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少女》 00 「北市一所国中昨日晚间八点惊传发生坠楼事故,坠楼的是一名国三女学生,她在夜自习时间从学校顶楼坠落到一楼地面,救护车赶到时已无生命跡象。」 「据校方表示,可能是考试压力过大而让女学生有轻生的念头,但也不排除有其他原因,坠楼原因目前还有待警方釐清……」 01 「总有人羡慕有目标的人,羡慕他们有想追求的事物,也羡慕他们的不豫与自信。可是那些被羡慕的人,其实一点都不稀罕这种的羡慕,甚至对此抱持着不屑。因为无论是谁,只要用心寻找,那条路便会呈现在前方了。」 「为大家带来的这首,范瑋琪──<最初的梦想>。」 「请倾听你内心,最初的声音。」 中午用餐时刻。位于高二教室外的那条长廊,气氛欢闹吵杂,随处可见聊得不亦乐乎的学生。 挥洒而下的阳光照得那条走廊更加生气蓬勃,笑声溢满空气,但儘管阳光如此明媚耀眼,却仍无法为那条走廊上的教室带来生气。玻璃窗就像一片滤镜,筛掉了阳光的热情与暖意,只剩一片毫无温度的白光。 走廊与教室就像两个不同的世界,每间教室都只有为数不多的学生。每个人都静静坐在位子上用餐,就算有人聊天,也因教室内清冷的气氛而不敢大声言谈。 若不是广播器源源不绝流出的流行音乐,教室的气氛可能会更加压抑,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被轻易放大声量。 「那么今天的广播到此结束囉!社团是高中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页,也可能是更靠近的梦想的机会,欢迎对广播或拍片有兴趣的小高一加入『时音大传』。我是今天的dj柠檬,我们下次见!」 广播一结束,女生桌上的手机便开始震动。时间刚好的,就像是一直在等待广播结束才拨出电话。 女生放下筷子,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便迅速接起:「喂?」 一听见女生的应答声,电话里的人随即问:「你等会可以出来吗?我想改成今天中午录音,因为我爸妈临时决定今天晚上要出去吃饭,得早点回家。」 「可以是可以,但我不确定班导会不会同意我中午离开教室。」 「你就说社团中午要准备下礼拜的迎新,老师会同意的。」男生肯定说。 「我们班导又不一样,你班导同意,不代表我班导也会同意。」 「反正可以出来就出来,不行就再看看吧。」 「好吧,我去问问班导,五分鐘后打给你。」几分无奈下,女生姑且是答应了。 「ok,我等你消息。」男生愉悦的语气听来就像是班导一定会同意,而你一定会来。 听见电话里的嘟嘟嘟声,李予寻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一想到等等要去找班导,还可能会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就不禁感到麻烦和无奈。 想到这,她也没甚么胃口,索性关上饭盒,抓起手机后便走出教室。 绕过走廊上一群又一群学生,她笔直朝导师办公室前进,一路上,还得注意走廊上四处串门子的学生,以免不小心撞到对方。 今天是开学第三天。 全校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高二教室外的这条走廊。 由于高二重新分班的关係,大部分的学生一下课就跑去找高一老同学团聚。这几天每次一下课,走廊上都像在开派对,热闹非凡。 这让予寻不禁想起,自己去年刚入学时由于要找学姊缴交社费,曾去过高二教室外一次。那时走廊上气氛也和现在一样热闹,到处都是学生。只不过她到现在才深知原因。 好不容易走出那条长廊,来到楼梯口,她终于能喘口气,不用再忍受那些喧闹刺耳的人声。 此时正有两名女学生迎面而来。予寻刻意向右边靠,好避开她们,却在擦肩而过时听见其中一个女生说:「你都不好奇大传社的柠檬是谁吗?」 她顿时停在原地,目光望住身后那两个女生的背影。 那名女生继续说:「每次我问宫安生,他都说这是大传社的最高机密,说死都不能告诉我!可是这样就会更想知道啊……」 直到那两人走远,谈话声飘远,她才再度往前走。 她的脸上掛起淡淡的微笑,感觉刚才经过那条走廊的烦躁感,顿时都一扫而空了。 忽然觉得中午去录音,也不真的是那么麻烦。 02 「哈囉!」 才刚走到音乐教室门口,一道颇为低沉的女声便迎接她进来。 洪孟洁坐在位子上,向她挥了挥手。坐在洪孟洁前方的宫安生这时也转过头,朝她一笑。 予寻的目光落在洪孟洁身上,似乎对她的出现颇为惊讶,开心的那种。「你怎么会在这?我以为只有宫安生而已。」 「就刚刚在走廊上遇到宫安生,他说录音时间改到中午,我就想说可以顺便讨论下礼拜社课的迎新,就一起来了。」 「所以你班导同意你中午出来?」她一边问,一边走到教室最后方的一排桌电前。 「我班导人蛮好说话的,而且我也不是唯一一个中午忙下周迎新的人。」洪孟洁回。 「我班导人也好,我没想到她很快就答应了,只是要我跟风纪说一声。」语毕,她站在惯用的那台电脑前,拉开椅子坐下。 一直没开口的宫安生,这时终于插上话:「我就说啦,只要说一下,老师们都会答应的。」 她未置可否,待电脑萤幕亮起时,便将随身碟插上主机。但还来不及打开录音软体,洪孟洁的一句话却让她愕然停下动作。「我们刚讨论说下礼拜的迎新,你可以在影片播完后,拿麦克风对小高一讲几句话。」 一听,她错愕地转过头:「为甚么迎新我要上台?」 他们口中所谓的「迎新」,指的是班联每年专为小高一筹办的社团欢迎活动。 在这所社团风气兴盛的「时和高中」,每周会有一节社课,就排在班会课后面。开学第一周让小高一自由到各个社团教室参观;第二周则会在活动中心四楼举办「迎新活动」,让各个社团轮流上台表演,或是播宣传短片给小高看,藉此宣传自己的社团。 「只要一分鐘就好,因为宣传片剪完后发现时间还剩下一分多鐘,而且我们也觉得单播影片太乾了,应该有人在影片播完后说几句话。」洪孟洁说,「反正那时台下都是小高一,一定没人会认出你!」 「可是这不该是宫安生的工作吗?他是社长耶。」她看了眼一脸心虚的男生。 「你觉得他的脸能看吗?没把学弟妹吓跑就不错了!」洪孟洁这时也看向了男生,眼里露出一丝睥睨。 「你讲这话也太伤人了吧?」宫安生狠瞪了洪孟洁一眼。 「那你口条也蛮不错的,很适合当主持人耶。」予寻将目光从宫安生脸上,转向了洪孟洁,「而且我也不是大传社的。」 「你这学期选社选大传,不就是大传社的了?」洪孟洁反问,但一见予寻忽然默不作声,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继而问,「难道你不想转大传?」 「嗯。」予寻别开视线,歉然地应了一声,而她也知道这么一回,眼前的两个人都会感到无比错愕。 「为甚么不选大传?」宫安生一脸费解,「你都当了半学期的地下社员了,总该回归光明吧?」 「既然不选大传,那你想选什么?」洪孟洁追问。 「第八艺术社吧。」她回答,随即解释,「因为如果我选了大传社,很容易被人猜出我就是柠檬,我不希望被人发现。」 「的确是这样。」洪孟洁看来是被说服了,「一般人都会先从社员去猜,特别是容易被社员发现,可是……」 「可是这样你就永远只能当地下社员了,没关係吗?」接话的是宫安生,他的眼底露出一丝难过,因为这样这学期的社员名单上就会少一位成员。 「我没关係,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她扬起笑容回应。 岂料,洪孟洁又忽然绕回了刚才的话题,让她的笑容再度垮掉。「那这样的话,你下礼拜迎新就上台吧。」 「这两者之间有甚么关係啊?」李予寻苦笑问。 「因为你背叛了我们啊!我们都以为你一定会选大传的。」 宫安生这时也捂着胸口,一脸痛苦样:「没错没错,你知道你刚说不选大传社,让我的心抽痛了一下。」 看着两位「戏精」同时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说也奇怪,李予寻的心中竟没有多大的愧疚感了。 她默默白了他们一眼后,便将视线放回电脑萤幕上,因为她知道自己绝对说不过那两个人。只要他们坚持,她最后还是会上台。 就在身后的两人仍在「劝戒」她的同时,她已打开录音软体,戴上耳罩式耳机。待打开写着稿子的记事本视窗,那两人这才终于识相地闭嘴了。 重获平静后,她握住桌上型小麦克风,按下录音键。她深吸了一口气,不疾不徐说:「各位老师、同学午安,欢迎收听『时音大传社』──<时在好音乐>!我是今天的dj柠檬。最近……」 纤细女声如道道澄澈的流水,流过这里的每一寸空气,泛出一圈又一圈的水波。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隐约激起阵阵回音,显得更加空灵饱满。 予寻向着萤幕微笑,声音自然而充满朝气。 她一共录了三段,开头,中间,结尾,两两之间各插一首歌,录音加剪接总共花了十五分鐘的时间。过程中,她也不时回应身后两人的「劝戒」。 剪接完毕后,她便将录音档烧进光碟,随即取出,最后微笑地交给社长大人,如此,她的录製工作便宣告结束,剩下的就是宫安生明天到学务处进行播放。 油然记得第一次进行录製时,最令她大开眼界的,就是中午跟着洪孟洁一起到学务处进行播放的工作。 首先,得先跟教官拿遥控器,再走到摆有广播设备的地方。那并不是密闭空间,只是学务处里的一个小角落,但却摆了两个好几吨的广播机具,地上也布满密密麻麻的电线。 同时,那里也是观看监视录影器的地方,五、六台连接监视器的电视摆在一块,可以看见校园里的各个角落,而且全都是彩色画面。 洪孟洁熟练地将光碟放进光碟槽后,便开始调整适当的音量,并按掉高三教室的广播灯(因为高三的学长姊反映大传社的广播很吵,会影响唸书)。 也在洪孟洁按下播放键后,她随即走出学务处到外面的走廊。 站在走廊上,听着自己的声音盈满整间校园,她感到无比兴奋。 从她身边经过的那些学生大概谁也没有想到,此时广播里的女生就站在他们刚刚经过的地方,独自微笑。 也由于学务处是发送广播的地方,并没有装设广播器,她一定得到走廊上或教室里才能听见广播,所以她向来都不负责播送的工作,因为那样就听不见自己的广播了。而这也是她帮忙录製「唯二」的要求。 另一个要求则是──绝不可告诉别人李予寻就是大传社的「柠檬」。 那么,为什么不是大传社社员的她,会有机会为大传社录製广播呢? 这就要追溯至半年前,高一下的时候。 从这所学校为什么会同时并存两间舞社的原因,开始说起。 03 李予寻刚入学的那一年,这所「时和高中」有两间舞社同时并存。一间是从创校之初就有的「热舞社」,一间则是仅创社一年的「恋舞社」。 据恋舞社的学姊说,恋舞社的创始社员其实是从热舞社分家的。当时热舞社有三位舞艺高超,但却没被选为干部的学长姊,他们招集了三十位同学,自己创立了「恋舞社」。 恋舞社不同于热舞社有多元舞风,舞风以律动感强的「hip-hop」为主。不幸创社第二年,学校便以「一个学校不需要两间舞社」为由,希望恋舞社再度併入热舞社。 当时创社元老都深陷在高三水深火热的考试压力中,而接任社团的六位高二学姊在一番考量后,也接受了学校的决定。 在外人眼里,这是一段小小的两社插曲,但对李予寻而言,却感觉是自己的高中生活将要划下句点的开始。 身为恋舞社的第三届社员,她在高一下学期时从六位学姊口中得知,恋舞社即将在下学年被併社的消息。 她不意外,因为有一半的社员在下学期一起转社,学妹就只有她和四个女生,人数难以接替社团干部。 但她很懊悔。 刚入学的她,对于能考进入这所校风开放,社团风气兴盛的高中感到兴奋不已。她从国中时就对高中社团满怀憧憬,而在她心中也有个美好的高中蓝图──高一参加舞社,高二当上社长,尽情挥洒热血的青春! 不料,最后不但没当上社长,连社团都没了。 她明白所谓的併社,不过是倒社的另一种说法,因为依校规处理,社团要是倒社,社长会被记大过一支作为处罚。 她十分懊悔当初抱着社团人数少,更容易当上社长的想法而选择了恋舞社。 但她也不想在升上高二时,再转去半个人都不认识的热舞社。舞社里的人都是怎么样的人?从国中时期就是舞社成员的她再清楚不过。 她没有勇气去打进一个已经成形的小圈子。她做不到。 记得,那时正值是三月底,天气渐渐回暖的时节。 阳光一天比一天明媚,运动外套底下的保暖衣物也日渐单薄。 就在她对自己的高中生活感到心灰意冷时,同班同学洪孟洁的一句:「你中午有没有空帮我代录?」成为了再度点亮她青春的契机。 大传社一直以来都会让社员轮流录製一段广播,并利用中午时段在校园内播放,让社员体验当dj的感觉。一週两次,段考前两週会停播。 那时的她和洪孟结并不算熟,她只不过是在前阵子放学等公车时,跟她提到自己的舞社倒了,有意在升上高二后转进大传社而已。 「可是,我不是大传社的……可以帮你代录吗?」予寻望着脸被口罩挡住半张脸的洪孟洁,面露犹豫和困惑。 「你不是想转进大传?」洪孟洁低哑着嗓子道。虽然感冒快痊癒了,但她的嗓子却变得沙哑,几乎快发不出声音了。 「你们社长同意吗?」她又问。 洪孟洁并没有回答的她的问题,只是低哑着嗓子说:「我们社里每个人录广播都是用绰号,你随便说个小名,也没人知道你是谁。」 「可是我中午还要去练舞……」她面露懊恼。虽然恋舞社已经确定会倒社了,但学姊们每天中午仍会带她们练舞,主要是复习社课教过的一些舞步。 「我们都是午休录製广播,你练完可以带午餐过来吃。」 「可、可是……真的没关係吗?没有其他人可以代替你?」她仍感到不安。 「是你说对大传有兴趣,我才想找你的。」她越说越不耐烦,乾涩的声音听起来几乎就要破音,「我稿子已经写好了,你只要照着稿唸就好了,天塌下来我帮你顶,我只是需要一个声音。」 「但如果你真的不想……那就算了。」悻悻然补充完这一句,洪孟洁直接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她不自觉喊,伸出的手差一点就要碰到洪孟洁的肩膀。这般突如其来的举动,连她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说甚么了。 此刻,洪孟洁再度转过头看向她,似乎并不意外她会出声叫住她。 「可以。」她挤出一个笑容,好让自己脸上的尷尬迅速褪去,「我可以帮你代录。」 那是她第一次帮大传社录製广播。 同时,那一天,也是三人首度聚在音乐教室的日子。 音乐教室是大传社每周上社课的固定教室,教室后方一排的电脑,就是供大传社在社课的时候使用。 宫安生原本只是来交烧录的光碟给洪孟洁,却在看到音乐教室有不是大传社的人在录製广播,忍不住好奇问:「社长知道吗?」 「他说有录就好,是谁录的没关係。」洪孟洁回。 「很像是社长的回答。」宫安生不意外社长会如此随便。 当下,洪孟洁也介绍了李予寻和宫安生两人彼此认识。当时,宫安生一听到她是恋舞社的社员,眼睛立刻为之一亮,只是那时的李予寻完全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兴奋? 虽然那时候的宫安生还不是社长,但由于他是最热爱拍片,也是参与社内活动最多的小高一,所以洪孟洁当时就已经很肯定对她说,宫安生一定会接任大传社社长的位子。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虽然是第一次录音,但那次的录製过程很顺利。然而,她以为下次要再进到音乐教室录製广播,会是下学期她转进大传社以后的事,没想到一週后,洪孟洁又再度邀请她到音乐教室录製广播。 当时的她露出百般不解的表情,因为洪孟洁又没有感冒,嗓子也很好,为何还需要代录? 「这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社长希望你再来录一次,叫我来问你愿不愿意?」洪孟洁的语气十分不耐烦,一副就是被人拜託才不得已来问她的。 然而,她的下一句话,却让李予寻感到相当意外。 「我们社长说你下次帮忙录製的时候,他也会来音乐教室。」 「他说他想见你一面。」 04 对于第一次要和「社长级」的学长面对面说话,李予寻从头到尾都很紧张,用正襟危坐来形容当时的她也不为过。 特别是安静的音乐教室里,就只有她和学长两人。 一录製完毕,洪孟洁就说因为晚上还要补习,早早回教室睡午觉去了,狠心丢她一个人面对素昧平生的学长。 那位社长级的学长是个热爱表演的男生,大传社每次拍片都由他担纲男主角。理所当然,是个外型很有画面感的男生,身形清瘦,五官端正,个性也很放得开。 「学妹,你别紧张啦!」学长坐在她隔壁的位子,向她笑道,「我只是想问你,愿不愿意之后也帮大传社录製广播?」 她微笑不语,笑得有些勉强,觉得这个问题来得太唐突。 「目前大传社的每个社员都至少录过两次,也因为都已经录过了,我接下来已经没有排任何社员录製广播了。但由于期中考之后,许多社团都有成发,会需要大传社利用中午广播的时候宣传,所以我希望之后的广播还是能维持一週一次。」他继续说,「我觉得学妹你广播的声音听起来很舒服,咬字也很清楚,上次广播的效果非常好,让我印象深刻,所以我希望你可以继续帮忙录製,而且我听洪孟洁说你对大传社很感兴趣,下学期会转进大传社。」 虽然学长十分诚恳地解释原因,但她焦距的重点却是最后那句「下学期会转进大传社」。她明明只对洪孟洁说「有意愿」,没有说一定啊! 「对了,我朋友当时听见你的广播还问我你是哪班的,想认识你呢!但我不晓得你叫甚么名字,只知道你是孟洁学妹的朋友,就没有告诉他了。」学长再度笑了起来,只是这次带了些窘困,「柠檬学妹,可以请问你的名字吗?」 这一次,她总算可以立即回答,不再继续当哑巴,「李予寻……给予的『予』,寻找的『寻』。」 闻言,学长立刻微笑地唸出她的名字,像在提醒自己记住:「予寻。」 但不知为甚么,那时映入她眼里的那抹微笑却像一张面具,为了掩饰他眼底淡淡的失落及哀伤。他的视线一下子就移开她的脸,往下垂落,落向了她完全无法看清的幽暗深谷。 然而,她却似乎能从他那双黯然的眼底,看见与自己似曾相似的悲伤。只是她没有勇气去提问,也没有太大的好奇心去探究。 不管任何时候,她都不是个会主动发问的人,就连向老师问问题的次数,至今都不超过五次。 除非是真的不会,不然她寧可自己花好几个小时解一道数学题,或把答案直接背下来,也不愿花几分鐘向老师提问。 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 「学长。」她看着他,忽然唤了一声,想唤回他的思绪。待男生的视线再度回到她脸上,她扬起温婉的微笑说:「如果学长你可以答应我,不告诉别人是我帮忙录製广播的,我愿意帮忙。」 「所以你答应了?」男生的眼睛再度变得明亮,「我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你大可放心!」 看到学长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眼底只剩满心的感谢,予寻不禁再度微笑起来。 儘管她的直觉告诉她,学长邀请她为大传录製广播有其他原因,她仍只是微笑。那份悲伤太相似,换作是她,也不愿被人发现在她内心深处的那道伤口,所以她选择视而不见。 也认为就算现在不问,以后见到这位学长的次数也不少,不必第一次见面就把气氛弄得太过沉重,免得以后见面太尷尬。 随着期中考结束,她开始固定每周三到音乐教室录製广播。 直到期末前一共录了六週,总共六次。 每一次她很都认真准备讲稿,花不少时间蒐集这些歌曲的背景与故事。 这当中也的确如学长所说,越是到期末,就有越多人想请大传社宣传自己社团的成发。 此外,也有一些高三学长姊在毕业前夕点歌送给同学或老师,每次录製前夕她都会从学长那接到不少请託。 若说那六次的校内广播是「柠檬」在校园正式出道也不为过。 但对「李予寻」而言,意义却不只是如此。 下学期的期中考就像一个分水岭,考试结束后,不少高二学长姊都开始卯足全力在准备社团的成发,走廊随处可见各社的成发宣传海报。 就算是不办成发的社团,也会在社课上举行「接干」或「送旧」的活动:小高一接任下届干部,欢送高二老屁股离开社团。 外加上新任班联会主席、副主席的选举,林林总总的社团传承仪式所挥洒而下的汗水、泪水与热血,轻易就盖过了六月凤凰花开的感伤,校园里显得格外热闹欢腾。 但身在一个即将消失的社团,李予寻却感觉不到任何一滴热血。 期中考一结束,她就再也没在中午的时间去练舞。若不是课表上有一门「社团活动」,她连社课都不想去。 她甚至觉得学姊们反而会很感激她中午不来练舞,因为这样她们就能专心准备期末跟别校合办的成发,不必再浪费时间在她们这几个小高一身上。不然,也不会对她忽然没再来练舞,不闻不问。 那时的她,几乎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为大传社录製广播上,有空就会想下週要播哪两首歌?稿子要写些甚么?要怎么做大家才会对大传社的广播有兴趣? 不过,那时的「柠檬」还不到大家会想记住的存在。 有人到了期末都还不知道每週在校内播歌的dj是谁,因为本来就不多人在听大传社的广播,甚至有人觉得大传社的广播很吵,哪怕时间只有十分鐘,只播两首歌。 05 掌声如潮水那般一波波袭来,儘管身处在活动中心的洗手间内,仍能感觉到从舞台传来的欢呼声隐隐颤动着这里静謐的空气。 时间回到现在,今天是李予寻升上高二后的第二周。 迎新会当天。 镜子里,女生戴着一顶深色宽边荷叶帽,帽子底下是一只纯黑眼罩,化妆舞会上的那种。亚麻色的波浪假发披散在亮橘色的斗篷外套上,斗篷长度正好落在她腰际的位置,腰下则是一条深色紧身牛仔裤,及一双深栗色的v口短靴。 她取下手腕上的银錶,放进牛仔裤的裤袋里,然后转了一圈,再度检视了自己一遍。 紧身裤和高跟短靴将她身材比例拉得修长,荷叶帽和眼罩完美挡住了她的半张脸,斗篷外套的领子高度则完全遮住了她的脖子,抵达下巴边缘。 李予寻勾了勾嘴角,微笑看着眼前有现代版的魔女打扮,但几秒后,她还是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 『反正那时台下都是小高一,一定没人会认出你!』 希望如此。 鞋跟敲击地板的声音清脆响亮,敲出藏在眼罩下那双眼里的自信光彩。半晌,她拿起洗手台上的手提袋转身走出洗手间,袋子里装有她的制服、鞋子、隐形眼镜盒与化妆包。 一见她出来,在外面把风的宫安生立即上前接过她手中的提袋, 她朝男生露出一抹笑:「谢谢。」儘管他可能看不见她的脸上笑容。 随后,她跟着他一起走到礼堂的二楼,从这里可以清楚看见底下的学弟妹和师长,以及舞台上正在表演的社团。未表演或表演完毕的社团都待在二楼,包括负责筹备迎新的班联会成员,欢呼声几乎都是站在二楼的班联会发出来的。 一到二楼,她立时感觉到旁边的人侧目的眼光,但她不以为意,而是早就预料到了,只是尽量拉低帽沿,以免被人看清脸。 昏暗的活动中心里,只有舞台那块被灯光照耀得雪白刺眼。 女篮社的表演正好结束,但李予寻并没有同宫安生或其他人那样热烈拍手。 她靠着二楼栏杆,静静瀏览着底下的学弟学妹。她想起去年这时候的她,也和底下这群小高一一样,目不暇给地欣赏着各个社团的迎新演出。 耳边充斥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坐在舞台底下的她,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台上恋舞社学姊动感的舞姿。再相比之后热舞社学姊性感的身姿,她当下就决定要进入恋舞社,期待一年过后,升上高二的她也能和学姊们一样用舞蹈在舞台上挥洒青春。 也记得在最后,是热音社的乐团表演作为压轴,将气氛炒到最高点,为迎新划下美好的句点。 只是,想不到一年过去,最后能让她站上这个舞台的,不是当初动感炫目的恋舞社,而是只播放宣传短片的大传社。 开始录製广播后不久,大传社也迎来了「接干」。宫安生如期当上了社长;洪孟洁则被选为「网管」,负责管理社团的粉丝专页。 那时候,刚接下网管职务的洪孟洁便下了豪语,说:「我们这一届,一定要办成发!」 因为大传社已经连续八届没办过成发了。 在别校,大传社都是能和热舞社、吉他社那些大社并列的热门社团,成发往往办得盛大又感人。 然而,时和高中的「时音大传社」却是连成发都没有,甚至还有不少人是抱着混社的心态进社团的。这一直让洪孟洁和宫安生感到既费解又沮丧,并从那时起,就打算如果高二当上干部,要让大传社改头换面一番,脱离小社团的行列。 也从那之后,学长姊也逐渐将社内的大小事交给他们俩负责。包括负责将她录製好的广播在校内播放的工作,学长也一齐交给了宫安生。 而从那时候起,她对宫安生这个人多少也有些认识。 宫安生和学长都一样幽默风趣和负责任,只是学长是热爱演戏的演员,他则是热爱拍片的导演。他说,他未来的志向就是要当一名名导,打算在大学时就读电影相关的科系。 那时,宫安生正打算参加某个企业举办的创意短片大赛,需要一位会跳舞的女生,无奈他都不认识会跳舞的熟人。也就是那个时候,听见李予寻会跳舞,他的眼睛立刻为之一亮。 「要我拍片?」李予寻漾着笑容说,「这你真的找错人了,我完全不会演戏,也演不出来的。」 「其实也不是演戏,只是要跳舞而已。」宫安生解释,「只要在几个地方跳一段完整的舞就好了,不需要开口说话,剩下的我会剪接。」 「可是我觉得我的脸很不上相,舞技也没有很好。」她语带歉意,「而且我假日都要补习,怕没有时间。」 「不会花很多时间的,也许一天就会拍完了,而且我打算让你戴上面具,套上帽t,有跳街舞的那种嘻哈的感觉,这样也就不会拍到你的脸了。」宫安生恳求道,「不然拍一下也好,那时如果觉得没办法,不拍也可以,截止日快到了,现在要找到其他人来拍,怕来不及。」 当时洪孟洁也在旁边,于是鬼点子多的她,也提出了意见:「既然你不想露脸,不如像cosplay那样,扮装成动漫人物怎样?戴着假发、画着浓妆、再加上奇装异服,我想别人一定认不出是你,画面也比较吸引人。」 不过这个点子却立即被「导演」宫安生否决了,说他想拍的主角,绝不能是带有喜感的动漫人物。 儘管宫安生花不少时间跟她解释要拍怎样的影片,再三保证不需要演戏,但她仍旧不太懂宫安生究竟想拍甚么样的影片,也就没有很高的意愿帮忙拍片。 直到他随口拋出的一个问题,她的想法才出现了转折。 「可是你很喜欢跳舞吧?」 那道问题化作一颗小石子,轻轻向前一丢便能轻易激出水花,泛出一圈又一圈的水波。 来回荡漾,往復平静。 令她心头一颤。 宫安生直勾勾地看着她,语气里虽有一丝不确定性,但她还能听出当中更深一层的,是同病相怜的同情与怜悯。 那是只有同样拥有热爱某件事的人,才能洞悉的心冷感受。 如果不是那一句话,她不会惊觉到,真正令她的青春感到心寒的,不是恋舞社的即将消失,更不是对高中生活的失望,而是在未来一年里,她可能再也没有能尽情跳舞的地方。 最初的最初,她是真的喜欢跳舞,才会毫不犹豫选择舞社。 可是,太多的期待都扑了空,存在回忆里的悲伤潮水又刚好涨潮氾滥,几度将她淹没在巨大的悲伤里,无法自拔,任凭自己在深海里堕落。 她失去得太多了,已经不知道还能拥有什么了。 所以,如果不是那句话,她不会真心答应帮他拍片。 更不会有机会成为如今眾人眼中的「柠檬」。 在允诺愿意以「柠檬」这身分答应演出的那刻,她甚至希望,可以连「李予寻」的存在都彻底抹去。 因为这样就能连同过去,一起丢弃了。 06 为了那支短片,他们一共约出来三次才终于拍摄完毕。 他们到校内外各地取景,从稀松平常的校园,到人烟稀少的小巷,就连人潮眾多的闹区,宫安生都拍。当然,如何克服周遭的人异样的眼光,在大庭广眾下自在地舞动,就成了李予寻的一大课题。 李予寻并不晓得宫安生之后究竟花了多少时间后製,但听洪孟洁说,所有看过那支短片的人,包括学长、大传社的指导老师及社员,无一不惊叹于画面的流畅度,都说没经歷三天三夜不闭眼,绝对剪不出来。 不过,光是看到宫安生睡眠不足的熊猫模样,儘管是对后製一窍不通的李予寻,也看得出来他那段时间每天都在熬夜剪片。 那支短片在期末考前两周完成,一个月后,比赛结果一出炉,宫安生随即将影片上传youtube,并将影片贴到自己的脸书。 而第一个分享那支影片的,就是网管洪孟洁。她立刻将影片转贴到大传社的粉丝专页上,大肆宣传自家社长的作品得奖的消息。 虽然那时正值暑假,但却也是学生最有时间耗在脸书上的时候。宫安生的影片随即在同届学生间的脸书上传开,接着是学长姊们,到最后连不少别校的学生都看过了这支影片。 那是李予寻第一次体认到社群网路的散播力。 短短三天,那支影片的按讚数就破千,分享近百次,直至今日都仍在增加。 认识宫安生的人大都会在影片底下问两个问题,一个是── 你这影片花多久剪啊? 另一个则是── 影片里的女生是我们学校的吗? 儘管宫安生片有在片尾有上工作分配的字幕,但在一堆导演、摄影、后製、字幕等等都只打着宫安生三字的工作栏里,唯一一格不是写宫安生的演员栏里,却打着「柠檬」这个词,颇突兀的。 但还是有人察觉到其中的巧合,留言里出现了一句── 不会是偶尔会在中午广播的那个dj柠檬吧? 宫安生回覆了「叮咚」,但却也不再多透更多有关柠檬的资讯。哪怕柠檬是同龄学生还是学姊,是不是大传社的,安生都一概不透露。 与此同时,也有人发现魔术社几天举办的成发上,有位扮装和那支柠檬极为相似的女生,跳了一支一分鐘的开场舞。 宫安生也大方承认和自己影片里的女主角是同一人。 魔术社则是回覆说连他们也都没看过柠檬的真面目,纯粹只是请柠檬在魔术表演前帮忙跳一下段开场舞,撑场子。 那是2012年的暑假,是「柠檬」第一次为不少人所知的开始。 柠檬为大传社录製中午的广播,担任宫安生影片里的主角,也在魔术社的成发跳了一小段开场舞。 但最显为人知的,还是宫安生那部两分鐘的短片。 从头到尾,影片里都只有一名亚麻色捲发的少女在画面中央恣意舞动。 她身上的装扮换了四套,背景换了二十几张,但跳的都是同一支舞。 似一镜到底,实则段段拼凑。 画面里的少女始终戴着一顶足以让整张脸陷入阴影的棒球帽或宽边帽,看不出身形的宽松上衣或斗篷外套,以及一条不露腿的七分裤或长裤。 她的舞风不是性感嫵媚的jazz,而是节奏鲜明又富变化的hip-hop。 她脸上的表情谁也看不清,但却还是能从她的舞蹈看见她散发的自信与快乐。 流畅的画面就这么以少女为中心,轻易落入进眾人的视界中央。 一颗会跳舞的柠檬,远比单纯只有声音的dj更叫人印象深刻,「神秘美少女」的称呼也就此而来,并成为了大部分人对柠檬的印象。 只是,这份「神秘感」能维持多久不被拆穿呢? 连李予寻自己也没有把握。 「你开始紧张了吗?」 宫安生语带笑意的声音传进她的耳畔。 此刻,他们已到达后台,正前方是等会就要上场的热舞社成员,大传社就排在他们后面演出。 「怎么可能不紧张……」她苦笑说,笑男生问了一个蠢问题,「每次上台表演,最紧张的就是换好装,等待上台的这段时间了。」 前方鼓譟的人声吸引了她,她的视线正好落在前方围成一圈,互相打气的热舞社社员身上。 昏暗的后台里,前方那群穿着相同服装的少男少女身上所散发出来的耀眼光芒,好似比从舞台那洩进来的亮光,还要令李予寻感到刺眼。 在此时那群闹哄哄的人群中,她的视线不自觉紧紧锁住当中一位较显沉静的男生身上。 男生靠着舞台楼梯的栏杆,从舞台洒进来的光正好将他的侧面打亮,光线沿着他脸部与肌肉的线条镶上毛绒绒的金边。他正掛着笑容,笑看自己伙伴们此时爆笑的举动。 半晌,男生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他,视线忽然一转,朝底下的人望去。 予寻默默低下头,就怕头低得太不快速会显得太过心虚。同时,也怕被他看到自己脸上心惊的表情。 宫安生立刻就注意到她忽然遮掩的动作,只是一直等到热舞社的男生到台上表演,才开口问:「你刚在看甚么吗?」 热舞社的女生则是还待在原处,等待男生跳完紧接上场。 「刚刚热舞社里的一个男生……」她望着前方,耳边传来热舞社女生的尖叫和欢呼声。 「嗯?」 「就是刚刚那个有转头看我的男生……」她顿了顿,「他好像跟我同班。」 07 「真的假的?」宫安生倒吸一口气,「他应该没有认出你来吧?因为他是从上往下看你,而你又戴着帽子。」 「他认不出来的。」她立即回,语气肯定。 她在班上都戴着一副粗框眼镜,顶着厚重的瀏海,身上的制服也非特别订做,穿在身上有些宽松而不合身。再加上她现在还穿着七公分高的短靴,无论是脸蛋或身形都很难与她现在的模样联想在一块。 特别是现在才开学第二週,对方可能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连班上有她这个女生都不知道也说不定。 可是…… 「可是我怎么不知道,我们班有热舞社的?」她自语问。 这才是她纠结的点。 她瀏览过班上每个人的脸书,好奇班上的人都参加甚么社团,但就是不见有人是热舞社。 也没想过会有热舞社的社员在班上,但却如此低调,低调到她已经记下班上七成的人的名字,却偏偏不知道刚刚那个男生叫甚么名字,只知道在自己班上有这个男生。 此时,负责维持后台秩序的班联会成员走了过来。 他指着麦克风上的按钮说:「等等只要按下这个按钮,就可以直接说话了。」 李予寻立时低头接过,宫安生则帮她向那个男生说了一声:「谢啦!」 麦克风沉甸甸的重量降落在她的掌心,将她的思绪拉回。 热烈的掌声响彻整个活动中心,此时的热舞社已经表演完毕,一群人正走下楼梯。 他们闹哄哄地经过她和宫安生旁边,热烈地讨论着出方才上台表演的情形,每个人似乎都还陷在刚刚表演时亢奋的情绪之中。 她拿着麦克风静静站在原地,静待那些人的笑声从身边经过,尽量不去想他们可能向自己投来的好奇眼光。 直到他们全都下了楼梯,那些兴奋又热烈的讨论声才逐渐飘远。 再度寂静下来的后台,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高跟鞋踩踏地面的声响。 她沿着楼梯走上热舞社刚刚站着的位置,宫安生跟随在后。 此刻的舞台上有一面巨大的白色布幕,大传社的宣传短片正在布幕上播映。从这个位置往舞台底下看,可以将会场左半边的师生收进眼底,只是底下一片漆黑,看不清台下的人脸上的表情。 握着冰冷沉重的麦克风,她定定心神,以待听见短片的片尾曲,就走出身侧的布幕。 「加油。」宫安生小声打气道,语带笑意。 「嗯。」李予寻抿着脣,淡淡应了一声,表示听见。她的声音很轻很轻,感觉胸口的心跳声都比自己的回应声还要来得清楚。 独自一人站上舞台总是紧张多于兴奋,这种紧张有时会让自己全身发冷颤抖,对舞台感到恐惧,可是却仍然会给予自己一丝丝的兴奋。而有时,就是只要有这么一点兴奋感,就有莫大的勇气对抗那份庞大的恐惧了。 所以无论多么紧张害怕,她都不曾对那个下定决心要独自上台的自己感到一丝埋怨过,甚至很感谢当初的自己那份有勇无谋的勇气。哪怕呈现出来的结果不如期待,她也不会感到后悔。 熟稔的背景音乐响起── 投影布上的影像逐渐转淡,布幕开始往上收起。 少女握紧麦克风,将之递近脣边。 「以上就是大传社的影片,还希望大家喜欢。」她边走边说。亮橘色的身影一出现在舞台边,雪亮刺眼的舞台灯立即将她包覆,并随着她一同往舞台中心前进。 偌大漆黑的活动中里,只有少女置身在光芒之中,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我是大传社的『柠檬』,也是上週三中午在广播里说话的『柠檬』。」她正好走到舞台中央。面对底下漆观眾席,她的声音里流露出鲜明的笑意,「你们好。」 一阵热烈的欢呼声顿时从远方的二楼响起,越过一片静默的小高一,飘进她的耳廓。 她莞尔,没想到班联会的人会这么热情地为柠檬欢呼。 向前直望,似乎还能清楚感觉到,洪孟洁和其他大传社的干部也正站在二楼的一角,为她鼓掌。 待会场又只剩悠扬的背景音乐,她一手捏着帽缘,一手握着麦克风,再度开口:「想当初我也和台下的你们一样,欣赏着台上一个个精彩的社团表演,犹豫着该选哪个社团才好,对高中满充满期待。」 「身为学姊,我只想说,如果你这三年只想好好念书,考上一所好大学,那就好好认真念书;如果你只想玩社团,尽情挥洒青春热血,那就好好认真玩社团。」 「没人规定高中生活该是什么模样,比起强求自己去追寻一个憧憬而不切实际的高中,不如过一个无悔的三年。」 「因为后者往往很少有人,能真正做到。」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的语调不自觉下降了些,让人听出是一段话的结束。 二楼的欢呼声再度响起,立时将縈绕会场的背景音乐覆盖过去。 一片热烈声中,少女一直捏着帽缘的左手,忽然向左方平举。 眾人不明所以,直到看见少女手一挥,一支短小的黑色魔术棒就出现在了她的手上;再一挥,出现在她手里的,已不再是魔术棒,而是一朵鲜红的人造玫瑰。 这一次,除了二楼的欢呼声,一楼也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 玫瑰花在光线照耀下显得更加鲜红,少女半举着那朵花,再度向麦克风说:「所以如果是对广播或拍片有兴趣的小高一,请一定不要错过加入大传社的机会。」 「加入大传社你会学到许多摄影的技巧,获得许多合作拍片的经验,同时大传社也会邀请广播界知名的dj来社团上课,每个人都有机会体验当dj的感觉。所以如果对传播有兴趣的小高一,请绝对不要错过,不要让你未来的三年留下悔恨。」 「我是柠檬,我们下次见。」一语未完,少女又将手中的玫瑰花一挥,玫瑰宛如化成了千片,许多亮红色的碎纸顿时从她手里挥洒而下。 一语落定,那盏始终追随少女身影的镁光灯也暗了下来,悠扬的背影音乐和少女耀眼的身影顿时一起消逝在黑暗里。 昏暗的会场顿时又只剩一片掌声与欢呼。 完全隐没在黑暗里的李予寻,只是轻轻吐了一口气,随后便在掌声中默默转身走回后台。直到完全走进布幕后面,高鞋跟的声音才变得有些急促。 宫安生站在原处,向她竖起了一根大拇指,他的旁边此刻还站了一群等着上场的康辅社社员。 那群人让出一条路让她和宫安生走下楼梯,他们的目光都落在女生身上,似乎是想看清女生的长相。只是女生始终低垂着头,一手护着帽子,侧脸完全被亚麻色的捲色挡住,连一丁点鼻头都看不见。 走出后台后,他们来到空旷的楼梯间,顿时她也才敢抬起头。她感觉那颗悬浮在空中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她表演完了! 儘管上台的时间只有一分鐘,看似只是说说话,但过去一整个星期以来,她每天晚上都在练习,就怕忘词或出槌。 她真心希望,大传社今年能够招到很多新生,这样宫安生和洪孟洁在带学弟妹时才会感到更有干劲,整个社团也能更有向心力,离举办成发的目标也能更加靠近。 08 「你现在要回教室吗?」宫安生忽然问。 「我还是不太想上课进教室,等放学再回去就好。」她伸手进牛仔裤的裤袋,想拿出放在袋里的手錶,看眼时间,「我想先把身上这套衣服……」 「怎么了?」见女生忽然断句,他疑惑地扭头看她。 她的一手还插在裤袋里,但脸色铁青,眼底流露一丝惊愕,「我刚刚放在口袋里的手錶不见了……」 她再次伸手进口袋,愕然的神情逐渐被惊慌盖过,「我明明放在口袋的啊,难道真的掉了?」 「你还记得最后一次看到它是什么时候吗?」 她思忖道:「……我在二楼的时候还有摸一下口袋,那个时候手錶还在。」 「那我去后台看看,你去楼梯附近看看吧。」语毕,宫安生便立刻向后转。她则是简略地应答了一声「好」,便快步走下楼梯。 五分鐘后,两人再度在连接后台的楼梯间集合,但彼此都没有找到手錶。 李予寻感觉刚刚表演完的好心情全消失无踪了,只剩下失望和难过。 「如果过两天还找不到,我就得再花钱买新的了,想到就觉得好烦。」儘管面罩遮住了她的表情,但还是能从语气里听出她的不耐与伤心。 「我等等去和班联会的人说一声,叫他们清场的时候看一下地上有没有你的手錶,或是有谁捡到送到了他们那里。」 「好。」她轻轻应了一声,看来是对宫安生的提议不抱希望,不过仍向他说一句,「谢谢。」 她之所以把手錶收进裤袋,是因为那支錶她每天都会载在手上,就怕有人藉着那支手錶认出她就是柠檬。比起需要按一下的手机,她觉得低头就能看到时间的手錶更加方便。 然而,她又是一个极度在意时间的人,特别是待在学校这种按表操课的地方,身边更是不能缺少计时工具,所以她就只把手錶收进裤袋,以便随时可以拿出来看,比较沉重容易掉的手机则收进包包里。 却怎么也想不到,手錶会掉,而且还是「一声不响」地掉了。也许是要上台表演太紧张了,才没注意到东西掉到地面的声响。 李予寻回到教室时已是放学时间,大部分的同学都已离开教室,只有零星几个人还留在教室里整理书包。 教室里的灯此时也都关了,从外头流溢进来的明媚光线,为教室内清冷的画面打一层柔焦。 女生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走到自己的座位,思绪还陷在手錶不见的失落当中,脸上好似布了一层阴影。 她将桌上的课本和铅笔盒依序放进书包里,再翻开桌上的记事本看了眼明天的课表和作业,确认东西都带妥后,便将书包的拉鍊拉上。 「那个……」不知何时,一个男生已经走到她的桌边,出声唤了她。 太过失落的情绪让她完全顾不得周围的事物了,直到男生第二次出声,她才惊觉旁边有人。 「请问这是你的吗?」 一转头,男生手上的东西立刻将她的视线黏住。 她愣了下,瞪大了眼,惊讶地看着那支不见的手錶居然回到了她的身边! 「你在哪里找到它的?」压抑内心的激动,她抬起眼脸,视线从对方身上的背心带子往上移,自他刚毅的下巴,到达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与他对上目光的那刻,他澄澈的眼底正好流露笑意,下顎的线条也变得柔和许多。 瞬时,她也才看清男生的样貌,并认出他就是刚刚在后台,有转头看她一眼的那个热舞社的男生。 「在活动中的楼梯上。」男生笑答,「所以这的确是你的,对吧?」 她没有接过,只是继续问:「你怎么知道这支錶是我的?」 「因为之前有看到你戴这支錶,觉得这支錶跟你的很像,特别是你刚刚才回来教室,应该也是去活动中心了,手上也没有手錶,就更加确定了。」 听完,她笑了,一副了然的模样,但其实内心正响起无数句窘困的os,暗暗责备自己怎么那么不小心? 「谢谢。」她微笑接过那支錶,小小的一支錶,让她再怎么小心翼翼,都仍不可避免会触碰到男生宽厚的手。 「你哪个社团的?」男生没有离开,依旧待在原地。 「我的社团倒了。」她答得平静,脸上的笑容没有半点温度,但立刻又意识到这样回答似乎句点了人家,于是又迅速补上,「我原本是恋舞社的。」 「所以你只是单纯去看表演的?」 「对。」她答得心虚,「想说待在教室也很无聊。」 「既然你是恋舞社,那你会跳舞?」男生继续问。 「会一点,因为到后来社团学姊也没甚么心思教我们了。」 「那你有打算转进热舞社吗?」 女生望着男生的眼睛,静默了两秒,摇了摇头,「没有。」 「因为恋舞社的人都不想转进热舞社,我也没有熟人是恋舞社的,就不打算转热舞社。」 「真可惜。」男生的语气流露失望,「如果你转进热舞社,这个班就有人跟我是同个社团的了。」 言下之意就是他是热舞社的。虽然她已经知道了,但由于不知道要回什么,还是微笑问了一句:「你是热舞社的?」 「是啊,那你觉得我们今天的跳得怎么样?」 闻言,面对男生含笑的单纯眼睛,她只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大难题。 热舞社表演的时候她站在后台,根本没机会看台上的情形,怎么会知道热舞社跳得怎样? 09 「我那时有去厕所了,回来的时候快表演完了,所以只有看到一点点,但我觉得跳得很棒!」她勉强找了理由搪塞,何况当时掌声那么热烈,应该是跳得很棒吧? 男生看来是接受了这个回答,顿时又笑了。 「你等一下要直接穿这样出校门吗?」她随意问了一个跟离开学校有关的问题,希望男生能听得出来,她是真的想离开了,因为她还要去大传社的社办拿装有柠檬装扮的袋子。 宫安生当时把袋子交给大传社的其他成员,要他们放到社办。不过,现在想想,她明天放学再去拿也可以。 男生垂下眼眸,轻扯了下自己的背心,含笑的视线再度回到她脸上,「我等等会再套上制服,不过我想现在这么晚,教官应该早就不在校门口了。」 听完,女生只是露出一抹无声的笑容。 因为她真的不知道可以聊甚么? 为甚么他不快点离开呢? 当女生以为自己脸上的笑容就要变得僵硬时,一道宏亮清朗的声音从教室外传了进来:「你怎么还在教室啊,大家都在等你了!」 两人这时都不约而同望向了门口的男学生。 他背着书包,制服的衣襟全开,里面穿着一件黑色背心。女生一眼就看出他也是热舞社的人。 「抱歉,我现在就过去。」向门外的人陪笑一声,男生再度看向了女生。 他原打算再说些什么,但女生却早他一步漾起微笑,开口道:「掰掰。」 女生脸上的微笑过分刻意,乾净的音节间完全没有一丝道别的感伤,可说是把两人的对话结束得乾净净,让男生也不好意思再开话题多聊。 「那我先走囉。」语毕,他随即转身,但仍不忘再转过头,朝她挥一下手。 「掰掰。」她再次微笑,目光追随着他到达教室门口。 外头的男生这时则又忍不住催促道:「快快快──大家肚子都快饿死了!」 「我这不是来了吗?」男生似乎被催促得有些厌烦了。 短短几秒的目送过程中,她注意到门外的人似乎看了自己几眼,但就真的只有几眼,一下子又移开了视线,近几无视。 对此,她并不感到意外,应该说这才正常。她的外表如此平凡,实在入不了他们的眼,这她从高一第一次参观热舞社就已经体会到了。 所以才更加对那个注意到她的男生,感到特别的意外。 男生离开后,她立刻将手錶戴上,手腕再度感受到一股熟悉的重量,时针与分针又再次回到了她的身边,莫名的安心感瞬间涌上心头。 但几秒过去,那份安心感又旋即被不安所淹没。 她的视线停在一格格往下跌的分针上,思绪正回顾着两人刚刚的对话。明明不过只有五分鐘客套的言谈,但出口的话却有一半都非真心话。 她不讨厌他,但她讨厌的那个口是心非的自己。 更害怕被对方察觉出她言词里,藏有令人想发问的困惑。 如果他真是在楼梯间捡到,那一定是在会场二楼通往后台的楼梯上捡到的。 可是,一个只是去纯粹欣赏表演的人,又不必上台表演,怎么会无故经过连接后台的楼梯呢? 男生没问,也可能是想问但刚好被人打岔,又或是真的根本没注意,真的只是刚好有注意到她戴的手錶款式。 但儘管她每天都戴着手錶,真正会去注意的人却很少,就算是常常走在一起的朋友或同学,也总是在她说自己忘了戴手錶出门,才注意到她是个习惯戴錶的人。 所以一个才认识不到两个礼拜的人,就能注意到她有戴錶,甚至还能记得她戴的是甚么款式,让她觉得很不可思议。 像一句谎言。 「你觉得那男的可能已经察觉到你就是『柠檬』了?」 隔天放学等公车时,她正好遇到洪孟洁,于是便将这件事告诉她,但立刻就换来一句吐槽:「你会不会想多了啊!不过就是一隻手錶,对方怎么可能会因此认定你就是柠檬。」 「不是认定,是察觉。」她加重语气在最后两个字。 「不可能啦!要是我捡到手錶,我一定只会想这支手錶是谁的?找到失主后也只是开心能物归原主而已。」 「可是他捡到的时间点,一定是表演结束后,跟热舞社的人一起离开后台的时候,他应该会去想刚刚有谁经过那里,才去猜测这有可能是谁的手錶吧?可能是班联会的人掉的,也可能是在他们前一个表演的康辅社的人掉的,更不然就是接在他们后面表演的大传社的人掉的。」 「但大传就只有『柠檬』和宫安生两个人,而我既不是班联会的,也不是康辅社的,但我的手錶却掉在那里,不就说明我可能是『柠檬』吗?」 「而且我还跟他说我是恋舞社的,就代表我会跳舞,就更符合『柠檬』的条件了。」 虽然她解释了这么多,但洪孟洁仍旧是那一句:「你想太多了。」 「他那时候应该整个心思都要表演上,都自顾不暇了,哪会留意有谁经过那条楼梯,只是觉得跟你的手錶款式有点像,所以才来问你,刚好而已。」洪孟洁的语气刻意强调「刚好」二字。 「那你和我认识这么久,有注意过我手錶的款式吗?」她忽然冷冷一问,对方立时哑然,答案很清楚了。 「连你都不曾注意我手錶的款式,一个连话都没跟我说过的男生,怎么可能会注意?」 但洪孟洁仍没有因此被说服。在公车引擎的轰轰声漫佈的站牌,她更加大了音量说:「搞不好他就真的对你有意思,所以有仔细观察过你啊!」 10 气氛沉默了三秒,待公车都开走了,她才平静回应:「我还是觉得,是他察觉到我是『柠檬』了。」 听见这道坚定的声音,洪孟洁的肩膀一垂,明白说再多她还是会这么认为,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我还是觉得你想太多了。」 已经是第三次说这句话了。 李予寻虽然听得有些厌烦了,但却也不否认,因为她的确是个想很多的人。 「我的公车来了,先走了。」洪孟洁的目光从一辆停驶的公车上转到她脸上。 「嗯,掰掰。」对上她的目光,予寻回以微笑,目送她走上公车。 待公车驶离,她习惯性地看了眼手錶,觉得她的公车差不多也该来了,继而遥望公车驶来的方向。 她搭的公车班次很少,往往半小时才来一班,所以她常常等啊等,等到大部分的学生都搭上了自己的公车,站牌变得冷清,她才等到公车。 等啊等,等到天边出现夕阳馀暉,马路上人车渐少,她还在等。 视线所及的,除了前方那一条笔直、看不见尽头的宽大马路,还有一个地下道的出入口,大部分的学生都是经地下道到这里的站牌。 予寻远远就看到一个绑着短马尾,身形微胖的女生从地下道走了出来。虽然她的身边还跟着另一名身形纤瘦的女生,但她的目光就只定定落在微胖女生的身上。 待那名微胖女生也注意到她,她立时扬起微笑,朝她挥了挥手。对方这时也回以一抹浅浅的笑容──过程无声而短暂。 也在下一秒,看见一辆公车从转角拐了进来,她的手立刻向前举直,待公车一停,门一开,便把自己丢上车,恨不得赶快离开这里,不再看见那人任何一眼。 儘管公车来得晚,至少及时赶到了。 她出神地望着窗外迅速掠过的风景,公车正好驶上横亙河面的天桥。 从桥上望去的天空格外辽阔,远方的一角已悄悄染上了橘红的彩霞,色泽温暖美丽,夕阳的馀暉一点一滴扩散到整片蔚蓝,直至被高耸的建筑遮挡。 下了桥,公车开始减速。 正值傍晚下班的尖峰,车辆挤得马路水洩不通。被镶崁在车窗上的超商景色,在过了半分鐘后总算被换掉,公车终于开始往前开,但行驶一小段后又停了。 这次是一间学校被镶崁在车窗里。 女生依旧出神看着那间学校的大门口,大门之上还有一条跑马灯。由于早已过了放学时间,已不见多少学生在校门徘徊。 虽然早就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她每天上下学还是得经过这里,才能到达时和高中。 每一天,她还是得沿着过往的路,才能到达新的目的地。 每一天。 所以,无论她多么不想去回忆,那些一片又一片镶入车窗的熟悉街景,以及一群又一群落入视线里的国中学生,总会一再勾起她的过去,提醒她,她也曾和眼下这群学生一样,穿着同一款式的朴素制服,散发着同样单纯的气息。 那时的她,以为所有问题都能像基测试上的题目,是能用删去法就能作出答案的选择题…… 泳池消毒水的味道似乎还残留在发丝上,七分乾的头发承受着水气的重量,无一根翘起。发丝就像刚烫过离子烫那般,直长的程度得令女生觉得满意。 女生放下装有游泳用具的袋子,和其他人一样坐在长椅上穿鞋。毛巾还垂掛在肩上,作为一道在未乾的发丝与运动衣的防线。 穿好鞋,她走出穿鞋处,随之朝着一直在外面等她、身材圆滚滚的女生走去。 两人会合后,圆滚滚的女生立即出声问:「你有甚么后悔的事吗?」 两人还站在游泳池的门口,等待其他同学穿鞋。 女生快速回顾了下自己截至目前为止无悔的人生,很快就给出了一个肯定的回答:「我不会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对方看来是不太相信这个答案,「怎么可能,一定或多或少有几件吧?」 女生这时望着她,皱眉说道:「可是,既然已经知道会后悔,那我又为甚么要选?」 圆滚滚的女生被问得一愣,露出一抹僵硬的笑容,说:「可是我觉得……后悔在当下是并不晓得的,要很久很久以后才会觉得『后悔』。」 但发觉还是说服不了她,圆滚滚的女生便没再多说,转而换了另一个话题。 『我不会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随着这句话从回忆里破茧而出,散发着天真却坚定的信念,一直望着车窗风景的予寻不禁开始发笑。 究竟要有多大的自信,才能相信自己绝对不会做出后悔的决定? 究竟是要多天真,才会认为后悔是能够用选择的? 她一直笑,笑那个十三岁时什么还未经世事的自己,笑她的天真与自以为是。幸好她面对着车窗,旁边的人都看不见她此时脸上不明所以的无声笑容。 直到公车再度向前行,车窗里再也不见那道熟悉的校门,她的嘴角笑意才在飞逝的景色中渐渐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足以积满胸口,甚至满溢出来的感伤与阴鬱。 『可是,既然已经知道会后悔,那我又为甚么要选?』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她多么希望可以选择另一条路。 十三岁的她真的不明白,后悔是在当下不会晓得,得要很久很久以后,才会发觉自己「后悔」了…… 11 第二章 对予寻而言,国中时期的那些人事物,几乎没有是什么值得她留恋的。当时的她甚至恨不得赶快毕业,逃离那混乱吵杂的世界,迎向另一片崭新而辽阔的天空。 就算那时fb刚盛行,每个人都拼命向同学或朋友送出好友邀请,怕毕业后断了联系,就算这样,她也不曾主动加谁好友。 哪怕fb的通知里有一整排等待回应的毕业班同学们的好友邀请,她仍迟迟没有按下接受。一个都没有。 直到那些好友邀请被尘封了整整两个礼拜,有人主动私讯她为什么还没加她好友?她才基于礼貌,一股脑将毕业班同学的好友邀请都按了接受,好省去被质疑的麻烦。 她之所以申请fb帐号,只是因为补习班说偶尔会有要事公布在社团上,外加请假可以直接在社团上面留言,她才不得不去创一个。 不然她真的很想拿一把剪刀,一把剪断她与国中时所有的联系。 然而,在过去残破不堪的三年岁月中,还是有甚么被时间的筛子遗留了下来,陪她了现在的,连她自己都很讶异── 「予寻──等我一下喔,我快好了!」 一道开朗欢快的女声自补习班的柜台传来。 正从人群里走出来的予寻,闻声望去,就见巧琦和讲师说了几句话后,快步走到她身边。 她语带雀跃说:「走吧!」 予寻只是抿着脣,淡淡地笑了,跟着她一起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sophia再见!」离开时,巧琦仍不忘再和英文讲师道声再见。予寻则是向讲师挥了挥手,脸上掛着安静的微笑。 两个女生走到电梯前,搭乘往下到一楼的电梯,准备去附近的大型连锁生活百货买文具用品。 此时已是晚上十点多,但街道仍旧灯火通明,马路上人车不断。 「你是要买什么吗?」一进到商店,予寻问。 「我想买新的笔记本来记生物,你知道生物要画超多人体器官的!而且老师还要求我们一定要手画一遍,这样才能记得住。」巧琦抱怨说。 两人凭之前的记忆走到二楼,一下子就找到文具区。由于时间已晚,偌大的店内只剩零星几个客人,安静的空间更利于彼此聊天。 「你觉得我应该买这本比较厚的,还是比较薄的?」巧琦的两手各拿了一本笔记本,「薄的现在买一送一。」 「厚的吧,我觉得线圈比较好用。」她很快回,「而且薄的封面材质是纸,久了很容易弄脏。」 「可是我本来就不打算一本用很久,写满就换一本,而且厚的放在书包里很重。」巧琦的眉头微皱,目光落在薄的笔记本上。 「既然你都决定好了,干嘛还问我?」予寻忍不住吐槽。 「想说听听你的意见啊,既然这样,那就薄的吧!」她将厚笔记本归位,开始挑起第二本薄的笔记本。 见巧琦沉浸在挑选的乐趣,予寻决定到别区晃晃,打算几分鐘后再回来。 她和丁巧琦最初就是以补习班同学的身分认识的,直到现在仍是补习班同学,只是关係从同学晋升到了朋友阶级。 国一时,她们只是某堂辅导课的位子刚好排在一起,但由于常常必须互改对方的考卷,久而久之也记下了对方的名字,对彼此的智商和个性也有几分了解。 就在某天,两人下课一起上洗手间时,巧琦忽然很认真诚恳地对她说:「我们当朋友好不好?」 予寻当下没有多想,只是扬起笑容,点头答应。 升上国二后,课业变得更加繁重,到补习班唸书的时间也更多了,于是两人相处的时间也更长了,只要那天两人刚好坐在一起,巧琦就会主动找她聊天,或是放学时一起走。 渐渐地,在巧琦面前,予寻也不再如最初安静沉默,能够自在地对她说出心里话,甚至吐槽或翻白眼。 不过,这样的关係仅维持到了国三。 由于补习班重新能力分班,两人被分到了不同的班级,断了联系,直到考完基测后的暑假,巧琦约她出来玩,才又恢復了联络。聊天过程中,聊到彼此去试听高中补习班的情形,意外发现对方的补习班制度怎么和自己的这么像,于是忽然惊觉,两人竟然选了同一家英文补习班──未来三年又是一起补习班的好朋友了! 可是,儘管两人如此有缘,在彼此面前也不用遮遮掩掩,但在予寻心里却始终惦记着──丁巧琦最初会找她当朋友的原因。那是她心中的疙瘩,虽然不至于造成彼此的芥蒂,但却也很难真心将对方视为知己。 「你挑好了吗?」绕了一圈回来,予寻再度回到巧琦旁边。 她的手上拿着三本笔记本,看样子正在做出三选二的抉择。不过,见好友回来,巧琦很快就将其中一本放回,迅速做出了决定,「好了,只是我还要再看看原子笔。」 予寻没说甚么,只是再陪她到原子笔区。 应该说,她本来就是被巧琦硬拉来陪买的。 瞄了眼下一排的原子笔,予寻忍不住惊呼:「这里的原子笔也太贵了吧,你确定要在这买?」 「有吗?」巧琦不以为意,仍是挑了一支笔在纸上试写。 「这个牌子的笔去别家大概只要二十几块,这边卖三十元耶!」予寻指着上头的标价,眉头微微皱起,「你确定不去金兴发或光南买,而且这边主要是卖化妆品的,文具的种类也不多。」 听着予寻的叨念,巧琦虽然感到有些厌烦,但她也知道予寻是怕她买贵,只是一脸陪笑解释:「我知道啦,可是我就是刚好明天要用,所以一定要在今天买嘛!」替自己找个台阶下。 「好吧。」听她这么说,予寻也不再多说,然后想起她还没跟巧琦说这週在迎新会上掉手錶的事,于是开口提起。 原本,她就没特别对巧琦隐瞒「柠檬」这个身分。从本来只是单纯帮忙大传社代录,到现在能站上舞台的神祕美少女,这些过程巧琦都有一路听她讲述。 然而,虽然可以毫无顾忌地说成为「柠檬」时的感觉,但巧琦始终对这种事不太感兴趣。 举例来说吧,如果跟巧琦说,她段考数学考到全班最高分,巧琦一定会调侃她「你怎么读的」、「赶快去跟补习班申请奖学金啊」、「我下次也要下努力,考到全班第一」等等勉励的话,同时也为她感到高兴,甚至时不时都会被她拿出来说,她曾经考过全班第一。 但如果是说「我进入舞蹈比赛的决选」,巧琦倒是不以为意,顶多说一句「不错喔」,剩下的就都是自己在叙述比赛经过,对她的讚美跟鼓励少得可怜。 久了,面对巧琦对这些事情冷淡的态度,予寻总觉得自己说这些像在炫耀,往往只是尽朋友间告知的义务,只说结果,不再细讲过程。 「所以你认为那个男生认出你来了。」巧琦作结,然后贼贼一笑,「那个男生帅吗?」 「重点不在这吧?」她笑得无力,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想起男生的长相,「是……还蛮帅的。」责备自己怎么真的认真回答了? 「真的──」那句话也将巧琦的兴趣都勾上来了,向她投来一道意味不明的眼光,「这样不是很好吗?对方在意你耶,而且还蛮帅的,你应该感谢你的手錶掉了。」 「就说重点不是这个了!」予寻很想大喊,但碍于是商店内,是公共场合,还是尽量压低音量,「而且我之后有再去看他的fb,发现他国中跟你同校。」 「真的,叫甚么名字?」巧琦一脸兴奋说,「搞不好我认识他喔,这样就可以帮你们牵线了耶!」 「他叫『刘心铭』。」 「不认识。」巧琦回答得迅速,语调就像溜滑梯一样,立刻从兴奋转为冷淡,掺了点失望的情绪。 12 「我想也是,我当时有看一下我跟那男生的共同好友,但没看见你的头贴。」 早在开学前两天,男生就加她好友了。那时她刚被加进班上的社团,所以有一堆新同学向她送出好友邀请,男生也是其中之一。只是当时太多人加来加去,她也没去细数班上到底有谁加她。 「不过,我觉得,他搞不好就真的只是在意你啊,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巧琦说出和洪孟洁一样的推测,只是推测的依据不同,「他是男生耶!男生神经都很大条,哪会注意到这种细节。」 「而且就算真的被发现你是『柠檬』也不会怎样吧?大家反而还会觉得你很厉害,搞不好会有不少人想跟你做朋友,你在班上就变得有人气了耶!」说出这些美好想像的同时,巧琦的脸上不禁绽放笑容。 「可是我就不想被知道啊!」予寻深深叹了一口气,不懂明明是朋友,却这么不了解她,何况她还说过不只一次了,「我不是说就因为大家都不知道我是『柠檬』,所以我才喜欢当『柠檬』的感觉,因为很自在,想说甚么就说什么。可是,一旦被大家知道,我就会开始担心大家对我的想法,而甚么也不敢说话,因为大家看见的就不是『柠檬』了,而是我这个人。」 顿了一顿,予寻继续说:「你难道没有想过,如果可以像美国影集『孟汉娜』,或是像卡通里会变身的女主角一样,有两种身分很棒吗?就好像拥有魔法一样!」 听着好友满怀憧憬的叙述,巧琦是越听越无感,不加思索地回应:「没想过。」 予寻那张原先笑容满面的脸,在听见这个无感的回答后,瞬时也垮了下来,恢復原本理性的一面。 予寻想再开口说些甚么,但巧琦的视线正好从手机萤幕收回:「我笔挑好了,去结帐吧!」让她只能把欲出口的话吞回去。 予寻不觉得错愕,而是习惯了,于是跟着巧琦一起下楼,并继续刚才的对话。 「你不觉得,我跟转发给你的那个影片里的女生,跟我的形象差非常多吗?假如大家知道我就是那个跳舞的女生,神秘感不就消失了?」 闻言,巧琦打量她几眼,「也是啦,的确会有反差,我当时真的完全认不出来影片里的女生是你。」 两人此时正好走到结帐柜台,她们排在一个女人后方等候结帐。 巧琦转身面向她,一语中的地说:「可是,我觉得,总有一天会被发现吧?你不是每週中午都会广播吗,我觉得一定会有人从你的声音认出你来。」 原本被问得哑口的予寻,在一听见接在后头的话打算出话反驳,但前面的女人却正好结帐完,让她本来要脱口的话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予寻在旁静静等待巧琦付钱结帐,直到两人走出商店,才又开口:「你没有听过我的广播,所以不知道我广播的语调,跟我现在的语调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的确没听过,可是同学当久了,多少还是会有所察觉吧?」巧琦边说,边朝十字路口的方向走去,「而且等你升上高三后,还会有时间忙这些事吗?到时候『柠檬』的存在不就被人淡忘了?」 「我寧可被他们忘记,也不会说出口。」 此时两人正好也走到十字路口,当走到这,也意味着是告别的时候了,因为两人回家的方向不一样。 看到绿灯亮起,巧琦转头向她笑道:「好啦,那下礼拜见!你加油囉!」 「你也是,掰掰。」儘管予寻还有话想说,但还是向巧琦挥了挥,目送她的身影到达另一头的骑楼后,便转身继续往前走。 每次两人道别时,总是那么一句话作结。 你加油。 意思是──唸书加油。 夜晚的街在此时也静了下来,她看了下錶,时针正好指向数字十一。如果不是陪巧琦去买文具,她现在早就到家了吧。 有次,她不耐地问巧琦,为什么一定要拉她去买文具? 巧琦笑说:「这样我们有时间可以聊天啊!」 虽然她明白巧琦是希望两人相处的时间再多些,但她仍很不喜欢话没讲完就告别的感觉。在她认知里,聊天应该是约在速食店或咖啡馆,但她和巧琦却很少特地约出来,因为每个礼拜都会在补习班见到面。 两人在很多方面的想法也不同,巧琦在乎成绩、在乎以后要考的大学、在乎人际关係,在乎现实面能真正拥有的一切。然而,予寻虽然也在乎成绩,但她更在乎社团、在乎自己想做的事,在乎的不仅仅只有课业。 巧琦永远不会懂,予寻寧愿牺牲晚上睡觉的时间,也要练好舞、写好广播要用的讲稿的意义是甚么? 更简单来说,她们是一对个性、兴趣、和在乎的事物都迥然不同的朋友。一个选活动繁多的「舞社」,另一个选对学习有帮助的「英语研究社」;一个选课业压力比较轻的「一类组」,另一个选甚么要都要唸的「三类组」。 两人无论在哪方面都南辕北辙,这点,两人也都明白,并时常笑道两人怎么会成为朋友? 然而,予寻一直都记得,国一那年,补习班有一位外貌亮丽的女生,不知为何就是看巧琦不顺眼,所以班上大部分的女生都不想和她交朋友。 这件事,当时总是默默坐在位子上的予寻并不晓得,而是升上国二后,无意间在巧琦和补习班一位男同学的谈话中推敲出来的。 只是巧琦似乎以为她早就知道的。 但巧琦不晓得的是,李予寻这个人,是个想很多的人。这会让予寻不禁想,当初巧琦会主动和她当朋友,是不是只是因为没有女生愿意和她当朋友,所以才会找上她这个不起眼的人? 特别是升上国三后,补习班重新能力分班,巧琦再也不曾主动找过她,让她更加确信了这个猜测,所以也不会对巧琦没再来找她,感到一丝难过。 可是,儘管如此出发点不是真心,但随着过去这一年下来,她看得出来巧琦是真的有把当朋友。 只是她现在才终于明白,为甚么有些人明明是朋友,但心底却是讨厌对方的? 不是不喜欢,只是讨厌的成分往往多过喜欢的成分,于是被归类到了讨厌。 13 「能使一个人持续写着日记的原因是什么?」 「再怎么亲近的家人,也有不想说的话;再怎么亲密的朋友,也有不能说的事,所以那些不想说的话、不能说的事,就被我们藏在了心底,抒发成文字,也就间接让『日记』这个东西诞生了。」 「因为在一个人心中,有太多太多不想被别人看见的自己,有太多太多的悲伤,以及……太多太多想忘记与不想忘记的心情。」 「你也有写日记的习惯吗,又为什么想写日记呢?」 「接下来为大家带来的这首歌,是一位男同学点播要送给二年七班『陈映羽』同学的歌──日本乐团『kobukuro』的<日记>,这是一首歌词平淡,意境却十分温暖甜蜜的日文歌,是男生非常喜欢的一首歌……」 用滑鼠点下画面上的暂停键。 松开手中的桌上型麦克风。 予寻歛下笑容,转而看向站在门口的男生。 宫安生见她录製完毕,这才安心地迈开脚步往里面走。刚刚一直站在外面,就是怕进来的脚步声会被一起录进去。 「其实你下课再来就好,不必每次我录音都来陪我。」予寻身子向后转,微笑说,同时也注意到了他的手上拿着一张纸。 男生似乎知道,只是自顾往下说:「我刚刚去教务处拿了这学期大传社的社员名单。」 「是你手上现在拿的那张吗?」予寻睁着好奇的大眼,视线从白纸上移向一脸愁容的宫安生,「大传社这学期收到几个高一啊?」 察觉到男生全身散发着低沉的气场,也不像平日会向她打招呼,予寻多少也预测到了人数可能很少…… 但就是没想到…… 「只有两个!」 站在走廊上的洪孟洁顾不得周围往来的学生,一听见实际数字,立刻惊诧地喊:「我们只有收到两个小高一而已!」 从音乐教室回来的路上时,予寻碰巧遇见要去上洗手间的洪孟洁,就顺便告诉她这件事,因为宫安生不想被洪孟洁骂是「无能的社长」,就将此重责大任交给了她。 这样当洪孟洁之后遇见宫安生时,情绪应该也就不会这么激动了。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这届高一大概有五百人,大传社只收到两个高一?」洪孟洁不可置信地说,幸好她的声音比起一般女生较为低沉,吼叫起来不至于尖锐刺耳。 「但……好消息是,高二有八个人转进大传社耶!」予寻扬起笑容说,希望让这个消息听起来更加美好。 不过洪孟洁也算是个理性的人,再怎么激动也能冷静衡量利弊。「那么多高二是有屁用啊!我寧可用十个高二,去换一个小高一!就算收到五十个高二,但只有两个高一,根本也不够明年接替干部啊!」 「为什么别校的大传社都可以爆社,我们就只收到两个啊!」洪孟洁忽然悲从中来,「我们那届都还有二十个人选大传社……为甚么这届学弟妹就这么少人对大传社感兴趣啊?」 「难道是要我们高二通通留级,继续连任干部来陪高一吗?」 听着洪孟洁越来越悲悽的声音,予寻自己也很失落,一直在想是不是那天迎新表演得不够好?所以小高一才会对大传社不感兴趣,对此感到非常自责,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半分鐘后,总算恢復平静的洪孟洁,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那就只能看下学期会不会有小高一转入大传社了,如果最后还是只有两个人,就真的要倒社了……」 「最好不要到最后,连那两个小高一都决定转走了,到最后连一个小高一都没有,就真的是名副其实的倒社了……」语毕,洪孟洁冷冷一笑,那笑容着实让人心凉,甚至觉得可怕。 于是,在将这件事告诉洪孟洁后,予寻感到更加沮丧了。 更别说当回到教室,听到班上其他社团的干部在炫耀自己的社团人数爆社,坐在位子上予寻内心更是五味杂陈。 说不出是羡慕,忌妒,还是难过? 不过,比起大传社可能会倒社,她内心其实更同情那两位小高一。 当他们知道整个高一就只有他们两个选了大传社,肯定很错愕,也很后悔吧? 后悔── 怎么会选上一间可能会倒的社团? 14 一週后,社团活动正式开始。 予寻最后还是决定,在社团志愿表的第一栏填上「第八艺术社」,并顺利入社。 「第八艺术社」简称「八艺」,和大传社有个共同点,都是与电影有关的社团,只是一个是教你欣赏别人的电影,另一个则是教你怎么拍出自己的电影。 当天八艺的社课结束后,予寻并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先到大传社的社团教室,想看看那两位可怜的小高一。 刚到大传社外,站在讲台上的洪孟洁就从窗外看到了她,很快走了出来。宫安生则在和指导老师说话,完全没注意外面。 「你说那两个小高一?」洪孟洁问,随之望向教室的最前方,「就现在坐在第一排,被几个女生包围的那两个。」 予寻顺着洪孟洁的视线,很快就找了到了被学姊包围的两个小高一。 正好是一男一女。 女生身材娇小瘦弱,五官清秀,只是眼神看起来有些呆呆的,正乖巧地听着高二学姊们说话。 男生的个头则十分矮小,身高可能比女生还矮,外表其貌不扬,面对一群热情的学姊只是靦腆地笑了笑。 「好像很怕生?」予寻说,没见过这么像高一的小高一。 「是啊,希望这只是因为他们是高一,不然这种个性以后很难带学弟妹。」洪孟洁轻叹了一口气,但很快又兴奋开口,「不过啊,这学期转进来的几个高二女生有来问我们『柠檬』是谁耶!当然我和宫安生是不会说的,只回说这是大传社的最高机密。」 「真的吗?」予寻露出笑容回应。 「对啊,所以我们想你的广播还是有宣传效果的,只是小高一才听了两次,也许他们等听一学期之后,就会有人想转大传了!」 听着洪孟洁乐观的预测,予寻不禁感到有些欣慰。 「对了!」洪孟洁像想忽然甚么似的,「还有上礼拜五的广播,不是有个男生点歌给一个叫『陈映羽』的女生,我记得她和你同班对吧?」 「同班啊,而且我们两个高一也都是恋舞社的。」予寻说,广播播出的当天中午,她还很好奇陈映羽本人听到广播的反应,只是无奈她坐前排,一定要转头才能看见后排她的表情。 「其实也没甚么,就是上星期五晚上,那个女生有来私讯大传社的粉专,问点歌的男生是谁?」 「那有告诉她吗?」 「没有,因为当初男生私讯大传社帮忙点歌时,就有拜託说『如果那个女生有来问是谁点的,绝对不要告诉她』。但令我意外的是,我原以为那女生听到这个回答,会继续恳求我告诉她,因为她当时私讯里的语气看起来有些急切,没想到最后只是很乾脆地跟我声谢谢,就没再继续追问了。」 「那那个点歌的男生是谁?」 「这就是我真正要说的。」洪孟洁露出一抹深不可测的笑容,往下说,「虽然我没告诉那个女生,但我后来还是去看了一次点歌的男生的名字,也点进去看了下他的脸书,发现那个男生居然和你是好友。」 一听见自己和那男生是好友,予寻露出意外的表情:「叫甚么名字?」 「那么啦啦舞比赛的负责人,就决定是『陈映羽』和『刘心铭』了,没有异议的话大家就拍手通过吧!」 站在讲台上的班长一宣布,台下立刻响起热烈的掌声。 随后,班长笑着走下讲台,很高兴选负责人的麻烦事一下子就解决了。 啦啦比赛是高二的一大盛事。 据教官说,几乎每届社会组的学姊在得知自己的班级并没有获奖后,都会立刻都泪洒现场,可见她们有多重视和认真准备这个比赛。 理所当然,这个听起来需要编舞的啦啦比赛,每班都会推派有舞蹈底子的人担任负责人。 刘心铭是班上唯一一位热舞社的社员,很快就被大家推派出来。 陈映羽虽然高一时是恋舞社的,但除了曾同为恋舞社的予寻外,班上几乎没甚么人知道她也是舞社的。大家推派陈映羽的原因,是她开学时请了整整一个礼拜的假,与校外所属的舞团一起到俄罗斯的国际艺术节上表演。 所以就算她未曾在大家面前跳过舞,但光是能够代表台湾到国外表演,大家就觉得已经够厉害了。 「映羽、心铭你们ok吗,担任啦啦的负责人?」由于推派过程仅拍手通过,并未徵询本人意见,班导一上台便询问两人的意愿。 女生只是笑笑地点了点头,虚心接受。 男生则是直接回答了声ok。 负责人的事也就木已成舟,因为都答应了班导了,要再反悔也很难了。 此时,坐在位子上,一手撑着下巴的予寻,望着黑板上并排的两个名字,又不禁再次想起前阵子洪孟洁告诉她的那件事…… 「刘心铭?」听到点歌的那位男生的名字,予寻一脸讶异,「你确定没看错?」 「你都这么惊讶了,就代表你们的确认识啊,不就没错?」见对方鲜少如此惊愕,洪孟洁也很意外。 「我们的确认识,而且现在同班……」 「同班?」听见关键字,洪孟洁立刻皱眉,「那不就是说,那男生、你和陈映羽……你们三个都是七班的?」 「对。」予寻微笑地点了下头,决定继续说出更出乎意料的事实,「而且那男生,也是捡到我手錶的那个男生。」 接下来洪孟洁的反应,就如刚才听见男生名字时的自己,同样满脸惊愕。 『搞不好他就真的对你有意思,所以有仔细观察过你啊!』 『不过我觉得,他搞不好就真的只是在意你啊,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想起洪孟洁和丁巧琦都说出相似的结论,予寻不禁会心一笑。 『我还是觉得你想太多了。』 究竟,是谁想太多了呢? 黑板上的那两个名字看起来如此和谐,并且立刻得到全班满室热烈掌声,所以就算最后被谁画出了一把爱的小伞,她也一点都不意外。 15 「你觉得一个男生,会偷偷点歌送给某个女生的原因是什么?而且那首歌听起来一点都不像在表白的歌,反而像是送给情人的歌。」 星期三中午,将录製好的光碟交给前来音乐教室的宫安生时,予寻忍不住问。 他接过光碟,敷衍说:「我没点过,不知道。」 予寻倒也不生气,一半是料到会是这种答案,另一半也是觉得这问题挺难解的。 「你干嘛问这个?」宫安生不解。 想到洪孟洁可能没跟他说过,于是就向他简单叙述了下。 听完前因后果,宫安生仍旧不解:「你干嘛这么在意他点歌的原因?」 「就好奇。」她回答得坦然,「而且就我这两个礼拜的观察,那两人平时也不会跟对方说话,在这之前好像也不认识对方。」 「也许那男生是帮朋友点的?」 闻言,予寻顿时笑开,握拳的手立时捶打上另一隻手的手掌,「对喔,有这可能!如果是帮朋友点的,就有充分的理由不希望对方知道。」 「难怪我就想,怎么会有人请大传社点这种歌?如果我暗恋谁,我是绝对不会请大传社帮我点歌的,因为这样大传社的人不就会知道我喜欢谁了?除非我喜欢那个人的事已经是眾所周知了。」 看见女生豁然开朗的模样,男生这时也笑了:「我只是随便瞎猜,这种事除了本人外,我们怎么可能猜得到?」 「可是你猜得挺有道理的啊!难道你是我要问直接问那男生,你为甚么会想点这首歌送给陈映羽?」坐在椅子上的予寻,这时抬头斜睨了男生一眼,「然后对方就会问我:『你不是大传社的,怎么会知道歌是我点的?』」 「那最可能的原因就只有一个──」他直视女生镜框底下那一双睥睨的眼睛,「你就是大传社的『柠檬』。」 接下他投来的肯定目光,予寻不禁莞尔一笑:「所以,我若不是傻了,绝不可能直接问他。」 语毕,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回教室。 「说到『柠檬』……」宫安生的视线仍旧停在她身上,「昨天班联会的主席来我班上找我,问我说可不可让『柠檬』在校庆的小舞台上表演?」 「甚么?」才刚走一步的予寻,愕然地转过头,露出茫然的表情。 「校庆不是在十一月吗?班联会现在就在找好那天可以表演的社团,她说她看了你在魔术社的成发上跳的那支舞,想请你在校庆上再跳一次。你知道小舞台吧?就是临时搭建的舞台……」 「我知道。」去年恋舞社的学姐们也有上台表演,她那时还特地赶到小舞台为学姊们加油。 「但为什么会找我?」那么多表演性质的社团,不差她这一颗「柠檬」吧? 「她说以往都是固定那几个社团上台,今年想找不一样的社团来表演,而且你在魔术社成发的那段舞表演很精彩,才想找你。」男生解释,「她也说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係,她只是来问看看,而且她目前只有来问你,因为你的不确定性最高,确定你是否可以表演,才会去找其他社团。」 见女生沉默,男生试探性问:「要我回绝她吗?」 没想到,她却意外地扬起一抹笑:「主席都亲自找你帮忙了,回绝很失礼吧?」 「可是……这样你那天就要换装,不觉得麻烦吗?而且你不是很怕被人发现?」 「如果你那天愿意帮我,只要你不觉得麻烦就好,而且小舞台的位置很偏僻,会去看表演的大都是表演时正好在附近的学生而已,他们根本不会想到『柠檬』会出现在那里。」 「只是,我有一个条件。」她对上男生疑惑的目光,「表演顺序不能跟热舞社排在一起,如果热舞社那天也要上台的话。」 「是怕又遇到那男生?」他打趣问。 「对。」她苦笑。虽然不确定刘心铭到底有没有察觉出「柠檬」的身分,但光是同班同学这点,他的存在就很危险了。 「没问题,我会跟她说。」宫安生给了她放心的笑容,但随后又面露疑惑,「只是我还是很好奇,你这次怎么答应得这么爽快?前两次你都超犹豫的,要考虑很久才下定决心。」 「因为有经验了啊,就没那么可怕了。」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予寻陷入沉思,那是连自己都很难说得上来那问题,「还有就是……去年的校庆,恋舞社的学姊也有在小舞台表演,因为学姊怕没人去看,所以要我们这群学妹都要去看。那时站在台下的我就想着,等我升上高二的时候,是不是也有机会站上那台上跳舞呢?」 「所以如今好不容易又有这个机会,我怎么能放弃?我又不是无法上台,如果我真的回绝了,我想我之后一定会后悔的。」她靠着桌角说,笑得哀伤。 不过,她很快就将那份情绪收起来,随即说:「不过如果又要上台的话,就又要去拜託他帮忙,觉得很不好意思。」 「我倒觉得你蛮开心的。」他捕抓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喜色,「这样你们就有话题可以聊了,不是吗?你的『神仙教母』。」 「甚么神仙教母啊,人家可是男生耶!」可能是被看出来心里确实有点小开心,她的声音有些心虚,很没底气。 见着女生蹙眉,目光飘移,男生也不是那么不会看脸色的人,转而说:「好好,那今晚就回覆主席说你答应了,只是表演顺序不能和热舞社排在一起?」 「嗯。」她冷淡应了一声,看来刚刚那句开玩笑话真的踩到她的地雷了。 「那我现在要回教室了,快上课了。」看了一眼腕上的手錶,她随即转身。 男生则是默默跟在她身后,接着走出教室。 只是一出教室没多久,一个是向右转,另一个则继续直直往前走,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走去。 虽然现在是午休结束后的下课,走廊上只有睡醒出来上洗手间的学生,但两个本应不会有交集的人却走在一起,被同班的看见多少还是有点太醒目,所以为了避嫌,每次从音乐教室出来时,两人都各自走各自的路回到自己的教室。 走过一排寧静教室,经过其中一班时,予寻不自觉放慢脚步。 她的目光偷偷往里头探去,只是午休刚结束的教室还太过昏暗,还没找着想见的那个人,就已经走到下个班级了。 如果说,洪孟洁的霸道是「柠檬」存在的契机;学长的悲伤就是将「柠檬」端上桌的推手。不过,真正将「柠檬」拉上青春舞台的──是宫安生对拍片的热情。 除此之外── 还有一个人。 那个让「柠檬」不单只是存在于网路世界,而是能够真正站在眾人眼前,赋予她魔法的人。 彷彿就像是唸了一段咒语,让原以为不可能会的事物,跃然于眼前的魔法师。 一个从她踏进这所学校,就很在意的人。 16 不过,与其说是在意,倒不如说是种种巧合相加减,让人不得不去注意到这个人。 如果说,有两个素昧平生的人,从小住在同一条街上,读同一所小学和国中,并且又很碰巧地考上同一所高中,但由于两人从未同班过,所以擦身而过无数次。 那么,当有天终于注意到对方时,并进而发现自己与对方种种巧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只能说,绝不会可恨地想,为甚么没有早点认识对方? 反而还会庆幸有那些年的错过,才加诸了相遇时的美好。 至少,予寻心里是这么觉得的。 一早。 一到达家附近的公车站牌,她的目光便很自然地落到了靠着骑楼柱子,正低头滑手机的男生。 男生穿着和她款式相同的校服,早早就已经在这等公车了。 「早安。」男生抬起头,早她一步扬起笑容。 她同样报以一抹笑,「早安。」 「你来得真准时,再两分鐘公车就会来了。」男生关上手机萤幕,看来刚刚是在用app查看公车到站的时间。 「真的吗?我还以为我已经比昨天要早出门了。」予寻虽然向他走近,但仍旧和他保持着中间可再站一个人的距离。 「今天公车来得比较早。」这时,男生也不再靠着骑楼的柱子。 不久,公车出现在转角。 上了公车后,由于公车内沉闷的气氛,乘客常常也很多,两人虽然站在一块,却不会在车上交谈。 直到下了公车,才会在校门口到教室这段的路程里小聊一下。 抓紧时机,予寻一进校门便开口提道,主席希望「柠檬」能在今年的校庆时表演的事。 男生的反应就和她从宫安生口中听见时的一样,非常意外,「这么说,我这次是不是要帮忙?」 「可以吗?」予寻语气恳切地回问他,「会不会太麻烦你?」 两人此时正好走上楼梯。 「不会啊,魔术社那天应该也会上台表演,只是不确定派谁上台,如果我那天刚好也要上台,就没什么麻烦的了。」男生笑应,「何况,我觉得我明年魔术社成发时,就又换我来找你了帮忙了。」 听见这番话,予寻不禁笑了,「到时我一定帮。」 「江闵正!」一道嘹亮的女声自两人前方传来。 站在走廊洗手台前的邱萍臻,一见他们并肩走站在一起的画面,立时上前调侃道:「你们真的到了高二还每天都一起来上学,照这样下去,要是哪天你跟我说你们在一起了,我都不会惊讶。」 她的手上还拿着洗乾净的饮料纸杯,看来刚刚是出来洗杯子的。 「你这是在羡慕我们,希望自己也有个男生也可以每天陪你来上学吗?」闵正压低声音笑说,「每天搭一个小时的车从桃园来台北上学,真的是辛苦你了。」 「我是坐我妈的车来好吗?不像你们必须一大清早就到公车站,而且又常常等不到。」她白了男生一眼,「与其冒着等不到公车的风险,我寧可像现在这样有专车接送。」 待两人又互相拌嘴了一分鐘,萍臻才摆摆手,转身回到自己的教室,将空杯子丢进教室后方的资源回收桶。 「还以为高二分班之后就不会再遇到那个大嗓门了。」闵正笑得无奈,实在没想到三类组共六个班,他和那个大嗓门又碰巧地分在同一班。 「那我先进教室了。」他说,顺势转过身。 「嗯,掰掰。」她笑回。 两人简略地道了声再见,便分开了。 「予寻。」 所以当他忽然唤了她,她很是意外,一脸困惑地转头望向他。 男生的嘴角扬起恬淡的笑容,就连目光也是淡淡的,淡得不见一丝多馀的感情。 「如果你今天晚上有空,我们在fb上讨论一下校庆表演的事吧,因为是露天舞台,不太可能直接就把之前的表演搬上去吧。」 望见他脸上淡淡的笑容,她回以同样恬静的微笑:「好。」 此时的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就连教室里也都只有零星几个学生坐在位子上,不是吃早餐就是在看书。 整条长廊清冷寂静,好似连洒落而下的阳光,都是微凉的。 应了一声后,予寻就继续踱步往前走。 然而,掩藏不住的小小失落感,却在心中逐渐扩大。 她还以为是甚么事,所以特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由于直达学校的那班公车常常误点,往往半小时才会来一班,若不幸车上挤满了乘客,车上的司机还会挥了挥手,表示抱歉,不停站就直接往前开了。 那时候,就是即将要迟到的时候。 正因如此,两人总会早早来等公车,哪怕提早一个小时到校,也总比搭不上车迟到要好。 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这个人的呢? 就是从一踏进这所学校开始。 新生报到那天,由于还没拿到制服,两人都是穿便服到公车站牌。一直到下车走进了校门,予寻才注意到这个男生和她同样都是时和高中的新生。 由于往往是男生先走进教室,所以也记下了他的班级。 从那时候起,两人几乎每天上学都会在公车站看见对方,只是从没跟对方说过话。 就这么持续了三个礼拜。 某天,同样是恋舞社社员的邱萍臻,在中午练舞的时候,忽然很兴奋地跟她说:「你之前问我,我们班的一个男生,你想问的那个男生,是不是个子不高,而且戴了黑框眼镜,看起来有些闷骚的男生,叫做『江闵正』?」 听见她的描述,虽然闷骚这点她并不清楚,但予寻仍是点了点头,「对,但我不确定他叫甚么名字。」 而且她也非常疑惑,为什么萍臻又忽然提起这件事?记得萍臻当时完全没有头绪那个男生是谁,因为才刚开学,她说谁也不认识。 直到练完舞,各自回教室时又去问了萍臻,才一解她心中的疑惑。 「因为他在我的fb上看到你的照片,所以跑来问我怎么会认识你。」 原来,那男生也注意到她了。 注意到有个女生,每天都和他搭同一班公车上学。 之后,她也找到了江闵正的脸书,并意外发现两人国小、国中都读同一间,现在又很碰巧地考上同一所高中。 再想到未来三年,两人每天都会搭同一班公车上学,便不禁觉得他们错过的那些年一点也不可惜。 想想,每天有个男生和自己一起搭公车上学,是多少少女们求之不得的高中生活? 至少,从每次两人说话时,周围那些赶着上班的姊姊们侧目的眼神,就能感受到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欣羡的事。 『你们真的到了高二还每天都一起来上学,照这样下去,要是哪天你跟我说你们在一起了,我都不会惊讶。』 至少,她很期待这样的缘分,能在某一天发展为爱情。 17 「予寻,你对啦啦的舞步有想到什么点子吗?」 放学时间,刚到达学校的运动场,予寻就被站在树荫下的陈映羽叫住。 他们班不是唯一放学聚集在运动场的班级,隔壁的羽球场和跑道上都可见不少准备练习啦啦的高二学生。 「乾脆你直接跳给我们看了。」说出这句话的是刘心铭,他就站在陈映羽旁边,所以也听见了她提出的想法。 虽然全班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她会跳舞,但他们两个却刚好是唯二知道她也会跳舞的人。 儘管如此,予寻还是有点意外他们两个会请她提出点子。 「不错耶,只是螃蟹脚那边我怕太难,把那边改掉我觉得可以。还有那时要拿彩球,所以手的动作也不能复杂,这部分改掉就正好一个八拍了!」陈映羽扬起一抹笑说。她的笑容真诚明亮,感谢之情溢于言表。 「这样呢?」另一边的刘心铭,则是直接跳了一遍,将舞步里的螃蟹脚改为简单的走步。 「ok啊,跟那段音乐也蛮搭的!」陈映羽笑道,同时自己也试着跳了一遍。 予寻则是始终呆呆站在原地,因为就算脱离这两个人,还是得尷尬地呆站在一旁等待练习开始,不如在这听他们讨论啦啦的动作。 待全班的人都来得差不多,陈映羽便请大家集合,开始排表演时的位子。 虽然负责人共有两人,但主要主导练习的大都是陈映羽,刘心铭则和大家一样,只是听从陈映羽的指示练习,顶多偶尔帮忙教其他不太有舞蹈天分的同学跳舞。 「我觉得你刚跳得不错啊!」男生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予寻不自觉转头,就见刘心铭正站在她旁边。 陈映羽则是在排一部分同学的表演位子。 对上视线,他再次笑道:「之前你说得一脸谦虚,可是我刚刚看来,你不像是初学者。」 「因为那是我自己编的舞,如果我是跳正统的舞风,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她笑回。 此时,陈映羽正好走来排他们这边的位子,两人也就没再说话。 随着夕阳低垂天空,运动场上的照明灯纷纷都亮了起来。 在映羽的指挥下,练习的过程十分井然有序,大家都认真地学习新舞步,并谨记自己表演的位子。 随着正是式跟着音乐一起练习后,全班便开始抓老鼠屎,被抓到的人虽然窘困,但随着一次次练习,大家也越跳越好,过程不时有欢笑声传出。 偶时,也能听见在隔壁羽球场练习啦啦的另一班,他们练习时充满活力的音乐及呼喊声。 此刻,虽然夜晚的降临让气温掺了些凉意,却不至于让人感到寒冷。一片夏夜的寧静里,能清楚听到大家竭尽全力喊出的宏亮班呼。 以及── 音乐停止时,全班面对第一次的完美结束,而忍不出发出的欢呼声和掌声。 那时,已是晚上七点四十五分。 当予寻到达公车站时,早已超过晚上八点。 目送一辆辆公车从眼前长扬而去,此刻的公车站几乎已经没甚么人。 予寻坐在长椅上,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自地下道走来,仅是两公尺远的距离,她就辨出了那个人影是谁。 「你在等哪班车?」刘心铭走到她旁边问,很讶异居然还有人在等车。他刚在操场跟陈映羽讨论啦啦的事,至少也有二十分鐘,还以为公车站早就没人在等车了。 「板基。」她道出公车名,同时忍不住苦笑起来,「很难等的一班车。」 听完,刘心铭直接拿起手机,看着萤幕对她说:「你那班还要三十分鐘才会来。」 「天……」她忍不住抚额,都等这么久了,竟然还要再等半小时! 「你没下载看公车到站时间的app吗?」 「我的手机没网路。」她的回答迅速而哀怨。如果她手机有那个app,知道要等这么久,她也不会呆坐在这乾等,「其实只要能过桥的公车都可以,但只有那班可以直接搭到我家附近,如果搭其他班的话,我下车后还要再走二十分鐘左右。」 「那你现在还要继续等吗?」他又瞄了一眼手机萤幕,「还要再二十七分鐘才会到。」 面对男生再一次落井下石,她露出一脸难奈,「不等了,等下来的只要是能过桥的公车,我就会搭上去。」 「这么说我们搭的公车路线是一样的。」刘心铭微笑作结。 「嗯。」她也不否认。 因为既然刘心铭和巧琦读同一所国中,理所当然住同一个县市,也就是她的公车等等会经过的县市。 「不过,我平常都没在公车站看到你,还以为你都不搭公车的。」予寻问。她平常都很晚才会等到车,照理来说应该会在公车站看见他才对。 「可能是因为热舞社放学常常要团练,要不就是要开会,所以我都很晚才会离开学校。刚好今天班上要练啦啦,所以没去社团。」 听完,这下予寻更恨自己应该早点搭别班车离开的,才不会遇见他。 不久,一辆公车正好驶进街口,刘心铭立刻开口道:「公车来了!」并上前向公车招了招手。 予寻这时也离开了长椅,待公车停下,就跟在他身后上车。 晚上的公车几乎没甚么乘客,坐位都空着,但由于两人很快就会下车,都没找位子坐下。 也由于不是下班时的尖峰时间,车道一路畅通,公车行驶得平稳。 就如一般刚认识的同班同学一样,车上的两人最先聊起的,就是彼此就读的国中。 「原来你国中读『成明』啊!」 说这句时,刘心铭的脸上并没有太多惊喜,因为会搭这班路线的公车,有百分之五十的机率国中是就读「成明」,另外百分之五十则是── 「我读『永林』。」刘心铭笑道。 也就是丁巧琦就读的那间。 两间学校仅隔着一条街,也是全市里唯二的两所国中。 「我在『永林』是十班,你几班?」 「三十九班。」 「你是三十九班的?」 「我们班有你认识的人吗?」予寻疑惑问,不然怎么会一听到她的班级,他的声音就变得有些高兴? 18 「也没甚么,只是我一直很羡慕后面的班级,因为这样当别人问你几班时,你回答『三十九班』的话,别人不就觉得你们学校很厉害,一个年级居然有三十九个班!」 「是吗。」她冷淡应了一声,可能是她身在福中不知福,从来没想过这样听起来很厉害。 「永林」和「成明」这两所国中最大的特色,就是学生人数眾多。两间学校都至少有三、四千人左右,每届至少分四十个班,所以竞争也十分激烈,每年考上第一志愿的学生人数往往都是全台前三名。 甚至在毕业后,予寻才从基测的新闻报导上得知,过去有不少家长特地迁户口,就为了让自己的孩子来这两所学校就读。 「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很羡慕成明的学生,因为『成明』的社团发展很蓬勃,又常常会办才艺竞赛,不像我们的社团活动课都是在考试,什么比赛都不会办。」刘心铭一脸感慨说,彷彿过去那段无奈的考试时光正歷歷在目。 「其实我们学校的社团活动也还好,自由度跟现在的『时和』比起来,根本不能比,顶多只能说是才艺课。」 「但总比我们好啊,至少还可以选自己喜欢的,你知道我们的社团只有管乐社、国乐社那些的,而且如果选择参加社团,回来还要补考,根本就没人想参加社团。」 好吧,就这点而言,予寻十分感谢自己就读的是成明。 「我猜猜,你国中不会也是选舞社?」他一脸自信地问。 「嗯。」她点点头,「只是国中都是教mv舞,学的东西也很简单。」 「那你选择转到八艺不会遗憾吗?都跳这么久了。」 没想到他还对她不选择热舞社抱有一丝疑问,一时间,予寻思忖了下才答:「因为没有那种热血的感觉,也不想在玩社团了。」 「怎么会呢?转进来就会有热血了啊!」 他说这句话时,眼睛彷彿也闪烁着光芒,令予寻不禁别过了头,将视线转向车窗外的桥上风光。没有高耸建筑物遮蔽的夜空,辽阔无垠,能清楚望见远方包围着这座城市的山头。 「我问你,你跟陈映羽高一时就认识了吗?」她握着车上的扶手,选择转移话题。 「没啊,你怎么会想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从你们两个互动的样子,觉得你们好像不是现在才认识的。」 「有吗?」他微微抬头,独自陷入回忆,「我觉得我们还好啊,不就很普通的对话吗?」 那看来是她想错了。他们的互动的确很普通,她刚刚只是随便想个藉口蒙混,藉此掩饰她知道点歌送给陈映羽的人其实就是他。 也许真如宫安生所说,那首歌就只是刘心铭帮朋友点的。 「不过陈映羽人真的很好,和她说话不会太有距离,所以我们看起来才比较亲近吧。」他摸摸头,然后笑了下,「对了,刚开学时还有人请大传社点歌送给陈映羽,那时我还在想陈映羽是谁?直到后来认识了她,才发现会有人特地点歌送她不是没有原因的。」 刘心铭继续说:「她长得正,个性也很好,又会跳舞,会有男生喜欢她也是很正常的吧。」 「的确。」她微笑应了一声,然而其实心里却有个声音告诉她,这段话有些古怪。 「那首歌很好听呢,那首<日记>。」他忆道。 「嗯。」她则再度心虚地应了声。 此刻,一道流光自车窗外划过,玻璃上正隐约映出两人并肩而站的虚影。 她清楚看见男生的脸上正掛着一抹笑。 「那你那时应该有听见吧,在那首歌播放前,『柠檬』说的那些独白吗?」 看见他脸上的笑意加深,予寻忽然感到心惊,没意识到到自己呆愣的目光,正与车窗上那双的澄澈双眼相互对视。 「那时,柠檬说出的话中,有一句话我很喜欢,『再怎么亲近的家人,也有不想说的话;再怎么亲密的朋友,也有不能说的事』,这一段。」 「……没想到你会听柠檬的广播。」这句话是她发自内心脱口而出,因为热舞社每天中午都会练习,他一向都不在教室。 「那你有写日记的习惯吗?」 闻言,她的脖子不自觉微微转动,与身侧的人真正对上视线。 「又为什么想写日记呢?」 男生那双含笑的眼睛彷彿已经看穿一切,让予寻半句话也吐不出来,只是愣愣地抓着把手。 呆若木鸡。 若不是公车正好停下,司机喊出的站名唤回了她的心神,她恐怕会就这样呆愣许久,也回答不出半个字。 「……我的站到了。」她挤出一个笑容说,不待男生回应便直接转过身,一嗶卡就匆匆下了车,一副深怕来不及下车的模样。 这段过程事后回想起来,还真有点像在逃难。 令予寻不忍回想。 一直到公车开走,她胸口的颤动才逐渐平復。 她回想起那天准备的讲稿内容,虽然已隔数週,但偏偏最后一句话,她却一字不漏,记得清清楚楚── 『你也有写日记的习惯吗,又为什么想写日记呢?』 乍看之下,这只是普通的问句,但若是配上了玩味的语气,以及一道别有深意的眼神,就不是这么回事了。更何况,会有人无缘无故忽然问这种问题吗? 她很确定刘心铭不纯粹是在复诵「柠檬」说过的话,而是的确在询问她,她的答案。 此时此刻,望着眼前夜晚清冷的街道,予寻的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安。 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够不要愧对「想太多女王」这个名号,一切就都是自己想太多而已。 19 「你昨天熬夜唸书了吗,黑眼圈怎么这么重?」 看见女生一脸憔悴的模样,刚到公车站牌的江闵一脸讶异。再怎么说,期中考才刚结束不久,不至于到要到熬夜唸书的程度吧? 「唉……」没想到自己的黑眼圈会如此明显,予寻轻轻叹了口气,苦笑起来,犹豫该不该把昨晚跟刘心铭在公车上对话告诉他。 但所谓旁观者清,旁人应该会以比较客观的角度,衡量他们的对话吧? 所以她尽量长话短说,用三分鐘就说完了苦恼她一整夜的猜测。 「我看你下次就直接问他到底知不知柠檬是谁好了,这样总比一个人胡思乱想好。」 听见这如此简洁有力的建议,予寻反倒疑惑问:「你不会觉得是我想太多了吗?」 「这已经是你第二次怀疑他了,而且我也觉得会突然问出那两个问题很怪。除非他发觉你就是『柠檬』,想试探你就说得通了,因为你当下一定会避免回答跟『柠檬』同样的答案而心慌。」 「的确。」她点头,当时的她根本不知道要回答甚么,因为她的答案早就藉由柠檬告诉大家了。 『因为在一个人心中,有太多太多不想被别人看见的自己,有太多太多的悲伤,以及……太多太多想忘记与不想忘记的心情。』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了,因为如果他早就察觉到你是柠檬,应该早就跟别别人讲了,何必跟你打哑谜呢,所以我觉得他可以帮你保密吧。」他笑得温柔,「你现在应该要比较担心啦啦,还有下个月在校庆上的表演吧。」 闻言,她微微一笑,「说得也是。」 之后她也问了洪孟洁和宫安生的想法,给的建议都差不多,不如直接去问本人,也总比搞得自己心神不寧要好。 然而对她而言真正的难题是,她以后该用什么态度面对刘心铭呢? 不到三日,她就在星期五的体育课上,迎来了这项难题。 这天体育课要考运球,体育老师用角锥排出了路线,必须要以s型绕过那一个个角锥,并在限定时间内回到原点。 轻松通过的男生不久就聚在一起打球,但女生却是很少人能难在时间限定内绕一圈回来。 予寻总共考了三次后才总算通过,接着才开始练习投篮。 就是那个时候,当她的双脚微微一蹬,将手中的篮球一拋,顺利命中篮框的时刻,一道熟悉的声音与之响起── 「投得好。」 刘心铭抱着一颗篮球出现在她身边,「你刚刚几乎颗颗都命中了,看不出来你很会投篮。」 她笑而不语,谦虚地收下他的讚赏。她也只会篮球的投篮和运球而已,要她下场打篮球,场面恐怕会很惨烈。 「你不和班上的男生打球吗?」她问,视线不自觉飘向远处篮球场上,那一群正在廝杀的男生们。 「稍微休息一下。」语毕,他顺势手中的篮球轻轻一拋,不费吹灰之力就命中篮框。 在场也有几个在练习投蓝的女生,看见他随便投就进,不免都对他露出讚叹的眼光。 「不过,你不把头发绑起来吗?今天很热耶。」他瞄了眼她过肩的长发。 「我不喜欢绑马尾。」她迅速答,因为这不是第一次被人问这个问题了。 「为什么?」 「因为觉得绑头发很麻烦,而且我不太怕热,比较怕冷。」 「可是啦啦比赛那天,你就一定要绑马尾了吧?」 「嗯。」她坦然地点头。这是陈映羽规定的,除此之外,那天每个人也都要穿班服和运动短裤。 「期待看到你绑马尾的样子。」他露齿而笑,配上此时挥洒而下的明媚阳光,真的是一抹很明亮青春的笑容。 受到这张笑容感染,她的脸上也出现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儘管如此,她还是没忘这几日一直鬱积在胸口的疑问。 「我问你,那天晚上在公车上,你为什么会忽然问我,有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她抱着篮球,脸上露出满满的疑惑,好藉此掩盖住她内心的紧张,「你不觉得那个问题很突兀吗,害我一时间什么都回答不出来。」 闻言,他只是抿脣笑问:「那你的答案?」 「我的答案对你而言很重要吗,为甚么你会好奇我有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啊?」 没想到会被反问,男生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愕然,但很快又被笑脸取而代之,「是啊,我很好奇。」 于是问题的箭头又指向女生身上。 她冷着脸,不急不徐地说:「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 这是谎话。 从男生那张看似无害的笑容,她看得出来,他一定听出来了。 那双别有深意的眼神,就和那天她在公车上所见到的,一模一样。 彷彿已经看穿透了她心中的秘密,令她觉得浑身不对劲,也不相信一个男生特别来和她这种安静的人攀谈,就只是纯粹聊天增进同学情谊的。 「你……对大传社『柠檬』是谁很感兴趣吗?」她直视他含笑目光,声音意外地平静。 「有点。」男生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你难道不会有好奇吗,因为有极大的可能就是二年级的学生,就是我们身边的人,不是吗?」 更或者是,根本就是站在你眼前的人。 「既然你说可能就在我们身边,那你觉得谁最有可能就是柠檬呢?」她用轻松的语气问,可是双手却紧紧抓着篮球,深怕一不小心就会松手,任其落地。 旁边的女生们依旧轮流在篮框下练习投篮。 一声又一声的篮球坠地声,如同她此时心脏鼓譟而清晰的跳动声。 她看见男生依旧在笑,笑得意义不明。 「我怕我猜错耶,这样不就很丢脸。」他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窘困。 都到这般地步了,你最好是会猜错啦── 虽然她很想这样吐槽,但她仍只是扬起一脸亲切的笑容,温婉说:「只是猜测而已,有什么让人可笑的?」 到时候她搞不好还要跪下来拜託他,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再想想过去她以柠檬的身分,说出的那些自以为是的独白,最后可笑的人反而是她吧? 「不然,我们来打个赌吧。」话锋一转,他忽然提议。 予寻眨了眨愣然的双眼,「干嘛打赌?」 「因为你好像也对我和陈映羽的关係很兴趣,如果你赌赢了,我就告诉你实话,包括柠檬是谁的猜测。」 一听,她笑了,「这样来说,你不就承认了,你跟陈映羽的确早就认识了吗?」 「我又没说这样说,你怎么就肯定是如此呢?」他不以为意说,「我们就赌下礼拜的啦啦比赛,我们班会不会得名吧。」 「你觉得我们班会得名吗?」男生一脸认真问,看来是真的想赌。 予寻思忖了会,给了个肯定的答案,「不会。」 「怎么对自己的班这么没信心啊,难道我们过去练的两个礼拜都是假的吗?」 「这是机率问题,十五个班抢三个名次,输的机率是五分之四,当然赌输的。」 「这么说也有道理。」他点了点头,但很快就露出自信的笑容,「那我赌我们班赢。另外,相对地,如果你赌输了,就告诉我你的一个祕密吧。」 「什么秘密?」她有些愕然,她的秘密不就只有那个吗? 「因为只有我赌输了要告诉你什么,很不公平不是吗?」 「可是,这是你自己要赌的吧?」 「那这样吧,我输的话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但如果你输的话,要不要告诉我都可以,ok?」他说,同时将手中的篮球丢到地上,一脚踩住。 面对男生这没来由的赌约,她意外觉得有趣。 既没有拒绝,却也没有答应。 20 啦啦比赛倒数的最后几天,每天放学都可看见留在学校练习啦啦的学生,甚至就连在假日也能看见不少班级练习的身影。 依照往年的经验,老师们也都深知这段时间学生的心思都在啦啦上,所以也将小考往后延。此外,体育老师们也都很慷慨地借出上课时间,让学生们在体育课时练习啦啦。 到了赛前的最后一天,几乎各班都选择留校练习,操场上聚集的高二班级数目之多,充满活力的欢快音乐和热血呼喊,充斥了整片操场。 「你今天戴隐形眼镜了?」 一早,看见从前方走来的女生,江闵正微微一笑。 「我怕下午比赛时跳太用力,眼镜掉到地上就完了,就决定戴隐眼了。」她的视线从男生脸上,转向前方的大马路,「不过,明明才一个月没戴了,就感觉好久没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了。」 早晨清冷的风吹来,过肩的长发微微飘动,她感觉所有事物看起来都比平常大些,不再因为镜片折射而缩小,更加真实,也更加自在。 忽然,她转头,扬起一抹灿烂的笑说:「我们班有秘密武器,你看到一定会吃惊的!」 少了那副厚重眼镜的遮挡,女生的眼睛格外地明亮澄澈,多了平日没有的天真与坦率。 「有点意外你会这么期待今天下午的比赛。」他笑说,「感觉这比你以『柠檬』的身分上台表演,更加兴奋。」 似乎是说中了,予寻不禁莞尔,「因为跟独自一个人站在舞台上相比,一群人在一起比较不会那么紧张,反而还会希望能赶快出场。」 「你不喜欢成为舞台上的焦点吗?」 面对别有深意的问题,女生只是耸了耸肩,不以为意说:「的确,一个人上台的话,大家的目光就只会焦距在那一个人的身上,但如果真要我选,还是希望能和一群人一起上台,就算全班四十个人一起表演,大家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我也一样。」 「记得,我国一时的舞社老师说过一句话,那句话我印象非常深刻。她说,舞台上每一个位子都很重要,并不是站在中间或前面的人就是主角,因为要是少了任何一个位子,表演就不可能完美了。」 此刻,她的目光幽远,脸上掛着淡淡的笑顏。 「所以就算我不是主角,我也会尽全力表演,因为要是少谁任一个人,表演就不可能会成功了。」 但仅仅如此,男生就能感受到她对于表演的热情与渴望。 一整个上午,每间高二教室的气氛都很欢乐。 老师们则早就知晓啦啦比赛当天,学生们会心系着下午的比赛而无心上课,所以也顶多感叹自己的课刚好排在这天,不是硬着头皮上课外,就是乾脆直接把课借给学生们去操场练啦啦。 到了中午,予寻就到女厕换班服和绑头发。 班上不少女生也都在这时来换衣服。 她站在镜子前绑马尾时,陈映羽正好从她左后方的厕所出来,两人的视线正好在镜子里对上。 陈映羽平常就绑着马尾,所以只是来换班服的。班服的图案十分繁复华丽,老鹰的翅膀图样里可清楚辩出数字「7」,很难想像这是出自同年纪的人设计出来的花样。当初拿到班服时,全班都忍不住暗暗讚叹了番。 「马尾记得要绑紧喔!」来到洗手台时,陈映羽甜甜地提醒说,笑容亲切可人。 她回以镜子里的陈映羽一抹笑,「好。」 待她终于绑好时,陈映羽早已离开了女厕。 她打量了下镜子里的自己。 深蓝色的班服、浅蓝色的运动短裤,再配上一头俏丽的高马尾,实在是十分青春洋溢的学生样,令她的嘴角忍不住泛起笑意。 旁人不会晓得,这是她升上高中后第一次穿运动短裤和绑马尾。外加上班服上礼拜才刚拿到,所以全身的衣裤都是新的,让她都不禁想请人帮她拍照纪念了。 而且她对于自己绑马尾的模样非常有自信,所有看过她绑马尾的女生,包括自己的妈妈都说她绑马尾比较好看,不再披头散发的她会多了几分灵气,模样看来秀气许多。 所以当予寻走回教室门口,碰上正好从教室里走出来的刘心铭时,立刻忆起了他的那一句── 『期待看到你绑马尾的样子。』 一时间,她忐忑起来,抬头朝他笑了一下。 刘心铭也挺有默契的,果真停下脚步,打量她起来。 然而,打量的目光太过刺眼,反而让予寻觉得有些不适。 「你……」他为难地笑起来,语气有些迟疑,「班服是不是穿反了啊?」 闻言,她的视线猛然转向了正好从教室后门出来的班上同学。 看见他们背后的华丽图样,她的双眼不禁瞪大,瞬间明白自己领口间的不舒适感是怎么回事了? 随之而来的,则是一阵羞愧,「我以为有图案的是正面……」 刘心铭这时则毫无顾忌地笑出声来。 但此时此刻,她只想衝回厕所把衣服转正,所以并不理会男生可恨的笑声,而是直接掉头就走。 直到后来穿回正面后,她才发现班服的正面并非没有任何图样,胸前其实有画上一小朵兰花,因为班导的名字里刚好有一个「兰」字。 不过,这有些迷糊的小小插曲,并不影响她下午雀跃的心情。 啦啦比赛在体育馆举行,除了上场和预备上场的班级外,其他班都在二楼观赏底下的表演,评审的位子则是前方在舞台上。 往年自然组和社会组的班级会分开评分,但今年不分类组排名,只是自然组先上场完毕,才换社会组上场。 「社会组也跳得太强了吧?难怪往年自然组和社会组都是分开比。」 「还好自然组先上场,如果我们接在社会组的班级后面跳,评审一下子看到水准差这么多,搞不好就给比较低分了!」 刚表演完毕回到二楼的江闵正,很快就听见同班同学们讚扬的声音,每个人都目不转睛盯着底下第一个上场的社会组班级。 社会组班级的走位多变,阵形不停地在换,与其说是比舞蹈,倒不如说是在比队形的创意和整齐度。 长达五分鐘的表演时间,往往会剪接好几首歌。 快歌。儿歌。动漫主题曲。 从电影歌舞青春的<weallinthistogether>,到亲子台的朗朗上口儿歌,再到keroro军曹的动漫歌曲,只要是炒热气氛的欢快歌曲,在场都能听见,再奇葩的歌都能用舞蹈呈现。 「欸欸──江闵正,李予寻他们班什么时候上场啊?」邱萍臻忽然凑过来问。 「倒数第二个,下下个班就是了。」 「没想到你还真清楚耶!」她用手肘推了推江闵正,「不会一直在期待吧?」 「想太多,难道你都不会记别班熟人的上场次序吗?」他送上一记冷冷的白眼。 「好啦好啦,只是想说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你们乾脆就在一起了嘛!高一刚开学的时候,你们两个都来问我对方是谁,我就在想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都想当媒人了耶!」她笑得夸张,一手拍了下男生的肩膀。 「你没把别人的姻缘搞砸就好了,还想当媒人。」 「你怎么这么说呢,如果不是我,你们怎么会晓得其实彼此都很在意对方呢,是不是?」萍臻笑得一脸諂媚,「光这点你就该包个红包给我吧?」 江闵正没看过有人这么厚脸皮的,若不是此时全场震耳的欢呼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可能会听到更令他无言的话。 杂言 鲜少在popo连载期间发表非小说以外的文,就算前作《羽忆》连载了三、四年,也仅仅只有发过一次公告性的文章,所以这篇文章虽不到公告,但也有些重要。不过,如果是急着往下看剧情,这篇可以直接跳过不看没关係的^^ 最近写到后面的剧情时,我发现前面的设定上出现了一个bug,但因为已经发表了,来不及改正了,就决定做了这张人物关係图。 这是我第一次做角色关係图,因为以往我觉得设定这种东西留给自己看就好,拿出来就会让人觉得失去了故事性。 不过,这次的角色比较分散,如果是会固定追连载的读者,看见太久没出场的角色搞不好会忘记,到那时候就可以翻出这张表囉!这是一张功能性取向的关係表。 希望大家就这么略过bug,继续看下去吧xd 发现到bug是哪的人,只能说记忆力真的很好啊! 若是后来才阅读的读者,bug我已经偷偷改正了,所以更不可能知道。 简单说明一下,这张表是以现在高二分班情况画的。 高一的情况是,李予寻和洪孟洁同班,宫安生、江闵正和邱萍臻这三个人同班。此外,陈映羽和邱萍臻高一也都是恋舞社的,所以予寻高一时就认识她们了。 如果觉得麻烦不想搞懂也没关係,也不会影响阅读。 21 第三章 「大家,等等一定要尽全力喊出声音来喔!」 上场前一刻,陈映羽将双手放在脸颊两边,向全班呼喊道。她的声音并不宏亮,只是全班在这一剎安静下来,让她的声音外格清晰入耳。 此时的大家也都士气高昂,齐声回应陈映羽。待主持人一说完七班的介绍词,便立刻一拥而上,迅速在场中央围成方形。 来到间奏的时候,全班振臂疾呼,彩球挥舞的声音爽脆整齐,置身于其中的予寻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全班的声量高于过去任何一次的练习,每个人几乎都用尽全力,放声吼出这最后一次的班呼。 「七七七七七七七──二零七班得第一──七七七七七七七──二零七班拿冠军……」 宏亮的嘶喊声回盪整座体育馆,几乎让人听不清字句。 「七班的这个队形超帅的!」 邱萍臻拍了下手,忍不住讚叹曾经同为恋舞社的社员:「陈映羽真的厉害,居然想得出这么有创意的队形!」 江闵正也看见了邱萍臻讚赏的女生,但并非是因她的外貌特别醒目,而是她此时正和一个男生轮流表演翻筋斗,赢得全场的喝采。 最后,音乐停止,每个人也定住了动作。 就当大家以为他们的表演就这么结束,纷纷给予热烈的掌声时,一名男生忽然跑到场中,将一条巨大的七七乳加巧克力盒子交给站在队伍最前头的男生。 那名男生高举着巨大的七七乳家巧克力,同时宏亮地喊了几句话。只是距离实在太远,听不清内容。 只见每个人都立定站好,从口袋里掏出一条七七乳加巧克力,接着── 往二楼奋力一丢! 一阵欢呼声响起,无数条七七乳加巧克力朝二楼飞来── 除此之外,还有人特地跑到舞台上,将自己的巧克力送给评审。 站在二楼最前头的江闵正幸运接到一条。 此刻,看着手中包装明亮的巧克力,他想起早上女生那张藏不住得意的笑容,顿时会心一笑。 『我们班有秘密武器,你看到一定会吃惊的!』 的确是意想不到。 十五分鐘后,待每个班级表演完毕,主持人再度上台。 不过,随着现场的气氛变得凝重,不用主持人开口,大家也知道接下来即将公布获奖班级。 想起之前和刘心铭的赌约,予寻对名次并不有抱太大的期待,她反而开始害怕,刘心铭一直把这事放在心上,赛后真正来履行赌约。 到时,无论是他说出他所知道的事,还是她说出自己的秘密,结果都差不多的,只是由谁说出的差别罢了。 「评审已经评完分了囉!」 主持人是班联会的学长姊。 学姊看了眼手上的小纸后,便朝二楼环视了一圈,然后问:「七班在哪里?」 话一出,七班的人立刻群起激动,高举双手,示意赢家就在这里! 「看到了!很热情!」学姊的脸上盛放灿烂的笑容,「那么,十班在哪里呢?」 随后又迸发一阵欢呼声。 不过,学姊仍旧没有报出获奖班级,而是继续问:「十五班在哪里?」 又是一阵欢呼声。 随着欢呼声轮番响起,一半以上的班级都被点名过,学姊才又看了下手里的纸条,气氛再度变得凝重。 「本次啦啦比赛的第三名是──」 一道出班级,一阵欢腾声便立刻在体育馆响起。这阵欢呼声比之前任何一个班级都要热烈与热情,充斥喜悦。 远远地,予寻就能从这里看见对面十四班的人相拥而泣的画面。 虽然有些失落,却也不会难过。 随后,换学长接过麦克风。 他同样看了眼自己手中的纸条,然后笑问:「八班在哪里?」 又是将一堆班级位置问过一次,才再度低头看了眼纸条。 两人可说是把在场所有班级都点名了一遍。 「啦啦比赛的第二名是──」学长故意停顿了下,增加宣布前夕的紧张感,「六班──」 一阵狂喜响起,宛如旋风过境般地盖过周围所有的声响── 视界里。 一群人立刻从位子上跳了起来,不是激动地抱住彼此,就是将手中的彩球奋力往上丢。 彩球满天。 一时半霎,予寻只是愣愣地转过头,看着被全班热情簇拥的陈映羽。 在人群包围下的陈映羽,只是半摀着脸,但眼里却彷彿闪烁着泪光,眼眶泛红。 『这是机率问题,十五个班抢三个名次,输的机率是五分之四,当然赌输的。』 可是── 『六班的隔壁──七班!』 他们却真的赢了那五分之一的机会── 就在六班的欢呼即将涌洩而出时,七班的狂喜却如滔天巨浪般涌现,令在场其他班级错愕万分。 但六班的人倒也不痛恨学长的恶整,因为他们还是在最后一刻抱回了大奖,赢得本届啦啦的冠军。 当时的六班甚至还有不少女生喜极而泣。 22 离开体育馆时,天色已暗,走廊的灯都纷纷亮起。 就连教室内明亮的光线也都纷纷滚出门窗,在长廊地板铺上一条又一条光亮的毯子,映照得校园里一片祥和。 然而,此时的高二走廊却飘扬着无数道欢笑声,就像回到了刚开学时的盛况,不少人都跑到别班串门子,或聚在走廊上讨论刚刚比赛的情形,互相褒贬彼此班上的表演。 不一样的是,那时挥洒而下的是耀眼的阳光,此刻则是皎洁无瑕的月光。 啦啦比赛在名次公布后便宣告结束了,但欢乐的气氛却一直延续到了放学。 荣获第二名的七班同学,回到教室后便立刻在讲台前拍了张胜利大合照,打算之后上传到班上的fb社团。 合照完毕后,予寻四望了下教室,确定不见刘心铭的身影,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开始整理书包,随之离开教室。 不幸,还是在转身往楼梯间前进时,看见了那抹熟悉的人影。 刘心铭正在和别班的同学你追我跑,后面的人拿着红色画笔,看来是打算画他的脸。那支笔应该是他们班用来在脸上画图案的人体彩绘画笔,刚刚啦啦比赛里,有不少班级都有在脸上彩绘。 「你现在要回去?」刘心铭在她面前打住脚步。 「嗯。」她都背着书包了,看不出来吗? 追在后头的人这时则抓紧时机,直接从后面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准备在他脸上画上一笔。 「等等──」刘心铭奋力挣扎着,一手抵着对方持着画笔的手,一手试图拉开勾住自己脖子的手臂。 看着他们一番纠缠,予寻冷眼旁观说:「我先走囉,掰掰。」打算直接绕过他们。 然而,没走几步,却又有一道熟悉身影映入眼帘。 十三班的教室外,正有一群人在展开互丢彩球的戏码。 教室里溢出的光泼洒在他们身上,江闵正位于人群中心,其他人则拿彩球丢他。而后他也捡起彩球反击回去,丝毫不在意彩球是租来的。 随后,邱萍臻也抱了三个彩球出来助阵,和大家一起攻击中心人物。 笑声不断,蓝白两种顏色的金葱彩球在前方交错,予寻停在原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都忘了后头可能会跟上来的人。 「终于摆脱他了……」一声听来颇为无力的叹息声传来。 予寻转过头,目光在男生的脸上迅速对焦,但很快又移开了。 「……你偷笑。」刘心铭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指尖沾染上了些红色的涂料,他不禁好奇自己的脸究竟是被画成怎样了? 予寻抿着脣,但眼底藏不住的笑意却还是被男生抓个正着。 「你的笑点意外的低耶。」 看到女生拼命憋笑的吃力模样,他也不跟她计较了。 「也许是你的脸长得比较好笑吧。」 却没料到她会得寸进尺。 「早上你把班服穿反也蛮好笑的。」他望着她身上的班服,揶揄说。 想起早上那件恨不得鑽进地洞的糗事,予寻脸上的笑容瞬时褪去。若不是他提醒,她差一点就可以忘记那件事了。 另一边。 大伙看见满地都是彩球身上的金葱,总算意识到彩球并非班上的所有物,不久便停止了彩球大战,打闹也算是告一段落。 有人将彩球收回袋中,有人则从教室拿出扫把清扫掉落在地的金葱。 此时,正要将彩球抱回教室的邱萍臻,注意到江闵正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不禁朝他的前方好奇一望,「那不是……」 虽然已经认出那两个人是谁了,但由于他们所处的地方刚好没被光线照到,邱萍臻还是更仔细打量道:「第一次看见她绑马尾差点没认出来,平常都被头发遮住了,没想到她绑马尾的模样蛮好看的。不过她旁边的男生……记得没错的话是热舞社的吧。」 若不是天色昏暗,外加那男生的脸被乱画一通,她应该会能更快认出来。 「你认识?」江闵正转头问。 「也不算认识,只是热舞社的朋友常在脸书上po他们练舞的合照,久而久之也就知道热舞社有哪些人了。」邱萍臻笑道,「但没想到他们两个人会凑在一起,这我蛮意外的。」 印象中,除了江闵正外,她从没看过李予寻会和哪个男生聊天或走在一起,于是便认定她就是哪种不会和男生有交集的女生。 「你要回教室了?」注意到江闵正逕自往教室后门走,邱萍臻立即问。 「不然呆呆站在这里能干嘛?」 这么说也没错…… 她被问得无话可说。 然而,虽然他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说道,但在进教室前仍不自觉瞄了那两人一眼。 处于阴影里的女生面朝着男生说话,丝毫没注意到他和邱萍臻刚在看他们。 「这次是我赌赢了。」刘心铭意有所指说。 「我当时又没答应那个赌约。」予寻耸耸肩,一脸不以为意。 「我知道啊,只是单纯想说而已。」他的眼里闪烁着一丝得意,「输赢这种事,从来就不是机率可以决定的吧?」 「你听过『赛局理论』吗?」予寻忽然问,一点都不被男生的话所激怒。 「那甚么?」 「在『赛局理论』里,先下注的人赢面会比较大,因为只要掌握到一定的规则先下手为强,就能够完胜对手。」她轻轻一叹,面露无奈,「不幸的是,这次的赌局无法套用『赛局理论』,并没有规则可循。」 「总的来说,你还输了。」他微微一笑。 「我承认依据机率下注的我输了,但这并不代表输赢就和机率无关,只是我运气不好。这场赌局因为变数太多,以五分之四这个的机率认定我们班会输,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想法。」 听着这番理论,男生的笑容僵了下,唯一想到的问题只有:「……你上次期中考,数学考几分啊?」 只见女生歪头一笑,反问道:「你觉得呢?」 直到后来,刘心铭才在每次按分数高低上前领数学考卷时,发现,若不是班上有两个数学神人总能在最后领回卷子,抢尽前头的人的风采,以及灰心于自己凄凉的分数而无暇顾及其人,他可能早就注意到李予寻往往也是倒数几个上前领卷子的人。 也是在后来,地理老师在课堂上播放当天班拍摄的啦啦表演。面对影片里整齐划一的动作,以及班上同学们的惊叹声,予寻那时才忽然明白,刘心铭当初那么有自信自己会赌赢,不是没有原因的。 练习时每个人都得下场跳,唯有负责人能够站在最前头监督大家的动作,所以也只有负责人有机会在赛前就看到全班的表演。 在知己知彼这样的前提下,她就已略输一筹了。 23 当天回到家时,已是傍晚七点,正好是晚餐时间。 面对不同于平日的幽暗客厅,予寻有些不适,但却并不觉得意外,对于家里空无一人的原因大概能猜出一二。 把书包放回房间后,她走到饭厅。桌上摆有几道菜,只是无人动过,也早已凉掉了。 「我和你妈都还在医院陪阿嬤,饭已经煮好了在桌上,冷掉的话就用微波炉热一下再吃。」 打给爸爸,也的确如她所猜想,大家都在医院。 「哥哥姊姊也在吗?」 「对啊,我们大概再一小时就会回去了,你先吃饭吧。」 「好。」淡淡应了一声后,她掛断电话,将手机丢到床上。 随后,她打开笔电登入脸书,脸书页面清一色都是和啦啦比赛有关的贴文。一路往下滑,无一例外。 当她吃完饭、洗好澡,已是晚上九点。 第一个回到家的是姊姊。 那时予寻正好从洗手间出来,随着家门打开,就看见眼眶泛红的姊姊走进客厅。 「阿嬤刚刚过世了,爸妈还要在医院多待一会,要晚点才会回来。」姊姊脸上的泪水早已乾涸,但仍能从她的声音里听见明显的哽咽。 「嗯,知道了。」予寻低应了一声,然后转身回房。 从头到尾,她的情绪都十分平静,就像是个置身事外的外人。 哪怕是打开日记的时刻,她也只是在犹豫,究竟该先写今天啦啦比赛热血的过程,还是阿嬤的逝世? 事实上,就现在这个时刻而言,她的确是个外人。 她和阿嬤并没有血缘关係,并不算阿嬤的孙女。 她和哥哥姊姊是同父异母的手足,年龄相差十岁之多。 哥哥姊姊的母亲在许多年前病逝,直到父亲再娶,生下了她。 她和阿嬤顶多一年见一次面,病危的这段时间,她也只到医院探望过一次。那时阿嬤早已病入膏肓,大概也记不得她这个一点血缘关係也没有的孙女了。 然而,此刻格格不入的感受她并不觉得特别难过,只觉得内心沉重。就像有颗巨石压在她的胸口,但重量再重也不会压碎她的心脏,那样地沉重。 就因为她知道,这种感受哥哥姊姊比她体会得更多,她不过就这么一次而已,应该知足。 盖上原子笔的笔盖,她不自觉将日记往前翻,直到看见一张被夹在日记内页的剪报,她顿时停止翻页。 她愣愣地盯着那张剪报标题,嘴角泛起苦涩的笑容。 没想到,今天啦啦比赛的热血情绪在回到这个家后,竟然瞬间就消散无踪了。 死亡何其沉重呢? 就算青春的流光再耀眼绚烂,犹如一道能照亮闃黑夜空的烟花,也无法驱散这份沉重的心绪。 脸书上,关于啦啦比赛的贴文仍持续在增加。 页面右上方的通知,红色小框里的数字也持续增加。点击一下,便是整排被谁标註在照片里,又或是有谁在那张照片底下留言,要不然就是谁在贴文中提到她。 班上的社团照片也在不知何时,被换成了今天放学一起拍的胜利大合照。 这份热血青春直至比赛结束,离开学校,都仍在另一个无形的空间里延续且存在,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被记录下来。 满满都是读不完的青春记事。 可是,她仍一篇文也没发,一个讚也没按,选择直接闔上笔电。 「每个人都说要乐观,不该当个悲观主义者,然而,那最根本的问题却未曾想过──」 「人,为什么会悲观?」 「本来就是向光性的我们,却选择寧愿面向黑暗也不愿正对光明,因为希望这种东西,非常的脆弱,只要残酷的现实轻轻一碰,就会破碎得体无完肤,弄得自己满身是伤。」 「也因为那样的伤害太巨大,害怕承受不起的我们,才会选择与亮光背道而驰。哪怕自己打一开始就在黑暗中找寻出入,也不要在自以为是的希望中坠入绝望。」 「为大家带来今天最后一首歌,张韶涵最新专辑里的同名歌曲──<有形的翅膀>。」 「隐形翅膀,带着我幻想,掠过那绝望,找希望──<有形的翅膀>延续<隐形的翅膀>的概念,是一首能带给人们希望与力量的歌,送给曾经也与我一样,陷入绝望的你们。」 24 「再加一份炒泡麵!」 「泡麵都没了耶,怎么办?」 「班导刚刚叫风纪他们去附近的全联社补货了,应该快回来了。」 掛有二年七班班牌的摊位上,有人站在大锅前煮着泡麵,有人拿着平底锅翻炒泡麵,有人站在油锅前炸冰淇淋,摊位内蒸腾的气温让每个人都忙得满身大汗。 也有几个人负责招揽客人和收钱,但面对晴空之上的烈阳,以及眼前涌动的人海,仍无一不汗流浹背。 这间高中校庆最大的特色,就是园游会会「封街」举办。 由于时和高中隔壁紧邻着一所国中,对街还有一所国小,所以每年三所学校都会一起合办,并在马路两侧摆设摊位,所以一半以上的人潮都是来自附近的住户和校外人士。 「你不换班吗?」举着宣传立牌回来的陈映羽,看见仍站在锅铲前翻炒泡麵的刘心铭问。 「反正我也没有没特别想逛的,就继续帮忙囉!而且也没人照班表,大家都没换班继续帮忙。」刘心铭熟练地翻炒着泡麵,不一会就炒好了一碗,并递给了前方的同学,「反正只要摊位有人在就好了。」 「热舞社不用表演吗?今天校庆耶。」陈映羽再度问。 「会表演啊,只不过是在放学后,热舞社负责今晚歌唱比赛的中场舞,所以直到放学前我都很有空。」 「是喔,难怪印象中好像没在邀请函的节目表上看见热舞社三个字,还以为只是我漏看了。」陈映羽有些索然无味,把玩着手上的宣传立牌。 「被选在小舞台表演的都是比较静态的社团,像是管乐社、吉他社或魔术社,像我们热舞社这种声光效果十足的社团,一定是安排在歌唱比赛的中场啊!」他一脸自大地说,过程中仍不忘翻炒平底锅里的泡麵。 「热舞社了不起喔!」插话的人是旁边正在煮泡麵的班长,不过他的语气并没有一丝不悦或嘲讽,纯粹是在揶揄他。 陈映羽也跟着帮腔:「谁叫他是热舞社的呢,也难怪会有些自大啊!要体谅他。」 「对不起,我错了。」刘心刘陪笑说,随后默默将炒好的泡麵装进碗里,认错的语气很是诚恳。 「但听说这次大传社的『柠檬』会表演耶,你们不想去看看吗?」陈映羽微笑说,「也许在这么近距离看『柠檬』跳舞的情况下,就可以认出她到底是谁了。」 「真的吗,几点啊?」一听,不只是班长,就连在旁边炸冰淇淋的女同学也停下了手边的动作,加入话题。 「等等两点多的时候,你们都没看邀请函上的节目表吗?」陈映羽笑问,「听说主席还特地到大传社社长的班上,拜託社长说服『柠檬』呢。」 「邀请函我当下直接丢到回收桶了耶。」班长说。 「嘿嘿,我也是。」女同学附和。 「我想也是……」陈映羽笑得有些无力,因为那本来就是要给家长看的,她这种会翻阅的人才是异类,也难怪那么多人都不晓得这件事了。 「如果等等有人来换班,你们就去吧。」刘心铭一脸平静说,不知已经炒了第几碗炒泡麵。 「你不去看看吗?」陈映羽问。 「我怕等等有国中的朋友来摊位找我,如果他们来的时候我刚好离开了,就不能好好敲他们一笔了。」 「那真是可惜耶,难得有机会看『柠檬』的现场表演。」女同学一脸可惜说,但同时也不得不佩服他为班上尽的心力。 「我在迎新就看过了,所以没差。」他耸耸肩,一脸不以为意,看来真的不感兴趣。 「对喔,你是热舞社的,迎新的时候你也在。」身为吉他社社员的班长忆道,「不过当时高二都只能在二楼远观,根本看不清楚她的脸,但这次就在台下而已,也许真的能掀下神秘美少女的面具!」 谁知,刘心铭却嘖嘖了两声,「这你就错了,当时热舞社就排在柠檬前面表演,在后台时『柠檬』就站在我们后面,完全零距离!」 「那有看到脸?」班长问。 「后台太暗了,看不清楚。」 「那有毛用啊!」刘心铭乾脆的回答,立刻就换来了班长无情的吐槽。 「也不能这么说吧。」陈映羽插话道,「因为就算我们站在台下,也会因视觉的的关係,不太能看出『柠檬』的身高,但如果是平视就没有这个问题了。」 「所以身高呢?」班长再度问,同时将一包泡麵拆开,丢进滚烫的热水里。 「这个呢……」刘心铭为难地笑起来,「我当时站在楼梯上往下看。」 班长这次已懒得吐槽,翻了个白眼,就专注在煮麵上。 陈映羽则是放下宣传牌,帮女同学一起炸冰淇淋。 在这片刻的安静里,谁都没注意到,男生专注炒麵的脸上,隐约勾勒出了一抹浅笑。 虽然大半时间都站在楼梯上,但表演完离开后台的时候,还是得经过她的身边才能离开。 所以还是能够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一睹少女的真面目。 「江闵正,走之前把吃薯条的钱付清啊!」邱萍臻大喊,一手还拿着一大包冷冻薯条。声量之大,不仅摊位内的人同学,连路人都向她投来眼光。 「我才吃几根耶,况且他们也有吃耶,为什么你只收我的钱?」他转身,冷冷瞥了一眼旁边的同学群,「我再一小时就要表演了,现在一定要去换衣服了,等会再说吧!」 语毕,江闵正又顺手拿了一根薯条往嘴里塞。 「你又吃!」邱萍臻再度大喊,但男生早已转过身跑掉了。 「算了啦,他等等不是还要上台,萍臻你等等要不要一起去看?」旁边的女同学问。 「好啊,如果等下有人来换班的话,他的表演几点啊?」说完,她将一大包薯条倒进气炸锅。 「两点半吧,不过在魔术社之前是大传社『柠檬』的表演,提早去看吧!」女同学的声音忽然兴奋了起来。 「那又怎样?」邱萍臻皱眉问,同时盖上气炸锅的盖子。 「你不会想现场看看『柠檬』的表演吗?搞不好这么近看,会意外发现是认识的人耶!」另一个女同学说,但说着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来,也觉得这种事不太可能发生。 「如果柠檬是帅哥的话,我会很感兴趣,但我对女生实在没兴趣,搞不好还是丑女呢。」按下啟动按钮,她转头向她们俩笑说。 「我知道你是花痴,但别这么扫兴嘛!和我们一起去看吧!」女同学拉住她的手,諂媚笑说,「而且谁知道呢,搞不好柠檬真的是男生喔,不是有句话说『这么可爱一定是男生』吗?」 看见朋友那脸撒娇的可爱模样,她也不跟她们计较自己被叫花痴,只是笑瞪她们。 其实,就算她们不拉着她去,她也会去看江闵正的魔术表演,柠檬则是顺便而已。 25 相较于校外园游会的人声鼎沸,校内的教学楼则是清冷无比。 哪怕灿亮的阳光以等量泼洒而下,照耀在川流不息的园游人潮,能增添了几分明亮气息,但映照在走廊的石砖地板上,却显得有些寂寞。 不过,能在十一月的深秋遇上这般好天气,仍无疑是上天送给学校最好的生日祝福。 于是,在这如同夏季的好天气里,为避免在上台前弄得自己一身汗,予寻一直都待在教室里玩手机内建的小游戏。 此时的教室里不到十个人,不是在聊天吃东西,就是在低头滑手机。 直到距离上台时间还有一小时,予寻才动身准备去大传社社办,拿装有柠檬装扮的袋子。 然而一出教室,看见一名穿着便服的校外男生不断朝教室内张望,似乎是在找甚么人,便好心地上前询问:「请问你要找谁吗?」 听见予寻的声音,男生立刻转过头,有些迟疑地开口:「刘心铭是在这一班,对吗?」 「对。」她顺势朝教室内看了一眼,「不过,他现在不在教室,如果你要找他,可以去我们班的摊位看看,他可能在那里帮忙。」 「知道了,谢啦!」男生扬起淡淡的笑容。 予寻这才清楚看见他的脸。他染了一头褐色的头发,长相清秀,笑起来的时候脸颊还会出现可爱的酒窝。 「不会。」她礼貌性地回道。 直到目送那位酒窝男生离开后,她才继续往大传社的社办走。 「那等等在舞台那边的厕所会合吧。」将提袋的袋子掛放上右肩后,予寻转身说。 「好。」坐在电脑桌前的宫安生应了一声,视线始终不离电脑萤幕。 下礼拜是全国高中生影展,参展报名的最后一天,所以宫安生过去这一个礼拜都在忙着剪片,包括校庆这天,就怕来不及寄出作品和报名表。 就算她刚刚在这里放音乐练跳了两遍,他仍全神贯注在萤幕上,所以予寻也明白他现在有多焦急,只是默默打开门离开。 离开社办后,她朝着人烟稀少的后门前进,打算从学校外侧绕道进隔壁国中。虽然这要花上两倍的时间,但提着一个大袋子经过园游会,实在太过醒目。 小舞台搭建在隔壁国中的校门内,主要是让附近的消防队做宣导讲座,讲座结束后则会安排一些社团表演。由于小舞台并不在时和高中校内,理所当然不会吸引很多人去看表演。 只是,正当予寻距离后门不远时,刚走出后栋大楼,位于活动中心和后栋大楼之间的通道,却隐约传来了细碎的声响。 她微微侧过头,就见右手边有两个男生。其中一个正紧揪另一个人的衣领,作势在那人脸上挥下一拳。 不幸的是,那位即将挥拳的男生,立刻就注意到了她这位莫名其妙出现的路人甲,随即收回了拳头。 更不幸的是,那个挥拳的男生,予寻一眼就认出来是谁了。 只是,相比起予寻脸上的错愕,挥拳的男生只是隐忍怒气,用力推开了对方后便愤然离去。 被推倒在地的男生虽然背对着她,但应该也感觉到身后有人出现,不然刘心铭怎么会忽然停下动作,直接走掉呢? 此刻,予寻不禁暗叹,她为什么一定要走人烟稀少的路呢? 倒地的男生很快就站起身,向她走来,笑容有些困窘:「你是刚刚跟我说话的女生,对吗?」 没想到他会主动跟她说话,这让予寻一时有些愣住,只是抓着提袋带子,「嗯……」 「那你可以帮我把这封信转交给陈映羽吗?」男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我本来是想拜託心铭帮我拿给她的,可是你刚刚也看到……」 他越说越小声,脸上出现了惹眼的酒窝,一脸窘态。看来刚刚被她看到那一幕,他也觉得很不好意思。 面对他诚恳的语气和可爱的酒窝,予寻终究还是接过了那封信,「你和刘心铭是朋友吗?」 「如果他还把我当朋友的话……」他的脸上出现一丝难耐的笑容。 「你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也不算是,只是……」男生并没有因为她问了私人的问题而感到不悦,只是别开视线苦笑。 「那很抱歉,我无法帮你把信转交给陈映羽。」她驀然说,同时用双手将刚接过的信举到男生面前。她感觉自己掛着背包带子的肩膀,忽然沉重了起来。 这幕若单看画面,会以为是女生正在向男生告白,手上拿着的是情书。 如果,女生没有一脸坚定地抬头直视他,就真的像在告白了。 「既然你都特地搭车来我们的学校了,就这样回去,真的好吗?你都特地来这里了,一定有想过要和好吧?」她的手仍举得笔直,感觉如果不拿回去,她就不会收回手。 「虽然我不清楚你们之间发生了甚么的事,但你觉得如果错过了这次,你们还会有机会再见面吗?」 然而,面对她冷静却坚决的反问,男生只是再度苦笑起来,索性拿回信。 他耙了耙了后脑,表情像是不知该生气,还是该嘲笑她的天真:「你说得倒容易……」 此时,她也收回手,紧握住背包的带子,神情认真,「我知道不容易,可是你们不是朋友吗,而且你现在也把他当朋友不是吗,不尽全力试试看吗?」 男生顿时语塞。 她仰头看向前方的活动中心,继续说道:「今天放学热舞社会在活动中心的歌唱比赛上表演,刘心铭是热舞社的,所以你一定能在活动中心找到他,你还是有机会可以把请他帮忙转交信。」 说完,她便低头穿过男生身侧,快步离开校内。 26 「你现在是要去舞台那里吗?」 闻见这道熟悉的低沉嗓音,宫安生顿时打住了脚步。 洪孟洁正在自家的班级摊位倒饮料,一看见他便放下手边的工作。 「对啊,怎么了?」看着洪孟洁向自己走近,还把他拉离班级摊位,宫安生不禁面露疑惑。 「别班我是不知道,但我们班就有不少人都是衝着她的真面目去看表演的。」她放低音量说,就怕隔墙有耳,「第一次是魔术社的成发,但面对的都是当时还是高二的学长姊,第二次是开学迎新,台下都是学弟妹,可是这次去看表演的大都是我们高二生,这么近的距离,真的不会被发现吗?」 「都已经答应班联会了,总不能忽然说不上台吧,况且她昨天也跟江闵正演练了一整晚,你多少相信她一点吧?」他为难笑说。 「就怕有甚么万一啊……」洪孟洁轻叹,「反正我到时会尽量转移大家注意,希望今天过后柠檬还会存在才好。」 「你真的越来越悲观了耶。」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总比抱有太多期待,最后落空好吧。」她的瞳眸瞬时变得暗淡,彷彿连一缕光线都落不进去,那样地灰暗,「我现在已经做好如果下学期再没有学弟妹转进大传,就得倒社的心理准备了。」 「你实在……」很会落井下石,宫安生在心底叹道。 向洪孟洁告别后,他继续向前走,但可能是被洪孟洁刚刚的话影响,他的内心也出现一丝动摇,不禁担心了起来。 室内的舞台能控制灯光,与观眾席也会隔一段不近的距离,舞台高度也比较高。相较起来,简陋的露天舞台连可以逃跑躲藏的后台都没有,这样真的没有问题吗? 舞台上。 一群人专注地弹奏着手中的管弦乐器,无数颗圆润澄澈的音符在阳光下跃动,匯聚成一首优美动人的乐曲,吸引不少往来行人停驻于此。 舞台左侧,摆放了一具音响的控制器。只是管乐社用不到音响,所以负责音响设备的班联会成员正在间聊。 舞台后方,则是不久也即将上台的魔术社社员。 身为表演者的江闵正,早已换上一身帅气的黑色燕尾服,被魔术社的其他干部簇拥着。 直到一名其貌不扬的男生,和一名奇装异服的女生一起出现在后台,每个人这才忽然安静下来,侧目打量他们。 「嗨!」唯独江闵正毫不避讳,直接向其中迎面而来的男生打招呼。 宫安生打量了他的燕尾服几眼,最后忍不住调侃:「你看起来很热耶。」虽然他旁边穿着斗篷外套、戴着假发的人也差不多。 「没办法,这是帅的人要付的代价。」他毫不谦逊说。 「真会说。」宫安生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随后就和予寻站到舞台角落,并没有和他多聊。 虽然其他在场的人虽不认识他们,但会在这时候出现在的,也只有安排在魔术社前面上场的大传社而已。 不过,就算不晓得下一个表演的社团,但光是看到那位穿着斗篷外套,戴着一顶深色宽边帽,装扮酷似魔女的女生,也能猜到是大传社。 「大传社准备了!」一名班联会的工作人员喊道。 在场的人顿时也才惊觉管乐社已经表演完毕,纷纷提着笨重的乐器走下了舞台。 上台前,予寻的视线正好捕抓到一套黑色西装,她忍不住微微抬头,将自己的目光往上提。 江闵正的额头佈满了细密的汗珠,但脸上掛的笑容却意外清爽,丝毫不受此时闷热的暑气所沾染。 那是一个很乾净的笑容,足以驱散被包覆在斗篷和假发底下的热气,让她不禁轻吐了一口气,舒缓内心的不安感。 「加油。」声音来自左手边的宫安生。他已经拿出事先带来的小型录影机,准备录下她的表演。 「嗯。」予寻只是转头轻轻应了一声,然后护住帽子,步上舞台。 虽然方才不小心撞见刘心铭气愤的模样,对于那画面仍有些在意,但眼下这个的时刻却已容不得她分心。 她低垂扬微笑,走到舞台中央,背向观眾。 儘管过程未曾直视台下的人群,但光靠眼光馀光,多少还是瞄到了台下观眾的人数,内心不禁感到有些紧张。 但另一方面,自胸口涌起的热血却是更为强烈,一点一滴在体内积攒着微光,期待着等会与音乐一齐绽放。 这份在体内翻涌的热血感受如此鲜明深刻,几乎要比第一次以「柠檬」的装扮出现在眾人眼前,更接近初次的感动。 截至目前为止,她第一次独自站上舞台的时刻,并非是在成为柠檬的现在,而是距离现今更久、更久的…… 在坠入绝望深渊前,那最后一段还能看见阳光的日子…… 28 低沉而宏亮的独特女性声线,立时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洪孟洁以惊愕的语气大声喊道,脸上是一副目睹外星人降临般的讶异表情。 宫安生顺势将录影机的镜头转向眾人目光匯聚的中心点,同时不免暗暗庆幸,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表演上,才没注意到洪孟洁刚才那一脸过于浮夸的吃惊模样。 目光中心,是一名身材清瘦的少年。他穿着一套正式的黑色燕尾服,一双素白的手套,若能再加上一顶英国风的黑色高帽,就真是完美的魔术师装扮。 少年低垂着头,额前柔软的刘海遮挡了他的眼睛,一隻手插在裤袋里,另一隻手则不知定格在空中多久,只是高举着一顶黑色宽边帽,款式似乎和刚才从少女手中消失的那顶是同一款。 「那是江闵正吧?」站在邱萍臻旁边的女生惊讶出声。不只是她,在场认识江闵正的其他同学们,也都立刻就从发型和身高认出了他。 邱萍臻此时则恍然大悟地笑出声来:「难怪他刚刚一副偷偷摸摸的模样,还以为他要干嘛,差点想出声叫他!」 「真的吗?我刚刚怎么都没注意到他。」 「可能是身高太矮,所以根本没人注意,应该要戴顶魔术帽才对吧?」 「哈哈,这要是被他听到,你就完蛋了!再怎么说他过去一年也长高了快十公分耶。」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从舞台上,转移到了人群中央缺了一顶高帽的魔术师。 站在他周围的人群这时都不自觉向退后了几步,空出了一个毫无高度差的圆形舞台给他。 音响里持续流淌出轻快的乐声,少年缓慢而优雅地收回高举帽子的手。他将帽子平举到胸前,帽口朝上,再以另一隻手伸进帽子里,从本该是空无一物的帽底掏出了雪白的东西,随后再度高举。 看不太清少年手里握着的是甚么,但能肯定,并不是会飞的鸽子。 就在眾人还在疑惑时,一阵清风拂来,他适时松开了手,任那些如雪花般纯白无瑕的东西在随风寧静飘落。 那是,鸟的羽毛。 站在他正前方的人群,虽然惊喜于此时在自空中飘落的柔软羽毛,却仍为了避免羽毛掉在自己身上,下意识地向后回避。 少年则顺势向前走,打算更加靠近舞台。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再从宽边帽中再掏出一支魔术棒。 儘管大家都很好奇,那支大概有人的手臂那么长的黑色魔术棒,究竟是怎么藏进帽子里的,但还没来得及想出个所以然,少年已将宽边帽向舞台的方向用力一射。 看着帽子从少年手中脱离,循着拋物线向前飞,大家这才想起舞台上还有一名垂头跪地的少女。 少女忽然举起了一隻手,站了起来,只是她依旧低着头,另一隻手的手臂平举在没被面罩遮住的鼻子与下巴。 看着黑色宽边帽就像一片在空中自转的飞盘,最后不偏不倚落落进少女手中,彷彿拿回了属于自己的帽子那般自然,一阵喝采声顿时响彻会场! 将帽子重新戴回头上后,少女便将一隻手往自己的背后一伸,从自己身后又变出了一顶帽子! 只是,这次的不再是女用的黑色宽边帽,而是给魔术师戴的高帽! 如同刚才少年将她的宽边帽射向舞台,此时的少女奋力地将高帽拋给底下缺了一顶魔术帽的少年。 喝采与掌声再次迸发! 台下,少年稳稳地接住了高帽。 不过他并没有像少女那样立刻戴上,而是转过身面向群眾,就像个摘下高帽的英国绅士那般,一手握着帽子,一手握着魔术棒,向观眾优雅地行礼,示意他的表演已经结束。 台上,少女随着节奏明快的音乐再度流泻会场,再度跳起动感十足的舞蹈,将眾人的目光从少年的身上夺回。 流畅动感的舞步。 外柔内刚的舞风。 帽缘下隐约可见的灿烂笑靨。 这一刻,少女的舞姿彷彿比方才更加引人注目。 她身上散发的光芒,就如同此时从天洒洩的阳光,灿亮耀眼,成为每个人眼中最亮丽的一道存在。 哪怕是扭腰摆臀,明亮的气息也没有沾染到一丝浓重或妖艳的气味,而是更添了一层神秘绚丽的色彩。少女脸上隐约可见的微弯脣角,就像在盛夏里的玫瑰,清丽透亮。 一次次挥洒自空中的金葱亮片,再度在眾人眼前一次次绽放。 虽然看不出她到底把碎片藏在哪里,也许是斗篷外套里吧,但那熟练到宛如是凭空迸发的绚丽,如同魔法般闪闪发亮,仍令观看者感到目不暇给, 此时此刻,每个人都在期待,期待看到这支舞更多的惊奇! 「辛苦啦!」 看见表演完毕的江闵正走来,持着小型录影机的宫安生微微侧过头,悄声说,就怕自己的声音被录进影片里。 江闵正回应了他一抹无声的浅笑,并用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在这个大热天里穿着这套不透气的燕尾服表演,就像被直接丢进暖炉里,实在闷热难耐。也就可想而知此时站在台上,穿着绒毛材质的斗篷外套,头戴厚重假发,舞力全开的女生,衣衫肯定早就也被汗水浸溼了吧。 『你知道有些表演,就算只有一个人也能博得满堂彩。』 震耳欲聋的音乐。 动感十足的舞蹈。 不知不觉间,舞台底下早己挤满了群眾,现场的气氛与方才管乐社的截然不同,就连正好经过的师生也都被喝采声吸引,纷纷走进来观赏。 景象如此热烈,是两人昨天一整晚在这无人的露天舞台练习丢帽,也难以想像的画面。 更是最初相识时,未曾想像过的一刻。 『可是……假如我出错了怎么办?我对魔术根本一窍不通。』 就算只有一个人也能博得满堂彩的表演,其实不计其数。 可是,光靠她一个人,无法办到。 假如没有人负责中途转移眾人的注意力,她不会有时间偷偷为表演做准备,更不会有机会站在这个舞台上。 『我会帮你。』 随着气氛越渐热烈,一片惊呼声中,少女忽然扯开了身上的斗篷外套,露出里面红白相间的无袖背心,接着熟练地将外套脱下。 她将外套像块花布般用力甩了甩,像在证明里面没有藏任何东西。 随后── 无数鲜艳的玫瑰花瓣在空中飞舞。 不再是人工剪裁的锐利亮片,而是一瓣瓣柔软娇嫩,散发淡雅花香的玫瑰花瓣。它们随风飞舞,随风飘逝,片片都像轻盈地就像冬日里摇摇欲坠的鲜艳雪花。 有几瓣甚至越过了舞台,飘落到了最前排的观眾肩膀与发顶。 少女在飘落的花瓣中再度起舞,手中的斗篷则顺势披上了双肩,接着再以迅雷不急掩耳的速度在胸前打了个结,避免滑落。 不知已经换了第几首歌,低音鼓混杂着酷炫的电音,少女的舞姿就像疾驰在风中的一匹狼,偌大的舞台宛如一片冰天雪地,花瓣如冰冷的雪花,她浑身散发出慑人的气势,但四肢却有不失延展性的柔软优雅。 底下观眾的目光都紧紧追随着少女,欢呼与喝采随着摇滚的舞曲此起彼落。亚麻色的捲发随大幅度的动作甩动,肩上的斗篷外套一次次腾空飞离少女的背脊,她越跳越快,每一拍都精准地打在舞曲的重音上,没有一丝偏差。流畅的舞步与舞曲完美融合,彷若每个动作有属于它自己的声音。 最后,音乐停止。 全场一片静默。 画面定格在少女低着头,捏住帽缘的动作。 直到两秒过去,喝采与掌声才如浪潮般忽然涌起,彷彿意犹未尽。 持着小型摄影机的宫安生在掌声中安心地吐了口气。 隐身在人群里的洪孟洁则是比周围观眾,更为激动地为她拍手喝采,拍得极为用力响亮。 早早就回到后台的江闵正,虽然未能欣赏她的表演到最后,但光是闻见舞台上传来的热烈掌声,也知晓表演圆满落幕了。 这刻,听着充斥耳畔的掌声,予寻忍不住闭上了双眼。每一次喘息,她都能清楚感受胸口的起伏,以及体内加速流动的热血。面对自己急促的呼吸,她一点也不觉得累。 曾经充斥耳畔的热烈掌声再度响起。 曾经落进眼底的耀目光芒再次亮起。 曾经充盈胸口的深刻感动在这刻再度涌起。 在国二那段鼓动人心的故事里,若有什么美中不足中的部分,就是她并没有获得任何名次。 一位和她同样独自一人报名参赛的女同学,以精湛的舞艺和到位的表情,深深攫住了在场所有人的眼光。那个女生全身都散发一股不可逼视的气势,台风稳健,一看就知道是从小就开始学舞的女孩。 坐在底下的她当下就已经预料得到,如果评审要从两人选出一名胜者,一定不会是自己。 不过,事后她还是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在班上一位朋友的陪同下,私下询问了表艺老师她的表演如何。那位老师当时也是评审之一。 在旁陪她的朋友,虽然对老师的评论归纳出一句「落选者中的第一名」的结论,但那却不是她最感到高兴的一句话。 表艺老师最后对她说的那段鼓励,才是无论经过多少年,无论时光如何流转,都想连同那位老师的名字,那场表演,一起永远雋刻在心底的回忆。 「你很漂亮,喜欢跳舞就继续跳,跳久了,舞台就会是你的。」 30 离开学校后,予寻就在附近的超商买了两个热呼呼的肉包填肚子,然后再回到学校的活动中心。 下午五点多。 歌唱比赛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 还未到达比赛会场所在的楼层,在楼梯间便能隐约能听见楼上传来女孩子温婉的歌声,越是往上走,歌声就越是清晰入耳。 当踏上四楼会场,予寻已能清楚辨出此时演唱的曲目是郭静的成名曲<在树上唱歌>,同时,一抹熟悉人影也随即落入了她的视线。 她原本只打算来看看,没想到这么快就再度遇见了他。 站在会场门口的酒窝男这时也注意到有人从楼梯上来,脸上的表情和女生同样意外。 予寻率先收起惊讶的眼神,衝着他笑:「你没有找到刘心铭吗?」视线则往会场内望去。 「有找到,只是……」酒窝男露出一丝难耐的神情,耸了耸肩,「跟早上一样,没用。」 「这样啊……」她的目光顿时一暗,嘴角的弧度变得有些僵硬。 意识到女生被自己气馁的情绪感染,男生立刻笑说:「你只是建议我来而已,决定要来找他还是我自己,你不用太在意。只是……让我再次明白,他还是很讨厌我就是了。」他耙了耙后发,脸上本该是代表喜悦符号的可爱酒窝,在此时却反而加深了他表情里的无奈。 直到不知何时,已不见歌声从场内流泻而来,取而代之的是两位主持人谈笑风生的对话。 夹杂在对话中的「热舞社」三字,立时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随着灯光再度暗了下来,一道和方才优美配乐截然不同的快歌顿时流泻会场,划破了原本屏息的气氛。 五、六个穿着黑色背心和牛仔裤的男生,如鬼魅的黑影般乍现舞台。 他们的舞蹈灵活有力,每个动作的落点都正中音乐的重音,默契十足。 予寻不自觉转过身,走进场内,想从舞群里辨出刘心铭的身影。虽然已经同班快三个月,但她从没见过他认真跳过街舞,更没见过他向别人显摆自己的舞艺。 这可说是她第一次看他跳舞。 随着音乐风格转换,男生们顺势将场子交棒给了女生,接着退出舞台。 穿着紧身上衣和热裤的女生们随着音乐扭腰甩发,完美展现了自己性感的身体曲线,舞风嫵媚而不失律动感,气势完全不输先出场的男生们。 热舞社的表演也立刻改变了现场沉闷的气氛,包括在场内走动的班联会工作人员这时也都纷纷停下脚步,为他们拍手叫好。 直至表演结束,予寻的视线都不离舞台上那群魅力四射的人。 不过,她的脸上并没有因气氛感染而露出笑容,也没有伸出双手为他们喝采,从头到尾都只是微抿着脣,专注看着他们表演。 一片热烈的掌声中,她转过头,向身后的酒窝男开口问道:「刘心铭以前就很喜欢跳舞吗?」 酒窝男似乎很讶异她会忽然发问,愣了下才答:「以前我是不知道,可是自他高中加入热舞社后就忽然很热衷跳舞,特别是只要站在全身镜面前,他都会忍不住对着镜子跳一段,有时连我都快受不了了。」 这个答案她并不意外,因为自己也对全身镜很没免疫力,忍不住莞尔。 「我想,我还是先离开好了,不然等等他出来看到我心情又不好了。」看着在遥远舞台上闪耀的那群人,酒窝男苦笑道。 「等等──」见他转身,予寻立刻出声叫住他。待男生再度转过身,并以困惑的脸盯着她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喊住他的举动有多突兀,转而乾笑起来,「你先在这等等,我去跟他说看看。」 「说什么?」男生低声笑了。他的笑容里却没有半点喜色,只有疑惑与揶揄。 「跟他说……你是真的有心想跟他合好,不要再继续再生气了。」 「你连我们为什么吵架都不知道,又要怎么说服?」酒窝男嘴角的弧度更明显了,一副看不起她的模样。 「可是你并没有做出背叛他的事,对吧?」她的神情忽然变得认真,语气不再像方才那样扭捏。 看见她眼底深刻的坚定,男生先是愣了下,随后才黯然失笑:「是啊……」 「这样就够了。」女生的嘴角歛出一弯自信的笑容,语气柔软却不失坚定,「只要确定你并没有背叛他,就足够了。」 「社长你就承认你跳错了嘛,我们女生刚刚可是都看到了耶!」 「我看等下庆功宴社长请客好了!」 「吼,我连明天的午餐都没钱买了,饶了我吧!」 会场后台。 一群汗流浹背的热舞社社员正从舞台走下来。 大部分的热舞社成员都热络地讨论着方才的表演,互相调侃褒贬,只有走在人群最尾端的刘心铭立刻就注意到予寻的存在,继而变更了前进的方向,走到她面前问:「你怎么在这?」 「……你现在有空吗?」她陪笑。 「流星──怎么了?」见他没跟上,前方一名热舞社的男生立即唤了他一声,其他人这时也都纷纷回头望向他们。 「你们先走吧,我等等跟上去。」刘心铭向他们挥了下手说。 目送他们全都离开后,他再度将视线放回予寻身上。 「找我有事?」他笑吟吟问,看来刚跳完舞,心情很好。 「有点事……」她心虚地点了点头,感叹自己刚才面对酒窝男的气势怎么一下就不见了? 「什么事?」他睁着好奇的眼睛,耐心地等她回答。 轻吸了一口气,她开口:「刚刚应该有个校外的男生找过你吧?在你上台表演之前。」 果不其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 「是你告诉他可以来歌唱比赛的后台找我的?」他的嘴角扬起一个浅淡的弧度,只是不带任何温度。 「嗯。」她坦然承认,不敢对上他的目光。再怎么说,她早上也不小心撞见了他即将挥拳的时刻,他一定早就猜到会是这样了,「虽然我不知道你为甚么事无法原谅他,可是你朋友是真心想跟你和好,所以才会特地来到这里,你不觉得应该试着给他一个机会吗?」 「什么机会?」他笑问,这句带笑的话语让予寻听不出他是生气?还是在嘲讽她的无知? 「一个重修旧好的机会。」她抬头直视他,「如果只是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失去一段友情,你不觉得这样很不值得吗?」 「你怎么知道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你刚刚不是说你并不晓得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如果他不是真心想要伤害你,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闻言,他没有回答,只是露出一抹了然的微笑。 然而时间在这刻却显得有些漫长,等待男生再度开口的时刻,她彷彿能清楚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甚至数出呼吸的次数。 吸气。 吐气。 吸气。 来到第二次吐气时,男生总算开口,一抹浅浅的微笑掛在他的脸上,「从没看过你主动跟班上的谁说话,还以为你是很冷漠的人。」 可是此时从他目光里溢出的冰冷与不屑,却宛如一道冰冷的气息,直接刺痛了她的眼,流进了体内,凝固了血液的流动。 「你真的很多管间事耶。」 他依然在笑,但却是无半点喜悦的假笑。 一时半霎,予寻只是木然地呆站原地,任凭他在眼前转身离开,也没出声叫住他。 儘管知道外头还有人在等她,但她的双脚却怎么样也动不了,只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光站着就感到吃力。 男生那句充满厌恶的语气,那一道冰冷的目光,一再地重复播放,不断地縈绕她的思绪。 直到时间所带来的疼痛感逐渐唤醒了麻痺的知觉,痛楚一从胸口扩散,她感觉到有一道温热的液体正依附着脸颊,无声地往下坠落。 眼泪就像是断了线一颗的珍珠,毫无预警地从眼里夺眶而出,而后才是后座用力强大的浓重鼻酸。 最后是一发不可收拾的悲伤潮水。 为什么会流泪呢? 是因为没有想过有人会用如此鲜明厌恶的语气对她说话吗? 还是因为自己可能被他讨厌了? 明明几个小时前还是穿戴亮眼,万眾瞩目,在舞台上尽情挥洒瑰丽色彩的神祕少女。 脸上始终掛着灿烂到不可思议的笑容,以光芒万丈的姿态出现眾人眼前,获得如浪潮般盛大的掌声。 没想到却差点忘了,越是光鲜亮丽,背后以泪积攒的过去就越沉重。 那些不愿回顾的混浊过去,即使站在光明灿亮的高处,也无法弃之不顾。 那种深入骨髓的执拗,无法掩饰的厌恶,尖锐赤裸的伤害,以为世界将会以自己为中心运转,轻易就将过去的自己糟蹋,那张自以为是的模样。 『你真的很多管间事耶。』 即使早就无能为力,也无法不去在意── 在他的身上,看见了自己曾经的影子。 31 第四章 墨蓝的天色宛如一匹厚重的丝绒布,在阳光落尽后笼罩住整片天,天空隐隐透出一丝寂寥萧瑟的气息。 夜风凛然吹过街道,向两个小女生扑面而来。 「今天补习班的冷气真的好冷。」一出补习大楼,面对和室内冷气温度相近的低温,予寻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搂了搂自己的臂膀。 「谁叫你穿的外套这么薄。」巧琦一语中的说。 予寻则是瞥了一眼对方身上那件保暖的橘色运动外套,苦笑不语。 两人此时正走过马路,来到一家的超商外。 「下个月就是世界末日了耶。」在等待父亲骑车来接的片刻,巧琦忍不住感叹道。 「对啊。」陪她一起等的予寻轻声附和,「记得第一次听到玛雅预言时,是国二在补习班上数学课的时候,那时我就在想,等到世界末日来来临的时候我就是高中生了,没想到一眨眼就要世界末日了。」 「这我有印象!那时老师还说,如果你们觉得反正都要世界末日了就打算就此不唸书,那如果到时根本没世界末日要怎么办?」 「就是要我们好好读书啊。」予寻笑出声。 「其实我觉得真要是世界末日也没差,反正要死大家一起死。」巧琦耸耸肩,语气蛮不在乎。 「嗯。」予寻回以认同的微笑。然而,随着话题结束,望着眼前清冷的街景,她不禁再度开口:「我问你喔,你有见过男生吵架吗?」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巧琦并不感到意外,先是很认真思考了一会,才道:「我没看过男生吵架……但倒是看过很多次女生吵架。」语气在女生这个词出现后,流露出一丝嗤之以鼻 「怎么,你们班有男生吵架?」 「也不算是啦,只是昨天我们学校校庆,我去表演的时候碰巧撞见一个男生正要出拳揍另一个男生,但因为我莫名其妙的出现,让那出拳的男生转身走掉了。」 「这是什么偶像剧的桥段?」巧琦翻了个白眼说。 予寻则是早预料到巧琦会是这种的反应,只是平静反问道:「那你觉得他们为什么为吵架?」 「因为女人?」 「你的想法才偶想剧吧。」她送回她一个白眼。 「不然咧,男生吵架不都是为了女人?」 「的确跟女生有关,不过真正的原因是那个男生的父亲是个警察,从小受到父亲职业的耳濡目染,所以非常有正义感,而且特别无法忍受劈腿这件事。」 「所以当得知自己的朋友劈腿,就跟对方绝交了。」 「就这样?」巧琦面露讶异,不知是对于吵架的原因很意外,还是对故事里的男主角很傻眼。 予寻并不理会她的傻眼,只是继续往下说:「所以哪怕他完全不认识被他朋友劈腿的女生,哪怕他的朋友特地跑来他的高中想跟他和好,那男生仍旧无法和对方继续当朋友。」 「因为那男生从小敬爱的警察父亲,就是一个劈腿的人渣。」 说完这句话,予寻才转头看了眼巧琦的反应。巧琦的表情已经从原先的傻眼,变成一种默然的感慨。 那天在后台待得太久,来不及止住眼泪,就被随后进来的酒窝男看见了。酒窝男以为她是被刘心铭骂哭的,对此愧疚不已。 但也由于这份愧疚感,她总算从酒窝男生口中得知了事情经过。 陈映羽就是被酒窝男劈腿的女生。 陈映羽和刘心铭在同班前的确互不认识,更正确来说,陈映羽不认识刘心铭,但刘心铭知道陈映羽就是被自己兄弟劈腿的女生。 昨天酒窝男特地来学校,是想和陈映羽復合,但又不敢面对陈映羽,就想请刘心铭帮忙在陈映羽面前为他美言几句。如果还是不行,就打算拜託其他同班的同学帮忙转交他的信。 至少这样陈映羽收到信后,会知道他有特地来她的学校,再加上珍贵的亲笔信,看起来总是有几分诚恳。 想当然尔,刘心铭是气到出拳想揍酒窝男,也就在那时,她这个莫名其妙的路人甲出现了,成了酒窝男万念俱灰时最佳的送信人选。 「我这样做是不是真的很多管间事啊?」叙述完昨天校庆所有的经过,予寻苦笑起来。 没想到,巧琦不但笑顏逐开,还激讚道:「哪会啊!你根本是进步了好不好,你以前是绝对不会做这事的,这是个好兆头,你也该主动跟男生说话,不然以你这种个性,我真的很怕你到了大学都交不到男朋友。」 「您说得是……」她乾笑几声,虽然很想反驳巧琦,她在学校其实没有她所想的那么不主动,但如今已离题太严重,她已无力回话。 「我说真的啦,如果啊,你以后交了男朋友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巧琦的语气意外认真,让予寻也不得不点头答应,反正她也没其他朋友可以分享这种事。 只是才一点头允诺,予寻便猛然回神,大声反驳,「我又不是为了交男朋友才这么做的!」 「哎唷,你都愿意为他做到这样了,难道不是对他有意思吗?」 「才不是好不好!那是因为……」她的反驳声音忽然打住,没了气势。 「因为甚么?」 「因为……」她不自觉垂下目光,「总觉得他跟以前的我有点像。」 「他是男生耶。」 「可是他也喜欢跳舞。」她囁嚅说。 「我说啊,不是每个人的际遇都跟你一样,你就刚好比较特殊一点,你不能把自己的遭遇套在别人身上,那只会让人觉得你很自以为是。」巧琦用一种过来人的口气语重心长说。 「我知道。」她回得敷衍,懒得再跟她解释自己的想法,对于她口中的自以为是四字感到嗤之以鼻。 不久,巧琦爸爸的机车就到达了她们所在的超商外,两个小女生便互道再见,同时不忘向对方说一声「加油」。 独自回家的路上,予寻只觉得更加鬱闷,感叹果然不该指望神经大条的巧琦会懂她的心情。 隔天回到学校,面对褪去了校庆欢乐氛围的校园,许多同学已开始收心准备期中考,走廊上已不復见前阵子一群嬉笑吵闹的学生。 一开始,她还有些害怕碰到刘心铭可能会尷尬,但刘心铭看见她却好像甚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对她的态度就像是一般的同学,不会完全漠视,却也不会多聊,这让她大大松了一口气。 在一天天接近的期中考里,气温也一天天骤降,不知不觉,夏季制服已逐渐在校园里失去踪跡,每个人都换上了长袖制服或套上了运动外套。 这段时间里,除了念书和录製大传社的广播外,予寻也会在固定的日子早退,再跟家人一起到阿嬤家帮忙做七。仪式结束后,看着亲戚姊姊们泛红的眼眶,再相比自己不带情绪的漠然神情,总会一再提醒着她,自己其实是个没有血缘关係的外人。 期中考结束的那个星期天,正好也是阿嬤出殯的日子。她提前传了私讯告诉巧琦那天她不会去补习班,不一会,巧琦就回传了一张哭脸的贴图。 「就说这都是命,当时算命先生说我只有当小老婆的命,你看我现在嫁得就知道了……」 予寻一出浴室,母亲讲电话的谈话声便自客厅那清楚传来,声量大得足以盖过电视机里命理老师对紫微斗数的讲解。 将吹风机放回原处后,她便直接走回自己房间。途中,听见母亲那不下数次的口头禪,她实在很好奇到底是那些亲朋好友这么有耐心,可以听她说同一件事不下数百次? 听到她都会背了。 回房后,她直接在电脑前坐下,按下开机键,打算在睡前再滑一下脸书页面。 登入后,页面左下方便立刻出现巧琦传来的私讯,告诉今天她没来补习班,老师交代的小考和作业。 她立刻回了一句谢谢,以及一张感谢的贴图。 随后,她便顺势点开页面左上方的好友邀请通知,就看见一则「谁谁谁接受了你的交友邀请」的通知。 乍看之下,这应该是很稀松平常的一则通知,特别是才进入一个新班级,三不五时就会有新好友出现。 然而,眼下这则通知,却是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会等到的一则通知。 呆看了萤幕五秒后,她点击通知里「段君璇」这个名字,进入她的脸书页面。 将滑鼠往下滑的时刻,予寻感到呼吸急促,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焦虑? 头贴是一张黑白花纹的野猫相片,涂鸦区也只有几篇游戏和心理结果的分享贴文。脸书状态和两年前一样,荒凉贫瘠,依旧没在使用。 唯一的差别,是封面页上「加好友」中的「加」,如今变成了一个勾勾。 接着,她点击「发讯息」的选项,待对话视窗一出现后,便迅速敲下三个字,然后按下「enter」,发送── 你是谁? 良久,她都只是盯着视窗里的这句话,一动也不动。 直到十分鐘过去,连个已读也没有,她才渐渐感觉鼻子发酸,内心涌起一阵苦楚。 过往的记忆就像一阵冷雨,冷冷拍打在身上,令她全身忍不住发颤。 眼前这个人名所勾起的所有回忆,就像此刻从眼里驀然溢出的一道热泪,令她难以压抑…… 32 『如果时间能够倒转,你最希望回到哪一段时光?』 晚风轻柔如一阵呢喃。 她转头望住她,带笑的声音如轻浅的波纹般,一路扩散到了她的眼底,在眼角处摺出两道细细的笑纹。 可是,年復一年,当年隐匿在昏暗光线里的音容笑貌,却在时光里越加清晰分明。 时光就像一把带有神奇力量的魔法棒,只要在某个时刻轻轻一挥,一段在心中播放过数千次的记忆就会忽然改变原貌,变成截然不同的模样。 直到多年后,她才意识到,君璇当年溢出的笑声其实是装饰,隐匿在阴影里的笑脸则是面具,都只为了掩饰笑容里无力倾诉的苦涩…… 「上礼拜的真珠美人鱼又有新歌了耶,我把歌词全都抄下来了,我们一起去外面唱唱看吧!」秀出费了一番心力抄写的歌词,小予寻笑得灿烂。 「好啊好啊,我觉得上週的新歌超好听的耶!」坐在椅子上的小君璇兴奋回应,但下一秒却立刻露出了懊恼的表情,「可是我今天忘了带水壶,要是渴的话……」 「没关係,我的水可以给你喝!」小予寻立刻提出了解决办法,「我们赶快去外面唱吧!」 面对小予寻的好意以及唱新歌的期待,小君璇很快就点头答应,跟着一起走出教室唱歌。 小学三年级。 日本超人气卡通真珠美人鱼首次在台播出,没过多久便风靡全台,成为时下小女生每天上学最热烈的话题。 那年,正好是她和段君璇成为好朋友的第一年。 君璇当时是班上身高最高的女生,外表比同龄的女孩子更为成熟,在老师眼中更是认真向上的好学生,深获老师与同学的信任。 相较之下,予寻是全班最矮的女生,成绩也很普通,个性又过度安静,大部分的时间都坐在位子上看书或写作业,连一个朋友也没有。 所以当小君璇主动向她示好,认为她个子娇小的很可爱,很快就让她打开心房,到最后反而是她每次下课都会到教室后方找小君璇聊天。 在那样单纯的年纪,从同学晋升到朋友的过渡期很短很短。 不需几天,两个小女生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无论是下课还是跑班都黏在一起。 虽然相处的过程中也曾有过冷战,但最后还是和好如初,感情也比以前更好。 所以当升上四年级,一天天接近分班的日子,小予寻也不禁有些难过,害怕之后没有小君璇陪伴的上学日子。 当时,每周会有一天早自习,学校会派爱心妈妈到各班讲故事给全班听,结束后也会要大家写下一些道理名言在联络簿上。 期末前夕,爱心妈妈来班上讲故事的最后一天,问了全班一个问题:「大家有没有特别想要感谢甚么人呢?」 这是一个看似简单,但对还年幼的小孩子而言,还无法具体明说的问题。 直到故事妈妈往教室后方走,问了第二遍,才有人举手。 坐在第一排的小予寻当下并没有跟着大家一起转头,所以并不晓得举手的人就是小君璇。 随着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小予寻后方的班长忽然高喊道:「距离太远了,当事人没有听到,这样就没有意义啦!」 小予寻在一片喧哗声中走到小君璇面前。 那刻,几乎全班同学都望着她们。 在一片盛大的注目礼中,椅子上的小君璇抬头直视她,再度重复了方才的话语。 然而,一长串温暖真诚的话语滑过耳畔,她最终只记得两句话。 一句是── 和你一起玩的日子真的很开心,很谢谢你能成为我的好朋友。 另一句则是── 无论我们两个之后有没有同班,我都希望我们都能当永远的好朋友。 面对如此感人的画面,班上一些男生也开始起鬨喊:「亲一个、亲一个……」随后便是全班群起效应地一起喊。 最后两人是在故事妈妈的建议下,以拥抱代替亲吻,为这一段温馨感人的早自习划下句点。 而当时伸手可及的温暖体温,以及周围热烈的掌声,则成了她日后对于这段温暖片段里最鲜明的感受。 三个月后,两人升上了五年级。 儘管彼此都祈祷了无数次,但最终还是无法继续同班,除此之外,彼此的教室还相隔了两座操场,可谓全校最远的两栋楼。 不过,虽然未能和君璇继续同班,她却意外和君璇的双胞胎弟弟── 「段君辰」成了同学。 33 君璇家有三个孩子,一个大她两岁的姊姊,以及和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弟弟。 第一次得知君璇有个双胞胎弟弟,是某一天上课,班导忽然问小君璇:「有没有打算升上五年级后和你弟分在同一班?」 小君璇当下立即摇了摇头。 对于在校就读的双胞胎,学校有一项措施,就是可以选择分在同一个班级,如此也能减轻家长在照顾上的负担。 「为甚么不分在同一班?」一下课,小予寻便睁着好奇的眼睛问。 小君璇则给了她一个简洁有力的回答:「因为我弟也不想跟我在同一班。」 第一次看见段君辰,也是那之后的几天。 那天,小君璇迷糊地发现自己居然忘了带便当,苦恼之际,一个男生正好出现在她们的教室外面。 一瞥见男生手里的便当袋,小君璇立马衝出了教室,紧紧抱住了他,同时一脸感激涕零说:「没想到你会帮我送来,我还以为我今天要饿死了!」 被小君璇紧紧抱住的男生,立刻就注意到在旁笑看他们的小予寻,顿时面露窘困说:「有人在看,放手啦!」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这对双胞胎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 他们拥有一双相似的细长眼睛,丰厚嘴唇,就连身高也都差不多,就像是同个模子刻出来。最大的差别,就是身为女孩子的小君璇皮肤白皙,有一头柔顺的长发。 面对如此相似的两个人,也让年幼的小予寻感到十分新鲜,第一次了解到原来这就是所谓的「龙凤胎」。 即时五官长相再怎么相似,但自身性别气质的不同,还是能让人一眼就分辨出谁是谁。 不过,儘管身为姊姊段君璇最要好的朋友,但扣除掉这层关係,她和段君辰就只是普通的同班同学,平时几乎没什么交集。 也在和段君辰同班后,她才发现姊弟俩虽然外貌相似,但个性却完全不一样。 如果说,乖巧认真的段君璇是老师们心中典型的「好学生」,那么聪明又值得信赖的段君辰就是「模范生」。 段君辰的个性十分搞笑和活泼,不但是班上开心果,每次段考也往往都是第一名,每次选干部时大家都一致推选他为班长,可谓班上的中心人物。 起初,只有小予寻和班上少数人几个男生知道段君辰有一个双胞胎姊姊。 直到有次全班去参观了校内美展,里面展出许多学生在美术课上的优秀作品,其中包括小君璇自绘的一本手工书。 那本书讲述的正是小君璇自己的成长故事。 故事从她出生时讲起,叙述她从出生起就有一个优秀的弟弟,无论在哪方面她都比不过他,大家的目光总是在弟弟身上…… 当下,由于时间的关係,小予寻只匆匆翻了几页。 但想不到的是,班上不少人都看见了那本手工书,包括带他们参观美展的班导,于是每个人回到班上后都纷纷唾弃段君辰的优秀,并同情身为姊姊的段君璇。 事后,她也在电话里将这件事告诉了小君璇。 「我知道啊。」小君璇不以为意说,语带笑意,「我弟那天回家就告诉我了,还唸我干嘛要画那个故事书,害他被同学老师骂哈哈。」 「那你怎么会想画自己的故事啊?」予寻好奇问。 「就不知道要画甚么故事,就乾脆画自己的故事……但我真的没想到会被你们班同学看到,还害我弟被骂哈哈!」似乎是意识到小予寻的担忧,小君璇再度笑开,「那个故事只是一时兴起啦,想说这样比较能吸引人看,你不用想太多,抒发心情而已,真的没甚么。」 当时小君璇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自在,似乎很开心自己的手工书能重挫优秀弟弟的锐气,所以她也没在追问,话题就此停住。 34 小学毕业后,两人正好都是进入「成明中学」就读。 面对再次有机会同在一个班级,两个小女生整个暑假都在祈祷──不幸,神明依旧没听见她们的祷告,不只依旧不同班,班级数还差了一大截。 一个十三班,一个三十九班,差了二十几班,连在同一栋楼都不可能,每次要到对方教室总要走上一大段路。 除此之外,由于予寻进入了一间十分严厉的大型补习班,课馀时间几乎都被补习班佔据,两人见面的次数也相对少了许多。 不过,儘管不再像以前那么频繁见面,但君璇却会在她不用补习的那天,来找她班上找她聊天,或是假日约在图书馆一起唸书,亦或是考试结束当日相约出去玩。此外,也会利用即时通或电话保持联络,从未因进入新环境而忘记对方的存在。 「予寻──你朋友在外面等你喔!」 闻见这道嘹亮的呼喊,予寻就像触电般,立马放下写到一半的数学题,快步朝门口走去。 放学后的教室只剩零星几位学生,室内冷清得彷彿连运动鞋摩擦地板的声音都可以清楚听见。 一踏出门槛,看见自己最好的朋友就站在眼前,她更是加快了步子,直接绕过路过的同学,向君璇露出一朵灿烂无比的笑容:「嗨!」 旁人不会晓得,这一刻她等了一整天。 一週不见,她有好多事想分享,好多心情想告诉君璇。 君璇这时也向她回以一个温暖的笑容,「你那个朋友是不是童军社的啊?」 「你说刚刚叫我出来的那个吗?」顺着君璇眼神投射的方向,她看见正在教室里整理书包的小彭。 「我之前社课的时候有在走廊上看到她穿童军社的衣服,而且她刚一看到我,就立刻帮我叫你了耶!」 「可能是有次在走廊上跟你打招呼,她刚好也在旁边,就记住你了吧哈哈……」 「原来,感觉她人很积极。」君璇点点头道。 「就个性上的确是很积极……」她陪笑,因为就其他方面,小彭其实是个很懒惰的人。 不一会,两个小女生就在教室外聊开,直到小彭再度揹着书包走出来,向她们热情说:「你们可以进来聊啊!没人会在意的。」予寻才带着君璇进到自己的教室。 两个小女生互相分享彼此班上的趣事,就算天色暗了下来,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仍聊得不亦乐乎。 「考试时直接问别人的答案也太夸张了吧,都没人跟老师告密吗?」君璇不可置信问。 「因为作弊最多的就是那些成绩好的人啊,他们有时下课后还会互相讨论答案,然后一些不会写的人就会借来看。我觉得作弊的最高境界,就是可以作弊做到连自己都不自知……」予寻无奈道,幸好现在班上的人都走光了,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向君璇埋怨这件事。 「这种事在我们班就不可能发生,因为我们老师每堂早自习都会来监考,就算没有老师,也会有小老师坐在讲台前监考。」君璇忍不住感慨,「你也真辛苦了,如果我在这种班级,绝对会受不了。」 听着这声安慰,予寻只是苦笑。她的视线落向前方的讲台,停顿了两秒后,脸上忽然流露一抹兴奋的笑:「我们来唱歌好不好,用讲台的麦克风?」 「咦──」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君璇讶异了下。 予寻则是早已起身走向讲台,从抽屉里拿出教师专用的麦克风。 「我一直很想用这种麦克风唱歌,反正现在教室也没人啊,只要把窗帘拉起来,外面的人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她笑说,同时将麦克风的插头插入黑板下的插孔,接着开始调整音量。 眼见予寻已经试音完毕,君璇顿时也起身帮忙拉上窗帘和关上教室前后的门,确保外面的人不会看见里头的情况。 不一会,高掛教室的音箱便流淌出一道轻柔的歌声,歌声回盪在空荡的教室,回音效果极佳,听起来特别空灵。 君璇坐在底下静静听她唱歌,脸上掛着浅浅的微笑,仰望她的眼神很是专注。 一曲终毕,予寻立刻兴奋地问君璇:「你觉得我刚唱得怎么样?」充斥期待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回盪整间教室。 「这首歌我没听过,所以也不知道你唱得到底好不好。」君璇为难说。 予寻的心里虽然有些失望,但并没有表露在脸上,只是把麦克风递给君璇,换自己坐在讲台底下当她忠实的听眾。 灯火通明的教室里,时鐘的分针滴滴答答走了鐘面半圈,窗外的天空似乎被倒上了一瓶更幽深的蓝墨水,映得夜色更加寂静萧瑟。 两个小女生轮流上讲台高唱,彷彿自己正身处在小型剧场,台下的桌椅是一张张空着的观眾席,没有疾言厉色的老师,也没有埋首唸书的学生,平日拘谨的教室在此刻成了关闭后无人进出的寂寞剧场,是恣意表演的场所。 歌声自由自在流淌。 笑声随心所欲荡漾。 如同这个世界最初,也最天真的模样。 天空蔚蓝如洗。 春风温柔地吹拂过校园里的每一处,带来一片盎然生机。 但从游泳池馆出来,顶着一头微湿头发的予寻却只感受到一丝寒气,风儿彷彿是冬日残留的冰冷,令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在外头等她的小彭这时走到她身边,忽然向她问道:「你有甚么后悔的事吗?」 几乎没有多想,予寻便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案:「我不会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怎么可能,一定或多或少有几件吧?」 「可是,既然已经知道会后悔,那我又为甚么要选?」她转头反问小彭。 被问得一愣的小彭,露出一抹僵硬的笑容:「可是我觉得……后悔在当下是并不晓得的,得要很久很久以后才会觉得后悔。」 但予寻仍旧皱眉望着她,对她的话抱持着存疑。 她并非是不认同小彭的话,只是觉得每个人看待事物的想法都不一样。 她跟其他毫无目标的人不一样,她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只要是她想要的,她就会拚尽全力去抓住,就怕下一秒它们会从眼前溜走。 就像喜欢跳舞,就一定会选舞社。 喜欢唱歌,就会毫不犹豫报名歌唱比赛。 就算考试不如意,那也是认真努力后的结果,儘管会难过,却不会懊悔自己没多花时间唸书。 她比谁都要重视自己内心的想法,任何事也都是尽全力去做,就怕自己有天会后悔。 所以,她打从心里就不认为,凡事都尽力去做的自己,会做出令自己后悔万分的决定。 因为从一开始,她就不可能选择走上那条会让自己后悔的路。 35 「没想到今天会这么冷,我应该要穿多一点的。」迎着扑面而来的呼呼冷风,予寻搓了搓手掌,想藉此摩擦生热。 「还好我今天穿了毛衣。」君璇喜孜孜说,露出一副不畏风寒的得意模样。 在图书馆唸了一整个下午的书后,两人便在公园里散步间聊,一路来到公园内的一座露天舞台,舞台邻着一座扇形的小山坡,山坡上镶嵌着一块块大理石砖,供人坐下休憩。 两人挑了一块表面看起来最乾净的并肩而坐。 夜幕初笼,月色尚未探头,公园里的路灯已一盏盏点亮,映得公园里分外静謐愜意。 君璇望着眼前寧静的景致问:「予寻,我问你一个问题喔。」 「甚么问题?」予寻没有看她,只是握着刚从便利商店买来的热饮,想从温热的瓶身汲取一些温暖。 「如果时间能够倒转,你最希望回到哪一段时光?」她转头望住她问。儘管夜幕的降临让万物都刷上了一层阴影,色彩不再如白天那么鲜艳强烈,但还是能从声息辨出她的脸上是掛着笑容的。 「你是说像坐时光机那样吗?」 「差不多,反正就是可以回到某一段时光,再重新度过一次,其他细节不重要。」君璇微笑着解释,「反正也不可能真的回到过去。」 「我想想……」她陷入沉思,君璇则很有耐心地等着她的答案。 数秒后,她露出了一个难为的笑容,「不知道耶……因为我也才国中而已,没有特别想要回到哪一段时光,我反而希望能赶快升上高中,这样就可以尽情玩社团了,还可以谈恋爱!」 「可是我姊说高中会比现在还辛苦喔,段考要唸的量是现在的三倍,特别是英文难度大增,说高中生活根本不是电影里演得那样。」 「真的吗?」予寻的眼底里流露出一丝失望,但很快又转亮,燃起了一丝期待,「可是你姊唸的是女校,我想男女合校应该不一样吧,我打算考一间校风自由的学校,参加那间学校的热舞社,度过一个精彩的高中生活!」 「但我姊说分数越高的高中,校风越自由,所以就算想玩社团,也还是要好好念书啊!」 「好像是耶……」予寻一手撑着下巴叹气道,「不过,你姊真厉害,能够考上了第一志愿。」 「如果她之后大学又考上台大,就真的是人生胜利组了……」君璇轻叹了一声,语气听起来十分气馁,「你知道她每次唸书一定都要把课本内容唸出来,害我常常都觉得有点吵,而且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丢掉课本,哪怕是国一时的课本已经泛黄长虫了,她也都要留下了,我都不知道留着要干嘛?」 「可能是你姊以后想当老师吧,所以把自己的课本都留下来了?」 「也许是吧。」君璇耸耸肩,似乎对自己姊姊保留课本的原因不太感兴趣。 不久,见时间有些晚了,两人便离开了小山坡。 由于君璇家就在公园附近,予寻时常陪她走到她家楼下才离开,哪怕会因此增加自己回家的时间,也只希望彼此有更多的时间相处。 然而,经年累月下来,总会有感到特别疲累的时候,会希望不是自己,而是君璇能陪她走一段路。 只是那天,无论她怎么暗示,甚至笑问:「不能陪我走到前面的蛋糕店就好吗?」 君璇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想直接回家的心情。 如此令人伤心的回答,也让予寻连道别的力气也没有,直接掉头离开。 同时,这一天,也是两人最后一次相约在图书馆唸书。 国二那年,教育部取消了国高中至小学长年以来的温书假,明订段考当天不宜提早放学,所以以往段考当天,中午就能看见学生放学的景象已不復见。 各校皆应教育部的新规,将过去半天的段考日改为整天。 而这项新令带给学生们最实质的衝击,无非是段考当日少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庆祝,两人自此也很少在段考当日相约去玩,而是各自回家休息。 另一方面,理科的出现也加重了课业的难度,予寻除了每天放学都得跑补习班,就连假日也需到补习班温书,于是两人再也不曾到图书馆一起唸书。 「你这次期中数学考满分!」 一道高亢的惊叹声自身侧传来,声量之清晰,特别又是在密闭的教室空间响起,立时吸引了前后两排同学的侧目。 予寻被这声突如其来的惊呼吓到,转头向巧琦投以白眼,示意她要低调。 但丝毫未察的巧琦,只是逕自抽起了她桌上的成绩条,再度怪叫道:「你理化也有九十四分!国文和社会也都九十以上,你这次也考太好了吧?」 感受到周遭侧目的眼光似乎又多了一倍,予寻抽了抽嘴角,不予回应。 「只是英文……」 「我知道我英文很差。」冷冷句点完她后,她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抽回自己的成绩条,然后默默地低下头,假装在预习讲义内容。 每次期中考结束,补习班老师都会发下这张小纸条,要大家填写段考成绩,再统一回收登记。 拜丁巧琦课前的大呼小叫所赐,今晚的理化课她可说是在眾人景仰的眼光中度过。 所以当一离开补习班,面对室外新鲜的空气,她总算能坦然开口,不怕有人侧耳倾听,「你知道你刚刚唸我成绩唸超大声的,旁边的人都听见了!」 「又没差。」巧琦一脸不以为意的表情,「这又不是甚么丢点的事,干嘛不能说?」 「那你也别说得那么招摇啊……」她乾笑,暗叹自己怎么忘了丁巧琦这人本来就一点也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一向是补习班的焦点。 和这种人在一起,本就不该妄想自己能够「低调」度日。 「你很奇怪耶,我这是帮你提高人气,这样大家就会知道你数理超厉害,就会想和你当朋友了耶。」 巧琦说得振振有词,但换来的是予寻一脸的哭笑不得,「这里是补习班耶,我又不是来交朋友的,我要人气干嘛?」 「补习班也是需要人际关係的好不好,你想想,如果有天你在学校发现忘了带课本,就可以跟补习班的同学借啊!」 「我在学校又不是没有其他班的好朋友,我才不会跟补习班的同学借好吗?」至少,君璇就是一位可以借她课本的别班朋友。 「齁,你真的……」巧琦扶额摇了摇头,摆出一副为人师表的模样,语重心长说,「予寻,我跟你说啊……」 予寻自知是说不回去,也懒得辩论,只是打断她问:「你爸是不是快来了?」 「对啊,等一下就到了吧。」巧琦的注意力被巧妙地转移,转而向她赔了个不是,「拍谢,谢谢你陪我等哈哈。」 此刻补习班的骑楼门口,无数学生鱼贯而出,周围也有不少前来接送的家长,负责维持秩序的老师始终站在门口,催促着学生赶快回家。 记得,君璇曾笑称她们补习班的人数,就算要开一间小学也没有问题,这句话实在形容得十分贴切。若不是每班的放学时间都有错开,补习班楼下一定每天都会被学生挤得水洩不通。 「予寻,我们以后一起上同一间高中好不好?」巧琦语气诚恳地问。 予寻当下先是一愣,思索了下,才做出反应:「可是我不确定自己以后会不会上高中耶,也许我会直接申请进高职。」 「高职,为什么?」比起失落,巧琦脸上浮现更多的是疑惑。 「你不觉得升上国二后,我的成绩进步很多吗?我想说依这样下去,可以直接申请免试入学,进入理想的高职,这样就不用考基测了。」 「蛤?」但巧琦脸上却出现更多的不解,一副欲言又止,「虽然你的英文是差了些,但不考高中……」 「可是我未来想从事的工作跟唸书无关,我现在会这么认真,只是不想让父母唸我而已,怕他们会不让我跳舞。」语毕,她又补充道,「唸书对我而言只是工具而已。」 「可是这样我们就不能同校了耶,我想和你上同一间高中嘛!」巧琦忽然像个孩子嘟起嘴,拉起了她的胳膊。 予寻表面上虽然一脸为难,但心里并不厌恶她这样幼稚的举动。 另一方面,则是心想就算决定上高中,巧琦也未必能跟她考上同所高中,所以直到巧琦的父亲来接她,她都只是苦笑不语,没有给予正面的答案。 但不得不承认,巧琦说出那句话的诚恳声音,宛如注入了未来的模样,立时就在她的心里烙下了一个温暖的印象。 『予寻,我们以后一起上同一间高中好不好?』 彷彿有天真的能够实现。 然而,她当下之所以愣住,却并非是问题来得太忽然,而是忽然意识到,这在朋友之间如此常见的约定,却是绝不可能从君璇口中听见的一句。 特别是那两个字── 一起。 君璇不会像巧琦那样认为既然是朋友就甚么都要一起做,也不会为了争取多一点相处的时间而牺牲自己的时间,更不会说出将两人的未来绑在一起的约定。 儘管她们无话不谈,知晓对方从小到大的所有事,并且非常信任彼此,但这般看似真心不怕火炼的友情,却往往只有虚无飘渺的「永远」,而没有贴近现实的「一起」。 36 放学时刻,走廊上无处不充斥着学生们轻松的嬉笑声,笑声明媚得就像天上金灿灿的阳光,闪烁着青春明亮的气息。 只是,再清脆的笑声,再瑰丽的阳光,落进此时气氛凝滞的教室里,都宛若被冰冻似的,无一丝温度可言。 日光灯全灭的教室里,班导神情肃穆地站在讲台上,一层浓重的阴影覆在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令台下的学生们人心惶惶,个个站着直挺挺,小头颅低得不能再低,就怕被班导视线里投出的流弹扫射到。 「你们还有没有羞耻心啊,连集体作弊这种事都做得出来!」班导怒不可遏的嘶吼声震盪了整间教室,虽然已是五十而知天命的年纪,但吼起来仍像一头狂怒的狮子,声量大得连外面经过的学生都会好奇地朝里头偷看 成绩前几名的学生无一倖免,一个个被班导质问是否有作弊。 训话整整持续了二十分鐘,直到班导离开,班上紧绷的气氛才像洩了气的皮球,大家纷纷开始交头接耳起来,讨论班导是怎么发现班上作弊的? 赶着补习的予寻,此时只是默默收拾书包,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然而,儘管周围的声音再怎么刻意压低,但相隔不过几个座位,整理书包的她还是能清楚听见后方一位男同学说道:「我觉得是李予寻跟老师告密的耶。」 她整理书包的手几乎在同一时间停了下来,难以做出下一个动作。 「拜託,李予寻今天一整天都在演艺厅耶!你们都没看到她跳舞跳得多棒!」直到一个平头男生出声反驳,她才总算能继续动作,将桌上最后一本讲义塞进书包。 平头男生是今天到才艺比赛帮忙的其中一位工作人员,予寻记得上场表演前,他还特地跟她说了一声「加油」。 静默了数秒,一名女同学出声划破尷尬:「我觉得应该是班导今天中午从另一边的窗户经过,刚好听见了教室有人讨论答案的声音吧。」 予寻则早已背起书包的,提着一大袋装着表演服装的袋子,踏离了闹哄哄的教室。 至始至终,她的脸上都不带多馀的情绪。 被班导耽搁放学的时间,让此时的走廊半个人影也没有,在一片静謐中下楼梯,她的思绪意外地平静。 方才表演时的感谢情绪也在内心迅速累积,越来越满,让内心充斥着说不出的满足感。 另一方面,她也不禁会想,如果不是今天刚好是才艺竞赛的日子,一整天都待在演艺厅里,有足够的证据显示她不可能有空跑去告密,会不会就真的被同学视为叛徒? 就因为她不会作弊。 『你也真是辛苦了,如果我在这种班级,绝对会受不了。』 其实,连她都没有把握,还能再忍受这样的班级多久? 小学的社会课本曾经写道,父母的教养方式可分为三种类型:权威型、民主型及放任型。 听着老师讲述这三类差异,小予寻当时默默在心底为自己的父母划出了分类,认为自己的父母应该是最符合中庸之道的「民主型」。 直到长大,生活逐渐被朋友与补习填满,对父母的依赖不再如小时候那般亲密,父母也不再如小时候那般关心她的成绩与在校生活,便觉得「放任式」才是更适合说明自己父母的教养方式。 总而言之,她从不认为父母会擅自为她做决定,或是强迫她一定要成为怎样的人。 可是,是不是总是这样呢? 那些平常没什么意见的父母,往往在你真正要做决定时,才会跑出一堆的意见,甚至限制你的意愿。 至少,这晚是见识到了。 晚上八点。 城市庞大的车流量填满了大马路,五顏六色的霓虹灯点亮着街道,城市的夜晚总比白天来得更加繁华。 予寻独自一人走在街道上,看似漫不经心,但心里却是很清楚自己想前往的地方。 她想见君璇一面。 想把自己心里现在所有的怨懟与悲伤都向她倾诉。 她一路来到君璇家附近的超商。 长达数秒的忙音后,听见熟悉的声音,她立刻扬起一抹笑,装作轻松的语气问:「你现在有空吗?」 「……你说现在?」听见这道迟疑的语气,不难想像电话那头的君璇疑惑偏头的模样。 「嗯,现在有空可以出来一下吗?」她压抑住想哭的衝动问。 「我妈不会同意的。」君璇的语气平静得就像在叙述一件事实,丝毫未觉这句话有多么冷酷。 「那在你家附近超商呢,这样也不行吗?」她的声音透出了一丝恳求,周围刺耳的引擎声隐约也洩进话筒里,她不认为君璇听不出她现在人就在外面, 「……没办法。」君璇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低得听不出有任何一丝愧疚,也不见之后有接任何抱歉的字眼。 予寻不晓得自己脸上现在还否是掛着笑脸,只是轻轻张了张嘴,勉强吐出了一个字:「好。」然后掛上了电话。 因为失望的情绪彻底填满了她的内心,让她已无力开口。 她不怪君璇,因为她早就有预感,君璇是不可能会为了一通电话就跑出家里。 是她太天真,不该对她抱有期望。 可是,握着手机的她,却仍不自觉地想哭。 她想告诉君璇,当她告诉父母自己想直接申请高职的想法时,父母不但不认同她的想法,还对她露出非常失望的表情,像她做了什么傻事。 不晓得,身为女儿的她,同样也对他们感到失望。 但你不一样,你和我认识这么久,一定能了解我想这么做的想法,知道我这么做的理由吧? 可是,你却连我此刻很需要你都听不出来,甚至,连一句抱歉也没有…… 周围步履匆忙的行人,眼前川流不息的车流,置身在茫茫人海的她,第一次觉得世界这么大,足够容纳七十亿人口,却没有一处是自己的依归,孤单寂寞无所遁形。 她想,这段友情在往后之所以变得如此脆弱不堪,像一颗易碎的玻璃球,彷彿轻轻一碰就会碎裂,就是这么一个又一个令她失望的回答吧,它们如某种特殊涂料,一道一道涂上玻璃表面,一层一层降低了玻璃的韧度。 不用刻意动手,只要地表忽然轻颤一下,一下就好,就足以让这颗看似美丽透亮的玻璃球碎得体无完肤了。 同时邻着三间教室的走道,无数学生来回踩踏。 除此之外,此时的饮水机前排了三个,女厕外排了四个,理化讲师旁边也排了两个请教问题的学生,整条走廊几乎被学生占满。 一下课,巧琦就拉着予寻到女厕外排队。 「所以你最后是决定考高中了?」从巧琦的嘴里溢出的惊呼声,语调听来往往特别夸张。 予寻早预料她的反应,只是解释道:「因为我姊都特地来劝我了,而且到了大学还是会再分科系,也不必这么早就决定。」 「我也觉得你姊说得没错,这么早就决定未来的职业,要是读了却发现不适合,后悔了怎么办?」巧琦扬起高兴的笑顏,一手甚至不自觉拍了拍她的肩膀,「而且你又不是考不上好高中,如果就直接进高职,不就枉费过去这么认真唸书了!」 「真是太好了,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上高中了!」巧琦开心地说,彷彿已经在想像两人以后穿上同款制服的模样。 予寻则是始终掛着一张浅浅的笑容,分不清自己脸上的表情,究竟是不是发自内心的笑? 其实真正让她回心转意的,并非那些瞻前顾后的理由。 而是说出来一般人可能都难以相信,住在同个屋簷的姊姊,过去十四年所有向她说过的话,都不比不上一个晚上要来得多。 她从未想过会这么一天,早已进入社会工作的姊姊,会在某天晚上特地到她的房间,向她聊着自己学生时代的回忆,分享自己在社会打滚的经验,就怕她一时赌气,做错了决定。 那是她第一次从姊姊身上,感受到手足之情的温暖。 整段过程里,最令予寻印象深刻的,也并非是那些劝说,而是当姊姊聊到自己进入社会后,再三对她所说的那句体悟── 只有学生时代交的朋友,才是真心的。 进入社会后,很多人可能都只是为了你身上的利益才和你当朋友,甚至会有表面上和你交好,但背地里却中伤你的朋友。 你要好好把握现在。 37 一天午后,在博大精深的国文里坠海的予寻,原以为自己会就这么溺毙,没想到一道熟悉的声音拉起了她思绪。 她的视线从满江红的国文考卷,转向右手边的教室窗户。 「予寻,你要不要报名这个啊?」小黑一手按住窗櫺的框架,一手挥舞着一张色彩鲜艷的宣传单。 小黑的旁边还站了一位身材娇小的白皙女孩,两人站在一起,肤色正好一黑一白,对比鲜明,所以每次跟君璇聊到他们两个,都是私下称呼他们是「小黑小白」。 会与这两人认识,就要归功于丁巧琦一直提倡的「就算是补习班,也要兼顾人际关係」。如果不是丁巧琦牵线,她和小黑小白可能永远只是补习班兼隔壁班的同学,无法像现在这样聊天。 「这什么?」她接过小黑手中的宣传单问。 「舞蹈比赛啊,我在辅导处外面看见的,芝宇说她想要报名,你们两个要不要一起组队参加?」小黑兴奋说。 予寻看向了旁边的小白,亲切笑问:「你想跳舞?」 「嗯。」小白坚定地点了下头。 「但这是校外比赛耶……」她一脸犹豫,因为她从来没有报名过校外的舞蹈比赛。 「你上次参加才艺比赛的那支舞就很棒啊,你们可以直接跳那支,而且有分国中组和高中组,是跟同年纪的人比,一起报名嘛!」小黑完全正向思考,丝毫没想过校外比赛的难度会有多高。 「可是……」她苦笑。 「我也觉得你上次参加比赛的那支舞就很好,一起参加嘛!」小白在旁附和,央求的模样煞是可爱,让予寻不忍回绝。 所以儘管对比赛不抱多大衝劲,但也实在不忍回绝它们,还是在半推半就下答应了。 同时也再度展开了,每天牺牲睡眠的练舞的日子。 只是这次她不再是一个,小白会和她一起参赛,中午练习时小黑也都会在旁加油。 这段时间,她的位子由于刚好在窗边,小黑有事没有事就会到窗边找她说话,有时是小聊,有时是借课本或文具。 只是随着借用的频率增高,到达了一天三次,她终于忍不住皱起眉头,在递给他课本时问道:「你的国文课本不见了吗?」 「不是啦,是课本有几页被人撕掉了,刚好最近老师上到这一课,怕老师问我说怎么不翻到这一页……」小黑一脸委屈,一隻手默默接过课本。 予寻脸上并没有多大的意外,因为就算在补习班,小黑也常会被男生们取笑是「娘炮」,绰号响亮到连她自己班的同学都知道,可以说这才是小黑真正的绰号。 「他们做得这么超过,你不告诉父母吗?」她忍不住问。 「我不想让他们担心。」小黑理所当然地说,彷彿这个问题早有人问过他。 听来如此理所当然的回答,也让予寻回不出任何一句话。 在幼稚又自以为是的国中时期,太多太多的难听绰号,太多太多的取笑作乐,太多当时的他们都不清楚,但其实是名为霸凌的恶作剧。 要说是年幼无知,那也太过宽恕这条罪行了。 只能说当时的的他们,还学不会将心比心。 不懂得语言是一把利刃,可以把人伤得遍体鳞伤;不明白冷眼旁观其实是一把盐,撒在伤口上能让人痛不欲生。 国二的最后一段时光,阳光充沛得令人眩目,所有一切都彷彿被照得发光,无处不令人感到刺目。 时间被天平秤得刚刚好,予寻在补习和跳舞之间取得绝佳的平衡,舞蹈比赛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成绩,不只进入了决赛,亮眼的数理成绩也让老师对她讚誉有加。 在学校有小黑小白作伴,到补习班有丁巧琦黏着,私底下也有君璇可以谈心,她不必特意讨好谁,因为自身的聪明和才华就会有人想亲近她,包括对她有好感的男生。 当时沐浴在耀眼光芒里的她,并不觉这些光芒有何难得,认为只要拚尽全力就能擦出火花,点亮青春。 直到后来坠入无尽黑暗,拚尽全力想要翻转世界的模样,最后却还是重摔落地,才惊觉世界从来就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不是只要努力就能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才看清,越是耀眼如光的青春,背后就藏着越多不为人知的黑暗。 38 放学鐘声敲响了暑假的到来。 考完最后一科,每个人无不想放声大叫,各科考卷四散,回收箱里的考卷和课本多到满出来,需要再多准备两个纸箱。 予寻坐在位子上,目送一群又一群笑声四溢的同学离开,等待君璇到来。 直至教室里只剩零星几个同学,她才起身去洗手间。 回教室的路上,小白正好向她迎面而来。 还来不及打声招呼,小白便忽然合掌,向她歉疚说:「对不起予寻,我家下礼拜要回嘉义的老家三天,没办法参加下礼拜的决赛,我有试着求我爸妈,可是他们还是说不行,真的很抱歉!」 她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便扬起一抹暖心的笑容,「没关係啦,这也没办法啊。」 「你不难过吗,我们都练了那么久了?」 「要说难过也不会很难过,因为我们当初只是运气好入选而已,要得名也很难。」她笑着解释,「你不用太愧疚,没关係。」 「只是,我本来想说之后约你一起唱歌,看来是没办法了。」她的脸上流露一丝遗憾。 「真的很抱歉!」小白再度合掌,道歉的声音很快就被周遭的谈笑声淹没。 目送小白离开后,她的双脚仍旧停在原地,没有移动。 放眼望去,每间教室几乎都已净空,四周都是考完试后如释负重的学生,谈论的话题无不围绕着要去哪玩乐。 对于无法参加决赛,她并不难过,因为那天刚好也是补习班分班考的日子,本来还在犹豫该如何向补习班请假,没想到小白会先向她道歉,不禁让她松了一口气。 但她不明白的,是内心此刻忽然涌现的惆悵感? 只是还没来得及深入感受这份惆悵,君璇就在楼梯口出现了。 她们之间隔了三三两两的学生,遮蔽走廊的林木落下参差不齐的光点。 背着后背包的君璇,肩上还掛了一个亮黄色提袋,提袋里似乎装满了课本,看起来颇为沉重。视线里,黑色发夹夹起她过长的刘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黑框眼镜下的细长眼睛,含着淡淡的笑意,笑容看起来嫻静靦腆。 君璇这时似乎也看见了她,脸上顿时展露一抹明媚的笑容。 予寻向她挥了挥手,等待她一步步走到自己眼前。方才悵然的情绪,也在君璇出现后,被欢喜的情绪取代了。 一直要到多年后再回想这一天,她才明白,为何当初会涌起那样悵然若失的感受。 如果说,每一段时光的结束都有个明确的时间去界定,那么她国中最耀眼最美好的那段时光,就是在她决定弃权的时候划下了句点。 只是那时的她,还不晓得。 暑假开始之际,补习班还未开课之前,她和君璇每天早上都会约在公园一起慢跑。 予寻的生日正好也位于这段时间内,所以为了把握成为考生前最后玩乐的时光,她计划生日当天约一群朋友到钱柜唱歌。 那时社群网站刚兴起,还未完全渗透进学生间。生日前几天,予寻数不清到底传了多少封简讯邀人,不过大都是她和丁巧琦都认识的人,君璇是里面唯一的外人。 「感冒、要回娘家、不喜欢唱歌、没钱?」电话那一头,巧琦的语气听来依旧浮夸,「各种理由都有耶!」 抱着话筒的予寻,暗叹不该把过程转述给丁巧琦听,因为这只会让自己更感心凉而已。 「可能是之后就要每天补习了,所以都把事情排在这时候做。」予寻以一种近似安慰的语气说道,「因为之后升上国三就是每天考试了。」 「那明天还有谁会去吗?」 听见这个问题,她的嘴角总算勾起一抹笑,「我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会去,个性和我很像,你应该不会讨厌她。」 「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样的朋友?」巧琦语带不可置信说,好像不太相信她还有其他要好的姊妹。 「我又没跟你提过,你当然不知道。」她冷冷吐槽,「我有跟她提起你过,所以她应该已经认识你了,但……不要吓到她啊。」 「放心啦,我人这么好,怎么会吓到她呢?」丁巧琦爽朗的笑声清楚传来,但予寻却只觉更不放心了。 丁巧琦「神奇」的地方就在于,她跟谁都可以聊开,无论是男生、老师还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她都能自在畅聊。 所以予寻并不担心明天的场面会很尷尬,因为只要有丁巧琦在的地方,就绝无冷场。 隔天早上,予寻比约定时间早了半小时到达钱柜门口。 她左手提着一盒生日蛋糕,右手提着一大袋零食饮料,就怕钱柜的饮食太贵,她们消费不起。 她此刻的心情就像是从天洒落的耀眼阳光,开朗又满怀期待,多么希望时间走快一点。 然而,当感觉到口袋里手机正在震动,她的心情不可避免地低落起来,特别是当看见来电显示的人名,更是有片乌云忽然盖住她顶上了太阳。 一接起,她以调侃的语气问道:「你不会是又睡过头了吧?」 另一头沉默不语。 「没关係啦,我跟我那朋友先进去,你之后赶到再进来也可以,等等我把房号告诉你。」她安慰说。 但电话那头却依旧没有声音,这让予寻不禁感到有些不安,「君璇你在吗?」 「我在。」一道平静的声音传来,只是听来有些微弱。 「发生怎么事了?」予寻加重了语气,担忧地问。 「那个……」像是鼓起了勇气出口,但却又再度陷入犹豫,电话那头再度陷入沉默。 她耐着性子等待她继续往下说。 然而,当话筒里隐隐传来了君璇母亲的声音,感觉君璇正在和她母亲说话,不用明说,予寻也能自己推敲出结果。 「你不会是要说,你今天不能来吧?」她以开玩笑的语气问。 因为她多么希望这真的只是玩笑。 「……嗯。」 但君璇淡然的回应却证实这不是玩笑,「我妈说我们年纪这么小,不该这么早去高消费的地方。」 一时半霎,予寻只觉得胸口一滞,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感觉不只电话里,连四周都变得安静。 像整个世界都静默了起来。 「你不觉得现在才说不能来,有点太太晚了吗?」压抑胸中的怒意,她笑问,「过去几天我们每天都会在公园见面,为甚么偏偏拖到当天才告诉我呢?」 对方哑口,这让她不禁更加心痛。 她听得出来沉默是出自于愧疚,可是这样的沉默却一再伤透她的心。 「你知道,」望着眼前依旧清冷的街道,予寻深吸一口气,「每次约你,你都会迟到,迟到五分鐘就算了,迟到一小时我也认了,是我约太早,忘了你很容易睡过头。」 「可是,无论你让我等多久,我都能等,因为我知道你最后一定会来。」 「你妈妈禁止你出门,禁止你花钱买东西送人,我也都可以体谅,因为你必须听你妈妈的话。」 「可是,这一次,原因不在你妈,而是你……」 面对电话那头的沉默,她感觉泪水已沿着脸颊无声滑下。 「我真的受不了了,你真的……」 分不清是找不到适合词汇,还是深怕自己再开口就会泪崩,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真的……」 特别是当电话那一头始终沉默,彷彿只要沉默够久,她就会原谅她似的,让她更加悲愤。 ──真的太让我失望了。 还未说完整句话,她已毅然掛断了电话。 她缓缓蹲下身,将脸埋进双腿间,哭得不能自己。 原来,那些能把自己伤得最深,往往都是自己最重视的人。 原来,所谓的「心痛」不只是形容,而是胸口真的会发疼,像有什么东西狠狠碎裂了,于是散乱的碎片插进了鲜活的心脏,插得又深又疼,那样地令她感到疼痛。 就算双手紧紧摀着胸口,也无法遏止这样的疼痛继续蔓延。 没对君璇说出口的,君璇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如果你妈不同意你去钱柜,我就更改庆生的地点,哪怕只是在公园唱歌,只是在麦当劳吃一顿,我也快乐。 就算所有的朋友都不能来陪我,但只要还有你,我已别无所求。 只是你从来就不知道,我把你得看这么重要。 39 国三生活在日復一日的考试中展开。 数张进度表夹在资料夹里,复习讲义一本接一本买,考卷的数量以惊人的速度累积成箱。 早上参加学校的暑辅,晚上到补习班上课。 日子不再是笔直向前,而是在的倒数计时中度过。 自那天起,她再也没和君璇联络。另一边,补习班重新分班,她和巧琦也分到不同班,没再见面了。 也在经歷了庸碌的暑假后,予寻终是抵不过用眼的频率,眼镜已成了必要装备,须每天装卸在脸上。 但无论她审视自己几次,或让别人来评量自己,眼镜在她脸上就是不搭调,厚重的镜框彷彿遮住了眼睛的光彩,不再明亮有神,像佈上了一层灰。 只是战事当前,她不得不屈服。 收进桌面上散落的原子笔,她从抽屉抽出一本艺术课本,随之和小彭一起出了教室。 身在能容纳几千人的校园,从班上走到科任教室,实在是一条不短的路程。一路上,小彭的话匣子没停过,她左而进右耳出,思绪在偌大的校园里神游。 「予寻,前面是不是你朋友啊?」 小彭的这句话将她的思绪拉回原处。 她定睛一看,君璇正和一位女生向她们迎面走来。 予寻没有出声回应小彭的问题,只是无视前方的人继续往前。 直至彼此拉开了一段距离,小彭忍不住出声问:「你们吵架了?」 「差不多。」她的声音冷漠,很惊讶自己的声音竟能如此冰冷。 「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觉得你还是和她沟通比较好。」 「可是做错事的人是她。」予寻倏然转头看向她,脸上掛着一个不甚好看的笑容,「应该是她先跟我道歉吧?」 「可是……」小彭顿了一顿,似乎在思索该怎么解释。 予寻则早已甩过头,逕自向转左。 「予寻,我说真的,你刚刚完全没看她一眼,所以不知道她脸上的表情有多愧疚,她一定是太愧疚,所以不敢跟你道歉。」小彭尾随在她后头说。 「如果她真的在乎这段友情,我相信一句『对不起』并不难。」她停下脚步,视线再度放回小彭脸上,字字都压抑着怒意。 「但我觉得你还是……」小彭欲言又止。 不待她说完,予寻直接甩头走掉,途中甚至加快了脚步,不希望小彭再跟过来。 也许在旁人眼中太过意气用事,但他们什么都不了解,实在没有资格告诉她怎样做才是对的。 「多管间事。」 她忍不住低声碎念,前进的步伐绝情孤傲。 她不是没有想过要拉下脸和好,只是在等待,等待一句真心诚意的对不起。 随着气温一日低过一日,每日浸泡在孤独酒水里,寂寞总在夜深人静时不断发酵膨胀,也一再让她想念起过去两人有说有笑的美好时光。 只是,当发现对方其实并没有如自己所想的那般想念自己,内心萌生再多的「想念」也会瞬间灰飞烟灭。 升上国三后的第一次,全班又被班导留下训话了半小时。 来到学校后门时,铁门早已拉上,只留了旁边的小门供人通行。 细雨如雾。 天空一片灰濛。 台北的冬天总是伴随着冷雨,湿冷的空气令人心生厌倦。 她握着一把伞,双脚在铁门前两公尺处停了下来。 透过铁门的空隙,她能清楚看见一对男女经过眼前。 男生的身材高挑清瘦,一头微捲的棕色短发相当惹眼。女生顶着一头清汤掛麵的直发,肩上掛着亮黄色的提袋,提袋之大,从侧面看过去几乎遮住了她的半身,但也因为那个提袋,让予寻能一眼就认出她来。 直至那对男女走过铁门,她才再度迈开脚步,步伐不自觉加快。 就像是在追随那两人的身影,一踏出校门,她的目光仍不由自主朝他们离去的方向望去。 细长的伞柄间隔在两人之间,男生撑着一把图样可爱的摺叠伞,半边的肩膀都被雨水淋湿了。女生微扬起脸,似乎向男生说了些话,而后男生也转头回应了她。 随着他们的背影越来越远,逐渐隐没在雨雾中,佇立在原地的她,忽然觉得过去这段时间聚积的想念,都被眼前这场冷雨淋湿了。 她头一次尝到,什么叫作真正的「孤单寂寞觉得冷」。 气温持续降低。 年末的圣诞节和跨年夜,总能为清冷的冬日覆上一层温暖的意象。 只是那终究只是气氛渲染的表像,节庆一过,冬日的萧瑟便如河水乾枯后的石子,再度裸露在外,让人更感惨淡。 考生的生活也和这个万物枯寂的季节一样,单调而枯燥,日子在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考试中度过,彷彿没有尽头。 所以当有足以惊动全校的事件发生,立刻就如星火燎原般,造成一发不可收拾的议论,而补习班往往立刻就沦为八卦流言的聚集之地。 不只学生议论,连补习班老师都想探知一二。 最初得知这件事,并非是从电视新闻或是师长口中,而是在事发后不久,她在补习班无意间听到同学和老师在讨论。 她当下虽感震惊,却不放在心上,就算回家上网看见相关新闻也是如此。 直到隔天早上,流言在校园里传得沸沸扬扬,光在走廊上就能听见人谈论,连班导都特地在课堂上向全班说明。 得知越多的细节,她就越发不对劲,一股恐惧在她的心中滋生蔓延。 特别是当收到通知单,要她即刻到辅导处报到,她总觉得这条路走起来特别心惊胆战,像是把自己送进地狱的前奏。 她怀着这般恐惧的心情,推开辅导处的门。许多大人在里头来回走动,最醒目的莫过于两位身穿制服的员警,几乎没人注意到她走了进来。 第一个注意到她的,是她的辅导老师。辅导老师掛着亲和力十足的笑容,带她进入一间小房间,将吵杂阻隔在门外。 房间坪数不大,布置得十分温馨,无论是桌上的面纸盒、笔筒,还是桌下的垃圾桶,都看得出来是特别挑选过的,花纹都是橘黄相间的格子,令人感到温暖的色系。 辅导老师和她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对面则坐着两位笑容同样亲切,但她完全不认识的女人。对于与陌生人处在同个空间,她感到十分拘谨。 「今天找你来,只是有一些事想问问你。」辅导老师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紧张,轻轻握住了她其中一隻手,声音温婉动听。 她下意识地点了下头,迎视老师含笑的眼睛。 直到多年后,这双镶嵌在精緻脸蛋上透水似的双眸,以及这道柔美得令人醉心的嗓音,都仍会在她的脑海里一再重复播放。 提醒着她,她就是从这刻开始,陷入了永劫不復的懊悔之中── 「予寻,你和十三班的段君璇是好朋友对不对?」 40 成明有学生在夜自习时跳楼的消息,在事发后不久,便在校园和补习班传了开来。 当时智慧型手机虽不普及,但光藉着手机简讯,一传十,十传百,就已足够在学生间传遍了。 关于跳楼的女学生,大家眾说纷紜。 话题的热度也在隔天新闻早报出来后,达到了最盛,一路蔓延到隔壁的永林中学。学校一大清早便召集各班导师,开了紧急会议。 无导师监督的早自习,也给了学生们议论纷纷的时间。经过一个晚上,跳楼学生的班级和姓氏都已成了公开的事实,唯有跳楼动机仍无人能说得清。 就算予寻再怎么不掛心这件事,在听见小道消息时,内心仍旧不可避免泛起涟漪,恐惧彷彿虫子般爬满了她的全身。 身在九年十三班,又刚好姓「段」的女学生有多少个? 会在这个时候忽然被叫去辅导处,是为了甚么? 从辅导老师口中得知段君璇就是跳楼事件的女主角,予寻只觉脑袋一片空白,老师问她任何问题,她都只是点头摇头,完全忘了脸可以做出表情。 因为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断摇头…… 一次又一次…… 至始到终,辅导老师脸上的神情都很温柔,没有强求她一定要回答,也没有追问,同时也不吝嗇回答她整起事件的过程,像是深知她现在的心理状态,只是一再安抚着她,要她说出心里的哀慟,靠近她内心最脆弱的部分。 但她说不完…… 一辈子也说不完。 懊悔就像排山倒海而来的悲伤巨浪,欲将她淹没,一语未完,眼泪就像坏掉的水龙头,止也止不住,根本无法再继续开口说话。 辅导老师将她拥入怀中,不断温柔安慰她,彷彿这才是她的目的,要她好好哭出来。 那是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掉泪。 在这之前,她从未为任何一部电影或偶像剧流泪,遇到再委屈的事,都能当下忍住眼泪不出。 她以为自己的哭点很高,但其实不然,只是小时候遇过的伤悲太少,能触动泪腺的事物太少,还太过单纯天真,不懂什么叫作失去。 生活在太过幸福的世界。 离开辅导室后,她并没有直接回教室。 辅导老师说整起事件还在调查,所以她才会被叫到辅导处,希望藉由君璇周遭的同学和朋友,得知她跳楼的动机。 她在校园里找了一处隐密的地方发呆。身处在校地广大的校园,最大的好处就是会有很多掩人耳目的地方,时常在中午找地方练舞的她,早就把各处隐密地点摸清了。 她翘了两节课,直到放学才回到教室。 之后几天,事件的讨论度仍然不减。 课堂上,许多科任老师们都劝諫大家要珍惜生命,并在最后不约而同道出「人生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不只一遍,彷彿真理。 补习班则是流言四溢,每次下课总有人围绕着几位十三班的学生打探消息,对女主角有各种臆测,八卦意味浓厚。 但最多的,莫过于是对女主角跳楼行为的不解,及对父母的同情。 那些流言臆测,予寻一概听而不闻,置身事外。 「李予寻──外找!」 听见窗边同学的呼喊,她抱着困惑的心情起身,不认为有谁会来找她? 所以当那张明明许久未见,却莫名熟悉的男性脸孔落进了视线,她的脚步明显滞了一下,才又继续往前。 自小学毕业后,她和他的交集,就仅止于到君璇家拜访时,会彼此客套打声招呼而已。 「找我什么事吗?」她仰起脸,衝着他笑。过去两年,身为男孩子的段君辰,身高开始急速抽高,早已超过一百八,就算什么都不做,光是站在走廊上就非常醒目。 「告别式在下礼拜六,也许你会想来送她一程。」段君辰向她递出一张对摺的白纸,「地点和时间我都写在这张纸上了。」 她垂下脸眼,盯着那张纸数秒后才接过。 以前打电话到君璇家,接电话的往往都是她的家人;到君璇家拜访,偶尔也会和他们家的人一起吃午餐,所以除了段君辰,君璇全家其实都认识她。毕竟,她还是世上唯一一个,和这对双胞胎都同班过的人。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会收到讣闻。 「谢谢。」她再度抬眼直视他,语气郑重。 他微微頷首,脸上掛着虚弱的微笑。脸上的憔悴彷彿也在这一刻显露,此刻的他已不见往日的风趣和自大,她能从他疲惫的眼里,看见与自己相同的悲伤。 「请问君璇自杀的原因,真的是压力太大吗?」她的声音胆怯,但眼神却很坚定。因为错过了这次,她可能再也没有机会问了。 他没有立即回答,但表情并不困扰,似乎是在思考如何解释。 最后,他低下头,黯然地点了下头,「嗯。」 仅仅如此,她已红了眼眶,感觉鼻子发酸。 因为光从他眼里满溢的自责,她已看得明白。那些流言蜚语中多少句是真实的,她听得出来,只是不愿面对。 「虽然现在还在调查我姊是怎么拿到顶楼钥匙的,但他杀的可能性非常低,所以目前认定是自杀。」他低哑着声音说,就怕引来经过学生的侧耳倾听。 「……对不起。」她紧紧捏着纸条,另一隻空着的手则握成拳。 「如果我当时不要那么生气,成熟一点,也许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她忍着眼泪,肩膀开始颤抖,「如果我能陪在她身边就好了……」 「真的很对不起……」 段君辰依旧低着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 他们之间的空气沉闷而死寂。 周遭的流言蜚语早就无法传进他们的耳里。 君璇走上绝路的原因,他们也许永远无法知晓,但他们心里却很清楚,无论原因为何,若非陷入极度的痛苦与绝望之中,是不可能会作出如此令人沉痛的决定。 他们都是帮兇。 犯下的罪行,哪怕用一辈子的时间,也无法偿还。 41 第五章 告别式那天,她照常到补习班上课。 并非是父母不要她去那种场合,而是她,没有勇气面对君璇的母亲。 那次期末考,毫不意外,她考得奇差无比,每一科都退步十分以上,掉出排名之外。 在电话里得知她成绩的补习班老师,当下的语气非常错愕:「你这次是怎么了,退步这么多?」 怎么了呢? 连她也无法说个明白。 也许是没能好好向君璇告别,之后的日子,直至下学期,她都处于恍惚的状态,对于君璇的离开始终没有真实感。总觉只要睡一觉起来,就会发现一切不过是场梦。 一场恶梦。 世界不会因少了一个人而有所改变,吵闹声依然故我,总在每次上课时与老师的讲课声对抗。 班上舞弊的情形也没有任何改善,一位平日完全没在念书的男生,段考成绩忽然突飞猛进,挤进前十名之列。儘管全班都心知肚明原因,但都选择视而不见,集体意识在这种地方特别明显。 她埋首在书堆里,一心只想毕业,好摆脱眼下这些令她厌恶的人事物。 她的生活被补习班和考试填满,无任何休间娱乐。唯一的舒压,是夜深人静时,她会把考卷拿出来,然后一张张撕碎。 也许是以前天真认为国三会用到,特地留下来的月考试题;又或是上个月写完,全都弄懂的习题,每一张都是认真填写,细心订正,最终要成为圾垃的存在。 时间宛如是陷在浓黑的泥沼里,一丝阳光都透不进来,那样地令人感到窒息。哪怕天上阳光越来越亮,气温一天天回暖,驪歌在闪闪发亮的初夏时节响起,她的世界依旧一片冰冷。 六月。 她不带眷恋的从成明中学毕业。 这一年,每间学校的pr值都创歷年新低,无数学生高分低就,要求二次分发,当年度即宣布停办,北北基联测成为台湾史上最短命的升学考试。 也在这一年,脸书逐渐在学生间普及,各式社团相继创立。还未开学,半数学生都已先在社团上互相自我介绍完毕,无名小站就此淡出青春舞台。 「学妹,这本册子你回家可以看看,里面有学校各个社团的介绍,也有今年联合迎新的时间地点,如果有兴趣可以参加喔!」 学姊露出一张甜美的笑容,将一叠资料递向她,「那这样就可以了喔!」 「谢谢。」望着那张清秀端庄的脸蛋,她靦腆接过,让位给下一位前来报到的新生。 穿堂贴满了亮眼的红榜。 时值六月底,除了应届毕业生,多数学生仍在校准备期末考。 将一叠资料收进背包后,予寻不自觉向走廊望去。 几个学长正从教室里出来,彼此有说有笑。他们身上散发的气息和国中男生完全不一样,有说不上来的成熟感,散发着更为耀眼的光芒。 一想到之后也会穿上同款的制服,她的心情就觉得豁然开朗,好似长久以来的目标达成的感觉。 光是开学第一天,每个人都专注听讲,勤做笔记的模样,她就觉得内心阴霾许久的天空,出现了曙光。 那是她国中三年,从来不曾见过的上课光景。 摆脱了龙蛇杂处的国中生活,她总算不必再忍受吵闹的课堂和不公平的考试。 可以度过不一样的三年时光。 与此同时,因脸书而再度连络上的小学同学们,开了一场久违的同学会。 大约二十个人聚在一家义式餐厅,分成男女两桌互相畅聊小学的糗事,整间餐厅都是他们的笑声。 仅仅三年的时间,就能真切感受到彼此的改变,光是一句「以前你不是」就足够让人感到怀念。 聚餐结束后,久未相聚的喜悦仍未褪去,一群人决定到夜市续摊。 宽敞明亮的游乐场,摆满了夹娃娃机与游戏机。 不常到这种场所的予寻,始终站在人群外围,静静笑看周围的同学们。也在那个时候,她注意到段君辰也和她一样,只是站在外围,没有参与游戏。 对上视线的那刻,两人不约而同都收起了笑容。 段君辰慢慢向她走来,与她站在同一侧。 「好久不见。」他以轻松的语气说道,就和对其他久未见面的老同学那样。 这是自从上次收到讣闻,时隔好几个月的再次交谈。 「好久不见……」她尷尬地挤出一抹笑,「听说你考上附中?」 见他点头,她露出公式化的笑容:「恭喜。」因为以段君辰的实力,这是理所当然的。 男生们反而还在损他怎么不是上建中? 「暑假的时候,我姊在整理房间,有找到你们过去写的信和卡片,她要我问问你,想不想拿回去?」 「信……」她陷入回忆里,在她和君璇还未拥有手机的那个年纪,的确时常写信,生日或圣诞节也会写卡片送对方。 「不用了。」她摇了摇头。 她都下定决心要重新开始了,实在不想再触碰那些会令她伤心的事物。 段君辰有些意外这个答案,愣了一下,才回应道:「那如果你想拿回去,随时可以来我们家拿。」 「谢谢,我会的。」她露出疏远的笑容。明明身处在如此欢乐的时刻,她的内心却反而沉重起来。 她忽然发现,她不该再和段君辰见面。 一个是最要好的朋友,一个是最亲近的手足,都是在那个时刻最有机会拯救她的人。 他们就像是拥有相同痛楚的两个人,只要再见到对方,过去种种就会被唤醒,再次撕裂伤口。 同班两年所说过的话,都比不上此刻来得多。 「有段时间,我看了一本主角是双胞胎的小说,忽然对双胞胎很感兴趣,当时就很好奇地问君璇,身为双胞胎有没有甚么特别的事发生,像是心电感应那一类的?」她望着前方笑成一片的老同学,目光平静。 「她说唯一一件,是有天晚上你忽然问她:『你现在是不是想吃葱抓饼?』,她真的吓了一跳,因为她明明没有说出来,之前也从没提到关于葱抓饼,你却能猜中,实在很神奇。」 也是在看完小说以后,她才忽然意识到,她最好的朋友就是双胞胎,只是平日忘了这一点。 从眼角馀光,她发现段君辰正在低头微笑。 这也让她的心底泛起了笑意。 「还记得小学的时候,君璇曾跟我说过,你们晚上都会比赛洗澡,看谁洗得比较久,因为你们家有两间浴室,可以同时洗澡,但往往都是她先出来,你都还没出来。」 「我当时真的觉得你们好搞笑,怎么会比谁比较久,而不是比谁洗得快?」 似乎是回忆又被唤醒,段君辰的嘴角再度失守,笑得更为明显。 「君璇说,虽然没有心电感应这类的事发生,但比起跟同样身为女生的姐姐,她感觉跟你比较亲,很多事反而对你比较说得出口。」 予寻顿时收起满溢而出笑声,「所以我觉得,儘管你们常常斗嘴,但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会讨厌身为另外一半的你。」 「因为你无论如何都是她最骄傲的弟弟。」 这是她唯一能送他的告别礼。 小学的那次美展,她只匆匆翻阅了那本手工书几页。虽然内容早已模糊,但在那个还天真懵懂,相信童话故事的年纪,是不可能会画出以悲剧收尾的故事。 中间再多的挫折,都是为了迎来最后圆满的结局。 段君辰当时一定也看到了结局,只是忘了。 至少,从他此刻了然而笑的表情,她看得出来,他是记得的,只是需要有人将这件事告诉他。 而她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不需要从他身上找到某个人曾经的影子,就算他和君璇拥有再相似的脸孔,在她眼中都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切割过去的机会。 就这点而言,段君辰无疑也是最适合的人选。 「我觉得你有哪里变了。」段君辰露出打量她的目光,一手抵着下巴。 「哪里变了?」她试探性问。 「变瘦了!」他抵住下巴的手,顺势比出了一个七,手势像一把枪。 这回答虽然有点煞风景,但予寻并不意外,因为这就是段君辰平常的模样。 况且,他答对了。 整个暑假,她每天都会到公园慢跑,不碰任何甜食和高热量的食物,保持良好的体态。 生日时,姊姊也送了她几样保养品和化妆品,她开始会保养,以及学习如何化妆,同时也改戴了隐形眼镜。 change── 隐藏希望意思的单字。 她在外在的改变,远比内来得鲜明。 也唯有如此,才能够在浓黑的泥沼中看见希望。 42 「大家好!我是李予寻,很喜欢跳舞,国中也是参加舞社的,之前也有参加舞蹈比赛的经验,未来还请大家多多指教。」 随着掌声响起,两位学姊闪烁着晶亮的眼神,向她问道:「所以你国中就有跳舞的经验了对吗?」 「对。」她掛着灿烂的笑顏,自信回应。 社团活动在开学一个月后展开。 为了更靠近成为社长的目标,她选择加入人数少的恋舞社,认为竞争者少,她更有机会成为社长。 至少,光是目前七八个人的自我介绍中,她是唯一一个有舞蹈经验的社员,就足够让她感到胜券在握。 她相信,只要她够积极,要成为社长不是难事。 「海澄,你现在要去操场吗?」 追上前方女生的脚步,她并肩与她走下楼梯。 「原来你是去上洗手间,难怪刚在教室没看到你。」海澄这时也放慢脚步。 「这週一样是上篮球吗?」 「嗯。」海澄应了声。 「我真的很不擅长篮球。」予寻的肩膀不禁感到无力,深深叹了一口气。 开学至今一个月,她顺利交到第一个朋友,同时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主动结交的好朋友。她和吕海澄的座号只差一号,第一次见到吕海澄,看见她脸上的笑容,她总觉得与小彭有几分相似,对她倍感亲切。 「海澄、予寻!」一道低沉的女声传来,两人向后一望,就见洪孟洁和两个女生走在她们后面。 「海澄,你头发是不是有变长啊?」戴着细框眼镜的女生走近海澄身边,一脸揶揄,「变得有女人味了耶。」 「哪有啊。」海澄下意识顺了顺垂在肩上的短马尾。 「喔,害羞了!」 面对这句调侃,海澄只是笑而不语。 细框眼镜的女生随后又隔着海澄,探头向她问道:「予寻,我之前中午有看到你在那边练舞,没想到来你会跳舞耶,我那天看到你跳得超性感的!」 「有吗?」她陪笑,实在没印象有练习性感的舞蹈动作。 一路上,五个女生有说有笑,互相褒贬调侃。 能身处在这样轻松的氛围,予寻心里无不感动,不枉自己前阵子如此努力与人交谈,才能融入女生群中。 之后的日子,在社团,每次团练她都不会错过,充分展现自己积极的一面。在班上,她努力和吕海澄培养感情,也与其他女同学打好关係,不像以前只甘于当个安静的存在。 她原以为只要如此努力,她的校园生活就能充满瑰丽的色彩,但……哪里出了错呢? 一如往常的体育课,又是厌恶的篮球。 点名完毕,她慢悠悠地起身,跟着人群走到球篮附近,准备拿球。 人群散尽,看见吕海澄向着旁边的一位女同学问:「你有人一组吗?」 她没有多想,立即微笑出声:「没关係啊,可以一起玩。」认为老师虽然说两人一组,但三人一组应该也没什么关係。 但吕海澄的沉默,却让她感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 随着冬天的脚步靠近,每一次聊天,她都能感受到吕海澄对她疏远的态度。 予寻一开始想不透为什么,直到看着她寧愿一个人走,也不愿与她并肩而行,甚至直接拋下她一个人,她才终于醒悟── 她并不想和自己当朋友。 望着吕海澄远去的背影,她忽然觉得,内心某块地方又再次碎裂了,碎片刺得她的心脏无比疼痛。 上洗手间时,她忍不住直接哭了出来,悲伤与恨意填满了胸腔,令她难以呼吸。 原来,交朋友是这么困难,不是只要真心诚意就足够。 也在看清吕海澄的心思后,她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样。 班上的女同学早已有各自的归属,找到可以依靠的同伴后,能和开学时同样热情亲切的人,实在屈指可数。 周围的人都像是戴了一张面具。 和国中喜恶鲜明的世界不同,在这个世界,不会有赤裸的坏人或直白的语言,表面被包装得和平美好,但人心却深不见底。 但……她自己不也是吗? 也只是戴了一张面具,假装开朗大方,但撕破面具后,会发现自己的本质终究没有变,还是那个不苟言笑的自己。 深夜登入脸书,看见「建议好友」中出现一个熟悉再不过的名字,她恍惚地点进去。 里面没有让她感到熟稔的一切,反而让她备感空虚,可是却也让内心的思念急速发酵。 送出「交友邀请」的那刻,她似乎被什么呛到了,焦距在萤幕上的视线变得模糊,眼泪夺眶而出。 她感觉自己的过去正逐渐坍塌,而未来却来不及建造,好像一座浮在空中的桥,身后的砖不断掉落,但眼前铺建的桥却不及崩落的速度,最后── 桥消失了。 她狠狠坠落到了地面。 她第一次体认到,原来,捨弃过去,迎向未来的风险,是可能会一无所有。 一年级下学期,她失去了朋友,失去了社团,失去了过去所有令人讚赏的一切。 在这里多的是和她同样乖巧认真的学生,比她更聪明的学生不胜枚数,无论她再如何努力,文科这个罩门总让她赢不过别人。 接近期末时,长期戴隐形眼镜,她感觉双眼隐隐传来刺痛感,让她不得不戴回眼镜,同时她也不再勉强自己戴上面具,成为大家可能会喜欢的那个样子。 隔着镜片看出去的世界,就像上课,漫长而枯燥,只有老师平舖直叙的讲课声。 萤光笔划过一句句可能是重点的文字,但其中一句话,却让她的思绪和萤光笔都停顿了许久…… 「whenlifegivesyoulemons,makelemonade……」 「当生命给了你柠檬时,就把它们榨成柠檬水吧……」 她在心里默唸了三遍。 只是她生命遇到的挫折,早就不是区区一颗酸涩的柠檬可以比拟的了。 脸书上,某位学姊很文青地贴了一句歌词「谁的青春没有浅浅的瘀青」? 歌词意境美得像一句叹息。 底下一句「何止瘀青,根本是头破血流了好不好」,立即戳破了美好的假象,获得比贴文还多的讚数。 时间就像回到国三最黑暗的那段时光,不过这次她已痛得麻木,能以冷眼旁观的态度看待。 隔着窗户,向右前方的走廊望去,是热舞社每天中午固定团练的地方。动感的音乐隐约传进教室,高一社员们跟着学长姊们的动作整齐舞动。 阳光很耀眼,那群人也很耀眼。 刚进入这所学校的热情,如今早就只剩馀烬,越是耀眼的事物在她眼里,越令她感到冰冷讽刺。 她原以为,今后她的高中生活也是如此,没有交心的朋友,没有归属的社团,再认真念书,也只有普通成绩。 直到,那一天,那一道出人意表的问句,将她的青春再度点亮── 「你中午有没有空帮我代录?」 43 入冬第一天。 太阳一早就在天边露脸,天空难得一片晴朗。 如此和煦的天气,也让一大清早到校的男生感到神清气爽,特别有间情致意到外扫区进行晨扫。 他们班的外扫区位在国中部三楼的男厕,组长很少会在早自习时来检查,相对来打扫的学生也就很稀少。 不一会,男生就一个人拖完整片地板,准备把拖把放回扫具间。 只是,一转身,他却注意到门口站了一个人,那里也是阴暗空间里唯一的光源。 如果是平常,他可能只会轻轻一瞥,便继续做自己的事,对进来方便的国中学弟视而不见。 但…… 此时站在门口的人,身材娇小,很明显是个女孩子,而且还穿着高中部的制服。 只是那人逆着光,看不清长相。 门口的女生一望见他,就像锁定目标似地,毫不犹豫地踏进了男厕,一路走到他的面前。 「找我有事?」认出是李予寻,刘心铭暗暗松了一口气。 「你今天放学有没有空?」她扬起微笑问。 预料到男生疑惑的反应,她继续解释:「不会很久的,大概半小时而已,只是在教室玩个小游戏。」 「游戏?」他满腹疑惑,「什么样的游戏?」 「就是那种在桌上就可以进行的游戏,一场大概几分鐘就结束了,不过我们可以赌输的人要被惩罚或是做一件事。」 他大致上是懂得,但不懂的是:「干麻非要找我?」 「因为我要赢。」 男生露出更加不解的表情。 「我在刚开学时后的赌输过你一次,现在快要期末了,我想赢回来。」她一脸理所当然,语气一点也不害臊,「但由于我上次没有乖乖履行承诺,所以如果这次如果谁输了,要不要履行也是看个人,不勉强。」 「看不出你是好胜心如此强的人。」男生笑了,对这个邀请感到有趣。 「所以你放学ok吗?」她眨着晶亮的双眸,想藉此隐藏内心的胆怯,很怕自己会被打枪。 像是热舞社有活动之类的。 「我想想,今天热舞社是带练……」他思忖道,丝毫没注意女生脸上汗顏的表情。 她暗叹自己猜得真准。 「但我就算不去应该没关係,何况你都特地到这里来找我了。」他对她微微一笑。 「因为我高一有次不幸被分到来扫国中部的男厕,所以已经习惯了,而且早上几乎没什么人,顶多只有国中学弟会进来。」她坦然解释。 只是这下却换刘心铭感到汗顏,不知道,就是因为平常只会有国中学弟进来,今天却忽然出现个女的,让他吓了一大跳。 「那记得放学要留下来,我先回教室了。」说完,她欲转身离开。 「我虽然可以陪你玩,不过──」 这声「不过」让她打住了脚步,笑容僵住。 「不过什么?」她侧过头问,笑容不甚好看。 「不过前提是,这次若有谁输了,就要愿赌服输。」 虽然很想吐槽那吊人胃口的断句,但她还是忍了下来,笑盈盈承诺:「没问题。」 「真的吗?」他送上质疑的目光。 「我反而希望是你不要食言呢。」她回以一口白牙。 转身后的那一句话,则无比清晰地回盪了整个空间。 「因为我是不会输的。」 目送她瀟洒的离开,男生这才意识到,她今天没有戴粗框眼镜,那双没有镜片遮挡的眼睛,意外明亮澄澈,少了平日文静低调的形象。 虽然不知道她是抱着什么目的找他玩游戏,但无法否认,他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游戏,能让她那么有把握? 放学鐘声一响。 待大部分同学都离开教室,刘心铭便直接走到她的座位旁,在她前面坐下,比她预期的还要守约。 「玩什么?」他的一隻手臂掛在椅背上,笑容满面。只是,一注意到桌上散落了五顏六色的色铅笔,仍不可避免地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桌上现在刚好有二十一支色铅笔,我们剪刀石头布,谁赢了谁就先取,不过每一次只能取一支到三支笔,看谁能取走最后一支笔,谁就赢了。」她带笑的视线,对上疑惑他的眼神,「玩过吗?」 「没玩过,但大概懂了。」他拿起其中一支色铅笔把玩,「简单来说,就是我们轮流取,而每次最多不能取超过三支,如果轮到我的时候,正好剩下三支或三支以下,就是我赢了,因为我可以一次取走?」 「对。」她点点头,「我们玩三场,只要你赢了我一场,就算你赢了,而赢的人可以要求输的人做任何事,除了非道德跟违法的事以外。」 「这么有自信,要是等一下如果输了会很难看喔。」他将手里的笔放回桌面。 她笑而不语。 「我们先试玩一场。」她伸出四指併拢的手,「你可以决定要先还是后。」 「先。」男生说完,就顺势取走了三支,收到桌面一角。 「两支。」她接着说,也顺手取走最靠近自己的两支。 比赛过程很快,没多久,予寻便轻松取走了桌上最后一支色铅笔。 「那接下来就正式来了,你只要赢我一场就好。」她边说,边把所有笔再堆到桌面中央。 「等一下,让我先思考一下。」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会全盘皆输,男生的心态不再如最初那样愜意,表情开始认真了起来。 再度开始时,已是两分鐘之后。 他们之间对峙的气氛,同时也引来了其他还留在教室的同学们注意,纷纷围过来看热闹。 相较于男生的小心翼翼,眉头深锁;女生始终不慌不忙,眉头舒坦。 随着两场过去,来到最后一场,周围的人都已在热议其中的致胜方法,想帮助处于下风的刘心铭。 但一分半鐘过去,不用比到最后,光看桌上剩下的色铅笔数量,胜负已显而易见了。 刘心铭感到非常颓丧:「我输了……」 「你到底是怎么取,怎么每次都赢?」他脸上流露不甘,又将散落的笔集中到中央,「我们再玩一场,我这次一定会赢。」 「你真的看不出来?」她微微一笑问,好似这个问题很简单,他怎么会看不出来? 「我知道了──」声音来自旁边的班长。 比赛过程中,班长和另外一名男生自己蒐集了二十一支笔,研究这个小游戏的诀窍,而且还拿出纸笔计算。 「只要第一个取笔的人,只取一支,他就一定会赢。」 刘心铭不太认同这个答案,因为其中有两次他都是第一个取笔的人,李予寻又怎么能赢? 没想到,女生对此却微笑地点了点头,表示这就是正解, 「why?」他忍不住皱眉。 不光是他,周围的人都在等着他们解答。 「你没有发现每次玩到最后,只要剩下四支,胜负就出来了,因为无论你取三支、两支还是一支,最后都会剩下一支。」班长一脸正经八百地解释,就像一位在发表演说的学者,模样有说不出的滑稽,「那如果反推回去,剩下八支、十二支、十六支也是相同的道理,因为你最多只能取三支,无论怎么取都会剩下一支给对方,因为二十一用四除会馀一,所以只要谁在一开始就只取一支,设下这个以四为倍数的局,就一定会赢。」 讲解的过程中,李予寻频频点头,一脸讚赏。 「可是如果我是第一个人取的人,还是取两支呢?」刘心铭发问。 「那我就取三支。」李予寻勾起嘴角说道。 「如果你取三支,我就取两支,这样加起来就是五支,用四来除还是馀一,等于我还是第一个取第一支的人。」她边解说,边示范给眾人看,「只要你不是一个取的人,就一定是我赢。」 「这、这样算作弊吧!」刘心铭苦笑起来,同时也希望自己智商能高些,早点悟出诀窍。 「可是你只要赢我一场就算赢了,每一场也都是剪刀石头布来决定谁先谁后,假如你刚好猜赢了,第一次又只取一支,那你不就是赢了,或是你聪明一点,能看出当中的必胜方法,你也会赢。」她毫不愧疚地说。 「就某方面来说,也算公平。」班长在旁帮腔。 刘心铭则默默白了班长一眼。 「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赛局理论』吗?」女生别有深意地笑了,开始将桌上的色铅笔一支支收回笔筒里,「这就是赛局理论的典型例子,在赛局理论中,只要掌握全局,先下手为强,可以说是必胜。」 「是你太晚看清全局了。」 听到这番理论,在场的同学们都感觉上了一课,看待女生的眼神像在看一位智者,充满敬佩之意。 唯独刘心铭感觉被反将了一军,一脸错愕。 虽然她表现得问心无愧,但其实她之前有和别人玩过,每个人第一次取,往往都不会只取一支,包括自己。况且,刘心铭的数理逻辑能力很差,她的赢面更是大。 「但我也说了,输的人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接受惩罚,只是你说……」 「愿赌服输。」他的语气坦荡荡,只是笑容掺了太多稚气,到达不了君子的程度,「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望见那一双毫无敌意的眼神,女生倒是愣了下,很意外他能这么坦然,因为光是他答应陪她玩游戏,她就够意外了。 「你等一下是直接搭公车回家吗?」她的视线偷偷扫过周围的同学。 「对啊。」他没有多想。 「那一起走吧,我等一下会告诉你。」她微微一笑,继续收拾桌上的东西。 不久,聚集在周围的同学们也作鸟兽散。 她本来没有打算要和他一起走到公车站,只是现场有太多人,实在不适合在这个时候说出口。 44 「我猜猜,你要我做的那件事,不会是要我和朋友和好吧?」 一离开教室,刘心铭率先出声,轻松的语气中有十之八九的肯定,彷彿早就这么认为了。 「……差不多。」被看出心思的予寻感到窘迫,视线黏在脚底下的阶梯。 「真看不出你是这样的人耶,寧可耍心机也要赢我。」他笑嘻嘻说,语气听不出是褒还是贬。 「那你觉得我应该是怎样的人呢?」她的视线依旧落在脚下的阶梯,只是没了表情。 他思忖了会,「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以为你是很文静的女生,对甚么事都不在乎。」 「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也以为你是很低调的男生,但没想到你还挺搞笑的。」她不假思索地接下说,语气平铺直叙,不冷不热。 「这褒还是贬啊?」 她笑而不语。 踏上一楼平地后,她再度开口:「你知道,你刚刚那句很多人都对我说过,像是不知道我会跳舞的人,一听到我会跳舞,就会说『看不出来你会跳舞耶』;或是校外教学去游乐园时,看到我在排云霄飞车或大怒神那种刺激的游乐设施时,也会对我说『看不出来你敢玩耶』之类的。」 「每个人都觉得像我这么文静的人,应该不会做那样的事,在我身上套上框架,认定我很柔弱。」 不过,也因为如此,才没人猜到她就是那样形象开朗的「柠檬」,至少不会立刻就联想到会是她。 「可是,那也是对你一种讚赏吧,因为有时候一些看起来很敢玩的人,却反而不敢玩呢。」 「是吗?」她耸耸肩,语气不以为意。 「因为你今天不就不一样了啊?」他勾起一弯微笑说,「我觉得刚刚那些同学一定也对你改观了,心想你居然是会耍心机。」 可能是预料到他会这么说,她只是无奈一笑,发自内心。 不知不觉,两人已离开学校,进入了地下道。 「那你会和那个朋友和好吗?」她的语气淡薄,但仍在封闭的地下室泛起浅浅的回音。 听见这个问题,刘心铭装出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这个嘛……」原以为这么做,她会忐忑不安,没想到她却意外平静,脸上一点情绪也没有。 「你上次说,输的人要告诉对方一个秘密,我现在告诉你。」 甚至连等待答案的耐心也没有。 「在目前为止的人生,有两件事最令我感到后悔。」 「一件是高中入学的时候,选了恋舞社,一间会倒的社团。第二件是……」她的眼神忽然暗了下来。 男生很有耐心地等待她往下说。 沉吟半晌,她缓缓开口:「曾经,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我们从小学就认识了,直到国三的那年暑假,我们吵架了……应该说,是她做了一件令我生气的事,所以我就不再和她说话了,没想到半年后她就跳楼自杀了。」 听见那个耸动的关键字,刘心铭皱起眉头:「你那个朋友,不会也是成明的学生吧?我记得国三的时候,你们学校有一个女学生就是在夜自习时……」 「就是她。」 「不会吧,当时新闻一出来,我们全班都在讨论耶,而且那段时间老师对我们都特别好,怕我们也压力太大,跑去跳楼。」回忆起那段时光,他感觉记忆犹新。 反观予寻只是默默听着,对刘心铭吃惊的反应并不意外。 察觉到对方的沉默,他小心翼翼问:「你们……为什么吵架?」 闻言,予寻平静的面容起了变化,她自嘲地笑了起来:「因为她在我生日当天放我鸽子。」 此刻的地下道里一片静謐。叙述起那段的过去,她的声音始终平静无波,但笑容却越渐苦涩。 「所以当你看见我和朋友吵架时,你感觉像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嗯。」她无法否认,一脚踏上往上的楼梯,「虽然你可能认为我很多管间事,因为我自己也这么觉得,但直到前天我的脸书上出现了一则通知,通知我说『她』接受了我的交友邀请。」 「你是说你那个跳楼的朋友?」他感觉事情要往灵异的方向前进了。 「一直到国中毕业后,我才知道她有办脸书,所以明知她已经不在世上了,还是向她送出了交友邀请。」她一步步往上爬,越是靠近出口,双脚传来的痠疼就越清晰,「虽然不知道是谁按下接受的,因为我传送私讯问那个人是谁,对方也没答覆我,但我想应该是她的家人吧,刚好找到她写在纸上的帐号密码之类的也说不定。」 由下往上看去,渗漏柔和光线的出口宛如一扇小门,连接着另一个世界。 「可是我很感谢那个按下接受的人,因为我原以为那是永远也不可能发生的事,也在看见那则通知后,内心的懊悔忽然鲜明了起来。」 『如果时间能够倒转,你最希望回到哪一段时光?』 多年后,她才明白,一个人若没有经歷过懊悔或悲伤,是不会特地去深思那个问题的。 然而,当年的她一心只想拥抱未来,丝毫未察君璇其实眷恋着过去,对未来一点也不感兴趣。 直到永远失去了她,才发现自己还惦记着这个问题,同时也才意识到,当时的自己竟完全没想到要问君璇──你呢? 你最想回到哪一段时光? 45 阵阵引擎声刮着她的耳膜,粗糙又杂乱,粗鲁地将她从回忆的思潮里拉回。 离开地下室,望着眼前空旷的公车站,她的神情流露不易察觉的落寞:「如果时间可以倒转,我最想回到国三那年暑假,回到我和她吵架的那个时候……我一定不会再和她赌气,会立刻跑去和她和好。」 「所以,」忽然,她停下脚步,这也让男生跟着停下。她转头,笔直望向他,一字一句说:「一想到你明明还有机会,朋友也亲自来跟你道歉了,你却还是拉不下面子,觉得你真的很不懂得珍惜。」 看见那一双冷然的眼神,让他愣了下。 直到她再度迈开步伐,他才回神,跟上。 「你曾经向大传社点一首歌吧,日本乐团kobukuro的<日记>?大传社的网管告诉我的。」她的脣角轻轻勾起,语气不再像刚才那般愤恨。 「那个网管明明说会帮我保密的。」 「但你只说不要告诉陈映羽不是吗?所以那位网管还是有做到的。」 「……」 「你朋友将你们之间发生的事都告诉我了,他跟我说,那首歌是他曾经在情人节时弹唱给陈映羽的一首歌。」她抬头,含笑问:「你为甚么会请大传社点那首呢?」 他先是愣了下,嘴角随之扬起一道弧度:「你觉得是为甚么?」语气似笑非笑。 没想到会被反问,予寻思忖了会,视线回到前方繁忙的车潮:「他说高二刚开学时,得知你和陈映羽同班就立刻来私讯你,问你陈映羽的近况,还说了想和陈映羽復合,只是你立刻就封锁他了,然后没多久,你就向大传社点播那首歌。」 「所以我左思右想,唯一想到的可能,就是那是你帮你朋友点的。」 「难道不会是我喜欢上陈映羽了吗?」 「那首歌怎么听都不像是要表白的歌吧?」她迅速吐槽。 「说的也是……」他尷尬一笑。 「你还是很在意你那个朋友吧?」她看向他,轻轻一笑,「虽然他在爱情方面很渣,可是在友情方面,他并没有做伤害你的事情,你们也是从小学到现在的好朋友,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这个朋友吗?」 「你在乎他劈腿,不正说明你很在乎他这个人?正因为你在乎,所以才会放大检视他的所作所为,不然换作是其他人,你根本不在乎。你生气的是,明明他身为你的好朋友,深知你痛恨这件事,却还是这么做了,这才是你对他真正生气的地方。」她一口气说完,像是演练无数次那般流畅。 「感觉你好像很懂?」他低头笑了笑,目光淡淡地划过她的脸。 「难道不是吗?」她反问,坚定的目光落进他漆黑的眼眸。 他没有回答她,似乎也不打算回答。他双手插入口袋,直视前方,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有没有非常崇拜的偶像,甚至可以说到了尊敬的程度?」 望着他下顎线条分明的侧脸,察觉到他的神情变了,她没有多问,只是回应:「……我是还蛮崇拜一位歌手的,很佩服她对梦想的坚持。」 「我呢,曾经很崇拜过一个人,小时候甚至立志要成为像他那样的人,可是他却做了一件令我非常失望的事。」他的笑容苦涩,「当下我非常难过,感觉自己好像失去了多年来的依傍,失去了重心。」 意会到刘心铭口中的人是谁,她只是静静听着。她时常觉得,男生们看似吊儿鋃鐺,但私底下都还是有成熟的一面。 「可是仔细想想,他终究是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言及此,他不禁又笑了,下顎的线条变得柔和,「只是过去那种闪闪发亮的崇拜心情,再也回不来了,虽然在大家眼中,他可能还是英雄般的存在就是了。」 「这么一想,就又觉得自己失去的太多了,好像长大就是一直在失去。」 「人生本来就是无时无刻都在失去。」她的目光不自觉落向手腕上的錶,声音乾扁,「例如时间。」 似乎是被说服了,他莞尔一笑:「是啊,所以才要珍惜还存在的事物,对吗?」与她淡然的语气相反,他的声音充满温度,能听出他语气里的笑意。 再转头一望,看见他的侧脸掛着的笑容,她顿然开悟,眼里流露欣慰,「所以你是会和他和好囉?」 他耸耸肩,轻叹了一口气,还是那四个字:「愿赌服输。」 高架桥像一道线,横亙在马路上,把马路一分为二,在这之上,夜空晴朗无云,是整片辽阔无边的靛蓝色。 好一段时间,两人都只是静静目送着一辆辆公车离开,或偶尔望望天空。 「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回到十七岁》?是《歌舞青春》的男主角主演的。」他忽然问,视线落在遥远的夜空。 她摇头,「没有。」 他的脸上牵起淡淡的笑容,说:「『whenyouareyoung,everythingfeelsliketheendoftheworld.butit’snot;it’sjustthebeginning』。当你年轻时,总觉得一切都好像世界末日,但其实不然,世界才刚要开始。」 「电影台词?」她笑问。 「对啊,不觉得这句很适合现在的我们吗?」 她露出认同的微笑,但声音淡却像一道叹息:「是啊。」 她多么感谢,她遇到的是眼前的这个男孩。 如果换作是其他人,面对她的固执和纠缠,会愿意好好听她说话的又有几个? 此时,一辆公车从转角驶来,刘心铭立刻上前向公车招了招手,随后转头看向她,「要下要一起去吃汤圆?刚好你下车的地方附近有卖。」 这没来由的邀约,让她眉头微皱:「你说现在?」 「不然下礼拜?」 她被反问得语塞,暗叹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公车此时也停了下来。 他直接走过来握住了她的胳膊。 虽然他不是直接牵起自己的手,而是覆盖在衣料之上,但腕部传来的重量仍让她的肩膀震了下。 察觉身后的人似乎没跟上,他再度转头:「怎么了?」 她的目光从被握住的腕部,向上移动到他清秀的脸庞。她轻轻摇了摇头,随之往前走了一步,向他露出一朵笑容:「没事。」 「走吧,庆祝末日重生。」刘心铭顿时再度迈开步伐。 感受到腕部传来的那股力量更加坚定,她只是望着眼前他清瘦的背影,像个小女孩被一路牵上车,直到要拿出悠悠卡,那份重量才总算消失。 只是刚刚那一瞬的犹豫,仍縈绕在她的心头。 同样是在冷清的公车站牌旁,只是那时天刚亮,马路上稀稀落落,万物初醒,阳光出奇地温暖…… 江闵正向她提出了邀约,放学要不要一起去吃汤圆? 只是她早已决定要在今天约刘心铭,便以去补习班为由拒绝了,不然她是没有理由拒绝的。 那时此刻,回想起男生被自己打枪的尷尬表情,一股有说不出的愧疚感,在她心头鬱积…… 46 温暖的末日一过,便是连日的低温。天空阴鬱,空气湿冷,不过在年末节庆热闹的渲染下,人心并不如天空这般晦暗。 圣诞节这天,正好也是班会和社课的日子,不少高二班级都选在这天办圣诞小活动,增进班上感情。 「你是我的小天使?」接过装满糖果的透明礼物袋,座位上女生的语气并无多大的吃惊,满脸灿笑。 「……对。」予寻点点头,心里有些尷尬,只是微笑。她自认自己是很尽责的小天使,但也就是太尽责了,让人有过多的期待,就怕失望。 「谢谢。」女生的语气真挚,依旧在笑。她从抽屉里拿出一盒四粒装的金沙巧克力,双手递向她:「这个给你,圣诞快乐。」 予寻伸手接过,回以一抹感谢的笑容,「谢谢。」 相认的过程也就这么结束了。 七班早在上週就开始进行「小天使」的游戏。每个人抽一支籤,籤上的座号就是自己未来一週的小主人,小天使必须偷偷送礼物、写卡片或帮助小主人,直到圣诞节当日。 这段时间,班上时常在传纸条和零食糖果,一张纸条往往得经十几个人之手,才会到达另一个人手中,避免小天使的身分暴露。 予寻不喜欢麻烦他人,往往都是下课趁小主人不在位上,再偷偷放到桌上,并请坐在小主人周遭的同学保密。 持续了一周,她每天都会送上零食饼乾,并附上一张便利贴或卡片,就算是相认的当天,也准备了一份圣诞小礼,恪守小天使的职责。 「没想到你是陈映羽的小天使。」 闻见这道低沉的嗓音,正在收拾书包的予寻迅速转身,就撞见那双漆黑而澄澈的双眸。刘心铭从前方走来,肩上掛着书包,步伐松散,像顺路经过她这里。 「你怎么知道?」 「刚看见的。」他指的是刚刚班会上的相认。 「羡慕吗?」她的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陈映羽这支籤多少男生想抽到,她很清楚。上週抽到的当下,她还暗自感叹了番。 「想太多。」他回以白眼,「只是觉得你们很有缘。」 她苦苦一笑,如被戳到痛处,「那你抽到谁?」 他道出班上一个男生的名字,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悲, 「那你的小天使是谁?」 他再度道出相同的名字,这次能辩出是悲了。 「你们抽到彼此?」她忍不住笑出声,「那也挺有缘分的。」 「你知道最搞笑的是甚么吗,我送他一包泡麵,过没几小时,我桌上就出现那包泡麵,我当时只觉得很巧,小天使和我真有默契,直到隔天又送了一条巧克力,过没几个小时,那条巧克力又回到我这边,我就忍不住去问他抽到谁?」 他越说越无奈,但她却越听越有趣:「但他怎么会回送你啊,又不知道你抽到他?」 「他说他对这个活动根本没兴趣,打算要是小天使有送他东西,就直接把小天使的礼物转送给小主人,这样他就不必额外准备了。」他的语气流露一丝可恨,「说万万没想到会互抽。」 「没想到你比我还惨。」她完全止不住笑意,「我是游戏开始隔天就撞见小天使在我桌上放礼物,她觉得尷尬就没再送礼物给我了。」 「看你如此可怜,送你一包糖果。」话音一落,她拿起掛在自己椅子的纸袋,从里头掏出了一包精美的礼物袋,「圣诞快乐。」 袋身透明精緻,可以清楚看见里头繽纷的各式糖果:拐杖糖、棒棒糖、金甘糖、巧克力、小熊软糖。认出和刚才陈映羽接过的那包相同,他愣了下才接过:「没想到你会送我。」 「我准备了很多包,等等还要去送给其他人。」她拉开纸袋,里面还有数袋,像标准化生產的商品。 「谢啦,我会吃掉的。」 看着男生感谢的笑容,她脸上的笑意也深了,只是下一秒,她的表情却滞了下,不过随之又流露出温婉的笑意。刘心铭很快就就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他的身后,像看见了谁。 「我有朋友在外面,先出去了。」她提起纸袋,语气隐隐有些急促,脸上依旧掛着温婉的笑容。 刘心铭目送她离开,与此同时,他也看见了站在教室外的别班男生。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脣边掛着温和的笑容,明明天气寒凉,但他的上身只穿了白色的制服衬衫,全身散发着一股不畏寒风的乾净气质。 「我正好等等要去找你。」予寻匆匆走到他面前,随之从纸袋里掏出一包糖果,递向他,「今天早上没在公车站看到你,我本来打算早上就要给你的,圣诞快乐。」 「没想到你也有准备。」江闵正先是一愣,随后微笑接过,「我早上睡过头了,到的时候公车已经开走了。」 「原来。」予寻注意到他自然垂放的另一隻手上拿着样东西,意识到他刚刚说了「也」。 「这个给你。」他将手里的牛皮纸袋递到她面前,「圣诞快乐。」 她心中万分惊喜,迟了一秒才接过:「我才是没想到你有准备……」 「我记得你说过你很喜欢巧克力,特别是什么都不加的黑巧克力。」 「嗯。」她点点头,眼角馀光注意到未封的纸袋里,正是一盒包装精美的黑巧克力。 「先走啦。」声音来自右手边,同时伴随着一阵自远而近的脚步声。 两人不约而同往教室门口看去。刘心铭此时正揹着书包,经过他们身侧。 予寻立时扬起笑容:「掰掰。」 这一次,刘心铭没再出声,只向她举起一隻手便再度迈步往前走。他的手里握着的是她刚刚送的糖果,笑容传递着无声的感谢。 予寻顺势收回视线,再度看了眼手上的牛皮纸袋。随后,她抬起脸,江闵正这时也转回头。四目相交的时刻,她的脸上已绽开一朵笑容:「谢谢。」 江闵正先是一怔,随后脣边才逐渐浮现一丝笑,深沉的双眸里倒映着女生明亮的笑顏。他想起刚刚那一双扫过自己的打量目光,那转瞬间的冷然,要他不有所察觉也难。 他轻轻摇了下手中的糖果袋,脣边的笑意更深了:「也谢谢你的糖果。」 47 「谢啦,另一包我会等等会拿给宫安生。」洪孟洁顺势接过她手里的两包礼物袋,但语气却不如预期欢快,「多少也许可以安慰一下他失落的心情。」 「失落?」 「上礼拜不是影展吗,我们社团拍的那支影片一个奖都没拿到。评审说各个社团的拍摄器材有差异,所以主要看的是剧情,但第一名那支影片明明没什么看点,却是第一名,实在搞不懂评审的眼光?」洪孟洁的语气除了无奈,还有一丝怨懟, 「评审的眼光总是与眾不同啊……」她陪笑,想起宫安生前阵子在社办聚精会神地剪片,不禁感到有些哀伤,却也不知道该说些甚么,这是她不懂的领域。 只是这片乌云并没有扩大盖住周遭轻松的气氛,社课开始前的下课时间,随处可闻清脆的笑声,就连洪孟洁身后的音乐教室也传出了阵阵清脆的欢笑声,圣诞气氛浓重的此刻,丝毫感受不到半点影展落选的失落。 「也罢,反正最辛苦的也不是我。」她越说越无奈,叹了一口气,「我现在比较担心下学期招不招得到新生。」 「是啊……」她继续陪笑,内心的无奈感加重。 「你快去上社课吧,我们差不多要点名了。」洪孟洁脸上掛上笑容,一扫刚才的阴霾,转身时不忘再举起手里的礼物袋,「谢囉,我都没有准备什么,有点不好意思。」 「没关係,是我自己想送的。」她摆摆手,回送一朵笑容。 目送洪孟洁进教室后,她随即转身,却在望着右手边高掛的天空,不自觉打住了脚步。 她改变前进的方向,走向栏杆,从外套口袋掏出手机。 手机镜头焦距在远方,裁切出一小块天。天空太辽阔,她拍了数张,才心满意足地收起手机。 厚重的高积云宛如一朵朵厚实的棉花糖,覆盖住半片天。夕阳馀暉在地平线另一端涌起,远处的建筑物包裹在温暖的金色光芒里,像一道漫长的剪影。云朵染着一层浅浅的暖黄色,凝望许久,还可观察出它们移动的轨跡。 空气冰冷,闻得出冬日的味道,可她的内心却如此时的天空,晴朗辽阔,渲染着一层温暖的光泽,有说不出的自在。 升上高二以前,她早已对高中生活没有任何期待,新班级,新同学,新社团,她全都不在乎,只打算安安静静度过剩下的日子。 如今年末将至,她却发现,她有好多好多想感谢的人事物。她不需要任何礼物,相反地,那些送出去的糖果袋才是回礼,为了自己传递内心的感谢之情。 此时此刻,凝望这片难得一见的美丽天色,特别是在这末日后的今天,她真的有一种重生的感觉。 而这份晴朗的心情也一路伴随她到了学期末。 期末考前一天,她整晚都待在补习班唸书,很晚才离开补习班。 回家路上,看见前方两旁的公车站聚集了大批学生,她蹙眉,不自觉放慢脚步。 公车站位在十字路口,正好在一间高职附近,学生的制服外套是酒红色的西装外套,如果放学时刻经过这里,便是遍地的满江红,特别惹眼。 她很意外这么他们今天这么晚才放学,因为这样她就必须穿越重重人群,才能到达对面的马路。 两边的公车站此时都是刚放学的学生,每个人都在等车。她尽量不去在意旁人的目光,笔直望着前方,等待红灯选绿。 注意到对面的公车站似乎有个男生正看着她,她直接迎视他打量的目光。原以为他会就这么羞愧地转头,但他依然面不改色,视线始终落定在她身上,完全不因她疑惑的视线而有半点动摇。 绿灯亮起。 周围的人纷纷迈开脚步,但她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看着他。 他看着她。 他们彼此对望,隔着一条宽大的马路。 西装外套将他的身材衬得更加高挑,应该有一百八十以上,头发微微自然捲,过长的瀏海遮住了双眼,但并没有挡住他的表情。黑发之下的眸子,比他颈子上的黑色围巾还漆黑,如两座黑亮的冰晶湖。他的眼神异常冷漠,彷彿比周围的空气还要冰冷,读不出半点情绪。 直到对面的一辆公车停下,男生的身影也从她的视界中消失。半分鐘过去,公车驶离,男生原先站着的位置已是空无一人。 她想不出那个人是谁,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可是她认得出那种眼神,那是只有意外看见过去认识的人时,才会有的肆无忌惮的打量,为了想看出对方到底是不是自己所熟知的人。 这是离她家最近的高职,当年也有很多同学考上这里。只是她站了许久,望着那个空地许久,仍旧一点头绪也没有。 然而男生那一双冷漠的眼神,却意外在她心口留下冰冷难灭的印象,不因学期结束而被淡忘。 是即便冬日远去,也依旧清晰的冷然。 48 「小眼睛──外面有高一找你签转社单。」 午后,门口传来一阵呼喊,但教室里没有多少人去在意。 随之便是一道女声呼应,语气有些不耐烦。 「跟他们说美食社的名额满了,不签。」 听着教室后方美食社社长的回应,予寻手撑着下巴,散漫地翻着新课本,但内心却是无比感叹。 下学期在一片回暖的气象里开始。 而首先迎来的,便是转社潮。 由于必须填写转社单,并分别给原社长和新社长签名,所以这段时间有不少小高一来高二教室找社长们签名。 不是所有人都憧憬高中充实的社团活动,原先不被人注目的那些「海鸥社」,如今都成了转社的热门选择,就连八艺也一下就额满了。 忆起去年的恋舞社就转走了一半的社员,最终面临倒社的命运。 想到这,予寻不禁想到,大传社如今也是岌岌可危,面临了相似的命运。 「怎么可能会倒社嘛。」 音乐教室。 宫安生的眉毛横竖,脸上流露出微微的慍怒,语气感叹,「如果真要倒社了,社长可是要被记一支大过的耶。」 予寻坐在椅子上,面对电脑萤幕上的剪辑软体,乾笑了两声:「我想也是……」 大传社创社十多年了,不像恋舞社是新创社团,社团性质又与热舞社相似,命运什么的本就不一样…… 「那大传这学期有高一转进来吗?」她从光碟机拿出烧录好的光碟,随之放到身后的桌子上。 「有啊,四个。」宫安生坐在两副桌椅远的距离,悠间地吃着自己带来的便当。 「那要是升上高二后转走了怎么办?」 「我会给他们每个人一个职位,加上原本两个,正好六个人,一人一个职位,只要当了社团干部,想转都转不了。」 看见宫安生的表情难得腹黑,予寻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但下一秒,宫安生突如其来的问题,却让她微微一愣。 「只是,到了那时候,你还会想继续帮大传社代录吗?」 她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只剩一脸惘然。她注意到,宫安生的表情变了,正经得像个「社长」。 「升上高三后,我就不再是社长了,也不会再插手管大传社的事,到了那时,如果你还想继续录製广播,势必得请下一届社长帮忙,就像当初学长拜託我的那样。」语毕,他顺势将筷子装进筷袋里,盖上便当盒,结束这一餐。 随后,他提着便当袋起身,走到放有光碟的桌子旁。他拿起那张稍好的光碟,向一脸沉默的予寻微笑:「反正还有一学期,也不用这么快决定,你再慢慢考虑吧。」 她点了下头。 「反而是昨天私讯问你的那件事,你决定好了吗?」 她定住动作,回想起昨天私讯的内容,她猛然仰起脸,错愕地问:「主席真的希望柠檬能在舞会上表演吗?」 「她是这样问我的,问我说你和江闵正能不能在舞会上表演?」 「可是我听说今年的舞会要办在户外,比往年都要盛大,这么大的场面,应该有其他更适合的社团吧……」她面露不可置信。 「她说自己很喜欢柠檬。」他的嘴角不自然地勾起,勉强算说出了口。 「你确定主席是这样说的吗,没有听错?」 「那么短的一句话,要听错也很难啊。」 她无法反驳,但也没被说服。 「当天也会有其他社团的表演,而且我想大家的焦点都只会放在艺人而已。」 见女生仍旧一脸狐疑,他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主席怎么可能会喜欢柠檬,喜欢到希望能在舞会上表演?但一直以来都是我和洪孟洁接触你的听眾,我们比你本人更清楚有多少人在听你的广播,又有多少人喜欢你的广播。」 「主席会喜欢你,也不无可能。」 「是『柠檬』。」她强调。 「是是……」看着那一双执拗的眼神,他只是无奈地回了一句,「柠檬。」 「我当时回主席说会问问你的意愿,礼拜五以前给她回覆。」他定定望着她,「你的意愿?」 予寻别过头,侧身轻轻抵着倚背。半晌,她的颈子微微移动,脸上牵起浅浅的微笑:「如果江闵正愿意上台,我就愿意。」 「那就是愿意了。」他微笑作结。 「你也太肯定江闵正会愿意了吧?」 「嗯,怎么说呢……直觉吧。」他思忖了会,说出了完全没说服力的回答,嘴角甚至出现了浅浅的弧度。 予寻则是已懒得吐槽,默默将随身碟从电脑插槽抽出。 「那我先回教室了,我今天就回覆主席说你答应了。」将光碟收进外套口袋后,他挥了挥手,提着便当袋朝门口走去。 望着宫安生离去的背影,予寻抚额,内心倍感无奈:「我都还没问他愿不愿意耶……」 但事实证明,宫安生的直觉是对了。 他答应的当天,两人就在脸书上讨论当天表演的内容。 时和高中的舞会在三月中旬,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正好她在寒假期间编了一支新的舞,只要再增加吸睛的创意即可,不然时间这么赶,她也不会答应得如此乾脆。 一想到能够站上真正的舞台,与那些知名艺人同台演出,予寻就觉得全身的血液沸腾了起来,心思全在表演上。 就算必须一边唸书,一边练舞,也一点都不觉得累。 因为那是连恋舞社的学姊们,都不曾站上过的舞台。 49 夜深。 宽大的巷子内,住户林立,一座小公园佇立中央,占地虽小却五脏俱全,附设凉亭、健康步道与游乐设施,彷彿遗世独立般,令所有第一次行经此处的人都感到意外。 路灯昏黄的光线在夜里晕开,动感的音乐隐约传来。昏暗的视野中,一名少女随音乐舞动。她穿着宽大的t恤和棉裤,后脑的单马尾随着身体的律动而左右摆动,舞蹈强而有力。 直到音乐戛然而止,再度还给了公园里原有的寧静。 「今天练到这里吧,时间不早了。」江闵正蹲在地上,拔掉音箱上的手机线,将音箱收回袋子里。 予寻平缓着自己的呼吸,默默地点了下头。 自从答应演出后,她和江闵正周末都会约在家附近的小公园排练,两人住得也近,要约出来也很方便。 予寻拿起地上的水壶解渴,随后走到不远处的鞦韆那坐下。 将音箱收进提袋后,江闵正也拿起自备的宝特瓶,坐在她隔壁的鞦韆。相较于连续跳了两个小时的她,在这还残留着寒意的初春里,不必跳舞的江闵正一滴汗也没流,一身乾爽。 「你觉不觉得缘分真的是种很奇妙的事物?」她望着坐落在路灯下的那片明亮之地,淡淡笑道。每当跳完舞,心情总是豁然开朗,什么话都能自在出口。 「怎么说?」他扭上瓶盖,喝了一口。 「明明我们国小、国中都读同一所,就连高中都考上了一同所,却从来没有同班过,就算早上常常都搭同一班公车,也几乎不说话,差一点就可能永远错过了,实在不知道是有缘,还是无缘?」 闻言,他失笑,「不一定啊,还有大学。」 「可是你念的是三类,我是一类,我们想唸的大学不太可能一样吧?」 「很难说喔,我当初选三类是觉得比较保险,因为三类什么都会唸到,如果我之后对社会组的科系有兴趣,社会科我自己唸一唸都可以去考了,但换作是社会组,要去考自然组的科系就不可能了。」 「原来如此。」当初选类组时,她从来没想过这点,因为她很清楚自己想唸什么科系,就没想太多了。 「不过……我倒觉得是有缘。」他的视线焦距在前方,声线乾净而恬淡,「当得知你和我读同一所高中了,我真的觉得很巧,很不可思议。」 予寻从眼角馀光中瞥见他嘴角的笑意,淡淡的,不流露太多的情绪。 她想起,江闵正和她不一样,在国中就知道她这个人了,但她却直到高中才得知有他这个人。 在足以容纳三、四千名学生的校园里,每天会和不计其数的人擦肩而过,一向独来独往的她,从来不会去注意谁的面孔特别熟悉。就算是隔壁班的同学,三年下来,她也没一张脸记得起来。 可是如今,她却很好奇,在过去她从不曾注意的路人同学中,其中是不是有江闵正的身影? 会不会她早与他有一面之缘,只是时隔太久,才没想起来? 此刻,瞥见男生沉静的侧脸,她忽然很好奇,他国中时的模样? 回到家后,她冲了个澡,就坐到电脑桌前。 她滑着脸书,瀏览着同学们的心情小语和奇闻趣事。随后,她点进江闵正的脸书,心想,也许脸书上会有他国中的照片。 她持续将页面往下拉,一则则的贴文顿时跑了出来,拉了两年份丰富的高中生活,再拉下一张国中毕业时的全班合照,便见底。 看见帐号创立的日期是他们毕业的那年暑假,她忍不住乾笑两声,暗叹自己的粗心大意。 他们这届大部分的学生都是基测结束后才开始使用脸书,连自己的脸书也没有任何国中时期的足跡,国中的回忆都尘封在无名小站里,等待着被遗忘。 她黯然地关掉页面,但随后闪现在脑海的念头却让她猛然一醒! 她速迅脱离椅子,跪在书柜前,抽出最底层的厚重册子──成明中学第六十二届毕业纪念册。 毕册内页都是各班自己排版和绘製,再全部交由印刷厂印刷,最后製成完整一本,所以每班的页面都极具特色。 她快速翻着书页。 记得江闵正曾提过他是三十五班的,和她只差了四班而已。一翻到三十五班时,她就找到了那个名字。 这班的个人照是学生们自己拍的,而非校方请来的摄影师拍的,每张照片都只有半身,笑得极为灿烂,江闵正这张也是如此。 照片中的他流露出稚气,能明显感觉到他以前的个子真的不高,当年高中刚入学时,他的她的身高也差不到几公分而已。 然而两年过去,他抽高了十几公分,身子越来越修长,气质也更为成熟。 发现男孩子如此惊人的成长,也让她这个从国中后就没再长高的矮子感到无比羡慕。 好奇心在一个晚上就被填满后,她便意兴阑珊地往下翻,本打算再看看自己当年的毕业照,但她的手却不由自主开始往前翻。 而且越翻越快。 国中毕业后她就没再翻阅这本毕册,在那说短不短的国中岁月里,若说有什么遗憾,大概就是她和君璇一张合照也没有。 对君璇所有的思念,都寄託在脑海里日渐模糊的回忆。 以至于当那张熟悉的音容笑貌以最清晰的方式落进眼里,思念便犹如漩涡般将自己紧紧包裹住,难以脱困。 她跪坐在地上,手指轻轻抚上照片,喉咙一阵乾涩。 她看了很久,久到双脚都麻了,视线才终于移离照片。 她冷眼扫着其他张陌生的个人照,准备闔上毕册,但却在瞥见右下角的一张个人照后,狠狠一震。 她一时瞪大了眼,随后便抱着那本厚重的毕册重回椅子。 她的呼吸急促,双手在键盘上飞快打下一个人名,等待着脸书的搜索页面转跳。 关于君璇的那些回忆也在这时涌现脑海,就像脑中有个开关,关着的时候什么感觉也没有,可一旦打开了,却是想关也关不掉了,连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都变得清晰起来。 她想起,最后一次看见君璇的时刻,不是在阳光充沛的走廊上,而是在飘着绵绵细雨的校门口。 透过铁门宽大的缝隙,她看见君璇和某个男生合撑一把伞。 她快步走出了校门,男生的背影和转头时的侧脸也在被她收进眼底,他的身材高挑清瘦,染了一头不被校规允许的惹眼棕发。 和眼下毕册里的个人照,极为相似,无论是身材还是发色。 她想起,同样是在冷得足以呼出白雾的低温,夜色深沉,一双冷然的眼睛穿透过人群,毫不避讳地在她身上打量。 男生顶着一头未经染烫的微捲短发,注视着她的眼神散发着冷冽的气息。 就和眼前脸书页面上的个人照,如出一辙,都穿着相同款式的酒红色西装外套。 藏在记忆里的两个男生。 摆在眼前的两张个人照。 那么多的巧合,就算自己的人脸辨识能力再差,正在快速运转的思考回路也能为她归纳出一个事实── 他们是同个人。 50 愜意的下课时间。 察觉后方位子的主人回来了,予寻顿时放下写到一半的数学习题,微微抬起头,隔着窗户远望那一幢看似渺小的耸立高楼。 新学期座位重新洗牌,她抽到窗边的位子,窗台不但可拿来放课本,远方还可见101大楼的身影,实在是个视野和功能兼具的位子,让她十分满意。 收回视线后,她拿起桌上的手机,在位子上转了半圈,看向坐在后方的刘心铭。 他侧坐着,上半身靠在墙上,正在滑着手机。她瞥到他的手机画面似乎是火影忍者的网路漫画。 「看不出来你是会看漫画的人。」她忍不住说,因为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见他上网看漫画。 「你可以叫我阳光宅男。」 她的嘴角失守,笑了出来,「从来没见过有人自称自己宅男,自称得如此正气凛然的。」 「因为这部真的超热血的,而且三个主角终于又齐聚一堂了,这一幕我可是从小等到大,没想到能在有生之年看到,真的超感动的耶……」他一脸兴致盎然,但女生毫无兴趣的表情却像一桶冷水,立时浇熄了他内心的激动。 「难道你都不看动漫吗?」他冷冷看了她一眼。 「我升上国中后就没在看动漫了,也没时间看。」 这下他连表情都平静了,有些无言,真心觉得她是个句点高手。 不过,予寻并不在意,只是拿出自己的手机,将萤幕面向他,「我问你,你认不认识这个男生?」因为这才是她找他说话的目的。 看见她手机里的男生照片,刘心铭忍不住拧眉。那是一张擷取自脸书页面的截图,虽然是本名,但仍不足以唤起他对这个人的印象。 「有点眼熟……」 「他是你脸书上的好友。」她补充。 他一脸意外,立马登入自己的脸书,约过五秒,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他,他曾经来我的补习班补习过,那时数学课他刚好就坐在我旁边,不过只有补一学期就没补了。」 「你们很熟吗?」 「只能算有点交情而已,毕竟不同学校。」他关上手机,转而看向她,「他怎么了吗?」 「你可以帮我约他出来吗?」 女生的语气坦率又直接,到了令男生有些汗顏的地步。 「你找他干嘛?」 「昨天翻国中的毕业纪念册时,发现他国中是十三班的,刚好跟我那个朋友同班,我想问他一些事。」 「一个班至少有三十个学生吧,不一定非得要找他吧?」 「我觉得这个男生认识我。」她定定说,「上学期有天从补习班回家时,正好经过他的学校附近,那时看到了这个男生,虽然当下我完全不知道他是谁,但他一直用打量的目光看着我,我觉得他一定认识我。」 「如果他真的认识我,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君璇……我那朋友跟他提过我,因为国中时我常到他们班外面等他们下课,他们班多少有人对我有印象,知道我跟我那个朋友很要好。」 「所以我想,他和我那朋友应该蛮熟的,不然我不会在某天放学看见他和我那朋友撑同一把一起回家。」她的眸光越来越暗,「我那个朋友……」 「其实啊……」他忽然出声打断,「你可以直接说你那个朋友的名字没关係,因为上次我就记住她的名字了。」 闻言,她笑了,同时点了下头。 「君璇和我都不是很会交朋友的人,所以当能和一个人那么自在的走在一起,还一起聊天,一定是对那个人有一定程度的认识。」 「所以你想问他,你那朋友的事?」 她点了点头。 「虽然这么说抱歉,但我不会帮你约他。」虽然话中有「抱歉」两字,但他的口气却一点也不抱歉。 予寻也没有对此感到失落,只是向他微笑,「没关係,因为我本来就打算自己去找他。」同时将身体转了回去,结束了对话。 正当她打算继续写完数学习题,一阵脚步声响起,刘心铭已在她前方的空位坐下,丝毫不在意座位的主人等等可能回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那男的国中时是完全不唸书的学生,当年也有很多负面的传闻,而且还混过帮派,我劝你最好不要和他扯上关係比较好。」 「没关係,我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她再度拾起笔,视线回到数学习题上,像是刻意不正视他。 「有时候你真的挺固执的。」刘心铭手撑着下巴,默默看了她两秒,轻轻叹了一口气,「有什么理由让你一定要这么做吗?」 「理由……」她复诵,声音细如蚊吟,「我对她生前最后半年所发生的事全都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她为甚么会痛苦?为什么会绝望到走上绝路?」 「她的朋友不多,平时也很少向家人提及学校的事情,我根本无从向他人询问,但现在好不容易有一扇门出现在我面前,我不能眼睁睁让他从眼前消失。」 「即使打开后会让自己痛苦不堪?」他垂下眼问,「你没听过潘朵拉的盒子最好不要打开吗?」 面对男生难得正经的表情,她默然两秒,低望桌上迟迟未解开的数学习题。 「你知道吗,我不看漫画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我觉得漫画的内容都很假。」 「少女漫画里,经常会有男主角愿意接近毫无存在感的女主角,并伸出一隻手将女主角拉出灰暗冰冷的世界,但我从来就不相信这种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中的情节。」 「如果有,那也是男主角经歷过同样的黑暗才想要拯救她,因为只有经歷过相同悲伤的人,才可能了解对方的感受,才会想接近对方。」 「你──」她没有抬头,只有眼眸向上移,但眼神却反而显得更为锐利,「是不是也曾经经歷了什么?」 他不语,任平静的目光与她进行对峙。 惊觉自己好像太自为是,她连忙陪笑:「对不起,我知道你是担心……」 「没关係,我了解你的意思。」不待她解释,他已经站起身,也换了个表情。 他掛上一抹微笑,语气平静:「是我管太多了。」 随着他走回自己的位子,予寻的脸上顿时流露一抹苦笑,差点就要被自己内心的尷尬淹没了。 虽然他说没关係,但她听得出来,他生气了。 他刚刚的那种表情和口气,就和他之前说她多管间事时一模一样。 她发现,刘心铭是那种会笑着生气的人,越是不屑,就笑得越灿烂,另类恐怖的生气方式。 51 第六章 下午五点。 校门就像个打开的水闸,大量学生从里头涌出,特别是有教官站岗的此刻,每位学生的服装仪容都分外整齐,放眼望去,大街两旁清一色都是酒红色的西装外套。 以至当一抹犹如天空般蔚蓝的身影出现在校门外,不免会引来他人的注目。 予寻穿着学校运动服,揹着黑色后背包,站在这间学校的门口对面。她的目光流连在那些放学的学生,就怕漏看了谁。 她已事先打听过,这间职校的高二学生都是五点放学,刚好这天她不用上第八节,可以在五点前搭车赶到这里。 随着大批大批的学生不断涌出,她的内心也越来越忐忑,不断在脑海里回想那个男生的样貌,就怕眼睁睁让他从眼前溜走。 身在人群中特别醒目的高挑身材…… 明显带有显性基因的微捲黑发…… 以及一双不带半点感情的冰冷双眸…… 他给她的印象如此强烈,是即便冬天远去,也依然清晰如昨,她不会漏看,也不能漏看。 她微瞇眼睛,一手握紧书包背带,脚步不自觉往前,越过了马路。 她随着人流往前走,脚步越来越急促,直到走出了街口,来到了大马路上的骑楼── 「简楚恩──」 她朝着眼前那群男生呼喊,胸口微微起伏,喘了几口气。 这一声清亮的呼喊也让前方那群男生都停下了脚步,纷纷转头望向她。 在此之前,她想过数种攀谈的方式,但真正看到本人时,眼看他随着人流越走越走,下意识的反应只想出声叫住他。 就怕他消失。 唯独她眼中所注视的那个男生,不但没有回头,还继续往前走,彷彿没有听见。 「楚恩,后面那女的在叫你耶。」直到其中一个男生叫住他,他才总算停下脚步,慢慢侧过身,漠然地看着她。 随着那双冷冽的眼神向自己扫过来时,她的脚步不禁滞了一下,但很快就定了心神,笔直向他走去。 那些男生顿时也往旁边退开,为她开一条路。 她一路走到他面前,扬起一抹亲暱的笑容:「你好,我想你应该认识我,我是……」 「不认识。」 他的声音冰冷得足以将她的笑容结冻。 「楚恩你也太冷漠了吧,人家都特地来找你了耶。」旁边的男生们立刻笑出声。 那些讥笑声也让予寻回过神。 她再度扬起了一抹笑,只是这次的笑容不再亲切,而是深不可测:「那可能是我误会了,我和你曾经读过同一所国中,和你们班上的段君璇是朋友,我叫『李予寻』,因为有些事想问你,才来找你。」 「请问你现在有时间吗,或是我们可以约个时间?」 「没空,也不想。」他果断拒绝,欲转身离开。 「不会花很久的,只要一小时就好,我只是有些事情想弄清楚。」她追上前,跟在他身侧。 但他却忽然停下脚步,让她也跟着停了下来。 「我又不认识你,干麻花时间在你身上?」他转身面向她,看她的眼神充满压迫和不屑。 但下一秒,他却勾起了一抹笑,身子向前倾,附在她耳边低声笑道:「还是说,你其实喜欢我?」 感受到他声音里的戏謔,予寻只是屏息,不容自己惊慌。 见她无动于衷,他的眸光转暗,站直了身子,感到有些扫兴:「交给你们了。」冷冷拋下一句,便转身离开。 予寻想再跟上去,但右手却忽然被人用力拉了回来,差一点就因重心不稳而跌倒。 「欸欸──要去哪?」抓着她的男生笑了起来,「楚恩都说不想理你了。」 她朝身后的人狠狠瞪了一眼,试图甩开他,却反而被抓得更紧,手腕传来一阵清晰的疼痛。 其他两个男生顿时也向她走近,围住了她。 看着前方的简楚恩越走越远,身后抓着她的男生却反而越靠越近,她只觉得内心有一把火在烧。 「表情真恐怖。」他拉起她的手,「刚刚面对楚恩就那么温柔,真是双面人。」 「放开我。」她握紧拳头,视线狠狠扫过周围的两个男生,最后落定在眼前满脸青春痘的男生身上。 男生瞟了一眼她运动服上绣着的校徽,笑道:「看你的样子应该蛮会念书的吧,放学不回家却跑来这里找男人,也太、呜……」 予寻默不吭声地踢了一下他的下体,力道之大,夹带着一股愤恨,让男生立刻松开了她的手。 这出乎意料的举动也让其他两个男生一时都愣住了。 她抓紧时机,立刻转身跑走,就怕被他们再度抓住。 「你这个婊子……给我回来!」被击中的青春痘脸男吃痛说,率先起步追她。 她朝着简楚恩离开拔腿狂奔,幸好她今天穿的是运动服,儘管体力和脚程都不及男生,但身在骑楼,途中有不少路人和障碍物,比起身后三个人高马大的男生,身材娇小的她更有地利之势,一时半霎还不会被追上。 而且简楚恩并没走多远,不一会,她就在一家网咖前发现他的身影。 予寻一路衝到他面前,挡住了他去路。 看着从身后衝出来的女生呼吸急促,头发凌乱,眼镜歪斜,全身散发着一股戾气,不只是路人,就连简楚恩也有些吓到了。 「你、你其实是认识我的,对吧?」她上气不接下气说,但语气却十分肯定,「刚刚我还没报出名字你就直接回说不认识,正代表了你其实早就知道我是谁了,才会那么急于和我撇清关係。」 她的眼神凌厉,狠狠地瞪着他。 「我曾经在放学时看见你和君璇合撑一把伞,君璇不是那种对谁都可以聊得开的女生,可是你却能让君璇感到自在,我想你和君璇有一定的交情,君璇一定有跟你说过我的事吧?」 与时同时,身后那三个男生也追了上来。 青春痘脸男生直接跑过来,一把扯过她的手臂。她试图挣扎,但那人几乎用要捏碎她骨头的力道抓着她的手臂,痛得她忍不住闷哼。 「你刚刚居然敢踢我!」男生怒喝。 她的视线虽被自己头发遮住了大半,但从自己身体被拉扯的角度,她很清楚即将会有拳头落在自己身上。 可是两秒过去,除了烙在手臂上的力道逐渐减弱,什么也没发生。 她倍感疑惑,却也只是缓缓转过头…… 一隻手…… 一隻骨节分明的手,此时正隐隐颤动着,看得出来究竟得多用力,才能拦截那枚本来要在她脸上降落的拳头。 不只是她,连出拳的男生都瞪大了眼,对这隻手感到万分惊愕。 52 顺着那隻手,她将视线往上移,一双漆黑凛冽的双眸登时落进她眼里。 刘心铭嘴上掛笑,但声音却冷得令人发颤:「你刚刚差一点就要犯下伤害罪了,而且证人还这么多呢。」语毕,他随即施加了力道,用力扭着那隻手,痛得青春痘脸男立刻哇哇叫。 「你这个……」青春痘脸男揉着自己发疼的手腕,目露兇光,一副准备向他出拳的凶狠模样。 但简楚恩这时却忽然向前走,挡在了两人之间:「如果现在有同校的人去通报教官就完了,你们快走吧。」 四周聚集的人潮越来越多,大部分都是放学路过的职校学生,那三人也注意到事态不对,狠狠瞪了她和刘心铭一眼后,便悻悻然离开了。 随着那三人离开,驻足的人群这时也各自作鸟兽散。 杵在原地的予寻这时也回过神来,向着忽然出现的人问:「你怎么会在这?」 「我刚刚就站在马路对面,一见你被刚刚那三个男生缠住,就立刻过马路了,没想到我还没赶到,你就先踢了中间的男生逃走了,我是一路追在你们后面的。」 她也没想到刚刚那幕会被他撞见,脸上顿时面露尷尬。 「鐘声一打完你就揹着书包衝出教室了,还在想你不会真的要来这里找人吧,没想到你真的这么有勇无谋。」他的目光顿时落向简楚恩脸上,表情神色自若,「嗨,好久不见。」 简楚恩看着他,认真地打量了两秒。 「你谁啊?」 但出口的话差点没让他跌倒。 「我以前在补习班考试也帮过你几次吧,你这忘恩负义的傢伙。」他的表情不知该哭还是该笑,随后又瞪了在旁憋笑的女生一眼,「还有你,不要偷笑。」 「我真很好奇你们两个是怎么在脸书上成为好友的?」她很听话地光明正大笑了出来。 「刚创帐号的时候看到是认识的就加了啊,我脸书上有五百多个好友,不可能每个都很熟吧?」 「是是……」她敷衍地点点头,收敛了笑意。 「啊,有印象……」简楚恩恍然出声,但语气却毫无高低起伏,「就是那个说自己数学很差,但常常考八十分的傢伙。」 「感谢你想起来……」刘心铭无奈苦笑,好似对他这种不屑的反应习以为常了,反而是身旁女生惊疑的表情才真正令他感到无奈,「国中数学考八十分还好吧,你国中考不到这分数吗?」 「也是……」她扯扯嘴角,点了下头,想起国中跟高中的数学难度差距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刘心铭数学再差,国中也还是有一定的程度。 「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被冷落的简楚恩冷淡瞟了他们一眼,便径自从他们身边走过。 「等──」予寻欲转身追上去,但肩膀却忽然被人从后面用力捏住,往后扯。她不但没有往前,还踉蹌地退后了一步,直接跌进身后的人怀里。 「你干嘛?」她愤然站起身,扭头瞪视身后的刘心铭,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二次被阻挠了。 「你没看到他根本不想理你吗?」他一手捏着她的肩膀,一手抓着他的手腕,强硬地将她转向自己,「而且你刚刚差点就被人打伤了,你还说你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 「这里是大马路,到处都是人,就算他们真的想做甚么,顶多也只是打我一下,不可能真的对我做甚么。」 「那是在这里,如果在其他地方没有人可以救你。」 「我不需要别人来救我,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 「可是刚刚──」他想再说些什么,但一对上女生那双异常平静的眼眸,欲出的话语顿时卡在了喉咙。 她没再挣扎,任凭他抓着自己的臂膀,抬头直视他的目光平静如水:「刚刚你跑过简楚恩身边时,没注意到他的脚动了吗,他也伸出了手打算阻止那男生,只是你出现了,如果你没有出现,我想简楚恩一定会救我。」 「你就这么相信他?」 「我相信的不是他,是君璇,既然是君璇曾经信任的人,就不是多坏的人。」 「你真的很固执。」他的语气就如昨日坐在她面前那般,甚至更加无奈。 「固执的是你吧,我都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了,不懂你为什么还要阻止我,何况你也没权利管我跟谁见面。」 「明知做这件事可能会有危险,一般人都很难视而不见吧,再说你不觉得我们在某方面很有缘吗?」 「有缘?」她困惑地看着他。 「迎新会那天捡到你的手錶,运动会那天被你撞见和朋友吵架,这学期你刚好抽到我前面的座位,我脸书上的好友里正好有你要找的简楚恩……这么多巧合,你要我怎么对你视而不见?」他一件件细数,最后落下一句反詰。 反观予寻只是默然两秒,随后了然而笑:「没想到你对缘分的定义是这样……」 「但就算如此,也只能说我们是比较熟的同学,你不该把珍贵的课后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今天热舞社应该有团练吧,不去练习他们不会生气吗?」 她冷漠的态度让他的眸子瞬间转暗。 他垂下脸眼,声音飘渺,但已足够能让她听清:「朋友……」 落在她臂膀的力道逐渐加重,直到差点就会弄疼她的程度。他紧紧握着她,语气冷然:「既然你走不出去失去朋友的阴影,那我来当你的新朋友,成为比你那个朋友还要跟你要好的朋友。」 她微微一愣,最终笑了起来:「你在说什么……」 「六年。」他的眼神一凛,「你们相处的时间也不过六年,可是我是活人,我有的是时间,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的朋友。」 「你神智不清吗,你又没有理由……」她奋力甩开他的禁錮,向后退了几步,但刘心铭却再度抓起她的手,一把将她拥入怀里,不容她逃走。 她瞠大双眼,顺着这股力量,她的额头硬生生撞入他的肩膀。欲想推开,但他胸膛起伏的呼吸,以及双手隐隐的颤动,却让她的眸子暗了下来,不再挣扎了。 他拥着她的双手分外用力和压抑,甚至隐隐颤动着。 『你──』 『是不是也曾经经歷了什么?』 她从不相信毫无理由的拯救,只相信无法视而不见的正义。 打从第一次在演艺厅的后台看见这个男孩,他身上散发出的静默气息,便让感觉他和自己是同一类人。 畏光却又眷恋着光。 就算身处在光明美好的世界中心,也无法拋下过去曾濒临黑暗的自己,时不时透出一股淡漠的气息,给人说不上的距离感。 尖峰时段的忙碌车潮,周遭路人的侧目眼光。 四周纷扰吵杂,但她什么却觉得一片静默。 良久,她只是轻轻吐了一句:「对不起……」 早在刚刚冷静下来时,她就已无心再去追简楚恩了。 她推开他的胸膛,拉远两人的距离,连视线都不愿与他对上,只是逕自朝着与简楚恩相反的方向离开。 然而,擦身而过离开的瞬间,他却清楚听见,她口中溢出的冷然声音── 「……对我而言,君璇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 53 街道纷扰喧嚷,人车归心似箭,热闹地为傍晚的城市抹上一层温润绚烂的光彩,但同时教人心更加寂寥。 离开了那对不请自来的男女,简楚恩在路上外带了一个便当,便回到了住处。 客厅一如既往地漆黑死寂,就算打开了灯,也只是让这个整齐的空间更加令人窒息。 他不用多久便解决掉便当,一点痕跡也没在这客厅留下。 回到房间后,他在电脑桌前坐下,等待开机的片刻,他瞥见书桌角落的笔电。默看数秒后,他拿起那台笔电,按下电源键。笔电型号有些过时,但外观仍旧崭新,看得出来不常使用。 一进入脸书页面,一个对话视窗便立即跳了出来。 视窗里只有一句话── 『你是谁?』 男生的目光焦距在那句问号隔壁的头贴,照片里,是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生,她穿着天蓝色的宽松学校外套,顶着一颗不染不烫的中长黑发,就和今天来找他的女生相同的打扮。 唯一的差别,是照片里的女生没有戴眼镜,眼睛明亮如星,对着镜头不漏牙齿地笑着,给人清纯可人的感觉。 『你、你其实是认识我的,对吧?』 『刚刚我还没报出名字你就直接回说不认识,正代表了你其实早就知道我是谁了,才会那么急于和我撇清关係。』 『我曾经在放学时看见你和君璇合撑一把伞,君璇不是那种对谁都可以聊得开的女生,可是你却能让君璇感到自在,我想你和君璇有一定的交情,君璇一定有跟你说过我的事吧?』 他将双手放到键盘上,开始敲字,但最终还是长按倒退键数秒,留下了「已读不回」。 他靠着椅背,忍不住闭上眼。房内死寂,但回忆喧嚣,思潮汹涌,一遍遍冲刷着淤积的片段声息…… 『虽然予寻和我一样看起来都是静静的,但她总是很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想到什么就会去做。认识久了,会发现她的个性善解人意,但脾气不太好,她给人的感觉并不强势,但有时却很执拗。』 『可以说是和我很不一样的人呢。』 「是呢……」 他的脣角勾起微笑,声音淡如薄雾,瞬间就消散在死寂的空气中,不留一点痕跡。 隔天一早。 予寻拖着疲惫的身子到公车站,远远就能看见江闵正倚靠柱子的身影。 「你蛮幸运的,今天公车来得比较晚。」江闵正看了眼手机上的公车app,向她笑道。 「太好了。」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差点以为自己要迟到了。 「睡不好?」 「嗯。」她不否认,何况她今天的眼袋如此明显,要不注意到也难。 「再两个礼拜就是舞会了,要是这段时间要是感冒发烧就不好了,不要太累了。」他语带关心,声音听来格外温柔。 「我会的。」她心虚地扬起微笑,他可能以为她是在家练舞练到太晚,却不知她只是心烦。 一如往昔,两人上了公车后便没在开口说话,早上尖峰时段的公车总令人感到沉闷。 直到下了公车,步入学校,予寻才打破沉默:「对了,我问你,国中的时候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简楚恩』的男生?」 「简楚恩?」他反问,光眉头皱起,实在看不出他是惊讶还是困惑。 予寻不疑有他,只是点头。 「你说的人该不会是以前十三班的那个?」 「你认识?」这下换她感到困惑了,既然只说出名字就能知道是哪一班,是不是就代表认识? 可是她看过她和简楚恩的共同朋友,除了刘心铭和两个国中同班同学,就再无其他人了。 「不能说认识……」他的眼神顿变得有深沉,「你国一时没有听说那件事吗?」 「甚么事?」 「当时那件事在学生间传得沸沸扬扬,听说还被刊登在了报纸上,学校差点就要他退学了,你没听说吗?」 她立时陷入深思,但实在是时隔太久,她又不是会关心八卦的人,也不记得君璇有跟她说提过这类的事,最终诚实地摇了摇头。 「是打群架吗?」她猜测。 「打架被抓到顶多记过而已,比那更严重。」 来到教学楼前最后一段静謐的小路,江闵犹豫地开口,似乎是在选择适当的词汇,令予寻更加不解。 匡噹── 一语未完,江闵正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到了,随后才注意到是予寻手中的便当袋坠落,咚一声砸在地上,连带使得不锈钢餐具也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看得出来她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心里还是十分震惊。 意识到声响来自自己坠地的便当袋,予寻立马回神,但第一个反应并非是捡起便当袋,而是笑问:「这是真的吗,怎么会有人……」 「虽然这听起来很扯,但我们班当时有人手机里有那段影片,他还播给班上不少人看,我也有看,不过现在那影片应该已经找不到了。」语落,他帮忙捡起落地的便当袋。 她这次也没再追问,只是伸手接过他递来的便当袋,尷尬地挤出一个笑容:「谢谢……」 「不过你怎么会忽然好奇那男生的事?」 「就最近有朋友提起他,有点好奇……」她心虚地笑笑,视线落向别处。 『那男的国中时是完全不唸书的学生,当年也有很多负面的传闻,而且还混过帮派,我劝你最好不要和他扯上关係比较好。』 她现在才了解到,也许刘心铭口中所指的危险,和她所认为的危险不太一样。 54 「上礼拜来找你的那女的感觉是成绩很好的乖乖牌,你是怎么让人家倒贴的啊?」 「在你眼里戴眼镜的人成绩都很好吧?」简楚恩提起书包,淡淡瞟了他一眼。 「哪是啊,我是看她身上的制服,我表姊就是唸那一所,听我爸妈说不好考。」 简楚恩不再作声,默默背起书包走出教室,其他三个男生则尾随在后。 他们就像身在河流里的鱼群,一路随着放学的人潮来到校门口。 「楚恩,好像是上次那女的。」听见朋友迟疑的语气,他也停下脚步,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向了对面的超商。 那抹突兀的天蓝色身影就像溪流里一颗固定不动的小石子,他顿时也明白了他们刚才的语气为甚么会那么不确定。 她的穿着和上礼拜没甚么差别,不同的是,她的五官没再被那副粗框眼镜遮挡。她的眼睛澄澈有神,小巧的脸型隐没在柔顺的黑发之下,全身散发着和上次截然不同的明亮气息。 此时,予寻也注意到了简楚恩那群人,但她并没有像上次一样立刻追过去,只是站在原地与他们隔空对视。 「你想找她报仇吗?」简楚恩向着叫住他的朋友问。 想次上次被她狠狠踢了一下,他虽心有不甘,但最终只是耸耸肩:「这里有教官在耶,也不知道上次那男的会不会再出现,算了。」说完转身就走。 没想到,简楚恩却再度开口:「那你们先走吧。」 让其他三人都一脸错愕。 「你上次不是还很讨厌她?」 「是啊。」他眼底幽暗,脸上勾起一抹轻挑的笑容,「但现在觉得她还很有趣。」 看见简楚恩脱离了那群朋友,随着过马路的人群慢慢走到她面前,予寻虽有些讶异,却没有多想,只是将原因归咎于人类都是视觉系动物。 不过,简楚恩并没有在她面前停下,而是经过了她的身侧,继续往旁边的巷子走,予寻随后转身跟上。 再怎么说,这里是校门口,比起流动的学生,此时站岗的教官才是向她投来最多眼光的人。 予寻默默跟在他身后,直至走出了巷子,来到人车吵杂的大马路。 不是想不到上前搭话的台词,只是左右衡量下,与其冒着被厌恶的风险搭话,不如等简楚恩主动开口,也许他会有事跟她说,不然他刚刚也不会主动朝她走来。 大约走了十多分鐘,来到捷运站外时,简楚恩忽然停了下来。 正值傍晚的尖峰时刻,捷运站外满是下班放学的人潮,而这一红一蓝驻足的身影,立刻引来他人的厌恶,因为挡住了路线的流畅。 她看着前方的男生忽然转身,朝自己走来:「你吃饭了吗?」 「没有。」她的语气冷淡。她一放学就得搭车赶来了,怎么可能有时间吃饭? 也就是说……他其实是在跟她搭话,对吧? 忽然,她的嘴角拉起了一道弧度,笑盈盈地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彩霞满天,晚风徐徐。 夕阳垂掛在海平面之上,映照着海面一片暖色。 一出捷运站,迎面而来便是人潮眾聚集的广场,以及栏杆外那片一览无遗的蓝天大海…… 予寻怎么也没想到,简楚恩说出的下一句话,居然是问要不要去淡水? 剧情直转直下,当下她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以为他说的是喝糖水,没想到是去淡水。 虽然这两者同样都很怪。 近一个小时的车程里,她在默背明天小考的内容,简楚恩则在滑手机,两人几乎不曾交谈。 所以一出站,她立刻打破沉默的气氛,问:「你以前跟君璇来过这里?」 「嗯。」他淡淡地点头。 她毫不意外,只是望着眼前熟悉的景色,淡淡地笑了:「真巧,我也是。」 只是,想不到那会是最后一次…… 两人沿着淡水老街散步,目光流连在周围的摊贩。也许是两人都曾来过,不一会就都买了吃的和喝的,最后找了一张长椅,坐下享用。 随着夜幕笼罩,一盏盏街灯亮起,广场那边隐约也传来了一道温暖的歌声,似乎是街头艺人在表演,能辩出是吉他伴奏和低沉的男歌声。 予寻用竹籤吃着纸盒里炸金针菇,注意到简楚恩不一会就吃完了虾捲和米肠,开始在滑手机,她也不再沉默,笑笑开口:「好意外你今天会邀我。」 「就算我不理你,你也会一直缠着我吧。」他没看他,只是点开手游。她虽然从不玩手游,但仍认得出来那款手游班上很多人在玩,「你为甚么这么想知道我和段君璇之间的事?」 「光是君璇会和男生往来我就很好奇了,因为我从来没见过君璇和哪个男生很要好。」 「可能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也许我不是唯一和她聊天过的男生。」他依旧一脸冷漠,专注在手游上。 予寻不再说话,只是把剩下的炸金针菇吃完,再喝了一口绿茶解腻。 歌声依旧,像从遥远的彼端飘来,给人的感觉如同周围明亮的街灯,温暖又让人安心。予寻从没想到,夜晚的淡水会如此幽暗,和大城市的夜晚截然不同。 「感觉你不是很愿意告诉我你和君璇之间的事,那我们来交换秘密好了。」 「甚么意思?」简楚恩总算没再盯着手机萤幕,转而瞟了她一眼。 「你手机有行动上网吧,可以帮我查一支影片吗?」予寻凑近他的手机萤幕说。 听见她说的那几个关键字,简楚恩也没有多问,直接上网搜寻。 等待他看完影片的片刻,予寻只是静静啜饮手中的绿茶。待他看完,她隐藏内心的期待问:「你觉得影片里那女生跳得怎样?」 却没想到直接被男生反问:「影片里的人是你,对吧?」 「你从哪看出来的?」予寻感到意外,明明丁巧琦就完全没看出来,但也可能是丁巧琦太迟钝了…… 「她曾经跟我说过你很会跳舞,而且我也想不出你要我看这支影片的理由了。」 「……很有道理。」明白他指的「她」是君璇,予寻的内心有种说不上来的失望,「不过这就是我的秘密。」 「这个?」他挑眉质疑,似乎是在说影片都公开放在网路上了,还算秘密? 「是啊,除了你之外,全世界只有五个人知道影片里的女生是我。」她笑道,但转念一想刘心铭可能也猜到了,不确定地补上一句,「……大概吧。」 简楚恩倒没多大反应,只是依旧盯着影片看。 「我下礼拜五晚上会在学校舞会上表演,当天有不少艺人会来表演。」她边说边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张门票,接着递向他,「这是门票,价值两百块喔,我因为有上台表演,班联会有免费送我一张,给你吧。」 「我又没兴趣。」他漠然看着那张门票。 「反正我也不知道要给谁,你不来也没关係。」她把门票对折塞进他的制服口袋,「谁知道呢,也许你看了我们学校粉专上的海报,知道有哪些艺人,就会想来了。」 他一脸无语,但也没把门票再拿出来丢掉,她已足够感谢了。 「那换你说说你的祕密吧。」她一脸盎然,但不知为何,对于自己出口的这些话总感到有种既视感。 「你想知道甚么?」他的语气依然冷淡,视线也依旧在手机上。 予寻思忖了会,随之抿起嘴,轻轻一笑:「说说你以前的名字吧。」 「简楚恩不是你原本的名字吧?」 虽然他没有回应,但从他没再继续滑手机,看得出来他愣住了。 55 『有段时间全校都在传一段口交影片,听说是那男的强迫自己女友帮自己做,还录下来传给别人。当时传言说那男的直接被退学了,但后来有人说只有停学一段时间,下学期改名字回学校……』 『匡噹──』 男生平静的叙述声,伴随便当盒坠地的清脆声响嘎然而止。 她怎么会忘呢,再怎么说都是发生在君璇班上的事,就算对八卦流言再没兴趣,君璇也曾跟她提过。 只是实在太久远了,君璇也只提过那么一次,说那男生在事发当下就转学了,便认为那是和自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回忆起国一,那是在她记忆里如阳光般透亮的单纯时光,一件听来如此不堪的事件,理当不可能会被掛念。 却没想到,多年后,与君璇有所交集的男孩,会是那起事件的男主角。 夜风拂来。 直视眼前那个被阴影笼罩的男生,他眼底的距离和冰冷,顿时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简楚恩将手机收回了口袋,忽然一把拉过她毫无防备的手臂。 她吃惊地顺着这股力道向前倾,瞪大的双眼映出男生脸上一闪而过的笑容。 他一手抓着她的臂膀,倾身凑近她的耳侧,用着几乎会被风吹散的低沉嗓音说:「你知道……好奇心能够杀死一隻猫。」她能嗅到他身上的气味,夹杂着一股菸草味,极淡极淡,却依旧存在。 那隻手顺着她的臂膀往上爬,穿过发丝,然后抚上她惊愕的脸── 一綹发丝滑过他的指间。 予寻猛然回神,身子向后退。若不是视线昏暗,她花容失色的模样很可能会引来路人的侧目。 「你不是全都知道了?」他玩味地看着她。 她勉强扯出一个微笑,「如果你所谓的全都,是指从别人口中听来的话。」 他的眼神微微一沉,笑容顿时从脸上褪去。 见他背起书包,转身就走,予寻这时也立马拿起书包起身,跟在他后头问:「你要回去了?」 令她意外的,他停了下来,侧身望向她。 但落在她身上的那双眼眸,却如同半年前初次看到他时,那般冰冷无情,「你知道,所谓的秘密啊,是要连自己都觉得不堪入目的东西。」 「如果你连拿都拿不出来,就别跟我谈条件。」 「你生气了?」她苦笑问。每个人心里都有不想被揭露的疮疤,她怎么会天真地以为对方能对自己敞开心胸? 她搞砸了。 轻叹了一口气,她顺势将手里的书包背上,接着走到旁边的垃圾桶,将手中的空盒空杯丢进去。但再度转身时,却发现简楚恩并没有转弯走进捷运站,而是笔直往前。 她望了一眼古味盎然的红墙捷运站,犹豫几秒,最终还是决定跟上去。 「对不起,我刚刚不应该问你那种问题。」她没有看向他,只是跟在身侧,声音流露明显的愧疚,「因为我认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真正知道真相的人往往选择沉默,所以我从不相信流言蜚语。」 他没有反应,依然在摊贩眾多的街上笔直向前。也不知是男生的脚步加快,还是男生的步伐本来就大,她到最后得一步併两步才跟得上他。 直至经过一间庙宇时,他驀然停住。 「既然你无论如何都想知道我和她之间的事,那闭着眼睛跟我走吧。」他面无表情说,看不出到底是在生气,还是已经不在意了。 「为什么要闭眼睛,直接看会怎么样吗?」她困惑,虽然这里平日的人潮不多,但周遭都是商店和摊贩,闭眼走路难免遭人睥睨。 「我只是问问,你不想就算了。」冷冷拋下这句话后,他直接掉头。 眼见他这次似乎真的要回去了,她没想那么多,直接伸手拉住了他,「没问题,我可以!」随后闭上了眼。 儘管看不见四周,她还是能感受到原本抓在手里的那一隻手,此刻正回握住她的手腕。 他牵着她往前,走了几步后便向右转,似乎是转进了一条小巷,步伐丝毫不因她看不见而有所怠慢。她几乎是被拉着走。 随着街上那些喧嚣声逐渐远离,她的其中一脚突地踢到了硬物,睁眼一看,才发现脚下是石阶! 幸好,握着她的那隻手及时出力拉住她,她才稳住重心,没与阶梯亲吻。 「……谢谢。」她抬头,向他尷尬地露出笑容。 巷口洩进来的光线掉落在男生脸上,见他一脸冷然地与自己对视,予寻再度闭上眼,低头乖乖跟着走。 比起平地,石阶走起来更加困难,好几次她都忍不住睁眼才没跌倒,然而巷子里几乎没什么灯光,就算偷偷睁眼,一时半霎也几乎看清什么,只能凭着感觉去习惯。 她被他拉着一路往上爬,几乎不见半点大街上的喧嚣声了,但他的步伐依旧没有慢下来,从双脚传来的痠疼越来越鲜明,她的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 再度来到一个阶梯的平台时,她感觉阶梯有转弯,她能感觉手腕被往右拉。 她微喘着气,顺着这道指引快步跟上,但下一秒涌进内心的惊愕情绪却让她睁开了眼── 儘管视线再昏暗,她还是能辨出脚下不再是向上的阶梯。 刚刚一路往上爬,毫无休息,她的双脚早就无力反应了。她一脚踩空,悬在半空中的身体立时往下掉。 然而,比这更令她愕然的是── 他── 驀然松开了手。 男生站在她前方下两格的阶梯位置,若反应得快,理当是可以用双手接住她往下跌的身体。 可是,他却只是个旁观者,冷眼看着她往下坠,连假装都不假装。 就像是坠入黑暗深渊,风吹过耳畔,她什么都看不见,甚么也抓不到。 所有感知都如白驹过隙,唯一清晰的,只有伴随疼痛一齐出现的清脆声响。 便当袋被重重摔入粗糙的地板。 她的身体连撞了好几个阶梯,最后跌坐在下一块平台。 书包肩带沿着肩膀无力垂下,一时半霎,她只用双手撑起身体,抚平絮乱的呼吸。 「站得起来吗?」低沉的嗓音伴随脚步声传来。 眼角馀光中,她看到男生的一脚正落在她身侧,也就是他正站在她旁边。 「你是故意的?」她低着头,咬牙的声音听来既压抑又冰冷。 「我并没有强迫你,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他蹲下身,倾身凑近她的耳畔,一股淡淡的菸草味沁入她的鼻息,「你不是想知道我和段君璇有过甚么事吗?」 「我只是让你亲身体会。」 这句话冰冷至极,她驀然转头,两人的距离近得不能在近,她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和目光同样冰冷。 「这是甚么意思……嘶……」她想起身,可是从脚踝传来的疼痛让她作罢。 「扭伤了?」他盯着她伸手抚住的部位,笑容玩味,「这样你下礼拜还能上台表演吗?」 她紧抿着脣,没有应声。 他轻轻一笑,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将她的脸转向自己,「既然听过我的传闻,就应该知道我和不计其数的女生交往过,段君璇不过是毁在我手里的其中一个。」 幽暗中,她的眼睛依旧明亮,散发着凛冽的气息。她几乎是用仇视的表情在瞪视他。 这让他更加肆无忌惮地笑起来。 「从来就不是我主动搭理你们,我也没有强迫你们,我真好奇你们是看上我的脸,还是我有钱,还是……」他没有说完,但喷洒在她耳侧的温热气息却越来越靠近。 最后落进她耳里的那句话,充斥了轻视与不屑── 「你们女生真的是既肤浅又虚偽。」 她压抑着身体的颤抖,却无法屏住呼吸,贴着脸颊的那隻手开始往下滑,经过纤细的脖颈,来到她衣领下方的肌肤。她能感受到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了。 可是,一片死寂的对峙中,简楚恩收回了手,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 她的内心顿时像洩了气的皮球,松了一口气,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抹自嘲而无力的笑容。 一直以来她都是受到男生的帮助,从来不曾领悟过男生有多可怕。 然而,比起女生那种连身心都要推入谷底的心机,让你连反击的馀力都没有,这样的伤害终究太光明磊落了。何况,是她自找的。 「下礼拜五……」她驀然出声,目光飘向男生滞了一下的离去身影,「你会来吧?就当是要看我狼狈出糗的模样。」 对曾经坠落入过谷底的人而言,身体上的疼痛早就远远不及内心的痛楚了。 更别说让能毁了她。 56 夜晚。 校园空旷的操场上,佇立着一座露天舞台。 舞台前喷洒出繚绕的白烟,炫目的灯光向四面八方扩散,亮橘色的动感身影被包围在数道绚丽的光芒中。 随着音乐停止,所有特效瞬即消失,立即陷入一阵短暂黑暗。半晌舞台灯再度亮起,只是纯粹为了照明,光芒不如刚刚那么绚烂。 舞台中央,予寻拉着帽缘,微微喘气。 底下是一片空旷的操场,只有几位班联会成员;头顶上是一片静謐的夜空,辽阔无垠,包裹着大地。 听见底下的班联会成员喊了下一组人马,她才转身回到后台。 见她从台上回来,江闵正上前递给她一瓶水。 她微笑接过,但并没有立刻打开。 她无视眼前忙碌的后台,直接走了出去,夜晚的凉意瞬间扑面而来,随后转开水瓶的瓶盖,仰头喝了几口。 「你的脚还好吗?」江闵正关心的声音传来。和她的盛装打扮不同,江闵正和其他人一样只穿着朴素的制服。 若不是怕被认出来,她也很想直接穿制服来预演。 「本来就只是轻微扭伤,没事的,我明晚还是可以上台。」她动动脚踝,继续自在地往前走。事实上也的确是小伤,医生连消炎药都没开,只嘱咐她前三天记得冰敷。 直到来到舞台的左前方,她再度停下,这里距离舞台并不远,能清楚看见台上的人影。 舞台底下,班联会成员忙进忙出,吆喝声不断。 再更外围一些,可见数个小团体,他们围在一块,插科打諢或是练习舞步。 儘管面具和帽子遮挡了部分视线,现场情况仍让她看得目不转睛。这是她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参与舞会的预演。 此时,她的视线正好对上舞台下方的一名女生。她手上拿着对讲机,转身离开时,目光正好落向了她和江闵正。 女生染了一头醒目的茶色长发,那双美眸冷淡疏离,给人难以高攀的距离感──这让予寻不禁想起新生训练时,第一次看见这位正妹的情景。 那是踏入时和高中的第一天。 由于校服要开学后才会送到,通知单上写着新生训练当天只能穿素色t恤、黑色长裤和素色后背包。没想到,一进教学楼,正前方却有位女生穿着两件式亮色上衣、浅色牛仔裤和亮色手提包,如此精心打扮,让人想不注意也难。 假如,连在走廊上都不曾看过这位正妹,在去年的正副主席选举期间,也一定曾在走廊上的宣传布条或正副主席候选人致词时,听过、看过这个名字── 时和高中第十八届班联会主席── 唐敏。 她朝他们走来,脸上掛笑,「你就是柠檬?」 她没有出声。 「你这是明知故问吗?」回应的是江闵正,语气听来似乎和唐敏很熟,「有谁会在预演就穿上正式服装的?」 唐敏笑出声,「说得也是。」 感受到唐敏打量的视线,予寻把头低得更低了。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看见本人呢,还以为你很高,没想到和我差不多。」她瞇眼,「你这次戴的面具不一样了。」 她心惊,不自觉抬起视线,但一对上视线的那刻,她却不禁愣了下。 唐敏的脸上漾着她从没想过的亲切笑容。 直到对讲机传来声音,唐敏才移开视线,将对讲机放进耳廓,语气乾脆,「好,我现在就去艺人休息室看一下情况。」 「那我先走囉,如果你们对灯光或音效有什么需求,都可以跟场控组说。」她再度扬起亲和力十足的笑容。 「会的。」江闵正应了声。 唐敏旋即转身离开,步伐稳健,全身散发着王者风范。 目送唐敏离开后,予寻的视线不禁落向舞台背景上掛着的巨型海报。上头画着一张黑白两色的面具,旁边斗大的标题写着「马戏夜」,底下则罗列着今年邀请的艺人名单。 「很意外她有注意到你的面具不一样吗?」察觉她若有所思的模样,江闵正微笑出声。 「是啊。」她不自觉抚上自己脸上的面具。不同于之前只是单调的黑色面罩,这次是金色的硬质面具,缀着精緻繁复的花纹,遮盖的面积也更大,鼻子以上都被挡住了。 「你的形象应该是最符合这次主题的吧?」看了不少预演的人马,江闵正的语气显得更加肯定。 「不是魔术社吗?」她笑着反驳。不过这次魔术社的表演江闵正并没有参与,他说上次校庆已经独挑大樑了,这次换社长出马。 「话是这么说,可是马戏团若没有小丑,也说不过去吧。」他意有所指。 她笑而不语,只是遥望着此时五光十色的舞台。 小丑啊…… 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总是穿着奇装异服。在观眾人眼里,他滑稽而愚笨,在马戏团担任散播欢笑的角色。 可是,小丑面具底下的哀愁,又有多少人能看见呢? 57 晚上七点。 笼罩在夜幕下的时和高中,今晚特别热闹。 校门口无数学生进出,男生摸索了好一番才在人群中找到舞会入口。 那是一条走廊通道,负责验票的男学生先是抬头瞟了他一眼,才把票根递还给他。 旁边的女学生则适时扬起一抹亲切的笑,并向他递上一支萤光棒,「欢迎。」 但男生直接无视走过,让女学生一时感到有些诧异和尷尬。 他跟着人群穿过走廊,来到空阔的操场,五光十色的露天舞台随即落入视线,一名女主唱正手持麦克风高声呼喊:「时和高中的朋友大家晚安,我们是『fiyball──飞球乐团』!」而后响起一阵刺耳的尖叫。 舞台底下挤满了人群,人群后方则散落三三两两的稀落人潮,男生站在人群外几步之遥的地方。由于舞台旁边还架设了一面大萤幕,远远望去也能看清舞台的状况。 女主唱的歌声从音响里流泻而出,嗓音宛如晒在阳光下的棉花糖,温暖轻柔,现场的气氛也随之改变。 不要了解因为你从不明白 那一年太天真太自在也太有未来 我的幸福你感受不到 数千日子仅在一瞬就成了远走高飞的记忆 男生站在暗处諦听,面无表情。但当来到副歌时,熟悉的旋律仍让他忍不住闭上了眼,鼻息轻吐出一个深深的叹息…… 后台。 在唐敏的指挥下,每个人各司其职,运作顺利。 社团表演被安插在开场与艺人的演出之间,目的是暖场或串场。 予寻到达后台时,正巧有一群人回到后台。几乎不必多看,她就能从人声和社服样式就认出是热舞社。 她拉低帽缘,往江闵正身后退了几步。 察觉到予寻似乎在躲避那群人,江闵正并不意外。走在那群人里最后面的男生正大光明地朝他们投来打量的目光,那双眼眸相当平静。 过去一週,她几乎都坐在位子上,发现她扭伤的同学并不多,坐在她后面的刘心铭是其中一个。不过,他当下也只有揶揄地说了一句:「能在家跌到扭伤,你也挺厉害的。」反应相当冷淡。 不知道,她还真没这么厉害,可以在家跌到扭伤。 予寻低着头,与那群人擦身而过,如同去年的迎新。 只是这次她来到更加宽阔的舞台。 隔着一面板子,乐团女主唱的歌声近在咫尺,底下有数百名的观眾,掌声与尖叫声不绝于耳。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望了下身旁的男生,「谢谢你陪我任性这么一次。」 江闵正先是一愣,随后勾起微笑,「这句话等表演成功再说吧。」 闻言,她低下头,笑而不语。 轰雷般的掌声响起,另一边连接后台的出口明显可见一群人下场,是刚刚的乐团,那三人身后还跟着一群帮忙搬大鼓小鼓的班联会成员。 舞台再度亮起,两位男主持人的声音接着传来。这次舞会的主持人不再是学生,而是请外面有经验的主持人。 「听说接下来的表演者,非常神秘啊。」 「怎么个神秘啊?」 两位主持人一问一答地介绍,随着掌声如潮水般响起,会场也再度陷入一片黑暗。两人走入漆黑的舞台,就和昨天预演的那样。 底下的眾人屏息以待着。 倏地,轻快的乐声从音响传出,数道炫目的白光向外放射,逆光中,少女的身影犹如一道剪影,只剩黑色轮廓。 另一个人影随即从后方走了出来,他似乎穿着西装,身影挺拔,还戴了一顶高帽。 少年倾身,向她递出一隻手,举手投足都充满绅士风度。 少女转向他,将自己的掌心交给他。 少年牵起少女的手,周围的光芒这时也开始產生变化,数道繽纷的光线围绕他们打转。 两人宛如在跳双人舞蹈,身段有华尔滋的优美,但舞步却染着音乐的轻盈,并没有太多肢体上的接触,没有任何一种舞蹈能去概括。 少女旋身,身上的斗篷外套随着自转轻盈扬起。随着一次次转身,她的眼光馀光也一次次扫过观眾席,儘管一片幽暗,但从舞台上滚下的数道光芒,依旧将那人的身影打亮。 仅仅一瞬,她已足够看清。 不同于四围天蓝色的运动外套或洁白的制服衬衫,那件笔挺的西装外套在人群中格外醒目,那双黑宝石般冰冷的眼眸,直直望着她── 简楚恩。 她微愣,右脚忽然传来一阵鲜明的疼痛,连带使她的脚步往后踉蹌。 不只是她,连台下的观眾都倒抽一口气。 她的身子向后倾倒,但并没有跌入地板。江闵正立刻上前,一隻手拉住她的胳膊,另一手则将她揽腰抱住。 舞台旁的巨大萤幕里,少女头顶上的宽边帽顺时掉落,一头亚麻色的波浪捲发垂落身后。她的右手腕被少年紧紧握住,左手攀上他的肩,画面映照她半边脸颊上熠熠生辉的金色面具。 出乎意料地,底下爆出一阵热烈的喝采! 轻快的音乐持续流泻,将眼下的情况衬托得更加突兀。 两人彼此注视,近得能清楚感受到对方急促的呼吸,若说这是他们目前为止最靠近的一刻也不为过。 「他来了?」他凑近她的耳畔,低声问。 予寻微喘着气,没有回应,但脸上忽然扬起的那抹笑容已透露了她的答案。 只是让少年在意的,却是眼下落地的帽子。犹豫该帮她捡起来,还是让她就这么继续跳? 察觉到了少年内心的忡然,她随即取下他头顶上的高帽,「帽子借我吧。」 她吃吃笑道,「等等再把帽子换过来。」 他了然地笑了,随即在她的腰上施力,让她能顺着这股力量站直身子。 搭配音乐的重拍,她轻快地转一圈,将手中的高帽给自己戴上,如一段舞步,分毫不差,音乐停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动感的音乐。 少年默默抓起落地帽子,将舞台留给她。 舞台灯挥洒出温暖而热情的红色光芒,现场的气氛随着少女的劲歌热舞被炒热了。少女沐浴在红光中,身上的斗篷彷彿被染红了般,鲜艳夺目。 随着音乐转换,少女站直了身子。她的左手忽然变出了三张扑克牌,右手轻轻一盖,三张扑克牌瞬即化成碎纸,悠然飘落。随后她的右手再度变出三张扑克牌,再度重复相同的动作,又是一搓碎纸纷飞。 紧接着,她掏出一条黑色丝巾,将之盖在手上,眨眼的时间,丝巾就变成了一根黑白两色的魔术棒。 此时的舞台充斥着冰冷的蓝色灯光,少女一手捏着帽缘,一手握着魔术棒,再度起舞,舞步虽然不比刚才动感,但搭配着魔术棒却多了几分创意和优雅。 舞台底下。 男生远望那道比印象中还要亮丽的身影。 亮橘色的身影沐浴在光芒与眾人注目之中,如天上的一颗星星,耀眼夺目,是跟他身处在不同世界的人,隔着他一辈子也无法触及的高度。 所以──当看见少女一步步朝自己走来,他下意识地往退后了一步…… 58 现场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若不是音乐持续縈绕,大概会以为表演已经结束了。 兀的,一盏舞台灯向观眾席照去,现场忽然响起一片譁然。 雪白的光束包裹着少女,也是整个会场此时唯一的光芒。不知何时,少女已来到了台下。她的手上没了魔术棒,就连帽子也换回了原本的黑色宽边圆帽。 她自在地步入人群,脚步跟着音乐的节拍舞动,步伐夸张,但轻盈无惧,转圈时手中还会迸发出一搓金葱碎片,让周围的人都不自觉往后退出一条路。 望着舞台巨大的萤幕画面,不只是距离舞台数尺的简楚恩感到惊愕,就连这次单纯只是观眾的洪孟洁和宫安生都感到诧异。少女驀然停下脚步,手中变出了一朵玫瑰花,然后俏皮地送给周围一位女学生──这样近距离的互动表演,他们可完全没听予寻提起过! 少女继续往前走,一步併两步,最后在高她约一颗头的男生面前停下。 简楚恩试图向后退,但唰一声,舞台上三、四盏镁光灯竟同时亮起,数道盛大的强光匯聚在了他和她身上,戏剧效果十足。他的脸上此时只有诧异,对这如此夸张的排场感到汗顏。 少女不以为意,只是伸出了双手,在自己了嘴唇前的位置交握,接着搓了搓,三张扑克像一把扇子缓缓打开,出现在了男生眼前。只是,她这次似乎并没有要将之化为碎纸,而是要男生抽一张。 犹豫几秒,他伸出右手,打算抽出最右边那张。 可她却忽然往后跳了一步,让他的手扑了空。 随后少女再度向他走近。 她抬头望着他,三张扑克牌挡住了她半张脸。面对她那副依旧等待自己抽牌的模样,简楚恩感到一阵恼怒,有种被耍的感觉。 他隐忍怒气,再度伸出了手,可她依然在他即将碰到牌身时迅速收回手。 但这一次,男生的眼神却忽然一凛,将伸出的手往上移──向她帽子扑去! 亚麻色的捲发微微扬起,少女迅速伸手按住帽子,上半身往右边扭,右脚同时往右边踏,左脚离地,俐落地侧过身,顺利闪过了男生这突如其来的抓帽举动。 见少女成功保护了自己的帽子,周围的观眾这时也忍不住拍手叫好。 雪亮的光束依旧紧紧跟着她,她往旁边踏了几步,男生也跟着向后转。她的手上依然握着三张扑克牌,等待他抽。 两人被包围在人群中心,彼此对峙。 他又连接伸出右手和左手,而她依旧绕着他往右跳了几步,就是不让他碰到牌。两人的互动就像土耳其冰淇淋摊贩上表演,让周围的人都觉得逗趣,只是男生想拿到的不是冰淇淋,而是一张牌。 「你闹够了没有。」他冷着声音说。周围的观眾留给了他们相当足够的圆形舞台,对话声不至于被旁人听见。 少女没有回应,只是伸手,指了指最左边的那张牌。 怕这次又会被她戏弄,他颇为迟疑伸手,缓缓靠近最左边的牌…… 就在快要接近那张牌时,他立刻以迅雷不急掩耳的速度抽出,就怕她又跳开。男生非常有戏的反应也引了在场的人一阵笑声。 如果说这是她对他上週的报復,她成功了。 抽出牌的那刻,他能看见少女未被扑克牌遮挡的半边嘴脣隐约弯了起来。 但还没看清自己抽到什么牌,音响突然传来一阵嘹亮的小喇叭声,背景音乐再度换了,是更为热闹欢腾的音乐,好像他的抽牌举动是个开关。 原本匯聚在他们身上的强光,顿时向四方散开了,红的,黄的、蓝的,数道繽纷绚烂的光束在台下来回滚动,不断在每个人身上染上鲜艳的色彩。 舞台这时也出现了四、五个穿着背心的工作人员,他们每个人都抱着一颗巨大的气球,将之传给台下的群眾。 音乐欢快热情。 五顏六色的气球在人海上滚动着。 在场的人这时都忙着传递那些气球,就怕那些球一不小心落地,再搭配热闹的音乐和绚烂的灯光,现场的气氛更加热闹了,几乎没人再注意他们了。 少女快速绕了男生周身一圈,当她回到原地时,手里多了一支手机。 少女一手握着手机,另一手向他挥了挥,最后带着轻快的步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目送少女一步併两步走向舞台,途中还忽然跳起来,伸手推了一下往自己飞来的气球,男生这时才慢了一拍似,往两边的制服口袋一摸── 果然…… 手机不见了。 摸着两边空空如也的口袋,男生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随着台下再度陷入一片幽暗,光束再度回到了舞台,那些大球这时也都不见踪影了,每个人这时都再度望向舞台。 舞台中央,少女将帽沿拉得低低的。 她的左脚随着音乐节奏打起拍子,像在等待前奏。 音乐人声出现的剎那,她一把拉开了身上的斗篷外套,然后迅速绑在脖子上,将之打上了结,就将一件披风绑在身后。 斗篷随着她动感的舞蹈飞扬着。 眾人这时也看清了她斗篷底下的穿着。 不再是无袖背心配紧身牛仔裤,而是一件黑色吊带裤,搭配一件领子是海军式样的t袖。颈子中间虽绑上亮橘色的外套,但仍隐约可见蓝色领子中间垂下了一条鲜艳的红色领结,其中一边吊带还点缀着一朵鲜艷的红蝴蝶结。 舞台底下。 男生将右手从口袋里伸手,一道刺目的白光正好滚过观眾席,也将他手中扑克牌的图样照亮。 那是一张鬼牌。 看见牌上的彩色小丑,他不禁再度抬头目光,望向眼前衣着风格酷似小丑的少女。她身后的背景海报大大印着「马戏夜」三个字,副标则打着一句「夜晚的序曲,小丑的逆袭」。 少女随着音乐劲歌热舞,全身洋溢在繽纷绚烂的流光里…… 后台。 班联会正在清点刚刚收回来的大球数目,并洩掉球内的空气。 唐敏一掛断手机,便向另一隻手上的对讲机大喊:「最后一组艺人再五分鐘后就会到了,公关组的立刻派人去后门接。」 江闵正站在离后台最近的地方,虽然完全看不见台上的情况,但听见外头一片热烈的声浪,也感到安心了。他想起一週前,她不但身上带着伤,还坚持要想出另一套表演内容,就不禁佩服起她的大胆和勇气。 当时她坚定的眼神,让他有种绝处逢生之感。如果她没有重重摔落,就不会添加像小丑那样与观眾互动的桥段,也就不会有今日的表演。 舞台右侧。 镁光灯散发炽热的白光,最靠近灯具的尘埃被强光照得清明,在空气中载浮载沉。 这里的视角不是最好,但因为离后台和舞台都很近,是不少表演完的社团的特等席。 热舞社此时也站在这欣赏表演,一如舞社热情的调性,是所有社团中拍手欢呼最为激动的一群人。 台上,少女伸手将肩上绑着的斗篷外套往旁边用力拉── 亮橘色的外套被轻易扯离少女的肩膀,甩向天空,就像一面旗子,在她的头顶划出一道弧度。 音乐在这刻戛然而止。 舞台的灯光忽然向中心聚拢,最后只剩一道强烈的白光笔直打照在正中央的少女身上。 被甩入最高点的外套,里头忽然有大把银色的金葱奔涌而下。 外套像一条缎带般落入地面。 白光无声照耀着那些如雪花般飘然欲下的金葱。 少女一手按住帽子,一手放在胸口,站直了身,然后向观眾鞠躬。 她一动不动,可金葱却依然缓缓往下飘落着,像星子般在她周身闪烁着光芒。 最后── 最后一盏灯也暗了下来,会场再次陷入一片死寂般的黑暗。 但── 轰雷般的掌声却嘹亮了寂寥的夜色。 少女隐身在漆黑舞台上,大口喘气,此时此地,身处在这个没有一丝光亮的世界,她总算能正大光明好好看着眼前。 她的视线从底下昏暗的人群,来到头顶上的那片夜空。 大城市的光害太严重,她从没想过能在夜里看见繁星,可就是如此,当佈满黑夜的星子在天上闪烁,她不自觉睁大了眼── 时和高中地处都市的边陲地区,旁边又比邻一座山头,也许就是如此,才能在此时空旷的操场上看见天上的繁星吧。 微弱的光芒点缀着寂寞的夜,不比舞台光绚烂夺目,但就是那么静静存在天边。 如此静默,如此美丽。 令她永难忘怀。 59 舞台灯倏地亮起,两位主持人再度走上舞台,谈笑风生介绍下一组艺人。 舞台右侧。 男生朝右手边临着后台的幽暗操场瞟了一眼,说:「我去一下后台。」 其他热舞社社员还没来得及问原因,他就已拋下一句:「如果我等会没回来,你们不用等我了。」直接转身离开了。 望着那道没入黑幕的背影,一位男生随之开口:「你们觉不觉得流星最近和平常不一样?」 「你是说他最近太安静了?」另一个女生出声。 「怎么说呢,就是……」男生拧眉,似乎是想不到适当的词汇形容。 「等他想说的时候就会告诉我们吧,你们别想太多了。」中央的男生不以为意开口,沉着的语气与眼下轻松的气氛格外不搭调。 不禁引起了其他社员的笑声。 「唉唷,难得听见社长说出这么正经的话。」 「我偶尔也是很正经的好吗。」他笑着反驳,用手肘顶了顶旁边的男生,话题也就此告一段落。 忙碌的后台。 予寻一从舞台回来,江闵正立时递上了一瓶水。 「谢谢。」予寻微笑接过,另一隻手的臂膀则掛着刚刚脱下的斗篷外套,手上还握有一支黑色触控手机。 「这是……」江闵正打量着那支莫名出现的手机,她的手机应该放在包包里,不会带在身上。 「战利品。」她吃吃笑道。表演时她把这支手机放在靠近后台的地板上,下台时方便带走。 她先是仰头喝了几口水,随后走到放有自己包包的桌子附近,将水瓶放上桌面后便再度套上斗篷外套,最后从包包里头掏出两样东西。 「我现在要出去一下,半小时在刚刚换装的厕所外碰面吧。」将东西都收进外套里的暗袋后,她随之笑说。 「好。」他没有多问,只是笑应了一声。目送她从门口离开后,他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向了她的包包,里头装有她的制服、手錶和运动鞋等等,而她刚刚从里头拿出的东西是手机和…… 美工刀。 「唐敏。」他忽然唤了一声从眼前经过的女生。 正值舞会迈入高潮的紧绷时刻,被这么莫名其妙一唤,她没好气地回:「怎么了?」 「你等等可以帮我看一下桌上这个包包吗,我想出去看表演。」 「没人会想偷这个好吗,你放心去吧。」她白了他一眼,就为了这么点小事叫住她,是嫌她现在还不够忙吗? 「先谢啦,舞会很棒,你今天辛苦了。」他勾起脣角,开始低头滑手机。他本就不担心谁会来偷,而是怕有人偷偷打开,一窥里头制服上的学号。 唐敏这时也笑了,收回在他身上的目光就继续指挥后台的情况。 一走出后台,予寻立刻向右转,但一件无袖黑色背心却兀然映入眼帘,阻挡了她的去路。 两人的脚步同时一滞。 男生的视线焦距在女生那顶帽子底下的半张脸。 女生的视界始终裁切在男生脖颈的位置,没再往上移。 下一秒,她立刻拉低帽沿,打算若无其事地快步绕过他后离开。 「等一下。」男生微微侧过身,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她大可以轻易挣脱,但他犀利的语气却让她有股作贼心虚之感。 她没有转头,但眼珠子却不由自主向右移,那双球鞋转了方向朝她靠近,那件无袖黑色背心二度出现在她眼前,佔据了她右边视线的一角。 第一次是因为措手不及,所以愣在原地,但没理由第二次还会乖乖站好。 「唔……」男生忽然感到肚子一阵吃痛,但不是来自内部,而是外力衝击。 女生用手肘奋力顶了一下男生的腹部,接着按住帽子往另一个方向狂奔。她的内心此时有无数句os飞过,不外乎是感叹自己怎么偏偏选在这时离开后台? 男生身体微弯,痛苦地捂住肚子,视线直直望着那道没入黑暗的背影,埋怨的语气如是自语:「你也太狠了吧……」 60 一阵冷风轻抚静默的露天剧场,隐约能感受到欢腾的声音粒子伴随冷风飘来。 四周一片昏暗,除了高掛的月明,走廊上方投射下来的昏黄光线是唯一的光源。 摆脱了刘心铭后,予寻不自觉放慢脚步,平缓呼吸,朝剧场的方向望去。虽然这里是露天剧场,但座位稀少,仅能容纳二十多人,旁边还邻着一栋教学楼,可说是只有剧场的外观,却没有剧场的功能,纯装饰性质。 「我还以为你会直接把牌丢掉。」望见简楚恩椅墙而立的身影,她笑了。事先在鬼牌上写了见面地点,却反而担心他可能直接把牌丢了,连看都不看。 「我的手机在你那。」他冰冷的目光在阴影笼罩下更显冷酷。 她笑而不语,从外套内袋掏出一支手机,朝向他走去。 四周静謐,脚步声被放大得特别清晰。 予寻的打扮和刚才在舞台上没有半点差异,面具和帽子遮住了她的五官表情,让他一度想起方才被戏弄的状况,「如果我今天没来,你会这样表演吗?」 「不会。」她刚好走到他面前停下,「我准备了两套表演,如果你没来,我就按照原本的跳。」 「但你来了。」她顿然抬起脸,面具下的嘴脣弯成一道弧线,并将手机递给他。 没想到她会这么乾脆的把手机还他,他迟疑了下才接过,并补上一句:「我是为了艺人。」 「哪个艺人?」她歪头,看来是不相信。 他沉吟半晌,语气不情不愿:「飞球……」 「你有在听那个乐团?」她的声音高了几度,很难想像简楚恩这样的男生会听独立乐团,内心有七成认为这只是彆扭的谎言。 面对她怀疑的语气,他不以为意,只是习惯性地打开手机开始滑。 默默望着他几秒,她平静而道:「告诉我吧。」 他停下动作,手机萤幕在幽暗里散发出格外明亮的光芒。 「君璇在班上的情况,你们又是怎么產生交集的?」她从外套内袋掏出一样东西,「喀啦喀啦」的声响清晰传来,她一节一节推开右手上的美工刀,视野灰暗,他甚至辩不清刀柄的顏色。 「你觉得我会怕一把美工刀。」他嗤笑一声。 她平举左手,右手的美工刀逐渐逼近她纤细的手臂,「那你真正会怕的是什么呢?」 简楚恩的眼神遽然发冷,刀刃贴着那片细緻的肌肤,彷彿只要再稍稍出力,就能够画出一道腥红的血痕。 「我说过我从来不相信流言蜚语,因为知道真相的人往往会选择沉默,你拼命想把我推开,是因为讨厌我,还是……」她缓缓眨眼,目光落向手腕,薄薄的皮下是细微蜿蜒的紫蓝色血管,「害怕我?」 月光细腻而温柔地勾勒着周遭的一景一物,包括简楚恩越渐冷酷的神情,斜了一边的刘海遮蔽了其中一隻眼,却遮不住底下发散的阴寒。 予寻的视线始终停住在自己手上,刀身泛出清冽的光辉,刀刃斜立在肌肤上,冷冰的触感如一把利剑挥毫皮下,每一口呼吸都彷彿是在压抑着体内的颤抖,连自己都感到窒息。 隔着伸手可及的距离,彼此都在等待。 等待,究竟是她先放下刀刃,还是他先举手投降? 等待,究竟是她先毅然划下鲜红的句点,还是他先伸手制止? 一盏照明伴随着脚步声陡然亮起,左侧连接着操场的长廊底端,地板上投射出一道清瘦的人影。 刘心铭微喘着气,边往前走,边来回扫视着周围,像在找谁。 兀的,一道忽现的声响吸引住他的目光,像是什么东西失手落地,音量不大却分外清脆,像金属与塑胶的撞击声,在默然的空气里泛起细微的涟漪。 落入他视线里的,是两道在幽暗中若隐若现的身影。从斜后方的走廊位置望去,柱子切掉了男生一半的轮廓,看不清脸,但一高一低的人影也足够引人注目。 女生的一隻手被男生紧紧握住,悬置在空中,高度正好达到帽缘的位置。可下一秒,男生忽然弯下身,低身凑近她的耳侧。 慢了一拍似地,三秒后女生微微挪动脖子。 杵于走廊上的刘心铭这时也再度迈步,但当视线经过两个梁柱时,那男生早已拋下女生转身离开,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脚步声传来。 他先是瞥了眼前那道远去的背影,才转而看向眼下的予寻,她既没有追上去,也没有回头,只是呆呆站着,像一具失了魂的空壳,眼底映出第三度出现在眼前的黑色背心。 面具遮住了她的表情,但她一点也不惊讶男生的出现,依旧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只有左手不自然地轻轻举着。 随后他也注意到了落在她脚边的美工刀,但刀身却断了一截,从靠近刀柄的断裂处看来,无疑是被踩断。 他心一横,直接拉过女生不自然半举的左手,手心朝上,就见距离手腕下方五公分处有一道约长两公分的血痕,像被利刃轻划过肌肤,平整的切口处正有鲜血往下漫流。 「你这是怎么了?」流出的血液正逐渐凝固,他蹙眉。 「不小心划到。」她头也不抬,语气平淡。 「把伤口洗洗吧。」他也没再多问,打算直接拉着她往走廊的洗手台那走。 但予寻却忽然笑了起来:「你果然早就知道是我了……」她的声音细如蚊蚋,但落在这幽寂的露天剧场依然清晰可闻。 他愣怔一下。 她驀然抽回了手,抚上脸上冷硬的面具,「真正的柠檬一点都不开朗,而且很悲观很低调,在上班几乎没甚么朋友,和眾人所期待的完全不一样,这样满足你的好奇心了吗?」 「你以为我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想当你的朋友?」他咧开嘴角,但声音里却没有半点笑意。 「那你怎么会追我追到这里来?」她面不改色质问。 「刚看见简楚恩离开了,但他离开的方向并不是出口,要是你会觉得他是去哪?在黑漆漆的校园间晃?」 她一时默然。 「你的脚伤,」他的目光往下陷落,落在那一双短靴上,「到底是怎么弄伤的?」 她依旧不语。 更没想到刘心铭打从一开始就看穿了她的谎话。 他轻叹一口气,再度伸出手,曳着她一路到洗手台前。她像是一具空壳,一愣一愣被拉着。 他拉着她的手到水龙头下,接着哗啦一声,冰凉而柔软的触感便不断滑过她的肌肤,带走了她手臂上一部分腥红的血液,在洗手台上拍打出轻浅的水花。 她失焦似地看着水流底下若隐若现的伤痕。 原本,她只打算藉着视线昏暗,故弄玄虚地将刀柄往右平移,并没有打算真的划下这一刀,所以刀刃的位置也不是置于清晰可见动脉的腕部。 却没想到,只不过稍微平移一公分,男生却遽然出手遏止了她的动作,反而让她手中的刀刃往下陷落,划伤了肌肤。 美工刀鏗鏘一声清脆落地。 男生施力在她手上的力道,像是要把她的手腕捏碎那般,感觉他的全身都在微微颤动。那张异常肃穆的神情,似是气愤,又似是痛苦。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虚弱而无力的声音:「你真这么想知道……」 男生倾身凑近她的耳畔,视线往地下落去,眼底散发的冰寒如此压抑,就连呼吸彷彿都在颤抖,像濒临绝崖边缘,轻轻一推就将坠入万丈深渊,迫近临界点。 听见男生的话语,她不禁转动脖子,放大的瞳孔缓慢地映出男生的后发。 可最终,他只徒留一句淡然的话语便转身离开了── 「请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离开时,他一脚踩断了地上美工刀的刀刃。顷刻间,新鲜伤口传来的刺痛彷彿乘上了巨大的倍数,痛楚清晰而剧烈。 那一道如此悲哀而冰冷的气息,如霜雪般久久縈绕着她的耳际,多久多久,雪融了,深埋在冰雪下的土壤总算裸露出来,但却没有半点嫩叶新芽,一片槁木死灰,教人心发凉。 那刻,不必看到殷红的痕跡,不必嗅到腥红的气味,自肌肤传来的这股冰冷而尖锐的痛楚就会为她揭开所有答案。 ──请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无法忽视语句中的那个「再」。 她曾在他面前,伤害过自己吗? 他刚刚眼中所见的,话中所指的,是谁呢? 水声停了,但有一道泪水在死寂中滑落,掉进看不见的深渊里。 依然握着她的手的男生,不会明白,女生面具下的两道的泪痕意味着甚么,只觉她的胸口随着泪水的掉落,逐渐急促起来,呼吸声隐隐听来像在啜泣。 发现脸上的泪水,她挣开他的手,不想让自己流泪的模样被注意,但一踏出脚步,才惊觉疲惫的双脚早已抵不住体力与内心的无力,从换上这身装扮后就几乎不曾坐下休息,现在已经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她像溺水的孩子,往下沉,帽沿的一边踩上了洗手台的边缘,脱离她的发顶向下滑落。 男生怕她一路跌坐在地,赶紧接住她无力的身躯,搂住她的双肩。 女生的身子顺着重心靠上男生的胸膛,这刻,她再也压抑不住泪意,一手环住小腿,一手拨开脸上的面具贴上湿润的眼脸。 很多事,其实早在得知事实前,就能从过去的记忆里就能汇整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就像小时候,父母从不曾跟她提过自己跟哥哥姊姊是同父异母的手足,直到小学三年级无意间从妈妈口中得知事实,才恍然大悟,但却一点都不惊讶,反而是内心的困惑在一夕之间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只是那些事实,往往合理得让人心碎,再也拼不回原样。 此时从操场隐隐飘来的欢闹声,飘渺虚无,彷彿隔了漫长遥远的距离,宛如是从另一个热闹的世界传来的。 看着怀里捂着脸静静流泪的女生,那微微颤抖的身体让男生不禁加深力道将她搂紧。 但她陷在自己建构的悲伤世界里哭泣,对外界只剩模糊的感知,无论是温暖的拥抱还是外套内袋里手机的震动,都彷彿被阻隔在了玻璃墙外。 世界里,唯一清晰的,是一张张女孩的脸部表情,从稚嫩还到青涩,从大笑来到流泪,从满怀希望来到空洞绝望,从一张白纸被浸染成黑墨。 最后画面定格,停在了十四岁的静默寒冬,再也到达不了十五岁有驪歌响起的夏天…… 61 第七章 男生在警卫室内男人的注目下,踩着徐缓的步伐离开了这所高中。 夜风凛冽袭来,吹着男生无动于衷的西装外套。 宽阔的马路上是一辆辆急速飞驰的汽机车,车头灯如一道道闪光飞过他的眼前。 面对清冷的公车站,他不禁闭上眼,舒缓似地轻吐一口气,像从甚么地方好不容易逃了出来。 『我说过我从来不相信流言蜚语,因为知道真相的人往往会选择沉默,你拼命想把我推开,是因为讨厌我,还是……』 『害怕我?』 两年多的时间,七百多个日子,将之横亙在人生的轴线上不过是几步之遥,只要回首一望,就能看见过往的日子是如何匯聚成一道浓稠的黑幕悬掛身后,在他前进的道路上覆上巨大的阴影。好像无论如何往前,都看不见自己的影子。 然而,他真正害怕的,却不是铺展眼前、把他的影子抹杀的厚重阴影。 他真正害怕的,是可能又回到了起点,不断循环,怎么也逃不出围成圆形、没有尽头的时间轴。 即使换了新名字,即使想与过去一切有所切割,即使想重新开始,时间终究无情而不给人机会。 他真正害怕的── 是时间。 午休,演艺厅隐密的一角,隐隐传来人声。 那不是光明正大聊天的声谈话声,而是偷鸡摸狗的低语声,只是掺杂兴奋高亢的情绪,隐约能够辩出是五男二女。 其中跪坐在地女生驀然停下动作,将脸颊边的一綹长发往后拨后,同时向站着的男生仰头笑道:「很舒服对吧?」 由上往下看,女生衣领下若隐若现的身体线条,以及舔着嘴角的挑逗举动对男生来说无疑都是一种视觉衝击,他感到全身燥热。 随后女生再度低下头,温软的声音足以让人心酥麻:「你就原谅我嘛……」 周围的朋友则是忍不住低呼,个个脸上难掩兴奋,纷纷拿出手机,说:「这一定要拍下来……」 只是那些吵杂的人声一落进男生耳里,都只剩模糊的轮廓,他深陷在浪潮般的快感中无法自拔,唯一清晰的,是自己发颤的呻吟。 如同是掉进一个疯狂的漩涡,他甚么都不在乎了…… 如果说,人一出生是一张乾净的白纸,那么他的那张肯定在十三岁的时候就被染黑了,而且还是黑到烂掉了…… 「你这个畜生我今天一定要打死你──」 一个结实的拳头向男生挥来,他既没有闪躲,却也没被伤到,因为其他大人全都上前制止,不知是为了保护他,还是为了保护挥拳的中年男子不被告伤害罪? 母亲在他身旁频频躬身道歉,周围的师长也不断安抚情绪激动的中年男子。 「别以为你爸是律师我就不敢拿你怎样,我一定告死你,包括你那些人渣朋友,让你爸知道你这畜生到底做了些甚么!」 几乎是所有难听字眼都用上了,学务处充斥着中年男子怒不可抑的咆哮。 而被咆哮声与安慰声掩盖、几乎微不可闻的,则是来自前方沙发上的啜泣声。 中年女子一手搂着自己女儿双肩,一手抹着泪水,比起低垂着头、模样平静的女儿,前者更像是需要安慰的受害者。 「你过来。」这道忽然凑近他的声音并不愤怒,反而相当平静,只有隐约透出一丝无奈。 母亲将他拉近自己,用着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也道歉。」 一时,他只是轻轻瞟了一眼母亲。母亲的眉头紧皱,心急如焚的心情溢于言表,但同时也很无力,没等男生的回应,便已别开头。 「对不起。」 辩出是正值变声期的男孩声音,不只身边的母亲感到愕然,在场所有人都在一瞬间静默下来。 男生的双手自然垂下,视线落在脚下的地板,声线低沉而青涩:「很抱歉强迫了你们的女儿。」 沙发上的女生似乎有所察觉,眼珠一转,碰巧对上男生扫来的视线,但又立即别开视线,脸上闪现一丝愧疚。 瀏海挡住了男生漆黑的双眸,却盖不住他眼底散发的冷然。 至始至终,他的脸上都毫无表情,近乎无情。 事件最初只不过传到了学务处耳里,当下只有一部分的学生知晓,校方为了息事寧人要求他暂时别到学校上课,其他与事件有关的学生则全部记过处分。 然而,儘管是智慧手机和社群网站还未普及的时代,但若散播范围只有一间学校的学生,只有蓝芽传输便足矣。 影片散播的程度如同病毒,当天放学就有学生到报社爆料,并要求金钱报酬;当天下午就上了网路新闻,隔天即上报。 虽然仅佔了报纸的角落版面,完全没登上电视媒体,但却早已是两校人尽皆知的丑闻,被校方强制删除的禁忌影片顿时成了学生间最炙手可热的片子,接连几日都有记者在校门口徘徊,想从学生口中探听事件经过。 所以无论如何平息风波,热议程度终究让此事在一周后登上了晚间新闻,成为了连社会大眾都感到不胜唏嘘的事件。 那些痛骂他的风浪,他充耳不闻。 整起事件被扭曲到什么程度,他也已经不在乎了。 男生整日在家,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只有朋友偶尔会在即时通告诉他事件后续。 说他这位男主角虽然没来上课,主任对他们班的关怀却依旧不减,中午巡堂绝不会遗漏他们班。 说还有别班学生试图从对面的教学楼偷拍班上的情况,让班上不得不在大热天都拉上窗帘,也避免其他路过的学生投来的眼光。 这段时间父亲时常回家,为了处理他犯下的刑责;母亲则对他失望透顶,但也没打骂,像从没生下他这个儿子。 事件告一段落后,班导也私下拜访过一次。 班导和母亲聊了许久,过程中,他只偶尔在旁点头附和。连日未见,他只觉得班导憔悴了许多,又老了几岁,不难想像她一直忙着收拾他的烂摊子。 「我退休以后就不在学校了,你好不容易可以回学校,可别给新班导添乱了。」离开前,班导再度厉声叮嘱他。 「好啦。」他敷衍地应了一声。 班导没有生气,只是露出一脸难耐的笑容,但比起无奈,更像是习以为常的没辙。 也许是老了吧,男生心想。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班导。 暑假结束后,他再度回学校上课。 新班导同样是位国文老师,在校教书长达二十年左右,只比原班导年轻一些,年纪跟他母亲差不多。 对于他这个问题学生,新班导并没有特别刁难,还对他相当宽容。只要他不惹事,对于他的任何行为都是睁一眼闭一眼,像装作没有他这个学生。 比起原班导三天两头就唸他一顿,新班导一学期跟他说过的话,他可能连三句都想不起来。 62 校园隐密的一角。 综合大楼与学校外墙之间的一片绿地,角落围了几个学生,静默声与菸草味縈绕周围。 兀的,一串脚踩乾草地的簌簌声传来,一道微怒的女声接着响起:「马的原来你在这里,我刚刚跑去你们班上找你,被你们班导瞪,整个超不爽的!」 听见这道夹杂脏话的甜腻声音,男生连看也不看,只是默默把手中的菸熄了。反倒是和他一起躲在这抽菸的其朋友,你一言我一语,跟女生插科打諢起来。 「找我干嘛?」他起身问,打断他们之间的热络。 女生顶着一颗超澎的玉米鬚,发型酷似水母,胸前垂着两条直发。她的双手交叉在胸前,怒瞪他道:「你还敢问我干嘛,整个暑假你都不接我电话,你知不知道要在不被我爸发现的情况下偷偷打给你有多难啊!」 「我们去外面说吧。」他的语气隐约透出一丝无奈,随之转身走出这块隐密之地。 女生不疑有他,跟在他身后。两人在旁人热情的目送中离开,来到与教学楼有段距离的野炊场地,除了童军课会用使用这里外,平时几乎不会有人经过。 「要不是我爸会检查我的电脑,我一定狂密你……」女生一路在他身后碎唸。 随着男生停下脚步,女生的抱怨才随着脚步同时打住。 男生驀然转过身,以毫无高低起伏的语气望着她说:「既然这样,我们分手吧。」 女生先是愣了一下,随之眨眨眼反问道:「你说甚么?」 「你爸妈不是不同意我们交往吗,既然如此就只能分手了吧。」 「你是在生我的气吗?」她呵呵笑出声,接着伸手揽住他的脖颈,仰头凝望他。 「对不起啦,但你应该很清楚我也是不得已的啊。」柔软的身体紧贴在他身上,娇柔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耳畔,感受到男生的身子微微一震,女生微微一笑,将脸埋入他的胸膛,嗅着他制服上那一股熟悉的菸草味。 没想到,他却忽然推开了自己。 「你干甚么?」女生不悦地抬头,但一见男生冷若冰霜的表情,不禁再度愣住了。 「你真的要跟我分手?」意识到他是认真的,她先是感到一阵茫然,而后才是心慌。 「我只是觉得这对我们都好,难道你觉得我们可以瞒过师长,像普通情侣一样交往,如果又被发现,你这次又要编什么谎去骗你爸妈?」男生冷冷一笑。 那笑声令女生感到心颤。 「……你真的要跟我分手?」她忍不住再问了一次,声音溢满害怕与不可置信。 男生的面容依然冷漠,彷彿连一丝一毫的情绪都不存在脸上。 她从来不曾看过他有如此冷漠的表情,就算有,也不会是对她。 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简皓凡──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女生拔高声音尖叫,拳头的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 不知是受不了这声尖锐的叫声,还是对女生的纠缠感到厌恶,男生无奈地轻吐一口气:「我现在不叫这个名字了。」 「那又怎样,那件事闹得这么大,你觉得全校还会有其他男生想跟我在一起吗,我除了你没有别人了,你他妈怎么可以跟我分手!」她横眉竖目地瞪视他,眼底充斥憎恨。 但他依旧无动于衷,表情漠然,一句:「我要说的就这些,以后没事不要再来找我了。」再度将女生打入了伤心欲绝的境地。 「皓凡……」女生赶忙拉住转身的他,低唤他的声音满是委屈。 两秒过去,他总算转回身,女生立刻扬起笑容迎接,却发现他只是伸手将她的手从自己身上拿开。 「我说了,我现在不叫那个名字了。」冷冷拋下这句话,男生再度转身,迈步向前。至始至终,他的脸上都没有半点眷恋或愧疚。 被拋在原地的女生,呆望着眼前那抹决绝而熟悉的背影,逐渐回了神。 倏地,一道尖锐的吼声划破寂静,盖过了男生扑簌簌的脚步声── 「你以为我希望事情变成现在这样吗,这一切明明都是你的错,我才是受害者,多少人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你到底晓不晓得!」女生死死望着那抹可恨的背影吼道,可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这一刻,悲愤几乎淹没了女生的理智,她歇斯底里地大吼,叫声凄厉刺耳。 「不要以为换了一个名字就是另一个人了,你是简皓凡的事实永远也不会变,今天你有种跟我分手,我就让所有人知道你到底有多齷齪,你又是怎么对我的!」 「简皓凡──既然我得不到幸福,你也别想!」 那是最后一次,有人喊他那个名字。 他的復学让班上不少人感到惊讶,但都欣然接受了他的新名字,就像是将过去连同名字一起埋葬,儘管还是十几岁年少懵懂的年纪,却也都心知肚明那段过去有多么不堪入目。 他从没想过这是谁的错。 无论是最初突发奇想就做的女友,还是出于八卦把影片传给别班的朋友,每个人最初都是无心的,纯粹是好玩。 如果说年少无知也是一种罪,那大概全世界的人都曾经犯罪过吧。 63 「不到六十分的人等一下放学留下来补考。」 随着补习班导师不苟言笑的声音响起,交换考卷时的沙沙声顿时盈满教室,反衬着这个密闭空间更加死寂。 为考卷打上分数后,简楚恩就将手中的卷子递还给隔壁男生,等待自己满江红的考卷传回来。 教室的每排桌椅都是连在一块的,一排可坐三人,幸好这排只有两个人,没其他排那么拥挤。 一张满江红的考卷贴着桌面传了回来,但一隻手却停驻在上头,迟迟没有移开。隔壁男生指着其中一格答案,低声道:「这题我没改,等等检讨你记得改正。」 随着那隻手收回,他也看见了自己刚好及格的分数,冷声问:「你干嘛帮我?」 没想到会被如此不领情质问,隔壁男生先是一愣,才扬起一抹无谓的笑容:「早点回家睡觉不好吗?老实说,我数学也很差,只是将心比心。」 简楚恩默不作声,只是冷冷瞟了一眼隔壁男生的考卷,上面的红笔是自己的笔跡,打着自己望尘莫及的八十三分。 但他也明白,他和这种人本来就身处在不同的世界,也就打消了吐槽的念头,不打算与他有所交集。 回到学校后不久,他被送进了补习班。他不排斥,因为这代表母亲对他还是有所期望的。 那段时间,他天天都到补习班报到,在学校也不再交白卷,所有人都对他的转变改到不可思议,认为他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外表看起来是他,但内在其实另一个人。 课间。 半数学生趴在桌上休息,半数学生走出教室透气,光是一扇敞开的门,就能为原先闭密的室内注入新鲜的空气,不至于感到窒息。 外头传来班导和两位学生交谈的声音,少了班导监督的教室,一时充斥着不少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 「简楚恩,我听说你就是之前口交事件的男主角?」前排一位男同学忽然向后转,一隻肥嘟嘟的手臂搁置在他的桌缘。声量不大,可与他间隔一个空位的隔壁男生,仍是不由自主朝他这看来。 「嗯。」他皱眉,目光不悦地落在那隻侵占了他桌面地盘的肥手臂,觉得连那声音听来都很油腻。 「真的假的啊,真的是你,所以你真的没被退学喔,只是换了个名字又回来学校!」前排男生再度惊呼,顷刻间,不只是周围的人,彷彿整间教室都安静了下来,只剩外头班导和学生的交谈声。 简楚恩依旧没正眼看他,只是瞪着那隻碍眼的肥手臂。那隻手臂伴随着惊呼,更加肆无忌惮地向他前进一公分。 「所以影片里的男生就是你,太爽了吧!」前排另一个男生也兴奋地拿出手机,向他出示影片画面。画面焦距在一位女生精緻的脸上,实在看不出还有其他人。 简楚恩的视线里依旧只有那隻肥手臂,猪蹄般的手掌拍着他的桌缘,手臂的主人露出笑容,「你和那女的该不会已经上全垒打啊……痛!」 油腻的声音止在了一声杀猪般的哀号中。 简楚恩遽然抓起那隻手,出口的每一字都被咬得冰冷不屑:「你的手实在很碍眼。」 看着自己的手腕被硬生生往后折,男生痛得几乎要流出泪来,哀嚎声顿时也引来了班导的注意,两人立即就被叫了出去。 半晌,班导听完前因后果便放他们回去了,可当推开门回到座位的路上,他还是能从周围投来的有色眼光中,意识到自己在补习班如纸张般枯燥乏味的日子,被硬生生撕破了。 『不要以为换了一个名字就是另一个人了,你是简皓凡的事实永远也不会变,今天你有种跟我分手,我就让所有人知道你到底有多齷齪,你又是怎么对待我的!』 早就是在预料之内的事了。 即使换了名字,也摆脱不了过去。 夜深。 屋内一片幽静。 男生拖着脚步的声音格外清晰沉重,走到客厅时才发现母亲坐在沙发上,只是没开电视,心跳一时停了下。 母亲的坐姿优雅而挺直,声音平静而冰冷:「补习班老师打来,说你刚刚在补习班楼下跟同学打架,而且还不是第一次。」 「嗯。」他应了一声,继续拖着脚步往前。 一声重重的叹息声传来,母亲摇摇头,一隻手抚上额际:「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连在补习班都可以惹事……」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一路走向房间,直至入房,母亲满是责备与质问的语气才又传了过来:「你真的有心想补习吗?」 他停下脚步,顿了一顿,最终用低哑的声音赌气似地回:「不补了。」 重重的叹息声再度传来,但男生早已掩上房门,将自己反锁。 所谓的自由,总要在被禁錮时才显可贵。结束了不到一学期的补习生活,男生的日子比以前更加快活自在。 不感兴趣的课就翘课,不想写的考卷就丢回收桶,书包和别人的笔袋重量相当,制服衬衫当薄外套在穿,校规不过是参考,是用来违规的。 如果老师的眼中都有一条隐形的线,将教室划分前后两半,学生分成两类,而他毫无疑问属于后端。 他成了所有师长眼中最没未来的学生,只要不影响班上其他人,老师对他的行为都是睁一眼闭一眼,而他也将公民老师的一句「人生最高目标,只准自己堕落,不许牵累他人」作为圭臬在奉行。 然而,身在最后端的他,却能从教室最后方,清楚看见前方一个个埋首抄写的专注背影,一个个奋笔疾书的忙碌手腕,而「段君璇」无疑是在那之中,相当醒目的一个存在。 下课鐘悠悠响起,将男生从睡梦中敲醒,五十分鐘漫长的课堂时间对他而言不过是闭上趴下,再度张开罢了。 但有几次,他揉揉眼睛,眼下老师依旧站在讲台,全班同学依旧坐在位上,若不是走廊传来的喧嚣声,他差点要怀疑鐘声来自自己的梦中。 而那之中,有一隻手笔直举起,惹来了其他人的厌恶。 「齁,她再问下去都要上课了。」 「她自己等一下去问老师就好啦。」 女生默默将手收回桌下,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平稳的声音,在被外头的喧嚣衬得安静的教室里格外地清晰入耳:「老师,选择第五题我有问题。」 男生撑着下巴,睡眼惺忪地打量着那位招人嫌恶的女生。 在静默的教室里伸得笔直的手。 在旁人厌恶的视线中却依旧坚定的声音。 在一片埋首的背影中格外挺直的背脊。 那就是最初的最初,他对她的印象。 64 窗外的蝉鸣声此起彼落,室内的电扇声规律单调,两者在教室里和谐地交融,宛如在演奏一首夏日的协奏曲,满曲子都是阳光。 六月初,阳光一天天跋扈起来,气温逐渐令人炽热难耐。 简楚恩一手撑着头,漫不经心地听课。 班导正好讲完国文课本上最后一个注释,她没握粉笔的手顺势翻面,但又很快翻了回来,顿了一顿,忽然道:「今天先上到这里,明天再继续讲。」 语句乍听之下没甚么特别,但全班却都有志一同地仰起脸,包括几乎没在听课的简楚恩,都眼神古怪地望了眼高掛墙面的时鐘。 古怪的不是语句本身,而是出现的时机,那句话以往都在鐘声响起后才会出现,而不是在距离下课还有十分鐘之久的现在。 眾人茫然之际,班导再度开口:「最近有人私下跟我说,班上有人在早自习考试时作弊,所以明天开始早自习我都会亲自来教室监考。」她的视线搁在课本上,语气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叮嚀。 却依旧掀起了底下一阵议论。 剩下的时间,班导虽未指名道姓,却以疾言厉色的语气斥责作弊这件事,最后一句:「我不说作弊的人是谁,只希望你可以自己来跟我道歉。」还分毫不差地在鐘声响起的前一秒落下,划上了最引人遐想的句点。 坐在讲台正前方的男生,眼看班导准备离开教室,立马起身跟在班导身旁,以一种义正严词的口吻说:「老师,这次你一定要公正,绝对不能对作弊的人偏私!」声量之大,彷彿昭告世人他是知情者,随之点燃了全班讨论的热度。 简楚恩并没有参与讨论,但自教室最后方往前看,从那名男生跟某些人视线的落点,也能从画面中一目了然。 明明教室四周都被话题扫到,唯有正前方那抹背影无动于衷,依旧埋首书本,而四周向她投射的异样眼光,更是将她置于更加孤立无依的境地。 「你觉得段君璇真的会作弊吗?」 「很难说喔,她国文每次都考那么高,搞不好就是因为她是小老师,有机会可以偷看解答,不然老师干嘛说之后她要亲自监考?」 「何况考卷解答不都是她保管吗,早自习考国文她也都坐在讲台上写考卷,有人就看到她昨天写考卷时,监考时直接把解答放旁边抄耶!」 班上早自习以往都是各科小老师坐在讲台上监考,而解答往往会和考卷放在一起,所以有些小老师也会负责对答案,监督大家交换改。 整个下午,全班眾说纷紜,唯有对作弊者一口咬定。简楚恩向来对考试不上心,对这种事也不会像其他同学那般反感,但仍是对为了区区几分,让自己沦落到如此境地的女生感到同情。 那段时日,天空常常到了下午便乌云密布,大雨如注,彷彿要将城市洗净般,就算撑了伞也不能全身而退。 一天,没有第八节的简楚恩早早就回到家,把湿透的制服换掉,再出门寻觅晚餐。 雨势虽然变小了些,但阳光无法穿透厚重的云层,上空仍是雾濛濛一片, 简楚恩撑着伞,站在家附近的十字路口,等待红灯转绿。他的视线落向对面明亮的超商,一名相当眼熟的人影正朝他步步走来。 女生低垂着脸,左肩的书包带子落至臂膀的位置,右手则以残馀的力量拉住便当袋。她全身湿透,湿漉的黑发紧黏在脸颊上,吸饱雨水的瀏海不断渗出水珠,再沿着她苍白的脸颊往下滑落。 他们之间隔着一条斑马线。 女生一路恍惚地走到骑楼边缘,接着一脚踩空──随着便当袋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直接从两个阶梯的高度跌进了水洼中。 不只周围的路人吓到,简楚恩也吓到了。女生跌入水漥后就迟迟没有再站起来,像昏倒了般,上半身倒在身后的台阶。 他加快脚步,走到她身边蹲下,一手撑伞为她挡住雨水,一手摇着她的肩膀问:「你没事吧?」 女生没有反应,经过的路人这时全上前关心了。 「你听得到吗,要帮你叫救护车吗?」他感到有些慌张,加重了在她臂膀上的力道。 像被摇醒似的,女生这时缓缓抬起头,一双眼睛茫然地落在他的脸上,她眼底里流露的感情清冷平静,就如同她身上的雨水,没有一丝温度。 「需要帮你叫救护车吗?」他不再摇动她的肩膀,可语气依旧难掩焦急。 半晌,她张了张口,轻轻逸出一个字:「呃……」 他蹙眉,低身凑近她的脣边,想听得更清楚些。 「呃……」女生费了些气力吸气,好不容易再吐出了一个字,「好……」 「好饿……」 「啊?」他微张着口,听得愣住了。 事后回想起这一幕,无论多久,他都难以忘怀。 65 微波炉发出两声长音。 简楚恩拿起咖哩饭,走向客厅,将之放在女生的面前。 看着桌上热气蒸腾的咖哩饭,坐在地上的段君璇垂着眼,囁嚅道:「谢谢……」 简楚恩走到另一边的地板上坐下,半身靠着沙发,目光静静在她身上打量。女生穿着宽松的上依,脸颊红扑扑的,她的四肢如身上那件白净的上衣,一尘不染,第一眼望去,她全身上下唯一的顏色,彷彿只有那一头半乾的黑发。 半小时前,她全身溼透,模样狼狈不堪,怕她进到超商吹到冷气感冒,更不可能在里面用餐,就在超商帮她买了一盒咖哩饭,顺便为自己买一盒便当。 将热呼呼的咖哩饭交到她手里后,他打伞准备离开,却见她忽然走到骑楼角落,蹲在地上开始拆起饭盒的外膜。 他皱眉,掉头走回她面前,居高临下问:「你要在这吃?」 她点点头。 「你不回家吗?」 「我想等衣服乾了再去补习班,怕吹到冷气感冒……」她的声音隐隐有些颤抖,雨水沿着发梢滴落,她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犹豫了两秒,简楚恩轻叹了一口气:「我家就在这附近,你要不要来我家吃?顺便你也可以把衣服换掉,不然你明天一定会感冒。」 段君璇先是沉默了会,随后才迟钝地点了点头。 他让她使用自家的浴室,借给她乾净的衣物,再帮她重新弄热咖哩饭,过程中,她的反应都只有点头,那一句细不可闻的「谢谢」,可说是她踏入这里后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 一片死寂中,简楚恩望着低头吃饭的她,忍不住问:「你到底是饿了多久,可以饿到昏倒啊?」调侃的意味多过好奇。 段君璇先是停下动作,接着向他扬起无力的笑容:「我今天忘了带便当,钱包也没钱了哈哈……」 他面露无言。 也许是吃了饭,有了力气,女生的语气虽然依旧虚弱,但脸上却挤出了一个笑容。她四望周围,有些胆怯问:「你家里没人吗,我这样忽然打扰是不是……」 「放心,我爸很少回家,我妈搬走了,所以只有我。」 「这样啊……」她低下头,像是问错了问题般尷尬,继续低头吃饭。 「不过你的制服还要一些时间才会乾,你几点要去补习班?」 「我今天只是要去补习班自习,所以就算不去也没关係,而且我也不太想去了,因为早就超过自习开始的时间了……」她苦笑起来,但随后又连忙抬头,「不、不过我待在这里会打扰到你吧,衣服乾了我就会走了。」 「没差,你可以等雨停了再回去。」 闻言,她露出感激的微笑,又扒了几口饭。好长一段时间,彼此都没有开口说话,简楚恩拿起遥控器,让电视机的声音驱走这片尷尬。 半晌,注意到女生忽然将汤匙搁置在了饭盒上,另一隻手的手背则快速抹过了脸颊,简楚恩这才若无其事地起身。 「我去洗澡。」他离开客厅,留给她足够的空间。 就算她不说,他也能猜到过去一週她承受了多少的鄙夷。 承受了那么多压力,又偏偏在身上没半毛钱,饿了一整天的时候淋成落汤鸡。内在与外在不幸的夹击下,哪怕只是从超商买来的微波食品,也是唯一的幸运。 当简楚恩洗好澡再度回到客厅时,段君璇的桌前已不是咖哩饭,而是国文课本。 「明天要考国文?」 「嗯。」她没有抬头,语气冷淡。 简楚恩盘腿坐在地上,再度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三分鐘后,听见吸鼻子的声音,他不禁再度望向段君璇,她手中的萤光笔在划过一行字后驀然停住,滴到课本上的泪水让上头的字跡顿时晕开。 想不到她又哭了。 段君璇抽起旁边的卫生纸,擤了擤鼻涕后,再度提起萤光笔。但没多久,泪水又从她眼底掉了出来,她这次连连抽出了两张,几乎不必抬头就能准确摸到卫生纸的位置。 简楚恩这下也没兴致再看电视,因为女生的反应比电视还有趣。每当她看似止住眼泪,再度提起笔,眼泪就又会掉出来,一再让她抽起卫生纸。 看着她第四次抽起卫生纸,他忍不住开口:「既然这么痛苦,就不要再唸了吧。」 她擤着鼻涕,用力摇了摇头。 「你一看到课本就会哭出来,是要怎么唸下去?」简楚恩直接伸手拿起桌上的课本,上头好几处的笔记都被泪水沾湿,变得模糊不清了。 段君璇这时起身走向他,打算拿回自己的课本。 简楚恩坐在沙发和桌子的中间地带,用距离段君璇较远的左手拿着,让她即使伸长了手臂也无法构到。 「还给我。」她咬牙,踮起脚,一手撑在他的肩膀,一手拚命伸长,距离之近,能嗅到她身上沐浴乳的香气。 接着,她一隻脚支撑地面,一隻脚跪在桌上,身子横在简楚恩眼前。虽然距离拉远了,却反而能看见净白衣衫下若隐若现的身体曲线。他一时走神,课本被成功夺回。 夺回课本后,段君璇重新坐回位子,再度打开被泪水沾湿的页面,但一提起笔,泪水依旧在眼眶里打转,每一字听起来都坚忍而委屈:「就算痛苦,如果我不唸,就真的会被大家认为之前都是作弊了……」 简楚恩不语,只是静静看着她。 察觉到男生打量的目光,她连忙补充:「我没有作弊。」彷彿已经在内心演练过无数遍,就等着别人向她质问。 「我没有直接把解答放在旁边,那是上一回的解答,但我没想那么多就直接放在旁边了,没想到却被坐在讲台最前面的人误会,因为我后来发现他当时好像瞪了我好久……」她越说越多,说着说着,脸上再度落下泪来。 「那你不跟班导解释吗?」他叹了一口气。 「我说了啊,老师说她相信我,那天她之所以会在课堂上说那些话,只是对检举我作弊的人有交代而已,让他觉得她并没有对我偏私,但我寧可老师直接在课堂上问我:『君璇,你为甚么要作弊呢?』,让我有机会可以跟全班澄清,也不要她模稜两可地说谁作弊……」 「那个老太婆……」简楚恩耙耙后发,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 「这样好了,我来抽考你,你再哭下去,就算花一整晚也唸不完这课。」 「可是……」她一副欲言又止。 「虽然我都没听课,但像注释这种死背的东西还是可以考你。」他再次霸道地抢过她的课本,放在大腿上翻阅。 最终,段君璇也反驳不了,跟他一问一答起来。 翌日。 早自习。 讲台上,班导以呆板单调的语气报出答案,随着语音消逝,一道原子笔划过考卷的声音唰唰响起。声量虽然不大,却能听出是红笔连续打了两个大勾所发出的。 再从声源来看,无疑来自前三排。 特别是当第二度响起时,从台前班导偷覷的方向看来,更能确定是从哪个位子传来的。 改完后,按惯例,最后一排的人负责收齐整排的考卷再交上去。简楚恩边走边接过考卷,当来到位于第二排女生的座位时,脚步滞了一下。 一道细不可闻的声音随着考卷一起递上,在旁人耳里听来只是客套,但只有男生晓得,那是他收考卷这么多次以来,第一次听见女生对自己说:「谢谢。」 随之映入眼帘,是卷子上鲜艳的九十六分,和女生以往的小考水准无异。 他能够想像,方才那几道俐落的打勾声响,听在周围的人耳里,是如何骄傲而坦荡,一如女生端坐的直挺背影。他第一次感到庆幸,国文不是社会,没有平日实力的奠基,就算临时抱佛脚也未必能应付无远弗届的出题范围。 不用明说,分数就是最强而有力的反击。 然而,只有曾经身陷囹圄的人才能明白,即使总算看似风平浪静,那也只是暂时的无风不起浪。 如同过去将他枯燥的补习生活撕碎的那句话,即使自己再视而不见,也无法拔除已经在别人心里种下的根── 『我听说你就是之前口交事件的男主角?』 都不过只是开端。 66 在那场雨之前,他和段君璇从未有过交集。 她不是名列前茅的学生,虽然优异的国文成绩让她始终担任国文小老师一职,但她的数理成绩相当平庸,特别是数学时常写不完,总是在前十名的边缘徘徊。 不过,在老师眼中,她仍是认真积极的学生,和他问题学生的形象天差地别。 作弊事件告一段落后,两人像从未发生过任何事,直到期末结束。 他没有参加暑期辅导,新学期开始后才感受到班上凝滞而压抑的考试氛围,以及铺天盖地的考卷。 他依旧坐在最后一排,依旧能一眼看清班上的情形。 段君璇的背影看起来更加孤立无援,说不上原因,但从周围同学的目光也能察觉出她受到排挤。 那段时间,由于他们的教室换到了一楼,隔壁的池塘时常传来青蛙的叫声,让大家连午休也不得安寧。 即便是阳光灿烂的盛夏,模拟考成绩出炉的那天,班上仍瀰漫着一股低气压,哀鸿遍野。 下课时,一道椅子重摔入地的声响吸引了全班的注意。 段君璇站在自己的位子旁边,呼吸急促,面露惊恐,不难看出她是被什么吓到,在逃难的过程中不小心推倒了自己的椅子。 一名男同学走上前,拿起被丢落在桌子底下的夹链袋,一脸恍然大悟说:「原来是被放到了这里啊,难怪我都找不到。」 「夸张耶,这种东西还不赶快丢掉。」旁边的女生面露厌恶说。 远远看见那个透明夹链袋,简楚恩就能猜到里面装的是什么了。 昨天有一隻小青蛙跳进了教室,男生们出于好玩把牠装进了夹链袋里把玩,其中一个男生还活活打死了牠,所以夹链袋里现在装着的是一具青蛙的尸体。 毫无预警从抽屉里摸出一袋青蛙尸体,任谁都会吓到,何况是女孩子。然而,在场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安慰,只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互相揶揄调侃。 鐘响后,段君璇默默扶起椅子,看得出来她仍惊魂未定,平日挺直的背显得颓丧,她几乎没有抬头看讲台。 下一节数学课,数学老师忽然换了抽籤方法,要全班随便喊个千位数,再以短除法分解,分解出来的最后一个数字便是被抽中的座号。 座号是质数的段君璇不幸被抽中,底下的她猛然抬头,慢了一拍似地走上讲台,看得出来她刚才处于恍神状态。老师看她始终写不出答案,也不为难,再抽了另一个人上台作答。 最后,她黯然下台,回到位子上后头低得更低了。 也是那一天,依然没有第八节的他,早早就回了家。 看着外头忽然下起的滂沱大雨,儘管家里还有昨晚剩的饭菜,仍旧打伞出门。 天空比上次更加晦暗无光,雨势也比上次更加猛烈无情。 他来到十字路口,第一眼就看见佇立在超商外的熟稔身影。 女生垂着脸,不知站了多久,但这次她的手里多了一把折叠伞,不再是全身溼透,不过,书包和大腿以下仍不可避免被大雨淋湿。 他走过斑马线,与她的目光接上。 那双眼睛失神而茫然,就如同那日,透出雨水般冰冷的气息,彷彿任何事物落进那双眼里都会失去光彩。 过去三个月来,每到星期二傍晚五点多左右,他总会不由自主来到这间超商附近,目的是为了买晚餐,但内心却会想着,也许,有那么一丝可能…… 她会出现。 可是,今天是星期四,时间也早就超过五点半,他却仍是撑伞出门,像是冥冥之中受到某种神祕力量牵引,不得而为之。 但后来,他发现并没有什么神秘力量,纯粹只是直觉,但这样的直觉却建立在可以依循的事实之上。 从那双距离自己几步之遥的眼中,他看见,自己也许是她阴暗世界里仅存的出口,是她坠海后仅有的浮木。 只有当她濒临绝望的边缘,才会出现。 客厅一片沉寂。 女生像隻小猫般蜷曲在沙发上,颊边的发丝披散在她白净的脸上,挡住了她的侧脸,但从均匀的呼吸判断,无疑是睡着了,空便当盒则被丢进了回收桶。 男生一手用毛巾擦拭着湿发,一手从旁边的沙发拿起一条毯子盖在她身上,随后弯下腰,拨开落在她脸上的那綹黑发。 凝望着那张毫无防备的睡脸,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久没有触碰女孩子的身体,忽然感到下半身一阵燥热,再度回到浴室冲了冷水澡。 再度回到客厅后,原本安静的气氛已被电视的聒噪取而代之。段君璇抱着双腿坐在沙发上,睡眼惺忪地望着电视机。 「你今天不唸书了吗?」他率先出声,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 「累了,等等再唸。」她没有看他,但眼睫不自觉垂了下来,「反正离段考还有一段时间。」 「我以为你是那种每天回家都在唸书的人。」 「我是啊。」她不禁苦笑,「可是就算每天唸到三更半夜,成绩也没比别人好……」 「模拟考成绩很糟?」一想到今天发下模拟考的成绩,他直觉性地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轻叹了一口气,瞟了他一眼问:「你这次pr多少?」 「三十几吧,有点忘了。」 不意外男生对成绩如此漠不关心,她笑了笑,表情流露一丝自嘲:「我是你的两倍。」。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都只是看着电视萤幕,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待节目告一段落后,段君璇起身从书包里拿出歷史参考书和笔袋,在沙发前的地板上坐下。 「明天考歷史?」 「你真的完全没在看考试时程表耶,怎么每次都不知道明天考甚么?」她出乎意料地发出笑声。 「我有看,但记不住。」 「你是没心在记吧?」 他不否认,反正就算看了也不会准备。 「但我觉得你记忆力应该不差的吧,之前期中考你只是考前唸半小时,歷史就考了七十几分,跌破大家眼镜耶。」。 「可能是我爸背科也很厉害,所以遗传到他的吧。」当时他还在补习班,为了应付补习班不得不唸。 「对喔,你爸是律师。」她笑道,「那你应该不笨吧,如果认真唸一下的话,搞不好会考得比我还好喔。」 「假如我考前看一看就考得比你高,你不会觉得很呕吗?」 「才一科歷史而已,不足为惧。」她再次笑了起来,明亮的笑容落进他眼里,「要不这次换我来考你,帮你复习?」 「我课本都放在学校。」他两手一摊,直截了当说。 「没关係啊,我的课本借你看,我看讲义就好。」她起身从书包里拿出课本,递到他面前,「等你看完后我就出题考你。」 「要是我真的考得比你好,可别怨我。」他不情不愿地收下。 她瞇眼,笑而不语。 半小时过去,她收回走他手中的课本,开始抽考。 前五题他都很快就说出了答案,这也让段君璇感到惊喜,不禁感慨他过人的记忆力。 「这题课本有写到?」他反问,起身从她手里抽出课本后,再度坐回原地,「你该不会是不服气,考我课本里没有的题目吧?」 见他始终找不到答案,她也开始挪动身子,靠近他身边,「我哪会这么小心眼,是课本上的内容啊。」 「你看,在这里。」她伸出一隻手,指头落在课本上的一行小字。 「拜託,这哪会考啊!」看见竟是图片底下的那行小字,他忍不住转头向她吐槽。 「这题之前有出过好吗,只是你都没在上课,才觉得不会考。」她也抬头反驳,眼睛瞪大。 可能是没想到对方也刚好看向自己,对上视线的那刻,两人都不禁愣住了,谁也没开口说话。 一阵静默骤降。 他低头贴上她的脣。 几秒后,他移离她的脣,但她依旧一脸茫然,一动也不动,彷彿还没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甚么事。 「讨厌吗?」他低声问,两人的脸庞依旧靠得极近,彼此的气息在空气縈绕。 她回过神,垂下脸,最后轻轻摇了摇头。 当再度吻上她的脣时,她已经没有先前的不知所措,她的身子倚靠着沙发,任凭他吻着。 直到他的手驀然伸进了自己的衣物底下,她心一惊,抓住了那隻手,连忙坐正:「等、等一下……」 他停下动作,以为她要拒绝,但她只是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声音结巴:「这里……不太好……」 嚥了一口口水后,她将头低得更低:「这里是客厅……」同时松开抓着他的手。 67 后来他才得知,段君璇的补习班就在他家附近,路上会经过他家附近的超商。 升上国三后,她平日固定会有三天留在学校晚自习,一天固定去补习班上数学课,剩下一天在补习班自习。 而星期四就是她去补习班自习的日子。 放学时分。 英文小老师抱着一叠作业簿走进教室,将作业簿放上讲桌旁的小桌后,便向全班大声宣布:「大家快来拿作业簿,记得下礼拜要写完第三课交回来。」 此时,不少人离开座位,上前取回自己作业簿,一叠作业簿很快就被翻乱,每个人都赶着放学。 英文小老师站在讲台上,随手拿起几本簿子,喊出本子的主人,加快作业簿消失的速度。 简楚恩本打算直接背书包离开,反正他都是借别人的来抄,但才刚起身英文小老师就喊出了他名字,让他也不好意思转身就走。 当他走到讲台时,旁边的小桌上已经剩不到十本作业簿,班上大半的人也都已经离开了。 面对无人来领取的作业簿,英文小老师面露无奈,更加大声地喊出作业簿上的名字,如果确定那人已经离开教室,便随手丢到讲桌上。 「段君璇──」 简楚恩刚将作业簿收进书包,英文小老师的视线便落向讲台底下:「她的书包还在,是去上洗手间?」 教室内此时没剩多少人,但都是坐在教室前几排的人,会唸书的那群人。由于他们等会是要去补习班上课,放学时间对他们而言是珍贵的休息时间,并不急着离开学校。 「你直接丢到她桌上就好啦。」坐在教室第一排,最靠近讲台的瘦小男说,从他不屑一顾的口气,简楚恩想起上学期就是他向班导检举段君璇作弊。 「距离有点远耶。」英文小老师看着目标座位,有些犹豫不决。 「她自己不来拿的啊。」 英文小老师看来是被说服了,直接将作业簿往前拋。 作业簿飞过两排后便直接坠入地面,书页摊开,书脊向上,内页与地面接触的空隙形成一个凹陷的三角形。 「偏了。」英文小老师有些窘困,但并没走下讲台。 「你技术很差耶。」瘦小男生嘲笑出声。 「她回来看到会生气吧,你们谁过来捡起来放好。」坐在段君璇后面的长发女生抬起头,但语气并不是斥责,而是不耐。 「你坐得最近耶。」瘦小男生翻了白眼回应。 「但丢的人不是我。」长发女生回瞪一眼,继续翻着补习班的讲义。 听着他们一来一往的对话,那本作业簿始终摊在地上,几乎被遗忘了存在。 「你们为什么这么讨厌她?」简楚恩忽然插话,虽然问的是「你们」,但视线却直直落在最靠近自己的瘦小男生。 接收到简楚恩的目光,他也不避讳地直接回答:「你不觉得她很讨厌吗,仗着是班导的爱徒,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但成绩也没真的那么好。」 「我也觉得。」仍留在教室的风纪这时附和道,「我上次课本没带,班导直接问我:『那你吃饭会忘记吗?』,可是她课本没带,班导却只是要她跟旁边的人一起看,根本差别待遇。」 「我是讨厌她做事总是慢吞吞的,全班常常都在等她一个人写完才能交换考卷改。」长发女生依旧翻着讲义,没看他们一眼。 「我觉得你们说的那些都还好,我最不能忍受的是她时常到了下课还在问问题,害我们都不能下课。」坐在靠窗位子的班长这时也插话。 像是开啟了一场抱怨大会,虽然每个人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但空盪的教室加强了回音效果,让他们能隔空交谈。 唯独站在台前的简楚恩感到格格不入,他鲜少在这个时间还留在教室,平时也很少和这群优等生聊天,几乎插不上话。 他的视线在他们之间流转,由于是面对着教室后方,他立刻就注意到段君璇从教室后门走进来。 随后其他人也从后方传来的脚步声,意识到当事人已经回来了,纷纷若无其事地低头看书。 但最后那两句「实在不想碰过她摸过的东西」和「她真的很讨厌」,仍不可避免地传进了段君璇的耳里。 依然站在讲台上的英文小老师,忽然看向他:「话说你怎么还在这里,你不是没上第八节吗?」 「我睡过头了,想说等打鐘再走,反正老师也不知道谁有上第八节。」 「那你也睡太熟了吧,连鐘声都叫不醒。」其他人笑出声。 不知何时,段君璇已经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作业簿,接着「砰」一声,将作业簿摔入桌面后,她再度坐回座位,开始整理书包。 教室陷入三秒的静默,直到长发女生若无其事地抬起脸,隔空向班长请教数学习题,凝滞的气氛才随之散去。 看着段君璇面无表情地整理着课本和考卷,这一刻,他才看清她深陷在怎么的泥沼里。 那些将青蛙尸体偷放到她抽屉里,未经同意就借走她的折叠伞,对她开恶劣玩笑的男生,不过是出于无聊和有趣。她从不曾对那些人表现气愤,或任何一丝情绪。 若不是班上这群中心人物的默许与视而不见,那些人不会如此明目张胆。 是这群人对她的厌恶与忌妒,让她成为了标靶。 走出教室后,他直接从正门离开学校。 校门口此时已没有多少学生,简楚恩在地下道附近停下,视线不时朝校门口看去,约过十五分鐘,一抹熟稔的身影才落进他的视线。 段君璇先是一愣,随即加快脚步走到他身边。 但率先迎接她的,却是一句不耐烦的抱怨:「我刚看你在整理书包,以为你再一下就出来了,你动作真的很慢耶。」 「因为考卷很多要整理,而且我也没想到你在等……」她乾笑几声,不敢对上他的视线。 「你今天要去补习班吗?」 她黯然垂下眼帘,摇了摇头。 「那一起走吧。」语毕,他随即转身。眼角馀光中,他瞥见她的脸上流露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两人沿着学校外墙并肩走着,直到经过侧门时,简楚恩认为气氛有些太过安静,忍不住转头一看,却发现她竟没跟上来,而是蹲在侧门外和一隻野猫玩。 他一脸无奈地掉头。 蹲在地上的段君璇这时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小包宠物零食,将之倒在手掌心上,递近那隻野猫的嘴边。 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野猫,他好奇问:「你家有养猫吗?」 她摇摇头,一手餵着宠物零食,一手抚摸着橘白相间的猫毛,「我妈不让我们养宠物,这包宠物零食是我特地去买的。」 接着,她抬头望向他,笑问:「你要不要摸摸看?小花很乖喔。」 「你居然还取了名字,是跟这隻猫很熟吗?而且这名字也太没创意了吧。」他感到好笑,并不打算蹲下。 「这名字不是我取的,是侧门的警卫,小花时常在这附近晃,警卫也很照顾牠,一开始牠还不愿意接近我,但我不甘心,就去宠物店买了零食,牠才渐渐愿意亲近我,想想也快一年多了呢。」她持续抚摸着小花,而小花的确对她相当亲近,一脸非常享受抚摸的模样。 「你都没有人类朋友吗?」 「有啊,有一个……」她的神情忽然变得黯淡,「但暑假的时候我做了一件令她非常伤心的事,她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 气氛静默了三秒,他接着问:「甚么事?」 抚摸着猫毛的手停了下,她轻吐一口气,缓声道:「暑假的时候,她计画要在钱柜庆生,但我妈却不同意我这么小就去那种高消费的地方,所以生日当天我爽约了。在那之前,我有很多机会可以告诉她我无法到场,但每次看到她那么期待的表情,我就是不敢说出口,最后就一直拖到了当天,反而伤透了她的心。」 「你就这么确定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不过是爽约而已。」 她的嘴角泛起苦涩的笑意。 「事后我在她的无名看见一篇文章,我看得出那篇文章里写的人是我,她在文章里写着『我恨她,再也不想听到她说话了』,但我还是有把道歉信和生日礼物交给她家大楼的管理员,请管理员帮我转交给她,可是她再也没有打电话给我,在学校看到我也都装作视而不见。」语毕,她收回手,站起身,不过视线依旧紧黏着小花。 接下来的两分鐘,段君璇都在和小花道别,并在简楚恩的催促下才依依不捨地离开,彷彿那不只是一隻野猫,而是自己的孩子。 起初,简楚恩对她这种行为感到无奈,但后来发现她连不小心踩到地上金龟子,都会跟死去的金龟子不断道歉,于是跟野猫自言自语就成了他可以接受的范围。 因为认识她越久,就会发现她是个比白纸还单纯的女孩。 看见可爱的东西会非常兴奋。 看鬼故事或恐怖的东西会尖叫想哭。 难过的时候,会和自己床边无数隻娃娃自言自语。 肚子饿的时候,一碗滷肉饭就能让她感到非常满足。 她一点也不如外表看起来那般细心,不但个性迟钝,不擅表达,一星期至少有两天会迟到,偶尔还会忘记带便当或水壶。 换个说法,就是有点蠢。 但就算是这样的女孩,脸上仍不时会出现漠视一切的眼神,彷彿对所有事物都不感兴趣,生无可恋。 那一晚,看着躺在床上的她静静流泪,却一点声音都不发,彷彿痛得麻木。 「很痛吗?」他停下动作,忍不住问。 冰冷的光线掉落在那张平静的侧脸上,泪痕垂在她的脸颊,颈子下细緻的肌肤泛出柔和的冷光。 她缓慢地侧过头,凝望着在上位的他。那双眼睛至始至终都无波无澜,毫无光采,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漩涡。 「你知道吗?最痛的从来就不是身体上的痛楚……」她的脸上掛着若有似无的笑容,眼角闪烁着泪光,泪水再度滴落床单。 如果说,他的人生在十三岁就被染黑,且是连纸张本身都承受不了的浓墨。 那么那一刻的段君璇,就像是一张被鲜血染脏的床单。曾经白净无瑕,却在一夜之间变得骯脏污浊。 哪怕知道她深陷在怎样的囹圄,他也从不打算出手拯救,只是不断拉着她往下沉沦,直到最后永远失去了她。 68 「你家只有你一个小孩,你不会觉得寂寞吗?」 坐在地板使用笔电的段君璇,忽然环视起客厅,向他问道。那台笔电是他借她的,最近爸换新笔电,旧的就给他了。 「习惯了。」他头也没抬,专注在打电动。 段君璇不以为意,淡然说了一句:「这样也好,至少不会被比较。」 想起她有个双胞胎弟弟,校排名还曾挤进全校前十名,他不禁开口问:「你很讨厌你弟?」 「只是觉得不公平,他每天回家明明没花什么时间唸书,却还是能考第一名,从小到大,他也总是担任班上的班长,虽然我们是双胞胎,但却一点也不像。」 「他就是那种命中注定要站在眾人目光的人吧。」她忍不住感叹,话题就此停住。 过了半晌,她再度开口:「你介意我播音乐吗?」 「嗯。」他先是应了声,随之忍不住补充,「只要不是飞球乐团的……」 一语未完,熟稔的音乐已从那台笔电里传出。他的脸垮了下来,咬牙说完最后一字:「……歌。」 段君璇尷尬地陪笑,「他们的歌真的都很好听啊,只是他们现在还是大学生,没什么知名度,过几年后一定会红的!」 一开始,他还会要她放别首歌,不然就是别放,但她相当固执,非这个乐团不播,最后甚至在关掉后自己清唱,吵得他不得安寧。久而久之,他也就听习惯了,听在耳里就像背景音乐。 然而,虽然她偶尔放学会来他家,但两人在学校仍是陌生人。 他在学校恶名远播的程度,无论哪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和他扯上关係,都会受到师长的关切。 她被全班孤立排挤的程度,让谁和她交好,都会受到全班的有色眼光,拉低在班上的地位和人缘。 无论是害怕对方会让自己惹上麻烦,还是出于保护的心态,关係曝光的结果都是百害而无一利,两人心知肚明。 起初,她只有在平日放学会来他家。 直到某天假日午后,家中电铃兀然响起,听见对讲机里熟悉的女声,他虽感困惑,还是开了门。 段君璇穿着一身便服出现在门口,双肩背着沉重的书包,头顶宛如掛有一朵乌云,全身瀰漫在一股低气压中。 特别是那双掛着黑眼圈的眼睛,又红又肿,彷彿哭了一整夜。 「可以让我待到晚上吗?」她站在门口,声音有气无力。 「可以是可以,但我爸今晚可能会回来,你最好不要待太晚。」说完这句话,他便转身离开。 随着铁门关上,书包落地的声音响起,她忽然从背后环抱住他,这让他的脚步不由得一愣。 那是第一次她主动碰触他的身体。 她用双手环住他的腰,额头轻抵着他的背,语气里有不易藏察觉的感激:「谢谢你……」 时间凝滞了数秒,他转过身,一手挽住头她的后脑,一手抱住她的腰,低身吻上她的脣。 午后的阳光饱满明亮,室内金灿而温暖。 女生闭上眼,一滴眼泪顿时溢出眼眶,依附脸颊往下滑落。阳光再耀眼灿烂,视界仍在这一刻陷入漆黑。 一小时后,她穿好衣服坐在床边,窗帘遮掩住外头的阳光,隐匿在一片阴影里的她,似乎连情绪都布上一层阴霾,看不出喜悲。 「我爸妈最近时常吵架,前几天我妈还因此哭了,可能是这样,我妈最近的情绪起伏很大。我妈平常就要我早点睡,因为我常常熬夜唸书。昨天我一点就上床了,但因为没吃甚么晚餐,凌晨三点觉得肚子饿,就起床去厨房拿了一瓶养乐多喝。」 「当我喝完要把养乐多的杯子冲乾净时,我妈正好从房里出来,我当下把养乐多瓶丢进垃圾桶就回房间了,没想到我一回到床上,我妈忽然打开房门,衝进来问我说为什么又这么晚睡?不是说过几次要早点睡?她一边说,一边拿枕头打我,说到最后她哭了。」 「我跟她解释我没有晚睡,但她的反应只是却是喔一声,连一句对不起也没有就走了。后来我一直在哭,我姊睡在上铺,听到我的哭声她只对我说了一句『现在很晚了,要哭去外面哭』,所以我只能压抑着哭声静静地哭。」 她一口气道出事情缘由,语气毫无生气。 「所以只有一天也好,我不想待在家里。」 也是这天,他们去了淡水。 一方面是担忧爸提早回来,一方面是段君璇说想去看海,但她自己也很清楚现在去是无法在晚上十点回到家,所以去淡水就好。 抵不过她散发出的低气压,他答应了。 到达淡水后,两人先是逛了一圈老街,才找了张长椅坐下来吃东西。 天边的晚霞温暖綺丽,将河面映染成一片橘红。 凝望着眼前这片瑰丽的暮色,她忽然开口:「如果时间可以倒转,你最想回到哪一段时光?」 「幼稚园吧。」他没有多想,「因为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玩乐就好。」 不意外他的回答,她只是微笑,视线依然放在眼前的景緻:「我呢,希望回到小学三四年级。」 「为何?」 她没有马上回答,但微笑却从嘴角悄然褪去。 「因为那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也许是当时的夕阳太温暖耀眼,连声音都能烘托出一股暖意,那时的他,浑然未觉这句话背后的涵义。 69 日子来到第二次模拟考结束。 天空万里无云,叶子在阳光下飞舞,几乎不再有阴晴不定的雷雨;褪去炎夏的酷热,气温也变得凉爽舒适,肌肤鲜少再渗出大面积的汗渍。 时序进入秋天。 段君璇几乎不曾再借用他家的浴室,也就不曾再向他借换洗衣物。她在客厅唸书都穿着学校制服,认真的模样和在学校时相差无几。 「你的课本。」他从房间拿出五、六本课本,将之放到客厅桌上,「我今天看到它们被丢在顶楼。」 原以为她会感激涕零,然而她却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一脸恍然大悟说:「原来是在顶楼,难怪我今天到处都找不到。」 面对她的淡定,坐在沙发上的他忍不住问:「我以为你会很急着找课本。」 「刚好都不是今天的课,所以不急,心想可能是放家里了。」她拿起最上面的课本开始翻阅,检查着内页是否有被乱画或破损。 「要是最后都找不到呢?」 「我就去学务处请主任帮忙调监视器,看是谁拿走的。」她换下一本继续检查。 「最好别指望学校的监视器,往往看不到什么鬼。」 她笑了出来,未置可否,「我很好奇,你们当初是怎么拿到顶楼钥匙的?」 对他们班而言,顶楼钥匙已是公开的秘密,只是他们班的教室这学期在一楼,上顶楼有点麻烦,只有少部分不想听课的学生才会上去抽菸。 「上一届毕业的学长姊留在教室里的,听说是他们刚好有人家里是开锁店,就偷偷开锁打了钥匙。」他的语气藏不住佩服的情绪。 「我还以为是从学务处偷来的呢。」她咧嘴笑了起来,「我到现在还没看过学校顶楼,很想上去看看呢。」 「放学吧。」他撑着头说道,「放学没什么人,你的课本就是放学顺道去拿的。」 将那些课本摆放整齐后,她的视线再度回到他身上:「那钥匙可以暂时借我吗,这样下次我再有东西被丢在顶楼,就可以自己放学上去拿了。」 他没有回应,只是拿起桌上的那串钥匙。钥匙发出轻脆的声响,他拆出其中一把丢向她:「可以直接给你没关係,我再借他们的打一把就好。」 她立即伸手去接,回以一抹无声的笑容。 并不是什么都没想过就给了她钥匙。 其实今天早上在顶楼时他就发现了她的课本,但碍于带回教室会招人侧目,所以只能放学再上去一趟,反正她今天放学会来他家,到时就可以还她了。 但如果今天不是星期四,或是被丢在顶楼的东西是当下就需要用到的物品,他就会直接给她钥匙,让她自己去拿回来。 随着气温降低,校园里已不见短袖上衣和百褶裙,每个人都套上了运动外套或换上了冬季制服。 而越是进入冬季的日子里,她来他家的频率越来越高。 她从不排斥他的触碰,像是以此作筹码留在这里,又彷彿是藉此忘却内心的疼痛。 每一次,她的脸上都有泪水;每一次,她的眼泪都是一声不响的。 到后来,他注意到她的手臂内侧有细长的伤疤,也依旧视而不见。 若不是陷在痛苦之中,她不会需要他;若非陷在这样的泥沼中,他们不会有交集,所以他不打算拯救她。 何况再漫长的痛苦,也不过一年的时间。 她会考上理想的学校,脱离这个班级,就算成绩不太理想,也是他不可能抵达的光明未来。 到了那时,她就不会再需要他。 十二月的天。 云雾遮蔽了阳光,即便是上午,校园却一片阴暗,让人提起劲。 昨晚整夜都在打电动,简楚恩感到特别困顿,看了一眼课表后,他决定找个安静的地方补眠。 他向学校的后栋走去,然而,当看见从正前方走来的两个女生,他不自觉放慢脚步。 前女友这时也愣了下,但很快就露出了笑容:「嗨。」彷彿两人之间甚么事也没发生过。 他没有回应,打算直接走过。 面对他视而不见的态度,前女友一改亲切的笑容,冷声问:「我朋友说,看到你放学跟一个女的走在一起。」 他停下脚步。 「你最近交女朋友了?」她回头质问他。 「她什么时候看到的?」他侧过身反问。 「上礼拜吧。」她向他走近几步,「她还问我说你是不是换口味了,因为那女的看起来超乖的。」 「她真是你的女朋友吗,哪一班的啊?」她的笑意加深。 「我没必要告诉你吧。」 「说不说都没差,我会问出来的。」她耸耸肩,「之后每个人一定也都会知道。」 「知道了以后呢?」他试探性问。 「看她有甚么能耐呀。」她歪头,扬起灿烂的笑容,「能当你女友,应该很厉害吧?」 「随你高兴。」他露出厌恶的表情,直接迈步离开。 面对他不以为然的态度,前女友这时也压抑不住愤怒,朝他的背影飆出一串脏话。 直到走远,他的耳根子才总算清净。 隔天中午,他如往常和班上几个朋友聚在一起吃饭。 但其实也不算聚,只是彼此的座位相近,中午稍微换个位子就可以很轻松地边吃边聊。 「简楚恩,你最近交女朋友了啊?」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疑问,正在吃便当的他差点没噎到。 其他几个朋友听见这个问题,虽然同样吃惊,但随即便热络地讨论起来,也不管当事人有没有回应。 「你听谁说的?」他露出僵硬的笑容。 「就你前女友来问我啊,说上礼拜看到你跟一个女的走在一起,而且还共撑一把伞,问我你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不意外。他默默翻了白眼。 「那你怎么回答?」 「我说怎么可能,如果你真的交女朋友,一定会先告诉我们啊。」他低头扒了一口饭,「不过我还是很好奇那女的是谁,不会真的是你的女朋友吧?」 「她看错人了。」他若无其事说,随之低头扒了口饭。 「是啊,你交女朋友我们怎么可能不知道。」其他人跟着附和。 「可是……她描述得还蛮具体的耶,虽然没有看到正面,是从马路对面看见的,但那女的戴着眼镜,制服完全没有修改,而且书包看起来很重,装很多书,问我是哪一班的……」 「那一定看错了啦!」一个朋友笑出声,「这种听起来像书呆子的女生怎么可能是他女朋友。」 「也不能这么说。」另一个人出声,「他这颗头这么显眼,要看错除非眼睛脱窗吧。」 闻言,眾人的目光这时都来到了主角的脸,不仅面容姣好,还顶着一颗惹人注目的棕色捲发,的确要认错都很难。 「从实招来喔。」坐在他隔壁的男生已然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不会是隔壁班那个很可爱的女生吧,之前看你们走在一起。」 「拜託。」他一手抓着那隻手,一手握住筷子挣扎。 眼角馀光中,他瞥了一眼坐在教室前方形单隻影的女生,她坐在位子上用餐,也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到教室后方的动静。 被勾着脖子的他,这时默默叹了一口气:「你再说一次那女生的特徵,也许我只是忘了。」 朋友们立时爆出惊呼,无数句调侃衝向他,声量几乎全班都能听见。 「这还会忘的喔,你是每天跟不同的女生回家吗?」 「这是帅哥才有的特权,我们凡人永远遇不到。」 因为无论如何都会被发现,他也懒得否认。 那阵子,天色比之前更家阴鬱,不时会降下冷雨,空气又湿又冷,让人的心情都染上了一层忧鬱。 晚上九点。 笔电如往昔播放着飞球乐团的音乐,乐声夹杂着外头淅沥的雨声。 段君璇换回乾净的制服后便坐回地板,开始收拾桌上的课本与文具。 「之后,」直到笔电关上,客厅只剩下清晰的雨声,坐在沙发上的简楚恩忽然开口说道,「不要再来我家了。」 她的手驀然停住,几秒后她抬头起头,脸上流露苦涩的笑意:「可以问原因吗?」 他没有对上她的目光,语气不冷不热:「我交女朋友了。」彷彿她应该要知道。 段君璇眨了眨眼,神情并不吃惊,比较像是在消化他话语里的意思。 过一会,她的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我明白了,我不会再来了。」同时将书包的拉鍊拉上。 「那我可以问你女朋友是哪一班的,我认识吗?」收拾好书包,她再度望向他问,眼神中只有好奇。 「隔壁班的,不确定你认不认识。」他敷衍回答, 然而她下一秒道出的女生名字,却让他不由得一愣,挑眉问:「你知道她?」 「知道啊,她给人的感觉很可爱,在走廊上看到她时都会忍不住多看她一眼,听说她成绩也很好。」她笑道,接着背起书包站了起来,「你们很配呢。」 「你想问的就只有这些吗?」看着她准备要离开,他再度问。 她思忖了下,点了点头:「嗯……再怎么说你都有女朋友,我要是再继续来你家很奇怪吧,如果你女朋友误会就不好了。」 他的神情暗了下来,接着起身走到门口,为她打开铁门。 最终,她只留下了一声「再见」就离开了。 外头的雨声依旧,彷彿下了一整天,空气中瀰漫浓重的潮湿气味,如同他们初次在超商外巧遇的那一天。 只是此刻是冬季,雨水比那时还要冰冷无情。 面对死寂清冷的客厅,他的内心比平日更加空虚,但随之涌起的不甘,却让他的眼底染上了一层愤恨。 他用力踹了门口的鞋柜一脚,完全不在意上头摆放的昂贵花瓶可能掉入地面。 为什么她完全无动于衷,甚至连一丝难过也没有? 为甚么她能如此迟钝,没有想过她和隔壁班女生的共同点,没有意识到他这么做的理由? 她望着他的眼神永远那么平静,总是一丁点情绪也不流露,从来都只能从她的眼里看见希冀,对他只有索求,却不见任何一丝爱恋。 为甚么── 她能这么无情? 一週后,简楚恩有女朋友的消息便不脛而走。 之前那些猜测也在一夕之间得到了证实,他丝毫不否认上次放学一起回家的女生就是他隔壁班的女朋友。虽然那女生戴着眼镜,从不打扮,但模样相当清纯可爱,在男生群中相当有人气。 周围的朋友都欣然接受了他有女朋友这件事。 70 自那之后,段君璇未再到他家过。 过去他们从不曾交换电话号码,就连对方的即时通和无名也不晓得,甚至连彼此的名字都未曾喊过,所以当唯一的联系消失,两人几乎形同陌路。 虽然简楚恩交了女朋友,但两人只会在学校见面,其馀时间女朋友都得上补习班,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他最后一次见到段君璇,已是新的一年。元旦过后的冬季比之前更加萧瑟,除了一些原本就没在念书的人,班上其他人都在加紧准备期末考。 下午四点,鐘响一声,他便揹书包离开教室。 他没有立即出校门,而是在校内找了一处地方打电动,等女友上完第八节再一起放学。 他陪她走到补习班,然后再独自买饭回家。 在客厅吃完饭,他冲了澡,回到房里玩线上游戏。约过一个半小时,组队任务解完,即时通上忽然有人敲了他。 他没有多想,直接点开视窗。 敲他的是别班的朋友,视窗里只有两句话,和数道震动视窗的「叮咚」。 『刚才有女生在学校顶楼跳楼耶。』 『听说是你们班的。』 他呆愣在电脑萤幕前,忘了游戏里还有在等他回来继续解任务的网友。 一时半霎,他分辨不出究竟是出于对死亡,还是对于跳楼者的恐惧?亦或是两者都有,他只觉浑身开始起鸡皮疙瘩。 十分鐘后,这则新闻便出现在网路上,这时他才确信朋友的那些话不是玩笑。 同时,他也从在同班同学传来的讯息当中,得知了跳楼者的姓名。 冬日的冷风拂过一排窗子。 教室内,门窗紧闭,一丁点风也漏不进来,但气温却似乎比外头还要冰寒刺骨。 没有含混不清的窃窃私语,没有翻书动笔的沙沙声,就连一丁点的噪音都不存在似的,班上从来不曾如此安静,让人光坐着就感到不寒而慄。 班导和辅导老师站在讲台一隅,辅导主任站在黑板正前方,她没有使用麦克风,但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学生依旧能听得清楚。 主任的语气温和而小心翼翼,她让大家发问,说有任何想法都可以在这里发表与倾诉。 第一道出现的啜泣声,就像一道开关,引来了更多的抽噎与哭声。 虽然不是完全密闭的空间,但肃穆死寂的气氛却形成了一种磁场,任何落进这里的声响都是悠远而模糊的。 三位老师接连走下讲台,拥抱那些泣不成声的同学,抽取式卫生纸的包装声不时沙沙响起。 那些愧疚与懊悔混杂在哭声里,没有一句「对不起」是字正腔圆的,每一句听来都在颤抖。 简楚恩坐在椅子上,视线落在教室内唯一的空位,前方同学这时传来了一张简介,接着是一张薄薄的纸。 轻瞥一眼,简介是某个生命教育机构的介绍,纸张则是一份问卷。 主任向着全班温柔说道:「如果你们知道段君璇同学和哪个同学比较要好,都可以写上去,班上的或别班的都可以,问卷内容我们都会保密。」 「这几天你们也许会感到害怕、作恶梦或是噁心头晕,这都是正常的,如果有需要,随时都可以找你们的班导或辅导老师聊聊,或是来辅导处预约时段,我们都会在,或是直接写在你们刚刚拿到的问卷上也可以。」 简楚恩盯着纸上的题目。 勾选题是调查他和当事人的熟识程度。 问答题则有两题,一是询问是否知道当事人和哪位同学比较要好,二是有任何想法的都可以写。 半晌,他提起笔,率先写上班级姓名。每题勾选题他都勾选最右边的选项,问答题则直接空白,前后花不到五秒便填写完毕,并将这份一点参考价值也没有的问卷交上去。 事件发生后,班上持有顶楼钥匙的秘密也随之曝光,顶楼大门立即被换了一道新锁,同时不准任何学生再接近顶楼。 全校师生对于这起自杀事件讨论得沸沸扬扬,唯有当事人所处的十三班,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教室大声言谈。 像是有一股无形的默契,哪怕科任老师在课堂上向全班问起,也没有人八卦地在课堂回应,反而是老师们滔滔不绝地劝諫他们生命可贵,拖慢了课堂的进度。 简楚恩每天都准时到校,几乎不再早退。 因为只有身在这间教室,看着周围一如既往的老师同学,他才觉得甚么也没发生。日子照样运转,甚么也没改变。 但一离开学校,不再置身和平的假象,思潮便犹如浪潮,先捲上膝盖,再淹到脖子,最后灭顶,将他整个人完全淹没。 他夜夜做恶梦,每当从梦中惊醒,枕头总是湿的,不是被冷汗浸湿,就是被泪水沾湿。 『再见。』 睡梦中,这句话彷彿不是来自回忆,而是从四周的黑暗积聚,浓稠成一团,最终渗透到纸张的背面,抹也抹不掉。 女生单薄的肩膀掛着装沉重的书包和袋子,脚步拖沓,但笑容却如她的声息,彷彿下一秒就会从脸上消逝,难以辨出真实的情绪。 是他给了她以为可以逃避的避风港,让她可以暂时忘却内心的痛苦。 可也是他,将她无情从悬崖上推落谷底,让她再无容身之处。 是他,给了她逃离一切,就此长眠不醒的那把钥匙。 夜越深,自内心滋长的恐惧与罪恶也越浓重。 他木然地坐在床上,一手摀着脸,陷入深深的懊悔中。 从白日到黑夜,他每日都处在恍惚的状态,对甚么事都不在乎,也没必要在乎。 直到一个巴掌将他打醒。 他缓慢地转回头,女友泪流满面的脸庞落入视线,镜框下黑白分明的眼睛充斥着悲愤与恨意。 「如果不喜欢我,当初为何要跟我交往?」她的眼泪扑簌簌落下,哽咽的声音里有数不尽的悲愤,散落在放学后的隐匿之地。 「你知道你前女友一直找我麻烦吗?前阵子我差点就要被关在厕所一整晚了耶……」她伸出双手,不断搥打着他的胸膛,每一下都饱含愤恨与力量,「你知道跟你交往,我承受了多少的压力吗?为甚么你却总是看不见?」 他愣愣地看着平日温和乖巧的女友,如今竟变成歇斯底里的崩溃模样,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似乎是打累了,她无力地低下脸,颤抖着声音问:「你不是我的男朋友吗,不是应该要保护我吗?」 但他依旧答不出来。 因为他真正想保护的人,早就不在了…… 「当初每个朋友都说我傻,说你不可能跟我认真交往,但我以为我不一样,因为你不从和我这种女生交往,认为你是真的想跟我交往。」她依旧低着头,双手死死抵着他的胸膛,就怕自己失去重心。 「但我现在真的很怀疑,你真的有喜欢过我吗?」她抬头凝望他,一股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但他依旧一句话也不发,让女生更加心碎绝望。 「没想到传闻是真的,你真的是个人渣,是我太傻才相信你对我是认真的,但我现在只希望我从来不认识你!」她脸上的泪痕纵横交错,再度挥手打着他的胸膛。虽然力道不大,但那些拳头却彷彿穿过了肉体,直勾勾打入他麻木而脆弱的内心。 女生秀气的脸上此刻满是泪水,原本含笑的单纯眼神如今只剩对他的憎恨。 如果不是他,她现在大概会在补习班念书,度过最后一段单纯的国中生活,而不是哭成泪人儿,直到毕业都如此憎恨他。 从那双充盈憎恨的双眼,他彷彿看见了过去被他拋弃的前女友,她也曾是乾净可人的女孩子,笑起来单纯可爱。 可为甚么……所有跟他有关係的女孩子,没有一个到最后能扬起笑容? 为什么,无论他多努力想试着保护她们,却还是在伤害她们? 『如果时间可以倒转,你最想回到哪一段时光?』 暮色下的那道声息,如同天边的夕阳般,如此温暖,隐约染着一股哀愁。 他多么希望时间可倒转回她离开他家的那天,多么希望自己可以拉下脸,伸手去拉住她,不让她就这么离开。 可是…… 就算真的拉住了她又能如何呢? 他还是无法将她拉出绝望的谷底,甚么也改变不了。 他们还是不可能在一起。 他寧愿回到事件的最初,回到国一那一年,回到他还是一张白纸,还不懂世事混浊,对女孩子仍充满好奇与紧张,正要拥抱青春的时刻。 忽然,他垂下眼帘,伸手将哭得泣不成声的女友拥入怀中。 嗅到他身上的悉菸草味和温暖,女友反而哭得更加厉害。 「对不起。」他将她拥得更紧,内心的懊悔让他的身体止不住颤动,声音虚弱而沙哑。 「我们分手吧。」 从今以后── 他再也不会和女孩子有任何牵扯了。 随着国中毕业,那些残破不堪的过去彷彿就此尘封,就像被收进衣柜底层的那几套制服,再也不会被他穿上,等待着哪天被丢弃。 他考上了离家最近的一所高职,所有对他有好感、主动向他献殷勤的女生,都吃了闭门羹,被他拒于门外,就连周围的朋友都知晓他厌恶女生到了极致。 然而── 当那个头发凌乱、眼镜歪斜的女生,忽然衝出来阻挡他的去路时;当那一双清澈坚定、黑白分明的双眸,向他射来一道凌厉之气时,那些过往彷彿再度向他袭捲而来。 『你、你其实是认识我的,对吧?』 『我曾经在放学时看见你和君璇合撑一把伞,君璇不是那种对谁都可以聊得开的女生,可是你却能让君璇感到自在,我想你和君璇有一定的交情,君璇一定有跟你说过我的事吧?』 他以为,永远不会有人发现被他埋葬在心底的过去。 因为那个他拼了命,即使伤害了另一个女孩也要保护的女孩,已经不再了,如今拥有那些回忆的,只剩他一个。 只要他不说,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真相。 可那女孩却像一个顽固的孩子,无论对她如何冷淡,她都不为所动,想方设法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只是她要的,是那段连他自己都不堪入目的过去。 『感觉你不是很愿意告诉我你和君璇之间的事,那我们来交换秘密好了。』 她的那双眼睛明亮清澈,浑身散发出乾净而透明的气息,就和过去那些女孩一样。一再想摆脱,却又忍不住被吸引。 不懂为甚么偏偏是这样的女孩?为什么偏偏是身处在过去国中教室的前半,老师们眼中那条线前端的女孩? 看着影片里那道亮丽夺目的亮橘色身影,他再次真切地感受到,她和他是不同世界的人。 她拥有备受大人期待的未来,还沐浴在青春璀璨的光辉之中。 『既然你无论如何都想知道我和她之间的事,那闭着眼睛跟我走吧。』 他在黑暗中一步步牵着她往上走,一步步让她信任自己,一步步让她相信,他会带她远离冰冷的黑夜。 但却在眨眼间,将她推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就像对段君璇做过的一样。 从来不曾拯救她。 『既然听过我的传闻,就应该知道我和不计其数的女生交往过,段君璇不过是毁在我手里的其中一个。』 ──哪怕得狠狠伤害你,也不要你信任我。 『我说过我从来不相信流言蜚语,因为知道真相的人往往会选择沉默,你拼命想把我推开,是因为讨厌我,还是……』 『害怕我?』 ──因为我害怕,你也会被我毁了原本应该拥有的青春生活。 ──我害怕,就算我再如何努力想抵抗过去,时间还是会再次重演过去的一切。 看见那把悬置在纤细手腕上的美工刀,幽暗中,他彷彿能够看见了过去纵横在那片细緻肌肤上的数道疤痕。被藏在最隐匿的部分,丑陋得见不得光。 明知她一直藉着身体的疼痛去紓解内心的痛楚,他却连一句安慰都捨不得说出口出,只是在她身上继续加诸疼痛,一遍又一遍吻过那些伤痕,用最自私的方式是将她绑在身旁。 『你真这么想知道……』 他紧紧握住那隻纤弱的手,彷彿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了,但声音却是气弱游丝,低沉得连自己都要听不清了。 『请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松开手的那一刻,他感觉到的只有疲惫,无论身心。 他厌倦了她一再闯入他的世界,厌倦了她每次出现总会让他陷在回忆的牢笼中。 下午时分。 家门口的对讲机无预警地响起。 随着对讲机传来迟疑而尷尬的女性声音,他的眼神沉了下去,果断按下了开门钮,也不想听她说了些什么。 三分鐘后,声音的主人出现在门外。 那双眼睛澄澈明亮,含有一股坚定的感情;嘴角虽然扬起一抹弧度,但却过分地灿烂开心,让人想直接无视。 女生穿着简朴的便服,全身散发出青春气息,乾净单纯,谁看了都想直接在她身上贴上高中生这个标籤。 『你真这么想知道……』 『那就再来找我,只要你能找到我,下一次,我会告诉你。』 只是,当所有真相铺展在面前时,他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和进门的这刻一样,脸上仍然掛着笑容? 71 第八章 静默就像尘埃,漫布在午后温暖的阳光里,载浮载沉,不知去向。 予寻战战兢兢站着,率先挥去这股尷尬的沉默:「嗨。」 简楚恩的脸上没有半点吃惊,也没有无奈,只是面无表情。他移开自己的身子,让出一条路,态度波澜不惊:「进来吧。」 「你不惊讶我忽然出现吗?」这么轻易就让她入门,反而害她不敢随便踏入。 他耙了耙凌乱的头发,看来刚睡醒没多久:「前天我朋友私讯我,说有国中同学向他问我家的地址,问我要不要告诉他。」 一时,她心虚地别开视线。几天前,她靠着脸书大神,找到了过去国中在补习班也曾是十三班的男同学,并拜託了丁巧琦帮忙询问。丁巧琦在补习班的人缘极佳,特别是和男生几乎如同哥们般熟识。 问到地址的那刻,想起丁巧琦一直在向她提倡「就算是补习班,也要兼顾人际关係」,但她从来都不屑一顾,感到一阵愧疚之情。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我会来了。」她站在门口,尷尬作结。 他没有回答,但从那张不以为意的表情,答案昭然若揭。 「你家人不在吗?」她往里面探头看去。 「不在。」 闻言,予寻顺势脱下鞋子,踏上乾净的地板,那句「打扰了」自在地像在跟房子打招呼。 目睹女生自然而然地走进客厅,跟在她身后的简楚恩黑着脸问:「我都说家里没人了,你不怕吗?」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刘心铭的爸爸是警察吗?而且他还认识一整个警局的员警喔。」 「所以?」他迎视她的目光。 「谁知道,也许下一秒就会有警察破门而入。」她别有深意说,与他四目相交。 气氛凝滞了两秒。 「开玩笑的,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我也会很困扰。」她笑了起来,「不过刘心铭的事我没开玩笑,他现在就在你家楼下的超商,你要是真打算对我做甚么,我不保证他会做出甚么事。」 看见女生那一双无所畏惧的眼神,他低头笑了,轻轻拍了拍手,有几分佩服的意味。 「你那天离开时说,只要能找到你,你就会告诉我一切。」她直勾勾地望着他,「你会说到做到吧。」 「你都找上门,我是想逃也没办法了。」他嘲讽说,现在科技太进步,要神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露出满意的笑容,视线落向周围简约华美的装潢,除了别緻的摆饰外,就再无其他私人物品,整齐乾净得像置身饭店房间。 但还没看个仔细,门口驀然响起的开门声让她立刻直起身子。 「该死,偏偏这时候……」简楚恩二话不说,直接抓起女生的手,赶在玄关第二道门打开前往自己房里跑。 予寻感觉是被直接被丢进房里,关上门的那刻,差点重心不稳。 简楚恩左手扶着把手,身子贴在门边,侧耳諦听着外头的动静。 予寻微微皱起眉头,在意的并非男生小心翼翼的模样,而是沉淀在这个房内的气味。这是长期在房内抽菸才会薰染出的气味,就和哥哥房里一样,只是没那么刺鼻,也许是这里比较宽敞通风。 「外面的人是谁?」看见放置在桌边的烟灰缸,她也不打算问「你有在抽菸」这种白目的问题,转而在意起刚刚开门的人。 「我爸,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回来。」确定外头没有任何动静后,他离开房门走向电脑桌。 但下一秒,他却兀然打住脚步,再度咒骂一声:「忘了你的鞋子还在门口。」 「你爸很介意有人来家里?」 「也不是,只是有点麻烦。」他刻意回避她的目光。 予寻也没再多问,只是偷偷打量这间房间。也许是房间坪数大,桌面的东西摆放得再凌乱,只要有能行走的乾净地板,就不会让人感到脏乱。 她注意到桌上那堆杂物里夹着一张专辑,那是飞球乐团的首张专辑「未来」。记得飞球这个团名,就是直接从英文单字「future」音译而来的中文谐音。 看见那张专辑,她才真的相信他那天真的没有说谎。 「你就随便坐吧。」他将电脑椅转了半圈,背向桌面后坐下。 予寻在床缘坐下,与他隔着可以交谈的距离。 「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说……」男生上半身的重心落在椅子的扶手,手撑着头思忖道,视线往下垂落至地板。 予寻面露平静地等他开口,但周围陌生的环境,独处的气氛,还有那一张难得不对她露出厌恶的脸,都让她的内心感到一阵紧张。 「从那天开始说好了……」他自语说,脖子同时微微挪动,视线从地板移至女生脸上,「从她第一次进来这个家的那天。」 他的语气和眼神同样淡漠平静,听不出半点情绪。 然而,女生却微微瞠大了眼,悟出了话语背后的意思。 时间一秒一秒地走。 窗外的阳光随地球自转而缓缓移动;窗帘的色度随光线强度而更换明暗,就算只是坐着一动也不动,也能从週期性的来回往復中,感受到时间流逝了大半。 女生坐在柔软床铺上,胸口彷彿被重重打入一块铅球,身子变得沉重起来,一手放在床单,往下深陷。 当她总算能开始思考,而不是一昧地接收讯息后,眼中所见的景象在眨眼间全变了样。光线收拢成一道线,横亙在过去与现在之间,房内每一处光芒无法到达的角落,都曾存在过某个女孩的气息,就在距离现在的两年多前。 她这时才看清,自己到底踏进了什么样的地方。 72 「大概就这样了,就算你还有其他想知道的,我也不保证能回答。」语落,简楚恩拉起目光,打量坐起床边的女生。 一时半刻,予寻只是出神似地坐着,一动也不动。然而,她的嘴角却在静默中流露出了一抹笑意。 「所以,君璇招到班上同学讨厌的原因,是因为班导对她太偏心?这也太好笑了……我从来没想过这也能成为排挤别人的原因。」她冷冷笑出声,笑容轻蔑。 「只是最主要的原因,因为最讨厌她的那个男生,就是因为这点讨厌她,因为不管是谁都无法忍受不公平的事吧。若你的父母对你妹比较偏心,你心里也不是滋味吧,就算她是你从小一起长大的手足也一样。」 「那你呢?」她忽然问,目光同时落向了他,「也觉得厌恶吗?」 「我从那老太婆一进到班上就知道她会差别待遇了。」他勾起脣角,似乎在笑这是个蠢问题,「若说段君璇是因为担任国文小老师,才受到她的宠爱,那我可是从一復学就被她厌恶呢,她每次找我约谈都像在问话,从来没正眼看过我。」 她也笑了,但眼底却没有半点神采。 「都没有人发现你们之间的关係,再说顶楼的钥匙不是你给她的吗?」 「那把钥匙班上十几个人都曾经碰过,而且当初打了很多把,有人随手就放在教室桌上,也有人曾经把钥匙弄不见过,所以要在我们班上弄到顶楼钥匙是件非常容易的事。再说,根本不会有人想到那样品学兼优的学生会和我这种人有瓜葛。」 「何况我不觉得这件事被她家人知道会比较好,反而只会造成二次伤害。」他的语气理所当然。 她无法反驳。 「不过你说得对,不可能没人发现。」他低声笑了起来,眼神直勾勾望着她,「你的出现在我的预料之外。」 「所以……登入君璇的脸书帐号,同意将我加为好友的人,就是你对吧?」 「那台笔电就只有她用过,所以电脑里存有她的脸书帐号。」他毫不否认。 「难怪,你已读我讯息的时间正好是我第一次去找你的那天晚上,我就在想怎么可能这么巧。」她轻轻笑了起来,接着问:「君璇脸书头贴里的那隻猫,就是以前在国中侧门附近徘徊的那隻猫?」 「有一次她跟我借手机,回家就在我家上传头贴了。」 「我记得那隻猫最后是惨死在学校的铁捲门里,听说是警卫早上开门时没注意……」她的眼角馀光扫过男生。 男生下意识别开的视线,但惆悵却染上了眼底。 一抹了然的苦笑浮上了她的嘴角,「记得,就发生在君璇自杀前一个礼拜。」 房内瀰漫一阵死寂。 「真奇怪,明明我从小就认识君璇了,但为甚么从你口中听见的却像是另一个人?我完全不晓得她那么喜欢猫,还喜欢听飞球乐团的歌,还有她被全班误会考试作弊的事,我全都不晓得……」 「不对。」她摇了摇头,「应该说其实都有徵兆,只是我没能察觉……」 「我对她的了解也仅止于学校,对她在家里的情况,也只是来自她偶尔跟我的抱怨。」他解释,但安慰效果不大,女生依旧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彷彿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她缓缓站起身,望向那一张洁净的床单,眼里盈满悲痛的情绪:「但比起那些,我更不敢相信的是……」 「不敢相信君璇她……」良久,她都没能完整说出一句话,但视线却转向了一直坐在椅子上的男生,眼神同样悲痛。 「你跟她……」话语彷彿卡在了喉咙,她依旧找不到适当的词汇,但两人都明白接下来会是什么内容。 「你真的完全没有强迫她吗?」她呼出一口气,用质问的语气问出另一个问题,可眼里依旧装着相同的悲伤。 「你想听实话吗?」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慍怒,平静得令人感到心悸。 「可是……」她低头拨开额际的瀏海,想要反驳,最终却只吐出了一句最无力的话语,「她是君璇。」 此时此刻,她忽然想起以前辅导老师曾提过这样的案例,那些会跟男生发生关係的女生,往往是在班上看起来特别安静乖巧的女生,因为她们个性自卑又容易寂寞,所以当感觉到被人需要,哪怕男生不是真心的,也不会拒绝。当时她还自己对号入座,有种被点名的感觉。 「你是说像她那样单纯女孩,是不可能做出会伤害自己身体的事吗?」他手撑着脸,目光幽暗而冰冷。 「也是,你这种人不太可能会了解。」他自语道,声音轻得像一句感慨,「我没有强迫她,事实上比较像各取所需,换个说话说,就是炮……」 一语未完,女生遽然拔高声音尖叫:「不准你说出那个词──」 简楚恩吓得赶紧离开椅子,伸手摀住她的嘴巴:「别叫这么大声好吗,是故意想让我爸听见吗?」 「你爸、听见、关我甚么事……谁、叫你、这样说……」她奋力将头往后仰,努力拉开摀住自己嘴巴的手,声量仍旧没有任何收敛。 「拜託你小声点。」他压低声音咬牙说,仍紧摀住她的嘴,不让她有开口的机会。 两人顿时陷入了角力赛。 「如果、你、不……」她断断续续地喊,小脑袋依旧努力往后仰,想将他的手拉离自己的嘴,声音听来有些委屈。 就在女生想往后退,却发现身后是床,左脚早已被床给绊倒,身体重心随即往后仰,最后整个人跌坐在柔软的床铺上。 下一秒,一阵比女人尖叫更高分贝的叫声猝然响彻了整个房间。 她的身子猛然一震,赶紧从自己口袋里掏出响个不停的小东西,果断按下按钮,好停止警报声响。 「完了,我坐到呼叫器了……」望着如今安稳躺在手心的小型呼叫器,她脸上的血色尽失,表情比刚刚更加惶恐。 简楚恩恶狠狠地瞪着她手里那像是小型遥控器的东西,就差没飆出一串脏话。 「完了完了,刘心铭那边有接收器,他现在一定……」一语未完,予寻直接丢下呼叫器,七手八脚地翻着自己的随身包包。 「难道那小子等会衝上来?」 「比那更糟……」好不容易找出手机,她立即解锁进入通讯录,脸色苍白如纸,「我怕他会去报警。」 此时男生总算忍不住,骂出了一串道地的国骂。 73 「你刚才不是说报警只是玩笑吗?」简楚恩无奈地捂住额头,脸上写满了无言。 「就算是玩笑也是有依据的啊,你跟他同桌过不晓得他的个性吗?而且对他来说打电话到警局是根本是家常便饭的事,谁知道他会不会真的去报警?」予寻坐在床边等待手机接通,神情越来越焦急,「完了是忙线,他现在不会真的在报警吧……」 简楚恩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要跟老爸解释房里有女生已经够麻烦了,没想到等会还可能必须解释为什么会有警察找上门? 「啊啊,通了!」听见不再是忙音,予寻有股想喜极而泣的衝动。 已经不知道叹了第几口气,简楚恩这次的叹气比较像松了一口气。 得知刚才的忙音是由于两人正好同时拨给对方所导致,予寻连连向电话那头的人道歉。 确定是虚惊一场,简楚恩的目光不禁落向了床上的物品,刚刚女生急忙翻找手机,把包包里的物品都丢到了床上。 第一眼乍看是化妆品之类的女性用品,但现在细看,虽然也是女性用品,却令他不得不在意。 「还好有立即打电话给他……」予寻关上手机,松了一口气,表情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他说……要是我手机没接通,他才会打给警局。」 「你包包里装的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啊?」简楚恩倒是已经不在乎有没有报警了,逕自拿起散落在床上的其中一样皮革製物品,皱起眉头问。 予寻微微瞪大了眼,立马站起身,从他手中夺回自己的东西,接着再迅速退回床边。 「你包包有防狼喷雾、警报器,就连甩棍也有……但你手里拿着的,我实在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简楚恩细数着床上那些防身用品,随之转头看着被她抱在怀里的扁长型物品。 「呃……皮铅拍。」她心虚地别开视线。 「啥?」 「可以杀人不见血的武器……」 简楚恩的脸色垮了下来,「就凭那个破玩意儿?」 「不信你可以拿一个铁罐给我敲两下。」 不试还好,一试男生的脸色更难看了。 随便拿来的生锈铁盒被她随便敲了两下就整个凹陷下去,不敢想像要是用力敲打在人身上,骨头会不会直接碎裂? 「我说,」他清了清喉咙,眼神难得认真起来,「你真正的目的是想来干掉我的对吧?」 「这、这些都是防身的啦!」予寻的脸倏地红了起来,迅速将床上那些防身用品通通塞回包包里,「上次你都敢把我拉下楼梯,谁知道这次会发生什么事,当然能带的都带啊!」 这已经不是正常女生会带的东西了好吗? 但他已连吐槽的力气都没了。 「那你男朋友等等会衝上来吗?」他靠着桌缘问。 「刘心铭不是我男朋友。」她迅速回瞪了他一眼。 「真可惜,你们两个奇葩凑在一起绝对天下无敌。」 听出他的嘲笑意味,予寻毫不避讳地瞪视他:「信不信我下一秒就会衝去出房间,跟你爸打招呼?」 「抱歉我错了。」想不到会被威胁,简楚恩再度一叹,这大概是今天第十一次叹气了。 予寻警戒地坐在床上,盯着他一路走向床头柜,拿起摆在上头的一支掀盖式手机。 他掀开手机,视线落在手机萤幕上,边按边道:「段君璇曾经跟我提过,你跟她有个最大的不同之处。」 「我们各自不擅长的科目吗?她数理很差,但我是文科很差,我们以前还常常互相调侃,如果彼此擅长的科目可以互补就好了。」说着说着,予寻不禁笑了起来。 「她是有说过,但我指的不是这个。」简楚恩拿着手机走回来,予寻这时才看清那支款式相当老旧,并不是他现在使用的那支智慧型手机。 「她曾经跟我说过,她从不曾特别热衷于什么事,对未来要做什么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因为对她来说唸书就是最重要的事。但你和她不一样,你有梦想,有想去做的事,而且一旦立定目标就不会罢手。」他的嘴角隐约流露出一抹笑意,「至少我今天是见识到了。」 但她笑不出来。 「当年我的手机画质和音质都比她的高级很多,所以她除了会借来拍照,还会拿来录音。」他按下播放键,将手机递到她面前。 予寻先是抬头看了他一眼,才迟疑地接过。 「她说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首歌。」他双手抱胸,接着椅靠在房门上,「我想你应该会想听听看。」 与此同时,手机的喇叭里已然汩汩流出一道婉转的歌声。 旋律虽然有些陌生,但她依然认得出来不久前才听过,就在上週舞会的当晚,就在当她站在舞台后方,即将上台的那前十几分鐘,乐团女主唱柔软而疗癒的歌声包围了闃黑的夜色,宛如是在闷热的夏夜里吹起的一阵晚风,不带痕跡地拂过了她全身,抚平了她内心的不安与烦躁。 只是,如今耳边这道旋律,装的却是另一个女孩的声音。 没有任何配乐,也不是天籟美音,还混杂了电子仪器的杂音,但却让予寻立刻红了眼眶,半个字也发不出。 许久许久,都不曾再听过,以为再也不会听见,温柔的,怯懦的,使用了过多的假音,轻易就被他人的歌声盖去,一点震慑力也没有的单薄歌声。 可也正是这道不太成熟的嗓音,陪伴了她最单纯的时光。 在悠间温暖的午后,在夜色初笼的傍晚,在每一个以她们为名的时刻,这道歌声都与她一同结伴往行,向着未知但满怀阳光的路途前进。 她坐在床边紧握住手机,摀住半张脸,就怕发出任何一个字,眼泪就会跟着掉出来…… 时光独自跑到了现在 山谷的另一头传来断简残篇的回音 空谷足音洒满遍地的喧嚣 闭上眼笑声与过往都将淹没 烟花绽放出绚烂 黑夜的深处曾有响彻云霄的灿烂 斑斕火光熔进了人们的视界 可是点燃与升空的中间过程没人看见 不要了解因为你从不明白 那一天太美好太简单也太过温暖 你的回答我一直相信 转眼飞过却发现早已蒸散得毫无踪跡 不要了解因为你从不明白 那一年太天真太自在也太有未来 我的幸福你感受不到 数千日子仅在一瞬就成了远走高飞的记忆 自信成就了信念 破晓的边际将有流光四溢的朝阳 最初的信仰越过了故事的结尾 此刻相信与回应已不再復返不再陪伴 不要了解因为你从不了解 那一天太美好太简单也太过温暖 你的回答我一直相信 转眼飞过却发现早已蒸散得毫无踪跡 不要了解因为你从不明白 那一年太天真太自在也太有未来 我的幸福你感受不到 数千日子仅在一瞬就成了远走高飞的记忆 不要了解 因为你从不明白从不了解 为什么会喜欢这首听来如此温暖而悲伤的歌曲? 以为能将眼泪锁在心底不掉出来,最终却还是在下一首更为熟悉的旋律流出时,再也抑制不住泪水的放肆。 世界在这刻静了下来,只剩这一段最铭记人心的旋律,这一道最熟悉温暖的歌声,清晰得宛如吞下了一颗时空胶囊,回到了曾经。 74 予寻不记得最后是怎么离开那个家。 只记得,当她走到楼下,看见守在一楼的刘心铭时,脑海里只剩下一句话。 眼泪早已乾涸,内心也早已麻木,哭红的双眼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 她看着眼前忧心忡忡的男生,嘴角驀然勾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连带使得声音也出现了淡淡的笑意。 当日的天空晴朗,当下的阳光明媚,下午四点的街道和路人都处在一种悠间愜意的氛围之中。 她用着无比肯定的声音,说着令自己无比悲凉的事实。 「你之前不是说担心我会被他玩弄感情吗?我可以告诉你,你担心的事绝不会发生,因为我绝对不会喜欢上简楚恩。」 是就算地球毁灭,全世界只剩下自己和另一个人,也不可能发生的那种绝对。 「你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以为那个陪在你身边最久,最应该了解你的人,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你,你感觉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了解你,你生在名为孤独的星球,甚至开始希望不要有任何人了解你。」 「可是啊,在你内心深处,终究还是会渴望有那么一个人,即使你不开口也能明白你的心情,即使全世界的人都不相信你,只要那个人仍然相信你,你就有勇气继续向前。」 「那个人,那个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人,是谁呢?」 「今天的最后一首歌,是我一位好朋友最喜欢的乐团的歌,不少人应该都已经听过了。这个乐团有在今年的舞会上演出──飞球乐团的<不要了解>。」 南台湾的日头奔放而毒辣,灼亮的天际底下,是一片镶满了晶鑽的海洋。奶油般的雪白浪花轻拍在金黄色的沙滩上,像某样柔软的物体哗啦啦碎裂开来,声响盛大而悠远。 从远处拂来的咸涩海风,轻轻施力在即将越过网子的沙滩排球,将巨大的排球吹了回来。场内二十多位少男少女极力抢救,也无法改排球变落地的命运。 一场三回合的班级沙滩排赛,不到三分鐘便宣告结束。 落败的班级学生并不沮丧,因为所有处于逆风处的班级,无一例外输给了海风,打从一开始猜拳输了场地,就等于输了胜负。蹲坐在地、帮忙堆沙堡的予寻,看着远处那些和七班同样落败的班级,不由得在内心作出这样的结论。 时和高中的毕旅为期四天三夜,今天是倒数第二天,来到南部艷阳高照的海边,班际沙滩排球和堆沙堡比赛正同时进行着。 过去两天,他们参观了充满知性的歷史博物馆,游歷了好山好水的国家公园,玩遍了游乐园里刺激惊险的游乐设施,逛遍了义大世界里不可能买得起的名牌商店,最后大摇大摆在垦丁大街趴趴走。 「干嘛不去玩水,一直堆沙堡?」正好经过沙堡旁的几个班上男生出声问。 「有比赛啊。」正忙着堆沙堡的几个女生回应。 「是喔,有比赛?」 「……」女生们无语了下,但无语的原因不是男生们的毫不知情,而是从四周没多少班级在认真堆沙堡,意识到她们也许被领队的骗了。 但都盖到一半了,也没理由放弃,女生们继续埋首在沙堆里。 然而,沙堡还没盖好,予寻却感觉有人从背后拍了下她的肩膀。 扭头一看,宫安生正站在她身后,虽然他没有开口说任何话,但从他的表情和肢体语言,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起身跟着他离开。 海滩鞋轮流陷进了沙子里,在沙地上印出一串脚印。走了一段路后,予寻不禁纳闷出声:「学长为甚么会想录我在海边唱歌的声音呢?」 「我也不知道他在想甚么,他一知道这礼拜是高二毕旅,就临时来私讯我了。也许是不久就要毕业了,想当纪念吧,而且他还说怕你为难,所以希望我来拜託你,难道我就不为难吗?」他边走边小声嘀咕。 想到学长今年六月就要毕业了,予寻的内心不可避免涌起了一股感伤,「学长现在在干嘛呢?我看脸书,他学测就已经顺利申请了t大戏剧系了,当时我还很为他高兴呢。」 「他现在应该在忙毕筹会吧,听学姊说,他之前每次段考都是班上第一名,当年会考进时和纯粹是不小心在基测失利,不然他本来有实力可以进前三志愿的。」 「难怪。」她不意外,因为自己这一届的前几名,也都是当年高分低就进来的学生,实力本来就在其他人之上。 「就这里吧,再远怕领队会过来。」宫安生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虽然距离他们原本的活动范围没有多远,不是什么隐密的地点,但至少阻隔了那些笑闹声,能清楚听见由远而来的海浪声。 「那……你可以把手机先留在我吗?我等等录完再还你,因为我觉得有点尷尬。」见宫安生即将按下录音键,她不禁陪笑出声。 「也是。」他没有多加犹豫,将手机交给了她。 目送男生离开后,她定了定心神。 日轮高掛上空,远方天海一线,将视野切割成了上下两种不同的蓝色。洒满了晶鑽的海水彷彿是一面明镜,因为倒映了上空的顏色,才不是一片透明无色。 确定周围没有任何人靠近后,她按下了录音键,缓缓唱起了歌。 三分鐘后,她再度按了暂停键,将音档储存。 然而,一转身离开,面对眼前满是学生的沙滩,她才意识到宫安生的手机现在在自己手上,根本无从联络。 她忽然很想问问宫安生,他是怎么在有五百位学生的沙滩上,找到了默默埋首沙堆的她? 75 直到回程,予寻都未能找到宫安生将手机还他,便上了游览车。 晚上回到渡假村,看见饭店房间是清爽的蓝白色系,格局还是高挑的楼中楼设计,同房的女生各个又惊又喜,一放下行李就迫不急待地跑上楼。 十分鐘后,一群女生在楼下的床铺玩枕头仗,予寻坐在楼上的地板,戴着耳机,背倚着墙,安静听歌。 直到一阵冰凉驀然袭上脸颊,她先是微微一愣,随后扭头看向不知何时走上楼的陈映羽。 「喝吗?」陈映羽双膝跪地,双手各拿着一瓶罐装水果啤酒,笑盈盈问。 「怎么会有酒?」她没有接过,只是拿下耳机,好奇问。 「我们刚刚下去超商买的。」 「我们不是还未成年,店员会卖给你们吗?」语毕,她顺势伸手接过其中一罐葡萄口味的啤酒。 「想说到时结帐时被要求拿身分证再说,还是拿囉。」陈映羽眨了眨眼,顺势坐到她旁边。 随着彼此都拉开了酒罐的扣环,陈映羽再度笑道:「毕旅怎么可以没有酒呢?」 予寻回以一抹笑,随之低头啜饮了一口,散发出水果香气的冰凉液体直着喉咙流下,随后才尝到一股苦涩。她不禁想起,国中时补习班老师曾分享过自己高中毕旅的经验,说酒和女人是毕旅不可或缺的。 不过,这些女生都很乖巧,大概不可能冒着被送回学校的风险,去拜访男生房间就是了。 「对了,我们刚刚去买酒正好遇到刘心铭他们,约好等下一起去夜游,你要不要一起去?」 不过,她也没想到,还有另一种方式同样可以达到两全齐美,让正在喝酒的她差点没呛到。 「什么时候?」吞下口中的啤酒,一张嘴,她才惊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就等一下啊,大概八点的时候。」陈映羽再度一笑,「离查房还有一段时间,最后一晚都待在房里很无趣吧。」 「可是我等等得下去中庭一会,朋友的手机在我这,我得还给他。」她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陈映羽沉思了一会,但很快又笑了:「那没关係啊,我就跟男生说就约在中庭,你可以先下去还他手机,之后我们到了再一起走就好了。」 「一起去吧。」陈映羽精緻的脸庞正盛放出真诚的笑靨,就如当初忽然跑来问她毕旅要不要同房。虽然是为了凑人数,但那样的邀约仍令她倍感温暖。 让她不忍回绝。 「那你等等就先下去把还手机给朋友吧。」得到正面的回覆,陈映羽的脸上再度绽放明亮的笑容。 然而,陈映羽随后道出的话语,却让她微微一愣。 「我看你这两天心情都不是很好,今天是最后一晚了,就不要太拘束好好享受吧。」 那一双毫无杂质的眼眸,此时正倒映着一张愣然的脸。自己一向低调安静,就算身体不适或心情不好也和平日的模样没两样,所以不曾想过会有人注意到自己的异样。 「你怎么会这么觉得?」她乾笑了一声,再度低头啜饮了一口啤酒,刻意不去对上她的目光。 陈映羽的目光向上飘,思忖了会才开口说道:「只是你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闻言,她垂下了眼脸,握着手中的酒罐,没有回应。 陈映羽也没有多问,间聊了几句就走下楼了,再度留给她一片寧静。 她目送着女生下楼的背影,白净的上衣露出腰部一小段无暇的肌肤,灰色的短裤底下是一双肤色均匀双腿,就算穿着居家服也难以掩盖那股优美的气质。 若不是陈映羽,她不会相信,有这么一个女生,明明拥有站在人群中心的美貌,却不曾玩社团或加入班联。个性不张扬不跋扈,认真又有教养,就算是身在同房的女生群里,也不是中心人物。 除了去年圣诞节担任她的小天使,她想不到她有任何原因会待她如此之好。她待谁都一样好,不会去计算利益得失。 若不是遇见了陈映羽,她不会相信,有这么一个女生,无论外表还是内心都一样美丽。 比谁都要值得被爱。 与此同时,自这间房往上数三层楼的位置,正好是一间男生房。 一群人正围着小方桌打麻将,房内除了男生的吆喝声,还有女生清脆的笑声,笑闹声不断,好不热闹。 江闵正坐在东家的位置,刚喊了一声「碰」,口袋里的手机就忽然震动起来。看了眼来电显示,他随即离席,走到房内的角落接听。 东家的位置此时已有人替补,掛断电话后,他便向那群人喊:「我现在要下去一下。」 「下去干嘛,会买吃的吗?」出声发问的是班花。 「帮别班的朋友拿他的手机,他的手机忘在别人那里了。」他走到房门口,拿出鞋柜里自己的运动鞋,「回来如果有经过超商,我再打电话给你们。」 「那他干嘛不自己去拿?」出声找碴的人是邱萍臻。 「他没有手机可以跟别人联络啊,很难跟拿他手机的人约时间。」江闵正回头瞟了她一眼,眼神有些不耐。 「那他可以跟同房的人借手机啊?」邱萍臻依旧不解地问。 「你管这么多干嘛,又不是你去拿。」江闵正面露无言,到现在都还没换好鞋子。 「只是觉得干麻非要你去拿……」这次的语气比较像碎念,视线重新放回了桌上的麻将。 江闵正也不打算跟她争论,只是低头穿鞋。注意到其中一脚的鞋带松了,他顺势将手机放上鞋柜,蹲下身绑好鞋带。 此时,房内的电话却驀然响了起来,距离电话最近的男生主动起身去接,其他人则继续打着麻将。 当江闵正绑好鞋带,准备再度起身,那名男生却忽然惊叫出声:「你说领队现在正在查房?真假啊,现在还不到八点耶,是想查个鬼啊!」 当下,不只是江闵正,房内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半分鐘过去,随着那名男生掛断电话,不必多作解释,全房的人都明白即将大祸临头。 76 女生们率先划破此刻死寂的气氛:「衰小啊,我们才来不到半小时耶,想说查房前回去就好,前两天不都十点多才查房吗?」 「听说是别房不小心被领队看见有女生出来,就临时来查房了,刚刚领队已经到阿浩那一房了,大概再一会就会来我们这了。」接电话的男生解释。 「被发现是不是要被记过的啊,还是怎样啊……」 「先想等等领队来要躲哪啦!」 「躲阳台会不会比较安全,领队会来看阳台吗,还是浴室啊?」 紧绷的气氛瀰漫了整个房间,每个人这时早已顾不得麻将,起身在房内四处走动,七嘴八舌地讨论房内哪处适合藏人。 江闵正暗暗叹了口气,穿着运动鞋就直接往室内走了几步,来到聚在厕所外的几个人前。 「一个男生陪女生一起躲厕所。」数道争执讨论中,江闵正的声量格外地低,但却沉静得突兀,顿时浇熄了眾人的争执。 每个人的视线这时都放到了他身上。 「如果躲阳台刚好有领队在饭店外面,被看到就完了,躲厕所的话可以说有人肚子痛,我想领队不可能连肚子痛都硬要开门检查。」他双手环胸,瞟了一眼落在床上的遥控器,「电视也要打开,调到最大声,要是领队问刚刚听到女生的声音,还可以敷衍说是电视的声音。」 「查房的目的是要看我们房里有没有女生,等你们躲好我再出去,我出去顺便看看领队查到哪间了,再传line给你们。」语毕,他再度走到房门前。 无人反驳的情况下,一群人很快就决定好哪个男生陪女生一起躲厕所,其他四个男生则赶紧坐回原地,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打麻将。 不需十秒,江闵正已然打开房门。一踏出房门,就见领队正从好从隔壁房间出来,两人的视线正巧对上。 「要出去啊?」顶着一颗醒目爆炸头的领队笑问。 「是啊,要去楼下的超商买点吃的。」他不以为意地笑应,一手半掩着房门,好让里头的室友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领队脸上依旧掛笑,随后直接推开了房门,踏入房内。 同一时间,予寻早已抵达了约定地点。 虽然他们私下称这是中庭,但也只是连接大厅和房间楼层的一块露天区域,因有开一家礼品店,也是前往大厅唯一的路,有不少学生经过驻足。 刚刚在房内打了一通电话给江闵正,告知他等会要和同学一起去夜游,他便说现在有空可以直接下楼,所以她也立刻下楼。然而,等了快十分鐘,却依然不见他的踪影,深怕自己记错了见面的地点。 看着前方礼品店进进出出的几组客人,再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予寻忍不住拨了一通电话给江闵正,但并没有接通。 心想,也许记错了地点,他此刻也许在饭店大厅等她,正准备朝大厅走去,刘心铭和几个男生却刚好抵达中庭。 「怎么只有你一个,其他女生呢?」刘心铭向四周望了一眼。 「我是自己先下楼的,别班的朋友把手机忘在我这,他请他朋友来跟我拿,我们约在这里见面。」她出示手里握着的黑色手机,「我想其他女生大概也快下来了。」 刚说完,远远就见陈映羽和其他同房的女生朝这走来,两群人互相挥了挥手。 「那你约的人呢?」刘心铭回过头,继续向她问道。 「我也不知道,打他手机也没接。」她苦笑一声,「也许是在搭电梯才没接,我再等一下,你们先走没关係。」 「你又知道我们要去哪,之后要怎么跟上来?」 「这个……」面对男生的质问,她哑口无言。 「就算是搭电梯好了,现在也该下来了吧?」 「所以我想可能是我等错地方了,正要去大厅看看。」 电梯内。 随着电梯门关上,江闵正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想起刚刚领队的目光在厕所的门上流连了两秒,他仍馀悸犹存,就怕领队硬要里头的人开门。 然而,处在等速下降的电梯里,眼下却有更令他心急如焚的事情。 本打算拿出手机看一眼时间,却在摸到空空如也的口袋时,想起刚刚换鞋时不小心把手机留在了鞋柜上。 电梯门「叮」一声向左右敞开,面对不到一分鐘路程的中庭,他也不打算再浪费时间回房间拿手机,而是直奔中庭。 只是,当总算抵达了见面地点,面对前方明亮华美的礼品店,却不见四周那抹熟悉的身影,他感到一颗心倏地沉了下去,意识到自己来晚了。 然而,在与房间楼层相反的方向,与中庭隔着一条走道的饭店大厅,此时却有十多位学生滞留,其中一对男女起了争执。 「等这么久都没看见人,电话也不通,你是多不想接受自己被放鸽子的事实啊?」刘心铭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他不是那种会放鸽子的人,一定是临时有事所以还没到,我要再回中庭看看。」语落,予寻随即转身往回走。 「等等──」他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感受到肩膀传来的力道,予寻微微侧过身,不悦地扭头瞪他。 「你都不会看一下状况吗,你这是要我们拋下你一个人吗?那支手机也不是他的,也许他根本不想帮忙来拿,回来再还不也可以吗?」 「你们不用等我没关係,我就回中庭看一下,没见到人就会跟上了。」她拋下这句,再度掉头离开。 「我看这样吧。」一名女生忽然走到两人之间,似乎是对这种情况看下不去,所以不得不站了出来,语气难掩无奈。 「刘心铭你陪予寻一起等,反正你知道路,你们两个等等就一起跟上来,再说女生一个人走夜路也很危险。」她的目光直直落向男生,不待他回应,她便转头问了女生的意愿,「予寻,这样可以吗?」 对于眼下的这种局面,予寻自己也感到相当抱歉,没理由不同意,随之露出了愧疚的笑容,尷尬地应了一声:「好。」 77 回到中庭,望着灯火通明的露天广场,却始终不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予寻的内心忽然升起一股落寞之感。但主要还是身旁的刘心铭露出一副「我就说吧」的不耐表情,硬是提醒她被放鸽子的事实。 「走吧。」淡淡吐出这两字,刘心铭便掉头离开。 「等一下──」予寻忽然喊。 「怎么?」他停下脚步,侧身回望她。她依旧站在原地,顺着她的视线,可以看到前方有两个男生好从饭店大楼内走出来。 其中一名男生在见到予寻时,脸上立刻流露出了困惑。 「你怎么在这里?」宫安生走到她面前,另一个男生这时也跟着停下。 「江闵正约我在这里拿你的手机,可是他没出现。」她用有些哀怨的语气说道。 「不是啊。」宫安生脸上的困惑更深了,「我刚才在电梯口遇到他,他说他赶到的时候你已经不在了,以为你已经和同学去夜游。」 「可是我刚刚打他手机,他没接啊。」 「他说他手机忘了带出来。」 「不是吧……」予寻有些哭笑不得。 半分鐘后,大致釐清了原因,不只是当事人,就连刘心铭和另一个男生都对此感到无言。 「既然你刚好下来了,那手机就直接还你吧。」予寻递出一直握在手里的黑色手机,虽然物归原主了,但内心却是五味杂陈。 宫安生无奈地接过自己的手机,随之收进口袋:「真是的,亏我还特地……」 他的声音忽然一顿,察觉到眾人的目光,才赶紧往下说:「提醒他一定要准时的,因为你是不会迟到的。」 予寻对他的停顿不以为意,丢下了一句:「那我就先走了。」便和刘心铭一起离开了。 另一方面,回到饭店房间,看见自己遗忘在鞋柜上的手机,江闵正不禁无奈地低叹了一口气,随之换上室内拖鞋。 「你的手机刚刚一直在响喔。」邱萍臻正站在鞋柜隔壁的小桌前,用热水壶冲泡一杯热可可。其他人则围着小桌打麻将,房内的气氛热络而欢乐,彷彿领队不曾来查房似的。 「那你有帮我接吗?」 「我干嘛要帮你接?」 不意外她的回答会如此无情,他只是点进手机里的未接来电,接着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我说,你们不趁现在领队不在走廊的时候回房吗?」 「就这么不想看到我?」她端起冲泡好的热可可,揶揄地回了一句。 「只是不想再出事。」他冷冷瞟了她一眼,直接往阳台走去。 闻见他拋下的冷漠声音,邱萍臻只是捧着手中的热可可,凝望着他的背影没入夜色之中。同班了两年,她多少还是能从他的表情和声音分辨出他的心情好坏。 就算是平日吊儿啷噹的男生,某些时候还是会流露出成熟稳重的一面。回想查房前夕的紧张时刻,他比谁都沉着冷静,虽然当下令人叹服,但她的内心却是心生畏惧,害怕这样理性的人哪天要是被惹毛了,将会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走到阳台后,江闵正便拨了通电话给予寻,向她解释自己失约的原因。 夜幕下,华美的人工造景像一座被人遗忘的乐园,遍地的清冷,只有风儿轻拂而过留下的跫音。 得知手机已经回到主人手里,江闵正只是望着底下萧然的景色,低声笑了笑声,笑声轻浅却充满暖意,为眼前寂寥的夜色注入了几分温度。 然而,电话那头的女生看不见的是,男生眼底那一丝藏不住的感慨。 如果领队没有临时来查房,如果他没有把手机忘在鞋柜上,如果他没有那么快就搭电梯回房,他们不会一再错过。 他的视线从地下往上移,星光棋布的夜空里,有几颗星子特别地明亮,其中最耀眼璀璨的那一颗,宛如位在世界的中心,具有指引迷途之人的亙古光芒。 凝望着以往出现在地科课本,如今却真实雋刻在夜空上的线形图案,他再度开口问道:「既然你现在在外面,那应该看得到北斗七星吧?」 「刚刚一出饭店就看到了,完全没想到用肉眼就能观察到星星了,更没想到北极星这么亮。」电话里的声音明显开朗了起来,「对了,你知道学校晚上也能看到星星吗,上次学校舞会我在舞台上有看到,只是大概没人相信学校能看到星星,因为台北光害那么严重。」 面对电话里滔滔不绝的兴奋声音,男生只是静静凝望着头顶上的那片夜色。待女生说完,片刻的寧静中,他忽然低唤一声:「予寻。」 「嗯?」对方困惑地应了一声,静待他往下说。 然而,数秒过去,他却只是垂下眼,鼻息轻吐一口气:「没事……只是本来有些话想话想你说了,我想还是回去再告诉你好了。」 「什么事呀?」 「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回去再说也可以,我怕电话费会很贵,要是你有网路就可以用line打给你了。」 「没有网路我也很无奈啊。」听出男生话语里的调侃意味,女生忍不住发了牢骚。 之后两人又聊了几句才互道晚安,掛断了电话 随着手机萤幕转黑,男生的视线再度落向了天边璀璨一线的北斗七星。 这一刻,他的眸子宛如天上明灭的星子,在亿万光年的宇宙中无声爆裂后驀然熄灭,那双瞳色由浅转浓,呈现出近乎夜色般的墨黑,深沉得几乎透不出半点光亮。 78 夜空下的另一处。 「讲完了?」注意到身侧没再有说话声,刘心铭不以为意问。 「嗯。」予寻掛断了电话,将手机灯光洒照地面, 此时,注意到不远处有一群熟稔的身影,只是视线昏暗,看不太清人影。直到几道熟悉的声音落进耳里,她和刘心铭才不疑有他,加快脚步跟上。 十几个人沿着山坡摸黑往上走,唯一的照明物是手上的手机光线。数十道白光自手机萤幕流泻,脚步声伴随着嘻笑声与谈话声,儘管身在仅能够辩别事物轮廓的漆暗中,予寻却一点也不觉可怕,反而自在愜意。 然而,也是身在如此黑暗中,天上繁星也更显璀璨。 又不知是哪个男生,拿出随身携带的简陋纸製星座盘,惹得眾人哈哈大笑。那并不是多么稀有的东西,相反地,班上每个人都有,是地科老师发给大家的学习教材。 随后,那名男生又从口袋里又掏出量角器,有模有样地量测仰角、观看星盘,眾人虽然无言,但笑声不减。一路上,每个人都不时仰头天际,欣赏以往仅存在课本里的星空,讨论这个季节可能出现的星星,看谁上课最认真。 在这之中,被大家点名最多次的,既不是星座,也非星子,而是如生命般倏忽即逝但却绚烂的──流星。 「哪里有流星?」几个女生惊叫出声,立刻朝夜空仰头望去,「根本没看到啊!」 男生们痞痞一笑:「有啊,不就在这里。」 「哪里?」女生们不信。 「就在这里啊。」男生们坚定地回应,却也不指出到底在哪。 女生们欲想反驳,一道带笑的声音旋即打破了双方的僵持。 「他们是在叫我,你们听不出来吗?」刘心铭坦然出声,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无疑带有嘲笑之意。 女生们立刻笑骂幼稚。 予寻以为只有热舞社的人会喊他的绰号,没想到连班上男生私下也这么称呼他。 后来,又有几个男生喊流星,女生们认为是放羊的孩子,没再理会,谁知,转瞬即逝间,陈映羽脱口而出的一句:「真的有流星耶。」让一票人都发出了痛心疾首的失望声音。 几次下来,也不管是真是假,女生们都先仰头一望,再找男生算帐。几次下来,刘心铭也不知被男生陷害了几次,被女生白眼了几次,成了比天上的北极星更令人注目的存在。 没多久,远远有道光从海角处射来,淡黄色的光晕宛如渲染了天际,抹淡了夜的深沉。随着鹅鑾鼻灯塔落入眾人的视线,一群人随即停下了脚步。 面对辽阔的天与地,一群人决定做毕旅不可不做之事,讲鬼故事。 但再恐怖的鬼故事或真实经歷,到后来都成了笑话,惹得眾人捧腹大笑。身处在这本应来诡譎,但却意外融洽的气氛当中,就连予寻也忍不住笑出声,直到下个鬼故事再度冒出,才免强止住了笑意。 然而,当她不经意瞥见此刻被他们遗忘的静謐星空时,嘴角的弧度却倏地褪了下去。 大地无声。 星辰幽远。 脚下的平地宽广无边,乾草繁盛而柔软,彷若一席缀满羽翼的苍绿帘子,在脚下无限铺展;头顶上的夜空无垠无际,星光璀璨,宛如一面镶满了晶鑽的靛蓝色丝绒布向世界的尽头无限展开。 这一刻,予寻彷彿痴了般,失神地望着眼前再静謐不过的景色,感受着四月微凉的春末夜晚。 她从没想过,所谓的美景,是能美到让人忍不住流泪的…… 「你不会在哭吧?」 不知何时,刘心铭走到了她身边,剎风景地说出一句调侃的话语。 予寻没被吓着,只是收回抹泪的手,冷冷问:「这么暗,你怎么知道我是在哭?」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一定不晓得你在哭呢?」 面对这种「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无赖答案,哪怕四周漆黑,她仍递给了他一记白眼。 但下一秒,她却忽然向他走近,接着双手一伸,环住了他的腰际,就这么将脸埋进他的怀里。 一时半霎,刘心铭只是一动也不动,但表情却也不吃惊,而是默默歛下了眼底的感慨与怜悯。 「一下就好……」予寻低声道,声音低得不能再低,隐隐洩出了哽咽,「一下就好……」 刘心铭也不生气,一手抚上她的后发,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脊,用不知是戏謔,还是安慰的语气轻道:「好好,不哭不哭,真不懂为甚么这种时刻你还能哭?」 她知道,就算不是自己主动,他也会这么拥抱她,安慰她。 在她执意要追上简楚恩,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时刻;在她好不容易剥开外壳,逐渐领悟到埋藏的真相有多沉痛的时刻;在她终于看清了事实,连哭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刻……每一次,都是如此。 夜幕下,男生们极力营造出诡譎的故事气氛,女生们胆怯却又兴奋地諦听,鲜少有人注意到几步之遥的两人。 过程中,不知是谁戳中了大家的笑点,一片爆笑出声,笑声清脆,如流水般源源不绝,却比天上星辰更加无价耀眼, 而这般灿烂而珍贵的笑声,过去两天无时不在。 整趟毕旅,她几乎都和同房的女生一起行动,在这之前,她们并不那么熟络,但她们始终待她亲切友好,反倒是自己刻意疏远与她们的距离。 过去两天,她们一起在游乐园乘坐刺激惊险的游乐设施,一起在灯火斑斕的垦丁大街吃喝玩乐,一起在华美的饭店房间进行枕头大战,一起在好山好水的国家公园玩大地游戏,一起在艳阳高照的海边堆沙堡,一起在无法走动的游览车上尽情欢唱,也一起在星光璀璨的此刻听鬼故事大笑…… 一起走,一起玩,一起笑,一起度过一生只有一次的高中毕业旅行。 『我看你这两天心情都很不好,怎么了吗?』 无论是过去两天无处不在的笑声,还是今日双眼所见的碧海蓝天与漫天繁星,甚至包括此时此刻温暖的拥抱和安慰,都是令她忍不住悲伤流泪的理由。 感受着周围的笑声,自在的气氛,以及无限温暖的拥抱,她忍不住闔上眼,声音轻得如天上云雾,但落进他人耳里却是无比沉重:「我只是……感到太幸福了。」 刘心铭没再出声,也不再轻拍她的背,只是双手回拥着她,脣角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 哪怕越是幸福的时刻,她的内心深处却越是悲伤,因为有那么一个女孩,她明明可以拥有这样的幸福,却还是让自己的人生停在了十四岁那年。 她无法理解,明明人生还有这么多快乐开心的事物,有这么多值得亲眼欣赏的美丽风景,为什么却还是选择走上绝路? 『我呢,希望回到小学三四年级。』 『因为那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以为再也不可见听见的答案,却在听到当下,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不是君璇的父母,从小一路看着她长大,了解她的脾性;也不是君璇的手足,从小吵吵闹闹玩在一块,知晓她的强项与罩门。 可儘管如此,关于君璇的某些事,全世界也许只有她一个人知晓。 当独自遥望那片蓝澄澄的大海,唱着那首熟稔的歌曲时,关于过去的那些隻字片语也一再清晰起来。 忘了是多久以前,在她和君璇仍然单纯懵懂的小学时代,在那对偶像剧和少女漫画还满怀憧憬的年纪,君璇曾说过这么一句话。 「你不觉得,能和喜欢的人一起在海边看着夕阳落下,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吗?」 油然记得,当时君璇的眼神闪闪发亮,眼底溢满着少女情怀。 但那时的予寻并不喜欢会弄得一身湿的大海,对此產生不了共鸣,还嘲笑了君璇的少女心。 谁想到,此去经年,这段话却深刻得宛如烙印在了脑海。 那天,和简楚恩一起去了淡水,却不幸在楼梯跌倒的她,事后带着脚伤起身时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手机萤幕倾泻而出的白光,静静照亮着满地丰富的彩绘涂鸦,她没有立刻走回捷运站,而是拖着伤拐进了一条巷弄。 随着手机灯照亮了一面墙上的涂鸦,才总算确定了自己身在何处。 那是一面铁皮墙,上面画着一个在漆油漆的小女孩背影,半面的铁皮墙都被漆上了橘色油漆,那应该是很鲜艳饱满的亮橘色,只是光线昏暗,除了受到手机照耀的那块,其馀都暗得像黑色。 然而,手机灯光所照亮的,却不单单只有单调的亮橘色铁皮,还有用黑色油漆描绘出来的几个大字── 恋爱巷。 那一刻,望着沐浴在手机灯光里的那几个字,一道存在记忆里的青涩声音,彷彿也在耳畔悄然响起…… 『你不觉得,如果能和情人一起沿着这条恋爱巷散步,会是很件很浪漫的一件事吗?』 莫名提出想去看海的要求,但碍于时间紧迫,所以改去了较近的淡水,是因为她和君璇,早已见过渔人码头那片瑰丽灿烂的晚霞。 简楚恩一步步领着她到人烟僻壤的巷弄,若非特地查过网路,或是曾经来过,一般人是不可能会去注意到有一条颠簸的阶梯依偎着古朴的寺庙,隐匿在人潮涌动的老街上。 和喜欢的人在海边欣赏落日馀暉。 和喜欢的人沿着淡水恋爱巷散步。 就算不是血浓于水的家人,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手足,关于君璇的某些事,全世界却只有她一个人知晓。 只要一听,她就能明白。 最幸福的时光,是她们相识成为好朋友,身在同一个班级,每天上学都就能见到对方的那段时光。 心中所喜欢的那个人,是一起看过瑰丽的夕阳染红水面,一起沿着恋爱巷散步的男生。 正因为喜欢,所以哪怕他忽然触碰你,你也不会感到厌恶或害怕,甚至愿意献上你身为女孩子最珍贵的第一次。 正因为喜欢,所以儘管那个他交了女朋友,你也会为他感到高兴,自己只是偷偷流泪,因为这就是你喜欢一个人的方式。 正因为喜欢,所以当那个人无情地将你甩开,你感到痛不欲生,彷彿失去仅存的、那赖以为生的氧气。 可是啊可是……为甚么你就是这么迟钝呢,这么不擅表达呢?在友情如此,在爱情亦使如此……不明白他的冷漠是为了保护你,不明白他的袖手旁观是自私的想佔有你,不明白他有多在乎你。 『你之前不是说担心我会被他玩弄感情吗?我可以告诉你,你担心的事绝不会发生,因为我绝对不会喜欢上简楚恩。』 因为简楚恩是段君璇──是她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所喜欢的人。 所以哪怕是地球毁灭,哪怕全世界只剩下自己和另一个人,她也绝对不可能去喜欢。 79 随着毕旅结束,予寻再度回到了课本和小考的怀抱,每日不是唸书,就是准备广播讲稿,日子过得风平浪静。 她原以为会就这么持续到期末,直到这天中午。 她一如既往来到音乐教室录製广播,但本以为无人的教室里,此时却有一名男生坐在了电脑桌前。 察觉到她的脚步声,正在上网的男生立时转过头,向她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见,柠檬学妹。」 听见这道亲暱的称呼,予寻这才回神,再度迈开步伐:「学长你怎么会来呢?」 「因为有件重要的事想当面问你,就直接来音乐教室找你了。」 「什么事?」她面露好奇,拉开学长前面的椅子坐下。 「学妹知道我是毕筹会的吗?」 她点了下头,「宫安生有跟我提过。」 「那你知道我们学校的毕典有一个传统,毕典当天除了会有毕业生代表上台献唱毕业歌外,在校生也会派一名代表献唱?」 「这我就不知道了。」她笑应,但随之升起的预感却让她的嘴角僵了几分。 察觉到她的表情转变,学长只是笑而不语,这让她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请问……以往的在校生代表都是谁呢?」 「由于过去几届的毕业歌都是热音社上台唱的,所以在校生代表常常都是热音社的学弟妹。」他回答,但语气却忽然一转,「只是你们这届高二的热音社不太争气,几乎没多少人有心思在社团上,今年甚至连成发都不办了,所以我们这届的热音社感到蛮生气的,说不想让你们这届的热音社上台,怕丢了热音社的脸。」 「这么糟糕?」她感到有些惊讶,热音社在学校也算是大社,很难想像会出现这种情况。 「所以我们毕筹会就在讨论该找谁?」学长露出苦脑的表情,「然后我就跟他们提了你。」 「甚么?」随后冒出来的话语让予寻不禁睁大了眼,连嘴巴都打开了。 「正确来说,也不算是你,是『柠檬』。」 「可、可是……『柠檬』又不会唱歌?」 「所以我才请宫安生录下你的歌声啊,他们听了觉得不错,就来让我问你愿不愿你。」 「学长给他们听了我的录音?」她的眼睛睁得更圆了,双颊感到一阵烫热,一股羞赧之情涌上心头,她完全没想过学长会拿给其他人听! 应该说,她想过那么多种可能,就是没想到会是这个。 「真的全都同意了,没有人反对?」她不敢置信地问。 「因为你在广播里的声音很好听啊,大家就觉得你唱歌应该也很好听。」看着学长笑盈盈的脸,她实在听不出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可、可是……」她低下头,欲言又止。 见她一脸犹豫不决的模样,学长只是用一种更专注的眼神望着他,语气也低了几分:「学妹,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一时,她抬头,愣愣地望着学长那双意外认真的眼神。他依旧在笑,可眼底却饱含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面对这道别有深意的问题,予寻只是一脸茫然地开口:「是宫安生跟学长说的吗……我的梦想?」 「不是喔,但我感觉得出来,因为我曾在学校的歌唱大赛听过你唱歌,只是那时我还不认识你。」 闻言,她的眼神忽然暗了下来。 她差点都忘了,自己高一时曾经报名过校内的歌唱大赛。那时她才刚进入时和高中,对高中生活还满怀憧憬,当时得知校内有歌唱比赛,就立马就向班代报名了。 「既然学长看过我比赛,就更应该知道,我的歌喉不如我的舞技,因为我连决赛都没有入围,毕筹会大可以找歌唱比赛的第一名,不是吗?」 然而,这一刻,她却看见了,学长那一双含笑的眸子里竟有一丝若隐若现的悲伤,那样的悲伤,就和一年前他拜託她录製广播时,一模一样。 也和她内心埋藏的那份悲伤,极其相似,只是当时的她并没有过问,选择视而不见。 「学长,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学长笑应,但看在她眼里却像是一张面具,为了掩盖那不为人知的疮疤。 「学长你当时为什么……一定要我帮忙录製广播呢?真的只是因为……我的声音很好听,我录得很好吗?」 她知道,学长为了邀她为大传社录製广播,在那时花费多少心力说服当时的高二干部, 也知道,学长为了能让她继续录製广播,如何慎重地将她託付给宫安生。 更知道,若不是学长现在还在学校,她和宫安生不会这么坚持且认真地准备每一次的广播。 如果说,她为什么直到至今都仍持续录製广播,除了舞社倒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答应了学长。 如果不是学长,她现在不会坐在这里,不会是学校皆知的「柠檬」,更不会有后来那些上台表演的机会。 是学长当初的坚持和执着,让她成为现在大家口中的「柠檬」。 祥和的午休时间,静默的音乐教室,予寻静静凝视着面前高挑的男生,放在腿上的那隻手不自觉握成拳。 男生的眉毛浓密,鼻子高挺,那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庞彷彿随时都掛有一抹笑,但此时此刻,那抹笑却洩漏了一丝苦涩,变成了苦笑。 学长先是撑着脸,接着露出莫可奈何的表情,最后才轻轻道出一句:「大概在三届之前……」 80 时和高中第十四届,同时也是大传社第九届的社员里面,有一位女学生不但长相甜美,歌声也相当动听,一入学便赢得了校内歌唱大赛的冠军。 拥有好声音和好容貌的她,个性也相当开朗,受到眾人爱戴。每週大传社的校内广播,只要由她负责录製,便不会有学生反应广播吵;每次社团需要拍摄短片,女主角也必定是她,所以升上高二后,她理所当然接下了社长的职务。 随着录製广播的次数日益频繁,主演的短片日益增加,全校几乎无人不晓这位才华洋溢的大传社长。学长追求她,学弟仰慕她,但令人心痛的是,这位社长早已名花有主,在校外有一位交往了两年的男友。 然而,在同学打听之下,得知那名男生不但就读名声极差的私校,本人还相当花心,所以几位积极的学长仍向她展开猛烈追求,但最终无一都被她拒绝了。 那一年,毕筹会找上了曾是歌唱大赛冠军的她,请她代表在校生献唱毕业歌,传言,是那些被拒绝的学长们向毕筹会提出的。喜爱唱歌的她没有理由拒绝,一口答应了。 也在那一个月,电视新闻出现了一则令人不胜唏嘘的报导。一名高二女学生假日独自前往海边,失踪了整整三天,等到搜救队找到她时,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具目击者指出,那天风浪大,女学生应该是不幸被大浪捲走。但另有消息透露,女学生是感情遭遇挫败,才会独自前往海边殉情。 但无论真相如何,消息一传回学校,无数师生哀慟,无论是同届的高二生,还是大传社的学弟妹,亦或是即将毕业的高三学长姊,无一不为这位十七岁就消香玉损的少女哀悼。 那一年,凤凰花盛开得特别早,也特别灿烂,毕筹会赶在毕典前一週,替换了高二热音社上台献唱毕业歌。 那一年,毕典的气氛特别低迷,当高二的热音社唱起毕业歌时,底下有数位学长当场痛哭失声。 那一年,这位才貌兼具的女学生在网路掀起一阵热议,歌唱比赛冠军和社长的双重身分再度引发网友关注,不少人疯传她主演的短片和演唱片段,这位永远的美少女在当年度被网友封为无人能及的「高校第一校花」。 事隔多年,这位曾经的「第一校花」已逐渐被世人淡忘。然而,就算那些学长姊都毕业了,就算全校师生都不再记得了,却仍有一个人始终不曾遗忘。 谁能料到,多年后,接任大传社第十二届的社长,竟然会是那位第一校花的表弟? 「表姊家和我家离得很近,再加上我是独生子,所以我们从小玩在一起,对我来而言,她就像我的姊姊一样。」 「当年她入围决赛时,我还特地到比赛现场为她加油打气,当她接过冠军奖盃时那几乎得要哭出来的表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时至今日,我都还记得她决赛那天唱的歌。」学长忽然顿了一顿,刻意加重了语气,「傻瓜。」 听见那两个字,她随即一愣。 「我想,学妹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哪一首。」 予寻愣愣地望着学长那一双别有深意的眼神,迟疑地回答:「……是温嵐的<傻瓜>吗?」 学长的笑意更深了,却也流露了一丝哀伤。 「那天我本来只是去帮班上同学加油的,没想到一进场就听到你的歌声,我当下很震惊,明明你和我表姊长得不像,唱腔也不一样,但音色却很像,真的很像,有那么一剎那,我彷彿是听到了表姊的歌声,但那时我只知道你是高一新生,认为应该不会再和你有交集,就没放在心上了。」 「没想到,之后却在大传社的广播里再次听见你的声音,你一定不知道我当下有多么错愕和激动,当时所有大传社的学弟妹都录製过广播,但就是没听过这个声音,我当下立刻就要孟洁学妹让我见你一面,让我确认你到底是谁?」 「没想到,真的是同一个人,真的是你!如果说第一次是巧合,那么第二次、第三次呢?我想那一定是命运了,同样都参加过歌唱比赛,还选了同一首曲目;同样都是为大传社录製广播,而且还受到大家的好评。」 学长深深凝望着她,眼底的悲伤顿时被感动覆盖。 「你问我为甚么一定要找你录製广播?老实说是我的私心,我当年入学时表姊就已经不在了,我只有听过她留下来的几支录音档,却从来没听过她的声音真正在学校的午休播放。」 「但学妹你却弥补了我的遗憾,虽然你和我表姊不同,可是你们都喜爱唱歌,也都为大传社录製广播、拍摄影片,同样成了全校学生都无所不晓的风云人物,更重要的是,你们拥有相同的梦想。」 「你问我为什么要向毕筹会推荐你唱毕业歌?这也是我的私心,我当然知道让歌唱比赛的冠军上台是更安全的选择,但我想这就和当年向毕筹会推荐表姊的那些学长是一样的心情吧,只是希望待在这所学校的最后一天,能够再听一次你的声音。」 「因为这也是我表姊当年未能完成的事。」 午休的走廊一片静謐,但初夏的声音却越发响亮。阳光洒落的声响,花儿盛开的声响,枝枒向上伸长的声响,万物在静默中陡然明亮了起来。 学长放慢了语速,但目光始终胶着在她脸上,那一双含笑的眸子饱含了太多情绪,看不清是感动还是感伤,但每一字都那么诚恳,那么郑重,直直打入她的心坎。 「柠檬学妹,你愿意代表高二在校生,上台献唱毕业祝福歌吗?」 81 第九章 虽然答应了学长,但头疼的问题现在才要开始。 夜深,予寻坐在电脑桌前,一次次播放着网友们推荐的毕业歌曲,一次次遥望着发架上那顶亚麻色的假发,苦思着到底该选哪首歌? 她很清楚选一首适合自己的歌曲有多重要,当初参赛之所以会选择演唱<傻子>也是因为旋律简单,难度不高。 然而,眼下有感触的歌难度太高,她驾驭不了,而难度低的歌曲被传唱太多次,没什么感触。 瞪着电脑萤幕好半天,她终是关掉了音乐,打开搜寻引擎。不一会,她就找到了一篇关于「高校第一校花」的网路文章,里面除了有校花本人的自拍照,就连当年主演的短片以及上台演唱的片段都有整理出来。 当年的拍摄技术和手机画质都不如现在,她并没有每支影片都看完,几乎都是只看了前段。乌黑的长发,白皙的肌肤,精緻的脸庞,清灵的大眼,纤细的身材,影片里的少女可说是拥有了所有男生都偏爱的长相,就算镜头焦距的对象不是她,视线仍会不自觉落在她身上,那是名副其实「主角」的光环,若是演出配角,必定会抢走主角的风采。 随后,她点开了一个现场演唱的片段,那是歌唱比赛的决赛片段,拍摄者距离舞台有段距离,女生的五官在影片里并不清晰,只能看到她站在镁光灯下的高挑身影。 对比如今,音质和画质都相当低劣,可那极具渲染力的歌声却依旧能够震慑人心,听着听着,她的眼泪竟毫无预警掉了出来,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学长说她们的音色很像,只是唱腔不一样。 如今透过冰冷的电子仪器亲耳听见,她才明白是哪里不一样。 明明是同一首歌,但此时传入耳畔的这一首,却能给人一种撕心肺裂般的疼痛,能听得出演唱者究竟注入了多少感情,才能唱得这么令人心痛。 字字都来自肺腑,声声都在压抑。 又或是已经知道了故事的结尾,才会有这种先有为主的想法。 每一件事情的发生都有徵兆,只是往往到了不可挽回的时候,那些徵兆才会一一浮出水面。学长当时听见自己的歌声,之所以会那么震惊,是不是也是因为意识到了这点呢? 那么耀眼而美好的女孩,几乎拥有了所有女孩欣羡的一切,以至没人察觉到她在爱情里竟是如此卑微。不敢相信,会有人不爱这样的女孩? 无论有多男生向她献殷勤,无论如何被伤害,依旧深深爱着那个人,将那个人视为自己生命的全部,看在其他人眼里,是多么地痴心,多么傻啊…… 傻瓜也许单纯得多 爱得没那么做作 爱上了我不保留 傻瓜我们都一样被爱情伤了又伤 相信这个他不一样却又再一次受伤 傻瓜我们都一样受了伤却不投降 相信付出会有代价代价只是一句傻瓜 三天后,予寻交出了曲目,那不在以往常见的毕业歌里,却也是近年来不少学校的毕业歌单,毕筹会一致通过了。 她交出的曲目是──棉花糖的<欠一个勇敢>。 接下来的一个月,予寻每晚都在练唱。 另一方面,各社团都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成发,魔术社也不例外,她和去年一样接下了开场舞的表演,偶尔会和江闵正讨论演出内容。 日子一天天过,练唱、准备讲稿、练习开场舞,还有唸书,当她意识到时间不够用时,才惊觉自己虽然没有玩社团,却也没比那些社团干部轻松多少。 下午第一堂课,翻开密密麻麻的英文课本,中午又跑去录音的女生感觉睡意特别浓。 如果说,她不喜欢英文课,除了本身不擅长英文外,就是老师时常抽人回答问题。每到了那个时候,她都会坐如针毡,在心里祈祷一百万次不要抽到她。 然而,今天英文老师抽点全班的第一个问题,既不是唸诵课文,也不是回答习题,而是类似聊天般的对答,只是刚好与课文内容有点关联。 「那我来问问大家的梦想吧?」年轻的英文老师笑了笑说。 闻言,她猛然一惊,睡意全消。 虽然用中文回答即可,但她的内心却比平日还要恐惧,等待老师抽点的前夕她感觉全身都在颤抖。短短三分鐘的时间,对她而言漫长得像三个小时。 好不容易撑到下课,她正打算趴在桌上小憩一会,谁知,身后忽然冒出一句:「听说你是今年毕典的高二献唱代表?」 她先是吓得一愣,接着转头瞪了后座的刘心铭一眼。 「这种事不要随便在教室提起好吗,如果被人听到怎么办?」语毕,她的目光快速扫视了周围一圈,确定周围的同学都不在位子上,才松了一口气。 但下一秒,她又意识到另一个重要的问题。 「你听谁说的?」毕筹会并没有公开毕典的活动安排,除非是她自己说出口,不然高二里是不会有人知道的。 「我有认识的学长是毕筹会的。」他耸耸肩回。 「热舞社的?」如果是这样就说得通了,予寻没再追问。 反倒是刘心铭忽然一笑:「难怪你这阵子每天中午都戴着耳机吃饭,我都不知道你会唱歌耶?」 「这个……」她心虚地别开目光,心想摇头不是,点头也不是,表情颇为尷尬,最终只是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这副表情,该不会是你真的不会唱歌吧?」 「也不是。」她轻叹了一口气,一脸苦恼,「只是没有到令人惊艳的地步,每天听自己的录音,就是觉得自己唱得没想像中好,忽然很害怕上台。」 「简单来说,就是跟跳舞比起来,你比较不会唱歌?」 没想到会被一针见血,予寻更加无助地点了下头。 「那你当初拒绝不就好了吗?」 「如果能够拒绝,我现在就不会这么烦恼了好吗?」 刘心铭盯着她苦恼的模样,思忖了一秒,道:「那你现在唱唱看吧,我看到底有多不好听。」 「你在开玩笑吗,这里有这么多人耶,我怎么唱得出来?」 「那放学?」他随即说,「我今天社团正好不用团练。」 「你干嘛一定要听我唱歌?」予寻面露质疑,还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 「因为我没听过啊,何况毕联会都同意让你唱了,代表也对你的歌声有所肯定吧?」他露出一口白牙。 当然,有人愿意当她的听眾,她自然是没理由拒绝。 82 放学时刻。 听见班上最后一名同学远去的脚步声,予寻随即放下自动笔,转过望向后座的刘心铭。 「可以了。」她说,同时打开手机准备播放音乐。 「好。」刘心铭只是笑应了一声,接着忽然起身。 他走到窗边,不只把窗帘全部拉上,就连教室前门也关上了。 予寻的视线随着他的起身走动,一路落向了讲桌。 起初,她还不明白他到底要干嘛,直到他从讲桌的抽屉里拿出麦克风,然后插入黑板底下的专用插座,她才总算意识到他要做的事。 予寻起身朝讲台走去,嘴角忍不住抽蓄:「你该不会……是想要我用麦克风唱吧?」 「反正现在教室也没人啊,你就当事前演练嘛,总比到时候紧张唱错要好。」刘心铭一手握着麦克风,一手调整着音响的音量,但语气却带了几分揶揄,「还是说,你不敢在台上唱?」 闻言,予寻意外地笑出声,笑声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脆。 受到笑声吸引,刘心铭不禁转过身,就见予寻正好踏上讲台,镜片下的那双眼睛含着淡然的笑意。 她一把接过他手里的麦克风,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我们果然很像呢……」无论是固执的个性,还是喜欢跳舞,都如此相似。 他们面对面站着,但予寻并没有看向刘心铭,而是扭头望向了底下空无一人的教室。 「你知道,我国中就做过这种事了,在放学的教室里拿老师的麦克风唱歌。」她轻轻笑道,但望眼神却流露出了一丝感伤。 「我还以为你是奉公守法的学生呢。」 「如果说做这种事就算违法,那做其他坏事不就是罪大恶极了吗?」她的语气不以为然,表情无一丝心虚。 刘心铭笑而不语,随后慢悠悠地走下讲台,找了张椅子坐下。 「那么,唱吧。」他靠着椅背,双手枕着后脑,一副兴致高昂的模样。 面对眼前唯一的听眾,予寻只是握着麦克风,无奈地笑了。 她从不曾想过,自己还有机会站上这样的舞台。 夕阳透过窗帘斜洒进来,教室里的桌椅歪七扭八。不是每张桌面都乾净整齐,有的摆了一叠杂乱的课本和考卷,有的放着卫生纸或水瓶,还有的放着颈枕和扇子。外套和雨伞如被遗忘地似的掛在椅子上,地板随处可见被电风扇吹落的考试卷和广告单,但却在脏乱和整齐之间取得了平衡,放学后的教室给人一种散漫的氛围。 点开手机里的音乐后,予寻旋即将手机放上讲桌,跟着音乐缓缓唱起了歌。 女生的歌声縈绕着静謐的教室,彷彿全世界只剩下自己的歌声,直到一曲终毕,台下突兀的掌声才倏然将她的思绪拉回。 刘心铭坐在位子上大力鼓掌,激昂道:「唱得好啊,馀音绕樑三日不绝!」 但也就是太激动了,反而让人觉得浮夸。 予寻的脸上非但没有半点喜悦,还蹙起了眉头:「你可以说实话,这样反而会更让我感到挫败。」 「我的话就这么不可信吗?」他佯装有些难过的表情。 「我有自知之明。」 被这么无情地句点,刘心铭随即恢復了正常的语气:「你怎么会想唱这首歌?」 她左手扶着讲桌,思忖了一会:「你不觉得人长大后,就变得越来越不勇敢了吗,小时候可以坦率地说『我爱你』或『对不起』,可是长大后却连这么简单的几个字都没有勇气说出口,所以我就想唱这首歌送给即将毕业成人的学长姐们。」 「因为也不是我毕业,对那些感伤的毕业歌一点感觉也没有。」她摆了摆手上的麦克风,耸了耸肩。 刘心铭露出了然的笑意,轻笑道:「其实也没你以为的那么糟,我觉得蛮好听的啊,而且你的音色辨识度还蛮高的,一听就能认出是你的歌声。」 「你这是褒还是贬啊?」 「当然是讚美啊,你想想全台湾唱歌好听的人那么多,为甚么偏偏是那些人红了?」他脸上的笑意加深,「因为他们的歌声有个人特色,能让人印象深刻,所以能够被人记住。」 「是这样吗?」她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但目光却沉了下去,「印象深刻啊……」 「怎么了吗?」刘心铭很快就察觉到了她的表情变化。 「对啊!」像想到了甚么,予寻忽然抬头一喊,差点没吓到底下的刘心铭。 「我怎么没想到呢?」她在原地踱步,声音拔高了几度,原本布满阴霾的眼底此时正散发出一抹光彩。 看着她的转变,底下的刘心铭是一头雾水:「你想到甚么了?」 讲台上,予寻用没握麦克风的左手撑着讲桌,身子微微向倾,迫不及待地向他说道:「你知道,我国中曾和一个女生一起报名校外的舞蹈比赛,虽然我们是国中组,但参赛者几乎都是整个舞团一起报名的,都有受过专业的舞蹈训练,所以我当时完全不期待我们会进入决赛,只希望不要出糗就好。」 她滔滔不绝地说,眼睛炯炯有神。 「所以当知道自己居然和那些强者一起进入决赛时,我真的完全不敢相信,因为我们既没有受过专业的舞蹈训练,也没有华丽的表演服装。所以事后我很仔细地想,为什么评审还是让我们进入决赛了?」 「我只想到一个原因,就是我们的创意和勇气令评审印象深刻,因为一般的国中生根本不会有勇气报名校外的舞蹈大赛,也正因为我们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所以我们的舞蹈风格不会被那些舞风所框架。」 她收回放在讲桌的左手,向外张开,一抹自满的笑容在她的脸上绽放,「你说得对,这世上唱歌好听的人那么多,又怎么是我区区苦练一、两个月所能比拟的呢?我一心只想着把歌唱好,都忘了这并不是歌唱比赛啊,我不需要争第一名啊,只要能让人觉得印象深刻就好。」 「就算我唱得再好听,学长姊的评价也只会是一句『好听』而已,就不会有再多的想法。再说,柠檬的表演一直都是以创意取胜,不就是因为我明白跳得再好,一个人也很难撑不起那么大的舞台。」听着女生旁若无人般的兴奋声音,男生只是扬起一抹静默的笑容,因为根本也没有他插话的馀地。 视界中央,女生的笑靨如阳光般明亮灿亮,声音如铃鐺般清脆悦耳,与平日安静低调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但却意外地与每次广播里的声音吻合。 「我决定了──」开朗的声音透过音响流向四方,予寻正举起麦克风,脸上掛有一抹无比灿烂却又深不可测的笑意。 她的每一字都如此坚定无惧,彷彿是要向全世界宣告般。 「我要换歌。」 虽然答案却有些出乎意料,但看着她那脸雀跃的笑靨,以及那几乎旁若无人般的自信,他也不忍吐槽了。 下定决心的女生感到内心一阵舒畅,正准备要将麦克风放回抽屉,男生的声音却冷不防响起,让她打住了动作。 「对了,你的梦想是甚么?」刘心铭一手撑着脸,语气轻松随意。 「你……怎么会突然想问我这个问题?」她蹙眉,眼底有深深的疑惑。 「下午的时候,英文老师不是问大家有没有甚么梦想,我看你头低得比平常还低,虽然以往老师抽问你也会低头,但这次你还发抖,我就好奇你这么怕别人问你这个问题吗?」 「是挺怕的……」她淡淡回,目光飘远,「因为我临时想不出可以说什么谎。」 「干嘛要说谎?」他笑出声。 「因为怕说实话会被大家笑,但又不想对自己的心说谎。」她的笑容淡淡的,视线向窗外望去,「再怎么说,那都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梦想。」 室内的气氛彷彿随着夕阳西下一起沉了下去,女生纤瘦的身影笼罩在一片光影之中,望见她那一张默然却坚定的神情,男生嘴角的笑意也随之褪去。 如果说,社团成发和校内活动是受人之託,那么从国中就一路参加舞社,并且报名校内外的才艺竞赛呢? 那就是自愿了吧。 眼前这个戴着粗框眼镜的女生,在全班眼中文静而低调,看似平凡,但只有他晓得,她站上舞台就会变成另一个人,她的内心其实比谁都还要渴望眾人的目光和掌声。 一时半刻,男生有些愣然,只是凝视着她再度问:「……你的梦想是什么?」 夕阳瑰丽的光芒中,女生的嘴角忽然拉出了一个弧度,她微微侧过身,右手依旧握有麦克风,取而代之的,是和方才一样灿烂如光的笑靨,只是开朗的声音沾染了些神秘的气息。 「你猜猜看?」 答案彷彿呼之欲出。 83 静荡荡的化妆间。 偌大的镜子里,正映照出一名少女的身影。 黑色宽边荷叶帽稳妥地戴在头顶,掩盖了亚麻色假发不自然的发线;花纹精緻的金色面具紧贴着脸颊,遮住了大半的面容;亮橘色的斗篷外套宽松地套在身上,遮挡了身材曲线;深栗色的短靴发出蹬蹬的声响,拉长了少女的身材比例。 面对镜子里熟悉却陌生的自己,予寻只是兀自发笑。 一年前的她绝对不会想到,她会一次又一次穿上这身打扮,一次又一次站上舞台。 确认了最后一眼自己的模样,予寻随即踩着靴子踏出了化妆间。 只是在外面守候的,不是宫安生,而是学长。 由于高二只有在校园巡礼时会出来列队欢送,其馀时间仍得待在教室上课,宫安生没有正当理由可以请公假,而学长本身就是毕典的工作人员,所以从社办到会场的过程都是学长陪着她。 虽然她有正当理由可以请假,但她又不是负责协助毕典进行的班联会,怕被人发现她就是在校生献唱代表,还是以身体不适为由早退了。 一进到后台,欢乐的氛围便向她扑面而来。 此时的毕典已经到了尾声,学长带她到后台后便去帮忙现场的侧录工作。 看着周围即将毕业的学长姊,她这才强烈意识到自己即将成为高三生──这所学校最高的年级,内心不免感伤了起来。 不过,她也没在后这停留太久,跟工作人员拿了一支麦克风便离开了后台。 舞台上。 两名毕业生代表正从校长手里接过毕业证书,掌声如浪潮般响起,两名毕业生在眾人的掌声中退场,紧接着是司仪清晰的咬字声:「在校生代表献唱毕业歌──」 随着灯光暗了下来,会场再度静了下来。 舞台上没有任何人,后头的酒红布幕也没有上升,就在眾人感到无趣和困惑时,一阵突兀的音乐忽然自音响里流出。 台上依旧没有任何人,但平缓的歌声却随着乐声乍现。 为什么总在祈求梦想会如何结束 期待已经荒废的地方依然会开着花朵 还吹着七色的风飞向七彩的天空 会让未来这个世界充满着无限希望 会场入口。 一名穿着亮橘色斗篷外套的少女,踩着徐缓的步伐,一步步走向舞台。 少女所经之处皆响起了一阵惊呼,不只是眾人此刻才发现在校生献唱代表是她,更没想到她会从入口进场。 然而,比起少女的出现,更令人惊喜的是此时縈绕会场的这首歌曲。 这不是常见的毕业歌,甚至连流行歌都不是。 一些人觉得熟悉,一些人压根没印象,但认出这首歌的人,却感觉有一股许久未见的感动涌现心头。 「这不是……」女同学惊愕地摀住脸,过去的印象明明已经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只是话语卡在了喉哽。 反而是一名男同学惊喜地大喊出歌名,惹了周遭的人哈哈大笑。 曾经拥有的是不曾对过的梦想 想找到爱的属地却陷入记忆的谜 孤独的寒意正冷冷刺进了心底 你曾经痛苦还曾经伤了心 此时此刻,少女已经走到舞台中央,每个人的目光这时也都落在了她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错愕,有傻眼,有不可思议;但也有佩服,有感动,有热泪盈眶。 而她始终沉浸在音乐里,对外界的反应不为所动。 纯白的羽翼请让它停歇在这里 温柔沉睡如此的美 是充满生命的感觉 又燃起梦想的心──飞 这是一首最后的歌 希望鐘声宣告着现在 这世界将要属于爱 不属于强者的世代 listentomylove 唱这一首歌 观眾席,骚动声不止。 女生们想起以前假日守在电视机前的自己,想起自己最爱的那个卡通角色,想起那一首首令人怀念的动听歌曲。 男生们想起小时候他们被姊姊妹妹拉着跟一起看,看着看着,其实也想和学校的女同学们一起讨论剧情,却还是嘲笑着女主角们有多白痴。 「这种歌能当毕业歌吗?」男同学出声笑道。 「都能在宿营的营火晚会跳这首歌了,毕典怎么不行。」另一个男同学笑回,想起自己国中的营火晚会,全班就跳了这首歌获得了冠军。 「天啊!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些歌词。」女同学面露不可思议说,语气里流露一丝怀念。 就当女生在讨论这是哪首歌时,一道出乎意料的男声忽然冒出,引发了一波热闹的笑声:「这首是<希望的鐘声>啦!」 「怎么会是你说出口啊!」不只是女生,就连周围的男生也笑成一片。 也许是曲风和以往的音乐截然不同,没有一丝感伤,只有满怀的希望,现场的气氛转瞬间就变了, 是多久以前,在那个还没有升学压力的求学时期,每天下课都在和同学讨论着最新的剧情,一起唱着电视里那些朗朗上口的好听歌曲。 是多久以前,在那个还未拥有手机和电脑的年代,我们反覆看着重播的集数,靠着记忆力手写下一首首歌词,最终成了脑海里一首首过目不忘的歌曲。 是多久以前,在那个没有经济能力的年纪,靠着积攒下来的微薄零用钱去蒐集喜爱的周边商品,哪怕只是一样文具都值得带去学校炫耀。 是多久以前,在那个单纯懵懂,不懂世间险恶的时候,曾有一部风靡全台的日本卡通,里面的女主角们用歌声打击邪恶,并且每一首歌都经由电视台重新配唱,还出了一张又一张动画专辑。 深深的蓝色眼眸隐藏在某个角落 就像崩落无尽的虚空美丽的心总难懂 在那破碎的天空飘落着谁的眼泪 所有悲伤如何拭去不想再存留一滴 站在台下的一角,看着摄影机画面中央的少女,虽然早已知道她会唱这首歌,但男生的内心却还是有无法言喻的感触。 为甚么一定要在海边录下歌声呢?不可否认,也是私心。 表姊从小就喜欢游泳,也很喜欢大海,最喜欢的童话也是美人鱼。小时候,两家偶尔会一起到海边玩,表姊就带着他学游泳,游累了,表姊就开始向着大海唱歌。 金黄的阳光,透明的海水,伴随着海浪的优美歌声,当时的印象是如此地清晰,宛如一段声光俱佳的动画片段。 可谁能料到,这般美丽的画面却在不久的将来,染了上最悲伤的色彩。现实不是童话,但美人鱼的结局却本来就是悲剧,失去了心爱的人,十七岁的少女如同泡沫般消失在了大海里。 让一切过去请结束错误的回忆 忘记那所有曾经不觉已赤裸睡去 全新的梦想已开始进入了梦里 你可以自由就可以再拥有 纯白的心 想要将它再献给你 坦然无惧凝视着你 是如此真实的奇蹟 请接受温柔的心爱吧 繽纷的舞台灯光打照在少女身上,沐浴在光芒中,她的目光却不自觉落向了台下负责侧录的学长身上。 这一刻,学长也正望着她,脸上掛着一如往昔温和的笑容。 『学妹,你的梦想是什么?』 她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她真的能以演唱者的姿态,站上这样盛大的舞台。 每个人小时候一定都曾想过这样的问题:「长大后要做甚么?」 而这个问题,她在四岁时很已经仔细想过,儘管时光荏苒,当时的答案成了说出来会被笑的梦想,儘管现实一再无情辗压,但当时的答案却依旧是她这辈子唯一的梦想。 从那时她就下定决心,即使遇到再多的挫折,即使这条路有多么不容易,即使机率有多么渺茫,她都不会放弃──因为这就是她存在这个世上的意义。 『她曾经跟我说过,她从不曾特别热衷于什么事,对未来要做什么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因为对她来说唸书就是最重要的事。但你和她不一样,你有梦想,有想去做的事,而且一旦立定目标就不会罢手。』 是多久以前呢,在那个单纯懵懂,不知忧惧的年纪,她曾经用一双充满光彩的眼睛,用稚嫩但却坚定的语气说:「我长大后要成为偶像歌手,就像电视上的那些人一样。」 那一日,听见简楚恩手机里的那一道歌声,她以为能忍住眼泪的放肆,却还是在下一首更为熟悉的旋律,留下了悔恨的眼泪。 那不是飞球乐团的歌,也不是任何一首流行歌曲,但她们在过去唱了无数次,哪怕时光流转,她们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小女孩,唯有那首歌,那些歌,仍如最初般深植人心。 对她而言,这首歌早已雋刻在骨子里,哪怕经过这么多年,只要一张口,旋律就会自动在耳畔响起,一辈子也不可能忘。 这就是我最初的吻 将心放进美丽的未来 要传达这爱属于你不属于短暂的过去 listentomyheart 就在你怀里 音乐来到间奏,少女先是深吸一口气,然后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再度将麦克风放近脣边。 「长大后,我们变得越来越不单纯,所以我选了这歌,送给即将迈入或已经满十八岁的各位学长姊们,不要忘了最初的梦想,不要忘了小时候那个单纯的自己,不要忘了这个世界虽然很残酷,却还是存在很多美好的事物,无论这世界如何改变,最重要的是莫忘初衷。」 音乐再次来到副歌,但少女这次没再张口,音响流出的也不再是纯音乐,而是存在童年记忆里熟悉而温暖的大合唱。 少女跟着音乐起舞,跳了一段简单但充满活力的舞蹈。 直到副歌结束,来到了尾声,少女顺势举高手,再度向麦克风唱着。 整个世界都在爱里面 用心去感觉才能开始体会 看万事万物都围绕身边 彼此的依靠成为爱的圈圈 曾经犯错而留下伤痕 又为了战斗不禁留下眼泪 虽然如此也不会结束 始终要爱着某个人的感觉 唱完最后一句歌词,少女随即向台下的师生鞠躬,音乐还在持续流泻,但眾人都反射性地为她鼓掌。 接着,她再度站直了,朝着身后的帷幕高举一隻手,高声呼喊:「接下来,欢迎热音社带来的毕业歌──」 红色布幕缓缓往上升起,少女也悄悄地退场。 帷幕还没完全升起,但节奏感十足的爵士鼓声一传出舞台,底下顿时响起了一阵热烈掌声。五名热音社的学长姊在眾人欢呼声中出场,现场的气氛随即沸腾了起来。 此时此刻,予寻已经回到了后台。 身为主唱的学长才刚开口说第一句话,声音便忍不住哽咽,底下顿时发出一阵心疼的呼声。看着热音社那几位学长姊们的表演,她不禁想起当年入学的迎新会,热音社也是压轴,这群学长姊在最后一刻将场子炒热,为迎新划下了完美的句点。 她的脸上不自觉扬起微笑,有种任务完成的感觉。 她不需要和谁比较,只需要让人印象深刻就好,只需要好好炒热气氛就行了,扮演好绿叶的角色,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_______________ ps.这回有在部落格写小杂言,如果是新读者,可以点进简介上的部落格连结,再点进部落格的第八十三回,拉到最底下就是这回的作者杂言喔!有时候部落格的每回底下会写小杂言。 84 「柠檬。」听见这道成熟的嗓音,予寻猛然一惊,不认为有哪个女生会用如此亲暱的语气叫她。 她转过头,随着那双含笑的眼睛落入视线,她更加震惊了。 人来人往的后台里,唐敏站在她的身侧,微微一笑说:「麦克风给我吧。」 她受宠若惊,迟疑了半晌才交出手里的麦克风。 然而,唐敏的下一句话才真正教人吃惊:「你是七班的对吧?」 「我猜对了?」唐敏只是背着手,吃吃笑道。对于予寻的毫无反应,唐敏的脸上没有一丝不悦,意外地平易近人。 予寻感到心跳漏了一拍,只是愣愣地望着那双看不出心思的美丽眼眸。 「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瀟洒地说完这句话,唐敏便转身和班联会成员聊天了。 予寻被拋在原地,对她的话语感到匪夷所思,更怕她可能知道了她的本名,但眼看即将播放闭幕短片,她也没再多想,直接转身离开后台,丝毫没有注意到唐敏目送她离去的眼光。 距离典礼结束不到半小时,予寻急忙跑进了楼下的厕所,赶在散场前换下了这身装扮,再将装有假发和服装的大提袋放到大传社的社办。 刚锁上社办的门,放学鐘声便悠悠响起,她的身上没有任何包包,只有手里握着的一束泰迪熊毕业花,这是她一早在校门口买的。 她握着花束,匆匆来到四楼。毕业生此时都已经回到了教室,走廊上随处可见正在合照的毕业生,过去一年,全校最沉闷安静的这层楼,此时却是最欢腾热闹的一条街。 她原以为,要在这条满是毕业生的走廊找到学长不太容易,没想到,一抹熟稔的身影随即落进视野,让她找到了学长的背影。 远看还以为是眼花,近看却觉得不可思议。 然而,对方却彷彿早已预料到她会来,立刻向她扬起了一抹灿笑。不同于周围欢乐而感伤的毕业生,他的胸口并没有别上胸花。看见正和学长聊天的刘心铭,予寻的内心有一百万个为什么冒了出来? 「我等下还有团练,先走囉。」刘心铭似乎刻意选在她来的时候离开,只略为和她打了声招呼便转身走下楼梯。 离开前,看见刘心铭别有深意的眼神,她忍不住好奇问:「学长……你们两个认识?」 「是啊,我们应该算是远亲吧。」 「远亲?」她歪头,眨着困惑的双眼,希望能得到更详细的答案。 「嗯……」学长挠了挠后发,「这样说吧,刘心铭是我表姊的爸爸那边亲戚的小孩,和我表姊算堂姊弟,因为我和他只差了一岁,所以表姊就介绍了我们认识。」 闻言,予寻彷彿想通了甚么,也许刘心铭所认识的毕筹会的学长,其实根本不是热舞社的学长? 「学长……」她忍不住唤道,嘴角略显僵硬,「你说你表姊的男朋友,不但就读名声不好的私校,在大家眼中还很花心?」 「……是这样没错。」不明白她为何忽然问起这个问题,他感到有些困惑。 「学长。」她再度一唤,语气不如刚刚那么轻飘。她毅然抬起头,直迎他问道:「你是不是有跟刘心铭说过我的事?」 几乎不必听见答案,那心虚的表情已足够说明一切。 「对不起学妹,我没想到你们两个高二会同班!」学长立刻低下头,双手合掌,若不是周围充斥了笑声,这声量大概足够引人侧目。 「所以……真的是学长你把我的身份告诉他的?」虽然已经猜出了答案,但她的语气仍然掩饰不住吃惊。 此时此刻,一切彷彿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为甚么刘心铭会这么排斥她和简楚恩见面? 为甚么彼此根本算不上熟人,他却一再地放着社团不管来找她? 『迎新会那天捡到你的手錶,运动会那天被你撞见和朋友吵架,这学期你刚好抽到我前面的座位,我脸书上的好友里正好有你要找的简楚恩……这么多巧合,你要我怎么对你视而不见?』 他是如何把悲伤藏得那么深?深到她都看不出来,他这么多管间事的原因竟然是和她一样的。 绝对不是因为巧合,而是因为害怕巧合。 如同她害怕他会永远失去了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所以拼了命地说服他和朋友合好。 他也害怕她会像学姊一样爱上不该爱的人,所以才会那么强烈排斥她和简楚恩这样的男生见面。 无法坐视不管,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悲剧再次重演。 为什么她会想不到,彼此多管间事的原因其实是一样的? 他们是何其地相像啊…… 「对不起学妹,可是我有跟他说,不可以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学长依旧低着头,合十的双手从未分离。 听着学长的道歉,她的目光不自觉落向腕上的银錶。 她想起去年的自己,是如何因为这支失而復得的手錶去怀疑刘心铭,搞得自己睡眠不足。 『他那时候应该整个心思都要表演上,都自顾不暇了,哪会留意有谁经过那条楼梯,只是觉得跟你的手錶款式有点像,所以才来问你,刚好而已。』 『他是男生耶!男生神经都很大条,哪会注意到这种细节。』 想到这,她不禁笑了,笑声如铃鐺般清脆。 「学妹……」听见这阵突兀的笑声,学长抬起了脸,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学长。」她再度一唤,这一次的语气和前两次都截然不同,她的眼底蕴满了温热的液体,暖意延伸至她的嘴角,「谢谢你。」 塑胶纸发出细碎的声响,她递出一直握在手里的毕业花束,深深一笑,「毕业快乐,学长。」 这也是她匆匆换回制服,赶来见他最后一面的理由。 「如果不是学长,我不会是现在的我,不会有机会感受到这么多美好的事物,我真的很谢谢学长。」 男生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了然的笑容,伸手接过花束,「我没想到除了家人以外还会有人送毕业花,这是我今年唯一收到的毕业花呢,谢谢。」 「记得当年我在基测失利,收到成绩单的当下真是超级沮丧,打算暑假再考二基,但转念一想,这样我不就有理由可以直接申请时和高中,这所自己曾经最敬爱的表姊就读的学校?」他不禁望向了周围同样别着胸花的那些毕业生,一抹感伤的色彩倒映在眼底。 「如今,三年过去,我却很庆幸自己当时考试失利,如果我当年进的是前三志愿,就算读得死去活来也不可能会是校排第一,估计也不可能在繁星就申请上第一志愿,更不会认识这些白目的朋友。」他低头望着她,嘴角的笑意如夏日微风般和煦宜人。 「当然,更不会有因此遇见了你。」 「当时第一次在音乐教室看见你,我甚至觉得我进这所学校的原因,就是为了遇见你。」 「也许这些话会让你觉得很沉重,可是当看到站在舞台上的你,我是这么相信的,你一定能到达连我表姊都从未能站上的舞台。也许不是现在,但在未来的某一天,我是这么期待的。」 明明是那么近在咫尺的距离,但一想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在学校看见这抹笑容,她就无法不打从心底感到难过。 只有深陷囹圄的人才明白,世上有一种力量胜过千言万语,比挫败时的鼓励更加激励人心,也比受伤时的安慰更让人想要流泪──那就是无条件地相信一个人。 看着学长被其他人拉去拍照,予寻只是扬起无声的笑容,挥了下手便转身离开了。 转身下楼前,看见不远处有一群正在合照的学姊,她不禁顿打住了脚步,多看了几眼才走下楼梯。 回家后,打开脸书后出现的第一则贴文,便是那六位学姊在走廊上青春洋溢的合照。 虽然她们后来几乎都在准备成发,无心教导社员跳舞;虽然她曾一度很厌恶她们,连团练都不去;虽然社团消失后,她和她们几乎不再有联系……但无法否认的是,她们仍是她高中里唯一的学姊们,是她曾经的憧憬。 她点击了下那张青春而耀眼的毕业合照,将之储存进电脑。 85 中午时分,还没打开便当,她就被叫了出去。 应该说,洪孟洁直接走进班上,二话不说就拉着她往外走。 高三走廊的其中一端,邻接一栋专科大楼。她被洪孟洁拉来人烟罕至的物理实验室外,想想,这里曾是恋舞社中午团练的地方。 洪孟洁的嘴角止不住颤抖,彷彿是在压抑些甚么,先是说了一句:「我昨天看了下社团的粉专,看到你翻唱的那支影片,点阅率破了三十万了!」 「真的吗?」她的嘴角上扬,语气虽然高兴,但却不到欣喜若狂。 毕典结束隔天,宫安生不知哪根经不对,竟然盘问她怎么不跟他说毕典要唱真珠美人鱼的歌? 接着不出一个礼拜的时间,继大一的那支舞蹈影片之后,柠檬的第一支音乐影片也出炉了。只是这次只需要在校内取景,再对着音乐软体好好唱完一遍,剩下的就是交给宫安生强大的剪片技巧。 看似简单,她却足足录了五个小时,重录了十五遍以上。由于不是在录音室录製,过程中只要有任何一丝杂音,像是外头正好有车辆行驶而过就必须重录。 她当时很费解地问:「你是不是觉得成为电影导演太渺茫了,打算改当mv导演?」立即就被宫安生赏了一记白眼。 她不明白,明明只是一首动漫歌曲,连原创音乐都不是,他这么执意要拍成mv的理由是什么? 直到发现宫安生竟然跟能跟她聊上真珠美人鱼的剧情,讨论哪一幕令人感动,哪一首歌最好听,她才总算领悟到了原因。 「难道男生就不能看吗?」他气得脸都红了。 这次换予寻忍不住给他一记无言的白眼。 原来,宫安生跟她一样,都只是出于都童年的怀念。 也不知是宫安生的剪接又更进一步了,还是她有勇气在感伤的毕业典礼唱这首歌,又或是最近电视频道正好在重播不少经典卡通,影片一发布就获得广大的回响。有网路记者注意到了,写了一篇网路新闻,在八年级生间掀起了一股怀旧卡通的风潮,陆续开始有人翻唱不少怀旧歌曲。 所以说,既然都能登上新闻,她又怎么会惊讶点击率这种东西呢? 显然洪孟洁特地拉他出来,要说的并不是这件事。 「刚刚粉专收到一则要给柠檬的私讯,你要不要猜猜看是谁?」洪孟洁压抑着兴奋的情绪问。 「谁?」她懒得去猜。 「是经纪公司──」洪孟洁伸手双手按住她的臂膀,用力地摇了几下,「是经纪公司传给你的讯息啊!」 她呆住了,任凭身体被摇动着,也发不出一句话。 「那个人说,他们公司明年暑假有个练习生培训计画,类似韩国的练习生制度,他在之前的学校舞会就有留意到你,说如果你愿意,可以明年暑假去他们那边试镜!」洪孟洁说得口沫横飞,双手用力地按住她的臂膀。 呆了半晌,予寻才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你说……什么舞会?」 「就是今年学校的舞会啊,不是有邀请很多艺人吗?你的表演接在飞球乐团之后,他们的经纪人就那么刚好注意到了你的表演!」 「天啊天啊,你要成为明星了耶!我的天啊!」这一刻,洪孟洁几乎是全身的力气抱住了她,她也终于理解为什么洪孟洁要把她拉出教室了。 「你是说真的?」相较于洪孟洁的激动,被抱住的她是意外地冷静。 洪孟洁松开手,随即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不信你自己看。」 不知过了多久,阅读着那则私讯,她的感知才总算甦醒了过来。她不禁伸手捂住嘴,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这一次,换洪孟洁呆住了,因为予寻二话不说用力回抱住她,口中不断说着「谢谢」,几乎哽咽。 从四岁开始,每一次上台表演,每一次参加舞社,她都感觉离梦想前进了那么一小步,可是却从来不曾有这种近乎梦想成真的感觉,彷彿拿到了梦想的入场券。 她第一次深深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女孩,但跟中了乐透、赌博赢钱的那种幸运不同,是受到上天眷顾的那种幸运。 86 路灯散发着淡淡的光晕。 小公园里一片祥和寧静,除了一对学生模样的男女,就只有两个在使用健身设施的中年妇人。 距离魔术社的成发不到一个月,她和江闵正每週会都会约在这里讨论与练习,就和去年一样。 随着音乐停止,两人各自拿起水瓶,在长椅上坐下。 予寻率先聊起最近收到的成发表演的邀请,也许是登上了网路新闻,柠檬的知名度大增,校内外有好几个社团都希望柠檬能在他们的成发跳中场舞。 就连刘心铭也兴致盎然地跑来问她,愿不愿意在热舞社的成发跳一曲?她对眼无言,热舞社有那么多舞艺高强的社员,她上场只有当炮灰的份,当下就一口回绝了,要他别来凑热闹。 「那你怎么回覆那些邀请?」江闵正笑问,「不会是全都答应了吧?」 「如果全都答应,我这次的期末考大概会很凄惨吧。」她挖苦自己,「我只答应成发在暑假的,也就是在魔术社之后,大概有四个。」 虽然接了那么多社团的演出邀约,但她的表演只有一套。既然这本来就是为了魔术社准备的,没理由第一次的演出是献给别的社团。 「真是想不到,会有今天这样的成绩。」江闵正忽然有些感慨地说,一丝浅浅的笑意掛在嘴角。 「我也没想到。」她露出同样感慨的笑顏。一年前,她是以怎样畏惧的心情首次以柠檬的装扮站上舞台的,她至今都还歷歷在目,谁想得到,那会是一切机会的开端呢? 「也许再过几年,你就会成为大明星了。」江闵正开玩笑地说,他指的是经纪公司邀请她去试镜的那件事。 「几年也太快了吧,大概也要熬个十年才能成为大明星吧。」她笑出声,反正就算再过十年也才不过二十七岁,年轻就是本钱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再说,我也没打算以柠檬的身分出道。」 「是觉得『亚洲天后柠檬』听起来太没魄力吗?」江闵正笑了出来,语气带有七分玩笑。 予寻也笑了,摇了摇头道:「因为我不可能永远戴着这副面具。」 她望着四周静謐的一草一木,眼底溢满感伤的情绪,「我总觉得,神秘感本身就是一种魔力,假如我拿下了面具,就没有这股魔力了。」 「的确。」他了然一笑,因为魔术也是这样存在,正因为不晓得戏法背后的机关,才会看起来像是魔法一样惊奇。 「还有就是,」她的双手向前伸直,伸了个懒腰,一阵铃鐺般的笑声顿时划破了沉寂的夜色,「我的确不喜欢『天后柠檬』这个称号啊!」 他没辙地笑了,但语气里的玩味不减:「那么教主、女王?」 她笑而不语,只是摇了摇头,再次开口:「教主太low,女王太俗气,天后听起来虽然还不错,但久了也会让人感觉有些廉价,所以──」 夜风拂来,吹动着女生的发丝和衣衫,她仰头望着寂寥的夜色,一抹自满的笑靨在脸上绽放。 「我要成为传奇。」 出人意表的答案,男生忍俊不禁,笑了一声:「你是说棒棒糖的那个《我是传奇》?」 该说棒棒糖怎么会出现在对话里,还是江闵正居然会说出了这个男团,予寻一时不知该吐槽哪一个,选择继续往下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觉得这样比较适合柠檬吗,就像一段高校传奇?」 「因为我只想让柠檬存在我的高中就好,这样每每提起柠檬,就会想起我独一无二的高中三年。」她向夜空张开了双手,满脸憧憬。 「传奇……」他一手撑着长椅,淡道了一句,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得见,唯有视线始终不离女生那张充满光彩的清纯脸庞。 察觉到身旁的人没再回应,予寻下意识转过头看他。 此时此刻,由于彼此都是坐着,她正好能平视他那一双含笑的清澈眼睛。 四目相交的这一瞬,时间彷彿静止了,彼此的眼中正倒映着对方逐渐褪下去的笑容,表情介于茫然和尷尬之间。 可是,还不及思考下一步动作,一道稚嫩的声音吓得两人差点跌出长椅。 「你们在做甚么?」小女孩睁着骨碌碌的大眼,她的身后还跟着一名小男孩。 看见这对姊弟,予寻两手撑着长椅,默默松了一口气。 江闵正则是再度掛上笑容,回应小女孩:「在讨论演出的事呢。」 「姊姊刚刚跳了一段时间,现在在休息,顺便跟哥哥讨论表演的内容。」予寻接在后头解释。 最近练习时这对姊弟都有出现,他们家就在小公园的隔壁,十步之遥的距离而已。有次,他们正好看见予寻在这里跳舞,觉得很酷,也想跟着一起跳,于是从那之后每每看见予寻,便缠着她学舞。 予寻本来还想,今天怎么没看见这对孩子呢? 「我还以为你们在谈情说爱。」弟弟用纯真的语气说,两人差点没吐血。 「弟弟,你从哪里学到这个成语的呀?」江闵正弯腰笑问一句,「八点档吗?」 「甚么是八点档?」两个孩子纷纷歪了头。 长椅上的两人哭笑不得。 但也罢了,两人只是接连离开长椅,陪他们玩。 因为谁小时候不是如此,只要是一男一女就会擅自画上爱心伞,多么单纯而幼稚的年纪啊。 87 正式迈入初夏,阳光一天比一天雪亮,越接近期末,校内的气氛也越高涨。 这段时间,柠檬的广播都在为各社团的成发做宣传。 去年的他们都还只是懵懂的小高一,只是在旁看着学长姊们如何筹备成发,如今,成为了社团干部,投入在成发的时间已不是高一时可比拟的。 比如热舞社的刘心铭,每到了放学便不见踪影,座位上随时有一碗冲泡式泡麵,说是为了筹措成发的场地费用,这阵子社团每个人都在省吃俭用。 而社会组担任社团干部的比例远高于自然组,光是予寻所在这的七班就有四位社长,他们每日都掛着一双熊猫眼,下课不是在忙成发的琐事,就是趴在桌上补眠。 对此,老师们倒也习以为常,睁一隻眼闭一隻眼,只有少数的老师会忍不住抱怨:「我们一直都有跟学校提议成发应该办在上学期,这样你们下学期就可以提早开始准备学测,只是每次都有学生反对。」 然而,在这番热闹的气象中,大传社却是愁云惨雾。 一年过去,当初信誓旦旦说一定要办成发的洪孟洁和宫安生,如今却是槁木死灰。表面上,他们是慎重地将举办成发的重责大任交给下一届的学弟妹;实际上,他们只求学弟妹别让大传社在他们的在校之年消失,他们实在不愿意明年毕业时,同时得知大传倒社的消息。 高二的最后一段日子,彷彿就这么在走廊上鲜艳的成发海报,教室里随处可见的成发小册里过去了。 暑假开始后,予寻一次又一次穿上柠檬装扮,到各个社团表演。 最后一场演出是别校的成发,前一晚,江闵正约她在小公园见面。乍看是为了明日的演出做练习,可再怎么说,过去两週他们已经上台演出了四遍,又怎么会稀罕区区一次的练习呢? 所以当江闵正忽然变出了一份生日礼物,她的脸上只有惊喜,没有惊讶。就是这么刚好,最后一场表演的前一天,是她的生日,她不可能会忘记。 「感觉这样有点愧疚,你生日我都没送你礼物。」接过那只精美的纸袋,予寻不禁面露愧疚。 「你有送我不是吗?」江闵正挑了挑眉,嗤笑了一声,「黑巧克力。」 闻言,她感到更愧疚了。不是她没有送,而是她根本不知道那天是他生日,于是只能临时去合作社买一盒黑巧克力送他,因为巧克力是里面最贵的零食了。 下一刻,她的视线转向了手中的提袋,忍不住问:「这里面是什么东西呀?从纸袋看起来好像很贵的样子。」 「你直接打开看看。」 予寻想也没想,直接拉开了纸袋,拿起里头巴掌大的纯黑礼物盒。 这份礼物没什么重量,但随着礼物盒打开,看见那一条在夜色下闪闪发亮的手鍊,着实让她愣了半晌。 「喜欢吗?」江闵正似乎早预料到她的反应。 「是……但这个……」她不禁蹙眉,将手上的礼物盒重新盖上,「我不能收。」 虽然她对名牌一窍不通,但这么精美的包装盒里,装着这么一条精緻的纯银手鍊,她不认为会有多便宜。特别是在他们这年纪,价值超过一千元就不合乎常理了。 「为甚么?」江闵正也不生气,脣边依旧掛着一丝淡然的笑容。 「作为生日礼物,太贵重了。」她垂下脸,避开他的视线。 「假如──这不单单只是生日礼物呢?」他的语气低了几分,可笑意不减。 寂静的夜色下,他的目光如同月光般沉静,眼底无一丝杂质,白净的上衣让他全身散发出乾净的气质。 他没再说话,只是接过了她捧在掌心里的纯黑礼物盒,重新将礼物盒打开。 他将礼物盒放在长椅中间,随之轻轻捧起她的一隻手,将手鍊戴上她的腕部,动作轻柔而优雅,很快就为她扣上了鍊扣。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腕部传来的那一股烫热。 「予寻。」他忽然低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就如往昔。 她愣愣抬起头,一双澄澈的眼睛随即落入视线。 他语气里的温柔和笑意如此鲜明,令她胸口一滞,就怕只是一个呼吸都会成为毁坏气氛的噪音。 过去那么多次,每当他唤着她的名字,转头与她对望时,她都曾这么想过,也许,他的下一句会是── 「我喜欢你。」 世界在这一刻静了下来。 小公园彷彿笼罩在一个巨大的玻璃圆顶,外头机车呼啸而过的声响,路人脚踩柏油路的脚步声和谈话声,他们的提袋发出的塑胶声响,都被阻隔在了圆罩之外,圆罩之内只剩无声的空气。 「这也是毕旅时我想告诉你的。」他牵起她戴着手鍊的左手,语气无比地温柔,「你不是一直很疑惑,成明有几千个学生,我只不过在才艺竞赛的舞台上看过你一次,怎么会直到高中还记得你?因为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在意你了,每当在走廊看见你,我都有留意你。」 「我希望你是以女朋友的身份收下这份礼物。」 掌心的热度传递着无声的爱意,这一刻,看着男生眼底那份自己从未见过的深情,她不晓得究竟是自己太迟钝了,还是被鬼遮眼了? 为什么自己从来不曾察觉呢? 88 她一动也不动,目光胶着在手腕上的那条手鍊。 这不是一体成形的银饰,上头掛有许多星星月亮的垂坠,在幽暗的光线下散发出内敛而沉静的光泽。她能想像,若是配戴这条手鍊跳舞,摇曳的垂坠会是自成一格的舞蹈。 下定决心似地,她别开了视线,将手心从他的掌心抽去,「抱歉,我不能。」 摸到冰冷的空气,江闵正先是一愣,随即低头露出一抹苦笑。 「半年。」她的喉咙乾涩,声音低得不能再低,视线落向了红砖铺成的地面,「如果你是在半年前跟我告白,我一定会答应。」 「怎么听起来好像你曾经是喜欢我的?」 「因为半年前的我,没会有理由拒绝你。」 「所以现在拒绝我的理由是……」他歛下了笑意,拉长了音,「你有喜欢的人了?」 女生没有回应,但她愕然的表情和僵硬和臂膀已经洩漏了答案。 他不以为意问:「是班上的?」 她点了点头。 「热舞社的?」 她再度点头,但下一秒却睁大了眼。热舞社的成员眾多,但能够待到高二,并且真正在舞社里活跃的男生也不过六人,而其中只有一位是七班的。 「你怎么知道?」她抬起错愕的目光。 「予寻,我喜欢你,怎么会看不出来?」他面露苦涩,「可以说,正因为我察觉到了,所以才决定跟你告白,但没想到还是晚了。」 她再度垂下脸,就怕若直视他的眼睛,就会被内心的罪恶感淹没。 「手鍊你就留着吧,其实没有你想像得那么昂贵,明天的成发我还是会帮你,只是是最后一次了,我们都高三了,以后应该不会有时间玩社团了。」 听见话语中的「最后一次」,予寻连忙抬起头望向他,茫然地开口:「我们……不能继续当朋友吗?」 夜风中,一弯完美的脣线浮现在男生的嘴角,他明明在笑,可是眼底却没有半点笑意。 「从一开始,我想当的就不只是朋友。」他徐缓地开口,每一字都参杂着苦涩与凄凉,「你真的觉得,一个男孩会毫无理由地帮一个女孩吗?」 「可是宫安生……」她欲反驳。 「他是大传社社长。」他断然道,但声音依旧含笑,「帮你是他的义务和责任,他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不然大传社的学长姊也不会选他当社长。」 彷彿无话可说,她别开了脸。 四周沉寂,时间如砂砾般流逝,她不记得两人后来说了甚么,只记得最后只剩自己一个人独坐在长椅上,望着手腕上那条看似轻巧,实则无比沉重的手鍊发愣。 她想,她的生日是不是被诅咒了? 三年前的今天,她满心期待地出门庆生,最后却在金碧辉煌的钱柜大门外痛哭失声;三天后的今年,好不容易收到了男生的告白,却断然拒绝了,深深伤害了他。 为什么到头来,这一天还是这么令她痛苦? 望着男生离去的背影,她忽然想起,是多久以前,他们还只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以为自己和对方永远是两条平行线? 她想起,他们开始有交集的那一天,明媚的阳光,清新的空气,那是一如既往的早晨。 她背着书包匆匆赶到公车站牌,公车正好驶进站牌。 沙丁鱼似地,那辆车挤满了酒红制服外套的高职生,司机先是挥了下手,接着往后一指,最后不停站,直接开走。 连续两次,她都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公车从眼前驶离。 再瞄一眼錶腕,眼看再搭不上车就会迟到,她的内心既焦躁又无奈。 然而,就在她犹豫着是否该改搭计程车时,前方一辆计程车忽然开始减速,最后停在了这个公车站。 她扭头望去,正好与拉开车门的男生对上视线。男生向她递上一个无害的笑容,「要不要一起搭,反正我们都是要去学校?」 一时间,公车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了他们身上。 「那么车钱……」 「反正我自己搭也是同样的钱,就顺便载你,今天要升旗,我实在不想被教官记迟到,你应该也一样不想被记迟到吧?」 听见男生大方的语气,予寻忽然觉得周围正在等车的大姊姊们,全都向她投来了羡慕与感慨的目光。 羡慕,是来自于男生英雄救美的护送。 感慨,是她们曾经也都如此青春过。 「谢谢。」她露出感激的微笑,接着朝他走去,「只是车钱我还是会付一半,如果都让你出我会很不好意思。」 他似乎并不意外她会这说,只是耸了耸肩道:「好。」同时为她拉开车门,示意女士优先。 一踏入车内,车内的空调便夹杂着小型车独有的密闭气味向她扑面而来。 两人各自坐在靠窗的位子,中间隔了一个空位。 也许是过去一年每天上学都会在公车站遇见对方,再加上都知晓对方曾从邱萍臻的口中打探过自己的名字,第一次的聊天并不尷尬,十五分鐘的车程,两人聊了不少事。 她怎么也想不到,过去这个从未说上一句话的男生,一眼就能认出她是宫安生那支舞蹈影片的女主角。 更想不到,得知她拒绝了魔术社成发的开场舞后,他的脸上竟扬起了一抹玩笑的笑容。 车内闭密的空调,专注驾驶的运将;车内摇晃的座椅,窗外的桥上风光。 她扭头望向他,窗外是一片湛蓝无云的天,阳光从窗外洒落进来,将男生的白衬衫和笑容一齐打亮。那一刻,不过短短四个字,但却像是裹上了一层魔力,给予了她站上眾人面前的勇气── 『我会帮你。』 那时的她,以为这就是命运般的相识。 住在同一个学区,从小就读同一所小学和中学,擦身而过了无数次,并在人生里最花漾年华的十六、七岁的认识彼此。 这样命中注定般的情节,只要是少女,不可能不会心动。 但谁能料到,四个月后,同样是在车上,有专注驾驶的司机,只是是归心似箭的公车;同样是在摇晃的车上,只是窗外是一片寂寥静謐的夜色,打照在男生脸上的是冰冷的流光。 男生同样是一副看透一切的含笑目光,脸上掛着玩笑的笑容,说出令她难以捉摸的反詰问句。 她逃难似地刷卡下车,对这个男生只有畏惧,没有半点心动。 可谁能想到,在后来的日子,她却从这个男生身上明白,所谓的爱情,不单只是展现美好的那一面,而是要连自己狼狈的那一面都能接受。 开心时想到他,难过时想到他,就算不用刻意假装也能自在相处。就算有时会產生摩擦,至少都是自己最真实的情绪。 不是少女对恋爱的憧憬,不是孤单寂寞找人爱,而是非那个人不可。 即使会因此伤害另一个男孩,也不愿后悔。 即使用尽全力去遗憾,也不要后悔。 对她而言── 这才是真正的爱情。 89 七月溽暑,阳光毒辣,闷了一整夜,早晨的教室总是一片闷热,开了电扇也难以驱走这片热气。 予寻坐在椅子上,平心静气地背着英文单字,但从后座散发过来的烦躁气息,仍让她感到无奈。 她扭过头,瞟了一眼后座的男生,就见他正坐在椅子上脱去运动长裤,但放心,他里面还穿着一条运动短裤。 将脱下的运动长裤塞进书包后,男生才总算能静下心来看书。 「看你每天都穿两条裤子来学校,我看着都觉得麻烦了。」予寻语带调侃说。 「现在是七月,早自习之前还不能开冷气,我才是看你一直都穿长裤,看着都觉得更热了。」刘心铭反讽了一句。 对峙了一秒,女生冷然地道出一句:「我比较怕冷。」 「算你行。」他做出投降状,但表情仍是一脸不耐,「如果教官不会在校门抓穿短裤的,谁想在大热天穿两条裤子。」 「那你可以和我一样早点来学校,这样进校门就不会有教官了。」 「你是提早一小时到校耶,早过头了吧,而且放学还是有教官,那是不是也要晚一小时离校?」 对此,予寻无话反驳。 高三的暑期辅导在七月中旬展开,过去两週,刘心铭最常掛在嘴边的事,就是这条「运动短裤仅限校内穿着」的服仪规定。 换个说法,就是禁止在校外穿着运动短裤,但这就是弔诡的地方了,既然人都不在学校了,教官又怎么管得到呢? 于是现实的情况就变成──只要进出校门的那一刻,那一剎那,不要穿着运动短裤即可,这种为人詬病的校规。 也许,是正值七月酷暑,再加上唸书本来就是件考验耐力的事情,更或是高三的生活就是如此枯燥乏味,所以就连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都成为了男生想要连署全校学生废除的大事。 「我的脸上有甚么东西吗?」见予寻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脸上,刘心铭困惑地摸了下脸颊。 「没甚么,只是忽然觉得我的喜好有些独特。」淡淡说完,她便转身继续默背单字,留下表情更加困惑的刘心铭。 自生日那天,除了隔日的成发表演,她和江闵正再也没有联络,也没在早上的公车站遇到他,每每想到这,她的内心不免涌起一阵失落和难过。 但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开始正视自己的感情,发现自己比想像中的还要喜欢刘心铭,喜欢到了开始质疑自己的地步。 然而,如同大人总在感叹岁月不饶人,一个暑假过去,少女也在感叹青春不等人。 随着第一次模拟考结束,每每看着黑板上一天天倒数的日子,她就越发惆悵,因为她和刘心铭的关係非但没有半点进展,座位还分开了。 不过,最令她傻眼的,莫过于刘心铭拟好了一份连署书,并印好了一整叠带来学校。 「我一直都有说要连署废除这条服仪,只是你们都觉得我只是在开玩笑。」他不以为意说。 几个同学围着他的位子传阅那些连署书,起先是傻眼,但随后是齐声的拍手叫好,随即就在联署书上签名了。 半天下来,刘心铭已经跑遍了高三各班,将连署书交给各班班长,请各班班长代为转发给同学签名。 但还未来得及继续发给高二各班,当天下午,这份连署书就出了问题。 静荡荡的走廊。 物理实验室外。 予寻实在没想到,自己又会被拉来恋舞社过去团练的地方,只是这次拉她来的不是洪孟洁,而是已经卸任主席职位的唐敏。 唐敏先是瞟了一眼手里的连署书,那应该是刘心铭发给他们班的,上头还有不少人的签名,随后用淡淡的语气说:「这份连署书根本不行,你重拟一份吧。」 立即就换来了刘心铭的一脸不解。 「为甚么?」他皱眉问,同时接过了那张自己费心拟出的连署书,「我自认连署的理由写得还蛮详细的啊,而且都发给高三各班了。」 唐敏双手抱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问你,收回来后你要怎么统计全校有多少人签名了?虽然是一班一张,但上面只有空白的表格,没有名条,若是有人不小心签了两次,你要怎么确定你统计的人数是对的,要怎么知道到底有谁还没签,难道要一个一个去对照名字?」 被这么质问,刘心铭也不生气,只是看着手中的连署书,再度问:「你的意思是,连署的表格要做得像点名簿那样,大家签自己的名字后面?」 「虽然这样有点花时间,但这样收回来时,就能一目了然谁签了,谁没签,又有几成的学生签了。」 「原来如此,不愧是当过主席的人。」语毕,他扬起一抹灿笑。 听着男生恭维的语气,唐敏依旧面不改色,继续往下说道:「不过就算收齐了连署书,还是得等到期末的校务会议,由学生代表向校方提出这项议题,如果这项议题通过了,就会在下学期的服仪委员会投票表决。」 「意思是说,我不必这么早就让大家签连署书吗?」 「我的意思是,服仪委员会是在下学期的三月底召开,就算这项议题真的通过了,也不可能马上实施。」一时半刻,唐敏轻吐了一口气,语气少了几分刚毅,多了几分感慨,「公民课不是说过,法条的修改有一定的程序,就算立院通过也必须经过一段时间公告,学校的校规也是如此,就算这条服仪真的废除了,但真正开始实施的时候我们都已经毕业了。」 顿了一顿,唐敏的语气不自觉放低,目光直直落在男生脸上,「也就是说,就算你花再多心力,你也享受不到这项权益,即便如此,你还是愿意花时间在这件事上吗?」 90 也许是唐敏的语气过于严肃,或是刘心铭压根想过这个问题,被这么一问,男生顿时哑口,答不出来。 唐敏也没非要一个答案,收回视线后,继续往下道:「虽然也不一定就是这样,採用较为强烈的手段向校方表达诉求,也许学校会即刻实施。但就我参加校务会议的经验而言,我怕你到最后会发现自己做了这么多,却什么也享受不到,觉得浪费时间。」 「我不觉得是浪费时间啊。」刘心铭扬起一抹不以为然的笑容,「如果这件事没有人做,情况永远不会改变,我们现在所享受到的自由,不正是过去的学生争取来的?若是用和平的方式没办法说服校方,到时再改用激烈的手段也不迟啊。」 闻言,唐敏的嘴角抿成一条线,露出来到这里的第一个笑容,「你当初应该要来徵选班联会的。」 「光是参加热舞社就够忙了,怎么还会有时间参加班联会?」 「不一定喔。」唐敏露出未置可否的笑容,「有一届的热舞社社长就同时参加班联会,最后还考上台大呢。」 「那是他天资聪颖,我只求数学不要被当就好。」刘心铭看来也有听说这件事,耸了耸肩。 听着两人热络的对话,予寻始终如隐形人站在一旁。别说插不上话了,她根本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被拉来? 她只知道,唐敏一看见联署书上的发起人,就直接来七班找刘心铭了,顺便叫上她。 唐敏也注意到了予寻为难的表情,随即结束间聊,正色道:「既然你决定要做了,那这件事算我一份,我比你们都要了解学校的作风,一定帮忙得上忙。」 「有主席帮忙是再好不过了。」刘心铭漏齿微笑,两人只差没有握手,不然予寻觉得气氛真像是偶像剧里的合作案谈判。 「虽然校务会议还要一段时间,但早点让校方了解我们的诉求也什么不好,只是我们都高三了,现在做这种一定会引来老师的关注,所以……」唐敏思忖说,但嘴角却勾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视线则光明正大地转向了予寻。 刘心铭似乎察觉出了唐敏的心思,跟着望向予寻。 忽然成为焦点,予寻感到有些不自在,怯生生问了一句:「……怎么了?」 唐敏打量着她,微微一笑道:「你应该还有在帮大传社录製广播吧,下一次到各班发送连署书时,你可以用广播向全校宣传这件事吗?虽然利用脸书大家也能看见,但既然是要传达给校方知道,我认为没甚么比广播更合适了。」 虽然唐敏的这番话有几分道理,但予寻却猛然睁大了双眼。 当初宫安生问她升上高三后还想不想继续录製广播,最终她还是决定继续录製。 不同的是,她自掏腰包买了麦克风,并在自己的笔电安装了录音软体,改为在家里录製。录製完成后,再将录音档用脸书传给大传社的学妹,也是现任的大传社社长,请她帮忙烧录成光碟,同样在每週五的中午进行播放。 若说最大的影响,除了自己午休可以好好休息,就是学妹不必再像过去的宫安生一样,必须跑一趟音乐教室跟她拿光碟。至今为止,她和学妹几乎不曾见过面。 唐敏像是早预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只是笑盈盈问:「你觉得,我为什么会把你也一起叫来呢?」 是啊,为什么呢? 在内心冷笑了两声后,予寻的视线猛然一转,一双夹带杀气的眼光随即射向了身旁的男生。 「不是我。」刘心铭当下就领悟出她质问的眼神为何,立即挥手澄清,「我跟唐敏没有很熟,只有偶尔在校内活动上见过几次而已。」 「真的吗?」她质疑道,自从学长坦承是他告诉了刘心铭她的事后,她就不再相信守口如瓶这件事了。 「他没说谎。」看着两人的互动,唐敏不禁莞尔,「上学期的毕典你不是在校生献唱代表吗?我当时有看了一眼毕联会交给校方的表演名单,就看到你的班级姓名。」 一听,予寻这才收起疑心,但同时感到一股无力,不禁伸手捂住额头,「这该不会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吧?」 「我倒觉得,柠檬的真实身分到现在还没公开才是奇蹟呢。」唐敏背着手,向她走近了几步,目光里打量的意味不减,「今天见到本人,我才总算明白原因。」 是在说她本人竟然如此不起眼,完全无法与柠檬的形象联想在一块吗?予寻忍不住乾笑几声,不知是褒还是贬。 「我的确可以帮忙在宣传这件连署。」她轻吐了一口气,用平淡的语气说,「只是若希望连校方都能听见,我觉得不太可能,因为大传社在播放广播时,都会关掉各个处室和办公室的广播器,也就是说只有学生能够听见,除非那时老师正好在走廊上,才有可能听见。」 「其实原本是连高三那层楼的广播器都会关掉的,因为过去的学长姊都觉得中午的广播会干扰唸书,直到上一届没人反应才继续开着。」语落,她的脸上不禁流露出了一脸难耐的笑意。 「如果就打开这么一次呢?」唐敏问。 「教官是不会同意的,当初大传社光是争取到校内广播的机会就很不容易了,如果不同意还是做了,也许大传社会被禁止使用广播器。」 虽然这些都是宫安生说的,但教官一直很排斥大传社使用校内广播,每次广播器出了问题都直接认定是大传社的责任。 「那也没关係,至少全校学生都会知道,只要学生们讨论,老师们就会知道。再说,如今柠檬也是全校无人不晓的人物,当活动发言人是再适合不过了。」唐敏的嘴角始终掛着一弯笑,眼底装着计划的心思。 接着,她瞥了眼刘心铭手里的连署书,一张纸上,半面是表格,半面是密密麻麻的连署内容。 「过去一直都有人说要废除这条服仪,但始终没有人真正去做,这条服仪早该被废除了。」她自语般道,一双意味深长的眼睛落向面前的男女时,眼底同时多了几分深沉。 只是,随着上课鐘声悠然回盪在整条走廊,女生的表情又变回一如往昔的自若与高不可攀。 但予寻和刘心铭的内心却同时升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而这一天,是西元二零一三年,九月十一号。 在这之前,已经有不只一间女中曾在升旗发生集体脱裤,只为争取穿短裤进校门的新闻事件。如同点燃了革命的火花,从那时起,许多高中私底下都开始向校方争取自己的裤权,差别只在于有没有登上新闻版面。 如同时代的浪潮,不会有学生怀疑这件事的可行性,差别也只在于是否有人主动站出来争取。 只是,这时候的高中生,大概没有一个人想得到,这股浪潮会在几年之后,促使教育部决定颁布新的法规,松绑台湾各高校逾百年来的服仪管制,并进一步朝向全面解禁。 91 第十章 在废除服仪的这件事上,唐敏的加入的确是一大助力,但俗话说得好,一好配一坏。 唐敏之所以能够当上主席,绝不是只有一张美艷的脸蛋。时常参与校内演出活动的予寻和刘心铭,都曾见过唐敏是如何管理班联会的,并对唐敏心生畏惧。 如今,儘管连署发起人是刘心铭,但主导权完全落在了唐敏手上。虽然唐敏甚么也没做,只是给予他们口头上的建议,但光是在旁监督他们的进度,就给了他们足够的压力去执行这件事。 但最令予寻惊讶的,并非是唐敏的加入,而是连洪孟洁也想参一脚。 如果不是作为中间人,引介洪孟洁认识刘心铭,她绝对没有想到这两个人竟然会这么合得来。 彷彿是找到了一起抗战的同志,两人第一次见面就一拍即合。 从互吐自己对这条服仪有多不满,到自称自己是「裤权自由联盟」,并决定创立粉丝专页宣扬理念,再到后来共同描绘着美好的校园愿景,始终在旁看着他们的予寻,忽然觉得,究竟是他们太有理想抱负?还是自己太不热血,所以无法產生共鸣? 然而,组成联盟终究是好事,因为她和刘心铭接触的机会也变多了。 身为连署发起人,刘心铭不时会来徵询她的意见,而身为发言人,予寻也会先将讲稿给刘心铭过目。 于是,这个只有四位成员的临时联盟,倒也有个鲜明的角色分工,刘心铭是发起人,柠檬是发言人,唐敏是幕后的筹画者,洪孟洁则是粉专的网管。 在网路和广播的宣扬下,不出一个礼拜,连署书就全数收回了。 签署的比率几乎和年级成正比,高三几乎都签名了,高二大概有九成的学生签了,反倒是这项连署的最大受惠者小高一,不是有几张没几个人签,就是把连署书搞丢了,以至刘心铭和洪孟洁必须来回好几趟,才总算让签署的比率达到九成以上。 但终究还是高三生,排山倒海的考试压力追赶着他们。 在将连署书交给新任的班联会主席,请他在期末的校务会议提出这项议案后,他们随即投身书海的怀抱,不再有一丝杂念,彷彿连署这件事从不曾发生过。 这段时间,虽然她和刘心铭的座位分开了,但每天放学都会留校自习,再加上彼此的公车是同一条路线,两人放学时常一起回家。 「不要犹豫了,去告白吧。」 说这句话的是丁巧琦。 升上高三后,每到假日她都会和丁巧琦一起在补习班唸书,两人相处的时间自然比以往要多。 听完予寻的恋爱烦恼,丁巧琦几乎是想也不想,直接说道:「你们每天放学都搭同一班公车了,我保证他也一定对你有感觉,赶快去告白,不要浪费时间了。」 「可是我们是高三耶?」予寻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贡丸,声音扁扁的。 「就因为已经是高三了,所以才更要把握时间啊!你们快毕业了耶,能相处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又是丁巧琦为她所詬病其中一个的地方。一向视读书第一,认为社团活动是浪费时间的丁巧琦,却将恋爱摆在了比唸书更高的位置。 「那假如我告白了,但他其实对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怎么办?」予寻苦着一张脸,依旧没有什么胃口,「我们不是连朋友都当不成了?」 「男女之间本来就不可能有纯友谊,而且这样你就可以专心唸书了,不用再东想西想了,不是很好?」她说得理所当然,「直接告白吧。」 「又不是你去告白,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说出口。」予寻望着热气蒸腾的汤碗,难耐地叹了口气。 然而,高三的确不是个问题。 也许正如丁巧琦所说,正因为快要毕业了,所以周围出现了好几对情侣。虽然不是在班上,而是高一或社团的同学,但都有志一同地在这时候谈恋爱,仍令予寻不得不在意。 彷彿正因为生活只剩下了唸书,于是恋爱就这么自然而然走了进来,为枯燥的高三生活点缀些春风的色彩。 听了丁巧琦的建议,予寻也很仔细想过告白这件事,她没有勇气亲口表白,也不想用写情书这种会留下证据的方式。左思右想,她竟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方法,而且只有她才能做到。 可儘管如此,终究还是告白啊,她没有勇气。 秋日的凉风捲起一地的落叶,声响扑簌簌地传出,听起来苍凉又清冷。 予寻坐在操场的一角,看着那一对男女沿着操场跑道散步的身影,心底不由得一阵黯然。 看见刘心铭和陈映羽有说有笑地走在一起,直至今日,她才想起,自己一直忘了问刘心铭,他那个酒窝朋友到底跟陈映羽復合了没? 油然记得,去年这个时候,那两个人一手组织了全班的啦啦比赛,虽然最终带领全班获奖的是陈映羽,但刘心铭作为后盾还是相当尽责。 无法否认,她的内心没有那么一丝妒意,特别是那两人的座位如今离得又近,她的担忧以日剧增,终于在一天夜自习结束,前往公车站的路上,让她忍不住脱口而出,问:「你刚刚和陈映羽在聊什么?」 两人此刻正走出校门,朝地下道走去。 刘心铭看来有些意外,嘴角扬起一抹笑:「你怎么会想问这个?」 「因为看你们聊了很久,纯粹好奇。」她假装不以为意说,但没说出口的是,不只刚刚,还有过去几日来你们也都聊得很开心。 刘心铭也没多问,坦率地回答了她的疑问,「也没什么,只是得知她家也有让她出国留学的打算,就聊了一下。」 「出国留学?」她的内心狠狠一震,眼神一时有些茫然。 「目前还不确定,如果明年顺利申请上了,我可能会去国外唸书。」 「你家里有钱可以供你出国?」予寻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说。她本来就觉得像陈映羽教养那么好的女孩,家境应该不差。 「这不是有没有钱的问题,只是父母希望我能出国唸书,所以很早以前就在准备我的读书基金了。」 「那你呢?」她忽然问,眼睛直直望着他,「你想出国吗?」 没想到会被这么一问,刘心铭先是一愣,但很快又掛起了笑容,「大家现在不都说台湾的文凭不值钱吗?要是真的能出国唸书,没什么不好,不是吗?」 是啊,没什么不好…… 予寻没再开口,只是继续往前走,但思绪却已经飘得老远。 她想起丁巧琦劝她告白的那些话,她一直不以为然,直到今日才能正体悟到那些话的涵义。 92 夜深的晚上,予寻坐在电脑萤幕前,打开了录音软体,重录了好几次才总算满意。 告白的方式百百种,但能够亲口表白,又不会留下文字证据的,且只有她能做到的,无非就是广播了。 她计画以匿名点歌的方式向刘心铭告白,这个方式妙的地方,就在于刘心铭能否听出表白的女生就是她。谁想得到呢,点歌告白的女生就是柠檬本人? 假若连刘心铭都猜不出来,那也说明他根本不在意她,事后只要装作不知道告白的女生是谁,两人的关係就不会改变。 然而,才刚把录音档传给学妹她就后悔了,立马又传了这週原本要播放的音档,抱歉地表示第一个档案是错的。 「果然还是没办法……」她对着电脑萤幕自语道,语气哀怨而无奈。儘管凭着一股衝动在广播里告白了,但想想风险还是太大了,世事难料,她不认为事情会如自己所想得这么顺利。 在想到其他更好的告白方式前,她决定还是静观其变,默默地喜欢就好。 篮球一下接一下打击地板,发出咚咚咚的声响,极富节奏感。 男生在篮球场上廝杀得激烈,女生则在另一边的排球场偷间,两相对比鲜明,却也是体育课的日常。 也不是从头到尾都没起身动过,只是打到一半感到累了,所以围聚在一块聊天。予寻抱着一颗排球,也身在女生群里,只是平日就鲜少与人聊天的她,此时也只是静静听着她们间聊的内容。 「欸欸,你们觉得班上哪个男生最帅?」 究竟是女孩子,话题一出,予寻不禁会心一笑。也许是没想到这群乖巧认真的好学生,也是有少女心的一面。 儘管在她心里只有一个人选,但或许是刘心铭在班上向来低调,并没有在第一波的讨论名单上,直到几个女生开始忧伤起班上没帅哥,才忽然有人道出了刘心铭,立即响起一阵附和。 「对,他也很帅。」一名嗓门大的女生连忙拍掌附和,但眼神却往隔壁一飘,八卦味浓厚,「但我们恐怕是没机会了。」 听出话中有话,其他女生的视线也有志一同地集中在同一处。 被眾人这么一看,眾人目光中心的陈映羽不禁面露尷尬,「……你们怎么这样看我?」 「不要骗了,你们那么好肯定有内情。」说罢,女生直接伸手在她身上搔痒,彷彿要她吐出实话。 「我们哪里好了?」女生笑开,眼睛瞇成一直线,感到有些哭笑不得。 坐在她正对面的予寻,脸上的笑容不禁褪了下去。视线里,女生的眼睛明亮如星,肌肤如白雪般透亮,脸蛋明丽清秀,气息宛若冬日里飘然落下的雪花,在夏末的阳光里散发出一股冰心玉洁的气质。 「我看他之前还帮你买早餐耶,哪里不好了?」 「是啊,之前体育课还看到你们走在一起呢,我就不信他对你没感觉。」 女生们一一举证,让当事人想澄清都来不及,只是气恼地否认,眼底流露出更深的无奈。 若不是鐘声适时地响起,大家纷纷起身收球,笑闹声大概会更加清脆绵延。 予寻将手上的排球放回篮子,正准备回教室,就见两个女生仍在原地逗着陈映羽。 「就算现在没这一回事,不保证未来就不会在一起啊。」 「就说不是这样了。」陈映羽仍是气恼地回,但声量并不大,不失其优美的气质。 另一边的球场,男生们的叫喝声悠然传来,予寻失神般地站在原地,直到那两个女生离开,待在原地的陈映羽正好与她对上视线。 下一秒,予寻默默垂下目光,若无其事地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 却想不到,陈映羽并不打算直接回教室,而是与她反向而行,朝着另一边仍在廝杀的球场走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予寻清楚听见了一句低语,似在感叹,却又别有深意,叹息的声音里隐约带了一丝笑意。 「是呢……不保证未来就不会在一起。」 予寻不自觉停下脚步,愣愣地回首望去,那道背影秀气而瀟洒,一如既往,不像其他女生总要结伴而行。 望见此时站在球场边提醒男生收球的陈映羽,她陷入了一阵恍惚,意识到刚刚那句自语,绝非自语,否则不会偏偏让她听得那么清楚,像是刻意挑衅。 她想起过去陈映羽待她的好,想起上学期的毕旅她热情地邀请她一组,还在最后一个晚上关心她的心情,可那些在当下令她倍感窝心的暖流,却在此时成了一股寒凉的气息,从脚底蔓延上来。 如同最好的朋友成为了敌人,将是最可怕的敌人。 曾经打从心底认为最值得被爱的女孩,若成为了情敌,也将是最可怕的情敌。 离开了球场,予寻颓丧地走回教室。 广播器正好传出一道开朗的女声,随后是好听的流行歌曲。她从蒸饭箱里取出自己的便当回到座位,天气闷热,面对热气蒸腾的便当,她实在没甚么胃口。 然而,听着此时的广播,予寻的内心却莫名不安起来。 虽然广播的内容和往常没甚么不同,到目前为止都和讲稿一样,但她身为录音者,哪怕只是一个尾音的上扬,也能辨出是第几次的重录。 随着第二首歌曲结束,开朗的女声再度传出,予寻手上的筷子差点掉到地上。 「最后要为大家带来的这首歌,是一位女同学点播要送给三年七班刘心铭同学的歌──」 难道是学妹播错了? 但比起这个,眼下更令予寻心惊的,是此时縈绕教室的安静。 班上每个人都停下了手边的动作,教室内鸦雀无声,广播的声音清晰到不能再清晰了。 班上曾几何时这么安静地聆听传播了? 她的内心一时不禁有些五味杂陈。 随后,她快速扫视了教室一圈,好死不死,座位上的刘心铭也正好向她投来困惑的眼神。 此时此刻,广播器内的声音也一改方才的欢快活泼,多了一丝郑重:「如果说哪首歌,最适合赋予一个女孩子勇敢去爱的勇气,无非是梁静茹的那首<勇气>……」 全校每个学生大概都认为,因为是在唸诵别人的告白内容,所以柠檬的语气比起以往还要真挚和温柔,深不知,这正是本人在告白…… 「但我想要的勇气,却是另一种,所以我点了这一首歌,因为我连这么简单的三个字,没有勇气当面对你说。」 为了不让人起疑,予寻趁大家都还在听广播时若无其事地起身,直到出了教室后才加快脚步离开。 然而,低头走路的她丝毫没注意到,男生的目光其实一直跟着她。 随着音乐一下,教室内立即盈满了柔美的歌声,一名男同学正想揶揄男主角几句,却见刘心铭忽然站起身,无视旁人直接走出了教室。 「连歌都不听一下就跑出去了?」见他走得匆忙,不只男同学感到错愕,就连周围的其他同学都感困惑。 「也许是已经知道是谁了,所以直接去找人家了也说不定。」出声的是坐在隔壁的陈映羽,她朝着男生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别有深意地笑了。 93 走廊上。 予寻正快步走向走廊的尾端,但一转弯,不经意往左侧一瞥,就见自己刚刚过来的路上有一道熟悉的人影,而且好死不死,对方也看见了她。隔着一段距离,彼此都不禁愣了下。 紧接着── 拔腿狂奔! 予寻怎么也没想到,刘心铭会跟着跑出来。 她下意识跑到平日录音的音乐教室,抵达后才发现前后门都打不开,想起大传社这学期的社课教室换到了视听教室,所以现在这里平日都是上锁的。 正打算往楼下跑,甫一转身,刘心铭已经出现在了楼梯口,和她只隔着一间教室的距离。 来不及在内心感叹是他脚程快,还是她逃得慢,她已经三步併两步朝另一边的楼梯口跑去。 谁想到,对方也不打算再追了,直接出声喊道:「等一下。」 他的声量不大,语气也不焦急,但却夹带着一股让人不敢忤逆的凌厉,让她的双脚乖乖停住了。 她尷尬地转身面对他,因为她终究还是会回教室,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搞不好连一个下午都躲不了。 刘心铭站在距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由于两人刚刚都是狂奔,一时半刻,两人都只是看着彼此微微喘气,谁也没开口说话。 温暖疗癒的歌声縈绕着整条走廊,半晌,刘心铭瞥了一眼掛在走廊上的广播器,率先打破沉默道:「这首歌……是你点的对吧?」 「你怎么知道是我?」她别开视线,就怕仅仅只是一个眼神交会,就会洩漏自己的心思。 「那你告诉我是哪个女生点的吧,这样我才能回覆她。」 「又不一定就是女生,搞不好是男生?」 「……那也是人家的心意,总要答覆人家的。」他撑起一个灿烂的笑容,语气听来实在瀟洒大方,让予寻想要嘲笑都觉得不忍。 见女生无言以对,他也知道自己挖了洞给自己跳,转而吁了一口气,再度勾起一抹笑,一抹温和的笑,「我记得你曾说过,人长大后,似乎就变得越来不越不勇敢了,就连简单的我爱你和对不起都没有勇气说出口。」 她愣愣地抬起头,随即对上了那一双含笑的幽黑眼眸。 对于告白的内容,她最初想到的版本,是细数每一次他伸手拥抱她的时刻。在人来人往的骑楼下,告诉她,会当她一辈子的朋友的那一日;在幽暗无声的校园一角,她跪倒在地,忍不住痛哭失声的那一晚;在璀璨的漫天星辰下,她感到最幸福得想哭的那一刻…… 然而,这些歷歷在目的片段,正因为太过深刻,他一听就会知道点歌的人是她,于是她又重写了一遍,让他即使听了,也未必会察觉是她。 倘若,他还记得之前她原本打算唱的那首毕业歌,他还记得,她当初选择这首歌的理由……如果连这些枝微末节他都仍清楚记得,是不是,也代表着他是在意她的? 夏末的阳光灿亮无声,流水般地泼洒在两人身上。 他掛着一脸淡淡的笑容,一步一步,来到她面前。 她茫然地看着男生向自己走来,他的皮肤白皙,眉毛浓密,下巴坚毅,此时此刻,那一双幽黑而深邃的眼睛正倒映出她恍然的模样。 「果然是你才会想到的方式。」他淡然一笑,调侃的意味浓厚。 「女生主动告白已经很丢脸了……」她垂下目光,撇了撇嘴道。从胸口传来的心跳声如此清晰,她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这种心脏随时可能会跳出胸口的害怕。感觉四周的空气都变得稀薄了,令她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然而,当她再度望着这张日思夜想的面容,许多的片段却在她的脑海里飞速倒转。 从他第一次主动向她搭话,将手錶递给她,彼此指尖触碰的那一瞬间,她何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日正中午,阳光正好,他们互望彼此,耳边縈绕着一道温暖人心的旋律。哪怕没有微风吹过,万物却彷彿无风而起,枝头上的落叶摇曳飘落,天边的云朵缓缓飘移,视界一片灿亮。 他薄薄的双脣弯成一抹好看的弧线,声音如春水般温暖柔:「我很高兴。」 眼前心心念念的这个男生,用她从未见过的温柔眼神望着她,比春风秋水还要温柔,而且眼底只有她一人。 她一眨也不眨地凝望他,眼底瀰漫了一层薄雾,就怕若闭上了眼,会发现这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境。 但她却忘了,现实从来就不如梦境般美好,而且还相当残酷。 那一双倒映着自己脸庞的幽黑双眸,那一张明明溢满了柔情的深邃眼眸,却在下一瞬流露出深深的愧疚,让她即使不必亲耳听见,也猜到了答案。 「但很抱歉,我没有办法。」 宛如一道响雷降落在春雨里,她感到脑袋一片空白,只剩下轰隆巨响。 似乎是不忍映出她此刻茫然无助的神情,他不禁垂下视线,目光向着不知名的地方落去。 「……甚么意思?」她压抑着浑身的颤抖,平静地开口,「意思是……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静默瀰漫了好一会,他苦笑着开口:「学长应该有告诉你我堂姊的事,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这么痛恨别人劈腿的原因,不单单只是因为我爸……」 「……你在说甚么?」她直接打断他,「意思是你不喜欢我,还是你有喜欢的人?」 「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他的语气坦然,没有半分情爱,落在耳里只剩下无情,「我不相信爱情,所以没办法和你交往,当然也不打算和其他女生交往。」 「……你不相信爱情?」她恍惚地笑了,像听见了什么笑话,眼神和语气都充满了讽刺。 「但我们还是可以当朋友,我说过可以当你一辈子的朋友,这不是谎话。」 「你的确说过……」她淡然一笑,眼神遽然发冷,「可是……这样我会很痛苦。」 直到如今,她才总算明白江闵正的感受,明白他为甚么会断了和她所有的联系,连朋友都不愿当。 报应。 一瞬间,她的脑海便闪过了这两个字。 她当初是如何天真地希望能和江闵正继续当朋友,如今却以最讽刺的形式,回报在自己的身上。 就像一秒从天堂掉到了地狱,美梦在一瞬间破碎,她感到一种比心碎更讽刺的心寒。 望着眼前朝思暮想的这张脸庞,她忽然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我很抱歉。」面对她失神的模样,他的眼神闪过了一丝沉痛,欲伸手轻抚她的发丝。 「不要碰我……」她睁着茫然的双眼,冷漠地开口,再度退后了一步。 他感到心凉,但还是走近了两步。 她也频频再退后了两步,脚步踉蹌,彷彿在她眼前的,是会吃人的恐怖怪物。 「予寻……」两道好看的浓眉紧皱在一起,他难受地唤着她的名字。 但她却半点心动的感觉也没有,只有心痛。 「……我没事,让我静静就好。」她勉强挤出一抹笑容,随之转身,「让我一个人静静就好……」 她失神地走下楼梯。 而这一次,他也没再追上去,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道落寞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 滚烫的泪珠一颗颗滑下脸颊,一走到楼下,她就忍不住泪意,直接蹲在墙角啜泣了起来。 她极力压抑着哭声,就怕刘心铭还在楼上,可能会听见她的哭声。 走廊的广播器依旧在唱着那一首歌,无不提醒着她,这一场梦有多么短暂,连一首歌都不到时间就醒了。 而这首原本是要赋予她勇气的歌曲,也在此时听来格外讽刺,再度触动了她的泪腺,让她哭得更加厉害。 长大后变什么样小时候很多想像 一直以为有个宝箱打开是力量 我们在温室成长没遇过太多风浪 突然离开那个家乡有点不习惯 不想和别人一样就要更努力去闯 满头的大汗我在追赶很喘我会赶上 看我们并肩看远方光线透成了希望 欠一个勇敢就能看见未来的形状 看雨下过后的晴天光线做成了桥樑 欠一个勇敢就能通往圆满的方向 ──棉花糖<欠一个勇敢> 94 「才十七岁就不相信爱情了,他是想鲁一辈子吗?」 星期六。 在补习班唸了一上午的书,她和丁巧琦来到补习班楼下的自助餐解决午餐问题。 听完予寻的告白经过,丁巧琦虽然一脸愤慨,但也不忘安慰她:「但这样也好,你可以专心唸书了,是那个小子不懂你的好,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嗯……」予寻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从昨天告白到现在才不过一天的时间,她不可能这么快就走出失恋的伤痛。 整个周末,她都处于一种颓废的状态,吃什么都食之无味,做甚么事都感到无力,只要听到情歌就会想哭。 到了隔週,她和刘心铭几乎不曾再说上一句话,放学也是各走各走,形同陌路。 她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唸书上,从没想过,一段恋情能够结束得这么快。 直到第四天,看到脸书右上角有陌生人私讯她。乍看以为是广告讯息,点进去才发现是陈映羽的前男友,也就是刘心铭的好朋友,那个在校庆偶然遇见的酒窝男生。 得知她告白被拒,他特地来安慰她。 「刘心铭跟你说的?」她压抑住怒意敲下这几个字。不知道,她之所以非得要亲口告白,正是因为若告白失败,信纸和文字讯息都会成为令她窘困的证据。 除此之外,若非当事人亲口说出,不然旁人是不可能会知道这件事的。 「感觉他最近心情低落,我问他的。」 他如果说,是刘心铭直接告诉他的,她大概会直接撤离电脑萤幕,躺在床上抱头发洩一番。 「我觉得他其实很喜欢你。」 「真的吗?」她冷笑了一声,边敲下这几个字。如果他真的喜欢她,会那么无情拒绝吗? 「我知道他的回答很令人傻眼,可是就某方面也不能怪他,他从小到大目睹了太多充满谎言的爱情。」酒窝男打这些句子的速度非常快,彷彿这是事实,不需多加考虑。 只是下一句话,却隔了数秒才跑出来。 「就连我,也是让他不相信爱情的原因。」 「如果他不喜欢你,他的情绪不会那么低落,相反地,正因为他喜欢你,所以才害怕若是和你交往,你有一天会背叛他,他只是没有勇气。」 「所以呢?」看着视窗里不断冒出的讯息,她的回应和她的眼神一样冰冷,毫无情绪。 这一次,换她敲下一长串讯息。 「你告诉我这些,是要我再积极一点,让他相信我是真心喜欢他的,不会背叛他?」 「我身为女生都有勇气主动跟他表白,为甚么他不能有勇气跟我在一起?」 「你明明是他的好朋友,也是让他不相信爱情的人之一,你可以说你不是出于愧疚,才希望我和他在一起?」过程打得太急太快,当予寻意识到时,这串话已经出现在对话框,被他已读了。 对话陷入僵持。 最终,他只回了这么一句:「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认为他是喜欢你的。」 究竟是她不相信人性,还是她从来就不相信美好的谎言? 一个在过去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却在她失恋的时候特地来安慰她,并且告诉她,他的心上人其实是喜欢她的。 她无法相信,这其中没有一丁点私心,一丁点阴谋。 私心,是出自他害刘心铭不愿意跟女生交往的愧疚。 阴谋,则是刘心铭若和她在一起,他才有机会追回陈映羽。 但无论理由为何,她终究不打算再和刘心铭有任何牵扯,只想专心准备学测。 但也许世事就是如此,一旦陷入低潮,什么坏事都会跟着来,让人连防御反击的力气都没了。 两天后,她再度收到陌生人的私讯。 但同样,也不能算陌生人,只是没加彼此好友而已。 简楚恩传给了她一则贴文,并留下一句:「这件事你知道吗?」 原本还处于无力状态的她,一点进那则贴文,双眼立刻瞪大。 那是一篇发布在批踢踢讨论版的文章,他们这个世代会使用批踢踢的学生不多,若不是有人转贴到脸书,基本上不会引起这么大的回响。 这是一篇号称有图有真相的八卦文,而八卦的主角正是──柠檬。 文章里只有一张照片,照片里只有一对男女。她很快就认出这张照片是舞会那晚,她和简楚恩在露天舞台会面的时候。 从照片的角度看,是从两人的斜后方拍摄的,男生面对着镜头,女生背对着镜头,男生似乎抓住了女生的一隻手,俯身吻着她。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由于隔着一段距离偷拍,照片中的男女并不那么清楚。然而,简楚恩穿着校服,而柠檬的服装又那么醒目,要认错也不容易了。 儘管没有拍到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就未成年的高中生而言,在晚上的校园幽会仍是丑闻一件。 身为校内风云人物的简楚恩,很快就被同校的学生指认了出来。 此时,若是有人再向网友爆料简楚恩国一发生的事件,必定没有人会相信他们是清白的,在这种地方只有接吻。 再看看发文时间,才不过一天而已,却已经有这么多回响,并且大部分都是时和高中的学生,真不知以柠檬现在的知名度,会不会再过几天就上网路新闻了? 良久,瀏览着那篇贴文底下的留言,看着柠檬的形象从青春洋溢变成淫乱爱玩,坐在萤幕前的她,最终只回覆了他这么一句。 「我很抱歉。」 如果她没有执意要约他见面,如果她当时没有拿出美工刀威胁他,他也不会被偷拍,再次陷入丑闻风波。 「我的名声本来就不好,没差。」简楚恩是这么回覆的,「我比较担心你。」 你会担心我? 这可能是她这个礼拜感到最窝心的一件事了。 虽然网路上传得沸沸扬扬,但幸好高三生都忙着准备考试,使用脸书的时间并不多,有些学生甚至老早就把脸书关闭了。同届的高三学生中,大概只有一半的人知晓这件事。 其中也包括了刘心铭。 身为那天的目击者,刘心铭自然知道她和简楚恩是清白的,所以这几天都试图关心她,只是都被她无视了。 95 「我想自己走。」夜风呼呼地吹,予寻的声音如同此刻的这阵冷风,只有冰凉。 晚自习结束后,刘心铭便一路跟在她身后来到公车站,让她实在忍无可忍,转头瞪了他一眼。 但刘心铭并没有因此退却,仍跟她搭了同一辆公车,并在同一站下车。 耐不住情绪的她,在走了一段路后,再度转过头瞪向身后的他,语气咬牙切齿:「若是为了那件事,我没事。」 他也知道自己惹她不高兴了,顿时露出小狗般委屈的表情,但一见她转身离开,又跟了上去。 晚上九点半。 附近的店家都已经拉下了铁门,两人走进静謐的校区。一条马路隔着两间国中,一边是永林的校门,一边是成明的后门,行经的路人几乎都是刚补习下课的学生,或是要到附近的运动公园慢跑的住户。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他跟在她身旁开口,「舞会明明是上学期的事了,为什么那个人却到现在才发布那张照片呢?」 「你想说甚么?」她仍是不断往前走,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你难道不想找出偷拍的人是谁吗?」他也不死心,仍跟在她身侧。 「找到偷拍的人又如何,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我现在只想专心准备学测,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语落,她轻轻瞥了他一眼,「只要你不说,就没有人知道我是柠檬,这件事就跟我一点关係也没有。」 「但有一次,就可能有第二次,我怕那个人是想对你不利。」 「所以呢,你怕那个人会伤害我?」她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直视他,语气比起疑问,更像是质问。 也许是被她不以为然的语气激怒了,刘心铭的声音除了担忧,还多了两分无奈和三分怒意,「是,我很担心。」 听见这道肯定的口气,她轻轻笑了,笑声充满了嘲讽。 这也让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怕别人伤害我?」她歪了歪头,眼底流露一丝嘲讽,「可是,真正伤害了我的人,是你。」 他哑口。 「既然你不喜欢我,就不要对我好。」她的眼底盈满了悲伤的情绪,心痛的感觉如同荆棘缠绕着她的心脏,「你知道那种明知道不可能在一起,却还是得在那个人面前装作一脸若无其事的感觉吗?」 「把你的正义感收起来吧,我不需要你的关心,也不需要你的怜悯,如果你不喜欢我,就不要出现在我的周围。」她说得字字恳切,却也句句讽刺。 凛冽的风吹过死寂的人行道,穿梭在两人之间。她的眼中溢满讽刺,他的眼中盈满愧疚,但彼此的眼底却都蕴藏着一股倔强,还有一丝无法诉尽的忧伤。 率先收起目光的是予寻,但她却没有转身,而是愣在了原地,视线越过了男生的肩膀胶着在远处。 像是看见了甚么东西,她的眉头紧蹙,脸色逐渐变得惨白。 刘心铭也察觉到了,随之转身往后看。 街道沉浸在一片清冷的氛围,但女生的视线却是落在更上面的地方,在距离他们十公尺左右的一座人行天桥。 连接两边人行道的天桥横亙在马路上,佇立在桥上的一盏盏路灯散发出温暖而明亮的黄色光晕,点亮了寂寥的夜色。 然而,在那座天桥的中央,两盏路灯的中间,却有一名男学生一脚跨坐在了天桥的栏杆上。 距离那么远,光线那么暗,行经天桥底下的车辆没有注意,行经人行道的路人也不会察觉,那一道影影绰绰的身影,一旦落尽视线,是怎样地令人心惊胆战。 双脚宛如被黏在了地面,她愣愣地望着桥上那道瘦弱的人影,无数个画面在她的脑海里飞腾。像是透过了前方那一道怵目惊心的身影,看见了遥远的过往,她感到全身都在颤抖。 反倒是她身旁的刘心铭,立刻拿出了手机,拨了一通电话给警消,报案的过程简洁迅速。 周围经过的路人,这时也都注意到了天桥上的人影,纷纷停下脚步,发出一声声惊呼。 掛断电话后的刘心铭,这时立即脱下了身上的书包。 「你留在这里,等下员警到了就把详细情况告诉他们。」语毕,他随即将手上的书包丢给她,二话不说就转身往天桥跑去。 「等一下──」抱着被他硬推入怀里的书包,予寻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叫住他。 他也立即停下脚步,转身面向她,双手用力按住她单薄的肩膀。 这一剎,予寻再次愣住了。 昏暗的光线在男生眉清目秀的脸上映出一层浅浅的阴影,但那双眼眸却是黑得发亮,彷若有星子在他的眼底闪烁。 他的嘴角掛有一抹淡然的微笑,然而,出口的那句话,是那么地自信,那么定坚定,如同一道信念。 「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让他往下跳的。」 随着压在肩膀的重量消失,这一次,她没再叫住他,只是抱着手里的书包愣在原地,望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可眼底却逐渐蒙上了一层雾气…… 『在目前为止的人生,有两件事最令我感到后悔。一件是高中入学的时候,选了恋舞社,一间会倒的社团。另二件则是……』 少了书包的重量,刘心铭的脚程飞快,踩着天桥的阶梯一路往上爬。 不一会,他就到达了天桥。 他不禁放慢脚步,微喘着气,向那名男学生慢慢靠近。 跨坐在天桥上的男学生,此时也注意到了刘心铭的存在,立即转头向他斥喝:「你要干甚么!」 刘心铭没有回应,只是继续向他靠近。 看着眼前步步为营、小心谨慎的刘心铭,男学生很快就领悟到他绝不是偶然经过天桥的路人。 「再过来我就跳了!」他扯着嗓子喊道,但嗓音稚嫩而清澈,并不低沉,还在变声阶段。 刘心铭随即也停下了脚步,两人的距离不到两公尺,但也足以让他看清那名男学生的容貌。 96 一双死透的眼睛镶崁在青涩的小脸上,底下还垂掛着两道鲜明的泪痕。夜风吹乱了他的衣衫和头发,他的左脚跨坐在天桥外,旁边的地板还放着一个沉重的书包。 刘心铭屏息望了他几秒,接着吞下一口口水,唤了一声:「学弟。」 听见这声亲暱的叫唤,男学生一脸不以为意,并不意外眼前这位高中生模样的男生是他的学长。 见他没有反应,刘心铭再次开口:「这么晚了,你不赶快回家吗?」 男学生的嘴角咧开了一弯笑,但眼底却装着悲痛的情绪,最终转为一声冷哼。 刘心铭也不生气,脸上依旧掛着温和的神情,继续劝道:「你这样跨在栏杆上很危险耶,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你还这么年轻,就这么死了多可惜。」 男学生仍是一脸不以为然的冷笑,对他充满了敌意。 刘心铭也不气馁,再度扬起了充满了亲和力的笑容,语气充满关情:「如果是遇到困难可以说来听听啊,这里只有我们,也许我能帮你解决。」 「……」 气氛陷入僵持,男学生仍是不领情,面容没有丝毫的改变,乌黑的眼底犹如一滩死水,对他只有戒备。 刘心铭感到有些棘手,如果能和他对话自然是好,但就眼前的情况,光要他开口就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哪怕无数规劝的话语飞过他的脑海,但同样身为学生,他也明白那些话只会激怒了他的情绪。 谁不知道爸妈如何抚养我们长大?谁不知道我们才不过十几岁,还有无限美好的人生?谁不知道,生命诚可贵,光是能每天睁眼醒来,就是一种幸福? 正因为知道,所以才会如此痛苦,每一天都活在比死还要痛苦的地狱里。 但刘心铭不晓得的是,那名男学生对他的敌意和鄙视,不仅仅只是他的古道热肠,明明素昧平生却妄想规劝他。 眼前这名穿着高中校服的男生,身材頎长,眼睛明澈,双眉浓密,下巴坚毅,长着一张好看的脸,就和那些嘲笑他的男生一样。 一样令他厌恶。 这个世界多么不公平啊,为甚么有人天生就是长得比较好看,甚么都不必做就能受到眾人爱戴,把看不顺眼的人一踩在脚底下? 为甚么长得丑的人,做甚么都会惹人厌恶,就算费尽心思,也得不到他人的爱戴? 冷风从脚下爬上了背脊,男学生感到胸口一阵抽痛。他睁着一双愤世嫉俗的眼睛,瞪着眼前试图接近他的陌生学长,心底再度升起了一股恨意。 被这么瞪着,刘心铭不禁叹了口气,语重心长说:「虽然你我完全不认识,我也知道你有你的苦衷,但我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你往下跳。」 然而,话音一落,一道嘶吼声忽然响彻了夜空,声音凄厉,彷若有回音回盪在这条清冷的街道上。 「你这种人懂甚么!」 没想到他会有如此剧烈的反应,刘心铭一时呆住了。 包括站在底下的予寻,也都清楚听见了男学生那声激动的吼叫,内心不免更加担忧,视线一刻也不离天桥上的人影。 不久,警车抵达,员警们从天桥两边包围他,男学生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一丝惊慌,向两方的员警扯着嗓子吼道:「不要过来!」 「再过来我就往下跳了!」 而那隻原本还踩在天桥地板的右脚,随即也踏出了栏杆。 见他整个身体都站到了天桥外,两方的员警都立刻停下了脚步。 男学生的双手正紧紧抓着栏杆,双脚踩在面积不大的天桥外围,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摔落数尺高的天桥,场面触目惊心。 随后赶到的消防车也架起了云梯,打算从后方靠近那名男学生。但随着他的视线往后转,左手松开了栏杆,粗哑的声音再次划破了寂寥的夜色,就连云梯也不敢再继续靠近了。 此刻,每个人都只是紧盯着那名男学生,不敢再贸然前进。 天桥下。 数辆警车和消防车停在马路中央,救护车也在随后抵达。红的,蓝的,黄的,一闪一闪的车灯将深夜的马路映照得明亮晃眼,各色明灭的灯火堆叠在一块,甚至令人觉得刺眼。 短短几分鐘,整条马路就变得喧嚣起来,附近的住户也纷纷都走出来围观,还有人拿起手机进行拍摄,四周尽是窃窃私语的谈论声。 然而,周遭那些璀璨的灯光、那些吵杂的人声,一落入她的眼底和耳里,都只剩下模糊不清的画面和声息。 予寻始终抱着怀里的书包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她的全身止不住颤抖,视界里唯一清晰的,只有天桥中央的那两道人影。 刘心铭极力劝说着那名男学生,她听不清楚他们在说甚么,只觉得在男学生脚下的并不是平坦的柏油马路,而是种满了花草树木、红砖铺成的平地。 是怎样的情景呢? 夜幕笼罩着大地,四周万籟俱寂,一名国中女生站在五层楼高的顶楼,底下是一楼走廊外的花圃。冷风凛冽地刮着她的脸颊,吹散了她的发丝和衣衫,她的眼里只有对生命毫不眷恋的绝望。 明明只是存在梦境里的画面,但却那么、那么地真实,无论是冬夜刺骨的低温,还是呼啸而过的风声,都真实得让在睡梦中她忍不住瑟瑟发抖。 多少年了,仅仅只是隔日到校时轻轻一瞥,但被黄色封锁线围住的那么一块地,被白色粉笔画出的人形图样,却成了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梦魘。 可此时此刻,她却可能亲眼看着一个年轻的生命,被眼前数尺高的高度夺去呼吸,最终只剩下滚烫的血液流出没有灵魂的躯体,在地面形成一滩鲜血。 她无法不害怕,无法不去惊恐,她人生最后悔的那件事,即将在她的眼前重现…… 97 相比桥底下的喧嚷吵杂,桥上是一片凝滞的死寂。 男学生目光如炬,左右两方的员警都不敢轻举妄动,刘心铭仍是距离他最近的人,只差几步就能抓到他的手。 可就怕他一个衝动,哪怕抓住了他的手也无法立即将他的身体拉回天桥,反而让他毅然往下跳。 周围的警员不断劝说男学生放弃跳桥的念头,却反而让男学生更加激动,好几次都作势要往下跳。 当中有几名员警和刘心铭的父亲是旧事,很快就认出了刘心铭,也就没有阻止他继续站再这边劝说。认为比起大人,男学生应该会更乐于和同龄的男生沟通。 而在警方还没到达前,他和这名男学生有过一小段对话,多少明白了他想跳桥原因。在学校被同学欺负,在家里被父母责骂,同学们骂他丑,父母又只在乎他的成绩,认为没有人在乎他,没有人理解他,每天活在永无止尽的痛苦之中。 「心铭,你尽量和他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我们会趁空档把他拉回来。」站在刘心铭身侧的员警张大叔低声说道。 刘心铭只是轻轻頷首,嘴脣紧抿,双眼依旧紧盯着眼前在天桥外瑟瑟发抖的男学生。 身为警察之子,他从小就看着父亲处理过不少案件,其中也包括社会案件,包括跳桥事件。他知道该如何应对,只是案件获救的主角往往是中年男子或妇女,因为对社会不满、觉得天理不公,在走投无路之下选择跳桥。 但换作是一心想寻死的年轻人,往往在警察还没赶到前,就已经跳桥身亡了。 如今,他之所以还有机会挽救,不过是赶在第一时间阻止。 若不是予寻在他一脚跨上天桥时就察觉不对劲,也许,此刻的这条马路早已围起了封锁线,成了令人不胜唏嘘的自杀现场。 光凭这一点,他就觉得眼前这名男学生已经捡回了一条命。 「学弟。」他再度唤,「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很想一了百了,可是你的人生还这么长,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如果你现在真的往下跳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你凭甚么这么说!」男学生的双手紧紧握着冰冷的栏杆,骨节泛白,全身的力气彷彿都聚集在了那双手,「你完全不晓得我活在怎么样的地狱里!」 每个大人都说他年纪小,还有美好的人生,可正因为人生还那么长,放眼望去,尽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地狱,这样的日子再长又如何呢? 所有人都讨厌他,没有人在乎他,一件值得他活下去的人事物都没有,他对他的人生失望透顶,一点活下去的动力也没有。 而如今,他却连选择自己死亡的权利都没有…… 听着那一声声绝望而凄厉的呼喊,予寻的思绪逐渐回拢,视线定睛在那一道瘦弱落的身影,右手的五指慢慢收紧。 当她回过神时,身体已经衝出了人群,但立刻就被旁边的员警拦了下来。 「请让我上去,上面的人是我的朋友……」她被拦在天桥的入口,连阶梯都没来得及踩上。 员警看见了她的校服,也明白她指的是谁,立即打断她:「小妹妹,现在天桥禁止间杂人等进入,上面警方会处理的。」 她很快就明白员警的担忧和为难,也不再强行进入,但却也没有选择转身离开。 她站在原地,一手抱着怀里的书包,一手从校服口袋掏出手机,拨了一通电话。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她抬头仰望着天桥上的那道人影,眼睛眨也不眨。 数秒过去,她并不期待对方会接电话,只是想赌一赌,所以当电话被接起时,她不免感到既惊讶又感动。 她吞了一口口水,感到喉咙一阵乾涩,但还是压抑着身体的颤抖,缓声道:「对不起……可是有一句话,我希望你能帮我转达。」 天桥上,不只是两方的员警,就连站在天桥外的男学生,内心都感到了一阵愕然,只是没表现在脸上。 现场的气氛依然凝重,刘心铭接起了震动不停的手机,彷彿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是何等严肃。 「你说吧。」他应了一声,视线直直望向男学生。 站在他身侧的员警张大叔,正想直接没收他的手机时,他忽然开口了。 「你存在这个世上最大的意义,就是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你。」 他的话音清晰入耳,如同是在念诵一句台词,唯有视线始终不离那名男学生。 天桥下,予寻紧紧握着耳边的手机,说着那些埋藏在内心,却再也没机会说出的话语。 「哪怕是基因相似的双胞胎,度过相同的时间,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是独立的个体。」 「所以不要觉得你的存在没有意义,因为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谁也取代不了。」 随着手机传出男生复诵的清朗声音,她的眼眶微微泛红,只觉得内心一片冰凉。 一时半刻,桥上是一片死寂,只有夜风掠过耳畔的沙沙声响。 刘心铭放下手机,向前走了几步,率先打破了这阵死寂:「学弟,不会没有人在乎你的,如果你现在就在这里结束生命,只会伤害了那些真正爱你的人。」 男学生并没有反应,只是看着他向自己伸出的手,静静流泪。 随着刘心铭往前走,后方的警察也趁势悄悄上前。 此刻,桥上紧张的气氛,就连桥下围观的群眾都感受到了。 高中男生一步步走向国中男生,两旁的员警悄悄上前,彷彿只要再一步就能碰到那名国中男生,顺利将他从天桥外拉回来。 只要,再一步…… 秋夜的晚风出奇地冷,宛如进入了漫长的冬夜,气温极低,令人感到一阵颤慄。 两道热泪流淌在男学生的双颊,他望着素昧平生的学长向他伸出的手,嘴角忽然扬起了一抹笑。笑意极淡极淡,可眼底却装着复杂的情绪。 望见那一双幽黑无光的眼眸,这一剎,刘心铭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感觉全身的毛细孔都在迅速紧缩,内心涌起了一阵恐怖的寒意。 他的双脚立即用力一蹬,但…… 已经来不及了。 男学生直接松开了手,任凭身体重心往后倾倒。他的表情安详,宛如是要往后跌入一张柔软的床铺…… 与此同时,桥下有无数惊恐的呼声同时响起。有女人的尖叫声,有男人的喊叫声,还有无数分辨不出是男是女,是年轻还是年老的吸气声。 刘心铭的右手抓住了天桥栏杆,左手用力往前伸,半个身体越过了天桥的栏杆,捨命抓住了那名男学生的右手! 但抵不过重力加速度的他,双脚却在下一秒直接离地,整个人瞬间被拉下天桥! 也在零点三八秒的瞬间,两方的员警同时上前。 一方抱住刘心铭的身体,让他的身体不被往下拉;一方抓住刘心铭紧握住的那隻手,为他分担男学生的重量。 更在这一剎,从左手腕传来的痛楚几乎贯穿了他的全身,宛如是被人用力扯开似的,剧痛如潮水向他袭来。他的右手紧紧抓着栏杆,左手死死抓着男学生的右手,额际立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被拉住的男学生这下也惊呆了,他的双脚悬空,全身因被忽然拉住而撞到了天桥的栏杆,胸腔顿时传来了一阵鲜明的痛楚。 当他回过神时,脚不着地的恐惧感让他的背脊感到一片寒凉,另一隻不自觉往上乱伸,似乎是想抓住栏杆。 「你再动就真的会死!」感受到男学生忽然缩起脚,还躬起身子,刘心铭吃痛地破口大骂。 旁边的员警则立即抓住了男学生那隻向上乱伸的左手,打算一股作气拉他上来。 「小心!」员警们发出吆喝声,所有人都将全身的力量投注在这两具年轻的肉体上。 「撑住心铭!」张大叔在他背后说道。 他没有回应,只是咬牙苦撑,视线落在下方自己紧紧拉住的那隻手。他的腰部和双脚被三双强而有力的手紧紧抱住,同样脚不着地。 在这之下,是一片平坦的柏油马路,警车和消防车的车灯将整条街打照得亮丽刺眼。 外围站着一群围观的群眾,有住在附近的居民,有正好路过的路人,有老人小孩,有妇人先生,有年轻男女,还有…… 那个向她保证过,绝不会让这名男学生往下跳的女孩。 所以哪怕自己的这隻手废了,他也不会放手…… 也绝不能放手。 98 听着周围的惊呼声,予寻只是紧紧抱着怀里的书包。她的脸色苍白,手指冰凉,全身的血液彷彿都回流到了心脏,背脊渗出一片细密的冷汗。 刘心铭的身体被三名员警拚命抱着,他紧紧握住的那隻手,此刻也有两名员警为他抓住,为他分担重量。旁边的云梯此时也正迅速靠近,打算助他们一臂之力。 夜风吹来,连仅存的最后一丝暖意,也被汗水蒸发殆尽了,肌肤一片冰凉。 看着此时悬掛在半空中的国中男生,看着半个身体露在天桥外的刘心铭,看着努力不让这两个年轻的生命坠地的员警…… 她再也没有多馀的力气支撑身体,随着双脚一软,直接跪坐在了粗糙的人行道上。 然而,不只是她,包括在场目睹了这一幕的路人,都明白那名高中男生的举动有多么惊险。 如果,员警没有在第一时间抓住他离地的身体,也许此时的他已经跟那名男学生一起坠桥身亡了。 然而,若非他在第一时间奋不顾身拉住那名男学生的手,员警也不可能来得及阻止男学生往下坠。 甚至包括此时此刻,在还没被完全拉回天桥内,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生死交关的瞬间,让底下的人看得背脊发凉。 仅仅只有一瞬,零点三八秒的瞬间,予寻却感受到了彻骨的绝望…… 『放心吧,我绝不会让他往下跳的。』 想起十五分鐘前,他按住她肩膀的力道是如何地用力,望着她的眼神是如何地诚恳,对她说出的那句话是如何地坚定…… 如今,望着自己深爱的男孩半个身体悬在空中,看着他死命拉住男学生的手,看着他处在命悬一县的边缘,她早已红了眼眶。 注意到女生脸色异常苍白,附近的员警正打算上来关心,没想到女生却忽然站起身,直接丢下手里书包就往天桥跑去。 「小妹妹现在很危险不能上去!」员警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就怕她衝上去反而扰乱了现场。 「我的朋友在上面!」她奋力甩开员警的手,声音哀伤激动,「拜託让我上去!」 但小女生的力量根本比不过大人,她被挡在天桥入口,只有左脚踩上了一格的阶梯。 「拜託你!」她丝毫不放弃,厉声大喊。 员警似乎也很为难,但又怕违背上级的指令,最终只是无奈叹道:「再等一下不行吗,等到他们安全获救你再上去也不迟了啊。」 她没有应声,可全身却散发出一股凌厉之气,眼底满溢了哀伤。 她知道不迟,只是她的内心,一刻也等不下去了啊…… 在几名员警的合力抢救下,男学生很快就被拉了上来。 一时半刻,每个人都是满头大汗,就算没有出汗,也是被吓出一身冷汗。 刘心铭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右手捂着早已脱臼的左手,忍着身体的疼痛不发。 一旁的男学生同样跌坐在地,不同的是,他的右手被员警反手扣住,就怕他再心生衝动。 「学弟。」 听见这道叫唤,男学生不禁抬起头,眼底有劫后馀生般的茫然。 忍着手臂的剧痛,刘心铭转头过望向他,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声音气若游丝:「看在我这隻差点就要残废的手……看在我的面子上……」 「……好好活下去吧。」 一时半刻,男学生只是愣愣地望着眼前捨身救他的高中男生,一句话也发不出。 夜风依旧,清清冷冷,不带半点温度。少年的声音如同此刻的夜风,清清淡淡,毫无重量,可一落进心底,却有了无法忽视的重量。 「如果你怨恨这个世界不公平,就努力变得比那些伤害你的人还要强大,去改变这个世界的不公平吧……」 「你的人生还那么长,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件让你即使付出性命,也想达成或守护的人事物。」 「等到了那一天,你再牺牲自己的这条性命,也不迟啊……」 天桥上一排晕黄的灯光打照在高中男生清秀的脸庞上,汗水浸湿了他的制服衬衫,低沉的嗓音里有藏不住的吃痛,但那张脸依然掛有云淡风轻的笑意, 但他一点也笑不出来。 明明是那么理所当然的话语,明明是他曾经不屑一顾的道理,但却在经歷过一场生死交关,令他感到当头棒喝,哽咽难言。 倒是员警张大叔直接赏了刘心铭一记爆栗,骂他告诉自杀未遂的人什么牺牲性命的鬼话。 但最终还是露出了一脸欣慰的笑意,在他的肩膀拍下一掌,「你做得很好。」 与此同时,刘心铭也看见了刚抵达天桥的予寻。她的呼吸急促,满脸通红,看得出她刚刚是用跑得上来的。 儘管天桥上有不少员警,但她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地上的刘心铭,随之放慢脚步,一步步向他走去。 「你怎么又哭了,我这不是没事的吗?」 虽然他的语气很欠揍,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跟他斗嘴,二话不说就蹲下身抱住他,也不在意旁边员警们的目光。 对于她的反应,他也见怪不怪,转而伸出没脱臼的右手,轻抚着她的后背,安抚她的情绪。 「你站得起来吗?」员警松开男学生的手,关心问。 男学生没有应答,而是直接起身,厚厚的瀏海遮住了他的双眼,看不清的他的表情。 在两名员警护送着,男学生朝天桥的另一端走去。转身下楼时,他不自觉停下脚步,视线穿越天桥上的员警们,落在地板上的对那少男少女身上。女生跪在地上紧紧抱住男生,害怕和感动的情绪溢于言表。 然而,被抱住的男生,却不再是一脸嘻皮笑脸的模样,望着女生的那双眼睛里,尽是温柔如水的感情。 过了半晌,男学生才收回视线,并在员警的护送下,一步步踏入人声喧闹的大马路。 过程中,他始终低着头,也就没人察觉他嘴角那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你的人生还那么长,总有一天,你一定会遇到一件让你即使付出性命,也想达成或守护的事物。』 如同人生还那么漫长,没有人会想到,这名曾打算在天桥上结束一生的国中男生,会在许多年以后,成为一名扬名立万的检察官,侦破一件过去二十年来都无人能推翻的死刑冤案。 半夜十二点。 医院外停了数辆新闻车,数名记者和摄影大哥站在医院门口,但不一会就被外头的警卫通通赶走了。 跳桥事件一结束,刘心铭立刻上了救护车。所幸他的手臂只是脱臼,而且也不是惯用手,虽然日常生活多少有些不便,但并不影响几个月后的学测。医生为他打上石膏,叮嘱几句就让他离开了。 予寻一路跟着他来到医院,见他没事了,便打算回家。 「你要怎么回家?」看着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刘心铭随即问。 「走路吧。」 「走路?」他似乎很不能认同这个答案,一边的眉头微微挑起。 「现在这么晚了,我爸妈都睡了,而且这里离我家也近,只能走路了吧?」 「搞不好那些记者还在医院外徘徊等着我们出去,而且现在这么晚了,你一个女生走夜路也太危险了。」他越说越无奈,「等下我妈来了,我让她开车送你回去。」 「有必要吗?」她有些不能理解,实则在不想搭别人的车。 「有必要。」他说得斩钉截铁。 气氛瞬间陷入僵滞。他坐着,她站着,彼此对峙。 但就在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的时候,医院的自动门忽然打开了,一名形色匆忙的妇人快步走进来,视线一下子就落在了刘心铭身上。 「心铭!」她大声呼喊,急切的声音回盪在空荡荡的大厅内,听起来格外温暖。 不用明说,予寻也能猜到是他的妈妈。 确认自己的宝贝儿子平安无事后,她的目光才总算落向站在站在旁边的予寻,随即扬起一抹笑,问:「心铭,这位女同学是……」 「女朋友。」 听着儿子不冷不热的回答,刘母呆愣了半晌,予寻更是瞬间石化。气氛宛如一颗陨石炸裂开来,只是那颗陨石名叫「静默」。 99 「妈,你先去帮我付医药费吧,我想赶快回家了。」率先打破静默的是刘心铭,他的语气淡然,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甚么。 刘母随即笑开,但也没多问,打量了两人几眼就转身离开了,留给他们独处的空间。 待刘母走远,予寻压抑震惊的情绪,愣愣地开口:「……你、你刚刚说甚么?」 「我想赶快回家了。」他回答得迅速。 「上一句。」 他故作思考了下,但在予寻威胁的目光下,觉得再不回答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就不再继续装傻了。 「这不是你希望的吗?」他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 「是、可是……但……可是……」她很想反驳,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反而让她语无伦次了。 「予寻。」他忽然放柔了声音唤道,随之握住了她的一隻手。 她感到一阵茫然,但还是顺着他的牵引,在他隔壁的座位坐下。 大厅内闃然无声,他看着自己握在掌心里的手,平静说道:「听别人说,临死前自己的一生会在眼前掠过。刚刚我在天桥上,差一点就要被拉下去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如果我的一生就这么结束的话,我最后悔的一件事不是自己这么轻易就死了,也不是没能成为大学生,而是……」 他停顿了下,接着转头直视她,温柔的笑意如流水在他的嘴角漫流。 「而是没能答应你的告白。」 他握住她的力道那么用力,却也那么温柔,彷彿是在抓住甚么失而復得的宝物。 她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半句话也发不出。 「当时我脑袋想的都是你站在桥下,所以我绝对不能放手,不能让你再经歷一次痛苦的回忆。也在那个时候,我才明白,我把你看得有多重要。」他低声说,笑容里流露出一丝苦涩,「因为害怕你有天会背叛我,喜欢上别的男生,所以拒绝了你,觉得若是我们只是朋友,就能一辈子在一起,也不必担心这种事。」 「可是,一辈子到底有多长呢?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几年后,又或许,下一刻就是一辈子了,世事难料,既然如此,我寧可好好把握当下。」 「很抱歉,因为我的懦弱伤害了你。」 他的语气流露满心的愧疚,但至始至终,他都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曾放手。 「你觉得这样说,我就会原谅你?」 「咦?」他狠狠一震,因为女生的反应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 再怎么说,这些话都是他刚刚在救护车上想到的肺腑之言。 他原以为她会感动得落泪,至少不是现在这样,直接抽回了手,一副冷语冰人的模样。 「我可是在全校面前跟你告白耶,你只是在医院里回答你妈的问题,连我的意愿都不问一下,这也太不公平了吧?」也许是幸福来得太突然,让她再度语无伦次了。她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拘泥于这种小细节?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才对?」刘心铭也不生气,反倒很认真地向她提问。 「至少也该好好告白吧。」她小声说,眼珠子不禁飘向左下方,完全不敢直视他。 所以也就没有看见,男生的嘴角再度扬起了一抹狡黠的笑容。 「你说得对。」他收起笑容,一脸正色道。 「予寻。」一片静默中,他再度唤了她的名字,声音极其地温柔,同时带着浅浅的笑意。 她抬起头他,就看见了他眼中所倒映出的自己,接着越来越近…… 他伸手按住她的臂膀,很有技巧地避开她脸上的粗框眼镜,在她的嘴角轻轻落下一吻。过程静默无声,就连呼吸声都在瞬间消失了,宛如时间静止。 下一秒,他的脣移离了她的嘴,但那隻手依然按着她的臂膀,只是脣瓣转而依附在她的耳畔,轻声说道:「你愿意当我的女朋友吗?」 男生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根,她感到胸口一阵烫热。 「你、你……」她伸手摀住嘴脣,最后满脸气愤地说,「你这是吃豆腐吧,哪里是告白?」 也许是已经习惯了女生剎风景的反应,刘心铭只是右手一摊,没辙地笑了。 「如果你觉得吃亏,吻回来不就好了。」他不以为然说。 女生的脸颊红得如通透的苹果,双手隐隐握成了拳,极力克制着想痛扁他的衝动。再怎么说,这都是她的初吻,却这么轻易地被夺走了,而且地点还是在死气沉沉的医院,让她实在感到失望透顶。 但转念一想,她何时是这么在乎细节的人呢? 很快地,予寻平復了情绪,缓慢而优雅地摘下了脸上的眼镜,接着直接扯过他的领子,在他的嘴上重重印下一吻! 这一吻来得太突然、太强硬,刘心铭整个人惊呆了,感觉这不像一个吻,而是自己的嘴脣被人用力撞了一下,嘴脣隐隐传来了一丝痛楚。 三秒后,予寻松开了他的衣领,再度戴上眼镜,用一副云淡风轻的语气说:「扯平了。」 若不是因为一隻手打着石膏,不然他真的很想给她一个掌声,恭喜她终于坂回了一城。 但最终,他只是宠溺地笑了,伸手抚摸她的头发,顺势将她的小脸拉向自己的肩上。 「我的女朋友真主动。」他的语气低低的,带有一丝揶揄的意味。 这一刻,感受着脸颊传来的体温,嗅到这股熟悉的清爽气息,予寻已经无力再回击了。她像一隻温驯的小猫,依偎在他的肩上,疲惫地闭上眼睛。 过去两週,她经歷了失恋、被网友恶意中伤,还差一点失去了自己最爱的男孩。 但在这一刻,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一点也不觉得累。 夜深。 医院大厅笼罩在一片冰冷苍白的灯光下,寂若死灰,深夜的医院总是比白天更多了几分死寂与落寞,瀰漫更浓重的悲伤氛围。 然而,此时经过大厅柜台的夜班人员,瞥见坐在椅子上的那对男女,心里却莫名生出了一丝难得的暖意。 静荡荡的大厅里,两人的小头颅歪向了彼此,眼皮一动也不动,疲惫地睡着了。 包括此时回来的刘母,看见这幕画面,也都忍不住莞尔,捨不得唤醒他们。 然而,大人们不会晓得,他们的疲惫不全然只是因为经歷了一场生死交关。 上了一整天的课,唸了一整晚的书,面对无数个选择题,写着无数张试卷,消耗的原子笔水、自动笔芯与疲惫指数成了正比。 早在三个月前开始,他们就已经在面对一场人生中的重要关卡。 然而,无论他们如何脱胎换骨地成长,一旦褪去了面对大人的偽装,卸下了对抗世界的武装,熟睡的小脸露出了年少特有的青涩和单纯,就会发现,他们终究还只是个孩子。 是需要阳光和雨水,需要大人小心呵护,才能够在纷乱吵嚷的世界继续成长茁壮的两株幼苗。 隔天一早,刘心铭捨身救人的新闻便登上了各大报的头版。 当时不少路人都有拍下那段惊险的救人过程,并且上传脸书,成为了记者们争相报导的题材,全台湾的人都看到了他英勇救人的那个瞬间。 那晚採访不到他的新闻记者,也在隔日来到了时和高中,直接拜託校方让他们採访当事人。理所当然,这般值得嘉奖的事蹟,校方也不会拒绝,直接广播请刘心铭来学务处一趟。 在媒体的渲染下,不过一天的时间,刘心铭便成了英雄般的人物,标题无疑都是「英雄出少年」。身为警察之子,他的父亲也因此与有荣焉,接受了媒体的採访。 然而,原以为新闻热度只能维持一天,谁知,那名学弟的父亲也是大有来头,是一名台北市的市议员。 于是在这么多戏剧性的发展下,媒体当然是大肆报导了一番,不少谈话性节目也都针对这起自杀事件发表了看法。 后续衍生出来的副作用,也不知是不是模仿效应,连续三週都有学妹利用柠檬的广播向刘心铭点歌告白。 收到点歌委託的当下,予寻还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恨自己当时为何要用广播告白?害她现在必须帮别的女生向自己的男友表白。 但无法否认,身为热舞社的学长,又长着一张好看的脸,还拥有一颗充满正义感的心,并成了全台湾的名人,哪个学妹不会心动的? 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彷彿见证了一位校草的诞生。 100 夜幕低垂,一条静謐的学区大道隔着两间国中。在许多年前,台湾盛行男女分校的那个年代,永林被划分为男校,成明被划分为女校,这条大街隔着的不只两间中学,还有无数对痴男怨女。 「你国中老师也说过这种事,以前学长们会偷偷跑来成明见女朋友?」予寻忍不禁莞尔。 「层出不穷好不好,如果被抓到,成明那边都会回报给我们这边的主任。」刘心铭无奈叹道,不知是在感叹时代不同,还是以前的学长们太笨,偏偏要跑去隔壁的女校被抓。 「我听到的版本可不是这样,我们学姊都会给男生当脚垫的,让他们可以直接跳出围墙,所以老师们都抓不到,而且她们也绝不会告诉老师那些男生的名字。」她看着左右两边遥遥相望的两校后门,不禁忆道。 「所谓患难见真情,我想我那些学长都遇上负心女了吧。」他嘲笑回。 自从开始交往,两人晚自习结束后都会一起搭公车回家,并且提早下车,好有更多时间聊天。 如今距学测不到一个月,对只能在上学时间见面的他们而言,从公车站走到国中校区的这段路是他们一天最自在,却也最短暂的一段时间。 同时,由于予寻坚持不想公开两人交往的事,所以这段路也是他们唯一能够正大光明走在一起的时刻。 对此,刘心铭也曾问过她,为何不想公开? 予寻给出了一个不少理由,但唯一让他心服的,只有一个。 「因为我不想成为全校学妹们的公敌。」 所以除了同时认识他们两个人的唐敏和洪孟洁,全校都以为这位英雄少年还在等待他的美人出现。 得知他们交往,唐敏和洪孟洁脸上倒也没有半点吃惊,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儘管如此,予寻还是注意到了,唐敏的神情有那么一瞬流露出哀伤。 半晌,予寻像想到甚么忽然开口:「今天上地理课时,当风纪要把考卷拿给老师的时候,为什么男生会忽然一阵偷笑啊?」 「你不知道吗?」刘心铭皱眉问,好像这件事全班都知道似的,「他在暗恋地理老师啊。」 「真的假的啊?」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予寻不禁瞪大了眼。 「你都没看到他脸书之前有发一则贴文,上面写着『我知道不可能,但我还是喜欢你』吗?」 经刘心铭这么提醒,她这才想起来,顿时恍然大悟道:「我还以为是女生条件太好或有男朋友了,所以他才觉得不可能。」 「他指的不可能,是地理老师有男朋友了,而且明年就要结婚了。」 这是第二件让她惊愕的大事了,她究竟是边缘到甚么程度,连地理老师要结婚的事也不晓得? 「他从高一就开始暗恋地理老师了,哪怕知道老师要结婚,也还是不放弃。」刘心铭的语气从感叹转为佩服。 但予寻却反而沉默起来,出神地望着不远处的天桥,直到刘心铭开啟了另一个话题,她才回过神。 两人一路走到十字路口才停下脚步,每到了这里,也是要道别的时候。 晚上十点。 周围的店家都拉下了铁门,街道清冷,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路口的一角站着一对高中生模样的男女,男生拉过女生的一隻手,俯身在她的嘴角轻轻落下一吻,动作轻巧温柔,彷彿吻过了无数遍。 下一秒,红灯转绿,几辆机车呼啸而过,刺目的车灯头如流星般在街上倏忽而过。感受着嘴脣的柔软以及拥抱的热度,予寻忽然觉得,自己是何其幸运? 出生在这个自由的时代,不必与心上人隔着一条街遥遥相望;喜欢上也喜欢自己的男孩,不必谈一场不可能的恋爱。 许多年以后,再度回想起这段时光时,这段看似水深火热、每天唸书的高三生活,都是她高中三年里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事后,予寻曾向宫安生提起这件事,对方立刻嘲笑性十足地说:「那你真该好好感谢学妹才是,若不是她糊涂搞错了音档,你们也不会这么快在一起。」 「是吗?」她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我倒觉得她是故意的。」 「故意的?」他不解地问,「怎么说?」 「我以前给你光碟的时候,你会听过一遍吗,还是就直接播放了?」 「当然会听一下啊,要是不能播怎么办,不过也只有一开始会从头听完就是了。」宫安生不以为意答。 「对吧,刚开始都会比较谨慎全程都听完,你想想,如果不是两个音档都下载了,她怎么可能会播错音档?学妹身兼社长和网管的职务,若有人想向柠檬点歌,她是唯一的桥梁,可是传错的那个音档里却冒出了一首告白点歌,若是你,你会怎么想?」 「的确会觉得有蹊蹺……」彷彿被点醒了般,他随即也陷入了沉思。 与此同时,予寻继续提出自己的假设,「在那之前不是还有连署活动吗,如果有仔细看连署书,就会知道刘心铭是发起人,而我当时又有帮连署活动进行宣传,她若凭这一点认为我和刘心铭有一定的交情,会想到是我告白的也不无可能。」 「你是想说,她明知道这是你在告白,还是播了?」他也提出猜测,但很快就自己否决了,「不可能这么厉害吧,若是我会觉得也许是有人私下委託你的。况且……我感觉学妹不是这么聪明的人,她给人的感觉就呆呆的啊。」 「我也只是这么感觉,没证据说就是这样。」予寻倒也不反对他的猜测,只是摆了摆,反正事情都过去了,再去思考也没甚么意义。 然而,哪怕在这件事上她的猜测是错的,他们仍无法否认学妹担任社长的能力。 不知道他们迎新是怎么宣传的,大传社在今年奇蹟似爆社,导致社团教室必须换到更宽敞的视听教室才能容下这么多社员。 在那之后,他们还赢得了全国高中影展的年度首奖,并在下学期举办了成发,结束了时音大传长达八年都没有成发的纪录,与热舞社、吉他社那些大社一同躋身为学校的热门社团,做到了宫安生与洪孟洁渴求一学年都无法达成的目标,让去年只招到两名新生的时音大传社就此起死回生。 当时,身在成发会场的予寻,看着台上的学弟妹说起过去一年筹备成发的心歷过程,说到忍不住哽咽的模样,她就不禁动容,忍不住拍手为他们鼓掌。 为他们的青春鼓掌。 101 第十一章 「真难得,你这次不是在算数学。」走进教室的刘心铭踩着愜意的步伐,走到予寻的座位旁,将一袋早餐放在她桌上。 她放下写到一半的英文习题,从钱包里掏出五十块铜板递给他,「谁叫你每次都是在我算数学的时候来找我,我花更多时间在唸英文好吗?」 「有吗?我之前坐你后面,看你每天都在写数学讲义。」他默默接过那枚铜板收进口袋。 「因为数学是我唯一能赢过别人的科目啊。」她理所当然说,但随即又露出了一丝无奈,「不幸的是,我想申请的科系都不用看数学,而且今年学测的数学一定不会很难。」 「你又不是出题老师,怎么这么肯定?」 「至少不会比去年难。」她一脸肯定道,「如果比去年难,那就会是近八年来最难的一次。不是有这么一个出题定律吗?如果今年的题目比较难,隔年就会出得比较简单,去年都出得那么难了,今年一定会出得很简单。」 「希望如此。」他打从心底期盼着,数学真的是他一辈子的死穴啊。 随着冬日的脚步渐近,距离大学学测不到一个月,整条高三走廊都笼罩在一片紧绷而压抑的考试氛围之中。 也在那年冬天,一部划时代的动画电影上映,成为了影史上票房最高的一部动画长片。学测结束当日,随着脸书恢復了生机,不少考生都不约而同分享了那首红透全球的主题曲<letitgo>,表达自身终于脱离苦海的心境。 而那年学测的数学题目,号称是近十年来最简单的一次。 刘心铭也因此跌破眾人眼镜,考出了六十五级分的好成绩,以空降的姿态位列班排第七名。 「不得不说,连老天都在眷顾你。」一群男生们看着他美好的成绩单深深感慨道。 谁能想到呢,正因为他的数理程度奇差无比,所以其他科强得惊人,不然怎能考进这所学校呢? 「那你还要出国唸书吗,考得这么好?」予寻不以为意问,两人此时正走出校门,朝地下道前进。 「都申请吧,我妈还是希望我能出国唸书。」语毕,他忽然露出揶揄的笑容,「还是说,你不希望离开?」 她不禁笑了,语气充满感慨:「是啊,是不希望。」 「但我更不希望,你因为我而放弃了自己的未来。」 闻言,他一时有些愣住,但一抹笑很快就爬上了嘴角,「真难得你会说出这么体贴的话。」 「不是体贴喔。」她摇头笑道,视线落向黑幕垄罩的学校外墙,眼神坚毅,「因为换作是我,我会毫不犹豫选择自己想追寻的事物。」 他露出了然的笑意,心里并不意外她的回答,因为她的这份坚定和勇往直前,也是当初吸引他的原因。 「那你决定要申请甚么科系了吗?」她随即问。 「法律系吧。」 「你想当律师?」她露出意外的神情,「我还以为你会想当一名警察。」 「那是小时候的梦想,长大后发现警察也只是听命行事,对于很多事情都无能为力,如果真的想要改变甚么,还是要从根本下手。」他的声音充满感慨,可眼神却充满希望,「只是我想当的不是律师,而是检察官或法官,特别是检察官光听名字就觉得很帅!」 听见他孩子气的回答,她没辙地笑了。 随后,他也问了予寻想唸哪个科系? 「传播系。」她毫不迟疑答。 「因为大传社?」他笑问。 「只是原因之一。」她顿了一顿,神色忽然变得黯淡,「想说如果无法成为歌手,至少可以在幕后当工作人员,看着那些和自己有同样梦想的人在舞台上发光发热,成为他们的后盾。」 听完,他不禁莞尔,「你就这么想进演艺圈?」 「那是我从小渴望的世界啊。」她也坦然笑道。 晚上九点的公车站,只有车子和风儿呼啸而过。两人一走出地下道,一阵冷风便迎面而来,留下一地的清冷和萧瑟。 刘心铭再度开了话题:「那你这学期还会有演出吗?」 「不会。」 听见她迅速的回答,他不禁一愣,「舞会和成发都没有?」 「不会。」她再次答道。 看着予寻毫不犹豫地点头,他不禁皱起眉头,继续追问:「听说今年大传社会办成发,你也不会上台?」 「你怎么知道大传社今年会办?」 「学弟妹跟我说的,他们这届热舞社会去帮大传社跳中场舞。」 闻言,她仍是一脸感慨,摇头答道:「我可能直到毕业都不会上台了。」 「为甚么?」他的表情也依旧只有不解。 「我又不是你,在还没有学校前,我还要继续准备指考好吗?」她用平淡的语气调侃道。 这也让刘心铭无话可说。 然而,掩藏在那副平淡口吻底下的,却是无法向他倾诉的苦衷。 大传的学妹前几天来私讯她,问她可不可以在大传社的成发上演出? 她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以要准备指考为由拒绝了。 然而,在她的内心深处,却很清楚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若是其他社团也就罢了,但这可是洪孟洁和宫安生一直期盼的成发,是大传社这八年来的第一场成发。 正因如此,她更不想搞砸。 只因在那一瞬间,浮现在她脑海里的,除了一个人站上舞台的恐惧,还有一个人的身影。 早晨的公车站牌,春光从天洒洩,照亮了整条清冷的马路。 经过了一个暑假,一场学测,一个寒假,挥别了冰寒刺骨的冬雨,再度迎来了明媚温暖的春光,映入她眼帘的,除了一如既往的公车站牌,还有那个总是习惯倚靠骑楼柱子,低头滑手机等车的男生。 一如既往,他戴着一副粗框眼镜,穿着白净的制服衬衫,柔软的刘海盖住了他的幽黑眼眸。但他似乎又长高了些,除了以往那股乾净的气息,如今还多了几分成熟稳重。 一时半刻,她只是愣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整整半年多的时间,她都不曾在公车站见到他,以为再也没有有机会见到了。 下一秒,男生也不自觉抬起头,向她露出一抹笑,一抹温和的笑。彷彿在他们之间甚么也没有发生,过去这半年根本不存在。 要她如何能开口呢? 无法再上台演出的原因,不是指考,也不是那些中伤柠檬的网路留言,而是眼前这个她以为再也不会出现在公车站的少年。 她无法想像,柠檬若是没有他赋予的魔法,光只是靠一支舞蹈,要如何撑起那么大的舞台,要成为眾人的焦点? 从最初的最初,就是他赋予了她站上舞台的勇气。 江闵正── 才是她真正无法上台的原因。 102 初春的夜晚仍有几许寒意,少女一件穿着浅灰色的短袖上衣和宽松七分裤跟着动感的音乐舞动,她的发丝随着身体摆动,浑身散发着足以驱散寒意的动感和热情。 节奏鲜明的乐声充斥了这座静謐的小公园,半晌,予寻按掉音乐,拿起一瓶水走到鞦韆那坐下。 「我还是没想到,你会愿意帮忙大传社的成发。」看着前方蹲在地上收拾音箱的男生,她不自觉说道。 「是宫安生拜託我的,我也没办法拒绝。」江闵正拿起音箱,朝鞦韆走来,最后在她隔壁的鞦韆坐下,「他希望你能为学弟妹跳开场舞。」 「想不到他这么希望我上台。」她露出了感慨的笑容 「这不也是你希望的?」他微微侧过头,眼角馀光轻轻划过了她茫然的神情,「你很想上台,不是吗?」 「是啊……真没想到。」她垂下目光,没想到宫安生这么敏锐,能察觉到她的心思。于是他就请你帮忙,认为只要你能像以前一样帮我,我就愿意上台? 「但我也没想到,你能这么快就编好一支舞,从答应为大传社跳开场舞到现在才不过一週的时间而已。」 「寒假时就编好了,过去半年来也完全没上台,就把时间拿来编舞了,想说总会用到。」她笑吟吟说。但下一刻,她脸上的笑容就褪了下去,「那你……」 「知道我有男朋友了吗?」 这件事,除了洪孟洁和唐敏外,她就没再告诉其他人了,就连宫安生也没有。 「虽然不知道,但不意外。」他的表情没有多大的变化,仍掛着一抹清浅的笑容,声音无波无澜,甚至比她还要平静,「你是想告诉我,我没机会了?」 「不、不是……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她感到一阵窘困。 但随着眼神一沉,她的语气立刻却转为低沉而无情:「我很感谢你帮我,只是还是想告诉你,无论你如何帮我,我们都只能是朋友。」 「所以……」她再度开口,同时轻吁了一口气,内心涌现一阵难耐,「如果你因此改变心意,不愿意帮我,我也不会讨厌你,还是会感谢你。」 语毕,她只是沉默地低望地面,直到男生含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我早就不在意了。」他轻笑道,「我会帮你不是为其他的,只是和宫安生一样,希望你能上台表演而已。若说有甚么私心,就是如果有天你成为明星,我也能沾点光。」 她再次感到一阵窘困,没想到他对她抱有这么高的期望。 注意到她的为难,他也放柔了笑容,眼神也变得温和起来,「予寻,你属于舞台,打从第一次在台下看见你的表演,我就这么认为了。」 一时,她只是抓着鞦韆两边,轻轻頷首,声音如沉入水里的石子,一没入水底就没了声音:「谢谢。」 在这之前,予寻也早向自己的男友报告了这件事。 得知自己的女友这阵子会时常和别的男生单独相约练习,刘心铭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不悦,只是相当冷淡地说了一句:「若是为了表演,必须时常和别的男生约出来练习,我是没甚么意见。」 「但如果是其他事,你还是少和那个叫江闵正的男生见面。」 她将这句话的意思理解为吃醋,只是很乖巧地点头说好。 另一方面,刘心铭虽然不用准备指考,却也不是无所事事。 上学期末,新任班联会主席以学生代表的身分,将那份连署书在校务会议上提出,顺利将这项议案列入这学期服仪委员会的讨论项目。 刘心铭作为连署书的发起人必须出席会议,所以除了准备申请和面试资料,他还得为三月底召开的服仪委员会做准备。 儘管如此,他还是每天陪她留校自习,这点令她倍感窝心。 直到──一群大学生衝进立院法。 过去几天的新闻都在报导这件事,因不满政府强行通过服贸协议,两百多名大学生在晚间九点攻佔立法院。透过网路即时转播,短短不到一天的时间,围聚在立院外的人群已达一万人左右,全台各地都不断涌入补给物资。 事件一发生,刘心铭便每天放学直接搭车去青岛公路静坐,如今已经是第三天了。 「你这样每晚去现场声援,你妈都不会说甚么吗?」看着背起书包准备离开的男生,予寻不禁皱眉问道:「而且你现在已经感冒吧?」 「小感冒而已。」他吸吸鼻子,「我妈只有嘱咐我多穿点不要感冒,我爸就……」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不屑地乾笑两声。 「你爸很生气?」 「是啊。」他不假思索答,「他本来就不喜欢社运,因为只会徒增他的工作量而已。」 「很矛盾对吧?」他忽然笑了,语气流出自嘲的意味,「警察应该是人民的保母,却往往得站在和人民对立的局面,因为他们终究也只能听命行事而已。」 她没有回应,却能清楚感受到他对自己父亲的厌恶和失望。特别在知道他与父亲之间的嫌隙后,她甚至觉得,也许他如此执意参与社运的原因,某部分也是源自于对自己父亲的反抗吧。 注意到她的眉头紧皱在一块,他露出了宠溺的笑容,温声问:「你不喜欢我去现场?」 随后,他继续倾下身,伸手抚摸她的头发,「才不过几天而已,等事件结束后我就会陪你一起留校自习了。」 「我没生气,这是你想做的事,我不会不支持。」她轻吐一口气,脸上扬起淡淡的笑意。 何况,她爱上的就是这样的一个男孩。 哪怕是从小长大的多年好友,只要做错了事,也会毫不迟疑地绝交;哪怕自己没有机会享受到穿着短裤的自由,也愿意牺牲时间去争取;哪怕是素昧平生的学弟,也会不顾一切去拯救。 他的爱恨分明,心地正直,对他而言,只要那件事是对的,就有去做有意义,无论结果如何。 「只是……」她顿了一顿,握住了抚摸自己发丝的那隻手,抬起脸庞凝望他,「小心点。」 闻言,他露出了然的笑意,「放心,我会的。」 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佔领立院第六天,政府宣布依旧不会退回服贸,让许多身在立院的学生当场泪洒现场。 当晚七点三十五分,另一批学生试图佔领行政院。网路上随即掀起了一片激烈的声浪,数十万乡民不断在网上发出回到立院的请求。 那一晚,是台湾最漫长黑暗的一夜。若是在深夜打开电视的新闻台,你会听见无数凄厉的尖叫和哭喊,会听见无数不知是悲愤还是绝望的怒吼声。警员和民眾互相拉扯推挤,有人跌倒在地、有人被棍棒攻击、有人头破血流,场面一片混乱,在那场镇暴中受伤的民眾和员警逾百人以上。 也在那一晚,批踢踢八卦版达到了十万人同时在线,创下了开站以来的首次紫爆,数万乡民一齐见证了歷史性的一刻。 虽然她很清楚刘心铭不会彻夜未归,但那晚她仍是睡不好,直到隔天看见他走进教室,一颗悬空的心才终于放下。 短短几天的时间,歷经几次起跌,一场原本仅有两百多名学生发起的公民不服从,透过网路直播和社群媒体,不只唤醒了人民的力量,也让一座曾经固若金汤的媒体王国在一夕之间崩塌瓦解,所有人都看清了王国内部腐败的真相。 103 书店内一片寧静,书香四溢,宛如香氛,令人心境平静。 予寻的目光流连在一排书籍之中,挑选的神情相当专注,来回走了几圈又折回原处,抽起刚刚看到的一本推理小说。 「都挑多久了,就买这本吧。」陪她来买书的丁巧琦不耐地催促道。 「就这本吧。」她打量着手上的书,下定决心似道。 「走走走,去结帐!」丁巧琦高兴地拉着走,「反正只要是你买的,你男友不会不喜欢的。」 「我又没说是送给男朋友的。」拋下这句话,她穿过愣在原地的丁巧琦,继续朝收银檯走去。 待结帐完立刻吐槽,丁巧琦立刻吐槽:「搞甚么,不是送男友的你还挑这么久?」 「因为我想你比较常和男生相处,应该比较了解男生喜欢甚么。」 「如果我是你男友,知道你这么用心准备别的男生的生日礼物,我一定会不爽。」丁巧琦似乎更加不满了,抽起她手里的书挥了挥。 「虽然不是男朋友,但是我很重要的朋友。」她面不改色说,伸手拿回被她抽走的推理小说。 江闵正的生日在下个礼拜,去年忘了他的生日,于是临时去合作社买一盒巧克力,当时她就决定下次一定要好好准备他的礼物。 他曾提过,小学时最喜欢看的系列就是《亚森罗苹》,觉得他应该不会讨厌看推理小说才对。 到了生日当天,她打算早上等公车时就把礼物给他,不料没在公车站碰到他,于是传了封简讯约中午在音乐教室外见面。 「你刚去哪?」 一回到教室,还没来得及坐下,座位后方的刘心铭冷不防出声问道。 「怎么了?」她微微蹙起眉头,注意到他的便当盒完全没有打开,明明都快要午休了。 「你刚去哪?」他再度质问,语气流露一丝冷然。 她不明白,他怎么会知道她刚才是和江闵正见面?不然她实在想不到是甚么原因让他如此不高兴。 「我们去外面说吧。」深怕之后的谈话可能会引来周围的同学侧目的眼光,她拋下这句话便直接往教室外走。 远离高三走廊后,她转身面对他,语气迟疑而怯懦:「你……都看到了?」 他不语,但嘴角却扬起了一弯笑,平静的声音里带有一丝冰冷,「你是不是在气我最近放学都不陪你?」 「怎么会呢?」她连忙否认,眉头顿时呈现八字眉。 「那刚刚去哪里这件事很难说出口吗?」 「我只是……怕你听了会不高兴。」 「你怕我生气?」他忽然笑了。 「难道不是吗?」她一脸平静反问,「每次我提起他,虽然你嘴上不说,但我感觉得到你不高兴。」 「也许吧。」他依旧在笑,只是那样笑容却不带任何一丝笑意,在交往以前她就知道这是他生气的前兆,「但我不高兴的原因,是你不懂得避嫌,连我都看得出来他对你有意思,你会不晓得?」 「你不信任我?」她不禁苦笑,语气苦闷而哀伤。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相信你送他礼物,还抱在一起都只是巧合?你敢说除了今天,你就没在其他时候和他私下见面?」 「那是误会,今天是他的生日,拥抱不是我主动的,我根本没想到会被你看见!」 「是啊,你没想到,我更没想到……」 「刘心铭,你看着我。」她向他走近,眉头紧皱,语气状似命令,但抬头直视他的目光坚毅而诚挚,「我不会喜欢上别人,绝对不会。」 空气静默而凝滞,望着女生那一双清澈坚定的眼神,他终是别开头,下意识伸手拨开了自己的额发,回神般道:「……抱歉。」 「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一时沉不住气……抱歉。」他的语气流露愧疚,那隻手也转而抓了抓后发。 没想到他比她想得还要乾脆认错,她的气势顿时也弱了下来,垂下眼脸道:「没事,我才是,下次不会再这么做了。」 一时半刻,两人脸上都充盈了愧疚和羞愧,唯有气氛依旧凝滞,令人心生尷尬。 也许,她真的做错了,她不应该这么在乎江闵正,哪怕是生日礼物,就算晚一天送也不会怎样,何必特地约出来见面? 明明很清楚他看待爱情的态度和别人不一样,比谁都要害怕被所爱的人背叛,她却还是这么做了。 当天晚上,她一如既往在睡前瀏览脸书。 刘心铭分享了一首歌,是那首家喻户晓的英文歌曲<lemontree>,但点进去听却发现和印象中的曲调不太一样,于是上网google,发现其实是另一首同名歌曲。 然而,当看了中文歌词再继续听那首歌时,她却感觉一把无名火在胸口燃烧,感到浑身发抖,气到直接哭了出来。 『你不信任我?』 也许,打从一开始,他就不信任她了。 wheniwasjustaladoften,myfathersaidtome 当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父亲告诉我 comehereandtakealessonfromthelovelylemontree 过来一下这棵美丽的柠檬树可以为你上一课 don'tputyourfaithinlove,myboymyfathersaidtome 父亲对我说不要相信爱情我的孩子 ifearyou'llfindthatloveislikethelovelylemontree 害怕你将会发现爱就像那美丽的柠檬树一样 lemontreeveryprettyandthelemonflowerissweet 柠檬树很漂亮柠檬花很香 butthefruitofthepoorlemonisimpossibletoeat 但是千万要记住坏的柠檬不能吃 lemontreeveryprettyandthelemonflowerissweet 柠檬树很漂亮柠檬花很香 butthefruitofthepoorlemonisimpossibletoeat 但是千万要记住坏的柠檬不能吃 onedaybeneaththelemontree,myloveandididlie 有一天我和恋人躺在柠檬树下 agirlsosweetthatwhenshesmiledthestarsroseinthesky 那女孩如此甜美笑起来的时候满天星星都在闪烁 wepassedthatsummerlostinlovebeneaththelemontree 整个夏天我们陷入热恋倘佯在柠檬树下 themusicofherlaughterhidmyfather'swordsfromme 她的笑声像音乐遮盖了父亲曾对我说的话 lemontreeveryprettyandthelemonflowerissweet 柠檬树很漂亮柠檬花很香 butthefruitofthepoorlemonisimpossibletoeat 但是千万要记住坏的柠檬不能吃 lemontreeveryprettyandthelemonflowerissweet 柠檬树很漂亮柠檬花很香 butthefruitofthepoorlemonisimpossibletoeat 但是千万要记住坏的柠檬不能吃 onedaysheleftwithoutaword.shetookawaythesun 有一天她带走了阳光不告而别 andinthedarksheleftbehind,iknewwhatshehaddone 置身在她留给我的黑暗之中我了解到她做了什么 she'dleftmeforanother,it'sacommontalebuttrue 她为了别人而离开我这是个普通但却真实的故事 asaddermanbutwisernowisingthesewordstoyou 伤心但更有智慧的我如今将这个教训唱给你 lemontreeveryprettyandthelemonflowerissweet 柠檬树很漂亮柠檬花很香 butthefruitofthepoorlemonisimpossibletoeat 但是千万要记住坏的柠檬不能吃 peter,paul&mary──<lemontree(1962)> 104 *因为剧情连贯,今日一次更新三回,请从第104回开始阅读! 任何事都有跡象,不会毫无预警发生,只是需要一个敲碎假象的契机。 <lemontree>就是这么一首不言而喻的歌,如一把棒槌,在早已有裂痕的雪地上狠狠一敲,任之四分五裂。 到了隔天早上,两人几乎视对方为透明人。 事实上,早在刘心铭不再陪她一起晚自习,两人就鲜少说话了。眼下除了大学申请,彼此都还有其他同等重要的事在进行,也就没心思处理难解的感情问题。 然而,世事也许就是如此,总是在这种时刻给你开个天大的玩笑,要你感到加倍地愧疚。 学生佔领立院第九天,刘心铭没来学校。以为他是跟大学生一样,为了静坐选择翘课,却在隔天从老师口中得知他是得了流感住进了医院,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出院。 当天晚上,她才总算拉下面子,主动发了讯息给他,结束了只有两天的冷战。 却深不知,这才是一切事情的开端。 「你要我代替刘心铭出席服仪委员会?」 距服仪委员会还有两天时间,唐敏约她在物理实验室外见面。 「我认为你再适合不过。」唐敏一脸理所当然说,丝毫不觉这有甚么问题。 「难道不能等刘心铭出院?他说无论如何都会出席的。」 「如果他没来得及出院呢?」唐敏将双手盘在胸前,冷静地反问,「他有说他甚么时候能够出院吗?」 「这个……」她哑口,她日日都希望他早日康復,根本不敢去想他会来不及出院。 「好,就算他真的赶在前一天出院了,但他才刚痊癒,你觉得他有体力应付那种大场面吗,你忍心吗?」她继续质问,口气毫不留情,「在这种未知的前提下,我认为你无论如何都必须准备。」 「可是……我觉得你比我适合。」 「我已经是三年级学生代表了,本来就得出席。」 「那……洪孟洁呢?」 「跟你比起来,她的口才不够好。」唐敏不禁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在感叹她的无知,还是推辞。 「可是只剩两天而已,我根本来不及准备啊?」 「这你不必担心,刘心铭已经把简报和讲稿都准备好了,你只需要照稿唸就好,就像上台报告那样。如果老师们提出问题,我和班联会都会帮你回答。」 「可是……」她的眉头仍旧紧皱在一块,无法给出肯定的回答。 忍受不了她的犹豫不决,唐敏再次叹了口气,但下一秒,她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凛冽。 「你认为,你现在之所以能留长发是为什么?」她忽然问,同时伸手撩起她胸前的一綹头发。 「你以为,我为甚么染了头发还能安然无恙地度过高中三年?」她收回手,迅速拨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我们现在享受到的自由和方便,都是过去的学生为我们争取而来的,也许之后的学弟妹不会在乎是谁说服了校方开放短裤入校,甚至不晓得以前学校是禁止穿短裤进校门的。更或许,在多年以后,教育部还会全面废除短裤规定也说不定。」 「儘管如此,这件事也必须有人去做,因为对如今的在校生而言这件事是有意义的,他们会度过比我更自由些的高中三年,不必每年夏天都带两条裤子。相反地,如果我们现在就认输了,那才是真的没有意义了。」 不明白唐敏为何忽然说起这些,予寻一时答不上话。 见她一脸呆滞,唐敏也放柔了声音:「我知道你当初会加入我们,并不是在乎这项服仪规定能不能废除,纯粹是为了刘心铭。」 「那么这次,也当是为了刘心铭吧。」她诚恳地凝视她,那双淡漠的美眸难得流露出一丝央求,「他为了这件事准备了一个学期,你难道希望他的努力就此白费吗?」 面对这样的唐敏,她终是无法拒绝,只是露出了一抹难耐的笑容,「你认为我真的可以吗?」 「你之前为连署写的广播稿我都有听见,我认为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刘心铭若知道是你代替他出席,我相信他也不会有意见的。」 沉默縈绕在两人之间,半晌,予寻轻叹了口气:「好,我今晚会去向刘心铭要简报内容。」 闻言,唐敏顿时露出了一抹欣喜的笑容,但更多的是欣慰。 时和高中的服仪委员会每年召开一次,组成成员除了校长、各个主任,还有各年级老师代表、家长会代表、班联会代表和各年级学生代表,总共十五人。 召开地点在校长室隔壁的会议室,室内有一张相当大的方桌,最前方是投影幕,左右两边各放置了一张配有麦克风的讲桌。 除了参与会议的十五名师生家长,还有负责记录的书记、担任会议主持的司仪,以及提议开放短裤入校的发起人。 「各位老师同学好,我是三年七班的李予寻,由于连署发起人刘心铭目前正在住院,所以由我代替他报告这次简报的内容。」 会议一开始她就必须站在台前。此刻,投萤幕已经停在简报第一页,随时可以进行简报。 简报时间约十分鐘,不得不说,刘心铭准备的这份简报真的是非常用心,内容除了说明这条服仪有多不合时宜,也列出了开放短裤入校的优点,另外还整理了其他已经开放短裤入校的高中、他们抗争的经过。内容清晰,美编用心,足够显示出他们在这件事上的认真程度。 予寻全程背稿演出,口条清晰,举止落落大方,哪怕面对这么多师长也不会惊慌。若不是知道她就是柠檬,就连唐敏也难以想像,她平日其实是一个相当低调安静的女孩子。 「以上就是我们对开放短裤入校的想法。」予寻按下最后一张简报,露出一个得宜的微笑。 气氛随即也陷入一阵不自在的静默。 予寻维持着得体的微笑,目光流连在底下的师长同学。师长们正翻阅着手上的纸本简报,完全没看她一眼;学生们则是彼此交换视线,脸上都有几分忐忑。 唐敏跟她说过,没有学生会不赞成开放短裤入校。三名学生代表加上两名班联会代表,至少会有五张基本票,只要师长那边再有三人投赞成,票数就过半了。 然而,若真能如此简单,这条短裤规定就不会直到今日都还存在。 歷届班联会主席都有在服仪委员会上提出这项议案,但无一都被打枪,包括去担任主席年的唐敏。 「我觉得问题还是那个……」率先打破静默的开口是学务主任,他的视线从手上的纸本简报移到前方的投萤布幕,「毕竟是校服,出了校门就代表学校,穿着短裤总归不太美观。若是女校也就罢了,但我们是男女合校,男生会露出腿毛更是不妥。」 毫不意外的答案,予寻不禁在内心暗叹了一声。 然而,正打算回应,唐敏却抢先一步举起了手,报出了自己的班级姓名。 「恕我直言,主任。」她收回手,毅然站起身,面向在场的其他师长,随之看向坐在自己正前方的学务主任,「您说穿着短裤不雅观,但就我所知,我们的国中部并没有限制学生不能穿短裤进入校内,为甚么换成高中部就不能穿短裤入校?明明是同一所学校的学生,国中部穿短裤就没有不美观的问题,光是这一点,就有很多高中部的同学无法理解。」 「高中生毕竟比较接近成年人,在服仪限制上自然会比较严格,当初我们决定开放学生直接穿运动服进校门时,就是考量到高中男生有腿毛的问题,才会决定短裤只限校内穿着。」这次回答的是教官主任,她的神态从容,从老成稳重的外貌上,不难看出在校时间长。 「是啊,高中男生不像国中生,有腿毛的问题,穿着短裤跑来跑去真的不雅观。」其他老师也跟着附和。 也许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唐敏的脸上没有一丝愤怒,只是默默坐下,神情淡定。 105 *因为剧情连贯,今日一次更新三回,请从第104回开始阅读! 「但刚刚简报也有提到──」倒是唐敏身旁的现任班联会主席开口了。这届的主席是名男生,拥有一张相当清秀的脸庞,声线也十分清澈,「实际上只有进出校门的时候需要穿着长裤,天气热的时候有些学生一出校门就会直接脱掉外面的长裤,就我来看这条规定并没有实质意义,同学们往往必须为了进出校门而多带一条长裤。」 「我同意。」副主席是女生,外型清秀亮丽,但在气势上仍比不上唐敏,「为了应付校规必须多带一条长裤,等于回家也必须多洗一条裤子,在用水上也是种浪费。」 「我倒不觉得。」一道不紧不慢的声音出现。女人穿着一件高质感的全黑连身裙,颈间戴着一条晶莹剔透的珍珠项鍊,全身珠光宝气,不难看出她并不是老师,而是家长。 「不过是多洗一条短裤而已,我认为家长们都能理解,毕竟在我们那个年代,上下学都只能穿制服,往往必须多洗一套运动服。」 「毕竟──」女人再次开口,脸上始终掛着一朵优雅的微笑,「在任何场合上短裤都不是正式服装,就算是运动服也是校服,也是一间学校的门面,间接影响了旁人对我们时和高中的观感。要是国中生也就罢了,还是爱玩不懂事的年纪,但身为高中生总得有即将是成人的自觉,出了社会总得穿西装打领带,更重视一个人的服装仪容。我认为这条校规在培养学生服仪态度的方面,仍有存在的必要。」 气氛顿时陷入一阵静默,女人此时只是静静笑看着其他老师,无论是穿着和言词都在在透露出她的教养是来自从小的培养 唐敏和正副主席没再开口反驳,但看在予寻眼里,他们却不像是无话可说,而是有所顾忌而不敢出声。 「我认为……」予寻忽然向麦克风道,所有人的目光顿时也都集中到了她身上,「雅观是一件很主观的事,每个人对美观的标准都不同,要成为禁止穿短裤入校的理由有些牵强。有些人认为只要穿着整齐、乾净,就是美观了,其实并不在乎穿着的是短裤还是长裤。」 「也不认为,只是废除一条运动短裤规定就会影响我们对服仪的态度,毕竟──」她顿了一顿,忽然拉长了音,学着女人的语气刻意说道,「我们仍须穿着制服,校规对于制服的要求仍旧存在,我们的诉求只是开放运动短裤入校,而这也是全校每位学生的想法。」 气氛再度陷入静默,唐敏和正副主席都明显感到松了一口气,其他学生代表也不禁暗暗点头,唯独女人的眼神变得冰冷,对予寻反击般的发言相当不满。 「我看不如这样吧。」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也是在场唯一穿西装的男人。全场没有人不认识他的,正是现今时和高中的校长,去年才来到时和高中接任校长的职务。 「既然学生的想法是因为天气热,才希望能够穿短裤入校,那么将夏季运动裤改成材质透气轻薄的长裤呢?这样既可解决天气炎热的问题,也能避免露出腿毛。」 随着校长露出亲和蔼和亲的笑容,不少师长纷纷赞成。 反观学生代表各个脸上都流露出一丝错愕。 也许是过去总在第一关就被打枪,觉得反方的意见只会有不太美观、有失门面之类的,不曾想到还有替代方案。 「可是这样的话,我们学生不是就要再多买一条夏季运动长裤?」高二学生代表忍不住出声反驳。 「我们学校的运动服本来就有分冬季夏季,只是把夏季的短裤改为材质轻薄的长裤,原则上还是一套,不需再多买一条裤子。」 「可是在校生还是得再买一条裤子不是吗?」 「对在校生而言的确比较麻烦,但我认为这项方案可以同时兼顾美观和舒适,只是详细内容可能还需再讨论。不知其他老师意下如何?」 「我认为没甚么不妥。」生辅组长微笑说道,理所当然,其他师长也都没有异议。 「但我们学校的男生制服就是分夏季长裤和冬季长裤,正因为夏季长裤给人灰灰旧旧的感觉,所以男生都只穿冬季长裤,因为都是长裤,并不会凉爽到哪去。」身为男生的班联会主席义正辞严说,对照如今他身上穿着冬季制服长裤可看出所言不假。 「关于这点,我想我们可以在材质和款式上多做讨论,就像之前的制服外套款式就是提出三款让全校学生投票。」生辅组长冷声回道。 「但我刚也说了,虽然夏季制服长裤比较轻薄,但同样都是长裤,并不会凉爽多少。」对于组长直接忽视这项问题,主席也不悦地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讨论陷入白热化,予寻始终站在台前,看着底下师生们你来我往的对峙场面。 然而,双方提了那么多的立场和理由,说到底,不过是时代的代沟,并没有所谓的谁对谁错。若不是亲眼参与这场会议,她从未想过废除这条服仪规定有甚么问题,为何会有人不同意? 时和高中的服仪规定其实相当宽松,只要不要太引人注目,学生可以染发烫发,还可以背自己的书包。入学两年多,几乎不曾进行真正的服仪检查,比起国中时期还要自由许多。 无论如何,我们都生在相对富庶与民主的年代,不需要遵守耳下一公分的头发长度、膝下三公分的裙子长度,也不必每天都穿着制服上学,拥有比以前的学生还要多的自由。 可是,我们这群孩子却还不觉得满足,一再地提出要求,质疑过去那些同样身为学生的大人们,他们从不认为有问题的问题。 「校长,恕我直言。」唐敏举起手,非常不敬地向校长质问,「若是真的将运动短裤改为材质轻薄的运动长裤,您能保证之后入学的新生不会提出质疑,觉得为甚么我们学校没有运动短裤,进而提出要有运动短裤的诉求?我认为就算更换了长裤的材质,终究无法根本问题,到头来反而是兜了一圈,浪费了时间和金钱。」 时至今日,她才总算明白唐敏为何前几天会忽然对她说出那些话。 哪怕他们最后未能说服校方开放短裤进入校园,之后也会有其他学生提出同样的质疑。学生每三年就会换新的一批,但老师却得从教二、三十年才会退休,在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争取下,总会有那么一天,校方会觉得再固守下去也没有意义,因为这就是时代的浪潮。 「唐同学的想法我理解,我只是提出替代方案,听听各位的意见,不代表就会如此执行。」校长露出稳重的微笑。 随后,再度经过几轮的提问与质疑,眼见每个人的想法都提出得差不多了,司仪随即用麦克风大家问道:「请问在座还有人对这项议题有意见吗?若没有意见的话,现在将对『是否开放直接穿短裤进入校园』这项议题进行投票表决。」 「我还有些话想说。」 听见这道清朗的女声,所有人的目光再度落向被遗忘的讲台。 面对台下无数双眼睛,直到如今她才总算感到害怕,觉得手心冒汗。她定下心神,一脸淡定地迎视台下的目光,平静道:「我并不讨厌身上的这套校服,因为它代表了我是这所学校的一份子。」 「或许各位师长会觉得我们很任性,不过就是一条短裤,等到我们出了社会要面对的服仪规范更多,为什么不懂得忍耐?同样地,我们也不了解,为何只是希望短裤可以直接穿进校园,看在师长眼里却是一件非常不应该的事情?」 「教育基本法里头明文写道:『学生之学习权、受教育权、身体自主权及人格发展权,国家应予保障。』校服是穿在我们身上,我们全校所有学生都认为应该要废除这条不合时宜的规定,但决定权却永远在少数的行政人员和师长手中,学生的意见总被视为任性的要求,包括此刻召开的服仪委员会,十五席中,学生席位只有五席,不到一半。」 正气凛然的清晰声音回盪了整间会议室,然而,相比师长们的紧皱眉头,学生们却是个个睁大了眼,眨也不眨,只是眼巴巴望着台上女生。 女生的模样清纯朴素,音色如森林里潺潺流动的溪水,清脆好听。一开始还无法联想在一块,但随着她的语气却越显凌厉,逐渐拔高了声音,说着那些上学期縈绕整座校园的发言稿,终究还是让人不得不相信。 特别是身为班联会的两位代表,更是露出一脸错愕。 记得,他们刚入学时,一位奇装异服的学姊在大传社的宣传影片播毕后,走上舞台如此对他们说道:「没人规定高中生活该是什么模样,比起强求自己去追寻一个憧憬而不切实际的高中,不如过一个无悔的三年。」 当他们加入班联会后,那名学姊更是一再出现在运动会、春季舞会和毕业典礼,赢得眾人的喝采和掌声,最终登上网路新闻,听说还被星探挖掘,成为了各高校都皆知神秘美少女。 直至今日,都还能在每週大传社的广播听见她的声音,从他们入学来始终如一。 正因如此,他们更不可能错认,此刻眼中这名身材娇小、模样清秀、看似平凡,但却一点都不怯场的学姊,正是…… 「西元二零零五年,教育部长下令全面解除中学生的发禁,当时不少大人都认为解除发禁是件很荒唐的事,学生会没有学生的样子,但这么多年过去,又有多少人还会质疑这项决定?」 「短裤的开放并不会影响一所学校的声誉,但学生和老师的言行表现会;一条服仪规定的更改不会影响外人对我们学校的观感,但校方面对我们学生的态度会。你们用你们先入为主的想法,决定了我们学生应该是甚么模样。」 「可是,所谓学生的样子,又该是甚么样子?」 这一刻,她忽然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望着在座师长们无比清晰道: 「请不要让你们的回忆,绑住我们的自由。」 106 *因为剧情连贯,今日一次更新三回,请从第104回开始阅读! 一片沉重的空气瞬间压了一下来,一时之间,每个人都静默了,就连一旁负责记录的老师,也都不禁停下了打字的动作,愣愣地抬起头,望着台上那名稚气未脱的清秀女生。 『若希望连校方都能听见,我觉得不太可能,因为大传社在播放广播时,都会关掉各个处室和办公室的广播器,也就是说只有学生能够听见,除非那时老师正好在走廊上,才有可能听见。』 『你之前为连署写的广播稿我都有听见,我认为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刘心铭若知道是你代替他出席,我相信他也不会有意见的。』 也许,这才正是唐敏选她代替刘心铭出席的真正原因。不只是为了简报,而是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她之前写的发言稿能派上用场。 「啪、啪……」 一道微弱的掌声忽然响起,定睛一看,这下换予寻说不出话了。 拍手的人不是学生,而是三年级教师代表。年近四十的物理老师掛着一抹从容的笑容,拍手的速度缓慢但却深刻。 随后便是学生们掀顶般热烈的掌声。 数秒过去,司仪才总算维持住场面,在没有师生再提出异议的情况下进行投票表决。 从上学期到各班蒐集连署书,并在校务会议上提出议案,花了一整个寒假的时间准备简报,再到如今每年一次的服仪委员会,经过了一整个学期的时间。 时和高中禁止了二十年的短裤规定,在西元二零一三年三月三一日,下午四点一十二分,以八票对七票的一票差距,正式更改。 也许,之后的学生不会有人晓得,在过去那个炎热的夏天,想穿短裤还得多套一条长裤的日子。 也许,之后的学生不会有人在乎,是谁牺牲了唸书时间,替他们向校方争取短裤权益。 更也许,在多年以后,教育部还会下令全面废除短裤规定也说不定。 可是,在这一刻,在司仪宣布新的服仪规定通过的这一刻,那些早已不是女生在意的事情了。 歷届班联会都极力争取的裤权,终于在她毕业前的最后一学期,争取到了。 「唐敏学姊,我们真的做到了!」 一出会议室,现任副主席便直接抱住了唐敏,也不顾周围还有师长经过。 「是啊。」她回抱住自己亲爱的学妹,忍不住感慨,「我们做到了。」 若不是过去身为主席有太多的事要忙,她早该这么做。所以当上学期一看见那份在班上传递的连署书,她二话不说就到七班找人了。 从未想过,在她任内无法争取到的事,还会有机会去实现。 「话说,学姊你怎么都不事先告知一下,负责简报的就是柠檬。」现任主席挑起一边的眉毛道。 被忽然点名予寻面露一脸惊愕,完全不晓得自己的身分已经曝光了。 「你们也没问啊?」唐敏随即拉住予寻的一隻手,吓得予寻不轻。 「这样我就会打扮一下啊。」他义正词严说,也不知是不是玩笑。 「你就算打扮也不会帅到哪去的。」副主席冷冷吐槽,立即引来周围一阵笑声。 「靠杯。」主席不悦地回应,让现场的笑声更大了。 听见身后传来洋溢着青春的笑声,已经走远的学务主任忍不住感慨:「时代真的变了啊……」 一旁的物理老师露出认同的笑容,眼底随之流露出一丝怀念:「想当年我们不也是如此吗?」 八零年代以前的学生,有太多不能唱的歌、不能看的书、不能言说的话题。那是一个沉默的时代,学生们顶着和尚头和西瓜头,过着安分守己的生活,就有意见也没有发声管道,能做的只有服从。 但也是那样的学生,开创了台湾奇蹟般的经济荣景,进行了首次大规模的示威游行。不断往天际飘的工厂黑烟,不断往天上盖的高楼大厦,一路飆涨的万点股市,一片欣欣向荣的光明未来。 那是现在的孩子绝对无法想像的年代。 不晓得,如今习以为常的言论自由,是过去多少人冒着生命危险走上街头,才好不容易换来的。 不晓得,如今的你们已经拥有了过去的学生,可能一辈子都无法享受到的富裕和自由。 然而,时代不断改变,每个世代都有每个世代该面对的课题。 网路科技兴起,智慧手机普及,社群媒体崛起。资讯不再被垄断,眼光不再被侷限,如今的学生不再安于现况,不再忍气吞声,敢为自己争取权益,敢为自己发声──包括现在那些身在立院的学生们。 当所有大人都在感叹现在的年轻人是抗压性低的草莓族,谁想得到,正是这群还未踏入社会的年轻学子,策画了一场动员全台的学运。在过去的学生走过的路上,号召了五十万人的黑潮,写下了民主新页。 当各国都在担忧现在的孩子不关心政治,谁想得到,正是这群二十出头的年轻学子,阻止了连大人都无力阻止的黑箱服贸。号召全球十九个国家,四十五座城市的留学生力挺,募资超过新台币六百七十万,买下了纽约时报头版,让全世界都看见了台湾。 时过境迁,物换星移,时间不断往前走。 这是现在的学生,更是在我们教育之下成长的孩子。 请好好看看,这群孩子们吧。 107 当日回到家,她立刻打了通电话给刘心铭,将短裤解禁的好消息告诉他。 「你真的在会议上说了那些话?」 「我也记不得自己到底说了甚么,但大概就是发言稿的内容,还有你昨天跟我说的那些。」她右手握着手机,左手抚着额头。现在想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来的勇气,敢那样对师长说话? 「唐敏要你代替我出席,真是挑对了!也只有你有勇气说出来,真想看看当时的情况……咳咳!」男生爽朗的笑声快就被一阵咳嗽声盖过。 「你没事吧?」听见这阵剧烈的咳嗽,她担忧问。 「没、没事……」他赶忙说,但第二波的咳嗽声再度袭来,再度佈满了整个话筒。 「你现在方便开视讯吗?」她忽然问。 「……可以呀。」抑止住咳嗽后,他随即笑道。 随着手机画面出现了思念以久的脸孔,她不禁红了眼眶。不知是不是手机的画质不太好,感觉病房的光线相当惨白,照在雪白一片的背景上,更是有说不出苍凉。 但比起那一切更来得心寒的,是那张苍白如纸的熟悉脸庞。 刘心铭的肤色本来就白皙,如今穿着白凈的病人服,看起来更是一点血色也没有了。 「你……真的没事吗?」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就怕只是一个眨眼,眼前的人就会消失。 「没事啦,只要有点发烧而已,可能再过几天就能出院了。」他笑嘻嘻说,「倒是班上最近有发生什么事吗?」 「没甚么特别的,就是一直考试。」想起自己最近的小考成绩,她的语气不免透露几分失落。 「考不好?」 「这是当然的吧,我这两天都在准备讲稿耶,根本没时间唸书。」她老大不爽地回,但电话那头的他却反倒笑出声了。 聊了快半小时,注意到他的咳嗽越来越严重,她也知道该掛电话了,随即结束了话题。 「你真的没事?」明知他会如何回答,她还是忍不住再次担忧问。 「没事,你赶快去唸书吧,如果有英文的问题再来问我……咳咳!」他压抑着咳嗽道,仍是一脸笑盈盈的模样。 「嗯……」她勉强挤出一个看似宽心的笑容,却仍没有关掉视讯的打算。 「怎么了?」注意到女生的静默,刘心铭不禁疑惑出声。 望着萤幕里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庞,她多么希望能够伸手触碰,多么希望自己现在就在他身旁。 「我想去看流星雨。」她突兀道。 「流星雨?」他不禁一愣。 「嗯,不知为什么忽然很想跟你去看流星雨。」她笑着解释。 「好啊,那去阳明山吧。」他很快笑开,「记得暑假会有仙英座流星雨,那是一年里最盛大的流星雨,等放榜后一起去看吧!」 她点头,微笑应了一声:「说好了,不要忘了。」 「好,我不会忘的,你赶快去唸书吧。」他语带笑意说,有几分敷衍的意味。 「我相信你。」她定定道,一双认真的眼睛深深直视他,声音沉静如水,可眼底流转的情感却深刻得令难以移开目光。 男生脸上的笑容瞬间褪了下去,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只是透过手中小小的萤幕,互望着彼此。 半晌,他的嘴角才缓慢地扬起笑容,轻轻应了一声:「嗯。」 这晚,是谁先道了晚安,谁先掛断了电话,已经不重要了。 使用太久而过热的手机机身,在微凉的夜里静静发烫着。握着电量只剩下一格的手机,她终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已经住院六天了,无论他再如何安慰她,她也能察觉出他的病情并不乐观。如今,透过手机萤幕再次见到他,她更加无法再欺骗自己。 夜色浓郁,月明星稀。她擦乾了眼泪,毅然打开了电脑。 一串耳熟能详的旋律从电脑里流出,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快速敲打键盘的啪啪声。女生全神贯注在打字上,哭红的眼睛里只有执着。 这是她早该要做的事了。 她点开录音软体,拿起摆在桌上的麦克风,看着刚刚写好的讲稿,一字一句含笑说道。 「最后一首歌,是一位女同学要点播送给她男朋友的一首歌。」 「她想对正与病魔对抗的男朋友说,既然你在脸书分享了那首一九六二年发行的<lemontree>,那我现在回送你在我们出生的那一年,苏慧伦翻唱的中文版本。」 「『我一天一天更爱你,我不管不管不管爱会苦苦地』,就像你害怕我会移情别恋,我也会害怕你喜欢上别的女孩,害怕尝到柠檬果子的苦涩酸味。但儘管如此,我对你的真心也不会改变,甚至比以前更爱你。」 「我等你回来。」 108 「心铭,我们在这里等你回来!」 「心铭,要赶快好起来,再一起打篮球!」 「心铭,老师相信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加油!」 「心铭……」 隔天早上,从老师口中得知刘心铭的病情不太乐观,班上同学当下就决定要用手机拍摄一段慰问影片,为他加油打气。 「予寻,剩你还没拍喔!」听见这道纤细柔美的声音,予寻随即将视线从歷届考题移到面前的一群人,眼中流露茫然。 负责拍摄的人是和刘心铭交情较好的一群,其中也包括陈映羽。 「我刚有拍了。」她皱眉道。考量到不是每个人都和刘心铭熟,女生们都是一群人一起对镜头说一句祝福。 「嗯,好像有。」陈映羽点了点头,「但你毕竟是他的女朋友,我们还是希望你能单独对他说一段话。」 一听,予寻瞬间瞪大了眼,彷彿得知了甚么不可思议的事件。 看见女生露出这副错愕的表情,旁边的男同学忍不住笑出声:「除非是瞎子,谁看不出来你们在一起了?」 「……甚么时候看出来的?」她扯了扯嘴角,勉强维持冷静。想起今天中午播放的广播内容,虽然引起了全校一阵轩然大波,但因为自己的身分没有曝光,也就不会感到害臊了。 没想到…… 「早就知道了好吗?」另一位女同学露出慧黠的笑容,「只是看你们这么努力隐瞒,就没戳破囉。」 「所以啦,你一定要单独拍一段,如果害羞,等放学没人的时候也行。」陈映羽笑盈盈说,美丽的脸庞盛放着灿烂的笑靨。 于是,放学时间一到,她就被陈映羽强行拉出了教室。其他人考虑到她内向的个性,便只让陈映羽为她进行拍摄。 为避免画面摇晃,陈映羽将手机架在向老师借来的脚架上。 「要拍囉。」说完,她随即按下录影键。 然而,数秒过去,予寻始终只是对着镜头傻笑,说不出半句话。 「如果你不希望这段影片被其他人看到,我们可以剪成两支影片,传给刘心铭的那支才放你的片段。」陈映羽相当体贴地说。 「不是这样的……」她慌忙澄清,眼神暗了下来,「只是……你不介意吗?」 「介意甚么?」陈映羽歪了歪头。 「就是……」她犹豫了数秒,终是没有勇气开口。 见女生为难的模样,陈映羽像是领悟到了甚么,忽然笑开:「你该不会是以为我真的喜欢他吧?」 「难道不是吗?」她茫然地抬起头。 「抱歉、抱歉,都怪我当时跟你说了那句话,害你误会了。」她挥了挥手,嘴角仍有藏不住的笑意,「我当时是为了想要推你们一把,才故意让你以为我喜欢他的。」 「推我们一把?」 「是啊,我很早就看出来你们互相喜欢了。」她歛下笑意,继而露出一脸温婉的笑容,「只是感觉刘心铭不太可能主动跟你告白,就想说从你下手。想说如果你意识到有我这个情敌,搞不好会心生衝动跟他告白也说不定。」 「但万万想不到,你当天就在广播里跟他表白了呢!」她止不住笑意,再次笑了出来。 「等、等一下!你怎么知道点歌的人是我?」 「当下听见广播时,我就在猜是不是你,再算算你们在一起的时间点,就更肯定是你了。」 没想到会被其他人认出来,这下她更想找个地洞鑽进去了。 「刘心铭是很棒的男生,你很幸运。」她微笑说,随之调整了下手机的镜头角度。但甫一转身,注意到予寻仍旧一脸沉默,她不禁又笑了,「怎么,你还有其他想知道的吗?」 「你现在有男朋友吗?」她忍不住问,感觉只要知道这个答案,很多事都会明瞭。 「刘心铭跟你提过我的事?」她的语气恬淡,身子轻轻靠向身后的栏杆,一片蔚蓝的天际掛在她的身后。 她尷尬地点头,不敢说其实是酒窝男告诉她的。 「我现在没有男朋友,也不打算交男朋友。」她脸上的微笑和语气同样恬淡。蓝空下,那头乌亮的发丝在微风轻轻飘扬,画面出奇地美,令人捨不得移开目光。 但下一秒,她咧嘴笑了,语带调侃道:「所以你完全不用担心我会抢走你男朋友,我和刘心铭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 「我、我不是这意思!」虽然听得出来是玩笑话,但她还是不自觉感到脸红。 陈映羽打趣地看着她,嘴角有止不住的笑意。 也许,正是如此,她才会从没发现,陈映羽看她的眼神从来就不是怜悯或睥睨,而是单纯的羡慕。 「聊了这么多,现在可以录了吗?」陈映羽俏皮地眨眨眼睛,再度走到脚架旁。 「好、好的!」予寻立即回应,「还请不要把这段放进公开的那支影片。」 「放心吧。」她递上真诚的笑容。 四月初的空气暖和而不炎热,能够嗅到一股花儿的清香,彷彿春天百花齐放的灿烂香气。 镜头里的女孩,伸手握住自己的左手臂,脸上流露不自在的靦腆笑容,但眼底却装着令人动容的坚定和单纯,宛如每一段爱情最初的模样。 「知道为甚么我这么想和你一起看流星雨?」 「因为,当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你,就是在那样星光璀璨的夜空下。当你抱着我的时候,那个我这辈子看见最多星星的时候,那个我感到最幸福的时刻。」 「既然你说,每年最盛大的流星雨是八月的仙英座流星雨,那我相信那就是夜空中最多星星的时候,因为我不想有一天,当我看见更璀璨的星空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 「我希望和你一起看的星空,永远都是最璀璨的星空。」 青春在花季里盛开,宛如天边永不凋谢的星光,绽放出永恆光辉。 女孩的眼角闪烁着星星般的泪光,音色宛如绽放在夏夜里的烟花,在空气中划出绚烂而优美的弧度。 看着强忍哀伤,努力对着镜头露出笑容的女孩,陈映羽只是静静笑着,可内心还是不可避免地感伤起来。 她很羡慕,一直都很羡慕。 羡慕那样全心为对方付出,不求回报的爱情;羡慕那样单纯懵懂,眼里只有一个人的纯粹爱情;也羡慕那样勇往直前,不怕失败受伤的莽撞爱情。 因为那也是她曾经拥有过的初恋。 刘心铭,你很幸运。 遇到这样一位愿意为你全心付出女孩,敢为你在全校面前证明自己的真心,敢为你向全校师长抗争,敢为你付出全部的青春。让从不相信爱情的你,第一次愿意相信爱情。 你们很幸运,真的很幸运。 让原本决定不愿再相信爱情的我,也再次看见了爱情。 四月一日晚上,刘心铭的病情忽然急速恶化,紧急转入加护病房进行治疗。这天,负责剪辑的同学整夜没睡,加紧赶工为慰问影片上字幕和配乐。 四月二日清晨,经过医护人员一整晚上的全力抢救,病情暂时脱离险境,但昏迷指数仍只有三。这天,同学们将慰问影片发布到了脸书和社团,无数师生在贴文底下留言,为他加油打气。 四月三日下午,流感併发肺炎的情况再度开始恶化,引发了呼吸道衰竭。病毒如同一场风暴,对他体内各处的器官加以破坏,造成全身性发炎,引发了严重败血症。这天,全班每个人都在折千纸鹤,写祝福小卡,所有科任老师都将小考往后延了一週。 四月四号清晨,经过医护人员的多次抢救仍是回天乏术,刘心铭在清晨七点二十六分,宣告不治。 这天,是台湾连日来最平静的一天。几天之后,刘心铭的妹妹登入他的脸书发布贴文,向大家告知他的死讯以及告别式的地点。同学们也利用脸书举办活动的功能统计有多少人参加,方便他的妹妹向家里回报人数。 短短不到十天的时间,一个年轻绚烂的生命,宛如流星那般,在转瞬间离开了人世。 109 天空灰濛,雨滴如丝,外头正在下着一场没有声音的冷雨。 悠扬的乐声縈绕整间肃穆的灵堂,但曲目却非耳熟能详的经典老歌,而是膾炙人口的流行歌曲。然而,越是温暖感人的曲调,越是让人感到沉重悲伤。落在耳里的动人音符,彷彿在每个人的内心下起了永无止尽的倾盆大雨。 不少师长都到场了,包括校长主任,而在那些师长之后的,便是一张张难掩悲痛的青涩面孔。除了班上同学,还有热舞社成员、学长、酒窝男,以及其他刘心铭从小到大结识的朋友们。比起歷经世事的大人,年轻学子脸上的悲伤更加提醒了在场所有人这是一场怎样的告别式。 照片里的男生穿着白净的制服,脸上掛着灿烂的笑容,大把大把的时光洒在他脸上,映照出无限光明的前途。谁能想到,时间就这么静止在那一刻,不会再流动了。 忍受不了现场悲働的气氛,予寻和班上同学一起上完香后,便走出了灵堂。 天空是一片铁灰色,已经四月中旬了,她仍觉得寒冷。 刘心铭的妹妹在事前曾提醒过他们,不要哭得太惨,这样哥哥才不会捨不得离开,所以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留下任何一滴眼泪。 当年的她没能参加君璇的告别式,如今却一再忍不住去想,君璇的告别式是不是也是如此?负责张罗的不是父母,而是她的姊姊和君辰,所有人都忍着眼泪不出,却反而让人更想哭泣。 「……嗨。」 忽地,一道低沉的嗓音在她的身侧响起,她茫然地转过头。 虽然彼此只见过对方一次,但男生脸颊上的那对酒窝如此醒目,她很快就认出他是谁了。 「好久不见。」酒窝男勉强扬起一抹虚弱的笑容,「一直很想再见你一面,没想到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她没有出声,只是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待他继续往下说。 「我一直很想跟你说声谢谢,当初若不是你坚持要我和心铭合好,也许我和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跟对方见面了……」他苦笑道,哭红的眼睛除了悲痛,装有更多的是感谢。 感谢在他感到心灰意冷的那个午后,她毅然伸出了手,将机会再次递回给他。 『既然你都特地搭车来我们的学校了,就这样回去,真的好吗?你都特地来这里了,一定有想过要和好吧?』 『你觉得如果错过了这次,你们还会有机会再见面吗?』 然而,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予寻却猛地摀住了脸,喉咙彷彿被涌现的悲楚灼烧了般,令她哽咽难言。 当时的她因为不愿见到自己和君璇的悲剧发生在别人身上,所以强硬地要求刘心铭跟他合好,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又怎么会想到? 「其实他在这之前有传一个录音档给我,要我之后把它传给你,我想现在是时候传给你了。」酒窝男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随之点开脸书,「你等等可以看一下有没有收到。」 「我没有行动上网。」她压抑着哀伤道,丝毫没有拿出手机的打算。 「没关係,你回家听也好。」看着音档成功传送出去,他只是扬起一脸苦笑。 天空持续飘着细雨,始终没有放晴的跡象。看着始终望着远方不发一语的予寻,酒窝男没再多说,只是默默回到座位。 「她还好吗?」察觉到隔壁的人回座,陈映羽低声问道,她的视线落向前方,只有眼珠子微微转动。 酒窝男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答案也就可想而知了。 随着告别式来到尾声,刘心铭的妹妹代表全家人向前来上香的亲友致上谢意。 陈映羽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卫生纸,递向身边的男生。 「真丢脸啊……」他吸了吸鼻子,接过那包卫生纸。 「你若没哭才不正常。」她平静道,眼眶隐约有些泛红,但脸颊上却没有任何一滴泪,视线依旧笔直地望向前方。 那名年纪比他们还要轻的女孩,顶着一张憔悴却坚强的脸庞,向在场所有亲友弯腰致谢。她的五官秀气,眉眼处和照片里的人有几分神似,彷彿能从中捕抓他们怀念的那名少年的影子。 这场告别式不只道出人生的无常,更让所有少年少女体会到生命的脆弱,任何事在死亡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提醒着他们,为何不能学着珍惜? 盖棺前,热舞社的成员提出希望能想再见刘心铭最后一面,刘心铭的妹妹本打算回绝,但随着予寻走出了人群,每个人都不在作声了。 她踩着恍惚的步伐走过那群热舞社,来到刘心铭妹妹面前。每走一步,气氛就更静一些,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所有人也都知道她是出于何种身分参加这场告别式。 「我也想见他最后一面。」她的瞳孔漆黑无光,但声音却是平静而坚定。 最后,是坐在家属区的刘母含泪答应了他们。刘父将妻子搂进了怀里,神色同样哀働无力。 「你们跟我来吧。」语毕,刘心铭的妹妹领着一群人来到厅堂后方,一具深棕色的棺材就摆在正中央。 刘心铭的妹妹走到棺材的另一边,以家属的身分站在外围。 其他人则依序围着棺材站了一圈,不应该在他们这个年纪看见的悲痛神情将气氛渲染得更加沉痛哀伤。 予寻是第一个进到厅堂后方的人,宛如双脚被绑上了铅块,每一步都是沉重难行的。当棺材里的鲜花白布落入视线时,她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一步都走不动了。 所有人都不由得泪下交颐,眼泪滴落的声音彷彿比外头的雨声更加清晰入耳。 彷彿散发着香气的鲜花簇拥着那名沉睡的少年,将他熟睡的脸庞衬得更加苍白无色。厚厚的白粉涂在他的脸上,睫毛如同一道布帘盖住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他的面容安详自适,宛如只是睡着了般,只是永远不再醒来了。 予寻感到胸口有椎心般的疼痛,几度呼吸不过来。望着这张思念许久的脸庞,她再也无法强忍悲痛,落下了踏进了灵堂后的第一道眼泪。 明明前阵子还在向大家炫耀自己考了六十五级分,还在认真准备大学申请书和服仪委员会,还像个热血青年每天跑去学运现场声援,为甚么如今却只剩下冰冷的遗体,永远不会再醒过来呢? 不明白,为甚么自己深爱的男孩就在躺在眼前,可是却永远离开了呢? 为甚么,人生不像学测试验本上的试题,有这么多无解的习题呢? 彷彿是用尽了一生的企盼在凝望那名沉睡的少年,她的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那张熟悉的脸庞。 然而,随着手脚越来越冰冷,呼吸越来越困难,她在一阵惊呼声中闭上了眼。当再度睁开眼睛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倒在了地上,旁边围了一群眼睛哭红的同学。 「学妹,你还没好吗?你刚刚昏倒了。」学长心急如焚的眼神和声音出现在眼前。学长在她昏倒时立即接住了她,避免她的脑袋直接撞到地板。 再更远一望,便是灵堂庄严而肃穆的摆饰,那一具深棕色的木製棺材还未盖上,还在原处。 无不提醒着她,这一切不是梦,而是现实,刘心铭是真的离开了。 永永远远地离开了。 「学妹……」看着那一双忽然流出泪水的空洞眼神,他感到一阵哽咽,加重了搂住她的力道。 这一刻,感知彷彿甦醒过来了般,她绝望地抱住身边的人,将脸埋在他怀里痛哭失声,像是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光,哭得锥心泣血。 「嗨,予寻,当你听见这段录音时,应该很生我的气吧,因为我骗了你。 「虽然家人都不跟我说,但我自己的身体状况我自己最清楚不过。 「记得第一次见到你……应该说柠檬,是你为大传社拍摄的那支短片。从那时就很想认识你,于是便向当时是大传社长的亲戚哥哥打探你的名字。 「我以为你会是个很活泼开朗的女生,直到和你同班后才发现你其实非常安静,惊讶居然没人认出你就是柠檬,但却让我反而对你更加好奇,每次看你害怕被认来的模样,都让我觉得很有趣,想再继续捉弄你。 「当你跟我告白的时候,我真的的很高兴,也很意外,因为我一直以为你喜欢的人是魔术社的那个男生,你那么在意他,每天跟他搭同一班公车,和他一起上台表演。 「我时常觉得,也许早在半年前,早在为了救那名学弟的时候我就应该要被死神一起带走了,是上天多给了我半年的时间,让我能够答应你的告白。 「虽然不能有更多的时间陪在你身边,也会遗憾自己没能上大学、没能参加学运到最后、没能成为检察官、没能在有生之年看到火影忍者完结…… 「但能在人生的最后遇到你,就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了。 「你是我见过最坚强、最有勇气也最有才华的女孩,能被你这样的女孩喜欢上,我觉得自己很幸福。 「有句话我一直没说,如果现在再不告诉你,大概就再也没机会了。 「我爱你,李予寻。 「无论你之后喜欢上谁,和谁在一起,我都不会生气。我不希望我的死成为你拒绝其他人的理由,成为你永远的阴影。我希望你幸福,就算那个人不是我也没关係。 「因为我知道,你曾经很爱我,甚至为此在全校面前证明自己的心意,光是知道你为我做过这件事,我就能笑着入睡了。 「最后,有一首歌我想送给你,只是我已经累得不能下床拿笔电了,所以我直接唱给你听好吗? 「我最近一直在听这首歌,虽然可能唱得不太好,还会走音,但还不要笑我才好……」 夜深,听着手机里低沉而熟悉的嗓音,她早已哭得不能自己。 男生的歌声低哑而乾扁,传进耳里的那首歌,歌词直白,旋律平静,和她过去听过的流行歌完全不一样。 但却是她听过最美的一首歌。 有时后急着长大 想看清更多的事 有些胆怯不肯定 只敢勇敢地往前进 你给我勇气 你给我信心 你给我光明 你给我我自己 有时候没安全感 飘浮不定的玻璃心 总是善感地想哭泣 还好有你聆听我的谜 你给我勇气 你给我信心 你给我光明 你给我我自己 ──黄玠瑋<面对明日的勇气> _______________ 超级重要的公告! 无论是完结后才阅读本作,还是定期追载的读者都务必看一下喔! 本部作品的后记之后会放在痞客邦,并且设有密码,密码是「2012」这组数字。 这是避免有些读者忍不住先看了后记,被破了梗,留言时还请不要提到后记有密码喔。 如果不小心忘了密码是多少,就请回来看第109回吧! 后记里会写到,我为甚么想写这样的故事,以及为甚么会如此写? 以上,如果赶着看继续往下看的读者,记得后记密码是「2012」,就可直接按下一回阅读了! 如果是准时追载的读者,因为这已经是最新一回了,跟大家预告,预计是第120回完结,但也可能会多个1、2回,大概第122回完结。 不知不觉连载了两年多,累计了二十五万字,虽然不是我写过最久、最长的作品,但对我的重要性不亚于处女作,是寄託了我最多青春、最多感触的一部,也是我再也写不出来的一部。 无论是从一开始追到现在的旧雨,还是中途才开始追的知新,愿意追到一百多回,对我无疑是最大的鼓励。 最后十几回,还请各位一起陪予寻走完一生只有一次的高中吧! 110 自刘心铭离开后,予寻不曾再录製广播,而是直接私讯大传社的学妹,说自己之后将不会再录製广播,五月的大传社成发也不会上台。 学妹没有过问理由,也不生气,完全尊重她的意愿。 她并没有如旁人想得那么一蹶不振。她开始花时间了解服贸,每天到学运现场声援,做那些如果刘心铭在世时,一定会去做的事。 「你疯了吗!这种时候跑去参加学运?」 丁巧琦的反应毫不意外,对此只有不解与训斥。 然而,面对予寻不动声色的模样,丁巧琦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面露无言道:「算了,我们无法沟通。」 「不是无法沟通,是我们在乎的事物相差太多了。」 却没想到,予寻会反驳,而且语气还相当冷漠。 「甚么?」丁巧琦愣了一下。两人此刻刚离开补习班,清冷的夜风在街道穿梭,四周的空气带有几分凉意。 换作以往,予寻大概会充耳不闻,任凭丁巧琦说教。但这一刻,她却无法再忍受了,怨气像一颗积满气体的气球,逼近了临界点。 「牺牲睡眠时间练舞、准备成发、参加学运,这些你完全不感兴趣,觉得浪费时间的事情,在我眼里却是一旦错过,就没了。」她冷冷直视她,「你只在乎念书,但人生不是只有念书。高中一生只有一次,我花了几天去抗议,关心时事,但我也花了三年的时间在念书。」 「你说读书很重要,我认同,但你不能说我做的这些事是浪费时间,不是学生的本分。你可以用关心的态度告诉我,而不是指责。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要的又是甚么!」 第一次看见予寻这副疾言厉色的模样,丁巧琦不禁有些吓到了。她胆怯地拉了拉她的袖口,打哈哈说:「你怎么忽然说这些……你今天一整天都怪怪的耶?」 予寻没有理会,只是收回手,别开目光,语气里流露一丝苦涩。一整天下来,她都还没有机会告诉丁巧琦过去两週她经歷了甚么,失去了甚么,深陷在怎样的悲伤里。 「但最不能沟通的地方,是每次我有话想说的时候,都因为在上课不能大声言谈,或是我的话还没说完,你就跑去找其他人聊天了。」 「从以前到现在,我不只一次这么认为,甚至一开始就是这么认为的……」她忽然顿了一顿,全身止不住颤抖。悲愤像衝破了水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那些以为永远不会说出口的话,在这一刻倾泻而出,赤裸裸地浮出水面。 「女生总要有个伴才不让自己不会显得孤单,因为这是女生交朋友最常见的模式,虽然表面不说,但我们都心知肚明。」 她拋下这句话,直接转身离开。 她不知道丁巧琦听见这句话的表情如何,也不在乎丁巧琦有没有追上来,只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傍晚六点。 淡淡的路灯光晕斜照在马路上,映照在那名少女天蓝色的运动衣上。夜幕下,这抹亮蓝的身影在视野里格外地突兀。从便利商店拐进巷口,他就立刻注意到她了。 「找我什么事?」简楚恩一路走到她的面前。昨天收到她的私讯时,他就已经惊讶过了。 予寻没有回答,只是从书包里拿出一本笔记本,「我想你会想看看这个。」 「这甚么?」他皱起眉头,打量着那本毫无起眼的老旧笔记本。 「前天我遇到君璇的姊姊,她请我去她家,把过去我写给君璇的卡片和信件都交给我,也包括这本笔记本。」她头也没抬地解释,语气平静,「她说君璇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但偶尔会把自己的心情随手写在笔记本上,里面有写到你的事,我想交给你比我更适合。」 谁能想到呢,她就是在学运现场遇到了君璇的姊姊。 在君璇家里,学业成绩最好的并非是段君辰,而是他们的姊姊。 君璇的姊姊几乎不曾补习,凭自己的实力就考进了北一女中,如今是台大政治系的学生。她在学运的工作主要是印製文宣、翻译文稿这类的后援任务。眼看学运即将告一段落,正好打算回家一趟,没想到意外碰上了她。 语毕,她随即递出手中的笔记本。 然而,当简楚恩准备伸手接过,她却迅速收回了手,露出微笑道:「只是我有一个交换条件。」 「甚么?」他感到又好笑又好气,不是说交给他,怎么又有交换条件? 随着女生抬起脸,他的瞳孔里随即映出了一张失神的脸,像是一具被抽去灵魂的空壳,那双眼睛黑得令人心悸,绝望般的顏色。 「一天也好……」她啟口,「让我待在你家,一天之后,我就会离开了。」 「不行。」他毫不留情地回答,果决的态度让予寻不禁愣住了。 「你爸在家?」 「就算他不在家,我也不会让你进来。」他决绝说。但一瞥见女生那脸憔悴的神情,他随即放缓了声音,迟疑问:「你……为什么想来找我?」 哪怕和刘心铭不是那么熟,只要有加他的脸书,都会知道他的死讯,也知道他的告别式就在上礼拜,多少晓得她现在的心情。 闻言,她抬头望了眼朦胧的夜色,苦笑道:「我想逃离这个世界。」 逃离这个没有刘心铭的世界。 「每天回到家,看着一如既往的景象就会觉得痛苦,明明是日子还是一样不断地在运转,为甚么却感到这么地痛苦?」 「但也不一定要来我家吧?」 「我不知道要去哪……」她垂下眼脸说。 闻言,他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既然你只是想要暂时逃离,倒是有个地方可以带你去。」他一脸不耐烦说,斜眼打量她道,「只是你得把这身好学生的模样换掉。」 冷气混杂着着烟酒的气味,五光十色的舞池里有不少年轻男女在劲歌热舞,音乐几乎要震聋人的耳朵, 离舞池有段距离的包厢内,也有几对年轻男女在饮酒作乐。 简楚恩坐在包厢的一角,手握着啤酒杯,静静望着舞池中央的那名捲发少女。 她穿着贴身的亮红色上衣和紧身牛仔短裤,脸上画着自然的淡妆,一头亚麻色的捲发摇曳出动感的弧度。少女的舞步性感又不失力道,嘴角的弧度自信又灿烂,眼神不时流露一丝抚媚,摄人心魂。 看着站在舞池中央劲歌热舞、闪闪发亮的女孩,他只是静静喝着杯中的调酒。 直到这刻,他才有些明白,刘心铭为甚么会喜欢上这个女孩? 不会有人想到,这个平日看似安静低调、头发从不染烫,还戴着一副粗框眼镜的女孩,一旦站上眾人的视线是如此地灿烂夺目。而她的这一面,就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楚恩──好久没见到你来了,姊姊好想你。」一道娇憨的声音从他的身侧传来,一名打扮娇艳的女人在他身旁坐下,柔软的身子随即往他身上贴。 他也不排斥,勾了起浅浅的笑容,瞥了眼在自己胸襟前游移的那隻软弱无骨的手,低声道:「姊姊不去跟哥哥们在一起吗,我看他们也很想你。」 「早就腻了,而且──」她倾身凑近他的耳侧,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耳廓,「也没你可爱。」 他笑着不语,只是低望了眼那隻纤细的玉手熟练地解开了他的衬衫扣子,往他衬衫内伸。 「姊姊。」他拉过她的手,深情地唤道。 她以为他是要吻她,不自觉抬起脸。 但他的嘴脣最终却是降落在她的耳侧,低沉的嗓音里只有无情的拒绝。 「下次吧。」 没多久,予寻气喘吁吁地从舞池回来,直接在他隔壁的位子坐下。她面带红潮,直接灌下了半杯酒,最后露出满足的笑容。 「你少喝点吧?」他忍不住劝道,无奈自己居然会讲出这种话? 她没有理会,只是握着酒杯吃吃笑道,淡淡的红晕在她脸上散开,她的眼底绽放出单纯的光芒。 「你的扣子开了。」她盯着他开襟的衬衫,放下酒杯,心领神会地笑了。 嗅到她身上散发的酒气,他不禁皱起眉头,确定她是醉了。 「我再去跳一会。」她再度站起身,但一转身,右手却立刻被身后的人抓住了。 「回来。」他喊道,同时将她整个人拉回来,害她一屁股跌坐沙发上,身体重心倒在了他身上。 「干嘛?」被这么拉回来,她感到相当不爽。 只见他一脸更不爽地回:「该回家了。」 过程中,两人始终没注意到,远处的一支手机镜头将两人的互动一一拍摄了下来。 「我不想回家……」 深夜的马路上,女生始终唸着这句话,走路走得东倒西歪,以至最后不得不直接伸手扶助她。 「要十二点了,不想被警察抓到未成年还在外头游荡,就乖乖回家。」他撑着她的身体咬牙说道,恨自己干嘛没事找事做。 「我们的打扮一点都不像是未成年好吗?」她不悦地回嘴。 「至少你爸妈会担心。」 「我早就打电话说我今晚会住朋友家了。」她翻了翻白眼,「我这个样子回家被他们看见,才会让他们担心吧?」 对此,他实在无话可说。 「那你想去哪?」他叹了口气问。 倏地,她展露了一抹荡漾的笑容,月光照耀下,这抹笑宛如打上了一层唯美的滤镜,有一种迷离的美感。 她用迷茫的眼神望着他,声音里流泻出浓浓的寂寞。 「你说呢?」 111 最终章 布帘敞开了大半,皎洁的月光从窗外轻轻洒落,夜风拂来,有斑驳光影在雪白的墙壁游移,房内一片幽暗,没有开一盏灯。 为了不惊扰熟睡的简父,简楚恩躡手躡脚地带予寻进房。幸好他的房内有卫浴设备,不必再出房盥洗。 予寻拿下假发和隐形眼镜后就直接倒在床上,连妆都懒得卸了。不过,她还是勉强坐起身,半梦半醒问:「我没洗澡就睡你的床,你不介意?」 「你不吐在我床上,我就谢天谢地了。」他冷漠道,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她急忙叫住他,同时亮出一直握在手里的笔记本,「这是说好要给你的,你看完后要丢要烧都可以。」 「怎么,里面写了很多我的坏话吗?」他嗤笑一声,走回来接过那本笔记本,上头有两个孔洞都脱离了线圈,老旧程度可见一斑。 「君璇姊姊说这个笔记本是在警方进行调查时找到的,但她最后并没有交给警方,全家也只有她知道这本笔记本的存在。」语毕,她没来由地轻笑起来,笑声流露一丝嘲讽。 世上果然没有绝对的秘密啊…… 简楚恩以为不会有人知道他和君璇的关係,她也以为自己是唯一知道君璇心意的人,深不知,在他们不晓得的地方,也有个人默默守着这些秘密。 听见女生莫名其妙的笑声,简楚恩直觉认为她是喝醉了,只是随意翻着笔记本。 不晓得,她的意识前所未有的清晰,过去几天的她才是醉生梦死。 她想起君璇姊姊对她说的那些话,那些话就像最后一块拼图,补足了她和简楚恩都不晓得的那一块。 「当时家里的气氛很糟,爸妈每天都在吵架,我也在忙社团的事,她和君辰又都是考生,每天都得留在学校晚自习。那时全家很少聚在一起吃晚餐,更别说谈心了。特别是君璇,假日几乎都待在补习班,也许就是这样,我们都没能发现她的异样,没发现她一直在说谎,没发现她早就没和你连络了。若是当时我们有谁能察觉出她在说谎,也许就能避免憾事发生了。」 「她自杀的前一天,爸妈又起了争执,为了什么事不记得了,因为真的不重要,只记得我妈在她面前哭了出来,可是无论我妈怎么哭,她都无动于衷,毫无反应,最后还被我妈骂了。那时候,我们就应该察觉到她已经生了心病,可是我们全家都没人发现。」 「我不希望这本笔记本被家人发现,但又捨不得丢掉,所以觉得交给你最适合,换作是你,一定比我们都了解君璇的心意。」 看着眼前那本毫不起眼的笔记本,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果,当年君璇的姊姊选择将笔记本交给警方,警方一定会找出那名男生进行调查。无论真相如何,已经有一次的纪录的简楚恩都难推其咎。 这本看似毫不起眼的笔记本,足以毁了一名少年的前程。 「君璇姊姊,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离开前,她忽然问,视线落向书柜上密密麻麻的课本,「君璇以前跟我抱怨过,说你的课本从来不丢,连国小课本也不愿丢,不懂为何一直留着?」 「这个嘛……当时想说大学可能会兼差当家教,就都留下来了。不过最近也清了一部分,不然没位置买新书。」 「原来,我还以为姊姊以后想当小学老师呢。」 「我小学时的确想过要当老师。」她露出浅笑,眼底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不过我更想成为一名记者。」 看见予寻脸上的惊讶和不解,她只是莞尔一笑:「我知道现在大家都说『少时不读书,长大当记者』,你会讶异也是理所当然的,但一个新闻系的教授曾对我这么说过:『正因为现在的新闻业如此糟糕,所以才更需要我们这些真正具有新闻专业的人投身业界,不然现况永远不会改变。』」 「既然过去已经成定局了,那就只能把握现在,这是我从自己过去犯的错误中得到的体悟,也是我最想告诉你的一件事。」她定定望住予寻,眼底满是感慨,「我怕你会对君璇的事感到自责,所以要君辰找你来我家拿这些信,只是你始终没有来。」 听着那些话,这一刻,她的心底再度涌起浓烈的悲伤,三年了,不知不觉已经三年了。 她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会走出国中时期的阴影,可是上天却给她开了一个更大的玩笑,所有的悲伤和悔恨又再一次袭捲而来。 良久,看着简楚恩再次转身离开房间,她睁着迷茫的眼睛,忽然道:「我以为你不会拒绝对你投怀送抱的女人。」 他没有回应,只是停下脚步,看了眼坐在床上的予寻。 时过境迁,甚么都改变,但某些时刻却又和过去有着惊人的相似。好似无论怎么逃,都逃不过时间的捉弄。 浓郁的夜色吐出寂寞的气息,室内的气温低得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男生一脚跨上床铺,倾身靠近女生。女生坐在床上纹丝不动,只有胸口有明显的起伏。男生的目光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沉静而内敛,喷洒在她耳侧的呼吸滚烫却不急促。 彼此的距离如此之近,他伸手拨开她耳侧的鬓发,动作缓慢而轻柔,彷彿拉长了时间,但嘴脣却始终停驻在她的耳侧,隔着若有似无的距离。 静謐中,他忽然啟口,落在她耳边的话语温柔而残忍:「你不可能会喜欢上我的,我也不会喜欢你。」随之离开了床铺。 女生的脸上顿时滑下一道无声的泪水,嘴角流露一丝苦涩。 「很痛……对吧?」她恍惚道,同时用力拍了两下胸口,接着毅然抬起头望,「那种无力挽救、只能恨上天、恨自己无能为力的悔恨,我直到如今才明白你活在怎样的悲伤里。」 「所以你才想来找我?」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语气毫无半点怜香惜玉之情。 泪水在她脸上斑驳不止,她压抑着悲伤道:「我觉得我现在的心情只有你能了解,因为我们都失去了自己最爱的人……」 随着情绪缓和了下来,她不自觉抚上自己的左臂,一脸出神说:「因为刘心铭和我都是考生,所以很少约出去玩,只有寒假出去两次而已。如果知道会有今日,我不会和他冷战,浪费了能在一起的时间……我们还有好多事没做,还有好多地方没有一起去,好多电影没来得及看……」 「你不觉上天真是残忍,就这么无情地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让人连挽回的馀地也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天比一天衰弱,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人世……」她哽咽道,眼泪像倒灌的海水,疯狂滑过她的脸颊,好像怎么哭都流不光体内所有泪水,只能永无止尽地悲伤下去。 男生忍不住逸出一声叹息,质问道:「所以你就这样糟蹋自己?」 「糟蹋?」她恍惚一笑,再度抬头望向他,眼中流露出一丝怒意,「你说,我要怎么忘记这份伤痛?怎么忘记自己最心爱的人被无情带离了人世?怎么在这个没有他的世界活着?」 「我现在只要每天睁开眼睛,就会想到他已经不在世上了,每天睡前都会希望这只是一场恶梦,梦醒了,就会发现他其实还在我身边……」 「可是这不是梦,是现实啊!每一天对我而言都是恶梦!」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语气有着足以划破黑夜的锐利,字字椎心。 「为甚么上天总是带走我最重要的人?三年前的今天我在后悔没能和君璇合好,三年后的今天我在后悔和刘心铭冷战,明明我努力试着改变,打算拋下过去重新开始,努力让自己度过不一样的三年,为甚么……为甚么三年过去一切还是没有改变,我还是一无所有?」她向他激动地大吼,双手同时用力地拍打床铺,无处发洩的悲痛灌满了她的胸腔,每一口呼吸都是疼的,每一个字都出自心肺,让她透不过气。 面对女生这副丧心病狂的绝望模样,他的胸口也不禁隐隐作痛。当年的他,不也是如此痛恨这个世界、痛恨时间对待他总是无情? 倏地,他抓住她乱挥的双手,目光紧紧盯着她,要她也看见他的悲伤。 「至少你们还有机会把心意告诉对方。」他抓住她的双手,忍不住低道,「至少你们曾在一起过、幸福过、对未来拥有希望过……」 「至少……」 「你们知道对方也很爱自己、能把爱说出口。」 多年来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悲伤像被唤醒了般,让他的声音一度崩溃。同病相怜的悲伤縈绕在两人之间,男生幽黑的瞳孔里正倒映出女生泪流满面的脸庞。 半晌,他松开了她的双手,放柔声音说:「他不会希望看见你这样的。」 眼泪再次冲散了她眼底的雾气,她没有回应,只是看着他静静流泪。 他在她面前坐下,轻巧地拨开那些黏在她脸颊的乱发,抚摸她泪流满面的脸庞。他的眉头紧皱,望着她的目光尽是心疼,眼里有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你还有美好的未来,还有很多在乎你的人,你不应该待在这里,也不要再来找我了。」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温柔,女生急忙握住他的手,用力摇着头,悲不可抑地哭着。我已经甚么都没有了,甚么都没有了啊,我不要连你都离开我…… 夜色冰凉,空气中瀰漫令人窒息的沉痛,每一滴眼泪,每一口呼吸,都有着令人感到心如刀割的痛楚,在以为早就麻痺的胸口上,无情地划下血淋淋的心痛。 男生捧住女生泪流不止的小脸,低下头,在她的额发上轻轻落下一吻。 但比那更温柔的,是落在她耳边的声音,温柔得几乎让人心碎。 「回到你原来的世界吧。」 这一晚,她梦见了自己和刘心铭的第一次约会。 在梦里,她和刘心铭穿着时和高中的制服,走在热闹的大街上。他们刚看完了一场电影,打算在附近找一间店吃饭。 她在路上看中了一台夹娃娃机里的泰迪熊,刘心铭二话不说立刻投钱,但连投了十枚硬币仍是夹不到。她嘲笑他技术差,于是不服气的他又去换零钱,打算再战十回。附近的路人受到男生气势的感染,也纷纷停下来在旁观战。 不知换了第几次零钱,最后是店员不忍再看下去,好心帮他们乔了位置,泰迪熊才总算掉出了洞口,周遭顿时也响起了掌声。身为女朋友的她感到既开心又丢脸,但刘心铭丝毫不在意,脸上掛着得意的笑容。 后来,他们来到一家喫茶店。 店里客人很多,君璇坐在最里面的位置朝他们招手,简楚恩就坐在她旁边,一脸谁都不要招惹他的中二模样。他们两个也穿着校服,只是是不同学校的校服。 她和君璇互相介绍了自己的男朋友,惊喜地发现彼此的男友早就认识了,国中正好上同一间补习班。整个下午,他们都待在喫茶店,分享着彼此在学校遇到的趣事,讨论着下次要来个四人约会,气氛欢乐,洋溢着幸福的光芒。 最后,梦醒了。 她在一片白光中睁开了眼,灰尘的粒子在光芒中舞动,映入眼帘的,是宽敞却凌乱的男生房间。 外头传来汽机车刺耳的噪音,她呆滞地望着天花板,眼角不自觉落下泪来,不明白是梦境太真实、太美好,还是简楚恩真的离开了? 他在床头留下了一张字条,说爸已经出门上班,厨房里有特地留给她的早餐。 她冲了个澡,将早餐端到客厅吃。 屋内一片寧静,待头发吹乾,她便收拾东西离开了。 离开这个她从今以后再不会踏入的家。 112 四月下旬,天空日趋灼亮,枝枒在炫目的阳光里向上延伸,万物沉浸在一片欣欣向荣的明媚里,正式褪去了冬日的冷。 予寻一面准备大学申请,一面准备指考,以防申请的结果不理想。 儘管今年学测增开了不少名额,但绝大多数的同学仍决定继续拚指考,班内依旧瀰漫考前的紧张氛围,下课期间同学们几乎都坐在位子上苦读。 所以,当一名别班的女生杀气腾腾地走进班上,并且直接伸出双手用力拍打某人的桌面时,所有人都不禁抬起视线,望向了主角。 看见桌面忽然空降了两隻手,予寻迟钝地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邱萍臻。 她冷着一张脸,语带不屑道:「你跟我出来。」 两人在眾目睽睽之下离开教室,来到偏僻的物理实验室外。 邱萍臻拿出口袋里的手机,将手机萤幕转向她,质问道:「这张照片里的女生是你没错吧?」 那是一张光线相当昏暗的照片,可以看出地点是室内。从镜头的模糊程度也能看出是从远处偷拍的,照片里的两人五官都不清楚。 这是她和简楚恩去夜店的那一晚。 看见这张照片,予寻平静的脸上终于起了一丝涟漪。她蹙眉问:「你从哪里得到这张照片的?」 简楚恩说过,那家店是他认识的大哥开的,未成年是无法进入的,他能带她进去完全是走后门。 「真的是你?」邱萍臻收起手机,眼底流露满满的鄙视,「怎么,很惊讶我知道你是柠檬?若不是这顶假发,我还真的看不出来照片里的女生是你。」 可下一秒,她的眼神却是异常凛冽,眼底涌起滚滚怒意。 「男朋友才刚死没多久,就去找其他男人,你把别人的真心当作甚么!真搞不懂江闵正怎么会喜欢你这种女生?根本是瞎了眼!」她扬声怒斥,随之扬起一隻手,准备往予寻的脸上甩下一个巴掌。 但最终,她忍了下来,再次睥睨地笑了,「难怪我从没喜欢过你。」 至始至终,予寻的脸上都没有任何情绪,一双眼睛平静地睁着。面对满脸怒意的邱萍臻,她仍是淡淡质问:「这张照片是谁拍的?」 「是我认识的一个姊姊拍的,无意间被我看到。」邱萍臻盘起双手,冷声回应,「再怎么说,照片里的男生都很有名。」 见予寻沉默不语,邱萍臻再次冷笑开口:「我知道你在想甚么,你以为之前发布在网路的照片是我拍的?我才没那种美国时间。」 但随即又扬起了一抹轻蔑的笑容。 她露出别有深意的目光,轻轻笑道:「不过,照片虽然不是我发布的,但我知道是谁拍的。」 「那个人你也很熟。」 一道吱呀声划破了静謐,男生推开了铁门,微喘着气,看着前方佇立在蓝天底下的女生。阳光在她单薄的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她站在低矮的栏杆前,一动也不动,彷彿没有听见开门声。 得知邱萍臻去找她见面,他立刻就到七班找她了,直到鐘声响起都仍不见她的踪影,便向七班班长谎报她在保健室,接着开始在校内到处找她。 那些她可能会去的地方都找遍了,眼看半堂课就要过去,一个恐怖的想法涌上心头,让他立刻动身往校内的最高处。 随着脚步声渐近,女生忽然侧过身,瞥了一眼朝着自己步步走来的江闵正。 她睁着一双毫无情绪的眼睛,平静开口:「你有多恨我?」 她的语气飘忽不定,但却足够让他感到心悸。 他吞了一口口水,不安问:「……邱萍臻跟你说了什么?」 「她没跟我说甚么。」女生背对着阳光,逆光让她整个人都垄罩在厚重的阴影里,衬得那双眼睛更加黯然无神。 「但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忽然觉得一切都合理了。」她的声音没有流露任何情绪,但随着最后一个音落下,嘴角却隐约扬起了一道冰冷的弧度。 「更应该说,我从来就不认为你是这种人。」 「去年的舞会,除了刘心铭以外,知道我和简楚恩会在校内见面的人,其实还有一个人。再想想那篇讨论发布的时间点,虽然很奇怪,但现在想来,正好是我用广播向刘心铭告白的隔天。既然和我不熟的陈映羽都能猜出是我本人告白,那和我更熟的你,是不是一听就知道了?」 「你知道我是个会想很多的人吧?我不禁会想,你生日的那天,是不是故意提早出门的?因为你知道我不喜欢生日过了才送礼物,若是我早上没在公车站见到你,一定会约你在校内见面。不然,怎么会那巧,刘心铭会看见我们在校内私下见面?」她直直地望着他,笑容越来越灿烂,也越来越冰冷,眼里流露出冰冷的怒意。 「这一切,你敢说都只是巧合吗?」 面对女生那副冰冷至极的表情,愧疚像无数隻虫子啃食他的血肉,永远驱赶不走。他低哑着声音,低声回应:「那张照片的确是我传到网路上的,我也的确刻意向他透露你会来找来,他会看见我们见面也都不是巧合。」 「我很抱歉。」 「我一直以为只有女生会耍心机,你处心积虑离间我和刘心铭,现在我们真的分开了,永远分开了……你高兴了吗?」她感到眼眶湿热,声音再也无法维持一贯的平静,「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和刘心铭吵架,不会是从老师口中才得知他住院!」 听着她尖锐的语气,他感觉心脏像被人用力拧住,胸口传来了撕心裂肺般的剧痛。他没有回应,只是压抑着痛楚,不发一语地继续朝她走去。 见他朝自己走来,予寻立即往后退,但没几步就退到了底,后头是数公尺高的柏油路面,底下是人车涌动的大马路。 「你知道……我不怕死。」她的双手紧紧扶着身后低矮的栏杆,声音轻柔而淡漠。 正午的天空澄澈如水,像一片延伸到尽头的水蓝色画布,与下方吵杂喧嚣的马路相比,宛如两张不同风格的画作。 随着她的目光眷恋地往底下望去,男生的内心涌起了一丝恐惧,也是当初指引他到顶楼的原因。 「你不会真的想这么做。」看着眼前生无可恋的女生,他压抑着不安道。 「如果从这里往下跳,就能够见到自己深爱的人,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她轻笑起来,阳光洒上她全身,却无法照亮她的双眸。 因为可怕的从来就不是死亡,而是失去。 失去了生命,失去了挚爱,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那才是真正的可怕。 113 「他不会希望你这么做的。」他苦涩道,一双眼睛深深望着她,望着这个自己多年来凝望的女孩。 「是啊,他不会希望……每个人都这么说。」她转头望向了身后蔚蓝的天际,再次笑了起来,笑容凄然,「为了他,为了他们……我得好好活下去,连他们的份一起。」 「但正因为如此,才让我感到更加痛苦啊!」她的声音哀働凄厉,一隻手紧紧压着胸口,彷彿这样就能够阻止心痛的感受继续扩散。 「正因为深刻明白一个人的死会给周围多少人带来痛苦,所以我不能想不开,更不能死!这种想死却不能死的痛苦,你懂吗?」 「予寻你冷静一点。」他抓住她的手,就怕她心生衝动,「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你要怪就怪我。」 她听不进去,只是奋力甩开他的手,凌乱的发丝盖住了她半边的脸颊,「无论……我多么努力多么地努力,上天还是一再夺走我珍惜的事物,一再让我一无所有!」 「无论我多么、多么努力改变,多么、多么努力让自己不要再做出后悔的决定,可我还是一次又一次深陷后悔之中……我累了、真的累了啊!」 看着这样的她,他不禁加重了力道,将她的手牢牢固定在半空中,忍不住低吼:「如果人生没有后悔就不是人生了!」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一双眼睛深深凝望着她,像是看尽了过去最灿烂也最残酷的年华,然后一字一顿说出这句最痛彻心扉的体悟:「没有后悔的人生不是人生,没有遗憾的人生也不是人生……」 她没有反应,只是流着无声的泪水,那双眼睛似乎只装了永无止尽的眼泪似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空洞。 见她冷静下来,他也松开了手。 她睁着茫然的双眼,双手不自觉扶住了栏杆,然后缓缓地,慢慢地,无力地跪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如同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和力气,只剩眼泪不断流下脸庞,那是对人生的无力,对命运的无力,对一切事物的无力。 她很清楚,刘心铭的死不是谁的错,只是内心实在有太多无力发洩的痛…… 「你不是一无所有……」他跟着蹲下身,心疼道,同时将失神的她整个拥入怀中。 「你还有梦想不是吗?」 她愣住了。 他紧紧拥着她,在她耳边沉痛说道,每一字都带着后悔莫及的疼痛:「你不是说无论遇到多大的挫折,无论会不会实现,你都不会放弃梦想,因为这就是你活在这世上的意义,不是吗?」 话语如宝石般璀璨耀眼,但却句句割心,痛得她逐渐恢復知觉。 是啊,她还有梦想,无论如何都要实现的梦想…… 就像是从梦中惊醒般,眼泪不再是无声的水珠,而是一颗颗会发出碎裂声响的珍珠,只是闪烁着悲伤的光泽。 凄厉的哭声瞬间划破死寂的空气,她在他怀里放声痛哭。恍惚间,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孩的那天。 她穿着一身亮丽的装扮站在镁光灯下,舞步动感大方,脸上的笑容自信又灿烂。从那一刻起,她的笑容就在他的心里落下根,随着时间发芽茁壮,长成了爱情的形状。 他从没想过,只是去才艺比赛的现场为同学加油,却遇上了让他一见难忘的女孩。 他不晓得她的名字,但偶时会在走廊上和她擦身而过。在那个女生们总要成群结队的国中时期里,独自一人的她在他眼里总是特别的醒目。 然而,这样安静的女孩却有着站在眾人目光中心的勇气,拥有比谁都要灿烂的笑容,对于知道她这一面的自己,他感到有些自喜。 然而,过往暗恋女生的经验也让他体认到,太主动的男生反而会令女生退却,所以他一直在等待机会。 当第一次看见她以柠檬的装扮出现在大传社的影片里,他明白是时候了。 他从不急躁,从不害怕,他和她的相遇相识就像命中注定,总有一天会在一起的,只要── 那个热舞社的男生没有出现。 舞会欢乐的音乐飘过了寂寥的夜色,散落在幽静的露天剧场。他一直站着走廊角落,看着自己深爱的女孩跪倒在地板痛哭失声,最后被别的男生拥入怀里。 从那一刻起,深陷在黑暗中的他忽然觉得,自己长久以来最想得到的东西,即将要被别人夺走了。 他开始害怕,开始感到急躁,于是计画在毕业旅行时向她告白,就在繁星满天的璀璨夜色下,对她说出那句话埋藏在心里已久的话,就怕若是再不说出口,一切就来不及了。 可最终,他们还是错过了。 他并恨她,只是后悔,后悔没有早点向她表明心意。 明明是他先遇见她,喜欢上她,向她告白的,最后却眼睁睁看着她喜欢上别的男生,和别的男生交往。 既然爱情没有先来后到,横刀夺爱又有甚么错呢?总有那么一天,他会夺回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既然高中三年无法在一起,至少还有大学四年,十七、八岁的少年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然而,直到看见了她这副憔悴落魄的模样,他才发觉,当你真正喜欢一个人,只要她能幸福,你已别无所求。 哪怕能带给她幸福的那个人不是你。 良久,两人就这么跪坐在冰冷骯脏的地面。 他拥着她,直到她的哭声渐渐停止,气氛陷入一阵诡异的死寂。 「……江闵正你知道?」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开口,声音像是从无底深渊爬出来似的,空洞而无情,「我从来不相信命中注定会相爱这种事……」 「但相信命中註定会错过。」 随着最后那句话落入空气里,他不禁呆住了,宛如尝到了一块最苦的纯黑巧克力,味道苦涩得难以言喻。 一年前,在南台湾那片最璀璨的星空下,他费尽心思筹画了两人必须见面的理由,却在最后一刻阴错阳差地错过。 哪怕只要谁在原地多待一秒也好,或任何一项突发因素消失了;哪怕不顾时间地点直接在电话里向她表明心,结果都会截然不同。 你以为只是错过了一个告白机会,深不知,正是那一天,就在你独自椅栏仰望夜空的时候,你所爱的女孩在另一个男孩怀里幸福得哭了,并且第一次察觉了自己的真心。 从此涇渭分明,两条河水不再有交集,曾以为最浪漫的注定,变成了最可怕的註定,朝着最遗憾的结局的前进。 想起两人相遇至今的种种,他缓慢地扬起一抹悲凉的笑容,松开了拥抱她的双手,只是静静地望着眼前始终如一具木偶的女生。 他就这么望着她,接着一点一滴收起自己嘴角的苦涩,接着在女生猝不及防的时候,再度抓住了她的肩膀,低头凑近她的脸颊。 感受到喷洒在颊边的滚烫呼吸,她挣扎着想要逃走,但一阵剧痛早已自她的脖颈扩散开来,痛得她忍不住呻吟。 「你……」她恶狠狠地抬头瞪视他,左手紧紧摀着被他咬伤的脖颈,一个鲜明的吻痕印在雪白的肌肤上。 但男生早已站起身,用近乎冷酷的眼神低望瞪着自己的女生,昔日的温文儒雅在这一刻只剩下近乎冷酷的镇静。 他们之间隔着经久未清扫的水泥地板,歷经风吹雨打,长出了一块块青苔。 她悲愤地瞪着他,他冷酷地望着她,彼此的脸上都掛着不曾在对方面前流露出的表情,就像被撕下了面具,流露出不为人知的那一面。 也许,这正是她无法喜欢上江闵正的原因。 打从一开始就是对方特别的存在,所以只在对方面前展现自己美好的那一面,看似如梦境般美好梦幻,但却不是真的。 可是,这世上谁不是戴着面具示人呢? 所以,能够让你愿意在他面前脱下面具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爱情。 忽地,他的嘴角扬起了一丝云淡风轻的笑意,白净的衬衫衣领还沾着少女温热的泪水,浸染出了几滴水渍。 这一瞬,她的内心忽然涌起了一丝惧怕。 「既然如此,我也不怕你恨我了。」他微笑看着跪坐在地上的她,语气深情而残酷,字字深刻。 「好好守护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吧。」 说完这段话,他直接转身离开了。 她茫然地跪坐地上摀着自己的脖颈,目送他转身离开。 然而,脖颈上那道的新鲜伤口彷彿一道烙印,却彷彿有着灼烫人心的热度,令她感到隐隐作痛。 115 随着学测申请的系所放榜,毕筹会也在不知不觉间成形,成员几乎都是学校有着落的学生,没有考试压力的他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挥霍。 自从前年开始,各高校便流行自创毕业歌,时和高中也不例外,老早就是毕业生自己创作毕业歌。 只是,以往都是热音社负责这项任务,但这一届的热音社犹如一盘散沙,也就不指望他们能写出甚么歌,毕筹会最后决定自主一个乐团。 除了一名热音社成员,还有一名管弦社成员和两位吉他社成员,以及担任主唱的予寻,总共五人。但除了予寻外,其他四人老早就认识了。 予寻加入他们时,他们已经写好曲子,只差还没填词。 每个人也都知道担任主唱职务的是柠檬,所以五个人第一次开会时,气氛异常尷尬诡异。 很难想像,过去在大家口中绘声绘影的神祕少女,本人竟是如此平凡无奇,戴着一副粗框眼镜,留着不染不烫的中长直发,穿着循规蹈矩的制服,脸上几乎不带半点笑容,就连语气也完全不似广播里那般清爽脆耳。更直白地说,就是沉闷。 「那……我们现在来讨论歌词吧!」其中一名女同学打圆场说,几个人这时也开始热络地讨论起歌词的内容。 过程中,予寻始终没有提出意见,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他们讨论。 直到讨论出现了分歧,迟迟无法得出个结果,一直沉默不语的予寻才忽然开口:「那个……」 四人同时转头望向她。 她迎视他们困惑的眼光,平静出声:「关于今年的毕业歌,我有一个想法。」 歌曲完成后,予寻几乎每晚都待在学校团练。 距毕业典礼不到一个月,每天醒来看见日渐灿亮的阳光,都彷彿能听见日历被撕下的爽脆声音,提醒他们所剩无几的高中时光。 但绝部分的人对毕典并不感伤,对他们而言,七月的指考才算是真正的毕业。就这一点,毕典对老师们而言,可能更像是一种告别,告别了相处三年的旧生,迎接下一批新生。 地理老师的婚期将近,蜜月就订在他们毕业之后。这段时间,地理老师全身都散发出新娘才有的幸福光芒,也算是为枯燥的考生日常点上几抹亮光。 在所有老师中,地理老师和他们最没有距离的老师,不单是因为年轻,而是她真实而不造作。老师的个性并不温柔婉约,不但喜欢用炸弹抽籤点人回答问题,还喜欢刺激新鲜的事物,也常和学生开玩笑。 如今,她正坐在讲桌前,在投影布上播放着自己的婚纱照,向全班分享自己拍婚纱的心得,还说一定要有背景音乐才有气氛,于是播了一首很浪漫的英文歌。 婚纱照里的新娘画着精緻的妆容,穿着长至拖地的水蓝色婚纱,身后站着一名高大帅气的新郎。宛如有一道强大的海风吹起了婚纱的裙襬,飘扬的裙襬不自然地佔据了画面一大块,但却让整张照片显得更加浪漫梦幻。老师说,新郎是游泳教练,他们是在海边认识时,所以好几张的背景都和海水有关。 看着一张张照片,不少同学也都忍不住惊叹老师的美貌,认同地说出那句「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立即就换来了老师的一道白眼。 然而,这在之中,却有一个女生忍不住潸然泪下。 一张张婚纱照轮流播放着,有各种不同的拍摄场景、各款各色的飘逸婚纱,搭配此刻浪漫的背景音乐,更是让整间教室都洋溢着幸福的微光。 可是,她知道,全班都知道,在此刻幸福的氛围之中,有一个男生的祝福比其他人参了更多复杂的情绪。 那是遗憾,是感伤,是无法达成的心愿,更是无法拥有的爱情,但最终,都将化作一道祝福与感谢,来纪念这段刻骨而真实的青涩感情。 然而,她的眼泪却不是为了那名失恋的男生流的,而是为了自己。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明白,哪怕无法相爱,能够亲眼见证所爱的人踏上幸福的红毯,就是一种奢侈的幸福了。 他比她……幸运太多了。 116 毕筹会的工作除了筹备毕典主题,就是拍摄毕业短片。由于颁奖过程相当冗长,除了社团表演,毕筹会也会拍摄不少串场影片,大大小小加起来至少要拍十几支短片。 而担任导演和剪接的人正是宫安生。 宫安生在学测时就顺利申请上了电影系,若不是予寻陷在失去恋人的悲痛中,早应该跟他说一声恭喜。 高二班联会则负责活动执行及场佈,毕竟在活动方面,班联会还是比较有经验。 毕典倒数两个礼拜,高三已经开始放温书假。整条高三走廊只开放了两间教室供考生到校唸书,丝毫没有国中时临近毕业前夕的欢乐气氛。 予寻仍是每天到校团练,就算没有团练也会帮忙场佈,日子过得相当充实,几乎忘了自己当初是多么不情愿参加。 然而,就在她以为日子会就这么来到毕典当天,校方却给他们投下了一颗震撼弹。 唐敏并没有参与毕筹会,而是继续准备指考,所以当她出现在毕筹会拍片的教室现场,所有人都不禁感到讶异。 「发生大事了各位。」唐敏沉静说道,神情严肃。她的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正是现任两位班联会正副主席。 所有人顿时都停下了手边的工作。 教室里,十几个人围成了一圈,听着正副主席的来意。 「你说时和高中可能会併入世大?」担任毕筹总召的男生面露惊愕道,「这甚么鬼大学,听都没听过,更没听说过要併校这种事!」 「你们也觉得很扯对吗?」唐敏冷冷一笑,「今年三月学校就派代表去和世大谈这件事了,老师们也都知道,而且再过一个月就要投票表决了,若不是有高二生无意间听见了,我们学生根本没人知道这件事。」 「而且我们高三现在都不在学校,选在这种时候併校,是怕有学生站出来反对吧?」另一名男同学也忍不住愤慨说道。 「就我们所知,世大会跟我们併校,是为了我们的那块地。」高二主席解释道。每个人都知道,时和高中有一块校地要拿来盖体育馆,只是资金迟迟没有下来,所以这块广阔的校地被搁置了十多年。如今,世大愿意提供资金盖体育馆,供两校学生共同使用。 「难道没有老师反对吗?」宫安生问。 「就我们打听的,老师们几乎都是赞成的。」副主席接着解释,「世大有附属国小部,我们有国中部,若能併校正好能达成从国小到大学的一条龙式教学,更能因应现在的十二年国教,而且世大在国外上也有不少姊妹校,可以提供我们国际交流的机会。总而言之,就是大学有更丰富的教学资源,能为学弟妹提供更多的教育资源。」 「可是那样就是『世大附中』,不是『时和高中』了啊!」女同学忍不住出声打断,说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一知道这件事,我们班联会就有跟学校反应,是否可以採『国立永世大学附属时和高级中学』的方式,保留我们原本的校名……」一语未完,主席已经垂下眼脸,俊秀的脸上有一道深锁的眉毛,「但学校认为『附中』这两个字有助于提升校排名,说甚么在台北校名有附中两个字的高中,分数都很高。」 「最好是啦,世大附中听起来就像是师大附中的山寨版,根本是会被人笑话吧?」随着总召反驳,现场也响起了一阵笑声。 「而且从这里搭车到世大要半小时耶,这叫地缘近?那我们跟台大不是更近,改成台大附中不是更屌,保证每个人一听到台大附中抢破头都想进来有没有!」另一名男生接着出声,现场的笑声又更大了。 就连予寻也忍不住笑了,只是是一抹哀伤的苦笑。 如同当初恋舞社併入热舞社,表面上是併社,实际上是倒社。「併」这个字其实是具负面涵义的字,有吞噬掉另一方的意思。 「若最后真的併校了,我们的毕业证书不就等于废纸了吗?因为就没有时和高中了啊!」其他女同学也跟着无奈叫道,气氛更加低迷了。 「没错。」但高二副主席兀然应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愣了下。她望着在场的学长姊们,凛然开口:「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想来找各位学长姊商量。」 一旁的主席接着说道:「既然校方完全不理会我们学生的意见,就只能发起自主行动。我们班联会已经拟好连署书,只是现在高三都不在学校,所以只能拜託各位学长姊了,因为只有毕典那天高三才会来学校。」 「这有甚么问题?」总召大人立即漏齿笑道,爽快的程度让两位高二学弟妹都感到讶异。 「反正那天都是最后一天待在学校了,还有甚么顾忌的?」另一名女学生也跟着附和,语气同样坦然自若。 看见其他学长姊也都是一脸认同的模样,两位学弟妹的内心也不禁油然升起一股感动。 可副主席很快又收起笑容,正色开口:「我们计画在毕典最后一场演出结束后就行动,因为柠檬学姊正好是主唱,我们觉得是否可以请学姊作为发言人呢?」 随着她的目光落向了自己,予寻这才意识到她是在对自己说话。 打从柠檬担任主唱,毕联会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谁,也不是秘密了。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一齐落向了她。 「予寻,可以吗?」唐敏接着问。除了予寻,其他人都对平日强势的唐敏此刻流露出的恳求感到难得。 予寻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脸上含着淡淡的笑容回道:「嗯,可以。」 得到正面的回覆,正副主席顿时都松了一口气了。 「我们之后会把详细的连署活动传给各位学长姊,学长姊们只需要负责联络其他高三就好了。」主席已经扬起高兴的笑容说道。 「那麻烦你们了!」总召微笑点头。眼见有了共识,他随即伸出右手,手心向下,激昂说道:「让我们在毕典那天大干一场吧!」 其他人这时都了然地笑了,纷纷伸出手往上盖,围成了一个圈。当予寻回过神时,每个人都已经伸出了手,并且看向了还站在原地的她。 她被盯着有些愣然,有些迟钝地迈开脚步才慢慢走进圆圈的一角,将手伸向了圆圈中心。 待所有人都进到了圈圈里,总召立刻用充满朝气的声音再次喊道:「自己的学校自己救!」 所有人也都齐声回应,无数隻手往天上伸,气氛忽然变得热络起来。 担任吉他手的女生这时兴奋地揽住予寻的脖子,过去几週下来,彼此因为团练也有几分默契和交情。 这一刻,看着周围团结一心的同学们,予寻第一次觉得自己是某个团体的一份子,只是他们的目标不是办一场成发,一场毕典,而是拯救这所让我们相遇的学校。 加入毕筹会,是她做过最不后悔的决定。 117 毕典倒数最后一週,所有准备都已经进入了尾声,予寻每天到校都在活动中心帮忙场佈,偶尔才会开嗓团练。 「搞不懂学校在想什么?」主席怒气冲冲地走进来,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到了他身上,「刚主任跟我说,要我们换掉这次领唱毕业歌的学姊,只剩一个礼拜就要毕典了,是去哪里找人替补,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为甚么?」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停下手边的动作,面露不解问。 主席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扫视了室内一圈,视线落到了予寻身上,「学姊,最近学生间有在流传一些关于柠檬不太好的传闻,而且照片还传到了校方那边,所以校方说现在要找出叫柠檬的女学生,而我们提交出的演出名单有写柠檬……」 「可是学校应该早就知道我的本名不是吗,我去年也有上台不是吗?」予寻提出疑问。 「不,还不知道。」主席肯定地摇头,「去年我们交上去的表演名单并没有写进学姊的名字,只有在表演流程上写柠檬,因为我记得学姊你也没有请公假对吧?」 「但唐敏跟我说,她是偷看到表演单名才知道我本名的?」她懵了,忽然觉得有些蹊蹺。 「也许是唐敏学姊记错了吧,就我所知,去年有位学长坚持不要公开学姊的本名,所以校方并不晓得柠檬是哪个学生。」主席解释。 猜到是哪位学长,予寻也不意外了。 「我倒觉得学校是猜到我们毕典要做的事,才会禁止的吧?」另一名女同学忽然出声,引起了现场一阵讨论。 「我也这么觉得。」主席忍不住重重一叹,彷彿遇上这种事已经是常态了,视线再度回到予寻身上,「若学姊上台演唱的话,学校一定会找学姊问话,严重点还会记过,所以要我们换主唱,因为家长会那边好像也不赞成学姊上台。」 「如果怕被抓到,大不了我们换一个比较会唱的。」担任吉他手的女同学说,脸上掛着温和的笑容。 「那这里谁会唱?」总召一语中的说,气氛静默得有些尷尬。 所有高三生现在都在家里苦读,能上台的只有他们这群毕筹会的人。谁能在剩不到一週可以练习的前提下,接下这项工作呢? 「没关係,我会上台。」 女生定定的声音打破了静默,气氛顿时有了死灰復燃的改变。 一时,不只是主席,其他人也都感到有些惊讶。 予寻漾起一脸淡淡的笑意,微笑说道:「反正都要毕业了,也有学校唸了,怎么还会怕一、两支大过呢?」 感受到予寻无畏无惧的明亮气场,忽然之间,所有人都不禁笑了,彷彿看见了过往站上眾人中心的那位神祕少女。 果然是同一个人呢。 「但我还是怕主任会问起,所以还是会填另一位学长姊的名字上去。」主席抵着下巴说道,随之也扬起浅笑。 见问题解决了,气氛再度恢復热络,总召大人举起一隻手,高声说:「那就按原定计画进行,大家继续加油!」 每个人也都立刻齐声回应,重新燃起了干劲,继续完成手边的工作。 予寻也不禁莞尔,再度坐了下来,继续剪着装饰用的纸星星。 教室前方,黑亮的直立式钢琴倚靠墙边,数张音乐家的人像画围绕教室掛了一圈;教室后方,摆放了数台桌上型电脑,供学生自由使用。 正午的阳光明媚刺眼,枝叶沙沙作响的声音从窗外飘进来,偶时蝉鸣闯进,偶时鸟叫纷沓,一齐落在金黄的乐谱上,宛如一首悠扬的三重奏。 看着眼前熟悉的光景,予寻只是静静站着,直到一道脚步声传来,顿时收回思绪,向进来的男生打了声招呼。 「看到你的简讯了,找我甚么事吗?」宫安生面露困惑问。 「也没甚么,只是有些事想问你。」予寻扬起一脸淡淡的笑意,指尖停驻在桌面的一角,「你当初那么执意要我为你拍片,真的只是因为我刚好是舞社的成员吗?」 「没有其他理由?」她转头看向他问,一双眼睛如湖水般寧静。 「你会这么问,是已经知道江闵正为你做的那些事了?」 「唐敏都告诉我了,只是我怕还有其他事是我不晓得,毕竟你才是他最熟的朋友。」 闻言,他了然笑了,「所以你就在想,我搞不好是因为江闵正才请你帮我影片的女主角?」 她不语,只是默然垂下了眼脸。 「你难道还不瞭解我?我对自己的作品有多么固执,怎么可能只是为了帮朋友追女生就特地花时间拍片。同样的时间,我大可以去拍我真正喜欢的作品不是吗?」他无奈叹道,语气刻意流露出满满的失望。 「所以……」她抬起脸。 「是啦,他是有为了你要唐敏让柠檬上台,还有魔术社的成发也是他跟学长姊建议的,但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拿我的作品开玩笑。」 听着他浮夸的语气,予寻不禁莞尔,忍不住脱口而道:「谢了。」 「谢甚么?我只是觉得你和我是同一类人,能够为了自己热爱的事全力以赴,只是各取所需而已。」他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我都想好了,等你以后出道成为偶像,而我成为导演,我就邀请你当我的电影女主角,然后再请学长当男主角。」 「才不要,我又不会演戏。」她面露嫌恶,但仍掩饰不住笑意。 「那只是唱电影主题曲?」他眨眨眼睛。 「这倒没问题。」 「好,到那时候,我们一起拍一部只属于我们的电影!」他志气高昂地说,彷彿真的会有那么一天。 予寻笑得更灿烂了,忍不住轻轻摇头,却怎么也无法吐槽他。 谁知道呢,也许真的有那么一天,他们会合作拍一部电影? 毕竟十七、八岁的他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希望了。 「不过真是好久没来了,升上高三以后就来过了。」环视了教室一圈,宫安生忍不住感慨。 「我也是,所以才想来看最后一次。」她露出认同的微笑,视线也落在了周围熟悉的桌椅摆设。 两年前的这时候,她就是在这里进行了第一次的录音,从此「柠檬」便成了她的另一个身分,成了她高中生活里最耀眼的一道流光。 「话说你们早上没有团练吗?等等就要上台了。」 「都练一个月了,早上只是去开嗓而已。」 「也是,伤了喉咙就不好了。」他了然一笑,接着转头望向她,低声说道:「加油吧。」 听见这道熟悉的鼓励,她笑而不语,一双感伤的眼睛温柔地抚摸着这里的每一处,像是要将这间教室烙印在心里,再微小的细节都是珍贵的宝藏。 六月的凤凰花开得瑰丽又跋扈,艷丽的花瓣在阳光里飞舞,宛如一场永不歇息的斑斕雨季,点点滴滴都是年华。 今天,是他们身为高中生的最后一天。 118 毕典在下午举行,三小时的典礼过程,比来宾致词更冗长无趣的,莫过于颁奖。一系列大大小小的奖全部颁完,再加上每十分鐘播放一支的串场短片,少说也要一小时。 典礼进行到一半,予寻便悄悄离席,到洗手间换装。 半小时后,她提着袋子踏出洗手间,但随着男生的身影落入视线,随即打住了脚步。 男生穿着白净的衬衫,艷红的毕业胸花别在左胸上,镜框下的那双眼神平静淡漠,只有一边的眉头微微皱起。 「你一定要上台?」他的声音清朗,落在此刻清冷的空气里,格外地清晰。 鞋跟敲击地板的声响回盪在四周,脚步声衬得此处更加幽静清冷。她一路走到他面前,抬头与他对视,空气在这一刻宛如凝结。 「那张照片是你传出去的?」 男生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是。」 「会问你这个问题,只是不希望误会了你。」她盘起双手,金色面具和宽边圆帽盖住了她的表情,但仍可见她的嘴角微微扬起。涂有脣膏的双脣宛如两瓣樱花,透出粉嫩的色泽,让嘴角这抹笑更显亮丽。 「我无论如何都会上台。」 他告诫道:「你若是上台,不只是师长,甚至连全校都会知道你就是柠檬。」 「江闵正,你真是太不了解我了,你觉得我是那种轻易妥协的人吗?」她收起笑容,接着一手拿下帽子,一手脱下面具。 随着面具卸下,江闵正一时有些愣住了。 她的双眸澄澈明亮,可眼神依旧凛冽,只有坚定。 「既然校方说禁止柠檬上台,我就以李予寻的身分上台。你当初执意要我上台,我就一定会上台。」 看着她毫不犹豫地迈开脚步,他立即转身拉过她的胳膊,「等等。」 她没有回头,只是站在原地待他的把话说完。 可他却没再开口,反倒拿走她手里的面具,再度走回她面前,轻巧地将面具戴回她的脸上。 过程中,她一动也不动,视线落在男生的白净的衬衫肩头,三年过去,两人的身高已经差两颗头了。 「你不是说,神秘感就像是一种魔力?」他缓声说道,提问的语气低沉而平静,与方才凌厉的质问截然不同。 一时半刻,她只是茫然地抬起头,随即对上了那双含笑的眼睛。 「不要让这唯一的魔力也消失了。」他扬起一脸温和的笑容,凝望她的眼神温柔如水,如同以往。 但她仍是一句话也没说,直接踏着决绝的步伐穿过他的身侧。 直到她的人和脚步声都完全消失在了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他仍站在原地。 唐敏从楼梯下方一步步走上来,时机刚好的,像是一直都站在这里。 「你何必一定要让她讨厌你呢?」她盘起双手,同情地望着他落寞的背影。就像是被人无情拋下的孩子,他的周身縈绕着庞大却空虚的寂寞。 他没有转身,嘴角隐隐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两个月前,他打开脸书,看见了那名叫刘心铭的男生传给他一则私讯。 虽然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存在,但却从未真正说过话,那一晚是他们两个第一次用电话交谈。 「我快死了。」他如此说道,轻描淡写的语气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很怕我走后,她会想不开,因为她已经经歷过自己最好的朋友离开了,我怕她这次会承受不住。」 「你难道不怕她移情别恋?」 「正好不是吗,你这么喜欢她?」电话那头的他轻轻笑道,隐约能听见一阵咳嗽声,「只要能让她打起精神,就算她喜欢上你也没关係。」 「拜託你了。」 你不知道,就是因为太了解你,我才会选择这么做…… 正因为明白你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越是身陷泥沼,就越是不服输,越能绽放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教主太low,女王太俗气,天后听起来虽然还不错,但久了也会让人感觉有些廉价,所以──」 夜风拂来,吹动着女生的发丝和衣衫,她仰头望着寂寥的夜色,一抹自满的笑靨在脸上绽放。 「我要成为传奇。」 楼上隐约传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大概是哪个社团的表演博得了满堂彩,掌声几乎溢出了会场。男生落寞的声音落在此处清冷的空气里,只有苍凉。 「因为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他摇了摇头,苦笑出声,「再说,她不会喜欢上我的。」 「真是傻。」唐敏毫不同情地出声讽刺,继续往上楼走。 毕典即将进入尾声。 今年的高二献唱代表交回给了热音社,男主唱在台上高声呼喊:「学长姊毕业快乐!」台下的高三生顿时也向他们报以热情的掌声。 眼见高二热音社即将退场,位在二楼的高二主席随即向手里的对讲机低声说道:「可以了。」 收到对讲机传来的指示,身在会场后方的场控组组长也立即向组员打出了手势。 场内一片压抑的安静。 台上那一面酒红布幕开始缓缓升起,场内的灯光也渐渐暗了下来。 望着那面缓缓升起的布幕,高二主席再次向对讲机说道:「各位学长姊请守好舞台的出入口。」 随着那几道身影落入眾人视线,哪怕布幕还未完全收起,热情的掌声已经再次灌满了会场。 五光十色的舞台灯光落在五名少男少女身上,每个人都穿着朴素的制服,胸口别着一朵毕业胸花,除了──正中央的少女。 亚麻色的波浪捲发披散在亮橘色的斗篷外套上,直筒牛仔裤和中跟短靴拉高了她的视觉身高。她一手握着麦克风,一手捏着宽边帽缘,金黄色的面具下方掛着一弯自信的微笑。 三年过去,已经没有学生不认识这名少女了──包括坐在第一排的师长。 在一片高涨的气氛中,第一排的气氛却是凝滞而安静。 「不是说已经禁止她上台了吗?」校长皱起一边的眉头,向身旁的学务主任质问。 「我也没想到他们会不顾警告,要暂停典礼进行吗?」学务主任伸手抹了下额头的汗珠回,语气既无奈又生气。 但真正令师长们吃惊,还在后头。 连接舞台左右两边的楼梯忽然冒出了好几名学生,像是守卫镇守门口般,每个人都露出一脸凛然难犯的表情,一动也不动地挡在楼梯前。 「你们站在这里做甚么?」座位最靠近舞台楼梯的教官率先起身质问。 一名学生立即抬起头回道:「这是为了避免有心人士干扰演出,后台的出入口我们都封锁了。」 「甚么有心人士?」 「若教官觉得这么做不妥,可以等典礼结束再来斥责我们,任何后果我们毕筹会都会承担。」语毕,见教官气得脸红脖子粗,随时可能破口大骂,学生的背脊挺得更直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炯炯有神。 反倒是座位上的校长忽然扬起手,一脸淡定道:「算了,这里这么多家长来宾,也不可能中断典礼。」教官才悻悻然地转身离开。 看见镇守舞台楼梯的学生们转头向他们比出一个个讚,台上五个人这时也都扬起了笑容。 其他离舞台稍远的学生和家长,则是都没注意到台下发生的这段插曲。 以往总是独自演出的少女,这次首次组团演出,更加凸显了她强烈的存在感,目光都落在那名奇装异服的少女身上。 119 此刻,舞台正中央的少女已然收起怯懦,扬起微笑说道:「能够站在这里,我要感谢很多很多人,如果没有你们,就不会有今天的我。」 她的目光温柔地瀏览过台下每一张脸,儘管光线昏暗,但在那之中却有着一路支持她的人。 宫安生坐在中间区块,一双眼睛充满感慨,遗憾自己应该要接下的侧录工作,再怎么说都是她的最后一场演出。 洪孟洁坐在离舞台最近的前段区块,望着少女的表情尽是感动,努力克制住想拿手机摄影的衝动。 还有那个她最该感谢,也辜负最多,曾经差一点就会喜欢上的,但最后却成了她最怨恨的人。 她收回目光,顿了一顿,嘴角再次轻轻牵起一个微笑,「最后要带给大家的这首毕业歌,要献给一个人。」 「这个人大家都认识。 「他在去年十月,不顾自己的安危,捨身救了一名准备跳桥自杀的国中男生,成了全台湾的名人。 「但早在去年九月,当大家都在埋头准备学测时,他就已经在整理从各班送回来的连署书;当大家考完学测准备回家过年时,他也在准备下学期要参加服仪委员会的简报。 「哪怕知道自己享受不到穿短裤的便利,仍想要为之后的学弟妹争取;哪怕住进了医院,病魔缠生,心里仍掛念着这件事;哪怕自己的左手整整一个月都得打石膏,他也不曾说出一句怨言,反而还考出了出乎眾人意料的好成绩。 「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正直、善良、勇敢,所以我们写了这首歌。 「为大家带来这首── 「流星雨。」 音乐一下,在座不少师生都不禁红了眼眶,站在后台的高三热舞社更是各个泪流满面,还没听到歌就直接哭了出来。 早在还没放温书假前,这首毕业歌就已经在中午的广播播放了一遍又一遍,不必明说,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一首怎样的歌,纪念怎样的男孩。 清澈婉转的歌声透过音响縈绕了整个空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杂音。 所有人都忘了悲伤,直直望着舞台那抹亮丽的身影。 少女的歌声宛如一片驱走黑夜的星光,瞬间照亮了整片夜色,亮如白昼,有着令人为之一亮的魔力。 一年前,她就是站在这里,为即将毕业的学长姊献上一曲。那时的她只是一片陪衬红花的绿叶,只为给学长姊留下深刻的印象。 但从那时起,她开始每日每夜练唱。 既然没有天赐的美声,那就鑽研唱歌所需的技巧,加强换气的技巧,加强体能和肺活量,唱准每一个音,抓准每一个拍子,突破自己高音的极限,唱出不被人挑剔的歌。为的,就是有这么一天,她会站在更广大的舞台,不辜负学长对她的期待。 二楼的来宾区,此时来了许多家长,不乏也有几张年轻的脸孔。 一名长相清秀的男生站在栏杆处,遥望着舞台上那抹熟悉的身影,内心不禁涌起一阵惆悵,也不枉今天特地翘课回来观礼了。 彷彿是倾尽了生命在唱歌,明明是如此热血青春的歌曲,但少女所唱的每一个音都是悲鸣,每一个字都是想念;歌声与其说是高唱入云,不如说是裂石穿云,有着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歌词里浓烈的情感渲染了在坐每一个人。 身处在镁光灯下的少女,旁若无人地高声歌唱着。 彷彿回应般,身后的四个人也卯足全力演奏,汗水滑过他们的脸颊,浸湿他们的衣衫,在短短三年的岁月里洒下永恆星光。 每个人都明白,这不只是一首毕业歌。 「关于今年的毕业歌,我有一个想法。」 一片突兀的静默中,少女迎视着其他人的困惑目光,定定出声。 「我希望这首毕业歌能够用来纪念一个人。」 「『whenyouareyoung,everythingfeelsliketheendoftheworld.butit’snot;it’sjustthebeginning』。当你年轻时,总觉得一切都好像世界末日,但其实不然,世界才刚要开始。」 「电影台词?」 「对啊,不觉得这句很适合现在的我们吗?」 「既然你走不出去失去朋友的阴影,那我来当你的新朋友,成为比你那个朋友还要跟你要好的朋友。」 「六年。」 「你们相处的时间也不过六年,可是我是活人,我有的是时间,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的朋友。」 「我爱你,李予寻。 「无论你之后喜欢上谁,和谁在一起,我都不会生气。我不希望我的死成为你拒绝其他人的理由,成为你永远的阴影。我希望你幸福,就算那个人不是我也没关係。」 纪念那个曾经陪她度过末日的男孩,那个曾经允诺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成为她朋友的男孩,那个几乎用尽生命在爱她的男孩。 也为纪念那个,为了拯救素昧平生的学弟,差一点连自己的性命都陪葬的英雄少年。 即使自己享受不到任何便利,你还是愿意牺牲时间为全校学生争取权益;即使那件事在旁人眼里看来毫无意义,你还是夜夜到场声援;即使是一件事看起来多么不可能,只要是你认为对的,就会去做的。 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所以── 如果今日你在这里,一定也会这么做的。 如雷的掌声灌满了整个会场,久久不绝。 少女放下麦克风微喘着气,视线穿透斑斕的舞台灯光,落向台下为他们拍手和喝彩的师生和家长。 这是柠檬的最后一场演出。 也是在场所有毕业生的最后一场演出。 随着掌声间歇,少女再次握紧手里的麦克风,高声喊道: 「连署书现在已经发送至高三各班,校方完全不顾我们学生意见,执意要在这个月底通过与国立永世大学的併校案。今日是我们身为时和高中学生的最后一天,是我们能为时和高中做的最后一件事!」 每个人都呆住了。 静默以一颗原子弹炸开的威力横扫了全场,将会场炸得一丁点声音都不剩了。 下一秒,台上忽然走出了一群学生,每个人身上都穿着款式相同的白色上衣,在舞台上并排站成一排人墙。 方才还在全力演奏的四位学生这时也放下了乐器,脱下身上的制服衬衫,包括镇守左右两旁楼梯的学生,也在舞台底下站成了一排人墙,露出里头的白色衣衫。 就连散落在会场四周负责维持秩序的班联会成员,也都纷纷脱下了制服,露出藏在里面的白色上衣,宛如点点白花在会场盛开。 空气彷彿凝固了。 毕联会所有成员都站了出来,不发一语,目光坚定。就连刚才上台表演的热舞社、吉他社和其他社团,也都临时换上了白色上衣,一起站了出来。 穿在每个人身上的那件白色上衣,只印了几个毛笔写的大字,笔法遒劲,字跡凌厉,透出坚定的信念── 只要时和,不要世大。 120 面对这种场面,坐在第一排的师长,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而教官已然离开座位,哪怕没有麦克风,但中气十足的声音仍让会场前半段的学生都听一清二楚:「你们这做甚么,没看到今日这么多来宾和家长吗!」 「正因为今日师长们都在,我们才会这么做。」 唐敏从人墙站了出来,身为上一任主席,这样的大场面对她而言早已不足为惧,凛然的声音透过手中的麦克风传遍了全场。 「过去一个月来,班联会不断向校方提出异议,可校方完全无视我们的意见,月底的校务会议也没有学生席位,我们学生在此之前也完全不晓得有併校这回事。两间学校的合併不该是规画再规画、详谈再详谈吗?只有两个月的时间,试问合乎正当程序吗?」 学务主任似乎也看不下去,同教官站来了起来,向他们厉声质问:「你们以为併校是儿戏吗,说不併就不併?」 「主任,如果您有认真听我们提出的意见,我们的要求从来就不是反对併校,而是希望能以『国立永世大学附属时和高级中学』的方式保留原校名。」唐敏仍丝毫畏惧,义正词严地回应。 会场一片缄默。 正中央的少女也再度握起麦克风,向着台下的师生高声说道:「今年三月,校方才初次派代表到世大谈两校併校事宜,但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学校高层就执意要在今年六月底就採记名投票通过併校议案。就我们所知,世大完全没有提出具体的合作内容,只是画大饼空谈,为的只是我们学校的那块校地。」 「这是我们待了三年的学校,今天是我们待在时和高中的最后一天,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时和走入歷史。」少女丝毫不畏惧台下数百隻眼睛的关注,正气凛然的声音传进了每个人耳中,随之而来是来自四周班联会成员的欢呼叫好。 但几秒过去,却仍只有一片静默。 死一般的静默。 毕业生和师长都仍是坐在位子上,虽然目光都放在舞台人,可脸上却没有同他们一样的愤慨与坚定,反倒多了几分困惑。 看着台下不为所动的毕业生,不只是予寻,就连其他人都不禁皱起眉头。 她正打算再度开口,家长区却传出了一声高呼。 「我是时和毕业的──」 听见这倒突兀的高呼,所有人都不自觉顺着声源往后一望。 只见二楼站着一名长相清秀的男生,他的双手围成圆形放在嘴前,向会场前方大声疾呼。 哪怕距离尚远,但随着这道清澈而熟悉的嗓音落进耳里,予寻的身子仍不自觉一震。她猛然睁大了眼,想看清站在二楼的那名男生。 「我也是时和毕业的──」站在学长身边的女生也跟着高声呼喊。不同于男生中气十足的喊声,女生的呼喊清亮高亢,如水波般一圈圈回盪全场,隐约能听见回音。 「我的哥哥姐姐都是时和毕业的!」 这次的喊声是来自会场前方,声腺稚嫩,还破了音。国中部的学弟站起身,振臂疾呼,有不畏出糗的天真,惹得周围的国中生都笑了起来,给予热烈的掌声。 但掌声还未消褪,又一道清亮的呼喊响起。 「我的表姊也是时和毕业的!」一名高三毕业生站了起来,女生的勇气获得了周围同学们热烈的喝采。 「我的学长学姊都是时和毕业的!」 这句呼喊倒引发了一票人的笑声,这里谁的学长学姊不是时和毕业的啊? 但笑声还未停,一道声嘶力竭的喊声倏然响起。 「我爸妈是第一届的毕业生!」 男生几乎扯破嗓子,这句超威的发言也让现场立即爆出一阵喝采! 彷彿是受到感染了般,随之而来,是更多学生的起立呼喊,一声接一声,一波接一波,响彻了全场。 「我的堂姊是时和毕业的!」 「我的邻居是时和毕业的!」 「我朋友的姑姑的儿子是时和毕业的!」 「我爸的上司的朋友的姪女是时和毕业的!」 几乎所有高三毕业生都跟着站了起来,群起激昂地呼喊灌满了整个会场,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都是时和毕业的,甚么有头有脸的小跟班大人物也都被搬出来说是时和毕业的。 但更多的是我是时和毕业的! 我们都是时和毕业的! 在我们即将成为毕业生的这一天。 台上所有学生都动容了,在座所有师长也全都傻住了。 与此同时,场控组也抓准时机,播放了毕筹会剪接的最后一支闭幕影片。 影片里,收录了过去三年所有发生过的大小事。背景音乐播放的是爱黛儿的<don'tyouremember>,歌词一遍又一遍回盪全场,无不提醒着所有毕业生── 你忘了吗,你忘记了吗? 为了在大队接力得到冠军,我们拚尽全力奔跑;为了在啦啦比赛上跳出最完美的啦啦,我们留校夜练;为了赚到更多的班费,我们在园游会上扯破了嗓子叫卖。 你忘了吗,你忘记了吗? 当我们刚踏进这所学校时,学长姊们为我们用心准备了迎新;当我们成为学长姊后,我们也牺牲睡眠、省下零用金,只为了办一场最风光的成发;当我们成为考生时,为了考上好大学拼命苦读。 一张又一张照片不断地播放着,纪录了在场所有毕业生一起经歷过的大小事,一起经歷过的关卡,一起看过的风景,一起走过的校园,一起唱过的歌曲,所有关于我们在这所学校的点点滴滴,热血青春,三年时光。 不少毕业生喊到最后都忍不住落泪了,喊破了嗓子。 不少观礼的家长也都红了眼眶,想起了自己的学生时代。 他们的青春都在这里,就在这一刻,就在他们的脚下,就在时和高中。 「各位老师、主任和校长。」倏地,一道沉静的声音压住了满室的喧哗。 白衫之中,穿着亮橘色斗篷外套的少女像是被花瓣簇拥中心的花蕊。 她直挺挺地站着,手握麦克风,向在场所有人定定说道: 「时和高中不只是各位老师的,也是我们学生的,以及所有从这里毕业的上万名校友共同拥有的。」 「我们校服上绣着的是『时和高中』,毕业证书上写的是『时和高中』,三年来每天踏进的校门是『时和高中』,我们最好的青春都是在时和发生的。」 「正因为是『时和』才有意义。」 如雷的掌声和喝采瞬间席捲了全场,每个人都对少女的发言报以热烈的掌声。 「只要时和,不要世大……」 也不知是谁先喊的,随着台前的学生拿起麦克风呼喊,每位毕业生都在齐声回应:「只要时和,不要世大!」 震耳欲天的喊声灌满了全场,完全盖过了影片的背景音乐,每位学生都在吶喊,用自己的青春吶喊。语气鏗鏘有力,句句都是执念,一时间,彷彿连空气都在震动。 教官和学务主任仍旧直直站着,但早就不知所措了,只是愣愣地面向后方上百名全体起立的毕业生。 眼见场面一发不可收拾,坐在第一排,穿着一身西装领带的男人终于起身了。 看见他转过面向身后上百名毕业生,台上的毕筹会随即停止了呼喊,台下的学生顿时也都安静了下来。 「各位──」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了这名年轻的校长,气氛安静而压抑,台前的毕联会和四周的班联会成员,脸上都隐约流露出一丝忐忑。 结果是胜是败,全在这一刻了── 「先前是我考量不周,我一定会将学生们的意见纳入考量,月底的记名投票也会增加学生席次。」 听见这句信誓旦旦的话语,全场再度陷入了一阵欢声雷动! 哪怕是身处会场后方的学生,听不清楚校长的声音,但在看见台前相拥而泣的学生,以及前方爆出的欢呼,也立刻反应过来跟着振臂欢呼。 一片欢腾的气氛中,老师和家长们也都忍不住为这群孩子鼓掌。 「大家──」 总召这时则从唐敏手里接过麦克风,抬了抬头,向沉浸在胜利中的毕业生们唤了一声,「看上面!」 一时,每个人都抬起了脸,困惑地望向天花板。 随着一声扑通圆润的声响隐约响起,掛在上方的巨大彩球立刻应声裂成两半。舞台两边的音响再次传出了盈耳的感人歌曲,五彩繽纷的彩带和碎花从天而降,那面写有「毕业快乐」的巨大红布顿时垂直落下。 位在二楼各处的班联会成员也抓紧时机,拉开了手中的拉炮。拉炮声砰砰砰地响起,无数的彩带和碎花在空中飞舞旋转。 那些漫天飞舞的碎花都被剪成了星形,这是为了呼应毕业歌所做的决定,哪怕价钱昂贵了些,毕筹会还是临时请厂商更换了彩球的内容物。 灯光照耀下,那些金葱材质的碎纸彷彿闪烁出微光。无数无量的星星碎纸在空中飞舞,有着五彩繽纷的光芒,然后缓缓地,慢慢地,静静飘落,宛如在室内下起了一场流星雨。 时间在这一刻宛如被拉长,看着从周围相拥而泣的毕筹会,予寻只是一脸茫然地站着,一动也不动,唯有视线不自觉落向底下欢腾的学生,开始寻找着七班同学的位子。 她定定看着那群相处了两年的七班同学,彷彿在那之中,存在了自己日夜思念的身影。 他站在人群之中,穿着一身白净的制服衬衫,目光穿透过台下无数位毕业生,向她露出一个「你打了场胜仗」的骄傲笑容,那是不必言说的默契。 但转念一想,他是热舞社的,他应该会和热舞社一起上台演出,完成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场演出,然后也换上白色上衣,在适当的时机一起站出来。 就和她站在同个舞台,站在她的身边。 就在彩带和碎花漫天的这一刻,他会牵起她的手,用明亮而深情的眼神凝望她。她也不在乎会被谁看见,更不在乎柠檬的身分是否会曝光,她只知道,那一双漆黑如墨的瞳孔里只存在她的身影。 世界在这一刻静了下来,他会如此对她说: 「毕业快乐。」 一些些分数一些些缘分终点绕了圈回到起点 十六音的鐘声传遍教室走廊敲响繁花灿烂的一段 无数次琢磨无数次拋光时光如宝石璀璨如星 约定多年以后再次打开宝箱唱出无所畏惧的曾经 下一场流星雨吧铭记教室里走廊上你我疯狂的模样 我们用热血谱曲用勇敢作词用一生最好的时光写歌 下一场流星雨吧纪念操场上升旗时对抗世界的固执 我们用北斗七星用天狼织女缔造一段最光辉的传说 美丽的疼痛一生的仰望生命如流星倏忽即逝 你曾如此许诺会用漫长时光换取我一辈子的友情 灿烂的忧伤温柔的埋葬思念是座永垂不朽的城 我望星辰永寂编织无尽梦境守卫所有关于你的辉煌 下一场流星雨吧铭记脸庞上曾经落下的迷惘与徬徨 我们在考试失利在鐘响落败在二零一二的末日重生 下一场流星雨吧记住这一刻制服上永不凋谢的胸花 我们在花开相遇在花落分别在花季前就写下的解答 长镜头之下青春是一场永远未完待续的微电影 装上隐形翅膀飞越世界边境只为拍下 所有一镜到底的梦 下一场流星雨吧铭记脸庞上曾经落下的迷惘与徬徨 我们在考试失利在鐘响落败在二零一二的末日重生 下一场流星雨吧铭记教室里走廊上你我疯狂的模样 我们用热血谱曲用勇敢作词用一生最好的时光写歌 一生最好的时光 ──柠檬少女<流星雨> 121 今年的毕典,是所有师长最难以忘怀的一次。 此次学生们的自主行动,在当晚就登上了新闻版面,引发了不小的社会关注。而整起事件的核心人物柠檬,也再次在网路上引发讨论,演唱的那首毕业歌<流星雨>在发布后不到一週内就创下了三十万人次观看。 而这起事件,也促使一些已经毕业多年的校友决定成立「时和校友会」。 他们利用脸书社团联络其他校友,一面草拟校友会成立的相关内容,一面向主管机关登记和申请。 三週之后,併校决议在校务会议上进行记名投票,除了全校所有师长,校方如约增加了学生席次,总共有一百八十七人投票,其中一百二十一人投赞成票,六十六张反对票,最后是以百分之九十八的投票率,百分之六十四的赞成率,通过了与世大的併校案。 于是,为了不让校友会成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着母校走入歷史,无数校友写信给两校校长和市长,希望能再审慎评估併校案。不少校友也在这段时间特地回母校拍照留念,深怕到了下学年,时和高中就不復存在了。 两个月后,经过两次公听会,以及眾多在校友的质疑与争取下,时和和世大的改隶併校案最终以无法取得共识为由,在九月十八日正式成了昨日事。世大宣告将会寻求其他有共同发展理念的高中合作,整起事件才算告一段落。 热烈的阳光从窗外泼洒,落在玻璃窗里大大小小的奖盃奖牌,落在深褐色的木质桌面,也落在坐在办公椅上的西装男子身上。 这里是校长室。 事件一落幕,予寻便来到校长室,向毕典上的突发事件向校长致上歉意。 校长始终保持着沉稳的态度,不但没有责罚予寻不顾警告上台演出,也不追究,只是偶尔流露出难耐的笑容。 在接任时和高中的校长职务之前,他只是一名学务主任,可他怀有抱负,充满企图心,如愿在四十而不惑的年纪就坐上了高中校长的位子。 然而,也正因为年轻,于是急于做出成绩,而这件併校案就是他想做出第一件成绩。 与世大合併能够获得多少的资金?多少教育资源?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了,否则如何能说服学校高层和其他教师? 「学生就是有本钱可以任性。」他旁若无人似地低声感叹。 半晌,他再度抬起目光,望向了穿着一身率性的少女,「就算这次没有併校,不代表之后都不再考虑併校。」 「我知道。」她毫不犹豫回应,嘴角掛着浅浅的笑容,「但就算我们毕业了,我相信之后的学弟妹也会不会眼睁睁看着时和走入歷史,所以我并不担心。」 冷气机流泻出静默的空气,一片静默中,沉稳的男子和率性的少女彼此对峙,时光在两人之间划出鲜明的界线。 大人总是无法理解,学生们总以社团为重的读书态度,不明白不仅仅只是一场成果发表,而是一种精神的传承。 若非宫安生和洪孟洁当初心心念念喊着绝对要办成发,学弟妹也不会传承这份精神,让大传社起死回神;又或是过去风光无限的热音社,只不过没办成发,便几乎在所有校内活动上销声匿跡了。 所以她并不担心,她已经把能做得都做了,而之后的学弟妹会继承这份精神,继续守护这所学校。 「学姊!」 正要离开学校,一道低沉却青涩的嗓音却忽然叫住她。 明明自己没穿制服,若非认识她的人,还有谁会叫她学姊? 她迟疑地转过头,就见一名男生从楼梯口快步走来。他穿着一套便服,也不知是不是时和的学生。 「果然没看错,真是学姊!」他露出一口白牙,语气相当兴奋。 一时半刻,予寻还真想不出这位学弟是谁,细看了一会,才从熟悉的眉角想起了他的身分。 「你是……刘心铭的学弟,你怎么在这?」她流露几分惊喜说。刘心铭跟她提过,他之后仍有和这名国中学弟保持联络,就怕他再想不开。 「我考上时和了啊,今天是来报到的。」他亮出手里一叠的入学资料,除了厚厚一本新生手册,还有数张社团的宣传简章。 「原来如此,恭喜。」想起校门口一路上来都是发放补习班传单的工读生,还把她也误认是高一新生,她便不禁感到有些无奈。 但这声恭喜却反而让男生垂下了眼脸,语气流露几分失落:「只是,我爸妈觉得我应该要考上前三志愿……」 闻言,予寻也不没再作声,只是忍不住感伤起来。 她望了眼前方贴满红榜的川廊,扬起淡淡的笑顏,向他鼓舞道:「不要气馁,还有三年不是吗?只要好好努力,想进台大也不是问题。」 受到激励似的,男生顿时咧嘴笑了:「我也觉得时和没甚么不好,因为这是心铭哥的学校,我很高兴能进入这所学校!假若未来三年好好拚一下,也是能考上台大法律的!」 「为甚么想唸法律?」她不禁愣住了。 「因为我家只接受我唸医学院或法学院,但我对医学系实在没甚么兴趣,就想说念法律也不错。」他思忖道,嘴角顿时微微上扬,「小时候常看一些主角是律师的欧美电影,所以对律师有些憧憬,但也不一定要成为律师,法官或检察官也好,总之我想不出讨厌法学院的理由就是了。」 「我还以为你会说,检察官听起来就是很帅的职业之类的呢。」她笑道,看着男生眼底闪烁着光辉,很难想像在半年前,他还是一心求死的国三考生。 「是蛮帅的啦,可是若只因为听起来很帅,就决定成为检察官,理由也太肤浅了吧?」他不以为然调侃。 她没有回应,但却笑得更深了。不知道,还真有人这么肤浅呢。 一时半刻,看着眼前顶着一张稚嫩脸庞的小高一,她放柔了笑容,定定望着他道:「你一定可以的。」 得到这声的肯定,男生耙了耙后发,有些靦腆地笑了。 「那学姊我先走囉,我还要去二楼登记要购买的校服。」 「嗯,快去吧。」她点头笑道,目送他朝二楼走去。 长长的走廊上,男生穿着全黑的短袖上衣和及膝的牛仔短裤,走路的背影很是愜意。一双青涩的眼睛不时四处张望,不断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这个陌生的环境。好奇,兴奋,胆怯,就像踏进这所学校的新生。 她出神地望着这道青涩的背影走远,视线像是穿透了时光,看见了过往的点点滴滴。 穿着制服的少年站在走廊的尽头,衬衫白净轻薄,隐约能看见他里面穿的黑色无袖背心,谁管会不会被抓,练舞时总会脱去衬衫。 刘心铭你知道吗?你救的不只是一个学弟,而是一个和你有相同梦想的人。 他会进入法学院,会考到律师执照,又或是通过司法考试,成为法官或检察官,完成你来不及实现的梦想。 清风吹响了树叶,颯颯作响。 阳光如金子般流洩而下,穿透不断向上伸的枝枒,在地板上留下斑驳的树影。 她慢慢转过身,视线再次落向了川堂两旁醒目的红榜。红榜像一朵朵开得绚烂喧哗的凤凰花,同样在毕业季绽放,同样火红得艷丽,同样象徵离别与新生。 三年前,她就是站在这里,对自己未来三年的高中生活充满了期待。 三年后,她再次站在这里,但内心却已不復当时的热血与希望,只有心如止水的平静。 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一张张红榜,直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落进视界,她才停住脚步。 这一次,她没再和江闵正唸同一所学校。 她一直觉得以他的实力,当年应该能进比时和排名更好的高中,如今看见了他的大学榜单,更是觉得如此。 从小学一路到高中,十年的光阴,彼此擦身而过无数次,缘分到如今真的走到尽头了吧。 虽然她对他表现得如此决绝,可她还是知道的,他执意要她上台的理由。 她之所以能够重新开始,能够迎向未来,都是江闵正,是他一路拉着她往前进,是他给了她前进的动力,给了她希望,成为如今的柠檬。 然而,与她一起面对过去的人,为她抚平伤痛的人,却是刘心铭。 『好好守护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吧。』 她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与他相遇的每一分每一秒,而这些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都在这所学校。 他们一起唸书的教室,一起走过的走廊,一起跑过的操场,这里每一个地方都曾有过他的身影。 而江闵正身为家长会长的儿子,一定比其他人更早知道併校这件事,早就预料到班联会和毕筹会一定会有所行动,所以才执意要她上台,然后顺理成章的加入毕筹会。 然而,时间到了尽头,她还是没能和他们任何一人走到最后。 一会,她收起思绪,再度望了一眼待了三年的校园,一张张青涩的面孔经过她的身边,唯有她的时间像是静止了般,平静的脸上只有怀念。 多少人的年少情怀,多少人的青涩时光,多少人的天真无畏,都被时光磨成了沙,吹起漫天尘埃,埋葬在青春的流光之中。 她的高中有太多的后悔,太多的遗憾,太多的伤悲,但无论如何,这仍是她的高中三年。 都是一生只有一次,最好的时光。 尾声 你是否曾听说过这么一段高校传奇? 在时和高中第十八届的学生中,有一名匿名柠檬的少女,她曾为大传社录製了两年的广播,总计四十支,成为了那时代的学生们共同的回忆。 她曾经参与过的演出活动,包括校内外成发、舞会、毕典等大大小小的演出,总共十二场,每场都令人印象深刻。 她曾经主演或参与过的短片,包括mv和演出片段,总计七支,每支在网路上的点阅率如今都破了百万人次观看。 但最广为人知的,莫过于她曾在校期间,挺身站出来为全校学生向校方争取短裤权益,并在自己的毕业典礼那天带头反对时和和世大的併校案,让时和高中得以继续存在。 然而,传奇之所以为传奇,正注定了要走入歷史,埋葬在时光沙漏。 这名看似风光无限的柠檬少女,自毕业那年便销声匿跡了,就算有数家电视台找她上节目,她都一一回绝。 哪怕出现在公开场合这么多次,她仍从未以真面目示人,总是戴着遮住半张脸的面具和宽边帽子。哪怕眾多网友肉搜,至今仍没人知晓她的本名。 唯一一次的再现,也是最后一次,是在毕业后的隔年,接受了时和校刊社的专访。 访谈过程中,她曾如此说道:「我并没有大家想得那么无私,我会做那些事,都只为了自己深爱的那个男孩。他才是真正会为这所学校着想的人,才是真正值得被大家记得的人。」 而关于当初为何会取名「柠檬」,而非其他苹果或芭乐,她是这么回答的: 「你不觉得青春就像一颗柠檬,闻起来清新美好,但嚐起来却是酸涩难嚥的。」 传言说,她是一个会上夜店,和其他学校的男生私会的不良少女。也有传言说,她在当年已经被星探发掘,如今已经出道成为艺人。 然而,那么多流言蜚语,唯一可信的线索,只有她是当时校草的女朋友。 当年那一首热门的毕业歌<流星雨>,被当时的毕筹组拍摄成一支mv,成为了八年级生最经典的真实爱情故事,并且流传至今。 「所以这就是为甚么,学校的流星雨季送的是柠檬茶吗?」高一学妹拿起桌上一瓶铝箔装的柠檬茶把玩,百般聊赖问。 「对啊,其他学校都是送巧克力,只有我们是送柠檬茶,不觉得我们有特色多了吗?」高二学长望着摆满一整桌的柠檬茶,语带兴奋解释,「听说当年班联会的学长姊就是以此为活动发想,举办了这个流星雨季,同时也为纪念刘心铭学长与柠檬的爱情故事。」 「刘心铭……怎么好像在哪听过这个名字?」像是想起了甚么,高一学妹顿时陷入了思考。 「就是学校的心铭奖啊!」高一学弟倒是立刻就想起来了,「我们班前三名的同学都有去申请,我记得设立这个奖学金的目的,就是为了纪念一位叫刘心铭的校友。」 「真假啊,不是说柠檬的男朋友当时是校草吗?」高一学妹愣住了,一脸惊愕地望着学长。 「就同一个人啊。」高二学长不以为意答道,「那名学长过世后,他的父母为了纪念他,就把他的读书基金全数捐给了学校,设立了这个心铭奖学金。」 「所以说,这整个故事都是真的?我还以为是学长你瞎编的耶。」 「我从头到尾都很认真解释好吗!」高二学长气得差点掀桌。 「不然你们看这里。」他站起身,面向了身后巨大的画布,正色道。 只见他的一隻手指向了位在海报正中央的那颗星星,「这颗流星的命名是不是和其他颗都不太一样?」 两位小高一这时也跟着站了起来,往画布上定睛一看,随即点了点头。 「每年毕业典礼前夕,我们班联会都会统计这届的毕业生中,有多少人曾在流星雨季上送柠檬茶给心上人,如果最后有在一起或曾在一起,我们就会以他们的名字为名,为他们在这上面画一颗星星,以此永远纪念他们的爱情。」 「如今这个活动已经办了七年,过去七年来,这片星空画布已经累积超过了一百颗以上的星星,而第一颗就是心铭学长和柠檬学姊。」 「天啊,这也太浪漫了吧!」听完学长的解释,高一学妹忽然双眼发亮,满脸憧憬地看着身后这片画布。 「别妄想了,你的名字不会出现在上面的。」学弟则是凉凉地吐槽,打破了少女浪漫的幻想。 「靠,你这甚么意思!」学妹恶狠狠瞪了学弟一眼。 「就是这样啦,你们两个先好好顾着摊位,我怕等等放学人比较多,要再去拿些柠檬茶。」学长站到了两人中间,双手各拍了两人肩膀一下。 但两位学弟妹早已陷入了脣枪舌战,只是敷衍地应了学长一声,又继续开始拌嘴。 放学时间,不少学生路经川廊,一些学生只是轻轻瞥了摊位一眼,少数几位学生会迟疑地停下脚步,但大多数的学生,目光都会不自觉被那面画布吸引 巨大的画布上,画有无数颗星星,每一颗星星旁边都有一个专属的名字,每一颗星星都代表着一段曾经在这所时和高中发生过的爱情故事。 而在那群星之中,如北极星般位在正中央的那颗星子,哪怕歷经了年岁,却彷彿不曾褪色,仍是那么地明亮耀眼,如真正的星星般永恆存在。 不过这些事,都是很多很多年以后才会发生的事情了。 深夜。 予寻坐在床铺上,研究着前天新买的苹果手机。 忍受了没有行动上网的生活整整三年,她总算在升大学的这年换了新的手机方案,可以随时随地上网。 「培训的过程怎么样,好玩吗?」 看见丁巧琦传来的讯息,她随即点开讯息,迅速回道:「每天都上一堆课程,好累。」 「哈哈谁叫你一定要进入演艺圈,艺人都很辛苦的。」 「但累得很值得。」 「好啦,如果你之后出道,一定去捧场你的签唱会。」 「不要用如果好吗?」她无奈回道,脸上的表情和贴图同样汗顏。 「好好好,你一定会出道的,我等那天到来。」 半晌,她另开了新话题,「你的新宿舍怎么样?」 丁巧琦立刻已读,「两人房真的很大耶,难怪学长姊说我被分到三宿很幸运,只是离本校有点小远。那你的学校怎么样?」 「等明天去了新生训练才知道。」刚传送出这句话,她又快速打了一句,「有空我就下南部看你。」 「来来,赶快来,一定足够你住。」丁巧琦欢快道,还多传了一个笑哭的表情符号。 把话讲开的那天,予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但一回家,她就在脸书看见丁巧琦发布了一则贴文,而内容只有一句话。 「我寧愿失去爱情,也不愿失去友情。」 点开一旁的讯息视窗,便是丁巧琦传给她的道歉内容。 读着这些讯息,予寻感到那颗悬浮不定的心终于静了下来。 把话说白的结果不外乎两种。 从此离你而去,形同陌路。 但相反地,若是愿意留下来的,便是你真正的朋友。 早上八点,阳光越发毒辣,在柏油路上蒸发出一层热气。 她照着手机地图,顺利找到了自己的学校。 一滴汗水滑下她的脸颊,她站在校门口,周围尽是和她一样青涩与好奇的面孔。她望着自己未来四年要待的学校,内心是面对新生活的兴奋,以及面对新环境的怯懦。 从今天起,她就是大学生了。她会认识到各地不同的学生,会有更多选择的机会,日子不再以考试为中心。 公车引擎发动的噪音,源源不绝的学生。 金子般泼洒而下的阳光,明亮耀眼的视界。 少女踩着轻快的步伐,踏进这个全然陌生环境,像是踏入了另一个世界,所有事物落在她眼里都耀眼夺目的。 虽然柠檬的故事结束了,但属于李予寻的故事── 才正要开始。 《柠檬少女》/全文完 后记 在此之前,如果你有看过我的其他作品,那十之八九是老读者了,还是那句老话: 「谢谢你们又陪伴我走过了一部作品。」 若是你从未看过我的作品,这部《柠檬少女》是第一部,我也想对你们说── 你好,我是沫晨优。 《柠檬少女》是我的第五部长篇小说,是目前唯一一部我觉得可以贴上「青春」标籤的作品。在此之前,我写过纯爱、校园、都会和悬疑等等,这是第一部名正言顺的青春小说。 关于为什么会写下这部作品?就是后记存在的目的了。 由于我的后记一向写得很多,所以都习惯在痞客邦上发表。目前后记的文章网址连结已经放上作品简介了,各位可以直接点击即可! 只是这一次比较特别,怕读者不小心被剧透,特别设了密码才能看。 基本上,只要有看完这部作品应该都知道密码。如果还是不知道,可能是看太快了,可以来粉专私讯问我喔! 最后一件事,是我最近刚建立了ig帐号,如果比较习惯用ig的读者欢迎追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