一句句恶意中伤自己的话语,被女生包围的语娟始终没有开口说话,始终只是静静垂着眼眸,没有任何表情。 「欸,你一定是暗中耍了甚么手段吧?」高个子的女生问。 过了三秒,见眼前的语娟仍然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她忍不住用力推了她的肩膀,「说话啊!你是哑巴啊。」 看见语娟踉蹌地退后了几步,唯一没开口的短发女生这时忍不住紧张喊:「筱萍!」似乎是在说,说伤人的话就算了,但动手就是错的。 「你们……是不是误会了甚么。」听见这一道静如水的声音,不只是骂人的三个女生,连出声遏止的人都立时望向了语娟。 她抬起眼,静静说:「天祈他没有喜欢我。」 「可是,你喜欢天祈吧?」推她的女生冷冷问,被这么一问,语娟又再次沉默了。 「你明明知道他是依玲的男朋友,但却还是喜欢他,谁都会怀疑你吧,不然好端端的为甚么会提分手呢?」 「还是说,你觉得自己的条件比依玲还要好?」 语落,四个女生都看着她,包括── 始终站在距离她们一公尺处,抱着胸,冷冷看着一切的依玲。 半晌,她再度开口:「请问你们还有其他话要说吗?如果只是想骂我,那么就请你们一次骂完吧,我想早点回家。」 「你……」听见那些淡然处之的话,高个女似乎气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瞪着语娟看,但忽然间又笑了。她看了一眼摆在旁边的几桶水,说:「你看到那些装满水的水桶了吗?」 顺着她的视线,语娟望向了水龙头旁的几个水桶。由于这里种满了花草,所以有水龙头可以装水浇花浇树,不用特地去洗手台装水。 看着语娟这时皱了眉,染了红发的女生笑说:「你觉得我们为甚么会约你来这个地方呢?」 「那些水桶可是我们特地去女厕借来的喔。」高个女笑道,「不过你只要乖乖按我们说的去做,我们不会对你怎样的,因为我们也不想把自己弄湿。 「你们……」语娟紧抓着书包的背带,警戒地望着她们问:「要我做甚么?」 「道歉。」高个女加重了语气说。见语娟露出一脸愣然,于是继续说:「我们要你向依玲道歉,还要答应我们不会和胡天祈在一起。」 红发女生接着说:「可以做到吧?你自己都说了胡天祈不喜欢你,而且道歉也只要说几句话就好了,和依玲的难过比起来根本没甚么。」 见语娟迟迟没有回应,短发女生也诚恳地劝说:「只要你照做,我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将目光从眼前四个女生转到左手边的依玲,语娟抿了抿唇,定定看着依玲问:「只要道歉就好了吗?」 被她的目光望住,依玲往前走了几步,微笑道:「对,只要你道歉,而且发誓不会和天祈在一起,我就原谅你。」 「好。」语娟应了一声,然后说,「但请告诉我向你道歉的理由。」 「难道你刚刚听的还不够清楚吗?是你害她和天祈分手的,这就是你要道歉的原因!」高个女嘲讽说,觉得她根本没有心要道歉。 「亏你成绩还不错,没想到头脑这么笨。」声音较低的女生也忍不住开口说。 看见她不是开玩笑的认真神情,依玲微微扬起笑容,望着她轻声说:「把水桶端过来。」 看着三个女生将两个装满水的水桶端来,短发女生再度紧张了起来,她看向依玲慌张地说:「原本说水桶只是吓吓她而已吧,没必要真的做吧。」 「我是有答应你们可以拿水桶吓吓她,但──」她转头朝女生笑了笑说,「没说不可以真的做啊。」 独自将一个水桶端来的高个女,将水桶放到地上后,喘了几口气,向语娟说:「说一声对不起不难吧?」 其他两个女生也放下水桶,接着说: 「我们也不想花太多时间和你耗,只要你说一句对不起,答应我们不会和胡天祈在一起,我们就会放过你。」 「而且这里除了我们,也没有其他人了,你也不必怕被谁知道。」 面对这样的情况,短发女生也不赶忤逆她们,只是担忧地看着语娟。 气氛逐渐变得凝重,高个女手叉着腰瞪视她,红发女和另一个女生则是抱胸直视她,眼神少不了对她的睥睨。 唯独依玲脸上仍是带着一抹笑。 她没有抬高下巴,脣角微弯,但那股高傲而压迫的女王气势在她身上仍旧显露无遗,落在语娟身上的目光凛冽而无情。 几乎是已经到了等待的地步,每个人都在等着语娟开口。 高大蔽天的树,挡住了光,让这里佈满了满地森冷的阴影。 初冬的清冷,则加重了此地的阴寒,每一口空气都有着寒凉的冷意。每个人的视线都停在墙边的女生身上。 那一道淡漠的声音,一响起,就很快融进了周围的冷空气里,彷彿没有任何的馀音,就像清水一样乾净冰凉,一下就流走了,不留痕跡。 可是── 女生深深弯下腰的举动,却深深映入了每个人眼里── 「对不起。」 那是在话语消散后,依旧定格的一幕画面。 在场没人想到女生会弯下腰道歉。那几乎呈现直角的诚恳,绝不是遭人威胁后会出现的反应。 大约五秒之久,语娟缓缓站直身子,直视着依玲静静说道:「我会答应你……」 「泼。」 听见那道不带犹豫的命令音节,语娟愣住了。 依玲抱着胸,冷然说:「书包放下,课本湿了会让人起疑的。」 第十三章 曾和几时,我们都忘了奇蹟的存在? 因为它是那么地渺小,那么地微乎其微,那么地不可能发生。 但因为如此,才会被称作「奇蹟」,不是吗? 【日更Day7】(61)13-1 「依玲……」短发女孩也吓到了,没想到依玲真的会这么做。 但其他三个女生好像早就知道依玲会这么说了。 红发女生将她右肩的背带用力往右拉,待背包碰地一声落入了草地,就使力将语娟拉出背带围出的圈,完全不让语娟有时间反应,更别说逃了。 一被拉离开书包,冰冷的自来水就泼了上来。当语娟回过神时,瀏海正滴下一颗又一颗水珠,寒意立时袭上了全身,让她忍不住直发颤。 「外套。」依玲再度冷然喊,接着一个女生就拉开她的拉鍊,另一个人女生直接拉走她身上的外套。 过程中,语娟丝毫没有抵抗,直接跌倒在地上。此刻,除了冷,她再也感受不到其他事物了。 她想不明白她刚刚说错了甚么? 她明明照她们说的做了,她是真心想和依玲道歉,那怕她们没有威胁她,她也一直希望有机会能向依玲道歉。 她知道依玲很讨厌她,因为她的关係,害天祈失去了曾和她在一起的回忆,害她最爱的人再也不记得她了。 她为天祈付出的一切,喜欢他的程度,流下的眼泪,一定比她还要多出好几倍,也才会那么讨厌她,那么地心痛。所以她一直都对依玲非常歉疚,从来也没想过要从她的身边抢过天祈,因为她很清楚,如果真的要比,她绝对比不上依玲。 经过两桶水的洗礼,语娟几乎全身都湿了。 冰冷的水,凛冽的空气,让她只能紧紧抱住身体才能止住颤抖。 看着狼狈跌在地上的语娟,依玲的目光依然冷漠。她走到她的前方,居高临下说:「我说过吧,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女生了。」 「自以为善良,把所有的错都揽在自己身上。你真以为你是天使下凡?有必须为人服务的使命。」 「你大可正大光明的抢走一切,而不是唯唯诺诺的甚么都不敢说,每次看到你那个样子就让我厌恶,让我更加讨厌你。」 「你觉得你现在很可怜,我很可恶对吧?但你知道甚么更可恶吗?」 「同情别人才是更可恶的,那种自以为怜悯善良,一副假好心的样子,才是最可恶的。你的善良与懦弱,就是导致你现在这么狼狈的原因。」 从头到尾,依玲都是以一副冷然的口气说道。半晌,见语娟始终低着头,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听进去,依玲似乎也不想再说了,一个转身,就准备离开。 女生们见依玲要走了,也纷纷跟上,但── 「对不起……」 忽然冒出的微弱声声,还是让每个人顿时停下了脚步,四个女生忍不住转头看了眼全身湿透的语娟。溼答答的瀏海挡住了她低垂的脸,没人看得清她此刻的表情。 她的脖子微微动了下,瀏海底下的视线似乎停在了依玲的背影上。她苦涩地说:「你讨厌我也好,恨我也好,但我还是想跟你说对不起,真的……」 「很对不起。」 女生们这时似乎都流露了一丝歉疚,唯有依玲始终面向前方,完全没打算转头,只是命令道:「走吧。」 见依玲再度迈开脚步的孤傲背影,女生们虽然都犹豫了会,但还是跟在她身后离开了。 待她们都走了以后,语娟才慢慢站了起来,试着拍掉运动裤上的泥土和灰尘,一下子,手就沾满了泥泞,而裤子上依旧有一片污渍。 她就走到墙边的水龙头旁,把手洗乾净后,再洗掉身上的泥泞。反正都湿了,再溼一次也没差。 一片静謐中。 水龙头哗啦啦流下清水。 将身上的泥泞都洗乾净后,语娟便蹲在水龙头前方,发愣似地望着源源不断的清水。她抹掉从瀏海滴到脸上的水珠后,就将头慢慢地埋进双手和大腿里。 『我最讨厌像你这种乖乖牌的女生,总是装作一副处处为人着想的样子,看起来天真又善良,也从来也不会耍任性或生气,真的很假。』 感受到眼里有温热的液体,她紧紧抿着脣,紧紧地上了眼。 『要不是你那个吊饰掉了,天祈也不会发生车祸,也不会到现在都还昏迷不醒。一切都是因为你!如果没有你,天祈就不会发生意外。』 『都是你──是你害天祈变成这样的!』 她吸了吸鼻子,可是却好像吸到了水,她抬起头,忍不住开始咳嗽。 『打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非常讨厌你,恨不得你永远都不要出来在天祈面前,我多么希今天发生车祸的人是你!而不是天祈!』 似乎被水呛到了,她咳得越来越剧烈,两隻手死死地抓着不断颤抖的臂膀,手上发白的骨节宛如在颤动着。 她的耳边只听得见水声与剧烈的咳嗽声。 『你觉得你现在很可怜,我很可恶对吧?但你知道甚么更可恶吗?』 『同情别人才是更可恶的,那种自以为怜悯善良,一副假好心的样子,才是最可恶的。你的善良与懦弱,就是导致你现在这么狼狈的原因。』 咳嗽声伴随抽咽声,但她依旧紧闭着眼,彷彿是在害怕,害怕睁开后所看见的一切。 可是── 『所以语娟你的存在对我很重要,因为你的存在,证明了我曾经拥有过的时间。』 那些温暖人心的字句与画面,却在此刻涌现心底,盖过了方才所有的声音。 男孩的耀眼而明亮的笑容,清朗而温暖的声音,是那么地真实,宛如只要睁开眼,他就会出现似的── 『语娟──』 睁开眼── 布满眼眶的热泪,终于一颗接一颗频频滑下,在她的脸上形成两道清泪。可是,她的眼前却是一片模糊,甚么也看不见,甚么也看不清,只能感受到自来水冰冷的气息。 她再度闭上眼── 开始哭── 哭声压抑而悲伤,彷彿害怕惊动甚么似的,她再度把头埋在双手中,只让啜泣声隐隐传出。 忽然── 「那个……」 闻见一道怯懦的声音响起,她抬起脸,开始擦掉脸上的眼泪,就见有一个纸袋递到了她面前,再仰起头,就看见方才的短发女生拿着她丢在地上的书包和外套,对她歉疚地说: 「不介意的话,换上这套乾净的运动衣吧。」 见语娟没有反应,她继续说:「很抱歉对你做了这样的事,你一定很生气吧。但现在天气冷了,换上乾净的衣服回家吧,不然会感冒的。衣服等洗好再还给我就可以了。」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谢谢你。」 「不会。」她笑道,同时将纸袋,以及外套和书包一起递给了语娟。 【日更Day8】(62)13-2 离开学校没多少,女生口袋里的手机便响了。 拿起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她问:「衣服交给她了吗?」听见另一头的回答,她继而微笑道:「知道了,谢谢你。」 掛断手机,看见绿灯亮了,女生继续往前走。不一会,手机又响了,女生这次有些不耐地看了眼来电显示,犹豫了会才接起,然后冷冷问:「干嘛?」 「衣服是你要莫辰给的吧?」 闻言,女生皱了皱眉,没有回答,于是电话那头的人继续说:「刚刚你们做的事我都看到了。」 女生笑了,不以为意地说:「看我到坏心的一面,失望了?很抱歉,我就是这样的女生。」 「我知道。」 听见这句毫不生气或鄙视的声音,好像打定她一定会这么做。女生有些不高兴说:「你打来到底要干嘛?」 「没甚么。」 此刻,女生很想直接掛断,早知道就不交换手机号码了,然而他的下一句,却让她顿时愣了下── 「只是想知道你会不会哭。」 她冷哼了声,回道:「我干嘛要哭,要哭也是她哭吧,都被欺负成那样了,居然还不反抗。」 「你希望她反抗吗?」 忽地,女生默然,停下了脚步,说:「我没有必要回答你吧,如果你只是想问我这么无聊的问题,我要掛了。」 「你真不坦率,就是这样才总是被人视为黑脸,明明你可以装做好人的模样,但你偏偏要扮黑脸。」 这次,女生真的生气了,不悦说:「我要怎么做是我的事,你凭什么评论我,断定我。」 「这不叫评论,只是陈述事实,你大可以像偶像剧的女二,在最后当个好人,让人同情你,但你偏偏要当受人唾弃的坏女人,搞得自己好像甚么都没有。」 「你说够了没有!」她大吼,「别说的好像很了解我一样,你根本甚么都不懂,你知道喜欢一个人心情吗?你知道甚么是忌妒吗?你体会过甚么是失恋吗?」 「你根本甚么都不懂,像你这种人,根本没有资格评论我!」 在骂完珠连炮似的一串话后,女生就忿忿然掛断了电话,恨不得将手机摔烂以此洩愤。 然而── 掛断后的空虚,却让某种悲绪一股脑涌现,甚至一下就盖过了愤怒,让女生的脸上闪现了哀伤的神情。 他根本就不了解,不了解…… 以为他是喜欢你的,以为他的眼中只有你,以为他一直等待机会向你告白,但却在越是了解他之后,渐渐发现,他的眼里还有另一个女生存在。 而你──并不是唯一。 甚么时候开始的? 在一次全年级的集会,在一次的户外教学,在连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他的目光会出神地落在远方,一开始不以为意,直到有一次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才发现落点并不是远方,而是一抹单薄远行的背影。 儘管看不见那个人的脸,却仍可从头发的长度与裙子认出那是一个娇小的女生。也在那一刻,那抹透着冷漠气息,彷彿永远也不会回头的纤瘦背影,在她的心中烙下了一个冷然的印象。 就这样,直到毕业前的最后一学期。 那时她正要回到自己班上的摊位,但却在途中遇到了欣欣,于是和她边走边聊了一下。她和欣欣国小一、二年级是同班同学,家又住得近,所以偶时在学校看见对方都会打招呼,特别是她又和天祈三、四年级同班,有话题可以聊。 「语娟耶──」忽地,看见前方树荫下的一个身影,她转而惊讶地向依玲说:「告诉你喔,那个女生暗恋天祈很久了喔!」 顺着欣欣的视线,她也看见了女生。她似乎在等人,独自一个人拿着饮料站在司令台旁。 那时正好有一阵微风轻轻吹来,女生颊边的黑发微微飘起,运动衣上的树影也轻轻摇曳着。她的目光始终静静凝望着某个地方,树荫下的她有一股不同于此刻初夏的淡漠气息,宛如一幅画,令观看者不自觉感到平静。 除此之外,就没甚么特别的感觉了,反正长相没她漂亮,对她不具威胁性。 这时,有一个女生跑到了她的面前,她们说了几句话后,就一起转身离开了。 那一刻,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她的胸口滞了一下,不自觉向旁边的欣欣问:「你……刚刚说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 「语娟啊。」欣欣不疑有他,再说了一次,「她的全名是尹语娟。」 淡漠而疏离,透出一股孤傲的单薄身影,和上次户外教学时顺着天祈的视线望去的那抹身影一模一样。特别是同样穿着运动衣,让她更加肯定是同一个人。 尹语娟…… 那一天,她第一次明白,忌妒是甚么。不但会让人没有正当理由去讨厌一个人,还会变得丑陋。 看着那两个人的背影消失在穿堂,她再度说:「欣欣,你可以帮我问天祈一件事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甚么事啊?」 她看向她,微笑道:「帮我问天祈,喜不喜欢那个叫尹语娟的女生,好吗?」 「好啊,其实我也想问耶。我今天上即时就帮你问。」 当天晚上,打开即时通,欣欣没有直接告诉她答案,而是直接把对话内容传给她。 看着前面他们聊天的废话,她将转轴慢慢往下拉,然后停住。 『谁?』 『跟你同班过的。尹语娟。』 『你自己都说很文静了,你觉得我还会感兴趣吗?』 『呃……依我对你的了解来说……』 『不会……』 『同桌一年果然不假呀xd』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啊?』 『你今天怎么一直问这类个问题啊?』 『你该不会……喜欢我吧?』 『鬼才喜欢你这么机车的人咧!』 『那你干嘛问我喜欢谁?』 『就好奇咩~』 接下来的,就又是一连串无意义的对话内容,欣欣一直在恳求答案,但天祈一直很怀疑她另有目的,始终不肯透露。 所以为了得到他的信任,欣欣开始说自己的恋爱史,好让天祈能敞开心胸。 『那你爱的人是依玲吗?』 『不讨厌啊。』 『不讨厌是甚么意思?』 『觉得她是个好女孩。』 『我是说爱不爱,那种想告白的爱==』 『我觉得当朋友就很好了耶,而且她又不一定想和我在一起。』 之后又是无重点的你来我往。 幸好欣欣始终没有说她是喜欢他的,这让她非常感动。但失落感还是不可避免地涌现,虽然她早就知道他并不是想追他才为她做那么多事,但还是会觉得难过。 整篇超长的对话内容,重点不多,挑重点快速看完后,她得到两个结论。 一,他并不喜欢尹语娟。 二,他依旧没有暗恋我。 之后她又和欣欣在即时通上聊了一下。欣欣说她有和尹语娟在即时上聊过几次,说她是怎样的女生。但当她说到他们认识多久时,依玲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们幼稚园就认识了?』 『你也觉得很有缘对不对!』 『我以为他们一、二年级才认识。』 看着欣欣详述尹语娟告诉她的事,她渐渐开始怀疑一件事。虽然天祈没说喜欢尹语娟,但也没说真的不喜欢,不喜欢只是欣欣的猜测,猜测尹语娟不是天祈喜欢的类型。 可是── 不是喜欢的类型,就一定不可能会喜欢上吗? 天祈向来都只会和活泼的女生聊天,所以会认为他喜欢那样的女生是理所当然的。事实上,他对每个女生都很好,就算是个性安静的女生,看见她们有困难,他也会伸手援手(但有没有真的帮上忙,就另当别论了)。 世上有多少对恋人,喜欢的人并是自己不喜欢的类型呢?就像她,她也不喜欢很吵的男生,但偏偏就是喜欢上了。 重新再看了一遍那些废话多于重点的对话,女生总是很好奇地问,但男生始终很敷衍地回,一时之间,一个想法冒出了她的心头── 他没有说实话。 【日更Day9】(63)13-3 更正确地说,他根本不想跟欣欣说真话。要一个很八卦的女生去问这种事,一般人怎么会真的敞开心胸。 也在这一刻,她才发觉自己并不是很了解他。一直以来,都是他主动跟她说话,但她却鲜少问他问题。更何况,他的思考逻辑一向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所以她根本也懒的问他问题。 但她仍然很想知道答案,于是拜託好朋友琴真去问看看。觉得比起欣欣,天祈应该会比较信任琴真。 「你说你已经问过他有没有喜欢的人了,甚么时候?」 看见她惊讶的模样,琴真有些吓到了,「去年的时候啊,我问他是不是喜欢你,不然为甚么会帮你买薑茶,还跑去医院找你,然后就小聊了一下。」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还以为你觉得他很烦,而且,我才想问你为甚么不告诉我你喜欢他耶!」 「我……我也是最近才发觉自己喜欢上他了嘛。」她的声音忽然变小,扭捏说。 看着那张媲美动漫人物的傲娇模样,琴真不禁叹了一口气,然后才开始说那天的事。 琴真说,天祈之所以会厚脸皮的接近她,是因为她在大家面前说自己的妈妈已经死了,跟他一样,才会想和她说话。 琴真说,他并没有喜欢的人,但曾经有。 琴真说,他和那个女生因为后来分班,没甚么机会说话,而且那个女生的班上有一个成绩超好的男生也喜欢她,他觉得自己没胜算,就放弃了。 他会接近她的原因,她早就猜到了。但,他曾经喜欢的那个人是谁? 曾经喜欢,现在未必喜欢。 曾经同班,就没再同班过了。 线索总在每个不起眼的地方,眼神,目光,曾说过的那一句话,那些被妒火烙印的画面与声音,一次次被翻出来,再一次次纹身于心底。 拼拼凑凑,想拼出真相的模样。 抽丝剥茧,想更靠近真相一点。 灿亮的阳光,灼亮的天空。 那一天印象,就如同那些明亮的光,在一剎那深深刺痛了眼,但却流不下泪水。 国小最后一次的户外教学是主题乐园。一群人正要去做云霄飞车,就在那时,右前方有一群人正要经过他们,一抹熟稔的身影立时撞入了她的视线。 她并没有看见他们,而是在跟旁边的女生聊天。 可是── 他却看见了她。 他们擦肩而过,那刻,男生缓缓垂下眼眸。他的神情是感伤的,但嘴角却有一丝淡淡的笑容。 以前,她没有察觉,就算察觉了也没有特别留意。 可是,现在那样的神情却马上牵引住了她的目光,让她的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无法释怀的妒意,然后渐渐感觉有甚么变得清明了,不只拼出了模样,还看见了核心。 幼稚园就认识了,但不久就转走了。 同班时没有察觉,直到分班后才喜欢上了他。 霎时,那一晚拥抱她的温度,在耳边縈绕的温柔声息,彷彿凝固成了冰,以为可以永远保存,却没想过会出现裂痕,最后彻底碎裂── 『所以,为了你所爱的人,你要变得更坚强啊。』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原来他的心中早就有一个女孩了。只是他们一直在错过,就这么错过了四年,直到了现在也依旧如此,从没有同时想和对方在一起。 可是,如果有一方鼓起勇气告白了呢? 一个是早就放弃告白,另一个是仍偷偷暗恋,但无论如何,再怎么喜欢,一旦毕了业,不再有机会见面,就会随着时间成为回忆了吧? 只要她不和他告白,就永远不可能会相交,对吧? 只要…… 只是尹语娟在毕业前夕都没有勇气告白,只要……让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胜算,就好了吧? 这样他们就会继续错过,直到有一天都不再喜欢对方,对吧? 到那时,他的眼里就会只剩下她,对吧? 只要这样做就可以了,对吧? 对吧? 对…… 那刻,在心底回盪的那一个又一个的问号,彻彻底底攫住了她心中的妒火。 她喜欢他,想和他在一起,更害怕失去他。那怕会被说是从中作梗的的第三者,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愿意做任何事。 因为,她真的不想再体会失去的滋味了,不想失去这份温柔与温暖,想要一直待在他身边。 「你不敢坐风火轮喔!」 坐完云霄飞车后,一群人就提议再去坐风火轮,但一听到会绕着轨道,三百六十度跑一圈,依玲却不禁有点害怕了。 「对啦,我不敢坐。」特别是在亲眼看到风火轮是怎样的游乐设施后,她铁了心不坐。 没想到的是,全部的人里面就只她不敢坐,所以她就成了唯一留了下来没去排队的人。 见他们在排队区有说有笑,而她一个人孤伶伶站着,她忽然觉得有点不是滋味,然后就看见男生直接跳过排队区的护栏,跑到了她面前问:「你真的不玩?」 「对啦,我不玩。」 「其实不会很可怕的,蛮好玩的。你真的不玩?」 最后,她还是一起排队了。 看着自己慢慢前进,到最后坐了上去,无法逃了,她却开始后悔了…… 「闭上眼就不可怕了。」坐在她对面的琴真安慰说,然后又对坐在她旁边的天祈说:「欸,你要好好保护依玲喔,是你拉他上来的。」 「好啦。」天祈敷衍地笑了笑。 而她则是无力地笑一笑,心想:「反正都上来了,忍一忍就好了。加油!」 渐渐地,她感觉自己像坐在海盗船上,她的双手紧紧抓着把手。坐位绕着圆形轨道来回盪着,越盪越高,在几乎绕了一圈的剎那,一阵阵尖叫随之而起。 再一圈── 试着张开眼,才发现他们居然正倒吊着!每个人的头发都自然垂下,露出了光亮的额头。 事后,当好不容易终于结束了,绕了好几圈。心有馀悸的女生却始终忘不了当睁开眼的那刻,在心中忽然涌起的暖意。 她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一抹微笑悄悄爬上她的脣角。 『欸,你要好好保护依玲喔,是你拉他上来的。』 『好啦。』 因为太害怕而没有感觉。如果……她当时没有睁开眼睛就好了。 就不会看见有一隻手不选择握住把手,而是越过了距离,轻轻覆上她的手背,告诉他不要害怕,他在她的身边。也不会这么喜欢他,为了他能永远握住她的手,做出那个事后让自己非常后悔的决定了。 就像是惩罚,在毕业典礼时起勇气向他告白,两个人在一起后的几週后,为自己国中又跟他同班欢欣鼓舞时,没想到却在开学新生训练时那天看见了一个讽刺的玩笑。 时隔四年,那两个人再度同班了。 「反正你现在没有喜欢的人吧?要不要……试着交往看看?」 「等你有一天有了喜欢的女生后,我就会和你分手了。我是真的很喜欢你,不是开玩笑的。」 『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有一天他发现了你做的那些事,会有多生气?搞不好还会因此变得非常讨厌你。』 『你希望变成这样吗?让你最喜欢的人讨厌你?恨你?』 惩罚来得太快,像是故意等着她落下的陷阱。可是,她还是不愿低头,因为幸福从来就不是等待,而是争取。 『你是我的好姐妹吧?』 『那么,就帮我一直保密下去,就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要说。』 『只要谁也不说,没人能改变现状。只要……』 她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锐利,除了淡漠,还有一层深埋心中的妒火。 『只要尹语娟永远不要向他告白。』 他们错过了那么多年,就是因为懦弱,觉得自己配不上对方,所以始终不敢告白。 只要让他们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对方,谁也没有勇气告白,谁也不能改变现状。更何况,他们有的也只是曾经喜欢过对方的「眷恋」,而不是强烈到想在一起的「喜欢」。 可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却好像有甚么渐渐在改变了。 当被眾人推到一块,要求献吻的时刻,他拉住她的手,逃离了眾人的视线时,她便知道他的心中在意着甚么。 恋人之间拥有的亲密,他们没有,有的只是朋友间安慰式的拥抱。 一开始,以为他只是不懂浪漫,直到后来才渐渐发觉他在逃避些甚么。就如同那刻,他拉着她的手,笑着逃离大家的注目与手机。每个人以为他是害臊,但她很清楚他们并不会继续未完的事,就只是单纯的逃离。 「其实,我并不介意……」 听见身后女生传来的声音,男生停下了脚步,顺势松开了她的手,问:「你刚刚说了甚么吗?」 「你很介意吗?」女生的声量不自觉变小,「亲吻……」 闻言,男生沉默了。看见那一副为难的模样,女生的心凉了,但很快又凝注他,一如往常般带点命令意味:「下礼拜我生日,我想去ktv唱歌,你要请客。」 「对喔,你下礼拜生日耶。」男生这时也忽然变得兴奋了,一解方才沉重的气氛。 「你不会忘了吧?」 「我只是一时忘了,其实我早就在想要买甚么礼物了。」他露出认真的表情,表示他真的没忘。 「那么,我有一个很想要的礼物,你一定要送我。」 「鑽戒?」 看着男生立马猜出的礼物,女生并不惊讶,只是很无力地问:「……你为甚么会想到鑽戒啊?」 「看到你手机上贴满了水鑽,想说你应该很喜欢亮亮的东西。」 很合理,但又很不合理,让女生无奈叹了口气,然后狠狠吐槽:「哪一个国中男生会因为这样就想要买鑽戒啊!」 「我知道是你。」她补充,顺便递了白眼给开始傻笑的男生,接着开始怀疑自己为甚么会喜欢他? 顿时,一抹笑却染上她的脣。 她望着还在笑的男生说:「我要的不是鑽戒,也不是甚么可以买到的东西。」 看见女生认真的神情,男生这时停止了笑。 「我要你在那天吻我。」 【日更Day10】(64)13-4 她不要鑽戒,甚么都不要,只要他能一直陪在她的身边。 可是…… 无论做了多少祈求,无论做了多少努力,神明好像都没有看见。 他还是对尹语娟动心了,还是转身离开了她,而他对她,始终只有同病相怜的同情。始终只有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感情。 明明有一堆男生暗恋她,追求她,可是为甚么真正喜欢的那个人却始终不喜欢自己? 为甚么尽了一切努力,还是甚么都没有? 甚至到了最后,连唯一仅有的羈绊都没了,但他却始终记得一直在他心底的女孩? 太不公平了吧…… 「这就是惩罚吧,谁叫你要在他们之间从中作梗。」 那天,来医院探望天祈的琴真这么对她说:「拆散两情相悦的人的罪是很重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重。」 从一开始的责备到后来的安慰,从原先的不屑一顾到后来的彻底醒悟,她彻彻底底在琴真怀中大哭了一场。也在那一刻,她彻底明白了甚么是后悔。 就是明明有一条对的路可以走,却还是选择另一条被人唾弃的路。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那条路可以看见不一样的风景,没想到最后却忽然掉进了泥沼,怎么爬也爬不出来了。 于是,试着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最后一次希望他能真正喜欢她。跟他说,分手这件事很尷尬,就算要分,也不要让班上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利用他的善解人意,他的善良,尽可能将他留在自己身边。 可是── 那么那么努力,拒绝了所有男生的追求,抓住所有能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只希望他的眼中能映出她的存在,但有些事却还是无法改变── 他心里的女孩永远都不会是她。 傍晚时分的马路上, 车辆川流不息,一辆辆汽机车快速驶过,只留下吵杂的引擎声。 女生慢慢地走在骑楼上,感受到手中的手机又开始震动,她看了眼来电显示便关机了。 「这样太不礼貌了吧?」 闻见这一道带笑的声音,女生猛然回头,愣愣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男生。 他手拿着手机,似乎是用跑的过来的,胸膛微微起伏。 他笑笑地看着她,然后一步步慢慢走到女生面前,最后伸出一隻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凝望一脸木然的她,温柔地说:「果然哭了呢。」 「你开心了吧。」回神后的女生立刻拍掉他的手,再度冷冷说:「所有事都和你预料的一样,开心了吧。」 男生没有回答,只是依旧带着一抹笑,那双疼惜的目光彷彿在心疼她所流下的眼泪,意外地平静和温柔。 半晌,他低声说:「不开心,因为你在哭。」 听见那句回答,女生愣了会,但很快就擦掉脸上残留的泪水,扬起一抹高傲的笑容说:「我不哭了。」 看着她那张倔强的表情,男生这时不禁无奈叹了口气。 听见那声叹息,女生也终于受不了,愤怒地向他大吼:「对啦,每个人都瞧不起我!觉得是我自作自受,觉得尹语娟才是好人。」 「但你们这些人懂甚么!你们甚么都没做,也不知道我有多么努力,就以自己的标准来评断我是对是错,凭甚么!」 是啊……凭甚么? 无论是艾紫琳、霂彦丞,还是自己最好的朋友琴真,每个都站在尹语娟那里,并鄙视她所做的一切。 可是,那些人根本就不懂真正喜欢一个人是怎么样的心情。会变得容易忌妒,变得自私,会想永远和他在一起。 就因为真的很喜欢,所以想在一起的想法才会那么强烈,不然就证明你根本不是那么喜欢那个人啊。 看着女生斗大的泪珠又再度溢出眼眶,男生淡淡地笑了,「我从来就不觉得你做的那些事有甚么错。」 「骗人……」女生惨淡一笑,「无论是谁看了都会觉得是我从中作梗,才害他们到现在都不能在一起。」 「那你呢,你自己是怎么想的,也觉得都是自己的错?」男生问。 被忽然这么一问,女生沉默了,垂下视线,不愿回答。 几个同校的学生正好经过,看见男女面对面站在一家卖手机配件的店外,不免都多看了几眼,开始交头接耳作出各种臆测。 感觉到他们的目光,男生忽然冷冷瞪了他们一眼。那双眼神彷彿带有杀气,让那群人学生都不敢再回头,直加快脚步离去。 目送那群人离开后,男生再度淡淡说:「你从来就没有威胁过谁,也没有害谁受伤,只是单纯想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因为你根本也没有义务做他们的爱神邱比特。」 「他们之所以到现在都还不能在一起根本就不是你的错,是他们太善良、太懦弱,一直都不敢鼓起勇气向对方表白。只要他们诚实面对自己的真心,自信一点、勇敢一点,你做的那些事也就毫无意义了。」 「所以说,错不在你,你唯一做出可称上伤害的事,反而是想帮助他们。」 看见女生泪光闪闪的眼睛停在他的脸上,男生这时再度温柔地笑了,继续说:「你想让尹语娟讨厌你,让她能够不再顾忌你和胡天祈告白,可惜的是她真的太过善良,对她做了那么多的事也还是不会讨厌你。就连胡天祈也是,要不是失忆,忘了你们之间的回忆,他也不会和你提分手的。」 听着听着,女生眼角溢满的泪水再度落了下来。 「其实,最希望他们两个在一起的人就是你自己,因为只要他们在一起,你也不会再这么痛苦了吧。」 她的视界从模糊变得清晰,男生的轮廓清楚地映入她的眼帘。 他始终温柔地望着她,宛如很久很久以前就是这么看着她似的,只是她的眼中一直在追逐某个人才没有察觉。 「你很努力了,他不选择你是他的的损失。」 没有察觉……也有一个人,将自己望进了眼底,成为了一个值得在乎的存在。 「呜……」 宛如只有片刻的短暂时间,一抬头,整个世界就已被深靛色的天幕覆盖了。 错过了一天最瑰丽的晚霞,错过了天空色度渐深的过程,一眨眼似的,所见天象就全然不一样了。 骑楼下。 彷彿所有的喧嚷吵杂都被阻隔在了千里之远的地方,女生紧紧揪着男生的运动外套,将脸埋进了他的胸膛里痛哭。 一时之间,男生脸上有一丝藏不住的吃惊,但很快就露出一抹了然的微笑。 「为甚么……」女生含糊不清地说,泪水在她脸上肆虐,随之沾湿了男生的衣襟,「他明明就在我眼前……明明……就在我眼前啊……呜……」 「为甚么……」 她似乎说了甚么,但由于参杂了断断续续的哭声,男生没有听清楚,但还是从她的语气办出是一种埋怨。 他将一隻手轻轻覆上她的发,一手悄悄揽住她的腰,将她深深揽进自己的怀中。 感受到男生施予在她身上的温柔,以及嗅到了那股以为早已被自己遗忘的杏花香,女生不由得哭的更大声了。 一涌而上的悲伤伴随着回忆与眼泪更加清晰与巨大,像摸不着边际的闃静黑夜,看不见底的幽深黑洞,没有能让人抵达的尽头,只有不断为了塞下泪水而无止尽膨胀的空间。 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就努力让他喜欢上自己。 喜欢的人喜欢上了别人,只要他们还没在一起,还是可以努力让他喜欢上自己。 喜欢的人忘了自己,那就努力让他再次记得自己。 只要努力,只要他还没和某个人在一起,就可以继续努力,努力让他有天能够喜欢你。 可是── 喜欢的人不存在了呢? 还要继续努力吗? 她不懂,明明那个人就站在自己的面前,明明就是同一个人,为甚么要说已经不存在了呢? 「我喜欢的人就是你啊……为甚么会不存在呢……」女生渐渐喊出了声音,语气从埋怨渐渐变得悲愤,「过去的你……现在的你……不都是你吗……呜呜……」 「为甚么……」 ──为甚么你明明就在我眼前,却说我喜欢的人并不是你呢。 「为甚么……」 ──为甚么要说我喜欢的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呢。 「为甚么啊……」 ──为甚么你可以对我说出这么残忍的话呢。 听着她连续说三次为甚么,男生依旧只是抱着她,任凭她在自己怀里大哭,也丝毫不在意经过路人异样的眼光。 半晌,待女生的哭声渐渐变弱,男生才轻轻抚着她的发丝,在她耳边低语。 这一剎那,女生倏然停止哭泣,木然睁开了眼,等待眼泪再度模糊了视线── 「不会消失的,你所做的一切。只要你还没有忘记,就还能证明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 语落,男生再度深深抱住了她。但女生却在此刻忽然挣开了他的怀抱,让距离在两人之间存在。 「你知道……我为甚么讨厌善良的人吗?」女生抬头望向他,哽咽问,眼角闪烁着泪光。 「因为他们都只会想到别人,不会想到自己,很笨。」 男生并没有笑,也没有说些甚么,只是轻轻抿了抿唇,看着女生的泪水再次溢出眼眶,再一次滑下脸颊。 ……… …… 『你、你怎么在这?』 『你忘拿薑茶啊!』 ‥‥‥ ‥‥ 『你刚才问我干嘛一直来烦你,对吗?』 『不就是你暗恋我?』 男生脸上掛着一抹无声的笑,迟疑了会,他再度开口:『我啊,曾经也是单亲家庭。』 ‥‥ ‥‥‥ 心跳失了一拍。 草莓般香甜的滋味在两人的脣瓣化开。 女生左胸腔的鼓动清晰而急促。 男生带笑的话语停在她的耳畔,声音不以为意,却又给人无限遐想: 『好吃。』 ‥‥‥ …… 毫无预警地,当尖锐的剎车声响彻了云霄,鲜血染红了视界,惊愕地喊着他的名字时,她感觉自己又要失去了某些东西。 虔诚的祈祷他能再度睁开眼,却忘了应该多贪心点祈求他能跟从前一样。 那些美好的片段,在他一脸漠然望着她时,就像玻璃般彻底碎裂了,再也黏不回原本的模样,因为根本也不记得原本的形状了。 可是── 他的善良与温柔却还是让她在无尽无边的黑夜里,找到了似曾相似的星光。 分手时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最后的体贴── 让努力了这么久的她,第一次感到倦了。 男生扬起一抹明亮而耀灿的笑容,向她笑道: 「虽然我甚么都不记得了,但你这么漂亮,我以前一定有喜欢过你,绝对有!我保证。」 【日更Day11】(65)13-5 第二天,语娟没来学校。 紫琳去问副班长,听说是感冒了,请病假。 「这是语娟上国中后第一次请病假耶。」紫琳偏头说,「好不习惯。」 「谁像你一样三天两头就请假。」彦丞讽刺道,「连打个躲避球赛太累都可以作为请假的理由。」 「那都多久的事你还提,一次要连续比三场耶,又是大太阳,当然累啊!」 见她说的振振有辞,彦丞也懒得再继续说她了,只是无奈叹了口气。 「不过语娟没来正好,这样她就不会知道我们要做的事了。」她抱胸,点点头道。 「你要做甚么?」彦丞立刻开问,心中的os是:「为什么又是『我们』啊?他都还不知道要做甚么耶。」 她的脸上顿时扬起一抹邪笑,瞇起眼,不畏不惧地慢慢说:「找犯人审问。」 于是,紫琳……不,「他们」就在放学后约了犯人。 彦丞问为甚么连他都要一起去?那些女孩子间的勾心斗角,身为男生的他一点都不想干预,也不适合干预。然而紫琳说的理由,却还是让他甘心地陪她参与了── 「你是证人啊,当然要陪我一起去,不然以她的个性才不会承认,反而会说我抹黑她。」 真是个好理由,以至此时此刻,陪着她在教室门口前拦人的彦丞不断在心中祈祷赶快结束,他还要赶补习班啊! 见四个女生走出教室,紫琳立时叫住了她们。而她们也停下了脚步,纷纷望向她。 「只是想问问你们知不知道最近有一个传闻,说叶依玲和胡天祈会分手是因为语娟的关係。」 彦丞则倚靠着墙壁,在旁静静看着紫琳,等待事情快结束时就要直接衝出校门口,这样搞不好就不会迟到了。 「不知道。」其中一个红发女生率先回答。另一个高个子的女生则随后补充:「我们对那种事才没兴趣。」 「是吗。」紫琳笑了笑,似乎并不讶异她们会这么说,继续问:「那么你们知道最近是谁在传这件事的吗?」 「我们怎么会知道啊,都说不感兴趣了。」高个女说。 「可是你们不是跟叶依玲蛮要好的吗,怎么会不关心这件事?」 「就算我们知道,也没必要告诉你吧。」一个声音稍显低沉,唯一戴着眼镜的女生说。 在旁观看的彦丞虽然只能看见紫琳的背影,但也猜的出她应该快到极限了。像这种必须要周旋的对答根本不是她做事的风格。 「那么,既然不感兴趣,又为甚么要画黑板昭告天下呢?」紫琳说,随之拿起手机,将萤幕面向她们,冷冷问:「这是你们画的吧?」 看吧,果然已经不耐烦了,直接盘问。 「这是甚么啊?」红发女生瞇起眼看着那支手机,「根本就看不清楚画甚么。」 「这是上学期中伤语娟的流言,只是这个黑板画先被我们看到了,才没被班上同学看见。」她解释,视线不自觉落在其中一个女生身上,肯定说:「这是你画的吧。」 注意到她视线所指的人,红发女生立时说:「你没证据不要乱说。」 「这搞不好是你自己的画的,自导自演,莫辰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啊!」 被她的目光凝住的短发女孩这时也开口了,微笑问:「为甚么你会觉得是我?」 收起手机,紫琳再度拿出了一片光碟说:「不是我觉得,而是事实就是这样。这张光碟里有那天的监视器画面,里面那个画黑板的人就是你。」 高个女反驳:「我才不相信,你怎么可能调阅得了学校的监视器画面。」 「如果你们不相信,我可以现在就去找辅导老师,请她借笔电播给你们看。」她刻意望着短发女生,别有深意地问,「要吗?」 高个女不服气,「好啊,看就看,一定是你看错了。」 紫琳再度露出一抹笑:「好,那么我们现在就一起去辅导室吧。」 但就在她这么说时,短发女生驀然说:「不用了。」 她向其他三个人笑了笑说:「我自己跟艾紫琳解释就好了,我想这其中一定有甚么误会,你们先走吧。」 「没关係的,你不用跟我们客气。」高个女满是义气说。 「不用啦,你们等会还要补习,不用陪我。」短发女孩从那女生群里走了出来,面向紫琳说:「我们走吧,也许是你看错了。」 紫琳同意地应了一声,但那几个女生似乎都不想离开,坚持一定要陪她。最后是紫琳自己拉着她走掉,才没让那几个女生跟,不过── 她转身时仍不忘对彦丞使了个眼色。 这让彦丞不禁笑笑地指了指自己,再笑笑地指向她,表示:我要跟你去? 紫琳立时递了一个白眼给他,从她的眼神看来,彦丞读出:这不是当然的吗,这样子的一个回答。 于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彦丞就离开了倚靠许久的墙壁,默默地跟在她们俩身后。但还不到辅导室,短发女生却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望向了紫琳说:「你觉得就是我画黑板的,是吗?」 「不是我觉得,是事实就是这样。」 「那么就算画黑板的真的是我,也不能证明我就是散布谣言的人吧?」 被这么一问,紫琳顿时也哑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你又为甚么要画黑板?」跟在她们后方的彦丞问。 看着彦丞慢慢走到她的面前,莫辰只是微笑问:「你今天不是要上理化吗?不会迟到吗?」 「会啊。」彦丞黑着脸回应,然后转头看向身后的紫琳。见他一脸哀怨地看着自己,紫琳辩驳:「我、我又没说你一定要陪。」 是啊,是没说,但你的眼神却是这么告诉我的。 「而且你转移话题了吧,为甚么你要画黑板?」紫琳接着问,但莫辰依旧没有回答,只是说:「那么彦丞可以离开了吧,既然你说不一定要陪。」 「你先回答我为甚么要画黑板,他就可以离开了。」她非常坚决地说。 倒是彦丞非常不解,「为啥啊?」 无视彦丞的感受,她继续说:「不然一起去辅导室看完光碟,他就会走了。」 「他还要上补习班,你就不能让他先走吗?」莫辰难耐说。 「那么你就不能说为甚么要画黑板吗?」紫琳反问。 「黑板不是我画的,所以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莫辰终于扳起脸来说。 紫琳则依旧坚持己见,「那么也恕我无法让他走,因为他是证人。」 而在一旁不敢发言的彦丞依旧只有os:「现在是怎样?都没人在意他的感受是不是?」 直到大约对峙了五秒,莫辰才终于移开了视线,无奈说:「我承认,黑板是我画的。」 「但那并不是自愿的,是依玲要我画的,我才会画的。」 「我知道。」 「那么彦丞可以走了吧?」 紫琳犹豫了会,然后冷冷说:「不行。」 「为甚么啊!」彦丞愣然,但立刻就被紫琳的冷眼狠狠扫过。虽然说她的脖子没动,但她的眼珠却映入他愣然的脸,让他立刻噤声。也在这一刻,他忽然好羡慕那个天兵的超能力,如果他不会看人脸色,现在已经到补习班了吧。 「为甚么不行?」这次换莫辰困惑,「我都已经承认是我画的,也说原因了,你为甚么不让彦丞走。」 「因为我的话还没说完。」她说,「我知道是你画的,知道你会这么说,但不代表我认为你说的是实话。」 「甚么意思?」莫辰不解。 「我要听实话。」这次,依旧是十分坚定的语气。 其实她也不这么固执,要不是这张光碟是沉浩给她的,她也不会这样死缠烂打。 昨天正要去辅导室时,沉浩就忽然出现了,好像早料到他们会去调阅监视器,早就在学务处外面等他们了。 不只如此,沉浩也早就准备好他们想调阅的画面。只是想得到光碟的唯一条件却是不可以诬赖叶依玲,此外,最好还能打破砂锅问到底。 其实她一直都非常小心不让沉浩发现她要做的事,因为和叶依玲作对,就等于跟沉浩作对。沉浩是为了甚么才转来这所学校的,又是为何一心想凑合语娟和天祈,这个答案太明显了。 所以说,要是做了对叶依玲不利的事,别说明天的太阳了,她恐怕连今晚的月亮都看不到了。 只是,当回家后看完了那张光碟,她却有一点非常不能理解,所以打了一通给沉浩,「为甚么我一定要问出原因啊?难道不是叶依玲指使她……呃,不……是为好朋友打抱不平,所以想要报復语娟才这么做的。」 因为除了为好朋友报復,她实在想不出莫辰这样乖巧的女生为甚么会做出这种事。 很快的,电话那头的人便悠悠回道:「我是很想告诉你,但我觉得还是你自己发现比较有趣。对了,提醒你最好和霂彦丞一起审问她。」 「为甚么?」她不解,但沉浩最后依旧没告诉她原因,不过她还是照他嘱咐的做了。 没甚么特别的理由,只是领教过太多次沉浩的料事如神,照他说的做包准没问题。 而事实也证明了,一切都在沉浩的计画之中,莫辰脸上越是显露焦急,越是想让彦丞赶快离开,她就越加肯定了一件事。 此刻,莫辰有些委屈说:「你们应该也知道依玲很讨厌尹语娟不是吗?她是我的好朋友,我真的不能拒绝。」 也在这一刻,她又再度想起沉浩最后告诉她的那一句话── 『你觉得我的眼光有那么差吗?相信我看中的女孩,这样你才不会吃亏。』 所以,凭着这么一句话,她真的豁出去了── 「你说谎。」她定定地说,让莫辰顿时拧了拧眉头。 第十四章 现在的我们很幼稚。 可以拿绰号取笑别人; 可以随便找个圆形物体当球玩; 可以在洗手台前玩水战; 可以在别人生日时乱涂奶油; 可以对着操场大喊; 儘管因为这份贪玩,被班导骂,被主任吹哨。 但时间若能重来,结局还是不会改变吧。 因为现在的我们,似乎已经站在了幸福的顶端。 【日更Day12】(66)14-1 「虽然叶依玲是很讨厌语娟,但我不认为她会做这种事。」 她真的豁出去了,虽然自己也认为叶依玲就是始作俑者,但还是说了反话。 莫辰面露难耐地说:「我说的是真话,我没有骗你。如果你觉得我伤害了你的朋友,我明天就可以向她道歉。」 看着紫琳似乎也没有反对,莫辰看了眼手錶,抬头向彦丞说:「现在时间也很晚了,赶快去补习班吧。」 彦丞笑笑,目光偷偷飘向紫琳…… 「等一下。」倏地,紫琳冷然喊,无视彦丞脸上的无奈,望着莫辰问:「你为甚么这么在意他上补习班会不会迟到。」 「有良心的人都会在意吧!」彦丞愤然说,但紫琳依旧直视着莫辰,没有理会他那兇恶的目光。 「那么你又是为甚么一定要让彦丞留在这里呢?」她反问。 问的真好啊,是沉浩要她这么做的,她怎么会知道啊! 沉默一秒,紫琳转头向彦丞说:「那么你走吧。」 「真的?」他愣了愣,试探性说:「那我走囉?」 「你不是补习快迟到了。」她说,「掰掰。」 「我……真的要走囉。」 「快走吧,你不是一直都想走。」 没想到她会这么乾脆,彦丞有些迟疑,但看见莫辰也向他挥手说再见,他最后还是说了声再见就离开了。 待彦丞走后,两个女生就尷尬对望了几秒。 莫辰始终掛着一抹淡淡的笑容,望着目光冷漠的紫琳。 兀的,紫琳扬起一抹笑:「你喜欢他吧?」 「……谁?」莫辰愣了愣,故作不解问。 「喜欢的人就在旁边,当然不敢说出真话吧,因为谁会想要喜欢的人看见丑陋的自己呢。」 「你……是说我喜欢彦丞吗?」莫辰也笑了,笑她做出了不可能的猜测。 「可是这样解释就很合理了啊,因为他喜欢语娟,所以你就会画黑板、散布那些谣言,好中伤语娟。」 还有就是,可以解释为甚么沉浩说她自己发现比较有趣。真的是……太有趣了,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情敌! 「你真的误会了,我怎么可能会喜欢彦丞,我真的只是单纯不希望他迟到而已。」她解释。 「好,就算你真的没有喜欢他,但我还是不相信那些都是叶依玲要你做的。」她拿起光碟,「如果你还是坚持说是叶依玲指使你的话,我就会把光碟里的影片传给班上每个人。」 「你这是在威胁我?」 「我没有打算威胁你,只是要你承认你所做的那些事。到那时如果你还是把一切推给叶依玲,班上还会有人相信你,那就算了。」 「但要是大家不相信你,你应该很清楚会怎么会样吧?」她微笑,「你不但会被每个人唾弃,就连叶依玲那群人也都不会再理你,你会完全变成孤单一个人。」 「怎么样,要赌赌看吗?」看着眼前的女生一脸为难的模样,她勾起一抹微笑,露出一丝得意。但事实上,她的内心正在淌血…… 我怎么会变得跟沉浩那傢伙一样邪恶啊! 一定是这半年太常和他见面了,被他威胁太多次了,所以连自己都变成这副模样了…… 「好,你播,因为我说的事实。」 咦? 看着她无比冷静的说出这句话,紫琳原先的「沉浩模式」彻底消失了,不知该怎么反应。 「你就播给班上每个人看,看看大家是选择相信我,还是选择相信依玲。」 紫琳愣然问:「你说真的?」 「嗯,你播吧。」她肯定地点头应道。 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紫琳忽然觉得自己没学到沉浩的精随……不,真的学到了还得了,她会变得多恐怖啊…… 以至到了隔天,一整个上午她都感受的到芒刺在背的恐惧与心虚。 坐在后方的沉浩始终掛着一脸笑容望着她,让她根本不用回头就能感受到那双冷冽的目光狠狠地刺在她的背上。 整个上午,甚至到了下午,那群女生都没和依玲说过任何一句话,甚至连正眼都不看她一眼,不像前两天几乎每节下课都围在她身边。 更明白来说,就是「排挤」。 于是到了下午,关于依玲的传言就已经在班上流传开来了,流传的范围甚至比之前中伤语的娟流言还要广泛,不只班上在讨论,就连别班也都知道了。 例如,因为她长的很漂亮,太过高傲任性,所以那群女生才会排挤她。 还有就是其实天祈早就喜欢上语娟了,早就想和依玲提分手了,是依玲一直死缠烂打,所以当他们终于分手时,她才会散播那些恶意中伤语娟的流言洩愤。 再来,就是有人目睹依玲前两天在植物园附近霸凌语娟,在寒冷的冬天把两桶冷水泼在她身上,所以语娟昨天才会因为感冒而请假的。 以上种种谣言都让每个女生在私底下讨论的欲罢不能,这也让依玲和语娟的情势完全逆转,原先同情依玲的女生都开始向语娟示好。 凛冽的风刮过脸颊。 铅灰色的天空,沉重而阴暗,不见任何一丝阳光。 一群女生沿着操场跑道走,嘻嘻哈哈地不知在聊甚么。这原本应该是很平常的画面,但却因为少了一个中心人物而显的有些看不习惯。 再将视线转到司令台那,就见一个纤瘦的背影独自一人在玩跳绳。但跳了几下,就停了几秒,跳跳停停,看来也没专心在跳。 「怎么办啊……我是不是做错了?」看着那抹单薄而寂寞的身影,紫琳面露忧伤地问,然后转头看看身旁的人,一双带着责备的锐利目光就这么撞入了她的目光。 「对、对不起嘛!我怎么会知道莫辰那么厉害,真的让每个人都相信她了。」看着沉浩一句话也不说的冷酷表情,她歉疚说。 那张光碟的内容确实让每个人都看见了,但播的人不是紫琳,而是莫辰自己用手机播给同学看,然后一脸可怜的说跟大家说自己的难处,说她是被依玲逼的。 但更没想到的是,得知自己被抹黑的依玲竟然一句话也没为自己反驳,就任由莫辰去说。如果她为自己说点甚么,至少不会因为被认为是心虚而默认的,也不会像现在这么惨了。 「那你现在知道谁才是真正想伤害尹语娟的人了吧。」他讽刺道。 「对不起嘛,我承认我之前都误会叶依玲了。」她抿抿脣,脸上再次流露歉疚。 她真的没想到那些恶意中伤语娟的流言都是莫辰造谣的,她以前还认为莫辰是五个女生里面最不让人反感的,没想到现在却是最让她厌恶的一个。 女生的忌妒……真的好可怕啊。 「你、你要去哪?」看着沉浩往前走,她忽然喊。 「你觉得我现在会去哪?」他转头,笑问。 顺着他前进的方向望去,紫琳顿时咧开了嘴,然后淡淡地说了一声:「加油喔。」 闻言,沉浩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脸不屑的模样。不过紫琳早料到他根本不稀罕她的加油,所以仍是笑容满面地目送那位冰雪王子走向他的灰姑娘。 ………… …… 紫琳立时感受到有一串字句缓缓滑过了自己的耳畔,他的声音很轻,却仍不失男孩子的低沉,意外的似流水般轻柔。 犹如春风般温暖,却又在语落时给人秋水般的冰凉── 『和我转到这所学校的原因,是一样的。』 时间宛若消融在了这句话中,一时半霎,她竟想不出任何可以应答的话,只能愣愣的望着那位冰雪王子脸上鲜少会带温度的微笑…… …… ………… 『你之前告诉过我,你转学到这所学校的原因,是为了一个人。』 『那个人是谁?』 ………… …… 男生眼底的流光这时不再只有冷漠,还饱含了某种温柔的情感。 如同那时。 温暖,但滑过耳畔后的那股感知── 『你觉得是谁呢?』 却是微凉的。 …… ………… 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在他那张冷漠的脸上看过如此温暖人心的笑脸。 但究竟是多久以前,她也不记得了。 只记得那年沉浩失踪了,大人们都非常心急的在找他,深怕是被绑架,所以沉浩的母亲立刻就报警了。但那些大人们不知道的是,沉浩并不是失踪,是自己决定要离家出走的。 沉浩警告她绝对不可以告诉大人们,因为她借给了他零用钱,是共犯。而她也怕自己没在沉浩离家的当下就告诉大人,怕被父母骂,就没说出口。 直到事发两天,警察局打电话给沉浩的父母说找到人了,听说是沉浩自己去警察局的。 后来她很好奇地问他,他是怎么度过那两天的?晚上睡在哪里? 那时,沉浩只是忽然扬起一抹笑,那是她第一看见他帅气的脸上出现了真正的笑容。 他说,他遇到了一个女生。那个女生和她一样正在离家出走。 虽然沉浩没有告诉她所有的事,只说那个女生很好玩,但年幼的她依旧看的出来他很喜欢那个女生。 这么多年来,由于他们年纪相仿,彼此的母亲又是好朋友,不少大人都对她的父母说,要是长大后紫琳能嫁给沉浩,你们就可以享清福了。 就连她的亲姊姊都说:「沉浩长的那么帅,也很聪明,又是少爷,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幸运啊,我都希望自己能小个三岁,有这么帅的青梅竹马!」 难道── 青梅竹马就一定会彼此喜欢吗? 看了那么关于青梅竹马的少女漫画,明明最后都会彼此喜欢,然后在一起。但她的心里却很清楚,她和沉浩是绝对不可能的。 因为太了解彼此了,就像是哥们,根本摩擦不出火花。又或许,是因为他当时的那抹温暖的笑,让她知道他是永远不会喜欢上她的,所以她也不会让自己喜欢上他吧。 因为能让他的脸上出现那抹那么温柔的笑容的女生,永远都不会是她。 为了谁所以必须保持全校前三名? 又是为了谁费尽心思要让语娟和天祈在一起? 冷风呼呼吹。 男生走过操场,走近女生后方。 因为从没站在一块,以至没未想过那两个人站在一起竟能如一幅画般赏心悦目。 女生飘逸的长发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回眸一望的清丽容顏上那一双黑白分明的澄澈大眼,在光线反射中宛如夜里闪烁的星光,好不美丽。 男生俊朗的侧脸似乎也在这刻勾起了一道弧线,冷风吹乱了他丝缎般的黑发,彷彿也将他身上淡淡的花香吹散在了周围的冷空气中。 甚至,就连远远看着他们的女生,也似乎闻到那淡淡的花香似的,因而不自觉扬起了一抹淡然的笑容。 为了待在这所有她的学校,为了让她能看清自己的心意,为了能一直待在她的身边,所以不惜顶撞父母,还花掉自己积攒下来的零用钱与压岁钱靠关係请人调查。做了那么多不是现在这个年纪能做到的事,耗费所有的心力,就是希望她能转头看见他,想起他。 让她的心中,不再只装得下胡天祈。 【日更Day13】(67)14-2 「紫琳,你不回来玩大跳绳吗?」 忽然听见语娟的声音,紫琳心惊,转头笑了笑:「抱、抱歉,我这就回去。」 只是甫一转身,却发现语娟似乎被甚么吸引了,停在了原地。 司令台旁的一对男女,女生一手拿着跳绳,双手抱胸,瞪视着男生,神情充满女王般的傲气。反观男生只宠溺地看着她,笑笑说了一些话。 「沉浩喜欢她很久了。」紫琳淡道,「所以他才会希望你能和天祈在一起,这样他才有机会。」 语娟没有回应,于是紫琳偷偷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语娟依旧静静凝望她们,不过,脣边却轻轻漾起一抹笑。 总觉得这样一直不说话也尷尬,所以紫琳小心翼翼地问了她一个问题:「那个啊……你昨天感冒是因为依玲吗?」 嘴角的微笑消失了,语娟有些愣愣地看向紫琳:「你……是听谁说的?」 「听那群女生说的,可是我还是不太相信……」紫琳心虚说,因为没有证据就指控依玲,她可能又会被沉浩责备…… 「没事的,依玲她没有对我做甚么。」 「真的吗?因为你很少请假,所以我有点担心。」 「只是天气太冷了,我想是太久没生病了。」她轻轻笑着,「只要是人都会感冒的啊。」 「而且,我反而要跟依玲说谢谢呢。」 「这甚么?」看着女生将一个袋子拿给自己,还说了谢谢,依玲冷冷问。 「你的运动衣。」语娟微笑道,「我洗乾净了,谢谢你。」 坐在位子上的依玲顿时站起身,不屑地瞪了她一眼:「谁告诉你这是我的?你觉得我会这么好心借你?」 「我知道了,是沉浩告诉你的对吧。」 似乎是被说中了,她垂下脸,微微点了下头。 将书包背在身上后,依玲就接过她手上的袋子,甚么也没说,便转身往教室门口走去。 「等、等一下。」语娟赶忙叫住了她。 被叫住的她回过头,依旧露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问:「还有甚么话要说吗?」 看见语娟一脸迟疑的模样,依玲抿了抿脣,语带有几分犹豫说:「我也有话跟你说,所以换个地方吧。」 在旁看着语娟乖乖跟着依玲走出教室,紫琳忽然担忧了起来,跑到沉浩面前说:「她们一起走出去了耶。」 背起书包的沉浩这时只是朝身后瞥了一眼,看着两个女生的身影一起消失在了教室后门,随之转过头,向一脸担心的紫琳说:「如果担心你就偷偷跟在后面不就好了。」 「可是……偷窥不太好吧?」眉毛微微下垂,她以一种暗示性的真诚眼神望着他。 当然明白那是甚么意思的沉浩,淡淡地叹了口气,随之扬起一抹笑说:「你欠我一次。」 「好啦好啦,那么赶快走吧!」她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就急忙走向教室门口。 沉浩随后才无奈地缓缓跟上。 一路跟着依玲走下楼梯,语娟却对她走的路线越感熟悉。 一排关了灯的教室外。 一道老旧的学校外墙。 一条石砖铺成的道路。 这是前天莫辰带她来的地方,也是她们泼她水的地方。 兀的,依玲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语娟。 被这么冷冷注视,语娟也忽然感觉紧张了起来。 依玲先是侧过身冷然看她几秒,便开始环视四周,就连天空也抬头望了几眼,最后才低下头,望着地面,低声道:「你不生气吗?」 「啊?」语娟一脸愣然。 见她似乎真的不明白在说甚么,依玲轻轻叹了口气,说:「在那么冷的天气被迫淋两桶冷水,一般人都会生气吧?」 闻言,语娟不知所措地乾笑几声:「是有点……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因为我的个性就是这样,你会讨厌我也是当然的。」 「你们两个真是一个样。」她笑出声,像是讽刺,又像出于无奈,又或是一种责备,负面的意味多于正面,「你难道从没有好好思考过我为甚么这么讨厌你?为甚么就算他已经在我的身边,我也依旧对你充满敌意,你从来都没想过吗?」 问号在寒凉的空气里敲出斥责的回音,她脸上的笑意在一瞬间消失无踪。 「我以为你很聪明,但为甚么偏偏对爱情会这么迟钝呢?」她苦笑,「就算被无情淋了冷水,也还是没有醒悟。你知道我为甚么会这么对你吗?」 望着那双隐含悲伤的神情,语娟像被定住似的,胸口忽然变得有些沉重,像有甚么哽在喉咙里似的,说不出口。 「如果你那时反驳我,我就不会泼你,但你没有。」她刻印加重最后一段话的语气,「你还是一样,觉得自己比不上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懦弱,甚至还乖乖发誓绝对不会喜欢他。」 「你觉得喜欢一个人只要发誓就不会喜欢上吗?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天祈是真的喜欢着你,该怎么办?难道就真的无情拒绝他?」 「你们是两情相悦耶!从以前到现在都是,但你们为甚么那么的傻,一昧的觉得对方不会喜欢自己,觉得自己不够好。让我有机会在你们之间从中作梗。」 「为甚么你们两个就不能都勇敢一点,有自信一点,为甚么要绕这么一大圈,连彼此最重要的回忆都差点失去了。为甚么……」说着说着,鼻子一酸,依玲就感觉眼眶涌起了某种热液。 看着她的眼眶渐渐红了,语娟也愧疚地不知该如是好,只觉周围的空气下降了几度,寒意袭上心头。 另一边,偷偷跟来的紫琳和沉浩则躲在墙后,刚开始虽然听不太清楚,但随着依玲越说越大声,紫琳的脸上也不自觉流露了一丝哀伤。 「反正都这样了,我就告诉你吧。」隐忍想哭的衝动,她冷冷地说;「国小时欣欣传给你的,她和天祈的聊天内容是我要她传的,因为我要让你以为他不喜欢你,好让你不要有想向他告白的念头。」 「还有,我们会交往也不是彼此相爱,一直都只有我一个人在单恋他,那时他没有心仪的对象,所以我跟他说等你有喜欢的人就可以跟我分手,所以试着跟我交往看看好吗,从来就不是两情悦。」 语落,停顿了会,她再度开口。这次的语气不再如刚才那般激动,而是恳切地,深切地,真的希望她能听进去,能够醒悟── 「所以一直以来,他喜欢的人就只有你,而且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上你了。」 「你不只是第一个,更是唯一一个人被他喜欢过的女生。」 ──不只是第一个,更是唯一一个,知道吗? 被那双哀伤的美眸凝住,语娟依旧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但脑里海里却有一道温柔清朗的声音数度响起,最后沉沉地没入心湖,融化了一直以来冰封心底的霜雪。 宛如时光倒转,那些以为会随时间被淡忘的细节,竟在这一刻一一将画面的空白补满。 天空是沉重的铅灰色,厚重的乌云遮住了天上所有的阳光,让周围花草树木的色度都下降了一阶。 视线因为雨水而显的不是那么清明,但淋在身上的冰冷与重量,落在地上的嘈杂与纷乱,却让听觉和触觉变得敏感了起来, 在那个大雨淋漓的傍晚,拥抱她的温度,在她耳畔驀然响起的声息,那么那么地温暖,时至今日都仍刺激着她的泪腺,让她不忍卒读。 为了这句话掉多少次的泪? 又要流下多少泪水才能将这句话从心版上洗去? 可是,到头来却发现,那是她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一句话。 不可能忘得了,自己曾傻傻奢望过的一句话,如今却是狠狠刺伤胸口,再一次归类在了遗憾与懊悔的回忆栏位里── 『我喜欢你,很久了……』 【日更Day14】(68)14-3 一大清早。 早自习的鐘声还未响起,一群男生就在教室打棒球。 为了怕打破窗户,天祈用报纸和胶带特製了一个纸球,并拿空的宝特瓶作为球棒。除此之外,还特地将最后两排桌椅的走道距离拉的较远,作为打击区,以免打到人。 看着男生们不知忧惧地在教室玩,坐在椅子上的紫琳不知怎地感叹了起来。女生间的鉤心斗角明明就是因男生而起的,但男生们却丝毫不知情,依旧无忧无虑地过着生活,真是有点不公平(当然,沉浩除外)。 想起昨天偷偷跟着语娟和依玲到植物园附近,她仍是忘不了最后语娟缓缓蹲下身哭泣的背影。 当依玲说完那一长串的话,静默了整整五秒。当中,依玲依旧静静注视着她,脸上无任何一丝情绪,随后便听见一声轻浅的抽泣声,只是很快就消散在了空气中。语娟低下头,一手摀着脸,儘管一点哭声也没有,但她依旧看得出正在流泪。 又过了几秒,听见一些细碎的声音,辩出是语娟的哽咽声,才慢慢听出那些细碎的呢喃都在说都一句话── 对不起…… 她边说,边蹲下身,最后将脸整个埋在大腿里,但声音却反而越来越清晰。 数不清到底说了几次对不起,时间宛如被拉的漫长,短短的两分鐘像过了一个小时,原本就不明亮的冬日天空很快就暗了下来,学校里的灯渐渐都亮了起来。 抬头一望,顿时才发现原来夜晚的天空并不是一片不见五指的漆黑,而是很深很深的靛蓝色,接近黑色的深,绝非黑色。 下午。 紫琳拿着两张包着塑胶套的纸张兴奋地走进教室。 「语娟──作品送回来了喔!」 闻见那道清亮的声音,正在写英文作业的语娟抬起视线,就看见走到她面前的紫琳将一张纸递给了她。 「谢谢。」语娟笑了笑,想起这是上学期报名参加美术比赛的作品。虽然得奖名单早就公布了,但由于所有作品都必须在运动会上的美展展览,所以到现在才回到手上。 「这是甚么?图画吗?」一道好奇的声音忽然冒出,让两个女生都不禁吓一跳,回头一看才发现是天祈和彦丞。 「这就是那张得奖的作品吗?」看见语娟手上的画,彦丞问。紫琳立时露出一脸骄傲:「对啊,南区第三名喔!这次运动会有在美展上展出喔。」 「又不是你得奖,你是在得意甚么。」没想到立刻就得到彦丞冷冷的讽刺。 紫琳立刻瞪了他一眼说:「干嘛要提醒我没得奖。」 不过一听见「得奖」这两个词,天祈已兴奋地盯着语娟手上的画看了,「我都不知道语娟你超会画画的,这张画超厉害的耶!」 没发现他已经在看画了,语娟这时赶忙将画完全平铺在桌上,好让他能看见整个张图。 画里,明显可见有一个女孩跌在了楼梯上,还有站在女孩前方的一个男孩。 他们俩在画里都只有背影,处于阴影里的女孩抬头望着男孩的背影,男孩则一手插着腰,望着前方那一群回头看他们的男孩女孩。 从画里的情形推论,男孩似乎很生气地喊住了前方一群孩子,也许是那群孩子欺负了女孩想要逃跑,所以男孩叫住了他们。 「是那群小孩在欺负女生,所以男生跳出来骂他们吗?」看见画的彦丞问。 「不是。」语娟笑笑说,只是正当她要解释时,天祈忽然灵光一闪似地喊:「我知道了!」让其他三个人一时之间都不禁看向了他。 「因为没人扶女生起来,都逃跑了,所以男生很生气地叫住了他们!」 听见这个推论,彦丞觉得不可能,没想到语娟却点了点头,笑道:「没错。」让彦丞不禁疑惑问:「那也应该要先扶女孩起来再骂吧。」 似乎是已经猜到会有人这么问,语娟又笑了,说:「的确该是这样,但当时……他并没有马上拉我起来。」 「欸──」彦丞有些惊讶,表示这张图并不单纯。 天祈则是更加兴奋问:「这么说里面的女生是语娟你囉?」 见语娟嗯了一声,他又继续问:「那么里面的男生是谁啊,国小同学吗?难怪我觉得他身上的运动服好眼熟。」 这次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凝望着眼前的画。 画里,除了男生有用水彩上了一层淡淡的顏色,其他人和景物都是用铅笔描绘出深浅与阴影,整体而言是一张素描。 宛如眼里就只看得那抹背影似的,其他的事物都只剩黑白两色,男孩的背影成了整张画里最容易让视线停落的一个点。 看着那抹穿着亮黄色运动依的背影,语娟这时淡淡说:「嗯,是小学同学。」 「真的吗,那我认识吗?」天祈依旧一脸兴致勃勃地问,但马上又尷尬地笑了起来,「对喔,都忘了自己失忆了,就算认识现在也不记得了。」 然而── 这时语娟却忽然抬起了脸,望向了天祈,微笑说:「他是我曾经暗恋过的男生。」 此刻,不只是天祈愣住了,旁边的紫琳和彦丞根本是吃惊到下巴都合不起来了,只能一脸愣然地看着语娟。 小学同学,又是暗恋过的人,那个人是谁也太明显了吧!几乎是已经到了告白的地步了,两人都不敢相信语娟居然这么勇敢地说出口。 于是,一回过神,两人就迅速望向了天祈,等待天祈的反应。 「真的吗?」只见他惊呼道,然后好奇问:「那么你现在还喜欢那个男生吗?」 几乎是同步反应了,他们又迅速扭过脖子看向语娟。 她依旧凝视着他,扬起一抹宛如春风般温柔的笑容,肯定地应了一声说:「嗯。」 于是他们又再迅速的回望天祈,再度紧张地等待着天祈的反应。 「那有告白吗?」 再转头,望向语娟。 「还没。」 再转头,望向天祈。 「那去告白吧,他一定也喜欢你,因为语娟你人那么好,长的也很可爱。」 再转头,就看见语娟低着头,微微红了脸。 此刻,紫琳的内心就像咬着手帕,为语娟流着无声的眼泪。彦丞则是有种想揍那个天兵的衝动,看看这样他会不会回想起甚么。 【日更Day15】(69)14-4 冬天来了的其中一个好处就是,运动不会流汗。但事实上,对男生来说,在冬天或夏天运动的差别只有比较慢流汗而已。 篮球场。 一群男生正在玩三对三对牛,由于人数过多,所以决定轮流上场,有两个人得站在场边乾等。 十分鐘过后,彦丞自愿下场休息,同时另一队的天祈也想休息。 看着他跟着自己一起走到司令台休息,彦丞喝了几口水,就直接递给他了。 「我都还没开口耶!」看见主动送上的水,天祈笑道,同时立刻收到了彦丞的白眼,「谢啦!」 无视彦丞的冷眼,他接过水,仰头隔空喝了几口,然后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将矿泉水还给了他。 再度接过水,彦丞也再喝了几口。 「你觉不觉得语娟很可爱啊。」望着一群女生在远处的树荫跳大跳绳,他忽然说,让正在喝水的彦丞差点没呛到,忍不住咳了几声。 「虽然语娟本来就很可爱,但总觉得现在更可爱了。」 看见他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彦丞目前正在判断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最后决定试探性地问:「你该不会是在在意她说刚才说的那些话?」 「甚么话?」 「就是她说她有喜欢的人。」 「不知道耶。」他作苦恼状说。 彦丞则是再喝了一口水,不敢相信他终于开窍了,从小学生的心态进步到了国中生的心智。 「我刚刚看见了语娟那张画背面写的题目,那时图画纸还没完全摊平。」他说。 「甚么题目?」 似乎在回想,他顿了一顿,低声道:「记得你忘记的。」 「记得你忘记的?」彦丞愣了下,重复道,没想到题目这么深奥,「你没看错吧,还是在说绕口令。」 「我也很好奇啊,只是后来语娟说她有喜欢的人,就忘了问。」他望了望晦暗的天空,「但不知道为甚么,我却很在意那个题目。」 盖上宝特瓶的瓶盖,彦丞问:「为甚么,因为那是你的心声?」 天祈转头向他笑了笑,嗯了一声后说:「大概吧。」 似乎是早料到会是这种不清不楚的答案,彦丞只是露出了一抹无奈的笑。 对于很多事都无法具体的陈述,知道喜怒哀乐四种情绪,却难以再去分辨更深更细微的情感,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他明白那种独一无二的喜欢,不到爱的深度,却有爱的热度,那种单纯想和一个人在一起的喜欢,只要永远看着她的喜欢。 「我问你,除了觉得语娟可爱,你对她还有没有其他的感觉?」他认真地望着他说,「看到她难过会想安慰她,看到她笑自己也会跟着笑。看到她跟其他男生走的很近就会觉得忌妒,想永远跟她在一起。你有这种感觉吗?」 「你是在说我喜欢语娟?」他迟疑问,「你说的怎么跟偶像剧里的台词一样啊?」 前一句还令人满心雀跃,以为他终于懂了,但后面那一句却像一桶冷水,狠狠浇熄了他燃起的希望。 「你每天到底看了多少偶像剧和八点档啊?」 「因为我妈每天都在看,所以就常常跟着她一起看啊。」 既然每天都在看偶像剧,那怎么还这么迟钝啊!大家不是都说现在的小孩子都很早熟吗? 「对,我就是在说你喜欢语娟。」彦丞决定直接挑明了。 思考了会,他说:「我觉得语娟很特别,因为只有她认识我最久啊,觉得很亲切,相簿还有她小时候的照片耶。可是……」 「我觉得现在就很好了耶,而且语娟不是有喜欢的人吗。」 语娟喜欢的人就是你啊──虽然彦丞很想这么大声对他说,但总觉得这种事还是本人亲口说比较好,所以忍了下来。 「好……」他挠了挠头发,「那要是她最后真的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了,你的想法是?」 「很好啊,我要大声对她说恭喜。」 果然……彦丞再度叹了口气,继续问:「那要是现在班上有男生暗恋他,想追她,你要怎么办?」 「可是语娟有喜欢的人耶,那个男生不就没希望了?」 「那如果她被他感动了,对他动心了呢,你会怎么做?」 「庆祝班上诞生了一对新的班对!」他灿笑。 真是被打败了,他是真的对语娟还没感觉,还是真的太迟钝了? 距离操场一有些距离的空地,一群女生正在挑战六个人一起跳绳。 跳绳在两个女生手中有节奏地啪啪啪拍打地面,女生们一个接一个算准时机往跳绳里跳。 排在最后一个跳的语娟这时不禁望向篮球场,就看见两个男生站在球场外聊天。 看见男生脸上似乎扬起灿烂的笑容,她不自觉抿起嘴,淡淡地笑了。 「你真的会那么做吗,你不是说语娟对你很特别?」彦丞问,望着笑的一脸无邪的男生。 「如果语娟也喜欢他的话,我当然要恭喜啊!」他露出一口洁白的牙说。 「你说真的?」忽地,彦丞的目光变得凝重,盯着他问:「不会后悔?」 「我为甚么要后悔啊?」 将水放上司令台,彦丞歛下脸上的情绪,望着歪头笑问的他,低声说:「因为──」 篮球场内。 一名男生从另一个男生手中抄到了球,立时转身,打算将球传给队友,却发现队友都被盯住了,根本没人可传,转而在原地投三分球。 轻轻一跳,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 每个男生这时都看见篮球硬生生撞上了篮框,弹到了地面上的白线,最后咚咚咚弹出了场外。 看着眼前彦丞认真的神情,看着那颗球在地上滚,天祈一脸呆滞,所有的表情一瞬间就从他的脸上消逝无踪。 静默了两秒左右,彦丞忽然笑了起来:「开玩笑的,我怎么可能会追语娟呢!女人都很麻烦,我才没有兴趣呢。」 他笑了很久,甚至笑着再度望向了天祈。 然而,天祈却还是一脸呆愣的模样,让他脸上的笑意也立时消失了,「我真的只是开玩笑,没其他的意思。」 他不会生气了吧?这是他第一次开他玩笑耶。 见他还是没有说话,彦丞也开始犹豫是不是要道歉了。就在这时,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他说,「我觉得在我失忆前,一定有喜欢过依玲,儘管感觉没了,但她那么漂亮,我以前一定很喜欢、很喜欢她。」 「所以我一直都很对不起依玲,因为我把我们之间重要的回忆都忘记了。也很对不起小学时的我,因为我把他曾经那么喜欢的人忘记了。」 「我时常在想,我以前有多喜欢依玲呢,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又是怎么样,甚至还会反问自己,我真的有那么喜欢过一个人吗。」 似乎是自顾自地说,又像是对人倾诉,但却绝不是第一次看见。 这在个时候,彦丞就会选择默不作声,静静听他说下去。像是一种失忆后的后遗症,总是轻浮傻笑的小子总有那么些时候,拥有比以往还要清晰的思路,说着这个年纪的他们都未曾想过的事情,但却意外黑白分明的道理。 而且,开头总是类似老师说的── 「医生说儘管我不记得了,但身体还是有印象。看过的字如果忘了怎么写,与其去回想那个字的样子,倒不如直接写,因为那个字我以前可能已经写过好千次,好几万字,就算大脑忘了,但手还是会有印象,只要照着感觉去写就好了。」 「闻过的味道、吃过的食物就比较没有感觉,因为鼻子和嘴巴比较靠近大脑,可是手和脚却可能產生直接的反应……」他的声音渐小,同时伸手凝望着自己的手心。 五个指腹沾着因打球而染上的灰尘,目光焦距在紊乱却乾净的掌纹中心,像是看出了甚么端倪,视线随之对焦在前方的地面。 注意到他的出神,彦丞这时也不再沉默,疑惑问:「怎么了吗?」 男生收起手,忽然笑顏逐开,笑出了声,随之说了一句居然只要看看手就能明白的话── 「你说的对,我可能真的喜欢上语娟了。」 (70)14-5 每个人总说,再怎么难过的事,只要时间久了,就不会再那么悲伤了。 因为时光,会抚平那些伤痕。 季节随天象变化,一如人会随时间改变。不同的是,人的改变无法预知,不像春天会百花盛放,夏天就会艷阳高照;秋天会落叶纷飞,冬天就会冰寒刺骨。 人的改变没有固定的週期,但却真真切切地会随着日子一点一滴改变,等某天忽然回头时,就会发现自己和过去是那么地不同。 八卦与谣言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依玲和沉浩交往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 于是,身为当事人之一青梅竹马的紫琳,在得知消息后,立刻满怀祝福地恭喜沉浩。 谁知,他居然说他们只是在假扮,因为依玲说这样不但能赶苍蝇,也能让语娟不再顾忌她,根本就不是真的情侣。 经歷了先前的几则谣言,关于依玲的谜样谣言也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人赌他们在一起不会超过一学期,认为依玲不是一个安于现状的女生。 但紫琳认为他们演的跟真的一样,迟早有天会成为真的情侣吧。 也在经过了一个寒假,依玲和沉浩这对家喻户晓的情侣,人气指数早已破表。有人在学校偷拍他们俩站在一块的美照上传到网路,儘管才十四、五岁,稚气未脱的年纪,但照片里的他们却有不同于一般少男少女的脱俗气质,让那张照片在短短三天时间内就已有百篇的留言,更有不少网友疯传那张美照。 也在某一天,不知为甚么继依玲后,换成了莫辰被排挤了。 其中的过程紫琳猜十之八九和沉浩脱离不了的关係,但实在不敢过问他是怎么做到的,反而开始同情莫辰。 另一方面,天祈依旧是每天嘻皮笑脸地过日子,偶时当孩子王,偶时去烦彦丞,不过彦丞最近终于找到了摆脱他的方法── 就是把他丢给语娟。 这样不但能为自己省去一个麻烦,又能凑合他们,实在是一举两得。 只要任何能使他们两人加温的方式,紫琳和彦丞都不会放过。也或许就是这么积极地凑合他们,终于在下学期步入春天时渐渐看见他们之间縈绕着宛如春天的暖风。 只是,原以为在隔宿露营时就能开花果,但一切终究想的太美好了。两天的时间根本就是已经跳累了、跑累了、喊累了,而且几乎都是团体行动,谁还有间功夫去想怎么告白。 他们原本是想在寧静的夜晚,满天星星闪烁的浪漫气氛下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但怎么也想不到在洗完战斗澡后,天公不做美,下了一场短暂雨。 没带雨伞的天祈淋了一身湿,又再去排队洗了一次,导致浪费了自由活动的时间就直接就寝了。 以至,时间就这么无情地来到了五月,距离升国三的日子,剩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中午,天祈提着一盒大蛋糕从导师办公室走出来,随后快步走进了教室。 借用坐在教室最后面几个同学的桌子,他将蛋糕放上併在一起的两张桌子中央。打开盒子后,就在蛋糕上头插着一个数字一,和数字四的造型蜡烛。 点燃蜡烛,打了一通电话给紫琳后,站在蛋糕周围的人就将目光锁定在教室后门。 紫琳率先走进教室,接着迅速退到一旁,伸出手,向身后的语娟做出欢迎光临的动作后,一声「生日快乐」便在异口同声中倏然响起。 也在这刻,班上所有同学都纷纷望向了教室后方。 语娟没有惊呼,但神情却有些木然。 插着蜡烛的蛋糕,眾人脸上的笑脸,还有那声整齐的生日快乐,若将那些和某个词连结,就是「惊喜」。 她莞尔一笑,眼神流露感动,「谢谢。」 随后,紫琳就拉着她走到蛋糕前,每个人这时也开始拍手,齐唱起生日歌。唱完后,就要语娟对着蜡烛许愿。 望着眼前燃着火光,语娟双手十合,道出希望身边的每个人都可以幸福的愿望,而且三个愿望都一样。虽然这样的愿望有点无趣,但还是迎来了一片热烈的掌声。 吹完蜡烛,切完蛋糕,当所有人都以为惊喜就这么结束时,天祈背着手走到了语娟面前,从背后拿出了一束花。 「生日快乐,语娟──」他笑道,同时将那束花举到了语娟面前。 粉的。白的。蓝的。紫的。 望着那束绑着缎带,包装精美的花束,语娟愣了愣,迟迟没有接过。 ………… …… 『就算所有的花瓣都凋谢了,它呈杯状的花萼仍会让人以为它还在盛放,好像永远都不会凋零似的,所以星辰花又被叫做不凋花。同时,也象徵永恆不变的爱。』 『我喜欢的,是这一个象徵永恆的花语。』 ………… …… 『你的生日是五月吧。』他漾起了一抹灿笑,『你生日那天我就送一盆星辰花好了,也算谢谢你每次上课都在旁边帮我打pass。』 …… ………… 「彦丞说我曾经答应过你,要在你生日时送一盆星辰花给你,他说这是你最喜欢的花。不过花店都没卖一盆,只有卖一束,而且一盆那么重,我觉得我也带不到学校。」他笑道,「抱歉拖了这么久。」 「不会,一点都不晚。」她接过花,向他绽放了一朵笑容,感激道:「谢谢你。」 周围,察觉到他们之间曖昧不明的气氛,一群男生开始起鬨。 但没想到的是,天祈却在此时做了一个比送花更让人惊喜,也更是跌破眾人眼镜的举动── 他单脚跪下来了! 每个人都一脸愕然地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然后举起那个盒子,在语娟面前打开。 一枚镶着亮鑽的戒指立时落入每个人的视线,男生仰起头,笑道:「嫁给我好吗?」 而如此夸张的剧情转变,立刻就被一堆男生吐槽── 「你还不到十五岁耶!结甚么婚啊!」 「这发展也太快了吧!不用先试着交往吗?」 「那枚鑽戒不会是真的吧?」 当鑽戒的问题一出,眾人都沉默了,摆出了一副「如果是他,那鑽戒搞不好是真的」的表情。 「我愿意。」 只是,还没等到男生的回答,一道温婉的声音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然后── 再度大声欢呼! 就连天祈自己都滞了下,但很快就又笑了起来。但就在他想站起来时,一个男生却忽然喊了声等一下,随之站到了两人的中间。 他咳了几声,望向天祈,以一种肃清的语气问: 「请问胡天祈先生,您是否无论顺境或逆境,健康或疾病,富有或贫穷,快乐或忧愁,都愿意永远爱着尹语娟小姐?」 听见这一串誓词,每个人顿时才恍然大悟他为甚么要喊等一下。但看见这么有模有样的神父,还是有不少男生在旁偷笑。 仍旧跪在地上的天祈,这时只是望着语娟,扬起一抹灿烂而明亮的笑容,说:「我愿意。」 随后,他又转头看向了语娟,以一副庄严而认真的口气问: 「请问尹语娟小姐,您是否也是无论顺境或逆境,健康或疾病,富有或贫穷,快乐或忧愁,都愿意永远爱着胡天祈先生?」 她凝望着跪在面前的男生,靦腆地说:「我愿意。」 掌声与欢呼声再度热烈响起,就连原本坐在椅子上吃午餐的那些同学也都忍不住跟着拍手。 「我宣布你们正式结为夫妻……不是,是成为男女朋友。」男生拍头笑了笑,再度大声宣布,「交换戒指啦!」 天祈这时终于站了起来,将银戒从盒子里拿出来,牵起语娟的手,将戒指缓缓戴上她的无名指。 亮鑽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感受到男生手掌心的温度,看见那枚戒指稳稳地卡进了无名指,以及那朵明亮而温柔的笑容在眼前绽放,这刻,女生第一次感动到想流泪。 彷彿胸口溢满了蜜糖,甜甜的,暖暖的,并且触发了泪腺,让热泪在眼底涌起。 掌声和欢呼声再度热烈响起,几个男生起鬨喊「亲一个」,随之全班都很有成默契地向他们喊:「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 女生难为情地低着头,男生似乎也不知该怎么办,但那三字的声浪却越来越大,甚至连别班经过的都忍不住朝里头看。 看着这个情况,距离那群人有几张桌子的依玲,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觉得感伤?」 闻见沉浩的声音,她转过头,手仍持着筷子,有些不悦地瞪了他一眼:「我干嘛要感伤?」 只见他望着教室后方,悠然地说了一句:「女主角换人了。」 依玲笑而不答,只是耸耸肩,「女主角本来就不是我。」 说完,后方再度响起一声欢呼声,依玲迅速回过头,看见每个人都拿起手机狂照。 高不到女生十公分的男生,一隻手轻轻握住女生的肩膀,闭上眼,嘴脣轻轻贴上了她的脸颊。 快门声如此清晰,此起彼落。 女生的脸颊在一瞬间红通了,拿着花束的身子一动也不动,像被定住似的,就算男生的脣早已经移离她的脸,她也只是愣愣望着前方,眼睛眨也不眨。 那样如此似曾相似的画面,但女主角却换了人,比起感伤,更多的是欣慰。 欣慰曾经那么深深喜欢的男孩,终于找到了他的女孩。 典雅的教堂。 纯白的婚纱。 酒红的地毯。 这里一样也没有。 男孩与女孩,穿着最朴素的学校制服,梳着最平常的发型,但脸上却绽放着最自然且幸福的笑容。 「我就说吧,就像看着女儿出嫁一样。」另一边,紫琳紧紧抿着脣,边将这些幕幸福的画面拍下来,边向旁边的彦丞感动地说。 「需要我递卫生纸给你吗?」彦丞瞄了她一眼,故作好心问。如果没有看她,只听她的声音,会以为她真的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可能。」她的一手摀着半张脸,挡住了紧抿着脣,声音带了些哭腔。 这天中午,班上的气氛high到了最高点,甚至还有几个男生也趁这如此浪漫的时刻,纷纷向心仪的女生大声告白。 就算打了午休鐘,班上仍闹哄哄的。直到主任直接进来班上,所有喧闹声才几乎在一瞬间被吸入了黑洞,每个人才一个萝卜一个坑,回到位子上,装睡。 也在经过了快两年的时间,男生们好像都拥有了音速小子的超能力,在主任一踏进教室的剎那,瞬间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只有少数一、两个跟主任熟到不行的,会先打声招呼,再慢慢回到位子上。 但那天午休,趴在桌上的女孩完全睡不着。 抚摸着食指上的戒指,她的胸口依旧还会噗通噗通跳。 男孩跪下来向她求婚,对她说我愿意,为她戴上戒指,最后再轻轻吻了她的脸颊。 一切都美好的超乎了她的想像,那么地不真实,宛如一场梦。 幸福的梦。 彷彿站在了幸福的顶端,吹起的风是充满暖意的春风,盛开的花都是鲜艷的灿烂。阳光普照大地,所有万物在欣欣向荣的春天里都如此闪闪发亮,叙说着一个童话故事的完美结局。 五月的春光里,男孩给了女孩这辈子最美的梦。 一辈子都难忘的梦。 但── 是从甚么时候开始,梦醒了,一切都变了调? 不会凋零的星辰花,最终还是枯萎了,成为不了永恆。 忘了一旦站在幸福的顶端,就只剩下重重摔落。 国中毕业后,你离开了,无声无息,消失在了我的世界。 曾经说过的话,曾经度过的日子,被时光无情地磨去稜角,只剩模糊的轮廓,再也想不起细节。 曾经在眾人见证下承诺的永远,从此再也不是永远,只能停在再也无法倒转的美好过去里,无法抵达人生的终点。 那一年,你对我说过的承诺,我至今依旧记得。 可是你却选择忘记,无法陪我到未来。 第十五章 思念会不会也有时差的问题 我不想放弃却又害怕你忘记 拥抱的温度我无法装在行李 只好让天空代替 ──王蓝茵<乘风> (71)15-1 机场里。 男生背着一个后背包,手拉着黑色行李箱,在大厅里四处游走。 他戴着一个鸭舌帽和一副墨镜,看不清他的五官,但从他四处张望的动作来看,应该是正在找人没错。 大约半分鐘之后,男生忽然勾起了嘴角,朝某个方向快速前进。 一个身穿黑t和牛仔裤的男生站在服务台附近,看见墨镜男朝他走来,他不禁拧了拧眉,开始打量他。 一百八的清瘦身材,小麦色的肌肤,墨镜之下的脸庞因微笑而歛出一条柔和的下顎线条。 「好久不见。」 当扫完他全身上下时,墨镜男已然走到他面前,取下了那副挡住半张脸的墨镜及鸭舌帽。 看见那张熟稔的脸,男生并没有同样回以微笑,而是送给了他一声冷冷的调侃:「干嘛又戴帽子又戴墨镜的,怕被粉丝认出来喔?这样很难找你,你知不知道啊。」 「想说这样比较神秘嘛。」男生笑笑,「这是久违十年的重逢耶,你都不感动喔!」 看着他向自己伸出了双臂,男生退了几步,「你知道我不来那套的。」 见他落寞地收回手,男生这时才伸出了一隻手,没辙似地说:「不过,还是欢迎你回来。」 看见他伸出半截手,男生立时收起了落寞的神情,笑笑地伸手回握住他。 就像国中时每次打篮球那样,只是不是用力的一拍,而是实实在在地握住对方的手,彷彿握住的并不是对方的手,而是那些再也无法復返的年少时光。 「啪──」 一声响亮的摑掌声震动了周围的空气。 大厦一楼的大厅里,男生被女生打的侧过脸。 这声清亮的声响不只让提着滷肉饭、鱼丸汤、臭豆腐、盐酥鸡……等小吃的彦丞错愕到说不出话来,就连在旁的管理员都吓到了。几乎是一看见他,女生就从沙发上站起来,并且马上恶狠狠地往他脸上拍,连招呼都来不及打。 而为甚么会提这么多小吃,当然就是某位刚从美国回来的少爷非常想念台湾美食,只要路上一看到有小吃店,管他三七二十一,马上下计程车去买。又为甚么会都是他提,当然是他非常狠心的不帮天祈笨重的提行李,只提香喷喷的美食。 看见一个鲜红的手印清楚地印上了男生俊朗的脸,女生缓缓收回手,冷冷地说:「这是为语娟打的。」 「虽然我在电话里就骂过你说了很多次,但我现在还是要骂,怎么会有你这么无情的人啊!居然在离开前一天才告诉我们你要去美国,连告别的时间都没有就走了,你到底是多天兵啊!」 「你知不知道语娟有多难过啊,要不是你跟我分手,当年那么痛苦的人就会是我了。你有没有想过被拋弃的人的感受啊!你以为世界都绕着你在转吗?」 相信任何人都想不到,这位在网路上拥有极高人气的素人美女,骂起人来竟是如此歇斯底里,连管理员都很犹豫要不要出声劝止,深怕出声了,连自己都会被骂。 「既然你当初要离开,就一辈子都不要回来了啊!」 这一句,她骂的最大声,几乎整个大厅都回盪着她愤怒的声音,整个一楼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而且这还不是普通的一楼,是一坪房价至少要九十几万的高级大厦的一楼。 「我说过只要你回来,我一定会狠狠臭骂你一顿……」不自觉地,她的声音忽然变弱,但双手却开始打着他的胸膛,「你干嘛又长高了啊!害我现在要把手伸高才能打到你。」 一下,两下,四下…… 每一下都结结实实打在他的胸膛,彷彿要将这些年的埋怨使尽地打在他身上,如此地奋力,如此地沉重。 「既然要走,为什么不早一点说,为甚么……让我们连对你说再见的机会都没有,为什么你总是要这么无情……这么戏剧化。」 「我真的不懂你的脑袋在想什么,从以前到现在都是,从没出车祸前就不懂……你这人到底在想甚么?」 她越打越用力,语气越来越激动,眼泪也越来越肆无忌惮。 「到底是什么值得让你拋下一切,甚至拋下自己最爱的女孩,到底是什么这么重要……你说啊!」 「你说啊!」她低吼,回音传遍了一楼。 顿时,原先任凭搥打的男生终于有了反应,反握住她的双腕。 可是,一抬起头,她却还是没得到这十年来最困惑,也最难理解的答案。 垂眸的男生只是歉疚地说了一句: 「对不起。」 闻言,女生愣了半会,似乎是在想该怎么回应他的抱歉,但最后却只是紧紧抱住了他,在他怀中放声大哭。 「既然离开了……有种就、就不要回来啊……呜呜……」 看着这急转直下的发展,一旁的彦丞默默地叹了口气。 虽然很愤怒、很恨他当初的决定,但内心的喜悦还是多于愤恨。 说到底,还是很想念他。 约过了两分鐘,女生才渐渐停止哭泣,松开了环抱男生的双手,并拭去脸上的泪水。 「要不要上来坐坐,喝杯茶?消消气?」天祈好心地问,但却只换来一声很不屑的:「不必了。」 她冷声道:「我晚上还有兼差,没时间,只是单纯来骂你的。」 不过,由于脸蛋哭花了,锐气减了不少。但幸好是防水妆,不至于会哭的像鬼一样。 「这样啊。」他笑笑,但若只光听声音,却隐隐能感受到一丝落寞。 之后两人又继续说了几句话,但一看见了大厅的时鐘,依玲就提起银亮的包包,准备匆匆离开了。临走前,不忘说一句之后再约,帐还没算完呢,才瀟洒地转身离开。 目送她忿忿然离开的窈窕的背影,天祈摸了摸自己仍旧热辣辣的脸,笑道:「虽然在网路上看就很漂亮,但本人更漂亮。」 一旁,彦丞则是忍不住冷冷地调侃:「而我是何其有幸,能亲眼目睹宅男们的梦中情人把你骂的狗血淋头。」 搭电梯上楼后,彦丞并没有留太久,因为还有论文要赶,今天是特地抽空接机,所以陪天祈吃完那些几千块的小吃后,小聊一下就离开了。 待终于只剩一个人了以后,站在偌大的客厅中央,环视四周熟稔的家具摆饰,男生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落地窗外是深沉的夜,无点点繁星,只有一轮皎洁的明月。 回想着今天,飞机降落机场前俯瞰的风景,那是十年前离开台湾时所见的最后一眼。 踏上这块土地,周围都是与自己相似的亚洲面孔,不习惯感与怀念感互相拉扯,就连悵然感也与兴奋感在角力,找不到平衡点。 看见多年未见的朋友,从他们的大人样貌去回忆年少时的青涩,感受时间带来的改变,却还是感觉有甚么成为了隔阂。 明明是同一片天空,但映入眼底的蓝却有那么一些差别,分不清是特别蓝,还是特别少云,只觉得真的有那么一点不同。 佇立许久,也回忆许久,浓烈的怀念与惆悵一层一层地在心底沉淀了下来,积满了胸口。 男生深深吐了一口气,凝望着再熟悉不过的家,不自觉地笑了,向无人的客厅低声道: 「我回来了。」 (72)15-2 化妆间。 几个女职员在镜前补妆,其中一个涂着口红的女生,抿了抿脣,说:「你们听说了吗,王秘书今天辞退了。」 「真的吗,我怎么不知道。」另一个在镜前整理捲发女生,惊呼道。 「我是今天去送报表,看到她收拾东西才知道她要离开了。」 「不意外啊,林总当初只是看她漂亮吧,现在老大不小了,也该看腻了,全公司谁不知道他们俩有一腿。我现在只希望下一个秘书能不要像她那个高傲,总是仗着林总向我们颐指气使。」站在门边的女生,收起饼盒,冷道。 随后也有不少女生开始接着抱怨那名秘书的恶行恶状,直到其中一个女生忽然问:「对了,听说今天行销部新来的那个男生蛮帅的,你们见过了没有?」 话题一转,女生们的语气顿时从埋怨转为兴奋。 「我也听说了,虽然还没见过他,但挺年轻的,听说还是留美回来的。」 「真的吗,条件那么好,如果家世也很好,我就要主动出击了。」捲发女生向镜子微笑,露出一抹自信。 「得了吧,如果他家有钱,干嘛还要来这家公司当个小小的员工。」 「而且就算他真的有钱好了,也要他看得上你吧,有钱人不都讲究要门当户对。要是我就不会嫁富二代,不但要忍受小三,还有一堆豪门的繁文縟节要记,不先得忧鬱症才怪。」 「如果到时有贵公子送名牌、送鑽戒,看你还能不能像现在这么洒脱。」捲发女生讽道,言下之意就是在说她是酸葡萄心里,因为根本也不会有富二代追你这种货色。 话锋一转,话题立刻也从新进的男职员,转到了嫁入豪门。直到休息快结束,几个女生才纷纷离开化妆室。 一整天下来,身为第一天来上班的新进员工,天祈只是看看资料杂志,偶尔起身随处走走,熟悉环境。带他的主管似乎也很忙,没甚么理他,所以只能自己找事做。 这间分公司的装潢非常气派,比美国的总公司还要金碧辉煌,儘管他对建筑设计没什么概念,仍看得出一定砸了大钱在装潢上。 「davion,下班后要一起去喝一杯吗?」下班时,一位男同事走到他的座位旁,「我们每週五都会出去喝一杯,要来吗?」 davion是他的英文名字,他们似乎习惯称呼彼此的英文名字,所以他就说了以前在台湾常用的英文名字。如果是在美国,因为台湾人不多,都直接叫他的姓mr.hu,但现在全公司那么多姓胡的,一定要另外想个英文名字。 抬起目光,他抱歉一笑:「我今天晚上有事,下次吧。」 「女朋友喔。」男生调侃道,但他只是笑而不答。 「好啦,也不勉强你一定要来,只是那些女同事可能要失望了。」他打趣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收拾好东西,事实上也没什么东西,他就跟着一些同事搭电梯离开了。 昏黄的灯光下。 餐点彷彿都裹上一层暖度,烘托出某种美感。 义大利麵的餐盘反射出晶亮的光芒,篮子里的可颂麵包的色泽也更加浓厚了些,在灯光的晕染下格外精緻。 天祈坐在角落的位置,看着进门的客人越来越多,不到晚上七点就已经坐满,看来生意不错。 昨晚,彦丞临走前给了他一张写有地址的纸条,要他下班后来这吃饭,说连位子都订好了,要他最好来吃吃看。原本他还蛮感动彦丞终于变温柔了,居然会这么用心先帮他订位,直到到了才发现,没订位根本进不来。 不过,这家酒馆真的很不错,装潢独具风格,是走温馨小屋的路线,和他以往在美国走庞克风路线的酒馆不太一样,就连老闆也很开朗热情,认得出那些是熟客,那些是第一次光顾,而且对待男性顾客比女性还要亲切。 为他点餐时,老闆非常热情地叫他帅哥,一隻手甚至搭上了他的肩。天祈一开始还不以为意,只是听着他亲切地介绍店里的招牌,直到无意间瞄到了他的右耳戴了一只耳环,才忽然惊觉不妙。 老闆是个看起来有练过的中年男性,手臂的肌肉非常紧实,看起来是个……三个英文字,g开头的。 幸好又有客人进来,而且是一群帅哥,老闆才暂时告辞他这桌,去欢迎另一桌。 咳、咳……在此声明,他对性向这种事并没有任何偏见,朋友中也不乏有同性恋和双性恋。因为谁爱上谁本来就没有一定标准,重要的是感觉,是feel! 坚定信念后,再来看看这家酒馆,还是能处处看见老闆的用心,有拍照区、留言板,食物也很美味,不知不觉盘子就空了。 吃完义大利麵后,他缓缓啜饮了一口饮料,这时,灯光忽然暗了下来。 昏暗的程度只能隐约看到食物的轮廓,根本无法看清食物,以至每个人都停下动作,安静了下来,朝此刻唯一的亮光处望去。 加高约十公分的半圆木舞台上,正坐着一男一女。男生弹奏着木吉他,女生则是电子琴,这是一段听起来平静而简单的旋律。 像是歌曲的前奏,平淡而简单,一下子就结束了。 但── 一道平缓而优美的歌声却在趋于静默的此刻里── 绽放。 不是多么空灵的歌声,也不带精湛的歌技,是很舒缓且柔美的女声。没有爆发性的张力,但却有足以唱入心坎的悦耳。 只是声音的主人却始终没有出现在舞台上,台上的男女始终很专心地弹奏手中的乐器,没人开口唱歌。 直到来到第二次的副歌,灯又全暗了,但随即又亮起了一束光。 只是这次光束落下的位置不再是舞台,而是吧檯那。 那一刻,掌声响起,只见一名样貌秀气的女生,拿着麦克风,边唱边缓缓走上了舞台。 透肤的鉤花白色上衣,露出白皙的双肩,再配上一条淡粉色的纱质短裙,透出一股优雅恬静的气质,但又不失少女的甜美。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女生身上。 一头未经染烫的黑色直发,衬的她的肌肤更加雪白。一身淡色系衣着的她在光芒照耀下显得更加耀眼夺目。 令人捨不得移开目光。 ………… ……………………………… …… 「这是语娟驻唱的酒馆,正好明天是她的班。」 临走前,彦丞将写有地址的纸条塞给了他,「位子我已经帮你订好了,说你的名字就好。」 被硬塞入纸条的人露出一脸疑惑,像没懂似的,让彦丞无奈地叹了口气:「别告诉我你这次回来就只是为了工作,我才不信咧。」 一时,他只是默认似地笑了,但很快又反应过来说:「看看老朋友也是我回来的目的之一啊!」 「是吗?」他狐疑地问,随之语重心长地说:「你很想见她吧。」 「如果不敢面对她,这是能在远处看她的机会。比起看老朋友,你应该很想看看自己的初恋十年后会变成甚么样的女人吧。」 语毕,打开大门,正要踏出去,却又忽然想到甚么似的,他转头回望了天祈一眼,开玩笑地说:「谁晓得呢,说不定你看到她后,会再度爱上她也说不定。」 ………… ……………………………… …… 此时此刻,望着站在舞台中央的女生,天祈看的出神。 离开台湾后,他换了手机号码,也不再上即时通,不告诉任何人新家的地址与电话,彻底断了与台湾所有的联系,就算如今有不少社群网站可以搜寻到他们的现况,也会忍住好奇不去搜索,深怕会因为思念衝动地买下机票搭。 因为有次当他匯完钱后,才忽然惊觉自己订的不是往上海的机票,而是回台湾的,被老哥唸了一顿。 十年了。 不知不觉已经十年了。 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以为自己早已不会再去想念,可是当现在与过去重叠,心中就会涌起浓浓的思念与怀念。 淡粉色的制服上衣和百褶裙,微笑时总会显的有些靦腆。 鉤花的纯色上衣和纱质短裙,歌唱时展露的大方与耀眼。 褪去了过去的稚气与青涩,十几岁的文静少女,成长为如今二十几岁气质美女,五官变的更加端庄而秀气,身材虽依旧纤瘦单薄,但似乎长高了些,一双肤色匀称的白皙双腿吸引了不少男生的目光。 音乐停了。 立时赢得不少的掌声。 随着灯光亮起,女生向台下的观眾深深一鞠躬,随之站直身说:「谢谢大家今天的光顾,我是今晚的驻唱joanna,刚才演唱的那一首是『想念』,接下来要带给大家的是──」 语音一落,乐声再度响起,女生又接着唱起一首英文歌。整场下来,她并没有说很多话,只有中途吉他手在调音时,自我介绍了下,待调好音又继续唱。直到大概唱了五、六首,吉他手和琴键手都接过麦克风说了几句,整场表演才画下了句点,酒馆也才又回復到刚才热络的气氛。 注意到有人拿着皮包走向吧檯,老闆很快就到收银机前。 看着男生从皮包里掏出几张钞票,他笑问:「食物还ok吧?」 扬起一抹笑,他说:「delicious!」 听见这句讚美,老闆再度一笑,将找的零钱递给他。 接过零钱,他故作自然地问:「每个礼拜五晚上都有表演吗?」 「是啊。」老闆笑答,「不过今天本来是小米的班,joanna只是代班,平常她只接假日的班。」 「这样啊,joanna在这驻唱很久了吗?」 闻言,老闆笑了笑,说:「她还是大学生时就已经在打工了,和我姪女是同班同学,只是她本来是来做服务生的工作,因为这里离她们的学校比较近,放学后就可以直接过来。」 「那是怎么……」 「你想问她怎么会当上驻唱?」似乎已经料到他的疑惑,老闆回答:「有次驻唱临时打来说不能过来,说让joanna代唱,说joanna会唱得很好。虽然当时很怀疑她的实力,而且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可能在这么多人面唱歌。你刚刚看她的表演也看的出来吧,她不会炒热气氛,因为她本身就个挺安静的女孩子,但我这很多客人都是为了看表演才来的,临时说表演取消搞不好会有客人很生气,所以就抱持着孤注一掷的想法让她上台唱了。」 驀地,他的笑容变得柔和了起来。顺手拿起一旁的抹布开始擦拭桌面,他边擦边说:「没想到却意外地引起了客人的回响,不少熟客都在询问什么时候有她的班。虽然她不像我们店里的其他歌手懂得炒热气氛,只是静静唱着自己的歌,也不多话,但她的表演却仍然受到了不少客人的喜爱,觉得她的歌声非常疗癒人心。还有就是,她很漂亮,能够吸引不少男客人!」 爽朗的笑了几声后,他继续说:「原本大学毕业后,找到一份正式的工作她就要辞去这里的工作,是我恳求她留下的,说一週来唱一次也好,因为有不少熟客都是衝着她来的,特别是男客人。」 「那她除了在这驻唱,主要是从事甚么工作?」天祈问。 「怎么,想追她?不然怎么会问这么详细。」 「没甚么……就只是好奇,好奇!」 只是还没回答,一群学生正好也来结帐,待他们结完帐,老闆才回过头向天祈说道:「她毕业后就到一家外商公司上班,几天前辞职了,所以今天才有空来代班。」 「辞职?」 「为甚么辞职我也不太清楚啦……来了!」听见有客人在叫他,老闆立刻应了一声,「抱歉,表演结束后就比较多人结帐。joanna都是固定接礼拜六晚上的班,喜欢就再来光顾吧!」 「好,会的。」收到老闆的眨眼一笑,天祈也不禁会心一笑说。 离开前,瞥见门口左手边的留言区,他顺手撕起小桌上摆着的便利纸,写下了一句话,就贴上留言板,最后转头看了眼最里面的半圆舞台,才面带微笑地走出酒馆。 「老闆。」 听见这一声温和的叫唤,正目送一对客人离开店内的老闆立时回头,就看见一名戴着鸭舌帽的女生。 下了舞台的她,此刻只穿着七分牛仔裤和灰色的连帽外套,不仔细看还认不出来她就是刚才站在舞台上的歌手。但儘管衣着如此朴素休间,仍给人一种淡漠的内敛气质。 见他转过头,语娟顿时露出一抹微笑:「老闆,因为录取上了之前说的那家外商公司,所以之后……」 「我知道啦,放心!你以后只要一週来一次就好。」还未说完,他已咧开嘴而笑,「所以你是进了他们的人事部吗?」 「我没进人事部。」她失笑,「他们说人事部已经不缺人了。」 「那是……」 「他们说总经理的秘书最近正好辞退了,就把我推荐给他们的总经理,没想到就被录用了。」 「那薪水应该比待在人事部高吧。」 「是。」 「那很好啊,我觉得你很适合当秘书!」他大笑了几声,然后像是忽然想到甚么事,旋即说:「对了,刚刚有个客人对你好像有意思,在问你的事情,而且长的蛮帅的,连我都忍不住心动了!」 「是吗。」她淡淡应了一声,见她没甚么兴趣,老闆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偶尔也该爱自己一下,趁还年轻时好好谈一场恋爱,青春是很短暂的。」 她没有回应,只是维持着一抹淡然的微笑,因为这不是老闆第一次对她说这些话,早就听他说过好几次了。 随着又有不少客人来结帐,语娟向老闆说了一声,便转身准备离开。不过,临走前仍不忘看一眼门口的留言板,看看刚刚有没有客人留话给她。 一面装饰精巧的黑板上,贴满了各色的便条纸。 女生的视线恰巧落在最上面那张署名给她的便条纸。这刻,看见上面那一段文字,她的脣边隐隐弯出了一丝淡淡的弧度…… tojoanna: youareasbeautifulasanangeltonight. bydavion (73)15-3 「林总新聘的秘书超正的耶!」午休时间一到,刚从总经理办公室回来的男同事便兴奋地向其他同事说。 「做秘书的很多都很正吧,有甚么好大惊小怪的。」 「她真的超正的,比年轻时的王秘书还要正!全公司的女生可能都没人比她正!真的!」见他说的那么夸张,男同事们似乎也都好奇了起来,纷纷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有志一同的望向了那位新来的。 正打算走出办公室的天祈被这么注视,不自觉开始乾笑,犹豫着是该留下来跟他们讨论,还是趁还有机会赶快离开。 但才刚决定后者,组长却已先叫住了他:「那个──新来的。」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傻笑。 「除了你还会有谁是新来的?」 看见组长向他摆出「来来来」的手势,他很听话地走到了男同事群里。 「对于新来的我都不会很严苛,但论辈份你还是最小的,需要学习的事比较多,所以有些事我会特别交给你。」 「是……」见他讲得头头是道,他陪笑,犹豫地回应了一声,只见组长拍了一下他的肩,认真地说:「我想你对同事们都还不太熟,所以我决定特别指派一个任务给你。」 从贩卖机拿出两瓶罐装咖啡,男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在美国的总公司时,因为是副总的儿子,又是经理的弟弟,主管和同事几乎不会为难他,反而希望能和他攀上关係,对他非常照顾。但偶尔还是能从同事那边听说主管常常会假公济私,也曾亲眼见识过,但头次亲身体会,才发现真的会很想翻白眼。 这下他终于明白,为何老哥希望他能暂时离开公司,出去外面闯荡一下,因为这样才能真正体认到小职员不为人知的辛酸。 根据以前同事告诉他的经验,遇到这种任务,还是使出苦肉计,直接了当说是被主管要求的,请她帮忙一下。 于是,带着两瓶罐装咖啡,以及一颗厚脸皮的决心,天祈踏上了前往总经理秘书室的路,任务是要要到那位秘书的电话号码,以及约她出来和办公室的男同事一起唱歌。 一进秘书室,他的视线立刻就落到了一名气质出眾的女子身上。 听见开门声,坐在位子上的女生也抬起了脸眼,对上了他的目光。 这一刻,对上女生深邃清灵的眸子,男生愣了许久,但女生这时却已然扬起了一抹会心的微笑,向男生说:「好久不见。」 听见这声客套的招呼方式,男生很快回过神,连忙回道:「好久不见……可、可是……你怎么、怎么会来台湾?」 女生再度一笑,似乎早就预料到他的吃惊,离开椅子,边走到他面前,边说:「当然是来监视你的囉──」 「如果你信的话。」她的眼底流露一丝淘气,旋即又回到原本脸淡然微笑的模样,「这个问题我原封不动还给你。」 「就算是为了磨练自己,得暂时离开总部,纽约还是有很多分公司或子公司可以选择吧,何必特地绕半个地球,选择这家分公司呢?」她微笑,「你先说你的原因,我就告诉你我的。」 语落,女生原以为会看见他露出一脸踌躇为难的模样,却没想到会是迎来一脸的感动得好似要落泪的表情。男生语带兴奋地问:「所以你就是林总新聘的秘书?」 「不然我为甚么会在这里?」她白了他一眼,没想到他立刻握起了一边的拳头,不断地说yes,这让女生更加摸不着头绪了。惊讶和开心是可以理解,但……有必要这么雀跃吗? 「昕乔──」忽地,男生收起手,以无比认真的神情望住还搞不清楚状况的女生,恳切地说:「这个礼拜五有空的话,和我们一起去唱歌吧!然后……这杯咖啡给你。」 看见他垂下头,将一隻手摆在面前,另一隻手递上咖啡,昕乔愣了半秒。直到男生解释了事情的缘由,才接过咖啡,会心一笑说:「果然你哥的建议是对的,以前你在公司每个人都看你是副总的儿子,完全不敢麻烦你,但现在居然被主管要求做这种事。」 收起笑意,女生正色道:「看在面子上当然会帮你一把,不过──」 「不过?」男生重复道。 「不过事后还要再请我吃一顿饭,ok?」 「成交!」 「尹秘书,这份文件麻烦你等会拿给罗姊。」 「好的。」望见男生递来的文件,女生立刻微笑接过。不过,男生似乎没打算就这么离开,四处张望了下,确定罗姊短时间不会回来,接着问:「第一天上班还习惯吗?罗姊可是公司里出了名的女魔头,没有为难你吧?」 「总经理对我很好。」 但男生似乎觉得这是客套话,不怎么相信,「之前好几个来面试的女生都是哭着走出这里,所以到最后根本没人来面试,就算愿意留下来的,也都是自动请辞,不然就是被罗姊辞退。所以你要是觉得罗姊很难搞,很正常。」 闻言,女生只是淡淡地笑了,说:「我觉得总经理只是有话直说,何况她愿意录用我我高兴都来不及了。」 男生这次没有再说些甚么,反而笑了,但那个笑容是佩服,还是鄙视,她看不出来,也不在乎。 「我是业务部的李仁哲,如果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都可以来找我。」 「我会的。」目送他转身离开,女生礼貌性地应了一声,语气疏离而冷淡。 大约半个小时后,再度听见开门声,不需抬头,看了眼手錶的时间就能推出是罗姊回来了。她踩着高跟鞋,踏着很有个人特色的忙碌节奏,一下子就进了办公室,连正眼都没瞧语娟一眼。 直到脚步声随着关门声一起消逝,语娟才拿起摆在一叠文件站起身,不急不徐地转身跟着走进总经理办公室。 下午三点。 明亮的阳光从纯白的窗帘落进办公室。 光滑的陶瓷茶杯在桌面上映出一圈柔和的光, 语娟将茶杯倒满后,轻轻放下茶壶,微微弯腰向面前的两个人点了一下头,便默默地退出办公室。 看着她轻轻掩上门,坐在沙发上有些年纪的男人扬起一抹苍老但却和煦的笑容问:「你又换新秘书了?每次来这里都可以看到不同的年轻美眉呢。」语毕,他拿起刚倒满的茶杯,喝了一口。 坐在他旁边的女人则是不以为意地应道:「我没有常常换秘书啊,是那些小女生自己经不起骂,办事较率太差,不然我也不想一直换秘书。」 她画着浓艳的妆容,烫着一头不过肩的捲发,看不太出真实年纪,但应该有四十岁了,眼角隐约可见细微的皱纹。一身俐落的衣着和一对犀利的眼神,都给人女强人般干练的印象。 「你也别对新人太严格嘛,一开始总要给她们时间适应,不然三天两头就换一个,不也很麻烦吗?」男人有些责备意味地说。 「要不是我真的上年纪了,我是可以不用请秘书的。一个人到底适不适用,从细节就可以看出来了,我才没那个时间等他们开窍,也不想浪费时间在蠢材身上,因为他们如果出错,要收拾烂摊子的可是我。」女人冷冷说,但却不得不让人认同,让男人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不过──」女人忽然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让男人立时望向她:「我还满中意她的。」 「你说的是刚刚进来的那个?」 喝了一口茶,她瞥了眼茶杯上精緻的花纹:「明明还这么年轻,被我大骂一顿后却还是表现出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甚至还能继续冷静地说出她原本要说的话,最重要的是,她的长相和学歷都不差,实在是很难得,难怪人事部会想介绍给我。」 随后,她又望了一眼托盘上的一盘切好的水果,说:「不只茶泡得好,水果也切的很漂亮,这样端出来给客户才有面子,要不是她这么年轻,我一定会认定她之前有做过祕书的工作。」 鲜少听见她对一个人这么讚誉有加,男人不禁再度望了门口一眼,试着回忆她的样貌,加深对她的印象,最后笑道:「这么听来,我下次应该还会再看到她。」 但女人却只是感叹地说了一句:「希望。」感觉不抱太大的期望。 (74)15-4 星期五晚上。 答应天祈会和企划部的男同事一起唱歌的昕乔,不仅准时赴约,还邀请了不少女同事。不过,儘管现场有再多有外貌姣好的女同事,欢唱中,眾男生的目光还是会不时飘向昕乔。 她有一双令人着迷的深邃的眼睛,以及标致的五官,谈吐间也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第一眼看见她时,可能都会觉得她是名媛千金。但事实上,她的确是,而且不是普通的千金,是美国总公司董事会上陈董的掌上明珠。 昕乔出生在华人家庭,母亲是中美混血儿,所以有四分之一的美国血统,而知道昕乔真实身分的,除了现任台湾分公司的总裁和总裁秘书,就只有天祈了。她是个天资聪颖的女生,但硕士毕业后并没有立刻投身工作,而是到英国游学了一年,回来后也没有应父亲的期待到总公司上班,而是选择了一家子公司。正常来说,他们应该不会有甚么交集,但由于正好读同一间高中,昕乔的父亲又是台湾移民,所以她的中文有他熟悉的台湾腔,外加上父亲的那层关係,只要在学校看见昕乔,天祈都会向热情地她打声招呼,如果还有时间小聊一下的话,也会请教她不少美国文化,而昕乔也都很照顾他。所以儘管后来毕业了,但由于彼此的父亲都认识,偶尔还是会联络。 「今天谢谢你了。」坐在驾驶座的昕乔,直视着前方,淡淡地笑了,但副座上的男生却只是靠在椅背上,摀着额头说:「哪里……我才要谢谢你,谢谢你今天愿意来。」 听着他有气无力的声音,她再度笑了,「我明天带一碗解酒汤给你好了。」 「不用了啦,本来应该是我要送你回家的,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你带解酒汤。」 「你是因为我才喝这么多的,这是我应该做的。」 身为新进员工,面对前辈或同事的敬酒或劝酒,昕乔并不排斥,认为这样可以增进与同事之间的感情。但见她一开始就被男同事劝酒,灌下了两瓶啤酒,看出男同事们的居心的天祈,忘了自己还要开车,立刻非常有正义感地抢过她手中的第三杯酒,一口气帮她喝掉了,说要找昕乔喝的都算他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没能让美人买醉,又或者是看新来的小子出风头不顺眼,猛灌他酒,以此洩恨。 但当晚结束时,昕乔一口回绝了所有想送她回家的男同事,坚持要送醉到不能正路走路的天祈回家,感谢他帮她喝酒,这让不少男生懊悔自己也该帮昕乔喝酒的,但被女生送回家实在是有点丢脸,所以说,虽然对天祈有那么一点羡慕,但绝不会羡煞。 「对了,之前跟你说之后还要再请一顿饭──」 「我知道……看你想吃甚么,我再找餐厅。」虽然语气无力,眼睛仍紧闭着,但他的嘴角却漾起了一抹笑,「不过餐厅好不好吃我就不能保证了,小时候吃过的餐厅现在都不在了。」 「餐厅就算了。」正好遇上红灯,她踩下煞车,瞄了他一眼说,「下礼拜五我要去参加寰端集团沉董的八十岁寿宴,缺一个男伴。」 「那么吃饭……」 看见转为绿灯,她踩下油门,「吃饭就不用了,陪我去参加寿宴就好了。寰端的董事和我爹地是旧识,也算是从小看我长大的叔叔,爹地希望我代替他去问候一声。」 「……可以啊。」昏沉沉的他很快地回答,反正去宴会也一样是吃东西,没甚么差,而且还可以省去找餐厅的麻烦。 「那就这么说定囉,回去之后我再传时间和地点给你。」 「嗯……」男生轻轻应了一声,女生则继续专注在开车上,直到沉默维持了一阵子,到了下一个红灯,她才转过头看他。 窗外的冷光落在男生熟睡的脸上,他的胸口平缓地起伏着,整个车内静得只剩下他细微的打鼾声,车外的吵杂丝毫没有影响到此刻的寧静。 女生从后座那拿来一条毯子,解开安全带,上半身越过座椅中间,小心翼翼地盖在他的身上,同时也嗅见了他身上那股刺鼻的酒臭味。 其实他可以不必帮她喝那么多,因为她的酒量并不差,这点他应该也很清楚才对,但喝酒终究是伤身的,还有就是在那么多男生面前喝醉也很不妥。他大概觉得是他邀请她的,所以有责任保护她,包括帮她喝酒,她想。 但若是其他人为她喝酒,她不会领情的,反而会自己开来喝,但因为是他,因为是眼前的这个男人,她才愿意接受这份体贴。然而,感伤的是,这样的体贴换作是其他女人也是一样的分量,因为他对谁都是这么温柔。 所以,在还能问心无愧地接受时,就让她多享受一下吧。 听见到车外传细微的引擎声,女生这时缓缓睁开眼,移离那双轻轻贴上男生嘴上的红脣,系上安全带,踩下油门驶离这条马路。 经过整整十二个多小时的昏睡,下午三点鐘醒来的天祈,虽然脑袋仍十分昏沉,把洗面乳当成牙膏挤在牙刷上,刷了半分鐘才发觉不对劲,一点劲凉的刺激感都没有,立时稍微清醒了一点,没像上次宿醉把洗发精当成沐浴乳,顺利地洗完澡,换上一身清爽的居家服。 再加上喝了昕乔不知何时送来放在客厅的解酒汤(因为预料到他可能会睡死,所以昕乔预先要了他家的电梯卡跟钥匙),傍晚时精神好了许多,便按原定计画,开车到语娟驻唱的酒馆吃晚餐。 深怕会没位子,这次也先订位了。一走进去,老闆就热情地过来招呼了,而令天祈意外的是,老闆还认得他,一开口就说帅哥你又来啦。不仅如此,还发现这位老闆只要是熟客,都会为他们取个绰号,只是那些绰号都太稀松平常了,害他以为老闆只是随便乱叫,像是小妞、黑人、有钱人、小胖、帅哥哥等,因为这些称呼他上週也听过,而且好像还是同个人才会这么判断。不然,可以叫帅哥的男生也蛮多的,但为甚么只叫他是帅哥呢? 难道他帅到只能配这个称呼了? 就在天祈陷入这么自恋的难解问题时,一群人正好走进酒馆,老闆热情地喊小美人好久没看见你了。彷彿受到某种力量推使,他不自觉回头,而这一个回首,正好也与那位小美人对上目光。 所谓的一见如故,如果只照那四个国字直白地翻,就是一看见那个人,就像看见老朋友有一样。由于失去了童年的记忆,又离开了台湾,他根本没机会遇到旧识,这种第一眼看见对方却愣住的反应,不是出于她美若天仙,也不是她长相奇异配不上小美人这个绰号,而是── 是她吗? 是他吗? 特别是当那个人也以和自己同样的眼神望住自己时,睁大眼想将对方看进眼底,试图从记忆里搜索出彼此的名字对应现在的模样,这种感觉……他活了二十六年,终于有这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不禁让他的心中油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感动。 在空中愣愣地对望了整整两秒,女生率先收回视线,和老闆说了一些话,就带着身后那群人到距离天祈有两张桌子距离的位子。 虽然她的发型变了,柔顺的长发如今是一头齐肩的内弯短发,修饰了原先的长脸,又或者是她的脸型的确随着年纪有些改变了,一时之间还认不太出来。除此之外,套了一件薄外套的她,外套内那一身凸显身材曲线的t-shirt和短裤,也很难与当年只穿着制服的平胸女孩联想在一块。 但从刚刚听见她和向老闆对话中听见语娟的名字时,回过头的天祈这时已经很肯定── 这位小美人就是艾紫琳! 只是他的餐点这时正好送上来了,所以他便没再转头看紫琳,只是默默吃着热腾腾的焗烤饭,和喝着葡萄汁。那怕很想和她相认,还是会怕这样做可能会打扰到她和她的朋友。 但感动的地方又来了,在他吃了一会焗烤饭后,紫琳主动走了过来,面露不好意思地问:「不好意思先生,因为你和我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长得很像,想问你……」 「……的名字。」望见那一抹久违的笑容,不需回答,女生也能从那张眼睛瞇成一直线的脸上,寻出过去熟悉的单纯气息。 「真的是你──」几乎是慢了半拍,她摀住欲出的惊呼,兴奋地说:「要不是你刚才露出和我一样吃惊的表情,我还真的不相信是你,你不是移民到美国了吗,怎么在这里?语娟知道你回来了吗?」 面对她的疑问,天祈只是简略地说了原因,以及回国的过程。 听完他的解释,她的第一个反应是:「他居然没告诉我你回国的事,不过我们也快半年没有联络了……但这么重要的事,还是该告诉我一下吧?」 察觉到那个问号是对着他的,天祈乾笑说:「也许是太忙忘记了吧,研究所的压力不都很大,他光是觉得来接机就很浪费时间了。不过,你不用回你那桌,在这里跟我聊天好吗?」 「没事的,我先跟他们说了一声才来的。」她说,随后补充:「他们是剧组的同事,常常在拍戏完后出来聚餐,所以也不差这一次,和你说话比较重要。」 关于紫琳的工作,天祈也有听彦丞谈起过。大学选择读传播相关的科系,毕业后就进入电视台工作,当了一年跑腿、订便当的助理小妹,去年晋升到了执行製作。 「那你今天来这里做什么?」她忽然问,但也许是话题转太快,他一时答不上来。见他迟迟没说话,她便再度开口:「要不是依玲已经先骂过你,还给了你一个巴掌,我一定也会大骂你一顿。」 「对不起。」他笑说,笑里的歉疚多于敷衍,让紫琳不禁也难耐地轻叹了一口气。 不同于依玲时隔多年再度见到他便是一阵劈头就骂,紫琳只是一隻手放在桌上,撑住上半身,语重心长地说:「其实我们都了解,你爸的事业在国外,不可能久居台湾,只有移民你们家才能团圆,所以我们也早就有预感你会离开,我们气的是你深深伤害了语娟,最爱的人就这么忽然消失了,但她却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甚至开始胡思乱想你离开的真正原因,也许你有你的理由,才会选择不告而别,但我无法接受,如果我是语娟,一定会立刻买下机票跑去美国找你。」 天祈迟疑地嗯了一声,因为凭她的胆识和家境,真的有可能会这么做,他听得出来这不是假设。 「但她是语娟,是一个凡事出错就只会先责怪自己的笨孩子,你离开她,她绝对会先责怪自己,怪自己没有早点察觉到你的想法,怪自己不够特别,让你没能选择留下来。」 「你明白吗?她一点也不恨你,反而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所以就算后来有机会去美国找你,她也害怕得不敢去,因为她不敢从你口中听见真正的答案。」轻轻吸了一口气,她直视他,加重语气道出最后一句,「害怕你其实没那么爱她。」 但那句如此危言耸听的话,并没有让天祈露出一丝惊愕。他只是缓缓喝了一口代替酒而点的葡萄汁。可是,当果汁在舌尖绽放出香甜的滋味,他的脸上露出的却像是尝到啤酒苦味般的沉闷。 看来昨天真的喝太多酒了,馀韵犹存啊……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要见还是不要见,我都没意见,因为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她起身,在临走前留下一句带有为警告意味的话:「但如果你决定见语娟的话,却再次伤害了她,我这次绝对不会轻易原谅你。」 语毕,她转过身,回到自己原本的那桌,而天祈自始都没有回应,只是在她走后轻轻晃了晃手中那杯色泽深沉的葡萄汁,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 说到底,她还是原谅他了,对吧? (75)15-5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十六章 为什么那男孩要离开女孩不明白 悲伤都覆盖眼泪还有期待 等待是你的爱就算他明白不明白 闭上眼数到一百快乐请随身携带 ──棉花糖<女孩> (76)16-1 星期四下午。 语娟向公司请了半天假,在医院陪尹母,直到手术结束。 一整个下午,在手术室外的她始终坐立难安,直到医生从手术室走出来,跟她说手术很顺利,那颗悬浮已久的心才终于安定了下来。那时,尹弟正好也从学校赶到了医院,便要她先回家休息。 走出医院时,天色已暗,一位看护正好推着轮椅上的老婆婆进来,望见她们,她立刻向她们打了声招呼。 见到语娟脸上露出温婉的笑容,老婆婆笑问:「手术很顺利?」 「是。」 「太好了。」老婆婆语带欣慰和感谢地叹道。这位老婆婆也和尹母一样,长期受类风溼性关节炎之苦,吃了不少的药物,也动了大大小小的手术,现在已经很难靠自己走路了。 正因如此,每次陪尹母来医院检查的语娟,常常都会看见这位老婆婆,外加尹母是很健谈的人,久而久之她们也熟了起来,大概都知道彼此的病状和家里状况。 「那你现在有没有空啊?陪婆婆聊一下好不好,好久没看到你了。」她恳切地说,笑容慈爱而温柔。 「其实我刚刚就想去病房探望您的,只是护士说看护正好带您到附近散步了。」 婆婆再度笑了,同时要身后的看护先回避一下。 接过轮椅,向看护阿姨说了一声谢谢,语娟便推着婆婆到医院大厅的沙发椅那。 她并不排斥和老人家聊天,每次和婆婆说话她总是抱着感激,因为婆婆总是会以自身经验告诉她该怎么照顾母亲,有哪些该注意的。几年前母亲住院时,婆婆对他们非常照顾,也是在那个时候,语娟每次来医院都会顺便和婆婆聊一下天。 不过,会这么喜欢和婆婆聊天,除了婆婆的身边没有任何家人,最重要的是婆婆和母亲患有相同的慢性病,所以每次看见婆婆,似乎就在看多年以后的母亲,让她不自觉想多和婆婆聊聊。 所以,当婆婆提出这样的一个请求时,她除了吃惊,更多的是不解与疑惑── 「您要赞助我到欧洲自助旅行?」 「不是赞助,我只是想请你帮我找一个人。」她苦笑,「你也知道我现在这副身体哪也不能去,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有的也只有我那老傢伙留给我的一大笔遗產。所以我希望你能当我的眼,我的脚,代替我到欧洲。」 「可是……为甚么是我?」她疑惑问,虽然她之前曾听婆婆说过她年轻时去欧洲旅行的趣事,那时她还很佩服和羡慕婆婆的勇敢,但她不明白既然有钱,为何不去请类似徵信社的专业人士,而是她这个从来没出过国的小女子? 「当然是很喜欢你囉!」深深浅浅的皱纹在她灿烂的笑脸上一览无遗,有那么一剎那,语娟觉得她是个十几岁的顽皮小女孩。 察觉到女生并不相信,婆婆转而语重心长地说:「你也知道我没有任何孩子,这些年看你陪你母亲进出医院,又常常陪我聊天,我知道你是个很有责任感的女孩,值得信赖,而且你又是外文系毕业的,应该很憧憬能到欧洲旅行吧?」 「可是……」她为难地抿了抿脣,「可是我现在没有办法。」 「这我也知道,你还有母亲要照顾,也有工作要顾,但我真的很希望你能答应。如果不放心,在你出国期间我会请专人照顾你的母亲,我真的希望你可以考虑看看。」语毕,她满是皱纹的手,轻轻附上了她白皙的手背。 感受到手背传来的温度,她犹豫了三秒,最后轻轻摇了摇头,露出歉然的表情说:「很谢谢您这么信任我,但我真的没办法。不然,我有几个大学朋友很喜欢旅行,可以介绍给您。」 婆婆脸上流露出了一丝失望,「我说过我信任的是你,这跟喜不喜欢旅行没有关係,而是代替我的那个人必须得是你。」 说完,她再度伸出双手握住她。这一次,除了手的温度,语娟还清楚感受到那不轻不重,但却很诚恳的力道,「这是我这此生最后的心愿,希望你能再好好考虑。」 而这次,她也没有再推开婆婆的手。因为在这一剎那,她总觉得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看过这样如此难以形容的真挚神情。 怀念?哀伤?感叹? 到底是什么?在她眼底流转的情感如此深刻,但她却丝毫无法以任何文字去形容那样的神情。 「请问……为甚么您说一定得是我?」她睁着好奇的双眼,为难地勾起一抹笑,「我不认为我有那个能力,能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找到你说的那个人。」 但她依旧握着她的手,没有放开,只是笑笑说:「放心吧,你一定找得到。」 「因为在你身上,有我曾经拥有过的东西。」 乐声悠扬。 光亮的银器映着她出神的表情,待她回过神时,前面的那个男人正好夹完菜。待他离去后,她立时步上前,夹起几个奶油杏鲍菇才转身离去,若再晚一步回神,可能就会被身后也在排队的人催促,让她不禁在转身时暗自庆幸了下。 这个会场太宽敞华丽。 挑高的天花板悬掛着水晶杯组装而成的华美吊灯,装饰在会场四处的艳红玫瑰将空间衬托出低调的奢华感,就连脚下所踩的柔软地毯,那繁复精緻的图样都令她觉得价格不菲,深怕自己会把它踩脏。 再望望周围那些穿着正式的绅士淑女,儘管身处在同一个空间,但一想到可能是某位知名的企业老闆,政商名流,就觉得有一道无形的隔阂在她与他们之间。 她不应该踏入这个地方的,这些奢华的空气让她有喘不过气,她只能像个未过见过世面的小女孩,四处张望,却找不到一处地方容身。 「语娟──」一回到座位,将刚刚装满食物的盘子递给罗姊后,就听见熟稔的声音自右后方响起。 一回头,紫琳已经站在她和总经理中间。 她穿着深蓝色的长摆礼服,脸上画着精緻的妆容,不过肩的短发只别着一枚别緻的发饰。在光线的反射下,发饰上镶着的水鑽折射出晶亮的光芒,熠熠生辉,耀眼得让她在一眼看见她时,竟忘了打招呼,只是露出一脸靦腆的笑。 从紫琳落落大方的气质和昂贵的衣着,猜测她的家世背景可能不凡,罗姊别有深意地望了一眼语娟,问:「她是?」 「她是端寰集团总经理的二女儿,是我的国中同学。」她微笑解释。 「你一定是罗姊吧?久仰大名,我和语娟认识十多年,终于第一次看见她穿礼服的样子,真的很谢谢你这次带她一起来参加这次的晚宴!」 「哪里的话,我都不知道艾总居然有这么漂亮的女儿,真是令我大吃一惊呢!」她讚叹,但紫琳这次只是面带笑容,虚心接受。 而这桌的其他人一听到是端寰集团艾总的二女儿,这时也纷纷起身和她做自我介绍。紫琳在这个圈子并不是多有名,父亲也只不过是总经理,家境只能说是小康,绝没有阔气到可以掛上上流社会的牌子,但── 沉浩可就是真正的富二代,是许多豪门眼中的东床快婿。 身为那种人的青梅竹马,很不幸地被掛上和他最亲近的女人,而且还被集团的员工传是最有可能嫁进沉家的艾总二女儿,就算没见过人,也一定听过。 不过,早就料到会如此的紫琳,只是拿起准备好的红酒向他们敬酒,没有和那些人说很多话,便和语娟道了声再见离开了。 但甫一转身,没走几步,她就正好与那个害她不能和语娟多聊天的罪魁祸首对上视线。 他正好招呼完一桌的宾客,在转身到隔壁桌时,注意她也刚好告别语娟的那桌。 国中女同学们眼中的白马王子,多年后总算不负眾望长成了英挺帅气的贵公子,举手投足都是眾多千金注目的焦点。这是她由于鞋跟太高,走得极慢的路程中,感受到的无数妒意中所得出的,关于他最好的介绍词。 一见到紫琳出现,原本打算和沉浩攀谈的两个女生,顿时都打退堂鼓,只是假装经过,向他礼貌地点头一笑,便朝自助餐区走去。 「我以为你会和她多聊一下。」他微笑说。 「我也想啊,只是根本没甚么机会。你懂吧?身为很可能会嫁进沉家的艾总二女儿。」她讽刺说,同时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以为你很享受这个名号。」 「是啊,我很享受。」她笑道,语气有明显的反讽意味。这个名号为他挡掉多少千金的追求,她可是比谁清楚,但为甚么就是没有人想过,结婚是要门当户对的,区区一个总经理的二女儿,怎么可能嫁得进沉家这样子的名门? 要不是当年他转到她的学校,指定一定要转到她的班级,她可能也不会被误会这么大吧。 「我现在真希望你没和叶依玲分手。」因为这样那些传言就不会都被转嫁到她身上了,说转到公立国中,指定一定要和她在同一班,都是因为要追她。 但此话一出,紫琳立刻发现自己说错了。胆怯地望向他,见他只是露出一抹深可测的微笑,看似不在意,但与他相识多年,很清楚这根本是在意到不行,连忙拍头道歉。 直到后来注意到他的微笑其实不是那个意思,才停止道歉,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舞台的方向。 舞台前方的主桌那,沉父沉母在隔壁桌热情地招呼宾客,再隔壁桌则是她爸妈坐的那桌,然而,吸引她的目光的,是父母前方的那桌。在一群上了年纪的中年男人与女人中,有两个人特别惹眼。因为他们两人的外貌分外地年轻,让人不得不在意。 穿着黑色晚礼服的女生气质十分出眾,五官端庄标緻,有混血儿的味道,是典型的美女。但她很清楚让沉浩看的并不是美女,而是坐在美女身旁的男生。 他穿着一袭笔挺的西装,笑容亲切,甚至还带了点稚气,是许多这个年纪的男生脸上都很难见到的一抹笑,让紫琳一眼就认出来,他就是上週在酒馆遇见的天祈! (77)16-2 「为甚么……他会在这里?」紫琳睁大了眼,想看得更仔细些,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确实都是他没有错! 「你一眼就认出他了?」 「上礼拜才在语娟驻唱的酒馆见过面,当然认得出来!」 「所以你已经知道他回国了。」他平静说,但事实上是在掩饰那难以察觉的失落,原以为她会更惊讶,没想到她早就见到他了。 「我刚刚去外面看了一下签到簿,那个女生应该是美国富莱宾总公司,陈董的独生女陈昕乔。」 「富莱宾?」她喃喃道,顿时意会到沉浩的意思,「是天祈他父亲工作的那间公司?」 「没错,听说我爷爷对年轻时的陈董很照顾,所以就算后来去了美国,只要有机会回来台湾,都会顺道来探望我爷爷,有几次有和家人回来台湾,所以我有和那个女生见过几次面。」 「大致明白了,但恕我冒昧问一个问题。」她正色问:「陈董应该只是股东会上的一个董事,不是董事长吧?抱歉,我真的对商业界的事没甚么兴趣。」 「虽然他不是董事长,但持有的股份是所有华人股东中最多的,所以在富莱宾的股东会上也算很有份量的人物。」 「那他们为甚么会在这一起啊?」这是她最大的不解。她还以为他会回台湾是对语娟还有那么一点眷恋,但看看现在,跟家世背景如此好的女生一起出入在这样华丽的场合,她不得不相信,他真的就只是为了工作才回来的。 「这我也很好奇呢。」他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要不陪我去会会老朋友?」语落,他伸出了一边的臂膀。 见他一副绅士模样,女生也没有排斥,故作思考了会,便伸手搂住了他的臂膀。 之前就是在他的威胁诱利之下,正好两人都没有伴,一个人尷尬站着,才会愿意「帮」他挡花蝴蝶,假装他的女伴,不得已在公开场合做出如此亲密的动作,以至被人误会至今。但如今既然已经被误会大了,也就没差了,她也才能一边在心中暗暗责备自己的傻,一边搂着他的手臂,享受眾人倾慕的目光。 但才没走几步,沉浩却再度开口了。他的语气平淡,目光也只是淡淡地望着前方,脚步则依旧在向前行:「你刚刚其实不必跟我道歉。」 「因为你说的是事实。」 彷彿只是一种事后的补充说明,可是听者却觉得胸口一阵沉痛。 学生时代青涩的爱情总是经不起时间和距离的考验的,比起语娟和天祈戏剧性的发展,另一对才是更能印证这句话的例子。 当年费尽心思只为换得女生的回眸一笑,包容她所有的缺点,宠溺她,爱她,但那样单纯而专情的爱意,却还是抵不过时间与距离的考验。 还记得那时,「分手」这个词如此自然地自男生话语里出现,就连最后的那一个语助词「了」,都真的只是语助词,听不出半点感伤,像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无关紧要── 但却反而更令听者感觉到心底有一股凉意。 小提琴手佇立在舞台上,专注地拉奏着乐曲。整个会场顿时之间縈绕了悠扬的音乐中,令人不禁觉得有那么一点…… 无聊。 这是坐在台下,连续听了三首经典名曲,感到弹性疲乏的男生的心声。 寿星沉董进场后,会场的气氛一度很热络。对于端寰集团的董事长,天祈一开始没甚么想法,直到到了现场,见到饭店门口有不少记者和摄影机,甚至还有sng车即时转播,才知道今天来参加的这场宴会到底有多么盛大了,寿星肯定是企业界非常有重量和地位的人物。 但完全想起端寰其实就是沉浩爷爷的公司,是在进场时,瞥见门口那两字,尖端的「端」,有宝盖头的「寰」,并在随服务生到位子上时,看见沉浩的身影才终于忆起,并对这样的巧合感到惊喜。没想到上周见到了紫琳,这周又能见到了沉浩! 只是碍于沉浩忙于招呼宾客,才没去相认,想说等散场时再去找他比较妥当。 「我要去拿点吃的,要帮你拿点什么吗?」他向身边沉浸在音乐中的女生问。虽然他没甚么音乐涵养,但很懂食物的美味。 「不用了,我不饿。」 见她很快地又将视线转回舞台那,男生起身,朝自助区走去。 他走到熟食区,看见还剩一个法式洋芋火腿,想走过去夹到盘子里,但映入眼帘的那抹身影,却让他大感震惊,没再前进。 红毯走道上,一位年轻的女生正朝他走来。 她穿着香檳色的蕾丝绑带短礼服,原本垂落胸前的长发盘在脑后,露出了白皙的脖颈。比起在酒馆看见她只上淡妆,此刻的她上了不浓的彩妆,但五官依然秀气端庄,气质清秀。 他们隔着一公尺的距离,注意到男生一脸愣然地望着自己,她只是礼貌性地向他淡淡一笑,便转身站在饮料吧前,将手中的空杯装满红酒。 他很确定她看见他了,不然不会对他微笑。可是,为什么在她眼底看不见与自己相同的吃惊呢,只有见到陌生人的漠然? 难道是外貌改变太多,所以没认出他来吗? 见她将酒杯装满,转身要走,他向前了几步,忍不住出声:「那个──」 闻见声音,女生立时回首。面对女生的回眸一望,男生哑然,忽然不知该说些甚么,反而是女生先开口了:「请问有甚么事吗?」 她的声音除了平静,就只参杂了一些疑惑,除此之外便没有多馀的情绪,不禁让男生又在心中问了一次:「她真的没认出我吗?」 甚至,已经完全忘了他? 收起自己呆滞的表情,他的嘴角扬起了一个笑容,以怀念的语气道出一句: 「好久不见。」 都这么打招呼了,她应该能认出他来了吧。 可是女生的脸上却只是除了微笑在瞬间消失,就只剩下漠然,那样地令他感到陌生,让他不禁会怀疑,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语娟。 但这世上会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怎么可能。但如果不是这样,又要如何解释她此刻冷漠的神情? 女生垂下眼眸,转正身子面向他。当再度对上他的视线时,她的嘴角微弯,并以和方才同样平静的语气应道:「好久不见。」 「好巧喔,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他笑道。 「嗯,真的很巧。」 「我是因为朋友的关係才被邀请的,你呢?是沉浩邀请你的吗?」 「我是上司被公司指派为代表祝贺,跟上司一起来的。」 「这么说你现在是在公司上班囉,哪一家啊?」 「威恩诺。」她回答得简洁。 「威恩诺啊。」那家和富莱宾好像是竞争对手的关係……这也太不巧,不,是太巧,让他原本想接自己现在正在富莱宾上班的这话,卡在了喉咙。 见男生没再说话,女生开口:「如果没别的事,我想先走了。」 但甫一转身,身臂却被某个力道硬生生拉住,杯中的红酒洒出了一半。 红酒在她的礼服和高跟鞋上都留下了明显的污渍。惊觉到自己的鲁莽,男生立刻松开了她的手,慌张地说:「对、对不起,我不该──」 「没关係。」她浅笑。 「这件礼服应该很贵吧,真的很对不起!」 「没关係,我去洗手间处理一下就好。」她再度转身,但男生这时却脱下了自己身上的西装外套,走近她身旁,为她披上。 没想到他会靠她这么近,女生一时愣了下。 「这样可以遮一下的污渍。」他向后退后了几步,好打量她全身,确定酒渍真的能被遮住后,他满意地笑了。 「谢谢。」拉起身上的西装,她点头致谢,就朝会场门口走去。 穿着高跟鞋的她,走得极慢,肩上的西装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摆动。目送这抹如此熟稔的背影,男生嘴角仍带着浅浅的笑,但内心却感到一阵心寒。 寒心的地方在于,她大可像依玲一样,一见到他就大声责斥责他,就算打他骂他也没关係。又或是和紫琳一样,对他的忽然出现感到吃惊,然后小聊一下。 旧情人的问候比陌生人还尷尬。可是,她却是连尷尬都没有,甚至连一丁点的惊讶都没看见,更别说怀念或眷恋,好像他们之间甚么事也没发生过,比陌生人,还陌生人! 走过门场门口,语娟先是将酒杯放回原位上,和罗姊说了一声,就拿起随身的小包包走出会场。 也在这一刻,原先紧绷的心才终于放松下来。思潮一涌而上,她开始回想刚才遇见天祈的情况。 其实语娟一眼就认出他了。 从紫琳再度拉着沉浩来跟她聊天,沉浩跟她说了那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今天也有老朋友在现场呢,你也许等会就会看到他了。」她就有一种感觉,他是在这里的,而且这种感觉上週在酒馆时也有过。 所以她才会刻意选在表演的时候来自助餐区,想说表演进行时应该不会有很多人离开位子,灯光也比较昏暗,好避开遇到沉浩口中所指的那个人 为何紫琳会忽然提起了他? 为何是送星辰花,不是玫瑰? 为何会有人在便利贴上写下那样特别的一句话? 这些与他有关的人事物在同个时间点乍现,让当时的她一度相信他真的就在自己身边,但冷静下来后,才发觉自己真的太过衝动,也太异想天开。离开了十年的人怎么可能会忽然出现?就算他真的回来,为何不直接跟她见面,而是选择以匿名的方式写留言和送花给她? 过去太多太多的希望,最后往往都是更加沉痛的失望。在路上看见相似的背影或侧面,一股傻劲地跑上前。在某些时候看见和他一模一样的名字,便竭尽所能地想与那人见上一面。那些受到思念驱使的下意识反应,总是来得令她措手不及,所以儘管心里很清楚就算立刻跑出店外,也不可能见到他,但还是盲目地循着可能的线索,一股脑地追,然后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好笑。 但早在很久以前,就算见到与他相貌相似的人,与他有关的人事物,她也已经不曾再动摇了,上次在酒馆忽然一涌而上的衝动与思念,是从升上大学后就不曾有过的。 因为人生里有太多令人感到悲伤的事。遇到越多的悲伤,就越觉得先前的悲伤是那么地微不足道,那么那么地不值得自己流泪。 (78)16-3 从洗手间出来,还没回到会场,语娟却在会场门口处,看见了低头滑着手机的男生。 受到高跟鞋的声音吸引,天祈这时也正好抬起头,看到是心中所期待的那个人,他露出一抹高兴的笑容。 没想到他会在门口等她,语娟愣在了原地。但一见他朝自己走来,不待他开口,她立刻伸出双手,将西装外套递到他面前,微微抬起双眸,感谢说:「谢谢你的外套。」 他并没有马上接过,只是先打量了她一下,看见酒渍的确比较不明显后,才微笑接过。过程中,男生的指尖似不经意地轻触到了女生的指尖。 「没想到再度见面,却害你的礼服报销了,真的很对不起。」 「我刚刚已经紧急处理过了,回家再处理一下,应该不太会留下污渍,之后还是能穿的。」 「那就好。」他微微一笑,随后补充:「这件礼服很适合你,怕你之后都不能再穿了,那就很可惜了。」 听见这句状似讚美的话,语娟只是加深了脸上微笑。 「我是说真的,你穿起来很有气质,要不是……要不是因为这是沉浩他家举办的宴会,想说可能会遇到你,我绝对认不出你!」其实他本来是想说,要不是之前已经在酒馆见过你,但不确定她是否已经察觉到那个davion就是他,所以选择不说。 「你穿西装也很帅气啊,要不是你先跟我打招呼,我还真认不出你来呢!」 听见这句不再是那么淡漠的语气,他笑了笑,过了两秒后才歛下笑容,问:「那你最近有没有空,我想找个时间,和你以及其他人约出来见面。」 「其他人是?」 「嗯,像是彦丞、紫琳,就国中时的同学。」 「我很想,但我最近比较忙没什么时间,不过我想其他人如果听到你回来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这样。」听见前面的婉拒,天祈已无心听后来的安慰,「但我很希望你也能来,不然这样好了,选你有空的那天好了,你觉得呢?」 见她露出为难的表情,他继续恳求:「那么出来吃顿饭呢?就不一定要有其他人,看你哪一天方便再打给我,给我你的电话。」 见语娟依旧一脸犹豫,他开玩笑说:「难道你到现在还没有手机?国中没手机我能理解,但现在是个wife主宰的时代,怎么可能没有手机。」 语娟轻轻摇摇头,笑了,有些没辙地说:「我真的没时间。」 「是没时间,还是不想?」 闻见这道流露感伤的问题,她抬眸,恰巧对上他澄澈,却在此刻显得哀伤的双眸。 「当年的事我很抱歉,没事先告诉你我要离开,真的很对不起。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能找个时间和你聊聊,希望你不要逃避我。」 「我没有逃避,我只是不想再提起过去的事。」她直视他的双眸,语气不带任何一丝的感伤情绪,「因为那对我现在的我而言,没有意义。」 「你想找时间和我聊聊,是因为对我感到歉疚,但我不想浪费我的时间,就只是为了让你不要那么歉疚。」她淡道,但这样的她,却有他从未见过的冷淡。 以前的她再怎么安静内向,也不会说出如此冷漠的话语,而且也不太会拒绝别人,就算真的拒绝了谁,也都会流露出满心的愧疚。 更不会说出,如此令他心凉的话…… 「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我想先进去了。」 穿过侧身时搅动的气流,混杂着她身上淡淡的清香。 那不是脸上的化妆品或香水刺鼻浓烈的化学气味,而是没那么浓烈的乳液香味,以及洗发水散发出来的花香。 就像是莲花般清幽的气味,给人如此幽远恬淡的气质,让他一时之间忘了,甚至可以说已经没有刚才那种粗枝大叶的勇气。只能任冷气混杂着这股清香窜入鼻息,任她就这么踏着高跟鞋,从他的身边离开。 而不再拉住她。 然而,踏步声消失的太不自然,没有渐行渐远的消逝,像忽然被按住暂停键,让天祈止不住好奇,立刻回头望向会场门口。 语娟正接起手机,脚步不再前行。 「怎么了?」 这是自她的背影传来的担忧声音,但天祈就只听到这句话,因为她之后就慢慢走向角落,所以之后的对话他都听不太清楚。 闔上手机,语娟忽然一个转身,就立刻跨步向前。 鞋跟用力地踩着地面,她跨出的每一步都是清晰而坚定,一时之间,引来了不少会场门口人员的注目。但她的目光里似乎什么也装不下,再度无视地穿过他的身边。 天祈立时转而跟在她身后,她的脚步在走过过转角后显得更加地仓促,近乎小跑步。他跟着她快步走过转角后,想追上前方她匆忙的身影,但其实根本不用追,因为高跟鞋早已承受不住如此仓促的步子,她的左鞋跟硬生生断掉了。 「小心!」天祈飞快上前接住她不稳的身子。 惊觉自己两隻手各放在他的肩膀和胸躺上,腰际还被他搂着,语娟立刻忘后退了一步,拉远与他的距离。 「我没事……谢谢。」她的脸上流露窘困。 「你的脚没事吧,有没有扭伤?还能走吗?」天祈在她面前跪下,欲帮她脱下那隻断了鞋跟的鞋。 但他连碰都还碰,语娟索性把自己的两隻高跟鞋都脱了。 「你……等一下!」仍跪在地上天祈愣愣地看着她拿起高跟鞋,直接赤裸着脚往前走。但语娟根本不理会他的呼喊,不顾周围的侧目,笔直朝饭店大厅快步又去。 其实,他并不讶异她会决定赤着脚走路,在美国其他女孩子约会时也遇过几次女方鞋跟断掉的情况。一开始她们虽然很无奈,觉得很衰,但比较大方的女孩就会看开,试着赤脚在原地踏步,觉得那样很好玩。 但── 立刻就毫不犹豫脱下鞋子,赤脚走路的,他可是第一次看见。 大厅里。 不少人都忍不住频频望向了大厅中央的男生。 他正以浪漫的公主式的抱法,抱着女生往快速穿过大厅中央。 男生穿着笔挺的黑西装,女生穿着一套典雅的礼服。那是一幕非常偶像剧式的画面。从女方手中的高跟鞋,和那双赤裸的雪白双足,不难猜出是女生的高跟鞋断掉,男生才会抱着她。 (79)16-4 见身下的男生快步穿过了大厅,没照她刚才说的往大门走,语娟皱眉。 预期到她会一定露出不解的神情,他解释:「出去还要走一段路才能拦到计程车,而且外面可能还有记者,我的车就停在地下室,我直接载你过去。」 一到电梯那,往下的电梯门正好打开,周围的人一见到抱着女生,步履匆忙的男生,都主动让出了一条路让他们先进入电梯。 到达停车场,天祈将语娟抱进车里后,随后坐上驾驶座。只是一系上安全带,准备发动车子,他却露出了一抹僵硬的笑容:「……你刚刚说是要去哪家医院?」 「永林。」语娟淡道,但车子仍然没有发动,于是疑惑地转头看天祈,见他在设定车上的gps,她再度说:「出去后右转。」 听见这个冷硬,甚至近命令的的语气,天祈先是愣一愣,没有反应过来。 「我知道路,你照着我说的开就好。」 「抱歉,太久没回来了,所以……」他乾笑,没再看gps。一路上都乖乖照着语娟说的开,她说哪里往右转,就往右,到哪个路口往左,就往左。 一路上,天祈都不断在内心责备自己真是太逊了,搞不好语娟现在反而很后悔坐他的车,而不是计程车。另一方面,也对语娟这种半命令的语气感到陌生。也许是情况危急,她的语气才会如此冷硬,但这种没有在前面加上「请」、「可以」、「麻烦」的直接语气,他还是听得很不习惯。 途中,语娟的上司有来电。这时,他才忽然想起自己也没跟昕乔说一声就出来,等会一定要打通电话,好好和她说声对不起,而且真的要请她一顿饭才行。 到达医院外的停车场后,天祈仍然二话不说直接抱起她,匆匆地朝医院走去,不给她任何拒绝的机会。直到上了电梯,走出电梯,语娟坚持一定要自己走到手术室,天祈才终于放她下来。 手术外站着一名男生,此时,医生正好转身走进手术室。 听见脚步声,男生闻声望去,看见穿着一身典雅礼服的语娟,他立刻离开椅子。 那刻,他的眼里少不了的是对语娟为何赤脚的疑惑,但喊出的声音却只有些许的欣慰:「姊。」 「妈她目前怎样了?」语娟担忧地问,不自觉握住了尹弟的手。 感受到姊姊双手的颤抖,尹弟回握住她的手,微笑道:「没事了,伤口已经处理好了,也退烧了,没有造成进一步感染,现在要送回一般病房了。」 「真的没事吗?」她不放心地再问了一次。 「医生说可能是在手术过程中感染的,也可能是免疫力下降,他很抱歉,但目前已经没事了,没有进一步感染到其他组织,之后只要吃药就好了。」 确定真的没事后,语娟顿时才松了口气,紧张的情绪也才缓和了下来,同时,她的一脚却彷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整个身体像瘫软似地往下坠。 「姊!」尹弟立时伸手欲扶助语娟,但她身旁的天祈快他一步,所以尹弟最后只是担忧地问:「姊你没事吧?」 「没事。」她没有推开天祈,只是微笑地向尹弟说,要他放心。 「你脚扭伤了。」天祈说,「要赶快处理。」 听见他肯定声音里的关心,语娟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她没有想到他会发现,她刚刚走路应该很正常才是。 「没关係,等会看完我妈我就会……」一语未完,天祈再度抱起她,看见这一幕,连尹弟都不禁露出惊讶的表情。 将语娟放上旁边的长椅后,他勾起一抹和蔼的笑说:「我去楼下帮你掛号。」 那不容拒绝的表情与语气,彷彿是在告诉她说「现在就给我去看医生」,让语娟也不敢拒绝,说了声谢谢便目送他离开。 很少见自己的姊姊跟男生在一起的尹弟,在天祈离开后,终于忍不住好奇地问:「姊,他是你公司的同事吗?还是……男朋友?」 「都不是。」低望着自己红肿的脚踝,她不禁伸手压了一下,微微的刺痛感从神经末梢蔓延开来。 脚已经肿成这样了,难怪他会发现这让。这让她不禁疑惑,他会坚持一定要抱着她,可能并不是因为赤脚,而是发现她的脚扭伤了? 收回手,她抬头望向好奇的弟弟,淡道:「只是以前的同班同学。」 病房外的长廊很静,静得什么声音也没有。 当开门声一细微地响起,天祈立刻离开墙壁,望向病房的房门。 开门的尹弟正好对上站在外头天祈的视线,他向他露出一抹礼貌的微笑,「我姊说今天很谢谢你送她来医院,现在已经没事了,要你早点回去休息。」 「没关係的,反正我明天不用上班!」天祈笑说。 所以意思是说,他还要继续站在外面吗?正当尹弟这么想时,天祈再度开口:「不过,令尊晚上有工作?因为只看见你们姊弟,有点好奇。」 「你说我爸?」没想到会从这么年轻的人口中听到尊称,尹弟一时没反应过来,顿了一顿,才问:「我姊……没跟你说吗?」 天祈面露尷尬,不好意思说今天是他十年来第一次和语娟说话,根本没机会从语娟口中听她谈起家人。而且彦丞也没跟他说过语娟家里的情况,因为光说语娟和其他人的高中到大学,就已经够令他意想不到,没想过要问她的家人。 所以当听见尹弟的回答,天祈除了震惊,就是怀疑彦丞故意隐瞒,不告诉他这件事。 「我们的爸爸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尹弟脸上露出了一抹格外成熟,不合乎他这个年纪的难耐笑容:「而且还是被人活活打死的。」 意识到自己后面那句话说得过于惊悚,尹弟连忙笑出声,想藉笑声舒缓此时死寂的气氛:「不要紧的,你不用觉得抱歉,反正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再怎么难过也都过去了。」 「反倒是我姊真的很辛苦,爸走后,妈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了,到最后早餐店也不得不收起来了。那时候,是姊一肩扛起了家里所有的支出,才能撑过那段日子的。」他叹道,眼神若有所思。 而天祈也知道,那双感伤的眼神里所蕴含着绝对不是几句话就能说完的。他从以前就知道语娟的家境并不富裕,但也不至于到贫穷的地步,就只是一般的平凡家庭。儘管并不富有,却很幸福的平凡家庭。 这件事……彦丞他不可能不知道吧?可是,他却选择不告诉他。是时候未到,想等到更适合的时机在告诉他?还是说不出口,不想破坏他才刚回到故乡的感动之情? 但无论原因是什么,都已不值得去计较了。 他自己也很清楚那些错过的岁月,哪是用说得就能说尽得呢?可是,不藉着口述的方式,他实在不知道要以怎么样的方式去得知那些年岁。 苦笑了下,天祈向尹弟露出一脸诚恳地笑,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再跟我都多说一点吗?」 一滴眼泪缓缓自眼角滑下。 自尹弟离开病房后,语娟都坐在病床边握着母亲瘦弱的手。明明前几天才这么仔细地看过母亲,却还是觉得她的皱纹又增加了,又变得更加苍老了。 已经七年了。 从父亲离开后,已经七年了。 光是冷的,空气是冰的。失去了阳光的这个夏夜,是微凉刺骨的。 就和那晚一样。 就和父亲离开的那晚一样。 一样地令人心寒。 黎明覆盖过了夜晚的冰冷,父亲的死讯在晨间新闻被即时播报,也在那天的晚间新闻一再地被播报。 一位开计程车的中年男子在半夜载客时,被一群酒醉的乘客活活打死。调阅监视器,应该是在下车付钱时起了口角才会被乘客拖出来打死的。那时夜已深,街上已无多少路人,是后来路过的车辆看见并叫了救护车,但救护车还来不及赶到,男子就已嚥下了最后一口气。 那是一则令人不禁唏嘘的社会新闻,就如同其他的社会新闻,一但有其他更震惊的报导,便会立刻成了无人闻问的过时新闻。所以不会有人知道,在那之后运将的家人会怎么生活?那群乘客又会被怎么判刑?因为那些都是与自身无关的事。 但就因为如此,她才能能够剥开世界的外层,看见隐藏在里面的黑暗与现实,发现这个世界的模样并不是小时候想像得那么美好。美丽的面具被摘下后,竟是一张如此丑陋的面孔,几度让她再也无法回想起它原本美好的那一面。 父亲的死,让他们家从保险那得到了一些慰问金和丧葬金,但其中的慰问金却是一毛都没被用在生计上,而是律师费上。 出手打死人的那群乘客都是有钱人家的年轻小开,他们的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被冠上罪名,所以请律师团为他们辩护。那次的开庭让语娟第一次明白甚么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就算是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母亲请的律师根本敌不过对方重金请来的一整个律师团,就算为了增加胜诉的机率,完全不收对方的和解金,就怕法官看在他们愿意用钱弥补的诚意上,不会判得很重。但没想到还是败诉了,不仅让那群小开逍遥法外,还要负担庞大的败诉费用。是后来紫琳气不过,去拜託沉浩帮忙,那些跋扈的小开才终于在三审时被判有罪。 那是他们家最黑暗的一年,也是母亲最辛苦的一年,不但要准备父亲的丧礼,还得为了开庭东奔西走。 丧礼费、律师费、学费、房贷,就算语娟也出去打工了,仍支付不要那么多的费用,于是坚持不收和解金的母亲,除了白天在早餐店的工作,晚上还得到处兼差,就希望能多赚点钱。而母亲的慢性病也就是在那时候,因操劳过度而越来越严重了。 可是,身为孩子的她却并没即时察觉到,每日都忙于念书与打工之间。母亲太坚强,在父亲走后独自撑起整个家,但却从不喊累,怕她和弟弟担心。母亲只要他们好好唸书,因为唸书是唯一摆脱穷困的方法。 直到胜诉了,房贷缴完了,母亲也倒了下去。 「母亲病倒后,家里的重担就落到了姊身上,她除了当家教,还兼了不少差,所以很少有时间和朋友一起出去玩,甚至连毕业旅行都没去,就为了筹母亲的手术费和医药费。」尹弟感叹道。 「不过,你真的不知道这些事吗?你和我姊不是同学吗,当时新闻也有报呢。」 语气一转,天祈只是尷尬地笑笑,然后解释:「因为毕业后全家就移民到美国了,所以不太清楚这几年台湾发生的事情。」 「这样啊。」尹弟明白道,随后说:「其实我出来是要去楼下的便利商店买一些吃的,你有想吃什么的吗?可以顺便帮你带上来。」 「我今天在晚宴上吃了很多,还不饿。」他说,「你姊今晚一整夜都会待在病房里吧?」 尹弟回头望了一眼病房门口,答道:「依我对姊的认识,她大概会一直待到早上,等护士过来才会回家休息。」 「我也这么觉得。」他的嘴角不自觉弯起一抹笑,停顿了一秒说:「那我先回去了,很谢谢你今天告诉我的那些事。」 「另外──」拿出皮夹,他从里头抽出一张名片,递向尹弟,「如果你们之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都可以打上面的这个电话给我,我会很乐意帮忙的。」 接过名片,尹弟瞄了一眼上面的人名,眼底露出一抹晶亮:「天祈哥哥,你是不是想追我姊?」 「不然怎么会这么热心?」 「这……只是关心而已啦!再怎么说我们都是老朋友了。」他解释,但见眼下的人似乎不太相信他的说词,又补充道:「你也很清楚语娟的个性吧,怕造成别人的困扰而不敢求助于人,所以就算遇到了再大的困难,也总是自己一个人面对,不希望带给旁人困扰。」 「所以我才会希望你这个弟弟,可以打电话给我,因为我知道要是跟她说,她一定只是礼貌地说会,但事实上是绝对不会。」但更悲伤的事实是,就算语娟要求助谁,也绝对不会求助这个十年前离开她的自己……想到这,他不禁在内心暗自感慨。 「我姊的确是这样的人。」尹弟微笑,可是那抹笑却掺了一丝丝感伤,只是很快又转回刚才晶亮的眼神,「天祈哥哥你放心,我一定会打电话的。」 虽然那两句话,中间应该还可以再加一句,天祈却没再说甚么,只要笑脸以对。 被认为别有居心也罢,只要能得知语娟的近况,有事或没事打他都不在意。 只是── 曾经比语娟还唯唯诺诺的小男孩,儘管只在十五岁时与他有一面之缘,只说了寥寥几句话,在印象中天真呆傻,没想到如今却能露出机灵明亮的神情,在大学生青涩的气息里暗藏一份沉稳与可靠,是他所讶异且感叹的啊! 离开医院,回到车上,天祈并没有马上回家。 车内,他拿起手机拨了一通电话。原先他还不抱太大的期望,认为一定会进语音信箱,没想到忙音两声,就传来了声音: 「什么事?」 「你还没睡喔?现在半夜三点耶。」他回。 「我正好要睡了,你就刚好打来了。」他悲惨地说,「我已经两天没闔眼了,你有什么事快说。」 「你现在可以出来一下吗?」 对方没有立刻回,应该是在听见的当下断了一根神经,气到无法马上回应吧。 「你是想看见明日早报某校研究生半夜走在路上暴毙的新闻吗!我要睡觉!而且我现在在学校的研究室,我不是跟你说过,我这一个月都睡在研究室。」 是有说过,而且他好像还是说半步都不会离开研究室的,因为每日都有学弟轮流来为他送三餐,所以没有必要是绝不会出研究室。 「好吧,那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就好。」 「快问。」 「如果你所知道的语娟过去的那十年是一块圆饼的话,你那天所告诉我的事,佔了那块圆饼的几分之几?」 「很数学的问题。」传来一道带有笑意的声音,「你觉得佔了多少?」 (80)16-5 「不到十分之一。」 「为甚么?」 「因为你隻字未提任何听了会令人难受的事。」 停顿了两秒,他说:「看来你已经知道那件事了。但我更没想到的是,你的数学变好了!」 天祈没有回应那句玩笑的话语。 「我的确只有告诉你一部份而已,因为我觉得没必要全都告诉你。离开了十年的你,如今为了什么回来的?你告诉我是为了只是为了工作,既然只是为了工作,又何必告诉你那么多听了会令你难过的事情。何况如果你有心跟语娟见面,一定会知道语娟过去的十年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必我告诉你。但假如你是无心和语娟见面的,而我却告诉你那些,无谓只是在增加你内心的歉疚,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而且我也不想破坏你回国的心情。」 「不过,虽然我没全部告诉你,但如果那个饼是分成好与坏两个部分,我所说的十分之一,就是好的全部了。」他补充,随后很不耐地说:「那我已经回答完你的问题了,我可以掛了吗?」 电话那头对面许久未应,不禁让彦丞胆怯地问:「你不会是要我把那剩下的十分之九都告诉你吧?」 如果是那样,电话还没掛,他就先掛了吧。 「不用了,告诉我这些就够了。」 听见这句话,他大大松了一口气。虽然有点怀疑他的好奇心怎么大减了,但面对浓浓的睡意,他已无心去想了,只要赶快掛断电话,睡上一觉。 「那没事囉,我要掛了?」 「嗯,晚安。」 没想到他真的只问了一题,这让彦丞有点不太适应,「如果你真的想知道语娟这些年发生的事,你应该问紫琳的,我可以给你她的手机号码。我大学虽然和语娟同校,但很少有机会能碰面,有时一学期只见到对方一次而已。」 「不用了,因为你不是说如果我有心,就一定会知道吗?」 听见这般开朗的声音,彦丞也就信了,认为他真的不是很想知道,只是慢悠悠地说:「是啊,如果你有心,就会知道。」 星期六晚上,天祈依旧准时到了酒馆。 酒馆老闆一见到他,也依旧热情地向他打了招呼。此时,正好有一个女生从厨房走出来,隔空喊道:「叔叔──番茄用完了,他们问你把新进的番茄放哪了?」 「我不是放在靠近门边的柜子?一大箱啊!」 女生向老闆走近几步,无奈道:「就没有看到,他们才叫我来问啊!」 「抱歉啊帅哥,我去厨房后面看一下。」老闆歉然说,但离开前不忘向女生吩咐道:「小婷,帮我带那个帅哥到五桌。」 「喔,好。」她朝柜台前的天祈望了一眼,确定目标后,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请跟我来。」拿了一份菜单,她领着他到贴有数字五的桌子,待他入座后便将菜单递给他,「今天有什么想吃的吗?」 「我看一下。」接过菜单,他回以一抹笑,然后才开始翻阅菜单。 「好。」她露出一脸甜甜的笑说。 然而,女生却没有如天祈预期的先离开再来帮他点餐,依旧站在他旁边,给予他一种莫名的压力。 「你是不是在追语娟的那个帅哥啊?」 翻阅菜单的手愣在了半空中,抬起目光,他露出一脸没听清楚的失神样。 女生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没有半点不自在,「我听叔叔说了,说有一个帅哥在追语娟,上礼拜还送花呢,只可惜语娟不收花的,所以摆在了门口当装饰,那个人不是你吗?刚刚叔叔都叫你帅哥了!」 「是我吗?」 见男生一脸疑惑,女生有些不耐烦,一般不是窘困地默认,就是连忙否认,不然就是信心十足地承认,但他胶着的点却不是有没有在追语娟,而是老闆指的人是不是他,重点……有点摆错了吧? 「算了,不重要,那你今年几岁?」 「二十五。」男生反射性地回答。 「没想到和我同年,那你在哪上班?」 「……一家美商公司。」 「不错不错,在外商公司工作。薪水多少?」 「……因为我这个月才开始上班,还没拿到薪水,所以还不知道。」 「这样啊,那你之前在哪上班?」 「我之前都在美国念书,最近才刚回国。」他觉得没必要说对第一次见面的人回答得那么详细,就没说有在总公司待过一段时间才回来。 「你是留美的啊!很好很好。那你交过几个女朋友?」 「呃……我记不太清楚了。」 唰── 虽然没有那一声,但如果要配音,真的可以配上那一声爽脆的唰。 女生原先的笑容满脸,在听见天祈几个女朋友的回后,立刻脸上大变。 「out!」她怒喊,「不合格!」 「居然连交了几个女朋友都记不得了!你一定是想玩一玩后就把语娟拋弃吧,我啊,是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语毕,她用力拍了一下桌子,顿时引来了不少客人的侧目。 意会到原来刚刚那一连串问题都是测验,天祈很想解释些什么来扭转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印象。不是他记不得清楚,而是根本从未去算过,因为有几任的态度太过曖昧,根本就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在交往。 只是,还未来得及解释,女生却好像看了什么吃惊的东西,咻一声地跑走了。如果可以加音效的话,真的有那么快。 转过头,注意到女生正跑向门口,天祈这才注意到门口那一抹单薄而缓慢的身影。 由于她穿着长至脚踝的卡其色长裙,才没让左脚的护具显得突兀,但支撑左半身体的那一把枴杖,还是让她贴上了行动不便的标籤。 原本他还觉得语娟可能不会来了。昨晚在医院照顾了母亲一整晚,脚也扭伤了,应该已经没有精力与体力来唱歌了,因为光是走路就是一个问题了。 「语娟你、你怎么会这狼狈啊?」 「穿高跟鞋不小心扭伤了。」她笑道,倚靠着枴杖,继续咚咚咚地一步步向前行。 「我是说你的脸色怎么这憔悴?是不适应新公司吗?」 此时,老闆正好也从厨房出来了,看见撑着拐杖的语娟,也立刻走出柜檯,问其原因。 「打通电话请假就好了嘛,都这样了干嘛还来呢?我又不是那么严厉的人,会准你假的。」老闆感叹道。 「又不是病到无法唱歌,没问题的。」语娟回应。 「那等会我会在舞台上放张椅子,累了就坐下唱吧。」 「谢谢老闆。」 此时正好有一对客人走了进来,于是老闆一说完就去招呼他们了。剩下的小婷本打算小心翼翼搀扶语娟到员工休息室休息,但语娟在老闆离开后迟迟没有动作,愣愣地站在原地。 搜寻她目光落点的地方,小婷疑惑地问:「你在看什么?」 「……没甚么。」快速收回视线,她微笑,看起来好像真的没甚么,只是一时恍神。 「没有吗……」但小婷依旧的视线停在右前方,看见男生正在滑手机的侧面,忽然说:「语娟,那个穿白色衬衫正在滑手机的男生,就是叔叔说之前送你花、想追你的男生。」 「我刚刚问了他一些问题,发现他根本是一个花花公子,有一张好看的脸,但居然连自己交过多少女朋友都记不清了!」 听见小婷那应该算忠告的叙述,语娟只是笑笑:「好,我知道了。」 「我说的是真的啦!」感觉语娟只是敷衍地回应她,她重申。 「我知道。」 「是真的啦!」 与此同时,被点名的男生看似无所事事地滑着手机,等待有人来为他点餐,收走菜单。但事实上他根本不记得刚刚到底有什么滑过视线,因为他根本也无心滑手机。 方才转头时,由于老闆庞大身躯不在,他和语娟的视线正好对上。虽然他立刻转回头,假装若无其事地滑着手机,但心里焦却是急地想语娟看见他了吗? 前两次来都没遇见对方,因为他的位子都是背对门口,面向舞台。也许是今天语娟的脚伤太醒目,所以才有机会在她一进来就看见她。 而在刚刚,小婷直接点名他是花花公子,那答案已是显而易见。 语娟一定看见他了,而且还在她心里留下了可能跳到黄河都洗不清的坏印象了。甚至是现在,只要有听见刚刚小婷声音的客人,都觉得他是花花公子而开始议论纷纷了。 所以说,虽然看起来真的很优间地滑着手机,却是连手心都在冒冷汗了。 之后,语娟就在小婷的搀扶下进到休息室。 后来的表演很顺利,得到的掌声比之前的表演都要热烈,也许是虽然脚扭伤了,仍全程站着唱,所以客人都被她的毅力感动了吧。 这次,天祈没在表演完就直接去结帐了,反而又点了一份点心,似乎打算久坐。 老闆觉得好奇,在送上一份薯条时,问了他今天怎么没像之前那么早离开? 他只是回答不赶时间,外加问joanna什么时后会下班,老闆便听出其中的弦外之音。 「如果你想见她,我现在就可以叫她出来呀!」老闆好心说。 「不必这么麻烦,我在这里等她出来就好。」 「也是,joanna今天脚受伤,不太适合走动。」 然而,过了十分鐘后,天祈还是去结帐了。 站在柜台的老闆再度问怎么不等了? 他笑答:「我换个地方等。」 原来,他是要在酒馆门口等, 扶着语娟离开酒馆的小婷,一见到站在门口守候的天祈,脸色再度唰一声地大变,当然如果有音效的话。 反倒是语娟一点也不意外,还向小婷解释他们俩早就认识了,并且也向天祈介绍小婷这位大学同学。 虽然误会解开,小婷不再对天祈有敌意是件好事,但小婷坚持一定要天祈载她回家,却是语娟没有想到的。 「真的,我搭计程车就可以了!」 「计程车那么贵,从这里搭到你家少说也要三百块,而且又是晚上,你一个连路都走不好的女孩子给陌生人载多危险啊,给人家载啦!」小婷有些任性地好心建议她,「而且你看人家都在这里等这么久了,你好意思拒绝人家吗?」 「这样太麻烦天祈了。」 「哪里麻烦了,你们不是老同学吗,都住在oo市啊,都是要过桥的啊!很顺路啊!」小婷继续说服,完全把本该天祈说的台词都说完了。 最后,迫于小婷喋喋不休的说服,语娟也改变心意,无法拒绝天祈的好意。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桥上。 远处的高楼闪烁着温暖的灯光,好不美丽。近处少了高楼大厦的遮蔽,使得眼里的夜空显得十分辽阔。 除了刚上车时有小聊一下,之后就没在讲什么话。男生专注在开车上,女生则出神地凝望着窗外的景色,彼此都没看对方一眼,维持着沉默的气氛,直到车子停在了一栋公寓下。 「是这里吧,你家。」 「嗯,谢谢。」语娟点了下头,说完就打开车门,准备离开车子。 天祈这时也下了车,快步绕过车头,打算搀扶行动不便的语娟下车。 只是,拐杖一抵住地板,准备起身的语娟却说:「我自己可以。」 言下之意就是无需帮忙。 儘管如此,天祈还是贴心地接过她手中的包包,并在她吃力地一步步走向公寓大门的过程里,随时伴她左右,以便她重心不稳时,能立即扶助她。 到了铁门前,语娟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一串钥匙。本来钥匙是放在包包里的,但想到一隻手要撑着拐杖才能找钥匙,于是下车前就先将钥匙放在口袋里。 响起清脆的开锁声后,语娟并没有马上推开铁门,而是转头看了眼身旁的男生。 想起包包还在手上,天祈面露一丝不好意思地将包包递给她,但接过包包的语娟却仍没有进去,反而淡淡地开口问道:「过去两个礼拜,在酒馆都有写留言给我,还送我花的人是你吧?你就是davion?」 没想到会被认出来,天祈一时讶异了下,「你知道了啊?」 「原本我还觉得不可能,但你今天出现在酒馆,就让我不得不这么认为了。」她的脸上泛起一抹笑,「我很谢谢你这两天的帮忙,但你可以不用这么担心我,也不用为我做这么多。」 「其实,我早就对你当年的离开释怀了,也不介意了。」 闻言,天祈愣了会,没想到语娟会突然说出这些话。 「我能明白你当年为什么连一句再见都没有对我说,不只是害怕离别,而是直到最后一刻,你都想留在台湾吧?所以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虽然我当时真的很难过,每天都在想你为什么要一声不响地离开,但换个立场想,如果是我也很难说出口。那时的我们年纪都还太小,对很多事情都无能为力,没有太多的选择权。」 望着语娟脸上掛着一抹淡淡微笑,天祈始终一脸茫然,不明白她为何要忽然说出这些? 「如果是我,我也会选择家人,我明白你当年为什么离开,所以我一点也不怪你。」 这次,她的微笑变深了,上扬的弧度,咧开的双脣,都已近为一个笑容── 「所以你不用对我感到歉疚,也不用为我做这么多,因为我现在已经一点也不怪你,已经原谅你了。」 夜风微凉,吹得他心底泛起一阵寒意。 半晌,他才勉强挤出一句话:「你觉得我做这些是出于歉疚?」 「我没那么不自量力,认为这么多年过去,你还会喜欢我。」她微笑,语气轻松,「因为就连我自己也没有把握,你会喜欢现在的我。」 「你心底所在乎的,所喜欢的,可能只是十五岁的那个我。就算你现在对我还抱有感情,那也是因为十五岁的我还存在你的心里。但那不是现在的我,人会改变,已经过了十年,我早已不再是那个单纯懵懂的十五岁女孩,而你也不是那个不会看人脸色的十五岁男孩了。」 一时,他苦笑道:「你难道没有想过,可以再度爱上一个人吗?」 但她却只是再度笑了。 「答案不是很清楚了吗?在你还不了解现在的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就认为你还爱着我,那么你所爱的并不是现在的我,只是以前的我。你并不知道过去的我经歷了哪些事,交过了多少男朋友,变成什么样的人。」 「我甚至可以坦率地承认,我还爱着你,还爱着十五岁时给我承诺的那个你。可是,那并不是现在的你,我对现在的你几乎是一无所知。」 「你真的变了,变得残忍了。」 听见这句讽刺的话,她并没有一丝不高兴,反而笑得更加柔和了。 「因为这些年我所经歷过的事,总是教我要残忍无情一点。」 「所以我们以后就当朋友吧,很要好的朋友。」她瞇笑,「而且我们谁也不欠谁,你以后不必再对我如此好。」 语毕,她无视天祈脸上的神情,直接推开铁门。 锈蚀的铁门响起吱嘎的噪音。 语娟一拐一拐地走,但坠入她耳底的声音,却不只有拐杖踩踏地板的声响,还有男生那句注入温柔与暖意的话语── 在她的身影完未没入门内,短暂地出现── 「我写在便利贴上的那句话,是真心的。」 就算之后关上铁门,留下一门之隔,馀音,也在定格后的女生心底泛起了涟漪。 ──是真心的。 那天盲目地跑出酒馆,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最后望着夜空自嘲地笑了起来。 那时夜空,和现在一样,是寂寞无光的夜空。 ──themeaningofstatice,ihaveneverforgotten. 多少年过去,等待了好久,最想亲口听见的那一句回答。 以为再也等不到了,以为自己再也不渴望了。 经过了漫长的岁月,最想最想听见的回答,以一种未曾想过的面貌,刻印在了她心底的问号之下── 终于听见了。 ──星辰花的花语,我从未忘记。 第十七章 就别再为他流泪 别再让他操控你的伤悲 就算有一点愚昧一点点后悔 也不要太狼狈 ──梁静茹<别再为他流泪> (81)17-1 星期一。 天清气朗的早晨。 一出家门,看见停在门口那辆熟稔的银亮车子,以及那一张同样熟稔的笑脸,语娟真不知是太高估自己那天的无情,还是太低估他的厚脸皮。 在那天晚上向他说了那么多话后,隔天一早,他仍提着水果礼盒登门拜访。但更令她讶异的,不是他的不请自来,而是自己母亲的热情欢迎。 她没想到在星期六下午,也就是她离开医院回家换衣和补眠,不在病房的时候,天祈有来医院探望尹母。两人相谈甚欢,于是尹母便邀天祈有空可以来家里坐坐。 只是想不到才过一天就来了。 而今天又特地开车送她上班,若不是尹弟坚称是自己拜託天祈,天祈才会来送她的,她拒绝上车的机率应该是百分之百。 所以,让语娟不得不猜想,他是不是连她下班都会在公司外等她? 「你吃中餐了吗?」 听见这句问候,语娟抬起脸眼,不再埋首于文件中,对上男生的目光。 「还没。」 一说完,一个装着纸盒的塑胶提袋立刻降落她的桌角。 「都几点了,早该吃饭了。我帮你买了烩饭。」 「谢谢。」她微笑应,随之从提包里拿出自己的皮包,「这碗多少钱?我给你。」 「不用了,我请你。」 他大方地说,但语娟仍是递了张百元钞给他,「我不吃白吃的午餐,多的就当作是跑腿费,不用找了。」 男生訕訕然地收下那一百块。 「你都是这样不给男生机会的?」 「没有啊,我只是不接受别有居心的好意而已。」 「意思不都一样。」 她边打开碗盖,边说:「不一样啊,有些男生可能对每个女生都很好,那种的我就会接受。」 「但有些男生却是平常不会对哪个女生好,却只会对几个女生很好,那我就会拒绝。」 「那我在你眼里是后者囉?」 「至少我从没看过你对我以外的女生好过。」语毕,她开始吃起烩饭。 「我是看你今天一早来公司被罗姊大骂,脚又扭伤,行动不便,所以才好心帮你买午餐的。罗姊骂人是出名的可怕,就算站在走廊外都听得一清二楚,我想你今天被罗姊骂的事,全公司没人不知道吧。」 闻言,她低头看着烩饭,苦笑。 由于上礼拜五的宴会她擅自离开,儘管事后有打一通电话道歉,但可能是在公眾场合不好意思开骂,所以罗姊今天一到公司立刻把她叫进办公室训话了半小时以上。在那半小时的时间里,有谁经过走廊,刚好听见也不奇怪。 「其实你也不用太难过,罗姊对谁都很严厉的。」 「嗯。」抿起嘴唇,她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声音有几分气馁,但神情还是装作很感谢男声的安慰。 以为她把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视为客套,男生这次转而温和地笑了,比起安慰,更像一种叮嚀:「你啊,不要凡事都把苦水都往肚里吞,偶尔也该好好发洩一下才对,不然可是会憋出病的。」 一时,语娟握着汤匙的手不再动作,反而抬起眼看着男生继续说下去。 「你进到这个公司也三个礼拜,很少看你跟其他女同事聊天或吃饭,反倒是她们常常要你帮忙做一些事。虽然身为罗姊的秘书没甚么敢找你麻烦,但如果有天有甚么困难,需要别人帮忙,我又刚好不在,跟其他人不熟的你会很吃亏的。」 「听你这样说,好像如果我遇到困难,你一定会帮我似的。」语娟笑道,没想到男生竟豪不犹豫地答:「我会啊。」 没有一点玩笑的感觉,却又不造作,自然而诚恳。 「其实你只要跟别人抱怨这份公司多辛苦,罗姊有多难搞,自然就能跟其他人打成一片了,别人也会因为你是罗姊的秘书,想跟你打好关係。」 「嗯,这些我知道。」她淡笑,「只是我觉得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所以还是靠自己最好。」 男生露出一脸被打败的模样。原来她并不是不擅与人攀谈,而是本来就不愿与人有太多的牵扯。既然如此,说那么多的建议也是无用的,因为听者无心。 「也罢。」他意外地露出笑顏,「反正你看起来就是很谨慎,应该也不太会出差错。而且如果你真的需要帮忙,我一定会帮你。」 再一次,只是这次是男生主动承诺,更加地帅气。 可是,这样令人安心的话,听在语娟耳里却没有暖心的温度。 儘管她因为这句话愣了两秒鐘,像是把这句话深刻进心底,所以才出现短暂的呆滞状态,但不是当事人,不会懂得她呆滞的原因,并不是对男生所说的感到出乎意料。 不是现在才深刻进心里,而是忽然触动了某块回忆,于是将这句早已深刻心底的话翻出来,以至令女生不禁感到微微一愣。 ──不要每次都把苦水都往肚里吞,有委屈就说出来,嗯? 转换了时间与地点,似曾相似,却又不是。 ──如果你需要帮忙,我一定会帮你。 为甚么他说出的那些话,与某个人曾经对她说过的话,意外地吻合? 一个对她而言,最亏欠的人。 走出公司大楼,天色已暗。语娟四望了周围,确定没有那一辆熟悉的车,才又继续地朝捷运站的方向前行。 约走了三公尺,看见前方靠着车门越见清晰的人影,她不免暗自苦笑。 原本站在车旁的天祈,此时正快步走向语娟。 站到她面前后,他解释:「我原本是停在你公司楼下的,但被警卫赶走了,所以就开到这里了,想说你搭捷运回家应该会经过这里。」 这实在不是语娟最想听到的。 出门的时间他可以向尹弟打听,所以她并讶异他准时在楼下等她,但下班时间很不固定,今天又这么晚下班,他到底是多早就来等他了? 「你都几点下班啊?」 知道语娟在顾虑什么,他马上回:「我在这没有等很久啦!只是想搞不好你还没下班,所以顺道来等等看的。」 「假如我早就下班了怎么办?」 「但我这不就等到了。」他笑道。 真是很像他一贯的回答方式。 不从「可能」去设想,只往好的方面去想,但神奇地是,事实往往也就真如他所想去发展。 「难道……你真的要每天亲自送我上下班,直到我脚伤好为止吗?」 「没有每天啦,下个礼拜一我就没办法,因为那天晚上和人有约。」 这种回答就像老师看到一个学生打了另一个学生的脸,立刻生气地问:「你怎么乱打人?」没想到打人的学生却回:「我没有乱打啊,我对准他的鼻子打啊!」那样地不知令人怎么追问。 因为他说的没有错,有一天没办法,就算不上每天。 忽然间,语娟终于明白到,国中时彦丞总拿天祈没办法的无力感。那时在旁看的她,只觉得这种抓人语病的童言童语的回答很可爱,没想过会令人觉得很可恨。 「但我真的可以自己回家,不然对你真的很不好意思。」 「不会啊,我是正好有东西要送给伯母,听同事说公司附近新开的麵包店评价很好,所以买了一些想送给伯母,又想说既然要去你家,不如顺便送你回家。」 「你昨天才送了礼盒,真的不必再送麵包了,何况你都已经帮我这么多了,我实在不想再麻烦你。」 「我们都认识那么久了,不用客气啦!」 当天晚上,餐桌一如昨夜,是四个人聚在一起吃饭。 语娟一点也不意外母亲会叫天祈留下来吃饭再走,早在愿意让他送她回家前,就知道若一旦接受他的好,便势必得还。这就是为什么她总是不太想白白接受别人的好意。 「妈,我来收就好了。」进到厨房,看见站在洗水槽前母亲的背影,语娟说。 「你脚现在不适合久站,我来洗就好了。而且你工作了一天,应该很累吧,早点去洗澡休息吧。」 犹豫了下,看见水槽里的碗盘也洗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两个盘子没洗而已,她回道:「好,那我先去洗澡了。」 但才正要转身离开,尹母却又开口:「下个月你爸的忌日,我打算就我和佑宸去就好了。」 看见语娟疑惑的神情,尹母继续说:「那天刚好是星期三,想到你那天要上班,而且公司应该也有很多事要做吧,就想说今年我和佑宸去就好了。」 「好。」她应道,但见母亲似乎还有话要说,没有立刻离开。 「前天在医院时婆婆有来探望我,她跟我说,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将最后一个脏盘子冲乾净,尹母道,「我觉得那是个很好的机会,趁现在年轻有体力的时候多出去闯闯也好。」 话至此,语娟很快就想到母亲指的是哪件事,「可是我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事没做,觉得现在还不适合出国,而且也不知道会去多久,不可能拋下好不容易面试到工作就这么离开吧,那样很不负责任的。」 「是啊,责任……」尹母若有所思地,嘴角隐约有一抹苦涩的笑,「一直以来就是有太多的责任落在你的肩上了。」 虽然后面那句感叹的话语尹母说得很小声,像是自语,语娟仍听得很清楚。 「大学四年你几乎天天都在打工,很少有时间和朋友去玩,就连大学的毕业旅行也因为要凑我的医药费而没有去。」尹母一边将碗盘放进柜子,一边说:「每次想到你明明是一个外文系毕业的高材生,却从来没出国过,就觉得自己亏欠了你。」 「我不是说过我一点也不介意吗,而且我还这么年轻,要出国多的是机会啊,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 「是啊,你每次都这么说。」关上放碗盘的柜子,尹母转头向语娟笑了笑,「但年轻是有期限的,何况机会这种东西哪是说来就来,说有就说的?这样的机会你能碰上多少次呢?」 「这些年你为这个家做得够多了,如今房贷还清了,佑宸也快大学毕业了,我明年也有劳保可以拿了,已经可以不必再靠你的薪水了。从前绑住你的因素现在都没有了,所以我唯一想到的,就是你在担心我的病情,才会拒绝婆婆的请託。」 「不是、我是真的觉得自己……我……」一时之间,她想不到有甚么合适的解释。因为母亲说得没错,她确实是在担心,但不是担心母亲无法照顾好自己,而是担心如果母亲出事了,远在欧洲的她无法及时赶回来怎么办? 「因为家里的经济状况一直都那么很,从以前就让你放弃了很多,我知道你很喜欢画画,考大学时很想申请美术系,但碍于家里没那么多钱支付你的美术用具,才会申请外文系。」 「我之所以选外文,是因为觉得比起学美术,外文系的出路会比较多,和家里没关係。」 闻言,尹母依旧微笑着,对于语娟的解释不以为意,因为她也早就知道语娟会这么回答。 「以前因为开店也很少带你和佑宸出去玩,想说你们长大后让你们多和朋友出去玩,但没想到就算大学了,你们也没办法常和朋友多出去玩。」 「你已经因为我放弃了一生只有一次的大学毕业旅行,我不希望你再为了我放弃二次。」尹母走向前,恳切地说:「说得更明白一点,我不希望你再因为我,因为家里的因素,放弃你所喜欢那些事。如果想画画就去画吧,想出国就出国吧,我不希望这个家成为你的束缚。」 她抿起嘴唇,说不出话。 「有些话我早该跟你说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尹母伸手轻抚了语娟的黑发,将她脸颊旁边的黑发挽到耳后。望着与自己同样高度的女儿,语重心长地说:「我希望你不要再被家里的事绊住,你可以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做那些以前没办法去做的事,就算飞得再远,再也不会回来都没关係。」 「只要你记得,飞累了,这里永远有一个家等你回来。」 (82)17-2 俯瞰窗外的街景,是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车辆川流不息。 再望了眼餐桌上刚送上来香喷喷的牛排,昕乔忍不住感叹道:「没想到这一餐会等了一个月。」 星期一的晚上,唯一没有送语娟回家的这一天,天祈约了昕乔吃饭。原本是说陪她参加宴会就不用请客,但由于他中途放她鸽子,所以还是请了这一餐赔罪。 「这家牛排馆我小时候常常和家人来吃,没想到现在还开着,连装潢都没有变!」天祈怀念地说,同时开始吃起面前那一块鲜嫩多汁的十二盎司霜降牛排。 看着他边吃边露出不知是牛排真的太美味,还是真的太怀念的感动表情,昕乔失笑,随后默默拿起刀叉,吃起自己的餐点。 用餐的过程中,两人只随口聊了一些最近在公司发生的事,但大部分的时间还是专注在美食的享受上。 直到见天祈用餐完毕,自己也吃得差不多的昕乔,随口问了一句:「你打算什么时候回美国啊?」 被忽然这么一问,天祈并不感到惊讶,因为他早有预感她会这个问题,只是迟早而已。 「阿姨很担心你。」 听出最后补充的那一句才是重点,天祈了然一笑,然后问:「我妈她最近有打给你吗?」 她无奈地轻叹一口气:「你偶尔也打给阿姨一下吧,她怕你忙都不敢主动打给你,谁知你除了到台湾的第一天就再也没打回家了。」 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但足够让人知道答案是yes了。 「既然你要来台湾,就不要让阿姨担心。我到现在还是不懂,明明有那么多分公司可以选,为什么一定要来台湾,是太过怀念自己出生的这个故乡?」 「也许吧。」他笑笑,目光落在吃净的餐盘上,感觉连他自己都不确定是不是这样,有些敷衍。 「如果只是怀念,随时都可以来,不一定要以工作的名义回来吧。」放下刀叉,她随手拿起旁边的纸张擦了擦嘴上的油,最后扬起一抹笑说:「该是时候告诉我了吧,你会来台湾的真正原因?」 「我妈她没跟你说了吗?」 「说了。」她直接了当地说,「老实告诉你吧,一开始跟你开玩笑说我来台湾是为了监视你,那其实不是玩笑,是阿姨打电话拜託我,我才会来台湾的。」 语毕,她想看他的反应,但他就只是抿着脣淡然一笑,没有半点生气,似乎早就猜到了。但其实天祈只是解开了心中的疑惑,明白了像昕乔这么有能力的人,为何不选择在美国发展,反而愿意屈就于只做一名副总的秘书,忽然感到恍然大悟罢了。甚至还对她有些愧疚。 「回家吧。」昕乔望着他语重心长地说,语气就像许多电影桥段的最后,给予迷失的人方向,那样地诚恳, 「这并不单单只是因为阿姨拜託,我才会这么说的。无论你现在多不想面对你爸,你终究还是要回家,还是会面对他的。而且比起在台湾,你在美国会有更好的发展,能学到、能运用的资源和人脉也比较多,我是为了你的前程着想才这么说的。」 他静静地听着昕乔的劝告,直到她说完了,才微笑地问:「我妈拜託你的,就是要把我带回去对吗?」 「对。」直视着他,昕乔选择像刚才一样直接了当地说:「但就算阿姨不拜託我,我也会来带你回去。」 但他只是以手托腮,俯望着窗外的街道,没有马上回应。昕乔依旧望着他,背后的深沉夜色让他的侧脸看起来格外沉静,少了平日的傻气。 半晌,他才再度微笑,外加一句令她受挫的话:「可是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她追问,「就算是因为不想面对你爸,不想在总公司上班,只要选择纽约以外的公司就好了。」 「还是说是这里有令你眷恋的人事物,所以让你不想回去?」 见他没有回答,近似于默认,昕乔忽然了然地笑了:「初恋女友?」 「不然我真的想不透,你非得要待在原因了。」她摊手,随之拿起桌边的水果茶,缓缓啜饮了一口后,接着说:「你想和谁在一起我没权力干涉,可是有件事你自己应该也很清楚,如果你们在一起了,你势必得在美国和台湾之间做出选择。」 「你觉得到那时候,她会愿意离开家人和工作,跟你一起到美国生活吗?」 这应该会是一个很难以思索的问题,直捣核心,最重要的那一个问题。 本应该是如此才是。 可是他却是好像想也没有想,只凭感觉,又或是早就想过了,于是才能回答地如果快速。 无法理解,至始至终,他那迥异于人的思考逻辑。 「不会。」 乾净而不带犹豫的音节,他漾起一脸灿烂的笑,肯定地说。 不懂他为何能笑得如此无关紧要? 但道出的话语却如此肯定,没有一丝担心顾虑。 令人无言以对。 十年前的那年夏天。 十五岁的他,带着生嫩的英语,转到了她的高中。 他小她一岁,于是她很自然将他视为弟弟照顾,而且就某方面来说,他的心智也的确像个孩子。 刚转来时,由于英文还不熟练,他每天都在背单字,随身携带一本单字簿,有空就拿起来背。 有次,他问她怎么样才能快速增进英语能力,因为一个字一个字背实在太慢也太无聊了。 那时候,她是这么回他的:「交一个美国女友就好了啦!保证一个月后你的英听会有很大的进步。」 那是个听起来很实在,但真正实行起来却很困难的建议。 比起娃娃脸、娇小玲瓏的东方女孩可能会得到外国男生的青睞,东方男孩却很难被外貌和心智都较成熟的西方女孩看上眼。至少现阶段很难,所以那是一句带着玩笑意味的话。 但却意外得到一个出乎意料的回应。 「可是,我有女朋友了耶!」 除了惊讶他在谈远距离恋爱,更惊讶的地方在于,只有小学生心智的他居然已经谈过两场恋爱了! 那是一个令她跌破眼镜的一天,但也在那一天,了解到原来他所经歷的事,比单单失去记忆更令人沉重。 那样的过去几乎可以去拍一部电影了。 也由于那两年感情的奠基,外加彼此的父母是旧事,儘管之后就读不同的大学,三年内只见过一次面,仍有保持联络。 然而,当四年后他从大学毕业,准备攻读硕士时,再见到他时,她发现他变了。 人会随时间成长改变,那是每个人都必经的转变,何况是涉世未深的青少年,无论外貌还是心境上的改变都定是最明显的。这一点,她是清楚的。 可是,她对他的改变却无法适应。 儘管英语还不熟练,仍靠着比手画脚和直率的个性和周围的人自然而然打成一片,甚至还因此闹出不少笑话和事蹟,在华人学生中颇引人注意。然而,经过大学四年,那样有话直说的人却学会了收敛,总是掛着一脸淡淡的微笑回应别人的问题,不再大声言笑,也不再常主动亲近人,失去了引人注目的光辉。 不过,他那过于乐观和粗枝大叶的个性,以及让人无法理解的思考模式仍就没变,依旧令人摸不透他的想法。 想细问原因,却又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人都会变的。从顽皮到懂事,从单纯到世事,改变,总是向着相反的那一头前进。 但多多少少还是能觉察出他改变的原因。 离开高中前,她曾问过他大学想要读哪个科系?他回答企业管理,她并不意外,他的哥哥和爸爸都是企管毕业的,他毕业后也可能会进富莱宾工作,着实合理的一个选择。 只是,他毕业后所选择的,却不是企管,而是行销管理。 甚至,在数年后得知,他当初真正想唸的也不是行销管理,而是与商管毫无关係的心理系。 是甚么左右了他的想法,做出违心的选择? 就如她所认识的那些出生优良的同学朋友,他们的人生是一条既定的道路,从小的耳濡目染使他们不自觉追寻父母的脚步,最后坐上父母早已为他们预定的那个位子,承袭父母的资源与人脉,度过与父母亲相似的后半生。 那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悲哀。 因为对他们而言,追寻与束缚只有一线之隔。 然而,直到上个月接到阿姨的电话,得知事情原委,才明白他是在追寻的,只是追寻到最后,达不到期许的失落成为了束缚。 无法成为像父亲或哥哥那样优秀的领导人,选择在企划与行销方面发挥所长,但总没有实质的成绩,无法像哥哥那样受到父亲的讚许与信任。 好不容易他的提着產品企划案第一次被採纳,有机会向父亲证明自己的能力,但却遭商业间谍窃取,被其他公司抢先发表。虽然错不在他,但却也是因为他才让间谍有机可趁,因此为了以示负责,自愿离开公司。 只是这一离开,却选择到距离美国有十二万多公里的台湾。 像一种逃避。 所以当阿姨说她怕他这一去,就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当下还觉得太过夸张。他只不过是遇上灰心事,想要转换心情罢了,再说人总要这么叛逆一次嘛,以至没有多想就答应她会说服他回家。 可是,此时此刻的现在── 看着他如此坦然的回答,一点也不为那个问题感到半点困扰。她才明白,阿姨那时之所以那么担忧,不无道理。 因为他真的会为了她,留在台湾。 (83)17-3 经过一个月左右的治疗,语娟总算可以步行自如,走起路来也不会再一拐一拐的。只是在完全痊癒前,还是得避免剧烈运动,也不能穿高跟鞋,以防再次扭伤。 但由于终于不再需要天祈每天接送,她可以自己搭车去公司。只是,正以为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下腹传来的肿胀感,仍让她一整天坐立难安,每两、三个小时就得去一次洗手间。 虽然不像有些女孩子,生理期来会痛到举步难行,但仍会感到有些不舒服,也比平日还要容易感到疲惫,不过也就只是第一天。而今天偏偏就是第一天。 当语娟进去洗手间的隔间没多久,两个女同事正好进来补妆。一开始不以为意,直到认出她们是业务部的人,其中一位偶尔会送文件来副总室,多少有些认识,便不敢贸然走出隔间,怕被冠上偷听的罪名。 特别是当她们谈到关于自己的评论,更是不敢推开门。 「你觉得公司这次会升谁当业务部的副理啊?」 「李仁哲吧。」 「你也这么觉得?」 「因为他是同期里业绩最好,又最很受经理信任,就算不是现在,之后也一定会升的。」 「而且长得也很好看!」另一个女生补充道。 听见她那毫不避讳的称讚,另一个似乎已经习以为常,「是啊,如果你再不积极一点就没机会了。」 「我也想啊,但他对女生的态度都很冷漠,除了……」似乎是想到甚么厌恶的事,她不再说下去。 「你是想说副总新聘的那个秘书?」 一语中的,女生的怨气忽然上来,忍不住抱怨:「我真搞不懂耶,公司里那么多条件比她好的女生,为甚么偏偏是她?而且他们又不同办公室,应该是没甚么交集,为甚么对她的态度就不一样?」 「搞不好他们很早以前就认识了也说不定。而且听其他同事说,她这阵子脚扭伤,每天都有一个男生接她上下班。」 「既然有男朋友,就更不该缠着其他男生不放吧?」她鄙视道。 「不一定啊,搞不好那个人只是想追她,不然李仁哲又怎么会那么积极呢?」 直至一分鐘过后,随她们的谈话声跟高跟鞋踩踏地板的声音一起走远,语娟才缓缓走出隔间。 将手洗净后,望见镜中自己清晰的容貌,原只想整理衣着和妆容,却在想起她们刚才的对话时,不自觉发愣。 半分鐘过后,才收回心神,走出洗手间。 「你觉得是我故意拿走的?」 坐在办公公椅上的女生抬起目光,望着站在她眼前的语娟说。虽然她是坐着的,但那近似质问的眼神,仍不免给人压迫感。 「不是,只是觉得你可能会不小拿到了。」她澄清。 午休时间一过,原想准备罗姊下午开会要用的文件,但怎么找都找不到。 回顾昨天从罗姊手中接过文件至今,只有一个人女生是进来拿文件出去的,而且好巧不巧,就是早上那位在洗手间称讚李仁哲长得很好看的女同事。 经几番犹豫,见再过一个半小时会议就开始了,在心中权衡一番后,她还是决定拖着不舒服的身子到业务部。 「意思还不是一样?」她笑道,「但我可以跟你保证,我没有拿,不信你可以自己找找。」 她坦然说,同时将自己连同办公椅一起往后方推了一点,空出一个位子给她翻找。一时之间,引起了不少业务部其他人的侧目。 稍微扫视了她的桌面,确实没看到有那份文件的踪影,不然不会那么肯定地说自己没有拿。可是,动手翻找就能找得到吗? 连是不是她拿走的都不确定,就算真是她拿的,有大半的机率是不会放在自己办公的地方。 从她身上找到的机率过于渺茫,语娟一开始就很清楚。 所以── 她来这里,并不是要为了赌那样的机率。 「好意思了。」她礼貌说,随后走到桌前,拉开抽屉翻找。 一进到这里,她目光率先搜寻的,就不是现在所处的这个位子,而是更右边一点,那个给她无比肯定答案的人的位子。 甚至比肯定更加篤定。 与曾给她那样回答的人有如出一辙的语言温度,宛如时间在片刻流转到了过去的那个点,在她的内心重现了最相似的触动。 那份触动的保存源自于定点的延伸,无数点相连最后而成一线,证明了那句绝非玩笑。 『听你这样说,好像如果我遇到困难,你一定会帮我似的。』 『我会啊。』 她所赌的,就是能不能不只是触动,连时间的证明都是一样的呢? 当男生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漫过空气,清楚地传进她的耳里。不只是坐在办公椅上的女生瞪大了眼迅速转过头,其他人这时也不再像刚才只是侧目偷听,都直接顺着声源望去。 蹲坐在地上,翻找着最下层抽屉的女生,倒是慢了一拍,过了一秒才缓缓站起身,转过身望向身后。 男生半举着一份亮蓝色的文件,站在角落摆放文件的玻璃书柜前。 望见他的嘴角那一丝淡淡的笑容,以及那一份文件,女生抿起脣,向他恍惚地点了下头。 见他朝自己走来,女生赶紧走出办公桌。 他正好走到她面前:「可能是一拿来就放进玻璃柜里,所以没注意到有不小心拿到罗姊的文件。」 办公椅上女生的表情,这时也从原先的吃惊转为羞愧,最后露出一丝愤怒。 「这份文件应该很急吧,赶快拿回去吧。」 看见他将文件递向自己,明明是很急着要找到的东西,但却在此时觉得那封面的顏色鲜艳得过于刺目。 早上在洗手间隔间里头听到对话,至今仍縈绕在她的心头。 关上水龙头,望见镜中只画淡妆的自己,没有惊心动魄的艳丽美,也没有凹凸有致的姣好身材,全身上下朴素淡雅。甚至因为今天生理期来,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 ──我真搞不懂耶,公司里那么多条件比她好的女生,为甚么偏偏是她? 连她也不明白。 「谢谢。」一抬眸,望进他此刻澄澈明亮的眼底,她向他感谢地笑了。 是时候该看清他眼底隐藏的感情了。 (84)17-4 星期五晚上,天祈一下班就带着一盒蛋糕到语娟家。 自语娟的脚伤痊癒后,虽然没有理由再接送她上下班,但仍三天两头会去拜访。儘管语娟多次婉拒他的礼物,但他没一次听进去,加上尹母也很喜欢他来,所以语娟到最后也没再拒绝,母亲开心为重。 只差没给他一间房和一把钥匙,不然他几乎要成为这个家的一份子了。 「天祈哥哥,我姊今天很晚才会回来喔。」站在门口,尹弟感谢地接过天祈手里的蜂蜜蛋糕,好心提醒道。 他和尹母都很清楚,他会这么常来拜访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他企图实在太明显了。 但可能就是如此明显的企图,才让尹弟和尹母对他如此放心,毋须揣测他是不是别有心思。 「星期五还要加班?」他问。 「不是,好像是和同事去看电影。」 听见「同事」和「看电影」,就算再怎么迟钝,他的神经也不自觉敏感了起来。 「我都不知道语娟喜欢看电影!」但他没表现在脸上,反而一脸高兴,「语娟平常一下班就回家,偶尔也该跟同事一起出去玩。」 「我姊平常的确不看电影,她说门票很贵,很浪费钱,在电视上看就好了。」 见天祈露出颇为严肃的神情,尹弟知道他意味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只是不忍直说。 明明嫌门票贵,却还愿意去看电影,不是有男同事嘴上掛着有多的电影票,实则约她出去,还会是什么原因呢──从他脸上的表情看来他大概是这么想,真是太好懂了,尹弟心里这么想。 不过事实到底是不是如此,尹弟也不知道。因为姊就只在出门前跟妈说今天下班后要跟同事去看电影,会晚回家而已。 但到底跟谁去看,他也不晓得。 橱窗里的灯光把香檳色的礼服打亮,为那件礼服镀上了一层温润的光泽。 经过服装店时,注意到女生的目光在橱窗里的那件礼服多停留一眼,男生微笑说:「那件礼服很适合你。」 这句话来得太突兀,女生一时没有回应。 「你应该买下它。」 意味到他所指为何,女生笑了起来,「我没有想买啦,只是那件的款式和我的很像,想看一下价钱而已。」 「那件礼服是别人送的?」 「嗯,但之前去参加宴会时被酒溅到了,虽然有紧急处理了,但多少还是留下了点污渍,只是没那么明显,就想说有空再买一件礼服,以备下次遇到正式场合的时候穿。」 「那我们现在是不是该回头去买下那件?」 女生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觉得既然要买新的,就不要再买相似的款式才对。这样那件礼服才会更有价值。」 「我猜猜,那件礼服是你男朋友送的?」 「是我大学的一位学长送的。」 「那他眼光很好。」 她笑了笑,没有否认。 之后,男生说知道有个地方可以看见很美的夜景。 女生没有拒绝。没多久两人就来到一栋公寓的顶楼。 舒爽的夜风轻拂过脸颊,从这俯望,可以一览城市入夜后的绚烂灯火,令人感到心旷神怡。 「这是我大学以前住的地方,父母买了新房后就租给别人了。从这里可以很清楚看见101,所以以前跨年夜常常会和朋友到这上面。高中时也很常和天文社的同学来这里观星。」 「从这里看得到星星吗?」 「虽然都市光害很严重,但有望远镜还是能看得很清楚,我那时还问我妈,可不可以让我预支一年的零用钱买天文望远镜,这样我随时都可以上来观星。」 「你妈有答应吗?」她笑问。 「没有。」男生叹了一口气,「所以我每次想要在这里观星,还是得把望远镜从学校背来,真的超重的。不过我大学去英国留学时,很努力打工,终于为自己买了第一架属于自己的望远镜。」 女生莞尔,夜风吹乱了的长发,她伸手顺了顺,将挡住视线的乱发拨到耳际。 「那你呢,以前有参加甚么社团吗?」 「我大学每天都在打工,没参加社团,但国高中时都有加入美术社。」 「你会画画?」男生有些惊讶。 「只是画兴趣而已,我没学过正统的美术。」说完,她转头问:「国外的夜空跟台湾比起来如何?」 「虽然是同一片天空,但英国常常都在下雨,夜空总不如台湾这么晴朗,而且地处高纬,能看到的星星也不像台湾这么多,一度还很厌恶英国那总是阴冷晦暗的天空。」 「我倒觉得,明明是同一片天空,却会因为身处不同的经纬度,而有不同面貌,很有意思。」 「是很有意思,但英国那种阴冷的天空,待久了真的会让人很忧鬱。」 靠着矮墙,女生出神地望着眼前深沉的夜空,眼前的景致令她的心情感到无比平静。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迎上他好奇的目光,她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男生忍不住笑出声:「就这个?」 「嗯。」 见她一脸认真,男生收起了笑容,反问她:「那你为甚么要问我这个问题?答案你应该早就心里有数了吧,我不认为你这么迟钝的人。」 「还是说,你希望我能亲口对你说?」 「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她再度把视线放回夜空中,「但并不是外貌上的像,而是说话的语气和做事的态度很像。」 「谁?」 「就是我刚提到,送我礼服的那个学长,每次我需要帮忙时,他一定都是不问理由,尽己所能地帮我,是一位对我非常照顾的学长。」顿了一顿,她回忆道:「他总是在旁默默守护着我,但却怕造成我的困扰,从未跟我告白。那时我就在想,我何其幸运,能被人这么深爱着,所以当他向我告白时,我当天就答应他了。」 「但最后还是分手了。」男生接下说。 「那时我以为时间久了就会真的喜欢上他,因为我想回报他对我的好,那怕只有一点点也好。但他的爱实在太沉重,我承受不起。」 她抬眼直视他,正好捕抓到他眼中那一闪而过愤怒。 「你认识萧凯齐吧?」 忽然听见这个名字,他惊愕。 「我今天之所以会答应跟你出来,只是想要确认一件事而已。你和萧凯齐学长是朋友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对我说过的某些话,和学长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很像。想起学长曾跟我提过,他有一个很要好的国中朋友,不但成绩优异,做事也很有效率,高中时还是天文社社长,只是因为高中毕业后就去英国留学了,所以没机会介绍给我认识。」 『我是业务部的李仁哲,如果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都可以来找我。』 ──我是你的大二直属萧凯齐,如果之后在学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都可以来问我。 从第一天见面就给予如此相似的关心,只是语句过于客套,才没有特别留意。 儘管声音和长相完全不一样,但有时说话的语调却十分相近。同样在某个词的字尾不自觉地上扬,习惯用的语助词也都如此相似,就连年龄也一样。若不是相识的两个人,就只能归类巧合了。 「而且你对我太好,公司里比我好看的女生多得是,但为甚么偏偏是我呢?从我一进公司就百般对我献殷勤,让我不得不怀疑你的动机可能并不单纯。」 「没想到你是这么多疑的人。」 「我不是多疑……只是很难去信任人。」她苦笑说,「其实罗姊的那份文件是你拿走的吧?」 可能是最大的秘密已经被知道了,也见识到了她细微的观察力,男生这次没有多大的惊讶,「这你又是怎么发现的?」 「从我最后一次看到那份文件,到发现它不见时,其实不只有艾薇进出秘书室,还有两个人。我一向都有很仔细检查文件才交给对方,不可能会拿错,所以一定是有谁故意拿走的,而看似最有可能的,就是对我最有敌意的艾薇,因为她爱慕你,所以很讨厌和你走得很近的我,最有可能会故意拿走。」 「那你会怎么联想到我?」 没想到,她说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回答:「因为她是女生。」 「女生一般是不会用这种手段陷害人的,大都是散播谣言或在上司面前说讨厌的人的坏话。因为若是偷机密文件,只要一调监视器就会被发现,不只可能会被开除,还会被冠上窃盗罪名,所以我不认为艾薇会这么笨。甚至一般人可能都不会这么做。」 「唯一的例外,是那个人要栽赃给别人,所以抱着侥倖的心态,我还是去问了艾薇,因为就算文件不是她偷的,也有极大的可能在她那边。」 「你真勇敢啊,假如若不是她偷的,也没人栽赃她,你那样的举动一定会被人鄙视。」 女生笑了笑:「我之所以会那么勇敢,是因为那里是业务部,是有你在的地方。所以无论如何,我都相信你一定会帮助我。」 「然而──」忽地,她的语调明显转为平静,「就在我感激地从你手中接过文件后,我才忽然察觉到,时常来秘书室,又知道文件放在哪里,及时帮助我的你,才是最有可能拿走文件的人。」 「全公司除了罗姊,就只有你最清楚我什么时候不在秘书室,而且也只有你最清楚艾薇是最可能被我怀疑的。而我相信你应该也很有把握,若是你帮我找到文件,艾薇一句话也不会说,因为爱慕她的你,深怕若是乱发脾气,会在你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 「你现在一定觉得我很坏吧,藉着利用女同事对我的爱慕之情,自演自导了这场戏。」他望着远方自嘲说。 女生没有回答。 男生向她走近了几步,「但你自己也没有多好,明明对他没有任何感觉,却还是答应跟他交往,利用完后再无情甩了他。」 看见向她走来的男生脸上完全没有平日的温和,像被撕掉了一层面具,露出最冷酷的一面,让女生忍不住惧怕,往后退一步。 男生似乎以为她想逃,立刻蛮横地拉过她的手。当她回过神时,她已经被禁錮在男生的双手间,动弹不得。 但最令她心惊的,并不是眼前男生冰冷的目光,而是背脊传来的凉意。她的背后没有结实的墙壁,只有高度只到她腰部的矮墙,若她一不小心往后仰,就有可能直接掉下去,而且还是头着地。 实在比偶像剧里让人心跳加速的壁咚,更令人心惊胆颤! (85)17-5 「你知道凯齐为你做了多少事吗?有多么爱你吗?」他低声质问,「你知道你们分手之后他有多沮丧吗?你知道你伤他伤得有多深吗?」 「他是多么珍惜你,几乎从来没碰过你,况且你也不是多么冰清玉洁的女生了。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但最后却只得到你一句『我从没爱过你』,是多么难堪,你晓得吗?」 面对他咄咄逼人的语气,她被反问的哑口无言。此时此刻,她才终于看清他眼底隐藏的感情了。 是厌恶。 他的眼底装着对她满满的厌恶。 「当从同事口中听见你的名字,我还以为只是巧合,没想到真的那么巧,罗姊新聘的秘书就是你。」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要她看着他的眼睛,「本想让你爱上我,然后再狠狠甩了你,让你体会看看凯齐的感受。但没想到你比我想像得还要难攻陷,还要聪明,让我不禁怀疑这是不是你装的,只为了能延长这种受宠的享受。」 夜的温度如此冰冷,语娟的双手紧紧按着身后的矮墙,也藉此有一个支撑。 被捏住下顎,无法移动视线,她的眼珠在眼眶里不断游动,「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太廉价了。」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她的眼珠不再游移,清晰地映着他眼里的冷然,「要我真的爱上你,再被你无情的甩掉?」 「我的底都被你摸透了,你怎么可能会爱上我?」他嗤笑,原本捏住她的下巴手转而抚住了自己额头。随之另一隻手也从矮墙上移开,往后退了几步。 「那你呢?」语娟回送了他一抹嘲讽而苦涩的微笑,「既然已经知道无法让我体会到学长所体会到的那种痛,又为何不让我离开?」 「就算不能让你体会那种痛,至少也要让你歉疚一辈子。」他重复,「我要你记住他因为你而受到的伤害,要你一辈子都感到愧疚!我要你知道他是多么爱你,而你又是多么无情甩了他!我要你知道在你们分手了以后,他又是多失魂落魄的度过每一天!」 面对仁哲愤怒的低吼,语娟并未露出过多的歉疚,只是喃喃感叹:「学长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太好了。」随后对他淡淡一笑:「如果是这样,你大可不必担心,因为打从和学长开始交往,我就无时不感到愧疚。」 闻言,他露出一脸不屑,看来不相信她所说的。 但语娟并不在意,因为她本来就不觉得他会相信她所说的话。 「我以为只要努力,就可以爱上一个人,我以为就算无法爱上那个人,只要那个人愿意接受我所有的优缺点,也是一种幸福。」她垂下目光,视线落到了地面,「因为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能和自己所爱,而那个人也爱自己的人携手到老。」 「但后来我发现,这对学长并不公平,他值得一个真正爱她的女孩,而那个女孩并不是我。」 「就这个原因?」他齿冷,「让你觉得去伤害一个人的真心也没关係?」 「我只是觉得若我不这么无情,学长是不会离开我的。他有多么爱我,我比谁都清楚,这点,身为朋友的你不是也很清楚吗?」 「那你对他说的那句『我从来没爱过你』是真的吗?你对他真的一点点喜欢都谈不上吗?」他低哑着嗓子问,紧张的声音透露了他内心的忐忑。 女生的背景被单调的墨色天空和深灰色的水泥墙分割,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从声音分辨她的情绪。 「如果我对学长一点感觉也没有,我就不会跟他交往了。」 「所以……」 「是假的。」她低声道,「曾经有一剎那,我认为自己是爱他的,可是后来我发现,我永远也无法像他爱我那样深爱着他。」 一时,他笑了,笑得突兀:「没想到他被甩的理由是太过爱你,他应该要对你冷漠一点才对。」 「不,如果学长没有那么爱我,我就不会答应他的告白。」 「是啊,也就不会被你伤害。」仁哲讽刺说,而语娟也没有否认。 「所以到头来,要怪就怪他爱错了人,爱上你这样如此薄情的女人。」 她依旧没有否认。 「这也难怪,连我你都看不上眼,也难怪凯齐那傢伙无法打动你的心。」他自嘲说,这时,语娟低声笑了。 「不一定呢,如果你没有表现的这么主动,我可能就不会怀疑你。」她笑说,「你有学长所没有的自信,光这点就很吸引我。」 「我当你这是讚美。」 「是讚美没错。」 他失笑,随后轻吐了一口气,不再作声。 一阵沉默中,女生再度开口:「学长对我的好,我一直以来都很感激,但就因为他是那么好的人,我才希望更他能够幸福。」 「因为无论如何,能够遇见学长都是我这辈子觉得最幸运的事。这也是我们分手那一天,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晚,语娟没有回家。 儘管仁哲觉得基于礼貌和安全,无论如何都要送她回到家。但语娟就只让他送到家附近的一间速食店,怕这么晚回家,会吵到已经熟睡的家人。 那时是半夜两点,语娟打了一通电话给尹弟,确定母亲已经睡了,也顺便跟尹弟说一声,就点了一杯咖啡,在速食店待到了天亮。 因为就算回家她可能也睡不着,还不如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沉淀一下。 那些以为不会再想起的过往,一幕幕在脑海里拨放。以为过了青涩的学生时代,就可以与那些回忆挥手告别,完全没想过会有被强行唤醒的这一天。 她之所以能在仁哲面前表现得如此冷静,面对他的咄咄逼人仍不为所动,是她早就被内心的罪恶感狠狠折磨过,也早就准备一辈子都带着这份罪恶活下去,甚至当她听见那些讽刺而带有恶意的话语,她也没有半点生气,反而很庆幸学长有这么一个为他打抱不平的朋友。 而且,一个能为真心朋友为高兴与生气的人,她相信绝对不是坏人,也不会真正去伤害一个人。 早晨明媚的阳光照亮了整间病房。 听见敲门声,坐在床上吃早餐的老婆婆放下了餐具,望向了病房门口。 看护阿姨此时正好也从洗手间出来,看见语娟提着一袋水果走进来,向她微笑打了声招呼。 「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婆婆笑问。 「因为晚上睡不好,所以很早就起来了,然后想到很久没来看婆婆了,就想来看看您。」语毕,语娟顺手把水果放在旁边的桌上,「我没有打扰到您吧?」 「怎么会呢,你愿意抽空来看我这个老人家,我很高兴啊!」她扬起和蔼的笑容,「对了,你母亲的手术很顺利吧?」 一时,语娟顿了顿,没有马上回应。旁边的看护阿姨立刻说:「语娟妈妈上个月就出院了啦!你也问过她了,手术很顺利。」 「对喔,上个月就出院了,年纪大了很多事都记不清了。」她咧嘴大笑,「没事了就好。」 看护阿姨转头向语娟说:「婆婆她最近很健忘,不过也只是偶尔会想不起来一些事情,提醒是一下就好了。」 闻言,语娟露出一抹笑,表示明白。 天亮回家后,她吃了点东西,就换了套衣服准备去医院,途中顺便去买一些水果。 之后,语娟从自己带来的水果里拿出苹果,打算削皮切块后让婆婆吃,也让看护阿姨能够休息一下。如果说语娟之所以能把水果切得那么美观,很大的原因在于她时常在母亲住院,或来探望婆婆的时候削水果。 「看你脸色这么苍白,是不是整晚没睡啊?」婆婆问,语娟没打算隐瞒,轻轻点头应了一声。 「有心事?」 她只是露出一抹不带喜悦的微笑,不意外婆婆猜中。 「我想也是这样,不然也不会这么早就来了。」 此时,她正好切完苹果。拿起旁边的叉子,她叉起其中一块递给婆婆,「来,婆婆。」 听着婆婆吃苹果发出的爽脆声音,她开口问:「婆婆你之前说,你年轻时在欧洲自助旅行时,邂逅了一位巴黎音乐学院的学生。」 婆婆这时放慢了咀嚼的速度,听着她的问题。 「您会后悔最后没能和那个人在一起吗?」 「你怎么突然想问我这个啊?」她笑笑。 「只是单纯想知道,不然婆婆现在为什么会希望找到那个人呢?」 一时,婆婆轻轻吐了一口气,目光深沉,但却充满了怀念,手上仍持着叉子,只是没了苹果。 「后悔啊……」她感叹,「说不上后悔,顶多只能算得上遗憾吧。」 「可是您并是和最爱的那个人共度一生啊?」 没想到语娟会对这个问题如此执着,她眼角的细纹更深了一些:「我心里的确一直掛念着那个在欧洲邂逅的男人,可是当我第一次跟我先生相亲时,我的心中却有个声音说,应该就是他了。」 她将叉子放上床边桌上的盘子上,然后望向了仍一脸困惑的语娟,微笑说:「所谓的结婚啊,不是跟自己所爱的人,而是跟能和自己一起生活的人。所以我一点也不后悔我的选择,就算时间重来一次,我想我也会选择我的先生。」 见语娟没有回应,婆婆继而说:「你再过几年也快到结婚的年纪了,心里也是明白的吧?结婚不只是相爱的两个人,还需要眾人的祝福。」 「我明白。」她淡淡说,怎么会不明白呢?看着身边已经到了适婚年龄的女同事或上司,总不乏藉由相亲物色男人,不再像小女生把爱是唯一掛在嘴边,家世、学歷与工作成了彼此合不合适最重要的指标,若再连个性都合得来,那就成了一段佳话。 「记得离开前一天,我们一起沿着塞纳河散步。」婆婆不自觉悠悠说道,彷彿心底深处的某个开口打开了,「我们一路上没有说什么话,因为彼此都不太会对方的语言。回程时,他忽然停下来,要我等一下,就走进附近的花店。」 语娟则在旁静静听着。 「他买了一束花给我,那束花的花色和塞纳河的水色一样,是柔和的水蓝色,非常漂亮。后来我查了那朵花的花名,法文名叫做『nem'oubliezpas』,中文则是……」 「勿忘我。」说话的是语娟,听见这句熟悉的法语,她不由自主就脱口说出这个花名。 婆婆笑了笑,「对,那时他送我的花就是勿忘我,是花名和涵义都非常美的花。也许他早就知道我会离开了,所以才送我这朵花吧,可是直到离开前,我都没有向他表明出自己的心意。」 「所以婆婆才会希望我找到那个人,为的就是将当年未能传达给他的感情,告诉他吗?」 「是啊。」 「那如果最后发现那个人已经不在世上了呢?」 「如果那样也无妨,至少试过了。」婆婆依旧微笑说:「而且就算一个人不在了,曾经活着的痕跡也不会因此消失,只要能找到那些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而且直觉告诉我,他一定还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 未到正午,语娟就离开了医院,一方面是整夜没睡的倦意涌上,另一方面是不想打扰婆婆休息。 语娟离开后,看护阿姨也不再看报纸,起身为婆婆收拾桌上的餐具,「老太太您也真是,说什么直觉呢,您明明早就找到那个人了,何必又要再花钱请一个小女生帮你找呢。」 「因为我没那个勇气啊。」婆婆笑吟吟说,随后转头望向了窗户。外头的枝叶轻轻摇曳着,虽然门窗是关着的,却仍能感受到一阵微风吹拂。 「那孩子身上有个很大的伤口,而且还不只一个。如果只要花钱就可以治癒一个人的伤口,我认为这很值得。」 「您人就是太好了。」看护阿姨的语气一半褒一半贬。 「经过了这么多么年多,好多事、好多风景都忘得差不多了,真怕有一天我会连自己爱过的人都忘了。」 「我外婆就算有失智症,到死前都仍心系着我外公呢,不会那么容易忘记的。」 「那是因为他们一起走了大半辈子。」婆婆忍不住感叹,露出一脸柔和笑意:「如果那孩子可以帮我找回那一段已经落了大半的回忆,那是我花再多钱都买不到的啊。」 第十八章 再见吧我的王子守护爱情的样子 让回忆纪念最初感动的真实 满口永远的孩子慢慢懂事 用眼泪灌溉会幸福的种子 ──棉花糖<再见王子> (86)18-1 从医院回到家,已是中午。 语娟一进家门,就遇到正好要出去打工的尹弟。 见到一夜未归的姊姊,尹弟只是微笑说:「姊,天祈哥哥他很担心你,昨晚打了两、三通电话一直问我你回家了没。」 「喔。」她换上室内拖鞋,淡淡应了一声。 听见那毫不在意的应答声,尹弟半推开门,在出门前忍不住回头问:「你不打通电话给他吗?他到早上都还打电话来问。」 「没关係,如果他打来,我再跟他说就好了。」 见她拋下那句话就朝客厅走去的背影,尹弟已经不知道该说甚么了。如果天祈哥哥敢直接打给姊,他又何必要来问自己呢?也就是说,姊应该没打算告诉他昨晚去哪。 不过,本来嘛,天祈哥哥就没什么立场担心姊,姊也没那个责任要向他报告自己跟谁出去。想到这,尹弟不禁在心里暗暗为天祈感伤了下。 但语娟也不是就没把天心的关心当作回事,而是知道反正等会在酒馆就会见到面,也没有必要打电话,而且也的确觉得自己没有必要跟他报备自己的行程。 晚上六点半。 看见在家门口等她的男生,语娟不知为甚么,一点也不意外。那怕脚伤早在一个礼拜前就好了,他没有理由来接送她,她也一点都不意外他出现。 「我自已去就可以了。」她勾了勾嘴角,眼底没有笑意。 「没关係啊,反正我也要去,就顺路载你一起去。」他灿笑。 不是不想拒绝到底,而是再纠缠下去可能会迟到,所以语娟还是上车了。一路上,她以为他会开口问她昨晚去哪,但他就只是开口提了一些电影明星,话题始终围绕在美国的电影,没有出界。 「帅哥,你又来啦!」进到酒馆,老闆立刻热情地向他打了声招呼。一直到自己亲自送语娟来酒馆,才知道原来这家店有后门。除非是搭计程车才会在正门下车,不然语娟上班都是从后门进来的,下班才从正门离开。难怪之前都没见她从正门进来。 「怎么样,目前进展到哪了?」老闆走到他的桌边笑问。 看见坐在位子上天祈只是看着菜单乾笑,老闆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不要气馁啊,joanna本来就是那样,你要一步步让她信任你。」 此时,正好有一对客人进来,老闆没有多聊就走去招呼他们了。不过,一个女服务生倒是在老闆走后非常自然走过来,直接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一点服务生的模样都没有,让天祈立刻就想起是两周前在这帮忙的老闆的姪女,也是语娟的大学同学。记得语娟叫她芳婷。 「虽然你们是老同学,但你是真的想追语娟吧?」芳婷开门见山问,真是太直接了。 天祈没有否认,选择微笑默认。 「既然如此,我那天说的话就不收回了。你应该知道语娟不是那种玩玩就好的女人吧?如果你敢背叛她、欺骗她,我一定会让你不得好死。」 如果单纯只听着那句威胁的语气,会觉得真是非常有义气,但如果看到她脸上那道锐利的眼神,则会觉得非常有杀气。有生命的危险。 「我知道。」可是,他就只是勾起脣角,不视这句话为一个威胁,视这为理所当然的事。 「希望你是真的知道。」她不带希望说,目光不再停在他脸上,「她已经禁不起更多的伤害了。」 「伤害?」虽然后面那句音量不大,似自言自语,天祈仍听得很清楚,「请问以前有发生过什么的事吗?」 「你不知道?」她有些讶异,「你真的有心要追她吗?连这种事也不知道?」 后面那句反问刺中了他的胸口,他苦笑。 见他真的不知道,芳婷无奈叹了口气,手托着下巴说:「你不会觉得奇怪吗,为什么我会这么在意接近语娟的男生?」 「因为你们是朋友?」他不确定地说,立刻换来一个「你给我认真想想好吗」的斜睨。 于是,天祈陷入了认真的思考。 半分鐘过去,随着他呼吸一滞,眼底瞬间亮了起来,不自觉地望向了芳婷。 芳婷也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但她仍慵懒地用手撑着脸,眼底却隐约多了份哀伤:「语娟大学时被男朋友劈腿过。」 「对方是中文系系草,他一开始跟你一样只要是语娟的班,就会和朋友来这里听她唱歌。后来还跟语娟选了同一门通识,于是两人越来越熟,大二时就在一起了。」她叙述道,「但追到手后却对语娟的态度越来越冷漠,我们想可能是热恋期过了,所以并不在意。直到有次在别系的舞会当场抓包,才听说他那个人非常花心,在跟语娟交往时,私下还跟不少女生在交往。」 抬眸,芳婷定睛望向他,语气里掺杂的不知是讽刺还是感伤:「而且你和那个男生的眼睛有那么点神似,特别是微微上吊的眼角,让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感到很不顺眼,所以语气才会那么差,跟你说声抱歉。」 闻言,他微微笑,表示并不介意,但笑意却没有延伸到眼角。 虽然眼睛的形状有几分相似,都是明亮有神的澄澈大眼,就算眼角微微上吊也不会让人觉得是丹凤眼,属于年少轻狂的那种自信,乾净而没有一丝的污染。可是,眼前的这个男生却不只有眼底,连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都非常乾净。 更难得的是,他已经是一个二十五岁的成年人,却有和十九岁大学新鲜人相似的澄澈。那么十九岁时的他,是不是有比现在还要加清澈的眼睛呢? 「不过,语娟的直属学长对她非常好,也非常专情,在他们分手后一直陪在她身边,若不是被劈腿的关係,可能也不知道有这么爱她的人。」她露出一抹感伤的微笑。 「那他们最后有在一起吗?」天祈问。 「有是有,不过只交往一年就分手了。」她说,「而且提出分手的仍是语娟。」 第一次见到语娟,她只觉这个女生的存在感非常低,不只没参加学校任何的社团,就连系上或班上的活动也从不参加,好像拒一切于千里之外。 她原以为她和这种女生不会有任何交集,直到一个月后,她到叔叔的酒馆应徵服务生。由于外型可人,态度也很认真,试用第一天就录用她了。 也从那时候起,她才慢慢了解到,语娟之所以对任何事物都如此冷漠,是她的父亲在暑假时意外过世了,她肩上扛着的责任太过沉重。为了筹到律师费和学费,她每天都得打工,主要是兼家教,没家教的那几天就来酒馆。 有一次,主唱临时不能来,又找不到人代班,负责弹吉他的男生忽然提出让语娟代唱,说她平常这个时段都在,应该知道要唱些什么。叔叔说语娟一开始拼命拒绝,不过听到代唱费后,她立刻就答应了。 从那一天开始,原本安静无声的存在,才终于被人所听见。就连芳婷自己也没想到,一开学安静过头的女孩子,日后能够如此引人注目的女生。 成为正式的主唱后,系上越来越多人知道大一新生中有个女生在酒馆当主唱,不但唱歌好听、长相清纯、本人也非常有气质,而且还是单身,因此吸引许多男生慕名而来,也渐渐有不少男生开始追求她。 后来,虽然名花有主,但语娟在学校的名声仍然不减,所以当她被男朋友劈腿,消息也很快在同学间传开,不少人都在猜测他们什么时候会分手。 他们分手的那天晚上,芳婷约语娟出来一起吃饭,原本是想去钱柜唱歌,但由于语娟拒绝去不去高消费的地方,所以改去日本料理店好好品味一下正统的日式料理,藉此安慰她失恋的伤痛。 当一道道摆盘精巧,装饰华美的细工握寿司送上桌,语娟一脸惊叹,从没想过寿司可以是如此精緻奢华的料理。不单单只是米饭和鱼肉,摆盘和装饰都十分讲究。这令芳婷感到很欣慰,果然带她来这是对的。 然而,当一道炙烧鮭鱼握寿司送上桌,芳婷却注意到她黑发底下的脖颈处隐约有红色的印子,随即放下筷子,「语娟。」 被芳婷忽然这么一唤,握着筷子的语娟疑惑地望着她。芳婷只是迅速伸出一隻手,强行将她胸前其中一束黑发往后拨。 短暂的惊愕中,忽然意识了什么,语娟别过头,下意识以手护住脖颈。虽然遮住了颈子和锁骨上那几个清晰鲜明的吻痕,却遮不住自己脸上的羞愧。 「我记得你昨天说,你和他已经两个多礼拜没见面了,这些……」芳婷抽了抽嘴角,试图保持冷静,「他刚刚……」 芳婷问不出口,语娟也没有说话,只是将黑发重新拨回胸前。 半晌,芳婷愤然道:「那个贱人!你们都已经分手了,他居然……」 「他现在在哪,在家吗?」她倏然起身,一时间,店里的客人都往她们这看,「我去找他……」 「没关係。」她平静说,声音里没有半点情绪。 「甚么没关係!像他那种人就该受到应有的惩罚,最好让他父母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让全校都知道他是怎么的烂人!」 语毕,她准备朝店门口走去,但立刻被语娟拉住了手。 芳婷回头望向她,她松开了手,淡淡一笑说:「就因为他是那种烂人,更不值得你浪费时间去教训,不是吗?」 「但……」 「我没事,如果你去找他,反而会造成我的困扰。」 那时的芳婷不明白,明明失恋了,被无情背叛了,她怎能如此冷静,就连一滴眼泪都没流下。甚至觉得她就是如此冷漠一个女生。 直到后来的某天,她向学长提出分手,晚上来酒馆驻唱时,注意到她的眼睛有些红肿,一整晚都没有笑容,才明白她不是太过冷漠,而是太过善良。 她会流泪,只是不是会自己掉泪。比起自己被别人伤害,她更在意被自己伤害的人。 (87)18-2 路灯静静映照着路面。 车子在马路上缓缓行驶着。由于从芳婷那得知了语娟前两任男友,天祈的心情或多或少有些沉重,一路上都没有开口说话,车内只有广播电台的声音。这点语娟或多或少也察觉到了,觉得他今晚异常沉默。 直到公寓楼下,听见旁边的人松开安全带的声音,却没听见开门声,天祈疑惑地转头。 语娟此时正好从包包拿出一个盒子,举到他面前,「生日快乐。」 她脸上的笑容恬淡温暖,令他着实一愣。 见天祈迟迟没有接过,只是呆呆望着她,语娟放下半举的双手,「我以为你一直在等我送你礼物,所以才一直都不说话,是我想错了吗?」 看到语娟渐渐收起了笑容,天祈立刻松开安全带,接过那份礼物,一脸感动:「我只是太高兴了,没想到你会送我礼物……我可以现在打开吗?」 「当然。」她说,「不过这不是甚么特别的东西就是了。」 「只要是你送的,不管是甚么我都喜欢!」 看着他兴奋地拆开包装纸,她不禁莞尔。他脸上的表情在打开纸盒后,从兴奋转为一抹和煦的笑意。 「我想说送点实用的东西。」 「我很喜欢。」他将视线从盒子移转到她的脸上,注视着她,恳切说,「真的。」 一支钢笔静静躺在盒子里,些许的光线落在金属的笔身,隐约泛出冷冷的光辉,但落进眼底却好似有温度,令他心头有几分暖意。 世上只有少数几个人记得的日子,只能以刻印心中的方式记住,难以用白纸黑字解释,为何与身分证上的日期不同。 儘管离开台湾后,家人把这个日子视作农历庆祝,让他生日那天能和朋友出去庆祝。但随着大学离家念书,就不再有人会在这天为他庆生了。连他都差点忘了,这天是可以庆生的,是他真正的生日。 在水深火热的国三生活日子里,天祈总会在模拟考或段考前夕邀请同学来家里开读书会,好抢救他岌岌可危的数学和物理。来的人大都是刚好那天没补习的人,所以语娟几乎每次都不会拒绝天祈的邀请。 「今天只有你们两个?」听见语娟说今天只有她会去天祈家念书,紫琳重复问,但很快又变了表情,一脸无谓说:「算了,以他幼稚园的心智,应该不会做出甚么傻事。」 甚至连彦丞和依玲知道之后,也都和紫琳的反应相同,觉得他应该不会做出所谓的傻事。 然而他们都错了。 一进到他的房间,语娟就将准备好的生日礼物拿出来,怕离开时才给容易忘记。 看见那份礼物,天祈很是意外,没想到语娟会在今天就送上生日礼物。儘管今天才是他真正的生日,但他从来没在这天庆祝。 语娟送了他一包在糕饼店买的手工饼乾,以及一对纯黑的半指手套。觉得如果天气渐冷,半指手套保暖又好握笔。有助于在寒冷的冬日里念书。 天祈迫不急待试戴,然后咧嘴一笑,「我很喜欢!」 他们并肩坐在长型书桌前,桌子临着窗,窗外是一片沉寂但晴朗的夜空。 语娟忽然感受到右手包裹在柔软而温暖的触感中。天祈的双手握着她的右手,笑问:「暖不暖?语娟你的手常常都很冰。」 掌心隔着毛布料,互相汲取同一份温暖。语娟微微一愣,一抬眸就撞见他无邪的笑容以及瞳孔里清晰的倒影。她的脸微微红了,随即别开了视线。 注意到语娟刻意移开了视线,他的笑容变得柔和。就在语娟还处于不知如何反应的窘困中,他握着她的手,轻轻吻了她。 那吻轻如羽毛,她感受不到半点重量。当脣瓣分离时,比起完全不知如何反应的语娟,天祈松开了她的手,似乎也很意外自己会做出如此之壮举,「我、我……那个……」 他的双手在空中乱比,身子快速往椅背贴,但由于动作太大,施力在椅背上的重量过多,他感觉前面的椅子似乎悬空了…… 一种已经可预见结果的静默在椅子发出巨响前短暂出现,语娟眼睁睁看着拉不回来的他往后一倒── 撞入地板的响亮声音伴随地板的微微震动,语娟即刻离开椅子,蹲在跌倒在地的天祈旁边,紧张问:「你没事吧?」 房门这时也传来了几声急促的敲门声,采静阿姨担忧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里面还好吗?怎么这么大声?」 打开门,一看见倒地的椅子,以及跌在地上的天祈,采静阿姨多少也猜到了原因,忍不住笑自己儿子的笨拙,并上前询问有没有受伤,需不需要拿医药箱? 待采静阿姨离开房间,又再度只有两个人后,两人都坐回到书桌前,准备要好好认真念书,但却在偷偷瞟了对方一眼,注意到对方也在偷看自己,不约而同都笑了。 直到彼此脸上渐渐褪下了笑容,语娟不自觉垂下了眼眸,一片寧静中,天祈再度倾身吻了她。 他们的四周不是浪漫的风景区,也没有优美的音乐或浪漫的桥段,但就是这么自然而然,在彼此的眼中找到了自己的模样,深陷在对方的视线中,再也看不到其他人事物。 如同此刻── 不再率直兴奋的语气,只是沉静而低沉的语调,却更显诚恳。 没有太过灿烂的笑容,只是一抹柔和的微笑,却一点也不做作,依旧是一份由心而发的感谢。 时间静静流过,带走了什么,却也留下了什么。 手心传来的热度依旧温暖,在一瞬间让她不知所措。天祈一手捧着礼物,另一手悄悄握住了语娟有些冰冷的手。 互相凝视,在彼此瞳孔里寻找自已的倒影,任彼此的气息越来越贴近。 可是── 语娟却像忽然看清了什么,迅速抽走了手,别开了视线,望向了车窗外,「时间不早了,你早点回家休息吧,今天谢谢你。」 语毕,她匆匆打开车门,没再看他一眼。 「你在顾虑甚么吗?」 车门推开了一点,语娟回首望向了天祈,视线落在了他无奈的笑容上,「又或者是在害怕什么?」 她抿了抿脣,没有作声。 见她一副不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他眼底的无奈更多了。 当她的手从他的掌中驀然抽离,气氛骤然变样的那刻,在他心头涌起的却非抓空的失落与悵然,而是一道能够触及心头的水波。 一圈圈地,拨出清澈的水纹脉络。 从她脸上所看见的,不是由于尷尬而显的羞涩,甚至连一丝心慌也没有。只有从短暂的迷茫里跳出,更显理性的一种冷淡。 像在掩盖着什么。 「你在逃避什么?」他问,欲再度伸出手,抚摸她的脸。 那一剎,天祈清楚看见了,她的身子在他的手伸过去时自动往后倾。语娟也立刻察觉到自己下意识的举动,身子微微震了一下,然后定住。 他的手顿时愣在半空中,脸上除了错愕,还有一丝苦涩。他低哑问,语气比起刚才,更多了一份肯定:「你……在怕我?」 这两个月来,除了在晚宴上那次的公主抱,就算两人离得再怎么近,他也不会轻易碰她,就怕她反感。所以他从未想过,她对他除了冷淡,还有害怕。 这是远比她厌恶他、憎恨他,更令他受伤的。 「我只是不想发生不应该发生的事。」她低垂的眸子平静无波,「我只是觉得,不该给你太多期待。」 「那你送我的这支钢笔呢?」他问,「不是期待?」 「那是感谢。」她迎上他哀伤的目光,「这两个月来,你帮助了我很多。因为你,我妈最近的笑容比以前多了,也因为你,我省下了不少交通费和通勤时间,那份礼物只是像朋友一般的感谢和祝福,因为除此之外我再也不能给你什么了。」 「你觉得我做那些,是为了从你身上得到甚么吗?」 「我没这么想。」她微笑,「只是我不喜欢平白无故接受别人的好,也觉得一个人对某个人好,都是另有目的。」 「你就当我在利用你好了,明知你就算为我做了再多,我都不会回应你,但我还是接受了。因为哪个女人不想得到男人的宠爱,获得其他女人的羡慕呢?」她说这些话的脸上毫无愧色。明明是熟悉而恬静的微笑,可是给他的感觉却如此陌生,像隐藏在善良面具下的丑陋。 「所以很抱歉,你对我再好,我都不会给你对等的回应。」她收起笑容,不再直视他,随之将半开的车门完全推开,不带留恋地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所以丝毫注意到,他嘴角的弧度并不是苦笑,而是近似于嘲笑的释然。 两秒后,他打开车门,快步绕过车头。 听见关门声和渐近的脚步声,站在铁门前的语娟才刚从包包里拿出钥匙,手腕就被一道霸道的力量拉扯,不得不往后转,面对他。 他脸上的笑容温柔而明亮。 「你说谎的功力很差。」他仍握着她纤细的手腕,但放轻了力道,「这两个月来我一直静静看着你,儘管你的外貌和个性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变得冷淡,让人觉得难以接近,可是有一点却没有改变。」 「你的善良。」他伸出手,轻轻抚上面前那张愣然的脸,「我比谁都清楚你是多么善解人意的女孩,对你来说,只要身边的人幸福,就是你最大的幸福。」 他微微弯下身,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但彼此鼻尖的气息却越来越近,所以这一句话仍清晰地落进了她的耳里,「我也从没想过要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只要你能像现在这样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就足够了。」 与此落下的,还有嘴脣上柔软的触感。 语娟想推开,但天祈早一步再度抓紧她的手,另一手将她拥入怀中,随后抚上她脑后柔顺的黑发,最后再度回到她细緻的脸颊。 幽暗寂静的巷子里,街灯静静亮着,散发着淡淡的黄色光辉。 寂寞而温暖,数十年如一日。 男人捧着女人的脸,专注而温柔地吻着。 女人也没再挣扎,僵硬的臂膀渐渐松懈。 落在地上的两道长长的影子,紧紧依偎着,到底也分不清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了。 褪去了年少青涩,受过青春的伤。 尝过最纯粹的初恋,经歷过最沉痛的心碎。 在那样成长的过程中,关于亲吻,大家是这么说的,如果有一个人的吻可以让你脸红心跳,感觉时间就此静止,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你们两个,感到无比、无比地幸福──那一定就是真爱了。 数秒的长吻后,看着怀里的女人微微喘着,他搂着她的腰,在她的耳边低声说道:「你不是害怕我,而是害怕爱上我。」 闻言,她只是用手背抹去嘴脣上湿润的液体。她的嘴角浮出一抹浅浅的微笑,但那一笑,却没有半点喜悦,「这些年你吻过多少女人呢?吻功不是普通的好。」 她的回应让男人愣了下,不自觉放下搂着她的手,因为从那句话反面来看,意味着她又与多少男人接吻过,才能分辨得出优劣? 无非是在刺伤他。 「你这像在否认。」他维持冷静的语气说, 「我没有否认,你没有说错,我在害怕。」她依旧微笑着,「但你知道我为什么害怕吗?」 她直视他茫然的脸,处于背光处的他,让他的脸看起来有几分阴暗,「我害怕你会像十年前一样,忽然从我身边离开。」 「不会的!」他诚恳说,「我甚至可以为了你,永远留在这里。」 「人在还不知道未来时,都是这么说的。」她强调那个词,「永远。」 「你的家已经不在这里了,你能保证有天不会为了远在国外的亲人离开我?你能保证采静阿姨会愿意让你留在这里?因为就算是我,也不可能拋下家人跟着你一起到美国。我没有心力谈为爱而爱的爱情,也没有那个多的时间可以浪费。」 「你给得了现在,却给不了我未来。」她露出哀伤的微笑,「连最基本的安全感你都无法给我了,你要我怎么爱你?」 他始终静静听着,无法反驳。 「我没有你说得那么善良。」她苦笑,「曾经那个事事只会为别人着想、体谅别人的傻女孩已经不在了。这些年我学会如果不多点怀疑与猜忌,不多为自己设想,吃亏的就会是自己。」 注意到他痛苦的表情,她的眼神忽然一沉,语气微弱充满歉疚:「对不起。」 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这一次,他没有再拉住她。 铁门吱嘎地响,划破夜的死寂。 他想不到要说什么,才能真的让她相信他不会离开。假如有时光机,他会飞到从未来,从那里拿证据回来给她看。 可是世上并没有时光机,他要怎么证明? 门的另一边。 女人没有继续步上楼梯,只是静静站着。 她的指尖触碰着嘴脣,脣瓣仍然温热,残留着独属于他的温度与气息。可是,心底却寒冷得如冬雪,怎样都止不住全身的战慄。 门外地上仅存的那个影子,一步步地,没入完全的黑暗。 男人回到车上,没有发动引擎,但双手却微微颤动着,方向盘越握越紧。 他的眼角馀光注意到了那支被遗忘的钢笔,忽然想起十年前她送他的那一双半指手套。由于已经太小了,现在的他早就戴不下了,同样被自己所遗忘。 ──为甚么想哭? 男人一手仍紧紧抓着方向盘,另一手却无力地覆上额际。 ──又为甚么哭不出来? 女人往前走了几步,原本杵在双脣之上的那隻手,不知何时附上了自己半张脸,摸不到任何一滴眼泪。 ──为什么我们拥有过去与现在,却想像不到未来的模样? (88)18-3 一阵吵闹伴随汲汲营营的脚步声,将男孩的注意力从电视上移去,转而看向了从房里出来的外公。 除了气愤的外公,还有跟在外公旁紧皱着眉头的外婆,严肃的父亲,以及泪流满面的母亲。 随之而来的,是眾亲戚围住外公的画面,一句句担忧和关心的话语充斥整个客厅。每个人都在安抚外公的情绪。 那是初二回娘家的晚上。 可能是怕男孩看到甚么不好的画面,母亲要哥哥先带他出去回到车上。 离开前,男孩出于礼貌及习惯,回首唤了外公外婆一声,并道了一声再见。 但在回首的最后一眼中,他却没有看见外公外婆向他露出以往的和蔼笑容,就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可是那一刻,全部的人都安静下来了,眾亲戚全望向了门口的男孩。 男孩回首的笑容无邪灿烂,有不知忧惧的天真。令人胸口一滞,说不上是心疼,还是庆幸。 那是男孩国中最后一个寒假,同时也是他最后一次拜访外公外婆。 直到离开了台湾,稍稍懂事了点,他才忽然看清了事情脉络。 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没有血缘关係的亲人,那怕在那之前再爱他,再视如己出,都抵不过一张薄薄的亲子鑑定书。 无论之前露出再和蔼可亲的笑容,那都是出于你身上的血液源于他体内的一部分,你们之间有一条谁都无法更动的连结,比命中注定还要深厚。 那是未经世事的男孩还不知道的,在之后的课本上才顿悟,人与人的关係可以依据法律判定,而法律的依据来自血缘。 领养。认养。认领。名字相似,意思却不相同。从中分辨自己和哥哥各是属于哪类阶层,男孩觉得过于麻烦,也不在意。 那年寒假,母亲给了他选择的权利。 当她忧心忡忡地问男孩愿不愿意去美国生活,男孩给了她一个几度要落泪的回答。 「好啊。」 不过问原因与细节,立刻就展露笑顏,让她一时看得呆住了。以为他不懂问题的严肃性,忍不住问:「可是这样你就得和现在的朋友分开了,这样也没关係吗?」 「是会不捨啊,可是妈妈你不是很想去美国和爸爸一起生活吗?」 没有想过自己真实的想法会被看出来,母亲直觉眼泪涌进眼眶,模糊了眼前单纯的笑容。 她以为是他的敏锐观察读出了她的心声,但事实上,男孩只不过在除夕前一天,不经意偷听到父母对话罢了。男孩早就心里有数母亲会问他这个问题,所以早就想好了回答。 忍不住内心的感动,母亲将男孩抱进怀里,她轻柔抚着他的头发,不断自语似地说谢谢,连男孩都数不清到底说了几次。 听着那一再重复的谢谢,宛如催眠似的,男孩只是轻轻闭上眼,回抱住自己的母亲。 对那时候的男孩而言,母亲的幸福远胜过自己的幸福重要。 那一晚之后,天祈连续四天都没出现在语娟面前。 虽然只有四天,但尹母已有些担心,询问自己的女儿:「你们最近是不是吵架了啊?」 正在洗碗筷的语娟,只是笑笑说:「妈你想太多了,他应该只是最近工作太忙,所以才没过来吧。」 应该说,那已经不算吵架了,而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语娟苦笑。 直到过了一个礼拜后,天祈仍没出现,就连星期六晚上也没来酒馆。这让酒馆老闆也疑惑问她:「今天怎么没看见那位帅哥来吃饭,不会是你对人家说了什么狠心的话吧?」 那时,正要下班的语娟,只是拿起包包,笑笑说:「可能是他今天晚上有跟谁有约吧,所以才不能过来吧。」 之后又超过了一个礼拜又三天,天祈依旧没有再来尹家。看着空无一物的餐桌,尹弟趴在餐桌上,既难过又怀念说:「我想念乳酪蛋糕、玉子烧和王家肉乾……」 「我想念以前每天餐桌可以看见的点心和名產。」 刚好回到家,经过餐桌的语娟,很快就听出尹弟话中有话,因为那些都是天祈曾买来给他们的食物。她笑笑说:「你在打心思我一清二楚,这两个月来你跟他洩了多少我的秘密,我不会不知道。」 但尹弟仍趴在餐桌上,假装这里没人,自语道:「我想念我的姊夫……」让语娟直接转身回房,不想理他了。 听见远去的脚步声,尹弟这才慢慢起身,手撑着桌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将合约递到她桌前,女子微笑说:「这份合约请您过目,如果没问题,可以直接在上面签字。」 咖啡厅内,语娟仔细检视着那张纸,然后问:「庄律师,请问假如我临时改变心意,或是遇到什么事无法出国,会有违约金之类的吗?」 「这点您放心,这份合约主要的目的是在保障您的,就如上面所写,如果您最后未能去成,也会尊重您的决定,所以不用担心。」她解释,静静等待语娟再开口发问。 「那出发的日期……」一时,她窘困,想不到该怎么问出口。 「出发日期看您什么准备好,不一定要近期,如果您现在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几个月后再出发也没关係。等您确定好出发的日期,就会匯三百万进您的户头。」 「三百万!」听到那庞大的金额,语娟惊讶了下,「不用这么多的,一百万就足够了,除了机票钱其他的我都不想花到婆婆的钱。」 见她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庄律师不禁莞尔,「这是夫人的意思,出门在外多点钱总是比较保险,况且也不知道这趟旅行会多长,如果真的不会花费这么多,等回国后再还夫人也不迟。」 似乎是被说服了,语娟露出感恩的表情,但另一方面,却开啟了她的好奇心,「请问婆婆的先生是做什么的呢?」 「夫人的先生生前是喜美公司的董事长,以专卖礼品为主。近年来由于品牌行销成功,年营业额都有三亿以上。」 再度听见自己可能一辈子也赚不到的巨额,语娟脸上并没有太多讶异,而是有些愣然地问:「请问您刚刚所说那家公司是……」 「喜美。」她很有耐心地说:「也许您曾收过的礼物或赠品,就是这家公司所卖的礼品也说不定。」 她在心中默念这个公司名数次,过了半晌,她问:「婆婆说她以前有开过一家花店,请问那家花店是开在哪里?」 虽然不明白语娟为何会问起,但她仍是立刻回道:「离这家咖啡厅还蛮近的,就在夫人住的医院附近。从医院正门转弯直走五分鐘就能到了,就在中正路上,只是现在是一家饮料连锁店了。」 听着她的回答,一时之间,语娟不禁低头望了望手中的合约,眼底流露比方才更加深沉的感谢。 「请问怎么了吗?」见语娟注视着手上合约,却不像在阅读上面的文字,只是淡淡笑着,她疑惑。 语娟轻轻摇摇头,对自己的失态表示抱歉,「没甚么……只是想起一些事。」 以为是对合约有质疑,但却是另有其他原因,庄律师也没有多问,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名片:「如果您之后对于合约有任何问题,或是在旅行中遇到任何事需要帮忙,都可以打电话与我联络,我都尽己所能帮您的。」 「好的。」她接过名片。 待收到语娟签好的合约后,庄律师看了眼时间,说她等会约了客户,现在就得离开。 「没关係,您不用送我了。」看见语娟拿起包包,她连忙说,「咖啡还剩这么多就离开,有点浪费呢,而且这家的咖啡很好喝。」 但语娟还是站了起来,微微点头,再一次向她说了谢谢。特别是还是她买单的,让语娟更是感到不好意思。 目送庄律师离开咖啡厅后,她再度坐下。 望着窗外的街景,她拿起桌上那杯仍然温热的摩卡,咖啡混着巧克力的香气,闻起来香醇浓郁。那怕已经减糖了,也嚐不太出咖啡的苦。 她想起那一天的天空,就和现在差不多。只是一个是渐渐从寒冬转暖,一个却才正要进入冬日时节,但同样都是晴朗的天空。 十多年前,在她被紫琳说服去医院看天祈的那天,两个小女生好不容易到了公车站,才忽然惊觉探病什么都不带似乎不符礼仪,便临时在附近的一家花店买了一束花。 也在因缘际会下,发现那家花店老闆娘就是那个花语系列的发想者。 『星辰啊,星辰很适合当作陪衬呢。小妹妹喜欢星辰啊?』 当时的她感到很不可思议,没想到能遇到自己所珍惜的那个吊饰的发想者,因此倍感珍惜那段缘分。 『因为之前上面的这个小铁环开了一个口,所以雕花有掉过。』 『怎么会这样呢,我回去一定叫我家那老傢伙好好改良。』 在那之后,她也曾好几次去了原先紫琳买下它的商店,每每看见那呈列一排的雕花,总会忍不住拿起来细看,就会看到那家公司的名字。 后来,天祈去了美国,她将所有与他有关的物品都收到床底下,再也没拿出来过,包括那个星辰花的吊饰。一如将回忆尘封。 就算多年后回想起那一天,脑海里率先浮现的,也总是绑着绷带、坐在病床上的天祈,以及回程时紫琳心疼看着她的眼神。害天祈失忆的愧疚感,让她在紫琳的怀里直接放声大哭。 也就渐渐忘了,在那之前,有一个妇人曾对她露出无比和蔼的笑容,并告诉她关于那个吊饰的故事,以及花语的意义。 就算后来由于母亲必须开刀住院,在某天经过那处时,注意到那家花店早已被一家泡沫红茶店取代,却也仅仅只是感叹时光流逝,再一次将那段回忆遗忘。 『我喜欢花,不只是因为每种花的背后都有属于它特别的故事和涵义,而是藉由送花,那些不敢说、或平常不好意思说的话都可以藉着自己所送的花让对方知道。像送妈妈康乃馨就是在说您辛苦了、送情人玫瑰就代表我爱你,那是无需言语,只要彼此心灵相通就能意会的心意。』 『不过,有些花不只有一个花语,有些不会猜花语的人可能就会误解送花人的心意。』 直到今日,她才终于明白,当年在那双苍老眼眸里所流露的感情究竟是什么了。 那是在还未到十五岁,未经世事的女孩,还未能体会的一种情感。 需要经过时间的淬鍊,时光的无情,才得已深刻会到时间的不可逆性。了解当初做的决定,就等于一辈子── 在如今二十五岁的这个年纪,走过了人生中最美的时光,才总算能看得明白。 『也许他早就知道我会离开了,所以才送我这朵花吧,可是直到离开前,我都没有向他表明自己的心意。』 『所以婆婆才会希望我找到那个人,为的就是将当年未能传达给他的感情,告诉他吗?』 『是啊。』 在那双沧桑的眼底所一闪而过,若隐若现的珍贵情感,比思念更美,也更绚烂,像青春里一抹永不褪色的烟花。 耀眼而永难忘怀。 「谢谢大家今晚前来,我是今晚的驻唱joanna,下一首歌是我很喜欢一首歌,希望大家也会喜欢──」 语落,等待前奏的片刻,站在半圆舞台的她目光不自觉流连于底下的客人。不过于明亮的酒馆里,有两群来聚餐庆祝的年轻男女,也有两对看似正在约会的情侣,其他则是三三两两坐在一起纯吃饭的同性朋友。 唯独在靠近门口角落的那桌,只坐着一个人。 他穿着长袖的素色上衣,周身散发乾净的气息。嘴角微微上勾一些弧度,澄澈的双眸静静注视着她。 那是她时隔三个礼拜来,久违未见的一抹微笑。 第一个礼拜,她不以为意,一直到下班后老闆询问她,她才察觉到方才演唱时有某种不同于前的感觉。 第二个礼拜,演唱时她的视线会不自觉在底下的客人中游移,试着寻找那他的身影。 第三个礼拜,她依旧没在人群里看到他。 第四个礼拜,她其实不必刻意寻找,因为他早在三天前就打电话来订位了。 可是,儘管如此她仍忍不住看向了底下的人,也是第一次这么坦率接受他温柔的视线,而不单是有眼角馀光的捕捉。 这一刻,凝望着昏暗光线里的那朵微光,她开始轻轻唱起歌。像在对着某个人唱一样,几个熟客发现她的视线始终落在同个方向。 也包括此时站在柜台的酒馆老闆以及服务生。由于餐点都送上了,所以能够专注聆听她演唱。 舞台上的女主唱,一身淡雅纯白的洋装,脸上掛着恬淡的笑容,周身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宛如黑夜里的月光,皎洁柔和。 一如无法与阳光存在同一片天的月光。 许多年后,当所有的曾经都凋谢了,回首今日,是不是也会怀念那过去盛放时的美丽姿态? 想念那飘散于空气中的清甜芬芳呢? 是不是当所有现在都被时光拉得遥远,乘着再快的风都到达不了,就能够掛着一抹淡然处之的微笑,向他人提及这段现在? 就像对孩子诉说着童话故事那样呢? 天空连接起的地平线两端,间隔着不只有时差,还有分隔两头的太阳与月亮。 一边亮起,另一边暗下。再多的思念也无法跨越。 是不是当老得再也走不动时,在那个距离现在还很遥远的未来,她所能拥有的,也是像婆婆那样,美得足以雋永人心的遗憾呢? 每每回想起都渗着那么一丝后悔,带着些许感伤的── 关于爱情,最美的遗憾。 (89)18-4 消失了整整三个星期,在第四个星期,天祈再度回到了她的日常生活。像没事一样,星期一再度提着某家知名的蛋捲来家拜访。 「好久没看到你来了。」看见许久未见的天祈,尹母很是欢喜,「听语娟说你前些日子在忙的公司的事,是这样吗?」 天祈没有立刻回应,反倒瞟了一眼尹母身后正在添饭的语娟。注意到她忽然停止了添饭的动作,他再度看向尹母,语带歉疚:「是啊,因为公司前阵子有一个很重要企划案,每天都在加班,太累了就没有过来了。」 「这样啊,那你过去一定都只吃外面,没吃甚么健康的东西。」尹母心疼道。 「是啊,我好想念伯母的菜……」他语气委屈,脸上的表情令正转回身来的语娟,觉得演得太夸张了点。 「既然来了就快坐下来啊!刚刚佑宸打电话回说他要帮同事代班,所以今天不回家吃饭。原本还怕煮这么多菜吃不完呢,幸好你来了。」 放下那盒蛋捲,天祈便拉开椅子坐下,正好让语娟能把添满白饭的碗,以及筷子放到他桌前。 「谢谢。」他立刻说,语娟则一句话也没回。 但他反而喜欢她这个样子,太过恭敬有礼,会让人觉得疏离感。 晚餐的过程中,大都是尹母和天祈在聊天,顶多平时多了尹弟,语娟大都是在旁安静吃饭,不过仍会专心听他们谈话的内容。 以免忽然被问话,或需要插话。 「伯母,下礼拜圣诞夜晚上我们一起去吃圣诞大餐好不好?我知道有一家法式餐厅很好吃。」 例如现在。 「那应该很贵吧,法式料理……」尹母一脸忧虑,但一下又兴奋了起来,「但我从来没吃过法国菜,听说法国菜很多冷食,有鹅肝酱、鱼子酱,很高级啊。」 「钱的问题不用担心,我刚好有折价券,想说不用也很浪费。」他微笑,「一起去吃?」 这个问题并不是向着尹母,而是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语娟。 她持着筷子,原本还在犹豫,但看到母亲也一脸期待盯着她,她也不愿扫兴,简略答了一声:「好啊。」 圣诞夜当晚,语娟一下班就匆匆搭上捷运,到达天祈说的那家餐厅。 那家餐厅位在一家百货公司内。人来人往中,只看见天祈一人,她登时皱起眉头:「我妈和我弟呢?」 他不是说会去接他们过来? 天祈面露难色,一副犹豫着不知该如何解释的模样。 恰巧语娟手中的手机响了起来,她顺时接起,听见另一端母亲的声音,一抹称不上笑容的笑容,爬上了她的嘴角。 一分鐘后,她掛断电话,抬头向着眼前的人笑着。 他一脸不敢直视她的心虚表情,她也不忍责备他。她之所以笑,不是太过生气,而是太过无奈。 她没想到会被自己的家人出卖。 由于都已经来到店外,也不愿「辜负」母亲与弟弟为她策画的约会,她还是随天祈进到了店内。她想他们应该都很想来吃法国菜,但为了女儿(姊姊)的幸福,所以忍痛不来。 店内和店外给人的感觉都很气派华贵,高质感的黑色家饰,精雕细琢的柱子,挑高的天花板,以及璀璨夺目的水晶掛帘。光线滑过,每样摆饰都彷彿擦得光亮,闪闪发亮。 这是语娟第一次来法式餐厅吃饭,但所有眼见的事物都和她所听说的一样。食物的摆盘精巧华丽,像欣赏一件件艺术品。每一道菜送上桌时,服务生也都会详加介绍。品尝的不单单是食物,还有气氛与艺术。 放眼餐厅,开放式的吧檯让客人可以欣赏主厨们忙碌而专注的身影。耳边不时能听见周围的人悠间而愉悦的语调,特别是今天是圣诞夜,气氛格外温馨,连自己都不自觉感到放松。 「等会再一起去吃滷肉饭?」语娟打趣说。 天祈当然立刻意会到背后的涵义,露出一抹被看穿的诚实笑容。瞥了眼桌上的主菜,几块鲜嫩多汁的牛肉,搭配酱汁和不知是甚么叶的叶子,模样看起来很精緻,但下肚后,看见光亮的盘子却莫名有种空虚感。 原来,所谓的浪漫,是很昂贵的。 此时,一位服务生带了一对男女到他们右前方的桌位。语娟的视线不自觉越过天祈窘困的笑,落到了右前方,正好面对她坐下的男人。 仅仅只是那么一眼,她也立刻认出了他。 她故作自然地垂下头,专注在品尝美食上,就怕他也看见了她。 一顿饭下来,从开胃菜到饭后甜点吃了近两个小时,结帐前,语娟习惯去上一趟洗手间再离开。 然而从洗手间出来回到用餐区的短短的路程中,语娟却仅踏出几步,就没再继续往前。 映入她眼帘的,是一位打着西装领带,褪去了青涩,多了分稳重的男人。 看见他,她似乎能看见天祈几年后比更加成熟稳重的模样。 他们面对面站着。 相较于语娟的惊愣,男人反倒一派轻松,似乎是刻意站在这里等她。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她勉强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但仅维持几秒就消散在脸上了。 她笑不出来。 十九岁的那天冬天,他的出现宛如寒冬里最温暖的一道阳光,将她长久以来冰冷灰暗的世界照亮。 那时的她以为自己对于爱情的悸动,早已随着男孩的离开一起消失了。 压在她胸口的,只有沉重的现实与压力。 是他抚平了她的伤口,将她带离那黑暗的谷底,给了她能够看淡过往的沉静,以及抬头仰望头顶上那广阔青空的自在。 那是比不上初恋纯粹,但却更加浓郁而果敢的爱恋。 但哪个环节出了岔,走上了被眾人视为最廉价的那种结局?连祭奠都显得奢侈。 那是旁人看不清,唯有当事人才能看清的爱情,并直到今日仍无言以对。 「我以为你会一句话也不愿对我说。」男人笑了起来。良久,他敛下笑意,低声说:「当年的事……我很抱歉。」 看见他脸上流露愧疚,语娟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回不出半句话。 男人不以为意,因为有些事不说,会比说出违心的话语,更能令人意会。 「他是你的男朋友?」他的眼神飘向远处,意有所指说,但立刻就换来她的极力澄清,「我们不是男女朋友,只是他正好有多的优待券。本来家人也要来的,只是……」 「他们都刚好都有事。」连自己说出来都觉得很假了,不知道自己在说甚么了,听者更是这么觉得吧,让她实在不敢看着他的眼睛说。 「那就是说你们还没成为男女朋友吧。」男人一副我都明白的表情,「刚刚看见你在他面前表现得自在,想笑就笑,觉得不耐烦或无奈也都会直接表露在脸上,还以为你们两个很熟,而且又约在这种餐厅一起过圣诞节,一定是男女朋友呢。」 她展露一抹笑,不否认他猜测的依据,因为他所说的那些表象,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有种旁观者清的感觉。 「那你呢,是跟女朋友出来庆祝吗?」 男人脸上顿时浮现可称上是幸福的微笑,不用说,她也知道答案了。 「圣诞快乐。」她诚恳说,眼底装有喜悦。但心底却是莫名感伤,可能是感叹时光流转,一去不返的最后一段学生时代吧。 「不,是圣诞夜快乐。」男人眨了下眼说,凝视她的脸上浮现与她相同的笑容。 彼此道出祝福,像让故事停在了一个最完美的结局。 然而,现实从来就不会有完美的结局,再完美也都会有一丝缺憾。 语娟站在原地,平声说:「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当年那么做,是希望让我不要感到那么愧疚。」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吐气的瞬间同时漾起笑容。他不是没有想她会猜出来,而是意外她会选在这时说出来。 「好吧。」他自语道,像暗自下了甚么决心,「其实我也早就知道你会选择我的原因,因为我当初就是用这个优势把你追到手。我那时刚好有同学国中跟你读同一所国中,所以从那打听到你国中的事。」 「我也从他那边看过那个男生的照片。」他忆道:「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你认为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但我却很肯定地对你说,他一定会回来的。那不是安慰,而是同样身为男生的直觉。」 愣愣然地望着他脸上此刻展露的宠溺笑容,已经不需要再说下去了,因为她已经猜到他接下来会说甚么了── 「回去吧,他在等你呢。」 见他退到一边,让出一条路,感谢的话语顿时卡在喉哽,让她无法说出任何一个字。只觉心底有一道暖流流过,暖意直达眼角,令她忍不住鼻酸。 语娟点了点头,走上他为她开出了路。 然而回到座位,她却不见此刻最想见到的那个人。 语娟当下不禁困惑地张望了四周,却也没搜寻到他的身影,反倒注意到吧檯前垂掛着一大片白布,遮挡住了主厨的身影。 她不认为他去上洗手间,因为若是那样,她刚刚站在门廊那如此久,应该会和他碰个正着。 就在她打算坐下来等他回来,餐厅内忽然响起了麦克风的声音。 「感谢各位贵宾在今天圣诞夜蒞临本店,在这个特别的日子,店内正好有一个男士,想在这向自己心仪的女孩献上他的真心。」 灯光倏然都暗了下来,此刻,语娟感觉自己原本明亮的心情也变得黯淡。 她没有坐下,可以说是忘了要坐下。她的视线和全场所有人一样,落在了厨房前的那惹眼的白布,也是此时唯一的亮光处。 随着投影机投射出来的影像越来越清晰,能够从布幕上清楚看到一名女子,她瞪大了眼,一时忘了呼吸。 「好久不见,语娟!我是采静阿姨。」 (90)18-5 出现在画面里的人,模样和十年前并没有太多的改变,依旧美丽优雅。 「看见天祈手机里你的照片,一时差点认不出你来,你变漂亮了,而且很有气质。」 「当年拆散你们我很抱歉,他都是为了我才愿意离开的。这是我一个做母亲的自私,同时也认为美国的学习环境更适合他,希望你能体谅。这些年我从没带他回台湾过,因为很怕他会因为太过怀念,执意要留在台湾。」 「以前想只要能待在他身边陪他长大就好,不管他做什么,只要他健健康康、快快乐乐长大就好。可是当他长大后,却又会希望他能比别人的孩子更有优势,希望他能过比别的孩子更好的人生。」 「忘了这不是我的人生,而是他的。」 「虽然不能常常看到他,我的确会寂寞,但我已经不像以前生活重心只有这个孩子,我有爱我的家人和朋友,有喜欢做的事,而能够拥有这些,正是因为十年前他爽快答应搬到美国生活。」 「所以如今换我爽快答应他了吧。」 「只要你们能每年回来看我一次,他想在哪生活都可以,因为这是他的人生,他想怎么过都可以,只要他能快快乐乐的。」 接着,画面出现了一个年约三十几岁的男人。背景也换到了某人的房间,男人就坐在电脑前的办公椅上。 「嗨,我是这小子的哥哥。」 「虽然我跟你从没见过面,但很久以前就从他那听说了不少你的事。」 「这小子虽然平常看起来没头没脑的,总是做一些令人不着头绪的事,做事情迷迷糊糊的,还曾经发生车祸撞坏脑子过,也不知脑子正不正常,可能连脑干都有些问题,所以常常滑倒……」 「你这虽然也太多了吧!」画面忽然传来身为藏镜人天祈的抱怨,让语娟和周围的人都忍不住笑了。 「你这是拜託人的态度吗?我想想我说到哪了……」他敷衍说,随后正色道:「虽然这小子有时看起来傻傻的,只对吃的很在行,有时像个小孩子,但他该认真的时候还是会认真,而且是认真到吓死人!」 「也许你有听说他大学时有交过不少女朋友,但每次都交往不久,一点都不懂女人心海底针,要不然就是对方只是玩玩,所以他都是被甩的那个,说起来还挺逊的。」 「可是他不是那种轻浮的人,至少他这次就认真到吓死我了。」 「一声不响的飞回来,要我帮他一起说服爸妈,希望他们能同意他在台湾定居。你可能觉得我们妈妈在影片里看起来很开明,事实上那小子花了整整一个礼拜才说服妈,不过方法都很没用就是了,最后还是得靠我出马。我们的爸爸则是本来就不擅长说这些话,所以就没有露面。」 「那些方法也是你建议我的。」又再度传来藏镜人抱怨的声音。 「我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你真正去做了,看见你那种孩子要糖吃的方法,我在旁看都想为你哀悼了!」 「好啦,反正我就是要说,他对你是认真的,而且认真到会吓死你!」 下一秒,画面又换了,是她熟悉的酒馆吧檯。 「这些年看着你唱歌,常常都很心疼你,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就要撑起一个家,一直希望有个人可以照顾你就好。」 「看他这么有诚意,还像求婚一样拍了影片……」 「就是求婚啊!」虽然没有看见人,但语娟立刻就听出是芳婷,「他要是最后没有娶语娟,我一定会追他天涯海角。」 酒馆老闆又说几句话后,画面就转到旁边的芳婷上,而且第一句就十分惊悚:「如果他做出和那个男人一样的事,我一定会让他尸骨无全。」 芳婷录影的当下绝对没有想过,自己所提及的那个男人,现在会在看着这段影片。 不久,画面换到了某个她也看不出是哪的地方,但画面中忽然冒出的女人,无论是学生时代,还是现在都相当亮丽,是她再熟悉不过了。 甚至还有客人看见她的出现,兴奋了起来,因为那位正是现今网路上的人气美女叶依玲。 「我都跟他我最近每天都有外拍,没想到他居然亲自到我的外拍现场了,根本就是讨骂,但看他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我也就空出个几分鐘,帮他说话了,因为再怎么说他还特地带上了礼物。」 她秀了秀手上这季最新款的名牌包,「所以可以算是贿赂吧!接下来要说的话可信度很低。」 「包包还来。」藏镜人冷不防插了这么一句,让在场看影片的人又笑了。 随后,画面又换了。 「上次这个天兵半夜三点不睡,打电话给我问你的事,这次半夜四点跑来我家外面,硬要我拍这段影片,让现在睡眠不足的我很难为他讲一句好话。」 「所以我就重复他告诉我的话,他说他愿意花一辈子的时间照顾你,不离不弃,永远陪在你身边……说真的,你这些话真的很俗耶!连我说都不好意思了。」 突兀的转折语气赢来一阵笑声。 下一秒,画面又换了。 「姊,虽然你好像真的很讨厌天祈哥哥,但我觉得讨厌也是一种在意,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过姊你将厌恶一个人表现的这么明显。」 「天祈哥哥人真的很好,如果是他,我这个做弟弟的百分之百同意!」 随后画面来到尹母。 「第一次拍这种影片,真不该说什么。」 「其实也不需要我同意,只要是语娟喜欢的人,我就同意。」 接着,又换到了陌生的背景。 「嗨,好姊妹,我是这个影片里最后录影的人,也是剪接这段影片的人。」 「我试着先剪其他人的部分,才来录这段影片的,所以就来说说我是怎么剪这段影片好了。」 「三天前他带着这些完全没有处理过的影像,说圣诞夜那天就要用到了,这么短的时间请不到人帮忙,正好我也是他要录的其中一个,就拜託我剪,相信我这个传播系毕业的会剪得很好。」 「我答应了,但并不是我有时间,老实说剪片很麻烦,我之前也跟你抱怨过。我答应他,是因为他真的很诚恳。」 「其实有些人不只拍一次,但我都剪他第一次拍ng的,因为我想让你看看他是怎么拜託他们的,因为要是全都是美话,我相信你一定会觉得很假吧。」 「本来他还拜託我可不可去问沉浩愿不愿拍,但想当然尔,沉浩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瞬间就回我没空。」她面露一丝无奈。 「当年看你因为他的离开而心碎的那段时期,我曾经真的很想去美国直接把他揪回了。但曾经之所以是曾经,就是现在我不会想这么做了,因为曾经只会停在曾经。」 「曾经的你们可能无能为力,但现在的你们不同了。成长会改变一个人,但改变不一定只有坏处,现在的你们有那个能力去追求对自己最好的未来,这就是改变的好处。」 「最后,为了不浪费他的努力,我还是会放了一些他努力的成果吧。」 语毕,画面又回到采静阿姨,她掛着端庄的笑容,眼神温柔而充满母爱。 「所以,请你相信他吧,语娟。他这次不会再离开你了。」 哥哥。 「相信那小子吧,他对你是认真的。」 酒馆老闆。 「他露出那么认真拜託的眼神看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芳婷。 「虽然我不是百分之百相信他的为人,但先试着交往我倒也不觉得坏。」 依玲。 「看在他这么有诚意的份上,你就相信他吧!」 彦丞。 「就我被他纠缠三年的经验,相信我,除非你答应和他交往,他是绝不会离开你的,非常难缠。」 尹弟。 「姊,你就相信天祈哥哥吧!」 尹母。 「我相信你会做出对你而言,最好的决定。」 舒缓而浪漫的英文歌继续播放着,画面的最后停在了一张照片。 望着那张照片,她已热泪盈眶,泪珠频频滑下脸颊。 那是一张以教室为背景的普通照片,照片里的男孩女孩穿着朴素的制服,制服上别着塑胶胸花。 那是国中毕业当天,紫琳特地帮他们拍的,毕业当天唯一的合照。 没什么光线和角度可言,只是因一句「拍一张吧」,就在隔着伸手能触碰的距离中同时对着镜头笑了一下。 但奇妙的是,紫琳拍的毕业照那么多,唯有这张能让人一眼就认定是一对情侣,而非只是普通的同学。 彼此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自然笑容,没有一丝尷尬或紧张,甚至因为身旁有那个人,才能笑得如此灿烂。 那时大家也都以为,照片里的两人毕业以后也能笑得如此幸福,但始料未及的是,那个和着他们一起考试、一起填志愿、一起查榜的男孩,最后却没有去新生报到。 他的离开就像为他们国中的时光投下一颗震撼弹,震碎了过往,也没了以后。 以为就算两人在不同学校就读,仍然可以每月见约出来见几次面的以后。 以为就算到了不同的地方,心还是紧紧系着对方,就算再没有时间见面,也还能通电话的以后。 那些以后,全在一夕之间全都淹没在泪海里了。 男孩不会晓得,在他走后,女孩仍深信他会回来。 一年,两年,高中三年她都在等他,等他有一天会回到她的身边。 直到后来,她失去了比男孩更重要的人,她才从梦中清醒来,认清什么是现实。 现实就是,不会按照你所想的去发展,所以才比小电影还要更有趣,更意想不到,也更加残忍。 所有美好的心愿都只能存在梦中,永远也不会成真。 一阵热烈的掌声倏然充斥了整个餐厅,语娟往眾人视线落点的方向望去,一个男人捧着一束花,从吧檯那慢慢朝她这里走来。 再看看周围全落在她身上的钦羡目光,她的眼角再度落下泪水。 圣诞夜,约会,法式餐厅,那么多浪漫的元素都聚在一块了,很明显就是一场经过精心策画的惊喜。 他走到她面前,将手中花束递给她,随后在一片惊呼声中,单脚跪了下来。 不过从口袋里拿出来的,并不是眾所期待的戒指,而是摊开了一张价值等同婚戒的纸。 那是一张已经写好资料,只差签字的结婚申请书。 更正确说,是一张只差一个人的签名就可以交出去的申请书。 「这张申请单随时都可以交出去。」他露出一个自信满满的笑容,但声音却很温柔,「这次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低望那张纸,以及那一个笑容,她脸上的睫毛微微颤动着。 压抑的气氛中,眾人纷纷拿出手机,紧盯着女主角的反应。 只见女主角却只是将花束放上餐桌后,便接过那张纸,最后不带犹豫的将它一分为二,再二分为四。 一瞬间就把结婚申请书撕成了四张纸片。 这一幕,有多令人傻眼,就有多令人对那位用心的男主角感到同情。 天祈脸上的笑容褪了下去,取而代之,是自我安慰的苦笑。 「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他抬起眼,看着她将纸片放到桌上,对她脸上忽然浮现笑容感到疑惑。 「因为我相信你。」 见他一脸没听懂的模样,她又说了一句:「所以既然相信你,就不需要结婚申请书这种东西了,因为你随时愿意娶我,不是吗?」 随着男主角站起身将女主角拥入怀中,这一刻,气氛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周围的人登时欢呼了起来。 「我本来已经做好被打枪也无所谓的心理准备了。」他在她耳边低声说道,语气充满笑意,「彦丞还说我用同样的方法,绝对会失败的。」 「是啊,每次都搞不得人尽皆知。」她没有看他,只是冷冷挖苦说。 「不是每次,才两次而已。」 该早点想到他会这样回的,她忍不住笑自己的大意。 「宇杰你看你看!超浪漫的耶!」女人转过头来,向男人兴奋说完,又望向后方。 「看到了。」他无奈回了一句,就在他的正前方,不想看到也难啊,「不过光告白就弄得这么盛大,以后求婚有那男的受的。」 女人立刻转过来,「不是求婚吗?」 「只是以结婚为前提交往而已,之后还是得再求婚吧。」 「可是,我觉得求婚又不一定要这么浪漫,你知道日本有票选女生最想被男生求婚地点,你猜第一名是哪里?」 「哪里?」 「车子。」她头头是道说:「所以不一定要在灯光好气氛佳的餐厅,只要两人心灵契合就够了,不然被打枪也很难堪。」 「喔──」他发出别有深意的一声,让女人忽然惊觉自己好像说了让他误会的话,连忙错开话题:「不过他们男的帅女的美,站在一起真的好配!」 「是啊。」 顺着气氛的高涨,男主角低头吻了女主角,立刻又赢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这一幕,让宇杰不禁联想起,多年前辗转从别人那看到的一张照片。 照片里,男孩在眾人注目之下,轻轻吻了女孩的脸颊。 那时的他,只觉那样的爱情过于单纯无知。若不是结束得过于戏剧化,而非平凡的结局,才能让她如此深刻,并无视其他人对她的好。 直到后来才明白,其实每个人内心深处,都住着一个男孩或女孩。 那是一段比鑽石黄金都还要弥足珍贵的回忆。随着时间琢磨,越显稀有。 是拼命去追,也追不回的一段时间。 十九岁的他很莽撞,对于爱情怀抱过高的理想。不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对所爱的人有太多的期望。 所以当有天发现那个人不是心中所想的那个人,这样的感情终有一天会崩塌,甚至到了互相伤害都不自知的地步。 直到后来长大,才明白不是不爱,只是那时还不懂得包容与接受。 不明白就算有再多心动的一刻,也不会足够铺成天长地久。 第十九章 星星在唱着我们的情歌 当我抬头仰望着 如果不小心哭了被歌声拥抱着 就有勇气重新快乐 ──美宝<我们的情歌> (91)19-1 自圣诞夜过后,很快就迎来了交往后的第一个新年。 有介于两人都不喜欢人挤人的地方,圣诞夜也去过高级餐厅了,天祈打算开车到山上看夜景,晚上就住在民宿,或是预约温泉旅馆,一起迎接日出。 原本,他还担心语娟会拒绝,后来果真拒绝了,他当下真是感到无比失望。直到听见电话那头解释:「住民宿或旅馆都要花钱,你圣诞夜已经花够多钱了,我想在你家跨年就好了,一起看看电影、吃火锅就好,而且这样也不用开车到那么远。」 让他实在感动涕零,心中暗暗叫好。 但看见眼下摆满空便当盒和脏衣服的客厅,以及很久没拖的地板,也不忍再去看战场般的厨房了,决定直接打通电话叫清洁公司过来一趟。 然而,就在他满心期待的跨年夜到来的当天,一个悲惨的事实,将他从天堂打入了地狱了。 「我发烧了」四个简单明瞭的大字,配上好几个表示痛苦的表情符号,让当下还在公司的语娟,真不知该安慰他,还是同情他。 她能想像他是抱持着多么悲痛的心情传这封讯息给她。但一想到他一个人无依无靠,只能一个人躺在床上度过跨年夜,还蛮悽惨的,下班后还是买了晚餐材料到他的住处。 只是,来应门的,却不是一个病懨懨的病人,而是一个外貌姣好的女人。 「没想到你这么准时。」面对一脸尷尬的语娟,昕乔笑了笑,「我正好要离开了,你来得正好。」 见语娟仍一脸不知所措,她又说:「我是天祈在美国的朋友,现在和他是同一家公司的同事,我叫陈昕乔。」 语娟这时连忙扬起笑容:「你好,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尹语娟,天祈有跟我说过你的事。」 面对昕乔俐落大方的态度,语娟只是微笑点头。 「好了,赶快进来吧,外面很冷吧。」她侧过身,让出玄关的空间,「不过他也真夸张,要不是我中午看他连站都站不稳了,跟同事借了体温计,发现已经烧到快三十九度,他才认清自己发烧的这个事实。」 听见昕乔的抱怨,刚换上室内拖鞋的语娟只是莞尔一笑,能想像得到那种场面。 「那些是你待会要煮晚餐的食材吧?我帮你放到冰箱。」 「没关係,我自己去放就可以了!」 「我正好要去厨房帮我们泡咖啡,顺便而已。」她解释:「他刚刚才吃了药,短时间应该是不会醒过来的。我一直很想认识你,现在正好有机会,我们聊聊吧。」 听见这番外,语娟也不再婉拒,目送她走进厨房后,就在沙发上找了个位子。 她四望周围,这个偌大的客厅和记忆里一样,华美而富有设计感,但似乎却也更加空虚了,少了许多温馨的摆饰,只有电视柜旁的矮桌摆放了两个相框。 正当她陷入回忆时,一阵浓郁的咖啡香唤醒了她的嗅觉,将她从思绪里拉回。 「味道还可以吧?」看着语娟啜饮了一口,昕乔忍不住问,但声音是充满自信的。 「很好喝。」 「那就好。」她微笑,「也就不枉费我花那么时间研究怎么泡出好喝的咖啡了。」 语娟忍不住好奇问:「你很喜欢喝咖啡吗?」 「每天早上一杯咖啡是我的习惯,不过我以前都喝外面的,是自从当了秘书,常常需要泡茶或咖啡,所以才去研究的。」她忽然眼睛一亮,「对了,我记得天祈说过,你现在的工作也是秘书?」 「是的。」她点了下头。 可能因为彼此的职业相同,有了共同的话题,两个人很快就聊开了。而令语娟意外的是,她以为秘书私下聊天大都会互相抱怨,或是比较彼此上司的优劣,但昕乔就只是说了一些工作上的趣事,几乎没有抱怨上司。 这让语娟不禁对昕乔產生了好感,想更加认识这个人。 昕乔不只相貌出眾,身材高挑,给她的感觉像紫琳,优雅大方,懂得很多事,但比紫琳更多了份可靠和干练,像一位值得信赖的大姊姊。所以就算昕乔年纪比她大,她也一点也不意外。 后来,昕乔还说了不少天祈高中时期的事蹟。说当年他的出现打破当地学生对华人的刻板印象。做事一点也不谨慎,笔记也不像其他华人学生抄得整整齐齐,儘管有一口破英文,课堂上仍很踊跃发言。特别是,自我相信的程度连一向自负的美国学生都自叹弗如。 简而言之,除了积极这一项,他完全没有中国人的内敛与谦虚。 听着这些过往,语娟则是认同到不能再认同了,甚至深深觉得,那样自由的学习环境才是真正适合他的地方。要是他当年留在台湾念高中,可能也会因为考不到甚么好大学,最后选择出国念书吧。 「你和天祈同年吧,都是二十六岁?」离开前,她忽然问。 「其实我明年才满二十六岁。」 「这么说,你现在还是二十五岁,没想到比我小两岁。」她拿起沙发上的包包,向她眨了眨眼,「二十五岁正好是女人最美的时候,过了这个黄金时期,女人的价值就会从黄金一路跌。从金到银,最后到铜铁,越来越没价值。」 原以为昕乔只是在感叹青春短暂,直到她说了下一句,语娟才瞬间明白,这些话并非自哀自怜的感慨。 「然而男人却不一样,男人的价值反而是从铜往上升,年纪越大的男人社会地位越高,也越容易获得女人青睞。」 「你觉得到那时候,他还会像现在一样爱你吗?」 被那道犀利的目光凝注,她答不上话,只是愣愣站着。 昕乔将包包换到另一隻手上,语带笑意:「我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只是单纯为你担忧而已。」 「当然不是每个男人都是这样,只是有钱的男人大都是这样。」她的目光快速扫过四周,「你现在所看到这间房子、车位、车子之后都会过继到他名下,之后他也会继承他父亲的遗產或是股份。到那时候,不再貌美的你,没有比那些年轻女孩要好的家世或社会地位,你觉得他能像现在爱你,不被年轻女孩诱惑的可能性有多大?」 「你又有什么能留住他?」她微笑凝视她,语气没有一丝恶意,只有疑问。 语娟吞了吞口水,滋润乾涩的喉咙,然后漾起一抹平静的笑容:「谢谢你的忠告。」 「也许我说刚说得有点直,但这些都是真心的。我很喜欢你,语娟,他很有眼光。」 见语娟没有露出任何不慍,昕乔提起包包,走离桌边,「那我就不留下当电灯泡了,就麻烦你好好照顾他了。」 「不麻烦。」她笑回。 「不用送我到门口,他还没吃晚餐呢,睡醒后应该会很饿。」她咪笑,随后朝门口走去。 至始至终,语娟都一脸平和,抱以感谢的神情目送她。 就算走出门口,进入电梯,昕乔仍忍不住会想起她那始终沉静如水的气质。 虽然她最后说出话可能语中带刺,甚至显得有些卑劣,但她并不觉自己有错,因为她也只是说出了事实。 妈咪最后能够留住爹地的,也只有显赫的家世,以及她这唯一的女儿。 (92)19-2 夜深,从远处传来烟火绽放的绚烂,自远而近,一簇一簇嘹亮了寂寥的天际,最终沉寂于心底。 半睁着眼,天祈推开房间的门。 客厅的地板一半明亮,另一半仍是昏暗之地。电视是开着的,新闻重复播放着烟火施放的绚丽画面,但几乎听不见绽放的声音,只有微弱的杂音。 一走上前,看见半躺在沙发上熟睡的人,他不禁勾了勾嘴角。 两个小时前,他一睡醒就刚好看见语娟拿着毛巾和水盆进来,连语娟自己也很讶异怎么会这么巧,深怕是自己吵醒了他。 待后来把身上流的汗擦乾,语娟又端了一碗稀饭进来。吃完后,由于肚子填饱了,但身体仍很虚弱,他吃了药又睡回去了,直到现在。 天祈关掉电视,从房里拿出一条被子。原本他是想抱她进客房睡,但怕这样会吵醒她。 将被子盖在她身上后,他坐在她旁边。轻轻将覆盖在她脸颊上的发丝拨开后,他细看她的熟睡的面容好一会,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这不是他所期待的跨年夜,连烟火和倒数计时都错过了,可是他此刻却一点都不失望。甚至希望能永远停在这一刻。 歛下笑意,他倾身,在她的脣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这一刻,不比黑夜漫长,也比倏忽即逝的花火还要短暂。 但却意外地,最接近永远。 隔天一早,太阳还未完全升起,语娟就在一阵煎蛋的香味中甦醒,也才发现自己居然就这么躺在沙发上睡到了天亮! 她本来只是想坐一下,确定他睡着就回家的,没想到自己也睡过去了。 入冬的清晨很冷,她本来只是进厕所把邋遢的自己整理一下,但由于她一整晚没洗澡,特别是又是装潢如此华美的浴室,她还是低头向天祈借了衣服。 站在镜前,她拿着吹风机。热风吹不动湿黏的头发,所以她可以很清楚看见镜中素顏的自己。 她的肤质像母亲,雪白细緻,卸妆后虽然不容光焕发,眼周有淡淡的黑眼圈,但由于平时也只上淡妆,不至于于过大的落差。况且,他每次来她家拜访,她都立刻卸妆,让他一见她朴素的模样,他仍旧三天两头拜访。 可是── 『男人却不一样,男人的价值反而是从铜往上升,年纪越大的男人社会地位越高,也越容易获得女人青睞。』 『你觉得到那时候,他还会像现在一样爱你吗?』 时间所带来的改变,往往不只是外在。 终有一天,当再度细看镜里未施脂粉的自己,所见的也不会是如今的模样吧? 到那个时候,所见的会是甚么模样呢? 想到这,语娟不禁向着镜里头发才七分乾的自己,扬起一丝淡淡的笑容。 吃完早餐,两个人就坐在客厅看本来要在昨晚观赏的电影片子。 那是一部温馨的外国喜剧片,主要是在讲述一对未能生育的夫妻领养了一个小男孩,为了让那个男孩敞开心房,所发生的一连串趣事。是一部笑中带泪的电影,在几年前荣获坎城影奖。 看完那部电影,天祈去上了趟洗手间。回来后,看见语娟站在电视旁的矮柜前,他躡手躡脚走到她背后,深不知语娟早就察觉他回来了,顺时侧过身,打消了他想从后方忽然抱住她,吓她一跳的念头。 「你在看甚么吗?」他反射性地扬起笑容,好掩饰自己失望的情绪。但一问出口才想到矮柜上只有相框,还有其他东西能看吗?发现问了个蠢问题。 语娟凝望着其中一个相框。那是一张很正式的全家福,除了年纪最小的少年笑得一脸灿烂,其他三个人都掛着得宜的微笑。 「我以前没看过有这张全家福。」 「那是刚到美国拍的,我觉得客厅什么都没有有点清冷,就把它拿出来摆在这了。」他笑说:「想有点家的感觉。」 「总觉得伯母都没变,还是一样漂亮。」 「是啊!因为我妈每天都花很多时间在保养。」 听完,她的目光落到了另一张照片上,那是十年前在他房里看到的。两张照片除了女主人换了人,孩子都长大了外,男主人外表基本上也没什么改变。除了头发花白了点,嘴角始终掛着淡淡的微笑。 「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呢?」她问,「从没见过他,有点好奇。」 「我爸应该可以说是一个非常厉害的的人吧。」他笑道,「听我爸公司的同事说,他做事很有自己的一套原则,也非常有效率。当时他从台湾分公司调到美国总公司时,还有不少人看不起我爸这个靠关係走后门的经理,但后来见识到我爸的能力后,并且一路升上副总,都转而开始尊敬我爸。」 「是跟我完全不同的人。」 当听见他的最后那一句话,语娟感受得到这句话背后沉重的压力。 「当然不同了。」她朝他微笑,「就算是同个模子刻出来的亲人,也未必会有一样的个性和喜好,不是吗?」 「嗯。」他欣慰应道,「不过,虽然我和我爸的个性完全不一样,但每个人认识我们的人,都说我和我妈很像,说我果然是涵真的孩子,从以前到现在听过不下数次。」 见语娟说不出话来,他又道:「挺奇怪的对吧,明明我和我爸妈长得并不是不像,但那些人却都说我真像涵真,也不知是因为真的很像,还是因为我跟我爸不像,所以就说我像她。」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虽然我是因为父母才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但真正造就我这个人的,是陪我长大的那些人。我发现,影响我最深的,是那个带我认识这个世界的妈妈。」 「你很想念她吧。」她话语里的肯定参半。 儘管他微笑不语,但眼底透明而清晰的思念却洩漏了答案。 「当年的我从沉浩那得知你的过去,一直很犹豫要不要告诉你。」她定定望着他,「如果时间可以重来,你会不会觉得不要知道真相比较好?」 「你为什么这么问?」他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当年只是觉得,在我印象中采静阿姨应该就是你的亲生母亲,觉得她为甚么不愿认你这个儿子?对此感到很疑惑,想知道原因。但除了这个,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理由,就是我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 他看着她笑容,专注地往下听。 「我不像依玲,总是能事事为你着想,说我不对此感到自卑,是不可能的。」她苦笑,「我想说如果让你知道,其实你的亲生母亲一直都在你身边,也许多少能弥补你失去亲人的伤痛。」 「所以当沉浩对我说『有些事知道了就真的好吗』,我仍然觉得应该要让你知道,因为有些事不可能瞒一辈子。就算无法改变过去,至少不要错过现在,我想让你知道,有一个人对你而言应该是很重要的人,一直都在你的身边,你应该要珍惜才是,而不是反而伤害了她。」 「那你现在,为什么会觉得我不知道比较好?」他笑问,纯粹好奇。 「因为我后来发现,也许当年沉浩口中所指的事,和我认为的不一样。」她顿了一顿,往下说:「我后来开始好奇,沉浩给我的那些资料,是从哪里查到的?为甚么能够在毫无跡象的情况下,查到你其实并不是她的亲生儿子?」 「本来我觉得可能是徵信社真的很厉害,不然怎么出来开业。」她垂下眼脸,「直到有一次紫琳说,沉浩很久以前就有请人查你的出身背景,因为他想知道自己的情敌是怎样的人,单纯出于好奇,所以从来也没想到会拿到这么隐密的资料。听到这些,我后来就忍不住就直接去问沉浩。」 「搞不好是拿到我第一个妈妈做的鑑定书!她当年就是因为私下去做了亲子鑑定,才发现我们并没有血缘关係,搞不好是查到那份资料了。」 「蛮接近的。」她微笑,「沉浩说,你原本的妈妈得知你并不是她所生的,有请徵信社去调查你父亲跟其他女人的关係。那份调查结果是从你母亲请的那家徵信社买来的。」 「沉浩当时请人调查你两次,一次是在认识你的前一年,得知依玲喜欢的人是你的时候;另一次是你出车祸,仍在医院住院的期间。那次他本来只是想知道你发生车祸后依玲的情况,所以请人去打探。」 「负责打探的人无意间发现,在你昏迷期间有一位妇產科的医生多次进出你的病房和伯母说话。」 「那位医生正好就是当年是那家医院,负责接生你的医生。」 「由于他们不像聊天,反倒是在谈重要的事情,让沉浩起了好奇心,儘管调查费不是一笔小数目,他仍让徵信社能更深入调查你的身世。」 「总觉得……」听到这,天祈忽然开口,眼露一丝佩服,「沉浩真是一个用心的人,没想到他花那么心思在依玲身上。」 「紫琳有沉浩当时就是因为打听到你发生车祸失忆了,有机会追到依玲才会转学过来的。」语娟笑了笑,但笑容却显得有些无力。 她还以为天祈开口是因为察觉到了什么,没想到只是佩服沉浩,有些摆错了重点…… (93)19-3 若不是被忽然打断,她接下来要说的才是重点。 徵信社对于发现两个女人生產期只差两天,其中一个流產,另一个生下一子,而且接生的还是同一名医师,认为这其中一定不只是单纯的巧合。 但查到决定性的证据,是发现采静在结婚后,收天祈为养子后的不久,曾经到接生的医院做了亲子鑑定书。 那是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鑑定书,需要鑑定双方到场。由于采静在那时已经是天祈的法定代理人,父亲可以不用到场,有很大的可能是瞒着生父去做的。 那时天祈才小学二年级,可能甚么也不懂,以为是健康检查。 然而,既然已经知道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为甚么还要做亲子鑑定?而且还是具法律效力,可以在日后行法律之用? 如果真的甘愿让天祈一辈子只认秦真为母亲,为何要去做那种会被发现的证据?甚至有那么多家医院有亲子鑑定的服务,不必特地在接生的这一家做。 就好像……好像故意将真相摆在事实旁边,一察觉有蹊蹺,就能够发现隐藏在表象背后,真正的真相。 事后,回想采静阿姨所说的那些事,由于有录音可以反覆听取,会发现有些事过于巧合。然而令人怀疑的是,一个大人能够对才第一次见面的小孩子,全盘托出真相,没有一丝保留吗? 也许,她一直都在等有谁发现事情的真相。 又也许,打从最初的再度相遇,就不是偶然,而是蓄意的接近。 『有些事知道了就真的好吗?』 『有些事也许不知道比较好呢,因为就算知道了,现在的我们也无法改变过去已经发生的事不是吗?』 沉浩那时也许早察觉到了隐藏在事实背后的真相了吧,才会那样告诫她。 如果揭开了事实背后的面纱,所见的也只是为了釐清事实而「生」,或为了敲碎美好表象而「存」。 若是那样,将过去深藏受潮,也比拿出来泛黄破碎要好。 窗外白光轻巧地落在相框上,映得玻璃反光,看不清照片的全貌。 她看见天祈忽然勾起一抹不带温度的微笑:「我车祸时的主治医生曾这么告诉过我──人呢,只会记得对自己有利的记忆。」 「这也是为甚么警察一定要蒐证,不只是怕证人说谎,而是就算证人说的都是实话,也无法得知完整的案发过程。所以我从来就只是相信自己眼睛所见的事物,因为对我而言,那才是真的。」 他的视线落在那两个相框上,「所以就算是再怎么信任的人,我都未必会完全相信他所说的。因为人的记忆,其实是挺没说服力的东西。」 「这么说你刚刚也在怀疑我说的话囉?」语娟开玩笑问,但没想到天祈反而一脸认真地说:「不不,语娟你这么诚实,我相信你是绝对不会骗人的。」 「真是太抬举我了。」她微笑。她也不过是选择不说罢了,根本算不上诚实。 「不过我觉得,有些事说出来未必不好喔。」他咪笑。 一开始,语娟还不明白他说的话,直到他苦着笑容问她问题,某一段回忆才再度变得鲜明。 「你还记得国中毕旅时,我被彦丞无视了整整一週的是那次?」 那是国中毕业旅行的第二天。 有一个行程是在森林游乐区寻宝。理所当然,那是个分组游戏,习以为惯的六人小组瞬间成行。 一路上,天祈都非常勤奋地找那五个宝藏地点。短短一个小时,就因跑太急,不小心被石头和台阶各绊倒了一次,但幸好都只有轻微的擦破皮。 望着天祈满是擦伤的手腕,彦丞冷不防问了一句:「你这样子,真的让我十分怀疑你发生车祸的原因,是不是也是跌倒才被撞的啊?」 天祈当下只是傻笑,反倒是旁边的依玲很顺口帮他回答:「是啊。」让除了沉浩外的其他人都顿时一惊。 「真的假的?」彦丞大惊。 紫琳忍不住疑惑问:「难道不是因为要捡掉在地上的手机吊饰,在蹲下去捡的时候,因为没注意到来车才出车祸的,不是这样吗?」 闻言,依玲立刻递给了她一个大白眼,「就算他再没头没脑好了,也不至于会笨到那种地步。何况他当时要追上前方的人都来不及了,怎么会注意到有东西掉在地上?」 「咦──」紫琳发出惊呼,转而望向了语娟。此时的她,也是一脸惊愕,一句话都说上来。 依玲这时也顺着紫琳目光,望向了陷入困惑的语娟,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我可从来没跟你说过事发经过,那都是你自己推论出来的。」 「我只是没有反驳你所认为的。」 一时之间,语娟呆愣了几秒,回忆起那天在医院的情形。 『这是我掉的吊饰,天祈也知道。他一定是看见它掉到地上想捡起来还给我。我想大叔刚刚所说的突然冒出来,就是因为天祈那时正好蹲下来捡这个吊饰。』 『我当时急着回家,一看见是绿灯就直接跑过去了。那时天祈正好跟在我后面,其实他没有闯红灯,而是为了捡这个吊饰才没注意到绿灯早已变成了红灯,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大叔一开始会没看见他,因为他那时正蹲在地上捡这个吊饰。』 『对不起天祈妈妈,都怪我不小心掉了这个吊饰。』 想起那些话,语娟的脸忽然绿了。因为那的确都是她自己推论的,事后没跟依玲确认,认为依玲当下之所以那么恨她,就是因为是天祈捡了她的吊饰,才会发生车祸的,没想过其他可能。 「真相是,天祈早在找到你之前,手上就已经拿着那个吊饰了。你的吊饰早在过马路前就掉了。」她叙述:「他为了赶在绿灯变红灯前跑到你那,所以拔腿狂奔,但由于下大雨,路面湿滑,就不小心跌倒了,因而来不及爬起来。」 「这就是真相?」发问的是彦丞,一脸不可置信。 被怀疑的依玲摆出不悦的神情,「不信的话,你们回去可以调阅当时的监视录影器,过程都有被录下来。」 「那你当下为甚么不告诉语娟?」紫琳气愤地质,「你知道语娟因为这件事有多歉疚吗?」 「我就是因为要让她感到歉疚,才没有说出来。我不认为她完全没有错,如果她当时有好好听天祈说话,愿意等他,也就不会发生这种──」 「好了!」打断的是彦丞,他责备道:「现在争论这些有用吗?」 两个女生沉默下来,暗暗生起闷气。 然而,当紫琳一转头,看见始终没有开口的当事人苍白的脸色,忍不住担忧:「语娟……」 「我、我没事!」她勉强在脸上撑起一个笑容,但一下就垮了。她只觉鼻头一酸,眼泪将要满溢出来,「我……去一下厕所就好,很快、很快就回来。」 「语娟!」紫琳呼喊,随之恶狠狠地瞪了罪魁祸首一眼,打算转身追上去,但沉浩忽然叫住了她,让她顿了一下。 「现在最该追上去的人,不是你。」他向紫琳说,但目光很快落到了身后的那个人的脸上。 和沉浩眼神对峙,僵持了几秒,依玲才放低姿态,别开头说:「我去就是了。」 随着其中两位当事人都不在了,眾人的目光很自然落到了主角身上。 虽然天祈露出十分无辜的笑容,但没人会同情他。 「天兵──你真的是很天兵耶!」听起来很搞笑,但彦丞是用斥责的语气在骂他没错,「你发生车祸的理由真的可以再扯一点!跑一跑跌倒?我看你不只是脑子撞坏,是连维持平衡的小脑都出问题了吧!」 「这我怎么知道啊!我都忘了啊。」他哭丧着脸,「不过,医生有详细检查我的脑部,说只有伤到脑袋,小脑没问题耶。」 「白痴,谁要你认真回答到底有没有伤到啊!」语音一落,彦丞忽然无奈地按了按额头,有一种想笑也笑不出来的无力感,「对喔……你伤到脑袋。」 那是他们毕旅最难忘的一段插曲。 事后回想起来,仍能让人津津乐道,并在今日忍不住会心一笑。 「我想起来了。」语娟笑出声,想起因为那件事,天祈被彦丞鄙视整整一个礼拜,但很快就露出一脸怀念,「就是那一天,我和依玲之间的心结才消失了。」 「对吧,所以真相不一定都是坏的!」 闻言,语娟微仰着头,看见他眼里的光芒柔亮如星光,她嘴角上扬的弧度低了些。 她转头望向窗外的柔亮的日光,微微一笑问:「你知道太阳最靠近地球是在哪一个季节吗?」 天祈思考了下,很快就肯定地回答:「冬天!」 「答对了,你知道为甚么吗?」 「……这我忘了耶,只记得是在冬天,跟太阳运行的轨道有关吧?」 她微笑,不否认他的猜测。 「因为冬天的时候,太阳正好运行到近日点,其中一月又是离得最近的月份。」 她嘴角的微笑变深。 「所以现在正好是,最靠近太阳的时候呢。」 (94)19-4 蓝色的顏料一圈圈扩散开来,起伏的水面逐渐趋于平静。 沾有淡蓝色顏料的画笔,一笔一划地,一层一层地,随时间慢慢填满画布的空白处。 这是一幅水彩画,天祈暗自肯定道。 「画得真好!」 忽然被这道声音惊吓到,语娟肩膀微微震动了一下,握笔的那隻手悬空在画纸之上。虽然她的房门一向半掩着,还是会听到脚步声或推门的声音,但由于太过于专注,并没有听见。 再回过神时,审视这幅画,不过才刚上色,铅笔线也很潦草,只有寥寥几笔,根本看不出来是画什么,那句讚美一听就像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而说的。 但她仍是转头,向他微笑:「谢谢。」对他忽然出现在自己房里已经习以为常。 当然,能有今日的成果,都是天祈步步为营、小心拿捏,才走到今日这个地方的。一开始只是在门外敲门提醒她吃饭,到后来踏入这间闺房,再到现在能站在她身边看画,一个多月来循序渐进,就怕语娟有天会拒绝他进来。 「你画了整个下午,要不要先吃点东西?我买了咖哩饭,听同事说这家的很好吃。」 「我还不饿,晚点吧,我想画完再吃。」语毕,她提起笔继续画画。 经过一段时间下来,天祈发现只要星期天没有工作,语娟一整个下午都会待在房间里画画,直到太阳下山了才会出来。 「对了!」 听见语娟忽然冒出这句话,正要出房的天祈顿时停住脚步,转身看向了她。 「我打算今年年底辞掉秘书的工作。」她转头向身后的他说,看见他一脸惊疑,她解释:「不是工作上出了甚么问题,只是我有一件一直很想做的事,我想趁现在完成。」 「甚么事啊?」他眨了眨好奇的眼睛。 语娟转头看向了书柜旁的一堆画纸,以及书架上一本本素描簿。 「我想把绘本画完,然后参加出版社举办的比赛。」 「那很好啊!」他瞇笑,「反正我会养你,你就专心画画吧!」 闻言,语娟笑出声:「我还是会在酒馆驻唱,偶尔也会兼当服务生,不是没收入。只是我工作不到半年就请辞,我总觉得,这么做很任性,对上司有些过意不去。」 「但至少你对得起自己啊!」他忽然说,眼底闪烁着光芒,「我觉得这才是最重要的。」 「工作随时可以都可以再找,可是比赛却不是每年都有。」他笑望她,「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会画画。」 「去美国后我发现,不用再苦读书,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热衷于甚么。特别是那边的学生都很清楚未来想做甚么,早早就开始规划,让我一度很挫折。」 「我尝试过很多事情,但往往只有三分鐘热度,我甚至想乾脆来开飞机好了,反正我视力很好,但去研读了相关的书,发现那些操作跟理论还是太复杂了。」他苦笑,「所以既然没有特别想做的事,那就考上一所好大学吧!这样至少对得起父母,不会让自己以后饿肚子。」 「但如果我有非常热衷的事,我一定无论如何都会往那条路走。」 语毕,他深深凝视她,时间的流光在他的眼底洒下柔和的光彩,让语娟呆愣了几秒,才忽然意识这句话暗藏的意思。 她脸颊一热,边转回正身边说:「听了你的这番话,我忽然想到这张图可以再加些甚么了!」 见她再度专注于画纸上,天祈脸上的微笑更深了。决定不打扰,静静离开房间。 听见他远去的脚步声,语娟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放下了画笔,起身走向书柜,拿出一本素描簿后,再度回到桌前。 那是她高中时画的,虽然画风如今已不忍回首,但一笔一划都饱含了无尽的思念,是她即使过了多年也想珍藏的。 翻到其中一张,再看看眼前的这张草图。对照两张构图相似的画,她忽然觉得,有些事可能经过多久也不会变。 永远都那么地深刻人心。 除夕前一天的上班日。 也是语娟最后一天待在这个办公室。 确认事情都办妥,也都交代给新任秘书后,罗姊正好叫她进办公室。 罗姊没有抬头看她,目光落在桌上敞开的文件上:「事情都交代好了吗?」 「好了。」 三个礼拜前她就提出了辞呈,罗姊没有多问就签字了,反而是她一直在解释自己的辞职的原因,而她只是静静听着。之后对她的态度也没有任何改变,依旧只要有一点小错就会当场指正她,毫不留情面,没有半点想挽留她的感觉。 不过周围人对她的请辞原因颇为微词,认为她辞职的理由是为了未来规划只是藉口,而是不想再罗姊底下工作,跟先前离职的秘书一样。而那些留言蜚语,多多少少也有传进罗姊耳里。 所以当看见罗姊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包袋,放到桌上,语娟不由得一愣。 「这些你就当作年终奖金吧。」 她的资歷不到一年,压根没想到会有年终奖金。 见语娟迟迟没有将上前拿红包袋,罗姊补充:「这是我自己包的,这半年辛苦你了。」 收起那包厚度不薄的红包,她立刻道谢:「谢谢副总!」 「我早就有预感你不会在我这待很久。」 看着眼前的人脸上露出少见的微笑,语娟不禁感到困惑。 「你做事敏锐细心,又懂得进退,是很适合担任秘书。但连长相和学歷都不差,工作能力和态度也值得讚赏,若一辈子只做秘书,就真的太浪费了。若不是你还年轻,我想不到你会来应徵的原因。」 「但也正因为你还年轻,你的未来还有无限可能。」 那张一向不苟顏笑的脸,此时忽然浮出了明显的细纹,眼神多了几分母亲般的慈爱。 「这半年我对你非常严苛,很少对你说过半句好话,一方面是我的个性本来就是这样,另一方面是我觉得如果你在这份工作上感受不到成就感,可能就会想换工作了。」 「我没有问你辞职后的打算,就直接在单子上签名,不是我觉得你离开了没差,而是觉得无论你之后打算做甚么,都比待在我这有前途。」 语音一落,她再度朝她一笑。 「你是个很有能力的孩子,像你这么认真的人,我相信之后无论站在哪个位置,都一定会比现在要出色。」 那一笑,是语娟至今都从未在她脸上见过,未来也绝不会忘记的一个篤定的笑容。 此刻,她的脑里里浮现了先前罗姊毫不留情指正她,疾言厉色的凶狠模样,甚至连耳畔都彷彿响起了那足以响彻整个办公室,让外头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的破声大骂。 那些画面宛如加了一层柔和的滤镜,不再那么鲜明刺目,有了另一番柔和意象,顿时让她心头一紧,说不出话来。 那一道声音,明明不过是藉由声带振动所发出,明明任何人都可以轻易讲出来,但却……不一样。 不一样。 只有从一路注视她认真模样,却吝嗇讚美他人的人口中听见那句话,才有比得到名次或奖项还要鼓舞人心的感动。 才能相信自己所做的这个鲁莽决定,并不是任性。 「真是的,明明我之前怎么兇你骂你,你都从来没掉过眼泪啊,没想到居然这么容易就哭了!」 看着女孩儿低下头,一隻手紧摀着脸啜泣,罗姊面露无奈,从椅子站了起来。 「不要再哭了,看到的人还会以为你是被我骂哭了呢!」虽然罗姊的语气很不耐烦,但她仍是伸出了双手,将她揽入怀中。 「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太没自信了,你是个很棒的孩子,要多相信自己一点才对。」 (95)19-5 农历新年过后,语娟便每日埋首于画画。除了多排了酒馆的班,或是天祈约她出门,她大都是待在家里度过一天。 日子一天天过去,三月的春光一天天暖和了气候。 时序进入三月中旬。 作品完成后,语娟便将每一张图都扫描进光碟里,并将光碟连同报名表一起装进信封里,准备去一趟邮局寄出。 出了家门,面对不耀眼但却很温暖的阳光,她才惊觉冬天已经远了。 「画得怎么样了?」 熟悉而温柔的嗓音在耳畔忽然响起,感受到身后温暖的气息,语娟收回放在窗外的视线,转头笑问:「你饿了?」 「嗯。」天祈毫不意外她会察觉到,因为确实快到了晚餐时间。这时候的他会打扰她,也只有一个原因。 落地窗外的蓝天澄净辽阔,下过雨的晴朗,好像让整座城市都洗净似的,连繁忙喧嚣都被一起洗去,显得清新爽朗。 几天前,语娟说很想画一幅从他家窗外看出去的景色,他二话不说立刻邀她来画。 「我正好画累了,明天再画好了。」她放下画笔。 他松开了手,「明天?」 「我本来就不认为一个下午就能画完。」她转头望向他,「不方便我在这打扰一晚?」 「怎么会!就算你想要每天打扰都没关係!」他张开双手说。 当天晚上,两人吃完晚餐就坐在沙发转着遥控器。 见没什么好看的节目,天祈想起之前跨年夜准备的红酒一直没喝,语娟也不排斥喝红酒,而且睡前小酌两杯对身体有益,就兴高采烈地拿出红酒和高脚杯回到客厅。 半小时后,随着酒瓶内的红酒高度下降,空气彷彿也瀰漫了香甜的酒气,混杂着清爽的沐浴香。 随杯子见底,语娟便放下酒杯。白皙的脸上透着淡淡的微醺红晕。柔顺的青丝落在洁白宽松的t恤上,散发好闻的洗发香。 感受到腰部被一道力量搂着,语娟立时转头看向了旁边的男人,仰头露出一抹不明所以的笑容。 由于她脸上的笑容太过灿烂,天祈感到一阵心虚,只是回以一抹笑意,没再进一步动作,但仍搂抱着她的腰间。 彼此就这么笑笑对视了两秒。 直到她微笑问:「为甚么喜欢我?」 从那双此时看来微醺迷茫的双眸,天祈看不出是认真的,还是随意问问?因为语娟向来都很认真,从没有开玩笑…… 但俗话说危机,就是转机。 他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因为你对我很重要。」 话语轻轻敲击着胸口,不禁也唤起了那一段沉寂已久的回忆。她垂下眼脸,转而露出一抹淡淡的笑顏…… 『我上次不是说过了吗,只有你是从以前到现在都一直在我的身边的人,不但认识以前的我,现在的我,还有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我。』 『所以语娟你的存在对我很重要,因为你的存在,证明了我曾经拥有过的时间。』 那时她只是下意识道了声谢谢。所以当此刻怀里的女人攀上他的肩,还主动吻住他的脣,他竟一时呆住了。愣了几秒后才闭上瞪大的眼,回应她的吻。 沙发上的两人互相拥吻着。 吻的味道就像红酒,气味香甜诱人,第一口比预期还要甜腻。但随着酒香在口腔四溢,味蕾渐渐尝到酸涩,而后残留在齿颊的馀韵,却又是温润丰富的水果香气。 风味令人沉醉。 然而红酒原本只不过是一颗颗圆滚饱满的葡萄,经发酵催化,混杂着淡淡的橡木味,如此才成就这般醇厚的香气。经时间的不可逆性下,称得上葡萄红酒,却再也不会是葡萄。 他们错过的时光将回忆这瓶酒酿造得如此香甜。 但再如何香甜,都已不是它原先的模样。 那个从以前到现在都一直陪在他的身边的人,认识以前的他、现在的他,还有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他的,那个他所说的,那一个重要的人,经过十年的光阴后,早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窗外的夜空阒謐无声。 不知何时,已不再能听见细碎的亲吻声。客厅只留下半瓶红酒,以及两个空杯。 直到晨光温柔地洒落大地,落地窗旁的那幅画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加深了顏色。 当第二天早晨天祈从房里走出来,再度看到那张画时,窗外的天和昨日午后一样,是一片心旷神怡的湛蓝,但画里的天空却有一半被染上了微醺的澄红霞光。 此时此刻,他发现原来她真正想画的,不是午后晴朗的天空,而是太阳垂掛在地平线时的天色。 天空的彼端是橘红靛蓝的,乍看之下还分不清是画夕阳还是黎明。 然而儘管同样都是橘黄色的温暖光芒笼罩大地,可眼前画里的光非但不绚烂,反而意外地清冷。 光芒聚集在地平线的彼端,向外照亮天际。 那是一张月光失色,黎明破晓的天空。 再过回神,看了一眼沙发,注意到她的包包和画画用具都不在了。 过于安静的客厅让他心中莫名一冷。 一声不响的离开了? 就在他感到困惑时,客厅桌上的一封信映入了他的眼帘。 字句一行一行地落进他的眼底,他的眼神越来越冷,几乎快要忘了呼吸,屏息读着她留下的每一句话。 到最后几乎把整张纸都捏皱了,也不自知。 将信纸用力地压入桌上,他立刻拿起手机,拨了第一通没有接,他再接再厉,终于在第三次接通了。 「你看到信了吗?」不待他开口,电话那头率先问。 「看到了。」他维持冷静说:「这封信是甚么意思?」 「就字面上的意思,我们……」她顿了一顿,「分手吧。」 「你在开玩笑吗?」 「理由我都写在信里了,那些都是我的真心话,这次没有半句谎话。」 「这次?」他压抑怒意问:「所以……你之前说谎了?」 「你还是不相信我?」 「嗯。」 电话里传来淡淡的回应声令他的心凉了大半。 「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找你。」他低哑着声音说:「分手这种事……不是单方面决定的事吧?我们谈一谈吧。」 「如果十年前的你能这样想就好了。」 「你还是很介意当年我离开你?」 「我早就不介意那些事了,现在的我反而能体会你当初的感受。你也不用来找我了,因为你是找不到我的,这支手机号码之后也打不通了。」 「你现在在哪?」他再度质问,只是这一次,语带颤抖。 沉默了几秒,以为她就这么掛断电话,平静柔和的声音再度传来:「我一直都有说,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善良,也不诚实,我和其他女人并没有甚么不同。你现在会这么在乎我,只是因为你得不到我。」 「不是有句话说,得不到的东西总是最美的?」 「尹语娟──」他大吼,也是十多年来第一次喊她的全名,「你可不可以再信任我一点?」 电话的另一头── 站在机场大门外的她,胸口微微震了一下。儘管早在接起电话前就想过他会有多么愤怒,但却因从未见他发怒过,还是有些被吓到。 她感到喉咙有些乾涩,吞了一口口水,淡淡说了一句:「对不起」让电话落在那一句歉疚的话语,就断了音讯。 她再度拉起行李箱往前走,玻璃门自动拉向两端,映入她眼帘的,是宽敞明亮的机场大厅,以及往来匆忙的旅人。 情景和十年前她第一次踏进这里一样,宛如进到了另一个宽广的世界。 不同的是,十年前的她抱持怎样哀痛欲绝的心情来到这里,现在的她就有多愧疚。 更想不到,曾经可以全心全意喜欢一个人,喜欢很久很久的那个女孩,长大后,竟会是变成如此绝情的女人。 ──十年前,接到依玲打来的电话,说你并不是出国旅行,而是移民。隔天一早,紫琳就陪我一起搭上计程车,到机场拦你。 ──途中我不断在心中期祈祷,希望这一切一定是有甚么误会。 「请问可以帮我查一个人登机了没有?她是今天下午一点前往巴黎戴高乐机场的班机,名字是尹语娟。」 见他急忙衝过来,递上写有名字的纸条,喘着气问。柜台小姐表面虽然冷静,但一开始还是吓了一跳,并对他有诸多猜测。 「请问您知道她的票号或是登机证号码吗?这样比较快查到。」 「呃……不知道。」 「没关係,我尽量帮您查查看,请问你刚是说下午一点往巴黎的班机对吗?」 「对!」 被掛断电话后,无论他打多少通,都直接进语音信箱。 他不甘心,转而打给尹弟,才知道语娟早在去年就在准备出国旅行的事,这才是她决定辞掉工作的主要原因,而今天正好是出发的日子。 甚至直到一个礼拜后,才发现她早在答应跟他交往前就已经决定好出国的日期,打从一开始就决定要离开,却从没跟他提及。 几分鐘后,柜台小姐看着萤幕,微笑说:「她目前还未登机。」 「谢谢!」 见男人焦急地离开柜台后,柜台小姐再度瞥了一眼萤幕,并顺手重新整理了一次页面。看见上面的登机状态,她脸色立刻大变。 但男人早就离开了视线范围,来不及叫住他。 ──然而那天不断在机场找你,一直到太阳下山。从原本焦急地在人海搜寻你的身影,到后来坐在椅子上茫然地看着过往的旅人,我几乎快不知道我在找甚么了? ──是要一个解释,相信你是基于不得已的理由才必须得离开? ──还是一个你不再喜欢我的理由? ──原本的信任到最后也被等待的时间消耗殆尽,许多不安的念头在心里出现。 ──但最令我害怕的,莫过于你其实并没有我想像中那么在乎、喜欢我,所以才会一句话也没留就这么离开我。 「各位先生、女士请注意,搭乘四一八号班机,飞往巴黎戴高乐机场的旅客请现在到八号门开始登机。登机时麻烦出示登机证及护照……」 玻璃窗映出她平静的神情。 上了飞机后,儘管还未起飞,但由于旁边坐着一对法国母子,一句句标准的法语传进她耳里,她感觉自己已有一隻脚踏上了法国土地。 ──你之前问我在害怕甚么? ──你说我是怕会是爱上你,你并没有说错。 ──我说我真正怕的,是怕你有一天会离开我,那也不是谎话。 ──只是对于的离开,我说谎了,并不是形式上表象的离开,而是真正的离开。 轮子滚动的声音。 旅人匆忙的脚步声。 飞机翱翔时从高空传来隐约的轰隆声,以及时不时传来的机场广播,这些杂乱的声响更加深了他内心的焦急。 看着手机显示的时间,早已过了班机起飞的时间,他仍在来往的人群里寻找那个熟稔的身影。 然而,此刻在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忍着眼泪,焦急茫然的模样。 面对这偌大的空间,她感觉到自己是如此地渺小,如此微不足道。 对于世事变化无能为力。 ──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有一句话:「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硃砂痣。」 ──现在的我在你眼中,也许是一朵娇嫩的玫瑰,但玫瑰会凋谢枯萎,最终成为令你厌恶的一抹蚊子血,或一粒米。 ──我真正怕的不是你的忽然离开,而是你不再爱我的那天。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这样的害怕一直盘踞在我心中。 机场上空。 一架架飞机在天际翱翔,在蓝色的画布上交织出一道道笔直的飞机线。 又一道道随着飞机离开消逝,不留下半点痕跡。 ──原谅我,没有勇气面对你不再爱我的那天。 第二十章 相爱是两个人美好的旅行 泪水和笑声都尽收眼底 谢谢你给的爱闪耀我单薄的生命 成长需要一些曾经 ──林依晨<美好的旅行> (96)20-1 戴高乐机场为巴黎主要的国际机场,同时也全欧洲第二大机场,以法国第五任共和总统名字取名。 其机场员工不周的服务态度,极差的餐饮服务,外加杂乱无章通道让人彷彿置身迷宫,几年前被评选为十大最令人讨厌的机场榜首。然而── 对第一次到异地的语娟而言,没甚么出国经验可以拿来比较,在她眼里都是新奇的。就算多花了时间搞懂路标,多绕了些路才找到往市区的郊区快铁,心中也没半点抱怨。 到达下榻的民宿时已接近晚上九点,巴黎的天空才正要暗下来。 那是一间老式公寓,斑驳的蓝色大门给人復古的印象。房东是一对夫妻,房东太太是台湾人,先生则是土生土长的巴黎人。 在门口站了几分鐘,语娟原以为会是房东太太来门口接应,但下楼的却是一位二十岁出头的法国男生。一头乌黑的捲发,却有一双深邃的眼睛。 他不太会中文,所以大都是用法文和英文和她沟通。他也解释最近母亲比较忙,所以今天才是他来接应。 「这是房门的钥匙和公寓的密码。」进房前,男生将钥匙和一张纸条递给她,随后又拿出了一张地图,「这是附近的地图和巴黎知名景点的介绍,超市和餐厅就在附近,因为最近我妈常常不在,这几天不会提供早餐,饿了都可以去附近找吃的,或是也可以用这里厨房自己弄吃的。」 「好的。」 「如果有任何问题,我就在楼上,都可以来找我,或打手机也可以。」 待男生走后,语娟便拉着行李进房。 放下行李后,疲惫感顿时涌现。她立刻躺上宽敞的双人床,床边还摆着旅游书供人阅读。深深吸了一口气,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来到巴黎了! 但是她仍不忘要拿起手机,拨了一通电话。 「庄律师,我已经平安到民宿了,还麻烦你跟我家人说一声。」 「好的。」电话那头的人立刻说,「那如果你之后在欧洲有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打给我,另外你之前说,如果有一位叫胡天祈的男生找我要你的联络方式,绝对不要给他是吗?」 「是……好不意思麻烦你了。」她愧疚说。在来欧洲前办了另一支电话号码,原本那支虽然现在只是关机,但在这个月底就会停话,打不通了。 为的,就是怕他会每天打来才出此下策。 吃完自己在来的路上买的晚餐,从浴室出来时,早已过了午夜。 她拿出在机场买的风景明信片,坐在桌前动笔写了起来。 若说这趟旅行有甚么一定要达成的任务,比找到婆婆年轻时爱上的音乐学院的学生更重要,就是每週至少要寄一张明信片回去。 让婆婆知道她现在在哪?遇到了哪些人?让婆婆能藉她的明信片再一次重温她年轻时的旅行。 而这也是婆婆当年旅行时所做的事。 婆婆将她年轻时寄给家人的明信片,以及寄给朋友的信都交给了她,说这些可以做为找人的线索或旅行的依据。虽然笔跡的顏色都变淡了些,但时光的淬鍊却让那些文字都裹上了另一种温润的光彩,显得更加珍贵永恆。 让她忍不住一次次拿出来翻看。 婆婆本名为杨巧珍,英文名字是莉安(lilian)。 年轻时在美国留学过一段时间。那时候二战结束不久,美国为了援助被战争破坏的西欧各国,实施了马歇尔计画,除了金援和协助重建,政府也大力提倡美国人去欧洲旅游。 与此同时,大型喷射客机逐渐普及,机票价格变得亲民,外加上欧洲火车通行证的发行增加了欧游的便利性,关于欧洲旅游的书籍相继出版,掀起了一股美国人欧游的风潮。 受到这股浪潮的驱使,杨巧珍先后去了欧洲大陆两次。一次是在朋友们的邀请下,在某年暑假与她们一起去欧洲旅游。她们一路从英国玩到义大利,途中经过不少国家。 另一次则是她拿到结业证书,回台湾的前半年。 她一个人游歷了西欧各国,当再度来到巴黎时,她邂逅了这辈子最令她难忘的爱情。一首那年代的畅销歌曲,披头四的《yesterday》牵起两人之间的缘分。 对方是义大利人,因为热爱音乐来到巴黎留学。男人对于梦想的执着深深吸引了杨巧珍。 他们一起游歷了许多地方,还去了邻近的国家西班牙。杨巧珍在巴黎待了长达两个月的时间,比欧陆任何一个地方都还要久。那段美好的时光,同时也是她在欧洲的最后一段日子。 那天傍晚从塞纳河回到家,拿到远从台湾发来的电报,得知父亲病危的消息,她当晚立刻收拾行囊。离开前,她以为自己还能够再回到这里,未有再去找那个男人,便搭上早班的飞机赶回台湾。 却没想到那天下午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她这辈子再也没有踏上欧洲大陆。 杨巧珍和母亲在医院轮流照顾病重的父亲,并依父亲的心愿,媒妁之言,嫁给了一位家里经营代工厂的小开。尔后几年,随着台湾经济转型,丈夫决定自立品牌。 那段时期非常艰苦,待她再度想起那个在巴黎相遇的男人,已经是非常多年以后的事了…… 河水泛出的碧绿湖光。 粼粼河水细数过三十七座桥,欣赏着每座桥上精雕细琢的雕刻塑像。 左岸的咖啡香气点缀着浪漫的氛围,青青河畔上,随处可见不畏世俗眼光相互接吻拥抱的情侣,以及卖艺维生的画家与音乐家。 这里曾是许多大文豪与革命家的聚集之地,那些人在咖啡馆里高谈阔论自由与民主,或为文学艺术牺牲奉献,至今都彷彿都还能看见他们的存在过的痕跡,不曾消失。 这是一座最浪漫的花都,也是载满艺术的古城,奇蹟似地倖免于战争的砲火,完整地保存至今。塞纳河亦是一条源源不止的生命动脉,无时不似在倾诉这座城市的歷史轨跡与浪漫传说。经千年流光,将之划分为文明科技的右岸,人文艺术的左岸,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步调。 漫步于拥有丰盛歷史的左岸,过去拜读的欧美经典一句句浮上语娟的脑海里,最贴切的莫过于海明威《老人与海》里的那一句话: 「如果你在年轻时待过巴黎,那巴黎将永远跟随你,因为巴黎是一场流动的饗宴。」 这座城市拥有太多故事,如同塞纳河般生生不息地流传至今。相较之下,婆婆他们的爱情故事,不过是那眾多故事里,最平凡的一个吧。 要找到他们相爱过的痕跡,却又不找错,实在太困难了。 一大清早,语娟在楼下的烘焙店买了可颂和咖啡,便出发前往信里提及的男方过去留学的那所大学。想试着问出男方的一些个人资料,像是男方在义大利的老家地址。 理所当然,五十年前的学生,又不确定入学年分,只知道名字,行政人员以不向外人提供学生资料为由一口回绝了,而且口气还相当不屑。 心灰意冷地离开校学后,语娟便沿着附近的塞纳河散步,留心于经过的每家咖啡馆。 虽然她早已上网查过了,婆婆在信里提及的,他们相遇的那家「蕾朵咖啡馆」已经不在了,但她仍想找到那家咖啡馆曾经所在位置,看看今日开着什么样的店面?藉此从房东那打听蕾朵咖啡馆的老闆现在在哪? 她想,咖啡馆老闆可能会记得多年前在他店内弹奏吉他的男学生,以及在旁伴唱的台湾女孩也说不定。 儘管连她都不认为真的会有人记得五十年前在此相恋的一对情侣,她仍想不想放弃任何可能。 因为婆婆是那么相信她一定能找到。 天色渐渐变暗。 由于途中不小心走错了路,多花了一些时间找路,早就过了晚餐时间,此刻的她已又累又饿,但又捨不得将旅费花在昂贵的餐厅,决定回到公寓附近的超市买点吃的就好。 夜风微凉,她忍不住拉了拉身上的薄外套。 然而,随着街灯一盏盏亮起,映入眼帘的景致竟有她未曾想过的璀璨。 直到后来她才得知,法国拥有全世界最好的照明技术,不只是巴黎,全法国到了晚上都是越夜越美丽。 那些在白天看来老旧的教堂、剧院等古蹟,到了夜晚都换上不同于白天的艺术气息,而有了另一种浪漫而神秘的风情。 周围的游客有的赶着上剧院,有的则是饭后悠间地散步,夜晚的降临让这座城市显得更加热闹繁华。语娟没想到昨天赶在天黑前到公寓,反而错过了这么美的风景,不禁另她会心一笑。 台北的夜景很巴黎。 小学时国文考卷上常常出现的转品句子,巴黎从名词转为一种形容词。 但现在应该说,巴黎的夜景很台北。 (97)20-2 第二天,语娟到了中午才出门。 出门时,正好遇到隔壁房的两位女房客,她们同样是来自台湾。小聊了一下,才得知房东太太这几天之所以不在公寓,是因为丈夫在前两天癌症病逝了。忙于处理后事,所以儿子才会代为管理。 这让正要出门的她感到有些感伤,才发现这间公寓气氛有些沉重不是自己的错觉,而是男主人不在了。 然而晚上回来时,她却不只是感伤,也更加气馁无力了。 第二次到那所大学,想说搞不说值班人员会换人,虽然的确不再是同一个人,从啤酒肚的男人换到了漂亮的女人,但女人对她的态度却更加冷漠。所以她决定下次去时,儘管贿赂很不好,但情势所逼可能要这么做了。 「好香喔,你在炒甚么啊?」 说话的人是今早有小聊的女房客,她们正好从房里出来,年纪大概和她差不多,都不到三十岁。 正好炒得差不多,她关掉火,「甜椒炒肉丝。」 「不只还有番茄炒蛋,连饭都煮好了!」另一位女生看见大同电锅居然开着,忍不住惊呼,「既然都到法国了,你都不吃看看道地的法式晚餐吗?我看你昨天晚上也是吃超市的速食包。」 「因为我不想花太多钱。」她苦笑,同时拿出盘子,「想说厨房有电锅和炒菜锅就可以自己做饭吃,比较省钱,因为在法国不是每家都有电锅和炒锅的。」 语毕,她顺势将锅里的甜椒和肉丝都倒上盘子上。顏色鲜艳的甜椒和肉丝香气四溢,色香味俱全。 「可是这么多你一个人吃得完吗?」 面对女生的疑惑,语娟只是笑笑,不视这个问题为问题。 十五分鐘后,她带着三个保鲜盒,站在房东家门前。 只是来应门的却出乎她的意料,是一直未能见上一面的房东太太。 「你就是前天新来的房客?」房东太太立刻露出亲切的微笑,「很抱歉那天不能接应你,最近比较忙。」 「没关係!」她连忙摇了摇头,「我今天有听其他房客说了。」 「你手上这三盒是要给我的吗?」 「我想说忽然来打扰很不好意思,就炒了番茄炒蛋和甜椒炒肉丝。」 看着语娟手中那三盒保鲜盒,房东太太忍不住靠近闻了闻,「你加了沙茶酱?」 「嗯。」她点头。 「难怪这么香。」闻见熟悉的家乡味,房东太太脸上露出怀念的表情,「这里应该很难买到沙茶酱,你怎么想到要带?」 「因为曾听在欧洲国外留学的朋友说,加了沙茶酱什么都会好吃,连外国人都觉得很香,所以我想如果我要自己煮菜,应该也要带上一罐。」她微笑,「如果怀念家乡味道就可以加。」 「你吃过晚餐了吗?」 被这么一问,她不好意思说:「还没。」 「我也还没吃,进来一起吃吧!我儿子晚上跟女友出去,所以现在也不再家,一个人吃饭还挺寂寞的。」语毕,房东太太侧过身,邀请她进房。 语娟没有婉拒,因为她本来就打算来问房东一些问题才带食物上来的。 房东太太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虽然上了年纪,但穿着打扮仍非常优雅时尚,只是脸色有些憔悴。 临着巷子公寓寧静安详。 静謐得彷彿下一秒就能让人掉进思绪的漩涡。 听着语娟来到法国的缘由,房东太太不禁莞尔:「好有意思,那位婆婆的故事,让我觉得自己挺幸运的,能够和先生步入礼堂。」 「特别是在听你说了那位婆婆的故事,又不自觉勾起了和他的许多往事,你当初会选我家的民宿,某些原因是不是也是因为我们夫妻?」 「这的确是原因。」她放下筷子,窘困说。当初在网站上看见房东的自我介绍,儘管还有另一间地点更好的民宿,但她仍是选了这里,正因为房东太太和婆婆有相似的际遇,但却有不一样的结局。 「你喝葡萄酒吗?」她忽然问。 「不用麻烦了!」见房东太太已经起身准备去拿,她赶忙说。 「我总不能白白吃一顿吧,而且我习惯在餐后小酌一杯。」语毕,她从柜子里拿出一瓶和两个高脚杯,为语娟倒了一杯。 倒酒时,瓶口发出的咕嚕咕嚕声,圆润好听。 「我和先生是在西班牙相遇的,因为彼此都热爱旅行,所以我们一起游歷了许多国家,但最后决定在他的故乡巴黎定居。」喝了一口酒后,她不自觉说,「你想问我为什么选巴黎吧?」 语娟点了点头,就看见房东太太的眼神落在了她的手上,别有深意说:「答案就在你现在手中握着的那杯酒。」 闻言,语娟看向了手中的那杯色泽深沉的酒,一脸疑惑。 「与其说我爱上巴黎,不如说我是爱上法国的葡萄酒文化。」她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年轻时我曾写过葡萄酒的论文,就深深爱上了葡萄酒。虽然主要原料都是葡萄,但会因为葡萄的品种、產地、气候及酿造方法的不同,而有不同风味。」 「就像中国人喝茶,对法国人而言,葡萄酒是他们生活的必需品,更是生命之水,战争来时他们最在乎的,不是家里的金银饰品,而是如何完好地贮存葡萄酒。」 「美国还曾经探讨过为甚么美国和法国的饮食并没有差很多,但法国人的身材却还是很苗条?他们发现葡萄酒可能就是原因,因伟葡萄酒是一种富含『多酚』的饮品,具有防止老化,预防心血管或心脏品等等的好处……」 接下了的二十分鐘,房东太太仍滔滔不绝地介绍葡萄酒的歷史和功用,字里行间都透露她对葡萄酒有多热爱。 「我都不知葡萄酒居然有这么多种类!」她讚叹,哪怕是在酒馆工作,也没有去想过酒的歷史与文化,顶多只了解各种酒的种类和味道。从未想过仅仅只是葡萄酒,背后有如此深远的歷史。 「是啊,只是我后来发觉,喝了那么多昂贵的葡萄酒,没有所谓绝对好喝的葡萄酒。」她说,同时啜饮了一口杯中的红酒。 「因为每种酒都有它独特的风味?」她忍不住猜道,但房东太太却只是笑了笑,随之问:「你觉得你到目前为止,喝过最好喝的酒是在什么时候?」 见语娟没有答话,她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因为最好喝的酒,是回忆。」 「我喝过最好喝的葡萄酒,是在我结婚前夕和姊妹们一起喝的葡萄酒。她们一起合买了两瓶昂贵的葡萄酒。虽然那两瓶酒都很顶级,但之后我无论喝到再顶级的葡萄酒,在我心中最好喝的酒,仍是那一晚和她们帮我买的。」 「就算事后买到和那晚相同的酒,味道也没有印象中的好。」她感慨说,同时喝下杯中最后一口酒。 「房东太太当初不会害怕嫁到异地吗?或是发现先生的观念跟自己不同?」 「当然会啊!」她立刻答,「可是我不想失去他,还是嫁过来了,我们也曾因为彼此风俗习惯不同吵过几次,但还好我们个性都不固执,也有朋友会来协调,也就一路走过来了。」 「而且他年轻时是个很吝于说『爱』的人,只有在向我求婚的时候说过一次,但越老却越常掛在嘴边,像是恨不得趁年轻时多对我说一点。」 语气里的感伤也感染了语娟,心中感到一股沉重。 房东太太见时间不早了,转而问:「那你明天还是打算再去学校问那个人的地址?」 「是的。」 「那你刚刚提到的,他们相遇的那间咖啡馆店名再告诉我一次吧,虽然我很少去喝左岸的咖啡,因为实在太贵了,但我一些当地的朋友可能会知道,我帮你问问看。」 「真的吗!谢谢。」 「这只是小事,如果我先生还在,就可以直接问他了。」她轻叹,「但我觉得那位婆婆既然寧可花几百万赞助你旅行,也不选择请专业的人协寻,还说就算找不到也没关係,我想她最在乎的,应该不是找不找得到那个人吧。」 似乎是说中了癥结,语娟只是苦笑:「……那婆婆在乎的是甚么呢?」 「可能是怀念年轻时的自己,也可能单纯是喜欢你,想让你见见世面吧,又或者有其他可能,我也不知道。」 「但听了这两天你寻找那个人的经过,我真心觉得,你可以去拜访你真正想去拜访的地方,而不只是逛明信片或信里提到的景点。」她诚恳说,「因为错过了这次,谁知道下次什么时候会来这里呢?」 「太执着于目的地,往往会忽略旅行中很多美好的事物喔。」 听着这番外,语娟只是轻轻点头微笑。 虽然此时酒杯已经空了,但齿颊彷彿还残留着葡萄酒浓烈的气味。 隐隐刺激着味蕾。 (98)20-3 「这些酒瓶也太夸张了吧,堆得满地都是,你这两天不会都一直在喝酒吧?」 看见客厅的桌上和地上都摆满了七凌八落的空酒瓶,昕乔忍不住责备躺沙发上仰头喝酒的人:「你知道这样很浪费钱,也很伤身体吗?」 「你怎么会来?」他转过头,半瞇着眼,看着紧皱着眉头的人。 「我怎么会来?」她平静地笑了,笑他问了一个蠢问题,「你今天没来公司,我还打了你的手机好几次你都没接,简讯也没回,我才想问你为甚么要搞失踪?」 然而他只是转过头,静静灌了一口酒,完全没在听她说话。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她反而不再责备他。 她放下包包,坐到他旁边,低声问:「失恋了?」 他笑而不答,默默低头喝了一口烈酒。 「你又做错了甚么?」 「不知道。」 「连自己做错甚么都不知道,难怪会被甩。」她感叹,「才交往多久而已,也分得太快了。」 一时,她注意到在桌上凌乱的酒瓶底下压着一个信封,以及一张看似被捏皱的纸。 她不假思索直接拿起来读,直至视线落到了最后一句,都一副面不改色的冷静模样,对信的内容没有半点惊讶。直到再度转头看了眼满身酒气的男人,原先冷静的眼神才多了几分同情。 「你知道有两种男人是女人不敢要的,分别是条件太差和条件太好的男人。」 「条件差就不必多说了,但条件好,特别是长相、家世各方面都很出眾的男人,女人也会没有安全感,害怕他是个花心、容易出轨的人,所以也不敢要。」 听着她的这番理论,他只是自嘲地笑了,随后又再度灌了一口。 「我这不是在笑你甚么。」她收将那张纸放回桌上,「前阵子,报章杂志不是都在报导宝莱董事长的独子和女主播订婚的消息。在这之前,他曾和交往一位知名女星交往过,但最后他却不畏世俗眼光,甩了女明星和一位主播私订终生。」 「这表面上看来是欠缺考虑,为爱不顾一切莽撞的举动。但从两位女主角身家背景去看,虽然女主播在名利方面比上女星,但她的父亲却是那家电视台的执行长,也算是名媛。相较起来,女星出生在麵店的家世就显得很普通。」 「光从这点就可看出他的决定并不莽撞。」 看着不再喝酒,开始听她说明的男人,她嘴角带笑说:「在这个传播影响力如此巨大的时代,每一家企业都希望能够拉拢或併购电视台。女星再有人气,再有魅力,卸下了光环,进入了家庭也不过就只是一个生儿育女的人妻。可是娶了女主播,藉女方父亲在电台的势力,多少能在传播界佔有一席之地,对自家企业有实质帮助。」 昕乔直视他渐渐清明的眼底,总算映出她的模样,她转而扳起脸说:「虽然现在都在畅谈自由恋爱,不该拘泥于古代的门当户对,可是现实是,这是一个利益为重的世界。特别是在企业界,多少桩美事表面真心相爱,实则少不了商业联姻。」 「能够不顾一切莽撞果敢地去爱一个人,只能是学生时代的特权。」 此时,再度看见那封决绝的信静静躺在桌上,她轻轻吐了一口气,嘴角掛着一抹淡然的微笑:「所以她做出这样的决定,可见她是个聪明的女人。」 「聪明?」他语带醉意问:「我怎么看不出来聪明在哪?」 「这就像你太笨所以才会被甩。」她冷语,顺便给了他一计白眼,「你觉得你选择与家人分隔两地,牺牲自己的前程,只为了与她在一起,她的内心不会感到一丁点的歉疚?不会觉得是自己拖累了你?」 闻言,他直视她问:「她怎么会认为我在美国会有前程?」 「也许是我之前跟她见面提了你的事,她才这么觉得吧。」她别开视线说,想像得到他听到这句话会有多生气,「但没想到她早就有分手的打算。」 「为甚么你要说那些?」 「我只是实话实说。」她迎视他的目光,「接受美式教育的你一点也不了解台湾的企业生态,也没有熟人可以在工作上帮助你。你明明最大的优势就是你在大学时代认识的那些朋友,建立的人脉,可是在这里你什么都没有,就连你的所学也无法完全发挥。」 「你不适合这里。」她深切说,「我想她也很清楚,你和她是不同世界的人,所以才会选择放手。」 然而她的真诚似乎没有感动到他,他紧握酒瓶的手微微颤动,音量渐大:「你凭什么这样断定,凭什么认为哪里对我才是最好?」 「你看看现在的你的模样就知道,企划案被退了几次?主管看重你吗?你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升到你原本在美国时的组长职位?就为了一个不敢爱你的女人,把自己搞得如此落魄,这样值得吗?」 看着他再度沉默,她知道他听进去了,随后柔声说:「回家吧,你已经没理由在待在这了,不是吗?」 「你知道语娟现在在哪里吗?」他忽然问,连看都没有看她,随后语带笑意说:「在距离台湾六千公里远的巴黎。」 「分手的当天就是她出国的日子,在这之前她完全没提过,还拜託家人要对我保密。也许是觉得我不会同意分手,所以选在即将离开前夕跟我提分手,这样我就找不到她了,名符其实被甩了。」 「可是我会等,我会一直等到她回来的那一天。」 听见语气如此篤定,一时之间,昕乔不免愣了愣。 从那双清明的眼神看得出来,他是以多么认真坚定的心意说出这句话,就算那不是对谁的承诺,可是他一旦下定决心,就会认真去做。 「她都做得如此绝情了,为甚么你……」 忽地,他转过望向她,一字一句说:「因为那也是我曾经对她做过的事。」 「就算是这样,但你是迫于父母的决定才出国,可是她是自己决定出国,两者不一样的啊!」 「我以前有说过,我国中时成绩很烂吧。」他又忽然说了一句让她摸不着头绪的话。 「特别是数学,烂到我觉得自己搞不好在出车祸时连脑子都撞坏了,所以才考得那么差。后来考高中,虽然很努力念书,但结果还是差强人意,只上了一间私立高中,但语娟却考上了前三志愿。」 「所以当时分发结果一下来,不少同学都在糗我,如果语娟上了高中遇到比我聪明又帅的男生,到时候我就会被甩了。这就像体育班和资优班学生交往,往往不会被看好。」他感叹说,但仅是如此,昕乔已经能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了。 更正确说,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跟他在同一所高中两年,他一定随身携带单字本,只要是老师推荐的书籍他一定借回家读。笔记虽然抄得乱,跌破大家眼镜,但上课却比谁都踊跃认真。会因为拿到a以上就兴奋一整个週末,拿到c以下就鬱闷一整晚。 她以为是因为他原本在台湾念书,才和那些抱持着「唯有读书高」观念的华人留学生同样在乎学业。 「那时我就想去美国念书也不错,与其最后考了一所同样很差的大学,还不如拿一张留美的学歷回来,因为大人都说留学的人会给人比较厉害的印象。这样若语娟以后是名校毕业的,我也不会显得那么逊了。」 「所以怕考不上美国的大学,我很认真念书,怕辜负父母的期望,怕最后自己还是配不上她。」他低头微笑,凌乱的瀏海挡住了他的双眼,「所以既然我可以为了配上得她让自己变得更好,又怎么不能为了她留在这里?」 「这样做值得吗?」她倏然起身,居高临下问。不敢相信自己刚刚说了那么多,他却还是不能醒悟,不是醉了,就是真的傻了,「你连她什么时候回来,会不会接受你都不确定!如果有一天你不再爱她了,你难道不会为了今天所做的决定,感到一丝的后悔?人生还有很多比女人更重要的事!」 他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放下酒瓶,抬头质问她:「你曾经有爱过一个人,爱到觉得没有他,人生就没有意义了吗?」 她答不上话。 「没有吧,有无数男人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但你总看不上眼,对他们的真心视如敝屣。」 看来,他是真的醉了,才能讲出如此讽刺他人的话。 「因为我不会只视爱情为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何况爱这种东西总有一天会被时间消磨殆尽。」她忽然扬起一抹笑,「不过,我倒觉得现在的自己很傻。」 一抹寒心的微笑。 「你觉得我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大老远从美国飞来,愿意只屈于当一位秘书?如果这只是因为伯母拜託,那我也太好心了。」 听见这些话,他心一颤。 「我是没有你傻,但也够傻了,我在乎你,所以希望你能站在更高的地方,这不单单只是因为我们是朋友。」 「但既然你要等,你就等吧,我也不想管你了。」 看见她准备转身离去,发现自己说错话的天祈赶忙起身叫住了她,想要道歉。 但正好换上高跟鞋的昕乔,却只是立刻转头看向他,没给他说话机会,逕自开口道:「你说得对,我凭甚么断定哪里对你最好?因为你的未来怎样根本不关我的事。」 「我就是太傻,才会浪费时间在这里陪你。」 愤恨地说完这话,她便直接打开门,关门时的「碰」地一声,不只响彻了整个客厅,也在他心中留下了重重的一击。 瀰漫酒气的客厅里。 他无力地坐下,仰头望着天花板,酒精好似麻痺了知觉。 『这就像你太笨所以才会被甩。』 昕乔说得都没错,他就是太笨,才会没有察觉到语娟心里真正担心的是什么;就是太笨,才会没有察觉到昕乔心思,落到现在的模样。 以为只要付出够多的真心,就能够感动一个人。 却直到现在才发现,要一个女人能够完全地将自己后半生的幸福交付给自己,光有感动是不够的。 现实条件才是最大的阻碍。 (99)20-4 如果说塞纳河是巴黎的动脉,那么凡尔赛宫就是心脏。 至少,曾经是。 来到巴黎的第四天,语娟没有再去大学,而是决定按照自己的意思,背起后背包,手握相机,头戴帽子,当一个可能令当地人厌恶的观光客。 而第一站就是从到达巴黎后就一直很想参观的景点。 凡尔赛宫位于巴黎近郊,佔地一百一十公顷,光花园就佔了一百公顷。原本这里只是一片森林和沼泽荒地,但在眾多杰出的建筑师和园艺师鞠躬尽瘁的打造之下,歷时二十八年,耗费人民庞大的钱财和劳力,终于建成当时全欧洲最金碧辉煌的皇宫,拥有全欧洲最华美精緻的花园造景。 走进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随着参观动线缓缓移动,语娟时不时都能听到一些游客对家具、壁画或建筑雕刻的讚叹与惊奇。无论是日语、英语、或是熟悉的中文,就是鲜少听见道地的法语。 然而吸引语娟到这里的,并非它的奢华,而是这座皇宫曾见证了一个朝代的兴衰。 这里曾经聚集了法国所有的皇室贵族,每晚夜夜笙歌,其奢糜程度令人咋舌。 直至随着法国大革命展开,民怨四起,凡尔赛宫成为眾矢之的,人民衝进皇宫,搜刮尽所有值钱的财宝和名画,憎恨国王和皇后。曾经的繁华犹如中国诗人杜牧的一道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道尽了一个王朝的悲凉。 对她而言,唯有来到这里才能感受到今日时尚自由的法国,是用多少鲜血换来的。 「小姐,请问你知道要怎么走到这里吗?」 参观完皇宫后,漫步在花上一天也走不完的花园,一句标准的英语将她从歷史的思潮中拉回。 眼前站着两个皮肤黝黑的小女生,看不出是美国人还是拉丁美洲人,其中一个女生正指着凡尔赛宫地图上的一点。 她拉过地图的一边,注意到那个地方她才刚去过,便拿出自己的导览地图指给她们看,用英文向她们告知方向。 中间她还一度紧张得忘了单字,但幸好她们都听懂了。目送她们的确有朝自己所指的方向离开后,她也安心地继续往前走。 然而才走几步,回忆起方才的情形,她却越想越觉得奇怪。这里这么多美国观光客,为甚么偏偏找她这个不一定懂英文的东方人问路? 意识到其中盲点,她往外套口袋一伸,立刻脸色铁青。随后又拿下了后背包,发现连背包前方的拉鍊也被拉开了! 只是当她转身,早就找不着那两个女生的身影了…… 「碗我来洗就好了!」 吃完午餐,一进厨房看见天祈站在洗水槽前,尹弟赶忙说。 「没关係啊,我很间!」 「你是客人,不好意思让你洗!」他坚持,甚至已经佔住了天祈原本站的那个位置,打开水龙头了。 天祈见尹弟已经在洗了,也就没说话了,转身离开厨房。只是还是对「客人」两个词感到不适。 自语娟离开那天,尹弟才知道姊姊居然完全隐瞒天祈出国这件事。以为她要他不要告诉天祈这件事,是因为会找个时间和他私下谈谈,而不是直到出国前都隐瞒到底。 尹母虽然早就知晓,但仍帮语娟保密到了最后,所以两人都对天祈感到十分愧疚。 不过语娟可能早就想到分手后天祈仍会来拜访,她留给家人的联络方式只有庄律师的电话。一方面是发生紧急事件,远在欧洲的她也无法即时赶回来,律师可以代为处理。另一方面就是预测到天祈可能会想藉由家人取得她的联络方式。 然而儘管语娟做得如此之绝,天祈仍不改以往辛勤的态度,在语娟离开后的四天内,这是来拜访第二次了,有种代替语娟照顾他们的感觉,让尹弟和尹母更是愧疚万分。 出了厨房后,见尹母很专注在看韩剧,天祈就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然而,当经过语娟的房间,注意到她的房门半掩,一股莫名的衝动和好奇让他不自觉推开了房门,打开了电灯。 由于连日未开窗,房间有些闷热。 天祈站在房间中央,环视周围,不见昔日书桌前熟悉认真的倩影,心里虽然有股罪恶感,但仍抵不过对她的思念及好奇。 像是对于她书柜都放了什么书感到好奇? 他的视线不自觉落在架上,最上层两柜是一些大学用书和课本,中间两柜则是画册和绘本,以及一些文学小说,最下层则是放箱子。然而,在这之中又有半柜是放笔记本。 抽出来的第一本是抄得整齐的英文笔记,笔记的详细和用心程度,天祈实在一点也不意外。要是抄得乱七八糟,他才会吃惊吧。 而后,他又抽出了一本较厚的笔记本。这是一本质感精美的精装笔记,一打开的当下,他却着实惊讶了。 里头全是黑笔写下的密麻文字。 但由于开头有标註日期和天气,才让他一眼就看出这是日记。 虽然罪恶感更深了,但他仍往下读了。 发现这本日记的第一篇,正好是语娟大学入学的第一天,然而字里行间的沉重与悲愤,让他仅看了三篇就不忍再看下去了。 因为那正好是她父亲离开后的一个月,日记里写得很清楚。 随后他又抽出隔壁那本,那本质感不比他现在手中精装的好,只是一般的线圈笔记本,封面也很旧,但一翻开发现也是日记,他立刻注意到了某些关联性。 这本的第一篇在她高中入学第一天,他这次看了五篇又再度闔上。 不同于大学日记,她的高中日记每篇开头只带着小烦恼,像是数学和英文在上了高中忽然变很难的小烦恼,或是怕交不到朋友的小烦恼,那是一种带有自我勉励的笔调。然而,写到最后却总会写到「他」,整篇日记的笔调也就不自觉变得哀伤。 他闔上的原因,不是看不下去,而是知道已经每篇的结尾一定都是关于「他」,那个十五岁拋下她离开的男孩。 同时也是那个现在站在这里,偷看她日记的人。 字字句句都饱含着对他的思念,令他不忍卒读。 顺着直觉,他又抽出了一本,猜想这本应该可能是她国小的日记,不然就出了社会以后的。 然而才刚翻开,忽然出现的脚步声立刻吓着了他。 他猛然抬起头,就看见尹弟正站在尷尬地看着他。天祈想,他脸上此刻一定有现行犯被抓的罪恶表情,特别是他手上还拿着赃物。 「我、我只是……只是……」 「没关係!不用解释,我了解。」尹弟赶忙说,反而笑了笑,「你正在看我姊的日记对吗?」 「对……」他无法否认,何况日记还是摊开的。 「其实我以前也有偷看过。」尹弟垂下眼脸,「就在我母亲病倒的那年。」 这下天祈才忽然意识到,难怪尹弟刚刚一眼就看出他在看的是日记! 尹弟走上前,看了一眼书柜说:「那时候我在想,姊难道一点怨言都没有吗?明明是美好的大学生活,却必须半工半读,连和朋友玩乐的时间都没有,所以我就忍不住到她房间偷看她的日记。」 他感叹说,但很快又笑了。 「天祈哥哥你带回家去看吧,我姊的日记就算看到明天也看不完的。」 「真的可以吗?」他惊讶,不敢说他原本还真有这个打算。 「只要你记得还回来就好了。」他微笑,深吸了一口气,眼底一闪而过的晶亮着实让天祈愣了下。 「因为你是我姊一直在等待的那个男生。」 「从第一次在医院接过你的名片,看见名片上面的名字时我就认出来了,因为我姊的日记里有你的名字。」 ………………… …… 『如果你们之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都可以打上面的这个电话给我,我会很乐意帮忙的。』 『天祈哥哥,你是不是想追我姊?』 『不然怎么会这么热心?』 …… 时至今日,想起第一次在医院遇见这个二十几岁的大男孩,天祈忍不住笑了。 明白他当初递出去的名片,上头的职称如此平凡,为何他还会眼睛一亮,像抓到一条大鱼? 从凡尔赛回来公寓时,语娟正好在楼下遇到要出门的房东太太,就把今日遇到扒手的经过告诉房东太太。 「你应该要小心点,巴黎很多扒手的。」房东太太语带责备,但仍不忘关心,「损失很多吗?幸好你聪明,护照和证件都放包包内袋。」 「其实……」被问到损失,她窘困地笑了,「钱包有拿回来。」 「真的?」她惊讶,「怎么拿回来的?」 「过了二十分鐘后,听到周围的游客说有人在售票附近抓到扒手,想说可能是那两个女生就赶过去了。」 「到了现场发现就是那两个女生,那时警察也赶到了,抓到扒手的是一个美国男生,所以就到警察局做了笔录,顺利拿回钱包了。」 「那真是太幸运了耶!一般根本是找不回来了。」 「是啊。」她同意。 「可是你看起怎么没有很高兴的样子,还有发生其他事?」 「其实没甚么……」她笑笑,「就是那个抓到扒手的男生想约我出去,而且做笔录的时候他有记下我的手机号码,我怕他会打来。」 「这是艳遇啊!我年轻时也常常遇到,那个男生帅吗?」房东太太似乎很兴奋,但语娟仍只是笑笑。 「外国男生都是觉得某个女生不错,就直接去搭訕的,对他们来说顶多就是被拒绝而已,也没什么损失。」房东太太拍了拍她的臂膀,「如果你不喜欢可以直接拒绝,他不会在意的。」 「知道了。」她点头。 到了晚上,果然有一通没看过的电话打来,但她并有接,而是直接掛断。但若再打第二通,她就会接了,然后说清楚讲明白。 她本来有机会一开始就直接讲明了,可是当那个男生露出一口洁白的牙,笑着说出一句标准的美式英文,她不由得心颤。 「我也是来这里自助旅行的耶!我叫『戴维森』,可以请问你的名字是?」 davison── 与davion只差一个英文字「s」,听起来此相近,让她一时间几乎忘了这里是巴黎,只是愣愣地望着他的笑容,就不自觉脱口而出自己的英文名字: 「……乔安娜。」 过了十分鐘,手机再度响起。 然而来电显示,却是另一支号码。 (100)20-5 推开门,一阵淡淡的咖啡香扑鼻而来。 这是一间意外安静的咖啡馆,大多数人都是在专注看书或打字,客人不算多。又或者是沐浴在祥和的早晨阳光中,才让它看来如此寧静平和。 语娟第一次在塞纳河散步,就注意到这家咖啡馆了。深蓝色的外墙主色在路过眾多的咖啡馆里显得安静低调,可是却又不像她租的蓝色公寓,给人太过老旧的气息。 也许是营业不到二十年,所以闻不见古老的味道。 昨晚房东太太打电话给她,说有朋友曾去过那家「蕾朵咖啡馆」。蕾朵在十几年前收掉了,不过现在那个位置仍然是咖啡馆,只是掛的招牌不同了。 抄下了地址,她今天一大清早就出门找这家咖啡馆了。 当步入这里,虽然装潢都不一样,然而一想到这里曾有婆婆他们俩的身影,她的心中不自觉感到奇妙,有种时空交错的奇异感。 她在吧檯那找了个位子坐下,就向正在吧檯的男服务生点了一杯热摩卡。 选吧檯位子,除了有机会向吧檯的人聊天,另一方面则是庆幸价钱比较便宜。巴黎的咖啡馆很多都有按座位算钱,露天座位的最贵,其次是室内,最便宜的则是吧檯这。 「请问这家咖啡馆营业几年了?装潢看起来很新。」趁吧檯人员将咖啡递上的时刻,她故作自然地问。 她昨晚将可能会用到法语都写在一张纸上,记下来了。就怕一时心慌,会忘了怎么说。虽然英文可能也能通,但还是用法语当地人才会愿意聊天。 「十几年了吧。」对方是个男生,年纪看起来很年轻。 「那这里之前是开甚么的啊?」 「也是咖啡馆啊。」 「那是甚么原因收掉的呢?因为我看这附近的咖啡馆都开好几十年。」 「这我不太清楚,可能要问老闆。」 「好,谢谢。」她微笑说,怕再问对方会不耐烦,便低头喝了一口摩卡。 第一眼看见这杯咖啡,她还捨不得喝,因为奶泡上的拉花十分漂亮。 啜饮一口,巧克力和咖啡的浓郁香甜一解了她原先的灰心,沉浸在早晨的咖啡香里,让一切显得十分愜意。 然而随着一位男客人也来到吧檯,用英语点了一杯卡布奇若和总匯三明治,那熟悉的声音立刻驱走了此刻的愜意。 「和昨天一样,谢啦!」 说完后,男客人这时不自主看了隔了两个位置的语娟。感受到一道吃惊的目光,她很想祈祷,但已经来不及── 「乔安娜!」 那惊呼声几乎整间店的客人都听得到了。 她闻声望去,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并且不再认为旅行中遇到的人事物,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因为可能会遇过两次。 只是第二次,人们往往会认为,那一定就是命运了。 就像她为了摆脱一个一个戴维恩来到欧洲,但偏偏命运又让她在这遇上了戴维森,而且是像命中「註定」的那种。 「我阿姨是这家咖啡馆的老闆娘,所以我来巴黎的这两天都在这吃早餐,省餐费。」 让她不得不紧抓住机会与他用英文攀谈。 命运对她真的太残酷了。 「那你知道这家咖啡馆之前的老闆,为什么要收掉咖啡馆呢?」 戴维森的餐点此时正好送上来。 他选了她隔壁的位子坐下,「我不太清楚耶,我打通电话帮你问我阿姨。」 见他真的立刻拿起手机拨了一通电话,完全忘了他眼前还有早餐存在,她心里其实还蛮感动他。虽然也不是完全自发性的方式,可能另有目的,而不单单是热心。 「对!是帮一个东方女孩问的……」 「大概和我差不多年纪……」 在旁偷听的语娟感觉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有很多疑问,因为几乎都是戴维森在回答她问题。对话过程中,他甚至转过头问她来自哪个国家? 「对,她来自台湾……」 忽地,他又转过头来,只是这一次的问题,让她一时间完全答不上话。 「我阿姨问你,你是不是在找一个叫『达雷尔.文森特』的人?」 碍于他还要回答他阿姨,她只是点了下头,问不出口你阿姨怎么会知道? 怎么会知道婆婆所要找的人的名字? 「阿姨说她二十分鐘后会到这里,要你在这等一下。」掛断电话,戴维森露出一口白牙说。 她笑笑,表示知道,但微笑却很勉强。 她原以为要找到前店主才有可能得知线索,然而男生一出现,一切都变得充满希望,连线索都自己找上门来。 就连昨天也是因为有他,她才得已拿回被偷的钱包。 命运有时很残酷,但有时却也很有趣。 如果他们昨天没有在凡尔赛宫相遇,今天可能就只是在同一家咖啡馆擦身而过的陌生人了。 会不会婆婆当年遇到文森特也是这种感觉呢? 瞄了一眼旁边终于能够享受早餐的人,她忽然欣慰地笑了。 不敢想像两人若是错过了会是甚么样子,就像一种命中注定会相遇的感觉。 不再是原先的「註定」,而是关于命运的那一种,注定。 天祈并没有把日记都带回家看,而是隔天下午就再度来语娟家拜访,打算把日记看完。另一方面,就是已经得到尹弟和尹母的进去许可,不然他原本真的要把日记偷偷带回家。 因为坐在这个这间房里,好像只要抬头一望,就能看见她在书桌前的背影,能感受她曾存在这里的气息。 日记总共有四本,国小、国中、高中、大学各一本,然而关于最近的日记却怎么找也找不到,应该是带出国了。 国小的日记是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写,薄薄一本,大概每隔一个月会写一次,而且篇幅都不长,往往只有短短几句。也由于年代久远,不但纸质已经变黄,字跡也很像小孩子,有些歪七扭八,但还算正方,不会看不懂。 而最初的第一篇,开头是这样的── 『我有喜欢的人了!那个人是──』 一开始还在摸索,日记里所提到的那个人是谁? 直到随着夕阳渐渐染红了房间,房间已经暗得让人看不清日记上的文字,但许多事却在文字一道道刻上眼底后,变得清晰而明亮了。 虽然她带走了现在,却留下了过去。 移转十年、二十年的时空,容貌与心智在时光中琢磨成长,型塑现在的大人模样,好像甚么都改变,什么也留不住,但唯有当下那一刻的心境,因为动笔写下,而永不褪色。 懵懂无知的盛夏光年,男孩转身挡住了雪亮刺目的光线,阴影如凉荫,转瞬间,空气似乎被灌进了一些入秋的微凉。 那是从楼梯无声无息溜走的夏日,回忆起来令人寒心的秋风── 『对不起啦,语娟……下次我不会再找你玩了。』 孩提时代不知如何用文字确切地描述感伤,只能任其在心田里渐渐掩盖扩散,佔据了半块还未发芽的面积,然后如幼苗般发芽茁壮。只是,不带希望。 那是在现实与美梦的间隙里,找寻一个平衡点,好能够不去悲伤,随风飘散的冷冰文字── 『呃……依我对你的了解来说……』 『不会……』 『同桌一年果然不假呀xd』 发芽的年少时光,风吹雨打总会迎来曙光,新的一页来得比预期中的快,传承千年的中国字越写越流畅,字跡有大人的秀气,但仍不失孩子一笔一划分明的笔画。 时隔多年,男孩带着笑容,迎着光,朝自己这个走来。直到拉开椅子的瞬间,凝滞的时间再度转动,女孩呼吸才再度归回正常。 那是许久未闻的嗓音,清澈的,温暖的,伴随熟稔的笑容,带着青春期变声的低沉,在她耳边清楚响起,成为转动时间的钥匙── 『好久不见语娟,想不到我们又是同班同学了耶!』 在还不懂何谓后悔的年纪,因未曾后悔过,就算有时光机摆在眼前,心里掛念的仍是可以四处冒险的任意门。 有不諳世事的天真,也有一点自作聪明的大人模样,以为世界模样就是如此,儘管灰暗却仍充满希望。 直到鲜血染红视界,失去了很重要的事物,回头拼命去追时光机,才领悟再也追不回,于是开始懊悔当时自以为是的模样。 那是美梦成真的瞬间,也是坠入深渊的开始,随时间一次次烙印加深,在懊悔里更加清晰── 『我喜欢你,很久了……』 随后──故事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男孩纯真笑靨再度在夏日里盛放,散发着温暖的光芒,回到了最初。一切的一切,亦是从那最初萌芽与展开。 于是,十三岁的女孩将为画作取名「原点」,纪念初恋萌芽的时刻。只因为那日,挡住刺目阳光的男孩,自此取代了她生命里的阳光,成为她青春里最温暖耀眼的光芒。 她最青春闪耀的年华里,所有的美好与悲伤都是他。 而从那无尽思念与等待里淬鍊凝结的故事,早在多年前就已成形,并且一次次映入他眼底,只是他却从未察觉。 抽出一本陈旧的图画本,再翻出她前一个月投稿比赛的绘本原稿,一张张构图都如此相似,宛如回忆重新上漆,有了另一种光彩。 每一张都是关于乐观的男孩和自卑的女孩,从十年前就已成形且完成的故事。 只是男孩忘了,才从未察觉到女孩的心意。 十三岁那年,在那幅作品即将寄出去参加比赛的前一天,女孩毅然走进美术办公室,更改了作品名称。 美术老师有些费解,却也没有斥责或有一丝不悦,仍为她涂改了作品名。 那是旁人不会明白,在经过漫长的寒冷冬夜后,以为春天能融化冬雪,却在看见头绑纱布的男孩一脸晶亮,有笑容纯真无瑕,而再次陷入囹圄,最终在好朋友怀里落下热泪。 从那刻起,她最渴望的心愿就只有一个,一个可能永远也不会实现,比男孩亲口向她说出喜欢,更不可能成真的奇蹟。 但如果可以,她多么希望,在那幅画映入他眼帘的那刻,能够再一次遇见奇蹟。 ──记得你忘记的。 20xx年x月xx日天气晴 我有喜欢的人了! 那个人是我班上的同学。 他没有很帅,但个性很阳光,我很喜欢他的笑容。 不过真正喜欢他的原因,是他很善良。 记得有次期末发奖品,老师一直没点我的名字,没想到他却举手了,跟老师说我还没拿。 只是……我居然到了分班才发现自己喜欢他!感觉错过了好多机会。 原来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高兴、难过都会想起他,想和他分享。 我真的真的好喜欢他! 希望……他永远都能保有那么天真无邪的笑容。 第二十一章 记得你忘记的 那沧海桑田的温柔 后来后来的我多像一个暂停的时鐘 永远是好的听说是真的 但只有少数的人能拥有 所以贵重 ──美宝<记得你忘记的> (101)21-1 时间是一条笔直的道路,可以向前,可以转头,却永远无法折返。 旅途中见识过的风景,都只有一次拍照的机会,就算仅仅向前一步,也会因角度的改变,拍出不尽相同的画面。 睁开眼,站在十二岁这个时间点上的男孩,回首一望,就看见六岁的他站在远远的彼方,向他灿烂笑着。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了这么远的路,路途中所遇到的人事物,他一点印象也没有。身上带着的照片,也都是他六岁以前所看过的景物。 是谁在他睡着时,偷偷把他载到这里了? 可不可以载他回去啊? 他好想亲自走走那条路,亲眼看看那条路上的风景。 男孩不怕脚酸,也不怕累,只想回去,回到六岁时所站的那个地方。 这个地方都是他不认识的陌生人,男孩想找妈妈,但他们都跟他说妈妈不在了。 既然妈妈不在这里,可以载他回去吗? 妈妈应该就在原本的地方等他,如果他再不回去,妈妈会担心的。 然而,一个问号却忽然从他心中冒出,打消了男孩想回去的念头。 ──妈妈真的会担心他吗? 如果妈妈真的会担心他,为甚么最近总是不来幼稚园接他呢? 为什么最近每次都是有哥哥来接他? 妈妈去哪了? 小小的脑袋瓜苦恼着,男孩孤伶伶地站在人群中央,怎么样都想不出答案。 忽然── 男孩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了几张撕碎纸,那些碎片被一叠相片压着,一开始并没有摸到。 掏出那些纸后,男孩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那些被撕碎的纸拼回原来的模样。发现是两张被褶皱的照片。 一张有一颗亮黄的皮球,那颗皮球佔据了照片大半的面积,整张照片只看得见那颗球。 另一张是一个车头,似乎还是直奔相机而来,整张照片只有车头。 为什么这两张照片会被撕碎?是谁那么坏撕掉他们的啊? 是不是把他偷偷载来这的人撕掉的啊? 男孩既气愤又疑惑,眼泪忍不住扑簌簌往流下。 他坐在人群中央,哇哇大哭了起来,他真的感到好难过,好生气。 他真的好想念妈妈啊。 小男孩就这么哭了一整天。 哭累了,太阳公公正好也累了,缓缓从地平线隐没。 天空很快就变得黑漆漆的。 但幸好有满满的星星,以及明亮温柔的月亮婆婆,他一点也不害怕天黑。 躺在草地上的男孩,就这么在月光温柔的照耀下,沉沉地睡去了。睡梦中,他依稀听见有个像爸爸一样平稳的声音。 勉强撑开眼,他看见一位穿着一身白衣的人。馀光中,似乎还有一位长头发的女人。 「一般车祸造成的失忆症,要想起过去的机率几乎是微乎其微,但从今天他忽然想起母亲车祸去世的过程来看,也许车祸并没有让他忘记那段痛苦的记忆,反而是强行唤醒了那段回忆。」 「我想车祸造成的逆行性失忆,正好让他的记忆停在他生母发生车祸当下,但由于不想再经歷一次这么痛苦的事情,于是產生了自我保护机制,让自己连这段记忆都忘了。」 「但事实上他并有忘记,只是不愿想起来了。」 「所以……如果不是我们硬是要他相信母亲死了,他也不会这么痛苦了吗?」女人哽咽问,语带颤抖。 白衣男人一脸愁容,「这也只是我的推测,因为他的脑部确实受到撞击,若是想起片段那还有可能,但很难这么清楚记得一个完整的事件,不过若是因为心理因素那就另当别论了。」 「不过,人脑本来就是精密而复杂的,这种案例也很少见,我也说不准。」 咖啡香依旧。 在等待老闆娘来咖啡馆的这段时间,语娟向戴维森说起了来此的原因。 二十分鐘后,一位穿戴优雅的妇人匆匆进入咖啡馆,并叫了戴维森一声。从那道地的美式发音,不难猜出他就是戴维森的阿姨。 但主要还是店里的服务生都向她打招呼,才确定是她没错。 「就是她。」 那位妇人顺着戴维森的视线,看向了店内唯一的东方女孩。 她向语娟露出一抹优雅的微笑,「你来自台湾对吗?要找一位叫做『达雷尔.文森特』的人?」 「对,请问您认识这个人吗?知道他现在住哪吗?」她紧张问,眼看就快抓到最重要的线索,但妇人的回答却泼了她一桶冷水。 「其实我不认识他。」 她能预料到女孩的失望,从而自包包拿出了一封信。 「不过有一个人在很多年前来到我店里,託我如果有一天,有一位来自台湾的女人问起蕾朵咖啡厅的老闆,而且又要找『达雷尔.文森特』这个人,务必要把这封信转交给她。」 「那个人说,这封信会带你找到,你想要找的那个人。」 看见那封信风有些泛黄的信,语娟愣愣接过。心中有很多疑问,但想不出要先问哪个。 「阿姨你就真的收着这封信这么多年喔?」戴维森惊讶地问。 「那个人当时帮我一起重新布置了这间咖啡馆,帮了我很多的忙,我现在只是还他人情,而且这也没甚么,只是保管一封信而已。」她笑说,「我当时还半信半疑,没想到真的让我等到了!」 「请问您知道这封信的主人是谁吗?」她忽然问。 「我也不清楚那个人的名字,但他说如果你问起他是谁,他希望我能对你保密。」她歉然说,「他不希望你知道他的真实身分。」 「那可以告诉我是男生还是女生呢?还有您说他是很多年前来到这间店,是多久以前呢?」 「他说要你保密,抱歉。」她再度露出歉然的笑容,「不过,他是在这间咖啡馆开幕三年多的时候来的吧,大概至少有十年了。」 听见老闆娘的回答,语娟也没再追问,而是陷入了沉思。 很久以前就来过,却不愿透露身分,还请老闆娘保管这封信…… 『而且我觉得,那位婆婆既然都说就算找不到也没关係,而且与其有这种大钱还不如请专业的来找,所以我想她最在乎的,应该不是找不找得到那个人吧。』 『可能是怀念年轻时的自己,也可能单纯是喜欢你,想让你大开眼界吧,又或者有其他可能,我也不知道。』 是这样吗? 其实婆婆不在乎找不找得到,就是因为早就找到了,也埋下了能够找到这封信的线索。请她帮忙找,纯粹是在希望她能见见世面,看看这个世界? 『放心吧,你一定找得到。』 可是── 『因为在你身上,有我曾经拥有过的东西。』 她现在仍旧不明白,婆婆曾经拥有的,也是她现在拥有的,究竟是什么? 「快打开来看啊,我超想知道里面写甚么的!」 听见戴维森兴奋的声音,她顿时甩开那些疑惑,微笑应了一声,便将信拆开。 里头只有一对折的纸,纸上只写着一句话。 那是一句亲笔写下,意思十分简单明瞭的英文: 『pleasegotoseeprofessormaxencefredericoftheparisconservatoire.』 ──请去找巴黎音乐学院的「玛克森斯.佛瑞德教授」。 (102)21-2 一早,拿着早餐进办公室,艾蕾娜立刻看见自己的办公桌前方站了两个人。 其中一位身材娇小的小女生,她一眼就认出来是前两天就来过的东方女孩。 「有甚么事吗?」放下早餐,她立刻问,此时也才看清她旁边站着的是一个很年轻的男生。 东方女孩听见她的声音顿时尷尬地笑了,看来她也知道自己不是很欢迎她。 「请问这里有一位叫做玛克森斯.佛瑞德的教授吗?」 听到这个名字,艾蕾娜思考了下,随之问:「找玛克森斯教授有什么事吗?」 「我有一些事想问他。」 「很不巧,他前年退休了。」 东方女孩的微笑顿时变得尷尬,反观男孩脸色没什么变化,只是盯着女生的表情变化看。从男生的气质和五官来看,她猜想他也许不是法国人,所以听不懂她们在说甚么。 「那可以给我他的地址或电话吗?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问那位教授。」 看着一脸诚恳地说,艾蕾娜沉默了会,才轻声说:「好,稍等一下。」 她坐下来,打开电脑后,便登入记录着各学年退休教职员的资料库。 五分鐘后,她将电话抄在一张纸上,递给一脸感激的女孩。她身旁的男生也很高兴,一齐向她露出了笑容。 艾蕾娜不得在心中承认,那男生的笑容很迷人。 就算他们离开,打开咖啡及早餐的她,仍会忍不住一再去回想那个笑容。 两个小时前,在咖啡馆拆开那封信的当下,语娟很是错愕。 虽然写得很简单扼要,但也扼要过头了。 不过,最令她烦心的事,却不再眼下这封信,而是戴维森想一起帮忙他找婆婆的恋人。 他说,这么有趣的事情一生能遇到几次呢?请务必让他参与! 语娟当下想立刻婉拒他的好意,但咖啡厅的老闆娘在旁极力推荐这位姪子,说一个女生在外旅行可能会遇上什么危险,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 只是老闆娘可能不知道,她现在最大的危险就是他了。 但最后还是看在老闆娘的面子上应让他的帮忙,想说之后总有机会摆脱他的,因为搞不好她过两天就不在巴黎了也说不定。 拿到那位教授的电话号码,出了办公室后,他们在校园里找了个椅子坐下。 两人讨论过打过这通电话所有可能的结果。 可能没人接听或是直接进语音信箱,不然就是那位小姐给她错的电话,更或者是这所学校有两个同名同姓的教授。 但再怎么猜,就是没想过会一打就接通。 和那位教授通话了几分鐘过,语娟没想到自己预想的可能真的成真了。 真的是过两天她就不在巴黎了。 旁边的戴维森则是由于听不懂法语,始终以观察者的角度看着语娟。见她从原先紧张得结巴的模样,到后来的笑顏逐开,随之拿起后背包里的纸和笔坐在椅子上抄下一串字,他大概也看得出来她找到了很重要的线索。 直到她掛断电话,他立刻笑问:「怎么样?」 紧紧捏着那张纸,语娟转头向他展露无比高兴的笑容:「我拿到达雷尔.文森特先生现在住的地址了!他现在住在老家『那不勒斯』。」 「那位教授和达雷尔.文森特先生在大学时是好朋友,他说十前年也有一位东方人来问他文森特的地址,还说如果有一天,有一个东方女孩也来问他相同的问题,请一定要告诉她。」 「太好了!」深邃的眼睛微瞇,他高兴地说,「感觉我们只在前人已经为我们铺好的路。」 「是啊。」她淡淡应了一声,神情若有所思,太过于顺利反倒让人觉得不安。 随后,她再度转头看向了戴维森。 眼底里的棕色瞳眸闪烁着细微的光。 一如所有欧美立体而深刻的五官,高挺而挑高的鼻子和眼窝加深了脸上的阴影,但嘴角出现弧度的那刻,光线彷彿瞬时都聚集到了那张脸,散发地中海阳光般心旷神怡的光彩。 望着那样的笑容,她不自觉问:「你说你是高中毕业后出来自助旅行,所以你现在是十八岁?」 「是啊。」他不假思索说,以至完全没想到女生接下来的语气会是如此坚不可摧,如衝击般的事实。 「我二十五岁了。」她浅浅一笑,对于没在一开始就告知自己的年龄,未有一丝愧疚。 也能想像得到,原先那般迷人的笑容可能会在一瞬间就失去了光彩,显得僵滞而尷尬。 在外国人眼里,有娃娃脸,身材娇小的东方女生里看起来总是比较实际年龄年轻。外加上东方人的肌肤质地比西方人来得细緻,老化得比较慢,过去几天她就被当地人错认是学生好几次,所以戴维森以为他们年纪相仿,也是情有可原。 说了一句很道地的欧麦尬,戴维森耙了耙那头棕色头发,好掩饰自己的尷尬。 「如果你不想陪一个老女人,我能体谅的。」 「你在说什么?」他笑了,「这是两回事吧。」 「甚么?」意外地见他笑了,她疑惑。 「就算你是五十岁的中年女士,我也会陪你一起找到那个人。」他说,「过去半年多来我旅行过很多国家,遇过很多有趣的人,但却从没遇过这么有趣的事!我不想错过。」 「假如我们真的就在此道别,我接下来的旅行一定不时都会想你到底找到他了没有?结果如何?然后开始后悔为甚么我没有陪你一起找。」 看他此时如此坚持地笑着,语娟不禁沉默,于是他继续说:「我保证我不会在你睡着的时候偷走你的行李或伤害你,也不会对你任何非分之想,就只是单纯知道那个人在知道婆婆的心意会有什么反应?我觉得那一定很感动。」 「拜託!」 戴维森央求,看在语娟眼里就像一个拜託父母能同意他出去玩的小男孩,让她不禁心软。 何况一个人总是比较辛苦寂寞,买票和搭车往往也要花费不少心力,若有个人能帮忙那多少会比较安心。 想到这,她答应了。 并相约后天晚上在巴黎火车站见面,再一起去那不勒斯。 火车平缓地行驶在深夜的平原,车厢规律的震动伴随「咖噠咖噠」的声音,让清冷的车厢更显安静。 其实她也不确定外头是不是平原?因为窗外一片漆黑,甚么也看不清。 那天回到公寓,她便立刻拿出行李箱里的笔电。 从法国巴黎来到义大利那不勒斯,其中的转折不仅仅只是跨过国界来到风情与文化不同的地方那么表面。 在到巴黎前她花了很了时间做行前准备,直到一切都稳妥才提起行李。 虽然她早就想过会来义大利,也蒐集过这方面的行前准备资料,且戴维森会负责订火车票,她就只需要查到达那不勒斯的交通方式,但,订房才是一大问题。 她无法像戴维森那么随兴,到了目的地后才开始找旅馆,或是就算找不到晚上睡车站也行。身为女生最重要的就是人身安全,何况那不勒斯的黑手党很有名,治安也没有很好,外加下礼拜又遇上那不勒斯的节庆活动「復活节」,每年都吸引不少观光客前来,能订到旅馆已经是万幸了。 此刻,戴维森和她隔着一条走道,坐在另一排,早早就睡着了。 然而她却始终无法睡得安稳,每半个小时就会醒来一次,然后出神地望着窗外,所以最后乾脆直接拿起整理好的义大利句子复习。 她大学主要选修的是法文,对义大利文仅熟知一二,不太会讲。就算是法文,也都是旅行前把就可能会用到的法语整理为一份讲义随身携带。 也许明天的这个时候,她已经完成婆婆拜託的事了,将婆婆的心意转达给那个人了。 虽然这是值得高兴的事,但,接下来呢? 放下了工作和爱情,离开了土生土长二十五年的家乡,鼓起勇气来到异地,就只待一个多礼拜就回去了吗? 可是她又要以什么理由,说服自己继续旅行呢? 漆黑的浓度渐淡,远方地平线的那道光,让熟睡的天空在光芒中逐渐甦醒。 朝阳洒落平原,相似却不相同。 高楼大厦堆叠出暗部的阴影,城市再度变得喧嚣繁忙,日復一日。 但图画里没有声音,比现实更乾净纯粹。 将间时间轴上的某一刻化作永恆。 至少,在顏料随时光褪色前,它永远会是这个模样。 那么你所留下的这张画,背后所代表的含意是什么? 每天回家看着客厅电视机上的这张画,揣测你寧可要画完才要离开的原因,却始终想不明白。 门铃声在此时寂静的空间,刺耳地响起。 天祈疑惑,起身走向门口,心里只有两个猜测,但其中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欧洲,所以就只剩一个人有他家的电梯卡。 「嗨!」昕乔站在门口,微笑。 他很是讶异,自从上次那件事,两人已经有整整一个礼拜没有联络了,在公司偶然遇到也是形同陌路。他往往还在想如何开口,她便已经走掉了。 「我、我以为……」他不知该说甚么,他以为昕乔再也不会理他了。 「不请我进去?」 「请进!请进!」他退开,随之问:「你要喝点甚么吗?我去冰箱拿,我家有咖啡、啤酒、果汁……」 「不用了,我不会待很久,只是有些是想当面跟你说。」她打断,但一触见男生脸上的失望表情,她转而说:「咖啡好了。」 「好!」 看到男生立刻迈步走往厨房,她又补了一句:「不用特地泡了,罐装的冰咖啡就好了!」 听见他回应,她在沙发上找个位子坐下。不久,一杯罐装便落在她了眼前。 「谢了。」她接过,拉开拉环后立即喝了一口,冰凉苦涩的液体滋润着喉咙。她发觉自己已经好久没喝超商卖的冰咖啡了。 「我明天就会回去了。」她淡道,再度喝了一口咖啡,但这句话却让才刚喝下第一口的天祈,差点没呛到,转头吃惊问:「回去哪?」 「我还能回去哪?」她笑说,「我已经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了,反正你也不会跟我回去的,也该是时候回去了。」 「可是……这太突然了吧?」他愕然,「明天?」 「其实早在你们交往的时候我就该回去了,昨天已经交辞呈了。这半年来去了台湾很多地方,也认识了很多人,这样就够了。」 「需要我明天载你到机场吗?」 「我已经有叫计程车了,今天只是想跟你一声。」她感叹说:「也许下一次见面,是一年以后的事了。」 「我很抱歉。」 「抱歉什么?」听见男生没来由的一句道歉,她心领地笑了,「那天我也很不理性,我才要跟你道歉。」 「考上知名大学,进入一间知名企业,然后一路晋升到高阶主管,对我而言那才是人生胜利组,是我不该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你身上,什么样的生活对自己最好,本来就只有自己才能决定,就算是父母也没有权力去决定我们的未来。」她苦笑,「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一点也不!」他忽然出声,但声量又很快变得小声,「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我不想后悔。」 「那就不要后悔。」她定声说道,眼神不再是说说笑笑那般和顏悦色,而是带有告诫的恳切语气,让男生一时不免愣了下。 「永远不要后悔。」 紧握着手中的罐装咖啡,她的嘴角拉出一个恬淡的弧度,顿了一顿说:「因为如果过了十年、二十年,你后悔了,我也会后悔。」 「后悔当初我没能把你一起带回来。」 (103)21-3 义大利有三宝──义大利麵、冰淇淋和披萨。 位于南义的「那不勒斯」也有另一个为台湾人熟知的名字,拿坡里。 那不勒斯不只是披萨的发源地,其披萨也是世界知名的好吃,街上随处可见不少有卖三宝其一的店。一家知名的冰淇淋店,每日门庭若市,人多到要拿号码牌领冰淇淋。 到达那不勒斯后,语娟先是到旅馆放行李。这段时间,戴维森则是要试着找晚上住的地方。 三个小时后,两人相约在车站,再一起去找纸条上的那户人家。 在远离市区一段路的地方,两人开始沿路寻找相对应的门牌号码。 临近港口的小路山坡上蜿蜒,走过一栋栋平房,隐隐约约能闻到海水的味道。 「不按门铃吗?」看见女生佇立在大门前,却迟迟未下按电铃,戴维森疑惑问。 「有点紧张。」她不好意思说,「没有先打电话,怕打扰他们。」 「我帮你按。」语毕,他真的就直接伸过手,准备按下电铃。 「我来就好!」她心惊,立刻伸手挡住了电铃,「我只是想再复习一下义大利语,怕等会忘记要说甚么,讲不出来,一下就好。」 戴维森这时也才收回手。 望着眼前深蓝色的木製大门,她轻吐了一口气,再一次在默念等会要说的义大利文。 如果玛克森斯教授给她的地址没有错,那在这扇门后的,就是婆婆掛念半的世纪也忘不掉的心上人。 而她的旅行,可能也到此划上了休止符。 一分鐘后,门──咿呀打开。 映入两人眼帘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 语娟立刻道出早已在心中默念无数遍的一句义大利语:「您好,冒昧打扰,我们想找一位名叫『达雷尔.文森特』的老先生,请问他住在这里吗?」 闻言,老太太一脸困惑地看着素昧平身的两个年轻背包客,问:「请问你们是?」 「我是受人拜託来找文森特先生的,是一位叫莉安的女士,文森特先生对那位女士应该有印象,和我一样是东方人。」她解释,「那位女士託我要将一封信亲手转给文森特先生,信的内容和文森特先生的回应对那位女士都非常重要。」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清楚,但看见老太太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就算她听懂了也是凶多吉少。 「请问可以让我和文森特先生见一面吗?」 她恳求问,但老太太依旧没有给予正面的回答。 戴维森也看得出来了,忍不住问:「请问您听得懂英文吗?」 听见戴维森的声音,老太太只是转过视线,一脸茫然。看来是听不懂。 「给我地址的是一位巴黎音乐学院的玛克森斯教授,请问您认识她吗?」 听见那个名字,老太太的视线顿时变得明亮,嘴角也露出了笑容,「认识、认识!」 「他说来这里就可以见到文森特先生,这封信对我和那位女士都很重要,我相信对文森特先生也是一样。」 虽然老太太的嘴角仍是笑着,但很明显转为苦笑,似乎仍在犹豫,「我明白了,但我不认为他会记得那位名叫莉安的女士。」 「我认为他会记得的。」她肯定说,「让我和文森特先生见一面好吗?」 「不,你不明白。」老太太摇了摇头,这让语娟不只感到心凉,也感到困惑,胆怯地问:「文森特先生发生了甚么事吗?」 「他很好,只是……」她再度欲言又止,但一触见眼前女生失望的表情,她转而轻叹了一口气说:「进来吧,也许真的如你说的,他会记得。」 「跟我一起的男生也可以进来吗?」 听见语娟的问题,已经转身的老太太只是转头轻轻点了一下。 屋里没有开电灯,但却一点也不晦暗。外头明亮的光线全洒了进来,屋里的气氛闲静祥和。 语娟这时才发现自己忘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请问您是文森特先生的妻子吗?」 老太太再度转头,笑了,「是,我是他的妻子。」 跟着老太太蹣跚的步伐,两人来到一间房间前。 老太太领着两人进房,房里的广播播放着悠扬的古典乐。 窗外雪亮的阳光落进房里,在地上裁切出有稜有角的光亮区,亮光区则有一个清晰的剪影。 一位老先生披着外套,发呆似盯着前方,一动也不动,完全没察觉到有人进来,彷彿与世隔绝般地坐在窗边。 此时,老太太走上前,用他胸前的围兜擦拭他嘴边的口水。过程中老太太还碎碎念了一些话,但语娟听不太清楚。 见到这幅情景,语娟才多少明白老太太为难的原因是甚么了。 下意识细步走近一看,老先生的体态佝僂,戴着毛帽的头顶白发苍苍,脸上和手上都满是皱纹和老人斑,全身散发满临暮的沧桑,那些,语娟都不意外。 她意外的,是老先生的脸上没有表情,眼底如黑洞,乌黑幽暗,不见一丝鲜明的情绪。 他在看甚么,没人知道,因为那是一双茫然空洞的眼睛,映照不出事物的面貌。 为老先生打理好体面后,老太太再度走回到两人面前。 「小姐,你刚刚说是一位叫做『莉安』的女士有信要转交我先生?」老太太问,语气比起方才的怯生,多了几分和蔼。 「是的。」 「那位女士是不是大概是在很多年前,在巴黎的一家咖啡馆遇到我先生的?」 没想到老太太会知道,语娟愣愣地回应:「是的……」 只见老太太面容感慨,眼皮垂下了些,「我先生在罹患阿兹海默症有一段时间时常提起莉安这个女生,有时甚至还以为自己还是大学生,拿起小提琴一直拉同一首曲子,说这是考试的指定曲,不练不行。」 「那位莉安女士现在过得好吗?」 思考了会,语娟才答:「莉安女士也结婚了,不过丈夫已经去世了。由于慢性病越来越严重,她的身体越来越差,现在已经不能行走了,所以才请我帮忙,希望能找到文森特先生,并且把信交给他。」 「我明白了。」老太太轻点头,随后转身看向自己的丈夫,开始说起自己丈夫的病况,说他在三年前被诊断出罹患了阿兹海默症,这几年情况一直恶化,状况时好时坏,很多事都记不得了,也几乎失去了与人沟通的能力,有时叫好几次他都没有反应。正因如此,刚刚才会那么犹豫要不要让她进来。 「请问文森特先生现在还听得懂法语吗?」语娟忐忑问。 老太太笑了笑说:「现在连和他说母语,他都不一定听懂,法语更不可能了。」 察觉到女生的沉默,老太太继而说:「虽然他现在是这个样子,但我认为莉安女士影响他很深,就算忘了很多事,仍掛念着那位女士。」 「请问可以让我和文森特先生单独有一些话吗?」 老太太没有拒绝,拖了蹣跚的步子离开了房间。 一直在旁静静观看的戴维森虽然没一句话听懂,但多少也察觉得出老先生罹患了失智症或一些老年人的病症。 不过,在老太太主动离开房间后,他还是忍不住问:「现在要做甚么?」 「她说文森特先生现在的情况很多事不记得了,也很难与人沟通。」她说,「但我还是想问问看,就算他真的忘了也没关係,就怕他其实是记得的。」 会请老太太离开,则是担心如果真的记得了,对身为已经相守几十年的老太太来说,是一种伤害。 因为每次老太太提到莉安这个名字时,表情有藏不住的哀伤。 语娟站到老先生旁边,继续说着戴维森听不懂的义大利语。 由于语娟背对着他,他只能瞄到老先生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盯着左手边的语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整个房间都只能听到女生的声音。语娟从包包里掏出了一张纸,一字一句唸着上头的义大利文。 那张纸上所写的,正是婆婆信上的内容。 信原本是婆婆用中文写的,再藉由她翻译成法文,只是她有预感文森特先生是义大利人,年纪大了可能会忘记法语,就又再翻译成义大利文。 然而,直到念到纸上最后一个字,老先生依旧不发一语,唯有眉头紧锁,表情越来越沉闷。 不过女生并没有放弃,她继续说着不流利的义大利语,竭尽自己所知道的所有辞韵,拼拼凑凑出一句句义大利语,希望能唤醒老先生的记忆。 直到二十分鐘过去,一直在旁观看的男生走到女生身边,秀出手机萤幕,示意时间不早了,她才不再说话。 然而── 就在他们转身离开的时刻,老先生忽然转过,木然地张了张口。 语娟心一颤,立刻转回身。 一个巍颤颤的音节在她心底泛起涟漪,但很快又趋于平静。 老先生抬头望着他们,像个婴儿般不断喊着水这个单字,看来是渴了,所以想喝水。 收起失望的情绪,语娟只是淡淡笑了,走出房门向老太太要了一杯水。 不过老太太没把水交给语娟,直接端进房餵老先生喝水,就怕他拿不稳,一不小心弄翻水杯。 直到杯子空了,两人才离开了这个房间。 离开那间房子后,两人就回到市区的一家披萨店解决午餐问题。 坐在露天座位上,行人络绎不绝。 正值復活节前夕,街上随处可见商店在卖顏色鲜艳的復活节彩蛋,每一颗花纹都繁复鲜艳,让人目不转睛。 还有几个孩子装扮成復活节兔子经过,模样可爱逗趣。节庆的气氛自此变得鲜明,渲染了整个那不勒斯。 刚送上来的番茄披萨,饼皮上的番茄汁在日光照耀下宛如红宝石般闪闪动人,一口咬下,还怕番茄汁会流下,弄脏了衣服。 但戴维森看得出来,女生咬了几口就不再吃的原因,并不是怕番茄汁,只是纯粹没有胃口。 女生低望着桌面,若有所思,忘了手中还拿着一片披萨。 已经吃完第一片的戴维森故作不经意问:「你接下来有甚么打算?」 语娟抿了抿唇,「我想明天再去拜访一次。」 「为甚么?」戴维森立时问,一脸困惑。 「老太太不是说情况时好时坏吗,也许明天他就会想起来也说不定。」 「你知道,阿兹海默症的患者最先忘记的是关于周围人事物的记忆,像是妻子、儿女那些亲近的家人,然后才是年轻时候的记忆,到最后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会忘记。」 不明白戴维森会何会忽然说出这些,语娟只是静静听着,没有出声。 「我去世的奶奶也是阿兹海默症的患者,那位老先生的情况和我奶奶离开前的模样差不多,已经感受不到外界的一切了。就我所见,那位老先生的情况已经到了末期,不太可能会有那种事。」 「可是都到这了,多试几次也无妨。」她微笑,「如果你不想陪我也不没关係,因为你本来就没有那个义务陪我。」 「如果最后那位老先生仍然没有想起来呢?」 闻言,语娟沉默了会又再度扬起淡淡的微笑:「就算是那样,我也要试试,因为这是婆婆託付给我的事。」 「为甚么?」他又再问了一次,意思应该是为甚么已经知道是不可能的事,还要做无谓的努力? 凝视着往来的路人,她苦笑,眼底藏着与此刻温暖的气候十分不搭调的秋日感伤。 「可能是因为……我明白被所爱的人忘记的感受吧。」 然而更重要的原因,却是此刻的她已无力用英语说出的,因为无法传达给对方的一份心意。 人还存在着,活生生地站在我们眼前,可是却只剩一具躯壳。 婆婆所託的,是未能对那个人亲口说出的回覆,未能传达到他心里的回答,以及未能让他知晓的感情。 可是,一个连自己都忘了的人,又要如何记得自己以外的人呢? 垂下眼脸,她陷入沉思。 相较于语娟的鬱鬱寡欢,戴维森倒是和经过一位路人说起话来,只是她现在没心思再去理会其他事,也就没注意到戴维森和路人说了些甚么。 一直到一阵圆润的琴声传入她耳里,她倏然抬头,赫然发现戴维森怀里多了一把木製吉他。 一时间,周围不少的客人和路人都看向了他们这桌。 「你会弹吉他?」语娟笑问。 「我爸教我的。」他笑道,「我爸说他那个年代,男生一定都要会弹吉他,不然交不到女朋友。」 语毕,戴维森便不顾他人眼光,一脸自在地弹奏着吉他,旋律低缓轻松。相同的曲调一再重复弹奏,一再沉淀。 也许戴维森真的弹得很好,才会使路人驻留,不过语娟认为最大的原因,还是他此刻弹奏的那首曲子。 虽然没有人声伴唱,但还是让只要听过那首曲子的人,忍不住驻足。心想,居然能走在街上,听见披头四的经典成名曲「letitbe」。 不少人就这么站在旁边,听他弹至最后一个音,为他鼓掌。 可是戴维森并没有因此将吉他还给旁边的青年,随后又再度弹起了披头四的另一首名曲。这一次,仅仅只是弹了一小段前奏,语娟就立刻知道他要谈的那首曲子是甚么了。 也顿时明白戴维森为何会和路人借吉他了。 (104)21-4 歷经战争带来的颠沛流离,枪械坦克带来的断垣残壁。 度过最黑暗混沌的时代,迎来充满希望与和平的未来。 时代的浪潮就像电视机的画面,从原先的黑白来到五顏六色,战后婴儿潮,社会运动,摇滚乐,那些大环境的因素改变了欧美社会原有的价值观,开拓新的世代。 虽然没人改保证那是个甚么样的未来,但能够肯定的是,不会比上一代歷经战争残酷的父母们还要坏。 经济復甦,科技进步,大眾流行文化在欧陆迅速散播,猫王和披头四的音乐传遍大街小巷,成为引领时代的一股新的浪潮。 那时代的孩子,正是一群寄予着希望的年轻世代,拥有无限的可能。 在那样的时代下,远渡重洋来纽约念书的台湾女孩,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看着距离家乡半个地球的这一端,多彩而自由的面貌。 告别家乡小镇,怀抱音乐梦来到大城市念书的义大利男孩,见识到了何谓人民的声音,于是投身学生运动,穿梭巴黎各个地方。 他们是两人来自不同家乡,就读于不同城市的两个陌生人。 热闹的咖啡馆里。 见一位东方女孩被一群人拱出来,尷尬地站着,义大利男孩只是轻轻瞥了她一眼,便继续弹奏着手中的吉他。 完全没想到那位起初毫不起眼的东方女孩,会因此在他心里住了半个世纪,也忘不掉。 yesterday,allmytroublesseemedsofaraway 昨日,所有的烦恼彷彿远在天边 nowitlooksasthoughthey'reheretostay 现在它似乎在此停留 oh,ibelieveinyesterday. 噢!我相信昨日 东方女孩的歌声和男孩的吉他声成为那时咖啡馆里,唯一的声音。 这一次男孩不再只是蜻蜓点水般看她一眼,而是紧紧盯着她的身影,与店里的人同样陶醉在她的嗓音里。 suddenly,i'mnothalftomaniusedtobe, 剎那间,我已不是从前的我 there'sashadowhangingoverme. 有一片阴影悬在我心头 oh,yesterdaycamesuddenly. 噢!昨日来得太匆匆 whyshehadtogoidon'tknowshewouldn'tsay. 为何她得离去?我不知道,她不肯说 isaidsomethingwrong, 我想是我说错了一些话 nowilongforyesterday. 此刻,我是多么响往昨日 回首今日,当年那位拥有清澈双眸的东方女孩,如今年老色衰,长期受慢性病之苦,已不能自在行走,得倚靠轮椅和旁人搀扶。 而那位能够弹一手好琴,热血于学生运动的音乐男孩,如今也已白发苍苍,对于外界的事物无感,连自己的食衣住行都无法自理,需要他人协助。 唯有牵起他们缘分的那首歌,不受时间洪流影响,从当年家喻户晓的畅销曲,成为今日不败的经典神曲。 当年主宰潮流的那个乐团,则被誉为近代最伟大的摇滚乐团,成为现今流行乐团的先驱始祖。 一再弹奏,一再演唱。 歌词里多少情感与故事,在时间的催化下,比人心更深入骨随,只要轻轻弹奏就能唤起过往。 低缓唱着,深陷其中,就能听见其中的弦外之音。 yesterday,lovewassuchaneasygametoplay. 昨日,爱情是一场简单的游戏 nowineedaplacetohideaway. 现在我需要找个地方躲起来 oh,ibelieveinyesterday. 噢!我相信昨日 东方女孩专注歌唱着,美国男孩自在弹奏着。 过去充满希望的盛景不在,那间咖啡馆也换了另一张招牌,街景和流行事物都和那个时代不一样了,更加现代化,少了时光的沧桑。 但却让还存在的事物更显珍贵。 佈满皱纹手微微颤动了下,那一双苍老的双眼在歌声里越加清明。只是两人都专注在音乐里,没有察觉。 那双清明的眼睁得大而明亮,歌曲还未结束,一句突如其来的轻唤令语娟不自觉放低了声量,望向了眼前的老先生── 「莉安……」 茫然的眼神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感动,以及更显激动的叫唤。 窗户旁,阳光依旧,但音乐不再,只剩一片短暂的静默。 老先生唤着莉安这个英文名字,随后倏然离开摇椅,虽然不知道他要走去哪,可从他目光紧抓住的方向来看,是她这里没错。 老先生紧紧盯着语娟,激动难掩,说着她听不太懂的义大利语。 其实也不是听不懂,只是他说得不够清楚,但儘管不太懂他说的那些话,从那双歷尽沧桑的眼底,她却似乎能够看见老人眼中,看见婆婆的身影。 此时,戴维森也不再弹奏,赶忙起身搀扶老先生,就怕他太激动不小心摔倒。 戴维森隔在两人之间,他们之间只隔了伸手就触碰的距离,于是能清楚看见老人眼里深刻的思念。 语娟原本是以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和戴维森演唱那首歌,为此还在旅馆里四处找房客借吉他,却怎么也没想过听者不只回想起过往,还将她误认为年轻时的婆婆。 「我不是……」她欲用义大利文解释,却又忽然打住。 老先生摇了摇头,不再激动,也没再看她一眼,只是蹙眉自语道。随后,他后退了一步,依旧自语自言着,语娟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只见他忽然转身想要走向门口。 要不是戴维森始终扶着他的臂膀,那一转肯定会因为重心不稳摔倒在地,一时吓着了两个年轻人。 可是老先生并没有因此打消往前走的念头,仍继续挣开戴维森的手,打开房门,执意要出去。 听见卧房那似乎有骚动,老太太这时也走了过来,虽然刚开始一脸讶异,但也和戴维森一起挡住了老先生的前面。 「你这是在做什么?」老太太懊恼问,「你要去哪?」 佝僂着背脊,他伸着双手抬起一边瘦弱的腿,只是脚还未落地,身子就向前倾倒,幸好两人及时扶助。 「你看看你!」老太太叨念道,可是老先生仍没听进去,打算继续往前走。 「我要去……」他重复念道,嘴巴始终张得开开的,「我要去找……」 老太太双手紧紧把着他的臂膀,一脸苦涩问:「你要找甚么?」 「我要去……」但他仍如此喊者,「去找……」 「找甚么啊?」老太太这次有些急了,隐约摇了摇他的手,但他依旧恍惚地喊:「我要找……」 至始至终,语娟都站在他们身上,没有上前,不认为自己上前就能帮上甚么忙,反而人多手杂。 老先生蹣跚的背影,老太太忍泪心急的模样,以及戴维森从旁扶助老先生的侧影,她睁睁地望着此刻的画面,没有出声。 「我要去找……」 随着老先生一再自语重复,声音也越来越小,画面也陷入了僵滞。 「找……」 「我要……」他动也不动说,「找……」 从原先的激动难掩,又回到了现在的恍惚茫然。 老先生渐渐地像木头般地站着,一动也不动,彷彿时间就此静止。 阳光依旧,又只剩一片静默。 此刻── 甚么声音都没有了。 然而── 女生却再也禁不住内心的感伤,忍不住流下两道热泪。 我要去找── 找甚么呢? 那一刻,触见到老人眼里绽放的亮光,那是如热火般炙热的感情,是很难从八十、九十岁的老人身上看见的一双眼睛。 那是只有在情竇初开,能够为爱不顾一切的二十几岁的人脸上,才能看见的神情。 只是,多了一些茫然。 女孩一句话也没有留下,仅留下一朵等待凋谢的勿忘我,便离开了旅馆。 男孩在巴黎街头四处寻找女孩的身影,走过了所有他们曾一起走过的地方,不相信她会连告别都没有,就这么轻易离开了。 你要找的,是一位不会讲义大利或法文的,只会中文和英文的台湾女孩。 那位女孩和你一样都很喜爱披头四的音乐,你们因一首「yesterday」而认识。那位女孩的歌声让你心动,难以忘怀。 可是,她最后却留下了你送的勿忘我,不告而别。 你要找的她── 是存在你的青春时代里,很美很美的一段回忆。 在扶着老先生回到摇椅上的途中,戴维森也注意到了她脸上的泪水,「你还好吗?」 她轻轻抹去脸上多馀的泪水,「我没事。」 在老太太和戴维森的协助下,老先生再次回到摇椅上。 他的眼神也变回原先空洞无神,恍若刚刚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一直都坐在那,不曾起身过。 来不及将婆婆的心意传达给他,他又再度忘记了婆婆。 然而就算真的将信交给了老先生,得到的回应大概也不是婆婆所期望的。 就算想起了那一段回忆,还是忘了过程中无以计数的思念。 时间轴倒转回距今半个世纪前,不是今日,不是经过数不尽的思念、悲伤与遗憾的日子累积而成的今日,便不是婆婆真正要找的那个人。 就算老先生读懂了信,也只是陷入被心爱的女人拋下的痛苦之中,不敢相信两人自分离后就再也无法相见,只是徒增无谓的悲伤。 而这,一定不会是婆婆想见到的。 让所爱的那个人痛苦。 但她还是忍不住流下眼泪,只是流泪的原因不是老先生又再次忘记了婆婆,而是那一份深埋多年的感情,只能任时间无情流逝,最终悄然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再也无法传递给那个人知道…… (105)21-5 日升月落,时间的道路漫长绵延,看不见尽头。 男孩杵在人群的中央,周围的喧嚣像浪潮,他没一句听懂,只是呆呆地望着天空,观察天空每日的变化。 男孩不知道怎么往前走,也不想往前走。他只想回去,回去六岁时所站的那个地方。 可是有一位漂亮的大姊姊,在他来到这陌生的地方后始终站在他旁边,还不断硬拉着他往前行。 那位大姊姊有一张宛如洋娃娃般精緻的脸蛋,虽然她对其他人有一点兇,但对男孩却很温柔。她总是很有耐心的告诉男孩这是哪里,并向他介绍这里的每一个人,告诉他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事。 男孩知道大姊姊是想帮助他。大姊姊说他并不是被人偷偷载到这里的,而是把照片弄丢了,所以忘记了自己看过的那些风景,他是回不去的。 所以既然回不去,就只能往前走了。大姊姊一直这么说。 偶尔,男孩会看见大姊姊脸上露出哀伤的神情,看到那样子的大姊姊,男孩总会很自责,因为他不是大姊姊爱的那个人。 来到这里,男孩觉得大家好像都把他误认成另外一个人,他从每个人眼睛里所看见的,都是一个他并不认识的大男孩,而那个人并不是他。 而且每个人也都和大姊姊说的一样,说他是因为把照片弄丢了,才会记不得他们。他们都说早就认识男孩了,一起走过相同的时间。 时间越久,男孩就越不得不相信他们所说的。 因此,男孩常常翻看着自己存有的那些照片,想试着从中找出他们曾说过的风景,因为他们说他也曾看过,还拍下来过。 可是无论怎么东翻西找,他就是找不到那些人所说的美景,不过在那些照片中,除了家人的照片,还有一位女孩的照片也很多。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拍这么多张,照片的数量仅次于妈妈和哥哥。 照片里的这个女孩,有一张圆圆的脸,皮肤白如雪,笑起来总是瞇成一直线。男孩也记得他们相遇的情形,发生过的事,以及她对他所说的那一句话。 唯独忘了她的名字。 无论怎么想,就是想不起来。 可是他想再见到女孩。 他想,如果这个女孩和他一起从六岁的那个地方往前行,一起来到十二岁这个地方。 就算不是并肩而行,但笔直而行的他们,多多少少,所见到的风景也是一样的吧? 如果是这样,就代表那些人和大姊姊所说的都是实话,因为如果他是偷偷被载到这里,是不会遇到靠双脚走路慢慢前行的女孩的。 男孩想找到女孩,想问她,他是怎么走过那六年的时间,只要找到女孩,就能证明他是真正走过那些路,看过那些风景,也真的只是把照片弄丢了。 可是,要怎么找呢? 过去住在他心里的那个女孩,跟他一起站在六岁的那个地方的女孩,笑起来会瞇成一直线的女孩,现在会在哪里呢? 望着周围一个个陌生的面孔,男孩感到很惶恐,也很失望。 男孩再度蹲坐在地上,把脸埋在大腿间,大哭了起来。 旁边的大姊姊也感到很无奈,她蹲下身,想试图安慰男孩。 没想到,男孩这时忽然不再大哭了。 泪珠一颗颗垂掛在男孩脸上,他不断抽咽,眼睛和鼻子都很通红,可是眼神却意外坚定。 太阳雪亮的白光落进他的眼底──第一次,他的眼睛如此明亮,再也不像黑洞只会把光都吸进去,而是能清晰映出周围的模样。 男孩用力擦去脸上的眼泪,站起了起来。 这一次,他主动往前走了,不再是靠他人硬拉硬推,而是自己扎扎实实地往前走了一大步。 大姊姊很吃惊,也很疑惑,直到看见男孩手中紧捏着一张照片,她才忽而了然于心,胸口微微抽痛。 不知该开心,还是难过。 其实,人与人的相遇很简单,不过就是往前走。 因为也只有往前走,才能够相遇。 翻阅着病歷表,张医生嘴角明显流露了微笑。 一分鐘后,看见他从门后走了进来,与记忆里相似却又有些不一样的五官,褪了稚嫩天真的气息,多了些大人的成熟稳重,脸上的微笑立时转为一个笑容。 「你真的长大了!」 听见这声感慨,天祈很是讶异,「医生你还记得我?」 「怎么会不记得?」他大笑,「你是我遇过最天真的病人了!」 听见这声笑声,他坐了下来,倍感欣慰,没想到还有机会听见这阵笑声。 「你母亲当时说你们要移民到美国跟父亲住,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掛我的门诊了。」语落,他拿起一旁脑部检查结果检视,「而且你刚刚做的检查结果也没什问题,当年的车祸应该没有留下甚么后遗症才对,是有甚么其他问题来找我吗?」 「只是想说既然回到台湾了,想来看看医生。」 「那你现在看到了!」他大笑,但很快又收起笑容,「你来找我,还是有重要的问题要吧?不是完全没有事吧?」 「被看出来了?」他窘困说。 「只是根据以往的经验推测。」他的目光深沉,「就算是已经完全痊癒的患者,也不会无缘无故就来找我,一定都是跟自己的病症有关的心事。」 「说吧,甚么事?」 顿了一顿,他问道:「我想问,我真的……再也不会想起我的小学生活了吗?」 似乎不意外他会问,医生很快就开口回答:「按理论常讲是这样没错,没有明显的后遗症已经是不幸中大幸了。」 「难道不会有一天忽然想起来吗?例如看到跟自己有关连的人事物就能唤起那段回忆了?」 「除非是心理因素的失忆,不然就我到目前为止的行医经验,还没有任何一位罹患逆行性失忆的病患能够想起自己的过去,最多只有偶尔忽然会有片段残影闪现脑海,但画面都很模糊,根本也想不起什么东西。」说到这,他也不自觉有些感伤,「记忆这种东西,失去了就很难再找回了。」 「但你很幸运,失去的只有小学的记忆。我相信这十年多年,你应该有很多美好的回忆吧。」 医生微笑说,而他也没有否认。 「所以你现在为甚么会希望想起那些回忆呢?我记得你当初还很讨厌小学那六年的你不是吗?」见男生被反问不语,他往下说,「是经过这些年,你体悟到回忆对一个人而言,有多么重要了?」 可能是说中了,他垂下脸眼,表情显得无力而感伤。 「有一个喜欢我很久很久的人,如果我不想起来,总觉得很对不起她。」他微笑说,「但医生你说得也没错,当我长得越大,经歷得越多,就又越发现回忆对一个人而言是多么的重要,足以左右一个人的未来。」 「我常常觉得,失去了那六年记忆的我,就像缺了一块的拼图,而且是很重要的一块,位于中心的位置。」 医生静静听着,随后微笑问:「你喜欢那个女孩吗?」 「喜欢!」他肯定说。 「那就好啦!何必一定要想起来呢。」 「她一个礼拜前问我,我喜欢她哪里?」 闻言,医生的表情十分无奈:「孩子,这是每个女人都会问的问题。还是说你的回答令她生气了?」 「她看起来没有生气。」他摇头苦笑,「只是她在问我那个问题的当下,我脑袋一时空白,想不出具体的答案。明明我想过很多次,为什么我会这么喜欢她,但想出来的答案就是很肤浅。」 「像是很漂亮,很有气质,很聪明,善良,体贴那些很具体的优点,我脑中当时浮现的只有这些,可是我总觉得并不仅仅只有这样,还有其他原因。」 「什么原因?」医生好奇问。 「我想不出来,但我想也许答案可能就在我失去的那段记忆里。让我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也还是想再见到她,跟她在一起。」 为什么呢? 这点连十三岁的男孩也很想出个明确的答案。 每回回医院复诊,总如初看世界的孩子般,淘淘不绝地向医生说最近在学校发生的新鲜事及费解之事。 男孩觉得医生最厉害的地方,并不是医术,因为他也不懂什么叫做高明的医术,但医生很了解「心理」,而这便是他搞不懂的地方。 起初,采静阿姨在病床旁边陪他练字,明明有些字印象中就是有看过,拼命去回想字的模样,也写不下一划,往往苦思良久。 后来,将这个小烦恼告诉进来巡房的医生后,医生只是对一脸苦恼的男孩说:「不要想了,直接写吧。」 「我就是想不到,是要怎么写?」男孩嘟嘴抱怨。 「如果连想都不想,就不会有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医生瞥了一眼他手上的白板,「你现在写『数学』这两个字给我看看,不要多想,直接写。」 男孩虽然不太懂,但还是立刻用板擦擦掉刚刚的国字,在白板上写下「数学」二字。 「再写『国语』看看。」 「再写『英文』。」 这几个词都写完后,男孩忍不住问:「我接下来是不是要写社会?」手则是早已迫不急待写下「社会」二字。 此时,再度看着白板上那几个科目名,再看看医生脸上的微笑,男孩忽然兴奋了起来:「社会和英文我还没练习写过,可是我一下就写出来了耶!」 「虽然你没有印象练习写过这些字,但这些字你的手其实早就写过几千遍、几万遍了。你是靠手感写出来的。」 「手感?」男孩歪头问,「手感不会像回忆一样被我忘记吗?」 「这样说吧,回忆是存在你的这里。」语毕,医生伸手指了指他绑着绷带的头部,「但手感是存在这里。」 看着医生随后又指向他的胸口,男孩不解,「心脏?」 「不是心脏啦!」医生笑了笑,再度指向他的胸口,「是这里──你的身体里。」 「其实不只有脑袋可以储存记忆,身体也可以,只是存在脑袋里的可以用文字具体陈述,但身体记忆却无法陈述,像是怎么跑步、游泳、跳舞就是用身体记忆。」他微笑说,「所以如果你有时候无法做出决定,我觉得你可以相信自己的感觉就好。我想就算你的脑袋忘了,身体也还是会记得的。」 「真的会记得吗?」男孩一脸狐疑。 「这就要看记忆强度。」 「记忆还有强度喔?」 「有些记忆是根深蒂固的,像是一种反射动作或习惯,但有些却需要很多刺激才会想起来,这就是记忆强度。」 「甚么算是刺激?」男孩再度疑惑。 「日常生活中很多都是刺激啊,例如声音、画面、温度、气味……那些都会刺激你的感觉和记忆。」 「可是我不是失去记忆了,回想起来吗?」 「我刚不是说了吗?身体记忆。」他强调最后那四个字,「有些事脑袋可能不记得,但身体可能会记得。」 「真的吗?」 看着原先懊恼的男孩,终于露出第一抹笑容,医生也笑了。 「这就要看你相不相信你自己了。」 第二十二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106)22-1 来到那不勒斯的第三天,语娟他们仍旧到老先生家拜访。 经老太太同意后,几个小时下来他们翻遍了老先生房内所有东西,想找出老先生年轻时到巴黎留学时的痕跡,像是日记或纪念品。想说这当中也许会记下婆婆的事情。 只是他们空手进去,还是空手出来。找不到半点文字纪录。 明明婆婆都有把在欧洲遇见的事情鉅细靡遗写在信上寄给朋友,但男方这边却隻字未留。 也许这正是心思细密的女生,和神经大条的男生的差别吧。 告别老先生的家后,戴维森提议……或可以说是央求,一起到附近的海边走走。而这两天下来,两人的确都还未去见过地中海的海景,语娟也没有反对。 四月的义大利天气凉爽,天空是一望无际的湛蓝。 碧海蓝天,天海一线。 这片沙滩并不大,游客也不多,因为这里本来也就离市区有些距离,大都只有当地的居民会来。 戴维森一到沙滩,就立刻捲起裤脚,将双脚泡进水里,感受冰冷的海水包覆肌肤的柔软触感。 语娟则是怕弄湿衣服,始终远远站着,就怕戴维森朝她泼水,就算没下水也弄得全身湿。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注意到戴维森朝自己走来,语娟笑问,还以为他会乾脆脱掉衣服游泳。 接过託语娟保管的后背包,戴维森悻悻然回答:「现在天气还不够热,在水里泡久了,没想到会有点冷,就回来了。」 「倒是你干嘛站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害我刚刚上岸时一时找不到你。」 闻言,她抱歉地笑了,「我只是对这些花很感兴趣。」 注意到她身边有一簇一簇蓝紫色花丛,戴维森疑惑出声:「花?」 「你知道有一种花叫做『星辰花』吗?」 「『海薰衣草』?它是薰衣草?」戴维森再度疑惑,看来是跟自己印象中的薰衣草有些不太一样。 语娟并不意外,她所说的是辰花的其中一个通俗的英文名「sealavender」,因为外型酷似薰衣草,又生长在海边,因而得名。 接着她很快又说了星辰花的另一个英文名「statice」,戴维森这才有印象。 「我以为你知道,因为星辰花还蛮常出现在欧洲的文学和诗歌里的。」 「呃……可能是我看过,但忘了吧,哈哈!」 看着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语娟也没再说甚么话糗他,只是专心盯着地上那一簇簇蓝紫色的小花。 「星辰花是我最喜欢的花。」她微笑道,正因如此,她很意外能在这片人烟稀少的海看见它。 她差点忘了,星辰花本来就是生长在地中海到小亚细亚沿岸的花朵,是欧洲极为常见的花种。 「这花有甚么特别的吗?」 思考半晌,她想不出准确的答案,「很多原因呢……但最初只是喜欢它的花语。」 「什么花语?」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卖了关子,几秒后才用回答了一个意思相近的答案,只是听来仍是土气。 「faithfullove.」 ──忠贞不渝的爱情。 不出所料,男生的笑容僵硬了,又或是忍住不大笑,所以没有半点反应。 「其实星辰花还有另外一个花语『勿忘我』。」她随后补充。 「那你为甚么特别喜欢这个的花语?」 「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喜欢这个花语了,所以这可能要问小时候的我才知道吧。」 「这样说星辰花和勿忘我很像,都有永恆的爱和勿忘我的意思。」他作结。 「是啊,只是虽然有相同的意思,但两种花长得完全不一样。」她垂首看着紫蓝色的小花轻轻摇曳着,「文森特先生年轻时送给莉安小姐的勿忘我,想要传达的是甚么意思呢?」 「两者都有吧。」戴维森望着前方广大的蔚蓝海洋说。 语娟则始终凝视着那一块并不起眼的花丛,半晌,才再度开口说:「我想去找玛克森斯教授。」 可能是这句话来得太突然,戴维森愣了一下才疑惑问:「是给我们地址的那位教授?」 「我刚刚离开文森特先生家前有问过老太太,问她十年前有没有一位台湾人来找过文森特先生,她说她不太记得了,因为她先生以前在学校是音乐老师,本来就会有不少学生来拜访,其中不乏也有东方面孔。」 「所以?」 她转头看像他,微笑道:「你之前说过吧,我们就好像走在前人为我们铺的路,那么那个前人是谁呢?他为甚么要怎么做?你不好奇吗?」 「可是这和那位婆婆拜託你的有甚么关係?」 思索了会,语娟拉了拉后背包的背带,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其中有么关係,只是觉得那个人一定认识文森特先生,不然不会知道文森特先生的地址。」 「而且如果我真的就此回去了,我一定会一直掛心那个人究竟是谁?为甚么知道我会来找文森特先生?所以我想去找那位教授,因为我想他应该知道那个人是谁。」 「当然,如果你觉得麻烦,或有其他计画不用再跟着我没关係。」 过了许久,戴维森才再度开口:「那位教授现在住在哪?」 「昨天通过电话,他现在住在南法的尼斯。」她补充,「他说我随时可以去找他。」 「我喜欢有阳光的地方。」他笑说,「明天出发?」 「对。」 「一样搭夜车?」 「没错。」 「那我今晚就去订火车票。」 这次语娟没有再回应,而是忍不住笑了。 虽然他没有直接回答yes或no,可是从对话就已经非常明白他的心意,不懂他干嘛不乾脆点说好。 但不知为何,迎着海风,听着这样连回答都没有的回答,却远比yes更令人安心。 让她知道,他会一直陪她到最后。 「大概就是这样,所以语娟小姐说她暂时不会回来,想要找到那个神祕的好心人士。」 房间里,庄律师坐在床边,向婆婆娓娓道出语娟找到文森特先生的经过。 说完,她忍住住问:「不过那个好心人究竟是谁呢,夫人您知道吗?」 婆婆只是笑了笑,「我也很想知道啊!」 「不过,想不到她真的找到了,而且才不过一週的时间。」庄律师讚叹说,随之又向正在翻看明信片的婆婆问道:「夫人您当初怎么能那么肯定她一定能够找到?」 「我也不知道呢,只是觉得如果要找个人,她是最适合的人选,而且打从第一次在医院看见那个女孩,就觉得很我们好像在哪见过。」她望着明信片上湛蓝天空中的巴黎铁塔,淡淡一笑。 「可能是在她身上,看见了希望吧。」婆婆笑得更深了,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这句话挺奇怪的,立时换来了庄律师疑惑的目光。 「是啊,希望……」她轻叹,并将床上和手上的明信片收齐叠好,然后笑看庄律师,说:「难道当你坐在街上,看着从眼前经过的那些天真的少年仔,不会有一点点羡慕?羡慕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走与你不同路。」 「以前还能自己出门时,在公车上看见下面正在等车的学生,就好像从他们身上看见了希望了,因为就算是再怎么自我放弃的孩子,时间也会给他无穷的希望。」 「所以您是在语娟小姐身上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希望她能走与您不一样的路?」庄律师语带几分肯定问。 没想到婆婆这时却摇了摇头。 「我是我,她是她,就算走了相同的路线,还是两段不同的人生,无论她选择走哪一条路,都不会是我曾走过的那条。」语毕,她又抽起一张明信片,虽然因为自身的老花眼看不太清字,但仍能按照明信片上的风景印象去回想信上的内容。 「儘管沿着同一条河,但所见的人事物都和我当年完全不一样了。」她微笑说,可语气却像是在感叹时光无情。 窗外一片晴朗,她的思绪停留在文森特先生现在的情况。 虽然她曾经想过,他可能早就忘了她,却没想过会被忘得如此彻底。再怎么珍惜的感情与回忆,终究抵不过永不停歇的时间。 就连她自己现在,也早就记不太得他们是在何年何月相识?又是在何月何日离开巴黎的? (107)22-2 日轮高掛,阳光溶溶。 金灿灿的光芒一点一滴晒暖了冷冰的世界。 玉盘高悬,星光熠燿。 光芒轻柔地滴落静謐的大地,宛如弹奏着小夜曲,让旅人能在黑夜里酣然入梦。 太阳公公与月亮婆婆总是尽忠职守地轮班,轮流照亮大地,让男孩不至于在时间的道路上迷失方向。 没有漂亮大姊姊陪伴的男孩,一个人走在漫漫长路上。 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掠过眼前,既无法从中忆起些什么,也无法将之记下。 一天,男孩走马看花地走了一大段路,直至阳光公公下山了,他也累得跌坐在地。 男孩已经走了好几天,数不清走了多久,却始终没有找到他想找的那个人。 就在他心灰意冷时,一位身穿白衣的女孩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笑笑地凝视着他。 他站起身与白衣女孩平视,两人的身高差不多高。那位女孩不只穿着一身白色洋装,皮肤也白如雪,雪亮得彷彿有光芒包裹着她,好不美丽。 「你是谁?」男孩蹙眉问。 『你觉得我是谁……』 白衣女孩的声音很轻很轻,非常温柔。 「我怎么会知道你是谁,在这里我没有认识任何一个人。」男孩闷闷说。 白衣女孩依旧笑着,但这次她轻轻一跳,跳离了地面,飘浮在空中。 「你有翅膀?」男孩眼睛睁得大大地,一脸吃惊地看着会飞的白衣女孩,「你会飞!」 男孩仰头,兴奋地朝她笑道:「好厉害、真的好厉害!我也想飞!」 白衣女孩没有作答,只是依旧微笑看着底下的男孩,开口说: 『你迷路了……』 「我没有迷路啦,我在找人啦!」他解释,随之说:「找一个……」 男孩急着说出那个名字,但越是急着想出来,就越想不起来,「找……」 最后只能一脸沮丧地老实回答:「奇怪,我怎么忘了……」 顿时,白衣女孩轻轻笑了。 『我知道你要找谁……』 一听,男孩一扫脸上的阴霾,再度漾起笑容:「真的吗?」 『我见过她……我可以带你找到她……』 这一次,白衣女孩没有再说话,只是缓缓降落在地上,随后侧过身,让出一条笔直的道路让男孩往前走。 此时,虽然夜已深,但由于有白衣女孩始终陪伴在他身侧,成为他黑夜里的指引,他几乎忘却了白天的疲惫和孤单,在静謐的深夜里走了一大段不为人知的长路。 来到熟悉却又陌生的铁门前,男人按下了电铃,待铁门打开。 来应门的是,是一位三十几岁的女人。 女人一看见男人,脸上立时露出一丝茫然,「请问你要找?」 「请问外公外婆在家吗?」 闻言,她再度仔细端详了眼前的男人,怀疑地问:「请问你是……」 被这么盯着,男人忍不好意思地笑了,有些尷尬地说:「小雅姊,好久不见了!」 一时半刻,女人瞪大了眼看着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一个亲戚的小男孩会这么叫她。 那个小男孩有一双水灵澄澈的大眼,偏小麦色的健康肤色,笑起来天真无邪,是个无害的小正太。 如今── 「你、你是──是……」 见她迟迟说不出最后那几个字,他好心地接下说了:「对,是我,天祈。」 宛如电脑短路了三秒,呆呆地看着男人过了三秒,小雅转头朝屋内大声呼喊:「妈──」 「外公──外婆──」 「你们赶快出来──快点!」 一会,一位妇人叨念着走过来,「这么大声干嘛,外公外婆都在休息呢。」 「妈,你看!」她让出门口的位子,让母亲能看清眼前的男人,兴奋说。 看见一位素昧平生的年轻小伙子,也从没在这附近看过他,妇人一脸困惑:「请问你是?」 儘管男人已经很亲暱地喊了一句:「阿姨,好久不见。」 但可能是阿姨这个称呼太常见,妇人仍是一脸茫然。 见自己母亲如此健忘,小雅终于无奈地提醒:「妈,他是天祈,小阿姨的儿子。」 一如小雅,妇人也短路三秒才回神惊诧说:「你是天祈?」 不只如此,连接下来向屋子呼喊的声都如此相似:「妈──」 「你赶快出来──快点!快点啊!」 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我进去叫你外婆外公出来。」语毕,妇人便转身快步离去,而被留下来的两人,则是尷尬地对望了几秒。直到小雅率先打破沉默:「那你先进来吧。」 天祈这时也先暗自吐了一口气,随后微笑道:「好。」 这是一栋四层楼的透天厝,除了妈妈外,舅舅和阿姨两家人都在这里,在天祈的印象里,这里每到过年过节都会很热闹,常常一大群孩子聚在一起玩扑克牌。 为了找到这个家,他还打给远在美国的哥哥询问地址。 然而十年未再踏进这里,除了强烈的熟稔感,还有一种无以具名的疙瘩感,总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了。 两分鐘后,看见外公外婆在小雅和阿姨的搀扶下从房里走出来,他立刻从沙发站了起来。 与他们对上眼的那刻,天祈愣然的不是他们比印象里更加苍老的模样,而是他们注视着他时,那对既惊喜又怀念的眼睛。 他对这里记忆停留在十年前的初二晚上。 外公气急败坏,外婆泪眼婆娑。眾亲戚一涌而上,阻止外公拿起棍子要打爸爸。 那时的景象一团乱,小孩子们都你看我,我看他,不懂大人们为何都那么紧张,平日和蔼的外公又为什么如此生气? 「你是天祈……你不是跟爸妈去美国了吗?」率先走过来外婆抬起头,巍颤颤问,同时伸手按住他的手臂,彷彿光是看到还不够,要能触碰到才能说服自己相信。 「因为工作的关係,所以回来台湾。」他笑道,同时扶住外婆的手,「好久不见了外婆。」 随后外公才到达,他的身子比印象中更加瘦弱,皮肤也更加乾瘪。 「外公好。」他笑说,同时拿起桌上的礼盒递向他们俩,「这是我昨天去买的,对不起没有打一通电话就来打扰了。」 但外公并没有接过,只是看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只是挥挥手说:「大汉了啊。」 在旁欣慰看着他们阿姨则适时说:「爸妈、坐下来说吧。」 「来,外公。」小雅扶着坐下。 天祈这时也让出了一个位子让外婆坐下。 「小雅你去切盘水果出来。」坐定的外婆吩咐道。 外公这时也说道:「我记得我房里的橱柜里还有一瓶你叔公送的酒,美玲你去帮我拿出来。」 「爸,医生都说你要少喝点酒。」阿姨责备说,随后唤了一声正要前往厨房的小雅,「冰箱应该还有果汁,小雅你去拿一瓶出来!」 「果汁怎么够。」阿公一脸扫兴说。 闻言,阿姨只是转而问:「天祈你应该是开车来的吧?」 虽然他很同情阿公,但还是说了实话,「是。」 「人家开车来还让他喝酒。」 「厚啦、厚啦!」被念烦了,阿公最后只是挥了挥手说。 坐在一旁的天祈,虽然很高兴外公外婆看见他时,脸上没有半点反感,感动多于惊讶。可是看着他们家常的对话,疙瘩却始终存在。 那就像冰淇淋融化了,就算再放进冰库,也不会让冰淇淋变回原状。 无论他们对自己如何笑,无论那笑容跟记忆里有多么相似,也和小时后的感受不一样了。 无法抹去他和这个家的人,没有一点血缘关係。 当天晚上,在外公他们热情的挽留下,不好意思拒绝的天祈,一直留到晚餐。 下班回来的舅舅、舅妈以及他们的孩子,一进饭厅看见那张陌生又熟悉的神祕访客,无一不惊诧,吃饭的话题始终围绕在天祈身上。 就连天祈也惊讶,并且感叹,小时候那些陪他玩的表姊表哥,如今大都已经嫁娶,是一个孩子的爸妈了,早早就搬出这里了。现在能在餐上看见,都是还在唸出或刚出社会的表弟表妹们。 饭后又和大人小聊了一个小时,更正确说只是在满足大人对他这些年的好奇,回答完毕问题后,他也没有久留。 「我送天祈出去就好了!」小雅向阿公他们说,同时拿起桌上的钱包和手机,「我正好也要出去买东西。」 向大人们道别后,天祈便跟着小雅朝玄关走去。 「天祈,谢谢你送的这些伴手礼,下次不用带这么多来啦!」离开前,外婆坐在沙发,看了一眼桌上的那两大盒水果礼盒,望向他笑道。 外公则坐在旁边附和:「我们家很多水果,下次带一瓶酒来就好了!」 「你要少喝点啦。」阿姨再度责备道,「天祈啊,下次人来就好了,真的不要带酒。」 「知道了。」他笑应。 离开前,外公外婆坐在沙发上笑容满面的脸,是他回首时最后的画面。 「你车停在哪?」小雅问。 「就在超商旁。」 一听,小雅笔直往他所指的超商走去。 「小雅姊你不是要去买东西。」 「那个啊……」她顿时打住,回首微微一笑:「其实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刚刚家里都是舅舅阿姨,没什么机会和你说话。」 「还是你还有其他事,没事的话要不要陪我在附近走走在回去?」 顿时,他也笑了,「好啊。」 挥别寒冬的夜晚,风吹起来仍是微凉,也比充斥蝉鸣的夏夜来得寧静许多。待男生跟上她的步伐后,她问道:「看见外公外婆出来的时候,你很害怕吧?」 听见男生有些讶异的「咦──」一声,小雅笑,「这些年外公外婆很想你,虽然十年前发生那些事,可是在他们心中,你仍是他们女儿唯一的儿子,宝贝的孙子。」 她静静说:「我妈说,你爸到现在每月仍会固定匯钱进外婆的户头里,十年来没有一次忘记。」 注意到男生的表情忽然变得落寞,她并不意外,转而说:「是啊,你再怎么迟钝也会注意到,每个人都只问你和你哥的事。」 换言之,没人问起他的父母,更根本说刻意避及不提。 「外公……」他忽然开口,但随后又斟酌几秒鐘才开口:「他到现在还很讨厌我爸妈吗?」 「不知道呢。」她淡道,「可是当外公发现外婆瞒着他,你爸每个月匯钱的这件事时,生气了很久,还打电话到美国跟你爸说不用匯了,他不会用的。直到三年前外公不小心在家里跌倒送院,需要一大笔医药费,外婆才用了那些钱。」 「虽然我们都决定瞒着外公这件事,但最后还是被外公发现了。」她苦笑说:「外公看见了外婆的存摺,平常外公是从不会看存摺的,可以是觉得能一时筹到那么钱感到很奇怪。然而,他那时只有对瞒着他这件事的我们很生气,并不气用了你爸的钱。」 两人此时正好走到红绿灯的地方,随之停下来,等另一端的绿灯亮起。 「那时候我妈告诉我,外婆在那之前从没用过那些钱,而你爸也从仍旧持续每月匯五万过来,当时帐户里的金额高达有五百万那么多,就算扣掉外公的手术费金额还是很可观。」 「所以我觉得外公可能早就不生气了,只是拉不下面子打电话给你爸。」 一栏一栏存款数相同的转帐金额和帐户名,整整齐齐地,清晰地打印在小小的本子里。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变得只有时光幻化的制式日期,以及那月渐增多结馀。 一页页累积而成的,看似只不过是一串数字,却是多年来都不曾忘记的关心及歉疚。 就算最后一栏增减了数字,用掉了那份关心,也不会抹去他曾经存在的痕跡。 之后两人又继续向前走了一段路,才顺着原路回去。 直到走回到他停车的巷口外。 「拜啦!下次叫你爸妈一起来,不要只有你一个。」离开前,小雅转身笑说。 天祈苦笑,很难回答正面的答案,「我爸妈……」 「好啦,我也知道那很难,他们都在美国,要过来挺麻烦的,但至少你在台湾每个月来探望外公外婆一次?」 听见是自己能达到的要求,他马上回:「当然!」 随后便在互道再见后分开了。 不过,就算离开了那里,外公外婆那天看见他的表情仍不时在心底浮现,那样的画面取代了十年前回首时的最后那一眼。 不再是愤怒与泪流满面,而是与小时候相似和蔼可亲的笑容。 只是,他本以为小雅提出的那个问题不可能在下一次做到,却在下礼拜上工的第一天,忽然听见一个让他万分惊愕的事情。 「欸,听说美国那边的副总过几天会来我们公司耶。」中午正要出去买饭的男同事忽然脱口说。 另一位男同事困惑问:「我怎么没听说,有什么事要特别过来吗?」 「谁知道,我也是听那群女生说的。」回答的男同事也一脸困惑,「不过我也很想知道,是什么事总公司的副总要特地过来?」 忽地,听见隔壁的人剧烈的咳嗽声,其中一个人关心问:「你还好吧?」 那人只是点点头,随后吞了几口白开水,没想到却反而再度呛到了。 「你又呛到了?」男同事无言,但还是立时递了自己的水,「我这里还有一瓶没开过的。」 一脸痛苦又感谢地接过那瓶水后,他又大口吞了几口水,才总算不再那么剧烈咳嗽,但仍忍不住轻微咳个几声。 也许是太感动小雅姊说的就要成真了。 此时,天祈愕然发现自己的眼角泛着泪光,刚刚咳到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台语注解:大汉-长大、厚啦-好啦 (108)22-3 「所以你问过莉安女士,她也不知道那位神秘人士是谁?」 「婆婆说文森特先生的事,只有年轻时的一些好朋友知道而已,那些朋友如今不是已经断了联络,就是离开人世了,所以她也没有头绪是谁。」 「那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是文森特先生的朋友,或者就是文森特先生?」 「不是没想过,可是你的阿姨不是说是个东方人,光这点可能性就变小了。」 「你不觉得这条路就像是为那位女士铺的,因为相信有一天她有一天会回来,但怕她找不到人,于是留下这些线索。」 在来法国尼斯的路上,两人讨论过许多的可能性,但最终仍未讨论出可能的答案,就已经到达了尼斯当地的车站。 和那不勒斯同属地中海地区的尼斯,同样有灿亮金黄的阳光,蓝得不能再蓝的天与海。不同的是,那不勒斯是大城市,又是黑手党的聚集之地,阳光再明媚,也少不了大城的喧嚣市侩。 相较起来,南法的尼斯虽然是复製南义的民风与文化,却多了法国人的优雅。透明的金色毯子覆盖之下的小镇,氛围安静而淳朴,时间彷彿流逝得缓慢。 穿梭在尼斯的大街小巷里,许多斑斕的色彩在阳光照耀下跳跃。玫瑰红的屋子外墙,门窗外装饰着绚丽花草,人们身上鲜艳的穿着,店门外吸引目光的橱窗摆设。那些迷人的光景都充满动态感,给予他们视觉上的感官饗宴。 两个多小时后,两人驻足在一栋老房子前。 虽然屋子外观老旧,但由于庭院种满了各式鲜艳的红蔷薇,以及其他各式色彩明丽的花朵,别有一番风情。 两人有志一同朝里面走去,就见庭院里有一位老先生正在修剪花草树木。 语娟正打算想走过去向老先生自我介绍,说明他们不是不速之客,没想到老先生正好转过来头,一看见他们,便很快露出和蔼的笑容。 他手里还拿着修改树木的大剪刀,但那笑容却亲切得好似已经知道他们是谁了,没有一丁点见到陌生人的防备怀疑。 也在阳光打亮了那朵笑容,虽然完全不晓得那位教授本人的长相,他也没有开口说话,但这一刻,语娟却很肯定,眼前的这个老先生就是电话里的玛克森斯教授。 「所以说你们对于那个人是谁,一点头绪也没有?」 听完语娟截至目前为止的旅行,坐在椅子上的玛克森斯教授笑了笑。 这是一间陈设老旧的屋子,但却很有味道,打理得很乾净整齐。 两人坐在客厅里,听着玛克森斯教授说起他年轻时与文森特先生及莉安女士的往事。幸好教授会说英文,所以戴维森也能一起听。 教授和文森特先生年轻时同是巴黎音乐学院的学生,由于都热衷于巴黎的学生运动而成为了志同道合的好朋友。身为他的好朋友,当然也知道文森特和莉安的故事。 因为他们相遇的那天,他也在场。 就算后来毕业还是会写信联络,也有到彼此的家拜访过几次。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各自都有了自己的家庭,才逐渐减少联络。他们最后一次联络,就是十年前,那位东方人来到巴黎的时候。 那位比语娟他们早了十年,来寻找婆婆恋人的东方人。 然而聊天过程中,玛克森斯教授始终没有正面回答那个人是谁,一再让他们去猜想。 「不能直接告诉我们那个人是谁呢?」打破藩篱发问的戴维森,他十分诚恳而困惑地问。 「不是我不说,是那个人拜託我不能洩漏他的身分。」教授装作懊恼说,「所以我会努力给你们提示,让你们能自己猜到,这样也不算破坏与他的约定。」 「可是我们又不认识那位女士周遭的人,是要怎么猜?」戴维森反驳。 「你没有打电话问过莉安,觉得那个人是谁吗?」教授问着仍在思考的语娟。她很快摇摇说:「婆婆也没有头绪。」 「这样啊。」玛克森斯教授忽然感叹了下。 「不能再多说一点吗?」戴维森问,「像是男人还是女人?」 「这样就够多了。」玛克森斯教授理所当然说,「再说答案就太明显了。」 虽然这样的回答两人都很难接受,但由于教授随后又说今晚可以住在这里,直到想出答案为止,两人不禁笑顏逐开,也不再在意提示到底多不多了。 因为只要一天想不出来,就可以多赖在这里一天。 当天傍晚,师母为他们的到来做了许多家常菜,例如蔬菜杂烩、马铃薯肉条咸派,少不了还有自家酿製的葡萄酒。 晚上,两人则分别睡在以前他们孩子住的房间,如今教授和师母的孩子在外地都有家庭,房间空着也是空着。 由于连夜奔波的疲惫感,语娟早早就躺在床上了。睡前,她仍在回顾从来到欧洲后的经过,思索着那个神祕的好心人究竟是谁? 其中最在意的,就是教授的那一个问题。 『你没有打电话问过莉安,觉得那个人是谁吗?』 好像如果是婆婆,就能猜到是谁? 可是早在这之前就打电话问过婆婆,有谁有想过是谁?婆婆也回答她一点头绪也没有。 又或者是,已经有头绪,只是婆婆也不确定。 所以她决定明天再打电话问一次婆婆好了。 而有了这个想法,语娟很快就在浓浓的倦意下,进入了梦乡…… 梦里。 她发现自己站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花海里。 天空是湛蓝的,脚底下也是一片深蓝。花朵们不自然地密密麻麻地佈满了一片,不留一丁点缝隙让土壤呼吸,完全挡住了土壤。 风一吹,花海彷彿真正的海水片那般,產生浪花般的波动。 她想细看脚下到底是甚么花,第一眼以为是星辰花,白色小花宛如星光般在蓝紫色的夜空闪烁,甚至还真的像星星那般闪烁着光芒。可是风一来,小花们纷纷被吹落,掉进了花海里,一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后光影变动,花田此刻看上去不再是原本那般深得有些艷丽,而是蓝得像天空,花瓣都呈水蓝色般美丽的色泽。看上去,不再是星辰花,而是遍地的勿忘我小花。 又接着几秒过去,花朵的色泽和形状好似又变了,色泽又变得深了,就如一开始那样,是星辰花的顏色,只是没了白色小花。 像是一种规律,花色随着光影与时间改变。 此刻,语娟已经再也看不清是勿忘我还是星辰花了。 她四望周围,看见远方有一抹佝僂的身影,辨出那是婆婆的身影,她立时快步奔向婆婆的方向,认为婆婆一定知道此刻开满地的,究竟是勿忘还是星辰? 然而她还没跑到婆婆面前,脚下的泥土忽然变得好松好软,软得几乎完全包裹住她双脚,让她难以前行,甚至往下深陷。 她的身子顿时速迅往地底下沉,试着抓住花叶,却甚么也抓不到。她的周围也不再是一片深蓝的花海,而是同样深蓝,但却冰冷的海水。 她全身浸泡在海水里,不断挣扎,难以呼吸。好痛苦…… 她无法思考为甚么一眨眼,花田和婆婆都不见了? 海水连最后一丝阳光都淹没了,她的周围一片黑暗。有太多的为甚么鬱积在心海里,翻来覆去,也到达不了岸边。 可是在闭上眼前的最后一刻,她所掛心的,只有刚刚所见到的花海。如果此刻就是时间的终结,她希望,刚刚最后在花田所见的,是她最喜欢的星辰花,而不是勿忘我。 当语娟意识到这点,再度睁眼时,阳光再一次落入她的视界。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气味,唤起她昨日的记忆,想起她现在身处异地,这里是玛克森斯教授女儿的房间。 深吸呼了几口,梦里困在海水的情景似乎还馀悸犹存。 语娟回忆着刚刚的恶梦,但很快就下床,并迅速打开行李箱。 翻出行李箱的一个包包,再掏出里头的一个老旧的吊饰。虽然吊饰的银漆已经脱落,雕花也不再透亮美丽,看起来一点也不精緻,但却是她此刻想看见的东西。 十三岁的她珍藏至今,也是这趟旅行中,比起日记还要不实用的小物。若不是因为这样物品跟婆婆有关,也不占空间,她压根没想过要从自己床底下翻出来,一起带到这趟旅行中。 随后,她又立刻从行李箱里拿出笔电放到桌上,连上网路后,直接在搜寻引擎上打下一串法文。 几分鐘后,又拿起手机,拨了一通电话。 『婆婆,关于温森特先生的事,除了当年的朋友以外,您还有告诉谁吗?』 『有没有觉得有谁,最有可能认为您会再度来到欧洲?还特地留下了这些线索,好让您可以找到文森特先生?』 『我觉得那个人应该事非常了解婆婆的人,婆婆您的身边有这样的人吗?』 「那我先出去了夫人,有事再叫我。」 「好的,谢谢你。」 目送帮佣离开房间,坐在轮椅上的婆婆抬头望着书柜上摆着一排书。 她想起语娟昨天在电话里问她的那些问题,虽然回答不出个确切的答案,但心里却有一股直觉,引导着她进来这间书房。 自从无法自由行走后,她就很少来书房,而且这间书房平常也不是她在用,以前也很少进来。每次进来,大都是端着咖啡或牛奶,提醒「他」早点睡。 虽然是奉父母之命嫁给他,虽然他们的婚姻并不是建立在感情之上,也无诞下两人爱的结晶,可是这么多年来,感情早超出了爱情,视对方为彼此人生里最重要的家人。 缓缓推着着轮椅,她来到书桌前。虽然书桌已无人使用,但在帮佣每日悉心整理下,仍是一尘不染,可说是比以前使用时还要乾净整齐。 随后,她拉开书桌的第一层抽屉,里面摆了许多文具用品和文件。 受好奇心驱使,婆婆关上第一层后,又立刻拉开第二层,第二层装着是一些小物,像是打火机、纸镇、拆信刀等。 最下层则是又一叠凌乱的公司文件。 不过她却非只是轻轻一瞥就关上,而是稍稍弯下腰取出了几份档案,翻开看了几眼。打算要放回去时,注意到上方一份档案的名称,她立时又放下手中的档案,从柜里取出那份。 那是当年她跟他提议的,花语系列商品的企划档案。 她一张一张怀念地翻着,直到翻开第一面,注意到内壳的夹层,夹了三封信。 婆婆打开其中一封,里面有三张纸,信纸都已泛黄,连墨跡都有些淡了,可是一看见纸上的文字,她愣了良久。 信上的语言既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而是她完全看不懂的法文。 甚至当看见信上留下的日期的署名,她也久久无法回神。 虽然年老后,视界所见的早不如年轻时清晰明亮,法文也从来就不是她能看懂过的文字,往往仅能依形体去辨别。 但此刻信尾上的那个法文名字,是她少数认得,也念得出来的。 darellvincent ──达雷尔.文森特。 (109)22-4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当天晚上,语娟就到书房找玛克森斯教授。 由于语娟和戴维森两人想参观的地点不同,她想先参观当地的博物馆,戴维森则是名胜古蹟,所以两人一早就分开行动。戴维森现在还没回来。 「其实我自己也还不确定,但您给的提示如此少,但却又一定要我们自己猜到,那我想答案应该不难猜,一定是我们很容易就能想到的人。」 闻言,坐在书前的教授颇有兴味问:「那你觉得是谁呢?」 「那个人非常不希望婆婆知道他是谁,我想一定是有甚么理由是不想让人知道的?可能那个人是婆婆讨厌的人,或是是对婆婆感到歉疚的人,又或者不想让婆婆感到愧疚,所以不想让婆婆知道他是谁。」 「所以?」教授问。 顿了一顿,对上教授微笑的眼睛,语娟缓缓说:「那个人很在乎婆婆,也很了解婆婆,同时一定也很爱婆婆,可能比文森特先生还要爱婆婆,所以才愿意默默做出这些事。」 「而我所能想到的想那个人是──」顿了一顿,她语带肯定说出那几个音节:「婆婆的先生。」 此刻,教授脸上的笑意变深了,但语娟仍旧不确定:「请问我说得对吗?」 教授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前方,目光深沉。 他脸上依旧掛着笑容,只是那抹笑除了感叹,还多了一丝欣慰。 大约在十三年前,有一位东方面孔的老年人来找他。 那时的玛克森斯教授还在巴黎音乐学院教书。当时那名男子询问了学校的其他教师,才终于找到了他的办公室。 虽然他平日在学校里不乏能看见东方面孔的学生,却少很见到老成的东方人,大都是年轻的青青学子。 那位东方人不会法语,仅会说英语,所以两人是用基本上是用英语沟通。 他一开始就表明自己来此的目的,希望能告诉他文森特先生现在的住址。随后也表明自己的身分就是莉安的丈夫。 他说他在许多年前无意间从莉安年轻时寄给朋友的信中,发现她有一位从年轻时就一直掛念的恋人。 莉安以为她隐藏得很好,但在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快四十年,他一直都知道莉安很想再去一趟巴黎,只是碍于现实,怕对他感到抱歉,而且公司情况也尚未稳定,莉安始终未曾提及过。 直到现在他的事业稳定,前天到美国出差的他,工作结束后立刻飞往巴黎,想为莉安找到她年轻时在巴黎邂逅的义大利学生。 靠着莉安写在明信片和日记上的线索,以及当地人的帮忙,他很快就找到当年蕾朵咖啡馆的位子。虽然现在换了招牌和老闆,但在现任老闆娘很热心帮下,他连络上了蕾朵的老闆。 而令那个人惊讶的地方,是蕾朵咖啡馆的老闆至今还记得三、四十年前光顾的文森特和莉安。 而记得的原因不是那两人多令他印象深刻,而是他们有一位共同的朋友,那个朋友从那时候到现在都一直是蕾朵的顾客。从学生时期就常和文森特先生常来此喝咖啡,一直到收店前都是会每天来光顾,四十年来如一日。 那位老顾客正是现在在巴黎音乐学院教书的,玛克森斯教授。 于是他立刻前来大学找教授,希望玛克森斯教授能帮他连络上文森特先生。 听闻至此,玛克森斯教授自是没有拒绝的理由。 立刻联络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并将他老家的地址交给了那个人。 两天后,那个男人又再度回来找教授,拜託他一件事。 那件事就是:「如果有一天莉安回来巴黎找文森特先生,请务必帮忙她找到,但不要告诉莉安,我已经先来找过了。」 「为甚么?」那时的教授纳忍不住闷问。他之所以特地来到巴黎,不就是为了帮莉安找到文森特? 当时的他们坐在学校的长椅上,看着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从眼前走过。 「我不想让她对我感到抱歉。」那老男人感叹,「我已经把一封信交给现在那家咖啡馆老闆娘了,莉安回来一定会去找当年蕾朵咖啡馆的位子,如果她看见那封信,一定会来找你的。」 「难道你不打算回去就把这件事告诉她?」 闻言,男人又笑了笑。 「现在告诉她又能怎样呢?告诉她不用管我了,你就直接飞去巴黎吧?而且文森特先生也有自己的家庭了。」随后,他又补了一句:「现在还不是时候。」 「既然现在还不行,那你所谓的以后,是什么时候呢?」教授问。 「等有一天,她不会感到愧对我的时候。等到那时候,我想她一定会来巴黎一趟。」 「你认为她不爱你吗?」教授笑问,「你不希望她对你感愧疚,不就代表她心里所爱的人是别人,不是你。」 但老男人只是又笑了,「你所说的『爱』,是哪一种爱?」 他们虽然同样都是年过半百的成人,活了一甲子的时间,仅差五岁。可是那老男人此时的语气和表情,却好像比他歷经了更多的人生事故。 半晌,教授也笑开了,「我说的那种,正好是你对她的那种。」 老男人面露微笑,静静听着。 「你很爱莉安吧。」教授感慨道:「我们都不年轻了,可是你却愿意为了莉安,拖着年迈的身子,飞过半个地球来到这里。」 教授重复道:「你很爱很爱她吧。」 老男人仍旧微笑着,不可置否。 「可是莉安现在也快要六十岁了,你怎么肯定过几年,她还会有勇气来欧洲?假如最后她都没有来我这,你做的这一切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我倒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老男人笑道:「包括我们两个现在能坐在这里聊天,都是有意义的。」 「说得好!」教授拍了拍自己的膝盖,笑着讚赏,「其实就算莉安没有来欧洲,文森特现在也已经知道了莉安的心意,因为这才是你来这真正的目的吧?」 「怎么说?」老男人笑问。 「如果你纯粹只是想帮忙找到文森特这个人,早在你从我这得知地址和电话时就可以回去了,可是你却还是去飞去义大利见了文森特,目的不就是要将莉安当年的心意转达给文森特知道?」 「就算这原本不是你的目的,但如果莉安这些年没有掛念着文森特,你也就没有出现在这里的意义了。」教授笑道,「你说这个世上一切都是有意义的,那我认为你的出现在我面前,就代表着莉安这些年来对文森特的想念。」 「你去见了文森特后,我想文森特应该也有告诉你这些年他对莉安心情吧,所以你不光是帮莉安找到了文森特,而是想让莉安当年的遗憾,有个美好的结局吧?」 听着一连串的分析,老男人愣然的脸逐渐浮现笑容。 「教授果然都很聪明啊!」他笑得一脸可掬,「不过,这只能算是其中一个而已吧。」 望着此时男人深沉的笑容,教授忍不住疑惑地问:「那另一个是──」 敲门声忽然响起。 师母走进书房,打断了教授的话,并提醒房里的两人晚餐好了。 目送师母离开后,教授率先起身说:「吃饭吧!」 没想到教授居然没打算继续说下去,让坐在椅子上的语娟连忙问:「请问您刚说的,他的另一个目的是什么?」 教授此时正好走到门口。 「你还不知道?」他回首看向一脸疑惑的语娟,以一副她应该要知道的口气反问。 语娟窘困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真的毫无头绪。 「不然你是怎么猜到是莉安的丈夫的,难道真的只是凭直觉乱猜的吗?」教授反问。 「我……」她依旧愣愣地看着教授,一个答案逐渐浮出心底。 更正确来说,早在十三年前,答案就已经出现了。 一直都握在手里,珍藏着,只是她和婆婆都从未发现。 『其实这是我老公公司去年所卖的新商品,像是文具店里卖的那些玻璃瓶、纪念品等可以送人的礼品,不少都是我们家公司的商品。』 『我喜欢花,不只是因为每种花的背后都有属于它特别的故事和涵义,而是藉由送花,那些不敢说、或平常不好意思说的话都可以藉着自己所送的花让对方知道。』 『不过有些花不只有一个花语,有些不会猜花语的人可能就会误解送花人的心意。』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牌子上写的不是花名,而是花语?』 当从一片暗得看不见光的深海里醒来时,一股强烈的直觉一再提醒着她梦里的画面。 宛如蓝紫色的无际夜空般,有白色小花点缀的星辰花海。 彷彿水蓝色的澄澈湖水般,在微风中掀起一阵阵水波的勿忘我。 同样一望无际,看不见尽头,也同样美不胜收。 外表完全不同的两种花,由于有相近的话语,时常被人错认。 对她而言,星辰花代表着永不变心。 那对婆婆而言,勿忘我代表着是甚么呢? 在翻出星辰花的吊饰后,一个念头窜进她的脑海。 打开笔电后,她立刻在搜寻引擎上搜索勿忘我这种花的花语。考虑到欧美文化与传说会和东方不同,语娟中英法三种语言的网页都找了一遍。 关于勿忘我的花语传说有各种不同的版本,但都叙述了为什么会具有其「勿忘」的意涵。除此之外,在眾多欧美文学中,勿忘我还有忠贞不渝的爱情、永恆的爱、追忆和真爱永恆等等眾多花语。 既然这个系列是婆婆想出来的,那么当年在文具店看见的一系列吊饰,一定有对婆婆而言意义深重的勿忘我吧。只是当时只注意星辰花,根本没太注意其他款式。 想到这,她随之又在搜寻引擎上打下了「喜美企业」。想当然,十年前的旧商品了,早就没在目录上,也没在生產了。 所以她直接打给了庄律师,请庄律师帮忙找喜美企业推出这个花语系列的產品目录或海报。 几个小时后,一份夹带档案寄到她的信箱,她立刻点了进去。那是一张宣传海报,每个吊饰都有在海报上。 『我刚说过感情是无需语言的,只要心灵相通,哪怕那花的花语很多,也能明白哪一个才是送花者想对自己说的话。所以我也不明白那傢伙为什么是印花语,而不是花名。』 此刻,看着那张海报,其中一个吊饰旁边标着「勿忘我」三个黑字,属于婆婆的那个吊饰,它银亮的牌子上刻着的正是她再熟稔不过的四个字。 ──永不变心。 (110)22-5 按下传送键──将翻译完毕的信件全数寄出,语娟在电脑前发愣了好一会。 在确定那位神秘的好心人就是婆婆的丈夫,隔天一早语娟就打电话把这件事告诉庄律师。 没想到,庄律师说婆婆已经知道了! 婆婆在丈夫的书房里找到了文森特先生写给她的信,原本只发现夹在档案夹里的三封,后来又从书房的另一处找到十几封。大都是年轻时因为思念而写的,距离现在时间最近的一封信,正好是十多年前,婆婆的丈夫到文森特家拜访的那一天。 直到那刻,语娟才明白,那天在文森特先生家找不到半点类似日记的东西,不是男方不爱书写,而是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全数来到了婆婆身边,等待着婆婆有一天去发现。 原本,庄律师是打算请专业的翻译员翻译那些信件,但语娟立刻说她自愿帮忙翻译,所以当天就将扫描好的信件内容全数寄到了她的信箱。为此,语娟也在教授家多打扰了两天,直到现在终于将最后一封信翻译完毕。 依序阅读着那些信,就像看着一位年轻气盛的男子,如何从原先被拋弃的心碎,到后来步入老年后看破世事。 一开始字字句句满腹的悲伤与懊悔,以及对于爱情的执着与疯狂,总是赤裸裸地在白纸上表露无疑。然而在时光漫长的淬鍊下,那份爱的「热度」虽然不再,却始终保有一种独特的温度,可以一再一再地重温,最终转为对青春时的自己的一份永难忘怀的眷恋。 然后便会发现,那其实并不是遗憾,而是一种感谢。 感谢在这漫长的人生路上,有这么一个人,也许她不是陪你走到最后的那个人,但却是曾经陪着自己,走过人生里最美的一段路的一个人。 按下传送键的那刻,她似乎能想像得到,婆婆看见这些信时的表情。 而关于另一个婆婆的丈夫之所以要寻找文森特先生目的,正是为了找寻花语系列的灵感。起初,这只是婆婆无意间向他提到的点子,但他当下就看出来婆婆对于「勿忘我」这朵花的花语情有独钟。深知婆婆想开花店,也是因为年轻时邂逅的那个人。 眼看人生也没多长,事业也渐入佳境,他想为婆婆做最后一件事,为婆婆打造专属于她的花语系列商品,可是他完全不晓得对于婆婆来说,「勿忘我」究竟代表了甚么意思? 每种花都可能不只有一个花语,究竟哪一个才是属于他们的爱情呢? 他苦恼了许久,又偷偷翻出了婆婆年轻时留下的明信片和信件,再一次细看,最后他毅然决定趁下次出差时,顺路飞到巴黎找那位文森特先生。 过程并不困难,因为他早就请秘书打探了那家蕾朵咖啡馆的位置,也知道文森特先生有一位年轻时的好朋友在巴黎音乐学院教书。 而勿忘我吊饰上的小牌子所刻,正是当年文森特先生送花时想传达给婆婆的心意。 不是表面上所见的「勿忘我」的法文名「nem'oubliezpas」。 而是「amourfidèle」──忠贞不渝的爱。 也许是直翻成中文显得过于冗长俗气,所以换译作一个更加贴切动听,能吸引消费者目光的名字。 如此,她又转而看了看自己桌上的星辰花吊饰。 明明和勿忘我有同样涵义的花朵,为何最终是刻着「勿忘我」三字?现在的她似乎能想像得到其背后的原因了,嘴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此时的窗外,天空里一片又一片淡紫色的晚霞交叠,夕阳馀暉从中透出,耀眼而温暖,光芒绚烂得让人心中泛起感伤的涟漪。感伤夕阳虽美,可是一天就这么结束了。 闔上笔电,她出神地凝视那抹夕阳。 住在这整整四天,也差不多该是时候要离开了。 「真没想到那个神秘人就是莉安女士的丈夫!」走在天使大道上,戴维森耙了耙头发,少了些惊讶,多了份感叹说。 由于为了翻译那些信,语娟整整两天都待在房里没有出去。所以当今天知道她不用在坐在电脑前后,戴维森立刻拉她一起去看海。 还跟她说,如果没有去看那片海,就等于没来过尼斯。 此刻,女生的目光不自觉落在了底下的海湾。 亮澄澄的阳光。 蓝澄澄的大海。 阳光洒泻,海面宛如镶满了璀璨晶亮的鑽石。 彷彿用圆规画出来的弧状海岸线,也是南法蔚蓝海岸上最绚烂的一段。 传说,曾有天使降落于此,又因其海岸线又像拥抱大海的手,也像天使身上的那只翅膀,因此有了labaiedesanges──「天使湾」这般浪漫的名字。 「你知道,其实『勿忘我』当中永恆的涵义和这片海很像。」出神地看着那片海,语娟忽然说,「由于『勿忘我』的蓝色很漂亮,永远都那么蓝,所以又被称为永恆的蓝色。」 「就和这片海湾,无论大风大浪,海水永远都像蓝宝石般美丽耀眼,永远那么蔚蓝,就像得到了天使的眷顾一样。」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戴维森发问,「为甚么蓝色就代表了永恆?玫瑰的红也永远不会褪色,为甚么就不能称作永远的红色。」 「那你觉得永恆是什么顏色?」 戴维森沉思了一会,最后一脸窘困说:「好像蓝色最适合……」 「你问为甚么永恆的顏色是蓝色?那么为什么热情的顏色就是红色呢?」 望着她脸上的微笑,一时之间,戴维森哑口,回答不出所以,但很快又了然笑了:「这就像天上星座,那些星座本来都是没有名字的,都是人们自己擅自取名的。可是,取名的原因却也都有依其排列出图案而想像出来的。」 语娟点点头,「花语和传说也不过是诗人和作家为了创作而创造的,从来就没有一定,只是久而久之就成了如此。」 「天空和海都是蓝的,这些亙古不变的事物都是蓝的,所以蓝色才给人永恆的感觉。因为再美丽的事物都会凋谢,只有天空与海是永远不变的,永远存在的。」 停下脚步,凝望着前方被阳光亲吻过的天使湾,蔚蓝海岸最美的一片风景,周围人声都宛如被海风吹散了,显得遥远而飘渺。 「我大学时有一位国文教授,他很喜欢看舞台剧,所以偶尔会在课堂上让我们看一些舞台剧的录影带。其中一齣很特别,是喜剧与悲剧两个不同的故事主线一起演出的。当中的悲剧和文森特先生与婆婆的故事很像,错过了很多年,直到人生的最后才终于再度相遇了,却发现各自都结婚了,有了自己家庭。」 凝望着前方散发着蓝宝石般光芒的美丽大海,她静静说:「那时候的教授说,他认为那对最后未能在一起的恋人反而才是喜剧。」 「我猜猜……因为虽然他们错过了,但并不表示他们的人生就不圆,因为他们还是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以及爱他的人?」 听见男生的猜测,她莞尔而笑,随之将脸颊的发丝拨至耳祭,再度遥望着底下的大海:「你说得没错,虽然他们未能在一起,但并不表示他们的人生就不圆满,反而正因为错过,所以那一段的爱情才能够成为永恆。」 「虽然文森特和婆婆当初未能在一起,可是他们还是找到了能携手共度一生的另一半。」 语毕,她低望海滩上的人群,雪亮的海滩上有带狗散步的,也有一群做日光浴的年轻人,而当中,也不乏有一家人一起来玩水晒太阳。 要如何能够无怨无悔照顾一个连自己都忘了的人?又如何能为一个可能爱着另一个男人的人默默付出? 从得知文森特先生的太太早就知道先生心里有婆婆的存在,就让语娟不禁想,婆婆的先生是不是也早就知道,婆婆的心里也有另外一个男人? 可是儘管如此,还是愿意和对方在一起,若不是真的非常非常爱对方,是绝对无法做到一辈子的。 「不过──」戴维森忽然问,「我很好奇婆婆当年的答案是甚么的?」 「你不是说你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将婆婆的答案带给文森特先生吗?这样来说,文森特先生知道吗?」 面对戴维森的疑问,语娟反倒笑了,一点也不担心这个问题。 人声喧闹,日光金灿,女生脸上的笑容同样灿烂明亮。 「放心吧,婆婆很幸福,有一个比她自己,还了解的自己的人。」 「夫人您还在看那些信啊,您现在都感冒了,赶快休息吧,不然不知道感冒什么时候会好。」 一进门,看见坐在床上仍未闔眼的婆婆,管家立时露出一脸无奈的表情,同时将手中的温开水和药丸放上旁边的小桌子。 瞥了一眼信上的内容,管家又说:「虽然是您的初恋情人写的信,但那些字又那么小,阅读那些信对您而言太吃力了,早点休息吧。」 「而且那些信……不是法文吗?」管家更加凑近去看,「亏庄律师今天还带了翻译好的信过来,您怎么不看翻译好的?」 「不一样啊,手写的读起来不一样啊。」婆婆莞尔一笑。 「但您又看不懂法文。」管家白了那信一眼,「既然看不懂就别再看了,您现在的身体可受不了一丁点病痛,就算是一点感冒都有可能引起其他感染。」 「好好,我等等就睡觉。」 「不是我爱唸,是若没照顾好您,我可是会愧疚一辈子了,夫人您就好好休息吧,您现在可不像年轻时免疫力那么好,得好好照顾身体啊,不然我怎么跟老爷交代呢?」 「他又不在了,你在担心什么。」婆婆露齿笑道,「是怕他跑来你梦里骂你啊?」 「夫人,不要说那么恐怖的事好吗?我可不想今晚真的梦见老爷。」 看见管家一脸心惊胆颤的模样,婆婆笑得更灿烂了。 直到后来看着婆婆乖乖把药吃了,管家才安心离开,不过离开前仍数次叮嚀婆婆早点躺下来休息。 时鐘的短针落在数字二前。 长针仍旧一刻刻向前移。 洒进房内的午后阳光,温暖如初,此时正是适合午后小憩的片刻。 『还记得,我们一起品尝过的拿铁香味。』 『还记得,我们一起唱过的那首歌,走过的那条小巷,看过的那片海,喝过的那瓶酒。』 『这些回忆,你还记得吗?』 『你还记得年轻时你在巴黎求学时,遇到的一位东方女孩吗?』 『那位东方女孩不会讲半点法文,但你和她却还是能靠眼神和肢体动作来沟通。就算不用多说,你们也能知道彼此想表达什么。你们相处的画面就好像有声电影还未出现时的黑白默片。』 『只是那位女孩最后却选择不告而别。』 『明明当时答应你两天后一定会给你回覆,可是我却爽约了,真的很抱歉。』 『所以就算如今你真的忘了我,我也不会有一丝怨言,因为是我先忘记了与你的约定。』 『这些年来我一直掛念着与你约定,只是现在的我,已经无法靠自己的双脚走到蕾朵了,也无法亲口告诉你,我的答案──』 『我也爱你,文森特。』 『这是我当下就想要告诉你的答案,至今仍从来没有变过。』 沿着摺痕对折,婆婆小心翼翼的将摺叠好的信纸放回信封里,再将之与其他同样泛黄的信一同整齐叠好。 此刻,望着手中收好的那一叠信件几秒,婆婆又不自觉将目光落到了左手边的枕头上,数年来,睡在偌大的双人床,她始终习惯只睡半边,留下另一半边的位子去怀念。 睡意正浓,望着空床铺的老人,不禁轻轻闔上眼。 日光正暖。 光的粒子轻轻落在右墙上一幅裱框的相片。 玻璃反射出一片光芒,不饱满的色彩和光影,透露了相片本身源自彩色相机刚盛行时的久远年代。 照片里的女子一身纯白婚纱,男子一袭黑色西装。他们并肩站着,视线不在彼此身上,而是前方的镜头,脸上没有太多笑容,只是轻轻抿着脣。 对那时相片里的新人而言,眾人口中所谓的白头偕老、百年好合,只不过是这辈子的枕边人都是同一个人。 远比情比金坚的承诺,更难摆脱和切割,近似束缚。 那是,还不懂一辈子有多长的年代。 『但同时也很对不起。』 『对不起,虽然我爱你,却无法和你在一起。』 『就算时间重来,知道自己离开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的选择仍不会改变。』 『青春很美,但美的不是年轻时所见眼中的美景,而是那种只属于年轻时的心跳声。』 『我们爱上的,正是那种心跳声。』 『与你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是我心跳声最美的时刻。』 『儘管这辈子再也无法听见第二次,我也不会有一丝后悔。』 『因为我对自己的一生很感到幸福,也非常满足了。』 『只愿你也是如此。』 第二十三章 擦乾眼泪一个人漂流在这宇宙 小王子说爱一定开在某个角落 路上相爱的人那么多 我会幸福吗在什么时候 ──s.h.e<612星球> (111)23-1 「抱歉啊天祈,我也是昨天才知道你爸后天会回台湾一趟,但只会待一个晚上,他这边工作也很多,隔天一早就会离开了。」 前几天,接到那通飘洋过洋的告知,已经惊讶过的天祈只有向采静微笑地说了解。 反正他也很久没见到爸了! 可是,就是太久没见,才是一大问题。 「爸,你要先去洗澡吗?」脱鞋后,天祈笑问前方的人。 「等会吧,我想先休息一下,年纪大了时差很难调。」胡父脱下了外套,直接坐在沙发上。睁着疲惫的眼,环视了一圈客厅,他说:「没想到你一个大男生住,房子还蛮乾净的。」 听见这声称讚,天祈只是訕訕然笑了,不敢说自己前天紧急call清洁公司过来,就怕胡父看见他这间就算去了美国也捨不得出售的房子,被弄得像战场一般满目疮痍。 一个小时后。 洗完澡后,天祈便迅速将便当吃完。将空便当盒丢进垃圾桶后,他转身说:「爸,我先回房囉。」 「怎么这么就早睡了?」正好也吃完便当的胡父问。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特别累。」他傻笑,因为理由他自己心知肚明,「爸你也早点睡,明天还要搭飞机呢。」 胡父看了一眼电视机上的时鐘,拍了拍旁边的沙发座:「我们也有一段时间没见了,多待一下吧。」 于是,他不得不再度坐回沙发。 其实他和胡父的关係不算糟,只是很少说话,非常少说话而已。 从有记忆以来,胡父就长年在海外工作,每个月只会回家一次,那时候他还是个打开门看见爸爸会胡乱开心大叫,衝过去抱大腿的幼稚园孩童。 后来再度从医院醒来时,再一次看见自己的爸爸,是从电脑萤幕上的视讯。那时胡父只是看着他,问了几个问题,随之久久不不语。 就算后来再度出现在他面前,也只是一脸忧伤与羞愧,仅仅说了一句「对不起」。 直到后来得知了采静阿姨就是自己的生母,从依玲那得知关于过去的自己对爸爸的感受,才明白爸爸为何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会陪他玩,陪他在妈妈面前嬉闹。 母亲的那场死亡车祸,爸爸的打击比他还大,据当时从依玲那听来所述,小学时期的天祈一直觉得自己是杀了妈妈的罪魁祸首,所以爸爸才会从那时候就再也没对自己笑过,照顾的工作都交给了保母。 从那时候起,两人之间的谈话就进入「少言」模式,没重要的事就不会说话,就算后来得知了真相,由于多年来就没说过些什么,爸爸依旧很少回家,也没办法像正常的父子。 国中毕业后,由于全家团圆,父子两人才终于多话。 随时间飞逝,高中毕业后他就搬去大学宿舍,两人见面的次数又少了,四年的时间下来才渐渐变得很少再聊天。又经过两年的硕士班,虽然不至于到尷尬,但长大就像离巢的鸟儿,不再依赖父母的孩子,很难再回到什么都可以说的小时候。 特别是进入富莱宾后,由于父亲和哥哥关係,他被眾人赋予不少期待,获得不少表现的机会,可是有时却无论做得再好都像是理所当然,但只要一出差错,获得批评声会比他人来得要多。 而那时的他,虽然不会让人失望,却也无法完全达到眾人期望就算在公司遇到胡父,也只是像上司和下属,不会多说什么。 再后来的后来,就不必多说了,他闯了大祸,为了不想让胡父为难,他选择离开公司。而这个决定连除了哥哥,爸妈都不知道。 因为他没有勇气,看见胡父失望的表情。 直到去年圣诞节前夕,为了拍求婚短片再度回到美国,唯一没拍进影片的其实他连问都不敢问的。 像逃避一样离开,却为了一个女人回来。如果是他儿子,他可能也会倍感失望。 而今,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最无波无澜的情况就是两人依旧什么也没说,最坏的结果就是胡父要他跟他一起回美国。 电视播着八点档乡土剧,面对狗血又芭乐的剧情,他其实没甚么无心在看电视,而是在等胡父先开口说: 「回去吧。」 受到那三个字触动,天祈神经紧绷地望向胡父问:「回、回去哪?」 「你不是很累了想睡了,回房去睡吧。」 闻言,他尷尬地傻笑起来:「回房喔,我以为你是说『回去』。」 「你原本以为我说的是要回去哪?」 「就回……」面对胡父别有深意的问题,他一时哑口,回答不出来。 「你以为我要叫你回美国?」胡父笑了。 「难道……没有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不然爸你怎么会来台湾?」他狐疑问,「不是因为正好有公事,也想『顺便』带我回去?」 「你的顺便听起来真随便。」见儿子一脸认真紧张,做父亲的反而大笑起来。 「那真要是这样,你会跟我回去吗?」 直视胡父好奇的目光,天祈默然,但很快就低声道:「不会。」 仅仅是简单的两个字,却也足以使听者的嘴角微微上扬。 「昕乔都跟我们说了,你的心上人跑了。」 他不意外,一点也不意外昕乔会告诉爸妈,所以他并没有很惊讶,只是一脸羞愧。 「既然现在这么不捨得,当初又怎么会那高兴,答应搬来美国?」胡父问,「你妈当时告诉我你有女朋友,一定不会愿意搬来美国,而且她也不捨得拆散你们。」 「你知道,如果你当时摇头,你妈就不会搬来美国了。」 「我知道。」他立时回,快到让胡父一时间有点惊讶,只是不知该惊讶他早就知道,还是他居然回答如此之快。 「既然如此,你当初怎么会那么高兴答应?」 「我听到你们那晚的对话了。」犹豫了会,他还是说了:「除夕夜那晚,你们在房里的对话,我全都听见了。」 也能料到,眼前的人脸上一定少不了讶异,于是他并不选择看向胡父。 「就算我当时拒绝了,你们也已经决定等我高中毕业后,会送我去国外念书,所以出国只是早晚的问题。你们那时不是认为台湾的教育不适合我?也认为小孩子的感情一定不会长久?」 「所以既然如此,你当初又为甚么会答应呢?」胡父微笑问,微笑里无奈的成分多于好奇。 「那如果我当时回答我永远不要去美国,你会为了我,放下工作回台湾和我们一起生活吗?」 被问得一愣的胡父,顿时了然地笑了。 答案太明显了。 「所以你是为了你妈。」他语带肯定说,同时往后躺向沙发,面对电视机感叹问:「那你现在回来,是为了你自己吗?」 「嗯。」 听见这一声肯定的回覆,他将视线放上电视机旁边的矮柜上的两张照片。 「你觉得『品牌价值』是甚么?」 「啊?」 以为他没听清楚,胡父又问了一次:「现今每家企业无不希望提高自身的品牌价值,你认为品牌价值是甚么?」 虽然天祈很想问为甚么话题会来到公事上,但还是乖乖回答了:「品牌价值是品牌、品名、符号的一个资產与负债的集合……是一个企业重要的资產。」 他越说越尷尬,虽然这是行销学的重要定义,但久未碰书,一时之间还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好,只能靠印象拼拼凑凑出一个意思。 正好八点档进入了广告时段,电视在播一台名车的广告。 「就算那一家的名车价格昂贵,品质又没日本车好,但消费者还是选择使用那一家的產品,因为消费者就是爱那家的產品,產品在消费者心中有很高的价值。就消费者而言,使用的不是產品本身,而是享受使用时的感觉。」语毕,他紧张看向胡父,就怕自己的答案他不认同。 但胡父只是露出和蔼的微笑,反问他:「你不觉得品牌价值就像爱情?」 「也许那家的產品不一定是最好的,但消费者还是会买单,商品的优点缺点都会包容。就像爱情,喜欢上的那个人不一定是最好的,可是她的优缺点你都会包容。」 「因为就是喜欢上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听着那一串解释,这一刻,天祈才明白胡父忽然问他那个问题的原因。 「对你来说,那位女孩也有这样的价值吗?」胡父看向他,「无论她的优点缺点你都会包容?」 「对。」他坦然说,同时笑了起来。 顿时,胡父再度望向相框里的照片,声音疲惫而充满沧桑:「我曾经犯了一个错,希望你不要和我犯相同的错。」 照片里笑容灿烂明亮的年轻女子,深深映入他的眼底。 「如果时间可以倒转,我不会选择调职到美国。」 (112)23-2 「那为甚么当时不一起过去,这样问题不就解决了?」 「她很固执,无论如何就是不想离开台湾,因为这里有太多太多她喜爱的人事物,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离开。」他的语气轻描淡写,「而我当时又太汲汲营营于功名利禄,也希望能让她过更好的生活。」 「可是当什么都拥有了,才发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一开始就已经拥有了。」 环视整个客厅,电视还继续播着八点档,但许许多多的东西都已经不见了,不由得触景生情。 「既然你决定要待在台湾,就帮我好好守护着这间房子吧,因为这里有太多回忆我捨不得卖掉。」 听到这句话近似答应他永远留在台湾的话,他应该会立马答好,但一看见胡父眼底的寂寞与思念,他怕自己的回答太煞风景,选择沉默以对。 「就这样?」 听完前天天祈的父亲来这的经过,彦丞露出扫兴的表情,「我还以为会上演甚么精彩的桥段,像是不准你娶没家世背景的女人,所以你跪下来苦苦哀求你爸,但最后虽然你爸妥协,却提出了非常困难的条件,如果你做不到就一定要回美国。」 「就这样?你就得到了一间房子?」 反倒是说书人天祈嘴角歪了一边,不知道该佩服他的想像力,还是默认他最后那句充满欣羡和讽刺意味的调侃。 「你不是应该为我高兴吗?我可以一直待在这里耶!」 「就算你爸不同意你在这里,你还是会待在这的好不好。」彦丞斜睨他一眼,「你以为我不了解你吗?」 几天前,终于顺利交出毕业论文的彦丞一听说他被无情甩了,立刻戴着安慰他的好心面具,实则想看看他憔悴的模样,便约了今晚到他家叙旧,正好也可以打发时间。 「不过你当初选择离开时,有必要做得那么绝吗?明明早就决定要搬去美国,干嘛不说?所以就算语娟现在那么不信任你,我觉得根本也是你活该。」他落井下石说。 这也让天祈确定他的确没打算安慰他,不然怎会连半句鼓励的话都没有? 「那你觉得我当初应该怎么跟语娟说才好?」他忽然问,让彦丞一时间有些答不上来,「告诉他我要去美国了,所以分手吧?」 「确实有些难以啟齿……」 「而且那时你们都在准备考试,如果我那么早说,你们的心情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影响吧?要说至少也要等你们志愿填完才适当不是吗?」 「这么说也没错……」他不很情愿地再次附议。实在很少会连续两次都同意他说的话。 「可是越拖越久,我就在想我真的要说吗?你觉得依语娟的个性,如果我要她等我,她会一直在等我,不会爱上其他人吗?」 「会……」虽然没有根据或原因,但他不知怎的,就凭直觉脱口而出了肯定的答案。 顿时也让发问者不禁笑开,并不意外他给出肯定的回答。 「那我真的要让她等吗?」他笑问,感觉不只是在问别人,而是自己,「告诉她我有天会回来的,虽然我不知道那天是什么时候,可能要大学毕业以后,但我一定会回来的。」 「你觉得那时候才十五岁的我们,等得了这么长的时间吗?」 被问得一愣的彦丞,与其说是说不出话来,倒不是说是被点醒,但想再继续发问,手机却很不适时响了起来。 「抱歉,我有电话。」看了一眼来电号码,彦丞眉头一皱,但还是很快接起了电话。 坐在一旁喝着可乐的天祈,虽然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对彦丞说了些什么,但从彦丞回答的语气来看是,应该是被拜託要骑车去接谁,而且很难婉拒,所以不得不答应。 「你现在要走?」见他掛断电话,天祈立时问。 「嗯。」他面露几分无奈,「艾紫琳喝醉了,酒馆大叔怕她一个人回家危险,所以拜託我送她回家。」 「为什么是你,没有其他人了?」 听见旁边这声曖昧的语气,彦丞立刻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立刻推翻了他内心的猜测:「因为以前有几次和她一起去酒馆看语娟表演,大学时偶尔也会和同学去那家酒馆聚餐,所以大叔认识我,也知道我们三个人从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只是因为大叔只认识我,刚好语娟现在又出国了。」 然而一解释,彦丞自己也忍不住吐槽一句:「但她到底是喝得多醉,不知道会造成别人的麻烦吗?」 「难道大叔不觉得男生接送,比女生一个人回家还危险吗?而且你们现在也都没有男女朋友,不更危险?」他一脸认真,但一接触到彦丞越见难看的脸,立刻用傻笑补上一句:「开个玩笑嘛!」 「所以就这样了,我现在要去送她回家。」将手机收进口袋,彦丞拿起桌上给访客使用的电梯卡,随即转身走到玄关。 天祈随后也走到玄关帮他开门。 「下次再约吧。」 「好!」他笑应:「掰掰。」 「对了,天兵。」刚走出几步,彦丞再度侧过身看向他。 被这道沉静的声音忽然一唤,天祈感到气氛莫名凝重了起来。 看着他一脸洗耳恭听的模样,彦丞笑了起来,随后才饶富兴味地说:「你刚问我的问题,我倒是觉得,如果连试都没试过,又怎么知道不可能呢?」 「因为我总觉得以前的你,拥有把不可能化作为可能的超能力。」 『你觉得那时候才十五岁的我们,等得了这么长的时间吗?』 『我倒是觉得,如果连试都没试过,又怎么知道不可能呢?』 十一年前的冬天。 第一次得知自己未来可能要离开台湾,是在国三那年寒假。 那年,爸爸和哥哥纷纷赶在除夕前两天从美国回来吃年夜饭。 由于爷爷奶奶很早就都过世了,亲戚也很少在连络,所以小年夜就只有一家四口聚在一起吃团圆饭。但儘管只有四个人,能围在一桌一起吃饭也算十分难得。 那天吃完年夜饭后,注意到收拾好餐桌的妈妈回到房间,男孩满怀期待地站在父母门外,希望能赶快从母亲手中接过红包,但却意外听见了父母的谈话。 门半掩,没有完全关上,所以勉强能听见里面的人迟疑的声音:『我并不反对移民到美国,只是……』 这是妈妈的声音。 『只是我怕天祈可能会不愿意,因为他的好朋友都在这里,而且他也不记得自己以前曾经去过美国的事,美国对他来说是一个新的地方,只怕他会不愿意离开这里。』 『更何况,在这里有他喜欢的女孩子在。』 『三年前你也是这样说的。』这次是爸爸的声音,『说他交了女朋友,就这么拆散他们太残忍了,让他在台湾多留几年,反正小孩子的感情谈不长的。』 『但三年过去又是一样的理由,早在他十二岁时和天诚一样大就应该到美国念书了,我实在不希望他再继续接受台湾填鸭式的教育。何况,他现在也都已经知道你是就是他的亲生母亲。』 『我知道,但既然已经等了三年,再等三年不行吗?再等三年一定……』 『采静。』和以往平板的语调不一样,这是男孩第一次听见爸爸这么亲暱地唤着妈妈的名字。 『我上次就过了吧,我希望我们能够成为真正的一家人。』 后来的对话男孩也不太记得了,只知道就算不是现在,三年后他还是得出国,爸妈的决定都是为他好。 只要他一个点头,就能够换来全家团圆。 可是一直到那年夏天,蝉鸣响起,凤凰花开,男孩都没对任何人说。 离开前的最后一个暑假。 国中时最后一次的约会,最后一次见面。 男孩约了女孩一起去看影城看一部新上映的动画电影,看完电影后就在影城到处逛,直到夕阳垂掛天边,就到广场排队搭乘摩天轮。 由于男孩坚持,女孩陪着男孩排了整整一个小时,好不容易等到了全透明的车厢。 等到时,天也完全暗了下来。 属于夜的明媚才正要开始。 在摩天轮升到最高点之前,两人都仅专注于欣赏底下耀眼生辉的夜景。那时两人的心情就像摩天轮,随高度增加,就越是期待到达高空后,所能俯瞰的景致。 但结果却是连到了最高点都还不搞不清楚,以为还可以再更高些,整节车厢却已经在缓缓下降了。 不仅如此,男孩连想说的话都还没说出口,车厢就已经先回到地面了。 再度踏上平地时,夜晚的降临点亮了整座广场的霓虹灯。 四周围人来人往,原先在舞台上的魔术表演,此时只有弹奏轻音乐的乐团。 就像觉得摩天轮的高度可以再更高些,霓虹灯的光芒也可以再更绚丽些。在男孩眼中,周遭的景象都不如预期的完美绚烂。 可是女孩眼底散发出的幸福光芒,仅在一瞬间就让一切翻转,构成了完美。 说不出口的那些话,藏在事先准备的花束里。花束藏在男孩一直小心翼翼保护着的包包里,一时没让女孩觉得像变魔术,忽然就出现了一束星辰花。 那时是夏日七月,也不是甚么特别的日子,没有任何送花的理由。 女孩并不清楚男孩送花真正的用意,因为那一天太美好,完全无法与一丝悲伤不幸勾上边,只想珍惜当下的每一分每一秒。 却没想到,原来所谓的幸福,就像搭摩天轮一样。 心切期待着俯瞰最美的一刻,却直到车厢往下降后才惊觉,原来上一秒就是最美的时刻,接下来等待她的,只剩悵然若失的空虚感与满腹的眼泪。 男孩留下了花,但一句话也没留,便就此从女孩的世界消失。 那一束象徵永恆的星辰花,也终是抵不过四季变迁,在下一个夏天来没到来前,就在等待的季节里枯萎。 那些耀眼如星般看似永恆不灭的回忆,也被时光无声辗碎,变成残枝败叶般破碎的过往。 时序更替。 深深浅浅二十圈年轮,等于十年光阴。 一串文字无预警映入女孩的眼底的文字,再度唤醒往日记忆。 驱使着她,找寻那串文字真正代表的意思── "themeaningofstatice,ihaveneverforgotten." 心系着那串文字,风铃清脆响起,划破夜的死寂── 匆促地推开门── 映入眼底的── 却非寂寥黑夜。 而是早晨过于刺目暖和的日光。 女生微瞇着眼,一时之间还搞不清是何年何月,直到看见自己房间里不应该会有的实木椅子,才想起自己现在人在欧洲。 这里是玛克森斯教授女儿的房间。 坐起身,语娟虽然已经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思绪却仍停留在梦里的时间。 她没想到自己会做这个梦,也许是经过这几天她发现,虽然自己和婆婆同样都是女生,但她其实更能体会文森特的心情。 深知被留下来的那个人,内心会承受怎样的孤寂与煎熬。 拿起手机里,看了眼萤幕上的时间和日期,她又再看了看窗外。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从这扇窗户窥视南法的蔚蓝了。 在这里待了整整一个星期,再过不久就要离开了。 (113)23-3 「这几天真的很谢谢您的照顾,我玩得很开心。」望着门口的教授,语娟感谢地笑了。 将信件翻完毕后,他们又打扰了打了几天,也参观了当地不少的一些知名景点。直到住满一个礼拜,她和戴维森才依依不捨收拾行李。 临走前晚,两人不约而同都塞了些钱给教授和师母,当作这几天的住宿和伙食费。 早晨的阳光驱散了淡薄的晨雾,耀眼了玫瑰花瓣上的露珠。 淡淡的花香芬芳扑鼻,园中的花儿在金黄阳光里越发明媚娇嫩,洋溢着五月初暖和的气息。 这一次离开,两人都选择了太阳如初的早晨。 「希望这趟旅行你有找到你想要找的东西。」教授和蔼地笑道。 「有的。」她立时答,「只是……有一个问题我不明白?」 「什么问题?」教授笑问。 「我在来到这里前,婆婆曾经跟我说过,我身上有她曾经拥有的东西,所以一定能找到文森特先生,但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我身上有什么东西?」 闻言,教授也陷入了沉思。 「可能是你长得跟莉安女士年轻时很像?」旁边的戴维森猜测。 语娟很快摇了摇头。 「婆婆有给我看过她年轻时的照片,我觉得我们并不像。」她再度看向教授,「所以我想说,教授您既然认识年轻时的婆婆,应该能知道答案?」 「也许……」他抚着下巴,沉思道:「你的声音。」 语娟不禁感到困惑。 「你说过文森特在听到你唱歌后,就想起了莉安对吧?还把你误认为莉安,可是当你再度开口想解释,他却不再理你了。」 「你当时是说义大利语吧?」 思考了一会,语娟点了点头。因为想说当时的文森特先生只听得懂义大利语。 「莉安她不会义大利语,只会说英语。」教授笑道,「起初接到你的电话,听到你来自台湾,要找文森特先生,若不是说法语,我一时可能也会以为你就是莉安。」 「你们的声音都很轻柔温暖,非常像。」 「可是经过了这么多年,都不会忘记吗?」这次发问的戴维森,他一脸狐疑,「都已经过了五十年了耶,我觉得能记住长相就很不容易了!」 「我倒觉得,长相是最容易忘记的,语言反而能够记住一辈子。」 「你们觉得『忘记』的定义是甚么?」教授看了看两人问。 「『忘记』是想不起来。」戴维森扬起一抹微笑,率先回答,「只是暂时想不起来过去发生的一些事。」 「很好。」教授点头笑道,然后看向始终沉默的语娟。 面对教授和戴维森等待的目光,语娟垂下视线低声说:「失去……」 「我觉得忘记是一种失去。」 「干嘛这么悲观?说得好像只要忘记了,就再也想起来了!」 听着戴维森的调侃,语娟只是自逕往下说:「因为人脑的容量是有限的,如果不选择遗忘一些事,是无法记得更多更重要的事。」 「你们说得都很有道理。」教授依旧只有点头笑了笑,就像对戴维森那样,并没有不认同她的答案。 可是究竟谁的答案深得教授的心,接下来的话语则一听了然。 「当我一接到语娟你的电话,我就想起了莉安,想起了她当年动人沉醉的歌声。也许我是忘记了,但再度听见时,我就想起来了。」 「再怎么说,正是那样的歌声深深吸引了文森特,还有我。」他感叹,话语彷彿犹言在耳,不曾忘过。 眼底充满对过去的眷恋。 这一刻,在贝雷帽底下满布细纹的那双眼睛,彷彿折射出了比谁都明亮和沉静的光芒。 而在那样温暖的光芒里,则是清楚倒映着一位样貌清秀的女孩儿。 女孩的嘴角漾起淡淡的笑顏,微笑温暖而沉静。 一如回忆里的模样。 到达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大厅中央,两人都不自觉驻足,环视车站内形形色色的旅人。 「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侧过头,语娟微笑说。 「你接下来要去坎城?」 「对。」 看见女生上扬的嘴角,戴维森也不自觉扬起笑容,差一点都忘了,她前天犹豫不决的懊恼神情。 「你做了一个很棒的决定。」 闻言,她回以一个微笑。虽然婆婆拜託她的事,算是已经告一段落了,可是她仍很犹豫就真的这样就回台湾了吗? 也许,错过了这次,她这辈子就再也不会来欧洲了。 她还有很多想参观的景点,想欣赏的艺术品和画作,明明这些是一般人想求都求不到的机会,她就这么轻易的捨弃了吗? 但最后让她下定决心的,还是从庄律师得到的保证,还是会照以前一样照顾她的家人,只是她依旧必须每隔几天就要寄一张明信片给婆婆。 「这个给你。」戴维森从提袋里拿出一个纸提袋,「原本打算在义大利时就给你的。」 「我没想到你会准备礼物……」接过他手中亮红色的精緻提袋,语娟很惊喜,但同时也很尷尬。 直到瞥见里头半透明的盒子似乎装着一个精緻的彩绘蛋,她忍不住惊讶道:「这是……復活节蛋?」 「復活节彩蛋除了有祝福的意思,同时也有『新生』的意思。」他解释,同时向他露出一抹微笑,「你一直都犹豫吧?虽然很想赶快找到莉安女士的爱人,但同时也很怕真的若是找到了,这场旅行就旅行结束了。」 「可是这趟旅行明明是属于你的,只有你自己可以决定结束不是吗?在这之前,你的旅行都是帮莉安女士寻找文森特先生,但从现在开始,你旅行是为了自己。」 「祝福你在往后的旅行一切顺利。」 低望盒子里那颗彩绘精緻的彩蛋,语娟再度抬头望向他,「这是我人生这收到的第一颗彩蛋,谢谢你。」 但同时反而也感到更加愧疚,「只是……我没有准备礼物。」 「你能让我参与这趟的旅行,就是给我最好的礼物了。」男生露出往昔地中海阳光般爽朗的笑容,「不然──」 一时半刻,女生还没来得及抬头直视他的脸,还陷在没准备礼物的愧疚之中,却瞥见一隻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轻按住了她的肩头。 没来得及抬眼,落在脸颊的触感,以及洒落的气息让她的身子猛然一僵。 戴维森弯下腰,在她脸颊上轻轻落在一个吻。 与此同时,还有一声懒洋洋的声调:「掰掰。」 男生走得非常瀟洒,没有一丝不捨。转身前依旧掛着一抹迷人的笑容,挥了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愣在原地的女生目送他的背影好一会,待脸上红晕消退,转而露出了一丝淡淡欣慰的微笑。 从最初在巴黎凡尔赛初次相遇,再到咖啡馆的二次巧遇,一直到现在在南法的尼斯分别。仅仅只是短短两週的时间,却发生了很多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事。 语娟无法想像,如果这趟旅行只有她一个,会有多艰辛孤独呢? 又多庆幸,在最初的开始有这么一个人陪着他。 而她知道,虽然交换了联络方式,但世界之大,错过了这次,这辈子大概就再也没机会见面了。 待男生的身影完全隐没在人群中,女生这才转身朝自己的月台走路,同时伸手看了腕上的手錶,看看距离发车时间还有多久。 时针分针正好落在十二点二十四分这个时刻。 而在十二点二十五分。 她踏上另一场旅行。 这次没有既定的行程,没有特别要寻找的人,也没有一定得到达的目的地。 她想去哪就去哪,每分每秒都可以是新的开始。 每一个现在想去的地方,都可以是目的地。 坎城。蒙顿。罗马。西班牙。德国。 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 曾经觉得这辈子都不会去的地方,曾以为很短很短的时间,在此刻都变得不一样了。 也许两个月后,她就在罗马了! 一年后,就在德国了! 让她差点忘了,人生过程,才往往是最令人意想不到的。 戴维森当初说得没错。 离开尼斯的两个月后,她接到马克森斯教授的通知,说文森特先生当时的病况就已是末期,今年入秋时就离开了人世。 而在隔天秋天,婆婆也因急性肺炎,相继离世。 (114)23-4 「女方亲友请到这边签到喔!」 看见一对年轻男女朝接待处走来,接待人员面露一脸亲切的笑容,「请问是同学吗?高中还是大学呢?」 其中正好签完名的女人,顺势放下原子笔,回应道:「是国小同学。」 走进会场,两人照刚刚接待人员告诉他们的桌号,开始搜索每桌上摆着牌子,好找到自己的位子。 但还没找到对的桌号,其中一桌的宾客已然向他们招手。 女人立刻拉住旁边还在寻找桌号的男人,朝那一桌走去。 「女神来了呀!」 「我们六一七的班花驾到囉!」 「居然还带男朋友一起来!是特地来跟我们炫耀的吗?」 面对眾人热烈的欢迎,女人只是瞟了眼身旁笑容有些僵硬的男人,忍不住笑出声,「男朋友?你们认不出来这傢伙是谁了吗?」 「谁?」 眾人一听,这才细看男人那张有些熟稔的脸。很快地,座位上其中一个人惊喜地指着他,道:「他不会是那个……胡天祈吧?」 随即引来了更多眾人的惊呼声。 巨大的投萤幕播着一张又一张唯美的婚纱照。 几道开胃菜送上桌。 桌上的现榨果汁一下子就少了大半。 从入座到现在,依玲都在热络地聊着过去在班上时发生的趣事,一件件令人怀念的小学回忆搬上檯面,彷彿歷歷在目。 然而无论眾人再怎么热络,聊起的内容总有一个和自己名字相同的男孩存在,他却始终无法笑得开怀,也接不上话,只能偶尔傻笑问真的有这种事吗? 包括今天婚礼的新娘子,天祈也只有在国中时因为依玲的关係见过几次面,称不上熟人。只因依玲半强迫性的邀请,他才会来参加这场婚礼。 外加这位新娘是和依玲交情很深的姊妹。 但他并不觉得尷尬,而是早就知道会这样了。 早在国中时被依玲拉去参加国小同学,面对一群与自己没有共同记忆的人,无论他们的话题怎么回到他身上,他都只觉得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 不久婚礼开始,新郎和新娘入场,虽然只是制式化的流程和穿插一些有趣的插曲,像是将婚戒藏在新娘的婚纱里,让新郎自己伸手去找等等的恶趣味节目,但他还是感受得到身旁的依玲,心中那份无法言喻的感动。 眼见婚礼应该快要结束了,他起身去了趟洗手间,面对冗长的排队队伍,旁边的服务人员建议其他人到楼上的洗手间。 楼上似乎是一家企业的餐聚晚宴,经过会场门口时,只剩服务人员在收拾整理,宾客大都已经离开了。 再度从洗手间出来,虽然依旧只有忙进忙出的服务人员,但他的视线却不自觉落到一位打西装领带的男子,他似乎正和服务人员交代事情。 天祈经过他们走到电梯口附近,但一看见电梯外摆的立牌,又立刻转头看向会场外的男子。 由于刚才走过来是面对他的背影,没看清楚他的长相,但这次那名男子也似乎注意到他了,不再和服务人员说话。 立牌上写着的企业名,正好是「端寰」二字。 而此时正朝天祈走来的那名男人,脸上游刃有馀的微笑仍与记忆里的并无二异,优雅而内敛。 「你怎么会在这?」他笑问,虽然听起来很客套,但却是真的很好奇他怎么会出现? 「我的一位同学今天正好在这家酒店举行婚礼,我是来参加婚礼的。」 「小学同学?」他再度问。 「嗯。」天祈也很快察觉到他的心思,随即补上:「依玲今天也有来,我是陪她来的。」 他的神情顿时变得深沉,笑容随之消退在脸上。 原以为接下来的情况会尷尬,但一道温婉的女声忽现,让两人同时朝后方望去。 「沉浩,你在这。」那名女子走到沉浩身旁,沉浩也顺时轻揽住她的腰,她顿时露出和声音同样温婉的笑容,「王董和张董现在要离开了,伯父要你送他们出去。」 「我等会就过去。」 女人并没有就此离开,而是将视线落向了天祈,但并非是不礼貌的打量他,而是掛着合宜的微笑望着他。 「他是我以前的同学,今天正好有亲友在这家酒店举行婚礼,所以碰巧遇到。」沉浩向她说明。 天祈这时也向她露出一抹礼貌的笑容。 而女人也没有多留,只是向沉浩叮嚀了一句别让长辈等太久,便留给他们继续聊天的空间。 从他们之间亲暱的言语和举止来看,天祈不难猜出:「女朋友?」 「是。」他坦然承认。 「既然有女朋友,怎么上次还找紫琳当女伴?」所谓的上次,就是端寰董事长八十大寿的的次场晚宴。 「两个月前才开始交往。」 「你们两个站在一起很配,郎才女貌呢!」 「谢谢。」他笑着回应,见对方没再接话便说:「那我先回去了。」 「对喔,让客人等太久不太好。」想起沉浩还有客人,他笑着说,整个对话也就此画下句点。 转身按下电梯钮,等待电梯门开啟的时刻,他不禁想,如果没有人中途打断,得知依玲现在也在这家酒店,沉浩会说什么呢? 回到座位时,婚礼正好结束,不少宾客正在排队与新人合照。 一行国小同学也顺应离开的人潮,排队等着拍照。 合照完毕后,每个人大都只和新人说了几句恭喜的话就离开了,只有留到最后的依玲忍不住直接抱住了新娘。 「很棒的婚礼,你今天很美。」 那句话语的真挚情感,连站在一旁的天祈和新郎都听得很清楚。 「也很谢谢你来参加,依玲。」新娘笑了,回抱住她说。纵使心中有千言万语,但由于后面还有不少人等着合照,两个女生也没有说太多。 不过,就在依玲转而向新郎祝福外加警告时,新娘却忽然看向了独自一人的天祈,让他不禁有些意外。 「天祈,谢谢你今天陪依玲参加,如果没有你,依玲搞不好没有勇气来参加。」 虽然有些疑惑这种事何须感谢,他们也是同学啊,怎知他一定是陪依玲来?难道依玲没有他当车伕,就不会来了吗? 只是碍于场面,他没有问明,只是客套回了几句。 直到两人走到停车场,离开那家酒店,跟依玲提起刚刚在楼上遇到了沉浩,他才弄明白新娘那句话的意思。 「我早就知道沉浩今晚也在这家酒店了,也知道他有女朋友。」望着车窗,她说得一脸淡然,「琴贞前几天就告诉我,端寰集团这天也在这家酒店举办聚餐。」 「但我总不能因为怕遇见他,要琴贞改结婚的场地或日子,那是不可能的,但我又不可能不参加琴贞的婚礼。」 「所以你就拉我一起来?」 「这也算原因啦,我想如果真的遇到了,有你陪在我身边,我也不也至于那么手足无措。」 「但没想到反而是你遇到了。」她斜睨说,一种好像说怎么会是你遇到的语气。 「我也很意外会遇到,我想沉浩看见我也以为看到幻觉了,觉得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踩下油门,他笔直地向前开。 「如果你出现在这,我想沉浩大概也猜到我也会在。」言下之意天祈将之解释为,明明知道她就在附近,他却没有来找她。 「我想在回家前再去一个地方,先戴我到那里。」 「喔。」他淡淡应了一声,因为是直叙句,也没有其他选项了。 与其说是陪她来,让她有勇气参加这场婚礼,不如说更像司机。 为了避免她刚做好的头发被风吹乱的司机。 (115)23-5 晚上十一点。 一盏盏路灯,璀璨如灯火,点亮阴暗的桥墩。 晚上的桥下除了有一群热血的青少年在打篮球,就只有零星几个人在慢跑或打球。 「你怎不问我为什么会想来这里?」看着始终默默在一旁跟着她的男人,依玲拉了拉身上的外套,「我以为你会好奇呢?」 「我猜猜,这里是有你们共同回忆的地方?」 她思考了会,开始解答:「以前跨年的时候我们会来这里看跨年烟火,因为我们都讨厌人挤人的地方,只有这里既安静又能看得见烟火。」 「或是想要一个人静一静的时候,或是和他赌气的时候,我也会来这里。」她忽然停下脚步,遥望远方的河面,「但更重要的是,这里是我们第一次接吻的地方。」 天祈没注意到她没再往前走,走了几步才回头看了一眼,于是也就没有听见那一句充斥感伤的声音,以为她只是独自陷入回忆。 依玲始终停在原地望着河面,似乎没打算再往前走。 儘管穿着及膝的军外套,外套遮住了里头宝蓝色的华服,没有衣着华丽衬托的女人,在月色照耀下看起来仍楚楚动人。 原先就十分精緻的五官在时光淬鍊下,被刻划得更加得深刻美艳,彷若找不出半点瑕疵。 甚至当她扬起笑容的那刻,周围的气氛在一瞬间便彻底改变,没有夜的微凉,却也多了世事的沉静。 少了少女时的清纯。 「其实我今天找你出来,还有一些事想告诉你,而且是一直都想告诉你,只是始终都没有机会。」 他们面对面站着,距离的间隔让依玲得已平视他而不必抬头。 「曾经的我想尽很多的方法想让你留在我的身边,就算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仍不放弃。以为只要时间久了,你一定也会喜欢我,就会忘记一直存在你心底的那个女孩。」 她一字一句缓缓说,就怕声音不够大,对方可能听不清楚。 「我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但命运却很奇妙,能跨越过时间的距离。」 「结果反而是你忘了我,而且还是彻底忘得一乾二净了。」她的语气流露出埋怨,和自我嘲解的意味。 身为听者的天祈,虽知道她那些话字面上的意思,露出愧疚的表情,却不明白这些字句所连结在一起核心意义。 不明白这些在她心中似乎演练过无数过的话语,为何而演练? 「你以为我们曾经真的在一起过,以为自己以前真的喜欢过我,因为我长得很漂亮,怎么会不喜欢?」 「那些以为我不知道你当时是想安慰我?还是真的那么想?但经过这些年你一定也多少了解到,事实不全然是表面所看见的。」 「我小时候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那是真的。」 「我们国中时曾交往过,还是全班第一对班对,那也是真的。」 「你送我一条项鍊当作生日礼物,当眾亲吻我的脸颊,还在走廊上拥抱过我,那也都是真的。」 她轻笑着,可是笑意却只停在嘴角,无法蔓延到眼角,「可是……」 「可是你不知道的是,我们交往并不是出于互相喜欢,你之所以当眾吻我也不是自愿,是我之前私下要求你送我的生日礼物,而你的拥抱,也只是为了当时安慰大哭的我。」 「可是……」她顿了一顿,沉吟了会才再度开口:「可是你不知道的是,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就在我还来不及让你喜欢上我,你就先忘记我了。」 「可是……」听见她又再度说出可是,天祈内心忍不住开始数她到底说了几次可是? 怎么每次可是……听起来都如此感伤? 但只有这次,女人嘴角的笑意沾染上了眼底。 「可是你却没有忘记,你真正喜欢的女孩。」 夜晚的河岸寂静得连微风的声音都如此清晰,似乎连彼此呼吸的声音可以听见。看见男人脸上出现一丝恍然,她的嘴角也不自觉拉出欣慰的线条。 一直以来她都很想告诉他,只是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 总认为说与不说,结局也不会因此有任何改变。 却直到多年后忽然思考起,如果每个人都知道的事,但当事人却不知道,对当事人会不会太残忍了? 「从很久以前,比你所认为的还要早的时候,你就喜欢上语娟了。」 但天祈脸上却没有得知真相会出现的惊讶,依旧只有恍然大悟后的了然。 「也许彦丞早就告诉过你了,搞不好连我以前对语娟做的事都告诉你了吧?」 「不,他没说过。」天祈摇了摇头,「我今天是第一次听到这些事。」 依玲没想到紫琳和彦丞都没向他提及过,继而问:「包括你以前喜欢语娟的事也没说?」 「没说。」他直接答,好似这个问题根本完全不需思考。 这也让依玲有些紧张他的反应,只是从头到尾他都一脸淡定,彷彿那些过去早已与现在无关了。 「但我一直有种感觉,那个我不知道的自己,一定很在意语娟,而今天听你这么说,也让我更加确定,我当初的直觉没有错,我从以前就喜欢她。」 「这种事还能靠直觉的啊?」她轻笑。 「为甚么不能?」天祈立刻提出反驳,「当连别人都无法告诉自己正确的答案时,能相信的不就只有自己的直觉了?」 「但直觉也会有错的时候啊。」 「那样的话就不是直觉,只是你心里所认为的或希望的而已,只有当不经思考而忽然出现的感觉或想法,才能算得上是直觉。」 「直觉简单来说就是第六感,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能力。」他一脸头头是道说:「例如你明明没有转头,却能感觉到有人站在你背后,或是当你忽然想到某个人,那个人就刚好打电话来,又或是晚餐时间时,两人不约而同都说了想吃牛排。那才算是直觉。」 虽然他说得振振有辞,但依玲仍觉自己被唬了。小时候他说得话就很没逻辑了,现在除了没逻辑外,还很没科学根据。 「听起来怎么觉得像是有预知能力一样,难道就不能两个人都刚好想吃牛排吗?」 「不然你今天想来这里,不就是心里有个声音忽然告诉你,来这里吧?」 「那是……」她忽然心虚。 「我的直觉告诉我你现在心里在想一个人喔。」 「这哪算直觉,是我刚刚就说过了,我想来这里的原因吧?」依玲辩驳,但同时也无法掩饰他的确说对了的事实。 见她沉默不语,天祈忍不住提问:「既然你对他还有感情,当初为什么要提分手呢?」 「你又从哪里看出来我对他还有感情了?」 「我的眼睛。」 看见那一脸灿烂笑容,依玲的脸瞬间黑了一片,「胡天祈,我现在很想揍你你知道吗?」 但不过几秒,她又歛下表情,遥望远方灯火明亮的建筑物。 「你知道如果两个人在一起,一个弱势一个强势正好可以互补对方的不足,或是两个弱势的人也会惺惺相惜,但如果两个人都很强势,一定会分。」她边说,边左右各伸出一根手指头。 两个细长的手指靠在一起,但仅仅碰个几秒,就又被扯开了。 「刚好我和沉浩就是第三种。」 「我们两个都太过骄傲,最初交往时因为眼中只有对方,可以包容对方的所有缺点,可是一旦时间久了,不再是热恋期后,就连一点小事也能吵,而且每次吵架往往都拉不下脸和对方道歉。」 「到后来我渐渐觉得累了。」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随之轻笑一声,「能忍受我这种任性脾气的,我想全世界除了我爸,就只有你了。」 「我想他的女朋友应该很有气质,谈吐大方,懂得进退的人吧?」她瞟了他一眼问。 他回想了会那名女子仪态端庄,声音温婉悦耳,虽然给人的印象不到依玲形容的那么具体,却也不至于与描述差得过多。 「看起来的确很有气质……」天祈不自觉点了下头,但同时也不忘补上一句:「但论美貌还是你更胜一筹!」 然而太过刻意的讚美,却显得弄巧成拙,一听就像是安慰。 「可是你知道美貌这种东西,只要靠一流的化妆技术或整形,靠自己努力就能够获得了,而且还会随着时间消失。然而,有些事物却是可能再努力都得不到的,但一旦拥有了,就终生不灭。」 「像什么?」天祈提问,立刻换来依玲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好似这个答案非常明显,他应该要知道。 「像是拥有一张国外知名大学的毕业证书,或是认得所有知名的品牌,又或者是能够品鑑出哪些是陈年好酒?哪些是世界级的艺术真品?那些只有出生在家境优渥的家庭才能习得的能力。」她笑着说,但语气却格外地冰冷,「这个世界真不公平,对吧?」 听在天祈耳里,格外刺耳。 就像轻易画出一道线,将一个世界一分为二,你看不见的那一边,比你想像的还要黑暗冰冷。 『你知道有两种男人是女人不敢要的,分别是条件太差和条件太好的男人。』 没察觉到男人愣然的表情,遥望远方的依玲继续说道:「当初我向沉浩提分手时,周围的亲友都说我傻了,居然放走了条件那么好的男人,说我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再遇到像他如此完美的男人了。」 像内心的开关忽然被开啟,话语彷彿如流水般,不断自心底流出。 「但他们说得也没错,不可能再遇到了这么好的男人了,就算以后真的遇到了,那个人应该也不可能会看上我,顶多只能当他的情人让他包养。」 『虽然现在都在畅谈自由恋爱,不该拘泥于古代的门当户对,可是现实是,这是一个利益为重的世界。特别是在企业界,多少桩美事表面真心相爱,实则少不了商业联姻。』 「可是我还是不后悔我做的决定,因为与其当一个和他走到到最后的老女人,我寧可当他这辈子爱得最深的女人。」 『我想她也很清楚,你和她是不同世界的人,所以才会选择放手。』 「因为我知道,他曾经真的很爱很爱我。」 语音落下的同时,天祈感觉脑海里另一个声音,也一同被切下开关。 好一段时间,彼此都没有开口,依玲只是深呼了一口气,望着灯火通明的城市。 反倒是天祈忽然一句剎风景的话,立刻打破了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沉静世界。 「刚刚我说的直觉,其实……」 依玲忍不住衝动,直接转头吐槽:「你怎么又扯到那里去了?」 不过天祈仍微笑以对,一点也不为她的不耐烦,而有所动摇想说教的慾望,「直觉力其实是对于周遭事物敏锐的感知,而你刚刚说得也没有错,的确就像预知能力一样。」 「你说甚么?」 察觉到他的目光并不落在他身上,而是她背后的远方,仅仅只是这么一秒鐘的时间,犹如流星划过天际那样倏忽乍现,胸口涌起的躁动却止也止不住,加速了血液的流动。 依玲顺着眼前的人的视线,试探性地回首一望── 一片清冷月光下,那道与记忆里太过相似的身影,无需更多亮光,她就能靠细节看清全部了。 「怎么……」她语带不可思议。 也在那四目相交的时刻里,几步之遥的男人瞬时露出了招牌的微笑,并朝他们这里走来。彷彿他早就惊讶完了,只是在等待她的一个回头。 而始终以旁观者角度看待这件事发生的人,仍只以旁观者的角度,向她微笑说道:「也许你的直觉正是因为感知到了他会来这里,所以你才会忽然想来这里吧。」 闻言,发愣许久的女人脸上忽然浮出笑容。没想过他说的歪理,还真的应验了。 为甚么想来这里呢? 望着眼前一身西装领带的男人,答案就像从泥沼里被拉了出来,洗去泥泞后的几个字,不过是一个简单的词── 想念。 因为很想念他,所以就想来有两个人共同回忆的地方罢了。 在男人正好走到眼前时,女人立时露出一朵甜美的笑容:「这么有间情逸致,大半夜跑来这散心?」 「只是路过,就来来看看。」 「喔──」她拉长音回应。 另一边,身为旁观者的天祈,忽然觉得该是时候离开了,不然可能会要成为很亮的灯泡,坏了黑夜的美好。 他越过依玲,走到沉浩旁边,「那依玲就拜託你送回家囉!我现在要回家睡觉了。」 得到沉浩的允诺后,他便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虽然他的直觉告诉他,依玲现在一定在瞪视他的背影,并且叨唸着居然丢她一个人面对前男友,但他还是果断地离开了。 因为他明天一早还要上班,睡过头就完了。 回到车上的途中,篮球场那一群少年仍然还没离开,仍在球场上挥洒着汗水。 篮球撞击入地面的声响浑厚响亮。 咚。 咚、咚。 宛如青春般绚丽的鼓动声,声声入耳,隐隐在心底勾起阵阵馀波。 时节正好进入五月,阳光一天天绽放而越渐耀眼。 在场边喝水仍浑身发热的男孩,脑中思路因为流了一身汗后,变得比平时更为清晰。 场内那一颗三分球在眾所注目之下,应声坠地,一弹再弹,最后一路滚出了场外。 然而── 篮球命中篮框前夕,场内所有人聚精会神的时刻,那一句让人不知如何反应的话语,却让男孩忘了呼吸── 『因为──』 『我也喜欢语娟。』 那道声音听起来不带一丝造作,刻意扬起的微笑流露几分挑衅的意味,就连眼神也直勾勾地撞入他呆滞的眼眶。 如果,连那样都称不上是真话,那甚么才算是真话? 那时的他,听得出来那不只是玩笑。 时过至今,望着那群专注于篮球的少年,面对过去那段的回忆,想起刚刚对依玲说的那些话。他忽然觉得他的国中时期,正好是他的直觉最为敏锐与强烈的时候。 因为对于事物的观感还未在成形,人生的经验也还不够丰富,拥有还未受世事沾染的心智,儘管单纯懵懂,但却看得比谁都清明。 而今穿着西装领带,站在微凉夜色下的他,看着艳阳下穿着满是汗渍的运动衣的男孩。 男孩低望地面,自言自语似地说着从专业人士口中听来的道理。说着说着,还像忽然顿悟似的,看着自己的手静默了起来。 指腹沾染的灰尘,更显得乾净的掌心宛如错综复杂的线条的核心,吸引着男孩的目光不自觉落入其中,看清了这当中关联,最终归纳出了一个最接近真实的可能。 『你说的对,我可能真的喜欢上语娟了。』 那时自己的模样,令如今的自己不禁莞尔。 随后目光不自觉落向经岁月而变得厚实的手掌。 他握了握手,想把甚么抓进手心,但松开后却仍只有空空如也的掌心,看不出有何端倪。 如果现在的他,还能拥有像小时候那般强烈的直觉感,能不被外物所影响,应该就能更早察觉到语娟的心情了吧。 她那时心里真正害怕的,真正担忧的,他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察觉到呢? 以为好不容易再度抓住了那隻手,却没想到会被狠狠抽离。 甚至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他连抓都没抓到。 彻底扑了个空。 第二十四章 这些年我还算可以至少都对得起自己 谢谢你是你的单纯给了我指引 遇见过很多很多人完成了一些些事情 你一定无法想像多精彩过癮 ──刘若英<继续-给十五岁的自己> (116)24-1 「请问餐点都到齐了吗?」送上两杯饮料后,服务生笑问。 「到齐了。」男人回应了一声,才又再度瞟向对面始终面有难色的女人。 位于商圈附近的这家喫茶店,每到下午总是座无虚席,是许多年轻学生聚餐的地点。 然而,比起隔壁桌欢笑声不断的大学生,眼下这桌的气氛却格外沉闷,两人从进来到现在说不到五句话,与店内欢乐的气氛有着鲜明的反差。 「呃……」女人的眼珠不自觉转了转,两秒后再定睛看向男人,「……面试结果还好吗?」 「不知道,还没收到通知。」男人说完,随即喝了一口杯里的绿茶,没打算多做叙述。 其中,女人脸上的忐忑尷尬,与男人的游刃有馀回答,又是另外一个明显的对比。 「那天……」女人再度开口,语带迟疑,「我们……那个……」 男人的目光再度落向她,等待她继续往下说。 「那个……」她的眼神再度游移不定,似乎还是踌躇着如何开口。 「嗯?」男人很有耐心地等待她说下,甚至非常享受看着她一脸困扰的模样。再怎么说,有这样趋于上风的时刻实在太难得了。 不过,女人已经受不了这样的自己,特别是眼前的人还带着看戏的眼神盯着她,她也就果断开口:「你知道我要问什么吧,所以我也不多说了。」 「甚么?」 见他明知故问,女人瞪了他一眼,低声警告:「霂彦丞。」 你再逼我说出口,我就跟你翻脸── 如果她愿意再花个几秒往下说,大概会这么说,于是彦丞也不再故作玄虚,处于上风的优势一下就没了。 「好啦,我知道,你想问那天我的想法?」他没辙说,但转瞬却又露出一抹笑让紫琳心颤的笑容。 「你要是下次再喝醉,我绝对不会去接你。」 听见这句话,紫琳已经不敢再往下听,一手摀住额头,恨不得找个地洞鑽进去。 而为何会发展至此? 就得从一个月前,紫琳在酒馆喝醉的那晚娓娓说起。 离开天祈家后,彦丞就赶到酒馆接醉倒的她。 一进酒馆,酒馆老闆就一脸既抱歉又感谢地说:「因为语娟现在人不在台湾,小婷也去南部出差了,我也不认识其他人,又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真是不好意思啊!」 「哪里的话,该感到抱歉的不是老闆你。」他皮笑肉不笑说,目光很快就落到了趴在吧檯前的女人。 听见门口的谈话声,女人这时也抬起迷茫的眼,「彦丞──」 「好久不见!你怎么会来啊?」 瞥见那张难得会对自己笑得如此灿烂的脸,一时间,彦丞只是白了她一眼,确定她真的完全喝醉了。 临走前,酒馆老闆看着紫琳心疼说:「我看小美人最近压力真的很大,所以才会喝那么多的,你也不要责怪她了。」 老闆可能是怕彦丞会责骂她,所以事先为紫琳说好话,因为彦丞现在确实很想骂她一顿,只是碍于店里有人在,实在不方便。 两人出了酒馆,彦丞总算让她顺利坐上后座。 发动引擎后,他朝后头问:「回家?」 谁知后头的人忽然执拗地喊:「不要、我不要回家!」 为了与她的喊声对抗,他也相对大声地问:「那你要回去哪?」 「反正就是我要回那个家!」 「那个家?」顿时,彦丞才发现自己问错了,连忙改口,「我是说回你在中山路上的那个家。」 没听到她再回话,只有感受到腰际的重量,他才终于往前开。 到达公寓楼下,由于她自己走了两步就要差点跌倒了,彦丞不得不继续扶着她进家门。不然如果现在就放生她,她可能会直接醉倒在门口,若是还被邻居看到了,她清醒后可能会想杀了他。 帮她从包包里翻出家门钥匙,彦丞原本只想让她自己走回屋子,然而一打开电灯,他的脸上顿时显露无奈,「你平常是不会打扫一下房子吗?」 眼下的地板堆满杂物,一点也不像女生的闺房。 「因为很忙啊!根本没时间。」她回道。 「你明明有那么好的家可以住,离上班的地方又不远,真搞不懂你干嘛要在外面租房子一个人住。」虽然他嘴上如此唸道,但还是好心地扶她进房。 「那么好的家?」但话语里的字词,却反而触动了紫琳敏感的神经。 她猛然推开彦丞,踉蹌地退了几步,面向他说喊道:「每个人听到我的家世背景后都称讚我有多幸福,说我干嘛搬出来住,何必把自己搞得自己这么辛苦。」 「但如果我家真的那么好,我会搬出来吗?」 看见紫琳忽然歇斯底里了起来,彦丞以为她只是发酒疯,又怕她站不稳跌倒,只是上前敷衍安慰了几声:「好好,我说错话了,小姐你就赶快回床上睡觉,这样我也才能赶快回家睡觉。」 「不……你不懂,你们这些人根本不会懂。」 「好好,我不懂,真的很抱歉。」对于她愤恨的话语,彦丞并没有放在心上,只觉这是喝醉后的正常反应,任凭她自言自语。 但事实上,他却也从未看过紫琳喝醉过。 可能是感受到他事不关己的态度,到达床边时,一直唸唸有词的紫琳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 而原以为到了床边就能功成身退的彦丞,这时也不得不停在原地。 她扑通一声跌坐在床边,失声痛哭了起来。彦丞顿时也不再板着一张脸,反而无奈地笑了起来。 对他来说,最大的死穴就是碰到女生哭。 不用一哭二闹三上吊,只要女生一哭,他就没辙了。 (117)24-2 「像你们这种会脑筋好的人根本不会懂我的感受!」她哭喊道,而彦丞很确定她说的不是「你」,而是「你们」。 「反正我就是不是高材生,所以做甚么事都比上老姊做的好,就连钓到的男朋友也都比上老姊!」 听到这,彦丞也大概知道她难过的点了。紫琳有一个很优秀的姊姊,这是他从以前就知道的,甚至连他自己都曾向她开玩笑过,姊姊怎么优秀,妹妹怎么就只有……这样…… 然而,令此时的他不解的是,有个优秀的姊姊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她为何现在才爆发,难道只是刚好喝醉了? 「我也很辛苦啊,我在外面受了到多少委屈,他们根本都不知道,只会一直唸我应该跟姊姊怎样、怎样,这样才会有前途……」 「我这一个礼拜为了拉赞助和拍片,不但被老闆吃豆腐、被人辱骂、还被同事陷害,甚至每天都只能睡两、三个小时,我这么累了,好不容易有机会回家,但他们却一句辛苦了都不愿对我说,只会一直说姊姊最近怎样怎样,我应该怎样怎样……」 她向床上一倒,一隻手摀着双眼,眼泪随之沿着眼角滑落,「我好累……」 「真的好累……」 「语娟又刚好出国,根本没有人好好倾听我的烦恼,跟其他朋友吐诉,他们也只会告诉我自己有多忙,好像我的难过根本没什么,就连你也是……」 忽然被点名的彦丞,心一颤,但随之而来的,是歉意。 「抱歉,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怎摩会知道呢……」她的一手仍摀着脸,看不出来她现在还有没有哭。 但语气里毫不遮掩的讽刺,一听就带有恶意。 「像你这种以后不是当科技新贵,就是大学教授的人,怎么会明白我的感受呢?」她嘲讽说,「我们的世界早从穿上不同的校服时,就不一样了。」 「无论我高中三年再努力唸书,我还是跟上不你,跟你站在同个地方的,永远不会是我。」 说完,她忍不住再度流泪。 儘管能够面带笑脸,恭喜两个好朋友考上了同一间知名大学,但心里不可能不会有任何一丝疙瘩或悵然。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彦丞轻叹,姑且选了一块没被堆杂物的地上盘腿坐下,「我跟语娟才觉得我们很多方面都比不上你。」 「像甚么?」 「你比我们有目标,很清楚自己要的是甚么,像你高中不是有转学,我当时问你没事干嘛转学啊,你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听见床上只传来细碎的啜泣声,地板上的人也就自问自答了:「你说虽然课本和制服要重买,转到新环境可能谁都不认识,但这并不会阻止你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事物,你对我说新学校比原本的学校更适合自己就读,师资也比较好。」 「不然你现在把自己搞得这么累,不正是因为,这些就是你想做的事,不然你直接辞职不就好了?何必忍受这些。」 「所以我觉得一直都是我们在追着你,因为你总是比我们更清楚知道未来的事,当我和语娟都还不知道大学要读哪个科系时,你就已经决定要念大传系了;当我们大三还在唸书时,你却已经进入职场实习了。」 「那也只是现在,等十年后你就不会这么认为了。」床上传来带有哭腔的声音,「等十年后再来比较薪水和社会地位,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但你不觉得现在来谈未来,有点不切实际吗?谁能保证未来会是怎样?」 「因为我看得见啊!」她忍不住吸吸鼻子,「再怎么说未来都是要有过去去堆砌的,我跟你们相处这么久,知道你们是多么认真的人,理所当然也能看见你们未来的模样。」 「未来的模样?」他对这个词不以为意,只是忍不住微笑起来。 「既然你这样说,那我来告诉你你未来模样,你未来会成为当红偶像剧的製作人,每部收视率都超高,而且部部都是经典。」 「你这是妄想吧!」床上的人立刻吐槽。 「难道你不是以此为目标吗?」 「是啊,我是……」她笑了起来,原先遮住脸的手顿是向上伸,亮晃晃的日光灯在手背上烙下阴影,「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当红的製作人,让曾经那些瞧不起我的人,后悔他们曾对我说过的话。」 「包括我爸妈。」 「很好,你这样想就对了。」见她的心情总算好了点,彦丞正打算起身,但紫琳却早他一步爬起来。 她坐在床边,低望床下的他,「告诉你,我姊明年可能会结婚喔。」 「对方是外国人,不但长得很高很帅,家世背景也很好。」 「那很好啊。」他随兴回。虽然脸上很明显摆着一副「关我什么事」的表情,但还是补问一句:「你难道是觉得羡慕?」 好让她认为他是有专心在跟她聊天的。 但换来的只有一阵没来由的笑声。 她坐在床边,大笑了一会又问:「你为甚么不交女朋友啊?」 「那你为甚么不交男朋友?」他白了她一眼,立时又换来床上的人一阵突兀的笑声。 若不是她喝醉,她现在的模样跟疯了没两样 止住笑声后,她忽然很正经地唤了一声:「欸──」 「干嘛?」他不情愿地回应,同时冷冷瞟了一眼床上的人。 「你大学时第一次交女朋友的时候,我不是曾跟你开玩笑说,我曾经暗恋过你吗?告诉你喔,那不是开玩笑,是真的。」 似乎是在确定他有没有在听,她望住他,笑得更灿烂了。 「我是真的喜欢过你。」 笑容遮住了她真实的情绪,听不出来是谎言还是实话,彦丞只是愣愣地看着笑得一脸无邪的她。 因为若是真的,他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少会令她伤心的事。 「你不相信?」她仍旧在笑,「你知道为甚么我和语娟国中时会吵架吗?几乎整整一个月都不跟她说话?」 「因为你喜欢语娟,所以我当时很忌妒语娟。」 「你一定想问,明明每次我们都在吵架,每次我都恨不得想打死你,怎么会喜欢你?可是你就怎么没察觉到,我只会对你一个人这样。」她的身体越过床边,想更靠近他,让他听得清楚。 「你不知道……」 但一语未完,昏沉沉的脑袋就禁不起地心引力的吸引,往下掉。 碰第一声,坐在地上的彦丞勉强接住了她,至少没让她脑袋开花。 「我又不是聋子,你不用靠过我说我也听得到!」他不悦喊,但还是不免关心她撞伤的地方,「你……膝盖会痛吗?」 理所当然,依她现在的神智,酒精搞不好麻痺了痛觉,所以他只得到一阵笑声当不痛的回应。 半压在他身上,她的手正环绕他的肩。这一次,她无须跨越任何距离,只要轻轻开口,就足够让他听得清楚:「你不知道,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是最自在的。」 闻言,彦丞猛地抓住她的肩膀,自己往后退。 「喂……」他很想说醒醒,但话没说出口,就想起这对一个喝醉的人来说根本是徒劳无功。 另一方面是事情发展太快,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呵呵……」反倒是女人笑得乐不可支,很喜欢他的反应。 「我为甚么不交男朋友?」她睁迷茫的眼盯着他,「因为我发现,无论是前男友或是周围的男生都比不上你,没有你来得正直或温柔,学歷也没比你高,有的就只有一张脸。他们看中的,就只是我的外表。」 「就算是沉浩那样完美的男生,跟他站在一起,我感受到的也只有压力,一点也不快乐。」 「可是我甚么都没有喔,女人想要香奈儿、lv我通通买不起,我比你的任何一任男朋友都要穷,我现在甚至连工作都还没有。」他据实以报。 「在你眼中我在乎钱吗?」她又开始笑,「我要的只是一个可以让我信任的人,然后在我大哭时,可以给我一个肩膀而已……」 她的头轻轻靠上他的胸膛,低声说:「如果你是我的男朋友该有多好。」 甚至有那么一剎那,彦丞以为她就这么睡着了。 如果她没又忽然动起来,手臂施力在他肩膀上,并且抬头吻住他,他真的会以为她睡着了。 「艾──」他再度猛然推开她,双手紧紧捏住她的肩头,深怕她再靠过来。 「爱?」她歪头呵呵笑,「爱甚么?」 「艾紫琳!」他大吼,最好能就这么吼醒她,「你傻了吗?你知道你现在做的举动多危险吗?」 但她依然只是傻笑,微醺的眼睛闪烁着纯真的光芒,像个孩子。 「你知道为甚么我要现在说这些吗?因为如果你又交新的女朋友,我就又不能说了。」 「一想到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告诉你,就觉得自己好悲惨。」 「那也不用以这样的方式告诉我吧!」 再度听见她那自嗨似的笑声,彦丞知道说再多现在的她也听不进去,顿时也才发现,他的死穴从一哭,变成二笑。原来女人笑的时候比哭还难缠。 「而且啊,这样你就无论如何都要对我负责了啊!」她伸手抚上眼前男人的脸,笑得更加灿烂了。 「你会后悔的。」男人这次也没再推开她,只是咬牙冷声警告。 而事实证明,她的确后悔了。 隔天早上醒来,看着晒在阳台上的床单,以及只有上半身穿了一件衬衫的自己,还有强烈的宿醉感,女人几乎要再度晕过去了。 她到底做了甚么?又说了甚么? 凭着模糊的记忆,她完全记不得自己对彦丞说了些甚么,只记得自己又哭又笑,还、还……吻…… 太可怕了! 若不是还有工作在身,连睡觉的时间都快不够了,她可能早就传讯问彦丞了,而好不容易终于鼓起勇气密他,他却说见面再说吧! 是那天做了甚么事需要当面说吗? 害得她一整晚都没睡,得靠厚重的妆容才能遮住自己脸上的黑轮。 更想不到的是,自己烦恼这么久根本是多馀的。 「没做?我们那天甚么也没做?」 「你也太大声了吧,是要整间店的人都听见吗?」紫琳高分贝的惊讶声,立刻换来彦丞一记白眼,「你觉得我是那种趁人之危的人吗?」 「那、那床单呢?还有我的衣服?」 「因为你后来回到床上吐了,所以我帮你洗床单,衣服则是你自己脱的,因为也沾到衣服。」他一脸黑线,「你要知道在弄床单和拖地的时候,有人在旁边脱衣服发酒疯是件多煎熬的事吗?」 「可、可是……」她想再问些甚么,但实在想不出还有甚么是自己问得出口的,「但、但……」 「但你也太正人君子了吧!」她拍桌,但随后又忽然摸上自己的脸,一脸惊恐地说:「还是说是我没有魅力?」 看着紫琳内心似乎在上演小剧场,彦丞很想嘲笑一番,但这种时候还是收敛点好,不然就等着吃拳头了。 「我们……真的甚么也没做?」待整理情绪,她又冷静地问。 「除了接吻以外,都没有。」 「真的?」她又问了一次,「真的没有?」 「你是在追问甚么?」这次换男人拍桌了,「是真希望我对你负责?」 看他好像真的生气了,她也不再说甚么了,低头暗暗喝了一口饮料。 盯着她沉默数秒后,彦丞轻叹,「可是我身上甚么都没有喔。」 「我既没钱、又没车、又有家人要养,我甚么也给不了你。」 「我有说我在乎这个吗?」她放下饮料,「你说的正好都不是我想要的耶。」 说完,两人对看了好了一会,彼此脸上都没有甚么表情,只是在等着对方先开口。比等待,更像是对峙。 但率先打破沉默,反而是一阵笑声。 紫琳抚着桌角,兀然笑了起来,笑声就像听见了甚么笑话,那样地开心。当然立时就得到彦丞一记「你又发疯」的白眼。 「你笑甚么?」 「我……」稍稍止住笑声,她想开口,但一下又就被第二波的笑声埋灭,就连隔壁桌的一位女学生都忍不住往她这边看。 「你真的疯了。」他无奈,但嘴角噙着笑意。 「我、我只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几乎是笑到哭出来了,她不自主用手拭去溢出眼眶的泪水。 「没想到会有这一刻。」她又笑了起来,「十五岁的我一直希望的这一刻,居然真的被我等到了。」 「但更没想的是,我们竟然过了十年都没断了联络,国中毕业时我以为等到十年后,我们就真的只是同学,再度相聚只会在同学会上。到那时候,我就会笑说,我的初恋居然是你,你一定不知道。」 「你觉得我们为甚么到现在还会连络?」终于回归正常的紫琳,总算问了一个正经的问题。 但其实不用回答,彼此也心知肚明。 如果不是语娟,他们也不会形成三人行。就算国中毕业各自上了不同的学校,但紫琳身为她最好的朋友,若不在对方失恋时安慰她,怎么能算是姊妹呢?彦丞则是以好朋友的女朋友名义关心,虽然他总说天祈是损友。 他们关心的都是语娟,也就不得不有所联络。 甚至直到现在,若不是语娟出国,彦丞也不会有机会看见她酒后吐真言。 语娟是他们到现在还会持续连络的主因。 「如果语娟现在在这,听到我们两个的事,可能会大吃一惊吧。」紫琳忍不住想像起来。 「不只大吃一惊,还会为你感动得哭了。」 同时,也是两人都最希望,能够获得幸福的那个人。 (118)24-3 「你们那天没有復合?」从厨房端出两杯咖啡的天祈,惊讶地说。 「他都有女朋友了,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事。」半躺在沙发上的女人,滑着手机,简单唸了一句,「你太天真了。」 「那你们那天说了甚么?」 「就只是像朋友那样聊天而已,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公眾人物,以后总有机会代言他们公司的產品,没理由不维持好关係不是吗?这样也省得以后尷尬。」她放下手机,顺势端起咖啡啜饮一口。 「倒是你,听到霂彦丞和艾紫琳在交往,都不惊讶吗?」 「我觉得那两个人很配啊,干嘛惊讶?」 「那天听沉浩说的时候,我超惊讶的耶!他们认识少说也有十年耶,这十年他们都在干嘛啊?」 「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依玲手撑着头感叹道,但一看见眼前的男人,表情立刻就变了。 「算了,还有更不可思议的一对,他们也就不稀奇了。」 听见几分贬低的意味,天祈这时也忘了待客之道,语带不耐问,「你来我家到底是干嘛啊?」 「想说从国中毕业就没来你家了,正好有空就想来看看,顺便跟你说一下那天你离开以后的事而已。」 「我说完了。」她补充道,同时也为话题画下了句点,令才不过刚端出咖啡的天祈感到有些无言。 结束得太快了点。 是可以赶她走的意思吗? 「你没想到去找欧洲语娟吗?不怕她被外国帅哥追走?」 「就算找到了又如何呢?难道要叫她回来吗?这对她而言是多多么难得的机会,我有甚么资格叫她回来呢?」 「所以你就甘愿在这等?」 「这不也是语娟曾做过的吗?」 对上他认真的表情,依玲反而不正经地笑了起来,说了句令他摸不着头绪的话:「你们果然都一样傻,从以前到现在都是。」 「当初语娟也是这样回答的,说就算去美国找你,她又有甚么理由要你回来呢?因为你是不可能会回来的,去找你只会徒增你的困扰。」 盘腿坐在沙发上,女人再度向后一躺,头轻靠着椅背,侧头望向右手边的男人,「你怎么就能这么肯定,你这辈子不再爱其他的女人?」 「你还这么年轻,怎么能这么肯定她就是你这辈子想共度一生的人?」 面对连续两个疑惑,男人愣了愣,但很快就歛下视线,嘴角不禁划出淡淡的弧度。 「你要我认真回答?」 「是还有不认真的回答喔?」女人瞪了他一眼。 「因为认真回答,要说得太多了,我怕你可能无法理解。」 「那你就简单回答吧。」女人「授予」了他框架之外的回答方式。 言下之意就是要认真,但要简明扼要。 虽然有些强人所难,但女人知道他绝不会说她在为难他,而是早就料到她会这样要求了。 「那你觉得有比语娟,更适合我的女孩吗?」 听见这个回答,女人了然地笑了。 能够包容这天兵的傻,又不对这傻子耍任性,还能事事为他着想,不让他感到为难,还不会有一丝怨言,全世界真是没几个人能做到呢。 这是她从国中时看他们俩相处,就一直这么觉得的事。 坐起身子,她手撑的脸颊,再度看向了身边的人。 「虽然我和沉浩是不可能了,但你和语娟还没结束,同样经歷过十年的光阴,你和语娟最后是走上我的沉和结局呢?还是艾紫琳他们的结局?我真的很想知道。」 此刻,直视男人眼底的那双眼睛,眼神意外真诚。 「但我深深希望,你们不要走到我和沉浩的结局。」 深夜十点。 陪依玲到楼下的天祈,又陪她走了一段路才自己折返回来。 原本是想开车送她回家,但两家也才相隔十分鐘的路程,依玲说她自己走回去就可以了。 何况晚上的街道走起来,总令人感到格外平静。 就这点,依玲说得的确说错。 拉下铁门的街道清冷寂寥,衬得便利超商自动门拉开的音乐格外地清亮温暖。 抬头一望,笼罩城市的夜色深沉而孤寂。很难想向世界的另一头,天空湛蓝得万里无云。 『但我深深希望,你们不要走到我和沉浩的结局。』 抬头仰望无边天际,过往的记忆彷彿悬浮在遥远世界的尽头。它们相濡以沫,不让任何人发现。 世界的另一头── 多少情感的过往思情在天空中交错徘徊,也许寄託感情的,是一隻飞鸟,断了线的风箏,失重的羽毛。不需要护照与任何通行证,不受国界与海洋的阻隔,他们乘着风,越过了那条看不见的换日线,来到时间相同的这一秒鐘。 ──现在的你,身在哪一座城市,欣赏着甚么样的景色呢? 寧静的山间小路上。 马车踏着缓慢的步调向前行。 沿路不少街头艺人弹奏着乐器,唱着欢乐的歌曲。途中下山的行人偶尔也会向马车上的人挥挥手。 这一路上山的过程,愜意悠间,彷彿置身在童话故事里。 来到欧洲的第五个月,语娟来到德国慕尼黑。 这是一个啤酒国度,有座观光客一定要来朝圣的「皇家啤酒厂」,每年还会举办「啤酒节」。同时也是一座浪漫的城市,保留着过去巴伐利亚的罗曼蒂克,梦幻的「新天鹅城堡」是许多童话卡通里的城堡模型,迪士尼电影开头出现的那座城堡正是以此为原型。 而现在,她就正乘着马上,向那座只存在童话故事里的城堡前进。 语娟身边正好坐着一对情侣,虽然从腔调听不太出是英国人还是美国人,但快到城堡时,她听见女人兴奋地向问了身旁的男人说:「我们以后在这举办结婚如何?」 虽然一听就是玩笑话,又怎么可能要家人都跑来这参加婚礼?但语娟却似乎能想像得到,女人脸上带着梦想与希望的眼神。再怎么说,能在城堡举办婚礼,都是每个女人毕身的梦想吧。 甚至一下车,她就看见不远处有一对新人在拍婚纱照。 当时兴建这座城堡的巴伐利亚国王,大概也没想到自己倾心建立的心血,在二十一的现代会成为许多见证许多新生终身的地方。 「是不是觉得好像进到了童话世界,每一栋房子都梦幻得不得了?」晚上回到住处,凯琳立刻问了她这天旅行的感想。 凯琳是她来到德国后的第一位沙发主。 凯琳是来德国留学的马来西亚华人,由于室友前一个月毕业回国,目前还没找到新室友,就把空着的另一个房间来接待沙发客。 自从语娟告别了戴维森,开始一个人的旅行,就没再选择住民宿或饭店,而是上沙发客网站,找寻当地能提供背包客短期住宿的沙发主。 儘管第一次沙发衝浪时相当紧张,但戴维森事前都有提醒她当背包客应该注意的事项,也有教导她该如何找值得信任的屋主。几次下来,虽然时常三天两头就又要提着行李到下一个屋主家,感觉居无定所,但藉由与沙发主聊天交换,更能体验当地文化。 「不管是村庄还是城堡,都比我预期还要梦幻。」她走到房前,回首向坐在沙发上的凯琳说。 「真好,我到现在都没时间去那里!」 「你下次假日可以跟男朋友一起去,我觉得很适合情侣一起去。」她微笑建议,但凯琳的表情却忽然变得有些落寞,甚至有些无奈。 「我说错话了吗?」语娟语带抱歉问,凯琳第一天看见她时,曾说过自己有一个德国的男朋友,刚刚才会这么说的。「还是你跟男朋友发生甚么事了吗?」 凯琳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抓着遥控器问:「你觉得一个男朋友,从不跟说女朋友『我爱你』的原因是甚么?」 语娟走到沙发边,放下沉重的后背包后坐下,继续听着凯琳往下说:「我今天问他怎么从来不对我说『我爱你』,他说他喜欢我,但还不到爱的程度。」 「你觉得他到底爱我爱我呢?再怎么说我们都交往一年多了,不可能完全没有感觉吧?」 「你听了很难过?」语娟柔声问,而答案从凯琳苦涩的微笑就能显得易见了。 「可能是德国的男生都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但这不就代表他没能那么爱我不是吧?听他那样回答,甚至可能连爱都不算。」凯琳低望大腿说,神情很是哀伤。 很不幸的,语娟本身也不擅长感情问题,而且今天在新天鹅堡看了那么多对幸福得令人称羡的新人,再听见如此现实的感情问题,内心是百感交集的,但她就不是如何安慰眼前的女孩。 「抱歉,语娟你今天走了一整天应该很累了吧,又要听我在这发牢骚。」凯琳再度扬起笑顏,转头看向她。 「没的事,我倒觉得比起随便就把爱掛在嘴边的人,你男朋友很老实,有认真思考自己到底爱不爱你。」她连忙说,但凯琳仍旧只是掛着沉默的笑容。 最后轻轻说了一句:「谢谢你,语娟。」 半夜回到房里。 刚洗完澡语娟坐到书桌前,拿出今天在商店买的两张风景明信片,一张是寄给婆婆的,另一张则是寄给尹母。 婆婆的是每三、四天就会寄一张。尹母的则是每两、三週,每到一个新地方才会寄一次,只要是为了报平安。 过去这几月,她到过了法国、义大利、奥地利、比利时和卢森堡,德国是她拜访的第六个国家。截至今日,至少写了五十张明信片寄回台湾。 她发现,旅行中往往能被她写下,不是见到多么美丽的风景,而是旅行中遇到的人事物,每一位接待她的沙发主,每一件在旅途看见的趣事。如果,今天不是因为凯琳对她倾诉的那些事,她也不会动笔。不会在明信片写下「究竟一个男人不愿对自己的女友说过『爱』这个字,还算是爱她吗」,不只是藉此问婆婆,同时也是在反问自己。 将写好的明信片收进包包后,语娟像忽然想起甚么事,立刻打开笔电,并在搜寻引擎上打下一串字。 几秒后,她进到出版社的页面,顺势点进比赛公告的页面。怀着忐忑的心,她缓缓滑下页面。 好一段时间,她都只是盯着得奖名单,一动也不动。 待再度眨眼,她的脸上忽然泛起淡淡的笑顏,但内心却是空虚的。 虽然不是没有心理准备面对,但往下滑前,总会不可避免地有那么一丝丝期待,这也是自己无法控制的。 关掉网页,她将自己丢进床上。 国外的夜晚总是特别寂静,入夜后,就几乎听不到半点声响。 蜷曲着身子,洗发精的香味窜入鼻息,她忽然觉得好累,好想就这么闭上眼睛,一觉到天明。明天的行程,明早再决定也可以吧? 反正,她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思考,明天要去哪里…… 附註:沙发客(资料来源:百度) 沙发客,顾名思义就是睡人家沙发的人,「沙发客」这个词源自一个叫couchsurfing的全球沙发客自助游网站。它由美国一个叫范特的年轻人在2003年1月1日创立,其创意源于一次国外旅行,以其新奇、省钱的特色迅速在潮人中传播开来。「沙发客」这种旅游方式就是身居两地的朋友或网友,通过网络沟通、协商,将自己的沙发或多馀的床提供给前来旅游的对方,旅游期间住在对方那里,双方都不用花一分钱住宿费,有的主人还提供膳食接待和导游。旅游的同时也是结交朋友的过程,大家注重情感的交流。全球沙发客自助游网站,至2010年12月31日已有240多万註册会员,遍布245个国家(地区),8万多座城市。每週都有上万新会员加入沙发衝浪大家庭。 (119)24-4 离开风情淳朴的西班牙南部,来到观光大城巴塞隆纳,语娟的目光无时不在自己的背包,始终将背包背在胸前,甚至还去买了背包锁,锁住包包的拉鍊,以免被扒手偷偷拉开。 特别是搭地铁时,察觉到周围覬覦的目光,她的双手始终护着胸前的背包。不只是因为在巴黎被偷的经验,而是无数来过巴塞隆纳旅行的人都耳提面命的提醒,使她不得不时时刻刻谨记前人之命。 好像没在巴塞隆纳被扒手盯住,就不算来过巴塞隆纳。 此刻,在地铁刚下车在语娟,正抬头搜索着指示牌,找着就近的出口。 然而几句熟悉的语言驀然撞进她的耳畔,让她立刻朝周围一望。 在各式各色的人中,语娟立刻看到左前方那位和同样是黄皮肤的东方女孩。她正与一个大汉拉扯着一个背包,小小的身躯丝毫不怕大汉的威胁,甚至飆出一连串语娟熟悉的台湾国骂,来威吓大汉。 旁边也有几个旅人注意到,但可能是东方女孩太兇狠,都在犹豫该不该上前帮忙。 东方女孩甚至连台湾人喊起来最强而用力的「冻蒜」都用上了。她连连跺脚,向大汉嘶喊着冻蒜,双手拼命拉住自己背包。 看见如此剽悍的东方姑娘,还讲着一连串听起来诡譎的咒语,大汉似乎也怕了,索性放手快步离开,留下因忽然放手而跌坐在地的女孩。 在旁目睹大汉逃走的语娟,此刻心中除了无尽的敬佩外,还有浓浓的怀念。她不知道有多久没听见台语了,更别说一连串道地的国骂。 语娟立刻走过去,向跌坐在地的同乡人问:「你还好吗?」 同时也是唯一向前慰问的人。其他人可能都怕了这位剽悍的东方女孩,都离开了。 「谢谢。」女孩握住语娟的手随后起身,惊讶问:「你也是台湾人?」 彼此的口音就很明瞭,语娟只是点头微笑。 「台湾哪里?」女孩问。 「台北。」 「这么巧!」女孩再度惊呼,随后两个人聊了会,例如为甚么会出国吗?已经去过哪些地方吗? 「那你现在忙吗?既然有缘,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 「我正打算在附近找家餐厅。」 「太好了!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很棒的餐厅,你一定会喜欢的!但请等我一下喔,我打通电话。」语毕,她直接掏出手机,拨了一通电话。 虽然她刻意走远了几步,听不太清楚是对谁说话,但从亲暱的称呼,语娟还是能多少听出是男友或姊妹之类的人。 待女孩回到她面前,语娟立刻说道:「如果你有约可以不一定要陪我吃饭。」 得到的反应只是一句疑问:「你有吗?」 「没有。」语娟摇了摇头,看来对方误解她的意思,「因为我刚刚听到你好像在对谁说抱歉,好像本来有约。」 女孩恍然大悟,「那个啊……随时都可以约的,对方也谅解,但遇见你却可不是每天都有的,你不用在意。」 看语娟脸上似乎还是有些愧疚,她又说:「我这个人很喜欢认识新朋友,你介意我们交个朋友吗?」随之朝她伸出一隻手。 看着那隻手,以及那双淘气但诚恳的双眼,语娟顿时笑了。 「当然!」 随后,两个人一起到附近的一家餐厅吃饭。吃饭的过程中,两人也互相自我介绍。 这个和语娟看起来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叫作sophia,苏菲亚,中文名是侯心静,是个热爱摄影和旅行的女孩。一年前,心静放弃唸研究所隻身来到欧洲旅行,目前停留在巴塞隆纳快三个礼拜了。 一路上,两人之间都很有话题,这连语娟都感到吃惊,明明才刚认识,但相处起来却一点都不觉得尷尬。心静是个很健谈、不怕生的女孩,她没有美若天仙的容貌,也没有骨感的身材,但无论何时脸上都有满溢的自信。她给人的印象就像这座古城,时而热情,时而神祕,别具魅力。 「你真的不参加派对?」分开前,心静再度问,「可以认识很多人喔!」 「我这个人不太适合那种气氛很high的场合,抱歉。」语娟婉拒,另一方面是今天很早就起床了,也没办法彻夜狂欢。 「没关係,我了解。」心静了然说,「但如果晚上觉得无聊,还是可以打给我,反正西班牙的夜生活两点才开始。」 「好。」她报以微笑。 随后两人就在广场上分手,那时天还很亮,语娟又去参观了附近的一个知名景点才搭车回家。 回到沙发主的家时,天色正好暗下来。 这次接应她的沙发主是一对老夫妻,由于最小的孩子去年搬出了家,夫妻俩便尝试上沙发衝浪的网站,将空房提供给需要的沙发客。 语娟是他们接待的第四位沙发客。 早上老太太出门探望她住院的老朋友,要隔天早上才会回来,所以这段时间家里只有老先生和她。 晚上。 老先生敲了她的门房,问她要不要出来一起吃晚上?虽然她吃过了才回来,但听到是早上老太太特地为她做的,正好肚子也有些饿,就没有拒绝。西班牙人的晚餐时间,比台湾晚很多。 老先生笑得一脸和蔼坐在餐桌边,她也报以一个微笑,坐在了下来。 两人用英语边聊边吃着,后来两人还喝了一点红酒,气氛融洽。然而,过程中她却感觉老先生似乎靠她越来越近。她尽量不去在意,直到老先生的手附上她的手背,她猛然一惊,立刻抽走,将桌上的手收下来。 虽然语娟说服自己他可能是喝太多了,但她也没有理由再多待,随即向老先生露出一抹抱歉的微笑:「我有些睏了,想回房休息。」 一时,老先生露出有些扫兴的表情,希望语娟再跟他多聊些,还说年轻人这么早睡干嘛。 「抱歉。」她再度露出愧疚,但老先生却反而恳求道:「那可以在睡前给我一个吻吗?」 一听见这个要求,语娟呆住了。 老先生继续解释:「以前我女儿睡前都会吻我脸颊,今晚我老婆也不在,感到有些寂寞。」他将寂寞这个单字唸得特别沉重。 「可是……」她想回绝,但还在考虑怎样用辞比较委婉,老先生却直接握她放在大腿的手。她惊恐望着握住她手背上,那隻满布细纹的手。 「可是我们东方人不会在睡前亲吻家人。」虽然少数人还是可能会,但现在这种情况,说点谎是必要的,「更别说没有血缘关係的陌生人。」 而且这次她发现自己竟无法轻易将手抽离,老先生紧握住她的右手,就怕他逃走似的。这一剎,窜过语娟脑海的字汇,就只有「噁心」一词。 「抱歉,我没有办法。」她实话实说,不带一丝抱歉,并且用力挣开那隻手,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谁知他也跟着站起来,拉住了她。 老先生穿着睡袍,儘管老态龙钟,但论身高还是高了语娟快两个头。他一手抓着她的手,另一隻伸手环住她的腰,「你不用介意,尝试一下也不会怎样的,来到国外旅行不就是要体验异国文化?」 语娟感觉他的身体好像已经贴上她的背后,一阵鸡皮疙瘩顿时袭上心头,她摇头,试图推开环绕自己腰部的那隻手,更加坚定的拒绝,「请放开!」 到此语娟都还有一丝保留,再怎么说他都是好心提供住处的屋主。然而下一秒,却惊觉原本在腰部的那隻手竟然向上游移到胸部,她终于忍不住直接大喊一声「no」,用力推开身后的人。 如果是年轻男人她可能还没办法挣脱,但幸好老先生没想到个性温和的她居然会用力撞开他。一时反应不过来的老先生顿时踉蹌向后,跌坐在地,语娟则头也不回地衝回房里。 回到房里后,她靠着房门,喘了喘,随后开始打量着房间。 半晌,她开始收拾行李,做好随时可以衝出这个家的准备。谁知老先生半夜会不会拿钥匙进她的房间?想到这,她忽然觉得今晚不能待在这了。 可是,现在都半夜十二点了,她要去哪?还是说就这么撑到早上? 『但如果晚上觉得无聊,还是可以打给我,反正西班牙的夜生活两点才开始。』 她看着手机萤幕上显示的时间,再进入通讯录,一秒,两秒,三秒过去──她鼓起用气,拨通那一串号码。 听着数秒的忙音,电话那头始终无人接听,最后直接进入了语音信箱。 语娟放下手机,颓丧地坐在床上看着床外深沉的夜色,方才的恐惧和厌恶感伴随此时的死寂,一块啃蚀着她疲惫的心灵。 想起以前大学时,班上一位来自马来西亚的女同学说过,她就算在台湾遇到难过或委屈的事也不会打回家哭诉,因为那只会让家人担心,让家人觉得自己甚么忙也帮不了她。 语娟当时虽然明白,却直到这趟旅行才体认到这是多么寂寞而难熬的心情,能在此刻无条给予自己安慰与关心的人,却是她最不愿打的一支号码。 正当她拿出旅游手册想查询附近旅馆的电话,问还有没有空房时,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心静明亮的声音在电话另一头亮起:「语娟吗?抱歉刚刚室内音乐太大声,没注意到手机响了。」 「没关係。」语娟尽量装作平静,好掩饰此刻内心的感动,以及身体止不住颤动。 「你现在要来参加派对吗?我现在有空可以请人开车去接你,你现在在哪?」 「不用麻烦了!告诉我地址,我再搭车去就好了。」 「你一个女孩子走夜路太危险了,搞不好还会遇到强盗,巴塞隆纳的治安很差,如果我害你在路上遇到不测怎么办?我可不想愧疚一辈子。」 不久,在电话里和心静约好会和的地点,语娟又重新整理了一次行李,将所有贵重物品都放进后背包,决定明天再回来拿行李箱。明早老太太就回来了,到时候老先生也不敢做甚么了。另一方面就是,等会离开房间,直奔门口会比较方便。 关上电灯,走出房间,她将房门反锁,避免老先生偷偷进她的房间,不是认为他会偷她的什么东西,只是纯粹对他的人品失了信任。等明天早上老太太回家,再说不小心把门反锁就好了。 确定锁好门后,她走到客厅,发现老先生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还拨放着新闻。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悄悄转开门把,当跨出大门走出那个家的时候,她的脚步还是不自觉加快,恨不得立刻走出这栋公寓。 半夜的街上只有零星的年轻人,但不至于到清冷的地步。 语娟将背包该背至胸前,朝相约的餐厅那走去。刚刚心静说她快到了,现在车子应该已经到了才对。 附近的店家也早都打烊了,这条白日繁忙的商店街此刻清冷而寂寥,她开始气温觉得有些冷,忍不住握了握自己的臂膀。 而在如此寂静的街上,一丁点声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语娟注意到有微弱的脚步声从她身后传来。她希望是自己多虑,但随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她也不自觉加快脚步,紧抱着胸前背包,想尽快走到相约的餐厅外。 然而,当总算看到了那家餐厅招牌,却不见打烊的店外停有任何一辆车子。她停下来,左右张望,也才在眼角馀光中,发现跟在她身后是两位高头马大的壮汉。 她索性往前走,拿出手机拨了一通电话给心静。 电话很就被接起,「抱歉语娟,我刚以为快到了,但我朋友不小心开错路,不过我们现在……」 还没听完那句话,一隻粗旷的手出现在语娟眼下,狠狠勒住她的脖子! 她想发出声音,好让手机另一头的人听见,但一触见泛着银光的小刀,以及眼前另一位彪形大汉恶狠狠的警告目光。她忍着惧怕,颤抖的将手机放回耳边…… 那道开郎明亮的声音再度清晰传进她的耳里,「语娟发生甚么事了吗?你还在吗?」 语娟不知道那两个男人听不听得懂中文,但她也不敢冒险,只是扬起一抹微笑,向电话里的人平静说道:「我快到朋友家了,不用担心。」 「啊?」果不其然,电话里立刻传来愕然的声音,但随着电话里静默的气氛,语娟感觉自己的眼眶正涌入热泪。 心静迅速说:「你身边还有其他人对吧?我们要到了,如果你现在在那家餐厅外,应该能看到……」 一语未完,一道刺目的黄光闯进她的视线,眼前背光的大汉兇恶的脸隐没在阴影里。 刺耳的喇叭车划破死寂的商店街,随后是一道威吓的男性声音从前方传来。身后的大汉顿时松开她的脖子,前方的大汉咒骂着她少数听得懂的西班牙字汇,并且用力扯住她胸前背包。 一想到里头放的都是贵重物品,语娟毫不思索,直接扯住自己的背包往地上下跌,好让自己身体的重心去抵抗大汉的拉力。 那刻,不只手中的手机重重落地,语娟也抱着背包狠狠跌坐在地,那辆车也顿时抵达了她的旁边时,两个大汉则早已逃之夭夭。 下一秒,她随即落进一个温暖的拥抱。 心静一下车就朝她衝来,直接跪在地上抱住了跌坐在的她,口里不断重复着对不起。 随后也有一位男人下车,用英语询问她还好吗,那道声音低沉温柔,很难想像与方才的恫吓声都是由同一人发出的。 至始至终,直到进到车里,语娟都没有说一句话。男人坐在前座开车,心静则陪她坐在后座,但她始终茫然地看着前方的椅座。 直到心静问她还可以参加派对吗?要不要今天就回家休息了,她才猛然惊醒,连忙说:「没关係!我很想参加派对。」 她现在说甚么都不要再回去,那个可能会伤害她的家。 「可是你脸色真很差,还有心情吗?」心静担忧说。 「没关係,我很期待。」她极力在脸上画出一弯微笑。 但见心静仍一脸不放心,语娟直接说:「我现在不想回家。」没想到,眼眶莫名地红了,连说话的声音都有隐隐约约的颤音。 心静也察觉到了,搂住了她的肩膀,欣慰地说:「没关係,你可以直接哭出来,憋在心里会内伤的喔。」 看语娟仍不发一语,心静继而说:「我早上遇到扒手时,虽然我看起来完全不害怕,还跟扒手拉扯,但其实我当时心里怕死了!若不是你及时向我伸出了手,还对我说了一句熟悉的中文,我真的不确定自己要花多久才能靠自己站起来。」 「所以我很清楚你现在有多害怕,你现在一定比我那时还要害怕上千倍,所以你不用硬撑,这里没有人会笑你。」 「很好,就这样好好地哭出来。」心静紧紧搂着脸上泪如雨下的人,温柔低语:「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的,也没有人会再伤害你了。」 此时此刻,嗅到这股久违的安心感,原本只是静静流泪的她,最后竟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咽。 心静不会知道,这是她旅行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哭泣,满腹的委屈和挫败的回忆像胶捲般重复拨放。 她想起刚才被老先生被触摸的反胃感,想起刚刚被小刀抵住脖子的恐惧感,想起差一点就被抢走的背包了,里面装有她的存摺、相机和护照;想起这些日子毫无方向的茫然感;想起前阵子得知自己的绘本并没有获奖,想起过去这段时间只有寂寞陪伴的夜晚,想起当地人对她侧目的眼光;想起有一次沙发主临时打电话说今晚不能接待她,她像无头苍蝇在街上找寻可供留宿的旅馆。 那些寂寞而无助的记忆,在此刻形成一道巨大的阴影,映得她的内心无比阴冷晦暗。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哭得这么惨了,记得上一次是尹母第一次病倒,大学的时候。为了尹母的住院费、自己和弟弟的学费、生活费,以及忙不过来的课业,承受不住这些压力的她在男朋友宇杰面前放声大哭。 那刻她才忽然体认到,她也才不过十九岁,不是小孩子,却也还不是大人,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坚强,仍旧是一个会放声大哭的孩子。 可是早已经是成人的她,此刻却还是像个孩子般的哭着。 这是她到欧洲这几月以来,最倒楣的一天。 唯一的幸运,是认识了心静这个本名与本人不搭调的年轻女孩,她在自己最脆弱时,给了她当下最需要的肩膀与安慰。 这天晚上心静没有再载着她到派对,而是带语娟回到她的住处。 心静给了她可以安稳睡觉的床,而后在得知语娟不想回家的原因,也立刻为她找了新的住处,当晚就搬离老夫妻的家,并将老先生的恶行恶状公诸于网站上。 两天后,心静邀她一起合租一间学生宿舍。 心静常带着她到很多社交场合,带她认识了不少朋友。她的生活也跟着多姿起来,偶尔上夜店体验西班牙的夜生活,白天走访各个歷史与艺术古蹟。每一天她都更加认识巴塞隆纳这座城市,更加认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真实的生活。 语娟待在这里的时间,比之前去过任何一座城市都要久。 这里的tapas小吃价格低廉而美味,sangria水果调酒香甜却不腻口。这里的人们热情而充满自信,男人可爱迷人,女人美丽性感。而心静这个开朗而聪明的女孩子,也是语娟旅行中相处最久,最令她印象深刻的人。 来到这里,语娟发现巴塞隆纳不只是一座古城,而是一座迷人得足以令人迷失自我而不自知的乐园…… 附註: 1.tapas(塔帕斯)-西班牙饮食中重要的一部分。通常指正餐之前作为前菜食用的各种小吃。塔帕斯可以是凉菜,如各式奶酪及橄欖;也可以是热菜,如裹好麵糊炸成的魷鱼。在西班牙的一些酒吧里,塔帕斯甚至发展成为了一种比较完整而复杂的菜式。各式各样的塔帕斯组合起来可以成为一顿完整的正餐。 2.sangria(桑格利亚)-源于西班牙的winepunch(即混合型微酒精饮品),算是西班牙的国酒,主要以葡萄酒做基酒,加于当季时令水果浸泡,再加入一些柠檬汽水或朗姆或白兰地等之类的酒勾兑而成。 (120)24-5 「我觉得那个你那男朋友真可怜。」握着一杯咖啡,坐在床上的心静责备道,「语娟你太狠心了。」 坐在对面另一张,正在用毛巾擦拭头发的语娟,只是静静听着,没有否认。 一起合租宿舍一个多礼拜,两个女孩逐渐熟络,开始讨论起彼此的感情故事。听着语娟提到自己既是第一任,也可能是最后一任男友,心静除了意犹未尽,就是一脸感叹。 「语娟你为甚么会来欧洲?」心静别有深意问,似乎并非是想要一个肯定的答案。随即又说:「我知道你是为了别人,但事成之后为甚么不选择回到台湾,而是选择继续旅行?」 不是语娟还在思考回答不出,而是她早就回答过了,是想游歷更多欧洲城市。她听出心静要的,不只是表面话。 「害怕回国后要面对他,不是其中的原因?」 面对心静的质询,语娟停顿手边的动作,扬起一抹称不上笑容的笑容,透露出几分无奈,轻吐出一句深沉的话:「……太多了。」 她思索该如果解释,转头望了一眼雾濛濛的窗户。 西班牙的阳光再热情,到了十二月仍抵过不过寒冷的低温,一到夜晚窗子就结上了薄雾,看不清窗外的景色。 「有太多原因,这不是最主要的。我害怕回到台湾后,可能会有失去所有的感觉,一想起一切都要重投来过,就觉得留在这里也是挺好了。」如果现在回去,就只能找新的工作、面试、适应新的工作环境,彷彿来到欧洲一切只是一场梦,她又会再度跌入现实,过着单调的生活。 因为那时候,天祈可能也已经不在台湾了。 一切只是回到她刚出社会,但却没有那时的衝劲,纯粹为活而活。 「其实呢,我也害怕过,害怕自己放弃唸研究所真的是对的吗?搞不好到头来我还是要唸研究所。」心静脸上带笑,「然而,现在的我却一点也不后悔当初的决定,因为旅行让我学到更多。如果不是我当初的勇敢,我的作品不会有机会登上法国的时尚杂志,我也不可能会认识那些有名的艺术家。」 心静露出一道明亮的笑容。 「包括你,语娟,我相信总有一天,你的绘本会被出版社相中的,到时候我就可以跟别人炫耀我认识这为作者!」 听到这,语娟不由得笑了。 「我这不是安慰你喔,因为我也和你一样,我大学不是主修美术的,在别人眼中可以说只是业馀的,但我还是做到啦!让杂志社找我拍摄杂志的封面照不是吗?」她望着语娟笑道,「所以你一定也可以。」 注意到手錶上的时间,心静随即放下咖啡,拿起一旁的包包,「那就这样,我出门囉!」看样子就是快迟到了。 「慢走!」语娟目送那打扮美艷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一时间,房内变得格外寂静,静得能清楚听见外头细雨滴落的声音。今晚房里又只剩她一个人。 心静晚上常常都有行程,可能是和朋友上夜店、参加派对,或者是去男人家里。心静最不缺的就是男生的邀约,她一天可以赴三个不同男人的约,语娟每次看见她身边都是不同的男人。 心静不是那种性感的美女,至少在台湾男人眼中不是,也说自己以前跟男生相处起来就像哥们。 记得,心静曾对她这么说过:「台湾男生可能都喜欢你这种温柔嫻静的类型,可是西班牙的男生正好相反,他们喜欢脸上带有笑容,独立自主,充满自信的女人。所以我这个在不受台湾男生欢迎的男人婆,在这里可是大受欢迎喔!」 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 西班牙的男人在意却不是外表,而是一个女人散发的自信美。 而她偏偏就是缺少那份自信。 所以当有西班牙男人明显对她意思时,她感到有些惊喜。 舞厅里。 五光十射的灯光,震耳欲聋的音乐。酒精似乎麻痺了感官,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为了庆祝心静拍摄的作品顺利被杂志社採用,语娟也就不扫兴,陪心静来夜店狂欢,实则放松。 语娟坐在椅子上喝着酒,静静看着舞池中央跳得忘我的年轻男女。 久了,她也喝得有些茫了,忍不住向坐在身侧迷人的西班牙男人,微笑问:「你不去找其他女人说话吗?一直坐在这里。」 因为酒精催化,她的脸颊红扑扑的,白里透红。 「我已经找到了,不是吗?」他低声说,眼底的深邃令人醉心。 这个西班牙男人叫艾登,是名摄影师,也是心静朋友群里的其中一个,当初也是因为心静关係彼此才有所交集。两人基本上是用英语沟通的。 「在哪,我怎么没看见?」语娟故作单纯,左右张望了下。男人这时也被她可爱的模样逗笑了。 「你知道,你是个很迷人的女孩。」回过头来时,充满磁性的嗓音再度在她身畔响起,他轻抚着她的发丝,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性感。 当回过神时,她已陷在他无限温柔的吻里。 舞池那动感音乐宛如传达不到这里,她甚么也听不见,浸泡在酒精创造的虚幻里,沉浸在眼前男人创造的温柔里。她放下手上的酒,久未甘霖的心宛如下了一场下雨。 待再度吸到混浊充斥酒气的空气,她觉脑袋昏沉沉的,但思绪却像一泓清水,瞬间流入微凉的心底。 有一剎那,她冷得打颤。 不明白,明明她已经在男人温暖的怀里,为什么还会感觉到一丝冷寒? 为什么…… 她的心感觉不到满足? 星星洒在黑色丝绒布上。 月亮婆婆再度高掛无垠黑夜。 布满星光的黑夜,辽阔而寂寞。 也不知走了多久,男孩眼见一天又过去了,忍住向前方的白衣女孩抱怨说:「我的脚好酸,不想走了!」 白衣女孩这时也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已经坐在地上的男孩,静静说: 『可是你还没找到……』 男孩环抱住膝盖,咕噥道:「我们都找了一整天了,我好累,不想找了……」 『好吧……』 白衣女孩这时也坐了下来。她坐在男孩身边,静静抬头仰望着头上一片无的星空。 草地厚重而柔软,宛如一条毯子。 男孩低头抱着膝盖,宛如一颗球。不会说话的球。 这夜,天空特别寂寞,连微风都安静得彷彿不曾存在,万籟俱寂。 月亮婆婆一脸温柔地望着在草地上睡得香甜的男孩,将己身所有的光芒都覆盖在男孩身上,没有一丁点保留。 直到世界再度喧哗,阳光普照大地,太阳公公和蔼的笑容高掛天际,一切恢復往昔。 在一片欣欣向荣中醒来的男孩,只是茫然地看着四周。 睡意未褪,他的目光找不到焦距,也无法从四周的喧嚣捕抓到熟悉的字词,只觉陌生。 蝴蝶与蜜蜂忙着採蜜。蚂蚁忙着搬运粮食。鸟儿自在歌唱。 人们围在一圈,欢快地唱歌跳舞。 笑声不绝于耳。 世界在阳光里绽放绚烂。 男孩呆呆地望着四周的一切,可眼眶却不自觉红了。 眼泪一颗接一颗滑下脸颊,滴落青青草地。 睡了一觉,世界美好如初,一切只是回到原点。 他又是一个人了。 「这本绘本的画风温暖乾净,我个人是很喜欢的。」放下手上的样书,女人向眼前的年轻男人微笑说。 比起男人西装领带的正式装扮,女人的长袖长裤显得格外随兴,但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专业与敏锐,却一点也不像纯粹来喝咖啡的女人。 「我大概能猜得出来为甚么她的作品没有入围,这部作品比较适合成人阅读,但那家出版社主要是出版适合儿童阅读绘本,这可能是没有入围的原因之一。」 听见这些话,男人脸上不禁透露了兴奋之情,立刻从带来的牛皮纸袋拿出一叠装订好的纸本。 「这是我为这本绘本写的行销企划书,您可以参考看看。」 女人没有多问,接过档案后便直接翻阅。 「我对出版业的生态不太熟悉,也许有地方写得不对,但希望多少能有所帮助。」 女人一页页翻阅,也不知有没有听见男人的话。 待快速看过了一遍,女人再度看向眼前的男人,只是这次不像刚才带有礼貌的微笑,「其实我今天约你出来,主要想问的不单单只是这本绘本,而是作者本人的意愿。」 「我看过你附上的作者经歷,她既不是设计美术出身,也没有得奖经歷,作品数也不多,而且现在人也不在台湾。我们看的是长远的目标,而非仅仅眼前的利益,我无法确定如果以后要长期合作是否可行?她是否有意持续在创作这条路上努力?」 面对女人的质问,男人顿时沉默。 「如果是作者本人我还可能不会这么直接地说,但你既然写了行销企划书,也发现在作者简介方面,看不出她对于美术这方面的背景,在作者方面并没有吸引人的地方。」 他无法否认她说的那些事实,但好容易有愿意出版这本绘本的出版社,他怎么能就这么放弃这个机会? 清了清喉咙,他回答:「其实她之所以旅行,不只是为了单纯的旅行,而是为了帮助一位老人家找到她的初恋情人才出国的,目前已经过了半年了,我觉得光是这点,就是很棒的人生故事。」 「她会遇见各式各样的人,遇到各种有趣的事,也会有更多时间与自己沟通,光是这点,我们不就该期待她以后的作品?」男人微笑,「她拥有别人可遇而不可求的人生机遇,丰富的人生故事,这些都是她丰沛的创作养分。」 「而关于编辑您刚才问我的问题,我能保证,她会持续创作下去。因为她既然不是美术系出生,却还是一直握着画笔,若不是对创作的执着,又怎么做得到呢?」 听着男人这番话,女人总算再度笑了,「你应该早点说出她出国的原因的。」 「只是合约的部分还是需要作者的本人签名,我今天回去会把合约寄给你,还请转交给她签名,预计明年上半年会出版。」她喝了一口咖啡说。 「这么说……」男人反倒有点讶异,面露期待。 「我们出版社本来就有意出版这本书,今天只是想见见作者本人,但没想到会是个男生。」 他立刻起身,「好的!我会的,非常感谢您!」 可能是前面那句话太令他感动,他一点也不在意后面那句带点吐槽意味的话。他向五家出版社寄出绘本的样书,但几乎都石沉大海,还以为真的没希望了。 「不过,」女人忽然出声,一脸笑容地看着他,「你怎么会这么希望这本绘本出版?我想作者本人应该不知道你帮她投稿的事吧?」 男人顿时也坐下来。 他一脸认真说:「因为我觉得这本绘本一定能进畅销书榜。」 「已经确定会出版了,你不必再推销了。」女人笑了,「我比较想听实话。」 「我猜猜,因为这书里面的男孩就是你?」 闻言,男人驀然笑了起来,像听到了甚么笑话:「您怎么会这么想呢?」 但女人并没有因此受挫,反而继续道:「许多创作者第一部创作的作品,往往是与自己的经歷有关的故事。」 她看向眼前笑得僵硬的男人,双手交叠在桌上,微笑说: 「而且是你给我的感觉,跟书里描述的男孩很像,是个像太阳一样温暖耀眼的人。」 最终章 我乘着风有晴天路过 第几次我心动 收集了所有你最爱的日光和云朵 降落的时候 才清楚看见你一直在原地守候 ──王蓝茵<乘风> (121)25-1 阳光穿透冰冷的空气,落下一地暖意。 巴塞隆纳的冬天,阳光依旧,高掛湛蓝天际。 圣家堂外,游客如织。在离教堂一些距离的地方,有一对正在拍婚纱照的新人。 新娘一袭纯白拖地的婚纱,新郎一身纯黑笔挺的燕尾服;新娘环住新郎的肩膀,新郎揽着新娘的腰际。教堂外,两人深情对望。阳光兜头洒落,将此刻的一吻,定格永恆。 新人是心静在台湾的朋友。 两人原本就打算在欧洲拍摄婚纱照,正好心静人在巴塞隆纳,便决定来此拍摄,顺便度蜜月。 过去一週,心静为了这对新人找了不少在地朋友帮忙,包括本身有这类婚纱照经验的艾登。语娟就纯粹只是工作人员,帮忙提婚纱下襬,或是跑腿。 在心静的指挥下,第一天的拍摄过程很顺利。虽然一整天下来歷经了八小时拍摄,但每个人都尽自己最大的力,只为了让这对新人留下最美、最幸福一刻。光看着新人脸上洋溢的幸福表情,就不会觉得累了。 第二天快要收工,心静忽然神秘兮兮地拉语娟到角落,从车里拿出一套婚纱,要她换上。语娟百般不解,而且这里也没有地方可以更衣的地方,是要叫她在车里换吗? 「艾登想拍你。」心静说得简洁明瞭,但还是换来语娟一脸「你在说笑吗」的表情。 「这是我们大摄影师的要求,别想那么多快换上吧,以后你拍婚纱照搞不好还穿不到这么昂贵的婚纱呢!茱莉的家正好在附近,可以去她家换,顺便也可以帮你化妆。」心静使力推搡着她到化妆师茱莉的旁边,「再不快点太阳都下山了。」 语娟根本来不及叫住她,她已经快步跑回拍摄现场指挥了。旁边的茱莉似乎早就知情,笑说了几句,便请与语娟跟她走。 离开前,她看了一眼那位专注于工作的大摄影师。她看不出了所以然,只是默默跟在茱莉身边。 事实上,心静说得没错,茱莉家真的就在附近,步行三分鐘就到了。好似刻意选那一条小巷拍摄,就是因为离茱莉家很近。 茱莉本来就是从事化妆行业,比她大了几岁,天生拥有一头引人注目的红头发。然而,茱莉虽然是位专业化妆师,本人却很少化妆,穿搭风格也很随兴,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会画化妆。 茱莉帮她更衣和化妆,前前后后约半小时的时间,当再度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是她缓缓走到全身镜前,检视自己全身上下的时候。 茱莉并没有在她头上做新娘子的造型,仅仅只有把她的长发梳直梳顺,好让她的黑发看起来更长,更柔顺。甚至连她穿在身上的那件婚纱,都不会让人觉得是婚纱,而是一件精緻典雅的礼服,纯白的礼服。抹胸的设计让她白皙的锁骨和手臂展露无遗,裙襬轻盈的宛如精灵在跳舞,仅露出雪白的脚踝,以及一双雪亮的高跟鞋。 她脸上的浓妆,画出意外深邃的五官,衬着乌黑的眼珠明亮清灵。 随后,艾走到她的身后。她轻搂住她的肩,向镜子里发愣的女孩,微笑说了一句「youaremorebeautifulthanyouthink」。 ──你比你想像的要美丽。 再度回到那条巷子时,新娘新郎都不在了,负责侧录和帮忙的人也都一起搭车回去了,只剩心静和艾登。 心静一看到她出现便立刻尖叫起来,随后她朝到艾登走去,等待着他的评语:「你真美。」 语娟满意地笑了,似乎等待的,就是这一句话。 当下她并没有问艾登为甚么想拍她,只是听着他给予她的情境,他的指示摆出一个个表情和pose。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想起最悲伤的回忆,以及最幸福的回忆两种情境。 隐密的小巷里。 东方女孩穿着一身纯白的婚纱格外惹眼,一头乌黑的直长发衬得那抹身影更加雪亮,周身彷彿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全身散发一股淡漠透明的气息。 定格的那一瞬间,心静看得痴迷了,随之自语道:「我怎么会没想过找她当模特儿?」同时也让艾登听见。 「你的损失。」正在调整光圈的艾登,笑笑地回了一句。 模特儿只是一个人沉静地站在那,但光是如此,已美得如一幅画。 「有自信的女人最美。」心静抱着双臂,微笑做结。虽然她知道语娟很有气质,却没想过这个平日沉静低调、甚至有些自卑、常常隐没在人群里女孩,能散发出如此淡然美丽的光芒。 宛如是白天太强烈的阳光遮盖住了她的光辉,唯有此刻天色渐暗,画面里只有她一个人时,那蕴藏的光芒才得已乍现。 宛如月光那般透明美丽的光芒。 几天后。 语娟到艾登家看那天拍着相片。除此之外,也看了他一本又一本的作品集。此时的心静早已离开了巴塞隆纳,在德国展开她的旅行。 坐在椅子上,语娟深陷在那一张张令人惊艳的相片。当初心静的作品就给了她很大的衝击,此刻艾登的作品则让她更加认识摄影这门艺术。 每一张看似平凡或绝美的相片背后,都有摄影师想传达的涵义,或是深刻的故事。她静静听着艾登讲解每一张照片,说着拍摄时有趣的故事,听得津津有味。 待连最后一本都快要看完时,坐在她前方的艾登,忽然问了一句:「你觉得永恆是甚么?」 将视线从作品集上移开,她一手抵着桌子,一手撑着脸颊,思考了会,「我觉得永恆就像天上太阳和月亮,一种永远会都会存在的存在。」 她微笑看着眼前的男人,浓密捲曲的捲发,深刻迷人的五官,那是一张看几次都不会腻的脸。此刻,那张脸正面带微笑,再度开口:「我想问对你个人而言,永恆是什么?」 「我问过很多创作者这个问题。」艾登看着桌上一本本的作品集,「对我而言,按下快门的这一刻,就是永恆。那么你呢?」 面对他注视的目光,她的眼底渐渐黯淡了下来。低望桌面,她思索了会,但最后只是耸耸肩,露出一抹难耐的微笑:「我不知道。」 她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也许这正是我之后要寻找的答案吧。」她笑道,但她很清楚这只是想让话题快点结束的谎言。 一提到那个词,她就想起埋藏在心里的那朵象徵永恆的花。 想起,十三岁那年,男孩送给她的雕花吊饰。十四岁那年,男孩在眾人注目下送给她的那束星辰花。 每一次,那朵花出现都给了她无比的幸福,可是每次一转身,她就又跌进暗得看不见光的谷底。彷彿幸福和不幸是一体两面,一旦得到幸福后,等待自己的就只有不幸。 而永恆,从来就不存在。 只有当下能触摸到,才是真的。 跌坐在沙发上,女人环住眼前的男人,开始回应他的吻。 男人强而有力的双手在她身上游移,但正当他进一步深进衣服底下,女人却将脣移离了他,停止了动作。 她垂着头,细长的发丝挡住了她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她的双手仍环着他的肩颈,略喘的声音轻如薄雾,但十分清晰:「你爱我吗?」 愣然几秒,男人收回放在她身上了,一隻手沉默地抱着头。 时间被等待拉得漫长,女人顿时像被晾在了一旁。许久,男人出声,沙哑的声音听起来性感,却在此刻听起来令人心凉。 「抱歉。」他这么说,「我还需要时间。」 她不意外,也不觉得难过,只是低下头,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她理了理自己凌乱的头发,听着男人继续解释:「我是真的喜欢你。」 「但还不到爱的程度?」女人为他接下去。 在德国困惑她许久的问题,她在西班牙找到了答案。 她并不生气,因为这本来就是一场不会有结果的爱情游戏。在这场游戏里,她明白外国男人不会轻易说出「爱」这个字。他们可以很轻易说出爱家人、爱父母,但面对恋人却会再三考虑。 不是不爱,而是爱的层级和东方人不同。那些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男人,往往比那些甜言蜜语的男人,更值得信任。 半晌,见男人仍低头深思着,她起身,穿起掛在衣帽架上的外套和包包。 男人忽然抬起头,看向她:「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她穿衣的手顿时停住。 「你当时在拍照时,在最幸福的时刻里,你心中想的人是谁?」那双眼睛彷彿能够穿她。一时半剎,她愣住,回不出声。 看着那张木然的表情,男人惨澹笑了,「在你心中有一个,你忘不了的人对吧?」 女人没有回应,只是将外套穿好,拿起包包就转开了门。像是害怕他接下来的内容,又像是羞愧于被人看出内心,最后匆匆走出了这个家。 这是她最后一次看见这个男人,也是最后一天待在这座城市。 隔天晚上,她就搭着夜班车,前往下一座城市。 如果有人问起她,旅行里最难忘的经验? 那一定是在这座城市遇到的人事物。她认识了一位敢与扒手拉扯的女孩,一位不曾说爱她的摄影师,以及许许多多有趣的人。她在这里遇过危及生命的恐怖经验,却也在这里找到了新的自己。 这座城市有太多令她难以忘怀的事物,在往后的旅行,仍不时縈绕她心头…… (122)25-2 时间的道路何其漫长? 要走多少步,才能刚好等于一年光阴? 然而驀然回首,人们却反而数不清到底走了多久,才走到了现在这个地方? 从那天后,男孩再也没见到白衣女孩。 男孩独自走了好长一段路,但却也渐渐不再排斥这个自己身处的这个地方。而且这里的人都待他很好,也没有理由讨厌。 这天,阳光出奇温暖。 欢快的音乐热闹了原本寧静的森林,人们欢欣鼓舞地唱着与跳着,每个人脸上都掛着灿烂的笑容。 男孩也跟大家唱唱跳跳,好不快乐。 随着太阳公公下山,天色渐暗,音乐不知何时也慢了下来,不如白天那般轻快充满活力。 就连森林也随太阳公公休眠后,一起睡着了。 草地逶迤出无数长长的人影。 人们的声音在夜里显得飘渺幽远。 男孩试着在一片散场的人群中找寻前进的方向。 夜晚的森林阴暗死寂。 男孩似乎在森林里迷失了方向,不确定前方该往哪走? 人群中,男孩佇立在原地,抬头仰望寂寞的星空,月亮婆婆慈爱的目光映眼帘。洒落在他身上的月光无比温柔,比阳光更无私。 他的身边擦过一张又一张陌生的面孔。擦身而过的瞬间,男孩忽然感觉有道淡漠的气息洒过他的脸颊。 男孩没有多想,直接转身拉住了那道熟稔的身影。他的手紧紧握着那纤弱的手腕,肌肤冷冰冰的温度直达他的内心深处。 白天的阳光太过耀眼,遮住了那独特的光芒,直到夜晚悄悄降临,那月光般透明美丽的光芒才得已被人所看见。 被抓住动不了的白衣女孩,这时慢慢转过头。她的目光轻轻落在男孩脸上,脸上掛着恬淡的微笑,一如男孩初见她的时候。 满天星辰在这一瞬更加熠熠生辉。 不知不觉,周围的人潮都散了,整座森林彷彿只剩他们两个。 夜风吹拂大地,留下一片静寂。 不知何时,四周高耸的树木都消失,只剩下辽阔的天和地。 白衣女孩沉静的声音,在世界的中心清晰地响起: 『……你找到了吗?』 她静静望着男孩,再度问: 『……你想起你要找的是甚么了吗?』 男孩没有回答,只是依旧握着她的手腕,没有放开。 月光下。 白衣女孩身上的光芒依旧淡漠美丽,脸上那朵微笑无比寧静,宛如一潭谁都无法轻易掀起波澜的湖水。 男孩怔佂注视着白衣女孩。 好一会,他忽然咯咯出声,笑了。 白衣女孩透露一脸不解,直到男孩脸上展露宛如阳光般灿烂的笑顏。 「我找到了。」 男孩原先握住手腕的那隻手,顿时悄悄滑到了她的手心。 男孩牵起白衣女孩的手,一脸欢喜说:「是你!」 「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 男孩凝望着那双澄澈淡漠的眼睛,无比肯定地说: 「因为只有你的眼里,映出了我真正的样子。」 「你今年也不回家吃年夜饭?」 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略显责备的声音:「你去年都没回来耶,今年总该回来一下吧?你跟妈说了吗?」 「说了,她说没关係。」天祈一边拿着手机,一边按着滑鼠,视线落在眼前的萤幕上。 「真的假的?」天诚似乎很不相信这么他们的妈妈这么轻易就答应了,但就算他不想回来,也没人拿他有办法。 「那你今年为甚么不回来?」良久,只听见一阵敲键盘的声音,电话里的人放大的音量:「你有没有认真在听我说话啊?」 夹在耳廓和肩膀之间的手机,顿时回到他手上,「抱歉,你说甚么?」 「真是……」居然真的没在听。另一头的天诚一脸黑线。 「你不会是觉得她会回台湾过年吧,所以就不回来?」 「对啊。」他回答得乾脆俐落,「要是我回美国了,但语娟正好回台湾过节,我们不就错过了吗?」 「那你再搭机到台湾不就好了?」 「但这样她下飞机第一眼看见的人就不是我了啊。」 「难道这样她就会跟你復合吗?」 「这你就不懂了,当你离家那么久,一下飞机就能看见熟悉的人,你知道那有感动吗?我当时回到台湾,一下飞机看见多年不见的好朋友,我内心超激动的,好像我不曾离开过。」 听着弟弟那番体悟,天诚明白,却还是觉得不足以构成一个不回家的理由,「反正你今年就是不会回家就对了?」 「对。」他回答得无比肯定,好像谁都无法撼动他的决心。 只是,有必要用这么肯定的语气回答吗?但天诚已无力吐槽。 「好吧,那你在台湾好好照顾自己。」 「嗯。」天祈淡淡应了一声。 掛断电话后,他又继续埋首在电脑桌前写企划书。待告一段后,已经凌晨四点。他起身出去洗了个澡,再回到客厅看了下电视节目。 转着遥控器,他觉得眼皮有些沉重,便索性关掉电视,起身伸了伸筋骨,准备回房好好睡上一觉。 然而,注意到电视柜旁摆的两个相框,他不自觉驻足脚步,将视线移向墙上的月历。 距离除夕夜,还有三天。 「对不起,妈。」 坐在椅子上,语娟向着电话里的人万分抱歉说。仅仅只是一句话,但愧疚的心情溢于言表。 没想到时隔多月,好不容易打上一通电话,却是要告诉这个令尹母心碎的消息。她原以为很简单,但却在说出口的当下,迟疑了好一会,才总算说出口。 这是她第一次不回家吃团圆饭。 「没关係,我想你在欧洲一定有很多有趣的事,才会让你不捨得回来。你从小就没出国过,多玩点。」尹母温柔的声音自电话那传出,「现在你那里应该正在下雪吧?」 「嗯,一月就开始下雪了。」语娟望着窗外的绵绵细雪,微笑说:「画面非常漂亮,很想让妈看看。」 「那你要多穿点,不要感冒了,一个人在外感冒是很难受的事。」 「我会的,不用担心。」 「那出书的事和编辑谈得还好吗?」 「很顺利,今年六月就会出版了,那时候你到书店就可以看到了。」回忆起和编辑视讯的情况,语娟不禁嘴角上扬。 接到庄律师的电话,是在刚离开西班牙,到达丹麦的时候。 听着电话里的内容,她一开始还觉得有些不可置信,直到打开信箱,看见里头的夹带档案,以及那一张合约,她才觉得这一切变得真实起来。 『我相信总有一天,你的绘本会被出版社相中的,到时候我就可以跟别人炫耀我认识这为作者!』 没想到,那一天比想像中的快,心静的那句话真的成真了。 后来,从庄律师那得知是紫琳帮她投稿的,她很想立刻打给紫琳,却怕她在工作而迟迟没有打给她,只有将感谢写在了寄给她的明信片里。 「这真的要好好谢谢紫琳。」语娟忍不住感叹说,但电话另一头的尹母却忽然沉默起来。 几秒后,尹母唤她了一声,语带迟疑:「语娟,那个啊……」 「嗯?」她静待电话头那的人往下说,但尹母却转而说:「不……没什么,没事。」 「真的没事?」语娟怀疑。 「我只是想到如果你今年不回来,你外公可能会有点难过。」尹母又再度说:「没事没事,外公他会体谅的。」 面对语娟的沉默,让尹母一时还是有些心虚。她本来是想告诉语娟,帮她投稿的不是紫琳,而是天祈,但又想到天祈拜託她不要告诉语娟,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对不起。」 语娟驀然脱口而出的道歉,令尹母一时有些茫然。 「对不起,我今年不回家。」她手紧紧握着手机,抿了抿脣,感觉一阵鼻酸。 「哎呀,都说没关係了!虽然有点难过,但我们都尊重你的决定,而且你想回来随时都能回来啊。等你把你想去的地方,都走过了一遍,再回来也可以。」 听见尹母这番话,语娟只是点点头,应了一声:「嗯。」 她的视线落在窗外的濛濛细雪,以及外头那一片美丽的银白世界。 此时此刻,世界寂静得,彷彿连下雪的声音都能听见。 门铃声兀然响起。 正在摆餐具的天诚虽感困惑,但还是快步走到门口,帮门外的人开门。 一张熟稔的笑脸顿时他映入眼帘。 虽然门外的人外套和包包都积了霜雪,但却感受不到他身上有一丝寒气。反倒是处于温暖室内的天诚,一脸冷然说:「我们家不接受推销。」欲把门关上。 面对如此冰冷的语气,门外的人仍面不改色,抵住了门,笑得万分灿烂,「看到亲爱的弟弟回来,不是应该先来个拥抱吗?」 「你不是说为了等心爱的女人,今年不回来吗?」天诚冷冷问,但还是移开身子让他进来,「还是你良心发现,决定做回孝子了?」 进来温暖的室内,他放下背包,搓了搓手,叹口气:「怎么把我说得那么无情,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正巧,刚从厨房端出佛跳墙的采静,发现天诚怎么还不回来帮忙,直接走到了门口,「天诚,是谁在外面……」 看见许久未见的儿子忽然出现,采静先是吃惊了下,随后脸上就只剩满满的欣喜。她上前接过天祈那件满是积雪的外套,「外面这么冷,赶快进屋来。」 「你好会挑时间,快开饭就正好回来。」天诚冷讽。 「我也不是故意的,因为现在这种时候很难订到机票,我差一点就连年夜饭都赶不回来吃了耶!」 一旁,采静默默听着两兄弟斗嘴,将外套掛上衣帽架。 听见客听热闹的声音,胡父也正好从房内走出来,虽然他仅说了一句「回来啦」,但采静听得出来,之谦是很开心的。 此时此刻,望着客厅里三个她最爱的男人,采静觉得再也没有一刻,比现在更令她感到幸福。 时间飞逝得比她所想的,还要快速,像一道永远抓不住的流光。 当年无忧无虑的小男孩在光里成长,经歷过黑暗与寂寞,磨出更加耀眼而沉静的光芒。 过去那些美好的、痛苦的日子就像梦一样,沉淀在心底。可是今后,那些回忆会取代如今,成为未来寄託的一道思念。 几年后,孩子们会结婚,会有自己的孩子,有各自的家庭。 会真正离开这个家,离开她。 『但有件事天祈你一定要明白……我一定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她只是在学着放手。 雪轻轻落着。 每一片都如此脆弱,彷彿轻轻一碰,就会立刻破碎。只能远观。 「这么冷的天你还待在外面,不怕冻死。」天诚拿着两杯热巧克力走进阳台。 天祈转头,顺势接过其中一杯热可可,「谢啦!」 「你刚在看什么?」天诚顺势往阳台上的躺椅一坐。 「雪啊。」天祈微笑说,随之抬头看着无尽的夜空,「我在想语娟那里应该也看得到雪吧。」 「我来猜,因为她今年除夕没回来,所以你才回家?」 天祈低笑:「我到上飞机的前一天,才从她母亲那得知她今年不会回来了。所以你猜错了。」 「只是那么在乎家人的她,会选择连除夕都不回家,一定是在欧洲每天都过得很充实,才会捨不得回来吧。我觉得这样就好。」语毕,他喝了一口热巧克力。 「唉。」坐在躺椅上的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我们老爸有那么优点,你怎么偏偏就只学了专情,还有你妈的天真。」 「你这句讽刺也太明显了吧。」天祈睨了哥哥一眼。 天诚不以为意,再度起身,「外面真的好冷,不说了,我要进屋了。你也早点进来,不要年初一的感冒了。」 天祈目送他进屋。开门的瞬间,房里的暖气洩了些,一碰上冷空气瞬时形成些许的白色雾气。 再度靠上栏杆,,他默默低头喝了一口热巧克力。 雪依然静静下着,这座高楼林立的城市依然灯火通明。 没有春节习俗的美国人,有的人还埋首工作,有的可能正彻夜狂欢,就和平日晚上没甚么不同。嗅不到一丝节庆的气息。 只有夜空无论何时看起来都一样静默。 连接着世界各地人的寂寞。 他觉得自己并不足以掛上专情这个形容。他只是在独自走了一长段路后,接触了其他不同的女生,明白自己一直以来在寻找,想抓住的,都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只是当年十五岁的他,还不明白。 毫无理由,在她将要进到电梯,即将离开他身边的那一刻,他下意识伸出了手,抓住了她。 电梯门缓缓关上,空间的气流在一瞬间有了改变。 女孩回首时注视他的目光,紧张中带点困惑。可是,回首前那一刻的画面与肌肤温度,冰冷而熟悉,似曾相似。 『刚刚……你们的对话我都听见了。』 那时的男孩还不明白那种感觉,所以松开了手。 静默的夏日。 球落地的声音无比清晰,彷彿他心底某个开关的声响。咚咚咚──思绪在一瞬间跟着清晰起来。 『不是心脏啦!是这里──你的身体里。』 『有些事脑袋可能不记得,但身体可能会记得。』 看不清掌心絮乱的线条,却看清了心底一直惦记的那个身影。 『你说的对,我可能真的喜欢上语娟了。』 静默的天和地。 一瞬间── 四周破碎成千片,只剩一片黑暗,哗啦啦的碎片点缀成星光。 男孩那句无比肯定的话语,令白衣女孩不禁笑了。 她的眼睛瞇成一直线,脸上的笑容再也不显得陌生了。她的眼角闪着泪光,光芒如星,往下一颗一颗掉落。 一颗接一颗,成串成泪。 止不住的眼泪,宛如正下起一场永不停歇的大雨,雨水顿时冷冷地打在两人身上。 女孩垂着头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流泪,脸上混杂着雨水与泪水。 感受着冰冷刺骨的空气,男孩感到内心一阵沉痛。 男孩看着泪流满面的女孩的身子变得越来越透明,直到在他眼前完全消失,他的手再次扑了个空,甚么也抓不到。 男孩四处张望,在迷失的空间里寻找着那抹身影。 他注意到远方有个微弱的光点,好像女孩身上的光芒,他立刻加快脚步向前跑。 随着那个光点越来越亮眼,越来越盛大,一道尖锐的声音忽然响彻了天际。高分贝的声响难听又刺耳,可是却又如此似曾相似,像某段录音再次被人按下拨放键,暗示着他又即将再次失去所有。 来不及追到女孩,梦境便在刺目的光及刺耳的声里宣告终结。 可是── 闭上眼的前一刻,一道陌生却又熟悉的声音在世界中心响起── 深深地,沉沉地,响起…… ──早在很久以前…… 如此单纯而深刻,宛如铭刻骨随的感情,就像那场永不止歇的大雨,再一次渗进心底…… 再一次沉入内心深处。 ──早在很久以前,我就喜欢上你了,只是你……从来不晓得。 (123)25-3 东欧的冬天十分寒冷,位于内陆的捷克更是如此。 乾冷的气候让语娟时常担心自己皮肤的乾裂问题,每一天都勤擦乳液。每次出门,也总把自己包得像洋葱,所有御寒衣物都用上了。 在冬天来到捷克布拉格,无非是想亲眼看见纯白的雪花静静落在这座拥有古世纪风貌的美丽城镇;看一场当地着名的黑光剧,一见中欧最长的查里大桥,一览伏尔塔瓦河的河上风光。这些,她已经全都完成了。 今天是最后一天留在这座城市。 布拉格就像一座歷史悠久的童话城。街道两旁櫛比鳞次的房子,完整保留了中世纪的建筑风貌。每次经过橱窗,目光总会不自觉在那些精巧的收藏品上多停留个几秒,想像那些做工精巧的木偶,背后是不是都有个美丽深刻的故事? 熙来攘往的人群中,语娟始终维持缓慢的步伐,安静欣赏着这条充满歷史氛围的古老街道。 然而,在这满佈陌生语言的街道上,方方正正的文字就显得格外突兀,又或者是因为那是自己唯一看得懂的,才能一眼就注意到。 记忆修復师。 在写着捷克文的招牌角落,刻着这么几个中文字。语娟不自觉驻足在这家店前,旁边的橱窗除了摆有不少木偶外,还有两个雕刻细腻的大鐘。 再朝地上的立牌看去,看来是家鐘錶行。 想到自己的手錶在两天前停了,却一直忘了拿去换电池,语娟没有多想,直接推开那扇精緻的木门。 风铃声清脆响起。 语娟发现店内一个客人也没有,就只一位老爷爷坐着看报纸。 听见风铃响起,原先专注于看报的老爷爷,只是默默抬头望了门口一眼,便再度低下头看报纸。快到连语娟都还来不回以一抹笑。 但她仍然注意到,老爷爷有一张东方脸孔。 她走到里头看起来像工作区的地方,用英文微笑问了一句有帮手錶换电池的项目吗? 老爷爷并没回答说有或没有,只是要她把手錶拿给他看看。 接过那支錶,老爷爷只是瞄了一眼,忽然问:「你哪里来的?」 语娟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惊讶于他突兀的问题,以及那熟悉的中文。 「……台湾。」她迟疑说,希望自己没有误解老爷爷的问题。 「看这个牌子,你这支手錶是在夜市买的,价钱不到台币五百对吧?」老爷爷仍旧仔细端详着那支錶。 「是。」语娟并不意外,因为看牌子也知道这是支大陆製的廉价錶。 「你很珍惜这支錶吧?」这次,老爷爷抬头对她笑了,让她有些不适应:「是的……」 因为这是她第一支錶,陪伴了她无数个大大小小的考试。所以就算到了国外,用手机更方便看时间,她也仍随身带着这支錶。 老爷爷从旁边的工具箱里拿出工具敲开裱褙,不只帮她换上了新电池,也帮她擦了錶镜。 「请问多少钱?」她感谢地接过那支焕然一新的錶。 「不用了,我已经好久没遇到台湾人了,就当有缘吧。」 「您也是台湾人?」 「不然你听我的口音像哪里人?」 「抱歉。」虽然没有错,但面对老爷爷凛然的口气,她不自觉想要道歉。 「那我可以看看这间店里的东西吗?」 「可以。」语毕,老爷爷又再度拿起桌上的报纸。 语娟这时也才了解到,为甚么这家店没客人了。 台湾时间,下午五点。 医院里。 位于三楼的某诊间外,仅坐了几个人。大都是有家人陪同的伤者,不是头缠绷带,就是脚或手打了石膏。 唯独此时从诊间出来的年轻男人,是带着礼盒独自进去,不但无任何明显外伤,还精神奕奕,神采飞扬,完全不像需要来医院的病人。 事实上,他也的确不是来看病的。 从美国回来后,天祈再次来医院掛号找当年的主治医生聊天,顺便来拜年。虽然春节早就过了。 面对不请自来的访客,张医生很是从容,也很高兴能再度看见他。 但天祈也自知这样会造成别人的麻烦,这次直接向张医生要了一张名片。而医生也说,如果以后想找他,直接打他手机就好了,不必特地像个病人一样掛号。 这让他十分高兴,才会带着笑脸走出诊间,引来其他人病人异样的眼光。 离开诊间后,他并没有直接走到一楼,而是又往上爬了几楼。 他前天听尹母说,赞助语娟去欧洲的婆婆最近又住院了,正好就是这家医院。他记下那位婆婆的名字和病况,一进医院便向柜台询问了那位婆婆的病房。 然而,此刻此刻,到了那间病房外,看见上头病人的名字,他却仍没有勇气敲门。 虽然他好奇那位婆婆是个怎么样的人,却想不到要问她甚么才适合? 正当他站在病房的门前踌躇不前时,一名年约四十岁的女士正从电梯处笔直走来。她疑惑的目光立刻落到他身上,看来她刚好是要来这间病房探病的。 「请问你是?」她一身西装西裙,看起来是个专业人士。 「我只是路过……」他摸头傻笑,「抱歉,我走错地方了。」 那位女士并没有因此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反而更仔细地看着他的笑脸好一会。 天祈随即越过她的旁边,打算快步离开。 没想到那名女士忽然转身叫住了他,让他不禁疑惑地转过头看她。 她扬起一抹制式化的笑容,「先生,请问可以告诉我你的大名吗?」 「……胡天祈。」他迟疑答,不懂她问这个问题的用意? 闻言,那名女士再度笑了起来。只是这次她的笑容显得真诚多了,是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 「你不必逃走。」她微笑说:「夫人等你很久了。」 走过一个又一个架子,语娟的目光静静流连于那些精巧的木雕製品,以及墙上的掛鐘。 虽然很想买一个来表示感谢,但一看见上面的标价,她就打消了念头。 「请问,招牌上的那几个中文字代表甚么意思?」逛完整间店后,语娟又回到老爷爷面前。 只见老爷爷眉头皱了起来,「你不是台湾人,怎么连繁体字都看不懂?」 话是没错,可是…… 「我想问为什么会刻上那几个字,跟这家店有甚么关联吗?」 老爷爷长叹了一口气道:「有空我要把招牌换掉,怎么每个看得懂中文的人都会问这个问题?」 虽然模样不耐烦,但老爷爷还是为她讲解了。 「你认为时间为什么会存在?」 「……记忆?」她索性答。 看来老爷爷已经问别人这个问题不下数次,早就料到她的回答,忽然笑了起来,「时间呢,不过是存在人们记忆里的东西,实际上根本不存在。」 「如果人们缺少了记忆,就等于没有时间,鐘錶也只不过是精密的机械,不具任何计时功用。」语毕,他再度问:「这样你听懂了吗?」 「……不懂。」她实话实说,还摇了摇头,「这彼此之间的关联性薄弱了点,我还是不懂为甚么要刻上记忆修復师,请问可以再说得详细点吗?」 老爷爷的脸顿时又变得臭了,他放下一边的报纸,「老实告诉你好了,这些字是我老婆刻的,她看不懂中文,又查到错的中文字,不然本来她是要刻鐘錶这个词的,但我为了不伤她的自尊心,所以编了这个很有深意的原因。」 「喔。」语娟恍然大悟,虽然另一方面她也想吐槽那两字也差太多了点,但依老爷爷脾气,还是少言为妙。 可是,她却反而问了一个更讽刺的问题:「可是,记忆可以修復吗?」 老爷爷没有回答,仍旧摆着一张臭脸,让她不得不假装正经,以免被他认为是嘲笑这家店的招牌,「如果记忆消失了,还可以修復吗?」 报纸的沙沙声成为此刻唯一的声响,老爷爷的视线再度放回报导上,声音低沉乾扁:「记忆是不会消失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罢了。」 「如果一辈子都想不起来呢?」可能是那意外老沉的回答,让她忍不住反问,好像这个问题一直鬱积在心头,等待有一天找到解答。 「你所谓的一辈子是多长?」 「永远。」她定定说,自觉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沉重漫长,足以说服人心。 但老爷爷又只是往下翻了一页报纸,「不会的,一定想得起来。」 随兴的语气听起来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我不认同。」她摇了摇头,「如果连脑袋里那块存放记忆的地方都被撞坏了,还能想起来吗?」 「如果连医生都说可能再也想不起来了,还有可能想起来吗?」 「我什么时候说记忆存放的地方是脑袋了?」他不耐烦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她顿时哑然。 老爷爷用力指了指她两下,意有所指说:「是这里、这里!」 抚上自己的胸口,不确定老爷爷指得地方是不是这里,语娟迟疑问:「……心?」 立时就得到老爷爷的一记白眼。 看来答错了。 老爷爷再度指了指她的胸口,语气恬淡而深沉:「是灵魂。」 他收回手,「记忆是永恆的。」 良久,语娟都只是定在原地,沉默不语。久到,连老爷爷再度抬头看她,她都没有发现。 她陷在那句话里,陷在自己的世界,陷在过去里,心如绞痛。 布满尘埃的记忆在句句对话里,一层一层剥掉缠绕的链锁。 昏黄而温暖的光线里,男孩的笑靨无比灿烂天真,纯粹得看不见一丝杂质。 那一剎,她犹如跌进不见天日的幽谷,伸手不见五指。 『语娟!你是尹语娟。』 『你叫尹语娟,我说得对不对?』 男孩欣喜高兴的声音宛如一记响雷,让年少的她当下再也听不见其他声响,再一次感受到彻骨的绝望。 从那时起,她开始许愿,如果可以让某件事物成为永恆,她愿意用自己世界里的星星太阳月亮去交换,交换男孩失去的记忆。 即时她的世界,从此失去亮光也没关係。 这一刻── 她忽然低头笑了。那朵笑容透明恬淡,隐约透着一丝感伤。 她笑问:「您花多久的时间才领悟到这个道理呢?」 看着本来发愣的人忽然笑了,老爷爷虽然不明所以,但也不问原因。他再度打开报纸往下阅读,「就像你刚说的──」 选择回答她的问题。 「一辈子吧。」 「我一直以为你会早点来找我。」 这是天祈进到病房后,第一眼看见病床上的老人,听见的第一句话。 在病房外等了约十五分鐘,那名女士便请他进来,才转身离开。 那位婆婆半躺在床上,身上插了好几根管子,但那朵格外和蔼的笑容,一点都不像受慢性病折磨的病人。 「您认识我吗?」天祈笑问,但还是难掩困惑。 婆婆只是笑了笑,「davion?」 「您知道我的英文名字?」他惊讶,没想到他的底被摸得这么细了。还有就是觉得台湾老人会说英文,很令人惊喜。 婆婆脸上仍绽放着笑容,她要他走到床边来。天祈不疑有他,因为这样说话也比较方便。 「我旁边的桌上有一盒东西,是我一直想交给你的。」婆婆说,同时转头看了一眼那个铁盒。 「这个?」天祈拿起小桌上的饼乾铁盒子。 「你打开看看。」 铁盒发出清亮的声响,衬得病房格外安静。 「这是……」他露出惊讶而疑惑的表情。里面收着各式各样的风景明信片,而且每一张都盖有邮戳,都真的是漂洋过海寄来的。 婆婆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忽然开口:「那些是语娟过去这一年来,寄给我的明信片,你就全拿去吧。」 一听,天祈再度惊讶,「可是这些都是语娟写给您的……这样给我好吗?」 婆婆笑出声,接着说:「替我交给语娟。」 「当年我的一个朋友,也是这样做的。她在离开前,也将我在留学期间写给她的明信片和信都交还给了我,她说『死人留着这些有甚么用』?」 「明信片跟日记不一样,寄出去后往往就不会记得内容了,也不会有机会重温。我要你帮我留着,等个十年、二十年以后,或是更久更久的以后再交给她。」 「可是……为甚么是我?」天祈百般不解。 「因为你是个会遵守约定的人。」婆婆笑道:「我相信到了那时,你仍会在她的身边。」 见天祈还没听个明白,婆婆继续说:「我很久以前从语娟口中听说你这个人,语娟的母亲也跟我提到过你,所以我对你多少有些认识。」 「语娟一直觉得你先忘记了星辰花的花语,可是究竟是谁忘了呢?」婆婆笑得一脸平静,「你一直都记得,一直都放在心上,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回来不是吗?只是那孩子还不明白而已。」 (124)25-4 细雨如雾。 雾濛濛的天空,一片晦暗,映得这座城市有几分阴冷。 冷漠的街道上,鲜红色的双层巴士和电话亭是唯一有温度的点缀。 踏过水洼,瞥见那面橱窗,语娟不禁驻足在那家服饰店外。 只是她的目光并非落在橱窗内那些名牌衣物,而是玻璃窗上映出的人影。一身米色风衣,一条格子围巾,头戴黑色宽沿帽,手持黑雨伞,脚下一双不过膝的雨靴。 出门时都没注意到,今天的她看起来真像一个英国人。 如果没再提着一个行李箱,没有背着后背包,就更像当地人了。 面对一阵阵濛濛细雨,雨伞早已成为了装饰。 这里是有「雾都」之称的── 英国伦敦。 原本,她预定五月就要来这里了,但在收到紫琳寄来的电子喜帖,得知紫萱姊,也就是紫琳的姊姊六月会在伦敦举行婚礼,就决定晚点来,顺便参加婚礼。 但也不知是这里阴冷多变的天气,还是她的衣服穿得真的太少了?她来到这的第一天就不小心感冒了,虽然这两天感冒好得差不多了,但今早起床仍感觉脑袋有些昏沉。 「语娟──」 听见这声呼喊,语娟不用回头也能从这清亮的声线,听出是许久不见的好姊妹。 紫琳正撑着雨伞,从斑马线的另一边走来。 一年未见,那头柔顺的短发如今已换成了成熟的捲发,然而从小到大每当天气冷总会穿上的黑色尼龙长外套,在此刻却显得格外熟悉,成为语娟一眼就能认出她的特色。 「我好想你喔!」收起雨伞后,紫琳立时抱住她,激动的情绪难掩。 受到这股热情的拥抱,语娟的心头顿时暖了起来。能够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遇到熟悉的老朋友,原来是件这么令人感动的事。 不过,整个下午,两个许久未见的好朋友却不是约在咖啡厅里叙旧,而是到紫萱姊家里帮忙准备明天的婚礼。 第一次见到紫萱姊,是语娟国小第一次到紫琳家拜访时,那时她便发现两姊妹在外貌和个性上都有很明显的不同。儘管当时紫萱姊已经是高一,外貌方面比她们更有女人的模样,但小小年纪的紫琳,外表仍比姊姊更加亮丽。 然而紫萱姊的个性冷静聪明,也很会穿衣打扮,随着学会使用化妆品,化过妆的紫萱姊也可说是美女一枚。从小,语娟就跟着紫琳一起看着紫萱姊从人人称羡的女中毕业,再考上全台首府,最后录取国外名校到海外留学,一路顺遂。 在英国留学的期间,紫萱姊交了男朋友。两人相恋六年,虽然中间一度分手,但最后还是决定与对方步上红毯。也就是艾萱姊现在的未婚夫jean,杰恩。 当天晚上忙完,语娟便住在紫萱姊家,和紫琳睡在同一张床。 得知紫琳终于和彦丞交往了,语娟一脸震惊,随之便紧抱住紫林。虽然还不到啜泣的程度,但终究忍不住流下了几滴泪。 隔天早上,几个人一大早便忙着帮新娘穿婚纱,做造型。另一群人则在确认婚礼场地和所有婚礼的大小事,确定下午的婚礼一切顺利。旁边负责侧录的摄影师,则记录下了这整个过程。 放眼望去,整个客厅不少人忙进忙出,语娟和紫琳也忙着梳妆打扮。紫琳特地帮她带了放在台湾家里的礼服和高跟鞋,好让她不必再另外准备一套新的。 此刻,在等待紫琳使用完梳妆台的语娟正坐在床上,一边翻阅着小桌上一本本的时尚杂志,一边回应紫琳的声音。 「你知道他怎么说吗?他居然说……」盖上粉饼盒,紫琳忍不住抱怨道,但语娟还没听完下文,翻页的动作却忽然冻止,目光黏在杂志上,一动也不动。 整个房间只剩紫琳抱怨彦丞的声音,但那些声音却没一句落进她耳里。 那是杂志里的一面扉页。 杳无人烟的小巷里,远远站在一位白衣白鞋的女孩。她背着手,低垂视线,脸上掛着一抹淡恬静的笑容。 模特儿拥有一头柔软细长的黑发,以及像少女般纤瘦的骨架,这些都让人一眼看出位东方人。 阳光洒洩,那抹剪影雪亮透明,宛如是失去翅膀而坠入凡间的天使,黑发的天使。她脸上的笑容被照得明亮,散发着淡淡的,温暖的,乾净的气息。 看见那张扉页,她久久无法回神。 就算紫琳已经来到她的身边,她也没有注意到。 「你在看甚么,这么出神?」紫琳坐到她旁边,瞄了一眼她手中的杂志,似乎没看出里面的模特儿就是她。 因为连她自己,都觉得里头的女孩子是另外一个人。 「没什么。」她说,同时闔上杂志,「你梳妆台用好了?」 「好了,你赶快用吧!」 她报以微笑,随之走到梳妆台坐下,审视自己几秒后才开始上妆。 直到两人都确定彼此的装容和发型都很完美,紫琳便直接拉着语娟到紫萱姊的房里。 化妆师正好从房里出来,紫萱姊正独自坐在镜子前。 紫琳想试着吓她,但当镜子照出她的身影,她随即打消了念头,选择低身环住新娘的肩膀,露出一脸惊讶,「你超美的!」 紫萱姊只有睨了紫琳夸张的表情一眼,没有说话。 这时语娟也走到镜子旁,看着镜子里的人,真诚说:「真的,紫萱姊你真的很美。」 新娘这才扬起一抹恬笑,「谢谢。」 「爸妈到了吗?」她问紫琳。 「他们刚传简讯说才刚离开饭店,还要再一会才会到。」 「这样……」紫萱姊垂下目光。她的气质一向沉静平和,但在此时却显得太过沉静,一点都不像再过几个小时,就要步入礼堂的新娘子应该有的表现。 特别是到现在已经有三分鐘了,她还没和紫琳跟拌嘴。两姊妹往往都互相损对方,拌嘴早已是必行公事。 「嘿,怎么了?」紫琳笑问,「你筹备这个婚礼好几个月了,今天终于要美梦成真了耶!是英国耶!」 紫萱姊只是笑了笑。瞟了一眼桌上的捧花,她忽然问:「如果我现在说,我不想结婚了,你会想打我吗?」 「你在开玩笑吗?你是想当落跑新娘吗?」紫琳不知该惶恐,还是真的该视为玩笑?只是大笑。 紫萱姊笑了笑,拿起捧花,轻道:「明明女人一生都在追求所谓的永远,可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却反而害怕了起来。」 闻言,身后的两个小女生不禁沉默。 房里此时只剩紫萱姊平静的声音:「想到他就是我未来要共度一生的人,我的下半生都要在另一个地方度过,我就不禁害怕,我现在的选择是对的吗?」 教堂里。 烛光静静摇曳。 彩色玻璃散发瑰丽而灿烂的光线。 红毯两旁,坐满了祝福的宾客。红毯的尽头,新郎新娘沐浴在圣洁的光芒里。 圣坛前,神父念诵圣经的沉静语调,更添了此刻的庄严与神圣。 随着神父每一次的停顿,宾客一次一次起身,坐下,聆听着诗歌班唱起圣歌。 婚礼在庄严神圣的气氛气缓慢进行着。 语娟和紫琳坐在前面的位子,可以清楚看见前方新娘头纱下,那张美丽动人的侧脸。 直至新人转身面对着彼此,仪式渐渐到了尾声。 神父宣示着一段誓词,新郎新娘也各自念出彼此爱的誓言。 新娘从伴娘手上的婚戒盒里拣起一枚戒指,她垂眸,轻捧新郎的手,为他套上象徵永恆的婚戒。 鑽戒闪烁着七彩灵动的光芒,彷彿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那美丽的光芒上…… 『真是,我怎么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呢?』 见两个小女生沉默不语,紫萱姊再度低头笑了。她轻笑出声:『一定是我太紧张的关係。』 她的视线仍落在手中的捧花,脸上露出淡淡的,幸福的笑顏。 『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现在最想共度一生的人。无论……』她深深说:『未来如何。』 随后,新郎也从伴郎手中接过婚戒,以相同的方式,为新娘套上。 新娘得头纱掀开的那刻,全场屏气凝神,宛如是幸福的鐘声敲响的前夕,教堂里静默得似乎能听得见光芒落下的声音…… 坐在位子上的语娟,痴痴地凝望着那幕浪漫的画面,嘴角扬起淡淡的笑容。 可是,早上那一张无意间映入眼帘的扉页,却在此刻浮现脑海,让某道声音也再度在脑海中响起…… 这些日子一直盘旋在她心中的声音…… 『你当时在拍照时,在最幸福的时刻里,你心中想的人是谁?』 沐浴在光芒里的新人,献给时间一个深情的长吻。 彼此手中的鑽戒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互相辉映,璀璨夺目,彷彿亙古不灭的光芒…… 那道光,也恍若女孩回忆里,照亮她世界里的那道耀眼而温暖光芒。 最幸福的时刻── 是国中那年,男孩屈膝下跪,亲口道出不合他们这个年纪的求婚台词。 最耀眼的光芒── 是男孩打开婚戒盒,那枚才不过几百元的戒指,不是真的鑽戒,却是女孩看过最璀璨的光芒…… 那时的他们没有红毯,只有值日生刚打扫过的教室地板;没有精心缝製的婚纱或西装,只有一穿再穿的简朴校服;没有浪漫的结婚进行曲,只有同学们起鬨的喧闹声。 过程就像小孩子玩扮家家酒。 有的,只是一份最单纯的爱情。 可是,那样的爱情,终究也抵不过时间,变得不再如最初那般简单。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考虑一个人的学歷薪水家世?衡量一个人的经济能力?担心这段感情会有冷却变质的一天?他会不会出轨? 无形间在心中了產生一个天秤,现实条件往往重于自身感觉。 不再相信爱能战胜一切,世上没有永恆的爱情。 宾客的欢呼声和掌声顿时充斥整间教堂。 新郎新娘这时也面向了贵宾席。 透过彩绘玻璃洒落的阳光,雪白圣洁,那对新人笼罩在幸福的光芒里,画面耀眼而美丽。 神父宣告一对新的夫妻的诞生,往后他们将长相廝守,不离不弃,直到永远…… 婚礼仪式结束后,一群人就移到户外的晚宴会场,延续婚礼欢乐的气氛。 绿茵草地上。 乐队演奏着轻快的音乐,眾人享受着美酒与和乐的气氛。 紫琳拉着语娟去认识其他宾客,那些都是紫萱姊在英国的朋友,紫琳也认识。直到一起聊了一会后,各自散去,两个女生这才到餐桌旁,补充杯中的的鸡尾酒。 语娟在装酒时,紫琳忽然说:「语娟,我觉得你有点不一样了。」像是隐忍很久才终于说出口。 「哪里不一样?」她笑问,一手捧着高脚杯。 「你以前跟陌生人聊天,给人的感觉都很疏离,但刚才和那些人聊天却很自在,还有就是……」她忽然思忖道,打量着妆容精緻的人儿,随后恍然说:「笑容变多了!」 「你现在的笑容很灿烂,很美!」紫琳讚赏说,但一感觉到包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她顺时收起脸上所有的表情,迅速接起电话,随之走向会场角落。 此时,紫萱姊正挽着杰恩的手,朝语娟这走来。她张望了四周问:「紫琳那傢伙跑哪去了?」 「她去接电话了,似乎是一通很急的电话。」语娟答,注意到远方的人影,随即说:「她正好回来了。」 紫萱姊顿时转头讽刺说:「婚礼开始时你也出去接电话好几次,是有这么忙吗?」 「忙死了。」紫琳没好气地回,看来那通电话是坏消息,「我现在要回台湾。」 「啊?」不只紫萱姊和新郎讶异,语娟也很惊讶。 「出了什么事了吗?」语娟问。 「片子出问题了,我现在要回台湾处理,不然会影响之后的进度。」 「他们知道你现在不在台湾吗?」紫萱姊问。 「知道,但我不放心,还是早点回去得好。」她深深叹了口气:「花了几万块的机票来英国,竟然只待了一个晚上就要回去了……而且这么赶,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买到机票?」 「大合照刚刚也拍了,也没什么事了,是可以离开了。」紫萱姊思量道。 「那我就先离开了。」紫琳向他们笑道,但甫一转身,又立刻回头:「对了!如果你们三个月后有人回台湾,就可以看到我第一部监製的偶像剧在电视上播出囉!」随后才纷纷向其他认识的亲友微笑再见,包括唸她干嘛一定要在这时候回去的父母。 静静目送紫琳的过程中,语娟也注意到紫萱姊的目光也始终落在紫琳身上。 杰恩看来也注意到了,低声笑问:「感到寂寞吗?」 「怎么会?没有她我的耳根子清静多了。」紫萱姊松开了新郎了手,开口笑了,但当她的视线再度落向紫琳,笑容却忽然变得寧静许多。 「偷偷告诉你们……」她放低音量,直视着在人群中仍旧亮丽的紫琳,「其实,我一直都为有她这个妹妹而感到骄傲。」 「但不要告诉她喔,她听到会得意忘形的!」她再度笑出声。 望见紫萱姊此刻灿烂可人的笑容,语娟也不禁露出淡淡的笑容,默默喝了一口手中的鸡尾酒。 可是不知为甚么,心头是暖的,她却感觉身子是冷的。 儘管室外气温适中,但可能是穿了无袖的短礼服,再加外面风大,她不禁直哆嗦。待紫琳走后,她便穿上自己带来的风衣。 特别是在这个忽冷忽热的城市,一到了晚上就像进入了冬天,丝毫没有台湾六月初夏的凉爽。 (125)最终回 晚上。 晚宴结束后,语娟便和紫琳的家人,一起搭车回到紫萱姊家。 一进房里,语娟便坐在床上开始整理行李。 此时,两声厚实的敲门声忽然声响起,随后便是紫萱姊温婉的声音:「语娟,现在方便让我进去吗?」 「门没锁!」她赶紧回应一声,房门也随之打开。这时的紫萱姊已经换回了居家服,妆也都卸了。 她瞇笑,手上拿着一本精装书,很快坐到了语娟旁边。 「这是紫琳要我拿给你的。」她将书递给语娟,「她本来打算婚礼结束后给你一个惊喜,但她走得太匆忙了,就请我拿给你了。」 「这是你画的绘本。」 其实就算不看封面,语娟也能猜到是这本书。她知道绘本已经在台湾上市了,但由于现在的她居无定所,也就迟迟没请人寄到海外给她。 她也想过紫琳可能会帮她带来,但由于婚礼的事,她压根忘了。 「谢谢。」她感激地接过,触摸到精緻的封皮,她的目光在上头多停留了几秒,心中的喜悦难以言喻。 「还有……」紫萱姊再度出声,「这里有一封信,紫琳说要我跟绘本一起交给你。」 语娟困惑地接过那封米白色的信,信封外甚么字也没有写,她也想不到有甚么特别的事会让紫琳选择用写信的方式告诉她? 「紫琳说,这封信是帮你出版这本绘本的人写给你的。」 「编辑吗?」她不确定问,又不好意思在别人面前拆信。 「不是喔。」紫萱姊摇头,笑了,「当然也不是紫琳。」 她陷入沉思。 「你觉得紫琳那种大忙人,会有时间为你投稿吗?」 这一句话惊动了语娟,她愣愣地望着手上的信,目光一动也不动。 紫萱姊望着那张恍悟的脸,淡淡笑了,「紫琳要我跟你坦白,帮你的绘本投稿到出版社的人,不是她。」 「她说,只要这样告诉你,你应该就会知道是谁帮你投稿的了。」 一时,她的视线从那手中的信,再度落向大腿上的绘本。 绘本的封面里有一个女孩,身上的百褶裙透露出夏日的气息。她跌坐在楼梯间,呆呆地望着站在前方小男孩的背影,远处还有几个同年纪的小孩。 她的视线凝聚在封面上男孩的背影。 男孩沐浴的夏日阳光里,留下身后一地微凉的阴影。 她也想过紫琳是如何得到她的原稿投稿的?只是不敢去细想,但如果是一路看着她作画到投稿的人,为她投稿的,她一点也不意外。 与此同时,她感到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她随即将信连同绘本放到一旁,接起电话,应了一声。 紫萱姊这时也站起身,「那我先出去囉。」 语娟微笑頷首,目送她离开,电话那头随即传来庄律师的声音:「语娟,你现在在英国对吗?」 「是,请问怎么了吗?」 庄律师迟疑了会,再度开口:「是这样的……」 天边透着熹微的光芒。 一大清早,语娟便背起背包,提着行李走出房间。 艾父艾母正好坐在客厅。艾母一见语娟出来,随即问:「这么早就要走了,不吃完早餐再走吗?」 「不了,怕赶不上飞机。」她挤出一个笑容,「这两天很谢谢你们的照顾。」 昨天接到庄律师电话,得知婆婆最近染上了肺炎,情况很不乐观,她没有多想就直接打给航空公司,订了能最快返回台湾的机票。 「还是吃点再走吧,从这里到机场也有些距离,空腹搭车对胃不太好。」艾母起身准备走到厨房。 「没关係的,我现在也不饿。」语娟赶忙说。 紫萱姊这时也从厨房走了出来,「早餐快做好了,你吃点再走吧。」 「真的不用了。」她微笑婉拒。 但紫萱姊并没有因此离开,反而走到她面前,露出忧虑的神情,「语娟你的脸色很苍白,还好吗?」 「……我没事的。」她轻道,「我真的得走了。」 「等等──」紫萱姊叫住她。 她回头,下一秒,紫萱姊温暖的手随即覆上了她的额头。 她一惊,身子立即往后倾,就怕她发现她…… 「你发烧了。」紫萱姊语带担忧说,似乎早就看出她不舒服了。 艾母这时也走了过来,「是昨天衣服穿太薄了吧?难怪昨天看你脸色都就不太好。」 「你这样还能搭飞机吗?」坐在沙发上的艾父也不免跟着担忧。 「没事的,我昨晚有问航空公司,如果只是发烧还是上得了飞机的。」语娟回应,却又忽然惊觉这样不就会被听出,其实她昨晚就已经发现自己发烧了。不禁暗暗责备自己,同时也暗叹是烧发的缘故。 「我叫jean开车送你去机场吧。」紫萱姊说。 「不用了,姊夫现在还在睡觉,这几天弄婚礼你们都很忙,我自己搭计程车就可以了。」她再度婉拒。 虽然他们都很关心她,但光是免费让她住在这里,她就已经很感谢了,实在不愿再麻烦他们,便以赶飞机为由匆匆离开了这个家,随即搭上计程车。 坐在车里,凝望着车窗外充满英伦气息的街道,她虽然有些悵然,但面对昏沉沉的脑袋,以及虚弱的身体,她现在真的只想赶快上飞机,赶快回家。 她没想到最后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回去。 整个晚上,儘管脑袋昏胀,但婆婆温暖的笑容始终浮现在她脑里海,一想到如果赶回去时,婆婆已经不在了,她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她有好多好多话想对婆婆说,小小一张明信片,实在乘载不了她所有的心情。她想告诉婆婆更多她在欧洲遇到的事,想告诉婆婆,她是多感谢她让她来到欧洲。 如果每个人生命中都有一个贵人相助,那婆婆一定就是她生命中的贵人。 如果没有遇到婆婆,她不会有勇气跳脱平淡的生活,不会发现世界是如此宽广,自己的烦恼又是如此渺小。更不会有机会亲眼一见那些珍贵的古蹟建筑与画作真跡,以及认识那么多有趣的人。 她想亲口对自己的恩人说一声,谢谢。 亲口。 到了机场后,虽然在过感应门时因为体温过高,一度被拦了下来,但在向机场人员解释之后,他们也谅解,她顺利进到了候机室。 此时,坐在候机室里,周围虽然坐着不少英国人,但更多的是与自己同为黄种人的台湾人,她不禁倍感亲切。 再望向巨大的玻璃窗,一辆辆停佇在停机坪上的巨大飞机,这个画面就像一年多前,她离开台湾时的画面。 来到欧洲她都以火车前往各个国家,包括与欧洲大陆隔着一条海峡的英国,她也是先到法国再搭火车通过海底隧道,没有选择搭飞机。 在昏沉沉的意识中,她想起昨晚被自己遗忘的那封信。 由于昨晚接到庄律师的电话,又发现自己发烧,为了让自己赶快退烧,一吃下自备的退烧药后便上床睡觉了。那封信现在收在她的背包里,还没打开。 她将那封信从包包夹层中抽出。此时的她顶着一颗无法多做思考的脑袋,没有多想便直接拆开了信。 里面只有一张对摺的信纸。 她打开那张纸,看见那熟悉的字跡,熟悉的笔调,就算不看最底下的署名,也能一眼看出这封信出自谁的笔。 ──我想你现在一定从紫琳那收里到绘本了吧? 她撑着沉重的眼皮,往下读…… ──会不会很惊讶原本落选的作品居然出版了!而且销售量还很好呢!虽然在排行榜的名次还不太高,但我相信你的下一本绘本销售量一定会更好,这只是开始而已。 ──一直以来你都是如此认真努力,就算之前天神不眷顾你,那也只能说是祂还没把你的幸运给你,等那些幸运累积到一定的数量,就会兑现成幸福真正降临在你身上的。比起拥有一时的幸运,你不觉得幸福更长久吗?至少,我是这么觉得。 ──直到看了你的日记,我才明白你的想法(对不起!我偷看了你的日记,你一定要回来处罚我)。你从以前开始就是个只想到别人的女孩,一直都是。你觉得喜欢一个人,就是希望他幸福,却怎么没想过也许那个人的幸福,可能就是你。 ──等了十年那么漫长,你却认为在我眼中的你,只是一朵会凋谢的玫瑰?最终会成为令我厌恶的蚊子血或一粒米?对我而言你的确是玫瑰,但你不知道,在离开b612星球后,我遇到了一隻狐狸,牠告诉我:「假如你驯服了我,我们就彼此互相需要。对我来说,你就是独一无二,对你来说,我也将是世上仅有的。」 ──你是玫瑰,你是曾驯服我,独一无二的红玫瑰。 ──ps.虽然这个方式很老套,但这是我绞尽脑汁写的信,你一定看得懂。 良久,她的视线都停在信的中央,没有移动。 像是怕读信的人没看出来,每一段开头的第一个字都是用红笔写下,随后才换黑笔继续写。甚至有两段的开头都有用利可带涂改过的痕跡。像忘了换笔直接用黑笔往下写,于是才匆匆涂改。 但儘管笔色替换得如此明显,难以运作的脑袋仍让她直到看完整封信,才发现这封信暗藏的玄机。 每段的第一个红字,拼凑在一起正是── 『我会一直等你。』 她放下手中的信,再度抬头看向了窗外。 窗外一片万里无云的晴空,连接着海洋另一端的土地。那里的天色,应该还没亮吧,还是寂寞无声的黑夜吧? 面对自己昏沉的脑袋,虚弱无力的身体,飞了这么久,她头一次感觉身心都陷入疲累。 回忆如潮水涌现,不断涌出此刻早已无法思考的脑袋。 那些温暖的片段令她忍不住想哭。 此时此刻,撇开所有絮乱的事情,所有顾虑,在沉重恍惚的脑袋里浮现的,只有最简单的两个字── 想家。 她真的好想回家。 她不知道自己最后有没有累得流下眼泪,只记得一直到闭上眼的那刻,心里掛念的都是那片熟悉的土地。 回家的念头像一盏明灯,照亮眼前的黑暗。 她循着那盏光,不断往前走。 但却怎么也走不到那片光里,越是迈开步伐,就越是追不到那盏光。 直到后来那道光芒就只剩一丁点大,成为了一个明灭不定的光点,和四周围无数的星点一样,仅散发着微弱而寧静的光芒。 失去了光,她顿时在这片黑暗失去了方向。 她穿着单薄的白色洋装,一双赤裸的脚平贴冰冷的地面。站再在这似曾相似的冰冷黑暗里,她实在想不出自己为甚么在这里? 『你明白了吗……』 恬静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匯集,成为一道微凉的流水,滑过她的耳畔。 她疑惑地四处张望,却看不见出声的人,可是…… 就连这声音她也觉得曾经听过,很久很久以前听过…… 『我在这……』 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她不必寻找,一道透亮的身影已翩然降落在她的面前。 白衣女孩漾着一张寧静的笑,静静注视着她。不只是她的周身,就连她身后那一对雪白的翅膀,都彷彿也散发着纯洁无瑕的光芒。 『你明白了吗……』 白衣女孩再度张口问,声音清灵平静。 「明白什么?」她不解,只是注视眼前宛如天使的美丽女孩,一脸困惑。 『走了这么久,你不会不明白的……』 她再度漾起一抹笑,那不是朵灿烂的笑容,但却能宛如一道温暖的春风,瞬间吹散了四周围所有的冰寒。 『你是一个能令人温暖幸福的女孩……』 听见这句话,一时间,她只是笑了起来,随后轻轻摇了摇头。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呢?」 『因为你看得见我身后的翅膀……』 「这哪是理由?」她再度笑了。 见她一副不相信,白衣女孩不禁轻叹了一口气,眼神里有一丝无奈。 不过,很快又转而露出一抹慧黠的笑容。 『你转头看看你的背后……』 「背后?」她困惑,但仍不疑有他,转了头看了一眼。 这一转,她愣住了。 一对和白衣女孩同样雪亮的翅膀,竟镶在她的背上,而她却完全没有发觉。 白衣女孩似乎也知道她惊讶得说不出话,身子轻盈地飘了起来,落在她的身后。 她望着那一对纯白无瑕的翅膀,轻轻说: 『人啊,总是只看得见别人的幸福,看不见自己的……』 望着那对雪白翅膀,语娟这时忍不住伸手轻触,柔软的羽毛摸起来一点都不真实。 她不禁再度看像白衣女孩,一脸困惑,「可、可是……我还是不懂?」 白衣女孩不以为意,只是轻轻拍动翅膀。她透明的身子再度浮在空中,越来越靠近她…… 『你还不懂吗……』 几乎就在近到只差一公分额头便会相撞的距离,一道平静而温暖的声音再度在她耳畔响起……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她们并没有相撞。 白衣女孩透亮的身子穿过她的身体,逐渐消失在眼前,仅留下一句淡淡的话语…… 『如果你认为我是天使,那你也是天使……』 直到连声息都一起消逝在这虚无的黑暗里,她忽然感觉掌心传来一股的热度。她立时朝左后方看── 就见男孩正站在她的身后,牵着她的手,一脸笑容灿烂地望着她。 「天祈……」 她忍不住出声,因为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脸稚气,单纯无邪,小时候模样的天祈。 是存在她记忆深处的他。 男孩拉着她,开口道: 『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 他的眼睛闪烁着明亮的光,声音无比诚恳温暖。 『因为只有你的眼中,映出了我真正的样子。』 这句话响起时,她彷彿听见了什么碎裂的声音。 明明没有四周没有墙壁,但这时都齐声响起玻璃碎裂的清脆声音。 她以为接下来她会往下掉,因为搞不好连地板也都碎裂成千万片。 然而,在布满碎片与星光的这刻,她发现一直握着她的手人,已经能与她平视了。 他瞳仁里的光同样无暇纯粹,可是却多了几分别人难以理解的情绪,此刻握着她的人,是穿着一身朴素制服,国中时的男孩。 也在这时,男孩忽然松开了手! 她下意识想抓住男孩的手。 可是一看见男孩身旁站着的人,她忽然遏止了动作。 漫天碎片渐渐都被黑暗吞噬,又只剩满天寧静的星光。 和男孩同样穿着国中制服的女孩,及时伸出双手拉住了她。 儘管脚底已经碰触不到地板,但她的全身仍停在空中,彷彿在她的脚下有一片看不见的玻璃。 她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两人。 他们肩并肩站着,男孩掛着一脸灿烂的微笑,女孩一脸温婉的微笑,彼此的身高差不到一颗头,模样清纯,透着孩子般单纯的气息。 她看着笑得单纯的两人许久,眼眶盈满泪水。 半晌,女孩松开了她的手,微笑问: 『你刚刚真正想抓住的人,是谁呢?』 听着这句话,她忍着眼里的泪水,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正当要准备转身时,忽然间,她的脚下出现了一条宛如星河般的道路,一路笔直延伸到尽头。 宛如魔法那般,美丽璀璨的星河。 国中时的女孩再度笑了: 『你还记得星辰花的花语吗?』 闻言,她再度一愣,视线从女孩微笑的脸,缓缓转到男孩笑得无邪的脸上。 「它的花语是……」可是话还没出口,她颤抖的声音,就已被自己的眼泪淹没。 一颗又一颗晶莹的泪珠滚下她的脸颊,往下滴落至看不见的地面,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泪水滴落的声音如此清晰。 『去吧,你知道他一直在等你。』 女孩露出一抹了然的笑容,轻声开口,宛如像说出她内心的声音。 她看向前方笔直的道路,但仍忍不住再度转头,看向身后散发着单纯气息的两人。他们正牵着彼此的手,笑容满面地静静望着她。 渐渐地,她认清哪里才是自己该前往的方向。 她迈开步伐往前走,这一路上的风景如此丰富多彩,有风雨,也有彩虹,有万丈深渊,却也有绚烂美丽的花海。 一路上她遇到了各式不同的人,彼此的人生的故事互相交错,在不同的道路上,但在相同的天空下,彼此都有各自的悲伤与喜悦。 一直,一直地,她一直地在时间的道路上前行。 每一个现在,都将成为过去,虽然再也无法折返,但只要一回头,你会看见那个过去永远都在。 此刻,再度遥望遥远的彼端,她似乎能看见,十五岁的男孩女孩,依然笑着目送她往前进。 那是她再也无法回到的美好过去,无论多么想念那段时光,也无法再回到那个地方。 可是他们会永远在站在那里,守护着你往前进。 在一片闪着星光的黑暗里,她看见前方有一片雪亮的光。 她继续朝着那片光走去,这一次,那片光没有再离她越来越远。越是靠近,那片光就越是刺目。 直到她完全跌进那片温暖的光里,光芒已经耀眼得令她睁不开眼…… 她在一片白色世界中醒来。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衣服。 她撑起沉重的脑袋,逐渐认清这里是医院。 可是,她明明记得,自己在机场的?是怎么…… 正当她陷入沉思,病房的门被忽然打开,一个熟悉的人影落在她的视线。 艾母刚好走进房,一看见她立刻露出欢喜的表情:「你总算醒了!」 看来她没搭上飞机,还在英国。 「我们接到电话真是吓了一跳,他们说以为你只是一般的发烧,没想到你会在上机时昏倒,立即帮你叫了救护车。」艾母随即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你现在还感觉很难过吗?」 「没事了,我感觉好多。」她微笑说。 「他们说你昏倒的时候脸上有泪水,说可能是你真的很不舒服。」艾母心疼说:「所以我就说至少吃点早餐嘛。」 「对不起。」看着艾母慈爱的面容,倍感抱歉。 她想起很久以前,也有似曾相似的情况。同样因为发烧而昏倒,醒来时同样有个人为她担心。 她想起那一夜,母亲关心她、包容她的温柔话语,那时候被安慰的温暖感受顿时变得清晰,让此刻的她不禁感到无比怀念。 再一次想起几千公里远的那个家。 『只要你记得,飞累了,这里永远有一个家等你回来。』 待艾母离开后,她接到庄律师打来的电话。 一接起来,便是一句充斥愧疚的话语:「对不起,语娟,我没想到你发烧了。」 「这怎么会是庄律师的错?是我自己坚持要上机的。」她笑道。「请问婆婆情况现在还好?」 「这个……」庄律师犹豫了一会,让语娟不禁害怕是难以说出口的坏消息。 「其实,夫人的情况并没有我说的那么危急,是她希望我对你撒点谎,这样你可能就会回来了,真的很抱歉。」 坐在病床上的她,静默了会,最后忍不住笑了。 庄律师则是仍感到十分愧疚,很想再解释:「因为夫人……」 语娟顿时也开口道:「没关係,我大概能猜到原因。」 很像是婆婆的作风。 庄律师的声音这才不再显得为难,放宽了心,「所以你不必急着回来,甚至可以待在英国多玩几天再回来也可以。」 「我明白了,不过──」她抬头看了窗外那片难得晴朗的天空,微笑说:「我会回去的,等过两天出院以后,我就会回台湾了。」 在离开伦敦的这天,紫萱姊一路陪语娟来到机场,就怕和上次一样发生了甚么意外。艾父艾母则在昨天就已经回到了台湾。 「你们都走了,我还真有点寂寞。」她望着语娟,脸上流露不捨说。 语娟回以一抹微笑,「我觉得紫萱姊你真的很有勇敢,为了追随所爱的人来到英国。」 「每个人都这么说呢。」她的眼里流露一丝得意,但很就被另一股情绪所湮灭,「说我为了所爱的人搬到英国着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我也曾有那么一点害怕,但这是让我们相遇与相恋的城市,想到这就觉得没甚么好怕的了。」 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语娟也不禁受到那朵笑容的感染,感受到幸福的存在。 「紫萱姊。」她忍不住问,「我可以问你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吗?」 「好啊,是有什么问题很奇怪吗?」 接收到那一双好奇的目光,她接着说:「紫萱姊,你觉得『永恆』是什么呢?」 她原以为紫萱姊会觉得这个问题很突兀,但没想到却只是一脸认真地思索起来。 「我觉得能永恆就是回忆吧,能被刻在心上,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事物就是永恆吧。」她笑道,「但我也觉得永恆其实就是现在,就是现在和你说话的这一刻。」 「那你呢?」紫萱姊问,「觉得永恆是甚么?」 「我也觉得永恆就是现在。」她笑答。 「理由是甚么?」紫萱姊又问。 没想到她会继续问,语娟起先愣了一下。 但看见紫萱姊一脸等待答案的寧静模样,她只是思忖了会,便答:「因为只有『现在』这一刻,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各位贵宾,我们现在已经降落在桃园国际机场了,在安全带的指示灯没有熄灭、班机没有停妥前请您不要离开座位。下机时请不要忘了随身携带的行李,打开座位上方的行李柜时请特别留意以免行李滑落下来……」 下了机舱,语娟提着行李,随着人潮往前进。 在一张张熟悉的东方面孔中,她听见一句句熟稔的中文。 她循着指示牌来到机场大厅,透亮的玻璃天顶洒下万道金光,照亮她的视界。抬头一看,自己家乡的天空就正在头顶上,一片万里无云。 步履匆忙的人群中,她笔直朝着机场的门口前行,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如影随形。 但还未到自动门前,距离好几公尺远,轮子的声音便忽然停止了。 她停驻在原地,目光落在远处在人群中四目张望的男人。 他们之前隔着无数往来的旅人。 待男人终于朝她这望来时,她已然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就算所有的花瓣都凋谢了,它呈杯状的花萼仍会让人以为它还在盛放,好像永远都不会凋零似的,所以星辰花又被叫做『不凋花』。同时,也象徵永恆不变的爱。』 『虽然他们最后未能在一起,但并不表示他们的人生就不圆满,反而正因为错过,所以那一段的爱情才能够成为永恆。』 『对我而言,按下快门的这一刻,就是永恆。』 『记忆是永恆的。』 『明明女人一生都在追求所谓的永远,可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却反而害怕了起来。』 看到前方站着的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人,天祈顿时愣了会。 眼前的女人戴着一顶毛帽,穿着米色毛外套,头发的长度比印象中更长了些,但脸上依旧掛着他熟悉的恬静微笑。 看见那朵微笑,他顿时也扬起一抹浅浅的笑回应。 四周围的喧嚣似乎都不见了,时间宛如在这一刻停止,谁也没再前进。 十四个月的时间,比起那十年的时间,不过是十分之一。 男孩留在原地寻找着遗失的过去,女孩却只想拋弃过去,向着可能只有一个人的未来飞行。 她以为只要这样做,这段爱情可以像婆婆和文森特先生那样,只剩美得令人屏息的遗憾。她以为只有拥有那样的遗憾,无论未来如何,她都不会有任何缺憾。 以为只有如此,这段爱情才能永留心中不会变质。 因为美好的回忆会成为永恆,陪她到时间的尽头。 可是,飞了那么久,女孩发现自己最想要的并不只是如此,也发现男孩仍旧停在原点,不曾离去。 发现真正忘了星辰花花语的人,其实是她自己。 此时此刻── 她再度拉起行李,朝前方笔直走去。 就像走在时间的道路上,在一步步朝着他走去的此刻,她彷彿能感觉得到十五岁的他们正站在远远的身后,笑容满面地看着这一幕。 「你回来了。」男人挠了挠头,暗叹自己的声音怎么如此疏离陌生,说了一句废话。 比起他脸上尷尬的笑容,女人却笑得很自然。 「谢谢你。」她随后忽然说。如国中时那般,男人总是对这突如其来的谢谢感到疑惑。 见他不明白,她索性放开行李箱,向前抱住了他。 这过于主动的举动让男人着实吃惊,迟迟不敢回拥她。 直到一道温婉但却满溢感谢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响起── 「谢谢你愿意等我。」 她靠着他厚实的肩膀轻轻说。 她真正想要抓住的人,早已不是那个十五岁的男孩,而是此刻站在她眼前,笑容虽然仍有点傻气,却依然散发阳光般气息的男人。 是她最想共度一生的人。 玻璃窗顶外的阳光明媚耀眼。 周围的旅人和空服人员看见在机场门口拥吻的男女,似乎也见怪不怪,只是递上祝福与欣羡的神情。 洒落的阳光将这一吻打亮,画面宛如加了一层滤净,柔焦在这一吻。 而此时此刻,时间仍一分一秒地往前进,不会为谁停留。 五岁年幼无知的的他们不会想像得到。 十五岁年少懵懂的他们也想像不到。 甚至连二十五岁成为大人模样的他们也无法想像,下一个十年,他们会是甚么模样,会不会依旧在对方身边? 但唯有现在这一刻,他们永远会铭记在心。 因为每一刻,都将化为永恆。 尾声 孩子们清脆的笑声充斥整片游乐场。 夏天奔放的气息为此刻渲染一层繽纷的色彩。 语娟坐在门口的阶梯,静静看着和一群小孩玩红绿灯游戏的天祈。天祈像个大魔王走来走去,每个孩子都怕被他抓到,在游乐区里四处逃窜。 笑声不绝于耳。 太阳炙热的火光将一切照得刺目,她竟觉得有些睁不开眼。 回到台湾后,她原打算继续画下一本绘本,但编辑却希望她将自己过去十四个月来的旅行经验,写成一本书出版。 好几月的时间,她都在电脑前敲着键盘,与编辑讨论出版方向,确定那本书没什么问题后,才开始筹备下一本绘本故事。 过去两年多的时间,她已经出版了五本绘本,以及一本旅游书。 令她意外的是,那本旅游书竟比自己的第一本绘本销售得还好!成为分类榜上畅销书籍,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也在某天,芳婷问她可以不可以到一家育幼院唸她的绘本给那里的孩子听?因为那家育幼院的负责人,正好是她的一位亲戚。 她很快就答应了。 而令她意外的是,这家育幼院正好是当初收容他哥哥的那一间,天祈一听到育幼院的名字,便想跟着一起来。 原本,她还担心自己的绘本是以成人为主要读者,小孩子可能会看不懂,但可能是他们都只看图画,反而更能看出她画里细微之处,这是她觉得很意外的地方。 也发现,他们都有一双比大人看得更清明的眼睛。 「语娟姊姊,你不唸这本故事书吗?老师说这本也是你画的。」一个小女孩拿着一本绘本从门内走出来,站在她旁边问。 一时间,也吸引了一些没在玩红绿灯的孩子聚集了过来。 「是我画的。」她微笑接过自己的绘本,「你从哪里拿到的?」 记得,她并没有带上这本,就怕这一本孩子们可能会没兴趣听。 「是老师买的!」小女孩充满朝气地说。 「你想听这本绘本吗?」 「想!」不只那位小女孩,周围的其他的孩子也异口同声说。这不禁令她又笑了。 但还未翻开绘本,一道稚嫩的声音忽然响起:「语娟姊姊,你手上的这个是戒指好漂亮喔!我也好想要。」 站在最靠近她右手边的小女孩,水灵灵的大眼里映出一枚闪闪发亮的鑽戒。 「戒指很贵的,你买不起啦!」旁边一个小男孩接着出声。 「可是我想要嘛……」小女孩嘟着小嘴说。 看着小女孩一脸失望,语娟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不用去买喔,未来有一天,会有一个人爱你的人给你的。」 「真的吗?」小女孩的眼睛再度亮了起来。 此时,又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孩发问:「所以这是天祈哥哥送的吗?」 「是啊。」她直接答,视线从女孩的脸上,落向远处忙着当孩子王的男人,「是他给我的呢。」 听到这句话,孩子们这时也都躁动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一句句童言童语。 她则是始终望着远处陪孩子玩得不亦乐乎的人。 他向她求婚的那刻,周围没有任何人的祝福与欢呼声,只有客厅里的一片寂静。 可是,仅仅只是这样就足够了。 就是她一直在等待的永远。 「语娟姊姊,我想听故事了!」那位拿着绘本来的小女孩不悦喊,声腺清亮,在一群孩子笑闹声中格外清晰,也唤回了她的思绪。 「对不起,我忘了。」她向小女孩陪笑。 正当她准备翻开书皮,又一道稚嫩的童音敲响了夏天的声音。 「语娟姊姊,这本是什么样故事啊?」 「这个嘛……」语娟向小女孩莞尔一笑。 午后寧静的阳光。 照得那枚戒指耀眼夺目,散发着幸福般的光芒。 但她的视线始终落在书皮上,那张她很久以前就画好的图画。 也是一切故事的原点。 她轻触书皮的一角,向这群孩子微笑说道: 「这是一个关于……男孩和女孩,他们永恆的爱情故事。」 《羽忆》/全文完 后记 虽然已经写了后记,但完结的感觉仍然很不真实。 这部作品是我小六时处女作的翻写,也是我目前花最多时间写的一部长篇,几乎佔据了我写作生涯一半的时间,所以这部作品对我而言有无可取代的意义。可以说若我当初没有写下这部作品,就不会有今日的我。 同时,这部也是第一部在popo上连载的作品。 起初,我真的没想过会花这么多时间写这部作品。原本预计只写两年,二十万字就好,但我想写的东西真的太多了,二十万字实在不足以交代完我想写的。 而在重新翻写时,我曾很认真想过是否该换新的作品名,但由于想不到其他更好的名字,所以作罢。 我想应该很多人不明白《羽忆》这个名字的意思吧?这个作品名几乎可以说是我与小六的自己的一个密语了(笑)。 不过,这部作品名的註解,我早已放上封面了,只是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 那一句「过去与未来的换日线」是《羽忆》真正想传达的意思。 虽然一完结就说要改作品名称是件很忽然的事,但这个想法早在我刚写第二部时就决定了。只是怕大家追一追,却忽然换作品名称,可能会觉得会错愕(虽然现在可能也很错愕啦(^^”)),外加一换作品名,封面那些都要跟着一起改,就决定完结后再公布。 就连我自己也没想到,原本只是封面上的一行小字,最后竟会主僕逆转,成为了名正言顺的作品名。怪就怪在我当时,一心只想取不超过五个字的作品名,完全想过要把作品名取长一点。 但无论是《羽忆》还是《过去与未来的换日线》,意思都是一样的,大家还是可以继续说《羽忆》,我可能也听得比较习惯。因为《羽忆》是我的第一部处女作,《过去与未来的换日线》是翻写,这之间也没甚么衝突。 只是之后做成bass,就会以新的作品名为游戏名称了。 另外就是,习惯在popo看我小说的读者可能会困惑,怎么简介上的那一段对话没在小说里看见? 这就真的是我能力不足了……我原以为会写到,但后来发现无论加在哪里,这句话都很突兀,都感觉是刻意让角色说出来的,所以始终无法让语娟说出口。 其实写了这么久,很多桥段都和我原设定的不一样了,所以我下一部作品绝对不会再写这么长了(^^”)。 这篇后记可能就是说说完结后的心情,还有公告更改作品名。关于我为甚么想出这样的作品?创作中途遇到了甚么瓶颈?就留给我在blgo的后记吧! 因为我想写图文并茂的后记xd 之后也会把blog那篇后记网址贴上简介。 若还有问题,也可以直接在底下留言,因为已经没有甚么好隐瞒了,我都会回答的。 最后,就是谢谢曾为这部作品,投下珍珠的每一位读者。 未来还请大家多多指教^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