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瓣:违纪的战争》 楔子 幽黄光晕从天花板水晶大吊灯笼罩覆盖而下,反射而出的熠熠璀璨显影在墙上,是无比炫目的迷离。 古铜色身躯与白皙嫩肤交错间,一滴滴细汗盈珠圆滚亮华,如同清晨玫瑰花瓣上的朝露一般晶莹。 连续回盪的娇喘低吟是忘了关掉的电视影片里传来的声音,混杂着水波譁然,在按摩浴缸里翻腾出白碎浪花。床上凌乱的纯白色被巾显示方才辉煌的战果,休息是为了下一回合再继续。 莲蓬头水洒如细雨、蒸腾热气氤氳凝集在玻璃门上,若隐若现的影子中,男人结实的腹肌犹可窥见,肩臂上的三角肌和肱二头肌壮硕地隆起。 女人斜斜躺进浴缸,让热水荡漾拍打着柔软胸前,胸口下的起伏与悸动仍然未稍平息。微微暖意的笑弧漾在唇边,闭上眼就为了享受此刻从骨子里放松的安寧。 男人关掉水洒,打开玻璃门走出,曖昧眼神着瞅着圆形大浴缸里的一双媚瞳,一脚接着一脚踩下,便滑进了水里。当女人格格笑地回应男人的贴紧,另一场近身战遂揭序而啟。 「其实我本来以为……你应该不会来。」女人一手勾住男人的颈子,挨近男人的耳畔,细声呢喃地说。 「房卡都留给我了,我又怎么能够辜负你的一片心意呢?」男人挑着眉,嘴角一抹不以为意的訕笑。 灿烂如玫瑰的笑靨绽自女人薄翘而性感的嘴角:「难道……你就不怕,这是一个陷阱?」 怕?说什么话?呵! 这辈子,他还没怕过任何事。 雄狮向来只熟悉如何猎物,却从来未曾想过,有一天或许可能会被母狮所猎! 怎么可能? ********************** 猜猜看,楔子里的男人和女人,是谁? 第一章 游戏花丛间 (1) 绿衣快刀手 飞碟一般的圆盘灯一盏一盏聚焦在绿色布单围绕的一方血肉模糊大洞,一支支不銹钢勾爪撑开的大洞,四个绿色大衣使者视线整齐地落在鲜红洞口上的两支胶手。那双胶手是属于最高个儿的一位使者,手指的流转,彷若交响乐指挥,掌控着生命之歌的旋律起伏,混杂着的是空气中电刀烧灼过,焦肉的呛味。 当最后一块可疑的组织被犀利地裁下,淋漓的红色液体缓缓漫上。默契十足的一块雪白的纱布递过来,便立即被紧紧贴按在洞口。直到三分之二的雪白被鲜红淹没,血色的蔓延才逐渐停缓了下来。 拿着器械的两隻胶手往绿色长檯上一摆,放下了手中的不銹钢傢伙,那手的主人便嘴角泛起一个笑弧。 「小陈!下面就交给你了!别以为人家阿婆就不注重这个,缝精细一点,漂亮一点啊!」说着,便用套在手术绿袍里的手臂轻轻碰了一下身旁的另一位绿衣使者。 只露出年轻白皙脸孔的住院医师,领着玉面书生一般斯文带着眼镜的实习医师,毕恭毕敬地点了头,鏗鏘有力地回答:「是!学长!」然后开始接过刷手护理师帮他装上的弯针和羊肠线持针器,埋入那个一拿开纱布便继续冒血的洞里。 「血压?」高个儿绿衣使者问。 「很好!一直都没问题,最后一次128/78」麻醉医师从绿色布单后探出头。 「刚刚的biopsy(组织切片检查)送了没?」 流动护理师看了看墙上的圆鐘,一边在病歷纪录上振笔直挥,一边回应着:「当然有!半小时前就送了!不过,杜医师果然快刀手!一般要两个小时的mastectomy(乳癌切除术),现在才过65分鐘!」 「这算是奉承吗?」高个儿挑挑眉,笑了起来,正是这场血腥交响乐的主刀杜鑫评。 「说你快不算奉承吗?」 「幸好不是叫我快枪侠,不一定甚么都快就好呀!」 纯真无邪的刷手护理师妹子抬头,不解地道:「甚么意思?」 「小孩子不懂!」流动护理师睨了个眼。 杜鑫评脱下了手术大袍、双层手套和帽子,露出健壮的手臂,脸上泛起促狭的笑,便对着那站在手术台旁一脸狐疑的妹子轻声道:「在檯上要快!在床上……就要慢!」 煞时,那未婚年轻妹子包在手术衣帽下唯一露出的粉脸已经刷成緋色,连透过半透明手术帽都看得到胀红的耳根。 呵呵连笑了三两声,杜鑫评遂走到流动护理师身后问道:「下一檯t/f(timefollow跟随时间安排的手术)是哪一科的?应该可以打电话叫了!」 「是耳鼻喉科的鼻中膈手术,娜娜医师的。」通常一早上刀前,她便会把一整天负责的手术排程牢牢地滚过大脑,所以便很快地可以答得出来。 「喔!」杜鑫评脸上的笑意凝了一秒,便衣整个笑得更开了。 盯着看着住院医师小陈将伤口缝得差不多,高挑的身影将绿色口罩轻轻一甩扔进垃圾桶,才离开了手术室。 刚换好裤子,正拉起上身唯一的短袖手术衣,结实的胸腹和肩臂投影现在更衣室的镜子里,骄傲地展示着每週两次的健身中心重训的成果。突然「碰」的一声,门被打开,一袭亮眼的蓝紫色贴身小洋装,红褐色飘扬的捲发盪在脑后,深邃的眼睛、挺俏的鼻梁、微厚的性感双唇,出现在杜鑫评的视线之内。 「抱歉!抱歉!我跑错更衣室!」进门的女子乍见裸露的男性上半身躯体,低着头频频道歉。 杜鑫评绽起带着成熟象徵的两侧鱼尾纹,大方地便直接把方才掀到一半的手术衣直接脱去,笑着从更衣柜拿出自己的衬衫说:「没关係!又不是第一次让你看见!」 女子闻声抬起头,微微拉起笑弧,语调也提高了些道:「是你!因为刚刚被副院长拉去招待外宾下午茶才到一半,突然又被叫回来开刀实在有点儿赶,竟然闯错更衣室。我本以为前一台刀会开到四点多呢?」所幸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眼神也用不着避了,就直接好好地欣赏一下健美身材也顺便养养眼睛。 「你的前一台就是我呀!你不知道小姐都叫我快刀手吗?」他边说着,边套上浅黄色高级精梳棉衬衫,再以修长的手指仔细地一一扣上钮扣,然后将衣襬扎入西装裤内。 女子插着腰,目光随着他拎起公事包走近道,露出一个訕笑:「看你骄傲的!快……不一定就好呀!」 「如果躺在床上的是你,我当然就不会那么快!」杜鑫评将薄唇凑到了她耳畔,唇语般地说了一声:「要好好伺候娜娜女神哪!」 在手术台上持刀本是压力相当大且耗费体力的工作,教学医院里外科部门再大,女医师依旧寥寥无几。除去开膛剖腹的大外科,会进出开刀房的女医师还是当然就以眼科、皮肤科或耳鼻喉等小外科为主了。 姚典娜医师敏捷俐落的刀下功夫,一直是手术室里的女孩儿敬慕崇拜的对象,熟稔的工作同仁通常都直接叫她娜娜医师。对于杜鑫评的言语挑逗,依旧是面不改色的回以哼笑。 「啐!贫嘴!」两人一起走出男更衣室,姚典娜遂敲了敲隔壁女更衣室的门,才回头问道:「不过,你……开完刀穿这么帅去约会呀?」 杜鑫评撇了嘴,无奈道:「你人在这里我跟谁约会去?」 「我怎么知道你跟哪个约会去,你花边那么多!」她睨视一眼没好气地回应。 他摇摇头嘖嘖了两声:「那些都不是真的,除了你!」 姚典娜又敲了两声响门,还是未听到门内的回应,丢来一句:「好了,少来!我换衣服准备上刀了!」便直接开了更衣室。 一路上离开手术室,才走到电梯口正要按下电梯按键,手机铃声便响起。一见来电显示「习菈女神」,杜鑫评轻皱了两侧眉头,又復扬起嘴角,便立即打开手机。 「你在哪儿?」对方的声音有些模糊,似乎是被周围嘈杂的声音半掩而没。 「喂!老婆,嗯喔!嗯……还在医院里。」 「开刀开完了没?我等很久了,还不过来生殖医学中心?」娇气的声音中夹着些许抱怨。 杜鑫评瞪大了眼,疑惑着回应:「我是……刚刚开完了,可是……生殖医学中心?」 「对呀!昨天跟你说的你忘了吗?好了好了,反正你赶快过来就是了!」 第一章 游戏花丛间 (2) 红玫瑰的诱惑(微限) 一头俏丽飞扬深棕短发,穿着白色洋装窄裙的朱习菈微蹙起柳眉,佇立于生殖医学中心的电动门外,望向从走廊一端慢条斯理大步而来的高挺身影,抿起娇艳如樱桃般的巧薄朱唇道:「怎么现在才到,从我打电话给你到现在已经十来分鐘……」 近身嗅得一息,她便不自主眉头凝得更紧,又把声音拉高了些许:「你……又跑去抽菸了?」 「刚开完刀,总要让我紓解一下压力吧。」他瞧了一眼她胸前银色丝线绣工精细,若有似无银白色玫瑰花纹,挑着眉,拉起嘴角一抹随性的笑。 杜鑫评对玫瑰一直有着好感,但白色玫瑰并不是他的最爱。与某个人的共同记忆中,红玫瑰是最能挑起诱惑的花朵。丝绒般的红色给人感觉像是包裹着情慾的蜜糖,在贺尔蒙的触发及催动下,能捲起胸口一波波狂澜,但,这感觉也仅仅止于玫瑰。 眼前电动门一开,貌似忙碌了一整天、发絮凌散的护理师面无表情地走过来,问道:「两位都到了吗?那可以先进来等一下,我去请李p(教授)过来!」 生殖医学中心内的候诊室,是两张大大的茶米色沙发。宽广舒适、人烟罕见的清悠,有别于电动门外妇產科门诊的嘲杂混乱。 「哟!鑫评!不好意思久等了!」中年微微发福、头发半白的李p是生殖医学部的主任,从学生时代就认识,和杜鑫评有着十多年老交情,数年前又曾一同到韩国受训达文西手术,适刚开啟电动门而入。 李医师虽然才长他没几届,但那白发却给人感觉像是早已年纪一大把。搞学术的人似乎对于专业知识领域的探究,总有着无限热诚,但搞到年少白了头,杜鑫评实在不敢恭维。 对他来说,用实际的动作、实际的触觉去探究一切,要比天马行空的内涵意义来得有趣得多。「说」比「想」更令人兴奋,而「做」当然又比「说」更让人痛快! 任何事,包括爱。 「不会,我也刚到!学长,麻烦你了!」杜鑫评点了个头,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被老人家日夜囉嗦叮嘱着来做这样的检查,也不是他所愿。 两人距离一个靠近,李医师皱起眉:「刚开完刀呀?怎么身上菸味这么重?」 「开完刀哈了一根是紓解压力用的,来不及把菸味去掉!」 「这个我倒是要提醒你一下,你们俩不是来检查不孕的吗?抽菸可是会导致impotency(阳痿)。」李医师刻意压低了声音,用着含糊的原文名词简单带过。 「学长放心,这我一向功能很正常。」随着李医师进入诊间,杜鑫评一脸云淡风轻的表情,不以为意的回应。 「不只功能,还有精子数和品质也会下降,还是要注意一点喔!你们结婚几年了?」看着眼前的夫妇坐下,李医师也挨坐到电脑前,抓过桌上护理师备好的两本病歷瞧了一眼,便开始边问边鏗鏘地打起字。 杜鑫评反应快速地答道:「四年多左右。」 「多久没有避孕?一般在没有避孕的状况,12个月以上都没有怀孕才算是不孕症。」李医师解释道。 虽然从实习结束之后,对于妇產科相关专业知识的接触已经相隔十年以上,但还不至于生疏到连最基本不孕症的定义也忘了。杜鑫评笑着耸耸肩说:「两年……多吧……」 「那之前是用甚么避孕方式?」 「保险套,还有……算安全期和体外。」 「嗯嗯!频率?一个月几次?」 这个问题确实是需要稍加思考计算一番,他迟疑了两秒才说:「嗯……四、五次吧……」 原本皆是杜鑫评回答着,但此次语方落,朱习菈却抬起了眼睨着他:「应该……不到四次吧!」 这会儿倒让他愣怔了一秒,瞠视着陪笑道:「呃……是我算错!算错了!嗯嗯……三、四次,差不多。」 李主任回头望向这两人奇妙的互动,唇边尽是耐人寻味的訕笑:「呵呵!小俩口有问题等一下私底下自行解决啊!」 「没问题,没问题!真的是我算错!」杜鑫评连忙澄清,只怕医院即使再大,八卦诽闻流传的速度有时比紧急照会医师探视的速度还快。 知趣的李医师将话锋再度拉回,续问道:「太太月经週期准吗?」 朱习菈语气里却没有一丝波涛,只是继续平静如常地回应:「还算准,大概28到30天左右。」 「好,那就……太太先扫超音波和抽血,然后鑫评……做个精液分析。」 隔帘后的狭窄空间,是一台超音波仪和一张不到六十公分宽的诊疗床,若有身材硕大的孕妇要躺卧其上,看着就会不禁令人捏把冷汗。 在护理师的协助下朱习菈缓缓躺到诊疗床,只觉得有些后悔的是穿着洋装的不便。窄裙拉起露出光洁平坦的小腹和玉柱般修长的美腿,可不是随便谁都有机会欣赏得到。 「裤子再帮你往下拉一些喔!」没等她同意,护理师已经动作俐落流畅地帮她下半身盖上毛毯,蕾丝底裤往下移扯,摊显出更多下腹到骨盆间的白皙肌肤。 杜鑫评像打量一件雕塑般远远站着,眼里闪烁的心思,带着一点点好奇。为何她会答应他老妈来做这不孕症检查,倒真是让他有些匪夷所思了! 李医师匆匆入帘坐下,在朱习菈小腹挤上冰凉而透明的传导胶,熟练地拿起圆滑的超音波探头,便在那完美丘陵表面来去绕滚,不时与杜鑫评交头接耳,声音传过尽是她听不明白的医学术语。最后只留下一句,看来子宫和卵巢在结构上没有甚么太大问题,一个小小两公分以下的子宫肌瘤,原则上也不会影响到生育。 在李医师又坐回电脑前,振指而键的同时,护理师已经拿了一叠检验单,将他们领出诊间。 朱习菈接过那叠检验单,逐张扫过一遍,瀟洒地抽出一张,便将其馀塞到杜鑫评手中:「接下来便是抽血和精液的检查,抽血我可以自己去,你取精……应该也不需要我的帮忙吧?」 看着女人翩然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生殖医学中心,杜鑫评脸上依旧轻松自在的浅笑,兀自走进了大沙发后方的取精室。 要期待医疗院所里有怎样饶富风趣的一点创意,那还真是奢求。隐密的小房间里除了一张小沙发、一个洗手台、一张小桌几,以及几本被翻烂的杂志,唯一让人惊喜的是桌几上一盆吸引视线的红玫瑰。 这样的取精室设备,竟能让许多进出的受检者靠这些东西昇仙取精,那还真是世界奇观之一。或许下次建议李医师进购个仿真女优娃娃之类,还比较贴近男士们的需求。 杜鑫评拾起一本杂志靠近鼻前,幸好没有闻到怪味道。刷了三、两页过去,金发碧眼美女一个个挺胸翘臀对着镜头的图片,却激不起他一点性趣,随手一扔便将杂志又丢回桌几。 十多年下来的习惯,做任何事之前的第一优先,当然是彻底把手洗乾净。这来来往往的人,哪一个碰触过了甚么,又在这房间里摸东摸西,可并不难猜得。 洗净了手,打开方才护理师大婶……不!该叫护理师大姊,拿给他的收集盒,斜斜躺到沙发上,松开腰带,闭上眼,让美丽的遐思佔满脑海,将会是最快的方式。 鼻翼怒瞠一个深吸,空白脑子逐渐出现熟悉的玲瓏身影,挺俏的白皙鼻樑、性感的朱艷厚唇、深邃的墨棕眼睛,还有嫵媚的红褐捲发。徐缓地、优雅地举手投足,便溜进他的双腿间,果然瞬时挑逗起剑拔弩张的小老弟。 那脸庞带着娇媚的浅笑,抬起眼款款看着他。如果没有记错,那该会有36d的挺俏双峰,跃入视线所及。纵然她高傲的自尊,从来都不允许自己对他做这样的事,唯一的画面也只会出现在他的想像里。 平常握着手术刀的长指,现在紧扣的是股间叫嚣的慾望,在反覆的简谐运动里昂然阔首。喘鸣声逐渐延长而深沉,沁入鼻腔的尽是身边那盆玫瑰淡淡的幽馥,刺激着他的嗅觉,附随神经传导衝向情绪的制高点,全身血液便如沸腾的岩浆,漫流过每一寸敏锐的肌肤。 另一方颤抖的手指,不自觉捻起触手可及的一朵纁红柔瓣,在紧握与疏放交替间,细嫩脆弱恰似无声惹怜的红顏,须臾便被掐出了瑰艳的血泪,染沾于指纹之上。这让他想起了第一次拿起手术刀,在已经记不得性别、年龄的某个病人胸膛划下一痕,渗出的那一滴鲜红濡上他带着无菌手套的长指;又像某人第一次赤裸着睡在他怀里,他伸手触及被单那指尖的黏腻血腥,一撇满意的笑弧勾勒自嘴角。 心搏揪紧的同时,唯一顽强的敌人终于放弃坚持的执拗,令人欢欣惊叹的花火乍然蹦放,半响之后方逐渐归于无力倒卧的颓败。 桌几上剩馀的血色玫瑰,犹仍暗自窃笑,仰视着杜鑫评手中一小盒瓶的成果。对于牺牲片面作为诱惑代价而赢得的一刻精彩,殊不知到底是谁征服了谁。 第一章 游戏花丛间 (3) 粉玫瑰的热情(上) 黄昏灰雾的天空微微飘着雨,朦胧视线中雨刷慢条斯理的摆盪,拨过前窗一幕幕水烟裊裊的街景。大灯炫光散射照在如镜的湿柏油路上,闪闪车影一辆接一辆地排队缓慢前进。 一侧手肘跨在车门边,一手搭在方向盘上悠间地跟着前车,杜鑫评和着收音机里的慵懒爵士萨克斯风乐音哼唱法兰克?辛纳屈的「flyingtothemoon」。 「九点来接我,我不想待太晚。」一首歌播完,朱习菈淡淡的语气交代着。 「我以为你会想和那些姊妹淘聊晚一点。」杜鑫评侧着头馀光飘了一眼,挑着眉,嘴边一抹笑意。 侧着头拖着腮的朱习菈没好气地哼笑一声:「呵!她们那几个现在聚在一起,聊的不外乎都是老公和小孩。」 高中毕业出国前的朱习菈在国内确实有许多知心的姊妹淘,但是十年后再回国后,大部份都成了有夫之妇。而这五年下来,每次相聚身边都是妈妈经和娃娃的哭声,聚的次数减少,感情也渐渐疏远了。 他视线越过前方车辆,留意着红绿灯的变化,随口地回应:「那你也可以聊呀!你不是要问问你的好姊妹做完人工生殖后的心得?」 一个直背挺起,再往后轻轻倒躺,朱习菈撇来轻皱的一眼:「我问那个做什么?」 杜鑫评张大了嘴,好奇地问:「啊?我以为你自己也很想怀孕,才来做不孕症的检查?」从她昨天晚上说掛了生殖医学中心的号,要他一起来检查时,他便一直不敢置信,以为她开玩笑来着,没想到却是玩真的。 嘟翘起艳唇的朱习菈,睨了他一眼说:「要做人的话,那今天晚上就更不能太晚,早点儿回家不是才好做人吗?」 「我收到习菈女神的暗示了!那我得再多到健身房报到,才不会辜负女神的期待。」杜鑫评斜眼一探,脸上盪满心领神会的訕笑,便揪起拉长了眼角的鱼尾纹。 接近中年的成熟男子,魅力就是来自于善于察言观色,知道女人要的是什么,知道以退为进。朱习菈媚睫一眨,眼神浮现的灿笑将那淡淡嫣红的妆容更添得几许娇俏。 当亮黑里透着蓝光闪闪的vovol驶入新桥花园酒店前的回车道,在正大门口停下,饭店的接待服务生立即靠过来帮忙撑伞打开车门,好让朱习菈可以滴雨不沾地下车步入酒店。 驶离酒店,杜鑫评却立即掉头回往医院的方向,在晚上医院门诊的夜生活开始热络以前,又回到大厅门前。 从医院玄关走出的粉色洋装身影,轻盈的裙摆蕾丝盪在匀称的大腿上,美丽而细緻的曲线,便一直延伸直到小腿、足踝,结束于粉藕色水鑽罗马凉鞋包裹的一双纤足。罗岱娣一席亚麻色的长发如瀑垂掛于细肩,棕柳眉婉柔地悬在浓密黑睫轻眨的大眼之上,刷过淡淡緋色的双颊映着白皙脸庞,缀以微翘的薄唇捲起的笑靨,如同她腰间上装饰的盈盈绽放的粉玫瑰。 女子走到蓝黑色vovol车旁,便兀自开啟车门,跨步而入。 「岱娣女神,久等了!」杜鑫评侧过头,露出一排亮洁的白牙,给了她一个飞扬的灿笑。 扣上安全带,罗岱娣也持续着魅力十足的笑容道:「不会,我也刚下楼!走吧!」 下雨的湿泞将空气中的烦闷感,增添了几许,却依旧没有污染到车内悠间而愉悦的氛围。vovol车在拥挤的街道车阵中,缓慢绕过三个红绿灯,驶入奥林匹斯西餐厅的专属停车场。 罗岱娣下了车,理所当然地挽上杜鑫评的手臂走进餐厅大门。入口结帐柜台处,穿着白衬衫打着黑色领结的侍者问了订位姓名后,便领着他们走向一个靠窗的位置。 感觉来自远处的锐利眼光,杜鑫评浓眉微凝了一秒,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神色。他转过头在罗岱娣耳后细声轻咬,不知说了些什么,便引得她脸上立即绽开灿笑,手臂靠得更紧,胸前的嫵媚高峰,便在他坚硬的手肘边无意似有意的摩娑。 银铃般的轻笑声中,罗岱娣优雅地坐下,透过隔开座位的盆栽摆饰,瞧见的远远餐厅斜对角落,是醒目的一个红褐色捲发身影。 扬起下顎对着杜鑫评使了个眼色,便压低着声音说:「那不是娜娜医师吗?不知道旁边那个男的是谁?你认识吗?」 侧过头的馀光一撇,杜鑫评没有给予太多关注便说:「嗯……那是华恩医院耳鼻喉科的邹子阳主任。」一句语气平淡的回应,可以感觉杜鑫评只是面无表情地敷衍着。 「喔!原来是那个做人工电子耳很有名的邹主任,需要……过去打声招呼吗?」 他吐出一个哼笑,快速而简洁地回答:「不必了!」遂便从公事包里,取出一个白色精巧的礼物盒。 「生日快乐!」 礼物盒沿着桌面,慢慢推移到她眼前,瑰色红唇的嘴角拉起更多媚笑,取过礼物盒打开一瞧,在餐厅华灯的耀灯下闪着熠熠银光,是mojory的维纳斯项鍊耳环套组。似乎在某一次记不得的场合里,她曾随口提过,称讚过她很欣赏这简单又别緻款式的设计,还有这套组的取名。 「杜大哥谢啦!」和上班时必要的微笑面具大相逕庭,是此刻罗岱娣脸上不假掩饰的喜色。 杜鑫评挑着眉:「要我帮你戴上吗?」 罗岱娣长发一拨,便把现下正掛着的粉色施华洛世奇耳环摘下,露出半侧柔嫩粉颈和细緻緋红的耳垂。 杜鑫评起身绕过她后方,刻意屈身挨近着,长手伸越过她身边拿起白盒子里的闪亮亮小礼物。armandbasiroselumiere香水淡淡的甜美溢于耳畔,是让人忍不住想品嚐于舌尖的轻熟果滋味,揉和若玫瑰、若清莲般娇羞的挑逗。 他撩拨过一撮耳后的青丝,手指如同钢琴家于键盘上的飞腾轻跃,在她粉色玫瑰般緋丽的肌肤上盘旋游走,滑过细颈,又绕过性感突出的锁骨。直到项鍊和耳环已经安置在最适切的位置,指尖还持续流连半响才离开。 第一章 游戏花丛间 (3) 粉玫瑰的热情(下) 杜鑫评才回到座位,罗岱娣便急急斜头歪恼地眨着眼,嘟着嘴如同小女孩一脸雀跃萌样问:「好看吗?」 他瞇起了笑眼,似是不慎打翻了整罐蜜糖地说:「美极了!这套首饰根本就是为你设计的!」 微微扬起下顎的女人,满意地拿起菜单:「就点生日特餐吧!」 在酸甜浸渍的明虾生菜沙拉、奶汁鲜浓的法式焗烤扇贝,及皮脆肉嫩的德国猪脚极致味蕾饗宴之后,是苦甜交融如华尔滋般悠扬柔和的提拉米苏,流转于唇齿间。罗岱娣半瞇着长睫,轻舔过唇上残馀的甘美,瑰丽红唇亮润的光泽,便彷若鲜採红莓果般,款款炙情地邀人品嚐。 杜鑫评举起眼前的高脚杯,让对面女人的朱顏透过粉红晶亮的法国兰颂玫瑰香檳呈现,是朦胧里带着璀璨的画面。在罗岱娣跟随着提起酒杯的同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喊出声:「cheers!」 就在杯口挨近了杜鑫评唇边,罗岱娣伸过一隻白嫩的臂膀,便将那杯香檳夺过手:「等等!你开车不能喝酒吧。」 他嘴角不怀善意的笑,眉眼看起来却又似诚恳的忠告:「那……两杯你要全喝吗?不过这样会很危险喔!」 罗岱娣不以为然地嗔声:「怎么危险?香檳的酒精浓度最多也不超过15%,才两杯难道还怕你把我生吞活剥了?」 「妹妹这么秀色可餐,我可不敢保证我会控制得住。」他笑着摇摇头。 一句话惹得罗岱娣更开心地笑起来:「真的吗?怎样会让你控制不住,我也很好奇呀!」 餐毕的满足,是拥着身边风姿万种的女人退出前戏的节奏,远远那桌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似乎还高尚气氛地品味着佳餚,偶尔低声地谈上两句。杜鑫评搂紧了罗岱娣的纤腰,而她也如可人小猫地依偎紧靠着,在柜檯付了帐之后,撑起伞走过停车场。从餐厅内落地窗看起来,绝对十足热情沸腾的佳侣一对。 躲入车子里,濛濛丝雨细緻如珠帘,垂掛于车窗外,车内便彷若隔绝于世的小天地。罗岱娣微润酒气,脱下浸湿了一半的罗马凉鞋,緋红着面颊道:「谢谢杜大哥的礼物和大餐!」 那娇羞的模样,让杜鑫评忍不住调侃:「竟然还跟我客气,今天……跟我吃饭的,真的是dolly吗?你平常在病房里不是兇得很,我看那几个住院医师对你是又爱又怕。」 小唇嘟嚷起来,不服气的细声嗔怨,黛眉一顰,便眨起了墨睫,「你怎么这样嘲笑我,人家今天很开心嘛!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杜大哥……」倏地眼神一转,黑瞳闪起柔情暖意,嗲嫩的嗓音挠过曖昧气息:「你刚刚说你不敢保证自己会控制得住,我也……不敢保证……」 一双柔荑环绕勾过他的颈子,嫣红双颊缓缓靠近,玫瑰香檳的气息吹向他俊挺的鼻,緋色氛围拂起他嘴角笑意。深刻而殷切的喘鸣带动胸前高耸起伏,捲起一波波澎湃激昂的浪涛,醺而不醉是女子眼神透露出狐媚般狡黠的心思。 沉默中,他只是不动声色,静静等待着。不知是为了等待玫瑰绽放到最娇艳的那一刻?还是火焰窜烧到最华丽的那一刻? 直到共撑一支花伞的一对儷影走经他的车旁,杜鑫评侧眼瞄过,忽然大掌一把掠住罗岱娣的后枕处挨向自己,用力吮含起她柔软而湿润的朱唇。 她防备不及他突如其来的攻城掠地之势,微略细弱的一声嗯哼,便半身倒扑贴靠在他坚实的胸口。柔软的肌肤隔着她的洋装和他的衬衫,抵在结实的胸膛。热气交流着越发冉冉蒸薰,连车内的玻璃都反潮地凝聚了细细水雾。 黑蓝色vovol里的骚动,引起方才伞下红褐色捲发女子的注意。睨过一瞬,便挨近身旁的中年男子,一起隐入伞沿内的小空间。 雨势渐渐加剧,噔咚噔咚彷若急促而起的心跳声,重重敲击在伞叶,然后沿着伞沿滚滚滑坠于地。也重重敲击在车窗、车顶,扰乱了车内火苗燃烧的节律。胸口的炙火在生物本能的野性之下熊熊地开始放纵蔓延,如同眼里的血丝,兇猛地满溢窜开。 杜鑫评吮吻的力道,似乎已然控制不住,寸寸毫不怜惜地逼近再逼紧。一隻大手握在浑俏的臀缘,捏皱了粉色洋装的裙襬,另一隻则在那穿着柔细的裸腿上按出五掌红印,让罗岱娣有些无力招架地皱起眉。 就在那长指继续往上游移、掐紧、再游移、再掐紧之际,却又乍然松手推开了身边的女人。杜鑫评坐直了身,双手扣握在方向盘上努力抑制住惶躁。缓缓抬头盯向淅沥滂沱的街路,然前方任何水雾中的伞花均已杳无踪影。胸口剧烈又急促的扑动,眉庭纠结又绷紧的凝聚,潜藏着心底深处的怒气和酸涩。 「该回去了,我九点以前得去接我老婆!」他嚥入一口焦躁,阴沉一句落下,肃煞凛冷的眼,却抓不到一丁点焦距,而退回副驾驶座的罗岱娣竟放声地笑了起来。 笑声持续了半分鐘方停止,她舔拭着嘴里一丝淡淡血腥混杂着酒香的滋味,看看身边的男人,復看看窗外,才说:「这就是你说的控制不住?呵呵呵!我倒觉得这表情不像企图要吃人,倒像是企图要杀人一样。」 两人目光相接,如同两把利剑虹光灼灼、鏗鏘地交锋衝突。杜鑫评瞇起眼,让呼吸心博归于平缓,再如何混如泥泞的思绪,也绝不能洩漏于眼底。 「那个邹子阳主任,看起来有股……典型gentleman的气质,你觉得呢?」罗黛娣绢细悠转的声音清清楚楚地,靠近他耳边轻吹。 他不屑地用力哼出鼻息,嘴角扬起一抹不明的訕笑,遂发动了车子。 挑动男人情绪,是她的专长。亢奋的情绪、暴怒的情绪、鬱绝的情绪、悲痛的情绪,就像琴弦一般,让那媚指轻轻一撩,便无法抑制地震盪回旋。馀波縈绕在恼中,有如摄人魂魄的鬼魅,能吞噬原本平静的心。 玫瑰就是玫瑰,不论甚么样的顏色,都一样带着刺。而当你一派瀟洒或野心勃勃,想要驾驭佔领那看似柔嫩的花朵之时,还是得留意自己也将被锐勾所伤及。 雨势渐歇,一路寂静,只剩车轮刷过柏油路中的水漥,波哗四溅的声音,和收音机里低吟回盪的爵士乐曲。 vovol车停在一栋大楼前簷之下,罗岱娣展开一贯甜美的笑容兀自开啟车门,没有走进大楼门内,却转身横越了小巷,快速隐入一辆白色porsche跑车里。 第一章 游戏花丛间 (4) 白玫瑰的心机(限) 蒸气裊裊上升,洁亮的镜子里,微扬的细柳眉及双凤眼勾勒出一股刚毅的气势,坚挺鼻樑及精緻的薄唇似笑非笑望着身后方才踏进浴室的男人。儘管卸下妆容,白皙的肌肤仍透着陶瓷般晶亮的光泽,丝毫看不出早已年过三十有二的朱习菈,以着平淡无痕的口吻说:「你今天身上有roselumiere的香水味!」 「哇!嗅觉这么敏锐?」穿着睡袍的杜鑫评轻呼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抱着胸,靠在门上。嘴角一抹讚叹的微笑,盯视着眼前女人将睡前乳液轻拍在脸上的动作。 「甚么都逃不过习菈女神的法眼,是吗?」杜鑫瓶跨一步靠近,一个armandbasi粉红色香水盒子递至朱习菈眼前,在她耳边轻声说:「你猜得真准,白色情人节快乐!算是你上个月送我那个领带夹的回礼,虽然还有一个星期,但是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看你用了它之后来诱惑我的样子。」 「那我就要跟你说抱歉了!你这礼物还真是送得不对,因为以前我最讨厌的一个女人,用的就是这种香水,装可爱、装清纯,虚偽!」语气里带着鄙夷,脸上表情却不见任何一丝波澜,是朱习菈一贯的泰然淡定。 这辈子唯一让她哭过的男人,就是被这样的一个女孩所迷惑。十年的感情比不过人家女孩三个月的身孕,在那一场连想都不愿想起的长期抗战里,她输得彻底,就因为放进了全部的感情。 她透过半身镜的反射,欣赏眼前的这个男人,却不会再有曾经那种浓烈的爱;或者说,在她的心里对男人已经失去了最单纯的热情。这样的婚姻,对她而言却是比较好的,没有太多惊滔骇浪的感情,就不会有让人痛彻心扉的输赢。 朱习菈转过身来,扬起下顎,一手绕住了杜鑫评的颈子,一手仔细地描绘着他的轮廓,用鼻尖、用柔唇轻轻摩娑过他喉头上性感的喉结。 「幸好你不是在外面做了什么找麻烦的事!」下垂的长睫半瞇着眼,言语里若有似无的警告意味。 杜鑫评勾起一侧笑弧,挑着眉道:「怎么会?你知道我一向最看不起管不住小头的男人!」却反一个俯身,如同蝎子钳住猎物便不放开一般,吮住了她的粉颈。舌尖的温热拨扰起一脉脉暖流般细緻的肤触,引发她一阵轻婉嚶嚀。 她噘起下唇,微嗔地细嚷:「我是怕你欲求不满嘛!不过,你敢说这句话,就应该有十足的把握,是吗?」 「呵!那当然。」 得意的畅笑,搔痒着她的耳际,她也忍不住格格地笑出声:「好吧!就相信你。」 他一把托着朱习菈的俏臀,让她像隻无尾熊一样盘抱在他身上,走出浴室。正要将她放到床上之前,那撒娇的声音又轻喊了一声:「等等!」 「怎么?」杜鑫评停住了脚步。 纤指一扬,往梳妆台比画着:「那里!」 镜台上的唇白柔媚的花朵,静静佇立在透亮的威士忌酒瓶中,是日间打扫的卢妈妈所留下。在娘家帮佣近二十年的中年妇女,最清楚不过朱小姐的喜好。只要桌前一朵盛开的白玫瑰,那傲强执拗的脾气,就会一整天掛上好心情。 「是这个吗?」杜鑫评抱着她,移步到梳妆台上的酒瓶前。要抓住女人的心思,就是要如追捕猎物一般敏锐的嗅觉。 「真聪明!」甜美笑意中,白玫瑰便从瓶中,转位至她指掌间,如同美丽仙子手上的仙女棒,旋绕在他眼前。古典水晶吊灯柔灿的照射下,淡淡沁香是佔据脑海的醺醉。 两人贴紧的躯体,扑倒在席梦思大床的柔被中,透过斜照灯影投射在鹅黄色緹花窗帘,纠结如枝藤的缠绕蔓延。 朱习菈却将玫瑰档在他的亲吻之前,嘟起嘴说:「等等!我外公最近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这几天找了苗律师去谈,应该很快会立遗嘱……」 「所以你今天才会愿意来做不孕症的检查?」他将双手支在两侧,以俯卧之姿看着她。 「外公一直担心后继无人,可是表舅舅野心太大,我也不希望外公一生的心血就这样拱手直接送给他。」朱习菈皱起眉,微微嗔怒道:「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来苏综合医院?」 杜鑫评笑着耸耸肩,无奈地叹口气道:「我都说了呀!现在苏综合是乔建德一手遮天,我如果没有足够的把握,一进去就是被压榨得死死的,哪里有我立足的空间?」 「你不知道你现在是我最重要的筹码吗?我爸妈都不是医界的人,我只能靠你了。不过,我知道……其实你是还不想离开医学中心,对吗?」愁眉垂眼的目光,天见犹怜的鬱鬱神色,恰是杜鑫评的弱点。 杜鑫评思忖半响,深吸一口气才道:「最近乔院长手上洽有一个棘手的医疗纠纷,如果顺势而推,为了保全医院的声望,在董事会议里应该就可以让他下台。」 「鑫评……帮我……」细声娇嚶的轻唤,是在男人面前示弱的女人,不容许被拒绝的哀怜。 「那倒底……还要不要做人?」急待验收的是猎食者身下的战利品,他在她耳畔咬着。 只是,究竟谁才是谁的猎物,此刻仍未见分明。 「看来你今天应该是真的欲求不满了。我本来还以为你今天已经做了精液检查,应该……」她轻盈地笑起来,与手中玫瑰一样地盛开。 「就因为这样,才更让我慾火难耐呀!你说你是不是得好好补偿我?」 磁性男音的低声抗议间,一双被蹭开的双腿已然放弃倔强的守护,环上他紧緻的腰背。 「那就看你今天怎么表现囉!」噘起的小嘴,带上三分得意,七分诱惑,便俏皮地眨眨眼。 撩开雪纺纱睡衣的绑袋,拂过薄衣丝缎下的杏脐,蜻蜓点水般灵巧,在意识底层泛起一波波馀韵未止的慾念,宛若涨潮之势一般节节高昇。平时握着手术刀,操纵生命旋律起伏的长指,现在是催动雄性与雌性激素的关键。 要抓住玫瑰最灿烂的美丽,又要让尖刺伤不得自己,重点就在避其锋、顺其势,熟闇她危险的锐点。再加以炙情满溢的滋润和温柔体贴的呵护,便能在一手掌握间让她崭露最诱人的姿态。 随着一层层躯壳之外的束缚剥去,杜鑫评睨着眼,嘴角扬起促狭的笑弧,摘过她手里的玫瑰,让玫瑰馨柔的嫩瓣,凌驾巍峻耸立高峰,越过起伏柔冉丘陵,穿梭戚麓繁茂丛林,探入涓细潺湲幽谷。 娇弱的一声轻吟,随着眼底迷濛闪烁的燁光,点燃飢渴的意念。她已情不自禁弓曲的身体,便是最诚实的邀请。 而他,怎么可以在此时只攻却不进,按兵迟迟,刻意挑逗她绷紧的神经? 她终于不满意地将他推倒,忿忿然跨身坐到他腰间哼声:「你敢戏弄我?」 身躯款款下沉中,一个薄唇咬紧,因昂首而呈现的嬝娜弧线,由顎颈延伸至胸前。婉转的长吟,为这一刻身心完全的契合,伴奏出优美华丽的和旋。如舞者腕下的水袖,迎风飞扬之后,拋挥出一个精采极致的圆。 轻缓的节律在交错的光影间深浅浮动,似是深宵的月光静湖中,悠然摆盪的小船,随着一波波涟漪,一双纤指滑过他坚硬的腹肌。感觉紧緻热涌的包围,暖意穿透全身每一个毛细孔,是疲惫而枯燥的生活里,无可被替代的慰藉。 当她最后气力耗尽地倒在他结实的胸前,低喘的深呼沉吸里,微微醺开满室白玫瑰的芳馨。他张扬着胜利的笑脸,紧抱住她的裸背,却在她耳边訕笑着说:「这个……可不是做人的最佳姿势。」 朱习菈不服气地抬起头,嗔道:「喔!那要什么姿势?你教我呀!」 「传……教……士……」他拉长的语音,勾勒出半瞇眼角的鱼尾纹,便洩漏更多性感的情愫。 驀然翻身,横腿一提,杜鑫评反将她压在身下,灼灼眼神盯住她清秀的眉眼。在他的大举侵略下,娇羞含媚的双颊,如洁白花朵染上一抹緋丽的红嫣,也让他的心火窜烧得更加炙热猛烈。 儘管做了万全准备,面对他汹涌之姿地突如其来,她仍有些疲于抵抗而娇喘连连。十指交扣间,一串串细吻落坠于她的软唇、耳畔、下頷、胸锁,淹没所有浑沌的心思。却又在迷乱的深渊中,彷彿触及一道光晕,于澎湃的心博和呼吸逐渐同步之时,带领彼此尽情飞昇天际。 这样灵魂交融的共鸣,是多少男女一辈子梦寐以求的亲密关係。而此刻,能依靠在对方的怀抱,毫无节制地互相擷取温暖,是否也算为过去曾在爱里迷失的空虚,填补以最真实的欢愉? ****************************************** 彗心有言: 「传教士体位」指的就是正常体位,也就是男上女下。而在正常体位行房之后,女方暂先卧床,避免起身至少三十分鐘,可让精液保留在女体之内较久的时间,有助于受孕。 第一章 游戏花丛间 (5) 炙火犹未灭 他是故意挑衅吗?或者其实根本就不当一回事? 当姚典娜在奥林匹斯西餐厅见到那个女孩亲暱地勾着杜鑫评的手走进来,只觉那画面还真是脏污了她的眼。 听说那女孩是外科病房的资深护理师,刚回国那时在健身中心就曾见过,装着可爱,向男人撒娇的样子,看了便让人觉得鄙夷。而那已经结了婚的男人,还大剌剌地带着女孩外出吃饭,会不会太过嚣张? 多少次在脑子里提醒自己要淡定面对,那个男人的所有事早就与她无关,但是心里却又忍不住烦躁起来。姚典娜啐哼了一声,大口地灌下半瓶冰开水,试着努力挥去脑海里那长指搔过女孩粉颈的动作、还有那蓝黑色vovol车中模糊却缠绵的影子。一个手软,水瓶不慎掉落,渐湿了地上那三本哈里逊内科学。 最近整理着书架上一堆早已用不到的医学教科书,准备寄回老家,空出些位置,就可以再多塞一点新的书。这三本内科大圣经虽然对现在的她而言已无用武之地,其实她一直是念旧的人,否则也不会为了一个男人惹得今晚心情不平静。 一个人的单身公寓,没有太多装潢,一个个大面墙柜的书本和杂志是最好的摆饰,乾净俐落。清冷寂寥久了,三不五时把所有的书籍重新分类、挪来移去大风吹,便成一种习惯。只是她整理的速度,总赶不及买书的速度,太久用不着的,只好堆放在地上。 姚典娜慌忙到厨房拿了乾布,心有不捨地擦拭起这三本教科书,再摆进今天从药局讨回来的大纸箱,却从那厚重的哈里逊内科学书页里,掉出一张旧相片和一片乾枯的玫瑰花瓣。 微略斑黄的退色影像,是一对情侣灿笑如朝阳、清纯亮丽的脸,而发紫到泛黑的花瓣彷彿轻轻一掐就要粉碎,再也回不去往日鲜红的顏色。 胸前骤然闷紧地揪痛,让她忍不住张大口深呼吸。再把那玫瑰花瓣和相片夹入原来的页面,将书本扔进纸箱,就像关上记忆的大门。 有时候她也会想,如果女人弱一点、软一点、笨一点、再单纯一点,惹人呵护疼爱,或许就会比较幸福一点。 但,那样就不会是她原来的顏色。她,不屑,也不适合! 浅浅微笑绽自她嘴角,这辈子应该不会再有机会翻开那一页。就算偶尔在刀房、在医院的角落、或在生活周遭的某处碰面,也就像今天一样,礼貌性打照眼点个头、或虚偽地招呼问候、或偶尔互相短短揶揄个几句,绝不会再有艳丽的火花点燃。 永远不会。 夜已深、人已静。身心够疲累的时候,总还是可以安然入睡。 经过漫漫长夜,一大早的阳光,有点刺眼的从窗帘细缝洒入,手机的闹鐘声喧嚷地响起,杜鑫评在脑子一片浑沌中起了身。枕边的女人还在沉睡,而他心里却犹徘徊着昨天细雨中,花伞下那对儷人。 漱洗完,穿上衬衫西装裤,打上领带,到厨房煎了两个荷包蛋,配上昨天卢妈妈买过来的吐司和牛奶,打发空旷的肠胃。 向来他和朱习菈的生活就常常各自为政,白天有彼此的作息便不相干涉。晚上或自行解决,或有时相约一起吃顿晚餐,就算谁先谁后回到家,也不必让谁为了谁等门。性致来时大战一场,更多的时候其实是分别倒头就睡。 开诊前半个小时,杜鑫评便已进了诊间。门诊护理人员忙进忙出地整理着病歷、换药车、诊疗台,反正都不干他的事。 他兀自坐在电脑前,瀏览了今天预掛的病人名单后,想起昨天陪着朱习菈做的检查,打上自己的身份証字号查询,却乍然愣住,手指僵直在键盘上。 那数字……太奇怪!精子数?活动力?太不可置信! 低于正常值?怎么可能?那简直是每个男人毕生的奇耻大辱! 难道真如李医师所说,抽菸影响了生殖功能? 呵!开玩笑!他的身体是如此健壮地像条牛。 检验科弄错检体、打错报告、搞飞机、搞乌龙也不只一、两次。「toerrishuman」,这世界上凡是人为的事就必定会有失误。总之,绝对不可能会是他有问题。 改天有空自己开单再验一次好了! 他还在前后忖度着,门诊护理师突然站在门口唤了一声:「杜医师,外面有一个propa(药商业务代表)要找你。」 杜鑫评吓了一跳,急急关上他私人的检验报告页面,镇定着声音回道:「喔好,让他进来吧。」 「杜医师,我是圣诺美药厂的cindy,还记得我吗?」诊间门微开,甜美声音响起,嗲气地挤入门进来,是一个身材娇小,皮肤细嫩、大眼睛闪着不太自然的假睫毛,一看便知一早花了不少功夫上过妆的女人。一屁股坐上诊疗椅,身体挪动椅子挨近杜鑫评,同时递上名片。 他接过名片,拉下口罩,点了个头,露出招牌的亲切微笑回问:「圣诺美药厂,你们不是都跑皮肤科,怎么会来找我?」 「哎哟!杜医师,你这大外科圣手当然很重要呀!七月上旬在泰国会有个整形美容的医学会,我特地是来问您有没有兴趣的嘛!」cindy拉高声调说着,立即又递上一张医学会宣传公告。 「整形美容医学会,我以前倒还真的没参加过,手上一堆乳癌的病人就看不完了,实在是不想再给自己添麻烦。」 如果依循习菈女神的期待,应该会希望他涉足整形美容,未来好接手参与苏综合医院的医疗业务。但他只要想起要为那些永远认为自己不完美的女人而动刀,便觉得当初学医救人的初衷将被贬抑到荡然无存。 cindy微皱着眉,嘟起唇疑道:「真的没兴趣吗?健保给付这么抠,一块钱只给八、九毛,病歷没写完整还被放大一、二十倍罚扣,很多医师都大举进攻医美。这块自费的大饼有多少人拼命要抢,大外科的快刀手杜医师居然缺席,未免也太可惜了!」 五斗米的利益,果然是相当实际的诱惑。 杜鑫评轻笑了两声,打马虎地说:「几天几夜?我对医美医学会是没太大兴趣,不过,有哪儿好玩的倒是说来听听?」 「医学会是9日到12日共三天,我们六月8号去12号回,五天四夜。这次住的东方慕华酒店是东南亚最高级的酒店之一,会场就在酒店的一楼和二楼,有超大型露天泳池、spa,还有泰国传统的舞蹈和泰拳表演,而且附近都是高级餐厅和酒吧,如果杜医师对人妖秀有兴趣的话……」cindy眉飞色舞介绍着,彷彿是旅游社的超级业务员。 「代表圣诺美来邀我去上课,我是兴趣缺缺,但如果……是你个人来邀我上酒店,我倒可以考虑考虑。」杜鑫评挑起嘴角,睨眼看着眼前这娇小美眉忍不住调侃。 cindy脸色一个緋红,愣怔了半秒,才撒娇地说:「别这样啦!您愿意捧我们的场,我们才有宣传销售的空间嘛!我这时间点是刚好公司有其他的任务,不然我也很想跟着去呀!」毕竟药厂业务常要与这些大人们打交道,人际关係的拿捏绝对必要训练有素,她可也不是省油的灯。 「还有哪些人要去?」 她打开手机记事本的纪录,边查阅边报告:「我们这次会跟团去服务的是lio,您应该也认识吧?然后医师的部分……嗯,我看看……院内皮肤科的王峰齐主任、吴展媚医师、妇產科的顏孝凯医师、耳鼻喉科姚典娜医师……,还有……华恩医院的耳鼻喉科邹子阳主任和皮肤科江宝蕙医师、……」 姚典娜?邹子阳?听到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便是一整个让人不舒服! 杜鑫评不着痕跡地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地皱了个眉头,胸口闷躁不亚于刚刚看到检验报告的感觉,一股烧灼的莫名火却衝上了咽喉。 「呵!这么多人。」一个訕笑哼出,企图掩盖稍纵即逝的怒气。 怒甚么?以现在彼此的关係,他一点怒的资格都够不上。只是闷,无止尽撩乱心思地闷,特别是想到昨天餐厅里那两人面对面吃饭,頷首微笑的身影。 「杜医师……要不要考虑看看……,您如果转攻医美的话,一定超级吃香的啦!手下功夫这么精细灵巧,又是医学中心属一属二的超级男神医师,女患者包准挤爆你的门诊。」圣诺美的业务代表cindy嘟起嘴又眨眨眼,竟然扮起萌样。 杜鑫评再瞟过一眼,一侧嘴角曖昧的笑:「好吧!算我一份。帮你做到的业绩,就看你要怎么答谢我囉。」说着,又復顺手戴上卫生口罩,除了隔绝诊间病患家属来往的病菌之外,同时也能遮住心里最真实的喜怒哀乐。 这样一个潜力股的市场若能打开,对药商业务代表来说,理所当然是加薪的象徵。cindy脸上立即出现如窗外阳光般的灿笑,开心地从公事包拿出一张表单,毕恭毕敬站起来将纸单交放到杜鑫评面前:「当然,当然!这个是医学会的报名表,您填一填再给我,后续的事情lio会来跟您联系。那……不打搅您门诊的时间,我就先出去喔!」 他仅露出微笑的眼睛点点头,未再多做回应。掩饰了表情的口罩,就像戴上放荡不羈的假面。提着尖刺的蝎子,漫无目的游走过花丛,但那困在深渊里的真心,或许不会再有人看见。 ********************************************** 彗心有言: propa意指医疗药商之业务代表,原文为propagantor之简称,极为宣传者的意思,药商业务代表主要便是负责协助药物的宣传工作。 第二章 退色的扉页(1) 不吵不相识 第二章退色的扉页(1)不吵不相识 青涩的岁月里,他们都还只是初次离家在外的大学新鲜人,心思单纯、骨子里却傲气逼人,只因他们都考上了多数人心中理想的第一志愿。 说到傲,可其实又有谁知他们是在多少日子里和时间赛跑,别的高中生逛街、间聊、看电影、交男女朋友、追星、跑趴……,而他们依旧日以继夜埋在那一本本的参考书,一题题的计算题中。但来到这个大宅院,除了其他科系的同学外,放眼望去接触到的大多是医学系的学长姐,自己就显得有些渺小微不足道。 当然,考得上医学系的,不是只有会啃书的呆子,也不乏又会念书又会玩的外星人。每个人来自不同家世背景、社会阶层,志同道合者很容易打成一片,而道不同者便不相为谋。 平时在这样八、九十人的大班级,若没有点名的话,谁来上课,谁没来上课,说实在根本不会有人知道。甚至有一小部份的人也就考试的时候才会出现,一整个学期下来,几乎有一半的同学根本互不相识。 姚典娜第一次意识到那个人,是在一年级下学期的生命伦理课,这堂课对于医者的训练过程确实相当重要。因为医疗工作关係着一个人的生与死,所以很多权利和义务、道德和伦理问题,都必须多方加以考量,常常不是简单的逻辑因果推理,就可以得到圆满的答案。 「今天我们要讨论的议题,是安乐死的合法化,医师能不能帮病患执行安乐死。美国密西根州有一位jackkevorkian医师,因为协助了好几位病患安乐死,被称为『死亡医师』,1998年曾帮助一位肌肉萎缩症的病患结束生命,还拍成影片交给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在电视台播放,1999年被判刑入狱。上周已经有预告过,让大家回去先找资料,所以其他相关名词应该不需要老师再花时间介绍。刚刚发下去的讲义,是几个跟安乐死有关的小故事,请同学们就医学伦理的四大原则:公平、正义、行善、不伤害,分组来讨论。第二堂课就一组一组上来报告分享各组讨论的结果,然后开放其他同学发表意见或提出疑问。」讲台前的教授是个身材娇小,声音尖细的中年女人。带着亲切和蔼的微笑,试图让这听起来严肃议题的课程感觉柔软一些。 当课程进行到分组上台报告,伶牙俐齿的杜鑫评果然被推派为该组代表。在各组纷纷提出对「死亡医生」同声的谴责,还搬出希波克拉底的誓词的内涵阐述之后,杜鑫评站起,却一反大眾言论地表示:「我们这一组赞成安乐死应该合法化,医生可以把安乐死作为一项医疗方式。就像kevorkian医生说的:『人们有权利选择自己怎么死,特别是一些生活品质极差,对活下去没有任何悬念的病人!进行所谓「死亡」医疗,让他们能死的舒服一点。』重症病患所花费的医疗资源是相当庞大的,协助病患安乐死,可以节省很多不必要浪费的医疗资源,对社会大眾来说,也算是站在公平及正义的原则。而医生帮助痛苦不堪的病患,提早结束他的痛苦,难道不也是行善原则吗?」 姚典娜终于忍不住,首先举手发难:「医生不是神,不能干预生死的自然现象!这样美其名的行善,却违反了不伤害的原则。」 杜鑫评转头看向眼前站起身,那个五官深邃又义正严词的女生,让她突然感觉有意思起来。好歹他高中的时候,也曾参加过两个学期的辩论社,这样的答辩反驳,可还难不倒他。 他不慌不忙、悠哉悠哉地回应:「那你给病患开药,治好了病人的疾病,不也是干预生死的自然现象吗?」 姚典娜愣了一秒,没想到他回直接这样反驳。脑子一动,便揪住杜鑫评所举的例子予以回应:「但是治癒病人的疾病,并没有违反行善也没有违反不伤害的原则,你只是帮助病患恢復健康,并没有干预生死自然现象!」 「kevorkian医生的每个病人都是苦不堪言才请他帮忙安乐死,每个死去的病患都非常感谢他,请问这样叫做伤害吗?」 「目前台湾安寧照顾协会和赵可式博士正在推动的『安寧缓和医疗条例』,就是主张尽可能帮助临终的病患减少他的痛苦。病患在有尊严、没有痛苦的状况下,顺其自然的死亡,并没有用人工的方式终结他的生命,这样才叫做没有伤害好吗?安寧疗护和安乐死是不一样的,有更好的方式可以选择,为什么要安乐死呢?」 「可是医疗技术总有他的极限,如果病患的痛苦,你用了很多止痛剂还是没有办法帮他解决呢?那难道要让病人一直痛苦到他自然死吗?个人难道没有自己的生命自主权吗?」 姚典娜只觉耳根发热发红起来,鬱结的怒气难消:「一个人的生命不只是自己的,也是整个社会国家的,还有所有爱他的家人朋友,这些都可以不管吗?如果照你说的意思,是不是所有活得很痛苦的人都可以去自杀,这根本……」 「叮咚……叮咚……」下课鐘声响起,两人还在四目相视,火光闪电流转间,姚典娜的急喘仍未平息。 她正想再针对他方才话语里的盲点一一辩驳,教授便赶紧发声打断:「呃……同学……这堂课讨论的相当热络,这是很好的现象。本来许多生命伦理的议题就没有百分之百的定论,每个案例都必须依照当下的背景环境、文化风俗,还有个人疾病状况做为考量。有讨论就有思考,还没讨论完的,两位下课后私底下来可以再继续,今天这堂课我们就先暂时到这里结束。下周的议题是堕胎应不应该合法化,一样请同学先回家寻找相关资料,希望也能像这次一样踊跃讨论喔。」 还私底下继续讨论?no!她压根儿再也不想和这人有任何交涉,冥顽不灵、自以为是的态度,一副就是故意和她对呛而来的样子。 只是,哪知这一门课似乎像是开啟了两个人明争暗斗的导火线,从此所有的课程、班级或校务活动,只要是碰见了,不来酸言酸语、调侃她几句誓不罢休。一但她发表了甚么样的言论,毫无意外地他就会跳出来反驳。而每次大小考试成绩公佈时,也就不免在意起谁胜谁负。 几次她佔了下风,转头对上那得意又挑衅的眼神,实在让人巴不得掐住他的脖子,狠狠捏下去,或拿起厚重的原文参考书猛力往他头上砸去把他敲昏。 谁说女生就是要天生娇弱温柔的特质,未来若要在男人为多数的职场环境里打滚,没有坚强的气势和手腕绝对很难存活,要不就得懂得如何以柔克刚地操纵和利用这些男人,医学系的女生很早就明白了这一点。 二年级开始,许多接近专业的实作课程增加,团队互动的活动也增加,似乎让那个人逮到更多机会对她发起战争,可她也绝对不会甘心示弱。 普通生物学实验对他们来说,是这辈子继高中生物课走马看花之后,拿起解剖刀的第一门课。姚典娜摊开新买的解剖用具,拿起探针,毫不犹豫地抓起挣扎的黏滑滑小生命,往那脊髓刺搅而去。待小青蛙四肢完全软瘫之后,解剖剪一个用力,蛙头「噗吱」应声而落,鲜血便从俐落的切口汨汨涌出。 手中的小动物既然牺牲了牠的性命,要让牠尽可能减少痛苦,就是要这样乾乾净净的狠心一刀。而且必须分秒认真地走完每一堂课,不能让牠白白浪费,这是每个操纵生命起落者都必要的认知和素养。 隔壁桌那个白目的男生,却突然最佳演技上身,一会儿惊恐,一会儿哀怨的表情对她嚷起来:「哇!残忍凶暴的女魔头果然杀人不眨眼!这样违反了不伤害原则,怎么办呢?可怜小青蛙,葬身在心狠手辣的女人手里死不瞑目,让我为你默哀三分鐘吧。呜……」 她一手紧握着手里瘫死的青蛙,一手解剖刀指向他,发出连五百公尺外都能听见的怒吼:「杜鑫评!你对我很有意见喔!」 这让全班都吓了一跳,停下手里的动作,眼光匯聚到他们俩身上来。 「不是很有意见,应该是很有意思吧?哈哈哈……」阿志在一旁眨起媚眼,风情万种地笑着,勾上杜鑫评的手臂。 杜鑫评连忙摇手又摇头:「喔!不行不行,这种泼辣的母老虎我招架不住,把你扑倒后反咬你一口怎么办?半夜弟弟小命不保,人家很害怕,会impotency(阳痿)啦!哈哈哈……」 剎那间,「碰!」地一声,她手里的解剖刀已经直直插入他桌上campbellbiology(生物学)原文书的厚皮中。 熊熊怒火在她胸口剧烈的燃烧,也泛红燻烟了双眼,急喘的呼吸映衬着心中猛兽般的巨焰,那人却只愣了一秒,又开始嘻皮笑脸地和其他男同学打闹起来。一边窃笑私语,一边斜眼瞟过来,简直一副以惹她生气为乐的感觉。 最糟糕的是,就像生物实验课里的温水煮青蛙一样,渐渐地、渐渐地,居然就习惯了这个人的存在,习惯了上课的时候,有一个人会有事没事和她吵起来。 吵习惯了,同学们看得有趣,居然就直封他们俩为「金童玉女」,还说他们有夫妻脸,分组讨论也常常刻意就把他们送作堆,等着看好戏。 但,她就是讨厌这个人。虽然这样一个高挑的俊俏书生,瀟洒的眉眼笑起来几乎要将人融化,听说是许多别科系学妹争相爱慕的对象,可那尖锐犀利损人的功夫,简直和她天生犯冲。 *************************************************** 彗心有言: 「安寧缓和医疗条例」,于2000年5月23日,立法院三读通过并在同年的6月7日公布实施,係为尊重不可治癒之末期伤病病人医疗意愿及保障其权益而制定,旨在减轻或免除末期病人之生理、心理及灵性痛苦,施予缓解性、支持性之医疗照护,以增进其生活品质。并得依病患本身意识清楚时,或昏迷时最近亲属之意愿,不施行心肺復甦术或维生医疗,协助并陪伴其自然且有尊严之死亡。未成年人签署意愿书时,应得其法定代理人之同意;若未成年人无法表达意愿时,则应由法定代理人签署意愿书。「安寧缓和医疗」提倡在顺天应时自然死的立足点上减去病人濒死前的痛苦,与「安乐死」所追求的为了免除患病痛苦而提早结束生命,在其目的及执行方式上都有很大的不同。 第二章 退色的扉页(2) 芳心初动(上) 医三的课业压力,是所有医学生公认出了名的人间炼狱。为了应付五年级开始见习,四年级就必修完大部份的各科临床医学,也就因此,举凡过去还没接触过的基础医学:解剖学、组织学、胚胎学、公共卫生学、遗传学、寄生虫学、微生物免疫学、生理学……等,全部都得在三年级啃毕。 若要问何者是主科、何者较轻松?抱歉!每科都是主科、都是大科,每科都是五公分以上厚重的原文书,外加堆积如山的共笔讲义,每科都可以把人整得半死。 别人唸的大学,叫做「由你玩四年」,他们在这七年里则是被这些专业科目痛玩七年。七年结束考完医师执照,然后继续被专科医学、被医院玩3-5年不等。最后倖存的虎口馀生者,考过专科医师执照,才有资格穿上风光的白色长袍。 你要问那之前穿的不也是白色长袍吗?哦不!您可以再近一点,再看仔细一点,长短是有别的,成为专科主治医师之前身上的那叫白色短袍,也当然就是在医院的地位短了一大截的意思。另外,厚薄也是有别的,薄薄的实验服是实验室里打杂用的,跟正统及膝的医师长袍也可别搞混了。 回归正题,为了更有效率的唸书,避免看到床铺就情不自禁卧倒,同学们逗留在学校自修教室的日子,从升上医三的那一刻起,就不是几百颗馒头可以数得尽。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上课去之外,窝在这里的时间比躺在宿舍暖被上的时间还长。特别是期中、期末考一接近,没有提早七点以前到自修教室前排队等校工开门,还真是连一位都难求。 连续四天焚膏继晷的应付,总算解决了六科,星期五剩下最后两科,考完就可以好好饱睡一觉,然后回老家。因为,姚典娜这学期以来,几乎一次都没回去过,老妈还差点儿以为她失踪了,三天两头打电话来关切。 挨到最后的体力,几乎是剩下身体里的肾上腺素在撑着,要一大早起来去自修教室排队,那怎么可能?更何况她一起床就头昏眼花,下腹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老天!这该死的最亲密损友!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最后一天最重要的微生物免疫学和生理学考试之前报到! 以往每个月,她都会暂且翘个一天课在住宿的公寓里休息,泡泡老妈为她准备的中什么将汤。但不知怎么地,最近这几个月,似乎是压力太大、作息太乱,那个中什么将汤似乎越来越失去了效用。 九点以前到学校勉强应付完微生物免疫学的考试,肚子的抽绞简直快让她痛到趴在地上。她苍白着脸色,撑直身体,在十一月微寒的天气,额头上已汨出涔涔冷汗。 从考试教室走到自修教室的这段路,简直是这辈子走过最漫长的路。感觉视力渐渐模糊、双唇发麻、喉咙乾涸,还得扛着肩上装有厚重原文书和讲义的千斤背包,她只希望自己不要走到半路就不支昏倒。 这个时候才去,自修教室可能还有空位的机会实在微乎其微,但搞不好有别的系级早上第一堂考完便回家的呢?唯一的希望,总是不能不赌一赌,否则,她都不知要如何挨完最后一科的考试? 好不容易撑到了自修教室前,她由玻璃窗上稍微瞄了一眼,便急急地打开门。最后残馀的一股力道没控制好,木门便「碰」地发出巨大响声。 全部的人都抬起头来,恶狠狠瞪这刚进门的白目。这人难道不知道考试期间同学们很需要安安静静、聚精会神,做这最后的衝刺吗? 姚典娜微微向那些注目的怒光点个头,一脸苦笑的歉意,脸色刷得更惨白了。 果然,所有的位置上,若不是坐着努力k书的人,便是外套、书包或者厚重书本佔领着,大剌剌地宣示主权。 姚典娜努力撑着大眼,好想哭!好想哭!但……不能哭!因为,她的视线闪过一个她讨厌的男生,纵然他的旁边看起来像是空了个位置,只放了一本薄薄的医三共笔讲义,而那人也和其他同学一样,眉头微皱盯着她看。 似乎没有半个人注意到她的身体已经开始有些微晃,所有人瞪完她,又继续专心埋首书堆,彷彿她并不存在这个空间里一样。她闭上眼,游魂般地叹了一口气,转头准备离开自修教室,袖子突然被人拉住。 「姚典娜!我旁边的位置没人,你……可以坐这里。」为了不打扰到自修教室里其他同学,那声音在她耳边压得相当低沉,甚至低沉到带着些会让女孩子忍不住起鸡皮疙瘩的磁性。 她心里可清楚得很,那是谁的声音。 整个诺大校园里,她的唯一死对头冤家,除了杜鑫评之外还有谁? 坐他旁边?那她寧愿昏倒在垃圾场旁,被当作大型垃圾弃置算了! 正想回头给他一个白眼的同时,膝盖竟突然觉得酸软,差点儿委了脚,一隻强而有力的手,霎时暗自巧妙地抓住她的手臂,让她不至于倒下。在她抬起眼时,正面近距离对上的,却只是那掛着惯有的笑脸,不动声色的表情,还有一双深邃的眼。 那人再度发出低沉又磁性的嗓音解释道:「本来阿志叫我帮他佔一个位置,但他迟迟不来,我不想理他了,这位置就给你坐啦。」 还在迟疑不定着,他已经把她拉到空位置旁,然后若无其事放了手,拿开桌上那本单薄的讲义,入座他自己原来的位置。 再强的自尊心,终究抵抗不了身体不适所发出的强烈警讯,她默默地拉开椅子坐下,放下背包,耳根子却热了起来。从来没有和这个讨厌男靠这么近过,胸口的搏动突然就砰咚、砰咚加速起来。 「要不是不甘心一大早来佔的位置浪费了,我还你寧愿你找不到位置跳脚,好可以嘲笑你。看你一副快哭了的样子也蛮有趣的!呵呵!」杜鑫评眼睛落在翻开的原文书上,拿着红笔圈着重点,嘴里吐出的却是毫不留情的訕笑。 果然是超级讨人厌的男生!只怪她肚子痛到全身最后力气都快耗尽,连怒火都烧不起来,否则实在超想撕烂他的嘴。 但总归是接受了人家的好处,高贵的修养提醒她还是得保持应有的礼貌。姚典娜轻轻地抿抿嘴,说了句:「谢谢!」便直接别过脸,趴到桌上。 杜鑫评一见她的反应,却乍然愣住,本来以为她好强的个性,绝对不会放过最后不到半个小时复习的机会。他抬起头,盯着她倒卧在桌上的后脑勺,好奇地问道:「你怎么了?这么累的样子,是昨天熬夜都没睡啊?最后一堂生理学考试我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你还能睡?」 「囉嗦!吵死了!」姚典娜回应着,但那本该盛焰灼灼的话语,却只剩气若游丝一缕。 「喔!好兇喔!心情不好捏!」杜鑫评嘻哈地笑着,忖度那往日的母老虎,今天的声音怎变成隻病猫样,骂起人不痛不快,简直就像搔痒一般。 「我亲戚来了,你别管我!」姚典娜本来不打算再理他,心烦气躁地想想,却还是又回了一句。女孩子家的这种事总是不太好意思直白告诉别人,更何况是讨厌的男生。 而男生对这种事的反应似乎总是慢了半拍,迟迟会意不过来,仍旧不改平日的犀利酸语,调侃她道:「哪个亲戚来让你心情这么不好?你公婆喔!呵呵呵!」 就算他迟钝到了极点,难道看不出来她是真的不太舒服吗?都这种时候,还一副要找她抬槓的样子,究竟还是把她给惹怒了,咬着牙提高了声音嗔道:「大姨妈啦!你再囉嗦我就把你解剖!」 「哇喔!兇的咧……」 原来是大姨妈,杜鑫评才一下子恍然大悟。看来,他真的是说了不该说的,问了不该问的。 女生大姨妈来访的时候,还真是最好别招惹为妙。 以往总觉得看她气得怒眉瞠视、脸红脖子粗的样子挺有趣,却从没见过她如此有气无力,再加上方才面对面时瞧见的惨白脸色,和差点儿在他眼前跌下的步态,他竟突然开始替她担心了起来。 杜鑫评收起了笑脸,凝起了眉头,沉默好一会儿。欲言又止地张口、又闭上,又张口、又闭上,过半响,才轻轻的问:「你……是不是真的很不舒服?」 那坏坏大姨妈欺负的满腹委屈,被柔声的关心,一下子戳到深处。姚典娜埋在手臂下的脸,感觉微微麻胀,眼眶漫起薄薄氤氳,差点儿匯聚成滴,落到桌子上。只是傲然的倔强还是死硬守住软弱的心,噘起嘴轻声地道:「我说了你别管我……」 「你……要不要吃个药?」 药理学他们现在还没学到,不过,他小时候还是看过老妈经痛吃药的。杜鑫评的爸爸早年是苏综合医院院长的医助,虽然曾经因为被人暗告为密医,没有执照不能再直接从事医疗行为,但他小时候在医院进进出出,总是也略懂得少许药物。 姚典娜顿了顿,没好气地反问:「现在是要去哪里找药吃啦?」马上就要下一堂考试,这个节骨眼他问这句话不是很好笑吗?如果她身上有药早就吃了,还忍着痛到现在。 「医院外面的药局应该就可以买到,要我去……帮你买吗?」 他的好心让她觉得有点儿不太习惯,姚典娜双手抵在桌上,将身体撑了起来:「不用了啦!中间下课只有半小时,现在只剩二十分鐘,你跑出去会来不及回来考试的。」 「二十分鐘绰绰有馀了!」 听到他拉开了椅子,脚步声从她身后走过,然后自修教室的门被开啟的声音,她一下子惊讶地抬起头,说不出半句话:「杜鑫……」而他则已经消失在她可及的视线范围里。 第二章 退色的扉页(2) 芳心初动(下)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姚典娜听着手錶上的指针,心跳的速度比那喀嚓声快上许多,下腹里的恶魔还仔狰狞地,用力扭绞她的五腑六脏,最后的力气正在一点一滴消失。 最后的三分鐘,自修教室里的学生一个个离开座位,准备慷慨赴义。她半趴在桌上,眼睛直直地盯着那门口的方向,仍旧没有看见那带着微笑的修长身影。忐忑的煎熬加乘腹部的绞痛,还有浓浓的罪恶感,如颱风来临前的低气压,快要把她逼到窒息。 如果她害他考试来不及怎么办?害他考不好被当怎么办?就因为她讨厌他,所以更不想欠下这份人情?而她也当然不能不顾道义,就不管他回不回得来,然后自己跑去考试吧? 正在纠结着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考试鐘声「噹噹……」已然响起,馀音在她脑子里嗡嗡作响,自修教室剩下的人影已经寥寥无几。她瞠大了眼,心脏一个紧缩鬱闷,忍不住一手撑住桌子站了起来。 细碎而紧凑的脚步从远方接近,自修教室的门扉骤然被打开。杜鑫评红通着脸,急骤着喘息,一步作两步蹦至她眼前。 他绽开得意洋洋的笑容,把一包东西丢到她桌上:「药局的药师说,这个diclofenac效果最好,还有药师问我需不需要那个……,我就……一起买了。」 半透明塑胶袋,隐约可见粉红色包装的商品。 她拿起塑胶袋瞧了一眼,是一排粉色小药丸糖衣锭剂,和一包……呃……有没有那么巧?正是她平时常用的同一款卫生棉。 姚典娜突然感觉,自己此时应该是脸红得像番茄一样了。撇起嘴,低下头,轻轻哼笑了一声:「呵!」 杜鑫评也跟着脸红了起来,揪着眉说:「喂!别笑我,买错了也别笑我,太多牌子,还有的没的甚么翅膀?还加长?我怎么搞得清楚,我这可是第一次帮女生买这个。第一次都献给你了!」 「我没有笑你啦!我是……真的蛮需要的,谢谢……」背包里剩下的最后一片小棉棉,还真的是她最后的库存了。本来还忖度着,考完试得继续咬牙撑着,跑一趟便利商店的,这下子真倒省了事。 姚典娜终于呼下一大口气,不好意思地泛起笑脸,轻声地说:「那你赶快先去考场吧,我一直很怕你会来不及回来考试。我吃完药、上个洗手间就赶过去,十五分鐘之内进考场没问题。」 「嗯!那你自己……小心……」杜鑫评快速的拾起座位上的东西,回望时也给了她一个微笑,便离开自修教室。 感觉那瀟洒的笑容,似乎悄悄地融化两人之间的冰墙,胸口又是一阵心悸。这个男生,原来也不是真的那么尖酸刻薄的人呀! 姚典娜拿起背包里的的水壶,拆了一颗粉红色药丸,和着水将药丸吞下,然后收拾背包,上完洗手间,才前去考试教室。 撑着试卷写到一半,下腹的不适感终于渐渐缓和下来,虽然还是有些闷痛,但可以让她顺利的把所有题目作完,刚好打鐘收卷,便是不幸中的大幸。 留意到考试的当下,有双眼睛似乎远远地一直往她身上飘过来,让她想到还没拿钱给杜鑫评。考完试正要往前叫住他,他却先对着她开口问:「你……好一点没?」 「嗯!好多了,谢谢你!这样要给你多少钱?」姚典娜回应着,笑得有些赧然。 他思索了一会,便说:「嗯……八十九块,再加一顿饭当跑腿费!」 「什么?」姚典娜瞪大了眼,这傢伙果然是为了敲竹槓来着。 把她惹得哭笑不得,似乎是很开心的事,杜鑫评竟大笑了起来:「哈哈!开玩笑的啦!考完了那就回去好好休息吧。」 姚典娜掏了钱包,将钱给他,顿了两秒,才转头离去。其实,如果他坚持要她要请客也没甚么问题,因为她也不太想就这样欠他一个人情。但是……两个死对头冤家一起去吃饭,实在也很怪,吃到一半又吵起来怎么办? 走到教室门口,他的声音却又从背后响起:「欸!等等!你……怎么回去?」 她回头对他耸耸肩:「走回去啊!我住的地方离学校……算很近,走路不到十分鐘就到了。」 杜鑫评皱着眉,拉高了声音说:「走路十分鐘?你这样不会在半路昏倒吧?我载你回去,我的摩托车就放在东侧门外。」 这男生怎么回事,今天突然这么热心,真是让她太不习惯了。姚典娜愣了愣,随即回应:「不……不用了!我可以的,而且我又没有安全帽。」 「安全帽我跟秉翰借一下就好。」杜鑫评说着,便转头对着他斜后方的男同学道:「喂!小翰翰!安全帽借我。」 「好啊!我车刚好就放在你车旁边,自己拿。」 廖秉翰是杜鑫评的室友,有时会和他共骑一部摩托车到校,习惯停车的老位置,彼此熟悉得很。但这几天杜鑫评为了抢佔自修教室的座位,得一大早起床,便各自骑车出门。 「载妹喔?」廖秉翰挑着眉,露出一脸訕笑。 杜鑫评解释道:「我载姚典娜回去,她人不太舒服。」 几个平时混在一起的男生,一听便开始跟着瞎起鬨:「嗷呜!金童载玉女回家,葛格要温柔一点喔!」 这群损友向来说话口没遮拦,杜鑫评也跟着裂嘴而笑。但为了不让姚典娜觉得尷尬,他还是斥喝了一声:「闭嘴!」 杜鑫评走过她身边问:「走吧!你住哪里?」便逕自往东侧门的方向而去。 连安全帽都已经商借好了,要再婉拒,好像也不知该如何婉拒。姚典娜踌躇着跟在杜鑫评身后,支吾地说:「电影院……后面……热河街上。」 东侧门是距离这些课堂教室最近的出入口,此时此刻,东侧门旁的机车停车场剩下不到一半的车辆,看起来许多人应该是早就考完试离开了。 杜鑫评很快地找到自己和廖秉翰的车子,将自己的安全帽递给姚典娜。在她接过帽子还发怔的时候,便自行戴上另一顶,发动了摩托车。 姚典娜戴上安全帽,迟疑地坐上摩托车,仍是一副不可置信。现在坐在她身前载着她的,竟是那个平时有事没事就要找她碴,跟她抬槓的男生。 庆幸的是,安全帽并没有臭男生难闻的头垢味,反而漫起一阵阵如海洋般的清新味道。贴近的体热传来,比起方才相邻坐在自修教室更加靠近,让她胸口便忍不住又开始加速砰动。 还真的有些怪,不只心悸,脸颊和耳根也又再麻辣辣地躁热起来。今天接连几次这种感觉,都和这个男生有关。 上了国中之后,除了老爸和老弟之外,这大概是第三个在肢体上和她如此靠近的男生了。一路国中男女分班,高中读女校,直到上了大学,除了偶尔在系学会帮帮忙,舞会和什么联谊都没参加,要说她是宅女也不为过。但其实,她就是不喜欢那种男女生的社交联谊场合。 是要像展示橱窗的货品一样,排着队等着男生来挑选吗?啐!那简直太没有尊严了! 「喂!你到底还在不在呀?在的话出个声!」骑在半路,前面的杜鑫评突然发了声。 一句话把姚典娜从浑沌的思绪里拉出来,她赶紧回应:「我……在呀?怎么了!」 「你怎么那么轻,轻到我都感觉不到,营养不良喔!我感觉像没载人一样,你是骷颅还是鬼魂啊?呵呵呵!」 姚典娜想起自己原本四十三公斤的单薄身材,由于最近作息不正常,似乎又更消瘦了些,这样,应该是不太健康的吧。但是笑她营养不良,像骷颅还是鬼魂一样,也太讽刺伤人。 「你才是鬼啦!」讨厌鬼!刻薄鬼! 本来刚开始对这男生出现了这么一些些好感,又来一句讨人厌的调侃,印象马上回到原点。 「你这么轻,我真的很怕你掉下去我都不知道。你如果不敢抓着我,就稍微拉着我的外套也可以,至少你如果掉下去,我就会跟着你一起掉下去。」 「蛤?」 「不是啦!放心,我骑车技术很好,不会让你掉下去的。我的意思是,抓着我的外套,这样你坐得会比较稳啦!」 要抓着他的衣服吗?却倒是让她又忐忑起来。听说很多学妹被医学系男生载着的时候,会主动向前环抱。而坏心眼的男生若是载到漂亮正妹,常常会突然加速,让女生不得不更加抱紧处理。 不不不不!这……未免太……耍心机!耍曖昧! 「不用了,你不用担心,我抓得很稳。」她寧愿继续抓着坐垫后的把手。 杜鑫评禁声了一会儿,没再继续说服她,看来,应该不是有甚么不良企图。半晌之后,声音才又继续传来:「不过,你是不是每次大姨妈来,都痛得很厉害呀?」 「以前还好,最近大概压力太大,经痛越来越厉害。哎呀!你问这个作什么啦?」姚典娜解释着,但一说出口,又有些后悔,总觉得大剌剌和讨厌的男生谈这事,实在很奇怪。 「我是觉得……你如果痛这么厉害,要不要去看妇產科?」 「妇產科?」经痛看妇產科?姚典娜过去倒是没想过这么多。但生理学的时候,教授倒也是提醒过,疼痛算是身体的一个警讯,纵然很多女生都会经痛,但还是不能不排除真的有病理问题的可能。 「你如果身体不舒服怕半路晕倒,或是怕自己一个人不好意思,那我……也可以……陪你去……」 什么!这傢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甚么?他陪她一起去妇產科?那如果给认识的人看到了,跳到黄河都洗不净她的清白,乾脆痛死算了! 姚典娜扭起眉,冷肃地说:「不用了!」 可他竟还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不想麻烦他。呵呵笑了两声,便说:「没关係啦!……反正已经考完试……我可以……」 莫名其妙的男生,是听不懂白话文是不是?她终于放大声地嚷起来:「我说不用啦!我现在只想赶快回去休息就好!」 这一回,杜鑫评倒被她吼得有些莫名其妙了。这次他又没刻意说甚么酸言酸语,怎么她也生气成这样?只是看个医生,有那么大不了吗? 不过,他还是闭起了嘴,一路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街道上的水沟盖和坑坑洞洞,依着她的指示,将她送到家门口。 疲累折腾了半天,腹部的波涛翻搅平息了,心中的波涛翻搅却开始。每当姚典娜一闔上眼睛,那让人悸动的瀟洒笑容便不由自主浮现。 **************************************************** 彗心有言: 关于女孩家经痛的困扰,彗心曾写过一篇短文:「献给那个来会肚子痛痛的大小姑娘们」补充了些许注意事项,放在《女孩&女人》一书中,需要的朋友欢迎移驾隔壁自行取阅。相关议题,未来本书还有更多着墨,敬请锁定每週二、五最新更文。 第二章 退色的扉页(3) 玩笑还是告白 那天载着姚典娜回家,让杜鑫评着着实实地得意了一整个週末。那个大一同班开始,便被男同学和学长传闻为杀人不见血的冷血女神雅典娜,没想到也有那么大的弱点。听说,除了从不参加任何联谊社交活动之外,拒绝过的男生不计其数,而曾有条件很好的学长写过情书还是卡片之类,也依旧被她当眾撕毁。 从那次生命伦理课两个人的辩论交锋开始,逗弄那个冷血女神发怒,怎么地好像成了一个难解的癮。她越生气,他竟觉得越开心。这会儿看来,只要大姨妈一报到,任何攻击她都毫无招架之力,倒是让人有机可乘。不过,他却反而开始感觉有些心软,有些不捨。 考完试隔週的星期二中午,杜鑫评赶製共笔讲义忙到下午一点才吃饭,在快餐店用餐时,见到姚典娜和一个长相清秀斯文的眼镜男边吃饭边聊天,她时而静静聆听、频频点头,时而说说笑笑、比手画脚。 杜鑫评皱起眉,却胸中隐隐一股莫名的烦闷。从没见过她笑得如此开心,他的眉间更加一分一分揪紧。他不想自讨没趣,所以没有向前和她打招呼,只是远远地看着,然后扒着他盘子里的羊肉烩饭。只觉得今天的烩饭似乎都没味道,不知是不是老闆忘了加盐巴,还是偷工减料。 直到一点半上课鐘响前,那眼镜男先行离开了。看到姚典娜拿起背包离开餐桌,他赶紧嚥下最后一口饭,拿起面纸一边抹了嘴角,也跟着起身离座。 「吃个午饭也能吃到这么晚?是牛排大餐还是海鲜大餐啊?没有顺便去喝个咖啡?」他加快步伐紧随到姚典娜身后,没变的是一贯的酸语调侃又来了。 姚典娜一转头,瞥了一眼,回问道:「你不是也一样这么晚?」脚步仍旧继续未停地往前走。 一样这么晚?这意思是……她也看到他在快餐店用餐了吗? 杜鑫评伴走在她旁边,扬起了嘴角,挑着眉说:「我刚刚是作共笔讲义忙到很晚才吃饭,又不像某人是出来午餐约会的?」 她原本面无表情,却霎时凝起眉,瞪着他说:「哪里约什么会?我只是跟学长约了一起讨论活动的事好吗。」 他拉高了声音,訕笑地说:「哟!不是男朋友吗?」 不知怎么地,这样的误会就是让她觉得不舒服,声音一沉,便带出了点嗔怒:「那是前任的系学会会长邹子阳,你不认识吗?今年的圣诞晚会他邀我一起主持,我们只是……讨论主持的事情而已。」 「除了邀你一起主持,搞不好……还有其他特殊目的吧?」 特殊目的?是甚么意思? 「我是兇巴巴的女魔头,谁敢对我有企图?」姚典娜自知她自己向来对那些爱说风凉话的男生没有好脸色,也很清楚男生们背地里给她的封号,再套句他曾经给她的评语,她就是个残忍凶暴的女魔头。要不是上次她大姨妈报到,已经痛到有气无力,而他却帮了她,否则现在绝不可能还平心静气跟他说话。 「呵呵!你也知道你自己是兇巴巴的女魔头,没人敢追你喔!」他仍是一副讨人厌的语气。 她本想大声呛回去,却在呼了一大口气之后,反而压低了声音:「兇又怎样,就叫你别惹我。」 这人到底烦不烦?平常上课跟她抬槓就已经快让人受不了,难道连课堂外都要追着她攻击吗?只是,自己也不知怎么搞的,被他载过之后,那种讨厌的感觉却不知那儿去了,反正就是生气不起来,也没心思和他吵。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校门,杜鑫评陪上瞒不在乎的笑脸,继续嘻嘻哈哈地说:「可是……我想追你耶!我可以追你吗?」 他在说甚么? 我可以追你吗?我可以追你吗?我可以追你吗? 晴天霹靂般的一句话,打中她的脑门,她乍然停住了脚步,那脸色正像是雷击过后的僵直。 没人敢追的话,他还想追?或许他……不是人吧!要不就是……疯子,或是……跟朋友打什么赌输了之类……。 姚典娜开始觉得眼睛酸涩,雾气凝聚在眼眶周围。明明是死对头,对她开这样的玩笑,会不会太过份,她若当真了,那不成了傻子。 半晌之后,她丢出冷冷的一句:「你……别开玩笑了!」一转头,脚步便随着心跳的节律,往教室的方向而去。 杜鑫评跟紧在她身边,看见她苍白的脸色,却渐渐慢下速度,也收起了笑容:「我没有开玩笑,我是说真的。」 过份!过份!太过份!人的感情是可以这样拿来玩弄的吗? 她实在不想再理会,铁青着脸,反而更加快脚步,呼吸也急促了起来,低头盯着地上,只希望不要被他看穿她张惶的神情。 「不行吗?你还没回答我。」杜鑫评再次长腿迈开,追到她身旁。 「杜鑫评!这真的很不好笑!」声音似乎带着一些哽咽。 「我真的不是开玩笑啊!你星期六有没有空?去看电影?」 「没空!」她差一点就要真的相信了,不过,她告诉自己会坚持到底的,她没有那么笨,被讨厌的男生耍着玩。 「那星期天呢?」 「星期天也没空!」 「那不然哪一天有空?」 「不用问了,反正跟你都没空。」 走到教室前的长廊,杜鑫评竟突然一个屏息,随即直接脱口说:「姚典娜,我喜欢你!」 空气一凝,两人再次停下了脚步,姚典娜不可置信的眼神盯看着他。清朗的目光映着浓黑的眉宇,那眼睛不像是在说谎。太诚、太真,让她不禁心虚地躲开,铁青的脸瞬时刷成緋红。幸好此时课堂鐘声早已响过,同学们早都进了教室,也开始上课,否则当眾的尷尬,绝对会让她想挖个地洞鑽进去。最好直接通到地球另一端,永远不要回来。 姚典娜抿一抿乾涸的唇,沙哑地说:「可是我不喜欢你。」 「不然你喜欢甚么样的男生?」他依旧穷追不捨,就是要问个所以然。 她顿了良久,下唇都咬出了红印子,热烫的脸颊滚滚烧灼,想了半天才回道:「像……刚才跟我吃饭的那个……邹子阳学长那样的,斯文、有礼貌、对女生很温柔的gentleman。」 是吗?gentleman?果然刚刚在快餐店时笑得那么开心,可是面对他就板着脸,原来是跟心上人吃饭吗? 杜鑫评嗤笑了一声:「原来你暗恋学长喔?」 怒火从她眼底窜起,恶狠狠地瞪着他:「你不要乱说话,邹子阳学长已经有女朋友,而且还是护理系的漂亮学姐。」 「女朋友又不是老婆,喜欢可以抢过来呀!」 眼见自己似乎越描越黑,越解释越浑沌,她赶紧辩驳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是很欣赏邹子阳学长没错,如果有这种人当男朋友当然很好,但她对学长并不是那种深深的触动。总觉得要能交往的对象,应该还有一些甚么不一样的感觉。 「喜欢一个人不是应该这样,积极一点,就去追啊!还是女生比较爱面子?」 他说的一派轻松,吊儿郎当,让她更加一肚子发不出火的闷水。舞会、联谊,这种排排站等着男生来追的事,就已经够让她觉得不屑,还倒追? 她将长发一甩,头也不回,便从后门躲入了教室,只剩身后的男生最后传来一句:「喂!不理我?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姚典娜低身走进教室,在后面几排的一个女同学旁找到空位座下,拿出了原文课本和前一天发下的讲义,思绪却开始七上八下地翻腾,就像他那天载她回家后的感觉。讲台前的教授说的甚么内容,她是一句话再也听不进去。 过了十来分鐘,仍旧一直静不下心,只觉得好累、好累。应付这样的一个男生,真的让她觉得太累。 她索性闭上眼睛,趴倒在桌上,一张摺得小小的纸条却从身后被丢过来。姚典娜起身拾起纸条,摊开来看,这样小小的座位上骚动,让隔壁的女同学也靠了过来:「什么东西?」 女同学一见纸条上的工整字跡,摀起嘴瞪大眼地看向她,又看看她后方的人。 姚典娜赶紧迅速地捏紧纸条,塞进了自己外套口袋,只因纸条上的字清楚写着:「我喜欢你,可以追你吗?」 杜鑫评正坐在她身后,泛起两侧嘴角的笑弧。 她虽然没有给他任何回应,但纸条没有被当场撕毁,反而收进她的口袋,是不是也代表她对他的感觉,已确然不同于其他男生? 第二章 退色的扉页(4) 一零一朵红玫瑰 圣诞节的晚上,有没有像他这样那么拼命为五斗米折腰的人。许多人此时此刻应该正在与情人一起庆祝,或眾人一同狂欢,而他上完家教已经晚上八点半。不过,今天会领到月底的薪水,这会是他每个月重要的生活费和零用来源之一。赶到花店取过预定的花束,再到学校圣诞晚会会场,已经是最后的压轴,舞蹈社精彩的表演。 这一个月以来,姚典娜似乎有意无意的避免与他正面碰头,也或许忙着活动主持的准备,上课时坐得远远,每次不经意的眼神交会,她便立即转身,下课则悄悄地一溜烟离开。他竟再也打不起兴致于上课的时候找她抬槓,偶尔看看她专注的神情,下课则假装一如往常,兀自和他的死党打打闹闹。 「我喜欢你,可以追你吗?」一开始真的还有点是想逗她玩,但是一出手之后,却发现自己竟已随着栽进去。每天揣摩着她的反应,猜测她的眼神,把自己搞得心思都紊乱。期待她会多看他一眼,期待她会停下来和他说句话,他知道自己是真的喜欢她了! 他其实不是厚脸皮的男生,第一次被女生这样拒绝,还能淡定地鍥而不捨。但那个性傲强的女生,从来不把追求的男生放在眼里,从容自若、冷眼以对不是吗?但为何为了他的一句话,反应如此剧烈,他天生的直觉告诉自己,她对他也是有感觉的,即便他还是有些不确定。 是什么样的化学变化,仿佛在他们之间笼罩了浓浓迷雾,越是看不清她的心思,越叫他坐立难安。若再不能打破这样的僵持,连日常的呼吸都不舒坦,特别是在感受到来自第三方的威胁。 台上的女主持扎着素雅的公主头,身着淡紫色的小洋装,披着白色毛边的大红外套,十足圣诞气氛。而戴着眼镜的男主持,白色衬衫加上黑色西装裤,就像她所说的gentleman,帅气又斯文。两人一搭一唱,简直登对得天衣无缝。 而他,没有白马王子的帅气西装和领结,只是简单的灰色针织衫、蓝色牛仔裤,搭上俗得不能再俗的黑白相间班服外套,和一头被安全帽压得凌乱的毛发。然这样,也不容许击退他的自信。 他拨了拨前额的瀏海,高挺的身材配合深邃的五官轮廓,炯炯眸光依旧耀眼,加上手里诺大的一束红玫瑰,从会场后门一进入便立即引起旁人的注意。 门口边站着的几个学妹相继低声惊呼:「是杜鑫评学长耶!」 「天哪!那么大一束玫瑰是要送给谁?」 「小雯,快看!你……要失恋了!」 「该不会是九十九朵玫瑰吧?天长地久?」 他把一眾惊讶的眼神拋在脑后,静静地由旁边的走道步到前方台下,目光直直落在躲于台旁的两人。那对男女主持身体靠得有些近,在一旁低声窃语,让他微微皱起眉。 看着她和那个眼镜学长站在一起,就是让他觉得烦闷。今天还要当着她讚誉有加的学长面前发动攻击,那可算是背水一战了。 舞蹈社的表演一结束,女主持首先提起麦克风:「谢谢舞蹈社带来最后精采的表演,今天圣诞晚会到此结束,感谢大家的热烈参与。」她刻意放轻的温柔甜美声音,是杜鑫评从来没听过的。 男主持随同女主持一起走到看台中央,默契绝佳续着说:「接下来的舞会时间,请大家移驾到中庭广场,现场为大家准备了一桶鸡尾酒饮料和小点心,由系学会副会长吕志毅担任热情的dj,陪大家一起渡过最浪漫的圣诞夜。」 爵士版的「whitechristmas」音乐响起,晚会在掌声中落幕,杜鑫评突然跳上台:「等一下!」抢过姚典娜手中的麦克风,使尽最大的勇气,用着清亮的声音喊:「雅典娜,你是我的女神!」 说完,便将手里的超大束玫瑰花塞到她怀里。 顿时尖叫声遍场响起,正准备离席的人群,全部停下脚步,望着台前。姚典娜一下子胀红了脸,心跳急促悸动起来,愣冏地不知该笑还是该掉眼泪,只是尷尬地低着头,抱着沉重的玫瑰花。 见到花束上一张小卡,印着:「101朵玫瑰花语:你是我的最爱」鼻子一酸,湿濡的水气涌入她的瞳眸,止不住的是胸口万马奔腾。 这个讨厌男说要追她,竟然是真的,不是玩笑吗?他这样高调地在大庭广眾下表白,她的脑袋却变成一片空白。 「请问学长,我可以把她带走了吗?」杜鑫评对着邹子阳问,暗地隐含着如同宣示主权的意味,反正只要趁着她还来不及反应之际,带她离开现场便是。 邹子阳推了把眼镜,脸上泛起弯月般的曖昧笑弧,这样直率的学弟,他倒还是第一次见到。挑个眉之后,便撢撢手示意他们离去。 杜鑫评不顾姚典娜瞪大的眼神,抓住了她的手,带她奔下台阶,穿过人群,走出晚会的礼堂。等她终于回过神,缓下一口呼吸,两人已经身在机车停车场。 面对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哭笑不得的诧异,让她紧张到全身毛细孔都竖立起来。她噘起嘴,支吾地问:「你到底……要做甚么?活动……还没结束。」 「我知道你不喜欢参加舞会,不是吗?」在人影稀寥、灯光昏暗的地方,最有利的条件就是,就算被她冷言拒绝了,也还不算太糟。 「可是……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收拾,可能需要帮忙……」除了真的担心活动人手不足之外,一方面也是藉口,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要如何独自面对这样的窘境。不管遇到甚么样的男生,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总可以像往常一样,就面无表情地回绝,但唯独眼前这个人,为何狠拒的话就是说不出口。 「可是……学长已经答应我可以把你带走了。」杜鑫评歪着头,回答得理直气壮。 「这样,我很困扰!你到底想做甚么?」在这样的圣诞夜,男生对女生当眾告白之后,那……接下来呢? 胡思乱想的画面整个佔据她脑中,脸颊又烧烫起来。 「帮你把花载回去啊!不然你自己拿回去拿得动吗?」杜鑫评笑一笑,瞪大着清亮的眼睛看着她。 嗯……载她回去?就……这样? 这样?是不是她自己想太多? 她顿时好像有一些失落,又有一些松了口气的感觉,嘟着唇低声嗔道:「谁叫你要买这么大一束!」 「花给我,安全帽给你!这个……也算圣诞礼物吧。」杜鑫评自她手里抱过花束,再从摩托车座垫下,拿起一顶全新的桃红色安全帽递给她。 「什么?哪有这样的圣诞礼物?」hellowkitty?看到安全帽上的卡通图案,让她皱起了眉。他以为她是那种耍可爱的女生吗? 「这样的圣诞礼物不好吗?还是要在安全帽上面再绑一棵圣诞红比较应景?」 圣诞红?他是存心搞笑来的吗? 「啐!甚么跟甚么?」她终于笑了出来。 见到她敞开的笑脸,终于让杜鑫评安下了一颗忐忑的心。 他将花束放在摩托车踏板,戴上自己的安全帽,瀟洒地跨上摩托车说:「我觉得这顶安全帽很适合你,这样,以后就不用跟别人借了。上车吧!」 她迟疑了片刻,终于一个深呼吸,颤抖着戴上安全帽,细声如蚊地说:「你怎么……晚会都结束了才来?」 她注意到了?她知道他没来,直到晚会快结束才出现。所以,她同样在意着他不是吗?杜鑫评的笑弧绽得更得意了。 「我晚上有家教,为了三餐温饱,没办法。」他解释道。 「那你还……买这么大一束花,浪费钱!」她皱起眉。 「女孩子不是都喜欢玫瑰花吗?」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回应。 姚典娜心里昇起一点小小的不悦,因为她实在不喜欢别人把她归类为一般的女孩子。甚而,比起这样,她更希望在他眼里的她是特别的。 彭湃的心底深处,似乎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这样,算是……喜欢他吗? 这些日子来,她反覆着问她自己这样的一句话。每当课堂中、下课后,感觉到一双远望而来的眼神,心跳就不自主加速,手脚却不自主笨拙,她实在不喜欢那样的自己。 「但是……也不用这么……」她囁嚅地唸着。 「我知道了!那以后买一朵就好!」 她低下头没有回应,轻轻地咬住下唇,才坐上了他的车。 第二章 退色的扉页(5) 圣诞宵夜 一路上的静默,有别于他第一次载她时的叨絮。不知是为了延迟这样的路程,还是因为留意她穿着裙子侧坐,他特意把车速放得很慢、很慢。 纵然身后的女孩一直礼貌性地保持距离,抓着坐垫后的把手,但每每感受到她不经意的身体轻触,就已经够让他血脉賁张一整夜。为了维持良好形象,他也不愿做出突然煞车的卑鄙行为。 「到了!」摩托车停在她住的公寓楼下,他把花束递到她身前,用着迷人的温暖笑靨和最柔软的磁性嗓音说:「圣诞快乐。」 姚典娜下车,接过他手里的玫瑰花,侷促着表情,却直直地站着没动。 他看了觉得有些好笑,是被帅哥献花,傻掉了吗?还是捨不得离去?想要调侃的话语,从脑海升起,止于唇边竟没有出口,只是轻声地说:「外面风蛮冷的,进去吧!」 姚典娜沉静地站着半晌,突然说:「我好饿!」 「蛤?」 她皱起眉,瞪着他嗔怒抱怨:「我说我好饿,忙到晚餐都没吃!本来想到舞会去吃点小点心,没想到却被你拖出来。」 杜鑫评终于放声大笑了起来:「不早讲!你忙到晚餐没吃,学长是怎么照顾你的?」 他得意地回应,正好逮到机会在她面前数落那个gentleman学长的不是。斯文?礼貌?温柔?哼!那会连一起工作的女生没有吃晚餐都不知道吗? 「不是学长的错,他也跟我一样忙。」她竟还帮着那个学长澄清,越是叫他心里不是滋味。 「所以你们晚餐都没吃啊?系学会这样就不对了,让工作人员忙成这样,也没有帮你们准备……」转个话锋,数落不到学长,就换数落系学会,也给自己留个台阶。 「那个学姊……学长的女朋友带了东西给他吃,可是那是人家的爱心晚餐,我总不好意思分一杯羹……」 是吧!是吧!人家总是已经成双成对了,自己喜欢的女孩,就理所当然留给自己照顾吧。 豁然开朗之后,他以着轻快愉悦的口吻问:「那你想吃甚么?」 「嗯……随便……都好……」她漾起浅浅笑意,细声地回应。 「你好随便喔!」他拧着鼻子,随口呼了一句。 这臭男生一天没亏损她两句,似乎是不太甘愿,就让她又皱起了眉:「那算了,我不吃了!」转了头便要进公寓大门。 他赶紧手一伸长,拉住了她的衣袖说:「没有啦!不要这样,我开玩笑的,那……我们去吃……炸鸡好了,我肚子也饿了。」紧张之后,交感神经的兴奋已然衝过了头,此刻松懈下来,五脏庙也开始感到空虚。 这个时间要找附近还开着的餐厅好好坐下来用餐,又可以随心所欲地聊聊,似乎不是那么容易,那就去速食店吧。 这样,可以算是宵夜的约会吗?她没有拒绝。 不是什么高级餐厅,只是年轻学子可以大肆喧闹的速食店。就这样带着一点点羞涩的靦腆,和一点随性的放肆,一起大剌剌的啃鸡腿、嗑薯条,然后吮着手指,天南地北说说笑笑。一种若有似无小小甜蜜的感觉,在那眼神的交会里蔓延。 其实,他算是一个蛮健谈的人,从那些麻吉死党、家教学生的糗事,还有他自小到大闯过惊天动地的祸事,每一件听起来都是那样新奇有趣,和她成长过程中一板一眼的循规蹈矩比起来,实在有趣得太多,竟连时间已过了十一点都没发觉。 姚典娜的父母是南部小镇的国中老师,父亲还是学校里的训导主任,一丝不苟、家教甚严当然不在话下。而前无兄姊,只有一个小她六岁的弟弟,因此当大姊的,从小也被要求成为弟弟的好模范。 她向来遵守妈妈十二点以前必须上床的教诲,但今天回到住宿的公寓还有一堆忙乱的事,这下子恐怕要破例了。别说不是为了复习功课而熬夜,若让家里知道她和男生单独一起吃宵夜到这么晚,可能不知道要被老妈禁足多久了。 但是,这样一点点违犯纪律的刺激,却点燃的心中莫名激昂的小火花。看着眼前男生说得眉飞色舞的神情,心湖的彭湃也越来越剧烈。 突然,一个穿着圣诞老人装的小哥揹着一台照相机,宏亮的声音插话而入:「您好!本餐厅在这圣诞夜要送每桌一张拍立得写真,请问两位是……情侣吗?」 「呃……不算是……」姚典娜困窘的立即回应。 热情的圣诞小哥彷彿是最佳推销员,继续尽责地想办法完成他今晚的任务:「这样啊!不过不是情侣也没关係啦!两位……要不要靠近一点,我帮你们照个相?」 「好啊!太好了!」杜鑫评立马移动了椅子,紧靠到姚典娜的身旁,让她有有点儿不自在。 「好,看这边,麻烦在靠近一点……好……一……二……三……」喀擦地一声,一张照片慢慢地从圣诞小哥手里的相机输出。 「谢谢。」当两人异口同声地点个头道谢完,她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他,凑巧的是他也正转过头来。 相距不到十公分的对视,还有靠近的鼻息,让她不禁急速地泛红了瓜子脸蛋。他深邃眼珠里的灼灼目光,就像湛黑的夜空闪耀着星辰的辉亮。她赶紧低头拿起饮料,假装若无其事地喝着掩饰这份尷尬。 直到圣诞小哥把那张照片递给他们,说了声:「祝两位圣诞节快乐!」他才意识到她的窘状,连忙说声:「谢谢!」接过照片,把座椅挪回了原处。 杜鑫评满心欢喜地看着照片,这可是他和她第一次单独的合照呀!照片背面盖着店章,还有日期和圣诞快乐的祝福。 「你要……留着照片吗?」 他将照片递给她看,她瞧了瞧后却摇摇头说:「我觉得……我的表情好像很僵硬、很呆滞的感觉……」 太糗了!那羞涩到无所适从的样子,完全给呈现在照片上了。若不是他手里紧握着,她好想抢过来撕掉。 「怎么会?我觉得很漂亮啊!你如果不留那就给我囉?」杜鑫评不以为然地回应着,他倒是挺满意这张照片,男的俊、女的美,难怪同学们都称他们金童玉女。 是吧!刚刚看着两个主持人站在台上,他可是满腹的酸醋。但现在只觉得,还有谁比他和她更登对呢?眼镜学长?别开玩笑了! 多么让人满意的纪念,他得好好保存这个美丽圣诞节的回忆,还有在温馨速食店的圣诞宵夜。 但姚典娜却愣住了,支吾地说:「啊……不……嗯……好吧……给你吧。」她抿起嘴,又拿起饮料吸咬着,连吸管都被她啃扁了。 在没有心理准备、整理好仪容之下拍的丑照,已经够她觉得不好意思,还让他保留着这张丑照,那不更丢脸了! 可似乎这时候要再拿回来也来不及,因为他已经收进了他的皮夹子里。 「真刚好耶!可以放进我的皮夹。」他兀自喃喃自语,得意地说。 姚典娜无奈地喘了一大口气,再看看手錶,终于还是跟他说:「我可能……有点太晚了,该要……回去了。」 杜鑫评也看看手錶,显出了惊讶的表情:「喔!原来这么晚了。好吧,我载你回去。」便爽快地站起来,开始收拾桌面。 为什么就是不能表现得自然一些呢?姚典娜一边收拾还一边思索着,今天到底怎么如此无法控制?自己的反应,还真是从头到尾都失了常。 心不在焉的恍神动作,此时突然碰触到他的手,又赶紧急急收回。 「啊!」一声惊呼,就是这么不小心、这么迷糊地,连手上的一杯饮料也翻倒,剩馀的半杯可乐几乎撒了她半身。 「糟糕了!这件红色大衣是跟学姊借的!」姚典娜揪起眉,一滴泪水溢出了眼角。懊恼的不只是弄脏的大衣,也包括失态的行为动作。 在这个人面前,而且还是第一次两人单独用餐,向来高傲的自己,竟变得如此笨手笨脚。 「只是可乐应该没关係,回去用水泡一泡就可以洗得起来,不过,都湿了,要不要脱掉比较好,要不然穿着湿外套会感冒,也会把洋装也弄脏……」 「我的洋装……是无袖的……」她噘起嘴,无奈地回应。 十二月末的天气,虽是穿着单薄的无袖洋装小礼服,但有大衣套着,在室内的晚会会场里,又加上活动主持的情绪亢奋,对于冷热其实没有太多感觉。只是入夜更深之后,若要再脱掉外套,那不冻成一隻金枪鱼才怪。 「什么?你整个晚上都穿这么少?」 他的一句反问,让她更发窘了:「我本来以为……」一整个不知该如何解释,都词穷了。反正今天的行为举止,就是彻底的不及格,彻底的让她想哭,彻底得想躲到地洞里。 杜鑫评再度泛起瀟洒的笑靨,把用餐毕的垃圾都清理完后,便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塞到她手中。 「穿我的外套吧!反正是班服,你穿没有人会觉得奇怪!」 「可是……你等一下骑车不会冷吗……」她抬起头,瞠着眼,声音文弱地像隻小猫。 他却拍拍胸脯,凝着眼睛对她说:「开玩笑,我是壮丁耶!而且我里面的衣服还很厚的,不怕啦!」 姚典娜拎着他的外套迟疑半天,终于还是脱下了毛边红色大衣,消瘦的裸肩在他眼里看起来更加弱不禁风。 羞怯地套上他的班服外套,有着他身上的体热,暖烘而温柔,包裹住她的身躯。一种像是被他抱着的感觉,顿时让她又緋红双颊,只能嚅嚅地说:「谢谢!」 回程的路上,她鼓起了万钧的勇气,两手小心翼翼抓着他的针织衫,不知不觉有点儿摇摇晃晃起来,眼皮沉沉下坠中,她是真的累了。 前方传来低柔的声音:「我喜欢你,是真的。」似是一半掩盖在风里,混杂着耳边呼啸的嗡嗡,她听得不甚清楚。只是身体也开始有些支撑不住,便轻轻靠在他的背上,就这样打起盹儿。 杜鑫评百般踌躇着,终于说出的话,让自己的心跳更加快,但她没有半丝反应,不知是不是已经睡着。承着肩背上的重量,就算隔着安全帽,也能感受到的,是人与人之间渐渐着根的信任,是男与女之间徐徐滋长的情苗。不只是同学、或朋友。 意识浑沌之中,她的嘴角勾起一丝浅笑。能够交往的对象,会是像这样吗?看见他的笑容,就生气不起来,然后靠近的时候,让人有一点心悸,又有一点安心的感觉? 不确定!不知道!但,就想这样轻轻地靠着。 第二章 退色的扉页(6) 少女情怀 自从圣诞节之后,每天接送姚典娜理所当然自是身为骑士的责任。除此之外,大概就是很稀松平常的一起吃饭唸书,其实面对大三沉重的课业压力,也没能间散多少时间,上课吃饭之外,两个人就窝在自修教室,不过,这样也已经很满足。有个让人赏心悦目的伙伴一起努力,唸书不再是无聊沉闷的负荷,这样也挺不错的是吧?只是日子也感觉过得快的就是。 他的那帮兄弟偶尔会酸葡萄地揶揄他见色忘友,但是陆续几个交了女友的哥儿们,不也都是这样。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谁叫他们正值热情的年纪,青春嘛! 期末考结束后,第一次觉得寒假实在太长,相隔两地,一个月见不得面,不知该怎么熬。但这个寒假老妈给了杜鑫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要帮苏爷爷的外孙女朱习菈复习功课。除了过年期间,每天家教两个小时,这样赚外快一个月,就可以拿到平时家教费三个月的代价,说甚么也得好好拚一拚。 在地方上小有名气的苏综合医院,是苏晋荣医师三十年前从一家小小的妇產科诊所,逐步经营至今。除了妇產及一般内外科,近年也顺应医美潮流,开设了皮肤美容及整形外科。 杜鑫评的父亲从年轻时候药剂科毕业,便一直跟在苏医师身边担任医师助手,手术、医疗相关的专业技术学了不少,最大的遗憾就是手上没有任何一张正规的医事执照,只能暗地里做着接替医疗劳力的工作。 幸而苏医师一直非常赏识勤快的父亲,也挺照顾他们一家。小时候每次母亲带着他到医院找父亲,他只要精神十足地喊一声:「苏爷爷好!」那头发灰白、和蔼可亲的苏爷爷便会塞给他一堆糖果饼乾。 母亲原本也是医院里的一名小护士,和父亲近水楼台相识、相恋。结婚后退下工作,专心在家担任全职家庭主妇,努力多年好不容易才生下他,產后身体也出现许多不适。 苏爷爷唯一的外孙女出世时,杜鑫评才四岁。母亲的身体在开完刀之后渐渐比较好转,便接受朱习菈母亲的请託担任褓母,也帮忙补贴家用。那时待在他们家一起长大的,还有朱爸爸朋友的儿子,和朱习菈同年的赵世鏵。 称职的小哥哥,总在母亲忙碌的时候,带着两个小毛头一起玩耍,当然偶尔也得协助一部份照顾小弟弟、小妹妹的责任,直到朱习菈五岁的时候跟着父母移民到美国,赵世鏵也上了幼稚园,才中断了三个孩子之间的联系。 自从四年多前一封不明来源的黑函检举,直指杜鑫评的父亲在苏综合医院担任密医,并函附许多让人无法辩驳的证据。父亲便从医师助理的工作转任为医院的行政秘书,为此多次进出法庭,还差点儿就要鋃鐺入狱,全靠苏医师一肩担起巨额罚鍰,杜家才倖免于穷愁潦倒的厄运。 时届七十四岁的苏医师,也因为密医风波情绪太过激动,突然脑中风导致卧床不起,无法再动刀看诊。此后便由苏医师的外甥,亦即朱习菈表舅乔健德医师担任院长。 为了替父亲争一口气,杜鑫评焚膏继晷、努力唸书,原本成绩仅只于中上的他,竟如黑马一般考上了医学系,令全班同学和老师都乍舌不已。因为纵然耳濡目染,他并不是从小就立志悬壶济世的人,一切情势所趋,但只愿一生劳顿辛苦的父母亲,不会再受人鄙视压榨。 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让他很难想像竟然就是当年如小洋娃娃一般的习菈妹妹。多年不见,只听说数年前他的父母离异,又因苏爷爷中风需要人照顾,离婚后的朱妈妈便独自带着习菈回国了。 国外的教育果然是相当自由开放,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学习的孩子,似乎也格外活泼积极,出生以来从没离开过台湾的杜鑫评还真是开了眼界。第一次再见面时还有些侷促陌生的朱习菈,在第二堂的家教时间里,已经可以跟他自在地侃侃而谈。 当他摆出大学联考模拟试题的测验题库,要朱习菈计算那些蝌蚪文一般的积分题,朱习菈突然盯着他深邃的眼眸,一脸认真地说:「鑫评哥……我喜欢你。」 杜鑫评呆愣了半晌,直起身子端起茶杯,假装啜饮着朱妈妈请帮佣卢妈泡上来的伯爵红茶。那香气四溢的淡淡茶芳馨,完全不像他曾喝过的的那些粗茶,但他此时却很难好好品味。 还在想着该如何回应,才不会伤了小女孩的心,却被笨拙的喉舌呛煞,还差一点喷溢到朱习菈脸上,连连咳了好几声,整个儿脸颈全胀成了緋红色。 「你干嘛这么紧张,我还没说完。」朱习菈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抽起两张面纸递给他,继续说:「我也喜欢世鏵,可是我觉得这两种的喜欢是不太一样的。」 聪慧的大眼眨了眨,却微微皱起眉:「每次看到鑫评哥,我会觉得很开心、很安心,是一种可以完全依赖的感觉。但是面对世鏵,我却觉得很紧张、很不安,担心他不看我,担心他不跟我说话,一直猜着他想法。」 杜鑫评终于松了一口气,一边擦拭着嘴角,一边拿起瓷杯,稳稳地喝光了杯里的红茶,才笑着说:「你是……情竇初开了!」 少女斜眼睨着,疑惑地嘟嚷:「是这样吗?」她在美国的时候,也有一个小男朋友,那是一个金发碧眼、皮肤白皙红润的道地美国人。两个人会一起玩耍、分享点心糖果,也会学着大人写情书互传,但却没有这种揪心忐忑的感觉。 「再长大一点你就会明白了。」杜鑫评挑着眉,轻描淡写地回应。 这倒是叫那骄气的小公主,有些不服地哼嗔:「一副你很厉害的样子,鑫评哥有喜欢的人吗?」 杜鑫评一抹得意的笑,拿出皮夹子里圣诞宵夜的合影,大方地扬到她眼前。 好奇的朱习菈眼睛一亮,立即抢下他手里的照片:「长得很漂亮呀!是你的……女朋友吗?」 「嗯……应该算……是吧!」杜鑫评慢条斯理从她手里收回照片,满意地点点。 古灵精怪的女孩突然绽起曖昧的笑,刻意压低了声音:「那……你们有……那个了吗?」 一句话让杜鑫评有些心虚了起来,赶紧义正严词地回应:「甚么?你这小鬼头,想那些甚么有的没的?未成年的小孩不要胡思乱想啊!」 「为什么?要成年才能那个……接吻吗?」朱习菈反倒眨眨眼,改露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嘟起小唇问。 杜鑫评只觉得一个窘涩:「呃……你是说接吻吗?」 「对啊!不然你想到那儿去了?吼—!果然是鑫评哥自己邪恶了。」耍心机的小妮子似乎刻意挖坑让他跳,又嘻嘻嘿嘿不怀善意地笑起来。 「你在说甚么?臭小鬼,我们才刚开始交往没多久,还没进展到那里啦!」大男生被小女孩摆了一道,还真是有些掛不住面子,让杜鑫评忍不住低嚷了起来。 朱习菈啐了一声,翻出自己的丰功伟业道:「那鑫评哥也太逊了,我那时在西雅图,才刚进幼稚园不到两个礼拜,就有男生亲了我耶。」 进一步的亲密动作,他并不是不想,但姚典娜是个保守严谨的女生,如果他太过心急的话,那铁定马上就把她吓跑了吧。杜鑫评嗤之以鼻地瞟了眼前的女孩一眼,不屑地反驳:「小孩子的游戏怎么可以算接吻?」 「那也算我的初吻哪!该不会……鑫评哥连初吻都还没……呵呵呵!好纯情喔!」朱习菈摀起嘴,顽皮地訕笑了起来。 杜鑫评摇摇头,无奈地皱起眉:「真不知道你这脑袋瓜都装些甚么?」 臭小鬼爱笑就笑吧,反正成年和未成年的恋爱本来就是不同的,这可不是小孩子的游戏。 朱习菈冷不防突然跪到椅子上,撑直了上半身,将红嫩清秀的脸庞凑到了杜鑫评面前:「要不要……我教你?」 这样放肆的调侃,顿时让杜鑫评呼吸停止一拍。正定回神之后,他随即拉下脸,勃然怒声喝斥:「你开这样的玩笑我会真的生气喔!我可是很专情的人,不是喜欢的女生,我不会做越矩的事。」 朱习菈回坐到椅子上,无辜地噘起嘴:「好啦!好啦!看你一副被我吓到的样子。」一直以为杜鑫评是个好脾气的大哥哥,没想到百无禁忌的玩笑竟却真的就把他给惹火了。 杜鑫评厉声一落:「别再扯这些有的没的,快点!刚刚那题积分你还没算出来,认真一点!我可不是来这里陪你聊天的。」 这习菈妹妹十多年不见,竟然像隻小狐狸般狡猾,着实让杜鑫评有些快要招架不住。要不是拿出大哥的架式,回堵她的捉弄,恐怕还真治不了这顽皮的女孩。 「哎哟!这个好难喔!鑫评哥,我真的对这种东西很没有兴趣耶!」 「不要抱怨了,今年是最后一届联考,你要是没考上,就会非常麻烦。」 杜鑫评以着大学联考过来人的经验提醒,要嘛就是咬紧牙关拚上一回,便是柳暗花明,否则就会像他许多同学重考再继续痛苦一年。但是好巧不巧朱习菈遇上的,更是后无来者的最后一届,以后这考大学的游戏要怎么玩,谁的心里都没个准。 「反正没考上就是回去西雅图我老爸那儿念大学,虽然我妈是希望把我留在她身边,可是其实……我还是比较想去美国。」朱习菈嘴角一抹淡笑微微,苦甜半参地说:「因为……世鏵也已经决定要去美国念书了。」 女孩毕竟是女孩,不管家人的期待和安排如何,青春的情怀和目光,总还是跟随着心上的人,就飞得远远了。 第二章 退色的扉页(7) 被遗忘的生日 姚典娜这辈子最哀怨的事,大概就是生日的时间,二月十三日,就在西洋情人节的前一天。就算不是被淹没在过年的忙碌行程中,也常常被遗忘在寒假没人记得,而就算不是在寒假,也会被情人节的热浪漩涡给吞噬。 每次帮同学庆生时,总羡慕主角不但可以当着眾人面前许愿,还可以收到许多礼物。不过,习惯了之后,有时连她自己也事过多天才想起,生日早就过去,二十年下来,也就不那么在意了。 新学期才刚开学,每个人都为了这半年即将面临的神经生物学、遗传学、预防医学等重科,如火如荼开始准备。为了分散考试压力,各科小老师也和主负责教授敲定好了分次小考的时程。亦即从第三週开始,就得立即进入马不停蹄的战斗状态,仅馀前两週有微略可以缓衝的预备期。 因为上午的第四堂课延迟了将近三十分鐘,使得中午午餐时间吃得有些急促,匆匆吃完学校餐厅的自助餐,回到教室连喘口气都还没,上课鐘声便已响起。 身边传来杜鑫评低声的耳语:「晚上去吃好一点的,我订了位置。」 姚典娜狐疑地皱起眉,转过头看着他:「为什么?你统一发票中奖啊?」 「明天情人节,但是我明天有家教的工作,没办法和你好好吃顿饭,今天先庆祝,可以吗?」 从来没想过的情人节,竟也开始有了意义。 然而,情人的定义到底是甚么?他们这样就算情人吗?她从来没有关注过这样的节日,感觉有点儿不切实际,就像作梦一般的恍惚。 以前偶尔也看到同学在一开学便急着准备情人节巧克力或礼物,或听说寒假里努力织着围巾,打算送给心仪的男生。但她总觉得那只是商业广告的噱头,製造任何可以吸引消费、大捞一笔的机会,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和这样的节日搭上关係。 傍晚下了课,杜鑫评带她到一家装潢精緻的义式餐厅,不算多么高级,但对于还在唸书的穷学生来说,已经是相当不错的享受。 结帐的时候,姚典娜偷偷瞄了一眼帐单。虽然点餐时看到菜单,她就知道这家餐厅的餐点价格不菲,但是结帐时再加上百分之十的服务费,还是让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走出餐厅外,她低声地问:「你不是生活费得自己赚吗?还这样花钱!」 「嘿嘿!就是因为花自己赚的钱,所以心安理得呀!」他自信坦然的笑,倒让她愧疚了起来。 纵使她们家里也不是多么宽松富裕,但父母的观念从来就是只要她和弟弟好好唸书,不需要再为了自己的生活或任何经济问题而烦恼。相较而言,她是比较幸福的。 「等等!」餐厅隔壁的超商外,一台夹娃娃机吸引了他的目光。 「里面那隻兔子……有机会。」 「什么?」姚典娜看着他眼底在超商骑楼炫亮光照下的灼灼星芒,和灿烂的笑脸,居然不自主又心跳加速了起来。 从上学期末的那些日子相处以来,不是已经渐渐自然、渐渐熟悉了吗?该不会才过了一个寒假,又有些生疏了,怎么现在突然又好像有种初次约会的悸动。 如同发现宝物一般,杜鑫评两步蹦到夹娃娃机前,左右研究了一番之后,开心地对她说:「这隻,白色的兔子,可爱吗?」 「是……很可爱啦!夹得到吗?」她扭着眉问。 以前和父母一起出门,在任何游乐场所看到这东西,老爸总是嗤之以鼻地说,那些都是商人骗钱的玩意儿,所以她和弟弟也从来没玩过,直觉那就是骗人的机器。 「看我的!」杜鑫评从口袋里掏出了十元铜板,「咚」的一声零钱投入,便开始聚精会神地东瞧西瞧,一边操纵着把手。 眼看那爪子正中目标地抓起了兔子,姚典娜的眼神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全身紧绷了起来。 「唉!啊!」当爪子一晃到接近洞口上方,兔子却乍然又掉落,两个人异口同声,扼腕地呼叫了起来。 「很难吧!那兔子看起来很重,一定会掉下去的。」 她打量着爪子摇晃的样子和那隻兔子的大小,直觉地摇摇头。成功的可能性实在不大,这不是悲观,而是以一般常识判断。 「差一点点,让我再试试看!」杜鑫评不死心,才试第一次,怎么可以轻易就放弃,不都说国父革命第十一次才成功吗? 第二次投下硬币,落爪的位置抓得不够完美,偏斜的爪子一勾,似乎就註定空爪而回,小兔子只是翻了个跟斗。 「啊!」姚典娜刻意压低的叫声里,带着浓浓的失望。果然,这机器就是看准了傻子的荷包,诈财来着的。 「你看,我就觉得这种夹娃娃机都是骗人的,根不夹不到好吗?夹子那么松,半路就掉了!」 杜鑫评盯着机器好一会儿,却自信满满地笑了起来:「这个需要用点头脑,高中的物理可不是白学的,要利用一点惯性,你等着……」 姚典娜狐疑地看着他,这个人到底是天生乐观,还是零钱太多?失手了两次,怎么还能这样从容地笑着。 这一次,又一次,看着那爪子不偏不倚地把兔子夹了起来,随着嘈杂热闹的音乐叮噹声,那一团白色毛茸茸的小傢伙,位置慢慢地移转、移转……。 担心那兔子又半途落了勾掉下来,姚典娜连呼吸都暂停了。 杜鑫平眼神镇静如山,突然一个甩晃,小兔子竟然彷彿有了生命,跳脱了爪子,就从洞口一跃而下。 「啊!夹到了!真的被你夹到了!」一阵惊呼声,姚典娜摀住了嘴,几乎要跳起来。 「你看!厉害吧!」杜鑫评得意地从礼物出口,抓出那白毛毛的可爱兔子,晃到她眼前。 姚典娜不可置信地看着兔子玩偶,高兴地像个小女孩一样拍手欢呼着:「哇!呵呵!运气不错呀!才花了三十块钱耶!」 他一把将兔子塞进她怀中,拧着鼻子说:「这才不是运气,我说过要用头脑的,送给你,生日快乐!」 她眼睛一瞠,诧异之情胜过了抓到兔子的惊喜,支吾地回应:「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说真的,她自己还真的也忘了这回事。 「本来我一直想不到该送你什么比较好,刚好用这隻三十元的兔子当生日礼物充数,你不会嫌我很小气吧。」 「谢谢……」姚典娜轻轻摇晃着头,突然鼻子感觉有些酸涩,眼眶也有点模糊,但她还努力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 自己,只不过是太惊讶了,惊讶于竟然有人记得她的生日。 「你忘记一年级下学期我们班製作过一本通讯录吗?上面就有每个人的生日呀!」 「真的吗?我都没注意到!那本通讯录我早就不知道丢到那儿去了。」微略哽咽的声音,洩漏了她激亢的情绪。 「你很少和其他同学联络吧?」 姚典娜呵笑了一声,辩解道:「才不是!几个常联络的电话我都背起来了,通讯录根本用不到。」 「那本通讯录一拿到手,我就注意到了,你的生日老是在寒假,好可怜!」杜鑫评像个哄着小孩的大哥哥一样,摸摸姚典娜的头:「不过,今年总算有我可以陪你庆祝,我还订了一个小蛋糕喔。」 「所以今天……你早就知道是我的生日,你是故意……」接不下去的话,让她倒吸一口气,勉强压抑下那股酸涩。 生日的时候,有人关注、有人陪伴庆祝的感觉,原来就是这样。 坐上摩托车,她一手抱着兔子,一手轻轻环住他的腰。感受坚实的后背传来的温暖,又嗅到一点儿第一次她戴上他的安全帽时,那淡淡清新海洋般的味道,让她的嘴角勾起小小幸福的微笑。 怎么办,就这样一个三十元的惊喜,就让她沦陷,已然超速出她既有的理智范围。为什么以前会那么讨厌他?不知道!现在的她早已经想不起来那种讨厌的感觉。 离开餐厅,杜鑫评载着姚典娜回到住处附近的烘焙坊。过去每次下午经过这家店时,阵阵飘来浓郁的麵包香,总让人像被催眠一样,忍不住就想走进去。就是得选买几个刚出炉的麵包当午后点心、或留着当宵夜、或隔日的早餐才甘愿。而那冰柜里的华丽蛋糕,却常常无缘接触,只能远观不能褻玩焉。 「是今天吗?真对不起,那天接电话的小姐可能写错了!大概以为是情人节的蛋糕,所以写成了明天,那……你们要不要看看现成还有的这些蛋糕……」失望的是,要取蛋糕的时候,烘焙坊的柜台小姐竟然这样说。 「呃……目前我们有八吋的水果布丁、巧克力樱桃,还有十吋的芋泥布丁,这些都是今天下午刚做好的,算你八折就好,怎么样?」柜台小姐满脸歉意地频频解释外加推销,只希望能让两人满意,大事化小。 「蛋糕太大了,我们吃不下那么大一个,而且……」姚典娜有些为难地说,但她其实也不喜欢这样强人所难。 「对不起,这是我们的疏失,不过其实八吋蛋糕打八折之后,也和原来你们订的六吋差不多价格,吃不完可以放冰箱,我们家的蛋糕三天之内都还很好吃喔!这样……」 姚典娜转个念,忽然释怀地说:「没关係,那不然这样,我们还是……明天再拿好了。」 杜鑫评皱起了眉头,洩气地看着她:「娜……不好意思,你的生日……早知道应该再打个电话来确认的。」 「没关係啦!反正明天庆祝……情人节,等你家教完回来。」姚典娜安慰着说。 是呀!情人节,本来就该好好庆祝的,他和她算是情人呢! 姚典娜微抬起头,他下垂的眼睫盖住了那双明亮的瞳眸,却掳获了她的眼,她的心。 第二章 退色的扉页(8) 倾心的初吻 香浓的味道填满了姚典娜的小小房间,几朵绽开的巧克力玫瑰上,鲜艳欲滴的樱桃黑到发亮,21岁的蜡烛摇晃地闪着。关上灯之后,两人在和式桌前对坐,光芒落在彼此眼里,昏暗礼微微暖薰。 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她的房间哪!多亏这生日蛋糕,也同时是情人节蛋糕所製造的机会。 「许愿吧!」唱完生日快乐歌,灿烂熠熠的笑脸催促她。 「第一个愿望……希望……每年都可以吃到你买给我的生日蛋糕!」姚典娜开心地说。 这样有人在乎,有人陪伴的感觉真的很好,不是吗? 「这有甚么困难!根本不用浪费这个愿望,直接跟我说就好了。」杜鑫评拍拍胸口说。 她噘起小唇嗔道:「就是要嘛!说不定……哪一天我们……分开……」 她自小不是一个爱撒娇的女孩,但面对眼前这个男生,却渐渐找不到逞强的理由。冷天里出门上课,他在楼下等着;大姨妈来了腹痛难忍,他在一旁递过来止痛药和热水;肚子饿了,摩托车载她四处找好吃的东西;感觉她手掌的冰冷,外套便盖到她身上;而那不曾有人记得的生日,他也陪她一起庆祝了。 只是未来还那么遥远,还有那么多的不确定。男女之间从喜欢到交往,是否能够长久持续,然后陪伴终生,没有人可以说得准。 能不能,就这样好好享受当下被照顾的感觉,不要想那么多? 「既然你已经许了愿,那就不会,我绝对每年都让你吃到蛋糕!」他却自信满满地说。 「真的?」姚典娜眨起了大眼,歪着头问。 他插手抱着胸,点点头,一副如同神灯巨人般的自许:「嗯!绝对!那第二个愿望?」 「第二个愿望……希望我们今年都可以allpass!」她闭上眼睛,双手交扣。 「为什么不许每一年都allpass?只有今年……有点浪费?」 姚典娜皱起眉瞪着他说:「你一直对我许的愿很有意见耶!」 杜鑫评笑着说:「不是啊!我是觉得只有一年pass,那明年不就……」 「既然明年也可以吃得到蛋糕,那明天就可以再许一次allpass呀!」她嘟着嘴,理所当然地回答。 「愿望是这样用的啊?」他调侃的语气低嚷起来。 「要不然要怎么许愿?其实……能够吃到蛋糕我已经很高兴了!」从此以后,每年除了蛋糕之外,都有三个愿望可以许,是不是也算赚到了呢? 「这么容易满足?难不成你以前没吃过蛋糕?」 「是呀!我以前从来没吃过自己的生日蛋糕!」 杜鑫评惊讶地看着她:「真的假的?我知道你的生日都在寒假,可能同学都不会记得,但是家里也不帮你庆生吗?」 「我们家是真的从来没庆生过啊!我爸妈都是高中老师,尤其每年这个时间都,都要忙开学的事。」姚典娜耸耸肩,不以为意地回道。 从小到大,连生日都没庆祝过?杜鑫评实在不敢想像,她的父母到底是怎样严肃的人。 「那你一定连这个都没试过?」 「什么?」 他将手指偷偷地藏到蛋糕后,一隻手却往着另一面墙上的时鐘一比。 「你看那边?」 「什么啊?」不假思索的姚典娜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甚么特别的事也没有,才正狐疑着。 「啊!」 一把巧克力奶油,抹上了姚典娜的鼻子,杜鑫评便哈哈大笑了起来。 「骗你的,哈哈哈……听说奶油对女生皮肤很好喔!」 姚典娜楞停了一拍,才意会到发生了甚么事,深吸一口气,眉头紧紧揪结了起来。 「过份!不行!那你也要让我……」 「誒誒!哈哈哈……」 一方扭着眉不甘示弱地画了蛋糕一撇,勾起指头上一弧深褐色奶油直往对方脸上攻击,一方嘻嘻笑地两手抓住对方的肘子灵巧地躲避。 「啊!」一个脚步踉蹌,姚典娜竟倒仆在杜鑫评身上。 跌卧在地上之前,他抱住了她,而她张牙舞爪的手指上还晃着浓郁香甜的味道。两个人在房间的木地板上,紧贴的身躯传递着彼此的温度,交流着靠近的鼻息,让他捨不得放开紧抱的双臂。 听见急促的心跳声,听不见窗外夜街的车辆驶越。她胀红的脸颊为那略带古典美的轮廓添了几许羞涩柔媚,下垂的长睫让澄澈的墨瞳像是无尽的黑洞,将他所有视线全部吸引。 杜鑫评捉住了她沾着巧克力奶油的手指,放到唇边。她羞怯地想抽离,却被握得更紧。 想起那天朱习菈调侃的訕笑,此刻的他决定要勇敢往前迈开大步。 他抬起颈子,靠近她粉嫩的柔唇,嗅到她身上的淡淡馨香,便情不自禁越靠越近,终在那唇瓣上落下轻吻。 她温暖的双唇没有逃开,只是安静地闭上眼,微揪着眉宇承受。甜美而芬芳,如同诱惑的鲜嫩蜜果,又有谁能抵抗的住,何况他还是血气方刚的青年? 抵靠在他硬实的胸膛上,柔软而暖热的感觉,让他全身血液急速窜流。贺尔蒙刺激下的慾念,如大雨倾泻之后山洪暴发般地汹涌滚滚,黑暗中彼此胸口的搏动也随着呼吸起伏加速。 两腿间忽然出现一股蓄势待发的紧绷灼热,就像……和那群损友一起偷看爱情动作片的兴奋。 这可糗大了!怎么办?会不会被她发现?那她可能会把她当成大色狼! 杜鑫评停下亲吻的动作,迟疑地想要控制高涨的慾望,努力地略抬起腿,却不巧挣入了她的两膝,反而让下腹的肌肉更加缩紧。 姚典娜忽然瞪大眼睛,双手奋力一推,便滚跌到一侧。杜鑫评冷不防往后倒下,「叩」地一声,后脑勺和木地板便发出清脆地敲响。 搞砸了吗?这样尷尬的气氛!原来还好好的许着愿,两个人有说有笑,这下子空气全部冻结到比寒流还冷了。 姚典娜勉强故作镇定,颤抖的双手撑起身体坐直,努力挥去脑子里的空白,才起身开了灯,支吾地说:「第三个愿望……我已经……许好了,来切……蛋糕吧。」双手却彷如麻冻般的僵硬,拿起塑胶刀子,蛋糕也切得歪歪扭扭。 如果方才没有将他推开的话,不知道会发生甚么事,她的脑子已经混乱得无法想像。只是他沉默的眼神,一声不响地吃着蛋糕,让她胸口闷躁了起来。 情人节里的情人们,此刻到底都做些甚么? 但他们才刚交往没多久,她心里实在什么准备都没有。更何况父母都是严谨的人,她也要绝对坚持洁身自爱,不能随便奉献自己是吗? 那落寞神色之下,到底在想些甚么? 难道男生真的都用下半身思考? 可就算这样,她居然还是担心着,他的头是不是撞痛了?他是不是很失望?是不是……会开始讨厌她。 窗外远处似是有小猫嚶嚶囝叫了几声,反而让房间内的空寂更加显得闭塞,两人侷促地吃着蛋糕,却感觉不到蛋糕的甜味。 杜鑫评彷若看穿了她心中的忐忑,一脸沉晦,却随着一个悵然的浅笑,突然打破了静默,淡淡地说:「你放心,我不会侵犯你。」 他站起身,静静地收拾的方才用过盘叉,丢入了垃圾桶说:「今天已经很晚了,你早一点休息,我回去了。」便随即抓起自己的班服外套,转身往门口走去。 凝滞的气息,让她的心微微揪痛起来。 不是这样的,她和他第一次共度的情人节,不该是这样的方式结束。 姚典娜突然一个箭步衝到他身后,拉住了他的袖子。 她不知道该跟他说些甚么,但是如果让他在这样尷尬又僵持的氛围下离去,她可能整个晚上都会一直纠结着。 他转过身,嘴角带点微苦的笑,轻声地问:「怎么了?」 「你的头……」姚典娜满心歉意地问。 「没甚么!」他摇摇头,伸手抚了抚撞到的后脑,其实此刻还是蛮痛的。 她支吾地说:「那……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下次……我也帮你一起庆祝。」 他呵笑一声,假装委屈地皱着眉,瞇起眼道:「就是……你拒绝我的那一天。」 「拒绝……你?」 「我第一次跟你说我喜欢你,可是你说你不喜欢我,你喜欢像gentleman学长那样……」 「那时……」内疚感更加深了几分,姚典娜问:「考完试之后……你是天蝎座?」 杜鑫评耸耸肩道:「是吗?好像是吧!男生不太注意星座的。」 「听说水瓶座和天蝎座是最不适合的情侣……。」 「为什么?你听谁说的?」面对这莫须有的控诉,那感觉就像平白无故被扣上了谋逆的罪名。 「我以前也不太注意这个,只是有一次住在隔壁的学姊跟我说,她就是天蝎,她前男友是水瓶,刚好和我们相反。她说书上写的,这两个星座天生犯冲,他们从认识没多久就常常吵得不可开交。」 「呵呵!难道你还怕吵输我吗?但你向来不是说甚么都要有真凭实据,也会信这个?」以他对她的认识,应该不是个迷信星座或算命的人。 「是不信……不过……」她轻轻哼笑了一声,不知怎么竟然会像个青春期少女一样忸怩呢?这确实不太像她自己。 不过,还是……有点在意,有点……不安吧。 姚典娜揪紧了他的袖子,沉默了半晌,突然踮起脚尖,抬高了下顎,弊住了呼吸,往他的唇边一个轻啄。 再低下头,燥热的感觉却从耳后根一直延伸,烧烫了整个脸颊。 杜鑫评瞪大了眼,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她在等着他进一步的反应,但自己却还陷在僵滞里。默然中,她怯生生地抬起头,只见到他温柔的笑着。 拎着班服外套的手臂轻轻扣住她的纤背,杜鑫评俯下身体,甜甜的樱桃巧克力香气从他唇边漫开。柔软而迷醉的滋味是唇上浓烈的烙印,热切地吮吻她红透的唇瓣。在未稍松歇的紧贴中,另一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摩娑着她的耳垂。 所有空气的流动、暝夜的声息,在完全停顿的一刻,彷彿只剩两人缠绵唇舌上的触感还延续着,碰咚的心跳还急奏着。 他不敢太过强霸地侵入她的口中,只是贪婪地在那最柔软鲜嫩的地方盘旋、逗留、舔噬。 丝滑如蜜的甜美在他舌尖绽开,细緻如绸的温柔在她脸庞拂略,微热的电流淌过全身,让人捨不得停止。 直到听见房间外,似乎有大门被开啟的声音,沉醉在梦幻世界的魂魄乍然回到现实。 「你……室友回来了吗?」松开彼此的两人青涩赧然地笑了出来。 「是住我隔壁的……学姊。」 「对不起……」杜鑫评扭着眉,眼里带着歉意地说。 她摇晃着脑袋,緋红着双颊,抿起下唇,再次揪紧了他的衣襟,羞极地将脸埋入他的胸前。 「那……我回去了,你早点睡。」他踌躇地说。 「嗯,晚安!谢谢你……的蛋糕,还有……情人节……快乐!」她如蚊蚋般地细声回应。 「情人节快乐!」一个灿朗的微笑,他眼中的留连,她读到了。 柔细的炙情还留在唇际,心里也暖暖的。 第二章 退色的扉页(9) 星空下的心愿 年少轻狂的时候,总认为只要彼此够坚定,两个人相爱,相守,不过就是这么简单的事。除了寒暑假之外,即便身陷繁重课业和见习的压力,也能用尽全力的热情和欢笑,点亮单纯美好的每一天。 只是越美丽的回忆,便越难从生命中抹去,以至于分手之后,常常害怕一个人的黑夜,独自仰望星空。熟悉的笑声从记忆深处传来,竟有一种蚀人骨髓的冷清。 那是在即将迈入六年级,面临见习的第二年,学长姐提醒着,这已经是最后一个暑假了。意思就是得要趁此时疯狂的玩个够,否则明年七月开始实习以后没机会了。 开学的前三天,两人分别提前回到了学校,准备开学的相关事宜。缴完了学杂费和房租,打扫放空了两个月的房间,中午一起吃饭时,杜鑫评忽然提议道:「今天晚上去夜游,趁着开学前。」 方才嚥下一口咖哩饭,姚典娜一边翻着手边的杂志,没太在意地随口问:「去哪里夜游?」 两年半多的相处,从热恋时的靦腆到现在,早已宛如老夫老妻般自在随性。方圆数十里该逛的、该玩的也差不多都踏过。 夜游?还有哪里好夜游? 功课压力轻松一点时,许多乐子也没少经歷过。有甚么稀奇的吗?当然一点儿也不! 「不告诉你!」杜鑫评露出一排亮白的牙齿,瀟洒帅气地笑笑看着她。 卖的这个神祕关子,倒让她有些好奇了。 十多年的toyota,是杜鑫评家里从今年开始让他替换掉那台中古摩托车的代步工具。有了车子似乎再远都肆无忌惮,一路往南走走停停、吃吃喝喝地玩着,天黑之前,竟然就杀到了垦丁后湾的海滩。 下了车子,海边的狂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和裙襬,她一手拨着头发,一手用力压住了长裙。 「你说要夜游,我还以为……怎么的,就一路玩到这儿来了。」姚典娜随着杜鑫评走向沙滩,诧异地问。 「我说的夜游,就是这里啊!」 夕阳馀暉喧染开来,彩色的云霞彷若烧灼着天际,闪闪夺目的金光点点从海浪里射出,他回头给她的笑靨,却比那金光还耀眼。 「你真的是来夜游的?不是来看比基尼辣妹?」她揪着眉,睨了他一眼。 「请问这里哪里有比基尼辣妹?你又没穿比基尼,我是要看谁?」他只是嘻嘻呵呵地陪着笑脸。 人影稀寥的后湾,比起热闹拥挤的南湾和大小湾,多了些悠间。远处三、两个戏水的游客,喧闹声断断续续传来。 两人脱下了鞋子,忍不住地也就在那绵密细緻的沙滩上,追逐了起来。踩水、拍照、找贝壳、嘻笑打闹着。 落日西沉入海之前,并肩席地坐在沙滩上,姚典娜忍不住抱怨:「你应该早一点告诉我,这样我们就可以带泳衣来玩水。」 「比基尼吗?」 三个字马上让她低嚷了起来:「你想得美!才不给你看呢,我身材又不是很好!」 「对呀!你那么瘦,连要卖肉都不够!」杜鑫评嘴里调侃,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想入非非,便暗暗窃笑起来。 虽然她常常是简朴的衬衫配上长裙,或t恤加牛仔裤,但说要胸部有胸部,要腰身也有腰身,这样还不算身材吗?他其实不是很贪心的,对于那种让人无法一手掌握的女人,也没有特殊偏好啦! 不过,此刻最好还是别想太多,否则今夜回到家之后,可得全身上下燥热到难以入眠了。 一个小拳搥向他的胸膛:「对不起!本小姐不只没有肉,连骨头都不卖你。」 他假装受伤地咳着,瞇起眼睛,抓住了她的手。那指尖的冰冷,却让他意识到海边冷风的温度,正随着阳光隐没而降低着。 「会冷吗?」 「嗯!有……一点。」 他转头从随身的背包里,抓出了那件黑白相间的班服外套,盖到她身上。 熟悉的外套,有着熟悉的味道,替她挡住了海风的刮捎,但他身上只有单薄的t恤,却让她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地问了声:「那你不冷吗?」 杜鑫评眨着清亮深邃的眼睛,迟疑了一会儿:「那这样好了……」他将班服外套摊开来,套在自己身上,便坐到她身后,用外套将两人团团包裹了起来,紧紧地将她圈在他最暖热的臂弯。 姚典娜一回头,他的双唇热情地贴上来,在收到她的嫩唇轻蠕着回应的讯息之后,不安分的舌尖开始顽皮地探索,攻入她口中。 她笑开地惊叫了一声:「啊!」 「你不喜欢frenchkiss吗?」他皱起了眉,反把她搂得更紧。随着她无法停止的笑声回盪在风里,细吻便一串串落在她的粉颈和耳后。 这一刻的幸福,绚丽地像是适才燃起的灿烂星空,她缩起了脖子,躲进他的外套,只伸出一隻手,数着满天的星斗。 「这边的星空真的很漂亮。」 「等等……」杜鑫评忽然又坐起身子,放开圈住她的手。转身便再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个蓝色的厚纸盘。 姚典娜裂嘴叫着:「你甚么时候还带了星座盘?」 「就是要来看星星,所以我特别准备的呀!」 调整了时间转盘,杜鑫评再次将她圈再臂弯里,举起星座盘对准了天空的方位。 「这边是北……这边是南……然后,南边偏……西一点儿,应该那几颗就是天蝎,这样连出一条蝎子尾巴……」 「欸!是耶!好久没有玩这东西,那水瓶座呢?」 「水瓶座就是宝瓶……嗯……在东方……应该是这边……」 两人细细点数着天空里每一颗闪烁的眼睛,在这没有光害的空旷海边,快乐是如此简单、如此容易。 「天蝎和宝瓶果然好远,比牛郎和织女离得还远,以后……我们该不会分得很远吧?」想起学姊曾经说过的话,姚典娜心里还是有些介意。 杜鑫评发出了不满的抗议:「你怎么对我这么没信心?」 「对了!等等……」他突然想起了甚么事,又转身抓起了背包。 「你还有甚么?」 他的背包,怎么好像小叮噹的百宝袋一样,藏着源源不绝的宝物。姚典娜盯着他的动作还狐疑着,一串晶亮的银鍊子,便出现在她眼前。 「这个,我已经把天蝎和水瓶串在一起了,自从你上次一说我们是最不适合的星座,我就一直在找这个。」 鍊子中央垂掛着天蝎和水瓶图像的银製坠子,闪入她眼中,让她眼底泛起薄薄的氤氳。在那鍊子掛到她颈子时,冰凉的感觉让她不自觉打了一个哆嗦,但他温柔的手指柔抚过她的肌肤,却是如此温热。 这样稳稳地串在一起,是否就能永远不分离了? 未来,仍旧是未知数,但至少,此时此刻的两颗心,是如此真挚。 然而,就在两人准备离开后湾,才刚坐上车子时,姚典娜突然惊讶地发现颈子上的空虚,惶躁地叫了起来:「等等,我的项鍊?你刚刚送我的项鍊……不见了!」 姚典娜焦急地东张西望摸索着身边、车座,又下了车寻着四周。 「对不起,你今天才送我,我就把它弄丢了。甚么时候掉的我也没注意,真是糟糕……」 杜鑫评方才意识到发生了甚么事,也跟着她下了车四处寻着地上可能的亮点。但这附近说实在是有些偏僻,远处灯光微弱,靠着车灯也无法好好地瞧清楚。看着她急慌的样子,他的心也纠结了起来。 「可能是我没帮你戴好,对不起……」 「我再回去沙滩找找……」她匆促的身子一扭,便转往海边走去。 他赶忙追上她的脚步,抓住了她的手臂,劝慰道:「欸!现在已经九点多,乌漆抹黑是要怎么找?别找了,这条项鍊不是多么贵重的东西,下次我再送你一条就好了!」 「不行!那是你送我的第一条项鍊,还有特殊的意义,我要把它找回来……」姚典娜看着他,自责的眼神就快飆出泪水。 如果串在一起的星宿,代表的是两人永不分离的心愿,那遗失的鍊子,会不会是个让人心痛的预兆。 她得把鍊子找回来,务必要找回来。 濡滞的湿意盘据在她的眼,连鼻头也酸涩起来。 夹杂着海风的咸味里,天空竟飘起了细细雨丝,杜鑫评皱起了眉说:「娜娜!这么晚了,而且你看,都开始飘雨了……」 他不懂她为何如此坚持,不过就一条鍊子。 一滴冷雨落进她眼角,便混入泪水毫不客气地滑落。 他伸出手替她擦去那一滴泪水,轻声地提议:「如果你真的想找,我们就在这附近住一晚,明天早上再来找。」 「住一晚,那又要花钱……」或许,这会是一个办法,但他们甚么准备都没有,便让她有些踌躇了。 只是,当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解决之道。 「其实……我本来是想……来这里玩个两天一夜,钱都存了,只是怕你……不肯跟我过夜,所以才决定当夜回去……」他有些心虚地支吾说着,就怕被她想成另有所图。 「过夜?」姚典娜顿时耳根子燥热了起来,瞪起大眼睛看着他。 杜鑫评一冏,连忙摇摇手道:「呃……你别乱想……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的意思只是……各睡各的……一起过夜……」 笨蛋!笨蛋!笨蛋!杜鑫评你是智障了吼! 杜鑫评暗暗咒骂自己,只觉得笨拙的嘴越发口齿不清,满满越描越黑的窘迫。 「可是……如果一大早就被别人捡走,或明天早上涨潮呢?」她终于软下了声音,犹豫地问。 「那我们就早一点来找,而且我们刚才坐过的地方还不到涨潮线,别担心,好吗?」 他轻抚着她纤细的肩,略为湿冷浸润的衣衫,让他有些不捨。他脱下班服外套掛到她身上,便把她推入车子里。 杜鑫评知道她还是犹豫着,微光的仪表板映照着她红晕的眼。这个节骨眼,就让他来直接为两人今晚的一切做决定吧。 第二章 退色的扉页(10) 情人的初夜 (限) 在超商的商品架旁,姚典娜仔细盘算着,搜寻临时过夜可能会用到的卫生用品,而杜鑫评只拿了两瓶饮料,便盯在架子上不动了。 姚典娜靠近他身后,鬼魅般地耳语问了句:「你在看甚么?」 杜鑫评双肩骤然猛力地抖动了一下,乾涸的喉咙发出了不太自然的声音:「没……没有,我只是……在发呆……」但勾引他视线停驻的架上物品,durex、playboy字样早已进入她的眼帘。 「是看着甚么在发呆?」她压低了声音,却严厉地质问道。 「真的……我没……」太过明显的一个失神,再加上仓慌的支吾,就这样让他欲盖弥彰地尷尬着。 虽然说一起过夜没有甚么大不了,就算是同一个房间各睡各的,他也不敢随便造次。不过,或许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气氛来了,意外发生,他会不会紧急煞车得住,他也没有完全的把握。 看来,等会儿还是找找有没有两间单人房好了,否则光光想到她洗完澡湿沥着头发,肌肤透嫩緋红的样子,他也怕自己会饱受身心煎熬,鼻血流尽而亡。 而刚刚不小心一走到这个架子前,脑中乱七八糟的幻想便被那几个小盒子毫不留情地唤起,真是一大失策。 「色鬼!」一声嗔怒的转头,她应该早早就看穿他脑子里的秘密了吧。 杜鑫评脸上一阵晕红,轻叹了一口气,赶紧离开了这一排商品架,忍不住委屈地低声咕噥:「我本来就是正常的男人啊!我如果不色,你就该怀疑我的性向了。」 姚典娜竟又突然一个回头,从他身边擦身而过,伸手取了一个他以后再也不敢多看一眼的小盒子,便把手里的购物篮整个塞到他手中,微慍地道:「你去结帐,反正……你要全部负责就对了!」 「啊……」傻愣的杜鑫评一时捧着篮子,张大了口。直到看见她走到门外的屋簷下,翘首望着漆黑的天空,他才回过神来。 待他结完帐时,姚典娜已从隔壁的纪念品店买了两件海滩t恤,淡定的神情和他一同上了车,感觉上像是甚么话也没说过,甚么事也没发生。他倒忐忑地静默着,怀疑是不是自己会错了她的意思。 幸好这天并非假日,能够安身一晚的栖息之地即使没有事先预订也不难觅得。旧旅馆套房重新佈置的平价民宿,没超出他的预算。 一张双人床、一个小沙发、一套梳妆桌椅,淡蓝色与白色简单线条交替的装潢和佈置,让人感觉到浓浓阳光海岸的气氛。床头上方横幅的风景照,认得出正是帆船石的美丽落日。 淡淡馨香飘散着整个房间,在她沐浴完之后。不知是来自梳妆台上的两朵红玫瑰,还是民宿准备的沐浴乳,抑或是她身上不自觉发出的诱惑。 雄性激素和肾上腺素的巨浪同时冲刷着他的脑门,他只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如此刻的慌张呆滞。脑子一片浑沌地匆匆洗完澡,也不知到底自己是否确实冲乾净了没。 当他裹着浴巾走出浴室,几件微湿的衣服,已被她整齐地掛到墙上。姚典娜套着方才在街上买的宽大海滩t恤,白皙的双腿羞涩地交叠,坐在梳妆镜前吹着头发。飘散的头发撩过她緋红的脸庞,性感指数爆表到让他几近窒息。 他从她身后缓缓走近,替她拨理着头发,迟疑地探问着:「娜娜……真的……可以吗?」 她突然关掉了吹风机,「碰」一声地用力放下。 「你再问,我就不理你了,我要睡了!」 含蓄的允诺,对她来说已经是极限了,一个大男人了还忸忸怩怩,都快让她气炸了。 姚典娜抓起床上的一个枕头,便要往沙发走去,却又被他拉住了手。 「娜娜……别……我只是怕你……」一双手再次将她圈在臂弯里,赤裸的胸膛和健硕的肱二头肌,温柔又霸气地阻止了她的逃离。别说推开的力气一点都不剩,她狂乱的心搏和呼吸,也早已失去控制。 「我只是不希望让你觉得……是我设计了你,我原本真的没有这个意思。但我毕竟是个男人,如果我说对你从来没有任何不规矩的遐想,那是骗人的。」 「我知道……」她只是低着头,嚅嚅地应着。 他也知道她向来家教甚严,而且又是个矜持、严谨的女生,今天愿意跟他一起过夜,还看穿他的心思,又让他买了保险套,确实让他非常诧异。 除了溢于言表的欣喜和激动,还有满腹忐忑担忧,怕自己表现不好,闹了笑话。 不!不会的!要对自己有自信,这是生物本能!况且和班上那帮损友混在一起时,火辣辣的影片和书刊没少接触,技巧步骤不必考前复习都能倒背如流了。 只是混乱的心情,到现在还是激盪澎湃着,仍旧不可置信今晚的一切会是真的。 「要……留一盏小灯吗?」 羞涩地低着头,她颤抖着声音:「不要!全部关掉!」 循规蹈矩的乖乖女,骨子里也有着叛逆和激情的火苗,蠢蠢欲动地燃烧,神秘的圣域待他同领着她一窥奥秘。 她闭上眼睛,紧抓着他的臂膀,被动地配合着他一波波热烈的吮吻,直到感觉他的双手终于大胆地探入她宽大的t恤,轻柔地将那层防卫除去。 只是,女孩子的内衣暗扣,果然还是真操带的概念来设计,笨拙的手搞了半天,那一排小勾依旧不动如山。她瞪了他一眼,嘟噘着嘴,才委屈地自己卸下胸前的束缚。 纵使打起勇气做足了心理准备,她还是不敢正视他的身体,别过脸蒙在被子里,等待他自己把套子戴上。直到他从背后贴近,感到他股间炙热的绷胀,突然让她有些害怕起来。无路可退的窘迫,加上不服输的执拗,终于意识到这经验该会是她二十四年来最辛苦的一场战斗。 柔丝的床单和枕被,让人有种若有似无宛的虚幻,而包裹在棉被之下的两人,只感受到彼此的温度是真实的。 当他的手指滑过她每一寸肌肤,都让她心里对炽爱的渴求和惶躁不安的失落猛烈地交锋着。她用力拱起腰身,只期盼他狂热的火焰能够填满心底深处的莫名空虚。 而他第一次如此抱着女孩子柔细而光滑的身躯,纤弱的她在他怀里微微颤动着双肩。却意外发现,平时矜持保守的她,原来竟是如此敏感。只要一点点温柔的挑逗,深邃的幽谷便能引起令人惊鸿的波涛。 为了能好好瞧清楚她迷人的表情,他终于还是决定正面衝突。屏息凝神中,他奋力地突破她身体那道隐密的阻碍,生涩的动作,似乎引起她许多不舒适。而在那黑暗里,隐约看见她紧紧闭眼和凝眉的神色,依旧没吭一声,只有透过薄薄的一层隔绝,感觉从她体内传来一阵阵的缩紧,让他更加激昂亢奋。 他的娜娜,此刻躺在他的身下,褪除平时高傲顽强的气势,竟是如此娇羞的小女人。揪着眉、抿着唇,默默地承受他给她带来的痛楚。或者也有欢愉?他不确定,但却在他的心中留下一辈子无可替代,醉心而美丽的一夜印记。 斗大的汗水,沿着他的额际滑下,滴在她柔嫩的胸前。他紧紧拥住她的身体,也同时烙下更多倾心而浓烈的热吻,炙烈地佔领她的美好。 他给了她最沸腾的爱,她给了他最珍贵的一切。 攀向云深不知处的高峰,穿越极致视觉和触觉的刺激,让他忍不住在急喘中低吼而出。她的灵魂却如揪在手中被狂流强扯的风箏,乍然松开了纠结,随风飘去了一般。 两个人剧骤的喘息,连同杂乱的思绪,在狂澜暴雨过后的深夜渐渐沉淀,终归于静謐。 他揽着她的肩,靠近她的耳畔,轻轻揉着她柔细的发丝,不捨地问:「娜娜,痛吗?」 「废话,当然痛呀!」她委屈地轻轻嗔怨,却扭动着身体,往他更深的臂弯里鑽。 但初经人事或许就是这样吧?她蜷缩着身体,撕裂般的感觉在此刻依旧一阵一阵持续,还有下腹隐隐的闷痛。 若不是他温柔地,热切地轻抚,她好想放声大哭一场,但从头至尾却仍只是忍耐着。 「对不起!」一个深长的吻落在她的额庭。 「不要说对不起。」她嘟嚷着。 「那要说甚么?」 「说……你爱我就好!」 「那还用说吗?」他不禁訕笑出声。 男人总是不明白,简单的三个字对女人这一刻的意义有多大。 说甚么呢?口说无凭,做就对了不是? 「我就是想听嘛!」 对!她就是个撒娇的小女人!不管再怎么傲盛倔强,她都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在情人的怀里,就渴望听到情人说爱。 一身的疲惫虚软,让两人眼皮也沉沉的闭上,远处似乎隐约听得到海浪拍打着海岸的声音。但相信只要拥抱着彼此的爱,所有未来生命中不可知的起落浮沉,应该也可以一起走过吧? 梦里延续着前夜的温暖幸福,让她在早晨曙光从窗户洒落满地的时候,还能微笑着醒来。只是转头一探,另一侧的枕头却是空着的。 姚典娜猛然坐起,视线巡绕了小房间一周,没有看见半个人影,浴室也似乎没有传来任何一点声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恍惚,掀起一丝丝不安。只有身下的疼痛感,和床上的一抹血腥黏腻,不断提醒着她昨夜发生的事。 他呢?到那儿去了? 连他墙上的衣服、背包都不见了? 在这陌生的街上、陌生的房间,他应该不会丢下她一个人吧? 她起身穿上昨天的衣服,跼蹐着盥洗完毕,终于听到敲门的声音。 带着一些警觉的防卫,她小心翼翼地回应:「谁?」 「是我!」是他的声音。 心里的一颗大石放下,她急急地奔向前开了门。 「你去哪里了?」姚典娜皱着眉地抱怨。 一串晶亮的银鍊子被杜鑫评高高地举起,脸上满是得意洋洋的灿笑。 姚典娜轻轻地咬住唇,嘴角绽起甜美而欣慰的笑弧。看到他的外套袖口和牛仔裤的膝盖上,沾着些许白砂的痕跡,不知他这一清早到底是出去寻了多久。 「我以为……你……」 「你以为?你以为我是那种骗了你一夜,然后就这样一走了之的人吗?」他调侃地逗着她说。 「才……不是!」 她抓起他的手努力地呵着气,又把身体贴进他的怀里,企图用她的温度暖慰他一个早晨被海风冷虐的辛劳。失而復得的那一串鍊子,但愿会是幸福爱情永无止尽的延长记号。 只是,假如……假如……有一天幸福真的遗失了,能否像这鍊子一样再寻回来,似乎……太难,太难了! ************************************** 彗心有言: 感谢各位popo读者暨好友的支持,今天是彗心在进入popo的第365天,为周年庆献上这甜美的一页(夜)。过去一直在部落格里写旅游文、小散文和卫教文的彗心,一直到popo才开始写长篇小说,把许多脑袋瓜里的故事和生活中的许多经歷、体会,编写入剧情中。 在《颠覆特洛伊》,彗心企盼能从女人不同的境遇和决定,来分享身为女人的无奈、女人的尊严和女人的骄傲。经痛?性交痛?生產痛?结婚?失婚?怀孕?不孕?流產?堕胎?每个女人这辈子桎梏于这个身体里的苦,只盼有一个男人能好好珍惜、真正懂得。但缘份来去,未来的人生是如此不可知,因此不管此生是否等得到这个人,我们也要好好地爱自己。 只有女人最了解女人!让女人为女人们加油! 我们一起加油! 第三章 变奏的青春(1) 意外的讯息(上)(限) 成长的代价,就是必须学习负担起更多的责任。不管你想不想接受,或甚至是不能承受之重,那来自于现实的担子,就是会一件接着一件加到你身上,这是他们在这大学的第七年所深深体会的事。 年少轻狂的浪漫和梦想,常常在这现实的浊流里,被冲刷个殆尽。如果此时还能紧紧握住彼此手中的小确幸,似乎也该觉得欣慰了。只是,无法预期的,是你永远不知道那小确幸还能握着多久,一辈子?或可能何时便会骤然消失不见? 开始实习之前,杜鑫评和姚典娜在医院附近找了个小套房搬到一起,让每个忙碌的日子里,也好彼此互相有个更方便的照料。 每天早上七点赶着与总医师晨会,然后是一整天的跟诊、上刀、治疗、巡房、开医嘱,再加上四到五天一轮的值班,一週超过270工时,以这每月一万多的实习津贴来算,时薪不到中学生打工的薪资一半,却比一般上班族还要体力透支。 老一辈的医师教授说:「辛苦是有代价的,趁着年轻体力好的时候,学习就是对自己最好的投资,我们以前也是这样走过。」但在这过劳死议题吵翻天的年代,医护工作绝对也在高危险群里。甚至前几届的学长姊,或他校医学院的实习生,更不乏压力过大而出现身心症状或自杀行为的例子。 「你放心,有我在你旁边,绝不会让你昏倒没人发现。每天搞笑逗你,也不让你压力过大疯掉。」 「你每天在我耳朵旁说些不正经的,才会让我疯掉呢!」 当她第一次正要帮患者导尿时,聚精会神地戴上无菌手套,即使是面对昏迷的老伯伯,一手抓着软趴趴的那话儿,手里还是忍不住迟疑了半晌。 「你在想甚么?我的比这大很多吧。」白目男子就顽皮地在她耳后,以着第三者听不见的声音耳语。 她斜眼狠瞪了他,忍不住手上多施了点力,他竟又低嚷了起来:「唉!轻一点!好痛的感觉!」 她猛力踩他一脚:「杜鑫评!你给我出去忙你自己的事,这里我自己会搞定好吗?」 他低沉地哀号了一声,弯下了身躯:「痛……你要谋杀亲夫吗?」 幸好患者的家人不在一旁,否则他们两人这个月在泌尿科的实习,铁定很难混了。但是,临床也就隔着一席围帘,还真怕隔壁的患者或家属听到甚么不该听的。 「我是怕你会害羞,特别进来给你心里支持,你居然赶我走!」杜鑫评一副委屈的脸色。 她忍不住又气又好笑地一个嘴角微扬,哼地一声推迟道:「对一个昏迷的老杯杯我有甚么好害羞的,我也是个准医师耶!你不是在等主治医师来查房吗?给我出去啦!」 说来杜鑫评也真是三不五时就爱在光天化日之下乱放闪,要不是同组的几个光棍同学已经相当习惯这对金童玉女的相处模式,恐怕早就要抗议他们精神虐待。 这夜两人忙到接近七点才离开病房,再一起吃个饭回到租赁的小套房,都已接近晚上九点。 淋浴完毕,随手翻个白天的笔记,姚典娜的眼皮已然频频下垂,但有人一洗完澡便在开始在她耳旁滴咕。 「以后我老了,你不会像对待今天那个病人一样,那么粗鲁对我吧?」 她没好气地睁开眼,睨着他说:「那是因为你一直在我旁边吵我,让我情绪不佳。」 「那你现在情绪好一点了吗?好不容易明天我们俩都放假……」言语里似乎有着些甚么不良企图地探问。 「我今天好累了,一大早刚报完case,马上又进刀房跟了主任的三台刀,下午再加上那一个膀胱灌洗,和一堆病人换药、补医嘱,我都快虚脱到昏倒了。」闔上笔记,准备关掉房间的大灯,用着有气无力的声音,来证实她已经确实真的快要阵亡了。 「如果我说我有办法让你马上精神百倍,你要不要试试?」 「你想做甚么?」这人心里打的甚么主意,可不难猜得。姚典娜警觉地眼睛一瞠,立即埋入了被子里。 「你看,你的眼睛马上亮起来了。」仅着汗衫和短裤的杜鑫评却嘻笑着鑽进了被子,挨近她身边。 「不行!不可以……」她羞赧地笑着求饶,却是一点儿抗拒的力道都使不上。 「要睡觉了干嘛还穿内衣?这样不健康!」迫不及待的翻云覆雨手,已经撩起她的上衣,灵活的单手轻指一拨,内衣暗釦便无声地悉数跳开。 「为了预防咸猪手呀!欸……你好坏……」她身体一个后退,都快要被逼到床缘,便是再也无路可退。 「还有更坏的。」 他施了点力,拉近了她的身,便贪婪地埋入她圆润的胸前,细吻在肌肤表面流转,舌尖在挺立峰顶逗留。 她轻声地问:「忙了一天,你怎么还这么有精神哪!」扭着眉,拱起背,温柔的触感来自于双峰间暖热的气息。 「我可是忍耐了两个星期,不该给我一点奖赏吗?」 还在犹豫着,一隻不听话的大掌未等得及她回应,却已经覆上她的小腹, 狡猾地往下游移。 搔过大腿内侧的细滑凝脂,探往茂密的幽森秘境,寻找让她撤除所有防备的敏感界线。他深=身下的美丽柔躯,用最虚软的抵抗,迷濛的眼神无助地望着他,仅能微微扭动着腰、缩夹着腿,颤动的纤指连他结实的手臂都握不住。 麻痒的激流淹没意识,復而带往天际爬昇,喘息越加急促。直到她再也忍无可忍地,揪扭着床单,张大了口地惊呼出声:「啊……」 促狭的笑容是胜利者征服她执拗脾气的得意表情,终于让他可以毫无阻碍地,轻易退下她的底裤和自己身上的累赘。 他再次翻个身地逼紧,推起她的双腿,图谋不轨地抵靠着。 在落下一记深吻之后,他在她耳畔轻吟:「今天是安全期吧?可以……在里面吗?」 她皱着眉宇,绷紧了下身,轻轻地「嗯」声点头,才抬起小臀,迎合着他的进入。 又惧怕又期待的矛盾,是每一次在他深深推挺时,她心里的交战。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够放松,不够投入,下腹的闷痛,像是身体无声的抗议,面对入侵者的一种不友善反应。可在他灼灼的目光引领中,柔软而润泽的深处,却又如此渴望被他温热的爱所填满充实。 但相较于此刻,她其实更喜欢他在前戏时,所带给她那种能穿透身心的欢悦。像是香甜而浓郁的奶油,在他的指掌间融化。 有些疼痛,在倾覆的炙爱烈焰之下,是可以被忍受的,至少她是这样觉得。 儘管灵魂像是要被抽离,筋骨像是要被拆解,只要等到他的高峰结束,得到释放,她就可以好好地休息喘口气。 这是她对他的宠溺、纵容,让他可以尽情在她身上得到满足。 她相信,他值得。给这一生值得的男人,最宠溺的纵容。 在逐渐降温之后的喘息里,她靠在他胸前,踌躇了片刻,才嚅嚅地说:「其实……这个月……mc迟了一个星期都还没来……」 正要进入混沌意识的杜鑫评,骤然全身毛孔都醒了过来,他低下头望了她一眼,揉了揉她的额头说:「应该是实习压力太大吧?还是你怕怀孕?我可是一直都很小心的,相信我。」 只是这样的保证,却是一点儿也没能让人安心的感觉。不是不相信,而是意外常常也都是这样发生的不是吗?他们在报章杂志,还有妇產科见习及实习时,都看得太多不是吗? 纵然许多和他们同龄的人,都已经结了婚、生了子,可是对求学过程相当冗长的医学生来说,在一点经济基础都还没有的状况之下,养家活口绝对会是一大压力。 「虽然我的週期本来就不是很稳,但每一种避孕方式都不是百分之百,还是会担心……」她长长地喟了一口气。 「担心的话,就去买验孕棒吧!验看看。」他一句轻描淡写,可听在她耳里,却有一种事不关己的随意呼应。 姚典娜抬起头微慍地盯着他:「如果真的怀孕了……怎么办?」 「那就结婚呀!」这是他不假思索的回答。 说的可简单,结婚可不只是你情我愿两个人的事,而是两个家子的事,难道男人搞不清这个吗? 但起码,他并不是不想负起责任。 「实习还剩三个月,等我们实习结束考完医师国考,你又要去当兵,这时候结婚怀孕……不太好吧?」 「你放心,当医官比较自由,我还是可以常回来陪你。你该不会以为我会考不上医官,或者运气这么背,抽到金马奖吧?」 他仍旧一如往常,随性自在地笑着。倒底是缺少忧患意识、天生乐观呢?还是不认为结婚生子是件大事? 「不是,只是……我还没有心理准备……」 「需要甚么心理准备,洞房花烛夜?你又不是没见过未来的老公,该看的、不该看的,你全部都看过了。」 他仍旧不懂她担心的到底是甚么,顽皮的手,捏了一把她的俏臀,遂又把她圈得更紧。 「你知道我爸妈很保守的,如果让他们知道我们婚前就有,你不被我爸打死才怪。」 「不会啦!你爸怎么捨得打?打死我,她的女儿就没幸福囉!」 眼前这嘻皮笑脸的男人,还真像个孩子。 现在内心的焦虑和忐忑,说来也是因为自己的纵容,她没有怪他。其实,倘若真的怀孕,也是意外所致。 但未婚怀孕对男人来说,或许就是一个当下的不小心,只要事后负起责任,似乎就可以被翘起大拇指称讚。而对女人来说,却是传统保守观念中,一辈子无法大步坦然的桎梏和标籤。 姚典娜不是一个如此守旧迂腐的人,有时甚至对于现实社会给予女性的枷锁感到厌烦和不屑。只是,人在世俗,难免还是会受流言蜚语牵动了情绪。尤其面对循规蹈矩的父母,她也担心万一真的有了万一,她是否能毫无羞愧地告知。 第三章 变奏的青春(1) 意外的讯息(下) 「这个超音波看起来,是没有怀孕的跡象,月经没来应该只是晚到了。」 姚典娜看了杜鑫评一眼,松了一口气地展开了笑顏。而她的男人,眨着深邃的眼睛,就是一副「看吧!我很小心的,是你多虑了!」的样子。 三个月前刚走过妇科实习的两人,对王主任来说,并没有太陌生。他凝眉专注地操纵着超音波探头,在她下腹部游动,并紧盯着眼前的黑白萤幕再补了一句:「不过,你有子宫内膜异位合併巧克力囊肿,你知道吗?」 医学中心的教授,总是秉持着认真的教学态度,一但遇到病患或家属身为医学院的学生,就会一改平常看诊语带三分保留的习惯,开始不厌其烦地教学:「过来看一下……这里没有反光的一团黑影就是囊肿,量起来大概四公分左右,还不算小喔!通常都是单边,你的是在右侧卵巢,不过也有人比较倒楣,两侧都长。」王主任指着萤幕比划着。 「你说之前月经週期也不太稳是吗?经痛厉害吗?」王主任按下列印按键,模糊的超音波热感影像从面台一侧跑出。 姚典娜凝着眉,深吸了一口气,才接过跟诊护理师递来的擦手纸,清理了腹部上的热感胶,一面回应着:「嗯……以前青春期开始就会痛,但没那么严重,我妈会叫我喝一些中将汤之类,到了大三、大四左右,好像就越来越严重了。」 「有子宫内膜异位的话,那些中药最好不要乱喝,真的要补就要去给中医师把把脉比较好。这个跟免疫功能有很大的关係,课业压力比较大会变本加厉。性交疼痛呢?会吗?」 杜鑫评正协扶着姚典娜起身拉整衣服,主任的一句问话,却让掀起两人心中的波澜。 相视一眼,她心虚地低下头,支吾地道:「有时候……嗯……会比较痛……」 性交疼痛?一记重槌打在杜鑫评心坎。 为什么他从来没听她抱怨过,除了第一次他问她。杜鑫评面色彷若即将捲起狂风大雨的灰黯天空,沉默地紧紧皱起了眉。 「很痛吗?平常呢?会不会常常肚子闷痛?」王主任继续问。 「平常……还好……不会……」她的馀光瞄到杜鑫评的脸色转变,或许他会希望能听她解释解释。此时此刻,她只希望主任能儘快结束这样的问诊。 「囊肿……有一点大,不一定会不孕,但是机率比较高,大概百分之三十至五十。建议还是要手术拿掉,然后开完再配合吃药,要不然越来越大会痛得更厉害,或破掉造成腹膜炎就比较麻烦。如果有结婚、生小孩的打算,最好还是要尽快处理,你考虑看看。」 王主任一如往常地说明着,这样的年轻病患在他门诊里,一天少说也有三、四个以上,他并不认为这是多么大不了的事。对一个资深老医师来说,一个疾病的最后结果,就是分为可控制和不可控制。而子宫内膜异位合併巧克力囊肿本来就并非不治之症,只是个案体质关係,復发机率较高,谈到生育功能,就比较麻烦些罢了。 「嗯!谢谢老师!」姚典娜勉强拉起嘴角,苦涩的滋味潜藏在不自然的微笑里。 预备要叫唤下一个门诊病人之前,王主任拍拍姚典娜的肩膀,叮嘱了一句:「你们现在还在实习是吗?那等实习结束,国考考完,要开的话再来找我。」 夜间门诊开诊才没多久,正值多数人用餐时间,稀稀寥寥的诊间,只有几位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和陪诊的男士,幸福写在双双对对的身影中。 昨天还在担心未婚怀孕,今天却要开始担心这辈子生不出个娃儿。这样的心情三温暖,还真是身为女人的讽刺。 简单地在平常习惯的自助餐店吃了饭,一起回到他们的小套房,一路上,沉默无声像是无底的情绪黑洞,笼罩的低气压只有越来越凝重。 她不知他心里到底想些甚么,也不知是否该直接了当地问,从来没见过他如此肃穆的表情,竟让一向高傲的她觉得有些害怕,而自己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一进玄关,那被忽略的门忽然反弹地自动关上,重重地「碰」了一声。受到惊吓的肩头骤地震动一下,把她最后的力气都震飞。 他背对着,往沙发上随手拋下外套,幽幽传来一句:「会痛的话……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第一次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委屈的气息从鼻樑窜过,氤氳瀰上她的眼。她并没有做错任何事,她只是一直独自好强地忍耐着罢了。 终于知道一直以来的疼痛是甚么原因,只是却开始在他们之间划下一道隐形的楚河汉界。 「可是我以为……那只是因为……第一次!」他转过身来,盯着她的哀凄眼神里,尽是满满的自责。 「我本来也以为……只有第一次会这样……」一个深呼吸,把那眼眶里的委屈再推往肚子里,她淡淡地说:「我不希望……让你觉得……对我愧疚……」 「那我现在这样就不愧疚吗?你这样……要我该拿你怎么办?」沙哑的声音痛苦地自他口中吼出,他实在不敢想像他曾经对她做了怎样自私的事,而她竟从来没有抱怨地,就是忍耐着。 而她,自以为骄傲地默默承受,只要为了爱,一切都无所谓,此刻却似乎让他成为残忍的施暴者,用来成就她伟大的牺牲奉献? 不!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承受,她不要他感到罪恶。她也喜欢两人温存时紧紧相拥、紧紧结合的那种幸福。 她静静低着头,抿着唇,珍珠般透亮的眼泪第一次在他面前不争气地一滴、一滴,接续着又一滴,无声地坠落。 「娜娜……对不起!以后……不要了……」杜鑫评一把猛力将她揽入怀里,像是要把她揉进他的骨髓,重重地叹了一声。 她靠在他的胸前,闭上眼聆听那个能让她平静的心跳声,噘起嘴轻声地说:「你温柔一点的时候……就……不会痛……」 「真的?」杜鑫评阴霾的心,终于露出一道薄薄的曙光,他低头看着眼前这倔强的小女人,不捨地轻抚她潸然润湿的脸庞,忍不住柔唇落于她的眼角,啄吻着那不听话的泪珠。 「嗯……」她点点头,细细的嗯哼溢自她口中,直到他双手捧住他的脸,热烈的唇瓣吮住她的嘴,暖热的气息吹拂着她的双颊。 唇舌的流转旋绕至她的鼻尖、额头,他用最温柔的声音,微慍地告诫提醒:「以后……会痛的话,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小心一点。」 她顿了顿,踌躇地欲言又止:「嗯……只是我怕……」 「什么?」 「我可能有百分之五十的机率……会不孕」她抬起头,终于还是说出让她最担心的事。 杜鑫平却摇摇头,泛起了笑弧,说:「这不是我在意的问题,而且也不一定真的就不孕哪。」 「可是……你的爸妈会在意吧。」 他的娜娜鑽牛角尖的心思就和其他女人一样?竟对着还没发生的事烦恼,杞人忧天! 「我都不担心了你担心什么?现在生殖医学科技这么进步,要不我去走妇產科?」 「我知道你对妇產科没兴趣!」 他笑笑地敷衍回应,她也知道他是开玩笑罢了,但对女人来说,生儿育女是关于未来长远的幸福。 「对呀!呵呵!那时候在妇產科看太多,我都怕会impotency(註:阳痿)了!」 看着他又开始嘻皮笑脸,姚典娜的脑子里还是一片混乱。 怀孕、不孕,似乎就是女人背负着这个身体,一辈子难以自己作主的选择,而男人却总是站在那漩涡之外。多年以来,老人国的议题在新闻媒体引起轩然大波,政府单位忧心忡忡鼓励着年轻夫妇增產报国。 所以呢? 孕育下一代到底是女人的生物本能,还是一种社会责任? 「其实以前我妈也是子宫内膜异位,还不是生了我,虽然我知道她生我生得很辛苦就是。」 「那你得好好孝顺你妈。」 「当然囉!她说的话我从来不敢忤逆,我可是最乖的儿子耶!呵呵!」 此刻唯一还能让她觉得安慰的,依旧是他宽厚的肩膀,以及柔抚着她头顶的大掌所传来的温度。 「国考完就去开刀吧!我去当兵前还可以陪你,先把问题处理好,不然你每次大姨妈来痛这么厉害,我才真的会担心。」 第三章 变奏的青春(2) 爱的枷锁(上) 这个排程的社区医疗实习,姚典娜留在了市区的卫生所,有车阶级的杜鑫评则被派到偏远的穷乡僻壤。提了一只行李袋,就像到山明水秀的城镇去独自旅行两个星期,说来这样的实习也挺愜意。更何况实际上也不是真的自己一个人留宿在荒郊野外,可爱的小乡镇卫生所,有和蔼的医师所长,亲切的护士阿姨,运气不错的话,还可以遇到一大群天真热情的护专实习小妹妹。 「我爸和我妈离婚了,我妈星期五打电话给我,所以我上星期六、日回老家陪了她两天。」 入睡前的姚典娜皱着眉,握着电话半坐卧在空荡的双人床上,揪着杜鑫评送她的小兔子布偶。布偶包裹着他常穿的那件白色外套,裂嘴笑开的样子和他有七分神似,然而没有温度的玩具,怎样抱也抱不热,只是冷清中聊以慰藉罢了。 「怎么会突然离婚了?」 「从我弟上大学离家之后,我妈一直就在想着离婚的事,最近两个人才签了字。其实,早在我们上国中的时候,我妈就发现我爸有外遇,两个人已经貌合神离那么久,我竟然……都没发现,只是以为……他们都很忙。」 回家两天,陪母亲过夜。第一次母女两人这样像朋友之间的促膝长谈,聊不完的心事,或许比过去二十五年所说的话还多。 印象中的母亲,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掉过一滴泪,连看悲情的连续剧都没有哭过。夜深人静的晚上,盯着那双爬满鱼尾纹、红透而湿润的眼,她终于知道那个一直像棵大树般坚强,守护着他们长大的母亲,也有脆弱的时候。而她那严谨刚直的父亲,也曾迷失在荒唐的温柔乡中。 「如果早知道我妈这十几年来过得那么不快乐,我一定那时候就叫我妈赶快离婚。都已经快六十岁的人了,现在离婚是能做甚么?最美丽的青春都卖给了家庭,这一辈子这样牺牲,为的到底是甚么?」 「娜娜……」 不爱了,就是不爱了,就算回头,也早已经失去原有的悸动。但有时候井里的人,却往往不愿跳出井口,抱着执迷不悟的幻想,让自己一直身陷囹圄。 为了孩子,或许只是母亲麻醉自己的藉口,但姚典娜却捨不得责骂。因为假如换成是她,不知是否也能够瀟洒地挥手断缘。 她安慰母亲:「既然退休了,我们也都大了,有自己的生活空间,那你就尽情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好好为自己生活吧。」 以前是母亲老爱对她和弟弟嘮叨,现在却像个老孩子,无辜地噘着嘴,接受着她的嘮叨和叮嘱。听母亲抱怨肩颈痛、膝盖痛,抱怨无法一觉睡到天亮,抱怨眼睛昏花书报杂志看不清楚,竟然也让她觉得幸福。 「如果有一天你不爱我了,一定要告诉我,我会乾乾脆脆的放你走。我讨厌女人对男人死缠烂打的窝囊样,好聚好散对彼此都比较好,不是吗?」她是真的认真的在思考这样的事。 呃……现在是甚么情形?电话那头的声音感觉有些凝重。 她是指……外遇吗? 杜鑫评突然有一种被揪住领子拷问的感觉。 「你想太多了,我最讨厌那种管不住小头的男人!」 「你的意思是……我爸是管不住小头的男人吗?」 「呃……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这辈子只爱一个女人,你别胡思乱想好吗?」杜鑫评赶紧小心翼翼地回应。 当然不是,再怎样也不可以詆毁未来的岳父大人吧! 春末的夜里,竟让人觉得有些畏寒是怎么回事?杜鑫评不由自主地把被子再拉紧了一些。 「明天你还得要参加晨会,早一点休息,过几天我就回去了,回去再聊吧。」 掛掉电话之后,四周已是静謐无声,姚典娜搂紧兔子,闭上眼睛准备入睡,装萌的兔子依旧傻傻地笑。 习惯了两个人的生活之后,就特别讨厌一个人的晚餐,和一个人的被窝,但也没甚么好不习惯。当她的男人去当兵之后,她还得自己面对比实习更水深火热的住院医师训练不是吗? 幸好忙碌的日子通常会过得比较快,期待的週末终于来临。但杜鑫评一大早却打电话给她,车子出了问题,修好车才能回来,可能都要过了晚餐时间。 除了中午简单的一碗阳春麵打发,姚典娜便是窝在小套房的电脑前一整天。搜寻着网路资讯,准备这几天得丢出履歷,国考后才能顺利应接上第一份住院医师的工作。而这个选择,可能会是影响一辈子饭碗的重要关键,不得不谨慎考虑。 她不喜欢沉闷紧绷的大内科,不想要整天站在手术台的大外科,对那些顽皮捣蛋的小孩儿也没辙,所以小儿科更是敬而远之。那么精神科?皮肤科?眼科?耳鼻喉科?麻醉科?……或许她该找些前辈来问问看了。 「车子才刚修好,但你别等我吃饭,回去的路程也大概需要两个小时左右,我怕时间晚了这样你会饿肚子,而且我还得先回去医院一趟,前两週有东西忘在医院值班室了。」这是他给她的最后一通电话里说的。 专注度留在电脑萤幕时,其实也挺容易忘记时间,原本还不觉得饿的肚子,在抬头看见时针指着八点的同时,才感到肠胃好像空空的。 姚典娜抓起一件薄外套和小皮包出门,打算觅食去,却是鬼迷心窍地晃到了医院附近。 她还没真的很饿,想不到该吃些甚么,或许他也差不多快到了,就等他回来一起吃饭如何?这个念头让她嘴角泛起笑意,便从皮包里拿出手机。 不过,他在开车中会不会不方便接电话?一念之下又让她犹豫地把手机盖了起来。 「好了,姑娘们!就送你们到这里囉!」远远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医院门口传来。 顺着声音的方向寻去,是一辆老旧的toyota,和她想念了两个星期的高挺身影。 几个穿着轻便亮丽的女孩陆续从他的车子跨出,嚷着:「谢谢学长!」 「不客气,顺路而已!」 「谢谢学长还请我们吃饭!」 「没甚么啦!只是汉堡、薯条,这两个礼拜我也还要谢谢你们!」 「那下次就请我们吃大饭店啦!」女孩子们一副不客气的样子,而他只是陪着笑。 「唉唷!」一声惊呼中,最后一个女孩下车时,似乎不小心扭了脚。 他动作俐落地扶了一把:「小心一点!还好吗?」 「还好,谢谢!」是女孩娇嫩细柔的回声。 一群女孩嘻嘻闹闹地互相调侃着:「郭妞是不是故意的呀?」 「学长再见!」 直到人影笑声渐渐远去的同时,那扭了脚的女孩还频频回头望着。 直到他进了车,车子驶入停车场,她的视线便僵在黑夜微薄的湿气中。 是快下雨了吗?好像没有。 但,她似乎看到了不该看到的画面,只觉得手脚开始如冰冻过头般的麻刺。 一阵手机铃声响起,手里的震动巨大地让姚典娜突然有些天旋地转。 她急急把手机塞入皮包,任凭它兀自地奏着嘈杂的音乐。蹣跚的脚步不知不觉摇到医院后的运河旁,岸边垂杨新发的绿叶稀疏,随夜风轻盪曳曳生姿。 好久没有一个人这样散步了,刚上大学时,她偶尔会在空堂带一、两本书,独自跑到这个河岸公园,坐在公园椅上晒晒太阳、吹吹风。只是事隔多年,那份悠间不知那儿去了? 手机的铃声二度响起,可现在的她,就是不想接电话,不想回去。 爱只有选择,没有对错。忠诚与自由,分立在恋爱天平两端,轻重的拿捏,从来没有标准的规则,婚姻不也是这样吗? 或许她还真应该感谢父母是选择在她的成熟度足以释怀这种变动的时候离婚,只希望两位长辈分开之后,自己过得快乐开心就好。 可她自己心中的天平,却开始摇摆不已。 执着,是爱的枷锁,扣得太紧就会忘了感情也需要深呼吸,綑绑住的只是一颗缺了氧,且不平静的心。 一辆车停靠在她前方数尺,一个影子缓缓靠近,挡住了照在姚典娜身上昏黄路灯。 「典娜?」温柔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 第三章 变奏的青春(2) 爱的枷锁(中)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眼前的人,温柔的眉眼微微皱着,半屈下身疑惑地看着她。 姚典娜抬起头,虽然路灯的光线被挡住了,但逆着光,从声音和外型仍可以猜得出来人。她回应以一抹苦涩的笑:「嘉颐学姊?」 柳嘉颐比划着停在前方不远车子的解释道:「我们刚去拿婚纱照回来车子路过,突然看见你坐在这河边,吓了一跳,你……一个人在这里……没事吧?」 这运河边的小路夜间车辆并不多,薄凉幽暗的夜忽见有个女孩子坐在这河边的公园椅上,确实不太寻常。 「你那个帅帅的男朋友?没跟你在一起……」柳嘉颐露出浅笑,试探地问。 姚典娜沉默着,垂下了眼,思绪仍旧一片混乱。 「吵架了?」 她摇摇头,轻叹了一口气,才踌躇地说:「只是……不想回去。」 敏锐的心思一眼看穿她的鬱闷纠结,伸出手盖在她膝上交握的十指,却被那冰冷的触觉又吓了一跳:「哇!你的手好冷!不然……要不要先去……我们家坐坐,子阳还在车上。」 一个女孩子身体冰冷地在外游荡不回家,绝对有事,而且又是认识的人,柳嘉颐当然不能不管。 暖热的手牵引姚典娜来到车子旁,帮她开了后座的门,方才自己上了前座。默契十足的伴侣两人,甚么都没问。 十来分鐘车程后,第一次踏进这样如同新婚夫妻的公寓,简单而雅緻的装潢和佈置,还漫着微微新沙发的皮椅味。小家庭的温馨感觉,让她脸上的表情略微放松下来。 「如果不想回去,就暂时在这里住一晚,陪我聊聊天。这里除了我们的家人来过之外,你是第一个客人。」柳嘉颐一进门,便贴心的提议。 「这样会不会不太方便,我怕打扰到……学长。」 除了小皮包,姚典娜甚么东西都没带便出了门,这样来到别人家里住,似乎有些唐突了。 随后进门的邹子阳,耸耸肩、摇摇头才将门带上,柳嘉颐立即笑着回应:「不会,他也要开始准备专科医师考试了,有时候会窝在书房一整个晚上,书房有个床,他怕半夜吵到我,累了就自己在那里休息,你可以跟我睡房间。」 公寓虽小,三房两厅倒也甚么家俱设备都齐全了。柳嘉颐将今晚从婚纱店带回来的一大纸袋成果放到客厅桌几上,便到厨房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姚典娜。 「谢谢!」接手热茶的时候,清淡薰衣草香馥扑鼻而来,姚典娜轻啄一口,心也暖了起来。 乍然一阵肚子咕嚕声,让姚典娜有些尷尬地笑了。柳嘉颐揪了一下眉头,和邹子阳对望了一眼,见他兀自走进书房,才转身问姚典娜:「你该不会……连晚餐都没吃吧?这样好了,你身体那么冷,不如先去洗个热水澡,我来煮个麵,你洗完了就可以吃了。」 虽然姚典娜和这公寓的主人不算生疏,以前在系学会帮忙的时候,也三不五时曾与学长姊一起活动,但毕业后见面机会少了,只有几个月前实习时,在耳鼻喉科遇上担任住院医师的邹子阳。这会儿一来到人家家里,便如此备受照顾的感觉,倒叫她有些不好意思。 她赧然地推辞说:「学姊,不用了,这样很麻烦你。」 「不会啦!反正子阳晚上也一定要吃点宵夜才能再读书,我就顺便一起煮囉。等等我先拿衣服给你喔。」 柳嘉颐的个子较姚典娜娇小一些,但是宽大的居家服借给她穿也还算合身,洗完澡,吃着一锅什锦麵,和老朋友叙旧聊聊近况,就像是回到了校园的日子。再聊到实习的事、毕业后临床工作的事,三个人都兴致勃勃了起来。 「对了!你履歷丢出去了没有?许多热门科都抢得很兇,最近我们科内也已经收到了几张履歷。看你对耳鼻喉科有没有兴趣,这里蛮适合女生,只要不是动到鼻咽喉的cancer(癌症),小手术通常开刀不会太累,或者未来要照顾家庭,就凉凉地到诊所兼差,或想要自己开业也都很方便。你来我们科,我还可以帮你在主任面前美言几句,要就动作快一些囉!」邹子阳眉飞色舞地帮自己科别推销着。 「呵呵!谢谢学长,耳鼻喉科好像不错,我也在考虑中,我去的话学长会罩我吧?」 「当然,那有甚么问题。」 三番两次的手机电话响起,见姚典娜只是动作快速地瞄了一眼便关掉,邹子阳终于还是开口问:「不接电话吗?是鑫评打来的吧?要不要告诉他你在这里,让他安心。」 「对呀!他应该会担心你……」柳嘉颐也帮着腔。 忐忑的阴霾好不容易聊着聊着才分散了一些,又被手机铃声打断,心情似乎已经很难再平静了。 该回?不该回?回了又该如何说?如何问?心里仍旧迷雾一团。 对!没错!她就是不高兴,载了别的女生却没告诉她,还亏她一直等着他吃饭,她就是吃醋了。但不管是不是误会,这醋也实在让她吃得不甘心。如果他根本不在意她的感觉,那她又为何要在意他呢? 或许,让他着急一会儿,会让她有些报了仇的快感。 「没关係,我等会儿传个简讯给他就好。」 敷衍了眼前的学长姊贤伉儷,她还是犹豫着。一直到随着学姊进到房间,坐在大床上,姚典娜才发出今天给他唯一的讯息:「今晚有事不回去。」 像是睡衣派对般的气氛,两个女人锁起门来,便是道道地地的women’stalk,当然有别于餐桌上的话题。 「刚刚学姊说去拿婚纱照,是要准备结婚了?」 「嗯!六月,喜帖印好再给你喔。」 姚典娜听闻,眨着眼睛,羡慕地低嚷着:「六月新娘耶!真好!那就可以穿细肩或露背的礼服了。」 「呵呵!只有女生会注意到这个呀。」 「学姊和学长也交往很久,我本来一直以为你们已经结婚了。」 「长跑太久,好多朋友也都以为我们已经结婚,其实我们只是先买了房子方便住在一起而已。没办法,男朋友是医学系的话,就是得等。七年毕业了,还要当兵、住院医师r1、r2、r3……,等到要能独当一面,有个经济基础,有时间谈结婚,都已经超过三十岁了。你自己唸医学系,一定更清楚不过。」 姚典娜嗤笑一声,立即回应:「然后很快就会面临高龄產妇危机。」 「对呀!所以我才又去唸了研究所,转移注意力,才不会觉得等得很痛苦。男人是越成熟越值钱,可是女人呢?青春就这样等着、等着,就没了,如果能修成正果那还算值得的代价,但是如果没有?像我另外一个同学,条件也很好,长得漂亮,毕业之后很快就出国拿了硕士回来,但是这样跟学长交往了十年,却因为男方的妈妈一句不喜欢,说分就分。」 「条件不错,为什么还不喜欢?」姚典娜狐疑地问。 「学长的妈妈竟然说,要当医师的老婆,一要家世、二要学歷、三要外表、四要会生孩子、五要贤慧理家、相夫教子。第一个条件就被男方妈妈嫌弃,因为我同学家是单亲。」 姚典娜不可置信地摇摇头:「呵!这是甚么条件?挑新员工吗?还是皇帝选妃子?」 「幸好我未来的婆婆人蛮好的,不会干涉我们太多,否则我大概也不及格。」 「人蛮好是结婚前……」 柳嘉颐有所会意地笑出声来,才压低声音说:「是呀!结婚前很好,结婚后就不知道了。」 想起了方才柳嘉颐拿进房间的婚纱相本,姚典娜亮起眼睛问:「对了!学姊,婚纱照可以借我看吗?」 「当然可以呀!你先帮我鑑定看看,这家摄影礼服我觉得还算蛮不错的,礼服款式很多,摄影师和美容师也够专业,价钱不会太贵,以后你也可以当参考。」 有人想要分享自己美丽幸福的样子,让柳嘉颐开心地跳下床,将所有战利品摊到床上:「大的是夫家正本,小的是娘家本。全套30张,含喜帖、谢卡、婚礼的礼服、头饰租借和当天的摄影及新秘,十万块以内解决。本来我还想多选几张照片,可是子阳觉得反正结完婚以后也很少会再拿起来看,有拍就好了。」 「小气!男人就是不懂,一辈子也才这样一次纪念。」一起数落男人的缺点,两个女人倒也乐得孜孜笑。 「就是说嘛!不过,确实结婚以后也可能不太会再翻出来看,多存一点钱也是好的。」 相本里的新人,一张张幸福儷影巧笑盼兮。绿荫下、古楼旁、池边、海边,还有室内繽纷的佈景,似乎步过的足跡都沾满了甜蜜柔情的滋味,牵动姚典娜心中微酸又微甜的感觉。 何时才能像这样成为幸福故事的主角? 不知道?就是得等!等他当完兵?或者还要继续r1、r2、r3……?不过,至少她也会有相当的经济能力,两人一起存钱,应该可以缩短等待的时间吧。 评头论足过每一张相片的姿势、礼服的款式、发妆造型,趁着话题聊开,心情也明朗了,柳嘉颐便直接问:「你和你男朋友……是叫鑫评吗?怎么……闹得不愉快?」过来人总是类似的路也许都走过,也好给点儿安慰。 姚典娜皱皱眉,顿了半晌才缓缓地说:「他今天卫生所实习完回来,本来跟我说车子坏了,所以很晚才会回到这里。我想等他一起吃饭,但是却看见他载了一群女孩子,应该是卫生所实习的护专妹妹吧。」 「只是载了美眉,应该也不是甚么不可告人的事,你……有问他吗?」 「还没当面问他,可如果只是帮忙载人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不会不通情理。但这样,让我觉得他……不老实。」 柳嘉颐点点头:「嗯,他确实应该老实告诉你比较好……」 「或许是我想得太多,但是看到那画面,我的心情就很糟糕。可能是我爸妈刚离婚,我的心情也受到影响,我从来不知道我爸在年轻时也曾经外遇过。」 「外遇对婚姻来说,实在是很大的伤害,破镜要重圆,裂缝还是会一直存在。」 「都说男人是用下半身思考,雄性本能,很难挡得住自己送上门的诱惑吧。」 「当然那也看人啦,不能一竿子打翻所有男人。不过,陷在爱情里的人总是希望自己是对方的唯一,眼中只有自己一个。只是一辈子那么长,爱情会不会变质,没有人可以保证,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等的人是不是值得。」 「这样的枷锁,把两个人都绑住,两个人都不自由。」姚典娜脑海再一次闪过那些让她不悦的画面,那个扭了脚的女生动作里似乎透着些秘密,但愿一切都只是误会。 「或许,我们过去黏得太紧,才分开一会儿,就开始疑神疑鬼。」 柳嘉颐给她一个理解的微笑:「不爱,就不会有猜忌,不会有失落。如果要爱,那就只有……相信。」 翻完婚纱相本最后一页,姚典娜小心翼翼将那厚重的相本闔上,低声地问:「学姊……很相信学长吗?」 柳嘉颐续着那一抹微笑,顿了顿才说:「以前也曾有不少他们单位的同事,甚至病人、家属对他示好,我当然也会怀疑,也会生气。后来想一想,如果爱真的要离开,不管你再怎么生气、难过都没有用。但至少,相信,会让彼此都比较快乐,快乐的感情才能长久,不是吗?」 收起相本之后,柳嘉颐拍拍姚典娜的肩:「明天子阳要值班,早上他出门时再顺道送你回去,回去再跟鑫评好好问清楚吧。」 第三章 变奏的青春(2) 爱的枷锁(下) 以为分别了两个星期,她会在小套房里等着,但是空荡荡的房间里,手机只是一次又一次传来无人接听的反应。 去了哪里?怎没告诉他?遇到甚么麻烦吗?在这微飘着雨的夜。 直到夜渐深沉,才看到手机讯息留给他一句:「今晚有事不回去。」 他不是那种随时紧迫盯人的男友,但以她的个性、他们的关係来说,这样也太不寻常。 杜鑫评盯着窗外黑暗苍芎的夜风呼啸,视线却没有焦距。伴着雨点打在玻璃上的叮咚声,还有墙上时鐘秒针的喫嚓声,撩拨着无止尽的烦躁不安。 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延续着两周以来的孤枕,却从来没有像如此辗转难以入眠。最后一次醒来,是趴在书桌上她的电脑前,春晨的阳光懒洋洋撒在身上时。 週日的早上,心情也懒洋洋的闷。 爱一个人,没有必要无时无刻腻在一起,只是疑惑而杂乱的思绪,猜想着她在想甚么,她在做甚么,便像是心情活生生地被绑架一般。 听到窗外楼下一声车门关闭的声音,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从玻璃一望而下,竟是姚典娜站在对街一辆停靠在路旁的车子边,甜美的微笑对着车内说:「谢谢学长,掰掰!」 邹子阳?他看见了车内的身影。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到的景象,当失踪了一整夜未交代去处的女友,坐着别的男人的车子回来。 gentalman学长?呵! 他冷笑一声,却抑不住心中窜起愤忿燃烧的火焰,一把抓起房门钥匙,奋力夺门而出。 姚典娜才开啟了铁门,准备上楼梯,想着学姐说的—相信。 确实还是得好好问清楚。 一步跨上,一个阴暗的影子便立在阶梯上方,以她从未见过的可怕眼神直瞪。 「你昨天晚上去了哪里?」震怒的问话如暴风一样地袭来。 她都还没开口询问关于他和那群女孩的事,他倒是劈头如罪犯一样地质问,让她鼻子涌起一阵酸楚。 这算甚么?为什么这样的态度对她说话? 傲执的姚典娜眉头一扭,无名火也跟着被点燃,硬是别过脸,不愿回答地直接上楼与杜鑫评错身而过。 纤瘦的手臂一把被抓住,男人猛然的力道像是要把她掐出瘀青,立即接着吼出:「昨天晚上去那儿了?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不知道我会担心吗?」 她抬起头,不甘示弱地对上他的眼,回应道:「我需要一一跟你报告吗?」 杜鑫评愣了一秒,没料到她会如此回答,让他更加咄咄逼人的语气再问:「你做了甚么事是不能让我知道的吗?」 「你也没有每一件事都跟我报告,你也做了甚么事不能告诉我吗?」楼梯间回声太大,怕是整栋出租套房的房客,都要听见他们的争吵了。她趁隙用力甩开他的手,便快步上楼,进了他们的小套房。 杜鑫评跟着他进房,重重地扣上门,便是直白地说:「我没有做甚么对不起你的事,但是你呢?我从楼上看见邹子阳送你回来,你整个晚上跟他在一起吗?」 她摆明了是要将他的怒火整炉倾翻的意思,挑衅地说:「我如果说是呢?」 他瞠视半响,炯然目光似是要掐住她的咽喉一般,在深吸一口气后,便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盒子,二话不说地猛力甩进垃圾桶,「碰」地好大一声。 甚么东西?她不知道。 只是突如其来的莫名举动,让她惊吓地震了一下肩膀。 姚典娜低下头,坐在床边静默了几秒,才低声地说:「昨天晚上,我本来想到医院门口等你,等你一起回来吃饭,却看到你载着一群女生回来,远远听见,你还请了她们吃饭,可是那时我却一个人空着肚子……」 倔强的眼里佈满晕红的血丝,委屈写在脸上,好胜地就是不让眼泪流下。 牵扯着心中的不捨,杜鑫评终于软下声音,坐到她身边轻声说:「我不是跟你说了要你先吃饭,我怕回来晚了!」 「可是我还是想等你啊!那时候我看了很生气,不想回去,也不想接你的电话,自己一个人散步到运河旁。是学姊和学长刚好路过,看我一个人在那里,才邀请我到他们家去。他们……今年要结婚了!」 「他们要结婚了,让你很难过吗?」他的妒火似乎仍未完全熄灭,还在试探着。 她转过头瞪了他一眼:「你在说甚么?学长和学姊都是我的朋友,学姐还安慰我,叫我要好好问你……」 「我和那群女生并没有怎样?我的车子真的坏了,我没有骗你。」 杜鑫评起身走到垃圾桶旁,把方才丢掉的盒子捡了回来。 「我刚到卫生所的第一天,就跑到附近的柴烧窑去订做了这个,昨天要回来时想顺道去拿成品,那群护专实习的学妹说也想去订做杯子,我就带了她们一起去,回来的路上车子坏了。」他打开盒子,将盒子里一对的柴烧陶杯递到她眼前。 「她们陪着我一起找修车厂、帮我推车子,还一起等到车子修好,都已经傍晚了。我觉得对她们很抱歉,也想谢谢她们的帮忙,才请她们吃饭,顺便载她们回市区。」 那是一对写着他和她名字的对杯,墨青得发亮的釉彩,仿如黑夜的深邃。 姚典娜含着些许歉意地噘起嘴:「如果没有甚么好心虚的,那你为什么不先跟我说清楚?」 「我就是怕你想太多,而且,本来这个就是打算要给你的惊喜,所以没有详细告诉你去柴烧窑的事。」 杜鑫评转过头看着她:「才分开几天你就不相信我,那以前寒暑假的时候你怎么不会担心。」 「你寒暑假回家跟你爸妈在一起,我有甚么好担心的?」 「那我以后去当兵也不在你身边怎么办?」 「你去当兵就是跟一堆男人在一起,那我又有甚么好担心?除非你对男人有兴趣!」 他终于「嗤」地一声笑出来:「我当然只对女人有兴趣。哦不!我只对你有兴趣,这样可以吗?」 一隻大掌轻轻握住了她拿着对杯的手,又把嘴靠到她耳后曖昧地加了重音说:「我只对你有『性趣』。」 顽皮的言语挑逗倒让她皱起眉,她当然明白这男人在说甚么,怒嗔了一句:「你很讨厌!」 又开始说话不正经,是不是表示心中的乌云已经散去? 「我才要担心你兵变,医院里这么多优秀的男人。」他笑着说。 猜忌,是感情里的毒瘤,但爱却总是这样,情人眼里容不下一颗砂粒。有时在一不留意间,便无法控制地越滚越大。 相信,常常没有想像中容易。 「我看见你电脑上在搜寻医院徵住院医师的讯息,决定好了吗?」 「我想去apply耳鼻喉科,你觉得如何?」 「因为邹子阳?」 当然,昨夜邹子阳的一句推波助澜,对她不是没有影响,有个熟悉的前辈在同一个单位互相照料,会让人觉得比较安心。可是他们之间,并没有特殊的情愫。 姚典娜没有回应,看着他突然又再度变得深沉的表情,也陷入踌躇的两难。拿出硬纸盒里的对杯,轻抚过两个杯子上的名字,才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摆在桌上。 表面看似平静而内心汹涌的一天,在淡然的例行日常中渡过。这夜盥洗后,杜鑫评兀自上床,盖了被子翻过身,便闭上眼睛。 分离了两个星期,好不容易可以相拥入眠,她原本以为他应该会迫不及待与她缠绵,但是冷漠僵直的气氛,却在静默的小套房中蔓延开。 感觉身后的她坐在床沿,欲言又止的犹豫,杜鑫评开口说:「昨天一整夜没睡好,我累了,先睡囉!」 她躺到他身边,望着他宽厚的背影所隐藏着那难以捉摸的心思,低声地问:「我跟你说我想apply耳鼻喉科,你生气了吗?」 「你想apply甚么科,我都不会干涉,毕竟那是你自己要走的路,只要你高兴就好。」他淡淡的声音回答,让人猜不出是否出于真意。 「有熟悉的人可以帮我推荐、提供经验、带我,那当然很好,但是那跟我一开始想走耳鼻喉科没有甚么关係。」姚典娜刻意将身子挪得更靠近一些,挨在他身后柔声的道。 而他只是伸过一隻大手,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又继续闭上眼睛。 「明天一大早还要到病理科报到,你也早点儿睡吧!」 第三章 变奏的青春(3) 山雨欲来 (上) 熬过了艰苦中也带着丰硕果实的七年,终于拿到未来在医院工作的第一张门票—毕业证书。 毕业典礼的那天,同学们都暂时停下所有复习工作,只是国考压力就在眼前,大家还是尽可能低调地典礼结束便四散。 那是第一次彼此见到对方的家人,客气地互打招呼、照相留念,然后各自分别与家人吃饭。唯一未出现的,只有杜鑫评的父亲杜咏昌,因为身体不适的关係在家休养中。 杜咏昌年轻时在苏综合医院担任苏晋荣院长的医师助手,因为一次不慎针扎,便感染了c型肝炎。接踵而至的厄运带来更大的打击,便是遭受匿名黑函检举为密医,就在杜鑫评考大学前一年,全家陷入官司缠身的水深火热,苏院长也受到刺激中风病倒。当时朱习菈的表舅乔建德接任院长,表面上特别关照让杜咏昌转任医院行政祕书,却将医院评鑑的重担责任加诸在杜咏昌身上,日以继夜地操劳,再加上多次与投机取巧的乔建德意见相左,为了偽照文书以符合评鑑标准之事,好不容易勉强维持的肝功能,终于在这两年也急速塴垮了。 杜鑫评替父亲安排到医学中心检查,才发现已经造成肝硬化和初期肝癌。提早退休准备开始接受一连串的治疗,至少也支撑到唯一的儿子医学系毕业之前,杜咏昌还是觉得值得。不管年轻时候再苦再累,如今儿子学有所成,即将当兵、出社会,代他撑起一家经济的重担,便是令人欣慰的事。 在杜鑫评的催促下,杜咏昌才第一次入住医学中心,预备进行血管摄影及肝脏栓塞治疗。藉着医学院学生家属的身份,确实是得了不少折扣和便利。 姚典娜一接到杜鑫评电话,急忙赶到肝胆内科护理站,向主治医师问候过,便走进一间单人病房。虽未见到男友的身影,但那张和杜鑫评神似的表情,揪着眉独自坐在病床上,让她一眼就认出。 「呃……伯父,你好!我叫……姚典娜,我是鑫评的……」见到年轻的女孩突然来到面前,温柔有礼的打招呼,杜咏昌敞开眉头,和善地绽起笑顏:「我知道,姚医师是鑫评的女朋友,鑫评常常提起你。女孩子念医学系了不起,很认真喔!」 想必杜鑫评应该也在父亲面前常常提起自己吧?姚典娜赧然地笑着点点头说:「谢谢啦,阿伯叫我典娜就可以,国考还没考,还没确定过关还不算医师呢!」 「国考那有甚么问题?鑫评都说你很聪明,很认真,一定没有问题的啦!」这辈子没有女儿向来是杜咏昌埋在心里的一个小小遗憾,眼前的女孩一脸聪慧、气质亮丽,让他也忍不住为儿子的好眼光得意起来。 「谢谢伯父!」姚典娜靦腆地应着,顾盼了一眼四周,疑惑道:「鑫评……」 「他带他妈妈到楼下买些东西,应该马上就上来。」热络的杜咏昌才刚回答完,又接着关心地问:「对了!女生不用当兵,你有准备好要走哪一科了吗?」 「嗯!有……应徵了两家医院耳鼻喉科住院医师,都录取了,现在……还在考虑要去哪家?我想……应该会留在这医学中心。」 「好!优秀,优秀啊!耳鼻喉科这几年很抢手,成绩要很高才能应徵上。而且女生做这个小外科也比较好,有些科别体力比较吃重,就不适合女生。鑫评他太混了,成绩不是很高,大概就只能走人家不要的科啦!你帮我好好盯着他。」煞煞自己儿子的威风,其实也是因为太过了解。 姚典娜与这长辈第一次单独面对面,虽然还很生疏,终归平时在医院里,陌生病患家属也接触得不少,流利地侃侃而谈绝不是问题,只是杜咏昌频频讚美,也让她越发害羞了起来。 「不会啊!他也很认真,而且又活泼风趣,病人和家属都很喜欢他呀!」 听到有人开门而入的声音,杜鑫评搂着母亲的肩谈笑而入。眼前的母子感情之亲暱,自然不言而喻。 杜咏昌兴致勃勃地替她介绍:「阿媚喔!这是鑫评的女朋友。」 杜妈妈一贯的微笑对她点了头:「我知道,是姚医师,那天毕业典礼我们就见过了,谢谢你还特地过来看我们。」 高雅温柔的杜妈妈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婉转客气,只是姚典娜不知怎么地,总觉得有股距离感。 「不会,应该的。」望了杜鑫评一眼,站在这三人之间,小媳妇的隔阂竟油然而生。幸好从杜鑫评手里递过来一罐清凉的冰咖啡,稍稍缓解了一些躁闷的不安。 「是我不好意思啦,一个小病而已,让大家都为我操烦,真的是年纪大了就越来越来没有用了。还有,鑫评以后也不要帮我订单人房,让我住健保房就可以,不需要花那么多钱。」自责中带着小小的嘮叨,也是怕自己成为家人的负担。虽然退休后还有少许积蓄,可是遇到肝病就是得准备长期抗战,杜咏昌心知肚明。 「爸怎么这样说,肝硬化肝癌初期就要小心就处理,好好休息,你还要长命百岁。」杜鑫评笑着说。 当然,内科实习的印象歷歷如昨,看过太多末期肝病的患者,没有上坡只有持续下坠的这条路将会有多艰苦,治癒的可能性是何等微薄,他也不会不知道。他还是期待挚爱的家人,会出现难得的奇蹟。 「活那么久干甚么?你唸了七年还不知道甚么叫做生死有命吗?」杜咏昌不以为意地斥喝反驳:「我才不要长命百岁,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只要让我活到看到你结婚,这样就满足了。」这是他习惯对儿子说话的口气,忍不住在旁人面前严厉的责贬,实际上内心是替他骄傲着。 老人家辛苦打拼半大辈子,希望寄託全部放在下一代。晚辈意气风发的模样,彷彿一面远镜,映透出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一名护理人员推着轮椅走进房,打断了他们的话题:「杜咏昌阿伯,现在要准备去做断层扫描喔!」 护理师动作流利地替杜咏昌接上透明澄清的注射点滴,便催促老人家坐上轮椅。 过去在医院里身为忙进忙出的工作人员,这次角色转变成了病人,杜咏昌只是一脸愉悦地笑着,乖巧地坐上轮椅:「嗯嗯!好!」 杜鑫评仔细地替父亲盖上外套,回头对着两个女人说:「我陪我爸去检查就可以,娜娜你就先回去念书,妈也坐着休息一下。」 随着轮椅被推出病房,老人家还满心欢喜地拉高声音回头叨絮:「我去做断层扫描应该很快就回来,做完检查就没事了,晚上可以请个假出去,一起吃饭喔。」 「嗯,好!」都说生病的老人家就像个孩子一样,姚典娜终于明白杜鑫评身上那精明灵巧,却又孩子气的个性是从哪里而来,不禁也笑了出声。 就在她正要向杜妈妈打声招呼,准备离开病房时,杜妈妈却先开了口:「姚医师……」 第三章 变奏的青春(3) 山雨欲来 (下) 一句姚医师,感觉像是面对一般的病患家属。彆扭又生疏的氛围,让姚典娜不由自主暗暗的倒吸了一大口气。 她嘴角拉起赧然的笑意,对着眼前温雅中带着严肃的女士,礼貌的回应:「伯母叫我典娜就可以了。」 「听说你子宫内膜异位要准备开刀了?」杜妈妈沉稳的微笑,让人听不出口气里是否有着任何关心或担忧的意味。 前两天到妇產科回诊时才决定的事,姚典娜虽然有些诧异为何杜妈妈这么快知道,但毕竟也不是甚么不可告人的隐疾,她就乾脆坦荡荡的回答:「嗯!是,国考结束后,隔周就要开刀。」 「你别怪鑫评告诉我,他和我一直都是无话不谈。」 「我不会怪鑫评,他很孝顺吧?」 「嗯,他是个很孝顺、很贴心的男孩,从小时候就这样。我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他会帮我拿药,还会弄早餐给我吃。」 是呀!确实是贴心的男孩,从第一次看到她经痛,就二话不说立刻去帮她买药,她就知道了。原来,那就是他和母亲之间相处的习惯。 杜妈妈微微揪着眉,同理的看着她说:「子宫内膜异位很辛苦呀!经痛会很厉害,我自己以前也是。」 姚典娜点点头:「谢谢伯母关心,鑫评跟我说过,伯母以前……也是。」在无话不谈的母子关係之前,她没有任何想要较劲的意味。或许两个同病相怜的女人,未来可以相处得更融洽些吧?她只是这样告诉自己。 「我怀鑫评之前,就曾经怀孕过两次都没保住,怀他的时后,也因为先兆性流產,整整躺了五个多月,最后还是三十五週早產,那时我子宫大出血,差点儿连命都没了。產后身体就不太好,常常出血,后来才把整个子宫都切掉了。」 记得杜鑫评告诉过她,母亲生產完身体不好在家休息,但却没想到原来是个如此艰苦的歷程。以前妇產科上课时,教授就曾提过,每个孩子都是女人搏命生下来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若是身处在医疗不发达的古代,一但遇到这种状况,母子就顶多只能择一留下了。 「鑫评……倒是没有跟我说过这个……」该讚赏杜妈妈的勇敢坚韧或是悯惜这样的辛苦歷程,似乎都不太洽当,姚典娜只能垂下眼,抿抿唇,陪上不自然的苦笑。 「我也没有跟他说过这么多,不过,我想我们同样是女人,你应该比较能了解。」 她认为她比较能了解?这是甚么意思? 姚典娜张大了眼,抬起头不明就里地看着她。 眼前看似温柔和蔼的长辈,顿了半晌,才继续说:「子宫内膜异位有一半的机率可能会不孕,你应该知道吧?而鑫评是独子……」 嚥下了一口忐忑不安,她终于明白一直以来杜妈妈给她的距离感是为何而来。 她该为自己辩驳或争取些甚么吗?或者就傻傻地假装听不懂? 但那都不是她的个性,她有她高傲的自尊和骨气,如果有任何人明白或隐晦地表示对她的不友善,她也绝不可能厚着脸皮去做奉承讨好的事。 仅仅是试图化解这样的困窘,姚典娜轻声地回应:「现在生殖医疗技术进步很多,我想……」这是医学专业的事实,好歹她也扎扎实实认真地学了七年,但此时怎么连义正严词的说明都支吾了。 「呵!当然,不一定就真的会不孕,不过可能也会像我一样,非常辛苦……」以着杜妈妈年轻时在苏综合医院工作过近十年的资歷,她当然知道姚典娜想说甚么。 「鑫评绝对不会让你受这些苦,我自己儿子的个性我很清楚。」 「伯母的意思是……」突然感觉脸上一阵阵的麻刺,姚典娜面色的苍白,正如同她的思绪,让她一句话都无法接应完整。 「我并没有阻止你和鑫评交往,我只是想提醒你,你们的未来还很长,以后感情会怎样变化,谁也不知道。鑫评……同样也没有办法给你甚么样的承诺。」 杜妈妈眼底再次泛起温柔的笑意,坐到床旁整理着床被,然后若无其事的解释:「我只是不希望未来看到自己的儿子承受过大的压力而痛苦,你也是。对你来说,应该也会是一个很大的压力,对吗?」 独自离开医院,走回属于他们的小套房。但其实,混乱的脑袋瓜已如狂风大浪般的翻腾,她连自己究竟是怎么走回来的,都已经浑然想不清。 坐在书桌前盯着桌上的对杯,两个多小时过去,而翻开的那一页原文书里写的甚么内容,却完全一个字也塞不进她的心里。直到墙上的鐘敲下五点整,手机铃声乍然响起。 「晚上我爸说要请你吃个饭,你再过半小时左右准备一下,六点前过来医院找我们好吗?」熟悉而愉悦的声音从手机另一端传来,却让姚典娜鼻子泛起一丝酸意。 她努力抑制了纠结的情绪,压低着声音回覆:「不用了,帮我跟伯父说声谢谢,刚刚发现我这星期预定的进度还没唸完,你们去吃饭就好。」 「哎呀,再怎么用功不还是都得吃饭吗?只是吃个饭的时间,我不也在这里?」杜鑫评仍旧不死心。 「真的……不用了,刚才我在回家的路上肚子有些饿,就买了几个麵包吃了,现在真的不饿。」 随便扯了个谎,反正只要能推拖敷衍,避免再和杜妈妈面对面的尷尬就好。 但毕竟朝夕相处了好些日子,他也清楚的很,她绝对不会毫无理由就不等他一起吃饭,却自己一人买了甚么点心果腹。只是以她的执拗脾气,若坚持不说一句,他也无从得知。 他用最温柔的声音,轻声地问:「你怎么了?」 「没有啊!只是吃了麵包就不想吃饭了,抱歉!麻烦……帮我跟伯父说声谢谢了。」 耻笑自己的懦弱和死心眼吧!只能默默吞下这不足为外人道的委屈。 说实在杜妈妈也没明摆着不准她和自己儿子交往,那她又有甚么好委屈?充其量,就是一个忠告吧。 算忠告吗?她微微扬起一侧嘴角。 只是一句忠告,却仿若山雨欲来的前兆,压成胸口一片阴霾,似乎预言着未来的这一路将不会再风平浪静。 第三章 变奏的青春(4) 缺席的男伴 午时的阳光耀眼从落地窗的白纱窗帘洒落,照在餐厅喜宴会场门口的巨幅婚纱照上。百花盛开争艳的六月,空气中的氛围也佈满新人的幸福甜暖,是娇媚鲜红的玫瑰,伴着圣洁纯白的香水百合,一簇簇热闹地点缀在红毯两侧。 本来约好要拉着杜鑫评一起来当伴郎、伴娘的,却因为杜爸爸这天正好要出院,乖儿子还得开车送两位长辈回去一趟,姚典娜的男伴便得临时换了人。 柳嘉颐学姊的表弟以一般女孩眼光看来,也算是个内外条件兼具的天菜,电机系高材生今年刚毕业便立即考上电机工程研究所,两侧梨涡笑起来温文儒雅,又带点儿邻家大男孩的可爱。在婚礼前的入场彩排后,便一直频频靠过来找姚典娜搭訕。 姚典娜意识到他明显的意图,便冷冷地对他说:「对不起,你今年才大学刚毕业吧?你知道我大你几岁吗?」 「先交个朋友也无妨吧?年龄不是问题。」小帅哥看似不死心。 若只是交朋友确实是没甚么大不了,但她当下就是连一点兴趣也没有。 直到新郎倌邹子阳替她解围:「她是我医学系的学妹,男朋友也是医学系的同学,家里突然有事今天不能来,所以才麻烦你代打一下啦。」新娘的表弟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回座位,一边嘟嚷:「姊说是学妹,我还以为是护理系刚毕业。医学系这么了不起?年龄只是藉口吧?」 陪同新人走完婚礼入场仪式,介绍完男女方主婚人之后,接下来的一顿喜宴,总算得到了些许安静。偶尔其他认识的学长姊会过来打个招呼,顺便问起为何没看到她的男伴,她则若无其事,笑笑地替杜鑫评回应。 中场的馀兴活动,是几位柳嘉颐学姊的好姊妹,包括刚才和她一起走过红毯的两位伴娘,被邀请到台下等着抢接柳嘉颐像拋绣球一样丢出的捧花。 一阵尖叫声中,鲜红的玫瑰花束落在一位幸运女孩的手里。眾人祝福和羡慕的眼神随着高涨的情绪,为婚礼带来另一波高潮。 期待成为下一个幸福的新嫁娘,是每个如她一样适婚年龄女子的心愿吧。但她却讨厌女人像这样排排站着,向大眾宣告自己迫不及待嫁出去的心情。姚典娜只是礼貌性地跟着拍手笑着,想起了那天杜妈妈说的话,突然好希望尽快结束这种幸福的画面。 离开嘈杂的喜宴会厅,躲入化妆室片刻,落地全身镜中的自己,现在身上一袭白色露肩小礼服,是摄影礼服公司免费提供。浪漫的玫瑰花纹蕾丝贴在胸前,简单高雅的流线剪裁衬托出腰身,伞状的及膝裙襬缀满晶亮的珠饰,再搭配足下新买的白色高跟鞋,还有新娘秘书帮她上的薄妆,让她差点儿以为看到的是另一个女人。 这辈子难得像个公主一样的打扮,但她那缺席的男伴却没机会看到。 反正只是一场短短的婚礼秀,她也不过是个小配角,吃顿饭、沾点喜气,回家后继续唸书。当作是淹没在层层叠叠书海中,偶尔偷得暂缓一口气的休间时间便罢。 国考前最后的这段时间,总还是能在一起朝夕相处、一起奋斗。以后他去当兵了,总还是知道有一个人在远处彼此掛心着、想念着,这样就该满足了。 未来还很长,以后感情会怎样变化,谁也不知道。是吗? 所以,除了继续装傻之外,她还能期待甚么? 生活就是这样,很多事的发展常常不在预定的计画中,常常与期待背道而驰。然后人们就学会了接受失落、随机应变、处之泰然。 就像杜鑫评在之后收到兵单时,垂头丧气地望着她说:「抱歉!你手术那一天,我不能陪你了。兵单下来,考完国考隔週,我就得到卫勤学校报到,所有医官都一样,刚好是你预计要手术的日子,所以,你也没办法去送我。」 似乎好像早就有预感一般,她只是笑笑地安慰他:「没关係,你总不能再办一次缓徵,理由是要陪女朋友手术吧?只是腹腔镜,没甚么大不了,我让我妈来陪我就可以了。」 懂事的情人,就不该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抱怨。 夏日炎炎的考季,有一种像是七年前大学联考的气氛,那时爸、妈和小弟一起陪着她到考场,然后就在走廊外的大树下等着。当她考完时信心十足地走出考场,爸爸请全家人吃了一顿昂贵的铁板烧,她一直深信不疑那就是美满家庭的最终詮释。却从来没有料到再如何浓郁的幸福香气,总有一天都会渐渐淡去。 这次的考试,没有其他人作陪,也不再需要其他人作陪。成长之路就是为自己的一辈子担起责任,独立是必要歷程,寻找能够互相信任的另一半,是另一个重要的歷程。 她并不觉得孤单,因为杜鑫评就在隔壁的考场教室,而身边一起考试的,也大多是熟识的同学。考完试的同学会兼谢师宴,便为这七年划下一个完美的句点。 国考完翌日,杜鑫评陪她一起办了住院,抽血、打针、照x光和心电图扫描,等到姚妈妈来了,他才回家准备自己的行李,就像值班时的交接一样。 没有十八相送的依依不捨,只有释然的、淡然的道再见。 其实说真的,纵然只是简单的腹腔镜手术,她还是感到害怕。以往她是穿着医师短袍跟在病床边,听着主治医师或住院医师学长向病人解释病情的实习医者,如今却是躺在床上眼看一大群查房医师来了又去的患者。角色转换间,突然有种南柯一梦般的错愕。 妇產科的王主任就在她认识的住院医师和一大群实习医师学弟面前,直白地对她解释:「手术后经痛、性交痛等的问题原则上就会比较改善,术后两个月之内暂时避免行房,一年内受孕的机率会增加。如果不想怀孕的话,还是要避孕,想要受孕也最好配合口服药的治疗。但未来还会有2到3成的復发机率,每半年记得要来追踪检查一次。」 就像是被扒光衣服接受一群医疗专业人员的检视,而最尷尬的就是这群人还是大半都认识或见过面。虽然她也是医疗专业人员的一份子,却恨不得戴上面具或假装完全不认识。 夜深人静时,母亲已经入睡。但是姚典娜依旧瞠着双眼,望着窗外暗黑的天空发愣。 母亲的背影看起来,不像刚离婚时那么憔悴,或许一个人的生活再加上退休后的悠间,其实是轻松愜意得多。将近两个多小时的换车,辗转路程来到医院陪她住院,身心应该也都累了吧?能睡着是好事,只是要让长辈挤在这狭窄的陪伴床几天,她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想到明天一大清晨,护理人员要帮她灌肠、插导尿管,穿上不蔽体的手术衣,像待宰的羔羊躺上手术檯,让麻醉师帮她插人工气管、全身麻醉,然后指头般粗的腹腔镜穿入身体,切掉她卵巢里那块作怪的组织……,混乱交错的画面不断重播在脑海,她开始胸前激躁、闷紧了起来,嘴唇也有些乾涸。 那是一种失去控制的感觉,像是跌入一个没有底界、也看不到边际的黑洞。 直到手机铃声响,她接起电话,另一头温柔的声音传来:「我猜你应该还没睡吧?会紧张吗?我行李准备好了,反正也不用准备甚么,衣服、鞋子到时候全部得换上部队的,明天一早就进营区了,怕没办法再跟你连络,先跟你说一声。」 「嗯!」她抓紧着手机,仔细地听着那让她安心的声音,差点儿要把手机整个都塞进耳朵里。 「加油!麻醉睡一觉醒来就全部都开好了,不要想太多,早点儿休息喔!」 是呀!明天麻醉睡一觉起来就好了,她也是常常这样安慰要开刀的病人。千里之外的他也帮她加油着,这样就够了。 至于杜妈妈曾经跟她说过的话,她就自己埋在心底就好,不需要成为挑拨母子感情的外人,只要这次的手术一切顺利。 第三章 变奏的青春(5)狂野与温柔 (上) 刚处理完一个甲状腺风暴的病人,姚典娜已经半虚脱地斜坐在护理站的办公椅上发楞。十万火急的一幕幕还在脑子里重演,配合深且急的呼吸,才想起自己一大早起床都还没刷牙洗脸。 「姚医师,一个昨天下午刚开完甲状腺手术的病人呼吸有点奇怪,而且体温、血压都很高!」 那是在一夜值班相安无事后,当她一大清晨半瞇着眼,正打算起床盥洗,然后到护理站整理一下昨天的病歷,巡视一下病人,好预备与今天的值班医师交接,大夜班护理师就突然打来电话焦躁不安地报告。 蓬头垢面的慌乱中,立刻百分之两百惊醒,马尾随便一扎,便跳入急救流程,急救车、心电图、血压计……。幸好今日当值的邹子阳学长宛如救命绳索般突然出现,带着她一起将病患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急救完收工,从病房撤回护理站,已经九点多,暖阳从窗户照进来,蒸散了一夜的寒意。 病歷本摊在眼前,她还在釐清那紧急的过程中,做了那些处置、开了那些药。一个高长的身影远远地站在走廊上,微笑地看着她。 「姚医师!有人找你喔!」白班的护理师唤了她一声。 这个时间会有谁来找?病人?家属? 姚典娜抬起头,便愣住了:「我以为你年假要回去陪你爸妈,伯父身体不太好不是吗?」 「还好,我爸治疗告一段落了,特准我两天假来陪你。我不是说了每年你生日都要帮你买蛋糕,陪你一起庆祝吗?」那身影慢慢走到她眼前,短短小平头的男子,笑裂着嘴,瀟洒地将背包掛在一侧肩上。 她抿抿唇,也绽起了笑容,护理站前的男子,将她心上的低气压阴霾,瞬间一扫而空。 「那……你得等我,我还有些事没忙完。」 男子点点头:「先去忙吧,等你。」 这半年来,杜鑫评回来的日子实在屈指可数。纵然在军营里每个周末都可以放假,但是父亲接受治疗的期间,身体比较虚弱,总得多花些时间陪伴,再加上前一任医官的推荐,他偶尔得到军医院帮忙值班兼差,一、两个月要能回来陪她一次,也已经算是捡到的小幸福了。 说来姚典娜这些日子也没得间,第一年住院医师要学的事竟比过去七年还多,爆炸般的专业知识一口气要塞进脑子里,还要抓机会勤练技术,再加上每天跟刀、查房、解决病人各种疑难杂症、以及三、五天一轮的值班,简直就是当超人。 第一次的除夕和大年初一,自告奋勇替几位有家室的学长姊代值,是窝在值班室吃着年夜饭便当,然后吃到一半就接到急诊转入院的病人,或病人请假回去吃饭却发生状况又回来处理的麻烦事。而且,就是有主治医师答应了病人在初三开刀,才会让她在正准备开始放年假之前,还这样手忙脚乱中结束值班。 不过,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当她看见护理站前等着她的那个笑容,就一切都无所谓了。 和邹子阳学长交接班的时候,难掩一脸愉悦,声音略为激亢着。邹子阳笑笑地问:「阿兵哥回来啦!」 「嗯,年假。」 探头看向医师办公室外的男子,这样的经验,邹子阳也曾有过。女朋友留在混乱的医疗工作职场,聚少离多,就怕自己好不容易两年当兵歷练完回来,佳人不耐寂寞已兵变。 「你还有甚么事没忙完?」 姚典娜皱皱眉:「几个医嘱还没补,还有两床病人还没换气切管。」 「气切管我去帮你换,告诉我哪两床?但是医嘱我就没法帮你了。」 两颗眼珠眨呀眨,发出灿烂的晶莹,张大了嘴:「真的?学长你真好!太爱你了!」 姚典娜交完班,快速疾笔补完了医嘱,开心地跳出办公室,将病歷交给护理人员,便拉着杜鑫评进了值班室。 站在值班室门边,他看着她进浴室刷牙洗脸、又换了衣服,突然冒出一句:「你刚刚说太爱谁?」 她停下动作,顿了一秒:「我是在跟学长说……哎呀!你吃甚么醋啦!学长说要帮我换气切管,让我可以早点下班跟你约会去啦!」 「不原谅!」杜鑫评睨着眼看向她。 「你很蛮横耶!好啦好啦,我当然是最爱你呀!」她嘟起嘴说。 「这样不行,晚上要好好处罚你。」果然不安好心。 她斜眼看过来,脸颊飞上一抹红霞:「怎么处罚?」 「你说呢?」 曖昧的氛围泛滥开来,那是情人之间不必明说就能会意的默契。 换装完毕的姚典娜,从更衣柜里拿出包包:「走吧!你车停那儿。」 「地下室停车场囉。」 杜鑫评才随着她走出值班室,她便回头递过来一串钥匙。 他楞了一秒,才将钥匙接过手:「上次你电话里说你已经搬好了……」 「嗯,钥匙!我帮你留了备份。」她眨眨眼,露出无懈可击的甜美笑容。 「你自己一个人搬家?没找个壮丁帮你?」 她委屈地噘起嘴:「我要找谁帮忙,你又不在,那不给别人机会吗?这样你可放心?」 「找学弟或同学呀!」 只要不是让他感觉有所威胁的学长,一些认识的学弟或几个不用当兵的哥儿们,其实应该会是义不容辞的搬家帮手,而他也相信他们不会趁他不在的时候做出背叛他的事。 但,就像是心里抹不去的疙瘩,他就是对那个她称讚过的gentalman存着重重戒心。 「你知道我的个性的,我自己可以做得来的事,就不喜欢麻烦别人。」姚典娜慢下脚步走到他身旁,勾住了他的手臂,就像小女孩儿般地撒起娇。 「真爱逞强!那我在的时候,你就不准逞强。」 「知道了。」 他捏捏她的鼻子,他的女人便小鸟依人地偎着。假日的医院电梯难得清间,一路降到地下停车场,那接近的体热和柔软的触觉,频频勾起数十个日子来的思念繾綣,让他忍不住一进车子里,即刻倾身贴近。 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拖着她的后脑,杜鑫评不客气的薄唇猛然地大举侵袭,让副驾驶座的她躲无可躲。 她才被他突然的惊喜吓了一跳,却发现有些不对劲儿,皱起眉用力推开他:「等等,为什么你身上有菸味?」 他自觉心虚地退回驾驶座,尷尬地说:「被你发现了,我已经很努力去除了耶,你鼻子怎么这么敏感啊?」 「当然啊!我是耳鼻喉科医师耶!你不是从来不抽菸吗?甚么时候开始抽的?」 咄咄逼人的质问,就像法官面对囚犯,让他倒吸了一口气。 「别这样,我只是……当时一群阿兵哥聊天起鬨,才开始抽的啦!这样才能和他们打成一片哪!」 当兵的哥儿们哪个不是这样,不敢抽的,常常就被视为没胆的娘砲。虽说医官也多少有掛阶,阿兵哥还是会尊重些,但总不能就让他们在这小事上瞧扁了。 「你自己是医师,不知道抽菸对身体伤害有多大吗?」 她严厉的眼神看过来,声音也高了十数分贝,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放心!我……没成癮,只是偶尔……刚好今天回来的路上……抽了一根……」他支吾地试图解释。 「不行!这样也不行!你以前在口腔外科和耳鼻喉科实习的时候,没看过那些烂嘴巴、烂鼻子的吗?只要让我闻到菸味我就不准你进我的屋子!」 「可是……你今天总不能让我露宿街头吧?」看到她生气得眼眶都泛起红晕,他委屈地示弱。 姚典娜终于软下了声调,低沉着嗓音说:「今天姑且原谅你,可是你跟我回去之后,要马上把全身洗乾净,不可以让我闻到一点点味道,一点点都不行,否则就不准你上我的床。」 「好、好,大人别生气,小的遵命。」 他拉拉他的手,轻抚她鼓起的双颊,扮起鬼脸企图将她逗笑。 女人就是爱担忧、爱嘮叨,但毫无疑问那就是爱。所以,为了今晚的安身之所,还有血气方刚小老弟的幸福,当然还是得乖乖遵守女王的要求是吧? 第三章 变奏的青春(5)狂野与温柔(下)(限) 一起逛街、吃饭、看电影,就像重温旧日时光的小幸福。然后买了小蛋糕,她带他回到新迁的租屋处。 电梯大楼里简朴的两房一厅,还有小小的厨房,有着原本屋主简单的装潢和现成的家具。除了主卧室之外,侧卧室设置成了书房,以前他们的小套房里的那一堆原文书和杂物,被一一整齐地摆设起来,看得出他没回来的这段期间,她花了许多心思整理佈置。 杜鑫评听话地一进门就先入浴室,把一身的污垢和菸味洗净,陪她在客厅吃蛋糕、喝点小酒,看着无厘头的电视剧,让她依赖着把身体全部的重量放到他身上。 他低头看着躺卧在大腿上的女人,揉捻着她的发丝:「今天……安全吗?」 「最近……很危险喔。」姚典娜转着慧黠的眼珠,曖昧地说。 「我记得……上次去当兵前,好像用掉最后一个,保险套没有了吧?我出去一趟……」他把她的身体扶起,打算从沙发上起身。 「等一下……」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准备要站起的身体又拉回沙发上,「我们……不要避孕了……好不好?」 他狐疑地看着她:「你不是怕还没结婚就怀孕?」 想起她上次担心怀孕的焦虑模样,他也不希望因为一时衝动,给彼此带来措手不及反应的小麻烦。 「又不是想要马上就会有一个,我现在更怕……真的想生都生不出来。」杜妈妈说过的话,她仍旧还是很在意、非常在意。 他拉开嘴角笑了起来,「这么急啊?如果真的怀孕呢?」他揽住她的腰。 「你不是说,如果真的怀孕,那就结婚。还是……你根本不想负责任?」她便嘟起嘴,皱眉睨视着他。 如果真的怀孕,杜妈妈是否就不会再说些甚么明着友善关切,却暗藏拒人千里之意的话呢? 耍尽心机地用孩子绑住一个男人,可笑且可耻,是过去的她不屑的事。而现在,她就直接了当让他知道她就是想奉子成婚又如何。 「我怎么会不想负责?我是怕我不能常回来陪你。」以前觉得当兵要拿假回来应该不会太困难,但此一时彼一时,终究有些状况避无可避地发生,包括父亲的治疗和娜娜的手术,也多了更多令人顾忌的无奈。 姚典娜沉默了半晌,低下头。当时独自面对手术,为的目的是甚么,她自己最清楚不过了。 「前天去看了邹子阳学长的女儿,学姊上星期刚生產完,小baby手小小的、脸小小的、嘴巴鼻子也小小的,好可爱。」 杜鑫评却泛起饶富意味的訕笑:「他们不是去年六月才结婚,八个月都不到吧?足月早產?」 她抬起头再瞪他一眼:「嘖!人家是订婚后就开跑了不行?学姊说年纪大了要追一下进度嘛!有时候我也会突然想,如果你不在的时候,有个baby可以陪我,那我就不会觉得那么寂寞了。」 这真的是她的心里话,每当一身疲累地下班回到家,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一个人,她只能打开电视机,让电视里的人声,陪她度过每一个孤单的日子。 「傻瓜,你母爱氾滥了!要不养隻小宠物?」他笑着提议。 「不要!我好想怀一个孩子,我们的孩子……」小蛮女一股脑儿起身,便直接反坐跨到他腿上,双臂勾住了他的颈子。 一个女人不管工作事业如何成就,总觉得心里某处尚有不踏实。似乎一定得结了婚,生了子,有一个圆满的家庭,这辈子才算完整,是大眾刻板印象的迷思,但父母的离婚却又颠覆了她过去保守的认知。 结了婚生了子,就是幸福了吗?然后呢? 矛盾的情绪不断起伏,让她不禁疑惑,对女人来说,幸福的定义究竟是甚么? 只是,面对深爱的男人,她还是期待有个美好的结局。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你是认真的?」他问。 她用深邃的眼,坚定地看着他来回应。 「好吧,那我们今天就来製造一个……」俯下身捧住她緋嫩的双颊,他把允诺印在她的唇上。 在舌尖流转的,是方才她喝过梅酒的淡淡酸甜芳馨;在馀光里半显的,是单薄居家服下的隐隐激凸;在心里焦躁的,是来自股间被跨坐着的压力。 意识到自己的衝动即将到达控制的临界,差点让他忍不住将她就地正法。深呼吸一口气,还是将烙印移至鼻头,催促着说:「那你赶快去洗澡,客厅我来收拾,等你。」 她点点头嘟起嘴,起身的时候犹故意往他身上敏感部位廝磨而过,才促狭地笑着进了浴室。 盥洗后的香氛,是清雅撩人的玫瑰诱惑。姚典娜穿上他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再套上一件轻薄的白衬衫,裸着一双长腿,从浴间轻手踮足地走出。 杜鑫评站在床头边,瀏览着cd架上的音乐光碟,才将一片爵士乐cd放入手提音响播放器中。听见她的脚步声,便说:「明天再去逛逛,来买一套床头音响如何?我觉得……」回头看向姚典娜的同时,他的话语也乍然停住。 他不自觉地放下手中的cd盒,绽开微笑转过身,因为那灯照下若隐若现的身形,已经完全捕获住他的视线。 从来不曾如此主动的姚典娜,抿着下唇走到他身前,开始解放衬衫的钮扣。一颗、接着一颗钮扣开啟,沿着下頷到胸锁的曲线,便一寸、接着一寸展现在他眼里。 衬衫之下的一套絳紫色内衣裤,是他刚下部队时,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走进内衣店挑选的。恰恰映衬着她刚洗完澡,如出水芙蓉般粉里透緋的肌肤,是他的爱人魅力全开的极致挑逗。 在军营的日子,每天面对着满身臭汗的阿兵哥,就像关在修道院一样痛苦。在此解禁的时刻,只要一点点的刺激,就能让他爆发如一头猛兽,更何况是挚爱的女人如此深情款款的撩拨。 她刻意慢条斯理地脱下衬衫,直至全身上下仅剩他送给她的礼物,而他终究再也无可抑制地将她压倒在床上。 解开絳紫色内衣的暗扣,也卸尽所有干扰他进一步行动的障碍物,就像拆开一个令人兴奋而期待的礼物。 她娇嗔地嚷着:「你买这个礼物的企图太可疑了,到底是送给我还是送给你自己的呀?」 「当然是……送给你穿,然后我陪你一起享用。」 他深深迷恋地埋入触动激情的深沟,贪婪地品嚐那熟成甜美的蜜果,再用结实的身躯游过她紧实的下腹,下一刻便意欲让她的骄傲完全失守。 肚脐眼下的三个疤痕,挑动他的不捨,从让她自己一个人面对手术到现在,他实在太少回来陪她。今天,他可得倾全力好好补偿。 当他伏在她的身上,却如眼镜蛇俯视猎物般挺起腰桿儿,他的女人也扬起甜美的笑,双手搭住他的肩,凝视的眼眸中,媚光闪烁着。 她掐住他的臂膀,用掌心和指尖去感受他隆起的背肌和肱二头肌,满意地说:「你的手臂越来越强壮了,男人果然还是要当兵操练操练。」 「少尉医官整天守着医务室哪里需要被操练,我可是每天自己做伏地挺身练来的。」 男人身体一沉,精实的胸膛便贴住她柔软的肌肤,双唇用力掠住她的耳垂,狡猾的舌尖在她耳廓里翻腾,语气里尽是得意地问:「你喜欢吗?」 搔麻的感觉拂过耳际,她忍不住笑出来,缩着颈子支吾地说:「嗯……这样……很性感……」 飆升的贺尔蒙,衝击着剑拔弩张的蛟龙,在禁闭了好几个月之后的此刻,已将他的慾望逼向至高处。 不知她身体復原的状况如何,他用最轻柔的动作,缓慢地试探。她却毅然抬起双腿环住他的腰,温热的秘境迎向他股间的狂傲。魅惑的长声嚶嚀中,彻底融入彼此的身体,仔细体会浓烈的爱意所包围充实的感觉。 「评……爱我……」迷濛的眼神带着娇媚,从緋红唇瓣溢出简短的一句,他已完全懂得。 恣意奔驰的爱火,犹如猛烈的旋风,让全身血液都沸腾。一面欣赏她揪着眉宇,迷乱的表情,却从不停止身下的动作,直到涔涔的汗水,滴在她浑圆的双峰。 急喘的呼吸里,是她毫不保留的吟哼,似乎若不能尽情地宣洩这种欲罢不能的愉悦,激动的心搏就要跃出胸口。 狂野与温柔的交错,第一次演译得如此恰到好处,而她第一次纵情放肆的反应,就是他今晚卖力演出的最大鼓舞。 一波一波令人惊艷的花火之下,热力相拥直到天堂边际一起昇华,然后在浪潮消退的过程紧紧依偎。 「还会痛吗?」他有点儿担心地问。 她羞赧地笑着,摇摇头。 「我感觉……你今天好兴奋喔!」捨不得离开的长指,犹仍在她濡湿的大腿内缘滑动。 姚典娜扭动着双腿,撒娇地嗔道:「人家很想你嘛!」 「这么想我?」征服者的訕笑完全表露在脸上。 「评……答应我……你会爱我……一辈子……」她仰起下顎,轻轻着蹭着他的脸庞。 杜鑫评点点头,双唇淹没所有她想说的话,给她热烈而挚情的深吻。让纠缠的舌尖在唇齿间追逐嬉戏,是这样柔软,这样甜美。 「再爱一次!」他不怀好意地在她耳后咬着。 「什么?」 爱人们,都是这样的吗?用灿烂的一刻,编织未来无数个美丽永恆。 纵然,她对未来,仍旧是如此的惶恐,如此的不确定。 第三章 变奏的青春 (6)期待与失落之间(上) 这两週来三、两天一次的值班,让姚典娜感觉身体快要透支,而春季一到,花粉过敏的病患越多,光是这个月轮到主任门诊跟诊的工作,也常常忙到不可开交。 上午诊忙到下午两、三点才能吃饭;下午诊又拖到晚上七、八点才结束;若是夜诊呢?不到接近午夜似乎还不停止。看完诊之后还得巡视开完刀的住院病人,加上换药补医嘱,就连没有值班的日子,有时也得搞到时过凌晨才回得了家,有时甚至为了准备隔天一大早的晨会,乾脆搬个躺椅在医师办公室里过上一夜,成了名符其实的住院医师。 自从巧克力囊肿开刀以来,已经半年多了,莫名其妙的,原本手术之后再配合药物控制,已经平顺的经期又似乎大乱了起来。大姨妈见红了一个星期,竟然还一点儿也没有停止的跡象,而且下腹常常地就紧紧闷痛了起来。好不容易终于挨到了月底,脱离主任的跟班住院医师职务,恰是星期五晚上交接完后,便急急离开了病房。 妇產科的住院医师范雅寧是他们的同班同学,也是姚典娜大一、大二时同住过的室友。姚典娜下班前来电确认范雅寧今天刚好值班,勉强忍耐着不适的感觉,便直接来到妇產科病房求救。 护理站后方的诊疗室围帘拉起,范雅寧一边在姚典娜下腹部游动着超音波探头,一边仔细地盯着萤幕。 迟疑了半晌,范雅寧突然长叹了一口气说:「你说你出血第八天还没止?」她看过来的眼神是如此认真严肃,严肃到让姚典娜感到背脊一阵凉意。 「那不是mc你知道吗?」范雅寧慎重地盯着姚典娜,压低了声音说:「娜娜,你怀孕了!」 「真的?」她只觉得鼻头一酸,眼睛便泛起红晕。 真的就这样来了吗?似乎有些快得让她措手不及,有些意想不到。 算来,应该是万分期待中的事,但是怀孕初期这样的出血也太不寻常。 如果早些有了心理准备,她就会尽可能小心些。 但是,可还来得及吗? 「卵泡已经着床了,是鑫评的?」金童玉女的班对还有哪个同学不知情吗?范雅寧手指着萤幕上的一小团暗影,直接问开了。 姚典娜点点头,焦急地问:「可是,怎么会一直出血呢?留得住吗?」虽然她知道好同学此时此刻才刚接触她的身体病症,也没有办法回答得出这样的问题,她还是忍不住就脱口。 「你要留吗?」范雅寧不置可否地睨了一眼。 「当然!」她篤定地回答。 「出血量一直很多吗?」范雅寧叹了一口气,又盯住超音波萤幕,鉅细靡遗地再确认一次。 「刚开始量不太多,暗褐色的,我一直以为是这阵子太忙、太累,贺尔蒙失调……但这两天出血没有结束,反而越来越红,而且肚子闷痛了起来,我觉得很奇怪,所以才赶快跑来找你……」 姚典娜想了想这几天的状况,真的确实和月事来潮极不相同,可她就怎么如此大意,忽略了身体的警讯。 床帘突然一动,一双黑皮鞋踩在布帘外。 低沉的声音在帘外响起:「雅寧还再忙吗?辛苦了,我先回去了!」 「主任……」一听是王主任的声音,范雅寧赶紧拉开了一缝床帘。 「王主任」姚典娜一脸苦眉皱起,也吃力地微微抬起上身打了声招呼。 来者惊讶地看着治疗室床帘内的两人,疑惑地问:「典娜……你怎么?」 「主任……我……不知道竟然怀孕了,但是这个星期却一直出血。」王主任身为替她动刀的主治,对她的状况应该再清楚也不过,她便坦白地直说了。 范雅寧让了位,好让王主任再确认一次。超音波继续操作中,王主任的眉头也揪紧了。 「可能卵巢还没復元得很完全,看来你最近身体的状况也不太稳定。如果胚胎不是很健康,流失的机率也会很高,只能尽量安胎留看看,先打黄体激素安胎针,主治就直接掛上我的名字。」王主任忧心忡忡地提醒着。 「谢谢了,主任!」 「那我先回去了,雅寧这里晚上就麻烦你,有事可以call我。」交代完细节,王主任向姚典娜頷首示意,便先行离开。 目光随着王主任走出帘外,范雅寧转身说:「我看你现在还是先在这里休息不要乱跑,有家人可以来帮你吗?」 姚典娜面有难色地摇摇头:「我家人都在南部乡下……」 「我先请夜班的护理人员帮你打一剂安胎针,然后请传送部门的阿姨帮你到楼下掛急诊,我再打个电话跟急诊说,让你就留在这里休息和掛点滴。只要把你的病歷调上来,这样我也好直接帮忙关照。不过,我看你最好多休息几天比较妥当,还是先跟科内请个假吧。」范雅寧揪起眉头,拍抚她的肩,也给了她今晚最好的安排。 在一个人独力奋战的城市里,幸好还有个可以依靠的朋友,真是福气了。只祈求眼前这个孩子,不要来也匆匆、也去急急。 夜班的护理师有些眼熟,是去年来实习时遇过的资深姊姊,只是叫不出名字。下针的技术俐落平稳,在她身上掛好了注射液,怕她肚子空着,还泡了杯麦片粥给她。 手上注射处的酸刺和下腹的闷紧,都比不上心中惶恐焦燥的感觉。原本星期天正好遇到轮值的,也赶紧拨了电话找人换班。却依旧担心,万一出血状况不止,怀孕期间都必须得持续安胎,那可就麻烦大了。 「啊!我的肚子……」 刚准备起身去上个厕所,突然一阵剧痛袭来,下腹如同被用力五马分尸班的扭折。姚典娜双腿顿时全然虚脱地跪坐到地上,一手护紧了下腹,另一手却连让自己撑坐起来的力量都没有。疼痛的感觉越来越发不可抵挡,双腿间黏腻的感觉便潮涌而出。 「不……雅寧……救我……」颤抖而苍白的双唇,仅能发出最后的气若游丝的声音。 「碰!」护理站的夜班护理人员听到点滴架倒下发出的巨大声响,赶紧衝入诊疗室。 「啊!姚医师!你怎么……范医师赶快来呀!」夜班护理师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倒地的姚典娜搀扶回床上。 在医师办公室里吃完值班便当才走出来的范雅寧,听闻惊叫声也吓了一跳。快步奔向诊疗室的同时,怵目惊心的鲜红血跡一朵朵如盛艷的红玫瑰一般绽开,在地上,还有姚典娜的衣裙。 生命判决残忍的利刃,划在来不及抓握的初始,诊疗床上女子苍白的脸色,对应着衣群艷红的血渍。透明液体在点滴架上,犹仍尽责地一滴一滴落下,落入她心底,却濡成了泪痕。 第三章 变奏的青春(6) 期待与失落之间(下) 听见「叩叩叩」的声音,姚典娜慌张地睁开眼,却是身处在紧闭幽暗、湿泞污秽的深渊里,而她的全身被牢牢地束缚、无力动弹。匆促的敲击在身边回盪,越来越猛烈,几近震耳欲聋的压迫,伴随着黏腻在血泊里的噁腥味。 「啊……」她忍不住惊叫而出,眼角溢下透莹的泪,敲叩声仍未间断。 突然「碰」地一声,是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娜娜!你怎么了?」正是她朝思暮想的声音。 是在作梦吗?她听见了他的声音! 这会儿终于真正的醒来,姚典娜湿濡地夹杂着汗水的泪,佈满消瘦的双颊,大眼瞪着米白色天花板,就怕再闭上眼又是暗黑的深渊。 杜鑫评急急地衝到她身边,紧张地轻抚着她苍白的脸:「怎么了?做恶梦?还是身体不舒服?」 真的是他的声音,还有那熟悉的面容,不是作梦! 真是太好了! 她将头靠在他的大腿上,全身蜷缩如一隻小虾米,揪紧他的衣衫,泪水却更是抑制不住地滚滚落下。 「我一时找不到你给我的钥匙,又听到你在里面尖叫,快吓死我了!你前一天不是告诉我你今天值班吗?可是我到医院找你,你同事却说你临时跟人家换了班,还请了假,到底怎么了?」杜鑫评温柔的嗓音轻声问着。 该告诉他吗?要如何告诉他? 她刚刚失去了他们的孩子。 方才得到,又即刻失去。 自己都难以接受,也无法说出口,又要如何告诉另一个关係人? 姚典娜艰涩地摇摇头:「我……只是……mc……」 「mc又痛吗?怎么会这样?我以为你子宫内膜异位开了刀应该就比较好了。」 久久才能回来,每一次也只能匆匆地过一夜便离去,乾脆就甚么也别说,免得他带着心里包袱回部队。 「本来……确实已经比较好了,不过……又突然……」她勉强缓下一口气,贴在他怀抱里汲取让她魂牵梦系的温暖。 这样就好,能这样就已经很好吧? 「可能是最近太累,压力太大……你不要担心,我昨天去妇產科找过雅寧,王主任也帮我看过,开了药……」拉开乾涸的喉咙,她费力地解释着。 要怪,就怪自己太过逞强吧。昨夜在妇產科治疗室躺了到凌晨打完两瓶5%葡萄糖液,怕再给雅寧及大夜班人员添麻烦,便自行撑着身体开车回家。散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回到家中,把身体拋上床,澡也没洗,一躺就是12个小时。 时鐘敲下一点整,窗外日光叱吒,窗内病气懨懨。杜鑫评长指轻抚着扶靠在大腿上虚弱的人儿,不捨地说:「看看你,这样真是让我不放心,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中午吃了没?」 其实不问也知道,看姚典娜一身瘫软揪着眉,就算她说吃了,他也很难相信。 他轻轻将她扶起,让她躺回枕头上,帮她盖上了暖被:「你再休息一下,我去帮你买些热的,要吃点东西才有体力。」 才回来又要离开? 姚典娜急得紧紧地拉住他的手。 她并不饿,或者应该说,腹部重闷扭绞的煎熬,早让她连飢饿与否都没有了感觉。只希望他陪在她身边的时间多一点,这样就好。 杜鑫评泛起嘴角怜惜的浅笑,像是哄着小猫咪般:「乖,再躺躺,等我。」 他这一会儿在门口消失,就让她觉得分分秒秒都像无止尽的延长记号一般。昏昏沉沉、恍恍惚惚,要睡、睡不深,要起、起不了,只能在半梦半醒之间,缩着身体、抱着肚子。 突然下腹部又一阵用力扭转,一股湿热又从下体窜出。浓郁的血腥味溢满整个房间,她彷彿全身都躺在血泊中。意识到沉甸甸的棉垫恐怕就快要撑不住了,她必须得起来到厕所更换不可。 恰恰从床榻撑起上半身,救命的开门声即时出现。 「猪肝汤、猪血汤,还有皮蛋瘦肉粥,补补血,好吗?」一进门便是兴高彩烈地展示自己出门这一趟的成果,看来他绝对不只跑了一个地方,难怪去了那么久。 眼见床上的病人喘急地肩头浮沉,散乱的发丝半掩着憔悴的脸,杜鑫评连忙放下手里的一堆东西,搀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欸欸……你起来要做什么?躺着我来就好!」 「嗯……厕所……」她嘟起嘴,有气无力地说。 「喔喔!不早说。」他笑了出声。 纵然那个最需要他的那一刻,他并不在身边,但此时此地,可以让她好好的赖着,沉溺在他温柔贴心的照顾下,也该很满足了。 只愿这一段煎熬的两地分隔过去,便可以一直长相廝守。 会结婚吧?等他当完兵回来。 那么一切的等待都会值得。 「这样可以吗?要不要靠腰……小枕头给你靠腰。」扶着她上完厕所,他把床上的枕头竖直,舖起一个舒服的位置,让她斜斜坐着。刻意地加重音唸了「靠腰」,逗哄着企图让她忘记身体的不舒服。 她只能哭笑不得地噘起嘴,嘟嚷说:「这时候还开玩笑,我都笑不出来了,笑了肚子会更痛。」 「好好!我还是不要逗你笑,害你肚子更痛喔!」真是太白目了,怎么可以害女神肚子更痛呢?他赶紧嘻嘻哈哈地道歉。 打开买回来的汤碗,热气腾腾犹仍冒着烟,薑汤的气味驱走了一室的晦暗噁腥。她抿起嘴看着眼前的男人呼呼地对着汤碗舀起汤勺吹气,心里满是甜甜的幸福,倒确实让她开始感觉肚子有些些饿了。 「来,吃块猪肝,再喝点汤。嗯……这猪肝煮得蛮嫩的……」 「还有猪血和皮蛋瘦肉粥,多吃一点。」 「嗯……够了,我这样饱了。」 「饱了吗?才吃这样一点点,不行,你得再吃三口,不不……五口,再吃五口才放你。」 一口接着一口地餵食,这是把她当三岁小孩,还是把她当公主一样侍候,反正都已无所谓。只要好好享受当下被宠溺着的滋味,就可以再让她独自一个人再撑到下一次相聚吧? 当她吃完止痛药,再度躺卧进被窝,他把剩馀的食物全部解决,收拾了垃圾,才一眼瞧到桌上的一盒巧克力。 她以往并不是爱吃巧克力的人,桌上一大盒巧克力倒是引起他的好奇:「金沙巧克力?谁送你的?」 「自己买的呀!上上个礼拜白色情人节,我以为你会回来,结果没有,我自己去买的,聊以慰藉啊。」她委屈地看着他,眨眨眼幽幽地说。 「你买的巧克力,当然是留给我吃囉!对吧?」他打开盒子,拆了一颗巧克力便丢进嘴里。 纵然有无奈、有委屈,但是只要他一回到她身边,就一切的无奈、委屈都变得不重要了。 看着他开始聚精会神的手里捏着那金色的包装纸,她狐疑地问:「你要做什么?」 他脸上的笑容是那样灿烂的、顽皮的、温柔的又深情的,浓眉挑动,指间撩动,耐人寻味地拨扰她的好奇心:「等等,你猜……」像是变魔术一般,杜鑫评手指捏捻着一张薄薄的金箔纸,须臾间,掌中一朵含苞待放、细緻耀眼的金色花朵,便跃入她眼中。 「玫瑰花?」 「金莎玫瑰。」他将手里的金色玫瑰花交到她手中,「送给……我的公主。」 「公主有像我这么命苦的吗?」她取过金沙玫瑰花,仔细地端详,只是忍不住对他撒娇地抱怨。 「那当女王!」 「女王就真的要更辛苦了,甚么都要管。」姚典娜皱起眉。 她才不要当女王。 医院里的第一线佣兵,从来没得讨价还价的偷懒空间,而一旦当上二线的主治甚至主管,继续扛起更多责任和压力,也没能轻松到哪里去。但是,这就是当初走了这条路便无法再回头的决定。 等到假日结束,他离开,她得回去继续上班、值班,又要再度陷入爆肝的生活。现在的她,甚么都不想管了,只想好好躺在床上,当他的病人、当他的宝贝。 「那就当女神就好,我的娜娜是我的女神啊!」 「教我,一张包装纸可以变成一朵玫瑰花,真好玩耶!教我做!」 他再度打开巧克力盒,拆了一颗塞进嘴里,又拿了一颗递给姚典娜,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解释。 「先对包装纸摊……然后平折成三角形……然后从一角边边开始慢慢捲……捲……」 是因为分散了注意力的关係吧?还是吃了药的关係?或者他的陪伴就是有种疗癒的魔力,下腹部的疼痛感渐渐地就平息了。 这晚,三朵含苞的小小金色玫瑰斜躺在化妆桌上一个玻璃杯中,夜灯照映中,金色微光细緻地闪耀。他从身后抱着她,她曲在他的臂弯,这是她最喜欢的姿势。暖暖的被包围、被呵护着,总能让她沉沉地一夜好眠。 第三章 变奏的青春(7) 除夕夜未眠(上) 她一直以为,只要他当完兵回来,煎熬的日子就会结束,两个人应该可以稳定地长相廝守。直到一颗颗红色炸弹在她身边绚烂夺目地爆开,一个个好同学老朋友披上嫁纱,而她,却仍是老样子。 或许就像柳嘉颐学姐说的:「没办法,男朋友是医学系的话,就是得等。七年毕业了,还要当兵、住院医师r1、r2、r3……,等到要能独当一面,有个经济基础,有时间谈结婚,都已经超过三十岁了。」 纵使两个人又回到相同的医院,一起住在承租的电梯大楼温馨小窝里,但是自从他说要应徵一般外科开始,她就应该要知道一般外科住院医师的生活绝对不比她耳鼻喉科来得轻松,更何况是人力单薄又诸事繁琐的趋势之下,两个人能三、两天碰上一次面,一起躺在同一张床上,已算是难得。 数不清楚,他们之间到底多久没有亲密的激情缠绵。看到他每次深夜回家之后,疲累得如同老态龙钟的狗,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他洗完澡后,在他唇上印下一吻,然后眼睁睁看他表演三分鐘入睡的特技。 年轻只有一次,当她第一次把自己交给一个男人时,已经在他身上下了最大的赌注。所以,除了等,仍旧还是只能等。 这个除夕铁定两个人都回不了老家吃团圆饭了! 杜鑫评连值三天的急诊外科二线,姚典娜卡着初一和初三轮值病房,那么买些山珍海味来煮个火锅犒赏自己,幸运的话,两个人或许还能悠哉共度一餐,这可以算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吃的年夜饭囉! 只有时间赚钱、没有时间花钱,最大的享受或许就是好好地大快朵颐。帝王蟹脚、超级大明虾、鲍鱼、海扇贝……,丢进购物车的食物,看了就让人垂涎三尺,应该可以好好地慰藉劳顿疲惫的心灵。 两个人一起围在客厅沙发上,争抢着锅里的美味佳餚,偶尔瞧瞧电视里拨放的特别综艺烂节目,才发现近年来的那些明星偶像,已经一个都不认得。 那又如何? 像这种吃着火锅、看着烂节目,不需耗费大脑细胞、只需要大量胃酸酵素的活动,果然挺适合这种需要尽情放空的时刻。 火锅吃不到一半,杜鑫评的公务手机已经响起。 意料中的事,不是吗? 听说是一群年轻人不知到哪儿准备迎接今夜跨年晚会,到场却和人起了争执、掛了彩被送到急诊。在检伤处继续闹得不可开交,一线医师忙不过来,只好赶紧找二线救兵支援。 杜鑫评放下碗筷、接完电话,俊俏深邃的眉眼给她一个油腻腻的热吻后,便抓起外套出了门。 除夕夜团圆时,街道上冷冷清清,强烈对比出家家户户灯火映照出的祥和热闹气氛。摩托车通行无阻地呼啸,岁暮寒风中直达医院急诊门口,只是还没停妥车子,杜鑫评便听到急诊传来喧嚷的怒骂声。 「医生到底在哪里!为什么还没来!」是沙哑又粗獷的中年男子镇吼。 「刚刚来了两个车祸昏迷的病人,我们所有一线的医师都在忙,现在已经帮你call了二线医师,麻烦你稍微冷静、小声一些,不要在急诊这边大嚷影响其他病人和家属好吗?」声音甜美清亮,却带着一丝不苟的镇静,想必是某个护理师妹妹的解释。 「哇!痛啊!痛死我了啊!快叫医生来啦!」 急诊推床上,一个二十岁左右貌的大男生摀着头,却像个幼稚园小孩一样地大哭大喊,还不停蹬脚踢着被子。双手摀住的地方,半乾涸的血跡延伸到额庭、身上到处血跡斑斑,只是不知那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干!忙什么是你家的事,我这儿子血都快流乾了,不重要吗?」站在推床旁,听起来粗里粗气的中年男子,已经开始出现滋事前的紧张节奏。 一句脏话,惹怒了义正严词的护理师妹妹。呛辣的姑娘可以没有怨言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但绝不是可以随便欺负的软脚虾。 清秀的轮廓,上着细緻淡妆,白衣天使下顎微微抬起,便毫不客气地反驳:「你们是人,我们就不是人吗?这个时间二线医生也要吃饭吧!已经打了电话他说马上过来,你们不要无理取闹好吗?」 「甚么无理取闹?受伤这么严重叫你们赶快处理是无理取闹吗?干!你告诉我你叫甚么名字?我要去写院长信箱、告健保局,说你态度傲慢!告死你!吃饭和救人哪个重要不知道吗?看到病人快痛死了也见死不救,一点医德都没有!」 「如果我儿子有甚么三长两短,我绝对不会放过你!」听起来是另一个中年妇女尖锐地泼妇骂街的声音。 中年妇女揪住了白衣护理师的手臂,不让她去替一个由妈妈带着刚进入急诊的小妹妹量体温,一劲儿地便对着她吼叫拉扯。 「你这样吵也没有用!除夕夜我们医护人员在医院里忙得团团转,你儿子轻轻松松跑去跨年狂欢,和人打架受伤不过是自己造成的……」 中年男子的魁武身材一靠近,护理师妹妹相较之下像隻娇弱的小兔子。男子举起精美綉龙刺凤的手臂,便是巨大的威胁:「你这个小护士说话这么没天良、这么贱,我不好好教训你……」一声怒斥之下,熊掌高举而起。 护理师妹妹紧紧闭上眼睛,眼看火炮般的攻击就要落下。 要打就让他打吧,打了咱就直接掛号验伤,类似这种恶棍总是会在急诊最忙乱的时候来滋事,敢打就让他赔医药费再住个几天牢房。 「这位先生!我就是二线的外科医师,有甚么抱怨衝着我来,不要找我们护理师的麻烦!」浑厚而稳重的男声在身前响起。 呃……这是…… 熊掌没有落下,显然是被某隻有力的手臂拦截下来了。 护理师妹妹瞪大了眼睛,看着一位穿着t恤和西装裤的怪气男子,挡在了她与那彪形中年男子之间。 二线外科医师……所以,应该就是她刚刚急call的杜医师囉! 倔强的眼神瞬间柔软,赧然地对眼前正套上白袍的男子说:「杜医师……谢谢……」 匆匆忙忙地接到电话即出门,杜鑫评身上这样的衣装实在也不只是怪字可以形容,没时间换上急诊的蓝色短衫,就直接用白袍盖住那不得体的t恤吧! 彪形大汉嘴里还在嘟噥,推床上的男子依旧哀号,杜鑫评二话不说抓起病歷往床上一拍。嘴角一抹微笑,便将病床推入急诊待床的帘幕中,只留下身后一句:「不客气!我只是怕你漂亮的脸蛋如果挨上一巴掌,就不好看了!」 护理师妹妹愣怔了一秒,化开纠结的眉,也泛起笑脸。转身对着满脸通红坐在待诊区的小女孩,提起了耳温枪:「妹妹,姊姊帮你量体温喔!」 一旁焦心的妈妈连声道谢,把女孩身上的外套再拉紧了些。 「三十九度三,我等会儿会拿冰枕给你,然后尽可能让她多喝些开水,今天晚上人力比较不足,得稍微等一下医师才有空喔!」护理师妹妹亲切的声音,对着女孩的妈妈解释着。 这是她二十岁毕业后初到急诊的第一个过年,才囫圇吞下便当里的三口饭,便开始忙活起来。但这里的学长学姊哪个不是这样,她也没甚么好抱怨的,要能好好地在医院里生存,便得眼明手快,认真看、仔细学,然后和大家一起分工合作,互相帮忙。大她四岁的男朋友,今年也才不过见习医师第二年,想要享受幸福人生,还有很长的路得熬过。 身后一个轻拍,资深学姊温柔的声音响起:「岱娣,你先带这个发烧的妹妹去十八号床,然后再去黄医师那边帮忙,他要缝合伤口但里面人手不够,检伤这边我自己来就可以。」 第三章 变奏的青春 (7)除夕夜未眠(下) 一个到院前死亡的cpr急救,外加两个急诊刀,还有哩哩抠抠琐碎的小伤口缝合,杜鑫评忙到告一段落,走出医院时,已经是黎明破晓前的蓝暉出现。 检伤的护理大姊追着出来拿了一个咖啡店的纸袋,装着一杯咖啡和一个乳酪蛋糕,说是昨天他替她挡下一巴掌的护理师妹妹,昨夜下班前特别交代要给他的。 他才撇起嘴角接过纸袋,护理大姊便快速地一个转身,又跳进急诊的大门里。 大年初一第一个清晨,是刺骨的严寒,同时也是温暖的。 回到属于他们的家,客厅桌几上清理得乾乾净净,只剩下电磁炉上一盆满满鲜料的火锅汤,等不到男主人回来享用,兀自冷却。 他躡手躡脚走进房间,床上女人背对着他,呼吸沉稳地起伏。独守空枕对她来说当然早已不是新鲜事,而且或许未来还得持续好长一段时间,便让他觉得满心愧疚。 先到浴室洗净了手脚,再躺到她身边。离她闹鐘预设的时间尚有半个小时,他不想把她吵醒了,只是隔着些距离,看着她柔美的背部曲线,嗅着她发丝淡淡洗发精的玫瑰花香味。 她却突然转过身,鑽入他怀里,眼睛还闭着,仅是温柔地出声:「忙一整个晚上,辛苦了。」 「你没睡?还是刚醒?」他嘴角泛起浅浅笑容问。 「有睡,只是没有睡得很熟,你一回来我就知道了。」 「对不起,是我把你吵醒了。」他让她的头窝在他的胸口,伸长手臂将她再搂紧一些,摩娑着她散开的长发说:「我帮你带了早餐回来,豆浆,还有烧饼、油条,然后,还有一份咖啡和乳酪蛋糕。」 「买这么多?」 「不是,咖啡和蛋糕是一个护理师妹妹送的。」他摇摇头。 「那是人家特别要请你的,我怎么好意思吃掉呢?」语气终究是冷淡里藏着微微酸涩。 「你吃醋啊?」 杜鑫评低下头想要端详她的表情,但她却嘟起了嘴,转过身背对他去。 他赶紧再澄清:「冤枉唷,那个妹妹讲话太直接,惹怒了无理取闹的家属,我只是帮她挡下家属的一巴掌。」 她确实心里不是滋味,但还是倔着脾气调侃:「这么帅气瀟洒的住院医师到那儿不受护理美眉欢迎呢?你可别辜负人家好意。」 「你看你看,还说不吃醋,我都已经闻到浓浓的醋酸味!」他紧紧地从背后搂着,全身贴近而来,灼热地吻上她的耳垂。 那股搔痒的触感,温暖又柔软,姚典娜缩起颈子,轻轻地呵笑起来。只是不过半晌,他又翻过身,无力地双手一摊,闔上了双眼。 一整个晚上在高度肾上腺催促的战场上奋斗,岂能不累瘫? 她理解地暗自呼了一大口气。 这样的日子算幸福吗?她实在有些惶恐,这样的僵持能够维系多久,她也不清楚,只是眼前的路彷如雾里看花,不只幸福的轮廓,连远近都很模糊。 「邹子阳学长今年准备申请到澳洲墨尔本大学人工电子耳植入中心研习,这未来在耳鼻喉科会是一个相当有潜力的领域,问我有没有兴趣。」不确定他是否睡着了,她只是试探性地提起。 延续了五秒鐘的静謐,她以为他真的睡了,但他低沉的声音却突然响起:「你想跟他一起去?」 她睁大了眼睛转过脸看着他,他的眼皮却依旧不动声色地掩着。思忖了一会儿,姚典娜才开口解释:「我对人工电子耳并不是很有兴趣,不过墨尔本大学有一个临床听力学研究所硕士班,我倒觉得蛮不错的。我一直想出国唸书,但是以前怕出国太花钱。现在我自己有了一些积蓄,如果能申请得上,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这样的打算,其实她自己已经踌躇了一段时间,从两个月前邹子阳学长提起这件事,她的心便开始有些动摇。随着申请期限越来越接近,她的脑袋便乱糟糟地无法平静。 住院医师的第三年,工作已经渐渐得心应手,而今自己却一个心思绑在一个男人身上,感觉自己像隻困在牢笼中的母狮子,毫无斗志地等待餵食。磨光了青春后的自己,不知道还剩下些甚么。 出国念书起码少说也要两年,但如果不管分开或相聚都一样只能等待,让自己一个人好好冷静思考,或许可以跳脱鑽牛角尖的处境。 「不要去,留在我身边。」他再次靠近她身后,将她揽在怀里,口气像个孩子一样耍起赖。 「其实……我也还很犹豫。不过除非结婚了,我可能就会比较想安定下来,不想再到处乱跑,要不然,就这样一天过一天,门诊、开刀,总觉得一点长进也没有。」刻意这样一提,就是希望能确切地知道他心里在想甚么。但是她总不能直接了当地就对男人说,「我们结婚吧!」 这就是她执拗,却又好强的脾气。 「结婚的事,我现在还不敢想,我爸最近身体不太好,肝癌又復发了,我想让他试试标靶治疗,至少得再多存些钱……」纵然说得似是轻描淡写,但眼神里却含着重重的担忧。 从来没有对未来这么茫然过,他的基础能力才要开始奠定,在所有热情被工作和学习消磨得几乎殆尽的节骨眼,父亲的回诊检查却频频传来恶讯。 只是姚典娜依旧无法理解,不敢想是甚么意思?赚钱是一个藉口吗?她的男人到底是真的没空结婚,还是真的不想结婚,她真的不知道了。 「结了婚之后可以继续一起存钱啊!我又不是等着老公养我的人!」她微嗔道。 「我知道,但我是男人,总还是有一个负担家计的责任……」他紧紧揪住了眉头说:「在我经济能力还没稳固之前,我实在也不敢给你什么承诺,现在的我连个像样的套房都还买不起,未来的事,谁都说不准……」 他难道不知道,女人的青春是很短暂的吗?眼看就快三十岁,再过几年,她都要跨越高龄產妇的边界了。况且,以他的标准来看,甚么时候才算存够了钱,才能结得了婚还不知道。 身边许多同学朋友们,一个一个嫁做人妇,聚在一起吃个饭,聊的尽是奶瓶尿布的事。话不投机半句多,渐渐的,她也尽可能避开了和那些女人们的聚会。 她不希望给她的男人太多压力,把自己打入像是生怕嫁不掉的老女人行列,逼着男人给她幸福。最好的办法,就是转移生活的目标,换一个情境,让自己忙碌在另一个世界。 「我知道了,那就……等我出国唸书回来再说吧。」终于还是做下决定,她挣开他的怀抱,将身体缩到墙边。 「你真的要和邹子阳一起去澳洲?医学硕士的program那么多,去美国、英国、加拿大或别的学校都可以不是吗?」他压低了声音,幽幽地问。 「有熟人在比较安心啊!况且,学长已经找了不少澳洲当地的相关资料,我也可以省得做很多功课。」 「你那么想去的话,我拦不了你,也没有资格可以拦你,但是为什么非要邹子阳不可。」 对!他就是对这个人,对这个名字感觉极度地反感!自从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说喜欢温柔、礼貌、体贴的gentalman开始,他便觉得那是一种强大的威胁。 在他的心里,她是如此亮丽耀眼,如女神一样的存在。而现在的他,还没有任何自信可以给她安稳而满意的生活,况且自己身上还背负着许多包袱,也不能自私地把她紧紧栓在身边,只是却依旧是捨不下牵绊。 「我没有非邹子阳不可,他只是我觉得可以信任的前辈,就刚好有这样的机会……」她拉高了声音,被怀疑的感觉,沉重得让她懊恼起来。 他们之间,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争执。纠结着彼此各自的心里阴霾,却一样对于不可知的未来深深地感到疑惑不安。 「你知道我不喜欢你和他有任何牵涉……」 「你真是很不可理喻,我和他之间并没有甚么特殊关係,就只是朋友、前辈……」 她翻开棉被,从床上爬了起来,让眼中抑鬱的水气,随着一口深呼吸渐渐散去,回復平静的声音:「我得准备……去病房交班了!」 第三章 变奏的青春 (8) 寂寞的航程(微限) 或许,还是应该再分开一段时间吧! 像这样看似近在咫尺,但彼此的心思却各不知在何处,纠结烦恼着不同的事,反而成为彼此的压力来源。 她想结婚,他却还不能给她安定的承诺,而他的脑海满满被生活和工作的事佔据,她也无力可以为他分担甚么。分开一段时间让各自整理清楚,把心情和琐事都沉淀、都解决,给彼此留个喘息的空间是不是会比较好? 就像他去当兵时,久久回来一次,久别胜新婚,是不是更能珍惜相处的每一刻?感情就像风箏,揣得太紧便飞不起来了。等到出国念个两年研究所回来,他已经升上住院医师的第三年,身边有一点小积蓄,生活也会稳定一些吧。 以姚典娜过去向来中规中矩、认真扎实的表现,申请墨尔本研究所的事并没有遇到任何困难。随着通知信函陆续寄来,交代准备事宜,时间也逐渐逼近。 「你若不放心我跟学长一起出国,那你就跟我一起出国吧。」她只是随口一说。 「我也很想啊!其实……我真的不太捨得放你走。」看着她整理出国的行李,杜鑫评犹豫地嚷着,又突然叹下一大口气说:「好吧,去吧!有gentalman学长照顾你,我应该要放心的是吗?」 他不能和她一起出国,除了经济上的限制,还有父亲的身体状况,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临别之前说出这样的话,也不过就是耍耍嘴皮子。 「我是大人了,不需要学长照顾,我会自己照顾自己,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她当然知道他在吃甚么飞醋,只是不晓得一个癥结能卡在他心里那么久,这男人的佔有欲和醋劲儿,还真不是普通的强。 「虽然不能跟你一起出国,不过我还是可以陪你到机场,我明天已经请了假,送你到出关口好吗?」他从背后搂住她,在她耳际轻吟吐气,直到她终于放下手上的杂物,转身与他相对。 激昂的情绪在唇边蔓延,来势汹汹的热吻覆住她嫣红的柔瓣,舌尖撩动她口中芝兰之气,将她所有想说的话也一併吞噬。 霸道的紧拥像是要将她揉入自己的身体里,长指在她丝滑的睡衣上游动,隔着轻纱摩娑她的背脊,又逐渐往下移至腰臀。沐浴过的玫瑰香氛从每一寸肌肤传来,为他心里蠢蠢欲动的野兽开啟桎梏的牢笼,将一整天的疲累都冲散。 他将她压至化妆桌边,要她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在镜中一对儷人的影像前,挑逗而柔缓地掀起她的睡衣。那大胆调情的动作,就如同她被解放的胴体,一览无遗地呈现在她和他面前。 不知何时,他也早已褪除自己身上的衣裤,在她身上探索的手却还未曾停歇。杜鑫评屈身一靠,扶起她的俏臀,便从她身后逼进。 亲眼目睹两人在镜前纵情烂漫的演绎,实在太令人羞怯。緋红的双颊映衬迷濛的双眼,婉转的嚶嚀淹没在一息一息的深喘,她是如依恋地品嚐着他给她的每一分温柔,而他把三、四个月来被掐紧在忙碌中的慾望全部放逐后,便倒头沉睡。 临别前的灿烂火花,足够两个人好好温存一年半载吗? 纵然十二个小时之内的转机航程不算远,出国可不比他当兵那样,週末放了假,说回来就能回来。两个小时的时差也不会太多,可隔着一条网路线或电话线,爱人就像是电视里的萤幕,看得到却摸不到的幻影。 就在他们准备前往机场的那天早上,她才一睁开眼,便见到他一脸愁眉:「抱歉,我妈刚刚打电话来,说我爸发高烧,肚子胀得很大。」 「腹水?细菌性腹膜炎吗?」她直觉的反应。 「我也猜是这样,今天不能陪你去机场了,我现在得回去一趟。」 这段时间来,杜爸爸经歷了几个疗程的标靶治疗,效果一直似乎还不错,但最后一个疗程结束,却又出现復发跡象,断层扫描也看到了些许转移的影子。肝癌肝硬化一旦併发出合併症,恐怕就会越来越麻烦了。 「我知道了。没关係,赶快陪你爸爸去急诊吧,败血症就不好了,我晚些会自己坐车去机场。」姚典娜理解地点点头,只能给他最后的一眼微笑,目送他出门。 相较于自己孤单的身影,她在行李托运柜台前看到柳嘉颐学姐抱着两岁半的女儿,来替邹子阳学长送机,还是感觉有些落寞。 可爱的小宝贝在妈咪怀里,对着眼前的男人喊着:「把拔把拔!」万般捨不得地搂紧男人的脖子不肯放开,是多么温馨的画面。如果当时她没有失去那个孩子,或许她和杜鑫评早就已经结了婚,或许她就连想也不会想要出国,甚至她依稀还能想像得出她的男人逗弄着孩子的模样。 起飞前坐稳定位,她对着身旁的邹子阳学长,好奇地问了一句:「我和学长一起出国,学姐不会吃醋吗?」 邹子阳沉着地推了一把眼镜,笑了起来:「呵呵呵!她说,你的男朋友那么优秀、那么帅,她不认为我对你会有甚么吸引力。」 邹子阳虽然没有如杜鑫评一样深邃而清澈的眼,微微斜上的丹凤藏在黑框的眼镜底下,挺立的鼻梁蕴含成熟男人的魅力,应该也是足以让不少女孩心跳加速。 姚典娜转过头看着他,其实从来没有过这样近的距离。机舱的位置真的是太小了,小到比邻而坐的感觉,简直就像和旁边的人紧紧地肩併着肩。 突然意识到身体的距离,让她有些赧然地退离了五公分,压低了声音开玩笑的口吻说:「那可不一定。」她知道自己心里早已再也放不下其他男人,但是她却刻意给了邹子杨一个曖昧的笑弧,才别过头,看向机窗外。 用来掩饰孤寂的笑弧,也不过只是调侃到自己而已。 邹子杨耸耸肩,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呃……是吗?呵呵!」 与其说学姐不认为自己的老公有吸引女孩子的魅力,更大的原因应该来自于信任吧。 学姊曾说过的,相信。 只有彼此相信,才是握住长久幸福的钥匙。但谁又能确定自己手里握的,真的是一把对的钥匙? 而除了相信之外,有时候在爱里也必须学会忍受孤独。因为每个人的世界里,并不是只有两个人,还有家人、朋友,以及属于个人自己的生活。 她要吃甚么醋,又能责怪甚么呢? 当鼻头感觉到酸紧,视线开始模糊,刺眼的晨光教她忍不住闭上了眼。直到嘴角嚐到了微微的咸涩,她才拿出口袋里预备的眼罩,替自己戴上。 情绪不佳可能只是因为昨夜没睡饱,太累了,睡一觉起来或许就会释怀一些。 那就……睡吧! 这将会是一趟漫长的旅程,一趟寂寞而沉闷的旅程。 第三章 变奏的青春 (9) 八字不合的爱(上)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一段感情不会有结果,天生犯冲的爱,是否还能勇无反顾地投入。 当然!学医之人向来讲求实证依据,对于那种甚么八字合不合的迷信,嗤之以鼻还算客气的。但是杜鑫评还是打了长途电话,向姚典娜问了生辰年月日时,起因就在两个星期前,老妈跟他说的话。 「你爸最近合併症越来越严重,身体状况越来越糟,再这样下去,恐怕今年年底都撑不过。」 自从标靶治疗执行完,父亲的肿瘤仍旧復发又转移,他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这些日子来,腹水合併症反反覆覆折磨老人家,肠胃道的功能也越来越差,甚至还一度胃食道静脉瘤大出血住院将近一个月。 「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看到你结婚,你若有结婚的打算,就趁这几个月赶快办一办,而且你也都年过三十了。」 母亲现在提的这件事,他不是没有想过,但是当初就是因为父亲生病,他不敢分心结婚的事,姚典娜才出国到澳洲唸研究所。这近两年来在工作和父亲的治疗之间团团转,时间也是过得挺快,虽然积蓄不多,也不至于再为经济烦恼。就像姚典娜说的,即便还买不起房子,两个人也还可以一起存钱。 但麻烦的就是,上週通过长途电话听姚典娜说,收案不如意得再延长修业,至少得再花半年到一年时间才能完成研究取得文凭。越想早些能够回来,变越要快马加鞭努力,这关键的节骨眼,让她为了结婚回来一趟,似乎是有些困难。结婚可不是拜个堂、吃顿饭,就可以简单解决的事。 「典娜出国念书,要临时叫她回来结婚可能有困难,最快也还得再半年到一年……」他帮她的女人解释,主要也是因为自己的心虚。如果能再多争取一些时间,等姚典娜完成学业,两个人都可以更从容的准备,但是父亲的状况是否可撑得过那么久,他真的没有把握。 「我不知道你们感情到甚么程度,但是你一颗心都放在一个女人身上,她呢?她有没有把你放在心上你知道吗?不然,为什么还跟别的男人一起出国?」 面对母亲的质疑,他又该怎么解释。这期间姚典娜只回来过三、四次,每次都是匆匆来去,有时候遇上他值班期间,两人相处的时间更是少得可怜。相较于和她一同出国的邹子阳,异地奋斗、互相照顾,他怎么会不担心两人萌生甚么样的情愫。 「那只是学长,我跟她都认识的学长,而且学长已经有家室。」他轻描淡写地回应,但唯一紧握的信念,却也同样摇摇欲坠。 说实在的,他并不如惯有的笑容和神态那样乐观,有时假装吊儿啷噹,仅仅是为了不愿屈服于内心的脆弱,和骨子里的不安。 「那就叫她回来结婚啊!」母亲一脸理所当然。 「其实是我跟她说我还在存钱,暂时没有结婚的打算,她才出国去的。但是现在她唸到一半又要叫她回来,这样实在……」他之所以爱她的娜娜,就是因为她聪明、理智、独立、有主见,那光采奕奕的样子,才是他心中的女神。又怎么能够这样强势地,对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如果她真的很在意你,想跟你结婚,这些都不是藉口。你叫她把生辰写给你,我拿去给人家合八字,年底以前就挑个日子,不要再拖了。」 杜鑫评从来不信算命、不信命运,当他和杜妈妈一起候在胃镜室外,等着父亲的检查,杜妈妈递来一张籤诗,连同他和姚典娜的名字及生辰八字的红纸,他差点儿当场在母亲面前将它揉碎。但是他还是沉住了性子,定神好一会儿,才将那诗籤和红纸又交回给母亲。 「甚么意思,文言文看不懂!」他撇起嘴,试图淡定地笑一笑。 籤诗上提着:『生长江河贯御船,谁知翻覆有多端;青龙若遇当无恙,白虎相冲心胆寒。』 文诌诌的籤诗不知道是甚么意思,他看不懂!也不想懂!直觉这籤诗里就是没甚么好话。 「这是我去保安宫求来的籤,你和那个姚小姐……典娜的八字我拿去合过了,结果就是这样。」 母亲大人似乎一直不习惯直接叫姚典娜的名字,总是客气地称呼姚小姐。这样的客气,或许应该说是生疏吧。 两个女人第一次在医院里见过面之后,彷彿仍旧是从来不认识一般,姚典娜似乎不太想再提,母亲也没说甚么,只是总让他感觉隔阂。 该不会还没结婚,就开始出现婆媳问题了吧?呵! 「因为我帮你求问的是婚姻,所以你就看诗籤里的婚姻写的,事多反覆,且忌寅生。宫里的师父说,这意思就是两造相剋,八字不合。你们两个如果硬是要在一起,阳火克阳金,会有危及生命的血光之灾,你们不适合结婚,特别是今年。」连秀媚摊开了籤诗,斟酌着籤诗上的字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血光之灾?呵呵!那开刀算不算血光,典娜的巧克力囊肿已经开了刀囉!」杜鑫评瞇起眼睛,漾起带着一丝丝无奈的訕笑。 「我怕的是你呀!你爸现在身体状况这样,不能再拖到明年了。而且我又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说甚么都不能冒险。」这个家是连秀媚这三十年来辛辛苦苦守护下来的堡垒。丈夫为人太过和善老实,结果就是备受欺凌折磨,如果不是针扎感染,如果不是黑函密告,如果没有主管压榨血汗,又怎会走到这地步。 「为什么要这么迷信?妈相信庙祝神棍,却不相信你儿子的眼光?」杜鑫评有些没好气地凝起了眉,拉高了声音。 向来孝顺体贴的儿子,过去几乎很少顶撞过她,这样的一句反质疑,已经算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连秀媚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独生子,她知道用那不够科学的籤诗绝对难以说服他。就算他过去再怎样孝顺,那实事求是、坚持到底的个性,她也不是不晓得。 「我不是不相信你,但是那姚小姐的脾气那么硬、那么好强,所以才更担心你。」年轻时的她,自己也是一副硬脾气,否则也不会连连几次流產、死胎,依旧让人跌破眼镜地,平安把杜鑫评生下来。 在医院里打滚十多年的小护士,甚么样的人没见过。初次和姚典娜对上几句话的时候,她就知道这女孩的强韧绝对不亚于她自己。 说实在,她并非那么狠心,刻意要阻挠儿子的感情,拆散有情有义的小俩口。但是,就仅仅以着过来人的经验来预测,这两个年轻人一路也绝对会是相当辛苦的。 杜鑫评看见母亲眼里的焦心担忧,终究还是软下口气,再次展起嘻皮笑脸:「那妈不知道你儿子的脾气也很硬、很好强吗?」 杜妈妈沉默了半晌,收起籤诗和红纸,轻声地说:「习菈快回来了,下个星期!」 「习菈?」 「对呀!习菈,你应该还记得吧!苏院长苏爷爷的孙女,你们小时候常常玩在一起的。」 这母亲大人脑子里到底在想甚么,杜鑫评心底升起不妙的预感。 「下个週末,我已经和你苏阿姨约好了,我们四个人一起吃个饭。」连秀媚认真的眼神,望向眼前的年轻人:「其实,我和你苏妈妈一直都觉得,你和习菈两个人很适合。你小时候不是也很疼她、很喜欢习菈妹妹吗?习菈也说她很喜欢你!」 习菈? 难不成母亲大人就是为了把她和朱习菈送作堆,才处心积虑说服他放弃姚典娜的吗?苏综合医院苏爷爷的孙女,爸爸是美国电子科技大亨,想当然必会让未来的駙马爷少奋斗二十年,但这并不是他要的。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可以让未来的家人生活宽裕、衣食无缺。 纵然苏爷爷对杜家有着莫大的恩惠! 「习菈喜欢的人不是我!」杜鑫评哼笑了一声,摇摇头说。 「你是说世鏵吗?世鏵订婚了,两个月前,但对象不是习菈。」 世鏵的对象不是习菈?他被母亲的一句话愣住了。 当初习菈就是为了追随世鏵,才到美国去的。以他对习菈的了解,那蛮横任性的小公主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他不知道习菈和世鏵之间到底发生了那些事,但,那都和他无关,不是吗? 第三章 变奏的青春 (9) 八字不合的爱(下) 姚典娜拖着一身疲惫,在晚上十点以前终于回到宿舍。和她住在同一间二人房的室友,是一个来自中国大陆的生物医学科学研究所的女孩,最近听说忙着细胞培养常常睡在研究室里。 刚进门手机铃声便响起,才发现一整天四、五通来电显示她都没注意到。凉鞋未脱,就将自己半身摔到单人床上,接起了手机。 那是最疗癒她精疲力竭肢体的温柔声音,殷切地安抚远在异乡的孤单心情。 「娜娜,最近……拨个时间回来……」 她懒洋洋地斜躺在床被上,一隻手摩挲床边那隻白色毛茸茸的小兔布偶,噘起嘴说:「怎么了?有甚么重要的事?」纵使已经累到全身软瘫,他还是打起精神回应。 一个三十熟女每天睡觉还要抱着兔子布偶,可不是件穷极幼稚的事?但这隻小兔子布偶从他为她第一次庆生到现在,跟着她也将近十年。小兔子几岁,就代表着两人交往的岁月有多长,总在她一个人孤枕的夜里,给她最温暖的慰藉。 「我爸最近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我妈……希望我们赶快结婚,因为我爸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能看到我结婚……」杜鑫评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踌躇不安。 从他上週打电话来问她的生辰年月日时,她就满心期待着。这男人终于想到要结婚了,纵使是奉父母之命,也让她有了踏实的感觉。只是现在当下的状况,让她有些为难,手上的研究和论文还得再多一些些时间,这会儿得换他等她了。 他会等她的吧?毕竟她也等他那么久了。 「上次不是跟你说过了,我现在这样的情况很难走得开,收案不理想都要延后才能毕业了,再等我一年……不然……我就再加紧脚步,半年……半年可以吗?」姚典娜撒着不悦的娇嗔。 电话那头顿了半晌,才回应说:「我爸的状况……可能等不了半年!」 她当然知道生死天命是不能预测的,纵然是杜伯伯的心愿,她也不是不愿意结婚,只是时间无法配合得让人满意。 「我有甚么办法,这也不是我愿意的,这一阵子刚好遇到多一点个案,如果我再不把握机会,就怕连明年都毕不了业,就别想回去了!」她带着一些委屈,急急地解释。 「我妈把我们的八字拿去合算,拿回来一张很不好的诗籤,她……」一声重重的叹息,隔着太平洋吹过长途的电话线:「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知道八字这种东西很不科学,我也不信,但是若连你也不肯回来,我要怎么说服我妈,我们两个是真的想结婚?」 八字不合吗?那也太荒唐!就因为一个八字不合,杜妈妈不高兴了? 不是吧,最大的原因可能还是在杜妈妈曾经跟她说过的话是吗?杜鑫评是独子,她怕姚典娜的状况和她一样。说穿了,娶个媳妇目的就是为了传宗接代是吗?这是哪一个时代的八股思想? 该开的刀她都开了,真的要生生不出来,还有生殖医学;生殖医学再处理不了,去领养一个也没有甚么不可以。但是,或许就是偏见,让她一开始就不喜欢她?偏见,或许才是杜妈妈万般刁难她的原因。 但是,她当然不会这样告诉她的男人,她就算脾气再倔,也不想当个搬弄是非的白目,只是不甘心的是,她的男人难道不知道她的为难吗? 想起了她曾经失去的那个无缘的孩子,她的眼底又泛上氤氳的水雾。 「就为了八字这种东西,不好是怎样不好?不回去就不用结了的意思吗?」她不悦地反问。 其实,这正是他最担心的。八字不合是一回事,但是如果不能在父亲病危之前,把结婚的事搞定,让父亲带着遗憾离去,母亲大人会原谅他吗? 「我妈催我今年年底前一定要结婚,至少……你可以回来一趟吧?」就只是拨个空回来,这倔强的小女人会愿意吗?办完婚礼后,她想继续回到澳洲再待多久,他都可以等。 「最快……我也只能圣诞年假那段时间才回得去,我现在手边的事很多,而且在这里根本没人能够帮得了我。」这是她最后的妥协。 不管如何,她都得把现在正在处理的个案告一段落,还有论文报告,让这学期完整结束,才能脱得了身。 「圣诞年假那太晚了,准备结婚的事起码要再提前一、两个月,如果要在今年年底以前……事实上,我连我爸是不是还能撑到那时候我都没把握。」 「我没办法再提早,要就那段时间,来不及办婚礼我们到时候就直接去公证签个名字,这样不行吗?」 电话两端,僵持不下的纠缠,只是让身心都已经疲累的两人更加无力。黯黑的沉默在蔓延,长途的热线结冻在赤道两侧的南北回归线之外。 「你真的在意吗?」 「什么?」她愣住了,那问句像是勒住她喉咙的一条麻绳。 「如果我妈不让我们结婚的话?」 自己的母亲心里打着甚么算盘,连他都不敢臆测,当然更不会把朱习菈的事,告诉姚典娜。他只是害怕,就算他坚持忤逆母亲的意思,当个不孝子,有些事情冥冥之中,似乎已经开始出现一股不受掌控的节奏。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如果不能回去,那我们就别结婚了是吗?」 「娜娜,你得给我足够的筹码去说服我妈,她甚至质疑你如果真的想跟我结婚,为甚么还跟别的男人一起出国?」 虽然那时她跟着邹子阳学长一起出国,但其实,两个人申请的单位是不一样的,学长人在医院,而她是在医学院里。虽然偶尔会碰头吃个饭,但几乎大部分时间都是各忙各的。两个月前,学长因为接到家里电话,说学姊怀第二胎出了些状况,便结束研习回去了。 她自认问心无愧,也可以不理任何人间言间语,但是如果连她最亲密的男人都怀疑她,却叫她情何以堪。 「所以……你也怀疑我,是吗?」她拔高的声音,是抑制不了的愤怒质问。 「我不想怀疑我们之间的感情,我可以等你,但我爸妈不一定等得了。」 「你不觉得……你这样……很自私吗?」她颤抖的双唇,迸出支吾的埋怨。 「娜娜……」 「当初我想结婚的时候,你说你还不敢打算,所以我才出国的。现在你一句,你想结婚了,就要我放弃一切回去跟你结婚,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很自私吗?」 她的声音里夹杂着哽咽的鼻息,他知道他的娜娜哭了!他知道她一直都是那么好强,曾经再累、再苦的事,也很少在他面前掉泪。 如果可以,他多想紧紧地拥住她的身体,让她靠在他的胸前放肆。但遥远的距离,将时间和空间都阻隔,唯一的温度,是发烫的手机在他掌心燃烧。 「我没有要你放弃一切,你只要拨个时间回来一趟……」他低声如蚊蚋的企求。 「我也说过了,我最快的时间就是圣诞节年假,如果你和你爸妈等不了的话……」 「那……你就自己去结婚吧!」最后一句在电话断线之前,她脱口说出。 兔子布偶被她抓起奋力一摔,砸中了桌上的檯灯,「磅」地清脆一声,檯灯倒下,兔子翻了几个跟斗,孤单单地滚落至阴暗的桌下。 崩溃的情绪,宛如碎裂的玻璃。她趴在床上,再也止不住泪腺溃堤洩洪。 「娜娜……」 失速的心情,像是跌入无底的深渊,杜鑫评紧紧握着再也无人回应的手机,而手机里传来的,仅剩「嘟嘟嘟嘟……」空盪盪地回绕着。 第三章 变奏的青春 (10) 天涯沦落人(上) 在悠扬的钢琴轻音乐旋律中,优雅的中年女士穿着鹅黄色连身长裙,闪耀亮眼如高贵的女后,身边挽着一位俏丽短发年轻女子向着他们走来。那年轻女子细緻的柳眉薄唇、衬托着绢秀灵慧的五官,白色连身小洋装呼应白里透緋的肌肤,散开的裙摆随着玲瓏的腰臀轻盈摆盪,恰如餐桌上瓷瓶中盛开的一朵白色香檳玫瑰。 杜鑫评陪着母亲坐在奥林匹斯西餐厅的预定席位上,目光却仍然盯瞩在玻璃窗外庭园中艷丽的一株株红玫瑰。在耀眼的阳光下,玫瑰丝绒的花瓣上,凝着一滴滴晶莹的玉露,不知是水洒方才肆虐过,还是花儿淌下的珠泪。 自从那天电话里的争执之后,他打去的电话再也无人接听,否则便是电话中或直接断线。空荡荡的手机留言,也没有任何隔着海洋传来的讯息,像是被丢入黑漆漆的外太空一般无声无息。这固执的女人,倒底一个生气要延续多久,就是让他烦躁无奈,又心疼不捨。 「好久不见,都十年了吧?习菈越来越漂亮了!」 随着母亲大人的一句高声招呼,他才把视线拉回室内,望向随着轻快节奏的脚步声迎面而来的儷人。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是那微微上扬、似笑非笑的嘴角,灼灿的眸光比起他所认识的那个顽皮少女,多了更多成熟嫵媚,只可惜却挑不起他任何情绪。 两人身影停在他们的桌前,连綉媚拍拍儿子的肩,便从沙发椅上站了起来,热络地向前握住那年轻女子的手说:「哎哟!看看我们这个宝贝公主,杜妈可想你了。」 「杜妈好久不见,我也好想你啊!」朱习菈娇柔地一声,满脸倩笑地回握住连綉媚的手。这小时候对她呵护无微不至的褓姆,除了亲生父母和外公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对她如此打从心底更疼爱有加。 「鑫评也是好久不见了,我们这优秀的外科圣手,越来越挺拔帅气呀!」 苏阿姨一句夸张的称讚,让杜鑫评微微撇起嘴角,礼貌性地点个头。说是老朋友久违重逢吃个饭不算什么,但不管明里暗里,却尽是相亲的氛围,他怎会不知道。 「前年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拿到企业管理硕士,就一直在那儿帮她爸爸的忙。最近突然说她累了,想回国。也好,回来帮帮我一起处理苏综合医院的事。否则自从我爸中风倒下,许多事情都全权交给我表哥乔建德,这样下去医院都快变成别人家的,也不是办法。」苏莉妘刻意将杜鑫评正对面的座位留给女儿,才挽起长裙坐下,一边替女儿这次回国的缘由做了些解释。 年方五十五岁的苏莉妘年轻的时候,纵然不须仗着父亲苏综合医院院长的名声,清秀的气质美人也不乏追求者。当时家里希望帮她找个门当户对的医师老公,但是她爱上却是负债千万投入半导体科技產业的生意人。 事实证明,半导体随着电子资讯科技的突飞猛进,成为国际之间最有潜力的新兴產业。当初长辈不看好的穷酸女婿,竟一路从国内发展到美国,十年之内转亏为盈,跃昇为身价上亿的电子上市公司负责人。 但有了高贵的身价地位又如何,在父母面前极力争取她所认为的真爱伴侣,数年之后仍旧闹得个性不合而离婚,可不是一种讽刺。或许,当初就该乖乖听父母的话,找个中规中矩点儿的医师老公来继承父亲的家业,现在也不会为了医院的经营费尽心思,是吗? 「算来习菈也二十七岁了吧?以前在我们家,和鑫评玩在一起的时候,才不过四、五岁。」连秀媚瞧着自己曾经照顾过的女孩儿,转眼就是风姿绰绰的大姑娘,越看越满意,不知不觉便与苏莉妘谈起了孩子们的往事,但杜鑫评却仍是揪着窗外、凝着眉。 「那时候准备考大学时,鑫评还教了她一个寒假的功课,那时候她就常常左一句鑫评哥、右一句鑫评哥。」苏莉妘摀起嘴笑着说。 眼尖的朱习菈,将杜鑫评的反应看进眼里,眉间一抹淡定,却一声娇嗔地抗议:「妈!」 「你看,现在会害羞了是吗?那时候怎么不会害羞啊!」 「哎呀!不过还真不好意思,都怪鑫评没教好,没有让她考上甚么理想的大学,但是能在美国拿到企管硕士也是相当不简单哪。」 「说甚么客气话,我们家这个太混了,鑫评才是真的优秀,刚升总医师对吗?明年要升主治医师了吧?」两个中年女人看似调侃着自己的儿女,也没忘讚扬着另一方。 杜鑫评淡淡一笑地回应,纵然心思落在他处,他还是好奇着这两位长辈到底玩着些甚么把戏。 「如果是我儿子那该多好,未来也就可以帮我接管医院的事了。」苏莉妘话中有话,若有所指。 「习菈也是很优秀啊!又这么乖巧有礼貌,又长得漂亮,我才羡慕你呀!」 「我想,刚好就趁习菈这次回来,两个人再好好熟悉熟悉,培养培养感情。如果我们能结为亲家,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果然两个中年女人真正的目的渐渐显露,杜鑫评斜角睞了朱习菈一眼,而朱习菈只是一脸无辜地嘟起嘴,耸耸肩。 「是呀!鑫评她爸爸最近身体状况相当不好,我也希望年底以前,尽快把他的婚事办一办,都快三十一岁了,早就该要成家立业啦!」 服务生端了餐盘送上柠檬水,并递上菜单,杜鑫评却突然站了起来,平静的语调说:「随便帮我点个套餐即可,我去……洗手间。」 这样的一顿饭,对他来说,也就不过打发肠胃和母亲的嘮叨罢了。露个面、吃个饭,像是一场交易一样,吃完饭,就会像银货两讫互不相欠,儘管两位长辈打的算盘可不是如此,儘管那精明的女孩似乎心里想着甚么他也无从得知。 但就在他离座几步远之后,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句:「妈帮我点,甚么鱼都好,不要煎不要炸就可以,我也去一趟洗手间……」 朱习菈和赵世鏵在美国发生了甚么样的纠葛,朱习菈又带着甚么样的心情、甚么样的目的回国,他确实是有些好奇,但却没有探问的兴趣。他忖度着那个随他的脚步往洗手间移动的身影,会做出甚么样的动作,但似乎直到他进了男厕,她也一派轻松的脸色转入了女厕。 能够不动声色冷淡多久、逃避多久?就算两位母亲大人两厢情愿的企图让他不悦、让他反感,但以他和朱习菈个人的交情来说,一直把自己像隻刺蝟一般武装起来,未免也太过伤人。 他在水龙头下方用力拍打自己的脸,尝试用冷水洗去满脸的疲惫和心里的阴霾。再次仰头只看见镜中自己滴掛着水珠的一撮瀏海孤单地垂下,湿透的五官因落寞而憔悴,空洞的眼神也失去焦距。可是万般猜测也不会料到的是,他等候多天的电话,竟会此时恰巧在他座位的桌上响起。 连綉媚望着桌上跳动的手机,来电显示她熟悉的名字。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便立即接下电话:「喂!是姚小姐吗?好久不见!」心一横,直接就替杜鑫评回应了:「鑫评……现在不在位置上,不过,我们现在正在相亲,对方是一家地区医院院长的孙女,双方都相当满意。如果你没有办法回来的话,鑫评应该这两个月之内就会准备结婚。所以,以后就麻烦你不要再打电话来打扰鑫评了。」 或许,儿子知道会恨她吧。但是年轻时候的风花雪月,都只不过是一辈子中的过往烟云,否则那女孩又为什么会捨得离开情人,和别的男人出国。怪就怪自己儿子太过执着,感情太过单纯,所以她也不得不帮一把,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 第三章 变奏的青春 (10) 天涯沦落人(中) 当他从餐厅的男厕走出来,靠立在墙边的女孩立即转过头来,给他清朗的一笑:「鑫评哥……」 看来她确实是刻意在这儿等他吧? 他停下了脚步,微微拉起嘴角,努力想给她一个善意的回应,却无法忽略她对他的微笑里,感觉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涵。 「你那个……女朋友……和别的男人出国,不回来了吗?那个女朋友就是你曾经给我看过照片的那一个,对吗?」 照片?那是她考大学那一年,去美国之前的事了。不过,想必朱习菈也辗转从她母亲口里,知道关于他们近况。 「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就不用管了。」他喟了一口气,尽量让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冷漠无情。 就算他曾经把朱习菈当成像妹妹一样的疼爱保护,但是,也不容许她蛮横无理地,便介入他的感情,对他的女人说三道四。 有意无意间透露出的隔阂,朱习菈看得明白,仍旧不会改变她在心底已经做下的决定。她眨起慧黠的大眼珠,噘起萌样的小嘴,不以为忤说:「我妈和你妈一直想撮合我们,所以我也有必要知道这件事,你跟她分手了吗?」 杜鑫评双臂抱着前胸,别过脸,声音拉高了几分贝,「我们没有分手,她只是最近暂时无法回来!」 她沉默的定视他,在那浓密的眼睫之下,眼眶渐渐晕緋,清澈的瞳眸泛起微微的水气,紧抿的唇咬出了深红色印子。 是他口气太兇了,惹哭了习菈妹妹吗?他突然心虚,訕然的说:「我并不是针对你,你别难过。我只是……最近比较累、比较烦,不论你听到了甚么关于我和我女朋友的事,那都不是真的。」 朱习菈嘴边一抹苦笑,一开口却是浓浓的鼻音:「我和世鏵……分手了,那个混帐背着我和小祕书搞在一起,还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哼!那小秘书还是他们公司董事会大老的女儿……」 这个霸气公主从小就很少哭过,向来她想要甚么,都是直接伸手去取,若是得不到,便是不到天翻地覆绝不罢休。印象中,唯一一次在他眼前里掉过眼泪,就是心爱的娃娃被一个大她三岁的小姐姐抢走。赵世鏵顶着比人家矮半个头的身高为她出头,却被推倒,撞到了石阶差点儿头破血流,还是身为大哥哥的杜鑫评替她把娃娃拿回来的。 而这次,却是她自己为了那个曾替她出头的男孩摔得遍体麟伤,碎着一颗心回来。她的鑫评哥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习菈妹妹哭泣?捨得吗? 「这次回来,算是……疗伤吧!我妈一直认为只要能把我嫁掉,我就可以忘记失恋的痛苦……其实……我知道她最终还是希望我能嫁给医师……所以……」朱习菈哽咽的话语说得断断续续。 狮子座的她这次可是彻底的认输,像是捲着尾巴逃回来找寻避风港的小猫? 杜鑫评狠硬着心,冷笑了一声,「所以,只是因为苏阿姨所认识适合你的年龄,又具备这个资格的人就是我,是吗?」 「不是的!鑫评哥……」眼前的女孩眉间的坚毅不容他质疑,她很清楚自己想要甚么、想做甚么:「我是真的很喜欢你!虽然我知道那跟我对世鏵的爱是不一样的,但是,与其我妈要随便找一个医师把我嫁掉,我寧愿对象是你。」 婚姻不是讨价还价的交易,也不是成就某些目的的工具。杜鑫评怎么说也不能认同,这样像是用八股教条的规则,来决定终身伴侣的方式。 「我并不是你填补空缺的代替品,更何况,我也有我自己的坚持。」 他的坚持,她当然知道那是甚么意思。 「但是……如果她不回来呢?」 杜鑫评紧揪着眉,闭上了眼,一句话在他心口划下一道割痕,只因她说的是他绝对不愿想的事。 他的娜娜会回来的,他相信。 「鑫评哥!」她看着面色暗沉的杜鑫评—她曾以为能得到安全的避风港,彷如即将风云变色,深吸了一口气,紧捏着手里最后一张王牌说:「鑫评哥……可知道当初黑函密告你爸爸的人是谁吗?」 「你想说什么?」杜鑫评瞪大了眼睛看着这满腹城府,却又为爱深深受创的小女人,心中升起惶惶不安的预感。 那个天大的事件,让他们杜家破败垂危,父亲差点儿入狱服刑。而现在生命如风中残烛,一个闪失就要熄灭,虽然不能直指和那事有关,却也是从彼时开始积劳成疾所致。向来低调的父亲,从来不觉得曾得罪过甚么人,而幕后黑手被隐藏了十多年,答案竟然要揭露于世,他能原谅、能饶得过那背里藏刀的阴险小人吗? 「你想知道吗?」朱习菈好整以暇收起方才脆弱无助的神情,直盯着他扭结的眉眼,不疾不徐地说:「这两天,另外再找个时间,私底下好好聊一聊,就我们两个人!」 他曾是她最信任的靠山,她的鑫评哥从来不会拒绝为她讨回她要的东西。 她不是捲着尾巴逃回来找避风港的小猫,这场战争可还没结束,她也绝对不会认输。那是关于一个女人的尊严,她只不过在一场战局里丢失了些许分数,她一定会把她该得的一切拿回来。 只是在隔着海洋的那一端,怔怔地放下手机的另一个女人,混乱的脑袋顿时变成一片空白。 相亲?结婚? 不是真的吧?这应该不是真的? 但是杜妈妈那冰冷的字句,让姚典娜不自觉又想起曾经那一双冻寒如霜的眼神,看着她说:「我并没有阻止你和鑫评交往,我只是想提醒你,你们的未来还很长,以后感情会怎样变化,谁也不知道。鑫评……同样也没有办法给你甚么样的承诺。」 她就是对这句话不服气,就是已经豁了出去的一睹。她知道杜鑫评是个孝顺的人,但是他真的就这样不顾他们十年来的感情了吗? 那天和他讲完电话,她躲在被子里哭了一整晚,隔天一早便后悔了。她急急地预订机票,电话一通接着一通,向所有预约的个案道歉,没日没夜地硬生生地把全部的收案和论文在短短几天内告一段落,推开所有下一步的工作流程,还向教授请假一个月,甚至差点儿做了最后最坏的打算,大不了……顶多就是申请休学。 姚典娜失魂地如同无头苍蝇一样胡乱开始打包行李,却在满心忐忑和期待拨下电话之后,得到一个晴天霹靂的答案。 「杜鑫评,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那天说的……只是气话,你怎么可以……」 「啊!」一把几近歇斯底里的衝动将手里的东西摔出去,但这次不在是那隻可怜的兔子,却是那支跟着她一起出国的老旧手机。 「匡噹」一声,落地窗强化玻璃的角落出现了些许裂痕,手机瞬间也蹦开了外壳。 不相信,除非他自己打电话来亲口告诉她,说他真的不等她,要自己结婚去,否则她说什么也不会相信! 他如果看到她来电过,应该会回电话给她吧?可是如果被杜妈妈删除了,那她又该怎么办?还是,晚一点再打看看,但是……会不会又被杜妈妈拦截…… 满脑子天人交战的想法,却慌了手脚,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再继续整理行李。 但至少,当他打电话来,她必须随时可以接得到是吧?意念一闪她赶紧连滚带爬,捡回跌在墙角的手机,可是手机萤幕居然呈现一片暗黑,任凭她按键如何按压,竟是仍然无动于衷。 手机,坏了吗?被她刚才突然失心疯般地一摔! 不!这个老旧到快绝版的手机,在这地方还找得到门市可以维修吗?室友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她要上那儿去求救? 她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头痛起来,耳内也痛起来。这两天熬夜赶着报告,体力似是要透支,一早拖出大行李箱开始整理衣物的时候,就觉得身体好像有些不对劲。明明是国内的炙夏,澳洲的严冬,此刻身体却像团火球般烘烘然地烧灼。一阵乾咳,姚典娜便虚软地趴在单人床上。 会等吧?他应该会等她吧? 但如果他最终还是选择当一个听话的乖儿子,如果她就这样失去他,她那逝去的青春该怎么办?她的未来又该怎么办? 如果杜妈妈愿意成全他们,要求她怎样都可以。就休学不念了行不行?就回家相夫教子、照顾公婆行不行?就用尽一切办法给她生个金孙行不行? 可是,为什么……爱一个人非得要爱到……这样卑微…… 这不是她的个性…… 第三章 变奏的青春 (10) 天涯沦落人 (下) 「密告你父亲的人,就是世鏵的爸爸,而私下给他资料的人,就是我表舅乔建德。他知道我外公一直非常重用你爸,怕我外公以后年纪大了,会把医院交给你爸管理,所以他们便暗地联合在一起,摆了你父亲一道。」 现在耳边嘲杂的,是哄闹喧哗的歌声,但是他脑袋瓜里却一直縈绕着今天早上朱习菈在咖啡馆里跟他说的话。 「现在,苏综合眼看就要全部落入乔建德手中了,你能甘心吗?鑫评哥,只有成为苏家的孙婿,你才能堂而皇之进入苏综合的董事会,我们一起把医院拿回来吧!那是我爷爷和你爸爸半生努力的心血,帮我,也是帮你自己!」 而他的心里还另一件烦扰的事,便是手机里不只一个简讯回应都没有,连拨出去的电话也像落入大海的一颗小石头般。电话里争执过之后,应该是一个星期又三天、又两个小时左右,他的娜娜果真是如此倔强的人?为了她自己的学业文凭,十年的感情都不要了,真要他自己找别人结婚去吗? 当她那时候说要出国,还是跟邹子杨学长一起,他就应该极力反对。但是,她是那样能干又认真的女孩,他既然当下连结婚的时间表都无法给她,又怎么能够任性地硬将她留在身边,阻止她飞得更远。 分离的这些日子,是他自己太忙碌,没有注意到连她每次好不容易回来一趟,都忽略了注意她的需要和感受,又能怪得了谁?曾经深刻且浓烈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质,他却一点危机意识也没有。或者现在的她,有了别的男人陪伴,根本早已无暇理会他的等待和失落?是吗?那努力试图想要相信的感觉,却一点一滴随着时间流逝。 莫名的怒火从胸口窜起,连这最大的黑色ktv包厢,都让他觉得空气稀薄、闷得快透不过气。而嘻笑的叫喊声继续着,是一群男人和女人像是不受控制的野兽,一首歌接着一首歌吼唱着。 突然一支麦克风递到他眼前:「杜医师,快点!你以前常常唱的伍思凯的《爱与愁》,我帮你点了,快点快点!不然你这老人家的歌我们不会唱啊!」 这样的科内迎新送旧,大吃大喝再加上鬼吼鬼叫,以往是最能让人忘却工作繁忙辛劳的活动,但是这时候他却只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他拨开差点儿杵上他鼻尖的麦克风,站了起来,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等会儿我会去付帐,付完帐就直接走人,明天早上我还有晨会,你们自己慢慢玩。」 走出包厢,到柜檯付了钱,出了ktv,杜鑫评却一阵茫然,不知该往何处走。黯夜的马路,霓虹灯只让都市的呼啸而过的车流更显萧条。脚步踏入ktv旁的便利商店,买了一包最廉价的长寿菸和打火机,也不知几年没碰这可能会害死人的坏东西。 自从娜娜在他耳边千叮万嘱,又是软言劝诫、又是威胁恐吓,他真的已经戒了很久。只是现在,她还会在乎吗?还有人在乎吗? 杜鑫评点燃了一根菸,凑到嘴边,那刺鼻的味道却让他有些不习惯,连咳好几声。 深吸一口,浓烈的尼古丁开始燃烧他的鼻腔,瀰漫他的心肺,全身血管怒张了之后,被绑迫得快要窒息的胸口,也会紓解一些吧? 或许。 拿出手机,再一次又一次拨出那个熟记得不能再熟的号码?结果仍是相同。 难道,真的要这样放弃吗? 他不甘心,他的娜娜,真的这么狠心,说断就断吗? 熄了才抽没几口的菸,扔进便利商店前的垃圾桶,杜鑫评正要转入ktv停车场取车时,见到一个细瘦的粉色洋装身影坐在人行道旁的座椅,摇摇晃晃的身体像是快要随风飘走。双手紧握一罐啤酒,「啵」地清脆一声开啟拉环,便凑到嘴边,像是灌蟋蟀一样的动作豪饮了起来。 这姑娘……不是才刚从他们包厢离开不久的女孩吗?最近刚从急诊调到外科的护理师妹妹罗岱娣?怎么会一个人在此,像是喝着闷酒? 那看起来的落寞样,倒和现在的他有些相似。 不知道她到底发生了甚么事,但是女孩子家一个人在夜晚的荒凉马路旁喝酒,相当不妥吧。看她座位身旁边少说也还有两三罐啤酒,和一个空罐。 才想别多管间事,准备开门上车。但一群流里流气的男生站在ktv门口外,似乎看着那女孩窃窃私语嘻笑着,总让他觉得于心不安。 突然,那女孩站了起来,像隻游魂一样颠摆着身体、蹣跚着脚步,逕自往马路上晃过去,眼看歪斜的身影就要晃到快车道,远处来车灯光刺眼。 杜鑫评急忙衝了过去,用力一扯,便将女孩拖到马路旁。他抓住女孩的双肩,直瞪着那女孩空洞无神的双眼,紧皱的眉头泛起一丝愤怒。 这傻蛋是想做甚么?自杀吗? 「你想做甚么?」冷肃的表情,像是逼问着犯人一样。 女孩用力地眨了眨眼,呼吸里浓浓地透着酒气,终于回过一丝心神,疑惑地问:「杜医师?」 在呼啸而过的引擎声旁,他拉高了分贝:「你是刚调到外科的罗岱娣吧?走吧!我送你回去!」 在那女孩还迷濛着眼睛,不明就里的时候,他便抓住她的手腕,半拉半推地送进他那辆新买的蓝色mazda副驾驶座。 罗岱娣软瘫在座椅上,精緻的妆容衬托秀气的脸庞,黑眼圈却幽暗如重症病人般,深沉地喘着气,转过头来斜眼看着他。 杜鑫评发动了车子,厉声地问:「怎么一个人在街上喝到醉茫茫,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吗?」 副驾驶座上的女孩哼笑了一声:「危险?在家里有时比在外面还危险呢!」 「你在说什么?你喝醉了!住那里?我送你回去。」 「男人……就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要你的时候,就把你捧得像公主,不要你的时候呢?呵!」 语无伦次的姑娘,话中有话地酸叼着,一竿子把所有男人都骂了进去。 「噁……」一阵噯气从胸口顶上,罗岱娣乾呕了好大一声,倒把杜鑫评吓了一大跳。 「欸!你可别吐在我车上,我这可是上个月新买的车。赶快跟我说你住在哪里吧。」 望着身边这不太熟悉的男人,罗岱娣笑了起来。她还记得,她刚毕业到临床时,有一次除夕夜在急诊差点儿吃到暴力家属一拳,就是这个人给挡下的,但或许,他已经不记得她了吧。 看来,是个好人哪! 「医院附近的电影院……后面……热河街上。」她撇起嘴,慵懒地笑着。 电影院后面,热河街上,多年前也曾有一个他熟悉的女孩住在那里。杜鑫评的眉头揪得更紧,车子驶上大马路,便自此一语不发。 按着罗岱娣的指示,蓝色mazda开到女孩住处的楼下,这里离他熟悉的地方,不过几步路远,让他的胸口又闷疼绷紧起来。 将女孩扛进了她承租了小套房,这样应该算是仁尽义至了吧。 才方要转身离开,罗岱娣竟不知哪来一股劲儿,跳起来揽住了他的脖子,曖昧地说:「杜医师……留下来,陪我!」 「你醉了!」杜鑫评没好气,凛然应了声。 「我还很清醒,至少,我还认得你是谁。你既然救了我,那就要负责到底,你不怕我今天晚上又寻短吗?」纤细双臂再扣得紧,娇弱的身体便贴上来。 这白目女孩在他心情正乱的时候还来添乱,没挑起慾火,反倒是烧起一肚子怒火。看在她似乎也是满腹委屈心事的份上,没将她一脚踹开,她该得好好感谢他了不是。 他叹了一大口气,用力揣开女孩的手,将她轻轻再按回床上,替她盖上被子,只留下最后一句:「呵!我对幼稚园大班的没有兴趣,小朋友赶快睡吧!明天早上醒来就会好一点了。」 第三章 变奏的青春(11) 沉痛的抉择(上) 沉沉地睡上一觉,醒来之后痛苦就会少一点吗?究竟只是自欺欺人的一句话。 如果梦中出现的,又是让人不忍挥去,割捨不下的过往,面对现实中空荡无声的手机,疼痛反而日復一日加倍。 辗转的烦扰,引致白昼的精神不继,杜鑫评在一个最简单的腹股沟疝气手术过程,差点儿画破股动脉,便把自己和周遭跟刀的新手住院医师都吓出一身冷汗。一下刀,却接到母亲大人十万火急的电话。 「鑫评!你爸又吐血了,刚刚喝了一碗热鱼汤,就……」抽抽噎噎的声音,满满焦急惶躁却犹仍故作镇定。 杜鑫评方脱去了手术短衫,还没套回自己的衣服,坐在更衣室的椅子上,便赶紧回应:「妈你先别急,现在人在哪里?家里吗?吐很多吗?」 「嗯……刚刚打了119叫救护车,应该快来了!差不多……吐了一大碗公的量,现在……脸色很苍白,还冒着冷汗,刚刚量了脉搏和血压,血压还好,不过脉搏很快……102下……」倚着过去三十年前的一些临床经验,连綉媚即便万分担忧,却还是理智地做了最基本的反应。 血压还好的话,看来是不至于有即刻性的生命危险,但是如果继续出血流失更多,杜鑫评也没有把握父亲能平安无恙。只是老家附近的全是小诊所,较大的苏综合又没有能真正信得过的人,想起那天朱习菈告诉他的话,便是一阵毛骨悚然,当然绝不能把父亲往虎口送,最好就是送到他眼皮底下看顾。 杜鑫评深吸一口气,沉稳的口气说:「嗯!好,我知道了,你让救护车直接送来我们医院,虽然稍微比较远一些,不过来这里我方便关照处理。路上状况如何你随时电话告诉我!」让自己情绪镇定,也有助于让老妈安下一颗心。 他先回到病房,把手术后病人及住院病人的相关医疗处理妥善,就直接到急诊等人。 幸亏两年前轮调过急诊,相关人员还有些许熟稔,检伤的护理师大姊还立马主动和他打了招呼。近来急诊专科独自发展,病房的外科住院医师便不须再轮调急诊值班,却反而常常得以照会医师的身分接手复杂的病患,一个可能忙碌半小时甚至一小时的照会,给付数十大洋,差点连一个便当钱都不够,对他们来说不知是喜还是忧。 张望着一个个从急诊大门进入的病患,杜鑫评的心里便七上八下翻腾。终于在母亲来电告知救护车已快到达后一分鐘左右,紧急的鸣笛声由远至近传来。他放下手机突然衝到门口,检伤处的护理师也立即将急诊床推了过去。 见到刚从救护车上跳下来,脸色慌张、忧心忡忡的母亲,杜鑫评一面协助将担架上的父亲搬过推床,一边询问:「妈,爸现在如何?」 「刚刚在救护车上最后一次血压是90/56,脉搏110下,开始有些语无伦次……」连綉媚急急的报告着,紧跟在推床之后进入急诊。 两眼勉强睁开又闭上的杜咏昌眼眸涣散失神,手脚却躁动挣扎,欲从狭窄的推床上爬起。杜鑫评只得用力按住父亲的肩臂,对母亲说:「我知道了,这边我来帮忙处理,妈先去掛号填资料。」 急诊主治医师一靠近,在病歷未到之前,杜鑫评连忙报上细节:「江医师,这是我爸,他肝癌肝硬化已经五年多了,我想可能是食道静脉瘤破裂,上次也出血过一次。」 面色严肃的主治医师看了他一眼,原来是自己人,沉着地点点头:「嗯!好,先推到外科第一区。」 「吐了吐了!又吐了好大一口鲜血!」挨在杜咏昌床头的护理师突然惊叫一声。 「快一点,先插上鼻胃管,备血浓缩红血球四单位,止血剂赶快掛上去,然后排紧急胃镜。」江医师快速当机立断,宏亮地吆喝。 慌忙中所有该执行的紧急措施都执行了,杜咏昌的血压才慢慢稳定,也昏沉沉地入睡。 将父亲送入胃镜室,杜鑫评陪同母亲坐在胃镜室外,急诊住院医师学弟方有些訕然地走过来,向他告知处理状况。 「学长,等一下照完胃镜,伯父会先回到急诊,现在内科楼上病床全满,我也没办法,要等通知候床唷!」 「嗯,我知道了!」 住院病房经常一床难求的状况,他也相当清楚,看见急诊人满为患、住院中心候单满叠的状况,就算他自己是医院调度外科病床的总医师,对于内科病房一样无权过问干涉。除非甚么样高高在上的天皇老子有需要,院长大人一个命令下来,没床也能生一个vip床,那才算奇蹟。 「今天早上精神还很好,跟我有说有笑的,吃完饭却突然这样,早知道不该给他喝那么烫的鱼汤……」垂头拱背,将脸埋在双手中的连綉媚有气无力、自责的说。 安静下来之后,杜鑫评才注意到母亲手指上右大拇指上,还包着一块ok绷。 「妈,你别紧张,现在紧急做了胃镜,有甚么状况立即可以治疗,我也在这里,你就别担心了。」他不捨地拉拉母亲的手,摩娑着那ok绷黏贴的地方,又像哄着小孩一样拍拍母亲的背。 「怎么会不担心?每一次、每一次,我都担心你爸能不能撑得过,每一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那泛着泪光的脸颊,缓缓抬起头来:「你可是想清楚了吗?那个姚小姐还有任何消息吗?你打算等多久?你爸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不要让你爸……带着遗憾离开……」 一句句无奈敲痛着杜鑫评的心底深处,他又何尝不担心父亲的病情。他也希望在父亲有生之年,可以让他看见自己成家立业,为人夫,甚至为人父。但是,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而生命的起落又是半点由不得人。 还要等多久,能等多久,此刻的他真的也没有把握。 儿子的沉默、踌躇,连綉媚收进眼里,压低了声音,缓缓地说:「有一件事本来一直不想告诉你,可是……你知道你爸为什么会被黑函控告密医吗?没有执照医师在场,你爸是绝对不会动刀的。但是……就那一次……是乔建德故意安插了其他手术,你爸为了已经麻醉的病人,才会动手缝合……还感染变成慢性肝炎,也是因为那次地针扎……」支吾的话语,停顿在喉头,便止住了。 母亲半白的头发,一把随意扎在脑后,散乱的发鬓让消瘦的脸颊看起来更憔悴。抬头纹、鱼尾纹、法令纹,深深刻画的不只是岁月的痕跡,也是歷尽命运沧桑的磨难。小时候那个曾经最漂亮、最温柔的妈咪,此刻红緋眼眶里噙含的,是不愿为命运低头的坚韧。 喟下一大口哽咽,连綉媚嘴角绽起一丝苦笑,才对眼前这挺拔茁壮的唯一独生子说:「我没有要把我们这一代的恩怨仇恨留给你,我只是觉得不甘心罢了。但是其实,我最在意的还是你未来的平安和幸福,习菈……是个好女孩……」 将近一个鐘头的时间过去,胃镜室终于开啟,随着推床而出的肠胃内科主治医师,把杜鑫评招了过去,鉅细靡遗地在萤幕上指出病兆点解释:「杜医师,你爸果然是食道静脉瘤破裂,刚刚结扎了三个地方,接下来这几天就是要小心一点,可能随时都会再破掉,要密切注意喔!」 「好,谢谢学长!」杜鑫评点点头,并给了母亲一抹欣慰的浅笑。 折腾一个下午,病床再回到急诊室隔间,天色也渐渐变暗。连綉媚交代了儿子好好照顾父亲,便逕自走出急诊买便当去。 「娜娜……拜託……接个电话……」一通通电话继续播着,仍旧无人接听,直到突然断线那一瞬间,杜鑫评才发现待机一整天未充电,电池都耗尽了。 「该死!怎么突然没电!」 如果这时,她刚好打电话来,接不到她的电话,那该怎么办? 可是……从争执后失去音讯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星期,会打来的话,早该打来了。他还能指望什么吗? 丧气地啐了一声,终究还是只能将手机无奈地收入口袋中。 抬起头是那向来坚强勇敢的中年女人,提着两个便当,虚软溃疲着步伐走进急诊室病床隔帘内,看起来像是一夕之间又老了十多岁。 杜鑫评站起身,将座位让给了母亲,说:「妈……你也累了,先吃饭吧。我去找找主治医师,问问后续的治疗,再上楼外科病房看看有没有甚么事还没处理。」 再一次回头,他黯淡的眼睫低低垂下,艰涩地开口:「我的婚事……你帮我决定就好。只是我工作比较忙,没办法参与太多准备,你和苏阿姨……就看着办吧。」 公告:有奖徵答猜一猜「楔子里的男人和女人是谁呢?」 因彗心七月底至八月中要带孩子出游一趟,人不在国内,如果无法及时回应朋友的留言及回访,敬请文友们见谅。此预发公告贴出的同时,彗心人应该已经在飞机上。 尚留几篇存稿会按预定时间释出更文,但是不够的就只得暂时断更,原则上会把第三章结束。接下来进入「第四章:女人的尊严」,旧爱对上新欢会激起更多火花,未来激烈的战争也即将开始,这故事以目前的结构来看,应该会写得比《乱世医侣》还长,希望大家不嫌弃继续看下去,也欢迎多多给我心得感想或建议。 独乐乐不如眾乐乐,彗心出游时准备了小礼物(如图:来自全世界最大星巴克旗舰店的典藏杯),就出个小题目让大家来猜一猜好囉! 曾经隐藏了一段时间的楔子,稍微修订了之后又贴出了,请大家猜猜看,楔子里大战的男人和女人到底是谁吧? 猜得到吗?当然一定是故事已出现过的名字唷! 提示一:不是男女主一。 提示二:心机。 不管留言、收藏或珍珠,都是对彗心相当大的鼓励,别忘了留下一些蛛丝马跡,让我也有机会可以回访!感谢您唷! 第三章 变奏的青春(11) 沉痛的抉择(中) 真的完全清醒过来,已是隔两日后的傍晚。姚典娜只记得那一天昏昏沉沉趴倒在床上,还是清晨那个多日未归的中国室友突然跑回来洗澡、拿东西,见她身体发热潮红,差点儿吓坏了,赶紧叫了辆计程车,将她送到墨尔本医院的急诊。 看到床前那个丹凤眼的短发女孩松了一口气的笑脸,她虚弱着声音问的第一件事便是:「claire……我的手机……坏了,怎么办?」 这小姐一醒过来不是担心自己的状况,竟然是问手机坏了怎么办?claire瞪大了眼睛,没好气地问:「拜託!nana,你的手机是比你生病的身体还重要吗?」 姚典娜垂着眼睛皱着眉,幽幽地回声:「因为……我有一通……重要的电话,如果接不到……」 她把手机从随身的包包里拿出来,再次尝试按压好几次,萤幕依旧没有反应。鋰电池重复拆卸又装上,结果仍然相同,便洩气的直摇头。 「重要的电话?是你的个案,还是教授?」claire左思右想,大概也只有个案或教授会让她这个认真的工作狂焦躁不安,比自己的身体还在乎。 「是我……男朋友……」姚典娜赧然地低下头。 claire泛起曖昧笑意,忍不住调侃:「情话绵绵这么重要呀?电话接不到是要怎样?爱人儿要把你休了不成?」 这倒是真的教claire跌破眼镜,平时姚典娜担心着长途电话费太贵,每每总是讲没两句话就掛断,可没想过她是如此重情的人。 一脸苦笑着踌躇半晌,姚典哪才说:「他父亲生病了,母亲要他赶快结婚,问我回不回去……但是我现在收案正忙得焦头烂额??」 「what?那你还不赶快回去?要我有人养啊,这研究所也可以不必唸了。」claire低嚷了起来。 姚典娜看着眼前女孩大笑的样子,嘴角泛起浅笑,而那笑里却噙着苦涩的味道。 她当然知道这大喇喇直白的女孩,最后一句话只是开玩笑。但她的理智也还在和情感交战着,毕竟文凭会等人,人却不一定会等人。 长期饭票对她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以她目前的学经歷背景,就算一辈子没结婚也能养活自己和老妈的下半生。可是这段感情是她十年来投入的青春,和那个深爱的男人步入礼堂更是她一直以来的期盼,纵然心里还是犹豫不定,自己却是机票都买了,论文和研究也都暂搁到一旁,甚至做了可能休学一段时间的心理准备。 然而,许多女人为了男人、为了爱情,放弃学歷的、放弃工作。甚至结婚有了小孩,就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家庭里,牺牲奉献,这样就真的是幸福了吗? 她不是感觉不出来,杜妈妈明里暗里显露了不喜欢她的态度,就算结了婚,以后有没有办法愉快地和平相处,她都没有把握。就像她一直把母亲和奶奶间的对立争执、父亲的中年外遇、父母的相敬如冰到离婚看在眼里,也让她对幸福產生了怀疑。 而现在这个时间点,就算立刻赶到雪梨机场也来不及,晚上九点半的班机早都要飞走了。 「我本来是打算回去的……只是……」鼻子一个酸涩,话语便哽住,杜妈妈对她说的话,她没有告诉claire。 纵然她不相信杜鑫评会真的因为她的一句话,就这样弃她而去,但是却忍不住心中的意念开始动盪摇摆。与其说她不信任他,事实上却隐隐含着对自己没有信心。 向来在别人面前,专业的学术、工作都是如此自负、如此强势的人生胜利者,在爱情面前,她,只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小女人。 「那你还是赶紧回个电话给他吧?不过,我得同你说一声,在这儿是找不到哪儿可以维修手机的,你乾脆就买个智慧型手机唄!你拿那种手机,别人都以为你古代人了!」claire绕着道地的捲舌北京腔,给了她诚心的建议。 「我知道了,谢谢……」姚典娜手里摩娑着手机,多希望突然奇蹟出现,萤幕再度亮起。 claire眼睛咕溜的转了一圈,突然问:「那你……要不我的手机先借你拨个电话?」 姚典娜瞠大眼,抬头看着claire。她也曾想过向她借用使手机,可是却脸皮薄得一直不好意思开口:「这怕……长途的通话费……会很贵……」 大喇喇的女孩实在是讲义气得很,马上把手机拿出来,塞到姚典娜手里说:「还跟我客气呢!就让你打个一两通不打紧儿,你以前也帮过我的不是?」 拿起claire的手机,姚典娜心里仍旧忐忑。该怎么说?怎么问?万一他真的已经决定跟杜妈妈说的对象结婚,那她又该如何自处。虽然一直希望能够从他亲口听见答案,却也担心若是残忍的答案自他口中说出,将会是更沉痛的打击。 望着claire在一旁挑着眉,等候着,她终于颤抖手指将电话拨出。 「嘟嘟嘟……」呈现通话中,断讯的声音,她都不知该要觉得失望,还是庆幸。 「还是行不通吗?没准儿他正打给你呢?」claire一把拿回手机,又替她重复号码再播一次,纠结着眉,仔细听着。 空盪盪的「嘟嘟嘟……」声,像是一首乐曲最后的延长记号,等待结尾画下休止符。最后claire也只能耸耸肩,拋出一个无奈的微笑。 到底是怎样的鬼打墙,失之交臂的两人,电话线就是搭不在一起。 这就是命运吗?八字不合的命运,注定要将两人拆散? 或许当初,她根本就不该决定出国。 聚少离多的疏远,让她每次回国就觉得两人之间,连温存的时候都似乎变得陌生。肢体的纠缠变成一种例行公事,激情过后看着他倒头就睡,或是接起公务电话后匆匆地出门。 曾经深刻且浓烈的感情,或许真的不知不觉早已变了质。 如果一直待在他身边,是不是就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局面,只是流失的岁月,再也无法从头来过。 沉默的尷尬让claire越发忸怩起来,「呃……我想……你这应该比较没事儿了,我也得回去实验室。在这儿陪了你一天,我还请同学帮我看着我的细胞培养,万一出了错我就惨了。」 姚典娜摸摸自己的额头,热烫渐渐退了,皮肤沁入薄薄细汗,肿胀的喉咙还有些许乾痛紧绷,但扁桃腺发炎对她来说只是小事,何况她自己还是耳鼻喉科医师。 「我没关係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你先回去吧。」 claire点点头,望着点滴架上快要滴空的瓶子,拍拍姚典娜的肩说:「那??我就先走了啊。」 「嗯,谢谢了!」 丹凤眼女孩前脚刚离开病床,姚典娜索性就找了专科护理师商量,办理自动出院。自行收拾了物品,走出医院急诊时,夜已黯沉。 澳洲的七、八月份间,日落总是来得早,所有的店家几乎都已打烊,远处雄伟的eq塔和四周矗立的建筑,在静謐中缀满一幢幢的亮灯。一个人踏上在这清冷的异国街头,萧瑟的冷风让她下意识便将厚大衣拉得更紧。 电话接不上线,还是先回到学校宿舍上网吧。住在没有网路的宿舍虽然很麻烦,但是过去彼此各自忙碌的两人,隔着两个小时的时差,偶尔还是能透过研究室的网路线,利用skypy聊聊,或寄上e-mail。 从上一个星期来,堵着一口气没和他联系,而这三天来准备要回国,没有时间进研究室,接着又是手机掛点想联络却联络不上,自己还进了医院,说不定他早已留了言。 路上一辆黑色捷豹忽然慢了下来,车子靠近人行道,平行地跟随她的移动。车窗打开,便传来一声宏亮的招呼:「nana,whereareyougoing?」 第三章 变奏的青春(11) 沉痛的抉择(下) 第一次在澳洲街头被人叫住,姚典娜吓了一大跳。混乱的心思突然又拉回真实世界,让她定住脚步,低头往车内探了一眼。 「mr.wilden?」 目光随着一个穿着白衬衫牛仔裤高挺男人开门下车,她还努力着调整自己的情绪,他已经走到她身前。 「nana,听说你请了一个月的假。what'sgoingon?我到你住的宿舍找你,遇到你室友刚从医院回来,说你发烧生病。怎么不在医院躺着?」男人温柔的声音,一口道地的中文,礼貌性地隔着一步距离,担忧地问。 「mr.wilden??」一连串的问题,只教她撇起一侧嘴角赧然的苦笑。 「callmeandrew,please!」他笑着说:「你要回去宿舍吗?我送你回去,先上车吧!」 六神恍然无主的时后,就怕遇到这样的热络殷切。男人地替姚典娜开了车门,她却连要拒绝都不知该从何拒绝。 额头上沁出细微冷汗,方才退烧的躯壳有些无力感,夜风一吹便开始畏寒,逞强继续走回去总也不是办法。她带着些许犹豫地坐进车内,望着这褐发碧眼的男人,那展开的笑容,如同靛青色眸子,晴空般清朗透净。 andrewwildent的父亲是墨尔本医学中牙科的主任,母亲是马来西亚华裔,墨尔本大学里的教授。从小在澳洲长大,却跟着母亲学会了中文。优秀又俊逸的中西混血男人,在姚典娜刚入学硕士班时,适从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博士班毕业回到澳洲,即到她们系所担任助理教授。 承袭父母的光环,虽然andrew也被很多同事质疑着能力,但是却因俊朗的外型,受到许多女学生欢迎。而能自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毕业,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连续数篇论文发送表在数一数二的科学期刊,两年内便被系上的主管提报升等副教授。 因为andrew年纪和姚典娜相仿,且姚典娜较于其他学生,在硕士班里敢问敢说的个性,又能以中文彼此沟通,两人自然也挺聊得来。但其实她一直把他当作像朋友一样的老师,却从来没想过他会对她產生有别于一般交情的情愫。 「你生病了,应该要在医院里好好休息。」他瞇着眼睛,却刻意摆起老师的架子,严厉中带着些许不捨。 「iamadoctor.你没忘记吧?」她回避着那柔暖的眼神,低下头耸耸肩说。 「我父亲曾说,医师自己向来最固执,最容易忽视自己的健康,套句台湾人的话,是叫铁齿吧?」 固执、铁齿是吗?呵呵!或许就是太过固执铁齿,才会让此刻的自己陷入囹圄。 「为什么要赶着回去,你的研究不是正忙着?」 「我男朋友??有事??」姚典娜刻意不避讳地提起「男朋友」三个字,也是为了与他保持单纯的友谊关係。 什么样的感情,什么样重要的事,会让她寧愿把研究和课业放在一旁,请假一个月,身为男人的andrew无法体会,只是不解地问:「他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ofcourse!」她篤定地回应。 「好吧!那你什么时候要走?现在要先回你的宿舍是吗?」 他不是强硬派,明明知道她有男友,还死缠烂打的人,只是一直维持着最基本的绅士风度,远远地关注。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顿了半晌:「不,我已经错过了一班飞机,必须去一趟研究室。」 「研究室?now?」 除非像claire那样跑实验室的分析,需要抓紧仪器设备操作的时间,否则这里很少人会在假日或夜晚还待在研究室。andrew瞪大了翠蓝的眼珠,看着姚典娜。 「我的手机突然坏了,没有办法联络到他,我想他应该会留讯息给我,所以我得去研究室使用网路,还有订机票。」 这坚毅执着的脾气,倒是跟自己母亲有点相似,华人的女性都是这样吗?感情他就是被这样的氛围给悄悄地吸引了。andrew挑着眉,掛着释怀的微笑,即不再多问。 黑色捷豹驶入墨尔本大学,停在健康科学学院研究大楼旁。幽黯校园的一幢幢哥德式建筑中,只有草地旁的路灯微微亮着。 她急急地下了车走在前方,拿出钱包里的学生证,戒备森严的大门感应器一声长音「嗶」,划破夜晚的寧静。 他静静地陪她上楼,进了研究室,便兀自到隔壁的茶水间泡了两杯咖啡。直到望见姚典娜一动也不动地,眼睛定住在电脑萤幕上许久许久,skype的对话筐里显示一串讯息。 8月17日下午09:21 nana,pleasecallme! 下午10:28 nana,please! 下午10:30 等不到你的电话,打给你也没接,你还在生气吗? 8月18日上午08:48 娜,如果你进研究室看到留言,给我一点回应好吗? 上午08:52 手机联络不上你,你还在生气吗?还是在忙? 上午08:55 拜託接我的电话,或打电话给我好吗? 上午09:08 我不会要你立刻回来,但至少给我一点回覆。我已经跟我妈说了我现在还不想结婚,等你的电话。 下午10:03 你在休息了吗? 8月19日上午08:20 娜,在吗?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吗? 上午09:05 please,callme! 8月21日下午09:26 等不到你的电话,也连络不到你的人,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关于我们的事。或许你觉得我很自私,也或许你根本就不在意。 下午09:30 我想,不管这个留言你会不会看得见,我还是要跟你说一声。我父亲最近身体状况很糟糕,无法再继续等下去,所以我答应了我妈,下个月月底和她安排的对象结婚。 下午09:33 未来,祝福你,也祝福我自己。 坐在电脑前,看完最后一则留言,一颗心像是地震后崩塌的落石,坠入万丈深谷。姚典娜闭上了眼睛,深呼吸一口气。 似乎这几天下来,就一直明白可能会有这样的结果,只是潜意识里还是一直否认着,相信他应该会坚守他们的爱情。 andrew将一杯咖啡放在她桌上,无意间见到她的隐私,略带歉意地退了一步。 「你……是不是……要买机票?」他支吾地问。 酸涩的鼻头还倔强地硬撑着,她动了手指,便把视窗关上。 「不必了,无所谓了。」 短短几天的时间,她的全世界都变了。真快!快到让她有些莫名其妙的错愕。 在联络不上的这些日子,他以为她不在乎,却完全没有想到别的可能,便选择了放手。 机票,不必再买了。 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十年的感情,是多么不值。也或许本来拖得太久,这份爱早就摇摇欲坠,而她却一直没有察觉罢了。 这就是所谓的「情到浓时反为薄」? 关上电脑,姚典娜试图镇定而沉静地站起身。转个身便要往门口走去,却又突然双腿痠软。 andrew快速地伸出结实有力的手臂,撑住了她偏倒的身体。 「你应该要再回到医院比较好,你的身体还有些热。」 「不用了,谢谢!icantakecareofmyself!」她执拗地回应。 他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怜惜地抱紧,让她虚弱的身子紧紧贴近他的胸怀,轻声地说:「ilikeyou!」 男人炙热的眼神似乎要看穿她欲要崩溃的理智,伸出大掌拨开她垂盖在緋红脸颊上的发丝,渐渐靠近就要吻上她的柔唇。 姚典娜终于站稳了脚,用力地将眼前的男人推开,啐笑了一声,淡淡地说:「butidon't!sorry!」 感情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太过容易。 她怕了! 够了! 公告:有奖徵答答案来囉! 彗心回来囉! 感谢各位朋友在彗心出远门这段时间, 继续给予鼓励和支持! 有奖徵答「楔子里的男人和女人是谁呢?」 恭喜《犀利舍监》的冬暘猜对了唷! 可以获得彗心从西雅图带回来, 来自目前世界最大星巴克旗舰店的典藏纪念杯(图片在有奖徵答公告贴文里)! 说到女人心机,那就是敢爱敢恨、敢做敢当的习菈女神, 她的陷阱准备捕获的, 当然就是把她伤得最深的那个男人赵世鏵。 本来说出国这段时间要把第三章结束的, 不过,3-11后来写太多,切分成了上中下, 下星期一会把最后一个段落贴上,在此说声抱歉。 下周开始便恢復每週两更。 接续《第四章:女人的尊严》! 年少时的我们, 或许都曾经天真、曾经无知、 曾经迷惘、曾经犯错、 曾经被伤、曾经伤人。 也在经歷过痛彻心扉后的体会和觉悟, 才会渐渐学会勇敢、学会释怀、 学会包容、学会原谅, 渐渐明白自己要的到底是甚么, 明白甚么时候需要放手,甚么时候需要坚持。 在梦想与现实的交战中, 抉择,有时看似很难,有时也很简单。 失去的幸福和青春不会停留在原地, 但总常常会以另一个崭新的样貌, 出现在我们面前。 第四章 女人的尊严 (1) 悲泣的公主(上) 自从在skype上留言给她,已经超过一个月。没有电话、没有回应、没有消息,就是淹入大海浪涛的泡沫一般。纵使他还留着一点期待,她会突然与他联络,却也害怕,若当她再次出现,他该要如何面对。 也许她出了国之后,有另一个男人陪伴,早就已经不在乎这份感情。一年回来个两次只是敷衍,就算短短相聚的时候,被急call回医院,她也笑笑地不甚在意,他当时还傻傻地感谢那一份体贴。 直到婚礼的前三天,他看见医院的广告看板上贴着:「贺耳鼻喉科新任主任邹子阳医师,完成首例微创新式人工电子耳植入术,较以往传统式人工电子耳伤口更小,减少发炎与沾黏,并且……」 「邹子阳学长……甚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杜鑫评揪起眉心,喃喃自语地唸着,满脑子疑惑。 如果邹子阳学长已经回来,那是不是代表娜娜也已经回来? 「邹医师从澳洲回来很久了呀!两个月前他太太生產的时候发现植入性胎盘,就突然走了,只留下两个孩子。唉!真是很辛苦,所以他休息了好一段时间,这个月初耳鼻喉科主任要离职,院长才去把邹子阳医师找回来接主任的。」沉稳的声音,语气幽幽然地陈诉着。 杜鑫评瞪大了眼睛回头望,是外科的护理督导站在他身后摇着头。中年的白衣中阶主管叹着气嘟噥了几句,便转身进了护理站。 植入性胎盘向来号称孕妇生產过程中,肚子里的一颗手榴弹。要想能安全拆除,那简直是得天时、地利、人和的运气,否则一个措手不及的血崩,有时连神仙也救不回。当身为孕妇的伴侣自己也是医疗人员,就算难以接受,还是得含泪吞下这事实吧。 只是,上个月前姚典娜还说留在澳洲毕不了业,但邹子阳却已经回来很久,显然她断了讯息和邹子阳并没有甚么关係。 那,到底又是为了甚么? 连他都没有姚典娜的消息,还有任何人可以问得到吗? 他的决定,到底是错还是对? 一颗心像是悬宕飘零在漆黑的午夜,失去目的,失去方向,也失去了依归。而躯体却像空壳子一般,戴着一顶假面具的空壳子,唯有将自己埋在工作里,才能暂时忘却感情上的混乱。 已经决定的事,就无法再反悔,反正婚礼的准备工作也就有两个母亲大人打点,他只是依着交代递上邀请名单、出席试礼服、餐宴,在那些繁文縟节中,机械式的拉起嘴角,把自己当成陪衬的魁儡。 喜宴上的宾客,大部份是女方的亲戚朋友,政商各界到医院董事前辈,当然也包括从美国回来的朱爸爸和远近家人。杜鑫评的爸妈本都是低调的人,而父亲和苏爷爷的身体也尚且虚弱无力,诸多病痛,两只轮椅看护阿姨帮忙推着来去,勉强撑到结束。 但老人家们脸上喜悦欣慰的表情,不言可喻。 他所邀请的客人,不过就是外科部门的几位同事,和大学时熟稔的麻吉哥儿们。识相的朋友们似乎一直维持着最佳默契三缄其口,只知道姚典娜两年多前去了澳洲,金童玉女何时拆了伙,之间发生了甚么事,一概无人问起。 说真的,其实也不必多问。过去的同学或学长姊情侣,像这样毕业之后无声无息突然散会的,早已不在少数。只是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这样在无奈的命运中随波逐流罢了。 朱习菈没有亲舅舅,乔建德院长便堂而皇之以着表舅的身份,扮演母舅长辈的角色上台致词。言多奉承讚扬,把一对新人夸上了天,骨子里不得不对杜鑫评產生芥蒂。原以为缺了謫传继承人的苏综合,只剩老弱妇孺,要一手掌握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这厢竟杀出一个程咬金駙马爷,而且还是杜咏昌的儿子。千料万料都没料到昔日在眼皮底下胡闹的臭小鬼,有一天可能会威胁到他的如意算盘。 「杜医师还算是我的学长呢?以前我在医院实习的时候跟过您,您大概不记得了吧。现在我得叫您……表妹婿囉!」西装笔挺的年轻男子一出声,表面看似热络地打招呼攀关係,暗中却是在辈份上意欲占点便宜。 乔建德的儿子乔宇瑞,年纪才比朱习菈大了几个月,从小被送到美国唸书,高中毕业便以着侨生的名义,额外加分而得以考上医学系,也因为父亲的裙带关係,今年录取了医学中心皮肤科的住院医师。 在伴随着苏综合医院里的几位大老和董事成员耐人寻味的注目眼神中,杜鑫评礼貌性地一一敬了酒、点了头。终于发现自己扛下的包袱,不啻是父亲曾经受过的辱,也包括围绕在苏爷爷病床旁虎视眈眈的危机。 想必,这场婚礼将为他带来的,绝对不仅一个敌人。 婚宴结束,是杜鑫评第二次踏入苏阿姨为他们购置的新宅。苏阿姨贴心地在距离医学中心不太远的郊区,买下的这现成装潢的三层楼独栋别墅,登记在朱习菈名下。虽然没有把他当成入赘的女婿,但也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受到一丁点委屈。 第一次进到别墅,他感觉就像个去到别人家里参观的客人,而甚至到了此时,还是感觉自己像个客人。当间杂人等都散去,剩下他和朱习菈在这空荡荡的独栋别墅里,他开始觉得忐忑起来。 藉酒装睡或许是个糟透的主意,但这就是他前两刻鐘坚持不需以茶代替敬酒的原因。他和朱习菈之间,从小就如同再熟悉也不过的家人,可这几年来隔着太平洋,彼此的蜕变,再加上婚礼的加持,像朋友又像兄妹的关係,一夕要转换为夫妻,是让人多么彆扭的事。 新婚之夜的男人,不是都该兴奋得意,有人像他这样不知所措的吗? 一阵手机铃响,见朱习菈从她的mk皮包里拿出电话,杜鑫评深吸了一口气:「我去洗澡,你先忙你的事……也稍微休息一下。」 蒸腾的雾气瀰漫浴室的半身镜和淋浴间的玻璃,晶莹的水珠一滴一滴地从他发稍滚落,滑过他结实的背肌,划出一弧弧臀线。 用尽力气搓揉着也洗不去一脑子的疲累感,身体越来越发躁热,不知是因为酒精的作用,还是热水从头顶猛烈衝击而下的关係。 他早已不是处男,只是怀疑着自己,不知要如何对待一个陌生的女子身体。那个从今尔后,名之为他的妻子的女子,还在房里等着,总不能有名无实的逃避一辈子。 关掉水洒,拿起打扫的卢妈妈备在毛巾架上的白色浴巾,给镜子里自己的模糊影像一个狂傲不羈的笑。 怎么面对?就像个男人一样吧。 男人的生理反应本来就不必与真爱划上等号。 围上浴巾,走出浴室,房里的女人依旧穿着三宅一生的设计师专门为她量製的淡藕色晚礼服,唯只卸下头上琳瑯繽纷的花饰。俏丽的短发半掩着脸,坐在化妆檯前一动也不动。 朱习菈听见浴室开啟的声音,便微略抬眼瞧向镜子里的他,神色黯然说:「世鏵下个月要回国了!」语气带着若有似无的哽咽。 「我以为你对他的事已经毫不会在意了!」走到她的身后,他才从她脸上反射出一线的亮光发现,那白皙双颊上竟掛着两行清泪。 他向来就不过是嘴硬的男人,最受不住女人示弱、流泪。纵然那与心动的感觉无关,却依旧牵扯着他的软心。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回来吗?」朱习菈就结着眉心问。 原以为她应该是彻底放下了那段感情,才选择回国和他结婚的,杜鑫评不解地看着她,「为什么?」 「为了苏综合医院五年后的董事会改选!」朱习菈站了起来,转过身忿忿然的对他说:「他知道明年改选已经来不及,所以他要谋划的就是在下一个任期结束,五年后的改选会,他和乔建德准备联手五鬼搬运,要开始慢慢收购医院的股份,戏称要把爷爷这个万年董事长送进棺材,甚至……嘲笑爷爷爷或许连五年都撑不过,他们……就有机会可以提前得手。」朱习菈纠结着细柳眉,字句清晰的解释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难怪,我之前还在怀疑乔建德有甚么能耐可以夺走医院,原来就是有个强大的资金后盾。」杜鑫评抿起唇,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早跟你说过密告事件就是乔建德和赵世鏵的爸爸联手的。」她嘟起薄唇,瞪着他微嗔。 「我以为只是世鏵的爸爸,与世鏵无关。」 或者就是因为对杜鑫评来说,印象中的赵世鏵,还一直停留在那个五、六岁小男孩身影,让他有些难以接受这样的改变。 岁月,果真是人事全非的催手。 「我也没想到世鏵会接手参与,而且……甚至暗地里的野心比他爸爸还大。虽然他目前只是华盛集团的副理,但是他爸爸几乎手上一半的管理工作都开始慢慢交给他了。」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一出口才觉得自己问得很笨,这句话似乎是多问的。朱习菈和赵世鏵本来应该也是一对情人,对自己裸裎相对的枕边伴侣,还能不了解透彻吗?就像他对另一个女人一样。 但了解透彻?是不是真的透彻?他却疑惑了。 或许他对那个女人,从来就不够瞭解。 叹了一声,他坐到床缘,拿起手里的乾毛巾开始胡乱地擦着头发。 「毕竟赵伯伯和我爸是老交情,而且他身边也还有一、两个我爸的熟人。只是……」话语一顿,那细緻妆容的美丽脸庞,又开始扑簌簌滚落一串串透亮的玉珠。 「亏我爷爷以前在他爸爸创业的时候还帮助过他们,而且……」口气一个拔高,朱习菈柔媚的眉眼却出现了哀戚与愤恨交杂的苦楚,「我以为……他会念在我和他过去的感情,他明明知道我这次回国就是要帮外公处理医院的事,可是他却……」 第四章 女人的尊严 (1) 悲泣的公主(下)(限) 声声断续不成章,垂落的泪珠揉捻着深层的忧伤,悲泣的公主两步靠近他跟前,一双细嫩的葇荑搭上他的肩:「鑫评哥,你一定……要帮我讨回……一个公道,还有我外公……还有……你爸爸……」 「习菈……」靠近的体热,是一种压力,摇摆的意念仍旧在拔河。 曾经给出去的爱,已然是他的全部,他不知道还有没有心力,能够用同样的深度再去爱另一个女人,就算是带着甚么目的的婚姻,总归还是他的妻子。 妻子,一个要和他一起走一辈子的女人。 就这样一辈子吗? 他抬起头望向她秀丽的轮廓,正如化妆台上那一束盛艷高雅的白色香檳玫瑰捧花,心里却如混沌不见底的浊泥般混乱。 她低下头凝视他深邃幽沉的眼眸,或许那眼里还藏着另一个女人的影子,但她不在乎。 「鑫评哥……」弯下那几近完美的腰身曲线,她将一个润泽的浅吻印在他的唇上,然后反手拉下晚礼服背后的拉鍊,身体贴得更近。 礼服轻易地蹦开坠下,展现隐形胸罩之间的深v,和腹部极致诱惑的人鱼线。长期练着瑜珈的身段,那当然是无懈可击,哪一个男人能够恣意拥抱这样天使面孔、魔鬼身材的女神,难道不是三生有幸?可是,此时的他,却感觉胸口绷紧得快要窒息,股间的衝动在懊怨愧疚与纵情解放持续地来回拉锯。 「习菈,对不起,我……可能没办法……」 朱习菈一个停手,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你不想履行夫妻义务?」 向来只有她对男人说不,怎么可能会有男人竟然对她说不。 连赵世鏵也不曾。 她生气了,怒视着杜鑫评,一伸手便要拉开他身下的浴巾。 面对这样一个傲娇女神,他的胸口鼓躁地激盪起来。早在他答应母亲,同意和朱习菈结婚的时候,不是就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吗?婚礼都行完,澡也洗了,全身剩着一条浴巾又是在忸怩着甚么? 假清高?朱习菈瞇着眼嗯哼了一声! 喉间的苦涩和乾涸掐紧着他的理智,杜鑫评握住她那隻促狭的手,沙哑的嗓音似是斥责,又似是哀求地迸出:「习菈!」 「还是……你有性功能障碍,不举吗?或者是我魅力不够?」朱习菈撇起一侧不怀好意的訕笑,忿啐地说。 「习菈……」 每个男人都怕被怀疑雄风不展的,不是吗?尤其是被女人这样质疑耻笑,那可不是天大的耻辱。 「我现在真的很需要你,你也很需要我吧?我会好好安慰你的……」温柔娇嫩的声音穿过他耳梢,她将他的头捧靠在她温暖的胸前,抚顺着他还带着水气的发丝,像是母亲一般细心呵护一个受了伤的孩子。 血液里的酒精,如邪灵张牙舞爪,开始烧灼他的心智。窜升的火焰中,一张张狰狞咆啸的脸孔,对着他狂笑,一点一滴将他的坚持吞蚀殆尽。他突然抱紧了她的身体,急欲从她身上汲取属于她独特的芳馨,企图淹没脑海里让他痛苦的影像。欲醉未醉,如幻非幻地,就让自己从此失速沉沦,可以吗? 胜利的微笑绽开在她美丽的脸庞,她一脚踢开从俏臀上滑落的晚礼服,揪住他的肩背,便跨坐到他身上。温热的触感隔着一层丝柔的蕾丝底裤和白色大浴巾,掏空所有不切实际的情爱,剩下的就是野兽般的欲望。 用最亲密的接触,让彼此得到安慰? 但真的这样就可以得到安慰吗?或者,只是对空虚心灵一种刻入骨髓的刺激,好让自己忘记悲伤的感觉。 她轻轻一推,便将他按倒在床上,从床头的抽屉拿出一个乳胶小玩意儿。张开纤白凝脂般的玉手,撩起那碍事的浴巾,抓住他血脉賁张的根源,替他戴上套子。 他跃起身,发了狂般扯去她身上最后的隔阂,尽情让那早已乱了章序的贺尔蒙窜流至全身。毫无阻碍、毫无保留地扭腰顶入她的身体,一次又一次衝撞着迷乱的意识。 这样势均力敌的对手,她可是满意得很,忘情地回应以魅惑人心的娇喘嘶吟。勾引感官的晕黄床头灯下,光和影的线条映在窗帘上,是多么煽情惹火。在急喘的呼吸和奔驰的心博里,用湿透的床巾来詮释这夜最美的一曲双人舞。 没想到和这女人之间的床第欢愉,是如此天衣无缝的契合。就像孤独而阴柔的小提琴,与清脆优雅钢琴互为协奏的精采搭配。不必担心是否狂野的节奏会将她柔弱的花心撕裂,也不需考虑怀孕与否会为她带来甚么样的痛苦。 身下的女人,是如此享受地,接纳他每一回合深入浅出所製造的高潮起落。笑靨盛开,妖嬈地扭动身体,密径一收一放间,也带着他体会了前所未有的放肆和惊艷。 沉沦?有时候或许是需要的,就此在这个女人的慰藉里沉沦,又有何不可? 名正而言顺不是吗? 他畅意笑开了,紧紧掠夺她鲜嫩的红唇,肆无忌惮地吸吮;牢牢搂住她魅惑的身驱,感受高挺胸部暖热的触觉。终于在她体内柔软深处献上倾力一搏的最后衝刺,让她满足地瘫软在他眼前。 归于沉静的主卧寝房里,深喘的声音终于逐渐缓下,她起了身到浴室。剧烈运动后,让全身血液畅流的热水澡,是最能催眠的睡前仪式。再回到床上,她以为他已入睡,其实并没有。 深夜静謐中,楼下的咕咕鐘低声回盪午夜十二点的提醒,如同撒旦的蛊惑一般扰乱了他的气息。双眼一睁,眼里怒张的血丝适才逐渐消退,身边的女人睡了,他却反而更加清醒。 走进苏阿姨特别为他在主卧旁佈置的一间书房,空荡荡的书柜尚待主人摆上那些厚重的原文书。只有墙角三只密封打包的纸箱,是他从租屋处搬过来,塞得满满的书册和个人物品。 情不自禁打开一箱被封锁的记忆,有他和她的娜娜曾经一起走过的痕跡。她去澳洲前没有带走,留在租屋处里的几件衣服、记事本和日记,还有一张张两个人合影的照片,如今却成为扎在心上的尖刺。 还,不知该还到哪儿去。烧,又觉得于心不忍。 或许,这一次将成为最后的悼念,从今尔后,永远在青春的某一段时空里封存了。 那本淡紫色封皮的日记,已经忘了是哪一年的生日他送给她的,只记得她就是喜欢这样温柔梦幻的紫色。他的娜娜,退去坚毅的外壳,其实也有一颗憧憬着浪漫的少女心。 她说,自己总是不擅表白,不爱当个抱怨的人,所以一直有着写日记的习惯,关起门来抒发心情,总好过把烦恼带给别人。 屏住呼吸,心跳开始加速,是因为从来未曾这样偷窥她的隐私。踌躇直到嘴唇麻刺,感觉似乎连肢端都失去血色,终于才翻开了第一页。 一篇篇保存着他们共度的日子,就像回忆的投影片,歷歷在目翻上心头。直到实习那一年开始,纪录变少了,是两个人都太过忙碌的关係吗?目光最后停留在四年半前心痛的扉页,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字句,陈述的是怎样的一个事实。 『2006年3月24日天气黯黑的阴霾 孩子,对不起!是妈咪没能好好留住你,就连你来了都没有发现,一切就已经来不及。那天你爹地下部队回来,我甚至没有勇气让他知道,你会怪我吗?假如,还有机会的话,等你再回来做我的孩子,我会一直等着。』 孩子吗? 流掉了吗?他们的孩子吗? 她从来不曾对他说过,她告诉他只是经痛的那一次。 或许对她来说,是一个失败的、惨痛的、不欲人知的纪录,可他就怎么迟钝地到了极点。 深层的愧疚再一次涌入心头,排山倒海犹如狂风暴雨般浸蚀他的心。愧疚的却不是那个新床上沉睡的,名之为他的妻子的女人,而是那个曾经抱着肚子、蜷着身体,勉强着跟他说没有关係的笑容。 「娜娜……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 双手如抽蓄般颤抖,再也止不住想大哭一场的衝动。这辈子曾经落下的男儿泪屈指可数,是他天生的骨气和倔强,也是为了保护他所爱的家人必须具备的。但这一刻,他开始怀疑,怎么面对自己所爱的女人,却是一点也没有察觉自己的无能? 他的娜娜是深爱他的,对吗? 但是,他留给她的却是甚么? 他到底……对她做了甚么? 「啊……」痛苦的、低哑的嘶吼从他的喉咙割划而过,仰起头面对天花板耀目的白光,眼眸却陷入一片失心的黑暗。湿濡的痕跡早已佈满脸庞,一滴滴水珠淌下,也湿濡了微微泛黄的日记本。 ********************************* 预po时间设错,呃……好吧!是迫不及待想要开虐金苹果了吗? 贴了就贴了,提前星期一更文喔。 第四章 女人的尊严 (2) 诊疗台上的眼泪(上) 窗帘隙缝洒落一线耀眼的阳光,单人套房里的床铺上,女人还沉沉睡着,姣好而秀丽的五官透着粉緋的肤色,唯独黑眼圈有些深沉。忙到半夜一点才结束小夜班的白衣天使,买个宵夜回到住处,洗完澡填饱肚子,能够实际躺到床上,早就过了凌晨三点。 还睡不到四个小时,房门外传来一阵急急的敲扣声,把罗岱娣从睡梦中惊醒。 「罗岱娣!开门!罗岱娣,你给我起来!我打给你的电话为什么不接!」高亢尖锐的男人呼声,毫不客气地叫喊。 「这混帐到底想做甚么?现在才早上七点,大呼小叫是想把我们这公寓整栋的人都吵醒吗?」她揉着太阳穴,不耐烦地起了身。再不应门,恐怕那傢伙就要把她的门给拆下来了。 才打开房门一丝缝隙,男人便一脚急急地踹开,整个身体挤了进来。乌黑油亮的头发以发胶固定,梳得时尚而整齐,脸蛋清秀俊朗,浓眉大眼,米黄色衬衫搭着西装裤,顏值外表绝对是能薰昏女孩眉目的帅气哥哥,但肢体动作和语调口气,却是跋扈又粗鲁地,出言字句咄咄逼人。 「不这样你怎么会开门?你说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虽然早已经习惯这男人我行我素,但罗岱娣仍心里带着一丝恐惧,男人的力气再怎么说,还是比女人大得多。特别是想起上次那馀悸犹存的一个重重的巴掌,便叫她馀悸犹存,只希望赶快打发他离开。 「我上星期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 「那我的报告怎么办?」 她瞪大了眼睛,这人还要不要脸?交往期间对他全百依百顺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还能为了这事来吵她,彷彿是她欠了他几百万的债。 「你的报告干我什么事?都分手了为什么我还要帮你?」罗岱娣柳眉一个上扬,鼓起勇气抬起下顎回应。 男人瞇起了眼,冷哼了一声,便訕笑着说:「我还以为你那时候分手不过是说说而已,呵呵!你跩了呀?以前你刚到医院许多实习医师、住院医师对你示好,尾巴就翘起来,现在你都快变老鸟了,新来的漂亮妹妹还缺吗?你以为还有很多人追你吗?一个破麻你觉得还会有人要吗?」 难听的字眼一句一句涌进大脑,她忍不住眼眶、鼻头都酸涩了起来。 校园时代的罗岱娣,就被护专全年级的同学们称之为联谊女王,公关校花当之无愧是因为远近各大专院校都知道,要找女孩子办活动,只要能联络上她就对了。手上办过的联谊凑成佳偶不只百来对,想追她的男生,也从她们校门口排队绕着围墙转上好几圈,她还是依旧谁都入不得眼。 直到实习那一年,在医学中心遇上见习第一年的他,这个在美国长大、光芒万丈的贵公子哥儿瀟洒的笑容却让她迷乱了。 罗岱娣从小家境清寒,父亲身无所专只是一名临时工,所赚的钱买菸、买酒便花了大半,生活费用和四个兄弟姊妹的学费,多靠母亲帮人洗衣服和做些家庭代工贴补来的。更可恶的是,每回父亲喝得酒醉醺醺,便脾气暴躁得对母亲拳打脚踢,看在幼年的孩子眼里,彷若恶么附身一般。 大姊国中毕业就离家出走,跑去跟男友同居,虽然偶尔也会偷偷到学校找她塞给她几百块,但对家里来说,简直早把大姊当成不在这个世界一样。 她国中毕业努力考上了护专,从此开始一边打工养活自己,也靠自己的力量完成学业。护理师的薪水不算多,但是省吃俭用的,每个也有好几千块的盈馀,唯一的目标便是,总会有那么一天,脱离暴力父亲,永远再也不要让妈妈和弟妹受苦。 遇见他,她一直以为是上天赐给认真勤奋的灰姑娘,让她脱离贫苦的白马王子。带她去吃高级餐厅,送名牌皮包、衣服和首饰,夜班时还有高级房车专车接送,把她宠溺上了天,让她感觉就像变身成为现代言情小说里的甜蜜佳人。 当然,她也不会是那种只懂伸手、不懂付出的任性公主。在他实习的时候,她知道他们这段时间很辛苦,自己过去也常见到实习的医师被总医师高压电到金光闪闪,甚至沮丧厌世,所以她不但到他的宿舍帮忙洗衣打扫、打点三餐,甚至还帮忙准备晨会报告的资料。 纵然这几年来,她暗地里发现他不只和一个女孩交往,她却相信这样的付出没有人能比得上,还有她的美丽、她的聪明能干、她无怨无悔的以身相许,相信自己最终还是会成为他的选择。 直到上个月,她赫然发现怀孕,告诉他时,他竟云淡风轻地丢了六千块给她,要她赶紧去处理。还因为这事的意见不合,跟她起了争执,甩了她一巴掌,罗岱娣终于彻底看清这个男人的嘴脸。 一开始百般献殷勤和她交往,根本就是为了在其他同学和学长面前炫耀罢了。以为只要爱,男人终将会为女人而改变,为女人放弃1整片森林,那简直就是爱情神话。 她咬着下唇,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地顶回那一句辱骂:「我若是破麻,那你就是渣男,比垃圾还不如!有些垃圾还可以资源回收,你连烧了人家都怕有毒,污染环境。」 他逼近了两步,用力揪起她纤弱的手臂:「呵!伶牙俐齿,很会骂是吧?上次给你的六千,还给我!」 罗岱娣奋力甩开了他的手,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为什么要还给你,那不是本来就是你该负的责任吗?你还是不是男人?」 「是你说的分手就分手,我要负什么责任。当初是你说副作用不舒服自己不吃避孕药,难道还要怪我吗?再说,我早就知道你们以前急诊里医护人员感情不一般,没准那孩子怎么来的你自己都不知道,是吗?孩子你要不要随便你,我又没驾着刀子在你脖子上逼你拿。」 「乔宇瑞!你这是人说的话吗?你……」一个气结,好歹她也有身为女人的尊严,这样的羞辱如果她还能含泪勉强自己吞下,那才真的是作贱了自己。 愤怒的眼神像冰刀一般凛冽,深喘的节律在她肩上起伏。罗岱娣一把打开衣橱和钱包,把所有他曾送给她的东西一件一件翻出来,用力地甩到他身上:「还给你,通通还给你也没关係,我不稀罕可以吗?你以后爱跟谁鬼混都跟我没关係,我不会死不要脸的纠缠,这样还不行吗?甚么臭钱、衣服、项鍊、耳环、包包都拿去,就赶快给我滚蛋。以后你敢再踏进我这里一步,我就报警说你是跟踪狂、小偷、强姦犯。」 会打女人的男人绝对不是甚么好东西,就算再爱、再痛也要狠心割离,她绝不要步上妈妈的后尘。 衣服散落在他脚边,名牌首饰、配件满地,紫色的千元钞票扬起,然后缓缓落下时,他倒是真的愣住了! 本来以为女人就是天生柔弱心软嘛!给点儿甜头就会喜孜孜,施点儿蛮力就乖乖屈服,他还真没想到,这妞脾气竟然这么硬。 第四章 女人的尊严 (2) 诊疗台上的眼泪(中)(本文含有写实虐身、虐心内容,心脏不够强者请慎入!) 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脑子里还回绕着昨天1大清早的情景。多年的感情要断捨离,真的不是1件容易的事。一手捏着一张妇產科诊所的约诊单,一手却忍不住抚上自己的肚子。 长痛不如短痛,可怜的孩子也不必跟着她受苦,纵使很残忍。要怪就怪自己太天真,被浪漫梦想冲昏了头,看不清真实的人心。 不过,现在还有1个棘手的问题,就是,这星期她连一天的假都敲不出来,下个星期也只有一天的休息,难道约诊时间还要再后延吗?单位人力吃紧早已不是一天、两天,每个同事的班都卡得死死的,除非在一个月前的排班就已经先预假。 虽然孩子现在才十二週,但是拖越久孩子越大,就越难处治、越痛苦,此时此刻,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突然一个开门声,把她吓得抖了个肩,手中的约诊单便掉落在地上。 进门的人弯下身替她拾起了约诊单,愣了一会儿才交给她说:「呃……岱娣,你不是……这个星期五、六、日想换班吗?我想……我的那几天假应该可以换给你,没关係!」 穿着洁白挺直护师服的男人支吾着,推了一把眼镜,靦腆的笑容掛在嘴角。 罗岱娣快速地将约诊单收进上衣口袋,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人,惊讶地露出不可置信的喜色:「禾菲学长!真的可以吗?真的很……不好意思。」 三个月前,她才刚从急诊调至外科病房,不但所有当科工作尚待适应,人际关係也是一大压力。许多资深学姊、学妹早有耳闻罗岱娣桃花满开的丰功伟业,甚至听说那天迎新送旧时,还让杜医师送她回家!花枝招展的蝴蝶闯入她们的地盘,姊妹们当然就是一副等着瞧看的眼色。只有那几个和她一样初到贵宝地的新人妹妹,会和她一起抱怨甘苦,还有纪禾菲学长不带批判的耐心指导。 纪禾菲是外科的资深护理师,木訥朴实的单身男子,因为名字有些女性化,又做着社会大眾刻板印象里属于女性为主的护理工作,没见过他的人,便常常误认为女生。高瘦身材虽然其貌不扬,羞涩的眼睛躲在黑框眼镜下倒也明亮有神,笑起来的时候右边还露出半颗可爱的虎牙,只可惜粗糙得如月球表面的皮肤,都是起因于初毕业到临床工作时,生理时鐘混乱所导致贺尔蒙失调而长满青春痘。 「呵呵!没关係啦!反正我本来只是想……专科护理师考完了,回老家一趟,也不是甚么太了不得的事,晚几个星期再回去也没关係。」他搔搔头,訕然地笑着。 「谢谢学长!」心中一块大石头顿时落下,罗岱娣赧然地抿着唇。 忖度着刚刚递还过去的约诊单,纪禾菲迟疑地问:「你……是要去看医生吗?」 罗岱娣轻轻地点点头:「嗯……身体……不太舒服……」当然,这么隐私的事,她是不会坦白告诉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纪禾菲看着眼前这妹子柔弱的身躯,他是有点担心的,不过,既然是妇產科诊所,那当然就是女孩儿家的事,他也不好意思再多问,「嗯好,那我就跟护理长报告一下,我那几天假换给你,你看完医生,好好在家休息。」 一滴泪噙在眼眶里,罗岱娣感激地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这世上,还是有些优质良善的好男人,不是吗?只是好男人大多都早已名草有主,就像那天她在ktv外喝醉时,送她回家的杜医师。 只是,此刻如此卑微的她,不知未来是否还有机会拥有属于她的幸福? 当她第二次躺到妇產科诊所的诊疗台,彷彿接受死神的召唤。两脚跨在脚蹬上,纵然眼前是一个完全不认识她的女医师,也让她感觉到这辈子从来不曾有过的耻辱。 突然想起中学时期,健康课时老师播放过的堕胎影片;和大学產儿护理学,產科医师解释人工流產的过程。可笑的是,学校告诉你扼杀1个孩子是多么可怕的事,却从没有人告诉你该如何学习爱1个人,如何辨识1个不爱你的人,除非亲身体验。 即便在医院临床,血池烂肉里打滚多年,但鲜红淋漓的生命摧毁实录,即将在自己身体上演,仍旧有种踏入地狱般的惊吓。浓烈的恐惧与罪恶感袭捲而来,要逃也已经来不及。 「宝贝……对不起……」 冰冷的扩张鸭嘴无情地撑开她脆弱的私密,坚硬的器械伸入她的体内翻搅,像是要1片1片撕开她的骨肉,伴随着下半身几近打了好几个结的揪痛,整个世界便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洞。 听到一阵阵唏嚕唏嚕的声音,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正在被某个强大的漩涡吸去,并狠狠掐住她的五脏六腑。天旋地转间,她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 或许,就这样咬着牙死过1回,期盼再1次黎明出现的重生。 会重生吧?重生之后,再也没有甚么挫折可以把她摧毁了。 强忍了三个月的眼泪,终于在最后一刻不争气地滑落。 离开妇產科诊所,是在观察室休息了两个小时,打了一瓶生理食盐水之后。护理人员对这样1个独自前来施术的女子,即便已经是成人,仍然放心不下的频频探头。 她站在诊所的门口,拎着1包口服药,和1管子检体,下腹处仍有微微闷紧的绞痛,便坐到骑楼的椅子上暂歇。深呼吸两口气,正要站起来,耳边传来1句熟悉的声音。 「岱娣……」诊所旁的便利商店,1个高瘦的身影,提着1袋刚微波好的便当,凝着眉眼望着她。 「禾菲学长……你怎么……在这里?」隐瞒着所有人,作贼心虚的慌张显露在她脸上,急忙将手上的东西塞进大背包。 「我……刚刚下班,来便利商店……买个晚餐,我住附近,所以……」纪禾菲不自然的声音,结巴的回应。他确实住在附近没错,但没说口的是那天看到她的约诊单,便心里揪结着,似乎有一种阴沉的预感。下了班,情不自禁就走到诊所旁,徘徊了好1会儿,走进便利商店买了便当再出来,果然就见到这女孩。 罗岱娣才站直腰桿,就1个眩晕加脚软,又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把纪禾菲吓了一大跳,赶紧衝向前。 「你还好吗?不舒服吗?我扶你进去诊所……」纪禾菲弯下身,却踌躇是否该伸出手扶她1把。 「不必了,我刚……已经看完诊,医师开了药,回家休息……就可以了。」罗岱娣抬起头,嘴角带着虚弱的微笑,隻手撑住了椅子,再度站了起来。 「可是……你脸色很苍白……」 「没关係……我可以……」 终究是不欲人知的窝囊事,遇到熟人便让她尷尬得不得了,只想赶快逃离犯罪现场。她走到自己的摩托车旁,拿起安全帽戴上,施力便要拉出摩托车。只是那被抽去灵魂的身体,似乎一半的力气也被抽走,抓着扯着,摩托车卡在两台辆车中间,仍旧不动如山。 纪禾菲摇摇头,懊恼地嘖叹了一声。该当机立断的时候,怎么自己还能如此怯懦。再不出声,就怕这硬脾气的女孩真的要这样骑回家,1整个晚上他可能都要睡不安寧了。 他骤然抓住她的手,提高了声音,摆起学长的架子,用着强势的口吻说:「你……这样不行吧?还要自己骑摩托车?还是我载你回去比较妥当,虽然我也是骑摩托车,但是至少比你自己骑车安全吧。」 第四章 女人的尊严 (2) 诊疗台上的眼泪(下) 第四章女人的尊严(2)诊疗台上的眼泪(下) 这是纪禾菲第一次单独走进女孩子的房间,还真是手足无措到极点,虽然只是简单的格局和家俱,但是摆放整齐的书柜和桌子,温馨粉柔的床被顏色,就是美丽梦幻的感觉。把罗岱娣送到家后,他还一直不放心地远远站在门口,只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帮些甚么忙,便呆傻地、僵直地定立着。 罗岱娣坐在床上,望着门边那个木訥的男人,心里忍不住觉得好笑。那个平时做事有条不紊,偶而还能跟新科上任搞不清状况的医师对呛的学长,怎么就瞬间变成小绵羊一隻。 「学长……好像很紧张……呵呵……我现在身体还有些不太舒服,又不会把你吃掉,你站那么远干嘛?」虚弱的声音刻意地调侃。 不知是哪根筋没搭上线,想说的话便一直说不出口,纪禾菲开始语无伦次起来:「不是……没有……那个……呃不过……你真的……脸色很苍白,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吃个药等一下应该就会好一些……」罗岱娣翻了翻手里的包包,拿出粉红色药丸,正要把手伸向桌子上的马克杯,一边挪动着身体,便吃力地嗯哼了1声。 纪禾菲眼尖地看到了她动作的困难,迅速地往前跨了两步,替她取来杯子,却又1个愣住:「呃……没水!」 罗岱娣终于笑出了声音,1手摀着肚子,1手便指向桌旁的热水瓶:「那边……瓶子里,应该还有。」 「喔好!」 他拿来了热水瓶,小心翼翼地倒了半杯温水在马克杯里,脸色晕红、微微颤抖将水杯地给她的样子,却全叫她看进了眼里。 在这个时代,1个将近三十岁的大男人,进到女生房里,只是帮忙倒个水便紧张到发抖,应该要算稀有动物了吧。 面对稀有动物,她是绝对不敢残害的,眨个媚眼都不敢。 见她喝了水,吃了药,他满意地又退到门边,迟疑了一会儿才问:「呃……你还没吃饭吧?要不要去帮你买一点吃的,还是……我手里这个便当可以先给你,刚刚在便利商店买的,已经微波了。」 「不用了,我还不饿!」罗岱娣摇摇头。 纪禾菲搔搔头,还在思索是不是该得离开了,罗岱娣突然又开口问:「学长好像说过以前……待过妇產科?」 「呃……嗯!是啊!」 「学长知道亲子鑑定要怎么做吗?」 对于工作专业上的事,他向来是有问必答、知无不言,思忖了一会儿,便说:「嗯……就是只要双方含有dna的检体都可以囉!像口腔黏膜、血液、精液、头发、指甲、或还没出生的胎儿绒毛、羊水、组织、脐带血……这些都可以,然后做基因位点的pcr,现在几乎所有医院和外面的检验所都有做,不过dna的检测还就蛮贵的就是……」 声音突然顿住,纪禾菲皱着眉看过来:「呃……你问这个做甚么?」 「我刚刚……拿掉了一个孩子。」她嘴角泛起1抹促狭。 时间像是瞬刻被魔法给冻结,他张开的下巴也忘了收回,脑子都给刷成1片空白。 但真正静止的并不是时间,而是他的思绪,还有呼吸。因为墙上的鐘,仍在1秒1秒地跑着。而他只能呆呆地盯着她,搞不清她到底是在对他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那放大的瞳孔里,有些诧异,有些幽沉,有些愤怒,还有几许隐藏的不捨。如果这些都读不出来,那她那联谊女王、公关校花的外号便是空穴来风不是。 她第一次投给他1个温柔女人的眼神,但却无心玩这1局,只是直接掀开了底牌,笑笑地对他说:「但是那个孩子的爸爸不但不想负责,而且还不想认帐,人渣一个!」 「是……院内的……」他悵然地低下头,怯声地问。又突然抬起头,慌张地摇手解释:「呃……对不起!我只是乱猜的啦!上个礼拜不小心看到你和1个男的在急诊门外……好像……在吵架……」 罗岱娣耸耸肩,不以为意地说:「你猜对了!都是以前太年轻,才会瞎了眼。」 好不容易,纪禾菲重新调整了自己的呼吸,又开始担忧地叨絮起来:「你这样没问题吧?应该要好好多休息几天。你……」 女人小產,就像一般生產1样,就算不必完整的坐月子,还是得好好调养身体,否则以后大大小小后遗症可是吃不消。嘮叨护理师魂才准备要上身,却又怕自己管得太多,又乍然止住。 他毕竟,不是她的谁。 罗岱娣知道他担心些甚么,只是身为护理人员似乎从来没有生病或请病假的资格,「没关係,你这几天愿意跟我换班,我已经很感激了,再休息个两天应该就会没事,而且诊所医师也开了止痛药。总不能跟护理长说,我要请產假吧。」 这种事对未婚的女子来说,是不宜大肆放声的。就算他是个男人,也不会迟钝到这点都不明白。 「喔好……也对……不过你……」 她压低了声音,委婉地打断了他的话:「禾菲学长,这件事……我想你应该不会跟任何人说吧?」她当然相信他不会是那种人。 他皱起眉点点头:「这是你自己私人的事,我当然不会,那你……」 「谢谢你。」 纵然掛心着,他终究还是欲言又止:「好吧!那……我就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嗯!」 送走了纪禾菲,她换了件居家服躺到床上,下腹部的闷痛揪着,让她像隻小虾米1般蜷起身体。眼皮沉沉闔上,心里的乌云却逐渐退散,是因为感受到微微的暖意吧? 半梦半醒之际,却又忽然听到对讲机的门铃响起。她狐疑地爬起身,拿起对讲机话筒,模糊的语调传来:「岱娣,呃……是我,纪禾菲!」 罗岱娣按开楼下大门的电子锁,转身从衣橱里为自己抓出1件外套披上,便听见门外啪噠啪噠脚步上楼,然后是敲门的声音。 她狐疑着打开了房门,男人气喘吁吁,红透着双颊站着。 「学长……你怎么……」 他把手里的袋子提到她眼前:「呃……这个……虱目鱼粥给你,刚要回去,经过隔壁的巷子,觉得这个好像很好吃,就……买了1份。」 和着1点辛薑和香油的气息,鱼粥的鲜美味道从他手里的塑胶提袋喷溢而出。前一刻说不饿,现在却又好像有这么1点点饿了。 靦腆的大男人,傻气地笑着,露出了嘴边右侧的小虎牙,其实还挺可爱的。慌乱地把提袋掛到她手上,呼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1件大工程,「就这样,掰掰!」 她接过提袋,低着头,似乎有些甚么东西,哽在了喉咙。直到看他离去的背影消失,她竟1句道谢的话也说不出口。 第四章 女人的尊严 (3) 情债难偿(上) 白色巨塔之外,车水马龙的夜街随着夜更深沉,渐渐落入静謐1片。值班的夜里,不安的氛围似乎蠢蠢欲动。 每一首生命的乐章会结束在哪个段落,哪个音符,从来没有人估得清楚,不管是学医者,或身边最爱的亲人也都一样。 满足了父亲最后的心愿和母亲的期待,把遗憾留给自己,是否就可以问心无愧? 父亲也彷彿就是真的撑着那最后一刻,在杜鑫评结婚之后,身体状况便急速走下坡。腹水、肝性脑病变、胃食道静脉瘤出血、肝肾衰竭……,肝癌末期会出现的合併症没有一个漏掉,轮翻上阵折磨着憔悴的老人。 坐在陪伴椅上,趴在父亲的病床旁,将脸埋在手臂中,疲惫的不只身,还有心。脑海里再次出现乔建德这老狐狸的偽笑,杜鑫评便恨不得狠狠掐住那个人的颈动脉,看着他瞠大惊恐的眼神向他父亲下跪道歉。 「鑫评……」1隻虚弱的手臂伸过来,佈满针孔的黄色皮肤上,蜿蜒着细细的深蓝色血管。 杜鑫评警觉地抬起身子,握住父亲的手,给他1个微笑:「什么事?」莫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要下床如厕。 「只有你妈和习菈不在的时候,我才敢这样问你……」老人家叹了一口气,才欲言又止地说:「我本来……一直以为你会和那个姚小姐……姚医师结婚……」 「爸……」婚礼前后从头至尾没有提出半点意见的父亲,现在突然1语问起,倒教他有些吃惊。 杜咏昌支吾的字眼,小心谨慎地问:「你和那个……姚医师……是不是……因为我才分开……」 父亲这两天精神状况不佳,高烧断断续续,但是看来,脑子里还忙碌地、清楚地运转着。杜鑫评轻笑了1声,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背说:「爸,你想太多了,跟你没有关係!」 「她去澳洲……还没回来吗?」 「嗯……」他点点头,其实,没再接到任何她的消息回应,他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否回来了,只是敷衍着老爸。 「如果不是我,你们应该很早就会结婚……」老人家1个皱眉,声音里有些微哽咽。 会结婚吗?他也不知道,或许那时鼓起勇气结了婚,她就不会出国,也就不会有了这些不可预期的变数。但谁又能够预料得到,没有发生的假设,会有怎样的未来。 分离,对两个人来说,是一个艰难的考验。其实他很感谢她,在他当兵的那两年里,每次总是安静地、耐心地等他下部队回来,从没让他担心,也没有任何抱怨。反之她的出国,却让他极度的不安,又无可奈何。或许,在感情上,男人一直远比女人要脆弱得多吧? 各自在海的两端,忙碌疲惫的时候,无法恣意地互相安慰鼓励,拨下跨洋电话,却常常只是情绪的宣洩。现在回想起来,有那么好几次,彼此耐不住脾气地吵了起来,两人之间,或许早就已经出现了隔阂,才会那么不堪一击地,在那最后一次通话里引爆。 「其实,你当兵的时候,我在住院,她常常会来医院看我,但是……她好像知道你妈不太高兴,每次都是你妈不在的时候才来……」父亲娓娓地诉着,眼神里带着深深歉意。 杜鑫评皱起眉,睁大着眼睛看着父亲。这些事,她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他。 是这个原因吗?让她决定放弃两个人的感情,叫他自己去结婚,就是这个原因吗? 她说他自私,是呀!没错!他不但自私,而且无知、无感、愚蠢,又极其懦弱。早不是就嗅到母亲对姚典娜的不友善,但是他却鸵鸟1般的视而不见,以为麻烦的偏见在彼此熟悉之后,总会慢慢冲淡。他真的太过小看两个女人的坚持,而他夹在这场无声的暗斗之中,却首先失去公正的立场。 父亲反握住他的手,似乎已然看穿他的心思。走过这一辈子,最了解的人也莫过于眼前的这独子,而这孩子妈个性如何,他当然也再清楚不过。只是许多事情在他身体略为好转时,想要介入也早就来不及。无力转寰、无力改变,拖着这残破衰竭的躯壳,只剩满满对妻子和下1代的愧疚。 「可能现在说这个……已经来不及,都是爸爸对不起你们。你也别怪你妈,是我让她吃了太多苦,她是真的帮你想很多、很远,都是为了你们将来……」稀疏又苍白的头发让杜咏昌看起来又老了十多岁,泛红着眼眶,肩头1起1伏,吃力地说。 「不过……我还是想说……如果……你还有机会……再碰到姚医师的话,帮我跟她……说声谢谢!虽然你们没有在一起了,但是如果……还可以像个普通朋友,那是最好……」 当1切都已成为定数,只愿年轻的孩子之间,可以放下心结,毕竟这1生那么长,曾经一起走过也是缘份,未来还很遥远。 还能当朋友吗? 杜鑫评却想都不敢想,或许甚至,她连见也不愿再见。欠钱容易还,情债却难偿。 「当然男人已经结婚了,就要开始以家庭为重,习菈也是个好女孩。以前她小时候,真的很可爱,我自己没有女儿,就把她当成像自己的女儿一样。我不知道还剩多少日子,你妈年纪也大了,以后能够陪你一辈子的,是你自己的老婆和小孩,你要开始经营你自己的婚姻、你的家庭……」 傍晚方才退烧的老人家,果然1有力气开始说话,就嘮嘮叨叨个没完。只是难得竟还有机会,能听父亲这样说出心里掛念不下的事,他也就静静地听着。 人生大道理,他不是不明白,但此时此刻却还犹有1种脱离现实感,像是作了1个浑沌的梦,不知何时才会醒来。 彷如是交代完最后的遗言,再也没有醒来的,是隔天一早便陷入嗜睡的父亲。虽然知道这终会是必然的结果,看见向来最坚韧的母亲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慌乱了手脚,他才真的惊觉自己早就是1家之主。 有人说,在死亡之前,1生的经歷会像影片一般一幕幕闪过,重新瀏览1次。怎么他也有这样的感觉,从父亲嚥下最后一口气的那天,到棺木推入火葬场的那一刻,生命的片段流过,便似看了1齣与他无关的戏,所有的过往记忆与父亲的骨灰1同埋葬,心里和脑袋的某1块也被掏空。 回老家帮母亲把父亲留下的私人物品打包、整理、烧毁,回到新宅也把刺激回忆的东西打包、整理、烧毁。不能烧的,便1併如同违禁品,藏进书房1隅封印。 醒是醒了,只是醒来的人已不是原来的自己。只是那被掏空的地方,在每次1个人值班的夜里,犹如被截肢的身体,一波波剧烈而深沉的幻肢痛,啃噬着他的灵魂。 第四章 女人的尊严 (3) 情债难偿(下) 第四章女人的尊严(3)情债难偿(下) 「没想到,学姊会突然……」 一炷香裊裊白烟飘起,神明桌上的照片中,那席温柔姿容1如她所熟悉的样子。坐在邹子阳学长老家的客厅,邹妈妈端来了一杯清茶,亲切地点了头,便兀自往厨房忙活。 从上週回国,电话里知道柳嘉颐学姐植入性胎盘过世的消息,姚典娜简直不敢置信,原本学长姐幸福的小家庭,竟如此1个意外便成泡影。侧头一看,这才近四十的中年男子,头发已经冒出许多灰白,银光闪闪。 「每个人的这一生都是未知数啊。」邹子阳语气里虽是豁然,却也带着1些无奈。 她犹豫了半晌,还是忍不住支吾地问:「学长有打算再找……呃……孩子还这么小……」虽然在学姊的灵前问这个好像不太礼貌,不过,毕竟也是很现实的问题。就算学姊地下有知,同样会担心这件重要的事。再不然,学长的父母可能也会有些意见,不是吗? 邹子阳却一点儿也没有避讳地,笑着便直白说:「你是说再婚吗?呵呵……」瞇出三条鱼尾纹的眼睛,望向妻子的遗照,心里只有平静而淡然的感觉:「其实我觉得够了,这辈子……这样就够了!」 「我欠嘉颐的,真的太多,陪她的时间太少。她从来不曾跟我抱怨什么,就只是静静地守在我旁边,不管我作什么决定,她总是无条件支持。我说我想去学人工电子耳,她就开始帮我找资料。当初,很多墨尔本医学中心的讯息,其实都是她帮我找的。」 女人都是这样的吗?为了爱,可以无止尽的包容,无止尽的付出,无止尽的等待?而男人,却通常不见得会把爱摆在第一位,势必就是一种不对等的纠结。 「学长出国的时候,学姊1个人带着孩子,还背1个身孕,应该很辛苦吧。」虽说男人为了前途努力无可厚非,姚典娜也为学姊感到不捨。 在这样不对等的天平里,爱的太傻的女人,到底值不值得? 「是呀!很多朋友都说她这样像是……偽单亲。」邹子阳深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地呼出,眼睛底泛起些许红晕,「一辈子能遇到1个相爱的伴侣,这样就够了。已经辜负了1个人,怎么好就为了替小孩找妈妈,又再多辜负1个人呢?尤其我又常常是一个工作、公事优先的人,当我的老婆和小孩,真的很可怜吧。」 无怨无悔的女人,如果守候的对方也能懂得她的付出,大概就会觉得很满足、很幸福了吧。或许,她开始慢慢的能够体会。 柳嘉颐照片里的美丽笑容,绽起微微幸福的光晕,似乎替她解释了1切。 「嘉颐学姊……会谅解你的。」 邹子阳点点头,藏起了一抹苦涩,「虽然现在接了主任的行政职,很多事要费心,不过,我也是提醒自己,假日就尽量好好留给家人,带小孩子和老人家一起出去走走。小孩有我爸妈一起帮忙照顾,其实还算蛮乖的,老大今年也要开始念小学了。」 「姐姐要念小学了呀?好快!」 「过了一个年纪之后,就会开始觉得,时间真的过得很快。而人总要等到失去了些甚么,才会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好好珍惜。」 前门突然一开,一个可爱伶俐的女孩儿脱了鞋,跑上前抱住了邹子阳,嚷着:「把拔,把拔!跟你说,刚刚我们在公园有看到两隻很漂亮的蝴蝶喔!是黑色的。」 小女孩的后方,一个和蔼的长者抱着才几个月大的小娃儿,看见自家里出现的陌生面孔,亲切地点了头。 邹子阳摸摸小女孩的头,随即向长者介绍道:「爸,这是我和嘉颐的学妹,来给嘉颐上个香。」 「邹伯伯你好。」姚典娜赶紧站起,礼貌地点头打招呼。 「雯雯,这是把拔和妈咪的朋友,要叫姚阿姨喔。」邹子阳抱起了小女孩,嘟起嘴就十足是个宠溺小情人的父亲。 「姚阿姨好!」小女孩清秀细緻的五官和笑容,像极了妈咪的缩小版。 纵然情债难偿,已经失去的,来不及握住,是生命残酷的警示。至少他明白了,现在身边拥有的,是他再也不能轻易捨下的。人生的圆常常会有意外,突然缺了一个角便会顿时难以运转,但是未来的路那么长,慢慢滚啊滚着,总会再滚成另一个圆的样子。 邹子阳放下孩子,让老人家带进了房间休息,便将话题一转:「对了!还没恭喜你,终于毕业了,拿到墨尔本大学硕士文凭,比我还有毅力。回来之后有甚么打算?履歷投出去了吗?」 「圣诞节才刚回来,我妈就犯关节炎,在南部乡下陪了她几天,看医生吃药,最近才比较稳定1些。」 「那你要再回来医学中心吗?院长要我努力多招些主治医师,我想,以你的资歷,我应该可以帮你跟院长谈到两年相当不错的固定薪,甚至可以帮你送部定讲师申请。而且医院里的教育研究委员会很缺人手,研究的成果现在在医学中心评鑑佔了很重的分数。」既然承接了主管责任,邹子阳论私之际,还是不忘公事。 「我在想……」谈到未来的打算,倒是让姚典娜又陷入了踌躇。 一个意念闪过,邹子阳才发现自己太大意,连忙道歉说:「啊!对了!抱歉……我忘了……鑫评也还在医学中心,这样……你应该会觉得很尷尬吧?」 这一对怨偶分开的事,他没听她说太多,只知道杜鑫评几个月前已经结了婚。虽然偶尔在医院碰面过数次,表面地打声招呼便各自错开,就算眼神里有些欲言又止的疑惑,也就默默搁在心里了。 「没关係,我想……」 「要不然,我也可以帮你推荐到华恩医院去,现在的华恩医院副院长,我还蛮熟的……」为了自己说错话的失礼,邹子阳仍继续帮她打算着。 「学长,我想……」那坚毅的眼眸里,透出了不愿被击垮的决心。她不愿当一个失败恋情的逃兵,就得把自己的自信找回来,「我这两天会把履歷写好寄给你,再麻烦学长帮我交给院长好吗?」 「典娜……你想回医学中心?」这倒叫邹子阳愣住了。 「以前帮我们上外科学的教授说过:病兆在哪里,刀就下在哪里?是不是恶性肿瘤,总要切开才能确实看清真相。」 逃避,从来不是她的风格。 淡定地、勇敢地回来,再一次面对那个让她彻底失望的男人,这是身为一个女人的尊严。 第四章 女人的尊严 (4) 再见旧情人 瞄过手术排程表,他瞬时瞪大了眼,再仔细瞧一次,那出现在排程里的医师名字让他的呼吸暂停了数秒。 她回来了,而且又回到这个医院,是吗? 「姚典娜」三个字是多么熟悉又陌生,不止在手术排程表,也出现在医院的电子公告墙,以及网站的首页介绍,还有一张微笑甜美的特写照片。澳洲墨尔本大学硕士毕业,墨尔本医学中心研究医师,专长:听力治疗、耳膜成形术、鼻中膈弯曲、睡眠呼吸中止……。 在岁末的最后一场婚宴里,才真正第一次看到她回国后的样子,长版米色呢绒大衣随性地开着襟,大衣下是一席平肩的淡紫色及膝洋装,脚上踩着时尚高雅的米色高筒长靴。大波浪的蓬松捲发染成了醒目的红褐色,批垂在肩上,让颈部延伸到锁骨的弧线淋漓尽致地散发诱人嫵媚。薄薄上着淡妆,透着很久没晒到太阳的白皙,肌肤看起来仍像他初认识她那时一般吹弹可破。而比起过去的纤瘦,多了一些结实而玲瓏的线条,退去骨感,增添的是成熟性感的韵味。 当日的新娘,是杜鑫评去年曾带过的实习医师,毕业后即应徵上了耳鼻喉科。远隔着五,六张宴桌,坐在一群耳鼻喉科医护同仁之间的姚典娜,举手投足,一顰一笑,对他来说依旧都是如此耀眼,女神一般的存在。 曾经在数不清的平凡生活里,习惯有她陪在身边时的日常,忘记了最初倾慕曖昧的感动,是如何地被浪费了。如今彼此的距离,却像是硬生生地阻隔着1道再也跨不越的墙。 婚礼进行没多久,看见姚典娜从座位上起身,他假装不在意地低头啜饮了一口玻璃杯中的绿茶,心里却波涛汹涌般激盪起来。这样的悸动,不知有多少年不曾再出现,他站起身,淡淡地对身边的女人说:「我去洗手间。」 鬼迷心窍的是无法控制的脚步,远远地跟着她,便来到女化妆室门口。大脑里来回翻搅了千遍万遍,仍然找不到再次面对面时,该用什么话语起头。眼角一抽,忐忑的心情让他忍不住双手颤抖,等待的时间像恍惚而漫长的一个世纪。 看见她终于又出现,墨黑弯翘的羽睫下,抬起的眼眸有一闪即逝的惊讶。当她抿着唇,却若无其事地,如同陌生人一般迎面走来,他的喉咙竟哑了。 好不容易在她错身而过的前一步,杜鑫评乍然开了口:「甚么时候……回来的?」 姚典娜停下脚步,斜着颈子,挑起了柳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有愤怒、没有哀怨、甚至找不到半点波澜的面容,就让他每一个呼吸都是如此剧烈地从心口上刨刮。 「那时候……我一直打电话给你,你为什么不接?」心虚如蚊蚋般的声音,不敢表露些甚么,只是想求得一个答案。 而她反覆练习了好久的表情,再也无法淡然地坚持。 这个男人,此刻是要对她兴师问罪来的是吗? 他凭甚么? 姚典娜瞠大了眼睛,嘴角拉起一个訕笑,蛮不在乎的眼神半瞇着回应:「因为我想不透,已经决定结婚的人,还干嘛打电话给我?」 「不,那时候我……我一直……在等你……给我一个回应。」 她轻轻哼笑了一声,平心淡气地说:「你等得还真久,三年?三个月?」语气停顿两秒,禁不住莞尔:「还是三天?你算过我等你多久吗?」 「娜娜……」 「现在说甚么都没有用了……」一步跨出,就在交错瞬间最接近的距离,她在他耳畔丢出低声的揶揄:「除非你想搞个婚外情。」 杜鑫评回身一望,不敢相信,这是她口中对他说出的挑衅,但他却一句反驳都说不出。 是的,他有罪。揹着一个已婚男人的身份,却还一直对旧情人念念不忘,期盼再次见面,甚至目光贪恋着让他悸动的身影。 红褐色捲发瀟洒地飘盪而过,最后只是扬来一句:「呵!不过……就算你想,我可没兴趣奉陪。」 为何她竟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泰然自若?现在的她,可还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她吗? 让人见不到一丝情绪的起伏,这女人的理智简直超乎他的想像。 再回到席坐上,今日台上的主持人,正是开刀房的大嗓门雅惠大姊,号称开刀房的一朵圆仔花。八面玲瓏的社交能力,让她在从别的医院跳槽到医学中心不到三年时间,便晋升为开刀房的小组长。 「恭喜今天接到捧花的,是我们医院耳鼻喉科最有身价的姚典娜医师!我们请姚医师上台好吗?」 幸福的传承似乎是婚礼中的经典仪式之一,只是姚典娜再怎样也想不到,三秒鐘前适才回到座位上,一转头那一束鲜红的玫瑰,便由空拋降,落到她手里。 犹如手术刀下泛开的血跡一般刺眼,突然让她一愣。曾经最爱的红玫瑰,而今却是心里最沉痛的伤。 身旁一眾羡慕地尖叫着的女孩,催促推挤着,她才回过神来,露出靦腆的笑容,走上婚典的舞台。主持人喜孜孜地拉着她,走到新人旁,便直白地问:「娜娜医师,请问下一次是不是要改喝您的喜酒了?」 在这样的场合里,周遭尽是年轻美丽,穿着得花枝招展的妹妹,像她这样一个都快接近中年的老熟女,要算是稀有动物了不是? 反正也没有人在意,没有人心疼,那就让自己当个小丑又何妨。 「呵呵!我的真命天子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反应敏捷的主持人,果然不是省油的灯,方向一转,便又是妙语接承:「那这束艳红的玫瑰捧花,就祝我们娜娜医师早日找到好男人,让今天的捧花可以顺利完成传承幸福的任务啦!」 幸好这雅惠大姊,在医院里的年资还不算长,而医院里的员工汰换之快速,也如物换星移一般,所以知道他们俩曾经的过往,也不过区区几个资深的前辈。尷尬话题藏在少数几个老面孔心中,不会有人白目地提起。 「我这辈子还真没遇到过好男人,你要帮我介绍一个吗?」姚典娜一句话刻意拉高了声音,像是在对谁呛呼,却又向台下的所有注视的眼光绽起曖昧而灿烂的笑。 杜鑫评再度抬起头,目光越过人群,想要搜寻她眸中关于情绪的任何讯号,只是她仍旧看也不看他一眼。 「姚医师竟然说这辈子还没遇过好男人,在场的单身男士们,听清楚没?你们觉得服气吗?不服气的就让我们娜娜医师看看,甚么叫做好男人,意者等一下赶快来后台找我排队报名啊!」 远望着姚典娜站在台上,配合地高举着新娘丢出的捧花,陪着婚典的主人家和全场嘉宾开心地笑。杜鑫评手里的无糖绿茶竟像一杯烈酒,猛然一口下肚,迷不昏、醉不倒,却只有入喉的苦涩。 她以前不是说过,最讨厌许多女人像这样,一副寂寞难耐的样子,在大庭广眾前大肆喧嚷徵婚?可现在的她,身旁是幸福洋溢的新人,一併站在婚典高台上,如同拍卖会上的骨董,被主持人当眾叫卖,心里不知滋味如何?杜鑫评实在不敢想像。 好想、好想,跑上台去抓住她,带她奔下台阶,穿过人群,走出婚宴的礼堂。就像当初他在那一场圣诞晚会结束的一刻,紧握她的手,和她一起逃离人群的注目。 可是现在的他,早已经失去资格。 「欸!那个是……她回来了?你的旧情人,什么时候回来的?」身边响起朱习菈轻盈的嗓音。 「我也……不知道。」杜鑫评低下头,脸色晦暗不明的敷衍回答着。 但朱习菈似乎有意勾动他的痛觉神经,眨着萌萌的大眼:「觉得后悔吗?」 「后悔什么?」他下意识地摒住了气息,纵然他早就知道她究竟想说甚么。 「后悔结婚。」她靠近他的耳边轻呼着热气。 短短四个字,直接而尖锐地刺进他的胸口。让那一直隐隐作痛的地方,开始剧骤地被挖出一坑大烂疮,一寸一寸溶浸腐蚀。 「呵!」 后悔吗?后悔又如何?就像姚典娜说的,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第四章 女人的尊严 (5)澳洲来的仰慕者(上) 一大早歷经了将近四个小时的次全胃切除手术,绿衣团队所有人员早已经站到肢体疲惫、腰酸背痛,更何况空空如也的肚子。除了主刀的一般外科宋主任,在半个小时前看完杜鑫评将胃和十二指肠吻合妥当,交代后续处置便自行离场,剩下的人员可是一刻也不敢马虎。 「纱布数量没问题,杜医师可以尽情关合伤口囉!」流动护理师雅惠大姊清点完垃圾桶里血红的纱布,便一声吆呼。 「先备两单位红血球,等一下回到恢復室就输上去,刚刚出血有点多,帮她输快一点补一下。」杜鑫评手里拿着持针器,一边仔细地一针一线将引流管缝定在伤口上,一边提醒着。 「嗯好,知道了!」墙上的时鐘指着一点半,雅惠大姊心情愉悦地说:「幸好两点以前就可以结束,等一下吃完饭还来得及去听下午的演讲。」 看着心电图暨血压计上美丽的数字,麻醉医师雯琪压力一卸下,伸了个懒腰,哼笑一声调侃着:「听什么演讲?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认真?」。 「吼!你们是都没在注意医院网页的佈告栏,今天有一个澳洲来的副教授来演讲,医学继续教育的课呀!」雅惠大姊转了头回应。 「澳洲来的奥客呀!哈哈哈!」 「什么!听说那个副教授超帅的,墨尔本大学的副教授。呵呵!」 听到墨尔本大学,杜鑫评的大脑神经一个抽动,抬眼冷冷地问了句:「讲什么课程?」又继续埋首缝合的工程。 雅惠大姊努力思索着早被一堆病歷记录塞满的脑袋瓜,「主题好像是现今医疗生物研究的新趋势什么的……」 麻醉医师雯琪挑着眉,打趣地问:「你甚么时候对医疗生物研究有兴趣?澳洲来的讲英文你是听得懂喔?」 「告诉你,人家是华裔和澳洲的混血帅哥,年轻的博士会讲中文的。反正帅就好了,坐在讲堂下面欣赏也高兴,没兴趣搞不好听他讲了就有兴趣。」雅惠大姊可是一点儿也不以为忤。 「听说是那个耳鼻喉科娜娜医师的朋友,医院重金礼聘从早上到下午一整天,有继续教育积分点数6点的唷。」手术室新来的刷手护理师妹子阿梅,也随着呼应。 提到混血又帅气的博士来演讲,手术室里的女性同胞心花怒放地讨论起来。杜鑫评手里的动作顿了两秒,眉头一凝,而两个年轻的男住院医师和实习医师只是毫不在意地耸耸肩,兴趣缺缺。 雅惠大姊随口问道:「杜医师下午要去听吗?还有你们两位医师,我这刀跟完就可以下班了,要不要帮你们佔个位置。」 杜鑫评面色晦暗地看了她一眼,重重呼出一口气,安静地缝完最后两针,将贴纱布的工作交给了第二助手的住院医师,才说:「等一下我还要回病房查房,有空再说。一点四十二分手术结束,雅惠纪录一下。」 脱下手套、手术衣,杜鑫评离去的身影带着一身凛冷气息,彷彿走过的每一步,都在地板结起一层冰霜。 冷气团就这样浓浓地笼罩着,伴随他走到休息室、囫圇吞掉冷却的便当、换上衬衫、批上医师袍、回到病房签补医嘱。忐忑的心思,就算再多做几百次深呼吸,也无法平息,终究还是决定到演讲厅,去瞧一瞧那传说中的混血年轻博士。 「今天真的很荣幸能邀请到wilden副教授到本院来演讲,本来这个月的特别讲座我们是邀请一位美国康乃尔大学的教授,不过那位教授三个礼拜前突然通知有事不能来,幸好姚医师临时又帮我们邀请到dr.wilden,真是非常非常感谢!而且今天dr.wilden分享的这些经验,让我听起来就感觉,要研究发表在顶尖医学期刊似乎没有那么困难,就是要抓准医疗科技的趋势潮流,收穫真的很大。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能够再邀请dr.wilden来跟我分享更多研究的经验,也希望我们未来会有研究合作的机会,一方面藉由了解现今最新的科技发展,提升我们的医疗照护品质。」 副院长在讲台上的致词,听起来似是最后的结尾。姚典娜一席深蓝色贴身小洋装,完美地呈现了身体曲线,和一位高而修长的阿兜仔站在一起,刺亮的光线,扎进了杜鑫评眼里。 演讲刚结束了吗? 研究?期刊发表?是能当饭吃吗? 这几年来医学中心评鑑把许多重点放在这里,医疗品质和水准就能提升吗?纸上谈兵可以治好病患的疾病吗? 杜鑫评不屑地斜靠在演讲厅后方的门上,嗤之以鼻看着台前。 「noplablem!以后还有需要,贵院就请姚医师联系我就可以,只要姚医师开口的,我绝对义不容辞。」andrew?wilden扬起俊秀的眉,目光完全落在姚典娜身上,便是当眾毫不掩饰地直接坦承:「姚医师知道,我已经仰慕她很久。」 曾经拒绝过一次,那时姚典娜只是一心把所有专注力都放在了研究论文上,赶着让自己在半年内毕业,和andrew维持着像师生又像朋友的关係,却没料到andrew竟居然此时此地,又将话题挑起,让她不禁抿起嘴,瞪大了眼。 大步靠近,andrew牵起她的手,绽起认真又炙热的眼神,儼然英国绅士,略曲着身体,于她白晰的手背上深深地落下一个啄吻,红玫瑰一般緋艷欲滴的羞怯,和灿烂的笑靨便在她脸上展开。 这举动引起全场听讲的院内同仁一片譁然:「哇!」演讲厅瞬时飘满浪漫氛围,姚典娜愣了半晌,才把自己的手收回。 副院长当然是经验老到的长辈,看着时下年轻人大胆示爱,也开心地顺水推舟附和:「哈哈哈!dr.wilden今天是要在这里当场告白吗?我可以当作两位的见证人喔。」 「我很早就已经告白过,只是追求姚医师的人太多,我可能不知排到第几顺位,right?」andrew摊摊手,用那深邃而炙情的眸光,略带委屈地看向姚典娜。 姚典娜摀掩着半边红颊,感觉到脸上的燥热,却掩不住笑意,便扭起鼻子,低声地嗔道:「你太夸张了!」 微微一个抬头,恰好对上演讲厅后方抱胸男子炽焰的怒目,姚典娜再将下頷扬起更多一些些。就是要让他看清楚,在没有他的世界里,她将会是如何亮丽耀眼的活着。 热烈激昂的情绪下,身为医学中心学术研究委员会主任委员的副院长,着实大大满意这一次的医学继续教育活动,「感谢大家辛苦的工作之馀来参加今天的演讲,让我们再一次热烈掌声感谢dr.wilden。」 一片掌声气持续,到演讲厅人潮逐渐散去,副院长偕同andrew和姚典娜一起走到门口,还不断称讚着:「姚医师才回来不到一个月,就帮了学术研究委员会这么大一个忙,没有你还真的不行,这以后绝对不能轻易让你跑掉。」 「哪里,要请副院长多多关照了。其实我也是刚好想到dr.wilden说过,一直想找机会来我们这里玩。」 三人脚步停在门口,副院长连忙交代:「不好意思我今天晚上还有一个饭局,那dr.wilden就麻烦姚医师好好招待囉!」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我已经订了晶悦大饭店楼上的中式料理,再顺便送副教授回去饭店。」 姚典娜露出阳光般的笑容,在副院长点头离去之后,便依到andrew身边,「下星期就是这里农历过年,可以感受一下这里年节的气氛,和西洋的新年有很多不同。」 「那就要麻烦你带我到处参观认识囉!」褐发碧眼的男人开心地回应。 看见整里场地的工作人员也打算离开,演讲厅门口的白衣男子,依然低头沉思的姿势未稍移动半步,亦未曾出声,十足雕像般的静止,姚典娜终于歛起嘴角,回头打破凝滞的空气:「杜医师现在才来吗?好像有点晚了,我们的演讲早都结束了喔。」 杜鑫评绷着一脸淡漠的表情,却在演讲者面前无礼地应道:「我只是来签名,这种课听不听都无所谓,和我的开刀技术无关吧。」 她瞪了他一眼,最后还是耐住了脾气说:「你想补签名的话,那就要去找我们学术研究委员会的小秘书阿玲囉。不过阿玲做事一向严谨的,你没来听课却要补签名,可能会有困难。不好意思,等一下还要带dr.wilden去吃晚餐,我们就先走了。」 第四章 女人的尊严 (5)澳洲来的仰慕者(下) 假装不在乎,强言说着傲气的话,企图从那男人痛苦的眼里找回自己的自信、自己的尊严。这样的自己,真的快乐吗? 他会后悔没有好好地握住自己的手吗?或者只不过是一时的醋意?只不过是没兴趣的旧玩具,突然被别人拿走,引起那一丝的不甘愿罢了? 但不管如何,她都必须让自己保持镇定,最好是云淡风轻一般,学习冷静面对、冷静处之。就像减敏疗法,藉由长期接触过敏源,使身体降低其对过敏源的敏感度,进而改善敏感体质? 或许仅仅只是自欺欺人,那也无所谓,总有一天,就会对那个人不再存有任何感觉情绪。 况且,没有人受伤过后,一转身伤口便能癒合的,不是吗?癒合,需要时间,何况是烂到骨子里的三级癒合。如同离婚过后的母亲,在愜意自主的生活中,学插花、学书法,和朋友一起去爬山,重新找到努力的目标与快乐的定义。 陪着andrew在四十五层楼的景观餐厅享用道地的中式美食,北平烤鸭、三杯鸡、橙汁排骨、台式泡菜……,一道一道替他介绍完,却突然安静起来。举着筷子,望着对方在昏黄的水晶灯下,由碧蓝色转为深蓝的瞳孔,她却不知道思绪的焦距在何处。 能正大光明欣赏这样五官稜角分明、俊俏瀟洒的男人,而这男人又表示喜欢自己,那真是一种福气。只是好看归好看,可惜却仍旧站不进心里,没有那种砰然悸动的激烈感觉,不知是心里还塞着太多晦暗垃圾的关係,还是脑袋瓜里的空间太过狭窄? 突然意识到对面男子眼里的顏色和自己的不同,姚典娜轻声地问:「拿筷子……没问题吧?」 andrew笑一笑,顽皮地敲夹着筷子说:「没问题,我母亲曾在家里煮过中式料理,也用过这样的餐具。」 姚典娜点点头,也陪上了一个僵硬的笑脸:「那就好。」 他似乎发现了她的神情一直带着些不自然,便直接问:「isthatyourex-boyfriend?」 「what?」姚典娜愣了一秒,心虚地挺直了身子。 「你的前男友?」andrew用中文又复诵了一次。 感情的事,似乎一直都是旁观者清。就算再如何的造作掩饰,总是不经意地在眼里、在肢体、在言语上就透漏了讯息。 姚典娜无奈地拉起一侧嘴角,没有回应、没有否认。垂下眼睛,夹起一小块烤鸭,便往嘴里送。只是香气四溢、鲜嫩多汁的鸭肉,嚼了半天,竟比吞蜡还要难以下嚥。 「忘了他吧?」andrew伸长了手臂,越过整个桌面握住了她的手,温柔地看进她的眼中,企图要把她望穿,融化她心里的那股寒冷,「今天晚上留下来,forme!」 她当然知道andrew是什么意思,也许就这样疯狂地用一夜激情来赶走心里的阴霾,填补伤口的空虚也没有甚么不对,但是激情过后又如何? 接受他的追求认真交往,或者把他当作疗以慰藉的替代品,那都不会是此刻的她想要的。 「晚上要回去值班,明天早上再过来接你。」她礼貌性地轻轻收回了自己的手,保持着距离。扯了这样一个小谎,应该不算很过份吧。 用完晚餐,她和他进饭店房间,确认房务1切安排妥当,委婉地向他道晚安便离开。 毕竟自己邀请来的客人,自己还是理所当然的地陪,姚典娜隔天一早八点,如同约定的时间准时出现在他房门口,准备陪他一起享用饭店早餐。 「给你。」 瑰丽的火红色映入眼帘,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姚典娜愣得退了一步。 这男人居然昨晚还请饭店帮他订了一束鲜花,在姚典娜走入门口时,从背后拿出大捧娇媚欲滴的红玫瑰,盛开如他阳光般的热情笑脸。 又是红玫瑰? 这阵子,她真是看得腻了!那天在学妹的婚礼上接到那一束捧花,回到家门前,便进了社区大楼的垃圾桶。 姚典娜默默地倒吸了一口气,露出些微迟疑的苦笑。 「what’swrong?」警觉的男人挑起了眉看着她。 这不是他的问题,只是她对这艷红的花太过敏感。她摇摇头,满怀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不喜欢红玫瑰,太鲜艷、太刺眼……」 「sorry!我不知道……下次送你粉红色或白色的……」andrew显得有些尷尬。 「no!是我自己的问题,以后别送我花了。」她摇摇头,给他一个和善的安慰。 「你不喜欢花吗?我以为女孩子都喜欢花。」 闪过一泓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某人也曾经对她这么问过类似的话。 「鲜花很快就枯萎了,几天之内便成了垃圾,没有意义。」 爱情也常常就如这鲜花,保鲜期一过,一样也都变成垃圾,不是吗?花期能维持多久?盛开又能维持多久? 幸福的定义,想必不会是藏在如鲜花一般的爱情里,是吗? 「howaboutjewels?首饰?」 珠宝首饰没有保鲜期,是不是就不会枯萎?也不会过期? 姚典娜亮出两支净白的手臂,耸着肩说:「你没看到我从来不带什么首饰吗?我们的工作得经常洗手,必须随时保持得很乾净,首饰容易藏污纳垢,脱脱戴戴很麻烦。」 幸福的本质,似乎也没有璀璨的顏色。 但是,真爱究竟又是甚么? 「那你喜欢什么?」 恍然一个抬眼,她才发现自己的心情像是颱风过境般天翻地覆地闹着,对于爱情充斥了满满的疑惑,面对此刻眼前男人的殷勤,却是如此不专注地敷衍。 她叹了一口气:「你不必送给我任何东西,任何东西都不会影响我对你的想法。youareagoodman.」不知道自己这两天是不是给了andrew太多假希望,这样,似乎对他非常不公平。 「这算是一种拒绝吗?」他挑明地问。 女人似乎表达爱或不爱,都是如此含糊不清。想爱,又不够勇敢,不爱,却又不够断然。难怪男人老是搞不清楚女人说的不要,到底是要,还是真的不要。 姚典娜张大了嘴,为自己的词穷感到心虚。不过,没有答案,有时候可能就是最好的答案。 走到电梯前方,她按了下楼键,抿了抿唇才反问:「对男人来说,爱情到底是什么?」 「你想听真话吗?」 「当然。」她回头看着他。 andrew挤着眉弄着眼,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给了她一个促狭的回答:「对男人来说……爱情就是……我想和这个女人上床。」 多么简单又贴切的一句詮释! 姚典娜不禁大笑了起来,她已经不知多久没有次笑得如此开心了。她望着他毫不隐藏爱意的双眼,当男人面对仰慕的对象,那眼里蕴含的念头就是这样吗? 「你很诚实。」 「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勉强你。」 andrew给他一个释然的微笑,礼貌地抬起了胳臂,姚典娜立即会意地轻轻搭上他的手。 早餐结束后,姚典娜开着她两个星期前刚买的二手福斯,载着andrew四处猎奇。这一天的东方文化之旅,在古城遗跡的探险、妈祖庙的巡礼、年货大街的惊喜和夜市的吃喝玩乐中结束。 好久没有这样放松而尽兴地玩一整天。跟这个男人在一起很轻松、很自然,不需介意彼此的想法有甚么不同,也不需顾忌地维持什么形象。 没有曖昧、没有猜忌、也就没有心慌意乱的忐忑,所以才觉得快乐。 如果能一直和这个男人在一起,或许会製造出很多快乐吧?但是,过去的她和另一个男人不也是这样,足跡踏遍了南北,挥洒着青春岁月,天真的以为那样的快乐会延续一辈子。 「你不可能为了我一直留在这里,我也不会为了你,到澳洲去待一辈子。远距离的恋爱,我怕了!够了!以后,还是希望我们能继续维持这样的关係就好,就像好朋友一样,随时欢迎你再到这里来玩。」这是她送他上飞机前,给他的最后一段话。 第四章 女人的尊严 (6) 拒吃回头草 这该会是第四年没有在家里吃团圆饭了。从杜鑫评住院医师第一年起,值班跨年就彷彿变成一种习惯,但至少那时还有个人陪在身边。她去澳洲的那两年,也会在圣诞节到二月初这段时间回来,和他相聚几天才回老家。 而这一次,尷尬的是,父亲不在了,就算心里想着应该回家陪陪孤单的母亲,却又深觉和朱习菈一起如同做戏的鬱闷让人疲惫不堪。于是,自动填上除夕夜到初二,连续三天的值班,在其他同事眼中似是帮了大忙,给人方便,实际上却是逃避着已婚男人的义务。 他知道朱习菈不在乎,或许甚至她早就猜出一二,但她没有说破,还邀了婆婆妈妈一同吃饭,替他做足了面子,他打从心里感激。 有些事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包括自那次婚礼当天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同房,但在长辈和外人面前,仍然维持着新婚夫妇该有的样子。 外表披上苏家孙婿的新身份,心里却仍为着一个不该再想的女人纠结。看着别的男人吻上的她的手,看她柔情万千挽上别的男人的臂,胸口便如窒息般窘迫。 这样不乾不脆,还算是个男人吗? 不,当他望眼欲穿地等不到电话,等不到skype回应,在最后的节骨眼只能灰心地留下一句「祝福你,也祝福我自己」,他早该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早就该做好心理准备。如果能眼看着她得到好男人的疼惜、珍爱,得到他无法给予的幸福,他应该要诚心祝福的,不是吗? 但是,无法否认,人心确实终究是脆弱的。 除夕前一天,在手术室外错身而过,她瞬间投来的不屑目光,戳痛他的心。曾经是医学系班上一致公认的金童玉女,如今彷若熟悉的陌生人。 他急忙拉住她的手臂,低声地问:「娜娜,我们……可以私底下谈一谈吗?」 姚典娜甩开他的手,斜着头瞟过一眼:「我们之间还有甚么事需要私底下谈的吗?」 「没有等你回来是我的错,也许你会觉得是我辜负了你,我很自私,可是……我一直在想,我们之间或许可能有甚么样的误会需要釐清,其实那一段时间……」 没等他说完,她便一个冷笑:「呵!你现在是想跟我解释什么吗?求得我原谅吗?还是想把什么过错推给我?」 一个如冬夜寒风袭来的语气,让他心里原本踌躇的话,更加凉了一半:「不是,我只是想……」沉沉地低下头,岂止是一丝反驳的能力都没有。 杜鑫评深深叹了一口气,轻声的无奈中,混杂着无力的企求:「是没错,现在说甚么也来不及,但是……我也有我的苦衷……」 苦衷? 在这背叛的罪名背后,所有苦衷都不过是藉口。姚典娜瞪大眼睛看着他,企图捕捉他表情中心虚的样子:「难道你要告诉我,你这个婚结得很无奈、是被逼迫的吗?你如果不结婚你妈就会活不下去,或者你爸就会一辈子遗憾,……还是……」 抬头对上她的怒目,只能继续绷着脸皮,柔软着声音,陈述父亲最后临终前掛心的事。或许她并不领情,但他还是必须说:「我爸临走前,还跟我说要好好谢谢你,说他生病住院时你常去看他,我只是想……」 电梯一个叮咚声响,一群见习医师走了出来,譁然地嘻笑着,又转身按了门铃,进入手术室。 这样的公共空间,要好好谈上两句私事,实在是太困难。隔墙有耳、谣言传千里,对他和她都没有甚么好处,他再次软声问:「可不可以,私下约在外面,好好谈一谈……」 姚典娜靠近一步,放低声音撩着曖昧的语气:「私下见个面,那是不是要顺便吃个饭,最好告诉我你结这婚有多糟糕,等我们旧情復燃,再订个房间过一晚?」 andrew说的没错,对男人来说,1切的示好或许就是为了和你睡一晚。他以为她还对他眷恋着,企图脚踏两条船是吗? 杜鑫评面色一暗:「我从来没有这样想,我只是觉得对你……很愧疚……希望我们有时间能……」 她揪起怒眉,哼啐一声。 「我也说过了,如果你想搞婚外情,我、没、有、兴、趣、奉、陪。」最后一句话,声音很小,却是字字分明地穿入他耳里。 如果他够聪明、够理智、对她够了解,就应该知道人言可畏,她绝不会答应和他私下见面,除非他就是刻意想製造其他可能的机会。 手术房门一打开,姚典娜头也不回,将杜鑫评拋在了身后。远在护理站内的雅惠大姊,一见她便迎向前来:「姚医师,早!我们十八房病人准备推进去麻醉喔!」 姚典娜立即展起愉悦的笑顏:「喔好,你先处理,我换了衣服马上进去。」 犹如带着面具一般,撕下面对那男人时坚韧的偽装,把心思埋入工作里,那才是她现在最应该做的事。 结束一天疲累的工作,让自己睡饱了觉,隔天早上好整以暇的备妥行囊,这是她第一次自己开车回家过年。 1个人悠哉慢慢塞车也无所谓,终于在年夜饭开饭前,回到了老家。小弟在北部工作,听说是昨夜开了夜车回来的,开心地和老妈最近刚养的小马尔济斯玩着。姚典娜沙发还没坐热,电话铃声便响起。 「爸,你……最近好吗?」一听到是好久不见的老爸,姚典娜顿了两秒,才低呼了起来。 「你妈在忙?」电话筒另一端的声音有些沙哑。 「嗯,在厨房里忙,要叫她吗?」 「不必叫她,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听你妈说,你拿到墨尔本大学的硕士文凭回来了,恭喜你,我非常以你为荣。」同样的一句话,在她考上医学系的时候,也曾经听过。 一个中年曾经出轨,并在壮年正值事业高峰时离婚的男人,对家的感觉,家人的感情是如何,其实她真的很想问一问。 「嗯,是啊。」隐藏住些微的哽咽,姚典娜轻快地回应着。 「现在又回去医学中心了吗?」 「嗯,你知道?妈告诉你的?」 「是呀,我最近比较常打电话回来,你妈就会跟我说你们的事。你妈年纪越来越大,你们都不在她身边他其实也很寂寞,身体也没有像以前那么好,你们有放假就要常回来看她、陪她。」 老爸还是关心老妈,关心他们的生活,是吗? 那他自己呢?寂寞吗?有人陪着吗? 但关心和爱之间,究竟有甚么关係,亲情和爱情之间,到底有多大距离,她无法明白。或许,有时候不只身在其中的人搞不清楚,就算有智慧的旁观者也看得模糊。就得直到有一天觉得后悔了、来不及了,当事人才会发现自己的心还一直停在原地吧。 「嗯,我知道,那你……自己过年吗?」毕竟是陪伴自己从襁褓到成人,血浓于水的至亲,她也一样希望老爸过得一切都安好。 「我这几年都是回去陪你奶奶。」 「要不要……」姚典娜欲言又止地顿了顿。 「什么?」 「呃……没甚么。」 她对着电话里看不见的人摇摇头,其实心里很想约老爸一起团圆,但却碍于老妈的感受,最后还是不敢自做主张。简单的又聊了些生活和工作上的琐事,便掛了电话。 「刚刚爸打电话回来……」她走到厨房里,双手圈住了眼前围着围裙,正在煎着萝卜糕的老妈。 「嗯。」而对方只是一声无心地答着。 「他最近常打回来?」 「嗯。」老妈仍旧头也不抬地持续忙活。 「他和那个外遇的对象……」 「早就没有在一起了。」终于有了比较完整的反应。 「感觉他很关心你呀,你们有打算再復合吗?」她假装不经意,试探性地问。 老妈一个回头白眼,又立即转过头说:「你想太多了。」 「为什么这样说?反正你们现在也都是自己单身一个人,一日夫妻百日恩,难道不会想……」 姚典娜话一句话没说完,便立即被眼前人打断:「不想!我现在一个过人得很好,干嘛需要多一个人来添麻烦。」 「那如果……只是过年,吃个年夜饭,叫爸带奶奶过来吃饭,我帮你多煎些萝卜糕……」姚典娜问得小心翼翼。 「都离了婚,我为什么还得服伺他们。」老妈的语气里甚是不屑。 「也不算服伺,只是……」轻轻叹了一声,姚典娜摇摇头便笑了。面对自私、感情不坚定的男人,母女俩还真是同一个性子。 「呵,妈,你的脾气还真硬。」姚典娜噘着嘴嗔道。 「我本来就这样啊,好马不吃回头草!」 这样的单身老妈,儿女虽然工作小有成就,但却都离家在外,自己一个人的生活,却不知是否真的幸福,真的快乐? 当初父母也是念大学时在学校认识,长期的爱情慢跑才结了婚。但就算结了婚又如何? 她不禁怀疑,青涩年少的日子里,那些勇无反顾投入的情感,如果经过岁月和现实的考验,终究不能落幕于完美结局,那么对女人来说,幸福的定义究竟是什么? 第四章 女人的尊严 (7) 新人对旧爱(上) 下了刀才刚进病房护理站,护理人员就指着休息室,绽起晶亮的眼神对她说:「姚医师,你上次那个病人又送蛋糕来耶!」 两个星期前开完鼻中膈弯曲的一个年轻女孩,术后消肿了之后,过敏性鼻炎症状好了大半,开心得不得了。听说家里开的是烘焙坊,上週回诊带了蛋糕来,今日陪家人门诊又送来蛋糕。 姚典娜皱着眉无奈地喊着:「怎么又送蛋糕?唉!」 「人家是要感谢你嘛!你不喜欢蛋糕啊?」几个年轻的护理师妹妹都是吃货来着,乾瞪着眼羡慕不已。 「吃了要肥死啊?年纪越来越大了,而且我刚刚才吃完午餐,你们喜欢就帮我吃掉吧!」 一句话果然对中蚂蚁们的心,欢天喜地的围进休息室,打开桌上的一盒起士蛋糕且分分吃。 「唉哟!都说女人的甜点是另一个胃,娜娜医师你不吃就快被她们抢光了。」抱着一堆病歷的护理长,方才跟着邹子杨主任查完房,站在休息室外摇着头,「好了好了,你们这些姑娘,也赶快吃完就赶快工作,事情都快忙不完了。」 「护理长,民以食为天,民生问题就是人生大事,刚刚我饭扒没几口就接开刀房病人忙到刚才,才好不容易喘一口气耶!」 「我更可怜,一个早上接了三个新病人,再加上送两个病人开刀,忙到下午才喝了半杯珍珠奶茶,也是现在才偷个空坐下来而已耶!」妹子们纷纷群起为自己抗议争辩。 白天一个人照顾九到十床,夜班更是将近两倍,护理工作的负荷确实不是普通的重,姚典娜也心疼那些女孩。 「没关係,都给她们吃吧。我发现最近体重好像有直线上飆的趋势,得控制甜食了。」 护理长捏了一把姚典娜的腰间,挺起小腹,又比了比自己身上的一层游泳圈,笑着说:「拜託!姚医师,你……又不胖,吃了再去运动减掉就好。」 「说真的,上了年纪还真的是得要多运动。」姚典娜叹了口气。年过三十大关,全身所有皮肤开始松弛、肌肉软塌、骨头僵硬,确实不能再像年轻时候一样偷懒了。 生过三个孩子,早已晋升中年妇女行列的护理长,翻起了白眼,「姚医师哪里算上了年纪,还这么年轻貌美就这样说是要逼死谁。」 姚典娜訕然地摇摇手,「我哪能跟那些年轻妹妹比?不过,保持年轻健康好身材,自己也高兴,女人真的要对自己好一点。」 或许,单身女子除了工作之外,也该多把心思转移到自己身上。花钱、花时间投资生活,让自己每天过得开心,那才是比努力赚钱更重要的事。 男人,便是可有可无。 「欸,那姚医师平常有没有做什么运动,要不要去上塑身瑜珈提斯。有一家健身中心离这里不太远,去年刚开在运河对面,我今年年初开始加入的,有一个sara老师带得超棒的,好像不少院内同仁在那里运动。」护理长热络地宣传,或许就是这样的特质,才能肩负起单位里妈妈桑的角色。 姚典娜挑着眉,好奇地问:「什么是塑身瑜珈提斯?」看来自己是距离社会趋势和流行时尚太远了,听起来有点酷炫的名词却不认识。 「就是可以塑身的瑜珈结合皮拉提斯,有1些全身性的伸展运动、核心肌群雕塑,让你小肚肚变不见、屁股有弹性、掰掰袖消失……」 「看起来我好像蛮需要的。」姚典娜裂嘴一笑,眨巴眨巴眼睛点头说。 「我手机里有课程表,姚医师有脸书帐号吗?等我下班再传给你看。」 「呃……还没有耶!因为平常……」只知道那是最近当红的社群网路系统,过去两年半埋在自己的研究和论文里,似乎真的是快要与这社会脱节,姚典娜一脸赧然。 「吼!姚医师太落伍了,赶快申请一个,这样我就可以直接传档案给你喔。」 自己的健康当然不能等,当天立马和护理长约了週六上午一起到健身中心初体验。兴致勃勃的姚典娜,週五晚上还特地跑了一趟百货公司的运动名牌专柜,为自己选了一套知名女明星代言过的运动服。红色的贴身运动背心,加上黑色七分运动裤,看着镜中试穿衣服的自己,也感觉热血沸腾起来。 没想到隔天一早在健身中心门口,才等了五分鐘,便接到护理长来电道歉,说小孩生病发烧,今天无法出门了。 当妈妈的总是这样,随时得接受任何预定的计画可能被打断,即便像她这样的单身女子也能够体会了解,还有甚么比家人的健康问题更重要的吗? 她自行到一楼大厅柜台报到,表明自己要试上课程,柜台立即指派了一位业务小姐向她介绍环境及课程,并带她到更衣室换上运动服。 陌生的环境里,每个经过她身边的,都是充满活力朝气,肌肉曲线明显的俊男美女。带着些微羞赧和期待经过二楼,整层的运动器材和汗流浹背的美丽躯体映入眼帘。如果能够常常来这里欣赏那些小鲜肉,倒也是挺不错的休间活动,她已经开始认真考虑方才业务小姐介绍的会员方案了。 登上三楼便是淋浴间及韵律教室,宽广的韵律教室里少说应该有二、三十位学员,铺着瑜珈垫一起跟着做着相同的动作。 前方的瑜珈老师一头俏丽深棕色短发,未施妆粉的素顏白皙紧緻,五官清秀甜美,有些微似曾相识感。半截的白色小可爱运动背心露出完美的腹部人鱼线,搭上深蓝色的韵律水裤,展现出全身上下无懈可击优雅姿态,果然就像一隻刚出水的美人鱼。 「新来的学员麻烦自己到左边架子上拿取一块瑜珈垫,找到空位就可以坐下。刚开始可以不用着急,跟着我们慢慢动作就可以,做不到的地方不用勉强,训练一段时间等到身体渐渐适应,动作就会越来越标准。」 这位……瑜珈老师是在对她说话吗?姚典娜左顾右盼了两秒,四周似乎只有她一个刚进门的人,所以……应该是吧? 美丽的瑜珈老师抬眼看她一眼,点个头给了她一个亲切的微笑,让她更加确定方才的话,应该就是对着她说的。 韵律教室里的学员几乎清一色是女性同胞,有看起来约莫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妹子,也有四、五十岁以上的大婶级婆婆妈妈。她找到一个空的置物柜放好个人物品,取了一块软垫铺到地上,跟着身边的所有人盘起腿、曲下身。 对姚典娜来说,刻板印象里的瑜珈图片,似乎都是极度扭转、缠绕着肢体的印度阿三,像是修练着甚么样的软骨神功。但是,此刻一瞧,似乎也不是那么困难的感觉。 这就是瑜珈提斯吗? 「学员记得,趴下的时候要缩起你的小腹,肚子和会阴的地方再多用一点力,屁股往内夹紧,两隻手往前再伸展多一点点,一定要记得呼吸,不要憋着气喔,很好……」 瑜珈老师温暖柔缓的声音,配合着悬宕在空气中,带点儿东方神秘色彩、悠扬洁净的轻音乐,便让人有一种心灵自在放松的感觉。 「现在身体慢慢的起来,往上划一个大圆,一个深呼吸,再一次画个大圆,深呼吸……接下来我们要开始核心肌群的训练,先让整个身体趴到垫子上,两隻手肘夹紧往内缩到胸部两侧,同样要把屁股夹紧、大腿夹紧,双腿微微打开,足背轻轻放在地上就可以……深吸一口气,然后将上半身抬起来,手肘弯曲夹紧身体—蛇式,蛇式的动作可以训练我们的臀部和后背的肌群。」 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的跟随,姚典娜不知多少年没有这样的肢体伸展,上一次认真而刻意的运动大概就是大学时体育课的球赛了吧。 除了蛇式,接下来还有甚么上犬式、下犬式和猫式……这些可爱又贴切名词,还真的把自己当成像动物一般的拉张、翻扭着。虽然僵硬的老骨头和松软的肌肉十分吃力,偶而还会感觉到筋骨啪噠啪噠的脆响,却彷若练功者任督二脉骤然被打通,又痛苦又舒畅。而最爱听到的,就是在每个训练动作之后,瑜珈老师那温柔的一句:「好,现在让身体回到婴儿式,深呼吸休息……」 「大家一定要记得,不管甚么样的动作,一定要夹紧我们的屁股,把会阴往肚子用力缩提,其实也都是凯格尔运动的加强延伸,这样才会练习到深部的肌肉,让我们女人的身体更紧持有弹性,和伴侣之间的生活也会更幸福美满。」 是吧?凯格尔运动,妇產科以前教过的,再加上甚么核心肌群训练,让自己的身体曲线更玲瓏美丽、更年轻健康,难怪这么多老少女人们趋之若鶩。像眼前这个瑜珈老师一样浑身充满诱人魅力,连女人看了都钦慕不已,更何况是男人? 「最后剩下两分鐘,要让身体好好的呼吸,好好的休息。请大家躺在瑜珈垫上,双脚微开,轻松自然的放在地上,手臂张开,好……用力握紧拳头,然后再一次张开,把力气全部从你的指尖放掉,完全的放松,配合着我们的音乐,深深吸气……吐气……再吸气……」 尽全力活动后的休息,果然是最舒服的。只觉得身体软绵绵、轻飘飘,好想……好想……好好睡一觉。 第四章 女人的尊严 (7) 新人对旧爱 (中) 「这位学员,我们课程结束了喔!」一声轻柔的呼唤,让姚典娜突然从浑沌意识中醒来。她睁开眼睛,一个细緻的脸庞和一双明亮的黑瞳呈现在眼前。 「啊!抱歉,我竟然真的睡着了,音乐听起很舒服,太放松了。」她赧然地摸摸额头,才坐了起来。 「平常工作很累吧?过去应该比较少运动,像今天的这些课程,还习惯吗?」瑜珈老师蹲在她身旁,亲切地询问。 姚典娜抿着唇,扭一扭手臂,旋旋双腿回应:「嗯,还可以,平常真的太少运动了,很久没有做这样的伸展,筋骨很硬,有些动作有点困难。不过,慢慢跟就还好。」 「刚开始不用太勉强没关係,尽量先让动作正确了,再逐渐延长每个动作的深度和时间,肢体就会越来越柔软,肌肉强度也会慢慢增加。」 「好!谢谢老师!」 「不客气,叫我sara就可以了。」瑜珈老师伸出手,将她从坐垫上拉起,帮她一起把瑜珈垫收到教室旁的铁架上。 「第一次到这个健身中心吗?觉得你有些眼熟,在哪里工作?」 这个瑜珈老师不只外表赏心悦目,没有距离、没有压力,亲切又专业的带领方式,难怪像护理长这样吹毛求疵的的个性也讚不绝口。 姚典娜笑了笑,便坦白地说:「喔,是呀!第一次来健身中心,是医学中心的同事约我来的,不过,她今天刚好有事,我就自己来上课了。」 「是医学中心的员工吗?医师?还是护理人员?我们这里有不少学员都是那里的工作同仁呢!」 「呃……是吗?」她记得护理长也说过同样的话,或许是距离很近,很方便吧。 「我先生也在医学中心工作,他是外科……」 「嗨!sara老师!」两个人前后走出韵律教室外,走道后的淋浴间便走出一个扎着马尾的年轻女孩,朝着她们的方向用力地打招呼。 「哇!dolly动作这么快,上完课马上就冲完澡,换好衣服了。」一见熟悉的资深学员,瑜珈老师停下脚步低呼了一声。 马尾女孩绽着粉嫩的笑顏,天真可人的模样盯着姚典娜的问起:「这位新来的朋友,是医院的医师吧?好像有点眼熟,是不是上个月在医院电子首页看板的……姚典娜医师。」 「呃……是……不好意思,我是今年刚到医学中心的耳鼻喉科医师,你是……」 才刚回国到这医学中心一个月多光景,居然已经有年轻的同仁认识她,可真是让姚典娜吓一大跳。不得不佩服,医学中心的公关宣传工作实在迅速有效率。 「我只是外科护理人员,以前都在急诊,去年才调科的,我的名字叫罗岱娣,叫我dolly就可以。」 「原来你也在外科,我先生也是……」瑜珈老师瞪大了眼睛,浑然天成的细长睫羽如黑色蝶翼一般闪动。 「我知道啊!我早上要开始上课前,在二楼还看见他。」罗岱娣轻快地回应着,显然她早就知道瑜珈老师的身份。 外科吗?姚典娜不知为何顿时脑海闪过一种阴晦的预感。方才走过二楼健身室并没有看到什么熟悉的身影,总不会就那么巧合正好是认识的什么人。 「姚医师需要冲个澡换衣服吗?」瑜珈老师问。 她驀然回过神,还在思忖着或许应该尽快离开现场,胸口却犹如战事初起,大鼓轰隆隆疾振。 「不用了,没流甚么汗,我直接在楼下更衣室换个衣服就可以。」 姚典娜沉着气地回应一句,若无其事转身下楼,身后的两人竟也随着步下台阶。 「那就一起下楼吧!」罗岱娣亲暱地勾起瑜珈老师的手臂,就像个撒娇又顽皮的小女孩。 脚步停在健身房楼梯口,瑜珈老师往健身房探了一眼,愉悦的声音轻呼了起来。 「我老公好像也刚运动完了,在那里,或许你们认识也不一定。」 纵然心里百般忐忑,她却犹仍不自主随着瑜珈老师手指的方向望去,一个高挺的背影站在饮水机前,擦着汗、喝着水。透明落地窗外,接近正午的阳光射入,晶莹的汗珠从那人发梢滴落,她只觉得喉咙窘迫到像要炸开一般。 就在姚典娜正想跨步逃离的当下,他转过身看见了她,也同时瞧见她身边的人。饮水机前的男人深沉的胸前起伏乍然停顿,似乎连世界的运转也跟着停止,扭紧的眉衬着微啟的唇,他似乎想说甚么,可是却甚么都没说,或者剎那的休克间,她的耳朵再也听不进任何声音。 而事实上,他却真的不知该瀟洒地招呼,还是就假装不认识,才不会在她心上又添下伤痕。他望着朱习菈看似天真洁净的灿笑,就是难以猜出她心里究竟打着甚么主意,也不明白姚典娜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但是,这里就是公共场所,谁都可以来的,不是吗? 心中的狂风暴雨尚且激烈着,朱习菈已经拉着姚典娜蹦到他面前说:「这是你们医院的耳鼻喉科姚典娜医师,认识吗?」 医疗工作不是服务业,不过她早已习惯在忙碌的生活里隐藏情绪,来面对眼前千奇百怪的人类,此时此刻也不会有例外。 她淡定地露出白牙,给他一个不带任何感情元素的微笑:「见过,是外科的杜医师是吗?甲状腺肿瘤的病人,常常麻烦你们了。」 「不客气,姚医师……也在这里运动吗?」他不确定他自己的声音是不是洩漏了甚么,但至少他也努力给出一个适切的回应。 「没有,今天只是来试上,没想到是尊夫人的课。」 「尊夫人」三个字,对三个人来说,各有不同的意涵,也将他与她之间划清了界线。比起在医院里遇见时的单独面对面,增添了更多现实感。 一个残酷的现实。 只是两个人的反应,倒让朱习菈有些诧异,遂转了个话题,拉着罗岱娣说:「dolly说也是你们外科的同事呢?」 杜鑫评微微拉起一侧嘴角,淡淡地一声:「是啊!」 「sara老师带的瑜珈提斯超棒的,我超喜欢啊!但愿有一天我也能像老师的身材那么好就好了,杜医师真是幸福。」向来是口没遮拦的女孩,对姚典娜其实不甚熟悉,却也感觉到三人之间耐人寻味的氛围。好奇的天性,怎能叫她忍住不掺和一脚? 「今天中午还有事,就不和各位多聊,我先下楼换衣服了,掰掰!」姚典娜漠然的一个离场宣告,不需要假装热络,就让别人感觉她就是一个如此冷淡高傲的人吧? 眼看好戏还没个高潮就要落幕,朱习菈却还不愿放弃,继续追问:「那……姚医师还会再过来吗?下星期三上午还有课,星期三和六都有我的课。」 姚典娜暗自深吸一口气,回头再给她最后一个瀟洒随性的笑脸:「不确定,看……有没有时间吧。」 「希望下星期还能再见到你,掰掰!」 姚典娜点个头,逐渐敛起笑容快步下楼,笔直地走出健身中心。 衣服不用换了,换好衣服万一回头又遇见她不想见到的那群人,那她真的会背上好几天不愉快的心情。何必? 其实,应该是……不会再来了吧。这样尷尬的情境里,就像硬生生在心里狠狠地打上好几个结,衝突横生。 每个人像是戏里的一个角色,戴上面具微笑着。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台词,从来都与真心无关。陷在不设停损点的脚本,只能任凭故事失控的发展。 杜鑫评始终无法读出,关于她方才的表情,到底藏着甚么样的情绪。只发现她和他之间的那道墙,慢慢从一块透明玻璃,变成不透光的实心墙,越叠越高,高到他的视线再也看不见,高到他的思念再也飞不穿。 第四章 女人的尊严 (7) 新人对旧爱 (下) 「我真佩服你,在老婆眼前面对旧爱,还能这样镇定自若,eq可不是普通人的高!」回家的路程上,朱习菈挑着眉望向驾驶座里的人,打趣地说。 「我哪能比得上习菈女神,面对老公的旧爱,还能这样面不改色,eq才是真的高。」杜鑫评手里紧抓着方向盘,哼笑了一声。 「你的旧情人感觉也不是省油的灯,三个人碰在一起,再加上一个路人甲,居然还能够如此气氛融洽、风平浪静,这齣戏我反倒还觉得有些无趣了!」朱习菈嘟起嘴,转了一圈眼珠子。 「你到底想做甚么?」杜鑫评馀光睨了一眼,拉起一线警戒。 朱习菈耸耸肩,无辜地直瞪着杜鑫评,「没做甚么呀?只是你从来不愿帮我介绍,今天恰好遇到了,不该好好认识认识吗?」 他知道她向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嘴里说着没甚么,但实际上绝对没有那么简单。她的能言善道、八面玲瓏,都是经过每一分斟酌计算而展现出来的结果,经过她手里的每一件事都必须在她的掌控之中,否则,她就只会是隻大猫,而不是狮子。 一个赵世鏵脱出她的预料,就已经是让她极度无法接受的状况。 是的,她曾经只想成为一隻爱人身边温柔撒娇的大猫,然而那人却彻底伤了她高傲的自尊。与生俱来的女王气势在情伤觉醒之后,怎会甘心只成为被人捧在掌心的公主? 而这,就是让他最为担忧的原因。 杜鑫评皱起眉、绷起脸,就怕除了认识之外,她还有别的企图,「你不是十年前就知道她了,还需要介绍吗?」 「可是她不认识我呀!这样不是很不公平吗?」 方向盘一个拐弯,车子立即停靠在路边,他奋力抓起她的手腕,视线如同一把利刃,「不要去找她麻烦,否则……」 「否则怎样?你真的……生气啦?」朱习菈的纤手被他失控的力道掐得胀红到发紫,她却连一个痛字也没吭,只是慢条斯理的道着委屈:「刚刚不是一直还很淡定吗?怎么现在突然就控制不了了?我只是故意逗逗你而已,又没要对她怎样,她又不是我的敌人。你……生气起来的脸还蛮可怕的耶!世鏵虽然很混帐,不过,倒是还没这样对我发过脾气。」 一个深呼吸落下,他悻悻然甩开她的手,重新将车子开回马路中。 的确,她的头脑一直都很清楚,不可能敌友不分。但是如果有人阻碍她想走的路,即便是不慎掉落面前的小石子,她或许也都会毫不犹豫一脚踢开。他都不知道到底是娶了一个女王?还是娶了一个魔王?更无从得知她究竟是把他当成盟友,还是骑士护卫,或只是一颗棋子。 朱习菈漫不经心地揉了揉方才被抓痛的手腕说:「对了!你们单位的护理妹子倒是挺漂亮,听说外科的护士都很活泼呀!难怪那些新闻里的緋闻男主角,许多都是外科医师。」 她现在是指罗岱娣吗?那个幼稚园大班的小女孩?朱习菈该不会也认为他和那女孩之间有甚么关係吧? 「那只是你的刻板印象,别套在所有人身上。况且,我可没那么飢不择食。」他馀气未平地回应。 「呵呵!别紧张,我只是要问你,你知道她的前男友是谁吗?」 杜鑫评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那一双透亮的深墨色眼瞳中,太多人让人摸不清的心机,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女人在受伤过后,倒底能够蜕变成甚么样子,他着实大开了眼界。 「她的前男友就是乔宇瑞,我表舅的儿子,三个月前刚为了他拿掉一个小孩!」一鸣惊人的秘密,在她口中,就像轻描淡写地聊着昨天隔壁母猫生了小猫一般的事。 杜鑫评再次转过头看她一眼,身边天大的八卦,居然连他都不知道,可见那女孩隐藏得多好。虽然上班时间经常碰面,不过就是工作上的同事,顶多上次她喝醉酒送她回家后便丢着,当然不可能会有太多深入的了解。难怪那次她喝醉时确实口里说了许多奇怪的话,想来也不过是可怜的女孩一个! 「在我们科内上班,我都不知道的事,你却能这么清楚,你的眼线还真多。」 朱习菈一脸理所当然的傲气表情,立即回应:「不然,你以为我回国是为了什么?乔建德这隻老狐狸身边的所有事,我如果不赶快摸清楚,我还有任何条件和他斗吗?呵!至于这姚小姐……」 「你想说甚么?」她的一句话,立刻又挑起杜鑫评的防备。 朱习菈这次却瞇着眼笑了起来:「我还在观察你们之间……」 「那么……可以请问老婆大人是否观察到什么?可以提点一下吗?我自己也很好奇。」 连他几次想找姚典娜好好谈一谈,都被她断然地拒绝了,他实在不知道他们之间还能甚么把柄会握到朱习菈手里。 十年纯真却深刻的感情,要断捨离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他心里对她有愧。但至少,他自认没有出现失控的行为,在朱习菈面前,还能算得上坦然。 朱习菈轻轻叹了一声,语气却柔缓了下来,「你到现在还是很在意她是吗?上次我陪你参加喜宴时,你们在洗手间前的对话,我都听到了。」 朱习菈的字句里,约略酸涩而落寞的味道,是他的错觉吗? 他撇起嘴,泛起了冷笑说:「果然隔墙有耳,我太大意了。」 「你心里在想甚么,你自己应该最清楚,不用我提点。至于她……」 「洗耳恭听。」 「你之于她,就像……世鏵之于我一样。」哽咽的口吻,挑动着眼里的氤氳,泛红的眼眶显露了坚毅外表之下的软弱。 他知道朱习菈并不爱他,她心中始终存在的唯一男人就是赵世鏵,但姚典娜呢?一次一次冷漠的眼神,可还有一丝一毫的情愫吗? 「不过,她也明白地拒绝了所有旧情復燃的可能,不是吗?」曾经,他试图希望得到姚典娜的体谅,但是那冰冷的微笑和不屑的眼神,让他连一点为自己解释的空间都没有。毕竟是自己做的决定,自己也必须承担一切后果,她若恨他,不也是理所当然的? 「你真的以为这样吗?那是一辈子的恨与痛,如果不是因为爱得太深,就不会有恨与痛,你明白吗?」 一个红灯的暂停,他不解地看着她。他一直以为爱与恨,是完全相反的两件事。 爱着,却同时恨着,到底是怎样的纠结? 朱习菈掛起一脸寒冬:「她的恨与痛,或许是我造成的,你可以怪我,但我不会在意。别人的恨与痛向来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只要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眼前的女人,明明自己也曾有过同样的经歷,也同样仍处在疗伤期,却又毫无怜悯地,揭着别人的伤疤,冷看别人痛苦的表情,或许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偽装吧? 扮演着残酷而冷漠的角色,好让自己相信,那失去的一切,自己并没有那么在乎。 第四章 女人的尊严 (8) 不要说分手(上) 「当我走在去过的每个地方,总会听到你那最自由的笑; 当我回到一个人住的地方,最怕看到冬天你最爱穿的那件外套。 只是那怕周围再多人,感觉还是一个人, 每当我笑了,心却狠狠的哭着。 给我一个理由忘记,那么爱我的你, 给我一个理由放弃,当时做的决定, 有些爱越想抽离却越更清晰, 而最痛的距离是你不在身边却在我的心里……」 飘着咖啡香和糕点甜味的咖啡店里,混杂浓浓惆悵的音乐是歌手a-lin的声音,让她无端端又想起那个男人。只是前天健身中心里那站在另一个女人身边的,显然早就已经不是曾经和她一起来过这家咖啡店的那个男人。 医院侧门巷子口的这家经典咖啡,是在她住院医师第一年时开幕的,刚回国的时候发现这里还继续营业着,姚典娜便觉得欣喜。 本来以为医学中心附近消费族群应该是相当庞大,但是这个转角的店面经营轮替之快速却像换衣服般。据说早期是从一家礼仪公司倒闭之后开始,或许可能是风水不好,也或许礼仪公司的阴影让人心有所忌,便当店、饮料店、电信门市、医疗用品,一家换过一家,一直让人觉得纳闷。 想必是门口一尊七尺高的铁甲武士,驱邪除魔的气势彷若镇店之宝,让这小小咖啡店得以顺利地延续生命,也让她每次在等待开刀通知的空档,得以在此悠间地看看书、听听音乐、喝杯咖啡。 上班时间喝咖啡,这工作真悠间吗?这还得拜伟大的ppf(propotionalphysicianfee指定医师费)制度所赐,论件计酬说得好听就是,做多少拿多少,做得越多领得越多。而实际上就是,没有上班时间、没有下班时间,也没有底薪。等待不算工时,而是晾在一边进退不得的零碎空档。医疗当成做业绩,也是医者为了求生存,在这个功利制度下无奈的演变。 幸好新到职这没没无闻的前两年,邹子阳学长帮他争取到还不错的固定薪,只要趁这两年绑约的时间,努力将业绩慢慢做大。两年后要维持相当的收入,除了养活自己、给老妈一些零用生活费,再加上储蓄一笔小钱,应该都不是问题。 一大早走进病房单位时,护理长为了星期六失约的事,还频频向她道歉,问她上课的状况如何。她简单地敷衍了两句,八卦护理长便滔滔不绝地称讚那瑜珈老师,是说苏综合医院老董事长的孙女,家境之优渥其实根本不需要出门工作,在健身中心担任瑜珈老师纯粹是兴趣,据闻老公也是位医师,但到底是哪家医院的医生就不清楚了。 如果她当时在相遇的那个喜宴里,好好地看清楚他身边的人长究竟甚么样子,或许她在进到韵律教室之前,便能察觉到危险而避开了。没想到故意忽略,却反而因此让她要避也避不及地,就这样面对面遇上,真是挺大的讽刺。 苏综合医院老董事长的孙女是吗?她终于明白男人为何能够如此瀟洒地拋弃多年感情,说结婚就结婚。长得漂亮、身材完美、又有着显赫家世,哪个男人不竭尽所能抓住机会,那才叫傻子呢! 是呀!只怪自己过去被爱蒙蔽,昏了头,没识清这人的真面目。 姚典娜轻轻啜了一口咖啡,甜蜜的焦糖香和着浓郁的咖啡味窜入鼻腔,让人脑子完全清醒了过来。她把纸杯放在桌上,闭上眼睛抱着双臂,深深一个挺靠入沙发椅的怀中,脸上扬起满意的笑。 再也不需要在回忆里纠结,是多么值得庆贺的事,这半年来从来不曾这般豁然开朗。 「我还有这个荣幸请姚医师吃块蛋糕吗?生日快乐。」熟悉又陌生的男子声音,突然幽沉地在她身前响起,让她瞬间又跌入烦躁的心情。 姚典娜睁开眼,一块樱桃黑森林蛋糕已经摆在她的桌上。 她打直了腰桿,冷漠地对着眼前男子哼出了一口气,:「呵!杜医师该不会是在向我示好吧?」 她差一点儿就忘了,原来今天就是自己的生日。过去的十年,都是他陪着她一起庆祝,即便分隔两地,也必定会相约在每年的这一天,一起吃饭、一起吃蛋糕。 十年前,她给了他倾心的初吻,也就此承认他是她的男朋友。去年,她在寒假结束前,特地留下来与他共度最后一晚,就是在那晶悦大饭店的顶楼餐厅,绚丽的夜景前、柔美的灯光下,他拥着她一同吹熄蜡烛,相约等他考完专科医师执照,她要带他去雪梨的旋转餐厅看澳洲的夜景。 那心愿,想必不会有实现的一天了。 人事已非,只是那一句「我绝对每年都让你吃到蛋糕」的承诺,他还没忘记。 「你在等刀吗?不介意我坐这里吧?」他扬起笑弧问,没等到她应声,却已经拉开椅子堂而皇之地坐下。 她恨他吗?如果就像朱习菈说的,恨是因为爱得太深,她会生气,是不是也就表示她还爱着?就像大学时还没交往前,在课堂上揶揄斗嘴把她惹怒,便挠起他一股顽皮的恶趣味。 姚典娜皱起眉环顾四週,咖啡店里座无虚席,她实在找不到好理由拒绝。但如果要让一切云淡风轻,最好不就是漠然地像那天在健身中心一样,当作一般点头之交的同事,不痛不痒? 她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做得很好。 「店不是我开的,你随便爱坐哪里都可以。」她撇起嘴角,对他爱理不理地,顺手再拿起桌上的一叠文献翻了起来。 正要把手伸向桌上的咖啡,却没想到竟被另一隻手捷足先登,夺去了杯子。她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他:「唉!我的……」 杜鑫评将纸杯凑到鼻子前,差点儿就要触及她的口红印。这个动作显然已经挑动了她惊吓反应和怒气,他却反而变本加厉,直接喝了一口:「焦糖玛奇朵,你怎么还是习惯喝这么甜?」 以前的他,就是常常这样不管她的叫嚷,便随手拿了她的咖啡就喝,一边还嫌弃着太浓太甜,把她气得吹鬍子瞪眼,然后在嘻嘻闹闹中两个人又抢着吃同一块蛋糕。可是,现在这样的习惯,却变成了一种疼痛刺激。 这倒底算是挑逗,还是调侃?或者是挑衅? 如果咖啡正在她手上,她恐怕就要直接往他脸上泼洒过去了。而内心的理智不断提醒她,要对付眼前的男人,还是得要保持镇定应对。 「有些习惯是一辈子也很难改的,不过,我决定以后改喝黑咖啡好了。年纪越来越大,禁不起太甜的负荷,还是清淡一点比较好。」她收起了情绪,收回了目光,努力将注意力继续转回手里的文献。 杜鑫评愣怔半晌,终于把她的咖啡举到她面前,又放到桌上。那手上淡淡的菸草味,撩起医疗人员的本能嗅觉。 姚典娜扭扭鼻,微微抬头瞄了一眼,又復低下头:「你甚么时候又开始抽菸?我以为你戒掉了?」 他笑了起来,带着欣慰的笑,让她倏地发现自己不慎露的馅。 「原来你还是会关心我的,真令人感动!」他歪着头,仔细地瞧看她一阵红又一阵青的脸色,一抹苦笑无奈地说:「不过,有些习惯是因为某些人才改变的,如果人不在身边,就失去了意义,甚么都无所谓了。」 第四章 女人的尊严 (8) 不要说分手(下) 她不愿去揣测,他说的「如果人不在身边,就失去了意义」到底是什么意思,因为「意义」的连结对女人来说,是一种深刻到骨子里的感觉。 而眼前的男人,对她而言就像身体里顽强的超级细菌,是她极力想抽离于生命的病源,只待自己產生足够的抗体,就要把他一举消灭。 面对他试图挑动她旧情的话,姚典娜一个凛冷:「我只是不希望下一次是在我的病人名单里见到你。」 杜鑫评扁着嘴角点点头,「既然这样,我如果万一有一天耳鼻喉长了甚么坏东西,那就只好去找邹子阳学长,他看在你的面子上,应该会对我好一点是吗?」 她放下手中的文献,抬头瞪了他一眼:「我们之间的纠纷,你不要把他扯进来!」 「你就这么在意我说到他?」他忍不住反问一句。心知肚明的是,最在意的人其实是自己,对她曾经一再称讚的男人,他心里就不是滋味。 在四周间聊声嘲杂的环境里,幸亏没有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视线范围,否则两人之间即将捲入争战的气氛,或许就会被明眼人察觉。 姚典娜压低了声音,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对!我就是喜欢他又如何,你没有资格提他,他比你好太多。」如果他要误会,就乾脆让他误会个够吧! 她确实戳中了他心里最大的芥蒂,一直以来外表看似自信满满,其实内心脆弱不堪。他的这辈子,从来不是优秀的代名词,凭藉着一点小聪明耍耍嘴皮子,好强不服输的韧性,终于努力为父母、为自己挣一口面子。直到他把她拥在怀里的那一刻,他原以为他已经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她是无时无刻都那么美丽、那么耀眼,是他心中的女神。当她问起他们的未来,他不敢给她承诺,是因为他担心自己还没有能力给她最好的幸福。当她飞向遥远的另一个世界去追求自己的梦,他却开始害怕她的心也离他越来越远。 断了线的当下,他以为自己应该再给她多一些空间和时间,他会等她。但是直到时间再也无法延迟一刻地继续往前推移,紧紧逼近,看着病榻上的父亲,和病床旁的母亲,还有空无来讯的手机,他放弃了。或许是他放弃得太快,就像个意志不够坚定的人,终究无法通过女神的考验,便得不到最后的奖励。也或许是女神早就放弃他,根本不在乎他能不能坚持,他的放弃只是应验了她的猜测。 他失了神采的瞳孔望着她,好不容易明白了自己到底输给了什么:「原来,他真的不只是你的偶像。不过,我还以为你喜欢的是那个澳洲来的澳客。」 姚典娜抬起下顎,直视他的眼睛,火苗逐渐往上窜烧。这场战争要避免夜长梦多,就得速战速决,不是吗? 「现在的你,有让每个男人忌妒称羡的漂亮老婆,还能够少奋斗二十年,不该是天天愜意快活?还来找我斗嘴玩,到底又是为了甚么?」 他看见她鄙夷的眼神,是如此犀利的一击,切切实实攻入他的要害,让他连一句能够为自己辩解的理由都没有。 已经被凿下一个大洞的胸口,剩下的仅仅是残破的瓦砾碎片,感觉到嘴唇上的麻刺,颤抖的声音从他唇边迸出:「你认为我是为了娶一个千金大小姐,好让自己轻松过下半辈子,而背叛你的吗?」 结了婚以来,多少人表面上羡慕,内心却耻笑、不屑的眼光看着他,他都可以无所谓,他知道自己背下得是甚么样的包袱。但是,那样的话从她口里说出,对他而言,却是无比沉痛的伤。 「要不呢?难不成你们家欠了几千几百万债务,非得要你卖身抵债不成?」她瞇起眼睛,轻轻地笑了起来。 「在你的眼中,我就是这样鄙俗的一个人?」他垂下头,大掌捂住了半边苍白的脸,太阳穴深处像是机器狂煞不住的尖锐急吒声响起,抬起眼看着她,细声如蚊蚋地说:「和我这鄙俗的人还能交往这么多年,还真是委屈你了。」 这样,会太过狠戾吗?她的眉间闪过一丝犹豫。 那男人微微泛红的眼里,似是有一种天崩地裂的狂澜捲起,她的心竟也跟着微微刺痛了起来。 「够了!这样的斗嘴,我真的觉得很没意思,放过我吧。算我输了可以吗?我们就好聚好散不行吗?」她避开他的目光,开始动手将桌上的文献收进背袋。 「好聚好散……」多年的感情,是简单好聚好散四个字,可以一笔勾销的吗?他怀疑。 她不想知道他和她现在的老婆之间是甚么关係,也不想了解他有甚么样的为难和苦衷。就因为一个再也无法回头的决定,过去的深情和温柔都成了微不足道的泡沫。他对她而言,就是如此容易轻易一笔勾消的过往而已。 他看见她急急收拾背袋的动作,再也不可抑制的下坠感,突然很想将时间暂停,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你总不希望以后我一看到你,就想躲开吧。」她没好气地哼道。 「你看到我……就想躲吗?」 「是啊!是很想躲,只是现在外面已经开始下雨,要躲也没地方可躲了。」 她别过头看向窗外,雨点丝丝敲在玻璃上,映上斜斜夕阳的昏黄的光线,让人看不清路街上的景色。 躲?躲到哪?躲得了人,却躲不了自己的心。否则,她就不会像是鬼迷了心窍般,又回到这医学中心,千百种理由说服自己持续地留在这随便转来绕去都可能会遇见他的医院。 不!她绝不是鬼迷心窍,她的理智知道她自己在做甚么。她不怕输,也不认输,就是因为这样的面对面,她才能从挫折中站得更稳。 不需要男人如鲜花般的呵护,也不需要男人如宝石般的吹捧,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发光发热,这才是女人的尊严。 「呵!没想到我这么让你讨厌……」 「是的,结婚前,对爱人不能坚定;结婚后,也无法对老婆忠诚,这样的男人我巴不得敬而远之。」她揹起皮包,拿起背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对着他宣判。 恰如其时的一阵手机铃声响起,她按下通话键,手机传来的大嗓门,连杜鑫评都听得一清二楚,是开刀房雅惠大姐的声音。 「喂!娜娜医师吗?你的前一刀快好了,你的那台耳膜成形术要call了吗?」 「好,麻烦你了,先帮我call一下住院医师,我就在医院旁边,马上回去。」 这算是救命铃声吗?把她救离他和她之间的唇舌之战? 「谢谢你的蛋糕,不过,刚刚我也说了,年纪大了不适合吃太甜的东西,你还是带回去给你的漂亮老婆吧。我现在要回去上刀,你应该也有听见雅惠的大嗓门,先说了我可不是躲你喔!」她给了他最后一个瀟洒的笑容。 如旋风般一个转身,姚典娜走出了咖啡店门口。从簷下往外看,雨势却逐渐越来越大。 一早出门时没有注意到今天的天气,还真有些失策。不过就衝过一小段没有屋簷的小路到医院侧门,应该没有太大问题,反正进刀房就要换衣服了。 只是,刚刚自己倒是如何的恍神,竟然就把那杯咖啡带出来了。他嘴唇沾过的杯子,她压根儿不想再碰,应该就直接在店里丢弃了才是。 她犹豫半晌,叹了一口气,正想迈开步伐,手臂却被抓住,一把雨伞撑开在她眼前。转身看见身后的男人一抹淡笑,眼神中流连的眷恋和苦涩的落寞却让她不敢直视。 「前天在健身中心的事……很抱歉造成你的困扰……」也许,他一直以来都是她的困扰。 「怎么会,能认识美丽的尊夫人我觉得很荣幸,否则以后大概也没甚么机会了。」 驀然一念升起,姚典娜把手里的焦糖玛奇朵塞进他手里,大方地取过雨伞:「这杯太甜的咖啡,就麻烦你帮我把它丢了,我已经不再需要它。至于雨伞……我就直接带走了。」她躲进伞下,让伞上鲜艳的花案遮挡住嘴角的惆悵。 真是一把来得正是时候的好伞。 是谁说送人礼物不能送伞? 好伞!好散?刚好而已。 不要跟过来,不要说再见,不要说分手。好聚好散,就这样平平淡淡结束,就好。 伞下的身影,匿入了滂沱大雨里,笑弧自嘴角拉开,伞外的世界落雨如溢泪成河,流往心中,淹没所有不该再保留的回忆。 ************************************** 下集预告 有人说,爱情没有对错、只有选择。但是当情感与理智的天秤,开始摇摆不定,失去了平衡,谁能真正清醒地跳开,为心的方向做出最好抉择。 下星期开始《摇摆的天秤》便是第一章故事里许多暗梗的来龙去脉,终于要前后接上线了。喜欢这个故事的朋友,记得按下收藏、偶尔留个言,就能给彗心很大的支持及鼓励唷! 第五章 摇摆的天平(1)酒入愁肠(上) 「结婚前,对爱人不能坚定;结婚后,也无法对老婆忠诚。这样的男人我巴不得敬而远之。」 是吗?他在她心中就是如此放浪无心、没有操守、鄙俗低下的男人。只要能轻松愉快少奋斗二十年,爱或不爱都没有关係? 是吗?有让每个男人忌妒称羡的漂亮老婆,还能够少奋斗二十年,为什么还要对她苦苦纠缠? 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论当初究竟多么纠结,做了决定之后就是无法再挽回的事实。但自从再次见到她,理智便一直处在断线的边缘。情不自禁地想走过去,想要再听听她的声音,想要再靠近看看她的脸。不管是开心的表情、生气的表情,亦或甚至只是鄙夷的表情。 但或许,就算只是远远的一眼,都造成了她的困扰。 等今年总医师的训练结束,就该另做打算了。 远远退出她的视线,可以吗? 如果有个真心爱她、疼她的男人出现,他应该衷心为她祝福。 会是邹子阳学长吗?那已经有了两个小孩的男人能给她幸福吗?还是那个澳洲来的优秀博士,他会为她而留下或带她一起离开吗? 只是,不管再怎么想,这些都是他再也管不着的事。 连吃醋的资格都没有。 坐在最靠近医院侧门的便利商店外座椅上,数着桌上的瓶瓶罐罐,有些已经空了,有些才喝一半,有些却连开都还没开。像极了自己当医官那时,新兵入伍站在他面前一个个检查身体。 「听说金牌……是单位价格能买到cp值最高的酒精浓度,台啤的这个……什么水果啤酒甜死人不偿命,这应该是给女人喝的吧?雪山,嗯……清爽,还不错!三得利……」 大雨暂歇的夜,路上车影稀疏,偶有顾客进出便利商店,侧眼瞄过店外坐椅上的男人,便兀自扬长而去。杜鑫评喃喃地胡言乱语,也不知自己到底说了什么,一根烟还刁在手上,凑近嘴边猛吸一口,没料却呛咳着胀红了脸。 是呛咳的关係吗?也或许是酒精的关係吧?就感觉两颊麻辣灼热地,眼睛也快要睁不开。 说到酒精,还真是混帐东西,迷不昏、醉不倒、心上的痛觉也一丁点都没消失,还浇个什么愁?笑话! 「杜医师……你怎么……」 一双纤细的长腿立在他两步外距离,扑朔迷离的视线一时无法聚焦,他瞇起眼睛瞧了好一会儿才看出来人。 他展起笑顏,开心地回应:「嘿!岱娣妹妹……在医院外面,就不要叫我杜医师了。」 如果让四週来人知道医院的医师竟狼狈地坐在这里喝酒,不知顶头老大会不会记上申诫处分。 「那不然……要叫……叫杜大哥好了。」罗岱娣皱起眉支吾地地应着,有些不可置信。看着坐在便利商店外满脸胀红、一身菸味的男人,衬衫半含着水影贴在身上,头发像是刚洗完头般的潮湿,感情是淋了雨。 只是,平日行事果断、动作俐落的外科总医师,对那些住院、实习和见习的医师指挥教训向来毫不留情,顶多在健身中心会看到他放松、随性的一面,但也是一副帅气逼人、豪迈不羈的样子,怎么与此时此刻的形象完全连不上线的感觉。 「来……」杜鑫评一手撑在桌上,一手对着她招了招,便把桌上的一盒小蛋糕提了起来,轻轻地晃着,「这个蛋糕给你,祝你……生日快乐!」 「呃……今天又不是我的生日,杜……大哥喝醉了吧?」罗岱娣迟疑着未进退半步,只是不明就里地盯着他。 「那今天到底是谁的生日?」他放下蛋糕盒,却将修长的十指埋入发际,胡乱地搔着头皮,原本湿漉而凌乱的头发,便像鸟窝般的竖起。 想不起来,是谁?到底是谁的生日? 大脑就像浸泡在一大缸酒桶里,微微地发胀,飘渺虚幻。 「不然你生日是哪天啊?我每年都请你吃蛋糕好不好?」他笑着抬起头看着她,似乎曾经跟谁这样承诺过,但是此刻却一直想不起来。 这是老年失智症的前兆吧?开始记不得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我的生日是下个月,3月18日,要请我吃蛋糕就下个月。」 「那,可以提前送你蛋糕吧!过来……陪杜大哥喝酒,你不是也喜欢喝啤酒?」 他再一次把蛋糕盒往前推,就差那么一寸就要掉落桌边,罗岱娣眼一尖,赶快伸手将蛋糕盒接过。 「我已经很久……不喝啤酒了。你今天不是没值班,都八点多了还不回家吗?」她摇摇手,纳闷地问。 「今天……心情好,不醉……不归……」 这样心情还好?是要骗谁。一副快醉昏了样子,简直像是以前急诊里遇到的那些闹事的酒鬼。 「都醉成这样了,还不醉不归!」她嘴里喃喃地叨絮着,却担心起他的状况,好歹也是曾经在她酒醉时帮过她的人。甚至,当他那天把她送到家,一脸严肃秉直未佔她丝毫便宜,她便开始有点儿欣赏这个男人。 罗岱娣忐忑地坐到他斜对角的位置,那繚绕的菸味让她觉得蛮不舒服,索性就把眼前菸灰缸里的菸头熄了火。 「陪我喝一罐!」杜鑫评随手抓起一罐啤酒,匡噹一声摆到她面前。 「不行,我在这里陪你稍坐一会儿是可以,但我可先说了我不喝酒喔!」罗岱娣拉下脸,一个凛然的表情,又把啤酒和蛋糕同时推了回去。 杜鑫评突然意识晃过,今天稍早的时候,好像也这么地被人拒绝过吧?他渐渐地想起,咖啡店座位里那一双美丽又倔傲的眼睛,冷漠看着他的样子。 杜鑫评挺起身子,恍惚地看着桌上的一盒小蛋糕,奋力摇摇头,又用双手揉着眉心,又搔搔耳后。迷濛着两眼沉默半晌,终于在叹下一大口气后,才沙哑地说:「如果……你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十年,他却因为家里的因素,选择和别人结婚,你会原谅他吗?」 罗岱娣瞪着他可笑的动作,看起来似乎有些清醒了,但是那问句里却还是让人感觉摸不着头绪。 他说的是……哪一部八点档连续剧的狗血剧情吗? 「呃……十年吗?十年,青春少女都要变成老太婆了。况且家里因素……现在这种年代,还有什么家里因素吗?」 男人说什么家庭因素为藉口的都不过自己风流,十年是多么漫长,她和乔宇瑞那渣男交往也不过五年的时间,她就觉得青春像被丢到臭水沟一般地浪费,恨不得把他掐死。要是赔上了两倍这样的青春,那对女人来说可不就要叫做此仇不共载天了吗? 「呵呵……」是呀!都甚么年代了?家里因素算是甚么可笑的老梗藉口?杜鑫评苦笑两声。 「我会……」 「真的?」 「我会……一把刀子直接刺进他的胸膛,看他当场一命呜呼。」爽直的女孩抬起下顎,不卑不亢地说。 「呵呵!真直接!」他一头栽向桌面,发出清脆声响,埋在双臂里大笑了起来。 姚典娜对他,也是这般的痛恶吗?他的笑声越发凄冷,凄冷到像是低声的呜咽,最终至停止。 只是,如果她真的拿一把刀子刺进他的胸膛,一命呜呼那倒还痛快些。但最怕的就是,她的不在乎、她的无视,却让他比死了还痛苦。 第五章 摇摆的天平(1)酒入愁肠(下) 第五章摇摆的天平(1)酒入愁肠(下) 「杜医……呃……杜大哥!杜大哥!」一个大男人趴倒在便利商店外的坐椅上,而且就在她面前,还是个认识的同事,她可有些慌了。 看他好几分鐘没动没静,罗岱娣偷偷抓起他的手腕,捏了一会儿橈动脉,松下一口气。幸好还规律地跳着,只是节奏快了一点,两肩还深沉地起伏着,应该就没甚么大碍吧? 「天哪,醉成这样是要叫我怎样啦!」罗岱娣噘起嘴嘟噥着,「还活着我是不是该要谢天谢地,不然我就是第一个嫌疑犯,吼!」 看来今晚应该不会再下雨,否则麻烦就更大了。她站起身,理了理裙子,拿出手机便拨出了病房单位的号码:「喂!请问纪禾……」 「我就是,岱娣吗?有甚么事!」护理站理接起电话的,是个男声。 这声音对她来说简直如天降甘霖,整个单位大概也只有这个人会帮她的忙,而且守得住这样的大八卦。罗岱娣笑逐顏开地低呼起来:「太好了,幸好学长还没走!」 这个月新升任为专科护理师的纪禾菲,几乎每天都忙到焦头烂额,晚上八、九点才离开得了医院。虽然尚且不需跟着住院医师值班,但是被当成廉价的医师助理兼打杂秘书般的角色,那压力真不是普通人能够承受。 只要排刀顺序没有周全顾及每个医师的要求,病患家属没有连系妥当、没有卫教清楚,医嘱漏开了一条,甚至只是病歷上一个单字拼错,就可能被骂到像要剥皮断骨。 没办法,谁叫医疗工作就是这样攸关人命,一点闪失都容许不得。 「嗯喔,我刚刚下刀完补医嘱,这星期开始跟刀好紧张,主任开刀时骂人骂得很兇,幸好我现在只是第二助手。你……有甚么事吗?」 罗岱娣平时在单位里虽算安静低调,但因为五官秀丽姣好,藏不住无意毕露的锋芒,不少住院医师和实习医师明里暗里想追她,她都一视同仁地冷处理,不曾答应也没明白拒绝。但这待遇和行为不消说,绝对引起许多女同事忌妒与不屑。 比起那些年轻的医师们,纪禾菲自知弗如不敢和她靠得太近,当然也没资格放胆追求,只是偶尔私底下帮些不起眼的小忙,也就能够自得其乐。这会儿居然接到她的电话指名找他,也算是有些受宠若惊了。 「学长医嘱补完了吗?要下班了吗?」罗岱娣抿抿嘴,犹豫的语气在电话另一端轻轻地问。 「快好了,再两本病歷就可以补完,大概十分鐘左右,有……甚么事?」纪禾菲嘴角笑容绽开,露出了右侧的小虎牙。 「可不可以过来一下,帮我一个……小忙,搬个东西,我在侧门后面这家便利商店。」 虽然不知道是甚么样的东西、甚么样的小忙,她才会主动打电话向他求助,但是不管甚么样的事,能够做得到的他当然义不容辞。 「呃……好吧,那你等我,大概15到20分鐘喔!」 「嗯,我会等你。」 趴在桌上的男人有着俊挺的五官,一撮微湿的瀏海盖在揪紧的眉间,高大身材让小小的座椅空间显得有些拥挤。能够让他这样自信瀟洒的大男人失魂落魄成这样,应该是相当沉重的打击吧?纵使只是坐在斜对面的位置,那一身放纵的菸味加上酒气,都让她觉得有些于心不忍。 心情绷紧地坐在便利商店外,得故意忽略来往进出顾客异样的眼神,罗岱娣盯着手錶的秒针一格一格前进,也感觉到胸口一搏一搏地震盪。纵使她知道禾菲学长应该是挺可靠的人,但那等待的时间仍旧让人惶躁不安。 「岱娣,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她彷彿在即将溺水的前一刻被人拉起,救出水面,立即开心地站了起来。 「禾菲学长!」 纪禾菲脚步一靠近,望向罗岱娣座位前趴倒的背影,便呆愣住了,「呃……杜医师?这是怎么回事?」 罗岱娣无奈地耸耸肩,解释道:「今天下班吃完饭正要回去,经过这里,就看见他醉醺醺……」 桌上一罐罐的啤酒说明了一切,纵然许多空瓶已经被罗岱娣丢弃,但剩下的数目依旧很可观,凌瑯满目排排站着就像啤酒试饮大会。 「喝这么多啤酒?到底是……」 「大概是失恋吧!」她噘起嘴嗤笑了一声。 「失恋?」纪禾菲狐疑地皱起眉。 「呵呵!我开玩笑的啦!不过,看他这个样子,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又扛不动他,总不能让他在这里过一夜,只好找你来帮忙。」眼见纪禾菲一脸诧异,罗岱娣赶紧又摇摇双手,补充了一句:「我先说了,兇手不是我,我只是陪他坐了一会儿。」 看着罗岱娣拿起塑胶袋,收拾着桌上一堆啤酒罐,纪禾菲搓搓鼻子,思忖了好一会儿:「要带他回家吗?我只有骑摩托车,不然就要叫计程车了。」 「可是我也不知道他家住哪里啊,你知道吗?」 「不然,打电话给他老婆,他手机里应该有他老婆的电话吧?」 「我觉得……不太妥耶!」罗岱娣犹豫地说。 「为什么?」 「因为……我刚说了,他好像因为失恋的关係?」想起杜鑫评方才说过的话,罗岱娣的脸色也随之凝重起来。 纪禾菲叹下一大口气,将自己身上的背包交给了罗岱娣,「还是……扛他回去医师值班室好了。」 同样身为男人,甚么样的情境下会想要买酒狂饮,将自己灌醉,大概也不难猜到了。纪禾菲一个使力,好大一番功夫才将眼前这烂醉如泥的男人揹到肩上。 幸好侧门小路的人车稀疏、灯光昏暗,避开门诊和急诊的走廊通道,没有引起太多路人的注目。不过,要扛着一个七十公斤、完全瘫软的大男人,走过几百公尺路程,仍着实让纪禾菲捏一把冷汗。 站了将近十个小时的手术房,外加高压力的肾上腺素衝击、血脉賁张一整天,再碰上这等负重健行几百公尺,好不容易将杜鑫评丢进医师值班室,纪禾菲也气喘吁吁跌坐在床旁。 「要不要帮他打个d5water(5%葡萄糖液)还是什么东西解解酒?」看着医师值班床上无意识的男人,罗岱娣忧心忡忡地问。 纪禾菲伸手翻了翻杜鑫评的眼皮,又掐了一把他的脉搏说:「没关係,生命徵象没问题,睡着了就让他睡吧,睡醒就没事了。」 虽然专科护理师得开始学习许多高阶的处置,但是还是需要在医师的指导和背书之下才能从事医疗行为,更何况面对也是身为医师的病人,纪禾菲可不敢随便乱下医嘱。 「喔,好吧!」 缓下一口气之后,纪禾菲帮忙一起替杜鑫评脱了鞋,盖了被子,离开值班室时,床上的男人仍旧处于昏睡状态。 「唉……他刚刚昏迷前说了很奇怪的话,问我说如果一个男人跟我交往了十年,可是却因为家庭因素跟别人结婚,那我会不会原谅他……」罗岱娣若有所思地说。 「那你怎么说?」 「我说我会一刀让他一命呜呼。」罗岱娣瞪起大眼,扭着鼻子看着他。 面对这心直口快的姑娘,纪禾菲也噗哧地笑了出来:「唉!你……」 摇摇头再敛起笑容,他拉下脸,沉着声音说:「其实……杜医师以前有一个很要好的女朋友……」 难得从禾菲学长口中听到什么样的八卦,让罗岱娣忍不住竖起了耳朵:「什么?」 「那时候他们还在实习,是他们班上的班对,我护理系毕业第一年新人刚进来医院遇到的,都算医院里的菜鸟,也有一些些老交情。」走在夜晚的医院白色长廊上,虽然没有其他间杂人影,纪禾菲仍然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说。 「班对?所以他女朋友也是医学系的囉?」 「就是耳鼻喉科的姚典娜医师。」纪禾菲看了她一眼,微皱起眉。 罗岱娣一个停住了脚步,摀起嘴倒吸了一口气,「原来……」 「那时他们感情真的很好,无时无刻都如影随形,后来杜医师去当兵,姚医师就进了耳鼻喉科,等他当兵完回来不到一年,姚医师好像就又出国了。反正中间就不知道怎么回事,去年外科病房收到他的结婚喜帖,我一看不是姚医师,还吓了一大跳,但是我也不好意思问什么。知道他们以前旧事的人,大部分也都不在这个医院了。」 「那姚医师现在又回来……」旧情人相见,彼此心里应该有很多衝击吧。虽然罗岱娣也不知道来龙去脉究竟是怎么样的事,但总不会像他跟乔宇瑞这样爆炸式的决裂。 「前几天我在健身中心遇到他们,还有杜医师的老婆,就是我们健身中心的瑜珈老师,难怪我觉得当时气氛就很奇怪。」那时暗地里嗅出的火药味儿,就是让人直觉绝对有事,她可不是傻不愣登的笨蛋,连这点儿都看不出来。 纪禾菲将中指摆到唇上,细声说:「你出去可别乱说什么,杜医师私人的事,我只告诉你一个……」 罗岱娣立即会意地拍了他的肩膀,俏皮地嗔道:「我知道啦!我又不是大嘴巴。」 其实,这样说来,罗岱娣倒是有些羡慕姚典娜医师。如果有个男人就算和别人结婚,仍旧一直对她念念不忘,还为她伤心醉酒到肝肠寸断的样子,她就算单身一辈子也都觉值得。想必那个渣男乔宇瑞和她分手时,绝对不会这样伤心失意,搞不好下一秒便找哪个妹子开心放纵玩儿去了。 第五章 摇摆的天平(2)衝动少年时(上) 手术檯上的血跡在蔓延,沥红色的浓稠液体不断由那敞开的腹部切口冒出,手中的纱布一块接着一块浸润,来不及缝合的伤口竟然越裂越大,像极了快要将人吞噬的恶魔。杜鑫评只见到自己戴着无菌手套、紧握着持针器的双手,竟然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不可能!不管下刀或缝合,他的手从来都不曾颤抖过! 这檯到底是甚么刀?切开的到底是甚么部位?接下来又该怎么办?怎么也没料到,自己竟然会在手术檯上,突然记忆一片空白。 「流血了!流血啦哇!」 「血越来越多,会不会流完就死掉了!」 身边一个一个靠近的黑影团团围绕过来,他想大声叫他们闭嘴,喉咙却喊不出任何声音。戴在脸上的口罩,如同被人紧紧摀住了口鼻。 转头一看,在他身后的,竟然是一大群穿着高中生制服的学生,有的表情惊恐,有的却齜牙裂嘴大笑。 「没有医师执照也想开刀,以为跟刀久了自己就是医师吗?密医就是密医,你老爸就是个冒牌医生,假的医生,可怕喔!哪天医死人都不知道!」 「老爸是假的医生,搞不好你这次段考第一名也是假的。」 「对呀!我也很怀疑喔!哪有可能以前成绩都吊车尾,这次就突然考第一名,我看最好叫老师调查清楚,你的成绩是不是作弊来的?」 「儿子和老爸一样窝囊废!冒牌货!哈哈哈……」 不对!这不是在手术房,这一群学生身后的,是一排醒目的红色楼梯栏杆。校园楼梯下的黑暗角落,正是他每天翘课打球时休息的地方。 冷汗涔涔由背脊流下,浸润了衣衫,视线再回到自己的双手,满满沾染着血腥,而被他坐在身体下的,却是一个鼻青脸肿,濡着鼻血半昏迷的少年。突然那少年睁开如铜铃大的眼睛,恶狠狠看着他,也随着身后的人潮狂笑起来。 天旋地转的世界捲起层层乌云将他完全吞没,沉入眼前泛开的血色,和回盪繚绕不绝于耳的訕笑声。直到听到远处走廊上框啷框啷治疗车推动的声音,伴随大脑顿痛欲裂的感觉,杜鑫评从混沌意识中骤然惊醒。像是带着隐形紧箍咒一般,赤手猛然一抓,抓不到那勒死人的箍,再奋力一敲,也敲不停那耳内嗡嗡作响的鸣鐘。 不知道今夕是何夕,此刻是何时,睁开眼睛唯一能辨识的,就是自己似乎身在医院值班室里。 膀胱急胀如三个月的大肚婆,他一个轂轆爬起了身,踉蹌走到值班室厕所小解,又洗了把脸,便摇摇晃晃地步出值班室。走廊上灯火通明,窗外黑暗中透着些薄蓝晨雾,即将天亮的浑沌气氛。 脑子还痛着,不过,脑子里的印象倒是逐渐清晰,昨天晚上在便利商店外喝了酒,他记得了;遇到了岱娣妹妹的事,他也记得了。但是,自己倒是怎么跑到值班室里睡觉,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沿着墙壁走到外科护理站的准备室,彷彿闹空城一般的单位静悄悄地,八成大夜的同事都开始出去忙活了。他翻着一格格抽屉,只为了找一颗普拿疼,却翻了半天都找不着。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白衣身影出现在准备室门口。 「啊!」低声的惊呼,把杜鑫评吓了一跳。 杜鑫评转过头,揉揉眼看清了来人:「做什么这么大声,我被你吓了一跳!」 「我才被你吓一跳!杜医师,你一大清早在这里做什么?」大夜班的护理师一手顺着胸口,睞了一眼身前脸色憔悴的男人,便兀自转身寻索卫材。 「昨天晚上喝了酒,一早宿醉,头痛得像要炸掉。」 「你要找acetaminophen(普拿疼)吗?我上次刚好留了一颗病人的剩药,先给你吧!我去忙了喔。」护理师看了他一眼,从她身后的抽屉拿出了一个小药袋递给他,又急匆匆消失在准备室。 吞了药丸,坐在讨论室里,摸起口袋里的手机,才发现数十通的留言和未接来电。除了一则显示习菈女神问他在何处,以及一则纪禾菲交代他的私人物件和买来的啤酒收在值班室储物柜,其馀都是从老家打来的。 『明天下班后,回来一起吃饭,就我和你。看到留言,回拨个电话给我。』是昨天晚上来自母亲大人手机的讯息。 幸好在七点之前,拜那一颗白色药丸发挥的效用,可以打起精神主持外科的晨会。听完实习医师报告一篇英文文献,住院医师提出三个特殊病例的讨论,大家都惊讶于平时十万伏特高压电的凶狠总医师,今天竟不怒不威便轻松让他们结束会议。 风平浪静的一天,在跟诊查房,和见习医师的教学活动后,他先给朱习菈留了讯息,才开车回到老家。 一个多小时车程,再加上下班尖峰时间的塞车,回到老家已经超过晚上七点半,母亲大人正坐在餐桌旁,安静地等着他。 连綉媚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绽起一个温柔的微笑,帮他脱下外套,掛好公事包,盛了晚热腾腾的白饭,示意他坐下。 自从父亲过世后,很久没有像这样,母子两人单独面对面。药燉排骨、糖醋鱼、蛤蜊丝瓜……满桌尽是他过去最喜欢的佳餚。连綉媚替他舀了一碗排骨汤,还不时替他夹了菜餚送到碗里。 然而焦着的气氛围绕在两人之间,让他这顿饭吃起来有些噎气,一顿饭的光景,只是凝着眉,漠然无味地嚼着。像是重演着高三某一天,母亲将他从派出所领回时的阴鬱肃穆。 草草用饭完,连綉媚叹了一大口气,开始动手收拾碗筷。杜鑫评心有所愧,便抢先一步将碗盘收到流理台,幽沉着声音说:「妈,我来洗碗吧。」 连綉媚穿起围裙,挤到儿子身前,将他推离了水槽边,仍旧温柔地拉起一丝微笑,「不用了,我来就好。你上班一整天也累了,坐着休息吧。」 杜鑫评訕訕地拿起抹布,仔细地抹过整面餐桌,方在桌旁坐下。水声譁然地搅和,水溅四起、猛力冲刷,以及瓷器碰撞的鏗鏘,把心思都打散。僵持了半天,母子之间仍然一句话也没有。 顿时,连綉媚将水龙头关上,手上的动作也停下了。 她颤抖的双手,抓起掛在墙上的抹布,将手擦乾,转过身来正对着自己的独生子:「听说……姚小姐最近回来了。」 「是习菈告诉你的?」杜鑫评抬起眼,对于那多事的女人,勉强抑住眼里即将燃起的火苗。 总不能拿那不悦的表情来面对母亲。 「鑫评……你恨妈……拆散了你和姚小姐的感情吗?」母亲的语气里,不带质疑也不带责备,只是清清淡淡地问,「你昨天晚上没回去,值班了吧?值班也没跟习菈说一声,她打电话到家里找你。」 杜鑫评低着头没有应答,十指交扣搁在桌上。预料中,一场即将来袭的暴风雨似乎已经无可避免,只是不知凝滞的空气还能够埋伏多久,脆弱的情绪还能够挺撑多久。 连綉媚转过头,拉开了一张椅子,也在餐桌旁坐下,迟疑了一会儿才提声:「过年的时候也是这样吧?你藉口值班……」 没等母亲把话说完,杜鑫评突然一个衝动,便强硬的口吻立即反驳,「过年那段时间我是真的值班,人在医院忙到连吃个饭都没时间!你以为我还能做甚么吗?」 一个酸涩涌上鼻头,在她眼皮下三十一年的孩子,从早產体重不足,到如今早已比她高出整整一个头,从来没有这样对她怒言相向。 半年前丈夫几次面临病危,他坚持对母亲说他还不想结婚,也没这样过。连在十多年前的叛逆岁月,闹出了天大的事,也没这样过。 「习菈这么好的女孩,对我也很孝顺,对你更是容忍,你还有甚么不满意吗?」 凭她一个命运如此多舛的女人,坚守着良善任人欺凌的丈夫,苦撑着容易流產的体质生下孩子,还把孩子拉拔栽培到这么大,得到让她这个为母者可以引以为傲的成就和伴侣。她的用心良苦为了甚么,难道孩子还不能明白吗? 「你到底要我怎样,该做的事我都照着你的期望做了,你还希望我怎样?」 瞬间,震怒的暴吼在窄小的餐室里,像颗手榴弹一般炸开。杜鑫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奋力握紧的拳头,把掌心都掐得苍白。 连綉媚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眼底瀰漫的水气在泛红的眼眶四周打转。这孩子的言语里,充满了狂燥和怨懟,可是针对她吗? 为了一个女人? 第五章 摇摆的天平(2)衝动少年时(下) 面对苏综合医院的女儿苏莉妘,那个从小像大小姐一般,和她同一个小学长大的女孩,连綉媚一直都是自卑地不敢抬起头。 自从三岁时母亲和男人跑了,父亲喝酒赌博,酒后骑着摩托车自己撞进大河沟送了命,还欠人一大笔债务,只剩连綉媚和阿嬤相依为命地生活。 阿嬤是苏综合医院里的清洁打杂阿嫂,赚得的薪水一半都进了高利贷的债坑。苏晋荣院长和医师娘看她年纪和女儿相仿,心疼她从小失怙,便常常拿了糕饼和食物让阿嬤带回,偶尔还会拿些女儿不穿不用的衣物给她。 小市镇的风情民俗纯朴,只是街坊邻居、三姑六婆不时在她面前指点着她那失职的父母,她也只能无辜地噤声楞着。而苏医师是小市镇里有头有脸有声望的善人,她从来不敢高攀甚么关係,也只能远远望着、羡慕那个像公主一样的女孩。直到小学毕业前,恰巧遇到医师娘和她的阿嬤前后生病过世,两个女孩失亲之痛同病相怜,才成为亲密的好朋友。 她的监护权被判给了根本不管她死活好歹的远房堂姑,幸亏苏医师提供她一笔阿嬤过世的慰问金,指名让小学毕业考上护理学校的连綉媚,可以住进学校宿舍和缴交学费,才得以顺利完成学业,拥有一个能养活自己的一技之长。 待她拿到护士执照,便顺理成章地回到苏医师的医院工作,认真勤奋地回报苏医师的恩情。在医院里认识医师助手杜咏昌,也是多亏了苏医师的介绍和撮合。虽然佩服和她同龄的苏莉妘为爱奋坚持的勇气,不顾家里反对和一个借了银行几百万的穷小子在一起,平稳而单纯的感情对连綉媚来说,已经是上天给她珍贵又难得的礼物。 那时苏院长的表姪乔建德医学院毕业才刚到医院帮忙,一次意图轻薄连綉媚被杜咏昌发现,激发木訥老实的杜咏昌下定决心向她求婚。婚后她便离职,剩杜咏昌继续留在医院帮忙,自此乔建德便常常有意无意找杜咏昌麻烦。只是他们的个性总是息事寧人,只要生活还能过得去,安分守己也是平凡幸福。 子宫内膜异位合併巧卵巢囊肿,是在她第一次初期怀孕流產后发现的,其后又经歷了一次怀胎六个月的死產,终于在第三次怀孕,才平安生下杜鑫评。產后大出血下切除了子宫,也自此严重地影响了体质。 原以为一家三口的日子,就这样平静知足地渡过,拥有一个完整的家,便是连綉媚这辈子梦寐以求。却在杜鑫评升高三那一年,杜咏昌在协助手术的过程,主治医师乔建德因其他患者紧急事件突然离开手术房,杜咏昌担心患者开刀麻醉时间过久,不得已擅自作主替病人缝合伤口。一个紧张之下不慎针扎,感染了当时无药可治的c型肝炎。 三个月之后,又突然收到法院传票,杜咏昌遭人密告违反医师法执行医疗业务。当时苏综合医院正开始动工扩大营建,向银行贷款千万的状况中,苏院长只好向乔建德调度现金,帮助杜家渡过难关,苏院长也因此事件中风住院。 果然女人的命运,就像油麻菜籽,随风飘盪任凭辗搾,可是她却从来没有抱怨过。而就在杜家陷入穷愁潦倒,丈夫反覆法庭奔波之际,连綉媚又接到十万火急的电话,因为独生子在学校殴打同学以致脸部挫伤、鼻骨骨折、脑震盪,被学校训导处送至警察局。最糟糕的是,受害同学正是县政府教育处处长的儿子,在其他同学指证歷歷之下,处长怒言一定要将杜鑫评送上少年法庭。 还亏苏院长常常夸杜鑫评聪明,说他只要认真念书,将来一定考得上医学系。可这未满十八岁的孩子,倘若就在一次与同学间的纠纷衝动下,染上伤害罪的污点,未来甚么成就都将是遥不可及。愁云惨淡的傍晚,回国照顾苏院长的苏莉妘陪着连綉媚到警察局偕同笔录,靠着苏家在镇上的声望,人情关说加上一大笔赔款保住了孩子的前途。 打人就是不对,一切都是自己衝动犯下大错。坐在警察局侦讯室里,揪眉低头的杜鑫评纵然心有不甘,只微微抬眼看了一秒,一句话也没有辩驳。 夜深人静就寝前,连綉媚轻轻地替他盖上被子,红着眼眶对杜鑫评说:「你知道你这次闯下甚么样的大祸吗?不管别人跟你说甚么难听的话,你就不能忍一忍吗?要不是苏爷爷疼你,苏阿姨出面保你,你这辈子就毁了。苏家对我们的恩惠,我们这一辈子都报答不完,你懂吗?」 「妈……对不起,妈你不要难过、不要生气,我会自己去处长家道歉,求他们原谅。我以后……再也不会做出让你伤心的事?」杜鑫评从床上跳起来,抓住了母亲的手,跪在她眼前说。 这是他们永远不想再忆起的黑歷史,却是一辈子心里都无法抹去的阴影。她一直知道她眼前的,其实是善良、体贴、孝顺的孩子,这些日子以来替她背负了多少家里的压力。回到学校继续忍受同学和老师的鄙视眼光,埋头认真唸书,不负眾望地考上医学系,助学贷款兼家教,半工半读完成医学系昂贵的七年学业,在父亲诊断肝癌病倒之后,又必须立即挑起照顾父亲和一家的经济重担。 过去向来以嘻皮笑脸掩饰所有情绪的孩子,他心里的苦,还有谁能比做母亲的再清楚也不过吗? 连綉媚缓步走到客厅旁的神明桌前,点燃三柱清香,在丈夫和祖先灵前静默地祝祷着。裊裊白烟繚绕,飘过丈夫遗照里斑白头发和皱纹密布的笑脸。 乐观开朗、沉着淡然,是她最欣赏这个男人的特质。往生者没有遗憾了,但未亡人呢?因为她就是做不到、放不开,才会一次又一次鑽牛角尖,强硬为了尊严赌一口气,累了自己,也累了孩子,是吗? 长长的一叹,母子两人几乎是同时低声地呼出。连綉媚回头望了一眼,嘴角拉起一个苦笑。插上三炷香,她打开神明桌的抽屉拿出莲花金纸,坐到矮桌几旁一张张地摺起来。自从丈夫过世之后,一位师父教她折这莲花,间暇无事时,这手工活就成了打发时间的习惯。总感觉摺着、摺着,再嗅着那香炉的薰香味,心情也慢慢跟着平和些许。 或许在外人眼中,暗地里看他们不过是贪图富贵显耀的母子,为着苏综合医院这栋白色城堡而来。但世俗不就都是如此,过去看太多,她可以一笑置之。她也知道要不是苏莉妘前夫给她的赡养费还支撑着,苏综合医院早就被乔建德釜底抽薪,几乎快要掏空了。 这辈子自己问心无愧便罢,除了为苏家尽一份心力,连綉媚不过只是想为丈夫讨个公道清白。她已经没有别的希冀,但如果还能为这孩子多祈些福,也就是她全部的心愿了。 她对儿子的前女友其实没有甚么太多不满,只是第一次知道那女孩的父母是中学老师,父亲还是训导主任,有着那么一点先入为主的距离。不自觉便让她想到当初恶言辱骂,极力要将他儿子送进少年法庭,那些趋炎附势的教育者。 那女孩有着和她相同难孕的体质,倔拗的个性,就算令人心疼,她却不知如何才能爱屋及乌地对她好。相较于从小黏着她,像小女儿一样撒娇的朱习菈,姚典娜就是个外人。当那唯一且最疼爱的独生子,眉飞色舞地谈着那个女孩的一切,她竟然有种一个完整家庭即将被拆解的恐惧。 矛盾吗? 可笑吗? 只是人生的路,从来没有重头来过的机会,脚步一但踏出,只能选择继续往前走。 杜鑫评望着母亲的背影,迟疑了数分鐘,才缓缓走到神明桌前,曲蹲在连綉媚的身边。母亲微颤的双手一个动作,接续一个动作,仔细地摺着莲花叶瓣,直到杜鑫评抓住她的手,把它放在他的大掌心。 岁月对待一个女人何其残酷,曾经的印象里,那是一双多么白嫩细緻的纤手,如今早已爬满皱褶和老人黑斑。再如何曾经的年轻美丽,终有一天都会随时间流逝。 「妈,对不起,我刚才对你讲话太衝动了。我没有恨你,我只是恨我自己,一切其实……都是我自己选择的,不是吗?」 第五章 摇摆的天平(3)婚姻的合伙人 这辈子,大概就是这样了吧!过去的十年,跳脱了现实的身分背景,彷若梦一场,而今真正从梦里醒来。 一切都结束了。 剩下的是人生的赎罪之旅,剩下的是一身疲惫和歉疚,还有所谓的快乐幸福可言吗? 拿出钥匙轻轻地开啟,这道门之后就是完全真实的世界。沙发上的女人侧过头来,给他一个温婉的微笑。 「辛苦了,这一路上开车回去又开回来,很累吧?妈一个人在老家,还好吗?」 那女人若无其事地扮演着为老公等门的贤慧妻子,那演技大概可以媲美金马奖影后了不是? 他斜眼嗤笑了一声,把自己的身体摔进另一个沙发上,深深地呼出一大口气,公事包便随手一扔。 漾着晶亮的眸光,她接续着甜美的声音说:「或者你看看要不要把妈接过来住,这个房子还有许多空间。」 不只好妻子的角色扮得极好,好媳妇的身份也演绎得入木三分,正格是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想必今晚这婚姻的合伙人,还有很多可以谈的内容,他便直接开门见山了,「昨天,是你打电话告诉我妈的。」 「我昨天本来想找你跟我一起去看外公,却一直连络不到你……」朱习菈嘟起了嘴,委屈地嗔道。 「你还跟她说姚典娜回来的事?」他拉起两侧嘴角的笑弧,斜着颈子看着她。 「我只是聊天的时候提到了。」眨巴眨巴的眼睫,萌样地闪动,似乎并不觉得那有任何不妥。 杜鑫评没有回应,只是扭起眉,满脑子想起姚典娜昨天说过的话,便让他又陷入沉沉的幽暗。 突然一张文件递到他眼前的桌几上,朱习菈放低了声音,坐直了身体说:「外公特别交代,今年董事会改选,一定要把你的名字报上去。自从成立社团法人之后,董事会里具有医事人员资格的成员一直都只在最低限的三分之二。你是医师身份,而且在医学中心完成外科住院医师的训练,又是苏家的孙婿,外公把医院未来的希望都寄託在你身上了。」 「在董事会里掛个名字当然无所谓,我的这张医师牌你甚么时候要拿去用都没问题。但我先说了我可不是管理医院的人才,你才是企业管理的专业行家,我只想做好一个外科医师应该做的事。」杜鑫评露出一个苦笑。 「一个医师拥有管理经验和行政素养不是也很重要吗?否则要怎么领导医疗团队,带给病人良好的照顾品质呢?」朱习菈下顎扬起,不以为意地说。 他忘了他向来是说不过她的,不管有理无理,她为了达到目的,绝对都能把黑色染成白。杜鑫评侧过头,思忖了好一会儿,才回应道:「说得这么好听,那你想要我怎么做呢?」 朱习菈绽起满意的笑容,认真地看着他说:「这一次我妈准备从董事会退下,让我们两个先进到董事会里,在四年后改选,就把乔建德从院长的位置上拉下来,由你当院长。」 「呵!你以为当院长是这么容易的事吗?以我四年后的资歷?」杜鑫评摇摇头。 再怎么说,他自己和朱习菈都不过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犊子,有可能短短数年内就打败那些身经百战、叱吒风云的老狐狸吗?他怀疑。 「到时候你已经有了主治医师满三年的资歷,这样还不行吗?外公当年医科毕业就开了诊所,五年就盖了妇產科医院……」 果然就是女王般的气势,对于手上将棋的能耐也有着满满的自信。这到底是天真还是无知,或者……她真的有了周全的计画,早已胸有成竹? 杜鑫评将双手抱在胸前,瞇起眼睛,訕笑了起来:「以前外公那个年代,全国医师的人数屈指可数,疾病和医疗技术也没有那么复杂。现在医师满街跑,分科又仔细,而现在的苏综合又是超过五十床的规模,要怎么拿以前那十来床单纯的妇產医院来比较啊?呵!」 「反正总要做了才会知道,更何况还有我在旁边帮你管理行政的事呀!」朱习菈噘起嘴,挽上他的手臂。 她帮他管理? 是他搞错了吗?一直以来不都说是他帮她的忙。 到底是谁帮谁?他还真的有些误上贼船的感觉。 这下子,小卒般的棋子,四年之后马上就成为魁儡皇帝的候选人?他的脑袋瓜骤然又疼痛了起来。 杜鑫评抽开手臂站起身,叹了一大口气,拿起公事包,便要往书房去,「我累了,可以先去洗个澡吧?」 可否先暂时逃离这样沉重的压力,他今年才不过是训练即将结束的总住院医师。一个小型地区医院的风风雨雨有多复杂,他实在打从心里抗拒这是非之地。 朱习菈不死心地立即跟上,再次一把抓住他的手:「那至少……要把乔建德手上那百分之十的股份拿回来,那是当初外公一直掛在心上,原本要给杜爸的。外公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气到中风,我们一定要把它拿回来,这样外公才能安心,不是吗?」 当初正是因为朱习菈说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让他的心情开始摇摆不定。他知道父亲一直淡泊名利、安份守己,得到苏爷爷的赏识,也不过认为只是尽了自己工作上的责任罢了。 在医院正在扩建的那段时间,苏爷爷打算将百分之十的股份转给陪他打拼多年、卖心卖力的杜咏昌,乔建德便心生怨懟。不但联合赵世鏵的爸爸暗中设计陷害杜咏昌,密告检举后,再假装好意,以两百万现金和苏爷爷交换那百分之十的股份,替杜咏昌缴交罚金。而佯称在手术中因为其他患者紧急事件突然离开手术房,让杜咏昌在情急之下替手术病人缝合,当然正是计谋的一部份。 一个人为了利慾薰心,可以如此无耻害人,那还算个医者吗?不但赔上父亲和苏爷爷的健康,差一点连他也毁了。 杜鑫评停住脚步,还没淌入浑水,内心已如同沼泽污泥般混浊杂乱。 「外公的cml(慢性淋巴性白血病)还能再撑多久,我也不知道,不管如何我们都得随时准备好接手。说好了,和我一起努力的,不是吗?」朱习菈一双水汪的大眼睛往上而望,柔软着声音,透出小女人娇弱的心思。 「你昨晚……该不是真的和她在一起吧?我打电话到外科病房,工作人员说你没有值班。」朱习菈揪着眉宇,挨近他的身体,低下头轻声地问。 这算是真情流露的示弱,还是她的另一个计谋,他看不清。或许应该说,他从来就没看清楚过,眼前的女人真实的想法究竟是如何。既然两个人都是无心之人,那何不就让关係止于合约就好? 「你到底想做甚么?你不是说,如果她回来了,你也不会干涉我跟她之间的事吗?你说你不会在意,你只要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一股力气握在手里,带着一丝愤怒,也混杂一丝惶然,便不自觉地深喘了起来。 「我真的……没想到,她会再回到这里。」朱习菈揪起眉地,沉下声音回应。 当她与他谈着条件的同时,她就已经吃定他没有后路可退了吧?她早就看穿了,他纵使不甘心,也不会如此无情地就放下她不管。只是出人意料地,姚典娜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便让她备感威胁。 「我也跟你说过,我永远没有办法,像爱她一样爱你!」 是呀!他是脆弱的,比他身边的任何一个女人都还要脆弱。 就算姚典娜对她说出如何决绝的话,他都无法泯除那一份感情。因为他看见了她眼里的失望,因为他确实心有所愧。而对朱习菈,那个从小就像家人一样的女孩,就算她只是把他当做一颗棋子,他也不会断然地拒绝。如果没有苏爷爷和苏阿姨曾经的帮忙和支柱,他也永远不可能会有今天的成就。 「鑫评哥……我是一个不值得被爱的女人吗?」朱习菈抬起眼看着他,眼角闪着一滴珍珠般的盈泪,似是假,又似是真。 「我原本以为,我真的可以不在意,但是……我错了!」半哽咽在喉咙的声音,沙哑地说:「我在意,而且非常在意。我毕竟……才是你的老婆,是你真正的老婆。我看见你心心念念都在她身上,我也会难过,我也希望有一个人能好好爱我。我恨世鏵,我也还爱着他,但是他并不爱我。如果连你也不要我,那我……该怎么办?」 她将身体轻轻靠在他的胸前,忍不住一声声抽咽了起来。 就算是狮子、就算是女王,也有被爱的需求,寂寞孤单的时候,也希望有个温暖的怀抱可以依靠。更何况三十未满的女人,不是应该正追求人生花样的幸福美满,尤其像她如此一朵美丽而高雅的白玫瑰,可却偏偏得要扛起家族间战争的重担,如果没有一个能够完全信任和无条件给她支持的男人,她该要如何勇敢地正面迎战。 杜鑫评抬起手,抚揉了她的肩膀。 已经对不起了一个女人,总不能再对不起另一个。果然是该断除杂念的时候吧? 「我和姚典娜之间……不会再有甚么瓜葛,她已经跟我说得很明白。」 这是一个沉痛的事实,特别是要从自己嘴里说出。 第五章 摇摆的天平(4) 真实的谎言(上) 这几个月下来,他尽量努力不让自己出现在她眼前。在最容易碰面的开刀房,按照手术排成上该出现的时间,静静地来去,带上口罩、刷了手,躲进手术室,再穿上包得扎实的无菌手术衣和手术帽,就像躲入封闭的世界,没有她的世界。万一不巧,在一院的任何一个角落远远见到那个红褐色大波浪捲发的身影,他便一个低头转身,绕路别行。 如果两个人的碰面,对她来说是个讨人厌的困扰,那这就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吧。纵然他还是纳闷着,如果她真的不想再见到他,那她为何又要回到这个医院? 当然,这个医院又不是他的,不是只有他能来,回国之后,可能她只是想留在熟悉的环境,又或就是为了邹子杨学长,跟他一点关係也没有,他也没有必要往自己脸上贴金。 一大早被科主任召唤到办公室谈了将近一个小时,杜鑫评其实还无法完全做决定。传承下来的外科新生代医师人力不足,是前辈们一直担心的事,每年来应徵外科的住院医师越来越少,而四年训练完后,更是一大半往医美领域跨足。 一般外科常常必须面对生死交关的疾病,开得好,是应该的,开不好,就是吃不完医疗纠纷的风险和内心自我的疚责。一刀开肠剖腹比不上坊间脚底按摩一节,健保点值被缩减,或病歷没纪录清楚被罚扣,那已经都算小事了。 研究医师代训申请表握在手上,他一直迟迟下不了笔,原因就在代训完后,得回到这个医院继续留任主治医师三年。但是能够全程公费受训达文西手术,在韩国三个月的一切机票、住宿和课程费用都由医院支出,而到北部顶尖医学中心代训过程,同样薪水也一毛不会少,这样的机会,也就只有今年即将结束住院医师训练的他,和另一个资深的主治医师学长受到主任和副院长青睞,才得天独厚地拥有。 他能拒绝得了吗? 或许,逃离这里一年,能让自己好好的重新思考,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吧? 苏综合医院的事,一直有着朱习菈处理,那母狮子的一切计画和打算,都已经在她掌控之中,他只需要在她召唤的时候配合演出即可,这样确实挺简单,他不想多费心思。因为,他也有自己想做的事。 傍晚将近七点,窗外天色逐渐暗沉,医院里白天不管上班或者看病的热闹人潮也逐渐散去,杜鑫评将申请表塞进公事包,适才走出医师休息室,一声总机广播:「9b耳鼻喉科28病房999、9b耳鼻喉科28病房999!」焦躁地在空中响起。 白色长廊上,一位小夜班护理师推着治疗车站在一间病房门前,抬头望了一眼,正好与他打个照面,然后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继续忙活。 听到999,就是有哪个病患需要急救、需要人手,但反正总会有执勤的rrt急救小组会到达现场,不关他们外科的事,也不需给予太多理会,只是耳鼻喉病房几个字落入他耳里,引起他一些关注。 走到电梯前等候半分鐘,电梯开了门,杜鑫评一脚踏入,便与电梯里穿着拖鞋的白袍男子打了声招呼。 「学长今天加护病房值班吗?」 「是呀!我是今天的值班rrt,耳鼻喉科999你刚有听到吗?听说他们的总医师是用oncall的耶!半个小时内会来?呵!等他来我们不正好打完怪收工!」 「耳鼻喉科人力也不足?」杜鑫评微微皱起眉。 「大概吧?现在不只内外妇儿四大皆空,所有的科都要空空空了,呵呵!我儿子上个礼拜抓週抓到听诊器,我丈人还很高兴,但是我脸都快绿了。」 訕笑中,电梯下降到九楼开门,白袍者如旋风般快步走出,直往28病房的方向。杜鑫评迟疑了数秒,视野范围所及没有熟悉的面孔,在电梯关门前将身体挤了出去。 已经弄不清自己究竟在想些甚么,总之就是一股不佳的预感,忐忑着一颗心,便跟随到了28病房门口。不知道那会不会是她的患者?不知道值班的住院医师处理得如何?也许,自己的潜意识里,总是有那么些放不下心。 视线跟随着一辆急救车从身旁匆忙推入,四、五个医护人员围绕着病床,一个女医师正站在床旁脚垫檯上猛力地压着,胸前的实习医师名牌快速地晃动,「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方才电梯里碰面的资深rrt医师皱起了眉,接过一位护理师手上的病歷,随手翻过两页便丢到治疗车上,「这是什么case?」 「这个是今天早上刚开完甲状腺肿瘤的病人,本来生命徵象都还好好的,他儿子晚上餵了一口热水……然后就咳嗽……然后……」 「shit!餵热水?有没有人跟他卫教过脖子开完刀不能餵热水啊?」 「呃……有啊……可是那是早上的家属……」 护理师一边支吾地报告,rrt医师已经戴起手套,抓起喉头镜,准备插入气管内管。 「好了!先停一下!」浑厚男声一句轻喊,女医师乍然停住手。 快速又老练的插管动作,彷若就像点餐时拿支笔在菜单上打个勾那么简单,然而导管进入时的阻碍,让rrt医师眉间若有似无的轻皱过一瞬。他拿起听诊器定位在病人胸口凝神一听,接着吆喝:「好了,接ambu(甦醒球),继续压!」 床头旁的两位护理师,一位穿着急诊的制服,另一位则穿着加护病房的制服,反应流利地替病人抽了血痰,接上氧气导管压上甦醒球,配合得天衣无缝,像是跳着双人舞的动作,一看便知是训练有素的rrt小组。 「epinephrine(肾上腺素)4mg从气管内管,dopamine(升压剂)赶快掛上去啊!」rrt医师脱下了手套,简洁有力地吩咐。 紧急的氛围酝酿下,费尽力气的压胸动作,可不是电视八点档狗血情节的三两下按摩那么轻松,事实是不到十分鐘便能让施术者几乎精疲力竭。床旁持续执行着胸外按摩的实习女医师一面手下不敢迟疑,却披头散发愁着眉转过头来,「学长,我没力了,我快……压不动了。」 实习女医师身后一个年轻男医师的面孔,胸牌上印着住院医师的名字,绷僵着脸色,颤抖着声音,「那换我来。」随即在女医师收回双手后,便立即接替。 「这是哪个主治医师的case?」rrt医师盯紧心电图监视器上,一停止按压就没反应的波形摇着头,抱着胸忖度。 「呃……是姚典娜医师……」床尾正在记录医嘱和生命徵象表的护理师抬起头回应了一声。 「喉咙都肿起来了吧?epinephrine(肾上腺素)再加4mg!不过幸亏气管内管插上了,人要先救起来再说。人如果没有救起来,我看就等着被告喔,今天才开完刀!纪录要记得写清楚,然后……最好先打个电话跟姚医师告知一声。」 一大长串的碎碎念,全部听进了所有工作人员的耳里。实习女医师咬着牙,眼底泛起薄薄水气。而正在病床旁压着胸的住院医师也顿时愣怔表情,手里的动作竟渐渐慢了下来。 爆炸性的怒吼突然从那住院医师身后传来:「你在发什么呆,继续压啊!你是新来的啊?」 「喔……嗯……」住院医师一个回头,便冷不防被扯下脚垫檯。 「你这样的速度要救什么,每分鐘80到100下是这样压的吗?速度不对,深度也不够!给我下去!」 高大的身体丝毫未迟疑地踏上脚垫,双手交叠,比秒针还快的速度一个1个按压在心脏停顿的胸口上。 「呃……这……」 「那个是……好像是外科的总医师?」 「是……外科的值班总医师吗?」 几位护理师和实习医师,只是面面相覷地交头耳语。 严肃的眼神盯着交叠的手背,散落的瀏海盖住他半边额际,杜鑫评一句话也没有再说,脑海里只是想着该如何把那床上的病人从鬼门关拉回来。否则,有人应该会遇到大麻烦吧。 一分鐘、两分鐘、三分鐘过去…… 「等等……停一下,有了有了……好像有了……心跳回来了!」rrt医师突然脸上拉起笑容,叫喊了出来。 第五章 摇摆的天平(4) 真实的谎言(下) 晚上下班时买回来的餛飩麵才吃没几口,姚典娜就被那一通医院里打来的电话吓到抓起车钥匙马上出门。 幸好一到医院,病人已经被转到外科加护病房,虽然仍然意识不清,但至少生命徵象稳定了。紧急处理得当,家属便没有一句质疑,只是那餵了热水的十五岁小儿子,像是闯了大祸一般,红着眼眶,瑟缩地偎在加护病房外的休息椅上。 当她巡视完病人的状况,走出加护病房,在那男孩肩膀上拍了拍,一滴眼泪便从男孩眼角滑下。她突然觉得,自己心里的害怕担忧,就如同那男孩一样,只是作为决策者的她,绝不能显露出丝毫的焦躁无助。而那男孩,替她把眼泪流下来了。 第一年的主治医师,肩上扛的是一个个病患的健康安危,就算住院医师期间跟过的刀也不下数百檯,但是有资深主治医师在背后撑腰,和自己独立承担一切责任当然必定是天差地别。而且,在澳洲的两年半里,都未进过手术房,就算刚开始一两个月跟着邹子杨学长,慢慢地把手感抓了回来,许多技术仍然战战兢兢地揣摩中。 这一次的意外,虽然不是她开刀技术的问题,但甲状腺的肿瘤似乎一直是她的罩门。从六年前住院医师值班那时第一次遇到甲状腺风暴病人急救,她便一直对于这样的病患照护心有馀悸。这些日子来,刻意地将耳鼻喉相关肿瘤的患者转诊给邹子杨学长,也不下十多次。才首次尝试自己处理,偏偏又碰上这等事。 以前外科上课的教授曾说:「一匠功成万骨枯。」就算再精湛的手术技术,也都是一步一脚印经验累积而来的,但是,又有哪个患者希望成为新手医师的试验品。 她的胆子不够大,心脏不够强,以后还是少碰耳鼻喉肿瘤切除的患者为妙。 上午的门诊结束,午餐便当也冷得差不多,姚典娜有一口没一口地嚼着。从那住院医师和总医师的交班里知道昨天急救过程的事,她的心里便一整个不清朗。 几个月前咖啡店门前与那男人决断的一别,她就不曾在医院里遇到他了。明明开刀房的手术排程单上还会看见他的名字,但就是再也没碰过面,连医院的看诊区、走廊、大厅、电梯,直至医院外,彷彿真的从她的世界里消失。可是烦人的是,每当深夜里闭上眼睛,脑海里的面孔却一次比一次清晰。笑起来的样子,笑起来的声音,还有抱着她的温度,让她分不清楚,究竟是幻觉还是错觉,啃噬着心里还未痊癒的伤口。 姚典娜迟疑了半天,终于放下了筷子,把便当盖了起来。反覆思量、模拟着想说的话,不知不觉人已经走到开刀房。 晚一些她将会有一台鼻部的雷射手术,但是还没等到电话通知就来,似乎也过早。换上手术短衫和裤子,匆匆和手术室的工作人员打声招呼,搜寻了今日的排程表,心跳竟然控制不住地猛然加速抽紧。 或许,等他下刀之后,打个电话道谢就可以。只是,似乎又有那么一点想要当面说一句。大方一点、若无其事,就像普通同事一样说话也没啥大不了是吗?但此刻的自己到底又是在不安个甚么? 站在一间手术室外,侧身偷偷地从玻璃窗望过一眼,那个人似乎正聚精会神地在外科主任的指挥下进行着甚么动作。确定没有等错房,她静静地退到走廊的转角,脑子里又琢磨起第一句该怎么啟齿才好。身边走过一位麻醉医师,随性地笑笑对她打声招呼,擦身掠过。她赧然又僵硬的笑容,不知是不是洩漏满脸的心虚,赶紧将口罩戴上,企图遮住自己惶躁的表情。 正当姚典娜开始觉得后悔,想要转身而去的时候,手术室大门一开,那个人连同外科主任走出了手术室。驀然抬眼,见到她的神情中闪过一瞬的诧异,随即低下头伴在外科主任身后,走向长廊另一端。 他是故意避她的,是吧?从她上次对他说见到他就想躲,所以他就自己先躲了。如果是这样,那昨天他又为什么要帮她的忙? 「杜……杜医师……」她急急地低声喊出。生疏的称谓,让周遭空气的氛围一紧。 外科主任回头望了一眼,拍拍杜鑫评的手臂便兀自离去。留下杜鑫评一个人站在原地,却没有转过身。 「昨天晚上……那个病人……谢谢你……」姚典娜支吾地开口。 「我不知道你在说甚么?」他似乎轻轻笑了一声。 一个窘涩让她差点忘记了刚刚忖度的台词,姚典娜皱起了眉,努力抱持着镇定,「我只是想跟你说声谢谢而已,住院医师告诉我,昨天那个甲状腺刚开完刀的病人,是外科值班的总医师和rrt救回来的。」 沉默的片刻里,她竟觉得眼睛像是燻在碳烟里一般酸刺又模糊。 他慢慢转过身,突起的喉结微微滚动,牵起的嘴角笑意有些漠然,「你认错了!昨天外科值班的cr不是我。」 姚典娜瞪大了眼睛,有些许恼怒,又泛起些许失落。直到他绿衫的背影消失,她才噘起嘴喃喃自语:「抱歉,那是我认错人了。」 是她自己错想吗?当住院医师提起外科总医师,还有那实习医师形容的样子,她就认定是他。 一整天忙完回到耳鼻喉科病房,这件事犹仍纠结在心上,姚典娜还是在下班前,又播了电话到外科病房:「请问昨天外科值班的cr是哪一位?」 「请问有甚么事吗?」接起电话的,是一个甜美而简洁的声音。 「没甚么,我是耳鼻喉科的姚典娜医师,听说昨天你们总值cr帮了我们的忙,我只是想跟他说声谢谢。」 对方顿了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翻动簿册的声音:「喔,我看看……昨天总值的cr应该是……廖閎彬医师。」 「那廖医师在吗?」姚典娜问。 只听见听筒的另一端高声呼叫:「廖閎彬医师电话。」 就她所知,今年外科部门有三位总住院医师,其中一位是女医师,如果不是杜鑫评,那应该就是这位廖閎彬医师吧。 「喂!你好,我是廖閎彬。」对方的回应听起来浑厚而带着些疲惫。 「廖医师你好,我是耳鼻喉科的姚典娜医师,昨天我的病人cpr,谢谢你帮了我们,住院医师说……」 「不是我耶!我昨天晚上……是有听到广播999没错,可是rrt小组不都会去帮忙处理吗?那时候我手里在忙其他事没去,我想应该你们住院医师可能认错人了。」 「可是……」 她还满心疑惑,想再继续多问,但对方似乎已经急着结束对话,「对不起,我有事忙,先掛了,掰掰!」 如果不是这位廖医师,应该就真的是那个人吧?但他不愿承认,是在装甚么酷呢?不只些许恼怒,些许失落,而是满满的恼怒,满满的失落。 如果还能够像一般同事一样相处,那该有多好,但是,一重逢面对面便把话说绝的,好像就是自己。 第五章 摇摆的天平(5) 继承者崛起 那一天下刀走出手术室,一眼瞥见她站在手术室转角。正对上她的眼睛那一瞬,心上彷若一道闪电打中。 她应该不是刻意来等他的吧?难不成是为了昨天的事? 自从把病人的心跳拉回来之后,他就像完全洩了气的皮球一般,力气耗尽、脑袋也空了,一路虚脱着走到停车场。反正有着rrt小组坐阵,也没有再追踪病人到底后续如何的必要,应该不会再出甚么状况才对。 杜鑫评假装着甚么事也没发生,努力镇定着低下头随着外科主任转身离去,直到她的一声叫唤,差点儿就要让他再也无法控制。 他不希望让姚典娜觉得欠了他甚么,不过举手之劳吧。不过,如此。 说欠,也是他欠得比较多些,所以,杜鑫评否认了。但事实上也是事实,外科值班的总医师真的不是他,他也没有对她说谎。 后天要陪着朱习菈一起出席苏综合医院董事会的改选,下个月便要飞往韩国,今天则是最后一次跟外科主任的刀,下班前还得到外科秘书那儿领取受训达文西手术的相关资料。 刚下刀,远远瞧见姚典娜在开刀房门外和家属解释病情,他的心情又再次翻起那天在skype上留言,说他准备结婚的那股鬱结。 该走了,就纵容自己最后贪婪的一眼。他定住数秒,才转身进更衣室。 一年后再回到这里,或许她早就不在这个医院,也或许她已经找到幸福的归宿。不管如何,时间都将淹没1切,就让1切感情慢慢冲淡就好。 晚上,他和朱习菈在苏爷爷的房间里,听着苗岳文律师的报告,苏阿姨……不,应该叫岳母大人吧。岳母大人理所当然也在场,因为她便是现任董事成员之一。 苏晋荣老董事长半坐卧在床上,一侧顏面偏瘫让他脸部表情僵硬又滑稽。慢性淋巴性白血病造成身体抵抗力下降,也常常三天两头感冒咳嗽。但是关于医院的重大要事,却犹仍精神抖擞地支撑着。 「根据医疗法中,医疗社团法人相关条文的规定,董事设置应以三至九人为限,其中三分之二以上应具医师及其他医事人员资格。监察人名额以董事名额三分之一为限。我们医院目前九位董事中,现任的行政秘书官瑶玲准备要全家移民到加拿大,上个月已经把她自己手上的股份全数卖给了赵世鏵,再加上听说赵世鏵私下也收购些许零散的股权,这次他被提名在董事名单里,当选的机率也相当大。」 穿着深蓝色西装的中年男子,是杜鑫评从小学时代就看过,经常出现在苏爷爷身边的严肃长辈。在他因为失手将教育处长的儿子打伤,被扣留在警察局的那一次,许多法律相关的细节便是由他帮忙处理。担任医院的法律顾问,同时也身为股东兼董事成员之一,苗岳文律师跟随苏晋荣院长算来也将近二十年。 坐在沙发上的朱习菈,翻阅此次董事会改选提名名单的手突然停下动作,抬起头问:「那他目前手上所有的股权大概有多少,苗律师知道吗?」 「根据我的推断,大概已经超过医院整个总配股的百分之十。」 杜鑫评站在朱习菈的沙发后,瞧着被摊开的名单,沉着声音说:「我想,他最后的目标当然不是这次董事会改选。不过,如果让他这几年之内收购超过百分之三十,那么他下一届就有机会出来竞选董事长了。」 以前的临床职务里,他向来就只是埋头苦学,医疗法规章则对他而言,似乎八竿子打不着关係,杜鑫评并没有太多涉略。这次为了参与董事会改选,他也迫不得已琢磨研究了一番,所以对于苗律师提及的那些条文,当是清楚明白。而那名单里大半的名字,也并不会太陌生,好歹他还是从小在这医院走动长大的。只是那些人之中,谁的笑容里暗藏着甚么样的心思,他却很难从表面上得知。 「官瑶玲秘书的工作现在已经由我慢慢接手,等她一个月之后离职,乔建德在许多院务的执行上也会有所顾忌,应该就不会做出甚么太明目张胆的事。不过,乔建德手上握有将近百分之三十的股权,对外公董事长的身份来说也是一个威胁。」朱习菈微微地揪起眉说。 一个对医疗体系运作不甚熟悉的年轻女子,回到国内半年馀的时间,便能将苏综合里里外外脉络掌握在手中,倒也让杜鑫评刮目相看。除了苗律师鉅细靡遗的引导之外,母狮子的企图心,和哥伦比亚大学企业管理硕士的名号也当然不会是虚有其表。 「我的年纪……已经大了,身体的状况越来越差,很多事情……也越来越力不从心,身上剩下的就是人脉和经验,未来……还是要靠你们接手。」老人家对于养虎为患一事,一直相当自责与无奈。只是自己膝下过去没有更适合、更放心继承毕生事业的后辈,也只能留着董事长头衔勉强牵制着。如今有了优秀的孙女和孙婿可以替他衝锋陷阵,怎不感到万分欣慰。 「外公,这些细琐的事你就不用操心,要应付乔建德,我心里已经有一些盘算,其他还有甚么事情交办,你就让苗律师帮你处理。目前三个监察人里,有两位都与乔建德走动频繁,但是我们只要将一个拉下,由妈咪当选上任,不是甚么难事。」 果然,诸事就在狮子女的意料之中。也或许应该说,她运筹帷幄得宜,私下与那些老董事长交情匪浅的朋友,以及零散股东之间,串起了一些默契。苏莉妘顺利当选监察人,杜鑫评和朱习菈也进入了董事会。不过,当然来势汹汹的赵世鏵有了乔建德的引荐,庞大的财力背景,同样亦在当选名单上站得一席之地。 事隔十数年未见,当时那乳臭未乾的少年,儼然已成为身材高大而霸气十足的商场新秀。当他一身沉着稳重的墨黑西装和长裤,配上时尚亮眼的黄衬衫,浅浅的笑容中带着不可一世的自信,出现在会议室门口,便自然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映对着在他身旁乳白色旗袍领洋装的朱习菈,媚睫一挑毫不忸怩地,轻轻点头致意。她勾起杜鑫评的手走向前,不急不徐的脚步踩着三吋高跟鞋,每一声都鏗鏘地回盪在医院大会议室的天花板。 「好久不见!」她淡定地伸出手,他也瀟洒自在地回握。 静炽之中,两人如同棋奕中的主君相会,在杜鑫评身旁捲起骤然暗涌。三年多之后,谁胜谁负尚难以预见分明,然他也似乎已经无法抽身,早就陷入在这波涛狂澜的漩涡里。 第五章 摇摆的天平(6) 狂傲不羈的风(上) 真的就这样从她的世界消失,真的。这会儿,连开刀房里都不再看到他的名字。 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当她说,她对他只想敬而远之。 也不知道自己的失落到底从何而来,早在回国之前就对他彻底失望不是吗?就像一阵狂风,十年之前,来的时候也是这样骤然而至,十年之后,走的时候也是这样匆匆而去。 就算她的那个甲状腺肿瘤的病人是他救的,那又如何?而他的漠然否认,摆明了就是与她划清界线,不想再有任何纠葛。 这样的消失不是刚好称了她的意,为什么还仍期待着医院的某个角落会再碰见他的身影,手术排程表里会再看见他的名字?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可笑。 终于在人事命令的公告上,看见他被掛上代训医师的职称,让她心里某处感觉落了一块空。 一年的时间,够她好好消化大脑里残留的情愫了吧?这样的结果或许是好的。等他代训结束或许就会再回来,也或许不一定,到时候,自己应该已经能够更坦然的面对。 人生的这一辈子还很长,没有必要把自己的心思放在一个男人身上,而她,也不需要男人。好好地磨练自己耳鼻喉科疑难杂症的处置和开刀技术,应付门诊和住院难缠病患及家属的沟通技术,偶尔假日回老家陪陪母亲逛街间聊,女人为自己每一天的快乐而活,确实踏实得多。 时间久了,伤痛总会淡忘,伤口总会癒合。 慢慢地,她也就不会再去注意,似乎哪个背影有点儿像他,也不会无意识地留心,手术排程上哪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关于耳鼻喉肿瘤的病人,有了前车之鑑,她还是尽量能不碰就不碰,能转诊就转诊。这个医学中心里,反正有邹子杨学长驾轻就熟处理,那她就不必淌这浑水,给自己找麻烦。直到邹子杨学长届满与医学中心合约的两年,学长准备离职到另一家区域医院,因为那儿离学长的老家近一些,照顾家里大小比较方便。 新上任的耳鼻喉科主任,是个做事一板一眼,从北部来的医师。不喜欢别人多插嘴他的治疗,也不喜欢接应别人不处理的病人。姚典娜转诊了两次甲状腺肿瘤患者,便被嘮叨得耳根不得清静。 「烂摊子不想负责,才要丢给别人吧?现在主治医师都是论件计酬,大家柿子都挑软的吃,不是自私是什么?那难处理的病人都没有医师要收的话,是要怎么办?医学中心的医师连这肿瘤病人都不会处理,是要给人家看笑话吗?」 是呀!确实是义正严词,让她哑口无言。总不能这样常常依赖别人,姚典娜摸摸鼻子,就学着自立自强些,倘若真的不行,就私底下好好和病人家属商量,到其他医学中心找更高明的医师吧。 协助病患找到一个更能妥善解决问题的专家,不也是负责任的行为吗?否则难道要等到病人生命出了问题,才要亡羊补牢? 但是,某次星期六一大早接到的电话,便让她几乎就要气炸。 「明明是凌晨五点以前就来的病人,为什么不直接签给昨天值班的主治医师,偏偏要在八点零三分签给我?」姚典娜在与急诊的通话中,忿忿不平地抱怨。 「可是病人去年曾经看过姚医师的门诊,今天又刚好你值班,就签给你囉!」急诊接电话的人员敷衍地应付,或许是正忙碌着,听口气感觉也不打算花太多时间解释。 姚典娜强压着一把怒火:「去年这个病人只是小感冒来看耳鼻喉科,过去甲状腺问题都在内分泌内科吃药治疗,这次肿大的问题和他上次来看感冒并不相关,硬要拖过八点以后签给我,这不是找我的碴吗?」 虽然不是肿瘤,但是吃药效果不良又突然发生甲状腺风暴的患者,即便目前急性症状暂且控制住,收住院就是得考虑手术,便让她开始头痛起来。 巡视完一圈住院的病人,忐忑地等着急诊上来的病患,却迟迟没有见到新入院患者,心头一虚,反而也涌上些许愧疚。想想急诊应该也不是故意,或许忙着处理病患紧急的状况,就差那三分鐘,责属便刚好落到她身上。 姚典娜走进护理站,打算拨个电话再到急诊问问,没想到急诊倒先行一步打了电话进来,说是那患者已经改签给一般外科了。以后甲状腺手术的患者,都会签到一般外科去,倒是让她松了一口气。 以后不需要再面对甲状腺手术的病人,虽然少了突破挑战的机会,但是日復一日的生活里,若能这样风平浪静无忧地做完该做的事,不也挺好。不管甚么样的职业,都是为了五斗米折腰,明哲保身为要,没必要把自己压力逼得那么大、那么紧。 本来忖度着或许自己满两年合约也差不多要准备走人,医学中心负荷这么大,这几年来为了医院评鑑,还管医师有没有发表论文。颁了人事命令提醒一年内没有学术成果的医师就要减扣薪水,这算是哪门子荒谬的游戏规则。 幸好她抓了些硕士论文的研究结果,又凭藉网路往来方便,多亏有andrew的指导修改,也陆续丢上期刊,看来这医学中心还可以再待一阵子,便又索性加签了两年约。 「隔壁到底在做甚么?开个刀闹哄哄的。」姚典娜正在执行一个内视镜鼻竇手术的当下,隔壁的手术室竟传来哄堂大笑的喧哗声,比她手下抽吸鼻竇脓液的声音还大,让她不禁顿了两秒,抬起头来问。 适从隔壁室走过来,指导新手麻醉护理师调整麻醉剂量的麻醉科医师瞇起眼睛,呵笑着说:「喔,隔壁是一般外科的杜鑫评医师啦!他每次都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讲笑话、开黄腔,真是受不了。不过开刀大家压力都很大,很多医师都会乱骂人,开得不顺就飆脏话,把新来的护理师吓得跑光光。所以,大家却都很喜欢跟杜医师的刀,很受欢迎哪!」 敏感的三个字跳入她的耳里,喉咙一个缩紧,口罩下的嘴角微微牵扯。她努力压抑住语气里的讶然,沉着地回应:「杜医师……回来了……」 「呃……对呀!他去年和另一个主治医师一起去受训达文西手术,两个星期前刚回来我们医院。下个月听说达文西机器手臂就要进来,靠近护理站那两间手术室最近在整修,就是为了这个。」 常常在各手术室间流转的麻醉医师,又是各大小外科病房间走动频繁,对外科医师的人事变动似乎再清楚也不过。 这么快,就一年过去了吗?姚典娜下意识蹙起眉。 就在她已经很久、很久不再想起他,她以为几乎就快要把他遗忘的时候,这个名字悄悄的在她心上又撩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不,她会释怀的,她告诉自己,绝不会再让理智断了线,她相信。 淡定以对,就像个普通的同事。 第五章 摇摆的天平(6) 狂傲不羈的风(下) 「两位外科医师和几位受训的护理师都回来了,下个月达文西手术就会开始排刀,大家都等着观摩哪!」 「听说杜医师在病房人缘也很好,见习医师最喜欢跟到他,长得又高又帅,也很会teaching,开个黄腔就把那些女学生逗得花枝乱颤。上个星期实习的小护生毕业还回来找他签名,还指定要签在实习服上。」 「呵呵!又不是偶像明星!」 「这就叫,人帅真好,人丑性骚扰。」 在这封闭的职场环境里,三不五时就会听到他的传闻。尤其偶尔中午窝在开刀房休息室一角吃着便当时,见习医师和实习医师之间天南地北大聊八卦,大概是他们烦闷医学训练过程里,比较有趣的休间吧。 从她认识他开始,不就是这个调调,平常总爱耍耍嘴皮子瞎胡闹,但是该正经的时候其实也可以很正经。只是这样的他,姚典娜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他以前曾说过,其实他只敢对她和男性麻吉朋友开玩笑,亲密爱人之间百无禁忌,不用怕她会赏他一巴掌,而男生和男生之间,限制级玩笑原本也是家常便饭,但如果对别的女生开黄腔,难保不被提告。可现在,他怎么就大胆起来了? 以他们现在的局面,大概永远再也很难有这样的气氛。如果一切从来没有发生,那该多好。 在那实习医师和护理人员七嘴八舌中,一位外科住院医师又插话进来:「上次我跟杜医师去急诊看一个照会,刚好听到大概是楼上病房打来争论甲状腺风暴病人签主治医师的问题,然后杜医师就向急诊的护理长走过去,一句话,以后甲状腺要开刀的病人都签给他。」 「难怪我上週就一连跟了他三檯甲状腺切除,youngv(主治医师)就这么霸气唷!抢病人抢这么兇吗?」刀房的资深护理师低嚷着。 「才不是,甲状腺风暴的病人很麻烦又危险,很多医师根本不想碰。不过,听说他去北部受训的时候,开最多就是甲状腺。」那位住院医师解释。 很多医师不想碰,她不也是其中之一?说来挺是惭愧。 不过姚典娜真的没想到,收走棘手病患的人就是杜鑫评,那时她压根儿没想到是他回来了。 休息室里的同事陆续用完餐准备回头上工,人影渐渐散去,她只觉得自己咀嚼的速度越来越慢。 很想问问向来最理智的自己,心中摇摆的天秤倒底还在纠结着甚么。不会是还期待着他的关注吧?都已经过了这么久。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休息室的木门被打开,她抬起眼和来人打了照面,便瞬间表情冻结。 「呃……我……对不起,我只是来拿……我的便当。」穿着绿色手术短衫的高挺男人脚步止在门边。 彷彿听见两个人同时深吸了一口气,那种僵滞的感觉,让她觉得做甚么反应都不对。 一个工作上自信满满、狂傲不羈,和任何熟悉或不熟悉的同事都能大开玩笑的人,和她碰在一起,温度就降到零点,让她胸口闷得紧。 杜鑫评避开了她的目光,一眼扫视了桌面,便匆匆取走桌上的一盒便当。 看着他的身影即刻就要离开休息室,姚典娜终于开了口:「听说你交代急诊,把甲状腺手术的病人都签给你……」她尽量让声音保持和缓,甚至还带着一些些歉意,这样算不算是友善的表示? 他替她解决了心上的一个大麻烦,纵使也或许根本不是为了她,也还是得对他说声谢谢吧?这是最基本的礼貌。 杜鑫评一手停在门把上,没有否认。当然,这已经是院内很多人都知道的事,他也无法再否认。 「谢谢……我……」姚典娜迟疑着,想再多说些甚么,却是欲言又止。 他回过头,嘴角浅浅地放开一个柔软的弧度:「呵呵!没什么啊!甲状腺切除时间不长,点值也还不差,我只是为了自己的业绩。你应该知道,我不过是很鄙俗的人。」 无意识的自我调侃,似乎暗喻着她当时对他的鄙夷,让他自己也惊觉有些过火,才又低声补上一句:「我的意思是……真的不必介意,真的。」 姚典娜抿抿下唇,点点头,靦腆地笑了起来,心里却似乎仍藏着微微的酸涩。 「听说你一回来人缘就很好,在医院里很受小女生欢迎啊!」她挑动的眉间,刻意带上若无其事的瀟洒。 「怎么可能?我记得还有人说过很讨厌看到我哪!」一丝苦味涌上,噎到喉咙深处,见她脸色一怔,竟又有些不忍。「开玩笑的,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吊儿鋃鐺,就剩一张嘴。」 可以停战了吗?此时此刻,儘管各自心中还尚有后悔、遗憾,不管甚么样的情仇恩怨、衝突纠葛,总也该随时间冲淡。再次抬起头,正对眼的目光,似乎早就在背道而驰的路上渐行渐远,已经再也看不清对方的心思。 那就这样吧,至少不再针锋相对,还能像个普通同事一般打招呼! 「等会儿下午还有诊,我先走了。」他再次压低了声音,慢慢转身带上了木门。 有缘无份的感情,就让它在心里慢慢沉淀。交会过的火花,再灿烂、再美丽,总也不过短短一瞬。闪耀在年轻的岁月里,就像一齣精采的电影,落幕之后曲终人散,就不必徘徊流连。 他只是纳闷着,邹子杨学长离开了这医院,怎么就没把她一起带走,那两个人的关係是虚是真,他老是弄不明白。看到她独自一个人吃着便当,他的心隐隐泛疼。希望她也能找到幸福,是真诚地祝福,还是只是为了减轻自己心里的愧疚。 她还恨他吗?虽然倔拗,却聪明理智的女人,应该不会让自己埋在伤痛的情绪里太久。如果还恨他,或许就不会像这样云淡风轻地跟他说话了吧。 不恨,也就无爱了,无所谓了。是不是? 然而要释怀真有这么容易吗?就像他再一次戴上玩世不恭的面具,都只为了掩饰心里的脆弱,何时彼此的伤口才会真的癒合,自己也无法预知。 最讨厌的就是,人生的考验总会在人们毫无预警的时候,骤然又降临。我们永远不清楚,下一场又将在甚么时候干戈再起。 第六章 违纪的游戏(1) 暗潮再现 「本院从2012年开始,陆续派送几位外科医师出国受训达文西机器手臂手术,包括一般外科的简肇仁医师、杜鑫评医师,还有泌尿科梁博任医师、直肠外科汤盛滨医师和妇產科游兆铭医师,2013年引进了达文西机器手臂si系统,这两年半来至目前已经共完成了200例,包括一般外科84例、泌尿科49例、妇產科38例和直肠外科的29例。达文西机器手臂手术不但切口小、不意留疤痕,减少了伤口出血的危险性,相较于一般传统内视镜手术,能够提供3d立体影像,还能放大到10倍,使得身体精细部位的手术操作更为方便容易,也大大地缩短整个手术和麻醉的时间。」 一大早刚要前来上工的姚典娜,看到医院大厅前面挤了一堆人潮,一脸纳闷地从人群缝隙鑽入,走到大厅旁的电梯入口。从那记者会上方的红布条看见「达文西机器手臂手术200例」几个大字,便不自觉地搜寻了一下前台的身影。 纵然自己的感情世界这几年来一直处于空白,对她来说,也不过就是芝麻绿豆大的事。父母的离婚,再加上一次刻骨铭心的翻船,已经再也没有任何男人上得了她的心了。 那搜寻的动作,纯粹也只是……无意识的……好奇。只是好奇罢了,她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的表现挺好,那个人现在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同事。 就这样一辈子当个单身不婚族,也挺自在的感觉。不必等着陪谁吃饭、不必顾虑工作忙碌冷落了谁。一个人的套房爱怎么打滚就怎么打滚,假日就算大剌剌睡他个两天两夜也无所谓。 给自己的期许就是,勤练开刀技术,处理好门诊和住院的病人,多为自己存一些钱。等到钱存够了就回老家去,南部小镇买个好点儿的房子,找个小医院或者开一间简单的小诊所落脚,陪陪老妈过下半辈子。 电梯门一开,姚典娜便头也不回地走进去。身后留下麦克风经由扩音机传出嗡嗡,听不清楚的回音。 杜鑫评在台前,远远看见她轻盈的身影,穿梭人群而过,最后匿入电梯,想起几天前他在手术房的走廊一隅,听她踱步在更衣室外接起手机,略带点儿兴奋地低喊:「邹子阳学长!……嗯……好……下星期四晚上我没事啊!……奥林帕斯餐厅吗?」 他没有故意躲着偷听,只是敏感的说话声音,敏感的字眼,进入他耳里便是再清晰也不过的烙印。 一直以为邹子阳学长离开这个医院,没有带走姚典娜,可能代表两人的关係并不是如他所料。这几年没听说她有任何好消息,他倒也有些诧异就是。但他与她之间,已经不可能再有回头路,却不表示她和其他人,也不会有重新建立关係的可能。 传承着前任院长的宏大愿景,陈院长大声地站在记者会前长桌正中央,中气十足地声明:「美国intuitivesirgical公司去年又改良研发,推出更新一代更精密达文西机器手臂的xi系统,本院也已经在洽谈商购中。未来我们也将再陆续派送更多外科医师到国外及国内接受严格的训练,希望为更多需要的患者,带来更高品质的医疗服务技术。」 说是高品质医疗服务,然而事实上这数千万进帐的非健保收入,不但顺应时代科技潮流,也绝对是整个医院的大丰收。 新上任的陈院长,就是当时将杜鑫评送出去受训的副院长,而外科主任也擢昇为今日的副院长。和他一起出国受训的资深外科医师,更早已成为外科部主任。 医院的达文西机器手臂手术两百例达成记者会,在亮丽风光中落幕。院长、副院长以及每个担任主要宣传的医师们,就像是精采大剧的偶像主角,被聚光灯及麦克风包围,久久才散场。 高分贝喧嚷的声音,一直让他觉得脑袋像是随时要胀破。阿諛奉承的话听得太多,有时候还真的是一种负担。媒体大眾搞不清时代科技潮流,是用甚么样的代价换取来的,但实际上,那些漂亮的数字常常是为了製造业绩和盈馀的一种追逐游戏。 追逐到后来,他却像是龟兔赛跑中的兔子,不是跑不动,而是意兴阑珊,不想再追。有些病人,就为了广告宣传中那些冠冕堂皇的原因,减少合併症,伤口更小、更美,手术时间缩短,东凑西借捧着钱来买这些优势,真的值得吗? 「阿伯的肿瘤用一般手术方式就可以了,不必用到达文西手术,有多的钱就买些营养点的东西补一补身体,全家大小吃好一点。」对那领着中低收入老伯的儿子,他摇摇头,拒开达文西。 月底主任丢过来一张手术绩效统计表,叨唸加上威胁,如果一个月开不到十台达文西,到时候机器的成本和保养费用无法平衡收益,科内的负营收就从主治医师的薪水里扣赔了。 当然,医院还是赚钱的,否则就不会大阵仗地招待相关同仁,还包括几位知名报社记者,一起到顶级泰式餐厅慰劳庆祝。和上头德高望重的前辈打交道,难免还是需要应酬交际,幸好抓住个得负责送副院长回家的藉口,免去了被灌酒的危机。 副院长酒酣耳热之际,上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却嘻笑地抓起他的手臂说:「隔壁刚好有认识的朋友也在这里吃饭,我去洗手间路上看到的,你一定也认识,要不要也过去打声招呼。」 究竟是哪位大人物,让这站都快站不稳的副院长一脸兴致勃勃。他狐疑地扭起了眉。 搀着长者歪歪斜斜到隔壁包厢,却不禁叫他瞪大了眼。苏综合的乔建德院长,正和几位医师、药厂业务开心地畅聊。而坐在乔院长身边那熟悉的脸孔竟是邹子阳学长,恰恰将一个装实得厚厚的信封袋收进公事包。 乔建德这隻老狐狸究竟在搞甚么鬼?而邹子阳学长为何会和乔建德扯上关係?那一包厚厚的信封袋装着的,应该不会是简单的东西。几位美丽的药厂业务小姐穿插坐在医师之间,看得便叫人觉得刺眼。 杜鑫评掛上笑脸,陪着副院长敬上一杯茶水,乔建德院长马上热络地站起来拉着他的手,说甚么远房姻亲在医学中心成就不斐、与有荣焉。杜鑫评一杯乌龙茶一饮而尽,只对于乔建德的演技感到敬佩万分。 而邹子阳学长一脸晦暗不明的神色,只是举起酒杯,一言不发,浅浅微笑着向他点头致意,就让他的思绪开始比喝醉了酒还要奔腾。 第六章 违纪的游戏(2) 星星之火 为何邹子阳会出现在乔建德身边,杜鑫评百思不得其解。在医学中心担任两年的主管之后,却跳巢到华恩这样的区域医院,除了地利之便就近照顾家里,或许区域医院给他的待遇也不薄,学术升等的压力也小一些。但总归来说,邹子阳平时待人处事也算是和善而低调,以他所认识的形象也都正派规矩,怎么会与老狐狸一掛的人物凑到一块儿? 这几年他埋首心力在机器手臂和一般手术上的磨练,乔建德身边的事务便是由习菈监控着,过去许多高价买入的医疗仪器,中间收受多少回扣以中饱私囊,却让医院亏空,导致年年负营收的手段,习菈也慢慢清楚底细。但毕竟朱习菈初来乍到,刚进入医疗体系运作没有太久,在医院里外上下,对乔建德也得表面上恭敬退让三分,有时候老傢伙自己私下的行为,找不到充分的证据,可能还是无法全部摸透。 近期医界和卫福部一直吵嚷着修改医疗法,准备终结「万年董事长」。这对于一个大型法人医院的公正运作虽然是好事,但乔建德一派却也顺水推舟,提出董事会组织章程修订的急迫性,想要把苏爷爷从董事长座位扯下的野心可见一般。 事实上苏爷爷近来的健康状况,确实也越来越令人担心。长期卧床虚弱无力,加上慢性淋巴性白血病造成抵抗力衰退,即使看护每天翻身拍背照料着,女儿日以继夜探顾着,最大的隐忧便是慢性肺炎导致全身败血症。所以,要由谁来接续苏爷爷之后,担起董事长大责,又能让医院董事、股东和其他员工信服,也是需要好好商议。 朱习菈具有经营管理的能力,可是年纪太轻,容易受到资深老臣杯葛。苏莉妘在董事会里人事熟稔,但实际的企业管理却一窍不通。因此,最好就是能让苏莉妘直接继承苏老董事长的职位,然后在其下设执行长一职,由朱习菈协助掌舵医院的一切事务。这样一来,院长之责,大概就非杜鑫评莫属。 联想到数天前邹子阳打给姚典娜的那通电话,不知怎么就让杜鑫评不安了起来。且不管邹子阳是否会淌入这混水,总也不会把她也牵扯进来吧?未来即将面临的战役是又黑又乱的泥沼,太过单纯的她,不适合。 午后,与罗岱娣一同送一名危急的病患到十二楼外科加护病房,回头下楼在电梯内,他脑袋里还在兀自打转着这些事。经过十一楼耳鼻喉科,电梯门一开,一个身影匆匆挤进了进来。红褐色捲发扎着马尾的长白袍女子抬头,大眼睛看了他一瞬,轻轻点个头,往常一般的无声招呼,便转过身背对着他。 才想到关于她的事,人就出现在眼前,有没有这么凑巧? 站在两人中间的罗岱娣挑着眉,嘟起嘴,眨起眼睛,靠近他耳语:「是姚典娜医师耶!我闻到了……祖马龙。」 「甚么祖马龙?」杜鑫评也倾耳略靠过去。 罗岱娣一手掩着唇,压低着声音说:「祖马龙红玫瑰……香水。」 红玫瑰?她还喜欢红玫瑰吗?杜鑫评微微一怔。 但这样和罗岱娣两个人窃窃私语的气氛,似乎显得有些曖昧,姚典娜突然一个鼻息哼斥,斜眼一瞟,手上的病歷铁夹便往电梯墙上猛力一拍,发出「碰」地好大一声,把他和罗岱娣吓了一大跳。 「没想到这狭窄的电梯里也有蚊子跑进来嗡嗡,真是吵死人了。」低闷的语气,冰冷到如结上一层霜雪。 罗岱娣突然一个忍竣不住,便细声笑了起来:「蚊子……是我们吗?」 姚典娜凌竣的眼神在回头望过之后,便举手用力压下所有尚未到达的楼层按钮,在下一个「叮咚」声响,电梯门开啟,立即头也不回地跨了出去,消失在他视线范围。 她,生气了吗? 为何再次见到她不屑的目光,他又仿佛快要窒息了一样。他的脑袋又胀痛起来,胸口也闷闭起来。 看着电梯随着下一个亮灯的楼层一开然后又一关,空空如也的门口,就像空荡荡无处着根的一颗心。他深深一个呼吸,轻轻地靠在电梯墙,好让自己再次恢復镇定,不过瞬间胀红又转苍白的脸色,早已被罗岱娣瞧得一清二楚。 「对了,岱娣妹妹,上个星期不是你生日吗?杜大哥一直忘了帮你庆祝,请你吃饭吧。」他面无表情,刻意掩饰那份忧沉开了口。 他曾经跟她说过生日要请她吃蛋糕,却从那次醉酒之后,都从来没再记住过。这次,竟骤然想起来了? 「没关係,都过了一个礼拜了。」罗岱娣耸耸肩,只是纳闷着。看样子,上个星期出现在她置物柜里的一小盒蛋糕,并不是他送的。 杜鑫评拉起嘴角,心里带了些歉意,也浅浅地笑了起来。他是不是就是这样,对女人承诺过的事老是失信,没有彻底实践他该做到的事,所以伤透了一个人的心。 如风一般飘得遥远的过往,此刻又歷歷在目晃过脑海。 「所以弥补你,去吃好一点的,奥林帕斯西餐厅。」他的声音没有一点抑扬顿挫,甚至半丝高低起伏。 罗岱娣倒是不在意,儘管那男人无魂的声音里,不知转着些甚么心思,她仍旧洒脱地点点头,「真的?怎么那么好!甚么时候?」 「下星期四晚上。」杜鑫评眼睛泛直地盯着电梯一楼一楼开了又关的门。 每一年生日的时候,罗岱娣几乎都是自己一个人偷偷得躲在棉被里许愿。过去贫苦的环境,让她没有任性和贪心的空间。偶尔,那个四处认乾爹、乾哥哥的大姊会来找她,和她一起吃顿饭,帮她庆生。 自从开始自己能赚钱之后,她学会了要对自己好一点,给自己买一些奢侈品慰劳自己;被渣男耍了之后,她更学会要再多爱自己一点,不轻易把冀望放在男人身上。眼前的男人,是她暗暗欣赏倾慕的对象,但她知道他不是一个能爱的人,除了危险的身份之外,也包括那已经紧闭的心门。 因为他曾说过,以后每年请她吃蛋糕,就只是为了兑现随口的一句话吧,纵然那时候的他并不是十分清醒着。这两年来,生日的那一天,总会有个小小蛋糕放在她的置物柜,她竟一直以为就是他送的。 可如果不是眼前的男人,那又会是谁,或许她已经约略可以猜得到一二。 「好呀!这个世界上,还会记得我生日的,就只有我姐,和……杜大哥。」她低下头应诺着。 直至电梯停在五楼外科病房门口,两人一起走出那狭窄的空间,「我只是……」杜鑫评这才真的转过头来看着她,一脸认真,那肩头随着呼吸的起伏,却越发深沉。 「想请你帮我个忙。可以吗?」 意料之外的节奏突然开啟,理智如同握在手里的风箏线,断裂之后便会将意念带向遥不可寻的天之涯。被点燃的星星之火,会不会爆起猛烈的火势,谁也无法预知。 ************************************************** 彗心不是什么偶像,也没有甚么粉丝,只是一个爱说故事爱写文的人。最近开了一个po文聊天专用的笔名fb帐号【彗心https://www.facebook.com/huijung.hung.3】,有兴趣的文友读者,欢迎来家我好友,可供私下留言(告白)。 第六章 违纪的游戏(3) 最佳女配角 第六章违纪的游戏(3)最佳女配角 当她挽上杜鑫评的手臂走进餐厅大门,打着黑色领结的侍者领着他们走向一个靠窗的位置,便感觉来自远处的锐利目光。罗岱娣优雅地坐下,透过隔开座位的盆栽摆饰,瞧见那醒目的红褐色捲发女子,对于杜鑫评邀请她来这儿吃饭的目的,罗岱娣立即了然于心。 「那不是娜娜医师吗?不知道旁边那个男的是谁?你认识吗?」她刻意想挑起他敏感的神经,睁着好奇的大眼问。不过,确实也真的有些好奇,姚典娜身旁的男士,看起来有些面熟,似乎很久以前在医院里见过。 如果,姚典娜医师和这男的有些甚么特殊关係,杜鑫评到底会出现甚么样的反应,就让她开始感到饶富兴味。长年在临床上工作的女孩,最熟稔的社交技巧就是察言观色,一个细微的眼神、一个不经意的动作,看进她眼里,都能得到最佳的詮释。 从最初的健身中心,一直到最近电梯内发生的事,两个人表面上看来镇定沉着,但那眼里窜起的灼焰透露出一丝讯息,她可没有错过。搧风引火的事怎么可能难得了她,今天且扮一回最佳女配角,然后坐等好戏,多有意思不是。 明白了此时此刻的任务,她的嘴角掛起了最甜美的笑容。 然而,就算只是演戏,当他替她戴上mojory的维纳斯项鍊耳环,柔暖的指温刻意画过她耳畔和颈际的肌肤,罗岱娣还是有些动了心了。藉着两杯粉红晶亮的法国兰颂玫瑰香檳下肚的微醺,迷濛的眼神看着他好看的轮廓,和那握着牛排刀,骨节分明的长指。 都说外科医师的手有一种奇怪的魔力,像是带着神秘魔咒般,意图从死神掌握里救出一条条的灵魂。但那外观上,却是比女人的手还白皙细緻到让人忌妒,是因为每天刷手、戴手套的关係吧。 当他摇着头说:「妹妹这么秀色可餐,我可不敢保证我会控制得住。」她便决定就恣意地让自己深深入戏这一晚,又有何不可。 如果她魅力全开,大胆放开热情挑逗的攻势,或许他会招架不住也说不定。男人不都是这样,贺尔蒙衝过头脑袋便混沌了,特别是她的外貌和身材条件也向来自詡绝对可口诱人。 狭小的车内空间里,窗外雨丝垂掛如帘,她勾住他的颈子将柔软的身体贴得更近。armandbasiroselumiere香水是清纯甜美的最佳詮释,让她像一朵急待擷取的粉色玫瑰,以最娇媚的姿势绽放开来。就在罗岱娣纳闷着,他似乎一直无动于衷的时候,突然间一个霸道而猛烈的激吻竟席捲而至,差一点儿连胸口仅剩的氧气都被吸走。 狂乱的心跳节奏在酒精的催化下,就像骤雨肆虐,罗岱娣突如其来升起一股不太对劲的感觉。不是迷醉的慾望,不是缠绵的繾綣,却是极尽暴躁的愤怒。 就在他又乍然将她推开之时,她见到朦胧车窗外伞下的双人脚步,逐渐淡去雨中。 是呀!这确实不过是场戏,她错估了眼前这个男人对感情的专注度。退回副驾驶座的罗岱娣,忍不住放声地大笑了起来。 只要在他面前提起邹子阳的名字,他眼里的血丝看起来彷若要杀人的野兽。「那个邹子阳主任,看起来有股……典型gentleman的气质,你觉得呢?」说出这句话,让她有一种促狭的快感。 只是有着身材外貌几近完美,身份背景又光鲜亮丽的老婆,这男人竟还对旧情人念念不忘,小小火花便引发炽然盛焰,不知算痴还算癲? 感情的世界,似乎常常都是在这样你爱我、我不爱你的漩涡里兜圈。这游戏,太过烧脑,或许不适合她吧。 回程的路上,雨势渐弱。儘管周遭被填满车轮压过一个个水洼的哗啦声,以及车内收音机传来的爵士乐曲,她依然感觉静謐地像是一个人被遗留在无底黑洞一样。直到手机传来一个震动的line讯息:『在家吗?我刚从香港回来,带些名產给你,去吃宵夜不?』 接续再一个震动:『我乾爹开车,去你住宿的地方接你好吗?』 她怎么就忘了她还有个对她不错的姐姐。 罗岱娣会心地拉起嘴角,赶紧给大姐传上一句回应:『好,我现在人在外面,十分鐘内会回到家。』 侧过脸,看着驾驶座里的男人紧拧的眉间,和暗沉的目光,似乎气氛有点儿尷尬了。不过,本来就是配合演出罢了,她也不需要太过在意是不是? 深蓝到发亮的vovol车停到他的住处下,罗岱娣看见了小巷入口旁一辆白色porsche跑车,再次展开甜美的笑靨。车门一开,便头也不回地奔了过去。 「阿妹,去约会呀!现在才回来?」才大她不到三岁的姐姐罗岱婷,穿得像个花枝招展的贵妇一般,妆不算浓,可那嘴唇却如同鲜嫩欲滴的黑樱桃,正开心地对她挥手。 罗岱娣跳上跑车后座,大姐随即转过来给她一个热情的拥抱。上一次见面,大概已经是一年前了。 「不是约会,和同事聚餐而已,同事……送我回来的。」罗岱娣闪烁其词的否认。 就说从小一起长大的姊妹,还有甚么不了解。大姐拉拉她的袖子,深吸一口气,温柔的声音对她说:「没关係,你说同事就同事,你慢慢地也开始已经有些年纪了,看人的眼光放亮一点儿。如果有个真心爱你的人,可以好好疼你,不管是什么样的身分背景,他都能珍惜照顾你,这样就够了。」 大姐的这个乾爹,当然是个有家室的人,甚至儿女都快和她同个年龄层。生意之大听说跨足了台湾、深圳、香港和北京,做甚么生意她也不清楚,每次出差便带大姐一起去,还替她在北部买了房子,对她照顾有加。 罗岱婷不求名分、不求大富大贵,只要生活温饱自在,便满足了。但事实上深层意识里,仍羡慕普通家庭平凡安稳、幸福和睦的感觉。 深知自己这辈子,大概很难像那种,为一个男人生儿育女,当个家庭主妇守着美满小家庭的女人。总不能手里拿着老男人的钱,却和她一样岁数的男人廝守在一起。不过,还是心疼眼前的妹子,希望这聪明、认真、单纯又勇敢的女孩,可以得到真正甜蜜的归宿。 在那位头发斑白又顶秃、小腹鼓胀的大叔身旁,大姐意有所指却含糊地带过那些话,罗岱娣当然知道大姐说的是甚么意思。 「我知道。」她轻轻地点点头。 不是属于她的东西,她不会强求。这辈子傻过一次,也该够了。 第六章 违纪的游戏(4) 愚人节的玩笑 她不喜欢这种理智被完全被情绪控制的感觉,所以她这几年来努力地遗忘,或者应该说,学习在另一种新的局面下适应,努力过自己的生活。 抹去所有炫丽的回忆,让它像过眼云烟一样留在旧时光,她以为自己可以很豁达,她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 这几年来都相安无事了,不是吗? 昨晚突然发现,有一种复杂的感觉,其实跟随了她很久很久。不安、不甘、不屑、不平,持续压榨着她的深层的自尊。甚至那一次在电梯里,那两个人的曖昧感觉让她无由来地焦虑,还有在医院开刀房、门诊大厅、走廊,直至每个角落,不经意碰面时,假装洒脱的打招呼,也同样揪紧她的心跳。 她从来不知道,一个心里的伤口要癒合,竟有那么困难。 如果他是奉父母之命,家里的因素和别人结了婚也就罢了。她不但没有显赫的家世,可能不孕的标籤也像是一记烙印,标示出残缺的女体功能,这是社会的价值观对女人残忍批判。她认了! 她不是输给另一个女人,而是对抗不了诺大的传统刻板印象,加诸在女人身上的桎梏。而那懦弱的男人,只是脱离不了愚蠢而迂腐的外在压力,所以放弃了她。 但是,事实证明,那车子里与另一个女孩热烈激吻的渣男,不只懦弱,而且滥情、混帐、无耻,噁心到了极点。那么,为此而生气、气到思绪紊乱的自己,到底又是多么可悲。 老妈三天两头打电话来问她,哪个邻居、朋友,和老同事争相要帮她介绍对象,叫她回去吃个饭认识认识,她都一一回绝了。 有甚么好认识?男人都一样吧?都长着一副被性慾控制的脑袋不是。 最让人啼笑皆非的就是,老妈竟然还直白问她:「你是不是还一直忘不了他,还很在意他?」精准而锐利地,一箭射中她的弱点,儘管她即刻辩驳否认。 这夜,她以为她睡着了,却好像又没有。只是不断在载沉载浮的记忆里游荡,一下子身陷在手捧着一大束红玫瑰的圣诞夜里跳舞,一下子在手术檯的血泊里忙乱,一下子在雨中凝视着车内缠绵影子大声嘶吼,一下子在病床上从下半身湿濡黏腻的恶梦里醒来。当她跌跌撞撞下了床,奔到浴室,却发现镜子里的女人,白色衣裙上一片片令人颤慄的鲜红。 直到闹鐘惊天动地的响起,被她随手一拍滚落床底下,她才猛然坐起,馀悸犹存地深喘着。好久没又这样,刚睡醒却感觉一身疲惫的梦中梦。 一大早尚未八点,她已经坐在门诊的诊间里发楞。抱着一堆资料夹进门的诊间护理师被她吓了一跳:「哇!姚医师!」护理师猛拍着胸口,呼出一大口气:「今天怎么这么早?」 「嗯。」姚典娜两眼无神地看了她一眼,意兴阑珊地回应。 两个月之后教学医院评鑑又要开跑,整个医院上下每颗螺丝钉都忙得团团转,应付评鑑的资料册一本一本堆积如山。一个星期前刚刚整理好的东西,突然间长官又心血来潮,不同意念萌生,马上就要手下人员大肆骤改。 「吼!神经病呀!好不容易整理得差不多,昨天下午护理长又说每个不同的疾病门诊流程都要写sop,平时工作就忙得不得了,哪有那个美国时间听她朝令夕改。以为愚人节就可以这样喔?」护理师一边翻着资料夹,一边喃喃地抱怨。 「今天……愚人节?」仔细瞧了一眼电脑上的时间显示,姚典娜点点头恍然大悟。 愚人节吗?她这辈子该是被她的烂运气给愚耍了。背着一个不健康的臭皮囊,爱上的男人是一个混蛋,上健身房也会遇到旧情人和人家老婆,连餐厅吃饭都不巧撞上旧情人在外偷情。 护理师走近,瞧了她一眼,皱着眉说:「你昨天是不是没睡好,黑眼圈好严重喔!」 她撇嘴笑了笑:「嗯,对呀!昨天收拾家里,弄得比较晚,又做了恶梦。」 「是喔!我还以为要忙评鑑的事。那你这么早来,早餐吃了没?」 「呃……还没,想说没睡好,心情闷闷的,吃不太下,就没有买早餐。」 「这样不太好吧!我这里两个三明治,一个给你,早上刚做的,结果我老公出门竟然忘了拿,我就一起带来了,想说吃不完留一个当午餐。」 护理师从她的大背袋里,拿出一个三明治放在她眼前的桌上,便继续手里的忙活。 「那你不留着。」姚典娜心头一暖,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没关係,先给你,我中午再和技术员她们一起叫便当就好。」护理师挥挥手,连头也没抬起。 「那……要不中午一起帮我订便当好了,常常让你们照顾不好意思,午餐算我请客。」 「真的!姚医师你人真好!」护理师停住了手里的工作,转过头来眨眨眼,黑瞳里亮起星星光辉。 同事之间有时候互相照顾帮忙,工作气氛温暖,是忙碌的过程里最感欣慰的。这些最基层的人员,辛劳血汗被尽情剥削,有的人每个月领的薪资不到30k,她也都看在眼里。就别说工作单位一直转来调去,他们也随时得适应新的状况,压力极大却连抱怨的馀地都没有。 姚典娜从皮包里拿出一张千元大钞递给护理师,同时地,皮包内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娜娜,昨天晚上我打了好几次电话给你都没接。」手机那一头是妇產科范雅寧同学轻快的声音。 「对不起,我昨天可能没注意到手机……」姚典娜带着些许歉意,嚅嚅地回应。昨晚的自己,一定是被那讨厌的鸟事给烦扰住,连手机来电都没发觉。 「好啦!没关係啦!我只是有个小道消息要跟你说一声,我们妇產科王主任说要离职,回去乡下。」 「王主任……」她狐疑地问。 当初帮她开刀的妇產科王主任,同时也是以前帮他们上过课的老教授,和善的长辈在医学中心数十年了,说要离职倒教她有些诧异。不过,范雅寧特别打电话告诉她这件事,和她有着什么关係,却又让她更为诧异。 「对呀!他老家在你们家隔壁镇,听说那边部立医院找他回去接院长。他知道你老家也在那边,叫我私底下问你有没有兴趣回乡,耳鼻喉科缺个主任。」 「对喔!不过最近评鑑大家都很忙,要离职……很困难吧?」她忽然想起,那时候她在门诊时,王主任便提过老家在她家隔壁村的事。 「当然是评鑑后,没那么快啦!现在知道的人还不多,所以我才说是小道消息。私底下帮忙问的,你可别说出去喔。还有半年的时间,你慢慢考虑。」 要不是卡个评鑑在即,否则昨天晚上邹子阳学长跟她提的事,或许她会接受吧。目前全国各地大小医院耳鼻喉科正缺人,有经济能力大部分都开诊所,或转行医学美容,地区和区域医院得四处挖角,抢人抢得甚兇,华恩医院的邹子阳学长当然不会忘了拉拢她这个老朋友。 本来上个月合约届满时,她就已经有些迟疑,只是碍于评鑑的关係副院长又千万理由把她留下。 看来,如果评鑑结束,也是时候该得离开了。 她迟疑了一会儿,才回:「嗯,我这段时间考虑看看。」姚典娜没有马上给出答案。 「对了,还有一件事……」范雅寧却像是准备说一个更大的秘密,压低了声音。 「什么事这么神秘兮兮?」 「我昨天在生殖医学中心外面看到一个人,和他老婆来做不孕症检查……」 「谁呀?」 「就是那个混蛋呀!杜渣男,那颗烂苹果。」范雅寧说得义愤填膺。 「呃……不孕症检查……」 「对呀!看看你那时还为了他受了什么样的痛苦,结果他竟然这样对你,呵呵!结果,他和他老婆也一样不孕,这就是报应啦!」 那时,她独自一人拖着出血的身体去妇產科病房求救,唯一清楚整件事的人就是范雅寧。旧情人和别人结了婚,最替她打抱不平的人也是她。只是碍于同学情面,还有姚典娜的隐私,她隐忍着没有骂出声。 不孕的,不知究竟是谁?而被杜妈妈冷眼一挥出局的她,觉得有些可笑,心里却又五味杂陈。 和范雅寧通完电话,姚典娜坐在诊间摀起嘴,轻轻地笑了起来。正当护理师好奇地转过头来看,她却站起身来说:「我……去一趟检验科,一下子马上回来。」 检验科里有熟识的人,就开个小玩笑应该不打紧吧? 算是报个小仇,反正愚人节嘛! 第六章 违纪的游戏(5) 坦承与逃避(上) 纪禾菲自认不是什么优秀的男人。 没有显耀的家世背景,母亲早逝,父亲只是一辈子庸庸碌碌的水电工人;没有聪明灵光的脑子,在学期间从学科到术科,永远是浮沉在中段,再平凡不过的角色;包括外表,都是一旦陷在人群里面,就绝对很容易被忽略的身影。高中阶段开始,唯一会引起别人侧目的,就是只要一个熬夜,便会满脸冒个不停的青春痘,太多来自周遭的嘲笑嬉闹,让那畏缩在眼镜之后的胆子变得更加羞涩。长年的鲁蛇直到念了护理系,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一个专长,就是照顾别人。 面对眼前这个漂亮的女孩,纪禾菲从来不敢有一丝非分之想。从最初在她愁思枯竭排休假时和她换班,妇產科诊所术后送她回家,接到她需要帮忙的电话便立即出现,或是看她工作上焦头烂额暗里帮忙,在他来说也都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顶多在女孩生日时,偷偷在她柜子里放个小蛋糕,就可以让那单纯而卑微的臆想,兀自穷开心个好几天。且当作自己是个神祕天使,为一个坚强独立的女孩捎来祝福,就算她一直不知道送蛋糕的人是他,那也无所谓。 今天,纪禾菲也想不透自己到底怎么搞的,一股衝动激上胸口,才会这样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找那个男人理论。在他前天下班时,望见女孩坐上了那个男人的车,他几乎不敢置信。而当他拿着女孩写的个案报告,来来回回飘过几次女孩家门前,按着无人回应的电铃直到半夜十二点,他终于放弃徘徊,心情也盪到了谷底。 指导个案报告是假的,担心她今晚的动向是真的。 他倒底期待着些甚么?掛心着甚么? 他也知道自己没有那个资格,等候她的回眸一眼,但是任她和谁交往,绝对都要比那三不五时就调侃护理师和实习护士的男人强得多。不是吗? 当年纪禾菲在菜鸟护理师初出茅庐的时候,第一个遇上半夜被他叫醒七、八次都没生气的实习医师,正是姚典娜。他欣赏这位新手女医师对待哭闹不休的病童和处理疑难杂症问题时,认真负责、谦卑谨慎,又有耐心的样子,那是他心中史怀哲的代名词。所以他自那一刻起也要求自己,要能不负男丁格尔的精神。 那时他和所有单位的同仁一样,对于这一双闪亮耀眼的金童玉女实习医师,抱着钦羡的眼光。美好的爱情、美好的人生,大概应该就是要像那样。但却怎知辗转不过几年光景,人事尽非,那男人却背弃了出国念书的娜娜医师,和继承苏综合医院的富家千金结婚。 不管到底有着甚么样的理由,他心里还是为娜娜医师抱屈,如今若连身边这让他心动的女孩,也即将惨遭毒手,那他要如何看得下去? 可那女孩却指称是误会一场? 真的是他搞了一个大乌龙吗?这……未免也糗大了! 「这样扭扭捏捏像甚么男人,心里有甚么想说的就要坦白说啊!你喜欢岱娣吧?跟她说了没?」那男人竟哼笑了一声,挡在他想逃走的门口,瞇着眼看。 欸?什么、什么?杜医师的意思是…… 平时被黑框眼镜压迫得瞇成一条线的丹凤眼,突然间瞪得如杏核一般大,嘴里支吾地低喃:「我……那个……」 女孩也瞠大了眼睛,扁起嘴,无辜地望着他。 拜託,这样萌噠噠的表情,是要教他该如何开口?纪禾菲只觉得耳根到眉心,额庭到双颊,细汗早已抑制不住地沸腾起来,舌头倒是冻结了。 「想追就坦白一点,大胆去追啊?」那男人笑着说,一伸手,门把便喀噔一声转动。 「呃……」纪禾菲惊吓的程度,就如一颗心坐在自由落体的游乐船上,被拋往空中。 「啐!我最不喜欢当电灯泡,你们聊,我下班去囉!」那个让他羡慕又忌妒的男人,居然丢下最后一句话,挥挥手便旋风般立马消失在门口。 减去了一个人的讨论室,顿时变得空旷起来。两个人的距离虽只有三步之差,却感觉像是一光年般遥远。听不见所有窗外车水马龙喧嚣的声音,听不见门外护理站报表列印的声音,只有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越来越强烈,彷若在耳际撞鐘。 纪禾菲低下头,双手在胸前不断交扭,嘴唇持续发颤。馀光感觉女孩仍在盯着他,而他此刻的心情,似乎也找不倒比骑虎难下更恰当的形容词。 「我……对不起……」 除了道歉之外,该要说什么才好?他还是没个头绪。 坦承?不不不,他向来只有被拒绝的份儿,此刻他的心脏就像是糖化玻璃那般脆弱,怎么敢? 逃避?可是错过了这个机会,或许永远再也没有说出口的可能,只能再退回自己的世界做个小孬孬。那么如此一来,或许方才质问杜医师的那股炽情,就完全沦落成个笑话了。 「我的个案报告,学长帮我改好了?」是女孩绢细而温柔的声音,终于从尷尬的氛围中破了题。 「呃……是……」他微微诧异地抬起头。 「谢谢学长,不好意思一直常常都麻烦你。」多么贴心的女孩,看穿了他的怯懦吧?所以故意岔开了话语,说着些无关紧要的事。 「不会……没关係……只是……」纪禾菲搔搔头。 「学长怎么知道我的生日?」罗岱娣问。 「啊?」纪禾菲又是一个傻愣。 「那个蛋糕……每年我的生日,柜子里都会出现一个小蛋糕,是学长送的吧?」 小小蛋糕的小小寄情,原来她是知道的啊?靦腆男人胸口一个抽动。 「呃……我……几年前有一次你健保卡……不小心遗留……制服里送洗,外包洗衣厂阿姨……送来,我……刚好接到……」纪禾菲语不成句地解释。 一提起这事,纪禾菲便再次想起她健保卡上上清纯学生妹的大头照,心头漾满甜暖。 「原来……」 罗岱娣如盛放的玫瑰花般笑开了,含羞抿着唇,娇俏的模样,让纪禾菲忍不住也咬住了拳头,轻轻笑了起来。 他要的一直不多,这样就好。这样应该可以让他心花怒放到好几个晚上睡不着了。多希望时间停止在这一刻就好,但女孩似乎真的打算把话题直开。 「不好意思,真的很谢谢学长这么照顾我,只是……我现在的心情,自己都还没整理好,所以……」罗岱娣收起笑容,代替上满脸歉意。 他懂了,这算是相当、相当、相当委婉的拒绝方式了。「呃……没有关係,真的没关係啦!我没有……」 现在自己的脸色应该是一阵青、一阵白吧?纵然早知道必定会是这样的结果,但是他的勇气、他的幻想,和三秒前空气的温暖,全部都一滴滴流乾消失了。 「很抱歉……」罗岱娣望着他落寞的表情,心里却觉得扎痛了起来。 她无意伤害这样一个善良的男人,只是她的心情也仍悬在迷濛的混沌。 对那畜牲乔宇瑞,她依旧恨得牙痒,毕竟放入了五年的情感,好不容易才渐渐冲淡。而对杜鑫评,她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喜欢,或只不过是对于他身上光环的仰慕,但那绝对都不是她想要的。可是现在面前这个她认为不会喜欢的男人,一个皱眉、一个退步,都令她骤然感觉心里的某个角落闷闷地揪着。 罗岱娣长呼了一口气,将音调放到最软最细,生怕再绞动他的神经,「我的意思是……我现在为了个案报告的事,满脑子很混乱,所以也没空再想其他的事。上次审查没通过,真的很难过,所以希望七月份这一次审查可以顺利。」 纪禾菲点点头,訕然地避开她的眼神说:「嗯,那你今天下班,我再来找你好了。其实我觉得你这次写得还不错,只要再修改一下下,应该就没问题。」 如果她愿意,就把他视为一个工具人也好吧。 他要的真的不多。 「好,谢谢学长,那……时间差不多,我该……出去交班了。」 「嗯,那你先去忙吧。」 罗岱娣移动脚步走到门边,握上门把的手,竟又乍然停住、松开,迟疑了半晌,「不过……我想……我们还是约在外面好了,一直都多亏学长这么照顾,我想请学长吃个饭,可以吗?」 「呃……好……那……」纪禾菲不解地看着她。 「等我下班,晚上六点半,在医院后面那间咖啡简餐。」她小心翼翼地,字句清楚地说。 「嗯。」 纪禾菲嘴角弯弯地敞开,露出右侧半颗可爱的虎牙,看着也是挺可爱的。人家说,相由心生咩! 纵然没有什么俊帅的五官,挺拔的体格,但是舒服的感觉,却像是一种不自觉静默之中的引力,只是让人希望留在周围,久一点,再久一点。 ******************************************* 彗心有言: 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 最近因为赶着毕业论文, 水深火热中无法恣意地码文, 上周刚将口试申请书和论文初稿送出, 趁着假日暂时喘一口气更了一篇新文。 日后儘可能试试, 可以的话就週六一更, (总是得让自己放假不是?一例一修嘛!) 恳请大家继续支持彗心,感恩唷! 第六章 违纪的游戏(5) 坦承与逃避(下) 他不是一个优秀的男人。 没有显耀的家世背景,母亲早逝,父亲只是一辈子庸庸碌碌的水电工人;没有聪明灵光的脑子,在学期间从学科到术科,永远是浮沉在中段,再平凡不过的角色;包括外表,都是一旦陷在人群里面,就绝对很容易被忽略的身影。高中阶段开始,唯一会引起别人侧目的,就是只要一个熬夜,便会满脸冒个不停的青春痘,太多来自周遭的嘲笑嬉闹,让那畏缩在眼镜之后的胆子变得更加羞涩。长年的鲁蛇直到念了护理系,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一个专长—照顾别人。 面对眼前这个漂亮的女孩,纪禾菲从来不敢有一丝非分之想。从最初在她愁思枯竭排休假时和她换班,妇產科诊所术后送她回家,接到她需要帮忙的电话便立即出现,或是看她工作上焦头烂额暗里帮忙,在他来说也都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顶多在女孩生日时,偷偷在她柜子里放个小蛋糕,就可以让那单纯而卑微的臆想,兀自穷开心个好几天。且当作自己是个神祕天使,为一个坚强独立的女孩捎来祝福,就算她一直不知道送蛋糕的人是他,那也无所谓。 今天,纪禾菲也想不透自己到底怎么搞的,一股衝动激上胸口,才会这样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找那个男人理论。在他前天下班时,望见女孩坐上了那个男人的车,他几乎不敢置信。而当他拿着女孩写的个案报告,来来回回飘过几次女孩家门前,按着无人回应的电铃直到半夜十二点,他终于放弃徘徊,心情也盪到了谷底。 指导个案报告是假的,担心她今晚的动向是真的。 他倒底期待着些甚么?掛心着甚么? 他也知道自己没有那个资格,等候她的回眸一眼,但是任她和谁交往,绝对都要比那三不五时就调侃护理师和实习护士的男人强得多。不是吗? 当年纪禾菲在菜鸟护理师初出茅庐的时候,第一个遇上半夜被他叫醒七、八次都没生气的实习医师,正是姚典娜。他欣赏这位新手女医师对待哭闹不休的病童和处理疑难杂症问题时,认真负责、谦卑谨慎,又有耐心的样子,那是他心中史怀哲的代名词。所以他自那一刻起也要求自己,要能不负男丁格尔的精神。 那时他和所有单位的同仁一样,对于这一双闪亮耀眼的金童玉女实习医师,抱着钦羡的眼光。美好的爱情、美好的人生,大概应该就是要像那样。但却怎知辗转不过几年光景,人事尽非,那男人却背弃了出国念书的娜娜医师,和继承苏综合医院的富家千金结婚。 不管到底有着甚么样的理由,他心里还是为娜娜医师抱屈,如今若连身边这让他心动的女孩,也即将惨遭毒手,那他要如何看得下去? 可那女孩却指称是误会一场? 真的是他搞了一个大乌龙吗?这……未免也糗大了! 「这样扭扭捏捏像甚么男人,心里有甚么想说的就要坦白说啊!你喜欢岱娣吧?跟她说了没?」那男人竟哼笑了一声,挡在他想逃走的门口,瞇着眼看。 欸?什么、什么?杜医师的意思是…… 平时被黑框压迫得瞇成一条线的丹凤眼,突然间瞪得如杏核一般大,嘴里支吾地低喃:「我……那个……」 女孩也瞠大了眼睛,扁起嘴,无辜地望着他。 拜託,这样萌噠噠的表情,是要教他该如何开口?纪禾菲只觉得耳根到眉心,额庭到双颊,细汗早已抑制不住地沸腾起来,舌头倒是冻结了。 「想追就坦白一点,大胆去追啊?」那男人笑着说,一伸手,门把便喀噔一声转动。 「呃……」纪禾菲惊吓的程度,就如一颗心坐在自由落体的游乐船上,被拋往空中。 「啐!我最不喜欢当电灯泡,你们聊,我下班去囉!」那个让他羡慕又忌妒的男人,居然丢下最后一句话,挥挥手便旋风般立马消失在门口。 减去了一个人的讨论室,顿时变得空旷起来。两个人的距离虽只有三步之差,却感觉像是一光年般遥远。听不见所有窗外车水马龙喧嚣的声音,听不见门外护理站报表列印的声音,只有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越来越强烈,彷若在耳际撞鐘。 纪禾菲低下头,双手在胸前不断交扭,嘴唇持续发颤。馀光感觉女孩仍在盯着他,而他此刻的心情,似乎也找不倒比骑虎难下更恰当的形容词。 「我……对不起……」 除了道歉之外,该要说什么才好?他还是没个头绪。 坦承?不不不,他向来只有被拒绝的份儿,此刻他的心脏比糖化玻璃还要脆弱,怎么敢? 逃避?可是错过了这个机会,或许永远再也没有说出口的可能,只能在退回自己的世界做个小孬孬。 那么如此一来,或许方才质问杜医师的那股炽情,就完全沦落成个笑话了。 「我的个案报告,学长帮我改好了?」是女孩绢细而温柔的声音,终于从尷尬的氛围中破了题。 「呃……是……」他微微诧异地抬起头。 「谢谢学长,不好意思一直常常都麻烦你。」多么贴心的女孩,看穿了他的怯懦吧?其实。所以故意岔开了话语,说着些无关紧要的事。 「不会……没关係……只是……」纪禾菲搔搔头。 「学长怎么知道我的生日」罗岱娣问。 「啊?」纪禾菲又是一个傻愣。 「那个蛋糕……每年我的生日,柜子里都会出现一个小蛋糕,是学长送的吧?」 小蛋糕的小小寄情,原来她是知道的啊?靦腆男人胸口一个抽动。 「呃……我……几年前有一次你健保卡……不小心遗留……制服里送洗,外包洗衣厂阿姨……送来,我……刚好接到……」纪禾菲语不成句地解释。 一提起这事,纪禾菲便再次想起她健保卡上上清纯学生妹的大头照,心头漾满甜暖。 「原来……」 罗岱娣如盛放的玫瑰花般笑开了,含羞抿着唇,娇俏的模样,让纪禾菲忍不住也咬住了拳头,轻轻笑了起来。 他要的一直不多,这样就好。这样应该可以让他心花怒放到好几个晚上睡不着了。多希望时间停止在这一刻就好,但女孩似乎真的打算把话题直开。 「不好意思,真的很谢谢学长这么照顾我,只是……我现在的心情,自己都还没整理好,所以……」罗岱娣收起笑容,代替上满脸歉意。 他懂了,这算是相当、相当、相当委婉地拒绝方式了。「呃……没有关係,真的没关係啦!我没有……」 现在自己的脸色应该是一阵青、一阵白吧?纵然早知道必定会是这样的结果,但是他的勇气、他的幻想,和三秒前空气的温暖,全部都一滴滴流乾消失了。 「很抱歉……」罗岱娣望着他落寞的表情,心里却觉得扎痛了起来。 她无意伤害这样一个善良的男人,只是她的心情也仍悬在迷濛的混沌。 对那畜牲乔宇瑞,她依旧恨得牙痒,毕竟放入了五年的情感,好不容易才渐渐冲淡。而对杜鑫评,她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喜欢,或只不过是对于他身上光环的仰慕,但那绝对都不是她想要的。可是现在面前这个她认为不会喜欢的男人,一个皱眉、一个退步,都令她骤然感觉心里的某个角落闷闷地揪着。 罗岱娣长呼了一口气,将音调放到最软最细,生怕再绞动他的神经,「我的意思是……我现在为了个案报告的事,满脑子很混乱,所以也没空再想其他的事。上次审查没通过,真的很难过,所以希望七月份这一次审查可以顺利。」 纪禾菲点点头,訕然地避开她的眼神说:「嗯,那你今天下班,我再来找你好了。其实我觉得你这次写得还不错,只要再修改一下下,应该就没问题。」 如果她愿意,就把他视为一个工具人也好吧。 他要的真的不多。 「好,谢谢学长,那……时间差不多,我该……出去交班了。」 「嗯,那你先去忙吧。」 罗岱娣移动脚步走到门边,握上门把的手,竟又乍然停住、松开,迟疑了半晌,「不过……我想……我们还是约在外面好了,一直都多亏学长这么照顾,我想请学长吃个饭,可以吗?」 「呃……好……那……」纪禾菲不解地看着她。 「等我下班,晚上六点半,在医院后面那间经典咖啡简餐。」她小心翼翼地,字句清楚地说。 「嗯。」 纪禾菲嘴角弯弯地敞开,露出右侧半颗可爱的虎牙,看着也是挺可爱的。人家说,相由心生咩! 纵然没有什么俊帅的五官,挺拔的体格,但是舒服的感觉,却像是一种不自觉静默之中的引力,只是让人希望留在周围,久一点,再久一点。 第六章 违纪的游戏(6) 独一无二的温柔(上) 其实,她一直觉得自己像是泥河里的一片黄叶,早已失去了最青绿的光泽,要枯不枯地、随波逐流地飘着。再怎么冲刷、怎么翻滚,依旧沉不溺,也濯不净。 对于爱情,年还未三十就已经失去了憧憬,是不是太早了一些?但是比起单位里那些新生代的妹妹们,她只能列身老姑娘的行列里,连个自命清高的馀地都谈不上。现实就和时间一样,都是残酷无情的,蝴蝶的眼光,总会往更娇嫩的鲜花转移。更何况这个职场里出现的有为青年,也开始一个一个比她还年轻了。 或许,像大姊那样放肆地找个衣食父母,只谈交易而不谈爱情,趁着身体还能风花雪月玩个一段时间,挖够金山银山存起来养老,或许会比较轻松点。反正再美丽的外表,也不过是个臭皮囊,再过几年风华渐衰,累了、倦了,有一天便会像医院里那些躺着回家的病人一样。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谁都不知道自己会活多久,没甚么好害怕。但是皮肉里的一股拗强,总是希望人生还能有着甚么跳开泥河的机会,就如她这几年在临床大小夜班衝锋陷阵地努力耕耘,殷切等待晋升的机会,否则也不会个案报告审查没通过,就让她感觉比失恋还要难过。 纪禾菲私下默默对她的好,她藏进了心底。那种温暖的感觉像是冬天晦暗的破屋子里,从缺角的门窗洒进阳光。 说实在的,是自己配不上吧。除了外貌之外,她不知还剩下甚么可以骄傲的。罗岱娣不想给他一个假希望,也害怕自己心存太多不该有的期待,只是不知不觉地,也对他的那一份温暖渐渐出现一丝渴望。 请他吃饭,表面上是感谢,但不可讳言也隐含着些微自私的任性。她试图在混乱的思绪中,抓回一点点方向感,至少可以当成好朋友一般,吃饭、聊天、说说笑笑,其馀的,就别多踰越一分,这样算不算消极的逃避?或者,又掉入另一个更混沌的漩涡? 天色已黑,下班前又从急诊上来一个新病患,阑尾炎併发腹膜感染,紧急开完刀入院。等她接完新病人打点好一切,早都已经超过六点半。罗岱娣急急发了简讯给纪禾菲,交完班、补完护理记录,才匆匆忙忙换上便服,赶到咖啡店。 瞄了一眼手錶,针指落在七点半的位置,她仓促着脚步推开餐厅的门而入,立即看见坐在角落的白衬衫身影,扬起满脸微笑向她招手。 「学长,抱歉!你很饿了吧?今天下班前来了新病人,刚开完刀吐得一蹋糊涂,我和值班医师处理完都已经……。」罗岱娣快步走到纪禾菲眼前,便皱起眉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 纵然等了足足一个小时,纪禾菲依然神态自若。临床工作的意外状况,他当然也是再清楚不过。他放下手中的笔,替她拉开了椅子,柔声地说:「没关係,不要急,先坐下来再说吧。」摆在桌上的是厚重一叠她的个案报告,堆满了密密麻麻批改的字跡。 看着他露出一点小虎牙的笑容,让人有种松了口气的安心感,罗岱娣在他身旁坐下,歉意又加深了些许:「对不起,学长会不会很饿,赶快先点餐吧。」 「还好,中午也吃得比较晚,你不用担心。」纪禾菲摇摇头,便把个案报告递到他眼前。 这当然是连个约会都不算的一顿饭,他很清楚,但对他来说也已经是极大的鼓舞和回馈。重要的正事是甚么,他不会忘记。 罗岱娣抿抿嘴,拿起桌上的精美菜单,便摊开在个案报告之上,「还是得要先填饱肚子再说,学长来过这里吗?」 「没有耶!我平常自己一个人都吃得很随便,买个便当就回住宿的地方,不然就自己煮个麵。」纪禾菲搔搔耳后,訕然地说。 生活随性简朴的单身狗,就是维持最基本的自我照顾功能。没有丰沛无虞的家庭背景或高收入,但也没有太多物质享受的慾望,只是觉得不管以后是不是会结婚或得养家活口,总得尽可能让身边留点积蓄,要说是没有什么生活情趣的庸俗宅男也不为过。 「学长自己煮吗?该不是泡麵吧?」或许是曾经熟悉的男人,包括自己的父亲和那个混帐乔宇瑞,总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罗岱娣听到眼前的这平时低调的男同事会自己煮麵吃,即便算不上太惊讶,倒也有些好奇了。 「呃……我是比较少吃泡麵,就是简单煮个乌龙麵或肉酱义大利麵,以前我爸到处帮人家修水电忙,妈妈要看店,我就得弄给我妹妹吃。其实也是随便煮一煮,至少两个人不会饿到。」纪禾菲耸耸肩。 罗岱娣不可置信地瞠大眼低呼:「哇!那你已经比我厉害了,我只会煮火锅,要吃什么全部一起丢下去,反正水滚了就可以吃了这样。」以往印象中,那叛逆的大姊在父母忙碌时,也不曾替弟妹们煮过一顿,反而是她自告奋勇翻了母亲的柜子觅钱,到外面小吃摊给大伙儿张罗食物 随口的称讚,让靦腆的男人心底绽起小小得意的火花,瞇起眼笑开:「呵呵!这样就很不错,也不会饿到啊。」 「看你要吃甚么,今天说好我请客,你可不准付钱喔!这里牛丼和咖哩都蛮好吃,有日式料理的感觉。虽然我也常常是自己一个人,不过,还是偶尔想吃好一点。」努力赚钱之馀,也要对自己好一点,就是她此刻的人生哲学。 「让你请客其实真的很不好意思,下次……换我请你好了……」回请,应该不算约会吧?这样的理由,开口确实容易一些,纪禾菲忐忑地说。 「好呀,不过,我可以点我想吃的吗?」罗岱娣雀跃的尾音微微扬起。 「呵呵呵!当然……可以啊……」请客,当然是让客人随性点餐不是吗?纪禾菲带点儿疑惑地笑着回应。 「那……我想吃你做的义大利麵,也可以吗?」 罗岱娣压低声音,促狭地眨起眼睫,挑得纪禾菲心跳顿时抑制不住地加速,噎住了一口呼吸。自己的手艺并非如何能摆得上檯面的才能,不过是家常料理填肚子不成问题的水准,家妹喜欢就罢,他也没研究太透彻,真要做给眼前的女孩吃,他可惶恐了。 「呃……好是好……只是……」难得一个可以表现的机会从天而降,纪禾菲也不知该如何拒绝,又怎能拒绝,只好半犹豫地答应。 原本打算维持在朋友、同事的界线,似乎开始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这样不知是不是太强人所难,如果不是真心接受一份感情,把一个单纯的好男人当成工具人,随意拉近又推远,耍得团团转的话,是不是就太过份了。 罗岱娣歛起了笑容,乍然觉得有些后悔、有些罪恶,「没关係啦!我……是开个玩笑……如果不方便的话……」 「禾菲学长,你也在这里吃饭?」两人背后忽然传来一个秀气的声音,三、四个女孩适从最内侧的座位走出来,其中一位娇小的女孩便抢快一步蹦到前方。 「这个是……学长的女朋友吗?」那女孩停下脚步,斜着颈子望向罗岱娣,一瞬闪过眉间的不悦,却全数落入罗岱娣眼中。 第六章 违纪的游戏(6) 独一无二的温柔(下) 「这个是……学长的女朋友吗?」女孩的一句问话,让纪禾菲尷尬地满脸胀红。 女朋友? 他从来不敢有过这样奢求的慾念,能够像现在单独坐在餐厅里吃顿饭,已经是梦寐而求之不得的事。纵然今天傍晚前来赴约之时,一丁点期待之情也开始如气球般扩张,就算只是比普通朋友还要再多一些些,那也足够。 纪禾菲面有难色地抬起头,看了罗岱娣一眼,急忙撇清关係:「呃……不是不是,是单位的同事,我们只是来……讨论个案报告。」就生怕「女朋友」三个字,把身边的她吓得连以后坐在一起说句话都心有芥蒂。 那娇小的女孩一听闻,立即开心地露齿笑着说:「喔,原来。那上次我也说过,有一篇案例分析想请学长帮我改,学长甚么时候有空?」语调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倒叫罗岱娣怀疑,前一句话究竟是不是出自同一个人口中。 迟疑了数秒,纪禾菲拉起一侧唇角,勉为其难点头答应:「呃……可以啊!你直接寄到我的mail信箱好了,我改好再回传给你。」 「喔……这样啊……可是我想……是不是找学长当面讨论比较清楚……我怕……」 女孩嘟起嘴、扭起眉,撒娇的嗲气让罗岱娣忍不住暗自哼了一大口鼻息,搔麻的鸡皮疙瘩直窜至头顶。想必优秀的学长,绝对也都有天真可爱的崇拜者,不是吗?她开始怀疑,该不是她的存在,阻绝了一段佳缘的可能吧。 「对不起,我最近也比较忙,护理部也交代了一个行政专案要准备,不好意思。」纪禾菲一边努力推迟,一边仍旧带着和善的笑意。 如果是因为纪禾菲顾忌于她,而拒绝了别人,这便让罗岱娣有些于心不安了。但纪禾菲的想法究竟如何,她还是不确定,该帮忙撮合,或是演出一场抢夺之战,她的心里没个准。一次感情的失败,似乎连最佳公关媒人的功力也被彻底毁损。 「唔……这样……」女孩难掩失望的表情,再次睞了罗岱娣一眼,却也维持礼貌地点个头:「那……我再寄给你囉……学长掰掰……」 「嗯好,掰掰。」 没有半点留恋的简短道别,又再次把目光移到菜单上,纪禾菲或许对这样的一个偶遇并没有放在心上,可是她又怎能继续佯装若无其事。 她错了吗?约了这场饭局。 一顿饭吃完,到检讨个案报告上修改的细节结束,纪禾菲一直眉飞色舞地提着意见。「个案报告不必写得太复杂,把它搞得像一篇论文一样,你看过官网上面审委员的共识座谈会纪录吗?教授们其实都觉得个案报告就是代表基本的n3专业照顾能力,只要你有抓对个案的健康问题,思考逻辑有系统、有条理,通常委员们都不会太吹毛求疵的……」 看似正在仔细聆听的罗岱娣,突然直起身体,认真而严肃的表情说:「学妹吗?长得很可爱呀!」 「呃……」纪禾菲瞪大了眼,不明就里地问:「你是指哪个?」 「刚才那个是认识的学妹吧?长得蛮可爱的。」她展起诚心诚意的笑容,再一次重复前两秒说的话,却感觉自己脸部肌肉僵硬,语调也硬梆梆得紧。 纪禾菲豁然明朗,连忙支吾地说:「那只是……以前同校的……学妹,去年系友会回娘家认识的……」 「学妹好像比较希望你当面指导,你这样会不会太冷淡。」她试图用几声哼笑,抹去那份紧绷的感觉,但不知为何,揪闷的躁气鬱在心里,笑容就变得越发不自然。 「不会啊,我觉得用寄的应该就可以……」纪禾菲委屈地应着。 「那下次学长帮我改好也直接寄给我就好,学长自己也很忙,不好意思这样麻烦你。」罗岱娣沉下了声音,咬住了下唇,僵硬的笑容已几乎完全卡死。 「没关係,我……」他想再解释,却一整个语塞。 对那位学妹说忙的推託之词,当然不是无中生有,指导报告对他来说不是难事,但是这既不是工作范围,也没有责任归属,纯粹就是资深前辈的友情支持。愿不愿意、能不能为,他还是有个准则。在心中的天秤,不是每个朋友、每个同事,都有相同的重量。 有些不问收穫的付出,总有特定对象。 她知道,她是知道的。她看着他的眼瞳,那笑起来会瞇成一条线的地方,此刻张得又圆又大,还带着不安,而她竟慌得不敢直视。 罗岱娣怀疑自己说出那最后一句话时,心里到底怎么打算。就像无意识地一步踩上阶梯之后,便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五里雾,到底该继续往上,或者停步在此,或回到原来的地平线,已经满脑子一片空白。 仓促的动作,胡乱地收拾起桌上的个案报告,「啊!」罗岱娣一声惊呼,是自己一个不慎打翻了烛台上热烫的半壶红茶,淡褐色透明液体浸湿了一堆书面文件,也烫红了她的手背。 「有没有烫到?」 纪禾菲焦急地伸出手,而她早在他碰触到之前,便快速收回了手背。 「对不起!」两个人不约而同喊出声。 罗岱娣瞧了几眼手背上的泛红的痕跡,嘖了一声,抓起桌上的一叠面纸,擦拭那倾倒的淡褐色清液。心里咒骂自已,怎么地就心慌意乱个什么劲儿,变得这样笨手笨脚。 当她还被懊恼纠缠着,纪禾菲向柜台借来了一条抹布,默默地把桌子擦了乾净,才扭着眉轻声地问,「你的手……不要紧吧。」 她摇摇头没有回答,尷尬像是濡黑的情绪,在心里蔓延扩散,直至踏出咖啡店。 站在屋簷下,餐厅的员工正准备打烊。招牌灯一熄,小街道顿时幽暗了起来。纪禾菲的机车一路陪着罗岱娣的机车回到她住宿的小窝,直到目送她的身影入门才离开。 一进房门内,罗岱娣全身虚脱无力地跌坐在地上,摀起燥热的脸。 她把一切都搞砸了是吗?凌乱的心思,他也全看见了吧?明明自己是无心之人,却毫无由来地嚐到莫名其妙的酸涩味。低首只见手背上的红印微微突起,泛着微微灼热的痛,宛如餐厅遇见那个可爱学妹不友善的眼神,烫在心坎上。 方才禾菲学长鉅细靡遗地解释个案报告上的修改建议,那股自信是和平常她所熟悉的学长截然不同的。特别是这几年之间,或许是生活作息比较正常,原本长满痘疤的双颊渐渐地变得光润,露出虎牙笑开的时候的时候,其实会让女孩子忍不住羡慕他有张秀气的娃娃脸。 该不会自己无意识间…… 不不不,想太多了,应该只是餐厅的灯光太温柔,在那样的氛围之下,营造出来的错觉。 手机一阵喧哗的铃声,打散脑袋瓜里乱七八糟没有结果的推论。罗岱娣匆匆接起电话,听见热络的来声问候,便觉得胸口凌乱的气息瞬间鬱结成团,「sara老师……」 这几年来,罗岱娣只知道她辞掉瑜珈老师的工作,在自家医院担任行政祕书,忙着医务管理、营谋算计的大小事。那贵妇怎么会突然打点话给她,热络地要约她吃饭,便教她如同嫌疑犯般心虚。 最近混乱的饭局未免也太多了,难道被她撞见了甚么,打算兴师问罪来着?那么她又该如何解释一切? 再次一阵铃响,把呆茫中的女孩吓得肩头一抖。 又打来要说甚么吗?罗岱娣微颤着抬起握在掌心里的手机,黑暗的萤幕无辜地沉默着,宣告它并不是罪魁祸首。 搞错了,原来是门铃!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接起对讲机,透过话筒里的男人声音,逼出她眼里一泓苦水。 「这一条烫伤药膏给你,我上次用过觉得这个……蛮好用的……所以……刚刚去了一趟附近的药局……幸好药局还没打烊……」在罗岱娣急急奔下楼,打开门后,站在门口的人,递过来一条白色的药膏,气喘吁吁地说。 喉咙的乾涸,八成是因为水气全被往上衝挤。她愣怔看着来人半晌,终于一口半句地哽咽,「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你……」玉珠大的泪水,从她眼角扑簌簌下坠。 ****************************************** 补充说明: 护理科系毕业之后的临床护理师进阶制度从n0、n1……至n4,而n3及护理师第三级。每个职级进阶都需经过相当的训练及检核审查,n4之后可依专长及兴趣,选择走向行政(护理长→护理督导……),或通过护理师学会所承办的专科护理师国家考试,取得专科护理师证照。相当于医师进阶的制度,从住院医师r1、r2…,至符合每科专科医师要求,参加专科医师考试取得执照。 第六章 违纪的游戏(7) 女人间的契约(上) 「你知道我对你的第一个印象是甚么吗?」纪禾菲问。 垂着一双泪眼的女人,微怔着抬起头来看着男人。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会在他面前溃堤,她有她的自尊和骄傲。背着晦暗童年长大的女孩,一直以为自己较一般同龄女子成熟过人,绝对不会、也不屑在别人面前示弱,特别是男人面前,用着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来勾引。更何况眼前的男人,也绝不是她想要勾引的对象。 纪禾菲皱起眉,思绪回绕了一圈,才慎重地说:「你太善良了,所以才会把所有的错都揽在自己身上,把自己的这一辈子过得像在赎罪一样。」 赎罪?她有甚么罪好赎?这男人到底是谁?又知道个屁? 罗岱娣诧异的眼神看着他,心中撩起一丝愤怒。说她活得像在赎罪,未免也太过讽刺,太过……贴近她心中的暗影,让她感觉到莫名恐慌无助,如同偽装亮丽的面具里被掀开,剩馀一张丑陋得见不得人的面容。 她避开了他的目光,撇下头抿起嘴,手一挥变胡乱抹去脸颊上的泪痕,再也顾不得自己是不是变成了一张大花脸。 「其实,我一直觉得……我自己是很没有自信的人,但是我却发现,你比我还没有自信。」纪禾菲喟了口气,软下声音,忍不住心里揪疼地问:「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觉得你自己不值得?不值得别人对你好?不值得别人用真心对你?」 这男人是打算站在她的门口对她说教来着吗?抹不净的脸庞,瞬间再度濡湿成一大片。 「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的样子。」罗岱娣哼出一声鼻息,不满地拉高了语调:「你很了解我吗?你了解了甚么?你又喜欢我甚么?」排山倒海的情绪,差点儿爆开在狭小的门前玄关,再也抑制不住崩塌的泪腺。 这男人耐心的指导她个案报告、夜路送她回家、还回头带来烫伤药膏,她不但无以偿报,更怒言相向,就因为他温柔而沉静的语调,触及了她心里最脆弱的某处,反而让她害怕起来。 这样该会让他感到灰心失望吧?像她这么糟的女人。 「你可以回去了,以后不要再……」不知僵持了多久才开口的一句话,她只说了一半便无法再完整接续。 纪禾菲掏出牛仔裤后口袋的一条手帕,迟疑了两秒,终于抬起手往她脸上轻拭,「我不了解你很多事,但是喜欢一个人不一定得等到全部都了解。喜欢……就是喜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讲,但是这就是一种很单纯的感觉,有时候不一定需要太多理由。」 胸口那隻惊惶失措的小动物似乎慢慢静默下来,只是悸躁的搏动还在持续。如果她有勇气抱住他,从他身上再得到多一些勇气,或许会让她的呼吸再平顺些,但她不敢。 「如果你要问我理由的话……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在急诊,我那时也还在妇產科病房。你转送上来一个被家暴又性侵的女病人,交完班之后你就一直告诉我,要小心这个女人的老公来骚扰她。我想……你可能已经不记得这件事。」 被老公家暴又性侵的女病人,她当然记得,那肿胀瘀青得像猪头的面容,畏缩地躺在床上,蜷曲在棉被里。 当她在急诊接到这名病患时,还差点儿以为那个是她的最亲的人。当她一边替那女病患擦着优碘、包扎伤口的同时,歷歷如昨的血腥残暴影像又占据脑中,而在那个画面中的她,只能和姐姐,抱着弟弟、妹妹,无助地蹲在隔壁房间哭泣。 没错!她从小就恨死了自己的无能。而现在离家赚钱的她,却除了寄钱回家给妈妈,也不知还能做些甚么。就算她曾经偷偷打出一个可能会破坏她们「家庭和谐」的电话,面对社工人员来访,母亲却一句话也不吭,社工离去后,母亲甚至还大骂了她一顿。 「那天,她一整个半天都没人来陪她、看她,傍晚的时候我要下班,她拿出一千块想请我帮她买晚餐,才跟我说那是你偷偷私底下塞给她的钱。」 纪禾菲似乎感觉自己踰了矩,突然停下擦拭的动作,缓缓放下右手。那含润着咸水的手帕,便捏皱成团在他掌心。 「呵!有吗?我早就不记得这件事!」罗岱娣拉起一侧沾染苦涩的嘴角。 不记得,她是真的不想再记起这件事。 只是最可笑的就是,她发誓绝对不要像老妈一样,被一个渣男痛苦地桎梏一辈子,却错爱了另一类的渣男,赔上自己的身体。才会让自己对未来幸福的憧憬,像泡沫一般破散成烟云。 「有些事,错了就认错,以后告诉自己不要再错就好;但有些事不是你的错,你就不需要自责,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纪禾菲索性将手帕攎进罗岱娣手中,轻声地说:「今天早一点睡吧!做个好梦,你值得的。」 或许是想说的话说完了,就没有甚么好再忸怩。纪禾菲离去的背影,有一种释然的感觉。他不壮,以男生的体格来说,算是典型瘦竹竿。但她过去从来没注意到的,那肩膀,很宽。 她真的值得吗?她不知道,也不知该去哪儿找答案。但至少,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该承担的还是得承担。 两天后的傍晚,就在她依循着朱习菈的简讯,走进一个看似门禁森严的日式庭园时,她也这样对自己说,只是仍旧从心底泛起一股沁冷的哆嗦。 黑西装的侍者领她走进穿堂,在榻榻米前换上拖鞋,接着便由穿着和服的女侍者带她经过静謐的通道,才来到一个雅緻的小包厢。 女侍者轻巧又优雅的动作,推开画工精緻的和室拉门,看见包厢里盘坐着一个俐落短发的美丽少妇,仰起头开心对着她露出灿笑。 「sara老师……」罗岱娣努力地克制自己的不安,也回以愉悦的声音。 既然搞不清楚对方葫芦里卖着甚么药,自己更不可失言莽行,那就只能镇静以对、见招拆招。 「岱娣!好久不见,我一直想找你吃饭呢,好不容易最近才比较有空。」 罗岱娣小心翼翼地在朱习菈的对面坐下,绽上笑顏说:「sara老师好久不见,我也很想你呢!不知道老师电话里说的……重要的事是甚么?」 朱习菈瞧着女侍者的动作,在她替两人倒上清茶后,便示意她离开。 「哎呀!现在已经不是在健身房里了,你就叫我sara就行了。」 「sara姐……」支吾的的称呼,显露出她的侷促彆扭。原本演一齣饭局的戏,向来也难不倒她,可自从和纪禾菲吃过饭后,她似乎再也不知如何演戏。 「哎!你这样就太客气囉!对了,你有没有甚么东西不吃,牛肉、沙西米、海鲜……?」朱习菈热络地问。 「没耶!我都随便吃,甚么都吃。」 这样正式的场合和眼前贵妇一起吃饭,实在是一整个不习惯。东瞧西望包厢里的摆设一番,还在纳闷儿那女侍者怎没递上菜单,朱习菈便接着说:「太好了,这家是无菜单的创意料理,每天只限八组客人,如果你甚么都能接受的话,就很好办了。那我就直接请服务生上菜囉!」 有时前戏绕上太多的弯,会让人更加惶躁难耐。尤其朱习菈约这饭局的目的对罗岱娣来说,一直是不清不朗。那感觉就像一团迷路的蚂蚁在紧绷的心上乱窜,恨不得投进一汪洪水冲刷个尽。 「不知道sara老师到底有什么事……」罗岱娣还是敛起了笑容,挺起身体正襟危坐,认真地看着她。 「我当然有很多事要请你帮忙囉!」朱习菈细肘撑在桌上,托起下顎,慢条斯理正色地说,却仍然维持最美丽而和善的微笑,「你身上,正好有一个我需要的东西。」 第六章 违纪的游戏(7) 女人间的契约(下) 窜升至头皮的不良预感,炸出满身鸡皮疙瘩。肾上腺素澎湃着,让瞳孔放大了将近两倍,罗岱娣囁嚅地问:「什么……东西?」 「亲子鑑定的报告书。」朱习菈不疾不徐、字字清楚地说出。 她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只因为来自朱习菈的眼神,并不是咄咄逼人的质问,却是满心期待又带着些许担忧的凝视。 罗岱娣呼吸屏注数秒,脑子闪过一丝犹豫,才半疑惑地问:「你是说……乔……宇瑞……」 「妹妹果然很聪明!那么重要的东西你应该不会把它丢掉才是?」朱习菈拐了个弯儿确认,便接续着问出自己心中担忧的事。 「sara姐……怎么会知道这件事?」这么私密的事情,动手术的诊所女医师和护理人员并不认识她,也应该不会无聊到告诉她身边的人这件事,除了关係密切的当事人之外,大概就只有纪禾菲学长了。但是纪禾菲学长也向来低调沉着,不可能会做出背弃羞辱她的行为,把她的私事宣扬出去,而乔宇瑞本人…… 她知道乔宇瑞的老爸正是苏综合医院的院长,朱习菈又是苏综合老董事长的孙女,该不会那混帐透过朱习菈,想来买走这个对他不利的报告吧? 那一年偷藏了乔宇瑞散落在她枕上的头发,私下做了亲子鑑定报告,只是为了必要时证实自己不是人尽可夫的女子,却从来没有想过拿这报告来威胁他什么。或许,骨子里对这亲密交往了五年的男人,心中仍旧残留着一丝一毫情份,更何况以她的身份背景,要跟那个财大气粗的男人硬斗,连资格都谈不上。孤单的报告书,便一直压在抽屉的最底层。 可如今,她倒是搞不明白朱习菈的目的了。 她该装傻,还是极力否认吗? 「乔宇瑞今年年底就要结婚了,你知道吗?」朱习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反而问。 这样的语气,像是试探,又像同理地慰问。但至少不是追究她和杜鑫评之间的事,她该要松一口气了不是?否则,那为了另一个女人,而在车内上演过火的调情戏码,都不知该如何为彼此辩解才好。 「我们……很早就分手了。他的事,早就已经不关我的事。」她压低了声音,垂首捧着桌上一杯清茶。 茶中倒映的脸孔,纵然隐藏不住落寞怨忿,却只能选择沉默以对。乔宇瑞要结婚,对象绝对不会简单,她没有心思,也没有勇气多问。这世界,对于有权有势的混帐,总是毫无天理的宽容。 「你不会不甘心吗?」或许因为有着相似的委屈,都被男人狠狠耍过一回,朱习菈眼里露出同仇敌愾的怜惜。「或许你并不想再揭起痛苦的伤疤,但他的事对我来说却很重要。他年底要结婚的对象,是远閎国际物流的千金,如果真的让他们家和大财团缔结姻亲,那我可能就要伤透脑筋了。」当然,她也确实是有着更深远的目的而来。 朱习菈娓娓地解释,不但没有恶意,而且似乎摆明和她站在同一阵线,她该撤除防备吗? 「sara姐的意思是……」伤透脑筋是甚么意思,她不明白。 「你说已经不关你的事,但是你受过的那些苦呢?那些尊严呢?还有……那个孩子?」一句话,敲痛她心底深处最沉的伤痕和内疚。 「我确实是有一份亲子鑑定报告,可是……我并没有想要用来威胁他什么,我只是……想要证实我自己的清白而已。」 或许,在别人眼中看来真的是善良得像个笨蛋,罗岱娣嘴角拉起一个无奈的笑。威胁,又能起得了多少作用,她不是一个口袋满满、间间无事能够聘请律师,奔波法院的人。 「你只是为了证实自己的清白,但是他又真的在乎吗?」朱习菈伸出白皙纤细的长指,握住了罗岱娣捧着茶杯的手,「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的事被搬上檯面,遭到议论公审。你只要把那东西交给我,一切都由我来处理。」 包厢和室的门再度被拉开,女侍者训练有素的轻巧姿态进门后,将第一道开胃菜摆在桌上。 朱习菈撤回她的手,随即露出最初的灿烂笑容:「先别想那么多了,今天晚上好好吃一顿饭,其他的等会儿再聊!」 酪梨和无花果夹杂在蜂蜜芥末生菜沙拉中,有着令人惊艳的酸甜;煎烤得鲜嫩多汁的大干贝,衬上鱼子酱和金橙片牵扯着味蕾起舞;酥炸得金黄脆亮的软丝,外拌咸蛋浓郁入味;炙烧黑鮪鱼伴随清甜黄瓜製成的箱寿司,扎实而甘美爽口……,一道接着一道,都是她这辈子从来不可能有机会品嚐的料理。 眼前的女人,或许就是有能力做到她想做,却做不到的事,可以就这么放手一赌吗? 「其实说真的……就算公开了,被遭到议论公审我也不害怕,我知道受害的不是只有我一个,我只是不肯妥协乖乖听他的话,所以比较惨而已。但是……这只是我私人委託检验所做的报告,恐怕……没有甚么法律效力。」女侍者上完最露一道菜餚离开,罗岱娣便停下筷子,抬起眼直视着朱习菈。 盘算了这一顿饭的时间,该也够了,她向来一根肠子通到底,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只是一开口,却不知为何没由来便想起纪禾菲。就算他早已知道她是个堕过胎的女人,但这风波会不会演变成漫天风暴,她也不知道,纪禾菲又会怎么看她。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对了,还没跟你谈代价呢?你想要多少代价?」 那时在委送亲子鑑定的同时,她就已经探知了相关法律细节,没有法律效率的私人送检,乔宇瑞大可以死不认帐,所以当初花了那几千大洋,她也没想过要拿回什么代价。「我只希望……能够让那个烂渣得到一点教训。」 朱习菈点点头,笑容里带着胸有成竹的坚定:「我会让他和那纵容他的老爸得到教训的,只要你肯相信我。」 「那我……」该出个价码吗?一万?两万?十万?还是,就直接送给她其实也无所谓。在她抽屉里堆了几年无用的文件,说穿了便像垃圾一般。 「妈妈……和弟妹很辛苦吧?助学贷款,还自己半工半读?」 又是一句惊人之言,让罗岱娣的胸口逼出混乱的节奏:「我妈……」 「你别紧张,我知道你很孝顺,每个月都寄钱回去,但是光是这样并不够,对吗?钱还是会被你爸拿走,你妈一样被你爸暴力的对待,对吗?」 「sara姐都知道……」提到家里的事,罗岱娣忍不住低下头,泛红了眼。 「你的事我不但都知道,我也知道你需要的就是一个好律师。」朱习菈柔暖的声音,像是初春的阳光,陶瓷般的玉手递上来一张白色名片卡:「这是我家律师的名片,苗岳文律师也知道你的一切,你只需要打个电话给他。」 诧异不已的罗岱娣,还激盪思绪反覆犹豫着,朱习菈便又接着说:「还有,我觉得帮你妈诉请离婚和禁制令还不够,你爸反而可能更生气,你妈就更惨了。」 「sara姐的意思是……」 「我爸在美国的公司刚好缺一个清洁阿姨,然后……或许你弟妹大学念完了会想要到美国去开开眼界。」 那温柔的一笑,显然动摇了罗岱娣的防卫。 「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 「没关係,苗律师的电话已经给你了,你可以回去好好考虑再给我答案。只是,别让我等太久。」 正要起身离席,朱习菈却从她的mk皮包里拿出一个粉色的盒子说:「对了!这瓶armandbasi香水送你,上次我老公买给我的,但是我不习惯用这牌子的香水。不过,我倒觉得这香味挺适合你。」 粉色盒子一朵玫瑰图案,正是她最常使用的armandbasiroselumiere。罗岱娣抿起嘴,停住呼吸,取也不是,不取也不是,瞪大着眼睛回望。 朱习菈犹仍是淡定地,展开嘴甜美而亲切的微笑:「别那么惊讶嘛!我老公和你在同一个单位上班,我得好好贿络你一下,请你帮我暗中监督监督呀!有什么事的话,可要记得跟我通风报信喔。」 女人和女人之间,可以是势不两立的劲敌,也可以是贴心贴肝的闺密知己,是敌是友常常就在一线之间。在这紧锣密鼓的关键时刻,朱习菈当然绝对不会想要无端端多製造一个敌人,不管这女人是不是会对她造成任何威胁。 第六章 违纪的游戏(8) 女王的代价(上)(微限) 不是罗岱娣的错,她只是不小心踩了她的线。armandbasiroselumiere是朱习菈记忆里最讨厌的味道,从她见到世鏵的秘书judy开始。 她早就知道那秘书和世鏵之间的关係铁定不单纯,只是她从来没将那装萌、装清纯、装无辜的幼稚女孩放在眼里,直到最后一次离开那个饭店房间。 「我外公最近身体不太好,我得找时间回国去看看他。」在宽敞的大理石浴缸里,她双手勾住他的颈子,双腿便盘上他的腰,嘟着嘴娇嗔。 「不会回去太久吧?我会想你的。」他将身体压近女人浑圆的胸部,撑开双腿,让那彭湃激昂的水华,自他的股间涌出。刺激的搔痒感,直逼敏感地带,两人结合的交会点,阵阵令人屏息的紧缩。 清晨的阳光从四十六层大楼的落地玻璃窗斜斜透下,位在曼哈顿区的河岸一隅,可尽览这壮阔的高楼丛林。在高潮之后的沉淀,她裹着浴袍站在窗前,柔美的侧脸舖上一层金光,回过头瞧着他说:「我妈一直希望我回国去,嫁个医生,未来好接管外公的医院,但是……我还是比较有兴趣留在美国,当个董娘。」 虽然父亲的生意场周遭,不乏身价上亿的名门子弟,母亲早年跟着父亲移居美国商场打滚,却看多了有钱男人的嘴脸。独守堆满金银珠宝的空闺,不是女人一辈子幸福的最佳註解。口袋一旦阔绰,老二也就跟着嚣张,似乎是千古难移的定律。终于明白了这一点,母亲离了婚,离开了父亲。所以,母亲其实是反对他和赵世鏵在一起的。 至于父亲的想法呢?两家联姻当然对企业来说有利可图,只是父亲太过了解赵世鏵这个人,以及赵伯伯的行事作风,明里暗里警告过她几次,但是自己仍旧死心眼。 但朱习菈一直不以为然。或许,某一部份也承袭了母亲的任性和叛逆吧。她以为再也没有人能像她一样,聪明、干练、美丽、自信,和赵世鏵如此绝无仅有的般配。 「不是医生也可以接管医院啊!现在当医生不值钱了,把医生踩在脚下使唤,不是比较威风?我过去唸的虽然和医疗没有半点相关,不过,对你外公的苏综合医院倒是蛮有兴趣的。」赵世鏵一口戏謔的语气。 对苏综合有兴趣?他应该是在开玩笑。中学毕业之后就长年在美国生活的人,手上亿万帐进帐出的生意,怎么会瞧得上国内的一家小医院。 朱习菈哼啐了一声:「你是说像鑫评哥、或像我外公这样不值钱?」 他高壮的胸膛从她背后贴近,在她耳后轻声地笑起来:「你认为战场上衝锋陷阵的人比较有价值,还是在幕后运筹帷幄的人有价值?」赵世鏵将她稳稳扣进怀里,皓齿一边细细啃嚙她细緻的耳廓:「会动头脑的人,只要一纸信函,就可以把前头衝锋陷阵的人全部打趴,你认为谁比较厉害?」 「不懂你的意思。」她扬起眉,回头睥睨一眼。 赵世驊压低着声音,「你知道当年密告杜伯伯那封黑函是谁送的吗?呵呵呵……」 桌上的笔记型电脑一个叮咚声,赵世鏵放开她的身体,绕到长桌前,满意地看着电脑上跳出的讯息,随口回应她:「不懂也没关係,这是男人的事,你只要乖乖当公主就好。」 她其实最不喜欢的,就是周遭的人把她当成一个娇生惯养的花瓶公主。当她小时候在学校里面对一堆白人孩子的訕笑,站在她身后的只有一个娇小的黑人男孩和一个香港来的女孩;回到家中面对的,只有操着西班牙口音,只顾打扫煮饭的nacy阿姨,她就知道她这辈子不是如外人所见的,天生的公主命。 曾经,真正把她当公主一样呵护的人,只有外公、杜爸爸、杜妈妈和鑫评哥。 而面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只要他爱她,他愿意。她可以像隻温驯撒娇的小猫咪,安静地留在他怀里,也可以成为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强大的事业推手。 「你如果对我外公的苏综合有兴趣的话,就该早点儿跟我求婚啊!」朱习菈嘟起嘴,埋怨地说。 赵世鏵半瞇着双眼,撇起嘴角,转过头来啐笑:「这倒也是一个方法,不过……来不及了呀!我和judy准备要订婚了,等我爸宣布让我接任总经理的那天,也会同时宣布这个消息。」 突如其来的消息,像瞬间的一桶冷水浇在头顶上,「你和judy?我以为你和她只是玩玩……」朱习菈两步併一步跳到他身前,揪紧了他的衬衫衣领,高声怒喊。 「没办法,她怀孕了!而且……她老爸也是掌控我家公司的大股东呀!」他仍旧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 朱习菈雄燃怒火中的一个巴掌正要甩过去,便被赵世鏵立即攒在手里。他蛮横地拉进她的身躯,覆上她红嫩的双唇,毫不客气地吮吻,完全不将她的愤怒放在眼里。 原以为的世鏵和那女孩只是逢场作戏,就像他和所有那些交际应酬的对象一样,怎料却玩得爬到她的皇冠上,这叫她如何接受。 像他平时行事如此小心谨慎的人,竟会让那女孩怀孕,要不是她故意的,就是他故意的。 这次,她真的醒了。使尽力气推开这桀驁不恭、自恃高跩的男人,在母亲温柔的召唤下,带上满心的伤痕,断开十年一意孤行的初恋,离开了美国。 她知道自己不是习惯沉溺于哀伤的人,要跳脱失败者的阴影,最好的方式就是转移目标,转移生活重心。 或许,她也可以甚么都不管,就像个天真的公主一般,待在事业有成的父亲身边,享受旁人的恭维吹捧,也绝对不乏上门追求的贵公子。但却还是放不下半个地球之外,病重的外公和孤单的母亲。而那医院,是外公毕生的心血。 就算动用老爸的财力,一把将医院的所有股份买回来,那也得看持有股份的人卖不卖,怎么卖? 说到钱的事,就是在商言商,她可是顶着歌伦比亚大学企业管理硕士毕业的高材生,又怎可背负着老爸的名声,盲做亏本生意。更何况握在乔建德手里的东西,还有赵世鏵野心的触手,都让她小覷不得。 甚么叫做:「这是男人的事,你只要乖乖当公主就好。」她无法甘心。 而若想成为女王,也就绝不能把自己当公主看。 深夜十一点半回到家中,冷清的客厅黯黑一片,她登梯走上二楼,看见书房的灯光亮着,倒有些诧异。 朱习菈敲敲书房的门,才轻轻开啟,「我以为……你睡了!」 坐在电脑桌前检视着电子邮件上的杜鑫评,抬起头平淡地应着:「十点多才开完最后一刀,我也才刚回来。」转头看她带点儿疲累的眼神,顺而一问:「你也忙到这么晚?今年董事会提名的名单全部出来了吗?」 「都出来了,你要看吗?」朱习菈点点头,便从手边的公事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有个名字,或许你会有兴趣。」 「谁?」接过文件,杜鑫评不可置信地扯起嘴角。 苏综合医院的董事会里那些名单,他总是说熟悉也不够熟悉,说陌生也不至于太陌生,会出现甚么名字让他有兴趣?像去年突然出现的赵世鏵那样? 「邹子阳,你应该不陌生吧?」扭着眉,歪着颈子看着他的美丽女人,伸手替他翻开了文件内页,露出饶富兴味的眼神。 第六章 违纪的游戏(8) 女王的代价(下) 「乔建德比三年前更积极地笼络他的势力,这次董事会提名出来的名单,有好几个就是他一路提拔上来的后人。我也曾经看邹子阳出现在苏综合一、两次,而据我所知,乔建德也私下和他吃了几次饭,其中还包含股份的交易。」 掩藏不住铁青的脸色,杜鑫评选择保持沉默。一眼刷过手里董事会提名的的名单,便又随即闔上,深一口气,便随手一把丢到桌上。 「乔建德上次的医疗纠纷,目前还在协调中,但是我看过了那个案子,手术后的合併症,并不能算他的失误。充其量只能说是因为医病双方认知不同,术前说明不足造成的误会。如果这件事没办法扳得倒他,就得还有其他法子?」 随便扯了一件正事,只是为了掩饰他的不安,对「邹子阳」三个字的不安。 杜鑫评双手抱在胸前,闭上了眼,脑子乱得一蹋糊涂。抓着一个无辜女孩陪他演了一场戏,但他真正在意的人却看似丝毫不放在眼里。曖昧不明的并不是他和姚典娜,却是姚典娜和另一个男人之间。纵然那早就不关他的事,却还是牢牢纠缠在他心里。 若像个男人,就该正大光明追求、殷勤示爱吧?可为什么他却感觉不到邹子阳热络的气氛,而姚典娜绽开笑容看着邹子阳的眼神,就像过去她看着自己那样,莫不是娜娜一厢情愿?而出现在董事会名单上的名字,莫名其妙地向心思不轨的乔建德靠拢,又代表着甚么? 他怀疑,这样的邹子阳是否真能给她幸福? 「我当然还有别的计画,只是……对方还没给我确切的答案。」朱习菈斜着身体倚在书房门边,好奇地瞧着杜鑫评的表情。 「什么计画?」果然一句话引起他的侧目,立即睁开眼瞠视。 眼前的女人向来不按牌理出牌,可绝妙的就是总是自信满满的盘算着。到底心里打着甚么主意,有时候连他也不自觉害怕了起来。 「罗岱娣手上有一份亲子鑑定报告。」半瞇着迷濛双眼,朱习菈扯起嘴角浅浅笑意。 「你要用这来威胁乔建德?」他记起了,朱习菈曾说,那女孩为乔宇瑞拿过一个孩子。 就算这件事都是因为男人混帐,但对女孩子来说,也不是甚么光彩的事,朱习菈口中的计画,便让他开始忧心忡忡。 「我问过苗律师,私人委送的检验其实很难构成诉讼,不过,我有我的办法。」淡定的语气,就像个心思縝密的操控者,翻手作云覆手雨,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如果她为了达到目的,只要有所需要,或许也可能不择手段地将其他任何无辜者推出架上,成为牺牲的砲灰是吗? 而这女人,竟是他名正言顺的枕边人?那个小时后跟在他身后纤弱娇气的公主? 「岱娣是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子,你别把她也捲进来。」杜鑫评皱起眉头,微微厉声地提出警示。 争夺医院董事之事,不过就苏家和乔家,多一个程咬金赵世鏵,就已经够烧恼了,如果捲入其他无关之人,像罗岱娣或邹子阳这样,似乎雪球越滚越大都不知道结果会伤害到多少人。 但或许,在朱习菈眼中,罗岱娣本来就不是无关之人。 朱习菈面色一沉,随而轻轻地哼笑了一声:「你在替她担心吗?」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对罗岱娣其实没有怜捨不怜捨可言,只是觉得不该。但朱习菈对他意图阻拦她的计画,却有着更多不同的解读。 些微不悦的酸涩味,从嫩红的薄唇嘟嚷出:「你先别替她着急,反正她也还没答应我,她还在考虑。」 深知这女人就是吃软不吃硬,杜鑫评尽可能保持着平淡的口吻,「你用甚么代价跟她拿这一份亲子鑑定?」 「一瓶香水囉!你上次送我的armandbasi玫瑰香水!」朱习菈忽然靠进一步,揽住他的颈子,在他耳边低声搔挠。 他看见了那咕嚕转的深邃眼珠,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话中有话的习惯,和罗岱娣那女孩有点儿相似,挑动旁人的情绪就等着坐看好戏。不过,罗岱娣就是心直口快,像个顽皮的孩子一样地挑衅,而朱习菈,却深藏着让人看不透的城府。 她在美国的那日子,不知道究竟是怎么过的。或者,赵世鏵的背弃,让她筑起了坚强的自我防卫。 该知道的或许她都早已知道,他也无须否认或辩驳,只是笑着回应:「你在监视我吗?」 有时候,连辩解都没有,却比实话更为伤人。朱习菈退开逼近的身体,退到了门边,不自主地便抿起了嘴,艰涩的话语停在喉间半晌。 那会是她最后一次为一个男人掉眼泪,新婚之夜接到来自美国的电话,关于赵世鏵的讯息。但和眼前的男人之间,并没有缠绵悱惻的爱恋,她不认为那眼底泛起的酸涩感,代表着与感情有关的任何意义。 「我只是为了收集对我们有利,或者不利的讯息。我们不是站在同一阵线的吗?但是希望你不要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言语中的冰冷,或许可以用来抵挡心中无厘头开始烧灼的忐忑。 「她和我并没有甚么关係,是我……要她帮我一个忙。你有疑问就直接找我,不要为难她。」坦诚,只是因为他觉得对她,已经没有甚么必要再隐瞒任何事。如果朱习菈早就把他的行踪摸得一清二楚,那又何需急于掩饰甚么? 「在你眼里,我是心机很重的坏女人吗?上次,遇到那个姚小姐……你也这样说。这次,牵扯到罗岱娣,你也这样……」朱习菈耸耸肩,撇开视线,让自己看起来毫不以为意。 对!她并不是打翻了醋罈子。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她告诉自己。 没有男人会真心与她并肩作战,真心体会她的无奈、她的伤痛、她的孤寂。 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位置看她,用欣羡的眼神、仰慕的眼神、畏惧的眼神,也许可能还有……鄙夷的眼神。 她会努力让那些鄙夷的眼神,嚐到后悔的滋味。 高处不胜寒,这就是成为女王的代价。无所谓! 甚至连曾经对她百般呵护的鑫评哥,心里也早已没有容纳得下她的空间。 她终于,还是又笑了出来。 「习菈!你要我怎么做,我会帮你的,但是你不要鑽牛角尖,把其他人一起牵扯进来,只会让事情更复杂,不一定有好处。」他柔软着声音,就像安慰小时候那个任性撒娇的小女孩。 今日涉入了一个罗岱娣,难保她往后不会把姚典娜也扯进混水里。这才是他最担心的事。 「那你说,我还能怎么做呢?」朱习菈再一次抬起头正对着他,红晕的眼眶或许仅只代表—她累了,「有些东西,是只要花一点小钱就可以得到的;但有些东西,却是花再多的钱也得不到。」 「你放心,只要拿到这一份报告书,我自有我的安排。我不会害她的,她也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女孩。」朱习菈转过身,轻轻呼叹了一口气:「外公最近状况很不好,已经接近弥留状态。你离职吧!准备董事会结束后,就回来接任院长。」 她低沉的忧叹,是为了外公吧,毕竟是那么疼爱她的亲人。 「董事会改选前,我会去一趟泰国。泰国回来……」半点迟疑,就是因为他还有些掛念挥之不去,「我就递辞呈。」 早该下决定的不是?许多事,都该有清楚的了结。 背对着杜鑫评,朱习菈点点头:「七月的整形医学会吗?我还记得你上次有跟我说过。那很好,未来对苏综合应该很有帮助。世鏵上个月已经接下艾德曼生技公司的执行长职位,你去医学会的那段时间,他正好要回来,我打算北上去跟他会一会。」 一阵音乐响起,朱习菈从皮包里拿出手机,接起了电话:「喂!嗯……苗律师,有甚么事你说没关係,我还没休息。」 杜鑫评与朱习菈错身而过,离开了书房,没有太过关注她电话里和苗岳文律师到底说着些甚么。 他不像她,不是习惯盯着另一半一举一动的人,避入浴室里只是暂时逃开那些繁琐恼人的鸟事。 苏综合医院的烦务,本来就由她一手主导,他除了配合她的指示外,只要将着心思放在自己的工作即可,倒也落得轻松。但如果这件事情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在他身边隐隐捲起更多狂澜,他就不能再如此像隻鸵鸟般无为了吧? 蒸腾的雾气瀰漫在淋浴间的玻璃上,方才冲净身体,关掉水洒,女人已经毫不避讳地走进浴室。同床共枕了这四年半,他还是不习惯在光照通亮的环境中,全然裸身地大喇喇站在这女人面前。 背过女人,抓起大浴巾开始胡乱擦拭身体,便听得她说:「苗律师电话里说,我爸公司上週离职后上报的那位操盘手阿ken,已经被艾德曼生技的高层秘密约谈。」 「就是传出和你爸之间有纠纷的那位操盘手?」 「果然不出我所料,世鏵的目标,不只是这间小小的苏综合。」随手帮杜鑫评递上睡袍,朱习菈的表情里没有太多诧异。 「那你爸那边……」 「没关係,我爸应该知道该怎么应付。」思绪盘旋烦扰,朱习菈轻轻呼出一口气,却仍保持着淡定,「还有一件事,就是跟在我爸身边十年的一位特助jacky后天下午就会到,这次我特地请他过来帮我们的忙,我妈的司机会去机场接他。你不是曾经提到对股票的操作有兴趣,这给了我一个很好的idea,等他后天来了,晚上一起吃个饭,认识认识。」 ************************************ 不好意思,这一篇迟迟了几天,不过,彗心的论文已经修改完成,就等教授一句ok。呵呵! 这两天可以好好码字,然后......不小心这篇就爆字数了。 赶快把第六章结束(剩一篇岱娣妹妹和小菲菲的事要稍微交代一下),就可以进到第七章囉! 娜娜好久没有出现,大家开始想念她了吗? 如果,旧情復燃又发生不伦情事,大家会不会丢我鸡蛋呢? (教坏囝仔大小,抱歉!) 第七章颠覆谁人心(开始大搞颠覆了) 该说的故事还是要继续说下去吧...... 第六章 违纪的游戏(9) 卸下偽强的面具 一个同事產假、两个同事在职进修,又遇到评鑑当即,原本紧绷的人力陷入重重危机,就算月初单位里递补了两位新人,排班轮班依旧水深火热。 看到下个月的班表,罗岱娣忍不住直奔护理长办公室,面对直属主管,她依旧毫不遮掩情绪地拍下桌子,「一个人要cover两个新人是怎么回事,就算这两个学妹都已经来了第四个星期,但是前几週都在新人训练上课,这样怎么可能独立上线作业呀!」 护理长面有难色地摇摇头:「没办法,大家就共体时艰,丽雅產假、妍君和郁琦在职进修要实习,现在剩下资深能带学妹的也就你和佩佳两个人,反正学妹她们常规应该都已经会了,你只要当监督者的角色就好,你能力这么强没问题的啦,有需要我也会帮你的!」 这几年来,她听够了共体时艰不下数百次,能力强就有义务负担更多责任吗?她不认为! 有时想递上辞呈走人,但递上辞呈她又该何去何从,终究这还是为了五斗米折腰。 「学姊抱歉,那个39房第一床那个……糖尿病来截肢的阿公……刚刚入院医嘱都执行好了,可是住院医师忘了开治疗餐就去上刀了……」 趁着午休空档,检查完一轮新手学妹早晨的记录,听那支支吾吾工作的进度报告,罗岱娣只觉得全身没由来地燥热又头疼,「又来了……家属在吗?有家属就请家属去买午餐吧!」 学妹摇着头:「阿公……只有一个四岁多的孙子,没有其他家人。」 要不是三不五时得接手一堆等着收拾的烂摊子,以她做事的速度,应该是可以每天准时下班的,只是一早知道负责区域空着一堆病床,就料准今天绝对接应新病人接到不亦乐乎。 罗岱娣放下手中的病歷,走进39房,便见到那病床上掛着一条发紫色的黑腿和一双大眼萌达达盯着自己的娃儿,她柔声地询问:「阿公你好,我是护理师的小组长,很抱歉跟你说一声,今天住院医师来不及帮你开单子订治疗餐,你有没有其他家属可以帮你带午餐过来?」 「没有啊!我家属就……只有一个孙子,我女儿在北部工作,也没有回来……」床上的老人家一口缺牙兼漏风的台语国语,下垂的长眉满脸忧色。 四岁多的孩子,仰着红通通的脸蛋儿,对她裂嘴而笑。鼻头一酸紧,骤然间让她不敢直视。如果当初那个孩子没有拿掉,此刻兴许也这么大了吧。 看着罗岱娣愣怔的表情,老人家又随即补上一句:「啊不然我自己去买就好啦!」 罗岱娣沉沉地扭起了眉,厉声地说:「不行,阿公,你的右脚都已经黑掉了,骨髓炎很严重,医师吩咐要完全卧床,不可以再下来走来走去。」 「啊可是这样也没法度啊!小孩子没有吃东西也会饿捏,不然……我钱给你,你们可不可以去帮我买饭?」老人家望着床边的孩子耸耸肩。 「没办法耶,我们也都在上班……」 罗岱娣哼叹一口气,突然一念萌起,转身到休息室提来了一个便当和一个纸碗。 「阿公,这个便当多出来的给你,但是我跟你说,你的血糖现在控制得很不好,所以脚才会感染这么严重,油脂的东西都要限,醣类的像米饭也不能吃太多,我帮你分好,这些给小朋友,另一半给你,吃东西一定要非常注意,不能随便乱吃知道吗?等一下我会请医师帮你开糖尿病的治疗餐,这样你晚餐就有得吃。」 面色扭凝地,她打开了便当,一边分着饭菜,一边叮嘱,然后将床旁桌移到了老人面前。 「谢谢啦,感恩喔感恩!」 「有没有你女儿的电话,一定要跟你女儿说一声,不然你到时候开刀时要怎么办?弟弟又没办法照顾你。」 见到老人家接过竹筷子晕红的眼眶,还有小男孩天真可爱地,伸手掐起半颗滷蛋便要往嘴里送,她实在不打算再待上一分一刻,赶忙最后的交待,便匆匆离开病房。 「阿弟仔喔!唉!也是歹命啦,他妈妈没结婚就生下他,爸爸也跑掉了。妈妈为了养他出去工作,剩我一个老人家也不会照顾。」 最后老人家口里嘟哼的那几句话,她不是没听见,只是不愿再做更多联想。埋进忙碌的工作,就为了挥去那萌娃儿那稚气的脸频频出现在脑海中,但头壳下的世界,却越来越像数十支地鑽同时狂凿,又如被灌满了水的气球,即将蹦然爆炸。一大早出门时,身体热忽热忽,却连咳好几声,自己便有不妙的预感。 忽然间「碰」的一声,一个身影才刚站起,便随即倒在护理站门口。 「岱娣!」纪禾菲远远瞧见她倾斜步态的瞬间,早已经来不及。 「学姊!」距离最靠近的,正是其中一个新手学妹,飞快地衝过来扶起罗岱娣的身体,惊声叫嚷起来。 纪禾菲一把手触摸她潮红的额头,面色一暗:「身体很烫啊!应该是发烧了?」 「幸好都快下班了,让她先去值班室休息好了,等一下学妹交班我会帮忙听着。」向来对上唯唯诺诺,对下一板一眼斥喝的护理长,此时就算冷静应对,心里也不免担忧,赶紧协助纪禾菲将罗岱娣抱进了值班室。 总是朝夕相处的单位同事,就算平时为了排班及工作的分配,常爱勾心斗角针锋相对,这样的特殊时刻,却还是不免惻隐之心大发同事爱,全部围了过来七手八脚帮忙。 「学姊……中午好像没有吃东西,只有喝几口珍珠奶茶……」尾随而入的新手护士囁嚅地说。 「这样怎么行,没吃饭水量也不够,肚子不只饿坏,连肾脏都可能会坏掉。」 「虽然我忙起来也常常这样,呵呵……,不过,要不要帮她打个点滴吗?发烧39度耶!昨天我那里有多剩一瓶胺基酸公药。」刚替罗岱娣量完体温的同事应和着。 「呃……好啊,帮她补一补!」纪禾菲看了大伙儿一眼,略带踌躇地应了一声。 「可是我下午还有很多事要做,没办法帮她打,学长……」即将进入下午常规治疗时间,准备交接班的护理师们,纷纷望向手术下刀后,时间最弹性自由的纪禾菲。 「好吧!我来帮她打。」人群一哄而散之后,只剩着纪禾菲在值班室内,替罗岱娣掛上注射点滴。床上病人苍白的唇色,让他摇摇头,轻叹了一声。 针扎的刺痛,让罗岱娣忍不住嗯哼出声。 「欸!别乱动!别乱动!」握着尖锐针头的纪禾菲,连忙另一手使力压住她的手臂。 纵然身体软瘫无力,她还是存留着些许意识,微微睁开了眼,便赧然地抿起嘴。 「学长……」 注射针头固定好,调整了点滴滴数,纪禾菲皱起眉,不悦地看着她:「你中午是不是没吃东西?」 「嗯……」她不敢确实应答,十足做错事的小孩,低头望着手上的针头。 「你是把便当给了那个39房新来的阿公和他孙子吧。中午我在休息室吃饭,看你进来提了一个便当出去,我就觉得怪怪的。发烧生病的人,还敢不吃东西,不注意自己的身体吗?你是护理人员吗?」 那个女神般光鲜亮丽的女孩,如今在他眼前就是个虚弱的病人。而面对不懂好好照顾自己的病人或家属,纪禾菲可从来不会弱声留情。 「我……喝了珍珠奶茶……」 「你这个笨蛋,珍珠奶茶算午餐吗?你……」纪禾菲瞪大眼睛差点儿没一个拳头敲到那小脑袋瓜上,这呆子! 事实上,他不只见过一次她把便当拿给病人,特别是带着小小孩的低收入户病人。 捨不得那些孩子吧?所以他才觉得她这辈子像在赎罪一样。 就算他之前瞧在眼里,可以避不吭声,但这次拖着生病的身体,却没吃饭、没喝水,他可就再也看不下去。 「反正我也没时间吃啊!便当不浪费掉就好。」罗岱娣委屈地噘着嘴。 「笨蛋!你真的是不太会照顾自己是吧?」 沉默半晌,罗岱娣眼眶终于抑制不住地泛起薄雾:「对呀!我就是不太会照顾我自己!」 怎么好几次在这男人面前,自己就像个无助的弱者。他,看穿了自己根本就只是外强中乾地逞能。 一个委屈涌上心头。是啊!说甚么要对自己好一点,可事实上似乎真的不太懂照顾好自己。罗岱娣咬着下唇,蚊蚋般地低声嘟噥:「那……你来照顾我呀!」 呃……你来照顾我……是甚么意思? 纪禾菲一个瞠眼,嘴角微微牵动,罗岱娣便躲进了被子里。 「啐!真是……你车子放哪儿?」 「在侧门。」闷在被子里的声音,含糊地回应。 「我还有几本病歷还没处理好,等我病歷补完,你这瓶点滴滴完,我载你回去吧!佩佳说她明天的假可以换给你,你就在家好好休息一天,知道吗?」他强势的叮嚀,不容许她有一丝拒绝馀地。 收拾了注射用物的纪禾菲正打算离开值班室,手机的震动从罗岱娣口袋中传出。她掏出手机看一眼来电者,狐疑地接起电话,对方的语调有些急躁,又带着颤抖,便让罗岱娣脸色再度幽暗下沉。 「姐,妈……又住院了,这一次……」 ************************************* 彗心有言: 这个故事里好像不只一次写到「上刀」和「下刀」两词,不知朋友们是否都可以看懂这两词的意思,这里约略解释一下。「上刀」即手术工作人员入手术房、上手术檯,准备动手术,「下刀」即手术结束,下手术檯、出手术房。 p.s.医护同胞们,如果故事文中不小心写到你们的心声,请不吝举手喊右告诉我!揪咪! 第六章 违纪的游戏(10) 消失的遗嘱 苏晋荣老董事长一进入半昏迷状态,整个苏综合医院的董事会便进入一片杂声混乱。 就在董事和其他股东纷纷要求苏莉妘拿出老董事长遗嘱,以便釐清股权的继承之时,两个月前苏晋荣与苗岳文律师一起撰拟、一直锁在老人家房间保险箱的遗嘱,却不翼而飞。 「董事会不能一日无主,既然老董事长已经没有办法决策一切事务,没有遗嘱也无法知道这股权的继承……」 「没有遗嘱那当然就是法定继承人苏莉妘女士呀!」 「股权的继承关係到董事长的职位,老董事长名下的股份佔了整个苏综合的百分之四十,但是苏女士……」 临时董监事会议里,几位董事及监事七嘴八舌,就像热锅子里燥腾腾的滚水。纵然苏莉妘是名副其实理所当然的继承人,然而一个自小娇生惯养的贵妇,除了担任董事或监事,举个手、发个言可也,要说统领决策整个医院的大小事,董事会里的大男人们仍是不以为然。 「没有遗嘱也就不能这样提早继承,原本预定的董事会改选日期必须再往前更动才行吧?」 「董事会改选的时间很早就已经预定,股东们都是百忙中抽空,很多作业流程也急不得,提前举行改选可能会有问题。今天的临时会出席人数已经超过三分之二,我们就先由董事之中推选一位代理董事长,这样董事会改选就可以依照原本的进度,这样如何?」苗岳文律师一个发语,全场乍然无声。沉稳浑厚的声音,像一座冷静的冰山。 向来依据法条规章行事,不苟不乱,也常常代表老董事长发言。董监事会议里,除了苏晋荣本身之外,说话最能以理服眾的,大概就是非苗岳文莫属。 匆促的提名及投票之下,乔建德院长以压倒性的姿态当选代理董事长。 或许,这一切早就在苏莉妘和朱习菈的意料之中,杜鑫评没有见到来自这两名相关的女人身上,太多讶异的表情和反应。幸好,乔建德这代理期间不算太长,但是如果老董事长真的过世后,董事会改选可就是一个大问题。 除了乔建德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其实赵世鏵也听说暗地里继续收买着股权。乔建德大概也没想到,当初凭藉赵世鏵财大势大,用来抬壮自己的声势,但那男人背后的目的,不只是想分一杯羹而已。 只要有另外一个人股权超过医院的30%,不管是赵世鏵或者乔建德,就会对对苏莉妘造成强大威胁。 苏莉妘会有胜算吗? 「锁在保险柜里的遗嘱,怎么会不见了?」一回到苏家的老宅,杜鑫评忍不住嘟噥。 「知道保险柜密码的人,除了老董事长自己、苗律师,就只剩我和习菈。」苏莉妘一把将皮包和外套脱下,整个人瘫到客厅沙发上,对着厨房里的卢妈吆喝倒茶,才想起这时间点,卢妈应该早就回家了。 「我们这几个人当然不可能自己藏了遗嘱,那有可能会被甚么人偷走了吗?」苏莉妘皱起眉,摇着头忖度:「会进出我爸房间的,除了我们,就只是那两位特别看护,和打扫的卢妈之外,其他访客来的时候,几乎我或苗律师至少有一个人也会在场,前两个星期乔建德来看过我爸一次,那次还惹得我爸很不高兴,但是当天苗律师不是也在场吗?」 「呃……是呀!不过……那天乔院长来谈了一些医院股权的事之后不久,就离开了……」苗岳文接过卢妈端上的热茶,才踌躇地回应。 「你们就看看,这遗嘱就董事会改选前的节骨眼不见,对谁最有利?当然是乔建德呀!乔建德今天不就马上被推为代理董事长吗?」苏莉妘没好气地,说话的声音越发提高。 多年下来的歷练,让她在董事会里也能表现泰然自若,不惊不怍的应对,乔建德当选代理院长,她还能笑笑地前去伸手道喜,可一回到家里放松的环境,她就再也不可掩饰那狂躁的怒气。 「乔建德只要这段期间拿到超过整个医院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就可以出来竞选董事长。就算拿到老董事长名下全部的股权,但如果对医院的营运不够熟稔,还是很难与乔院长一搏。」苗岳文眉头一结,出口的正是所有人最担心的事。 「除非……妈能拿到百分之五十以上的股权,就会是法律上理所当然地董事长。」 说实在,老人家一陷入昏迷,还有多少剩馀的日子,没人能够算得准,这一息一吐,都成了关键。苏莉妘当然希望最至亲的老爸,能多撑些日子,但无法就地合法继承股权,却让苏综合的董事长一职的争夺之战,陷入万难。 「可是这遗嘱……唉!」苏莉妘无力地闭上眼,呼出一大口气,「难不成要把进来过房间的人都叫来问一问?」 「如果要大费周章一个一个约谈,把每个进入外公房间的人都当成贼一样,会引起多大的反弹?我觉得不妥。」朱习菈倒还仍然保持淡定的表情,挨近母亲后方,轻缓着动作,替她揉捏起肩胛。 「早知道房间里就该装一个监视器,本来我爸一直坚决反对,我也觉得对老人家隐私不太好,现在这样看来,还是有必要,而且也比较方面看照我爸的状况。」 懊恼的语气,频频显示着苏莉妘的不安。就算医院行政事宜都有女儿打点,追踪乔建德这老狐狸的一举一动,她依旧担心父亲如果离开,她便要失去依循的方向。 杜鑫评不是决策者,也并非关键人物,但他却相信朱习菈心里自该有所盘算。至少谈到老人家的照顾,他还可以出些主意,「监视器对身体随时可能有状况的老人家来说确实有需要,最好连心电图也连接上。可以跟电子医疗仪器公司联系看看,现在有些电子科技系统设计得很不错,可以连接到手机app,随时掌握监控。」 「或者……还是要住到医院去比较安心吧?我们这自家里虽然装上氧气没问题,但是……总是医院里人手多,随时有人监看着,如果你外公万一甚么紧急的事……」 苏莉妘自知是个外行人,就怕甚么医疗上的事不好处理手忙脚乱,便沉沉揪起眉心。 「往生的时候,如果能在家里,所有的家人陪伴,那是最幸福的事,更何况以外公这样的情形,不需要甚么急救介入,医院能处置的已经不多。重要的还是减轻他的痛苦,让他走得安详,这些我们家里的护理师也都可以做得到。」凭藉着医者本业,杜鑫评相信苏爷爷自己也会和他有相同的想法。 「其实医院真的不比家里舒服,外公应该还是希望走的时候在家里比较安心的不是吗?我和许多医疗仪器公司的业务都熟,联系的事情就交给我来。」 胶着的片刻,朱习菈安慰着母亲,同时也还等着另一件事,那是她这场战局其中一个的赌注。而人生的过程,似乎也就是这一样一串串的赌注,在未知的输赢里翻滚。 手机的叮咚声,从苗岳文口袋中传来,打断这安静的夜。 他沉默地打开手机览过,随即又放入口袋中。 『明天晚上六点半,中亚大饭店顶楼翡翠厅。』一则讯息留言,来自乔建德的秘书。 朱习菈望过一眼,轻轻扬起了嘴角:「怎么?重要的事?罗岱娣有没有和你联系?」 苗岳文回以一个浅笑,便摇摇头:「嗯?没甚么,罗小姐也还没有消息。」 「这几天听她说家里有事,和人换了班回去处理。」杜鑫评心知肚明朱习菈在等甚么,或许罗岱娣也是她的重要筹码之一,女人和女人间交涉的事,他终究没有立场再干预。 方才收入口袋的手机,又传来一阵悠扬的古典乐声。苗岳文这回接起电话,终于对着朱习菈露出笑顏。 「说曹操,曹操到!」 「你好,请问是……苗岳文律师吗?呃……我是罗岱娣,朱习菈小姐给了我你的电话,说让我找你……」电话里女孩的声音,轻缓而带着些怯畏。只因颤抖的双手,仍然无法确定,做出这样的一个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 **************************************** 彗心有言: 这烦扰的一章终于结束,接下来就要进入第七章颠覆谁人心。不过,彗心星期六(1/27)要带孩子出国,过年前才会回来,积搞凌乱会尽可能修一修,如果逼不得已断稿或延迟更文,敬请大家见谅了。切拜!感谢大家持续的支持! 第七章 颠覆谁人心 (1) 燃烧的怒火(上) 拿着圣诺美药厂业务lio上星期传来的相关资料,姚典娜便不禁心里开始有股不自在的忐忑。名单上同行出国参加这次曼谷整形美容医学会的人,除了邹子阳学长和她在医学中心互相交流过的几位医师,居然还有那个男人。直觉就是,这一次的旅程绝对不会太寧静。 根据lio的资料里所提醒的讯息,曼谷比台湾还炎热些许,七月期间气温在摄氏25-33度左右,偶尔下点儿小雨,算是相当适合旅游的季节。但是若有那个男人不时在看得见的地方转来绕去,她要如何好好地吃下一顿饭、专注地把心思放在医学会的内容上? 开玩笑!都是因为和邹子阳学长在奥林帕斯西餐厅的那顿挖角饭,让她看见了一对装模作样的狗男女打情骂俏的噁心样,让她忍不住就牵扯了情绪。她姚典娜应该不是如此轻易被情感所控制的人,就算心中还有馀波未平,理智会帮她决定如何从容应对。 早上整理好行李,姚典娜特地到医院一趟探视了几位住院的病患,对着住院医师耳提面命,将患者一切事情交代清楚,才搭车前往国际机场。提早两个小时到达机场是她向来的习惯,而比她更早到场的,当然是一见她走近入境柜檯,便敞开阳光般灿笑、身为领队的花美男lio。 「难怪你们公司会派你来当领队,你的笑容铁定就像泰国的阳光一样漂亮。」 「哎哟!我的笑容怎么会比姚医师漂亮呢?其实,我也肖想去泰国玩好久了,哈哈哈!」 让出国公差经验老到的lio协助打点一切事务,确实方便轻松多了,不像她那时来往澳洲,全凭自己一手包办的匆促。不过,药厂业务可不是旅行社的领队,许多细节仍得自己一一处理。 才刚检入行李完毕,一对如胶似漆的伴侣出现。女人勾着男人的手臂,紧紧地贴靠,引起她不由自主的侧目。 「那我就去checkin,你可以先回去了。」 男人正要撤手离开,女人却又一把将他拉回,在男人脸上一个轻啄,随着迟疑了两秒,方放手努嘴道:「回来我也会来接你的!」那水汪大眼,还真是娇媚到了极点。 「唷唷唷!杜医师贤伉儷公然放闪,如果一起去泰国,我看连太阳都要自惭形秽躲起来了!」名单上的贵客一个个到齐,最开心的莫过于lio,万般羡慕地走向那对伴侣。 扫视过周围,朱习菈瞧见姚典娜时,表情并没有一丝惊讶,只是轻轻向她点了个头,在姚典娜还来不及回以嘴角微扬的剎那,便握住杜鑫评的手嗔道:「同行这么多漂亮的女医师,看来我得要紧张了。早知道就和你一起去泰国。」又对着嘻笑着向他们走来的lio扭起眉:「lio,你可要好好帮我关照关照呀!」 「朱大小姐的吩咐我哪敢怠慢哪?苏综合可是一直我重要的衣食父母耶!」lio一伸手,便是专业领队之姿接过杜鑫评的行李箱。 「没想到杜医师也来了,我还是昨天看到出团名单才知道。呵呵!不过,我可提醒杜太太,最危险的搞不好就是lio自己,哈哈哈!」 话中有话的医师,是华恩医院皮肤科的主治江宝蕙,这几年来整形手术协助推广水凝胶敷料,和那圣诺美药厂第一花美男lio再熟悉也不过,便毫不留情调侃,又转而向杜鑫评提出忠告:「杜医师晚上睡觉要记得把房间门锁好,不要让他有机会爬上你的床!」 lio双手叉起腰,赧然地努起嘴:「哎哎哎哎!江医师这样说,我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虽然我仰慕杜医师已经很久,但是人家可一向安份守己、清清白白的喔!」 当一行人嘻嘻呵呵,开心样地聊了起来,姚典娜一个冷笑,便兀自往往出境检查口移动。 明明私下与别的女人肆无忌惮搂搂抱抱的已婚男人,对外公开场合竟还能和老婆大秀恩爱,演技之高竿,要是改行演艺界,绝对能当选最佳滥情男主角。跟这男人有关的风花雪月,她实在不想再多入耳一分。 才跨脚没几步,手机铃声随即响了起来。姚典娜接起电话,对方是略带急躁焦虑的男声。 「喂!学长怎么了吗?我才觉得奇怪你还没到,正想打电话给你??嗯嗯??这样啊??喔!辛苦了。好,我知道,我会先帮你跟lio说一声。」 邹子扬匆匆来电,交代了她几句话,便又急急掛断。 不得已再转身回头,姚典娜走向聊天的那群人,也刻意避开那男人的眼,对lio说:「对不起,打扰了!邹子阳医师刚才打电话给我说家里有事,小孩生病了,怀疑可能是a型流感,所以今天没办法来,叫我们先出关不用等他。研讨会我会帮他报到,其他有什么事就麻烦lio帮他处理一下。他会看看状况,如果明后天可以的话,他再自行到泰国来跟我们会合。」 「这样啊!家里有小孩的,真是辛苦了!我家小孩小的时候,我也是哪儿都不方便跑。杜医师你们现在这样最好了,要好好多玩几年。」两个小孩都已上中学的妇產科顏孝凯医师,以着过来人的经验这样说。 lio皱眉点点头道:「好吧,没关係,那机票和饭店我再来帮他处理,大家可以先去安检出关。」 或许过去也曾经遇到类似的状况,lio并没有太多惊讶,便接着对杜鑫评说:「杜医师就剩你了,等你行李託运好,我们一起进去。」 朱习菈仰视杜鑫评,眨着大眼轻声地说:「那我先回去了,要想我唷!」依依不捨转身离开的神态,就像热恋中的情人即将漫长地分别一般。 杜鑫评随着lio进入托运的队伍,回头看了一眼朱习菈走出机场的电动门,却又忍不住瞧向另一个往安检入口而去的身影。 朱习菈的方才一连串的动作太过明显,是什么意思他心知肚明。这女人心里总有她深沉的盘算,就像那遗嘱的遗失,她也依旧顾全大局,冷静处理,让他着实佩服。因为不管有没有苏爷爷的遗嘱,继承人不是苏俐妘,铁定也就是朱习菈,母女之间当然也没有什么好争的,除非苏爷爷还有其他继承人选的安排。 而挑动他心思的,只是姚典娜不屑的表情。比起那次在奥林匹斯西餐厅,她从头至尾对于他和罗岱娣的那场戏无动于衷,都更教他揪紧胸口。 ******************* 这几天陪着老爷在纽西兰爬山健行, 山区网路又不顺畅, po文和回覆怠慢了。 真是非常非常抱歉哪! 今天趁着一些些空档修好一篇上传, 再五天我就回国, 回来一定会努力加更, 等我唷! 第七章 颠覆谁人心 (1) 燃烧的怒火(下) 商务舱的位置较经济舱宽敞一些,坐定位后,却让姚典娜开始感到窘迫。因为那男人就坐在她的斜后方,就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表情心思,似乎都将很容易被他一览无遗。 飞机还没准备起飞,她便闭上眼睛,用假寐来遮掩所有的不自在。 「学长!我坐你旁边耶,真是太好了!你还记得我吗?前年我实习的时候跟过你一个月,我叫郭馨妮,大家都叫我妮妮,学长记得吗?」雀跃的年轻女声在耳后响起。 「呃??你一说我就记起来了,变得更漂亮了,难怪一开始我都认不出来。你现在在哪一科?」正是她斜后方那男人的回答。 「我现在是住院医师第二年,在皮肤科,这次就是吴展媚医师带我一起来的,要去贴poster,听说会有很多外国人来问问题,好紧张喔!我怕万一回答不出来,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女孩带点儿娇赧的语气,让姚典娜不禁皱起眉头。 「这么认真?贴海报不用太紧张啦!我以前参加医学会,都是贴了海报,就跑去玩了,哈哈哈!」 一来一往热络的讨论,和气氛愉悦的笑声,像是波涛汹涌般地疲劳轰炸,那声音全部挡也挡不住地涌进姚典娜的听觉神经,传入大脑。 更讨厌的是,脑海里开始播起那男人与老婆亲密道别,和餐厅外的车窗里,与另一个女孩热情拥吻的画面。 无法大声吶喊发洩,也无法自由地窜逃,胸口如即将爆发的火山熔岩,滚烫地烧灼她的意识,消磨她的理智,她已没有把握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如果在飞机上发生凶杀案的话,行兇者肯定哪儿也逃不了,一下机就被逮个正着,否则她实在很想立马跳起来,掐住那男人的颈子。 飞机开始移动,身旁空下的座位,应该原是邹子阳学长的位置吧!对应七年前前往澳洲的孤单旅程,是物换星移毫不留情的推演。或许,一切的变轨,早在她决定出国那一刻,便岔出了异端;也或许,一开始和这男人交往,即是错误的开始。 回不去的往日,被冻结在时空的一个切点上,露出凄凉的訕笑。空服员送上精美菜单、递上冰凉茶水、呈上温热的机餐,都没能引起她一丝兴趣。唯一庆幸的是,这一趟煎熬,比飞往澳洲的行程短得多,忍耐再忍耐些时间,终究可以熬过去吧? 飞机到达苏凡纳布机场,出关提领行李,lio联系好的小巴士已在机场外等候。泰籍的华人导游在经往饭店的旅途中,称职地介绍沿路的着名地标和泰国的风俗民情,而完全无心的她,只希望能赶快躲进饭店自己的房间,好好休息。 慕华酒店大厅鲜艳亮丽的地毯配色、金碧辉煌的高大樑柱,和画工精緻的木头大象木雕,点缀出泰式文化神秘诱人的情调。姚典娜只是继续保持漠然的表情,跟着排队登记住房的行列前进。一双眼睛随着她的身形移动,此刻却沉静无声地皱起了眉。 因为lio担心来不及赶上晚餐预约的时间,让大伙儿check-in完,便将行李寄放在柜檯旁,领了队再坐上小巴士,前往另一家酒店的顶楼餐厅。华灯初上的绚烂夜景夺目耀眼,佐以酸辣美味的泰式料理,据说正是这家五星级餐厅远近驰名的骄傲缘由。名贵红酒和香檳尽情开瓶中,平日的白袍制服者,此刻穿着高级西装和优雅华服开怀畅聊,药厂阔绰大方的招待,总归羊毛也是出在羊身上,当然毋庸置疑地就放心大胆享用。 天色更暗,顶楼风凉,姚典娜一席无袖削肩洋装,让她打了个哆嗦,环手摩娑了一下肩臂。另一家医学中心的耳鼻喉科医师主动走向姚典娜,殷勤递上他的西装外套。姚典娜美眸倩笑对他摇摇头,他便坐到姚典娜身边和她讨论起临床耳鼻喉专科的案例,也兴致勃勃炫耀起他在顏面整型手术的经验。 那传闻中金屋藏娇,养着年轻美眉的中年男人,顶上半秃,小腹圆挺,就凭靠油嘴滑舌,巧手整顿女人的容顏,也能到处吃得开,便叫远望着的杜鑫评嗤之以鼻。 用餐完毕回到饭店,一大票人还驻足在大厅聊个没完,姚典娜实在忍不住疲累,打算直接进电梯上楼。但就在她按下房间的楼层,电梯关闭前,杜鑫评竟也挤入电梯中。 「等等??」 那高大的身型如阴影一般垄罩在她眼前,姚典娜愣怔地瞪大眼睛地看着他。而他那似乎欲言又止的唇角,最终只是微微上扬,带出似笑非笑的挑眉:「谢谢!」 杜鑫评安静地站在电梯的一角,出乎她意料地,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连楼层的按钮也没动。 不明白自己究竟等着些什么,胸口的鼓动加速起来,呼吸到的全是紧张而冷肃的空气。随着电梯门开啟,姚典娜如同逃难地抢先跳出电梯。当她快速找到自己的房间,停步在房门口,他便从她身后错身而过。 什么事......也没有。 也许,真的是她自己想得太多。 姚典娜呼出一大口气,试图安缓自己的情绪,他反而意外地开了口。 「真是巧啊!没想到,你就住我隔壁,我本以为你会和邹子阳住在一起,只可惜他没来!」那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却又像是衝着她挑衅。 无聊的一句玩笑,终于点燃姚典娜闷烧已久的星火。她猛然转头怒瞪:「无耻!他不会像你!」 「无耻?你的意思是指??」 杜鑫评眉头一紧,转身往她走近。正要拿出房卡开门的姚典娜警觉地停下手里的动作,迎向他带着意图不明的表情。 「像这样吗?」两人之间,不知有多久没有这样靠近过,近到连彼此的心跳声都像是可以听得见。俊挺的鼻樑、微翘的唇形,是如此充满于回忆中的线条,渐渐在她眼前越来越清晰,让她不得不屏息以对。 他一手挑起她尖俏的頷缘,唇与唇的距离不过三公分,但这曾经熟悉的动作,此刻却有恍若隔世之感。离开她下顎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的脸颊,是流连不捨的依恋,也是轻缓温柔的挑逗。 姚典娜明明心中担忧着他进一步的动作,却又隐约感觉那么一些期待的悸动。害怕自己的懦弱战胜自己的倔傲,她铁了心,淡漫地抬起下顎:「你爱拈花惹草是你自己的事,但是别把我也算进去。」 冷眼相对中,杜鑫评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泛上的是一抹低沉的落寞。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谈笑风生,他的玩世不恭,是对她蛮不在乎表情的抗议。如果她会生气,就表示她心里还有他,是吗?就像初认识的时候,那被他酸言刺语激怒那可爱的愤忿表情,让他觉得在她心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但他完全感觉不到她的在意,他的心便像失去方向的风箏,不知该飘往何处,只能在精疲力竭的盲目探寻之后坠于谷底。 咫尺间的息吐,薰红了彼此的双眼,在不经意看见她眼底的脆弱那一刻,便让杜鑫评心生迟疑。沉默半晌,他终于放开手,拉开那令人窒息的距离。 「呵呵!我们演得很像吧!」他后退一步,压抑住的是沙哑的语调。 演什么?她不解地看着他。 「那个女孩,是不是看起来就像我的情妇?她的演技还真是超乎我的期待!」 他的眼里,是一派让人摸不清心思的吊儿鋃鐺,便让她怒火乍时又再熊然点起。这幼稚的男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变得成熟1点? 「所以,你是在演戏给我看,你以为这样我会吃醋吗?」握紧的双拳,被她掐得涨红。肩头止不住深喘的起伏,拉高了分贝,「你到底把人的感情当作什么?一场戏?」 「啪!」的一个清脆响声,甩在他的脸颊。 灼烫的麻刺,烧在她的手掌心。 杜鑫评抬手抚上左脸的巴掌印子,再度扬起嘴角笑了,「其实,这个巴掌我已经等了很久,早这样是不是就痛快多了?」 眼中氤氳的水气蔓延,再也看不清对方的脸,必须好好深吸一口气,才能吞下所有的焦躁不安。姚典娜嗤笑了一声:「你真的是故意来讨打的吗?」 「或者,你会想要多来几个巴掌,发洩一下你的心头之恨,我也会乐意接受。」他似是认真,又似是云淡风轻地说。 姚典娜瞇起眼睛,放开手中的握拳,她已分不清此刻心中的感觉,到底是愤怒不甘,还是犹豫不忍。 「无聊!我可没空陪你玩这疯狂的游戏。」够了吧!逃避衝突最好的第一步该是隔离! 她拿出房卡,「嗶」地感应,门上的电子锁上便闪了一下绿灯。 「娜娜??」是男人轻声的低喃:「我要走了??」完全有别于数秒前的氛围,半哽咽的话,虚弱地从他嘴里溢出。 姚典娜侧头再次睨了一眼。 「等这次医学会结束回国,我就会递上辞呈,离开医学中心。」 第七章 颠覆谁人心 (2) 久违的笑靨 早该离开是吗?这是他,也是她一直做不到的事,但离开或许对两人来说是最好的事。正好,她也正想递出辞呈,离开医学中心,回到南部小镇。也许就真的再也不会再见面了,真好! 「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你身边转来转去,或许,从此也不会再有见到面的机会。对不起,耽误了你的青春这这么多年,真的是非常抱歉,可能也没有办法弥补你甚么。希望......你会遇到一个可以真的给你幸福的人......只是......我不觉得那个人会是邹子阳,因为我认为......」 且不管邹子阳和乔建德接触是为了甚么,但他家有老小,包袱比他更甚,又怎能给她真正的幸福? 「哼!你只是忌妒罢了!」姚典娜半转过身,打断了他想说的话。 本以为是那男人诚心诚意的道歉,原来前面的几句铺陈都不过为了酸涩的妒意而示弱。 杜鑫评低下头,露出一个苦涩的浅笑:「呵呵!或许吧......whatever!」无所谓了,不是吗?恐怕她连他的祝福也不屑吧。 她开啟了房门,拒绝再看他眼里鬱抑的神情。 后方电梯「叮咚」声响起,门一打开,是位年轻的服务生,吃力地将载满行李的大推车从电梯里拉出来,让站在房门口的两人同时抬起眼。 「1216……missyao?yourluggage!」年轻行李小弟将那一大车高高堆叠的行李车,推到姚典娜门边,检视着自己手上的登记文件。 「yes!thisismyluggage!」姚典娜指着被压在下方的一个亮红色行李箱,微微皱起了眉头。 看着行李小弟有些儿颤抖的慌乱手脚,吃力地想将她的行李箱从几个厚重行李下拖出,八成是饭店的新手服务生。 以逻辑来分析,不是该先送出上层行李,才会方便作业吗?不过,她在临床也见惯了新人的混乱窘迫,便耐住了性子,蹲下身帮忙这一把。 没料到的是,上层行李一个重心不稳,先是有如比萨斜塔般倾歪,下一刻行李车略滑了半寸,行李山便天崩地裂地垮下。 「啊!」 年轻行李小弟身手矫健地跳开,而姚典娜却来不及防躲,硕大阴影往她身上扑来。 一个高大的身体护在她上方,推开了倒塌的行李,重重摔落的行李箱发出巨大声响。 四目交接,姚典娜惊惧的眼神倏地冻结。向来运动神经发达、反应敏捷的杜鑫评,一手撑在墙上,帮她挡住了崩倒的行李。还在惊吓愣怔中喘息的姚典娜,蹲坐在地上,腿软到爬不起身。 「sorry!sorry??」行李小弟似乎也吓到了,嘴里频频道歉,一边把那些行李箱从他们身边移开,拿出姚典娜的行李箱,再将其他行李堆回行李车上。 杜鑫评站直了脚,犹豫着是否该伸出手拉她一把,却终究还是打消念头,深吸了一口气,转向服务生指着自己的行李:「thisismine!」 「1218,mr.du?」服务生抓过身旁一纸黑色大行李箱,核对标牌,才交给杜鑫评。 他那一连串领取行李,并将行李推到房门口的动作,就像是为了刻意避开她的目光。 「谢谢??」姚典娜回过心神,撑着门把站起,支吾地对他说出,他则沉默地头也没回,站在自己房门口,拿出房卡准备开门。 突然看见那男人手臂一道长长的鲜红血跡,该不会是倒塌的行李箱尖角或金属锁头什么的刮伤了吧? 「等一下,你的手臂??」姚典娜急急地叫住他。 他当然感觉到手臂上的疼痛,抬手仅快速地瞄过一眼那伤痕。 姚典娜扭起忧心的神色,叹了口气:「你的手臂刮伤了吧?」 杜鑫评不以为然地对她撇了个嘴角,「没什么,只不过是皮肉伤。」转身便开了门。 「我的行李箱里有小药盒,帮你??擦个药。」姚典娜拉高了声音,唤住他的脚步。 见他不予理会,继续拿着门卡刷过感应,她又一急:「外科医师的手,不是像命一样重要吗?如果感染发炎怎么办,行李箱都那么脏。」柔软的声音,带着些许不安。 邀请他进房间,似乎是不太明智的行为,但是总不能就无情地不理不管,当下也没有更快、更好、更适当的方法,何况又是这样举手之劳的事。 「进来吧,帮你换了药你就走。我只是??不希望欠你些什么。」 如果以后再也不见面,她寧愿是他心里对她抱着愧疚,而不是她欠着他。 目的,就只是那么简单。他泛起苦涩的浅笑,欲言又止地停留了数秒,行李塞入自己房内,才随着姚典娜进入房间。 在两人单独而不会被打扰的空间里,从来没有这样尷尬而侷促过。姚典娜打开行李箱,翻找出小药盒,谨慎小心的习惯,一直没有改变。杜鑫评坐到大书桌旁,将手臂放到桌上,望着她的一举一动,胸中紧闷的呼吸,还有那指尖碰及手臂搔痒的柔触,比手臂上伤口的疼痛,更令他觉得难受。 「啊嘶??」杜鑫评扭眉轻声嘶哼出。 「对不起,很痛吗?我把你弄痛了?」她不好意思地缩起手。 「骗你的!」他竟笑了。 窘迫的气氛,实在是让人太受不,不是他的调调。他确实就是个无法正经八百,幼稚爱嬉闹的孩子。 姚典娜噘起嘴,恶瞪一眼,便又仔细地替那一条血痕擦上优碘消毒、生理食盐水,再涂上药膏,盖上纱布。 「听过一个笑话吗?有一次两个医师同时要进电梯,电梯的门正巧要关上,一个医师赶紧伸出手去挡住电梯门,而另外一个医师却把头伸过去挡,你猜得出这两个医师是哪一科的吗?」 「哪一科?」严肃的神情,终于松开眉宇,她抬起头看着他。 「伸出手的那个医师是内科医师,因为内科医师不用动手。而伸出头的那个医师……就是外科医师,因为外科医师不用脑。」 「呵!这是哪门子笑话?谁会用头去挡电梯门啦!」姚典娜忍不住笑出声,将纱布贴上最后的纸胶,背向他收拾了药盒。 「你笑了。」冷笑话有时候还是有些作用的,杜鑫评看着她的背影,轻声地说:「你很久没有在我面前,这样发自内心,忍不住的笑出来吧。」 「药换好了,你可以走了!如果晚上洗澡……或明天……伤口弄湿了,可以再过来找我。」要能够像个普通朋友般相处,是有多么困难。但毕竟曾经十年的感情,也很难轻易一笔勾销的,是吗? 「就只是换药。」姚典娜再次强调。 「嗯,谢谢。」他会意地点点头她,也还在尝试释怀中。 第七章 颠覆谁人心 (3) 违纪之夜(上) 第七章颠覆谁人心(3)违纪之夜(上) 在一整天紧凑的研讨课程里,偷偷搜寻对方的身影,却又担忧着见到时,能不能维持着合宜的表情,而不洩漏任何心里的秘密。就像最初的悸动,在那医学院老旧的讲堂中追逐的目光。 不巧的,两人却像太阳与月亮之间的捉迷藏一般,在不同演讲厅来去错身,失之交臂。直到晚餐buffet时刻,取餐的那一个短暂机会,他安静地走近她的身边,给她一个舒心的微笑,便兀自夹了菜。 长袖深灰色西装,盖住昨天的伤口,只微微露出一些手背前端的纱布,应该不会被其他人发现什么异样。 「伤口……还好吗?」她小心翼翼地耳语问。 「很好,没事,托你的福。」 她安心地点点头,略带了些靦腆:「嗯,那就好,晚上洗完澡,再来找……」 「学长,这个泰式海鲜绿咖哩好吃耶,你没拿吗?里面有龙虾喔!而且居然还可以配singha啤酒喝到饱,真是太讚了!」那可爱的住院医师郭馨妮欣悦的脚步一靠近,伸手到杜鑫评眼前取了一皿白瓷盅,又热心地替杜鑫评拿了一个放进他的大盘,姚典娜立即闭嘴转身离开。 过了活力四射的年纪,对感情的憧憬早已消弭殆尽,姚典娜倒羡慕起那女孩直接坦率的样子。她连自己是否曾经也是那样,都不记得了。而今顾虑越来越多,担心人言可畏,也看多现实纷争和衝突,便得处处小心谨慎。 可是就在这一天晚上沐浴后,换上简单的连身休间裙,一丝一缕期盼的嫩芽,已在不知不觉中冉冉萌生。镜中的容顏如此熟悉,眼周却隐隐约约浮显出陌生的细纹,想起他昨天的笑话,便绽起一个不自然微笑。坐在柔被沁凉的床上,沿着大腿往足踝轻抚,涂上带着淡淡玫瑰馨香的身体乳液。三十六岁芳华的女人,到底还剩多少魅力,她也很纳闷。 一个恶魔的影子偶尔悄然自心底爬起,在他敲门那一刻,又骤然消失。 「麻烦你了。」坐在和昨天相同的位置上,杜鑫评白色的短袖衬衫露出结实的手臂,手上纱布和他昨夜离开房间时,没有甚么两样。 她熟稔的动作一边替他拆卸纱布,一边狐疑地问:「纱布保持的很乾净,洗澡没有弄湿呀?」 「你贴得太漂亮,我不敢把它弄湿了,只好用一隻手洗澡。」在她眼前,他绝对是乖巧听话的病人,侧着头、瞪大眼睛,等着医师的称讚。 「啐!」她微微牵动了嘴角,便拿起棉棒和优碘,将注意力集中在伤口上,闪躲那双装萌的眼。 「听说你准备要接任苏综合的院长?」姚典娜只是假装若无其实,随口开啟话题。 「邹子扬告诉你的?」他噘起嘴,凝起眉,挑动一线警觉,不知道邹子阳到底会在她面前说他些甚么。 她摇摇头:「前两个月耳鼻喉科地方医学会,他私下和别人聊到时,我不小心听见了,只是说你可能会竞选。你昨天告诉我要离职,我想??应该就是真的了。恭喜你啊!」这一句恭喜,有没有任何一丁点吃味的意涵,大概就只有自己潜意识里明白。 「还很难说。」他笑了笑。 其实,这一趟出国,他也是希望能暂时拋开那鉤心斗角的、繁琐庸扰的一切,让自己得以喘一口气。但既然她提起,或许还是该向她解释清楚,「我只是……尝试要帮忙苏家,把医院的经营权拿回来。我们家欠了他们家很多,我爸以前是苏综合的医助……」 他真的不希望在她眼中,成为一个唯利是图、爱好争权夺位的肤浅之人。 「我知道,你以前说过,你爸被密告,密医罪差点入狱……」 「嗯,就是苏综合的老董事长,帮我家还了那一大笔罚金。」 这样的解释,反而让姚典娜更加光火:「那本来就不是杜伯伯的错,苏综合也有责任,不是吗?」如果这就是他背弃她,选择和老董事长孙女结婚的理由,那未免也太可笑。 「我一直没跟你说过的是??」他认真地看着她,没有任何玩笑的表情:「我那时也差点被送进少年法庭,也都是苏家帮的忙??那时刚上高三,我把一个同学打到昏迷,还是那个小地方教育处处长的儿子。」那是他少年时期的黑歷史,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而现在,他只希望对她全然坦白、没有秘密,就算从此各自天涯两端。 姚典娜终于抬起头,正对上他眸光里的苦涩。或者,她从来未曾了解他顽皮嬉闹笑容背后,那些不欲人知的无奈。 且不管这一切是否都只是藉口,都已经没有反悔的馀地。适正换药完毕,姚典娜转过身默然地收拾了药盒。 「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他用最轻柔的声音,试探地问:「那时候……你在澳洲和我最后一次通完电话,到底……是不是发生了甚么事?」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可以私底下面对面好好谈一谈,不必顾忌别人的目光,他只想把一切纠结在心中好久的死结摊开。 「我知道你很生气,所以我一直在等你气消。虽然你说叫我自己去结婚,但是我知道那应该只是气话,一个多星期都没有再接到你的电话,我也很紧张,你从来没有气那么久不和我联络。后来……我开始拼命打电话给你,你也一直没接,连skype都没回应……」 「你现在才想到要问我吗?你一直以为我跟别的男人逍遥自在,才不回来的是吧?」她回头睁着委屈的大眼,质疑的望向他。 「不是……我……」他不是没考虑过其他原因,只是当时父亲病危,他也急了、慌了。而令人最后悔的,便往往都是在最不理智的一刻所做下的决定。 「一个多星期?那一个多星期里,我原本都已经把机票买好了、研究暂停了,还向教授请了一个月的假准备回来,结果我打电话给你,你妈就告诉我说……你要结婚了。」姚典娜扯动嘴角,只能对着那一通又一通错过的电话嗤之以鼻。 她永远不会忘记,当杜妈妈告诉她杜鑫评要结婚时,她的心是如何被撕裂成碎片。 心的距离,比实质躯体上的距离,更让人无法逾越。 放手,是因为他们都败给了时间、败给了现实、败给了猜忌、败给了对未来的不安。 「不对……我一直等你的电话……只是……」当他想再为自己辩解什么,却心虚了。 「我一开始也不相信你妈说的,但……手机被我摔坏了,然后……我又发高烧昏迷,被我室友送到急诊……」 「娜娜……」他早该猜出,母亲大人接走了他重要的电话,而不留任何蛛丝马跡,但是他却寧愿不让思绪陷入对母亲的怀疑。是懦弱、是消极、是鸵鸟般的自欺,而最终的结论仍是自己不够坚持、不够努力。 「等到我从医院出来,再回到研究室打开skype,就看到你给我的留言,说……你……准备要结婚了。就算我不相信也得接受,不是吗?」姚典娜抑住激动的情绪,也忍住奔腾的酸涩。双手一摊,勉强挤出豁达一笑。 「娜娜……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男人低垂的瞳眸,罩满晦暗阴霾的乌云。这是他少年时在警察局侦讯室里被母亲领回之后,又一次觉得自己竟是如此失败。 「该知道的,你已经全部都知道,药也帮你换好了,你现在……可以走了。」现在的她,已经不需要他再偿还甚么,就让他心里留着愧疚、留着遗憾一辈子,也已经能教她心里感到平衡。 「娜……」是该离开了吗?只是尚有最后一件事,他必须再向她求证:「你还有些东西在我那里……」 「你就直接丢了,或者烧了也可以随便你,反正那些东西我都已经不需要了。」她淡定的回答。 丢了、烧了,然后画上一个最完美的休止符。这样极好! 「有一本日记……我一直收着……我看到你写的那本日记……」 第七章 颠覆谁人心 (3) 违纪之夜(中)(微限) 「我们是不是……曾经有一个孩子……流掉了,是吗?」就算他问得很小心,却仍旧无法避免那创痛的伤疤再次被揭起。 她狠狠地瞪大眼睛看向他:「你不需要知道,那已经跟你没有甚么关係。」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是一双怨懟的眼神说明了一切,却刺痛他的心。 「怎么会没有关係?你以为我就不会难过、不会心疼吗?娜娜,那也是我的孩子。」浓黑的眉宇下,掩不住憔悴,眼角的鱼尾纹比起上次她注意到时,更加深了些许。 就算所有感情都终将灰飞烟灭,曾经缠绵依恋的深刻痕跡,也不会从心底消失。只要那个孩子曾经存在过,就是证据。是她、也是他最深的懊悔。 「娜娜……你应该告诉我的,这样我绝对不会……」梗塞的话语,停顿在喉咙间,他忽然别开正对着姚典娜的视线。 男人晕红的眸光,噙含着湿濡的星采,她看见了。酸楚的滋味,在小小的房间中扩散,同样烟燻了她的眼。 「绝不会怎样?没有了就是没有了,告诉你又能怎样吗?」她没有好好保护自己的身体,好好保护有机会降临的孩子,已经够自责。才刚着床的胚胎,如曇花一现般流失,就算当时他知道了,也无补于事。 「如果我早知道,我一定不会放弃我们……娜娜,对不起……」他将脸埋入双掌中,屈曲着身体,满心徬徨无措,就怕是连自己都无法平息激荡不安的愧疚,又要如何安慰她。 或许真不该在此时挑开敏感的话题,但是,此刻不问,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沉痛的事实,让两个人一起分担背负,至少比一个人藏在心里好过得多吧? 「现在你对我说这些又有甚么用,又改变不了现实。」姚典娜夹杂着怒张的鼻音,即将满盈的泪腺还在忍耐坚持。脑子里却全是那夜怵目惊心、血跡斑斑衣裙,和自己无力倒卧在床边的梦靨,只觉得掌心的温度不断持续下降中。 杜鑫评骤然站起身,一把将她拥入怀里:「对不起……娜娜……对不起……」他怎么能够想像,眼前心爱的女人为他受了多少苦。再多的歉意,就算三生三世也填不完心中落下的空缺。 湿冷而血腥的记忆,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驱赶,太过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姚典娜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气,泪水就要夺眶而出。 像是冰天雪地里的小动物,寻到令人惊喜的炙热火光,但那火光却蕴含更致命的危机,预感中雌牙裂嘴的野兽便在灼焰之后等待着。她警觉地想将他推开,无奈虚弱的双手使不上力,双腿也麻木。恰似飞蛾扑火的茫然,身体不自主地贪恋那一份温暖。 不安的感觉自胸口炸开,「你走开、你出去、你……出去……」情感与理智交战的最后一搏,愤怒的细拳,混乱的捶在他胸口,夹杂着姚典娜狂躁的嘶吼。 「娜娜……对不起……」 真要走开吗?可是他怎能在伤口再次揭开后,又撤手不管。 「娜娜……」他柔声地唤。 「出去……」是她低沉沙哑的哀求,纤弱的身躯在颤抖,苍白的唇色微抿着。 揪心的一声长叹,他终于松开了手。 不该再折磨她的理智,考验她的坚持,是他自己逾越了一条不该碰触的界线。 然就在他想着,是否真该转身离开,她竟霎时牢牢地将他抱住,鑽入他的胸前。 「娜……」 泪水浸湿他的衬衫,她仰起头贴近他下顎那浅浅的鬍渣子,和那突起的喉结。眸光婆娑闪动,皓齿紧咬下唇,硬生生逼退所有倔强的傲气,蚊蚋般的低喃:「你还……爱我吗?」 鲜红的软唇上,绽出了一抹艳丽的血光,让他再也忍不住心疼。低下头便吻向那深刻的咬痕,柔嫩而温暖地细啄,一秒一分都捨不得放开,齿间咸湿而黏腻的血腥,从舌尖蔓延。 他捧起她的脸,凑上薄唇在她的粉颊和鼻樑上摩娑,落下一个个温柔的轻触。在她还没来得及回应,却已被捲入在他需索无度的热吻,一同埋入铺设整齐的深赭色软被中。 那甜美的滋味、细緻的触觉,从初次羞涩懵懂的探索,直到热恋时的浓情繾綣,她又怎么能忘记。 「评……」这是唯有彼此在最亲密的单独相处时,她才会这样叫他。「爱我……」细声如丝,传入他的耳里,回到那退色的扉页,所有绚烂的顏色再度被填满,那黯然的心房,也燃起盈盈火焰。一切的感觉和感动,是如此熟悉,是如此捨不得抹去。 他的吮吻在她细緻的脸庞游移,舌尖轻轻过挠她的耳际,让粉嫩的耳垂在舌尖挑拨下红得发胀,大掌便撩起她连身裙摆下缘,沿着丝滑柔软的大腿肌肤,往上入侵。 她身上的香味是那么令人熟悉,熟悉到一丝一缕都会勾起所有快乐和痛苦的回忆,也撩拨起他股间紧绷的感觉。 「娜娜……」他轻轻地唤,长指轻抚过她泪眼迷濛的脸庞。这美丽的轮廓,至今仍是他心里最深的羈绊,最沉的痛。 「娜……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当期待的慾念远远超越抗拒的力量,这一场战役的胜负,似乎便成了定局。跨越道德的边际,求得一夕温存,需要多少代价去换取,早已管不得。 前身拂过微微凉意,姚典娜的连身裙已被他毫不犹豫地扯去,她耸起肩头凝着眉宇,仰视他温柔的微笑。呈现在他眼下的絳紫色内衣,便是他得意的原因。那是属于他们俩的私密,她还珍惜着、还穿着,那就是她捨不得丢弃这份感情最好的证明。 十年前练就单手解扣的功夫,从来未曾生疏,「这是……我当兵那时送你的生日礼物。」他半伏在她身上,故意靠近她的唇际,曖昧地吹着气。 被揭露的秘密,如同赤裸地躺在男人眼前无所遁形。姚典娜脸颊上的燥热让她羞怯地闭上眼,却满意地扬起嘴角。 是的,那不慎洩漏的小心机,确实是故意的。 在彼此深长且急促的喘息中,抚过白皙的手臂,抓握住她的手,十指牢牢紧扣。薄唇沿着她身体的线条缓缓流转,印下一串串浓烈的深吻,最终停留在胸前深沟,接受着来自她身上淡淡玫瑰香馥若有似无的勾引。 姚典娜紧闭着双眼,不自主的低声吟哼,对杜鑫评来说恰似莫大的鼓舞。一隻手从她的腰线滑下,绕过杏脐眼,便迫不及待继续探入神秘的絳紫色幽谷。她反射性地收夹起双腿,却在他柔情抚触的攻掠之下,又逐渐松开防卫。 他总是知道她最敏感的地方在哪里,细嫩的耳垂、胸前的蓓蕾、还有最隐密的禁区。那是除了他之外,从来没有人到得了的禁区。 指尖的温热是让人无法自拔的挑逗,如同强烈的电流传导至全身,点燃一波一波痒麻的焦躁,洪水般袭来。 姚典娜深喘着气息,迷濛的眼里闪烁着晶莹,望向他深邃的瞳眸。那揪紧着却迷人的眉眼,是曾经令她心碎的眉眼,再次印入心海底层,像是一把开啟记忆的钥匙。「喀」地一声转动,最后仅存的坚持和执拗,便骤然瓦解。 再也无法控制的,曾经眷恋、曾经依盼、曾经失落、曾经愤懟,如今所有的情绪和激情,全部如数翻起,一一涌现。 第七章 颠覆谁人心 (3) 违纪之夜(下)(限) 强烈的渴望,是无边无际的感情漩涡,每一波的慾望猛浪都足以衝垮所有理智。当她忍不住痉挛地睁开眼时,他已经分开她的双腿,用温热的狡舌直接攻向她最柔嫩敏感的深处。 她不可置信的猛然摇头,却只能无助地发出一声声哀求的惊呼,直到那几近令人疯狂的愉悦感从股间延伸,窜向身体每一处毛细孔。 从未对她做过如此羞耻之事的他,看来连一丝放过她的意思都没有,在最后的武器尚未出手之前,便让她在全身颤抖中彻底溃堤。 「不要……啊……」 虚软的女子嚶嚀和喘息声,无力地抗议着。征服者抬起上身满意地看着她,笑容却同时带着骄傲的邪魅,和温柔的怜惜,蠕动着长指穿梭在她的柔美曲线之间,给她期待已久的抚慰。 当她羞涩地蜷起双腿,转过身背向他,他立刻会意地贴近,将她圈在两隻结实的手臂和床被之间。摩娑着她的耳际、颈后,无节制地擷取每一息芬芳甜美 「你对其他女人,也是这样吗?」她嘟起下唇,撒娇地问。 「当然没有,娜娜……绝对不会……除了你…..」他急急地皱起眉回应。如是竭尽所能取悦的对象,从来没有第二人。 纵使她的个性向来刚胜好强,在他怀里时,同样有着小女人的期待。她最喜欢他从背后抱着,那是一种被他仔细地疼爱、保护着的感觉。 多年以来,他也从没有一天忘记过,因为,让她趴卧在丝滑的枕被上,贴背的拥抱更能让他确实地佔领她每一寸。而全力衝刺的当下,也可以一览无遗她诱人的腰臀曲线,刺激他内心深处最炽热的渴望与衝动,同样让他着迷无限。 当她的身躯不自主地弓挺迎接,在他一次又一次深入的那一刻,终于再也无法阻挡热泪如涌泉夺眶溢下。酸楚的痛觉,犀利似鞭抽、似刨割,痛的不是身,却是心。是怨悔的巨兽横扑直来,是思念的热浪排山倒海,将两人一併吞噬淹没。 杜鑫评不捨地在她耳畔轻唤,埋入她柔细的大波浪捲发,搂住她发颤的肩,只教她淌下更多泪水。而那泪水,却是两人荒芜心灵久违的雨露甘霖,让彼此尽情融化在浓烈的繾綣爱恋,迷醉在销魂的一夜灿烂。 倾尽全力释放后,他还迟迟不想退出,就这样紧紧拥抱、紧紧结合,就像最初始、最炙烈的吸引和依恋。深深的喘息伴随涔涔汗水,幸福的暖笑溢在嘴边,直到他股间骄傲的坚持完全软化。 姚典娜缓缓回过身,双手圈住了他的颈子,馀波漾然的眸光仔仔细细地描绘着他浓黑的眉、深邃的眼、直挺的鼻、弯翘的唇。她抬起头开始贪婪地沿着喉头往上啄吮,眼泪却止不住如倾盆大雨般,一再地滚滚滑落。 细吻落到他的嘴边,姚典娜皱起眉,哑着声音说:「你知道吗?我好恨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等我?」 「娜娜……」 「那么多年,我都能等你,为什么你却不能等我?」嘟嘴的埋怨,是她一直以来心中不平的发洩。 「娜娜……对不起……」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但是,我还是……好恨你……」 「娜娜……」 她颤动着肩膀依进了他的胸膛,终于放开了声音,用力地嘶哑哭出,彷似要将这多年来的孤独和委屈全部吐尽。凄楚的哽咽一声接着一声,再也无法停止,就像一刻鐘前溃堤的浪涛,竭尽所能地倾洩。 偷得这样一夜的情绪放肆,就仅仅是一夜,是不是也能填补那曾经失落的幸福? 不!不够!只怕永远都都不够! 「评……我真的……好爱你。」 他又何尝不是? 潸然的脸庞,捲起痛苦的记忆,她沙哑地抬起头望着他:「我的心好痛……只要想到你和别的女人在床上……我就……好痛……」 爱,本来就是自私的、贪婪的,就算每个人都不得不屈服于现实的残忍,但是,他的心也必须是忠诚的。她要他这辈子心里都只留有一个人的影子,一辈子对她愧歉、一辈子爱不了别人。 「对不起!娜娜……别想了,甚么都不要想。」胸口窒息的感觉,紧紧掐住他的心。 笨拙的是,每次只要眼前的女人一哭,他便慌乱无措。此刻他除了静静地将那哭声收入心海底层,混入他心中淌下的血,却已无计可施。 「告诉我那都不是真的,那只是一场恶梦,对吗?」 可这样的自欺欺人又能隐瞒自己多久?眼泪洗涤过之后,理智慢慢在甦醒。 过去分离的这几年并不只是恶梦,反而现下才是让人捨不得醒来,一个可悲的美梦。 「娜……你的眼睛……都哭肿了……」他在她的眼瞼,印上长长一吻,遂之,额庭。 「很难看吗?」她仰起头,眨着眼睛问。 「怎么会?只是……这样让我很心疼……」 「你会心疼吗?你还会心疼吗?」 捧着他的轮廓,望进他深遂眼里的她的影子,只希望把自己也烙进他的眼里。就算从今以后两个人的世界仍旧必须天各一方,他也会一辈子记得她的美好。这样,未来她就能在没有他的日子继续存活了吧? 然他想要的,却并非只是这一夕:「娜娜……再回到我身边,娜娜……」 「呵!你真的想背上婚外情的罪名吗?」她回以一个质疑的訕笑。 「如果能够换得你再重新回到我身边,就让我担起所有的罪又何妨?」 「评……」 「娜娜,再等我一段时间好吗?只要……再一段时间就好。」他的眼里,骤然泛起坚定的亮光。 等他帮忙朱习菈取回苏综合医院,他该还的是不是也算还完。只要能让乔建德下台,那种鉤心斗角、运筹帷幄的算计之事,他当然绝对不是不懂。 他和朱习菈之间,并没有真情真爱,到时候她会放过他吗?她所要的,不过是那厚重的皇冠,并不是死心蹋地对她交心的男人,而她所给的那些,说穿了他其实也都不屑一顾。 他收紧手臂再次牢牢将姚典娜搂在怀里,轻抚着她的发丝。厚被下的空间,是两人仅存能够无限制纵情的馀地。浸湿的胸口,是她满脸潸然的泪。 她的青春、她的躯体、她的爱恋,如同绽放到极致的红玫瑰,曾经完整地呈现在他眼前,此时却随着无情岁月凋零。 甘心在他面前弃置所有固执、坚持、冷静、理智,也同样让他深刻地爱着,此刻在他臂弯的,就是这样的女人。 如果可以让这夜无穷无尽地延长,他寧愿不惜代价倾付一生所有,只是逝去的一切单纯,或许已永远无法再重来。 第七章 颠覆谁人心 (4) 缠绵不待续 (限) 刺眼的晨光从落地窗的金黄色緹花窗帘隙缝斜射而入,照在垂落于地的泰式绣花边布,和凌乱于一地的衣服。姚典娜扭扭身子,睁开惺忪睡眼,感觉盖在身上的手臂有些沉重,让她一下子睡意全消地回过头。 「醒了?」低稳的男人声让她彷若还陷在虚幻里。 抑或别离的那几年才是一场噩梦,现在终于真的回到现实,回到七年前,两人还几乎每天腻在一起的时候。 「痛吗?昨天太激情,怕你……」他将手臂圈得更紧,满足地一笑,炙热地贴上她的后背,她才发现自己竟是一夜裸身,躺在他臂弯里睡着的。 她摇摇头,闭上眼感受着他在她耳后啄吻、呵气的暖意,嘴角也泛起甜甜笑弧,就像过去每一个一同醒来的早晨。 是吧!过去的那几年真是一场恶梦,现在好不容易醒来了哪? 只是恶梦吧!她心里喃喃地自我催眠。 而他的企图是如此明显,轻含着她的细嫩的耳垂,一手在揉抚过她酥胸的敏感顶点后,划过她小腹上的杏脐,又继续往下游移,迫不及待攻佔她的即将氾滥的泉源。 她在急喘中嗔道:「嗯……坏蛋……」 他泛起笑意:「谢谢夸奖。」随着心火窜升,不安份的硬挺傢伙,已经蠢蠢欲动,开始在她身后廝磨。 婉转的吟哼洩漏她已然被挑起的意念,再将翘臀往后弓起,如小猫一般哀楚而柔媚的回眸,他终于忍不住抬起她的腿,侧身长驱直入。 和朱习菈的床战,有时像是一种任务的展演,有时又像是慾念的发洩。纵然彼此在肢体动作的配合,是如此天衣无缝的完美,但为了填补心里深处的空虚,却每每事后让自己更觉空虚。 唯有和现在怀中女人的缠绵,似是蝶恋着花般不可自拔的吸引,一心一意只想给她竭尽所能的疼惜和宠爱。 早在多年以前,他就发现每回只要抱着她,总觉得永远要不够她,久别重逢的此刻,又怎能轻易放过。 「评……给我……」娇嚅的呼唤,撩捲起一次次狂野而剧烈的衝击。 长指撩过她捲曲的长发,从那细颈滑过,一双性感的肩胛骨,如同摄人魂魄一般地隆起,对应出背脊和腰椎深凹的弧度,带起股间的一阵紧缩。要不是他坚持的意识操控住,恐怕就要立即缴械。 突然一念闪过,他缓下身体的动作,在急喘中面色凝重地问:「娜娜,这两天……安全吗?」 「你昨天忘了问我,若我说……已经来不及了呢?」她狡黠地媚视。 杜鑫评斜睨着她,那嫵媚倩笑实在太诱人,便教他皱起眉:「我是担心,又让你受苦。对不起……」有些懊恼的,是自己实在太过大意。 但就因为那些年来她想要孩子却未得,一直没有避孕习惯,现下倒成了危险的癥结。 「我都不担心了,你又担心甚么?」姚典娜促狭地眨着眼。 他的女人,是如此毫无所惧,一如她最初吸引他的那般傲倔。 他终于也豁然笑开:「那……就一起坠入地狱吧?你愿意吗?」此刻的杜鑫评,就算为了眼前的女人,必须与全世界为敌,他也会篤然挺身面对。 他不再犹豫,双手一收便将身体完全贴紧,低头仔细地含住她的细嫩的耳垂,舌尖旋绕在那肉坠子上打转。 甚么都别想可以吗?在这最美丽的当下,只要完完全全感受在她身体里的炙热,就算未来将要面对的现实,是可怕的炼狱,是罪恶的深渊,他也甘之如飴。 「好呀!那就一起坠入地狱吧。」她也语带哽咽地笑出声。 纵然她只是故意吓唬他,但他这样的回答,却叫她一抹酸苦淹上眼轮。这样的爱,非得要坠入地狱才能再续吗?那也太叫人为难,太难了! 终究他在她身上播下的所有千军万马,或甚至所有留下的痕跡,都将致毁踪灭跡、消失如烟云,可是在心里烙下的血痕却将仍旧斑斑在目。 激情过后的呼吸尚未平息,躲进他怀里的小猫,又再度热泪如绵延的雨势。明明以为昨夜已经把这多年的眼泪一次耗尽,今早怎么还能如此汨汨不绝? 「怎么……又哭了?」 他捧起她泪湿的容顏,仔细地吻去那微咸的泪水,对他而言,却如蜜糖般的甘甜,如美酒般的香醇。而肌肤贴紧的这每一寸,都是令人讚叹到不可自拔的美好,只愿永生永世无止境的纠缠。 一阵手机铃声响起,从他丢弃在地毯上的西装裤口袋里传出。仿如是催眠之后一个让人突然醒来的信号,他和她相视的那一眼里,她已经了然于心。 他下床捡起衣裤,掏出电话,按下接听键,暂停的时空似乎又将开始恢復运行。 「喂……」他的眉头顿时紧紧皱起,「习菈……」声音黯然地低头,继而心虚地再回望她一眼。 她明白了,这个铃声就是一个现实世界的提醒。姚典娜回以释然的笑容,将脸上的泪痕抹去,起身抓了自己的衣服便走入浴室。 是的,够了,就到此为止吧! 一夜的重温旧梦,到此为止就够了! 曾经,得知父母离婚是因为父亲过去的外遇时,她对于无法安分守己的父亲无法谅解,也对那勾引父亲的女人嫌恶至极。但如今,自己深陷在不伦情事的漩涡,镜中的女人看起来,同样面目可憎,她几乎快要不认识。 哗然的水洒猛烈地衝击她的身体,蒸腾的热气将她包围在一个人的小空间。洗净所有不切实际的妄想,洗净浪漫华丽的眷恋,梦醒就在水雾散去之前。 她可不希望,让他的味道留在她的身体一整天,一再提醒她这个註定不会有结果的爱情游戏。 姚典娜着好一身整齐的衣装,沉默无语地走出浴室,仅带着面具般的笑容。经过床缘时,床被里的一隻手臂伸过来,抓住她的手。 「不再多陪我一会儿吗?」杜鑫评扭着眉,不甘心地耍赖,刻意忽略她听见那通电话铃声时,那一瞬间落寞的表情。 方才不是说好的,一起坠入地狱也无所谓?那灼灼的瞳眸似乎这样问着。 她的嘴角拉得更高一些,便轻巧地挣开他的手说:「今天早上八点半,有一场隆鼻手术的现场连线lifesurgery(手术实境秀),我可不想错过。」 是他忘了吗?在学术和爱恋之间,理智与情感之间,她向来会做出甚么样的选择? 「你等会儿走的时候,顺个手帮我把门带上即可,房卡我带走了。」她拿起皮包,冷冷地回过头,即使眼眶仍旧微略晕红着。 就这样,除了看着她的背影从门的那一头消失,他已不知还能做些甚么? 走出她的房间时,他仍怀疑这一夜所发生的到底是真还是假,但那熟悉的甜美香馥持续徘徊在嗅觉,忍不住便会让人嘴角上扬。 第七章 颠覆谁人心 (5) 决绝往日情 精緻而丰盛的百匯早餐,佐以充满东方神秘色彩的泰国传统乐音,和陶瓷餐具清脆的碰撞声,应当是悠间安适的感觉,只是他的心情却有些焦躁不安。他轻啜了一口咖啡,翻阅手里研讨会的行程,寻找她所说的现场连线lifesurgery的讲堂,以及她可能会去的演讲场次。 一望手錶,他倏然惊觉地站了起来,「lifesurgery快结束了。」便匆匆放下手里的咖啡,离开了餐厅。但却在那一个个讲堂、甚至海报的展览厅里穿梭,都未再见到那红褐色大波浪捲发的身影。 没错,她就是刻意避开了他认为她会去的地方,在lifesurgery结束前,便悄悄跳到其他厅室上课;在中场休息的早茶时间,躲到河堤旁散步;课程又开始时,远远见到他便反身匿入人群。 或许,这样的行为根本就是一种逃避,但无所谓,反正迟早都得结束,她只是为寻找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说服自己,而拖延时间罢了。 手机跳出一个简讯:『是你吗?还继续用这个号码吗?』 随之,便是line的讯息出现新的好友名单,又接二连三传来:『终于找到你的line。』 他竟从手机电话里搜寻到她的line帐号。 如果五年前的网路通讯如同现在这样便利,随时随地都能连结找得到人,或许今日两人的关係就会有很大的不同。 昨是今非、今是昨非,怨谁? 『你在哪里,我找不到你。』 『中午lio安排了餐厅,一起去吗?』 这男人还真是鍥而不捨,他是真的以为她会与他一起共赴地狱吗? 就算昨晚一时鬼迷心窍昏了头,她还没有那么傻? 放手,对两个人都是好事。 不,或许应该说,三个人。 话说,这一早绕来转去,下腹竟然紧绷了起来。该不会那么倒楣,今天大姨妈来报到?自从那时手术后又服药了1段时间,自己的週期一直都是颇为准确的,不是吗?离她预估的日期,至少还有两天。 不良的预感从腰背、脊柱往上延伸,避免尷尬情势在这公眾场合就地发生,让她逃难般地一步併两步快走,躲回自己房间。 莫不是前夜运动太过剧烈,让小红提早大驾光临了?以前也曾发生过几次这样的情形,激情后的隔日,似是贺尔蒙过度反应之后的耗竭,子宫内壁开始崩天裂地。 又是一阵腹部抽绞,黏腻的感觉惹来一股烦躁,幸好卫生用品向来早有预备,姚典娜急闪入浴厕才松了一口气。但不妙的是,那疼痛却越来越加剧,在她身上肆虐恰似猛兽攻击。 好久,不曾再这样恶痛折磨,此刻却如同做了坏事之后的逞罚。浑沌意识下,勉强撑着换上较舒适的休间连身裙,便全身力气尽失地倒入床被中。 矇矓的半睡半醒之际,手机的叮咚声持续不断,她知道应该是他急着找她,硬是吞了秤陀,决心来个相应不理。直到最后手机终于发出10%低电量的哀号,也不知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意识慢慢清楚,方挪动了身体,一把抓过手机查看。 一则留言来自昨晚,竟然现在才发现:『还好我女儿快筛结果不是a流,我搭今晚的飞机到苏凡纳布机场,已经联络过lio帮我确认房间。』 看来,昨晚邹子阳学长已经来到曼谷。 『下午有一场陈教授的气切伤口重建整形和美国的教授分享唇顎裂整形的案例,你不是说很有兴趣,怎么没看到你?刚才下课时,陈教授还问到了你。」第二则留言,是来自半个小时前。 『学长抱歉,昨晚太累就早早睡了,没看到你的留言。今天下午突然肚子痛不舒服,我先回房间休息了。』她带着些许歉意回覆,草草掩饰了前一夜的荒唐。 『怎样不舒服,吃坏肚子吗?还是经痛,有没有吃药?』典型实事求是的医者天职,随即开始执行鑑别诊断来了。 『经痛,但我没带药。』她据实以告。 『我身上有diclofenac(克他服寧止痛剂),需要吗?等等拿过去给你,你几号房?』 邹子阳学长就是这样一个前辈,对于任何后进都是这样的照顾提携。共事的那几年,就曾有一位住院医师学妹会错意,当眾告白之后,让邹子阳好生困窘,学妹才知道一直原是自己自作多情,隔日便递上辞呈走人。 要不是姚典娜认识邹子阳学长已久,肯定也会为这样的体贴而心动,那误会可就大了。 『好啊!很需要,我在1216房。』她立即回答。 这止痛药,实在来得如同及时雨,一解她的燃眉之忧。 「太好了,学长真是我的救命恩人。」站在房门口,一手接过止痛药时,姚典娜脸上终于挤出些微笑顏。 邹子阳的眼镜下,深沉的眼袋显示着这几天的疲惫。烦心操劳生病的女儿之馀,还是得同时顾及公事、进修,这般年纪一辈的同事、朋友,为生活团团转忙碌,莫过于如此。 单身的她,不知该感到悵然或是庆幸。 「呵呵!因为我前两个月突然有一次下刀后,膝盖痛到没办法站,后来找骨科检查才发现退化性关节炎,所以现在都随身带着diclofenac。」邹子阳哼笑着说。 「真的?不会吧?学长还这么年轻。」她瞪大了眼睛。 退化性关节炎不是老年疾病,她该不是听错了? 「年轻?我都四十岁了,古时候四十岁就自称老夫了,哈哈哈!可能是开刀久站的关係,骨科主任说这关节炎也是外科人常见的职业病,要小心哪!」 从医学系里的莘莘学子歷练至今,眼前的人都已届不惑之年,自己当然也就不会太远。再豁达的熟女,每每被人提醒年纪的当下,还是有些心酸。 『你在哪里?怎么都不回我?或许我们昨天有些太衝动,但是我并不是随口说说,我是真的很认真的在考虑我们之间的事,可以给我一个回覆吗?』手机里再度传来焦躁的讯息。 姚典娜低头瞥了一眼,突然对正要离去的邹子阳说:「对了,学长可以帮我一个忙吗?我收到一件重要的审查通知,今天以前一定要回覆,但是笔电连线似乎出了一些状况,这两天一直送不出去,学长方便进来帮我看看吗?」 「呃……可以啊!」邹子阳搔搔头,仍旧爽快答应,绝对不会知道这只是她为了拖延他时间的一个小计谋。 姚典娜搬出笔记型电脑,打开了电子邮件软体。纵然满面愁容,心中缠绕的是那手里一则则不死心的留言。 「可能只是防火墙的关係,我帮你设定调整一下应该就没问题了。」邹子阳聚精会神地游动滑鼠,便胸有成竹地说。 这3c工具的疑难杂症对他来说,常常比起诊间病患的奇人軼事还来得容易应付得多了。 而心不在焉的她,在手机送出一句:『我在房间里,你四点半再上来找我。』之后,便是坐立不安的忐忑。 「ok了,这样就没问题,可以送出了。」 邹子阳按出一个简洁有力的送出键,回头一见这虚弱女子的面色,吓了一大跳,带着些许忧心问道:「很不舒服吗?那你还不赶快先把药吃了,躺着休息。我看你脸色很苍白。」 「嗯,谢谢学长!」 姚典娜配着瓶水,吃了药,坐到床缘,忖度着手錶上的时间。如果她料得没错,有人应该会迫不及待四点半点的到来。 她,太了解那个人。 「今天下午的课程比较早结束,lio说要带我们去坐船游河,会在船上用晚餐,你有办法去吗?」邹子阳替姚典娜闔上电脑,起身离座。隔着数尺距离,即便男女单独共处一室,他自有分寸。 「我这样大概不太方便,怕痛起来给大家添麻烦。而且肚子不舒服也吃不下,你们去就好,顺便帮我跟lio说一声。晚一点如果饿了,我再自己叫roomservice就可以。」姚典娜弓起腰背,窝进被子里。生理和心理一丝丝消耗殆尽的匱乏感,让她已经不想再爬起身。 「嗯,好吧。我身上还有一些药,多留两颗给你,够吗?」他拿出公事包里的一个小药袋,亮晃一眼,便摆到桌上。 「够了,真的很谢谢学长。」她点点头。 「不够的话,再传line跟我说,那我先下去准备跟lio他们会合。」 方才要转身之际,门外传来轻叩声,邹子阳疑惑地问:「是……有人在敲你的门吗?」 「嗯,应该是服务生,我刚刚有点儿发冷,打电话到房务请他们多帮我拿一件被子过来,学长可以帮我开个门吗?」她胡乱地扯了谎,盘算的是不允许自己动摇的决心:「呃……对了,学长……墙上那一件浴袍可不可以顺手帮我递过来。」 邹子阳耸耸肩,抓起衣架的上浴袍,不疑有他的担起传送者任务,姚典娜只是轻声一句:「谢谢!」 房门一开,门外的人表情骤然冰冻如僵木,门内的人茫茫不明所以然。 「呃……鑫评……你要找典娜吗?她……」 一双锐利的眼,越过邹子阳的身体,望见床上的女人,露出半截裸腿,背对着他,刚穿好浴袍的动作似乎有些匆促。 女人缓缓回头,面无表情地斜望而来,让他大脑一片空白,便直直地退了两步。 他来的真的不是时候吧?距离她所说的四点半,足足早了二十分鐘,才让房间里的人措手来不及收拾残局。 「对不起,我……走错门了……」杜鑫评喃喃支吾着。 床上的女人依旧沉默,静静地拉起被子,盖住纤腿。他终于会意地转过身,往那电梯的方向而去。 昨夜她的眼泪,显然只是一个讽刺的玩笑。 或许,其实他来的正是时候。是他误解了,把一切想得太美。 「欸!鑫评……」邹子阳急急地喊,但远处的人似乎再也无法听见。 「他……是不是误会了甚么?要不要我帮你去追……呃……」他一脸困窘地回望。 「不用了,随他去吧,这样比较好。」她只是侧着身体,淡淡地回答。 看见她黯然的神情,和緋色的眼眶,邹子阳瞬间明白:「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面对一个脸色苍白的病痛之人,教他想发怒也怒不起来,只是没好气地叹声:「我的清白你甚么时候要还给我?我可不想扯进你们两个人这缸混水。」只是他旁观已久,却从来不知自己早是混水里的一页佈景。 「学长,对不起……」一个道歉,含着无奈的哽咽。 邹子阳深深地皱起眉,摇摇头:「唉!你这又是何苦呢?虽然你们两个人的事和我没甚么关係,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想管管间事,你们应该好好谈一谈比较好。」 「该谈的,都已经谈过。」算谈过吗?一夜忘情的欢愉之后,剩馀的就是撕心裂肺的梦醒,又何必再谈? 她垂下眼帘,仅留给自己一抹訕笑的温度,聊以自嘲作慰藉。 第七章 颠覆谁人心 (6) 危险的黯街(上) 『我在房间里,你四点半再上来找我。』终于看到迫切期待中的回覆,就像黯黑的泥沼里,握住一双即刻救援的手。 当他整个会场遍寻不到她,手机留言又如石沉大海,line讯息从已读不回到未读未回,五年前失去音讯的那种恐惧再度涌现,黯黑狂潮几乎吞没他所有的思考能力。 关键就在一大早那通该死的电话吧?姚典娜冷漠的离开房间,就是对那通电话无言的抗议吗?他本以为那资优生只是急着去听课。早知道就该关了机,拒绝打扰的。 不!该冷静些!今日已经不再似当年千里遥遥相隔,他可以无需那么紧张。再怎么说她也不可能离开这个酒店,研讨会还没结束,更何况她的房间就紧临在他她的隔壁。他可以向她好好解释,自己绝对是一片真心赤诚,只要再给他一点儿时间。 弃置自己和父母的名声,背上千古罪人的臭骂,自己可准备好了吗?不知道,但是他实在不愿再欺骗自己,每天披着偽笑假面过日子。 手机在掌心发烫,血液在胸口沸腾,滚烧他急迫的呼吸。她说四点半,她在房间里等,而他又怎么能够忍耐得住到那时间。笑意放肆地绽开,跨进电梯、按下十二楼键,下一刻他只想要再将她拥在怀里。 就在房门开啟的瞬间,他以为他真的走错房间。 邹子阳!甚么时候也到了曼谷? 而他的女人,那个曾经是他的女人,背对着他,坐在床上刚系好浴袍,熟悉的白皙裸足在逆光下犹仍醒目。她,只回头给了他斜睨一眼,利刃般的视线扫来。 瞬间,他懂了。 原来,最大的笑话不过是自己,他直直退了两步,「对不起,我……走错门了……」 这旅程,还这么漫长,剩馀的四十个小时,他该怎么熬。 梦醒的太快、强顏欢笑太艰难。 昨是今非、今是昨非,怨谁? 下地狱的,仅只有他一人。 「杜医师,走囉!去坐船游河!」飘过大厅时,有个声音对他喊,他没听见。 直到一隻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臂:「杜医师,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坐船游河吗?」lio瞪着萌萌的桃花大眼,狐疑地看着他。 「嗯……不了,我自己附近走走。」好不容易回过神,杜鑫评游魂一样喃喃,便挣开lio的手,直直走出酒店。 漫无目的的脚步,从喧嚷大街走到寧静的小路,又从寧静小路踱到五彩闪烁的霓虹灯下。不知离开酒店多远多久,不知身在何时何处,又如何;连心都失去了方向感,就算迷路、就算消失在曼谷街头,有人会在乎吗? 突然眼前一个红褐色大波浪捲发的背影,出现在人群之中,快速的脚步匿入黯巷,消失在某家小店门口。当他不由自主也走入那小店,坐到吧檯上,门口招牌上甚么店名,他已不记得。 会是娜娜吗?当然不可能!她怎么可能这时候出现在这里,那背影有点儿相似又有点儿不相似。 薰天的菸味儿里,嘲杂的热门音乐播放着,座位区正中央一个小型舞台,身材曼妙的钢管女郎在舞台上搔首弄姿,店内坐客约莫四、五成,不知这样在红灯区算是生意好或坏。 有那么一点点危险的味道,用来刺激此时耗弱的听觉、视觉和嗅觉,再恰当也不过,让杜鑫评微微扬起嘴角。 体型壮硕的酒保默默递来英文菜单、酒单,他看了老半天,对不上焦距,心里慢条斯理,慵懒地忖度。 「大哥中国人吗?还是香港?台湾?」一个声音在耳际响起,黝黑的华人面孔凑到他身侧,斜斜的靠着吧檯,坐到他旁边的位置。 「我是澳门人,来这工作五年了。大哥呢?来旅行还是来开会的?一个人?」男人没有西装毕挺,但穿着看起来也算整齐乾净,不像地痞混混,热络地同他搭訕。 杜鑫评并不觉得嫌恶,只是烦心地随口回应了一声:「台湾,来开会。」 「啊是呀!开会辛苦了,来这儿喝点小酒不错。台湾我去过,好地方,台湾人情味好呀!我喜欢台湾人,请您喝一杯。」话没几句,便一个海派的嚷要请酒,倒叫杜鑫评有些警觉。 他终于正眼对过,再扯起一侧笑弧:「不用,谢谢,我自己付钱。」 「要不我跟您介绍哪个好喝?告诉您呀!来这儿可得试试vesper'ssecretearlgrey,这可是这店的招牌。浸泡过伯爵奶茶的杜松子酒加柚子、柠檬甚么的,还有蛋白,还有那个……」或许澳门人只是热心过了头,指指他手上的酒单,比手画脚了一番。 「不用了,谢谢,我都随便点。」杜鑫评打断了他的介绍,便对着酒保说:「vodka,please!」 「metoo,twovodka,please!」澳门人见风转舵的能力,倒叫人咋舌,立即也对着酒保说。 「大哥识货呀!其实我也喜欢简单的伏特加,这里的伏特加品质真是好的没话说,热辣辣一口,就是爽快呀!感觉大哥应该是个性情中人,我说得没错吧?」 这澳门人滔滔不绝,像是支关不掉的水龙头,让杜鑫评不耐烦地喟嘖了一声。酒保抬头望一眼,两小杯清清如水的液体,各自漂浮着半片柠檬,便挪到两人面前。 杜鑫评一言不发,提起其中一只酒杯一仰而尽。澄清透明的冰烈酒下肚,冻结了喉舌,馀留唇边的淡淡酸咸味泛开,肠胃和心尖却开始燃烧。 被酒精贯穿全身的感觉,让他想起昨夜。这痛快,比衝动爬升至临界的那一刻,更多了一点让人可以笑着流泪的兴奋。可是,却少了灵魂。 当两小碟咸花生米又被端到眼前,杜鑫评不解地看向那吧檯内的制服男人,而男人只是继续埋头手里忙活。澳门人赶忙澄清:「招待的,不是我请客的,来这店里只要点了酒,都会招待一盘花生米。还有,这里的酥炸芝士条和三明治也挺不错的,大哥可以点来嚐嚐。」 太过热情的陌生者,便让人忍不住心中生疑,只是话里似乎也没啥恶意,杜鑫评便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着。点了猪肉堡,再追加一杯伏特加,澳门人还继续在他耳边碎碎叨聊。 话嘮微醺中,大脑也有些晕然,澳门人突然话风一转,压低了声音,纤细中带着点娇赧,隔着长袖衬衫轻抚上杜鑫评的手臂,「对了,大哥看起来有点儿疲倦的样子。一个人的话,不知道有没有兴趣,找个人陪你……」 皮条客是吧?杜鑫评豁然开朗,淡定地将他的手从自己胳膊上移开,礼貌地一笑以拒:「我对泰国人妖没兴趣!」 来这泰国之前,便听得同事说曾在泰国遇到人妖皮条客搭訕。亲切地聊了这么大半天,莫非为的就是来探探嗜好。 「呃呵……不不!不是人妖,是道道地地的女人、如假包换的女人。」澳门人柔声一笑,曖昧地在他耳边搔挠。再一个坐直了身体,便唤来了身后不远处的一个泰国女人。女人从暗处一走近,澳门人立即伸手将她拉至杜鑫评眼前。 「萨利雅,绝对是乾乾净净的女人。」澳门人的解释有些怪异,表情也有些怪异,看着杜鑫评八风吹不动的冷漠,突然转身磕起花生米,忧忧地呼了一口气:表情凝重地说:「因为她女儿生病了,很严重的病,所以不得不出来赚钱,可怜的女人……」 这一语,果然引起杜鑫评好奇,回头认真地瞧了一眼。女人古铜色的皮肤下,淡淡妆容的五官并不特别美艷,却有双深邃的眼睛,只是静静地垂首望着地板。还有一头红褐色的大波浪捲发,正是他方才在路上见到的那个身影! 女人抑鬱的眉间,隐藏着令人看不穿的心思。脑海里抗拒的画面再度出现,让他升起几近窒息的感觉。勾起他熟悉印象的影子,就像恶魔躲在天使的背后,狰狞地窥视他一样。 他猛然再收回视线,丢下淡淡一句:「我不需要!」 「不……那……只是按摩,我们有按摩的服务,马杀鸡一节300泰銖,绝对比那些按摩spa店里的便宜多了,而且萨利雅技术很好,她还会说一点儿英文,你可以用英文跟她交流……」澳门人依旧不死心地,急急地持续温言软语恳求:「大哥,帮帮萨利雅吧!按摩就可以,让她赚点儿钱给她女儿治病,她这两天一个客人也没有……」 耳边嗡嗡嗡的声音,回盪一圈又一圈,已经听不清楚是谁说着些甚么,只在恍惚里陷入沉思。 世界上若有比迷幻药更迷幻,比成癮物质更让人容易成癮,大概就是非爱莫属。 红褐色大波浪捲发的女人,眸底瀰漫着浓浓忧伤,那眼神似乎问着:「你还……爱我吗?」 爱呀!怎么能不爱,这辈子只爱过一个女人! 「可我不爱你,我爱邹子阳呢!」女人灿烂地媚笑着,一抬手便要替他解开衬衫的衣釦。 骗人的吧!都是骗人的,怎么可能? 杜鑫评也轻轻笑了起来,抓住了她的手,眼睛便咪成了一行直线。 骗人的,你不是娜娜! 那抓握的力量越来越增强,让女人惊吓地瞳孔放大,下唇也发颤:「sorry……sir……」 他这回终是真的看清楚了,果然在他眼前那张古铜色的面容不是娜娜。 那又是谁,是那个叫做萨利雅的泰国女人?而他所坐的地方,显然是一个简陋小房间的床榻! 杜鑫评的脑袋瓜,晕晕重重地旋转了起来。 第七章 颠覆谁人心 (6) 危险的黯街(下) 就知道那澳门男人有问题,过份热络的搭訕原本就不寻常,结果竟不只是皮条客而已。肯定还耍了甚么把戏,否则他绝不可能意识不清地进到这房间来,他可不是没喝过比伏特加更烈更浓的酒。连同这一天的窝囊事,让他暴走的怒火再也不可抑制。 「你们到底在搞甚么鬼?shit!」杜鑫评一把掐住那女人纤细的颈子,硬是逼向墙角。 「碰!」地一声,床旁桌上的花瓶立即被撞倒摔落,碎瓷片和几支半凋红玫瑰散落一地。淡淡血腥味夹杂劣质香水的刺鼻味,混在这阴暗狭小的空间里,只叫人作噁。 「sir……sorry……i……don’tknow……」女人瞠大如铜铃的眼睛,带着的浓浓口音,怯怯地望着他。她拼命想要抓开杜鑫评的手,却无力挣脱,满脸惊恐欲哭的表情,喃喃不停求饶。 终于,一行清泪从她颧颊滑落,滴到杜鑫评手背,沁凉渗入他的皮肤,让他意识到自己似乎用力过猛。 不管对方甚么目地来着,一个的大男人这样对付手无寸铁的女人,总归也太过份,他才缓缓地放了手。 「whatdoyouwant?」 镇吼的声音,差点儿贯穿她的脑门,女人吓得震了一下肩头,跌坐在地上安静地抽噎,散乱的红褐色捲发盖住半侧消瘦的脸颊。 「i……don’tknow……iamsorry……」 女人摸摸左手臂,再张开手竟是嫣红的血跡,疼痛感和委屈让她皱起眉,仍然害怕得不敢抬头瞧他愤怒的眼神。 「whatdoyouwant?」杜鑫评心头一软,压低声音再问。 女人仰起脸,只是支吾地又说了声:「iam……sorry……」 看来,再问也问不出所以然,这女人看起来不像坏蛋,懺抖的娇弱身体让杜鑫评又想起另一个女人,忍不住涌上一丝歉意。鲜血从她手臂滴落,映在地上几片白瓷间,想必是方才他粗暴的动作,让她给花瓶碎片割伤。 他环伺房间一圈,小小的空间不似一般旅店的设备,连个电视、桌椅、床头灯都没有,仅有一张床和一个床旁桌,其馀就是那方才被打破的花瓶。 杜鑫评尽可能抑住自己的怒气,缓下情绪对她说:「myapology,ididn’tmeanit!」 「bandage?youneedbandages.」他指着女人的伤口,一面手比着缠绕的动作。 她似乎懂了,摇着头说:「no!wecannotgoanywhere,theyare……outside!」女人不甚流利的英文再加上的泰国口音实在挺重,他得仔细推敲,才知道她到底说些甚么。 「they?」看来,他是被困在这房间,哪儿也不能去了。 但好歹他也是个外科医师,当然不能坐视有伤患在他面前而不理。杜鑫评二话不说,抓起削利的碎瓷片,便用力切扯衬衫的衣角,撕下长条衬衫布,隐忍着眩晕头疼,蹲到女人面前,当场替她包扎起来。 他的手指沾染了些许她的血液,他却似丝毫不在意,流利的动作倒叫女人愣住了,一声也不敢吭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用自己的衬衫碎片替她裹住伤口。 「咚咚咚……」凌乱脚步声响起,门外似乎有人爬楼梯而上,随之便是一阵敲门声和一串泰语,感觉不只一人。 杜鑫评防卫目光睞向女人,刚替她缠绕完伤口打上尾结,便站起身,估量着或许门外的人即将破门而入。不知是否听见花瓶摔碎的声音引起了注意,也不知那些人进房后会不会对他如何,一股冷意便顺着背脊往上蔓延。绷紧的神经,关注门外的任何动静,胸口不自觉鼓躁起来。 只听得女人大声开口,嘰哩咕嚕对着门外说了些他听不懂的话,门外的人便安静了下来。 他疑惑地瞪着女人,她才赧然地抬起包扎好的手臂向他点了头:「thankyou!itoldthem……iamfine……」看来,是她让门外来者退散的,是为了感谢他帮她包扎伤口吗? 或许,她真的不是他们一伙的,也或许是被利用的也说不定,但杜鑫评还是无法完全相信她。 他坐在床边,远远打量着她好一会儿,试探性地问:「whatdisease?」 女人似乎没弄听清楚他到底问些甚么,怔怔地回望。 「youdaughter,whatdisease?themansaidthatyourdaughterissick,or……didhelietome?」杜鑫评便又更清楚地问了一次。如果她不是那皮条客一伙的,或许会跟他实话实说。 「no!leukemia(白血病)!mydaughterhas……leukemia.it’strue!」一声哽咽,女人眼眶便晕得更红。 「leukemia?」 他接触过太多病人家属,那表情确实不像是骗人的。这辈子遇到第一个在他面前往生的,就是小儿科见习时照顾的白血症孩子。 思忖了半晌,杜鑫评摸摸西装裤后口袋,皮夹子竟然还在,真是太好了!看来外面的混帐目标若不是在他口袋里的银两,肯定就是比这多更多,或者其他不是银两的东西。 「howmuch?howmuchmoneydoyouneed?」他翻翻皮夹子里的钞票,这次来泰国之前兑换的两万泰銖,还好好地躲在其中。 「i……don’tknow……」女人摇摇头,面有难色地说。 当杜鑫评把所有的泰銖一股脑儿掏出,摆到床旁桌上,女人张口结舌地盯着桌上的钞票,扑簌簌的泪珠便一颗一颗滚落。 泰国的医疗费用不知如何,但纵然这把钞票要治疗白血病,是不太可能的事,至少,这已是他现在身上仅有。一个女人为了生病的孩子,要这样出来贱卖自己的身体,也太叫人于心不忍。 小房间的空调似乎是差到不行,窗外的天色早已暗下,但是却让他感觉有如烤箱般的闷热。口乾舌燥得烦,紧绷感从跨下直昇头顶,手脚末肢竟微微颤抖起来,呼吸心跳也跟着急促。 这感觉不对!绝不像是外来的闷热,而是来自身体的反应。他坐在床榻角落,紧紧握住拳头,感觉黑暗里有隻野兽蠢蠢欲动,该不会…… 女人看着他揪结的表情,不确定的语气问了声:「drug?」 「what?」他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她,就怕心理的疑虑正巧猜中一个可怕的答案。 「theyusedrugs……」她皱起眉,心虚地说。 「whatdrug?」杜鑫评声音拔了个尖,差点儿跳起来。 泰国女人带着歉意的眼神,看似知道些甚么,支吾着回应,「i……don’tknow.maybe……notjustone……」 「what?oh,shit!」 不只一种药的意思?麻醉药、迷幻药、春药、……甚么都有可能就对了? 难怪他一直处于意识不清晰的状况,出现幻觉、错觉,又频频头痛泛晕、全身燥热。 要不是房间里唯一可以摔的花瓶早已摔碎,他还真想把整个房间都砸烂。他怒气忡忡瞪了一眼女人,又感觉她其实应该也很无辜,只希望她别再靠近,自己还能控制得住。但要如何才能安全离开此地,他可是一点主意都没有。 「iam……sorry……」 女人沉沉叹了一口气,刚要往前一步查看他的状况,杜鑫评立即警觉地喊出:「don’ttouchme!」 不确定身体里乱七八糟的药物会有甚么反应,他得随时留心任何不该有的刺激,才能抑止疯狂的野兽战胜理智。 她停住脚步,识相地保持着一个距离,忽然想起甚么,「wait……」便拿起身上的手机拨出电话。 她对着电话里的人咕噥须臾,像是菜市场里讨价还价的婆婆妈妈,最后终于对他露出一丝笑容,按住电话问道:「whichhotel?wereareyouliving?」 他迟疑了两秒,方回应:「orientalhotel!」 该相信她吧?她真的不是恶人吧?否则,他此时也不知还能相信谁了。 女人在电话里交代了一番,放下手机,即向他招招手,指着窗户外的简陋的防火梯。「here!」 杜鑫评小心翼翼走过去,往窗外望出,侧边防火梯往下,幸好只是三层楼的高度,一辆绿色的计程车正从黯街一侧某个巷口穿出,往这大楼驶近。 「yougo!idon’twanttohurtyou.hewilltakeyoutoorientalhotel!」 他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她打算放他走吗?该不会又是另一个陷阱?绑架?仙人跳?半个晚上的遭遇,已经够他几近崩溃。 她才拉开窗户,便听见门外又传来一行人上楼的脚步声,「thetaxi,heismyfriend,hurryup!」女人微略提高的声音,带着真诚的担忧。 再不走,可能真的就来不及了! 他双眼一瞠,忍住手指的颤抖打开窗户暗锁。这窗虽然不大,但幸亏他的身材也恰好可以爬得过。蹬上床旁桌,翻过窗户,杜鑫评满怀感激地说:「thankyouverymuch!」 「thankyou,too!」女人也给了他浅浅的欣慰一笑。 肾上腺素极度飆升,他终于爬下了生锈斑驳的防火梯,跌跌撞撞爬进了计程车。从他逃出的窗子里,传来了嘲杂的追喊声,计程车司机便像是玩命关头电影情节里的赛车手,开始加速直往前衝,冷不防又左转、右绕。 从来没有像这样晕车晕到肠胃全部颠山倒海,简直就要甩掉半条命,连心脏都快要从口中呕出。要是这会儿真能逃出那鬼地狱,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踏进泰国。 ********************************************** 苹果与泰国女人的对话, 除了医疗专有名词外都没有附上翻译, 希望读者还能看得懂。 故事设定里泰国女人英文不甚流利, 刻意儘可能使用较简单的句子和字汇, 感谢大家的支持啦! 第七章 颠覆谁人心 (7)理智甦醒之后(上) 计程车飞快将他载到展华酒店门口,看似没有奇怪的车子尾随,终于让他松了一口气。但正要下车时,竟发现车门还上着锁。 一丝不妙的预感,该不会要趁机威胁敲诈吧? 只见司机摊开手掌,黑眼珠瞪着,他不禁后悔方才身上的泰銖都给了那女人,忘了留下一两张钞票,还真是有些失策。 手腕上一只汉米尔顿的老爵士好歹变卖也应该有个五位数泰銖,一隻錶买他这一条命,应该不为过。索性就把手錶拔下来,丢给了那司机。 幸亏司机得了手錶,兴高采烈地开车离去,大概是挺满意这场交易,杜鑫评却开始有些担心那泰国女人放走了他,不知道会不会有甚么问题? 唉!都自身难保了,还担心别人做甚么? 起码他给女人留下了两万泰銖,应该也够她对那群人交代了吧。她若敢放他走,自然也必有她的打算。现在的他,脑子一片混乱,已经无法思考再多。 脑门还在晕眩,脚步带着踉蹌、衣服有些凌乱,当他摇晃地走入酒店时,便引起酒店门口的服务生关注。服务生对柜檯内的经理使个眼色,那经理也向他走来。 lio似乎提醒过,这酒店对于晚上宾客的穿着有些要求,为了不造成更大的纠纷,满脑子开始各式各样的理由奔腾。 今晚遇到的麻烦情事若在国际间闹大了,不知媒体记者会如何捕风捉影,不但影响他自己一个人的节操安危,也可能威胁到苏综合医院,甚至台湾医疗界的名声,他深知严重性。 突然见到大厅旁的糕饼小舖走出一个熟悉女人面孔,手里正拎着一件长风衣,回头冷漠地瞧了他一眼。他嘴角一个上扬,随即攀向前去,在女人未留心的当下,便伸手夺走那件风衣。 「外套借我一下。」他随性地披上风衣,毫不客气地揽住她的肩,一连串的大胆行径,让她惊怍地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 自从邹子阳离开她的房间,她便一整个虚脱地倒在被窝中。止不住泪水氾滥,湿了又乾、乾了又湿,却哭不出声。腹痛,因为药物的作用平息了;心痛,却无药可治。 那最后一眼悵然若失而离去的表情,让她差点儿又要后悔。想必他也不可能再有心情和其他医师同伴游船河去,可是隔壁房间迟迟未听到开门的声音,那主人到底去了哪儿,便一直教她忐忑不安。 天色渐沉后,放不下的担忧越是如同紧绷的弓弦,晃到一楼糕饼小舖点了块蛋糕和一壶伯爵红茶,表面上欺骗自己是为了填填肚子充飢,实际上却暗里张望着人来人去的身影焦躁着。又怎么料到,这个人竟然在她等到快要放弃的时候,一身狼狈地坐着计程车回来。 「不要回头,继续往前走。」杜鑫评低头在她身边耳语。 「你到底……」话到嘴边,一隻手指冷不防轻轻按住她的唇,她愣得哑然。 他揽着她走到电梯前,才按了上楼键,经理便来到身后。 「sorry,sir……」 在那经理继续问下去之前,他亮出了房卡,露出绅士般优雅的微笑,偕着她神态自若走入电梯,经理方闭了嘴,九十度鞠躬以送电梯门关闭。 一静下心思,电梯的密闭空间里,来自他身上的复杂味道格外明显。她顿时会意,哼笑一声,将他推离身边:「酒香、菸草香、女人香,你身上可真是五味杂陈,呵!」 哪有甚么打击?甚么失落?一个女人不理他,随地都还可以再找到下一个女人,不是吗?她竟还为了这样的男人不知去向而忧心,自己未免也太过愚蠢。 那呕气的双颊微微鼓起,实在可爱诱人,他凑近了瞧看,「你生气的时候,表情最迷人,很像在对我说……」杜鑫评放低声音,曖昧地欲言又止。 「说甚么?」姚典娜不由得怒火升起,依稀可以猜到他可能会说出甚么挑逗的字眼,因为这个人就会故意惹怒她。 可是,明明她演得还不差吧,他见到她和邹子阳在房间里,不是受到打击样地离去,怎么现在却像是甚么都没发生,还对能这样嘻皮笑脸。 「说……」电梯叮咚一声开啟,他大声地笑开,越过她身后,向长廊的一端走去,「我该回房间了。」 就在她百思不解,拿着房卡开了门,他竟然又折回头,「哎呀,我走错了。」 「我的房间在这里才对呀!」 他半推着她进房间,关上门的剎那,姚典娜便有种中了诡计的感觉。 似是哪里不对劲,可是却说不上来,是因为酒醉的关係吗? 但他以前喝醉时,向来只是细碎地喋喋不休,然后不到半刻即倒头就睡。 他一步一步斜斜扭扭的前进,她一步一步畏惧地退移。当他开始脱起衣服,她也慌乱了。 「杜鑫评,你要做甚么?」 「热呀,脱衣服呀!」半揪半拉扯下的外套,却被他拿在手里瞧了又瞧,闻了又闻。 「脱……」 看着他怪异的表情动作,姚典娜本想伸手拿回自己的衣服,却又缩了回来。 「你的外套,不是该要脱下还给你吗?这么小一件,我穿起来多彆扭。」 他把外套套到她身上,顺势便拉近她的身体,靠近她的耳际,喃喃地嘟嚷:「好香,香……你说你是不是故意勾引我……」 「没有……我……」她瞪大了眼睛,躲开他的魔掌范围,支吾地反驳。 昨夜,他来敲房门前,她确实用了一点儿祖马龙红玫瑰,偷偷地、淡淡地,但今天并没有。 烦闷了一整天的情绪,怎么可能还有心情?而且,她已经决定断捨离了不是吗? 「娜娜,你好香……比起别的女人,我还是最喜欢你身上的香味」半催眠状态的浑沌,像是噬人魂魄的魔灵牵引,召唤着他前进的脚步。 只是他一提到别的女人,愤怒的火苗再度引爆在她胸口,「不行!你刚刚碰过别的女人,就别想要碰我!」 她奋力推拒着,一个重心不稳,便被他压到在床上。 「啊!」 「没关係呀,你也碰了别的男人,我都不介意了,你介意吗?」 男人制住她的手腕,那力道大得吓人,她只能拼命扭动身体,闪躲他的亲吻。巨硕的压迫感,就快要令她窒息,不经意接触到他股间的坚挺,又是如此诺大的恐惧威胁。 「我要你,我现在就要……」 「放手!现在不行,我那个来了!」她惊叫,而他似乎根本听不见她在说甚么,继续贪婪地摩娑,薄唇扫遍她的緋顏。 推抗的声音传到他耳里,却是欲拒还迎的娇嗔旋律。 「杜鑫评,放开我!你喝醉了,我不要跟喝醉酒的男人上床!」 从来不曾这样过,以前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以最温柔轻缓的节奏,撩拨她的慾念,用心关注她的每个表情和反应。在他怀里,本应是被百般疼惜地宠爱的感觉。 但此时…… 强硬抵抗一点儿作用都没有,这男人已经失了心地,在她頷颈处,留一下个个深红的吻痕,并企图解开她的衣釦,扯开她的胸襟。 那迷濛的眼神,和胡言乱语的样子,除了像极了ketalar麻醉后神智不清的患者,还多了点甚么? ketalar? 「毒品……」恐怖的想像骤现,她不可置信地,使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他推开,拉起被子躲到床头一角。 跌落至床下的身影,忍着肢体的疼痛,慢慢地意识恢復了些许,全身的鬱闷燥热反而更猛烈地烧起。他痛苦地仰起扭结的浓眉,却看见了床上失望又畏怯的眼神。 他到底做了甚么? 「娜娜……」他沙哑地喊出。 「ketamine?你竟然……」 坠入黑洞般令人绝望的深渊,不啻心碎可以解释。从未想过,那个她曾经深深爱过的男人,竟能堕落至此。 ******************************************** 彗心有言: ketalar(药名ketamine氯胺酮)是手术室里经常会使用到合法的短效麻醉剂,属于第三级管制药,有短暂意识丧失及止痛的效果,副作用为產生幻觉、做恶梦,严重者可能会產生呼吸抑制。短暂且适当的使用,并不会发生药物成癮,作用时间约15-45分鐘。因为其会导致精神解离的麻醉作用,称为解离型麻醉剂,麻醉醒后的患者常常会记不得自己当时的行为。 近年来ketamine被坊间不法人士滥用,成为市面上常见的毒品之一,俗称k他命、k仔、k粉、k毒,大量且长期使用会有心理性依赖,破坏膀胱黏膜、造成频尿、尿失禁,以及脑部永久性损害。另外,ketamine若与酒精一起使用,可有加乘作用。 这里还请大家别担心,倒楣的苹果只是被下了轻微剂量,不至于造成身体重大的影响,希望……嗯……他还能努力撑得过今晚囉。 第七章 颠覆谁人心 (7) 理智甦醒之后(下) 「ketamine?没想到你竟然……」那眼底,是鄙视、是连憎恨都不屑的嫌恶吗? 身为医者,难道不知道那毒品是何等害人的玩意儿? 「不是……我……」 被下药?被设计?还差点儿被仙人跳?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戏剧般荒诞不经的遭遇就这样发生在自己身上,他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她也不会相信的吧? 「你出去!」她移开了视线,再也不想让那男人入目一眼,用三尺寒冰的声音,下了逐客令。 「娜娜……对不起……」他虚弱的声音喃喃唸着。 甦醒中的理智,努力搜寻前一刻记忆里的影像,只感觉如同一场梦魘醒来,错乱地搞不清身在何处,全身僵硬紧绷的肌肉,无法控制地发颤。 他到底做了甚么? 杜鑫评双手抱紧自己的身体,蜷曲瑟缩地挨在墙边,生怕身体里的恶魔衝破意志的牢笼。 「啊……」一波下腹的绞痛又袭来,鲜红血腥的暴风雨,就在深渊之后再次猖狂崛起,姚典娜抿住下唇,无力地倒入床被中。 恐怕是刚才挣扎的过程,承受了太多刺激,牵动了神经和平滑肌反应,四个小时不到,止痛药的效果便消弭殆尽。急促的心博,伴随费力而几近耗竭的呼吸,溢出喉间的,只剩微弱的呻吟。 止痛药!邹子阳学长给的止痛药还在桌上,但是她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 「娜娜……怎么了?」 多久没见到她被腹痛折磨的样子,杜鑫评从地上撑直手臂,焦虑地看着床上纤弱的身影。 「刚刚就告诉你,我那个来了,你没听见吗……」她勉强咬着牙,恶恨恨地说。 那个……经痛吗? 「娜娜!对不起……很痛吗?」天杀的甚么鬼东西让他变成这副德性,迷惑了他的意识,听不见她哀求的声音,该怪酒吧里那群可恶的混帐,还是怪自己太过大意。 在那些相守的日子里,每回她经痛的时候,最渴望的就是他的拥抱和陪伴,感受他的体温和怜爱。现在的他,想再靠近一步都不敢,可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弥补什么? 「止痛药呢?药带了吗?药在哪里我帮你……」他低声地问。 「出去!」她抬起苍白的面容,给他的最后两个字,冰冷而坚定。 如果不是这男人心神丧失,发狂了般想要硬来,又怎么会让她再度腹痛起来。 她的痛,他从来没能真的明白;她的顾忌,他也从来不曾真的了解。她不想成为罪人,也不要他为了她成为罪人。而今,看着他堕落的样子,竟是陌生到让她觉得不堪。 再不放手,便真的是彼此永劫不復的沉沦。 爱情像是一朵绚丽耀眼的火玫瑰,迷惑人的心和眼,不由自主地甘愿随着它一起燃烧。当你想紧紧拥抱、扣在怀里,得到的却只有遍体麟伤,烫疼了自己。 他趔趔趄趄地站起,瞧见桌上透明夹链袋里的粉色药丸,伸手拿起想要递给她。她只是将手中的软被揪得更紧,身体缩得更曲,扭着眉眼怒瞪。 害怕万一狂躁的恶魔再次控制了慾念,他知道他是不该再待在这个房间了。只有离她远远的,才能保证自己不会对她做出无法挽回的事。 她这辈子,大概很难再原谅他了,是吗?一心一意想要保护的女人,最终留给她,却仅是一次又一次的伤害。 她应该很难再原谅他了。 「娜娜……」或许,这也他是最后一回这样唤她。 他将药袋轻轻放在她可以搆得着床上,满怀歉意地转身,颠簸地出了房门。 回到自己的房间,稀薄而黯黑的空气让他觉得微微寒意,他仍不想开灯,因为血液中窜流的邪灵,已经如岩浆一般滚烫汹涌,如蚂蚁一般嚙咬啃噬,佔据他身体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体外的寒意如果可以超越体内炙烧的火焰,可能是他平安撑过今晚的一线生机。 杜鑫评卸下一身襤褸敝衣,打开浴室水洒,全身颤抖着躺进浴缸里。让冷水淹没股间傲怒的猛兽,冲刷即将爆裂的慾望,让脑海中女人泪湿的容顏,趋走淫媚的幻影。散尽全身最后的能量,若不能得到救赎,起码也能与心魔同归于尽。 这样,可足够偿还一切吗? 曾经能给的承诺,不敢给,而今想给的承诺,却没有资格给。当幸福围绕在身边的时候,他没有好好珍惜,紧握在手里,错过了玫瑰盛开最耀眼的一刻,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因失望、绝望而凋萎。 危险的黯夜,颠覆有情人的理智,倾尽最后一夜的温柔,迎来的却是另一场战争,馀留满目疮痍和满地灰烬。违抗现实的代价,太过惨不忍睹。 他失声地笑着哭了。 譁然的流水声,也陪着訕笑,直到笑声停歇也不休止,在黑暗中持续淌着。夜魅躡手躡足悄悄地来,在深沉的喘息中,抽乾他最后一缕魂魄,他便再无意识的地昏睡。 夜更深沉,寧静的曼谷之夜突然下起一场绵绵细雨。纵然寂凉的气息垄罩,但窗外街灯和远处霓虹犹然灿烂闪烁,只是透过雨雾朦胧,如梦似幻地晕染在昭拍耶河上。 吃过药后,疼痛方才逐渐缓解,她打开笔记型电脑,下载了医院的离职申请单。 离职原因:个人因素;备註说明:无。 平静地填完表单,甚么都无须再留恋,甚么也无须再解释,她的理智从没有比此刻更清楚过。 原本以为,逃避是一种可耻的行为,越是最害怕的事,越要硬逼自己去面对,久而久之,便会慢慢习惯、慢慢适应那种痛的感觉,就不觉得痛了。却没想到每相对一次,那疼痛却又加深一分,直至心肺全部掏空。 或许,爱情真的不适用减敏疗法。或许,她本就不该继续在这满是回忆的地方徘徊。这是她这四年多来,终于学会的一件事。 第七章 颠覆谁人心 (8)玫瑰色的陷阱(微限) 表面来函邀请她北上谈医院合作的事,日子就在杜鑫评前往曼谷医学会的期间,朱习菈当然就知道这约不单纯。但她,可不会退却,相反的,恰好顺水推舟,最后的一顿晚餐,是该有个清楚的了结。 当作对过去感情的1个纪念?或悼念? 在他为她安排的饭店顶级套房里,桌上一大束白玫瑰,清新高雅地绽放着,让她初走进这个房间,便可一眼看见。她拾起花束旁的卡片,仍是甚么内容都没有,只是简单的署名「love,jupiter」,夹含一张饭店餐厅的名片。她轻轻啐笑一声,将卡片置回原来的位置,换上米白色长礼服,套上蕾丝短披肩,便直接下楼到餐厅与他会面。 餐前酒、开胃前菜、主餐、甜点,一丝不苟的节奏,与他向来縝密盘算的习惯如出一辙。餐点之间,聊得并不多,点到为止的招呼问候只不过是个公式化的开场,会说出口的讯息,也早都是彼此随便一探都知悉的公开事。 能不能、要不要继续谈下去,重点就在她手里的房卡,这是俩人之间不必言语就能明白的默契。当用餐完毕的时候,她将一张房卡放在餐桌上,优雅地转身离开,他便露出会心一笑。 刚补完口红,听见喀擦的开门声,她馀光轻睞一眼,继续悠然淡定地对着化妆镜抿抿嘴,检视唇妆的顏色。赵世鏵沉稳的步态缓缓走来,挨近她身后,长指撩拨便取下她的蕾丝披肩。 游走在她裸肩上的大掌,像是抚触着一件高贵的名瓷艺术,温暖而轻柔地。看见镜子里俊拔的身材,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那双自信且深邃的眼神,也让她满意地嘴角微微扬起。 「对了,刚才还没恭喜你呀!听说赵夫人,现在已经怀了第三胎,又恰在你荣任艾德曼执行长的时候。好个喜事连连,难怪看到你如此满面春风。」语气中没有一丝的酸涩或不屑,只是对那女孩衷心觉得佩服。 「谢啦!其实,这生孩子的事对男人来说,不过是耗费半个晚上力气的小事,也没有甚么好说嘴。倒是你们,一直没听到喜讯,该不会这种消息也要保密得如此谨慎吧。」 他毫不客气地揽过那不盈一握的细腰,曖昧地笑起:「还是……该不会两个人之间有甚么问题,或者鑫评哥身体出了甚么状况?需要我来帮点儿甚么忙吗?哈哈哈!」 夫妻间床第的功课,还轮不到外人来多嘴,纵使是旧情人也一样。朱习菈若有似无的扭了一瞬眉心,推开他的身体,从皮包中的小药罐子取出一颗药锭,毫不避讳地便在他面前服下。 那罐子,他太熟悉,不禁泛上一丝狐疑的眼神,挑了眉问:「哦!你还在吃避孕药吗?难道你们真的想当顶客族不成,这样杜妈会同意吗?」 「要不要生孩子是我自己的事,关杜妈甚么事?」她不以为意地哼笑了一声。 「老人家不总想抱孙子吗?你这样当媳妇的,不太及格呀!嘖嘖嘖……」 赵世鏵訕笑着摇摇头,再次从背后贴近她的身体,一手将她用力框在臂弯里,一手将她米白色礼服的拉鍊霸道地往下一扯。与五年前他的印象几乎丝毫未差的美背曲线尽现,便让他再也肆无忌惮地覆唇而上。 享受他在她背脊凹处留下的一串串细緻吻啄,朱习菈忍不住发出一长声嚶嚀,仰起倔傲的下顎,笑笑地问:「谁说女人结婚就是为了生孩子,你倒是告诉我哪一条法律规定,媳妇就一定要替婆家传宗接代?」 「当然是没有,只是……」他耸耸肩。 她驀然回头,圈住了他的颈子,颠起足尖,凑上鲜嫩的红唇,「嘘……现在这个时候,可不可以不要再说那些扫兴的话,只要想着我们俩个的事。」 「我们俩个能有甚么事?我很好奇。」他压着充满磁性的嗓音,故意反问。 「当然是……只有我们俩个知道的事呀!」一个倾身,母狮子便啃噬住公狮子的下唇。 要让强势自负的男人卸下所有烦扰的公事,拋开庸俗的理智,当然只有在他一丝不掛的时候。而朱习菈最为让他难忘的,便是她永远知道男人在雄性激素高涨的时候,最需要的是甚么。只有这样风情万种的女人,才能吸引他竭尽所能地火力全开,从被榻中,奋战至浴间,仍旧欲罢不能地一再昂然挺身。 现在,她的身份已是别人的老婆,不再是他的女人。纵然觉得有些惋惜,却更炙烈地挑起他征服的慾念。 这夜,还很漫长,特别是他在踏入她的房间前,收到助理传来的讯息,他便已胸有成竹地,迫不及待想瞧瞧他替她带来好消息时,那讶然的脸色。 「其实我本来以为……你应该不会来。」 「房卡都留给我了,我又怎么能够辜负你的一片心意呢?」 「难道……你就不怕,这是一个陷阱?」她媚笑地将身子实实地贴靠,白皙玉腿牢牢地环住他健硕的腰臀。 倒底是谁给谁的陷阱,谁将颠覆谁的世界,或许还说不准。但为了攀升至天堂的最后衝刺,他只想心无旁鶩地加速。直到两人翻越美丽境界的一声惊呼合奏,在她的柔嫩的娇躯里撒下令人欣悦的种子,他抱起全身已然虚软无力的女子,替俩人裹上浴巾,回到双人大床的软被中。 他躺在她的身边,爱怜地轻抚着她美丽的轮廓。每回翻云覆雨之后那嫣緋的脸庞,都让他百般疼惜不捨。只有在此时的她,蜷曲在他臂弯里如同一隻可爱猫咪,便悄悄牵动他心里不为人知的柔软领域。 但,她就是太不懂得如何藏拙,而公狮子所选择的另一半,当然会是听话乖巧的小宠物,绝不会是盛宴照人、气势凌峰的对手。所以,他那时才不得不辜负两个人多年的感情,眼睁睁看着她的期待碎裂成片,对她宣布他即将订婚的消息。 心虚的歉意仅仅一秒闪过,他所要的,不只有她的臣服。包括那个她从小所崇拜、所信任的男人,他也不会轻易放过。 「难道……难道你不会担心你老公一个人在泰国的状况?」他撩起她的下頷,低头在那高挺的鼻尖印上一吻。 「鑫评哥?」她倏地睁开眼,不解地瞪大黑瞳看着他。 「泰国的夜街是很危险的呀!不过,要刚好抓到他一个人落单,还真不容易。」眼珠子咕轆地转了一圈,赵世鏵泛起促狭的笑意。 「你对鑫评哥做了甚么?」朱习菈抓过被子,警觉地坐直起来,拉高了分贝问。 「你不用担心,现在应该已经没事了,逃得还挺快的就是。我没有真的要伤害鑫评哥,毕竟他小时候也照顾过我啊,我只不过……吓吓他而已。」无害的眼神,彷彿只是一个顽皮的小男孩,炫耀着自己恶作剧的丰功伟业。 「对了,另外还有一些照片,或许你会有兴趣。」赵世鏵从床上翻身而起,慢条斯理地穿回自己的衣裤,又从西装外套里拿出他的手机,打开存档照片,将手机丢给朱习菈,「今天早上我的人刚传过来给我的,我已经转寄一份到你信箱。照片看似很亲密呀!这女人,听说是鑫评哥的前女友……」 正如他所预料,朱习菈看着手机里一张张照片,凝重地僵起表情。那酒店房间门口的一对男女贴近的身影、熟悉的衣着,确是她两天前在机场所见。但或许早在她见到参加医学会的医师名单,她便有了那么些预感。他所送给她的这个惊喜,应该还不算太过惊喜。 她撩动轻盈的短发,扔回手机,让自己恢復泰然自若的笑容,哼啐一声:「这样的几张图并不能代表甚么,除非你有能耐拍到床上的照片。」 赵世鏵挑挑眉,收回了手机:「是呀!只是动作亲密了些,也许并无法证明甚么。不过,我也听说了,隔天晚上似乎鑫评哥就进到这个姚医师房间里,待到次日早晨才出来。那你觉得,他们会不会是在房间里纯聊天呢?」 朱习菈掀开床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嫋娜漫步裸身走到他面前,替他拿起领带套到颈子,仔细地帮他束上,娇嗔地说:「真有你的,那你自己呢?你难道现在和我在这里,就不怕被人抓到把柄吗?」 「你真的会出卖我吗?」他一把再拉近她的裸躯,摇摇头瞇着眼睛问。 玉臂攀上他的肩,她伸出舌尖在他唇上轻轻留下香甜的润泽,不置可否地回答:「很难说啊!」 「不会吧?你我同时在这个房间里,出卖了我不也就等于出卖了你自己吗?」 第七章 颠覆谁人心 (9)沉默归途 微微亮光,透过房间的窗户照进,又折射入浴间,冰冷的身躯,在头壳欲要炸裂的疼痛中甦醒。杜鑫评从一大缸满溢的冷水中爬起,擦乾了身体,仍旧止不住全身发冷,昨晚倒底发生了哪些事,印象一片模糊,唯一记得的,只是那张绝望而眼眶晕红、掛满泪痕的容顏。 他僵硬且缓慢的动作,替自己穿好衣服、套上西装,镜子中的男人眼眶泛黑深陷、脸色发白、嘴唇发紺,勉强扯起一个苦笑,感觉自己简直就像个丧尸。坐在床缘发愣半晌,才动手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整理行李箱,今天尚馀半天研讨课程便会结束,退房之后,就要准备搭傍晚的飞机回国。 戴上墨镜,以便遮蔽所有直视的目光,杜鑫评躲到餐厅角落用完早餐,再隐身讲堂最后的位置。当所有思考尽被身体的疲累感一再淹没,他便放空意识沉沉闭上眼。 直到中午退了房,随着lio的带领,与一大群医师同僚一起到餐厅用餐,偶尔不经意远远看见她,他便识趣地噤声退避十丈。明明呼吸着同一个空间的空气,馀光仍能清楚地查知她就在哪儿,灵魂却像是处于完全不同次元般地遥不可及。 而对她来说,寧愿把他当成如风飘过的隐形人,也不愿再让自己的心里漾起任何波澜。再生气、再失望,都没有用,意气风发的男人、嘻皮笑脸的男人、颓废堕落的男人,终究都将成为昨夜的一场梦境。 痛的感觉,渐渐地就像经期大潮过后,悄悄的、闷闷的、若有似无地沾黏。该笑的时候还是会记得笑,该说话的时候还是会记得说,只是觉得那个笑着、说着的人彷彿都不是自己。 不小心被捲入争端的邹子阳,为了避免再增加不必要的误会,也儘可能暂且抱持距离。仅有lio押队在所有人上了游览车之后,见杜鑫评身旁的空位,开心地坐下,与泰国的领队清点人数,便招呼司机发车。 「杜医师,昨天没和我们一起上床……嗯……我是说坐船,真的有点可惜,昭拍耶河的夜景真的是超美的,而且我们居然还在船上遇到有人求婚,有够浪漫耶!」约略拉高的分贝,显露出雀跃的情绪。 感觉敏锐的lio并不是没有察觉他的异样,见他昨晚脱离团体自行外出,纵然那么一个成熟的大人也没理由干涉太多,但都答应了人家老婆好好关照,总是不能丢着不理,刻意找些五四三的话题,就是想引起他的兴趣。 「当初杜医师是怎么跟夫人求婚的呀?有没有设计什么……」 自讨没趣的是,lio半嗲着声音的哄逗,话未说完即被打断。 「没有。」杜鑫评用着虚弱的气音,敷衍地回答。 一脸困窘的尷尬,lio像是踢到一个超大铁板,幸好平时应付这般高智商的白衣者已经很习惯,脸皮甚比铜墙坚硬厚实,仍旧不死心地瞪起惊讶的表情问:「呃……没有啊,那夫人是怎么答应嫁给你的,看你们感情这么好,呵呵……」 杜鑫评终于拿下墨镜,瞇着眼轻喟了一声:「对不起,昨天没睡好,有点累了,我先睡一下,到了机场再叫我。」 1个人的独角戏接二连三自讨没趣,lio搔搔头说:「呃……好……可是很多人说要去逛一下bigc超市,所以等一下我们会先在那里暂停一下让大家去shopping,然后……」 既然对方都表明了疲累无趣,侧过头闭上眼,lio最后终于还是停了嘴。 「呃……抱歉……」 不管真睡或假寐,再也不重要。但他确实是累了,什么都提不起劲儿,似是浑身伤痕累累、准备退出战场的老兵。 lio没敢再打扰,任他一路瑟缩在游览车座位直到机场,登机后,续之窝进飞机座位,穿越两千五百多公里长的高空。机餐被空服人员送来又收走,一匙一叉都没动过。 拖着失神的空壳子,或许比手中的行李箱还轻也说不定。出境大厅见到朱习菈敞开拥抱双臂,他心虚地扯起嘴角的僵笑。 迎面而来的女人满溢着热情鑽入他怀里,撒娇地嗔道:「好想你呢!泰国这几天还好吗?没事吧。」 「嗯,没事。」他沉着声音,随即反问:「你呢?还好吗?」 他当然知道朱习菈北上与赵世鏵碰面,必是神鬼交锋般的激烈,也为两周后的董事会一战开啟序章。一趟泰国之行,莫名其妙的差点儿遇险,该是不幸中的大幸,但至少还没让自己成为女王陛下的绊脚石。 「嗯,我也很好……」朱习菈笑着点点头,却漫起一丝忧心:「没事……就好。」 赵世鏵昨夜里话中有话,她便一直感到忐忑不安。杜鑫评出境时凝重的神情,更证实了这一趟旅程肯定不平静。只是他没说出口,朱习菈便决定暂且不动声色。 她从皮包里拿出一只银色随身碟,递到他手里。 「这是……」杜鑫评侧着头,疑惑地问。 「赵世鏵手机里的资料备份。」她挑了个眉,以着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回答。 「拿到了?真有你的。」他由衷讚叹,这女人沉着冷静、果敢行事已然超乎他的想像。 「我绝不会做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你自己也要更小心一些。赵世鏵不只是有野心的狮子,也是暗藏心机的胡狼。」朱习菈轻轻挽起他的手,语重心长地告诫。 她似乎知道了些什么,又似乎深谋远虑地藏掖着,但那眼里抑不住的的惶然,是真诚替他担忧吧? 「嗯。」他带着些微歉意点头。 感觉一个身影从身后如同陌生人走过,和一群人往计程车招呼站的方向而去,盪在空中的最后悬念,终于开始急速下坠,让他只想回到家里,好好躺在床上三天三夜,甚至就一辈子躺着别再醒来也无所谓。 蓝黑色vovol里的司机见到主人伉儷,眼明手快地立即下车接过行李。朱习菈陪着杜鑫评进入后座,犹不忘吩咐司机降低开车速度。行进还未接上高速公路,身边的男人又陷入昏睡。 第一次,他靠在她的肩上睡着吧?朱习菈紧紧地蹙起眉。 一直以来,她渴望依赖着他,渴望他像个大哥哥一样地保护她,或许只是因为她从赵世鏵身上得不到这样的安全感。而他,只是努力地扮演着属于他的角色,无关爱、无关感情,就只是属于他的角色责任。 小时候也是,现在也是。 如果自己爱上的人是他,而能和这样的男人共度一辈子,算不算幸福,她心里没有答案。可是他的心并不在自己身上,俩个人都不会快乐,也是她早就明白的事。 其实,她偶尔也会感到愧歉。她对他的要求是不是太多?太过份?硬拉住他,陪她打这场战争,是多么自私。但她真的需要一个能完全信任的队友,而他,便是那唯一的一个。 被这大男人压靠着的肩头,泛起一阵酸麻。她轻柔地移个姿势,缓下呼吸,他依旧深沉地软瘫。 「到家了。」当车子停入别墅的停车库里,她拍拍他的手臂,细声地喊他。 「欸!到家了,你……」触及到他的手背似乎温度高了一些,她愣怔一瞬,又摸了他的额头。 这样的状况入关还过得了检疫站?那八成就是此刻刚烧烫起来的囉! 「鑫评哥……」 第八章 巨塔风云涌 (1) 战鼓即起(上) 「娜娜……原谅我……」 漆黑夜幕里,他踩着一地血泊湿泞,仓惶地寻找出路,前方隐约的脚步却越来越远。没有尽头、没有目地,步履如千斤重担,终于无力地倒在腥噁的烂泥地上,蜷曲着、颤抖着,叫唤声随着胸前急骤的心博,也越来越微弱。 「娜娜……」沙哑的呜咽从喉间发出。 直到眼前似有晕薄的光线,让他奋力想张开眼皮,瞇着视线的狭缝,终于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 「习菈……」 背着光,他仍可以认出,短发俐落的那个女人,坐在化妆台前斜倚着桌面看着他。 听见他丝细的声音,女人将椅子拉近了一步,轻声的说:「终于醒了……」 「我睡了多久?」他闭上眼睛,呼叹一声,再次张开,才意识到全身都是汗水的浸润。 「一天一夜,还发烧38度半,正打算送你去急诊,你就醒了。」朱习菈抬起手,沁凉的毛巾便往他额头替他拭去细汗。 「不要!」他突然抓住她的手,随即又放开力道,带着些微赧然说:「不必去急诊,只是小感冒,不用太小题大作,吃颗普拿疼就好了。」 「这样乱吃药怎么可以,该看医生的还是要看医生。」她收回握着毛巾的手,低下头便噘起嘴。 「看什么医生,我自己就是医生。」他虚弱地哼啐,却是一点反驳的张力都没有。 朱习菈瞪向他,不悦地软斥:「那是怎样,要拿镜子给你看,自己照镜子吗?铁齿!」 他知道她是真的担心,好歹也是朝夕相处的枕边人。但他这时候的身体状况,实在不方便上医院。只是不知自己梦囈中的吶喊,是不是也给她听见了,便满怀心虚。 「真的不用了……」 她站起身,从床旁桌拿起了水杯递给他,「那就多喝点水吧,你已经超过二十四个小时没有喝水、吃东西,我刚刚请卢妈煮了些咸粥,你应该也饿了吧。」 杜鑫评点点头,费了点劲才从棉被中坐起,她便转身走出房间,「卢妈、卢妈……」 见朱习菈出了房间,他一骨碌灌上一大口杯水,即将枯竭的喉咙又彷彿活络了过来,忍不住便将持在手里的水全部喝完。 「等会儿卢妈会端咸粥上来。」朱习菈再次出现在房门口,将大灯打亮了些,看见清空的水杯,终是露出了笑顏。 「嗯,谢谢!」他的嘴角也微微地拉起笑弧。 沉默半晌,朱习菈又坐到他身边,柔声问道:「你这次在泰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还在思索着该如何回答,该说到那儿,便是张了口却欲言又止地顿住。 「你不说我也就什么都不知道,只能在这里乾着急。」声音带着抱怨,想到世鏵拿给她看的照片,突然觉得有些委屈。 「真的没什么事,只是那天晚上曼谷下了点雨,半夜睡觉时被子没盖好,可能着凉了。」他刻意轻描淡写地搪塞,但理由实在太过薄弱,依朱习菈的语气,恐怕是早已经知道了什么。 一抹酸意涌上,朱习菈忍不住也湿了眼眶,只是勉强噙着泪水,让自己平静地陈述:「那天,我听到赵世鏵说,泰国的夜街是很危险的,要刚好抓到你一个人落单真不容易,我就非常不安。然后,你一回来又脸色苍白,发烧昏睡到现在,你真的以为我都不会担心吗?」 不管是怎样固执坚强的人,内心一样都是血肉做成,名之为夫妻,也毕竟是同一条船上的人,真能够铁石心肠无动于衷吗? 他看见她眼中瀅瀅的亮光,歉意更加深几许,皱起了眉,低头喃喃唸道:「是赵世鏵?」 「世鏵说他只是想吓吓你,但是我还是……我一直担心……」 差了那么一点点,泪水就要满溢下滑,喀噔喀噔快速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就是一个微胖中年妇女出现:「杜医师,小姐,这个咸粥……」 朱习菈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小心翼翼地伸手接过咸粥,「卢妈谢谢,我来就好。」轻手掷起汤匙,开始在咸粥里画着圈呼着气。 「没关係,我可以自己吃,我还没病到像个废人。」杜鑫平坐直了身体,轻倚床头。从没有这样躺卧在床上,像个大爷般让人伺候,便教他好生不习惯。 「嗯。」朱习菈递过汤碗,坐到床旁。紧绷一天的情绪突然松散下来,不经意打个哈欠,乾净的素顏上,显露着疲惫。 「杜医师,小姐真的是很担心你,今天早上我来的时候,才发现她一个晚上都没什么睡,就趴在你的床旁边,一个晚上都在照顾你喔。」卢妈满意地笑起来,急着替朱习菈邀功来着。 从朱习菈中学那段时间,与离婚的苏俐妘一同回国开始,卢妈到苏家帮佣也快将近二十年,任性撒娇的女孩看在年事已长的中年妇女眼里,就像自己多个女儿一般。 和眼前男人对望的一瞬,撩动尷尬的气息,似乎许久没有如此脸颊燥红的感觉,朱习菈赶紧催促:「卢妈谢谢你,你今天可以先回去了。」 卢妈脸上泛起窃笑,小姐赶人的意图明显,便识趣应道「喔!好啦好啦!」接续脸色一转:「不过,我明天会在夫人那里待久一点,听说苏董呼吸断断续续,家医科医生来看,预估可能就这两天了喔。」 「外公……」杜鑫评停下汤瓢,抬起头的同时,眉间也揪了紧。 「嗯,外公已经呼吸衰竭,时间大概差不多了。其实,也真的拖得蛮久的,如果能这样平静的过去,反而是好事。」习菈点点头,平心淡然地说。 自从苏晋荣老董事长陷入半昏迷状态,凭靠着氧气面罩和自主呼吸,纵然还能维持生命徵象,却如同灵魂已不住在躯壳里。即将停摆的老鐘,在沉默中安歇,已然是人生最后延长中的休止符,呼吸衰竭以致终末停止,便是迟早的事。 卢妈离开房间、下楼,寝室内顿时又陷入一片沉寂,只剩杜鑫评汤匙与汤碗间的轻声碰撞。 听见楼下大门关闭的声音,朱习菈打破僵滞,认真地看着杜鑫评再次提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对不起,是我太大意了。我自己一个人到曼谷街上晃逛,糊里糊涂走进一家酒吧,一个澳门人来我搭訕,结果就在那里被下了药……」 「什么药?」听到下药两字,朱习菈瞪大了眼。 「不知道,迷幻药、春药……呵呵!感觉似乎里面有一种像是我们在开刀房里会用的,k他命。」他仅是一笑置之。 对药物反应不熟悉的朱习菈,大脑接续闪过毒品的名字,怎能无动于衷,胸口一闷,连呼吸都觉得忐忑。纵然她知道他还有什么没有说明,但这样的惊吓,已足够让她张口结舌。 杜鑫评笑开了嘴角,将汤碗放下,摸了摸她的头,「幸好被我逃出来了,只是不知道那些药物排乾净了没,所以……幸好你还没送我去急诊,万一被验出什么东西,麻烦就大了。」 略过了他与姚典娜之间的纠结,他试图安抚朱习菈惴惴不安的疑虑。能够平安躲过一险,也就没有必要再将事情闹大。只是知道这事是赵世鏵的诡计之后,让他脑子更能清楚地思考,他从来不以为对手的那个人,早就不顾旧时情面,视他为眼中钉。 好不容易他和姚典娜才能尽释前嫌的泰国之行,而今成为感情彻底决裂的关键,也全然拜赵世鏵所赐,他绝不会忘记。 消极的防卫,就是让敌人趁虚而入的弱点。他是真的太大意了,错估他在这场白色巨塔之战的角色。不管姚典娜对他的误解和失望,是否就此再也无可挽回,也为了当初父亲被诬陷的耻辱,他都必须以牙还牙,一併奉还。 「明天我若退了烧,再和你一起回去看外公。然后,再帮我联系一下,苏综合开刀房的几位医助,我要私底下和他们一起吃个饭;还有,那个随身碟也留给我,赵世鏵的手机资料备份。」 第八章 巨塔风云涌 (1) 战鼓即起(中) 宽敞的房间里,水晶大灯晕黄地照在角落的病床上,和围绕着的一群人。床上的老人沉沉地闔眼,宛如安静地睡着,身旁的心电图,数字缓缓递减中。 苏俐妘握着父亲爬满皱纹和老人斑的手,靠坐在床侧,直到心电图显示一直线时,再也忍不住泪水往下滑落。平静的离去,是生命的一种祝福,除了床边女子细细的抽噎,没有人哭出声。 特别看护端来了一盆温水,朱习菈便帮忙着拧乾毛巾,轻手细脚地替老人家擦拭、更衣。轻柔的台语怀念老歌在肃穆的夜里轻声哼着,那是苏老董事长最喜爱的曲子,在意识还清醒的日子,常会跟着嗯哼一两句。 往生的时候,不要穿寿衣华服,就穿着他平时最常穿的白衬衫、黑西装裤;不要听大悲咒或佛经,只要他最爱的那一片台语老歌cd。在房间放满八个小时,让他的灵魂做最后的巡礼,就交给医学院的大体解剖室。 人老了,什么器官都衰败,什么器官都不能捐,那就捐大体吧。发挥这臭皮囊最后的剩馀价值,他还能当一回大体老师也很骄傲。然后,在解剖课结束,火化的之后,骨灰就和他的老伴儿一块儿放在纳骨塔。记得同时把他的听诊器也一併烧了,他到另一个世界去,还想继续悬壶济世,医治病痛。 外公心心念念的遗愿,她一件一件都放在心上,所以她相信外公应该是走得没有牵掛了。 请来里长相验,联络殯仪馆,琐事交代完毕,其他人都离开且休息去,便馀杜鑫评和朱习菈,守着老人家的遗体。 沙发上的两人,沉默地坐着好一段时间,朱习菈突然随着音乐轻吟了起来,一首歌结束,她才开口。 「三位开刀房的医助都连络好了,星期日晚上六点订在沐月坊餐厅,需要我陪你一道出席吗?」 杜鑫评点点头:「那当然是最好,他们和你比较熟,对我则比较陌生,你和我一起去,也更有说服力。到时候外公的事情应该处理得差不多,你就和我一起出席。」 「赵世鏵手机里的资料,还有什么可用的资讯吗?」朱习菈低声问。 当初会想要拿到赵世鏵手机里的资讯,当然最主要是要瞭解艾德曼生技公司的相关讯息。刚准备上柜的企业,纵然有他爸爸的母公司华盛集团在背后撑腰,股票价格起落、其他的经济支援以及内部运作,都会是经营成败的重要关键。 「世鏵算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重要的资料可能不会存在手机里,所以备忘录和记事本里没有储存什么重要的讯息,其他通讯资料留言也几乎都删得很乾净。」杜鑫评揪着眉头思索。 「相片看过了吗?」仅仅试探,她没有说破。那天赵世鏵给她看的相片,必定也在那资料备份的随身碟中。 「嗯……昨晚才开始查阅,还没仔细看到相片的内容,我想大部份应该都是不重要的生活和家人照片,我会再仔细看看。」他含糊地回应。 事实上,自从拿到随身碟,那手机里的几张相片便叫他心头一震。但是,既然赵世鏵的人手都能抓到他在泰国落单的晚上,趁机设计下药,他出国时的一举一动,还有任何秘密可言吗? 朱习菈会知道些什么吗?或者她已经看过那些照片? 为了避免在苏爷爷面前发生不必要的衝突,他儘可能暂且纹风不动,假装不知情吧。 「世鏵以前就有个习惯,不管是mail或其他通讯,读完的讯息就会删除。」下意识地,又再想起他的习惯动作,她给自己苦涩的一声轻笑。 「不过,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帮忙,你就找上次我跟你介绍的那个操盘手黄钧jacky,他可是电脑高手,二十出头就自己当骇客,结果骇到我爸的电脑被抓到,我爸看他年纪轻轻可惜走偏了,出狱之后,就把他收到身边,跟着ken叔学操盘。这次取得手机里的资讯,jacky也算是重要功臣。」 幸好,她并没有提及照片相关的任何质疑,让他松下一口气。 「那个jacky吗?嗯!我知道了。我想,赵世鏵再怎么心思縝密,总有不注意,不小心遗漏的资料留在手机里。」赵世鏵的资料,当然势必得好好查阅、好好处理,他可不希望在这样的节骨眼,又与朱习菈之间闹出争端。「对了,还有外公遗嘱遗失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依目前的状况,外公理所当然的继承人当然就是妈。这样的情形说来,有没有遗嘱对我们影响不大,但外公的持股拥有整个医院百分之三十八,加上我妈自己的持股,也没有超过四十五。而乔建德本来想收购到百分之三十,这样便可以名正言顺出来竞选董事长,结果却没想到许多零散股份都被赵世鏵抢先高价收购。」 看来乔建德原本的如意算盘也打得不够仔细,可见他对赵世鏵还不太瞭解。当了二十年的地区医院院长,纵然在医界佔有一席之地,再怎么老谋深算又怎么比得过商场尔虞我诈的险恶。 也或许在乔建德眼中,赵世鏵、朱习菈和他一样,不过都是瞧不起眼的孩子。只是向来太过自负,看轻了对手,便是惨遭滑铁卢的癥结。 「呵!引狼入室,乔建德自己也没想到吧?那赵世鏵现在手上到底有多少?」他问。 「依上次苗律师的报告,应该也是超过百分之二十了。」 杜鑫评双臂抱在胸前,带着些忧心蹙起眉,「所以,妈若想高坐董事长位置,也是岌岌可危。」 「这一群董事会里,有一大半都是沙文主义的大男人,如果万一乔建德或赵世鏵也拿到竞选董事长的资格,那些董事们绝不会投给我妈的,就像上次临时会选举代理董事长一样。」 「所以,你不是要用岱娣的那张亲子鑑定来威胁乔建德?那干嘛不早拿出来,岱娣不是早就给你了?」他疑惑地问。 「当然是要让他来个措手不及,没有周转的馀地囉!」她拉起嘴角微微促狭的笑意。 第八章 巨塔风云涌 (1) 战鼓即起(下) 墙上一张张旗袍美女的图像,点缀五零年代老上海的风华,笋干东坡和糖醋排骨肉香四溢,配上宛如唱片胶捲带点嗤喳声的古典老歌,瀰漫悠间而雅致的怀旧气氛。然而沐月坊餐厅包厢里刚进门的两女男座上宾客,面对老董事长孙女孙婿伉儷,依旧侷促地连汤瓢碗筷都不敢妄动。 前几天突然接到朱特助的来电私邀,便让他们有点儿忐忑不安,电话中还特别叮嘱切勿传出消息,不知是否在工作上出了甚么问题,或者有秘密的重要事宜要交代。但是,医院里的小螺丝钉为了五斗米折腰,也难有拒绝的理由,只得硬着头皮赴约。 朱习菈支开服务人员去准备上菜,便动手替每个人臻上一杯热烫的香片,敞开和善的笑脸说:「三位医师助理,不用太担心,各位一直都是本院重要的台柱,今天特地邀请大家光临,最主要还是想要一起吃个饭聊表慰劳和感谢,医师助理工作的满意度,也一直都是老董事长过世前掛念的事。」 「我们都明白一个手术之所以能够成功,医师的功劳只是其中一小部份,更重要的是整个疗团队的专业配合。从病人入院诊断后,决定开刀的那一刻开始,身体功能的评估、营养、循环、造血凝血状况的支持,还有皮肤准备、肠胃道的准备,手术当下的器械、环境准备,麻醉,术后的恢復和照顾,都是手术能不能成功,会不会造成任何合併症的关键。这些琐碎的事,如果没有医师助理统筹关照、各方联系和所有照护团队的努力,外科医师就连想要开刀都有可能开不成。」杜鑫评接续以着专业的工作经验,补充说明。 「特别是在像我们这样的地区医院,没有实习医师、没有住院医师,没有专属的行政秘书和专科护理师,各位的角色又变得格外重要。杜医师的父亲,在二、三十年前,就是本院的医师助理,也是我爷爷工作上最得力的助手。」 医院里年轻一辈的工作人员,除了知道老董事长孙婿本身也是一位外科医师之外,对于这般关係密切的渊源,几乎毫无所知。不禁瞪大眼睛,挺起腰背,才仔细地看清楚眼前这身份特殊的男人。 「上菜囉!」吱呀一声包厢门开啟,三位服务生端上菜餚,随后而至的女经理还周到的替贵客一一盛入小碟,送到每个人面前。 「绍兴醉鸡、醋溜鱼片和冰糖烤方,请慢用。」 直到女经理与服务生再度离开包厢,杜鑫评才继续解释道:「我的父亲杜咏昌,从四十年前开始,就担任苏晋荣老董事长的医师助手,是那时候苏综合里唯一的医师助理,算来,也是各位在这个医院里的前辈。」 前辈两字,拉近两方心理上的隔阂确实效果显着,三位医师助理一边提起筷子,一边晃脑点头。 「但是不幸的是,在二十年前因为密医罪,被法院判赔罚金一百多万,也差一点入狱服刑。大家想想看,医师助理每个月的薪水才多少,与主刀的医师相比简直天差地别,要缩衣节食辛苦多久才能累积到一百多万的存款?」 语气一转,杜鑫评也微微揪起眉间,「各位可知道,我父亲那时,为什么会犯了密医罪吗?」 「当时主刀的医师,就是如今医院当前的乔院长,他刻意安插了另外一台急刀在手术快要结束的时候,伤口尚未缝合,便离开了手术室,我父亲担心病人状况不稳,才会在没有医师的监督下动手缝合伤手。」 与医师助理事关密切的诉讼案件在席间被提起,包厢的的气氛瞬间凝结,或停箸瞠视,或沉默低首,或屏息抿唇。 「他缝合伤口的过程,当然被手术室里的监视器一五一十拍摄下来,但最让人无法理解的,便是那一段监视影片,成了密医罪的证据,被密告者送到法院。」 谈到父亲的受人诬陷的委屈,杜鑫评声音忧然一沉:「大家一定非常纳闷,医院里的监视影片为什么会被有心人士拿去密告,照道理来说,医院里的工作人员应当在团队合作上也会互相支持保护的,除非危及到病患的健康及生命安全,不是吗?」 「后来我们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原来乔院长就是刻意设计陷害,并且託人将影片带出,而密告的人,便是现今的董事之一赵世鏵的父亲。这也是赵董事多年前,在无意间私下亲口对我透漏的。」知悉秘密的当时,她和赵世鏵仍旧是恋人关係,因为偏私的袒护,没有早些洗清杜伯伯的冤屈,朱习菈也深感愧歉。 「幸亏苏老董事长疼惜我父亲陪他在手术台上征战多年,帮我父亲垫付了那笔巨额罚金,但是苏老董事长却在那一次事件之后中风,导致半身偏瘫,我父亲也在那一次缝合时紧张到针扎,感染c型肝炎,两位长辈如今都已经过世,而时间久远,被设计陷害的证据也无法取得。」 「或许大家会怀疑,没有证据要如何证明我们现在所说的这件事不是空口诬陷。没错,确实我也拿不出确切的证据,但我不知道大家会不会担心自己有一天也犯上密医罪,必须上法庭为自己的无辜辩护,而且,我相信乔院长把手术伤口缝合的琐事丢给下属操作,绝对不会是一次、两次的事。」 一直保持沉默的医师助理,终于有人忍不住提出疑惑:「就我所知,很多医院也这样做。连助產士现在都可以被允许缝合自然生產会阴撕裂的伤口,那我们为什么……」纵然自知理屈,但仍想给自己一些合理的辩解。 「这是医界尚有争议的问题,但至少到目前为止,医疗法第五十八条仍规定,医疗机构不得置临床助理执行医疗业务。你们拿的都是专科护理师执照,台湾不像美国,在法律上是没有医师助理这样的职称的。而让没有医师执照的医师助理或专科护理师缝合手术伤口,至今仍都是违反医师法的事。手术伤口缝合,并不是如一般简单的皮肤伤口缝合,也不适用紧急救护的状况,你的主刀医师真的会为你扛起所有的责任吗?」纵然没有受过医疗专业训练,但为了卯足力气与那些江湖老手一搏,朱习菈也做足了许多功课。 严肃的话题,为凝滞的空气更添胶着,也道出座上三位医师助理与前人同样的委屈和无奈。站在情理法的悬崖边界,谁能不战战兢兢,戒慎以对。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现在主要还是跟乔院长的刀,比较会遇到这种状况,其他医师大部份还是会自己缝合,至少人也都会在场,看到伤口没问题才离开。但是乔院长的刀太多,不能不跳檯,我们当然就得接下来帮他收尾,不然病人怎么办?」 「如果不帮忙缝的话……院长会不会把我们fire?」这些都是现实的问题,医师助理纵使自知违法,却也只能默默承受。 「我知道大家的为难,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一旦帮过一次,他当然就会一次又一次要求你这样做,唯一的方法就是拒绝,他若不愿在场负责,你们一定要拒绝,否则出了问题,就会是你的责任。」 「还有,我们现在一直想努力帮大家争取的,便是还给大家专科护理师的职称,只有专科护理师才能受到法律的约束和保障,你们拥有的,是属于你们自己的专业,而不是一个byorder的助理。这点,我们在院务会议以及董事会议都曾提过,但是却被乔院长驳回,因为他要的,就是能帮他处理所有杂物的助理,这对你们来说非常不公平,不是吗?」 「把专业的事留给专业,非专业的事聘请其他非专业的人员来处理,这样才能发挥最大的团队合作效益和人力资源运用,你们认为呢?」 抓准了医师助理的担忧,枪口对象一致,不只是个人的问题,也同时是整个医院的问题。终于有人为了他们长久的心理纠结发声,三位医师助理眼里,燃起灼灼亮光。 「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就是关于乔院长正在诉讼中的胆囊炎术后伤口迸裂感染的案件,目前虽然一审辩护以术后本来可能的合併症结案,但是我们捫心自问,在伤口的缝合和照护,併不能说完全没有责任,这件事……」 牵涉到最近的医疗纠纷事件,医师助理再次绷紧了神经。 数秒的沉默间,一位女医师助理,支吾的开了口:「那其实是……我缝的……」泛红的眼眶濡上些微晶莹,年轻的女孩掩不住颤抖地说:「但是那也是乔院长开完就丢给我,到另外一个room去开另一台,我真的……不太熟,也很害怕……我一直觉得对那个病人非常……非常抱歉……」 「我会……成为被告吗?」一个哽咽地抬头,眼水已经从眼角漫出。 「乔院长许多做法都已经危害到整个医院的名声和所有病人的安全,我们必须在董事会上向所有董事提出抗议和罢免。我一定会用我最大的努力保护你的权益,而我需要的就是你的证词。你愿意相信我吗?」朱习菈用温暖的掌心,覆上女孩置于桌面上冰冷的手,给她微笑的点头。 「我们要的,不只是让专业回归自己应该负责的本位,保障自己不会涉及医疗纠纷,同时也是为了病患,是吗?」 **************************************** 补充说明: 前文6-6曾解释过护理人员的进阶制度,专科护理师就是nsp(nursingspecialist)或np(nursingpractitioner),在国内是为临床护理人员进阶到n3-4(护理师第三至四级)以上,接受184个小时规定的(内科/外科)专科训练课程,及六个月以上(内科/外科)专科护理师临床训练之后,方能参加台湾护理学会承办的专科护理师国家甄审。甄审合格则可取得专科护理师证书,于各医院中任职专科护理师,相当于医师阶位中的专科医师。 过去专科护理师制度建立之前,临床护理师唯一晋升的方向就是行政(护理长→督导→主任),但毕竟一个单位只有一个护理长,所以晋升管道可说非常狭隘。自从专科护理师制度建立之后,护理师的发展变得较为多元化,亦即护理师进阶之后一条路往「临床专科」发展,另一条则往「行政」或「教学」。 医师助理就是美国的pa(physicianassistant),与专科护理师是完全不同的职务,而目前台湾并没有正式合法的医师助理职称,包括其训练管道及完整制度。但因专科护理师有一部份功能类似,就是可以协助医师执行医疗辅助行为,所以台湾的专科护理师才会常常被医院拿来做为医师人力不足的替代(医师助理)。许多病患和医师,甚至专科护理师本身对于此两者职务上的差异都不是很了解,在两种身份及专业内容则常会有概念混淆的情形。 此篇章内容包含许多医界秘辛,但也是现今医疗需要仔细再审思的议题,其中绝对报括足够的人事训练以及法律规范。但不管如何,在医疗人力贫脊的处境之下,医疗品质和病患安全,仍是不容被牺牲的重要原则。 第八章 巨塔风云涌 (2) 危机四伏(上) 有了苗岳文律师的协助,母亲终于向法院诉请离婚判决,且申请了保护令,让罗岱娣得以卸下心中多年的千斤大石。趁着父亲被强制隔离的期间,母亲身体状况稳定之后,让弟妹陪同着坐上了飞机,前往与上半辈子完全不同的人生旅程。 母亲就是心太软,孩子小的时候,害怕报案会让一家崩散解离,也怕自己没有能力独自养活四个小孩,而当孩子一个一个成年,却又怕若她断然决离,留她父亲一个人孤单,于心不忍。 体强力壮的工人,每日拿回家的工资可还不差,但那酗酒的习惯,便是诱使他狂躁暴力的导火线。那是她深爱的男人,所以每次总在他回头道歉认错,发誓绝不再犯,她便原谅了,却造成自己长期活在惊吓恐惧,也留给孩子一辈子心灵的伤害。 「愚蠢!真是笨的可以!全部都是荒唐的理由,说甚么为了孩子,那只是你懦弱的藉口,我从小就巴不得你赶快离婚,还甚至我还一度想要把这个恶魔杀掉,他不配当我们的爸爸。道歉认错的时候,根本就是虚情假意,每一次都是一样的结果,这样你还能相信我也是醉了。」看着母亲犹豫不决的思忖着,火爆女孩实在忍不住便破口大骂了。 「岱娣,你不要生气,一切都是妈的错,害苦了你们。可是……我也很怕万一我诉请离婚,你爸一气,反而来找你们算帐,那……」 「去美国,全部去美国,弟和妹陪你一起搬去美国,我都跟他们两个商量好了,他们也开始准备申请美国学校的资料。我存了一笔钱,够你们在那里生活好一段时间,等你身体状况比较好一些,我也会请人帮你在那儿安排工作。去了美国,你这辈子再不用担心他会找到你们。」 「那你自己,还有岱婷……」 「爸那里根本没有我和姊的电话,也没有住址,他找不到我们的,你放心。」 「那……这样……」 「都跟你说了,你不用担心,苗律师会帮我们处理一切法律上,还有出国的事。」 在一个阴雾濛濛的清晨,她和苗律师亲自将母亲和弟妹送出境,仅带着住院期间的行李,重要证件和少许衣物。过去所有的痛苦记忆,便留在老家那个不堪回首的房子里。 她没有让纪禾菲知道这件事,或许有一天总会告诉他,但不是现在。 如果让他知道,她用那张亲子鑑定书换取母亲和弟妹的自由,应该会认为她疯了吧?权贵家族的混乱斗争,岂是她这样一介小女子可以参与搅和? 或许她是暗地里害怕让他看出来她的脆弱,害怕他带着同情的眼光看她,纵然他说过,喜欢不一定需要太多理由。 赫然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在意他的想法,和他对自己的感觉,让她心里微微一震。她本以为自己贪图的,可能只是一种被照顾的感觉。 忙完一整天的工作,纪禾菲准备回家前,绕过治疗室,找到方才发完药回到护理站的罗岱娣。担心惹上同事的间言,他极小声说:「你今天小夜下班的时候,我再来接你,急诊大门口。」 「没关係,不用了啦!我自己可以回家!」一个人上了那么多年夜班轮替,从来没在怕的,哪里还需要人护送?她直接地拒绝了。 「你真的不用来接,我很怕又被同事看见。」叹了一口气,她努力压低声音,微慍地说。 自从上一週,两人在一个气氛不错的餐厅用餐恰巧被某同事撞个正着,回头上班即被追问是否正在交往,秘密似乎就再也藏不住。 「呃……其实不算啦!我们只是……」罗岱娣刚刚抱起一大叠病歷,动作便一整个冻住。 「有什么好害羞,我们又没有很惊讶!」几个八卦女人围着她,嗤嗤笑着。 「什么……蛤?没有……」她支吾地塘塞,却不知找甚么理由好辩解。 「小菲菲学长喜欢你很久了,我们早就都看得出来,还装!」 「欸……呃……什么……」 如此封闭的工作领域,彼此之间还能有什么隐私可言? 难怪这几年来,没有人再刻意刁难,明里暗里排斥,或许也是看在学长的面子。她还记得当初刚调到外科单位时,多少人看她用的都是斜睨的卫生眼。对她们来说,是她幸运赚到这样一个好男人吧? 其实,她真的还是不确定自己的感觉。但有时候感情常常都是这样,太多人关注的时候,压力就来了,特别是自己还心猿意马地犹豫时。 见光死,太容易。 下班前的一小时,从急诊转来一位斗殴外伤的新病人,忙进忙出、伤口检视加上安排检查折腾许久,又是精疲力尽的一天。 直到她能够坐下来喘口气,才看到手机简讯:『我已经在急诊门口等你。』那留言是半个多鐘头前的记录。 这么晚了应该不会还在吧?况且学长明天也还得上班。 『不必等我,今天比较忙,可能会delay很久,你明天还要上班,先回去吧。』 罗岱娣和小夜一起下班的同事整理完最后的病歷纪录,才回覆了留言。 换好衣服,电梯下楼,穿过静謐的长廊,心里有些忐忑。小夜同事若看到纪禾菲在急诊门口等她,应该就立马露馅了。是否真的要公诸于世,自己心里却还没个准儿,胸口砰咚打起鼓。 动与静的极度反差,就在走入急诊之后。无视门庭若市的嘈杂声,罗岱娣瞪大眼睛搜寻门口的身影。 应该已经走了,没有见到纪禾菲,让她略微松了一口气。 「我老公来接我,我先走了,掰掰!」小夜同事美丽的灿笑掛在脸上,一蹦一蹦地跳出急诊。 「掰掰。」罗岱娣在她身后匆匆回应。 这样简单的幸福,叫她羡慕,可她现在不知为何,却害怕碰触幸福的边缘,甚至有些想要闪躲的意念。或许这些年来习惯了一个人孤单的感觉;或许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也或许母亲残破的婚姻经歷,让她畏惧。 她只能给自己訕笑一声。胆小鬼! 手錶传来嗶嗶,午夜一点的提醒。罗岱娣穿过医院外幽暗的走道,微弱街灯一盏,将她地上的黑色影子无限拉长。脚步科噔科噔似是回音在她身边环绕,那种感觉就像有人在身后尾随着,毛燥的不适从她脚底窜起。 她骤然停下脚步,那回声也嘎然停止,却足足慢了一拍。 真的有人?眼珠子酸涩地转了一圈。 是自己过度敏感,还是跟踪狂吗?还是…… 早知道就让纪禾菲等她就好了嘛!她真的是胆小鬼啊! 她头也不敢回地,往摩托车停车场的方向快步跑,颤抖的双腿要加快速度,竟还有些发软。两脚一个不听使唤的打结,重心不稳往前跌出去,她纤细的胳臂恰被一隻结实的手猛力抓住。 「啊!」她紧闭上眼,缩起肩膀,急骤的心跳差点爆出胸口。 「岱娣!」温暖的男声,唤了她的名字,她才定住心神抬起头。 「原来是你,吓死我了!我以为有坏人在跟踪我!」颤抖的声音,洩漏惊魂未定的恐惧。 「对不起!你……怎么了?刚刚看到你的留言说还要很久,我怕你下班会饿就先去买了这个,一点滷味,结果回来看到你已经出来,还一直往前越走越快,我追了你好一段路。」纪禾菲熟悉的笑脸映在眼前,提起手中一袋飘着滷汁香气的食物说。 以往眾多追求者送她再贵重的礼物,她总是理所当然地收下,回赠个媚波笑脸都没有。而这男人一个蛋糕、一碗鱼粥、一袋滷味,却总是让她心虚地满怀歉意。 「我不是叫你先回去吗?这么晚了,你明天还要上班。」她赧然地嚅道。 他敞开大笑,「可是,就是因为这么晚,我才更不放心啊!」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过去的七、八年我也是这样,况且我自己有骑车。」她小声地反驳,只是不愿承认他的出现让她此时有如天降甘霖。 「陪你一起骑回去。」 真的可以这样吗?无条件地就接受他对她的好,是否她也能为他做些甚么?可他又好像甚么都不需要。 如影随形的机车声,让她在漆黑的马路上觉得安心。每当红灯暂停的时候,这人就在她身边,笑笑地对她挤眉弄眼,为了逗她开心。 幸福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但愿一直如此。 回到住宿的大楼前,她停好摩托车,才准备向他道别,暗巷旁的一个影子又让她一阵惊吓,全身毛细孔肃然立起。 「爸……」 第八章 巨塔风云涌 (2) 危机四伏(下) 黑暗中的人跨出了半步,外套的帽子遮住粗獷男人的脸色,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像是地狱来的使者,即将把她抓去严刑审判。 「爸……」头皮一个发麻,她颤抖着声音。 敢情是,方才医院外那悬疑的脚步声,并不是她听错了。 「呃……伯父……你好,我是岱娣的同事,她……今天比较晚下班,我只是送她回来而已。」纪禾菲犹愣怔中,支吾地解释。 那人若是罗岱娣的爸爸,会不会怀疑他这么晚还跟她在一起的企图。没能好好拜过码头,也总该先留下一个好印象。他的惊吓不亚于罗岱娣。 没有任何回应,难不成女孩的家长非常生气了? 她只应允让他照顾,却没有承诺正式交往,这两、三个月的相处,似乎自己的错觉让他得意忘形了。可他只是想要表现绅士风范,不知是否也给罗岱娣带来麻烦。 「那……不好意思……我先走了,掰掰。」为了不让她太过困扰,或许他应该先行离开比较好。 「掰……」罗岱娣声若蚊蚋地回应,纵然心里害怕,却也是自己的家务事,还是只能留给自己处理。 听着纪禾菲摩托车的声音远去,暗巷里的男人迅雷不及掩耳直直衝到了罗岱娣眼前。柔弱的小绵羊,遇上了幽黯森林的大黑熊,实实倒退了好几步。 「你说你到底把你妈藏到哪里去了,甚么时候出院的!还有你弟和你妹呢?呵?」他扯近她的衣襟,恶狠狠地在她耳际咆啸。薰天的酒气,直扑她的脸上而来,叫她心脏揪紧地想要呕吐。 「他们已经去很远的地方,你找不到他们的。」硬脾气的小女子鼓足了勇气,眼睛眨也不眨地怒视着男人。 她不该害怕的,既然决定要保护母亲,让母亲远离这个混帐,她就要能担起所有的责任。 「啪!」一个火烫的熊掌甩在她耳光,嗡嗡嗡的鸣声便似回音环绕在脑袋瓜,左耳就像被淹入不见光影的深海沟,刚下班尚未拆卸的包头也披散如乱絮。 「贱女人!和你妈一样贱,呵?」 粗暴醉汉的手下未稍停止,再次揪紧她的前领,将她的身体逼向漆黑的墙角,差点儿连脚尖都搆不到地板。 「啊!你要做甚么?」她尖叫出声。 「很厉害是吗?找了律师诉请离婚,还保护令?现在有种还把他们藏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养这个女儿是来咬我布袋的吗?」 浓浓酒味醺得她眼睛发胀,脑袋发昏,可她仍旧不想退缩,硬将恐惧化为了怒气:「你这个人渣,还算是爸爸吗?你简直就是恶魔,三不五时就喝酒,还跑去赌博以为我们不知道吗?赌输了才回家找妈出气,我们也都是你的出气筒,从小到大造成我们多少心理创伤,你以为只要拿钱把我们养大就了不起吗?我寧愿这辈子没有你这个爸爸,废物!这次还差点把妈打到命都快没有,这叫做杀人未遂你懂吗?」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一双大掌立马掐住她纤细的颈子,深深地凹陷在红色的爪印之中。罗岱娣一息无法喘过,只能无力地反握住男人的手,痛苦地瞠目张口。 会不会就这样一命呜呼,她不敢想像,但是怦然鼓躁的心跳少了氧气的支持,就快要逐渐耗弱衰竭,视线也开始模糊。 颈子乍然一松,她身前雄伟的暗影已被推离,罗岱娣双腿一软便摔坐在墙边。 「放开岱娣!你是要做甚么?」震怒的男声,划破寧静夜空,高楼上几个窗户悄悄地开啟,透出微薄亮光,犹如窥视的眼睛,肃静地望着暗巷中的一切。 失去意识前一秒,竟又能恢復喘气,她欣喜得一滴眼泪便骨碌碌滚下。看见挡在她和男人之间的背影,罗岱娣虚弱地喊声:「学长……」 高大男人方被推甩出,撞上了垃圾子母车,还不明就里地抬起头。再回过神看仔细,下一秒便像发了狂的野兽,猛衝纪禾菲撞来。纪禾菲摆起防卫,蹲低一个横踢扫腿,男人又踉蹌地滚了一圈。 不信邪的男人,急喘着爬起,站直身体扭扭肩臂,蛮暴地备好一拳挥来。纪禾菲又是镇定如山地弯下腰背闪过,随即左右两个回旋踢出,男人应声又再次摔向垃圾子母车。 罗岱娣不安地抱着双臂,却目不转睛盯着一幕幕的动作武打片段,尚且不敢确定,这两个男人,真的是她认识的人吗? 垃圾子母车旁的男人这次终于没有爬起,像隻战败的土狼,蜷曲着身子闷声地呻吟。 「赶快给我滚!敢再来我就立刻报警!」 纪禾菲斥喝一声,看着男人吃力地连拖带爬离开暗巷,才卸下警戒,回头坐到罗岱娣身边。 「学长……谢谢你……」 他额上汨出沉沉汗珠,歪着脖颈看着她,浅浅地露出右侧虎牙。 「你不是走了……怎么又回头……」她低下头,细声地问。 或许,早该告诉纪禾菲家中的这些枝微末节,想必他心里此时应该有解不完的疑惑。 「我刚刚要走的时候,就是觉得气氛好像有点儿怪,然后骑到一半又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一转头回来,竟然就看到你爸……那个真的是你爸爸?」纪禾菲深深结起眉头。 她点头噘起唇:「你反应还真迟钝,差一点我就……」嘟噥一声,嘴角却掛起微笑。 「你爸……常常这样吗?」他语带保留地问。 「嗯,我爸以前只要喝了酒,回来就是打我妈,有时也会打我们,可是通常都是我妈挡在前面。最近这一次,居然还把我妈打成重伤,住院住了两个多月。」 说穿了,也都是酒精害人。其实,很小的时候,父亲还算对他们不错,偶尔会开着工地用的大货车载着他们出去玩,但是十多年前经济不景气,工作有一搭没一搭,开始染上酗酒习惯,便一发不可收拾。 「那你妈现在?」 「我存了一些钱,前一阵子把我妈和我弟妹送去美国了,我爸找不到我妈很生气,才会来找我算帐。」一声声的抽咽,便再也止不住心中的酸楚,「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爸爸?」 她问的问题,他无法回答。虽然俗谚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他的家庭不宽裕却也向来和乐美满,但有时候这社会上还是有些遗憾的事实,就像那些不幸的新闻事件那般,令人无法想像。他只是不知道,那样的遗憾居然就发生在身边的女孩身上,满溢的心疼,让他深深叹了一大口气。 「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受伤?」他轻声问。 罗岱娣猛力的摇摇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只是……好累,刚刚被这样一吓,全身都没力气了。借我靠一下……」她闭上眼睛,将头轻轻地依在他肩上,淡淡橘子洗衣精的味道沁入鼻腔,有种被疗癒的感觉。 「嗯……」 他小心翼翼地尽可能稳住她所倚靠的肩膀,抽出长裤后口袋的手帕递到她手里。她接过手帕,没有拿来拭泪,却只是紧紧捏在手中。 连续几个重重的深呼吸,似乎心跳也约略平缓了一些。罗岱娣抿抿乾涸的嘴唇说:「喂!我现在心情真的很不好,你可不可以……带我去天上飞一飞?」 纪禾菲一个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蛤?飞一飞?」 「是呀!就飞一飞我的心情应该就会比较好了。你是superman吧?别再骗我了。」 「欸?什么?superman?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太懂。」他皱起眉揪起了眼,又搔搔头。 「平常工作像个小职员,藏身在都市里,可是女主角有难的时候,就会突然出现,然后带女主角到天上飞。不是这样吗?」罗岱娣嘟起小唇。 「呵呵!呵!你电影看太多了。」纪禾菲瞠着眼,不自觉笑了出来,轻戳她光洁的额庭。 「我只是小时候学过跆拳道,黑带的,二段。」他解释道。 能够及时发觉不对劲,回头来找她,真是太好了。 「黑带二段耶?这么厉害!」她抬起头,萌达达的眼神彷若注视着偶像明星。 纪禾菲笑意掩不住,臊红了脸颊,还微微带点儿得意,「也没有很厉害啦!只是对付醉汉绰绰有馀而已。」 「真好,那我可以一直依赖你吗?」 「当然可以啊!」他靦腆地回应,「不过,你这样住这里,会不会不太安全。」想到女孩一个住在这里,又必须常常轮替夜班,便让他忧心忡忡。 「可是这样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他思忖了数秒,语带犹豫地说:「呃……不然就……先去我那里好了……我的床……」 罗岱娣突然直起身子,鼓着腮帮屏息地瞧过来。他顿时突然警觉,嚥下一口焦躁,连忙急急澄清:「我的意思是,我的床给你睡,我睡客厅,我租的套房客厅和房间是分开的,房间门可以锁起来,所以你不用担心……」 「没关係!」她咬咬下唇,促狭的瞳眸,透过大楼前的街灯,闪耀如星空的晶亮。 「啊……欸……」他緋色的面容,早已胀红地更甚醉酒男子。 如果她真要挑逗,他可是绝对招架不起。 「我的意思是说……我可以睡客厅没关係,你睡你自己的房间。」 她轻柔婉转的声音,是温煦的和风,撩动他无所遁形的爱怜。纪禾菲像是被催眠一般,呆茫地点点头:「嗯……随便……都好。」 「谢谢你!」 他或许真的不习惯这样被她正眼直视,赧然地避开目光,还在思考该把焦点落向何处。 她伸出顽皮的手,摘下他的眼镜说,「其实你……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凑上的小嘴,在他唇上如蜻蜓点水一般轻巧划过,是她由衷的感谢。他这会儿真的完全被催眠,木头一样地静止,连如何呼吸都忘了。 寧静的片刻,让一叶无助漂流的叶子,寻到停靠的湖湾,却还不知另一个危机深漩,尚在看不见的眼前。 第八章 巨塔风云涌 (3) 双面间谍 「院长,早上有三个报社和杂志媒体打来,说想要向你请教一些事,我请他们晚点儿打来。」 乔建德一早踏入办公室,秘书便追到身后报告。 「他们要问甚么事?」鬓发斑白的男人走到办公室的座椅旁,抓起白色长袍套上,随手翻动了桌上的公文夹。 「没说,只说是院长个人的一些事。」秘书一路低着头,微带歉意地跟到办公桌前。 向来电话转达留言,该问清楚哪些讯息,跟在老虎身边的小嘍囉岂有不明白的道理,但这会儿真的问了半天,对方拐着弯不愿透露明说就是不愿,还连续三通电话,秘书也莫可奈何? 「不是问医院的事?那是哪几家媒体?」他以为苏董事长方才过世,董事会改选又接近,媒体应该是衝着这些大事来才对。 「万周刊、芭乐时报杂志社和立森晚报。」 「最近董事会要改选了,为了避免横生是非,下次打来你先问清楚再接给我。知道吗?」乔建德揪起浓眉,严厉的表情,便叫秘书沿着背脊而上打了个哆嗦。 恰如其时的一个电话铃「嘟……」让两人都抬起头,互瞧了一眼。 「该不会现在……」秘书露出欣喜的表情,便立马接起乔建德办公桌上的电话:「喂,苏综合医院院长办公室您好,请问……」 顿了一秒,秘书的笑容收起了些许,才回应:「喔!是苗律师,好的,院长刚进办公室,您稍等。」 「院长,是苗律师。」电话筒递交到乔建德手上,通报完事的小女子,赶紧转身溜出办公室,还撇了个红舌。 这顶头上司的脾气,绝对惹不起。老人家若盛火一来,让她下班时间还如即将枯乾的草木罚站着训话连半小时、一小时那都是常有的事。 生命苦短还浪费在教训骂人,还要不要回家吃饭呀! 谁说担任秘书的工作,不但有油水可捞,幸运的话近水楼台,还能谋逆篡位成为总裁夫人或院长夫人甚么的?坐在大人大位上的要嘛不是白发秃顶,要嘛脑满肠肥,哪来年轻又健美的帅大叔。能够一日平安渡过一日,一月领得一月薪水,那就是谢天谢地了。 乔建德见小秘书走出办公室,顺手带上木门,才开口回应:「喂,嗯嗯……,那件事情处理得如何?那遗嘱该不会……好,那就好。」 突然语气一转,乔建德声音拉高了数分贝:「甚么?你说什么事?乔宇瑞,这臭小子又给我捅了甚么篓子?你在朱大小姐身边这么久,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哪几家媒体?」 心头一暗,对方来电里的应答让他大脑嗡嗡地作响起来:「你说……万周刊、芭乐时报杂志社和立森晚报?」 掛掉了一通电话,却连连拨出手机号码无人接听,乔建德心烦意乱再也控制不下。这些日子来,血压似乎不是很稳,偶尔还有点儿眩晕,莫不是恼人的梅尼尔氏症又犯。乔建德重重地吐了一口,从抽屉里拿出了药罐子里的糖衣锭剂,和着桌上的温水便吞下一颗。 沉重脚步踱到门口开了门,秘书立即从办公桌跳起来,迎到乔建德跟前。 「你帮我留言给我儿子,就说我有急事找他,叫他上午忙完结束马上向医院请个假,到苏综合来找我。然后帮我订个中午的餐厅,三个人,顺便约苗律师一起。如果有人再打来,就请他留下电话和姓名,说我会跟他联系。我先去查房了!」 乔建德厉声吩咐完,面色涨红地宛如即将爆气的压力锅,快步走出院长室,秘书竖起的寒毛,方才得到一丝松缓。 预计让乔宇瑞在医学中心皮肤科总医师受训完成,便回来苏综合接下皮肤科主任的位置,父子俩一起站上台前,还怕了那已故医师助理的儿子不成?慢慢蚕食鲸吞之际,早已几乎是他独权专揽的天下,就等这最后的一局。 亏他还好不容易和赵世鏵协商,约好这周末将医院百分之五的股份转移给他,他便能达到竞选董事长的资格。混蛋小子可别在此时给他添了甚么乱,让他功亏一簣。 乔建德掐紧掌心里的手机,热烫到手汗都快沸腾。踏入病房,气不打一处来,连连砲火对着医师助理和护理长,猛斥任何细砂班丁点儿搭的疏忽,或不顺他意的安排。 就知院长大人今日情绪不佳,大伙儿摸着鼻子也就忍气吞声。而其中一名女医师助理,深觉得委屈地,汪汪泪水竟如洪潮倾洩。 中午以前,乔宇瑞一头雾水地来到苏综合医院向老爷子报到,这一个小时路程喘口气、喝个水都还没有,乔建德眼色一瞪便让他开车上路。直到餐厅里坐下听到苗岳文的解释,乔宇瑞的喉咙硬生生打了好几个结。 「怎么会这样?你说是宇瑞之前交往过的女孩子?」老人家一箸举起,实际上却再也食不下嚥。 「院长,非常抱歉,因为那个女孩是亲手把亲子鑑定交给朱小姐,并没有经过我的手,所以当我知道她发mail给这些杂志媒体的时候,已经有些来不及。」 「那现在那些新闻呢?发出去了吗?」乔建德急急地问。 「幸好还没,还在过稿就被我暂时拦截下来,晚报应该会是最快出现的,但是我们只要动作快一点,应该还可以来得及。」 「除了这几家还有哪些吗?如果万一……」 上个月乔宇瑞才和远閎国际物流的千金订婚,万一丑闻外流,那这门亲事铁定告吹。连他要想向赵世鏵买过的百分之五的股份,恐怕都筹不出资金。一招失算,可能就会像骨牌一样连环垮台。就算他知道私家单位亲子鑑定的结果一点法律效力都没有,他大可以不买帐,甚至反控其损毁名誉,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他也不能冒险。 他们乔家不承认这张亲子鑑定报告,却不代表他未来的亲家,还有其他民眾、读者,甚至董事会大老们也不会相信。更何况这混蛋小子过去的行为如何,他也同样看在眼底,万一东窗事发被连根起底,所有好事全盘被掀出,他乔家还要不要在地方上立足啊! 「目前除了这三家之外,应该没有其他的了,朱大小姐对我还算是相当信任,她说董事会结束后,亲子鑑定的原稿就会交给我保管。」 乔建德点点头,至少先见之明,一开始便安排苗岳文随事在朱大小姐身边,仍旧危急时得以帮了大忙。 「联络过这三家报社的结果如何?」 「如果要买断这个新闻,每一则至少要出价五百万以上才有可能……」 「五百万!那三家媒体不就至少要一千五百万?」乔宇瑞一声高呼,却依旧云淡风轻,似乎事不关己,又似那一千五百万只是鸡毛蒜皮的铜板一枚。只是对上老爸腾腾火光的怒眼,他才闭上嘴。 「五百万其实我也还没把握,立森晚报原本还要求一千,因为僵持不下,我请他们给我时间,他们只答应今天不会发出去。」 「都是你这臭小子闯的祸,你到底惹到了甚么样的女孩子?」 「我怎么知道会这样?」乔宇瑞皱起眉,一脸无辜。 「你!」乔建德差点儿没怒血直衝脑门,深吸一口气,方才接续训道,「本来我都已经想好未来要怎么帮你舖这条路,等我退休你就可以马上接上位,可是你这!」 「等等,我知道了!脾气这么硬还晓得去做亲子鑑定,而且她还是我们苏家大孙婿单位里的同事,一定是这样才会和朱习菈连络上。敢给我搞出这把戏,她死定了!」帅气玉面的浓眉一挑,不服气地兀自转起灵活的黑瞳珠。 「嘖!在董事会改选之前,你可别再给我闯甚么祸,你老爸我堂堂一个院长兼代理董事长,可还要这个面子啊!」 第八章 巨塔风云涌 (4) 以牙还牙(上) 用完餐再回到办公室,乔建德一脸随时都可能另场暴风雨狂扫的面色。持续低气压氛围垄罩中,秘书恰手里拿着电话背对着,战战兢兢地转过身:「呃院长……朱特助的电话……」 全院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两号大人物明潮暗涌相峙已久。纵使乔建德院长兼代理董事长几乎一权掌握,但是苏家股份在整个医院的佔比仍是最高的一方,也就是随时都可能倾巢翻盘。朱习菈在医院和董事会上说的任一句话,一直相当举足轻重,就算乔建德这样的长辈,也仍须对她客气三分。 特助的身份,摆明了不是下属,却儼然像个牵制者、监察者。 「表舅,听秘书说今天您一整天都会很忙,早上正想将这徐干事拟好的董事会改选议程细节送过去给您看,您不在我就先放桌上了。另外,还有昨天两个急件的公文夹,希望能在董事会改选之前签核,不知道表舅看到了没?」电话里的声音,轻快而优雅。 方接过电话,便如同受到质询一般,乔建德没好气地,忍不住鼻息用力哼出:「那两份公文我已经看过了,那一条医师助理更名为专科护理师,在院务会议提出就已经被驳回,没有必要的动作为什么还要浪费大家的时间。还有那几台皮肤科的雷射飞梭不是早已经都签约签好,准备交货了,为什么合约还要撤回重审?」 「表舅担任院长的职务,实在太忙碌,太辛苦了,所以您才会贵人多忘事。」面对老狐狸避重就轻的撢回,朱习菈不疾不徐,淡定地说:「上次院务会议驳回的时候,会议上大家不是觉得,关于医师助理的事,会影响到整体编制和叙薪,也对整个医院临床业务的运作都会有所影响,而且牵涉到法律问题。如果涉及医院的财务和法务,或许是不是还是得呈上董事会来决议?」 「还有雷射飞梭的机器,上次我陪着总务准备验收的时候,就发现了厂商所提供的仪器其实是旧型,但是订单和契约所立,本来都是第三代的eco2,厂商似乎有意蒙混过去被我察觉,才支吾其词地说新仪器进货有些状况,所以使用旧型先暂代,而且还说是您核准过。呵!这不是要陷您于不义吗?我一直以为这事您早就知道了呢?」语气逐渐由弱转强,伶牙俐齿的朱习菈,不到三分鐘便将徵结狠狠拋出。 瞠目瞧了一眼秘书,那回到电脑前的小秘书吓得颤了个肩,抿嘴低头打字,乔建德便走入办公室,关起木门,「是哪个业务这样说?随便把我名字拱出来就想蛮混过去吗?呵?打电话给他的主管,叫那个业务自己出来和我对质,这实在太可恶!这!」 倒底是哪个王八蛋的新手业务,怎么会在董事会改选前如此不谨慎地便露了馅,这仪器商的经理管教员工也未免太过失职。怒气在胸口燃烧,闷绝的窒息感便让乔建德脑门又再度发胀。 成功地挑动了对方的情绪,也算在意料之中。但这不过只是开战前奏,朱习菈可不希望正戏还没上场,对手便已夭折,连忙出言安抚,「表舅您也别太生气,听说您最近身体状况不稳,血压高要好好休息,别动了情绪。能交代属下的就分工出去,自己别忙坏了。或者需要甚么跟我说一声,我也可以分劳啊。」 乔建德一个战场老主帅,从来没人敢这样挑战他的耐性和行事决策。四年前,笑看傲娇小公主回国,原本好整以暇地应付,从来不将这小娃看在眼里。却没想到越来越使不上心力,而有些疲于应付。 到底是他错看这小公主的精明干练,还是自己逐渐年事已高。 「我身体好得很,不用你操心!如果这家厂商敢这样乱来,以后就别想再和我们合作。」他撇起訕笑地一个斥喝。 朱习菈立马顺水推舟地附和,「是啊!我也是这样跟他们业务说的,真的是太过份了,以为我们验收仪器都是随随便便的吗?这么好欺骗的话,那我们这地区医院还怎么经营下去呢?」 确实在一笔一笔旧时交易过程的检核中,被她发现太多这样莫名其妙的混帐情事。但要再细查,底下的人员一概混沌不知情,或资料遗失、或承办者早已离职,让她无从拿到任何证据。 这次好不容易从枝微末节中抓到把柄,也是她守株待兔多年,而且事必躬亲地细审查兑得来。 「所以表舅您放心,我一定会看清楚合约内容,叫他们再重拟一份契约,这么大笔的经费还是得重新再次好好审议,您说是不是?」 电话里一阵沉默,乔建德试着缓下自己的呼吸,耳朵里的嗡嗡声又开始扰人清静。 「不过,表舅身体真的要好好保重,听说表舅最近还有些私人的事扰得心烦,如果是金钱上的事,表舅您就不要客气,我也是可以帮忙的。就像二十年前,外公用百分之十的股份,向您挪用现金,来处理我公公密医案的罚缓,这样也挺好的不是吗?」 刻意提起旧事,朱习菈只想让他知道,过去苏家所有遗失的一切,她将会以牙还牙,逐一彻底讨回,「只是,过去医院营运额和现在当然不能相比,我倒是可以出价比以前更高几倍的资金来买回那些股份,只要能帮得上表舅的忙,我也会很高兴啊。亲戚之间互相帮忙应该的嘛!」 突然,眉头一拧,她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喔!对了,还有一件事我也挺担心的!就是人事主任那里早上收到了医师助理的辞职单,而且还一次三张,理由都是压力太大不胜负荷。我想,三个外科医师助理都不干的话,可能外科的临床工作会有大麻烦,唉!我和人事主任还在思考要如何挽留才好,这里就……先向您报告一声囉!」 喜的是,这样的结果或许又可以成为另一个举发乔建德不当行为的筹码。忧的是,三个医师助理若真对苏综合彻底失望而离职,或许还会再牵动更大的离职风气,即使她夺回医院主控权,也将面对另一个重建的硬战。 第八章 巨塔风云涌 (4) 以牙还牙(中) 非假日的夜晚,百货公司里仍三两人群悠间地逛着。一则则促销活动广告,配合轻快的音乐,回绕在琳瑯满目的商品架和明亮整齐的走道上,意图叩动人们想要倾尽荷包的慾念。 说是经济不景气,但是挥霍在奢侈品的那一群消费者却从未少过。 迪奥专柜的一位柜姐方与同事交接,准备吃饭去,一个男人便站在柜前直盯盯地对着她,嘴角拉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喂!前面那个帅哥一直看着你,是不是来找你的?」刚吃饱饭回来的同事侧眼瞄向柜前的男人,压低声音问。 「我……不认识耶,大概要来买香水送女朋友或老婆的吧?」五官秀气、身材娇小的柜姐瞪大了眼睛摇摇头。 「不像喔!我觉得她好像一直看着你,哇!长得又帅身材又好,衬衫还是阿玛尼的标志,你老实招来哪里认识的。」同事对她的回答嗤之以鼻,便呵呵地笑起来。 这小妮子即使没有化妆也一样天生丽质,追求的蜜蜂、苍蝇向来络绎不绝,听说还与一个医学中心的医师交往过,甚么样的高富帅仰慕者来站岗,也都不算稀奇的事了。 「真的不认识啊……」她倒是一脸无辜。 在同事的催促下,柜姐收起了忸怩,掛上铁招牌美丽笑容,才走到柜檯旁,「先生您好,请问……」 「黄亚薰小姐是吗?方便打扰一些时间吗?」优雅沉稳的男人一开口,便是温婉有礼地询问。果然是私人目的而来,不是一般消费购物的客人。 「呃……是可以啦!我正好换班要去吃饭,但……不能太久。」她靦腆地红润了双颊,轻轻地点头。 「那太好了,有没有这个荣幸请你吃个简餐、喝杯咖啡,就在这层楼的ucc,可以吗?」 男人绽开满意的微笑,扯动一线眼角鱼尾纹。揉合智慧和成熟的气质,让柜姐忍不住胸口怦然打起擂鼓。只是有钱的男人太危险,她不是没吃过亏,也该记得提醒自己,还是要小心应对。 随行在柜姐斜后方一步之距,男人心里还在仔细地盘算。需要多少代价,能让一个小资女愿意辞掉当下的工作以避风头,转移阵地再去重新觅职。 前几天与一位跟刀的住院医师随口聊起,才知那住院医师正是乔宇瑞的同班同学。乔大少丰功伟业的事蹟,说是被男同学间们唾弃,倒不如说是忌妒得牙痒。包括一张习惯性脱臼的诊断书,就可比其他男同学少去那一年兵役,都已不在话下。 探得一点八卦,也算是一个助力。模糊些许焦点,或许可以让乔家应接不暇,否则就怕一张亲子鑑定尚不够给力,罗岱娣也成了倒楣的砲灰。他于心不安。 董事会改选越接近,浓浓火药气息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中蔓延,手握一张一张逼迫乔建德退让的筹码,朱习菈却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 为了压下乔宇瑞的荒唐緋闻,确实几乎掏空了乔建德内外匯的存款,也让他卖掉手上大半的股份。只是,朱习菈出手晚了一步。 「你看到了最新股东名册了吗?赵世鏵出高价买下了乔健德手上一大半的股份,他现在手上握有的,已经超过了整个苏综合的百分之三十。」 朱习菈手握文件,疲累地斜躺在客厅沙发,在杜鑫评踏进家门时,便将手里让她头痛的名册递过来。 杜鑫评翻过文件,看过几眼,微揪起眉:「也就是说,他也有资格参与董事长的选举,是吗?」 「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事。」 老狐狸虽然心机狡猾,但是在内临床公务忙碌,在外也上得维持身为一个医院院长的公眾形象,与商场上的险恶斗争尚且相差十万八千里。随侍在总裁父亲身边打滚数年的朱习菈,好歹也称得上企业管理高材生。摸清乔建德底细之后,或许也就没有甚么好畏惧。但是,面对背景资金雄厚,心思用计周延縝密的赵世鏵,却不得不提高警觉,严阵以对,特别是在杜鑫评在泰国被跟踪下药之后。 想起董事会候选人名单,朱习菈突然拉高声音,「对了,还有上次那个……邹子阳医师,你认识的。」 她从他手里收回股东名册,饶富兴味地仰起头看着他说:「原来,他竟然是乔宇瑞妈妈那边的远房亲戚,这两年听说偶尔曾私下来帮乔建德开过几个耳鼻喉肿瘤的刀,乔建德有意挖角他来苏综合,只是被他拒绝了。老狐狸大概是想藉着他在人工电子耳的名气,拉拢自己的势力,才推举他来竞选非股东董事吧。」 杜鑫评沉默半晌,倒抽一口气,「呵!只能说医界太小,就算一辈子不认识的陌生人,牵来牵去都有可能牵出一层关係。」 「你对他这个人了解如何?」她转动着灵活的大眼,好奇地追问。 「呵!不了解,也不想了解。只是,看不顺眼而已。」杜鑫评没好气地回应。 他知道自己对邹子阳的偏见都只是私人因素,但不可否认的,他并不认为他会做出甚么为了一己私慾,而违背道德理法之事。或许,那种不顺眼,也是一种忌妒吧? 忌妒他太过正直、太过良善,忌妒他太过……gentleman。 他也不相信邹子阳真的和姚典娜上过床,但是她利用邹子阳来将他推开,却让他更觉不堪。 心魔一直未曾离去,是自己蔑视自己,最苦涩的纠缠。 「喔,为什么看不顺眼?他得罪过你呀?」 虽然细节不是那么清楚,但旁敲侧击,其实也不难猜到他们之间的关係,朱习菈笑了开。 「没得罪,就是不顺眼!」 杜鑫评轻轻哼啐一声,只是不愿让那个能撩起伤口的画面再翻出记忆,试图转移话题:「对了,这两天乔宇瑞应该还会再闹上一些新闻,岱娣的那张亲子鑑定就别再用了。」 「是吗?你担心岱娣……」朱习菈噘起红唇。 不知道他是否做了甚么,不过看起来似乎胸有成竹。最近不但不再嗅到他手指的菸草味,也似乎更积极地为迎战乔建德和赵世鏵而努力着,纵使几乎每晚都一个人关在书房里研究,也让她觉得安心了许多。 「我担心她会被乔家盯上。」他毫不避讳地说。 朱习菈点点头,亦随声附和:「嗯,其实……我也有些担心。」 自己曾说过不会伤害罗岱娣,也不会把她推出前峰为自己应战,所以她用了最委婉,最低调的方式处理了那张亲子鑑定。但她其实也没有把握,乔家除了花钱买下新闻,会不会再做出其他让她措手不及的事。 第八章 巨塔风云涌 (4) 以牙还牙(下) 气氛紧绷的早晨,苏综合医院大会议厅里,两位院长室秘书协助董事会徐干事,仔细地置好每位股东的名牌、议程文件及茶水。每位到临的股东老友,总是不忘走到苏俐妘和朱习菈身前,慰问刚处理完丧事不久的哀慟。 苏老董事长遗下的人脉,此刻是否能够助上一臂之力,或者船过水无痕,人情冷暖,即将立见分明。 乔建德一走入会议厅里,脸色阴沉得难看,没见到他急着想数落的人,忍不住提手松扯着领带的动作,洩漏满身的烦躁不安。正因为一早打开办公室电脑的邮件信箱,一则ptt新闻跃上萤幕,差点没一掌将那电脑劈碎,又让他涨痛的天灵盖似是快被炸开。 「百货公司柜姐ptt贴文指控,名医之子始乱终弃!」斗大红色标题引人注目。某地区医院院长、名医之子、皮肤科医师、双重国籍身份,几个关键词串成巧妙的连结,立即被网军搜索出主角。底下的留言讨论热络万分,连大学时代的毕业照都起底翻出,毫无遮拦地被公佈。 直到会议开始前一分鐘,乔宇瑞方嘻皮笑脸着姍姍来迟,坐到乔建德身边。看到满脸怒火腾腾的父亲大人,瞠眼耸耸肩,仍旧一脸无辜纳闷。 在乔建德以主席之姿几句开场,感谢股东的蒞临之后,朱习菈立即步到讲台前补充说明,「今天的董事会改选前,除了几项要点报告,有几个院务会议上的提案和决议在此先提请诸位看过。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议题,就是医师助理更名为专科护理师,包括叙薪、职务和权责的订定。」 「上次董事会议提过被驳回,董事们说这是小事,应交由院务会议讨论,但院务会议又再度被驳回,因为牵涉到工作人薪资、聘僱,以及许多法律问题。所以,等这次董事会改选之后,下一次的董事会议将再次提出来讨论,还是希望最后能直接在董事会决议。后面的备註说明列出了其他地区医院的做法,还有相关的法律条文,就麻烦大家自行参照最后一页。」 一句话如同不着痕跡的暗示,让在座的股东拿起桌上文件,纸张翻动此起彼落。接续而至的,一阵阵惊讶的低呼便如浪潮般汹涌。 「怎么?」 「这是……」 夹在议程议程文案之下,即是一张莫名出现的ptt新闻报导的复本。准备书面资料的徐干事愣怔地瞧向乔建德和在座的股东,背脊沁出涔涔冷汗,「不是我……」 朱习菈眼角闪过笑意一瞬:「啊!抱歉!我说的备註说明,应该是在议程的倒数第三页才是。」 眼见乔建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怒瞪身边的混帐猴崽子,朱习菈假装毫不知情,接续惋惜地拉起愁眉,「另外,与这医师助理议题相关的,我非常遗憾地要在此报告,上个星期医院的人事室同时收到三张外科医师助理的离职申请,我会谈了这三位想要离职的医师助理之后,其中一位好不容易才同意匿名录音,今天在此播放给各位听听。我想,未来医院要如何创造员工友善的环境,让他们愿意继续留下,或许各位股东可以帮忙提供些许意见,以下麻烦杜董事帮个忙。」 杜鑫评收到朱习菈示意,随即走到电脑桌前,敲下一段录音档案。会议厅一角,铁灰色西装男人泰然自若地将双手抱在胸前,浅浅笑意绽自嘴角,饶富兴味的眼神,安静欣赏这战火燃起的美妙时刻。 「上次那个伤口感染医疗纠纷的事,我非常、非常……难过,那个伤口是我缝的,但是乔院长跳檯开刀,就交代我完成,我也很害怕。我跟院长说这个胆管炎的伤口我不会,因为……我知道如果没缝好胆汁渗漏,很容易感染溃烂。然后……我就被院长骂,跟了那么多刀还不会……我真的觉得压力很大……我认识的朋友在医学中心,他们告诉我说医师助理不能缝合手术伤口,那是违法的,对于法律……我不是很清楚……可是……在这里,我们又没有住院医师……我很怕如果病人或家属要告我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有甚么家世背景,也没有钱可以赔……」女子浓浓的鼻音,夹杂断断续续的抽噎,时而激动、时而压抑。直到最后,语无伦次地,再也听不清楚说些甚么。 原本躁动不安的会议厅,逐渐陷入沉寂一片,仅剩喇叭音响中传来那录音档里的哭泣,直到档案播放完毕。 朱习菈轻叹一声,打破了静默,「以上录音仅代表这位医师助理的立场,我其实真的觉得很为难。不过,其他的医师助理也都提出类似的原因,我想可能主治医师真的太忙了,手术无法全程在场,便会造成医师助理在不得已的状况下,必须动手缝合伤口的情形。当然这也不能说全然都是与最近乔董的医疗纠纷案有关,虽然地方法院一审已经结案,伤口的感染确实属于可能发生的合併症之一,本院可以排除医疗疏失,但或许这样还是造成了跟刀的医师助理非常大的压力。」 提到医疗纠纷,便是每个医事人员这辈子不能承受之重,即便经过漫长的诉讼宣判无罪,却仍是摧毁所有行医热诚的一把大火。何人又不是兢兢业业,一辈子避之唯恐不及,更何况违斥法律规范。 「令人难过的是,三位医师助理去意坚决,虽然医师助理或专科护理师这样的名称,还须再重新思考其适当性,但我想,大家应该都知道,如果一个像我们这样的地区医院没有他们的帮忙,在整个医院的临床工作运作上,将会遇到多大的困难。」 当然保帅弃车乃为人之常情,朱习菈不会在此时此地强逼股东大老们做出选择,所以儘可能地避开了医师助理所指的关键人物,何况她亦同时身兼乔建德下属的身份。 杜鑫评关掉录音档案,目光扫过几位熟识的长者前辈,最后对上乔建德的眼,带着语重心长的口吻,同时也是给他的一席警告,「如果几位资深的董事还记得二十年前我父亲杜咏昌的案子,他虽然是为了病患的安全动手缝了手术伤口,而他也确实缝得很好,病人復原得非常顺利,但还是因为密医案而付出相当大的代价。这件事给我们最好的警惕应该就是,我们绝对不能再重蹈覆輒。同时我们也无法保证,不会有人偷偷密告,做出危害医院名声的事,是吗?」 「谢谢朱董事的报告还有杜董事的提醒。」身为苏综合医院的资深股东,苏莉妘也走到台前,对着朱习菈和杜鑫评点头,使了眼色。 一棒交手,两人前后回到座位,苏莉妘便清清嗓子,拿起麦克风。 「医师助理这个职务的问题,确实有需要再审慎思考的空间,因为似乎和乔董有密切的关係,不知乔董认为如何?」她柔软温雅的声音里,带着坚定而不可被忽视的气势。「而今天我代表监事的身份,也一併提出我这三年多来发现的许多医院财务上的问题。」 当初父亲意识不清,表哥乔建德犹如皇袍加身,坐上代理董事长之位,两位晚辈为了董事会改选之事绞尽脑汁她都看在眼里,苏莉妘知道她得担起甚么样的责任。 纵使她没有傲人的医院管理手腕,但是曾经身为前夫创业时背后的第一助手,也在这二十年来协助父亲打理董事会的事务,她绝不是软弱无能的花瓶。 「非常遗憾、也非常难过地,站在公正的立场,我不得不出来举发自己人不当的行为,乔董、乔院长、表哥,请原谅我真的已经不能再袒护你了。」 「这几年来,医院为了医疗业务的拓展,购置了不少新型的医疗仪器,以汰换掉旧型的仪器。仪器老了,维修渐渐出现瓶颈和限制,当然还是得要汰换。但是我一直匪夷所思的是,仔细检阅厂商的报价和财务支出,价格都比我所收集到其他医院买进的价格昂贵两成至三成。当然,或许其他医院自有甚么特殊管道,拿到更为优惠的价格,但是对于年度财务岌岌可危的苏综合,要不是还有部份政府所提拨的补助,不只年终奖金都发不出,可能年年都得赤字收场。因此在财务的运用,我们也似乎需要再更为谨慎,不是吗?」 向来在老一辈的股东眼里,总把苏莉妘当做苏晋荣老董事长身边的娇弱贵妇,不过就是在父亲的庇荫下,在董事会里佔有一席之地。然此刻,她义正严词又头头是道的言论,却让一票大男人瞪大了眼。 「另外,还有一件令人棘手的问题需要处理,就是不久前朱董事在验收雷射飞梭的仪器时,就发现了厂商所送来的仪器其实是旧型,但是订单和契约所立,本来都是第三代的eco2,当时业务表示这也是乔院长所核准。虽然朱董事觉得很奇怪,询问乔董时,乔董也否认了,说要找那名业务来对质。遗憾的是事情尚未查清,隔天那一名业务居然立即辞职不见人影,这样的巧合,不得不让人觉得事有蹊蹺。关于以上这些事件,不知乔董、乔院长、表哥,是否可以向在座的董事和股东们解释清楚,否则,可能就会有为谋私利,而企图掏空医院的疑虑。」 紧握的双拳,捏成了紫红色,乔建德奋力撑住桌面,方才从主席之位站起身。这两天大脑里嗡嗡如扰人的虫鸣,如机器转轧,吵闹得就快要精神崩溃,连呼吸都像是潜入几百尺深的水里那样困窘。 面对数十隻紧盯着他回应的眼眸,沙哑的喉咙,再也不可抑制地大声咆啸:「这些……都是莫须有的罪名,你想要指控我,至少得要拿出证据,你可看到我有任何贪污的证据,拿出来呀!你拿出来呀!」猛然手一挥,便将桌上一杯咖啡横扫至地。 「碰」的一声,不只摔落的白瓷杯,也包括眾人眼前那个庞大的身躯。 「乔院长、乔院长、乔董……」 惊恐的人群纷纷围向主席座位旁,混乱的会议厅,已被嘲杂的疾呼声淹没。 第八章 巨塔风云涌 (5) 道德正义的界线 是不是莫须有的罪名?天知,地知,自己知! 只是,一生贪图再多,同样带不走。活了这把岁数,齿也危、发也秃,人一但躺在病床上,甚么样的权势、身份、地位或财富,都不过一场浮梦。 苏俐妘揪起眉,心头一紧,挤入了人群里。那倒在地上失去意识的五官,和慈祥的父亲有那么一些些相似,可脑子里的心思,却不知埋了什么? 「爸!爸!」乔宇瑞仓惶扶起父亲软瘫在地的身体,惊声叫唤显露出无措。半年前医学中心里例行的急救训练课程,不过恰巧通过标准,皮肤科里很难实际派上用处,怎想得到今日临场,他却像个普通老百姓一样,脑子刷成空白。 一阵混乱的当下,朱习菈反应敏锐地,立即走到电话旁拨出速拨键,「急诊吗?我是朱特助,刚刚院长开会中倒下去,赶快派人推床到大会议厅!」 「生命徵象应该没有问题,只是脉搏快了些,让他躺下復甦姿势就可以。」 杜鑫评连同几位医师动作迅速地协助评估,松开乔建德胸口的领带和钮扣,都不过是医者的条件反射。可和邹子阳晦暗不明的目光打上照面,他便心虚地低下头,胸口一丝牵动。 他也算兇手之一吗?这样让对方毫无反驳馀地的围攻,明里暗里逼迫,算不算过份了。 道德正义从来没有清楚的界限,尺在人之心上,人心却各自迥异。 或许,是因为自己一直没有耍弄心机的习惯,所以不忍,所以内疚。但是,当狡猾的对手处心积虑设计陷害他们时,又何尝手软。 反覆纠缠的理由,说服自己做的事并没有错,为父亲、为弱势、为病患、为医院、为大眾、也为公义。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是任何战场上永远不变的游戏规则,他却不懂自己心虚些什么? 像这样儘管顶多只是以牙还牙,也完全没有痛快舒坦的感觉,反而有股淡淡凄清的哀伤,父亲和苏爷爷在天之灵,又会感到欣慰吗? 框鋃框鋃的声音由远而近,会议厅大门一开,急诊人员匆匆推了推床上来。一行人七手八脚将乔建德抬上推床,乔宇瑞便随送父亲紧急离开,躁动的会议厅,好不容易再度回復静置。 剩馀一片山洪暴发过后的狼狈,尽现在每个股东、董事成员的脸上。谁都可疑,谁亦无辜,面面相覷地兀自思量忖度,只有铁灰色西装男人犹是一贯浅浅笑意,斜靠在会议厅墙边,除了朱习菈之外,没有人特别注意。 前一刻的情景,宛如二十年前院务会议上老董事长倒下的一幕,苗岳文律师轻轻呼了一口气,凝结的眉眼努力抑住震盪的情绪,首先走到台前发声:「今天的会议还没结束,麻烦大家再回到座位上。好不容易大部份的股东都到场,我们还是先把董事会改选的程序完成,这样好吗?」 「乔院长是否有从任何仪器购置上,获得任何回扣利润,因为苏监事这边也无法提出确切的证据,所以我想今天就暂时不予讨论。未来若有发现任何不法情事,还请相关人员务必留下足供信任的证据,以便董事会来裁决。当然,不管任何人,想要假公济私,危害到医院或者公眾的权益,我们也绝对不会姑息。这样,不知各位股东意下如何?」柔和而坚毅的声音,像是一剂定心丸、止血针,让会场失序的节奏渐渐地找回了方向感。 苏俐妘抬起眼看着他,嘴角微微拉起赧然笑意。狠戾地扯出这董事会伤口的人是她,但腐败的肉躯早已残破,她亦不得不为之。她只是没料到伤口一扯便是血流成河,而那跳出来止血的救赎者,竟会是他。 「大家如果没有意见的话,那就麻烦徐干事来主持一下投票的流程,谢谢!」 浪头上的主角已经不在现场,也削弱了紧绷的压力。股东再度翻起桌上的文件,检阅、沉思,或低声交头接耳,然后依序走到台前投票。 在徐干事与两位院长室秘书唱票、计票之后,徐干事便高声宣布投票结果:「今天投票的结果,九位当选的董事,我从最高票唸起,包括苏俐妘女士、顾振辉主任、朱习菈特助、杜鑫评医师、艾德曼生技的赵世鏵执行长、卢炳煌医师、游孝楷医师、邹子阳医师、江东照主任。三位监事则是:苗岳文律师、侯韧家医师和梁琮茂会计师。」 变色的风云在顷刻间骤临又骤去,乔建德与乔宇瑞得票数稀寥,被排出了董事会,似是已不算意外。总归世道炎凉,岂不都是这样,趋吉避凶也是人之常情,可见在场者大多仍都是识时务的英雄。 了结半桩心事,朱习菈去电急诊室问清了状况,在苏莉妘耳边细碎须臾。苏莉妘便藉着投票后的空档,向股东报告乔建德的病情,也好安抚人心。 「刚刚朱特助打电话到急诊问过乔董的情形,乔董目前意识还没清醒,不过生命徵象都算稳定的,怀疑可能有脑血管意外,已经转到加护病房,正在等脑部电脑断层扫描的报告结果,所以请大家不用担心。院长的行政职务,就麻烦外科的顾振辉主任和朱习菈特助一起协助处理。」 医院院务尚得持续运作,指派院内最为资深的顾振辉医师与朱习菈一同代理相关行政事宜,是最无争议的决定。不过,以往董事会选举,一手经营苏综合医院发展的苏晋荣老董事长,不但股权佔比最多,同时也是董事最高得票者,无庸置疑地便被推举成为理所当然的董事长。而今老董事长过世,局势更跌,当然还是必得在医疗法规制度之下,採用民主方式投票解决。 「谢谢苏董事,因为目前苏董事和赵世鏵两位董事都佔有医院百分之三十以上股份,所以两週月后,我们将会由新当选的这些董事来召开董事会议,从这两位董事长候选人中推选出董事长,并推出新的院长。」徐干事做了最后的总结。 「不知道两位候选人,是不是还有其他意见,或要再说几句话?」 朱习菈和苏俐妘交换的眼神里,暗透出惴惴不安的担忧,后续要应付的敌人,可不只老谋深算可以形容。然苏莉妘在大男人的野心世界里沉寂多年,人与人之间八面玲瓏的交际手腕,是她学习最多的一门功课。承蒙父亲的庇荫,苏综合董事会里的老友长辈,仍留着一份人情支持,她至少还得努力撑至朱习菈接棒的时刻。 三吋高跟鞋篤定地踱到台前,苏俐妘绽开沉稳的微笑,「这些日子来,非常感谢各位股东和董事,在我父亲生病到过世这段期间,继续为这个医院努力,也给了我们很多的心理支持。我从父亲身上继承下的遗愿,就是希望能够把行医济世的宏愿继续在地方上发扬光大,让老弱病痛都能尽可能得到最好的照顾。其实,我知道乔董、乔院长过去这段时间里,也一直很努力地经营这个医院,虽然或许在某些私慾的行为上,我不是非常苟同,但也不能完全抹灭他的贡献。乔董的身体这几年来本来就一直有些状况,我们暂时就让他先好好休息,希望他能够早日康復,再回到董事会里。目前,董事会里有许多确实需要改革的细节,如果未来由我接手,也希望能够不负我父亲,还有各位股东的期待,让苏综合医院董事会的功能更完整、更公正,带领医院永续经营发展,为民眾的健康谋福利。」 就算是曾经的敌人,终究在她面前无意识地倒下,也让苏莉妘泛上一抹歉意,没有必要继续落井下石。 是人,都有良善之心,也有自私慾念。看穿人性的现实,既残酷且无奈,但要能够生存下去,就要学习面对与适应。 一片掌声中之,铁灰色西装男人,终于从后排座位起身。高雅而自信十足的姿态,彷若愁云垄罩的会议厅中一轮耀眼的太阳,立即转移成为眾所注目的焦点。 「苏董事一直是我的长辈,也是我敬仰的对像,很多我想说的话,苏董事方才都讲完了,所以我就尽量长话短说。」赵世鏵打破他从走近这厅室以来的安静,走到台前拿起麦克风,毕恭毕敬地向苏俐妘点头致意,便沉稳地发言。 「虽然我不是个当医师的长才,但是从小也一直非常仰慕像苏晋荣老董事长这样行善助人的医师,所以这几年多次回国,就是希望能够参与和了解医院的运作。如果我有这个荣幸当选苏综合医院的董事长,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礼聘整型外科界名医陈骏达医师。我想在座的医事人员可能对他的名字不会太陌生,事实上我也已经私底下和他连系上,他答应如果我当选董事长,他愿意接任苏综合院长职位,顺带一併他手下长期训练的两位医师助理,也会一起跟着过来,我想这样医师助理的问题,就不会是问题了。」 第八章 巨塔风云涌 (6) 骇客任务 「咚」一声,是她传来,手机关机前的暗号。 办事之前,她一定会要求两个人务必完全关机,谢绝打扰。 那天,黄钧提着他的手提电脑,掐着手机和她的房卡,候在她的房门口,等待的,就是这个暗号。 一分鐘之后,房间里传出淋浴的哗啦声,他才小心翼翼,躡手躡足潜入房间里。 女人和她的旧情人嬉闹的声音,在浴间里的回盪虽然有些刺耳,但是他仍全神灌注在那男人的手机上。 破解密码、盗取手机资料,对他来说不是难事。年轻一些的时候,他连大公司和银行帐户都曾盗入过。 当然,那个年代的资讯防盗系统本来就不是非常严谨,以他那时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网路骇客,都能办得到的事,也就没有甚么好拿来说嘴。鱉脚的是,骇入的竟然是电子科技公司老闆的帐户,立即被警觉地封锁、报了案,他和两个同伙也很快被警察逮住。 纵然在监狱里挨棍、挨揍都是家常便饭,但一个孤儿要能不必担心下一餐往那儿寻,也不算坏事。反而担心出狱之后,没有其他正当的一技之长,要不继续鋌而走险重操骇客旧勾当,要不就得忍飢受冻、四处流浪。 深陷在人生黑暗谷底的黄钧,刚走出监牢第一天,午夜十二点还在唐人街暗巷的垃圾桶里觅食,一辆黑色凯迪拉克停在他的身边,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 那一年,他二十五岁。 一个叫做阿ken的中年人,和他操着相同的粤语口音,将他带到那位boss面前。朱老闆,ken叔习惯这样称呼他,所以黄钧也这样称呼。 或许看中的他的聪明、他的才能,或许同样都是黄皮肤的华人、说着流利的中文,甚至那位ken叔也说他来自香港,和朱老闆对黄钧较其他下属更多一份照顾。但不论甚么原因,那恩德一辈子都报答不完。 他的母亲是香港夜店的一名妓女,没等到移民成功,便被黑道打死;他的养父散尽积蓄带着他逃到美国,在胃病过世之前,不过是唐人街一间中华餐馆的厨师;他自己则在父亲还未过世时,勉强中学毕业,便跟着一帮小流氓混日子,耍耍骇客小手段赖以为生。这样的他,又怎敢说出这些年拼命地跟着ken叔努力学习操盘、努力脱胎换骨成为一个气质稳重的男人,就为了朱老闆身边那耀眼美丽的公主倩笑一眼。 只是倩笑一眼,也够了。以他卑贱的身分,任何奢求他连想也不敢? 儘管公主心碎离开美国,为的是另一个男人。而他陪着老闆回国参加公主的婚礼,那公主手里挽的,又是另一个男人。他始终是遥远角落里,仅能以卑微目光仰望的配角。 「jacky,公主想跟我借人,要你到台湾去帮她的忙,你愿意吗?」朱老闆一句话,他便觉得自己的心跳顿时快要停止。 锥心的煎熬,莫过于心仪的女子在别的男人身下嚶嚀,而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便是儘快地完成她所交办的任务,然后架好隐藏式的摄影机,在他们走出浴室之前离开房间。 只是,赵世鏵手机内的资料中,似乎目前为止仍未有搜寻到任何有意义的斩获,这也同样是让杜鑫评绞尽脑汁烦扰的事。如果未能有更进一步的谋划,或抓到足供颠覆赵世鏵的把柄,苏莉妘在董事长的选举上,便毫无胜算可言。 董事会改选结束的隔日,杜鑫评结束晚上的夜诊,便急着到黄钧下榻的饭店房间里,找他一同研究。 「美国那边消息如何?上柜了吗?」 「嗯,现在目前赵世鏵大量吸收资金,确实在宣传广告上下了许多功夫,下周准备上柜,估计便会连续涨停板。坐在手提电脑前,古铜色皮肤的黑发男人,略带着粤语口音头紧盯着萤幕,一边向杜鑫评报告。 一则则新闻,艾德曼生技公司与顶尖大学生技研究团队合作研发的x酵素,在提升人体免疫发现惊人效果。适值艾德曼预备上柜之前,如狂浪般席捲美国各大媒体。 一个摇摇头,黄钧这才回头问,「那手机里的资料可还有其他任何线索。」 杜鑫评拉了房间里的凳子,坐到黄钧身边,「没有,除了那几个简讯看起来似乎有急事,我想其他有任何重要讯息的资料,应该都早已经被删除。赵世鏵是个非常小心谨慎的人,我本以为,只要是人必定百密会有一疏,但是在他身上几乎找不到。」 唯一在赵世鏵手机中看到略微可疑的,便是看似研究团队的教授发给他的简讯,似是有急事商量。但讯息里,除了要赵世鏵留意他所传过去的e-mail,什么关键重点都没透漏。 而更让杜鑫评忧心忡忡的,还有他和姚典娜在泰国的那几张照片,或许会被赵世鏵拿来大做文章也说不定。如此一来,不只他对苏家当前的危势无法交代,甚至牵连到姚典娜。 「他的e-mail呢?」 「他常用的e-mail有三个,其中有有两个已经被我破解。我进去看过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信件,但有一个e-mail不是一般的信箱,似乎是工作或机要内容所使用的,也是习菈说他和赵世鏵之间会使用的mailadress,只是这信箱安全系统太严谨,一定要得正确的密码才能登得进去,而且是一小时内超过三次错误便会遭到锁码,马上就被发现。所以我只能一个一个慢慢试,到现在还是……」黄钧深锁眉间,握笔的手指,惶惶燥燥地敲着。 「果然狡兔就有三窟。」杜鑫评拉起一侧嘴角,哼笑了一声。看来,这第三个e-mail的书信往来中,必有什么隐密的讯息,「你试过哪些密码?」 「他的生日、身分证字号、结婚纪念日、其他任何家人的生日、身分证字号、公司的代号、创办日,甚至大小写和各种排列组合。」心思细腻的男人,拿起手边凌乱的记录,一串一串的密码符号,又是画圈、又是横线删除,递给了杜鑫评,「杜医师有没有想到,还有甚么可以试的?」 杜鑫评拿起那一叠杂乱的手稿纸,来回在房间里踱着步,烦躁的思绪佔尽大恼,又如何想得出甚么可以尝试的密码? 从小看着长大,对于赵世鏵的了解,就是一个自信好强的男孩,纵然比他小了四岁,却从来不肯乖乖地跟在他的后面。闯祸惹事,需要他出手干涉的时候,也总是一副桀驁不驯的脸色。 他以为赵世鏵是喜欢朱习菈的,至少曾经。当那五岁小男孩无法替朱习菈抢回她的娃娃时,鲜红血跡沾染的额头和愤怒的目光,杜鑫评从未忘记过。 而那愤怒,其实是衝着取回娃娃的杜鑫评,而非抢走娃娃的大女生。 或许,赵世鏵一直恨着他吧。小时候相处的日子里,他以着年龄的优势,像个掛上光环的孩子王。在长辈们的面前,特别是苏爷爷,对他的成熟懂事讚誉有加,而那男孩却一直是让大人们头痛的麻烦製造者。 想起检视赵世鏵手机里存档影像中的一张照片,男人身后办公桌的笔筒,一支亮眼的白色烤漆钢笔,让杜鑫评感觉有些熟悉。 女孩高中毕业前,拉着他一起帮忙挑选,送给赵世鏵的生日礼物,至今还伴在他身边? 灵光一现,他突然开口唸出:「sara0818。」 黄钧愣停了一秒:「呃……sara0818?」闪动的光辉在他眼底,顿时意会地抿起嘴。 古铜色的长指,敲在手提电脑的键上,「不行!」wrongpassword红色字样显示在萤幕的框格中。 「小写试试。」杜鑫评往黄钧身后靠过去,再提意见。而黄钧也正心有灵犀地,再次键入密码。 「还是不行。」他摇摇头。 杜鑫评急着又说:「英文字和数字倒过来呢?」 黄钧没有动手,就怕连续三次错误,帐号便锁住了。两人相视,同时叹了一口气,也笑了起来。 这样的心神俱疲地尝试,每一次都是机会一赌,却每一次都失败落空,但仍需继续尝试。为了同一个女人,为了同一个目的,就算对黄钧来说,眼前的男人是那个得天独厚,坐拥公主阮玉温香的幸运者。 「不,等等,我记错了,应该是sara0816,习菈正确的生日应该是0816,除了她的家人之外,只有我和世鏵知道。」杜鑫评突然惊呼起来。 小时体弱多病的公主,父亲为了帮她改运四处求神问卜,户籍上改过出生日期。但这对实事求是的苏爷爷来说,却是嗤之以鼻的迷信。 第八章 巨塔风云涌 (7) 战火续蔓延(上) 没想到,密码果真给试成了。 这代表的又是甚么意思?杜鑫评嘴角拉着满意的弧度,眉间却微微揪起。 当然这事目前不太适合告诉朱习菈,否则,就怕她会有所动摇。 只是,甚么样浓烈的情感,走到最后却玉石俱焚,总不免让人觉得唏嘘,就像他和姚典娜之间,再也唤不回原来的单纯。 杜鑫评让黄钧打包下载了赵世鏵邮件里的档案,带回去好好仔细研究,或许还得花上好几天的时间,不过,那一堆信件里,该从何处下手,他倒心里有些底了。 只是,让他措手不及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他和姚典娜的照片,a4纸大的篇幅被刊登在八卦周刊里,标题毫不客气地刷上「苏综合医院孙婿,泰国医学会私会小三」,还附上一张大学毕业照,醒目红圈圈上灿笑相邻的两人。 忙着董事会里打点人际关係的苏莉妘,正在一个个私下拜会、问候。却没想带回来的,便是这样不堪入目的回礼质询。当一本杂志摊在她面前时,面对老友好奇的眼神,她差点儿不知如何回应。 「这其中一定有误会,或许是有人故意抹黑。那张毕业照确实是我女婿没错,可是这泰国幽会……男的侧影根本看不清到底是谁吧!乱拍一张就这样诬陷真的很可恶,况且那衣服……根本不像是我家女婿的衣服。」她只能胡乱塘塞个说词否认,仓惶离开董事大老的办公室,驱着司机开车直奔到小俩口家中。 「那照片不是鑫评吧?你们倒是说清楚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两个人之间现在是怎样,可以好好说清楚吗?」 表面上相敬如宾的夫妻,此时在她眼前,一个表情凝重,一个脸色淡漠,没有人开口回答她的问题,便叫苏莉妘一口气憋在喉头,忍不住懊恼地呵出叹息。 她对董事大老说了谎,却终究无法欺骗自己,那照片的侧影,太像、太像,敢情根本就是。 苏俐妘努力耐住性子,就像当初面对前夫的花边,彷若扫不尽的落叶,她也必须告诉自己冷静以对,「或许,鑫评只是一时昏了头,那个女的……是鑫评的前女友是吗?她应该知道你已经结婚吧?还是她……是不是想要甚么?」 她想要什么? 杜鑫评深知姚典娜根本什么都不想要?可就是这样,岳母大人的一句质疑,反令他更觉胸口像被狠狠挖掘的疼。 朱习菈注意到他脸上的揪结,走到苏莉妘身边拉住她的手,不带一丝波澜的语气说:「妈,可不可以……让我们自己私下聊一聊……」 「如果只是逢场作作戏,那也无所谓,男人有时候对自己贴上来的诱惑是很难控制的,但是我想……鑫评应该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对吗?」 正当董事长选举的节骨眼,这样的一记重拳对苏家名声将有多大的伤害,她连想都不敢想。 「妈,拜託!」 朱习菈柔声地示弱,扯扯她的衣袖,终于让苏俐妘轻嘖一声之后,放弃了探究:「好吧,那我就先回去了,你们自己好好聊一聊,想想看这緋闻该怎么应付,也早点儿休息。」 缄默,一直延续到苏莉妘离去后十数分鐘。朱习菈坐在沙发上,轻靠在扶手边,拖着腮的手,已然压到痠麻,全身无力得连想开个口都觉得疲累不堪。杜鑫评站在客厅一角,心虚地倚着墙、垂着头,似乎说甚么辩解的话都不适合。 早在赵世鏵的手机资料里见到那照片,就知道势必纸不不住火。只是不知那头心思叵测的狮子将何时何地,如何地掀起狂风暴雨。 说真格,那不确定的恐惧被悬吊在半空中,其实比起此刻更要令人焦躁窘迫。丑闻像颗核弹一样炸落,心上的那个黑窟窿,却没有了感觉。或许,他的所有感情早就已经死了。 可他现在,反而比较担心的,是姚典娜如果见到了杂志,该如何自处;她的家人、朋友、同事见到了杂志,他们将会给予她甚么样的评论。 「你早就知道了?那些照片……」 那手机备份资料经过她的手,再递到他手中,当然不可能看都没看过吧?上次她隐隐地试探,问他照片看了没,说穿了应该就是个暗示。 「和赵世鏵碰面那天,他就曾经拿给我看过。」朱习菈轻轻哼笑一声,终于点了头,但是不管心里还是嘴里,犹然拒绝接受那照片的真实度:「但那只是侧影很像,而且看起来就是远远的取镜之后才放大的,画面根本模糊不清,谁知道那到底是……」 「没错,那确实就是我和姚典娜。」杜鑫评篤定的口吻,打断了她的话。 面对自己的心,他不想再闪躲,也不想再否认。 这样直接了当地承认太过伤人,好歹她也还是他目前合法的妻子。朱习菈抬起眼看着他,半瞇着视线带着些微愤怒,但她还是抑住了情绪:「就只是动作和距离曖昧了些,但那并不能代表甚么。」就如她给赵世鏵的回应。 「不只是这样。」杜鑫评正眼认真地对上朱习菈的目光,他只想为自己的感情光明正大挺身,「董事长选举结束后,就放过我吧。你知道我一直还对她……」 「不行,你是苏综合未来的院长。」朱习菈倏地站起身,不让他再有继续为自己喉舌的馀地,怒火也烧红了眼。 他是打算想要对媒体承认他和姚典娜的关係吗? 他疯了吗? 一旦承认,不也等同于公开向赵世鏵认输了。 在此关键时刻,身为最重要队友的那个人,即便不能与她一同走到最后,也不该放弃坚守岗位,不是吗? 「你知道我并不想当这个院长。」 杜鑫评没有一丝犹豫,平静地表明自己坚决的意念,对朱习菈来说,便是残酷的拒绝。 「所以你打算董事会改选结束,就丢下我一个了吗?」她的声音,顿时削去锐利,柔弱地像隻被拔了帅气羽毛的傲鹰。 「习菈,我一直不是你最适合的人选,不管苏综合内或外,还有其他更优秀、更资深的医师。」 这句话,不只针对他在苏综合的立场,也同时包括这样的婚姻。 朱习菈跌坐在沙发上,低着头喃喃:「要对付赵世鏵,我现在甚么筹码、甚么胜算都没有,你就要弃我而去?」氤氳的润泽波光,盪在她眼底,鼻声一吸,便泛出哽咽。 「我和jacky已经抓到他e-mail里的档案,里面可能会有他犯法的证据,你不会输的。而且,我相信你不是甚么胜算都没有,就算没有我,你也绝对会是一个优秀的ceo,你知道该怎么做。」 「如果没有呢?抓不到证据呢?」她幽幽地说。 「习菈……」 深吸一口气,她眨眨眼将所有的水气逼往肚子里。再抬起头,便恢復的淡定的笑容:「晚一点我会拟一份声明稿,你在媒体面前甚么都不用说。我会极力否认,照片里的人不是我老公,纯粹只是对手刻意抹黑。我相信……我的丈夫……」 第八章 巨塔风云涌 (7) 战火续蔓延(下) 门诊刚结束回到护理站,姚典娜便感觉到周遭飘来奇怪的眼神,似乎有人想说些甚么,却又欲言又止。细碎杂乱的絮语,彷彿若有似无的心杂音,惹人一阵阵烦燥。 「怎么?」姚典娜面无表情地睨了一眼。 「呃……没……没有啊!」单位的同仁急忙否认,便一哄而散。 直到下班之前,看见护理长桌上那本敞开的杂志,她终于明白。 这是甚么情形,都过了一个多月?从泰国回来之后,她和他之间再也没有任何交涉。 心已死,就连温度也没有了。就像往生之后,必然的僵冷。 只是不知这最后温存过的蛛丝马跡,为何会被公诸于世。 他算名人吧?苏综合医院堂堂的孙婿,未来的院长大人,这诽闻该是挺有价值的,而她又算甚么。 纵使她想为自己辩驳,但又有谁在意她的委屈,在世俗眼光里,她就是不要脸的小三狐狸精一个。鼻子微微一抹莫名的酸涩,失血的麻刺感从嘴唇氾滥而开。她无力辩驳,就算照片仅止于模糊贴近的衣冠楚楚两人,但在身体上、脑海里,留下的却是令人心虚的烙印,一辈子不会消失。 此刻被媒体抓到把柄,也是自己鳩由自取,她没话可说。只能继续佯装漠然、毫不在乎的表情,来支撑自己的脆弱。 「姚典娜!那週刊你看到了吗?这甚么鬼啊,你这次到泰国去,还真的跟那个男人搞在一起啊?你疯了吗?oh,mygod!我的大小姐,你到底在想甚么?」临睡前,范雅寧来电,开头便劈哩啪啦地嚷起来。 她没有应答。 「喂!你在听吗?」发洩过后,范雅寧的声音略稍沉缓下来,叹了一声:「拜託,你真的打算当他的小三吗?你告诉我他到底有哪一点好?让你这样甘愿把名声也毁了,你有没有看看那週刊里写得多难听,蛤?你这样在医学中心还待得下去吗?」 昔日同窗,加上同个医院一起熬过三年住院医师的好友,忍不住直接了当地评论。姚典娜便静静地,支着电话聆听,等她骂个畅快。 电话里的高分贝好不容易归于静止,姚典娜才轻声地解释。「雅寧……我上星期已经递上辞呈了……」 「递了辞呈所以就无所谓了吗?」范雅寧急急地打断她的话。 「不是……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拍到,我们……」她想告诉好友她已经死了心,所以打算离开,但是再多的理由却都无法掩盖,那一场出轨的不伦带来的罪恶感。 「对,没错!我是跟他过了一夜,但是后来隔天我就把他赶出我的房间,我们已经没有再见面,连在医院里也尽量避开了。我递上辞呈,就是真的准备离开了。」 「一夜?你还一夜,你还真的让他进了你的房间,所以这是怎样,分手砲吗?」范雅寧如爆发过的山洪馀波未了,出口又是咄咄逼人。 「雅寧……」 姚典娜知道范雅寧没有恶意,只是心疼她的处境。自己一时意乱情迷昏了头,确实也该倍受责骂,该承担一切后果。早在她留他在房里的时候,不就该认清这个现实了吗? 「对不起,刚刚我的话也许讲得很难听,但是,我是真的替你担心。我看八卦週刊一出来,你接下来就绝对没好日子过了,其他媒体怎么会轻易放过炒新闻的大好机会,还有你们单位、你的病人家属咧。」 「媒体……我会……自己看着办。」 不知如何面对,也仍旧一样必须面对,大不了脸皮绷得像象皮一样厚,死命三缄其口。 「再麻烦你跟你们王主任说,他要去南部乡下部立医院,记得算我一份,如果他还愿意收留我的话……」 披着一身臭名离职,都不知自己未来要往哪儿去。隐身到纯朴的乡下小镇,或许不会有人记得这号狐狸精人物吧。只是不知打算到乡下接任院长的王主任,会不会嫌弃,害怕她给医院带来不良影响。 或许污点记录会留在自己心上一辈子,但流言蜚语总会有平息的一天,这星球的人们大半都是健忘了。只是,她必须熬过一段艰难的、戴着面具的日子。 而那个隔天等在开刀房更衣室外的那个男人,似乎一点儿警觉也没有。 「娜,对不起……那週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就算他只是站得远远的,仍然让她感到极度的压迫。 「你现在跟我道歉是要怎样,詔告天下,此地无银三百两?」她冷冷地应着,转身避开,又乍时停住脚步,回头恶狠狠地瞪上一眼:「拜託,杜医师,你可以离我远一点吗?」 「娜……」没错,他似乎应该暂避风头,但是见到她默然的身影,却又忍不住徘徊,「姚医师……抱歉……」 「我不想成为眾矢之的,拜託、离我、远一点!」她咬住牙,压低声音,却一字一词清楚地说。 就算同事们发挥了最大的工作场所同胞爱,绝口不提此事,当她踏出医院的哪一瞬,还是不能避免被三两媒体阻在医院门口的窘境。 「姚医师,可以请教你关于那张照片的真实性,你有没有甚么话要说?」 「早上几家媒体报纸刊出杜医师夫人的声明稿,说那不是她老公?真的不是杜医师吗?或者杜夫人只是为了掩护自己的老公?」 「如果不是杜医师的话,那照片里的男子是谁,也是医学中心的医师吗?还是别的医院的医师?」 姚典娜戴上墨镜,一手拨开挡在她面前的几具人墙和几支麦克风,即便媒体记者穷追簇拥,一律冷漠应付, 走出电梯的杜鑫评,远望着红褐色头发的背影,想要追上去为她挡开那些烦扰的苍蝇蚊子,又深恐反造成她的困扰。心里还踌躇犹豫地拉锯着,熟悉的美丽笑容便对面迎上。 朱习菈头上绕着大披风丝巾,戴着墨镜,走近他身边,便一把看似热情地勾住他的手,将他拉往另一边侧门的方向。 「你那么想追上去吗?这种时候你还不知道避嫌吗?你不知道你如果靠过去,就等同公开表示你们的关係,反而会带给她更大的困扰吗?」 一连串的耳语问句,细声却又犀利地,刺穿他的心脏。杜鑫评的脚步顿然停住,窒息的胸口,将喉头也掐紧了。 他就是明白了,所以才如此煎熬。 曾经两个人含泪相拥,信誓旦旦地说一起下地狱也愿意,但其实他是不捨的,他寧愿痛苦一个人承担,也不愿她受委屈。但是如今地狱之火猛烈在她身上窜烧,他却只能满怀歉意,无能为力地远目。 他留给她的,从来都只有痛苦和委屈,这辈子不知又该如何偿还? 「娜,对不起!」夜深人静后,私下发出的line讯息,显示已读未回。 「娜……对不起,都是因为最近苏综合医院董事长选举的斗争。可能是对手派人跟踪拍到的相片,故意寄给媒体,伤害到你真的非常抱歉!」 「娜娜,真的非常对不起!」 剩馀的讯息,便再也未读未回,一如飘盪在静夜里寂寥的影子。 第八章 巨塔风云涌 (8) 决战时刻(上) 以往开会前人声杂沓、愉悦喧嚷的会议室,这时却是阴沉晦暗,交头接耳的细碎低声像是讨论着私密的情事,却又各个眼神飘忽。从来没有如此紧绷又诡譎的氛围,就因为这是第一次董事长的推选出现竞争者。 自从老董事长病危以来,相关人事风波便未曾间断。一浪逐起一浪,越捲越狂越乱。 向来低调朴素的顾振辉主任,眉宇一凝,以代理院长的身份首先发声,打破这低迷僵滞:「先向各位董事报告一下,目前乔院长的状况。当天乔院长昏倒的时候,经过brainct(脑部断层)扫描发现是中大脑动脉出血性梗塞,就马上转到医学中心开刀,幸好紧急处理得宜而且出血情形不算太严重,上星期已经转回来本院。目前warfarin(抗凝血剂)控制中,肢体比较无力,不过生命徵象和其他状身体况都算稳定,认知功能也在慢慢恢復中。暂时帮他办理留职停薪,希望以后慢慢復健,还能再回来医院看诊。」 权势斗争之下,胜负输赢各有天命,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牺牲者。乔院长能留得一隅青山,或许已算大幸。而那战火蔓延所波及的无辜之人,谁又会关注在意。 杜鑫评手里抓着一叠早上从美国传来的文件,和这几天努力翻阅的医疗期刊研究报告,心里最后的决定,并没有全盘告诉朱习菈。 在逐一报告过医院及董监事会的例行行政事务之后,徐干事将投票单发到董事们手上:「关于这一次的董事长选举,各位董事还有三位监事有甚么意见,可以麻烦现在先提出来,等一下我们就要准备进行投票表决。」 「上次那个八卦杂志登出来的照片,苏董事似乎还是没有给我们一个比较满意的答案,虽然朱董事在媒体上公开的声明稿,说那个不是杜董事,但是似乎还是有人有质疑,会不会只是朱董事为了掩护自己人。那个真的是太像了,还是杜董事、杜医师要出来澄清一下,不然……这个大家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如果万一未来的院长在个人行为上有甚么缺失,也可能会影响到整个医院的声誉,不只董事会担心,我想整个医院的员工也一样都会很担心哪!」 药剂部的江东照主任是从苏综合医院开院以来,便一直与老董事长并肩作战过的老将,然这数年来配合乔建德,也曾暗暗吃过不少好处。乔建德一病倒,危机意识高升,不得不视时务地转移支持的目标。在他决定到底未来该站在何方之前,其实也对苏家母女及外婿的能力抱存质疑。嚷嚷要杜鑫评出来解释,无非也是想一探底气。 苏莉妘斜睨一眼,抑住惶惶不安的情绪,压低了声音催促着杜鑫评:「鑫评,你也出来说句话吧。跟大家说那个不是你……」 高挺的身影一个站起,正对上赵世鏵的眼。那一副神态悠然、自信满满的男人,在这医院董事会席上,暗地牟利算计转着生意人的心思,让杜鑫评不禁紧紧地咬住牙根。 他拿起桌上的麦克风,「非常抱歉,因为我个人的因素造成大家的困扰,关于那一张照片……」视线扫过所有在座人士,依旧淡定着口吻:「确实是我!」 这一发语,不仅让所有在场董监事瞪大了眼,被邀请列席在会议室后方的三位媒体记者耸直了腰背,苏俐妘和朱习菈也差点儿从席坐上蹬跳起来。 朱习菈握起细拳,却不知杜鑫评葫芦里卖着甚么膏药,这样一坦承,不就把她之前站出来声明的苦心都白费了。 「虽然朱董事曾经在媒体发出声明稿,说她相信我,我一直没有自己出面澄清,也是担心在董事长选举之前多惹事端。让大家抱着许多疑惑,造成大家的困扰,我在此郑重向大家致歉。」 深深地一个九十度鞠躬,躁动纷扰的空气又沉寂下来,而赵世鏵则双臂抱在胸前,一抹訕笑等着看他如何自圆其说。 「当然这张照片就在苏综合医院的董事长选举之前被刊出来,我们不免质疑,是不是对手为了左右董事长选举刻意而为。只是,不管这照片是真是假,背后的有心人是谁,这与苏董事要竞选董事长似乎都没有太大的关係,因为苏董事当选董事长之后,院长不会是我。」 轻描淡写的自行切割,不知是苏莉妘狠心的壮士断腕计谋所致,抑或是他自愿牺牲挽救大局?几位董事会的资深大老,不免倒吸了一口气。 对于这样的自白,朱习菈有所预感。这些日子千方百计企图说服他打消念头,就希望他不会是真的要如此慷慨就义。势单力薄的她,还需要他的支持,不管在苏综合医院,或者那契约式的婚姻关係。 「非常感谢我岳母、苏董事还有过世的老董事长对我一直如此的栽培和照顾,但是凭良心讲,我杜某人在医院管理的资歷,到目前为止都还太浅薄,要能带领整个苏综合医院,还需要更多临床和管理的社会歷练,实在是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承担如此的重责大任。不过,这乔院长不在的段期间,我想大家有目共睹的,是顾振辉代理院长一直非常认真勤奋地在管理这个医院,朱董事应该也最清楚了不是吗?」 「而且,顾院长似乎也费尽了心思和三位医师助理私下细谈,同意未来将努力改善他们的福利,减轻他们不应该面对的压力,也确实逐步在规划实践中,三位医师助理上週都已经同意继续留任了,是吗?」 柔软的眼神望向朱习菈,愿她能够理解,原谅他的苦衷。他不会没有为她预留后路便弃她而去。但是一人作事一人当,他也做好了承受世人辱骂的准备。 姚典娜是被动的,是千万个不愿的抗拒,是根本毫不相关的无辜牺牲品。他自己才是寡廉鲜耻、背德忘义的挑衅者。 他会诚实地说出关于那张照片场景的一切来龙去脉,在媒体面前还给姚典娜一个清白。当然,为了将她排除于风波之外,那坦承不会包括隔夜在她房里的一切。 朱习菈沉默半晌,明白了他的决定。纵然心有不甘,还是对着席上大老们敞开淡淡的笑意,「没错,三位医师助理已经撤回离职申请,愿意继续留任了。非常感谢顾院长,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他的努力。所以,如果苏董事当选董事长,我也会极力推荐顾院长,未来顾院长这几年能带领苏综合医院持续发展。」 「今天当着董监事会,还有三位媒体记者在场,关于那张照片,我也不想再隐瞒事实,因为这也关係到那位姚医师的名誉。那天在医学会……」 「这一点我也可以出面作证,因为当天我也在场。」初次参与董事长推选,在这董事会议中一直沉默寡言的邹子阳,骤然起身打断杜鑫评要说的话。 焦点转移下,杜鑫评顿时也语塞,邹子阳拿起麦克风,沉稳地说:「那天医学会里姚医师身体不适,我和杜医师陪同搀扶她回到房间,照片里没有见到我,是因为我先帮姚医师把东西拿进房间里。事情就是这样,也请烦媒体不要再随便捕风捉影,脏污了姚医师的名声。」 凝结成团的低气压,如在柔和微风拂掠下吹散而开,董监事脸上也笑逐顏开。 后座的一位媒体记者,本着追根究柢的精神,忍不住插话一问:「那为什么三位医师不在新闻一出来儘快澄清,让大家不用再怀疑猜测呢?」 「我们本来都是低调的人,不喜欢面对摄影镜头,以为八卦杂志这凭空捏造的假新闻,也大概都是衝着苏综合医院董事长选举大做文章。不管是朱董事的声明稿,或姚医师和杜医师的辩解,信者恆信、不信者恆不信,其实没有太大的作用。这和政治人物的选举互相抹黑,不是都一样吗?」邹子阳不疾不徐,笑笑地解释。 「感谢邹医师的澄清。」杜鑫评微揪着眉,却已没有立场再提出其他说词:「没错,事情……确实就是这样,也感谢董事会各位前辈的体谅,这那张照片的事,希望在此就让它落幕。」 他输了,在邹子阳的面前,他输得彻底。邹子阳简单四两拨千金,替他撒了一个无伤大雅的谎,不但保全了她,也将他撇除于混泥之中。而他原本意欲奋不顾身衝入地狱,换取姚典娜的清白,却沦落如个笑话一般。 ********************************************** 重要公告: 非常感谢各位文友及读者的支持! 好不容易乖乖长大成书的几个孩子, 包括尚在襁褓中的宝贝, 有幸获得镜文学编辑的赏识, 老妈子准备要含着感动的泪水把他们嫁出去了! 签约作品包括: 《乱世医侣》:中医x古代爱情x社会写实x帝王权斗 《幸福起飞就在转身时》:疗育x现代爱情x亲情x未婚妈妈议题 《再见梦幻沙滩》:疗育x现代爱情x慢病x环境议题 《小星星安眠曲》:社会写实x亲情x医疗x环境议题 《最后的旋律》:亲情x医疗x社会写实x临终照护x音乐治疗 《女瓣:违纪的战争》:社会写实x女性议题x现代爱情x医疗x商斗 以及新作《百慕达情人》:现代爱情x社会写实x疗育x悬疑x忧鬱症x医病关係 其中有两部在popo平台的收费作品,因涉及商业行为,故近期准备申请下架,若有订购的朋友,敬烦儘早享用,造成您的困扰,在此致上十二万分歉意。镜子尚未贴过文的作品,未来三年内亦都会陆续上架。 《女瓣:违纪的战争》原书名《违纪的战争:颠覆特洛伊》,係镜编建议修改,较为简洁有力并有突显女性性别议题之意。虽然「特洛伊」的梗不见了,不过,彗心蛮喜欢这个书名的唷!在这里还是会把它连载完毕,请各位文友及读者不要担心,也请继续给彗心支持鼓励!超爱你们啦! 第八章 巨塔风云涌 (8) 决战时刻(下) 一阵清脆而慢条斯理的掌声响起,赵世鏵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带着瀟洒帅气的浅笑,「两个学长学弟就像唱双簧一样,不知道这段日子串供了多久,才想出这样的理由?感情好得真是让人羡慕。说是对手刻意抹黑,这该不会……指的就是我吧?呵呵呵!」 因为苏家女婿承认自己是緋闻主角,差点让苏俐妘心跳暂停,幸亏一个急转之下,闪过了桃花事件。看到对手再次挑衅,她耐住脾气,双手一撑便起身迎战。 「赵董事,我想杜董事并没有特别指名道姓是谁,所以你也无须自己跳出来对号入座是吗?更何况邹董事本来是乔院长推荐进来董事会的人,也是乔院长的远房亲戚,要说是同仇敌愾的串供,似乎也不太可能是吗?不过,以邹医师在耳鼻喉科界的名声,还有平日正派的为人,又怎么会是为了替我们澄清这件事而说谎?」 「虽然是乔院长推荐的董事,不过今天乔院长都倒下了,邹董事若能识时务,或许还有剩馀油水可捞,我觉得也不为过呀。」赵世鏵话中有话的调侃,便意图把一干人的利害关係全部标上註记。 「其实,我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正想请教赵董事。」杜鑫评翻动手上的文件,似笑非笑地牵动嘴角的弧度。 澄清了不伦情事,现在唯一的目标就只剩一个,也将是这几年来最大的目标。 「说到油水,我想,应该没有人比赵董事更高竿才是,赵董事不仅知道如何才能捞取更多油水,最厉害的应该要算是自己盖一座油田。不过,油田有时候也挺危险的,万一不小心爆炸了,那就会是很不得了的大事,不知要波及多少无辜呢?」 赵世鏵挑起眉,轻轻哼笑一声,目光巡绕了一圈在座的董监事:「杜董事,你到底是要说甚么,我们都听不太明白。在投票前就直话直说,公义自在人心,也好让大家做个评断。」 「最近,赵董事的艾德曼生技在美国可以说是声名大噪,不但听说和顶尖大学的研究团队研究成果非凡,而且乘着这一波新闻媒体的宣传,公司一上柜,就连续大涨,像这样的企业达人如果当选苏综合医院董事长,想必应该可以让医院业绩飞黄腾达。不过,医院并不是公司企业,医疗服务也不是商业买卖,如果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为了利益而罔顾患者健康安全,那就会是很可怕的事,是吗?」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罔顾人命安全?我的生技公司开发的,可都是有利于人类健康的东西哪!」赵世鏵耸耸肩,嗤笑地回应。 「是不是真的有利于人类健康,当然需要用研究实证来证明。evidence-basedmedicine(实证医学)这个名词,我相信即便赵董事不是医疗人,也不会太难了解才是,否则就不会藉由医疗团队的研究成果来大肆宣传。」 「然而,真正好的实证医学研究,必需要有实验组及对照组,在排除其他所有可能的干扰因子之下,确实呈现出效果,这样的介入治疗才有意义。而艾德曼生技公司的x酵素,目前仅在没有对照组的研究里的部份个案呈现效果,这似乎是等级最低的研究证据,我就很纳闷为何某国际知名医学杂志会愿意刊登,而媒体会这样大肆宣传,要不是相关人员都看不懂研究成果的优劣,否则就是……真的有利可图。」 「生技產品药物讲求疗效要看研究实证,杜董事是外科医学的专家,说话也一定讲求实证是吗?不知您方才提出的那些质疑,是不是一样也有完整的证据?」赵世鏵双手交抱在胸前,便是一副好整以暇、从容相对的姿态。 杜鑫评握紧手中的随身碟,与朱习菈交换过眼神,便走到台前电脑旁。接续他操作滑鼠的动作,几则美国的地方新闻显示在萤幕上,蝌蚪般的英文字母密密麻麻,但是对在座董监事并不算太过困难阅读的内容。 「事实上,你们的x酵素在随机分配的对照研究里,并没有呈现显着差异。人体只要在一个稳定且营养都足够均衡的状态下,本来就会有自我协调修復的功能,为了让研究结果看起来呈现惊人疗效,你们的研究不但排除对照组,还刻意把出现负向结果或副作用的个案剃除。刊登这篇研究结果的医学杂志也被许多研究者指出是一个金钱收买引用率和知名度的期刊,而且听说和您合作的研究团队里,早就有许多成员看不下去,强烈反对再和艾德曼合作,甚至很多人因此离职了。」 如若不是曾经仔细地进一步追探资料,或许他也会对艾德曼生技公司这样炫目的发展商机嘖嘖讚赏。杜鑫评面色凝重地望着赵世鏵,但那男人仍旧毫无所动地,轻撇着嘴角摇摇头。 「看样子,杜董事为了今天的董事长推选,确实收集了不少关于艾德曼公司的内部消息。能够把这些鸡毛蒜皮的新闻连结在一起,编造出对我不利的故事,杜董事的想像力之丰富,确实让我刮目相看。」悠哉神情中,彷彿此刻所议论的却是与他不相关的事。 「不过,或许杜董事还不知道,那些离职的研究团队成员,就是当初那群作假研究成果的研究员吧。杜董事所提出的这几则新闻,都已经是一年前的旧闻,我们公司早就主动宣布中止和那个研究团队合作,并且公司本身也已经成立一个私密研究团队,引进更高科技的基因工程,用来製作疗效更好、更纯化的酵素。最新的研究结果,很快就会被刊登在最近一期的生技医学杂志。」赵世鏵挑眉望过,那股骄傲的气焰,似乎再不容任何人质疑。 杜鑫评当然知道,凭着这几份旧新闻,似乎还是没有足够的说服力,所以他请jacky继续深入调查。就因为从赵世鏵与研究团队来往的mail里,发现许多弔诡的细节,又恰适在公司上柜之前,所以他猜测必定与股票的操弄有关,暗地向美国金管会提出检举。若不是遇到金管会内部里的某些阻碍,昨天应该就可以收到消息。但是,在最后的节骨眼,手机的讯息却是空空如也。 僵持的气氛,让在座董事们也陷入尷尬一片,细碎的嚷嚷,充斥着正与反的意见。或许每个人心目中董事长的人选都早已有所臆算,最后的争论对峙也无法改变甚么,有人仍旧等待着足以翻盘的一线机会。 最重要的目的,终究还是得有个结果。徐干事尽忠职守地,打破董监事们的纷杂魔音:「如果……大家没有其他意见的话,那么,刚才发下去的投票单就麻烦大家……」 突然,「叮咚」声陆续传出自杜鑫评和朱习菈掌中紧握的手机,「等等!」快速瞧过一眼,朱习菈激动地站了起来:「我刚刚已经收到美国方面来的消息,听说那边的金管会已经介入调查,怀疑艾德曼生技利用不实媒体广告,非法吸金集资上柜,您公司的银行帐户即将被冻结。」 「还有,如果我的消息来源没有错的话,艾德曼生技公司去年年底新成立的秘密研究团队,其中有好几位就是那些离职的研究员,是吗?赵董事!」 又一声「叮咚」,这回却是来自赵世鏵西装的口袋。他低下头不动声色地拿出手机一看,脸上安然间适的表情,逐渐转为凝滞,双眉也越揪越紧。 向来盛气凌人的男人,仍旧不愿显现出败仗的颓色。只是如同近三十年前那个小男孩一模一样的愤怒,瞠着深邃大眼瞪着杜鑫评。 他以为他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为了在那个孩子王和那女孩面前证实自己的实力,竟却再一次被看穿他的虚空。 「以上已经东窗事发的这些状况,不知道赵董事打算在董事长选举前继续瞒着我们,未来将苏综合医院当作您继续投机取巧的復兴基地,作为五鬼搬运的狡兔一窟,还是赵董事在美国的属下都如此怠忽职守,到现在还没有向您诚实报告这些事呢?」 朱习菈微微扬起下顎,对上傲气不屈的公狮子。此刻的她,似乎应该要发自内心,胜利喜悦的媚笑以对,但眼里不知为何泛起微许酸涩。 就是因为太过倔拗、不愿认输,两人走上针锋相对的路。曾经炙热的温度,繾綣的馀味,已经遗留在时空的某个角落。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洗净女人落在他眼里的残影。猛然推开身后的椅子,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会议室。 第八章 巨塔风云涌 (9) 尘埃落定 (上) 看似三年多来的纷争落幕,其实是延续着近二十年的凌乱。外表亮丽显耀的白色巨塔,内装早已诸多折旧污损,就像散逸的人心。 在掌声中,登上董座之位的苏莉妘,除了替父亲争一口气的欣慰,心中犹有更多的隐忧。不过,至少还有聪慧能干的女儿会是她得力的助手,董监事的老友们也在最后节骨眼给了她支持,但这女婿,和那父亲生前一直跟随在周围的苗律师,她却似乎还是无法完全信任。 人影逐渐散去,仍旧坐在席位上的苏俐妘,有些虚脱的乏力。抬眼看着正打算离席的顾振辉,苏莉妘站了起来:「顾院长,未来这几年……就继续麻烦您了。」 高壮的中年男人面色凝重地一个回望,无言忖度了半晌,终在苏莉妘又软声一句:「可以吗?顾院长……拜託您……」才缓缓地点头,走出会议室。 心上一颗大石放下,苏莉妘也松了一口气。朱习菈握住母亲搁在桌上的手,给她会心地一笑,「或许艾德曼生技的母公司华盛集团仍拥有相当大的财力,可以承担艾德曼的损失,但是谁又知道这一波调查,还有资金的冻结会不会延烧到华盛集团。」看来这几年内,赵世鏵得回美国忙着面对金管会的调查,不会再有间工夫覬覦苏综合医院。 「所以,赵世鏵帐户被冻结,给乔建德的支票没办法兑现,那乔建德股份转让给赵世鏵的这笔合约也就等于失效了是吗?」苏俐妘故意试探地,转身对着正与徐干事讨论会议纪录内容的苗岳文说。 赵世鏵和乔建德之间的合约,最清楚的第三者,绝对莫过于苗岳文。不只是因为这个董事会里,他最清楚相关的法律条文,搞不好也还有其他更私人的原因,他从来未曾让她知道。 「那就麻烦苗律师知会我的表舅妈,表舅的股份我收了。看在他已经病倒的份上,我不会杀价太多。赵世鏵给他的价码打七折,要或不要,一句话,否则他给那几家新闻媒体的支票也会跳票,我就帮不了忙了!」朱习菈也附和着。 一直以来,她所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堂而皇之收回乔建德从外公身上挖走的股份。 苗岳文轻声应允,却稍纵即逝地扭过一瞬眉间,眼中的忧喜,苏莉妘看不明白。 董事会改选的这些日子来,常常没见到他的人。说是有些私事或朱习菈交办了琐事忙着,会不会与父亲遗失的遗嘱有关,她还是纳闷。所幸董事长的推选顺利结束,苗岳文期间倒也未见异端,或许一切都是她多心了。 而差点儿将自己的荒唐事蹟在董事会全盘托出的杜鑫评,候在会议室门边,犹带着心虚的歉意。只是俯着头,沉默地等着朱习菈差遣,或许应该说责难,但也已经无所谓。 他心里如何打算,她早就一清二楚,只是在长辈面前,继续维持着一对夫妻应有的样子。两人之间没有孩子的牵绊,或许是该庆幸的事,一战之后能否就此功成身退,他仍期待女王的应允。 姚典娜或许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原谅他,他没奢望若得离开朱习菈,还能与她有什么重修旧好的发展。只不过卸下包袱,重新回到原本的自己,不知是否也很困难? 朱习菈似是有意无意躲避他的目光,忽视他眼底意欲摊牌的企图,寧愿选择相信邹子阳所说的一切。当然,此时此地也绝对不会是摊牌的最佳时机,就算她再生气、再懊恼,也不会显露于公眾面前,私人的问题,还是得私下解决。 「苗律师,还有徐干事,不好意思,今天我真的累了,后天再和你们约时间谈董事长职位交接的事宜,好吗?」苏莉妘收拾了自己座位上的会议文件,拿起皮包,向苗岳文和徐干事招呼一声,便偕同朱习菈离开会议室。 随步亦趋的杜鑫评拨出手机连络好司机,儼然像个尽忠职守的贴身护卫。 「后天吗?那我可能就无法陪你了,ken叔的飞机后天下午会到,我和jackey要去接他。」朱习菈挽着母亲的手,嘟起嘴,此时却扮起撒娇的小女孩。 「嗯,阿ken吗?」苏俐妘瞠大了眼,拍拍她的手背,给她满意的笑顏,「没关係,你去接他,再代我好好谢谢他吧。」 「ken叔,那个操盘手?我以为……」杜鑫评脚步一顿,他只记得,朱习菈说过,一位与她父亲闹出纠纷的操盘手阿ken,离开父亲的公司后,便被艾德曼生技公司秘密高层约谈。 「没错,其实就是我故意放ken叔到艾德曼去的。」俏皮的女人倩笑回眸, 放低了声音对他眨着眼。 原来,狮子女的心思一直都不只他想像的那般,外表韧性好强而已。面对背叛之人,她绝对毫不留情地撒下天罗地网,等着对手一步步踏入陷阱。同理可证,他毫无保留地在她面前暴露情感的软弱,一心求去,她又可会轻易地饶过。 杜鑫评拉开嘴角,给自己一个訕笑,「我猜,ken叔的功劳绝对不只操盘,难怪jacky要拿到艾德曼内部的相关讯息没有太多困难。」 自美国方面来的讯息,多半经由黄钧负责联系,毕竟朱习菈的父亲在美国尚有不可小覷的人脉。殊不知朱赵两家在美国各自发展的同时,因行事作风的差异,交情早已渐行渐远,甚至明争暗斗的气氛不言而喻。 因为纠纷而离职的高层员工,身带内部机密资讯,怎么不是对手拢络挖角的目标?朱习菈也就看准这点,木马屠城一般地渗透至赵世鏵心脏,便能出其不意给他致命一击,也自是理所当然。 「当然,我也借了ken叔的手赚了些许零用钱啦!呵呵!」停在电梯前方,朱习菈转身在他耳边,细声地说。 「零用钱?」杜鑫评疑惑地问。 「呵!这是我的秘密!」 她伸出纤手,高举的食指在她红唇上轻触,又蜻蜓点水般地压向他的双唇,灿烂的笑容便漾开自她秀丽的脸庞。 ******************************************* 抱歉唷!因为上一篇修文加戏的关係,昨天应该更文的进度稍微延迟了。今天热腾腾补上,感谢各位朋友的支持囉! 第八章 巨塔风云涌 (9) 尘埃落定 (下) 改朝换代看似一夕间风云变色,人生的起落却何尝不是如此,来来去去总有变数。 在徐干事和苗律师的协助下,董事会改选及董事长推选的会议纪录完成,交接程序结束,只待向法院及卫生福利部报请变更登记,徐干事和顾院长便先行离开。小会议室里,仅剩两个人影,突然气氛有些僵冷。 自从父亲过世之后,苏莉妘便感觉与苗律师之间,似乎隔着一弯彆扭的江河。是敌是友,界线不明。 乔建德身上绝大多数的股权拿回了,其实也要归功苗岳文的帮忙。法务上的任何事,若不是有他的专业,或许也很难找得到更能信任的人。但是,说到信任,他是真的能完全信任吗? 「苗律师,这阵子真的要感谢你。」苏俐妘抬起眼,凝肃着表情说:「如今尘埃落定,苏综合医院的主导权拿回来了,我爸在天上,应该也可以安心了。」 此次配合苏莉妘的调度,方从董事转为监事身份的苗岳文,将手上的文件做完最后的整理,才沉着声音看向苏俐妘:「其实,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在下一次的董监事会议,就会提出来。」 「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吗?」苏俐妘瞠着眼,绷紧一线警觉。 「就是苏综合医院更名的事,其实这也是苏董事长一直掛心的事。」 更名?虽然很早之前,她即曾听父亲提过这件事,但她却没有放在心上。父亲毕生的心血,不叫苏综合医院,难道还有什么更适合的名称吗?她不明白。 「苏综合医院不应该只是苏家人的医院,而是属于这个地方重要的医疗资源。当初苏院长申请让医院成为社团法人医院,就是担心如果万一苏综合医院没有适合的继承人选,这个医院也不至于会关闭,更能成为财务公开透明的医疗机构,杜绝贪婪妄为的负责人。」 认真的表情,似乎指责着她此刻的所作所为,不过都是私利之争,苏莉妘不禁胀红了双颊。但这一切,本来就是父亲苦心经营而来,她和习菈也尽全力地从投机取巧的负责人身上夺回,让医院未来能够持续正向发展,这样错了吗? 「想不到苗律师是这么正义凛然的人。」苏俐妘一声浅笑:「那既然这样,为何苗律师明知道乔院长弄权夺利那么多年,却依然任由整个医院在他掌控之中?」 苗岳文深揪起眉,沉默半晌才回应:「许多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乔院长的事情被揭露,很多状况不是我能掌控,更何况……」 「或者……苗律师也从中得到了甚么好处?」苏俐妘毫不客气地反问。 「苏小姐……」 冻寒的气势围绕在两人之间,比这一串对谈之前的的稀薄空气更让人觉得窒息。在心中埋藏多年的祕密,剎那间便要破茧而出,无法控制心跳开始激奋地加速,呼吸也急骤而纷乱。 那时懵懂的她只知道,他母亲是父亲的患者,就在她母亲方过世不久。父亲对那个男孩特别的关心,让她觉得有些不寻常。 不过就是患者的家属,1个孤苦无依的孝顺男孩,一个认真朴实考上法律系的男孩。在那个患者过世之后,父亲提供了大笔的奖学金,让那男孩得以继续完成学业。 「你恨……我爸吗?」苏俐妘喉咙乾涸到带着沙哑,眼眶却忍不住泛红,「或者,我应该问……你恨爸吗?」 刺穿两人之间的冰墙,是一把名为真实的箭。苗岳文骤然凝神,深呼了一口气,遂给了她一抹无奈的笑:「你甚么时候知道的?」 「从你那年法律系毕业,我爸要你留在他身边做事开始,我就偷听到他跟你说的那些话。」她低下头,颤抖的双手环抱着胸口,是身上最后仅存的自我保护,仍旧无法看出他是否和她站在同一阵线。 苗岳文故意忽视她的敌意,那隔阂就像当初他面对她时,心中不自主油然而生的排斥,他可以理解:「你那时候才不过叛逆的高中生一个,应该对我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亲人觉得很奇怪?很生气吧?」 「或许,有一点吧!其实……应该说,我确实很生气,但我却不知道我在气什么,毕竟我爸认识你妈,比认识我妈之前早了那么多年……」 她当然早已不是叛逆的高中生,而是歷练过世俗大风大浪,担当得起一家医院的负责人。而她的母亲,至少在过世之前,也一直都是平凡快乐的,这不就是那个年代女人一辈子的幸福? 「爸……为了弥补我,才把我留在身边,但是因为不希望你受到影响,我们决定继续隐瞒这件事,没想到其实你早就已经知道。」苗岳文带着歉意,软声地解释,而这却是他第一次,称呼那位长者为爸。 「你不恨他吗?」 苗岳文拉起嘴角摇摇头:「这些都是上一辈的事了。那个年代太过纷乱,许多事情身不由己,他也是到日本唸了医科回来,才知道有我的存在,但那时候我妈早已经带着我离开,所以也没有甚么好恨。剩下的……只有感谢,这是我这么多年来在爸的身边学会的。」 「我以为……」 她原以为,他是为了报復苏家,而继续留在苏综合。可他此时的眼神,竟是如此柔和,柔和到似乎可以容得下她所有委屈、愤怒和徬徨的心情。 这人,就是她现在除了女儿之外,另一个拥有血缘关係的亲人。 苗岳文看见她眼里灼灼闪耀的泪光,心中同样涌上些许酸涩的遗憾。如果早一些澄明此事,父亲在过世的时候,他也能以家属的身份替他送别。然那时董事会里馀有任务在身,是他最大的顾忌,在乔建德眼下,却也无可奈何。 「爸那时担心乔建德城府太深,所以要我暗地里去亲近,多一些了解。不过,法律之前就是讲求证据,需有足够的採证才能检举,我在乔建德身边琢磨这么多年,顶多看到的只是鑽着法律漏洞的小动作,还是无法构成罪证。」 况且,就如他先前所说,牵一发而动全身,牵涉乔建德暗地里釜底抽薪的行为,兴许不只单纯一人,全盘托出也可能会动摇整个医院的运作,他的顾忌太多。若不是朱习菈聪明用计,细心深入医院的核心,他也依旧束手无策。 「苏综合现在已经有了优秀的继承人,未来这几年应该不需要再担太多心。只是医院更名的事,也是爸在遗嘱里面特别交代的。所以……」他给了她母女俩百分之百的肯定与认同,却仍不忘再次提起父亲的遗愿。 「所以遗嘱……」 「遗嘱不在我这里……」他看穿她心里一直质疑的事,笑容也泛开:「该出现的时候,应该就会出现吧!依我猜测……应该很快就会出现了。」 第九章 女神的抉择(1) 馀波未平(上) 「昨天晚上中央气象局已经对东部沿海地区发部了海上颱风警报,中颱苏迪勒逐步向台湾逼近,海面和陆地上的风速也越来越强,颱风半径已经到达了三百公里,估计清晨三点到五点之间就可能会登陆台湾东半部的陆地……」 窗外天色虚渺般地昏暗,阴沉低气压闷住了烦热潮湿,加上电视传来气象播报人员急骤高亢的声调,让人忍不住心情躁乱。休假的第一天,罗岱娣斜躺在沙发上,涌起不安的预感,担心她住宿的房间不知门窗关紧了没。 这些日子为了安全起见,暂住在纪禾菲租赁的套房。拗不过他的好意,罗岱娣睡在他的房间,却让他窝在沙发过夜,让她满怀一直歉意。否则这栋大楼的保全管理甚是严谨,二十四小时都有警卫值守待命,听说还都是宪兵退役,确实令人安心许多。 偶尔纪禾菲会陪她回住处拿些东西,上下夜班也相约随侧接送,儼然就是标准的护花使者。过了这么久,似乎没再遇到那酒鬼老爸,不知是否开始自我反省,或者暗地里仍蠢蠢欲动。 骤雨暂歇的黄昏,纪禾菲还没回来,听他昨天说了今天一共有六台刀,可能会跟刀跟到挺晚,嘱咐她冰箱里有几包方便的乌龙麵,可以自己煮了吃不必等他吃饭。罗岱娣忐忑地思索半天,决定披上薄外套,骑上自己的摩托车,回到住处去瞧看。 习惯性地将摩托车停在公寓大楼前簷旁,胸前心博立即怦然鼓躁。瞬间阵风刷地咆啸而过,暴风前的节奏撩起一股高张气息,罗岱娣单薄的身躯夹紧手臂,连机车把手都持不稳。小心翼翼地东顾西盼好一会儿,深呼吸一口气,终于把车子摆稳,拿出感应钥匙打开大门。 正要关门的时候,「等一下!」门外一名皮肤黝黑的年轻男子衝过来抓住门把,她吓了一大跳。 「我住六楼。」 见罗岱娣瞪大眼睛迟疑半晌,男子在门后对她礼貌点头一笑,「不好意思,我等人。」便杵在了门口对外张望。 这栋没有电梯的旧公寓大楼平日许多家户总是大门紧掩,她忙着日夜轮班,出入也鲜少与人交谈。好几户人家都是租屋的房客,因此不认识的邻居,甚至从未打过照面的也大有人在。 或许是自己多虑了,罗岱娣耸耸肩回以友善的一撇嘴角微扬。脚步一阶一阶而上,却依然有些不放心。 繚绕在楼梯间的回音,旋着铁栏杆而起,泛起她一阵鸡皮疙瘩。上楼的脚步越来越快,重叠的回音也越来越急骤,和那天下夜班的惊魂有点儿类似,不禁一整个乱了呼吸。 不会那人门没关紧!让她那久醉醺醺的混帐老爸又来吗?还是那人…… 她手里紧抓着钥匙,急快地上楼,停在自己的房门口,手忙脚乱正要开门,那门便突然地被一隻身过来的手臂猛力按住。 「啊!」 罗岱娣猛烈震斗肩膀,钥匙掉落地上吭咚一声,男人熟悉而曖昧的嗓音拂过耳际,又是扑鼻而来的浑身酒气。 这辈子真是讨厌极了喝醉酒的无赖! 「岱娣宝贝,好久不见了,想我吗?」男人在她身后拾起钥匙,不理会她的挣扎,手臂暴力地扣紧、贴近她的身体,轻蔑地笑起来。 「乔宇瑞!你要做什么?」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维持镇定,思考自己现在该如何反应才好,却没想到双手被他紧紧揣住,动弹不得。 「做什么?只是太想你了,想来找你续续旧,你怎么可以对我这么兇呢?」 他将她推她进门内,瞇着眼睛望着她,便让罗岱娣节节后退。 「我猜你是不是也挺想我的,所以才会拿着亲子鑑定给那些媒体看,铁定是希望藉此挽留我是吗?你很会嘛,搞到我们家几乎快要破產……」 「我没有……」下意识地否认,却又心虚地语塞,罗岱娣只能支吾地问:「你……想做什么?」 隔着几步距离,乔宇瑞双臂交抱在胸口,以着轻蔑地口吻说:「听说你最近交了新男朋友啊?外科的医助啊?」 「他不是医助,他是专科护理师?」她当然知道乔宇瑞指的是谁。 「不都一样,反正就只是听医师的话做事的角色,这种鲁蛇你也喜欢,还是你现在已经飢不择食了?」乔宇瑞挑着眉,不疾不徐、慢条斯理地调侃,就像把玩着笼子里的猎物。 「乔宇瑞你太过份了,纪禾菲比你这人渣好上十倍百倍!」 纵然眼前的男人眉目清秀,身上名牌衬衫西裤锦罗玉衣,实际却是不折不扣的登徒子加齷齪小人。 突然想起苗律师交代她装设的防身自救app,罗岱娣颤抖着双手,赶紧拿出皮包里的手机。才方按下sos按钮,警报声尖锐地响起,手机却即刻被抢了过去。随即火辣辣的巴掌甩在她脸上,又一脚被踹倒在床。 「贱女人,现在是怎样,想拨电话求救,还是装模作样吓唬我?」乔宇瑞握住警铃大作的手机,忿忿地关了机,便使劲摔向墙壁。 天旋地转的晕昏让罗岱娣低呜着爬不起身,腰背上的那一脚印也痛得厉害。看来这手机的警报自救系统把乔宇瑞惹怒到大发雷霆,但是到底有没有作用罗岱娣也不知道。从没真实情况试演过,这紧急的节骨眼,就只能祈求老天爷出现奇蹟了。 眼看乔宇瑞高大的身躯逼了过来,罗岱娣一急,檯灯、原文书、枕头、椅子、马克杯、皮包……床边所有搆得着的物品一件一件往他身上摔过去。 狂嚎的猛风豪不客气地拍打,窗户吱嘎作响,屋内的惊滔骇浪却更甚。 「走开!混帐!走开!乔宇瑞你这个王八蛋!畜生!」她还没有彻底绝望,歇斯底里般的大嚷,最好让公寓上下、直至方圆百里的人都听见,期盼颱风前夕的暗夜,会有哪个善心人士帮她打个电话报警。 「宝贝不要那么兇,寂寞难耐的话,就让葛格再好好疼你呀!你以前不是很享受的……」乔宇瑞左闪右躲,避开了罗岱地扔出的东西,偶尔被打疼了,还闷哼两声,仍是嘻嘻呵地笑着。 男人突然一个向前抓住了罗岱娣的手,猛力扑上,被压在男人身下的女孩,拼命地扭躲踢腿,对上令人作噁的浓烈酒精,忍不住眼角汨出了泪水。 「啊!不要!走开!」这辈子还从没这么惊恐过,连小时候眼见父亲喝醉酒,发狂地暴打母亲也没有;连上次被父亲掐紧了颈子,几近窒息时也没有。 还有谁会来救她吗?苗律师会收到她的求救讯号吗?禾菲学长下班发现她人不在,会找到这儿来吗? 自己太过大意,没想到真会遇上这禽兽不如的混帐,此时又该怎么瓣? 乔宇瑞粗鲁地拉扯她身上的衣物,柔弱的两隻手护也护不住,「不要!」她只能嘶哑地哭喊。 「碰」地一声,木门发出巨大声响,倏地被撞开,门前粗獷的中年男子瞠眼怒瞪,乔宇瑞也停下动作,抬起上身回望。 仰头望见来人,罗岱娣连趁隙逃脱的力气也被抽乾了。 「爸……」 有没有这么悲惨,屋漏偏逢连夜雨?她最害怕、最讨厌的两个人同时出现。 第九章 女神的抉择(1) 馀波未平(下) 骑楼前热锅白烟蒸腾,油葱香四溢,就是吸引路人五脏庙的关注。夜幕低垂,一盏昏黄街灯伴随一盏炫亮的工作灯,让路旁一个寂寥落魄的影子叠成两个。 罗啟仁倦极昏极地踱步趋近,脚步佇留片刻,还是决定拍了拍摊位前椅凳上的灰沙,将行李提袋放在椅脚旁坐了下来。 小本经营的麵摊,再如何颳风下雨也得撑着摊位做生意,长匙搅动着一锅黑压压滷蛋肉燥的老伯裂嘴笑开,拿起抹布驼着腰背,走过来替他擦了桌子。 「拍谢!今那日风卡透喔,颱风底卖来呀!」那麻利的动作却和那佝僂的脊樑不成一调。 落魄的男人仰起头看了麵摊老伯一眼,虚弱着力气说:「一碗麻酱乾麵,再一瓶高粱!」 他双手撑在桌上,支着沉重的下頷长呼一口气,侧目所及,暗巷里空幽荡荡,就像他唏嘘荒芜的半生。几天没上工,身上钞票就快要用凿,要不要回家,他还拿不定主意。 反正回了家也无人等门,屋内一样空幽荡荡,只有被他抓了狂似地翻搅过,如颱风过境般散落一地的物品。 二十年前,可不是这样的。 一个建筑工地的小工头,一个月拼命努力加上兼差加班,一个月好说也有四、五万。加上老婆家庭代工的细活贴补家用,好说日子也还算过得去。假日偶尔尚能开着工地的大货车,相约工地里的工人同事,载着老婆和几个小萝卜头到郊区爬山戏水。 自从金融风暴建筑公司倒闭,没有特殊长才的他,只好靠着蛮力,在工地里打打临时工,窝囊地让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酗酒赌博的坏习惯,大概就是在那穷愁潦倒的压力下养成的,一醉一赌,穷上加穷,却陷入恶性循环无法自拔。 第一次失去理智下,狠狠地揍了他的枕边人,到底是甚么时候,他却记不得了。唯一想起的是,她不断在他耳边碎碎叨唸,怨声愁眉地跟前跟后呶呶,他一怒之下便一拳用力挥了过去。 不出手还好,一出手却发现再也停不下暴衝的狂躁,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还手,他手脚齐下发洩式地进击。最终她安静下来,瑟缩在角落嚶嚶啜泣,伴随深陷而瘀青的眼轮,嘴角和鼻子也涌出了一行鲜血,他才一息一喘地停止动作。 他赢了,只是一点儿也没有胜利的感觉。几双惊吓恐惧的大眼,躲在阴鬱的房间瞪着他,他的脑袋便陷入一片空白。 麵摊老伯端上一碗麵和一瓶酒,吆喝了一声:「颱风来卖卡早收摊,送你一粒滷蛋。」 罗啟仁陷在回忆的暗坑里,还差点儿回不过神,脑子里翻腾得厉害。一伸手先抓中眼前透明的酒瓶,但手中的瓶子却被紧按在原位不动如山。 「你不应该再喝这个东西!」一个浑厚中年男人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转头一望,立即从椅凳上跳开了,剑拔弩张之姿,悻悻瞪着男人:「你他马的,我还没找你算帐。」 明明看起来年纪和他差不多,但是罗啟仁却感觉自己似乎苍老更甚。中年男人一身整齐的衬衫西装裤,轻轻一笑捻着淡定语气:「你要找我算帐也得先吃饱再说,但是你若喝了酒、昏了头可就没有胜算。这碗麵算我请客,我可以在这里等你吃饱。」说罢,却逕作主张地,将手里未开瓶的高粱酒还给麵摊老伯。 身材魁武粗獷,却是一身臭汗污脏的t恤牛仔裤,杂乱的鬍渣和散发黏搅成束,意志消沉的肩头颓丧地垂着。像罗啟仁这般社会阶层低下的粗人鲁夫,最看不顺眼的就是眼前这种白领阶级。干预他们的家务事就已经太超过,让他一家骨肉分离,如今还要来此嘲讽讥笑他吗? 「少在那里假好心,你以为我身上没钱吗?」罗啟仁猛然掏入后口,扬起手中零散的几张百元大钞。怒眼眈眈相向,空旷的肠胃一阵扭绞,过低的血糖让他手指也开始发颤。 「家人都没有了,就算还有钱有什么用。」中年男人摇摇头,深叹了一口气。 「你还敢在我面前讲!就是你这个王八蛋,都是你!」气愤之下,手里的钞票一挥差点儿撒了出去,想想不对,又愤然塞进后口袋。 男人无奈地嗤笑一声,忍不住责斥,「跟你说你没吃饱你是要怎么找我算帐,看看自己现在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连我都不相信这照片里的人是你!」说着,便从衬衫口袋拿出一张泛黄的旧照,「啪」地一声压在桌上。 罗啟仁微微挪动了脚步,移到麵摊前的桌旁,相片里的阳光笑容太过耀眼,燻红了他斜瞟的眼。 一家和乐地在溪边烤肉的相片中,几个孩子疯狂地爬上他的肩,盪着他的手臂,他身边的女子手里还抱着未满一岁的女儿。勾在他右手上的小女孩,有一双和她母亲最相似的深邃大眼,也是向来最善解人意、最懂事成熟的老二。 那照片曾经是那女孩珍藏很久的宝贝,在他的脸庞撕过一道毛燥燥的裂痕,看似意欲将整个头撕断,却又不知什么原因留下了。 愤恨的象徵?恨死了吗? 其实,罗啟仁也明白自己不应该再喝酒,一旦喝了酒就完全无法自控,但是每每酒精浓度过低的血液如同飢渴的猛兽在他体内窜流,他便像是躯壳里同时住着软弱的幽灵与残恶的魔鬼,全身上下溢满惴惴不安的焦躁的衝动,抗拒不了的矛盾吞噬了他的理智。 突然手机铃响,从中年男人的后裤袋里发出。男人拿起手机立即眉头紧扭:「岱娣……」 「我女儿怎么?」罗啟仁落魄的眼神抬起,一脸讶然。 「岱娣现在有危险,在她住的地方,她租的公寓。」查看了手机求救讯息所显示的地址,男人的声音有些急迫和深沉的担忧。 岱娣会有什么危险?那律师似乎知道些什么事。 他呆愣地看着男人数秒,呼吸逐渐加速。张嘴深喘的同时,冷风刮入乾涸的喉咙,只觉得灼热刺痒。 岱娣的租屋就在不远处,虽然知道她似乎这几天没在这里出入,但罗啟仁仍旧如幽魂一般,每天在附近游荡徘徊。如果他能够多保持一点清醒,或许她还愿意和他谈一谈,但或许她认为他已不可救药,再也无法原谅。 他突然拚了命直往前衝,拔腿狂奔的力气,是他仅剩的能量。弯过两条小巷,在那栋公寓门口,恰恰一个母亲带着孩子开了门。 他衝上去才刚喊声:「对不起!借过!」便依稀听见楼上似有女子的声音传来:「不要!走开!」 再也顾不得那母亲和孩子莫名其妙的眼睛乾瞪着,他直接拨开了两人往楼上蹬去,寻找到挣扎叫唤的门。 「岱娣!岱娣!」他用力地拉动门把,敲着门,但他的声音已被淹没在门里面的一波波高分贝惊吼。 不知哪来的力气油然而生,他抓狂似地使劲儿一个衝撞,「啊!」那老绣的旧门锁竟这么就被他撞歪松脱。 「碰」地一声,木门发出巨大声响,他差点儿摔进门内。 约莫五坪大的小房间内凌乱不堪,比颱风过境后更惨不忍睹,而床上跨在他衣衫不整的女儿身上的,则是个陌生的年轻男人脸孔。 「爸……」女孩爬满泪水的面容,让他再度想起他对他的女人施暴后,每一个后悔的夜里,那几个躲在暗处又怕又恨的稚嫩脸庞。 床上的年轻男子来不及防备,被他高涨的肾上腺素一挥,便从床上滚落。可是他这挥完,却已经两眼昏花,全身无力,一个身影复视成双,精神再也无法集中。 「爸……」女孩诧异似乎胜过惊喜,再料想也不到,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来救他的人却是她恨透了的父亲。 这样,她可会原谅他了?罗啟仁不敢企望,但至少他会帮她赶走意图对她施暴的坏蛋。他是她的父亲呀! 是这样的自许,让他又有那么一点点男人气概的自豪,他对女孩撇嘴一笑,但两肩的深沉的起伏已经透漏了心肺的疲惫。 那一拳,大概是真的是他最后的血糖转换而来的了。 年轻男人骤然吃了闯入的邋遢大叔一记闷拳,瞪大眼睛,立即不服气的爬起身。 「很好!竟然还有人来帮忙?多一个糟老头,我也没再怕的!」酒精剧烈燃烧,男人像是唤醒大脑中的邪魔,佈满血丝的眼睛瞠视。 他站起身一把揪住邋遢男人的领子,开始失心疯一般猛打猛踢,可他的对手,早就已经毫无还手的能力。 「乔宇瑞!放开我爸!乔宇瑞!」 罗岱娣惊叫出声,试图将乔宇瑞从父亲身上拉开,可女孩家的力气怎么比得过那隻疯狂的野兽。 过去父亲暴打母亲的时候,她是个无能为力的小女孩,只能和姐弟们躲起来抱头痛哭。她以为,她恨不得父亲天打雷劈,死了活该。但此时,挨在混拳乱脚之下的就是那个曾经的施暴者,她也不忍了。 依旧还是,血浓于水的至亲。更何况,这次是为了救她! 一阵警车的鸣笛声,响彻天际,岱娣抬起头望着窗外,乍然露出喜悦的神色:「警车!警察来了!」 应该是来救援她们的警车是吗?她猜。 虽然不知父亲怎么会出现在此,但是她速拨的紧急sos应该有效吧!苗律师若收到讯息应该会报警的是吗? 乔宇瑞停下动作,松开了手里微微垂死样的糟老头,哼啐一声。那警车的声音,确实让他酒醒了一半。 「警察……苗律师……叫了……警察……」摊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男人,气若游丝地笑着。 一骨碌地跳开,乔宇瑞恶瞪了他,又看向罗岱娣一眼,终于仓惶地夺门而出。 *********************************************************** 补充说明: 上一集内文所提到的防身自救app是目前国内最早发明的警报app呼救系统「helpmee」,具有紧急一键拨号的功能,可自动定位、设定求救对象、个人化简讯、脸书求救,还可以设定「夜店模式」、「家暴模式」等不同模式。类似的app还有「sos紧急求救器」等,有需要的朋友可从手机自行下载安装,保护自身的安全喔! 第九章 女神的抉择 (2)幸福的定义(上) 老旧木门掛着摇摇欲坠的门锁,又一次「碰」地被撞开。 「岱娣!岱娣,你还好吗?」慌张衝入房间的来人,看到躺在地上的身影,气不打一处来,随即握紧了拳头努吼:「你……你怎么又来!我说过……」 罗岱娣挡住愤怒的男人,焦急地喊:「等等,学长!我爸已经受伤了……他这次是为了救我……」 意识到自己的莽撞,纪禾菲这下倒张口结舌:「呃……是吗?呃……伯父!对不起!」 即便人家老爹有什么千错万错,不分青红皂白便对老爹没礼貌,还曾经将他打伤,这……好像也不是晚辈应该有的行为。 纪禾菲赧然地上下检视眼前的女孩,除了衣服头发狼狈了些,似乎没有什么大碍,嚅嚅地问:「对不起,你……有没有怎么样?」 「我还好,我爸可能伤得比较严重……」罗岱娣蹲下身,担心地扶起卧倒在地的父亲。 纵然是他一手将整个原本美满的家庭给毁了,但此时此刻,看着老爸痛苦扭曲的表情,耗弱无力地喘息着,她也捨不得再责备半句。心疼的泪水,沿着她的脸颊滑落。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罗岱娣抬起头问。 「我下班刚好骑车骑到半路,一个苗律师打了电话给我,我就马上衝了过来,是你那个律师吧?他说他先报了警,大概也快到了。」 果然,苗律师收到了她的紧急求救讯息,通知他的父亲和纪禾菲学长,也替她报了警。如果警察动作够敏捷,应该就来得及把乔宇瑞那混帐抓起来吧。 颱风来临前,纪禾菲协助她将父亲扛至苗岳文律师的车上,送到急诊。不平静的夜里,三个人在喧闹的急诊度过。 幸亏父亲只是血糖过低、腹部轻微挫伤,以及肢体皮肤的瘀青血肿。灌注了两瓶葡萄糖液、睡了一个晚上,也就慢慢恢復了精神。 风雨交加的清晨,躲在急诊室里,不必担心此刻若正要冒险出门上班该怎么,算是幸运的事。看到一早踏入急诊大门的旧同事,全身几乎百分之九十都湿沥沥,她只能无奈地笑着说一声:「辛苦了。」反而老朋友见到她以家属的身份出现在急诊,有些讶然。 早上趁着风势渐弱,纪禾菲外出帮父女俩买早点,罗爸从急诊推床上勉强支撑着坐起,满心歉意地说:「岱娣!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妈,和你们四个姐弟……」 「你还记得你这样的话说过几遍了吗?」罗岱娣长哼一声,表情冷漠地斜睨着。 「对不起,我……这次是真的,我以后绝对不再碰酒了。我不是真的要伤害你妈、还有你们姐弟。我……」 「许多家暴打老婆的人,不都是这样说的吗?」罗岱娣说话的分贝,不自觉地在激亢中逐渐提高。 「对不起,我……是真的,真的很后悔……」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你知道吗?是你把我们一家的幸福都毁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以后一定不会再喝酒了,我是真的……」 「最后那一次,妈差点就被你打死,或许上一次如果不是学长救我,我可能也会被你掐死呢?」 想起那夜他如恶魔般捏紧她的喉咙,纵然是因为酒精所致,他早就不配当她的父亲。如果不是理智还醒着,她也会想往父亲的颈子狠狠掐下,或甩他几个耳光洩愤。 「我……」憔悴的长者,粗糙的大掌紧掩着脸,声音断续哽咽地回应。一夕之间,却似白发又更多了些。 父亲是真的在懺悔了吧,否则他不会不顾一切跑来救她。只是,这懺悔是用了多少代价换来的,她仍旧无法忘记。 「看在你这次为了我受伤的份上,这些事我都可以不再提,但是……我们家是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了。」罗岱娣的声音渐渐软下,平復的情绪里,多了些难得对父亲的温柔,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知道……你妈……你妈现在?我没有想过要你们原谅我,我只是想问问……你妈……现在过得还好吗?」他带着心虚的哀求,小心翼翼地问。 「妈现在很好,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妈和弟妹已经被我送到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 「那就好……那就好……」罗爸苦笑着点头。 「昨天检查结果没有脑震盪、只有腹部有些挫伤内出血,但是出血以后都会自行慢慢吸收。早班的医师来看,他说只要今天早上观察无大碍,就可以准备回家休养。如果你真的想戒酒,建议你还是得找身心科的协助,我可以帮你问问老家那附近方便的戒酒门诊。如果能戒,那就是最好也不过。」 罗岱娣从皮包里拿出一串钥匙,交到父亲手上,「这串钥匙,是我住处的钥匙,虽然锁头坏了,钥匙已经没什么用,不过,你如果稍微修一修可能还可以住个三两日。听说这个穿心颱还会逗留几天,你就在那里休息到风雨小一些再回去吧。」 「还有,谢谢你这次救了我。」撇开过去的恩怨,针对这件事,她是真心感谢。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她深吸一口气,看着父亲落寞的身影,胸口闷得有些噎气。 原谅,很难。发生过的一切,不可能如橡皮擦一般,拭去之后便不留痕跡。但她会努力学着放下,放过自己与怨懟的纠缠,才能真正看见幸福的远景,而不是仅为了弥补心中缺失的那一块。 是吧?对乔宇瑞的感情也是这样吧? 替父亲办了出院,罗岱娣和纪禾菲回到他租屋的套房,纪禾菲便拿出他早上顺道买的洋葱、肉酱罐头和义大利麵条。 「义大利麵?」罗岱娣好奇地翻着他从购物袋拿出来的食材,便跟随着走到流理台前。 「是呀!你有一次不是说,想吃我煮的义大利肉酱麵?来了那么久,一直忙到没机会煮给你吃,今天正好我们都放假。」眼前的男人,拉起嘴角,露出右侧虎牙,便拿起掛在冰箱旁围裙,俐落地替自己套上。 「肉酱罐头?我以为肉酱得要用肉末来炒。」 「呵呵!罐头比较快又好吃,这是我的独家懒人料理啊!以前我妹妹如果心情不好的时候,吃了我煮的义大利肉酱麵,心情就会好多了。」他洗净了手,洗净了洋葱从,拿出鉆板和菜刀,便开始切起洋葱。 「我没有心情不好。」她努着嘴,笑意绽在脸上:「真的,但是我很期待你的义大利肉酱麵。」 是呢!只要这男人在身边,心理的阴霾便很快一扫而空。 罗岱娣拿了义大利麵和肉酱罐头走到他身边,专注地看着他的动作,细长的手指一手扣紧洋葱,一手握紧刀子,煞是好看, 她抿一抿唇,轻声地问:「上次佩佳问我,我们两个是不是在交往。」 纪禾菲顿住切菜的手,嚥下一口紧张的呼吸,才开口问:「那……你怎么说?」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垂下眼,思索半晌,又抬起头看着他:「我们这样……算是在交往吗?」 「呃……我们……」 这样的问题,他一直不敢碰触。 要是她认为他只不过算得上普通朋友,或比普通朋友关係更密切一些的好朋友,他也觉得无可厚非。心甘情愿当个工具人,并不是委曲求全,而是因为他喜欢现在身边的这女孩,觉得她值得被这样对待。 「怎样才算是在交往?一起吃饭?还是……上过床?」她认真地看着他,语气却带着一点点促狭。 「欸?什么……」 看他瞬间臊红了脸,气都不敢呼一声地颤抖着双手,她突然觉得自己实在太坏了。 第九章 女神的抉择 (2)幸福的定义(下) 「怎样才算是在交往?一起吃饭?还是……上过床?」 一句促狭的玩笑,让气氛陷入进退维谷的胶着。静默无声中,似乎连彼此的心跳都听得见。 当罗岱娣正想自圆其说地为前一句话解释,缓解他的焦虑时,没想到男人却正经八百地放下了菜刀,慎重其事地回答:「我觉得……那个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事,只要在一起很开心,有些关係应该慢慢就会水到渠成,该发生的时候,自然而然就会发生吧?」 和喜欢的女孩发生亲密的接触,纪禾菲并不是没有想过,也没有甚么坚不可摧的宗教信仰,认为非得把身体奉献给结婚的对象不可。 刚满三十岁的大男人,到现在连个经验都没有,在大多数现代男女的观念里,或许是宅得不得了的蠢驴一隻吧。但他只是希望,这样美好而私密的一件事,能够和他有着相同期待,彼此依附的心灵一起,用最温柔的方式共同经歷。 「像我爸妈,两个人感情真的很好。做生意虽然很忙碌,但是回到家也从来没有吵过架,人在很忙的时候常常脾气都很不好应该会吵架吧,可是他们却似乎都不会这样,还常常在我和我妹面前放闪、接吻,也从来不会觉得不好意思。有时还会明目张胆跟我们说他们晚上要约会,赶我和我妹早点去睡觉。」 他转过脸,继续认真地剁着洋葱细末,那耳根子深处,直到领子下方的胸锁,依然漾着红緋的顏色。 「真的,好羡慕!真好……」她喃喃地说。 虽然她只不过是刻意开个小玩笑,但她知道他是真的认真地在思考这样的问题。 「以前我曾经被我爸修理得最惨的一次,就是国中的时候,很没礼貌的和我妈顶了一次嘴。然后,我就再也不敢了。」为了模糊这带着些许尷尬的气氛,纪禾菲试图转移话题。 「呵呵!真的!真好……」罗岱娣甜甜地笑了起来。 一个男人,把老婆放在手心最重要的位置,怎不教人羡慕?像他父母这样平凡而朴实的感情,就是她真正想要的吧。 「以后……我们也能像那样吗?」她轻轻倚着他的手臂,蚊蚋般的低语。 「欸……蛤……呃……以后……」他瞪大了眼睛,不确定她指的是甚么,只能僵呆地傻笑点着头:「嗯……」 眼眸的湿润,不知是否因为洋葱的关係? 罗岱娣其实不爱吃洋葱,尤其是辛呛的生洋葱,但是那切碎的洋葱细末经奶油拌炒后,却十足浓郁香甜。就像被挫折琢磨过的性子,在他温柔薰拂下,蜕变出简单却充实的甘甜滋味。 纪禾菲一边轻轻搅动煎铲,一边加入现成的肉酱罐头和番茄酱,围裙型男煮夫模样,和平时对着患者谆谆指导的严肃形象大相逕庭。肉酱番茄汁淋在煮得q弹的义大利麵条上,搭配两朵烫熟的青花菜便是色香味俱全,让她忍不住唾腺大开。 客厅桌几旁席地而坐,纪禾菲还帮她倒了一大杯果汁。罗岱娣开心地用着长叉子捲动着麵条,苏嚕嚕嚕地便吃掉了一大盘。瞧着她满足饱餐一顿的样子,他也得意地裂开嘴角,差点儿忘了将视线收回。 「苗律师说,颱风过后他会拿验伤单去帮我向地检署提出告诉。虽然刑法第277条伤害罪或许还关不了他,但是也会让他跑法院留案底,而且听说前一阵子他未婚妻因为他那些ptt新闻事件,也跟他解除婚约了。」她舔舔嘴角的酱汁,抬起头说。 他这才察觉自己似乎发呆了好一段时间,赶紧埋头入义大利麵里,迟疑地问:「那ptt……不是你吧?」 「才不是,受害者又不只我一个,他作孽太多。」她努着嘴摇摇头,「这辈子这么好的环境,含着金汤匙出生还这样不知道珍惜,活该!」 宽裕的物质生活享受,不是幸福的条件。珍惜,才让握在手中的希望和所有努力的付出更加值得。站在洗手槽旁的两人,一个负责清洗、一个负责擦收,窗外的风雨纷乱扰嚷,包围着简朴的小套房,点缀以些许轻盈的笑声和杯盘瓷碟的碰撞声,沁出微微安适的凉意。 纪禾菲突然停下动作,思忖了片刻,「你想不想……去美国?」 「去美国玩吗?」刚洗完最后的杯子,罗岱娣擦乾双手,不解地问。 「你妈和你弟妹不是去了美国,你不想一起去吗?乔宇瑞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来找你麻烦?还有你爸……」纵使危机看似暂时解除,纪禾菲仍旧有些担心。 「去美国?可是我才刚通过n3,要准备加薪了,虽然才多一张钞票,也不无少补,都要感谢你呢!」她看着他,辨不清他问这个问题的目的,歪着颈子嘟嚷。 和母亲及弟妹一起去美国,罗岱娣也曾经考虑过,不过现在的工作还算稳定,薪水比起一般上班族也算不差,更何况空虚的情感好不容易找到依託,她怎么能够在此刻毅然远离。 分离,常常是变数发生的起始点。 她害怕。 骤然明白她的回应踌躇些甚么,纪禾菲微微勾起了嘴角,「其实,我也一直想去美国念研究所……」 她豁地笑开,轻轻抿住下唇,「那就……一起去美国吧?」 一起去美国,一起生活,他的意思是这样吗? 纪禾菲点点头,「一起去美国,我去唸研究所,你可以去考rn(美国註册护理师),你家人在那里,照顾上也比较方便。」 如此两个人共同刻划未来新的目标,就是比承诺更实际的誓言,让罗岱娣的眼底闪耀晶亮的灿光,「你去唸研究所,我去当rn赚钱,这样就可以养你。」她说得眉飞色舞,一脸得意。 这倒教纪禾菲有些尷尬地扭起了眉头,「蛤?养我?」看起来她是真的会错意?「呵呵……不用啦!我自己已经存了不少钱啦。」 「那如果钱不够了呢?我也可以养你呀!不行吗?」罗岱娣不以为然地反驳,露出大女人的霸气。 「呃……呵呵……」 「听说美国护理师薪水很不错的。还是你有性别偏见?我不能养你吗?」 女人养男人,感觉就是挺骄傲的事。但是也不是一辈子让男人吃软饭,这应该算是「栽培潜力股」,是吗? 「也不是偏见,总是……」见她气鼓鼓的双颊,纪禾菲面有难色地说:「男生当然还是有经济上的责任。嗯……不过……我们可以……一起赚钱、一起存钱、一起努力。」 这一回,她紧紧勾住他的手臂,依着他的肩膀。踏实的潜力股,当然是不能随便放开的呀!谁养谁,或许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胼手胝足为了生活而努力,就是属于两个人幸福的定义吧。 ********************************************* 小小公告: 为了稍微赶一下进度,週三开始改为每週一、三、五更文,第九章完结,金苹果及娜娜女神后续故事,将另开新坑于镜文学《再一次说爱你》,敬请好朋友们继续给予彗心支持,非常感谢您唷。 第九章 女神的抉择(3) 失约的男孩 风雨顽强的夜,杜鑫评留了简讯说晚上不回家了。 傍晚最后一檯手术下刀前,急诊来电有患者骑机车被倒下的招牌砸中,骑士与后座乘客均严重内出血须紧急动刀,总医师应付不暇,二线oncall值班的他便留下来帮忙。 其实,他因医院里的公务在身而没回家过夜,或在家中夜寐一半被一通电话叩回医院,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三层楼的独栋小别墅,空荡静寂仅有一人独享。朱习菈把整个房子打得灯火通亮,便窝进了主卧里,任凭电视新闻兀自播送。 入夜更深,猛风呼啸伴随弹珠大的雨点撼动着落地窗,像是一群恶魔狰狞地想要破门而入。一阵侧风肆虐,阳台上盆栽「碰」地摔落,便把她吓了一大跳。淤土溅上落地窗一角,痕跡宛如挣扎着求救的手,搭在透明澄净的玻璃。 朱习菈淡定地将窗帘拉得更紧,才拿起梳妆台一瓶1998年份petrus,为自己斟上三分之一杯。倔强好胜的外表之下,即便独处的时候,仍旧不愿洩漏脆弱的一面。 脆弱,也要有些目的。 说倒底,所有的勇敢不过都只是偽装而来,强拉着杜鑫评陪她打这场硬仗,也是因为不甘孤军奋战。圣仗之后,她想要的目标也已经握在手里,还有甚么理由将他紧揣在身边吗? 明知道这对彼此来说都是折磨。 他目光的落点不在她身上,就如她的视线追随的方向不在他身上,是一样的。而她最在意的那个男人,一句话也没有留下,甩头离去,便让她即使赢了,也感觉像是输了一切。 输了单纯、输了爱情,输了那恣意燃烧的青春岁月。 二十八年前,也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他们一起在杜妈家里的小小庆生会上,他就是那样的表情。 她与男孩出生日仅相差一个星期,杜妈每年总是买个小小的蛋糕,替两个父母埋头于事业的孩子一起祝贺。蜡烛还没点燃,那男孩便把生日礼物拆了。这是她这辈子印象中所记得,年纪最小的一次庆生会。 「那个礼物本来就是我的!」那男孩理直气壮地说。 「鏵鏵你这样不行啦!要唱歌、许愿、吹完蜡烛才可以拆礼物啦!」八岁的孩子王从他手里抢回了礼物,怒气冲冲地斥责。 「那个是苏爷爷说要送你的没错,可是我们都还没唱歌、吹蜡烛,你再忍耐一下下好不好,吹完蜡烛礼物就是你的喔!」 杜妈和缓的语气,好言劝解,但那男孩却依旧桀傲不驯,锐利眼神狠瞪着周围的人。 「那本来就是我的!」男孩奋力一把推倒蛋糕,一头便衝出杜妈家门。 「世鏵!外面在下雨,不能跑出去,世鏵!」 杜妈和杜爸驀然一惊,急如热锅上张惶失措的蚂蚁,连忙打伞衝出,但男孩却早已不知去向。 懂事的大孩子从厨房拎了抹布,懊恼地准备收拾桌边的残局,见女孩愣吓地站在门口,望着滂沱雨势中的漆黑窄巷,赶紧唤叫她一声:「菈菈不可以出去喔!外面在下雨。」 「可是……鑫评葛格,鏵鏵怎么办?他没有雨伞。」女孩扭着眉看他。 「我把拔、马麻会去找他,你不要担心!葛格先切蛋糕给你吃好不好……呃……」 望着地上一团不成形的蛋糕,不知从何拾起,杜鑫评也没辙。 这蛋糕当然再也不能吃了,浪费期待已久的美味甜点实在可惜,他自己的生日,可是连个最小的蛋糕都没有。 大哥哥蹲在地上忙着和蛋糕糊奋战,女孩总也想帮点儿什么忙,却甚么也不会。还有,那没有雨伞的男孩该要怎么办,会全身淋湿吧?想到这会儿,就让她坐立难安。 女孩拿起玄关旁那支可爱的小花花伞,努力地撑起,虽然外面灰濛濛一片挺是吓人,但她担心那男孩一定也很害怕,不知打那儿来的勇气,漂亮的粉红色皮鞋,便踩进了湿沥沥的柏油路。 巷子口的工地裸屋,矗立在黑夜雨中,彷如可怕的大怪兽。那男孩不久前带她去过一次,他说那是他的秘密基地,二楼的楼梯石板下藏着一台坏掉的玩具保时捷,是他在对面大楼的垃圾场旁边捡到的。 朱习菈紧咬着下唇,站在门口犹豫了好一会儿,藉着屋内水泥墙上一台紧急照明灯的微弱光线往内一瞧,才怯怯地踏入:「鏵鏵……你在里面吗?」 裸屋里的榔头、电线、木板,各式工具散落一地,差点儿绊到她的小脚,让她的双腿开始发颤,她还是努力地忍住没有哭泣。 「菈菈你不要进来,你出去!」果然是那男孩的声音,从二楼传来,盪在这裸屋的梯间,泛绕出些许回音。 「可是我要找你,你没有拿雨伞……」知道那男孩就在里面,她勉强扯起笑脸。 女孩一步一步登上阶梯,照明灯的馀光拉出她的黑影,投影在凹凸不平的墙面,像是亦步亦趋跟随的幽灵。就在她想转身逃回杜妈家时,终于看见蹲坐在楼梯转角的男孩。 她走到男孩面前,赧声地抱怨:「要不要回去了,我好害怕?杜马麻和杜把拔会找不到我们。」 「我才不要回去,大人都马讨厌我,每次都只会骂我。葛格就很厉害吗?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不要回去。」男孩对着她吼完,别过头不理不睬,手里滑起他捡来的宝贝玩具车。 虽然害怕,但她却不想离开,嘟起小唇倔着脾气说:「那我也不要回去,我要跟你在一起。」 突然轰隆隆一声巨大的震天雷响,朱习菈惊声叫了起来,小花花雨伞也甩落:「啊!」她奋力摀住耳朵,泪水也骨碌碌地滚下。 男孩拍拍屁股上的尘灰站起来,一支小手抓住了她,便将她抱紧在怀里。虽然两个贴近的小身躯潮湿又冰冷,她却感觉安心。 「那只是打雷,没有甚么好怕,你会怕的话就坐在我的旁边,我保护你!」 霸气的男孩,说语像个大人样,搂着她的肩:「我以后一定会当医生,很厉害的医生,比葛格还厉害,像你外公那样,然后你就当我的新娘子!」 对几个孩子来说,像外公这样和蔼可亲又处处受人敬重的医师,当然是晚辈和街坊邻居钦慕学习的榜样。 朱习菈点点头,红通通的小粉颊掛着两行泪水,开心地笑了。 虽然此刻漂亮鞋子沾染了许多泥泞,漂亮的衣服也污黑一块块,像个脏兮兮的乞丐妹子,但是她一直相信他的承诺,满心期待有一天穿上公主般的礼服,成为他最美丽的新娘。 女孩才将小嘴凑上男孩脸颊,忽然被一阵细碎脚步声惊扰。 「把拔!我找到了,他们两个在这里!」孩子王大声地叫出。 「你们两个都乱跑出去,害我被我爸修理!」杜鑫评揪着浓眉厉声站在他们眼前,脸上似乎还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巴掌印子。 原以为回到杜妈家,两个孩子会受到责罚,但是杜妈和杜爸甚么也没再提起,只是帮他们洗了澡,换上乾净的衣服,一切就像甚么事也没发生过。 真的就像甚么事也没发生,男孩失了约。他忘记了他们的约定,只有她还记得。 「happybirthday,jupiter!cheers!」 坐在化妆镜前,朱习菈举起高脚杯,轻轻地晃动,红透晶亮的液体在镜子里的女人眼前闪耀。香醇的滋味,犹如残留在唇上,还有身体上徘徊的回忆。 酒醒得恰到好处,人也该醒了。 允许自己再放纵地喝完这一杯,算是最后的悼念仪式,接下来这七个月左右都不能再碰酒。踌躇犹豫的事,是得有个最好的解决。 *********************************************** 镜文学的进度已经和popo同步囉!今后本书每週一三五更文,五月底以前即会完本结束。 主cp后续故事,《再一次说爱你》将在此本完书之后开始于镜文学更文(日更或隔日更),准备参赛。此次参赛收藏、推荐和留言佔20%成绩,网页连结贴在本书简介,敬请各位好朋友一起来帮彗心加油唷!啾咪! 第九章 女神的抉择 (4)失婚快乐 下载印出的离职申请单,一直晾在桌上。 杜鑫评重复地提起笔,忖度半晌再放下,心情就这么无限回圈地循环。就像搁浅在淤沙里的小船,靠不了岸,也游不向辽阔的大海。 当初告诉姚典娜他会离开医学中心,事后却又明白地拒绝苏综合院长的职位,连个后路都没有,该要何去何从,便茫然地落入浓雾迷宫。 但其实他也知道,不想填下这张离职申请,和后路一点关係也没有。那一抹割捨不下的感情幽魂,一直盘旋在那熟悉的每个角落,而每个角落的记忆都会让他脑海勾起一张美丽的笑脸。 只是,即便他不想离去,她还是会离去的吧。就像那一串已读不回的讯息,再次从他眼前断讯。 断讯,从来不是因为环境的阻隔,却是因为心太疲累,所以选择放弃。暴风过境后的凌乱,他也无力收拾。当窗外又继续大雨肆虐,像那女人的溃堤的泪,心湖中搁浅的小船,也溺入水里。 躲在书房的日子多久,他已经数不清。 董事长改选会时那股毅然决然摊牌的气势,在朱习菈的迂回冷处理之下,毫无用武之地,他只好继续躲着无声抗议,让两个人的沟通仅剩短短的简讯。 因为他没有任何可以诉请离婚的条件,除非她同意。 沉闷的气息蒸融出一股抑鬱,他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乾脆搬到医院宿舍住吧。明天就搬! 那就得先暂缓离职? 杜鑫评闔上双眼,紧揪着表情,半梦半醒的浑沌中,居然听到敲门的声音。 从门上的玻璃窗瞧见朱习菈站在门外,似笑非笑地抿着唇。或许她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也确实是该好好谈一谈的时候。 「嘿!今天……很累了吗?」她轻声问一句,在他打开门的时候。 「嗯,昨天颱风夜,受伤的患者不少,急诊忙不过来的便直接转给外科,一个晚上睡不到三个小时。」他一边淡默地据实回应,一边替她拉过一张椅子。 「辛苦了!」她在他身边坐下,手中握住一个大牛皮纸袋,纠结的力道,差点儿捏出手汗,重重呼出一口气才说,「董事会的事,也幸亏有你!」 眾人面前,她是高傲的女王,召唤骑士为她衝锋陷阵,从来没有迟疑。只是望见他桌上空白的离职单,朱习菈也感觉些许愧疚。明知自己只是习惯依赖他的照顾,他迫于包袱无法拒绝,只能接收她的不平等条约。 谁是谁的第三者,或许早已混淆不清。 「就算没有我,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也可以抓到赵世鏵的把柄,何况还有jacky和ken叔帮你。」嘴角的苦涩,带着对自己的轻蔑。他对于她诚恳的感谢之语,倒是心虚了。 「不,这都是因为你」朱习菈低头细声,「jacky和ken叔不过是听你的建议,那些是只有你才懂的专业,让我能拿回爷爷的医院。」心中盘算许久的话,是得抑住多少盛气,才能说得出口。 杜鑫评笑了。眼前的女人从来不向人示弱,除非另有所求。 「你找我,不是只为了说这些对吧?」他支起下顎,好奇地望着她。 那美丽的轮廓,确实称得上让男人无法抗拒的艺术品,只可惜感情的事,本来就超出是非逻辑之外。 「嗯……还有……」朱习菈拿出纸袋下的小册子,「我昨天早上去了一趟妇產科……」 既然都要说开,就别再忸怩。 她也笑了,但他的笑却瞬间凝结。 摊在他眼前的妈妈手册,刺眼到让他几近睁不开眼睛。如此大的嘲讽,出现在他想要逃离这段婚姻的时候。 此时若再意图撇清关係,那就是畜生。 「太好了……」他努力地拉起嘴角,「明天就打电话告诉妈吧,我妈和你妈应该都会很高兴。」 就算是讽刺,也是天意。但至少打脸了上次的精液检查,证明他的身体功能还是正常的。 朱习菈瞪着眼睛,狐疑地问:「你真的觉得……太好了吗?难道你不问我……」 她以为他会为了脱离她的掌控,以此做为质询的把柄,但她似乎还是不够了解他,也可能她从来没认真地想要了解。 「问你甚么?难道你以为我会说出甚么不负责任的话吗?」 他摸摸她的头,语气里出现难得的温柔,「你放心,我不会再提离婚的事了,你也早点睡吧。我这里离职单填完,就进去陪你。」 他还清楚一个大男人面对妻子怀孕的喜讯,该给予甚么样的反应。在他心猿意马的当下,这本妈妈手册,已经替他做了决定。 朱习菈拿回手册,翻开贴着超音波列印纸的那页,黑暗影像中的白色圆点清晰可见。 纤细的手指,在那圆点上满意地描绘一圈,终于慎重其事地对他说:「我们离婚吧。」 有没有听错?黑眼圈里瞠着深邃的墨瞳,直直对上一双长睫下明亮的黑棕眸子。 一点都不像说谎或者开玩笑的眼睛。 这叫他迷糊了,拐着弯抹者角地低声,不是就为了让他安份地留在此地?而她竟在猎物已经放弃挣扎,甘心成为她眷养的家犬,又松开网绳。 他不解。 「为什么?」 「这件事我想了很久,这样一直抓着你也不是办法,你的心并不在我身上。」她直白地说。 「我不是真的那么薄情寡义的男人,既然有了孩子,那我们就好好安下心,经营这个家……」杜鑫评认真地蹙起眉,他确实是真心诚意这么想。 两人即便再如何同床异梦,那孩子也不能成为牺牲品。拋开一切俗念,他可以试着学习成为一个父亲的样子,不啻是道德良心问题。 「孩子不是你的。」翻开首页的纪录,她从来没有意图对他隐瞒的意思。 「这孩子才八週大,而我们已经两个多个月没有同床,你忘了吗?」她坦白地解释:「我骗了你,其实我一直都在服用避孕药,直到那时候去生殖医学中心之前。我并没有打算和你有个孩子,所以我不会要你负责,你也不该为我负责,这是我自己的孩子。」 但那一夜在赵世鏵面前不避讳地吃药,却是一个刻意安排的幌子。自以为对她非常瞭解,便是他的弱点,就像那个避孕药的药罐子。 而太执着,则是女人感情无可救药的毒。 「习菈……」 「明天我会联络苗律师,帮我们处理离婚协议的事。还有,这个……」朱习菈站起身,牛皮纸袋里的文件也随之被抽出。 「依据外公遗嘱上的交代,苏综合医院百分之十的股份会转到你的名下。」 「外公的遗嘱……在你身上?」杜鑫评瞇着眼看这让人猜不透心思的女人,不知该摇头感叹,还是点头致谢。 「对不起,确实是我藏了起来。因为当初看到外公的遗嘱,让我有些诧异,我担心依照遗嘱办理,我妈绝对没有胜算。但是如果留下外公全部的股权,再加上拿回乔建德的部份,可以超过苏综合总股权的百分之五十,那我妈就会是理所当然的董事长。只是,人算终究不如天算,事情迂回了一大圈,还是靠着你帮我,才能打败赵世鏵。」 说到离婚,分產加上赡养费,许多男人就是得准备放弃目前所有,一切从头开始,他看过身边同事和前辈不少的例子。即使他帮她拿回医院,也没有理由取走那么多的股权,他可不是吃软饭长大的。 「我不需要股权,也不需要任何遗產,以我目前的工作,尚还不至于饿死自己,你想要甚么,就全部拿去吧。」他轻轻地嗤笑一声,遂又皱起眉,「只是你自己……」 就算她是个强势的女王,没有太多经济的顾虑,但要独立抚养一个孩子,还是不容易,身为曾经的婚姻合伙人,怎么可能不替她担心。 「这是当初外公就承诺要给杜爸的,就当作是乔建德欠了你们家的原数奉还,一直是外公长期以来的心愿,所以现在把这百分之十的股权转转交给你,也是理所当然。你不用替我担心,有了这个孩子,我突然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甚么。他现在是我最重要的心灵寄託,就算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我也会把他带得很好。」此刻的她,笑得是如此自信灿烂。 「而且,我已经自己从他老爸身上捞回一大笔养育基金,绰绰有馀了。」 搭着艾德曼生技公司上市的顺风车,然后在非法吸金案之前悄悄脱手,ken叔操盘神手的名声,可不是空穴来风,而她转在父亲身边好些年,当然也不是展示用的花瓶。 正要转头之际,杜鑫评突然问:「你知道赵世鏵e-mail帐号的密码是甚么吗?我和jacky想了好久才终于被我们试成功。」 「嗯?」朱习菈好奇地睁着大眼。 「sara0816!」 朱习菈啐然一笑,挑着眉调皮地对他眨了眼离开书房。 入睡时,她坐在笔记型电脑前,瀏览着黄钧在饭店帮她偷录下的影片。清楚的男人面孔,模糊的女人背影,如果传给那男人亲爱的老婆,应该够她除了美国经管会调查外,再持续忙上好一阵子。 不过,她决定改变主意。 轻叹一声之后,按下「delete」键,希望心里残留的情愫也能一併删除。对于那个男人的依恋,就到此为止。因为,她的未来已经有了一个更值得她全心去爱的人。 第九章 女神的抉择(5)坠入深谷底 离婚,这不就是他要的结果,没错呀?但却让他心中升起满满的罪恶,即便那个孩子不是他的。 两人私下达成的协议,又该如何告知两位母亲大人。 会气炸吧?他轻轻啐笑了一声。 和他一样全身蒙在浅绿色中,只剩两隻眼睛的住院医师抬起头怯怯地看着他,恰恰递上一支尖齿镊子。 是自己做错了甚么吗?那住院医师好生犹豫地,又缩回拿着镊子的手,「呃……我拿错了吗?」 杜鑫评侧头看他一眼,才赧然地摇摇头。 在手术檯上分神还真是糟糕的事,区区一个最简单的疝气手术,以他的速度应可以在四十分鐘左右完成的,却足足拖了将近一个小时。 要不是这住院医师是新上任的菜鸟,直接交给他岂不省事多了。幸好剩下最后的缝合,动作再加快一些些,应该五分鐘之内可以结束。 「teeth(尖齿镊子)!」 他一手摊过去,住院医师才呼了一口气,再次将镊子递出。 杜鑫评接手镊子,再次埋入手术檯无菌单上暴露出的鼠蹊处,「啊!」突然右手拇指尖一个刺痛,是那弯针一撇,穿过双层无菌手套,勾过皮肤。 「shit!」懊恼的杜鑫评赶紧将持针器和镊子丢在一旁,奋力扯下了无菌手套。 手术檯小心翼翼那么多年,那样的意外对他而言还是头一遭,竟又是使用过的弯针。这在医护人员日常工作中,虽然不算少见的高危险,却也是大忌。 「杜医师,针扎了吗?」身旁的刷手护理师叫了起来,流动护理师也担心地靠了过来。 「这……杜医师……要不要先去挤出来冲水比较好……」 就在手术快要结束的节骨眼,等他冲个手再重刷上檯,不知又要拖掉多少时间。 「不用了,给我无菌纱布,还有无菌手套就好。」 杜鑫评纠结的眉间显露更多自责的懊恼,接过刷手护理师迟疑着递来的无菌纱布,就在其他工作团队成员的担忧和犹豫下,努力挤出拇指尖的几滴血,便又重新换上新的无菌手套,继续未完的工作。 「杜医师,我先帮病人抽了全套血,你下刀再请前面雅惠大姊帮你抽血喔。」 针扎的流程可不是普通的繁琐,不但当下得对照自己和病患有没有任何血液传染疾病,上呈意外事件报告,依照针扎流程,还得持续职业卫生门诊追踪。最倒楣的,就像父亲一样感染c型肝炎或甚至更严重的传染疾病,搓掉一辈子的健康和性命。 手术结束,杜鑫评卸下一身绿袍,噤声窝进休息室喘着气,疲惫鬱闷如暗影相佐,手术室的小组长雅惠大姊便走进来,「杜医师,我来帮你抽个血。」 治疗盘摆在他的一侧桌面,他瞧了一眼琳瑯的试管,像游魂般伸出结实的手臂,怒张的青筋有别于那一脸倦容。 「谢谢!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他满怀歉意地说。 绑上止血带,消毒皮肤,21号针头不偏不倚地戳进突起的正中静脉。「那个病人的病歷看起来,好像没有甚么血液传染病的记录,应该……不会有甚么问题才是。」雅惠大姊一边动作迅倏地抽血,一边试图安慰,只是他也知道,没有记录不见得代表真的没有问题。 「不知道,但愿……」他轻轻地叹了一声,续道:「我爸以前是医师助理,就是缝合伤口的时候针扎感染c肝,最后……也死于肝癌……」 「呃……」雅惠大姊愣了一秒,屏息凝神中,鲜红血液注入一支接着一支的试管,直到松开止血带和针头,自己也差点儿陷入针扎的恐惧中。 「那你休息一下,我们先送检,快的话应该两个小时左右报告就会出来,你再自行上电脑病歷查囉。」转头离开休息室的雅惠,这近十年的临床经验也不是没见过针扎的同事,但却不知为何,这会儿眼皮跳得厉害,似是有甚么不良预感。 幸运的,这疝气手术的老伯血液乾净得很,不但梅毒、爱滋,连bc肝炎病毒抗体反应都没有。直到打开自己的电子病歷检验报告,一个「anti-hiv(+)」红字却是旱天响雷一般炸进他的脑袋。 hiv…… 这是老天爷对他开的玩笑吗?甚么时候感染的?记得泰国医学会前的例行员工体检,一切还正常的不是吗? 难道就是在泰国,那个泰国妓女?因为帮她包扎伤口,碰触到她的血液?就算是微乎其微的机率,也绝非毫无可能。 还是哪一个未知的病患? 没有b肝、c肝、梅毒,却是更致命的二十一世纪黑死病。 杜鑫评几乎快要无法思考,眼前一阵黑,握在滑鼠上的长指颤抖着,将游标移到右上角关闭,失神地晃出护理站旁的讨论室,晃出护理站,随着电梯而下,继续晃出医院大门。 「外科医局秘书吗?这个月,我所有排的刀麻烦帮我全部cancel,还有门诊也取消。」拨出这通电话,用的大概是唯一仅剩的意识。 「为什么?甚么原因……」接电话的对方,惊讶的声音不可置信地问。 「你就跟病人说,医师……身体不适!我想暂时先请假一阵子。」 「请假……多久?」秘书继续追问。 「不知道……」电话便被他掛断。 多久?他真的不确定。 大概等到他的情绪能再度恢復正常,能够坦然面对这要命的恶讯吧。但是,又谈何容易? 此刻的他,感觉就像坠入万丈深渊,看不见一丝光亮的无边黑暗。 姚典娜即将离开医学中心,离他远远的。而从他自泰国回来,便没碰过朱习菈,离了婚之后,也不会再有任何瓜葛。 不牵连任何一个女人,真是再好也不过。 除了他的母亲,母亲大人又该么办?失去丈夫之后,连唯一的不肖儿子也无法长久侍奉陪伴。再一次的打击,母亲可承受得住。 连绵几日大雨,运河河水湍急滚滚,阴暗的天色,沉重地压住他的胸口。蹲坐在运河边的长椅上,身体有一种直直往下坠落的感觉,耳边出现像是魔灵召唤的声音,又像地狱里勾魂的幻影。 这样往河里一跃的话,或许死不了,但可能脑震盪或成为植物人,会生不如死,又托累了老母亲。 能不能给自己打支氯化钾,安乐死结束也痛快一些,又似乎忆起某人曾说:「一个人的生命不只是自己的,也是整个社会国家的,还有所有爱他的家人朋友,这些都可以不管吗?如果照你说的意思,是不是所有活得很痛苦的人都可以去自杀……」 社会国家?他不过无足轻重如棉絮一缕。那么所爱的家人朋友…… 人这一辈子最大的痛苦,向来不是来自于身体,而是心。 当心已然绝望,拖着这空壳子般的躯体,希望又该往那儿寻? 手机电话响了一次又一次,简讯也一声一声叮咚作响,他已经无心无力再应付。 就在他再度拿出手机,想要乾脆关闭了图个清静省事,那不读不回已久的line帐号,竟然出现一则留言。 『今天晚上七点,外科医局办公室等你。』 「娜娜……」他瞪大着眼睛望着line上美丽的留言者。 曾经,她是他生命里耀眼更甚于希望之光的玫瑰。如今他已离了婚,还得到苏综合百分之十的股份,应当可以最自由轻松之姿,再次将她揽入怀中。然骤变至此,他已不知自己是否还有面对她的勇气。 第九章 女神的抉择(6) 非愚人节的意外(上) 「传送阿姨吗?这里开刀房,麻烦来帮我们送检体喔」手术室护理站的护理师刚掛完电话,又继续忙不迭检查核对病房刚刚送来的患者。 姚典娜坐在护理站一旁,还在候着约好来做雷射治疗的患者,掐起护理站檯上的一支支血液检体试管,好奇地问:「全套血?病人又怎么了?」 一般来说,患者要进行手术之前非常重要的准备工作,便是要在送入手术室之前,即做好万全的检查,当然也包括各项血液相关数值。所以,鲜少来到手术室之后才做的抽血送检,除非患者有突发的状况。 护理师抬头仅望一眼,小声地解释:「外科的杜鑫评医师刚刚不小心针扎。」 敏感的名字让姚典娜愣住了一秒,才回应:「在手术檯上?」 「嗯,对呀!」 她哼出了一大口气,情绪有些撩乱。不是向来眼明手快、动作俐落,自信十足的人,怎么这么不小心犯了这糟糕的错误。但可笑的是,明明已是和她不相干的人了,竟却让她觉得有点儿生气。 雅惠大姊匆匆由休息室走出来,手中几支热腾腾的血液检体试管,便往桌上一摆,「杜医师的血抽好了,传送阿姨还没来吧?检验标籤……」 「病人的我贴好了,杜医师的我还来不及写喔!」核对完送刀患者的护理师播了空应声,才将患者推入等候室。 「喔!好,那我来写……」 雅惠大姊埋头填着检验标籤的同时,姚典娜忍不住拿起了一支红头试管,另一手却摸上口袋里的另一支试管。 昨日入院了一个疑似鼻咽癌的患者,过去有罹患爱滋病六、七年的病史。文献曾看过,后天免疫不全导致eb病毒(epstein-barrvirus)感染而引发鼻咽癌的比例有较高的趋势,所以她早上特地请护理人员帮她多留一管患者的血液检体,或许可以研究、研究。 如果把这检体互调,对那男人来说铁定会是晴天霹靂吧!想到他吃惊又颓丧的表情,姚典娜兀自窃笑了几声。 不过,今天早已不是愚人节,她也没那么无聊幼稚,开这样荒唐的玩笑。 对!她曾经就是这么无聊幼稚,那时的精液检查就是她威胁了认识的检验科学妹,替她抱了小仇。可是,反正那天恰好愚人节嘛!而且也不是甚么重大检查。 但经过这些让她心力交瘁的风雨,她是真的累了,也看透了。她已经对自己发誓,和那男人扯上关係就绝没好事,所以得尽快逃离这个医院,越快越好不是吗? 院长都已经核准她的离职单! 「姚医师?」雅惠大姊轻声一唤,却把脑子里小剧场翻腾的姚典娜吓得纤手一抖。 「啊!」手里的两支红头试管应声落地,让她心头猛然抽动一下。 幸亏pet塑胶试管材质耐摔耐磨,血液检体尚且安好无恙地躺在细管子里,姚典娜鼓起双颊,拍拍激盪的胸口,将试管捡起,「啊!对不起,我只是好奇看一下……不好意思……」 只是,糟糕的是,哪支试管是谁的,早已混淆不清。 「没关係,试管给我就好……」雅惠大姊笑笑地伸出手。 「呃……那……」姚典娜迟疑地交出了一支试管,又偷偷将另一支放入口袋却心虚到口乾舌燥哑了声。 「怎么了吗?」 「嗯……没事……」姚典娜摇摇头,正要转身逃进更衣室换衣服,却又突然回身:「呃对了!我这里一个病人的血也要送检hiv,可以顺便吗?我等一下补单。」 一起送检,如果有问题她也可以马上发现,马上矫正这个错误了是吧。潜藏忐忑的心思,闯下的祸仍得自己好好善后。但或许,二分之一的机会试管并没有弄错,她也可安了心。 打完雷射手术治疗,姚典娜焦躁不安地回到病房,立即打开电脑查阅患者的检验报告,手指已经被自己咬出了深深的齿痕。 她的麻烦大了。 「请问陈以涵医检师在吗?」拨出检验室分机,握住话筒的掌心,沁出涔涔冷汗。 「在喔!稍等……」电话那头快速地回应。 姚典娜反覆在心中琢磨着,还没有个较好的说词,电话那头便已再度接起,「娜娜学姊,有甚么事吗?」 「对……对不起,刚刚我有一个病人的检体……报告怪怪的,我想可能……」一直忖度着该如何解释,却又瞬间乱了头绪,最后她还是决定当面说个清楚,「你等等,我马上去检验室找你。」 再如何尷尬的失误,还是得硬着头皮面对,顶多就是被医检师学妹当场掐死。 没错,陈以涵是真的恨不得徒手把她掐死。 「杜医师的检体!学姊你……原来就是你……」陈以涵只觉太阳穴像是万把电鑽同时鑽打着。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是一时……」 她确实是曾经动了这样的念头,但她知道那是何等重大的检验报告,开不得玩笑。一个意外,像是顽皮鬼刻意作祟,还是那些护理师妹妹口中说的水逆甚么的,亦或者说不定是甚么离职魔咒,让她接连厄运频频,此刻只能欲哭无泪地低着头道歉。 「本来我们检验科就有规定,hiv的报告一定要直接通知本人。刚刚检验出来我也是吓一大跳,想问问杜医师要不要再验一次,但是外科病房和医局都找不到他,听说call他几百通也都没回,外科秘书只告诉我他来了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说要把这个月的手术全部取消,门诊也取消,说他身体不舒服要请假一阵子,然后就断讯了。看来是……应该已经看到报告了。」陈以涵无奈地解释。 姚典娜一瞠眼,无力地跌坐在陈以涵身旁的椅子,双手摀起了脸。 手术和门诊都取消,谎称身体不舒服要请长假,连所有通讯也拒绝。她大概可以想像得出,他现下的心情有会多么沉重、多么沮丧。 而这一切,却是她造成的。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可以麻烦你再重发一次正确的报告吗?」她声若蚊蚋般地请求。 「学姊!上次那个小玩笑我就已经很为难了,这次还……」陈以涵叹着气,又轻嘖了一声,才说:「刚刚杜医师别的生化试管应该还有一些剩馀检体,我可以帮他重作检测、重发报告,不过……如果这些事被我们主任发现,我可能会被骂惨,而且必须要上呈意外事件报告,搞不好还会被记申诫……」 姚典娜深吸回一口哽咽,抬起头认真地看向陈以涵,「我现在就去找你们主任说清楚,都是我个人的行为,我会负起一切责任!你只要帮我重做检验就好,我绝不连累到你。真的……对不起……」 可是对那个人呢?道歉的话又该如何说出口? 或许,两个人本就是天生冤家,就像那八字不合的预言。 非得要两败俱伤,痛彻心扉,然后才知道彼此是多么不适合? ****************************************** 看完这一篇,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想把作者掐死?(吐舌) 第九章 女神的抉择(6) 非愚人节的意外(中) 夜幕逐见低垂,街路上车流嚣嚷穿梭,一台大灯炫目的bmw快速呼啸而过险些儿撞上他,他似乎也没在意。握住那令人匪夷所思的简讯,杜鑫评游魂般的身躯,仍是不由自主飘往医院的方向。 如同他在泰国医学会,断讯之后又接到她的简讯,然后给他措手不及反应的震撼,看到别的男人在她房间,类似这样吗? 只是现在,大概也没有甚么比他血液里的病毒,还要更让他震撼的。 「杜医师,你终于回来了!你到底到哪里去?公务手机也都没接,大家都在找你!」见到杜鑫评走过一般外科病房的护理站,推着治疗车正要巡视病房的护理师低嚷了起来。 「杜医师……」那丧尸一样的表情和步态,给了小夜班护理师一瞬间不妙的感觉,「你到底怎么?」 「秘书说你留了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就突然断讯,检验室也打了好几次,还有……」护理师狐疑地眼神,持续在他身后喃喃叨唸,「刚刚还有一位耳鼻喉科的姚医师……」 眼前的丧尸突然终于有了反应。 杜鑫评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她:「姚医师,人来了吗?」气若游丝地,彷彿说完话便要就地倒下。 也幸好他并没有随即倒下,意识看来还算清楚,至少让这夜班同仁稍稍松了口气。 护理师比着前方的医局办公室,努着嘴道:「呃……刚刚来,拿了一箱东西说放在医局办公室,你的桌上,然后就走了。」 「走了……」他沉沉地皱起眉。 走了,来匆匆去急急地,连对上一句话、见上一眼面的时间都不留。真是太好了! 打开医局办公室后门,远远地见到他桌上的纸箱时,他大概可以猜得到那箱子里的会是些甚么东西。 人都要离开了,回忆也是个累赘。 该丢的就丢,该还的就还,这样也好,也无须再向她解释关于感染的事。 无人的医局办公室里,黑色皮鞋踩在地板,喀噔回音繚绕,每提起一步就像抬起千斤顶般困难。他和纸箱子的距离,似有万丈之遥。 只是,当他见到那箱子上两张检验报告单,屏息了两秒,便放声大笑。 笑得眼角也润湿。 「娜娜……」 箱子里被主人送回的绒毛兔子,无辜地斜躺着,颈子上掛着一串银项鍊,蝎子和水瓶座的银坠子一样亮洁耀眼。置在绒毛兔子屁股底下的,是一堆他和她曾经共同的合影和底片,还有他的那件黑白相间的大学班服外套,和他社区实习带回来,刻着她名字的柴烧陶杯。 因为太过愧疚、太过沉痛,她只是歪歪斜斜地留下「对不起」三个字,便再也提不起笔,检验单上爬满了已然半乾的泪痕。 该丢的已丢,该还的已还,她便独自来到经典咖啡厅,呆坐到连肚子饿到忘了。冷却的黑咖啡,泛着微微酸涩的苦味,直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走进,对她打了声招呼。 「你真的闹得太过份了!纵然这次不是故意的,但……」听完她的告解,邹子阳揪起眉宇,严肃地看着她。 姚典娜垂着头,扯起一侧嘴角的苦笑,「我知道,所以我刚才已经把正确的报告数据全还给他,还有他以前曾经送给我的东西……」 「为什么不当面道歉?」邹子阳厉声问。 她甩着头,抿着唇,又甩甩头。 如果她还有勇气的话,怎么会不想当面向他道歉,但是,只要想到他颓丧、失望、愤怒的表情,她的胸口都像被盐酸腐蚀千遍万遍。 事实上,她也知道她的心早被腐蚀得糜烂不成形。忌妒和怨懟,腐蚀了她曾经最单纯的初心。 「虽然我不太清楚你们之间到底还发生多少事,你……真的不打算原谅他。」邹子阳无奈地长叹一声。 这两人的纠葛,在他眼皮底下拖戏了十多年,要劝也不是,不理也不是。但感情或许就是这样当局者迷,别人再如何出主意都没有用,当事人自己若不能觉醒,也很难跳脱混沌的迷宫。 「不是不原谅他,而是……我想,我没办法原谅的应该是我自己吧。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再和他面对面,两个人在一起,只是不断地造成彼此的伤害。伤得太重、太痛了,最好的治疗方式,就是把这段感情彻底放下。」 放下二字,说得简单,实则竟比登天还难,否则她不会继续在这里多埋葬了四年的青春。牵绊了自己,也牵累了他。 「你知道他在董事会上差点……」邹子阳停顿了半晌,还在忖度着该不该告诉她这件事。 说到底,杜鑫评也是个已经有了家室的男人,但或许,真正的原谅才能让她打从心底放下心结,寻回自己该走的路。 「他……差点承认你和他之间的事,在他的老婆和岳母面前,整个苏综合医院董事会面前,还有媒体记者面前。我想,他是不想让你自己一个人承受委屈。」 是吗?就因为她一直不甘心,一直没有真正放手,便让两个人同陷地狱。她便是那诱惑的金蛇,是致他于非命的毒牙。 如果没有她,他的院长之路或许会走得更顺遂一些吧。她这几天也从报纸上看到了,緋闻的消息已经被苏莉妘当选苏综合医院董事长,院长不是女婿的新闻给取代。 姚典娜闭上眼睛,忍不住轻嘖,「那个……笨蛋!」 「我怕他这一承认,兹事体大,所以出面阻止。反正只说你在泰国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我和他一起送你回房间,幸好那些记者没再继续追问,时间一过,大家也都会忘了。」 她点点头,试图让心里平静一些,但混乱的情绪又再度波澜狂袭。 那些不堪的黑歷史眾人或许会忘,自己踩过的痕跡又如何能消失。如果他因为hiv的检验而导致任何无法补救的伤害,那么她这一辈子都还不起。 咖啡厅门口的银铃清脆地「噹啷」响起,邹子阳抬起头,诧异地低唤了一声:「鑫评?」 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像是幻觉里的鬼魅牵引着。杜鑫评推开咖啡厅大门,望见内桌的一对男女,视线一瞬间凝结。红緋着眼眶的女人,讶然地望着他,挑起的墨黑长睫,只是让他又想起泰国之行的某一幕画面。 **************************************** 不小心爆字数了,所以只好再多切分一段,明天送上(下)集,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和参与讨论。关于送检错误的问题,在文友以善的留言里,彗心有详细的解说,欢迎大家自行阅览。 临床医疗人员在专业的态度上,处理检体当然是绝对是相当谨慎的,知道许多数值可能都会攸关人命,开不得玩笑。只是人为业务难免还是会有出现疏失的时候,就像第一章曾提到的「toerrishuman」,特别是在高度疲累或紧张的精神状态,所以也有许多相对应的预防规范,加上三读五对来协助避免失误,一旦发现有错也能立即予以矫正。而且一旦发现意外事件,不管刻意或非刻意,惩处也都相当严重,不会有人想要以身试法。 但愿所有的人员都能在安全无虞的环境下,安心的工作,也能在没有过度体力负荷及情绪困扰的状况下,正确而完整地完成每一天的任务。 第九章 女神的抉择(6) 非愚人节的意外(下) 脚步一旋,他再不犹豫地立即转过身,却跨不到几步距离,便教一隻强而有力的手抓住。 「既然人都来了,为什么不进去?」邹子阳低沉的嗓音,带着些许质疑。 杜鑫评只是嗤之以鼻地回头,露出不屑的訕笑:「我不喜欢当人家的电灯泡!」 「鑫评等等!我和她的关係不是你想的这样。」邹子阳眉头一皱,原来杜鑫平到现在还是一直怀疑他和姚典娜的情谊不单纯。 「那又怎样?你和她的关係也已经和我没有关係。」 所有与他有关的东西都还给了他,意思再明显也不过,他不会再不识抬举地穷追猛逼。检验单上简单「对不起」三个字,或许就是最后的告别。 他想挣脱邹子阳的手,却被抓得更紧。一个怒气上衝,杜鑫评握紧拳头,要不是着实身心俱疲,难保不会就地发洩今日的窝囊之气。 「我只是来这里等我女儿下课的,我女儿在这附近上画画课,只是恰巧碰到典娜也在这里。」或许潜意识感觉到危险的目光,邹子阳连忙解释:「我一直都是把典娜当熟识的学妹,所以难免比较站在她的立场为她说话,没有别的意思。在泰国她身体不舒服,我也只是送药过去。但是你已经结婚,像你们这样感情藕断丝连又不说清楚,彼此都痛苦不是吗?」 「我和朱习菈昨天已经协议离婚。」杜鑫评没好气地回应,便猛然奋力甩开他的手。 「那你还不赶快进去告诉她这个消息?」邹子阳竟笑了出来。 或许早就猜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邹子阳没有太多惊讶的表情。朱习菈是个聪明又干练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应该不会让自己屈就于一段强求来的婚姻,除非有所目地。而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是吗? 「你知道她为什么回国之后还要回到这里吗?全台湾她可以待的医院那么多,连我一直想代华恩医院把她挖角过来,她都拒绝了。」 那一次邹子阳邀请姚典娜到餐厅吃的,不过是顿挖角饭。三分为的确实是担心她留在医学中心煎熬,七分却是华恩医院副院长之託。 「她以为她可以独自好好面对心里受的伤,可是她就是断不了,才会更加痛苦。但是这次,她是真的彻底想要把过去的一切都丢掉,她要准备回南部乡下去了,你知道吗?」 「时间差不多,我女儿应该要准备下课,我得先走了。」邹子阳回头推开咖啡厅大门,向里面的女人抬手打了招呼,便拍拍杜鑫评的肩头说:「我想,你们该谈的还是得好好谈清楚,进去吧!」 身为一个学长前辈,就算不是感情歷练丰富,看过的人生风雨也不在少数。该珍惜的时候忘了珍惜,该说的话来不及说,都是他曾经的遗憾。如果的推波之手,能够帮忙身边的人减少一点滴这样的遗憾,又何尝不是美事。 待杜鑫评再回过心神,邹子阳的身影早已不见踪跡。举棋不定的大掌,还徘回在门把上。一对小情侣嘻笑地开了门走出,亲蜜甜腻地依偎,犹似昨日梦境中的他俩。 「那两个检验报告……我看到了!」他走到她的座位旁,拉开她对面的座椅,平静地坐下。 她赧然地抬起眼,旋即又低首,嘴角露出尷尬的一撇笑弧:「对不起,这样的恶作剧,很无聊、很幼稚吧?」乾涸的喉咙带着些微沙哑,淡淡嗤笑自己的荒唐。 「是我……对不起你。」而他的声音是如此温柔。 她咬住下唇,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为什么是他向她道歉? 这样被她戏弄,他却反过来向她道歉,便让她更觉讽刺。 「你不生气?我对你做了这么可恶的事,我甚至觉得我可能连当医师的资格都没有了,你却不生气吗?」她不可置信地问。 「怎么会?」他轻声地应。 「为什么你不生气?」 那哽咽的声音,薰得更红的眼,落入他眼里,便是最不捨的牵系。若不是他忽略了她的付出、背弃了她的期盼,此刻的她该会一直是他怀里幸福的小女人。 「你也为我受了很多委屈。」 一句关键,撩动她崩垮的泪腺。她无法抑制再度于他面前溃堤,只好将憔悴的面容埋入交握的双手之下,努力让情绪回復镇定。 不要再哭了,她自许过不再为了他而掉眼泪,却一再一再对骄傲的自己失了约。 示弱,从来不是她的本意;让情感凌驾于理智之上,又如何能原谅自己。 「所以,我们两个这样,应该可以算扯平了,是吗?谁也不欠谁了,所有的恩怨……都可以一笔勾销了?」一个深长呼吸,用坦然的笑取代哭丧的脸,应该会是完美的happyending,是吧? 杜鑫评瞇起眼,猜不透她话语中的意涵。 一笔勾销,离开医学中心,回到南部小镇,她是打算真的就此结束,再也不联系的意思吗? 这辈子…… 「朱习菈跟我离婚了。」他急切地说:「她怀孕了,但孩子的爸不是我,呵!」有没有男人像他这样,被老婆戴了绿帽还微笑着致谢的。 如果还能从她眼中看见那么一丝欣喜的眼神,或许会让他心里多一分期待,然而,在她无声地拭去泪水之后,竟是堕入黑洞一样地黯然沉寂。 杜鑫评伸出长臂握住她的手,碰触到的指尖太过冰冷,冰冷到不住地发颤,不知是咖啡厅的冷气太强,还是泪水浸寒了情感。 「娜娜……我们重新来过吧!」他细声地说,再次握紧那似乎永远也捂不暖的手指。 重新来过?可能吗? 因为自己的任性,毁了他的婚姻,也差点儿毁了他的人。 方才和检验科主任谈过,她大概已有了心理准备。 听说曾有一位新手检验师不小心弄丢了患者2c.c.的检体,害得患者要重抽一次血,那可怜的菜鸟便被记警告一支,当年考绩丙等,三节奖金和年终奖金都砍对半。而她这般的重大检验,对象又是院长和副院长面前的极为看重的达文西手术外科医师,就算她已经要离职,也不敢想像还会有甚么样严重的惩处。 只是她要面对的,不管是甚么样的未来,也不会再拖他一同下水。 「来不及了……」她怯怯地将手收回,低头望着他残留在她手上的温度,纠结着给他最后一个感激的笑脸。 「game……over!」 从来不肯认输的她,在这场战争里完全认输,心服口服地。对他和她来说,或许就是最好的结束。 人的这辈子,体会和觉悟需要多久时间,幸福却从来不会停留在原地等待。而今,那样的幸福恐怕早已不属于她。 离去的背影,噙含着消瘦的落寞,是他从未见过的她的样子。 他寧愿她桀驁地推开他,说她不需要男人;寧愿她揪着他的胸口大哭,让他不许和别的女人上床;也不愿她如同颓败丧气的兔子,对他笑着承认失败而退场。 第九章 女神的抉择(7) 真心放手(完结倒数二) 『耳鼻喉科主治医师姚典娜因私人因素混淆病人重要检体,致检查结果发生错误,影响受检者权益,念在其及时发现并自行提出报告更正错误,从宽仅予记申诫乙支,并取消该年度所有奖金及红利。』 幸亏外科秘书当时在一接到杜鑫评的电话之后,觉得太过可疑,没有立即将手术及门诊取消,否则影响患者的权益后果更不堪设想。但是院内公告贴出后,便在医院里引起喧然大波,更甚于上一次的緋闻事件。 纵然公告的内容写得极为保守,病房、手术室和门诊的医疗同仁,仍茶馀饭后议论纷纷,毕竟『申诫』在院规惩处里,绝不是等间小事。 「你真的是疯啦!你知道这事有多严重吗?我今天早上还接到我们台北一个同学的电话,偷偷私底下问我,你是不是真的被医院记申诫。你看这消息传递的速度有多可怕,连北部的医院都知道了,医疗圈那么小,你以后还要不要在圈内混哪?我觉得啊!你大概是上辈子欠了他甚么吧?这辈子才这样像是还也还不完似的,丢了人也丢了心,感情、名声、前途,全部都丢光光了。又刚好要离职,搞不好人家外面都以为你是因为被记申诫、被fire掉的。」中午约了姚典娜一起吃饭,也是因为范雅寧有些担心她的情绪状况。 只是她叨絮地唸着,才发现自己竟是比当事者情绪还要激动,逐渐缓了语气:「那你到底想怎么办,离职之后咧?你不是要回南部小镇吗?怎么又突然说不跟王教授去部立医院,那里小虽然小,但是薪水也总不会太过亏待你,压力也比较小。」 姚典娜浅浅地微笑看着她,慢条斯理地拿着汤匙搅动着咖哩饭说:「你不用担心我,我想,稍微休息一阵子也好。这阵子发生这么多事,医院又刚忙完评鑑,我也觉得很累了,就当回去渡个假陪陪我妈,趁这时间好好想一想。」 她其实是真的甚么主意也没有,回老家陪母亲,身边还有少许积蓄,就算三两个月没工作,也还不于让五脏庙闹飢荒。万一真的哭穷了,或许找个小诊所兼差,生活应该也还能过得去,这样也能平安过一辈子吧。 「天哪!你怎么能看得那么开,真不可思议!」就因为一个男人? 或许就是太过了解姚典娜,范雅寧无法理解地直摇头。她向来可不是好胜心比天高的女强人,以医学系前十名的优秀成绩毕业,还到澳洲念了研究所回来?如果以后就只能到小诊所兼兼差,那么过去的努力成果不就一夕间全部归零,怎么还能如此淡定。 「看不开又能怎样,也都是我自己太过好强,就是想在他面前争一口气,结果才知争得都不过是一时的意气,反而让自己觉得很空虚。该你的就会是你的,不该是你的,如果要放不能放……就是像我这样吧。」 过去的自己就是嘴硬心却不够坚定,心中犹有不甘,总觉得他欠了她。其实,欠不欠的问题也都是自找的。感情的事不是买卖交易,从来没有公平公正、银货两讫这回事。 不管付出多少,都是自己的抉择,本来就不一定会有任何相对的回应,也没人註定欠了自己甚么,该偿还甚么。 「其实……前天他还问我要不要重新开始。」姚典娜幽幽地说。 范雅寧张大了口,讶异地盯着她,「甚么?那你怎么回答?」 「我当然没有答应他。刚离婚的男人,回头马上和緋闻小三在一起,这样像话吗?外人会给他甚么样的评价。」姚典娜淡淡地哼笑了两声。 「马上在一起不行的话,那意思是……一段时间之后,一年、两年?」范雅寧靠近了身体,压低声音好奇地问。 「喂!范雅寧!」姚典娜一个微慍地嚷起,「我是真的已经觉悟了好吗?就算他离婚过了十年、二十年,他妈妈还是不会让我们在一起。我真的怕了、累了,也蹉跎够久,真的该走了。或许我不在,他还有光明灿烂的前途。感情的事实在太累人,我觉得我大概把这辈子的能爱人的力气都耗光了吧。不但失去理智,我都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如果能像你一样,单身自在甚么都不用想太多,不也落得轻松。」 「啊多么痛的领悟……」眼前的女人前一秒唱演俱佳地哼起来,后一秒突然抓住她的手:「娜娜!乾脆这样……我们两个就在一起吧!」 「欸?」 「其实,我已经喜欢你很久了,以前念书的时候你都不太理我,眼睛里只有一个男人,害我好伤心!」范雅寧柔声地说。 「你……」姚典娜一个错愕地瞪着她,不确定她说的倒底是真话还是假? 四眼凝视的气氛有些彆扭,姚典娜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噗哧」一声,范雅寧忍俊不住大笑出声,姚典娜也被逗得大笑起来。 「你别闹了好不好啦!」 「你看你终于真的笑了,这样好看多了。」 姚典娜扭着眉,赧然地问:「我刚刚脸色很难看吗?」 「对呀!皮笑肉不笑的,超难看耶!」范雅寧瞠起鼻孔,刻意露出一脸嫌恶表情,「我以前总觉得你很高冷、很骄傲,这几年跟你熟了,才知道你其实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然后自己有甚么委屈也不会承认的人,否则就不会被感情伤成这样。」 「好啦!反正没有男人又不会怎样,像我这样每天都很随性快乐,想做甚么就做甚么。以后有甚么我可以帮忙的就告诉我,我会挺你的。」范雅寧拍拍胸口,瀟洒帅气地说。 「嗯,谢谢你!」 隐约有个皮包里的叮咚声响起,范雅寧好奇地拉长颈子看:「怎么?公务手机?」 姚典娜瞟了一眼手机,又再度收起,回应道:「院长祕书留简讯提醒我,下午两点要记得去找副院长。」 「副院长找你喝咖啡?」范雅雯挑起眉,她当然知道这杯咖啡绝不会是甜的。 「呵!是呀!之前就喝过一次了,今天大概还有些事情交代。」姚典娜耸耸肩。 「是喔,有没有骂得很兇?杜鑫评不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得意门生,你这一来等于也得罪了老闆。」院长和副院长面前的红牌达文西手术医师,也算得上医院的摇钱树吧,甚么不好得罪,范雅寧不禁背脊一个激泠。 姚典娜仍旧维持恬淡的笑意,轻轻地摇摇头。反正一切就快结束,也就甚么都无所谓了。 为了维持员工该有的礼貌,姚典娜还是尽快结束和范雅寧的午餐的约会,准时到了院长室报到。 「你好,我是……」 院长室前的行政秘书,立即站了起来:「我知道,你是姚典娜医师,您先这边沙发坐一下,副院长室里现在刚好有人。」秘书小姐优雅而训练有素地从柜子里拿起杯盘,从自动咖啡机上替她斟了一杯热咖啡。 「嗯,谢谢!」 姚典娜接过咖啡,坐到沙发上,心中总也难免忐忑。竖起耳朵,便隐约听见了副院长室门内传来有些激亢的声音。 「真的不能取消处分吗?检验报告的事,我一点都不在意。是我自己……」 「虽然你们两个之间的纠纷我不想介入,不过,如果影响到医院的运作,我也不能不管。我知道她是个很好的医师,很认真、也很专业,只是这件事情也非同小可,而且又接连两次……」 「申诫对一个医师来说是多么重的处罚,况且她也不是故意的,中午甚至听到有药厂的业务已经在耳传这件事,很快的搞不好其他医院全部都会知道,那不是等于也毁了一个医师的生涯。」 「鑫评,很抱歉。身为医学中心的领导人,我们必须有我们自己的原则,已经公告的处分,是不可以取消的。」 门内突然归于一片鸦雀无声,姚典娜站了起来,呼吸也顿时停住。 秘书敲着电脑键盘的手指同时暂停了下来,和她对望了一眼,便又埋首继续原来的工作。 姚典娜抿紧嘴唇,胸前的擂鼓越发加速,直到副院长室门被开啟,一个高挺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她似笑又笑不出的困窘表情也僵在他面前。 或许是办公室里led日光灯太炫亮,让人试图努力寻找,却依然看不见对方深邃的黑瞳里,是否还有自己的影子。 放下的意思,就是别再寻找,别再追逐。 她终于微微扯起嘴角点了头,他也终于回礼一笑,沉默地与她擦身而过。 「申诫的事情,我也觉得很遗憾,这是我和院长最后讨论的结果,我想你应该也收到公文了。虽然你要离职,但是还是告知一下,本来员工离职后,年终和三节后仍然会依照比例发出奖金,不过你因为申诫的关係,后续的奖金和红利也都会被取消。」 这是她站在副院长面前时,副院长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肩,然后委婉地说的。 关于惩处的内容,她只是视线落在办公桌上的另一张离职申请单,安静地应诺,没有表示任何意见。 那离职申请单上的字跡似是有些熟悉,又陌生。 第九章 女神的抉择(8) 最后的祝福(完结篇) 「你看到了吗?就是刚才那个!」 「那个姚医师吗?看外表蛮有气质的,想不到是这种人。」 「狐狸精勾引人家老公不成,还乱搞人家检体,噁心、不要脸!」 「贱女人就是这样,搞不好她自己才有爱滋病!呵呵!」 「最讨厌这种自认为很有魅力勾引别人老公的!现在不就被记申诫、fire出局,out!gameover活该啦!」 gameover?不也是她自己曾说过的话? 厕所里的窃窃私语,在她一踏进之后马上噤住了声音。飘过来的鄙视眼光,却一路跟随她上完厕所,直到洗完手出去。 这样的状况自八卦周刊将她和杜鑫评的照片刊登出来后,就断续偶尔会发生,而申诫公告一出,尤其变本加厉。也许等他离婚的消息再传出,她甚至还可能成为成眾矢之的。 那就这样吧!甚么样的流言蜚语听过就让它像从耳边飘过的风,只要脸皮厚一些、再厚一些,就提醒自己别太过在意,也是她好不容易领悟的生存之道。 上午看完最后一节门诊,就剩下午最后查房,住院病人转手交班给其他主治医师即可。期望今天病人不要发生甚么样的突发状况,能够安然渡过到下班时间,行李也整理得差不多,明天回到老家之后,便能好好歇口气。 感谢耳鼻喉科的同事,这段时间没有白目的人刻意在她面前提起任何尷尬的事,听说还特地订了个蛋糕,准备替她饯别送行。有些不知情的可爱患者,频频问着她离职之后要到哪里高就,想跟着她转院就医,便让姚典娜倍觉暖心。 这世界上雪中送炭的人,毕竟还是比落井下石的人多着哪! 趁着中午看完诊的空档,姚典娜到经典咖啡点了最后一杯甜死人不偿命的焦糖玛奇朵,心里倒也平静。 那甜中带着微苦的滋味,犹如脑海里细数的残影。从最初生命伦理课的辩论、生理解剖课的挑衅、自修教室里的让位和买药、走廊上的告白、初夜的羞涩、实习的共患难、同居的甜腻、卵巢手术的煎熬、遭遇流產的心痛、出国留学的相思、收到他结婚讯息的错愕、回国重逢的刻意避嫌、泰国医学会的纠缠…… 翻搅的画面不断闪过,像是看着和自己无关的一场电影,涌上的是不知从何而起的酸楚,却一点儿也不想流泪。痛觉溶成沁凉的涓滴愁思隐入心海,回忆便像是在那星光灿烂的海边,从指缝慢慢洩漏、飘散的沙尘。 终会云淡风轻的,总有一天。 「雅寧跟我说你可能会在这里。」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让姚典那回头望过便立即站起身。 「王教授!」 妇產科的王教授一副老绅士样,就连人在医院之外,也是同样温文尔雅的气息。坐到了姚典娜对面的位置,便直接了当地问,「还没想好离职要去哪里吗?」 「嗯,我想我还是先休息一段时间,好好思考一下。」姚典娜訕然地笑着。 「我本来以为你会和我一起去,南部那边偏乡真的很缺人啊!」 迟疑了半晌,姚典娜才放低了声音,无奈地回应:「我都怀疑我自己是不是还有当医师的资格,又是小三狐狸精的緋闻,又是被医学中心记了申诫,呵呵!去哪里也大概只会给王教授添麻烦吧?」 王教授却瞇起眼睛笑了起来:「哎呀!每个人年轻的时候总是会做出许多让自己觉得后悔的事,如果从来都没有做过甚么蠢事,那就不叫青春了啊!青春就是青涩,像春天刚长出来的果子,哈哈!但是,总有一天会成熟,成熟了就不青涩,就甜了,不是吗?」 「教授,我都三十好几,早就不青春了。」姚典娜轻呶了一声。 「哈哈哈!三十好几对我们来说都还是很青春哪!所以当然还是会有很多困惑,要真的不惑,那你就四十岁了。」 「四十岁……就不惑了吗?」 怎么连这句话也觉得有些苦涩的味道? 所以,等到不惑了,青春也早就逝去了呀! 「像我这样已经恶名昭彰的医师,王院长还肯收留我吗?」姚典娜喃喃地低语。 当初听到范雅寧说王教授准备回到南部乡下接部立小医院的院长,她也相当犹豫。緋闻事件火苗窜起,让她很想逃到那边远的角落,可是申诫的公文又出,便将自己打成了缩头乌龟,就怕王教授和医院的名声也连累了。 「你这样哪有恶名昭彰,你想太多了!」王教授却一个笑斥:「上次我老婆鼻竇炎给你看,她也说你医术很好,对病人很亲切,没看过像你这么有耐心的医师,很喜欢你。哈哈哈!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在骂我没耐心啦!可惜我家儿子年纪太小,才刚牙医系毕业。」 姚典娜一个愣怔,王教授指的可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欸?教授……是在开我的玩笑吧。」她怯怯地回声。 「哈哈哈!那是我老婆说的,但是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人啦!」眼前鬓发半白的前辈顽皮地嘻笑起来。 「没有,其实我已经……」姚典娜急忙摇摇头。 从杜鑫评第一次陪着姚典娜找上妇產科门诊,两人的关係王教授便一直看在眼里。患病见真情,过来人怎不清楚。 「原谅,是一辈子的功课啊!」王教授拉着长音叹吟。 「真的……我已经……」越想解释些甚么,却越是觉得心虚得语塞,姚典娜声音哽在了喉间。 「我的意思是……原谅自己。」眼前长辈和蔼的声音,似乎有种春风化雨的魔力。 「不过,南部偏乡真的医疗资源很缺乏,交通又不方便,尤其是那些山区部落。已经好一阵子那里没有妇產科医师,听说很多孕妇都要坐车一个多小时到市区才能做產检,紧急要生產都不知道怎么办。耳鼻喉科医师也一个都没有,看门诊都是市区几家医学中心来拿着政府补助来支援,他们开车到那里要一个多小时,补助又少,很多来支援的医师都在抱怨不想来。唉!如果能有一个愿意长待下来专任的就好了。」 「没有妇產科医师,所以王教授才决定去回去那里吗?」姚典娜抬起头好奇地问。 「我后来都走妇科,好久没接生了,不过至少產科还有些人脉,也就调到了几个支援。像我们年纪一大把,孩子也都大了在外面工作,经济物质上也没有太大的需求,所以就想说至少算半退休吧,回去待在老家养养生,空气也比较好。小地区医院研究和教学压力不会那么大,每天几乎都是很基本的医疗服务工作,就是很实际的助人,其实是很有意义、很开心的。」 「嗯。」姚典娜赞同地应着,可一时也不敢贸然地答应。 「你还记得医学标志的蛇杖代表的是甚么意思吗?」王教授突然问。 好久没有人对她问过这样的问题,除了学生时代和受训的时候。 「蛇杖是希波克拉底的代表形像,蛇的意思大概就是会一直脱皮,有重生和復原的意思。」搜寻着脑海里存馀的记忆,姚典娜试着回答。 「嗯,对!那支杖呢!」 「杖大概就是权杖,权力的意思吧。」 「是啊!你想想看,医师是被赋予权力的人,只有医师可以在病人身上动刀切割,病人还要乖乖听你的话,呵呵!那是因为他们期待我们会帮助他们,让他们得到更大的健康,让身体復原。你只要抱着这样的心情在做医疗工作,不管到哪里去,都会是一个很棒的医师。」 是呀!没错,她面对那些上医院求诊的患者,也确实是这样想着的啊!但曾几何时,她脑子里被太多杂乱无章的是非盘据。 姚典娜沉默点头,眼眶也泛上微微红晕。 「我下个月初开始就会过去接任那边的院长,如果你考虑好,就打电话给我,名片刚印,昨天才收到的。」离去之前,王教授留了名片,又拿起笔在名片上写下私人手机号码。 姚典娜持续独自恍神呆坐了片刻,甜腻的焦糖玛奇朵也已冷却,就像那一份感情的温度。 期待太多,才会有失落。或许,收回对感情过多的奢求,也能分散更多一些心思在更重要的事。 下班之前,她拿了一封短信到外科病房,託了纪禾菲转交。正因为知道杜鑫评下午门诊时段不会在病房出现,才能避开面对面纠结的情境,就怕一时软弱又让自己的决心功亏一簣。 原谅自己,是这辈子最难的功课,就像王教授说的,她还在努力中。 『曾经带给你许多困扰,真的非常抱歉,你的好我都知道,谢谢你一直包容我的任性和幼稚,也谢谢你曾经爱过我。未来,祝福你,也祝福我自己。』属名—娜 忖度让他看见她的惆悵,又平添掛念;自傲洒脱地挥别,又太过逞强,那就淡淡地道谢和祝福就好吧。 祝福你,也祝福我自己,似乎也是他曾经写给她的祝福之语。 「刚刚姚医师拿来的,听她说今天是最后一天上班。」纪禾菲说。 门诊拖到六点初才好不容易结束的杜鑫评,一回到病房便接到纪禾菲转交给他的信函,浅蓝色的小信封袋里,一张简单的短笺,是她娟秀的字跡。 「最后一天……」他讶然地望向记禾菲。 她连最后一天上班都没让他知道,早都过了下班时间,这样还来得及吗? 「杜医师等一下,有人找你……」纪禾菲正想告知他另一件事,杜鑫评却已往电梯的方向衝去。 「等一下!你请他等一下……」 杜鑫评头也未回地按下所有电梯,急急回应一声,却见电梯都尚停在遥远的楼层,当机立断撞进安全梯。 从来未曾像此刻这般殷切地想要寻到一个人,两阶併一阶地大步跳上,也忘了数清到底爬上了几层楼,直到看见安全梯墙上11字样。 跨出安全梯间、衝至护理站前方,血脉賁张加上深促的呼吸,他焦躁地见人劈头便问:「姚医师,姚典娜医师呢?」 耳鼻喉科小夜班的护理师方从护理站堆着治疗车出来,差点儿被这高大人影撞上,吓了一大跳,支吾地回应:「她刚刚……好像还在,可是我不确定……你……要不要进去办公室看看……」 当他忐忑着打开耳鼻喉科医局办公室的门,一位医师正捧着一小盘蛋糕张大口回瞪。所站的位置旁,除了空空如也的蛋糕盒,就仅只一个印着「姚典娜医师」五个字的压克力名牌,孤独地躺着。此外,甚么也不剩。 「姚……医师……」杜鑫评一口喘息犹未平。 「姚医师已经走了喔!」那位医师嚼着满嘴蛋糕,含糊地回着。 看来,她确实心意已决,他还是慢了一步。 想起昨日回到老家时,母亲鬱鬱地对他说的话,就像老天爷对他开的一个大玩笑。 「我知道你这几年一直很不快乐,也许……都是因为我的关係吧!」 当他看见母亲眼里懊悔的泪光,便知朱习菈已把他们离婚的原因告知了母亲,该说的应该都坦承了,毫无保留地。 「只是,我也不知道我这把年纪了,还能为你做甚么。如果,你有想要追求的东西,就去追。至少,我的身体一直都还很健朗,可以照顾自己,再活个一、二十年应该都不是问题。我只希望,还能够看到你幸福快乐的样子,那个姚小姐……姚典娜……」 只是再多的懊悔也换不回流逝的岁月,就算现在的他也已可以完全问心无愧地放下所有包袱,同样无济于事。 「妈,谢谢你。你不用帮我操心这些,我自己会好好安排。」 母亲大概就是因为爱得太深,才会难以放手吧。但是,这对于被穷追不捨的人却是很大的痛苦,而紧握不放的人,自己同样也陷入无法自拔的泥沼。就像他对姚典娜这样,是吗? 拿起了手机,不知该如何拨出;打开line讯息,也完全提不了手指键出任何一个字。 他该要怎么才能开口问? 那个傲气凌人催着他一起念书的女人,那个噘起小嘴不准他抽菸的女人,那个深夜寒冬热着火锅等他值完班回家的女人,那个挑着媚眼诱惑说为他怀个孩子的女人,这世上也唯有这么一个。 消磨完她将近十五年的青春,来不及给她半句可信的承诺,他还能再次企求她为他而停留吗? 美丽的玫瑰要尽情绽放,需要一片可以让她真正自由呼吸的阳光土地,而不是在风雨里兀自孤单憔悴。没有他在身边缠绕,她会不会过得快乐一些? 回到外科病房,护理站前全身黝黑健硕的身影对他举手招呼。 「阿志?」 方从西非支援了无国界医师组织伊波拉病毒的治疗服务回来的,是他的大学同窗室友。 他收起倦容,勉强拉起嘴角招呼:「走吧!我请你吃个便饭。」 「唉唷!不好吧,你没回家吃饭,嫂夫人不会杀过来把我宰了。」阿志呵呵笑地调侃着。 「不会,现在已经没有嫂夫人,我是自由之身了。」他的回答有些凄清。 当初听到金童结婚的对象不是玉女,阿志确实也有些意外,现在又说和苏综合医院千金孙女离了婚,倒底又是为什么,便教他更纳闷儿。然他从大学努力追求的妹子,在他当完兵回来前便嫁做人妇之后,也看透了感情的无常。这些年来,他一个人躲到海角天涯,心境却宽广许多。 「自由,就跟我一样,想去哪里流浪就去那里流浪,也不错啊!」阿志揽起了他的肩,得意地说。 「流浪……确实感觉很诱人。」 跳出心中的枯井,看看外面的世界,或许会有更多体悟吧? 就像姚典娜在往南回乡的高速公路休息站,握着一杯手中的黑咖啡,望着窗外明媚的艳阳,玫瑰花园里零星几朵玫瑰努力挺立着,思绪也似乎悄悄被晒乾。。 『谢谢你陪伴过我的每个日子。不管什么样的原因,曾经背弃了你,都让我深深感到内疚,但我发誓我的心从未曾离开。此刻,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沉淀心情,而我也需要机会好好歷练,所以我打算和阿志一起去参加无国界医师组织,看看外面的世界。会去多久不确定,因此,我也不敢求你再等我。但若有一天,缘份又将我们拉在一起,而你依旧单身,请你做好心理准备,我绝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祝福你,也祝福我自己!』 正思考着是不是该直接将某个帐号封印,断除自己的一切杂念,line讯息连续跳入。 这样,应该不必封印也没有关係了吧? 她啐笑了一声,拿出皮包里的一张名片,按着上头手写的号码拨出。 「王教授,我想清楚了……」 一边与手机里的声音对应,视线落在窗外的远处,嘴角不自觉扬起笑意。 今日的天空,蓝得真的很美、很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