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笨》 01 古宅 女孩第一次来到古宅的那一天,阳光普照。 独自坐在轿车后座,她偏头倚着车窗边缘,轻轻闔上双眼。崎嶇的山路令她胃底翻搅,早上被外婆劝着塞下去的那一半白馒头,好像正在胃里膨胀发酵。 外婆以为她睡了,轻声和驾驶座的外公聊起来。道地的闽南话,在格外寂静的山路里,随着颠簸模糊音节。 女孩听得似懂非懂,在她仅有十年的生命里,几乎没见过这两位长辈。 但哪怕她听不懂闽南话也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 她。 不过她没有多花心思去臆测谈话内容,只是继续闭着眼睛,感受一路的颠簸。 等到车子速度逐渐放缓,外婆的声音传来,是国语:「小清,我们差不多到了。」 小清睁开眼睛,却无动于衷。 直到车子完全停下,外婆替她打开车门,她才佯装迷糊地拉住外婆伸过来的手,跳下车子。 两个老人,一个十岁的女孩。三个人站在一幢房子前面,静静望着。 四周是翠绿而高大的树木,蝉鸣肆意。 忽然,有一隻金龟子飞到林若清的耳畔,一阵嗡嗡振翅。 小清吓了一跳,僵住不敢动。 倒是外婆,一面用闽南话抱怨着,一面大幅度地撵去那些虫子。 还没等小清回过神,就听见外公的声音传来:「若清,这栋楼就是你的了。」 肆意的蝉鸣,彷彿有一瞬的静默。小清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 「我在你妈妈成年后,已经把这里过户给她了。现在,既然人已经不在,就给你吧。我们俩拿着也没什么用。」 小清皱起眉头,没有回答。 相较于外公的直接,外婆倒是温柔一些:「当然,在你成年以前,我们会先替你处理的……」 也许是见小清没什么反应,外婆说了一句:「进去逛逛吧。」 逛逛。多么间适的一个字眼。 事实上,这也的确是他们此趟的目的——就只是逛逛,顺便告诉她,她究竟从父母那里得到了什么。 关于这件事,目前小清已知的共有几样: 原本她和父母住的那间公寓楼房,以及里头所有电器和家具。 父亲那台国產二手车、用来代步的脚踏车及摩托车。 母亲保险柜里的首饰盒。 从那台烧毁的计程车里翻出来的,残破的全家福相片。 从父亲变形的手腕上取下的金錶,一只。 最后就是,今天这座古宅。 她为什么这么清楚? 因为这是丧礼前一天,外公和外婆掰着她的手指,为她一一细数出来的。就像在介绍她今年得到了哪些生日礼物。 那天说完后,外公握着她的手,硬梆梆地问:「若清,你懂了吗?」 林若清用力点头。 但小清其实不懂,什么都不懂。 这是一栋陈旧的宅子,看上去虽不大,却隐隐透着洋派的美感。白色的外观上点缀着层层格纹,这是小清从没见过的装潢风格,很漂亮。 像公主住的房子。她忍不住张大眼睛。 但仔细想想,这栋房子久无人居,小清知道里头肯定很可怕,可能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也许会爬满蜘蛛网,说不定还会有蝙蝠飞出来? 还来不及退缩,外婆就已经牵起她的手,走向这幢古宅。 外婆推开门,小清下意识紧闭眼睛,过了几秒才缓缓睁开…… 「哎。」奶奶疑惑地出声,「还挺乾净的。」 原来只是虚惊一场,小清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阳光灿灿,没有蜘蛛网,当然也没有什么蝙蝠。 外婆松开小清的手,走进古宅,伸手拍拍四周陈旧的木桌木椅。 小清站在门口,呆呆看着。 一张木头茶几、一张长木椅、一个老式的电视柜,还有墙上一幅陈旧褪色的山水画。漂亮洋派的古宅里头,竟带着一丝萧瑟的古色。 小清想要往前站一步,正准备踏出去的时候就听见外婆说:「灰尘挺重的,你别进来。」 林若清立刻就不敢动了,安静地盯着外婆的动作。 奶奶一手举起衣袖掩住口鼻,一手朝空气挥动了几下。果然,阳光下肉眼可见灰尘飞扬。 外婆绕了一圈以后回到小清身边,笑着说:「我还记得去年年尾下了好几天的暴雨,连我们那座老公寓都淹水了。这里竟然没有渗水的痕跡,实在不错。」 小清听完,不是很明白。 外婆这是准备要走了吗?她还没看够…… 外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门口,就在小清身后,一股烟味漫开来。 「都检查过了吗?」 外婆点点头,「差不多了。」 「若清。」外公嘴里叼着一根菸,说话含糊不清。 林若清立刻转头,昂起脖子。 「记得每年找个时间来看看。虽然是没人住了,但毕竟是你的财產,还是要定时来瞧瞧。」 林若清点头应许。 「我们赶紧下山吧。我看这天气,晚点怕是要下雨了。」外婆越过小清,先一步站到外公身边。 小清抬头看,发现天空不知何时变得乌云密布。 「出来就关上门吧。」 小清这才发现自己落在最后头。她转身,再看一眼古宅里的样子,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外婆问。 老式电视柜的抽屉,刚才看明明是关上的,现在却…… 外婆又问了一声,林若清赶紧转回来,向外婆摇摇头,然后跟上脚步。 出来时,她顺手带上了门。 「从外面上锁吧。来,这给你。」 外婆说着,将钥匙交到小清的手中。 虽说是「古宅」,但外婆提过,为了方便之后定时来看看,妈妈成年那年时曾找人来换过锁。 这些是小清不知道的。 那时,妈妈还没和爸爸谈恋爱,还没怀上她,自然也还没疏远外公和外婆。 如今林若清慎重其事地接过那把钥匙。 这把钥匙,曾经也搁在母亲的掌心里吗? 她用钥匙将大门上了锁。 两个老人,一个十岁的女孩,重新搭上车,摇摇晃晃地下山。 路途中,小清一直想着…… 要是能在古宅里住一晚就好了。 她有一种毫无凭据的预感。 内心这几日以来的压抑,或许能在那座古宅里得到慰藉。 02 涓涓的河 想到这里,小清才发现自己从刚才开始就有点喘不过气,此时感觉更加强烈。她摀着胸口,脸色发白。 胃里那种难受的感觉再次捲了上来,再加上又开始弯弯绕绕的路途,她东倒西歪的同时,感觉喉头一酸,差点就吐出来了。 她不敢说话,怕自己一开口就出事,只好伸手拍拍外婆的肩膀。 外婆转过来,一看到她难看的脸色,惊讶地说:「怎么回事?」 车子还在山路中间,直接停下来也不是办法。 结果就是,车子又折返回古宅。 小清一下车就跑到树丛边,吐得厉害,一脸惨白。 外婆远远看着,忍不住蹙起眉头。本来想到她身后替她拍拍背,最后还是没行动。外公又叼起了一根菸,坐在车子里静静地看着。 「我实在是……」奶奶用闽南话对外公说,「哎,我努力了。」 他们知道该照顾这孩子,知道该给予她温柔和疼爱。但他们终究不是多情的人,自小清她妈出生开始,两人就一直是秉持放任管教,从不干涉子女的生活。除了农历春节以外,他们很少聚在一起吃饭,也不怎么过节,就连家里的家事都是各自分着做的,像是互不干涉的房客。 直到小清她妈早恋,年纪轻轻就怀上小清,还打算结婚。 两人后知后觉地开始行使父母的「义务」,强烈反对她的婚姻,却因此让本就生疏的亲子关係更加疏远…… 生完孩子,连月子都还没做,小清母亲便带着孩子离开家,和小清的父亲一起生活,后来也办了婚礼,就是没邀请老夫妻二人。 难过倒是没有,就是觉得在亲戚之间抬不起头。 他们检讨过自己,最后归结于两人生性凉薄——对于小清她妈的叛逆,两人竟也不怎么生气。 所以忽然发生这样的意外,留下这样一个年幼可怜的孩子,他们心中比起悲痛,更多的感受是不知所措。 一想到往后要带着这孩子生活,他们实在挺苦恼。 如果要照顾这孩子,就不能再走老路,用那样放任的方式教育她,毕竟她是个刚失去父母的孩子;可是他们年纪大了,林若清这个孙女从来不在他们的人生计划里,关爱和温柔,他们做不到。 小清弯着身子好一会儿,才稍微缓过气来。她拍拍自己的胸口,接过外婆递过来的卫生纸和矿泉水,坐在路边休息了一阵子。 天空乌云密布,风也开始转凉,若清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让他们等了。虽然她对人际关係里的那些细节还似懂非懂,但她隐约知道,她不该太麻烦外公外婆。 外婆怕她待会路途又不舒服,叫她再休息一阵子,小清也只得乖乖照做,却一直盯着外婆的脸,害怕她露出任何一丝不耐。 直到斗大的雨滴落下来,外婆忍不住叹了口气。 小清开始紧张,出声说:「我、我可以走了。」 「确定吗?」外婆的语气虽然和缓,但小清一听这句话就更慌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和长辈相处,尤其是长辈问话的时候……她摸不清外婆希望自己回答什么,只好沉默。 外婆看到下雨就有点不耐烦,此时对于小清的安静更是无奈。 她拍拍自己的大腿,站起身,准备回车里躲雨。 小清抿住嘴唇,闭了一下眼睛,然后,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她脱口而出:「我能不能……我是说,我想在这里……住一个晚上!外婆你们可以先回去!」 外婆和外公同时看向她,一脸茫然。 小清立刻没了底气。 她不觉得这念头荒谬,在运作仅有十年的脑袋里,这个提议非常可行。 但一看到外公外婆的表情就知道,她一定是想得太简单了。 没想到,外公悠悠地回她一句:「想住你就住。」 外婆立刻回了一句闽南语,小清听不太懂,但听得出是在制止,好像说她一个人怎么可能在这里住一晚上…… 外公看了一眼小清,切回国语:「阿苹当年来这里的时候不也住了?」 外婆有点激动,「那时阿苹几岁?十八了。现在小清才十岁。」 听见妈妈的小名,又听到自己可能可以住下来,小清不禁重拾对这个提议的热情。她再次鼓起勇气,开口:「我可以的。真的。」 她想不透外婆为什么这么激动,在她看来,那座古宅除了灰尘多了些,根本没什么可怕的。 而且……其实只要他们也一起留下来,不就没问题了吗? 当然只是想想,她没敢把话说出口。 「……也罢。」外婆摆摆手,终于答应:「想住就住吧。」 小清忍住笑容,拉住外婆的衣角,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外公外婆。」 没有父母在身边,依旧是个礼貌文静的孩子。 这一刻,老夫妻二人是有点感慨的——但也仅是感慨。 最后,老夫妻确认宅邸的线路和水电正常后,二人便乘着车离开了。临走前,他们还留了一支老式手机给小清。 目送老夫妻离开后,小清跑回宅邸,内心喜孜孜的。 她从像是储藏室的地方找出扫具和抹布,意外发现这座宅邸一点也不像久无人居的样子,杂物不但排列整齐,而且看上去乾净整洁。 她没想太多,直接捲起袖子,拿起抹布和水桶,准备开始大扫除。 但当她回到客厅准备开始打扫时,着实吃了一惊。 她不敢置信,还忍不住伸出手在桌面上摸了一圈。 ——乾乾净净。 怎么可能?今天外婆手一挥就扬起那么多灰尘,小清是亲眼看见的…… 她只得迷惑地将扫具放回储藏室。 回到客厅后,她坐在木椅上晃着脚丫子。 小清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和眼前那幅山水画乾瞪眼几分鐘后,她突然感到有一种汹涌的恐惧……不是害怕,因为她胆子大。 而是一种莫名的焦虑。 她垂下眼瞼,焦急地开始撕手上的死皮。 妈妈每次看到总会骂她。 她想改,但还没改,爸妈就突然消失在她的眼前,然后是从没见过的外公外婆接她回家。 持续十几天的丧礼、与外公外婆相处的这大半个月……她没有撕过手皮。 现在独自一人,坏习惯又回来了。 撕着撕着,忽地涌出血,小清的眼睛也开始发烫,滚烫的泪滴掉下来。 ——你爸妈不会回来了。 在所有亲戚长辈怜悯的目光里,外公外婆格外果断地对她这么说。 小清被吓到了,眼泪悬在眼角,愣是没哭出来。 后来她亲眼看见爸妈躺在那个大木箱里,冷冰冰的……她还是不敢哭出来。 有长辈挡住小清的眼睛,将她抱在怀里,责备外公外婆不该让她看。 但她已经看到了。 回神时,她听见四周传来啜泣声…… 然后林若清就懂了。 从此以后她不能任性,不能撒娇,也不能随意在别人面前哭泣。 此时在这偌大的古宅里,她想要忍住泪水,但又不禁安慰自己:没关係的,今天是特别的日子,而且身边没有人,她可以任性一次的。 外头终于下起雨,滂沱的雨势掩盖了她的低声抽噎。 天色墨浓,雨声磅礡。小清整个人陷在阴影里。 也不晓得哭了多久,小清有点倦了,将头倚在膝盖上,差点睡着—— 驀然,灯亮了。 小清顿了一下,缓缓抬头,四处张望。 电灯怎么就自己…… 还没来得及搞清楚状况,小清就听见一个声音—— 「哇靠!你谁啊?」陌生的、不加以修饰的、茫然的,男人的惊呼。 小清愣愣地抬头,一个男人站在宅邸门口,惊恐地盯着她。 他身形高大,面容清俊。以辈分而言,似乎是该喊哥哥的年纪。 不知道该不该害怕。 小清呆呆地反问:「你……又是谁啊?」 一个男人,一个女孩,微张着嘴,对着彼此乾瞪眼。 忽然,他顿了一下,脸上的惊讶也慢慢褪去—— 「难道你是……小清?林若清?」 外头刮起一阵大风,眨眼之间,男人身后的宅邸大门猝不及防地关上了。 「砰」的一大声,小清吓了一大跳,双腿瞬间滑下来,脚尖轻轻踩在地面。 男人烦躁地摸着自己的耳朵,然后走到窗户旁,把窗户关上。 小清回过神来,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砰地跳着。 她随着他的脚步移动视线,茫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男人回过头的时候,小清不自觉地把脚缩回来,露出戒备的表情。 「你真的是小清?」男人问,「你长这么大了?」 小清更困惑了。 「不对……等等,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妈呢?你爸呢?」男人皱起浓眉。 心中像是被刺了一下,小清垂下眼瞼,声音孱弱:「他们……」 男人松开眉头,想等她回答,但忽然就发现女孩脸上掛着泪痕。 他微瞠双眸,摸着耳朵。 半晌后,他露出苦笑,否定自己的臆测:「靠,不要吓我。」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差点淹没在磅礡的雨声里。 小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抬起了头——看着她的眼神,男人有些愣然。 林若清深吸一口气,开口:「他们死了。车祸。」斩钉截铁。 雨声滴滴答答而復滴滴答答,打在老旧的宅邸上、滴在时光的流里,泛起了一圈圈又急又快的涟漪。 男人的,和女孩的,各自的涟漪交叠在一起…… 男人缓缓别过头,在雨声里说—— 「呃,秦佑本。你叫我阿笨就好。」 「你爸妈……都这么叫我。」 圈与圈交会,圆与圆相碰。 从此,成为一条在岁月里涓涓的河。 小清闭了一下眼睛,很轻、很慢…… 面前的男人,像是瞬间被记入了她的眼中。 03 给笨笨的阿笨 ●●● 林若清睁开眼睛。 车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驶入校园,她懒洋洋地趴在车窗上,看见窗外满是车潮和人潮,热闹得阳光似乎都张扬了几分。 这里她是第一次来,因为当初申请这所学校的时候没有面试,顺利得不可思议。而即使之后已经确定会进入这所学校,她也完全没想过要来参观。 外公的声音从前座传来:「人这么多,找不到车位。」 林若清有点恍神,没听懂,思绪不自觉飘向其他地方——待会报到时一定要先问清楚学校的地址,否则阿笨怎么写信给她? 「小清,你有在听吗?」这句话,外公用的是闽南语。 林若清愣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 「哦,那……我自己去就好了。」 和外公外婆相处这么多年,只要随便一句话,她就能听出他们不想插手、不想干涉的意味。 ——反正林若清也从没指望外公会陪着她办什么迁入手续。连搬行李她都不敢想。 等车子停下,外公开了锁。林若清一个人跳下车,从后车箱搬出自己的行李。 她只有一个行李箱,装着简单的衣物。随便往旁边一看,每个与她年纪相仿的人都提着大包小包,旁边跟着家人替孩子扛着洗衣篮,里面装着满满的卫生纸、沐浴乳、衣架、洗脸盆…… 看到那洗脸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想到以前跟阿笨看的监狱老片。小清忍不住噗哧一笑。 将后车箱关上后,她拉着行李箱走到车窗边。 「我走了。你就直接回去吧。」 外公叮嘱了一句:「自己保重。」待林若清退到一旁,车子便扬长而去。 林若清抓着行李箱,露出惊讶的表情,忍不住开口:「不然他以为我是怎么长大的?」 说完她才发现这酸言酸语的样子愈来愈像某人,赶紧吐吐舌头。 办入住手续的时候简直是一场噩梦。 外公放她下车的地方离宿舍还有段距离,林若清只得拉着行李爬山坡路。 好不容易才抵达宿舍,又得继续往上爬。林若清分到的房间在这栋宿舍的四楼,没有电梯。要是平时还算轻松,但她还有行李,想克服一阶一阶的楼梯,只能用扛的。 身边的女孩子们根本没拿行李,由父母代劳,但才走没几阶已经气喘吁吁、哀声怨道。林若清一语不发,只能继续吃力往上爬。 就在三楼的时候,有个女孩刚好要下楼,和小清对上了眼。 「我来帮你吧?」 那女孩身形娇小,看上去比自己还瘦,于是她连忙摇头。 林若清不太擅长和别人交际,更别提是陌生人,呆了半晌以后,才又后知后觉地补上一句:「谢谢。」 但那个女孩笑了笑,「没关係啦!让我帮你吧!」说完她就伸手要来帮忙。 她下意识将行李往后拉,想避开对方的触碰,结果力道没控制好,行李箱直接往下摔——她重心不稳,差点就跟着行李箱一起往下滚,她赶紧放手。 行李箱一边滚,一边传来四处「小心、小心、小心」的惊呼,林若清眼睁睁看着人潮为自己的行李箱开路。 直到摔在楼梯转角,砰的一声巨响。 这瞬间她想死的心都有了。好不容易已经扛到了三楼,硬生生又回到二楼…… 所有人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脚步,茫然地往上看,一眼就看到站在楼梯顶端的林若清。 林若清不习惯被这样注视,心中一片混乱,但努力维持镇定。 刚刚好心的那个女孩紧张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林若清被她道歉得有点不知所措,这明明跟她没关係……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只能朝那女生点点头,然后赶紧在眾人目光中下了楼,把自己的行李拉回来。 好不容易终于抵达自己的房间,林若清气喘吁吁,满身大汗。 一进房间,就有个声音对她说:「咦!好巧!」 那女生从衣柜门后探出头,露出半张脸。是刚才那个好心的女生。 林若清上气不接下气,回不上话。她尷尬地别开视线,把头发别到耳后,顺手捏了一下耳垂。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吴文昕。」 「……林若清。」她还在喘。 女孩笑得很灿烂。 吴文昕是个好人——她直觉这么认为。 「这一年多多指教了。」吴文昕笑盈盈地说。 正当她想回应,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谈话声打断了她们。 一大群人吵吵嚷嚷地挤进小房间,林若清吓了一跳,立刻护住自己的行李箱。 来不及退开,一个看起来不到她肩膀的男孩便撞了她一下,兴奋地叫喊:「老姊!你们宿舍就长这样啊?」 她趁这空隙拉着行李箱退到一边去。 一个中年妇女抓住男孩的手臂:「阿弟,你撞到人了,快道歉!」 结果林若清等到男孩的一个鬼脸。 吴文昕的脸红了,立刻看向林若清,表情歉疚,「若清,对不起,我弟太幼稚了。」 林若清退到更角落的地方,摇摇头。 接连走进来好几个人,本就不大的宿舍房间,此时显得拥挤不已。 几个女人手上各提了一袋东西,忙着替吴文昕塞进衣柜里,过程中喋喋不休;唯一一个男人则开始在各角落巡视。 突然,男人看见了愣在角落的人。 「欸,阿昕,这你室友喔?」 吴文昕跑过来,拉住林若清的手,热络地说:「对啊!刚才认识的!」 林若清被她突然的动作吓到,连挣脱都忘了。 「对不起,刚那个没礼貌的傢伙是我弟。这是我爸。」她笑嘻嘻地说,「我几个阿姨也都来了,她们晚上要一起去逛夜市。」她开始一一唱名,谁是她的大阿姨、谁是二阿姨……小清没在听,只想着自己到底该向谁问收信地址啊? 「若清,你家人呢?」吴文昕终于松开手,却离她更近了一点。 「我自己一个人。」说完,林若清马上不动声色地挪到另一个角落,把行李箱放在地板上,假装要开始整理。 「欸?」吴文昕有点惊讶,「难怪,你一个人扛着行李爬那么高!辛苦了!」 林若清礼貌性地点点头。 「若清,你有没有逛过学校附近那间夜市?我们打算先去逛逛,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来?」 「呃,谢谢。但不用。」林若清抬起头,尷尬地回应:「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吴文昕倒是没有太坚持,依旧笑意盎然地跟她说这说那的。 浩浩荡荡一群人在这里热闹完以后,整间宿舍才终于又归于平静…… 林若清终于能好好看清这个房间。 虽然她们只有两个人,眼前却显然是一间三人房。共有三张床,都是要爬上去的那种床型,书桌就建在床铺下方,各佔房间一边,留下门口一小块空地和中间一条狭窄的走道。 这栋宿舍有点歷史了,有点霉味,房型甚至不是方正的形状,角落凸着一根柱子。但这对小清来说没什么大不了,愈是古老的地方她愈喜欢,会让她有家的熟悉感。 她缓缓吁出一口气,让自己彻底平静下来。 去外头装水回来时,她经过另外一个房间。 里面热闹依旧,有人在唱生日快乐歌。他们没关门,一眼就能看见昏暗的房间里闪着烛火。 作为主角的那个女孩子手里端着蛋糕,表情既彆扭又幸福,她的父母围在她身边,目光温柔。 林若清打开水瓶,含了一大口水在嘴里,面不改色地往前走。 回到房间后,她从行李箱拿出一大袋的信纸,从中挑出一张。 她将纸放在书桌上,发现纸被沾湿了——刚才吴文昕的阿姨们替房间狠狠打扫了一番,桌子还带着刚擦拭过的水气。 她用卫生纸把桌子擦乾,拿出一张新的信纸。 提起笔,趴在桌上。写着写着,忍不住一边开始撕左手翘起的手皮。 给笨笨的阿笨: 我住进宿舍了,你回信记得不要再寄到我外婆家那个地址了,新的地址我还没问到,你再等等吧。 我跟你说,我室友好奇怪,搬个宿舍全家都来围观。 隔壁房间还有人在唱生日快乐歌……五音不全,唱得比你难听。 这里,楼梯太多。空气太闷。人太吵。 阿笨,我觉得我不喜欢这里。 永远比你聪明的小清 阿笨,我不喜欢这里。我只想和你待在一起。 啊,这种话就不用写上去了,免得阿笨太骄傲。 04 生日快乐 ??? 外头的雨声渐渐停了,没了雨声的掩饰,古宅陷入一片尷尬的沉默。 阿笨就坐在小清旁边,右手摸着自己的耳朵。 小清不敢盯着他,整个人缩成一团,盯着自己的脚尖。 「喂……」阿笨的声音传来,有些彆扭,小清抬头看他。「是谁带你来的?」 小清回答:「外公外婆。」 阿笨皱起眉头,「他们怎么……」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 但想了想,依照那两老的个性,好像也没什么不可能的,于是阿笨苦笑了一下。 换小清问问题了:「你是谁?」 阿笨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换了个姿势,清了清嗓子,郑重回答:「你爸妈的朋友。超级好的那种。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甚至,他跟她老爸还穿过同一条内裤。国小毕业那阵子他跟她老爸去钓鱼,她老爸不小心摔进水里,上岸后穿着他的内裤等衣服乾。这件事阿笨不敢说,怕衝击了她父亲的伟大形象。 「可我从没看过你。」 阿笨顿时语塞。这孩子看起来呆呆的,没想到还挺敏锐。 「呃……这实在说来话长。」阿笨烦躁地抓了抓后脑勺,「你爸妈离家以后——我是说,离开你外公外婆家以后——就变得很忙碌啊,因为忙着要养你嘛。就没什么见面。」 小清不明白大人的交友关係。她以为朋友的定义是天天见面,天天一起玩。 「至于我为什么在这里嘛……」阿笨的视线转了一圈,回到小清身上。 他嘴角带着笑意,说道:「几年前我太穷了,没地方住,就找你爸妈求救。他们手上也没什么钱,帮不了我,但你妈说我真没地方去的话,可以住这里,而且不收我钱,反正这里鸟不生蛋。」 「哦……」小清垂下眼瞼。心里想的是,这大人好窝囊。 「对了,你看过我。」阿笨突然想起这件事。 小清茫然地看向他。 「你满月那天。」 小清皱起眉头,很认真回想的样子。 最后她说:「……我想不起来。」 「废话,你当然没印象。皱巴巴的一隻小猴子,连认人都不会,随便就给我抱了,还对我笑呢。」 小清没有回应。过了半晌,她才终于开口:「……听起来好丑。」 阿笨不知怎么地就觉得这反应很搞笑,不禁大笑起来,「你说话好像小大人。跟你妈小时候一模一样。阿苹她啊……」 小清呆呆地看着他,眼神触动。 阿笨意识到了,笑容有点僵。 他故意咳嗽几声,把手收回来,目光看向别处,随便找话说:「山上总是这样,下雨——」 「我想听。」小清的眼神清澈晶亮,直直盯着阿笨。 「还想听什么啊?」阿笨苦着脸说。 「我爸妈的事。」 刚才这女孩斩钉截铁宣告父母去世的那个眼神,他没忘记。算一算,她才不过十岁而已吧?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露出那样的表情? 她肯定受伤了。伤得很重。没人真正了解她。 于是没理会她的要求,问:「你吃饭没?」 小清鼓起腮帮子,把头转回去,搁在自己的膝盖上。 嘖,这孩子脾气倒是挺大。 阿笨还没想好该怎么哄她,就听见一阵咕嚕咕嚕的声音。声音不大,但彼此都听得很清楚。 小清默默脸红了,扭头大叫:「你肚子叫了!」 阿笨愣了一下,觉得既好气又好笑。 这丫头还真是…… 「是是是,就当是我饿了吧。」他无奈地摸着自己的耳朵,「不过这可怎么办?我这什么都没有。」 小清看了他一眼,眼里摆明写着不相信。 阿笨才懒得跟这孩子生气,悠悠地说:「我说真的。你自己看,这屋子看起来哪里有吃的?连个冰箱都没有。」 「那你平常吃什么?」 「吃什么……啃树皮唄?」阿笨笑嘻嘻地说。 欠揍。 小清想学大人翻白眼的样子,但学得不到位。 「笨。」阿笨哈哈大笑,「来,我教你。你要用力往你的眼球后面看……喂,你怎么没在听?」 小清不理会他,手环抱在胸前,生气地哼了一声。 现在她对这个不知道该喊哥哥还是叔叔的人,一点好感也没有。他一点也不像个成熟的大人,不只幼稚,还很窝囊。她爸妈才没有这种朋友。 阿笨倒是真的很认真思考起她的晚餐问题。摸着下巴,琢磨了好一阵子。 直到小清拉开自己的外套拉鍊,从外套暗袋里拿出一袋有点变形的菠萝麵包,阿笨忍不住示范了一次正确的翻白眼方法—— 「靠,你明明就有东西吃。害我这么认真帮你想。」 小清已经不想理他了,打开袋子,开始啃麵包。 「喂,你吃这样够吗?」看她这单薄的身板,阿笨忍不住问。 等不到回应,阿笨也懒得热脸贴冷屁股,从椅子上起身,踱到窗边,把窗户敞开,想让空气流通些。儘管他也不知道现在空气好不好。 然后他就倚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盯着不远处啃着麵包的小女孩。 小清的眉眼有几分像阿苹,清秀灵气。下巴的线条则很明显遗传到了阿山那傢伙,稜角分明——算不上国字脸,还算可爱啦。但要是整张脸都像阿苹就好了,这女孩以后肯定能去做明星。 遥想第一次在满月席上见到这小丫头时,阿笨非常担忧地拉着阿山到外头吹风,进行男人的谈话—— 「阿山,我就直说了,你女儿是不是太可怜了?长得太像你了吧?」 阿山差点咳出血来,掐着他肩膀,语气阴森:「我女儿哪里可怜了?说长得像我又是怎么回事?骂我丑是不是?」 没事没事。 幸好现在看起来,这女孩还是秀气的。 然后阿笨不由得就感叹起来: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对于阿苹和阿山的死,阿笨觉得自己应该要难受,也的确是难受,但他没立场拥有这样的情绪,即使难过了好像也只能接受,甚至大可一笑置之。 倒是面前这孩子…… 他甚至还记得满月席的一切,那是一个凉爽的秋季,甚至连日期他也—— 忽然,阿笨呆了一下。 「喂,丫头。」 小清轻轻抬起眼睛,没有太大的反应。 「今天几月几号啊?」 小清不自然地眨了一下眼睛。 「九月二十号。干嘛?」 阿笨听了,露出微笑,「生日快乐啊,林若清。」 小清的眼前,在这瞬间,忽然浮上一片氤氳…… 男人没有改变动作,依旧倚在窗边。 一阵风吹来,林若清感觉男人的模样,在朦胧的泪水里,透明得像一层薄雾,随时会被吹散。 阿笨的歌声传来——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小清埋头啃食手中的麵包,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麵包咸得不像话,她却连同悲伤一起嚼碎了,吞下去。 「真的是个笨丫头。」阿笨唱完了,望着她,无奈地说。 小清皱着脸,表情难看,声音颤抖地说—— 「臭阿笨,唱得好难听。」 林若清记得阿笨笑着骂了一句「靠」。 可是,怎么说呢? 当时那一曲,最老套的、最无趣的,却成为她心中最縈绕不去的。 05 只有 林若清手肘还压着信纸的一角,趴在桌上便睡着了。 她睡得模模糊糊,女宿隔音很差,连睡梦中都能听见有人在走廊上说话的声音。 紧接而来的是气味。 先是有人泡麵,汤头浓郁的香气,攻势猛烈,一点一点将肚子里的东西全部掏空,一股飢饿感渐渐令她陷入晕眩。但她实在很睏,闭着眼睛不肯醒来。 好不容易终于抵御浓烈香气,不久后又传来女孩子沐浴后的甜腻气味。 当有人洗完澡经过她们房间时,即使隔着一扇门都能感觉到那种浑身一轻的清爽——林若清今天流了不少汗,一感知到这股气味,艰难地睁开眼睛。她很讨厌身上黏腻的感觉。 于是她起身,节制地伸了个懒腰。 感觉连这动作都在夺取她的热量,胃里愈来愈空了。 她把自己的盥洗衣物从行李箱拿出来后,把信纸压在最下层。 手摸在行李箱边缘,犹豫了一阵子才将行李箱关上。 但才离开房间没几步,终于还是忍不住,折回来把行李箱上了锁。 洗澡前,林若清先去了一趟厕所。 她不喜欢宿舍的厕所,一间一间走过,打开后又立刻关上。 宿舍的厕所间装潢的风格,简直没有风格可言。一间间蹲式厕所,用的是奇怪的冷色调,从墙壁到地板一片天蓝。以前听说过冷色调会减轻食慾,现在好像亲身验证了这点。 墙上的小架子每一间都长得不一样,有的是方的、有的是椭圆的。看起来就像用剩的木材做的。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人会来打扫,但目前看来,简直脏得可怕。垃圾桶满了,卫生纸和没捲好的卫生棉堆在地板上,卫生纸上有排泄物的顏色,卫生棉赤裸裸地摊在地上,异味浓厚。 满地的水渍,不晓得是什么,光看着,小清就想乾呕出来。 不是她娇生惯养,每年住在古宅的那一两个月,卫生条件也很差。 只是在这么多人使用过的厕所、留下这么多人恶臭的厕所…… 她真的不喜欢这里。 她先走到外头,距离厕所几步之遥,用力深吸一口气,憋住,然后紧抱着自己怀里的袋子。 ——然后她闭着气,抿着嘴,大步流星地走进去。脱掉裤子,闭着眼不去看周遭模样。 全程她都在使力,使力不让自己呼吸,使力不让怀里的袋子往下掉。 离开厕所后,她发现自己的手在轻轻发颤。 淋浴间的状况比厕所好一些,至少没有噁心的异味。 即使排水孔塞满了头发,放衣服和浴巾的架子全爬满了锈红,但小清还能接受。 这个澡她洗了很久,先是脱掉的衣服无处安放,再来是发现水柱太小,光把头发淋湿就花了很长的时间。后来要穿衣服时,因为架子太小,失手把乾净的裤子弄掉了,湿透了。 她立刻将裤子捡起来,拍一拍,只好穿上。 回到房间时,发现房间门是锁着的。 她敲敲门,里头传来一声「等等」,几秒后才有人来开门。是吴文昕。 吴文昕笑笑地说:「抱歉,我刚回来看你不在,就先把门锁上了。」她身上有很重的油烟味,汗水浸湿瀏海,贴在她的额头上,一看就是刚从夜市回来。 「你已经洗好澡啦?」吴文昕问。 「嗯。」这对话真是没意义。她头上包着浴巾、脚上穿着湿漉漉的拖鞋,难不成会是刚去外头买消夜回来吗? 吴文昕爬到床上,开始滑手机。 忽然感受到视线,吴文昕暂时放下手机,疑惑地往门口看。 「若清,怎么了吗?」 「你……不先洗澡吗?」 「哈哈,想说先滑一下手机呀。」 吴文昕笑着说,又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手机世界里。 林若清不置可否,坐到自己的书桌前,拿出吹风机,准备开始吹头发。 还没打开吹风机,就听见吴文昕的声音:「若清,不好意思,我忘记戴耳机了,但我现在想追个剧,一定得开声音……」 林若清看着她,茫然地眨着眼。过了几秒,吴文昕都没有接话。 「我不懂你的意思。」 「噢,就是,你能不能等等再吹?或是,去交谊厅……」 听完,她立刻拔掉吹风机,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 「若清!」吴文昕喊住了她。 林若清回头。 「你没生气吧?抱歉……不然你就在这里吹吧。」 她觉得疑惑,抬头看了吴文昕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吴文昕的语气让她有点不舒坦。 但她只是摇摇头,然后继续往外走—— 转身的瞬间,她似乎瞥见吴文昕的表情,看起来有点不自在。 到底在闹哪齣? 虽然她直觉吴文昕是个好人,却发现自己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和这人相处…… 吴文昕直到将近十二点才去洗澡。 林若清躺在床上,对着大亮的灯光,把棉被盖过头,试图入睡。结果翻来覆去十几分鐘,还是睡不着。 她宣告投降,从上铺爬下来,准备把灯关了——留一盏灯给吴文昕应该就够了吧? 把所有灯关上后,她回到床上。 即将入睡之际,吴文昕回来了,动静很大,一回来就把整间的灯都打开,林若清惊醒,看向她。 吴文昕惊讶地说:「噢噢,原来你要睡了,抱歉。」然后把灯又关上。 很快地,她拿着吹风机离开了房间,看来是要去交谊厅吹头发。 虽然接下来一直睡不着,但她还是很感谢吴文昕的体谅,没直接在房间里吹头发。 吴文昕终于上床准备睡觉时,已经凌晨一点多了。 若清本来恢復的一点睡意,又因此归零。她没想太多,翻个身就重新闭上眼睛。 但吴文昕在黑暗里滑手机,刺眼的光亮刺得小清不太舒服,依旧没法睡着。 过十几分鐘,吴文昕终于要睡了——她入睡得极快,才不到五分鐘,林若清就已经听见沉寂的黑暗中传来稳定起伏的吐息。 真羡慕。她不由得想着。 除了父母跟阿笨,林若清从没和谁在同一个空间睡觉。 其实吴文昕睡觉习惯不差,既没磨牙也不怎么打呼,但一片死寂中传来另一个陌生的呼吸声,不管她怎么忽视,还是没办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听着吴文昕的呼吸,她愈听愈清醒,也有一点烦躁。感觉像重复播放一首歌,腻得烦闷,全身发痒,想立刻衝上去把音乐关了。但这声音关不掉,也关不得啊。 最后,她整晚没睡。满肚子的火气,但深知这问题不出在吴文昕身上。而是出在自己身上。 她真的喜欢不了这一切——不是不喜欢,而是喜欢不了。 林若清自觉对这个世界充满太多厌恶。除了有父母跟阿笨在的地方,她全都厌烦不已。 父母已经离世,她无法改变这事实。 而如果可以,她真希望一辈子都跟阿笨在一起。 只要阿笨。 只有阿笨。 06 这里是我的归宿 ??? 一曲唱毕,阿笨有点尷尬地咳嗽,「怎么样?还能听……」还没说完,只见小清一边哭,一边着急地把剩下的菠萝麵包往嘴巴里塞,塞得两颊圆滚滚的。 阿笨看了忍不住紧张:「喂,我这可没有水——」 话音才落下没几秒,就看见小清忽然脸色一僵,抓着自己的脖子,脸色从红转白,嘴里发出呜咽——阿笨大声骂了一句「哇靠」,立刻衝上来,大力拍小清的肩膀。 阿笨几乎是往死里打,才没几下,小清立刻挣扎着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了。 小清全身发抖,满脸泪痕,只知道睁圆着眼睛,直直望着阿笨。 阿笨怕还有食物卡在喉咙里,不敢放轻力道,又多打了几下。 小清的眼泪慢慢滴下来。单薄的背脊感受到阿笨指尖的冰冷,像一把冰块向她砸过来……过了半晌,她感觉那寒冷的指尖正隔着布料,轻轻揉按她的背部。 「你真是够闹的。」阿笨略带嫌弃地说,「要是留了掌印在背上,回去岂不吓死你家那两个老的?」 阿笨的手真的好冷。被打过的地方热热辣辣的,那股冰冷藉此一路渗入骨髓,即使隔着一层布料,她的骨头还是因此被寒意刺着。 「……阿笨。」 「干嘛?」阿笨继续揉着她的背。后知后觉发现她应该叫自己一声叔叔,但终究还是由着她了。 「我……能不能住在这里?」 阿笨停下动作。 小清垂下眼瞼,不敢看他。「我……想要住在这里。」 良久没有得到回应,小清终于按捺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阿笨伸手捏住她的脸颊,她被他手上的冰寒刺得缩了一下,动了动,想要挣脱。 「才给你唱一首生日快乐歌,就准备把自己卖掉了?」阿笨的语调又恢復原本那种油嘴滑舌的样子。 「我不是,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阿笨没有看她,而是望着窗外,随兴地盘腿而坐。 「只是我毕竟一个大男人,这里鸟不生蛋,而且我又不是你的谁,我照顾不了你。」她才十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也是情理之中。阿笨不想打击她,只能找她能听明白的话来说。 「……你是我爸妈的朋友。」小清轻轻抓着他的手臂,眼神坚决。才发现阿笨连手臂都冰得像块歷经寒冬的石头。 「林若清,你不能这样。」阿笨终于看了她,眼里透出前所未有的认真,「你才跟我相处不到半天,我只对你释出一点点善意,难道你就觉得我是好人了吗?要是我是骗你的怎么办?要是我对你很好,但还是照顾不好你呢?」 这些话像一盆冷水,彻底浇熄小清的希望。 她的眼眶红了一圈,低下头,默不作声。 「你才几岁?我知道你外公外婆的个性古怪。但再怎么说,他们现在是你唯一的家人了。我就问,你在这里要吃什么?要喝什么?去哪上学?钱从哪来?」 小清本来就没想这么多,现在听了,眼前又漾起一片水雾。 「小清,我很抱歉。」阿笨放软了语气,「我没有不喜欢你。只是,这里不是你这年纪可以住的地方。」 「那,我长大以后,就可以住在这里了吗?」 「林若清……」阿笨叹了口气,摸着自己的耳朵,心中实在无奈,「这里不是你该住的地方。」 「为什么你就能?」小清望着他,脸上带着一种孩子特有的傲气和天真。 「……憨囡仔。」他低喃,含着笑意。 「到底为什么?」 阿笨无奈地微笑,眼神带着一点温柔。 「因为,我永远都得待在这里了。」他说,「这里是我的归宿。」 小清听得茫然,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懂。 「不懂也好。」 小清着急了,开始低头摸手指,神色紧张。 阿笨没制止她,只等她又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 过了半晌,小清带着妥协的表情,忐忑地问:「那我还是可以来找你玩,对吧?」 阿笨笑得灿烂,「嘿,这倒可以啊。但食物自备,水自备,衣服自备。」 小清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挪到阿笨旁边盘腿而坐,她小小的膝盖碰着阿笨的,眼神无比认真。 「怎么了?」阿笨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她,只觉得孩子就是孩子,一张粉嫩嫩的脸,一双灵动的眼眸。看了就想捏一把,却担心手上的冷意又吓到这小傢伙,于是迟迟没有动作。 小清举着自己的小指头,在阿笨面前晃了晃,「拉勾约定。」 阿笨傻住,「什么?」这种女儿家的事情他几乎前所未闻。 小清掰着他的手,硬是带着他完成了这次拉勾。 阿笨茫茫然地,就任她肆意而为了。 拉好勾后,小清终于破涕为笑。 「说好了,以后每次放长假,我一定会来找阿笨玩。」 阿笨愣愣地,「噢,好……」 下一秒,拇指与拇指相碰。 「盖章。」小清说。 然后松开了手,「阿笨,你的手真的好冰。」 阿笨只当作没听见,微笑地看着她,「幼稚。」 随着夜色渐浓,小清窝在沙发上,忍不住开始打起盹。 阿笨在一旁说道:「时间应该也不早了,你就睡一觉吧。」 小清愣愣地问:「现在几点了?」 「不晓得。」阿笨摇摇头,「我猜十点是跑不掉了。」 「我要在哪里睡?」小清问。 「给你睡我的房间。」 「噢……」小清有点捨不得睡,没再说什么。 「算了,不然你就在这睡吧,我替你把被子搬出来。」 听到这句话,小清露出笑容,用力点点头。 被子一拿出来,小清立刻打了一个大喷嚏。 阿笨皱眉,「平常被子没怎么晒太阳,但山上挺凉的,你还是稍微盖住肚子吧。」 「阿笨,你会陪我睡吧?」小清已经趴在沙发上,眼巴巴等着他的回答。 阿笨愣了一下,才回答:「嗯,也不是不行……」 说完,他就躺到沙发与茶几之间的地板上,笑笑地说:「你应该不会睡一睡就摔下来吧?本大爷就躺在你底下呢。」 小清笑着说:「才不会,我睡相很好的。」 「那就好。睡吧,别说话了。」 小清依言乖乖躺下,眼睛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 一沉默下来,她才发现山里有多静。彷彿连阿笨在旁边的呼吸都听不见了。 这样的死寂令她感到不安,于是她开口:「阿笨,你会不会冷?要不要分你一半的被子?」 「不用,你盖就好。」阿笨的声音听起来很清明,一点也没有即将入睡的跡象。 这让小清忍不住微笑。 「阿笨,你睡觉会不会打呼?」 黑暗中,男人沉默了一下,然后才回答:「不会。」 「阿笨,你睡觉会流口水吗?」 「不会。」 「阿笨,你——」「睡吧,你问题真多。」阿笨打断她的问句。 「可是,我睡不着。」 「你一直说话怎么睡得着?」阿笨无奈地说。 「最后一个问题。」小清说。 「……说吧。」 「睡不着的时候,你都怎么办?」 这小小年纪怎么就有失眠困扰?阿笨本来想问,却又想到她这阵子刚经歷的事,没做恶梦就不错了,失眠大概也是难免的。不过这问题问他还真是问错人了,毕竟他不怎么睡觉。 他轻叹一口气,还是认真答了一句:「……闭上眼睛,一直躺着,总会睡着的。」 「好。」小清立刻闭上眼睛,乖乖地安静下来了。 她在寂静中倾听四周的声音——有山林里虫鸣鸟叫的清脆声音,有下雨过后雨水在屋簷滴滴答答的声音,有风吹过树叶时发出的颯颯声音…… 「阿笨,你没走吧?」小清忽然惊讶地问一句。 「没,我还在这。」 「你睡觉还真的不打呼耶,安静到我以为你跑掉了……」 阿笨有点讶异,但很快想到原因。于是他伸出自己的手,搭在小清的手背上。 突如其来的冰冷让小清哆嗦了一下。 「我就这样碰着你睡。」他说,「我哪里都没去,放心吧。」 小清笑意盎然,满足地回答:「好。」 阿笨的手非常冷,她的心却好像因此温暖了起来。 过了好一阵子,就在阿笨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她突然轻声说了一句—— 「阿笨,谢谢你。」 阿笨在黑暗中愣了一下,不由得露出苦笑。 07 初遇阿池 ●●● 林若清躺在宿舍的床上,翻来覆去将近一个小时,还是一点睡意也没有。 明明睡不着却还硬要自己入睡是最难熬的了,加上整晚没吃东西,现在肠胃也折磨得很。 她索性从床上起身,换了一件裤子,拎起宿舍门卡和钱包,悄声地离开宿舍。 今天来宿舍报到的时候,有几个宿舍工读生来引导他们。除了介绍环境也一一申明规则,当时提过宿舍没有门禁,只要有门卡就可以任意出入。 她看了一眼手錶,快两点。她预想校园里应该一个人影也没有。 即使对这座校园毫不熟悉,她也没太在意,只是信步走在月光下。反正学校就这么大,迷路了也能找到回宿舍的路。 夜晚的风虽凉,空气却很闷,林若清额上沁出汗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远处就有人群嬉闹的声音传来,还有运球时篮球弹在地板上的声响。 她瞇起眼睛往前看,发现前方某处灯火通明,但大概是有点散光,看不太清楚。 循着灯火愈走愈近,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学校的篮球场,吃惊地发现凌晨两点多的篮球场依旧热闹。 场边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像四处投来镁光灯,照在球场那些男孩子身上。或许仗着半夜不会有人驻足,男孩们个个打着赤膊,因为汗水而显得光滑油亮的肌肉紧实,在灯光照耀下显得紧绷却有力。 林若清背着人群,从篮球场另一边绕进去,站在看台后方,静静盯着他们打球。 男孩们的气氛火热,热情像是随着那颗篮球的动向延续不止,篮球所到之处,总会炸出他们彼此的欢呼、脏话或是不满的怪叫。 作为旁观者,林若清觉得有点滑稽,忍不住就微勾起嘴角。 插曲是,有个人球丢得过猛,球直直朝场边飞去——这肯定界外,本来准备接球的人立刻举起双手,任由那颗球出界。 却在视线跟着球飞向场边的同时,惊讶地发现场边站着一个女孩,而且就落在拋物线的端点。 大家还没搞清楚状况时,林若清看着朝自己飞过来的球,已然呆住。 一个男的愣愣地说:「那是鬼吗?」 「靠,讲什么鬼话,快去拦啊!」 就在球即将撞过来的几秒前,一个男孩跑到她面前,伸出左手,流畅地把球反扣到地板上,篮球反弹回来,分毫不差地落在他怀中。 她终于眨了一下眼睛,看向面前的男孩。 他是全场唯一没有打赤膊的,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球衣。刚才他拦球时,她注意到他球衣上的数字,4号。 她开口,向他道谢。 4号男孩一手抱球,一手擦掉自己额前落下的汗水,问:「没事吧?」 场上已经有人出声抱怨,「阿池,怎么样了啦!」 阿池,大概是绰号吧? 只见阿池转过头,朝男孩们喊了一句:「谁的球?过来道歉!」 她一愣,立刻开口:「没……」还没说完,就看到阿池跑到场上,揪住一个人的耳朵,朝她走来。 「道歉。」阿池下令后才松开手。 刚被他揪住耳朵的男孩立刻鞠躬,郑重其事地对她说:「抱歉抱歉,我没看到场边有人。」 林若清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只是瞥了一眼阿池,却发现两个人都看着自己,似乎在等待什么。 她反应过来,试探性地说了一句:「……没关係。」 阿池这才拍拍那男生的肩膀,像是赦免。男孩一溜烟地跑回场上,揉着自己已经发红的耳垂。 她忍不住笑出来,直到注意到阿池的视线才赶紧收回。 「我真的没事。」 阿池朝她微笑了一下。他右边嘴角有个小酒窝,显得笑容有点靦腆。 「既然没事,我回去了。」他似乎不打算多聊,拋下这句话就跑回去了。 很快地,场上就恢復一片热闹躁动的气氛。 林若清起身默默地离开了。 林若清前脚一走,场上的男孩们全部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好奇地伸长脖子往她离开的方向看—— 「阿池,那女的怎么回事?」其中一个用篮球撞了一下4号男孩。 阿池茫然地问:「什么?」 对方回应:「大半夜的,怎么一个女孩子在校园里游荡……」 还没说完,就被另一个人高马大的男生笑着呛:「死猴子,你就直接说想把人家嘛,刚才没拦到那颗球是不是很呕?」 两个人闹作一团,阿池只是一笑置之,转头喊大家差不多该收拾东西回去了。 大家赶紧套上球衣,拿起矿泉水开始牛饮。 这时有人出声:「我饿死了,我要去小七!」 这句话像有什么魔咒,所有人立刻着了魔似地举起手大喊:「我我我!我也要!」 运动后的臭男生们饿得前胸贴后背,一路上笑闹不断,把整条路踩得像抗议游行。 7-11的灯火才刚映入眼帘,阿池就看见店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被揪过耳朵的男孩记忆犹新,立刻说:「欸,那不是刚才那个女生?」 这句话立刻引起所有人的骚动,全都睁大眼睛想看清楚。 林若清觉得自己挺幸运,随便走走就发现学校的商店,而且竟然是24小时营业。 她在店里逛了一圈,摸索要吃什么。走到摆关东煮的地方,她才刚拿起免洗碗,就忽然听见一阵欢闹声。 她停下动作,有点恍神,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毕竟那些声音太像刚才篮球场上的…… 一转头,果不其然。 她手上拿着一个空碗,茫然地看着他们。 阿池依旧穿着同一件球衣,站在人群最前面,朝她礼貌地说:「你好。」 全部的男生都贴在阿池背后,双眼直直看着林若清。 林若清没有不适,只觉得这场面很像准备打群架……她不禁笑了出来,但立刻忍住,尷尬地往饮料柜走。 男生们自讨没趣,目光很快被食物吸引,鸟兽散到各个角落搜刮食物。 林若清有点想回去刚才那里夹关东煮,但眼见那里聚集越来越多人,她实在不愿靠近。 忽然有个声音在身后问:「你要吃热食吗?要的话最好快点,这群饿死鬼很快就会把这间店清空。」 她「啊」了一声,看向阿池。 阿池看见她手上拿着关东煮的碗,还是空的,无奈地说:「你想吃关东煮?完了。」 果然,当阿池引着她走回热食区,里头已经空无一物,连汤都只剩三分之一。 林若清下意识想跟阿池说没关係,阿池却抢先问:「你喜欢吃什么?」 这话问得突然,她呆呆地应了:「嗯?黑轮……」其实她没有特别喜欢什么,但脑海里一时只有黑轮。 下一秒,阿池招手要她跟上,然后领着她跑向结帐队伍。 林若清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就看见阿池绕了队伍一圈,然后眼明手快地把每个人碗里的黑轮都挑出来,直接丢进她的碗里。 阿池所到之处,迸出男生们一声又一声的脏话和惊叫—— 她睁圆眼睛,「喂,你……」不过几秒,自己碗里已经堆了五支黑轮。 阿池耸耸肩,「他们吃太多了,这是为他们好。」 说完,他转头看了一眼那群男生,他们一看到黑轮是堆在林若清碗里,立刻闭上嘴,不敢讲话了。 这人真是雷厉风行。小清不由得在心里感叹。 08 落下 ??? 在古宅的沙发上睡了大半夜,半梦半醒之际,小清只觉得冷。 她下意识把棉被往身上扯了扯,却觉得棉被让她皮肤发痒。 她渐渐转醒,头转了个方向,却赫然看见一双晶亮的眼眸在看着她。 小清震了一下,瞪大眼睛,差点尖叫。 「干嘛?」阿笨懒懒地问。 「臭阿笨,我差点被你吓死……」小清眼底含着受惊的泪水,馀悸犹存。 「太夸张了吧?」 「大半夜的,你为什么还没睡?一双眼睛瞪在那,真的差点吓死我!」 阿笨无奈摇头,「不知道是谁要我陪你的?」 小清这才意识到,阿笨的指尖仍碰在她的右手手背。 她沉默下来,把阿笨的手打掉,然后翻了个身,背对着阿笨。 「怎么了?」这女孩还真是难以捉摸。 小清鼓起腮帮子,有点气恼。 天快亮了,她知道。她就快要和阿笨分开了…… 「阿笨。」她低唤一声。 「嗯哼?」 「如果可以,我真想继续住在这里。」 「嘿,又说这种话。」 「……我知道不能。」虽然她昨天听得一知半解,但她相信阿笨不会骗人。 「老实说,该担心的是我吧?」阿笨笑着说,「这间屋子可是你们家的耶,又不是我的,明明是我该担心能不能继续住在这里。」 小清恍然大悟,立刻从沙发上起身。要是阿笨没提起,她简直忘了这回事。 「说到这个,你到底为什么住在这里?」小清问,「你不是说这里鸟不生蛋?还没东西吃?」她丢出一连串的疑问。 「你管我啊。」阿笨满不在乎地伸了个懒腰,「只要你别把我赶走就行。」 「你也没有家人了吗?」 阿笨愣了一下。 也? 小清的用词令他感到不忍。 「嗯,差不多喔。我家很穷,老爸在我出生后就跑了,还留下一屁股债。我妈养我养到很痛苦,就傻傻跑去喝农药,食道还什么鬼的都灼伤了,后来连讲话都没办法。重点是她连字都认不得,没办法写字沟通。我永远搞不清楚她在说什么。啊,反正也很久没见面了,算算年纪应该早就……」 说到这里,阿笨瞥了一眼小清,没有继续说下去。 阿笨的语速很快,声音却很平静,小清听了竟错觉他只是在朗读国文课本上的某段课文,而且是绝对会被老师批评「不够生动」的那种念法。 小清听完,傻愣在原地。 她低下头,过了半晌,才回答:「……不会。」 「啊?」阿笨没反应过来。 她重新抬起眼,直视阿笨,「现在这间房子是我的了,外公说的。我不会赶你走——不会。」 阿笨眨了一下眼睛,有点不习惯一个年仅十岁的女孩,用如此正经的神情,郑重地向他许下某种诺言。 于是阿笨笑了,极为真诚地说:「谢谢。」 过了一会儿,阿笨才想起自己刚才竟然就这样轻易地把老妈的事都说出来了,让小妹妹听这么残忍的故事……他突然有点懊恼。 他搔了搔头发,试图转移话题:「你外公外婆身体还好吧?」 上次见那两老,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在最初的记忆里,他们是阿苹的爸妈,而无论是阿山还是自己,当年都很瞧不起他们,为阿苹打抱不平。 尔后,他们俩成为阿山的岳父岳母。紧接着却又变成跟阿山、阿苹一点关係也没有的陌生人…… 直到现在,他们成了小清的祖父母,而作风一样古怪莫名,一样令他费解。 「我不知道。」小清诚实回答。 「也是,你怎么可能会知道。」阿笨笑了出来。 眼见外头天色染上极淡的紫色,阿笨问:「他们说什么时候来接你?」 「六点。」 「那也差不多了。」阿笨撑着自己的下巴。 忽然,他唤了一声:「小清。」 小清抬头看他,两个圆眼睛像小鹿一样纯真清澈。 「很谢谢你愿意让我继续住在这。但有一件事,我想请你答应我……算是你昨晚和我约定的条件交换。」 「什么?」面对臭阿笨,小清本来想直接拒绝,但一想起昨晚自己和他之间的约定——每逢放假就能到这里找阿笨玩——好吧,无论阿笨待会要提什么条件,她现在都已经在心里默默同意了。 「我住在这里的事,能不能只有我们两个知道?」 小清困惑地盯着他。 「我是说,不要告诉你外公跟外婆,也不要告诉老师、同学或朋友。嗯,反正不要告诉任何人。」 小清张嘴,想要追问,却被阿笨抢先打住:「不要问我为什么,这也算在条件之中。」 她立刻有点后悔了。说好一个条件的,怎么一口气讲了好几件事? 但阿笨的表情很认真,小清想了一下,实在也找不到什么拒绝的理由,于是她点点头,表示同意。 「你说那叫什么,拉勾?」阿笨有点生涩地伸出手。 小清笑了出来,立刻勾住阿笨的小指——绕圈。盖章。 是了,阿笨真的不像个大人。 他既粗鲁又没礼貌,甚至还会跟她闹脾气。 但对十岁的小清而言,他是全世界最温柔可亲的人。 像爸爸,像哥哥,更像朋友。 那天早上她离开古宅时,回头远望。 彷彿看见阿笨的身影躲在窗边,彆扭而含蓄地朝她挥手。 小清露出微笑。 身后是外婆疑惑的催促:「怎么还不走?有东西落下了吗?」 收起笑容,小清摇摇头,赶紧上了车。 是落下了呀。 落下她此生最好的朋友。 阿笨。 09 球经? ●●● 结完帐,林若清走出7-11。 7-11外头有好几排的木桌木椅,她本来打算在这里解决消夜,不料那群大男孩们已经占据了位置。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回宿舍,却在准备转身的同时被叫住:「同学!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啊?」 他们的热情让她有点不习惯,心里有点牴触,却不太知道怎么拒绝。 她下意识瞄向自己勉强算得上熟悉的人。 阿池一与她对上眼,微微笑了一下,开口:「抱歉,我们都很自来熟。」 有人接着说了一句:「是啊,我们就是这样,你不喜欢可以拒绝的!」 她马上想要拒绝,却恰好触及阿池带笑的目光。林若清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碗,装的都是从他们那里抢来的黑轮……这样拍拍屁股就走人,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这时,阿池的声音再次传来:「这么晚了,虽然是在学校,你一个人还是有点危险。如果你愿意等我们一下,待会可以顺路送你回去。你住宿舍吧?」 她闻言愣了一下。原来他们是因为这样才邀请自己留下吗? 「最近学校治安不太好耶,听说有个变态出没。」有人帮腔。 她听了这句话,反而一点也不害怕。想起十岁的自己,胆子大到敢自己住在那种荒凉的古宅里住一个晚上。遇上了一个陌生的男人,竟还和他成为朋友…… 小清又忍不住笑了。 一群大男孩面面相覷,神情疑惑。这女生听到变态的反应怎么会是这样?笑点很怪啊。 「怎么样?」阿池问。 林若清走向他们,找了一个空位准备坐下。 「哎,那里很脏啦。来来来,你坐这里!」一个男生爬起来,把空位让给她。 既然答应要陪他们一起吃,坐哪里都无所谓了吧?于是她乖乖入座,礼貌地对大家微笑了一下。 身边都是刚运动过的大男孩,身上汗味有点刺鼻,林若清不自觉蹙起眉头。 「你是住宿生吧?」阿池问。 她听了,松开眉头,朝他点点头,「我今天才刚入住。」 「那就是新生囉!」坐在她旁边的人回答。 林若清看向他,认出他就是今天丢球差点砸到的自己的人。 那人被看得有点彆扭,支支吾吾地说:「呃,你、你好……我大二,叫李青廷,大家都直接叫我蜻蜓。」 既然有人起了个头,大家纷纷开始自我介绍。一时之间太多名字拋过来,她只觉得头昏脑胀,勉强只记得几个名字——轮到阿池时,他露出微笑,没有直接报名字,反而问道:「你呢?」 她愣了一下,「林若清。」 「我是池信谦,大三,财经系的。大家都叫我阿池。」 还没等她回应,蜻蜓就笑嘻嘻地介绍:「我们是财经系的系篮球队,阿池是我们的队长,他这人可严厉了!」 阿池笑着打了蜻蜓一下,然后看向林若清,问道:「你是大一新生?」 她点点头。 「好年轻啊……」有人这么感叹道,惹来一阵笑声。 「宿舍是刚入住?」 她又点点头。 发现自己一直在回答问题,好像有点尷尬,于是硬挤了一个疑问出来:「你们怎么会半夜在练习?」 「哦,这不算练习,只是玩玩而已。」阿池说,「我们全部队员加起来还有更多人,但住宿舍的就只有我们几个,常常一通电话约了就出来打球,有时是凌晨,有时甚至一大清早,就看有没有人约了。」 这也太青春了。 「后天要开学,大家今天都回学校了。一个暑假没见,就约出来打球,练练手感囉!」有个外号叫猴子的男生说完,接着又反问:「你呢?这么晚在外头游荡……不怕危险啊?」 林若清摇摇头,「晚餐没吃,加上睡不着,想说就在学校逛逛。」 「你胆子挺大。」阿池笑着说,「我们在半夜打球,见过几个女生一起去买消夜,就是没见过像你这样自己一个人到处逛的。」 她只是微笑,没有回应。 忽然,有人问小清念什么系。而一发现小清也是财经系的,一群人眼睛立刻亮起来。 也忘了是谁起的头,说系队缺一个女球经,接着引爆一阵骚动。 「学妹,拜託你来当我们的球经吧!你人感觉很温柔,我们很需要你!」猴子哭丧着一张脸,只差没抱住她的大腿。 她愣愣回应:「球经?你们应该不缺球经吧?」 这群男生长得高,个性感觉也都挺好的,林若清直觉应该有很多女生抢着想当球经,天天陪他们练习。 「每个学期都有女生自愿啊,但每个做不到一个月就被我们队长踢掉了。」 她看向阿池,阿池无奈地耸耸肩,「这可跟我没关係,是他们跟我抗议球经不够好,会打扰他们练习。」 猴子立刻接话:「对对对,这不是队长的错,队长这是在为民除害!你都不知道,我们上一个女球经有多可怕……她对我们凶巴巴的就算了,每天妆涂得像鬼一样,才让她保管一下球衣,就有办法弄得脏兮兮的!那阵子我的球衣上每天都有粉底!干,洗都洗不掉!」 「若清学妹,你知道吗?之前每任球经都在骚扰阿池。有一次比赛完,阿池在带我们开检讨会,球经不知道哪条筋不对,突然踩着高跟鞋跑过来,递水给阿池,还娇滴滴地叫阿池不要跟我们这群人生气……哇靠,我一口血差点喷出来。」 林若清傻傻地听他们闹,不懂怎么话题会突然跑这么远。 接着她忽然发现,怎么大家好像已经肯定她会答应当球经了? 于是她赶紧出声阻止:「抱歉,我没办法。」 全体一致安静下来,望向她。 「我不擅长和人群打交道,也不打算这么做。所以,算了吧。」她语带愧疚,心里却对他们有了一点隔阂。 如果只是在半夜偶然的相聚,她可以当作是一场美好的意外。 但她不喜欢现在这种感觉。 她不喜欢和任何人延续缘分。 尤其他们现在试图延续缘分的方式过于热情,令她难以接受。 她知道自己脾性太孤僻了,却耽于这样的孤僻。 有人出声,还想要说服她,却被一直沉默着的阿池打断:「没关係。」 「当球经很辛苦,我们也只是随口一提,谢谢你认真考虑了。」 林若清尷尬地微笑。 「我想我还是先离开吧,不打扰你们了。」她起身,「送我回去的事就谢谢你们了,但我不需要,我一个人不怎么害怕。谢谢了。」 说完,林若清拿起自己一口也没动的关东煮,匆匆离开。 一群男生茫然地看她离开,出声道:「学妹这是生气了?我们说错什么了吗?」 「肯定是你们太热情,吓坏人家了。」阿池苦笑着说:「你们吃吧,我去跟着她。」 「队长,有戏?」 阿池看了蜻蜓一眼,「什么意思?」 「感觉你对那女孩很上心啊。」蜻蜓笑嘻嘻地说。 所有人开始起鬨,再度闹成一团。 阿池无奈地扶额,「随你们吧。我去去就回。」 直到阿池的身影消失,男孩们仍然吵吵闹闹。 10 不怀好意 ??? 小清十岁那年的人生,像是被阿笨划分为两半—— 见到阿笨以前,她惊慌失措,什么都不懂,却得在陌生的外公外婆面前,假装自己什么都懂。 见到阿笨以后,她一颗慌乱的心,即使破碎,却终于找到能够安放的地方…… 至此,小清父母的身后事告一段落。 她和外公外婆的生活也就这样沉静下来。 小清住进外公外婆家,顺带着转入一所附近的国小。 起初,外婆会做好一桌的早餐——白粥,配上酱瓜肉松,顶多再一盘炒青菜。 三人围着餐桌,静静用餐,谁也不曾主动开口。 后来,她察觉早餐的份量愈来愈少。 再后来,她学会自己做简单的料理。 吃饱饭后,她会自己走路去学校,脚程大概二十分鐘。 外公曾提议要载她上学,但小清看出他的眼神里有着一丝紧绷。那一丝紧绷,随着她开口拒绝而消失无踪。 从那以后小清便多懂得了一件事。她懂得察言观色,辨认出外公外婆包裹在礼貌下的疏离冷漠。 在学校里,小清是插班生,起初引来很多人的好奇。 刚转入那几天,每逢下课时间,小清的位置周围就会挤满学生。 他们全都瞪大眼睛、踮起脚尖,直直盯着小清。几个大胆的男生,开始你一言我一语,闹哄哄地对小清说话。 小清紧皱起眉,觉得他们好吵,而且所有人都围着自己,像极了在动物园围观动物的游客——儼然,那动物是她。 于是她张开小爪子,吓得大家四窜逃亡。 她撕掉了几个男同学的作业本以示警告,从此大家果然不再围着她。 她的班级导师越来越忧心。 年仅十岁的小清却对导师说:「我很喜欢这样的生活,老师你不用理我。」 导师好几次想连络小清的外公外婆,却被他们含糊的态度搞得晕头转向。 于是,大家都放弃了。 小清终于能缩回她替自己找来的壳里,收起爪子,安然入眠。 平静如水的生活泛起了涟漪,小清还记得是四月,母亲节前一週。 老师发下每人一张信纸,要每个学生都写一封信。 至于主题,老师本来的打算是「写给亲爱的妈妈」,却在想起小清歷经过的噩耗后打住,改为「写给感谢的人」。 小清没有想太多,立刻动笔,开头第一句就是——给笨笨的阿笨。 写下了,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小清绞尽脑汁,花了一整个晚上在构思这封信。 最后她终于完成了这封信—— 给笨笨的阿笨: 嗨,我是小清。 阿笨,记得回信给我。 永远比你聪明的小清 隔天回到学校,老师要大家把信纸装入信封,然后发给每人一枚邮票,要他们试着把信寄回家。 小清第一次听课听得这么认真。 仔仔细细地,把寄信的每个步骤都刻入心坎。 就在她认真听着老师说话时,旁边一个女孩子忽然靠过来,问她:「林若清,你卡片写给谁?妈妈?」 小清摇摇头,「不是。我写给我最好的朋友。」 那女孩露出一个笑容,门牙缺了一角,看起来娇憨可爱。 小清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同学,也第一次对同儕不那么排斥。 「你记得我的名字吗?」 小清诚实地摇头。 对方也不生气,依旧笑靨灿烂,「我叫玫英。」 「玫英。」 「若清,你想不想看我写给我妈妈的卡片?」 她摇头,表示不想。 「我想跟你做朋友。」玫英说,「因为我在班上也没有朋友。」 小清考虑了很久,迟迟没有给予答覆。 最后她回了一句:「让我回家想一下。」 玫英笑嘻嘻的,「好呀!」 或许是她笑容太爽朗了,小清愣然。 父母离开以前,她在原本的学校有很多好朋友。 她们下课会一起在楼梯间玩红绿灯、鬼抓人,吵得老师跑出来阻止她们,警告校长室就在楼上,不准惊扰他。 自从被外公外婆接走以后,她连红绿灯和鬼抓人的规则都忘了。 她只记得很好玩。偶尔,她会怀念起这些游戏。 玫英令她重新燃起希望。冻成冰块的童年,彷彿一点又一点,融化在玫英的纯真笑容里。 ——等到明天见到玫英,她会立刻答应这个要求。小清心里如此打算。 结束与玫英的对话,小清再次投入课程,才发现老师已教完大家怎么区别绿色和红色的邮筒…… 没关係,等要寄出去的时候再烦恼吧。 眼下当务之急,是她还不知道古宅的地址呀,这样怎么寄呢? 回家后,她鼓起勇气跑去问外婆。 外婆疑惑地盯着她,「你要那里的地址做什么?」 「写信。」小清诚实以告。 「写信?……给谁?」外婆震惊地问。 小清眨眨眼睛,心中犹豫几秒,嘴上却非常自然地撒了谎:「妈妈。」 外婆忽然红了眼眶,搂住小清,问她是不是想妈妈了。 小清挣脱她的怀抱,因为她隐约知道外婆的感动是有限的。抱得愈紧,消逝得愈快。 她一溜烟跑走,跑进书房里,问正在读书的外公。 外公倒是直接,没有过问理由,写了一张纸条给小清。 小清喜孜孜地拿着纸条回到房间里,把信封上空缺的地方填上地址。 隔天早上,她起了个大早,匆匆吃完早餐,拎起书包和那封信出门。 她站在邮筒前踌躇了很久,不知道该投红色的,还是绿色的那一个? 最后她闭上眼睛,孤注一掷地把信投进邮筒。 到学校后,她见到了玫英,还来不及开口,就突然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去。 小清乖乖地过去,只见老师桌上摆着一条抹布,温声说:「若清,能不能帮忙老师擦一下办公桌?」 她茫然地看着老师。 「你就在这里擦,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再回教室,好吗?」 小清想拒绝。她根本没有拧抹布的力气,只会把老师的办公桌弄得湿答答的。 老师却当作她默认了,笑着摸摸她的头,便款款离去。 小清耸耸肩,决定开始擦桌子,一摸到那条抹布却忍不住皱起眉头。 老师给她的抹布破破烂烂的,真噁心…… 还是去教室拿自己的来用吧?她掛在桌子旁边的抹布还是崭新的,尚未使用过,想必一定会擦得很乾净。 于是小清放下抹布,跑回教室—— 还没走进,她就看见全班同学已经坐在位置上,表情认真。而老师正站在讲台上说话。 她停下脚步,静静聆听。 「大家,我知道最近快到母亲节了,学校会有很多母亲节的活动,可能你们平常聊天也会聊到。」 老师喝了一口水,放缓了语气。 「但是老师想在这里拜託大家一件事……我们班的若清同学,因为家庭状况比较特殊,爸妈不在她身边,所以请大家平常提到妈妈的时候,儘量委婉一点,也避免问起若清关于爸妈的事。大家可以答应我吗?」 老师的声音极尽温柔。 台下一个男生却打破了这种温柔,他把手举得很高,大声问道:「老师,你的意思是她没有爸妈囉?」 他的语调俏皮,惹得全班哄堂大笑。 小清在教室外,呆站在原地。 还没来得及感觉到难堪或悲愤,那个坐在最后一排、笑得前俯后仰的女孩,便这么直接落入了她的眼里。 是玫英。 等导师终于严正制止大家的笑闹、回到办公室时,小清已经擦好桌子,将抹布摺好放在桌上。 导师看见她,心中不禁酸涩,走到她面前,鼓励她做得好。 小清没有理会这句称讚,只问:「我可以回教室了吗?」 老师肯定后,她便低着头,一路回到教室。 一踏进教室,所有人都在盯着她,就像她转进这个班级的那一天。 她努力忽视所有人的目光,懒得解读他们脸上的表情。 小清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拿出联络本,准备抄写黑板上的内容。 这时,玫英靠过来,笑瞇瞇地问:「若清,昨天的问题,你想好答案了吗?」 「你的联络本借我一下。」小清说。 「啊?」玫英不懂她怎么突然说这个,但还是乖乖把联络本递给她。 下一秒,唰啦—— 红绿灯、鬼抓人、同班同学、好朋友……这一切,全都不需要了。 全班忽然沉默下来,一片死寂,只剩惊讶的目光在教室里咆哮骚动。 小清将裂成两半的联络本丢到玫英脸上。 然后,她露出这阵子以来第一个笑容,淡淡地说:「活该你没朋友。」 玫英傻了好几秒,抓着自己碎掉的联络本,整张脸慢慢开始涨红……然后眼泪哗啦哗啦像水龙头一样冒出来。 她气得站起来,动手掀翻了小清的桌子,抽屉里的书飞出来,她一本一本甩到地板上。 「你才活该没朋友!你连爸妈都没有!」 小清也站起身,退到教室后门。 全班屏息以待,盯着小清的一举一动。 小清一步接着一步往后退。 抵达门口时,她缓缓开口—— 「我有朋友。而且从此以后,我只需要一个朋友。」 说完,她微笑,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出教室。 林若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翘课,就在那一天。 从此以后,她只有阿笨,也只要阿笨。 适当的善意,或许还能称之为礼貌。 但如果再多一些,那么他人释出的善意,只可能是不怀好意。 11 有意思 ●●● 那天见过那群篮球队的学长以后,林若清不敢再在半夜离开宿舍,理由很简单,那就是不想再遇到他们。 可每到半夜时分,听着吴文昕的呼吸声,她仍是无法成眠。后来她乾脆戴上耳机,一边听音乐,一边尝试入睡。 此时,手机里正在播放歌曲。 是张国荣的〈当爱已成往事〉。 依然将你放在我心中总是容易被往事打动 总是为了你心痛别流连岁月中 我无意的柔情万种不要问我是否再相逢 不要管我是否言不由衷为何你不懂别说我不懂 只要有爱就有痛有爱就有痛 有一天你会知道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 他的声音柔软,却又带有独特的韵味,情感饱满。 这首歌,也是因为阿笨才知道的。小清听着听着,不禁就扬起微笑。 渐渐地,睡意渐深,便在张国荣的嗓音里沉入梦乡…… 在梦里,有已经离开人世的爸妈,望着她,温柔依旧。 然后,那幢古老的宅子,阿笨佇立在那儿,嘴边噙着不羈的浅笑。 她好希望,永远沉睡在这样的梦里不要醒来。 隔天早上,林若清是被闹鐘叫醒的。 她一醒来,意识还有些朦胧,一时没搞清楚自己身处何方,只听见响彻云霄的手机闹铃—— 她拿起手机一看,手机早已因为没电而自动关机了,所以不是她的闹铃。 那就是…… 她看向对面床铺,吴文昕还在呼呼大睡,一隻脚掛在床外,手机正在发亮震动。 林若清爬下床,将手机插上充电线,开机一看,差点晕倒。 这才刚过五点?吴文昕有没有搞错?外面天都还没全亮。 闹鐘还在咆啸,听得林若清脑袋开始发疼,她抬头,对着熟睡的那个人喊:「吴文昕!醒醒。」 没反应。 又叫了几次,吴文昕还是无动于衷。 她只好放弃,她乾脆爬上她的床铺,伸手一搆,把吴文昕的闹铃按掉了。 「神经病。」 小清爬回自己的床上,一把扯过棉被,盖在自己头上,想继续作梦。 但她好不容易再次入睡,就听见一阵骚动—— 「妈啊!我不是调五点的闹鐘吗?怎么没响!」吴文昕手忙脚乱地下床,手一滑,差点掉下来,她一阵慌乱的惊叫。 林若清叹了口气,起身,静静地看着她。 「现在几点了?」 「你也醒啦?」吴文昕问。 还不是被你吵醒的。小清忍不住在心里抱怨。 「现在……七点。」吴文昕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回答。 「那还来得及。」她说,「新训八点才开始。」就算七点半才起床,洗梳一下,走去集合地点,也还绰绰有馀。 「当然紧张啦!」吴文昕忙着从自己凌乱的置物柜里找到牙刷,「今天新训,我肯定要花点时间打扮的。」 林若清纳闷。 「我妈上次特地给了我一套化妆组,我本来想今天早起研究的……现在得了,我只能素顏去新训了。」 林若清没回应她,只当看个神经病。 吴文昕匆匆忙忙跑去刷牙洗脸了,她乾脆也下了床,准备出门。 已经很多天没下过雨了,今天天气格外闷热,热气像死死黏在肌肤上,怎么也甩不掉。才刚走出宿舍没多久,林若清已经满头大汗。 吴文昕跟在她身后,喋喋不休:「这天气真是要死了……」 一边说,她一边忙着在身上抹防晒。「若清,你要不要抹一点?这太阳够毒的。」 小清没有回头,直接摇头,拒绝了。 「得走快点,」林若清回头瞥了她一眼,提醒道:「快八点了。」 吴文昕瞇起眼,望着林若清穠纤合度的背影。 真好,林若清的肌肤既白皙,看起来又吹弹可破,根本不需要化妆,连防晒都不用。 真羡慕啊。 果然,大学的第一场活动,新生们都到得特别早。 小清和吴文昕远远地就看见礼堂人山人海—— 一群学长姊围在礼堂门口,一见到她们两个接近,就立刻有人大喊:「三,二,一!」 还没搞清楚状况,两人就被一群人的吶喊欢呼淹没。 「欢迎来到卓尔!卓尔欢迎你们!」 接下来的几句话林若清都没听懂,只觉得耳朵轰隆隆的,好不容易挤过那群学长姊,耳朵还在隐隐作痛。她不禁嫌弃地皱起眉头。 吴文昕倒是很高兴的样子,到处张望,眼里都是新奇的光芒。 「……我走了。」 「走去哪?」吴文昕抓住她的手,像个迷路的孩子。 小清不动声色地抽开手,「你的系不在这。」 吴文昕抬头一看,这才恍然大悟:「哦,原来这里是财经系。」 林若清懒得继续应付她,转头,准备入队。 「是你?」 吴文昕和小清同时转头。 对方穿着一件无袖运动衫,皮肤晒得黝黑,手臂肌肉紧实。 林若清有些无奈。没想到终究还是见面了。 「嗨,又见面了。」男孩笑嘻嘻地说,「还记得我吗?」 「侯子丞。」 猴子慢慢瞪大眼睛,惊喜地咧开嘴,「哇!你还记得,而且是记得我本名!」 林若清没理他,只问:「你怎么在这?」 「朋友今天当新训工作人员,」他答,「我来探班,送早餐。」 猴子打开手里的大袋子,献宝似地一一掏出来,里面有各种不同的麵包和三明治,还有不同口味的饮料。 「……嗯。」 侯子丞微笑地望着她。 再次见到这女孩,仔细看才发现她长得挺漂亮,不是一眼惊艳的那种类型,可却是越看越有韵味。 明明长着一双可爱的圆眼,眼神却总是清冷平静,令人对她更好奇了。 「若清,这位是……?」一直在旁边看好戏的吴文昕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疑惑地问。 林若清懒得解释。 倒是猴子热情地回应了:「你是若清的朋友?」 吴文昕的脸登时就红了起来,轻声回答:「是,我是她的室友。」 「你好啊、你好啊,欢迎进入卓尔。」猴子笑咪咪的,把袋子放到地上,跟她握手,「我是财经系大二的,叫我猴子就行。」 「……侯学长,你好。我叫吴文昕。」吴文昕红着脸回握。 林若清不想再继续待下去了,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呀,若清。」 她回头,内心烦躁,目光却一如既往地平静:「怎么了?」 「我有多买,你喜欢喝什么、吃什么?自己挑一个吧。」 林若清没有回应。 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她身边还有吴文昕,侯子丞礼貌性地问:「嘿,学妹,你也拿一个吧。」 吴文昕闻言,羞涩地点点头,伸手到袋子里,随手拿了一个御饭糰。刚才出来得匆忙,的确还没时间吃早餐。 「谢谢学长,改天我请你喝饮料吧!」吴文昕说。 猴子摇摇手,「学妹,太客气了,反正也有多买。」 他转头望向林若清,眼里有真诚的笑意:「若清,她都拿了,你也拿一个吧?」 「不用了。」只瞅了他一眼,林若清冷淡地转头,加快脚步离开,走入财经系新生的队伍。 猴子在原地挠挠头。 吴文昕对这学长很有好感,忍不住笑道:「别介意,若清她总是这样。」 「怎么说?」 「她好像一直都是独来独往的。搬进宿舍那天,大家都有家人陪着,就只有她,一个人扛着行李爬到四楼。之后也没看她吃饭,就一个人待着,安安静静的。」 猴子沉默地听着,下了结论:「她可能比较慢熟吧。」 吴文昕拿出手机,打开社群软体。她靦腆一笑,「学长,能不能加你的ig?」 猴子盯着林若清的方向,久久才回过神来,尷尬地说:「噢噢,行,你搜寻monkey12345678。」 「m-o-n-k-e-y——哇,学长,你好多人追踪。」吴文昕惊讶。 侯子丞微微一笑。 「那可不是?我在系上也勉强算个风云人物了。」 猴子终于打发吴文昕后,提着超商袋子,熟门熟路地跑进礼堂后台的休息室。 一闯进去,一群人就骚动了起来—— 「饮料!快给我饮料!」 「死猴子,跑去哪了!我快饿死了!」 侯子丞一举把袋子扔到桌上,一群人像蝗虫过境一样跑来把食物搜刮光光。 「喂,我要的御饭糰呢?」一个男生嘴里念念有词,将袋子翻了个底朝天,「你该不会自己吞掉了吧?」 「我有这么坏?」猴子撇撇嘴,「在路上遇到前几天那女孩啦,刚好她室友也在,顺手给了她们。」 所有人皆是一愣。 「猴子……你又想去荼毒哪个少女?」 「……靠。」侯子丞立刻使出一记肘击,「什么荼毒?我哪有这么渣?我交过不少女友是事实,但每任都嘛好聚好散。」 「不是,等一下,」有人出声,「你说『前几天那女孩』,难不成是……等等,她叫什么来着?」 一直静静看着他们玩闹的池信谦,忽然开口:「……林若清。」 「噢,对。就她。」猴子回答。 在场除了少数几个不是篮球队的人以外,全都是前天和林若清一起吃消夜的成员。 大家都对那女孩挺有印象。大半夜,一个人在校园里游荡,还拒绝当他们新任球经。 「唉,本以为能当我们新球经的。」蜻蜓沮丧地说,又看向猴子,不怀好意地瞇起眼睛,「不过呢,给我诚实招来,死猴子,你是不是对人家有意思?」 「干嘛?」猴子心虚。 「你每次追女生都这样啊,食物攻势。这招都用烂了。」 侯子丞挠挠腮,「不瞒你说,还真有点意思。」 池信谦本来拿着讲稿的手,微微一滞。 「干,真假!」所有人惊讶拍桌。 「靠,兄弟一场,这球经,林若清当定了!我一定帮你说服她!不,用绑的也会把她绑进来!」李青廷一把揽住侯子丞的肩膀,「毕竟,近水楼台先得月——」 「别闹得太过火。」阿池的声音传来。 大家皆是一愣。 「她不是很明确地拒绝你们了?再纠缠,只会给人添麻烦。」他说完,便又若无其事地低头,看着手上的讲稿。 「……这倒是。」蜻蜓尷尬一笑。 「没事,我会自己搞定的。」侯子丞微笑。 「对啦对啦,我们的大情圣!都快把同届的集完了,现在换找学妹。嘖嘖。这种事对你来说轻而易举吧?」 侯子丞虽然看似平凡,长相也只算普通,但他平时个性搞笑幽默,只要有他在的场合,绝对少不了欢笑声,十足的「气氛製造者」,加上会运动、会煮饭、待朋友又重情重义,不少女孩子都很吃他这套。 而侯子丞的情史虽然丰富,但他对每一任的女友都是尽心尽力,最后分手也都是好聚好散,因此从来没惹上什么风波。 比起远观而不可褻玩的男神,在现实生活里,这种平易近人的类型反而更能吸引女孩子。 侯子丞想了想,摇头,否定了蜻蜓的话。 「轻而易举?那倒还好。总觉得……这次挑战挺大啊。」 「抱歉,我出去看吧。」池信谦淡淡地说了句。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看向他。 「阿池,干嘛出去?是不是我们太吵,影响到你准备了?」 「没事。」他温声道,「你们玩吧。」 说完,他便离开休息室。 大家面面相覷。 「队长心情不好啊?」 「会不会是因为猴子表明自己要追林若清?」 「关联在哪?」 「我觉得队长也对她有意思啊!」 「怎么可能?队长对这种事从来不在意的,这么好的条件还母单耶。怎么可能只见过一面就有意思?又不是猴子。」 「……也是,我可能想太多了。」 「赶快吃赶快吃!等等集合时间结束,我们就要忙死了!」 「对啊!对啊,快吃。」 坐在休息室外,眼睛盯着讲稿,池信谦却怎么也读不进去。 他摀着自己的胸口,轻轻蹙起眉头。 自己这是……怎么了? 12 当爱已成往事 ??? 在母亲节的那场骚动过后,林若清又恢復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女孩。除了必要的「借过、请、谢谢、对不起」,她几乎不说话。 班导师请了辅导室的老师来协助。 面对辅导老师,林若清对答如流,看起来没有任何异状。可只要一提及关于父母的事,她便守口如瓶,姿态牴触。辅导老师知道这将是一场长期抗战,只能和她保持长期的会晤,否则也无计可施。 第三次的会晤,在母亲节后两週的午休时间进行。 林若清一踏进辅导室,老师就感觉出她今天有些不同——表情仍是那个淡漠的样子,嘴角却隐隐透出笑意,甚至脚步也是轻快的。 进了温馨的房间,辅导老师特意问她:「这礼拜有没有什么故事可以分享?」 林若清歛下嘴角的笑意,抿着唇,始终没回答。 依旧是防备的模样。 「不想说没关係。」辅导老师换了个话题:「今天营养午餐吃了什么?」 「滷蛋、青菜、豆干、白饭、萝卜汤。」林若清流畅回答,「今天是蔬食日,没有肉,大家都很失望,但我觉得还好,我满喜欢吃菜的。」 辅导老师面上露出微笑,「真的吗?」心中却暗叹口气。 果然,这孩子不简单啊。 对于无关紧要的问候,总能流畅对答;可只要一触及自己的内心,她便什么也不肯说了。 离开辅导室时,午休时间还没结束。小清拐了个弯,溜进厕所。 她掏掏裙子的口袋,拿出了一封信。信封泛着黄斑、皱巴巴的模样。 拆开了信封,抽出里头的纸张—— 竟然只写了两个字!。 回信。 明明就比你聪明的阿笨 小清噗哧一笑。 心情雀跃地就像盛放的花朵,小清咧开嘴,笑得格外欢快。 母亲节那封信寄出以后,她就每天盯着自家信箱,早也盯晚也盯,就是没收到信。 外公外婆看她这么喜欢信箱,乐得轻松,乾脆把每天早上收信的事情交给她了,也没多问原因。 终于,让她盼呀盼地,终于盼到了今早在信箱里的一封旧式信件——几乎是第一眼看见,她就猜到,那是阿笨寄来的。 她眼明手快地将信件塞到裙子口袋里,直到来学校都还不敢拆封,就怕又被好管间事的同学或老师注意到。 阿笨说过,他住在古宅的事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她可是很认真在遵守的! 好不容易才收到了阿笨的信,小清决定再写一封。 从厕所出来后,小清回到班上。 下午第一堂课的鐘声已然敲响,刚才班导师来过一次,叫醒大家以后就离开了。 现在,又有好几个学生倒头继续睡。 唯有林若清,眼神清明,眼睛睁得圆圆的,将信纸在桌上摊开,拿起笔,抵在下頷,琢磨着该写些什么。 刚巧音乐老师走进来了,朗声呼唤:「大家,快起床囉!」 大家发出抱怨声,空气凝结着沉重的睡意,学生们个个透着朦胧的娇憨。 盯着音乐老师,只见她扛着一架电子琴,笑容款款。 小清脑中灵光乍现,在信上写道—— 阿笨,你喜欢唱歌吗? 虽然你上次唱生日歌很难听,但平常应该还是会唱歌吧! 你喜欢什么歌? 你会唱〈小星星〉吗? 以前,我妈妈常常唱给我听。 快回信给我喔! 永远比你聪明的小清 信件寄出后,小清又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托着腮帮子,小清倚在房间窗户边,昂着脖子,满心期待地等着邮差叔叔到来。 每一天,她都在失望与期待中度过。可这样的等待,也是一种快乐。 和阿笨聊天,等阿笨的回信,写信给阿笨。这是她人生为数不多的乐趣。 终于,就在信件寄出两週后,信箱里又躺了一封泛黄的信封—— 张国荣你认识吗? 我喜欢他的〈当爱已成往事〉,特别有感情,特别有味道! 明明就比你聪明的阿笨 盯着「张国荣」三个字,小清努力搜索自己的脑袋。 没,没听过。这什么老歌手的名字啊?阿笨的品味真是堪忧! 过了几天,迎来所有小学生最期待的电脑课。 小清对电脑还是挺熟悉的,以前爸爸妈妈还在家的时候,曾教过她用电脑,他们也时常一起用youtube听歌。 电脑老师教完该教的以后,破天荒地让大家自由使用电脑。 全班欢呼不断。 只有小清,冷静地将口袋里的信纸拿出来,瞄了一眼。 然后,在youtube的搜索列上,一字一字,缓慢地打上关键字—— 「张国荣当爱已成往事」 无数歌曲跳了出来,令人眼花撩乱。 小清点入第一个。 电脑老师刚好经过,惊讶地出声:「若清?」 林若清吓了一跳,扭头,静静看着老师。 「你在听张国荣的歌?」老师好奇地问:「以你的年纪,认识他?」 老师的声音吸引了班上同学的注意,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向这里。 小清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瞪着四面八方的目光,肌肉僵硬,脸颊泛红。 她不发一语,拚命维持礼貌,却掩饰不了眼中的怒气。 老师被她这眼神吓得一愣,加上一直得不到她的回答,只好悻悻然离去。 小清转过头,努力忽视那些黏在身上的视线—— 直到感觉那些目光一点一点离开自己,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戴上耳机,滑鼠点击影片。 张国荣的〈当爱已成往事〉,便这么流淌而出,回盪心中—— 因为我仍有梦依然将你放在我心中 总是容易被往事打动总是为了你心痛 别流连岁月中我无意的柔情万种 不要问我是否再相逢 不要管我是否言不由衷 为何你不懂只要有爱就有痛 有一天你会知道 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 人生已经太匆匆 我好害怕总是泪眼朦胧 忘了我就没有痛将往事留在风中 歌词,小清是看不懂的。 可不晓得为什么,却总是在心头荡漾,久久无法停歇…… 阿笨,你为什么会喜欢这种老歌呢? 13 卓太 ●●● 终于摆脱吴文昕,林若清松了口气。可一走进新训队伍,她又开始一阵紧绷。 阿笨,这里人真的好多。 她循着指示坐在队伍里,身后的女同学和她贴得很近,膝盖几乎快要碰到她的背脊。女同学身上似乎擦了香水,一股刺鼻的香味窜进鼻腔,林若清太阳穴隐隐作痛。 体育场里人愈来愈多,拥挤的空气没有半点喘息的馀地。 林若清开始疑惑,自己真的有必要待在这里吗? 有个工作人员到休息室,准备提醒池信谦上场,但远远地就看见他站在门口。 「阿池!你怎么在外面?」 池信谦笑了笑,没说什么,只问:「快轮到我了?」 「是啊,你赶快跟我去准备吧。」 池信谦頷首,收起讲稿,和对方一同走向舞台后方。 悄悄地,他拉开帘幕,往外看了一眼。整座体育馆人山人海,大家都已井然有序地按照系别入座。 「这届新生出席率挺高。」 身旁的同学笑答:「对啊!还记得去年猴子跟蜻蜓那届,一堆人直接翘掉了。」 池信谦本想放下帘幕了,却在目光扫到一个女孩的瞬间,多看了几眼—— 「怎么?你看到认识的人?」 「没事。」池信谦放下帘幕,淡然地摇摇头。 「也是,这里看过去黑压压一团,就算你没近视,应该也看不到什么吧!」对方大笑起来,指了指他的脸。 池信谦从来没戴过眼镜,大家都知道他视力好。 阿池微微一笑,没有回答。事实上,他非但没有近视,甚至还有点远视。 刚才那一眼,他看见了刚才休息室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女孩—— 『你说『前几天那女孩』,难不成是……等等,她叫什么来着?』 「……林若清。」池信谦轻声呢喃。 舌头轻捲,而后化作轻音飘散。那女孩离开时的背影,宛若一缕轻烟,转瞬即逝。 林若清正大光明地走出体育馆,没人拦她,学长姊都以为她是要去洗手间,还盛情地指引她洗手间的位置。 她恍若未闻,继续往前走—— 直到她转头,已经看不见体育馆,她才松了口气。 接下来要去哪里? 站在校园中央,她一时茫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 夏季的炎热暑气刺在身上,她全身都在冒汗,指尖却逐渐冰凉。 要回宿舍吗?她不想。 她提起步伐,在校园里踽踽独行,漫无目的。 直到抬眼看见熟悉的景物剪影,她才轻轻漾起笑意—— 站在邮筒前面,小清从口袋里掏出昨晚写好的信,再三确认邮票和地址都没有错后,这才将信投掷进去。 望着狭窄细长的缝隙,里头一片漆黑。 在最黑暗的地方,闪烁着她唯一的希望。小清微微一笑。 忽然,她感觉自己的脚踝有什么正在磨蹭——汗毛竖起,林若清立刻倒退一步。 低头一看,她愣住了。竟然是一隻小狗。 牠浑身雪白,睁着一双晶亮的大眼。 缓缓蹲下身,林若清和牠面面相覷。 白狗体型娇小,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似乎是隻玛尔济斯。 玛尔济斯就这么盯着她,小清也默不作声地看着牠。 这狗是哪来的?这么不怕人? 看牠被打理得这么乾净,应该是有人养的吧…… 她站起身,四处张望了一阵子,四下无人,没有饲主的身影。 她苦恼地盯着这隻狗。 驀然,这隻狗像是感知到她的疑惑,摇摇尾巴,瀟洒转身,不缓不慢地迈开步伐…… 「喂。」林若清蹙眉喊牠。 牠没理会,继续往前走。 林若清直起身,跟在牠身后问:「你找得到回家的路吗?」 小狗回头睨了她一眼,连声「汪」也不肯说。 小清发现自己竟然在跟狗对话,觉得挺搞笑的,忍不住噗哧一笑。 「你这表情,很像一个人。」 小狗的尾巴轻轻摇动。 小清看着牠的尾巴,思绪逐渐沉静下来——反正也不知道要去哪,不如就跟着这隻狗吧。 跟着狗横跨了一大半的校园,小清小腿发痠,愈发好奇牠究竟要去哪儿。 眼见愈来愈接近卓尔大学的校门口,小清终于出声:「喂,你到底要去哪?」 驀然,狗狗停下了脚步。 小清微微一愣。 只见这隻玛尔济斯找了一处阴凉,兀自趴下来,静静地望着她。 「你干嘛……」 「卓太,你回来了。」一个沉厚的男音传来。 小清抬眼望去,只见警卫大叔从警卫室里走出来,弯身搔了搔牠的肚子。卓太饜足地瞇起眼睛。 「又带了人回来?」警卫叔叔抬头,看向林若清。 林若清被看得不甚自在,倒退了几步,想要马上离开—— 「看起来,你是新生吧?」 林若清愣了一下,轻轻頷首。 「卓太是我们的校狗。」 原来是校狗。小清松了口气。 「牠有个癖好,每年这时节就会跑到体育馆附近晃。」警卫叔叔逕自说着,还招手示意小清来抚摸卓太。 林若清不敢,站在原地,始终没动。 「别怕,卓太不咬人。」 卓太轻轻掀起眼皮,不以为意地扫了小清一眼。 那模样,还真的很像阿笨…… 「我就不用了。」林若清拒绝。 「你不喜欢狗呀?」警卫叔叔皱起眉头,「卓太最喜欢找新生玩了,每年都会亲自选一两个学生带过来——看来今年是找上你了。」 她蹙起眉。这是什么后宫选妃的概念? 「我本来以为牠是走失了。既然不是,我要走了。」林若清语气冷淡。 「没关係,你去忙吧!」警卫叔叔站起身,笑瞇瞇地说:「有空常来玩,卓太夏天总是待在这。」 「……嗯。」 临走前,林若清回头看了卓太一眼。 卓太不知何时张开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 眼睛像镶嵌着宝石,晶亮剔透,令人着迷。 她别过头,扬长而去—— 警卫叔叔端了水给卓太,卓太立刻伸出舌头舔了舔。 「看来你今年找错人了。」警卫叔叔无奈地笑着,「这女孩好像不喜欢动物呀。」 卓太抬头,看了警卫一眼。 「你刚刚应该没乱吃什么吧?今天阿池那小子应该会来,肯定会带好吃的给你。」 卓太表情软化,轻轻「汪」了一声。 14 黑狗 ○○○ 收到阿笨的回信后,小清又陆续写了好几封信。信件的内容都是差不多的。有时候分享生活上的琐事,有时候会向阿笨提问:好奇他喜欢吃什么、平时在古宅都在做什么…… 阿笨并非每次都会正面回应,有时候回信回得特别敷衍,只一句「祝安好」就没有了。 不过,就算再怎么无话可说,阿笨也从来没有忘记要回信给她,也从来没有嫌弃过她这样几乎不间断的通信。 小清将每一封回信收藏得很好,每晚都翻出来,反覆阅读。 别人的童年,是听着床边故事度过;小清的童年,则是依靠阿笨的文字入眠。 终于,气候转冷,寒假的脚步逐渐接近—— 小清在寒假前一週,向外公外婆提出要去古宅过夜的要求。 闻言,两老沉声想了一会儿,最后点头同意。 林若清看见他们两人脸上一闪而过的松懈。 胸口逐渐发闷,可她早已能做到无动于衷。她早知道,两老始终嫌她是个麻烦。 比起这些,心中喜悦期待的情绪,逐渐膨胀发酵——终于又能见到阿笨了! 当晚,她高兴得整夜无法成眠。在床上翻来覆去,仍是止不住嘴边溢出的笑意。 她跳下床,迫不及待地打开书桌檯灯,抽出信纸,奋笔疾书。 给笨笨的阿笨: 我寒假要去玩了!我会自备食物和水,你放心。 我们可以玩些什么呢?你能带我去探险吗?你能教我认星星吗?你会摺纸吗?我们可以一起比赛谁摺的青蛙跳得远!啊,那也得带纸过去才行—— 总之,我真的好期待好期待。 阿笨,你期待吗? 永远比你聪明的小清 出发那一天,小清背了两个大包,手上提着三个大袋子—— 包里塞满了食物,全是她自己拿着零用钱去採买来的,麵包、饼乾、糖果……她几乎扫空了架上所有无需冷藏的食物。 另外,袋子里还塞满了她去古宅要用的东西,画纸、画笔、漫画书……甚至连寒假作业都没忘记捎上。 奶奶问她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小清没有回答,奶奶也没有追问。她心知肚明,奶奶并不是真的好奇。而爷爷一句话也没说,就这么替她将行李扛上后车厢。 「以后我每年放假都要回去一趟。」 她坐到后座,趴在窗边,望着窗外的风景,淡淡地说。 「现在我年纪还小,没办法自己去……等我上国中,我会自己去的。到时,就不用麻烦你们了。」 前座的两人默不作声,恍若未闻,车子引擎却在下一秒应声啟动。 小清知道,他们这是听见了。她甚至不敢看他们的表情。 车子一路颠簸流离,小清这次学乖了,早餐只吃了两口粥,车子一开上山路就开始睡觉,以免自己又晕车。 抵达古宅时,天色微暗,小清醒过来的时候,以为自己置身梦中。 梦里那座神秘的古宅,竟就这么映入眼帘。 她虽然只离开几个月,但这对年仅十岁的她而言,无比漫长。 古宅却矗立在此,没有任何变化。 小清咧开嘴,欢快地笑了。 她跳下车,主动打开后车厢,将自己所有东西提下车。 奶奶叮嘱她:「天色不早了,外套多穿点。山上会很冷。」 难得感受到一丝温情,小清格外乖巧,点头应好。 才刚说完没多久,就见奶奶重新上了车,车子扬长而去,隐没在薄雾之中。 小清笑容一滞,却没停留太久,立刻转身,跑向宅邸门口。 她拿出钥匙,转动门把,才发现门并没有锁上—— 难道是阿笨知道她来了? 她笑眼弯弯,推开大门,喊道:「阿笨!」 声音才刚喊出来,一阵狂吠震耳欲聋。 小清身子一僵,整个人呆在原地。 宅内一片黑暗,看不清任何东西,有狗朝她一阵猛吠,她却浑然不知声音从何而来—— 这瞬间她脑海中浮现无数可怕画面,就像电影里,有吃人的野兽朝她猛扑而来,将她碎尸万段。 她屏住呼吸,眼眶微红,整个人吓得动弹不得。 直到,灯光骤亮。 「笨狗!你吓到人了!」 既遥远又陌生的声音传入耳畔,僵硬的身体松懈了几分。 小清循声望去。那个朝思暮想的阿笨,就这么落在她的眼底。 阿笨挥挥手赶走围绕在自己身边的黑色土狗,然后抬头。 「愣在那做什么?还不赶快进来。」阿笨噙着记忆里那抹不羈的浅笑。 小清觉得心底暖呼呼的,所有恐惧一扫而空。 「牠是谁?」有阿笨在,小清浑然不觉害怕。她主动走进古宅,甚至大胆地蹲下身,盯着那隻狗瞧。 这隻狗身上的毛色很漂亮,浑身都是黑的,但似乎在外流浪过,骨瘦嶙峋,毛发里也夹杂了许多灰尘和脏污。 感知到小清的视线,黑狗没有任何动作,就这么静静任她盯着。 「我哪知。」阿笨伸了个懒腰,「几天前突然闯进来,缠着我缠了好久,怎么赶都赶不走。」 话才说到这儿,那隻黑狗忽然扭头,朝阿笨嚎叫两声,声音拖得长长的,凄厉不已,眼里彷彿带着杀气。 阿笨脸色微变。 小清听了那叫声,总觉得心里发怵,立刻躲到阿笨身后。 「牠受伤了吗?为什么叫成这样?」 「你别管牠。」阿笨说,「牠肯定是想当隻狼,想试着『嗷呜』看看,会不会比较像狼。」 小清还真信了,紧张地问:「要是山上的狼听错了,真跑来了怎么办?」 「笨。」阿笨弹了一下她的脑门,「我随便说,你就随便信啊?这里哪来的狼!」 「……哦。」小清揉揉自己的脑袋,「那现在怎么办?」 「反正有人在这,牠很快就会走的。」 「牠不会咬我们吧?」 「有我在,怕什么?牠才该怕我们。」 只见黑色土狗直直瞪着阿笨,眼里透着防备与不安,身后的尾巴弯到屁股底下夹起来,看起来很戒备。 「牠的尾巴,这样是什么意思?我第一次看到。」小清好奇地问。 「要你别去招惹牠的意思。」阿笨随口解释,又问:「喂,你不是说有自备食物跟水?去哪了?真要跟我啃树皮?」 小清这才想起自己的行李,朝他笑了笑,「我忘在外面了——」 「快去拿,等等被鸟叼走了。」 小清知道他又在胡诌,没当真。 她小心翼翼地走过那隻狗,浑身紧绷,深怕牠下一秒就要朝自己衝来。 没想到,这条黑狗恢復了温驯的模样,就这么静静看着她,毫无动作。 小清这才松了口气,赶紧跑到外头,吃力地将行李扛上肩膀。 趁着小清在外头,阿笨盯着眼前的狗,缓缓蹲下身,望着牠的眼睛。 「喂。」 黑狗瞪着他,尾巴高高竖起,僵硬地快速摆动。 「那样看我做什么?」阿笨撇撇嘴。 咬牙切齿,黑狗疵着牙,眼神锐利。 「……」阿笨懊恼地捏了捏耳朵,声音放软:「我不危险。」 黑狗仍然一副高度紧戒的模样。 「你是担心那女孩吧?」阿笨轻笑,「我不会伤害她。我发誓。」 黑狗眼神微动。 「她是我的朋友。她很相信我,你刚都看见了吧?」 黑狗的尾巴停止抖动,悄声垂下。 「你该回去了。」阿笨直起身。 黑狗疑惑偏头。 「你的主人在找你。你总是待在山上,没人发现得到你,你该去人多的地方走动。」 黑狗目光炯炯,朝阿笨「汪」了一声,尾巴轻轻摇晃起来。 「吃点东西再走吧,你这样撑不了多久的。」阿笨说。 小清回到古宅,拖着满满的行李。 「小清。」阿笨唤道。 「干嘛?」 「你有水吧?还有找些狗能吃的东西。」 「水我是有……但狗狗能吃什么?」 「我哪知。」阿笨转转肩膀,「你带来的东西里面,挑个最不咸的吧。」 「吐司?」 「可以。」 小清在碗里倒了一点水,黑狗伸出舌头,急忙地舔着。 她拿出一片吐司,一点一点地餵牠。舌头湿漉漉的,小清觉得痒,笑个不停。 「我们要养牠吗?」小清笑嘻嘻,回头问。 「不会。」阿笨果断地说。 「啊?为什么?」 「牠不该被困在这里。牠将拥有更好的未来,而且,也是牠想要的未来。」阿笨说。 小清听得茫然,歪头看着阿笨。 「那你呢?」 阿笨微微一愣,露出苦笑。 「我说过了,这里是我的归宿。是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15 未来 ●●● 林若清缺席了整整一天的新生训练。 学校之前再三劝诫每位新生都必须出席,要是没出席,会强制补训。 不过,这其实都只是无用的恐吓,这几十年下来,学校根本从没办过什么补训。 吴文昕回宿舍后见到林若清,诧异地问:「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没回答,坐在书桌前,用浴巾擦拭自己湿漉漉的头发。 「你连澡都洗好了?」吴文昕又惊讶地问。 真是……哪来这么多问题。 见她没打算回答,吴文昕拉来自己的椅子,一屁股坐在她面前。 「对了对了,你们系抽直属是什么时候?」说这话时,吴文昕整个人笑咪咪的,好像很期待。 林若清表情一滞,终于开口说出第一句话。 「那是什么?」 吴文昕差点晕倒。「直属学长姊呀。你们刚刚都没说吗?」 林若清摇头,如实以对:「我没参加新训。」 「……」吴文昕瞪大眼睛。 忽然,吴文昕的一隻手朝她伸过来—— 「你做什么!」林若清猛地站起身,躲开她的手。 吴文昕愣了愣,手还悬在半空中,有些尷尬。 她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我就想看看你有没有发烧……我以为你身体不舒服。」 林若清默了一阵,眼神微动。 虽然吴文昕吵了点,虽然吴文昕不那么讨喜,但她也不该…… 「对不起。」 这句话落在吴文昕耳里,像一记雷击,震耳欲聋。 吴文昕睁着眼睛,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哦,没关係。」 「我去吹头发了。」又恢復了淡漠清冷的语气,林若清拿起吹风机,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 吴文昕抿抿唇,偷偷笑了。 原来,林若清也不是那么难相处嘛!看似高冷,但带点出人意料的可爱。 也许,她们能成为朋友—— 林若清在厕所外吹自己的头发。 喧嚣的热风烫在耳边,连着心神都不知去了哪里。 脑海飞掠过那隻偶然遇上的狗。 明明是隻玛尔济斯,外型娇小可爱,性格却那样沉稳老练。 警卫大叔说,卓太是看上她了。 看上她什么呢? 想起十岁那年的寒假,她回到古宅,看见阿笨和一条黑色的流浪狗。 黑狗的眼里彷彿也有灵魂。 也不晓得阿笨和牠说了些什么,隔天清晨,小清朦胧醒来,已经看不见黑狗的踪影。 牠一声不响地离开了,阿笨说牠是去寻找自己的未来。 未来…… 还在思考,就见吴文昕抱着脸盆和衣服,慢吞吞地朝这里走来。 看见小清的时候,吴文昕朝她咧嘴笑了笑。 林若清刻意别过头,视而不见。 吴文昕逕自走进淋浴间,关上门。 林若清瞄着那扇门,心绪复杂。 她不喜欢改变。 不喜欢未来这个词。 阿笨说,古宅是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那她呢? 她的归宿在哪里? 只要永远不去想「未来」,「未来」好像就永远不会来临。 所以,不要想了吧。 当吴文昕回房时,只觉得小清散发的的氛围更冷冽了。 小清对吴文昕的一切动静视若无睹,戴着耳机,静静听着自己的歌。 吴文昕有点失望。 本以为她们俩关係已经有所软化,甚至亲近了一点,却没想到她才去洗个澡回来,一切又走回原点。 林若清这人,真难捉摸啊。 后半夜,林若清从浅眠中醒过来。摘掉耳机,房里只剩吴文昕规律的呼吸声。 有另一个人在身边,除了阿笨以外,她好像根本无法适应。 下了床,她披了件外套,穿上鞋子,悄声离开宿舍。 站在夜里,她四周顾盼。 经过这两天的摸索,她已经大致搞清楚这校园的路线了。然而即使心中有了地图,仍是不知该何去何从。 她慢慢迈出脚步,一路循着记忆,不断往前走—— 警卫室的灯还亮着,一扇门微微敞开,洩出里头的一丝光亮。 卓太就在那门缝之间,趴在地上,睡得香甜。 正当她要转身离开,卓太像有所感应,驀然睁开眼睛。 没朝她扑过来,也没朝她乱叫一通。就只是这么静静地望着她。 小清和卓太遥遥相望,一时无法挪开脚步。 直到,身后有人的声音响起:「林若清……?」 转过头。 只见池信谦怀里抱着一颗球,身上穿着运动衫,依旧写着斗大的数字「4」,整个人汗涔涔的,眼里写满惊诧。 「再见。」林若清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提步离开。 阿池茫然地看着林若清。 胸口隐有骚动。 「呃,林若清。」 林若清停下脚步。 喊住了她,阿池却没想到要说些什么。 绞尽脑汁,他问:「你记得我吧?我是池信谦。」 话说到这里,趴在警卫室里的卓太,突然朝他们跑过来,蹭着阿池的小腿。 阿池毫无防备,突然被这么一撞,下意识哎了一声。 林若清终于回头。 池信谦看见是卓太,大笑起来,「原来是你!」他蹲下身,高兴地揉着卓太身上的的毛,笑着说:「你还没睡呀?」 那笑容,清澈乾净。 「你也是牠选中的人?」林若清的声音响起。 阿池愣了愣,怀里抱着卓太,抬起头。 终于听懂她在问些什么,阿池点点头。 「应该算吧。我大一就被牠缠上了。」他笑道,「我们学校没有动物相关的社团,卓太暂时是几个警卫大哥轮着养的。我已经和他们说好了,我一毕业就要带卓太回家。」 原来,池信谦是卓太的未来。 既然如此,她以后也不必来看卓太了。牠的未来不需要她。 「知道了。」小清回应,然后再度转身,扬长而去。 池信谦慌张地站起身,喊她的名字:「林若清!」 没有回应。 ……懊恼地皱起眉头,池信谦颓丧地蹲下身。 「我搞砸了,卓太。」 卓太朝他吠了一声,声音清脆高亢。 「你高兴什么?」阿池把脸埋在膝盖里,「之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遇到她……」 卓太摇着尾巴,舔了舔他的手。 16 我的梦想 ??? 「你在做什么?」阿笨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地问。 那条黑狗早上就走了,阿笨本以为小清会哭闹一场,没想到她却表现得很平静,默默地刷牙洗脸,吃了自己带的早餐。 这些举动落在阿笨眼底,莫名浑身不对劲,他总觉得这小傢伙有着与年纪不符的成熟世故,是那两个老头子害的吗?还是因为阿苹他们走得太早? 古宅里没什么可让她玩的,小清倒是自得其乐,从包里拿出一叠纸,在上面涂涂画画。 从画里抬起头,小清笑得很灿烂,回答他的问题:「画画呀。」 阿笨想起小清在信里写的。 我们可以玩些什么呢?你能带我去探险吗?你能教我认星星吗?你会摺纸吗?我们可以一起比赛谁摺的青蛙跳得远! 探险,他没办法。认星星?他不会认,就算要认,也得等天黑。 噢,摺纸,这他倒会。 从她的一叠白纸里抽出一张,阿笨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动作起来。 小清看得出神,只见阿笨略显粗糙的指尖抚平纸张,转了个方向,反覆动作。 「阿笨,你在干嘛?」 「摺纸飞机啊。」他答得自然,「青蛙我不知道,我只会摺这个了。」 笑了起来,小清凑到他旁边,感觉到他肌肤上的凉意。 「你果然会摺,太好了!」 一架飞机迅速成形,阿笨忽然看着她。 「摺好了?」小清问。 「嗯,来,沾点你的口水。」他说。 小清大惊失色,「为什么要沾口水!好噁心。」 「笨蛋。」阿笨叹气摇头,「专业的纸飞机都是要沾口水的,沾了才飞得远。」 「那干嘛不沾你自己的!」 「我……我……」阿笨百口莫辩,总不能说他没口水吧? 「这纸飞机是要送你的。你敢碰我的口水?不嫌脏?」 小清愣了一下,却偏离了重点:「这架纸飞机要送我?」 「没啥不可以啊。」阿笨耸肩。 小清高兴地咧开嘴,欢呼了一声,伸手揽住阿笨的脖子。 忽然的亲暱,让阿笨浑身不自在,绷紧了身体,覷着小清的神色。 小清浑然未觉,高兴地在他耳畔喊道:「阿笨最好了!」 他轻笑起来,「一架纸飞机,值得你这么高兴?」 「当然。」小清松开了手,捧起面前的纸飞机,「这是阿笨送我的礼物。」 笑容很快消逝,阿笨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喂,小清。」 「怎么了?」 「你不觉得……我身体很冷吗?」 小清愣了一下,扭头看他。阿笨静静地望着她。 虽然他感知不到温度,却晓得小清现在是寒假,加上古宅位在半山腰,对一个女孩来说,应该挺冷的吧……她还这么不知好歹地把手放上来。 只见小清裹着毛毯,一脸恍然大悟。 「对耶。这么冷,阿笨,你怎么还穿这样?」 昨天因为那条狗,小清无暇想其他的事,直到现在才注意到阿笨的样子—— 此刻,阳光自窗櫺洒落,照亮了整座古宅。 阿笨怎么还穿着第一次见面的衣服? 白色t恤,黑色短裤,一点御寒效果也没有。 「你穿这样,不冷吗?」小清蹙起眉头,担忧地问。 「不冷。」阿笨说。 「太厉害了。」 「但我身体应该很凉。所以,你以后不要再随便抱我了,知道吗?会感冒的。」 要是她在这里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该怎么办? 他拨不了电话,甚至连这座宅邸也出不去。 之前,就不该让她跑来这的。 他根本无法负责她的安危…… 小清诧异地望着他,眼里逐渐染上水气。 「噢。」原来,阿笨不喜欢人家抱他。 阿笨皱起浓眉,垂下眼瞼,满是悔悟。 照理来说,他现在应该狠下心,要她以后都别来了。 可看着她那受伤的表情…… 他怎能说得出口? 默默地将她的毯子拢紧,又替她戴上毛帽。 「多穿点,别感冒了。」 盯着近在咫尺的阿笨,小清破涕为笑。 「我已经穿够多了!」 见她的笑容如此明媚,阿笨有些悵然。 他乾脆起身坐到木椅上,盘起腿,表情收敛如常。 「你都没作业要做吗?」阿笨刻意转移话题。 「有啊。」小清迟了一会,想到什么似地「啊」了一声,抽出一张纸,一屁股坐到阿笨身旁。 「干嘛?」阿笨挪开距离。 小清凑近他。 「你会写作文吗?可以教我吗?」小清拿着稿纸,在他眼前晃了晃。 阿笨脸都黑了。 「我能识字就不错了,还作文哩……你乾脆叫我写诗算了。」 「这个题目真的太难了。」小清叹了口气。 阿笨好奇地看了一眼,白花花的稿纸上只写了作文题目——〈我的梦想〉。 「靠。」阿笨咋舌,「这么老的题目,现在还写啊?」 像抓住了希望,小清高兴地问:「你写过?」 「才没有。」阿笨摇头,「我以前作文都缴白卷的,只写自己的名字。」 肩膀垂了下来,小清沮丧地说:「我不知道要写什么。医生?老师?太空人?老师会喜欢什么样的答案?」 阿笨伸了个懒腰,语气慵懒:「老师喜欢要干嘛?你就写你真正的梦想。」 「可我没有哇。」小清肩膀垂得更低。 「那就想一个唄。值得你这么愁眉苦脸?」 「我想不到……」小清往后一仰,「你呢?」 「啥?」 「你的梦想是什么?」 闻言,阿笨沉默了半晌。 梦想?哈,多么縹緲的词!早就不属于他了。 阿笨安静了许久,小清有点好奇,捧着脸看他。 「你也没有梦想吗?」 「你废话真多。快写就对了。」 「干嘛不敢说?」 小清根本不怕他,一脸笑嘻嘻,阿笨根本拿她没辙。 阿笨摸着自己耳垂,无奈地说:「我都多大的人了,哪还需要什么梦想?长大的世界很残酷,再远大的梦想也只是不切实际。」 「……噢。」垂下眼瞼,小清不再多问。 看她突然消沉的样子,阿笨懊恼着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喂……你干嘛?」 「其实,我有件想做的事。」小清突然说。 「那很好啊,就写这个。」 小清摇头,神情复杂。 「不行,这绝对不能写。而且,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梦想。」 「有什么不能写的?你暗恋你们老师?」 「才不是!」小清生气地说,「阿笨,你真的很笨耶。」 「……」莫名被骂的阿笨一脸无语,只好软声问:「那好吧,你想做什么?」 「我……」 小清别开眼,纤长的睫毛轻轻搧着,搧出了深藏眼底的悵然。 阿笨一瞬愣怔,没有打断。 小清捏着自己的手指。 「阿笨,我想……离家出走。」 17 半生不熟 ●●● 新训结束后隔週,卓尔大学迎来了开学季。 早上第一节课,新生七点半就陆续进校,待在教室外安静等候。 大二以上的学生,直到八点十分的鐘声响起后才姍姍来迟。 整座校园,彷彿被切割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景,新鲜和老练。 林若清介于两者之间。 半生不熟的她,在八点十分整抵达,跟着一大群的新生涌入教室,一时无法喘息。 一週过去了,林若清快速熟悉了大学的生活,有课就来,没课就走,日子过得乏味而平淡。 走在一群新生里,她倨傲孤冷的气质格格不入,也很引人注目。 她身上没有丝毫的青春气息,也没有其他新生拥有的热情。 她彻底适应了这里的生活,除了一件事—— 「教授,这份报告不能自己完成吗?」林若清走到讲台前,平静地问。 教授蹙起眉头,「有什么问题吗?」 刚才教授就注意到了,当他宣布这堂课必须分组后,大家都站起来彼此邀约,整间教室闹哄哄的。唯有这女孩,坐在位置上,一动也不动。 「我可以自己完成报告。」林若清篤定地说。 「你当然可以。」教授笑道,「但这是一个学习机会,我希望大家能学习合作的精神。如果没有特殊理由,你还是找人一组吧。」 林若清沉默地望着教授,一声不吭。 教室的骚动还在持续。 她默默退回自己的位置上,翻着图书馆借来的书,对教授的说法没半点反应。 而后,教授宣布分组结束,要尚未分到组的学生举手—— 零星的几个学生举起手,包括林若清。 顺利成章地,这几个人成为了一组。 教授给大家几分鐘时间讨论这学期的报告主题。临时成军的一组,简直噤若寒蝉。 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说话。 林若清默默打量这几个组员。 一个长相老成的男同学,林若清猜想他大概不是新生,而是来重修的学长。 一个戴着一副厚重眼镜的女同学,瀏海蓄得很长,刺在睫毛上也浑然不觉,整个人阴沉沉的。 另一个…… 「大家好!你们都是新生吗?」女同学笑嘻嘻的,声音高亢尖锐。 没人回应她。林若清勉强点头示意。 「老师叫我们要想报告主题耶!我觉得啊,我们可以从这里下手——我确定会上这所学校后,整个暑假都在读书,刚好有看到相关的主题喔!」那女同学滔滔不绝,话匣子开啟了以后便再也停不下来。 林若清听得头疼欲裂,瞇起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女同学笑瞇瞇地问。 「林若清。」 「那你觉得呢?这方向好不好?」 林若清根本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只觉得:太好了,有人愿意跳出来带动这一切—— 即使她不喜欢这女孩的性格,可报告终究还是得完成。 「很好。」林若清回应,「你来当组长吧,我们协助你。」 大家的表情都多了几分释然。 小清很熟悉那样的神情。 那是爷爷奶奶,不敢说出口的如释重负。 悄悄地捏住了手指,林若清心里一刺。 「真的吗?让我当组长没关係吗?其实我也不懂什么,就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女同学笑容满面,叨叨絮絮地说:「如果你们都愿意让我当组长,我当然也——」 「好,别说了。」林若清出声打断。 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她。 「主题决定好了,该分配给我们的工作分一分,其他的应该不需要再讨论了吧?」 「噢……」女同学有点不知所措,「好吧,那就这样。」 留下彼此的姓名和学号后,成为组长的女同学,在纸上记录了报告主题,交给教授。 他们决定得太快,教授颇是惊讶,特别关切了他们一下。 组长高谈阔论,很快和教授聊开来,教授欣然同意她的观点,于是也不再刁难。 「既然讨论完了,」林若清收拾自己的东西,从位置上起身,「我先告辞。」 语气清冷,面色平淡,林若清的态度疏离冷漠,三人面面相覷,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反应。 林若清逕自离开了教室。 远离热闹,归入平静。 紧绷的情绪,才终于有所松懈…… 「林若清!」有人惊喜地喊。 林若清扭头去看,只见侯子丞笑得灿烂,高兴地朝她挥动双手。 「你好。」她轻声回应,转身就准备离开—— 「欸!等等啊!我有话要跟你说。」 再次转头。 他身边还跟着几个朋友,侯子丞跟他们说了几句,就迈步跑过来。 眼睛笑得弯弯的,他说:「这么巧!我记得大一现在有必修课啊?」 「提早下课。」林若清答得简单。 「大学生活还好吗?」学长问,「有没有哪里不适应的?」 「没有。」 「啊?没有?」猴子有些慌张,「那,有没有想知道什么?例如,哪里好吃啊、哪里好玩啊……」 「没有。」 「……」猴子纠结地皱起眉头,又像是想到什么,拍手笑喊:「对了,你明天会来吧?」 她眉间染上疑惑,问:「去哪?」 「直属大会。」 她眉头拧得更深,「那是什么?」 猴子睁大眼睛,不敢置信。 「你不知道?你不是有去参加新生训练吗?」 她懒得解释,只是摇头。 「总之,明天中午是财经系的直属大会,这活动会决定你的直属学长姊是谁。」侯子丞笑嘻嘻地说,「每个大一新生都要参加,大二的也是。」 猴子本来以为,说到这里,小清应该会很兴奋地问他活动的详情。 没想到,下一秒,林若清的答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我为什么要去?」问这话时,她眉头轻顰,头微微一偏,似乎是真的很困惑。 猴子一时语塞,盯着她好半晌,才笑道:「当然要去!这是你大一最重要的活动!好的直属带你上天堂,考古题、教授喜好、系上活动、家聚、考前allpass糖……好康的说都说不完。」 「我不需要。」林若清说。 猴子愣了一瞬,抓住她的手,凑到她耳畔,小声地说:「不管怎样,还是去一下吧!」 林若清立刻甩开了他的手,退开几步,眼神防备。 「不是,」猴子慌张地说,声音压得更低:「对不起,只是这话不能被我朋友听到,我后面那群朋友有系学会的。」 林若清没有回答。 「系学会的态度,向来挺强硬的,这活动要是人少就办不起来,所以要是没去参加……通常都会被系学会记住,会有不好的印象。」 林若清看着他,一脸木然,仍是没被说动的样子。 「而且不来参加的话,会由系会长代抽。你打算把你的直属交给一个陌生人决定?」 她不明白,只是抽个学长姊,有必要说得这么夸张? 又不是把整个人生交给别人决定了,让别人代抽又如何? 原来大学生都是这么小题大作的吗? 「我知道了。」林若清说。 「你知道?真的知道?那你会来吧?」侯子丞有点不放心。 「嗯。」林若清有些不耐烦了,眉头微蹙,「还有什么事?」 「那……若清,我能不能问你平常都吃什么饼乾?」 「为什么问这个?」林若清望着他,不解地问。 「啊……嗯……这个嘛……没有啦,就问问而已嘛。」 「我没什么喜欢的。」 「这样啊……」侯子丞露出苦恼的表情。 「我真的要走了。」林若清说。 「好,好。对不起,耽误你时间——」 看着林若清转身离开,她的步伐明显加快了几分,似乎是想摆脱侯子丞。 猴子叹了口气。 朋友涌上来,调侃地问他跟学妹说了些什么。 猴子哭丧着脸,说:「我好像骚扰学妹的怪人。」 「你还知道啊?」朋友故意损他。 「喂,你们明天抽直属,确定是用抽饼乾的吼?」猴子关切地问。 「对啊。」 「没骗我吧?」 「拜託!我们不是都已经通知大二的,明天要准备一包饼乾过来吗?不抽饼乾,我们难不成办同乐会?」 「那就好。」握紧拳头,猴子决定,明天一定要让林若清抽到他—— 翌日,大二学生先入场。每个人手上都揣着准备好的零食。 教室的课桌椅被摆成一排,上头很快就罗列了各式各样的饼乾。 洋芋片、马卡龙、奶油酥、牛舌饼、乖乖、多力多滋……还有,矿泉水。 「靠!矿泉水是谁带的啊?」一个同学忍不住大骂:「都说了要带饼乾!饼乾!」 侯子丞尷尬地道了歉,「抱歉,是我带的。」他找了个藉口:「我今天忘记买饼乾了,只好把自己的矿泉水送上。」 「是猴子啊?」对方揉揉太阳穴,「算了!这次先放过你。」 「看到这么多饼乾,应该没有人会想选矿泉水吧?猴子,你就等着当没直属的可怜人吧!」 所有人哄堂大笑。 猴子也跟着笑,心里却不断祈祷:拜託吧,拜託吧,林若清一定要抽中他的矿泉水,成为他的直属学妹! 18 没有梦想的孩子 ??? 「阿笨,我想……离家出走。」 小清说这句话时,眼里浸染水雾,表情坚决。 阿笨一瞬愣然,盯着她看。 情绪平復下来,却不晓得该说什么。他挪开眼,沉默良久。 小清垂下脸,额前的瀏海散了下来,遮住她的眼睛。 「……所以,」阿笨指向她的行李,语气平静:「你才带这么多东西?」 「……嗯。」她有些心虚。 他真是小看了这女孩。明明外表只有十岁,小聪明却挺多。 长叹了一口气,阿笨揉乱自己的头发。 「我说过,你不能住这里。」 「……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打算去哪?」 「不知道。」小清一顿,「我只是想……」 接下来的话,她说不下去了。 脑袋一团混乱,许多抽象又复杂的想法在脑海盘旋,她组织不了语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这瞬间,脑袋里浮现的是外公外婆那漠然的神情。 她在那个家,总觉得格格不入。 那里不是她该去的地方……外公外婆,根本不欢迎她。 他们没说,可她就是知道。 阿笨瞅了她一眼。 他不会读心术,但凭空猜想,也能猜到七八分。 当年阿苹离开,不也是这样的原因? 他一语不发,很是苦恼。 他是不可能收留她的——可是,难道真要让她露宿街头、到处流浪? 该怎么开导她?快想啊,聪明透顶的秦佑本! 「你刚问我,我的梦想……」他终于想到了,直直望着小清。 小清微微一诧,抬头看他。 「我的梦想很简单。」阿笨的神情篤定,「我希望,一切都不要改变。就一直这样下去。」 小清没听懂,歪着头,茫然地看他。 「改变是件可怕的事,就像你想改变自己现在的生活,但改变了,就一定能变好吗?」 阿笨自己说完也默了一阵子,表情若有所思。 「……谁也不晓得改变以后的生活会如何。所以我的梦想很简单,也很实际,就是永远不要改变。」 小清眨了一下眼睛,试图理解阿笨的意思。 改变、不改变、改变、不改变……她满脑子都是「改变」这个词,反覆纠缠,晕头转向。 看她变幻莫测的表情,阿笨笑着摇了摇头。 这么超然的想法,不该指望一个十岁女孩理解—— 阿笨捏捏耳垂,换了副口吻,有些俏皮:「我说,你一个小女生流浪在外,要是被坏人拐走了怎么办?世界上虽然有好人,但并不多啊……」 驀然,小清眼神一变,晶亮的眼眸里透着醒悟的光。 阿笨愣了一瞬,话都没说完。 「我知道了。」 「知道了?」 他很意外,竟然这么容易就说动了?那他刚才根本是白费唇舌嘛! 只见林若清摆好稿纸,提起笔,一头栽进作文的世界里。 阿笨被弄得一头雾水。 她这到底是听进去了没啊? 阿笨没出声,饶富兴味地坐在她对面。 小清认真地写着作文,旁若无人。阿笨就这样盯着她,小清就这么任他盯着。 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 当她再次抬头,两人四目相交。 「写完了?」阿笨翘起二郎腿,好奇地问。 林若清咧开嘴,露出久违的笑容,「对。写完了!」 「给我看看唄?」阿笨伸出手。 小清立刻躲开了,将稿纸摺起来,塞入行李袋深处。 阿笨扬起一边眉毛,「哟,连一眼也不给我看?」 「这是我的隐私。」她说话儼然像个小大人。 阿笨失笑,忍不住吐槽:「我说你,你都要离家出走了,还写什么作文啊!」 「就算离家出走,也还是要去上学啊。」 「你真用功。」阿笨轻嗤。 「而且——我已经决定不离家出走了。」 阿笨有些诧异,「啊?」 心里松了口气,阿笨转转自己的脖子,轻松地说:「小妹妹,你可真是善变。」 「你不用管我。」小清眉开眼笑,「也不用担心我。我不会再想离家出走的事情了。」 「……噢。」挠挠鼻子,阿笨慢了几秒,才慢悠悠地回应:「无所谓,反正你想通就好。」 他没再追问,却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个小女孩的心事。 本来那么坚定的态度,怎么说变就变了? 难道他真有那么大的影响力?三言两语就能改变她的想法? 『改变是件可怕的事,就像你想改变自己现在的生活,但改变了,就一定能变好吗?』 『……谁也不晓得改变以后的生活会如何。所以我的梦想很简单,也很实际,就是永远不要改变。』 夜深了,小清躺在椅子上,睡意渐浓,思绪却格外清晰。 身上被裹得密不透风——毛毯、羽绒外套、不知道哪来的报纸……古宅的窗户被阿笨紧紧关上,深怕她真在这里感冒了。 一点风也吹不进来,小清整个人浸润在暖意里。 唯有背脊传来一丝凉意。 那是阿笨的手指,轻轻抵在她的背上,在寂静与黑暗里守护她。 小清微微一笑。 阿笨,其实没有那么笨。他说的话,既深奥又难懂。 儘管如此,她却也并非完全听不懂…… 这是阿笨教会她的事。比爷爷和奶奶教她的每一件事都还要珍贵。 她相信,自己会记得牢牢的,一辈子—— 爬满娟秀字跡的作文稿纸,塞在行李袋里,上头的文字,如同一场沉默的宣誓,安静而喧嚣,平静而壮大。 〈我的梦想〉四年五班林若清 梦想是什么?我觉得梦想就是想要去做的事情。有人告诉我:「长大后的世界很残酷,再远大的梦想,也只是不切实际。」梦想,原来只存在小孩子的世界里! 但我和大家不一样,我不是小孩子。 我的梦想、我未来想做的事情,不是当医生看病、不是当老师教书,也不是当太空人去外太空。 我的梦想,很简单。我想做的事,就是什么也不做。我想要的未来,就是什么都不要来。只要改变,未来就一定会变好吗?不!应该会变得更坏,就好像离家出走,可能会遇到坏人一样。改变,真是件可怕的事情。 所以,我的梦想就是永远保持现在这样,不要有任何改变。我会继续和爷爷奶奶生活,我会继续上学写功课,我要继续这样慢慢长大,继续当林若清。 只要这样就好,我不需要改变我自己,不需要改变任何习惯,也不用改变跟谁的关係。 这就是,我的梦想。 这篇作文,虽然不是全班最高分,却在所有老师之间广为流传——更被班导师投稿到国语日报。 读过这篇作文的老师和家长,全都大感惊奇。 这真的是一个十岁小女孩写出来的文章吗? ——林若清是个没有梦想,没有未来的孩子。 19 我们是一家人了 ●●● 半小时后,大一新生陆续入座,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期盼的神色。 大二学长姊们上前与他们攀谈、间聊,气氛喧闹热络。 猴子被簇拥在人群之间,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话题,脸上笑嘻嘻的,整个人却有些魂不守舍,眼睛一直忍不住瞄向门口——她呢?她为什么还没有来?是迷路了吗? 直属大会正式开始。 活动刚开始,系学会会长负责介绍系学会运作,顺带呼吁大家赶快去缴系费……叨叨絮絮地宣传了一堆事情,还公开招募新的系会成员,整场活动儼然成为直销大会。 猴子仍盯着门口。 盯着盯着,耳边就传来一句:「那么,接下来即将进入今天活动的重头戏——抽、直、属!」 大家早已按捺不住兴奋的情绪,气氛浮躁,彷彿即将攀至沸点的水面,蠢蠢欲动,热气裊裊。 几个女孩窃窃私语着什么,接着引爆出一阵高亢的笑声。 在那明媚青春的笑声里,系学会的人将已经装满饼乾、堆积如山的大篮子拉进教室,所有新生都伸长了脖子想一探究竟,学长姊也跟着起鬨。 「好,现在请各位新生排成一列,各自挑选自己喜欢的饼乾。请先拿在手上,可别急着吃!」系会长的声音传来,伴随笑声。 挑选饼乾的过程简直像风捲残云,大家的手脚敏捷,很快就各拿了一份。 有个男生动作太慢,眼睁睁看着所有人把东西都拿完了——面前空荡荡的,根本没有剩下什么。 男同学立在原地,表情尷尬。 直到,有人出声问:「那瓶矿泉水也算吗?」 为了不透露身分,只好由系学会长开口,他语气带着无奈:「哦,没错。那瓶矿泉水也是。」 男同学这才恍然,原来那瓶矿泉水也算……等等,这能算饼乾吗?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选项。 顶着眾人的目光,男同学手一伸,不得已地将矿泉水拿了起来—— 一转头,只见那个叫猴子的学长,正死死盯着他,脸都快绿了。 这一头,林若清正坐在书桌前,埋头算会计。 她满脑子都被课业填满了。笔在计算纸上反覆来回,脑袋逐渐被笔跡淹没…… 专注时间一过,她稍微抬头喘口气。 忽然,觉得脑中有一角空落落的,好像遗失了什么…… 她开始仔细梳理今天的所有行程。 左思右想,仍是想不起自己忘了什么。 算了吧。 她提起笔,正要继续计算,猛地灵光乍现。 她抬起眼,心中「啊」了一声。 『你知道?真的知道?那你会来吧?』 『嗯。』 昨天那声「嗯」,她其实应得漫不经心,全副心思都是要儘快摆脱侯子丞。 不过,再怎么说,她还是亲口允诺了…… 她拿起手机确认时间。系会时间还差十分鐘结束。 她困扰地揉揉眉心。 心中天人交战了一阵子,她最终仍是匆匆收拾了东西,走出宿舍房间—— 虽然对这座校园里的人事物全都没有好感,但至少做人基本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更何况,她在侯子丞的声音里听见了期待。 当时一群大男孩盯着她,邀请她当球队经理时,她一口回绝。 其实她心底是有些在意的,虽然再重来一次她也会做出同样的回应,但若只是出席一次系上的活动,倒还是能接受…… 宿舍离系办大楼有点距离,当小清抵达教室时,直属大会已经结束了。 人潮熙熙攘攘,正在向外走—— 一看见黑压压的人群向外扩散,她下意识躲在墙角,不敢上前。 直到,人群末端走出了一个熟悉的人。侯子丞。 侯子丞脸上掛着笑容,和大家有说有笑。 小清忽然一滞,接着荒唐地笑了。 笑自己的傻。 她竟然把侯子丞语气里的期盼当真了——居然真的跑来这里。 瞧,自己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值得期待的人。即使失约,对方依然高高兴兴,不为所动。 今天的自己真是太反常了,怎么会为了这种事千里迢迢跑来? 无奈地甩甩头,林若清乾脆也不再躲藏,瀟洒转身,朝回宿舍的方向大步迈进—— 「喂,学妹!」突然,有人喊道。 林若清停下脚步。 「你也是财经系大一的吧?我看过你。」系学会会长跑上来,关切地问:「你刚是不是没来直属大会?」 林若清本不想理他,可对方显然认出她来,只好轻轻点头。 「你终于来了,可是我们都结束了……」语气带着稍许的斥责,会长又说:「这样你没认到直属。怎么办?」 林若清淡淡地说了句:「我不需要。」 会长愣了一瞬,笑了:「怎么能不需要?大家都有直属的啊。就像在这个学校里的家人一样。」 话说到这里,猴子跑过来,横在两人中间。 「若清,你终于来了!」猴子的表情很复杂。 要是她再早个十五分鐘……再早个十五分鐘……说不定他们就能成为「同一家」的人了。 「大二人数比这届新生少一点,这样吧,我帮你分个大三的。」系会长擅作主张地说。 猴子急声问:「为什么是你直接决定?」 「本来没出席直属大会的人,就是由我随机分啊!」系会长耸耸肩,不以为意:「这样吧,学妹,你有想认的大二直属吗?我看对方能不能收两个。」 林若清看了一眼侯子丞,侯子丞一脸写着「选我选我选我」,只差没举起手来毛遂自荐。 她别过脸,忽视了他的殷切。「无所谓。」 猴子的脸一瞬就垮了下来。 「无所谓啊?那就我帮你排了。」 「嗯。」林若清又是随口一应,「没事的话,我先离开了。」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隐没在眾人的视线里。 系学会会长挠挠后脑杓,「这人真有个性。」 侯子丞沉默着,犹豫不已,不晓得该不该请对方把林若清排给自己,但他爱面子,说这种话未免太伤自尊,尤其他刚都已经表示得那么积极,林若清却还是我行我素…… 「对了,你们那个队长是大三的吧?」 「噢,阿池?对啊。」猴子有点懵。 「我记得他本来的直属学弟转系了,现在直属是空着的嘛……」会长摸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 侯子丞微微一愣,没想到对方会突然想起阿池。 「你觉得呢?」会长问。 「哦,好啊。」如梦初醒,侯子丞笑了起来,「这样很好。阿池很靠得住的!」 就算林若清成不了他的直属学妹,成为阿池的直属学妹也是一样的。 他和林若清的关係,一样能被拉近—— 隔天,林若清在学校遇见了池信谦。 今天他没有穿球衣,而是一身白色帽t和牛仔裤。头发剪短了一些,露出耳后圆润的线条。 整个人清爽阳光,看见她的瞬间,气质掺了一丝春日里的嫣红。 林若清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什么表示,手里抱着书,正准备无视而过—— 「林若清。」 她停下脚步。 「请多多指教。」池信谦的呼吸有些小心翼翼,但他隐藏得很好。 林若清转过来,望向他,困惑地「嗯?」了一声。 「我们是『一家人』了。」 20 你回来好不好? ○●○ 寂静无边的黑暗里,只有小清的呼吸声平稳地起伏着。 阿笨睁开眼睛,清亮的眼里毫无困倦。他起身,确认小清已经睡熟后,缓缓挪开抵在她背上的手。 替她掖好被子,又替她将羽绒外套的拉鍊拉到最高。 外头的月光洒落进来,映在她娇嫩的脸蛋上。 她面色红润,看起来并不冷。 阿笨这才罢休。 慵懒地坐在茶几上,长腿一伸,视线恰好落在她的行李包。 白天时,她将作文稿纸一股脑儿塞进行李里。 阿笨并不好奇她写了什么,但即使没看,也能隐约猜到几分。 这几天发生的一切涌入脑海——他心中似乎明白了很多事,却又弄不太清楚。 两道浓眉揪了起来,阿笨烦躁地捏着自己的耳垂。 视线重新落在小清脸上—— 她睡觉时很安分,不会动来动去,整个身体绷得笔直,连呼吸声都很浅,彷彿连在睡梦中都还是那个审慎戒备的林若清。唯有唇角轻轻咧着,漫漫地漾起一点笑意。 阿笨苦笑。 她,为什么就这么相信他呢? 即使平时对他总是俏皮嘻闹,却默默记着他每句话,甚至将他的话……视作一切。 这是他从没料想到的。 他垂下眼瞼,喃喃自语:「阿苹,你女儿真傻。」傻得他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阿山,我该怎么做?」他问。 古宅里空荡无声,没有人回应他。 阿笨牵起一抹苦涩的笑。 「也是,你们怎么可能会回答我?」 尤其是阿苹。 她从没想起过他。 「结果现在却是我要来照顾你们女儿……真好笑。」 他起身,走向窗边,望着窗外的一弯新月。 一片云涌上来,掩住了月光。 古宅一瞬陷入黑暗。 阿笨眼神微动,表情深沉。 半晌后,那片云走了,月光掀开他眼帘。 回头看了一眼小清的睡顏。 「不管了……」阿笨的声音,很轻很轻,「我就按照我心意做了。」 是对是错,都别怪他。 隔天,小清睁开眼睛。 偌大的古宅里,没有半点声响。 任她怎么喊,阿笨始终没有出现。 小清走出古宅,前后绕了一圈,还是没发现他的人影。 意识到了什么,小清开始冒冷汗,心跳加快,脸色霎时转白—— 「阿笨,你不要吓我……」她的声音颤抖着,目光胡乱在宅邸里游移,试图找到属于阿笨的蛛丝马跡,嘴里仍念念有词:「不要吓我……」 手指冰凉,她按在阶梯扶手上,眼里有无穷的恐惧。 「阿笨……阿笨……」她声音哑了,不敢再继续喊下去。 眼泪涌上来,她哭得厉害,嘴里唸着阿笨的名字。 「你回来……回来好不好?」 阿笨曾说,外公外婆是她现在唯一的家人了。 可她却觉得,只有他才是她唯一的家人。 现在,他也要离她而去了吗? 猛然睁开眼睛。 林若清呼吸急促,额上全是汗。 她坐起身,眼前天旋地转,分不清自己置身何方。 指尖仍在颤抖。 直到眼前逐渐适应黑暗,耳边捕捉到了陌生的鼻息,她转头,看见吴文昕呈现「大」字型躺在床上,一手抓着手机、一手垂在栏杆上,睡得很熟。 林若清爬下床,没弄出什么声响,却也没刻意放轻脚步。 只拎了宿舍钥匙和钱包,连睡衣也没换——她离开了宿舍。 熟门熟路地来到超商,买了一手啤酒。 她想找个清静的地方。 超商外的座椅区不行。可能会碰上篮球队那群人。 校门口不行。警卫室不止有那隻狗,也有可能遇到池信谦。 教学区的红砖道不行。那是昨天遇到池信谦的地方。 烦死了,怎么到处都会碰到他? 心思烦躁,林若清脚步加快,绕到宿舍大楼后面,慢慢爬上山坡。 卓尔大学是缘山而建,宿舍恰巧落在山腰处,再往上走,则会通往已故创校者的纪念园地。 关于那里的鬼故事特别多,林若清隐约从吴文昕那里听说了不少。系上的助教也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 女同学们怕得很,活动的范围最多绝不超过宿舍大楼。 林若清偏不怕。 才几层阶梯而已,比她想像中的轻松。所谓的纪念园地也比她想像得简陋许多,只有两座石碑,上头刻着创校夫妇的名字和生卒年,其他什么也没有了。 林若清席地而坐。 扳开啤酒拉环,她仰头一饮——苦涩又爽口的滋味在舌尖荡漾。 林若清松了口气,抹掉自己额头上的汗水。 我们是「一家人」了。 池信谦说这句话时,炯炯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微光。 她知道,「一家人」是直属的另一种说法。 只是,第一时间听见,还是愣了几秒。 然后,不免俗地想起,她真正的家人—— 阿笨。 「叫什么叫!」阿笨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噙着泪水的小清眼睛一亮,眼泪停在眼眶打转,昂首去看。 阿笨就站在那里,浑身脏兮兮的,手里还拿着叫不出名字的工具。 「原来你没走!」带着哭腔,小清衝上前,差点就要抱住他——被阿笨轻轻躲开了。 可她也不恼。破涕为笑。 「你是不是傻?」阿笨鄙夷地看着她,「我现在不是好好在这里吗?」 被阿笨骂傻,她难得没跳起来反抗,反而笑嘻嘻地问他:「阿笨,你在做什么?」 「修这个。」阿笨让开位置,让小清看清身后的东西。 小清睁大眼睛,不可思议。 「刚修好而已,来试试吧。」阿笨蹲下身,按下开关。 当画面自电视萤幕上跳出来时,她大声欢呼。 「不过声音似乎是修不好了。」阿笨摸摸脖子。 眼前的电视机有年代了,蒙上了重重的灰尘,画质极差,比外公外婆家里那台老古董还更老。 小清和阿笨窝在古宅里,看完了一部监狱老片。 没有声音,小清看得一知半解。 只是身旁的阿笨看起来很高兴,翘起二郎腿,看得津津有味。 学着他的姿势,小清也装作很入迷的样子。 「干嘛?难道你看得懂啊?」 小清头头是道:「当然。」 后来,两人再也没有对话。 小清看着看着,剧情早已入不了眼。 她抬头,盯着身旁的阿笨,眼泪忽然就哗啦啦地流下来。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哭什么。 阿笨什么也没问。 什么也没说。 电视机的光映在两人脸上,五彩斑斕。 ——阿苹,你看。我根本没有选择的馀地。 我也很清楚,这对她终究是种伤害。就像折断她本该飞翔的羽翼。 可是,可是…… 有个女孩,那样茫然无助地哭喊着他的名字。 换作是你们,你们狠得下心吗? 我狠不下心。 既然你们不闻不问,就让还弥留在这里的我,定义孰是孰非。 林若清抹掉自己眼角的泪,展开笑顏。 俯瞰校园,她做了一次深呼吸—— 「好想你啊,阿笨。」 四周寂静。 「怎么会突然做这种恶梦?」她自问,「明明你就没走。」 现在她已明白,自己十岁那年,为什么会对着电视机,无声流泪…… 因为在那一天,她感受到了。 阿笨是真的曾打算要离开她。 如果那一天,她没有哭喊他的名字……没有颤抖恐惧地要他回来…… 他是不是真的就不回来了? 寧可违逆自己的宿命,寧可拋弃自己的归宿,也不肯成为她的家人。 林若清的眼泪涌上来。 扳开新的一罐啤酒,她大口啜饮。 含着眼泪,又苦又咸。 21 冤大头 不知不觉,啤酒已经全都喝完了。 林若清站起身,一点也没醉,只是想睡。 她收拾了垃圾,下了山,将空啤酒罐扔进宿舍外面的回收处。 眼泪早已风乾,夏夜凉风呼呼地吹,鼻尖却仍染上一层薄汗。 回到了宿舍房间。林若清爬上床,盖好被子,很快便睡着了。 至于那掺杂泪水的啤酒滋味如何,只有她和那入土长眠的创校者才知晓。 隔天早上,吴文昕的闹鐘轰隆响起。 吴文昕伸手按掉闹铃,抬头一看,那个从来不赖床的林若清竟然还在睡。 ——肯定是时间还早。 吴文昕立刻倒头大睡。 直到闹铃第二次响起,吴文昕不情愿地睁开眼睛,费了点时间才找回意识。 08:10。 她吓了一跳,立刻从床上坐起身,不敢置信地看着对面的林若清—— 自己睡过头不是什么新闻。 那个林若清,竟然也睡过头了。 她下了床,伸手去碰林若清的手。 「若清,若清,今天你不是也有早八吗?」 林若清朦胧转醒,挣开吴文昕的手。 吴文昕也没生气,只是提醒:「八点多了。」 林若清按了按太阳穴。「你先去吧。」 「噢,好。」 吴文昕匆匆忙忙,只花了五分鐘后便衝去上课了。 房间里只剩林若清。林若清还坐在床上,打算乾脆不去上课了。 忽然,手机跳出通知。 「若清,你今天不来上课吗?教授说今天下课要交报告的初稿,我们这组都还没讨论,这样会开天窗的。」 林若清盯着看了很久,才认出传讯息的人是谁。 是之前那堂课分组时选定的组长。 犹豫了半晌,林若清终于下了床。 「会到。等我一下。」 林若清抵达教室的时候,刚过八点半。 她选了个靠近后门的位置坐下。 只见教授坐在前面滑手机,教室内人声嘈杂。组长看见林若清,迅速地坐过来。 「早安!还好你来了。」 林若清礼貌性地点点头。 「教授让我们现在讨论,下课要交初稿。」 林若清左右看了一眼。 「其他人呢?」 组长露出无奈的神色,摇摇头,「都没来。联络也联络不上……」 林若清眉头一拧。 莫名就有种成了冤大头的感觉…… 不过,算了。 反正都来了。 既然想要儘快交差,总是要有人当冤大头。 「嗯。你有什么想法?」林若清问。 才刚问,对方立刻滔滔不绝地发表想法。 林若清假装听得认真,却忍不住想:早知道别来了。 「若清觉得呢?」中间,组长停下来,问道。 林若清如梦初醒,木木地回答:「嗯。这样很好。」 组长的表情有些僵硬。「你不再补充一点想法吗?」 「你说得已经很好了。」林若清表示,「我没有要补充的。」 对方乾笑了几声。「噢。那好吧。」 下课时她们交出初稿。 上头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内容,全是组长的想法。林若清全程只负责听。 眼尖地,她察觉组长的表情仍是不太好,似乎有些不高兴。 林若清没多想,只是逕自离开了教室。 离开前,组长特地提醒:「我们是下下礼拜报告。你记得吧?」 「嗯。」林若清应得很轻。 「你千万不能迟到。」 晚上,林若清和吴文昕都待在宿舍没出去。 吴文昕简直是3c重度成癮,手机二十四小时不离身。 林若清坐在书桌前看书,吴文昕则在滑手机,和新认识的朋友聊天。 尤其是侯子丞。 自从那天追踪了侯子丞的ig,吴文昕几乎每天都会和他传讯息。 侯子丞对谁的态度都是热情大方的,吴文昕刻意问他一些学校的事,藉此延续话题。 侯子丞也总是有意无意地探问起林若清的事,这让吴文昕认知到,若要和猴子学长有进一步发展,林若清肯定是关键! 于是,吴文昕探头问:「若清。」 林若清没有吭声,只是疑惑地瞥了她一眼。 「你和那个猴子学长,很熟吗?」 「不熟。」林若清答得果断。 「……这样啊。」吴文昕一时语塞,又问:「不过,他是财经系球队的球员,对吧?」 林若清沉默地读着书,没打算回答她。 「听说他们最近在招募新的球队经理……」 林若清抬头扫了她一眼,没有回应。 吴文昕自己先笑了。 「你觉得,我去应徵,会上吗?」 林若清翻页的动作一顿。 沉默了半晌,她才轻轻吐出一句话:「可你不是财经系的。」 「噢,对耶!」吴文昕恍然大悟,颓丧地说:「可是……我们系球队听说很烂,根本有跟没有一样。我比较想当你们系的球经。」 在吴文昕的想像里,球队经理可风光了! 若能应徵成功,代表是一大群男孩对自己的认可——想到这里,少女的虚荣心登时膨胀了起来,塞满了不切实际的想望。 而财经系系球队,有猴子学长。 她对侯子丞算不上一见钟情,但这几天聊天聊下来,她对他还挺有好感的。 「我可以去试试看吗,若清?」 林若清愣了一瞬。 为什么要问她?这是需要得到她首肯的事吗? 「随便你。」 「太好了!」吴文昕高兴地翻了个身,又开始飞快地在手机上敲下讯息。 林若清抿了抿唇。 莫名就想起那一晚,自己和那群大男孩们在超商外聊天的光景。 明明才过没多久,怎么现在想起来,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才刚想到这里,正在充电的手机就响起了讯息通知。 瞄了一眼。 竟然是池信谦。 ——那天他说自己是她的直属学长以后,两人便交换了联络方式。 看见讯息,林若清放下手中的书,想伸手去拿手机。 最后一刻,她踩了煞车。 ——看完十页再回。她告诉自己。 22 炸毛 「怎么样、怎么样?」 侯子丞眼巴巴地盯着池信谦的手机,明知故问:「她回你了吗?」 池信谦无奈地收起手机,看了他一眼。 「还没。她说不定已经睡了。」 侯子丞继续低头去翻自己的柜子,竟然又翻出了一本课本。 他伸手,将课本小心翼翼地堆到阿池的桌上。 两人面前不知不觉已叠成了一座山。 「你真要把这些书都给她?」池信谦问,「你自己的直属呢?」 侯子丞停下动作,乾笑两声。 池信谦瞄了眼面前的课本,抽出其中一本。 「这本你不是还会用到吗?」 侯子丞又傻笑。 池信谦一一将书扔回他的柜子里。 「你干么?」 「这些都是若清不能用的。这堂课老早就换版本了、这堂课是教师自编教材、这本有更好的翻译本……」一边细数,阿池一边将面前的小山砌平。 「……」侯子丞叹了一口气,说:「这时候才开始后悔自己大一没认真上课。」 「你还敢说。」池信谦笑了笑,「我一个大三的都比你清楚。」 「算了算了。」侯子丞一把将书全都抱入怀中,收回自己的柜子,「反正我的字那么丑,还是别玷污她的眼睛了。」 池信谦噙着浅笑,若有所思。 忽然,猴子抬起头。「那我还能做些什么?请饮料、请吃饭?」 池信谦笑意一歛。 「猴子,若清她……现在是我的直属学妹。」 侯子丞并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是笑嘻嘻地说:「我知道。谢谢你帮忙!不过,你可以当掛名的就好,直属学长该做的,我可以一手包办。」 池信谦面色平静,心中却有些焦躁。 他随手拿起一支笔,默默在手中把玩。 侯子丞正在努力将一本厚重的教科书塞进书柜,意识到阿池的沉默,他从书堆中抬起头。 「阿池,你怎么了?」 池信谦停下转笔的动作。 「你……对这学妹,好像挺上心的。」阿池说。 侯子丞咧开嘴,笑了两声。 「那是当然。我都说了,我想追她。」 池信谦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不过我知道这是大挑战。」往后一仰,侯子丞感叹道:「我从没见过性格这么冷的女生。」 池信谦没接话,侯子丞自顾自地继续说:「所以我不能用以前那几招了。我现在在和她室友聊天,看能不能更了解林若清一些。」 「你连她室友都认识了?」 「是啊!就新训那时候认识的。」侯子丞耸耸肩。 话音一顿,他疑惑地看向池信谦。 「阿池,你何时对这学妹这么有兴趣了?」 原子笔不小心被甩了出去,池信谦默不作声地将笔捡回来,没有接续这个话题。 侯子丞也没追问,只是继续把书排好。 池信谦拿起手机,反覆确认。 池:我这里有些书要给你。约明天中午方便吗? 对话框里空荡荡的。对方没有读讯息。 也罢。 池信谦收起手机,心想:按照林若清的个性,恐怕要明天才会回覆了吧? 直到侯子丞已经瘫在床上呼呼大睡,池信谦也准备熄灯休息。 拿起手机设定闹鐘的时候,才发现林若清已经回覆了讯息。 林若清:可以。在哪? 比他想像得快。 池信谦嘴角勾起笑容。迅速地敲下讯息。 池:在女宿门口。可以吗? 林若清:嗯。 池信谦微瞠双眸,从床上坐起身,惊讶地盯着林若清传来的讯息。 池:你还没睡? 林若清:嗯。 池信谦既开心又紧张——接下来呢?他该写些什么?他该说些什么? 脑袋忽然就浮现猴子说要请饮料、请吃饭的事…… 脑子一热,池信谦小心翼翼地敲下讯息。 池:那个……你明天课很多吗? 林若清:满堂。 池信谦一愣,又重新陷入苦恼。 池:那,你什么时候比较有空?我得找时间请你吃饭。家聚。 林若清没有回应了。 池信谦垂下眼瞼,有些失望。难道是他写得太露骨了? 可是据他所知,每个直属都至少会有一次家聚。这样应该没有很奇怪吧? 忽然,池信谦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无声地笑了。 ——弯弯绕绕,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还真不像自己的作风。 翌日中午,池信谦抱着一叠教科书来到女宿门口。 天气炎热,他额上布满汗珠。他坐在女宿外的长凳上,静静等待。 同一时间,他察觉自己身边陆续有不少男同学——每个人都盯着女宿门口,眼里写满了殷勤守候。 阿池很快明白过来:这些男生都是在等女朋友的。 自己坐在这里……倒像是成了其中一员。 池信谦耳朵莫名发烫。 大概是被阳光晒的。他这么告诉自己。 等了又等。身边的男同学走了一半,换了新的一轮,迟迟不见林若清的身影。 心底那些躁动逐渐平息,池信谦掏出手机,发讯息给林若清。 池:我已经到女宿门口了。 林若清迟迟没有读取讯息。 池信谦就这样在原地等了半小时。 半小时后,林若清出现了—— 火伞高张,太阳太毒,池信谦感觉自己的胳膊微微发热,脸颊也有些刺痛。 身上的t恤被汗水浸溼,脖颈间有汗珠滚落。 他一眼就看见了朝女宿这里款款走来的林若清。 林若清穿着一件浅蓝短衬衫,朴素宽松的牛仔裤,本来及肩的长发已扎起了一綹马尾。 她皮肤很白,走在阳光下就像镀了一层光。 池信谦浑身狼狈地看着她走过来,表情僵硬,根本笑不出来。 心里五味杂陈,在这瞬间有失望、有责怪也有自嘲。 自己这样,究竟算什么? 林若清已经站到他面前。风姿绰约,眼神淡漠。 这一整个夏季的炎热,彷彿与她毫无关联。 池信谦撇开目光,指向长凳上那一大沓书。 「这是给你的。都是我用不到的二手书,你自己看看,不想要的可以直接扔了。」 说这句话时,池信谦听见自己的语气很冷,有种随时要抽身离开的冷淡—— 忽然。 「对不起。」 林若清的声音传来。 池信谦一诧,抬起头,对上她略带歉疚的眼神。 她说:「教授突然随堂考。耽搁了一点时间。」 池信谦感觉自己就像一隻已经炸毛的狗,被她这几句话,一点一点抚平了焦躁。 原来不是忘了……也不是无动于衷…… 心里的尾巴重新翘了起来,池信谦抿唇淡笑:「……嗯。」 听别人向自己道歉,心情竟然如此愉快。这还是第一次。 自己是不是病了? 小清看着他被晒红的脸颊,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池信谦。」 阿池立刻回神,微笑看她。 「怎么了,若清?」 小清有些不自在,挪开了视线。 「你昨天说的家聚……我明天晚上应该有空。」 23 他对林若清…… 说这句话时,林若清并不觉得有什么歧异。 只是,一对上他那微讶的眼神——她顿时有些僵硬。 难道这是什么令人遐想的话吗?她只是想回应他昨天的讯息,真的没有其他意思。 面前的池信谦呆了好几秒,莞尔失笑,眼底的讶异很快消失无踪。 他知道,肯定是自己想多了。 「好。那就明天五点半。」池信谦说,「嗯……一样约在这吧?你比较方便。」 看他回应得如此自然,林若清放松了几分。 同时内心也更加篤定,这纯粹只是大学这个「小型社会」里的交际应酬。 「可以。」 「那我们就——」池信谦一顿。 「明天见」三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他望向长凳上的书。 「这些书很重。要帮忙吗?」 林若清摇头,「不用。」 池信谦頷首,表示理解。 两人对视了一眼。空气彷彿也随着这一眼,沉默了一秒。 「那,我走了。」 今天与林若清的相处,虽然只有短短几句对话,他已心满意足。 于是他转过身,背对着林若清挥了挥手,姿态瀟洒自如。 盯着他的背影,林若清眉头微蹙。 一直以来,都是她走在别人前面。 难得有这么一次,是她看着他人的背影,渐行渐远。 驀然就想起了,初见的那一天,池信谦将所有黑轮挑出来,扔到她的碗里。 这回忆实在有些滑稽,小清勾起唇角。 这人,毫无疑问是个好人。 却是她捉摸不透的那种好人。 夏夜闷热,夜幕低垂,大学校园里的体育场,却依然人声鼎沸。 今天是男篮新生入队的第一天。 篮球场上人满为患,挤满了各系的球队。 财经系没和他们挤,新生入队第一天便展开了紧锣密鼓的基本训练。 以队长池信谦为首,一群男孩穿着轻便,绕着操场,井然有序地奔跑着,旁边吸引了一群加油团,清一色全是女孩。 其中大部分都是歷任的球队经理。 女孩子特有的尖细语调,在沸腾的夜晚里此起彼落—— 「阿池加油!要不要停下来休息一下?喝口水!」 「喂,那个谁,不要偷懒!侯子丞、李青廷,你们在搞什么啊?」语气怒火中烧,沉稳宏亮。 她们好像有好几副嗓子,音色瞬息万变。 一听到那群「前任」球经的声音,猴子和蜻蜓不禁头皮发麻,加快了脚步,总觉得身后追赶着自己的不是新生,而是过去被她们纠缠的恶梦—— 池信谦面不改色,全当自己暂时性失聪。 「好,休息十分鐘。」 所有人如蒙大赦,停下脚步、扶着膝盖,满脸潮红,气喘吁吁。 夏天晚上连风吹来都是闷热的,浑身黏腻又湿滑,连头发都被汗水浸溼。 男孩们没什么顾忌,不少人乾脆撩起衣服替自己搧风。 池信谦正要去帐篷下拿水瓶,一群少女争先恐后地送上矿泉水。 阿池眼角微抽,盯着面前的好几隻手,不知所措。 猴子一群人很快跑过来,迅雷不及掩耳地接下了那群女孩们的水,一边扭瓶盖还一边欠揍地说:「谢啦!真好心!」 女孩们气得雌牙咧嘴,要不是教练在场,她们肯定衝上去揍爆他们。 池信谦看见这画面,只是静静地笑了,拿起自己的水瓶,仰头啜饮。 「池队。」教练招招手,示意他过去。 这个教练是卓尔大学其中一名体育老师,虽然尊称一声「教练」,但其实只是掛名。 他的职责只有偶尔带他们出去比赛,最常做的大概就是负责签名盖章而已。 平时晚上的练习他也极少出席,只有像今天新生入队的重要日子才会过来看看。 「教练,有什么事?」阿池抹掉自己脖子上的汗。 「我听说你们开始找新球经了?」 说到这个池信谦就有些尷尬,瞥向不远处那群花枝招展的女孩,不疾不徐地回答:「嗯,这件事我让大二的去处理了。」 「一个小小球队经理,帮忙打打杂而已,你们也要这么兴师动眾。」教练无奈摇头,「别一天到晚想着找漂亮学妹,务实点吧!」 阿池苦笑。他可不背这个锅。 「乾脆就找个认识的吧,省得麻烦。」 池信谦点头,应了下来:「我知道了。」 说完,猴子立刻凑到他旁边,和他勾肩搭背。 池信谦正觉得热,被他这么一揽,立刻敏捷地躲开。 瞟了侯子丞一眼,池信谦开口:「有话就说。」 猴子「嘿嘿」两声,「那个球经,我找到了。」 「谁?」 「吴文昕。」 池信谦皱了下眉头,确定自己没听过这名字。 侯子丞解释:「林若清的室友。」 池信谦的眉头舒展了几分,「这件事本来就是你决定。」 大家都知道侯子丞是下一任队长人选,现在很多事务也都由他经手。 「可是……有个问题。」侯子丞终于切入正题:「她不是财经系的。」 池信谦顿了半晌。 非本系的学生来担任球队经理? 「之前好像没有过先例。」阿池说。 李青廷听到关键字,立刻衝过来,巴着两人的胳膊,兴奋地说:「谁?球经决定了?是那个林若清吗?她答应了?」 池信谦心中一动,默不作声。 侯子丞听见林若清的名字,笑得很开心。 「我也很想她来当球经啊!但阿池之前都说了,人家拒绝就不要再纠缠,会惹人嫌的。所以,听到她室友申请了,我就想……」 「我懂我懂!」李青廷激动地说:「近水台楼先得月嘛!」 「……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池信谦纠正。 「不管啦。池队,这事你说了算!」 李青廷和侯子丞同时望向他,露出恳求的眼神。 「……之前的球经是你们选的,换也是你们说要换的。」池信谦抬手抹掉即将落下的汗珠,声音平静:「既然决定是那个吴同学,就别再出尔反尔。」 听见这句话,侯子丞高兴地欢呼,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叫嚷:「果然是哥们!重义气啊!」 池信谦愣了一瞬,表情不甚自在。 「十分鐘到了,池队。」有人出声提醒。 池信谦应了一声。 调整好情绪,池信谦信步走向人群,声音沉厚有力—— 「整队。防守脚步练习!」 刚才还在嘻嘻哈哈的大男孩们,立刻就禁了声,换上正经的脸色。 侯子丞故作镇定,微弯的唇角仍洩露了他的喜悦。 池信谦背着手,扫了他一眼,心中有些复杂。 这样说来,他好像应该找机会告诉侯子丞,他对林若清…… 可连他也搞不懂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怎么说? 训练了一整晚,回宿舍时已是十一点多。 侯子丞看出他有心事,却没想太多,以为他是在烦恼球队的事。 于是他问:「明晚要练什么?默契?投篮?」 池信谦呆了许久,才驀然回神。 「嗯,你刚说什么?」 侯子丞笑问:「我问你明天球队要做什么!有什么要我帮的吗?」 「噢。」池信谦拉开抽屉,正要找自己的换洗衣物,突然想到什么似地,抬头看他。 「怎么?」侯子丞问。 「忘了说,我明天练球要请假。」 「啊?为什么?」 球队每个月都有一次请假的额度,可池信谦这个人,几乎不曾请假过。 池信谦抿抿唇,别开目光。 「我跟……」想了又想,终究说不出口,「我跟别人有约。」 24 不知道 宿舍房间老旧的冷气机正在轰轰地吹。 林若清坐在书桌前,仔细翻阅阿池给她的那些书——财经系的课本又厚又重,每本都是眼花撩乱的数字,有时一本原文书不够,还得再买翻译本。池信谦给了她这些书,无疑是替她省了一笔书籍费。 翻开书页,每一本书的扉页上都写了池信谦的名字。 池信谦的字称不上漂亮,但俐落豪迈,颇有大将之风。 书像是被人来来回回翻阅了好几次,都有些摺痕了。 池信谦竟然捨得把这些书给她。 才正想到这里,吴文昕洗澡回来了。 林若清看了她一眼。 她头上包着浴巾,浑身水气。说她是网癮少女还真不为过,竟然连洗澡都带上手机—— 此时吴文昕正在低头盯着萤幕。 林若清回过头,继续翻书。 驀地,吴文昕眼前一亮,抬起头,立刻跑向林若清旁边。 林若清抬头望着她,对上她那双满载欢欣的眼睛,不禁皱起眉,「有事?」 吴文昕笑得灿烂。 「刚刚猴子学长传讯息给我,说他打算让我当球队经理了!」 林若清应了一声:「嗯。」 吴文昕一腔热血,被浇了一盆冷水,却也不生气,只是重新堆起笑容。 「不过他说这次队长嘱咐不能出尔反尔,所以我不能直接上任。」她说,「我得后天去体验一下。」 听到「队长」二字,林若清想起今天中午那个瀟洒离开的背影。 「祝你好运。」林若清想了想,勉强挤出一句得宜的话。 吴文昕一愣,眼里闪过动容。 「若清……」 吴文昕兀自笑了,笑容有些牵强,「谢谢你,一直包容我。」 还等不及林若清听清楚,吴文昕就拿起吹风机,低声说句「我去吹头发」,便匆匆离开。 林若清微瞠双眸,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可总觉得刚才那瞬间的吴文昕,声音里透出一丝寂寞。 她没兴趣了解吴文昕的事,而且她似乎也不打算多说,两人也就各自沉默,安然度过这个夜晚。 隔天下午林若清没课,待在寝室里读书。 直到手机显示已经五点二十五分,她才不紧不慢地换了身衣服,拿着包包出了门。 经过交谊厅时,恰巧遇到正在用手机看影片的吴文昕。 她丝毫没有昨晚那种颓丧的样子,仍是笑嘻嘻的,停下影片,问她晚餐打算吃什么。 「出去吃。」林若清简短回答。 「自己吗?」 吴文昕跳下椅子,一副要回寝室拿东西的样子,林若清一眼看出她的意图。 果然,下一句她就问:「我能一起吗?」 林若清摇头,说:「有约。」 吴文昕「哦」了一声,语带落寞。 林若清刻意观察她的表情。 只见她重新笑了起来,坐回原位,然后说:「那你快去吧。」 表情看不出什么端倪。 和吴文昕说话耽搁了点时间,林若清步出宿舍的时候,刚过五点三十一分。 校园里熙熙攘攘,大部分学生的课堂都结束了,此时正是喧嚷的时候。 女宿外徘徊了不少人,有男有女。 池信谦就站在和昨天同一个地方,轻轻倚着身后的榕树,姿态率性自然。 有风吹来,拂过他的发丝,五官线条分明,目光明亮,似乎装进了一整个花花世界。 林若清走向他。 池信谦微笑頷首。没有多馀的寒暄,他直切正题:「有什么想吃的吗?」 「没有。」 「喜欢拉麵吗?」 「不知道。」 第一次从林若清口中听见这么模稜两可的答案,阿池愣了一下。 「没吃过。」林若清轻轻地说,随着风吹到他耳边。 池信谦莫名笑起来。 不是笑她竟然没吃过拉麵,而是笑她怎么连「没吃过」都能说得那么理直气壮、那么超然物外。 她真不该念财经系,凭她这股仙气,至少也该念中文系。 林若清不喜欢他这样笑。 心里忍不住学着阿笨的语气抱怨:笑屁笑?没吃过拉麵是碍到你了? 「那就试试吧。」 依她的个性应该不会有什么意见,所以他中午已经提前订位了。 忽然,林若清的声音,冷不防窜入耳朵—— 「我不喜欢尝试新事物。」 池信谦愣了半晌,有点意外。 「那,你想吃什么?」阿池问:「不如你来决定?」 「不了。」林若清皱起眉头,似乎很不情愿,「你决定。」 池信谦无奈失笑。 她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们就吃拉麵吧!」池信谦笑声爽朗。 林若清瞪大眼睛,强忍翻他白眼的衝动。 儘管池信谦还没捋清自己对她是什么感觉,但这不妨碍他做自己。 他喜欢尝鲜、喜欢挑战、喜欢冒险,不懂这个人为什么连一碗拉麵都不去尝试。 「走吧。」没等她出声反对,池信谦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头。 林若清没动。 「你刚来,对这里肯定不熟。小心别走丢了。」 林若清这才挪动了脚步,全程冷着脸,不发一语。 从侧门出了学校,搭上公车,将校园拋诸脑后的同时,迎来的是一个繁华喧闹的世界。 林若清自从来到卓尔以后,就几乎只待在学校没离开过。 即使现在心情不太好,仍是不经意多看了几眼。 这里和外公外婆家不太一样。 外公外婆性格喜静,房子买在郊区,平时静悄悄的。 至于小清以前的学校,虽然还算热闹,但和这里仍是天壤之别。 汽车和摩托车的声音震耳欲聋,形形色色的店铺大声播放着流行舞曲,整条马路被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声响。 建筑物绚烂的灯光效果照亮了整座黑夜,放大了每个人脸上的欢乐和沉溺。 下车后,阿池走在前方,察觉她的流连,脚步刻意放慢了几分。 只见林若清那双平时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眸,此时流转着新奇的光彩。 林若清本就长得清秀,染上情绪以后,整个人不再冰冷锐利,反而透出一丝活泼稚气。 池信谦心脏驀地一撞,怕被她察觉,赶忙收回了目光。 我不喜欢尝试新事物。 他想起她刚说的话。又偷看了她一眼。 究竟是不喜欢,还是根本没给自己机会探索这个世界呢? 跟着池信谦走了很久,他领着她左弯右拐,鑽入了一条又一条的小巷。 正当林若清要出声抱怨时,一间隐身于巷弄里的日式拉麵店映入眼帘。 这间店不大,坐六个客人就已经很拥挤了。 池信谦报出自己的名字,林若清才发现他早就已经订位。 她面色平淡,没说什么。 两人入了座,池信谦向她推荐了几个口味,还能跟她分析口感和嚼劲。 林若清觉得菜单上的名称很陌生,除了选汤头还要选麵条……她嫌麻烦,乾脆把菜单一推,全交由池信谦决定。反正说要请客的是他。 池信谦点了两碗豚骨拉麵。 等待期间,阿池说:「这间店的拉麵,是我吃过最道地的。」 林若清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店铺太小,两人距离很近,几乎是肩膀抵着肩膀。 店里有空调,不至于闷热,池信谦却觉得自己背后出了一身汗。他向左边挪了挪。 林若清等得无聊,掏出手机,看了看今天上课拍的投影片。 池信谦就这样默默看她。 几分鐘后,两碗豚骨拉麵上桌。 小清盯着那碗白浊的汤麵,挑起眉头,似乎在找下筷的地方。 池信谦刻意不出声,自己宣布开动,埋头就开始吃了。 小清犹豫了几秒。 心一横,她动筷了—— 麵条不小心筷子上挣脱滑落,溅出汤汁。 阿池抽了一张面纸,递给她。 她没接,自己伸手抽了两张。 然后,重新尝试。这一次总算成功送入口中。 池信谦低头假装在吃,眼角馀光却不断追随着她的动作。 咀嚼。嚥下。喝了一勺汤。 「好咸。」她说。 池信谦心一跳。 只见小清整张脸皱了起来。 阿池紧张地看她。 她又默默夹了一口。 然后一口,接着一口。 原先皱起的眉头,逐渐舒展。 接着,她白净的脸上,沁出了暖和舒适的汗。 池信谦松了口气。 「好吃吗?」他刻意问。 小清盯着已经空掉一大半的碗。 好吃吗? 这么咸……怎么会好吃? 可是说不好吃吗……也不至于。 「不知道。」还是那个回答。 池信谦这次笑了,笑得很大声。 店内其他人,全都看了过来。 25 没完没了 林若清转过头,愣愣地望向池信谦。 听着他爽朗的笑声,看着他因为笑意而弯起的眉眼……旋律轻快的日文歌曲穿过耳畔,拉麵独特的浓郁香气挤满了整间店铺。 两人之间,只隔了一碗麵的距离。太近了。 林若清浑身一震,脑袋像被凿出一个洞。空调还在吹,后脑勺爬上丝丝寒气。 池信谦从背包里翻出皮夹,准备结帐。 才正要伸手,一隻手横在眼前,抢先了一步。 他眼睁睁看着林若清将钞票递给店员。 店员找了钱,林若清低下眉眼,将零钱收进钱包里。 「你怎么……」 林若清面不改色,「算是还了你那些书的钱。」 池信谦笑了笑,「不用。那本来就是二手书,没值多少钱。」 他接着打开自己皮夹,「至少我把自己那份的钱给你。」 「不用。」 「嗯?」他的嘴角仍残存笑意,浅浅的酒窝在暖色灯光下若隐若现。 「要是让你付钱,下次我还得找机会请回来。太麻烦了,这种事就终结在我这里吧。」 林若清很少和他说这么多话,可这些话却不怎么动听。 「这种事」是哪种事? 阿池敏锐地捕捉到她话里的涵义,立刻褪去了笑容。 忽然就想起了她曾说过的话—— 我不擅长和人群打交道,也不打算这么做。所以,算了吧。 原来。她的意思很简单:今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他吃饭。 现在把人情和钱的事都解决了,之后就不必再见面。 理解了她的意思,池信谦心中又闷又酸,突然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都怪今天气氛太好,他才会生出这种不切实际的妄想。 林若清有多淡漠,他还没见识过吗?打从第一次见到她,自己就应该有所觉悟的。 林若清观察着他的神色。 只见阿池一脸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知道自己说话太直,但她的作风本就如此,甚至刻意为之。 面对她的冷漠,每个人的反应都不太一样。 有的追问,有的失望,有的恼羞成怒,有的横眉冷对。 但无论是什么反应,他们终究都离开了她。 「好。」池信谦收起自己的皮夹,拎起背包,「我们走。」 他没有多馀的疑问,也没有多馀的表情。 林若清跟在池信谦的身后,离开了这间狭窄的日式拉麵店。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寂静的巷弄里。 林若清能感觉到气氛比来的路上更严肃了。 望着池信谦的背影,林若清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本以为两人就会这样一路沉默,直到回到学校为止。 可途中路过了一家饮料店,池信谦停下脚步。 林若清反应迅速,马上跟着停下来。 他盯着那家饮料店半晌。小清不急也不躁,就这么看着他的背影。 「等我一下。」 才刚听懂他说什么,阿池就走向饮料店,向店员叫了两杯饮料。 事情发展出乎她的意料,她站在路旁,诧异地看他。 饮料很快就做好了。前后不到五分鐘。 阿池付了钱,拎着两杯饮料回来。 走到她面前,他将其中一杯饮料递给她。 林若清看着他手里的饮料,无动于衷。 池信谦不主动解释,也没把手放下,就等她问。 两个人,隔着两杯饮料的距离,就这样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僵持不下。 「你干嘛?」终于,她烦躁地问。 听见她语气里的不耐,池信谦没有半点不满。 「这饮料带酸。解渴。」 小清一顿。看了看饮料,又看了看他。 他笑问:「不是说咸吗?」 林若清这下真的愣住了。 驀然,他硬将饮料塞给她——林若清来不及反应,就怕饮料翻了,下意识抓好了杯子。 于是,饮料就这么来到她手中。 小清死盯着他,总有种自己被反将一军的感觉。她刚刚就该失手让它摔地上。 「这样下去,根本没完没了。」她冷声说。 池信谦听了有点意外。 他这才明白过来,她就想一拍两散,互不亏欠。结果好不容易已经「终结」的事,又被他这杯饮料开啟了循环。 他思忖了半晌,开口:「可是……人情这种事,真要计较起来的话,是算不清的。」 「毕竟,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本来就是没完没了。」 池信谦微微一笑,满眼温柔。 闻言,林若清双眸微瞠。 面对她的冷漠,有的追问,有的失望,有的恼羞成怒,有的横眉冷对。 而无论是什么反应,大家终究都离开了她。 ——除了,现在这个叫做池信谦的人。面对她的冷漠,他竟大方应战,甚至还主动反驳她。 这简直是一种挑衅。 而且他本人还浑然不觉。 林若清慌了。 她讨厌改变,讨厌令她措手不及的一切。 这是十岁那年,从阿笨那里学来的人生理念,这理念就像一把坚不可摧的保护伞。 这把保护伞,陪她走过无数时光,为她抵御无数攻击…… 如今,却在这个男孩面前,溃不成军。 保护伞破了一个洞,外头的阴暗,源源不绝地渗进来。 「你懂什么?」 林若清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 「你什么都不懂……」 她的声音很轻,有几辆快车呼啸而过,淹没了她的独白。 记忆回到那年,有个女孩上一秒说要和她当朋友,下一秒就跟着全班一起嘲笑她没有母亲。 ——池信谦,你也会这样的。绝对。 你是个好人,却不会对我好到底。 蝉鸣肆意,树叶被风吹得颯颯作响。一片黑暗里,男人所及之处点亮了灯光。 他坐在陈旧的沙发上,沙发没有一丝凹陷。 手里的信纸,在灯光照映下,薄如蝉翼。 他看得认真,每个字、每道笔划都没有落下。 给笨笨的阿笨: 我住进宿舍了,你回信记得不要再寄到我外婆家那个地址了,新的地址我还没问到,你再等等吧。 我跟你说,我室友好奇怪,搬个宿舍全家都来围观。 隔壁房间还有人在唱生日快乐歌……五音不全,唱得比你难听。 这里,楼梯太多。空气太闷。人太吵。 阿笨,我觉得我不喜欢这里。 永远比你聪明的小清 视线触及那句「我觉得我不喜欢这里」,他的眼神黯了几分。 抬起头,望向窗外。 夜色如墨,似有星星在闪烁。 阿笨露出苦笑。 外面的世界那么大、那么辽阔、那么无边无际…… 属于他的,却只馀下这一窗墨色。 狭窄,侷限,漆黑。 这里的日子,有哪里好? 「小清。」他轻喃,「你不是不喜欢……」 只是不习惯。不习惯没有他介入的人生、不习惯千变万化的生活、不习惯处处充满惊喜的生命,不习惯被他人伤害后又被他人疗癒,不习惯相信这世界儘管有黑暗仍充满爱和温暖…… 是他的错。 我的梦想很简单。我希望,一切都不要改变。就一直这样下去。 他将自己的宿命,强加在一个未来无限的小女孩身上。哪怕不是出自本意。 阿笨……阿笨…… 你回来……回来好不好? 他因自己的心软,折断了她飞翔的羽翼。将错就错,连亡羊补牢都不肯。 26 万年神木 有风吹过,燠热中多了几分沁凉。池信谦望着眼前这女孩,只见她垂着脸,不发一语。 刚才那两句质问,不似她平时那般冷漠,反而多了无助和茫然。 他心中隐隐刺痛,却不晓得为何而痛—— 林若清手里还抓着他买的那杯饮料,他眼尖地看见杯子外缘逐渐渗出水珠,沾湿了她的手指。 将背包拿下来,他掏出面纸,递给她。 「要不要擦擦手?」 林若清不肯接。 池信谦蹙起眉头,收起了面纸。 「你问我懂不懂,」他苦笑,「我当然不懂。」 林若清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恢復冷静。 在这三言两语之间,她已镇定了情绪,却又听阿池说:「因为我根本还不了解你。」 她想回些什么,例如「那就不要了解」、「反正你只是空口说大话」。 但想想,这对话这样下去只会愈来愈失控、愈来愈超乎她预期,所以她索性保持沉默,不再给他扰乱自己的机会。 见她眼神已恢復如常,池信谦微微一笑。 「我们回去吧。」说完,他转身往前走,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池信谦这样的态度,反倒让林若清松了口气。 今天是她失态了,肯定是那碗拉麵太咸,咸得她神经都麻痺了—— 她怎么能对他说真心话呢? 回到寝室,池信谦冲了个澡,坐在书桌前沉思。 他在思考,林若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人的态度虽然冷,却也并非麻木无情。 她有自己的小脾气。那种脾气,换作是别人,肯定把所有人都雷死。 偏偏她是林若清。她耍脾气的时候,还挺……可爱。 池信谦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 侯子丞回来的时候,一开门就看见了书桌前的阿池。 他笑咧着嘴,喊了他一声。「喂!阿池,干嘛?思春啊?」 听见猴子的声音,池信谦稳住心神,转头看他。 一触及阿池那表情,猴子愣了几秒。预感有大事发生了。 「你干嘛这样看我?怪可怕的……」 「我有话要跟你说,侯子丞。」 「有话说可以啊,能等我先洗个澡吗?」侯子丞扯扯自己的衣领。他刚从球场回来,满身臭汗。 「你没那么爱乾净。坐吧。」池信谦毫不留情地拆穿。 「……」侯子丞傻住,辩解:「不是,我不爱乾净是真的。但你爱乾净啊!等等你又要骂我污染寝室空气——」 瞪了他一眼,侯子丞立刻安静不说话。 池信谦这人,严肃起来是很可怕的。 他只好无奈地把椅子拉过来,「说吧。怎么突然要跟我促膝长谈?」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激动地问:「难道跟你今天约会有关?」 皱起眉头,池信谦问:「约什么会?」 「哈……没有没有。」侯子丞傻笑摇头。 糟糕,一不小心说溜嘴了—— 今天他一向队员宣布阿池请假,所有人都起鬨那棵万年神木终于要开花了。 沉默了半晌,池信谦问:「你喜欢林若清?」 侯子丞愣住,没想到他突然提到林若清。 「……对啊。你不是知道吗?」 「有多喜欢?」 「啊?」侯子丞满脸困惑。 「有多喜欢?」 「呃……说实话也还不到喜欢啦,只是好感而已。毕竟我也不是很了解她。我跟她室友聊得还比她本人多。」侯子丞挠挠下巴。 「……侯子丞。」 「到底干嘛?真的有点可怕……」这不像平时的池队! 「我喜欢林若清。」池信谦说。 猴子瞪大双眼,不敢置信。 哇靠!万年神木真的开花了! 开的不是樱花桐花桂花茉莉花,是一株高傲的梅花! 而且还是他本来看上的花! 给笨笨的阿笨: 今天我吃了拉麵,我以前从没吃过。 你吃过拉麵吗? 写到这里,书桌前的林若清忽然意识到,自从认识阿笨以后,她不曾看过他吃东西。 于是她用立可带涂掉了这句,又继续写—— 怎么接都不对。 她乾脆撕了手上这张,重新拿出了新的一张信纸。 小清有点烦躁。 看了眼面前的饮料,黄澄澄的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吴文昕不知道去了哪里,只剩林若清一个人在寝室里。 她忍不住喃喃抱怨:「这到底什么鬼东西?能喝吗?」 抱怨完了,她又低头去写信。 给笨笨的阿笨: 今天我吃了拉麵,我以前从没吃过,咸死我了。 还莫名多了一杯黄黄的饮料,听说喝起来是酸的,我很怀疑,到现在都还没敢喝。 我宿舍地址已经附给你了,看到信了就给我回一下吧。 永远比你聪明的小清 写完了,小清迫不及待想要收到回信。 想要让阿笨早点回信,就只能早点把信寄出去了—— 林若清贴好邮票,收拾了简便的东西,重新离开了宿舍。 沿途,她想起刚才池信谦领她回来的时候。 他们俩整路沉默。 她安静惯了,一时半会不说话也无所谓。 而她整路都在想:他一定有很多疑惑,想问她怎么没吃过拉麵、想问她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想问她为什么突然翻脸—— 憋死你吧憋死你吧。就算你问了我也不会回答的。小清在心中暗笑。 然而,没想到那个看似开朗的池信谦竟然也那么能忍!真的完全没开口! 后来两人路过捷运站,一对打扮时髦的情侣走上前向他们攀谈。 那对情侣手上拿着捷运路线图,一脸无助。 池信谦和林若清同时停下脚步。 然而对方一开口就是她完全听不懂的异国语言,林若清就懵了。 似乎是日本人……但她根本不会日语。 还在思考怎么回应,池信谦接过对方手中的地图,平静地回了几句日语。 林若清不懂日语,不知道池信谦讲得好不好,反正对方应该是听懂了。 最后,那对情侣高兴地离开。 她很诧异,差点就要问他怎么会日文,幸好最后踩了剎车—— 池信谦没有解释,也没有看她,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想到这里,小清捏紧了手中的信封,脚步加快了几分。 其实,她还有很多想要跟阿笨说的。 她想说,她今天心情像坐云霄飞车一样,一下无奈,一下开心,一下又很难过。 都怪那个怪胎,让她想起那么多悲伤的事…… 毕竟,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本来就是没完没了。 池信谦的声音窜入脑海。 脚步一顿,林若清站在无边的夜色里,愣愣出神。 没完没了…… 阿笨……阿笨…… 你回来……回来好不好? 骗人。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才不是没完没了。 林若清咬咬牙,从包包里翻出一枝笔,又将已经封好的信封拆开来。 借着微弱的灯光,她将信纸压在邮筒上,在末段加上几句话—— p.s.九月二十号还记得是什么日子吧? 我会排除万难回去古宅的。你把生日快乐歌练好等我啊! 写着写着,她就鼻酸了。 她和阿笨的缘分,就不是没完没了啊。 有完没完,全靠她一己之力来延续。 ——如果有一天她主动放手了,她知道,阿笨真的会离她而去。 27 与他无关的事 翌日是财经系系篮的队内新生选拔,目的是决定由谁参加今年的全校新生盃。 队内赛将大二以上的队员打散分组,和大一新生随机搭配,队长池信谦担任裁判。 晚上六点,吴文昕准时出现在体育器材室门口。 侯子丞刚从旋转楼梯上来,远远地就看见了吴文昕的身影。 今天天气燠热,吴文昕怕自己如果盛装打扮,反而弄巧成拙,于是乾脆打扮得清简一些。她穿着白t搭上牛仔裤,一头波浪捲发束成高马尾,瀏海乖巧地贴在额头上。 侯子丞心想:她和林若清真的很不一样。 即使穿着打扮是同个风格,散发出来的气场却浑然不同。 一想到林若清……不免回忆起池信谦昨晚说的话。 侯子丞心中一哽,不自觉停下脚步。 吴文昕看见了侯子丞,高兴地举手向他打招呼:「学长!」 侯子丞立刻换上笑脸,走上前,说:「嗨。你还挺早到的。」 两人扛着一箱篮球,又是下楼又是转弯。 还没走到一半,吴文昕就已经气喘吁吁。 侯子丞配合她停下来休息,笑道:「抱歉啊,本来应该还会多个人帮忙,但我昨天忘记通知了。」 吴文昕摇头,笑容依旧:「没关係!」 「以后你可以自己排班,让队员轮流扛器材。」 她认真点头。 「对了……」侯子丞声音一顿。 「什么什么?」吴文昕以为他还要吩咐什么,眼神亮了一下。 「你有听林若清提过……我们吗?」 吴文昕懵了一下。「没有呀。不过,你的『我们』是指谁?」她不知道林若清曾被邀请担任新任球经,更不知道她和财经系篮的渊源。 「例如,阿池?」 吴文昕笑了,「那是谁?」 这下,好像是松了口气。又好像有点为池信谦可惜。 池队好不容易才喜欢上那么一个人,结果对方根本不把他当一回事…… 该说是同病相怜吗? 又要有新球经了——这次甚至是个外系的! 所有人翘首以盼,假借热身的名义,眼神不断往同一个方向瞄。 李青庭尤其激动,想知道这一任球经看到池信谦的反应会是如何。 等待的那个女孩一走近,所有人都看直了眼。 终于!是个没有化妆的女孩!也没有穿短裙! 乾乾净净的,吃力地扛着器材,整张脸红通通的。 侯子丞彻底引起眾怒。 「喂!死猴子,你算什么男人?让女生扛这么重的东西!」 等等,他自己也扛了一半好吗?猴子百口莫辩。 只见一群人涌上来,替女孩分走了所有重量。 吴文昕愣愣地看着大家,有些受宠若惊。 她回头看侯子丞。只见猴子学长耸耸肩,嘴角扬起无奈的笑意。 ——就是这么寻常的一个动作,吴文昕脸颊有些发烫。 忽然就意识到,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不再只是隔着浩瀚网海和她传讯息的男孩。 趁着大家正乱,猴子绕了篮球场一圈—— 没看到要找的人,他既庆幸又失落。 「猴子,怎了?」终于安顿好器材,李青庭走过来问他。 「池队呢?」 「哦,他应该快……」话还没说完,李青庭的视线飘到另一端,然后说:「喏,来了。」 像是作贼心虚,侯子丞立刻转头,对上了池信谦那双平静的眼睛。 池信谦已经换上一身黑衣,脖子上掛着一枚银色口哨,在夜色里闪闪发光。 「猴子,器材好了吗?」姿态口吻自然平静,一点也不像昨晚那个满怀情思的少年。 「我喜欢林若清。」 漫长的震惊以后,侯子丞终于组织好言语:「你说什么?」他甚至笑了,「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池信谦也笑了,却笑得格外真挚。 为什么不可能?这问题问得可真好。 侯子丞额上的汗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淌了下来,滴在夏日咸涩的回忆里。 男生之间的友谊,格外纯粹。 虽然他们俩差了一届,但被分到同一间寝室、都一样爱打球,两人一拍即合,成了好哥们。 不认识还好,认识了以后,侯子丞才知道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池信谦是真的很优秀。 他什么都好——家境好、长相好、成绩好、运动好、人缘好。 这样的人,明明该长成一个自詡天之骄子的妈宝,池信谦却特别独立。 听说,高三升大学的那年暑假,他一确定自己录取卓尔以后,便隻身一人到国外打工换宿。 大一的暑假,他又独自远赴美国沙发衝浪。 过程中,没花家人半毛钱,旅费全靠自己赚回本。 今年暑假,他因为接下队长职务,没出国,却参加了一个到偏乡服务的短期志工。 侯子丞还记得,池信谦曾对他说:「要是人一天能有四十八小时就好了。我还有好多事想做。」 池信谦并不是高高在上的圣人——他有缺点,会忘东忘西,会遇到上厕所没卫生纸,会搞笑,会考前临时抱佛脚,偶尔也会讲些没营养的干话。 但是,那些情啊爱啊的,却似乎从来与他无关。 即使对他的感情世界好奇,也从来没人敢在池信谦面前追问。 那些女孩,即使明目张胆地递水、递毛巾,也没有谁是敢真正告白的。 池信谦就像个下凡来体验世俗的神仙。 即使浑身已沾满红尘,只要他想,只须挥挥衣袖,又将是一片云彩。 在大家的想像里,池信谦可以成为任何他想成为的模样。偏就无法想像,他牵着心仪女孩的画面。 好歹也是谈过几场恋爱的人,侯子丞在满脑混乱中掐住了一丝光亮,急匆匆地迸出一句:「你这是要和我下战帖?」 「不是。」池信谦淡然地说。 「那是?」 「不是宣战,而是告知。」 阿池抿了一下唇瓣,又说:「我觉得,这样可能会比较好。」 掷地有声,侯子丞只觉得自己脑袋「轰」的一声,听不见其他声音。 一直持续到此刻,骨头彷彿还在震盪,像手肘不小心敲到桌角,又酥又麻。 「喂,猴子!回魂囉!」 侯子丞驀然回神,李青庭那张黑黝黝的脸撞入眼帘。 「你发什么呆啊?刚池队问你话,你也不回答。他都走了。」 故作镇定,侯子丞转转脖子,问:「……所以?」 「嘘,你看。」李青庭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故作神秘,伸出食指,指向吴文昕的方向。 侯子丞一眼望去。 只见吴文昕正盯着场上的池信谦,眼里颇有几分打量的意思。 所有人屏气凝神。 这一瞬,好像有人设置了倒数计时器,整座球场安静而热切地倒数着—— 五,四,三,二,一。 吴文昕挪开了视线,眼神平静无波。 「哇靠,你从哪找来这球经的?」李青庭惊讶地说。 又一个大二的凑上来,小声却激动地说:「她好像不是衝着我们池队来的啊!」 「我们终于可以脱离那些迷妹了吗?」又一个人说。 「果然是林若清的室友,气质就是不一样啊!」 「猴子,这招『近水楼台』真不错!」 看来这下吴文昕真的要成为他们新任球经了。猴子心想。 要是事情发生在几天前,他肯定高兴得不行。 偏偏现在知道池信谦对林若清的心思…… 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 28 砰 阿笨回信了。 当小清在寝室前的小信箱里看见熟悉的信封时,心中的水龙头,彷彿被人旋开了。 她小心翼翼地抽出信封,果然看见上头写着自己的名字。 「这次倒是回得很快嘛。」她莞尔。 喜悦像水龙头哗啦啦流下来的水,流在没有空隙的盆子里,迅速地涌上来,将心脏淹没,连血液都浸泡在喜悦里。小清指尖微颤,拆开信—— 好。 阿笨 塞子被拔掉了,喜悦快速流失,迅速归零。血液里仅存残馀的湿意。 笑容转淡,小清的眼眶微烫。 还以为这么久没写信过来,他会捨得多分给她几个字。 随着喜悦的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不安开始疯长。 这种感觉她很熟悉。 在每一个做噩梦的夜晚,在每一次思念阿笨的时刻,还有—— 那年,她哭喊着阿笨的名字,央求他回来的瞬间。 那一天,阿笨如奇蹟一般出现以后,修好了一台陈旧的电视机。 两人一起看了一下午的电影。 她无声低泣,最后哭得昏昏欲睡,尤其是电视里那复杂难懂的情节、模糊鲜艳的画面,无不在麻痺她的脑袋。 可十岁的她很害怕,害怕一旦睡着了,阿笨就会再次离她而去。 于是她努力撑着眼皮。 直到阿笨对她说:「笨蛋。想睡就睡吧。」 这句话明明什么深意也没有,对当时的小清却是最渴望听见的诺言。 于是她安心地睡着了。 隔天醒来,阿笨果然没有走。他的笑容,就像初见时那样不羈放纵。 她收拾了行李,外公外婆来接她下山。 然后,明年同一时间,她又回来。 一个礼拜后,又离开。 再隔一年同一时间,她又回来。又离开。 再往后一年、两年、三年……年復一年,阿笨没有变过,也没再随意消失。 他就像永远等在那里的灯塔,等候她归来。 直到她十七岁那年,外公开车载她下山时,车子在半山腰熄火,外公的高血压差点在荒郊野外发作—— 从此,外公外婆决定不再载她上山。 她能理解。 只是,无法与阿笨相见的这两年,她偶尔会梦见那一天,阿笨试图抽离她的人生。 为什么呢? 她搞不懂人类记忆运作的方式。 明明后来拥有很多高兴的回忆,可回想起来,却只记得那一瞬的悲伤无助。 此时此刻,手里捏着那只回了寥寥数语的信纸,她又再度感受到了那股焦虑。 为了抚平焦躁,林若清进了寝室,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纸盒。 她和阿笨从九年前开始通信。 阿笨的每一次回信,都被她悉心收藏。 她捧着纸盒,爬上床,倚在墙上仔细地读。一封接着一封,眼睛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字。 直到读得越来越吃力,林若清揉了揉眼角,才恍然发现寝室早已陷入一片昏暗—— 天黑了。 她竟然都没察觉。 整理好一沓又一沓的信件,闔上纸盒盖子,林若清下了床。 她到门口去开灯。 啪一声,眼前一片光明。她被刺得张不开眼。 彷彿回到了,见到阿笨的第一眼。方才的那些愁绪,彷彿随之定格。 手机这时响了两下。 她动作温吞,步伐缓慢地走到书桌前,从包里掏出手机。 按开手机,讯息赫然躺在最显眼的地方。 又是那个组长。 组长:若清,记得明天早上要报告啊! 林若清皱起眉头。 明明可以在群组上发消息的,为什么只发给她一个人? 她没追问,在萤幕上敲下回应。 林若清:嗯。 对方秒读,回了一长串—— 组长:我们的ppt还没人做呢,你有空吗? 这下小清有点警觉了。 林若清:没空。 组长:啊……真的吗?可是,这样会开天窗的。 小清想问她,那她怎么不自己做?但一想到之前的分组作业都是靠组长想出来的,她实在也不好说什么。 林若清:找其他人? 组长:他们都连络不太上…… 林若清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他们这组有四个人,但在分完组的那一天以后,另外两个人再也没出现过,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即使他们站在自己面前,她恐怕也认不出来。 她有点烦躁。「同学」这种生物,可真的是麻烦至极。 林若清:算了。我做吧。 组长:真的吗?太好了!!!!真的太谢谢你了!!! 紧接着是一连串的贴图轰炸。手机被震个没完。 小清眉头一拧,乾脆关掉了手机,顺手关掉了讯息通知。 今天吴文昕很晚才回来。 回来的时候,林若清刚做好ppt,正好闔上笔电。 吴文昕意外地说:「若清,你还没睡啊?」她整个人汗涔涔的,说话的时候也带着热气。 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距离,林若清说:「要睡了。」 「我先去洗澡。」吴文昕笑说:「我会小声一点的,你睡吧。」 小清没出声,只是缓缓爬上床,直接躺平以示回应。 「晚安。」吴文昕声音轻甜,落在耳畔。 林若清翻了个身,没有回答。 吴文昕也不在意,就这么轻轻地离开了寝室。 林若清盯着寝室门口,目送她离开。 明明她和吴文昕的生活习惯大相逕庭,可经过这阵子的相处,竟好像也有了几分默契和规律。 要达成这样的规律,势必要有一方妥协。 林若清确信自己从来没变过。 那么,就是吴文昕改变了。为了与她和平共处而改变。 ——半梦半醒之际,这些恍惚的想法在脑海中游离。 一夜无梦。 林若清准时在七点五十分起床。 盥洗后八点整出门。 八点零五分,她在超商随手买了一块麵包。 八点十分整,她抵达教室,将存有ppt的随身碟插入教室的电脑。 八点十五分,教授出现,宣布报告开始。 林若清他们是第四组。她就坐在教室中间的位置,静静等候。 第一组滔滔不绝地报告,有条不紊,教授频频点头。 第二组生涩紧张,稿子念得很快,不到十分鐘就结束。 林若清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左右环顾,一张又一张陌生的面孔,连副勉强认得的五官都遍寻不着。 焦虑一点一点爬上心头,像有细小的蚊蚋在搔痒,涌起密密麻麻的不适。 第三组报告已经过五分鐘了。 林若清焦躁地拿起手机,按开通讯软体。 讯息还停留在昨晚。 她破天荒地,主动在line上敲下讯息—— 林若清:组长,你人呢? 五分鐘又过去了。 无人回应。 密密麻麻,变成了跌跌撞撞,焦急恐惧与不安重击在胸口,一下、一下、一下——胸口被砸出了一个又一个大洞。 终于,组长的讯息跳出来。 组长:对不起耶,今天的报告就交给你了吧。 瞠圆了眼。 所有人开始鼓掌,响亮的声音在整座教室回盪不已—— 「接下来请第四组同学上台报告。」 带着无助孤寂恐惧不安害怕寂寞焦虑痛苦惊惶——阿笨抽身离去那瞬间的所有感受—— 砰。 像一枪开在心脏上。乾净俐落。 29 牛头不对马嘴 林若清起身,一步步走向讲台。 霎时,滑手机的、吃早餐的、读课外书的,所有人像被一股力量牵引着,忍不住停下动作,抬起头,看向她。 小清五官柔和,皮肤白皙,光凭外表而言是一点攻击性也没有。 然而,她浑身散发的气场却给人一种睥睨群雄的错觉。 此刻,林若清点开了ppt。 做了一次深呼吸,林若清在心底默念:不就是被摆了一道,慌什么? 反正ppt是她做的,对别人负责的部分还算有印象。 然而,当她一抬眼,触及整间教室投射过来的视线。 鸡皮疙瘩爬上手臂,教室里的冷气彷彿瞬间骤降了几度。 投机影放映的强光刺在脸上,刺得她头晕目眩,血液迅速滚动。 如果……如果没有这么多人就好了。 一张又一张斑驳的面孔在眼前重叠,疑惑的、期待的、茫然的……无数陌生视线,交织成一张网,紧紧纠缠着她。 为什么大家都在看她?他们不能做点自己的事吗? 「请开始吧。」教授抬了抬眼镜,说道。他的声音,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此刻在眾人眼中,林若清没有任何异常。 甚至以一个大一新生来说,她表现得非常从容镇定。 她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里,双手自然地垂在腿侧,表情淡然。 大家不禁多看了几眼,多了几分好奇。 林若清忍住撕扯手皮的衝动,拿起麦克风,清润的声音回盪在整座教室。 「我们是第四组,我们今天要报告的是第三单元的课程内容……」 林若清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听得见声音正在持续——那是她自己的声音吗?现在听起来,怎么如此陌生。她不动声色地扶住讲台,明明很冷,额上却开始冒汗。 恐慌从心底源源不绝地渗出来。 浑身都在抵抗、叫嚣,门口近在咫尺,她好想直接夺门而出。 教授听得入神,频频点头。却在她切换某张投影片的瞬间,举手打断。 「等等,上一张能再具体说说吗?同学可能不太懂。」 林若清的声音断掉了。 她回过神,木然地瞪大双眼,眼睛没有焦距。 教室沉默了几秒。只剩下冷气的运作声,和有人偷吃麵包、塑胶袋发出的簌簌声。 林若清动了动唇,终于开口。 这一次,声音却格外颤抖:「教授,我……」 「怎么了?」教授坐在台下,颇为意外地看着她。 她脸色死白,双眼空洞,紧紧掐住讲台,手心冒汗。 「对不起,我恐怕说不下去了。」 这句话,她说得格外果断,就像一种濒临崩溃前的宣告。 教授疑惑地「啊?」了一声。 「您就把我当掉吧。」 还没等教授反应过来,她忽然快步朝门口走—— 在这短短的几秒里,她听见教室里掀起一阵喧哗和议论。 那种声音被压得很低很低,就像忍不住想说什么秘密,却又不敢太放肆,只得故作神秘。 教授往外喊了她几声,也叫不出名字,就是「同学」、「同学」地喊着。 林若清头也不回,一路往洗手间的方向快走。 教授叫一个学生追出来,学生在后面大声追问:「同学,你怎么啦?」 那声音,响彻整条走廊,不少人探头过来看。 林若清闭了闭眼,彷彿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说:「我肠胃不舒服,去一趟洗手间。」 同学「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难怪她走得那么急。 可是,上个洗手间而已,有必要叫教授直接把她当掉吗? 同学挠挠头,一脸茫然地回去教室交差。 教授听了理由以后,松了口气。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 「好吧,第四组的报告先停在这。第五组先上来吧!」 距离越来越远的教室,很快恢復平静。 小清跑进厕所,将自己关进最后一个隔间。 蹲下身,她浑身发抖。 一点都不想哭,只是觉得,好害怕、好害怕。 有什么好怕的啊?她问自己。 上台报告那么简单,随便说个几句话就能过关了。 而且,今天被放鸽子的是她啊,就算表现不好,那又怎样? 可是,心里还是很慌。 在所有人都盯着她看的那瞬间。 在洗手间待了很久很久,久到林若清的腿都发痠了。 清洁阿姨来回了几次,发现那间厕所一直有人,担心地敲了敲门。 「有人在里面吗?」 林若清已经停止发抖,但还是把自己缩成一团。 她伸手,轻轻叩门。「同学,你好像在里面待很久了。没事吧?需要阿姨帮忙吗?」 林若清能闻见厕所打扫后,芳香剂的浓烈气味。 她缓缓起身,打开门。 外面的阿姨吓了一跳,「妹妹,你没事吧?」 此时的林若清,脸上毫无血色,满脸都是汗珠。 林若清摇头。 「你身体不舒服?」阿姨追问。 她又摇头。 「喝点水,你可能是中暑了。」 水。 的确,她感觉好渴…… 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的包包还放在教室里。 「请问,」小清的声音嘶哑,「现在几点了?」 「几点了?」阿姨一愣,拔掉自己的塑胶手套,掏出手机,亮给小清看。 am10:09 她竟然在洗手间里待了快一个小时。 这个时间,下一堂课已经快开始了…… 要是下一堂课的学生进教室了,她要拿回自己的包包可就难了。 林若清说了声谢谢,匆匆想要离开洗手间,阿姨拉住她,担忧地问:「你真的没事吗?不舒服可以去看一下校医。」 「嗯。」小清此时有点晕,话也说得不怎么清楚,只能再次道谢:「谢谢。」 她本来还以为,就算死在这间厕所里,也不会有人关心的。 下课铃响,教室里的学生全都往外走。 而下一堂课的学生,则浩浩荡荡地挤进教室。 池信谦揹着包,混在人群里,涌进教室,身边跟着几个同系的朋友。 几个人有说有笑,有人问:「阿池,你要坐哪?」 池信谦随手指了个位置,说:「一样中间吧。」那是他最常坐的地方。 「好啊……欸,等等,那位置上有东西。应该有人了。」 池信谦也瞥了一眼,是个浅蓝色的包包。 「哦,那我坐别的地……」正要挪开眼,话音一顿,池信谦脑中忽然掠过林若清提着那个包包的身影。 大概,只是款式刚好一样吧? 上课铃响了,学生纷纷入座。 池信谦的目光还停在那个包包上。 林若清站在教室门口,听见上课铃已经响起了。 其实她大可以直接走进去,把包拿了就出来。 偏偏……里面人那么多。 就在这时,她看见了池信谦。 池信谦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敲击桌面,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怎么又遇上他了?林若清心想。 驀然,她看见池信谦忽然站起身,走向中间的位置—— 他拿起了她的蓝色包包,端详了半晌。 有人出声问:「怎么了?你打算偷人家钱啊?」 池信谦没好气地笑了,没有回答。 他转头问四周的同学:「这个包,你们知道是谁的吗?」 大家都摇头。 有个同学说:「我上一堂课也在这里。是个女生的,她报告到一半,说肠胃不舒服,出了教室就没回来了。」 林若清在外头听着,身子一僵。 「知道名字吗?」不晓得为什么,池信谦总觉得这包真的是林若清的。 「不知道耶。好像是个小大一,皮肤白白的,长得满清秀。」 听完后,池信谦便拿起包,对同学说:「我出去一趟,等等回来。」 「喂,你不点名啦?」 池信谦揣着那个包,走出教室。 才刚出教室,便撞上了林若清的目光。他明显一愣。 这还是他们两个自那一晚不欢而散以后,第一次见面。 林若清没说什么,看向他怀里的包包,开口:「是我的。谢谢。」 她伸出手,想拿回自己的包包。 没料到,池信谦缩了一下,没让她拿。 林若清看了他一眼,声音有气无力:「你干嘛?」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他蹙眉问。 她肤色本来就白,但现在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眼睛有点肿,连嘴唇都发白了。 他想起刚才同学说的「肠胃不适」——看来她是真的不舒服。 「不关你的事。」林若清又往前了一步,想把自己的包抢回来。 「我陪你去校医室。」并非徵询她的意见,阿池用的是肯定句。 林若清觉得他莫名其妙。 只不过是刚好认出她的包而已,他干嘛摆出一副恃宠而骄的样子? 「不用。」她说,「我的包,你到底要不要还我?」她实在没力气和他吵,语气病懨懨的。 「真不想去校医室?」 「废话。」林若清再次伸手。 「你现在要去上什么课?」 「回宿舍。」小清觉得自己的耐心快被耗尽了。 「我陪你回去。」 林若清一诧,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走吧。」池信谦拎起她的包,率先迈出步伐。 「你到底要做什么?」 林若清腿还有点麻,追得慢,声音也小。 池信谦察觉了以后,放慢了脚步,是真的有点担心了。 他盯着她,觉得心脏好像被人掐了一把,呼吸都不怎么顺畅。 「若清。」 听见他唤自己的名字,林若清愣了一下。 「你真的没事吗?」 池信谦那双深邃的眼眸,此时格外真挚,彷彿融进了无限深情。 就好像,这个瞬间,无论她撒了什么谎,他都会信以为真。 望着这么真实而坦诚的一双眼睛,她忽然失去了言语。 断过线的理性,好像怎么样也连接不起来了。 想法断断续续,碎成一片又一片,组织不出完整的思绪。 「你不用上课吗……」 牛头不对马嘴。他刚才问的根本不是这个。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池信谦慢慢地笑开来,似乎是很满意的样子。 「所以,如果我说不用,你就会乖乖让我陪?」 30 你肯定常被骗吧 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此时,和阿池一起走在校园里,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一致的步伐频率。林若清莫名有种又被挑衅的感觉。 她本以为,自己之后不会再和他有瓜葛了。 但仔细一想,这怎么可能? 他是她直属,有千百万个理由可以联络她,而且卓尔就这么大而已,到处都可能遇见。 更别提池信谦脸皮有多厚,随时都可能像今天这样死皮赖脸缠上她。 想到这里,林若清觉得自己真的输得太惨了。 火伞高张,酷热难耐,大家都不想待在室外,加上又是上课时间,向来热闹的卓尔校园,此时竟有几分冷清。 「若清。」 池信谦在后头叫她。他手里还拎着她的包包,当作人质。 林若清当没听见,手里拿着他已经先还给她的水瓶,扭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大口。 阿池也不急,知道她听得见,于是自顾自地说:「我口风很紧的。」 小清微蹙起眉,不懂他这句话什么意思。 「发生什么事了?和我说吧。」他说。 脚步慢了一拍。 林若清嚥下白开水,回了句:「说得好像我和你很熟一样。」 池信谦笑了。发现自己对于她的冷言冷语早已免疫,心里竟然还有点高兴。 打从认清自己心意,篤定自己喜欢她的那瞬间,他就莫名生出了一股底气。 人类还真是神奇的生物,不是吗? 「所以,真的发生什么事了?」 像是嫌他吵,林若清不耐烦地说:「你同学不是都告诉你了?」 池信谦半信半疑地问:「肠胃不舒服?」 「已经好了。」喝过水,也远离了人群,现在她的力气恢復不少。 如果后面不要再跟着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就更好了。 池信谦感觉事情没这么简单,但并没有贸然追问。 两人相对无言。 林若清脑袋开始飞速运转,以免身后那个人又突然拋出什么奇怪的问题。她不想落了下风。 孰料池信谦越走越沉默,林若清则越想越沉重。 她想起今天面对人群的那一瞬间。 以前国高中的分组报告,林若清向来是被分配最少事的那一个。 有时是因为组员怕她,有时则是她有意避开麻烦。 林若清资质尚佳,上课也还算认真,老师每次点到林若清,向来都能得到正解。但林若清的反应总是冷冰冰的,从来不见林若清她手忙脚乱、茫然无措。 就好像老师在讲台上做的每一个决定,闪过的每一个念头,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老师不喜欢这种学生。毕竟一点成就感都没有,甚至还怪可怕的。久而久之,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学生身上。 所以上大学以前,小清没怎么面对过人群。 像今天这样,猝不及防让她站在一群陌生人前面,她有点招架不住。 ——状态最近有点不稳定。小清想。 不但开始做噩梦,还常常陷入焦虑和恐惧。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总觉得,有些她已经努力逃避、努力忽视了很久很久的事,正一步步逼近她,想要她儘快做出了结 日子快到了。 又能见到阿笨了。 明明该开心的呀,可心脏却像被裹了一层胶,黏上了灰尘,怎么抹也抹不掉。 她开始后悔写那封信,后悔对阿笨说要去找他。 「若清?」 林若清回过神,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一抬眼,才忽然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自己身边了。 「还有事?」语气凉薄。 池信谦顿了一下,接着像是下定决心,长腿一迈,迅速领先她十几步的距离。 然后,在她面前停下。 林若清睨着他,心想:他又想耍什么花招?上次是塞饮料,这次打算塞什么? 如果是包包的话就好了。 她乾脆跟着停下脚步,一副「看你想干嘛」的表情。 池信谦微笑。 「……我好像一直没说过,」他停了半晌,「很高兴认识你。」 林若清僵住,不自觉抿住了唇角。 从来没人对她说过这种话。 她想,所有认识她的人,大概都后悔认识她吧? 包括阿笨。 见她没有急着打断,池信谦再次开口—— 「我刚说的都是真的。如果发生什么事,你可以跟我说。任何事都行。」 这一瞬她才发现,池信谦塞给她的,不是挑衅也不是什么花招。 ……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啊? 林若清笑了,表情却比哭还难看。 「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肯定常被骗吧?」她问。 「我?」阿池指着自己,茫然地说:「什么意思……」 「说你蠢的意思。」说完,林若清头也不回地朝着宿舍走。 池信谦呆了半晌,意识到她的包包还在自己手里,立刻追上去。 忽然,她转过身。 池信谦措手不及,煞住脚步,差点撞上她。 驀然之间,两人的距离被缩到最短。 他屏住呼吸,瞪大双眼。 下一秒,怀里的包被她扯走了。 林若清挪开距离,手中拿着包,神色自若。 「谢谢你送我。到这就行了。」 她走了,进了女宿。 门口掛着一张牌子,白底红字写着「男宾止步」四个大字。 池信谦还站在原地,没回神。 你肯定常被骗吧? 是啊。 从认识她的那一天开始,他就每天被骗。 吴文昕站在球场边,整个人像站在热气氤氳的浴室里,所有毛孔都在冒汗。 运球、叫喊的声音不绝于耳,夜晚喧闹热络。 一开始视线还是盯着猴子学长,心脏砰砰砰地跳着。 到后来投球上篮的身影愈来愈多,残影交叠在一起,眼花撩乱,胸口的空洞却被一点点填满。 时不时就有人呼喊她的名字,让她帮忙递水递毛巾。 但也并非把她当佣人,每当她完成一件事,所有男孩都会笑嘻嘻地对她道谢。 那道谢很真心,很纯粹。 进大学这段时间以来的寂寞,好像都在这一瞬消失无踪了。 时间来到十一点,球场的灯已逐渐暗下来。 整座校园逐渐陷入沉睡。 大家既疲惫又兴奋,当池队宣布集合收操的时候,不少人仍依依不捨地巴着篮球框。 吴文昕动作俐落地去追那些四散的球,一一扔进篮子里。 扔到一半,池队忽然开始宣布事情,几个关键字引起她的注意。 「下週六就是我们的队游了,大家没忘吧?」 大家似乎早就收到通知了,齐声应好。 察觉到她的视线,猴子凑过来,低声对她说:「差点忘了跟你说这件事——你下周末有空吧?」 脸红了起来,幸好天色太黑,并不显眼。 吴文昕缓慢地点头,不敢正眼看他。 「两天一夜,去隔壁郊区的一个山村农庄,环境挺好的。去吗?」 她惊喜地扭头,「我也能去吗?」 「当然,你都是正式球经了!」 想了想,侯子丞又说:「啊,但我们整个队上只有你一个女生,你可能要自己住一间。」 「自、自己住啊?」吴文昕听得头皮发麻。 山村农庄……那肯定是在山上吧? 先不说那些怪力乱神的,光是会飞的虫子就够可怕了!一个人她怎么敢睡? 脑海里驀然浮现,林若清她坐在书桌前,静静读书的模样。 「嗯……你一个女孩子自己住也的确不太好。」侯子丞挠挠下巴,「不然这样吧,我帮你跟教练说一声,通融你能带个朋——」 话说到一半,侯子丞脑中也闪现林若清的身影。 算了吧,想什么呢? 吴文昕肯定不止林若清一个朋友,没必要凡事都和林若清扯上关係。 而且,老实说,他现在有点不敢见林若清。 瞄了一眼池信谦的方向,只见他已宣布解散,独自站在那里擦汗。 唉。 「我能带朋友去?」吴文昕问。 「嗯,但也别带太多个,我们经费也不是那么多的。」侯子丞兀自笑了起来。 吴文昕垂眸,心想:他担心太多了。她也根本没那么多朋友可找。 思来想去,竟然只有林若清了。可是若清她绝对不会答应的。 「你找到人再跟我说一声!」侯子丞说。 吴文昕微笑应好。 几个新生留下来,陪着吴文昕将球扛回去。 有说有笑地陪着她走到女宿外面,他们便各自离开了。 欢笑过后,迎来的是巨大的寂寞。 独自站在女宿门口,吴文昕莫名就红了眼眶。 又变成一个人了。 ——好想家啊。 她掏出手机,盯着妈妈傍晚传来的讯息,问她吃过饭没,又问她什么时候回家一趟。 不是她不想回家,相反地,她每天都在想家。 只是,她好像还没习惯这座校园。 要是就这样回家去,她怕自己再也捨不得回卓尔了。 繁华城市的冷漠,冻伤了她炽热的心。 即使有过怦然,也没能将温度传至心底。 吴文昕想起那个与自己朝夕相对的室友——林若清,和自己完全不一样。 她既成熟,又沉稳,彷彿什么都动摇不了她。 就算有天忽然来场大地震大海啸,她可能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交不到朋友、不习惯大学生活…… 这种幼稚的烦恼,林若清要是知道了,肯定会鄙视她吧? 31 你真的很喜欢阿池 林若清已经睡了,但睡得很浅,吴文昕一进来她就醒了。 醒了也没说话,就这么躺在上铺,静静看着门口的女孩。 吴文昕脸上没有笑容,看起来怏怏不乐。 是因为自己吗?毕竟,回到这个冷冰冰的寝室,迎接吴文昕的永远是冷漠和疏离。 吴文昕是个备受宠爱的女孩。 从搬进宿舍的第一天,那么多人,热热闹闹的,就印证了一切。 小清抿了抿唇,尝到自己嘴里牙膏残留的薄荷味,竟觉得有几分苦涩。 很高兴认识你。 池信谦说得那么真心。 真搞不懂,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对她说出那句话的。 吴文昕抬起头时对上她的目光,不由得吓了一跳。 「若清,你……还没睡呀?」 「嗯。」 「我……」吴文昕还站在门口,背脊贴着门板,双眼游移,不晓得该看向哪里。她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吴文昕。」 吴文昕浑身一震,受宠若惊地望向林若清。林若清好像从没有这样喊过她的名字。就像真正将她放在心上一样。 小清的面色平静。 「怎、怎么了?」 小清张了张口,犹豫了半晌,最后只吐出两个字:「没事。」 吴文昕笨拙地「噢」了一声,又说:「没关係……」 林若清翻了个身,背对吴文昕。 本来,她想问问吴文昕…… 认识我,你高兴吗? 察觉林若清已经准备结束对话,吴文昕紧张地迈开脚步,站在她的床位前。 「若清。」 林若清转回头,看了她一眼。吴文昕的身高恰巧与她视线齐平。 忽然撞上吴文昕的视线,林若清不动声色地往墙边挪了一下。 「有事?」 吴文昕像是鼓足了勇气,说:「下週六,你有没有空?」 林若清心中「喀登」了一声,血液像在这一刻往脑门衝。 「……你有什么事?」她的语气冷了几分。 吴文昕愣住,努力镇定自己的情绪,才没被她吓跑。 「系篮——我是说,你们系的系篮。他们下週六要去玩,两天一夜,你要不要一起来?」 本来预期会被一秒回绝,却没料到,林若清罕见地陷入沉默。 吴文昕慢慢勾起唇角,眼里写满期待。 林若清攥紧了手心,满脑子都是那个日子。 良久,她终于回应:「……没有。」 「啊,这样啊,没关係。」 吴文昕笑容多了几分苦涩,但答案她也早就了然于心,耸耸肩,显得格外洒脱。 为了不让自己失望得太明显,她多问了句:「你是打算要回家吗?」 说来,也是真的好奇。 和林若清当了好一阵子的室友,自己是不敢回家,那林若清呢?好像从没听过林若清说要回家。 有点好奇,她在父母前会是什么样的?会不会也爱撒娇? 「……嗯。」小清再次回过头,面向墙壁。 宿舍昏暗的灯光里,她看见自己的影子倒映在墙上。 如同凝视深渊。 眼眶莫名就烫了起来。 然后,她听见自己近似呢喃地说—— 「但,可能很快就不是了吧。」 吴文昕没听懂,疑惑地说了句:「什么?」 林若清不再回答。 久久得不到回应,吴文昕以为她睡着了,轻手轻脚地拿着换洗衣物,离开寝室,去洗澡了。 小清含在眼眶里的那一滴泪,终于落下。 阿笨,我要回家了。 回去那个有你的家。 今天一口气接连发生了太多事,向来平淡度日的林若清,第一次感受到了何谓「繁忙」。 不是外在的忙碌,而是内心混乱、脑袋混乱、整个人像个二十四小时运转的高强度机器,没有一刻安生。 于是,林若清失眠了。 吴文昕今天也花了很长时间才入睡,但后半夜还是勉强睡着了,现在正是熟睡阶段,甚至还轻轻地打鼾。 冷气到了定时关闭的时间,倏然没了响动,停止运作。 寝室变得太安静,几乎没有任何声音,连窗外的夏日蝉鸣都没听见。 室内仅存的一点凉意正在慢慢消退,林若清的意识也被热得越来越清楚。 于是她起身,爬下床铺。 拿起一条橡皮圈,随意扎起马尾,趿着拖鞋走出宿舍。 这么晚了,不适合喝酒。还能去哪呢? 整座校园早已被她翻了个底朝天,连那个人人敬而远之的纪念园地她都敢上去,这座校园彷彿已然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放空脑袋,她漫无目的地走,不断往前走,遇到弯处就往左转,刻意不去想那条路会通向哪里。 最后,灯光映入眼帘。 整座校园唯一的灯火。 警卫翘着脚在看影片,脚边有隻狗趴着在睡觉。 那名警卫,是先前和林若清打过招呼的大叔。 林若清站在不远处,盯着那条狗,犹豫了很久。 久到,警卫警戒地抬起头,一看见是她,愣了几秒,咧开嘴笑了。 「是你啊!」接着又惊讶地问:「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 狗狗醒了,掀开眼皮,和林若清对上目光。 一人一狗都这么殷切地盯着她……林若清只好放弃离开的念头,直直走上前。 卓太站起来,快速地摇动尾巴,朝她吠了一声。 林若清只好蹲下身,与牠平视。 才刚伸出手,卓太马上急不可耐地把头凑上来,任她摩娑抚摸。 这是她第一次摸卓太。 警卫笑笑地说:「你可终于肯来看他了。」 林若清一愣,这才想起自己遇见卓太的那一天有多冷漠。 抿了抿唇,她想:只是一隻狗而已,自己何必呢? 卸下了所有武装,林若清朝牠莞尔一笑。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卓太又叫了一声,彷彿听得懂她的话。 警卫大叔看了这画面,笑吟吟的。 卓太果然没找错人,这女孩肯定是喜欢狗狗的。上次大概只是太怕生了,才刻意装得那么冷淡。 不过…… 「你一个人吗?」警卫皱眉问,「最近校安室常接获通报,说有不明人士在游荡。你下次可千万别这么大意了。」 林若清抬头,轻轻应了一声。 卓太又汪了一声,像在提醒林若清继续摸。 那双眼睛就像宝石一样,又圆又亮,令人心生爱怜。 ——我们学校没有动物相关的社团,卓太暂时是几个警卫大哥轮着养的。我已经和他们说好了,我一毕业就要带卓太回家。 她想起池信谦。 不晓得是不是心理作用,林若清总觉得,卓太的眼神越看越像阿池。 黑漆漆的,却透着光芒,里头写满真挚交付的情意。 就像将一整颗真心掏出来,送到对方面前,无论受到什么伤害都不会退缩。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狗随主人」? 小清笑了。 「卓太。」 知道她在叫自己,卓太疑惑地歪了一下头。 「你高兴认识我吗?」 牠忽然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她的掌心。像是答覆。 溼溼热热的,林若清眼眶随之发热。 吸了吸鼻子,她假装打呵欠,掩饰自己即将掉下的眼泪。 警卫大叔看见以后,无奈地说:「都打呵欠了,早点回去吧?」 林若清点了点头。 「你可以随时来看卓太啊,很多同学上下课经过都会摸牠两把。」 「好。」 林若清正要站起身,再次对上卓太的眼睛,才发现牠的眼白处有点红红的。 她对狗并不了解,于是问警卫大哥,狗狗这样子是否正常。 警卫叔叔疑惑地说「有吗」,凑过来看了一下。 「好像有一点!」挠挠帽沿,警卫叔叔苦恼地说:「我不知道,我老婆有过敏,家里没养过狗。」 小清盯着牠看了好一会儿,说道:「看牠这么有精神,应该没事。」 「不然我请明天轮值的同事问一下阿池那小子吧。」 忽然听见阿池的名字,林若清微微一愣。 卓太听到了,也突然「汪」了一声,声音里满载喜悦。 警卫叔叔失笑摇头,对卓太说:「你呀,真的很喜欢阿池!不枉他三天两头带东西给你吃。」 林若清歛下眉眼,轻淡地笑了。 看来,池信谦平常做的也不是赔本生意啊。 怎么到她这里,就变得这么蠢呢? 32 喜欢到走火入魔 隔天是週四,池信谦固定去找卓太的日子——他上午没课,通常都会在十一点左右出门,出一趟校门买午餐,顺手捎上要给卓太的点心,接着就到警卫室旁的树荫下和卓太一起吃饭。 今天他按照惯例行程,手里拎着午餐和点心抵达警卫室。卓太今日的点心是半颗水煮蛋和鸡胸肉。 卓太远远就已经看见他,一边汪汪叫一边朝他狂奔而来,伸出前脚搭在他裤管,不停用爪子挠着。 阿池立刻蹲下身,摩娑卓太的脑袋。 「看到我这么高兴啊?」阿池笑着问。 卓太报以一阵热情的口水攻势。 池信谦抬起头,向警卫室里的大叔打招呼:「大哥午安。」 「午安。」警卫大哥手里端着便当盒,挤出一抹彆扭的笑。 警卫室里的人已经换班,现在这大哥外型粗獷,笑容较少,学生们都挺怕他。不过这大哥其实面恶心善,对池信谦这种乖小子格外有耐心。说完正要低头扒饭,大哥想起了什么,对池信谦说:「昨晚好像有学生说卓太的眼睛怪怪的。」 池信谦一愣,立刻捧住卓太的脸,定睛一看。 「好像是有点血丝。」他不禁蹙眉。 「我们都不太懂得照顾动物,想等你来再问你。毕竟你也算牠半个主人了。」 闻言,池信谦微微一笑。「我也不太清楚……还是找医生吧。」 「我下午还有课,晚上球队请个假,带牠去给医生看看。」 「好啊,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池信谦望着卓太的眼睛,嘴角不自觉再次扬起—— 「我对喜欢的人事物,不嫌麻烦。」 例如卓太。 例如林若清。 林若清莫名打了个冷颤。 她用手心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心想千万不要是感冒了。 台上教授拿着麦克风滔滔不绝,声音几乎维持在同一个频率上,简直像在诵经。 空调轰轰的吹,正是最适合睡觉的环境。 四周同学纷纷趴下睡着了,没睡着的人也是正大光明地做自己的事。 小清也有些昏昏欲睡。为了消除睏意,将手机拿出来。 林若清不玩什么社群软体,毕竟没有朋友,阿笨也不用手机。 为什么要办手机呢? 也许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突兀罢了。 脑海里,忽然掠过那双毫无保留的眼眸。 小清微微一顿,在手机上敲下几个关键字。 「狗」、「眼睛红」。 图片和文章眼花撩乱,放眼望去全是不就医的后果和可能的病症。 小清心头一怵,抿住下唇。良久才缓慢松开。 最后一堂课结束后,侯子丞到学生餐厅吃饭。才刚夹起一块肉,摆在桌上的手机就跳出讯息。 阿池:抱歉,今天练球我也得请假。 侯子丞忍住心中那股复杂,乾脆直接拨了电话过去。 「猴子?」 「喔,阿池啊……」侯子丞不自觉拧起眉头。 他自认不傻。上次池信谦请假,说是跟人有约,一回来就严肃地说他喜欢林若清——那么,那天池信谦约了谁,不言而喻。 这两天他想了很多,许久没动过的脑细胞感觉都快死光了,才终于让他悟出了一点道理。 在他心中,兄弟比爱情更重要。 池信谦如果真的喜欢林若清——如果那冷冰冰的女孩真能被融化——那他也没什么话好说。 自己对林若情的感情本来就还不深,君子有成人之美,当一回君子也不错。 但现在这种复杂的感受是什么? 或许,一切始于担心。 侯子丞一直崇拜着池信谦。 如今,他担心那样优秀的池信谦,会因为恋爱而变了一个人。忘了曾肩负的责任、忘了自己曾是个多么耀眼的人。 电话这一端,有两三个人骑着脚踏车进校门,顾着说话没看路,差点撞上池信谦。 池信谦一个闪身,顺利躲过。 对方东西撒了一地,将车子停下来,紧张地向他道歉。 池信谦摇头微笑,用唇形说没关係,接着重新将手机凑近耳边。 「喂?你刚有说什么吗?」池信谦一边问,一边帮忙弯身去捡对方落下的包包。 「我说,」侯子丞顺了口气,「你今天请假,是为什么?这个月已经第二次了。」请假规定是一开始就开诚布公说好的,甚至是池信谦一手拟定,如今他身为队长却要自己违规……难不成心思真的都飘了? 池信谦隐约察觉他的不悦,笑容一滞。 「我知道是这个月的第二次,抱歉。不过,卓太那边真的需要我。」 「啊?卓太?」侯子丞愣了一下。 「我带牠看完医生,就会马上赶回来的。你放心。」 「卓太怎么了吗?」 「不晓得。」池信谦说,「眼睛有些红。先去看医生比较保险。」 「噢……」侯子丞不禁颓靡下来。原来是他想太多了。 「怎么了?」 「没事,抱歉啊。」 阿池帮忙拾起所有东西,重新直起身,向对方挥手道别。 走没几步,阿池若有所思地问:「……猴子,我那天跟你坦白喜欢林若清的事,这让你很困扰吗?」 侯子丞愣了一下,赶忙回应:「没有、没有,我已经想通了……」 「我是把你当真正的朋友,才决定先告诉你。」 猴子知道池信谦误会了,却也不急着澄清。 他低头想了想,轻声问:「你真的……很喜欢林若清吗?」 池信谦沉默了一阵子。 他迈开脚步,继续往警卫室的方向走。 「我也不知道……」池信谦苦笑。 「如果我说……比起得到回应,更希望她能开心。这样简单的情绪,是喜欢吗?」 什么简单……分明是喜欢到走火入魔了! 侯子丞抹掉额上的汗,抄起筷子,往嘴里送进一大口肉。 「池队,看不出你这么纯情。」 池信谦微微一顿,接着莞尔一笑。 因为他看见了——那单薄清冷的身影,坠落在视线彼端。 望着警卫室的方向,他说:「是啊,我也没想过。」 侯子丞扒着饭,嘴角沾了颗饭粒,口齿不清:「加油囉。」 当高高在上的神太累了。 身为神,如果必须六根清净、无欲无想……当神,又有什么好的? 「我会的。谢了,猴子。」 匆匆掛断了电话。池信谦的笑意,轻浅地蓄在右边嘴角的酒窝里。 女孩恰好转身过来看,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掀起了一圈涟漪。 「嗨。好巧。」池信谦耸肩,笑得很爽朗。 33 我不也是吗 林若清面无表情,怀里却抱着一隻玛尔济斯,再怎么偽装,似乎也不那么冷了。 「你也是来带卓太看医生的?」池信谦问。 林若清弯身将卓太放下,卓太不满地汪了一声,绕着林若清转圈圈。 她开口:「既然你来了——」 「『我就走了。』你想这么说,对吗?」 「……」林若清瞟了他一眼,心想:这人怎么好像比平时还热情。 「一起去吧?」池信谦说。 「没必要。」 说完,她立刻想迈步离开。可低头一看,卓太还在她脚边绕个不停。 「看,卓太也希望你去。」 听到这句话,卓太立刻停下来朝她汪了一声,吐出舌头呼气。 「……」 这一人一狗是串通好了吗? 她只好重新对上池信谦的眼睛。 果然,闪亮亮的像宝石一样。 很高兴认识你。 那双眼眸,看起来,似乎是真的很高兴。 林若清垂下眼瞼,「那……走吧。」 「啊?噢,好。」池信谦一把捞起地上的卓太,急匆匆地让开,想让她先走。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乱了速度,却还故作平静地为她开路。 不能表现得太受宠若惊。他告诉自己。 「……你先走。」林若清拎起自己的斜背包。看着池信谦手忙脚乱的样子,不禁想笑。 不能对他笑。她告诉自己。 笑的话,就输给他了。 池信谦不知道从哪找来了一个宠物箱,挥挥手将卓太赶进去。 林若清正感疑惑,就听他解释:「待会要上公车,卓太得待在这里面。」 她轻轻「噢」了一声,用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嘟囔:「我又没问。」 池信谦没听清楚她说什么,却还是笑了。 招手上了公车,人有点多。 池信谦一眼看中一个靠走道的位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去坐。 林若清想拒绝,但人多的地方总让她不自在。 她只好先服软,穿过人群,坐到他指定的位置上。 池信谦很自然地跟上,站到她旁边的走道上,顺手将卓太递给她。 林若清慢了半拍,赶紧接过卓太,搁在自己腿上。 忽然,她惊觉。 这一连串的动作,她为什么做得这么自然? 小清咬咬牙,有些不甘心。 低头看,卓太正乖巧地坐在箱子里,微红的眼睛不停向外望。 牠是小型犬,本来就不重。 毛色雪白,看起来就是受到悉心照顾的家犬。 「卓尔这么大,却找了这么小一隻狗当校狗,很怪吧?」阿池忽然说。 公车上人声吵杂,他的声音落在耳畔,像瞬间隔绝了所有杂音。 林若清睫毛微颤,抬起头。 「牠原本是以前一对学生情侣的宠物。后来那对情侣分手了……而且闹得很兇,听说还闹自杀什么的——总之,几天后,就有人看见卓太倒在体育馆外,伤痕累累,瘦得只剩皮包骨。警卫他们看到以后就决定照顾牠,让牠当我们的校狗。那时我还没入学,但后来有在学校论坛上看到当时的照片,卓太的眼神,我永远忘不了。」 池信谦的脸逆着光。 公车驶过一段崎嶇,摇摇晃晃,乍时有种失重的错觉。 恍惚之间,那个穿着黑色球衣、俐落替她拦下篮球的0号男孩,佔据了所有视线范围。 「……池信谦。」小清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哑。 阿池愣住了,「什么?」 「像你这样的人,平时都在想什么?」 池信谦被她问得猝不及防。公车上的絮絮叨叨又重新涌了上来。 卓太不安地骚动起来。 林若清挪开了视线,轻声说:「像你这样的好人……平常都在想什么?」 池信谦笑了出来,问:「你这是在发我好人卡吗?」 林若清没有回应,只是淡淡地问:「这样,真的好吗?」 「什么?」 小清抱紧了腿上的宠物箱,感受不到卓太的体温,冰凉的触感像猛地砸在胸口。 眼睛逐渐涌上湿意。 「让牠重新拥有爱、重新相信人类,相信这个世上还是会有待牠好的人……可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善良。如果有一天,你要走了,无论是什么理由你想要放弃牠了——你有没有想过,牠的孤单牠的伤心牠的痛苦,由谁来接收?」 公车有一霎的静默。 两人像被一团迷雾笼罩了,旁人瞄过来,被飞掠而过的夜景迷惑了双眼。 有一滴泪含在眼角,林若清露出苦笑。 「我听说,卓太每年都会去体育馆附近找新生。牠曾找上别人,也曾找上你。而你,明明你对牠已经这么好了,甚至说要当牠的主人——可是,你看,牠不也找上我了?以后,还会有好几个你和我。牠不断地在为自己找后路——就连一隻狗,都知道必须要让自己随时活在孤独与恐惧之中。」 唯有如此,才不会让自己再嚐到那种拥有后又失去的苦楚。 池信谦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伸出手,绕过小清的肩膀。 林若清一僵,忘了要躲,感受到他的指尖轻轻擦过自己的发梢。 最后,他的手指落在下车铃按钮。 「我不也是吗?」 铃声和清朗的嗓音,同时骤响。 34 趁胜追击 林若清微瞠双眸,抬头看他。 他笑意款款,「每个人都会害怕失去。即使是——『像我这样』的人。」 池信谦伸出右手,从她腿上拎起箱子。 然后,他伸出惯用的左手,握住小清空出的手。 小清被他拉起身,笨拙地一步步跟在他身后。 看见他圆润的后脑勺,头发长了一些,盖住青涩稚气的线条。 两人下了车。 车水马龙,车子的引擎声奏响了整片黑夜。 两人站在公车站的屋簷下,静静相望。 手还牵着。 「我不会离开卓太。我知道你不信,是没错,毕竟世上有很多不能预测的事情,我也没办法保证未来一定会像我预想的那样。但我知道一件事,我能给的所有保证,就是我相等的恐惧。」 相等的……恐惧? 「当我知道卓太眼睛受伤,我会想马上带牠去看医生。因为我害怕牠有什么闪失。如果有一天我发现牠不见了,我会伤心会难过,也会感到痛苦。」 「……林若清。」 他松开她的手,笑意渐褪。 「无论我在乎的人,相不相信我……那都无所谓。因为,这就是我的真心。」他说,「我已经全数表现出来了。你可以害怕,可以逃跑,可以找后路,那都没关係。我所能做的,就是一直等在这里,等你愿意全心相信我的那一天。」 林若清垂下眼瞼,轻碰自己的手背。 「只是,你不要忘了,真正在乎你的人,是和你一样害怕失去的人。你和对方,都应该有着相等的恐惧——你有多怕失去他,他就应该多怕你离开。这才是在乎,这才是真正的缘分,这才是你能全心交付的对象。」 难怪他会说:缘分总是没完没了的。 如果真正在乎,真正害怕,真正不希望失去…… 怎么会是靠其中一方的挽留呢? 林若清双眼涌上水雾,眼泪像断了线一样,哗啦啦地往下流。 池信谦不再多说什么。 他弯下身,将卓太放出笼子,抱到她的怀里。 林若清哭着拥住卓太。 卓太恢復了精神,抬起头舔她落下的眼泪。 似乎是被咸到了,立刻收回了舌头。 池信谦莞尔一笑,手里拎着空箱,弯身与她平视。 「走吧?」声音温柔。 笑了就输了。现在虽然没笑,却在他面前哭成这样。 这样,是赢了还是输了呢? 池信谦翻遍自己身上所有口袋,没找到卫生纸。 撇头一看,恰好撞见橱窗里的自己。 两个人,一隻狗,安安静静地走过橱窗,抹去彼此的倒影。 心脏就像在这一刻化成一滩水,朝着有她的方向流去。 有人骑车经过,池信谦默默绕过小清,走在靠马路的这一侧。 林若清没有察觉,脸上还掛着泪痕,静静地跟着他。 「你……还好吗?」 刚才那些话全凭直觉说出口,现在仔细想想,自己实在太莽撞了。他们连朋友都还称不上,他就这么自以为是地开解她…… 果然,林若清什么话都没说。 唉,果然是被讨厌了吧。池信谦肩膀垂了下去。 驀然—— 「你是左撇子?」声音很轻,带着鼻音。 她竟然发现了! 池信谦努力控制,才没让自己的笑容太灿烂。 「对。从小就是,但被爷爷改成右手,结果练成左右手都可以用了,平时打球吃饭都用左手,写字用右手。左手也可以写,但比较潦草一点。」 小清想起那一大沓书,上头的字跡鏗鏘有力。 她垂下眼瞼,只见怀中的卓太乖巧得像睡着了,却还转着一双骨碌碌的大眼。 「牠很像你。」她说。 阿池愣了一下,才明白她指的是卓太。 「哈!都说狗随主人嘛。」虽然他不知道她说的「像」是指哪部分。 两人安静了一瞬,林若清才终于回答刚才的问题—— 「我没事。」林若清说。 「……那就好。」阿池茫然地应了一声。 他心里有点慌,总觉得现在的林若清变得有点怪,忽然和他说那么多话,还提了她应该根本没兴趣的琐事。 但他不敢继续问。 除了慌张,更多的是担忧。 她的反常,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还没等他釐清思绪,两人站定在兽医诊所门口。 林若清忽然点点他肩膀,还没等池信谦反应过来,怀里就多了一隻狗。 卓太「汪」了一声。 「你不一起进去吗?」池信谦问。 林若清本想拒绝,可被泪水拥抱过的眼里,阿池彷彿置身氤氳。 胸口窜上不安。 有辆摩台车正在找车位,逕自骑上红砖道,掠过两人,擦过林若清的衣襬。 池信谦此刻没有站在林若清的身侧。她瑟缩了一下,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内心的不安。 见她沉默,阿池微笑问:「一起进去吧?」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就这样跟着他一起走了进去。 平日晚上,诊所人很少。 五彩繽纷的装潢,散发童趣,有各式各样的球类和玩具。明明是兽医诊所却像是儿童门诊。 小清只来得及看几眼,就听柜檯叫他们直接带着卓太进去。 池信谦似乎不是第一次来,熟门熟路地走进诊间,还不忘回头替林若清顶住门板。 小清听见柜檯小姐的低语—— 「她男友真贴心。」 「……」这是在说他们吗?这好像还是她人生第一次听见这个词和自己掛在一起。 医生问诊后,检查了一下卓太的眼睛,笑着对他们说:「有点乾眼症,得定期追踪。不过目前还好,用点药就好了。」 两人都松了口气。 离开前,医生亲切地说:「你们把牠照顾得很好。」 你们。 「……」林若清觉得,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狗和人大概全都被池信谦收买了。 离开诊所,两人回到公车站。池信谦重新将卓太抱进宠物箱。 燠热的天气,整件衣服都染上了不少汗湿。他的脖颈绕着几颗汗珠,在广告灯箱的灯光照耀下特别清晰。 她看得出来,池信谦对她很好奇。 包括她今晚忽然哭出来的理由,包括察觉她的变化。 可是他始终没提,问过一句「还好吗」就再也不说了。 就像知道这是她的痛处、知道他还没有权利窥看她的伤口——所以不主动探问。 在今天以前,她敢保证自己不可能在他面前示弱。 但现在,她开始不敢肯定。 未来——不是现在——但或许在不远的以后,她会忍不住向他倾诉一切。 她有点害怕。害怕这样脆弱又陌生的自己。 不可以啊林若清,怎么能因为他说了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自己就被收买呢? 阿池不晓得她在想什么,只觉得她又变回那个沉默的林若清了。 「你有听说社游的事吗?」 林若清迟了许久,才轻应了一声。 「看来吴文昕真的找你啦。」阿池笑笑地说,「不过,想也知道你是拒绝了。」 她不置可否。 「重新考虑一下吧。」 小清瞥了他一眼。 「吴文昕可以带一个朋友来。她要是没约你,我当然不能开口,但既然她都约你了,我也得趁胜追击才行。」 这傢伙还真不掩饰自己的动机。 她有点想笑,但努力忍住了。就像战争还在持续一样。 「我们球队虽然收了一些新生,但其他人你都见过,他们会很欢迎你的。」说完才想到,林若清大概最怕这种「欢迎」,于是马上改口:「我是说,他们会很高兴的。」 林若清摇头,没有解释。 池信谦耸耸肩,笑得很平和。「没关係……」话里未完的情绪,彷彿游荡在林若清的心口。 一路搭着公车摇摇晃晃,两人将卓太送回警卫室。 阿池和警卫说明药该怎么用,临走前还蹭了蹭卓太的鼻子,卓太又高亢地吠了一声。 放下卓太,阿池看见林若清还站在原地,心中漫开喜悦。 「我送你回去。」池信谦跑过来,高兴地说。 就这距离,送什么送。 她想这么吐槽,却始终没说,甚至还乖乖地跟着他的脚步。 完了。她心想。 不小心在他面前哭过一次以后,她就像中了他下的蛊,说往东就往东,说往西就往西。 就连到了女宿门口,他问她:「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吗?」 她脑海奔腾而过的数十句否定,在这一刻竟都说不出口。 35 你要打给谁? 林若清回到房间,一室的闷热朝她扑面而来。 她亮起灯,打开冷气,踩掉布鞋,缓慢地爬上自己的床铺。 ——你有多怕失去他,他就应该多怕你离开。 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林若清掏出手机,点开手机,斗大的日期赫然映入眼帘。 九月十一日。 离她的生日只剩下一个礼拜又两天。 她慢慢闭上眼睛。 就像想暂时逃避这一切,她放任睡意抓住自己,一点点沦陷…… 醒来的时候,寝室很冷,喉咙有些发乾,哭过的眼睛更是肿胀不堪。 意识有点浑沌,不晓得自己身处何方,只觉得四周静得出奇。 手机躺在枕头旁边,她一翻身就感知到它的存在,反射性伸手去点亮萤幕,时间显示十一点三十五分。 她有点惊讶,睡意全消,立刻坐起身。 观望寝室一圈,果然没有吴文昕的身影。 低头看手机,只有一封池信谦的讯息。 他说:「考虑好的话就告诉我。」她懵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指的是社游的事情。 心情莫名有些不悦,她选择忽视这条讯息,兀自爬下床,这才发现吴文昕的包包也不在。 迟疑了几秒,她才自嘲问:「我关心她干嘛?」 说完,她打开衣柜选了几件衣服,拾起脸盆就往浴室走。 洗完澡、吹完头发,已过十二点。吴文昕还没回来。 再怎么选择忽视,毕竟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林若清咬咬牙,点开吴文昕的讯息页面。 上一条还停在之前某日早上,吴文昕说:「若清!!!我今天发现了一家很好吃的甜点店,等下帮你带一点回去好不好?」 林若清还清晰记得当时自己的反应——她在图书馆里皱起眉头,心想:装什么熟。 于是她没回覆,一直到下午吴文昕回来。林若清注意到她手里捧着一个蛋糕盒,但装作没看见。 吴文昕一脸欲言,最终又止。 后来那个蛋糕的去向不明,或许进了吴文昕的肚子里,或许进了垃圾桶。反正从来没经过林若清的手。 想到这里,浑身都有点烦躁,像有根鱼刺卡在喉咙不舒坦。 带着一点恼羞成怒,林若清在讯息栏敲下讯息:「不回来?至少说一声。」 是啊,这样才对。 要是不回来,得提前说啊,否则难不成让自己留一整晚的灯? 时间来到凌晨一点。讯息迟迟没被读取,小清开始感到烦闷。 那傢伙到底在搞什么。 夜里很静,听得见时鐘滴滴答答的声音,寝室外有人在走动,发出细碎的脚步声。 小清深吸一口气,像绷紧的神经终于断线,按下了吴文昕的通话键。 在心中默念了二十秒,吴文昕久久不接。 就在小清准备放弃的瞬间,嘟嘟声停住了。 电话那头有风在吹,落叶颯颯。 「吴文昕。」 她听见衣料摩擦的声音,紧接着一声哽咽鼻音:「喂……?」 「你在搞什么?」 仅止一句,林若清没有更多的关心。 吴文昕却像是被点开了什么开关,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伴随令人难以忽视的啜泣。 「……」 林若清想起自己第一次闯入古宅那一天,阿笨是不是也以同样的心态看待自己? 不想管。 可又没法不管。 叹了口气,小清平静地问:「你在哪?」 吴文昕没回答,只是继续哭。 林若清有种想掛电话的衝动——直到她听见手机那一端,隐约传来超商开门时的电子音,叮咚一声。 「知道了。」掛断电话,林若清匆匆拾起几样东西扔入包里,连袜子也没穿就直接把脚套进球鞋,忙不迭地向寝室门口走。 虽然知道是在超商附近,小清还是费了点时间才找到吴文昕。 吴文昕坐在草丛后的石阶上,整个人缩成一团,低声哭泣。 站定在她面前,见这傢伙安然无恙,小清默默松了口气。 似乎察觉有人接近,吴文昕缩起肩膀,怯生生地抬头。 发现是林若清时,她的表情既震惊又难堪。 「说吧,有什么大事?」 「对不起……我……」吴文昕的声音还在抖,「我刚遇到了一个……我只是有点吓到,对不起……」 什么跟什么?有解释跟没解释一样。 她正要开口,下一秒脑中灵光乍现,想起警卫大叔前几天耳提面命过的:校园最近有骚扰狂出没。 「你为什么自己一个人回来?球队的人呢?」 「今天池队不在,管得不严,他们就提议去吃消夜……」吴文昕的声音冷静了一点,但还是哽咽:「我怕带上我不方便,就说自己回来。」 「他们还就真的放你自己回来?」 吴文昕猛力摇头,「是我自己坚持的。真的。」 「还挺护短。」小清挑起眉,拿起手机,也不管现在什么时间点,一股脑儿就播了电话出去。 吴文昕眨眨自己哭肿的眼睛,慢吞吞地问:「你要打给谁?」 「能治得住他们的人。」 36 谁叫他好骗 凌晨一点多,池信谦没睡,靠着床铺的墙,静静出神。 刚洗过澡,没吹头发,衣领浸了一点水渍,现在早已半乾。 脑袋很乱。只要一静下来,就全是那女孩的眉眼。 他真的好想了解,那女孩眼里的悲伤从何而来……为的不是好奇,而是关心。 他曾看过近乎无光的眼眸。 那是在他暑假到偏乡小学服务的时候。 虽然环境不太好,但其实资源并不匱乏,该有的都有,甚至还有政府发配的平板电脑或笔电,不少学生也都拥有自己的智慧型手机,完全不如预想中那样困窘——很多孩子只是缺乏文化资本,和健全的原生家庭。 第一次新生报到那天,团队所有人热情迎接小朋友们来上学。 小朋友们都很可爱,双眼炯炯有神,虽然总是一副跩样,装作蛮不在乎的模样,却仍掩饰不了眼里的纯真。 直到,他在人群里看见了一个小萝卜头。 论身形,那男孩无疑还是个孩子。 他的眼睛,却黑得彷彿容不下一丝光亮。 很快地,池信谦从校方那里得知,这孩子有弱视。 特教领域对视觉障碍的定义是,最优眼视力未达0.3。 这孩子右眼近乎全盲,只能感知光线,左眼却恰好0.3——不符合视障标准。 这间学校的特教资源很少,只能延用前几届留下来的扩读机或点字板等辅具,早就败坏不堪,更别提他没通过标准,校方很难取得这些资源。听说有协会愿意捐赠,但卡在某些流程上,东西一直进不来。 而这孩子家境极差,根本也没钱自己准备这些东西。 有限的视觉剥夺了他了解世界的权力。 池信谦说:「没关係,只要他愿意学,就一定有办法了解这世界。」 那时他满腔热血,对什么事都跃跃欲试。 海伦.凯勒又盲又聋,不也学着去感受冰凉的水流、学会这世间的一切奥妙? 学校老师却苦笑着说:「可他不愿意学,你怎么办?」 池信谦愣住了。 这孩子残缺的不只是视力。 他有一个残缺的家庭——母亲吸毒被捕入狱,父亲也前科累累,早就不住家里了,没人知道他在哪里,干些什么。只剩下爷爷照顾他,爷爷在附近的垃圾回收场工作,没工作的时候就是在喝酒赌博。 据说爷爷很迷信,总咬定是这孩子带衰父母,对他很冷淡。有时心血来潮也是疼的,但只要喝了酒或心情不好,就朝孩子大吼大骂。 孩子的家人放弃他了。 连孩子自己也放弃自己了。作业从来不做、课程从来不参与、一学期说过的话几根手指就数得出来。 所有教师都曾试图撬开他的嘴,想方设法点燃他眼中的火焰。 但没用。真的被烦到受不了的时候,他会绝望地说:「我不要,拜託。」 池信谦羞愧得无地自容。 直到活动结束,要回去那一天,池信谦仍是不敢正眼看那个孩子。 每当望向那孩子没有未来的眼眸,他就感到心碎。 那孩子还有0.3的视力。 为什么,不能试着探索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如此辽阔,如此丰富。 可是他无能为力。他只不过到这里服务两週,他不是一辈子都待在这里。 那段经歷像卡在他胸口的一根刺。 现在,他遇到了林若清。 他只要一闭上眼,就能浮现他们俩吃拉麵那一天。 走在再平凡不过的热闹巷弄里,五光十色投射在她清冷的脸庞上,映照出她眼底无数光彩。 那是一双对世界充满热情的眼眸——可她,却总是戴上冷漠的面具,推开所有试图接近她的人。 自从认识那个小萝卜头,池信谦就再也不逞什么英雄情怀了。 这世界,没有人是英雄,更不可能有什么圣人。至少他不会是。 但当他看见她双眼里的热忱,那种私心妄想再度窜上心口。 是啊,他当不成英雄,当不成圣人。 可是,他想做一回她的英雄,她的圣人。 想看她对自己笑,想看她在身边翩然起舞的模样,想看她毫无保留地盛开眼里的繁花。 这样的念想,是否太奢侈? 耳边传来震动,突兀而沉闷地流窜在寂静的夜里。 池信谦睁开眼,情绪还没平復,烦闷地拿起手机,看见来电人后,时间彷彿忽然慢了半拍。 他接起电话。「……若清?」 池信谦赶到超商外时,林若清和吴文昕早已不在那里。 刚才电话里,林若清似乎气得不轻:「你现在最好过来处理你那些兄弟的烂摊子。我和吴文昕在超商外面。」 他摸不着头绪,反正既然她开口,就算会被拐卖,他也一定会去的。 谁叫他好骗呢? 阿池以超商为中心绕了一圈,注意到警卫室有些骚动,于是立刻往那里走。 还没走近,卓太率先发现他,高兴地汪了好几声。 林若清闻声抬头,一眼望见他。 池信谦走近,整个人彷彿裹着一层水雾,小清看得并不分明。 他显然洗过澡,换了一身轻便的运动衣。走近时,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沐浴露的香气。 吴文昕喊了一声:「……池队。」她的情绪已经镇定下来,现在看到林若清还大费周章把池队叫来,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阿池頷首,表示听见了。 但他只分给吴文昕一秒的目光,接着就锁定在林若清身上,像在无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林若清不自在地清清嗓,打算等会再和他算帐。 她对警卫大叔说:「能报警吗?把那个疯子抓起来。」 说得太突然,池信谦一度错愕,以为她口中的疯子是指自己。 「早就报警了!也通知过教官室。」警卫大叔说:「他应该是校内的人,还晓得躲开监视器,天亮后我们会再报一次案,明天会有人再来调查。」 池信谦脑袋转了一圈,终于把事情捋清了。 林若清正要回应警卫大叔的话,就忽然被人抓住手腕。 「你干嘛?」事出突然,她也忘了挣脱,瞪大眼睛看他。 「你没事吧?」阿池的脸色很难看,视线在她脸上反覆打量,又抬起她的手确认了几次,深怕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跡。 37 你能不能陪我 「你真的没事吧?」 林若清愣了半晌,手上没任何力气,就这么任他抓着、看着。 「怎么不说话……」池信谦紧张地问:「伤到哪里了?」 这个画面,真的好陌生。 小清有点恍惚,心思被他的三言两语搅乱,早就忘记该说什么。 我能给的所有保证,就是我相等的恐惧。 ——池信谦,你现在眼中的情绪,是恐惧吗? 你害怕我受伤吗?害怕我出事吗? 你真的……这么在乎我吗? 她摇头,赶走脑海的杂念,甩开他的手。 「不是我。」她保持冷静。 池信谦愣了一下,终于恍然大悟。 他尷尬地收回手,目光转向吴文昕。 「啊……抱歉。你没事吧?」口吻虽诚恳却平淡,带着一丝窘迫。 吴文昕的视线在他们两个之间打量,发现话题绕回自己身上,赶忙说:「我、我没事,只是吓了一跳。」 林若清冷嗤了一声,「还没事?不小心看到脏东西,该去看眼科了。」 池信谦没忍住,被她的话逗笑了,结果被林若清怒瞪了一眼。 「你笑什么?」她问,「要不是你球队那些兄弟让她自己一个人回来,她会遇到这种事?」 闻言,池信谦面色严肃了几分,「我马上连络猴子他们。」 后半夜,所有林若清在卓尔认识的人,全都到场了。 李青庭领着兄弟们抵达警卫室的时候,才刚吃完咸酥鸡,有人手里还拎着啤酒罐,不晓得该丢哪里。 没人知道发生什么事,但猴子一接到池队电话,就知道今晚要完蛋,十万火急地中断消夜大会,喝斥所有人赶紧回来。 果不其然,池信谦绷紧表情,没给丝毫温柔。 「东西放下。」 刚入队的新生都吓傻了,立刻扔掉手中的啤酒罐,罐子在地板上发出鏗鏘一声。 林若清拉着吴文昕到一边坐着。 吴文昕不安地看她,小声说:「我真的没事,没必要……」 「让他去。」小清漫不经心地说,「这是他们闯的祸,本就应该交给他处理。」 吴文昕盯着她良久,眼眶逐渐湿润,接着忍不住抿脣微笑,却不敢笑得太张扬。 「谢谢你……若清。」 听见她的道谢,林若清僵了一下,没有回答。 一旁的警卫大叔看见他们闹哄哄的,笑着直摇头。 果然年轻就是好,这么能折腾……他默默点开自己的综艺影片,不打算插手太多。 这一天晚上,所有人都没睡。 池信谦罚他们每人跑二十圈操场,自己站在场边看。 林若清本来就睡不多,看一群人被池信谦惩罚,倒有些兴致了,没打算回宿舍。 吴文昕看大家被处罚,觉得很不好意思,当然也不敢走,只好和林若清坐在场边看他们一圈又一圈地跑。 在他们跑到第七圈的时候,吴文昕有些按捺不住,望向林若清。 「……若清?」 「干嘛?」 她知道「谢谢」这种话,多说无益。只是侥倖地想:她和若清之间,应该勉强算得上是朋友了吧? 「你和池队……」 她才刚起了个头,林若清就感觉不对劲,瞥了她一眼。 「你想说什么?」 「啊,没有没有。」吴文昕立刻低下头,却忍不住微笑。 她发现,自己好像没那么怕林若清了。 「就只是觉得……你和他很相配。」 刚才两人站在一起的画面,既美好又和谐。 而且她感觉得出来,林若清很信任、也很依赖池队。 所以,第一时间不是报警,不是去警卫室,不是陪她回宿舍……而是下意识找了,最信任的人。 「相配?」林若清冷笑一声。 吴文昕笑着点头,没被她吓着。 「别搞笑了。」她闷声说,「你收了他多少钱?」 吴文昕愣了一下,嘴角抽搐,绷不住,直接放声笑出来。 「喂,你笑什么。」 林若清不懂——吴文昕之前看到她都一副媳妇见公婆的彆扭样,怎么现在能对她笑得这么放肆? 吴文昕忽然说:「我这个週末,决定回家了。」 在大学生活的意义,吴文昕已经找到了。 每到夜幕低垂,她有了自己的归处—— 操场上的男孩们表情苦恼,却还是听话地一圈又一圈地追逐彼此。 身旁曾让她退却不安的室友,原来是个外冷内热的反差女神。 这样的大学岁月,肯定会很有趣的。 所以她可以面对了,那些她不敢面对的温暖。 林若清盯着她的笑顏,陷入沉思。 回家。 「对了,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下週六……」吴文昕攥紧了手心,「你能一起来吗?」 小清没有回答。 她抬眼,光线被池信谦挡住了,只留下他背光的侧脸。 「池信谦。」 鬼使神差,她呼唤。 阿池微微转头,五官彷彿晕染上了月色。 「我在。怎么了?」 只见林若清从草地上起身,朝他这里缓缓走来。 他弯下身,与她视线齐平。 看清了他的脸庞,那双亮得像宝石的眼眸,毫无保留地映出她的模样。 「我……考虑好了。」小清轻声说。 阿池顿了一秒,喉结滚动,静静等候她的回答。 「你们社游的地点,在哪里?」 池信谦的笑容,很慢很慢,一点一点绽开来—— 「青山。知道吗?」 呼吸一滞。 男孩们跑步时的吆喝声,此起彼落。 不知不觉跑到第十圈了。还有十圈。 有人大吼了一声,也不知道在喊什么。 「知道……」她无力地勾起唇角,露出一个非常难看的笑容。 池信谦微愣,皱起眉,低唤了一声:「若清?」 「我家,就在青山。」那座她曾朝思暮想,无数信件投递的终点。 她很努力很努力,控制自己即将满溢的泪水。 「我……会回家一趟。结束后就去找你。」 结束? 只是回家而已……结束什么? 池信谦想问,但没来得及问。 因为她哭了。 「到时候……你能不能陪我喝酒。」 她泪光闪烁,声音藏着落寞。 整座夜空的繁星,彷彿随着她的泪水往下坠落,狠狠砸中他的心口。 「嗯,好呀。」 他忍住心痛,朝她绽出温柔的笑。 38 我回来了 昨晚闹到凌晨三点多,大家才各自回去休息。 池信谦和侯子丞负起护送的责任,跟在两个女孩身后。 夜晚很静,大学的夜晚再怎么热血沸腾,到这个时间也早已归于平静。 四个人都累了,没怎么说话。 送到女宿门口,吴文昕率先转过来,向他们深深一鞠躬。 「今天真的对你们很不好意思。是我自己太不小心,还闹成这样……」 「这种事怎么会是你的错?别想了。」侯子丞笑得灿烂,「明天的课翘了吧?在宿舍好好休息。」 吴文昕垂着脸,不敢看他,心跳如鼓。 眼见话题结束,林若清转身就想走。 池信谦马上叫住她:「若清。」 侯子丞和吴文昕互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几步,试图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林若清转身,对上阿池的眼睛。 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这么对看了一眼,阿池却像确认了什么,微笑道:「没事了,进去吧。」 小清抿了抿唇,没回答。 吴文昕凑过来,小声地问:「我们走吧?」 「嗯。」小清应了声,然后说:「晚安。」 不知道是对谁说的——但池信谦笑了,酒窝若隐若现。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他才轻声回应:「晚安。」 猴子挠挠鼻子,古怪地瞥了他一眼。 「有话就说。」池信谦说。 「别怪我多嘴。我就是没想到……」猴子的口吻带着崇拜:「你竟然连追女孩都挺有一套?」 几天前连个眼神都不肯施捨的林若清,现在竟然会主动说晚安!要不是自己已经宣告放弃,看到这画面肯定要心碎满地。 「怎么做到的?」侯子丞撞了一下池信谦的胳膊。 池信谦摇摇头,无情拆穿:「问这做什么?反正你是做不到的。」 「喂,干嘛这样。我对林若清已经——」 「因为,你不会像我那么喜欢她。」他说,「我相信,未来也不会再有了。」 侯子丞微愣,接着露出无奈的笑容。 那个令人景仰的池信谦,就这么栽在这女孩手上了? 「你这话说得太早了吧。我们才几岁啊……」 神木不开花还好,一开花就这么纯情,纯真得像是初春萌生的绿芽。他都有点不忍吐槽了。 池信谦耸耸肩,表示不以为意。 「或许是说得早了点,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这么想的。」 他追求冒险,追求变化。 但只要一遇上和林若清有关的事,他就忍不住想拿出所有温柔,接住她的悲伤和眼泪。 未来,不会再有人这么喜欢她了。 说他自作多情也好,说他自以为是也罢…… 他就是这么肯定。 回到寝室后,吴文昕实在太睏了,洗个脸就爬上床,没多久就已陷入沉睡。 林若清也很睏,脑袋却转个不停,一直反覆咀嚼池信谦的那些话、那些眼神。 她坐在书桌前,将装满信纸的盒子拿出来,一张张地看。 从九年前,一直读到九年后的此刻。 天空透出微光,小清揉揉泛酸的双眼,拉开抽屉,一个素雅的首饰盒映入眼帘。 她呼吸微微一滞,打开首饰盒。 首饰盒相比第一次见到时还要空很多,好几条项鍊和手鐲都已归还给外婆。 据说,原本的首饰,都是母亲逃家时从家里偷出来的。是外婆出嫁时的嫁妆。 早在小清十岁那年,便将它们物归原主。外婆拿着那些失而復得的首饰,脸色木木的,没有多少波动。 林若清垂下眼瞼,将外婆的脸从记忆里吹散。 如今首饰盒里,只躺着一张曾被捲入火焰、略显残破的全家福相片。 还有一只父亲的金錶,指针早就停了,表面几乎全黑。 父母已经离开太久,如今看着这些东西,心情很复杂。 林若清将阿笨的那些信件全塞进首饰盒里。 她深吸一口气,从衣柜里拿出一个后背包,将沉甸甸的首饰盒放进去,然后塞了几件衣服。 动静有些大,吴文昕悠悠转醒,还以为自己睡了很久,第一句话就问:「几点了?」 「刚过早上五点。」 「噢……」吴文昕翻了个身,咕噥道:「你要去哪里?」 「我要回家一趟。」小清轻声说。 「哦,好……那,掰掰……」 吴文昕昏昏欲睡,根本无暇思考她话里的意思,刚说完就再度陷入沉睡。 当吴文昕再次醒来的时候,林若清已经不在。 迟钝地爬下床,定睛一看,她的手机还在,其他随身物品却全消失了。 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两个小时后,她终于按捺不住担忧,打电话给球队的人。 但没人知道她去哪里。林若清音讯全无。 吴文昕慌得不知所措,只记得她说过要回家。 「我该报警吗?」她在电话里问猴子。 侯子丞正要说话,手机被夺走了。 温润的嗓音响起:「不用。」 吴文昕愣了一瞬,「池、池队?」 池信谦眼眸微黯,平静地说:「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 佈满灰尘的门扉,被人轻轻地推开了。 女孩手里握着钥匙,深吸一口气。 然后,踏出步伐—— 「我回来了。」 眼前灰烬,彷彿一瞬间散去。 男人缓缓踱步,从楼梯上一步步走下来。 「这么早?」 「这里是我家。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小清双手叉腰,露出骄傲的笑。 男人勾起唇角,露出一贯的不羈笑容。 「是啊,小清。」 「准备好这个礼拜被我烦死吧,阿笨。」 阿笨没有正面回应,只是轻声说:「好久不见。」 两年了。 她长大了。 眼里有光了。 阿笨帮忙她将门口那一大袋零食饼乾全都扛进来。 「喂,你带这么多东西来干嘛?」他抱怨。 小清盘起腿,坐在陈旧的沙发上,漫不经心地说:「你以为我还是十几岁的小女孩、一天吃一块麵包就够了?」 「……也是。」阿笨难得服软,格外顺从地将她的东西放到沙发旁边。 「我又不像你,成天啃树皮就够了。」 阿笨露出苦笑,「那么久以前的玩笑话,你还当真?」 林若清伸展自己的腿,没回应,只是拍拍自己身边的空位。 阿笨坐下来,和她隔了些距离,小清「嘖」一声,瞪他一眼。 「怕我吃掉你啊?」 阿笨莞尔,却没动。 结果是小清自己朝他那里挪了挪。 还没凑近,他身上的凉意就已丝丝袭来。 小清曲起腿,下頷靠在膝盖上,若有所思地说:「在你旁边,真的很凉,都不用冷气了。」 阿笨微僵,没敢回答。 他捏捏自己耳垂,状似无意地问:「老头子他们身体还好吗?」 一直到两年前的暑假,小清还会搭那老头的车来。 后来小清写信来,说老头在回程路上高血压差点发作,决定再也不载她上山。 小清淡淡一笑,说:「……原来你还是有看信的啊。」既然用心看了,怎么回信时不肯多施捨她几个字呢? 「不知道。反正暂时死不了。」她伸了个懒腰,靠在椅背上,慵懒地说。 阿笨眉心一跳,横了她一眼。 「那你怎么来的?」 「我都多大了,自己爬上来有什么难的?」她耸肩,「山脚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几间民宿,交通方便很多,连客运站都有了。」 阿笨「噢」了一声,没再多问。 虽然人就住在这,这些事他却是第一次听说,但也算不上好奇。 「这次回来打算做什么?」 「你又能陪我做什么?」林若清望向他。 阿笨愣了一下。 两人忽然陷入沉默。 「是啊。你想做的,我都没办法陪你做。」他笑了起来。 林若清盯着他的眼睛,彷彿漆黑无光。 她能感觉到,阿笨想对她说什么。 「阿笨。」 「嗯?」 「我知道你有些话想对我说。」小清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但我……现在还不想听。」 阿笨微微一滞,笑意渐渐褪去。 「真的长大了……林若清。」依稀一声叹息,他说。 原来,就在他还在思忖怎么开口时,这女孩早就已经把他看透了。 搞得他这两年来的煎熬,简直像一场笑话。可又能如何呢?再难笑的笑话,终是要说出口的。 小清红了眼眶,没有回答。 「行吧,反正现在我……也还说不出口。」 小清挤出笑容看向他,「那就先别说了吧,真倒胃口。」 阿笨闷闷地应了一声。 「这样吧!一直到我生日那一天,我每天早、中、晚,各问你一个问题。这样我们就不无聊了。」她口吻故作轻松,心脏却直打鼓。 「好,没问题。」 小清抬起手腕,清了清嗓,宣布:「现在是早上九点五十三分。我要问你第一个问题——」 「什么?」 「这个问题我好奇很久了。」林若清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直直望入他的眼底。 眉心微颤,阿笨望着她染上世故的眉眼。 「秦佑本先生。」小清微笑。 「你生前,是不是暗恋过我妈?」 39 一片日光 阿笨沉默了很久,直直盯着小清的脸。只见小清一副气定神间的样子。 过了几分鐘,她似乎是等得无聊了,弯身从包包里拿出洋芋片。 「啵」一声,洋芋片被打开了,浓郁的气味四散。 阿笨放弃思考。「你还真的……什么都知道。」 小清叼着洋芋片,没答话。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林若清微微一笑,上下打量阿笨依旧年轻的面孔,没有一丝细纹,像是刚走出青春期的社会新鲜人。她随着时间不停长大,他的时间却就此暂停,再也不会变老。 「哪有活人可以不吃不喝、不出门赚钱,一直待在这个鸟不生蛋的屋子里。夏天不怕热、冬天也不怕冷,过了十年还是长得一样——照理来说,你现在都快五十岁了吧?」 阿笨别开眼,不置可否。 「那我妈的事呢?是真的吗?」 阿笨瞥了她一眼。 过去这十年,自己怎么就这样任她骑到自己头上? 「我拒绝回答。」 小清笑了,幸灾乐祸地说:「不敢承认,就是有吧?」 阿笨瞪着她。他究竟是哪里露出马脚?这女孩未免太厉害了。 等等,比起这个…… 「你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这种事的?」阿笨瞇起眼,颇有几分问责的架势。 「什么意思?」 「以前,你从来不会说这类的话题——谁爱谁、谁喜欢谁、谁暗恋谁……你连公主和王子的童话故事都不感兴趣,怎么现在开始好奇这种事了?」 林若清一阵语塞。 若要论为什么…… 脑海浮现一张率直的笑顏,毫无保留的眼眸,静静地守着她。 全世界的人和狗都被池信谦那傢伙收买了,不停地暗示着:他喜欢你、他喜欢你、他喜欢你…… 小清有点烦,伸手把眼前阿池的脸挥散。 「不想说就别说,别把话题绕回我身上。」 「是遇到什么人了吧?」他笑问。 小清顿了一下。 「那个人怎么样?」 她低下脸,含了一片洋芋片,默默地咀嚼。 「你喜欢他吗?」 小清拨掉腿上的饼乾屑,视线停在自己手臂上的一颗小黑痣。 「喂,干嘛不理我?」 她轻声说:「你明明……知道我喜欢谁。」小清抬头瞄了他一眼,表情带着不安。 阿笨听到后,忍不住大笑起来。 「你喜欢我,我知道。但不是『那种』喜欢。」她总说,她讨厌全世界,只喜欢他一个人。 「这两者有什么差?」小清说,「我讨厌这世界上所有的人,只想要和你一起玩,一起在这里生活。这样,是不是『那种』喜欢,有很重要吗?」 「这是以前的你。现在,你还能理直气壮地这么说吗?你真的讨厌这世界上所有人吗,林若清?」 小清额上冒出汗珠。她抿抿乾燥的脣。 真的讨厌这世界上所有人吗? 她想起池信谦,想起吴文昕,想起一整个球队的青春肆意。 「好像也没那么讨厌,对吧?」阿笨笑嘻嘻地说。 小清不想承认,所以没打算回应。 她站起身,在客厅里逛了一圈。 阿笨也不急,就这么撑着胳膊,静静看她。 「现在大学没暑假作业了吧?」他笑道,「你打算做什么?」 小清瞅了他一眼,然后说:「别问了。反正你也不能陪我出去。」 阿笨捏捏耳垂,说:「还真的很清楚我的事啊。」 ——阿笨不能离开古宅。 与其说是什么时候察觉到这件事,不如说阿笨其实一直都坦诚以对,从她小时候来这里就再三强调。 仔细想想并不难懂。 本来在小清的认知世界里,只有好人和坏人,顶多勉强容许一些灰色地带。除此之外,没有怪力乱神的容身之处。但不晓得从哪一刻开始,她隐约能感觉到阿笨不太一样。 如今向他证实了这一点,却也没想深入再问。 反正本来就只是好奇才问而已。 无论他是人还是鬼,依旧是那个阿笨。 小清自己找了点事做,搬了张椅子和一本书,坐在阳光洒落的窗櫺下读书。 书还是之前从池信谦那里拿来的二手教科书。 阿笨好奇地凑过来看了一眼,马上嫌恶地退开。 「这写的都什么?大学生都要读这些?」密密麻麻的图表和看不懂的字母,让人眼花撩乱。 林若清耸耸肩,倒是挺有耐心,向他解释:「不一定。要看念什么科系。」 阿笨自讨没趣,坐回沙发上。盯着她读书的背影,他有些感叹—— 如果当初真的顺了她的意,真把她困在这座古宅里,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像现在安安静静的读书,看起来很好。 真好。 幸好。 比起失去她,他更怕毁了她的人生。 小清看完一页,正准备翻页,才发现书页已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 她抬头一看,才发现阿笨已经不见了。 内心袭来惯性的恐慌和焦虑—— 每次到古宅,只要抬头没看见他,她就会忍不住害怕。害怕他离她远去。 脑海不断重播他决定离她远去的那一天。 她发自内心哭喊、声嘶力竭呼唤着阿笨的名字,才勉强挣得了这几年的光阴。 如果当初她没有那样央求他留下,他是否会真的离她而去? ——你不要忘了,真正在乎你的人,是和你一样害怕失去的人。 ——你有多怕失去他,他就应该多怕你离开。 阿笨,你会害怕失去我吗? 小清将书本搁在腿上,抬头看向窗外,伸手捧起一片日光。 有风吹来,书被翻了几页。 一个烂熟于心的名字,忽然落入眼底,笔跡苍劲有力。 林若清笑了,很轻很淡,一点点融入和煦日光里。 40 我有一个朋友叫阿笨 接近傍晚时分,林若清走出古宅,到处间晃。 她发现附近建了一条步道,和她上来时的路不一样。 有不少人沿着步道往下走,打算趁天黑前下山。 几个热情的叔叔阿姨向她打招呼,小清反应不及,没有回应。 但他们热情不减,笑得很灿烂。 小清坐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静静看着他们,心想:这里真的变了好多。 第一次来的时候,这里就像化外之地。和现在简直天壤之别。 在外面待了半小时,她折回古宅,天正好全黑了。 一进门,就见阿笨已经盘腿坐在电视前,看得入神。 阿笨没看她,只说:「你回来啦。」 小清问:「你刚去哪了?」 「看你在忙,我就先撤啦。」 他没说撤去哪里,林若清也不知道鬼魂的活动方式究竟是怎么样的。是暂时消失吗?还是隐形起来了? 她坐到他旁边,感受他肌肤渗出的凉意。 「晚上了。」 「我知道啊。」 小清伸手把他的电视关了,换来阿笨诧异的眼神。 「你干嘛?」 对视了一眼,阿笨恍然大悟——问问题时间又到了。 他叹了口气,面向她坐好。 「想问什么?」 抱着自己的膝盖,小清问:「你是怎么死的?」 「……」这傢伙,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见阿笨沉默,小清皱起眉头。「你怎么不回答?」 「好烦啊。能问点别的吗?」 小清瞪着他,「到底有什么难以啟齿的?早上都让你逃掉一个问题了。」 「好啦!自杀的,行吗?」 林若清瞪大眼睛,「为什么自杀?」 「喂,这都第二个问题了吧。」 小清没打算理他,仍是一脸讶异。 「……」阿笨投降,说:「自杀还能为什么?就是不想活了,觉得人生很失败。」 「所以,你在这里——在我妈的房子里面,自杀?」小清更不敢置信。 「……你的重点很奇怪耶。」阿笨烦躁地往后挪了挪。 小清立刻追上去,抓住他冰凉的手腕,「你别跑,给我好好说清楚。」 阿笨使了点力气想挣脱,但小清佔了上风。 两人眼神对峙了很久。 直到阿笨肩膀低下来,丧气地说:「这说来话长。我得慢慢跟你说。」 小清松开手,满意地微笑,「这才对嘛。」 「我想想……该怎么说呢……」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是一片混乱,而且都不晓得过多少年了。 「快说。」小清眉头微拧。 「不是我不说,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阿笨挠挠下巴,「自己的故事最难说了,搅成一团糨糊的感觉。」 「你好烦……不然你当成别人的故事来说吧。」 「噢,好啊,我试试看。」阿笨很认真思考她的提议。 他清了清嗓,开始说:「我有个朋友——叫做『阿笨』。」 「好。很好的开始。」小清点点头。 「这个阿笨,他从有记忆以来,就认识了两个好朋友,一个叫阿苹,一个叫阿山。一个女的,一个男的。」 小清又用力点头。 「阿笨家里很穷,一出生就没爸爸,还欠很多债。妈妈很努力到处找代工养活他,常说阿笨未来是她的支柱,但阿笨不太争气,国语数学都很烂,不像阿苹常常拿一百分,老师都很意外我怎么会跟阿苹当好朋友。」 小清愣了半晌,没出声。 「当时他整天只知道玩蚂蚁、爬树打架、到溪边玩水……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扛着一家人的未来。」 阿笨露出苦笑,没有看她的眼睛,就像在诉说一个遥不可及的故事。 「到了小五,他遇到一个很好的老师,找他加入田径队,让他找到每天去学校的动力。大概也是那时候,阿笨开始想好好学习了,从那时候让阿苹跟阿山帮他补习,从二年级的东西开始教……可是……」 说到这里,阿笨试探地看了她一眼,像在考虑是否该继续说下去。 小清察觉他的犹豫,莫名懂了几分。「这之后的发展,我好像……记得你说过。」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为了安慰她,他提起了自己的身世。 ——我家很穷,老爸在我出生后就跑了,还留下一屁股债。 ——我妈养我养到很痛苦,就傻傻跑去喝农药,食道还什么鬼的都灼伤了,后来连讲话都没办法。 ——重点是她连字都认不得,没办法写字沟通。我永远搞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你还记得啊。」阿笨僵硬地说。 「大概就是那样吧。在我——我是说,在『阿笨』准备升国中那阵子,就发生了喝农药的事。看医生要钱,养家也要钱,而且自杀没死成,怕她随时想再试……阿笨不敢去读书,就跟老师说不读了。」 小清忽然握住他的手。 怕她冷,阿笨想挣脱,却反而被小清握得更紧。 阿笨失笑。 他都已经翘辫子了,还怕他伤心难过啊?根本没那种情绪了。 但他没再挣扎,任她握着自己的手。 「那个恩师,本来很看好他,结果知道他没去读国中,劝了好多次。但阿笨没办法,真的不唸了。跑去做生意,什么生意都做,听人说最近什么东西好卖,就跑去批货卖,赚不到钱就换个东西卖……一直这样循环下去。」 「那后来呢?」小清的脸已经皱成一团,悲伤和疼惜全写在脸上。 阿笨默了几秒,绽开一抹笑。 「故事还很长,今天先说到这吧。」 「啊?为什么?」 「看你这表情,再听下去就要哭了吧。」 「我……」小清心虚地扭头,「我哪有。」 「时间也不早了,你吃点东西,快睡吧。」 阿笨站起身,替她把背包拎过来,扔给她。 小清呆呆地盯着他。 过了几分鐘,她才开始动作,动作中夹杂对阿笨的怒气。 明明是在心疼他,结果却倒过来了。真不甘心。 她吃了一些口粮饼乾,喝了几口水,到厕所简单冲了个澡,才终于浇熄那些零星的怒意。 剩下的时间也不晓得该做什么,只好乖乖躺上沙发。 阿笨替她拿来毯子,在空中抖了几下,灰尘飞扬,小清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第一天就这么过了,好快。」 阿笨坐在地上,看向沙发上的她。 「你来这么多天,有告诉那个人吗?」 林若清疑惑地问:「谁?」 「喜欢你的那傢伙。」 得了,池信谦。 「……告诉他干嘛。」 怎么都来到古宅了,还这么常提到他?难不成他的名字已经被栓在她身上了吗? 「突然消失这么多天,他不会担心你吗? 小清愣了几秒,「应该……不会吧。」说完的瞬间,却也忍不住想:他会吗?他会担心她吗? ——你有多怕失去他,他就应该多怕你离开。 「担心就担心,关我什么事。」小清翻了个身,开始假寐。 一闭上眼睛,却浮现池信谦的那双眼眸。 那双眼睛,此刻映着什么样的情绪呢? 会是害怕吗、会是担心吗、还是满不在乎…… 「这次回去以后,好好和他说清楚吧。」阿笨的声音传来。 小清重新睁开眼。 「说什么?」 「说你对他的感觉。无论好的或坏的。」 「……我干嘛这么做?」 知道她只是嘴硬,阿笨莞尔失笑。 「睡吧。」 他伸出手指,抵在她的背上。 小清鼻酸,眼眶红了一圈。 如果她不睡,她和阿笨的未来,能否永远不要结束? 41 苹果麵包 晚上九点半,池队破天荒宣布训练提前结束。 大家都有点讶异,但很快就想:可能是昨天把大家操到凌晨三点,池信谦良心过不去。 眾人一溜烟跑了,没人敢再提议去吃宵夜。 场上顿时只剩侯子丞和池信谦。 吴文昕蹲下身清点篮球数量。昨晚哭过的眼睛还带着血丝。 旁边还有球队在练习,喧闹鼓譟,铺垫了一整个黑夜的主调。 以池信谦为中心,三人却异常安静,像往下陷落的一个音节。 池信谦一直没说话,侯子丞觉得气氛太沉重,也不敢随意开口。 直到清点完毕,吴文昕打破沉默:「真的……没关係吗?」 侯子丞偷覷着阿池的眼色,想听他怎么回答。 「没关係。」池信谦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昨天晚上看我没回来,若清就出来找我了。」吴文昕说话带着鼻音,「现在她都不见一整天了,我却什么都不做……」 「我说没关係。」池信谦的声音很压抑。 侯子丞第一次听见他用这种语气说话。 「阿池。」他皱眉轻唤。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阿池低声说了声「抱歉」。 然后,他撇开头,声音很轻:「她说过,有件事要去了结。」 「什么事?」吴文昕问。 「我不知道。但我想,这件事,肯定需要她鼓起很大的勇气。」 「你很担心她,我知道。」池信谦攥紧了拳头,「我也很……害怕。」他像使劲力气挤出最后两个字,绷紧了下顎,隐忍着即将爆发的情绪。 侯子丞察觉他的异状,想上前说几句话,却被池信谦周身的低气压慑住了。 他放弃接近池信谦。 有些情绪得自己才能消化。 但他也终于明白,池信谦才不是不在意。分明是在意到要疯了,还得装作若无其事。 林若清要是看到他这副模样,真的还冷得下去? 「既然她鼓起勇气去做一件害怕的事,我不想打扰她。无论用什么形式。就算只是,让她有后顾之忧。」 吴文昕安静了很久。 有球划破夜色,擦过球框,掉入篮中。 有男孩子在欢呼,有人爆了几句粗口。 吴文昕终于点头,很慢,却很篤定。 「我知道她是在乎你的,我看得出来——所以,我选择相信你的话。」提到池信谦时,林若清虽然一副嫌弃的样子,眼里却全是信任的光。 池信谦捕捉到她话里的关键,颇感意外地问:「她在乎我?」 吴文昕破涕为笑,再度点头。「绝对错不了。」 盯着吴文昕的脸很久,确定她没在开玩笑,池信谦也轻轻地勾起唇角。 真好。 林若清在乎他。 如果是这样,她肯定会回来的—— 因为他害怕失去她。 而她一定也是。 这才是在乎,这才是缘分。 ※※※ 超过二十四小时没闔眼,林若清几乎是一闭眼就陷入沉睡。 阿笨发现她睡着后,没急着离开,手指继续抵着她的背。 感受背部传来的冰凉踏实,小清彷彿坠入重重迷雾。 在迷雾里,她踩在梦境与现实的交界,反反覆覆,难以辨认方向。 她好像应该要往前,但下一秒又忘了要往哪去。 氤氳的迷雾,出现一道光,模模糊糊,看得并不真切。 小清开始往前走,走得越来越急、越来越快。 一个踉蹌,她扑倒在地。 没等来预料中的疼痛,迎接她的是一束灿黄阳光。 她跌进阳光里,被阳光浸湿了全身。 阳光对她说:别追了,那都是假的。 再次抬头,远处眩人眼目的灯光已然消失。 馀下的是满山满海的温柔,接住她的所有痛楚与恐惧。 小清睁开眼睛,发现窗外已经全亮。 看了一眼手表,刚过中午十二点。 她坐起身,环顾一圈,阿笨不在。 简单漱洗过后,她坐在位置上,默默地嚼苹果麵包。 明明叫做「苹果麵包」,却一点苹果味也没有。 就像太阳饼里没太阳。 提起太阳,就想到刚才的梦。 梦分成两种——一种是醒了就忘,一种是醒了没忘。 醒了没忘,那大抵就是对人生有什么啟示了吧。 会是什么? 这个啟示,想对她说些什么? 阿笨是那遥不可及的光影,还是接住她的灿黄暖阳? 想得太入神,整个下午被她过得有点深奥。 阿笨看准时机才出现,想看她的反应会如何,结果小清比他预想的还平静,抬头看他,没什么表情。 就像早就看穿了他会出现,只是早晚问题。 阿笨一下子也说不清,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感到遗憾? 「从没看过你睡这么久。」阿笨找了件琐事来说。 小清挪了个位子给他,说:「前一天完全没睡。」 「一早就过来了?那晚上呢?」阿笨皱眉,然后笑说:「总不会是兴奋到睡不着吧。」 斜了他一眼,小清说:「室友遇到一点事。」 「室友?喔对,你住宿有室友的。她怎么样?」 说起吴文昕,小清瞇起眼,像在回忆。 「一开始有点吵,后来就安静了。」 「听你说的,像在养宠物。而且结局还是你受不了、把她杀了。」 「……没那么糟。」 林若清想不到形容词来描述吴文昕。 她不讨厌吴文昕,经过前天以后,似乎也不排斥跟她说话。 但关係才刚开始转好,搜索枯肠,只有这么多了。 「那很好。」阿笨说,「你刚住进去写给我的信,我还以为你要想不开了。」 小清愣了几秒,才问:「对了,我写给你的那些信,去哪了?」 「我烧掉了。」阿笨说,「但都还记得。」 听到「烧掉」,小清有点不高兴,但又想:或许烧掉之后,才能抵达他的世界? 「那你说说看,我那时候写了什么。一字不漏。」 阿笨被问倒了,但还是能忆起隻字片语:「我记得……你说楼梯太多,人很吵,你不喜欢那里。」 「这还差不多。」小清满意了,但没揪着信的内容和他聊。 她现在不讨厌那里了,挺有趣的。只是她不想承认。 两人相对无言了好一阵子,小清又拆开一包饼乾,咬得喀滋作响。 「今天不打算问我问题了?」阿笨把背靠在椅子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嗯,不问了,先暂停一次。我想听你把故事说完。」 撂下这一句,她又继续喀滋喀滋。 阿笨无奈地看着她。 「昨天说到阿笨做生意的部分。」她贴心提醒。 「……知道啦。小孩子就是烦。」 像为了满足仪式感,小清向他递了一包小饼乾。 「你干么?」 「我以前听过,别人讲心事的时候可以搭配下午茶或点心,这样气氛比较放松。」 国小被找去辅导室的那几个下午,諮商室永远温暖明媚,沙发放满玩偶,桌上摆满精緻可口的小点心。 「放松个屁。」阿笨没接她的点心,「忘记我吃不了东西?」 小清自讨没趣,收回点心,拆开来自己吃。 「想听我说故事,就别再用那种母爱爆发的眼神看着我,我已经超脱肉体束缚了,不痛不哭不难过,没情绪。谁死了还在意活着时候的事?就是为了不在意才死的——」 「是吗?」 林若清轻轻一问,就吹散他的所有底气。 阿笨愣住半秒,很快回嘴:「当然是真的!」 「我以为,就是因为还在意,所以才一直待在这里。」 42 对不起,小清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口吻又轻又淡,却不经意,掀起他心里的一圈圈涟漪。 撇开头,阿笨闷声说:「先听我把故事说完啦。」 小清求之不得,立刻绽开笑容,笑得有点讨好。「大爷请说。」 「昨天说到我自己的事,今天就来说点你爸妈的。」 小清放下手中的零食袋,聚精会神。 「你妈跟你爸,顺利上了国中,后来也唸了高中,两人都是品学兼优的学生。我忙做生意,还没成年就学会喝酒抽菸,你爸妈忙课业,每天生活很单纯,和我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从那时候开始,我和你爸妈疏远了,本来三个人紧密的小圈圈,连个半圆都不剩了。」 阿笨现在连第三人称也不用了,如此坦白而毫无矫饰。小清屏气凝神地听着。 「我大概知道阿苹家里的事。你外公外婆本来就是相亲结婚,两个人个性都很淡,对婚姻不感兴趣,为了堵住长辈的嘴才结婚的。」 听见外公外婆的事,小清不知该作何感想,心中五味杂陈。 「结了婚,就得生个孩子交代,阿苹就是在这种状况下出生的。没有爱,又不是男孩,他们对这个孩子很冷淡,相信你外公外婆的个性你也清楚。阿苹受不了这种生活,刻意考去比较远的学校。」 顿了一下,阿笨似乎在斟酌故事的先后顺序。 「阿山本来不想继续往上读,想早点出来打拚,不过他们俩的氛围一直都有点……曖昧?一看阿苹要走了,阿山也跟着去,重考了一年,跟她考到同一间学校。」 小清一声惊呼。她还没想过,爸爸会是这么痴情的人。 「两人就开始谈恋爱啦……」说起这事,阿笨的语气有几分悵然,「作为他们俩最好的朋友,我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小清不敢说话,心想:看阿笨这反应,难不成……阿笨真的暗恋过她妈妈? 「等到大学要毕业了,那年就业环境很差,经济很不好,我过得水深火热,他们俩找工作也找得辛苦。后来找到工作了,阿苹决定离开那个冷冰冰的家,和阿山一起生活。」 小清轻轻点头。 「后来,他们生下了你。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在你的满月酒席上。」 语气下沉,像是拉着一整个灵魂往下坠落。 小清眸色一黯,视线胶着在半空中,一时不知该进该退。 「我找你爸妈求救,求他们收留我,或是替我介绍工作……随便什么都好。」阿笨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小清,我真的——」 他停下来,换了口气。 小清察觉不对劲,下意识握住了他的手。 零食撒了一地,横在两人之间,穿过岁月的涟漪。 「小清,我——」 他的呼吸又急又快,就像即将溺死的人,拚命抓住什么就不肯放。哪怕他早就没有呼吸或心跳,她却彷彿承受了双倍的苦涩。 「等一下!」她慌乱地喊着,「你,你……先别说了。」 她察觉到,他正在一点点剥开自己的心,要她窥探、要她正视,那些他守了几十年无法化解的悲鬱和愧疚—— 把这句话说完以后,他就不再会是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再也不会属于她。 因为,他在她面前,永远都抬不起头。 「对不起,小清。」阿笨再次开口。他是笑着的,但笑里藏着无穷的苦涩。 这句对不起,是给小清,也是给阿苹阿山,迟来的道歉。 「这样糟糕的我,才是真正的我。只是你把我想得太美好。」 所以说,幸好他没有顺着她的意,成为守护她的人。 否则,她的人生会被他毁掉。 「我生来就是为了拖累别人。死了以后也一样。」 鼓譟的蝉鸣,乍然平息。 这句话的馀音不断在耳畔流动,古宅的空气被一点一点抽离。 小清感觉有点呼吸不顺,吸了吸鼻子,故作自然地站起身,去推古宅的窗。 伸手碰到窗櫺,她缩回了手。 昨天读书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一碰才发现全是灰。 像是不服输,她重新伸手,将积灰的窗户开到最大——灰尘飞扬,她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阿笨蹲踞在电视旁边,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低靡地照看自己的伤口。 「你故事说完没?」 阿笨不回答。 小清想出言讽刺,可一旦触及阿笨的眼神,她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眼眶浮着泪,林若清站在尘雾朦胧的彼端,硬挤出一句:「这什么烂故事。」 是啊,这什么烂故事,烂到把她和阿笨变成这副德性。 本该飞扬跋扈的阿笨,现在为什么蹲在那里? 本该全心依赖阿笨的她,现在为什么站在这里、试着想要挽救这一切? 一切都变了,一切都不对劲了,这不是她认识的秦佑本,也不是她想要的相处方式。 他又不是她捡回来的狗,何必这样可怜巴巴看着她,彷彿欠了她多大的债。 「你亏欠的是我爸妈,又不是我。现在这时代都没有『父债子偿』了,你知道吗?」 阿笨把自己埋得更低,像要低到尘土里去。 43 无垠的土地 「你又不是开车撞死我爸妈还怎样,你只是向他们求助,而他们也愿意帮你。这很正常啊,他们是你的朋友耶!真的不得已的时候,就算是对着陌生人也得硬着头皮开口。这到底有什么好在意的?」 阿笨想,这是人的本能——即使他已不是人——会愧疚,会失去所有底气,会觉得在她面前抬不起头。终归一句,就是「丢脸」。 他没偷没抢,也没威胁阿苹阿山,一切都是他们甘愿的。 可就正是因为这样,才丢脸丢到家了。 他把自己活得这么窝囊,不得已要向昔日好友求助,最后还死在他们借给他的房子里。现在面对他们的女儿,他怎能抬得起头? 住在这栋宅子里的每一天,他都在想:人怎么能把自己的日子过成这样? 「算了。等你重振精神再说。」她脑袋乱糟糟的,只想着暂时给他点时间冷静。 阿笨却苦笑起来,说:「小清,我本来就是这样的。」 在她面前,他是一直无法重振士气的。 他一直在装,装得她以为那样自信跋扈的人,才是真正的他。 殊不知,那些连几个字都不肯施捨的回信、那些深怕毁了她人生的情绪,都是基于这样的立场。 他是被施予恩惠的人,怎能反过来施予她任何东西? 「你烦死了!」小清按捺不住,衝着他骂,眼里还有泪在转。 「……好。」阿笨的语气像在哄孩子,没带几分真心:「我知道了。」 小清抹掉眼泪,跑到他面前,对他翻了一个大白眼。 那是阿笨曾教过她的,要用力往后脑勺看,才能翻出一个漂亮的白眼。 阿笨想起来了,却没笑,只感叹地说:「我都教了你什么啊。」 「你还要这样阴阳怪气的说话吗?」 阿笨不说话,周身气息依然颓靡。 最后,小清受不了,气得转身就走。 她推开门,走出宅邸。 关上门之前,她看见阿笨再次把头埋得低低的。 她的离开,就像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阿笨……你到底要我怎样?」 阿笨一声不吭。 林若清觉得很烦燥,头也不回地走了。 扭头的瞬间,她觉得心如刀割。 下午四点多,太阳像趁着最后的时间努力放出光芒,整片山林都被晒得滚烫。 小清忍着皮肤的刺痛,在步道上徘徊。 又遇到了下山的登山客,这次除了老人也有几个年轻人。 甚至有情侣穿着帆布鞋、胸前掛着单眼,头上戴着老帽,一副从网路照片走出来的梦幻模样。 林若清随着他们下来的路线,一步步往上爬。 遇到一个阿姨,好心提醒她:「妹妹,天快黑了,该下山囉。」 林若清微微頷首,表示明白。 阿姨走了以后,她站在路边,数着四周蝴蝶—— 山上的蝴蝶长得和都市不一样。 牠们翅膀健壮有力,身躯硕大,稍一振翅,便能在天际滑翔。 都市的蝴蝶们,美丽却孱弱,翅膀薄得透光,彷彿稍一触就会破。 朴实而坚韧的生命,是生命; 美丽却脆弱的生命,也一样是生命。 她十岁以前的人生,是都市里的蝴蝶,在被高楼剪破的蓝天里自由飞翔。 十岁那年,她摔落在地,在无垠的土地上,遇见了另一个朴实坚韧的生命。 从此她的翅膀染上坚毅的土壤,却活出了都市的脆弱。 连她自己都说不准,自己属于哪一方。 还没走到目的地,天色就已暗了大半。 林若清只好原路折返。 赶在天色全黑以前,小清回到古宅。 阿笨果然不在。但她知道,他只是暂时消失。 小清吃了点东西,开始读书、摺纸、盥洗、画画……做一切能做的事消磨时间。 当她准备睡觉时,刻意放慢了动作,拉起棉被,侧躺着,露出自己的背。 她躺了很久很久,彷彿快要望穿墙上那幅山水画,却始终没有等来熟悉的冷意。 隐约之间,她能感觉到阿笨的目光。 「阿笨……你到底要我怎样?」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这么问。 阿笨出现了,就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望着她的后脑勺。 他轻声叹了一口气。 却始终没有靠近。 44 那你找到了吗 被都市的繁忙浸染灵魂,小清已忘了该如何等待。 起床后,她坐在古宅门口,一动也不动,像随时会化作山林里的一株植物。 但任凭如何扎根,时间偏仍走得那样慢。 她想:阿笨一个人在这里,是怎么熬过这些时光的? 不知不觉,手臂和小腿被叮满了包,浑身都在发痒,她却没心思撵走牠们。 终于,阿笨看不下去,站在古宅里对她喊:「你在干嘛?」 「等你啊。」 阿笨沉默了半晌,看见那些蚊虫绕着她飞,无奈地说:「你先进来吧。」 小清转头对他笑了一下,从善如流,回到古宅里。 手臂上全是红点,阿笨苦恼地盯着她,却不再多说什么。 小清的笑容褪了下去。 换作平常,他肯定会狠狠念她一顿。可现在他什么都不说。 「你怎么还没恢復正常?」小清皱眉问。 阿笨也跟着蹙眉,「我说过了,我本来就……」 「阿笨。」她喊,「你本来想和我说的,就是这个吗?」 阿笨愣住,犹豫着说:「……也不完全是。」 小清垂下眼瞼。 日子虽过得漫长,却也终有迎来结尾的一天。 今天已经是十九号了。 ——索性,她抱胸站在他面前,来势汹汹:「说吧,现在。」 阿笨变得这么阴阳怪气,她真的受不了。 闻言,他先是疑惑,接着慌乱。 「这么突然,你要我怎么说……」 「你毛病真够多的!」小清走到山水画前面,一屁股坐下来,「不想说就算了。」 一开始是他想说,她不要听。现在却成了她要听,他不愿说。 其实她若坚持,阿笨也是能说的。 偏偏她心底也不想。 两人陷入诡异的回圈,都在逃避些什么、又在强迫自己面对些什么。 像各自吹气球,比谁的气球先破裂。 这颗气球一直涨到了天黑。 两人暂时休战,坐在电视机前。 阿笨盘腿而坐,看着女孩从包里拿出一个首饰盒,在他眼前晃了晃,献宝似地说:「看清楚囉。」 「这什么?」他问。 小清莞尔一笑,打开首饰盒。 映入眼帘的是一支发黑的金錶、一张旧相片和一沓信纸。 目光触及那张旧相片,阿笨像被针刺了一下,早已沉寂的胸口驀然一阵刺痒。 阿苹的微笑幸福甜蜜,一如记忆中那样美好。 初为人父的阿山,脸上写满刚毅和责任。那是阿笨不曾见过的表情。 在两人怀中,白白嫩嫩、绑着双辫子的女孩,笑得天真无邪。 看看相片中的女孩,又抬头看看此刻的女孩。 「长大了。」阿笨莞尔,眉眼透着欣慰。 没料到他是这种反应,小清凝滞了半晌,不自在地挪开视线。 「当然会长大。都过了这么久。」她嘟囔。 谁像他一样都不会变老? 「也是。」 「要是我爸妈还活着,现在肯定也老了。白发苍苍,满脸皱纹。」 阿笨无奈地微笑。 「阿笨。」双手抱膝,她状似无意地问:「你没有见过我爸妈吗?我是说——你……离开以后。」 阿笨表情凝重,慢慢摇头。 「我被困在这里,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要不是你十岁那年跑来这里,我恐怕永远都不知道阿苹和阿山也走了。」 「好奇怪。」小清盯着自己略长的指甲,轻声说:「我本来以为,我看得到你,应该也看得到他们……就算只是一两次。」 阿笨一震,哑口无言。 思忖了半晌,他才慢慢开口:「没看见,代表他们走得很好。」 「他们无牵无掛,懂得放下。」 「放下我吗?」小清笑出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阿笨苦恼地说,「他们飞到更远、更好的地方,默默守护你。」 「那你呢?阿笨。」 阿笨陷入沉默。 「你的故事,感觉没说完。」小清到现在才捋清这件事。 「哪有。」 「在这里自杀了,然后呢?为什么不离开、像我爸妈一样去更远更好的地方?」 「……」 阿笨盯着林若清,两人的目光沉吟了许久,像随时要滴落的霜雪。 「我也好奇过。」阿笨失笑,笑里融满了苦楚,「后来,我找到答案了。生前,我找不到人生的意义,于是选择了结生命。生命结束后,上天强留我在这里,继续找下去。」 「我听不懂。继续找什么?」 「找人活在世上的意义。」阿笨捏捏自己的耳垂,语带叹息。 「搞笑吧?」他问,「人都死了,却还要继续想生命是什么滋味。」 「那你,找到了吗?」小清问。 45 小清,这是你的人生 四周忽然安静了下来。 他凝望着她。他空洞的眼里有浓郁的情感,一点一点化开…… 小清若有所感,眼眶发烫。 「找到了。」他说。 「那你……」小清不敢看他了,垂着眼瞼,声音颤抖:「要走了吗?」 砰。 气球破了。 色彩四散,飞上天际。 那些积累多年不敢言说的——化作气味,瀰漫鼻尖,薰染眼角。 「嗯……是该走了。」秦佑本说。 遇见小清以后,阿笨才发现原来人的力量可以这么大—— 他能给她依靠、信赖、安心、凭藉、快乐、念想,甚至连梦想,都可以给予。 于是他甘于做她的灯塔,为她引领前路。 这样的缘分,令他感受何谓幸福。 却也从此学会患得患失。 他的光芒足够吗?他领她前进的方向正确吗? 她依循他的人生,成了没有梦想的孩子、她听信他的玩笑,走入画地自限的牢…… 原来,这就是人生。 幸福却煎熬,快乐却悲伤,安心却忐忑,满足却贪婪。 「一直想好好对你说的……」 林若清摀住自己的眼睛,泪水渗入指尖。 「那,可不可以永远不要说?」 「没办法,小清。」阿笨摸摸她的头,笑意罕见地温柔,「我已经耽误你很久了。」 「你耽误我什么了?」她抬头,泪眼看他。 「我生前是个失去希望的人。我没有梦想,没有未来。我知道,我用这样的价值观影响你很多。你明明本性不是这么孤僻的,却因为我,活得这么闷。」 ——我的梦想很简单。我希望,一切都不要改变。就一直这样下去。 ——改变是件可怕的事,就像你想改变自己现在的生活,但改变了,就一定能变好吗? ——谁也不晓得改变以后的生活会如何。所以我的梦想很简单,也很实际,就是永远不要改变。 「可是,是我自己愿意的。」 小清焦急地抓住他的手腕,感受不到温度,只握住了一季的寒冷。 她一直都只有他,不愿追随他,还能追随谁? 「这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阿笨说,「没有我,你的人生还会继续。而我的时间,早就该停下来了。我得去我该去的地方,我不该影响你。」 小清不知道怎么回答,低下眉眼,泪水掉下来,握着他的手。 盯着她的手,阿笨踌躇了几秒。这样的力气对他来说,若要挣脱,其实轻而易举。 于是,他哑声问:「……小清,其实你没那么需要我,不是吗?」 那一年,他决心要走,却被她的哭喊禁錮了脚步。 他永远记得那一声声的呼唤,就像倾泻她生命里的所有悲欢离合。 她用她的人生留住他,死命地、紧紧地、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无论他再怎么狠心,也无法挣脱。 如今她再次试图挽留他,他却能感受到其中的不同。 ——她长大了,留住他的力气却小了。 这代表,她不需要他了。至少不再那么需要。 他相信她也心里有数,所以才会提前回来,准备和他道别。 小清沉默下来。 眼泪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像时间滴滴答答掀起生命的涟漪。 「你走了以后……就不会回来了吗?」她声音微弱。 「……大概吧。」阿笨笑说,「我会走我该走的路。像这世间大部分的离魂,像你爸妈。我们会去到遥远却美好的地方,守护该守护的人,在那里好好生活。」 林若清听完后,安静了良久,眼神透着满满的挣扎。 阿笨也不急,就这么任她握着手,任她思考任她犹豫。 过了很久以后,小清才开口。 这一次,她停下泪水,双眼澄澈,凝望着他的脸。 「阿笨,你真的——非得要走吗?」像在做最后的确认,她语气慎重,每一个音节都融入几分力气。 阿笨弯起唇角,不疾不徐地问:「小清,你就这么希望……我永远留在这里?」 小清愣了一瞬。 ——因为,我永远都得待在这里了。 他曾这么说。 ——这里是我的归宿。 心脏忽然一抽,酥麻麻的感觉直穿脑门。 眼眶快速匯聚泪水,哗啦啦地往下流。 她凝视了这么多次,却从没发现,原来阿笨的眼睛如此空洞而寂寞。 阿笨是她唯一的朋友,唯一的家人,是她生命中遇过最美好的人。 她最爱的人,困在这座宅邸里,坐看仅有一扇窗的星辰日月,倾听整座山林的寂寞喧嚣。 无事可做,唯有漫长无边的等待。连死亡都带不走他,未来除了等待,就再也没有其他事情可以期待。 没道理不让朋友和家人幸福啊。她想。 他终于能挥别生前那些阴霾,走向生命的出口……她为什么不能支持他?为什么要牵绊着他? 「其实我还没说完。那个故事。」 小清噙着泪水,看向他。 「阿笨原本以为自己的灵魂会困在这里,直到腐烂,直到被世间所有人遗忘。」 秦佑本将她紧握的手挪开,接着慢慢敞开怀抱,拥住眼前的女孩。 林若清抽噎得无法自已,全身都在颤抖。 这是他第一次拥抱她。 他的拥抱很冷很冷,她甚至感受不到实体的怀抱,浑身就像被一阵冷风紧紧包裹。 风呼呼地吹,心却一点点被温暖。 「就在他觉得『原来死了也不能解脱』的时候,有个女孩闯入了这里。她成了阿笨死后唯一的掛念……开始让阿笨对人世有所留念,会担心、会焦虑、会期待、会想念。你知道吗?小清,你拯救了一个灵魂。」 林若清快要无法呼吸,感觉连嗅到的气味都是眼泪的咸味。 「阿笨知道女孩受他影响很多,知道自己迟早都得走。现在,阿笨知道女孩过得很好,开始有自己的朋友了,长大了,懂事了……所以真的该走了。」 这是他第一次说这些话。 过去那十年来的通信,他仅给予的隻字片语,曾一次又一次浇熄她的期盼和悸动。让她在期待中失望,让她在喜悦中寂寞,让她在激动后失落。如今,他终于愿意对她说这些话了。 就算是哄她骗她,她也觉得甘之如飴…… 手腕上的表,秒针一步步走向十二。 阿笨松开怀抱,扶着她的肩膀,莞尔一笑—— 「小清,这是你的人生。」 林若清含泪看着他,她伸手把泪水擦乾,想将最后的时光刻在心底。包括他那不羈的笑,他的声音,他的用字遣词,他眼里的零星光彩。 「就像这间屋子,你可以随时自己走出去。虽然,出去以后,等着你的会是未知而佈满荆棘的岔路——」就像他的人生,遍体鳞伤。 「可是,若清——」 阿笨瞇起笑眼,温柔而肆意。 「你受伤的时候,只要回头看,会发现我永远在这里,在你心里。」 我永远在这里。 在你心里。 秒针走到十二,像一场盛大而庄严的宣誓—— 「十八岁生日快乐,林若清。」 雨倾盆而下,冲走了悲伤,冲走了遗憾。 像为无数寂寞灵魂送行,淹满泪水,泥泞不堪。 46 为她骄傲 「靠!还好我们赶在下雨之前到了。」 所有球队的人站在民宿门口,一群人浩浩荡荡,刚跑去夜唱结束后,就直接开车直奔民宿。 此刻,他们眼睁睁看着大雨倾泻而下。 李青庭挠挠后脑杓,说:「糟糕,那池队怎办?」 「池队去哪了?」吴文昕刚忙着和民宿老闆娘接洽,没注意到池信谦脱队。 「谁知道他哪根筋不对。」侯子丞耸肩,「外面路口有一间超商。他说要先去买啤酒,叫我们先过来。」 有人说:「哇!要一起喝的吗——」 「想得美。他说不是要给我们喝的,是要给……」猴子有点难以啟齿,最后还是说出口:「林若清的。」 他的声量不大,差点淹没在雨声里。 眾人顿了一下,才终于听懂。 一时之间,你看我、我看你,各自眼神心照不宣。 原来池队是真的喜欢林若清! 吴文昕在旁边安静了很久,拉拉猴子的衣袖。 「怎么?」 「若清她……真的会来吗?」 他们完全联络不上她,池队就这么篤定她今天会来? 「我也不知道。不过阿池那傢伙,只要遇到林若清的事,就是特别不讲理啊。」 池信谦拎着一手啤酒,站在柜檯前,盯着外头的大雨,若有所思。 结帐完毕,他把啤酒抱在怀里,拉起连帽衣,一路衝回车上。 上了车,他把啤酒搁在副驾驶座。一边看着窗外雨景,一边四处打量。 这台车是他爸的,定期检查,安全无虞。 驾照大一那年就考到了,但平常都住宿舍,很少有实际上路的机会,对老爸的车也不怎么熟悉。 琢磨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在车子里找到毛巾。池信谦擦擦自己的衣袖,思忖着是该等雨小一些,还是直接出发到民宿和大家会合? 瞥向刚买来的啤酒,瓶身渗出水珠,池信谦眸色一黯。 ——我……会先回家一趟。结束后就去找你。 ——到时候……你能不能陪我喝酒。 林若清毫无预警消失,已经快要一个礼拜了。 他每天夜不能寐,挣扎着是否该报警,一再怀疑自己的信任是否过于盲目。 但每当深深的怀疑后,他仍选择深信。 儘管不晓得是日出、日落或深夜——他买好的啤酒,会和他一起,静静等候。 现在,他反而开始担心林若清找不到自己。思及此,他立刻系上安全带——打开雨刷,当雨刷拂去无数水珠,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壮阔而悲伤的世界。 他感觉心口猛力跳了一下。若有似无的灯光,辉映着一道纤瘦的人影。 女孩站在大雨中,踽踽独行。宛如黑夜里的一抹鬼魅。 池信谦打开车门,跳下车。 站在原地,他挪不动脚步,痴痴地望着那个女孩。 女孩全身溼透了,身上背着一个大包,从登山步道一步步走下来。 「若清……」池信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胸口传来一阵阵揪疼。 她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她发生什么事了? 他迈开脚步,拭掉多馀的犹豫,遵从本心,朝她快步走去—— 察觉来人,她抬头。 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眸,自墨黑如瀑的夜里升起。 「池信谦……?」 池信谦的双眼渐渐染红,身上一点一点被浸湿,不消三秒时间就变得和她同样狼狈。 林若清笑了。眼角有泪渗出来。像啤酒的水珠一点点往下滑落。 「……结束了?」池信谦声音像被锁住了,有点仓皇。 林若清流着泪,慢慢点头。却又摇头。 「结束了,但也没结束。」 从此以后,世上不再有阿笨。 但阿笨活在她心里。 驀然,手掌传来温度,滚烫且生动。 池信谦慢慢加大力道,从牵手,逐渐紧握。 他说:「欢迎回来。」 回来。 原来,她是属于这里的啊。 梦里的氤氳迷雾,秦佑本是她灰暗生命里的光彩,如影随形,不曾离去。 阿笨早该离开,却仁至义尽,带她来到人生的这一段歷程。 哪怕跌倒,浸满全身的也不是刺骨的寒意,而是温柔如水的阳光。 满山满海的温柔,能接住她所有痛楚和恐惧。 林若清抽了抽鼻子,任他握着自己的手,走向那台略显老旧的轿车—— 池信谦拆了两罐啤酒,一罐给她,一罐拿在自己手上。 啵。 两人扳开啤酒拉环。 小清仰头一饮——苦涩又爽口的滋味在舌尖荡漾。 雨水融进了苦涩,消融了寂寞。 池信谦对她温柔微笑。 小清想起自己步出古宅的那瞬间—— 宅邸里昏暗无光,重新垄罩铺天盖地的灰尘。 阿笨已经消失了,或许是去到他所谓更好的地方。就像从未存在过。 她却能感觉到,他嘴角正掛着那抹不羈的浅笑,为她骄傲。 尾声 给笨笨的阿笨: 我抵达民宿了。到民宿以后,我就马上给你写信了。虽然,不知道你是否还能收到…… 我跟你说,我那个室友好奇怪,一看到我就抱着我大哭。她哭的样子真难看啊,跟你差不了多少。 阿笨,这里楼梯很多,空气有点闷,人有点吵。 但这样其实也不错。 阿笨,我觉得……我还满喜欢这里的。 而且你在我心里。 永远比你聪明的小清 给笨笨的阿笨: 好久没给你写信了。距离和你道别,好像过了快一年? 今年我发生了很多事,我第一次吃生鱼片、第一次和朋友去吃下午茶(马卡龙真是甜到我难以下嚥)、第一次搞懂篮球的复杂规则,也考到了机车驾照。 还有,这个暑假我和他(我相信你知道是谁的)去当服务志工,见到很多不同的人事物。 痛苦不是比较出来的,但我好像在那里,对自己的人生释怀了很多。 对了,最近我开始和他一起练习外语,他说如果之后有机会,想找我去一起去看国外的风景。 你在那里过得好吗?是否见到我的父母了呢?请向我爸妈问好。 永远比你聪明的小清 给笨笨的阿笨: 现在每次写完信,就会把信烧掉,也不知道你收不收得到。现在与其说是写信给你,不如说是我写给自己的纪录。 今年我就要升大三了,时间过得很快吧? 他毕业那天,突然对我告白……我吓到了,所以没回应。他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 虽然我不得不承认,他对我来说很重要,但「女朋友」这个词对我来说很陌生,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 你生前交过女朋友吗?还是真的只暗恋过我妈? 对了,我们学校的校犬卓太,今天正式让他收养了。 最近我还捡到了一隻小黑狗,越看越像当年闯入古宅的那隻黑色土狗,我住宿舍不能养,他答应会先帮我养着。 第一次照料生命,我能做得好吗?该取什么名字呢? 这次暑假,我回家一趟,外公外婆老了好多好多,身体也越来越不好。我心里感觉很复杂。 永远比你聪明的小清 给笨笨的阿笨: 距离上封信过了大概半个月左右。这次写信给你,是想告诉你,我把那隻黑狗取名叫做「笨笨」了,哈哈哈,你会不会气得想回来打我? 阿笨……其实我很想你。记忆过得太久了,我有时候甚至会怀疑过去那十年和你相处的时光,到底是不是真的。除了我以外,没人知道这一切,我好害怕忘记你。 所以,我把和你的故事,还有以前那些信给他看了,懒得管他到底相不相信。结果看完之后他莫名开始哭,真是神经病。可是看着他哭,我也哭了。我也是个神经病。 永远比你聪明的小清 给笨笨的阿笨: 外公先走了。然后就像约好了一样,外婆一个礼拜后也走了 他们俩走得非常安静,几乎都是在睡梦或意识不清醒的状况离开的。 他们一辈子情绪都很淡,连走的时候都是。 现在我已经不怪他们了,反而觉得他们这样的性格能够相守相依一辈子,也是另一种专情。 你会见到他们吗?若见到了,请告诉他们,我很好,不必掛念——虽然他们应该本来就不会。 永远比你聪明的小清 给笨笨的阿笨: 今年我毕业了,终于找到工作,是在一间个人企业上班,虽然薪水没多少,但也饿不死。 至于他,当完兵后是到日商公司工作,听说做得有声有色,过一两年应该就能升职了。 我大学室友和男朋友(就是球队里原本那个猴子,我有跟你提过吗?)要结婚了,我觉得很神奇。 说到这,你或许会好奇我和他的关係怎么样了? 我依然没答应过池信谦的告白,但我们俩平常有空就是在一起吃吃喝喝,还有照顾卓太和笨笨。 或许,我和他真的能走到最后。 永远比你聪明的小清 给笨笨的阿笨: 今年池信谦被外派到日本工作。住进宿舍以前,他请了两个礼拜的特休,带我到日本自助旅行——是的,写这封信时,我人正在日本。 我终于吃到道地的拉麵了,真的好咸,但我觉得很好吃。阿笨,你投胎重生的话记得要去吃吃看。 昨晚池信谦看起来很不安,向我坦白,怕自己在日本待一年,我会离他而去。 我没多说什么,但是我很清楚那不可能。 就像十岁的小清离不开阿笨一样,如今二十几岁的小清,一样离不开他。不完全是依赖,而是我需要这个人。 结果你知道发生什么事吗? 他对我求婚了。我真的吓傻了,比他当初告白还惊慌。 这人真的永远都不按牌理出牌…… 永远比你聪明的小清 给笨笨的阿笨: 好久没写信给你了。对不起。 之前也说过,随着时间一久,我对你的记忆就越来越模糊。我很害怕这件事。或许是逃避吧,一直不太敢写信给你。 不过,最近发生太多事了,总觉得一定得告诉你才行。不管你听不听得到,反正我就是要说。 下週是新年,初二的时候,我要回去古宅。 希望到时你在……当然,我知道,会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期待吧! 永远比你聪明的小清 轿车缓缓驶上山坡。 「是这吗?」池信谦压低了声量,深怕吵醒后座的人。 他推推鼻樑的眼镜,握着方向盘,打量外头的景色。 林若清偏头倚着车窗边缘,轻轻闔上双眼。 「嗯,继续往上开。」 等到车子速度逐渐放缓,他的声音传来:「应该差不多到了?」 若清睁开眼睛。 把车熄火后,池信谦率先下了车,替她打开车门。她拉住他伸过来的手,跳下车子。 林若清抬头,望着眼前一幢老旧却气派的宅邸。 池信谦绕到后座,打开车门,将婴儿车上熟睡的女婴抱起来。 林若清也探头到车里,把后座呼呼大睡的两条狗赶出来。 「醒醒!卓太、笨笨!」 婴儿悠悠转醒,开始嚎啕大哭,声音宏亮有力。 池信谦安抚道:「把你吵醒了?别哭,我们来妈妈的娘家耶,你看——」 女婴不哭了。 望着宅邸,女婴双眼亮着光。彷彿看见了什么人。 林若清莞尔一笑。 「阿笨,我回来了。」 两个年轻人,怀里抱着刚过满月的女婴,脚边有两隻狗在打转。 三个人,两条狗,站在一幢房子前面,静静望着。 四周是翠绿而高大的树木,蝉鸣肆意。 忽然,有一隻金龟子飞到林若清的耳畔,一阵嗡嗡振翅。 小清吓了一跳,却很快笑出来—— ——哇靠!你谁啊? ——你……又是谁啊? ——呃,秦佑本。你叫我阿笨就好。 圈与圈交会,圆与圆相碰。 从此,成为一条在岁月里涓涓的河。 如今涟漪不再,属于阿笨的那一条岁月之河,仍会一直在她心中,潺潺流动…… 阿笨,谢谢你。 我爱你,也爱我生命里的一切。 哪怕平凡无奇,哪怕索然无味。 〈全文完〉 【番外】池信谦的一天 ※这是2020年中秋节所写的番外,希望大家看得愉快※ a.m.06:30 从床上坐起身,阿池瞇着眼睛,看向身旁熟睡的女人。 「早安,小清。」声音很轻很轻,深怕吵醒了她。 林若清还在睡。长长的睫毛搧呀搧地,将他的精神也搧醒了几分。 阿池微笑。 下了床,走到浴室。 刮掉冒出来的鬍渣、刷牙、洗脸。 一边擦乾脸上的水珠,他一边想:该给若清买什么早餐? 前阵子检查时,医生再三告诫要注意糖分摄取。 a.m.06:40 当池信谦走出卧房,笨笨和卓太立刻兴高采烈地衝向他,嘴里还咬着绳子。 阿池蹲下身,对牠们比出「嘘」的手势。 「小清还在睡。你们小声点。」 餵完两隻狗,池信谦拎起钥匙和钱包,出门了。 他骑着若清的小绵羊去买早餐。 这辆车她有好一阵子没骑过了,总要试试才能确保安全无虞。 a.m.07:10 早餐买回来了。 阿池将热腾腾的早餐放在餐桌上,接着走到卧房,凑在妻子身旁,低声唤道:「小清,早餐买回来了。趁热吃吗?」 小清悠悠转醒,一眼就见到那双毫无保留的眉眼。 一霎之间,彷彿回到两人学生时期。 林若清噗哧一笑。 池信谦懵了,愣愣地看着她。 认识那么久,他有时还真没搞懂她的笑点在哪。 林若清已经收起笑意,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身。 池信谦搀了她一把,温声问:「睡得还好吗?」 抚着自己微拢的肚子,林若清轻轻点头。 准备下床了,林若清忽然顿住,抬头看他。 「怎么了?」阿池问。 「……早安。」 原来是要说早安。池信谦弯起眉眼。 「早安,小清。」 他不介意说第二次。乃至于一百万次。 a.m.10:00 吃完早餐,发现外头阳光正好,两人乾脆躺在客厅的地板上。 早在搬进这间房的时候,池信谦就将整片地板铺上巧拼板,再铺上一片木质软垫。 此时,池信谦正用手机看球赛转播,林若清则半倚着他,看hbo的电影。hbo向来没广告,她一跌进去就出不来了,看得目不转睛,连阿池放下手机、摩娑她的手指,她都没有发现。 阿池摩娑她无名指上的戒指,表情新奇,带着略显憨直的幸福笑容。 直到,林若清抬起另一隻手揉眼睛。 阿池像一隻机敏的猎犬,立刻出声问:「累了?」 「没有。」她不紧不慢地说。 「看好几个小时了,先休息一下吧。」阿池软声劝说,「难得放假,要好好休息。」 林若清觉得好笑。 「我不就是在休息吗?」 阿池一时语塞。 没办法,总觉得她永远都是这副性子,心里转个不停,把自己累个半死。 像能读取他内心所想,林若清默了半晌。 她忽然去握住他的左手,端详他无名指上的戒指。 池信谦茫然地盯着她。 她低头,轻吻那枚戒指。 池信谦耳根立刻就红了——这还是第一次,林若清主动对他做这种事。 p.m.12:00 林若清煮了两碗麵,两人随意地解决了午餐。 p.m.2:00 林若清睏了。 池信谦半推半哄,她才终于愿意睡个午觉。 看她上了床,替她掖好被角,忍不住抱了她一把。抱了还不肯放。 「你到底要不要出门?」林若清瞪他。 「不知道耶。还是我乾脆别去了?」阿池苦恼地问,「你觉得呢?」 林若清翻了个白眼。 「池信谦,我只是怀孕了,别把我当小孩子好吗?」 见池信谦还不想走,林若清冷声说:「快走。」 「哦……好吧。」 牵着两隻狗,他落寞地出了门。 p.m.2:30 池信谦穿着球衣,牵着两隻狗,来到附近的公园球场。 一群人已等在那,身高頎长。 一看见他,猴子立刻笑嘻嘻地喊:「池队!你怎么来了?」 比起当年,他又晒黑了好几度。 削了个平头的李青廷,扔了一颗球过来,顺口问:「池队,队嫂不是怀孕吗?你怎么还出来?」 直到现在,阿池都还不怎么习惯「队嫂」这称呼。这到底是哪门子的怪异称呼? 池信谦接住篮球。 他想了想,借用了她的说词:「她是怀孕,不是小孩子。」 「这台词太像渣男了,池队。」猴子说。 「是吗?」池信谦苦笑,「那我老实说吧,我是被赶出来的。」 「……」 眾人沉默。 就当他们没问吧。 池队这老公做得实在太辛酸了! 伟哉队嫂! p.m.4:00 池信谦牵着两条狗回家了。 此时林若清早已醒了,正在处理工作上的事。 池信谦没打扰她,冲了个澡,出来后和她说:「准备出门囉,小清。」 p.m.5:00 阿池开车载着林若清回家。 池家亲戚眾多,热热闹闹的,颇有中秋团圆的氛围。 烤肉香已阵阵传来,林若清一进门,就被亲戚团团围绕,喜孜孜地问她肚子几个月了、预產期什么时候…… 池信谦不动声色地将她护到身后,对大家说:「若清怕生。大家别这样问啦。有问题就问我嘛。」 待到大家已开始吃吃喝喝,气氛酒酣耳热。 林若清扯扯他的袖子。 「怎么了?」阿池问。 「刚刚那样说,不好吧。」她蹙眉。 懵了一下,池信谦才意识到她指的是什么。 「哦,没什么不好的啦。我们只是回来吃个饭,你会怕,那就要让他们知道。」 林若清沉默了半晌,望着他闪亮亮的眸子。 她轻声说:「其实,也并没有那么怕。而且,我能感受到他们的关心。」 她盯着手里的烤肉串。 「能体会到这样的滋味,也挺不错的。」 林若清咬了一口烤肉,烤肉酱的咸味在嘴里回盪。 「你长大了,若清。」池信谦说。 林若清觉得好笑,于是就笑了。 池信谦反而有点难为情,挠挠脸,说:「中秋节快乐,小清。」 p.m.10:00 回到家,林若清先去洗了澡,接着换池信谦。 从浴室出来,池信谦走进卧室,却没看见妻子的身影。 他绕了一圈,经过书房,发现灯亮着。 门没关,林若清挺着孕肚,正奋笔疾书地在信纸上写些什么—— 他倚在门口,温柔地望着她。 「小清。」 林若清停下笔,抬头看他。 「等孩子出生了,也带我们去一次,可以吗?」 「去哪里?」她没反应过来。 「你的娘家。」 「娘家」这个词一从他嘴里说出来,她便红了眼眶。 泪水滴在信纸上,掀起无形的水花。 池信谦,是真正了解她的人。 和他在一起,无论是什么日子,都能快乐的。 阿笨,我知道你在看。 我很快乐。我相信你也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