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搁浅的遗憾》 Chapter 0 今天我要嫁给你(1) 他们相遇在最纯真的年纪。 彼时叶月不过四岁,开开心心地过完了生日,收了几份「厚礼」,正期待着放暑假了能待在家里肆无忌惮地和玩具们游戏,未料大清早的,她脑海尚处于浑沌状态,就被脸色黯沉不定的父亲叶衡安拉起,不顾她微弱的抗议,强行给她套上了那条平常都被收藏在衣柜深处的白色蛋糕裙。 那身连衣裙价值不菲,是某次她和母亲张然一起去逛百货公司,见了实在喜欢,死赖在橱窗前不肯走,又软磨硬泡了好久,才逼得后者不情愿地頷首,刷卡给她买下。 买是买下了,张然却也给她加了但书,声明平日没事不能穿到街上去招摇过市,只有生日聚会、出席婚宴之类的重要场合,才允许她穿出来走上一圈,也算满足了女儿家爱美兼爱出风头的天性。 对于这则但书,叶月不能说满意,但她就一小豆钉,也没多少反对的馀地。 前阵子在家里开了生日会,她好不容易才求得张然的允准,得以在同学面前威风一番,本以为短期内这条裙子都不可能重见天日,未料这才一个月不到,她就又能破戒了? 她对此完全抱持着喜闻乐见的态度,也没留意父亲那满佈阴霾的诡异眼神,一手牵着爸爸,一手牵着妈妈,便迈着欢欢喜喜的步伐出了门。 歷经将近一小时的车程,最后叶衡安那辆经受年月摧残的丰田终于拐过第n+1个弯后,停泊在了某栋建筑物前。 叶月从没到过这个地方,但她看得出来,自家父母显然不是首次踏足此地。别的不提,单说叶衡安轻车熟路地驶进闸口,并准确地找到停车位的举动,就足以说明他对这里的熟悉。 不过想当然而,年仅四岁的叶月不可能因此而猜想到什么,最接近事实的猜测大概是父母要把她抓来卖给人口贩子,可此刻的她正忙着冒险,压根没空去思考这些有的没的。 要换作平时,她在别人的地盘这般胡闹,张然肯定要给她一个瞪视,而相较之下脾气更暴躁的叶衡安就更不用说了,要是惹得他心情不好,直接抓住她就地正法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可出奇的是,今天她因发现新大陆而兴奋过头,一下子就脱离父母的掌控,拔腿在宽敞的客厅狂奔起来,叶家父母却未有任何表示,只近乎漠然地瞥了她一眼,随意嘱咐了声让她别跑出屋子去,又和那个帮他们开门的男人打了个眼色,然后那三人便遗下兴致高昂的她,边低声交谈边上楼去了。 一开始叶月倒也不在意他们的去向,只觉得这里好大好大,她躺在地上滚个三圈都不会撞上墙壁,比自家那转个身都会碰到脚趾头,引起连串争执的简陋公寓要舒适多了。要不是开门那男人的神色实在太严肃,她甚至想问问他,能不能让他们一家搬进来。 老师曾经对她说过,爸爸妈妈之所以会吵架,应该是觉得家里太狭窄了。末了老师还教她以后要努力工作,赚好多好多的钱来养家,这样爸爸妈妈就不会再吵,并成为她无比嚮往的,图画书那般「和乐融融的一家人」。 依她此时的领悟力,要理解老师的话中真意,无疑是强人所难了些。所以走进这富丽堂皇的大厅时,她的第一反应是,只要能搬到这里,就算她不长大,他们也能成为和乐融融的一家人吧? 不管这幻想是否能成真,光这么想想,就足够让她雀跃了。是以她在大厅里蹦蹦跳跳了好一会儿,直跑得貌似都有气喘病发的徵兆,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停下来,一头扑倒在极具弹性的沙发上。 偌大的客厅里空无一人,叶月在沙发上来回滚了三遍,便有些无聊了,也总算想起了某个进门那一瞬就该冒出的疑问:爸妈带她来这里是要干嘛? 该不会……真要把她卖了吧? 小孩子一旦落单久了,难免会有这种疑虑。虽说她这担忧来得稍晚,倒也归属于正常小孩的烦恼范畴。 左右张望了几下,确定父母并没有躲起来后,叶月心中渐生不安,一张稚气未脱的圆脸上也浮现起了紧张。正考虑着是否要到楼上去窥探一下父母的行踪,冷不防身后一把青涩的男声响起,硬生生把她吓了一大跳,差点没从沙发上滚下来: 「哈囉!你好吗?」 乍听这声朝气的招呼,叶月几乎要以为来人是她的挚交好友。然而当她回过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陌生的笑脸。 Chapter 0 今天我要嫁给你(2) 男孩和她年纪相若,想来就算有差异,也不会差到哪里去,顶多也就初小。因为还没发育,身高和她相差无几,不过他以手肘撑着沙发的扶手,她又不巧地刚好因过度惊吓而摆出了一个不怎么雅观的姿势,于是一个直立一个横躺的后果就是,相较于笑盈盈的男孩,她的气势要弱得多。 不愿意承认自己被吓倒了,叶月皱了皱鼻子,边用手撑起身体,边朝男孩做鬼脸: 「一点都不好!」 听了她赌气似的回应,男孩倒也不生气,只是歪头,沉吟了半晌,再抬眸时,竟又是那张灿烂的笑脸。 「可是,我觉得你很好啊。」他伸出手指,笑瞇瞇地指向她,想了想,又补充,「很好玩。」 这怎么听都不像是讚美! 刚被瞧去了最丢人的糗样,叶月此时正是尷尬的时候,甫听这形容,立时就炸毛了: 「你才好玩!你这个白痴、混帐、傻瓜……还有乌龟王八蛋!」 叶月被说得气忿,满心都是要骂回去的念头,无奈她一个四岁的小孩,骂人的辞汇翻来覆去也就那几个,还得归功于电视剧的薰陶,才不至于一出口就词穷。 可惜她的运气也就仅止于此了,骂了两句,意识到自己的用词实在严重缺乏杀伤力,她虽不甘心,也只能撇撇嘴,别过头去权当表达自己的不满,以示她和那个把她吓了一跳之馀,还对她出言不逊的男孩绝对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男孩或许也发现了她正在闹彆扭,总算敛了笑意,又规规矩矩地背起了双手,轻手轻脚走近她。 叶月正想着他是不是要向自己道歉,未想他竟将一张小脸硬凑到她跟前,又一次让猝不及防的她惊了: 「做什么!」 「只是想看清楚点你的脸呀。」大抵是意识到她的反感,男孩只盯住她短短一瞬,便马上往后退开了。从他的表情看来,显然是对自己看到的景象很满意:「你的皮肤很好耶。」 「……不关你的事!」 纵然身量幼小,可叶月从来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即使在幼稚园里,也不是那种会被老师奬励糖果的乖宝宝。虽说坏事没做过,泼辣却是向张然学了个十成十。此刻面对男孩类似于电视剧里提及过的调戏举动,她毫不留情,抬手用力一推,就想将他推离自己身前。 她的抗拒之意已然溢于言表,男孩却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把她气得差点没把一口贝齿都咬碎。 男孩看她气呼呼地瞪自己,似乎觉得更有趣了: 「你叫叶月是吧?」他问完顿了几秒,看叶月只是乾瞪着眼睛,并没有回答的意思,便也不执着,迅速将话题转移,从双方向的对谈变成个人秀般的自我介绍,「我叫周明毅,今年五岁,在伊恩幼稚园就读中班喔!啊,不对,马上就要升大班了!」 有什么了不起的! 要不是看出对方定然又会刻意无视自己的反驳,叶月肯定已衝口而出。不过她也算学聪明了,既然周明毅自说自话,那她就开啟无视功能么!爸妈吵架,妈妈常用的一招,她用起来也能算得上「劳火纯清」。 ……上次老师提过的成语,应该是这么说的吧? 算了,不管了! 叶月兀自在心底纠结的同时,周明毅也在寻找她心防的突破口。 见她摆出油盐不进的坚定姿态,他略感棘手地皱了皱眉头,又往左边歪了下头,随即灵光一闪,欢天喜地般道出一句: 「对了!你还不知道吧?你是我的未婚妻唷!这是爷爷说的,你和叔叔阿姨以后都要搬到我们隔壁,所以等你们搬来之后,我们就能天天一起玩了!」 叶月闻言抬眸,眼底倒是再没怒气,转而写上了满满的困惑。 「……未婚妻是什么?」 好像听说过这词语,是从电视上吗?还是妈妈藏在床下箱子里的那堆袖珍书里? 好耳熟…… 叶月正竭力思考自己到底是从何处得知此词汇,那边厢的周明毅却是被她问倒了,当即愣在了原地,也跟着托腮: 「对喔,未婚妻是什么?」 他边想,那张稚嫩小脸上的五官也随之皱成了一团,和另一端苦思冥想的叶月恰成对比。然而两人最终也没得到解答,只被脑袋里各种复杂的资讯弄得满心混乱,于是周明毅乾脆甩了甩头,拉起叶月的小手,笑嘻嘻道: 「没关係啦!反正爷爷说,这样对我们两家都好,爷爷好厉害的,他说的不会有错!」充份表现出对自家爷爷的信任后,他不顾叶月想要甩开自己的大幅度动作,用姆指微微按压了下她的手背,「最重要的是,我们以后都能一起玩啦!嘿嘿,我觉得你挺好的,一定会好好罩着你喔!」 听得这话,原先还在挣扎的叶月霎时安静了。 小孩子的心思总是纯粹而简单,往往一言不合就得上演全武行,却也不记仇,相隔个一天,说句抱歉,就又是手牵手的好朋友。 说起来,周明毅本就不是她的朋友,他俩之间也不存在和好之说。但无疑地,他对她承诺的陪伴与保护,确实教她心动不已。 「……你真的会跟我一起玩?一直喔,每天喔!每天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就是一直持续下去,到一辈子完结为止!」 「当然!」 周明毅这句答应答得爽快,还附带了一个明朗仿若盛夏的笑容,使得原本还想偽装严肃的她终于忍俊不禁,噗哧一声,和他一同大笑了起来。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叶月恍然想起这一幕,忽而很想问问那个远在千里的男人,为什么曾经信誓旦旦许下的诺言,歷经时光洪流之后,竟就此消失不见了? 究竟是年少无知,抑或许诺着实太轻易,才让你疏忽了,忘记了,将你视若生命的我,真会将你随口的一辈子当真? Chapter 0 今天我要嫁给你(3) 小孩子间的感情总是建立得很轻易,就像叶月和周明毅,两人一起捧腹大笑过一场之后,竟就建立起了深厚情谊,手拉着手跑到周明毅的房间,和他那堆几可乱真的手枪玩具玩了一整个下午,差点把叶月乐得都不记得要回家了。 大抵是那天的笑声太愉快,事后她竟也忘记向父母追问特地开车跑到周家来的目的,满心都是认识到新朋友的喜悦。也因此,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明白,周明毅于她人生里担任的角色,远不是「童年玩伴」四个字可以概括的。 打从相遇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就不再存在所谓纯粹。儘管当时两人都还懵懂得很,可几个大人早已达成了共识,非常独断专行地代替他俩作了决定。 长大后,叶月曾不只一次沉思,自己于父母心中,究竟处于何种地位?为何在听见周家的要求时,他们几乎没多加挣扎,便俐落地应允了对方,甚至没有半点要跟她商量的打算? 这是她的人生,但父母却在她尚未懂事之际,抢先剥夺了她的选择权,强迫性地将她的婚姻许给了某个压根还看不出成熟轮廓的小鬼头。 当时她还不懂未婚妻是什么意思,对于「嫁人」这回事也瞭解不深,只是模糊地认知到,周明毅将会陪伴在她身边许久,并单纯地为此而感到高兴。直到年纪渐长,从电视剧、漫画及小说等媒介中吸收了各式资讯,她方才知道,原来四岁的时候,她任由父母将她带到周明毅跟前,已相等于默许周家接收自己的抚养权。 兴许父母是认为她年纪尚小,不足以判断利弊;也或许周家开出的条件实在太好,好到他们没能抵抗住诱惑;又或者,周家的背景太硬,以致他们不敢轻易得罪……要说原因,她随口也能说上十来个。但即使她努力着想要为父母找到掩饰的藉口,最终仍然不得不承认那个深藏于心底,始终不想面对的理由。 那是一个最简单直接的理由,轻而易举地解释了所有不合理,却残酷得教人难过。那就是,叶家父母本就没有她所想的那么爱自己。 之所以能毫不犹豫地捨去,只因一开始就不曾留恋。无奈年幼的她一直没能认清,自己并非承受着父母期待而出生的孩子,总是傻气地,不自觉地,对父母產生了不该有的冀望。 这么说来,周、叶两家之间,大概也能称得上是各取所需。叶家用她这个女儿来换取他们所要的庇护,周家则以手中所控的权势为条件,把她的所属权转移到自己手上。 其实她不是很明白,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图谋,竟连13k这样的黑社会都盯上她,还用尽方法把她弄到家族内部来。 退一万步讲,就算她真具有特殊才能,但周家向他们提出交易那会儿,自己才四岁,周家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预知未来,知晓她以后会发展出什么才能吧? 这份疑惑潜藏于心中,却无人愿意来为她解答。 倒也不是没提出过疑问,父母暂且不提,单说受到周家资助,举家搬到周家旁边的小别墅那一年,父母带她去跟当时13k的主事人,也就是周明毅的爷爷,半辈子都在黑道上挥洒血汗的老爷子周正武打招呼,那时的她初生之犊不畏虎,也弄不清楚眼前的老伯是何许人物,昂起头就是一句直截了当的询问: 「你为什么要我嫁给明毅哥?」 叶月永远都记得,她道出这句话之后,周正武低下头来看她时,脸上那讳莫如深的表情。 周正武的五官本就阳刚,儘管随着年月过去,昔日的坚毅已然添上几分苍老,那种专属于上位者的威严却是半点不减。分明只是一个轻浅的瞥眼,便足以把她身旁的叶家父母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各自使劲拉着她,要她给老爷子道歉。 叶家父母满心只想息事寧人,然而周正武却没给他们机会,盯着叶月看了好一阵子后,竟驀地挑了挑眉头。 「你讨厌小毅?」 忽而被问及这问题,原先思路就不算清晰的小叶月顿时一窒,支吾了半晌,才彆彆扭扭地回了几个字。 「也……也不是讨厌啦……」 此时的她对周明毅还没抱有多馀的心思,只是因为喜欢和他一起的感觉,才这么回了周正武的话。但周正武也不晓得是否故意要曲解她的意思,听过她的回答后微微点了点头,淡淡说了句「那不就可以了」,而后便重新转向了叶衡安,开始谈些搬家的细节,再也没给她留下开口的机会。 被周正武如此莫名其妙地打发了,叶月自然不太满意。但她毕竟还是小孩子,也没办法对周正武做些什么,只能任由三个大人无视自己,自顾自地商量起了他们所谓的「正经事」。 后来回想起这一幕,叶月才觉得,大概周正武并非真想瞒她,只是认为解释起来太麻烦,才乾脆转移掉话题。说到底,和一个四岁多的小孩儿讲「冲喜」,恐怕她也未必能听懂。与其浪费时间与她周旋,不如不予理会,处理起来还要简单些。 真要说的话,周家真正需要的也不是她,而是她出生的时辰八字。倘若不是周家御用的算命师断言,能帮助渐走下坡的13k重振当年英姿的人就是她,周家也不至于大费周章,给她安上个「下任当家未婚妻」的名衔。 他们需要她,却不在乎她。 讽刺点说,就算她是一隻猪,只要算命师说她有助于13k的未来走向,周家大概也会毫不犹豫地花钱买下。 说穿了,她就是一颗有点利用价值的皮球,被周、叶两家扔来扔去,谁也妄顾她的需求,只知道无止尽榨取她仅剩的价值。 那是一种多悲哀的认知,当逐渐长大的她意识到这一点,差点没直接起身逃跑。姑且不论是否真能逃出周家的魔掌,至少尝试过抗争,也算对得起自己。 但她心中这么想,却没有将之付诸实行。原因无他,只因临行前一刻,她驀然想起了周明毅。 周家也好,叶家也罢,里头都没有她所眷恋的人或事。既然昔日父母都能为了利益而拋弃她,便失去了留下她的资格,更别说是由始至终都没有向她付出过关心的周家。 但她能拋下这一切,却终究拋不下周明毅。 他是自己离开原本的住家后,唯一愿意对她友善以待的人。相识长达六年的时光里,哪怕是她连父母的爱都没能留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后者的目光一点不剩地被弟弟抢走的时候,他却依然站在她身边,坚定地实践保护她的承诺。 这段婚约让她失去了太多,但唯有他,是她怎也割捨不掉的拥有。 为了这份仅存的拥有,她终于没有逃走,默默选择留下,并等待他履行两人之间的约定。而她始料未及的只是,作出这个决定的同时,竟也昭示了接下来一段漫长的日子里,她必须承受比此刻所感受到的刺痛,还要更加深沉的痛楚…… Chapter 1 近在咫尺的思念(1) 当终于迈进人生的新阶段时,人们总是尤为期待。 前方的未知固然教人惊恐,却也因而更显诱惑。就如小孩子总憧憬着长大,正是因为对于「长大」这件事瞭解不深,才会抱持着期待。只是经歷过的人都明白,这种心情不过曇花一现,当认知到现实的残酷,人们往往恨不得坐上时光机,回到过去揍倒那个天真的自己。 就如叶月曾无比嚮往中学生活,但当她好不容易考进来了,最后却恍然惊觉,事实远不如她所想的那般美好。 后来,待一切皆尘埃落定,她回想起这段青葱岁月时,总忍不住要笑。笑时间,也笑她自己。笑时间带走了她的单纯,笑自己曾经竟能如此地单纯。 其实早在她升上中学一年级以前,周明毅已给了她许多提示,只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忽略,始终不肯承认他的改变。 该说是自欺欺人吗?倒也不尽然。以她当时的年纪,没意识到真相也份属平常。然而叶月抚心自问,终究无法坚定地说,自己那会儿是真的一无所知。 说到底,她是为了他而留在这个家,也是为了他,才一直强忍着周家人投向自己的轻蔑目光。她虽是小孩子,但这不代表她不会受伤。有着深厚血缘的家人丢弃了自己,本该接收自己的「新家人」又把她视作工具,任她再坚强,也没办法一笑置之。 她是在意的,她在意得不得了,但长年以来却只选择了哑忍,半句抱怨都不曾说出口。这对一个小孩子而言是多大的压力,可她还是坚持了下来。 能让一个女孩子即使承受着排山倒海的寂寞,也不愿开口提放弃的力量,只能是爱情。 这份情愫是从何时开始萌生,又是为何萌生的,叶月不得而知。她只晓得,当某天她看见周明毅远远朝自己走来,胸膛处忽而就小鹿乱撞了起来,而从那一天起,周明毅对她而言,再也不能被简单定义为「掛名未婚夫」那般无关紧要的存在。 就算被周家利用也没关係,既然她喜欢他,想要和他在一起,那么未婚妻这个身份就再方便不过了。 如果说叶月对夺走她所有幸福的周家有什么心怀感激的话,大概就只有这一点了吧。 正因他们赋予了她这个身份,她得以站在最接近周明毅的地方,佔据那个人人覬覦的位置将近十年。从纯真的四岁到青涩的十二岁,与周明毅最亲密的人始终是她,纵然曾有人尝试要介入,却不曾有谁真正成功过。 叶月满以为这样的定律必然会永远持续下去,毕竟过去的这些年,除了周正武和13k的少部份高层以外,她还没看过有人能比她更靠近周明毅。可是她的这份信心,却在一年前周明毅升上安城中学,和尚未毕业的她分开后,一点点逐渐瓦解。 都说女孩子第六感灵验,这说法是否有根据,叶月不是很清楚;但无庸置疑的是,自从两人不再于同一所学校就读后,周明毅的态度确实不一样了。 说来她也是矛盾,边想着自己应该是想多了,却又觉得无端涌上这种感觉,理应不是空穴来风。思来想去,就觉烦人得紧,连带学业也被丢到一旁,原先就只是在中等边缘徘徊的成绩一下子掉了下去,为此还被张然狠狠训了一顿。幸而呈分试前她猛然醒悟,想到成绩差就不能考上周明毅所在的区内第一志愿,这才又鼓足了气,加把劲将成绩给提了上去。 叶月自认是尽力了,但她毕竟不是天才,或许连庸才都称不上,是以考完试后,她就满心焦躁,就怕自己哪一题失准了,会和第一志愿失之交臂。 这患得患失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中学派位结果公佈当天,直至她从班主任手中接过录取通知书,望见上方「安城中学」那四个清晰而显眼的字眼,一颗心才算是狠狠落了下来。 本以为这么一来,所有事都会回到正轨,不管是他俩之间因升学而拉远的距离,抑或他莫名其妙的冷淡,都会随着两人再度就读于同一所学校而恢復正常。可是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意料,当叶月满心欢喜地来到安城,最终竟讶异地发现,过去一年的忐忑仅仅是开端而已,实际上,于日后缠绕她多年的梦魘,从她踏入安城的校门那一刻起,才算正式成型。 那是叶月背着侧揹包,迈着轻快的脚步走进校园时,所始料未及的事。 Chapter 1 近在咫尺的思念(2) 由于是开学的第一天,校园周遭还没充斥学期中途的沉鬱气息,而且大抵是暑假期间翻新过的关係,不少高年级生走过操场,都会留下一句感慨,笑闹着慨叹学校总算不再是原先的穷酸样。 新生进校,自然不像旧生那般三五成群,大多都穿着不合身的校服,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快步前进,显然是尚未适应新环境,因而心生紧张。 身为新生的其中一员,叶月的表现却和其他人大相逕庭。 她不但没有展现出怕事的鵪鶉模样,反倒一个劲地四处张望,甚至还伸出「魔爪」,抓住几个学生一股脑问了一轮,把那些人吓了好大一跳,最后也没顾上回答她的问题,赶紧就拔腿逃跑了。 眼见被自己看上眼的目标都在转眼间落荒而逃,叶月撇撇嘴,终于放弃了从普通学生入手这条路。 说起来,要不是周明毅一大早就甩下她,自己先偷跑来学校,她也不至于这般落魄。想她现在外表看上去虽还算正常,背脊却早已被汗濡湿,全是差点错失公车的后果! 要知道,他们家附近能直抵安城的公车就那么一辆,每一班相隔半小时,就算改搭地铁,也得徒步走上好一段路,到时她肯定得迟到。周明毅不会不清楚这一点,却还是撇下她,让她一个不瞭解公车时间表的新生傻呼呼地等了半天,最后只能踩着匆忙的脚步追公车,这简直不可原谅! 过去一年待自己冷淡也就算了,如今她重新回到他身边,和他就读同一所学校,他居然不理会自己,这要是不和他算一下总帐,她叶月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满脑子都是这样的念头,她雄心壮志走进学校,但还没来得及绕操场一圈,就被全校广播给赶到了一年级的所属教室。 她被分配到c班,班主任是个绑着高髻的高瘦女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从抹得闪闪发亮的镜片到崭新的黑色高跟鞋,全身上下都透着严谨的气息,只一眼就让叶月感受到铺天盖地的压迫感,一瞬间连周明毅都被暂时拋诸脑后,只觉呼吸一窒,好似被她一瞪,全身都要透不过气似的。 这当然是错觉,要是有人拥有这般特技,不被抓去科学机构研究才怪。但叶月至少藉此明白到了一件事:她不喜欢这个老师,且根据她的直觉,这老师大概也不会太喜欢自己。 不过算了,她不在乎。就算全世界都讨厌她,只要周明毅愿意接受她,那也就可以了。 想到这里,她一时忘了自己还得找周明毅算帐这回事,脣畔情不自禁地微微上扬,掀出一抹满含幸福的浅笑,专注得差点连班主任喊她上前的指令都没听见。 「叶月?叶月在吗?」 连着喊了几声也不见回应,班主任韩采雁的语气渐显不耐。要不是此时叶月回过神来,匆匆大声回了个单音阶,也许她已经直接发火了。 面对这个害自己白白浪费时间的孩子,韩采雁并未给出好脸色,只抬手一指,示意叶月列队,而后便背过身去,接着唤出下一个人名,声音冰冷又生硬,看来是被这繁杂的开学事务弄得烦躁,因此连好老师的形象都懒得维持了。 不过韩采雁再如何生气,c班的这些学生才刚脱离小学,十二、三岁的年纪,本就尚未定性,虽说升中了,心态却还没调整过来,加上家长乐意纵容,是以这些孩子是一个比一个不听话。一群人跑跑跳跳的,这个说要上厕所,那个说要喝水,好不容易排好队时,不只韩采雁,就连叶月都长吁了口气。 「好了,现在我们要去参加开学典礼,这可是重要场合,给我好好排队,不许失礼!」 这一席话,韩采雁说得尤其认真,瞧她那眼神,叶月毫不怀疑,若有哪个不识相的调皮鬼犯了错,这学年少不免要被她针对。 叶月当然不想被针对,毕竟在学校里,老师和学生的地位高下立见,即使嘴上说无所谓,可考试的成绩掌握在老师手里,怎可能真的无所谓?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自己无所谓,死命将孩子送进安城的父母断不会和他们抱有相同想法。 她知道自己该提高警惕,以免被韩采雁抓住把柄,白白为自己的校园生活添堵。可她心里晓得,做出来的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往礼堂前进的时候,她一直忍不住左顾右盼,想要找到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哪怕只能以眼神交流,连招呼都不能打,好歹也算见了面…… 她想见周明毅。 对啊,她为什么要欺骗自己呢?实际上,她压根不想计较赶公车赶得满身是汗这种小事,更不在意班主任的斥责,说穿了,她就是想寻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去见他罢了。 难得对自己诚实了一次,她的心情顿时变得有些急不可耐,边走边张望,直到人已经坐在礼堂的这一刻都还没冷静下来,不断小幅度地起身回头,动静虽小,却还是引起了周遭人的注意。 叶月并未发现周遭人朝自己投来的不赞同目光,依旧执着地寻找着周明毅的身影,然而她还没找出自己的目标,坐在她身旁的一个马尾女生倒是率先发难了: 「你难道不能好好坐着吗?像这样子动来动去,很碍眼耶!」 这话不算客气,可要说女生心存恶意,那未免有些言过其实。真要说的话,她也就是不堪其扰,才出言作了提醒,语气固然是差了些,倒也算不得大错,不至于引起他人反感。可不知怎地,叶月将这句几乎毫无杀伤力的指责听进耳内,竟觉心脏一痛,当下连周明毅都不想管了,只能缓缓回过身来,依该女生所愿,如同木雕一般坐在椅子上,直到典礼开始,再没移动过分毫。 Chapter 1 近在咫尺的思念(3) 她告诉自己,没关係,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她真的无须在意。 说到底,这样的事她少说也经歷了上百回,就算最开始会难过,到现在也该习惯了。如今不过是对方的角色换了,从父母变成了同学,本质却是半点未变。只要她放宽心去看待,就会发现这压根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像过往无数次一样。 回想起来,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如此逆来顺受,在家中的地位愈发地低下? 是弟弟叶亮出生之后,还是母亲确定怀孕之后?抑或……早在她与周明毅的初遇发生之时,便注定自己终有一天会走到这等局面? 这些问题,叶月问过自己太多遍,几乎每天睁开眼睛,脑海里都会重覆浮现,但日復日,年復年,她始终没找到答案,只觉自己对家人的眷恋一点点消失,而她对周明毅的执着,亦随之一点点加强。 她无法判定这究竟是好是坏,可覆水难收,她亦无从回收这份感情,只能假装无畏地勇往直前。 说穿了,她之所以拼尽力气要考进安城,与其说是为了周明毅,不如说是为了自己。 她完全没办法想像,假如没有周明毅长伴在侧的日子还得持续六年,早就失去家庭依靠的自己,到底该怎么撑下去? 要是将这份担忧说出来,大概马上会有人跳出来指责她不惜福。毕竟她的父母还健在,薪水虽不算高,但加上周家这几年间或提供的资助,好歹给她和弟弟支付学杂费还是没问题的。且从小到大,父母对她不能说有求必应,至少在物质上从不曾亏待过她,哪里值得她用上「失去依靠」这样严重的字眼去形容? 其实叶月倒也晓得,自己如此看待父母,确实是不太应该。但要她满怀感激地认同父母这些年来对她很好,她却又实在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所谓家家有本难唸的经,哪怕是外人眼中的模范夫妻,也许背地里也只能做到「相敬如冰」,更何况叶衡安和张然从来就和这个词扯不上边,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各种大小事都能拿来吵,而这么多年来,两人唯一一次彻底站到了相同战线上,就是为了她这个女儿。 倒不是他们多重视彼此的血缘羈绊,只是周家所给出的一切,全都建基于「叶月是周明毅的未婚妻」这个大前提之上。他们若想保住既有的利益,就得稳住她,以免她年少无知,一不留神得罪了周明毅甚至整个周家,单方面宣告解除婚约,那先斩后奏的他俩可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小学以前,叶月大概还不至于以这般阴谋论的角度去想自己的父母;可当五岁的时候,弟弟叶亮出生,她亲眼目睹父母对自己和弟弟的态度差异后,不由得感慨,原来自己终究是将父母过度理想化了。 也许他们是爱她的,可那终究只是曾经。早在周家提出交易,而叶衡安点头应允的那天起,她和父母之间的关係就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到了今天,叶家父母心目中的孩子,只剩下叶亮一个,至于她这个长女,只被视作寄居于叶家的外人,不论是叶衡安还是张然,谁也没有将她真正纳入到保护范围之内的打算。 明明已经属于周家,却还得待在自家里,这对叶家父母来说显然相当难受。因此对于叶月,他们一天比一天没耐心,别说让女儿撒娇,就连叶月有时想主动帮忙,也会因做不好而被喝斥,儼然成了家中最不受欢迎的人。 实际上,说是不受欢迎,还真没夸大。暂且不提偏心之意溢于言表的叶家父母,今年刚满六岁,在周、叶两家的契约成立两年后出生的叶亮大抵是深受父母影响,对叶月这个姊姊从不见半分尊重,从满地爬的幼儿时期起便会用尽一切方法乱扯姊姊的头发,后来稍稍长大一点,他乾脆也不动手了,趾高气扬地命令姊姊帮他做这做那,还总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把叶月气得够呛,偏又拿他没法。 真要说的话,她想治治叶亮的傲气也不是不可以,问题是她得先取得父母的同意,而叶家父母在这方面的态度一向很明确──姊姊就该让弟弟,小亮才多大,让一让他怎么了? 于是在父母的有意纵容下,叶亮愈发地变本加厉。不久后他上了幼稚园,不知是否跟同辈玩多了,学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指使叶月时偶尔也会「试用」,而这当中,「好碍眼」就是他最常用的台词。 「姊,那个东西好碍眼!拿走拿走!」 「姊,还有这边也好碍眼啦!」 「嘖,还是好碍眼……喔,我知道了!碍眼的其实是姊姊你对吧!」 诸如此类的话语,叶月每个礼拜都会从弟弟那儿听到好几次,从最初的难过,到现在的麻木,她也算进步不少。可当她在开学典礼上听见邻座的女同学用同样的词语来骂自己时,这才恍然惊觉,原来她从来就不曾真正放开过。 她还是在乎,只是知道没有人会在乎她的在乎,才乾脆假装不在乎。可是在她内心深处,其实一直很想要相信,那个生她养她的叶家里,依然为她留有一席之地…… Chapter 1 近在咫尺的思念(4) 想起家中琐事,叶月本就称不上良好的心情瞬间跌至谷底,连带在开学典礼上也心不在焉,校长和在校生致词那是半句都没听进耳内,就连学生会为缓和气氛而特地加插的暖场活动,都没能吸引她的目光。 和她的冷淡相反,周遭的人倒是一个比一个激动,尤其是坐在她旁边,在典礼开始前和她结下「仇怨」的那个女生,从学生会长出场起便一直尖叫,即使身处人声鼎沸的礼堂,其声音也是出类拔萃的尖锐,将与她相距不到五厘米的叶月惊得忍不住一个劲捂耳朵,却也不敢惊扰她的「雅兴」,只好逕自哑忍。 不过吵归吵,学生会精心策划了这么一场活动,她虽不算投入,倒也被闹得没了胡思乱想的心思。 退一万步讲,如果抽籤时她没有被抽中上台的话,这开学典礼也能勉强算是完满结束;可事实是,在场将近一千名学生,学生会也就提供了三个得奬名额,偏偏她就那么「幸运」地被抽中了! 说起来,她其实也不是很介意得奬不得奬,不得奬那是正常,得奬了也没什么可意外。糟糕就糟糕在,当她被工作人员邀请上台,亲手从那位笑得温文尔雅,被无数学生以星星眼注视的学生会长手上接过礼物时,会长大人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竟对着麦克风笑瞇瞇来了一句: 「这位同学长得不错喔!看来咱们校花的地位要不保了!」 这话显然是开玩笑的,台下大多学生也只是捧场地发出一阵笑声,谁也没将他的调笑放在心上。可叶月听后,当场就苦了脸色,全然没有被称讚的欣喜。因为她立刻就发现了,台下不远处,她原先坐的位置附近,有一道和友善完全扯不上关係的目光准确地落在她身上,直到她按照指示,捧着礼物缓步走下台的时候,都没有移开的打算。 此时她早已心里有数,只是多少还存有侥倖,期盼这一切纯属错觉,或是她自我意识过度,实际上根本没人瞧着她看。但待她回到座位,终于再也找不到自欺欺人的藉口──那个死死盯着她的人,的确是坐在她身旁的那个女生没错。 没记错的话,这女生应该叫作张芷萱,短短一个早上已跟班上大多数人打成一片,听说成绩也不错,小学时期大概常常参加校外竞赛,就连不苟言笑的韩采雁,适才喊到她名字时,神色也放松了不少,从那表情看来,应该是看过这学生的资料,还对张芷萱的表现很满意。 现在才刚开学,此时便和这样一个角色结怨,对叶月而言怎也算不上好事。可祸是学生会长惹出来的,她再怎么苦恼,也不能跑上台去要求对方帮她澄清,最后只好暗自摇头,将这份冤屈之情打落牙齿和血吞。 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心中哀嚎连连,但张芷萱要往什么方向詮释这突发事件,也不是她能控制的。而且张芷萱虽摆出了生气的样子,却是没开口,只一声不吭地熬到了典礼结束,才冷哼一声,推着坐在自己另一端的女生起身,边小声聊天边往门口走,就是不肯给叶月施捨半个眼神,姿态特别的高贵冷艷。 叶月再早熟,毕竟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面对这等境况,一时也想不出解决方法,只好微微抿脣,假装没注意到张芷萱的态度,加快脚步紧随队伍之后。 好不容易扛住了张芷萱单方面发动的冷战攻势,一行人回到教室,叶月却还是不得安寧。 这也怪不得谁,说来说去,刚开学要烦的事就是多,学杂费、校队申请、书簿津贴……各种东西混到一起,最后发回家的通告总是厚厚一叠,别说学生,连老师都不见得记得里头都在讲些什么。而这导致的直接后果是,下课铃响起时,该处理的班务还没全部完成,故学生虽抱怨连连,还是被韩采雁强制性留在了教室里。 小息本就不长,被这么一耗,剩下的时间最多只够上个厕所,至于叶月心心念念要到楼上找周明毅的主意,自然是没戏了。 连着两次小息都面临一样的窘境,到午休时,叶月已经快从焦急演变成焦躁了。可惜的是,儘管她很想赶到二楼去找周明毅一起吃饭,但校规明文规定,中一生得全体留校吃午餐,因此虽知周明毅就在咫尺之外,她还是得跟着大队,推拥着到操场去取学校提供的营养午餐。 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满心都掛在未婚夫身上的她也没想到要分出心思去和同班同学打好关係。结果当班上眾人都逐渐找到自己的小团体时,唯有她还坐在长桌的角落,有一下没一下地将饭塞到口中。 部份女生原本想向她搭话,然而她们还来不及行动,就瞥见长桌另一端的张芷萱朝她们挤眉弄眼地打眼色,于是面面相覷后,终于还是放弃了和叶月交朋友的念头。 后来回想,叶月总不免后悔,后悔自己竟给张芷萱提供了这么一个机会,让她得以鼓动班上的大家来排挤自己。无奈这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可吃,而当时的她又全然没察觉异样,一颗心全系于远在校外的周明毅身上,就算被设计陷害,也只得认栽。 Chapter 1 近在咫尺的思念(5) 当然,那么久远的事,此刻的叶月不可能未卜先知。因此快速吃完午饭后,她依指示清理好饭盒,也没想要留下来跟同学培养感情,直接就往楼梯的方向直奔,以一种极可能得盲肠炎的速度,连跑了两层楼梯,而后只稍稍顺了顺呼吸,便直起身子,往那个她早就烂熟于心的班级走去。 早在入学之前,她便软磨硬泡地从周明毅那得知了他就读的班级。当时周明毅显然只想打发她,也没想过要跟她解释什么,要不是她后来偶然偷听到了周正武和手下的对话,还不晓得被周明毅轻描淡写地道出的「a班」,即使在出过无数「10a状元」的安城中学,都是相当亮眼的存在。 如果说能考上安城的都是精英,那a班的学生无疑都是精英中的精英。用通俗的话来讲,即相当于「精英班」。 香港一贯採取精英教育,无论是大学或社会皆竞争激烈,不少学校都积极提高学生的竞争意识。安城作为区内的明星中学,自然也属于其中的一份子,但为免过度打击学生的自尊心,「资优」、「精英」之类的用词禁用已久,对外统一宣称自己一视同仁,绝不以成绩为标准,将学生们物化分类。 这政策听上去很美好,可真正实行时,效用却是不大。 说到底,学生也不是白痴,光是每年发佈的年级排名就足以说明一切。就算嘴上不提,自己到底是属于天之骄子那一群,抑或资质平庸得只能待在普通班,每个人都心里有数。 中一生才刚进学校,对这种不成文规定大多知之不详,但叶月却是个例外。 她太喜欢周明毅,一旦遇到什么与他有关的东西,她总是竭尽全力去瞭解。甚至有些事情,明知自己知道了也只会徒添烦恼,她还是会自虐一般,尝试着伸手碰触。 有时候,就连叶月本人都觉得自己是傻瓜。明明不去想就可以了,她偏要一门心思扑在上头,任那些事地牵动她的心,然后一点一点,将她彻底推入深渊。 女生的神经总是比较纤细,一个不留神就会想得太多。比如精英班这回事,分明只是芝麻粒那么点大的事,她却以此为起点,想到周家背后的13k势力,并自己那离了周家便连中產阶级都攀不上边的家之间的差异,想着想着,竟益发地难过起来。 真要说的话,这也无甚大不了的,纯粹是她自卑心作祟,心情才会因此被影响至此。毕竟这些年以来,不仅父母耳提面命地提醒她莫要得罪周家,手握权力大半辈子的周老爷子每回见了她,总会给她一个略显冷淡的瞥眼,然后阴阳怪气地告诉她,行事为人千万要小心,不要丢了周家的脸,可见除了她的生辰八字以外,这位年过半百却气势不减的黑道当家对她并不怎么满意。 说起来,也不只是周正武。儘管没有人会傻得跑到她面前来指指点点,但叶月是知道的,在13k内部,底层的混混大多不晓得她的存在,稍为高阶一些的干部见了她,也并不怎么看得起她。 这当中很大部份是因着她的年纪,哪怕她再早熟,终究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而能在黑社会里爬出头来的,就算不能说是狠角色,亦至少具有一定实力。她就一小女孩,连法定的成年标准都没达到,位份却比他们还要高,也难怪他们会心生不服。 身处这样的环境,叶月其实承受了很多委屈。可是为了周明毅,即使得忍受更深沉的寂寞,她亦甘之如飴。 仔细一想,那真是一种与年龄不太相符的觉悟,可放在她身上,却又显得如此地理所当然。 思及此,心脏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揪,平稳的步伐也有了那么一秒的凌乱。不过眼看2a的教室已近在眼前,叶月深吸口气,终于没有临阵脱逃,抬起右手,往那扇厚实的门板上敲了敲。 「那个,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 午休时间,2a班的教室正值最闹腾的时间点,眾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竟无人留意到她的小声询问。末了还是她连喊了几声,才引来一个高瘦男生的注意。 「师妹(註1),你找谁啊?」 那人劈头就来了一句师妹,叶月对此倒是不介意,只是见那人掛着笑朝自己走来,一时有些紧张,脑袋霎时一片空白,只剩那个铭刻于心版上的名字还清晰着。于是她当下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张口就吐出未婚夫的名字: 「呃,请问,周明毅回来了吗?」 ※ 註1:香港学生之间,如有年级差距,多以「师兄、师妹、师姐、师弟」相称,相等于台湾的「学长、学妹、学姊、学弟」。 Chapter 1 近在咫尺的思念(6) 那男生闻言挑了挑眉,当即瞇起眼睛,半弯下腰仔细打量她,最后也不知是否真看出了些什么,倒是没多加调侃,只回过头去,大声喊出周明毅的名字,算是代她传递讯息。 「喂,姓周的,有师妹找你!」 真要说的话,这话也不含多少讯息量,但也许是男生的声量太大,此言一出,半个教室竟都随之安静了下来,原先聊得兴起的各个小团体也从大声说笑变成窃窃私语,全部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落在那个即使身在数十人的班级之中,依然耀眼得可以的男生身上。 那人大抵早就习惯被注视,对倏然转变的气氛并未给出半点反应,只近乎冷漠地随口应了声,然后吸光最后一口饮料,这才慵懒地站起身,推开椅子,朝门口走来。 看他一步步朝自己走近,叶月的呼吸不自觉地一窒,不知怎地,竟有了一种流泪的衝动。 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惊觉,原来她远比自己想像中,还要更想念周明毅。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也不是完全没碰上面,偶尔周家有什么亲戚聚会,周正武也会邀她过去,而叶家父母为求与周家打好关係,亦不时请周明毅到自家吃饭。可是对叶月而言,能见到他,却不等于寂寞也能一起减轻。 虽然他还在自己眼前,还在自己身边,她却日益觉得,他的心正一点点离她远去…… 她很努力很努力,想说服自己一切只是错觉,而他从来都没变,依旧是四岁那一年,信誓旦旦地告诉她,会保护她一辈子的男孩。 儘管此时的周明毅脸上晦暗不明,连心情都无从分辨,但即使只是望着他一步步走近自己,便足以让叶月又一次坚定对他的信任。 暗自深吸口气,她扬起笑容,昂起脸就是一声满有朝气的招呼: 「明毅哥!」 听得这声称谓,周明毅藏于微长瀏海下的黑眸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却终于没说什么,只微微頷首算是回应,态度冷淡得教人忍不住生出退缩之意。 不过想当然耳,退缩的人里头,绝对不包括叶月。 好似没觉察到他的意兴阑珊,打从看见他的那一刻起,她便满脸兴奋,满眼不加掩饰的爱恋,执着痴迷一如过去,只瞧上一眼,就让他浑身不对劲。 周明毅想着,不由自主就蹙起了眉头。另一边厢的叶月却是没留意他的不妥,只急急上前,撒娇般挽上他的手臂。 「明毅哥,你今早都没有等我一起上学,害我错过一班公车,放学可不能这样了喔!吶,你说我们约在哪儿比较好?学校正门好不好?」 说话的时候,她的视线始终没从周明毅的脸庞上移开过,彷彿这人就是她全部的眷恋,错过一秒都是浪费。而见到他以前,曾在心中模拟过无数次的斥骂,此刻全数化为乌有,只剩几句毫无杀伤力的娇嗔,不但听不出责怪之意,在旁人听来,更有几分打情骂俏的味道。 a班虽是资优班,但毕竟都还年轻,才唸初中的年纪,遇到事情难免沉不住气。眼见班上的风云人物似乎惹上了什么桃花债,眾人顿时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了半晌,末了几个看上去就是中坚捣乱份子的男生率先带头起哄,三言两语就将气氛给挑动了起来: 「唷!周哥好棒!谈恋爱了喔?」 「小周不地道啊!交女朋友就该说一声,咱们又不是郑老头那老古板,说什么……『坚决反对早恋!』」 道出这话的男生边说边搞怪,做了几个不伦不类的动作,大概是在仿效他口中的郑老头。 不晓得是他确实学得唯妙唯肖,抑或纯粹不想让这热闹褪下来,总之2a班的同学倒是很捧场,一个比一个笑得大声,就连几个坐在角落里,一直低头看书,看似矜持的女生也忍俊不禁,不住捂嘴轻笑。 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举动似乎有些不合时宜,叶月的脸霎时染上一抹緋红。然而她还来不及作出解释,被她挽住的周明毅却先一步出声了: 「都他妈的给我闭嘴!」 这声命令可叫响亮,将在场者通通吓得一惊,霎时都止住了笑声。 周遭静寂得可怕,就连理应最熟悉自家未婚夫的叶月,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一时之间,竟连挽住他手臂的力度都放轻,任由他微微用力,挣脱开自己。 「……明毅哥?」 她忍不住唤出声,但这次仍和上次一样,得不到半点回应。 僵持良久,周明毅的怒色渐渐褪去,黑曜般的眼瞳却也同时染上疲惫。最后他终是没说话,只拍拍叶月的肩膀,要她先回教室,自己晚些再找她谈,而后便再没理会其他人,逕自越过叶月,循右方离开了教室。 纵然心中或多或少仍感到哪里不对,但相识多年,顺从他的指示早已变成习惯,于是叶月并未多加追究,垂首小声向那个替自己喊人的男生道谢后,便转过身,往相反方向的楼梯跑走了。 Chapter 1 近在咫尺的思念(7) 远远地,她似乎还能听见那男生大声喊着什么,似乎是在追问她的身分。可她终究没回头,只头也不回地跑着,直到回到自己所属的教室,呼吸才稍为平顺了些。 此时午休即将结束,学生全都三三两两地回笼,教室正是热闹的时候,因此也没人在意她略显诡异的举动。只有张芷萱,大抵是打定主意不让她好过,眼见她神色有异,顿时就挑了挑眉,迈开脚步走近她。 「嘿,你是叶……姓叶的是吧?」 「……叶月。」 也不知张芷萱是真没将她的名字记住,抑或纯粹想给她难堪,总归叶月强自忍了忍,终于只是皱眉纠正对方的叫法,并未回应那溢于言表的挑衅。 倒不是她真的心胸广阔,懒得跟张芷萱计较,但刚才周明毅的喝止还歷歷在目,正自纠结的她实在无心应付张芷萱,只得随意敷衍过去。 不过她虽退了一步,张芷萱却未有收敛的意思,当即昂起下巴,摆出更加高傲的姿态: 「刚刚吃完午餐,大家都一起去玩躲避球了唷。这可是第一次班级活动,你居然不参加,未免太不合群了吧?」 其实在座每个人都清楚,张芷萱这话是说重了。虽说午休时大伙儿是一起玩了躲避球没错,可归根究底也只是临时起意,想着打发打发时间,班上某些运动神经不好的人也只是旁观,是以叶月出场与否,其实都没有太大影响,远没有张芷萱说的那么严重。 张芷萱看叶月不顺眼,故意找她的碴,那是明摆着的事;然而亲疏有别,纵然眾人心里或多或少对叶月感到抱歉,大多还是因着与张芷萱的交情而沉默。 才一个上午的时间,便收服了大半班的同学,张芷萱于人际方面的手腕,由此可见一斑。 想到这里,叶月无声地叹了口气,没理会咄咄逼人的张芷萱,只别过视线,从抽屉里拿出笔盒,状似随意地转开话题。 「该上课了唷。」 像是要应和她的话一般,她话音刚落,预备铃便倏然响起,原先还一片混乱的教室顿时闹哄哄了起来,成功将同学们的注意力转移掉之馀,也把张芷萱的问题四两拨千斤地推了回去。 看张芷萱的表情,应该是不怎么服气,可此时的叶月并没能分出多馀的心思去关心她。事实上,她人虽还坐在教室里,思绪却飘了老远,整整一个下午,都没听进老师的半句话,脑海里只剩午休时,周明毅那句兇狠不已的斥骂不断回盪,怎也分不出精神来应对课业。 『都他妈的给我闭嘴!』 那样激动的周明毅,她从来不曾见过。 作为黑道家族13k预定的下任当家,他所承受的压力绝不会比她这个掛名未婚妻来得少。其他人还在开开心心享受童年的时候,他早就开始了各种训练,由此锻鍊出了极高的精神力。用周正武的话讲,现在的周明毅虽还不成气候,但唬人的技术好歹是有了,冷着一张脸走到街上,兴许还能吓唬吓唬路人。 正因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叶月比谁都明白,在周家那样的大家族看来,轻易将情绪外露是最不要得的失误,而从小就认清自己将肩负整个周家的周明毅自懂事以来,便再没有犯下这种错误过了。 两人相识将近十年,这似乎还是第一次,他表现得如此失常。 ……不,如今想来,他的不对劲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 早在两年前,他们还在同一所小学就读时,他对自己的态度已出现了转变,只是她刻意忽视,拖延着不肯面对而已。 彼时他尚未升中,因为长得高,成绩也好,加上低年级生对六年生近乎盲目的崇拜,成为小学里备受注目的风云人物,可说是毫无悬念的事。不晓得是否受到的关注多了,使得周明毅开始在意一些以往从不会特别留心的细节,就连与她这未婚妻的相处方式,都变得不一样了。 他倒是没对她发脾气,可从小一起长大,又是最接近他的女生,叶月怎可能没察觉他的改变? 刚上小学的时候,他俩是分在同一班的。那时她趾高气扬地对班上女生宣称他是自己的所有物,周明毅也只是笑笑,默认她的说法;可自从两人升上高小,他再也不曾纵容过她这种近于炫耀的举动,虽不会阻止她这么宣告,但事后总会一脸认真地对同学解释两人的婚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过去叶月以为,这是他对自己重视的证明,因为他不想轻率地看待这段感情,所以才会有这种反应。直至今天她才恍然惊觉,貌似这几年以来,她始终忽略了一些重要的「什么」…… Chapter 1 近在咫尺的思念(8) 抱持着这份忐忑,好不容易熬到放学,早已料到周明毅不会跟自己一起回家的她也没浪费时间跑楼梯,直接背起书包,无视周遭闹哄哄地商量要去打球或吃下午茶的同学们,低着头便要走出教室。 现在才刚开学,正是跟同学打好关係的好时机,但此时的她实在没什么心情,更遑论教室另一端还站着一个不时甩来不满眼神的张芷萱。只看她那彷彿能焦灼得彷彿能伤人的视线,叶月就知道,要是自己不识相地跑去掺和,影响他们的兴致倒是其次,她本人大抵也不会留下什么好回忆。 今天已经够糟糕了,何必额外找事,徒然给自己添堵。 无奈的是,她刻意想避开那些烦心事,烦心事却不肯配合。当她摇摇晃晃地在公车上待了半个小时,好不容易忍住晕车的症状,身心俱疲地回到家的时候,迎接她的并不是母亲的慰问,而是一记迎面而来的抱枕重击。 虽说抱枕都是软绵绵的,但罪魁祸首显然将之当成了洩忿工具,下手丝毫不留情,是以枕头狠狠掷中鼻樑那一瞬,叶月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按住额头缓了缓,确定晕眩感已彻底褪去后,她方才抬头,静静望向客厅里头,正双手插腰,昂着下巴朝她得意洋洋地大笑的弟弟。 自从叶亮懂事以来,家里几乎每天都被搞得乌烟瘴气,叶月也早就习惯,更懒得跟弟弟计较。因此她并未对后者多加斥责,只半蹲下来,捡起地上的抱枕,边抱着边走进玄关,低低道了句「我回来了」,然后便慢吞吞脱下鞋子,将抱枕放回沙发上,拖着脚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相隔一道房门,她仍能隐约听见母亲的叨念,内容依旧是十年如一日的埋怨,不外乎是说她身为女儿却不愿帮忙家事,又或者骂她不肯体谅弟弟,反正没一句好话。到了后来,叶月乾脆也不细听,权当耳边风忽略过去。 她是明白的,无论是偏心弟弟的张然,抑或被父母惯得娇纵的叶亮,甚至下班时间极晚,此时尚未抵家的叶衡安,谁都不会愿意听她诉苦。那些关于周明毅的心事,她不能告知任何人,只能放在心里,留给自己独自品嚐。 那真是一种太深沉的寂寞,寂寞到连她本人都不禁讶异,自己怎能撑到现在? 没有人支持自己,就算害怕也无法对谁诉说,内心的空洞不断扩大,却始终没能填补。 有时叶月会想,她才十三岁,为什么非得承受这些不可?只要不喜欢周明毅,只要拋下叶家,那么,这份缠绕自己已久的孤寂,也就不復存在了啊! 这样一来,她就不用再为了周明毅的一举一动而患得患失,父母的冷淡也不会影响她分毫,听上去简直再美好不过了。可是与此同时,她却也心知肚明,那注定是无法实现的事。 就如她和家人之间那血缘的不可分割,她费尽心力喜欢了那么久的人,怎可能说一句不喜欢,就真的不喜欢了呢? 想到这里,她莫名很想给周明毅拨通电话。 想跟他告白,想质问他今天的态度,想问他到底如何看待自己…… 脑海里冒出的问题愈来愈多,她的心情也愈发难以平伏,最后还是没忍住,在床上翻了个身,从随意丢到床边的书包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滑盖,点进了通讯录。 其实这动作无疑有些多馀,毕竟周明毅的电话号码,她记得比谁都熟,不管是周家本家、分家抑或周明毅本人的手机,她都烂熟于心,压根不用倚赖通讯录这种东西。然而就像要给予自己犹豫的机会一般,她还是点开了通讯录的页面,一个个名字往下滑。 她的朋友不多,所以没滑多久,便已看见目标人物的名字,后方还连续标示了三个爱心符号,看在此时的叶月眼内,简直不能更讽刺了。 大抵是被那几个爱心刺激到,她的手指停在按键上方半晌,终于没有按下去,反而重新闔上手机,将之轻轻放到了一旁的床头柜上。 还是……算了吧。 不要破坏此刻的平衡,不要毁掉现下的平静,只要好好睡上一觉,明天醒来以后,一切就会好转了。 ……一定是这样的。 Chapter 2 不被承认的未婚妻(1) 就心情上的调适而言,叶月做得可算很不错了。可惜的是,儘管她费尽心机,周明毅却不肯给她粉饰太平的机会。 第一天开学遭他拒绝,她安慰自己,不过是他刚好心情不好;第二天去找他,才聊两句不到他便说要去洗手间,她告诉自己,这一定是因为他刚才喝了太多水;第三天他避而不见,她想他约莫是太忙碌了;然后第四天、第五天……直至整个礼拜的课堂都结束,她始终没能再与周明毅见上一面。 这事说来简单,可实际上,做起来也不是太过容易。毕竟学校也就那么大,他俩才差一个年级,所在的楼层非常接近,照理说,要去图书馆、小食部等地方,难免都会碰上。就算一两天碰不上,三天里总能碰见一回;然而他们就是错过了,任她如何利用小息时间跑遍各楼层寻找未婚夫的踪影,终究是徒劳无功。 分明就在同一所学校里,却怎也碰不上对方,就安城中学的空间架构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倘若这真的发生了,大抵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某一方有心躲避,才会造就这种局面。 其实叶月早该认清这一点,又或者,她早就认清了,却不愿意去面对。说到底,她是那样地喜欢周明毅,不夸张地说一句,离开了那个男孩,也许她就什么都不是了。这样的她,怎么会有勇气承认他压根就不想见到自己的事实? 再说了,她也实在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日子一直很平淡,但突然有一天,他就变了。她为他找尽藉口,归咎于升学、归咎于父母、归咎于周家的培育……她责怪全世界,却不忍指责他分毫。 叶月想,她是真的很喜欢他,喜欢到明明已觉察到不妥,依然假装一无所知,不断为他的行为作掩护。 真要说的话,要找出真相也并没有那么困难。只要她乾脆一点,给周明毅拨个电话,或发个简讯,要求他给自己解释,依周明毅的个性,断然不会就此无视。可是,若他真的回答她了,那便是她想要的答案了吗? 对周明毅来说,直接摊牌大概是他求之不得的发展,但由她的角度出发的话,却远不是这么一回事。 总归女生都有种难以言喻的直觉,只要是与爱情沾边的事,大多都准确无误。而叶月非常确定,如果她真的採取行动,跑到周明毅面前去质问他,恐怕无法带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结果,只会平白毁掉这份最后仅存的平静。 她知道,自己的举动和自欺欺人没什么两样,可她情愿这样。哪怕眼下的和平只是一戳就破的泡沫,至少她还能维持和平的假象,那也就足够了。 抱持着这念头,她按捺住愈发奔腾的不安,不断提醒自己莫要一时衝动,跑去拍周家的大门,好不容易才在母亲不满的谩骂之下,度过了难熬的週末。 学生普遍讨厌上学,她却是当中的例外,只因到了学校,她便有大半天的自由时间,不须承受父母不耐烦的目光,更不用忍耐弟弟各种不合理的要求。然而她始料未及的是,不久之后,这个被她视为避难所的地方,竟为她写下了痛苦回忆的新一页…… Chapter 2 不被承认的未婚妻(2) 那是连假过后的星期一。 当天她又一次被周明毅丢下,孤零零地上了公车,这过程中还被由母亲接送的叶亮好生嘲笑了一顿,就这一天而言,可说是个再糟糕不过的开始了。然而那时她也没想太多,只抱着到了小息时间就能去找周明毅的热切期望,开开心心地熬过了教学生们昏昏欲睡的前两节课。 下课鐘声往往是学生的良药,所谓「上课一条虫,下课一条龙」,只要老师讲一声下课,整个教室的同学不管在做什么,都会立刻清醒过来,然后用上比上课前要响亮好几倍的音量,大声向老师道别。 课堂刚结束,学生就马上衝出教室,这事虽不太礼貌,却也算是学校常态。是以这一节课的老师虽有些哭笑不得,倒也不太在意。只是眼看坐在教室后端的叶月连东西都不收拾,直接就埋着头离开,心里多少有些好奇。 要知道,急匆匆离开教室的学生虽多,但大多都是赶到小食部,或利用这短短十多分鐘去打篮球,总归都是三五成群,独来独往还走得那么急的,她还真没见过多少。不过考虑到小息时女厕的「盛况」,她便也懒得追究,逕自收拾好教材,回头跟几个较勤奋的学生解释了一下课本的问题,很快就将叶月的事拋诸脑后。 另一边厢,叶月完全不晓得自己在老师心里已经成了古怪的存在,只迈着大步跑上二楼,深怕晚了一步,便又与周明毅擦肩而过。 可能是她焦躁的心情感动了上天,这回她到了二楼,被老师稍稍拖延到下课时间的周明毅还没来得及躲避,正收拾着课本呢。 叶月见了,当即就扬起了笑,举起右手正要打招呼,冷不防一个男生跑到周明毅身旁,用力拍了一下后者的肩膀,和他谈起话来,阻断了她的所有动作。 想着他都在自己视线范围之内了,应该也跑不掉,叶月乾脆安下心,远远地站在门外,打算待两人说完话了,她再喊住周明毅。 教室里头正吵杂,周明毅也没发现她,只侧着脸,低声回应着男生的询问。 这画面对叶月来说可算赏心悦目,于是分明只是等候插话时机的小插曲,她盯着他的脸庞好半晌,竟愣是看呆了。 她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但她是真的觉得,周明毅是她看过最帅的男生了。 当然,她会这么想,其中很大部分的原因是因为她甚少接触叶家和13k以外的人。说到底,13k这样一个组织,和她年纪差不多又有一定能力的人,肯定不会太多,否则老爷子必然早就动手,为自家孙子铲除障碍了。然而撇除这些不谈,叶月不得不承认,不论就何种角度而言,周明毅都是一个极富魅力的好对象。 纵使周正武总叹着气说他成长得太慢,但叶月心里清楚,那绝不是老爷子的真心话。 也许周明毅确实还没成长到掌管13k所需要的高度,可他在这短短几年间学会的,远比其他普通孩子要来得多。如果说他还差了什么,那只可能是歷练,但叶月晓得,终有一天他会超越这一切,名正言顺地从爷爷手上接过13k掌权人的位置。 对啊,周明毅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她喜欢的男生,绝不是甘于平凡的平庸之辈…… 脑海里冒出这念头的同时,她的脣畔勾出一抹浅笑,正要按捺不住喊出他的名字,冷不防那个跑去跟周明毅搭话的男生猛然放大声量,满脸不可置信地瞪着好友: 「怎么可能!」 这声惊叫实在有些太大声,转瞬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叶月在内,教室内外的学生无一例外都将视线转移过去,盯着一下子成了注目焦点的两人。 那男生大抵也是神经大条的类型,全然没留意到自己都干了什么好事,直接就着刚才的音量,接着问: 「那女生黏你黏得超厉害,跟牛皮胶布也差不多了吧?你说她不是你女朋友,我才不信!」 驀地意识到男生口中的「那女生」就是自己,叶月不由自主地一愣。 一抹不安飞快地掠过心底,可她还来不及逃跑,教室里已传来周明毅莫名低沉,但在驀地安静下来的教室中显得尤为响亮的答话声。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是在犹豫,留下了好长的一段空白,而后才又听见他的声音。 「她只是……一个正在追求我的女生而已。」 Chapter 2 不被承认的未婚妻(3) 周明毅这话说得极轻,但叶月听在耳内,却觉千斤瞬间坠在心头,将她整个人撞击得头晕目眩,差点没当场昏倒。 她总以为他俩的关係是被公认的,因为不管是周家抑或叶家,都不断提醒他俩婚约的缔定。好比说,这么多年以来,每回走进周家大宅,佣人们都会称呼自己「少夫人」,哪怕他俩压根连法定结婚年龄都不到,可周正武一声令下,谁敢有半分违逆?于是周家上下,无论心里感受如何,至少表面上,对于她这个未进门的掛名媳妇,勉强还算服气。 他们或者觉得她能力不足,没有足够的资格站在周明毅这个备受期待的下任当家身边,可周老爷子既然认定了她,其他人亦不敢擅加置喙。而且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在自己面前讲她的不是,叶月也不会多在意。说到底,他们与自己本不相干,不过是因着这场莫名其妙的联姻连结到了一起,彼此间原本就没什么感情,她自然无须对这些陌生人的反应介怀。 即使如此,她也没天真到认为这代表自己和周明毅真的天生一对,匹配到所有人都没意见。事实上,周、叶两家的婚约既建构在「冲喜」这种荒谬透顶的前提之下,会有人跳出来反对,也是绝不奇怪的事。她只是从未想过,第一个提出这点的人,居然会是周明毅。 『她只是……一个正在追求我的女生而已。』 他怎么可以这么说? 怎么可以用那么简单的一句话,抹杀她长年累积下来的感情? 眼泪几乎要忍不住夺眶而出,她当下也顾不得场合,猛地一个箭步上前,衝进2a班的教室,三步併两步跑到周明毅跟前,并用力揪起他的衣领! 周明毅显然被她的举动吓到了,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难得流露出了惊讶,也不知是因着她过分强悍的力气,还是讶异于她的出现。不过张着嘴巴哑了几秒,他终于没有出声解释,只沉默下来,低下头来瞧着她。 就这突发状况而言,他的平静实在反常,甚至可说是冷漠了。眼看他神色淡然,不显一丝慌张,叶月顿时更加激动,眼圈一片通红,彷彿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你刚才说了什么?我问你,刚才到底说了什么!」 「……」 「你说啊!回答我!你刚才说了什么?你说我是你的谁?」 面对她咄咄逼人的质问,周明毅却是不言不语,从头到尾只是垂眸,任由她对自己指责喝骂,包容一如以往。可是这一回,她感受着他的纵容,情绪却愈发失控,只觉脑海内不断重播着的那句宣告委实刺耳,偏偏怎也消除不掉。 她需要他来给她安慰,哪怕只是骗她的也好,只要一句,就足以让她坚持下去。但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什么话都不说?为什么他不肯解释? 隐忍已久的眼泪终于落下,嘴角嚐到咸味的同时,她听见自己好似要隐没于空气的声音。 「明明只要你解释了……我就一定会相信的啊……」 这话说得极轻,却满含她未曾道出口的心伤。不晓得周明毅是否听出了这短短两句间的内涵,这回他手指动了动,终是开口,首次作出回应。 「……你想让我怎么解释?」 反问时,他的语气很是疲惫,满含被纠缠的无奈。或者正是这点刺激到叶月,原先已从歇斯底里中恢復过来的她霎时就抬起头来,用整条走廊都能听见的声量大声道: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解释你刚才的话啊!什么叫我不是你的谁?对,我确实不是你的女朋友,但我是你的未婚妻,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本以为周明毅依旧不会回应,她抬手用力抹了下泪痕,正想接着说下去,冷不防前者伸出手来,一点点掰开她紧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指,然后定睛望着她,一字一句道出那句差点没让她崩溃的台词。 「小月,我从来就没承认过你是我的未婚妻这件事。」 「……什么?」 「不管爷爷说什么,我都不会妥协。」他说得镇定,满脸的波澜不惊,「既然已经懂事,就不该再受这种东西束缚,你也该明白的不是吗?小月,你该长大了,不能总依赖着『我的未婚妻』这个身分生存。」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一双黑眸里飞快地掠过一抹不忍,末了却还是按捺住同情,道出了最后一句话。 「你……也是该清醒了。」 Chapter 2 不被承认的未婚妻(4) 那其实就是一瞬间的事,毕竟周明毅的话加总起来也才十个字不到,可就这么短短一席话,已足以让叶月大受打击。 两人相对而立,因此她在这几秒间所表现出的动摇,毫不意外地全数映入了周明毅的眼内。 他本想躲开,却终究没来得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光采迅速自那双曾皓若星辰的黑眸褪去,才一刻,整个人便憔悴了下来,嘴里还低声重覆唸着「不可能」,哪儿还有不久前向他讨说法的气势? 虽然彼此的关係建立在可笑的婚约之上,可说到底也是青梅竹马,看她这模样,周明毅心里多少有些不忍。然而他并未让任何人察觉到这份心软,只别过头,对无意间引起这场风波,此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目瞪口呆地站在自己身旁的好友留了句话,便越过叶月,抬步逕自离开了教室。 「欸!阿毅!」 见他走得匆忙,原先还处于愕然之中的男生猛地打了个激灵,扬声连喊了几遍,却没能唤回周明毅的注意,男生一脸扫兴,末了只得回过头,转而「关心」起叶月来。 「那什么……叶师妹?」 听得这句叫唤,叶月头颅微动,缓了几秒,然后才慢慢抬起头,恍恍惚惚地看向眼前这个一看就知道不怎么正经的师兄。 「你叫叶月是吧?今年刚进来的新生?」 有些不解他问这话的用意,叶月微微蹙眉,直到对方不耐烦地追问第二次,方才迟疑地点点头。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男生满意地扬起笑容,紧接着又道: 「天涯何处无芳草,干嘛要吊死在一棵树上?除了阿毅之外,这个世界也是有很多好男人的啊,比如我!」 他边说边做了个秀肌肉的姿势,周遭顿时响起一阵起起落落的笑声,就连心情不佳的叶月,都差点被逗笑了──老实说,如果男生接下来没有道出那句伤人至深的台词,她大概是真的会笑出声。可是他说了,也许他不明白这话会伤害她到何种地步,但他的确说了。 此后许多年,她始终无法忘怀对方的眼神。 那真是一个太复杂的眼神,复杂到她难以剖析,只能勉强看出其中夹杂了一丝怜悯、一分叹息。当时她感到莫名其妙,不晓得对方为何这么看她?直至男生摇着头,对她道出那段话,她才首次体会到何谓「彻骨冰冷」。 「所以我说叶师妹,得不到他也没关係,你完全不用自暴自弃,说什么未婚妻的谎话啊!你看,现在被阿毅当眾拆穿了,你多狼狈?」 叶月原先并未觉得多难堪,可当男生这句话出口,她霎时惊愕在原地,好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愣了好久,才激动地反驳: 「不是!才不是这样!我真的是他的未婚妻,我没有说谎!」 「行了,叶师妹,别强辩了。」男生打断她,抬手拍拍她的肩膀,「我能理解,女生都有自尊心,倒追还被甩一定很难过吧?」 「不……」 「放心放心,我懂的,等会见到阿毅我再劝劝他,让他给你留点面子,安心!唉,那傢伙也真是的,你好歹是女孩子,怎么能那么绝情呢……」 叶月还想说些什么,男生却没给她这个机会,直接捏着她的肩膀,给她转了个弯,用力推出了教室外头。 「小息时间快完结了,赶紧回教室吧!」 笑着留下这句叮嘱,男生随即转身回到教室去,跟同班同学说笑着收拾课本,再没留神叶月的动向。而接二连三被「拋弃」的叶月孤零零站在教室门外,颇有些无助地四外张望,却发现无人愿意直视她,当下心里就是一片冰凉。 小息时份,走廊上学生不少,有些是在下一节的教室前排队,有些则站在窗台旁跟别班的朋友聊天,吵吵嚷嚷的,很是热闹。可这么多人里头,竟没有任何一个人肯回应她的求救…… 她的人缘得有多差,才能有幸碰上这种局面? 边自嘲地想着,她嘴角亦同时勾起了一抹讽刺的笑容,却终于没有上前和这群素不相识的学长姐争论。 她心底是明白的,就算她真这么做了,也只会平白为自己树立更多的敌人,却绝不会对她此时的处境带来任何帮助。 说穿了,在这所学校里,得知这场婚约的人就只有他们这两个当事人。倘若周明毅不肯承认,仅凭她一面之词,他人不愿取信,也着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所以,无须介怀。 暗自作了个深呼吸,叶月闭上眼睛,勉强平伏了一下心情,随即昂起下巴,摆出高傲的姿态,越过眾人或显眼或隐蔽的注视,循原路回到自己所属的教室去了。 Chapter 2 不被承认的未婚妻(5) 有时叶月会想,自己明明只是个十多岁的初中生,为什么非得面对这么多? 如果可以,她真想不顾一切地拋下这些远走高飞,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那该有多瀟洒? 可她毕竟太年轻,还得仰赖父母生存,纵有叛逆的念头,却从来没有实现的契机,只能任由这份渴望不断在心底沉积,默默等待压力到达爆发的临界点。 过去的她一直是这么熬过来的,所以她本来以为,这回也无甚大不了,或者打击是沉重了些,但也不是什么无法跨越的坎;然而回到教室,几经辛苦熬过了两节课之后,叶月不得不承认,她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 她无疑是坚强的,可是一个人的坚强总不会无端存在,肯定有些什么支撑着,才能成就这般光景。而就她来说,再没有一个理由,能比周明毅三个字更强而有力的了。 最讽刺的只是,她为了他而坚强,却也因为他而脆弱。大抵感情就是这样毫无道理,即使只是一个深藏于记忆深处,缺乏实质意义的笑容,已足以让她奋不顾身;而仅仅只是一句他人看来无甚大不了的否定,亦能毁掉她的整个世界。 整整两节课的时间,她一直都浑浑噩噩,好几次被老师叫起来答问题,可她捧着课本好几分鐘,愣是吐不出半个字,发愣得可算彻底。 她的失常如此明显,他人自然不可能一无所觉。尤其是自开学起便盯上了她的张芷萱,见她这模样,幸灾乐祸之情立时溢于言表,要不是老师还在场,叶月毫不怀疑,自己的这位「好同学」定必会马上跑来对自己冷嘲热讽。 但就算张芷萱顾及老师,没有立刻採取行动,叶月最终还是没能倖免于难。 当下课鐘声响起,老师前脚刚踏出教室,张芷萱便带着两个唯唯诺诺的跟班,掛着一个在叶月看来再虚偽不过的假笑,摇曳生姿地朝她走来。 「小月啊……」 张芷萱难得在面对自己时用上温和的语气,可叶月却全然无法为此高兴,只觉心中警铃响个不停,差点没忍住,当眾流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她想自己大概掩饰得不太好,不然张芷萱那张故作亲切的脸也不至于僵住那么几秒。可张芷萱是何许人也?只用短短一星期便站稳了班上大姐大的地位,纵观整个一年级,恐怕也找不出半个能与她并驾齐驱的人物。 张芷萱不见得有多成熟,心眼却绝对是一等一的多。她可能已经看到了叶月眼中的厌烦,却没有说出口,只维持着嘴角的浅笑,状似关心地开口: 「听说你今天在二年级大闹了一场?没事吧?你知道,我们有不少活动都是跟二年级一起合办的,要是得罪了他们会有些麻烦。啊,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喔,但有什么问题就得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这样不是比较好?」 嘴上说没有怪她,可话里话外都在指责她,小小年纪便将话术应用到这种地步,也实在是值得一讚。 叶月自娱自乐地想着,也懒得答话,只停下收拾课本的动作,扬眉看向张芷萱,等着后者接下来还要给她耍什么猴戏。 不知是否她的反应太平淡,张芷萱觉得不过癮,抑或她本来就打着让自己再无立足之地的算盘,微微一顿之后,竟提高音量,用整个教室都能听见的声音道: 「你也真是的,大家都在一个班里,都是同学,怎么就那么见外?喜欢师兄就直说啊!我们都会帮你,何必扯个弥天大谎,说什么……你是周师兄的未婚妻?」她说着笑了几声,用的是开玩笑的语气,眼底却写满了轻蔑,「你知道周师兄是什么人吗?大家都说,要不是他才二年级,学生会长的位置肯定非他莫属!」 她知道,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若说这世上有谁最瞭解周明毅的强大,那人肯定是她。可这话说出来,会有人相信吗? 算了吧。 张芷萱之所以说出那么一番话,归根究底也只是想拿她当笑话,忍忍也就过去了。反正今天已经够难过了,也不差张芷萱这一笔。 至此,叶月明显已陷入自暴自弃的状态,连辩解都懒了,只低垂着头,任张芷萱不断贬低自己,自始至终,不曾回过半句话。 她告诉自己,被取笑没关係,全部人都不信她也没关係,因为那都是事实。哪怕是周明毅都不能否定,此时此刻,叶月确实是被整个周家承认的少夫人,是未来要和他结婚的唯一人选。他不承认也无所谓,只要紧抓着这最后仅存的筹码,其他的她总能想办法…… Chapter 2 不被承认的未婚妻(6) 叶月不确定自己这样的行为是否该称作自欺欺人,但即使真是如此,她也没有退路了。 在追逐周明毅的这条路上,她不断退让,失去的愈来愈多,依然不愿抽身离去。可是她的这份坚持,最后却只换来了他的无情,这教她如何甘心? 她不甘心,她怎么可能甘心?所有东西她都可以失去,唯独周明毅,她无论如何也不想放手。 抱持着这念头,她强撑着熬过了一整个下午,终于没让自己在同学们或同情或不屑的目光下崩溃,迎来了仿如天籟的放学鐘声。 在从来就不觉得上学有多有趣的叶月听来,这鐘声大概称得上最悦耳的一次了。几乎是在听见的下一秒,她便将书桌上的所有杂物一股脑全塞进书包,而后也顾不得台上老师那满含不认同的眼神,直接就背起书包,低着头衝出了教室,不愿给张芷萱提供半点嘲笑自己的机会。 也不知张芷萱是被老师纠缠住了,抑或觉得今天已经看够她的笑话,总归是没有追上来,配合地给她留下了一小段安静的时间。 对此,叶月可算是松了口气。毕竟今天她已经够累了,要是连放学都得面对张芷萱,她或许真的会当场崩溃。 待会儿到家,乾脆跟母亲说自己不舒服,直接洗澡睡觉好了。 倚在公车的窗户旁,她半梦半醒地这么想着,神色难掩疲惫。无奈的是,她的算盘打得不错,张然却没打算让她如意。 说起来,这事她多少也得负些责任。明知张然一直都看她不顺眼,成天嫌弃她碍手碍脚,她却还不识相,老是自顾自撞到枪口上,被骂也是理所当然。 说来说去,也就是她眼力不够。眼看张然心生不满,她千不该万不该,火上加油地提出休息的要求。 其实要换作平时,张然唸个两句,也许就放行了;可今天可能是特别忙碌,张然忙了好半天,愣是连一半的家务都没处理完,正是烦躁的时候,好不容易盼来她这个帮手,都还来不及开口让她办事,她竟直接搬出了偷懒的藉口,这在张然看来,简直比对父母出言不逊更不可饶恕。 面对母亲的滔天怒火,叶月本来还想争辩两句,然而好几次出声却接二连三被打断后,她最终还是沉默了。 有那么一刻,她差点想对张然大吼,彻底发飆一回,陈明自己的委屈;可她的这份衝动,却终止在了母亲毫无逻辑的斥骂之下。 张然从来不是那种会对孩子循循善诱的母亲。对于儿子,她无条件溺爱;对于女儿,她无意识地苛求。但无论是他们中间的哪一个,都不曾从张然身上,感受过母亲本该有的温柔。 无庸置疑,张然的确对弟弟很好,但叶月始终认为,那样不管是非对错,一律包庇纵容的态度,并不能称得上温柔,不然,叶亮也不至于变成今天那般模样,不仅对她这个姊姊不见半分尊重,就连回到学校,也是个教老师头痛不已的问题儿童。想来除了叶家父母以外,这世上再也找不出半个认同叶亮是个乖小孩的人了。 叶月早就想通了这一切,也曾以为自己早就百毒不侵,不会再因父母的偏心而受伤。但此时此刻,听着大发雷霆的张然一再拿她和弟弟作比较,还不断强调叶亮比她要乖巧得多时,她悲哀地发现,原来即使已过去这么多年,她依旧无法真正死心。 原来她内心深处,一直期盼父母会看见自己的努力…… 「叶月,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我说你这孩子,平日心不在焉就算了,现在我骂你,是要骂醒你,你还不仔细听?我跟你讲,就你这副样子,以后嫁到周家去,铁定都是被看不起的份!到时就别哭着回娘家,我和你爸都不会理你的,知道没有!」 「……」 好不容易结束了一回合,眼看女儿低眉顺目,却连眉眼都不抬,彷彿连看她一眼都不愿意似的,张然的火气霎时又上涌,将手中的抹布一扔,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喝骂: 「你可是女孩子,勤快一点不行吗?听清楚,你未来要嫁的是周家,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人家!」她边说边瞪女儿,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嘖,你自己说说,你成什么样子?就连你弟都比你好!就算他年纪小,好歹还懂得帮我擦桌子!」 他也只会在你看过来的时候做个姿势,其馀还不是我在做?更别提洗厕所、整理客厅这些佔用自己无数空间时间的家务,怎就不见你来称讚一下? 叶月忍了忍,勉强将反唇相讥的衝动给压抑下来,却没忍住鼻头的酸涩,几乎在母亲面前崩溃。末了还是强自深吸口气,调整了下心情,这才不至于太失态。 实在不想再承受更多不合理的指控,她抿了抿脣,低低应和了声,而后再没理会母亲的反应,随意将书包丢到沙发上,背过身就往阳台走去。 Chapter 2 不被承认的未婚妻(7) 老实说,她是真的很累,累到不想再管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不管不顾地离家出走也好,直接对张然摊牌也罢,只要自己能舒服一点,她都想尝试去做。 想是这么想的,可事到临头,她却往往缺乏实行的勇气。 说穿了,叶家父母再糟糕,终究是她的家人,而她再怎么嘴硬,也阻止不了犯贱地对他们抱有期待的自己。 就像此刻,分明已疲惫不堪,但她反抗不果后,最终还是依着张然的意思,跑去帮忙收拾晾晒好的衣服。之所以这么做,当中有一半的确是因为厌倦了和张然争论,却也有那么一部分,是因着她对母爱的死心不息。 只可惜,后来事实证明,不论她做了再多,张然亦不会感到满意。因为在张然看来,自己永远做得不够。不同于轻而易举就能获得讚赏的弟弟,往往她拼尽全力了,也只能换回父母一个冷淡的瞥眼。 「动作别那么慢!真是的,要是都靠你,我看我们家早就被衣服淹没了!赶紧把衣服弄好,然后进来帮我准备晚餐!」 瞧瞧,这不就是证明了吗? 情绪正是低下的时候,那边厢张然却对女儿的心情毫无所觉,接二连三地催促起来。待叶月好不容易打起精神,完成了一件事,紧接着又会被指使去做下一件事,直到帮着把所有家务都忙完了,才被放松下来的张然赶去写作业: 「行了行了,这边不需要你了!快点去写作业!慢吞吞的,小心明天交不出作业!」 今天的心情本来就不怎么美丽,如今忙了好半天却连一句「辛苦了」都没得着,饶是叶月再坚强,都难免有些难过。不过她微微抿脣,终于没让自己在张然面前示弱,只低下头去,用瀏海挡去所有表情,并从沙发上拿起书包,转身缓步回到自己的房间。 关上房门,暂时得以从张然的碎碎念中逃脱,她不由重重松了口气。 虽然张然的语气不怎么样,但她倒也没说错。安城作为区内的明星中学,对学生的要求从来都不低,功课量更是一等一的多。现在这时间点,倘若她还不开始写作业,恐怕就得赶通宵了。 叶月深明这点,可待她将书包放到椅子上,盯着里头的课本和笔记本良久,却迟迟没有动作。 自己由始至终都不是什么天才,之所以能考上安城,亦只因着那份对周明毅近乎执拗的爱恋。这样子的她,在精英云集的安城中学里,说是异类也不为过。别的不提,光是学习,如今开学已有一个礼拜,她每天上课都感觉吃力非常,完全跟不上同学的进度,偏偏周遭连半个可求救的人都没有,她的处境也因而更加雪上加霜。 身处这样的局面,她还不急起直追,大概只能沦落到被退学的地步。 关于这些,叶月心里都明白,可是暗自挣扎了一会儿,她最终还是没将作业拿出来,反倒猛地背过身去,用力拉开房门,而后在母亲惊愕的目光下,直直衝出家门! 「等等!叶月,你给我回来!突然跑到外头去做什么?作业都写好了没有!叶月!」 隐隐约约地,她似乎能听见母亲在她身后歇斯底里的大吼,可她始终没有回头,奔跑的步伐半点不带犹豫,左拐右转,直到抵达她所想的目的地。 正如她的猜测,公寓附设的篮球场上,周明毅就站在那儿,神色淡漠,彷彿事不关己地观看着球赛的进行,偶尔帮忙捡起失手丢到场外的篮球,眼底一片沉静,从容一如以往,好似完全没受到今晨的事影响。 叶月远远望着这样的他,心下不知为何就是一阵激动,当即忘了顾忌,双手围住嘴巴,张口就朝着那人的方向大喊出声: 「明毅哥!」 作业什么的,都留待明天再担心吧!她只知道,此时充盈她心头,蓄势待发的这份感情,如果不马上对他说出口的话,日后她一定会后悔。 她多辛苦才追到这里,怎能因为他一句否定,就如此轻易地放弃? 对她来说,没有任何人能取代周明毅,包括父母也不可以。说到底,周明毅不只是她的未婚夫,更是她喜欢了好多年的初恋,是将近十年的时间里,唯一愿意对她好的人啊。 想到这里,她不再迟疑,直视着那人的方向,接续道: 「我喜欢你!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这句告白溢出脣边的同时,隐忍已久的眼泪亦再也忍不住,缓缓自她的颊边滑落。她感受着那抹冰凉,却没有抬手擦拭,只扬起嘴角,泪眼朦胧地微笑起来。 「所以,就算你现在不喜欢我,那也没关係。我会努力,很努力很努力……那么,总有一天,你会喜欢上我的!」 Chapter 3 记忆里的那抹红(1) 当天她发出求爱宣言后,周明毅沉默良久,终于没作回应,只叹息着转过身,循相反方向离开了篮球场。 她捉摸不透他的想法,但既然他没有明确地拒绝,她便也得过且过,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再度与他展开「你追我跑」的校园生活。 对于抱着必死决心,打不得也骂不退的她,周明毅大抵也是没辙了,躲了几回,看她依旧没有退缩的意思,乾脆任她胡闹,但终究不曾改变说词,为她这个被嘲笑得体无完肤的正牌未婚妻护航。 日子就这样过着,不知不觉间,月历撕了一页又一页,待叶月回过神来,自己竟已升上了二年级。 回想整个中一,她所做的每件事都环绕着周明毅,快乐也好,打击也罢,全都源自于他。儘管她非常努力地回想,想要记起一件既有意义,又与他无关的经歷,末了却万般无奈地发现,追求周明毅几乎花光了她所有精力,别说是参加课外活动、扩阔视野,就连包含在学生本份范围内的课业,都只勉强维持在中下边缘,只有英文,因为底子还不错,给她弥补了一下其他科目的恶劣成绩,让她的平均分不至于太难看。 为了她的成绩,张然不知抱怨过多少遍,也没什么新意,来来去去都是那几句,偏偏她本人怎也说不腻,每回抓住机会就要对女儿重申一回,听得叶月头昏脑胀,差点没直接将她的说词默背起来。 而九月一日这天清晨,兴许是被「开学」两个字刺激到,已许久没对她的成绩做文章的张然甫见到女儿,便开始了新一轮的碎碎念: 「怎起来得这么晚!今天可是开学日,悠间的暑假已经结束了,你知道的吧?我可告诉你,要是这学年你的表现还是跟去年一样糟糕,你就给我等着瞧!」 「是是是……」 大清早的,整个人还昏昏沉沉,母亲便劈头来了一段威胁,叶月虽有应对之心,却无招架之力,末了只是近乎敷衍地应了几声,边打呵欠边走近餐桌。 张然见她这般模样,心中自然不满。可还没等她发火,那边厢叶亮却大发脾气,用比母亲还要高上几倍的音量,于房间里大吼大叫,全然没有自己正在扰人清梦的自觉: 「妈!我的校服呢?昨天不是扔给你洗了吗!你都掛到哪里了!」 照顾儿子至今已有八年,张然深知叶亮的个性,此时要是不理会,他定要闹到天翻地覆。是以纵然满心不愿,甩给女儿一个警告的瞪眼之后,她还是赶紧放下手中的工作,快步跑进叶亮的房间。 「是了是了,妈这不就来了吗……」 「快点!你动作真慢!」 无心细听母亲和弟弟的对话,叶月耸耸肩,乾脆俐落地忽略了母亲适才的训话,迈开脚步来到餐桌前,正要坐下,却冷不防发现,这个象徵新学期开始的早餐并不怎么合心意。 对于张然的厨艺,她从未抱有过高的期望。事实上,若父亲不在家里吃饭,张然连下厨的次数都少得可怜。自她懂事后,大多时候都得自己烹煮晚餐,偶尔因学业繁重忙不过来,张然也是边抱怨着边叫外卖,懒散得教人不敢置信。 像早餐这种东西,张然多半都是直接出钱,让姊弟俩自行到超商去买,以省却动用炉火的功夫。然而今晨大抵是看在开学的份上,或是前些日子叶亮又对她叨念了什么,张然竟难得沾上阳春水,为儿女洗手作羹汤了一回。 叶月本来还想,今早可省事了,正兀自庆幸,结果一瞧菜色,心下就是一沉,原先的轻松再不復见。 说来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世上有些事,毕竟不能说放下就放下。而时至今日,她依旧无法对母亲待自己与弟弟迥异的态度释怀。 其实她并不想与弟弟争风吃醋,更明白自己压根赢不了。可即使她已一再退让,母亲对弟弟的偏爱,还是一次次刷新着她的认知。 原来张然不是不用心,只是不愿在她身上费心。 她能记住弟弟的所有爱好,却不肯费神惦记她的食物过敏源;她可以对弟弟无限包容,待自己却从来都是喝骂斥责…… 一言不发地盯着桌上的太阳蛋好半晌,她终于没试着向母亲抗议,只勾了勾嘴角,拿起书包,故作洒脱地背过身,扔下身后彷彿昭示着她于这个家根本毫无地位可言的丰盛早餐,逕自离开了公寓。 Chapter 3 记忆里的那抹红(2) 才只是清早而已,心底已然蒙上一层阴霾,叶月正觉烦躁,未料刚踏出电梯,就在公寓大堂与周明毅来了趟偶遇,脸上顿时绽开笑靨,连带原先糟糕到不行的心情亦随之明朗了几分。 周明毅不晓得在忙什么,背着书包站在玻璃门前,也不往前走,只低头按手机,倒是给她提供了可趁之机。 此时她早已将家事拋诸脑后,不过转眼,适才还灰暗得可以的黑眸已然染上熠熠光辉,足见前方那人对她的影响力。 她边抿起脣角,压下溢于言表的笑意,边放轻脚步走近,直至来到触手可及的距离之内,她方才松开紧捂嘴巴的右手,大喊他的名字: 「明毅哥!」 说来也怪,或许是这些年间,两人的关係太过亲近,平日警觉性极高的周明毅愣是没留意到她的接近,当下就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 「什……小月!」 「嘿嘿,好久不见啦!」叶月掛着恶作剧成功的笑容,朝他比了个胜利手势,「今天开学耶!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不怕错过公车吗?」 睽违多日,她依旧是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周明毅见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末了只得轻叹一声,朝她摇摇头。 「爷爷说,让我自由两年也够了,以后还是让平叔开车来接我,免得路上出事。」 叶月闻言一愣:「可是……你之前不是说,中学不比小学,不想被同学另眼相看,所以要求爷爷……」 「情势有变。」他满不在乎地打断她,也不顾她眼底骤然昇起的困惑和焦急,只耸耸肩,逕自扯开话题,「行了,别再耽搁。爷爷说了,你以后也跟我一块上学,快走吧,别让平叔等太久。」 叶月本来还有满腹疑问,一听这话,差点都忘了今夕是何年,只能下意识瞪大眼睛,望向已率先抬步,走出几步之遥的未婚夫: 「明毅哥,你的意思是,你刚才正在等我,对吗?」 他回头瞧她,眼底一片沉静,看不见半点涟漪。彷彿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才见他啟脣,低声道出三个字。 「……不然呢?」 听得这声和亲口承认没两样的反问,叶月深吸口气,差点一个没忍住,当场在周明毅面前掉下眼泪。 儘管明白他之所以愿意这样做,不过是基于对周正武的一片孝心,和他刻意隐瞒两人于婚约上不咬弦这回事的动机无甚差异,她却怎也控制不住几乎要满溢而出的兴奋。 记忆之中,他待她亲暱如昔,不表半分忌讳,已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自她进入安城以来,他见了她总摆出避之唯恐不及的姿态,往往连跟她同在一室都不愿意,深怕招人误会,躲她躲得可算彻底;如今得他允许,能再度回到他身边的位置,虽然依旧称不上名正言顺,好歹……也算是进步了吧? 自动忽略周老爷子那一环,她甜甜一笑,当即将今晨与母亲发生的小争执扔开,三步併两步跑上前,挽住他的手臂: 「嘿嘿,没事啦!明毅哥,我们快点走吧,别第一天就一块迟到,那可就丢脸了。」 被她半拉半扯着往前走出几步,周明毅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但他忍了忍,终于没立即发作,直等两人上了车,阻隔开了所有路上行人的目光,他才转脸,认真地望向叶月。 「小月,你应该知道,我答应和你一起上学并没有别的意思。」 怎么说也是青梅竹马,对于周明毅,叶月不能说完全瞭解,至少也是知根知底。甫听他这语气,危机感马上就涌上她的心头,适才的轻松愉快霎时再不復见。然而现下无处可躲,她只得扬起笑脸,尝试跟他打马虎眼。 「哈哈哈……我当然知道啦,特地说这做什么……对了,你写好暑期作业没有?我跟你说,我昨晚赶得好辛苦,好不容易才写完了,就不晓得韩采……呃,我是说韩老师肯不肯收货。明毅哥,不然你来帮我看看吧?不过好像也来不及改答案了……」 「小月。」 「话说回来,今年的数学作业真的好难啊,虽然去年刚入学时我就深有体会了,哈哈!」 「……」 意识到她想要阻止他开口的意图,他终于没再出声,只安静地瞧着她,直把她盯得满身不自在,情不自禁地噤了声,才听他发出一声轻叹。 「如果你真这么在意成绩,就别再一门心思扑在我身上了,那根本没有意义。」 叶月心一突。 「我不是……」 「安城不是那么好混的地方。你既然进来了,就得努力些,不然追不上进度,你之前付出过的又算什么?」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黑曜石般的眼瞳飞快地掠过一抹犹豫,可仅仅转瞬,迟疑已变为不容置疑的坚定。 那一刻,叶月突然涌起一股衝动,想抬手捂住双耳,拒绝去听他接下来的任何言语;但她还来不及採取行动,那边厢周明毅双脣一闭一合,伤人至深的台词已然出口。 「你说过,总有一天要让我喜欢上你。可是你自己说说看,现在的你,有什么值得我喜欢?」 Chapter 3 记忆里的那抹红(3) 他真狠心。 听完他的话后,叶月的脑海空白了许久,最后忽而冒出这四个字。 就某种意义上来说,上天也真是待她不薄。每次她以为日子不会变得更糟糕的时候,往往就会发生一些事,将她所有的侥倖念头全数推翻。 嘴巴张开又闔上,她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只是垂下双眸,别过脸去躲开他的视线。 二人就这样相对无言,直到车子驶达安城中学的校门口,车内都不曾再传出半句对话,气氛尷尬得好像适才大堂里的和乐融融仅是她一个人的错觉。 周明毅也不是没留意到她的低落,但一方面是不愿她再纠缠自己,另一方面,他亦确实希望她能在学业上多用点心,省得每回到本家去见周正武都被训话。思忖着她难过一会儿,指不定能想通,于是他挣扎了一会儿后,终于没有出言安慰,只不着痕跡地瞥了她一眼,便率先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学校。 他的步伐那样坚定,自始至终都不曾回头,决绝得让她差点想要衝上前,抓住他的衣领质问。可最终,她只是坐在位置上,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似的,一遍遍地做着深呼吸。 司机平叔本来一直保持沉默,小心翼翼不去打扰,可眼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她却还是巍然不动地坐在原地,他终是没忍住,犹豫着出了声: 「叶小姐,早会时间快到了,你看这……」 没等他把提醒说完,那边厢叶月就像是被惊醒一般,猛地拿起书包,推开车门跳下车,连招呼也没留下一句,便低着头,快步越过了校门。 她很清楚,自己这么对待平叔,着实是很不礼貌;但此时此刻,她实在没有多馀的心情去照顾他人感受,甚至开始自暴自弃,不由自主地想,反正全世界都不瞭解,自己何不乾脆如他们所愿,做个真正的坏孩子? 他们根本就不明白,她不是不肯努力,而是努力了,也只落得徒劳无功的下场啊! 虽然一年级时,她的确是全心全意地追着周明毅跑,可对于学业,却也不是全然荒废。该做的作业、复习,她总会尽力完成,可惜安城的课业压力实在非同一般,儘管她已拼尽全力,却还是收不到该有的成效,只能任由成绩每况愈下,眼睁睁看着老师望向自己的眼神一点点染上失望。 说起来,她的资质也不算太差,不然也不可能考上这所学校。但身在安城这种升学至上的明星中学,周遭的环境不见得会比现实社会单纯多少。她从开学第一天就与班上的大姐头槓上,又在周明毅的班级演出了一场「假冒未婚妻」的戏码,于同儕间的评价一直只降不升,发展到后来,不仅是张芷萱,几乎所有同级生都看她不太顺眼。 当然,纵然彼此心存芥蒂,但说到底,才十多岁的年纪,也翻不出什么大风波。就是课堂上分组做报告,总将她排挤在外;或是明明有家庭作业,班长通知了全班,却总是「不小心」忽略了她;有时老师让他们登记教材订购,还会故意藏起报名表,让她无法填写…… 这些零零琐琐的小事,去年里可说是层出不穷。虽说都算不上大事,可加总起来,还是对她的成绩造成了不少衝击。 她无法对谁倾诉,只能默默忍耐,并且在对周明毅的追求上投入了更多的心思。 之所以这么做,一半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一半则是因为有感于自己的无能为力。 碍于年纪和身分限制,她对太多事都无能为力。无论是长年牵制着她和周明毅的婚约,父母早已失衡的爱,渐走下坡的成绩……全都不由她掌控。唯有对周明毅的感情,即使歷经年月变迁,仍然掌握在她一个人的手中,不曾为他人所左右。 他之于她是那样地重要,重要到她不惜一切也想要留下他。可她在他身上倾尽心血,不但没能感动他分毫,只换回了一句「你不值得我喜欢」…… 她想,他真狠心,远比她所想的,还要狠上千万倍。甚至偶然施捨温柔,也总要在事后狠狠踩上一脚,灭尽她死灰復燃的希望。 或者诚如他所言,她是该放弃的吧。 只要不喜欢他,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倘若不是想留在他身边,她大可离开安城,压根不用辛辛苦苦去唸那些和她智商不成正比的教科书,更不必为了迎合周老爷子,逼迫着自己去上那些所谓的仪态课程。 只要不喜欢他,她定会轻松不少。 但为什么呢?为什么已分析得如此透彻,她却还是无法下定决心离开? 『你说过,总有一天要让我喜欢上你。可是你自己说说看,现在的你,有什么值得我喜欢?』 他明明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 『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为什么……她还是对他昔日的承诺念念不忘? Chapter 3 记忆里的那抹红(4) 她想了又想,却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只能以执着二字,轻描淡写地带过。 无庸置疑,放弃的确再简单不过,可如果她放弃了,同时也代表着她过去多年的努力,都会在一夕之间成了笑话。 虽然心脏依然因他的冷言冷语而隐隐作痛着,但她终究还是放走了那自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并再度给自己寻了个坚持下去的理由。 说到底,喜欢他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而打从一年前对他发出宣言以表决心的那一天起,她亦早已明白,这注定是一场长期抗战。纵然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日子似乎还遥不可及,但若她轻易言败,未免太对不起埋藏于心底已久的这份感情了。 再说了,他的话虽伤人,可回心一想,事情并没有糟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回首去年,周明毅待她一直不冷不热,称不上老死不相往来,但总竭力回避和她共同出席的场合,要不是靠着周老爷子的面子,叶月毫不怀疑,自己恐怕连在周家都见不上未婚夫一面。 对于她,他总是摆出「能躲则躲」的姿态。但不知是否觉得刚开学时否定她身分的言词太狠绝,使他心中始终存有几分歉意,偶尔她纠缠得狠了,他也会面带无奈地回应几句。 当然,包括叶月在内,安城中学的一眾学生都清楚,周明毅偶或展现的这种温柔,与其说是被感动,不如说是施捨,还要来得更贴切一些。 他这般态度,要说她完全不感到受伤,那绝对是骗人的;可与此同时,她却也非常庆幸,庆幸自己虽落魄至此,仍是他身边最特别的一个。毕竟相识多年,周明毅从未对追求自己的女生表现出宽容,唯有她被视作例外,单单这一点,便足以让她重新得到坚持的勇气。 对了,她又何必灰心?这一年以来,自己的追爱行动没进展,这难免教人沮丧;但其他女生的表白也并没有被接受,她还是有机会的啊! 脑子转了好几圈,勉强收拾好心情的她总算在上课鐘声响起前准备好,并拋开与恋爱有关的小烦恼,挺直腰板,预备迎接新学期的挑战。 说来也是凑巧,她才刚这么想,那边厢张芷萱就整了整头发,拖着优雅的步姿,缓缓朝她走来。 一个暑假不见,这女人还是这么做作啊。 叶月不动声色地将对方打量了一番,暗自作了如是评价。 也不知张芷萱是否从她的表情中解读出了她的心事,待她终于来到她跟前,脸上虽还是笑笑的,眼底却是不善: 「叶月,一个多月不见,别来无恙啊。」 「……嗨。」 两人结下仇怨已久,早就没有化干戈为玉帛的可能,因此叶月也懒得跟她客套,只近乎敷衍地回了这么一句招呼。 要换作平时,张芷萱肯定就要借题发挥,大声数落她的不是了。但今天也不晓得怎么了,她满眼兴奋,竟也不在意对手彷彿看不起自己似的答话,只掩嘴笑了两声,便直接跳过了这不算友好的开场白。 「你最近过得还好吧?暑假时班上有聚会,你都不来参加,没看见你,我可担心了。」 「喔,是吗?有心了。」 「暑假整整一个多月,你都做什么啦?有去旅行吗?唉,我跟你说,我们家这次把欧洲都逛遍了,行程有够赶,把我累得……」 「……呵呵。」 眼见张芷萱绕来绕去,就是不进正题,叶月颇有些不耐烦。偏偏伸手不打笑脸人,张芷萱笑得一脸真诚,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附和着假笑。 幸好张芷萱这趟是趁着上课前的空档来找她说话,并没多少时间可供浪费,于是讲了几句,她便话锋一转,佯装不经意地换了话题。 「啊,差点忘了,叶月你那么『忙碌』,应该没空去旅行的吧?」 听到张芷萱特地咬重音的两个字,叶月如何不明白她是意有所指?可一时之间,她也搞不清对方的意图,便没立即出声回应,只敛起双眸,勾起嘴角笑了笑。 「哎呀,你真见外,怎不出声?快跟我分享分享你最近怎么『忙碌』嘛。」张芷萱边说边瞇起眼睛,唇畔的笑颇有些意味深长,「你也不用害羞,纵观整个安城中学,谁不知道你叶大小姐勇敢追夫的事蹟?」 叶月闻言,被瀏海阴影遮挡得彻底的黑眸里飞快地闪过一抹光芒,却还是默不吭声,只静静坐在座位上,等待张芷萱更进一步的冷嘲热讽。 然而出乎意料地,这次张芷萱并未出言嘲笑,只半弯下身,在她耳边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低喃,便转过身,回她的那群小圈子去了。 这回张芷萱的挑衅来得莫名其妙,又收场得莫名其妙。叶月紧蹙着眉,思索了好半晌,却还是猜不透前者的用意,唯有那人最后留下的低语,始终徘徊在耳边,縈绕不散…… 『不过,我想你也不会忙太久了吧……』 Chapter 3 记忆里的那抹红(5) 如今回想起来,早在张芷萱似笑非笑地道出这段话时,她就该有所警觉了。 张芷萱是多聪明的一个人,没有意义的事,如何能引她出手?先前说得曖昧不明,想来也只是避免她猜出真相,防患于未然。然而一旦一切已成定局,叶月确信,她绝对不会再有所保留,定要将自己从头到脚取笑一番才满足。 而后来事实也证明了,她对死对头的认知全然正确。 那是升上二年级后的第二个月,学生们渐渐摆脱了暑假期间的懒散,再度投入到了学习之中。不过可想而知,这些学生里头,绝对不包括视考试如洪水猛兽的叶月。 无视校园内日益浓厚的勤奋气氛,她照旧过着她的逍遥日子,除非那几天刚好被张然责骂,才会捧起书来做做功夫,否则其他时候,她总是追着周明毅满学校的跑,将所有老师的忠告全数拋诸脑后。 作为唯一一个能说动她的人,周明毅曾试着跟她谈判。可叶月现在才十几岁,心理年龄又不够成熟,哪儿听得进去?虽然嘴上一直应好,但只瞧她的神情,周明毅就知道,自己再如何苦口婆心,怕也是白费心机。 事情似乎就这样陷入了僵局,不论是叶月的追求,周明毅的婉拒,抑或前者游走于中下边缘的成绩,都维持在了一个不前不后的尷尬位置,没有任何进展,却也退不回去。 叶月本来以为,这局面肯定要持续许久,至少到期中考过去前,都不可能有变化;然而意外就这么发生了,在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时候,仿如炸弹一般被引爆了。 十月的第一个礼拜,国庆假期过后,张芷萱趁着午休,来到叶月的座位前方,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得意洋洋地昂起下巴,并拋下充满炫耀意味的三个字。 「你输了。」 彼时叶月正忙着收拾课本,想赶在三年级下课前赶去周明毅的教室,压根没听清张芷萱在说什么,只敷衍地应和了几声,然后就推开眼前的几个女生,想从后门离开。但她还没走出几步,张芷萱便提高声量,冷笑着道出下一句话,生生止住了她的步伐: 「他不会理你的。」 其实她大可不必理会张芷萱,毕竟这话说得突然,而且一点根据都没有,要是回嘴,反倒显得自己太傻了些。 这一定是激将法。 叶月心中如此定论,脚下却像是生根一般,怎也挪不开脚步,只能顿在原地,默默听身后的张芷萱一字一句,说出一句又一句她不想听的话。 「以前他或许还会应酬你,可是从今天起,他再也不会了。」 伴随着张芷萱这句语带挑衅的宣告,周遭响起一阵起起落落的笑声,都是班上几个和张芷萱熟络的女生发出的。她们显然都知道内情,因此笑得毫不忌惮,部分瞧着她的眼神还带着同情,看得她满身不自在,末了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去,正面望着张芷萱。 「张芷萱,你到底想说什么?」 「字面上的意思呀,你听不懂吗?」张芷萱说着,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喔,难不成他连这件事都没告诉你?看来你这『未婚妻』实在是没什么地位啊。」 对叶月来说,张芷萱说的每个字都彷彿如鯾在喉,远远超出了不中听的范围。她得用尽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至于扑上前去,动手捏住张芷萱的脖子。 暗自作了个深呼吸,她微微抿脣,压抑住想要破口大骂的衝动,盯着张芷萱,冷冷地问了句。 「你是什么意思?」 看见她明明心浮气躁,却又奈何自己不得的样子,显然让张芷萱觉得很愉快,连眉眼间都不自觉地透露出了欢畅的真实情绪。 说起来,也怪不得张芷萱如此按捺不住。这两人虽明争暗斗了这么久,但除了与周明毅相关的事以外,叶月对大多事情都摆出漠不关心的态度,是以张芷萱手段虽多,能整治叶月的机会却少得可怜。如今好不容易抓住了契机,她自然得大肆利用。 叶月不晓得张芷萱的想法,但后者想吊自己胃口,这点可说是无庸置疑。眼看时间一点点流逝,张芷萱却还在顾左右而言他,她心里七上八下,完全静不下来,最后乾脆放弃张芷萱,伸手从看热闹的同班同学里抓出一个女生,直接大声质问: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我……」 那女生也是张芷萱的跟班,突然被拉到风暴中心,霎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支支吾吾了好半晌,才犹豫着看向张芷萱,期望对方能出手相助。 接收到女生的求救视线,张芷萱假笑了下,目光却不离叶月。 「柔柔,你就告诉她呀。反正她早晚也要知道的,从我们口中听见,总比亲眼看见要来得好吧?」 「告诉我!」 一边是张芷萱虚与委蛇的安慰,一边是叶月恶狠狠的威胁,柔柔抖了抖,终是闭着眼睛,大声讲出了叶月最不想听见的答案: 「那个,周师兄已经和中四级的邱梓菡师姐在一起了!」 Chapter 3 记忆里的那抹红(6) 邱梓菡。 叶月早就听过这个名字,也知晓这名字在安城是如何地如雷贯耳。而她从未想过的只是,竟会有一天,这名字会和自己的未婚夫扯上关係。 她逕自陷入了怔愣,抓住柔柔的力道也因而松了松,后者赶紧挣脱她的拑制,匆忙逃回了张芷萱的庇护之下。 张芷萱毫不在意柔柔落荒而逃的姿态,只扬起嘴角,继续愉快地痛打落水狗。 「唉,也难怪叶月你不知道,菡菡这人啊,别的都好,就是习惯了低调。如果不是我刚好跟她有些交情,恐怕也和你一样不知情呢!」 「……」 「我跟你们说啊,菡菡她喜欢周师兄好久了,不过之前一直没有勇气讲出口。直到这学期开学,她才下定决心,要勇敢追求周师兄看看。结果,真没想到,花了一个月,她就成功啦!」 听了这话,叶月依旧不语,心中却是一痛。 一个月。 邱梓菡只花了一个月,就攻陷了周明毅。这是否说明了,周明毅从来就不像她所想的那么坚不可摧,只是他所认定能拆毁他心中那堵城墙的人,并不是她而已? 这念头才刚浮现,她就觉得心脏一揪,痛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她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好平伏一下心情,其他人却不肯放过她,全部依照张芷萱的指示,若有似无地从四方八面挡住了所有离开的路径。 大抵是她逃走的意图太明显,张芷萱示意同学们拦下她后,便暂时停止了对邱梓菡追爱之路的陈述,反而踏前一步,瞇着眼睛打量正紧咬下脣,一脸不服的叶月。 「喂,叶月,你这是什么表情?」张芷萱说着,眼底漾起一抹不可置信,「你总不会以为,自己能跟菡菡那样的人物相提并论吧?」 此言一出,教室里又是一阵笑声。 如果说适才的笑声是出于对张芷萱的敬畏,那么这一次,笑声可都是由心而发的了。 毫无疑问,在场所有人都认同,不论是叶月的人品抑或学校表现,和邱梓菡都没有半点可比性。 「那可是邱梓菡耶,校内公认的万人迷!说白了,要不是身高不够,人家可是能被星探挖掘去当明星的料子。成绩一级棒,嗓子也超好听,连老师都称讚说是天使的嗓音,是合唱团不可或缺的台柱……和她一比,你只是一隻丑小鸭罢了!」 老实说,张芷萱这话是有些过火了。 邱梓菡的确是校园偶像,凭藉出色的外貌和歌喉,在学校里深受欢迎。但她个性高傲,虽然在男生中人气极高,女生却都不怎么喜欢她,远远不到万人迷的境界。而叶月在学生群里确实评价偏低,然而就外表论,也实在称不上是「丑小鸭」。 说句实话,要不是她刚入学就将茅头直指周明毅,又和张芷萱结下仇怨,想必追她的男生也不会少到哪里去。 关于这些,张芷萱都清楚得很。可现下也没他人在场,而班上同学纵有意见,亦断然不敢当面指正这位大姐大。于是张芷萱说完了,只听附和声四起,偶或夹杂几下轻笑,充分满足了她落井下石的欲望。 对叶月而言,同学们的反应无疑是种侮辱。可她却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张芷萱对自己冷嘲热讽,承受其他人或怜悯或嘲弄的目光…… 「我说你啊,死撑了那么久,也该放弃了吧?周师兄从第一天起就揭穿你了,你还在那边死缠烂打,这也就算了,但现在他有女朋友了,你这冒牌未婚妻既然没位置站,总该学会让路,对不对?」 「我不是……」 「周师兄根本不喜欢你啊!你这一年来的行为啊,说好听点叫追求,说难听了就是变态!」忽略她宛若呢喃的抗议,张芷萱毫不留情地接着数落,「我可告诉你了,菡菡是我的好朋友,要是你敢横生枝节,打扰他俩谈恋爱,就给我走着瞧!」 什么叫拿着鸡毛当令箭,叶月今天可算见识到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邱梓菡真成了周明毅的女朋友,自己这未婚妻要去找她算帐,也是名正言顺。不管张芷萱和邱梓菡之间关係如何,跟周明毅在一起的人既是邱梓菡,那么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都没有张芷萱说话的馀地。 张芷萱的挑衅虽嚣张,却是漏洞百出,饶是叶月心情正糟糕,也忍不住有些想笑。 但最后,她终于没笑出来,只敛起双眸,抬手推开围绕着她的人群,给自己开拓出一条通往门口的道路,跌跌撞撞地衝出了教室。 可能是已经欣赏够了死敌挫败的神情,或者张芷萱自己也饿了,总归她没有阻挠,只放声大笑,任凭叶月离开,并扬了扬手,召集适才参与了她这场戏码的临演跟她一块到校外吃饭。 Chapter 3 记忆里的那抹红(7) 所有人都认为,叶月走得那么匆忙,目标肯定是周明毅。或者是想大闹一场,逼使两人分手,又或是当面对质,要求对方给出解释,总归要做些什么,以证明她那无人认同的元配身分。 说到底,那可是叶月,从入学起就没让安城有过哪怕一天的平静日子,如今出了那么大的事,她怎可能善罢干休? 事实上,叶月本来的确是想去找周明毅的,可刚跑到楼梯口,她心念一转,忽然想到,自己被张芷萱拖着讲了这么久的话,午休时间都被浪费大半了,周明毅想必已经不在教室里头。于是她脚步一旋,当即改变了目的地,快步下了楼梯,然后直直往校门的方向跑,沿途还推倒了几个学生,颇有慌不择路的感觉。 离开了学校,她没有进去任何一所食肆,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末了竟跑到了商场里头。 在安城中学待了一年,对于这附近的店家,叶月就算称不上熟悉,至少也是有印象的。因此进到商场后,她也没多费时间去看指示牌,直接就搭上了电扶梯。 商场不大,她并没在里头绕多久,就找到了自己想去的目的地──某家取名为「katrina」的发型屋。 这发型屋并不怎么出名,但也不是那种大婶专用的街边剪发店。女生间偶尔谈起发型相关的话题,总是力讚「katrina」,说他们的发型师很有质素保证,绝不会剪出让女生大摇其头的「冬菇头」。 由于不少顾客给予好评,店家离学校又近,很多学生都是这里的常客。不过叶月本人从没来过,只是以前听同学提起,所以记在了心上而已。 不过,其实哪怕「katrina」劣评如潮,她也会踏进门的。毕竟学校附近就数这家发型屋距离最近,而此刻的她着实没有多馀的心情,去搜索这社区的「店家资讯」了。 今天不是週末,又正值中午时分,店里的顾客并不算多。叶月推门进去的时候,两个正坐着间聊的发型师都有些讶异,愣了好几秒,才见其中一个站起身,朝叶月走来: 「哈囉,小妹妹,要剪发吗?」 这客人确实是来得突然了些,但以往趁着午休时间来剪发的学生顾客也不是没有,是以发型师也没想太多,一如既往地微笑应对。 他笑得有礼又得体,但叶月显然没打算轻易放过他。只见她缓缓抬起头,以一种教人心颤的专注目光,直直望进他的眼睛: 「我要染发。」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足以让在场的人都惊愕住。 那发型师听了她这要求,下意识就眨了眨眼,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安城中学在区内是数一数二的名校,对学生要求之严格更是全港闻名,染发这种事,自然不在校规的容忍范围之内。 「katrina」开业已久,安城的学生来光顾时,提过各式各样的要求,部分爱美的女生也会让发型师帮她们将发尾烫捲,或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弄弄花样。但从没人敢光明正大地挑战校规,甚或挑战师长容忍的极限。 咽了咽口水,发型师小心翼翼地开口: 「那个,染发不便宜喔……」 他话音未落,叶月已掏出钱包,并将里头所有的钱扔到柜檯上。 「多少钱我都照付,总之帮我染发!」 「呃,还有,染发需时很长,恐怕来不及在你们学校午休结束前弄好……」 「我逃学。」 明明是见不得人的坏事,却被她说得光明磊落,见识到这番深厚的「功力」,发型师不禁一窒。 「那什么,逃学不好……」 「我再说一次,帮、我、染、发!」 「……」 也许是被她不容抗议的坚决语气感染,又或是瞥见她眼底的隐隐水光,所以于心不忍……无论如何,静静地望着她半晌后,发型师终是松口了。 「我先提醒你,染发是违反校规的喔?染了之后会有什么后果,我和『katrina』概不负责。」 「喂,tony!」 眼见搭档如此轻易就对那小女生妥协,一直在旁边观战的另一个发型师不由喊了出声,眼底满是不敢置信。 被称作tony的发型师并未对搭档的反应表示意见,只朝后者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即回过头来看叶月。 「你先坐下来,做个登记。」他边说边从柜檯后方拿出一个本子,并示意叶月坐到一旁的沙发,「我先去做准备,好了之后再来叫你。」 「……嗯。」 听见她彷彿蚊蚋一般的回应,tony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也不在意,又低声跟另外那个发型师讲了几句话,而后便背过身,拉着后者往洗发间走去,体贴地给叶月留下些沉淀的空间。 Chapter 3 记忆里的那抹红(8) 这个时间点,发型屋的客人本就不多,因此叶月并没等太久,就被完成准备工作的tony喊进店里了。 坐在偌大的镜子前方,她任由tony帮她系上毛巾,并检视她的发质。当周遭逐渐安静下来,她才感受到那股自心底缓缓昇起的,迟来的不安。 那一刻,她差点就要开口,出声制止tony的动作。可是她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不知tony是否看见了自她眼底一闪而过的那抹迟疑,但就算看见了,他也没有揭穿,只是微微一笑,态度自然地放下她的长发。 「你的发质不错喔!平日有做保养,是不是?」 他边说边搭上她的肩膀,瞇着一双桃花眼,彷彿要降低她戒心似的笑得亲切。可惜此时的叶月情绪正差,也没搭理他,只半垂下头,留下一段尷尬的空白。 见她不理会自己,tony倒也不介意,只耸耸肩,并拍拍椅子,示意她站起身。 「你先过去那边,我让助理帮你洗头,然后我们再来讨论你的染发问题。」 叶月依言往洗发间走去,甫掀开帘子,就见一个娇小的女孩子朝她招手,让她躺到左边的那张椅子上。 这女孩看上去很年轻,手上功夫却是毫不含糊。双手不停歇地帮她冲水、下洗发水,嘴里也不忘讲话,从发型师的技巧讲到「katrina」内部的各种八卦,即使叶月由始至终皆缄默不语,也没能消去她对这种单向聊天的兴致。 后来想想,tony会让这样一个女孩给她服务,大抵也是经过一番考量的。 他理应是没异想天开到让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敞开心扉,但类似让她稍为打起精神,打消念头的想法却肯定有过。要不然,她洗完头裹着毛巾回到座位时,他的眼神也不至于那么失望。 其实对于tony如此费心地尝试让自己放弃染发的念头,叶月倒也不算意外。不管怎样,就是让她自己来评价,都觉得这样的行为有些太疯狂了。如果是往日的她,铁定会因为诸如害怕被踢出校,被逼和周明毅分开之类的理由而退缩的吧? 但,这回不一样。 即使她和他依旧待在同一所学校,他也已经属于另一个人了。那么,她又何必继续战战兢兢的过日子?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想到这里,她深吸口气,睁开双眸,直直望向镜子里tony的倒影。 分明只是来自一个十来岁女孩的注视,但tony触及那样的目光,莫名就一阵心悸。 摇了摇头,他关掉已完成使命的吹风机,强迫自己回神,并乾咳了声以掩饰刚刚那一瞬的不在状态,重新扬起嘴角。 「咳,那么,小妹妹,你决定好要染什么顏色了吗?」 他这么问着的同时,右手不知从何变出一本册子,显然是打算等下给她挑发色。但他话音刚落,还来不及打开册子,叶月已回过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道出了自己的答案。 「红色。」她语气强硬,带着一种不容质疑的坚定,「给我染红色。」 听了这话,tony不禁愣了愣。 「你确定吗?」明知眼前的女孩再认真不过,他却还是忍不住再度出声确认,「红色非常显眼……还是你想染红棕?比较浅色一点,在昏暗一点的环境里,其他人可能看不出来……」 其实他心里是明白的,会在这时候跑到自己的店来,还提出染发这种为名校所严格抵制的要求,师长的观感本就不在叶月的考量范围之内。但他本来以为,她再大胆,也就是染个浅棕色,那么就算被师长问起,还有机会矇混过去;要是染成红色,那就绝无辩解的可能了──作为一个正统的亚洲人,怎也不会天生红发吧! 他能想到的事,叶月自然也晓得。但听见他的提醒,她丝毫没有感激的意思,只是死盯着他,再度重覆了一遍: 「给我染红色。」 「……」也许是被她语气中那份不容质疑的坚定所感染,tony安静地与她对视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妥协了,「我知道了。」 随后,两人再也没进行任何对话,只有机器运作的声音充斥在两人之间,让这片静寂不至于太诡异。 时间一点点流逝,直至指针走向四点,远方的放学鐘声响起,才见tony垂下双手,低声说了句「好了」。 或者是染发的过程着实太无趣,之前叶月一直低垂着头,好像是睡着了。tony本也没放在心上,但当她依言抬眸,顶着一头暗红的发丝,透过镜子望向他的时候,他一口气差点哽在喉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没有丢脸地跌倒在地上。 那一刻,他忽然就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心软,答应她的请求。虽然他的出发点是帮她,可现在看来,跟自己亲手毁掉她也没两样。 只消一眼他就明白了,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和最初走进店里,眼含泪光地求他帮自己染发的她,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Chapter 4 叛逆岁月(1) 直等叶月付好了帐,推门离开「katrina」时,tony依然没告知她自己的这种感觉。但纵然他一句话都没说,叶月却还是从他难掩诧异的目光里,觉察出了一些什么。 她本来是想向他解释的,但嘴巴才刚张开,她便又将话都咽了回去。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早已失去自我辩护的资格。 是她亲手遗弃了过去那个软弱无能的自己,又怎能奢求别人的理解? 这是她的选择,是她主动来到「katrina」,强迫发型师给她染发。而现在,发型师已完成他的工作,她的一头过肩长发全数染上了暗哑的红,原先那彷彿象徵着乖孩子的黑色再也不復见。就算日后她再染回黑色,亦再不是原本的那回事了。 思及此,她终于没为自己辩解,更没留下一声道谢,只挺直背脊,以和进门时截然不同的昂然姿态,迈着大步走出了「katrina」。 此时天色已晚,她站在商场门口想了想,末了还是决定暂时别回学校,以免被老师抓住,追究自己逃学的罪责。 主意既定,她一个乾脆俐落的转身,直接就往与安城处于相反方向的港铁站走,远远看去,步伐竟显得异常地轻松。 在车上度过了最后一段悠间的时光,回到叶家所在的社区后,她悠然自在的神色渐渐冷了下来,而愈接近自家的公寓,她的步速也愈益缓慢,似是想拖延面对。不过再怎么磨蹭,回家的路就那么长,也拖不了多久。很快地,她就来到自家单位的大门前,并毫不意外地听见自门内传来的吵闹声。 「现在都几点了,她还不回来,肯定是闯祸了!」 首先传入耳际的是张然气急败坏的尖叫,声调比往日来得要高,看来气得不轻。 叶月边暗自评估着母亲的生气指数,边慢吞吞地从衣袋里掏钥匙。未料钥匙还没找到,倒是先听见了另一把熟悉的声音: 「闯祸?她早就闯祸了!你是怎么照顾孩子的?把女儿教成这样子,你好意思说你是她妈?」 乍听父亲冷然的呵斥,叶月下意识地低下头去看手錶,发现距离叶衡安的正常下班时间还很久,想来是学校找不着她,于是打电话回家里,张然又顺便通知了叶衡安,把还在公司的后者给急召了回来。 好吧,骂她的人又多了一个。这下子她更不想进门了。 抬手摸了摸自己那头刚染好,在夜色下显得尤为可怕的红色发丝,叶月停住翻找钥匙的动作,开始认真考虑今晚不回家的可行性。 「……小月?」 大抵上天也觉得离家出走太不切实际了些,她才刚冒出这念头,后方便响起一声语带犹豫的叫唤,打断她的思绪。 叶月当下就愣住了,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至于立刻往那人身上扑去。 不着痕跡地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她这才回头,微笑看向来人。 「嗨,明毅哥,你也放学了吗?」 她对他打招呼,神情寻常一如既往。可周明毅大概早已从叶家人或学校处得知今天的闹剧,完全无意配合她演出,只紧皱着眉,死盯着她的头发。 「你……染发了?」 闻言,她看了看自己落在肩上的几綹发丝,然后又是一笑。 「是啊。」她耸耸肩,「每个人都是黑发,真的很无趣,你说是吗?」 听得她这句带些挑衅的问话,周明毅的眉头霎时蹙得更紧了。 他瞭解叶月,至少瞭解她的一部分。在他的认知里,她不该如此咄咄逼人。 想想过去,即使他一再拒绝她,也不曾见她採取什么过激的行动,顶多就是更热烈地缠着自己;可是今天的她,貌似和以往都不一样…… 「小月。」猜不透她的心事,他只好又一次唤出声,眼底一片流光溢彩,先是挣扎,而后又是愧疚,「你知道了,是不是?」 「知道什么?」叶月反问,黑眸微微一沉,笑容却分毫未变,「你和邱梓菡的事吗?」 周明毅有那么一瞬的沉默。 「我不会道歉。」末了,他终于开口,语气却生硬得像是从石头里硬撬出来似的,「我没错,你没错,她也没错……现在的这种局面,是总有一天我们都要面对的。」 此话之后,两人又僵持了好半晌,才听叶月出声。 「……是啊。」她仿似认同地点点头,刻意压低的嗓音里,竟带着难以明辨的笑意,「总有一天,我们都要面对……明毅哥,你说得再正确不过了。别担心,我只是选择了我的面对方式罢了。」 Chapter 4 叛逆岁月(2) 留下这么一段语焉不详的话后,叶月再没理会周明毅,自顾自掏出钥匙,开锁进了家门,并将父母铺天盖地的怒骂,以及弟弟叶亮幸灾乐祸的嘲笑通通锁在门内,完全没给周明毅留下半点追问的机会。 因着这场突发的对谈,她错过了落跑的最佳时机,意料之中地被父母联手责备了一顿,还被扣押了半个月的零用钱,却始终不肯松口,答应到发型屋把头发染回来。 张然骂得都要失声了,愣是没能说服自己的女儿,末了只得转移目标,改为和自家丈夫发起第三次世界大战。两人直吵到半夜,连邻居都受不了,向物业投诉了好几遍,这才让两老消停了些。 闹成这样,隔天早上的早餐自然是没着落了。但叶月依旧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甚至没跟僵着一张脸,显然还没下火的张然道声再见,只甩甩头,扬了扬她那头引人注目的红发,便提着书包出了门,全然不顾母亲在后方歇斯底里的大吼大叫。 相处多年,她当然明白母亲的个性,无非就是要她服软。可不管张然吼了些什么,她终究没有回头。 诚如她对周明毅所言,她会用自己的方式去面对。而她的这份决心,就算是生她养她的父母,都不能改变。 * 三年光阴转眼即逝,不知不觉间,曾在安城掀起好大一场风波的逃学事件已彻底平静下来。然而作为事件的中心人物,叶月却并未因此失去关注,倒是有愈来愈多有关她的传闻涌现,几年以来,为安城的学生提供了不少八卦题材。 这些题材之中,最歷久不衰的,莫过于她中二那年突然染红的秀丽长发。 叶月本人从不对这事多加解释,任学校如何威逼利诱,甚至实实在在地给她记了一个小过,愣是没能让她回心转意,最终在周家的压力下,校方只好妥协,任由叶月继续顶着那头醒目的红发在学校里横走。 对于校方和周家的私下交易,以及叶月与黑道世家13k的特殊关係,普通学生自然无从得知。于是他们只好发挥想像力,试图将这段注定无法还原的故事补全。 传言往往比事实来得精彩,这是眾所周知的事。因此学生们愈讲愈起劲,后来也就忘记追究真相了。 但话又说回来,群眾的眼睛毕竟是雪亮的。他们的猜测虽无根据,却也猜得八九不离十,只是没办法证实而已。而这些年以来,张芷萱每时每刻都想证明这一点,却苦无途径,只能一天天地拖着,眼睁睁看着死对头在自己跟前耀武扬威。 其实张芷萱会如此气忿,也是无可厚非。说到底,她当年费尽心机,就是想打击叶月,结果叶月是被打击到了,但出去染了个头发再回来,战斗力竟直接提升了好几个等级,让她完全奈何不得,教她怎么服气? 张芷萱从来不是省油的灯,但时至今日,叶月于校内的名气早已和昔日的邱梓菡不相上下,是安城中学里名副其实的风云人物。虽然包括她本人在内,所有人都清楚,她的有名都是基于那些围绕着她的,难辨真偽的丑闻,实在不怎么值得推崇。可是校内一直流传,她背后肯定有靠山,就连那始终不曾为周明毅所承认的未婚妻身分,亦可能内有玄机,是以张芷萱除了偶尔给她使些绊子,也不敢做些什么。 如果说这世上有谁是真正瞭解叶月的话,那人肯定非张芷萱莫属。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正因是水火不容的敌人,才更愿意费心研究对方的实力。可是哪怕是张芷萱,都不是很明白叶月于二年级时的遽然巨变。 一年级的时候,叶月对自己的挑衅,总是表现出敷衍的态度,显然是不想在这种无聊事上耗费心神。当时的她,除了在周明毅的事上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以外,对其他事情总是逆来顺受。也是因为这个,张芷萱才会肆无忌惮地联合班上同学打压她。 可是自从叶月莫名其妙跑去染发之后,情况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她变得尖锐而具攻击力,说出口的每句话都像是要挑起事端,时刻摆出一副与全世界为敌的戒备姿态,甚至对老师也不像以往一般谦卑,一旦抓住机会,就要对老师来一顿嘲讽,有回还把某个年过半百的男老师气得差点要直接送院。 当然,站在张芷萱的立场来看,叶月的这种转变是再合心意不过了。若是对手太弱,即使被自己打败了,她亦不会获得半点成就感。唯有对方也进入了作战状态,才有被打败的价值。 坐在相距叶月两个位子遥远的座位上,张芷萱歪着头,打量着又一次将英文老师写在黑板上的范例句子批评得一文不值的叶月,随后也不顾同桌女生在自己耳边不断发表的,对叶月那骄傲态度的不满意见,只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嘴角,便重新低下头,状似专注地看起了教科书。 Chapter 4 叛逆岁月(3) 张芷萱到底如何看待自己,这点叶月自是无从得知。不过只看周边同学的目光,她就知道,自己今天直斥英文老师所犯下的文法错误,肯定又让自己在同儕间的评价再度下降了。 若说她完全不在意,那未免太虚偽了些。但类似的话听了三年有馀,再多的难过也该平伏了。更何况,叶月自己也明白,以她这几年在学校的表现,同学们会有这种反应,亦实属平常。 过往她从不反抗,任由别人对她的自尊进行辗压,全因她喜欢周明毅;而时至今日,她仍然喜欢着他,却也一步步开始了微弱的抵抗,抗议着这个世界待她的不公平。 她知道社会不会认同自己,可她不在乎。在她看来,这都是她应付的代价,不开心归不开心,但也别有一番痛快。而倘若这些牺牲能让她挽回周明毅,那她亦是甘之如飴。 再说了,这份让她在同级生里吃尽苦头的倨傲也并非全无好处。虽然她因此失去了和他们建立友谊的可能,可她反而觉得,这种不用顾虑他人,以自我为中心的生活方式,比以前天天仰人鼻息的日子好过多了。 她并不后悔作出这样的改变。虽然有时候,听着别人用嫌弃的语气谈论自己,她还是会感到受伤;不过真要说的话,这一切也称得上是她咎由自取,所以她也懒得为自己辩解。就让其他人都以为她骄傲自大,不懂尊师重道好了,反正事到如今,也不会有谁愿意来关心自己真正的想法。 无视台上被气得一口气哽在喉间,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的英文老师,她伸手拍了拍裙子,将上面的灰尘都扫落到地上,而后才施施然落座,自然地低下头,继续看自己从图书馆借来的原文小说。 被她这么搅和了一顿,课也上不下去了。那老师气了老半天,也没见个人来给自己个下台阶,末了只得扔了粉笔,提着一堆教材气呼呼地回教员室,跑去跟训导主任抱怨。 直到英文老师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教室里的窃窃私语声渐起,叶月始终没抬头,只安静地读着她的小说,将那些不中听的言论,通通隔绝在小说世界之外。 渐渐地,同学们交谈的声浪变得愈来愈小,最后归于平静,而与此同时,她的思绪也被带离,从主人翁的故事跳转回到中二那年,她把头发染红后,初次回校上课的那天。 安城是一所有头有面的名门学校,对校誉有着非同寻常的执着,和外头管理宽松的band3中学(註1)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当天上午,守门的老师甫看见她,立时就气疯了,拉住她就是一阵怒骂,其泼辣程度,比张然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见确实气得够呛。 其实这也难怪她,毕竟在校方看来,逃学本来就是见不得人的丑事,现在这学生还给自己多安了个「染发」的罪名,顶着一头「罪证」到处跑,这般不让人省心,骂一顿都算轻的。 可这位老师始料未及的是,自己骂是骂过了,惩处也记在簿子上了,眼前的女生愣是不见半分害怕,一双明亮的黑眸里,写满了无聊,就是没有恐惧或退缩。 后来这事的处理权移交给了叶月的班主任,但依旧没什么进展,反倒像是陷入了僵局,迟迟没能对学校高层给出个交代。正当上面打算直接给叶月退学处分的时候,校长突然收到一纸神秘传真,从此态度遽变,为叶月说尽好话。 因校长出言力保,叶月最终得以留校,违反校规的事也就这样揭了过去,成了一个注定无解的谜。 发展到这里,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应该要结束了。虽说叶月的转变来得莫名其妙,但除却那头红发以外,她也没惹出别的事端,是以老师们经过一番争论后,终是达成了共识,决定对这个各种意义上都很特殊的学生睁一隻眼闭一隻眼。 而在那个当下,他们所始料未及的是,叶月当时表现出来的,迥异于外表的乖巧,不过是暴风雨的平静罢了。 ※ 註1:香港的中学划分为三个等级,band1、band2、band3,band1是最好的学校,band3则普遍被认为学习差、流氓多,类似于台湾的放牛班。 Chapter 4 叛逆岁月(4) 学校花了两个礼拜,压制住普遍学生对叶月违反校规却只受到轻微惩戒的不满,成功将眾人的校园生活导回了正轨。 想当然耳,背后讨论的人依然少不了,但由于考试日渐逼近,学生们大多开始修心养性,对八卦的热度远不及最初,慢慢地也就愈来愈少人提了。 就学校的角度出发,这发展自然再好不过。 说到底,安城毕竟是区内的明星中学,就算碍于高层的压力,逼于无奈把叶月留下的决定对校誉造成了不少衝击,却也不至于让这所名校一夕之间走到颓败的地步。只要能在接下来的公开考试中取得一定成绩,向来就健忘的社会大眾定会对安城重拾信心。 校方逕自打着他们的如意算盘,叶月却也有自己的打算。 其他人都以为,叶月这次轰轰烈烈的逃学酿成了那么大的骚动,就算最后不了了之,可成绩表上的操行不会好看,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要是还想顺利升学,未来的日子就该要乖乖的,不然哪怕背景再怎么硬,怕也保不住学位。 他们之所以这样猜测,其实也算有根有据。因为自从学校公开表示不再追究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叶月都很低调,不仅没再闹出什么事端,就连原先教室里每天上映的「女人战争」,都变成了张芷萱单方面的谩骂,没趣得教旁观者直打呵欠。 这种境况,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叶月肯定是怕了,才会一下子没了气焰,连心心念念了一整年的「未婚夫」都不在意了。 谣言总是五花八门,传得久了,偶尔也会传入叶月这个当事人的耳中。但她听后从不表态,顶多就是笑笑,沉着得像是那个追了周明毅整整一年的女孩不是她似的。 她表现得太平静,又偽装得太成功,莫怪长达一个月,整个学校里上至老师,下至学生,都没半个人发现她的密谋。 直到所有资料都到手,一切准备就绪的那天,叶月想到这一点,不由自主就勾起了一个讽刺的笑。 当下她并未意识到什么,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恍然惊觉,原来打从那么遥远的以前起,她已丢失了最初的自己。 后来她忍不住想,假如那时她有注意到的话,是不是会马上收手?然而不管她再想多少遍,答案依然不曾改变,那就是,即使捲土重来,她仍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这在旁人看来可能有些难以理解,可是易地而处,眼睁睁看着喜欢了那么久的心上人和别的女生卿卿我我,自己这正牌未婚妻反倒被束之高阁,是个人都受不了这种侮辱。尤其周明毅对她而言,又是仿如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的重要存在,倘若她能轻易饶过他的背叛,那才真的是匪夷所思。 可惜的是,她找了无数理由来安慰自己,却还是控制不住那份由心而发的悲哀,哪怕是报復的快感,都不能填补住心底那片愈发扩大的空洞。 其实她很清楚,这并不是一条正确的路。但她毕竟太年轻,根本无力承受如此庞大的压力,现实却一次又一次施下重压,直把她逼向绝境。 若真要归咎于谁,大抵只能说,环境逼迫她早熟,却没同时给予她应对的能力,以致她真正明白这些道理的时候,事情已彻底脱离她的掌控。 说起来,对于邱梓菡,她也曾有过几分愧疚。纵然她确实是处心积虑,想要除掉这个眼中钉,但后来演变愈发夸张的局面,却远远超出她的预期。 她本来只打算让对方吃点苦头,最好是跟周明毅分手,那她也就满意了;未料她让13k的手下帮她搜集回来的情报才放上学校内联网一天不到,就收到了惊人的效果,霎时舆论四起,连媒体都跑来採访,安城中学也一下子成了全城焦点。 事情似乎一发不可收拾,叶月虽暗自心惊,却也不愿示弱,只能摆出冷眼旁观的姿态,以掩饰自己的心慌意乱。 只是她害怕归害怕,但要说后悔,那倒也不尽然。 说来说去,若非邱梓菡本身心里有鬼,任她有再大的能耐,也没法凭一己之力,颠倒是非黑白。唯有给邱梓菡安上援交罪名的事,叶月始终难以释怀,而这一点,也成了她日后多年的心结。 她一直晓得,邱梓菡的确参与了援交,却涉入不深,只停留在喝茶聊天的阶段。而且和周明毅交往后,她很快就退出了那个圈子,压根不像媒体揣测的那般,因物质诱惑而愈陷愈深。 最终一如她的希望,周明毅和邱梓菡分开了,后者更被舆论压力折磨得被迫休学,而直至叶月毕业为止,都不曾听见她復学的消息。 Chapter 4 叛逆岁月(5) 谁也没有指责叶月,纵使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不可能完全清白,可是在没有足够证据支持的情况下,也没人敢将这事放到檯面上来讲。 话虽如此,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学校就那么大,一旦出了事,嫌疑者也不会太多,于是一来二去,她便成了同学口耳相传的魔女。 说来可笑,她入读安城中学一年有馀,但由于不相熟,同学们有事找她,往往是喊全名,只有张芷萱偶尔心血来潮,会在讽刺她时唤上几次「小月」,却不曾有谁给她取过绰号。更加始料未及的是,这魔女的名号就这样如影随形地跟着她,直到她升上中四,依旧未被淡忘。 最开始的时候,她倒也想过要洗刷这污名,然而后来仔细想想,别人叫她魔女,其实也没有错。 不管这之中包含了多少的意料之外,她为了一己之私,将邱梓菡逼到几近崩溃的境地,亦是无可推諉的事实。而实际上,一直到邱梓菡离开学校的那天,她都不曾去找过她,道出那句亏欠已久的对不起。 她的确是魔女。 认清这一点并不容易,但叶月还是做到了。并且从那一天起,拋弃所有存留于心底的愧疚,真正成为了他人口中的魔性之女。 她学着狠心,行事作风也突然大变,再也不像以往一般心慈手软。只要哪个女生稍为靠近周明毅一些,她就用尽各种手段打压,为此甚至不惜将自己和周明毅的矛盾陈明在周老爷子面前,一再动用13k的力量。 对于他们的争执,周正武始终不置一词,既不劝未来孙媳妇收敛,也不管束自家孙子,只是要求他们每週回本家一趟,和他老人家跟几位13k的干部吃饭。 叶月对此并未深究,只猜想老爷子大概是不想蹚进他们这浑水,才摆出高姿态,示意他们自个儿胡闹去。在她看来,这也无甚大不了,反正周正武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这是预料之中的事;只要他别出手干预自己,那她也就知足了。 就某种意义而言,她实在是非常幸运。因为从二年级到四年级,足有两年的漫长时光,周正武都不曾就这事表态,一直放任她随意抽调13k的成员。但最为无奈的是,纵然周正武已睁一隻眼闭一隻眼到这种地步,她还是没能在两年之内,结束这场与周明毅的攻防战。 整整七百多个日子里,她对周明毅百依百顺,即使偶或表现出娇纵,也总会因他一个皱眉,或不满的瞥眼而妥协。因深怕自己会惹他生厌,所以她缠着他不放的同时,也更加努力读书,几经辛苦才将成绩拉了上来,有惊无险地升了两级。 周明毅说一,她绝不说二;周明毅叫她往东,她绝不往西。如果现代还适用三从四德的概念,那她大约可以直接嫁了。唯独关于他们那荒唐透顶的婚约,任周明毅说上几千遍,她依然不肯松口,每每提起了,也只见她紧抿着脣,死活不肯回话,固执程度堪比石头。 多次尝试沟通却无功而返,最终周明毅可能是感到心灰意冷,竟直接跟她摊牌了: 「小月,你不要这样。」 那时两人正要回本家,一起坐在私家车的后座,彼此却相隔了一个成人的距离,连手都各自搁在腿上。半小时的车程里,他首次开口,就是这么一句天外飞来的外星语。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满是疲惫,彷彿求饶一般。叶月却没反应过来,愣了好半晌,才回了个单音阶。 「……嗄?」 「梓菡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不要这样下去了,好不好?」 乍听那个久未听闻的名字,叶月沉默了一秒,随后却是笑了起来。 「什么啊?明毅哥,我怎么听不懂?」 「我当初不该轻率答应她的告白,不然你也不至于变成这样。」周明毅摇摇头,眼底似乎写着一抹难以言喻的叹息,「不会有下一个邱梓菡了……假如你觉得这能补偿你的话,就算要求我以后不交女朋友也可以,可是拜託你,不要再做这些事了。」 「……」 「小月,我不喜欢你。」 只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便夺去了她脸上所有光彩。 望见她受伤的神情,周明毅心中大抵也有些不忍,但他终于没理会那一瞬的惻隐,只是直视叶月的眼睛,不无痛苦地接着道。 「就算我们真的结婚了,你也不会幸福的。我放你走,这不是很好吗?你为什么非得抓着我呢?小月,我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好,我甚至利用梓菡来逼你放手,把你逼成今天这副模样,你为什么还要喜欢我?」 当最后一个话音融入空气,叶月眼角那滴隐忍已久的泪亦随之缓缓落下。 良久,车里才再度响起她的声音。 「明毅哥,放手并没有你所想的那么容易。我知道你不瞭解,但我真希望你能瞭解……」 我只剩下你了啊…… Chapter 4 叛逆岁月(6) 这句话,叶月并没有说出口,只默默撇过头,用手背抹去泪痕,背对着周明毅,低声道了句「该下车了」,便率先推开了车门,往周家大门走去。 她走得匆忙,满心只想避开与周明毅的独处,盲头苍蝇似的撞进客厅,结果一头撞上了某个正往外走的保鑣,引来沙发上周老爷子一个不认同的白眼。 这位老人家一把年纪还扛起整个帮会,绝对不是省油的灯,年已花甲,气势却半分不减,莫怪两人对视不到一秒,叶月便承受不住,慌慌张张地低下了头。 周正武本想骂她几句,但眼见周明毅紧随其后走了进来,瞥向叶月的表情又夹杂了几分紧张,老爷子一双黑眸霎时闪烁了一下,也不说话了,让两个小的规规矩矩地给自己打了招呼,便扬了扬手,示意他们坐到自己对面。 他们到得还算早,客人们还没到,周正武也没多加解释,只道帮里有事,其他人得处理完再过来。叶月倒是心里有数,老爷子想必是看她在场,不想洩露太多机密,才这般顾左右而言他。否则,对周明毅这个自己一手栽培的亲孙子,他向来是抱持着百分百信任的。 虽然被这样防备着,她却也不感意外。说到底,作为一颗棋子,她除了掛着一个还算好听的名衔以外,对周家而言也就那么点价值了。要她每週跟着周明毅来本家吃饭,也不过是一种姿态,顺便约束她的行动,别给周家或13k添麻烦。 以往来周家,她只是充当陪衬品,默默吃她的饭,或者跟周老爷子问候几句,在客人跟前做做样子,也就完事了;可今天周正武跟孙子讲完了话,随口将后者打发到书房后,竟回过头来看她,目光炯炯地瞧了起来。 叶月被瞧得满身不自在,却也不敢出声,只能低垂着头任他打量。 周正武看了许久,末了终于啟脣: 「你最近挺活跃。」 这话说得语焉不详,但叶月一听便知他话中所指,原先就不怎么好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苍白,眼底的情绪变了又变,囁嚅了半晌,愣是半句话都挤不出来。 见她答不上话,周正武也没追问,只淡淡撇过眼,漫不经心地玩起了手上的扳指。 「叶月,我应该早就说过了,无论你同不同意,以后都得嫁给小毅。」 「……是。」 「小毅可能不是很喜欢我的决定,所以这些年以来,他一直想要阻止我。当然,他没成功,我也没打算让他成功,但他这么闹下去,对帮里影响不太好。也是因为这个,我才把那些手下派给你。」 叶月不语,心跳却渐渐加速,视线紧盯着周正武,完全不敢回话。 「你也不算太蠢,应该早就明白,调遣他们的权限不是永远有效的吧?」说到这里,周正武微微一顿,再度抬眸之际,眼神竟也凌厉了起来,「既然花了这么久,你都没办法让小毅钟情于你,那我想,以后也不必浪费时间了。」 「……周爷爷?」叶月闻言一怔,不由自主地唤了这么一声,周老爷子却是没看她,只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接着道出最后一句话。 「等成年了,乖乖跟小毅结婚,其他的……就别想太多了。」 听了这话,叶月脸上血色尽褪,人虽还挨着沙发,整个人却摇摇欲坠,彷彿随时都会倒下去。 其实她早该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只是她总以为自己能赶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将一切导回正轨。可惜,她终究慢了一步。 尚方宝剑是周正武给她的,倘若他收回了,她就成了光桿司令,哪儿还有什么战斗力? 她知道周正武的意思。婚约是肯定不会取消的,哪怕周明毅心里再不愿意,只要周老爷子一天还健在,他就不可能违抗爷爷的命令。现阶段的周明毅虽培养了一定实力,但若想和周正武正面抗争,还是太不切实际了些。 周正武仍然需要她,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可叶月却完全没办法为此而高兴。因为她非常明白,周正武已经开始不耐烦,懒得再帮她约束周明毅了。 今天这一席话,只是给她打支预防针,让她有个心理准备,日后也不至于反弹得太厉害。周正武大抵是觉得,既然自家孙子和叶月处不来,那也不须勉强,走个程序,娶了她也就算了,至于忠诚,则不必强求。 这种想法在外人看来或许有些匪夷所思,但静下心来一想,却也不是太难理解。 就算平日管教严格,周明毅终究是周老爷子的亲孙子,嘴上不说,心里总是为他好的。相较起来,叶月只是个外人,还是个为了利益收买回来的外人,怎及得上自家孙子的幸福重要?反正她注定得牺牲,那牺牲得再彻底一些,也并无不可。 Chapter 4 叛逆岁月(7) 这是多残忍的一个决定,虽然想到孙子,周正武还是硬起了心肠,却有些难以面对满眼怔然的叶月,末了只掩饰似的乾咳一声,简单地交代她待在客厅等待,便逃往书房去找周明毅,远远看上去,背影竟透着几分狼狈。 按理说,周正武纵横江湖几十年,坐上这位子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事,要说他一件伤天害理的事都没做过,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可他将罪恶感拋弃已久,唯独对叶月,始终没法做到心安理得。 说起来,这也是很正常的。毕竟对其他人,和13k作对的警察也好,做错事的手下也罢,终究是对方先对不起自己;唯有叶月,明明什么事都不曾做过,却在最年少无知的时候被拉进泥潭,剥夺纯真的童年、选择爱情的机会,甚至连未来都被束缚。他是13k的掌权人,却也是别人的父亲,眼看这女孩慢慢走到今天的境地,若心里一点愧疚也没有,那未免也太无情了。 不过愧疚也就是一瞬间的事,进了书房,他又是那个威严如昔的周老爷子,没将自己曾有过的这份动摇在孙子面前洩露一分一毫。 以周正武的歷练,若想瞒住什么,怎是周明毅这初进帮会的菜鸟能看穿的?何况他还是周正武一手一脚,亲手培养起来的继承人,对周正武自然别有一番信任。是以他虽觉得爷爷神色古怪,却也没深思,只当是自己错觉,便提着资料上前,开始向爷爷报告最近的几起交易。 聊起帮内事务,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待两人好不容易讨论完,保鑣也刚好来敲门,说是原先预定要来的客人有要事缠身,得改天再约。周正武听后也没多大反应,只挥挥手示意开饭,却听保鑣脸带犹豫,当即皱起了眉头: 「别拖拖拉拉,有话就说。」 「呃,是叶小姐的事。」被周正武一说,那保鑣下意识打了个激灵,再不敢隐瞒,「叶小姐坐了一会儿,说她身体不适,先回家了,让老爷您和小少爷一起吃饭,别在意她。」 换作平时,知晓叶月这样不识大体,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先走了,周正武必定破口大骂。但这一回他沉默了好久,最后只是摇摇头,连一句责备都没出口,便打发走了保鑣。这下子,即使周明毅再迟钝,也觉察出不对劲了。 想着爷爷大概跟自己的掛名未婚妻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他微微蹙眉,但也没敢在这时候帮叶月说话,只是一边搀扶着周正武,一边假装不经意地提起了学校的事,试图转移自家爷爷的注意力。 「爷爷,最近曹老师找过我,跟我说了一件事,我想问问您的意见。」 由于家庭背景特殊,这两爷孙聚在一起,往往开口闭口都是公事,偶或关心一下彼此的身体状况,却甚少间话家常。如今周明毅难得主动提及校园生活,周正武讶异的同时,心中也有几分安慰,一时间,好似连眉眼都变得柔和了: 「喔?说出来让我听听。」 「一月不是有个物理竞赛吗?曹老师想推荐我去参加,但您也知道,我这几年都忙着学习帮里的事,空间时间本来就有限,要是再分心准备比赛,可能会顾此失彼……」 周正武听后没有立刻回话,反倒低头沉思起来,期间表情一点变化也没,看得周明毅心里打鼓,还以为是自己挑错话题。未想等到周正武抬头,竟给了自己一个满含欣慰的笑容。 「是爷爷疏忽了。」 乍听这句自嘲,周明毅顿时有些慌乱,张口就想解释,周正武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我老了,许多事情愈来愈力不从心,帮里那些小的,我也愈来愈压不住。帮会的势力不如以前,也是在所难免。」 周明毅本想反驳,但一想到自己和叶月订婚的理由,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就算他们不承认也没用,眾所周知,近年的13k渐走下坡,尤其是自己的父母因车祸去世后,13k内部青黄不接,早已不及成立初时那般风光。 「小毅,你很孝顺,所以我逼迫着你去学那些事,学着处理帮里的事务,你也从来没拒绝过。也就是你太懂事了,才让我忘记,你还只是个孩子。」周正武说着,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低叹,「行了,爷爷答应你,去参加那个物理竞赛吧,多些人生歷练也是好事。」 如此轻易就得到了周正武的允诺,周明毅多少有些惊讶。 其实他把这事讲出来,只想让爷爷别再专注在叶月身上,追究她的过失,却压根没想过他会答应。而他更没想到的是,不久的将来,这段插曲竟让他惹上一个大麻烦,使他和叶月的关係,更加地纠缠不清。 Chapter 4 叛逆岁月(8) 暂且不提周家爷孙的密谈,且说叶月自周家逃走后,在路旁拦了辆计程车,坐到了后座,却想不出可以去的地方,哑口无言了几分鐘,末了只得道出自家的地址,认命地回家去接受张然的精神轰炸。 好不容易到家了,她左耳入右耳出地熬过了张然的斥骂,回房后也不敢冒险到厨房去找食物,逼于无奈饿了一宿,连觉也没睡好,便迎了新一天的清晨。 趁着家人都还没醒,她匆忙整理了一下,然后就躡手躡脚出了门,满心只想躲到学校去避难,未料才到楼下,就碰上了搅和她一池心湖的罪魁祸首。 周明毅站在大堂中央,侧脸冷硬如昔,不见半分尷尬,自然得彷彿昨日那场将她惹哭的对话压根没发生过。 驀然望见他的身影,她的脚步不由顿了下来,正考虑要不要从侧门离开,那边厢周明毅却已听见声响,回过头来,见她脸带犹豫地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便朝她招了招手: 「小月,早。」 「……」 他的问安简洁明瞭,仔细一听,甚至还夹杂着几许亲切,约莫是为昨天的失礼表示歉意。 叶月将这声问候听在耳内,当下就是一阵心悸,差点一个没忍住,就要将所有心事和盘托出。可没等她衝动地脱口而出,周明毅已接过话头: 「昨天……很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话。关于婚约,也许不必太着急,我们以后再讨论也不迟。」说到这里,他眼底飞快地掠过一抹迟疑,然后又转换成安抚的笑意,「爷爷那边你也不用太担心,我大致都安排好了,他应该不会对你怎么样。」 只听这短短几句话,叶月就知道,周明毅肯定没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然不可能将自己和周正武的那场争执如此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但他话里话外的维护之意,她倒是听明白了。 说来她也是犯贱,分明才刚被他狠狠拒绝了一回,可他稍作安慰,她便又一股脑投身进去,周而復始,莫怪他们纠缠了那么久,始终没能纠缠出个结果。 其实她是知道的,周明毅此刻所表现出来的愧疚,很大一部分都源自于他的爷爷。 毕竟是最亲近的家人,自家爷爷是什么模样,周明毅哪里能不清楚?他或者不知道详情,但周正武对叶月做了些什么,这是无庸置疑的事。他之所以待她温和,不过是为了替周正武赎罪。所谓父债子还,就算他们中间相隔了一代,这道理还是通的。 僵持的气氛持续了好久,叶月才缓缓啟脣。 「……算了。」她低声道,「我昨晚也想过了,这两年以来,我的确是做得过分了。如果你看不过眼,那么……以后我不做就是了。」 反正尚方宝剑也已经被收回,她就是想做什么,也没那个能力了。 最后的这一段,叶月当然没说出口。周明毅倒也没听出不妥,只是笑笑,抬手拍拍她的肩膀,顺势换了个话题。 「平叔在外头等着。」 叶月闻言点了点头,也没异议。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大堂,上了车子,才又听周明毅开口。 「对了,今天放学别等我,自己先回家吧。我要准备物理竞赛,这个月应该都没空,别耽误你的时间。」 她听得一愣,心底忽而涌起一股不安,却寻不出缘由,于是也没多言,只随口附和了声,算是答应,而后便转过头去看风景,再也不搭理周明毅了。 周明毅暗自揣测,想她大概是还没放下昨天的事,便也不追究,配合她沉默下来,还给她一个清静的空间。 直到车子来到安城中学的校门口,周明毅才打破沉寂,低低道了声「再见」。 叶月没有回话,只快速打开车门,并跑着进了校门,转眼间已不见踪影。 与她相比,周明毅的动作完全慢得不像样。待他好不容易下了车,早已连叶月的影子都瞧不见,只有一个看上去和叶月身高差不多的女孩子站在几步之外,难掩紧张地朝他挥手。 「周同学你好,我叫陆筱菱,是曹老师让我来的。」女生一边说,一边扬起嘴角,勾出一个靦腆的笑,「那个……一月份的物理竞赛,还请你多多指教。」 Chapter 4 叛逆岁月(9) 虽然每回想起周老爷子对自己说的那一番话,叶月都会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但因为周正武免除了她每週必须到本家报到的任务,使她有时间平伏心情,所以半个多月以来,她和周明毅一直都相安无事。直到十二月中,圣诞假期开始前,僵持的局面才再次起了变化。 出人意料地,这次的祸源不是热衷于「拈花惹草」的周明毅,更与被不知情的外人戏称为妒妇的她无关,而是始终特立独行于事件之外,却比谁都关心他俩感情进展的张芷萱。 在这节骨眼上,张芷萱竟横插一脚,叶月诚然是讶异的。毕竟自从邱梓菡宣佈休学后,张芷萱便收敛了不少,虽还是摆出与自己针锋相对的姿态,却远不像以往那般嚣张,她还以为张芷萱转性了,不想再找自己麻烦。可现在看来,她还是太天真了些。 张芷萱先前一声不吭,可能是看靠山走了,这才短暂收手。而刚好那一段时间点,叶月明面上也没闹出什么事端,这才製造了和平的假象。可实际上,张芷萱从未放弃过找她的麻烦,如今窥探出端倪,自然就行动了。 叶月想,就某种意义而言,张芷萱确实非常瞭解她。就如上次的邱梓菡事件,她也是准确地拿捏住自己的痛处,一下子就解除了她的所有武装,将她打击得溃不成军。而这一回,主角换成了别人,但张芷萱的眼光依旧锐利,异常精准地抓住了她最在意的那一点。 或者是太久没发现她新弱点的关係,这次张芷萱显然有些迫不及待,趁着小息时间找上叶月后,难得没拐弯抹角,直接就进了正题: 「叶月,你最近好像挺神气。」 突然听见这么阴阳怪气的一句话,叶月颇感莫名其妙,又见张芷萱满脸的春风得意,她也不晓得该给什么反应,只得敷衍应和。 「……你这么觉得啊。」 「呵。」张芷萱大抵是不太满意她的回话,当即就冷笑了声,「我知道,你跟周师兄总是一起坐车上学、放学,也是因为这样,学校里不少人开始相信你真是他的未婚妻。但我告诉你,我绝对不会被你骗倒!」 「……」 你信不信关我屁事? 叶月本想这样反驳,但想到对方可能会用一百个没根据的理由反轰炸自己,她最终还是沉默下来,静静瞧着张芷萱,等她发起下一轮进攻。 无事不登三宝殿,以她和张芷萱的「交情」,如果后者只是重翻旧事便结束这回合,那未免也太无聊了。她肯定是得到了别的消息,并认为这能重重打击自己,才会心急火燎地跑来跟自己搭话吧。 她暗自分析着张芷萱的心理,神色颇为悠然自得,未想下一秒,张芷萱忽而挑眉,道出一句她始料未及的台词: 「你很自信?可是叶月,就我所知,你并不是他心目中,最特别的那一个!」 这话说得轻巧,却恰到好处地触碰到了叶月最敏感的一条神经。张芷萱才刚说完,就见叶月霍地站起身,以比她多出约五公分的高度俯视着她,神情冷然,却又隐隐藏着恐慌,复杂得不可置信,只短短一瞬,便让张芷萱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 「没错,你是唯一能坐上他那辆黑色轿车的女生,这点就连当年的菡菡都做不到,但那终究是过去式。我问你,上个月,你是不是都自己回家?」 听得这问题,叶月心下一颤,却不愿在张芷萱跟前示弱,于是只掩饰住蜂拥而起的不安,硬挺着反问,「那又怎么样?」 「他没载你回家的这段时间,可不是孤单一人唷。」说到这里,张芷萱脸上显出了几分得意洋洋,「跟他一起准备比赛的那个女生,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叫陆小菱?还是陆什么……总之,他们每天都留校,如果讨论晚了,周师兄就会送她回家。情况允许的话,或者还会吃个饭吧?」 「……你骗人!」 纵然张芷萱于身高上处于劣势,但此时叶月脸色苍白,整个人看上去摇摇欲坠,气势早已荡然无存。因此张芷萱并未将她的这句驳斥放在心上,只抬手将几綹发丝拨到耳后,满不在乎地瞥了叶月一眼。 「我有没有骗人,你可以自己去查证。把这些告知你,只是想让你别自视过高,以为自己真的很特别。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反正我话就到这里,其馀的,你就自己决定吧。」 张芷萱话音刚落,上课鐘声便配合地响起,打断了叶月欲要追问的盘算。 教室从喧哗不止回归静寂,不过两三分鐘的功夫,叶月也在班长的吆喝下被逼坐下。 与她同桌的男生匆匆从操场赶回来,冷眼一看,见她木着一张脸,不由吃了一惊。但他也没细想,只赶忙收回打量的视线,专心致志地从抽屉里翻找课本,尽量避免与叶月目光相接。 叶月倒也没关注他略显诡异的行径,只维持着半垂着头的怪异姿势,死死盯着空无一物的桌面。许许多多的情绪自她眼底快速掠过,她却是不言不语,镇定得教人心惊…… Chapter 4 叛逆岁月(10) 一整个下午,叶月看上去都不太对劲,但她一声不吭,别人也猜不透她的想法。而张芷萱作为唯一知道事情始末的人,却又站在叶月的对立面,自然不可能浪费心神去开导她。于是叶月独自思来想去,最后竟一头鑽进牛角尖,怎也跑不出来了。 后来回想,她才觉得,陆筱菱的名字选在此时窜入她的耳朵,大抵也是天意。 要不是这之前周明毅曾对她说过「一辈子不交女朋友也没关係」这样的话,或许这消息不至于对她產生如此大的衝击;又或者,这事发生在周正武收回她对13k部下的调遣权以前,那她会一如既往,採用不那么极端的手段来逼退陆筱菱。 当然,需要动用黑社会势力的手段,肯定和光明正大扯不上边,但最起码不会在生理上对陆筱菱造成伤害。这样的话,哪怕周明毅并不认同她的做法,也不致过多地影响他俩的感情。然而事实是,那两人相遇在最不恰当的时间点,又在最不恰当的时间点被她发现了,结果非常不幸地,引发出了最可怕的悲剧。 即使由叶月本人来评价,都不得不承认,在处理陆筱菱这件事上,她确实是过于衝动了。不管多生气也好,她千不该万不该,拿着美工刀去威胁陆筱菱。 其实一开始,她也没想要找陆筱菱算帐,毕竟比起对情敌乘虚而入的不满,她更在意的反而是周明毅出尔反尔的态度。可是听见放学鐘声后,她忽而想起周明毅曾不经意提过,准备比赛期间,放学后他都会固定待在五楼的实验室,当下心念一动,一股脑将桌上的东西塞进裙袋,便动身前往实验室,打算跟未婚夫面对面对质。 直到这时候为止,她都还算理性,本来是不会出事的。未料这天周明毅被班主任留住,没能马上赶到实验室,结果率先抵达的陆筱菱就这样,和匆忙赶来「寻仇」的叶月来了个狭路相逢。 两个女生冷不防打了个照面,一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愣愣地对视了几秒后,两张特徵迥异的脸上,竟浮现起了如出一辙的尷尬。 末了,终是陆筱菱首先打破沉默。 出于善意,她首先向叶月问了声好,然后又作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 「我叫陆筱菱,现正就读5b班,是这次物理竞赛的参赛者之一。」说话间,她扬起一个靦腆的浅笑,脸上微微染着緋红,「你一定是叶月,叶同学吧?我常听说你的事呢。」 「……你常听说我的事?」 「是啊。」没听出她语气间的异常,陆筱菱点点头,笑容依旧有礼又不失温和,「你和周同学的事,整个学校都在传唷!但我也不知道哪些真哪些假,虽然想跟周同学聊聊,但他似乎不太喜欢谈这个,所以……」 陆筱菱挑起这个话题,原先并无他意,只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本就对两人关係心存疑虑的叶月乍听这话,情绪立即失控,猛地抬手推了陆筱菱一把! 「他当然不喜欢跟你谈这个!」 「叶……叶同学?」 她这下推得可算用力,陆筱菱被推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好不容易站稳,抬头看向她时,眼底全是惊疑不定,显见被吓得不轻。可叶月此时彻底陷入歇斯底里,也没心情去想对方有没有被吓到,气势汹汹地踏前去,双手捏住她的肩膀,又是一顿大吼: 「你是他的女友候选人啊!他怎么会想跟你谈到我?他恨不得永远摆脱我!我是他的累赘,只要有我在,他就只能活在痛苦之中!是我毁了他!」 「不……不是……你误会……」 「我没有误会!」她大声打断陆筱菱断断续续的辩解,而不知何时,渐渐漾起水雾的黑眸里已写满了悲伤,「他讨厌我,一直都那么讨厌我……是我太傻,竟然傻得相信他的鬼话,什么一辈子不交女朋友,最后还不是交了?哈哈……周爷爷算得一分不错,他真的不要我、他不要我啊……」 吼到最后,她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紧抓陆筱菱的力度也渐小。陆筱菱趁机挣脱开她的禁錮,刚想衝向实验室大门,却见叶月又哭又笑地望向她,霎时心下一凉,再想逃跑,却已经来不及了。 从裙袋里掏出美工刀,叶月掛着满脸未乾的泪痕,边将刀片缓缓放出,边一步步走近惊慌失措的陆筱菱。 「叶、叶月……」 「他说过要娶我的,他不会反悔,我也不会容许他反悔。」 这话说得极轻,彷彿下一秒就要融入空气似的轻巧,但陆筱菱听在耳内,只觉叶月的每一句话都仿如千斤坠在心头,教她战兢不已。 另一边厢,叶月的话还在继续。 「所以陆师姊,拜託你,把他还给我,好不好?」 「啊──」 Chapter 4 叛逆岁月(11) 眼睁睁望着手执美工刀的叶月逐渐逼近,本就处于临界点的陆筱菱终于彻底崩溃,再也无法冷静地劝导叶月。只见她尖叫一声,猛地扑上前去,并精确地抓住叶月的右手,试图抢夺那把锋利的美工刀。 叶月显然也被她这突然的举动吓到了,虽然还不到大惊失色的地步,但多少有些失措,慌乱之间,差点连凶器都没握稳,让美工刀落到陆筱菱手上。末了还是使了蛮力,强行将陆筱菱给推开,这才得以暂时脱离窘境。 可她还没来得及放松,陆筱菱便又缠了上来,完全没给她留下半点喘息的空间。 「给我!」 「不……你放手!」 两个女生身材差异本就不大,如今陆筱菱被刺激过度,几乎将体内潜藏的力气都用上了,没过多久,叶月渐渐招架不住,一个没注意,竟被反扑在地上! 转眼间,情势急转直下,被威胁的一方从陆筱菱变成了自己,叶月暗暗叫苦的同时,也忍不住腹诽,这陆筱菱看着既胆小又怕事,怎料发起飆来,比自己还像样! 二人在地上滚了半圈,倒是幸运地没撞倒什么,不致酿成重大的实验室事故。不过叶月心知肚明,要是继续和陆筱菱僵持下去,那么不管谁输谁赢,实验室都肯定是被殃及池鱼的牺牲品,更有甚者,或许还会波及同层的几间教室。到时候,可不是周老爷子开口说句话就能掩盖过去的。 直到这一刻,她才霍然醒悟,自己到底酿出了什么样的大祸。 恐惧悄然漫上心间,她竭力抵挡全然没有清醒跡象的陆筱菱,正不知如何是好,冷不防实验室门口传来一阵巨响,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霎时一松,下意识就放松了右手的力度。未料正压在她身上的陆筱菱被那声响惊了一跳,竟也跟着放了手。结果那把美工刀一时失去掌控,猛然自空中掉落,竟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鲜明的血痕,逼得她当下就皱起眉头,低低地喊了声痛。 抬手捂住伤口,她艰难地撑起上半身,抬眸往大门看去,就见陆筱菱已经先一步跑了过去,哭得梨花带雨,手指还不时指向自己,约莫是在说明刚才的情况。 叶月并未就陆筱菱的举动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将视线缓缓右移,然后毫不意外地,看见了那个站在陆筱菱身边的挺拔身影。 她慢慢站起身,并不在意陆筱菱瞧见她动作时,欲要躲藏的惊慌神色,只直视着周明毅,一步步走近他。 也许是出于安慰,周明毅的手始终搭在陆筱菱的肩膀上,以一种不容质疑的保护姿态搂着她,直到叶月来到他跟前,顿住脚步为止,都没有收回手。 这对叶月而言是多刺眼的一幅画面,可她安静地瞧着周明毅半晌,终究没指责他什么,只敛起双眸,以一种难掩疲惫的语气开口。 「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我有什么想说的?」周明毅重覆了一遍,眼底竟写着某种不属于他这年纪的悲凉,「小月,这话该是我说的吧?当初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婚约的事先搁置,你不要再逼迫我,我也不强求你解除,这样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叶月不说话,甚至连头都没抬,只垂着头,默默聆听他对她的指责。 「你明明答应过,以后再也不会做那些事,那你今天又是在做什么?你看陆筱菱,她看上去快被吓出病来了!」 「……」 叶月依旧没回话,只瞥了眼陆筱菱,见她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倚在周明毅怀里,情不自禁就笑了声。 其实周明毅的话也没错,陆筱菱的确被吓得不轻,可她呢?手上握着美工刀,却反过来被压制,她也是很害怕的啊。 心里这么想着,可直到最后,她还是一句话都没说。 如今在周明毅心目中,她就是个坏人,陆筱菱则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两者的立场完全不同,根本不存在可比性。想来就算她愿意开口,向他解释自己「持械行兇」的原因,恐怕都只会让他更加反感吧。 于是她终究没有开口辩解,只扬起嘴角,用满不在乎的笑容,掩饰自己的满心酸涩。 「我做都做了,你要我怎么办?」 她这般漫不经心的态度显然激怒了周明毅,剎那间,他连眼神都凌厉了几分。 「道歉。」 「喔?」 「跟她道歉。」他说着,双眸死死盯着自己的未婚妻,「叶月,我要你向陆筱菱道歉。」 叶月听见这要求,也没多大反应,只静静瞅着陆筱菱。双方就这样对峙了好几分鐘,才见她啟脣。 「……对不起。」 简短地留下这三个字后,她便埋头推开身前两人,匆忙逃出了实验室。而从周明毅介入到她离开,从头到尾,他都没看见她手臂上,那个由美工刀划下的狰狞伤口。 Chapter 5 最痛的纪念品(1) 美工刀留下的痕跡并不深,但也不是什么能自行癒合的小伤口,若是处理不好,搞不好就要留疤了。 叶月知道,就是她对此一点都不介意,最起码也该赶去保健室,让当值医生帮忙涂个药水,以避免伤口感染。可离开实验室后,她在楼梯间晃晃荡荡,始终没个目的地,满脑子都是周明毅,而适才陆筱菱靠在他怀里的画面也一直挥之不去,差点没踩错台阶,直接滚下楼去。 此时距离放学时份已久,走廊上稀稀落落,因此她保持这危险状态从五楼走到地下,中途竟畅通无阻,完全没人跑出来阻止。直到她恍恍惚惚地走到校门口,才有个男生从后喊了她一声,打断她紊乱得可以的思绪。 顿下脚步,她回过头,就见是同班的一个男生,和她不算熟络,但因为不属于张芷萱的圈子,平日跟她也称得上是点头之交。 思及此,她也不急着走了,乾脆半转过身来,等着那男生跑近。 这年纪的男生,或多或少都有接触运动,说不上多厉害,体能总差不到哪里去。才两三下功夫,那男生就跑到她跟前。 「叶月,你要回家了啊?」 「……嗯。」 「书包都不拿?」 听得这句难掩好奇的询问,叶月才发现,原来自己匆忙间,竟连书包还放在教室这回事都忘了。 似乎只要与周明毅扯上关係,她总是这样子,自卑、忙乱,最后搞砸整件事。 先前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好似又有了夺眶而出的跡象,她连忙深吸口气,对那男生胡乱掰了个藉口,然后也顾不上看他的反应,赶紧就背过身跑走,姿态几近落荒而逃。 隐隐约约地,她能听见男生在身后不断喊着自己,声音里满满都是困惑。可她直至搭上公车的那一刻,都没有回头看过那男生哪怕一眼。 她不敢看,因为一旦看了,便彷彿是她亲自印证了自己的愚蠢,竟然在经歷了刚刚的事以后,还傻傻地对那个人抱有期望,以为他兴许会心存愧疚,跑来向自己道歉…… 如今一想,她不由觉得,自己实在太傻了。 他既然要求自己向陆筱菱道歉,便代表他早已认定她是理亏的一方,想来没把老师找来已是对她手下留情了,说不定心里正懊悔太轻易放过自己呢,怎可能会追上来? 说不定,他已经不想再看到自己了吧…… 隐忍已久的泪水缓缓滑下脸颊,她轻轻将头颅靠到车窗上,任由窗外的风景一幕幕转换,不知不觉间,思绪竟恍然回到多年以前,她和周明毅最天真无邪的小时候…… * 其实叶月已经很久没想起那时的事了。 说到底,过去纵然美好,可愈是回忆,却也愈突显了现实的悲哀。倘若不想受伤,还不如将它尘封于记忆的角落,这样的话,至少不会失去面对生活的勇气。 她是这么想的,可是到了今天,她重新搜刮自己的记忆,方才惊觉,原来即使她拼命逃避着不去接触,那些过往依旧存在于她心底,清晰一如既往,完全未因时间而褪色。只要闔上双眸,那些他们一起经歷过的曾经便会一点点浮现,分明是痛着的,但那些温馨美好的点点滴滴,却总能教她情不自禁扬起嘴角。 她还记得,最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没搬家,周、叶两家距离太远,两个小孩子想碰上一面都不容易。那会儿周明毅也不知哪来的灵感,竟教了她一个法子,说是如果有事要找他,就写在一张白纸上,折成纸飞机,往周家的方向扔过来。 这办法光听就很蠢,但当时叶月还真的相信了。于是短短一个礼拜内,她就折了好多纸飞机,还一个劲往窗外扔,搞得住家附近到处都是纸飞机,给大厦管理处添了好些麻烦。 不久,她扔纸飞机的事被张然发现了,理所当然被狠骂了一顿,手头上的所有白纸都被强制回收,张然还拉着她挨家挨户道歉,可算给她留了个深刻的教训。 事后她寻着周明毅,好生抱怨了一番,可后者显然没有反省之意,只一个劲地笑,毫无诚意地说了几句对不起,又接着忽悠她,让她去拔路边的野花,改用花香传话,把她耍得可算彻底。 严格说来,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好事;但假如没有他,叶月甚至无法确定,四岁以后的自己是否还拥有所谓童年? Chapter 5 最痛的纪念品(2) 这话看似夸张,但在叶月看来,却是最符合事实的形容了。 一般人也许难以想像,何以一夜之间,一个四岁出头的小孩子竟从娇纵的小公主,沦落成了家中最不受欢迎的人物? 明明爸妈都还是原先的爸妈,孩子也还是原先的孩子,但不知怎地,一切就是不一样了。 一开始,叶月尚未察觉到不妥。因为面对她的撒娇,张然依旧会流露出不捨,嘴上虽还是骂骂咧咧,可待她骂完了,却也会抱起她来安慰;然而经过叶衡安几次提点后,这点偶然施捨的关爱终于彻底消失,剩下来的,只有无止尽的喝骂,经年累月,不断消磨着她对父母的期待。 那时的生活着实难熬,她完全不晓得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霎时间,父母看她的眼神再也不存半点温柔,只剩满满的不耐烦? 她想了好久好久,但还没等她想出个结论,搬家的指令就下达了。 那是她正式升上小学前的暑假,周老爷子以上学方便为由,在小学附近买下了两间邻近套房,一间给叶家,一间给周明毅,美其名曰训练他的独立自主能力。只是叶月长大后想起这事,一直觉得好笑,心想都让孙子搬出来了,却把管家也送到新家去供他差遣,这究竟哪里独立自主来着? 不过当年搬家时,叶月才刚六岁,哪里顾得了这么多?她只知自己和周明毅之间不须再依靠「专车接送」才能相见,正满心雀跃,压根无心追究别的琐事。恰巧那会儿,怀着第二胎的张然将近临盆,整个人状态都不太好,成天懒懒地躺在床上,也懒得去管女儿,只随意交代了声早点回家,便放任叶月找周明毅胡闹去了。 彼时周明毅方满七岁,除了每天固定的体能训练,以及家庭教师额外出的练习作业以外,周正武很少限制他什么。说到底,就算他心里再急,周明毅也不可能一夜长大,立刻成为他心目中的完美继承人,那么与其逼迫太过,还不如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他一定的自由。 以周明毅此时的年纪,是否能了解自己对他的这番疼惜,周正武不得而知。但叶月对这些时间的充分运用,倒是非常显而易见。 若要周正武来评价,他会说,这大抵是叶月首次表现出来的,最出眾的才能了。 谁也不明白她怎能计算得那么刚好,说是见缝插针都不为过。往往周明毅才刚完成作业,都还没收拾好,门铃已急不及待地响起,就等管家去开门,把兴匆匆的她给放进屋里来。 每一次,她的开场白都不太一样。有时她会抱着泰迪熊,叫他陪自己玩娃娃;有时她会一头闯进他的房间,翻出他的玩具枪,要他和自己一起玩警匪游戏……她的花样五花八门,唯有那声中气十足的「明毅哥」,以及甫看见他便骤然发光的小脸,自始至终都不曾有过变化。 她每天定时来周家报到,渐渐地,周明毅也习惯了。只是偶尔,他被那些难度远超出他能力范围的作业折腾得头昏脑胀,想要待在家好好休息,却被叶月拉着往外跑时,心中或多或少总有些抗拒。无奈叶月人小鬼大,机灵得很,若见他脸上流露出不情愿,便马上拿出小时候的承诺来压他,逼得他一次次无可奈何地应允她的各种无理要求。 乍听上去,这宗交易似乎是周家吃亏了;但当时的周明毅并不这么想。 想想看,叶家举家搬迁到新社区,时值暑假,叶月又还没上学,除他以外,根本没有途径去认识新朋友。父亲忙于工作,母亲又处于安胎期,她好好一个热爱活蹦乱跳的小女孩,老是孤零零待在家里,难得有机会溜出来,会紧抓着他这唯一玩伴不放,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同情叶月,所以纵然心中不愿,但大多时候,对于她的要求,他总是尽力满足。反正爷爷说了,她以后都归自己管,那么尽量对她好一点,大抵也算是一种管理之道。 对周明毅而言,保护叶月几乎可说是本能,因为曾经答应过会护她周全,才义无反顾地将她列入保护范围之内。事实上,他压根没釐清他俩的关係,只懵懵懂懂地认知到,既然他向她承诺过一辈子,那无论如何,他总得遵守诺言。 那一天,当意外发生时,他就是想到这一点,才会奋不顾身地衝上前,给她作了肉垫。然而他始料未及的是,在那个当下,他不仅救了叶月一命,更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一些事情,让他和叶月的感情,从此起了质的变化。 Chapter 5 最痛的纪念品(3) 认真说起来,那只是非常平常的一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和暑假的其他日子一样炎热。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大概是她那天心情特别好,因此不顾周明毅的意愿,直接就拖着他到了社区附近的游乐场,逼他和自己一起玩捉迷藏。 彼时周明毅刚完成爷爷要求的体能训练,整个人累得够呛,于是摆出一张臭脸,严正拒绝跟她玩这种耗费体力的游戏。 「我不要玩。」他边说边抱住双臂,与她保持一定距离,以示自己这次绝不轻易妥协,「你想玩游戏可以,去那边溜滑梯,或者盪鞦韆都没问题,反正我今天就是不要玩捉迷藏。」 他接连提出几项建议,无奈叶月听后撇撇嘴,全数给否定了。 「那种东西有什么好玩的,玩来玩去都是那样子,也没个变化。」 叶月在自己面前从来都是任性的,硬碰硬绝对讨不着好,只能由侧面着手。要不然,叶月定要闹个翻天覆地,那才是真正的永无寧日。 想到这里,周明毅不着痕跡地叹了口气,抬眼看向自己的小未婚妻,求饶般放软语气: 「那就找个你觉得好玩的东西?」 后来周明毅无数次回想起这一幕,没有一次不感到后悔。 他一再地想,当下他能说的话多了去了,为什么偏偏就选了这一句?如果他没有这么说,或许叶月就不会跑去碰那个攀爬架;如果她没有碰,之后的意外就不会发生,他的左手也不至于遭受那样的对待。 那大抵是出生以来,他所感受过最可怕的疼痛,痛得他差点当场流下泪来,彻底背弃自家爷爷从小耳提面命、诲诲不倦地强调「男儿有泪不轻弹」的教育。可是最后一刻,他终于还是强行忍住,没让泪水滚出眼眶,并异常坚强地忍住手臂那股难忍的疼痛,低声安慰起了被吓得泣不成声的叶月。 和周明毅相比,叶月毕竟只是个普通的小孩子,不曾接受任何精神训练,从那么高的攀爬架摔下来,当场吓哭亦实属正常。 实际上,那一瞬她脑内连跑马灯都闪过了,几乎以为小命都要交代在这里,思绪混乱成一团,胡思乱想着什么还没存够钱换房子、还没到新学校去看看、还没看到弟弟出生……还有好多事没做完,怎么就要死了呢。结果碰的一声摔到地上后,她痛得魂都快飞走,但可能是摔的力度不够强,愣是没痛晕过去,只好死抓着周明毅喊痛,完全没察觉他衝过来的时候,因为垫在自己身下,手臂被狠狠压住,想来或者比她这个第一受害者来得更痛彻心扉。 倘若那时她注意到了这些细节,回过神去关心一下,搞不好周明毅就会被感动得喜欢上她了。可惜这世界什么都有可能,就是不可能让时光倒流,她也只能认命,接受第一个赶去安慰他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姍姍来迟的保鑣先生这个事实。 明明就在不远处,却还是让小少爷受伤了,这显然让那群保鑣失了方寸,一个个围在他俩身边,却也不知如何处理,最终只好顶着压力,给周老爷子拨了电话,并毫无悬念地将后者惹得大发雷霆。 当时叶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都產生耳鸣了,但周正武骂人骂得太中气十足,教她想装作听不见都有难度。 回想起来,约莫周正武骂的那声废物,不仅是那群不成器的保鑣,还包括她这个将人家的宝贝孙儿弄得断了手臂的未来孙媳妇。无奈她哭得太起劲,没能立即听出他的背后含意,末了还直接哭昏过去,留下一池烂摊子给周明毅处理,正巧应了周正武那句「成事不足,败事有馀」。 这么一说,周正武不待见她,倒是事出有因。要不是有那算命师作她的保命符,恐怕叶亮还来不及看见这个世界,他们全家就被周正武送去餵鱼了。 虽然周正武并未对她追究责任,可她毕竟闯了大祸,张然得知此事后,吓得三魂不见七魄,结果动了胎气,叶亮就这样被「吓」得提早出生,用他的哭声,为这场闹剧製造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结尾。 能把怀孕的母亲吓得早產,说她是来跟叶家讨债的造孽女也不为过。叶衡安为此不知碎碎念了多少遍,却愣是没将她的愧疚感念出来,只知出事之后,叶月就一直傻傻愣愣的,问她十句话,要不十句都不回答,要不就答非所问,把他气得直想对她呼巴掌。 谁也说不清叶月到底怎么了,叶衡安几次试图探问不果,乾脆直接宣告放弃。此后叶月发愣发得愈来愈心安理得,直到周明毅养好了伤,亲身跑来关心事件后续,才总算把她给拉回现实,中止了她的「白日梦大业」。 Chapter 5 最痛的纪念品(4) 这事说来神奇,她从攀爬架上摔下去,伤势倒是不重,只休养了两天,便又活蹦乱跳了起来。倒是被牵连的周明毅整整在医院躺了一个礼拜,才被允准出院,因此见到她的时候一脸愧疚,连说了好多声对不起,弄得叶月整个人雾里云外,完全搞不清楚这算什么回事。 「怎……怎么了?」 当时叶衡安刚好跑到医院去看儿子,非常不负责任地将她这长女独留家中,整座公寓里就只有她和周明毅。或许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叶月莫名就有些紧张,连说话都结巴了起来。 周明毅却是没发现她的不对劲,还直接误解了她的反应,以为她先前摔下来时受惊过度,因此变得胆小了。 其实也怪不得他这么误会,毕竟叶月以前可说是天不怕地不怕,要发现了什么可疑的事,她的第一反应也是拉着他去探险,完全没有别的女生尖叫扑向心上人的少女情怀。 这种冒险精神有时会让大人们颇为头痛,而其中首当其衝的,就是受命要将两个小孩儿保护周全的保鑣们。 对于叶月的古灵精怪,他们常年深受其害,若不是身负重任,又不敢违逆周正武,想必他们早就辞职了。 真要说的话,保护周明毅并没有那么困难,终究13k已渐走下坡,对大部分组织都不构成威胁。在一般人看来,就算周老爷子死撑着一口气,不肯将权力拱手让人,亦不过是强弩之末。倘若没有更强大、更有远见的后起之秀兴起,那么13k会在黑吃黑的斗争中没落,亦是可以预见的。 或者是基于对家族的自信,周正武一直很小心,从不掉以轻心,并将自家孙子保护得密不透风。然而自从叶月出现后,她那不按牌理出牌的行为,却让这群保鑣连连受挫,就连周明毅本人都產生了一种感觉,似乎身边多了这小未婚妻后,自己遇到危险的机率便开始直线攀升,且再也没下降过。 周正武对此多少有些意见,但无论如何,他从未在孙子面前透露过一分一毫,待叶月也始终不冷不热,教人猜不透他的想法。 话虽如此,周明毅说到底也是他亲内孙,对他的这位爷爷,或多或少总是瞭解的。他明白,纵然叶月是周正武亲自找来给他的玩伴,可他对这个小女生,从来也不算满意。尤其是害自己受伤之后,叶月在爷爷心目中的评价定然一落千丈,指不定在他还被逼躺在医院的时候,她已受到周正武的处罚。 不论是学业抑或体能训练,他都自认配合得不错,用世俗的话讲,说他是让爷爷骄傲的孩子也绝不为过。不过理所当然地,周正武从未亲口承认过这点,因为他所採取的教育方针是绝不轻易夸讚,以免孩子自大,失却了进步空间,倒是偶尔他状态不好,周正武会严厉指正,可谓望子成龙的典范。 周正武不是什么会溺爱孩子的家长,责罚自己的次数虽不算多,但该骂的话他绝不会藏到心底。自己熟知爷爷的脾性,偶然都会被骂得想哭;这回叶月闯下大祸,他猜她是在周正武的威逼下收敛了,算是非常合理的推测。 以周明毅的年纪来说,他能想到这层,实在是很不容易,或者也从另一方面证实了他远高于普通人的才能。可这一回,他对自家爷爷的行为分析出了点差错,也过分低估了叶月的承受力。 就算再给他一百次机会,恐怕他都不会想到,叶月在他面前表现出的异常,和周正武半点关係都没有,而是因为自己。 细心一想,这并不是什么太复杂的推论。一个才六岁的小女孩,她的感情非常直率,喜欢就喜欢,讨厌就讨厌,不存在任何曲折。尤其是叶月的成长背景,要让她喜欢上一个人再简单不过,只要让她知道,有人是在乎着她的,她就会奋不顾身地投身进去了。 现在的她可能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感情,所以养伤期间才会一直发愣,约莫是想不通,怎么一夜之间,自己对青梅竹马的感觉好像就不一样了? 偏偏她还没想出个可靠的答案,他便来到自己跟前,也难怪她会变得如此侷促不安。 就智商来看,周明毅确实称得上聪明绝顶。可再怎么样,他也只是个七岁的小孩子,对于叶月的那点少女心事,着实是捉摸不透,只道自己吓着了她,负罪感顿时加重,张口吶吶了半晌,末了终于挤出了一句「对不起」。 叶月并不明白他道歉的原因,更不解他眼底为何写满了自责,满心困惑下,乾脆连那些害她困扰了好些天的小心思都拋到了一旁,拉住周明毅的手,认真地尝试开导。 「你不高兴么?」 「嗯。」周明毅站在床沿,边应声边点了点头,看上去有点蔫头蔫脑。 「为什么?你救了我,我很高兴呀。」 「我没救到你。」他说着顿了顿,又道,「也没阻止你。」 叶月闻言,脑内灵光一闪,忽然想通了,当下就笑了起来。 「这又没关係。」她笑着拉住他的手,像以往撒娇时做的那般晃了晃,「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保护我了呀。」 周明毅听了这话,脸上的神情松了松,却还是有些在意,犹豫着想再说些什么,叶月却突然松开握住他的手,转而捧起他的脸颊,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用力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嘿嘿。」她脸红红,似乎有些害羞,「明毅哥,我记得周爷爷曾经说过,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我都是要嫁给你的。可是现在我决定了,他同意或不同意,我都要嫁给你!」 Chapter 5 最痛的纪念品(5) 那是生平第一次,叶月模模糊糊地认知到,原来自己对周明毅的感情,就是以往幼稚园的同学不时掛在嘴边的,「想在一起,羞羞脸的喜欢」。 她不清楚这是从何时开始的,但她倒是不怎么抗拒。反正那个人是周明毅,而所有人,包括周明毅在内,都说他们是要在一起一辈子的。既然本来就要在一起,也就无所谓别的什么。 就这样过了几年,她正式升上小学,而周明毅也念到了三年级。 一切似乎都没改变,只是她变得更珍惜与他共处的时光,而周明毅基于某种她所无法理解的内疚,也没对她比以前更寸步不离的黏人举动表示任何意见。至于叶家父母,自从生下叶亮后,两人为照顾小儿子忙得脚不沾地,更没心思留意这个本就被半放弃的女儿。就连周正武,可能是觉得叶月确实收敛了不少,对两人于意外发生后,颇有突飞猛进趋势的感情也懒得多加干涉。 但话说回来,说是突飞猛进,多少有些言过其实。不过相比之前,周明毅对她更多了几分纵容,那是任何人都能觉察到的事。 周明毅年纪尚小,可说到底也是被寄予厚望的黑帮继承人。他也许不够狠,经歷得不够多,却绝对具有继承13k的觉悟和魄力。这些年来,他甚少对谁表现出宽容,特别是女孩子,大多都是他欺侮的对象。唯有叶月,谁也说不清楚,总归她就这样成了他的例外,若干年来,始终没谁能动摇她的地位。 叶月想过,周明毅也想过,为什么偏偏是她? 后来两人都没想出答案,其他局外人自顾自猜测,大约都是周正武造的孽。都说青梅竹马是种最曖昧的关係,他俩还那么小就被迫凑到一块,哪怕不懂未婚夫妻的意思,朝夕相对下彼此產生了什么化学作用,似乎也不是太难理解。 不过与叶月相比,此时周明毅的想法或者要来得更单纯一点。 要说他喜欢叶月,那倒也不算错;只是他的喜欢更纯粹,和叶月那种夹杂着依赖的喜欢,有着最本质的差异。 他想得比谁都透彻,却不曾去想这差异本身会对他俩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于是当周正武到公寓来看他,问及这问题时,他并未隐瞒,直接就给出了回答: 「小月?我喜欢啊,可是现在的话,愧疚要来得更多一些。」 听到孙子这么说,周正武也不知作何感想,末了只挑了挑眉,颇为意味深长地发出了一声单音阶。 「喔?」 周正武说出口的每个字都是有讲究的,关于这一点,13k上下都很清楚。只是他的表情背后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用意,这就算是跟随他最久的心腹,都没办法准确探知,只能凭直觉推算,正确与否则是靠运气,错了只好自认倒霉。 自家爷爷心情是好是坏,问这话又是出于何种目的,这些周明毅都不得而知。但周正武都问出口了,基于礼貌,他总不能无视,最多就是答错了被罚跑圈之类,终究他是黄马褂,天生握有免死金牌,再糟也糟不到哪里去。 思及此,他琢磨了一下,然后才又出声。 「爷爷,你不喜欢小月?」 周正武闻言笑了笑,眼底依旧沉静,看不出半点起伏。 「我喜欢她又如何,不喜欢她又如何?这不重要。」 「……喔。」周明毅似懂非懂,点头后又安静了约几分鐘,但始终不明白爷爷为何跟自己说这番话。 看他百思不得其解,周正武摇了摇头,微不可察地低叹了声。 「算了,如果你真喜欢她,也不算坏事,至少以后麻烦会少很多。」 「……爷爷?」 「你们总是要走到一起的,关係好些,日后相处起来也容易,我么,人老了,就不干涉你们了。她要是能拿住你,那是她的本事;你要是主动向她靠拢,那也是命运。但如果你觉得她不好,想另外找个人,爷爷不会干预,只要你最后能娶她过门,那也就可以了。」 对一个才小三的半大孩子来说,这番话无疑是太深奥了些。周明毅当即就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可周正武并未解释,只冷笑了声,接着道: 「小毅,你要学会掌控人的心理,尤其是叶月的。不然的话,终有一天,她会成为你的绊脚石。」 「可是……」 周明毅本来想反驳,但周正武一个冷眼甩过去,霎时将他冻得再也不敢出声,只能囁嚅着应了声「知道」。 爷孙俩的密谈到此告一段落,然而不管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个,都没有注意到,有个娇小的身影在门外站了许久,并将这场本不该有第三人得知的私密对谈,通通听进了耳内。 Chapter 5 最痛的纪念品(6) 书房里,两人的对话换了方向,周正武不再执着于孙子的感情问题,转而探究起了周明毅的学业。而门外,偷听已久的叶月亦终于挪动脚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快步走出一段距离,确定房内的人再也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后,她再也忍不住,拔腿狂奔了起来。 周明毅的住处本就邻近叶家,因此没跑多久,她就回到了家里,心中却全然没有回到熟悉地方的安心感,只觉周身不舒服,却又寻不出缘由,整个人彻底陷入了惊惶。 其实周正武的话虽残酷,可终究不属于她的年龄层。就连周明毅都只听了个似懂非懂,更别说是她了。但即使她并不晓得他话中的深意,周正武那隐藏于字里行间的冷酷,还是教她不寒而慄。 她不明白,老师不是告诉他们,说谎是不好的行为吗?为什么周明毅口中最值得信赖的周爷爷,却像是在教他说谎呢? 因为相隔一道门板,她并没能看见周正武当时的表情。但她足够了解周明毅,如果说这世上有谁是值得他尊敬的话,那人肯定是周正武;只是这种尊敬里,往往藏着七分畏惧、三分怯然,尤其是被问及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时,这畏惧就更加深刻了。 或许是他回话时将这份潜藏的不安表现得太明显,连带感染了叶月,哪怕人已回到了家,心跳依然慢不下来,只能不断做着深呼吸,尝试调整自己的心理状态。 长大以后,叶月方知道,原来此时她之所以感到害怕,全因她意识到,自己早就不知不觉,深陷到周正武所编织而成的谎言之中。 她想不通,整个人极度惶恐,急切想要寻求庇护。于是她逃回家,在各个房间里寻找母亲的踪影,希望从她那儿得到安慰。 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受了惊吓,所以跑回家找妈妈,这可谓理所当然的事。这种时候,无论小朋友的叙述是否清晰到能让大人听懂,大部分家长都会抱抱她、亲亲她,先让孩子冷静下来再细谈。可惜叶月这回撒娇的时机挑得不太好,当她猛地推开洗手间的门时,张然正给弟弟换尿布,而且过程显然不太顺利,叶亮一直大哭不止,张然自己的脸色也不太好,约莫是照顾孩子的活儿太沉重,将她给折腾得烦躁了起来。 说起来,叶月平日不说多聪明,观言察色的伎俩倒是会的。眼见这种场面,她通常都会识相地躲开,避免跟张然正面衝突。说到底,张然的脾气虽然比叶衡安好一点,但也就是那么一点,真发起火来,也是挺可怕的。 只是这一次,叶月有些太慌张了,也没看清她妈在忙什么,盲头盲脑衝进来后就拉住张然的衣角,一股脑说起了适才在周家听见的事,偏生还说得有头没尾的,心情本就不算美丽的张然愈听愈不耐烦,刚好叶亮又抬腿踢到她的手,妨碍了她更换尿布的动作,火气霎时涌上她心头,当即回过头去瞪叶月。 「你到底在说什么?要说就说清楚点,乱七八糟的,谁知道你的意思?」 被她吼得一激灵,叶月顿时窒了窒,吶吶了一会儿,才再度犹豫着开口: 「就是……刚才我听见周爷爷和明毅哥谈话,我不是很明白……」 「那就去问他们啊!跑来找我做什么?你以为我很间?」 叶月着急,想要继续解释,可张然明显已经失去所有耐心,当即抬手用力拍了拍洗手台,给她下了最后通碟。 「你跟你的明毅哥要怎么样,我都不管,但是我可告诉你了,你千万别再给我惹祸,上次那种连累周家小少爷受伤的意外,绝对不准再发生!」张然说得横眉竖目,看上去凶神恶煞的,连叶亮都被吓得减弱了哭声,「总之,周爷爷跟你说什么,你就跟着做什么,不要忤逆他,知道没有?」 「可是妈咪……」 「闭嘴!」 这声喝斥满含威严,立时就止住了叶月欲要出口的所有辩解。 望着母亲那不由分说的眼神,叶月哑然半晌,最终还是沉默了。 「叶月,我跟你爸还愿意让你留在这个家,那是因为时间还没到。但你应该明白,打从两年前起,你就是周家的人了,事到如今,也没有悔婚的馀地。你和他们的家事,都到周家去谈,别拿到我面前来烦我!」 张然的这番话,叶月只听懂了一半,但有一点再清楚不过──张然看向自己的目光,和适才周正武提起自己时的语气一样,都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 只一剎那,她脸上已然血色尽褪,苍白得不像一个正常健康的小孩该有的脸色。可张然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却不曾有过哪怕一秒的动摇,只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伴着叶亮不停歇的哭声,莫名就让她有种悲凉的感觉。 母女俩僵持了约半分鐘,末了终是叶月首先受不住,转身逃离了洗手间,也逃离了张然安慰哭泣的弟弟时,那与面对自己迥然不同的温柔声音。 Chapter 5 最痛的纪念品(7) 有那么一秒,叶月想过,要不就这样走到天涯海角,再也不要回家了。反正回去也不见得多窝心,何苦自己找罪受? 然而想是这么想,她毕竟才十岁不到,还背着个黑道继承人未婚妻的身分,想逃也逃不了多远。于是在社区附近跑了一圈,到了前些天她和周明毅出意外的那个游乐场,她便缓下了脚步。 游乐场里小孩很多,都忙着嬉闹,也有部分在争吵,吵闹声起起伏伏,充斥于她耳际,却填补不了那份骤然涌上的空虚。她只觉心底空盪盪的,似乎在刚才的短短一瞬里,失落了一些重要的东西…… 四外张望了一会儿,她随意寻了张长椅坐下,遥遥望向鞦韆的方向,就见几个小男生面红耳赤地争论着,大概是在争夺鞦韆的使用权。她看着这一幕,莫名就有些恍惚,眼前忽然浮现起了小学以前,她和周明毅一起到这里来玩的情景。 虽然现在她老是唾弃鞦韆这游乐设施,嫌它没新鲜感,可刚开始却并非如此。 首次接触到鞦韆时,她就像其他小孩子一样,为那彷彿能触碰天空的奇妙高度深深着迷,之后每回到游乐场都要大闹,非要玩上一阵子才肯离开。张然从来懒得管她,若是当下不高兴,便直接拖着她回家;要是碰巧心情不错,可能会放她一个人留在游乐场,让她到时间再自己回家,却不曾陪着她盪鞦韆。 而周明毅,则是第一个知晓她对鞦韆的钟爱,且愿意陪她发疯的人。 叶月晓得,像周明毅这样的男生,对游乐场压根不存在半点兴趣。就算是他家里藏着的那堆模型枪,其真正的功用亦不是陪她玩什么警匪游戏,而是周正武藉此教导他辨认枪械。 他的世界始终比她想像中来得更残酷,可是只要来到自己面前,他或者会不耐烦,或者会和她吵架,但到最后,他往往会叹着气,无奈地对她妥协。 她喜欢周明毅,喜欢那个一次次为她而让步的周明毅,更喜欢那个承诺保护她一辈子的周明毅。可是此时此刻,她突然有些怀疑,自己所贪恋着的这些时光,是否已经到了尽头?而周正武的那些句句锥心的话语,是否昭示着她和周明毅的关係已走到终点? 「想玩的话就去排队,坐在这里乾瞧着做什么?」 她兀自陷入了自己的思考,未料一个人影冷不防冒出,遮挡住她前方的光亮,将她硬生生吓了一跳,连忙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这位不速之客是她的旧识,还是刚才佔据她思绪的主角之一。 「……明毅哥。」 这声叫唤喊得心不甘情不愿,隐隐透出了她这时不想看见未婚夫的态度。也不知周明毅是否察觉到了这一点,但他笑了笑,终于没理会她那藏在话中的微弱不满,只换了个位置,在她身旁的空位坐了下来。 可能是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周明毅坐下后并没有向她靠近,只保持着一定距离,一边轻轻哼着口哨,一边状似无意地环视整个游乐场。 没过多久,叶月便忍不住,转头去看他: 「你怎知道我在这?」 周明毅闻言又是一笑,却没回望她,定睛望着不远处的滑梯边上,那几个穿着幼稚园制服的小孩,眼神温和得不可思议。 「你也没有多难找,这么小一隻,不在叶家,也没来找我,大概就是在这儿了吧。」 「我……」 叶月一时语塞,咬住下脣挣扎半晌,终于没忍住,悄悄往旁边偷看了一眼。 当那张熟悉又陌生的侧脸映入眼帘,她忽而感受到一阵心悸,下一秒,问题已衝口而出: 「你跟周爷爷谈过了是不是?」 乍听这话,周明毅的笑容顿时黯淡了下来。 沉默持续了许久,末了才见他啟脣,逸出一个单音阶。 「是。」 『总之,周爷爷跟你说什么,你就跟着做什么,不要忤逆他,知道没有?』 一片混沌的脑海里,母亲的话又一次响起,冷酷得几乎要让她当场落下眼泪。然而她终于没哭出来,只是死死盯着周明毅,接着道出下一个问题。 「谈……谈的是我的事,是不是?」 「是。」 『小毅,你要学会掌控人的心理,尤其是叶月的。不然的话,终有一天,她会成为你的绊脚石。』 「你不要我了……是不是?」 说到这里,她终是哽咽出声,而眼前原先清晰如镜的景物,亦随着眼泪的倏然落下而渐渐模糊了起来。 实际上,她并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哭,可她就是觉得好难过,难过到仅仅只是呼吸,都似乎带着疼痛…… 泪眼朦胧间,是周明毅缓缓靠近,拿着一张纸巾,以一种出乎意料的轻柔力度,替她拭去泪痕。 「小月,我没有不要你。」他柔声安慰,「爷爷是跟我谈过,但我不是很懂……总之,不管爷爷怎么说,我说过会保护你,那就不会变。」 「……真的?」 他微微一笑。 「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这是多动听的一句话,一下子就将她感动得唏哩哗啦,当场就伸手抱住他,将他当救生圈一样抱着哭了好久,迟迟不肯放手。 此后多年,她始终对他的这句承诺念念不忘,直到中四这一年,她与陆筱菱大闹一场后,捂着受伤的手臂离开,却没换来他哪怕一秒的关注,这才明白,原来对周明毅而言,这些被她铭记于心的记忆仅存在于过去,对现在的他们来说,根本半点意义都没有。 不知怎地,她突然就有些想哭。 他们,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子的呢? Chapter 6 初春的微暖阳光(1) 后来叶月想,大抵这些都是无所谓的。不论他曾经对自己多好,如今又有多不待见她,其实都不重要。目前她首先必须考虑的是,她在学校的处境,是愈发地举步维艰了。 也许是周明毅认为自己也需要为她的失控负上些许责任,又或是陆筱菱高抬贵手,决定放她一马,总归当天实验室里的争执并未传开去。除了她手臂那个缠上厚厚绷带,引来无数臆测的伤口以外,再无证据留下。 既然无法发展出新的八卦,事情到此本该告一段落了。但周明毅彷彿存心不让她好过,隔天起竟高调宣告,说自己和陆筱菱正式开始交往,结果一石激起千尺浪,惹出眾多学生的好奇心,还顺带连累了叶月。 叶月原先想好好养伤,先沉淀下心情再说,可周明毅不肯给她时间,她亦是无可奈何,只得打起精神,勉力应对同学们的探问。 从中一到中四,横跨四年的岁月,她对周明毅的执着可谓人尽皆知。哪怕是刚入学的一年级生,不出一个礼拜,定会从高年级生那里听见她的丰伟事蹟。 有些事,谁也不会放到檯面上来讲,但安城中学里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在与周明毅有关的事上,她就是不择手段的魔女,倘若有人不长眼,试着触碰她的底线,那么这个看似纯良的女生,会有一千种方式让你知道,什么叫作生不如死。 叶月到底是如何铲除自己的情敌,这其中的细节完全没人知道。但当年的邱梓菡可谓血淋淋的例子,从万人景仰的女神沦落为千夫所指的援交工作者,只是一息间的功夫,可她就此万劫不復,别说重拾昔日地位,甚至再也没能回到安城来。 像邱梓菡那样的校园偶像,被叶月盯上后都落了个那么凄惨的下场,何况是陆筱菱这种称不上特别漂亮,学业及课外活动成绩都不算太出眾的普通学生? 所有人都以为,陆筱菱这下死定了,公然和周明毅谈恋爱,叶月怎可能容忍?学生们纷纷对陆筱菱投以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部分不务正业的还开了个赌盘,猜测叶月这次能忍到何时,又会用什么方法逼退陆筱菱。 校园久违地热闹了起来,学生们暂且从沉重的课业压力中逃脱,相互交流消息,一时闹得沸腾,连老师间都有了些风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可叶月作为事件的中心人物,却一直没有动静,只照旧过着她的日子。而最奇怪的是,她好像一夜之间对周明毅失了兴趣,任那两人的緋闻传得多厉害,她不理会就是不理会,定力明显提升许多。 这约莫能算得上是种进步,可惜成绩单无法和她的性子一起进步,依旧红字满满。 大部分的老师都对她的成绩绝望了,毕竟她的底子太差,救起来太费时,还不如将心思放到别的学生身上,投资回报率还要来得更高一些。 面对老师们的这种态度,叶月心想,他们实在太现实,简直枉为人师。但如果非要她选,相比起成天追着她要画作的视艺科老师,她更情愿接受那些放弃自己的老师,至少耳根肯定要清静得多。 说起这视艺科,她也不是多感兴趣,只是升高中时看着选科表,满眼的选项,弄得自己整个人都头昏眼花的,索性拿支笔乱点,最后选中了视觉艺术和经济,她便跑来唸了,至于唸这些科目是否有前途,却从来不在她的担忧范围之内。 她没向别人提过自己这乱来的选科经歷,但安城所有的老师都知道,她叶月根本不是读书的材料,也懒得强迫她努力。唯有视艺科的老师阮文嘉,自第一次见到她起,便像牛皮胶布似的黏上了她,每每逮着机会便催着她交作业,从学期初催到学期末,愣是没半点气馁的跡象,其执拗之程度,连叶月都由衷表示佩服。 无论她是真的被感动了也好,纯粹被烦得受不了也罢,总归阮文嘉这回也算是应验了「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句话,成功缠得叶月妥协,决定浪费几天的放学时间,到美术教室去画一幅素描交差。暂且不提这一年里从未认真听过课的她是否能画好,好歹能止住阮文嘉那滔滔不绝的碎碎念。 这无疑是个太仓促的决定,事实上,叶月不过是临时起意,要是遇上什么突发事件,或者她就又半途而废了。然而她所始料未及的是,因着这个决定,自己竟就这样在初春来临的季节里,遇上那一道悄然照进她内心深处,驱走所有阴霾的微暖阳光…… Chapter 6 初春的微暖阳光(2) 那是一场毫无预兆的相遇。 叶月原先并未预料美术教室里会有人,虽然曾想过请教同学,但和她一起修读视艺科的同学都晓得,她就是个把上课当补眠时间的傢伙,知道她居然要临急抱佛脚,也不晓得会给出什么反应。倘若他们不肯教自己,那也就罢了;最怕的是有人多嘴,将她的举动告知张芷萱,那接下来好长一段日子,她便都注定不得安寧。 再三衡量过后,她决定独自作画,反正她也没想拿高分,就是觉得阮文嘉太烦人,想堵住他的嘴巴而已。她还想,要是到了教室,发现里头有认识的人,那她定要马上掉头走人,寧死也不要让别人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屈服在了阮文嘉的「淫威」之下。 可是此刻,美术教室里那个背对着她的身影是如此地陌生,而那张伴着午后光影的侧脸,看起来竟比她所见过的任何脸庞都要来得美好,教她一时之间,竟连逃跑的脚步都挪不动,只能站在教室门外,怔然望着眼前这幅唯美得过分的风景。 她看得太专注,甚至没有发现那人不知何时已完成底稿,正要起身拿别的工具,结果她躲避不及,当即与他打了个照面。 偷看别人却被抓包,她的眼底顿时袭上了几许尷尬。可对方却对她的神情视若无睹,只带着些许诧异,微微挑起眉角,朝她掀出一个轻浅的笑容。 「你好。」他边说边頷首示意,「你也是来画画的吗?」 突然被这么问及,叶月颇有些失措,张口哑然了半晌,才总算挤出一个「是」字。 那人察觉到她的不安,却不是很理解,沉吟了一小会儿,最终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乾脆一笑置之,抬手给她指了指方向。 「那边的画架可以用,我都看过了,目前没有放上其他人的未完成作品的,应该就只有那个了。」 「呃,是、是喔?」 他的语气太温和,让叶月霎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能侷促地应上几个单词,然后匆忙提着袋子,在他所说的位置上坐下。 手忙脚乱之下,好不容易设定好了画布跟作画工具,她握着画笔,却感觉脑袋一片空白,完全没办法下笔。 那男生在她坐下后,便再没理会她,自顾自地继续他的工作。偶尔地,他会从椅子上站起来,到不远处去拿东西,但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安静地坐在画布前,以一种在她看来轻柔得近乎不可思议的笔触,在他的画作上涂涂画画。 她其实看不懂他的画,因为那幅画似乎还在起始阶段,而他画画时又特别用心,不像她在课堂上见过的其他同学,为了赶着交作业而草草交货,他每画下一笔,眼神都透着认真,彷彿他面前的不是画布,而是某个值得他奉献一生、倾心以待的美丽情人。 约莫是受他的这份心情影响,纵然画布上只有几种单调的色彩,可叶月遥遥望着,就觉这画给她一种非常舒心的感觉,即使此时她连那人的预想构图都看不出来,心底却默然泛起一阵暖意,教她情不自禁想微笑。 她喜欢这幅画,更喜欢这人画画时的样子。因此,她并未出言打扰,只是默默垂下握着画笔的右手,静静瞧着他的动作,瞧他如何一点一滴地,让那幅画渐渐生动起来。 那像是魔法似的笔触,让她为之而深深着迷,连自己原本到美术教室来的目的都忘得一乾二净,直到夕阳西下,催促学生回家的鐘声响起,她才猛然惊醒,也才发觉,自己竟就这样盯着一个陌生人,还盯了接近两个小时。 意识到这一点,她立时就困窘了起来。偏偏就在这时候,那男生正好盖上画布,转过脸来看她。 想来他应该没什么意思,只是基于同学爱,想提醒她别在这儿耽搁,赶紧回家。结果不巧,他刚回过头,就望见了她身前那幅空白一片,歷经两小时依旧一笔未动的画布,以及她急急收回,却还是被捕捉到馀光的视线。 Chapter 6 初春的微暖阳光(3) 接触到男生那难掩诧异的眼神,叶月顿时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有什么比偷看别人被抓包更丢脸? 答:第二次偷看依旧被抓包! 真要说的话,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也许是那人的目光太温柔的关係,叶月心底莫名就昇起一阵羞愧,彷彿自己做了一件非常对不起他的事,以致下一秒,道歉便不经大脑地脱口而出: 「对不起!」 「……」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道歉,男生并未给出半点回应,只是安静地瞧着她,直瞧得她满身不自在,才又听见他的声音。 「对不起什么?」 「呃……」闻言,她沉思了三秒鐘,然后不甚确定地给出答案,「对不起我刚刚偷看了你……的画?」 原先想说偷看对方,但回心一想,连叶月自己都觉得这话太变态了,只得在语末硬生生加上两个字,勉强让这解释听起来正常一点。 那男生听了,也不知作何感想,一直没有回话,直至她忍不住,悄悄抬起头瞥了一眼,他才像是被解除定身一般,信步朝她走来。 美术教室也就那么大,两人的距离本就不长,因此没走多久,他便来到她跟前。 叶月轻咬着下脣,心跳不受控地微微加速,昭示着她表里如一的紧张。 平心而论,眼前的男生其实并不可怕,和总是冷着一张脸的周明毅相比,简直堪比天使。可因为心虚,她始终不敢直视对方,直到后者发出一声轻笑,打破维持已久的静默,她才满眼惊异地抬起双眸。 无视她不可置信的眼神,男生缓缓伸出右手,递到她身前,掩嘴乾咳一声,而后才温和而不失礼貌地开口。 「我是蒋之博,目前就读中五,修读视艺科。」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眼底渐渐浮起叶月所不解的光亮,「你呢?」 「……我……」她有那么一瞬的犹豫,但当接触到那双与周明毅仿似的黑眸,她不着痕跡地低低一叹,终于拋下所有顾忌,「我是……叶月,中四生。」 「也是修读视艺科的学生,对吗?」 见叶月没有否定地点点头,蒋之博唇畔的笑意加深,自然地收回交握的右手,并背过身,望向那张教她失神了一下午的画布。 「你喜欢我的画?」 叶月认真考虑了一秒,确定回答喜欢并没有被当作变态的巨大嫌疑,这才再度点头。 她的回答显然让蒋之博很高兴,当她看见他眼底那抹迅速昇起的喜悦,稍稍迟疑了一下之后,还是选择了出声补充。 「你的画很棒。虽然现在还没画完,我也不是什么评论家,但我真的觉得那幅画很棒。以往我并不喜欢那种色调,可是看你那么下笔,我一点不适感都没有,就好像……那幅画本来就该是那样子,而你只是把它还原。」 听完这段评价,蒋之博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黑眸里的情绪亦随之变得晦暗不明,看得叶月一阵不安,忍不住暗自揣测,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 正兀自苦恼,那边厢蒋之博却恍然未觉,沉默半晌后,又恢復了初见时的温煦笑容。 「既然喜欢,不用看得那么辛苦啊。」 「……咦?」 话题转换得太快,本来还沉浸在惶惑中的叶月立时一愣,满头问号地看向蒋之博。然而后者并未回应她的目光,只是往旁边走出几步,抬起手来,轻轻抚过触感粗糙的画布。 「你是我的师妹,同样修读视艺科,让你看看我的画,这又有什么问题?」他一笑,「再说了,我也不是国宝级大师,看我的画不用买入场劵,你要是想看,光明正大走过来看就是了,何必坐在那边偷看,难道不觉得脖子酸?」 「我……」 叶月听得一阵窘迫,孰知蒋之博顿了顿,再开口时,话锋已然一转。 「不过,叶师妹。」 他轻声唤她,放在画布上的手不知不觉已收回,背对着窗外的夕阳,望向她的脸容隐隐带着笑。 「今天这一幅,我就是画来练练笔,不登大雅之堂。若你真的感兴趣,不如到我的画室来看看?嗯,虽然也不见得是非常好的作品,但我很希望能听见你更多的评语。」 听出他语气里蕴含的期待,她喉头一哽,顿时连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已经多久了? 这种没人对自己抱有希望的境况,已经持续多久了? 而她又是从何时起,习惯这种待遇的呢? 竟然已经习惯到,仅仅只因对方一声随口的肯定,便不由自主地热泪盈眶…… 「啊,我不是要你今天非答覆我不可,毕竟今天也很晚了……我看,要是你可以的话,就约明天放学好吗?」 蒋之博并未觉察她那将要蜂拥而出的眼泪,嘴角的笑微微带些靦腆,提出邀约的同时,眸底也悄然浮现起了一丝不起眼的希冀。 那是个简单而纯粹的眼神,轻而易举就触动了她。当她触及他的目光,最后一丝迟疑终于彻底崩溃,她微微啟脣,轻轻道出一个字。 「好。」 Chapter 6 初春的微暖阳光(4) 记忆之中,上次到朋友家去玩,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自从周家介入她的生活,她所做的每一件事,几乎都和周明毅有关。而且周正武虽从未说过她不能交朋友,却严正警告过,要她务必小心,莫要给13k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因此从小到大,除了周明毅以外,她的生活圈一直都由叶家、周家、学校等三者构成,非常地乏善可陈。 后来升上了中学,因为拼命地追着周明毅,压根无心去建构关係网,加上长年受张芷萱打压,她连朋友都交不上,更遑论熟络到去对方家里叨扰。 当然,她在这方面也不能算是毫无经验。好歹幼稚园时期,她也有几个常聚在一起玩闹的玩伴,可是那会儿她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哪里会懂什么礼仪?如今突然被学长邀约,纵然只是画室而不是他家,却也算是他的私人领域,莫怪她衝口而出后,始终难捨紧张。 事后她不禁想,自己怎么就一时头脑发热,衝动答应了呢?认真想想,他俩认识甚至还不满半天,她却轻易应承让他带自己单独外出,要是他存心不良,把她带去卖掉,那她可真没地方哭去。 话是这么说,但她心底还是挺信任蒋之博的。说起来或者太傻了些,可她就是觉得,拥有那样温柔眼神的他,绝不会是坏人。而她的心情之所以久久不能平伏,与其说是怀疑蒋之博,不如说她是太担心了。 就美术教室的相遇而言,他们的开始实在难以和美好攀上边。然而从头到尾,蒋之博都不曾指责过她半句,只是微笑着,包容了她所有的失礼举动。 她的人生里,充斥着无数的否定、怒斥、不满,就连理应和她最亲近的家人,待她亦是呼喝居多。难得遇上这样一个愿意对她温和以待的人,她着实不想在他面前自毁形象。 如果真的到了他的画室,她会不会做出更丢脸的行为?只是想到这一点,她就觉担忧猛然袭上,包围住她整个人。虽说这种忧心有极大机率是她在杞人忧天,可她还是难以放松,直到隔天放学,约定的时间逼近,她仍然拋不开充盈心间的不安。 但她都已经答应了,要是现在爽约,那她在他心中的印象大概会变得更差吧…… 思及此,她总算不再犹豫,深吸口气,缓缓推开美术教室的大门。 下课前,老师一直絮絮叨叨,嘮叨个不停,耽搁了不少时间;等到了教室门口,她又踌躇了一小会儿,所以当她推门而入,立时毫不意外地发现,蒋之博已经坐在窗边等着她了。 「师妹,下午好。」 听见她开门时的声响,原先正欣赏风景的他回过头来,脸上随即浮现笑容,温暖一如昨日。 叶月不由自主地想,这人是不是一直都是这副样子的呢?为什么即使面对着她这个一无是处,臭名远扬的「魔女」,依旧笑得如此亲切? 这个问题,她终究没问出口。因为下一秒,蒋之博已从窗台跳下,双手插袋朝她走来。 「走吧!画室离学校有一段距离,为免耽误你回家,我们最好动作快点。」 「喔,嗯,好的……」 这话之后,两人再未开口,不知是因为初识而尷尬,抑或只是彼此都不习惯主动找话题,因而有志一同地保持了缄默。 一路无话,叶月就这样跟着蒋之博左拐右转,绕到她差点迷失了方向,最后终于来到一幢白色建筑前。 以出借画室的地方来说,这里高雅得出乎她的意料。别的不说,光是楼下的防盗感应门,便足以让她吃惊不已。 这种刷卡进门的装置要价不菲,这点通常都会直接反映在租金上。但看蒋之博一脸的自在,叶月暗忖,他显然不认为在此租借画室是什么奢侈的事,约莫是家人代为支出,或乾脆他本来就是富二代,根本不在乎这点钱。 反正安城中学怪胎和精英云集,富二代这类人种,也算不得太稀有。瞧瞧学校连周明毅这黑社会都收进来了,还有什么人不敢收?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蒋之博已领着她上了二楼,走到右边的其中一间房间前,拿出钥匙来开门。 「welcometomyheaven.」 将门敞开的同时,他轻笑着道出了这么一句话。 叶月没有回应,确切地说,她连他的话都没听进耳内。不过转瞬,门里那满山满谷的画作已夺去她所有的注意力,教她完全挪不开视线,只能怔然望着眼前的景象。 因为只是私人画室,蒋之博并未收拾得太整齐,未料竟歪打正着,使她的视觉衝击更为强烈。 墙上掛着的画、挨着柜子的画、架子上的画……这里满满都是画,画作遍佈画室的每个角落,各种风格都有,从炭笔素描、水彩画到油画,每一样均有涉猎,且都具备一定水准,其用心的程度,教人情不自禁地惊叹。 「果然……」 怔愣良久,她好不容易从震惊中清醒,下意识踏前一步,边望着眼前的海量作品,边喃喃道出自己的感想。 「师兄的画,就像师兄本人一样,很温和、很美好、很纯净……明明只是画而已,却彷彿能从中感受到『与世无争』……真奇怪。」 「呵呵,我就当作你是在称讚我吧。」 听得蒋之博仿似蕴含着笑意的道谢,叶月微微一怔,愣愣地转过脸,就见前者含笑看向她,眉眼柔和,伴着缝隙间透进来的光晕,剎那间,竟让她有了怦然心动的感觉。 Chapter 6 初春的微暖阳光(5) 她还来不及釐清这份突如其来的触动,那边厢蒋之博已跳过这话题,自顾自背过身,将她拉进门内,并顺手关上了门,然后才又回过头来看她。 见她似乎还在失神,他发出一声轻笑,随即摇摇头,从不远处的架子上拿起一支铅笔,递到她跟前。 「你要不要画画看?」他状似随意地提议,眼神清亮,「这里风水不错,我在这画画的时候,通常都很顺利,甚少遇到瓶颈喔。」 「咦?」 事出突然,叶月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能愣愣地回了个单音阶。 可能是她回应得太简单,导致蒋之博產生了误会,他当即失笑。 「干嘛那么惊讶?难道艺术家不能迷信?」 「呃,不是……」 「不过我刚才的确是乱说的。」 听了这话,原本还想解释的叶月顿时哑然,张着嘴巴半晌,迟迟吐不出话来。 「我没找人看过风水,在这画画和其他地方没什么差别,一样会不顺利,一样会遇到瓶颈。」他耸耸肩,笑容首次显出几分调皮,「可是试试看也没坏处,说不定这儿旺你不旺我,那你就捡着便宜了,你说是不是?」 「……」 被他这么一通抢白,叶月好生怔愣了一番,而后才回过神,赶紧道: 「我就不──」 「拒绝的话,要给我一个能接受的理由喔。」她的推託之辞才说到一半,蒋之博又一次打断她,「你昨天本来就要画的,现在就是换个地方,多了个观眾,怎么就不想画了?小师妹,我昨天可是给你白看了好久,今天还带你来画室,你不回报我一下吗?」 听得他这近于调笑的口吻,叶月脸上一红,吶吶了一会,终是没再给自己找藉口,伸出右手,接过了那支铅笔。 也不知蒋之博是否早有预谋,抑或真的那么刚好,画室一旁摆着个素描专用的画架,上面架着一本薄薄的画簿,纸页正随风晃动,像是在欢迎她。 她缓缓走近画架,拉开椅子坐下,正思考着要画些什么,却见蒋之博信步越过她,走到窗边拉开帘幕。她的目光顺着他的举动转移,当望见窗外那棵枝叶繁茂,充满春天气息的大树,脑内霎时灵光一闪,当即敲板决定了这次即兴创作的主题。 主意既定,她不再迟疑,稍为调整了一下姿势,便开始进行构图。 平心而论,她的素描功力并不算太好。虽然一直以来,阮文嘉都不厌其烦地要求学生掌握素描的要诀,并不断强调学好素描的重要性,但由于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认真听课,实际练习时又总是偷懒,过了将近半年,愣是没进步多少。 话虽如此,但毕竟课还是有在上,就算不记得全部,耳濡目染之下,她或多或少还是学到了些基本功,就是平日练习太少,忽而执笔,难免有些不上手。 然而这种情况并未维持太久,很快地,或许是渐渐熟悉了,又或是环境不同,周遭没有老师的叹息,更没有同学出奇不意的讥讽,因此她愈画愈顺手,握着铅笔的右手几乎没停过,简直可说是下笔有如神助。 其实她心里很清楚,自己的画即使不能说糟糕,那也是不入流的。至少和画室里,那些出自蒋之博之手,一幅比一幅精緻的作品,绝对没有半点可比性。可奇怪的是,手里握着铅笔,努力想要完成这幅素描时,她却完全没想到这些,甚至都没察觉时间的流逝。 直到画完最后一笔,她收起笔,望着跃然于纸上的大树轮廓,心中驀地流过一丝暖意。 这不能说是一幅佳作,哪怕给全然不懂艺术的外行人来评论,亦只会得出「普通」的结论。但望着眼前这幅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素描,她却觉得异常感动。 学画至今已半年有馀,但她还是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画完一幅完整的作品。 盯着画上的那棵大树许久,她长吁口气,不经意抬起头,这才发现蒋之博始终站在她前方不远,不晓得已经看了她多久。 她有些不知所措,乱哄哄的脑袋里涌现起各种古怪念头,正考虑该抬手挡住自己的画,抑或捂脸逃跑,却见蒋之博挑起嘴角,朝她摆了摆手。 那个当下,她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一颗躁动不安的心竟就这样安定下来,整个人都平静了,于是得以安然坐在位置上,等待那人缓步接近。 Chapter 6 初春的微暖阳光(6) 蒋之博走得极慢,沿途始终一语未发,直至来到她身旁,触及她略带慌乱的视线,他才掀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别紧张,我就是看看你的画。」 叶月闻言,肩膀稍稍放松了一下,下一秒却像是意识到什么,又再度睁大了双眸: 「不要看!」 作画期间委实太专注,以致她忘了周遭的境况,如今从自己的小天地回到现实,她方才猛然惊觉,自己的这种行为,不正是所谓的班门弄斧吗? 想到这一点,她顿时窘迫地想要藏起画架上那幅拙劣到不行的素描,却已经来不及了。蒋之博已然转过脸,神色认真地看起了她的画。 看到此情此景,她暗暗叫苦,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低着头,尽力避免与蒋之博对视。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蒋之博盯着她的画好几分鐘,最后竟挑了挑眉,轻笑着说了三个字。 「不错啊。」 「……咦?」叶月一愣,不由自主就要反驳,「可是,这明明就很普通,应该说,跟师兄你比起来,这种东西根本就不能看……」 没理会她的自贬,蒋之博小心地将画簿从画架取下来,然后回身,将画簿递给她,又低低喊了她一声。 「小师妹,收下吧。」他笑道,见她愣愣地回望自己,却迟迟不肯将画簿接过去,乾脆拉起她的手,直接将簿子塞到她手上,「不要总想着这东西好不好看、入不入流,你还只是学生而已,干嘛浪费时间去考虑这些?画得好或差,也不会影响你的生活。重要的是,你画画的时候很快乐,那不就可以了吗?」 叶月默默听着他的话,一时竟是语塞。 「师兄我可是有长眼睛的,你不可能讨厌画画。」说着,他指了指自己,声音含笑,「刚才你还在画,我一直坐在那边看,你拿着画笔时,眼神里的开心骗不了人。」 「我……」 「小师妹,你可以骗我,但不能欺骗你自己。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全由你来决定,但作为你的前辈,我衷心希望你不要放弃。」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随即又扬起嘴角,「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能够在一切尚未成定局前找到自己的兴趣,是多难能可贵旳一件事。」 说完这落落长的一段话,他便移开视线,转而望向窗外的风景。当他瞥见那渐渐昏黄的天色,显然有些吃惊,赶紧就朝她挥手,示意她快点收拾。 「我都忘记留意时间了……作为道歉,我送你一程吧。」 此时叶月尚未从怔然中回过神来,因此也没拒绝,只愣愣地应了声,胡乱将画簿塞进背包后,便快步跟在已走出画室的蒋之博身后离开。 来时,二人一路无话;去时,他们依旧保持沉默。 蒋之博为何不再开口,这点叶月不得而知;不过她之所以不说话,一方面是因为刚被说教了一番,心中的尷尬仍未褪去,另一方面,则是她太认真地细味蒋之博适才的一席话,一时之间,实在无法分心去应对他人的客套话。 她心里很清楚,蒋之博说的全然正确。但正因他如此精准她戳破了她的心事,她才更觉心悸,不由自主就昇起了一种被看穿的窘迫感,教她几乎想要立刻转身,在蒋之博面前落荒而逃。 画画的时候,铅笔落在纸上的力度或轻或重,却无一例外地让她感到心情舒畅。就算她不承认也没用,蒋之博已用事实向她证明,儘管她从未察觉,但她确实非常喜欢画画。 打从四岁起,叶月的人生里,所遭遇的每一件事,不论是好是坏,通通都会和周明毅掛钩,彷彿他们本来就是一体,是连体婴一般分不开的存在。而这似乎还是第一次,她在追逐周明毅以外,完全心无旁騖地完成某一件事。 除却周明毅,她甚少关注其他事物,即使关注了,往往也是三分鐘热度,很快就会放弃,将注意力重新放到周明毅身上。但这一回,当身边没有了老师和同学的干扰,她方才惊觉,原来除了未婚夫,她其实还能拥有别的依靠。 这个发现让她颇为诧异,以致回家的路上也一直在深思,甚至很不礼貌地忽视了蒋之博。幸而后者貌似也不在意,直到抵达她所住的公寓楼下,他才终于出声,打断她的思绪。 「那么,我就送你到这里,你自己上楼小心。」 他如是叮嘱,又拍拍她的肩膀算是道别,然后就想走人。未料叶月这时恍然惊醒,猛地打了个激灵,一声呼唤就此衝口而出: 「蒋师兄!」 这声师兄喊得太强而有力,蒋之博显然吓了一跳,却还是不失风度,微微侧过脸来看她。 瞥见他眼底的疑惑,叶月这才觉得,自己这举动或许是太突兀了些。然而她喊都喊了,只得硬着头皮接道: 「那个……我想问师兄……」 「嗯?」 「我想问,以后还会在美术教室看到你吗?」 蒋之博听后,黑眸里的疑惑迅即转换惊讶,最后又慢慢沉淀,回復成她所熟悉的笑意。 「当然。」 Chapter 6 初春的微暖阳光(7) 蒋之博并未食言,后来她几次抽了空,到美术教室去画画,打算完成先前的任务,画完阮文嘉要求的作业。明明时间并不固定,哪天放学有空,或是当天心情比较好,她就会到美术教室去,结果却都遇上了蒋之博。 有次她忍不住,问蒋之博怎么常常待在这儿?说到底,当初她提出那疑问,只是想偶尔能见见他,兴许跟他聊下天,却不曾想过要他浪费时间,成天待在美术教室里等她。如今他这么做了,饶是她平日脸皮再厚,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她本来想着,要是蒋之博误会了她的意思,那么向他解释清楚,也就没事了。谁知那会儿,蒋之博瞧着她半晌,竟是一笑。 「没关係,你别担心。」他温声,「反正我总是要画画的,到画室或留在这里画都一样,我只是刚好选了个会遇见你的地方而已。」 那真是太动人的一句话,仅仅一瞬,她已情不自禁地鼻酸。 她比谁都明白,蒋之博这话绝无他意,不过就是一个学长对学妹的关爱。可她实在孤单了太久,难得有人肯这样为自己着想,她怎能不感动? 不知这份感动是否转化成了动力,之后她接着画了两个礼拜,期间腆着脸请教了蒋之博一些问题,最后出来的成品,竟出乎意料地出色。 她将作品交给阮文嘉时,他看起来震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不断抬头又低头,看看那幅画又看看她,也不晓得到底是讶异于她总算肯交作业,抑或真的对这完成品感到惊艷。 姑且不论阮文嘉在想些什么,总归叶月是再没追究。反正作业她是交了,阮文嘉的嘴也堵住了,再没有缠住自己的藉口,那么,她就该功成身退了。 之前那般频繁地到美术教室去报到,就是为了这作业。现在作业已经做完,她不必再向蒋之博求救,自然也不用和他见面了。 想是这么想,可是当每天放学,她依旧习惯性地走向美术教室,甚至筑起画架,画起一幅全新的,和阮文嘉的要求扯不上半点关係的画时,她才发现,自己和蒋之博的情谊虽不算深厚,可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她早已爱上了这段与他共度的时光。 诚如蒋之博所言,她画画的时候是真的很快乐,而对于人生几乎都由悲剧组成的她来说,这份快乐是如此地得来不易,即使承认这一点似乎有些丢脸,可她终究不得不认同,她委实贪恋这种带着温馨的平淡。 于是日子照旧过着,她未曾提起自己已完成目的,蒋之博也没揭穿她。两人就这样约定成俗,于放学后默契地等在美术教室里,偶或间聊,交流一下彼此的近况,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安静着,待在自己的位子上各自作画,直至学校的「赶人鐘声」响起,才会边收拾物品,边跟对方告别。 这一天,叶月一如既往到了美术教室,甫推开门,蒋之博的背影已映入眼帘,她的心当即微微一动,却未有深究,只抬手打了声招呼,便熟门熟路地走到他身后的位置,开始放置作画工具。 上一幅画已经画完,今天要画什么,她又还没想好,思来想去,末了她还是决定先随便练练笔。要不然,没日没夜地画油画,她就是铁人都该感觉累了。 主意既定,她便撤掉画板,换上画簿,然后也没想太多,提笔就画了起来。 她画得专心,脑子几乎是一片空白,反射性地落笔、起笔,连自己到底画了什么都不是很清楚。待她回过神来,随意瞥了眼前方的画,一声惊叫差点溢出脣边,还是她死命用左手捂住嘴巴,这才勉强忍住了。 白纸上染着单调的色彩,深浅不同的阴影勾勒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可不正是坐在她前方不远的蒋之博? 为何她竟会不知不觉地,画下蒋之博的侧脸? 心中的惊异始终难以平伏,恍惚之间,她忽地想起了初次被邀约到蒋之博的画室时,那一瞬无以名状的怦然,随即心跳变得更快,整个人都陷入了慌乱,眼底更是写满不知所措。 她不禁怀疑,自己该不会喜欢上了蒋之博?不然的话,这份从未在周明毅以外的人身上感受过的心动,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思绪顿时混乱成一团,她只得竭力冷静下来,细心摸索自己的心理。 不久,随着她的呼吸愈来愈和缓,她总算釐清了自己的心情。 她不晓得自己到底该庆幸抑或无奈,可仔细一想她就知道了,她其实并不喜欢蒋之博。 他的确是个非常特别的存在,但他毕竟不是周明毅,不能像周明毅那样,让她心甘情愿给予全身心的信任,哪怕他曾多次背叛自己的期望,却依然执拗地相信他的真心。相较之下,她对蒋之博的感情更接近于感激,感激他将自己真正带进了绘画的世界,为她建构起了一个连周明毅都无法介入的避风港。 她在乎他,也感谢他,却不喜欢他。 认清了这一点,她霎时松了口气。 缓缓放下先前捂嘴捂得用力的左手,她抬起双眸,静静瞧着正坐在自己面前,全然不知自己适才经歷过什么挣扎的蒋之博半晌,忽而喊了一声: 「蒋师兄。」 「嗯?」 蒋之博微微侧过头来看她,一手握着画笔,脸上的笑纯粹美好一如初见。 「没事。」她顿了顿,「只是突然想跟你说句谢谢。」 这句道谢背后藏着多少的未竟之语,蒋之博注定无从得知。但至少叶月无比肯定,不管再过多少年,她都不会为自己曾说出这句谢谢而后悔。 Chapter 7 梦想啟航(1) 说来也是奇妙,自从遇见了蒋之博,她渐渐有了一种感觉,好像时间流逝的速度都变得不一样了。 以往每一天都像是地狱,不单常被周明毅拒绝,还得时刻如临大敌地防范周遭可能存在的情敌,更别提家人出奇不其的补刀。纵然她始终表现得很坚强,活像打不死的小强,可她毕竟是个人,日復一日地面对这些打击,哪有不累的道理? 偏偏她愈是疲惫,日子就过得愈慢。就是叶月本人都想不明白,那整整三年的时光,自己到底是如何度过的?每天睁开眼睛,便代表又是煎熬的新开始,看不见半点曙光,而她心心念念地冀盼着的雨过天晴,却迟迟不肯到来。 那是一种多绝望的感受,若非亲身经歷,绝对无法体会。 她本来以为,情况也就是这样了,除非她同意解除婚约,或周明毅愿意对爷爷妥协,否则局面将不会再有任何变化。而她始料未及的只是,竟会有那么一天,即使身边没有了周明毅,她依旧能开开心心地做自己的事。 当绘画正式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她终于不再孤单,不须死皮赖脸地黏着早已明言不会喜欢自己的未婚夫,找到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小天地。 无庸置疑,和蒋之博待在一起时,她的确很轻松。因为不用去想他会不会讨厌自己,亦能放心地对他讲心事。儘管他从来不会给出意见,但在叶月看来,这反而是一件好事。最起码,相比那些明明对她一无所知,却一再就她和周明毅的关係作文章的人,蒋之博默言不语的陪伴确实体贴得多。 于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时序已走到六月。此时期末考将至,而她一年一度的生日,也在逐渐逼近。 就学生的角度出发,现在她最该做的理应是好好唸书,可出于某种近乎可笑的、死心不息的希冀,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对自己的十七岁生日抱有期待。 认真说起来,其实小学五年级以前,她的生日还是很愉快的。她记得,小学时每年的6月30日,周明毅都会出面,帮她邀上同学,一块到叶家去开派对。或者称不上多豪华,桌面上就是些小孩子最爱的炸鸡、薯条之类的垃圾食物,可是那时候,每次看到周明毅笑着将礼物递给她的样子,她总是特别感动。 年幼的她始终认为,那是他对她的关心,更是他俩羈绊的证明。直到后来,两人渐渐长大,周明毅慢慢认知到未婚妻的真正意义,从此再未给她送过生日礼物,顶多就在她生日当天,言简意賅地说上一句「生日快乐」,简直不能更敷衍。 叶月倒也不是不理解他的想法,无非就是有感送礼物这举动会招人误会,所以用尽方法避嫌。但他恐怕不曾想过,自己的这种态度,会致使叶月陷入何等尷尬的境地。 先前的生日会,参加者都是他邀来的,叶月自己的交际圈却窄得很。因此当他不再为她庆祝,她的生日便顺带被眾人遗忘,就连叶家父母,也愈发懒得为女儿挑礼物,偶尔心血来潮,或许还会给她另外塞些零花钱,但要是正巧碰上他们心情不好,那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实际上,叶月也不在乎他们那点钱。退一万步讲,如果父母真有心帮她过生日,那就算最后只收到一包卫生纸,她亦是心甘情愿;然而事实是他们压根不想付出时间去考虑这些,往往给钱时还一副「你该感恩戴德」的嚣张模样,看得叶月气打从一处来,之后索性连零花钱都不收了。 这么多年过去,纵然心里或多或少还是会不平衡,但她好歹是习惯了自己与叶亮那差天共地的待遇。看到叶亮生日时总能收到他平时嚷嚷着要买的玩具,她却只有一顿无甚诚意的晚餐,若说完全不难过,那肯定是骗人的;不过她足够瞭解自家父母,至今他们还能记住自己的生日,已经非常不容易,她着实不能奢求太多。 这几年间,她年纪渐长,对生日也愈来愈没感觉。唯一割捨不下的,就只有周明毅。 她能欺骗全世界,却终究骗不过自己。即使蒋之博的确在某程度填补了她的寂寞,可她内心深处的空洞,却唯有周明毅能填补。 分明已许久不曾与他共度生日,可是每年的六月,她还是会空下那一天,希望他或许会突然良心发现,跑来约她外出。可惜的是,她的愿望从来不曾实现,只有月历上那个她刻意用红笔画下的鲜明标记,一次次嘲笑着她的傻气。 Chapter 7 梦想啟航(2) 老实说,叶月本人也很清楚,与过去几年相比,今年他会和自己一起过生日的机率恐怕要来得更低。毕竟往年两人勉强还维持着曖昧的青梅竹马关係,他都不肯前来邀约,今年他们的冷战状态尚未解除,就更别指望了。 话是这么说,可最她还是没忍住衝动,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趁着小息的空档,到五楼找周明毅谈了谈。 她之所以愿意去做这件事,除了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过生日以外,也因为两人打从她误伤陆筱菱以来,几乎再未主动接触过对方,就算偶然在走廊遇上,也总会避开彼此的视线,尷尬得无以復加。 虽然她已向陆筱菱道歉,但周明毅的火气显然还没完全消除,有时狭路相逢,她不经意与他目光相接,总能看见他藏于眼眸深处的僵硬。 她是知道的,他还没有原谅她,不然当初也不会罔顾昔日的约定,答应与陆筱菱交往。他摆出高姿态,无非就是警告她,要她别太自信,若真触及他的底线,他绝对不会纵容。 她有她的骄傲,但歷年来,她为周明毅放弃了太多的原则,甚至早已习以为常。骄傲这种东西,在周明毅面前压根不值一提,因为在她心目中,再没有比失去周明毅更可怕的事了。如果率先低头能换回他对她的疼惜,那她亦是甘之如飴。 再说了,他们总不能永远维持这种局面,总该有人站出来,提出和平协议,才有停战的可能。 叶月为自己寻了无数个藉口,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站到周明毅跟前,提出那个埋藏心底已久的要求。她是如此地低声下气,不惜拋弃自尊也想要挽回他,可是周明毅面无表情地听完,黑眸里始终毫无波澜,只微微低下头,盯着她看了几秒鐘,方才缓缓啟脣。 「我没空。」他说得淡漠,「那天已经约人了。」 他的拒绝直接得近乎伤人,叶月瞧着他的眼神,眼泪差点就要落下,末了却还是强忍住,竭力扬起笑容: 「约、约人了吗?呃,不然我们约晚上,只要见个面就好,不用多铺张……」 「我不晓得几点才能回家。」 尝试缓和气氛却再度被他冷冰冰的语气击退,叶月脸上的笑愈来愈牵强,却依然不愿退缩,接着道: 「那么……若不是非常重要的约会,有办法延期吗?唯有那一天,我无论如何都想……」 「你要不要这么烦啊?」 讨好的话才说了一半,另一把粗声粗气的男声忽地介入,立时打断了她原先准备好的台词。 她一怔,下意识转过头去,就见一个虎背熊腰的高大男生从教室里走出来,以母鸡护小鸡的姿势,将周明毅挡到身后,并居高临下地瞪了她一眼。 叶月认得这个男生,平日常跟在周明毅身边,可是和他那群死党不一样,通常都只有被呼来喝去的份,说难听一点,和小弟也没什么区别。不过这人在周明毅的朋友圈里地位虽低,却比谁都尊敬周明毅,所以一向和她这传闻中的冒牌未婚妻一向不对盘,如今难得逮着机会,马上就抢着要给老大出头: 「周哥说约了人,你还死缠着算怎样?」他满脸的不耐烦,「我就跟你直说了吧,周哥约的是菱姊,他的正牌女友!」 闻言,叶月的脸色顿时更显苍白,却还是挣扎着想解释,「但是,那天是我的生──」 「你真是不识相!」 这一回,她话音未落,男生已提高声量,皱眉骂出这么一句话。 「人家小俩口要亲热,你还硬要打扰,这算什么心态啊?你就是瞧不得别人好吧?」 「不……」 「周哥和菱姊现在处得挺好,你可别横插一脚!你这魔女,别以为谁都抓不住你的把柄,就能在学校里横行无忌!上得山多终遇虎,你一定会遭报应的!你──」 「小虎。」 眼看男生愈说愈难听,原本只是站在一旁观望这场争执的周明毅终于首次加入对话,制止友人的胡言乱语。然而他望向叶月时,眼里却仍是一片漠然,不见半点涟漪。当叶月触及这样的眼神,心下霎时一凉,本来欲要出口的话,也再说不出来了。 其实她可以继续闹事,闹到周明毅不能无视她的地步,逼迫他正视自己。就算被指责无理取闹也好,只要逼得他点头,那也就没问题了,反正她一直就是这样走过来的,而且讨厌她的人已经够多了,也不在乎再加上几个。 纵使她非常瞭解该怎么做才能达到目的,可是当她想到,这明明是自己的生日,却非要死皮赖脸地央求,才能从陆筱菱手上抢回自己的未婚夫,她就觉得不甘心。 她不明白,周明毅本来就该是属于她的,却为何会成了她得拼命去抢,才能取回他的所有权? 儘管她愿意为他暂时放下骄傲,却不代表她甘愿作贱自己! 抬眸飞快地扫了那呛她的男生一眼,她咬了咬下脣,终是沉默下来,并霍地转过身,背对那人半轻视半嘲弄的嗤笑声,想要逃回四年级的教室。未料她还没走出几步,眼前却突地冒出一双皮鞋,出奇不意挡住她的去路。 Chapter 7 梦想啟航(3) 她微微有些诧异,不经意抬头看去,就见蒋之博站在她的正前方,脸上难得没了笑容,看上去少了几分亲切,却多了些严肃。 蒋之博一向笑脸迎人,即使觉得困扰,也总是掛着笑。相识三个月以来,叶月从未看见他露出比皱眉更夸张的不满表情,还以为这人大约一辈子都会是这副样子,永远不晓得愤怒为何物;未想今天竟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见证了他的倏然变化。 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这种形容或许显得言过其实,但只要认识蒋之博,则必定会明白,为何此时此刻,她的神色相比适才被小虎迎面指斥时更显苍白。 仔细一想,倒也不算太难理解。说到底,每个人都会发脾气,可是一个平日里总是不慍不火的人一旦发起火来,铁定要比普通人来得可怕。正因不曾见过对方生气,才会因未知而產生恐惧,这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 就像叶月,当她望见蒋之博眼底那抹晦暗不明的光芒,霎时就吓得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就要张开嘴巴。然而话还没出口,她却又忽然想到了一些什么,微微怔然之后,最终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她不由想,自己真是太傻了。只因这短短几个月的平安无事,她就妙想天开地想,命运大概已经玩腻了她,不会再突如其来地,给她的人生安插上几个意外。可她却忘记了,所谓意外,就是意料之外,就因为它们的到来太过出奇不意,才能被称作意外。 每个人都期盼着一帆风顺,不过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如果至死都不曾碰壁,人生又怎称得上完整?虽然她不只一次觉得,上天待她未免太残酷了些,约莫是将其他人的不幸都转嫁到了自己身上,否则,将无以说明她生命里那些不计其数的悲剧。 而叶月从未想过的只是,已然认命至此的她,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运气。 就如她和周明毅,初遇之时,她还错觉这男生是上天赐予她的礼物,直到后来才发现,原来这人竟是她逃不开、躲不掉的命里劫数;又像是蒋之博,她一度认定他会取代周明毅,成为她全新的倚靠,最后却惊觉,她对这位学长的孺慕之情,和对周明毅的依恋压根无法相提并论;甚或到了她将这些全都认清的这一刻,神明仍然不肯放过她,竟将她因周明毅而生的卑微,全无保留地展示在了蒋之博面前。 她相信蒋之博,相信他不会像学校里其他无知的旁观者一样,随意用言语中伤她。可是即使她始终对他抱持着信任,却还是不能原谅不经意间,将最大的弱点暴露在他跟前的她自己。 一开始,她本来想向他解释,关于她的嫉妒、关于她和周明毅的关係、关于他们之间,那段荒诞无稽的婚约……她想说的何其多,但末了,她终于只是沉默。 因为那个当下,她突然想起来,安城也就那么大,就算学生再多,亦至多一千出头。蒋之博和周明毅同是中五生,也许不记得彼此的样貌,可对方的名字肯定是听过的。姑且不论周明毅是否清楚她和蒋之博每天放学后于美术教室的「幽会」,但他作为校内的风云人物,有关他的谣言早就传得满天飞,蒋之博绝不可能半点不知情。 他之前不说出来,或者是不感兴趣,又或是想给她保留点自尊心;不管他的出发点为何,今天被亲眼目睹这一齣,他就是再想假装,也装不下去了。 剎那间,叶月心中竟昇起了一阵绝望,颇有万念俱灰之感。 如今回想起来,她其实也不是真的如此神经大条,只是不愿直面现实,才情愿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蒋之博什么都不知道,使两人能继续安心往来。可她的名声在校内可谓人尽皆知,简直可说是臭名昭着,哪怕蒋之博完全不留意这些花边新闻,也总有几句传言会窜进他的耳朵,根本避无可避。 最无奈的只是,若是他人传说自己的事蹟,好歹还有说明的空间;但蒋之博现在是亲身到场,将事情始末一一收进眼内,那她可就连垂死挣扎的机会都没了。 叶月想,这回真的完了,自己这次输得一败涂地,不仅输了周明毅,还连带赔上了蒋之博。 正是懊恼的时候,未想那边厢,蒋之博安静半晌后,却未有追问她什么,只弯起嘴角,轻声问了一句: 「师妹,6月30日是你的生日吗?」 叶月听了这话,情不自禁就愣了愣,直至蒋之博连声追问了几次,方见她睁着一双黑瞳,呆呼呼地点了点头。 蒋之博显然很满意这答案,脣畔的笑意亦因而加深: 「那么,我们一起庆祝吧。」 「……咦?」 「十七岁的生日只有一次,怎么可以自己躲起来过?」 他轻笑,黑眸里闪烁着她所熟悉的温柔,全然不在意走廊和各个教室里那些或惊叹或诧异的目光,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叶月,直看到她鼻子一酸,差点没当场哭出来。 然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好。」勉强忍住欲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她回应般扬起嘴角,「我们一起庆祝。」 Chapter 7 梦想啟航(4) 虽然一想到自己生日当天,周明毅情愿选择和女友约会也不肯抽一丁点空陪她,叶月总难免心酸;但蒋之博半句不曾多言,乾脆俐落地以英雄姿态出手,亲自带她逃离当时的尷尬境地,相较之下,这份情谊更教她感动。 此后多日,她努力克制自己别去想到周明毅,成效倒是不错。纵使夜阑人静时,他那冷淡又伤人的眼神总会不听话地于脑海浮现,可只要记起蒋之博的笑容,她便能振作起来,继续面对彷彿永远摆脱不了重压的日常生活。 抱着这样的心情,期末考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对于成绩向来于中下边缘徘徊的叶月而言,这次考试真是发挥得异常地好。暂且不论老师会否满意,至少她知道,自己这回是尽力了,就算日后成绩公佈,张然破口大骂也好,她亦问心无愧。 叶月从未想过,竟有那么一天,她能如此平静地看待这一切。 不过她倒是也明白,待到事情真正发生的那天,或者她的看法就变得不一样了。但无论如何,期末考已经结束,直到成绩发表为止,她总算可以稍为松口气,将学习暂时拋诸脑后。 考完试的首个礼拜是核卷日,老师们逐渐将考卷发还,以致各楼层的教室里哀嚎一片。叶月倒是没加入他们的行列,只自顾自将所有考卷收藏起来,决心眼不见为乾净,逃避现实到最后一秒。 说来这也算是她的运气,那阵子张然不晓得在忙些什么,除却惯例的碎碎念外,也无甚馀裕关心她的学业,使她在生日正式来临之前,得以拥有一小段悠间的时光。 不久,她心心念念着的6月30日终于到来。因为当日是週六,因此约定前一天,蒋之博特地给她拨了通电话,跟她讨论了一下时间地点,末了两人定在港铁站出口等。然而不管叶月如何追问,蒋之博都不肯告知她确切的目的地,只说要给她个惊喜,听得她心痒难耐,几乎想要坐上时光机直接飞到明天。 幸而她兴奋归兴奋,倒也没有失眠,好好地睡了一个好觉后,隔天便精神奕奕地起床,细心打扮了一番,然后才开开心心地出门。 大概是心里有所期待的关係,就连叶亮看到她时,掛着冷笑道出的那些尖锐言词都没能伤到她,使他好生没趣。 走在前往约定地点的路上,叶月开始思索,自己到底有多久,没像今天这样冀盼生日的到来了呢? 一年、两年,抑或更多年? 甫想到这里,她心底就不由自主地昇起了一阵暖意。 如果不是蒋之博,她大概会渐渐变得讨厌生日,甚至厌弃选择在这天来到这个世界的自己吧。 毕竟,当一个人的出生不为任何人重视,会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价值,亦是不难理解的事。 心里充盈着对蒋之博的感激,她的情绪愈发高昂,于是等她终于见到了蒋之博,当即忍不住衝口而出,盲头盲脑地衝他说了句谢谢。 蒋之博原先正想跟她打招呼,冷不防她突然大喊,他立时就是一愣。 诡异的沉默持续了三秒鐘,然后才听蒋之博轻笑了一声。 「师妹,你果然是个有趣的人。」他摇摇头,「好吧,我就接受你的道谢。现在我们赶紧出发吧,我的订位时间快到囉。」 叶月本来想反驳他的评价,可听到后面一句话,顿时就不记得这回事了: 「订位?」 「对啊。」约莫是觉得到了这里,也没有保持神秘感的需要了,蒋之博这回并未多加犹豫,便直接揭晓了,「我帮你预订了hyatt茶园的下午茶。」 叶月闻言马上惊了一跳:「帮我预订?我听说过,那个挺贵的吧……对学生来说会不会负担太重了?」 蒋之博听得想笑,边往外走边回头看她,神色颇有几分无奈。 「你不用担心,今天是你的生日,哪儿有让寿星付钱的道理?自然是我请你吃。」 「我……」 她原本还想拒绝,可话才开了个头,便又突地想起先前到画室参观时,那幢先进得有点过头的建筑,霎时就觉得自己的忧虑有些多馀。 虽说她的确不想让对方太破费,但想想画室的所在地和规模,蒋之博家里想必非富则贵,一顿几百元的下午茶,在他看来理应不算什么,她实在不必太过介怀。顶多日后他过生日时,她也回请他就是了。 思及此,她索性放宽心,快步跟上蒋之博的脚步,准备等下安心地享用自己的「生日礼物」。 Chapter 7 梦想啟航(5) 进到hyatt茶园,两人被安排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只需微微侧头,即可望见教人心旷神怡的绿荫。 不知是环境太优美,抑或叶月本身心情已非常雀跃,坐在座位上的她完全安静不下来,东瞧瞧西瞧瞧,眼神闪亮得像是想要回家拿相机,把眼前的一切都拍下来。 直至蒋之博向店员点完餐,半无奈半好笑地喊了她一声,才总算将她的魂魄给唤了回来。 「师妹,你怎么像是前世没吃过甜品似的?」 他用的是开玩笑的口吻,可叶月听后,却立时一怔,就连掛在脸上的笑容都随之淡了几分。 真要说的话,她其实并不真的那么介意蒋之博的话,只是每个人心里总有一片最柔软的地方,平日不动声色,可一旦触碰,便会痛得死去活来。而蒋之博不过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触碰到了她的脆弱罢了。 蒋之博不可能知道,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对甜点情有独钟,不论是蛋糕、冰淇淋、巧克力……只要讲得出名字,就没有她不喜欢吃的。然而包括曾与她最是友好的周明毅在内,谁也没留意过这件事。 不管她身处何方,当下的身分是叶家的女儿或周家的未来孙媳妇,都不曾有人留心过她的喜好。 她是不知道周正武在想什么,但说到自家父母,她多少还是瞭解的。要是向他们提出自己想吃甜品,张然大约会马上开骂,一再申明她作母亲的委屈,说些平日都有好好给她吃饭,难不成她还想抱怨之类的话。 对叶家父母而言,自己等于是一颗待脱手的烫手山芋,照顾她成人已是仁至义尽,要他们额外分神来关心她的起居生活,那根本是异想天开。 想到这一点,她的情绪便难以自控地低落下来。幸而此时蒋之博正巧被隔壁桌争执的客人转移了注意力,才没有发现她的不对劲,要不然他特地和她大老远跑到茶园来吃下午茶,她却给出这种回应,未免也太不礼貌了。 深吸口气,她努力平伏心情,让自己专注在服务生刚送上来的红茶上。 待蒋之博回过神,瞥见她瞧着茶壶的目光,随即就是一笑。 「我帮你选的西式茶,应该没有问题吧?毕竟是英式下午茶,搭配热茶的话,口味比较适合,但要是你不喜欢,那我再另外帮你单点一杯饮料?」 叶月赶紧摇头,「不用不用!我只是……」 她本来想要解释,不巧此时服务生正好来送餐,打断了她欲要出口的说词。 服务生动作很快,不久就摆好位置,并给两人做了简短的介绍。待她离开,叶月也不记得原先的话题了,双眼又恢復成刚进店时的闪亮,视线紧紧盯着面前的甜点架,看上去活像是要把它连食物带盘子吃进肚子里。 蒋之博见状不由失笑,倒是知道现在的她肯定不会介意是西式茶抑或其他别的饮料,于是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在意自己,可以直接进餐。 螺旋状五层下午茶架上,最底下的两层是咸点,不算是叶月的最爱,不过hyatt茶园收价高,倒也对得起它的价格,她照旧吃得欢快,都顾不上去看蒋之博的反应了。 蒋之博也没留神这些,只偶尔在她的邀请下品尝一两件她嘴下的「漏网之鱼」,眼底始终漾着如出一辙的温柔,彷彿只要看着她,今天这几百元就算物超所值了。 结束了咸点的部分,叶月这才移开目光,盯着第三层的几个甜点看了好半晌,末了还是决定先选择抹茶泡芙。 泡芙入口即融,口感极佳,好吃得教她情不自禁就瞇起了眼睛。 她一口接一口地吃着,当那块泡芙彻底消失在她口中,眼泪竟也不知不觉落下了。 透过越渐朦胧的视线,她能望见蒋之博那难掩惊讶的表情,当即张口,想要向他说些什么;可是到最后,她终于没为此作出任何说明,只是不断地向他道谢。 眼前被泪水弄得一片模糊,到后来,她就压根看不清蒋之博的脸庞。可他将卫生纸塞到自己手上的触感是如此地清晰,使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想起过去这几个月来,那温暖得教人心颤的右手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安慰她,画出仿似能治癒人心的杰作? 他从不曾向她追讨什么,但她欠他的何其多?明知这样,然而她所能给予的,却只是一句句苍白无力的道谢…… 她不晓得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又是否有人留意到他们这桌的动静,只知当她渐渐停止哭泣,视野尚未彻底恢復之时,就听他微微压低声音,轻声道: 「师妹,我并不值得你这么真诚的感谢。」 叶月一愣,抬起头来看他,却见他嘴角掛着前所未见的苦笑,神色复杂。 「我……马上就要出国了。」 Chapter 7 梦想啟航(6) 蒋之博显然已经蕴酿很久了,即使望见她惊愕的表情,依旧没止住话头,只敛起双眸,避开她盈满的目光。 两人怔然对望许久,叶月手上的叉子不知何时已掉落到桌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却没能惊醒他俩之中的任何一人。直到服务生上前来关心她是否需要更换餐具,她才恍然回神,慌乱地婉拒了前者的好意,边颤抖着拾起叉子,伸向剩下的甜点,边竭力掀出一抹浅笑。 「出、出国很好啊!哈哈,真不懂耶,师兄你出国跟我向你道谢有什么关係?我还是能谢谢你的吧……哈哈……」 彷彿察觉到自己的言不由衷,她的声音愈来愈轻,最后终于彻底消失在空气之中。而低着头的她始终没看见,那一抹自蒋之博眼底飞快掠过的怜惜。 之后两人静默好半晌,蒋之博才再度出声。 「师妹,你还是老样子。」 听得他这句叹息似的感叹,叶月微微一愣,颇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能顿住动作,抬眸望向蒋之博。 瞧她这副模样,蒋之博不由又是一叹。 「所以我才一直不敢跟你说……我不怕你发脾气,可是,叶师妹,你怎么不发脾气呢?」 叶月没有说话,只觉眼前的蒋之博异常地陌生。明明他一如既往地笑着,但脣畔那抹略带苦涩的弧度,竟不似以往般舒心,只瞧上那么一眼,就教她心悸不已。 她想,她该回答他的,哪怕只是应上一个单音阶也好,至少该让他知道自己有将他的话听进耳内。可是此时此刻,喉咙是如此地乾涩,仅是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已花上极大的力气,她怎么还有馀力去答应? 于是她终于一语未发,就那样呆在座位上,听着蒋之博的每字每句。 「最开始,我的确是不知情的,因为我并不记得那些传言里,女主角的名字。可是跟你渐渐变得熟络,我偶尔也会关注你和他的消息……你过得那么辛苦,但你却什么都没说,一个人默默忍耐。这是你的决定,我不能干涉;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你在那些痛苦里,找到一个宣洩的出口。」 「……」 「我以为我是出于好意,但我忘了,我不会永远都在。是我没考虑周详,就轻易让你愈发地依赖我,却又在一切渐渐好转的时候选择离开……师妹,你怎么就不发脾气呢?你怎么就不怪我呢?」 话末,蒋之博的语气透出了疼痛,却不知是为自己,抑或为她? 若说刚听到这话时,她心中对他还存有几分怨懟,那么到了此刻,所有负面感觉已全部盪然无存了。 如果说到了这个年纪,还有谁是真心疼惜着她的话,那人大抵非蒋之博莫属。至少,若对方是周明毅,早在听见她顾左右而言他时,就顺势转移话题了,哪可能陪着她继续在这上面打转? 想到这里,原先愈发沉重的心一下子轻松了不少,她乾脆放下叉子,将下午茶架上剩下的一片甜点拿下来,放到蒋之博面前。 「师兄,你也吃吧。」 蒋之博的本意是激起她的情绪,让她别再压抑,对自己生气也好,摔东西发洩也罢,总归别积鬱在心里;未想他长篇大论了一番,却只换来她的避重就轻,一时就有些莫名。 他本想拒绝,但叶月脸上的笑容太真挚,他的嘴巴张开又闔上,最终还是接过她递过来的甜点,切开尝了一口。 「这样才对呀。」叶月满意地点点头,「师兄你要出国,怎么不早点说?那可就不只我要庆祝生日了,也得庆祝你到海外升学啊。」 「……师妹。」 没理会他的叫唤,她低头呷了一口红茶,然后又问: 「师兄要去哪里呢?应该是去学画的吧?」 他一阵哑然,直至她出声催促,才见他微微抿脣,极轻地回了句「嗯」。 「很早就决定好了,是德国的艺术学院。因为那边三月才要开学,所以家人让我先将中五唸完,等暑假到了,再到那边慢慢整理。」 「是吗?」 这句反问状似随意,蒋之博却忍不住皱眉。 「师妹,你……」 约莫是他严肃的神情洩漏了太多讯息,当叶月自眼角馀光瞥见他的反应,旋即就板起了脸。 「蒋师兄,你不要太小看我了。」她打断他,眼神里竟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如果我真的为了你出国而生气,那我未免也太幼稚了。我绝对不会怪你,因为我很清楚,绘画对你来说有多重要。而且就像你说的,你不会永远都在,既然总有一天我必须学会独立,何不就从现在开始呢?」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而后再度扬起嘴角。 「当然,我想我还是会寂寞的,毕竟在我的想像里,和你的离别应该还要更久一点。可是我不会因此怪责你,反而很感谢你……谢谢你总是如此真诚地对待我,为我而担心,真的……非常谢谢。」 Chapter 7 梦想啟航(7) 此后,两人皆沉默下来,各自低头,默默吃完这个气氛诡异的下午茶,便一同起身离开了茶园。 从茶园出来时,天色尚算光亮,蒋之博却不顾她的推拒,以安全为由,坚持要送她回家。 因为hyatt茶园离叶家有好一段距离,他本想帮她叫计程车,却被她坚决拒绝,末了只好退而求其次,转而护送她搭港铁。 其实叶月心里依旧是不愿意的,然而蒋之博平日很好说话,这种时候却异常固执,与她僵持良久,终于还是逼得她妥协了。 就如她所想,这趟港铁之旅尷尬到不行,两人始终保持着一个人的间距,连间聊都不曾有过。若是有人从他俩中间经过,想必都不会猜到这二人竟是认识的。 直到他们下了车,人已站在她所住的公寓楼下,她正想回头说再见,才又听见蒋之博的声音。 「师妹。」 听得这声半沉重半安慰的叫唤,叶月微微怔然,好一会儿才掩饰似的拢了拢长发,朝他笑笑。 「怎么了吗?」 「虽然你刚才说不会怪我,但我想了很久,觉得你还是该怪我的。最少,你有怪责我的资格。」 听了这话,叶月彻底安静下来,就那样站在原地,望着这个在她面前从来都只会与温和美好掛钩的学长。 「我没办法为你而留下,可是……总有那么一些事,是我能为你做到的。」 他边说边牵起嘴角,勾出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弧度,右手则在裤袋里翻找,最后翻出一把似曾相识的钥匙。 甫看见那把钥匙,叶月立时就蹙起了眉。 「那是……」 「画室的钥匙。」 果然如此。 叶月心中自然而然昇起了这四个字,然而与此同时,新的疑问亦随之冒出──蒋之博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点,把钥匙拿出来? 她并未困惑太久,因为下一秒,蒋之博已经拉过她的手,将钥匙放到她手心上。 「……蒋师兄?」 「未来的一年,画室就交给你了。」他微笑,「租期方面,我会去跟那边反映,在我正式到德国之前都会处理好,你只要安心使用,其他都不用担心……」 他逕自说得开心,叶月却是倏地一惊。钥匙的触感分明是冰凉的,她却感觉手心烫热,脑海更是一片混乱,只得大吼一声,打断他的解说: 「等等!什么叫画室就交给我了?那是你的画室啊!就算你要到德国去,东西也该搬回家吧?还有、还有……」 见她整个人都语无伦次了,蒋之博无奈失笑,只得抬手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先冷静。 「你别想太多,就把这当作我的补偿吧,或者你高兴的话,当成是你的生日礼物也可以。以后……我可能没机会再跟你一起画画了,但就算只有你一个人,一样能画下去,对不对?说到底,我只是为你提供一个画画的场地而已。」 可是,这个场地未免也太贵重了一些。 叶月抿脣,深呼吸了好几遍,好不容易才把这句驳斥给咽回肚子里,眼眶却也再次变得通红,差点又要不争气地落下泪水。 纵然蒋之博说得云淡风轻,但她是明白的。他如此费煞苦心,半强迫性地要求她收下钥匙,只因他对她抱有深沉的愧疚,更因为他比谁都清楚,甚至比她本人还清楚,绘画能为她带来多强大的力量。 关于这一点,她是直至很久很久以后,回望记忆里的这段青涩时光,才恍然醒悟过来;蒋之博却是在她还懵然无知的时候,就为她铺设好了一条通往梦想的星光大道。 后来叶月一再地想,倘若当年蒋之博没有跟她说上这么一番话,自己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是不是依然能坚定地握住画笔,走在这条满佈荆棘的路上? 她想了又想,却终于没得到答案。终究这个世界并不存在如果,像她和周明毅,像蒋之博和她,说是神开的玩笑也好,既定的命运也罢,总归他们已然遇上,不管日后发生了什么,產生过的羈绊都不会消失。 而叶月晓得,或许自己还是会为他的离开而不捨,却不会绊住他追梦的脚步。 于她而言,周明毅就像是一团火,教她心甘情愿,一次次为他化身飞蛾,扑向他这团让她遍体鳞伤的火;蒋之博却像水,仿如一汪清泉浇进她内心深处,治癒她无人呵护的伤口。他们都在她心里佔有极重的地位,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 在周明毅眼里,她既任性又倔强,只要牵扯上婚约,马上就变得比童话里的巫婆还惹人厌。蒋之博却不一样,就算已经见过她最丢脸的一面,他待她的态度始终如一,不曾因她表露的黑暗面而改变过一分一毫。 这么好的一个人,她怎么捨得辜负? Chapter 7 梦想啟航(8) 「好,我会画下去。我答应你,即使你离开了安城,我还是会画下去。」 最终,她对他如此承诺,并换来他一个安慰的浅笑。 「师妹,加油啊,记得你答应过的,一定要画下去。」 那样的话,终有一天你会明白,一直以来,你所依赖的并不是我,而是画画本身。 最后的这一句,他并未对她说出口,只抬起右手,摸小狗似的揉了揉她的头发,留下一句极轻的「再见」,便逕自背过身,离开了她所居住的公寓。 她目送他的背影,直到他的影子彻底消失在转角,才见她收回视线,拖着略显疲惫的步伐,搭电梯回到自家去。 这天之后,她再未见过蒋之博。无论是学校的走廊、美术教室,甚至是他个人的画室,都没有看见他的踪影。大概他本来就打算考试过后就再不要到学校来,只是上回刚好碰上她和周明毅的对峙,才顺势挑在她生日时,跟她提出这件事。 从相遇的起始到末了,蒋之博始终那样温柔,哪怕别离已近在眼前,他仍然尝试着保护她,全然不顾他人对她铺天盖地的负面评价,坚定地相信她这个压根不值得他维护的小师妹。 纵然心里或多或少会感到寂寞,但只要想到这一点,她便能重新得到勇气,去面对这个似乎比过往任何一次都要来得更漫长的暑假。 整整一个半月的时间,她几乎都躲在画室里。除却吃饭和睡觉,每天就是不停地画画,直到右手都抵抗不住疲劳,对她发出抗议,依旧不愿停下稍作歇息。 叶月也说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有一件事非常确定,那就是,只要她还握着画笔,那么现实的悲哀再深重,也不至于就此将她击倒。 叶家父母自然不可能理解她的这种心理,她亦懒得向他们解释,全然无视张然对她放假期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满,照旧早出晚归,躲在那个以前属于蒋之博,如今移交到她手上的小天地里。 实际上,画画的过程并非一直都那么顺利。偶尔地,她也会遇上瓶颈,盯着画布脑海却一片空白,或是构图就在脑内,但如何下笔都不对劲……各种状况她都遇到过,但无论哪一次,她都不曾萌生放弃的念头。 那一阵子,她的世界只剩下绘画,就连父母和周明毅都无法介入她这份近乎虔诚的专注。唯有蒋之博出国当天,于上机前给她传的那则简讯,一度在她心底泛起了小小的涟漪。 不知是否太匆忙,抑或出于「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的心态,蒋之博的讯息不长,只有短短两行,可她看完,却没办法一笑置之,只觉一股悸动残留在心里,久久不散。 师妹,我走了。 你要加油,试着考上艺术相关科系,我相信只要你肯,就一定做得到。 简讯没有署名,只有一个简单的微笑符号。分明只是公式化的顏文字,可叶月盯着那个图案,却觉得好似能透过它,望见某张熟悉的脸庞。 她握紧停留在讯息页面的手机,安静了好半晌,终于挑起嘴角,掀出一个久违的笑容。 此时正值中午,外头阳光灿烂,透过未闭闔的窗帘照进画室,转眼就明亮了这个房间。 相隔一层窗户,还隔着一道帘幕,她其实并不能感受到阳光的温度。可是不知为何,当她不经意抬眸,望向窗台的方向时,暖意竟猝不及防地袭上,才一会儿的工夫,便覆盖住了她整个人。 低低地长叹了声,她放下手机,抬眼望向眼前完成进度还不到一半的油画,黑眸不知不觉就柔软下来。 她伸手,轻轻触碰画布上方,那经过蒋之博纠正后,愈显成熟的笔触,心中莫名就是一阵感慨。 她并未回覆蒋之博,除了认为已上机的他应该不会收到以外,也因为她比谁都清楚,蒋之博并不需要她的答案。 那是他的期盼,是他作为学长、作为朋友,对她这个任性后辈的衷心建议。他永远不会强迫她答应他什么,只是带着温和而包容的眼神,接纳她的一切,甚至一步步牵引她,使她找到属于自己的未来。 他所告诉她的,恰恰正是她内心所想。既然梦想就在他所指示的前方,她又有什么理由不向着目标前进? 想到这里,她慢慢移开视线,望向适才被她随意放到画架旁边的手机,盯着静止不动的萤幕许久,然后微微啟脣,回应般低声道出两个字。 「谢谢。」 Chapter 8 每天更靠近你一些(1) 当一个人有了目标,时间对他而言,便有了截然不同的意义。 确定自己想要考上艺术相关科系后,叶月特地抽空回校一趟,跟艺术科老师阮文嘉促膝长谈了一番,最后总算与他达成协议,只要暑假期间,她能将这学年落下的作业全部补上,并且在剩下的两年内不再欠交或迟交任何作业,他就愿意为她打分,使她不至于失去继续修读视艺科的资格。 这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任务,毕竟这一年间,课堂上、下课后的作业少说也有十多样,有些比较轻松,描个大概架构也就过去了;但还有些限定主题的作品,必须花上不少心思才能完成,而这还是在灵感及绘画技巧都能跟上的前提下。 她忙得足不沾地,就连周明毅都被她丢到一旁,整天就窝在画室里,对着画布画得昏天暗地,有几回差点没注意到时间,把末班车都给错过了。 张然为此没少抱怨,但都被叶月当作耳边风,一概忽略掉。最终张然乾脆放弃,除却偶尔的碎碎念,再也没採取其他管制行动,继续实行她的放养计画,将所有心力都投放在照顾小儿子身上。 至于周明毅,在她为梦想而奋斗的同时,他和陆筱菱的交往倒也算顺利,完全未因假期而受影响。 这多少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因为当初周明毅会和陆筱菱交往,箇中原因明显和自己脱不了干係。这种没有感情基础,充其量只能说是愧疚凝聚而成的爱情,居然能持续至今,她会感到意外亦实属正常。 有那么一秒,叶月心底冒出一个念头,想着周明毅会不会真的喜欢上了陆筱菱? 这注定是个无解的问题,虽然她晓得,若她亲自去问周明毅,他肯定会简洁明瞭地告知她答案,可她却不确定,得知真相的她是否还能拥有面对的勇气? 所以她学着对那两人不闻不问,偶然被周正武半试探地问起,也只是保持沉默,既不像过往那般大动干戈,也没表现出在意,大度得活像换了个灵魂。 周明毅约莫也注意到了她的不对劲,好几回瞧着她欲言又止,似是想跟她说些什么。但直到最后,他终究半句话都没说出口,却仿似逃避现实一般,一次次在她面前落荒而逃,好似只要看不到她,便能消去因她的转变而骤然涌现的不安。 这无疑是自欺欺人的举动,然而叶月忙于挽救学业,周明毅又被爷爷严格要求,每天都得处理一大堆帮内事务,有时还得抽空去跟陆筱菱约会,彼此的交集本就稀少,因此将近两个月的假期里,两人倒也相安无事。 认真说起来,这应该能称得上是好事。可是只要想到,这种平静是用他俩的渐渐疏远换来的,叶月就不由心酸。 她想不通,为什么他们竟会走到今天的局面?到底是从何时起,他们之间必须保持一定距离,才能维系住那摇摇欲坠的和平? 如果可以,她真想跟他谈谈,可周明毅始终没给她这个机会。不管是暑假期间,抑或开学之后,除了周正武所要求的,于周家的例行聚会,两人几乎不曾再见到对方。 叶月为他找了无数理由,比如13k近年日渐浮上水面的内乱,来自周正武那里日益沉重的压力……然而细心一想,她却又悲哀地发现,原来这些所谓的理由,通通都是藉口罢了。 就算她再努力想要自我安慰,可她心里是明白的。倘若他愿意,怎可能完全抽不出时间?别的不提,单说他能在百忙之中偷出空间来与陆筱菱见面这一点,便足以说明他的时间控管并不算太差。说穿了,他并非缺乏处理的能力,只是从不肯在她身上投放多馀的心力。 总归他就是不爱她,哪怕过去的这些年,她为他撇弃了多少,又失去了多少,他或许歉然,或许无奈,却终究没能将这份感情转化为爱。 有些事情,她执迷不悟了太久,却不代表她真的看不清。 她其实很清楚,若他喜欢自己,绝不可能在已然升上中六的现在,一次都没跟她商量过将来的出路。而今他这么做了,只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要把她放在自己的未来蓝图里。 Chapter 8 每天更靠近你一些(2) 这真是一种最可怕的认知,仅是自脑海中一闪而过,便教她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最后,她索性拋开这些念头,强迫自己别再去想,只专心一意地画画,以逃避那些使人心伤的事实。 她就这样逃避着,不知不觉间,开学季过去了,期中考过去了,圣诞假期过去了,復活节假期过去了,期末考也过去了,暑假又一次来临。然后,周明毅升上了大学,她亦成了准考生。 儘管不再携手,但他们又踏入了新的阶段,各自面对起不同的挑战。 而叶月首次意识到「长大」这回事,是在中六开学约半个月后。 其实更早以前她就该察觉到了,只是这个世界向来都是这样的,明明有无数前辈给予提醒,可非得等到事到临头,人才会恍然醒悟,并后悔着自己竟已虚度如此多的光阴。 就像她,自从升上高中,学校的老师便成天耳提面命地提醒着眾人,文凭试已迫在眉睫,让他们赶紧收心,用心准备考试,别再像初中那般得过且过。可她从未将老师的叮嚀放在心上,对于周明毅近乎叹息的目光,也总是不明所以地忽略过去。 她并不是唯一一个这样想的人,事实上,安城的学生虽都是精英,思想却不见得成熟。他们或许会为了达到家长的要求而努力,却未必真的明白「大学」对自己的意义。 说起来,这大抵也是一种悲哀。无论旁人如何分享经验,若不曾实际经歷过那些事,依然不会有太深刻的感受。 升学也好,毕业也罢,对五年前的她来说,都是太过遥远的事。当时她满心都是周明毅,只为继续追随他,便毅然决然来到了安城,甚至在承受了那么多的不合理对待之后,仍旧选择了留下。然而如今,这些曾以为遥不可及的未来日渐逼近,来到了触手可及的距离之内,教她再也无从忽视。 关于人生轨跡,每个人所走出来的路都不一样,虽然偶尔能作参考,但大多时候都不能带来什么实则的帮助。不过即使如此,总有那么一些事,人们选择的方向或者不同,过程却是大同小异,属于无法逃避的必经之路。而升学,恰恰就是这条必经之路的重要审查点。 这并不是一道跨不过的坎,但走在路上的人,往往会因为未知而心生胆怯。 回想起来,要不是中学入学时有周明毅作她的目标,想来她那会儿的心情应该要来得更低落一些。再说了,而今眼前的是攸关能否升读大学的文凭试,和升中时的压力,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这时她才惊觉,原来一直以来,她并非不害怕,只是强迫着自己别要害怕。 严格说来,这也称得上是种不错的应对方法;但就算她再努力说服自己,那也是有期限的。当中学最后一年正式来临,再也不能逃避的她终究得面对现实,下定决心去应付她并不擅长的各个科目。 时间过得如此地快,彷彿昨天她才刚踏进这个校园,然后一个眨眼,曾教她心心念念,拼死拼活也要考上这学校的周明毅已经毕业,以高分考上知名大学的工商管理系,成了连安城这样的明星中学亦与有荣焉的毕业生。就连她自己,再过半年也要离开母校,直到文凭试结束为止,都得回家去闭关念书。 曾经有多少个早晨,她听见闹鐘后睡眼惺忪,满心不愿却还是得认命地起床梳洗。那时她想,倘若每天都能睡到自然醒,不必特地早起赶回校去上课,那该有多幸福? 这种她期盼已久的生活方式,再过不久就能实现,可她却发现,自己竟完全高兴不起来。 倒不是她多喜欢安城中学,说到底,除了蒋之博以外,她在这学校里从未遇过愉快的事,到今天还能坚持回校,没有拒绝上学,已算是非常难得了。但校园生活再不堪,亦是她人生的重要纪录,现在快将与之告别,她心中难免感慨。 如果可以,她情愿自己再也不要长大。虽然不开心的事很多,但至少此刻的她能随心所欲地画画,藉此躲开那些随着年纪渐长而愈发增多的烦恼。毕竟她非常清楚,在可见的将来,自己这点偷来的小幸福必然会被剥夺──向来将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张然,又怎可能允许她在这个节骨眼上荒废学业,浪费时间去练习画画? 想到这里,叶月不由长叹一声,盯着黑板的眼神也染上了些许无奈。 Chapter 8 每天更靠近你一些(3) 找不到空隙画画这回事,她其实也不算太担心,反正只要她想,总能寻出方法来。但她只要想到,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自己大概连触碰画笔都非常困难,还得分出大部分心思来应对学业,她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尤其她所就读的又安城这样的明星中学,老师们更是紧张,不管是哪一科的课,或多或少总会提及大学。不仅如此,原先已和轻松攀不上边的功课量又变得更加沉重,就连那些早已对安城採取的精英教育方针习以为常的优秀学生,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此时期的男生大多没心没肺,相较之下还不算太悽惨;女生却不像他们那般心宽。部分受压力小一点的,很快就承受不住,在课堂上大哭失声,还因此引起了一场小骚动。 叶月的自控力还不错,不至于像那女生似的当场失控,只是偶或不经意地望见月历,心底总会昇起一股紧张感。 未来……已经来到如此接近的地方。 她心知肚明,虽然她一直在汰弱淘强的安城待到今天,可那都是因着周家施压,学校才会容许她这个特例继续留下。倘若撇除一切环境因素,以她过往的成绩,其实根本不可能顺利升上六年级,也许早在高中之前,就被强制转学了吧。 长久以来,她始终逃避着不愿面对,但就像周明毅毕业典礼当天对她说的,就算她再不愿意,总有一天也得直面现实。 他之所以说出那么一番话,箇中原因大概离不开陆筱菱。毕竟他俩再怎么避开对方,身为尚未解除婚约的未婚夫妻,亦不可能完全不见面。那些她刻意藏于内心深处的心事,何时会不小心透过眼睛传递到他那里,就连她自己都无法确定。 周明毅聪明绝顶,却唯独对他俩这段说不清理还乱的关係束手无策,而她实在不晓得自己到底该庆幸抑或难过。 说到底,让他至今还留在自己身边的理由,其实并不是叶月这个人,而是他所摆脱不了的,与周正武的血缘羈绊啊。 不过就算是周明毅,恐怕都不会想到,当日他出于私心而告诉她的一段话,竟在她面临升学的重大问题时,使她心有戚戚然,甚至產生了惺惺相惜的错觉。 她并不清楚,如果自己拼命努力,到收穫那天究竟会取得什么样的收成?然而诚如周明毅所言,这是她终须面对的现实,并不是她说一句「我不擅长」,就能矇混过去的芝麻绿豆小事。 再说了,早在两年以前,蒋之博远走德国时,她就下定决心,一定要考上大学的艺术科系。纵然两人并未许下什么诺言,但只要想起蒋之博那不含半点怀疑、全然信任的眼神,她总会发自心底地感动,并且没来由地,生出一种「什么都能做到」的自信。 若非要归咎,那她会说,这必然是蒋之博给她留下的礼物。这样一来,只要想着将来再见的时候,她能抬头挺胸地告诉他,自己已实践了当年的不成文约定,她便能拥有源源不断的动力。 因为,即使没有人知道,但她已经答应他了啊。 闔上双眸,叶月深吸口气,再度在脑内仔细勾勒出蒋之博的面容。当他的五官渐渐成形,她脣畔亦悄然浮上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对了,她绝对不能辜负蒋之博。 她是这么不争气的一个学妹,使他到了临走之际,仍旧牵掛着自己;若然被他知晓,她自他离开后便从此一蹶不振,那不是太对不起他了吗? 想要取得极佳成绩约莫是不可能了,以她的底子,想要在短时间内一步登天,无疑是痴人说梦。但是最起码,被大学录取的最低分数线(註1),她一定要达到,否则,她又有什么资格谈论梦想呢? 于是突然间,她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上课时老师帮学生复习过去的课题,她总是听得特别认真,哪怕张芷萱在旁冷嘲热讽,亦没能让她改变态度。回家后更是夸张,几乎是黏着书桌就不起来了。其认真的程度,连向来都对这女儿心存不满的张然都挑不出话来讲,却又不肯拉下面子来鼓励,最后乾脆无视,继续关心小儿子的日常起居去了。 ※ 註1:香港学生如想升读大学,必须面对的公开考试是hkdse(香港中学文凭考试),其中所应考的科目包括必修科目中文、英文、数学、通识,另外有加强数学(m1、m2),以及诸如会计科、中国文学科、经济科、化学科等各种选修科目供考生选择参加,每一科最高分数为5**(类似于台湾的满级分),往下类推是5*、5、4、3、2、1,而大学挑选录取学生的最低标准是「3322」,即中文、英文须各自取得3分,数学、通识取得2分,才获取被大学挑选的资格(并非确定录取,只是进入被挑选的范围) Chapter 8 每天更靠近你一些(4) 少了张然的嘮叨,叶月的学习进度快了不只一星半点。可当她望见那在书桌上堆积成山的各种练习题和pastpaper(註1),她就知道,这样还不够。 若想达成自己的梦想,追上蒋之博的步伐,这样还远远不够。她得要更努力,不然的话,将来有何脸面再见蒋之博? 她自认已拼尽全力,但这世上有些事,毕竟不是尽力就能做到的。虽然她确实比以往用功,然而先前落下的进度太多,一下子想追上来,觉得吃力亦在所难免。这是她的劣势,而这一点,往往会显现在她做pastpaper的时候。 有时她满以为自己已掌握了概念,一旦开始做题目,便发现自己根本还不能灵活运用。偏偏这种每个人都分秒必争的关头,她就是想求救,也没人有空理会,更别提她在班上那奇差无比的人缘。 她只能选择自救,尝试将勤补拙,投放更多精神在练习上。这无疑是个笨方法,但鍥而不捨地用上一阵子后,成效还算不错,是以她也没想到换方向,继续採用这种缺乏效率的念书方式。 于是当周明毅来到她的房间,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么一幅画面。 彼时她正专心跟某道数学题纠缠,正算得焦头烂额,压根没留意他的到来。而周明毅也不晓得出于何种心思,平日明明对她避之唯恐不及,这天却心血来潮,不仅来「参观」了一回她的闺房,还走上前来,观摩了一下她的笔记。 如果不是他来了这么一齣,兴许他来了又离开,她都不会察觉。但事实是他真的走了过来,以致光线都被挡住,而她这才惊觉,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已多出一个人,还是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霎时就被吓了一跳。 自从她拿美工刀威胁过陆筱菱之后,两人就算偶或碰面,气氛或冷漠或尷尬,总归再也不復友好,就连虚假的和平都难以维系。对此,她心里或多或少总有些介怀,却也莫可奈何。 本以为他俩以后也就是这样了,未料今日周明毅突然到访,态度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只匆匆一瞥,就见他黑眸里浅浅浮动着许久不见的温和,和这两年间的不瞅不睬可谓大相逕庭。 她见状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下意识就想揉眼,可还没来得及动作,那边厢周明毅已率先出声: 「在念书?」 在她看来,这毫无疑问是句废话,但是她此刻尚处于惊吓之中,便也没反驳,只维持着扭头的姿势,僵硬地点了点头。 周明毅见了也垂眸,伸手翻阅起她的笔记,姿态自然得彷彿他本来就属于这空间。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时针走动的声音伴着他翻页,氛围紧绷得她几乎想尖叫。幸而在她爆发的前一刻,周明毅终于放下她的笔记,再度开口之际,语气里竟带上了几分笑意。 「需要我帮忙吗?」 此言一出,叶月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嘴巴也张成一个o型,瞧着他的视线满是惊奇。 见她这般反应,周明毅倒也不在意,只朝她笑笑,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拿着往旁边走出几步,坐到她的床上。 大抵是知道她肯定还在震惊,而自己的举动也着实不平常,因此他眼底虽有几分无奈,却未有对她说什么,只朝她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 叶月傻愣愣的就要走过去,可脚才刚跨出,就见他手指换了个方向,直朝她的书桌指。她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循着他的视线,一眼望见被自己遗忘得彻底的数学笔记,这才拿起来,双手捧着再度走向周明毅。 待她走到跟前了,周明毅边从她怀里抽出笔记,边拍拍身旁的床铺,让她坐到那儿,自己则打开笔记,揭到被蹂躪得尤其厉害的某一页。 「看这边,从第二步开始就错了。这里应该首先套用这个公式,不然你永远也求不出答案……」 他就这样向她解释着解题模式,眼神出奇地认真,认真得教她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穿越到了别个时空? 否则,早就交到女友,恨不得将她这个未婚妻从生命中彻底抹灭的周明毅,怎可能如此和顏悦色地对待自己? 直到最后,叶月都没能解开这份迷思,只知待周明毅说明结束,竟抬起手来,放在她的头发上揉搓了好一会儿,力度轻柔,带着些许她所不敢置信的疼惜,使她当下受宠若惊,差点没直接跳起来。 后来回心一想,她才觉得,那时对他的行为心存侥倖,为此重燃希望的自己实在太傻了。 他的意思其实再简单不过,她却想得太过复杂。是她忘了,面对她的周明毅从来都是那样地直白,既然当初能毫不在乎地出口伤人,倘若真的回心转意了,又如何会藏在心里? 如果他没有说话,大抵只证明了,他的心思从未改变。 最可惜的是,十八岁的她没能明白这一切,只沉浸在他所给予的短暂美好中,享受着为时不长的天真。而她始终不曾想到,终有一天,他的这份温柔竟会再次为她带来数不尽的伤害…… ※ 註1:pastpaper,相当于台湾的考古题。 Chapter 8 每天更靠近你一些(5) 叶月始终没弄明白,为何周明毅的态度会突然改变,甚至连他当日到访叶家的理由都没搞清楚,只知从那一天起,他俩之间便彷彿形成了某种默契,他会定时来她的房间教她学习,而她放学后也绝不乱跑,总会乖乖回到家里,等待他的到来。 其实他也不是每天都会出现,但相较以往的「对面相逢不相识」,如今的状况可是好了不只一星半点。至少他不再避她如蛇蝎,偶尔念书累了,还会跟她间聊上一两句,气氛平和得她几度错觉自己是做梦。 而且撇去私人感情不提,他愿意出手相助,也确实帮了她很大的忙。说到底,周明毅天之骄子的名号可不是说假的,他并非那种依靠家族或天资而自高自大的人,自己也十分认真。有他这样的学霸来教自己功课,肯定比她一个人在那边瞎抓来得有效。 纵然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不见得会全神贯注,不时会接到电话,间或也会暂时离开,处理完那些事再回来指导她。 她从来没有问过他,电话那头是什么人。儘管她心里也预设过许多答案,其中更不乏与陆筱菱相关的猜测,可是在他面前,她从未透露过哪怕一句。 就算是自欺欺人好了,但她情愿相信,那些打给他的都是他的大学同学,又或是13k内部出事,需要他来决策。反正藉口的话,要多少有多少,她又何必胡思乱想,徒然让自己黯然神伤? 此时此刻,他们所拥有着的寧静美好,她委实不忍心摧毁。 终究他们已太久未有过这样和睦的时光,都说「相聚有时,别离有时」,相聚使人欢喜,别离的悲痛使人难以承受,但她却觉得,他们聚在一起时只有争吵,反而分开了,兴许还能享有短暂的平静。 这真是个太悲哀的认知,相遇之初,谁又会想到,终有一天他们会走到这一局面? 说起来,事情的起端总是莫名。或许是她在争风吃醋,又或是他嫌她无理取闹,总归各执一词,谁也不愿倾听对方的解释,最后不管是不是误会,都深深地伤了彼此。 叶月想,这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他们明明曾经那样地要好,却是从何时起,不断重覆着互相伤害? 两人似乎进入了一个无解的困局,分明都不想让事情走到这地步,偏偏无力挽回,只能眼睁睁看着关係一点点倒退,最终形同陌路;却又因着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婚约,夹杂着一丝曖昧,矛盾得教人情不自禁想要叹息。 她以为他们最多也就是这样了,要不是他向周爷爷屈服,就是她首先投降。儘管心底或多或少还存着些期盼,却也是微不足道,大约都会随着渐长的年纪而逐渐消磨乾净。 打从陆筱菱的事爆发后,她再也不曾妄想自己会有与他和好如初的一天。然而人生什么没有,就是意外特别多。当她已然心灰意冷,上天竟又为她显出了一线曙光。 能够与他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块,让他来教导自己,这是她从升上高中之后,便彻底死心的事。即使到了文凭试将近的紧要关头,她也没想过要劳烦他,只因她害怕触及他不耐烦的目光。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对未来充满不安,一再反省着哪里还能做得更好,可恐惧却未有因而减轻。她心里很清楚,这压根不是她一个人能解决的问题,却不晓得能向谁求救,只能日復一日地拖着,直至周明毅的出现,她才总算从这困境中解脱了。 明知自己不该抱有过多的期望,可每回周明毅来到她的房间,望见他难得耐心的侧脸,她的思绪总会发散开来,难以自控地为他而感动。 一般来说,她都会隐藏好这份心情,以免周明毅看见了,便又故态復萌;但今天约莫是不在状态,她盯着他看得专心致志,心思完全没放在习题上,是以当周明毅解题到一半,抬起头来想问她是否有听懂时,两人的视线便猝不及防地对上了。 叶月当下有些慌乱,只得匆忙拢了拢头发,并避开他的注视。 仅仅一瞬间的工夫,周明毅就明白了。无论他如何地小心翼翼,毕竟还是越线了。 因为放不下青梅竹马的情谊,所以他情愿暂且撇下那段谈不拢的婚约不谈,前来帮她补习。他的出发点本是好的,可是此时此刻,他望进那双写满眷恋的黑眸,忽然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Chapter 8 每天更靠近你一些(6) 纵然心中已然生出质疑,但周明毅最终还是没有将这些心底话说出口,只重新低下头,接着讲解那道明显没被叶月听进耳内的题目。 两个人分明都觉察到了一些什么,却出于不同的考量,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于是这诡异的补习生涯终究持续了下去,直至时序来到一月,模拟考正式来到,他俩依旧维持着既有的规律,不定时地与对方见上一面。 模拟考结束后不久,便是中六生的最后上课日,俗称lastday的「毕业前哨战」。 去年的一月份,周明毅整天都被学弟妹缠着要求合照,而同级的男女生们也不示弱,见缝插针地将纪念册塞到他手上,威逼利诱他一定要写。 当天的六楼可谓盛况空前,吵闹得超乎寻常,老师好几次上楼协调不果,末了只好随着学生的心意,由他们胡来。 这种连学生会长都不曾有过的待遇,无疑证明了周明毅于学生间的极高人气。就连他正式毕业之后,都还有不少人惦记着他,将他视作未来的目标。 周明毅这三个字,在安城里可说是一段无法抹灭的辉煌。即使如今他已离开学校,那些曾有过的光辉都还在,并存留在每个人心里。 叶月不晓得,日后的安城是否会有后起之秀能够超越周明毅一手创建的传说,但至少她非常确定,现下这一刻,这所学校里并不存在这样的人物。 明明只相隔一年的光阴,可是两个意义相同的日子,热闹程度却是差天共地。 虽然今年仍然有不少人来找六年级生合照,但总归来说还算冷静,远不像周明毅还在的时候一般,近乎失控的疯狂。 说起来,因为13k的关係甚少参与课外活动,只偶尔接受老师请求,到校外参加少数竞赛的周明毅能在校内坐拥如此高的地位,着实是匪夷所思。他到底是如何做到这一点,叶月自是不得而知;她唯一知道的是,自己眼下所遭遇的境况,完全与他背道而驰。 从早上到下午,教室里都充盈着闹哄哄的气氛,她却未有加入。说到底,自己在班上究竟处于何种地位,不用张芷萱跑来提醒,她都心知肚明,又何必特地拿热脸贴冷屁股,徒然自取其辱? 升上高中以来,她早就习惯独来独往,却还是有些承受不住今天这特别浓厚的离别气氛,只觉满身不自在,偏偏还无处可逃。 一边想着,她一边抬眸环视教室一圈,末了终于确定这个空间根本不属于自己,索性垂下头,迈开步伐离开了教室。 毕竟是最后一天了,就算是最严苛的老师,这天或多或少都会对中六生宽容以待。因此叶月一路走来畅通无阻,直到推开了美术教室的大门,才算遇到了这趟怀缅之旅的第一个阻碍。 门内,正在收拾画具的阮文嘉听见开门的声响,下意识抬起头,就见叶月站在那儿,眼神乾净简单,远远不及过往尖锐。 两厢对视,师生二人皆难掩尷尬,沉寂半晌,才见叶月僵硬地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马上后退一步,欲要逃离阮文嘉的视线,冷不防后者一声呼唤,生生止住了她的脚步。 「等等,叶月!」 「……」 她有那么一瞬的犹豫,但最终还是回过头来,静静望向这位她始终不知该如何看待的美术老师。 阮文嘉并未注意到她眼底飞快掠过的那一抹茫然,只焦急地踏前一步,开口问道: 「你报考了什么科系?」才刚说完,他顿了顿,而后又接着解释,「我知道这算是你的隐私,哪怕我身为老师,也没有强迫你回答的权利……但如果你愿意,希望你能告诉我,你有报考艺术科吗?」 其实叶月是可以不回答的,可对方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她就是再铁石心肠,都不由微微动容。 她先是安静了数秒,然后嘴脣微啟,带着七分慨叹、三分迟疑,道出了阮文嘉所想要的答案。 「嗯。」 仅仅一个缺乏抑扬顿挫的单音阶,便用尽了她的全部力气。但阮文嘉听了,却是松了口气,也没追究她这不礼貌的回应,只扬起一抹安慰的浅笑,对她说了句「加油」。 「叶月,你不是我所教过最厉害的学生,却是最特别的一个学生。」他说着,声音隐隐有着笑意,「在绘画这条路上,你起步得有些晚了,但毫无疑问,你有这个天份。这并不是什么轻松好走的路,但如果可以,请你务必坚持下去。」 当尾音轻轻落入空气之中,蒋之博昔日说过的话也再度于耳际响起,彷彿情人私语,一点点衝击着她的心房。 『小师妹,你可以骗我,但不能欺骗你自己。』 记忆深处,他的语气那样严肃,目光却温柔一如初见,裹着他从不曾明言的包容。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能够在一切尚未成定局前找到自己的兴趣,是多难能可贵旳一件事。』 身在这个充满他俩回忆的美术教室,又想起了他曾对自己说过的鼓励,叶月的眼眶情不自禁开始发热,几乎要隐忍不住,当场落下泪来。 良久,她才再次出声,嗓音却带着微微的沙哑,在在昭示着她尚未平伏的激动。 「好。」她说,一遍接一遍地重覆着,「好,我坚持,我会坚持,一直坚持……」 Chapter 8 每天更靠近你一些(7) 就连叶月本人都说不清,自己不断重覆的保证,到底是为了眼前的阮文嘉,抑或远在地球另一端的蒋之博?唯一明白的是,当下她的心情复杂得难以形容,乾脆直接逃回了教室,一个人愣愣地坐在座位上,直到放学鐘声响起,都没有回过神来。 说起来,蒋之博这名字带来的后座力确实强大。仅仅只是想起他昔日的言词,便让她整个人都失了方寸,甚至连自己正在躲同班同学这件事都拋诸脑后,心甘情愿待在教室里,面对不时丢来几句冷嘲热讽的张芷萱。 其实升上高中以后,她俩早就不在同一班里了。但张芷萱大抵是认准了她这个死对头,每回抓到机会,总是不厌其烦地跑到她面前来耀武扬威。 两个女生平日尚且针锋相对,何况是lastday这样的日子,张芷萱怎可能轻易放过她? 可惜张芷萱虽斗志高昂,对手却完全不在作战状态。她不死心,接连单方面开战了几回,也没引来叶月半点反应,末了只得悻悻然收手,拿着相机混到某群女生小圈子里合照去。 自从文凭试闯入他们的世界,学生们已许久没有体会过这种轻松感,难免有些留恋。只见眾人一个个掛着笑脸,交换着照片或联络方式,多月以来,首次完全拋下学习,开开心心地狂欢。 直到放学为止,这种欢快的气氛都没有收敛,少部分人更提议来一场「最后的疯狂」,乾脆趁着大家还能聚在一起,到ktv去彻底疯一回。 一群人讨论得热烈,叶月却是恍若未闻。毕竟她也有自知之明,作为年级里被孤立的一群,她自然不会被计算在参加者里头,而她更不愿自取其辱,跑去参加这个怎么看都不会让她变得开心的聚会。于是最终,她只是默默收拾好东西,抱着书包,静悄悄地离开了学校。 回到叶家,她甫打开房门,就见周明毅已坐在书桌前,随意地翻阅着一叠文件,神色平静得近乎漠然。 她打开大门、穿着拖鞋从玄关来到房间前的种种声响早已惊扰了周明毅,但他并未表示什么,只按下手上的纸张,闔上文件夹,示意她先关门再说话。 「今天是lastday吧?不跟朋友去玩一下再回来?」 待她放下书包,从衣柜里找出日常便服,正打算到隔壁的厕所更换的时候,冷不防周明毅突地冒出这句问话,原先心情已平伏下来的叶月霎时又是一阵触动,几乎想要转过头去质问他,到底有没有把她这个未婚妻放在心上? 纵观整个安城中学,谁不晓得自己为了周明毅,无所不用其极,机关算尽、用尽手段,务求清除所有潜在的情敌。不管是在同年级生抑或学弟妹间,她都声名狼藉,又如何会有「朋友」这种东西存在? 虽然这么说多少有些推卸责任之嫌,但她会落至今天的境地,说他是元兇都不为过;而他既身为罪魁祸首,怎么有面目来问她这句话? 只差那么一点,她就要朝他发飆了。然而最后一秒,她终究还是剎住了车,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因为那一刻,她突然瞥见了,那抹刻划在他眼底,未曾与人言的微弱希冀。 也许是基于他们那尷尬的婚约,有许许多多的话,周明毅往往藏在心底,不肯让任何人窥探。就如他从未向叶月提过,恐怕也不曾向别人提过,就算他待她再绝情,内心深处或多或少还是存有愧疚。 无庸置疑,亲手将她推至今天这般万劫不復之地的人是他,而打从与陆筱菱交往起,他再未向自己的掛名未婚妻说过哪怕一句的抱歉。 之所以抱持这样的态度,全因他认为这是叶月的错,除非她率先承认错误,否则两人将再无和好的可能。 他的心意倒也算坚定,但人心都是肉做的,说到底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眼看倔强的她一点点走到这境地,要说他心里一点感触都没有,那绝对是骗人的。可他终究不能先行示弱,只得在他人身上寄予厚望,祈盼能有别人来取代自己,填补她的寂寞。 这真是一种太傻气的心理,除却叶月,想来再没人能读懂他这般彆扭的心思。可偏偏她懂了,明白了,并且心软了。 不着痕跡地作了个深呼吸,她微微侧过身,微笑望向周明毅。 「念书比较重要啊!香港总共也才那几所大学,真心不好考,现在认真一点,日后我也安心一点。」 Chapter 8 每天更靠近你一些(8) 其实,他的话还是刺伤她了。但左右权衡了下,她终于没有和他计较,而是顾左右而言他,跳过了这个对他俩而言都太过敏感的话题。 严格说来,她之所以说出这么一番话,只为应付他的提问,但假中还带三分真,她所说的也不见得全是谎话。说到底,香港的大学有多难考,可是有目共睹的事,她虽不期待自己能拿到什么出彩的好成绩,但最起码也得达到「3322」的最低分数线,否则她梦想再宏大,亦只是白给而已。 她的底子并不好,想来整个安城里,也没多少个老师会将希望放在她身上。若是她再脆弱一点,恐怕只想到这一层,便要承受不住了;但她是叶月,是几年来一直被打压,却还是死心不息地留了下来的叶月,她好不容易才撑到了今天,怎么捨得功亏一簣? 再如何受伤,现在也不是向他追究的适当时机。至少眼下这一刻,她还需要他的协助,断不能因为这么点小事,就将他拒之于门外。 而且更重要的是,她本身也眷恋着此时的岁月静好,甚至自虐地想,倘若能更靠近他,那么即使升学压力重到几乎要把她压垮,她亦甘愿接受。 关于她收藏得恰到好处的这些少女心事,周明毅到底瞭解多少,她自是不得而知;但既然他没有继续执着地追问下去,她便也得过且过,暂时将烦恼都扔到一边。 周明毅倒也算体贴,等她换好衣服回来,也没旧事重提,只是自然而然地翻开笔记,平静地表示今天要讲解的是经济科。 叶月并未多言,赶紧就按下情绪,在他身边落座,打醒十二分精神,进入听讲状态。 这段日子以来,她的学习进度和时间表不时在调整,或休息或紧迫,全由周明毅决定,她这个当事人反倒没有话事权。 若有人问她,接受他如此高强度的教学,会觉得累吗?答案是肯定的。但她也很清楚,周明毅之所以这么做,绝对是为她好。毕竟她先前落下了太多的进度,就是他讲解得再好、再容易吸收,要想回到一般人的水准,本就不是什么简单的事,何况她是要拼大学考试的人,理所当然得投注更多心力。 一分耕耘未必有一分收穫,可要是抱着这心态而不肯努力,则必然一无所有。叶月从不认为自己有多聪明,但即使周明毅从未明言,这道理她还是明白的。因此儘管辛苦,她也不曾向他抱怨,只默默跟着他的进度跑,哪怕累得手都要抬不起来,也不肯对他的教学方针多加置喙。 她是如此地逆来顺受,但非常偶尔地,当周明毅声称有事离开,或被老爷子急召回本家的时候,她独自面对着那些愈积愈厚,写了一张又一张的草稿纸和笔记,总会心生畏意。 真的很难想像,像她这样不爱读书的人,竟在他的陪伴下念了这么久的书,还坚持了数月之久,这委实是匪夷所思。 后来回想,就连她本人都不确定,支撑着她走上这么一段远路,寧愿紧咬牙关死撑,也不肯轻言放弃的力量,究竟是对蒋之博未曾出口的承诺,自己追寻梦想的决心,抑或纯粹不想在周明毅面前示弱? 只是这个世界,总有那么一些事,是你无论如何也寻不出解答的。都说重要的是过程而非结果,而叶月只觉得,就算用功了以后,她依旧没能考上大学,那么这段与他共度的美好时光,便算是上天赐予她的礼物了吧。 辛苦是辛苦的,甚至有好几回,她盯着眼前好似能把自己淹没的「教科书海洋」,眼泪就情不自禁流了下来。也是在那个当下,她忽然惊觉,原来她远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坚强,面对迫在眉睫的文凭试,她心底还是会紧张、会害怕,和班上那些受不住压力,当眾痛哭失声的女同学并无差异。 可是,她和她们终究是不一样的。因为他就在这里,在她的身边,陪着她一起奋战。纵使他从未亲口对她说过一句加油,还总是给她加添额外的作业,但每次一想到他,她便能重新鼓起勇气,与那些仿若游戏魔王的书本抗争下去。 Chapter 8 每天更靠近你一些(9)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叶月脑子里塞的东西也愈来愈多。 每天甫睁开眼,首先浮现于脑海里的便是今天必须完成的习题内容,闭眼前最后想到的则是各种数学公式或艰深的文言文,这种除了念书还是念书,撇弃一切娱乐活动的生活持续了将近一年,而她居然还活得好好的,没有当场暴毙,关于这点,直到许久以后,叶月回首这段奋斗岁月,都不由自主地感到惊讶。 事后她曾用心搜刮记忆,却始终没能想起,自己究竟是如何熬过来的? 一切好像都很突然,他们突然被宣告长大,并被强迫离开原先的舒适圈,然后大学考试突然来到近在咫尺的地方,就连结束,亦同样教人措手不及。 似乎忽然有一天,她一觉醒来,下意识就想去抓课本,然而手都伸长了,却只抓了个空,而她微愣的同时,也才惊觉,原来事情已经结束了。 她再也不用担惊受怕,成天考虑着自己还有哪本书没念、哪本习题没做过,或是念过的内容有没有好好地记在心上,因为包括口试在内,长达一个半月的文凭试终于走到尾声,接下来便是修整状态,预备面试的时候了。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整个人顿时放松下来,却也感受到了那份不容忽略的,自心底蜂拥而上的不适应感。 她确实念书念到想吐,甚至她毫不怀疑,要是考试再不完结,她就得被送进精神病院了;可是过往的一年里,学习佔了她生活极大的比重,一下子告诉她可以撇下,安心做自己喜欢的事,她反倒不习惯了起来。 说起来,这也算是人之常情。只是别人家的孩子,或多或少总会被开导,叶家父母却不见得能分出那个心思,去关注这个被他们视作累赘的长女。因此文凭试结束后,叶月浑浑噩噩地熬过了好些时日,依然没从这种前后的反差中挣脱出来,每天就只记得吃饭和睡觉,偶或睡迷糊了,还会傻傻地翻出书来背诵,往往得等到张然或叶亮前来打断,才总算恍然回神。 后来叶月想,家人约莫也有留意到她的不对劲,只是懒得费神理会她,才乾脆忽视她的言行。至于其他人,除了周明毅以外,压根没有和她接触的机会,更遑论提醒她。 倘若周明毅要来,叶家父母自然不会阻止,大概还会夹道欢迎。说来说去,就算不提他那近年越发浮上水面的太子名堂,依他俩这些年建立起的,青梅竹马的情谊,能将叶月拉回正常状态,也能算是一大功劳了。毕竟张然嘴上不说,可对于她这种恍恍惚惚的「米虫」生活,心底总是有所不满。 可惜的是,不管张然如何默默期盼,周明毅愣是没再出现。 明明之前一直待在叶家,多月以来也没避过嫌,可自从叶月考完最后一科,他便从此销声匿跡,彷彿先前他帮她补习功课的光景,不过是她一个人的错觉。 他从未向她解释自己忽然消失的理由,但即使他什么都不说,她也是明白的。 终究她并不是笨蛋,或者远不及他聪明,可在周家待了这么些年,那些高层的手段,周老爷子的狠辣,她就是没能了解个十成,起码也是耳濡目染,吸收了好些「基本知识」。 她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然而为了自保,她偶尔还是会试着探听些消息。因此她其实很清楚,老爷子近年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权力已渐渐分摊到了周明毅身上。纵然过去的一年里,周明毅在她的学业上分出了不少心思,对13k内部的事务,却也半件都没落下。 他的强悍自是无庸置疑,但再强大的人,也没办法长期一心二用。于是当她的「战斗」结束,他便马不停蹄地回到帮派,处理那些盘根错节去了。 Chapter 8 每天更靠近你一些(10) 叶月无法怪责他,却还是情不自禁地感到有些寂寞。也是到这一刻,她方才明瞭,原来过去多月以来的高强度学习都不算什么,因为真正煎熬的并不是读书,而是等待。 念书的时候,她能用一大堆公式或文字塞满脑袋,让自己没有多馀的时间去胡思乱想;可是当考试完结,她再也无法拿这些当藉口,先前压抑着的情绪便会一下子爆发,教她完全招架不来。 之前她尚在奋斗期,为免影响考试状态,她总强迫自己别去深思。每回考完一科,她都会提醒自己,千万别手痒去核对答案,只要放宽心,专心应对接下来的科目就好。然而如今万事休矣,再也没什么能束缚她,于是思绪亦渐渐浮离,最终完全超脱了她的控制。 其实以往她也有过这样的经歷,只是那会儿她年纪还小,仅存着一个模糊概念,心急是心急的,倒也不至于焦躁;现在却远不是那么一回事。 说到底,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孩子,再也没办法心无旁騖地追着周明毅到处跑,全心全意地相信着他的每一句话。毕竟这六年间,他所带给她的伤害多得不可计数,就算她愿意一次次原谅,却不代表她不会难过。 她曾经以为,只要在乎的事物再少一些,自己就不会如此容易受伤了。可后来事实证明,就算她如何故作若无其事,却也无法就此撇下一切。 她终究还是在乎。因为在乎他,所以在乎周爷爷的目光;因为在乎他,所以在乎自己那在安城这种精英学校里压根见不得人的糟糕成绩;因为在乎他,所以在乎别人对他俩关係的揣测…… 以前总觉得自己并不重视这些,可是当她终于静下心来,仔细倾听内心的声音,马上就明白了。她不过是不够成熟,无法承受这些「在乎」带来的压力,才始终逃避着不肯面对。但当那一层窗户纸被戳破,便会猛然发现,纵使她从不自觉,但早在她还没意识到的时候,那些事情已佔据住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再也不能轻易被动摇。 叶月很难想像,竟会有一天,自己会为了成绩这种东西而夜不成眠。毕竟学业于她,从来就只是通往周明毅身边道路的一块绊脚石,但当前途与之牵扯到了一起,便都不像原来的那回事了。 也许她之所以如此忧心忡忡,箇中原因依旧离不开周明毅,但无庸置疑的是,随着年纪渐长,她逐渐学会了担心未来,再不是当初那个无知的小女孩了。 说起来,这大抵不能算作一件好事。虽说无知是个贬义词,却有无数大人在回顾童年时,对当年那无知的自己表示怀念。 终究回不去的才最美好,正因无可挽回,才更教人心心念念。 彼时叶月并不明白这些,只是成天待在家里,吃饱就睡,睡醒就吃饭,日復一日地过着猪一样的生活,完全懒得理会张然或弟弟的冷嘲热讽。碰巧张然最近为了叶亮的事忙得焦头烂额,除了偶尔嘴上叨念个几句,也没什么心情搭理她,这才让她得以偷间。 等待的那一个多月里,时间轴彷彿被无限拉长,每次闔上眼睛,感觉都过好久了,再睁眼才知道才过了不到一小时。 日子着实难熬,尤其叶月还失眠,往往只能睁着双眸到天明,更是无聊得难以忍受。 幸而上天亦不致对她太过分,虽然被折磨得几近精神崩溃,但终于还是在事情走到最坏结果前,迎来了成绩单发放日。 按照规定,考生是要亲自到学校来领成绩单的。因为必须按照结果来决定接下来的行动,不少父母都会陪同子女回校,也有不少学生胆小,硬拉几个朋友来给壮胆,也不知是否害怕自己会受不住打击,晕倒在当场。 无论如何,这总是热闹的一天,学生们大多三五成群,或紧张或自信,一个个神色各异,却甚少像叶月似的形单影隻,孤零零地坐在礼堂的角落。 就旁人的角度看,她的确蛮可怜,但叶月此时焦虑得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也无心留意这些有的没的,只是一遍遍地做着深呼吸,直到从老师手上接过成绩单的那一瞬,心跳仍然未能平伏下来。 Chapter 8 每天更靠近你一些(11) 成绩单分明是冰冷的,可当她将之握在手上,却只感觉每一处的触感皆异常炽热,烫得她几乎想要马上松手,将它丢到一旁。 然而再怎么想逃避,总得面对现实。于是作了个深呼吸后,她稍梢调整了一下情绪,便低下头去,一行行扫视下来,将自己过去一年的努力成果尽数收入眼底。 总共也才考了六科,一眼看去,不到十多秒的工夫就都看完了。但叶月紧握着单子良久,视线却迟迟未有移开,直至有个同学不知道急着衝到哪里去,经过时匆匆忙忙地与她碰撞了一下,这才算把她的魂魄给撞了回来。 从她拿到成绩单到现在,始终没有人来询问她的成绩。就连往日最热衷于对她落井下石的张芷萱,此刻都被人群簇拥着,完全难以分心来关注她的现况。 其实她倒也不在意,只是当她望见周遭的大家都热络地讨论着出路问题时,心中还是无可避免地闪过了一抹茫然。 虽然从不曾向任何人提起,还总摆出一副不需要家人朋友的姿态,但说到底,她终究只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孩子,站在人生的分岔路上,哪儿有不迷茫的道理? 可惜的是,纵观整个教室,她仍然没能找到半个可依靠的人,而她非常确定,即使她回到家里,亦只会面临同样的境况。 多年来的经验告诉她,若是张然知晓她的成绩,就算不至于破口大骂,也绝对不会表示满意。而自己能从母亲身上收穫的,除了抱怨和斥责以外,再无其他。 真要说的话,她也不算考得太差,至少「3322」的最低标准是有达到的。但眾所周知,以香港的环境,大学学位本就供不应求,因此学校理所当然会进行筛选,挑出精英中的精英,不可能将这些人全部录取。 叶月很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料子,纵然她的英文确实考得不错,总平均拿到了「5」,而曾下一番苦功的视艺科也差强人意,勉强拿了个算中等值以上的「4」,但其他科目即使称不上惨淡,亦是平平无奇,不见半分出彩。 这样的结果本就在她意料之内,没什么特别惊喜,也没什么超出预期,和她当初考完后的预测相差不远。但当事实摆在眼前,她终于无法继续欺骗自己,故作平静地粉饰太平。 她的成绩并不是见不得人,但要靠这考进大学,总归是太难了。 极轻地叹息了声,她敛起双眸,悄悄将成绩单收进背包里,然后再没理会身边眾人或激动或热情的交流,挺直背脊离开了教室。 接下来的一个月,日子平静得近乎可怕。张然不时的叨念多少有些糟心,但叶月左耳入右耳出,也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照旧吃好睡好,而且大概是成绩出来了,霎时放下了心头大石,前段时间的失眠症状亦随之不药而癒,每晚都一觉到天明,睡眠品质好得教人怀疑。 无奈上天约莫是瞧她不顺眼,总不愿意让她太好过。正当她渐渐恢復了正常生活,放榜日倏然而至,而她登入网站,确定自己并未被八大录取之后,立刻就被虎视耽耽已久的张然逮住: 「没有录取?那你之前一个月是在干嘛?成天待在家里,也没作为,怎么不去找老师帮忙,或是问问同学?」 成天待在家里?或者是太碍你的眼,但这个月里,哪天我没有帮你做家事? 找老师帮忙?可是我考都考了,考好考烂也就这样了,老师顶多也就给个意见,是能帮上什么忙? 问问同学?他们自己都自身难保了,哪有帮我的馀裕? 最重要的是,说上那么多,过去这一个月,你除了追着叶亮帮他擦屁股、收拾烂摊子以外,有为我做过什么吗? 甫听到母亲的话,叶月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各种反驳理由,可隐忍许久,她终是没有将这些说出口,只直接啟脣,打断前者的碎碎念: 「不用担心,我有自己的打算。」 「你是有什么打算?还是你要到外国去?哎,你可不能乱来,周家那边得好好打个招呼,还有钱方面……」 「我不会出国。」她再次打断母亲,「我会留在香港念高级文凭。」 「什……」 张然大概不怎么喜欢她的独断专行,但无论如何,她都没有回头,更懒得理会母亲的抗议。毕竟先前她不知所措时,张然没有给她任何建议,那当她下了决定后,她便也失去了干涉自己的权利。 Chapter 9 成长的刻印(1) 其实叶月很明白,留在香港并不会比出国好多少,还非常缺乏保障。 说到底,高级文凭、副学士这种东西,名义上是考评局提供给考生的另类出路,但和正牌大学的毕业生相比,程度还是差了一大截。 她对此心知肚明,却还是义无反顾地留在了香港这片土地,并严正拒绝了周正武提出的出国资助。 周正武是否因而觉察到了什么,她自是不得而知;唯一清楚的是,虽然心底对于自己的这个决定仍存有不安,但相比远走他国,去别个陌生的地方发展,终究是留下来比较适合。至少这么做,她还能待在周明毅身边,不须整天提心吊胆地想他是否还记得自己。 不过与此同时,她也知道,蒋之博肯定不会认同她的抉择。毕竟艺术这门学问,在香港本地始终不算主流,真想往这方面发展的人,大多都以外国为目标。就像蒋之博,一旦得了机会,不也毫不犹豫地到德国去了? 但说到底,她和蒋之博始终是不一样的。 在蒋之博眼里,没有什么比梦想来得更重要,因此他才情愿背负对她的愧疚,也要撇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香港。而她虽喜欢绘画,更认真地将之视作一生的理想,可是若将绘画和周明毅放在同一个天秤上,她的心必然偏向后者。 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做到这种地步,这实在是太傻气。后来想想,叶月不由觉得,大抵她最该庆幸的,是她好歹没有白费心机,在苦读两年后,终是透过衔接机制考进了本地大学。 对她而言,能得到这成果着实不易。纵然以她的成绩,依旧进不了周明毅所在的第一学府,至少同样都能称作大学生,勉勉强强也能称得上是并肩而行。 她诚然是高兴的,还想着之后彼此能有更多的共同话题,无奈两人不仅就读的大学不同,连科系的性质也是差天共地,更别提周明毅那被13k和课业排得密密麻麻的时间表。于是她虽开开心心地跟周明毅分享了自己成功考上大学的喜悦,却没换回同等兴奋的回应,反倒感受到了比以往更深刻的寂寥。 真要说的话,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回心一想,周明毅作为13k的下任接班人,忙碌本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更别说最近周老爷子的身体状况时好时坏,道上一直有传闻,猜测周正武应该是快不行了,才急着把孙子给推上前线。 谣言这种东西,未必能带来实际伤害,然而当人们讨论得热烈,要压下来也不是太简单的事。而周明毅才二十出头,长年以来虽接触了不少帮内事务,但大多都是由周正武作主导,他本人则甚少自主负责某个项目。 这和他的能力无关,事实上,倘若给13k的成员做个排行榜,叶月毫不怀疑,自己的未婚夫定是排在最前面的那一群。但归根究底,周明毅终究是皇亲国戚,是现任当家的亲孙子,别说一般人,就连周正武这位掌权者,在指导他的时候亦多有放水,以致歷年来他虽受过无数高压训练,仍然缺少了些许领导者的魄力。 自傲如周明毅,自然不会容许自己止步于此。不管是学业抑或帮派,他都投放了更多的心思,而这所导致的最直接结果就是,他完全没能分出时间来应对叶月。 他既不理会自己,她总不能成天无所事事,直等他心血来潮想起来,才近乎敷衍地来关心她一下。 她从来就不是被动的个性,只是到了这年纪,她或多或少也是成熟了。当年衝动之下,惹出了陆筱菱这一宗,她已非常后悔,如今他为家里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她也不愿打扰,便自行找活动忙去。 幸而开学期间,新生活动总是层出不穷,她也不愁无聊。然而参加了好几个营会之后,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毕竟不适合群体生活。 大学那么大,就算里头有同样就读安城的旧同学,也不见得能碰上面。再说现在大家都有了新的交际圈,谁还会执着于过往的中学生涯不放?她昔日的声名狼藉,来到大学里,简直就是不值一提。 可惜,哪怕她已得到了重新开始的契机,却依然缺乏融入人群的圆融个性。 歷经几次聚会,到最后却还是维持着独来独往的状态,她索性放弃,从此再也没参加过任何公开活动,只躲进自己的房间里,静静画下一幅又一幅的作品,享受着只属于她自己的寧謐时光。 Chapter 9 成长的刻印(2) 要说她完全不感到寂寞,那肯定是骗人的。但在她看来,要她费尽心机去和他人建立关係,还得随时防范这些「朋友」随时在她身后捅一刀,不如继续一个人独自来往,还要来得更轻松自在。 抱持着这样的心态,她游走于学校与家庭之间,生活中除了学习和绘画,几乎再无其他。直到十月份,她好不容易完成一个大型项目,这才猛然惊觉,自己没见到周明毅已将近一个月。 换作以往,两人再如何躲避对方,也总会在周正武有意无意的撮合下,偶尔见上一两面。在这一点上,周正武或许没什么别的心思,纯粹觉得他俩日后早晚得朝夕相对,因此尽力给他们製造交流的机会而已。 无论理由为何,但叶月不能否认的是,一旦失去周正武的倚仗,她和周明毅之间,竟连最基本的固定见面都无法维持,可见彼此的感情有多脆弱。 她不知道该为此感伤抑或无奈,可既然察觉到了,便不能任由情况持续下去。于是接下来的週末,她特地抽了个空,到13k安置于市区中心,周明毅所属的办公室跑了一趟,打算久违地关心一下自家未婚夫的近况。 虽然已许久没到办公室来,但她的身分摆在那,不管13k的部下们私底下如何评论她,表面上总归是尊重的。因此从服务台起,她一路走来,也没遇见什么阻碍,很快就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周明毅所在的楼层。 出了电梯,她本想直接进去,然而才刚走到门口,正想推门的时候,某个再熟悉不过的称呼竟猝不及防窜进她耳内,硬生生止住了她的动作。 「我说,大嫂是不是很久没来了啊?」 说这话的人她认识,是周明毅的一个手下,名字叫小禾,个性有点滑头,但还算机灵,所以总跟在周明毅身边做事。跟他搭档的是一个叫文乐的男生,两人都是二十来岁,年纪和周明毅差不了多少,心眼也不多,大概也是因着这样,周明毅才放心让他们跟着自己进进出出。 毕竟13k里能人虽多,存异心的却也不在少数。与其为了一时方便而失却日后的安寧,倒不如从零开始培训新人,至少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不须时刻担心着手下的忠诚度。 叶月不晓得这两个男生以后会有什么发展,但眼下他俩还不成气候,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他们甚至还学不会耍心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直白得很。而叶月从未想过的只是,原来他们的直白,也能套用在八卦自家老大的感情事上。 话虽如此,她却也只是深吸口气,并没想要追究。毕竟前几年在安城所受的指指点点,可比这句调笑残酷太多,那六年都挺过来了,没道理今天才听小弟一句间谈,便张牙舞爪地扑上去。 于是她只微微一顿,便又想抬步进去,还盘算着要跟他俩开个玩笑;结果她还来不及採取行动,那边厢文乐已接过话头: 「哈啊?大嫂?你说哪个大嫂?」 「还会有谁,大哥的未婚妻不是只有一个?」 文乐听了这话,霎时就冷笑了声。 「说你天真,你还真是天真。你都待多久了,怎么还没认清形势?不管再怎么看,那未婚妻都只是个摆设啊。很明显,菱姊才是咱真正的大嫂吧!」 「可是有老爷子的通谍在,谁敢违抗啊?他们以后总是要结婚的吧。」 「嗤。」文乐边发出这单音阶,边甩过去一个白眼,「文叔不也结婚了,还不是照旧包二奶、养小三?别说道上,就是一般人家,也很少能到天长地久!什么牵了手就是一辈子的鬼话,你拿去骗骗小女生就算了,还拿到这边来现呢?」 实际上,他之所以说出这一番话,也不全是为了挤兑叶月这位「大嫂」,但门后的叶月听在耳内,就觉如鯾在喉,怎也没办法就此一笑置之。 正考虑着要不乾脆衝进去,打断两人的对话,冷不防小禾接着又道出了另一个劲爆的消息,将她本就紊乱的思绪给打得七零八落: 「就算你说得对好了,但菱姊也很久没来了啊!上回看到还是一个月……不,一个半月前了吧?那会儿她还哭着从老大那跑出来,我都吓死了,回头去问老大,他还气冲冲地跟我说分手了……」 「有这回事?」 门内的两人还在讨论,偷听着他俩谈话的叶月却是一下子失了神。 周明毅和陆筱菱,那个因她一时失控,促使未婚夫为负上责任而与她开始交往的女孩,分手了? Chapter 9 成长的刻印(3) 她曾非常期盼他们能分手,可他们却一直都没分,就连拆散无数情侣的升学,都没能打倒陆筱菱。于是叶月想,大概就是这样子了,就如昔日周正武向她所预言的,哪怕自己和周明毅结婚了,也得忍受他俩中间永远隔着别个女人的事实。 并非妄自菲薄,但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真的以为那个人会是陆筱菱。 说到底,不论她和周明毅的关係多差,彼此还是存在着一定程度的瞭解。她心里很清楚,若是半点感情也没有,周明毅就算答应和她交往,也不可能维系这么久。 当然,这份感情确实不够纯粹,毕竟他们之所以交往,箇中原因本就离不开自己,要说这两人是因相爱而在一起,恐怕连他们本人都不会相信。但不管这是不是爱情,一旦下定决心,周明毅绝不会轻易捨弃一个曾纳入自己保护范围之内的人。就像她,分明早已失去他的信任,可这几年来,周明毅待她虽称不上关怀备至,却还是会在她独自外出时,遣上两个保鑣护送她。 他的这种举动,并不代表他已经原谅了她,与之相反,他心底至今都还存在着疙瘩,始终难以释怀。但他有他的责任心,无论他对她观感如何,总不致将她弃之不顾。 她比谁都更清楚他未曾与人言的这份体贴,因此她一直觉得,他待陆筱菱亦理应如此。他爱她也好,不爱她也罢,总归已选择和她在一起,便绝不会主动放弃这段感情。而整整四年的时光里,两人亦如她所想,顺利地持续交往着。 关于周明毅和陆筱菱之间是否甜蜜,她从不愿多费心思去想。就算她再大方,在眼睁睁看着心上人抱着别人后,还得想像他俩平日如何相处,这未免太自虐了。所以长久以来,她只知晓两人交往顺利的事实,却对细节知之甚少。 而她所始料未及的是,突地知悉两人分手的消息,以为早已渐渐学会不在意的自己,竟再也没办法维持内心固有的平静。 要说她完全不感到高兴,那肯定是骗人的。但与此同时,她却也有些担心,他俩到底是谁甩了谁?如果陆筱菱是主动甩人的那一个,周明毅会不会很难过? 叶月和周明毅相识多年,往往只有她为他伤神,却不曾见他为情所苦。可说穿了,周明毅也只是一个人,无关他身分为何,七情六慾总是会有的。就算他平日隐藏得很好,但情伤这回事,总不会平白无故现给所有人看,指不定他其实正为陆筱菱黯然神伤,却不为任何人所察觉。 虽然只是毫无根据的猜测,但当叶月想到这里,顿时再也隐忍不住,双手用力一推,便撞进了门内,不出意料地将守门的两个手下给吓了一跳: 「大……大嫂!」 喊出这么一声的同时,文乐和小禾下意识地对视,随即不约而同地,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惊惶,显然都害怕着适才的对话是否被叶月给听了进去。然而眼下这一刻,叶月全然无心理会两人的小心思,只匆匆瞥了他俩一眼,便逕自衝到约三步远的办公室前,在俩手下还来不及反应之前,迅速握住门把,猛地推开了大门! 「明毅哥!」 她这声呼唤喊得可算慷慨激昂,兴许还夹杂着几分忧心。另一边厢,也不知周明毅是否听出了她藏在话中的复杂情意,眼见她不顾礼貌地闯进来,他衡量了三秒,最后判断事情应该是谈不下去了,于是向先前陪着自己讨论事务的手下点了点头,示意他先出去,自己则别过头,正视还微微有些气喘吁吁的未婚妻。 待手下离开了办公室,并顺道给带上门后,周明毅方才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让叶月挑个位置坐下。 叶月依言照做,眼底的焦急却未因而消褪,反倒愈发鲜明: 「明毅哥,你没事吧?我刚才听见你和……呃,总之,你还好吧?」 本想将刚才的状况覆述一遍,但她才开了个头,就发现自己要是直接说出来,怕是有揭他人疮疤之嫌,末了只得顾左右而言他,语焉不详地问了这么一句。 周明毅听后,也不晓得是没听懂,抑或本就没打算正面回应,只近乎淡漠地瞧着她,轻轻道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台词。 「小月,以后在这里,或任何公开场合,别再叫我明毅哥了。」 叶月一愣。 「这里没有周明毅,只有marcus,将来会接手整个13k的marcus。」 他的话说得极轻,叶月却听得一阵怔然,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过了许久,才终于在他的追问下答应了声,可自听见他的话起,便浮现于她心底的陌生感,却迟迟挥之不去…… Chapter 9 成长的刻印(4) 她其实懂得周明毅的意思。 就算从外表看来,他们并没有太多的改变,但从中学到大学,因年纪渐长而显出的巨大鸿沟,怎是一时半刻可以填补的? 正如过往她不断祈祷,希望自己永远不用长大,却还是一步步走进青少年的叛逆期,如今周明毅亦只是走上了一条与昔日的她相若的道路罢了。 要说她完全不介意,那肯定是自欺欺人。可她更明白,人总归要成长,任性如她,不也在逐渐流逝的时光里,慢慢学会了释怀? 虽然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无法彻底放下周明毅,甚至还因为执迷不悟,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但相较最初的衝动,她确实成熟了不少。至少她确信,若是高中时的自己,听见周、陆二人分手的消息,第一反应必然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衝去跟周明毅确认,而不会考虑是否会触及他的伤心处。 也许在其他人眼里,这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体贴,然而对于深深喜欢着周明毅,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他选择别人,却寧死不肯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她而言,要做到这一点,委实太不容易。 当然,她也不能说自己对于这样的结果,压根未抱有私心,只是单纯地为他难过。毕竟她也有感情,眼看他恢復单身,自己又再度拥有了争取的机会,如果不感到高兴,那她过去的这些年对周明毅穷追不捨,甚至让自己背上了魔女污名的种种举动,也就太可笑了。 她诚然是开心的,但真要说的话,在这件事上,还是担心要佔得更重一些。而她所不解的是,作为被担心的对象,周明毅无疑有些过度冷静了。 哪怕他真的从未喜欢过陆筱菱,两人好歹也谈了几年的恋爱,总不可能冷情至此,连一丁点愧疚都看不出来。 她看不透未婚夫的想法,更不晓得他之所以转移话题,到底是不愿多费唇舌解释,抑或真的认为这事比他们三人的感情纠葛重要太多?唯有一点再清楚不过,那就是,在她终于考上大学,满以为自己已然更接近他的时候,他早就头也不回地,走到了人生的下一个路口。 她无法责怪他什么,而她更知道,自己根本没那个资格。 说到底,就算他俩是未婚夫妻,周明毅也没有那个义务,随时将她带在身后。倘若真想佔据他身边的位置,她只能更加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与这「未婚妻」身分相称的强者。 记得中二那一年,周明毅曾问当时的她,她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他喜欢?那时她被伤得彻底,但现在回心一想,却又觉得,他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归根究底,或者存在于他俩之间的最大问题不是周明毅的态度,而是始终专注地追逐着他,却忘记好好充实自己的她。 事情已过去太久,不论期间关係曾如何变化,而今他们都已共同度过了十来年的光阴。她也只能庆幸,终究她并不是真的原地踏步,虽耗上了许多时间,到了最后,也总算有所成长。 甫想到这里,她的心不由自主就柔软下来,也不想追究周明毅的冷淡了。 话虽如此,但沉吟了约数分鐘之后,她还是没有离开,而且此后多日,一旦抓到空档,定必跑到办公室来打扰周明毅,还美其名曰「爱的陪伴」。有时课堂上老师佈置了作业,她来不及完成,也不愿牺牲掉这么点与他相处的时间,还特地衝回家去拿笔电,然后再回办公室来,毫不害臊地借用未婚夫的一半书桌。 13k的手下们对此是否有意见,她自是不得而知;但既然周明毅本人并未对她的行为表现任何不满,她便索性无视,乐得轻松享受这段她强夺而来的寧謐。 叶月曾挣扎过,自己是不是太霸道了。可她实在有太长的时间,没办法光明正大地待在他身边,现在难得重新得回了正宫名分,她怎能不珍惜? 最开始,她只想安慰他,不捨得在他遭遇分手和接管13k的双重压力时期,留下他一个人孤单地承受;但当日子一点点流逝,她才惊觉,原来最眷恋着这些的人,一直都是她自己。 承认这点多少有些尷尬,但想深一层,这又有什么不能说出口的呢?再怎么说,她都是他的未婚妻,如果说以前是因为陆筱菱,才让她成了见不得光的存在,那么到了此时,理应再没东西能够拦阻她了。 Chapter 9 成长的刻印(5) 也不知周明毅是出于何种心态,但从头到尾,他都没阻止过叶月。不管是她擅闯自己办公室的举动,抑或不知不觉间变成习惯的定期造访,他全都无一例外地予以包容,任由她待在自己的领域之内,以陪伴为名,行打扰之实。 渐渐地,两人之间的气氛愈来愈平和,再不像以往般剑拔弩张,彷彿过去多年里,他俩因婚约而產生过的无数衝突,通通只是幻梦一场。 叶月已经记不清,上回他们平心静气地坐在一块,到底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她总以为,除非他哪天出车祸撞到脑子,否则他们这辈子将再无和好的可能;然而当陆筱菱从他俩的生活圈中撤离,她午夜梦回的微弱希冀竟一夕成真,教她既感动又战兢,深怕哪天上帝一个心情不好,便又收回这短暂的幸福。 不过害怕归害怕,她倒是也明白周明毅的用意。 毕竟,不管从哪方面看,陆筱菱的身分都非同寻常。 不仅是与周明毅交往长达四年的前女友,甚至在两人还没正式在一起的时候,她便见识过自己为了未婚夫,不惜手执美工刀去威胁他人的疯狂。 退一万步讲,就算陆筱菱从未就此在周明毅面前搬弄是非,她都永远是他们这对未婚夫妻之间,难以拔除的一根刺。 只要她还待在周明毅身边,就不可能忽视陆筱菱。后者的存在就好像是一种警示,一再提醒着她,告诉她自己曾经做出多过分的事。同样地,每回看到女友,周明毅都会不可避免地回忆起未婚妻的所作所为,然后再也无法以平常心去看待叶月。 无庸置疑的是,过去这几年以来,他们的关係之所以一直僵持不下,陆筱菱绝对功不可没。她甚至连吹枕边风的功夫都可以省下,只要站在周明毅身旁,便能成为叶月追爱道路上的最大阻碍。 但倘若真要怪罪,叶月也只能怪自己当年太衝动,却不能责备陆筱菱半分。 说到底,若不是当年她一时衝动,跑去找陆筱菱大闹,说不定他们根本不会交往,更别说后来发生的那些二三事。 陆筱菱这三个字就像魔咒,时刻印证着她曾经的失控,阻断她和周明毅之间的一切可能。正如她始终难以忘记实验室的美工刀事件,那段往事想必也是周明毅心底,不可磨灭的一道阴影。 关于陆筱菱,她很难明确地道出对她的感想。 就现实层面而言,她取代自己的位置,把周明毅抢走,那是铁一般的事实;但要说她做错了什么,似乎也没有。如果非要给这位学姐安个罪名,大概只能说,她在最不适合的时间点里,遇上了周明毅,才会惹出接下来的一连串祸端。 无论如何,而今都不须在意了。两人已然分手,且还分得相当彻底,此后多日都没再看见陆筱菱出现在13k的势力范围内,也不知是出于周明毅的刻意,抑或陆筱菱本身也下定决心,要与前男友断得乾乾净净。叶月唯一清楚的是,以此为分界线,她和周明毅又重新建构起了沟通的桥樑,纵然比不上童年时亲密,至少不再像先前一般,连打个照面都会面露尷尬。 明明只是两个人的爱情小事,却在这么漫长的日子里,掀出了那样多的风波,末了竟又突然落幕,回到一切尚未变化之前的寧謐,就是叶月的心理素质再好,都不禁感到讶异。 当然,她对此自是乐见其成的。即使与他待在一块时,两人总是一言不发,只默默地各自做事,她写她的作业,他打他的毕业论文,或处理各种她所不理解的帮派业务,有时一天完结了,都不见得能说上半句话,可她就是觉得,哪怕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也比她一个人留在家里,承受张然的叨念来得要好。 每回望着他的侧脸,她便感觉自己仿似回到了小时候,那个他还会对她浅浅微笑,给予满满关心的小时候。那会儿,他将她视作最重要的家人,如此理所当然地,对她许下一个又一个教人心动的诺言…… 一旦陷入回忆,就连时间的流逝都会变得不再重要。她往往就这样看到失神,连手上的动作都彻底停摆,总要等到周明毅被盯得满身不自在,回过头来瞧她,才能让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暂时收回视线。 事后仔细一想,叶月只觉满心无奈,也不晓得究竟该笑自己天真,还是怨他状似温柔的无情? 大抵周明毅也没抱恶意,只是不忍打击她太过,才一直採取放任姿态。但他却没弄明白,这世上有些事,倘若一开始因为不捨而隐忍不说,到最后只会酿成更大的伤害。 Chapter 9 成长的刻印(6) 如果有人告诉叶月,周明毅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伤害她,她大概也不会怀疑。只是与此同时,她却也觉得悲凉。因为他明明从未存心伤害自己,却还是在年月的流逝里,一再将她伤得体无完肤。 无庸置疑的是,周明毅比谁都更清楚这一点,不然也不会对她纵容至此。倘若非要为他的行为寻个理由,大抵也只能归咎于补偿二字。 哪怕他从未亲自说出口,但叶月是明白的。无论表面上多冷心冷情也好,她所深深喜欢着的那个人,远不像外表看来那般无情。 对于自己变成今天这副模样,对于他一点点将她逼迫到今天的境地,他心底始终怀抱歉意。因此,即使某些时候,她的所作所为并不为他所认同,他大多都是睁一隻眼闭一隻眼,甚少作出干预。 依他的这种态度,只要她不做出太过火的事,他俩的关係应该会一直维持在不慍不火的状态,直到周正武介入,或出现什么突发事件,才会发生转变。可惜,她虽想维持安寧,但当周明毅终于完成了他的毕业论文,转而全心全意扑倒在13k的发展事务上,状况又一次起了变化。 总归人生就是这样,愈是不希望改变的事,愈是容易变动。普通事尚且如此,何况他俩那从来就称不上稳定,甚至可说是如履薄冰的感情? 这其实也不算太难理解,归根究底,13k都是黑道组织,是不能现身在光明世界的存在。而她这个未婚妻,虽说是周明毅这个继承者将来的另一半,但若干年来,周正武也不曾指导她什么,显然并不期待她能成为自家孙子的左右手。真要说的话,只要她别给13k惹麻烦,周正武大概也就满意了。 她知道周老爷子从来都没对她抱过期望,倒是她这些年来搞出一堆小动作,把自己的形象弄得愈来愈糟,想来目前周正武的心里,她这个孙媳妇早就半点地位都没有了。 他不在乎她,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如果说一开始她还会为这个发现而难过,那么到了现在,她早已学会处之泰然。只是偶尔地,她坐在周明毅面前,看着他跟电脑另一端的不知名人士对话,却同时心存戒备似的避开她的注视,她总不免难受。 倒不是她真的有多介怀,但是同样的事一再地发生,第一次她可以无视,第二次她继续假装若无其事,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这样持续下去,她终有一天会爆发,亦是可以预见的。 实际上,她心里其实很明白,周明毅摆出这样的态度,实在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不管怎么说,她的身分都非常尷尬,说是外人不对,说是周家人,好像也不算。就算周明毅本人愿意信任她,亦难以凭一人之力,去杜天下悠悠之口。 这不能算是谁的错,就算她再如何不服气,也不得不承认,周明毅对她的防备,仅是眾多的无可奈何之下,逼不得已必须要採取的举动。 理智上,她清晰地瞭解到这一点,然而从感情的角度出发,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认同。 说起来,那大抵也算是周明毅的失策。纵然他已尽力安抚未婚妻的情绪,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叶月最大的安心感,却还是忽略了,多年来始终承受着庞大压力,而且孤立无援的叶月根本没办法接受这么点在他看来压根无甚大不了的「距离」。 后来回忆起这些,他不禁有些感慨。倘若在一切尚未失控的时候,他愿意稍为留点心,分出些时间去关注叶月,也许他俩也不至于走进那样的悲剧之中。 说穿了,叶月只是个小孩子,一个不甘寂寞,渴望找到玩伴,却无法如愿以偿的小孩子。她身边有着形形色色的人,但包括父母在内,谁也不曾回应过她的期望。身处这样的境况,她会害怕被遗忘,害怕下一个陆筱菱出现,夺走自己这个唯一的依靠,委实再合理不过。 关于这些,他早该全部看透;可是那个当下,正因周正武及其他帮派不同程度的施压而被弄得一个头两个大,思绪完全陷入混乱的他并没能想到这一层,别说是分心来安抚她,就连他本人日后回想起这一幕,都不由自主地觉得,当时的自己可能真的太激动了些。 若非要为他这想法提出什么依据,那约莫是因为,哪怕是自己和陆筱菱交往的消息传到她耳内,她亲自跑来质问自己那会儿,他都不曾看见她露出那样的眼神。 那样写满震惊、受伤、疼痛,最后却回归成一片沉寂的复杂眼神,他从来不曾看见过…… Chapter 9 成长的刻印(7) 周明毅并未向叶月提起过自己的这番感受,因此他亦无从得知,其实那时候,叶月望着他的眼神,也產生了一模一样的念头。 说到底,她也并非真的那么无可救药。打从一开始,她做出那些恶作剧的同时,就预料到他终有一天会反弹。虽然半途曾想收手,最终却还是抵不过恐惧,直到他彻底爆发的那一天为止,都不断挑战着他容忍的底线。 在这件事上,她无法怪责谁,就算非要寻出罪魁祸首,那人也只能是她自己。但若这一切能够重来,恐怕她依然会做出同样的举动。 因为,相比失去他,承受他不认同的目光这点小事,实在太小儿科了。 总归这世上有些事,你理智上能理解,感情上却未必能接受。就像她,明明比谁都清楚周明毅的忙碌,明白他于公事上的疲惫,但儘管她努力用这些理由说服自己,却还是输给了过去长期被忽视的不安感。 如果她继续安分守己,也许之后的事也就不会发生了吧。 然而他撇开视线的动作是那样地乾脆,匆匆一瞥间所触及的眼神又那样闪烁,而对于早在岁月流逝间,失去全部安全感的她来说,这种仿如宣告他多不愿意看见自己的行为,比任何事物都要来得可怕。 周明毅大概并不瞭解她的这份感受,至少那个当下里,他并不瞭解。所以他也没发现,那被她悄悄藏在恶作剧背后,被包装得恰到好处的真心。 在他眼里,她可能就是个不看场合、毫无建树,除了拥护自家爷爷的封建迷思外全无作用的未婚妻;但他所没察觉,她亦不曾说出口的却是,纵然她的确做错了许许多多的事,偶尔还害他拖延到了工作进度,可她之所以这么做,归根究底,也只是因为爱情而已。 希望他不要忘记自己,希望自己至少在某个人,尤其是他的心里,是被重视着的。 歷经无数光阴,来到二十岁的年纪,她的外表渐渐成熟,昔日一时衝动染红的头发早已褪色,她却彷彿要为那段无畏的青春留念一般,一次次跑进发型屋去补染,搭配那在女生中可谓出类拔萃的身高,即使身在拥挤的人群之中,亦常常是最亮眼的一个。 这样的她实际上并不缺追求者,虽然大多在採取行动前就会被周老爷子打发走,却还是有少部分人「不畏强权」,坚定地跑到她面前来表白心跡。 她也不是完全没心动过,但只消一想就知道了,周正武哪可能容忍自家孙媳妇搞外遇?就算他乐意让周明毅过他的风流日子,甚至容许她和陆筱菱共存,却不代表他待她亦是一样态度。别的暂且不提,单是她和周明毅在周家的地位,已是无可比拟的差天共地。 而且退一万步讲,即使周正武哪天脑子抽风了,大方同意她和未婚夫各自保有恋爱自由,她也不可能跑出去找她的春天。因为从头到尾,她心底都只有一个周明毅,想得到的也只有周明毅,就连当年的蒋之博都没能取代他的位置,更何况是那些萍水相逢的追求者? 正因他对她而言是如此地重要,一旦想到他将会离自己远去,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都会害怕不已,全然没法保有原本的冷静。于是她开始恶作剧,用看似欢快的笑声,掩饰愈发浮上水面的焦虑。 直至那一天,他烦躁之下朝她大吼了声,被喝止的她这才惊觉,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又犯下了一样的错误。 她不禁想,自己怎么就是学不乖呢?明明中学时代早有前车之鑑,为何她仍是记不住教训,总是过度入侵他的生活? 虽然听到他喝斥的那一刻很受伤,但仔细想想,她却又觉得,毕竟是自己太得意忘形,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毕竟,就算没有了陆筱菱,他们之间亦是问题重重。严重点说,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他的污点,不管陆筱菱是不是他的女友,他也始终不想承认自己这个未婚妻,偏偏她一直不识相,老是试图在他的生活里横插一脚,难怪总是尽力包容她的周明毅忍到最后,终于还是发火了。 说穿了,她其实很清楚他生气的原因,只是怎也拉不下脸来道歉,更没办法向他说明自己的真正想法,末了只是死盯着他良久,然后猛地推开他,转身迈开大步,朝门口飞奔出去。 Chapter 10 越渐拉远的距离(1) 严格说来,那甚至连争吵都称不上,顶多是周明毅单方面向她发了一顿脾气而已。可是以此为转捩点,两人原先已好转不少的关係顿时再降冰点,不只周明毅躲她躲得彻底,就连一贯习惯于对未婚夫死缠烂打的叶月都一反常态,任母亲如何威迫利诱,亦始终不肯走进对面的住家去找周明毅。 两人相识多年,这样的事还是第一次发生。毕竟过往她再怎么生气,也做不到无动于衷,而且还有周正武为了13k的面子,不时给他们有意无意的牵线,无论如何,多少总有些接触机会。然而如今周正武身体渐差,精神都投放在了权力移交上,根本分不出心来关注他俩的小情小爱,想来连他们正闹彆扭这回事都没留意到,更别说是劝导了。 因为谁也放不下身段,局面随之陷入了僵持。后来想想,连叶月本人也深觉无奈。本该是最亲密的两个人,却竭力避开彼此,难得碰上面,也只是尷尬地别开脸,连对上视线都不愿意,这是多可悲的一件事? 她不知道该怎样调整这份心情,只得全心全意投入到大学生活里,逼迫着自己去参加那些她压根不感兴趣的活动,迎合那些她其实并不喜欢的同学,试图告诉自己,她并没有那么需要周明毅。 虽然她心里很明白,抱着这种想法的自己只是在自欺欺人,但她拼命地追着他那么久,真的已经好累好累了,实在没办法继续那种以周明毅为中心,连自己的存在意义都忘记的生活。 说穿了,每个人都需要歇息,而她为了一段无望的爱情,坚持不懈地努力了这么久,偶尔想要停下来,好好充下电,也实在没什么好稀奇的。可惜在张然眼里,这些理由通通都不是理由,不过是自家女儿耍任性,得罪了周家却又不肯承认的藉口。 叶月一再尝试向她解释,但张然固执得很,怎也不肯相信她的说词,还招来小儿子当自己的同盟,每天轮番对叶月碎碎念,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最开始的时候,叶月还算有耐性,纵然没什么诚意,但也会嗯嗯啊啊地敷衍过去;可是同样的话听多了,她连这么点反应都懒得给了。说到底,张然本就不是真的在意她和周明毅的关係,要不是她的身分紧系着父亲的职位,也许张然连跟她说话都嫌浪费时间。相较之下,可能她的回应还要比张然来得真诚一些。 面对家人这种比忽视还要糟糕的虚偽关心,她愈发地烦躁,末了乾脆也不回家了。有时在外面呆太晚,错过了末班车,索性就睡在画室里,或找上几个大学同学,到外头去疯上一整夜,哪怕醒来时连那些「朋友」的样貌都不记得,至少疯狂的当下,不会感觉到疼痛。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叶月回忆起这段时光,这才觉得,自己这时期的人生不能说没有欢笑,却充满了空虚。儘管她将时间表塞得满满的,依然不觉半分充实,唯有画画,始终代替着远走他国的蒋之博,陪伴在她左右,使她即使在最不知收敛的日子里,依然能有所慰藉。 她很难想像,倘若蒋之博从未走进她的世界,授予她画画的乐趣,此刻的她会是什么模样? 别人总说,人生满希望;可是她的人生彷彿是由失望铺成的一条路,若非偶或透过画画紓解一下愁烦,想必她早就撑不住了。 但说来也奇怪,明明一路走来是如此地艰难,放弃的念头却从未在她脑海里出现过半秒。 在旁人看来,这大抵有些自虐,老绕着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转,却几乎得不到回报,就是再坚强的女孩,长年累月被这么对待,恐怕也要崩溃了。就是叶月本人都无法否认,自己早就被伤得遍体鳞伤,而被伤得几近绝望,却依然待在他身边,除却因着周老爷子的命令而被逼妥协的无可奈何外,全因那些他偶或不经意透露出来的小贴心。 Chapter 10 越渐拉远的距离(2) 相比已经造成的伤害,这点小小的贴心举动或许算不上什么,尤其考虑到周明毅的身分,在她身边安插上几个保鑣而已,充其量就是举手之劳。可就因为这样的小发现,她心底的微弱星火始终难以熄灭,哪怕是两人早已连话都未必说得上几句的这一刻,她依旧死心不息地对他抱有期待。 真要说的话,叶月其实很清楚,他之所以遣人来保护自己,不过就是基于公事上的考量。说到底,不管他俩实际关係如何,她是他的未婚妻,那是不争的事实,要是她出了什么意外,虽不至于动摇13k的根本,却也不是周明毅随口说句话就能揭过去的。 再说了,自从近年周正武慢慢将权力转移给孙子,13k原先动盪不安的局势逐渐稳定下来,周正武一直深信这与叶月十八岁那年,两人被半强迫着举行的订婚仪式有关。倘若她挑这种时候出事,那就是给他打脸,不论是否能成功脱险,想必周老爷子都不会饶过她。 这实在不怎么公平,毕竟她名义上虽是周明毅的未婚妻,手上却无半点实权,且由于周明毅的三缄其口,她对于13k的内部事务知之甚少,大概连敌对组织所掌握的资讯都比她来得详细。抓她对打击13k几乎毫无作用,只能平白无故地给周正武一个为她安上罪名的藉口。 说起来,就连叶月本人都深感不解。周老爷子精明了大半辈子,为何在她和周明毅的婚约上,却犯下了如此离谱的错误? 她猜不透周正武的心意,但他不会放她自由,那是她早就认清的事。只是她本来以为,这位老人家之所以执着,只因他不愿承认自己犯了错,却不曾想过,这么多年过去,他竟仍然对那算命师深信不疑。 风水命理这回事,虽不能说全是骗人,但具真材实料的有多少?大多还是靠着出色的话术,哄哄那些无知的老人家,给自己挣口饭吃。若是说话技巧好一点,指不定还能把人家绑住,给自己提供个米饭班主。 歷经这许多风雨之后,而今叶月不得不相信,那位一语断定她掌控着13k兴衰的周家御用算命师,绝不是普通的骗子而已。别的不提,单说他能誆住周老爷子这么些年,已能算是一大成就。 想到先前有人想绑架自己不遂,好不容易逃回了周家报平安,周正武不仅半句安慰都吝嗇,更严厉地将她责备了一顿,斥责她缺乏危机意识,总大咧咧地走在路上,才会让对手有机可乘。 那会儿,惊魂甫定的她听了周正武的指斥,整个人都懵住了,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值得周老爷子大费周章地把她特地「请」到周家来,义正辞严地向她说教? 不过与此同时,她也算知道了。周正武或者并不在乎她的感受,却永远不会将她的生死置之度外。纵然原因着实可笑,但在周正武心里,她确实非常重要。 很难想像周明毅会和自家爷爷抱有同样的看法,毕竟长年以来,他一直极力反对婚约,也企图以生意上的数字增长来说服周正武,虽说成效不彰,也足见他态度之强硬。 可是像他那样对婚约极其反感的人,在两人大吵一架,几乎彻底翻脸的现在,他还记得给她安排保鑣,单是这一点,不管箇中原因为何,是纯粹出于他的担心,抑或因着来自周正武的压力,她都非常感动。若是换作以前,恐怕在发现的当下,她已不争气地跑回去,与他和好了吧? 无奈此时她早已脱离无知的青涩岁月,没办法单纯地享受他给予的关心。偶然被他关怀,感到开心的同时,她却也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昔日他待自己的残忍。 她晓得这不能全怪到他身上,但凡走过必留下痕跡,他们一起走过的那条路上早已是斑驳重重,就算她努力想要将那些过往拋诸脑后,记忆也不会就此消失。好比说,儘管她不断催眠自己忘记,但时至今日,中一那年他否定自己未婚妻身分的情景仍然歷歷在目,清晰得仿如昨日。 他曾说过的话是如此地伤人,深刻得只是想起来,心口都会隐隐作痛。每回她感受着那份疼痛,原先的衝动便会一下子冷却下来,情愿继续这种单调无趣的生活,也不要轻易回到他跟前,奉上一颗玻璃心任他践踏。 Chapter 10 越渐拉远的距离(3) 包括叶月本人在内,所有知悉他俩婚约的人,得知她和周明毅这场从开始到结尾都显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单向抗争」后,无一不感到惊讶。 过去两人也不是没吵过架,确切地说,他们根本就没有不吵架的时候。毕竟在婚约这件事上,他俩从来不曾达成共识,挑起争端的理由可说是要多少有多少,要不然,当年的陆筱菱也不至于因为一个小小的物理竞赛,被牵扯进了他们的风波里。 可是纵然是那样不合拍的他们,每每还是会逼于各方压力,在周家或公开场合表现出和谐友好的样子。因为就算是周明毅,那会儿也没强大到隻手遮天的地步,退一万步讲,即使他不在乎周正武,也得在乎舆论,说到底,这可不是他们两个小孩子的办家家酒游戏而已。 过往无数次的争执,都是由她先屈服,继续死皮赖脸地黏在他身后,寧愿被他人在背后说得难听,也不肯应他要求,放弃他身边的那个位置。因此,如今可说是认识他以来,她首次正式向他发起冷战。 其实只要稍微有点眼色的人,都能察觉出他俩的不对劲,但不管是谁问起,又是出于真心抑或假意,叶月通通不加理会,只统一告知这些好事之徒:他们很好,什么事都没有,彼此相处一点问题都没有。 这着实是个半点技术含量都没有的谎言,根本无法说服任何人。可她都说到这份上了,能厚着脸皮追问下去的倒也没多少,于是事情也就这样暂时被盖过去,使她得以自欺欺人地接着粉饰太平。 时间一点点流逝,很快就迈入了两人冷战的第三个月。 随着逐渐步入寒冬的天气,叶月也愈来愈不自在。虽然明面上依旧执拗,在母亲面前也绝口不提周明毅,但心里愈发明显的躁动却清晰地告诉她,自己已经快到极限了。 歷时三个月之久,她终于再也做不到无动于衷,开始悄悄地关注未婚夫的日常。 说句老实话,这举动听上去,和变态也相差无几。可她完全控制不了自己,只能任由耳朵不断主动去留意有关周明毅的消息,偶尔还会因为这些资讯,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每次想到这些,她都觉得自己委实犯贱。明明都被践踏到那种程度了,却还是狠不下心放下他…… 不过仔细一想,这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她之所以对他那么执着,也不是毫无道理,不管怎么说,他可是在安城中学那样精英云集的学校里,都显得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子啊。 撇开她对他独有的依赖感不谈,周明毅本身就是一个极富吸引力的对象,别说学校那些不諳世事的小妹妹被迷得七荤八素,就连13k内部,折服于他领袖魅力之下的小嘍囉也是不计其数。 说起来,她能够在冷战期间得悉他的近况,还是多亏了这些小嘍囉。要不是他们对自家老大的敬意如此滔滔不绝,愈说愈兴起,甚至忘记她就在十步的距离之内,她或许真会与他形同陌路,连他的半点消息都收不到。 从他们口中,她知道周明毅正一步步接管13k,并试图不着痕跡地改变组织内的势力。当然,依那些手下毫不忌讳,在她面前侃侃而谈的态度,他们显然并未发现周明毅的意图,只有她,因为长年伴在他身旁,对他的行事作风太瞭如指掌,以致只听见了些凤毛麟角,便彻底明瞭他所打的如意算盘。 从小到大,周明毅总将復兴家族掛在嘴边,也不知是出于他本身的责任感,抑或周正武灌输理念的手段太成功,总归他十年如一日,哪怕是他被爷爷逼迫得最厉害的那段时期,她都不曾听他说过半句负气话。 也许他并不认同爷爷的管治理念,也许他的成长和周正武的预想有所出入,但他的心自始至终都牵系着13k,那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这样一想她才发现,纵然他俩的关係始终在下游浮沉,却丝毫不损她对他的瞭解。 大概她一直没留意到的只是,为了达到他所想要的高度,他到底付出了多少。 听着小弟们有一句没一句的间聊,她方才惊觉,原来在她满心满念要赢得他爱情的时候,他已将太多的责任背上身;原来在她拼命想要追上他脚步的时候,他早已头也不回地走出千里之外;原来、原来、原来…… 许许多多的原来渐渐将她的自以为是击溃,而她终于意识到,哪怕她头上依旧掛着他未婚妻的头衔,然而实际上,他们仿如存在于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虽能看见对方,彼此间却横着一条不容忽视的鸿沟,阻隔开他俩的交流…… Chapter 10 越渐拉远的距离(4) 想到这里,叶月忽然就有些不安,开始觉得为了些莫名其妙的原因与他闹彆扭的自己实在是太幼稚,也太无理取闹了。 她一直知道13k内部有好些干部,多年来鍥而不捨地向周老爷子洗脑,想告诉他周明毅并非最适合的继承人。但他们说得再怎么天花乱坠也好,周正武都不曾听进去,毕竟这种谗言半点水准都没有,明显只是眼馋13k的基业,才妄想着把周明毅给拉下台来。 能在黑道里混上这么些年,周老爷子绝不是什么软杮子;而从小就在他的高压教育下长大,颇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的周明毅就更不是了。 真要说的话,时至今日,他的实力其实比自家爷爷还要强上几分。只是他不愿忘本,对周正武始终抱持着敬意,总不肯大张旗鼓地对抗他,就算在处理事务的政策上有了分歧,两爷孙讨论过后,妥协的人往往是周明毅。 后来想想,要不是因着他的这份孝顺,他俩大抵也不会陷入今天的境地。 她该要埋怨他的,可是与此同时,她却也忍不住心疼他。 别人往往只看见他有多风光,却看不见他付出过的汗水。她曾无数次因此为他感到不值,但如今,明明深知他的辛劳,却还是不肯向他低头,平白给他增添麻烦,这样的自己,真有资格说喜欢他吗? 渐渐地,她原先坚定无比的心志动摇起来,开始考虑要不要先行示弱,偏偏又拉不下面子,只得继续耗着,任时光磋跎。 正左思右想地犹豫着,周正武却趁此时遣人来找她,让她有空回周家一趟,说是有要事商量。 这话乍听之下没什么大不了,可叶月听到的当下,差点没直接吓傻。试想想,那可是周正武,哪怕面对着自己的亲孙子,亦鲜有和顏悦色的时候,何况是她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馀的未来孙媳妇? 周家爷孙之间,除却公事,偶尔还会间话家常,也许不是那种最亲暱的家人,但心里或多或少还是关心着彼此;然而说到她和周正武,那可就完全不是那回事了。 要说他们相敬如宾,那真是太客气了;事实上,周正武待她的态度,说是相敬如冰还要更贴切一些。 当然,这话主要是针对周正武怎么对她,反过来的话,她是怎也不敢对周正武大小声的。虽然一想到七岁那年,她在周家所听到的,周正武评论自己的言词,心底的反感总会铺天盖地般涌来,但无论如何,她总不敢把这些不满放到檯面上来讲,更不敢轻易冒犯周正武作为13k当家的权威。 最无奈的只是,儘管她已经如此小心翼翼,却丝毫未能提升周正武对她的观感。 纵然周正武从未明言,但叶月晓得,这位大家长从头到尾都不曾喜欢过自己。别的不提,只说她以前的各种胡闹作为,他便不只一次表示过不悦。而随着时间过去,周明毅交出来的成绩愈来愈好,他对孙子愈发地满意,却也愈发地厌恶她。 要不是她的时辰八字委实太特殊,使得周老爷子至今未曾找到替代品,否则叶月毫不怀疑,自己早就被当成过街老鼠,赶出周家大门了。而她同样非常确定,等那一天到来,叶家绝不会敞开大门欢迎她。 周家也好,叶家也罢,这两个地方从来没有她的容身之处,这是她早就认清的事。偏生在这种她早就放弃自己,也以为别人都放弃了她的时候,周正武却突然召见她,莫怪她会受惊。 也不知周正武是否觉察到了她的不安,但他显然懒得从百忙之中抽空来关心她。待她到了周家,便让她到书房来,连喝一杯茶的喘息时间都没留给她,便直接进入了主题: 「下个礼拜六给我空出来。」 「……咦?」 这命令实在太突如其来,叶月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能下意识地回了个单音阶。幸而周正武正巧也不怎么专心,没留意到她小小的不礼貌,只把玩着手上的戒指,接续道: 「那天小毅要代替我出席李家的晚宴,虽然不是什么重要场合,但也算是正式亮相,我不想让他丢人,所以你也最好打醒十二分精神,莫要丢了13k的脸面。」 约莫是周正武的语气太严肃,又或是这位当家的气场太过强大,总归那个当下,叶月完全不敢提起她和周明毅持续至今的冷战,只能顺着周正武的意思,囁嚅着点了头,算是应允了这个压根不算请求的强制性邀请。 Chapter 10 越渐拉远的距离(5) 周明毅到底如何看待这次的宴会,叶月自是无从得知。但无论如何,他终是没有反对,从爷爷处得知她会出席后,也只是遣人到叶家来,告知她当天的大略行程,便又消失在她的生活圈,埋首到13k的繁重事务里头。 既见不到他本人,她索性也不去猜测他的想法,就这样乾耗着,直等到礼拜六的下午,她才在周正武的指示下来到周家,准备去见后者帮她预约的化妆师,让她好好帮自己打扮一番,然后才要从周家出发到李家去。 只看这阵仗,叶月就知道,在这次的晚宴上,周老爷子着实下了不少功夫。虽然他嘴上说不是什么正式场合,但瞧他特地提早把她召去「谈话」的架势,明眼人一看就知,这其中肯定有问题。要不然,也不至于把有名的化妆师katie都叫来。 说到katie,那真是业内无人不晓的存在,就算叶月还只是学生,都会不时被同学耳濡目染,左耳入右耳出地听着她的传说。 当然,所谓传说,往往是由金钱所堆砌而成的。也不见得katie有多糟,但技术愈好,叫价亦会愈高,这是无可推諉的事实。也就因为这样,当叶月推开房门,望见一脸无聊地站在那里,心情显然不是很愉快的katie时,情不自禁就吓了好大一跳。 不管怎么说,那可是大人物,或者不像艺人那么受欢迎,但只要平日有关注娱乐圈的消息,多少也会从新闻上得悉她的样貌。退一万步讲,哪怕她真不瞭解katie的身价,起码也该明白,周正武如此大费周章地从外头聘了个化妆师回来的用意。 叶月不是笨蛋,只愣了几秒,便立时回过神来,笑着跟对方打了个招呼。虽说技巧不算好,好歹也算是将刚进来时的愕然给掩饰了过去。 「叶小姐吗?」 见她率先示好,katie的脸色倒也缓和了几分,开口确定她的身分后,便拉开椅子让叶月坐下,并开始询问一些关于妆容的意见。 可惜她问得认真,叶月却是不太敢回话。说到底,katie是周老爷子特地给她指派的化妆师,想必他之所以愿意花上这么一笔钱,就是为了前些天的那句「莫要丢了13k的脸面」。倘若她不识相地给出建议,最后把事情弄砸的话,不用周正武开口,光是张然的滔天怒火,便足以让她吃不完兜着走了。 在其他人眼里,她也许是不择手段的魔女;但鲜少有人知道的是,其实在周正武这位大家长面前,她也只是一隻待宰的羔羊而已。 说来也奇怪,她敢于反抗张然,敢于站出来对抗学校师长待她的不公平,唯独周正武,每回面对他的时候,她总有种抬不起头的感觉,怎也无法保持一贯的理直气壮。 幸而katie也不愧为一流的化妆师,非常对得起她所出的价格,完全未因对象是她这种小女孩而掉而轻心,化妆棉抹在她脸上的动作也始终轻柔,使叶月不知不觉就忘了紧张,直至katie完成任务,边收拾工具边示意她自行察看时,她方才张开双眼,望向镜子里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叶月曾经听说过,世上从来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因为再怎么难看的女生,经过化妆品的装饰,都能摇身一变成为美女。她不晓得这说法由谁提起,更不晓得它有几成真确,但无庸置疑的是,这话的确在某程度上印证了化妆品的神奇。 从前她并不真的相信化妆品能为一个人带来多大的改变,可当她亲眼看见katie为她所化的妆容,她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以往的思想还是太狭隘了。 不怕自大地说一句,她的外貌条件从来不算差,然而大概也就因着这样,她总懒得去研究那些同龄女孩们所热衷的保养话题,是以如今都唸大一了,对化妆还是一窍不通。而若非今天katie在她面前露了一手,恐怕她还得继续无知下去。 如果说平日里,别人看到她会称讚一声「漂亮」的话,那么经过katie的巧手装扮后,今天的她简直可说是光彩夺目。就连叶月自己,当望见镜子里那个耀眼得不像她的女孩,都有些回不过神来,只能怔然盯着前方,好半晌都没能吐出一句话。 Chapter 10 越渐拉远的距离(6) 正发愣的时候,另一边厢的katie可能是误会了她的反应,以为她不满意成果,原先收拾的动作顿时停住,还回过头来问她是否有什么想要修改的地方,一下子将她惊得回过神来,连忙摇头表态。 「没事没事!我就是太震惊了!你的技术太厉害了,完全超出我的预期,所以我才……」 由于太过紧张,她被化妆品装饰得愈发标緻的脸容涨得通红,话也异常地多,说到后来几乎是语无伦次。幸而katie也不在意,而且大概是见她一时半刻还冷静不下来,一直板着一张扑克脸的她忽然挑起嘴角,朝叶月扬起一个安抚的笑容。 「像这样的称讚,我已经很久没听过了呢。」 「……咦?」 叶月闻言一愣,整个人霎时怔在原地,完全反应不过来。但不知怎地,明明没有听明白,一幕幕画面却自动自觉浮现于脑海,最终定格在了蒋之博的微笑上。 『既然喜欢,不用看得那么辛苦啊。』 虽然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但只要闔上眼睛,他的脸庞仍歷歷在目,彷彿他始终存在,从未离开过她的生命。 『你是我的师妹,同样修读视艺科,让你看看我的画,这又有什么问题?』 记忆里,他的眉眼那样柔和,更在她最痛苦的那段时光里,带来了那样多的安慰。 她曾问过蒋之博,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 说到底,她可是传闻中的魔女,哪怕她从来不曾在蒋之博面前展现过自己的黑暗面,但人言可畏,要说他对她一点怀疑都没有,恐怕连她本人都不会相信。 当时蒋之博听了她的疑问,静静瞅着她良久,末了终于什么都没说,只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发旋。 对于那时候的他们而言,这动作确实有些太曖昧了。也是因此,叶月并没有追问下去,直接就回避了这个由自己提出来的问题,于是她终究没有发现,那个被蒋之博安好收藏在眼底的答案。 直到此刻,她望着katie的眼神,触及她眸底那一抹与昔日的蒋之博如出一辙的光采,这才惊觉当年蒋之博想要传递的讯息。 他离开时,她对他说了好多遍谢谢,却还是觉得不足够;可她没有察觉到,其实在她不断道谢的同时,蒋之博也在尝试着向她道出感谢。 『……我就当作你是在称讚我吧。』 长年被否定的生活让她几乎忘了自己,甚至也忘记了,原来她仍然拥有激励他人的能力。就像数年前的蒋之博,就像现在的katie。 猛然意识到这件事,叶月心中霎时滑过一阵暖流,而那份被勾起回忆的感伤,亦随之被冲刷乾净。 她没有傻得开口向katie确认这事,后者却似乎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了什么,脣畔的笑意渐渐加深,又顺手替她整理了一下头上的发饰,瞧着她的目光愈发地温柔起来: 「别担心,全部人都会为你惊艷的。」 像katie这样的人物,一生不知见过多少帅哥美人,却难得愿意开金口,去称讚一个在她眼里可说是乳臭未乾的小孩子。可能就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何偏偏对这么一个小女孩另眼相看,唯一确定的是,叶月的话的确说进了她的心坎,那样纯粹的眼神,即使她早已被演艺圈这个大染缸染色,都没办法不被触动。 也许离开了这幢房子以后,她很快就会遗忘这个女孩子,忘记她俩曾经萍水相逢,忘记她们之间曾发生过的一切;然而她但愿自己会记得,那份让她再度记起最初逐梦心情的感动。 Chapter 10 越渐拉远的距离(7) 叶月并不明白katie心中所想,只知她连再说声谢谢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周正武遣来催促她的手下带走,一路护送到周明毅面前了。 临走的时候,她忍不住回头去看katie,却只得到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心情莫名就复杂起来,也说不清到底是忐忑抑或期待。倘若非要追究,大抵只能说是各佔一半。 其实她会这么紧张,亦是无可厚非,毕竟今天是她和周明毅冷战长达数个月后的首次交手,要说她完全不在意他的态度,恐怕连她自己都不会相信。 说穿了,她心里一直很想知道,对于她的避不见面,周明毅到底有没有那么一点点的难过?就算不感到伤心,长年伴在身侧的人忽然消失了,应该总会有些不习惯的吧? 她就这样悄悄猜度着,患得患失地过着每一天,却终究没等来他的示弱,甚至她本人也在这过程里愈来愈胆怯,心底开始出现各种小剧场,想着他是不是觉得摆脱了自己要轻松多了?又或者,在她逃避他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认识另一个陆筱菱了?那个多年来被她强佔着的位置,是否已移交到他人手上了? 真要说的话,自己先莫名其妙向他发脾气,然后又自顾自地发起冷战,实际上并没那个资格去计较这些;但无庸置疑的是,有一点从过去到现在都不曾改变过,那就是,她始终深深地喜欢着周明毅这个人,不管他待她是好是坏,她就是死心塌地的喜欢他。 就算全世界都不看好她,就算连强迫他俩定下这段婚约的周老爷子都认为她该放弃争取,可她就是犯贱地喜欢他,怎也无法移开定睛在他身上的视线。 跨越当年的青涩,来到轻熟的大学时代,她学会了压抑,唯独对他的感情,非但没有褪色的跡象,反倒随着年月消逝,愈发地鲜明起来。到最后,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她是真的喜欢他,抑或只是不愿承认失败,才会在有关他的事情上如此执拗? 与他共同走过的十多年里,她曾无数次冒出放手的念头,而这回的冷战可算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无论这期间她所抱持的心态为何,至少她的确控制住了去找他的衝动。但也就因为这样,当她必须再度和他接触时,心里的不安亦随之愈发深重。 她多希望此时所感受到的惶惑只是她的错觉,可惜的是,后来事实证明,她远比自己想像中,还要更瞭解周明毅。 当她踩着高跟鞋,龟速走到周家门口,周明毅早已在轿车里等候了。那会儿,她从车窗里远远窥见他的侧脸,一颗心不由自主就悸动了一瞬,非常自然地代替她的嘴巴,传递了即使已许久不见,她对他的喜欢依旧分毫未变的讯息。 不过教她微微失落的是,和自己的激动相反,周明毅的神色从头到尾都异常冷静,哪怕在她矮身跨进车厢那一刻,都只是淡然抬眸看了她一眼,然后便移开了目光,重新专注在他腿上的那台笔电上。 她不知该如何解读他的表情,却也不愿甫再见便又开啟新的纷争,末了只得訕然一笑,以掩饰自己的尷尬。 待她系好了安全带,轿车缓缓发动,她抿脣盯着窗外好半晌,最终还是没忍住,又一次回过头来看他,而后逕自挣扎了一会儿,才终于啟脣: 「那个……明毅哥,好久不见了呢。」 她的声音极轻,但身在这辆连同司机在内,仅有三人的车子里,也称得上响亮,至少要听清楚内容是绝对没问题的。然而周明毅也不知是否出于故意,听了她的话后,只随意瞥了她一下,近乎敷衍地回了个单音阶便完事了。 「嗯。」 就这么一个听不出情感起伏的字,饶是她有再多的热心,都被浇熄得七七八八了。但她还是强自打起精神,撑起笑容面对他: 「你最近很忙吗?我前阵子还挺忙的,报告什么的都挺多,都有些忙不过来了……」 藉口。 她很明白,自己这话说得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换作她是周明毅,肯定不会取信。但纵使这理由委实彆扭,她还是想为自己辩解看看,即使周明毅听后会讥讽她,她也甘愿认栽。因为不管怎么说,犯错的人总是她,先低头也没什么,反正这么些年以来,她在这段关係中总处弱势,也不差这一次。 可是她始料未及的是,自己都已经委曲求全到这种地步了,周明毅却连多说一个字都吝嗇,等她好不容易结束这段冗长的剖白,抱着满心希冀等待他的答覆,却只换回了另一个平稳单调的「嗯」,那个当下,她的理智线「啪」地断裂,霎时将那些曾提醒过自己千万遍的顾全大局、宽宏大量都丢到了一旁,整张脸都黑了,猛然松开安全带,抬腿一迈,随即跨到了周明毅身旁。 Chapter 10 越渐拉远的距离(8) 她换位置本是想质问,然而她话都还没说出口,周明毅马上闔上电脑的反应便教她整个人僵在了原地,顿时连生气都忘了,只能睁着悄然浮上受伤的双眸,怔怔望向自己的未婚夫。 沉默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周明毅被瞧得受不住,直接撇过脸去,她才恍惚回神: 「明毅哥……」 真要说的话,就连叶月本人也不清楚,自己之所以喊出这三个字,到底想要从未婚夫那儿获得什么样的回应? 希望他同情自己,或是纯粹表达自己的心伤?又抑或,这当中不存在任何涵义,只是被伤得太深,所以她才忍不住出声,冀盼从他那里得着解释,以安慰自己早就千疮百孔的一颗心? 关于这些,叶月始终找不到答案,唯一明白的是,当周明毅的眼角馀光望见她靠近自己,第一反应竟是猛地抬手闔上笔电的时候,那一剎她所感受到的疼痛,比以往任何一次被他狠狠拒绝都要来得深重。 她很难说明这当中的缘由,但后来一次次回想起这一幕,她想最合理的可能性大概是,周明毅的这个动作不仅再度印证了他不喜欢她这件事,更证明了他对自己的不信任。 作为未婚夫妻,他俩迟迟未能达成共识,那是眾所周知的事实;但撇除这尷尬的身分不提,他俩哪怕称不上挚友,好歹也能说是关係不错的青梅竹马。退一万步讲,如果他们的相识不是以那荒诞的婚约为起点,说不定他们根本不会走到今天这局面,甚至可能成为彼此的知心好友。 这么多年过去,两人之间一直都如履薄冰,仿如走在钢索之上,维持着危险又微妙的平衡。或许是怕她因而误会了什么,周明毅几乎都不会向她主动提及13k或学校的琐事,但一般而言,若他心情不算太糟,那么只要叶月开口,基本上他并不会向她隐瞒。 倘若非要说这些年来,周明毅瞒了她什么,大抵就只有他的情史了。 她永远不知道有多少同级生向他告白,又有多少学妹给他递了情书,儘管她尽己之力去阻止了不少人,但学校那么大,她就只有一个人,难免会有些漏网之鱼。至于真正威胁到她的地位,攻佔周明毅正宫女友之位的邱梓菡和陆筱菱,除却那些堪称黑歷史的「接触」,叶月和她们可说是毫无交集。 实际上,若要叶月自己来说,她也不太想要听到这些。 被迫接受未婚夫拥抱着别的女人,这已经够窝囊了,还要她笑着大方接受,那压根是不可能的任务。周明毅大抵也深明这点,才会从头到尾都对此缄默不言。 她并不介意他闭口不谈他的感情事,可是她总以为他足够信任她,至少该信任她绝不会出卖他,否则,她何苦留在这个早就没有自己立足之地的地方? 她还以为,他理应是瞭解自己的。哪怕他无法对她回以爱情,起码关于她待他的真诚,他早该瞭解得彻底。然而歷经十数年的时光,来到十九岁的凉秋,她忽然发现,原来他们从来就不瞭解对方。 『你觉得我会出卖你吗?』 两人对望良久,最后依然相顾无言,而叶月终于没把这话问出口。但她知道,就算日后周明毅为此向她道歉,她亦再也没办法以当初的心情去面对他了。 今天所发生的事,会永远留在她心里,正如对邱梓菡的愧疚、对陆筱菱的羡慕和嫉妒,都是藏在她内心深处,注定无力解开的心结。 她想向周明毅阐明她的感觉,然而张开口了,却又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最终只能重归默然。 或者周明毅也注意到了她的欲言又止,只见他左顾右盼了好一阵子之后,总算愿意回过头来,定睛望向叶月。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个资料很重要,是机密,所以……」 说这话时,他的神色僵硬得可以,不晓得是因为临时编藉口而感到彆扭,或是为自己无意间又再伤害了她一回而觉得自责,但无论如何,此刻的叶月早已无心深究,只是默默垂眸,挪动身体回到原本的座位,且直到抵达会场以前,都没再开口和周明毅讲过一句话。 Chapter 10 越渐拉远的距离(9) 那一天的晚宴到底是怎么过去的呢? 事过境迁以后,叶月多次试图回忆起这天,却只捕捉到零星的记忆碎片,怎也无法拼凑出完整的模样。后来她想,大抵是两人车上的对话衝击太大,以致她深陷其中,迟迟回不到现实来。 残缺不全的记忆里,她只记得自己一直走在周明毅身后,拎着一杯忘了叫什么名字的橙色饮料,陪他和各个她或有耳闻,或根本闻所未闻的人物打招呼,整个人就像个洋娃娃一般,虽掛着得体的微笑,却压根没将别人的话放在心上,宛如一具行尸。 这么说也许有些太夸张了,但回想过往这十多年的人生,她可不就像洋娃娃似的,被周、叶两家玩弄于股掌之间? 说起来,先前周正武特地把她叫到周家去,耳提面命地好生嘱咐了一趟,想必也是因为对她不抱期望,才让她以现在这般姿态出现在眾人面前,不求有功,只求无过,只要她别做出太过火的举动,丢了周家或13k的脸面,便算是过关了。 真要追究的话,叶月其实并不在意周老爷子的想法,甚或周明毅是否也和他爷爷站在相同立场,她也觉得无所谓。 在13k的相关事务上,她向来很有自知之明。虽然在最迷恋他的那段时期,她也曾想过要当他的贤内助,可是瞧瞧自己那惨不忍睹的成绩,再看看周明毅每天接受的高强度训练,她很快就放弃了这种异想天开的念头。 归根究底,她和周明毅的资质委实相差太远,就是她抱有帮忙的热心,亦缺乏付诸实行的能力。从周正武的角度看来,大概只要她安守本分,别要拖了他宝贝孙子的后腿,他就该感谢天地了。 她从未过多地在乎过这一点,直至周明毅的不信任浮上水面,她才猛然惊觉,自己长年习惯性的不思进取,竟在不知不觉间,更多地拉远了他俩本就不小的差距。 而最难过的是,这并非整个夜晚最煎熬的部分。 倘若有人来问叶月,是否讨厌这样的交际应酬,她只会耸耸肩,然后告诉你,并不算讨厌,但也没有特别喜欢。 说到底,人长大了,应酬这回事总该学会。大学的小型功利社会、职场上的欺善怕恶……各种不公平的际遇都会随着年纪增长而渐渐浮现,可你却不能为此抱怨,还得每天调整心情,笑笑地应对这群虚偽的「朋友」,最终将自己也变成了那种曾高声喊着最不想成为的那种人。 这不能说是一种错误,只是人成长到了某个阶段,理所当然要经歷的事罢了。 叶月不敢说自己有多成熟,但至少这点道理,她还是明白的。所以即使不喜欢,她也不会拒绝参加这类聚会。但她可以不在乎周遭人的目光是友善或带有恶意,却没办法忽略周明毅的不重视。 毫无疑问,那必然是出于他的刻意,否则,怎可能每个人问及她的身分,他的回答始终模棱两可,却不肯公开他俩那在13k内无人不晓的婚约? 「她?今天的女伴而已。」 「这种场合,总该打扮得漂亮些,才不会失礼啊。」 「这些重要吗?我们可以谈些更重要的事,比如前两天林家……」 耗时三小时以上的晚宴里,向他搭话的人无数,可是从头到尾,他都对她未婚妻的头衔隻字不提。就算有人不死心,穷追不捨地追问,他依然顾左右而言他,并巧妙地转开话题,直说到对方彻底忘记原本的目的,才以片叶不沾身的姿态别过客人,往下一个可能的生意伙伴走去。 叶月不傻,更比谁都更清楚他的意思。应该说,早在初中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这个她所认定未来要娶自己的人不喜欢自己,从来就不想承认自己,哪怕时光流转,来到十年后的现在,他的意念都未曾有过一秒的动摇。 对的,他不属于她,而事实上,她也并不属于他的世界。 明明都有这样的认知了,却还是纠缠至今,究竟是为什么? 霍然想到这个问题,叶月脑海里忽然掠过一抹光芒,但还来不及抓住,便已消失无踪,而她更不敢继续深思,只能匆忙垂眸,遮去自己眼底盈满的不安,默默待在周明毅身后,看他周旋于眾人之中,说着她听不懂的话,打着她想不透的暗号,感受着他俩之间,那越渐拉远的距离…… Chapter 10 越渐拉远的距离(10) 一整个晚上,她就像是失了灵魂一般绕着会场走来走去,回心一想,连自己究竟吃进了多少食物都记不清,更遑论记得手上那杯鸡尾酒续了多少遍。 叶月目前才十九出头,和大学的同学们也不算太相熟,生活里虽不缺碰酒的机会,却也不是什么酒鬼。关于自己的酒量,她可真是没底,喝到后面只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只差没将眼前的周明毅看成两个人。 也不知周明毅是否留意到了她的不对劲,虽然全场视线几乎都没落在她身上,但后来别人要给她敬酒,他总会不着痕跡地替她挡住,先行一步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算是圆满了对方的面子,顺带也保护了她。 叶月想,大抵就是因为他不分时间气氛,不经意间流露出这点难以言喻的小体贴,她才总是对他割捨不下。就像这晚,分明是难过的,可瞧着他的举动,她却又情不自禁地心软,就连盘踞心间许久,差点淹没掉她整个人的空落感,她都心甘情愿地忽略了。 如果晚宴就此结束,想必日后她回想起这一晚,远不至于那般心伤。可惜的是,这个世界从来就不能尽如人意,结果当晚宴会完结后,还晕乎乎的她被周明毅搀扶着到轿车处,还没来得及坐进后座,周明毅便被一把男声叫住,阻断了他俩本来尚算亲密的动作。 「周大哥!」 这声清亮的叫唤越过沉寂的夜空,传进她的耳膜,瞬间驱走了她的全部醉意。 她闻声侧头,就见约十步之外,一个穿着单薄,身高与自己相约的年轻男生站在那儿,扬着教她自惭形愧的灿烂笑容,边挥手边朝周明毅跑来。 只瞧上那么一眼,她顿时就明白了。那是一个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至少换作是她的话,大概永远都无法笑得那样纯粹。 她的存在总是带给他人压力,却不能带来快乐。像是周明毅,像是张然,又像是叶亮,他们都是活生生的实例,从瞧着她的目光到与她的互动,无一不印证着她在他们眼里有多不受欢迎。 正因她比谁都更清楚自己有多惹人厌,所以她总是能一眼看出别人的本质,尤其是那种和她截然相反,既乐观又开朗,彷彿跟她活在不同次元的人种,只消一下对望,她便能立刻定义。而她非常确定,这个正扬着笑,朝周明毅快跑而来的大男生,显然就属于这一类人。 她的直觉绝对不会出错,这就是那种,只要看见他微笑,自己也会跟着微笑的人。 同时,也是她一辈子也成为不了的那种人。 老实说,事到如今还在意这种事情,着实是有些幼稚。毕竟她都年近二十了,被称作魔女、维持这人人见了都忍不住摇头的个性也十年有馀,就是突然良心发现,想要当回好人,也已经来不及了。 实在说不清心头到底什么滋味,她乾脆别过头,躲开周明毅不知不觉已松开的手臂,自行迈进车里,给外头的两人留下对话的空间。 周明毅并未注意到她的退让,确切地说,他此刻的心思全都放在那个朝自己飞奔而来的男生身上,压根分不出心思来关注其他人。 他明显是认识那男生的,纵然后者的地位连平常跟在他身后的小弟们都不及,可基于各种复杂的原因,他还是记住了他,甚至还在塞满各种资讯的脑子里,为这男生留了个位置,记住了他的名字。 Chapter 10 越渐拉远的距离(11) 黎华成。 关于这男孩的名字,替他管理香港各区情色行业的手下,组织分部「梅花」的首要人物,代号king的唐修远是这么告诉他的。而周明毅也不晓得怎么一回事,唐修远就随口说上那么一次,他竟就记在了心上,从此再也不曾忘记。 倘若非要寻个理由,倒也不算太困难。说到底,黎华成就算在13k这样的黑道组织里,都是个相当特殊的存在。虽已染上了黑,但以唐修远为首,组织内大多数的人都爱护着他,不愿让他接触到太深入的东西,明里暗里总透露着随时要让他抽身而去的意思。 周明毅其实也能理解,因为黎华成确实不像是这圈子的人,应该说,任何一个在黑道里混久了,稍微有点眼色的人都能看出来,他根本就不适合13k。 如果环境许可,他本该在学校里,开心地享受他的校园生活,唸着他喜欢的科系,将来找个贴心的女朋友,然后结婚生子,平淡地过完他的人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和他们这群都不知道有没有明天的傢伙混在一起。 不过黎华成本人倒是看得挺开,只笑着说,他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弟妹平安就可以了。反正他差点被迫下海卖淫,末了还是幸运地被唐修远救了,单是这一点,他已非常感恩,亦乐于为13k卖命。 当时听唐修远说起这桩,周明毅只觉得,这男生未免太傻了。哪怕在自己领导下的13k还算有所节制,总归也是黑道,怎也乾净不到哪里去,而他分明还在青春年华,怎就那样执迷不悟,陪着他们蹚这浑水? 此后有好几回,唐修远来找他谈事情的时候,身边都会带着黎华成,看来确实是把他当弟弟在照顾。周明毅看在眼内,却也没说什么,主要是他明白唐修远的心情。 像他们这种深陷其中的人,最容易被黎华成这类人吸引。正因自己再也回不到最初,才没办法对还没被大染缸同化的人视而不见。 当他与黎华成见面次数愈发增多,他的心情亦愈发鼓臊,最后他终于肯定,自己的认知全然正确──这的确是一个傻气到没边的大男孩。 就像今天,唐修远明明只是派他到会场来传话罢了,他却说不想打扰,因而只穿着一身难以御寒的衣物,发抖着等在会场之外,直等到宴会结束,他准备回家之际,才出言截住了他。 简直找不到比他更傻的人了。 委实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于是周明毅听了他的报告,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只能叹息一声,向他摆了摆手。 「上车吧,我先送你回家。」 面对这位顶头上司的邀请,黎华成显然有些失措,拼命地摇着手说不用,末了却还是争不过周明毅,被不耐烦的后者伸手一推,直接推进了轿车后座。 虽然以轿车的总面积,就算他们三人一起挤在后座,也不至于太过拥挤,可是当叶月望见男孩被推进来,并他眼底那完全来不及掩饰的不知所措,犹豫了数秒之后,终于还是直起身,推开车门,换到前座去了。 真要说的话,这真是个太莫名其妙的举动。不管怎么说,她可是周明毅的未婚妻,理所当然该坐在他身旁,可她明明有那个资格,却还是放弃了这权利,甚至还主动起身,给那两人让出了位置。 若去问叶月为什么会这样做,恐怕连她本人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没来由地,她就是有种直觉,觉得自己该要这样做。 彷彿介入的第三者不是突然出现的黎华成,而是始终陪伴在周明毅身旁,却好似活在不同世界的她自己…… 心脏微微有些刺痛,她却刻意忽略,只紧紧咬住下脣,闔上眼睛,任由自己的意识掉落到黑暗之中,再也寻不见半分光明。 后来她想,大概早在那时候,她就已经觉察到了。只是她总以为事情不会那么糟,就像邱梓菡出现时,又像陆筱菱和周明毅在一起时,直到一切彻底失控,她才猛然惊觉,竟是自己不自觉地,让事情一步步走到那样的境地。 和她不一样的是,当时的黎华成大抵是真的什么都没发现。毕竟眼看她换到前座去,他还满眼忐忑地低声问周明毅,徵询自己能不能自己骑脚踏车回家,可惜这提议再一次被后者强硬否决,他只得垂头丧气地应声,并顺着周明毅的提问,开始回答分部最近遇到的一些问题。 其实从头到尾,叶月都没有真正入睡,两个男生的对话,她虽听不清晰,却也并非一无所知。那会儿,她听着周明毅一句又一句状似平淡的询问,不知怎地,心里就是一阵不安。 『我……不是那个意思……』 疼痛的感觉悄然来袭,她不着痕跡地做了个深呼吸,没让旁边的司机察觉。 『这个资料很重要,是机密,所以……』 没关係,他肯定没有别的意思,她真的无须在意。 她努力说服着自己,却没想到,在不久的将来,许多风波将倏然而至,颶风一般席捲她本就不算平顺的人生…… Chapter 11 画布上的空白(1) 此后,日子似乎又回到了正轨,唯一的分别是,叶月和周明毅之间的冷战结束了。虽然彼此依然不见得有多热络,可是她总算愿意卸下防御,率先向他投降,而周明毅心里纵然有千万句言语,见她这般态度,也只得暗地里叹息一声,默默接受这种再次回归最初的相处模式。 然而倘若非要说现在的生活和以前有什么差异的话,那大概就是组织内外愈发频密的聚会了。 其实叶月看得出来,按周明毅的意思,本该是不想让她接触到任何13k的相关事务的。也不知他到底出于何种用心,约莫是心里仍想着总有一天要和她解除婚约,所以有关13k的内务,能不提起的,他总是尽量不提起。 要说她完全不受伤,那肯定是骗人的。但为了这个跟周明毅大闹一场,或是再发动冷战数个月,她又觉得没有必要,于是最终她还是忍了下来,没有为此向他抗议。 后来想想,她之所以能忍住,没像陆筱菱出现时那样发飆,只因着周明毅至今尚未笼络完全的权力。 哪怕13k近年已渐走下坡,它毕竟也是香港这片土地上,曾教人闻风丧胆的组织,覬覦当家位置的人还是有,而且从来都不在少数。为了巩固周明毅的地位,周正武明里暗里施了不少手段,让她陪着孙子频繁出席各种社交场合就是其一。 这不能说多高明,但叶月不得不承认,周正武的做法确实有其意义。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所处的环境不是危机重重的黑道,现今的社会环境也不见得有多单纯。最现实的是,儘管你拥有实力,也不一定就能站上金字塔的最高峰。一个人是否能成功的决定性因素,往往不在于他自己付出了多少,而是看似与目标无关的其他人。 关于这点,周明毅大约也是明白的。应该说,连她这个半调子都能明白的事,聪明如周明毅,怎可能一无所觉? 他理应比谁都更清楚自家爷爷的心思,更明瞭周正武的安排意味着什么,所以不论他如何不愿意,甚至一再以各种藉口逃避这种场合,间或还是会妥协,领着她这个在各种意义上都有些尷尬的未婚妻踏进宴会场地,非常偶尔地,他出去找人谈生意,也会把她带在身边。 叶月最喜欢这样的时刻,虽然晓得这顶多只能说是他的逼不得已,但看他毫不忌讳地待在自己身旁,认真地谈着那些她所不瞭解的事情,那熟悉又微微带着陌生的侧脸,总能教她情不自禁为他悸动。 她不知道他是否察觉到了她的这份眷恋,但无论如何,他终究没有揭穿她,态度始终如一,没有阻止她跟着,但也并没有多热络。 真要说的话,他都忍让到这地步了,她早该知足了。可是「知足常乐」这四个字谁都会写,真正能做到的人却寥寥可数。而很快地,叶月便发现,自己虽努力假装不在意,却还是没办法彻底无视他的冷淡。 如果说以前周明毅还会愿意对她敞开心防,那么随着他在13k的地位愈来愈高,他的心墙也筑得愈来愈高,最后终于建成了不容任何人接近的高度。 她并非真的不能理解他的苦衷,毕竟当家的位置也不是太好坐,她一个游手好间的「大嫂」都得备受批评,何况是手握实权的他? 但理解归理解,有时当她见他眉头紧蹙,关心地问上一句,却只换回一阵沉默,或一句直接却伤人的「这不能告诉你」,她心底或多或少还是会难过。 要说理由,随口也能说上数十个。但即使她拼命想要掩耳盗铃,却终究骗不过自己,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初见黎华成那一天,两人宴会前在车上的对话。 也许他只是想要拖延得更久一点,逃避着不肯面对她最终会嫁给自己的事实,彷彿只要不让她触碰到太多周家的事,就能成就放她离开这件事。 若这真是他的想法,那无可否认的是,他的确为她设想了很多,可惜却不是她想要的方式。 想到这里,她难掩疲惫地发出一声长叹,勉力打起精神,握紧画笔,强迫自己重新专注在眼前的画布上。 Chapter 11 画布上的空白(2) 总归创作这种东西,就是没有一个定准。就如当初阮文嘉如何威逼利诱都没能逼得她提起对绘画的兴趣,可蒋之博只轻轻递过来一枝铅笔,便开啟了她长达数年的梦想之路,这要是告诉初中时的她,想必她肯定会感到不敢置信。 而最无奈的只是,即使她真的非常喜欢画画,却也无法阻止瓶颈期的到来,更无法控制它到来的时间点。 若非要她用个比喻,那她大抵只能说,灵感大神就如同女生的月经一般任性,倘若祂想要来,你挡也挡不住;可祂若不愿来,你再怎样哀求,亦求不到祂来大驾光临。 其实单是这点,叶月还不至于太在意;偏偏这瓶颈来的时机太不对,正巧赶在她的作业期限之前,把她逼得焦头烂额,差点没直接抱头撞墙去。 然而后来回想起这段日子,她却又觉得,那会儿虽忙碌,至少也算平淡。疲累归疲累,但说到底,周明毅还是保持着一定程度的体贴,眼见她真太累了,还会替她向周正武求情,免去她与后者的几次会面。 可惜这样的平静并没能持续太久,不久之后,周明毅的毕业论文完成,和眾多同学一起,戴着少年时无比嚮往的四方帽,走上了毕业典礼的红地毯。 当时叶月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心里还没有太大的感觉,只一味感叹着时光流逝之快速。直到他离开了校园,再度从她的生活圈撤离,全心投入到13k的管理中,甚至紧接着被正式交付当家的名号,她才终于不得不承认,儘管她非常努力想要走在他身旁,可他的步伐却是那样地急速,丝毫不肯为她等待。 纵使她一再告诉自己无所谓,却还是抵抗不了铺天盖地而来的压力,只能自欺欺人地,一遍遍重覆着「没关係」三个字,然后继续过着「有关係」的生活,唯有夜深人静时,她会愿意悄悄向自己承认,她追得好累好累,并默默流下几行不为人知的眼泪。 回想起来,似乎从小到大,她的哭泣都是那样地压抑。可能是因为她心里太明白,哪怕真的哭出来了,也不会有谁来可怜她,所以情愿把难过留给自己,对外摆出刺蝟般的防卫姿态。 以前青春年少,或许还会因着抵受不住周明毅及家庭的冷漠,而情不自禁在公眾场合崩溃;但人总是会成长,她活到这年纪了,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稍不顺心,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衝去质问未婚夫的傻女孩。相较以往,现在的她学会了更多地忍耐,但这明明是件好事,她却感受到了更深的寂寞。 渐渐地,不安开始蔓延,偏生她又无处紆压,只好画画发洩。 平心而论,如果不是作为作业,而是为兴趣而画的话,画画这件事对她而言其实并没有那么痛苦。可是人生在世,总有许多必须妥协的事,比如说她为逐梦而选择了升读大学,那就注定不能逃避愈发沉重的课业压力。就算她已经累得连觉都睡不安稳了,也一定得死撑下去,否则,过去她所付出过的代价又算什么? 有时候,她盯着那些复杂的艺术发展史,并上方繁杂得教人昏头的眾多人名,心底总会昇起一股怀疑,想着自己真的能把这些背下来吗?昔日凭着一腔热血衝动,硬逼着自己走到今天,是否做错了呢? 人生从来没有回头路可走,但也就因着这样,人总是习惯于回望,深怕哪一步走错了,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復的境地。只是每个人都忘了,人生最可爱也最可悲的就是,不论你活得是好是坏,都不存在重新开始的选项。 实际上,叶月倒也不是想不通,只是对于缺乏依靠的她来说,无从倾诉的感觉太糟糕,所以她才会不由自主地,一再回忆已然无力扭转的过去。 Chapter 11 画布上的空白(3) 其他人到底如何度过低潮,叶月不得而知。可对她来说,那就是一种煎熬,甚至日后回想起来,她也想不出到底那段时光里,有什么是值得她怀念的? 暂且撇下课业不谈,即使回到家了,她也得不着半点喘息的机会,只能默默承受张然的冷嘲热讽,而这些年来空长了年纪,情商却每况愈下的弟弟也总会在旁落井下石,极尽讥讽昔日她拼命考上大学的用心。 真要说的话,家人这样的反应也在叶月的预计之内。虽说他们对于自己的未来规划并没有太多的限制,但她离经叛道地选择了这么一条压根看不见未来的路,还是跌破了他们的眼镜。 说到底,叶家父母都抱持着以利为先的价值观,不然当年也不至于把她半买半送地交到周家手里。而艺术这种东西,能靠它吃饭的人着实太少,少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此在他们眼里,艺术的价值本就不高,甚或说是一文不值也不为过。 相较于成天待在家里的张然,叶衡安对于自己这女儿的事情,大多时候都採取不管不顾的态度。可是冷漠如他,当年得知她报考了艺术科系,还是特地赶回家里,将她狠狠骂了一顿。 大学刚开学时,叶月有次偶然和同学提起这事,那女生随口问了一句,那时她是不是很难过?而她沉默半晌,最后还是没有回答,只给了那女生一个简单的微笑,轻巧地带过了这话题。而她终于没对那个女生解释,自己早就不对父母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这件事。 之所以什么也不说,主要是因为她非常明白,如果一个人生长在幸福美满的家庭,那他一辈子都不可能理解,为何「家」这样一个本该充满温馨的地方,却成了儿女避之唯恐不及的沼泽深渊? 严格说来,叶衡安的指责其实并没有伤到她。毕竟他再怎么反对,她要是不肯更改志愿,他亦是无可奈何。 这可是她的人生,叶家父母虽在她尚未懂事的童年剥夺了她的婚姻自由,夺走她青春岁月里本该拥有的天真无邪,却不能在她长大以后,再度剥夺她为梦想努力的权利。 哪怕别人再如何取笑,她既已下定决心,便断没有退缩的理由。就算是生她养她的父母,也没办法从她脑海里抹去蒋之博的存在,并她曾在心里对他许下的承诺。 只是叶月虽明瞭这一切,可她终究只是个人,面对着家人的不谅解,会感到难受亦是再正常不过。而她唯一庆幸的是,纵使她始终没能抽中大学的宿舍名额,然而因着周家的金援,她幸运地在寸金尺土的香港找到租屋,得以在学校附近住宿,不至于像中学时那样,每天都得被逼回家接受张然的「碎碎念刑罚」。 当然,倘若没课,也没什么急着要交的报告,她还是得回家去瞧瞧父母。但她倒是也知足,应该说,她比谁都清楚,若是像以前那样每天回家,承受张然的谩骂及叶亮的嘲讽,恐怕她早就被压力压垮,直接跑到学校顶楼去自杀了吧。 不过幸好,纵然过程充满痛苦,她终于还是熬过来了。 周明毅毕业后两年,她几经辛苦,流过无数泪水及汗水后,总算迎来了印证着她四年血汗的毕业成果展。 确定展出日期后,不少同学都兴奋地广邀亲友,想着和至亲分享这份得来不易的喜悦,唯有叶月异常安静,只默默画着她的画,默默去找教授讨论,默默地一遍遍做着修改,但自始至终,都对邀人来参加展览这回事表现得兴致缺缺。 倒也不是她真的对此丝毫不感兴趣,但仔细一想也就知道了,接管13k才两年不到的周明毅哪有时间来参加她的毕业成果展?难听点说一句,以他忙碌的程度,除非她突然出车祸死掉,否则想要在晚宴或周家以外的场合见到他,那压根是痴心妄想。 至于叶家父母,那就更别提了。这几年间,他们虽然好不容易放弃了说服她转系的念头,却绝不代表他们改变了对艺术的观感。要让他们来参观成果展,约莫只会落得一个下场,那就是毁掉这个对她而言太过重要的日子。 于是她想,没有人来也没关係,单单只是从大学毕业这件事,便足以教她兴奋上三天三夜了。所以,就算谁也不能来见证这一天,只要她自己在,那也就可以了。 她这样告诉自己,却还是抵受不住自心底昇起的寂寞感,而她更没想到,最后她竟在这一天,遇上了某个彻底改变她人生轨跡的人…… Chapter 11 画布上的空白(4) 「请问,你是叶月吗?」 叶月听见这声问候的时候,人正坐在交谊厅里,咬脣思索自己这个月为画画而超支的生活费要怎么补回来,思考得正专心,冷不防这么一把陌生的声音插进来,霎时就是一愣。 她下意识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哪个同学,甚至也不是平日甚少交流的教授或助教,而是一个艺术气息浓厚,但她非常确定不属于自己科系的中年女人。 要说艺术气息浓厚,这说法其实很玄。因为就算把千百个理由放到叶月跟前,恐怕她都说不上来,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可与此同时,她也相信,倘若班上任何一个同学看见这个女人,都会和她產生一样的念头。 后来回想起这一幕,叶月才觉得,那大概是因为,眼前的这个女人,不管打扮也好,始终微微上挑,彷彿带着笑意的眼神也罢,都透露出一种对艺术的热情吧。 说起来,那份热情还似曾相识,就如昔日她在蒋之博身上看到的那般。只是相较之下,蒋之博给她的感觉更接近于「初生之犊不畏虎」,虽然勇敢,却总带着一种不成熟的天真;而这女人则更温和一点,仅仅看着她的眼睛,便好像看见了曾经的岁月静好,看见她是怎样在漫长的时光里沉淀下来,最终成为现在这般模样。 约莫是想起蒋之博的关係,思绪跳转到这里,叶月原先还有些戒备的神色也微微松懈,简单地点了点头,算是给出了回应。 平心而论,她这动作是显得过分冷淡了,幸而对方似乎也不在意,依旧维持着礼貌的浅笑,接着又问了句「我能坐下吗」,得到叶月的首肯后,才以一种优雅得不可思议的姿态,缓缓在她身侧落座。 「我能叫你小月吗?」 真要说的话,以叶月的防备心,本不该答应女人的要求,但可能是后者的目光太温柔,她犹豫了半秒,末了还是微微頷首,算是默许了这个对初识的两个人而言,多少有些显得过分亲暱的称呼。 叶月不知那女人是否有留意到她那一瞬的迟疑,但无论如何,她都没有表现出来,只抬手拢了拢头发,语气和蔼地接道: 「我姓萧,你叫我萧阿姨就好了。」说到这里,她稍稍一顿,像是在考虑要怎么接下去,「我刚从b大楼那边过来,心里一直想着,也许未必真的能遇到,但如果可以,还是希望和小月你见上一面。」 b大楼正是自己科系举办毕业成果展的地点,因此叶月听到对方这么说,也并不算太过意外,却还是忍不住埋在心里的少许疑惑: 「可是萧小姐……呃,萧阿姨……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在作品下边看到你的名字,就去入口找了当值的学生,她告诉我这时间点你应该会在这里,我就来碰运气囉。」 叶月听后,实在不晓得该说什么,只得状似敷衍地「喔」了一声。未想萧阿姨却像看穿她的心事一般,微笑着道出了下一句话。 「你一定在想,这个女人怎会这么变态,竟然为了找你这样的小女生,如此大费周章?」 乍听这话,叶月反射性就想要反驳,张开口却又一阵哑然,最后只得默默闔上嘴巴。 毕竟她是明白的,纵使她确实不觉得面前的萧阿姨是坏人,但无可否认的是,听到她找到自己的过程时,她心里的确曾闪过讶异。 不过,萧阿姨并未对她的心虚表示任何意见,只别开视线,转而盯着交谊厅墙上的某幅复製画。 「你会这么想也不奇怪,但阿姨我并没有想得那么复杂。」她微笑,「我只是很想看看,能画出那种画作的女孩子,究竟长什么样子?」 「……咦?」 「你的画很棒,却也带着很深的寂寞,偏偏笔触又有种根深蒂固的温和,好似曾受过某人的薰陶,被影响得完全融合到画作里头……呵呵,不过你自己大概根本没察觉吧?」 叶月不语,脑海里却不自觉地闪过多年以前,她曾对蒋之博说过的一番话。 『你的画很棒。虽然现在还没画完,我也不是什么评论家,但我真的觉得那幅画很棒。以往我并不喜欢那种色调,可是看你那么下笔,我一点不适感都没有,就好像……那幅画本来就该是那样子,而你只是把它还原。』 无庸置疑,她非常喜欢蒋之博的画,而她的绘画技巧亦大多是这位学长教出来的。纵然阮文嘉也在她的绘画之路上提供了不少协助,可相比蒋之博这位啟蒙师傅,终究还是有着好一段距离。而她从未想过的只是,原来哪怕在蒋之博离开的这么久以后,她作画时依旧残留着与他有关的习惯。 「别误会,我没有挞伐你的意思。」 正兀自恍神,萧阿姨温雅的嗓音又将她拉回现实,而她这才发现,那种语末微微上扬,好似永远带着笑意的腔调,和记忆中的蒋之博竟是那样地相似。 「我是真心喜欢你的画,在我看来,那样的矛盾也带着难以言喻的美感。只是我觉得,能画出那种画的人,心里肯定非常非常难过,或至少曾经非常非常难过,所以才想要见见你,至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你一点安慰。」 这话以后,便是一段好长的静默。 叶月感受着身侧传来的温度,不知怎地,莫名就有了一股想哭的衝动。然而她终于没哭出来,只压抑住几乎要溃堤的哭声,近乎冷淡地回了句「谢谢」。 面对她的漠然,萧阿姨什么都没说,只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而后便站起身,率先离开了交谊厅。 Chapter 11 画布上的空白(5) 说起来,萧阿姨这号人物的出现,也算是为叶月筹备多日的毕业成果展画下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虽然因着13k的存在,叶月的成长过程里混杂了许许多多的黑暗,但无可否认的是,她心底某处依然保留着一定程度的天真。而这份不为人知的天真,往往都会体现在她所热爱的绘画之上。 事实上,她所要的一直都很简单,却没有谁愿意来给予。而她期盼了这么多年,甚至在不知不觉间学会了不再冀望之后,竟在一个陌生人嘴里得到了自己渴望已久的肯定,霎时之间,她竟不晓得该要给出什么反应。 按常理来说,她应该要感动的。但当她想到,哪怕是最亲近的家人都没能察觉她藏在画作里的寂寞,与她素未谋面的萧阿姨却能一语道中画中的祕密,心底骤然昇起的疼痛总是难以忽略。 说穿了,这其实是她早就明白的事,只是她始终逃避着,不肯承认那些和她有着最深刻羈绊的家人,反而比外人还要来得更不瞭解她。 仔细一想,也不是太难理解。毕竟打从一开始,叶家父母的心就不平衡,那评估他俩对两个孩子的爱的天秤上,永远都往叶亮那一端倾斜,至于她这个长女,任她如何大哭大闹,终究争不回父母的半分宠爱。 他们不爱她,这点相当显而易见。既然不爱,那么懒得关注她的兴趣嗜好,亦是理所当然。何况从她选择了现在的科系起,张然便斩钉截铁地说过,自己绝不会为她的学业提供意见。 「未来这样重要的事,你都敢自作主张了,我想我和你爸也管不动你了。所以,以后的路你就自己决定吧!」 这是大一入学以前,张然所说的原话。 叶月不能说自己对母亲这般不负责任的言论毫不在意,但与此同时,她却也非常清楚,自己再在意也不能改变任何事情,因此只好努力说服自己莫要执着。 她总以为自己看开了,却没想过,原来自己心里依然存在着一片最柔软的地方,只须稍微触碰,便能轻易让她泪盈满眶。 此后过了许久,她才总算平伏好心情,重新面对生活的各种挑战。未料她好不容易调整好情绪,却在毕业的两年后,毫无预警地接到了一通电话。 「请问是叶月小姐吗?」 甫接起电话便是这么一句显得莫名冰冷的询问,叶月当下就是一阵怔愣。而任凭她如何努力搜索自己的记忆库,仍旧寻不出声音主人的半点线索,末了只得在对方的连声追问下随口「嗯」了声,勉强算是答应。 「这里是曙光出版社,我们是从h大的毕业生档案里找到你的电话号码,希望你别觉得唐突……」 这很难不觉得唐突吧? 虽然心里很想吐槽,但因为对出版社特地找自己谈话的意图抱持着好奇心,叶月终于什么都没说,只默默等对方接着说下一句话。 「是这样的,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萧秋萍,萧大师?」 「呃,有的……」 其实亚洲地区但凡对艺术稍有接触的人,都不可能没听过她的名字吧。认真说来,她大概也称得上近代艺术的国宝级评论家了。 听了她的回答,对方忍俊不禁地笑了两声,而后才又接道: 「你知道那就方便多了。最近我们出版社找到萧女士,目的是帮她出版一本评论画册,内容则主要是介绍近代具潜力的新人画家,目前和萧女士的初步洽谈已经完成,不过她强调,画册里一定得加入叶小姐你的介绍,所以我们就厚脸皮地从h大那儿拿到资料,找你来……」 编辑紧接着似乎还说了好些话,但叶月的脑袋至此正式当机,任她后来如何回想,也想不起来编辑到底还交代了些什么? 日后回忆起这一天,她只隐约记得自己掛掉电话后,像个疯子一样在画室里大喊大叫,完全懒得理会隔音设备是否优秀到足够抵御自己製造的噪音,只知内心激动得可以,直想衝出门外跑上三十圈。 那一刻,她突然好想念蒋之博,好想跑到他面前,告诉他自己现下究竟有多感动。可是很快地,她发现蒋之博并不在自己身边,一瞬间的空落感之后,她又想要打给周明毅,然而这么想着,才将手机拿起来,她却又顿住了动作。 倒也不是后悔了,只是拨出前,她忽而想到,也许等正式出书了再告诉他,惊喜感会来得更重些,于是索性压抑住满心雀跃,专心处理后续事宜去。 Chapter 11 画布上的空白(6) 这后续事宜,认真说来,要处理还真不是简单的事。 虽然出版社方面形容得很是轻描淡写,但出版一本书,尤其是艺术画册这种非热门类别的书,其中所需要的规划绝对不少。是以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叶月将那本盛载自己心血的画册抱在怀里时,心底竟不是纯然的兴奋,反倒流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 说不清那到底是因为深明一切得来不易的感悟,抑或是隐忍多时终于有了成果,因此一时反应不过来,唯有一点无庸置疑,那就是,她总算顶着父母的谩骂和周家的压力,为自己的梦想踏出了最起始的一步。 就为了这么一份实力的证明,她花了好长好长的时间,承受了好多好多的委屈。别的不提,单是家里对她毕业后「不思进取」,成天躲起来画画的不谅解,就曾教她几度崩溃。 但无论这将近一年的时间有多难熬,她终究还是熬过来了。 就像过往无数次一样,纵然在追梦的道路上,她始终没得到任何亲人朋友的支持,但最后,她还是用时间向所有人证明了自己的认真。 其实真要说的话,这点成就在画界里压根不值一提。出版画册自然是了不起的,但这毕竟不是个人画册,只是沾了艺术界评论大师的光,让他们这群名不见经传的新人画家有了一次出头的机会,可说到底,沾光只是沾光,此后是否还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还得看个人造化。 叶月也并没有那么天真,以为自己从此就一步登天了;可她才毕业没多久,歷练得还不够,还达不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只能任由那份盈满心间的激昂从眼底渐渐蔓延开来,展现在所有人眼前。 幸而她接到出版社速递过来的画册时,张然刚好外出了,否则大学以来一直在家人面前摆出骄傲态度的她,约莫就要失态了。 她正暗自庆幸,冷不防先前一直躲在房间里打电动的叶亮驀地扬着大嗓门出现在客厅,她霎时没能来得及收拾情绪,只得匆忙藏起画册,略显慌张地转向弟弟。 「怎、怎么了?」 听出姊姊语气的不同寻常,叶亮不由向她投以狐疑的目光,但看了好一会儿也没什么新发现,他便也不再追究,只臭着一张脸,回归最初的话题。 「我饿了。」 此时叶月的脑袋尚在一片混沌之中,瞬间竟没明白过来,还好死不死地回了个呆呆的单音阶,当即就把脾气不好的叶亮惹得爆发了: 「我说我饿了!你怎么这样笨,快去给我煮饭啊!我可等不到妈回来,她动作超慢的,等她回来我都要饿死了!」 一言不合就大发脾气,这是叶亮惯用的伎俩。可惜此刻站在他面前不是待他一贯纵容的张然,而是一向与他关係不睦的姊姊叶月,因此他并未收到自己预期的回应,一通斥责之后,只换回了一个难掩轻蔑的白眼。 「想吃饭?那就自己去煮啊。厨房在你后边,慢走不送。」 「……叶月你!」 叶亮瞪大双眼,踏前一步正要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未料视线一撇,不经意间瞧见被叶月小心翼翼地藏在身后的画册一角,他动作微顿,心思倏然一转,转而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我说姊,你今天怎就那么有底气呢?」说这话时,他特地拉长了尾音,等叶月一时不察,他立时伸手,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抢过画册! 「让我看看……这是什么鬼呀?五顏六色的……」 「还给我!」叶月张牙舞爪的想要把书抢回来,连形象都懒得顾了,「那是我的画册!」 叶亮闻言,眼神闪烁了一下,抬眸瞥了姊姊一眼,又喃喃重复了一遍:「画册?」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好一阵子,末了,终是叶亮先丢下画册,满脸无趣地抬步回房去了。 「真无聊……还以为是什么把柄呢,不就是本烂画册么,也值得你这么大动肝火……算了算了,我也懒得跟你闹,反正房里还有些零食,我就勉强等妈回来再吃午饭吧。」 这话说得随意,话中所蕴藏的轻蔑,相较适才的叶月,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莫怪叶月只消一听,便气得脸色发白。 不过生气归生气,叶亮是被叶家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两人的斗争虽从未分出高下,却也只限定在父母不介入的状况下。若是张然回来,知晓她如此「友爱兄弟」,她换来的处罚绝不仅仅是一顿午餐就能了事的。所以儘管心中有着许多不满,她还是勉强自己压下满心怒气,默默蹲下来,捡起被叶亮随手丢在地上的画册。 Chapter 11 画布上的空白(7) 说穿了,叶亮无法同理她的喜悦,本是情理之中的事,她着实不必为此伤神;反正她本就不对弟弟抱有任何期待,更不曾幻想普通家庭里的和乐融融能发生在她和叶亮之间,那又何必在两人的关係上浪费心神。 比起找弟弟算帐,她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才对。 想到这里,她的脣畔不由自主就染上了一抹笑意,原先被弟弟搞得一团糟的心情也迅即回升到水平线上。 该挑个什么时候告诉他呢? 下次一起去见周爷爷,貌似是一个月后的事了,而且最近也没什么家族宴会…… 要不然……就今天吧? 当这个不管从哪个角度出发,都显然太过衝动的意念倏地窜进脑海,叶月微微一怔,而后恍然低头,盯着手中的画册看了好半晌,末了,终是想见他的心情超越了仅存的理智,只见一抹难得的温柔自她的眸底悄然浮现,抹去一闪而过的所有犹豫。 随手抓起之前丢在桌上的钥匙,叶月甚至没有回房多拿一件外套,便匆匆打开家门,快步往公车站赶去。 甫踏出公寓,萧瑟的寒风旋即袭来,她冷不防打了个哆嗦,但依然不肯打消念头,脸上的笑容亦始终不曾卸下,一直到13k总部门前,都未有过半分收敛。 可以说,到这里为止,她的心情一直都很好。可惜的是,这份好心情并没能维持下去。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但约莫是她的身份太特殊,又或是她未经通知的乍然到来确实打乱了程序,门口负责看守的两个保鑣虽然有些手足无措,却怎也不肯放她上楼。 「我就说了,我有事要找明毅哥!干嘛不让我上去?」 目标近在眼前,她却不得其门而入,顿时连语气都添了几分不满。 她的泼辣蛮横在13k里可谓远近驰名,见她似有发火的先兆,两个保鑣也是面有难色,偏偏有责任在身,霎时只觉骑虎难下: 「叶小姐,请你别为难咱们了……」 「哪里就为难你们了?我都来多少次了,以前不也是直接就进去了,哪来的这么多拦阻啊。」 「这……」 保鑣们面露无奈,正要解释,偏生叶月眼尖,瞥见他俩身后不远处那台周明毅专用的电梯无声无息地打开了门,当即眼前一亮,用力推开挡在跟前的两个彪形大汉,张口就喊: 「明毅哥!」 那边厢,刚走出电梯的周明毅乍听这声呼唤,先是一怔,而后便是皱眉,也没回应叶月,只不着痕跡地朝手下点点头,示意他们「处理」好自己的未婚妻,随即回过头,低声和身旁作元老打扮的中年男子继续说话。 她的热情骤然被淋熄,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吶吶闔上嘴巴,怔然站在原地,任由两个保鑣将她拖到角落,远远瞧着在一眾精英中应对得游刃有馀的周明毅,品尝那一点点自心间蔓延开来的酸涩。 其实她是明白的,这次的事,怎么说都是自己理亏。谁教她在他最忙的时间点跑过来,还连事前告知都欠奉? 要知道,接手13k后,周明毅的日常就算用「日理万机」来形容也不算过分,哪里能分出空档来应付她? 这么一想,他的反应虽无情,倒也在情理之中。 对的,她晓得,她知道,她明白。可凝滞于心底的鬱闷,却怎也无法消散。 理智上,她知道自己该学着体谅,那才是周正武眼中的「模范孙媳妇」;然而她的感情却在向她控诉,抗议着他的不闻不问。 她忘不了,适才他瞥向自己的眼神是那样地冷淡,冷得好像那个与她共度了十数年的人并不是他,彷彿他俩,不过是两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她厌恶总是在胡思乱想的自己,却制止不住飞驰的思绪,只能任由乱七八糟的猜想一个接一个地冒出,直至总部的大门再度开啟,某个动作飞快,却显得异常瘦弱的身影猛地衝了进来,方才打破了这诡异得可以的局面。 叶月正自恍神,也没看清来人,倒是刚刚还沉浸在公事中的周明毅率先清醒过来,脱口就喊了声: 「小春日?」 Chapter 11 画布上的空白(8) 就连她这个正牌未婚妻到来,都只换来他一个不痛不痒的瞥眼,这位不速之客却能引来他的叫喊,这无疑是有些过分亲暱了。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晰感觉到了气氛的骤然转变,都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看向还被押在角落里「待审」的叶月。 一下子成了眾人的焦点,叶月却没回应他们期待的意思。她的神色始终安然,唯有眼底的暗涛汹涌,昭示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小春日? 这是何等亲暱的称呼! 立于13k的巔峰,肩负整个家族的重担,认真说来,周明毅的个性其实很冷淡,只是他表面功夫做得好,总能保持适当距离,让大部分人即使被疏远,亦往往毫无所觉;但倘若剖开他的心,大概会发现,他真正在乎的人是那样地少。 身为他的未婚妻,这么多年,他也只是始终如一地唤她一声轻飘飘的「小月」,彷彿习惯、彷彿敷衍,总之不带半分热情。 以往叶月从不在意这一点,毕竟周明毅待谁都是如此,就算是曾经荣登他女友宝座的邱梓菡和陆筱菱,他也是同样的喊法。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 如果对手是个惊为天人的大美女也就罢了,虽然气结,条件比不上人家,她也无话可说;偏偏得到他特别待遇的这个人,连清秀佳人都称不上,最扯的是──竟然是个男人! 后来想想,连叶月自己都有些困惑,明明对象是男生,为什么她心里的气忿竟不比当年听见未婚夫另交女友时少? 左思右想,她最终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是因为,那个被周明毅喊作「小春日」的男生,那个被周明毅另眼相待的男生,叫做黎华成。 即使她非常讨厌黎华成,却不得不承认,这个大男孩的眸底委实清澈,无辜得就像一隻小绵羊。那双无偽的黑眸里,烙印着她一辈子也学不来的简单纯粹,刺眼得教她直想尖叫。 望进黎华成眸底的瞬间,叶月就明白了。 她一辈子都嬴不了这个人。 她可以靠着周爷爷给的权力,透过抹黑搁倒邱梓菡;她可以拿美工刀威胁陆筱菱,毁掉她和周明毅的所有可能;但不管她使用任何手段,都无法夺走存在于黎华成心底,那份属于他的单纯。 有时候,叶月真的很讨厌自己。为什么她总是这么敏锐,总是马上觉察到危机? 若是此刻她未曾留意到这一切,她或许就不会对周明毅大发脾气了。 偏生她太聪明,甚至连周明毅本人尚未醒悟的部分,她都发现了。 长年累积下来的压力终于爆发,她再也没办法控制情绪,猛地挣脱开两个因被突发状况吓得失措的保鑣,快步走到还搞不清楚状况的黎华成面前,然后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颤抖着举高右手,狠狠挥了下去! 「啪!」 这个巴掌着实响亮,不只黎华成被打懵了,其他人也愣住了。霎时之间,整个大厅寂静无声,只有叶月急促的呼吸声,证明着时间的流动。 整整半分鐘过去,周明毅才从愕然中清醒,脸色已然沉了下去。 他走出几步,从裤袋里翻出一块手帕,轻轻压在黎华成脸上,动作竟是和表情截然相反的温柔。 「小春日,先去洗脸。」 哪怕是站在这气氛凛然的修罗场中央,仍然无损他作为13k领袖的气场。黎华成纵然被赏了个莫名其妙的巴掌,但被周明毅这么一指示,倒也一时忘了追究,只愣愣地点了下头,便跟着旁边某个保鑣上洗手间去了。 待黎华成进了电梯,周明毅方才回过头来,看向自己的未婚妻,深不见底的黑瞳里漩涡翻腾,深遽得教人心惊。 「你为什么打他?」 这一回,他连「小月」都不喊了。 意外发现自己居然还有心情注意这些支微末节,叶月忍不住挑起嘴角,却只挑起一个不带温度的冷笑。 「那你要不要先告诉我,你为什么喊他小春日?」 「我要怎么叫他,是我的自由。」 这话说得生硬,叶月却听出了其中门道,脣畔的冷笑不禁加深: 「你的自由?呵,你爷爷确实给了你自由,我相信就算我们结婚,你在外面包二奶、搞小三,爷爷都只会叫我闭嘴,却捨不得骂你半句。」 「叶月!」 他语气严厉,显然想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但她分明看见了他眼底翻腾的愤懣,却莫名有了背道而驰的叛逆心,因此完全没住口,反倒愈说愈轻快: 「但你以为爷爷会接受一个男媳妇?你肯定不想辜负他,但别说是我们婚约还没解除,就算你真的如愿以偿,爷爷也不会接受──」 「啪!」 又是一声清脆的巴掌声,这一次,火红的手掌印落在了叶月的左边脸颊上。 叶月安静了约半分鐘,瞧着周明毅眼底快速掠过的怒气、震惊、后悔、不忍……末了,竟轻轻笑出了声。 「呵呵。」她闔上眼睛,只觉左颊火辣辣地痛,心里却是一片冷然,「你想否认吗?」 「……」 「我不会强迫你回答我,但是明毅哥,捫心自问,你敢说自己对他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Chapter 11 画布上的空白(9) 尾音悄然融入空气之中,大厅再度恢復寂静,而她再也没看周明毅一眼,逕自背过身就往大门走去。 直到走出好一段路的距离,确定周明毅并未追上来之后,她方才缓下脚步,也才惊觉,自己手上竟一直紧抓着那本合作画册。 画册封面早已被她手心的汗水濡湿,而她整个人也彷彿刚从水里捞上来,活像水鬼似的,莫怪她一路走过来,每个路人都朝她投来奇怪的目光。 彻底远离了周明毅,她的意识骤然回笼,身体忽地变得无力,手中的画册没了着力点,掉到了地上,她怔怔地蹲下去想捡,却在触及那个「萧秋萍老师点评:新生代潜力画家」的标题时,情不自禁地缩回了手。 那一刻,她驀然想起出门之前,和叶亮的那一场争执。 叶亮是怎么说的? 只不过是一本画册而已。 是啊,只不过是一本画册而已,她在高兴什么呢? 要是不来这一趟,她就不会看到黎华成,不会看到周明毅喊他「小春日」,更不会和他闹翻。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开开心心地抱着书来找他,只想跟他分享自己的小成就,想他像小时候那样抱抱自己,对她说:「你做得很好。」 只是这样而已啊…… 望着那本盛载她梦想的画册,忆起自己出门时的期待,她再也忍不住,也顾不得自己正在人头汹涌的街道上,当即便嚎啕大哭。 她这举动无疑教人侧目,但香港人情淡漠,大多都只是扫过来一个眼神,然后便继续赶往自己的目的地了。少数几个不忍的,走过来递了张卫生纸却不被理睬,便也离开了。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来往的路人已经换了好几批,叶月方才压住哽咽,捡起地上的画册,抹掉脸颊的泪痕,抬起早已麻掉的双脚,往公车站走去。 她搭上了公车,却没有选择回家,而是经过十几站的距离,来到了中学时代,蒋之博曾带她来过的画室。 蒋之博只为她续租了画室一年,此后她勉强靠着打工交出了三个月的租金,便再也无法承担租借画室的高昂费用,把所有画作和用具搬回了叶家。 升上大学后,因着忙碌和家人的不谅解,她已久未涉足此地。就连叶月本人都没想过,再次踏足这个地方,竟然是因为周明毅。 时隔多年,画室钥匙早已交还业主,别说是进到那个房间,就连仰目看去,也只能看到紧锁的窗门,以及拉得严实的窗帘,至于她最想见的蒋之博,压根是踪跡不见。 怔怔望着楼上那扇再熟悉不过的窗户良久,叶月忽而笑了。 那笑意轻浅,却不含半分欢喜,只有满满的悲凉凝结于嘴角,久久不散。 叶月想,自己的笑容一定很可怕,不然周遭的路人也不致瞥一眼她的神色,便马上加快脚步离开;但她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更无法阻止再度自眼角悄然滑落的泪水,只能一次又一次抬手抹去,然后一次又一次任它滑落。 「蒋师兄……」 这声呼唤轻得仿若呢喃,甫出口便被二月的寒风给吹散了,连带她尚未说完的后半句话,都变得支离破碎,莫名透出了几分脆弱。 那是,她在周明毅面前,始终不肯表露出来的脆弱。 「怎么办……」 真要说的话,她倒不是真想得到答案,就如她来到画室之外,心底其实非常明白,蒋之博绝不会出现在此地。但她还是来到了这里,寻找一个她或许早就知道了的答案。 然而现实往往如此地残酷,楼上那道严密的窗帘不仅封闭了她的过去,更封闭了她所有的期盼,而她在周明毅面前,竭力维持着的最后一丝坚强,也终于在此刻轰然倒塌。 儘管只是站在画室之外,但昔日的奋斗时光是那样地深刻,在记忆里清晰如初,教她久久不能忘怀。但即使身处这里,心底那份曾经滚烫的,属于艺术的热情,仍未有半分死灰復燃的跡象,那一刻,叶月知道自己完了。 她再也握不住画笔了…… Chapter 12 向青春告别(1) 一个人要伤心到什么地步,才会不顾形象地在街上大哭,全然不顾旁人的侧目? 叶月总以为自己足够坚强,不然,她何以熬过这些年?但到了今天,她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心底一直藏着巨大的黑洞,侵蚀着她所有的快乐,她却总骗自己,那个黑洞不存在,漠视自己的需要。 过往她总用画画来填补寂寞,无论遭遇了什么样的糟心事,只要沉浸在画画的世界里,她就是快乐的;而她从未想过,倘若失去了绘画的能力,那些她仰赖画布上的色彩而得以暂时缓和的悲伤,该如何紓解? 『不错啊。』 昔日蒋之博第一次看到她拙劣的画作,却没有嘲笑她的画技,只淡笑着留下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称讚。而今时光渐老,蒋之博的笑脸仍歷歷在目,她却再也无法体会当时的窝心。 『师兄我可是有长眼睛的,你不可能讨厌画画。』 当年她被蒋之博一再唤起对艺术的热情,最终在一幅又一幅的作品中,找到了属于她的避风港。然而当她终于不再逃避,勇敢承认画画对自己的重要性,上天竟这样狠心,毫不留情地夺去她人生中最美好的那一部分。 原先因着家人的不谅解,加上周明毅十年如一日的冷漠,叶月整个人已处于崩溃的边缘。唯一支撑着她,让她不至于跌进无边黑暗的一线曙光,正是连系着她与蒋之博的约定。 『好,我会画下去。我答应你,即使你离开了安城,我还是会画下去。』 『师妹,加油啊。』 想到与蒋之博告别时,自己豪言壮语许下的诺言,叶月情不自禁红了眼睛,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再度汹涌,那气势,竟像是要把十多年来积攒的眼泪一併流光。 此时此刻,叶月比过往任何一刻,都更希望蒋之博就在这里,就在她的面前。 她想告诉蒋之博,她真的很想遵定约定,很想继续画下去;更想问蒋之博,假如她从此再也没办法再拿起画笔作画,那除了画画以外几乎一无是处的她,到底还有什么价值? * 狠狠大哭了一场,叶月甚至不知道自己最后是如何回到家的,只知道张然见了她,立刻便破口大骂,内容无外乎是她不帮忙家事、成天往外乱跑,总归是拿她的不孝顺做文章。 她本想反唇相讥:自己早就被卖给周家,张然亦从未将自己视为亲生女儿,那她不帮忙,与张然也没什么关係。但她瞧了一眼气得冒烟的张然,末了终于隻字未提,只紧抱怀中的画册,低眉垂眸,拖着脚步回到了房间。 房门被轻轻关上,外头的声音也被隔绝。张然似乎还在碎碎念,约莫是抱怨她话也不回,从小到大都这般没礼貌,叶月也懒得细听,只背过身,整个人便躺到了床上,也没理会适才跪倒在街上大哭的自己身上藏着多少细菌,自顾自地闔上眼睛,很快便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这一睡,便是十来个小时,待叶月再度睁开双眼,竟已是凌晨三点多了。 眨了眨眼,她勉强支撑着坐起来,充当了一回抱枕的画册随之掉落地上,叶月也没去捡,只盯着床头的闹鐘看了好一会儿,直至肚子开始咕咕叫,她才移开视线,拿起床头的钱包,打算出外觅食。 这时间点,外头自然没太多好吃的可选择。叶月原先也考虑过在家煮即食麵,但想到或许会吵醒脾气暴躁的叶衡安,她便即刻打消了这念头,转而打起便利商店的主意来了。 到住家附近的小七买了个微波饭盒,在附近的公园找了张长椅,狼吞虎嚥地吃完,叶月心里却还迟迟不想回家,索性丢了饭盒,在公园随意逛了起来。 这时间委实太早了些,连每天早上都会来晨运的老人家们都还没现身,叶月也乐得清间,慢悠悠地绕了起来,消食之馀,也顺便散散心。 这一走就走半小时有馀,叶月感觉胃里的食物都消化得差不多,双脚也传来疲累的讯号,正思考着是否该趁天色还没全亮先赶回家,却不知从何刮起一阵大风,不仅吹乱了她的一头长发,竟然还把一张传单带到了叶月眼前。 「……美术展?」 Chapter 12 向青春告别(2) 其实叶月并不确定,要是在自己根本不能作画的现在,看到美术展上所展示的作品,自己会不会当场抓狂。但看着传单上的介绍词,她莫名就被吸引住,怎么也移不开目光。 大概艺术对她总是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影响力,无论遭遇什么样的变故,依然在她心里佔有无可动摇的一席之地。 主意既定,她也不打算先打道回府换身衣服,更懒得深思这时间点就出发,需要等上许久才能等到美术馆开门的问题,出了公园,随手拦了台计程车,便出发到传单上所写的地址去了。 接载她的司机倒也没说什么,毕竟开车开久了,像她这类的奇怪客人也不在少数,司机已是见怪不怪。 计程车很快把叶月载到了目的地,司机收了钱,马上发动引擎,快速离开了这片人跡罕至的区域。而当计程车的黑影彻底消失在道路尽头,叶月收回目送视线的同时,方才发现周遭近乎诡异的寂静。 照理说,任何一个独身女子隻身逗留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或多或少总会有些害怕;但或许是这两天接二连三遭遇重大打击,叶月竟连半分惊恐的情绪都提不上来,只是近乎冷漠地站在偌大广场中央,任由瑟瑟寒风袭向穿着单薄的自己。 站了约一刻鐘,她微微挪动脚步,正想着换到风势较弱的角落去等待,却在转身的一剎那,瞥见了一道在黑暗中一闪而过的光芒。 那一瞬的惊鸿一瞥停滞了她原先已迈开的步伐,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探究那道光芒的真意,变故却已陡然而生! 叶月甚至都没看见那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是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的,只知道当她回过神,自己已被两个似曾相识的黑衣男严实地包围,而三步之外的空地上,某个浑身抽搐的瘦弱男人赫然躺倒在地,脸色是一片惨然的苍白,恰好和肩膀上涓涓渗出的血红形成了强烈对比。 死盯着那男人的伤口,叶月咬紧下唇,始终一言不发,脑海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许多年前,她在实验室和陆筱菱对峙的那一幕。 当时她整个人彻底失控,首次採用了非常手段来对付接近周明毅的女生,结果却让两人往后多年的关係,始终维持冰点。而今看到死亡威胁临近眼前,她却不合时宜地想起,当日促成陆筱菱和周明毅交往的那场意外。 她曾经不只一次地想,假如被刀伤了的人是她,周明毅是否也会像当初对陆筱菱一般,怜惜她、喜欢她? 但是,她又有什么资格得到他的怜惜呢? 眼看围绕着自己的保鑣全都一脸戒备,叶月轻轻闔上眼睛,半晌才再度张开,彷彿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一句: 「他是谁?」 儘管还没解除警戒状态,但由于最直接的威胁已经躺平在地上,保鑣们也没有太紧张。站在她正前方的保鑣向同僚使了个眼色,让他继续留心周边状况,这才回过身来,面向自己顶头上司身边有名的泼辣未婚妻: 「叶小姐,让您受惊了。这是最近『红心』刚踢出组织的一个部下,记得刚好也住在您的住家附近,可能看到您独自外出,临时起意……」 「知道了。」 没听完保鑣的说明,叶月扬了扬手,示意两人退开。两个保鑣见了她的动作,对视了一眼,终于没有抗命,给她让出了一条路,却没敢躲回暗处,只亦步亦趋地跟在叶月身后,乍看之下,竟有几分像是被拋弃的小狗。 叶月走得漫无目的,却也不肯停下,直走到天色几乎全亮,方才抬起头来,一双沉寂如水的黑眸里,竟悄悄浮现起了笑意。 担着他的未婚妻头衔已有十馀年,这却还是第一回,有人拿着刀衝到自己面前。而当看到那个男人悄无声息地躺在地上,彷彿断了气的娃娃,叶月心里首先昇起的竟然不是恐惧,而是和当下气氛格格不入的愧疚。 因为直至那一刻,她才真正察觉到,自己喜欢了整整十四年的那个人,到底背负着怎么样的责任。 13k旗下的四个分部、每个分部的运作、和各界知名人士的周旋……每个细节都马虎不得。她总以为那就是他的辛苦,却从未真实地想像,他的工作和身分,随时随地都会让他丢掉性命。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从来没想到过这一点? 答案非常简单。 因为周明毅,一直避免让她接触到这一切。 她曾是那么渴望要得到他的怜惜,然而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恍然惊觉,他早已把最深的怜惜给了自己,不过是她太过执拗,反倒错失了他的心意。 一滴泪悄然滑落脸颊,她抬手捂住双眼,尝试着想止住眼泪,却终究没挡住喉头涌出的那声哽咽,竭力隐忍的小声啜泣,也随之演变为嚎啕大哭。 「对不起、对不起──明毅哥,对不起……」 这一刻,叶月终于再也没有半分留住周明毅的念头。 Chapter 12 向青春告别(3) 叶月从来都以为,自己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周明毅的那个人。哪怕是周明毅的正牌爷爷周正武,他对自家孙子的爱,也肯定不及自己那般纯粹。 她在漫漫时光中挣扎求存,执着地抓着这份她以为的爱情;但时至今日,她才发现,其实自己和周正武压根没什么不同,一样是以爱为名,将周明毅束缚在自己身边。 对于周明毅,叶月总是想,无论有多少人喜欢他、多少人和他纠缠不清,她都可以无所谓。只要最后,陪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是自己,那也就足够了。 她以为这是爱,是她喜欢他的证明;但当她看到刚才那男子提着匕首衝到自己面前,狠狠砍向自己的那一刻,她才突然在那夜色中显得尤为显眼的刀片映射中醒悟过来:也许她果真爱着自己的青梅竹马,但原来和周明毅藕断丝连的这二十三年里,她最爱的人,一直都是她自己。 如果她真的爱他,怎么会挑在他谈生意的时间点和他吵闹?怎么会为了根本还没发生的事,情愿破坏他在帮里的形象,也要在当下大闹一场? 又怎么会……对他长期以来涉足的危险视而不见? 她总是专注看着自己的伤口,死死抓住周明毅,要他给自己一个解释、一个补偿,逼他给出承诺,给出一个她想要的结果。她总觉得那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小事,但为何他却总是连一句安慰都吝嗇? 然而她从未深思,他的绝情或许是出于温柔,而她自以为合情合理的顾影自怜,却可能恰恰印证了她的自私。 纵然他早已明言,她想要的爱情,他注定给不起,但自从她掛上他未婚妻的头衔,除了周正武对叶家的金援,他们一家的安全保障,也从没有过半分漏洞。哪怕是两人关係最糟的时候,周明毅都不曾把安排在她身边的保鑣撤走。 明明是放在心尖上爱了那么多年的人,为什么她竟对这个教他深陷其中的泥潭,忽视得如此彻底? 其实真要说理由,她可以找上千万个。比如周正武不肯让她接触13k的内部事务、周明毅的刻意隐瞒、她学业上的忙碌、人际关係的影响……但当她正面自己的心,终究不得不承认,再多的理由,不过都是藉口罢了。 说穿了,她只是把周明毅当成救生圈,认定他是她那无可救药的灰暗人生里,唯一能救她逃出生天的浮木,才会这么多年以来,始终紧抓着他不放。而她自詡爱他至深,却从未为他设身处地去想,他身为黑帮少主,深陷世人眼中的龙潭虎穴,到底会为他带来多少大大小小的危机。 反倒是他,明明多年来努力将她拒于千里之外,却无时无刻为她的人身安全着想……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痛,驀然转过身,看向一直没说话,默默跟在自己身后的保鑣。 「喂,你叫什么。」 她的语气和礼貌完全扯不上关係,声音却是极轻,彷彿刚出口便融入了空气。但周遭环境委实太安静,因此这句轻描淡写的问话,还是毫无障碍地窜进了紧跟着她的保鑣们耳朵里。 两个保鑣对视一眼,确定附近确实一片空旷,并没有任何能让叶月搭訕的其他人,这才犹犹豫豫地推了其中一个回话:「……我叫阿克。」 「你跟着他几年了?」 阿克闻言,愣在原地好几秒鐘,方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他」正是自己的顶头老大,连忙回:「五年了。」 「跟着我也五年了?」 「呃,没有,之前保护您的是另外两个人,后来老大把他们调到『黑桃』去了,才换了我们两个上来。」 「你们在他身边,算是几线的打手?」 阿克闻言,忍不住又瞥了一眼同伴,却见后者眼里写满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困惑,便知道他跟自己一样,完全搞不懂叶月的思路,只得小心翼翼地回过头,斟酌着用词回道: 「大、大概算是二线吧……」 叶月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只点点头,便又背过了身,接着往前走。 两个保鑣听她这样没重点地问了一通,只觉得丈二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多言,只三步併两步,赶紧跟了上来。 良久,才又听见叶月的声音: 「这不是第一次吧?之前的袭击,你们有遇过吗?」 「老大说,尽量不要影响你的日常生活,所以能私下解决的,我们都尽量不让您知道。呃,这次是我们疏忽了……」 大抵是知道自己吃亏,阿克的话说了一半,便渐渐没声了。但叶月显然并不想追究他的罪责,一路快步疾走,好似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阿克有些受不了这种气氛,抬头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叶月的表情吓得噤了声。 从左侧看过去,叶月的脸上犹带泪痕,可是她却在笑。 寒风吹袭,一次次吹乾她的眼泪,却又马上被新的泪痕沾湿。那自眼角滑下的晶莹,竟和脣畔的那抹笑相映成辉…… Chapter 12 向青春告别(4) 其实在今晚之前,阿克一直都对自己被遣派来保护叶月这份工作心怀不满。毕竟这可算不得什么好差事,虽然是轮休制,但成天跟在一个妹子身后也不是个事儿,提起来总感觉丢脸。 这种类似跟踪狂的活,放在嘴上不光彩也就算了,偏生叶月也不是个省事的主,偶尔到周明毅或周老爷子跟前闹上一场,他和同伴难免又要遭殃,必要被提上来「审问」一番。 纵然心里零零星星的抱怨从未少过,不过碍于周明毅的面子,阿克倒是不曾把这些不满放到檯面上过,也许偶有怠惰疏忽,倒也算尽忠职守,接下保护叶月的职务已两年有馀,期间一直没闯下什么大祸。 后来想想,周明毅大抵也是看他稳重内敛,才把他放到叶月身边。说到底,这位未婚妻大人可不好伺候,要是让个八卦多嘴的跟着她,指不定周明毅连最基本的安寧都没有了。 身为13k的准接班人,周明毅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可惜,他管得了手下的嘴巴,却怎也管不住他们的想法──又或者,他本来也懒得去管。 作为组织的二线打手,阿克和分部首要领导人那种熠熠生辉的职位扯不上边,却也称得上是组织的重点培育对象。而这种身份看似高不成低不就,却恰好是圑体里人面最广的一群,毕竟他们既不像高层人员,必须和下属保持距离感,也不怕奉承上司两句,便像底层人员一般被标上「马屁王」之类的标籤。 阿克人缘向来不错,间来没事和眾人间聊,有时也会提到自己的顶头上司周明毅,以及他那位身份尷尬的未婚妻。 在13k眾多部员心里,叶月可谓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团。她既不受周老爷子宠爱,也不得周明毅欢心,但长年在13k来来往往,却始终没有半个人能动摇她的地位,就连一度被组织部分人默认为「二号大嫂」的陆筱菱,最后都没能把她拉下未婚妻的宝座。 眾人对叶月的好奇,绝不亚于对周氏爷孙的信赖。而阿克作为她的贴身保鑣,自然便成了他们最热衷的八卦对象。 实际上,阿克也从未多提什么,只有实在躲不过去时,才会淡淡提个两句叶月的画作之类无关紧要的小事,把其他人的穷追猛打给敷衍过去。 从这角度看来,周明毅倒也没信错这部下。然而他从未关注的只是,这两年以来,别人虽没从阿克口中打听出什么,却给阿克灌输了各种拉拉杂杂的观念,或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阿克对叶月的看法。 所谓三人成虎,流言的威力眾所周知,而有关叶月的传言,又往往混杂着各方讯息,教人难辨真偽。莫怪阿克听完,也没多加分析,便逕自在心里给叶月定了罪。 在阿克看来,这个言行举止都难掩跋扈的女子固然有值得同情之处,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的处境,大多是她自找的,要说她多悲惨,却也称不上。 他满以为他是以中立的角度去看待叶月,直至亲眼目睹她在自己面前撤除防线,泪流不止的这一刻,他才猛然惊觉,至今仍在13k内部眾口相传的那些谣言,从来都不曾给过这个女人公平。 当每个人都在谴责她的无理取闹,当每个人的着眼点都在周明毅身上,又有谁会分出心思,去探究叶月内心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望着她脸颊上那道风乾之后反而更为显眼的泪痕,阿克张了张口,尝试着想说些什么,末了却只是沉默下来。 能说什么? 问好吗?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并不好啊! 过去阿克觉得,叶月让周明毅吃了那么多苦头,常常不按牌理出牌,搞得自家老大好不容易从忙碌中抽身,还得赶去处理她搞出来的闹剧,实在是个太不像话的未婚妻;但当他首次看见了她难得示人的眼泪,方才明白,过往的自己对她是何等的苛刻。 说到底,这只是一个缺爱的小女孩而已啊。 Chapter 12 向青春告别(5) 包括自己在内,所有13k的成员都把叶月当作麻烦的根源,表面上虽还算尊重,底下却是玩笑不断,彻底把她当成茶馀饭后的笑料。 他们说她是魔女、说她是小丑,却不曾真正将她视作一个「人」。 只要是个人,难免会有喜怒哀乐。不论她宣洩情绪的方式是否正确,这些年以来,她所感受到的悲伤,也许远远超出他们所有人的想像。 无可否认,周老爷子管束下属的手段确实了得,从最顶尖的高层人员到分部的小嘍囉们,对周正武都是由衷的佩服。哪怕这些年以来,这位老大身体上的的力不从心已愈发因着年岁增长而浮上水面,但对于他早年留下的功绩,没有任何人会否定。 阿克曾经也是憧憬着周正武雄风的其中一员,然而直到今天,他才恍然惊悟,大抵正是这份难以言表的景仰,长久地蒙蔽了他们的眼睛,才让他们对叶月的痛苦视而不见,甚至不自觉地成为周正武欺压叶月的帮兇。 当然,就算是看着叶月在自己面前泪如雨下的这一刻,阿克也不认为周正武是存心这么做的。说到底,以周老爷子的身分地位,他再不喜欢叶月,无视到底也就罢了,何必还要白费心机,去打压一个本就翻不出多少花样的小女孩?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向来是道上的铁则。更何况,周老爷子和作为「太子」、一路稳打稳扎累积实力而接任13k的周明毅不一样,当年周家的半壁江山,可是周正武顶着满身伤痕血汗,拼死争回来的。要说狠心,周明毅就是再歷练上十年,也不一定能比得上自家爷爷。 这样刚硬的一个人,指望他特地抽空去关心那从来就不怎么合他心意的未来孙媳妇,还真是痴人说梦。 阿克毫不怀疑,要是叶月真那么不长眼,跑去质问周正武这些有的没的,那曾威震一时的前任家主定会甩过去一个冷眼,叫她自个儿争取自己的权益,却绝不肯花费丁点心力去给她出头。 才进组织五年不到的阿克自是不知道,其实早些年,周明毅身边无端冒出一个邱梓菡的时候,周家爷媳早已有过一场类似的对话。而那一回,正如阿克所料,以叶月的彻底败北告终。 周正武没想到,他们这些旁观者也没想到,叶月从来就不是他们这个世界的人──打从一开始,她就是被无辜捲入的。早在懵懂无知的小时候,就被贪财慕利的亲生父母卖给了周家,深陷这个不为世人熟知的地下世界,从此,万劫不復。 之所以会踏进黑道这不能回头的深坑,组织各人都各有自己的理由。或是为了养家,又或是一时走投无路,只想寻份简单的活计……无论如何,总归是出于自愿,即便有天后悔了,也是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 唯有叶月,她和这个王国顶端的领导者紧紧相系,却又独立于组织之外,同时承受着黑暗的侵蚀,以及他们这些「同路人」因感受到格格不入,不由自主生出的排斥心理。 黑帮并不是什么讲道理的地方。组织成员之间,可能谈笑,也可能真存在真感情,但唯一被所有人相信着的,只有实力。 每个人都忙着往上爬,想保住自己的荣耀,更想保住自己的命。他们从不回头去看那些被踩下去、成为他们垫脚石的那些人,因为多看无益,只会妨碍他们迈向金字塔顶端的道路。 或者是他们都太专注,才会忘记,那个名叫叶月的女孩子,其实,并不适用于他们的生存铁则。 除了和周明毅之间那薄弱得几乎可以直接忽略的婚约关係,她和13k之间,并没有太深的牵连。他们的幕后交易、暗巷斗殴,对于一直活在光明之下的叶月来说,都是不存在的。严格地说,她所知道的内情,约莫和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也相差不了多少。 可是他们却按着自己的眼光来审视她、定罪她,认定她扯着周明毅的后腿,让他们的新任老大天天疲于应对,还时常面露倦色。 在13k眾人看来,他们不过是打抱不平,何况也只是私下传话,笑谈几句也就过了,从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儿;然而此时此刻,阿克望着叶月,看她骤然落泪,虽不晓得她是受了惊吓没缓过来,还是因突然想起前天周明毅的冷酷态度而情绪崩溃,心下却莫名生出一种自责。 曾几何时,他也是取笑着她的一份子,笑她抓不住未婚夫的心,笑她尽出洋相,笑她不够格当少夫人…… 喉头莫名一哽,阿克终于忍不住,没顾上回应同伴难掩诧异的目光,逕自踏前一步,慌张地从身上摸了一张皱巴巴的卫生纸,伸手递给了叶月。 Chapter 12 向青春告别(6) 「叶小姐……不,大嫂,您用。」 听他忽地转换称呼,叶月接过卫生纸的手微微一顿,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静静抹去脸上的泪,轻轻浅浅地说了一声「谢谢」。 假如阿克再能说会道一些,他会知道现在该说几句安慰的话,哪怕只是苍白无力的勉励,加减分散叶月的注意力,也总比她哭个不停来得好。 然而两个保鑣都是粗人,阿克本人甚至只混到中三,学歷简直是一片惨白,论到社交能力,全都是进了13k后加减磨练出来的。倒也不能说他不会交际,只是那些打打杀杀的「经歷」,和安慰女孩子这种技术活,还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係。 若是专营情色事业那一块的「梅花」成员,或许还会因着常跟酒店小姐们交流而多少累积社交经验,但阿克这种靠拳头吃饭的打手,平日里也不常跟「梅花」那群人混在一块,忽然要他说些好听的场面话,着实是为难了他。 幸而叶月并没有哭多久,安安静静地淌了好一会儿的泪,便收了泪水,却仍然没有回家的意思,只盯着阿克,直盯得后者遍体生寒,才缓缓道: 「阿克,你觉得他对我好吗?」 这是个简单到几乎让人发笑的问题,阿克却意外地被问得一愣。 周明毅对她好吗? 单说那连旁人看了都觉得伤人的冷漠,自然是不好的;但作为一直贴身保护叶月的保鑣,阿克也清楚,周明毅待这个未婚妻也许不甚热络,却绝对是关心的。别的不提,只看他每週都特地抽空来听自己匯报叶月的当週行程,就晓得他绝不像表面那般无情。 他们之间总是那样矛盾,明明掛着最亲密的名衔,却彷彿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被眾多纷纷扰扰阻隔,使他们穷尽一生,也无法走到对方身旁。 阿克记得,有次他给周明毅作例行匯报,当时周明毅可能是太累了,听他报完竟也没叫他离开,就那样沉默下来,良久,才听他长叹了一口气,语气间不无沧桑。 那时,他说:「如果不是用这样的方式……」 这话终于没有下文,因为当下周明毅及时清醒,马上就把他打发出去了。阿克事后也没多想,只把这当作是自己工作的一个小插曲,转头就把这事给拋诸脑后了。 直至今日,听到叶月这个似有深意的问题之后,他恍惚想起这一段,竟突然想通了周明毅并未出口的后半句话。 如果不是用这样的方式相遇,也许他们之间,会有不一样的可能吧。 可惜,没有如果。 想到这里,阿克心底难免有些唏嘘,于是敛了双眸,也没正面回答叶月,只避重就轻地说了一句: 「您别多想。」 这答案显然在叶月意料之中,她也没追究,脸色依旧沉静如水。 不着痕跡地移开定格在阿克身上的目光,她半抬起头,望着不远处某棵随风摇摆枝叶的大树,好半晌后,竟悄悄扬起了嘴角。 「阿克。」 「是?」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死缠烂打的贱女人啊?」 「……」 问这话的时候,叶月的声音还隐隐带了笑意,阿克却是哑然,完全不敢回应她的自贬。 而叶月看起来也并不需要他的答案。她眼底漾着阿克看不懂的星火光芒,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大树,就那样迎着寒风,静静地看,专注得好似正凝视着她此生挚爱。 周明毅。 她在脑海里勾勒着那个人冷硬刚毅的侧脸,一笔一划描绘着他的名字,不知不觉地,心里竟莫名柔软起来。 那是,已长久消失在她生命中的平静和温柔。 之所以会把问题丢给阿克,其实没有什么深刻的含义。 说穿了,就是她累了,想放下了,却又过不去自己设下的那道坎,因此才千方百计,想给自己一个放手的理由。 然而回心一想,就算她想出了几百个合乎情理的理由,又有什么意义呢? 放下从来只是一瞬间的事,只要不再在乎,那个人、那件事,便再也不能对你构成任何伤害了。这么多年,她陷在名为周明毅的爱情陷阱中万劫不復,说到底,也不过是她自己执迷不悟,不肯回头罢了。 俗话说:「不撞南墙不回头。」她倒好,撞了无数遍的南墙,总以为自己够坚强,能把那墙撞破,结果却被那堵墙反用事实证明,她就是那以卵击石的卵,费尽心机、耗尽力气,最终却只在彼此身上,留下无数伤痕。 其实她早该承认,她的青春已然逝去,而今二十七岁的她,早就失去当年奋力追爱的勇敢。 Chapter 12 向青春告别(7) 多年来首次对自己坦承,叶月发现,这感觉竟然不赖。 长长吁出一口气,她闔上眼睛,难掩疲惫地摆了摆手,示意阿克别在意自己刚才那莫名其妙的问题,又朝身后那个充当背景墙许久的保鑣打了个招呼: 「行了,没事,我要回家了,你们也别这么紧张。跟着我这两年,类似这样的事,私下里解决的也不少吧?」 话虽如此,但闹到叶月跟前,还真是第一次。要是周明毅认真追究上来,绝对能让他俩吃不完兜着走。要是在这节骨眼上,再拖出个什么麻烦的小尾巴后续,恐怕他们的下场就要更不好看了。 两个保鑣暗自腹诽,却都识相地没搭话,只不着痕跡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是心照不宣。 冷场了几秒,末了还是阿克清了清嗓子,先开了口: 「大嫂,我们送您吧,刚发生那事,放您一个人不太好。」 叶月闻言耸了耸肩,也没跟两人多争辩,只迈开步伐走到马路边,随手拦了一辆计程车。 一路无话,两个高头大马的保鑣陪她挤了一程后座,表情僵硬得司机都回头看了三人几次,要不是叶月初上车时说的目的地是某高档住宅区,他都差点以为叶月是被这俩粗獷男给绑架了。 扰攘了大半个上午,叶月终于回到自家公寓前。 大抵是闹腾太过,大清早的又是刺杀又是大哭,当她沐浴在暖和的阳光之下,竟觉那迟来的睡意驀然涌上,接连打了好几个呵欠。当下也顾不得礼节,便随意打发走了两个亦步亦趋的保鑣,让他们跟周明毅匯报去了。 进了家门,少不免迎来张然连珠砲般的质问,她却没理会的意思,只板着一张脸,逕自回了房间,并毫不犹豫地大力关上房门,将母亲的骂骂咧咧全锁在门外。 家里的隔音做得并不好,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张然明显怒火未消的骂声,她却是习惯了,脱掉外衣直接躺到床上,闭上眼睛没多久,便昏昏沉沉地陷入了睡眠。 这一觉睡得不是太安稳,或者是她思虑过重的缘故,各种乱七八糟的思想在脑内转来转去,几个小时下来,只觉梦里各种光怪陆离的画面相互穿梭,头愈发痛了起来,完全没感受到休息过后该有的舒适。 辗转反侧了老半天,叶月始终没能睡上一个好觉,倒是先被自己设定的电话铃声给吵醒了。 迷迷糊糊地摸了床边好一阵子,却没摸到本应放在床沿的手机,她不情不愿地半坐起身,甩了甩还没彻底清醒过来的脑袋,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手机还放在外出用的包包里,压根没拿出来过。 瞇着眼睛翻出了手机,她边伸懒腰边按下接听键: 「我是叶月……」 「叶小姐你好,这里是曙光出版社!」 这招呼声朝气满满,只短短一句自我介绍,顿时把叶月的睡意通通吓跑! 曙光出版社?那个为了萧秋萍的点评,特地找她提供作品加入画册的出版社? 双方的合约早已签妥,后续的版税事宜也早就谈好,她和他们之间,理应没什么瓜葛了吧…… 正胡思乱想着,那边厢出版社的工作人员却没注意到她的走神,只接着往下说明: 「叶小姐应该还记得,我们和你合作出版的新人点评画册吧?这本画册前些天出版了,算算时间,应该也已经寄送到叶小姐家里了。」 「呃,对,我有收到。」 「哈哈,没寄失就太好了。」对方笑笑,马上又转移了话题,「是这样的,因为这次出版是沾着萧大师的光,许多画坛名人也慕名而来,透过我们出版社预购了这本画册。」 这跟她有什么关係? 叶月正一头雾水,那工作人员却语速极快地接了下半句话: 「我们出版社也很意外,这些名人看过之后,竟然分别在不同的专栏称讚您的作品,结果画册的销量,远远超出我们预期呢!」 对方说得高兴,还在没完没了地说些恭维的话,叶月却狠狠吃了一惊,彷彿一道惊雷劈下来,把她惊得三魂不见七魄。 「……所以,我们经过内部讨论,决定给你出本小画册,小量发售,也算是对您画作价值的一种评估,看看我们日后是否还有更多的合作机会。不知道叶小姐意下如何?」 这简直是一块从天掉下来的馅饼,谁被砸中谁就走运,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叶月自然很明白,这种机会可一不可再,轻易放跑了肯定追悔莫及。然而当她听见那人这样询问,脑海却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在周明毅面前落荒而逃那一天,认清自己怎也握不住画笔的无力。 最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会考虑。」 Chapter 13 如果你爱他(1) 出版社那端显然对她的回答有些意外,却也没说什么,只留下了公司号码,让她决定好了再和他们联络。 掛掉电话,叶月又呆坐在床上好一会儿,直到肚子再次响起了抗议的咕咕声,她才恍如大梦初醒般想起来,自己自从凌晨发了一回疯,到便利商店买了个压根没填饱她肚子的微波饭盒后,至今相距长达十多小时,她一直粒米未进。 虽然心里仍旧不怎么乐意,但她也清楚这回再也不能找藉口了。说到底,这终究是她的家,哪怕她和张然的关係势成水火,每日三餐的供应依然出自这位母亲之手。 当然,若张然不是那么害怕邻居的眼光,每次看到她到便利商店买即食麵都要嘮叨个三天三夜的话,她也并不介意天天吃速食。 无声地叹了口气,她随意挑了件日常服,换下那身经过一整晚的纷乱,早已皱巴巴的衣服,勉强振作起精神,推门走出了客厅。 客厅里只有张然一个人,正眼神放空地盯着电视,听见女儿开门的声音也没什么反应,只抬头瞪了后者一眼,便重新把注意力转回了电视上。 这总比大吼大叫好多了。 叶月不着痕跡地松了一口气,脚下悄悄换了方向,转而往厨房走去。 她并不期待张然会给自己留饭,但要是她运气够好,说不定还能捡到偏食的叶亮拒绝入口的些许剩菜,慰藉一下她那因为饥饿而隐隐作痛的胃。 今天冰箱里存货不多,她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判断只有正中央显眼处的那一大碗排骨汤还称得上是主餐,也懒得跟张然报告一声,便拿出来放进了微波炉,囫圇吞枣般解决了这一餐。 温饱的问题搞定了,她捧着碗筷走向洗手台,打开水龙头,边洗碗边想着下午的活动。 美术展是去不成了,虽然阿克离开前并未限制她的行动,叶月的兴致却也褪了。然而不出门,待在家里跟自己向来不咬弦的的母亲大眼瞪小眼,显然也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正考虑着找张cd回房耗掉剩馀的下午时光,模糊的手机铃声驀地响起,打断她思维的同时,客厅里也再次响起张然不耐烦的骂声: 「叶月!咱们家隔音不太好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不调静音!吵死了,让你妈我怎么看电视!」 倒是没觉得你有把内容看进去啊。 默默藏起这句太针锋相对的吐槽,叶月只耸耸肩,也没把那潜藏的不满说出口,只赶紧擦乾了手,快步走回房间,掐断那扰人不倦的铃声。 也许是刚吃饱的缘故,叶月的精神并不是太集中,加上张然那骂骂咧咧的声音扰乱思绪,以致她竟一时失了方寸,甚至也没看清来电者的名字,便慌忙接起了电话。 所以,当手机那头传来周明毅既熟悉又陌生的低沉嗓音时,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小月。」 他唤着她的名字,一如既往,带着七分无奈、两分叹息,还有一丝不足为外人道的疼惜。 两人前些日子在13k总部的对峙还歷歷在目,可如今听着他里里外外都透着温柔的语气,霎时之间,她竟分辨不出他打这通电话的含义。 她的沉默并未影响周明毅,只听他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声,马上就切入了正题: 「有人行刺你的事,我听说了。」 「……喔。」 想起阿克说过要向老大匯报,周明毅能在短时间内得知此事,倒也不怎么意外。是以叶月缓了两秒,终于只是不轻不重地回了一个单音阶,神色仍旧木然。 「听说你被吓到了。」 「……没有的事,可能跟你匯报的人误会了,这么点小事,还不至于吓到我。」 这可不是说谎,那人说到底也没对她造成什么伤害,而她或许是有些失常,却绝对跟那个持刀行兇的蠢材半点关係都没有。 与其说被吓到……不如说是对自己失望。 闔上眼睛,她感觉到心脏处彷彿习以为常的波动,不由顿了顿,半晌之后,忽而主动开口: 「你今天有空吗?」 周明毅没说话。 「我们……聊聊吧。」 Chapter 13 如果你爱他(2) 最后,周明毅还是答应了她无厘头的请求,还乾净俐落地给她处理好了安保问题,遣了阿克以外的两个轮班保鑣到叶家,亲自把她接到13k总部。 说不清他是出于什么心理,但见他久违地摆出了保护姿态,叶月也没有当场拒绝他的好意,只是当保鑣拉开那台她早搭过无数次的黑色名车车门时,她抿了抿脣,立在原地许久,始终没坐进去。 两个保鑣看她不动作,都有些愣然,却也不敢催她上车。没想到等了好半晌,只等到她一甩头发,丢下一句「我要走路」,便撇下二人,逕自转身走向了行人道。 叶月没走几步,便听见保鑣们急匆匆跟上来的脚步声。 她没回头去看,却管不住脑海里乱窜得欢腾的胡思乱想,想着他们怎么看自己和周明毅这场「约会」?是不是觉得她很任性? 不过,也无所谓了。 以往她为了周明毅,耍了好多次的任性,或许是为了陆筱菱,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重要性……周而復始,几乎从未停歇。别说是周明毅,就连她这个耍泼的当事人,都觉得有些疲惫。 她曾经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她一直在这段感情里努力扮演主导角色,怎么还是吃力不讨好,半点没体会到身为公主病患者的高高在上? 后来她才明白,儘管她在周明毅面前无所不用其极,逼迫对方顺从自己的意思,但她所做的这一切,出发点往往还是在周明毅身上,却和自己无关。 原来,在这段本就不对等的感情里,她从来不曾为自己任性过。 深吸口气,她感受着周边毫不留情的风势,却只是摆出与天气完全不搭调的间适姿势,一段不长不短的路程,愣是让她走出了几许风范。 而大抵一路上的寒风或多或少吹散了她的忧愁,当她终于抵达13k总部大楼时,对于即将要见到的那个人,心底竟是一片平静,全然没有曾预计的波澜起伏。 于是她想,自己能做到的。 哪怕是亲手为这段扭曲的关係划上句点,哪怕是放掉这些年间根深蒂固、已成习惯的执念,也不是那么困难。 她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在总部大厅等候电梯时,也始终低眉顺目,极尽所能地低调,半点不见往日为13k眾人所熟知的骄恣情态。 可是她的冷静自持,却在某把男声驀地响彻电梯大堂的当下瞬间崩塌,别说是紧跟着她的两个保鑣,就连叶月本人,都不由对那声音的主人生出一种既无奈又惆悵的复杂情绪。 好巧不巧,那人叫住她的同时,电梯的大门刚好敞开。保鑣毕竟没傻透,当即上前按住闸门,想让她赶紧先上去找周明毅,这样不管上头怎么闹,好歹闹不到明面上来。 然而叶月望着不远处那个瘦瘦弱弱的年轻男生,从他带点棕色的短碎发,那双灵动得彷彿能识读人心的黑眸,直看到他脚上那双显得和华丽的大堂特别格格不入的白布鞋,就这样仔细地打量了好一会儿,最后,她无视了身旁正尽忠职守为她按着电梯门的保鑣,抬步走向那个男生。 当她总算走到他面前,男生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又重覆了一遍他刚才喊住她的称呼: 「大嫂。」 叶月没说话,只静静瞧着他脣边那抹不曾变更的笑,忽然觉得,那笑容似乎太过明亮。 几乎刺痛了她的眼。 她不懂,他怎么能这样对她笑,好像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过节,好像她不久前在盛怒之下赏他的那巴掌,从来就不曾发生过? 这不是她所熟知的人性。 追着周明毅这些年,她收穫情敌无数,却没有一个人能像黎华成,对她笑得这样灿烂。 就算是陆筱菱,那个当她卸下所有成见,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好人的女生,在安城中学那场惊动全校的美工刀事件之后,两人不得已狭路相逢,也顶多只能做到「对面相逢不相识」,言笑晏晏地对话,却是怎么也做不到的。 但黎华成的笑容却是真的。 她能读懂他的眼睛,不像她的心酸,也不像周明毅的深沉,他的眸底清澈如同初见,显然是真的对她这个给了自己一巴掌的「仇人」全无芥蒂。 抿了抿脣,她半垂下眸,终于没能对少年表现得太决绝,呢喃般「嗯」了一声,算是对他的回应。 黎华成看起来很高兴,笑得连眼睛都瞇了起来: 「大嫂,你不生气了,对不对?」 Chapter 13 如果你爱他(3) 叶月依然没有回话。 倒也不是多讨厌黎华成,只是真不知道该回他什么。 说到底,她来这里是跟周明毅摊牌的,那些曾经因黎华成而起的争风呷醋,心里虽还是多少在意着,却也没第一回听到他喊「小春日」时那般激动了。 但是说服自己放下是一回事,想到自己之前不分青红皂白直接给黎华成赏了一记耳光的事,又想起她事后连句道歉都没有的糟糕态度,她以为黎华成会讨厌自己,可说是板上钉钉的事。 可是他的表现却和她想像中截然不同。 他没有跑过来兴师问罪,甚至态度和先前初见时也没有任何差别,自然得让她几乎以为,自己甩他巴掌的事不过是她的一场梦。 一时半会间,她有些摸不准他的意思,立在原地思索半晌,最终回过头,对显然忐忑得可以的两个保鑣下了个命令: 「你们上去告诉明毅哥,我晚点再和他谈。」 「叶小姐……」 保鑣们既焦急又惊慌,她却一副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刚拋下了一颗震撼弹的样子,只是木无表情地转过身来,面向黎华成。 「你应该不会拒绝和我详谈吧。」 她以陈述句作结,明显不打算给他拒绝的机会。但纵使她表现得如此强硬,黎华成依然笑笑的,清秀的眉眼间未见丝毫不满。 「当然。」然后,他这样说。 他们最终在大堂里某张距离电梯最远的沙发落座。 甫坐下没多久,叶月也没理会对方是否已缓过来,信口便问:「黎华成是你的真名吗?」 当日的争执过后,她早就透过各种途径,搜集到了有关这男生的所有资料。然而不知是这大男孩加入时间尚短,抑或周明毅对他的保护的确费尽心力,除了一些基本的身分资讯,她并没能从13k的手下那儿多挖掘到什么,就连这三个字是否他的本名,都没有确凿的证据来证实。 对于这些组织内部的弯弯绕绕,少年并不是太了解,只是顺着她的问话,轻轻点了下头。 「那为什么他会叫你小春日?」 紧接而来的这个问题,显然不在黎华成预计之内。只见他愣住半分鐘,才犹犹豫豫地回了句: 「大概……因为我在春天出生?」 「喔。」 叶月不说话了。 她知道这绝不是真正的原因,却也相信黎华成并不知道更多的内幕。说到底,假如周明毅铁了心要隐藏些什么,要瞒住他爷爷或许需要费上好一番功夫,但瞒住这涉世未深的小男生,还是轻易而举的。 她就此沉默下来,原先还笑瞇瞇的黎华成却是忍不住了: 「大嫂,你和大哥就是因为这个吵架吗?」 他问得急切,叶月却只是移开目光,看向不远处显得有些坐立不安的两个保鑣,脣瓣抿得死紧,竟是一声不吭。 「大嫂,这不值得啊!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黎华成见状更急了,张嘴就是连珠砲般的发言,「大哥他就是人太好了,看我家境不好,才常常帮我一把……喊我小……呃,喊我那个暱称也只是闹着玩的!要是你在意,我们一起去跟他说,再也不要这么叫我了!」 他才不会理会这种没道理的请求呢。 叶月下意识想反驳,细想却又觉得实在没必要争论,便又闔上嘴巴,静静听黎华成继续辩解。 「真的,大嫂,我今天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个!唉,其实我想到你家去的,但是大哥不让,然后唐哥也说现在最好先不要惹大哥,所以我才……唔,今天好不容易听说你要来总部,我赶紧就衝过来了!你要相信我啊,大嫂!」 短短一席话被他说得颠三倒四,偏还三句不离「大嫂」,叶月愈听愈想叹气,完全不晓得自己该露出什么表情来回应他的一腔热情。 「行了。」 「我其实──咦?喔,好……」 激昂澎湃的演说被驀地打断,黎华成有些訕然,却也不敢多言,只訥訥缩回沙发上,期期艾艾地瞧着叶月。 叶月倒是没被他小狗般的可怜眼神影响,只注视他半晌,待终于开口时,却是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要求。 「你来到13k以前,是什么样子的,说说看吧。」 男孩眨眨眼,明显跟不上话题的转变。 叶月也不着急,只气定神间地望着他,颇有耐心地等他回神。 整整一分鐘过去,才听见黎华成难掩困惑的声音: 「我来到13k之前的过去吗?」 「嗯。」叶月頷首,「你说了,我就原谅你。」 黎华成本来还有些迟疑,乍听这话,当即眼睛发亮,生怕她会后悔似的连连点头。 「好!我告诉你!」 -- 忘记更新的补偿福利章qq Chapter 13 如果你爱他(4) 其实叶月知道,自己的行径多少有些耍赖的成份。 别的不说,她不由分说给黎华成赏巴掌这件事可是整个组织都知道的。黎华成不和她计较,可不见得所有人都和他一样不计较。而不管她怎么看,都觉得黎华成这个看上去稚嫩青涩的大男孩,要比她这个正牌未婚妻的人缘好多了。 暂且把周明毅放到一边,光是他刚才轻描淡写地提起的唐哥,就是13k里一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唐哥是道上通称,这人本名唐修远,年纪不大,据说只比周明毅虚长几岁,却是13k的重要干部,归属组织经营的情色行业,全数在他的管辖之下,而其他诸如赌博之类的领域,虽然名义上不归他管,但混这行的都知道,目前黑道还没有哪一个小混混,敢不给唐修远卖面子。 13k组织上下,谈起唐修远,莫不带着敬意。就连周明毅,这位明面上的黑道太子,13k的继承人,见了唐修远都还会喊一声哥,以示对前辈的尊重。 在周明毅身边待久了,叶月对13k的内政虽不能说是知之甚详,好歹也算略知一二。因此,只听适才黎华成提起唐哥时的语气,她便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 倒不是说黎华成没大没小,光看他对自己一口一个大嫂,深怕得罪她的模样,就知道这绝对不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 但他谈及唐修远的态度,却委实太随意了些。 倘若不是黎华成仗着有周明毅护着而不分尊卑,那么,问题就只能出在唐修远身上了。 儘管难以置信,但叶月心中隐隐有个猜测──或许是唐修远自己,特意允许他这样没大没小。 周明毅、唐修远,或许还包括那些一直看她不顺眼,等着瞧她笑话的干部们……黎华成明明有着那么多的靠山,却始终不曾对她表现出半分不敬。这样的人,要不是心机太重,就真的是善良到极点了。 她想,面对这样一个单纯的孩子,本该真诚相待,才对得起他的一片赤诚;然而她刚刚的行为,却恰恰是利用他的善良。 不能说她心里毫无愧疚,但向来习惯以骄傲武装自己的她,一时之间却也实在想不到,到底有什么其他方式,能从黎华成口中套出她想知道的事。 自嘲地扯出一个不显眼的浅笑,她终于敛起心思,再次把注意力转回黎华成身上。 那边厢,黎华成正巧组织好话语,清了清喉咙: 「我的过去呢,其实真没什么特别的……我刚才想了想,觉得还是从我高中说起比较简单……」 黎华成加入13k这件事,若由周明毅来评价,大概会换来「误入歧途」四个字;但在黎华成自己看来,却只有两个字足以概括。 幸运。 他从未向其他人提过这看法,哪怕是他在13k最亲近的唐修远,听到他这话恐怕都会翻白眼。但黎华成却确确实实是这么想的。 毕竟,他原先有可能会到更糟的地方去啊。 为了家里弟妹们的书簿费、补习费等形形式式的花费,他一个只有中学学歷的大男生,就算拼尽全力兼差也贴补不了,逼不得已只能接触些邪门歪道,多次鋌而走险以赚取高额的报酬。 他做了一次、两次、三次,后来愈发不安,虽想退出却被上面威胁,甚至被抓到某家夜总会,声称若他想离开,就必须用身体「还债」。 当下黎华成可说是六神无主,整个人完全吓傻了,满脑子想的居然不是逃跑,而是该怎么向弟妹交代没能拿钱回家的事实。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唐修远就那样出现了。 后来听组织的人碎念间话,唐修远那天是去谈生意的,没料到碰上他这一茬,也不知怎的竟大发慈悲,开口跟那夜总会的负责人要了黎华成。 道上被喊老大的多,却也分三六九等,而唐修远的份量,显然不是一般人能比拟的。 谁也不晓得向来不爱管间事的唐修远当天抽什么风,就连黎华成本人也不曾多问。只知他从此被纳入唐修远麾下,虽常常跟着跑进跑出,却再也不曾深入接触过任何黑社会的内部事宜。 而黎华成也就这样,默默成了13k的一份子,游走于黑与白之间,称不上正义,却又尚未全染上黑的微妙存在。 Chapter 13 如果你爱他(5) 初次见到周明毅,则是在某场饭局上。 那是场较轻松的饭局,除了唐修远外并没什么大人物,只是一个内部交流报告的小聚会。大概也是因为这样,唐修远才愿意带着他──纵使唐哥一直想隐瞒,但作为当事人,黎华成毕竟没迟钝到极端,关于唐修远不想让自己涉入组织太深这件事,他或多或少还是有所觉察的。 他并没想着哪天能脱离黑社会,却也没打算忤逆唐修远,因此只是唯唯诺诺地跟在唐修远身后,做些打点三餐、安排时程的杂事。 饭局当天也是如此。当时他正往厨房跑,嘴上还念叨着菜单,那厢一个兄弟便衝他撞了过来,差点没把他摔个四脚朝天! 黎华成被撞到一旁,及时扶住墙壁,好不容易才撑住没倒下来,还没看清撞倒自己的罪魁祸首是谁,耳边已响起手下咋咋呼呼的报告声: 「大、大哥……marcus大哥来了!」 道上的名人通常都有外号,混久了也会被尊称一声「哥」,唐修远就是这一型的。而周明毅,走的却是完全不一样的路线。 最近几年,marcus的称号在道上声名渐响,甚至隐隐有压过先代周老爷子之势。 其行事作风和周老爷子迥异,果断、决绝却鲜少显得过分狠辣,用他的话说,就是年代已经不同,现在香港的局势,已经容不下昔日那种彻底无视警方权威,不管不顾的黑道混战了。 儘管手段在老一辈看来太过温和,但毕竟是周正武一手培养出来的接班人,名正言顺的黑道太子,谁也没敢小瞧了他。而他接手13k以来的几个重大项目,都取得了斐然的成绩,不只周老爷子满意,也顺利堵住了某一群想趁他势力未稳,趁机兴风作浪的小人。 十多年来,13k虽还能在本地组织里佔上一席之位,却早就失去了龙头老大的位置,部分领域甚至连平分秋色都做不到,只能哑忍对方的压迫剥削,勉强在商场上苟延残喘。 道上各人心知肚明,这无疑是反映着一代霸主的衰败。倘若13k下一代的后起之秀无法重振家族,那周家在香港黑道的辉煌,恐怕就要划下句点了。 而周明毅的崛起,正是在这个眾人冷眼旁观的时机。 大家都知道他是周正武的亲孙子,一开始大都对他的实力抱持怀疑态度,不管是13k内部还是外人看笑话的姿态,都对周明毅造成了极大的压力。 退一万步讲,如果周明毅不是在13k没落之际冒头,道上对他的评价可能不会这么高。但他却确确实实挽救了组织的颓势,再次坚固了13k的地位。 这样一个传说中的人物,在黎华成看来,完全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虽身在13k,但他知道自己的斤两,最大的愿望不过是给弟妹攒到足够的书簿费;周明毅却生活在金字塔顶端,和他理应八竿子打不着关係。 于是,当他听到手下口中嚷嚷着那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脑子霎时一片乱哄哄,完全理不出清晰的思路。可他逕自发愣,周遭的环境却没给他喘息的空间。 只见他刚刚走出来的包厢门砰地打开,唐修远缓步走出,显然也听见了外边的大声嚷闹。 唐修远站在门口,环视了一圈后,微微蹙起了眉头,先吩咐身边的心腹安置那到现在还难掩惊慌的手下,然后脚步一旋,朝黎华成走了过来。 「没事吧?」 「呃,没事,就撞了一下……」他晃晃头,脑中驀地又想起「marcus」这个词,连忙瞪大眼睛看向唐修远,「唐哥,大哥来了欸!我们要做什么?」 见他一脸慌张,唐修远无奈失笑: 「什么做什么?marcus是老大,来巡视业务也很正常。你们这群傢伙,是不是平常我太保护你们了?怎么连基本的冷静素质都没了?」 「可是……」 可是,那是老大啊。严格来讲,他们这里所有人的命,都掌握在那人手里呢…… 黎华成忍不住暗自嘀咕,但抬手摸摸自己的头发后,他终于没多言,只是咧开嘴回了个傻笑,乖乖站回唐修远身后,打算一如既往地充当自家上司的背景板。 不过这回他躲得有些慢了,人才刚站好,不远处已传来一把带笑的陌生男声: 「唐哥,看来你最近爱做善事的传言是真的?怎么收容了这么一个小白脸?」 小白脸说的明显是自己,黎华成不由脸上一红,只得把头垂得更低,默默祈祷那人别再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 唐修远没关注他的这点小心思,直接就回过头,对上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庞。 「我可不爱做善事。」 「喔?」 「你以后就懂了。」 Chapter 13 如果你爱他(6) 彷彿要印证他的这句话一般,之后的日子里,黎华成接到的任务,不知怎地都会和周明毅扯上关係。 但凡送信、传话、报告,只要有机会,唐修远就会把他硬往总部送,于是三两天里,黎华成总会见上自家顶头上司一面。 这样频繁的机率,连黎华成都察觉到了其中的不自然,更别说在黑道上打滚多年的周明毅了。 每次到周明毅的私人办公室做匯报,总会接收到那人若有所思的目光,直把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满脑袋都是逃出那里的念头。 次数多了,他忍不住向唐修远投诉,却也不敢太明目张胆,只是隐晦地提到周明毅不寻常的眼神。未料唐修远听后,竟当场大笑出声,直呼过癮: 「看来他感兴趣了啊。」 对什么感兴趣? 黎华成听得满头问号,然而唐修远再没回应他,只是拍拍他的头,让他别在意,乖乖继续做他的小跟班就可以了。 莫名其妙被两个不能惹的上司当作玩具,黎华成无可奈何,只能认命。 幸好后来两人交集变多,他在周明毅面前也不再像最初那般拘谨,这点些许的不舒服,也就随之拋诸脑后了。 「……所以说,我和大哥真的什么都不是,顶多就是他比较照顾我……我想应该是唐哥拜託的吧……」 黎华成还在碎碎念着些什么,可叶月状似平静地瞧着他,心思却已悄悄飘远。 由黎华成亲述的故事,其实还有着许多的不完整,但并不妨碍她在脑内补完这些细节。 为什么会救下他?为什么把他带在身边?为什么明明日理万机,却仍然愿意抽空和他相处? 说穿了,唐修远和周明毅都是同一类人──身处黑暗深处的人,往往最抵抗不了光芒。 黎华成并没什么独特,但对于早就泥足深陷的他们而言,却仿如救赎。 大概正因他从来不属于这个污秽不堪的地下世界,他的存在才更显得弥足珍贵。 一个念头飞快地闪过,她甚至来不及深入思索,问题便已脱口而出: 「如果明毅哥……不,如果marcus突然不理你了,让你再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你会怎么做?」 这假设委实没道理,但黎华成微微一怔后,却没有随便回答,竟偏头思考了起来。 大厅里顿时安静得彷彿能听见针落下的声音。 就这样过了好半晌,黎华成方才略带迟疑地再度开口: 「如果大哥真的这么说……那一定有着他的用意吧!那时候,我就让唐哥把我指派到别的地方去,实在不行,就离开13k吧!我相信以大哥和唐哥的人品,一定不会牵连我弟妹,至于我,不就是回到老路上嘛!」 他边说边扬起一个灿烂的笑,一双亮若明镜的黑眸里,曾教她莫名眼热的明媚始终如故。 那一瞬间,叶月竟然有些退缩。 「……你真的知道『老路』的意思吗?」 那可是一条吃人不吐骨头的不归路啊! 「当然。」黎华成看上去很不解,却不知是因着她话里透着的不忍,抑或她脸上那复杂得难以言喻的表情,「我本来就是要走上那条路的,要不是唐哥救了我,后来大哥又肯提拔,指不定大嫂你今天还见不着我的人呢!我很感激他们,但这样的安稳终究是偷来的,要是哪天恩人们想要收回,我也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利啊。」 他兀自说得辖达,旁边听着的叶月却觉心脏一痛,好似被针刺一般,慢慢绵延下去,最后终于漫遍全身。 一行泪痕悄然滑落,迅即打破了整个大厅如履薄冰的平静。她能听见不远处保鑣的躁动,以及身边这大男孩手足无措的呼喊声,却感觉整个人全被抽空,竟然连出声叫他们冷静的力气都没有。 原来打从一开始,她就注定要输的。 无关乎周明毅身边会出现什么样的人,陆筱菱也好,黎华成也罢,都不是她和周明毅感情里的阻碍。 让两人的关係止步不前,迟迟无法往前迈进的原因,一直都在她自己身上。 她知道自己的未婚夫确实心里有鬼,纵使黎华成毫无所觉,但他待他的特殊早有端倪,别说是她,恐怕就连组织内部也多有揣测,只不过碍于周太子的威信,短期内还不敢放到檯面上讲罢了。 但与此同时,她却也非常清楚,就算黎华成没有出现,日后也总会有更多的陈华成、林华成或李华成,一朝现身,然后抹杀她残存的所有希冀。 过去她总以为,只要她够努力,总有一天能成为与他比肩而立的女人;然而时至今日,看着眼前目光澄澈如水的大男孩,她终于瞭解到,原来不是周明毅不要她,而是,他们本来就不是能与对方相伴到老的那个人。 她总是指责他不念旧日情谊,待她冷酷无情,但他所需要的温柔和体谅,她却也从来没给予过。 连与他相识不久的黎华成都懂得先从他的角度出发,自己掛着他未婚妻头衔的这些年,却总是无理取闹,闹出一齣又一齣的闹剧,要求着他的理睬和关注,却一次也不曾站在他的立场,考虑他的处境。 她的爱其实很自私,关心的永远是自己有多喜欢他,满心想着自己受到了什么样的伤害,对于他长年以来所承受的压力,竟不曾投入心力去探讨。 纠缠彼此整整二十三年以后,叶月才讽刺地发现,最能证明两人羈绊的三个字,原是不适合。 原来他们,从来就不适合彼此…… Chapter 13 如果你爱他(7) 后来,叶月草草结束了这场会谈,然后在总部外随手拦了计程车,逃难似的坐上车,任由黎华成和保鑣在后方焦躁的呼喊,都不曾回头看一眼。 不出所料地,刚离开组织总部,手机便急不可待地响了起来,她接连按掉两次后,对方似乎想通了,没再尝试拨号,乾脆直接给她发讯息: 「阿云说你跑了。」 看着这句完全看不出语气的平淡陈述,她目光一闪,黑眸里飞快地掠过一抹亮色,却全然没有要「高抬贵手」来回答的意思。 第一句话之后,整整过了五分鐘,确认她的确没打算回应自己,周明毅才发来第二段讯息。 「不是说要谈谈?我在等你。」 我在等你。 饶是叶月此刻心情沉重得连牵扯嘴角都觉得疲惫,也忍不住被这四个字触动。 多少年来,总是她固执地追着他,等他哪天愿意回头,能看见自己亦步亦趋的追随。然而她耗尽青春的追逐,却只换来了他的皱眉、不满,以及一次又一次教人身心俱疲的争执。 而她从未想过,如果有天先从两人纠缠不清的关係里拔足而逃的人是她,那个曾避她如蛇蝎的男人,也会甘愿留在原地,等她归来。 「你等的时间再长一点,我再考虑看看要不要回来。」 叶月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才把这句呛声给吞回肚子里去,重新打下另一行字。 「我已经找到我要的答案了。」 这一回,周明毅没有回覆。 「如你所愿,我们分手吧。」 颤抖着按下送出,叶月随即关机,再未给予自己的前未婚夫任何回话的机会。 此后,她回到家,用最快的速度收拾了简便行李,甚至没跟父母解释半句,便伴着张然的骂骂咧咧,拖着行李出了家门,坐上一辆开往九龙塘的公车,然后在当地随便找了家宾馆,就这样住了下来。 这种破绽百出的逃家举动,自然是瞒不过周家的。事实上,她也没真的想离家出走,只是透过实际行动告诉周明毅,她想休息,想要一段不被任何人打扰的休息时间,而他如果对她还有一丁点的愧疚,就该为她打掩护。 不知道是真明白了她的用意,还是被她突如其来的分手宣言打乱了阵脚,总之在她逃家的六天里,周明毅并没派任何人来跟她「谈判」,彷彿数日前的简短对话,不过是她的一场幻梦。 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叶月除了解决三餐外,几乎不曾离开宾馆。每天就躺在床上翻腾,活像要在整张床烙下自己的纪念印章,翻来覆去总不消停。 当时序迈入第七天,清晨的阳光悄然照进房间时,叶月一个翻身坐了起来,终于有了「不能再这样下去」的自觉。 从床边散落的行李中找到了自己的包包后,她又翻找了半刻鐘,才总算在那装满凌乱杂物的包包里找出了被遗忘已久的手机。 因久未开机,手机此刻冰凉得可以,但叶月却不由自主地觉得,握在手里的这玩意远比热开水还烫手。 闭上眼睛,她作了个深呼吸,而后好似害怕自己马上就会后悔似的按下了开机键,动作显得异常地仓促。 甫开机,意外地并没有太多讯息跳出来。 除了父母铺天盖地的谩骂,以及周明毅沉寂数天后传来的一句「对不起」,其他唯一值得关注的,大概就是留言信箱里的一则语音了。 叶月一开始并未认出这个号码,直到那似曾相识的大嗓门传入耳中,她都还有些茫然,末了还是依赖那人的自我介绍,才让她记起对方到底是何方神圣。 「咦?转接留言?啊,是这样的,我们想请问之前洽谈的事情,叶小姐能确定了吗?因为收稿、跑流程需时,我们还想联络萧大师做推荐,希望能尽快开始规划!啊,这里是曙光出版社,请叶小姐再与我们联络!」 听到这则留言,叶月才恍然记起之前出版社向她邀稿的事。 无庸置疑,这确实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说她完全没有心动,那绝对是骗人的。但很快地,她又想起那本让她首次撞见周明毅喊那男孩「小春日」的画集,想起那天在画室楼下,认清自己再也握不住画笔的痛…… 最后,她不无苦涩地勾起一抹笑,再度拿起手机,回拨了出版社的电话。 「你好,我是叶月,关于先前贵出版社邀请我出版新画集的事……」 话说到一半,喉咙驀地一哽,理应早已乾涸的眼眶又冒出一滴隐隐约约的晶莹,她却强自抿脣,硬是将那声哽咽给压了下去。 「抱歉,我拒绝这个出版计画。非常感谢贵出版社的抬爱,但是我以后……」 因久未开声而显得略为乾涩的女声渐渐弱了下去,而在她的背后,温煦和暖的阳光悄然散落,却莫名透着几许寂寥…… Chapter 14 幸福吗(1) 给出版社提了回覆后,叶月便收拾好行李,包袱款款回家了。 倒不是怕了张然的威胁,只是在外头住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毕竟香港物价高涨,在外头住了六天,已然用去她积蓄的一小半,再不回家,恐怕她就真的得吃土度日了。 更何况,她也不能逃避一辈子。 如她所料,对于她的不告而别,父母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加上她失踪的这几天,从周家传来了「解除婚约」的最新消息,愣是在本来就不甚平静的叶家投下一颗震撼弹,吓得向来吵架当吃饭的叶氏夫妻难得愿意放下身段,有志一同地将炮火集中到了自家女儿身上。 叶月甫踏进家门,连行李都还没安置好,便马上听见张然气急败坏的骂声,紧接着便是父亲盛怒之下挥过来的大巴掌,「啪」的一声,直把她打得耳鸣,往后连退了两步。 「你还知道要回家?」 叶衡安铁青着一张脸,刚对女儿下了狠手的右手还悬在半空,好似在等待下一个挥手的契机。 相较于生气起来毫无逻辑可言的张然,叶衡安虽然有时会在谈不拢的时候动手,但思路多少还能保持理性。于是叶月稍作权衡后,还是将目光转向了父亲。 「我只是需要冷静,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回来?被周家解除婚约这么重要的事,你一句话都没解释就跑了出去,过了整整一星期才回来,你到底还有没有把我和你妈放在眼内!」 但你们也从来没把我这个女儿放在眼内啊。 长久以来与家人的针锋相对已成习惯,加上刚被赏了一巴掌的红肿脸颊一直隐隐作痛,叶月差点直接反唇相讥,但话到半头,她终于还是缓了语气: 「我今天就是为了解释才回来的。要打要骂我都认命,但这个婚约,无论如何都不会重新结上了,你们再怎么跟我闹,也不会改变事实。」 「啪!」 叶衡安气上心头,当即又给了女儿一记耳光,而叶月也没躲的意思,只任由身体微微一晃,便又再度看向了父亲。 「其实你们也很清楚,不是吗?」 别说她压根没想去求周明毅收回成命,就是她真的反悔了,周家已经昭告天下的决定,又怎容他们这些小市民轻易变更? 婚约的取消已成定局,叶家父母之所以等在这里,不过是秋后算帐,想从教训她这件事上,发洩发洩自己的怒气罢了。 明知女儿说的都是事实,叶衡安却更觉怒火中烧。但他还来不及作出下一步举动,身后观战已久的张然竟一个箭步衝了上来,以疯婆子一般的姿态,连拖带拉地将叶月带进了客厅: 「叶月,你翅膀硬了是不是,太久没被我教训是不是!解除婚约这么重要的事,你竟然自作主张,把我和你爸都当死人就是了?我们含辛茹苦把你拉拔到这么大,你就这样忤逆我们,造反了啊……」 张然边念边从柜子里翻找自己的鸡毛扫,另一手还不忘揪着叶月的后衣领,力气竟是出奇地大,直把叶月的脖子擦撞得红痕遍布,也不见她收手。 原先还在哑忍的叶月感受着母亲毫不留情的动作,无名火驀地升起,乾脆一用力,甩开了张然的束缚,然后用前所未有的憎恨眼光,瞪向自己的亲生父母。 「含辛茹苦?」她重覆着张然刚才骂骂咧咧的内容,黑眸里悄然浮现出不屑,「你们也好意思跟我说这个词?这二十七年,你们给我煮过多少顿饭,教过我几次功课,送过我上学,领过我放学吗?」 叶家从来不是什么和睦美满的家庭,大架小架都吵过,但叶月一贯採取冷嘲热讽的应对方式,像今天这样发飆,却还是第一次。 一时之间,连左邻右里公认最泼辣的张然都安静了下来,和丈夫一起定在了原地,怔怔看着这个从小就被他们刻意忽视的女儿,爆发般朝他们大吼大叫。 「你们答应周爷爷把我送给明毅哥当未婚妻时,有问过我的意见吗?你们把小亮送去学画画的时候,有问过我要不要一起吗?你们叫我放弃画画,专心等着当周家的媳妇时,有问过我的梦想吗!」 如果不是张然压垮了她的最后一条理智线,叶月以为,对于父母待姊弟俩的不公平,自己早就习惯了。 但当她将这一切宣之于口,赤裸裸地将自己的不满坦露在父母面前,她才发现,原来不管她如何压抑、如何无视,那些由父母亲手造成的伤害,总归还是在她心底留下了伤痕。 Chapter 14 幸福吗(2) 扔下一大段连珠砲般的申诉,叶月激动得连连喘气,明明上了淡妆却莫名显得苍白的脸庞上,除了强装出来的傲气,竟只剩下满满的失望,乍看之下,竟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眼看父母二人都还愣在原地,一副被吼到回不过神的样子,她咬了咬下脣,挣扎了好几秒,终于没再说话,只是逕自转过身,狠狠抓起不远处的行李箱,姿态狼狈地拖拉着走向自己的房间。 她还没走到房门前,隔壁房间的门却抢先打开了。 是叶亮。 弟弟可能也被她刚才的歇斯底里吓到了,整个人近乎木然地站在那,既不出声,也没动作,就那样隔着触手可及的距离,与她遥遥相望。 心里的烦躁尘嚣日上,叶月皱了皱眉头,实在无心跟弟弟继续这大眼瞪小眼的游戏,索性掀出一个冷笑,眉眼间,竟是前所未有的寒意。 「满意吗?以后这个家就是你的了!」 虽然狠话烙得兇悍,但话语出口的下一秒,叶月便觉酸意自心底蜂拥而上,那声隐忍已久的哽咽直衝喉咙,竟差点衝破她勉强维持住的冷酷面具。 实在不愿在家人面前示弱,她手上微微用力,指甲深入手心,骤然涌现的痛感总算坚定了她的表情。而她也没再耽搁,一手提起箱子,一手握住门把,迅速在弟弟反应过来之前,把自己反锁到了房间里头。 进门后,她没忙着躺下,摸索着按下电灯开关,在霍地明亮起来的房间里站了半晌,忽然无预警地抬步,走向一旁被她荒废已久的书桌。 胡乱地把书桌上的杂物扫落,她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目标物。 中学毕业那一年,周明毅说奬励她用功念书,特地买来送她的笔记型电脑。 刻意压下脑海里开始自动回放的记忆,她插上网络线,按下电源,短暂的等待后,画面转入预设桌面。 她没有去翻照片档,也没开啟任何一个文件,而是打开网页,开始搜寻机场航班。 快速订好机票后,她从抽屉找出几年前就办妥,却迟迟没有使用机会的护照,然后站起身,甚至没打算换一身衣服,便又提起完全没开啟过、原封不动的行李箱,冷着脸走出了房间。 果然不出她所料,客厅里的叶衡安和张然正低声交谈,而在他们身边,不时插入几句焦急命令的人,正是刚和自己「对峙」过一轮的弟弟叶亮。 看她进房不到十多分鐘又再度现身,三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寂静维持了好半晌,叶亮接收到父母的眼色,不怎么甘愿地率先开口: 「姊,你怎么……怎么出来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想问的绝不是这么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叶月却没拆穿他,毫无波澜的黑眸直直瞧着他,良久,竟挑起了一抹浅笑。 不带半分怒火,却复杂得教人心悸。 「这种时候倒是会叫姊姊了。」 叶亮闻言,不自在地往张然身后躲了躲,怎也不愿冒出头来,和自己向来瞧不起的姊姊对视。 叶月也不在意他的闪躲,只是抬起头,转而看向僵直着身体的母亲。 「妈。」 「……」 「真难得我们之间能有这么安静的时刻。」 她不无嘲讽地笑了笑,神色竟是出奇的冷淡,只有握着行李手柄的右手微微颤抖,微不可察地洩漏出了她的真实情绪。 「从今以后,没有周家,没有13k,没有金援。但是我想周家那边,明毅哥会帮忙说服周爷爷,你们也不用太担心被我连累。」 随着她的解释,父母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叶月望着父母脸上那难以掩饰的,如释重负般的神情,早已遍体鳞伤的心,不禁随之悄悄冰封。 冰封三尺,原非一日之寒。 「我不会要求你们给我什么,除了自由。请你们不要找我,我也不会回来。从今以后,如非必要,你们不会再看到我。」 当尾音落入空气,她毫不犹豫地撇过脸,越过本应和自己最是亲密的三个人,昂首阔步走出家门,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养育自己二十七年之久的叶家。 Chapter 14 幸福吗(3) 她走得异常洒脱,甚至没给父母留下任何争论的空间。而后者不知是被她唬到回不过神,抑或确实于心有愧,总归没给她拖后腿,也没追问她的去向,就这样沉寂了下来。 此时已近三月,天气渐渐回温,中午时分更是闷热得可怕。虽然春天的气息如此接近,但叶月却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一直停留在寒风萧索的冬日,迟迟无法走出痛苦的回圈。 一路无话,计程车司机很对得起他的昂贵价格,转眼就把她送到了机场门口。 叶月付了钱,进到大堂,不甚意外地发现自己要乘搭的航班尚未开放check-in,她也不在意,自顾自走向机场设立的等候区,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百无聊赖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人流看了好一会儿,她很快就感到无聊了。 眼看工作人员都在间谈,显然离下一班航班登记的时间还早,她无声地叹了口气,终于还是低下头,从口袋里翻出了自己的手机。 如果可以,她其实并不想将自己的行踪告知任何人。 向父母坦然,不过是明白若不先给他们打预防针,肯定会有更麻烦的后续等着她;但是其馀人,无论是扔下一句道歉,便从此销声匿跡的周明毅,还是此刻不知道正如何发脾气的周老爷子,她是半个都不想通知。 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自她提出退婚后,周家至今定是一圑混乱。而她非但没有作为始作俑者的自觉,躲到九龙塘假装与世隔绝不说,现在还打算逃离香港,把烂摊子给丢下,不管怎么看,都非常地不负责任。 还是该联络一下周明毅吧? 她还在犹豫不决,冷不防被她捏在手上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差点没把她吓得直接跳起来! 急忙间定睛一看,冷光屏上的来电显示,赫然是周明毅。 纵使刚才还在考虑通知他自己即将离开的消息,但当这通电话无预警地响起,叶月还是產生了拒接的衝动。 然而任性的念头终究落了下风,想到自己拒接可能造成的后果,她微微一叹,终于按下了接听键。 「小月。」 乍听这声熟悉的叫唤,她闔上眼睛,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惆悵多一些,还是欣慰多一些? 也许是该惆悵的,惆悵在于他们纠缠了这么多年,最后还是形同陌路;却也该欣慰,欣慰他们虽然浪费了那么漫长的青春,好歹是学会了放手这一课,不再耽误彼此的人生。 她不知道周明毅是怎么想的,但她不久前才经歷了一场歇斯底里的争执,浑身的疲惫几乎要把她击溃,更无力去猜测他这通电话的用意。于是她半句客套话都没说,直接就进入了正题: 「我回过家了,已经跟爸妈说过,他们应该不会再骚扰你和爷爷了。」 「嗯,我知道。」 对的,他总是什么都知道。 紧接着,两人又安静下来,相对无言将近半分鐘,又是叶月率先打破沉默: 「你的道歉我也收到了,之前没回是因为没开机,你别在意。」 「嗯。」 周明毅的回答仍是一样的简洁,这一回,连叶月也找不出别的话题了。 尷尬悄悄蔓延开来,叶月煎熬地不断更换坐姿,正挣扎着要不要直接掛电话,却听手机那端传来他温和的轻唤。 「小月。」 隔着通话的距离,他的声音带着几不可见的温柔,不由自主地,她竟想起了好似已是几个世纪以前的小时候。 如同过去无数次仔细刻划重放的回忆,那个笑瞇瞇地开她玩笑,在所有人面前坚定地维护自己、说出「小月是我罩的未婚妻」这种大话的小男孩,又一次越过时光的洪流,清晰地浮现在了她的眼前。 那一刻,她终于卸下所有武装,衷心实意地回了一声「明毅哥」。 大约也听出了她情绪的变化,电话另一头,周明毅像是松了口气似的笑了一声。 「还愿意喊我哥就行。」他语气低沉,「我打给你,不是为了兴师问罪,也不是要问你对我道歉的回覆……小月,这可能是个很不成熟的请求,但是我想再见你一面。」 听到最后一段话,叶月微一蹙眉,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还没等她釐清问题所在,眼前忽地冒出一道黑影,顿时遮盖了她跟前的所有光芒。 手里的手机还没切断通话,她愣愣地抬起头,就见男人开口,眼神带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低低唸出了她的名字。 Chapter 14 幸福吗(4) 机场的某个等候区,一对男女一坐一站,近乎诡异地对望着。 周遭人潮来来去去,不少人都对两人弔诡的举动投以好奇的目光,可不管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个,都没有自己已成为机场奇观的自觉。 两人僵持良久,末了叶月首先受不住,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你怎么来了?」 「负责追踪你行踪的人说,你在网上订了下午的机票。」 周明毅回答得平淡,连语气都不带起伏,彷彿只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他说得平静,叶月却没办法一笑置之。 毕竟,没头没脑地丢下一句「分手」便消失无踪的人是她,好不容易现身,一声不吭就要落跑到其他国家的人也是她,就算由她自己来评价,也不得不说,这种行为实在不太地道。 脸上微不可察地浮现起红晕,她的头垂得更低,小声囁嚅着辩解: 「我不是故意要把烂摊子都丢给你……」 只是和爸妈吵完架太生气,当下脑子一热,就跑去订机票了。 后半句话怎么想怎么白痴,叶月踌躇半晌,终于什么都没说。 周明毅不知是否看出她的欲言又止,深深看了她好一会儿,再度开口时,却没回应她逃家的辩解,只是伸手,拍了拍她的发顶。 「我说了,找你不是为了兴师问罪,你不用这么不好意思。」 叶月偷偷瞥了他一眼,看他眼底确实没有任何不耐烦,这才稍微放松下来。 「真不是来阻止我上机的?」 「真不是。」他失笑,右手再自然不过地弹了下她的额头,「真的只是来见你一面。」 他的动作太纯熟,做完了才感觉不对劲,脸上又再度浮现起尷尬。 「抱歉,习惯了。」 「没事,这样也挺怀念的。」 叶月笑笑,小心翼翼地藏好眸底的感伤,同时话锋一转,开玩笑似的问起他来机场的目的: 「既然不是寻仇,那在登机之前跟你聊聊也可以的。要找家餐厅叙旧吗?」 并不在意她话中的调侃,周明毅牵了牵嘴角,扯出一抹不甚真诚的笑。 「不用了,我马上就走了。」他定睛看她,「我只是来道别的。虽然最后没能结婚,但这么多年的青梅竹马,你值得我亲自来这么一趟。」 被他那句「没能结婚」刺得心中一痛,她勉强维持住笑容,点了点头。 大概也明白她此刻复杂的心情,他对她过分简短的回答并不上心,只是微微低下头,轻巧地道了声: 「再见,小月。」 道别过后,他稍作停顿,似乎有些犹豫,半晌后还是决定补上后半句: 「还有……对不起。」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他说得特别认真。饶是叶月做足了心理准备,一时也被他这句诚意十足的道歉震住了。 她心里明白,他想说的,绝对不止一句「对不起」;而自己欠他的,亦远远不止一句告别。 归根究底,他们都亏欠了对方,耽误了彼此。穷此一生,无从相还。 深吸了一口气,她鼓足勇气抬起头,望进他好似能藏进漫天星光的深邃黑眸。 「没关係,我原谅你了。」 周明毅听她这样说,却未觉如释重负,反而涌上满满怜惜,一时衝动之下,竟伸出手来,猛地把她拉进了怀里! 作为未婚夫妻时,两人甚少做出这般亲暱的举动,如今婚约不再,他们反倒比以往更加亲密无间。对于向来以追求周明毅为毕生目标的叶月来说,这是何等地讽刺。 「明毅哥,这样不好。」她微微使力,总算微弱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小月……」他任由她推开自己,低低唤着她的名字,声音里竟是不容错辨的痛苦,「我很抱歉伤害了你……可是对于你,那是一种责任,我没办法……把你视作恋爱的对象。」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难得温柔了下来,却伴随着她情愿自己看不懂的抱歉。 多傻啊。 执迷不悔地追着他这么多年,到最后却只换来了这么一段剖白。霎时间,叶月竟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该哭。 一边近乎木然地听他一句接一句说着「对不起」,一边仰起头来,望向头顶的玻璃窗。 窗外那一片无边无际的湛蓝,莫名让她理应早已乾涸无水的心,生出了无限嚮往。 也许这就是答案了吧。 「没关係。」 她打断他,曾经写满执拗的眼底,此刻竟只剩下云淡风轻。 「真的,没关係了。」 而她永远不会告诉周明毅,其实她并非真的没关係,只是事到如今,再怎么有关係也没用了。 他们的羈绊已经割断,唯有离开,才能走出这个犹如困兽之斗的局面,让彼此重获自由。 Chapter 14 幸福吗(5) 此后,周明毅又给了她一个告别拥抱,便带着几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手下离开了。 诚如他所言,他并未久留,可她却莫名感觉,这场总计不到半小时的对话,远比过去二十多年的相处,还要让她惆悵。 默默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机场另一端后,她收回视线,发现在两人交谈期间,航空公司已经开放了柜台。 不想再给予任何人扰乱自己心绪的机会,她站起身来,拖着行李就往柜台走去。 领了机票、办好託运,距离登机时间尚早,她却没有半分留恋,大步一迈,直接就走向了离境大堂。 相较于外面,离境大堂里的免税商店种类更多,叶月索性全副心思投入到逛街上,努力把注意力从已离去的周明毅身上移走。 虽然因预算关係,她并未打算在机场购物,但在酒品专卖店与店员周旋,还算是个不错的消间活动。 不知是否她长了一张会花钱的贵妇脸,店员待她尤为热情,儘管她对对方口中的红酒白酒压根不了解,店员却完全没有放过她的意思,直抓着她介绍: 「小姐平常比较常喝哪一种酒?红酒和白酒各有优点,有些客人也喜欢混着喝,都看个人口味的……」 「这个……」 酒她倒是会喝,毕竟不久前她还掛着周太子准未婚妻的名衔,不时都要出席各种宴会,不说千杯不醉,基本的酒量还是练出来了。但是参加那些宴会时,她的心情一般都不太好,掛着笑已经很是勉强,更别说认真品嚐那杯于她如同道具的名酒。 倒是有段时间周老爷子逼得紧,她心有不安,还特地跑去问过周明毅,却只换来后者一个嘲讽的轻笑。 他说:「你当那儿真有懂酒的人?」 就这样终结了她的上进心。 回过神来,见店员还定定地看着她,看来是没打算轻易放她走,她只得勾勾嘴角,近乎敷衍地笑笑: 「喔,我都喝,觉得都不错。有什么口味独特点的吗?」 「当然有,请过来这边……」 店员领着她绕到了另一边,嘴上还在不停讲解,叶月不时点点头算是应付,心思却已悄悄飘远。 神思恍惚之间,她彷彿又回到了几年前,陪着未婚夫周旋在觥筹交错的晚会之中;然后画面一转,黎华成突然现身,一句话都没说,便把她身旁的周明毅给硬生生抢走了;她还没能反应过来,那两个一高一矮的身影已然消失…… 脑海中的画面一直反覆变化,周明毅的脸庞不断浮现又消失,然而当她回想完不久前他抱着自己道歉的情形后,画面的场景竟驀地变换,变成了另一张风马牛不相及的脸。 不是周明毅,也不是黎华成,甚至也不是她自己。 那张脸,赫然是十年前离乡别井,从此杳无音讯的蒋之博。 怎么会想起他? 叶月被自己跳跃的思维吓了一跳,连忙收回心神,也不敢再分心了。 正要把注意力放回店员的解说上,身后却猝不及防传来一把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如此轻而易举地,便打乱她的全盘打算。 她下意识顿住所有动作,紧接着又作了好几次深呼吸,这才慢慢地回过头去。 泪水几乎瞬间就盈满了眼眶,她也不敢大声,只敢直直盯着那个人,呢喃着喊出那句分明荒废已久,此时却熟稔得彷彿那人从未真正离开她生活的称呼。 「蒋师兄……」 蒋之博显然并没注意到她的存在,只是站在专卖店另一端的角落,饶有兴致地跟某个女店员谈论着些什么。 她身旁的店员显然被她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到了,一时也不敢上来搭话,就站在原地,拼命朝另一边的同事打眼色。 店员的举动很快引起了二人的注意,专卖店那端的店员朝蒋之博微微鞠了一躬,便往这边走了过来。 蒋之博没了招呼的人也没在意,继续兴味地研究着架子上的红酒。直到好半晌后,一个不经意的抬头,竟就这样撞进了她的眼睛里。 当那头显眼的红发闯入他的视线,脸上原先一直掛着温和浅笑的蒋之博下意识一怔,而后甚至还没釐清思路,一声呼唤已脱口而出: 「……叶师妹?」 Chapter 14 幸福吗(6) 原来时间是这样地奇妙。 它可以领着她,走出执迷不悟的回圈,放下曾认定为此生志向的爱情;也会让曾经在小小的美术教室里,互相扶持着度过了漫漫时光的两个人,对面相逢不相识,淡漠生疏,形同陌路。 幸好,蒋之博终究是蒋之博。 惊愕不过一瞬,很快地,他便收敛起讶异,走上前来拍拍她的头,又低声唤了一次「小师妹」,脸上笑意浅淡,温和仿若初见。 「好久不见,小师妹长大了呢。」 听得这句半认真半玩笑的调侃,叶月喉头一涩,差点没哭出声来。 半生磋跎,篳路蓝缕,连父母都对她恶言相向,费尽心力追求真爱亦只换来一场空茫,唯有眼前这个人,十年前、十年后,始终对她温柔以待。 感受着头顶传来的,不容错辨的热度,她竭力按捺住激动,朝蒋之博勾起微笑。 「是啊,蒋师兄,真的,好久不见了。」 这一次,她的声音里不再充满悲伤,却夹杂了更多的怀念与眷恋。就连一贯冷静自持的蒋之博,都不由自主地为她话中的重量而微微怔然。 尚自怔忡间,眼角馀光忽地瞥见刚才躲到角落窃窃私语的两个店员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的事态,蒋之博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们现在还站在人家店里,不管怎么看,都不像个庆祝重逢的好地方。 而事实上,他也根本没多少空间时间,可以与她在这互诉离情。 但眼见叶月噙着笑望向自己,那自眼底浅浅流出的信任和依赖,竟悄悄刺痛了他的心,教他怎也说不出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这种话。 逕自挣扎了半晌,末了他终于在心底叹了口气,投降般笑了起来。 「小姐,我就要这一瓶波尔多红酒,麻烦帮我包装一下。」 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手边的某瓶红酒,说完了也没看店员的反应,便转过身来看叶月。 「嗯,我的事办完了。不知道叶师妹有没有空,赏面和师兄我一起喝杯咖啡呢?」 叶月也笑了:「荣幸之至。」 于是等店员将包装好的红酒递过来,两人就这样离开了专卖店,随意找了家咖啡厅,一人点了一杯黑咖啡,却都没有品嚐的意思,只是面对面坐着,天南地北地聊起来。 蒋之博说了他在德国学画的各种挑战,说了国外艺术界和香港作风的不同,也说了他和德籍女朋友的趣事。而她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插话,表现得像是过往十年里,他们其实从未分开,一直留在彼此身边,参与对方的每一个生活细节。 她甚至没留意时间的流逝,直至蒋之博又结束了一个话题,渐渐敛了笑容,一动不动地瞧着她。 他的眼神实在不太对劲,她情不自禁就移开了视线,避开了与他的对视。 「怎……怎么啦?不是在说你女友吗?再说说看吧,我还想听呢……」 「我女友的事,以后有机会我再说给你听。」 「喔,那不然再说说画展的事吧!你不是说这回要去澳洲开画展吗?能遇到欣赏你的人,真好啊!我真羡慕……」 女人都有第六感,叶月也不例外。当蒋之博停下话头,她立刻便意识到他的意图,整个人也随之紧张起来,怎也不愿给他开口的机会。 但她一个劲地念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蒋之博却不肯回应她,只是深深望着她,彷彿要看进她灵魂深处,目光专注得可怕。 没多久,她终于承受不住,声音逐渐弱了下去。 看她摆出认输的姿态,蒋之博也不再冷着一张脸,虽然语气还隐隐带着命令般的强势,深邃如墨的黑眸却再次漾起了熟悉的温柔: 「师妹,我说了那么多我的事,那你呢?」他神色安然,彷彿没看见自己道出问题时,自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痛苦,「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了?」 有那么一刻,叶月几乎想起身逃走。 她要说什么?她又能说什么? 说她曾有实现梦想的机会,但因为自己连画笔都握不住,只好拒绝对方?还是要说那场横跨她整段青春,最后却落魄如同笑话的爱情? 和功成名就的蒋之博相比,她的人生简直是一圑糟的荒唐。 她不确定自己的表情是否洩露了什么,但从头到尾,坐在她对面的蒋之博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既没催促她回答,也没有转移话题的打算。 就这样僵持良久,看她颤抖着双脣,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模样,蒋之博终于叹气,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这样吧,我换个说法。」他低语,眼光沉着而严肃,「师妹,你现在幸福吗?」 Chapter 14 幸福吗(7) 她幸福吗? 这或许是个太白痴的问题,但无论如何,比起阐述她这些年的失败,这问题显然容易得多。 犹豫自她的眼底飞快掠过,而后她抿了抿脣,连续做了两次深呼吸,这才像下定决心一般,迎上蒋之博的视线。 「蒋师兄,因为你是蒋师兄,是当我跌进谷底时,唯一愿意向我伸出援手的蒋师兄,所以我回答你。」 说这话的时候,她脣畔掛着浅浅的笑意,眼睛里隐约闪现着怀念。 蒋之博没有说话,但透过他的眼神,她知道他已经想起来了。 她的十七岁生日,他陪她度过的第一次生日,也是唯一一个生日。 时间并未使记忆褪色,叶月不无惊讶地发现,儘管她从未刻意回想自己的中学时代,但那时候发生过的一切,自己竟记得比想像中还要清楚。 至少,关于蒋之博的那部分,几乎比周明毅还要清晰。 那一刻,她忽然有种衝动,想要将所有事情都告诉眼前这个人。失败也好,丢脸也罢,她相信蒋之博绝不会看不起她。 或许,也是全世界唯一不会看不起她的人。 想到这里,她的眼眶微微湿润,却勉力没让眼泪掉下来,脸上始终掛着笑。 「蒋师兄,我不幸福,我一点都不幸福。我以为拼了命去爱他的自己最终会幸福的,但我没有。」 谁的年少不轻狂,却不是每个人的轻狂,都能拥有完美结局。 她以为自己足够勇敢,也足够坚强,多年来不畏艰辛地在周明毅身后用力地追赶着,总以为只要够努力,总有一天能来到他的身边,成为和他并肩的那个人。 但是她很努力很努力,最后却还是被宣判出局。而她终于迟缓地明白到,原来爱情从来就不对等,没有人该为你的付出负责,除非他自己愿意。 叶月想,她其实不该怪责谁。周明毅要喜欢谁,也不是他能决定的事,而她只是比较不幸,没能成为弱水三千里,属于他的那一瓢。 「你知道吗?我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后悔喜欢上他,但是当我不得不承认他有可能不会属于我的时候……」她一窒,呼吸有那么一秒因从心底涌上的疼痛而停顿,「……我竟然情愿自己从未遇见他。」 周明毅是她残破童年的救赎,在她模模糊糊地认知到,自己已被亲生父母遗弃的时候,是他拯救了自己。但是回心一想,假如他们从不相识,周爷爷从未注意到她这个人的存在,她的童年又如何会破碎? 在此之前,她从来不曾从这个角度去看事情,只固执地想着他的好,想着他对自己的不可或缺。 但原来她之所以不能离开他,归根究底,竟是源于他的夺去。 周家夺去了她的自由、她的婚姻、她的父母,而她别无选择,只能依赖着周明毅,依赖着周家而苟延残喘。 有那么几秒,她完全陷入了深思之中,蒋之博也没打扰她,只是安静而专注地,继续扮演他聆听者的角色。 「我该恨他的吧,恨他夺走了我原本的人生,恨他不肯回应我的感情……但是直到刚才,他来机场找我,我看着他,发现我还是无法恨他。」 她扯了扯嘴角,再度掀出一个悲伤的微笑。 「我被伤得好难过好难过,难过到我要来到这里,为自己的痛苦找个宣洩的出口。但不管我多痛苦,我都没办法忘记,那些他对我好的部分,那些我对不起他的部分……我无法恨他,但我却也无法原谅他……」 大约是她话中的痛苦太沉重,先前一直一声不吭的蒋之博终于首次打断了她。 「所以你才选择离开,不让他有机会知道你的心情,是吗?」 潜藏在心底深处的黑暗被驀地揭穿,叶月猝不及防,心脏彷彿被尖刺戳了一下,悬掛在眼角已久的泪水亦随之掉落,飞快地落到了桌上的咖啡中,泛起了短暂的涟漪。 在口袋里翻找半晌,蒋之博递上纸巾,眸底写着某种她似懂非懂的怜悯。 「师妹,别哭。」 他说着,见她不接纸巾,乾脆伸长了手,亲手给她擦掉脸上一道道的泪痕。 「不幸福的过去,就让它过去吧。相信师兄,也相信你自己,你一定会幸福的。」顿了顿,他扬起笑,又重覆了一遍,「你以后一定会幸福的。」 泪眼婆娑间,她望着蒋之博如同午后阳光般的温煦笑容,明知他说的毫无道理,却莫名產生了一种不顾一切地相信他的衝动。 于是她握住他替自己擦泪的手,从他手心接过了纸巾,强行压下那些蜂拥而上的情绪,顶着兔子一样红红的双眼,朝他掀出一个短促却欣慰的笑。 「嗯,你说得对,我一定会幸福的。」 离开了周明毅的她,终究是会幸福的。 Final Chapter 喜欢你 后来,蒋之博很快就离开了,不过留下了他的联络方式,让她抵达目的地后通知他,还说等他忙完了画展的事,就会过来找她,和她细细详谈。 她笑着答应下来,却在他匆匆离去后,默默撕掉那张写着他电话号码的字条,又将纸屑丢进面前早已放凉的黑咖啡里。 直至脆弱的纸质在咖啡中完全融化,她才敛下双眸,从座位上站起身,往机票上所指定的登机口走去。 她将最后的坦白给了蒋之博,却没给他留下找到自己的机会。这不是因为她不想再见到蒋之博,只是她比谁都明白,蒋之博之所以愿意留下他的电话,愿意花上一杯咖啡的时间与她间话家常,不过是因为他始终心存愧疚。 早在重遇那一刻,触及他眼神的时候,叶月就明白了。 蒋之博,她的蒋师兄,从未真正原谅过那个为了追梦而拋下她的自己。 而她衷心期望,当他最终揭破她的谎言,发现她的最终目的地压根不是她告诉他的英国时,她但愿他能明白,他所以为自己亏欠着她的一切,早在他安静地听着她的剖白,微笑着祝福她能够幸福的时候,就已经一笔勾销了。 这是一趟属于她一个人的疗伤旅行,无论是周明毅抑或蒋之博,她都不打算将他们牵涉在内。 坐在经济舱略显狭窄的座位上,她静静看着窗外飞快掠过的风景,感受着因飞机往上衝而倏然涌流全身的失重感,不禁失落又满足地笑了。 终究,她放弃了曾不顾一切地想拥有的男人,也拋下了曾挽救她于绝望中的挪亚方舟,就此孑然一身地,飞向了某个不属于她的国度。 * 当飞机抵达桃园机场,她没多作停留,很快便办好了出境手续,拿着在顾客服务中心找到的旅游小册,往路牌指示的火车站方向走去。 铁道路线图复杂得夸张,她看得眼花繚乱,索性直接靠近柜台,用不咸不淡的普通话问路。所幸职员态度不错,亲切地指示了她一条最佳路线。 中途又换了一次车,待她终于抵达花莲,竟已是傍晚六点的事了。 这时间点有些不上不下,既看不了夕阳,也没办法看星星,而她又刚经歷过长途跋涉,也许最该做的,就是赶紧去找家民宿,解决今晚的住宿问题,以免落得露宿街头的下场。 明知怎么做才是最佳方案,她却偏偏不肯按章行事,反倒艰难地拖着行李箱,走进了路边的一家机车行。 「七星潭怎么走?」 她甫开口就是这么一句话,饶是见多识广的车行老闆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神色安然的女孩,实在是有点奇怪。 她说,她没有驾照,所以不要租车,但她想去七星潭,问他怎样才能抵达那儿。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平静得好似只是在说「今天天气很不错」,要不是她脚边那个半人高的行李箱委实太显眼,老闆差点以为这是个特地跑到花莲来挑战极限的长跑选手。 「你开玩笑吧?」 他忍不住反问,却只换回一个不带温度的冷眼,当下惊了一下,终于没再多问,却也没让她一个人走路前往七星潭,只是招手,叫来了自己的儿子。 「这是我儿子阿金,我收你租车的价钱,让他带你走一趟吧。」他顿了顿,低头瞥见她的行李箱,又补充,「行李就先放我这吧,不方便。等你来还车时再拿回去就好了。」 叶月没表示抗议,只是点头,算是接受了老闆的建议。 阿金的车技很好,带着她一路飞奔,很快就到了她心心念念的七星潭。 叶月下了车,脱掉鞋袜,赤脚踏上沙滩,一步步走向渐渐被夜色掩盖的大海。 身后传来阿金担忧的叫喊,她却恍若未闻,直至海水淹上她的脚踝,那股彻骨的冰冷以活像要渗透她整个人的速度蔓延开来的同时,她鼻头一酸,却没让眼泪轻举妄动,而是深吸口气,用着她所能喊出的最大声量,对大海大喊: 「叶月,你是全世界最大的笨蛋!」 她用的是广东话,在这个陌生的国度,没有人能听懂她喊话的内容。但她过大的音量,还是引来了不少途人的侧目。 无视路人各种千奇百怪的眼光,身在异国的事实给了她无限勇气,让她对着大海,宣洩出连在蒋之博面前都不曾坦露的真心话。 「他不喜欢你!他真的不喜欢你!他情愿去喜欢一个男人,也不要选择喜欢你!」 她喊得太用力,一时有些喘不过气来,只能撑着膝盖休息。 沉沉夜色伴着不甚明亮的月光覆盖下来,她却恍如无知无觉,只定定望着淹没小腿的海水,眼前好似又浮现起中学那一年,她在篮球场那倾尽全力的告白。 『就算你现在不喜欢我,那也没关係。我会努力,很努力很努力……那么,总有一天,你会喜欢上我的!』 年少的她曾经那样勇敢,纵然被他毫不留情地拒绝,仍然没有退缩,始终不懈地坚守着对他的感情。 当时她以为,自己定能永远坚守这份勇气,于是豪言壮语地许下誓言。然而时光渐老,那个她心心念念的人,终究没有喜欢上她。 喘息半晌,她勉力咬了咬脣,又再次不服输地捲土重来: 「所以,叶月,你也不要喜欢他了!再也不要喜欢他了!永远──永远都不要喜欢他了!」 喊完了这最后一句话,隐忍已久的泪水终于溃堤,而当她双脚一软,跪倒在海水中的那一瞬,心里除了贯彻心扉的痛,竟也同时升起了一种解脱般的痛快。 『周师兄根本不喜欢你啊!』 昔日死敌的冷嘲热讽,相隔十馀年以后,终于一语成讖。然而当她努力平復心底疯狂涌上的疼痛,竟然发现,原来面对这点并没有想像中的困难。 她近乎倔强地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远方几乎要淹没在夜色中的海平线,良久,她的嘴角悄悄上扬,勾勒出一抹极浅淡,却莫名动人心魄的笑。 她知道她会做到的。 或者不是现在这一刻,但终有一天,她会站到周明毅面前,自豪而瀟洒地告诉他,她已经不再喜欢他了。 是的,终有一天,终有那么一天,他会成为她的一个过客,成为她无法抹灭的过去里,那一道被搁浅的遗憾。 而遗憾,总归也只是不值一提的遗憾而已。 (上部?完) 欲知后事如何,请继续追踪下部?《遗憾之后》 谢谢大家的支持(心) 后记 谁的青春不遗憾 这部真的拖了很久很久,才终于让大家看到「完」这个字(打个广告,还没全文完啊,想看小月幸福的,记得继续追踪《遗憾之后》xd) 但幸好,至少我没让这篇文,真的成了我的遗憾,虽然拖稿拖到不好意思,起码是完结了! 对我而言,《被搁浅的遗憾》是很特别的一篇文。 主角小月,最初其实是我玩模拟市民时随便捏的一个人物,连背景只是随便乱设定,没有深刻内涵,更没打算为她写文的一个角色; 可是到了《搁浅》完结的今天,她已是我最最心疼的角色了。 感谢我现在已经失联的好朋友,是她让这篇文出生,是她成就了小月,是她对小月的心疼,促成了我写完这篇文的动力。 对于小月,我有很多很多的愧疚── 《雨声》里,我给了雨音不愉快的童年,但还了她一个爱着她的幸福家庭; 《旧街的爱情》里,我给了闵静一段破灭的初恋,但还了她一个永远陪伴支持她的挚友; 《莫失莫忘》里,我给了雅言被欺骗的痛,但还了她一个真心爱她的男朋友。 所有我写过的故事里,哪怕有虐,总体基调也总是温暖的。 唯有小月,她是我写过最不幸的女主角,没有关心她的父母、没有爱她的男朋友、没有陪伴她的朋友,27年的人生里唯一温暖的,就是陪伴她短短数月时光的蒋师兄。 可是短暂的陪伴过后,我残忍地把蒋师兄从她身边带走,让她握不住画笔时,全然求救无门。 我对她真的很残忍很残忍,但正因如此残忍,我才这么心疼她,这么爱她。 而正如蒋师兄所说,小月最终一定会幸福的。 其实小月的悲剧,也反证了《雨声》的不现实。 《雨声》是童话,《搁浅》却是真实── 谁的年少不轻狂,却不是每个人的轻狂,都能拥有完美结局。 雨音的执着,让宇谦回过头来看她;然而小月不管执着了多少年,周明毅终究不会属于她。 执着其实不一定会有回报,该放手的时候,我们还是要学会放手。 小月会幸福的,但那是她放手,离开周明毅之后的事。 祝福看到这里的每一个你,都能学会放手,找到属于你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