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爱就能爱》 I.猖狂美少年-1- 初见那天。 我第一次到公立高职上饰品设计的社团课,坐在第一排的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浅褐的短发下有一对显眼的银色螺丝耳钉,灰蓝色的眼睛使我猜想那头褐色的发是因为混血。 即使他对我的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别过脸时的轮廓还是美得令人惊叹,那时的我也仅是以欣赏艺术品的角度讚叹。 「这里的同学都是服设科的吗?」我在黑板上写了自己的名字:「我叫席琼徽,是琼途原石饰品的设计师,你们听过这个品牌吗?」其实我没期待这个冷门品牌会有学生关注。 台下同学果然一片默然。 我也没想宣传自己的品牌继续我的教学流程,让他们看看饰品的款式。 「为什么要取这么不吉利的名称?」青涩的话声传来,我往声音的方向看去,原来那位混血同学──是个少年。 「不吉利?」我笑了笑,对上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猜想他应该是欧美混血? 多么令人羡慕啊……混血就像上帝精心设计的作品。 我是这么想的。 也因为如此,比起商界讲求贵重宝石的纯净透彻,我更迷恋数种矿物混杂生成的原石,用它们做成饰品总能美得出乎意料、独一无二。 「不是穷途末路的意思吗?」少年问。 「的确是这个意思。」我没有多作解释。 「设计风格也令人印象深刻。」他慵懒地笑了笑。 「喔?」我想听听他有什么独到的见解:「怎么说?」 「就像是用路边捡到的石头做的。」他的笑容美丽而猖狂。 「……。」我僵笑着,没想到第一次站上讲台就遇到如此嚣张的学生。 更糟的是,点名的时候还念错他的名字──陆藏。 「二声藏啦!」他眉目纠结地吼。 可以想像他从小到大点名的时候都会被叫错。 「好,陆同学别生气。」我微微一笑,拿起文案把前一晚预想的台词复诵一遍:「我今天带来一批打磨过的矿石戒指粗坯,大家可以加工成自己喜欢的款式,萤幕上有几种照片给你们参考,使用工具时请多加小心。」 粗坯发了下去,大家都跃跃欲试,唯独他蹙眉沉思。 『就像是用路边捡到的石头做的。』我想起他刚才的话,或许他对饰品设计有另一种梦幻的期待,以为我会拿出蓝宝红宝、施华洛世奇?所以在我拿出各色玉髓之后他感到失望了吗? 若真如此,我是不是该从更基础的东西开始教? 正当我思考着该不该从繁杂的矿物质教起…… 「这种不规则多面型戒指只能慢慢用砂纸磨吗?」他闪烁着学霸眼神,指着一体成型的原石戒指照片发问。 明明刚才还不屑一顾的…… 「喔……我工作室里有机器能打磨,不过在教室里只能手工慢慢磨,这就是手作的乐趣啊!」我对他扬起友善的师长笑容,想起我设计课程的初衷只是希望这些学生能跟我当年一样,因为体验课程触发对宝石的兴趣,不只是停留于奢侈品的虚华广告。 「好吧。」他捲起砂纸开始反覆刷出粉尘。 一开始,他跟大家一样认真地加工手中的素坯,如果说有什么不同,就是每次社团课结束只有他会留下来问一些製作饰品的问题。 我为难得一见的好学少年感到欣慰,但瞥见窗外逐渐暗下的天色,还是忍不住碎嘴:「你不是才高一吗?为什么一副大学生弄毕展的样子……」 我很想提醒他该放学回家吃喝玩乐了。 「学校找你来不就是为了教我们新东西吗?我以为老师都喜欢学生问问题。」 「……我的正职又不是老师。」 「但你人在学校里就是要教学生啊,不然是要来跟我谈恋爱的吗?」他瞇起眼说:「不行喔!我才十四岁,违法喔!」 「十四岁应该还是国中生吧?怎么会出现在高中?」说完才想起其他老师讨论过一位提早入学的特别生:「你该不会就是服设科那个例外新生?」 「嗯。」他淡然的神色更显嚣张。 「所以……你还想问什么?」我努力耐住性子。 「我想用七颗土耳其石打造一条古埃及风宝石项鍊,可以去你工作室借机具吗?」却怎么也没想过教个社团课会有学生想到我工作室借机具。 「你想从宝石塑形开始做一条项鍊?」 「嗯。」 好吧,是认真的好孩子。 「因为买现成的裸石很无聊啊。」 啊,原来是嚣张的孩子。 「可以是可以……」我犹豫着。 工作室平常也不会有客人,东西爱怎么放就怎么放,怎么能让学生看到有违专业的景象? 「要额外付费也没问题。」 他以为我是计较钱的问题,这种反应很社会、很大人,我不禁猜想十四岁为什么会有这种思维。 「不是那种问题……」 「不然呢?」他好奇追问,我也不好解释。 谁能对学生说出「因为工作室还要整理才能看」这种话呢? 「嗯……」我思考着该怎么说才好。 「如果你不喜欢别人碰机具的话就不用了,我也不喜欢人家拿我的工具去做自己的东西。」虽然不是这种原因,但我忍不住点头应声。 「嗯,不好意思。」就当是那样吧。 即便如此,他也没放弃做项鍊的计画,每次社团课都拿出自己带的土耳其石,硬要把做好的蛋面磨成长方形,我也没多说什么。 只是偶尔会想,他是不是把我给的戒指粗坯丢了? 还给我的话还能做个饰品卖欸…… - 学期末所有人都交出自己的戒指作品,他也把项鍊做好了。 「用这个打分数可以吧?」他特地用绒面珠宝盒装着,仿造百货专柜等级的包装。 「可以是可以……」我很难无视他淡漠里的嚣张。 「几分?」他追问。 「陆同学这么用心,当然是一百分。」我在他的格子里打上一百。 「可以。」他满意地笑着离开。 下课后还得意洋洋地来到我身旁偷看大家的成绩,在目光瀏览完一整排分数后,明朗的笑容逐渐消逝,不可置信地破口大骂:「干,全班都一百分?」 「社团课而已,大家开心就好。」我说。 「我不开心啊!我磨七颗他们只搞一颗,能一样吗?能一样吗?能一样吗?」他朝我咆啸又指着我说:「好,席琼徽是不是,我记住你了!」 「我都教一学期了,也该记住了吧。」我只是笑笑。 看他气冲冲地离开,我不禁回想起我的十四岁,好像没有他那么高的自尊心和得失心,当时看着自己第一次做出来的宝石项鍊,虽然只是观光体验课程,但我亲手打磨的宝石闪闪发光──就像充满希望的未来和梦想。 十年前的我是如此天真单纯,是时代真的不同了?还是我遇到特例? I.猖狂美少年-2- 进入寒假后,逐渐淡忘社团课遇见的猖狂美少年。 阳光和煦的冬日午后,我在工作室悠哉地挑选新进原石,隐约觉得落地窗有诡异的盯视,回头就见一张脸贴着玻璃窥视──对,是他。 「嗨──!」猖狂美少年站在窗外热烈挥手,笑容灿烂到让我回避不及。 轻叹一声,只好去应门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工作室在这……」 「官网最下面有地址啊!」他没客气地说:「不想让人知道的话就应该要撤掉吧?」 「……。」他说的有道理。 「请你喝咖啡!」他带了两杯便利商店的咖啡:「你的热美式。」甚至记得我每次社团课都会带热美式去喝…… 本来因为他看似贴心带了咖啡,不想计较他突如其来的拜访。 「原来你不想让人来是因为这里根本垃圾堆?」他张望一圈,说了我无法反驳的大实话。 「我好歹教过你一学期社团课,你跟老师都是这样说话的吗?」我对他扬起友善的师长笑容,忍受他有意无意的失礼。 「所谓『老师』是看实力,隔行如隔山,你想做服装设计我也能教你,到时候我才是老师。」他上下扫视我的装扮,笑了笑说:「不过我看你整个学期都穿同一件烂风衣跟破牛仔裤,应该是不会对服装设计有兴趣吧……」低头看了看我的鞋子,加码挖苦:「这双布鞋原本是白色吗?」 「你是特意来这里嫌弃我的穿着吗?」我差点没忍住翻他白眼。 「谁那么间?」他抿抿唇,尷尬地欲言又止:「是……有同学委託我做一些角色的服装。」 「製作服装不是你的本行吗,来找我干嘛?」 「就……有要用到宝石的部分……」 「又不是做业界的大案子,你去书局买压克力宝石也行吧?」我承认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个人情绪。 「不行!不管谁委託我都要做出质感!你懂不懂设计师的作品就是品牌形象?」没想到他却回答得像个大人,就像上次直接跟我谈借机具的租金,如此社会化的反应,我想应该只是在模仿大人吧? 「可是你才十四岁,不是需要在乎品牌形象的年纪吧?」我扬起微笑,希望他享受还能天真的时光。 「所以要像你一样,活到二十四岁也不在乎个人形象吗?」他上下指了指,又攻击我的穿衣风格,我就笑笑不说话。 「你应该不是觉得请我喝咖啡就能借到这些机具吧?」我瞇起眼质问。 「我没有啊!要付租金也没关係,我早就说过钱不是问题,现在也看到环境脏乱了,我可以接受啦。」没见过来借东西还那么嚣张,而且还是个学生。 「你拿父母的钱当然不是问题。」我终究藏不住怒气,收起友善的师长笑容。 「不好意思,我是用自己赚的钱。」他没认输地抬起下巴。 「好,那一天三百。」我不客气地开价,这种价码对十四岁学生来说是有点为难,谁叫他态度差,最好因为太贵别来借! 「两百。」他似乎看不懂我的脸色,还杀价…… 「三百,要不要随便你。」我又重复一遍。 「好,三百就三百。」他答得乾脆,接着说:「看来你生意不好喔,对我这种学生也不肯少赚一点。」 我忍住朝他脑袋呼巴掌的衝动,深呼吸别过头。 「被我说中了,恼羞?」他带着笑意在我身后继续碎嘴,一边从背包拿出零件。 粉色长棍、 金色爱心、 白色翅膀…… 回过神,我因为太过好奇,不小心把怒气拋诸脑后盯着他看。 「你有红色宝石吗?不用太贵的,因为我要的尺寸不小……。」 我不禁猜想他要的宝石会用在哪里。 「我刚好进了一批原石,要多大?」 「比拇指大一点……」 「那用红色石榴石?」 「好!」他毫无犹豫地回答。 「这么快就决定?」我不可置信地说。 「我相信专业。」 「……。」刚刚酸我生意不好,现在又说相信专业。 「这里有焊接工具吗?」他拿着爱心金属框问。 「呵呵,有。」我实在太好奇他在製作什么东西了。 「有就有,干嘛那样笑?」他瞪了我一眼。 「我平常兴趣就是傻笑,怎么了吗?」 「最好是。」他看着红色石榴石发呆好一阵子。 或许在思考该怎么一次成功? 其实他可以开口叫我帮他製作,毕竟才那么一颗。 但他没有。 「我出去一下……」我以为他忘记拿什么东西要出去一趟。 结果他推开门只是走向落地窗旁,掏出金属打火机和一根菸…… 「十四岁抽菸?」我暗自嘖嘖两声,没想上前多嘴。 往好处想,至少他知道要去外面抽菸而不是在这里污染我的肺。 下午的光线框着他侧脸轮廓,白烟随着胸口起伏呼出,脚尖焦躁地轻碰石砖,画面充斥着稚嫩与成熟的违和感,我不禁猜想同学究竟委託他做什么服装,需要这般苦恼? 手里的菸见底,他才回到工作室。 「需要帮忙的话,我可以不收原料以外的加工费。」我说。 「租金不给杀价的人为什么突然佛心?」他困惑地看着我,菸草混着超凉口香糖的薄荷气味,跟他这个人一样矛盾,但至少比菸草混着檳榔味好一点。 「我是看你很困扰才想帮你,何况我本来就是教你做饰品的老师。」 「喔……可是我困扰的不是这个,是你的工作室真的太乱了,我无法专心工作。」他暗骂一声:「干,好想把桌上跟角落那些东西收一收……」 「要骂干的人是我吧!」我心里狂吼,抿抿嘴极其淡漠地说:「我这是乱中有序。」 「改天你到我工作室看,那才叫『真.乱中有序』。」他睥睨的眼神让人很想朝他美好的混血脸蛋挥拳。 「好……随便你,爱收什么就收什么,反正那些东西现在也不重要。」我放弃沟通,摆摆手想窝进沙发里追剧。 「欸,你至少告诉我机具的开关在哪里啊!」他朝我喊。 「你不是提早入学的天才少年吗?想办法无师自通啊!」 「你不怕我用这些机具出事喔?」他看起来比我还怕。 「呵呵。」 「笑屁笑?」他摸着自己的手喃喃:「少一根手指都会变得很困扰……」 「会怕就好。」我心想,起身去教他使用一些基础的工具和机具。 等我追完日剧抬头看一眼,他似乎已经做好了。 「……!」我努力忍住就快溢出的笑声。 他高举着一把──魔法少女的魔杖。 挥动。 挥动…… 「哈哈哈哈……」我最后还是忍不住大笑出声。 「干嘛啦!」他尷尬地收起魔杖瞪着我。 「女同学委託你做这个?」我猜是他喜欢的人委託才不好拒绝吧? 「体育班的男同学。」 「啊?」我不可置信! 「你那是什么表情?他每年都会cosplay去动漫节玩啊!」 「不是……你说体育班的男同学没错吧?魔法杖不是少女在拿的吗?」 看来时代真的不同了,我真的老了…… 「喔,他选的角色是少女变身后会成为暴力肌肉男,他是cos变身后的肌肉男,有女生朋友跟他约好cos变身前的少女。」他出乎我意料地耐心介绍。 但我还是不太明白……少女会变身成暴力肌肉男? 好喔…… 深呼吸。 接受这个时代的变迁,才能勇往直前。 我这么安抚自己。 「所以你还要帮肌肉男製作魔法少女的制服吗?」 「对啊。」 「天啊……」好难想像! 「那么好奇可以来我工作室看成品啊!」他不带嚣张气焰地笑了。 「可以吗?」心里有所期待的我,看起来应该如他所言像个学生吧。 I.猖狂美少年-3- 几日后。 看着他传给我的地址一边猜想十四岁少年的工作室会是什么样子?走进幽静的巷弄寻找他的门牌号码,站在一扇厚重的金属门前,我正想传个讯息通知他到了,按下传送键之前,微风带来一阵菸草味。 「陆同学吗?」我试探地喊。 「嗯?」他从转角探看一眼,急忙熄灭刚点燃的菸:「我以为你会迷路,那么快就找到了?」 「菸也不便宜,而且现在到处都禁菸,你不觉得麻烦吗?」 「活着就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我还不是活着。」他转开厚重的金属门,讲着像是为赋新辞强说愁的话。 眼前的空间只有我工作室的三分之一,小却整齐划一,摆放针线和零件的是復古小格子木柜,两台老型号的裁缝机具靠墙排着,中央只剩一点空间摆放打版裁布的桌子,有扇大窗透着巷弄路灯照亮他画稿的小桌子。 比起我的工作室,这里确实是个能让人安静创作的好地方…… 「看看,这才叫乱中有序!」他彷彿看穿我心虚的眼神。 「……。」我笑而不答,不想看他逐渐嚣张。 他说的那套魔法少女制服就穿在角落的人台身上。 「这套衣服……」尺寸大概是我的一点五倍,我忍不住想像体育班同学穿上它是什么画面。 「我挑的布料是不是没有廉价感!」他自豪地说。 「质感是不错……」我心里还有个不知道该不该问的话。 「那不是称讚的表情吧?」他端详着我说:「我不喜欢客套的称讚,你说实话。」 「我只是觉得你不像会接这种案子的人,也没想到你会这么认真做出这种作品,有点意外。」我老实说。 「那我看起来应该接哪种案子?」他好奇追问。 「你应该比较想做时装秀伸展台上会出现的衣服吧?」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那么嫌弃我的穿着跟工作室,想必品味应该是高大上,怎么会愿意製做非主流的服装?」 「不是这样定义的。什么样的服装类型我都能做到高大上才是真本事,亏你还是设计师,想法这么狭隘。」他白眼我,我却无从反驳。 「不过如果不是同宿舍的朋友委託,我也不会主动去接这种案子。」 「你住宿舍?」 「嗯。」他点头应声。 「现在放寒假你住哪?」 「住这。」他说得平淡。 「干嘛不回家?」 「……。」他沉默,我也没再追问下去。 「那你朋友会来试穿吗?」 「会啊,他已经在路上了。」 「这么有效率……」我有点期待又怕受伤害。 「我看起来很势利吗……」他突然问起。 「也不是势利。」他似乎很在意我刚才对他的误解,我只好换个方式告诉他:「我只是觉得你提早上高中被大家说成天才,所以对自己跟别人都很严格吧?」 连对我这种长辈都很严格…… 「严格不好吗?」他对上我的眼,是真的困惑。 「严格没什么不好。可是当你能做到的事别人做不到,心里已经很挫折了,还要听你说那种话,会让人觉得被轻视……」我心虚地想:「还是只有我这么玻璃心?」 「轻视吗?但你工作室就真的很乱啊!还自以为乱中有序,如果我没跟你讲这种话,你永远也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子,继续当穿新衣的国王被笑不是更惨吗?」他的神情并非辩解,更像在陈述心中的价值观。 「……。」而且他说得对,我为我的玻璃心惭愧。 「像我就希望别人告诉我这些作品看起来到底怎么样……而不是当我把作品放到舞台上才被取笑不够格。」他沉下脸来,似乎经歷过某些事。 手机突然冒出讯息,他看了一眼起身去开门。 我的眼神飘向走进来的体育班同学。 嗯,用一个简单的词形容他的身材线条就是…… 彭于晏。 对,就是我们彭于晏的精实线条! 不过他的容貌非常邻家男孩,乾净、阳光、靦腆。 「……呵呵。」他察觉我的端详,尷尬又靦腆地笑了。 「这是我宿舍室友,李琢。」陆藏非常简要的介绍:「这是我社团老师,席大大。」 「老师好。」李琢礼貌地点头微笑,完全就是个好孩子!我更不能想像魔法少女的制服穿在他身上了…… 结果李琢这个阳光少年竟若无其事地跟陆藏去试穿。 当他再次登场,那画面让我不可遏止的笑了整个下午,桌上都是擦眼泪鼻涕的卫生纸,肚子痛到可能没办法吃晚餐。 「你尊重一点好不好?笑成这样……」陆藏蹙眉提醒。 「不、不行了……告诉我那本漫画叫什么,我要找来看!」我笑倒在沙发里。 偶尔瞄到蝴蝶结之下的胸肌、短裙下结实的大腿肌、短上衣之下露出一大截的腹肌,精实的手臂拿着魔杖,挥动,挥动……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琢尷尬地看着我,我差点以为他要生气了,他却只是扬起靦腆的微笑对陆藏说:「没想到还满好穿的欸,我还以为会撑爆。」 「对吧!漫画里这套衣服不是用来战斗吗!我也有考虑进去,特地挑有弹性的布料,厉害吧!」陆藏扬起骄傲的笑容。 「呵呵,这次试穿拍成影片放在社团应该会爆喔!你还有空接其他的案子吗?」李琢除了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好朋友呢!我望着两个友好的高中生背影感到欣慰,即使他们没把我放在眼里,自顾聊得开心。 「好啊!」陆藏答应地乾脆。 「喔,那价格要怎么算?我发文的时候註明一下。」 「我是打算……」陆藏兴致勃勃跟他谈论起接案赚钱的事,直到月亮升起,他们才想起我在场。 「对了,席大大要跟我们一起去逛动漫节吗?」 「我对动漫没什么研究,你们自己去就……」我话都还没说完。 「我也没研究。」陆藏插嘴说:「一起去看看我做的制服人气如何啊!」 「我为什么要?」我心想。 「好啊,我可以带你们去。」李琢还穿着魔法少女的制服、戴着自备的粉色假发、扬起灿烂的笑容。 我竟然开始觉得这套衣服适合他了。 I.猖狂美少年-4- 动漫节当天。 我口袋里只放钱包跟手机,陆藏兴致勃勃背着一台单眼,李琢穿着轻便的运动服、背着黑色运动风包包,只有我们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两个高中生并肩走了一段路,我毫无存在感地跟他们后面,就像小学毕旅队伍后面的老师,陆藏往后看了一眼随即缓下脚步来到我身旁:「等一下李琢换好衣服出来可能会有很多人围着他拍照,我会在现场顺便发我的名片,你觉得无聊可以自己先到别处逛。」 「名片?」没想到他这么用心宣传自己的品牌。 「嗯,李琢印的,双面喔!」陆藏拿出一张让我看:「一面是他的ig,一面是我的工作室。如果这次效果好的话以后应该收到很多订单,我说不定要发大财了!」 「呵呵。」对于十四岁少年的行动力我深感佩服。 除此之外他对作品的用心,也在登场后获得验证。 轮流跟李琢拍照的人排成人龙,他们拿出来的名片一下就发完了,络绎不绝的coser围在陆藏身边问服装材质、做法……我就站在边缘看着他们挥霍青春、实践梦想。 回想自己追梦的过程好像也没这么热闹过,就只是上珠宝设计的课程、自己练练金工手感、埋头看矿物图鑑,等到有能力做出好看的首饰就在工作桌前埋首苦干。 我以为衝向梦想的方式只有努力得比别人多就好…… 「你不去逛逛吗?」陆藏拍到一半终于想起我这个同行人。 「可是我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周围的人龙又聚又散,似乎是在抢购限量的东西。 「那你陪我逛逛?我想看其他人的服装材质、细节,你帮我们拍合照。」原来想起我是为了这个。 「好喔。」我接过他的单眼相机,拍下第一张合照给他过目,他却板起脸凑到我身旁说:「不行啦,你拍完整体之后,要把焦距拉近拍细节。」 也就是说他看起来是人家的小粉丝,合照却都是为了记录别人的服装整体跟细节,从头到尾没在意过自己跟什么角色合照…… 真失礼! 「这里,这里啦!」我一时恍神他还连名带姓地喊:「席琼徽!」 「来了啦……」我忍不住抱怨:「你都不会累吗?」 「还好吧,你可能是老了。」他淡淡地回。 「……。」我张了张嘴,还是嚥下了那个字。 「要喝饮料吗?」李琢提着一整袋粉丝请的饮料:「任选喔!」 「李同学人气真好。」我扬起嘴角。 「我从国中就开始参加了,认识的人比较多。」李琢微笑靦腆,让人想摸摸他的粉红头发,这孩子真的是比陆藏可爱很多啊! 「我逛得差不多了,要准备回去了吗?」陆藏问了李琢。 「嗯。」他点头应声:「我收拾一下。」 我以为他所谓的收拾是去换衣服。 但他没有。 「你……」我错愕地看着魔法少女拿着魔杖走向车站。 「卸妆很麻烦,我都直接回家。」李琢回头微笑解释,好像已经习惯旁人的目光,不管那些窸窣声是嘲笑、好奇、讚颂,他都泰然自若。 「可以合照吗?」偶尔还有路人找他合照。 「好啊!」拍完照,他总是微笑挥手说:「谢谢。」 「你干嘛一直盯着李琢看?」陆藏在我眼前挥挥手。 「大家都盯着他看啊,又不是只有我。」 「可是你看他的眼神很不妙啊!」 我只是在想…… 为什么同样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我却做不到他们的泰然自若? - 春假期间回道馆过年,一起长大的兄弟姊妹也会回来聚聚。 大年初一早上,我刚坐到餐桌前手机就响起…… 「我接个电话。」我对教练说,走到墙角接起:「喂?」 「席大大,我……」那孩子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 「怎么了吗?」 「我想在漫博会之前做出一套很厉害的服装,可是我工作室太小,能去你那吗?」我就知道他打来准没好事。 「今天是大年初一耶……你在工作?」我不可置信。 「不然要干嘛?」 「跟家人吃饭、出去走春啊!」我猜想他是不想跑传统行程的叛逆少年吧,忍不住对他碎嘴几句:「一年就一次,好好珍惜跟亲人相聚的时光!」 「喔……你在跟家人过年?」 「当然,你也好好过年吧!」 「喔……掰掰。」 结束通话,继续吃早餐。 「谁啊?男朋友?」教练每年都这么问。 「不是。」我每年都这么回。 「你也不年轻囉,十九岁那个男的你还忘不了?」教练别具兴味地打探:「他一声不响就去日本当学徒,现在是回台湾了没?」 「不知道。」 「你们没联络吗?」 「算是吧。」 其实是我联络不到他。 好不容易能去日本追梦,或许当他成为料理达人就会出现了吧? 「有新对象就带来给我们看看,你这些哥哥都能帮忙鑑定。」教练指着惺忪入座的男人们,大家都是一起在道馆长大的孩子,是没有血缘关係的家人。 「她有人要就不错了。」长得像雷神索尔的大哥,现在是健身教练。 「好不容易有人要,我们如果还嫌弃她的眼光,她就真的嫁不掉了。」长成圆形的二哥摆摆手说。记得他年轻时是我们当中顏值最高的,可惜结婚后就…… 「小爱跟你同年现在都生了。早就告诉你女生不用把柔道学那么好啊!」三哥现在是我们当中最有钱的。他总说成功秘诀是一天只睡四个小时,最近在韩国置產当跨国包租公。 「你吼……好歹买几件鲜艳可爱的衣服穿。」穿着发热衣加花衬衫的檳榔唇五哥说。我不太确定他是不是指檳榔西施穿的那种鲜艳可爱…… 「你身上那件该不会是我以前的t恤吧?」索尔大哥蹙起眉来:「靠杯,好像是喔!穿到现在,该不会是暗恋我多年?」 「暗恋个鬼,你去健身房交男朋友啦!」我吼了回去。 「我们健身房正派经营,我才不是为了物色真爱当健身教练……」索尔大哥不敢看着我的眼睛。 「唉,别那么省!」发大财三哥突然拿出一张副卡大方地说:「尽量刷。」 「我看你是料到我『尽量刷』也不会破万才给我副卡吧……」发大财三哥可以说是跟我最互相了解的人了,虽然我不太认同他的价值观。 「哈哈,是没错啦!不过你能刷破万我也很开心啊,代表你终于有点身为女人的样子了。」 「女人的样子是怎样?」我忍住喷脏话的衝动,因为从小到大只要在道馆骂脏话,一个字要罚十元:「我有月经还不够像女人吗?」 「哈哈哈。」这些男人总是激怒我当有趣。 「好啦,她每年回来都穿一样的也不容易。」圆形二哥替我说话了。 不,这才不是替我说话! 「你那个品牌不是上国际杂志吗?当老闆的人了怎么还穿成这样?」发大财三哥当初拿了一些钱投资琼途,很讲义气地到现在也没过问我营业额,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现在的新衣服比较贵也没比较好穿啊……」我轻叹道。 以往他们说这些我就左耳进右耳出,但是前不久连学生都开始嫌弃我的穿着……难道真的是我有问题? 「好啦,快吃饭。」教练指了指一桌清粥小菜扬起嘴角:「等她遇到喜欢的人,自己就会打扮了啦!」 「对吼!你十八岁那次过年就是穿洋装回来,大家都吓死了,原来是交了男朋友!」圆形二哥提起这件事之后,所有人都漾起姨母笑。 「以前师母买洋装送你当生日礼物,结果你一次都没穿过,不知道师母多伤心。」教练说起久远的记忆,师母端出最后一盘菜,呵呵笑说:「我以为你是不好意思穿。」 「也不是……」其实那件洋装现在还在我衣柜深处,毕竟是我劫后馀生的第一份生日礼物,师母当时还告诉我:『这辈子都可以把我当成妈妈依赖喔!』心里的感动至今都清晰。 「反正等她遇到喜欢的人,或是想遇到喜欢的人,自己就会改变了。」索尔大哥如此做结。他果然是想遇到喜欢的人才去当健身教练! 只是…… 十八岁那年穿洋装回来过年,根本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那件洋装是初恋送的没错,他也希望我穿去跟他约会,可是我一直没有,因为觉得不适合。 那次过年纯粹是连续阴天,晾好的衣服全都有股可怕的臭味,翻找衣柜只剩那件洋装能穿回去,没想到这件事被惦记到现在,我也懒得解释…… I.猖狂美少年-5- 讯息声响起。 陆藏*二声藏:我快被布料淹没了…… 陆藏*二声藏:真的要见死不救? 陆藏*二声藏:我会付租金啊 陆藏*二声藏:过年加倍也没关係 席琼徽(琼途饰品):不是钱的问题!你都不用跟家人过年吗? 陆藏*二声藏:不用 「唉……」我看着讯息叹了一声,不知道他是叛逆还是真有隐情。 席琼徽(琼途饰品):好……大概五点过去,可以? 陆藏*二声藏:可 他不是在拜託我吗? 竟然连回讯息都简短到让人感到失礼,但是我也没有教育他的义务…… 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出社会之后,会有人替你教训他。」这样想是有点坏心,不过现实就是如此残酷。 「我晚上要回工作室一趟。」我说。 「大过年的这么拚?」檳榔唇五哥说。 「我都放假了,你还要回工作室?」一天只睡四小时的发大财三哥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有学生跟我借工作室,回去开个门。」一想到又要面对陆藏这种嚣张的学生就心累。 「男的女的?」索尔大哥好奇地问。 「长得很漂亮的男生?」我说的是事实。 「喔喔喔!没想到你年纪大了口味也换了!」圆形二哥笑得开心。 「这种话不要乱说好嘛!人家还未成年……」我翻了白眼。 「再过几年就成年了啦!」 干话随便他们讲,我收拾收拾就出发了。 晚餐时间。 我在回工作室的路上想顺便买饭回去吃。 席琼徽(琼途饰品):你吃饭了? 陆藏*二声藏:还没 陆藏*二声藏:我到了 陆藏*二声藏:你快点 席琼徽(琼途饰品):我在买晚餐……应该是不用帮你买吧? 陆藏*二声藏:你请吗? 陆藏*二声藏:我要三宝饭 「大过年的哪里有三宝饭啦……」我在便利商店内碎嘴,从各种口味的凉麵中挑了两盒,想到陆藏一开口就是许愿清单,对他友善的念头都没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提早入学被称为天才的关係,他就像被宠坏的小孩,世界的中心是自己,在他眼里其他人都是成就他的配角?还是我不自觉给了他可以予取予求的错觉? 步伐越接近工作室,越能想像他站在街边抽菸等到不耐烦的样子。 嘖,突然连晚餐都不想给他吃了,眼神缓缓飘向路边的浪猫,我心想:「说不定猫还比他懂事。」再次抬起头来,视线不经意落在工作室门口,那画面怎么……让我的良心有点痛? 本来黯淡的巷弄,过个年都亮了。 周围不时传来亲友相聚的谈笑声、麻将声、卡拉ok走音声,唯独我的工作室没人也没灯,只有他蹲在门口低着头等待,彷彿被这个世界推挤到边缘。 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蹲在角落洗脸的浪猫,现在他们看起来简直是同类,买个晚餐请他吃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等很久吗?」我没有显露太多同情,怕他又嚣张起来。 「还好啦。」他似乎也没我想像的那么理直气壮,心虚地朝我笑了笑:「我忘了今天是初一,过年应该买不到三宝饭吧?」 「嗯,我买便利商店凉麵,联名款不知道好不好吃。」我旋开大门,开了灯,他没跟着走进来,而是转出去把角落的几个箱子搬进来。 「这些你是怎么弄来的?」我只是替他开门。 「搭计程车。」他竟然没指使我帮他搬箱子。 「真有钱呢……」 「不然?又没人要帮我载。」 「谁叫你大过年的搞这齣,不好好待在家里吃饭睡觉。」我说。 「你过来开个门就要回去了吧?」他一边搬箱子一边问。 我以为他是在期待我赶快离开,这样一来我的工作室就能随便他用,没想到他一抬起头来,那双眼神……好像不是这么打算的。 难道他不希望我离开? 「怎么了吗?」我若无其事地问。 「可以陪我吃晚餐吗?」我第一次看到他欲哭的表情,直觉告诉我──没人陪他过年,或许已经这样好几年。 「我……是要在这吃晚餐啊,除夕回道馆跟他们吃过饭、聊过天了,留久一点他们又要念东念西。」我打开凉麵若无其事地说。 「什么道馆?」他好奇地问:「你家是收服妖魔鬼怪、帮人收惊的喔?」 「那是……道场。」我似笑非笑地跟他解释:「我们道馆是教柔道的。」 「喔。」他没再过问什么,也没提到自己为什么大过年跑来我这,低着头吃麵一边说:「我跟你借工作室是因为我想拍製作过程的缩时影片,我的桌子不够大。」 「为什么突然想做这种事?你不怕人家学走吗?还是你想当网红?」以他的顏值来说可以。 「我比较怕人家不相信我这种年纪能做出好东西,缩时摄影就是用来当证据的。」他自顾说起:「那天逛完动漫节,觉得淘宝都有卖整套还很便宜,我不想加入那种工厂货竞争,也没赢面。」 「就算你想做出好东西,但委託人都是学生也拿不出高级的材料费吧?」我不懂他在想什么:「所以你想把cosplay的衣服做到什么程度?要怎么发大财?」 「我想把这套衣服做成禁得起放大镜检视的艺术品。」 「……。」对不起,我只想到他要把魔法少女的制服,做成禁得起放大镜检视的艺术品…… 「你干嘛那种表情?」他困惑地问。 问题是,谁会想用放大镜检视那种东西? 「……你干嘛不把这些心力用来做点平常能穿的衣服?」我蹙眉不解。 「那你干嘛不做点贵妇平常喜欢戴的宝石项鍊?」他反问回来。 我不禁语塞。 「哼哼。」他把吃光的凉麵盒拿去洗一洗分类,接着打开地上的箱子,拿出几套相似的和风套装。 我跟着翻开另一个箱子,里面全是非常细緻的和风布料。 「这些布料看起来都好贵……」 看来他这次想做的东西有别于魔法少女的制服。 「是很贵,所以我一定要成功!」他视死如归地样子,想必是花光存款了。 「嗯,加油。」我也很好奇会有什么成果。 「这套衣服有三串很重要的念珠,就交给你了!」 「嗯?」我为什么突然被强制加入队伍? 「黑色的一串,要大颗一点,切割成菱形。蓝色的要两串,希望材质能亮一点,再带一点神秘感。」 我都还没答应帮他,他就开始说明我要做些什么…… 「这不是你自己要挑战的项目吗?跟我有什么关係?」 「你看这个。」他拆开其中一件和风套装,拿起蓝色的不透明塑胶串珠,又拿起一条压克力混色半透明串珠:「还有这种等级。」 「你买这几套就是为了比较质感?」外型相似度都很高,只是材质作法有些不同。 「嗯,有些是跟这次动漫节认识的人借的,因为这个角色太红了,打扮成他的人也不少。」 我看了看那几套蓝色的装束,似乎是连我都知道的手游角色? 啊、啊……我就快要想起来了……(抱头) 「总不能衣料日本进口,念珠材质却是便宜塑料吧!我想要整套材质都符合这个角色的身分,这种配件我也只能拜託你了。」他露出哀求的神情,不到三秒又说:「你之前不是说:『我本来就是教你做饰品的老师。』说我需要帮忙的时候尽量开口吗?」 「我可没说尽量开口……」我低声喃喃。 「还是我付你工钱?」他看着那几箱布料面色有些纠结,大概在计算存款够不够付我工钱吧,哈哈。 「我是有认识的琉璃珠工匠,传统產业第三代接手后正在想办法转型,你们说不定可以合作看看。」 「真的吗?」 「那要看你能不能说服他跟你合作,毕竟你才小高一,人家都出社会了未必会鸟你。」他的顾虑是对的,即便他材料都买好了,计划也好像很厉害,但谁信小高一能做出一番大事? 「嗯……」他认真地想了想:「等我把大部分的物件都做好再去跟他谈,他一看到做工就知道我不是闹着玩。」 「呵呵,这么有自信?」 「我想养活自己也想红到国际,所以我才挑这个角色来做,如果我成功了,说不定能接到其他游戏公司的订製案。」 「嗯……」他认真的程度让我有点惭愧。 啊──!我想起来了。 他想做的是《阴阳师》里的主要角色──晴明。 「侧边羽毛好像都是印花布,没有人用真的耶……我要买鹅毛来缝一件。」他坐在地上翻看那几套或便宜或高档的套装喃喃道:「而且要方便穿脱,不能把它做成传统和服……虽然我也没有能力做传统和服啦,哈哈。」 「你平常自己在工作室都这样自言自语吗?」我忍不住问。 「不行吗?」 「可以。」只是大过年的,他坐在地板被一堆衣料围绕着自言自语,看起来有点落寞。不过我的同情只维持了几分鐘,接着他拿出摄影机、脚架、布料、剪刀、针线……洋洋洒洒佔据我整张工作桌。 对! 整、张、工作桌。 这代表我什么事也不用做了,虽然我本来就没事做,但那一刻心里还是升起一丝丝怒气。 算了。 我几乎能想像跟他反应之后,他一定会说我工作室大过年也是间置着,甚至被他发现我平常也没什么新品要做,到时候更无可辩驳…… II.是不是很可怜-1- 情人节前后。 琼途饰品的网站会增加几笔订单,大部分卖出的都是项鍊、手鍊,因为我的品牌没有像是婚戒的精品宝石戒指。 碍于桌面被陆藏佔据着,我只好把商品放在地板,等待备货、包装、出货。 这期间还要挑选新学期社团课用的原石…… 陆藏即便看到我在忙也没有要让出空间的意思,我生性不爱争,你要说懒散也行,反正没有想抢回地盘的慾望,就那样摆在地板上也不会怎样吧? 「我要去买晚餐,你要三宝饭?」他通常工作到将近午夜才想到要吃饭,所以都是我去买。 「鸡腿好了。」他正谨慎地确认布料该怎么下刀,摄影机架在桌面上方,只有他的手会入镜,我觉得他的脸如果入镜就能当技术型网红了呢! 「我还要红茶。」出门前他又朝我喊了一声。 「喔。」 席琼徽(琼途饰品):鸡腿卖完了,鱈鱼要吗? 我站在原地等了两分鐘。 看着鱈鱼一片片被夹走,正想开口点餐时,讯息声才响起。 陆藏*二声藏:好 陆藏*二声藏:不要红茶了 陆藏*二声藏:想喝无糖绿茶 陆藏*二声藏:帮我买 「……真会使唤人。」我买好便当又转去饮料店。 走回工作室的落地窗外没看到他的人,内心不禁猜想他会不会等得不耐烦先去吃了?使唤人的最高境界就是「我都做好了,你却不需要了」,感觉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人呢?」我一开门就喊。 「在这!」陆藏坐在地板上挥手碎嘴:「情人节就是今天了欸!你居然还没出货,答应要帮客人代写的卡片也没写,你到底在干嘛?」 「我跟他们说过会晚一点出货,他们不在意晚到,说是有送就好。」我说。 「就是有你这种老闆才会吸引到这种没诚意的顾客……晚送没关係?有送到就好?要是我知道送礼物的人这么想,管他花多少钱,反正都是敷衍我的,不收也罢!」他气呼呼地碎念一串。 「先吃饭啦!」我打开便当,他走了过来。 「吼!又那么多垃圾。」他看着便当低吼。 「哪有?有饭有菜啊!又不是鸡排珍奶。」 「你就不喜欢垃圾分类,也不定时倒垃圾,以后自己带碗去装,吃完洗一洗就好了,也不用放在袋子里发臭,你厨房都是吃完不洗的包装垃圾!脏死了!」 「……我有放蟑螂药,不会长虫就好了。」 「干!果蝇不算虫吗?」他眉目纠结地瞪着我:「我打版的时候想喝口水,低头一看杯子有溺死的果蝇,你明白我有多崩溃吗?」 「重倒一杯不就好了……有那么严重吗?」 「你知道打版是一件需要专注计算才能完美的工作吗?你切割宝石不用这种等级的专注吗?金工焊接也不用吗?你真的是饰品设计师吗?」他把饭吞下之后继续念了一串。 「好啦……」被一个少年抱怨成这样,我心口一揪没胃口吃饭了。 「你不想认真经营自己的品牌我管不着,但那些货摆在地上害我差点摔死!所以我今天就要把它们包完,明天你拿去出货!」他态度不改继续说。 「你真够没大没小的!是谁害我只能把货放地上?付那一点点租金佔有人家的工作桌,我一个人生活那么多年也好好的,轮得到你这种没家教的小孩说教吗?」 对,我爆炸了。 「……。」陆藏盯着我好半晌,一句话也没说又低下头吃饭。 外面下起倾盆大雨,打响了附近的铁皮屋顶。 吵。 我们都沉默。 随即窗外闪下一记电光,轰隆雷响。 「啊啊──!靠杯!」陆藏吓得从座位上弹起来掩耳跳脚。 「哈……你怕打雷?」我还以为他天不怕地不怕。 「笑屁笑!」他羞愤地瞪着我。 「这么晚了,宿舍回得去吗?」 他看了一眼黑色电子錶,摇头。 「那你要回你工作室睡?」仔细想想,他几乎每天都超过宿舍门禁才离开,我却从没问过他都回哪去。 「你有空房间吗?」 又来了,又是开愿望清单的起手式。 「我可以睡在这吗?每天跑这里、学校、我的工作室,实在有点麻烦。」 「不妥吧……」 「哪里不妥?」 他此话一出,我轻轻闭上眼,在眼皮底下翻了整整三秒的白眼。 我对于他动不动就开愿望清单实在忍无可忍了! 「你妈没教过你到别人家拜访要事先通知、借东西要有礼貌、也不能随便说要住在别人家吧!」我深呼吸再说:「还有,我不是你的佣人也不是你妈,不是每天都应该帮你买便当,而且你应该说声谢谢,怎么能每次都说:『你请吗?』还挑口味?还换饮料?」 「我那样问是想确定我要支出多少,又不是要跟你蹭饭!你每次都请,我很感激,你想记帐以后跟我要钱也没关係啊!而且我有付钱当然是选我想吃的、想喝的,哪里有问题?」他理直气壮地讲了回来。 「……家教问题。」也只有骂他没家教这点,他从没反驳。 「我妈在我四岁的时候就去法国了,我连她现在住在哪个城市都不清楚。」他淡漠地说。 「你爸呢?」我想这时代单亲、隔代都很正常了吧。 「我身分证上面没有爸爸的名字。」 「……那你监护人是谁?」 「你确定要问那么多?」他那双眼似乎已经在盘算过问的代价。 「你不想说就算了,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些行为很糟,你自己也说过想听真话。」 「谢谢你,我知道了。」说是这样说,但我看不出他有反省。 「你不服气可以直说,不用突然客套说什么谢谢。」 「我能感受到你们都很讨厌我,但是我没办法知道我做了什么被你们讨厌……」他沉下脸来:「而且讨厌我的人也不会跟我说他们讨厌我什么……你愿意直说我当然是很感谢。」 「没有爸妈不代表你可以没家教,不能把这些不懂事推给没出现的爸妈。」我说完才发觉这话可能过分了点,他低着头该不会是哭了? 「你不觉得我很可怜吗?」他顿了顿又说:「大部分的老师听到我说这些都会觉得我很可怜,然后帮我。」他抬起头来,那双眼里根本没有悲伤的情绪,只有困惑我为什么没掉进他的圈套里? 「……。」好,我算是看懂了,这家伙就是摆明要对师长卖可怜! 可惜这招对我没用。 他似乎也察觉了,继续说着作文能拿高分的故事。 「我妈虽然人在法国,但是每个月都会给亲戚很多钱,所以小时候我不怕没有地方住。可是啊……他们把大部分的钱都花在自己的小孩身上,学钢琴、学油画……我却连布料都要自己赚钱买。」 窗外下起大雨,模糊了窗景,他的视线就落在那扇窗。 「下大雨了,放学也不会有人拿伞来接我,我只能站在警卫室旁边等老师或警卫借我一把伞才能回家。他们知道我连络不到我妈,告不了状,只要没惹出大事引来社工跟警察介入,他们就能继续爽爽领我妈的钱给自己的小孩用。」 他的故事的确有点可怜,但我还是免疫。 「所以你有为了找你妈惹出大事吗?」他对于我不带同情的提问感到诧异。 「没有,听说她在法国当国际品牌的裁缝,我不想让她担心。」他说出很懂事的决定,只是在我对他改观之前,他又问了一次…… 「你不觉得我很可怜吗?」 这次是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你现在拥有的也可能是别人没有的,怎样才算可怜?」我反问他。 「可是我没爸爸,四岁以后我妈一直待在国外没联络,亲戚也对我爱理不理,我没有一次运动会、家长会、毕业典礼有大人出席,就连这次提早入学也是我先跑来跟校方讲完,亲戚只是签个单子什么的。」他总结了那些可怜。 可见他对于自己有多少可怜能换取好处十分清楚。 「就算你很可怜也不代表大家对你好是应该的……」我看他眼底茫然,不禁叹了一声:「这世上比你可怜的人到处都是。我爸妈在我国小的时候,因为地震被压在屋顶下,救出来的时候已经都死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所以我是在道馆长大的,每次过年会回去跟教练吃个饭。除此之外,我到这个年纪了,品牌还没做起来。真要比可怜,你也没赢我吧?」我扬起微笑迎合他的视线。 「骗人……你不是为了让我觉得自己没那么可怜才编这种故事吧?」 「你这种话很失礼。」我懒得跟他争辩:「管你爱信不信,我是从来没有拿这种故事要人家对我付出什么。」 「可是你那个道馆教练还是对你很好吧?」这我倒是无可反驳。 「我遇过的国小老师也都对我很好,虽然现在都没联络了。」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说:「其实我国小也没跟他们说我很可怜,那时候甚至不知道原来我这样是很可怜,是上了国中才……」他抿唇不说了。 我大概能想像他没说的那些。 「我很讨人厌吗?真的很讨人厌吗?」他哀伤地看着我。 我想这回他眼底那一丝无助,不是为了获取什么才装出来的。 「你只是不懂事、不懂人心,不是每个人都愿意体谅别人跟自己的不同。」我这么告诉他,也不知道他是否懂我在说什么。 II.是不是很可怜-2- 雨停了。 我没有赶他走的想法,但是跟这种人相处得先谈好条件。 「二楼只有一个房间跟仓库,如果你打算住在我这……」 「我不要睡仓库。」他打断我的话:「不是仓库的地方都这么乱了。」 「我刚才说的话你有听进去吗?礼貌呢?」 真想从他脑袋巴下去。 算了。 仓库的确是我很久没走进去的神祕空间,我本来就不是要他睡仓库。 「你睡床吧。」我说。 「那你呢?你不会要跟我睡同一张床吧?」他的神情比睡仓库更为难。 「你想太多了,我平常也不太睡床,都睡在工作室。」 「可是这里没有地方能睡吧?」他张望一圈,只有一张单人沙发空着:「睡那吗?你没那么瘦吧!」 「你看是要淋雨滚回你的工作室,还是要去楼上睡觉,随、便、你!」我瞪着他低吼:「我不想再跟没家教的孩子说话了!」 「爱生气欸。」他扁扁嘴,好奇地往二楼去。 半晌,我还在想他怎么对我房间一地杂志书籍没意见…… 「欸──!怎么连房间也乱七八糟,你真的是女生吗?」他衝出来朝一楼喊。 「这跟是不是女生有什么关係,我有月经啊,怎么了吗?」我吼了回去。 「地上那些东西是怎样?之前遭过小偷吗?」 嗯…… 看完随手叠高,加上走路不小心踢倒,就变那样了。 「还好吧,床是乾净的就够了啊!」我来到房门边,心想床铺很乾净啊!不像某些女生会在床上吃东西,或是把穿过的内衣袜子丢在上面:「那样算很乾净了吧!」 「对不起……我没家教。」他半翻白眼说:「但你真的把环境弄得很脏乱!干!我连想收都不知该从哪收起!」 「……那就回你工作室睡。」 「现在也没公车了。」他收起抱怨的嘴脸,还在张望一地书籍,我心里是有点期待他随手收拾啦…… 可惜没有。 「我没洗澡睡不着,你有衣服能借我吗?」 「可以啊,衣柜里面都是洗好的,你随便挑。」 「这么随便?」这次他至少问完才开衣柜,应该是有进步吧? 「为什么衣服不折啦!」他崩溃地仰头哀号,从一箱t恤里面抽出一件,回头瞪着我说:「不要偷看我洗澡。」 「……我为什么要?」我摇头叹息,没办法跟这位小高一沟通。 二楼窸窸窣窣一小时,我趁这个时间已经包好所有订单商品。 「磅──!」的一声,二楼似乎有什么东西倒了。 「干──!」随即传来充满怨念的长音。 我只好上楼看看。 他跌坐在地,脚边一本杂志,大概是踩到滑倒。 「呵呵呵。」我忍不住笑了。 「你还有良心吗?」他抓起杂志往角落摔去。 「我说……你还真会挑,偏偏挑一件最破烂的上衣穿欸。」我发现他身上的t恤是我最常穿的那件,所以破洞很多:「你干嘛不挑件新的?」 「衣柜里有所谓新的?至少都三年以上吧!」他蹙眉抱怨,手指往腰上的破洞戳了戳,领子接缝处也有或大或小的破洞。 「你身上那件有十年了。」我记得索尔大哥刚来道馆不知道有什么毛病,总是拿父母遗產去买新衣服,而且穿过几次就不要了,师母时常整理出一篮分给道馆其他孩子,大家都当新衣服争着挑,不过也只有我穿到现在还没丢。 「……。」他应该是听到十年面色纠结。 「介意就换掉。」我说。 「我是不介意……」他惺忪地坐到床上:「会留那么久的衣服,应该是你天天穿的吧?」 「是没错。」 「你不介意吗?」 「那件衣服本来也不是我的,没什么好介意吧?」我说。 「不是你的……难道是前男友的?」 「不是。」 「你爸的?」 「以前的东西大部分都埋在瓦砾堆里了。」 「……。」他欲言又止:「所以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睡吧!小夜灯开着,起来尿尿就不会跌倒了。」我把地上的杂物踢出一条路:「给你开道。」 「真敢说欸……」 背对着他都能想像他是什么不屑表情。 「我明天会去出货,以后便当我买,但是你要负责洗碗。」我在门口跟他谈条件。 「废话,我就不信你会乖乖洗碗。」他半翻白眼,被子已经盖好了。 「……晚安。」我关上门,下楼去准备新学期的社团课。 开学后第一堂社团课,我拖着一车材料和机具进教室。 坐在第一排的陆藏和我对上眼,只是挥挥手就跟身旁的同学继续聊天,我顺势看了一眼他身旁的同学,那不是李琢吗? 「陆藏叫我来看看。」他如常靦腆微笑跟我打招呼,身上穿着这所高中的运动服,我的脑子里却闪过魔法少女的腹肌…… 我先别过视线好了。 「你不用上社团课吗?」我好奇探问。 「他在热舞社已经封顶了,今天想偷懒就跟老师说一声,跟我来上这堂社团课,不行吗?」陆藏像是解释又像是质问。 「没有不行。」其他学生无聊地骚动起来,我赶紧介绍这学期的课程内容:「这次要教大家怎么挑选原石,等一下每个人到前面的箱子挑喜欢的矿石,一人领一支灯。」 「老师,要选大颗还是小颗?」李琢真是有礼貌的孩子,至少会叫我老师。 「先挑你喜欢的吧!」我微笑说。 「老师说挑喜欢的就好,你在看什么……」李琢站在他身旁好奇地问。 陆藏正举起宝石照灯貌似很专业地挑选着,其他同学也跟着模仿起来。 「手不用举这么高没关係。」我忍不住挖苦他一句。 陆藏没理我,放下手中的原石又另外挑一颗起来看。 「陆同学,你要不要先挑好回座位了?」我提醒他。 「没一颗好东西。」他拿起第六颗原石说:「裂痕那么多。」 「……。」我嘴角抽了抽,努力面带微笑对所有同学说:「没错,这箱都是劣质原石的范本。」 「大家可以透过照灯看见原石里面有大大小小的裂痕,这种石材有机率在打磨时裂开,但裂痕也有分程度……」我滔滔不绝讲起怎么挑选原石,把饰品製作的课程搞得像矿物研究社。 「有以上缺陷的原石没办法作切割、塑型,不能成材。」 「各位同学可以到前面挑选另一箱原石,这次你们挑的是这学期要製作饰品的素材,挑好之后在标籤上写名字,我会把它们都作成石坯,下次带来给你们加工成项鍊用的宝石。」同学们一一上前挑选、窸窣讨论,有些人打算自己戴、有些人打算做好送给妈妈。 「你不挑吗?」李琢问了还在坐位上的陆藏。 「反正那些她都挑过了,先选后选质量都差不多,做出来的成品也差不多吧!」陆藏靠着椅背慵懒地说。 「我都先挑过有什么不对?」我没客气地问。 「没什么不对,只是觉得不好玩啊!」陆藏若无其事地说:「反正你都挑过了,怎么不乾脆用发的?就像考卷一样啊!」 「不好玩吗?」我转向其他学生,他们看起来都乐在其中,对于从零到有的过程满心期待,我该理解成只有天才觉得这种课程不好玩吗? 「你不能因为自己是天才就说这种话吧?觉得不好玩你可以像上学期一样,做自己想做的东西。」 「好喔。」他瞪了我一眼,挑衅地说:「我最讨厌老师把实作课程规画得像观光体验营了。」 「好了啦……」李琢从背后摀住他的嘴。 「观光体验营有什么不对?」我心想,甚至开始好奇陆藏被制止的后话,可是碍于上课时间有限我没追问下去。 十四岁那年的我会对製作饰品產生兴趣,就是因为去了某个矿石工厂的观光体验课程,这次就是想仿造我那时体验到的一切。 这样的年纪配合这些课程,很刚好也很正常吧?有什么不对吗? 整堂课我一边讲解准备好的稿子,一边思考这件事。 偶尔会有学生来问我设计图可不可行、有没有符合原石成材的范围,陆藏则是安安静静坐在位置上思考他要在漫博会推出的「晴明」套装。 直到下课鐘响,陆藏都没看我一眼。 我心想就别搭话了,反正他放学后也会来我工作室报到。 II.是不是很可怜-3- 推着一车教材刚离教室不远,几个女学生迎面跑来,我以为他们要问饰品製作的问题…… 「老师,你跟陆藏很熟吗?」 「嗯?」我一头雾水。 「他是女老师杀手,你要小心一点。」 「女老师杀手?」这是什么奇怪的称号。 「学校的女老师都对他很好、给他一堆特权,他才会那么嚣张。」 「说不定有女老师包养他,呵呵呵。」 这些话让我觉得有点不妙。 「你们讨厌陆藏吗?」我好奇探问。 「还好啦,如果作业很难他会教同学,或是直接帮我们做好。」 「对!拿去交作业成绩都还不错啊!哈哈。」 女同学的话怎么听都是在利用陆藏…… 「你是觉得人家长得帅,故意装不会的吧!」 「才没有!他又不是我的菜!他今天带来的那个体育班同学是还不错……」 女同学嬉嬉闹闹地离开了。 我继续推着教材来到停车场,球场有个人影朝我奔过来,我一眼就认出手臂的肌肉线条是李琢,他二话不说帮我把东西都搬上后车箱。 「谢谢喔!」 「老师太客气了。」李琢扬起阳光的微笑:「老师会不会也觉得陆藏讲话没大没小?」 「嗯。」我毫不犹豫地点头。 「而且他还没自觉。」果然是室友,这么了解他。 「真的……」我不禁好奇探问:「你没因为这样讨厌他吗?」 至少刚刚听女同学的说法,维持表面的友好只因为他特权多、能力好,校园果然是社会的缩影…… 「他很爱乾净,还因为这样把我很讨厌的某位学长赶走,我跟那个学长已经住了好几个学期,每次都抽到跟他同宿……他卫生习惯超级不好……」难得看到李琢露出嫌恶的表情:「所以我非常感谢他!」 「陆藏是有洁癖吧?」我又想起他嫌弃我的嘴脸。 「我觉得还好?东西乱丢他也不会介意,就是不能忍受脏跟臭而已。」李琢看起来是真的没有被他为难到。 「……。」难道我真的又脏又臭吗? 「听说他来我们学校,是因为在原本的国中被人欺负,才会自己带着作品到我们学校请求提早入学。」 「你是说,他为了逃离之前的学校才来这里?」 「嗯,不过这件事除了几个老师知道,他好像只跟我说过。」李琢靦腆地搔搔后颈:「他最近好像都在老师的工作室製作晴明的衣服,所以我觉得应该要告诉你这些,他不太懂跟人相处的界线,可是他非常希望来这所学校不要再被人讨厌。」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关上后车箱。 「老师如果有什么不满就直接跟他说,他不会介意的。」李琢微笑和煦,陆藏能在新学校交到这样的朋友,也算值得庆幸了。 放学后不久,陆藏揹着书包来我工作室。 我想起他嫌课程不好玩的事,打算好好探究一下他的想法:「今天上课的时候你说我课程不好玩,对吧?」 「你走心了喔?」他没犹豫地回答。 「你……是对我有什么不满才在课堂上说那种话吗?」如果他是开玩笑或恶作剧,我真的会掐着他的肩膀问:「孩子啊!你为什么那么坏!」 「不是不满,这样说好了……」他想了一阵才又开口:「我只是觉得出社会之后不会有人帮你挑好原石,就算有,他们告诉你这箱是好的,你会什么都不做就相信吗?」 「当然不会。」我说。 「就是这样!」他默默拿出和服布料跟剪刀、架起摄影机:「我只是觉得学校老师为学生做太多了,多到让人以为出社会也会有这种辅助跟资源,我们只要确定自己想做什么就能顺顺地走向及格、走向成功。」 「你们明明知道现实有多残酷……」他讲得好像那些残酷是我造成的。 「就算现实很残酷,也不是你们这个年纪需要体会的,现在的课程只要能让你们对某些事情產生学习的兴趣就够了吧?」我是这么认为的。 「太奇怪了吧……在野外小鹿小羊一出生就要面对被吃掉的威胁,这种残酷几乎是自然定律,学校里真的没有吗?」他蹙起眉来:「我真的很讨厌你们把这个世界偽装成和谐单纯,掩饰我们必须提早明白的真相,以为梦想很容易,你们没有在心里嘲笑过我们近乎无知的天真吗?」 「你懂什么!学生才能享受这种时光。」我身为回不去校园的人,忍不住回他:「你就该好好享受有人庇护、有人支持、有人称讚的时光,难道要我嫌弃你们的无知跟初学者的粗糙?」 「……。」他低头不语,半晌才发出无奈地叹声:「你才不懂……我曾经相信老师善意的称讚,把我的作品都放在ig上,以为创立品牌只要敢开始就会成功,结果……网路世界根本不看你什么年纪、什么成绩、什么理念,东西不够好就是不够好!」 这我认同。 他像是被按到开关,滔滔不绝跟我抱怨起来:「我第一次收到订单的讯息有多开心你知道吗?有多用心想为他们订製小礼服你知道吗?结果都快做好了,他们却说不要了……」 「我不甘心所以跟他们交涉很久,换来的是作品被截图跟淘宝货比价,对话被放在网路社团里公审、取笑……后来社团里有人搜出我的年纪,私讯我不应该这么小出来做生意,东西没到那种程度不能乱收钱,会被当成诈骗……」 「呵呵……」他冷笑感叹:「啊──!原来我的东西还没到那种程度啊!那为什么老师要说:『你好棒,这种衣服拿出去卖都很贵耶!要继续加油喔!你的梦想一定会实现。』梦想怎么可能一定会实现?我他妈相信了!相信了欸!」他双手往桌上一拍,力道不算重却也难掩他的愤怒。 「我那时候还得安慰自己:不能怪你们这些老师,谁叫你们那个年代没有网路盛行,不知道现在的学生开个帐号就能做生意、当直播主、当网美业配赚钱!」他转过头来冷瞪着我。 「嗯……」我竟然无从反驳。 「你要帮学生挑好我没意见啊!但是上课可以不要照稿念吗?不能讲讲你的创业经过吗?不能分享你遇到的险恶吗?」他拿起粉土笔在布料上描绘版型。 「不能吧……我又不是成功人士,有什么好分享的。」 「为什么不能?」 「你不懂……我遇到的险恶连我自己都走不出来,所以才逃回校园当老师,躲在这么和谐友善的环境里,讲台下都是对一切充满希望的眼神,多美好啊!」我扬起无奈的笑。 「我就是不懂才需要你说来听听啊!」 「我不行……」我摇头深深叹息。 记忆里,那些漫天汹涌的负评依旧像跑马灯般闪过我的脑海。 『你的设计真浪费原石,可惜了那么好的材料。』 『这种冰裂纹不小心敲到就碎了吧!你怎么敢拿出来卖?』 『该切割掉的部分为什么留着?一点也不专业。』 『太偷懒了,整个原石加框就卖钱……还不便宜!』 『买过一次,跟照片有落差,实品还好。』 『没有女生想收到这种项鍊吧?』 还有更多呢…… 附图的、没附图的。 同行的、路过看戏的。 我一篇篇解释、一篇篇回覆,以为能被理解、被体谅,最后却引发更加失控的笔战,原来他们没有要理解、没有要体谅。 所有解释都是狡辩,好像只需要我跪下来说声:「对不起,我错了,你们都是对的。」才有可能平息一切? 可是我做不到,也累了。 官方社群被洗到只剩负评,那阵子完全没有订单,我就快要付不起员工的薪水了,趁着存款还撑得住把网路门市员工都遣散了。 在那之后我总是在想,是我错了吗? 是我不该想着创造新的审美标准吗? 矿物原本的样子不就很美了吗? 製作宝石的工法我也是从正规体制课程出来的啊! 没关係…… 我想点新的设计吧,符合大眾审美的、符合专业制度的…… 我想点别的…… 我…… 什么也想不出来了。 直到现在。 「你干嘛哭啦!」他仓皇地找来卫生纸。 「……。」我抹抹脸说不出半句话,说不出十四岁少年经歷过的残酷,我其实才刚经歷不久甚至还没走出来。 而且,我好像彻底被打倒了。 所以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少年也经歷过相似的打击,现在却能不分日夜復甦自己的梦? 「欸,别哭了……」他看我哭得越发惨烈,无措地说:「不然我道歉……你想怎么上课就怎么上啊!都几岁的人了,干嘛管我一个屁孩说什么?」 「……你说得对!」我涕泪纵横地抬起头,抓了一把卫生纸擦脸,想让自己镇定一点。 「你真的觉得我是屁孩?」他瞇起双眼不悦地说:「我是想安慰你才这样讲。 「我是说……你刚才那些话都是事实。是我到这个年纪还不愿意面对现实,以为逃回校园会好一点,我根本没有资格站在讲台上教你们做什么,我只是个失败者……」我把一坨卫生纸盖在脸上继续哭。 「你不觉得在商业上取得成功的人没空到高中教书吗?你要怎么界定谁有资格站在讲台上?」他放弃安慰我了,坐在一旁说自己的:「所以不管你在事业上成功或失败,关于我所未知的一切,你只要比我多懂一点就有资格当老师,因为我就是想知道我还没经歷过的事。」 「可是我如果真的告诉你们这些,你们还敢追求心中的梦想吗?」我拿下溼透的卫生纸团。 「你不觉得早一点讲,我们才知道该准备什么去面对我们心中的梦想吗?就像登山一样,山顶的风景照片看起来很美,我曾经以为什么都不用带就能像散步一样走上去。事实是带着那种天真登山会死掉吧……」 「嗯。」我无可反驳。 沉默许久,我的情绪才平復下来。 「所以你这种弱鸡去登山?」我好奇地问。 「国小曾经因为想去山顶看风景,搭计程车来到山脚下,看见登山客大包小包,所以好奇地问了一个大叔,大叔跟我解释那些装备的用途、登山会遇到什么危险……然后,我就搭车回家了。」 「哈哈哈哈……」 「笑屁笑?」他瞪了我一眼。 「为什么不挑战看看?」 「那时候他们身上背的包包快要跟我差不多高了,挑战个屁?」他低下头来:「有些事情的确是某个年纪做不到的,但是也要让我知道为什么做不到,我或许会愿意等,也或许会早点死心。」 「……。」那一刻,我看见他眼里有着超越十四岁的成熟。 II.是不是很可怜-4- 凌晨三点四十五分。 陆藏已经上楼睡了,我还在沙发里沉思。 这阵子心里其实都有新品想做,总是在开工前就觉得又会被讨厌…… 所以算了。 算了。 脑中有无数次算了。 却又想起十四岁少年放学后还在工作桌前丈量打版、绘製剪裁,他也经歷过那些批评质疑,眼底依旧有想一战成名的勇气。 还有他身旁的李琢,为什么能这么大方接受周围的目光与窸窣? 我为什么做不到? 我甚至能察觉那些负评可能是某些人想打击我的手段,却还是当真了,用那些字句来否定自己的初衷、理念、技术。 不一定有圆滑的蛋面、透彻的车工、不追求净度、不用华丽的花框。 就像这样的我,不会穿上荷叶边洋装、不会黏上假睫毛、不会抹上艳红的唇色,即使那样会让人看起来更美,但如果那些变美的过程掩饰了我原本的样子,还有什么意义呢? 美不是应该建立在凸显「只有我才拥有的美好」之上吗? 那些原石的不完美,正是它们在我眼中最美好的价值。 而我之所以学习切割打磨,也是为了发现它们最美的角度,从来就不是为了将一块质量本就极好的宝石製作成天价饰品、步上红毯、流传于世。 『为什么只有最高等级的宝石与车工才能得到讚叹呢?』十四岁的我曾如此困惑,这么多年的努力彷彿都只是为了给当年的自己一个答案。 因为我是如此平凡。 平凡到就像溪边随便能捡到的一块鹅卵石。 那样的我,也能像饰品上的宝石一样美吗? 可以的吧? 可以的吧。 我是如此期待这样的理念让「美好」多一种定义、让「宝物」多一种模样,如今的我却质疑这样的初衷…… 有点想念她了。 十四岁的我啊,这些日子你都在暗处哭泣吧。 笑十年后的我这么轻易就质疑自己,让梦想停滞在别人嘴里。 「干干干!有蟑螂──!」二楼传来崩溃的喊声,以及奔逃的脚步声。 「……。」我回过头他已经衝到一楼了:「哪?」 「厕所。」 「可能从排水管爬出来的。」 「明明是你太脏!」 「我又没有把吃过的便当盒放在厕所,你少诬赖我!」 「快去抓啦!我快尿出来了……」他摀着双腿之间急跳脚。 「呵呵。」我缓缓起身上楼,拿着洗碗精调製的泡泡水要喷那隻…… 「啊啊啊,飞起来了──!」他在门口哀号,差点吓哭了。 「有必要怕成这样吗?」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整理环境!就是不想出现这种状况啊,干!」他在凌晨快四点的时候破口大骂。 「你走开啦,帮不上忙又很吵。」我把厕所的门关上,直到蟑螂躺在地上抽搐才开门:「好了,可以去尿尿了。」 他委屈地看着我。 「该不会尿下去了?」 「尸体清掉啦……」 刚才讲话还一副大人的模样,现在居然对我露出哀求的眼神。 「已经半死不活了,你尿完我再清啊!」 「……。」他强烈委屈地看着我。 「好、好……我清。」我只好拿扫把来把尸体扫出去丢,他才愿意进厕所。 瘫回单人沙发里,虽然那些旧事被唤醒害我有点累,心情却是难得轻松。 刚间下来……楼梯又传来脚步声。 「干嘛?」我回头问。 「我睡不着……」看来是被吓坏了。 「哈,你竟然怕虫。」 「你还没跟我说你到底经歷什么险恶,职场性骚扰?可是你这种类型应该……不对,我不能有刻板印象。」 「你弱点都被我抓住了,还这么爱乱说话?」 「用这个威胁我没用,反正你不会为了整我,把自己的床铺弄得都是蟑螂吧?」他哼哼一笑。 「是没错……」 「而且今天哭得那么惊心动魄,我被网路酸民公审都没哭成这样。」他似笑非笑地说:「我是觉得要关心你一下。」 「那是因为你生在这个年代早就适应了。」 「这你就错了,谁会适应他人的恶意?」他叹了一声:「不管现实还网路。」 我不禁想起李琢说他在原本的学校被人欺负,更加确信他的坚强胜过我,都是因为「适应」了吧?相较之下我的人生真是安逸许多,才会那么容易一蹶不振。 「说不定跟我讲一讲,你会觉得没什么,以前的老师都是这样告诉我。」 「原来是以前的老师都用这种方式,循循善诱你说出心里的祕密?」我忍不住挖苦他。 「……不然我也没人能讲,有人关心总比没人管我死活好吧?」 「明天星期四吧?你现在不睡的话,是打算不去学校上课吗?」我问。 「你不想说就直接告诉我,我又不会勉强你,干嘛转移话题?」他起身往工作桌走:「我跟班导说要借社团课老师的场地做服装跟饰品,还要挑战缩时摄影、实验网路频道经营,班导说可以。只是你到时候要帮我写个时数证明,让我在这里做事可以抵销上课时数。」 「还能这样?」 「我入学的时候就属于特殊生了。」他说得淡然:「但也不是每间学校都能接受我,我问了三间,只有这间说愿意讨论看看。最后是多数人投票同意我才能入学,那些投同意票的老师等于是我的担保人,我的成功也是他们做对选择的证明,所以我只能成功……」 原来他还有这种压力。 「失败会怎样吗?」我好奇地问。 「不会怎样,但是下一个像我一样的学生想靠能力逃进来的话,会被拒绝吧?我不希望变成那样……」 「为什么不在原本的学校念毕业?」我这么失礼直问也是学他的。 「你要用创业失败的事跟我交换的话,可以。」这傢伙还藉机谈条件。 「……好吧。」 「那你先说。」 「为什么?」 「我的事你找李琢也能问到,为了避免你赖皮,当然你先说。」 我长叹一声,想想该从哪说起……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就想做这一行了,上了高中先从便宜的饰品零件开始买、开始做,也用网拍卖了一些合金首饰、存了一点钱。」 「上大学才开始上一些相关课程拿证,好不容易累积一些作品和名气,就决定筹备资金,架设自己的国际官方销售网站。」 「在那期间我自己打听国内外的稳定原石来源,自己负责设计款式、手工製作、外包摄影、上架销售……等到销量慢慢成长到可以请员工的程度时,刚好有国际杂志来信想採访我……」 「这么厉害!」他睁大眼讚叹道。 「也没有你想得这么厉害。帮我跟杂志社牵线的人,是我出国找货源的时候认识的宝石同好,他认同我的理念也喜欢我的风格,所以才找写时尚杂志专栏的朋友採访我和琼途这个品牌。」 「那阵子大概是我的人生巔峰吧?我甚至幻想哪天自己的作品被大明星戴着走红毯,品牌也会成为被讨论的焦点。现在想来还真可笑……」我沉下脸来,在那之后开始从制高点坠落,光回想就令人窒息。 「名气大了难免遇到奇怪的客人。刚开始我也没想太多,只是跟他们解释我为什么这样选料、包框,为什么别种矿石不能做成他们想要的款式……」我以为陆藏听到睡着,抬起头来正好跟他对上眼,他专注的眼神反倒让我有点错愕。 「然后呢!」他追问。 「然后……解释不清、沟通不良的客人不知不觉越来越多,有些人乾脆直接给负评,这样的客人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增加,无论我发多少文章澄清都于事无补……」 「最后你的粉专跟ig被负评灌爆,你就决定关掉了?」他猜测道。 「嗯。」 「你有去看看那些留言的人是什么身分吗?」他好冷静。 「有……」 「都是什么样的人?说不定是假帐号啊!」 「更打击我的就是那些人在饰品界都有一点名头,只是跟我不同掛,他们追求各国皇家宝石饰品的华美,从宝石等级、车工、镶嵌都讲究古典的正统技术,他们做出来的一串饰品卖价都上百万。」 「我这种粗糙的风格在他们眼里就是褻瀆了宝石,这些偷懒、不修边幅的东西根本上不了台面,怎么能上国际杂志?」 「所以他们说我靠关係……我想了想好像也是,因为那个牵线的人直到现在还是我的好朋友。」现在想起那些冤枉,还是让人难过得想哭。 「不对吧!」陆藏拄着头说:「那个牵线的人是欣赏你的风格才帮你牵线给杂志,又不是你用肉体收买他,严格来说他是想推广你的理念才这样做,也要他接洽的杂志认同你才愿意刊登吧?」 「是吗?」 「你以为谁去牵线都能被採访吗?那杂志会印成字典那么厚吧!」 「好像是喔……」我恍然大悟,原来不是我的错吗? 「你也太没自信了。国际杂志哪可能想上就上,就算要买版面也是你付不起的天价,能被採访就是他们觉得你的创作有被更多人认识的价值。」 「原来你还会说这种话……之前不是说我的饰品就像是用路边捡到的石头做的吗?」 「那也是事实吧!」他走到玻璃柜拿出一枚纹路像眼球的玛瑙原石戒指:「你不就是想凸显平凡里面的特别吗?像这颗眼球,整天在柜子里盯着我看,超噁心的!可是别颗要找到这么像眼球的也不容易,品味猎奇的人一定会喜欢。」 「……。」我听不出来他是称讚还是批评了。 「我曾经看过一种心脏石,好像是台湾东岸特有的玉石?雕成心脏真的靠杯像,泡在玻璃罐里就更猎奇了……」 「呵呵。」我算是看懂十四岁少年的审美观了,他眼中的美好可以是因为新奇、特别,不像技术到顶的职人眼里只有遵循正统的美好,其馀都是不堪入目的外道。 虽然我知道不是每个职人都如此,至少我遇到的那些都是…… 「欸。」他忽然戳戳我的手背:「你有没有想过是同业抹黑?」 「同业抹黑?」 「对啊,我看过卖手工皂的互相抹黑检举,而且你是在上国际杂志之后才开始遇到这种客人吧?」他的话让我想重新好好思考一遍。 「嗯。」 「如果是同业抹黑,现在你一蹶不振他应该爽翻天了。」陆藏瞇起眸子、握紧拳头,比我还不服气的样子:「席大大,不能输!」 「还不确定是同业抹黑吧……」 「粉专ig开起来!新品放上去!不能输!」 「……。」我懒得重来一次,但是内心浮现出一张脸。 II.是不是很可怜-5- 如果是同业抹黑,大概是那位太太吧。 一起上珠宝设计的课程、一起讨论创业的那位太太是个贵少妇。 她喜欢的珠宝风格跟我截然不同,她老公就像发大财三哥一样忙碌,所以她才想充实自己变成职业妇女。虽说创业是用老公的钱,不过我也用了三哥的钱,没立场说什么。 但她总在对我和其他学员的言语中埋藏一些鄙视,彷彿珠宝是只能在上流社会流通的產物。 即使我的专柜开幕那天她有来,还送上一束花道贺,甚至在店里逛了好一阵子,礼数都做足了。最后却拿起一条项鍊露出不喜欢的表情,耸耸肩地笑道:『你的设计真的不是我的菜,但应该还是会有人喜欢吧!』 当时我把那种表现当成直爽大方,不会假装喜欢自己没兴趣的风格,现在仔细回想,是我太美化了吗?她真正的想法是在开幕那天就等着看我失败吗? 记得琼途的採访上国际杂志时她也知道,还传讯息来恭喜我,哪怕上课跟她交流我的理念时,她一次都没认同过…… 她认同的就是古典派、皇家车工,还想过自己创立的品牌要復刻出欧洲皇室珠宝,我并不讨厌那些,只是时代变迁,传承和创新并不相违吧? 「你想到谁会抹黑你了?」陆藏意有所指地扬起嘴角。 「嗯……」 「什么样的人?」他好奇地往我凑近。 我把贵少妇的事都跟他说了,一方面也是想确认自己是不是想错了。 「就是她!双面人!绿茶婊!」陆藏激动地说:「如果你当时有个帅哥男友,她一定会顺便抢走!」 「这也太欲加之罪……」 「她创业有成功吗?」 「我只知道她在台北101设柜,但我没到现场,她的朋友都有头有脸,我去了也只会拉低排场吧……」我看了看自己的穿着,还是有点自知之明。 「你应该去看看她的店后来怎么样了,没去现场也能找社群网站!」陆藏神情比我还要积极:「能在101设柜是不简单,但是要维持就更难了,东西不够好只想靠亲友团是不可能长久的。」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点也不像十四岁的孩子。 「当时应该有互追ig吧,只是我很久没开了。」 「我看!」陆藏拿走我的手机点开介面:「哪一个?」 天色渐亮。 我挨在他身旁瀏览贵少妇的奢华ig美照,在冗长的精品展示、饭店下午茶、各国旅游度假照之后,终于看到一则关于「设柜」的相关消息。 「不是卖饰品吗?怎么看起来像在卖糖果?」陆藏回头时鼻尖划过我的脸颊。 「……太近了。」他蹙眉道。 「抱歉。」我比谁都心急于真相,伸手放大萤幕上的图:「我记得刚开幕是卖饰品没错……什么时候变成卖像宝石的糖果?」有些还裹一层食用金箔。 「这个时期你上杂志了吗?」陆藏看了一眼照片的时间:「你对照一下。」 「嗯……杂志刚出。」 「我查查那个柜位还有没有营业。」他用自己的手机查了老半天,喃喃道:「永久停业了,你再对照一下停业的时间点跟负评涌现的时间。」 「……。」我倒抽一口气。 「一样吗?」他问。 「嗯。」我无力地点头,证明谁是兇手之后我并没有感到开心:「为什么她要这样做……」 「一定是本来没想过你会成功、她会失败,心里一个不开心又刚好去她喜欢的高大上品牌买珠宝,随便说你几句坏话,说不定还抹黑你上国际杂志是靠关係,在同业帮你拉仇恨值?」 「接下来你的品牌就在珠宝界的小圈圈传开了。听过你『那些事蹟』的人都故意来买一下、给个负评、退货、退钱。他们没亏还能联合起来弄垮看不顺眼的品牌,多好玩啊!」陆藏不带情绪地语气,显得他有多痛恨这种人。 「嗯……」 「所以,你不能输喔!」 「喔……」 天亮了,我好累,好想睡觉。 「你不上去睡吗?」我说。 「我等一下要直接裁布了,你终于要睡床了?」 「嗯……」 「去吧。」他挥挥手,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喊:「你洗澡了吗?」 「还没。」 「那不准睡床!」他追了上来,挡住我的去路。 「那是我的床,你管我有没有洗澡!」我想推开他,他还不给推。 「不行!你这衣服穿几天了?我看你很久没换了,你上次洗澡什么时候?」拉拉扯扯,昏昏沉沉,我终于成功迈进我的房间。 地板上的东西都被他收好放在角落,床边有一本烂杂志,就是《琼途》被採访的那本,封面都破了我也没去黏补。 当时心想,反正我是靠关係啊!那种採访有什么价值? 现在想想,好心疼。 别人对我的欣赏、认同、理解、付出,都被我当成垃圾随便对待了,那些怀抱恶意的抹黑,我却扎扎实实都存进心里折磨自己。 「我到底在干什么?」我忍不住红了眼眶问自己。 「……。」陆藏拿来乾净的衣服,不死心地说:「至少随便冲个澡吧,算我拜託你?」 「嗯。」我接过他手里的衣服走进厕所,不到十分鐘就洗好出来,倒进床铺里拉起被子睡觉。 就算不想输也是睡醒后的事了。 床头的电子鐘显示下午一点,我翻过身打到一个不小的物体。 「噢──!」那个物体还发出哀号声。 我睁大眼一看…… 为什么是陆藏?为什么他在我床上?看起来还像刚睡醒? 我直起身来想掀开棉被看清楚。 「干嘛……」他抓着被子不放,蹙眉喃喃:「几点了……」 「你不是说要在楼下做什么事吗?为什么在这里睡觉?」我刷了刷脸,确定这不是梦,心想:「他应该不会对我產生什么误会吧?」 「昨天本来想确认你有去洗澡才能睡床,结果躺着等了一下就睡着了。」他恍惚坐起,呆愣半晌才戴起手錶看时间:「都这么晚了……」 他若无其事。 我也只好若无其事地下床盥洗,坐在沙发里挑些喜欢的原石,看能不能画几张新的设计图。 「你要振作了?」他睨了一眼,神色跟刚睡醒的呆滞完全不同。 「对不起,我没注意你睡在床上,如果我有看到就不会……。」我觉得还是应该澄清一下,避免某种误会。 「就只是睡在同一张床上。」他打断我的话:「而且你也没对我怎样吧?」 「还是很奇怪吧……」我对环境没什么要求,可是有那么一点道德洁癖:「以后不会了。」 「嗯。」他轻轻应了声就往工作桌去,安静地在镜头前整理布料的纹理,将几片布料粗略地缝製固定再拿去车缝。 答答答。 答答答答。 答答答答答。 缝纫机断断续续运转着,他已经专注工作两个半小时了,我画了几张设计图正想着该挑哪一款先做。 「唔──!」他抬起头伸伸懒腰像个老人般长吟,接着又继续把车缝好的部分固定在模特儿身上确认位置,再一次回到缝纫机前。 答答答。 答答答答。 答答答答答。 「啊──!」他惊呼一声,听起来很不妙。 「怎么了?」我起身探看一眼,他的食指被针车钉穿在机器上:「天啊!」 我看着他把针转开,指尖放肆地喷血。 「嘶──!」他吃痛地深呼吸,抓了一团卫生纸吸血。 「这样不行,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了,等一下就止血了,又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他只顾着催促我:「帮我把布料拿去冲水,不然血乾了很难清。」 「可是你……」血液染红了一团卫生纸,他又换了一团新的。 「快点!」 「好……」我急忙把布料拿去清理,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倒在地板上了。 「陆藏!」我慌张地拿出手机想叫救护车,但这种伤就叫救护车似乎有点滥用资源?我还是自己开车去好了。 「你还能走吗?」 「干嘛……」他含糊喃喃:「我不用……」 「先不管你是贫血还是怎样,针也不确定有没有生锈,万一破伤风呢?」我拿了车钥匙搀扶着他上车。 索尔大哥过户给我的三手轿车开不快,而且我对急诊室入口不熟,不小心多绕了几圈,送到的时候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护理师架着他进急诊室打针、包扎。 看到针筒往他戳过来,我下意识把他的脸揽进怀里,说了小时候师母对我说过的话:「看不到就不会痛了。」 「嘶──!」他还是倒抽了一口气,我彷彿能感受到痛觉跟他一起闭上眼。 他睡在急诊室的床上。 我呆坐一旁思考该不该通知他的亲戚,偏偏又知道他跟亲戚关係不好,联络了反而会带来没必要的吵闹? 况且护理师刚才也说没什么问题…… 那还是不要联络好了? 我有权利做这种决定吗? 「看不到就不会痛……这是什么鬼逻辑?」他惺忪睁眼,不耐烦地说:「这种小伤干嘛来医院?丢脸死了。」 「小伤你还晕死过去?」 「我哪有晕死……还能听到你说话好嘛!而且打针的时候你对我做了什么?」他的视线往我胸口飘,我跟着看了一眼,再抬头看他一眼。 他别过头,耳际红透了。 「你别误会,我是觉得你可能也怕打针,所以就反射性帮你挡住……」 「痛觉不会因为看不到就消失!」他朝我蹙眉低吼。 「我觉得很有效啊!以前我怕打针师母都会帮我挡住,一直到高中健检抽血也有朋友帮我挡住,对你没用吗?我是真的觉得很有效啊!」 「不是那个问题……我刚刚已经被针戳一次,被你带来医院还要再戳一次!你还真有良心?」他无力地翻个白眼。 「你弟看起来精神不错,休息一下就能回家了。」护理师笑了笑说。 「我不是她弟!」 「好啦,乖。」我把他推向床铺:「躺一下,回血。」 「……回什么血。」他笑了。 回到工作室已经是晚上了。 他先去确认那块和服布料有没有处理乾净才放心地来吃晚餐,食指因为受伤,拿筷子的时候无时无刻都指着我……我只好换到他身旁的位置吃饭。 「干嘛?」他瞪了我一眼。 「你一直指着我,我怕忍不住折断你的手指。」我说。 「……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又没怪你。」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吃饭的气氛特别尷尬。 III.别人的爸妈-1- 后来,陆藏手受伤没办法继续製作套装,决定回宿舍睡觉,放学也没来我这,但是我的工作桌上还是被他的东西佔满。 趁他不在我才有机会细看那些裁缝工具,每一样都充满年代感,应该都是他妈妈的东西吧? 桌上有个小物吸引我的目光,似乎是他平常手缝时会戴的皮製顶针,深色牛皮满是岁月痕跡,我不禁思考着用矿石能做出这种东西吗? 上网查了一下,古代还真有玉製、玛瑙製、瓷製顶针。 心里久违出现想挑战的作品,即使这种东西非常小眾,我还是想知道用矿石能不能做出职人喜欢的工具,甚至被当成收藏品? 要用玉还是玛瑙呢? 要有银製底座还是纯矿石呢? 脑海里浮现陆藏那双修长的手,不知道他会喜欢哪一种?突然有点好奇以他的眼光会做出什么选择,想了想还是直接传讯息问问看。 席琼徽(琼途饰品):你有在收藏顶针吗? 陆藏*二声藏:没有 陆藏*二声藏:怎样 席琼徽(琼途饰品):宝石做成的顶针你会喜欢吗? 陆藏*二声藏:……问这个干嘛? 陆藏*二声藏:要送我? 陆藏*二声藏:可以喔! 「……。」我后悔问他了。 席琼徽(琼途饰品):纯宝石的好还是有925银底的好? 陆藏*二声藏:你要送我的话 陆藏*二声藏:都好 席琼徽(琼途饰品):…… 对,我白问了。 已读不回过了五分鐘,讯息声又响起。 陆藏*二声藏:银製顶针不稀奇了 陆藏*二声藏:纯宝石比较有挑战性 陆藏*二声藏:如果你只是想挑战的话 陆藏*二声藏:就纯宝石 席琼徽(琼途饰品):喔 陆藏*二声藏:到时候卖不掉 陆藏*二声藏:可以送我 「……。」我已读不回关视窗了。 这个少年怎么能三句不离「送我」?本来有想送他的想法,也因为他这种态度不想送了! 仔细想想,纯矿石做顶针有难度,除了太薄易碎之外,实用性也是未知。 为了赌那「万一成功了」的机率,又不能随便挑个可消耗的石材去做,就连实验品也要战战兢兢,失败都是正常的,偶然成功是上天眷顾。 我已经很久没有以此为创作的乐趣了…… - 一直到三月,我都只在社团课见到陆藏。 他总是在跟李琢聊天,一个是服设天才上课想干嘛就干嘛,一个是从热舞社跑来的学生,我没资格管他们要不要乖乖上我安排的课程。 但是不知道陆藏为什么一下课就消失,我以为他至少会追着我问工作桌上那些东西有没有收掉,结果他似乎完全遗忘了。 我不禁猜想他或许放弃晴明套装了,年轻人总是很快又有想尝试的东西,那我是不是要把东西都收拾装箱还给他? 猜想老半天也没答案,不如去找他问清楚。 「请问陆藏在吗?」来到他的班级,才知道陆藏的打扮已经算低调了,有些学生就算穿着制服,制服也已经长得完全不同,除此之外发型也各色各样,不分男女脸上都可能有眼线、眼影、唇膏。 桌上的时尚杂志有欧美、有日韩,应该是他们正在模仿学习的样板。 「请问……陆藏在吗?」没什么人理我只好再问一次。 「他去导师那了。」离我最近的学生低着头画了一整桌的服装设计图,不耐烦地抬头应声。 「谢谢。」我正转身要走…… 「等等,你是琼途饰品那个社团老师吗?」突然有个女学生叫住我。 回头一看,她只有改短制服上衣跟裙子,另外自己加个水手领。 「我是啊。」 「你有在客製饰品吗?」她明明是个学生却连自我介绍也没有,直接像个客户般发问。 「……那要看是哪种饰品?」 「我想送一对袖扣跟领带夹给我爸当生日礼物。」 「嗯……」她开出来的礼品清单不便宜,父亲需要戴到这种东西应该是主管级人物。我突然没信心帮她做这些,很怕自己的作品禁不起上流社会的考验,那种抹黑指教我不想再经歷一次了。 「其实我本来想去你的社团课自己做,但是我比较想去学西班牙文,所以没选你的课……」她为难地笑了笑:「后来跟陆藏打听客製饰品的事,不过他叫我直接问你。」 「你也可以放学或假日直接来我工作室挑原石跟材料自己做。」 「真的吗?」 「基本上没什么问题,你要来之前传讯息跟我说一声就可以了。」我拿出手机加她line。 「谢谢。」 「那我先走了。」 在走廊绕了一下才找到导师室,窗户里似乎是陆藏在跟导师说话,我想等等他们聊完在进去好了…… 等待时馀光老是飘进窗里,他们面对面有说有笑看起来还算温馨和谐,只是好像哪里怪怪的? 或许是我多心? 班导先摸了他的头又摸了他的脸,接着搂着他的腰手掌还在往下移动,最后若无其事地拍拍他的屁股…… 那一瞬间,我想起女学生说的话。 『学校的女老师都会对他很好,还会给他一堆特权。』 『你看他那副嘴脸,不知道在嚣张什么!』 『说不定有女老师包养他,呵呵呵。』 突然想起那天醒来他就睡在我旁边,还一脸不在意…… 难道…… 这些特权是他有意无意用曖昧关係讨来的? 脑袋一片空白的我,已经忘了原本想问他什么。 恍惚回到工作室,我又记起他说过的话。 『你不觉得我很可怜吗?』 『大部分的老师听到我说这些都会觉得我很可怜,然后帮我。』 我确定那时他眼里没有悲伤的情绪,只有困惑我为什么没掉进他的圈套里。 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靠这种方式讨好处? 叮──。 工作室门上的铃鐺响起,是那个女学生。 「不好意思,我传了讯息但是你都没读,现在有空吗?因为我爸生日在下个月……」女学生还是没有报上她的名字。 「没关係,进来吧!」 「这些是陆藏的东西吗?」她看着桌上的东西好奇探问。 「对啊,也不知道他到底要不要收……」我无奈笑道,领着她去挑原石,她却站在桌子前端详。 「陆藏真的很敢呢!就算大家都在传他被女老师包养他也不在意,总是能继续跟女老师蹭资源来用。偶尔分一些给其他学生就以为不会被说间话了吗?真蠢。」女学生毫不在意地扬起嘴角看向我:「老师也喜欢陆藏这一型吗?我承认他是混血混得很梦幻啦。」 「……。」我正想说点什么,门就被推开了。 「说人人到。」女学生耸耸肩对门口那人说:「不好意思啊!你的席大大要借我用一下了。」 「喔。」陆藏只是应了一声。 「我今天本来想去问你这些还有没有要製作下去,不然我要帮你装箱了。」我说实话。 「为什么?因为捡到一个比我更有钱的学生吗?」他睨了女学生一眼。 「哈哈。」女学生轻蔑地笑出声,随即板起脸来:「这个老师没被你的外表诱惑,所以你觉得她会被我的钱诱惑吗?可是我跟这个老师根本不熟耶!希望你记住,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被人蹭,小心以后出社会踩到雷死很惨。」 「讲得好像你已经出社会了?不就是个靠爸族还在那边……」陆藏不客气地回嘴。 III.别人的爸妈-2- 「我不用出社会就遇到不少像你这样的人,我靠自己的爸就算了,你们这种人就是整天想靠别人的爸妈,是有比较了不起吗?」女学生傲然地扬着下巴。 「……!」陆藏拿布剪的手狠狠握紧,看得出来被那句话气坏了。 「好了。」我怕火药味,更怕两位开始拋出手边的东西破坏我的工作室:「两位各取所需,也都要使用者付费,我根本没有被蹭走什么东西。」 「看得出来你是这种人。」女学生上下端详我的眼神,比陆藏的审美批判更让人不舒服。 我深呼吸,想让心口的怒气悄然消弥,陆藏像是看出了什么对我哼哼笑,他这么一笑,我又想起他在导师室里的景象。 最后女学生选了彩眼黑曜石做袖扣和领带夹,我大概估个价跟她拿些订金,终于结束充满火药味的夜晚。 「她今天竟然没说自己是板桥林家。」陆藏嘲讽地笑着。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 「干嘛?我太久没来,你觉得陌生吗?」 「你要开工了?」我只希望他赶紧还我工作环境。 「对啊。」他秀出已经拆掉包扎的食指。 「早点弄完回宿舍吧。」我说。 「……为什么?」他的眼神有点慌。 我叹了一声,心想还是该跟他讲清楚。 「我今天看到你在导师室……你们班导对你的关爱是不是有点过头?」 「她只是把我当儿子,哪里过头?」他对于我的直问毫无困惑,显然明白我是指什么,却那么无所谓…… 「所以你也期待我把你当儿子吗?」 「我……」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林同学说的也没错。」我没等他回话继续说:「就算你没爸妈能靠,也不能用这种方式靠别人的爸妈……」 「那你说我该怎么做才对?」他眼底突然涌起莫名的愤恨:「从小到大被欺负的时候,就算跟老师讲也不见得每个老师都站在我这边……你知道没人靠,自己又不够强是什么感觉吗?」 回想起来,我进道馆之后就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因为教练跟哥哥们时常问我需不需要帮忙,日子好过一点的哥哥,有时候一句话都没说就匯一笔钱给我,等我去刷本子的时候才发现钱变多了。 「你不懂吧!就算你爸妈很早就过世,你也有可以依赖的人……」陆藏把自己的状况说得很无奈,但这都不能合理化他纵容别人的骚扰。 「你是真的不介意还是不敢反抗?就算对自己的儿子也不能做出那种行为!身体有自主权你知道吗?」我有些激动。 他沉默地低着头。 「如果不是不敢反抗,代表你知道那些老师对你好是有代价的,你寧愿用这种方式过日子?」我语重心长地说。 「……。」他垂眸不语,或许是放弃不了那些好处。 「陆藏,不要用这种方式过日子。」我抓住他的肩膀严肃道:「以你的才能,不需要用这种方式过日子。」 「可是……」他终于敢直视我。 「我知道你也想凭实力过日子,所以才把我的工作桌弄成那样。你可以在这里安心把作品弄出来,证明自己不用靠那种方式得到好处也能生存。至于借你场地的代价,以后接到案子就把租金交上来吧。不管对我还是对别人都不要再使那些小心机了,可以吗?」 「我……」他低着头话声渐小:「我才没有对你用什么小心机,那天是真的不小心睡着……」 「好,我知道了,你想睡二楼就睡吧!」我忍不住好奇追问:「不过……你去其他老师家睡过了吗?」 「你是想问我有没有跟其他老师睡过吧?」他瞇起质问我的眼神。 「小学六年级曾经在某个女老师家过夜,那天晚上差点被她老公上了。」他淡淡然说出惊人之语。 「在那之后我就不敢随便在别人家过夜了,所以上次真的是不小心……」 「等等,你说的是真的?」我不禁瞪大双眼。 「真的是不小心的啊……谁叫你看起来很安全……」他喃喃道。 「……我是说小学发生的事!没有叫你评价我的外貌!」我反射性地举起手,所幸是忍住巴他头的衝动。 「喔,当时她老公带我进房间说要看电影,结果播的都是父子g片,小时候看不懂,还是年纪大一点才知道自己当时看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他无所谓地笑了笑。 「你还笑得出来……」 「不然我能怎么办?告发他吗?」他若无其事地说:「那个女老师常常带学生到家里开同乐会,我当时说想大便才逃出来,后来一直没再去她家开同乐会,还因此被关心了好一阵子。」 「不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受害者。」他耸耸肩又说:「但那也不关我的事了。」 「你真的是……」我不知道该说他什么了。 「我刚才也不是说你外貌安全……」他别过眼神说道:「我只是觉得你不会对我怎样,刚才那些话也证明你就是正义魔人。」 「欸!正义魔人?是他们先违法!」我朝他吼道。 「睡在一起就违法吗?我是真的不喜欢自己一个人睡觉,羡慕有家人睡在一起、早上一起醒来……为什么不是家人就不能这样做?我就是没家人啊!」他苦涩地质问我。 「那有什么好?我巴不得有自己的房间。」睡大通铺长大的我不懂他的嚮往,小时候只希望不用再听他们的打呼声、不会被偷看日记。 「我承认……你躺下来的时候我有醒来,不过我不想离开所以就那样睡了……」他别过头自嘲笑道:「呵呵……还要被你误会成陪睡,有够可悲的。」 我的人生中没遇过狼师,哥哥们也没有因为对性的好奇,对一起长大的女生下手,我在他这个年纪尚且懵懂,直到长大看新闻才明白自己有多幸运。 也因为如此,每次过年我都会回去见见他们,即使没有血缘关係却像家人一样互相尊重扶持,这些陆藏都不曾拥有吧? 「唉。」我忍不住上前抱抱他,或许他会恼羞挣脱,那也没关係。 「你干嘛?」他错愕地喊了一声。 「会遇到的,以后你一定会遇到真心爱你的人。」我拍拍他的背安抚道。 「……。」而他,难得安静地待在怀里,没再说些令人火大的话。 凌晨两点。 我还在一楼准备袖扣跟领带夹的底座,我以为陆藏已经上楼睡了。 「我可以打地铺,床让给你。」他抱着枕头站在楼梯间说。 「让给我?」我蹙眉碎嘴:「床本来就是我的!」 「记得上来睡觉。」他说完又回房间。 我不相信他真的甘愿睡在地上,悄悄上楼看一眼。 「还真的……」他睡在又硬又凉的磁砖上,盖着一件薄薄的被单,地板上什么也没铺,凄凉到令人不忍直视。 「欸,你还是睡床吧。」我踢了踢他的脚。 「那你呢?」 「我……」我心里有一条道德底线,觉得不管他有多可怜都不能跨越,一旦跨越就肯定会出事,必须回避掉:「我要製作新品。」 「喔。」他低下头来,应该没发现我是为了回避他才…… 「我能感受到你很困扰,可是我不知道你在困扰什么,能直说吗?」 「……。」好,他发现了。 「我在网路上看过有人找床伴,不知道高中生能不能找到?可以的话我就找附近有谁愿意陪我睡觉,纯睡觉的那种……」他打开笔电一边碎念:「不过……跟他们说好除了睡觉之外什么都不能做,他们会遵守吗?」 「当然不会!」我翻了白眼,把他的笔电盖上:「别傻了!我大学同学就有像你这种想法的,睡到最后还不是想骗炮!」 「……。」他楞楞看着我:「然后呢?」 「然后她就更伤心、更绝望了。」我回想了一下:「当时我们一群朋友只好轮流去陪她睡觉,直到她交了一个男朋友。」 「你也有去陪睡吗?」 「有啊。」 「那为什么不能陪我,我知道你没有想对我怎样……」 「你只是我的学生,不是同学也不是朋友。」 「有什么差别?」 这我还真回答不出来。 「你是不是怕我睡在你旁边自拍一张检举你,然后你就身败名裂了?」他呵呵笑说:「可是那样做我也会身败名裂,所以我才放过小六遇到的那种人。」 他接下来说的话,让我脊背发凉。 「所以就算你真的对我做些什么,我也不会去告发你。」 III.别人的爸妈-3- 我忍无可忍举起拳头往他太阳穴狠狠鑽下去。 「啊啊──你干嘛!」 「你一句话就能毁掉两个人,怎么能这么优秀?」我咬牙切齿地说:「你觉得我跟你们班导一样吗?还是你很希望我对你做些什么?不要仗着你有一张好看的脸,就觉得大家都想对你做些什么!」 「我才没有!很痛啊啊──!」他挣扎着想把我手拉开,可惜我受过专业训练,凭他的力气根本挣不开,最后竟然委屈地哭了出来。 「干嘛哭……不是说我做什么你都没意见吗?」我手插着腰,有点同情但还是对他那句话感到生气:「能保护你的只有你自己,就算有爸妈、有兄弟姊妹也一样,怎么能因为想要人陪就随便找个人?」 「我哪有随便!我是想了很久才回来找你……我也觉得这样做不太对,可是你已经是我这几年接触过唯一对我没有其他想法的人了!甚至还这样教训我,我不能把你当成姐姐吗?」他朝我大吼:「不能吗!」 「姐姐?」嗯……不是阿姨的话,好像可以? 「护理师也把我当成你弟,反正你不是有很多没血缘关係的哥哥吗?多一个弟弟会怎样?我跟他们一样没有爸妈啊!」 有点道理。 「好,那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我说。 「租金吗?」他怎么能答得这么理所当然? 「以后不管男女,只要有老师像班导那样对你,你都要保持距离,不可以暗示他们能这样对你!」我正色叮嘱。 「万一她收回在这里工作抵销上课时数的特权呢?」 「那你就回去上课!」 「……。」他像是在考虑。 「你不愿意也没关係,我本来就没义务管你。」该说的都说了,转身打算下楼继续忙。 「好啦──!」他在我身后喊:「我答应你!」 - 在那之后,我真的把他当成弟弟,不客气地跟他睡在同一张床上,分别盖两条被子。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没再像那天看见他的睡顏,每天他都比我早起,晚上也是我先入睡,这阵子对我而言跟自己一个人睡没两样。 下楼时,他总是在工作桌前兢兢业业拍缩时影片。 来到四月,晴明套装完成度已经很高了。 林同学最近常来工作室製作给爸爸的生日礼物,今天站在旁边看着晴明套装好一阵子,对陆藏的态度似乎没那么差了,但两人还是没什么交谈。 「老师,领带夹整条长形宝石好看,还是银底加一颗宝石好看?」林同学的问题,我歪着头想了很久也没答案。 「她只知道製作饰品,根本没想过人家买回去要在什么场合使用、怎么搭配,所以你问她这个没用。」陆藏不客气地说:「看你爸喜欢内敛还是骚包啊!内敛就整条黑曜石,半圆弧面加上矿石内部的丝质纹很好看;骚包就925银底镶一颗跟袖扣一样的蛋面黑曜石,有眼纹就更花俏了。」 「……。」林同学瞪着他说:「我爸当然是内敛的那种。」 「谁知道呢?」陆藏耸耸肩,继续埋头于缝製他自己的作品。 「那我要做成长型宝石。」不过林同学总算做出决定。 「好。」所以我不喜欢接客製,因为大部分的客户都有选择困难,我又不喜欢帮人家做决定,也不像陆藏有说服别人做决定的能力。 「下礼拜就能来拿成品了。」我对林同学说。 「我今天先刷卡付清,成品叫陆藏拿来给我好了,我懒得多跑一趟。」我以为林同学有问过陆藏的意愿。 「我为什么要帮你?」陆藏显然是突然被通知的。 「反正你天天都来这啊!帮送货也算回馈席老师吧?」 「……。」陆藏看了我一眼。 我只是耸耸肩没意见。 「好吧。」他不情愿地答应了。 「呵呵,你真的是很爱讨好老师欸!活该被传得那么难听。」林同学说完就走了。 「又有什么传言?」我摊在单人沙发里休息:「我上次不是叫你跟人家保持距离吗?」 「我有啊……他们的传闻本来就是假的,我又制止不了。」陆藏摊手道。 「包养吗?」我好奇地问。 「对啊,我真的有被包养日子就好过了。」他不服气地喊道:「问题是我还要付你租金,根本没人要包养我。」 「……。」算了,我可能一辈子都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又过几天,去上社团课的时候这种传闻已经减少了,至少陆藏会跟大家说他有付钱租我的场地,钱都是接动漫节案子赚的。 他开始懂得解释、划清界线,而不是纵容某些老师的付出是为了佔便宜,我是有点欣慰啦!就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班导还会摸来摸去吗?」週六下午我随口一问。 「我很少去她办公室了。」陆藏悠哉地说:「之前每天中午都会去。」 「去做什么?」我困惑不解。 「陪她聊天吃饭。」 「跟学生有什么好聊的……」我匪夷所思。 「她会摸我手,讚叹我的手很美、很珍贵,所以我会穿外套把手藏在袖子里。」他思考一会儿,苦恼地说:「其实我觉得她很可怜……但那是别人的家务事,我应该不能告诉你。」 「说说看啊,说不定她跟你一样都是擅长使用同情心的朋友呢!」 「……。」陆藏瞪了我一眼:「她儿子刚上国中,可能青春期吧,在家都不理她。儿子跟爸爸倒是感情不错,所以她常常问我她儿子在想什么,摸我也是因为把我当成儿子的替代品吧?」 「怎么看都是性骚扰的藉口……」我喃喃低语。 「什么?」 「别人可怜不代表你一定要对她好。」我说。 「我也只是陪她聊天又没奉献别的,也称不上是对她好……」他瞇起眼、扬起坏笑问道:「你不是吃醋吧?」 「吃醋?你不是把我当姐姐吗?我这是在教你自保。」我握紧拳头打算往他太阳穴鑽去,他闪得飞快。 「社会变得冷漠就是有你这种想法,她只是想知道儿子跟老公为什么不理她!」他说得理直气壮。 「老公也不理她?」我记得小爱说过:『女人寂寞起来也是很可怕的。』所以她才决定早早结婚,脱离大通铺建立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庭。 班导已经建立属于自己的家庭了,依然寂寞吗? 怎么看都觉得陆藏说的那种摸法很情欲…… 「会不会觉得她看你的眼神不对劲?」我好奇地问。 「不知道。」他耸耸肩满不在乎。 「好吧。」我语重心长地交代:「社会变得冷漠,不是因为有些人不再热心帮忙,是因为有些人仗着人们的同情心变得贪婪,懂吗?」 「不懂,你是说我贪婪吗?」 「你一直希望我觉得你可怜,不就是利用同情心吗?你敢说没有?」 「好,我有。」他乾脆地承认。 「唉……」我无奈地摇头。 「你要去睡了?不是说要做新品?」他朝着我的背影喊道:「你要洗澡才能睡床!」 我转身瞪他一眼才上楼去。 「如果我没听到抽水马达和热水器的声音,你就不能睡床!」他站在一楼继续喊。 干嘛这么介意我有没有洗澡? 以前睡大通铺大家常常假装有洗澡,才能提早抢到宽敞的位置睡觉,我已经是里面算香的孩子了,在陆藏眼里我一天没洗澡就像厨馀一样发臭吗? 真是的…… 我随便洗洗就躺平睡了。 脑袋却还在运转,思考着失败两次的顶针应该怎么改进才能提升成功率,有时闭上眼想到大半夜突然就有了答案,那时我会起身拿起旁边的便条纸记下。 今天也是。 睁眼。 一双灰蓝色的眼近在咫尺。 「你、你还没睡着吗?」他因为吓到眨了眨眼。 「干嘛盯着我?」真糟糕,我刚才想到什么?脑子里只剩他为什么离我这么近?是因为单人床加大给两人睡还是太小了吗? 「都三点了……你刚刚在装睡?」他蹙眉质问。 「在想事情。」 「什么事?」他用自己的手臂枕着脑袋,好奇地等待答案。 「不小心忘了。」 「呵,金鱼脑。」他弯起笑眼,原来睫毛这么长。 「你不要抹黑金鱼,实验证明他们的记忆可以持续好几个月。」我说。 「呵呵。」他只是拉起被子一角惺忪傻笑。 「睡吧,我要去把刚才的点子想回来。」我坐起身。 「你要下楼吗?」他拉着我的衣角,老旧的衣料「嘶──」的一声裂开。 「啊!」我跟他同时惊呼。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道歉完立刻别过头。 「本来就很旧了,只是觉得有点可惜,现在要买到这种质料也不便宜。」 「我看什么质料,做一件还你。」他又转过来衝着我大喊:「干啊啊啊,你脱那么快干嘛?」 我以为他不会转过来,脱掉破到没救的上衣,正在衣橱里找别件。 「只看到背影应该没什么吧?沐浴乳广告也有啊!」我是真的这么想。 「……。」他不看我也不说话了。 我懒得理他,下楼继续把刚才的点子想回来。 III.别人的爸妈-4- 不到三天,一件新衣掛在我衣橱门上面,上面贴着纸条写道:「还给你。」 那是一件尺寸质料都跟被撕破的十年t恤相似的款式,衣襬缝上陆藏出品的小小布标。 我试穿了一下,新布料还是没有穿十年的柔软,但至少不容易破。 这几天他都乖乖去上课,听说是因为班导不让他在这里工作抵上课时数了,理由是主任不同意。 那之前为什么可以?果然有什么旁人不知道的交易? 自从上次发现负评都是上珠宝设计的同学搞出来的,我对人际圈里的黑暗感到厌恶,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被针对了……陆藏也是这样吗? 讯息声响起,我看了一眼。 陆藏*二声藏:起床没? 陆藏*二声藏:抱歉喔 陆藏*二声藏:昨晚撕坏你的睡衣 陆藏*二声藏:我做的那件 陆藏*二声藏:你试穿没? 席琼徽(琼途饰品):穿了,谢谢喔,还特地做一件 陆藏*二声藏:之前的顶针做好没? 陆藏*二声藏:送我就扯平了 「……。」原来是要讨东西。 席琼徽(琼途饰品):还没,今天要试第三次 陆藏*二声藏:祝你成功 陆藏*二声藏:今天我买便当回去 陆藏*二声藏:你想吃什么 席琼徽(琼途饰品):这么难得? 席琼徽(琼途饰品):可是我今天想出去吃拉麵 陆藏*二声藏:喔 陆藏*二声藏:一起去? 席琼徽(琼途饰品):好啊,我传地址,你放学直接过去? 陆藏*二声藏:可 「……可个屁。」我白眼翻个半圈。 席琼徽(琼途饰品):你可以回答「好」 陆藏*二声藏:好 他秒回。 我看了一眼时间,他竟然在上课中传讯息…… 席琼徽(琼途饰品):上课不要玩手机!!! 陆藏*二声藏:英文课很无聊 席琼徽(琼途饰品):英文不是你们班导的课吗…… 陆藏*二声藏:对啊 陆藏*二声藏:所以很无聊 陆藏*二声藏:下雨了 陆藏*二声藏:我前天洗的床单 陆藏*二声藏:要记得收 席琼徽(琼途饰品):你到底为什么那么爱洗床单? 席琼徽(琼途饰品):我都半年换一次,你三天两头就换…… 陆藏*二声藏:体谅一下青少年好吗…… 陆藏*二声藏:我一定要解释那么多吗…… 陆藏*二声藏:靠杯 陆藏*二声藏:被叫起来念句子了 「体谅一下青少年……」好,我懂了。 下午六点,我已经到拉麵店了。 这间店在他们学校附近,走过来不用五分鐘。 拉麵店的铃鐺响起,有个少年垮着脸走向我。 「干,手机被没收。」陆藏一坐下就大骂:「都什么年代了,手机能学到的东西说不定比老师教得还多,怎么还有没收手机的规定?真他妈不合理!」 「是喔,期末才还?」我把菜单递给他。 「不知道啦!」他还在气。 「不然今天我请客?」 「这么好?」他立刻露出捡到便宜的笑容:「那我要点最贵的。」他扁扁嘴说道:「可恶,最贵的也没破百,那我吃泡菜拉麵。」 「泡菜不是最贵的吧?你点,我请得起。」 「可是我没有很想吃那个口味。」 「呵。」我拿着菜单去结帐,回到位置上他又继续抱怨。 「没有手机很不方便欸!最近老是找我麻烦……果然是因为我疏远她吗?」陆藏拄着下巴思考。 「我以为她会找别人下手,结果是特别找你麻烦吗?」 「我是特殊生,能成功入学也是因为她跟其他老师的帮助,所以我心里其实很感谢她。」陆藏垂下眼来。 「感谢一个人也是有限度的。」我说。 「她人脉很广,所以才想要跟她搞好关係让她变成我的靠山。」 「搞好关係也不是这种搞法……」我叹息道。 「不然呢?搞好关係不就是讨好对方、满足对方的需求吗?」陆藏拿几张面纸擦擦筷子跟汤匙,放到我面前。 拉麵也正好送来了。 我看着眼前的少年,很难跟他解释大人的世界有时候多么失控。 「我五月有毕业典礼。」他抬起头说:「我之前那所国中的主任找我回去领毕业证书,顺便上台讲一下毕业祝福。」 「你要回去?」 「嗯,你可以来帮我拍照吗?」他兴奋地扬起嘴角:「我从来没收过毕业花束!」 『我没有一次运动会、家长会、毕业典礼有大人出席……』我记得他说过这种话,也难怪他会提出这种要求。 「你想要哪种花束?」我决定实现他渺小的愿望。 「乾燥花好了,可以放比较久。」他拿走我的手机,翻找出乾燥花束的照片给我看:「这间配色超好看,我早就放进购物车了,可是这种东西又不适合买给自己。」 「好,我送你。」 「真的吗?真的吗?你会上台献花吗?」 「我上台的话谁要帮你拍照?」 「没关係,主任会帮我们拍!」 「嗯。」看着他期待的笑容,想起我毕业时哥哥们一人拿一支花上台,那时候我的亲友团最壮观。害我被注视、讨论,害羞到巴不得他们都滚下台,现在回想起来的确是能炫耀的阵仗。 「你要穿什么回毕业典礼?」我好奇地问。 「他们叫我穿高中制服,证明我提早升学的优秀。」 「呵,优秀。」我摇头笑道。 「其实我今天就是想跟你讲这件事,才说要买便当请你的。」陆藏把拉麵夹到汤匙里,盖上一片泡菜:「结果却被你请了,那我等一下请你喝咖啡?」 「你为了要我去帮你拍照、送花,要请我吃晚餐喝咖啡?」 「对啊。」 「这么社会化的应酬……这就是你搞好关係的方式吗?」我语重心长地说:「就算你不做这些事,我也会去参加你的毕业典礼。」 「为什么?」 「你不是说要把我当姐姐吗?」 「对喔……」 「自己讲的还忘记?」 「没有啊!」他尷尬地笑了笑。 我不禁猜想所谓「姐姐」会不会也是他想跟大人搞好关係的招数?在他心里我或许依旧是拿优势跟他交易的大人。 III.别人的爸妈-5- 这天半夜我终于准备製作第三个顶针。 捨弃指套的形状,参考中国古代的玉製顶针做成戒型,但内圈必须符合配戴者的戒围,既然陆藏叫我送给他,我就直接拿他量身订做。 带着丈量工具上楼,想说他如果睡了我就悄悄量一下,轻轻推开门隐约听见喘息声…… 心里顿时浮现两种推测,如果那种微弱又急促的喘息是因为病了,那我得开门关心一下才行;如果那种微弱又急促的喘息是在尻枪,那我得关门下楼装没事才行。 哪种呢? 算了,先下楼好了。 就算是病了,半小时后再来看也不会死人吧? 不行,我还是有点担心,打电话问索尔大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好了…… 「喂?」索尔大哥大半夜接起电话也在喘息。 「……你又在跟炮友玩的时候故意接我电话?」 「我没空虚到约砲,我在家里的跑步机啦干!」他骂完我就听到调整速度的按钮声。 「你那种交往一个礼拜就分手的恋情跟砲友没两样。」 「你这个时间打电话来就是为了挖苦我没人爱?」 「不是……我是想问你,这个时间点十四岁青少年在房间里发出微弱又急促的喘息,有没有可能是某种病发作?」 「尻枪啦!某种病发作用爬的也要爬出门求救啊!这也要问?」 「喔……」 「你过年提到的那个学生?」索尔大哥好奇地问。 「嗯。」 「他睡在你家?」 「嗯。」 「哇……时代不同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小心不要被抓去关就好。」索尔大哥平淡地交代一声。 「就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了吼!」 「你工作室不是只有一个房间、一张单人床加大吗?」 「对啊……」我已经猜到索尔大哥想问什么了。 「你那种个性应该会睡在沙发吧?」 「嗯……原本是。」 「原本?现在呢?」索尔大哥逐渐激动:「该不会跟他睡在同一张床了?天啊!我的傻妹子,这种未成年美少年的陷阱你就这样跳进去了?被告的话绝对是你吃亏啊!」 「未成年美少年的陷阱……」我喃喃覆诵,不是他讲的那样吧? 「要我去帮你处理一下?」 「不好吧,万一你对美少年一见钟情寧愿从0变成1那我不是害人不浅……」 「害人……」我可以想像索尔大哥绷紧肌肉,想衝过来揪住我领子:「那你自己小心一点。」 「我觉得他应该不是那种人。」虽然我越说越怀疑自己的判断。 「小小年纪不回家跑去你家蹭吃住,你觉得他是哪种人?」 「因为负评那件事……」我叹了一声,当初我只向索尔大哥诉过苦,那时候除了关掉社群网站,甚至想收掉品牌。是他叫我先别衝动,我才没把花大钱做的官网也撤掉。 「怎样?事情都过那么久了,你终于决定振作了?」索尔大哥追问。 「就是那个美少年替我找出真相,真的不是我的错……」说到这,我忍不住眼眶一红,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傻傻反省自己,想从没有错误里找出错误,坚信那是我失败的癥结。 「傻瓜,本来就不是你的错,我讲了几百次你都不信。」 「因为你是家人,那些话听起来都只是安慰……」 「所以你觉得那个学生跟你睡同一张床,不是想找机会告你拿和解金就对了?」索尔大哥确认似的问。 「嗯。」 「那就好。」索尔大哥难掩担忧地交代:「出事的话通知我。」 「应该不会。」 「早点睡啦!」 「晚安索尔。」 「晚安傻妹。」 二楼传来开门的声响,脚步声往厕所去,窸窸窣窣好一阵子才出来。 「欸!」我趁他还没回房间朝楼上喊了一声。 「干嘛?」他靠在栏杆往下看。 「我要做玉製顶针,想量一下戒围。」 他楞了几秒才走下来。 「这种戒型顶针通常都戴在哪个指节?」我向他确认。 「你真的要做给我?」他一脸受宠若惊,不是他一直跟我要的吗? 「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客製化订单。」我说。 「我都戴在中指第一指节左右。」 「我量一下。」我伸手,他抽手。 「明天再量不行吗?还是我量好告诉你?」 「也可以。」我对他的反应感到困惑,但也没想多问。 「很晚了,你还不睡?」 「我今天打算做第三个顶针,你要明天给我尺寸的话,我就先做其他戒指。」 「干嘛不乾脆去睡觉……」他默默抽走我手上的布尺量好戒围记在纸上,一边若无其事地说:「手指是我的敏感带,我不太喜欢别人碰。」说完他头都没抬一下就上楼去了。 「那种事……我没有想知道!」我朝他背影喊道。 - 毕业典礼那天。 本来是应届毕业生的陆藏,穿着高中校服回到原本的国中,走进校门口就开始引人注目,他一点也没想隐藏自己的锋芒。 礼堂里甚至为了招生播映他提早入学申请成功的作品,看似光荣的时刻,台下却只有我一个半路认的姐姐在为他感到骄傲。 我不禁猜想,他妈为什么不愿意跟自己的孩子联络?明明是那么优秀的孩子…… 陆藏在影片播映后带着微笑上台,我开始有点紧张了,是要在大家拍手的时候上台送花吗?还是拍手完上台? 「我要谢谢那些逼走我的同学……」台上开始传来不可思议的致词:「谢谢那些看到我被欺负也只知道凑热闹的旁观者,还有那些把自己的孩子说得多优秀的家长,以及劝我把这些都当没事的师长。如果不是你们,我也不会想尽办法逃离这种学校。」 「最让我意外的是,像我这样靠自己努力获得成就的学生,竟然会在离开后被你们承认是优秀的,现在还开了粉专直播当招生广告!我永远不会忘记这所学校带给我的回忆与收穫,谢谢oo国中的各位师长、同学。」 陆藏下台前还九十度鞠躬行礼。 「……。」台下一片鸦雀无声。 我都不知道该怎送出手里的花束了。 「你明知有在直播,为什么跟讲稿不一样!」主任追着他质问:「破坏学校名声,你要拿什么负责!」 「呵。」陆藏冷哼一声,挥开主任的阻挡往外跑,他身后有一群被师长煽动的学生衝上去追人。 那景象使我担心他走不出校门,但我一出礼堂就追丢了。 「陆藏!」 「干嘛把自己的仇恨值拉那么高?」我眼前有几个手拿球棒、扫把的同学,睨了我一眼,露出轻蔑地笑容。 「太欠教训了!上台开完地图砲就溜,就不要被找到。」 「也不想想没家教的是谁!以前整天不是耍白目就是当乞丐,少什么缺什么都跟别人要,好像我们欠他的!」 「干,我爸给我的任天堂也被他拿回家玩了一个月都不还!」 哇……听到这些事蹟,我都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了。 原来这些孩子都领教过陆藏的没家教,那真的不火大也难,但是他们拿着运动用品跟打扫器具找人就不太对了。 「这种日子还敢回来闹,连老师都叫我们把他抓住。」 「今天让他走不出校门啦!」 学生们往四面八方跑,而我只有一个人,连该往哪个方向都摸不清,偏偏他的手机又被没收。 「死定了。」我暗自嘀咕,先往高处跑,终于在四楼走廊看见靠近后门的草地上,有一群牛鬼蛇神拿着各种武器高喊:「打!」 我抡起袖子,心想很久没摔人了,希望不会把人摔残…… 「欸!老师叫你们抓人,没叫你们打人吧!」我往那群人的方向喊到,但是没有人当一回事。 「积怨已深啊……」我深呼吸,把挥棒的学生拖了出来,转眼间大家攻击的对象都变成我。不过这些孩子没有哥哥们来得难对付,我只出五分力把他们扫空,然后背着倒地不起的陆藏从后门离开。 他一身血,来不及评估伤势先直奔医院。 接踵而来是更多的麻烦…… 「请问你是陆藏的家属吗?」护理师念成四声藏,并且露出质疑的眼神。 「不是……」 「有办法联络到他的家属吗?」护理师后来讲些什么我不清楚,只知道有一张手术同意书需要家属或监护人签名。 可是我要怎么连络他的亲戚、要怎么解释这种情况? 脑袋一片空白。 啊……原来他是这种心情吗?想不出谁能帮助自己,最后一个闪过脑海的人选是曾经帮助过他的班导吗? 「颅内出血?」一个名词突然窜进我的脑中,我拍拍脸颊让自己清醒点:「好……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连络家属。」 不过他手机被没收了,我得先打给他们的班导。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电话内先是一连串质问,接着是比我更激动的咆啸:「你让我的学生发生这种事,如果出什么意外我一定会跟你究责!」 我站在急诊室里看着人来人往,时间不知道流逝了多少,班导急忙带着一位妇人来到我面前。 「我还要接小孩放学欸!都这么大了,为什么还惹事?」中年妇人看都没看陆藏一眼,不耐烦地碎念道:「要我签什么,赶快拿出来啊!」 我想都没想就把文件递到她眼前,看着潦草的字跡落笔心才突然踏实。 「我没空留下来照顾他,你们自己看着办!」签完名一边说要接小孩、买菜、煮晚餐。 「谢谢……」我不知道为什么对她说了谢谢。 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我也没想责怪她什么,毕竟她是别人的爸妈,不是陆藏的。我又想起陆藏泣不成声的模样……他到底多不服气才在台上说出惹眾怒的话?心里到底多恨?恨的是谁? 『从小到大被欺负的时候,就算跟老师讲也不见得每个老师都站在我这边……你知道没人靠自己又不够强是什么感觉吗?』 所以他在上一所学校用拐骗乞讨的方式生存吗?来到这里不再做那种事,却开始拉拢那些品行不一的师长当靠山? 我尽量不把十四岁少年想得太深奥,可是如今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拼凑起来多么扭曲。 「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班导锐利的话声唤醒我的思绪。 「他回上一所学校参加毕业典礼,当眾羞辱全体师生,我没立场解释什么,等他醒来在说吧。」我心里觉得陆藏既可怜也可恶、既成熟也幼稚,那种作法不管怎么看都是他失去更多。 「那你为什么在现场?不过是一个场地借他使用的社团老师,不会交往过甚吗?」她冷艳的脸庞,用带刀的眼神瞪着我。 「他希望我帮他拍照顺便上台献花。」我晃了晃手中破落不堪的乾燥花束。 「……。」班导见我把事情撇清,终于收敛起敌对的神情。 看着他进出手术室,心里异常平静。 我只是觉得陆藏的未来还很长,今天还不是他的死期。 「你不用接小孩、煮晚餐吗?」我试探地问了身旁的班导。 「不用你操心。」她看起来并不想跟我建立友好的关係,我甚至感觉到某种女人间的敌意。就像上珠宝设计遇到的那位同学…… 好不容易等到医生走出手术室,我看他双手没事小腿却骨折了……不禁感叹猜想玉石俱焚的瞬间,他还有那么一点理智保护双手。 「既然有更重要的事情想做,就不应该在台上说那些找死的话!」我朝尚未清醒的人喊道。 「你可以离开了,陆藏由我来照顾。」她那语气彷彿把我当成对争宠的小三,但我也没什么立场留下,只好先回家。 III.别人的爸妈-6- 隔天。 待在工作室里却时不时想起班导在办公室里对他上下其手的画面,现在陆藏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说不定要经歷更糟的事? 思及此我便坐立难安,想去医院偷偷探视一眼。 「陆藏,你刚开完刀也不能没人照顾,要不要到我家住几天?」站在门外就听见班导微妙的提议。 「不用麻烦了。」陆藏无所谓地笑道:「医生不是说死不了吗?这种伤躺着就会好吧?等我能下床就办出院了。」 「那怎么行,你打石膏吃饭、上厕所都很麻烦,住我家我也能载你上下课,替你准备晚餐……」 哇,我实在听不下去。 「你家只有你一个人住吗?」我走到病床边打断她的话:「老公小孩同意家里多一个陌生人吗?」 「关你什么事?陆藏是我的学生,我有责任……」 「说到责任,陆藏在我眼前发生这种事,我工作室也只有我一个人住,要照顾他的话我比较适合?」 「谁知道你对陆藏有什么企图!」班导起身端详一阵,双手交叉于胸鄙夷道:「你做了什么骯脏事你自己知道,我有必要保护我的学生!」 「好了,两位……你们有谁问过我的意见吗?」陆藏无奈地开口。 「陆藏,我家还有空间,你随时都可以搬过来!」班导对他换上温柔的微笑,旁人不知道还以为她是陆藏的亲妈。 「可是我在琼途工作室器材工具都到位了,不想浪费时间搬来搬去。」陆藏拒绝得很明确。 「可是你跟她单独在一起很不安全!她一副就是……」班导指着我欲言又止,眼神里的气愤不像凭空而来:「算了,你就继续,我会让你知难而退。」 「蛤?」我茫然地目送她离开,对她最后那句话毫无头绪。 手心传来微凉的触碰,陆藏默默牵住我。 「是你送我来医院的吗?」 「废话!」我叹了一声:「你在讲台上拉仇恨值,还指望那间学校的人送你来医院?」 「呵,被打死就算了。」他低下头来:「反正也不会有人在意,我妈说不定连我的葬礼都不来参加。啊……说什么葬礼我也太高看我自己了,亲戚大概会随便把我烧成灰洒在公墓里,不会有更多花钱的仪式了。」 「好人不长命,你算是祸害遗千年,所以别担心葬礼的事了。」 「我是祸害?你……真有良心。」 「你在上一所学校做了多少烂事,自己知道就好。」 「他们有爸妈疼还不知足,我不过是占一点便宜就唉唉叫!」陆藏说得振振有词,难怪会被打断腿。 「你要继续这样想,下次被打断的就是手了。」我提醒道。 「……。」他把双手收在胸前,总算有点怯懦的表情。 「现在知道什么更重要了?」我语重心长地叹道:「我们没有爸妈,只有自己能珍惜自己,为什么要为了给自己出一口气受这种伤?」 「一时没忍住……」 「如果我没跟去,你的手应该也断了。」 「好啦,我知道错了。」他低着头喃喃道:「谢谢你来救我。」 「没有下次了。」 静默的病房,突然响起飢饿的咕嚕声。 「你还没吃饭吗?」他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 「嗯,我先去买午餐。」 「我想吃豆花。」他又开始许愿了:「加粉圆。」 「医生有说可以吃了?」 「有啦!」 「好吧。」我对他微微一笑,难得看他难为情地别过头。 回来的时候陆藏正在滑手机。 「你的手机不是被没收了?」我随口问问。 「我醒来的时候就在桌上了,班导看我这样良心发现吧。」 「今天是假日吧?」 「对啊,怎么了?你有订单还没出货?」 「没收学生的手机不是都锁在学校抽屉吗?她怎么能那么快就带来医院还你?你有设密码吗?」 「没有,也没什么好看的吧?」 「……。」心里莫名升起一阵不安,总觉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烂事要发生了。 「你干嘛那种表情?」 「不知道……」 「我有想过她会偷看,可是我又没拍裸照什么的……」他手机滑着滑着,突然喊了一声:「啊!」 「怎么了?」 「我还是换一台新的好了,说不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监控app……」 「嘖。」我帮他把豆花倒进杯子里、插吸管、递到他嘴边。 「我断的是腿。」他提醒道。 「呵。」我摆摆手,思考着那位导师所谓的知难而退是指什么。 陆藏出院时,李琢带了一盒高丽蔘滋补液来看他。 「抱歉,这几天在集训所以没办法来看你。」李琢一脸愧疚。 「反正也快好了,你是在抱歉个屁。」陆藏搭着他的肩,蹣跚地上车:「你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席大大那么粗鲁,被她扶着我的腿可能又要断一次。」 我在驾驶座上笑笑不说话。 「你要不要回宿舍?我的床位可以跟你换。」这么说李琢应该是睡下铺。 「席大大已经答应要收留我了,你就好好集训吧。」陆藏说。 「不好吧,回工作室就只有我能扶你了,怕你腿又断一次。」我把他的话原封不动说回去。 「……。」陆藏脸色一僵,抿抿唇吐出我不意外的话:「不然租金加倍,你对我温柔一点?」 「说声对不起很难?」我只是随口说说。 「对不起,我错了,席大大请原谅我。」他毫不掩饰虚假的语气。 「呵呵,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再跟我说一声,人蔘要记得喝!」李琢千叮嚀万嘱咐才离开。 结果那盒高丽蔘滋补液陆藏打开一包,吸一口觉得太苦就全部都丢给我了。 「李栋旭代言的欸,你真不识货。」我说。 IV.这不是暗恋-1- 「吼!」陆藏在床上哀号半天:「有打石膏不会怎样吧!」 「我睡地板也是陪睡啊,干嘛坚持睡同一张床?」我匪夷所思。 「你这个睡通铺长大的人不懂啦!」他别过脸说。 「所以才问你啊!」 「我很难跟你解释那种安全感……」他坐在床上深深叹息:「我小时候自己一个房间、自己一个人睡,亲戚都不管我。」 「听起来很自由啊!大家都希望大人不要管。」 「是啊,自由到我觉得一旦发生什么灾难,只有我会被遗忘在角落等死……」 「哪种灾难?」我想起他怕雷声的模样试探地问:「打雷不算灾难吧?」 「……。」他恼羞地瞪了我一眼:「四岁的时候我妈就去法国了,怕打雷是六岁的事。」 「那时候以为雷声代表有什么东西爆炸了,自动脑补成很快会炸到我这里,我因为太害怕大半夜衝出房间到处开门求救,结果没人理我。」他无奈地笑了笑:「隔天还被早起上班的亲戚骂死,因为我吵到他们睡觉……」 「没有人告诉你雷声的原理吗?小时候都听过雷公的故事吧?」至少我就听过四五遍,每次打雷都有大人说是雷公在处罚坏人,要我们乖乖听话。 「没有。」他叹了一声,重复说着:「没有人理我。」 「直到小学上自然课才知道雷声是那样来的,虽然现在觉得没什么好怕的,可是还是会被吓到。」他无奈地叹道:「我又控制不了……」 「呵呵呵。」虽然有点可怜,但一想起他被吓得跳脚还是忍不住笑了。 「你果然没有良心。」 「我也控制不了……」我坐在地板上又笑了一会儿才道:「快睡吧!」 「说了那么多,你还是要睡地板吗?」 「嗯,我怕翻个身就踹爆你的小腿。」我说。 「好吧。」他大字形躺在床上。 「你有想过为什么你妈都不跟你联络吗?」既然他提了,我就顺便问。 「你还真敢问……」陆藏平淡地说:「我都不敢想了,哪会有答案?」 「那……晚安。」既然他也没答案我追究也没用。 「晚安。」 拆石膏之前,他依旧在针车前替晴明套装做最后修饰,我以为他会使唤我搀扶他去这、去那。 结果没有。 甚至在我打磨玉顶针的时候,自己悄悄拄着拐杖去上厕所。 「干嘛不叫我?」我趁他回来的时候蹙眉碎嘴:「万一又摔就真的不知道哪时才能拆石膏了……」 「很好啊,可以一直请病假。」他一脸无所谓。 「顶针粗坯做好了,你试一下尺寸。」我这次用冰糯种翡翠手工打磨出玉戒的形状,拿到他面前他却往后退了退。 「现、现在吗?」 「对啊!你不是正好在修改衣服吗?顺便试一下。」 他迟迟不伸手 「我只是要你试戴订製的玉戒粗坯……没有要对你怎样好嘛!」我不耐烦地说道:「既然这样一开始就别吵着要我送你这种东西!橱柜里的戒指你随便挑一个合适的就好。」 我都要起身离开了,他才不情愿地伸出手来。 「中指对吧?」我确认地问。 「嗯。」他凝视着针车,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把玉戒套上去,蹲下来端详手指与戒围的空隙,思考着还要打磨几分才刚好穿脱,没过多久他的手就隐隐颤抖。 「……?」抬头一看,红晕从脖子蔓延到耳际,红到我以为是过敏,恍然想起他之前说的话── 『手指是我的敏感带。』 原来不是开玩笑? 原来不是开玩笑? 原来不是开玩笑! 我心虚地、小心翼翼地把戒指收回来。 尷尬的气氛持续了几分鐘,只剩针车不断地运转…… 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 - 学期末,陆藏的石膏拆了,復原得还算不错。 他把晴明套装缩时摄影剪接成影片,託我拿去跟琉璃工匠谈合作,希望七月前那三串念珠能做好赶在漫博会登场。 「你说这是十四岁男生製作的?」三十几岁的第三代老闆藏不住意外的神色。 「他希望这套服装的精緻度能禁得起放大镜检视,所以配件也想高质感还原。在漫博会展示服装时,宣传你们琉璃工坊的品牌看板。」我尽力说明了。 「嗯……可是我们品牌在漫博会出现能有什么效益?他要用这种方式让我免费帮他做这三串吗?」 我犹豫了三秒,决定还是别提免费的事,陆藏如果没钱,我就帮他付掉这三串念珠的费用。 「当然不是,他希望你能打个七折。」 「哈哈,是吗?」三代老闆似乎松了一口气:「看在他年纪还小,有这种想法也不容易,虽然不能算免费,但是五折可以。」 「五折?」我对这个价码感到意外。 「嗯,你们还是会帮我广告吧?」 「会!他在社团放照片时,也会把你们的粉专连结摆上去。」 「你还真是个好老师,连这种合作都能替学生谈,转行开教室说不定有意外的发展?」三代老闆曾经跟我谈过饰品联名合作,但是销量没起来,很多琉璃珠最后都退回给他自己卖。 「我看你琼途也做得很辛苦,最近很多创作者出来开课收学生,你好歹上过国际杂志,名气也够招生了。」我听不出他这是真心给我建议还是在挖苦我,这时候微笑就好了。 「嗯,再看看吧!」我把晴明身上的念珠特写图片和陆藏提出的顏色要求都交给他:「如果想改回七折的话也不用跟我客气。」我只是怕他承诺五折却做出很糟的东西。 「放心吧!我们最近有赚一点啦!」三代老闆拍拍我的肩扬笑说:「希望还有跟琼途合作的机会。」 我没想到他还愿意跟我合作…… 「谢谢。」我心虚地点头,离开时找了家便利商店、买了杯热美式,坐在那反省了一阵子。 为什么我会觉得人家是在挖苦我? 为什么我会觉得他承诺五折会做出很糟的东西? 究竟从何时开始,我把身边的意见与支持都当成讽刺或阴谋?是从被负评淹没的那段日子开始的吗? 当我的好意都被曲解、我的解释都不被在意,身边的每个人彷彿都带着恶意而来,以往我所认知的美好世界崩塌了。 当时的我,几乎放弃挣扎了…… 突然想起的讯息声唤回我的思绪。 陆藏*二声藏:谈好了吗 陆藏*二声藏:有成功吗 陆藏*二声藏:跟你说个坏消息 席琼徽(琼途饰品):什么坏消息? 陆藏*二声藏:班导刚刚来找我 陆藏*二声藏:还说我这学期缺课太多 陆藏*二声藏:英文要暑修…… 「……。」难道是之前来工作室抵上课时数取消造成的? 回到工作室,在门外就看到班导穿着套装窄裙,握着他的手诚诚恳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不是说什么敏感带吗?他这次怎么给人家摸好摸满? 我站在门外没打算加入他们的对话,更不想营造出抢学生的气氛,又不是后妃争宠。 又等半小时,陆藏拄着拐杖送她出来:「那就拜託你了。」 拜託什么? 「好。」班导离开前还在摸他的手背,像是安抚也像吃豆腐,我瞥见他的侧影,脖子到耳际都还是白的,表情没有一丝羞赧。 「为什么会有这种差别……」假如陆藏其实没把我当成姐姐,那我还能这么理所当然跟他睡在同一张床上吗?这样的我有资格对他们的关係说什么? 我心情太复杂了,没能回去跟他面对面。 IV.这不是暗恋-2- 席琼徽(琼途饰品):我晚点回去 陆藏*二声藏:缺课的部分没事了 陆藏*二声藏:但是我暑假要约时间把英文课补上 陆藏*二声藏:其实说穿了就是暑假无聊想找我打发时间吧 陆藏*二声藏: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陆藏*二声藏:几点回来? 陆藏*二声藏:晚餐一起吃吗? 看着不断跳出的讯息,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却很难说清那是什么预感,感情的问题找索尔大哥就对了,我去他工作的健身房待到他下班。 「难得喔!之前叫你来运动都不要,今天是怎样?发现自己胖了?」索尔大哥视线上下端详,看我没心情跟他开玩笑便拉着我离开健身房。 「要去哪?」 「哥给你买新衣服!」 「为什么?」我匪夷所思。 「还是你要到我怀里哭?路人会很羡慕喔!」他拍拍胸肌说。 「……。」 「怎么了嘛?」索尔大哥就像对待孩童,半蹲着与我平视,耐心等待我把话说出来。 「我……」我深呼吸,不知道该从哪说起。 「你该不会喜欢上那个小高一了?」索尔大哥开始猜。 「不是……」我困惑地问:「敏感带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运作原理?可以对某人生效,又对某人无效吗?」 「咳,真没想到你会开始研究这个……」索尔大哥差点喷出嘴里的运动饮料:「某人是指两个不同的人?」 「嗯。」我蹙眉不解地追问:「而且真的有人的敏感带是手指吗?我只听过耳朵?」 「敏感带是很神祕的,什么部位都有,手指也很正常吧。」索尔大哥淡然笑道。 「是手指的话不会很麻烦吗?买东西、店员找钱、议员竞选拜票握手……随便谁都会不小心摸到手,这些要怎么避开?」 「也不用避开,只是遇到喜欢的人感觉会变得特别强烈,男生的话……说不定就硬了。女生应该是心跳加速產生粉红滤镜?」索尔大哥的答案像个大槌子往我脑袋狠狠一敲。 「那遇到不喜欢的人呢?」 「手这种部位可能太常跟人接触,遇到不喜欢的人或许没感觉,也或许有噁心的感觉。」索尔大哥耐心地解释道。 「那……脸红也有可能是因为生气?」我在想陆藏那时候从脖子红到耳朵,会不会是因为生气? 「因为你摸到他的手?」 「嗯……帮他量戒围的时候,那也是迫不得已,订製就是这样啊!」 「谁对你脸红?你怎么知道他的手是敏感带?」索尔别有兴味的追问道。 「他说的啊!」 「不会是那个小高一吧?」」索尔大哥对我露出微妙的笑。 「嗯。」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就知道。」索尔大哥收敛起八卦的表情叹息道:「你再不把他赶出去早晚会出事!」 「他又没地方去,是要赶去哪里?」 「那你要负责他的人生吗?你能让他赖一辈子吗?」 「没有!等他把晴明套装做好就会回宿舍了。」应该吧,我猜。 「唉,你以为十四岁还天真可爱吗?我十四岁就去同学家帮他尻枪了,当年还以为对方常常来找我是因为喜欢我……结果只是喜欢我帮他……」索尔大哥悲从中来。 「我不想知道!」我阻止他开始回忆自己的情史。 「总之,如果你不小心变成人家的初恋,能回应人家吗?」 「不能……」我心底突然凝重起来。 「所以啊……」索尔大哥叹了一声,忍不住讲起他坎坷的初恋──第一次出柜就失败。讲到凌晨两点,喝了一地啤酒罐,又靠在我肩上嚶嚶哭泣。 「呜呜呜……不能负责就不要给人家希望啊!」他醉醺醺地喊道。 「好啦,我知道了。」我搀扶他回到租屋处、替他盖好被子,写了张纸条说是我送他回家的,免得他早上醒来又忘光。 站在路口等待计程车的时候,才发现手机一堆讯息通知。 陆藏*二声藏:你在哪啦? 陆藏*二声藏:我晚餐还没吃 陆藏*二声藏:帮我买便当 陆藏*二声藏:随便一种都好 陆藏*二声藏:都几点了 陆藏*二声藏:你还在外面间晃吗 陆藏*二声藏:为什么不读不回啦 陆藏*二声藏:席琼徽! 错过一通来电。 陆藏*二声藏:该不会出事了吧…… 陆藏*二声藏:没出事就回一下啊 陆藏*二声藏:欸欸欸欸! 错过一通来电。 错过一通来电。 陆藏*二声藏:人呢? 陆藏*二声藏:为什么还不回来? 错过一通来电。 错过一通来电。 错过一通来电。 陆藏*二声藏:我很担心你…… 我以为这是最后一句,就在我读完讯息的瞬间又冒出一句。 陆藏*二声藏:干!终于已读…… 「……。」他该不会一直盯着萤幕看? 陆藏*二声藏:活着就好 陆藏*二声藏:我要睡了 陆藏*二声藏:晚安 手机安静了。 搭车回工作室的途中,总算意识到自己好像没必要插手他的人生。就像路边的浪猫,如果我没办法为他负责,就不该轻易让他產生依附感,到时候我的不负责对他而言会不会也是一种拋弃? 半夜三点回到工作室,我没上楼去睡,他也没下楼来看。 这样也好,以后只谈工作内容就够了,我不想再烦恼该不该给他更多关爱和管教了。那明明是他母亲的责任。 那天之后,我跟陆藏都没怎么交谈。 我一直睡在一楼的小沙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没再吵着要我跟他睡在同一张床上,那些模糊界线的曖昧和许愿也变少了。 七月初。 琉璃珠宅配过来,我才坐到他身旁一起开箱检阅珠饰的质量。 「超──美!」陆藏拿出一颗黑色菱形琉璃珠透光细看:「真的像星空一样,这种材料真的能免费吗?」 「你良心发现了?」我对于他露出心虚的表情感到有些意外,在我眼里他一直充满自信,对于能靠自己的能力谈到免费的互惠合作应该是深信不疑,为了不打击他的自信,我没提起五折费用。 「你朋友真大方!」他又拿起蓝色的琉璃珠端详:「海洋泡泡的感觉也好美,我留一颗作纪念应该没关係吧?」他像藏起糖果般开心,兴奋地找来线材:「来把最后的饰品做好!」 「接下来就是找人穿了,你有人选?」我问。 「李琢说他们班上有一个男生身高跟肤色都很适合,我也很期待!」陆藏瞄了我一眼,试探地问:「你会跟我去漫博吗?」 「嗯,我要帮琉璃珠的老闆要确认你有没有放他们的广告。」我不带情绪地说。 「喔……」他低下头来。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赶紧回位置上忙自己的事。 「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他果然开始阴魂不散地在我身后嘀咕:「你为什么也跟大家一样不告诉我哪里讨人厌了?」 「你没做错什么,我也没讨厌你。只是人跟人相处还是要维持适当的距离,我不能一边叫你疏远班导,自己却在做类似的事。」我认真地说。 「你跟她不一样,你又没想佔有我。」他讲得直白。 「你是真的把我当成姐姐吗?」那我也直接问了。 「不然呢?」他的眼珠子上下游移,久违地挖苦我:「你虽然长得眉清目秀,身材也没有我想像中胖,但整体品味不及格,生活习惯又差,根本不是我的菜。」说完还摇头鄙视。 「干。」我忍不住咬牙暗骂一声。 「你……该不会以为我暗恋你吧?」他瞇起眼来,嘴角浅浅上扬。 「……。」我现在脑子里都是怎么把他摔在地上喊救命的招式。 「哈哈,单身太久都会有这种错觉啦!我这学期因为腿断了,收到很多同学的慰问信,其中就有三个人告白,好像是误会我之前帮她们做作业是暗恋……」 「好,你了不起!」我冷瞪他一眼,走去橱柜确认有什么饰品要出货,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干嘛恼羞?事情讲开就好了。」他跟了上来继续唸道:「那你要回来睡床了吗?夏天到了,一二楼都开冷气,北极熊都哭着南飘了。欸,你有在听吗?」 「……闭嘴!」我回头低斥一声,他却依旧天不怕地不怕地笑着。 「上次的顶针做好没?又失败了吗?不然为什么一直没后续?」他一开口就把前阵子没交谈的份量补上了:「还有你粉专、ig什么时候要开回来?我帮你经营社群网站抵租金好不好?」 听起来不错? 可是…… IV.这不是暗恋-3- 「没什么好犹豫的吧?之前是因为被负评灌爆才关闭,现在我接手重开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你根本没有损失。而且你不用亲自面对那些留言,给我整理手起刀落一下就删得乾乾净净。」 「也是……」 「那你是答应囉?帐密给我?还是你要加我当管理员?」 「漫博会之后再说?」 「嘖,又逃避。」陆藏白了我一眼说道:「现在就重新开张啦!」 「……。」我不情愿地打开电脑把他加进管理员。 他待在电脑前一整天,忙着整理那些不堪入目的过往。 那是我的阴影,所以我连看一眼都不愿意,他意外地很识相,没拿往事来过问我细节。 睡前他却把笔电拿到我面前,我差点以为他打算来跟我检讨那些留言…… 「我觉得上一个摄影师美感不足,可以把这些商品照都删掉吗?」结果他这么说。 「可是我没钱找新的摄影师。」 「不用找,我来拍保证比上一代美一百倍!费用抵租金。」他似乎真的很讨厌上一代商品照,那批照片的确是放太多摆饰跟花,看不清宝石的质感。 因为当时的摄影师是大学同学只跟我收两千,我也不好意思要求什么。 「好!你拍完,我就把顶针送你。」我说。 「是上次我试戴的那个吗?」 「嗯。」我原本觉得还是不要送好了,免得让人误会。 既然他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什么『整体品味不及格,生活习惯又差,根本不是我的菜』、『单身太久都会有这种错觉』 呵呵…… 呵呵呵呵呵…… 这种话他都说得出来,我也不用怕有什么误会了吧! 「下次我做新服装拍缩时影片就戴着你送的顶针帮你宣传,这样算是便宜你了,因为我漫博会之后就会爆红。」他信誓旦旦地笑着。 「你会不会太有自信?」 「你看过我的晴明套装还这样问?我都豁出去了,能没自信?」 「也对,我当年豁出去弄国际官网也很有自信。」 「所以才上了国际杂志吧?」他拿起那本破烂杂志,封面被他用透明胶带修復了,他淡然说道:「我看完了。」 「喔。」我尷尬地应了声。 「对不起……」 「你干嘛道歉?那本杂志本来就很破烂,就算你上次没踩到也是……」 「不是那个。」他打断我的话:「初次见面说你的作品像是用路边捡到的石头做的。我那时候只看过你网站上的商品照,照片质感很差,谁会想关心你的品牌理念?」到这里为止我都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就像你看起来这么邋遢,谁知道你会比每天穿套装上课的老师用心对待学生?」他以为我没听出来这是拐着弯继续骂我品味差? 「……。」我把枕头砸向他的脸。 「要不要我顺便帮你做一件新的外套?」他好奇地问:「你为什么一年四季都穿着那件烂风衣?我看连口袋都不知道破几次了,你缝补得好丑!」 「这是当初从瓦砾堆里挖出来唯一一件完整的衣服,虽然我爸生前也不常穿,可能就因为不常穿所以才被我妈用塑胶套包好,放在衣柜最底层没被怪手挖坏。」 「……。」他不说话了。 「晚安囉!」我赶紧划下句点。 暑假的某天下午,他穿着烫过的衬衫、长裤准备出门,看起来有点正式、有点成熟。 「我要去上课了。」 「太阳都快下山了上什么课?」我蹙眉不解地问:「而且上课为什么要穿成那样……」 「班导约咖啡馆说要帮我补上英文,我就是答应她这件事缺课才没被计较。」 「咖啡馆……以为是什么约会吗?」我摇摇头说。 「如果真的是约会呢?你知道我们学校有一对师生恋吗?从高一交往到高三了,是已婚女老师跟男学生纯纯的爱,我是不信什么纯纯的爱啦……」他无奈地笑道:「不过因为他们俩位顏质都很高,又听说是老师的老公先外遇,所以她跟学生谈恋爱不知道为什么就被合理化了,甚至有其他学生写成小说印出来到处传阅。」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觉得……班导应该也想要那种进展。」陆藏轻叹道:「她说不定也发现老公外遇,想找我这种美型小鲜肉交往挽回一点自尊……」 「那你还穿成这样去找她?」 「如果她真的开口我就拒绝!我自己搞出来的事,我自己会收拾。」他自以为帅气地走了出去。 我又想起班导在我面前咄咄逼人的样子,如果真的像他说的「为了挽回自尊提交往」,到时候他的拒绝无疑是个巨大打击,他是要怎么收拾? 席琼徽(琼途饰品):哪间咖啡馆?传给我。 陆藏*二声藏:这间 他把店家的资讯传给我,我放心不下还是跟去了。 晚上六点他们从咖啡馆走出来,陆藏上了她的车,旁边正好来一台计程车,我等乘客一下车就上去。 「跟前面那台车。」 「小姐,你在跟踪人吗?」司机用鄙视的眼神端详我的穿着。真烦!现在穿烂风衣就是变态吗? 「我的学生被带走了,你快点跟上!」 「喔!包在我身上。」司机一边踩油门一边笑说:「看不出来欸,你是老师喔?教什么的?」 「他们转弯了!」 「放心啦!我号称桃园拓海。」司机一个甩尾过弯,我们与公车的距离使我心脏怕死地一抽,忍不住探看一眼,司机是个年轻小伙子,转动方向盘轻松馀裕,侧影的确是有那么一点电影感。 追了二十分鐘,手机响起来电铃声──是陆藏。 「喂?」 我一按下通话就传来女人的质问声。 「你为什么不愿意?我可以成为你的靠山啊!」 「你放开我!」 「我知道你跟那个席琼徽睡在一起,我不懂她哪里比我好?我是正职老师,跟我谈恋爱能得到你所想要的好处,我能让天才变得更加耀眼!」 「是谁当初说我说服主任让你入学功劳最大,不是说要听我的话吗?我到底有什么不好?」女人嘶喊着。 糟了。 「不用找了。」车一停,我掏了一千给司机,直往前面那台车奔去。 女人匍匐在副驾驶座,双手按着陆藏的肩,他挣扎闪避却因为开不了车门逃不出来…… 「呼──。」我深呼吸,双手紧握准备肘击驾驶座的车窗。 碰! 第一下引来女人惊恐不解的视线。 碰! 第二下女人开始慌了,想发动车子离开。 碰! 第三下玻璃碎开,车里的女人抱头惊叫,我趁机开了中控锁,陆藏眼明手快立刻开门逃出去。 「弟弟,快上车!」身后传来计程车司机的声音。 真没想到他会在原地等着。 「席琼徽!」陆藏拉着我上车,驶离在路边哭花妆容的疯女人。 「啊────!你们都别想好过────!」 「嘖嘖嘖。」司机看了一眼后视镜摇头鄙夷。 「司机……送我们到最近的医院……」陆藏的话声有些颤抖:「你……你在流血……」 「嗯。」我抽了几张卫生纸盖在伤口上,想着别弄脏人家的车。 「弟弟你是被绑架吗?不用送你们到警局吗?」司机好奇探问:「你老师很英勇欸,我车上有扳手来不及拿她就破窗了!」 「疯子……」 陆藏竟然说我是疯子,那个女人才是疯子好嘛! 但我无力跟他争辩了…… 长这么大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手好痛、心好累。 IV.这不是暗恋-4- 到达医院时,司机把一千元扣掉两趟的零钱找给我。 「你是为了找钱才在原地等?」我好奇地问。 「也不是啦,就想说你一个女孩子说不定需要帮忙啊!」他尷尬笑道:「结果也没帮到什么……」 「以后可以固定跟你叫车吗?但是载的不是我,是我大哥。」我想起索尔大哥老是因为失恋醉倒在路边,每次都怕他不省人事搭计程车被搜刮一空。把这个正义的桃园拓海介绍给索尔应该很安全。 「当然好!下载我们公司app记住编号就行了。」 「谢谢。」我朝司机微微一笑。 「好了,别说了,快进去包扎!」陆藏扯着我往急诊室去。 「跟你断腿比起,我这根本小伤,你紧张什么?」 他脸色发白地看着我,牵住我的手不停颤抖,我正想抽手回避这种曖昧的动作,热烫的泪就落在我手背上。 他哭了。 害怕地哭了。 「是谁给你的勇气上她的车?你根本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我无奈地叹道。 「呜呜……」他努力压抑着哭声还是止不住泪水。 「学校的事你打算怎么办?」等到他不再抽咽我才开口。 「我不知道……」他想了想又开始啜泣。 「她为什么知道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你连这种事都跟她说吗?」 「我没有告诉她,可能是偷看我手机讯息发现的……」 「我想也是。」我语重心长道:「如果学校又出现什么奇怪的传闻,你说不定要转学了。」 「你不担心自己吗?有奇怪的传闻,你说不定真的会被警方调查……」 「我没对你做什么会被警察抓的事,有什么好怕的?」 「……对不起。」 这件事他当然有错,所以我也没多说什么。 包扎好就搭车回家了。 到家后打了一通电话给索尔。 「你说出事可以打给你,对吧?」我劈头就说。 「不是吧……小高一终于鼓起勇气扑倒你了?」 「不要乱说话!」我把班导的事说了一遍,无助地问道:「我该怎么处理?」 「你到底应徵了什么鬼学校,这种人也能当老师?」索尔大哥没客气地说:「出这种事该走的当然是她!」 「所以怎么做啊!找计程车司机作证走法律途径?我想过要这样做,可是如果闹上法庭,陆藏又要经歷这个年纪不该经歷的事……」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在替别人想?」索尔哼哼笑道:「不过我也不赞同走法律途径,你乾脆真的跟小高一交往把她气走!」 「你开玩笑吧?」 「我是说真的,让她知道抢不赢就会知难而退了!」索尔大哥比我还兴致勃勃。我总算明白当初班导说要让我「知难而退」原来是索尔这种想法! 「又不是宫斗……主角还是个高一生?可以不要给这种意见吗?」 「你单身,小高一单身,你也没做什么违法的事,谈个恋爱没什么。」索尔大哥认真地分析起来:「可是她已婚,年纪也比你大,论争议她绝对会比你多,你如果真的抢走她想要的,她一定无计可施。」 「……。」我开始觉得这话有点道理:「不对!这样一定不对!早知道就不问你了!」我狠下心结束通话。 还没来得及想出办法,隔天我跟陆藏的对话讯息截图就被放在网路上公审,我跟他都被认识的学生tag,上百条私讯都在问我师生恋的八卦…… 【撕睡衣篇】 陆藏*二声藏:起床没? 陆藏*二声藏:抱歉喔 陆藏*二声藏:昨晚撕坏你的睡衣 陆藏*二声藏:我做的那件 陆藏*二声藏:你试穿没? 席琼徽(琼途饰品):穿了,谢谢喔,还特地做一件 【洗床单篇】 陆藏*二声藏:我前天洗的床单 陆藏*二声藏:要记得收 席琼徽(琼途饰品):你到底为什么那么爱洗床单? 席琼徽(琼途饰品):我都半年换一次就好欸 席琼徽(琼途饰品):你三天两头就换…… 陆藏*二声藏:体谅一下青少年好吗…… 陆藏*二声藏:我一定要解释那么多吗…… 还有一张让我匪夷所思的照片,是从侧边窗户拍进来的视角,光线看上去是下午,我在沙发里打瞌睡,陆藏穿着制服俯身──偷吻我。 「不是为了打击我做这种图吧?」我凑近萤幕仔细看,陆藏却衝过来飞快地盖上笔电。 「那是借位!」他喊。 「为什么要借位……」一切都变得可疑。 「干!怎么有这么变态的导师,放学还跟踪到这里偷拍,是想怎样?」陆藏焦躁地往外走,久违点起一根菸,不时心虚地往我这里偷瞄。 不是吧…… 他真的偷亲我被班导拍到照片? 还是他真的借位给班导拍那种照片,要跟我索讨什么和解金吗? 我心烦意乱地拨通电话。 「索尔……我传个照片给你……」我把那张偷亲照传给他了。 「以前睡通铺,你们谁该不会也对我做过这种事?」 「你想问我们兄弟之中有没有人偷亲过你吗?」他冷哼道:「开什么玩笑!我们才没那么飢不择食!」 「……真的没有?」 「废话!不过你睡着真的像死猪一样,我们顶多一起观赏你的睡相。那么奇特的睡相谁亲得下去?这个小高一果然不一般,真勇敢!」 「……。」我没什么心情跟他开玩笑了。 「说真的,他喜欢你没什么好意外的,你第一次打来问他的事我就猜到了。」索尔的话让我越来越苦恼:「所以我不是告诉你,不能回应就不要让人觉得有希望吗?」 「他前阵子还明明白白说我不是他的菜!讲得有多难听你知道吗?」 「因为不这样说,你会疏远他?」 「对!我为什么现在才发现?」 「你没发现的事还很多呢!每次打来都在说他的事,你当年也没为初恋这么苦恼过,你其实也喜欢小高一吧?」 「不是那样吧。」 「你以前柔道练这么认真,也没见过你用来路见不平管间事,结果这次为了救小高一还受伤了。喜欢就喜欢,有什么不能说的?」 「不可以吧。」 「没什么不可以吧?你们都单身啊!喜欢跟爱的本质都是美好的,你又没做什么强取豪夺的事,喜欢一个人不用有罪恶感。」索尔自顾讲了一大堆爱的真諦。 「我打来是想问你……讯息被截图公审之后,我还要不要去学校教课?」 「我看到你琼途粉专復活了,如果要忙着搞好品牌不去学校也没关係。」 「我想也是。」至于陆藏这傢伙,漫博会结束我就会把他辗出工作室。 「对了……」索尔沉默一阵:「你介绍的计程车司机……」 「嗯?是不是人品高洁?」 「……。」他没回答,只是发出叹息。 「怎样啦?」 「每次把我从酒吧载回家的路上都在碎碎念,我就跟他不熟还要管我私生活,搞得我连约人家开房间都有罪恶感……」 「至少你不会被捡尸、偷钱,也不想想你皮夹弄丢几次,每次都要我去帮你重办身分证、掛失一堆证件。」我忍不住抱怨。 「嗯……」他无奈地应声,我都能想像他一脸无辜了。 IV.这不是暗恋-5- 漫博会这天。 陆藏为了能好好展示他的晴明套装,一大早就打包出发。 李琢带来的男同学长得白白净净,听说是练体操的,他们都叫这位同学新一,据说是因为他穿上制服就像真人版工藤新一。 「大热天穿这种东西,我会死亡吧?」新一蹙眉抱怨。 「我们在室外逛一圈就进室内了。」李琢拍拍他的肩安抚。 我负责举着琉璃工坊的广告看板,像空气一样跟在他们身边。 陆藏忙着接受路人的视线讚叹,当初以为他说「用放大镜检视」是一种比喻,原来他是真的准备三支放大镜让路人看观赏细节……我算是服了他。 大半天过去,终于有我熟悉的面孔出现,琉璃工坊的三代老闆往我们走来,还带了老婆小孩出来玩。 「没想到还真的能这样广告!这套衣服的成品真不错,有遇到什么厂商关注吗?」他好奇探问。 「有收到两家游戏公司的名片。」陆藏笑得开心:「谢谢您愿意信任我,给我免费合作的机会。」 「免费?」三代老闆困惑地看向我:「不是说五折?我钱已经收讫了。」 「五折?」陆藏不解地看向我。 「……你对学生也太好了吧,没跟他说我有收钱吗?」三代老闆拉着我到旁边说:「你要帮学生我没意见,可是他如果以为免费是常态,以后出社会就不好混了。」 「我是打算等他有接到案子再跟他拿钱,没有不说啦,哈哈!」我尷尬地笑了笑。 「那就好。」三代老闆自顾抱怨道:「你对学生不用那么好,有个学徒跟了我两年,基本的东西学一学就自己出去创业,害我白花时间培养人才……」 期间陆藏不时朝我投射微妙的眼神,我觉得很不妙。 下午轮流休息吃饭,李琢带着可怜的新一继续展示晴明套装。 陆藏拿着便当来找我,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找藉口自己去吃饭,但眼看人潮越来越多,我也累到懒得穿越人山人海。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有收钱?」他果然还是问了。 「你存款早就花光了,我就算跟你讲也拿不到钱。」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他低着头欲言又止:「我……」 「因为看到你,就像看到十四岁的我。我曾经也像你一样,对未来充满希望勇往直前,现在年纪大了反而变得胆小,在意旁人胜过自己。看你这么努力,我只是想起过去的自己,稍微找回一点重新开始的勇气,做这些事只是出于感激。」我淡淡地说道,心想这样应该能划清界线了吧。 「……。」他别过视线好半晌才应声:「我知道了。」 「暑假结束后,我打算回老家找灵感设计新品,不去学校教社团课了。你也回你的工作室继续努力吧。」我将那些「希望」都收回来,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嗯……」他吸吸鼻子,我以为他哭了。 「我收到一间大公司的公关名片,说不定很快就能还你钱了。」他把名片递给我看,我也看不出那间公司是有多大:「谢谢你帮我这么多,不然我也没办法完成这么精緻的作品。」 「不客气。」我以为这就是结语。 「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 「现在我知道你没那么喜欢我,也没有想为难你。之后会搬回我自己的工作室……」他深呼吸才对上我的视线:「你不用特地说要回老家,我知道你没有那种地方能回去,就算有也只是悲伤的回忆,怎么可能有什么新品的灵感。」 「嘖,讲没几句正经话又开始挖苦人。」我念在嘴里。 「你就留在自己的工作室里重新开始,社群网站跟商品照我答应要帮你处理也会继续做,刚好可以抵销你帮我付的费用。」陆藏一旦开始计算着现实面,我就会不知不觉以为他是真的在划清界线。 「好吧。」 「说要回老家果然是疏远我的藉口吗?」 「……。」 「你真的很靠杯,没那么喜欢我直说就好了,我又不会怎么样。」陆藏不客气地低咒道。 「你要不要带新一过来吃饭休息?我看他再这样走下去会送急诊。」我看晴明的背影已经有点摇晃了。 「喔。」陆藏跟李琢把人搀扶过来。 看着他们在墙角狼狈地吃饭、打瞌睡,休息半小时又整装上场,不禁猜想我能为自己的作品付出这种程度的努力吗? 龟缩在网路世界行销是不是有点不足?应该像他们这样走出来接触人群吗?还是……把我的工作室整理成实体店铺? 算了,还要花一笔钱。 漫博会结束后。 陆藏休息了两天才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看见工作桌终于清空,我心中涌现莫名感动…… 「我有件事想问你。」我打开笔电,找出被偷亲的照片。 「嗯?」 「这种事你只做过一次吗?」 「呃……」他像是在回想:「三次。」 「你!」我举起拳头往他太阳穴狠鑽。 「啊啊啊……你自己没防备啊!怎么能被亲三次都不知道!」 「还敢说!」 「啊啊────!我错了、我错了啦!」 「说!哪来的三次!」我把他按进沙发里,冷着脸俯视审问。 「沙发打瞌睡两次……」他支支吾吾地说。 「还有呢?」 「……。」他不敢说。 「说──!」我只差拿手电筒往他脸上照了:「犯案地点在哪?」 他掩面喃喃,根本听不清楚。 「说大声点!」我一拳揍在沙发上。 「床上啦!」他无奈地大喊。 「哇──还说把我当姐姐?早知道你是这种人,发现你在我房间尻枪的时候就应该把你赶出去!」 「你、你……!」他瞪大眼语塞半晌,脖子到耳际唰的红成一片。 「还体谅什么青少年,哎呃,我真是蠢死了!」我摇头叹道。 「我、我……虽然……但是……」他慌得不知所云,猛然起身怒喊:「我没有想过要对你做什么违法的事好嘛!我只是喜欢你而已,说什么犯案地点……都什么年代了,你可以好好拒绝我,不用这么、这么不留馀地!」 「我就不懂,天天嫌弃我的品味跟生活习惯,为什么突然改口说喜欢我?」我是真的不明白。 「因为……只有你是真心对我好,而且对我非常、非常好。我还曾经希望你发现我偷亲你,可是你都睡死……」陆藏的眼神不是告白,是戏謔的嘲讽。 「多希望你在午后的阳光里,突然睁眼发现美少年的爱慕。」他摇头叹道:「可惜就连垃圾车和回收车的广播都吵不醒你。」 「……。」我握紧拳头,用行动取代谩骂。 「啊啊──!我说的是事实啊──!」 隔天早上,我从沙发里惊醒。 睁眼时美少年没有偷亲我,他的行李都消失了,只剩桌上一件摺成四方形的深绿色衣服…… 摊开一看,就是我身上这件风衣的復刻版,连脖子后面的标籤都用手工刺绣还原了。 席大大: 本来想做一件漂亮的外套给你,不是说你那件风衣不漂亮啦…… 我知道风衣对你的意义重大,但是它真的已经破损到穿在身上会让人產生奇怪的误会了,所以我做了一件復刻版送你。 你放在玻璃柜里一直没给我的顶针,我带走了。 对不起,偷亲你。 我是第一次那么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你一靠近我就觉得快窒息,可是又不希望你走远,不过当你看到这张纸条就代表我要变心了。 所以不要因此觉得尷尬、不要逃走,也不用喜欢我。 然后…… 不要再对你不喜欢的男生这么好了。 很没良心。 二声藏 「……。」我把工作室的百叶窗都关上。 坐在沙发里,抱着那件风衣,独自发呆很久、很久。 感觉获得了很重要的什么,又在意识到的那一刻失去了…… V.爱我好不好-1- 九月开学。 我有点担心离开校园班导会继续纠缠陆藏直到革命成功,我怕那个疯女人真有那种毅力,所以在学校辞退我之前还是先回去上课。 之前也跟陆藏把关係说清楚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各位同学……」我一站上讲台同学们就嬉闹地探问八卦,他们的表情就像在看娱乐版新闻,根本不在意事实是什么。 「老师你真的跟陆藏住在一起吗?还玩撕睡衣!」 「是不是有新生暗恋老师?不然陆藏为什么天天都被新生围着打?」 「老师你做了什么让他们为你打架?看起来明明不是那种类型……」 「……你说陆藏被新生围着打?」这是什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些新生跟他同一所国中,可能以前有过恩怨吧。」另一个同学说道。 「操场那边又闹起来了。」有同学滑开手机看斗殴直播:「哇,有够精采。」 「哈哈,天才又不会打架干嘛去惹人家。」 「不行……」我又想起陆藏被打断腿的毕业典礼,迫不得已放着一整班学生,往操场奔去。 远远就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帮忙,似乎是李琢?连他都被其他人牵制住救不了被埋没在人群中的陆藏,我握紧拳头朝人群中心走去…… 「当学长嚣张了哈!」 「有种站起来啊!」 「毕业典礼那样搞还逃走,是能逃多远,世界很小啦!」 耳边传来阵阵叫嚣、笑闹,我想这时候喊住手也没人会当一回事,只好直接把他们抓起来往后拋。 「呃啊!」倒地后又踉蹌地围上来,伴随几句恼羞的怒骂和脏话。 「咳……」陆藏恍惚爬起,看着我把学生拋摔出去,惨叫声此起彼落,他竟然衝上来挡住我,慌张地喊道:「够了、够了!你会被他们的家长告死的!」 「你们有时间围着一个屁孩打,怎么不去拯救世界!」我忍不住朝那几个新生咆啸:「如果围着他打人生就会成功,我早就把他打死了!还用得着你们动手吗!」 「……。」新生们往后退了几步,像看到疯子般逃走了。 「什么?屁孩?原来你也想打死我吗?」陆藏鼻青脸肿地瞪着我。 「我有说错吗?」我也瞪了回去,李琢上前来关心他的伤势,应该也会带他去处理伤口:「我要回去上课了。」 「……。」陆藏沉默地看着我,吃痛地说不出话。 进教室不到十分鐘,班导意气风发带着主任过来找我,要我去办公室跟他们「谈一谈」。办公室除了那几个受伤的新生,桌上还有班导放到网路上给人公审的讯息截图,我连她偷看陆藏手机这种烂事都懒得提了。 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盘,她又拿出这种阵仗,目的就是让我成为品行差又打学生的社团老师…… 接下来他们一人一句把难听话讲得含蓄有度,彷彿没让我上社会新闻已经是慈悲为怀,最后客气地希望我自己离职息事寧人。 我确实打了学生也没什么好辩解的,收拾东西开车准备离开时,陆藏跑了过来,脸上的伤都处理好了,灰蓝色的眼眸透着许多无措。 「还没下课你为什么要回去?」他激动地拍着车窗喊:「他们跟你说了什么?他们赶你走吗?」 「以后我没办法来学校救你,你好好保护自己,不要再惹事了。」我开了车窗简短的交代道。 「……。」他佇立原地错愕喃喃:「是我害你被赶走的吗?」 「那些学生可能还会针对你进行报復,如果又发生这种事你怎么办?」我难掩担忧地望着他。 「我不知道。」他的回答更令人放心不下,但是警卫先生臭脸催促,我也只能赶紧驶离学校。 「唉……我先走了。」 几日后,陆藏只传讯息说他能自己处理。 无论我怎么追问他怎么处理,他都没有正面回答。 我只希望他不要又回去找导师当靠山,上次发生那些鸟事已经证明那女人有病了,他应该不至于那么傻…… - 当我再次见到他,事情已经失控到我无法理解的地步。 来到病房探视他已经第三天,他一句话都没说过,醒来就只是呆滞地坐着,饭也不怎么吃又睡了。 大部分的消息都是李琢告诉我的,因为他不知道该找谁帮忙只好通知我。 据说那些新生后来没再找他麻烦,是靠陆藏答应班导某些事才调解出这种结果,李琢也不清楚他答应了什么,只知道他放学后常常消失一段时间,门禁前才会回到宿舍。 『那天我因为好奇偷偷跟着他,发现他走进地下室的体育器材室,我站在窗边偷听,一开始那个老师只是跟他讲点家务事,没想到他们突然为了一件事吵起来……』李琢深呼吸才有办法继续说下去:『我闯进去的时候,陆藏已经衣衫不整被按在健身器材上,那女的还坐在他身上……』 李琢眉头紧蹙,说不下去。 我也跟着快要窒息。 『我来不及拍照蒐证就把陆藏带出来了,他哭着叫我不要把这些事讲出来,可是我无法接受那种人还在我们学校教书……你能不能想办法把那个疯女人弄走?』李琢无助地望着我。 那天是他带陆藏去验伤、报警。 班导随后被请去做笔录,陆藏的亲戚也被通知出面处理,听说在医院里骂他骂到被护理师请出医院…… 从那之后,陆藏不发一语直到现在。 「唉……」看着陆藏那双恍惚的眼神我也只能叹息,正想去买晚餐再回来陪他,一起身就立刻被他抓住。 「别走……」 「终于说话了。」我又坐了下来。 沉默却持续到午夜。 「你……」我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快睡吧。」 「是我求她帮我跟那些学生和家长说话……我想结束天天被找碴的日子……也希望他们的家长不要去找你算帐。」他难掩疲惫地说:「她都答应了,只要我像以前那样陪她聊天、听她说话就好……」 「我以为我做得到……」他重复喃喃:「我以为我做得到……」沉默了好一阵子,声音变得颤抖:「可是她说你……她说你……跟她老公外遇的小三一样,都是表里不一的贱货……我没办法笑着附和她……」 陆藏呼吸变得有些紊乱,泪水夺眶而出。 「没事了、没事了。」我忍不住上前拥抱他。 「我做错什么了……我做错什么了……」他终于放声哭诉:「连我妈都不要我,把我丢给亲戚,亲戚也讨厌我、同学也讨厌我、老师也讨厌我……呜……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做错什么了……」 「没有人爱我……」他埋在肩窝哭喊道:「我只能乞讨──!」 「怎么会没有人爱你……」我的心口像是被什么哽住了:「不会的,以后一定会遇见真心爱你的人……」 「还要多久……还要多久?」他抬起头来,哭得涕泪纵横:「谁想爱我这种人?你愿意爱我吗?」 「我……」 「你爱我好不好……」他崩溃地抓紧被褥哭求着:「不管是什么身分都好,你爱我好不好!」 「好、好……我爱你。」我也只能先安抚他:「没事了,哭出来就好了。」一边拿卫生纸抹他的脸。 他一双泪眼直盯着我,我也只能回避。 不管什么身分,只要有爱就好──很久很久以前,我似乎也曾有过那样的心情,当时接住我的是道场的教练和师母,如今我有能力接住陆藏吗? 我没什么自信,但他身边好像也只有我了。 这一夜陆藏终于不用打镇定剂就能睡觉,前提是我得睡在病房里陪他。 隔天我问他要不要回宿舍,他只是摇头。 我想出这种事应该传遍校园了,他暂时无法承受大家的注目和议论,所以我又一次把他带进工作室,让他睡在我房间,这次我打地舖他也没意见。 陆藏每晚睡睡醒醒,不是惊醒就是哭醒。 真不知道那个疯女人当时还说了多少击溃他心灵的狠毒话…… 「啊──!」凌晨三点,他惊醒后像是被人追杀般喘息。 「梦而已,没事的。」我惺忪起身望着他。 他默默下床,来到我和床中间的空隙躺下。 对上眼的瞬间,我知道他很努力了,无法拒绝他往我怀里靠、没能推开他索讨的拥抱,感受他紊乱的喘息逐渐平稳,不到五分鐘就睡去。 之后的几夜,那张床都空着。 为了停止没有人要睡床的蠢事,我妥协了,陪他一起睡床。 半个学期过去。 陆藏已经习惯不去学校的日子,我担心他因此拿不到毕业证书。 「听说那个疯女人离职了,你哪时要回去上课?」我问。 「不知道。」他坐在缝纫机前製作一套又一套的新衣服,拍照、上架、便宜卖,看起来只是想做点事情转移注意力。 「万一毕不了业怎么办?」我又问。 「反正也没有人在意。」他淡淡然地说。 「如果你也不在意,我就不会再问了。」我想从他的表情看出一点端倪。 「我不想回去那种地方。」他彷彿还有一半的灵魂没找回来,不管画设计图还是踩缝纫机,眼神都那么空洞。 「那你想去哪?」 「现在除了这里,我想不到还能去哪……我不想自己一个。」 「……。」 「我……」缝纫机的声响骤停,他沉默良久才开口:「是你的累赘吗?」 「垃圾有人倒、碗盘有人洗,你还帮我拍商品照、上架、包装、出货……有累赘这么万能的吗?」 他转过来看着我,空洞的眼神里浮现一丝别的。 「那你爱我吗?」 「啊?」我错愕地望着他。 「你在医院不是说……」他想问又不好意思问的样子。 「陆藏,我们不是能谈恋爱的关係。」我把话说清楚。 「我没有要跟你谈恋爱……只是想要有人爱我,我不懂那是什么感觉。」他轻拍胸口垂眸道:「这里什么都没有了,梦想、未来……什么都没有。我好累……感觉我从这世上消失也不会有人在意……」 我彷彿看见去年颓丧的自己,没有梦想、没有未来,甚至连跟家人联络的勇气都没有。 但只要我想联络,他们都愿意张开双臂扶持我,陆藏却没有那样的后盾…… 我不禁猜想过往的日子里,每当他想依赖谁的时候,翻开联络人却不知道谁愿意接通自己的电话、谁愿意听自己哭?所以他不懂被好好爱着是什么感觉。 那种感觉是──在这偌大的世界,不管距离多远,都知道有个人会惦记着自己。 或许他曾经以为妈妈在远方多少会透过亲戚关心自己,直到前阵子发生那种事,生下他的母亲也不曾露面。究竟要多讨厌自己的孩子,才能做到这种程度? 我上前紧拥他,告诉他: 「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事,你都可以依赖我。」 「不管距离多远,我都想关心你好不好。」 「永远期盼你能好好生活,长成你心目中的大人。」 「嗯……」他只是轻轻应声,悄悄地泪湿我肩上的衣料。 V.爱我好不好-2 隔天醒来,他不在床上…… 明明这段期间他都像个死人赖在床上睡到下午,醒来又像行尸走肉,吃点东西就待在缝纫机前瞎忙,偶尔花时间帮我处理事情,一天就过完了。 今天是怎么了? 突然想起他昨天那种消极的反应,该不会想不开吧? 思及此,我还没来得及盥洗就急忙下楼找人。在楼梯间就听见厨房传来的抽油烟机声和食物的香气……幸好不是我想的那样。 「你在干嘛?」我不解地问。 「有眼睛不会自己看?」 「……。」有一种熟悉的怒气缓缓自心底升起。 我往厨房走去,有隻橘猫经过他脚边发出讨食的叫声:「喵──。」 「为什么有猫?」我困惑地问。 「牠整天在门口徘徊,我就让牠进来了。」 「你怎么能随便放野猫进来?万一牠身上有跳蚤呢?」 「现在你知道不洗澡睡床,我是什么心情了吧?我都没问你身上有没有跳蚤了,你还好意思质疑乔治。」他轻视地瞥我一眼。 「……我才没有跳蚤!等等,谁是乔治?」 「喵──。」陆藏切了一块煎蛋放在盘子上给猫吃。 「你还给牠取名字?牠以后天天都想进我家怎么办?」 「你昨天对我说的那些,都只是场面话吗?」 「不是,你什么意思?」 「你收留我,我收留牠,不是一样的吗?」 「……哪里一样?」 「我看你偶尔也会买罐头餵乔治,为什么不能养?」 「不是不能……你也知道这里有一堆机器,你还有一堆衣服,不方便养猫?」我心虚地别过头:「如果你要负责整理环境,我倒是是没意见。」 「真的?真的能养吗?」他现在不可置信的反应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你是想测试我对你的包容度,才故意放猫进来?」我更不可置信。 他抿抿唇,显然是在压抑唇角的笑意。 「不是吧?你为了试探我还帮牠取名字?乔治?」我举起拳头往他太阳穴狠鑽。 「啊……我是真的想养啦!但是你如果不同意我也不会坚持啊──!」他拼命挣扎:「我有煮你的早餐,要烧焦了……你放开、快放开啦!」 「……。」我瞥了一眼瓦斯炉,上面是专门煎日式蛋捲的方形平底锅:「你哪时买的?」 「前几天。」 也就是说,他前几天就有心思上网买锅子,而我却以为他还在一决不振,昨天还豁出去安慰他受伤的心灵…… 「我真是小看你这隻狐狸。」说完我便上楼去,刷完牙、洗完脸,坐在床缘沉沉叹气。真不知道他的圈套从何时开始,内心不禁五味杂陈,甚至觉得甘愿被骗的自己有够蠢。 「早餐都凉了。」他在房门边探头:「你不愿意收编乔治也没关係……」 「你从哪时候开始演的?半夜作恶梦也是演的?」 「哪有!你把我想成什么样的人了?」他看上去有点生气:「我只是想理解你,你说我们不是能谈恋爱的关係,却对我说那些话……我虽然很感动,可是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直到我看见乔治。」他无奈地笑了笑:「就像你说的,我对牠好,牠就会想进来家里……所以我明白了,我跟乔治一样。」 「我没有把你当宠物,也没打算把你抓去结扎吧!有必要讲得那么委屈吗?」我长长的叹了一声:「我只是想让你明白被爱是什么感觉,因为我也是孤儿,但是我得到很多的爱,懂?」 「嗯……那我真的要养乔治喔!」 「你自己赚钱养!」我起身头也不回地下楼吃早餐。 也好,之后有猫陪他,应该能更快地摆脱那些阴霾吧? 「你情人节要卖什么?怎么没看到你设计新品?」他眼前那盘早餐跟我的一样完整。 「你干嘛不先吃?」 「一起吃才有爱啊!」他理所当然地笑着:「你该不会还没开始构想吧?情人节是旺季欸!」 「一起吃是当兵吧,跟爱有什么关係……」 「原来你当过兵?难怪我觉得……」 「我没有!」我又忍不住吼他。 「好啦,先回答我,你情人节不卖新品吗?」 「我没在过节,我的风格也不适合买来送情人。」我简单地答道。 「你的风格适合谁,是买家自己的决定。这只是你偷懒的理由吧。」 「我就没灵感。」 「那……要不要帮我帮你设计新品?」 我犹豫了两分鐘,在他眼里看见比我还多的热情,似乎也没理由拒绝。 「我刚进一批幽灵水晶,你可以拿去用。」 「嗯!」他点头应声之后就没再说什么了。我想他的脑袋已经开始工作了,连洗碗擦桌子都能喃喃自语:「多面球体?不,还是多面柱体……」 我把选好的料依照裂痕方向切割成小块、打磨成素坯给他雕塑。 「为什么这叫幽灵水晶?」他端详着手中的石块。 「因为这种透明的水晶包裹着各种顏色的杂质,有时候看起来像幽灵。」我拿出一颗收藏用的水晶球:「你看这颗女巫的水晶球,里面有丝状、云雾状的灰蓝色矿物质,所以幽灵水晶又称异像水晶。」 他认真地观察,而我悄悄发现他的眼珠子跟我手中的水晶球好像。 「我想做成什么样子都可以吗?」他问。 「对,到时候让你掛名设计师。」 「不好吧……你因为我打了那些新生,曖昧讯息的事件也还没平息,品牌又要跟我牵连,我怕出事……」 「又不一定要用真名。」 「喔,那就好。」他看了看石头又看看我:「怎么没见过你戴自己做的饰品?设计师应该会很常使用自己的作品吧?我就很常穿自己做的衣服。」 「饰品对我来说是一种信物。当一个人选来送给另一个人,这件饰品才有无可取代的意义,所以我製作出来的作品都在等待赋予它意义的人出现,它们的主人并不是我。」 「规矩真多。」他喃喃抱怨道:「我来想想什么款式比较适合……」 「加油啊!情人节业绩就靠你了!」 「你自己的品牌好意思全丢给我?」他瞪了我一眼,拿起彩色铅笔画手稿。 一週后,他把做好的幽灵水晶项鍊放在我桌上,成品没有我想像中的唯美华丽,没有精緻的蛋面、不是常见的水滴,也没有搭配925银框和细緻的鍊条。 他把幽灵水晶做成不规则的多面柱坠子配上皮绳,整个系列变得中性朴实,完全符合我创立《琼途》时想要的风格,但是── 他不是要设计情人节商品吗? 「不好看吗?」他端详我的神情问道。 「我以为你会做出更有市场性的风格。」 「那是什么风格?」他蹙眉困惑。 「施华洛世奇?」 「你是琼途的设计师,却希望我做出像别牌的东西给你卖吗?」他毫不掩饰 鄙夷的眼神。 「不是希望,是以为你会……」我没想过他会做出这么符合我喜好的项鍊,每一颗宝石都依照水晶内涵的有色矿物质打磨出独特的多面形。 太美了。 我第一次想自己保留一条,不小心就像顾客般挑选起来。 「我做这种风格的宝石项鍊有什么好奇怪的?」 「时尚圈不是有某种潜规则吗?」我心虚地问。 「你说的是贵妇圈吧?时尚圈哪有什么限制,伸展台上什么奇怪的设计都有啊!」 「嗯……」我无可反驳。 「你该不会是因为刚才说的潜规则才不设计项鍊吧?」 「我每次做完都觉得女生不会想收到这样的项鍊当礼物……还是不要作出来害男生被骂比较好?」 「你干嘛去想其他女生想收到什么样的项鍊?为什么不问问自己想收到什么样的项鍊?」 「又没人会送我这种东西,是要怎么想?」 「哈。」他轻蔑地笑了出来,挑了一条含火山泥的红幽灵水晶:「那这条送你。」说完还逕自帮我戴上。 「这样我就少一样商品能卖了。」我蹙眉嘀咕。 「你现在是这条项鍊的主人,能拥有一件被赋予意义的饰品不好吗?」他扬起骄傲的笑容:「你看,像你这样乱穿都适合戴!我真佩服我自己!」 「那你要不要乾脆收购我的品牌?」我回嘴道,心里却为找回讨人厌的陆藏而感到开心,哪怕他又拿我的穿搭品味做文章。 「所以你喜欢这系列吗?」他收敛起骄傲的笑容,像在等我公布成绩单。 「非常喜欢。」我扬起嘴角搔搔他的发顶:「做得好。」 这一年,他十五岁。 做出《琼途》上架后销售速度最快的宝石项鍊,情人节甚至还没到来。 V.爱我好不好-3- 寒假前,陆藏终于回学校期末考。 但假期的第一天,他就必须去面对跟班导和解的性骚扰案件…… 「你能陪我去吗?」他面无表情彷彿想掩盖所有情绪。 「我……」可是我不是他的监护人。 「不行就算了。」他很快放弃说服我落寞地出门,真不像他。 我抓了手机和皮夹跟了上去。 「你不介意我在场吗?」我问。 「你在场的话,我阿姨可能不会骂那么兇吧……她一直觉得我是烂摊子,我妈不应该把我丢下来,我懂事之后常听她说当初送养还比较好,至少有人管。」 「……。」他在路上说了一些跟亲戚之间的过往。 陆藏似乎早就明白──自己是无辜的,那些亲戚也是。所以懂事后寧可搬到母亲留下的工作室住,或是申请学校宿舍,也不在轻易打扰他们。 班导见到我陪在陆藏身边,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眼里满是不甘,我简直能听见她内心在吶喊:「为什么她可以我不行?」 问题是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可以,她怎么能觉得可以? 「……」她看着我入座,所有愤怒都卡在喉咙不能骂出来似的涨红了脸。 我看了和解报告书,里面都是她为了息事寧人而坦诚的真相。 她三年前就开始去身心科看诊,因为老公外遇不回家。儿子不知道内情跟着父亲一起怪罪她破坏婚姻,最近交了女朋友,除了跟她拿钱就没说过话。 她为了保有最后的尊严,瞒着每况愈下的精神状态继续教书,每天穿上套装跟鞋,把自己打扮成老师该有的样子。 正当我觉得这些故事都是她为了和解编造出来引人同情的,我手中文件有几张警察调阅出来的诊断报告,除了因为老公外遇去看身心科,还曾在婚后不久诊断出「阴道痉挛症」,这就是老公外遇的主因。 这么说她当天不是真的想侵犯陆藏,只是想洩愤? 对一个无辜的学生洩愤? 看得出她为了保住婚姻花了多少努力,也能想像她有多痛苦。其他女人能轻易做到的事情她却做不到,这种难以啟齿的原因或许也无法跟自己的儿子解释。 但她不应该对陆藏做那些事。 陆藏的阿姨签完和解书,把他拉到一旁训斥。 卸任的班导则是拉着我到一旁问话…… 「你真的跟陆藏交往?」 「没有,你不应该对陆藏做那种事,如果我是他的监护人,绝对不会选择和解。」我无法忽视她的可恨。 「少骗了!你比我更噁心!」她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道:「如果我儿子遇到你这种老师,我也会把你告死!你才应该被抓去关!」 「……。」在她眼里我已经跟她痛恨的身影重叠在一起,说再多也没用。 「走吧,回家。」陆藏的阿姨回去了,他来到我身边追问:「她刚刚又说什么难听话吗?」 「她跟你说过什么难听话吗?」 「她说……需要到处诱惑别人交换生存空间的人都是垃圾。」陆藏淡淡地说了这句话,没所谓地耸耸肩往前走,我没能看见他是什么表情。 等待返家的公车到站前,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以后会凭实力获得生存空间,你可以不用再担心我会诱惑你了。」 「你也没诱惑成功过吧。」 「明明就成功了……」他喃喃道:「乔治也成功了。」 「你不是说要把情人节赚的钱给我,抵销我帮你付的琉璃珠的费用吗?你早就不需要靠诱惑别人交换生存空间了。」 「是啊,所以我不在意她那样说我,我生气的是她那样说你,你这个样子怎么可能诱惑我这种审美正常的人……」 「……。」我想起他留下风衣的那一天,纸条上的告白字句,忍不住回嘴道:「那上次离家出走的告白纸条是怎样?」 「离家出走吗……」他喃喃几句听不清的话。 搭上公车后,他只是望着窗外发呆,我看见窗上倒映着他的微笑。 经歷那些事还能笑得出来,应该是不用太担心了。 「好饿,晚餐吃什么?」他若无其事地回头问道。 「附近有一间烧腊便当,我以前常买。」 「那就买回家吃?」他眼底的笑意是那么难得。 晚餐时,他一如往常边吃边聊天。 「今年我可以跟你回去过年吗?」 「咳、什么?」我差点噎到。 「你会回道馆过年吧?」 「会啊,你不用回亲戚家吗?」我说完才想起去年春节他像隻浪猫待在我家门口。 「发生那种事……应该没有人想看到我这个麻烦精了,我也不想回去破坏人家的过节气氛。」他几不可闻地叹息道。 「教练是不会介意,但是……」我带人回去免不了要应付哥哥们的八卦。 「但是什么?」乔治跳到他腿上,他便拿起一块去皮鸡肉餵牠。 「不要这样宠牠,以后看到你吃东西会来抢!」 「只要是乔治能吃的,我都不介意牠抢。」他抬起脸认真追问:「跟你回去过年有什么条件吗?一定要是男友才能回去的话,我不介意假装是男友。」 「……。」我翻一个大白眼:「总之你到时候不要乱说话!我们住在一起的事只有索尔知道,而且我们不是情侣,你也不是我的宠物!别老是用乔治暗喻自己。」 「呵呵。」他笑了笑反问道:「那他们如果问起我们是什么关係,我要怎么回答?」 「工作伙伴。」 「好吧。」他耸耸肩没再多说什么。 我想和解事件之后,他是真的安分了吧。 除夕那天,我真的带陆藏回道馆吃饭。 哥哥们的视线如我预期般扫射过来,我像隻手无寸铁的猎物等着被审问。 「这位是?」发大财三哥扬起应酬时的笑容。 「他叫陆藏,是我之前的学生,因为某些原因不能回家过年,所以我带他来吃饭。」我简单地解释道。 「小弟弟,是这样吗?」索尔大哥扬起令人不安的笑容。 「嗯。」陆藏点头应声。 「欸?」圆形二哥坐在我旁边,眼尖地问道:「你这件风衣是新的?怎么能买到一模一样的?」 「你也太执着了。」索尔大哥忍不住说:「二十年前的东西,还没放下吗?竟然特地去找一模一样的!」 「我……」我正准备随便讲点什么搪塞过去。 「风衣是我做的。」陆藏就先开口说出我不想让他们知道的事实。 那一瞬间,整桌视线都凝滞在陆藏身上。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圆形二哥不可置信地问。 「知道啊,那是席大大的老爸留下的风衣吧?」陆藏说得轻巧。 「嗯……」所有人的眼神从惊诧变得凝重,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 「阿徽放不下就算了,竟然还有人会陪她放不下……」圆形二哥摇头叹息道:「这样你要什么时候才能从过去解脱?」 「解脱什么?」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这个小弟弟就是你拒绝我介绍小开给你的原因吗?他还未成年吧?怎么可能给你幸福?你不能因为一件风衣就晕船啊!」发大财三哥用没救了的眼神看着我。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正想解释。 「为什么未成年不能给她幸福?」陆藏又插话。 「你不能先闭嘴吗?」我朝他吼道。 「我只是好奇这跟年纪有什么关係?」 「小弟弟,你还没出社会也还没开始赚钱吧?要怎么扛得起大人的责任?」发大财三哥无奈笑道:「不要随便插手别人的过往。对你而言只是一件风衣,对别人而言是……」 「是家人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陆藏直视着那些哥哥们,说道:「该珍藏的东西为什么要放下?」 不愧是陆藏,几句话就製造出大过年所有人都表情凝重、沉默不语的奇景。 「你只是来吃饭的,不要多嘴行不行?」我扯了扯他的衣角。 「我有说错什么吗?」他还反问我。 「唉,嫁人还是要嫁年纪相仿、为人老实、家里有钱的。」发大财三哥无视陆藏,直直对我说道:「我要介绍给你的小开还看好你的《琼途》,说欣赏你的才华和创业的勇气,你去哪能找到愿意投资你事业的男人?」 「真的欣赏就直接投资啊!干嘛要结婚才能投资?」陆藏若无其事的发话,我已经开始觉得他是故意的。 「……。」发大财三哥额角都爆青筋了。 「金靠杯!毛都还没长齐最好不要这么嚣张!」圆形二哥拍桌起身:「我们认识阿徽多少年了,谁不希望她幸福快乐?」 「那就不要逼她做她不想做的事,这种道理连我这个未成年都懂!你们问过她想靠男人金援创业成功吗?她有说怕自己嫁不出去吗?」陆藏也拍桌起身,用那瘦弱的身版对抗从小在道场长大的男人们。 「哈,小弟弟你勇气可嘉!」索尔大哥拍手笑道:「你讲得也没错,想要怎么过日子,阿徽开心就好。」他走到身旁揽着我的肩说道:「我们只是怕你过得不开心却假装开心。」 「嗯……」我应了声,鼻头有点泛酸。 「吃饭了。」教练端着一大锅饭走过来,其他的哥哥们也起身去端菜。 「我有没有叫你别乱说话?」我趁机瞪陆藏一眼:「等一下给我乖乖闭嘴吃饭!不然我亲自把你撵出去!」 「我又没乱说话,你不是说他们都是家人吗?我刚才讲的那些都是你不敢讲的吧?是家人为什么不敢讲?索尔为什么要你别假装过得很好?因为他们都看得出来。」 「你这个小弟弟有意思!」索尔大哥拉了张椅子坐在陆藏旁边,仔仔细细、前前后后地端详他:「长得不错,有什么特长?」 「大哥,我们只是工作伙伴,不需要身家调查。」 「再等几年就成年了,时间过得很快啦!」檳榔唇五哥笑道:「这么带种,以后有前途!」 「……。」我不禁担心五哥的交友名单里是不是有未成年少女。 「出社会赚钱对我不难。」陆藏煞有其事地说道:「只要我想做随时都能成立品牌成为老闆,我比席大大还会经营网路事业,至少我没那么惧怕恶意负评。」 「吼,你闭嘴──!」我眉目纠结地吼道。 「哈!」索尔落井下石的笑道:「看来你知道的事情,比我们这些哥哥还多了。」 「……。」我后悔带他来了,都是被他前几天的乖巧表现骗了! V.爱我好不好-4- 开饭后才是真正的修罗场。 「没想到你会看上未成年的。」发大财三哥似乎还在对我拒绝他介绍的小开耿耿于怀:「未成年看起来也对你有点意思。」 「他就是那张嘴到处闯祸才不能回家过年,我只是带他来吃个年夜饭,你们干嘛这样?」我不解地抱怨道。 「你也是问题学生?」檳榔唇五哥倒是对陆藏越来越欣赏。 「算是吧?」陆藏居然没用肯定句,他绝对是! 「你喜欢我们阿徽什么?」圆形二哥自顾问道。 「单纯善良,朴实无华?」陆藏扬笑答道,这听在我耳里根本不是称讚,哥哥们却纷纷点头认同。 「唉!」我崩溃地叹了一声,决定放弃反抗好好吃饭。 「死小鬼。」教练打开第一瓶啤酒,还像从前一样淡淡然说教:「人可以没父母,但不能没家教。你说话既不尊师也不重道,以后还有很多亏要吃。」 「是非对错不能看年纪辈份吧?虽然你年纪比我大,但我还是觉得你的观念陈旧迂腐。」陆藏没客气地说。 「连教练都敢呛……」我喃喃道。 「如果你是认真想成为能被依靠的人,最好改一改这种态度。我可没说你讲得不对,是你的态度不对。阿徽也说你因此闯了不少祸,你要是还想坚持这种态度,以后会失去更多。」教练喝了一口啤酒,若无其事地说。 「教练以前带过比你更麻烦的人,只是在陈述前人经歷的事实,你最好记住。」我狠瞪陆藏一眼。 「……。」没想到陆藏真的闭嘴,还陷入深思。 终于啊!谢天谢地谢教练! 晚饭过后,教练和几个哥哥诱导陆藏跟他们过招,索尔坐在我旁边间聊。 「世事难料啊……」索尔没来由地感叹。 「难料什么?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小时候我们不是都经歷过创伤症候群的诊断吗?你是我们之中最严重的。」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每年看你穿风衣回来,我们会轻描淡写地劝你放下,确实没人想过要为你做一件一样的新风衣。」 「……。」我心里像是被说中什么,却也不清楚那是什么。 「等他成年还没变心,可以试试啦!别那么古板,在乎年纪干什么?」索尔揽着我的肩笑道。 「你才别只在乎外貌。」我回嘴道。 「我哪有……」索尔心虚地收手喃喃:「桃园拓海长得也不怎么样。」 「什么?」我没听清楚。 「没什么,总之缘分很难讲。可能我是同志才会这么想吧……别为了奇怪的理由推开真心对待你的人,其他人或许会觉得你应该走传统路线才会幸福。你自己知道想要什么样的未来才是最重要的。」 「嗯。」 道场方向传来一阵阵呼喝,我开始担心陆藏太白目被当沙包打,稍微看了一眼,所幸是两个老哥哥在过招。 陆藏跟三哥坐在外围似乎在聊天,我怕那个白目又乱说话,悄悄绕到墙后偷听,如果他敢继续爆我料,我就拿饭后水果塞住他的嘴。 「你老实说,喜欢她什么?」三哥也问这种问题…… 「不知道……反正跟她在一起很安心,不用担心她是有目的才对我好,也不会因为嫌弃我就赶我走。她还愿意告诉我做错什么,不像其他人沉默不说或骂完就走。」陆藏笑得有些无奈:「我当然想成为更好的人,但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什么才是更好的,看到她就会觉得……成为像她这样的大人也很好。」 「我老实告诉你,阿徽没爱过任何人,我猜等你成年她也不会爱上你。」 「……为什么?」 「这件事我们都觉得她忘记比较好,所以没再提过。本来以为那件风衣早晚会烂到没办法穿,没想到你给她做了一模一样的。你到底在想什么?」三哥不解地叹道。 「风衣是家人留下的,不是代表那很重要吗?」 「那是她该放下的阴影,我们这些倖存者都开始自己的人生了,只有她还像以前一样……」 「她不是还有你们吗?」陆藏的提问不巧都是我也想问的。 「我们将来也会有家庭,也会有顾不上她的一天。这种话即使不当着她的面讲,她心里也明白。」三哥叹息道:「在她心里,能依赖的人会在某天突然消失,与其承担失去的痛,不如一开始就别拥有。她处理任何感情都是这种模式,而且是没有自觉的,不是你喊醒她,她就会醒。」 「……。」 「当年四岁的她,从坍塌的房子里爬出来,本能为了找人救父母走了很远,被国军发现的时候,她却不知道自己住在哪……等国军查到地址,赶过去把人挖出来的时候,她爸妈已经死了好几天。」 「……。」 「听说她当下没有哭,来道馆之后我也没见过她为那件事哭。当时教练找了心理师替我们所有人做灾后的心理诊断,说她可能是太过自责,產生心理防卫,隔离掉所有情绪,不管做什么看起来都不开心也不伤心。等她年纪大一点,也没见过她真正爱上一个人,所有人在她的生命里都变得可有可无,只有这样才能在面对失去时,稍微不痛一点。」三哥说的这些我从没听过。 「原来是这样……」 「总之我的立场是希望她有个成熟可靠的人陪在身边,让她能找回愿意撒娇任性的自己,不是像你这样的小鬼。」三哥不客气地说。 「阿徽你蹲在这里大便吗?」索尔大哥提着啤酒走到我身旁。 「不是吧……」三哥惊诧地探出头来:「你偷听!」 眼泪不断溢出眼眶。 我想起来了…… 怪手从瓦砾堆下挖出两具不完整的尸体,他们身上的衣服我认得,但是残破腐坏的模样,我不认得。 他们是谁呢? 为什么…… 为什么穿得跟爸妈一样? 「唉……」三哥衝过来紧紧抱着我:「可怜的孩子,那是天灾不是你的错!」 二十年了。 那个画面藏在心底无光的角落,我从来没勇气去翻看。 偶尔在梦里,我依旧是在一片烟尘中漫无目的找人来救爸妈的小女孩,可是所见之处只剩哭喊。 世界坍塌了,没有梦幻的城堡,没有勇敢的英雄。 每当惊醒,我内心却平静得吓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啊。 我知道总有一天哥哥们也会有自己的家庭,很早就知道了。 因为我真正的家早就变成瓦砾堆,往后获得的一切都像幻影般,抱着感激的心接受、抱着不想添麻烦的心乖巧…… 直到我离开道场,我依然感激哥哥们的支持,那怕我从未开口跟他们要过什么。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一直停留在四岁──那段奔走找人拯救父母的路上,没有尽头。我是那么理所当然地,让自己反覆活在当时的希望和绝望里。 V.爱我好不好-5- 为了乔治,我们没在道馆过夜。 回途是索尔叫了计程车载我们回去,陆藏静静望着窗外没说什么。 「我哥最近还会喝到不省人事吗?」我跟桃园拓海打探一下索尔近况。 「偶尔吧,每次喝醉都讲一样的,怕人家不知道他被骗过感情……」桃园拓海「嘖」了好几声,自顾抱怨道:「我好心叫他不要看一眼觉得不错就倒贴,一定会被骗,结果他说我不懂……是啦!我是不懂他在想什么啦,但是我以前也没少被漂亮妹子骗过,男人女人都一样!会骗的就是会骗!」 我只是问一句,桃园拓海讲了一路。 「你过年还出来开计程车?」终于轮到我说话了。 「不然谁赚钱?家有老母和房贷,吃个年夜饭出来赚钱比较实在。」 「你买房了?好厉害!」 「以前围事赚得快,不买房会被女人骗光!本来是想买来娶老婆的……」 「本来?」 「现在没想那么多了。」桃园拓海说了句很耳熟的话:「缘分很难讲,也不能为了奇怪的理由推开真心对待你的人吧?」 「怎么跟我哥讲得一样?」 「蛤?那是我跟他讲的吧!他都看脸、看身材,哪会去管什么缘分、什么真心?」桃园拓海似乎在笑:「我以为他都没在听,原来有听进去?」 「你们进展到什么程度?」我瞇起眼端详后照镜里司机:「我当初可没这种用意!」 「……。」司机收起笑容。 「我哥嫌你烦但也没换司机……」我有点担心索尔又爱上直男,直接开口问:「你是直男吗?」 「……。」一直很健谈的司机居然陷入冗长的沉默。 「直不直很重要吗?」直到陆藏开口。 「当然重要!索尔会变成现在这样,也是因为之前爱上直男结局都不好,他才会只在同志圈找对象啊!」 「连你都看得出来索尔喜欢拓海了,他会不知道吗?」陆藏直言道。 「呵。」司机又笑了。 「所以你们到底进展到什么程度?如果你只对妹子有兴趣,要早点跟我哥说清楚。」 「你哥不是说清楚就会死心的类型……」司机说这种话让我更担心索尔了! 「啊──!早知道不把你介绍给索尔当司机,你明明不是他的菜!」我悔恨地低吼。 「你也不是我的菜啊……爱不爱跟菜不菜无关。」陆藏无奈地说道。 「他有你这种妹妹已经比我好了,我如果把男人带回家说要结婚,我家老母说不定就直接往生……」桃园拓海很困扰地笑道。 「等等,你考虑过跟我大哥结婚?」 「前阵子他喝醉做的事,醒来好像什么都不记得,我也不好讲什么……」桃园拓海若无其事地爆了一个大料。 「讯……讯息量太大了。」我扶着自己的脑袋哀嚎。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快到家了,桃园拓海深深叹道:「你哥是想结婚的那种类型吗?」 「你是认真的吗?我哥从来没考虑过结婚的问题,因为他老是被骗,不过为什么是他的司机在问我这种问题……」我蹙眉道。 「没考虑过就好。」桃园拓海像是松了一口气:「反正日久见人心,管他是不记得还是不想记得,我日子也照常这样过。」 「呵,是这样没错。」陆藏望着窗外哼哼笑道。 「你听懂他在说什么?跟我解释一下!」我看了看陆藏,再看看桃园拓海。 「我没见过像你哥那么老实的人……我希望他别再被骗了,我也不想再被骗,但未来的事不好说。」他笑了笑,挥手道别:「到家了,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我似懂非懂地下车。 「他们是司机跟乘客的关係,就像我们,只是工作伙伴的关係。」陆藏在我开门时,意有所指地解释道。 「……。」不得不承认,我懂了。 就连桃园拓海那句『未来的事不好说』也懂了。 陆藏回家就立刻帮乔治剷屎,我一边开罐头一边回想年夜饭的种种。 「三哥除了跟你说我听到的那些,还有说什么吗?」 「有啊。」 「还有什么事能说啦?干嘛跟你讲那么多……」 乔治跳上来揍我,提醒我罐头开快一点。 「可能觉得我比他们更了解你吧。」陆藏说得若无其事:「尤其是復刻那件风衣,他们好像一直在等你的伤痛跟那件风衣一起变成碎片丢进垃圾桶里。」 这我不否认。 「但是你心里想挽回的,比那件风衣更早变成碎片,人通常不会因为意识到自己失去更多就好起来。放下什么的,就是残忍告诉自己失去了,再也回不来。」他接过我手中的罐头倒进碗里,混了一点乾粮进去:「我不赞成你对自己更残忍,所以就算重来一次,我也会帮你復刻风衣。哪怕十年后,我也能再为你做一件。」 「……。」心脏像是被重击了,痛得说不出话。 我以为他什么都不懂,是我想错了。 「我要洗澡睡觉了,晚安。」看着他逕自上楼的背影,忽然觉得少年的身体里住着难以想像的老灵魂。 今天的他,就像一颗打磨完美映照光芒的宝石,照亮很多浑沌不堪的角落,不管是我还是哥哥们的心里。 大半夜,本来静謐的巷弄,不时传来春节才有的麻将声。 我抱着脱下的新风衣,坐在单人沙发里,回想三哥说我很难爱上一个人,这是真的吗? 十八岁我跟学长交往过一年。 虽然他去日本学料理后我们渐渐没联络,时日一久自然分手,我确实没为此伤心过,生活也完全不受影响,只是有过一段传讯息不被回应的失落日子。 但那都是因为远距离吧?远距离这样不是正常的吗? 回想起来,当初会交往也只是因为我们连续在三家餐厅巧遇。 第一次他问我能不能合桌省去候位,他会送我折价券当交换。 第二次换他排在很前面,看到我正要排队,问我要不要跟他合桌,我心想一人一次很公平就答应了。 第三次再遇到,他很自然地跟我合桌,问我要不要以后都跟他一起去找网路美食,我想想也没什么理由拒绝…… 大概相处了三个月,他说要交往,我想说试试看就交往了。 他出国前曾问过我:『你爱我吗?』 我只是沉默,心里想着:『你也没说过爱我吧?为什么只问我这种问题?我们不就是因为大家都在谈恋爱,才谈恋爱的吗?』 要怎么知道爱不爱? 爱要用什么衡量? 最后他还不是自己一个人决定要去日本,没跟我讨论过就随口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日本生活。 当时我能为他付出最多的,就是脱下风衣换上他送的洋装,让我站在他身边的时候看起来更像个女友。 我无数次想为了身旁的人,向他们证明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拘泥于过往的伤痛,为什么到最后他们还是觉得我跟以前一样? 我试过了。 在无数个夜晚看着掛起来的风衣,心里的声音都在告诉我:「那么悲惨的过往留着做什么?你的未来不会因此更好……」身边的人也是这样说的。最后是陆藏帮我捡起来拍去尘埃,对我说:「这不是你最珍惜的东西吗?不要弄丢了。」 我心里很清楚,身上穿的风衣已经不是父亲穿过的那件。 我心里很清楚,失去是什么感觉,有多痛、会痛多久。 四岁太小了,当时的记忆所剩无几,那些画面都模糊了,不过就一两秒的画面只剩痛还鲜明。 老实说我已经不为久远的失去而悲伤,真正让我难过的,是这些年所有人都在提醒我,该拋弃那些不好的、再也回不来的记忆。因为它烂了,碎成片了,回不到最初的样貌了。 可那些也是我此生对「家」的最后记忆。 「可以不丢掉吗?」这问句在心里反覆好几年,才终于听见不同的答案。 V.爱我好不好-6- 「喵──。」 听见乔治的声音,我以为网路上说猫会安慰主人都是真的,原来不是来安慰我,只是在喵鬼鬼祟祟的陆藏。 「刚才还哭不够吗?」他把鲜奶端到我面前,指着风衣上的鼻涕眼泪嫌恶道:「脏死了,给我拿去洗!」 我把风衣塞进他怀里。 「干!沾到我的睡衣了!」他蹙眉低吼,拿着衣服衝进浴室洗好晾好才回来。 「你还不睡?」他带着睏意和不悦,偶尔跟乔治一起打呵欠。 「你可以先睡。」 「看你这样我睡得着才有鬼。」 「不要怪我拒绝你……人生还很长,你会遇见很多人,不会一直留在这里。」我语重心长地坦言。 「知道我跟你有什么不同吗?」陆藏抹抹脸好让自己看起来清醒一点:「我不曾拥有过,所以想尽办法去拥有。没想过失去会有多痛苦,因为痛苦存在我不曾拥有的每分每秒里。」 我望进他的瞳底,没看见十五岁的稚嫩,只看见和我一样坚韧的孤寂。 我知道这样的孤寂在往后的几十年里,即使遇见的人多了,在某个人成功走进内心深处前,孤寂都不会消失。 「十五岁之后你遇见了很多人,那你找到想永远留下来的地方了吗?」 「找到想永远留下来的地方就好了吗?」我轻叹道。 「不然呢?」 「不应该是找到一个人,让你想永远留在他身边吗?」我以为是这样的。 「我对我妈的记忆就只有小时候她留下的一封亲笔信,印象最深的是她写的一句话:『没有人会永远留在你身边,但那不代表你是不被爱的。』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眼中,只看见片面的字句,没有人,在身边,不被爱。我记得我因为那句话哭了非常久,没有人跟我解释那些话是什么意思,直到我自己能看懂,才发觉小时候的我好傻好天真,明明就不是在说我是不被爱的。」 「可是又过几年,那句话对我又有另一种解读……」他的眼神沉了下来:「因为我是不被爱的,才会没有人留在我身边。这才是她写下这句话的真正意思吧?」 「第二个版本很好,你干嘛自己又想出第三个版本?」 「那间工作室是我妈留下的,但她没有留下。」他又恢復无所谓的神情:「代表这世上有让她更想留下的地方,总有一天我会去看看那是什么地方。再总有一天,我自己也会找到想留下的地方。」 「想留下的地方我已经有了……」我看了看我可爱的工作室。 「这里?」陆藏也看了看周围,蹙眉喃喃:「我不在就会变成回收场的地方吗?」 「嘖,这是我一手打造的工作室,谁跟你回收场……」 「你那种生活习惯,不管搬到哪都会变成回收场吧。」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我是有事问你才下楼的!」 「问什么?」 「三哥说你十八岁有个交往对象出国留学,你还为了那个人穿上洋装!是真的吗?」 「那群叛徒还告诉你这种事……」 「如果他学成归国,跟你说还爱你,你会跟他復合吗?」 「他怎么可能学成归国还说爱我?」我浅叹道。 「不要管可不可能,快告诉我你会不会选择他!」这时候的陆藏妥妥的十五岁,我忍不住翻个白眼打算上楼睡觉。 「欸!你还没洗澡!」 「我睡地板洗什么澡。」 「今天很冷别睡地板……」陆藏跟了上来,不死心地追问道:「欸──!你会不会选他啦?」 - 情人节期间陆藏做的幽灵水晶项鍊,大部分都是女生买来送给男生。 「我的品味很男生吗?」我看着订单后台分析蹙眉碎嘴。 「有什么好意外的?」陆藏滑着手机找餐厅:「这个月营业额破三十万,不庆功吗?老闆。」 「不乘胜追击规划母亲节新品吗?」我说。 「原来你是压榨员工的惯老闆?」他只差没对我发出连续的嘖嘖声。 「好吧,你想吃什么,我请客。」 「那我要找很、贵、的餐厅!」自从他说要点最贵的却没那样做之后,说这种话我都没当一回事。 最后他挑了一间附近新开的日式料理,新开幕还有优惠。 「不知道新开幕雷不雷,想顺便帮乔治买一份生鱼片。」陆藏蹲下来摸摸乔治的头。 「你给牠吃那么好,以后不吃乾粮谁负责?」 「你想太多了,乔治是见过大风大浪的猫,宠不坏。」 「屁,你也见过大风大浪,怎么一宠就坏?」我忍不住挖苦他。 「叫我不要用猫暗讽自己,你干嘛拿乔治跟我比?我也不会抓蟑螂啊!」 「……也是。」 「那我们两周后去吃大餐?」 「为什么是两周后?」 「我要准备一下。」 「吃个饭要准备什么……」 两周后。 陆藏穿上自己做的运动外套和新买的上衣、牛仔裤,出门前还占据浴室弄很久的发型…… 「我们又没有其他员工,你是要弄给谁看?」 「现在大学生都流行这样穿,不错吧!」 「就算新开幕大学生有优惠也是要出示学生证,不是长得像大学生就有优惠!」我无奈地提醒道。 「你要请客,我干嘛在意优不优惠?」 「那你在忙什么?」 「我开心!你管不着!」 「那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出发?」早上八点起来弄到现在已经十一点半了,我十点起床十分鐘就准备好了,在那之后都在看他表演。 不过那件蓬松的运动夹克确实让他看起来没那么纤弱,我站在他旁边看起来也就不会那么膨胀。 「挺好的。」我说。 「喔?没想到在我的潜移默化之下,你的品味也终于有点进步。」 「……。」我逕自拿好钱包手机就出门。 「欸!等我!」假大学生踉蹌地追出门。 那间店就开在隔壁社区,走几分鐘就能到。 陆藏走在我前面一边确认方向一边抬头张望,终于看到一间日式装潢的店铺,上面还掛着新开幕打卡送一贯寿司的红布条。 「应该是这间。」 一进门就听到老闆用日语喊着欢迎光临,那个声音很熟悉,对上眼的瞬间──我想先回家。 真的被陆藏说中…… 他真的学成归国了! V.爱我好不好-7- 「好久不见,席琼徽,你都没变欸!」站在木造吧檯里的厨师似乎一点也不尷尬。 「……?」陆藏看了看他又看看我,突然大叫:「他该不会就是那个学成归国前男友吧!」 「你闭嘴!」我把他扯到旁边咬牙低语:「你真的不知道他在这里吗?不是我哪个哥哥知道他回来偷偷告诉你?不然你干嘛偏偏选这间?」 「冤枉啊,席大大!我只是想帮乔治买生鱼片才找离家近的日本料理,想说如果乔治喜欢我就可以常来买。」 「……。」这逻辑很陆藏。 我那些哥哥也不是会追踪我前男友在干嘛的类型,所以真的是巧合? 「哈哈哈,你还跟现在的男友讲过我的事?我以为你不会记得我。」厨师端来一盘炸虾:「你还喜欢这个吧?招待。」 「你喜欢炸虾这么幼稚的东西?」陆藏插起一隻咬下:「粉太厚了,失败。皮太硬了,失败。虾子太小了,失败中的失败……」 「我觉得很好吃。」我想陆藏应该是吃到平行世界的炸虾。 「这是菜单。」厨师从我们中间伸出手来:「菜单上没有但你想吃的也可以告诉我。」 「太没原则了吧,那你乾脆不要用菜单啊!」陆藏对着今天才见面的男人吼道。 「陆藏!」我拉住他,只差没揍他。 「呵,开幕期间菜单随时会新增,你这几年应该也吃过不少好东西吧,我相信你的品味。」厨师朝我点头微笑。 「呵呵呵呵。」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吃的领域被称讚,而且还是在嫌弃我穿衣品味的人面前,内心愉悦不可言喻:「点餐啊!我请客。」 「……。」我彷彿听见陆藏内心爆炸的声音。 「好好的约会都被毁了!早知道不选这间,偏偏这时候学成归国,为什么要把店开在这里?他是知道你工作室开在隔壁社区才这样吗?心机很重欸……」陆藏自顾碎嘴好半晌。 我把菜单送过去顺便结帐。 「他不是你男友?」学长劈头就问。 「他是我的员工。」 「我想也是……呵呵。」他乾笑两声感慨道:「我只是好奇你会爱上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没爱过我吧?」没想到事隔多年他还会问我这种老问题。 「当初是你先不回我讯息,我觉得你应该很忙就不打扰你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他解释这些。 「我是真的很忙,刚到日本发生很多事,不是回你讯息就能解决的。等我解决了,想回你的时候,感觉你已经不在意了……」 「我没有不在意,只是不想让你觉得烦,说不定你在那里也认识新朋友,不需要跟一个见不到面还拒绝跟你一起出国生活的人联络。」 「我没有那样想……我本来就知道你不会跟我一起去日本,只是抱着一丝丝希望问的。现在我回来了,还是找一天把误会讲开?」 『如果他学成归国,跟你说还爱你,你会跟他復合吗?』我回头看了一眼陆藏。 他逃走了。 「改成外带吧,顺便加一盒生鱼片。」 「……嗯。」 路过便利商店,看见假大学生在跟店员聊天。 「一杯热美式。」我打断他们的笑谈。 「你不是在跟前任叙旧吗?那么快就聊完了,不是分开好几年吗?应该有很多想聊的事情吧?」他没表情地说着,我却能听出他在闹脾气。但是我没立场去安抚他,也没立场揭穿他的不安。 「干嘛不说话?」他紧抿唇瓣,看起来委屈巴巴。 「我买了生鱼片,趁新鲜回去问乔治要不要吃?」我接过咖啡便往外走。 他一路沉默地跟着。 「你看到他的眼神了吗?你不觉得他眼神跟我很像吗?」 「哪里像?你是灰蓝色,他是棕色,他睫毛也没你长。」 「……是单恋的眼神,而且是悲惨的单恋。」 「你怎么不去摆摊看面相?」我只差没在马路上翻他白眼。 「你是无视他的悲惨,还是真的没看出来?他跟你对话的每分每秒,都看得出乞讨失败,越来越退缩的样子。」 「他乞讨什么了?」我不解地问:「我跟他交往期间,他也没有哭着求我什么吧……」对我而言,乞讨至少会像陆藏哭着想要有人爱他这样吧,虽然我认为他当时是打从心里在向人求救。不是乞讨,只是很想好好活下去。 「你可能真的没爱过他吧。」陆藏接过我手中的日本料理。 「我为他穿过洋装,这样算吗?」 「你说得出这种话就不是爱了。」陆藏扬了扬嘴角,像是松了一口气。 「什么意思?」 「你是为了让我开心,才一直穿着我做的风衣和项鍊吗?」 「不是啊。」 「所以我赢!哈哈!」 「……赢什么?」我的困惑更深了。 「如果我突然说想去法国学服装,你会陪我去吗?」 「当然不会。」陆藏同步对嘴,看了有够讨厌:「你都知道了,干嘛还问?去法国留学是你家的事,我干嘛去当保母?你要付钱给我吗?」 「我付钱给你就是包养你了。」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如果我出得起,你会来吗?」 「唉,我当作没听见好了。」我转开门锁。 「乔治,我赢前男友!」门一打开他就愉悦地跟猫对话:「不知道前男友会不会给我们次等货,还是过个滚水好了,不能拿我们乔治的健康开玩笑。」 「……。」在这位少年的宇宙里,前男友都是反派角色吧。 我点了亲子丼,陆藏点了散寿司,他吃得津津有味却死都不称讚。 「好吃吗?」还反问我。 「水准之上。」这话一说完陆藏就不开心,我又解释道:「他本来就是会认真研究的那种人,以前找餐厅去吃,他甚至边吃边记录做法。」 「我也很认真,晴明套装就我还原度最高。」 「隔行如隔山,我又没说你不认真,你也没必要贬低人家吧?他只是我的前男友,没做错什么。」 「……。」陆藏心虚地别过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幼稚?」 「不会啊,这种表现很符合你的年纪。」 陆藏张口想说什么却又嚥了回去,默默收拾完餐桌就上楼了。 我明白他想赶快被当成大人对待,但每个年纪都只能经歷一次,我错过了该撒娇任性的年纪,在那个年纪对外界的一切帮助满怀感激,「宠」对我而言,在目击双亲消逝的瞬间就随其陪葬了。 他又何必赶时间逼自己长大呢? 我在一楼思考母亲节新品,可惜没什么灵感,感觉没有几个妈妈会喜欢我的风格,父亲节可能还好发想一点…… 算了,不做母亲节新品。 但是玉製的胸针好像很适合? 啊……好想跟楼上那位讨论看看,他到底要闹脾气到什么时候? 为了避免打扰到少年的「独处时光」,我悄悄上楼先听听看有没有奇怪的声音,这次没什么喘息呻吟,非常安静。 门开了一个不小的缝隙,我非常小心地偷看他在干什么,如果在睡觉就算了,如果在尻枪我就下楼当没看见。 他只是坐在床上发呆,手里把玩着很眼熟的小物件,似乎是我送他的玉顶针?那种东西不是应该放在一楼吗?带去房间干嘛?在房间缝东西? 出于好奇我又偷偷探看一眼。 「干嘛一直偷看?在等什么香艳画面吗?」一探头就对上他咫尺双眼。 「……!」 「真抱歉让你失望了,我没在尻枪。」他瞇起眼等待我的反应。 「既然你没在睡觉就跟我讨论一下,母亲节做玉製的胸针怎么样?」 「你真的把我当工作伙伴而已欸……」他一副失望的表情:「我对你一点吸引力都没有吗?」 「如果有,我会被警察抓走吧?」 「……不是那种吸引力。」他忍住翻白眼的衝动,好生跟我解释:「是看到我会觉得害羞、会想维持一下形象,或是被我误会会想急着解释清楚、看到我走掉会马上追过来关心……这种。」 「我不是改成外带回来找你了吗?」 「你……」他叹了一声:「玉製胸针很好。除了玉石,我觉得玫瑰石、绿松石那种纹路也很适合婆婆妈妈。」 「形状呢?我只能想到花型,但是我又不想做花型……」我真的很苦恼。 「那你想做什么型状?」 「不同顏色做成蜂巢拼贴六七个怎么样?这样会好看吗?我画个图记一下好了……」我走到床头柜开抽屉拿笔记本,摸到第一本没想太多就打开。 「欸──!」他朝我大喊的瞬间,我也看到让他大喊的原因了。 这本笔记本是他的。 上面写着今天的日期,画了今天他穿的那件夹克设计图,用两三条框线框住加黑的「约会」两个字,底下写了一行字──目标:站在她旁边像大学生。 老实说我的大脑瞬间变得空白,也不记得有没有呼吸,直到笔记本被他抽走才稍稍回过神。 只过了一两秒而已。 我变得没办法直视他的眼睛…… 原来他提出庆功,是为了计画他想要的约会吗? 「你都看到了?」 「嗯。」 「你真的是……让我变得很悲惨。」他说完就拿着笔记本下楼了。 这就是他说的,悲惨的单恋吗? VI.那就交往吧-1- 他站在门口的路灯下,手里拿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回头看了我,犹豫该不该点烟。之前不熟就算了,现在不把话说清楚就令人坐立难安,我乾脆拿着大剪刀出去把他手里的烟剪成两段。 「欸──!」他气得朝我大吼。 「抽什么烟,很贵,不如拿去帮乔治买罐头。」 「不是……你怎么能拿我的布剪剪这种东西!会变钝!」他抢过我手中的大剪刀,藉着路灯检视刀锋。 「呵呵呵。」我忍不住笑了:「所以……那个约会是怎样?」 「你就笑吧!反正今天也不会更糟了,我想像的情境一幕都没发生。」 「你到底想像了什么情境?说来让我笑一笑。」 「……。」他纠结半晌还是说了:「就……挑一间情侣用餐有优惠的店,跟你一起去,被店员误会是情侣,你为了优惠应该也没意见。这样在别人眼里我们就真的是情侣……」他越说越小声:「越讲越觉得我跟你那个前任差不多悲惨。」 「你计画这些干嘛?被别人误会是情侣……然后呢?」我困惑不解。 「你说我们不是可以谈恋爱的关係,我想证明不是那样……」他抬眸质问我:「不行吗?我不能为了自己努力追求想要的结果吗?我知道不只是因为年纪,我甚至知道你也喜欢我!我有的是时间等你对自己坦承,只要你一直是喜欢我的,总有一天会爱上我吧?」 「……。」心脏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我觉得快吐了,所以推开他。 在那之后,他对着我深深叹息。 我真的没想像过跟他交往的样子…… 喜欢一个人一定要谈恋爱吗? 索尔说得太对了:『不能回应就不要让人觉得有机会。』而我错过保持距离的时机,现在让人家觉得有机会,所以我应该给他回应以示负责?我只是怕破坏现在的关係,最后连不错的工作伙伴都不是,到时候我会很伤心吧? 我……真的像三哥说得那样吗?总是在回避令人伤心的结果。 『所有人在她的生命里都变得可有可无,只有这样才会在面对失去的时候,稍微不痛一点。』 「可有可无……」我站在门口想了想他说的悲惨,前男友也是感受到这种可有可无吗?但那非我本意。 虽然我还是不能想像跟陆藏谈恋爱是什么情景,但所谓交往不就是增加相处机会的藉口而已,当年我能答应那个人,这次也没什么不能答应的。 「那就以不被警察抓走为前提交往吧?」我回头对他说。 「……?」他错愕地瞪大双眼:「真的吗?」 「嗯,不要害我被警察抓走就好。」 「你是在同情我吗?」 「是的话,就可以不用交往了吗?」我好奇地问。 「就算是也要交往!」他朝我大喊,喊完才发现时间不早了,连忙摀起嘴拉着我进屋里:「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 「你不要对我抱有某种奇怪的期待,我不会为了你做什么奇怪的事,例如:穿洋装跟你约会。」 「我也没有要迫害你的意思,你到底有多曲解交往的意思?就只是多一个正正当当的理由,能对你付出我满满的爱而已。」 「什么鬼?」我起鸡皮疙瘩了。 「以后我可以设计你想要的东西送给你,不用烦恼找什么藉口送,像那件风衣跟那条项鍊,以后还会有很多只为了你做的东西,多到将来我作为知名设计师,还能办成展览向大家阐述这段可歌可泣的爱情。」 「……。」我强忍笑意,不,我没忍住:「呵呵呵……哈哈哈哈!」 「你就笑吧,没有梦想的女人。」他不悦地瞪着我。 「女朋友应该做些什么,我至今都不是很明白,如果只是好好爱一个人,我应该办得到吧?」我说。 「为什么突然答应交往?很、很不真实……」他别开眼神,耳际红得明显。 「你应该不知道我是用什么勇气说出那种话吧?」我无奈地看着他。 「被警察抓走的勇气吗?」 「我明知你现在的决定不是最好的,还是想陪你经歷……哪天我们连工作伙伴都不是,我会非常伤心。」我抓住他的双肩,直视他的双眼:「我是用彻底失去你的勇气在回应你,到时候你为我做的一切,都会像瓦砾堆挖出来的风衣一样刺痛我,但那都是未来我自己要承担的。」 陆藏沉默了一阵,我甚至觉得他会说不交往了,或许我会因此松一口气。 「你的意思是,就算我在你心里变得像垃圾一样,也会被你收藏在衣柜里吗?」他连双眼都带着笑意。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猎奇的想法?我为什么要把你收藏在衣柜里?」 「我看见你把旧风衣洗乾净折好包起来,放在衣柜最底层保存着。如果对你而言,家人就是这样的存在,那我永远也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泪水盈满他的眼眶,始终没有落下。 - 我本来很烦恼答应交往之后,他会提出很多奇怪的要求,像是规划什么约会,做一些放闪、向全世界宣告我们是情侣的行为。 结果没有,连我继续睡地板他都没意见。 要说有什么改变,就是今天跟我说了难以置信的话吧。 「寒假结束我要回学校上课了。」 「嗯?我有没有听错?」 「班导换人了,我也想准备升学。」 「你是不是跟谁交换灵魂了?」我抓住他的双肩认真端详灵魂之窗。 「我只是赞同三哥说的那些话,你应该跟成熟可靠的男人在一起,而我会努力成为那样的人。」 「那是三哥说的又不是我说的,你干嘛当真?」 「我也想看看你撒娇任性的样子,不过你现在应该还是只把我当成……」 「小弟弟。」我立刻接话。 「不用说出来!」他摀住我的嘴,两秒后意识到嘴唇贴在手指上的触感,惊诧地收手逃走。 总之,嚣张又高傲的少年决定回学校上课,也算是一件好事。 睡前甚至跟我说他要回去住宿舍。 「我每天晚餐后会回来帮乔治剷屎,也会帮你打扫工作室。所以不用担心我不回来。」 「嘶──。」我想不通,他交往前跟交往后为什么差那么多? 「嘿嘿。」他傻笑几声,盖上被子躺平了。 「你不是又有什么奇怪的计画吧?」我从地舖爬起来追问。 「没有啊,李琢一直希望我回去上课。」他转过来枕着手臂说道:「而且答应交往之后,日子虽然没什么改变,但我一想到那天晚上你说的话就没办法专心做事……直线都能车歪,还要拆掉重来……」 「好吧,抱歉造成你的困扰。」我哼哼笑道。 「等我把交往的事跟学校的人讲,就该换你困扰了。」他似乎在等我说些什么。 「嗯……」 「不拜託我保密吗?」他扬起更胜一筹的微笑。 「拜託你保密更奇怪吧,我又没对你做什么该保密的事……」 「好像也是。」 「而且你们这个年纪交女朋友不讲,不会被兄弟骂叛徒吗?」 「兄弟?如果你是指李琢,他早就知道我喜欢你了,之前从你工作室搬回去宿舍,我天天哭给他看。」 「然后呢?」 「然后呢?你为什么问得这么轻松?不先安慰我吗?天天哭欸!」 「一听就知道是假的。」 「……是没有天天,但至少在他面前痛哭一两次。」 「又不是以后都不见面,有必要这样吗?」 「如果没发生『那件事』你还会见我吗?我们还会有交集吗?」 「嗯……」我也不知道。 「看吧,一脸没事就别见的样子。」 「我哪有?」 「不过你放心,我没打算跟任何人讲我们交往,即便是李琢我也不想让他知道,因为我不想要你被别人议论成另一种样子。」 「真是不容易!」 「什么不容易?」 「我以为你会想办法让全校都知道这件事。」 「我在你心里有那么……」他坐起身来,不知道是找不到形容词苦恼,还是我对他的看法让他感到失落。 「你在毕业典礼的致词,不是没人能阻止你吗?」 「那是积怨已久,我对你又不是积怨……」 「原来如此。」我躺在地舖枕着手臂对他微微一笑。 「对我改观了没?」 「没那么容易吧,在我心里你还是小弟弟。」 「嘖。」他虽然不想接受,但似乎有自知之明,乖乖躺下睡觉:「会有那么一天的,你等着看吧。」 VI.那就交往吧-2- 桌上摆满粉粉红红蓝蓝绿绿的石头,都是要用来製作母亲节的蜂巢胸针,碍于需要配色、配花纹,我不怎么擅长,所以他刚回学校,我就传讯息「拜託」他。 席琼徽(琼途饰品):假日可以来工作室帮我配色镶嵌吗? 陆藏*二声藏:你是在拜託我吗? 陆藏*二声藏:要可可爱爱的拜託 陆藏*二声藏:我才去 席琼徽(琼途饰品):(可可爱爱拜託贴图) 陆藏*二声藏:这样作弊 陆藏*二声藏:不算! 席琼徽(琼途饰品):那算了,我找别人 陆藏*二声藏:谁! 陆藏*二声藏:你不准去日料店 陆藏*二声藏:为什么已读不回 陆藏*二声藏:不可以趁我上课去日料店叙旧! 呵呵。 他一下课就衝来工作室。 「哪有像你这样拜託人的……根本是威胁!」他板着脸。 「我根本没说要去日料店,多亏你提醒我还有这个去处。」 「我说不可以了!」他咬牙切齿地喊。 「你不是觉得自己赢了吗?干嘛还那么介意。」 「因为他现在看起来比我成熟可靠,说不定还真的想跟你復合……」 「是吗?」我决定先不告诉他前男友已经有女友的事。上次去买午餐看到他女友是日本人──是愿意陪着他到异国创业生活的女朋友,跟我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所以不准去。」 「喔。」 「真的想订餐就用外送!」 「嗯。」 「你别敷衍我!」 「我只是在想……你怎么能一边碎念一边配色还配得那么好看?我真的能这样无偿使用你的才华吗?」 「……。」他的耳际眨眼间就红透了。 「本来以为这些顏色跟纹路放在一起会很奇怪,你这样会害我想……」我话都没说完他就急着开口。 「你想干嘛?」他压低音量说道:「你想干嘛……我都不会说出去。」 「……我是想把其他矿石的边料都做成六边形给你组合成蜂巢,可以吧?」我好笑地看着他。 「好、好啊,顏色越多越好!」他别过脸,摸摸自己发烫的耳朵,摀着双耳回头跟我确认眼神。 我给他一个「都看到了」的微笑,他马上恼羞地衝出门,站在门外吹风。 记得他曾说希望我追出去。 好,我追。 「干嘛?」他立刻又摀起发红的耳朵:「不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吗?」 「我只是想问你有没有意愿……」感觉现在不是问这种事的时机,我又把话吞了回去。 「话又说一半!」 「我只是觉得应该找个时间坐下来,再来讲这种事。」 「哪种事……?」他不知道在想什么,颈子一路烧红到脸庞:「反正不管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 「话别说那么满,万一是你非常不想做的事呢?」我提醒道。 「我也不会拒绝。」 「……。」我对他的全盘接收感到不可置信。 「你又不会害我。不然你说说看是什么事,总之一定不会害到我。」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问你有没有意愿跟我联名出一季服饰?」 「看吧!」他逐渐惊讶地睁大眼:「等等,你说出联名服饰?」 「对啊,看你想在哪一季出,可以当成你升学的作品集,也可以上架到官网贩售,这种回报还行吧?」 「唉,你什么都不懂,我才不想要这种回报。」 「不然你想要什么回报?送我进警局吗?」 「不是……」他顿了顿,意识到我在说什么又盖住自己的耳朵:「才不是!我不能不求回报吗?」 「所以你不要联名?」 「我要!」 「设计图出来就让我看一下。我想说的都说完了,你可以一个人静一静了。」我挥挥手往巷口走去。 「你去哪?」 「买咖啡。」 「我也要。」他跟了上来。 「你又不喝咖啡。」 「我买茶叶蛋。」 「穿短袖不冷吗?」 「很热……」他摸摸自己的双耳,瞪着我喃喃低语:「还不是因为你最近讲话都喜欢讲一半,还喜欢停在让人误会的地方……」 「那你就一个人静一静,干嘛跟来?」 「做人要有点良心!不要欺负一个青春期的少年!」 「我就是有良心才答应交往的。」我说在嘴里。 「谢谢你喔,那么喜欢调戏我又奉公守法。」 「奉公守法错了吗?」我朝他笑了笑。 「你没错,都我青春期的错,这样你高兴了吧?」 「高兴。」 「哼!」 虽说是交往,他也没要求过牵手,我也总是把手藏在风衣的口袋里。 悠哉的买了咖啡回来,继续讨论。 「我的衣服在你的品牌底下要怎么命名?」 「如果风格差很多我就另外开个系列。」 「风格差很多你也接受?」 「接受啊!」 「不然就叫《末陆》好了,这样就真的是穷途末路了!」他呵呵笑道。 「好。」我点头应声。 「真的?我开玩笑的……」 「穷途末路没什么不好,人总是走到绝境才会想办法挖出一条新的路。」 「嗯……」他毫不掩饰地将视线停留在我眼中,我承受不住他炙热的视线,默默别过脸去。 「哼。」他发出得逞的笑声:「换你害羞了吧!」 「你觉得蜂巢包边要用哪种顏色?」 「你在转移话题吗?」 「银边、金边、玫瑰金,哪一种效果好?」我滑开手机比对照片。 「蜂巢不都是黄色吗?金边。」他藉机凑近跟我一起看照片。 「那就金边。」我立刻收起手机起身去拿材料。 「蜂巢要不要出项鍊?」他只是笑笑了,在位子上提议道。 「项鍊会好看吗?」我闭上眼想像了一下。 「加上金色鍊子戴起来很好看,只是跟你现在上架的饰品风格有点不同,虽然不走粗旷路线,但也符合『自然』的主调。我想再加一些本来就是橘黄色的宝石,看起来就像真的有蜂蜜。」陆藏讲起设计又是另一种老灵魂的表情。 VI.那就交往吧-3- 在那之后,为了製作新品他一下课就往我工作室跑。 挑了製作蜂巢的六边形宝石,也挑了几种不同顏色的宝石做成别的形状,转眼间,工作桌上摆着糖果般的宝石。有用摩根石做的星星糖、彩色碧璽做的雷根糖、还有各种半透明宝石做的不规则琥珀糖…… 陆藏甚至用盘子装着它们。 「如果不是在工作室看见这些糖果,我可能会误食。」 「真的吗?那你试吃一个看看。」他拿起一个想塞进我嘴里,我用武力压制牢牢握住他的手臂。 「你应该要边闪多边跑走让我追……不好玩!」陆藏收手抱怨道。 「你做这些要干嘛?」 「突然想到,随便做的。」他从容答道。 「我小时候还真没吃过这些进口糖果,教练没买过这种东西,零食都是菜市场那种一大包炸番薯片。」我拿起一颗浅蓝色星星糖,不禁想像真正的糖果是什么味道。 「我小时候很常吃,因为亲戚家的橱柜里有很多进口糖果,他们不会管我吃多少,只会管他们自己的孩子吃太多零食吃不下饭。」陆藏想起什么似的轻叹道:「所以某天我把橱柜里所有零食都吃掉,亲戚的小孩发现之后,气得一边哭一边打我。最后亲戚狠很瞪我一眼,就带他的孩子到便利商店买零食哄他了。」 「你有被罚吗?」 「没有,因为那些零食本来就是用我妈的钱买的,不过我小时候就希望有人能管管我。」他回头问我:「一般人真的觉得没人管比较好吗?」他露出苦涩的笑容继续说道:「亲戚的小孩现在也长得比我高了,听说国中就被逼着吃什么转骨汤……我虽然不喜欢那些东西,但偶尔也会羡慕被爸妈逼着做一些『我是为你好』的事。」 「那就别抽菸了。」我说。 「很久没抽了……」他回头望着我:「你不是讨厌那个味道吗?」 「我有表现出来?」 「对我是没有,但跟你走在路上的时候,遇到有人抽菸你闪得很快。你是不是以为闪得很自然没被对方发现?」 「有……有被发现吗?」 「干嘛怕被发现,谁会在意路人不喜欢烟味?」 「你不是会在意?我第一次去你工作室的时候,你不是一看到路人靠近就把烟熄了吗?并不是因为路人是我。」我拄着脑袋别有兴味地望着他。 「嗯……」他点头应声。 「当时你熄烟的眼神,跟放学时间看到别人的小孩走过来立刻熄烟的家长一样。」 「我像那些家长?哈……我该高兴吗?抽个烟就变成熟可靠的家长。」 「不是抽菸让你变得成熟可靠,是熄烟的瞬间让我觉得你会为别人着想,所以我才愿意收留你。」我想了想,终究忍不住问他:「看起来也不是别人带坏你的,你为什么会去抽烟?」 「一开始是想知道有谁会管我,但亲戚看到也只是嘖嘖嘖而已。」他坐到桌旁轻触那些糖果般的宝石:「时日一久,我渐渐戒不掉那种味道,不是对菸草的味道上癮,是因为那个味道覆盖了原本不属于我的一切,变成属于我的记号。」 「我妈留下的工作室里有几瓶香水,小时候我偶尔会喷一点,心想:『这就是妈妈的味道吧?』。直到我明白做这件事的自己有多可悲,才开始想要让这一切变成我自己的。」他深深吸一口气,漠然且坚毅地说:「我想把被她拋弃的一切都变成我的,我是它们的新主人,我是我自己……我从来没在等谁回来……」他若无其事地抹去泪水。 「现在呢?」我也陪着他若无其事。 「现在我有属于自己的一切,有乔治、有你……我不用再依赖气味催眠自己那些被拋弃的东西已经属于我了。」那些泪水无止尽地涌出,令他放弃抹除:「是因为你……穿着烂风衣若无其事地过日子才让我明白……只有承认她不会回来的那一刻,我才能真正成为那些东西的主人……」说完最后一个字,陆藏终究泣不成声。 而我直到这一刻才知道,为我復刻风衣的他,也想鼓起勇气捡起母亲拋弃的一切──包括他自己。 我不需要等谁回来,他却一直在等还没死去的家人回到身边。 在我为自己的悲剧感到些许庆幸的瞬间,是否也代表他独自背负的痛苦,早就超越我所承受的那些? 我无法想像那是什么样的痛苦…… 「啊──!烦死了,为什么会聊到这个?」他胡乱抹去脸上的泪,转身去帮乔治剷屎。 「为什么要叫牠乔治?」 「突然想到的。」 「真随便。」 「随便叫一辈子也不容易。」他蹲在猫沙旁喃喃道。 四月中,母亲节新品上架。 或许是靠近毕业季的关係,蜂巢系列突然在大学社交圈爆红,涌进一大批要当毕业礼物的订单。 「照这种销售速度,现货根本撑不到母亲节。」我看着后台系统蹙起眉来。 「生意好为什么是那种表情?」陆藏拿出一条星星糖项鍊:「这个也上架。」 「你什么时候做的?」 「在你认真组合蜂巢的时候。」 我接过手细细端详,三种不同顏色的星星糖排在一起,的确是女生会喜欢的风格。 「不过这跟你的品牌风格差很多,没问题吗?」原来他是因为这样才没提早告诉我。 「穷途末路本来就该挖一条新的路,把糖果弄成新系列不就好了。」 「那好,把这些都上架吧!」他打开一个大盒子,里面都是糖果般的饰品。 「你真的把那些糖果都做成饰品?」 「嗯。」 星星糖项鍊、雷根糖耳针、琥珀糖戒指……我目瞪口呆。 「你……你到底用什么时间做的?不是要去学校上课吗?」 「我们上课本来就能做自己的东西,推甄是看作品的实力。」 「喔,那我不就捡了一个大便宜?」 「等我成年了,再好好报答我。」他笑得让人想伸出拳头:「嗯……离成年还很久,放暑假的时候我们先去约会好了?」 「哪种约会?」 「就是那种……」他瞇起小眼神,陷入想像之中:「会让别人看不出我们差十岁的约会!」 「呵。」希望不是要求我减龄绑双马尾出门。 VI.那就交往吧-4- 母亲节前三天,出完最后一批货,我瘫在沙发上什么都不想做,眼角瞥见陆藏还在包装一条蜂巢项鍊。 「又有新订单?库存不是都没了?」 「这是改天见到我妈时想送她的,她应该会喜欢吧?」 「你不是说要……」承认她不会回来了? 「我是说放弃等她回来,没说我不去找她。」陆藏的语气像是已经计画好了。 「什么时候去?」 「你紧张了?」他回头端详我的表情,笑得意味深长:「我只是在想,如果跟她变成同行,早晚会在职场相遇吧?」 「不同国家的职场要怎么相遇?你至少要去法国的时尚圈发展吧?」 「嗯……」他沉默一阵才试探地问:「你会捨不得我吗?」 「我赞成你去找妈妈和好,至少人生不会有遗憾。说不定你跟妈妈修復关係之后,就不会再把我当成恋人了。」我淡然地说。 「你觉得我喜欢你是出于恋母情结吗?」他蹙起眉来。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似乎也没必要换个说法。 「我才不是,而且你哪里像妈了?不整理环境又都买外食……」他一边碎念一边收起项鍊。 路灯下有个人提着一个盒子往工作室里张望。 「李琢!」陆藏一开门就抱住他。 「呜呜呜……这世上只剩你记得今天是我生日!」后半句喊得特别大声,就是要喊给我听的。 「生日快乐!」李琢打开盒子,里面是六吋蛋糕。 「嗯……」李琢有些彆扭地搔搔头:「你说没庆祝过生日,所以我买个蛋糕一起吃。」 噢,多贴心的兄弟! 「抱歉了,我完全不知道你今天生日。」当然也没准备礼物。 「不意外,情人节也是我提醒你才做商品的,我对你一点期望都没有。」 「呵呵。」我乾笑几声:「还是我现在去买饮料请你们喝?」 「先切蛋糕!」陆藏拉住我。 在摇映的烛光中唱完七零八落的生日歌,陆藏抹抹脸有些哽咽地说:「我第一次过生日……原来也没什么。」 「我应该多买一些气球吗?」李琢还检讨自己。 「我不是那个意思……」陆藏吸吸鼻子难为情地说:「谢谢你……」 「有什么好谢的,以后我每年都可以帮你过生日。」李琢摸摸他的发,眼中的宠溺更胜过我。 「快许愿吧。」我说。 陆藏闭上眼,诚诚恳恳地许下前两个愿望。 「第三个愿望……」 「希望爱我的人,会一直爱我。」短暂的黑暗里,习惯半夜工作的我,看见陆藏的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入我眼底。 「礼物。」灯光亮起,李琢拿出另一个盒子。 「干,谁会送转骨汤给朋友!」陆藏尷尬地看看他又看看我。 「你不是一直想长高?我叫你来打球也不要,整天待在教室弄那些首饰……」李琢漠然地瞥了我一眼,显然是在责怪我这个老闆。 「那些首饰卖得很好!」陆藏难掩骄傲。 「用身高换来的业绩,值得吗?」李琢又拍拍他的发顶。 我忽然想起漫博会的气氛,觉得自己又变成局外人。 「我去买咖啡,你们要喝什么?」 「我要绿茶。」陆藏喊道。 「我……」李琢想了想又说:「可以买手摇杯吗?」 「可以啊!」虽然有点远。 「那我珍奶全糖正常冰,谢谢。」 「那我无糖绿茶少冰。」 「好。」 回途顺便买了鸡排给他们当宵夜。 一开门就听见吵架声,我默默退了出去靠在窗边…… 「我只是想提醒你别被利用而已!」李琢纠结地喊道:「她自己设计的东西卖不出去,你设计的东西卖得好是事实!那些东西也没掛你的名,你要怎么当作品集?她就是想利用你……」 「你不了解她,她不是这种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不用管!」 「你不是希望有人管你吗?我只是关心你……我担心你傻傻被利用还觉得人家在对你好!她如果真的对你好,就别牵扯利益关係啊!」 「你什么都不知道,干嘛把她说成那样?之前做晴明套装,你知道她替我垫多少钱吗?」 「那你知道自己替她赚多少钱吗?她有算给你看吗?」 「……。」陆藏一阵默然。 我会算给他看的,但至少要等大家都取货才会正式进帐,陆藏也知道这个程序吧? 「你为什么那么讨厌她?」陆藏沉默后的第一句话,我有些意外,我以为他会跟着怀疑,或者继续替我辩解。 「……。」这回换李琢沉默好半晌:「不是只有她对你好,你就看不见我吗?」 不会吧……这是什么要告白的前奏? 原来我看到的宠溺不是错觉吗? 那一瞬间,我竟有些愧疚。 如果没有我,陆藏喜欢的对象会不会变成李琢呢? 说不定那样更好吧,毕竟年纪相仿,也不会有什么奇怪的代沟……虽然李琢的家长可能会反对。 「不要说出来,拜託你……」我听见陆藏的哀求:「就算觉得我很自私也不要说出来……我不想……啊!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那样讲了……」 『你应该不知道我是用什么勇气说出那种话吧。』 『我是用彻底失去你的勇气在回应你……』 「谁?又是席琼徽吗?她对你讲了什么?」李琢急着追问。 「我不想彻底失去你这个朋友……所以别讲出来……」 「唉,自私鬼。」李琢无奈地说道。 在那之后,工作室里沉默了许久,我想应该是能进门的时机。 「我回来了。」我若无其事地拿出鸡排:「宵夜,我请客。」 气氛还是非常尷尬。 「我要回宿舍了,你呢?」李琢起身要离开了。 「我今天不回去。」陆藏不敢直视他。李琢却从未移开视线,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那个……」我终究是忍不住开口:「饰品上架后赚多少、分多少,我会直接写成合约给他签,你要是担心可以来当证人。」 「不用做到这种程度吧!」陆藏蹙眉道。 「好,到时候请务必通知我。」李琢直到离去都很有礼貌:「谢谢你的宵夜。」 VI.那就交往吧-5- 陆藏看着剩下的蛋糕发呆。 「看来你犯了跟我一样的错误。」我坐回沙发淡然地说道。 「什么错误?」 「没办法回应他,也没跟他保持距离。」 「嗯……」陆藏没否认。 「既然你已经明白我的心情,还是想维持这种交往关係吗?」 「你要在我生日的时候劝我分手吗?」他蹙起眉来:「我知道我们现在这样很可笑,既不像情侣也不像朋友,但是我觉得很开心。」 「好,你开心就好。」我提交往也只是为了让他别觉得自己可有可无。 「唉……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陆藏垂头丧气,连鸡排都只咬一口就放着。 「他什么都没说,你怎么确定他想告白?」我只是有点好奇。 「我又不是你,跟他同寝室怎么可能没发现……」陆藏长叹一声:「他对我太好,好到跟对待朋友不一样。」 「说不定是因为觉得你很可怜才对你特别好。」 「你一定要这样吗?」 「哪样?」 「你是想说服我他不是想告白吗?」 「……我只是不太了解你们之间的事,也不清楚兄弟情和基情的差别。」我试探地问:「我不能好奇吗?」 「你……」他脑子里不知道又產生什么奇怪的想法:「你是因为他想跟我告白才好奇,还是因为吃醋才好奇?」 「……。」我心里也没答案。 「我不是说我在他面前哭过几次吗?他每次都会过来抱着我,我知道他是想安慰我,但是……我也有感觉到他变硬了。」 「喔!」我窘迫地别开视线,心想该不会我安慰陆藏的时候也…… 「你还好奇什么?不如都问一问。」乔治靠近他的鸡排,他把外皮塞进嘴里,把白白的鸡肉餵给乔治。 「如果没遇见我,你会选择跟他交往吗?」 「嗯?」他瞇起眼来端详我,嘴角轻轻扬起:「这很重要吗?」 「有点重要?」 「那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问你一样的问题了吧?」他说完这话,我才想起他也曾问我会选前男友还是他。 「那不一样,我是因为不想介入你们才问的。」 「你的意思是……比较希望我跟李琢交往吗?为什么?你有那么不想跟我交往吗?」 「你们是同学,有很多话题能聊,也不会有什么代沟……」 「所以我们没话题?还有巨大的鸿沟吗?」他起身朝我逼近,双臂咚在沙发上:「不是谁对我好我就会爱上他!李琢在美好的家庭长大,这才是我跟他之间最大的鸿沟。我要怎么让他明白我被拋弃的心情?他永远只会觉得我很可怜,不会对我说什么:『就算你很可怜也不代表大家对你好是应该的……』。而且我是在理解你之后才爱上你的,不只是因为你对我好。遇见你之后也让我明白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大人,懂?」 「太……」我感觉脸颊在燃烧,心跳快得让人想吐。 「太?」 「太近了!」我一把将他推远。 「我的生日礼物就是鸡排吗?至少要给我一个吻吧?」他见猎心喜又凑过来,在咫尺之距闭上双眼等我亲他。 「唔?」我用手掌推开他的脸,结果手被他咬了一口。 「噢!这又不是鸡排!」 「哼,我要洗澡睡觉了。」他站在楼梯间回头瞪着我:「你多久没洗澡了?」 「门禁还没到,你可以回宿舍!」我也瞪了回去。 「我不要!」他的背影任性地转进我房间。 我把蛋糕收进冰箱,回想他今天说过的话:『我知道我们现在这样很可笑,既不像情侣也不像朋友,但是我觉得很开心。』 心脏很诚实地告诉我,那不是对朋友跟家人会有的心跳速度,可是当他离我只剩几公分的距离,我还是……没办法把他当成恋人。 那张脸还是太稚嫩了,亲他就跟犯罪没两样。 随便洗个澡,走进房间就看见他空着身旁的位置在滑手机。 我才不要睡床,逕自走去睡地板。 他拍了拍床边的位置,我没理他。 「我生日欸!」 「所以整张床让给你啊,怎么了吗?」 「……。」他沉默一阵,从床上滚下来。 「你干嘛?」陆藏抱住我的臂膀,脸贴在我的手臂上。 「终于有人帮我过生日了,可惜我不能回报他想要的。」 「只是过个生日,等他生日你也送个礼物不就好了?」 「你不知道……在今天之前我都不想记得自己的生日,因为没有人记得,会让我觉得自己的诞生不被任何人期待。偏偏亲戚家都会帮自己的小孩过生日,我总是在那种日子自动消失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假装玩太晚才回家。」 「吃冰箱里剩下的蛋糕时,总是会问自己为什么没人记得我生日?『啊……因为我是不应该出生的人吧?』我也有过这种想法。」他淡然地说道。 我承认我同情心氾滥,听到这些又忍不住侧过身紧紧抱住他。 「心疼了?」他问得很平静。 「嗯,你不是随便编的吧?」 「连拥抱都要用故事骗来,我的人生就太悲惨了。我只是想在生日这天感受一下被爱的感觉,李琢的爱我不能回报所以就不去索讨了,你就不能为了帮我庆生违法一次吗?」 「违法一次?」我举起拳头往他的太阳穴狠鑽。 「啊、啊……不要……很痛啊!开、开玩笑的……席大大……啊啊!」他挣脱拥抱和制裁后,坐在地板傻笑不止,看上去既疲睏又开心。 「你会一直爱我吗?」他直直看进我眼底,像在寻找答案。 「会啊。」我坐起身好好回答他:「不管是什么身分。」 眨眼间,他扑向我,我张开双臂想迎上他的拥抱。 万万没想到他是要捧起我的脸,烙下深深一吻。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就躺回床上,盖上被子把自己藏起来。 VI.那就交往吧-6- 高三那年,陆藏长高许多,混血的五官也更加深邃,穿得成熟一点是有像大学生了,乍看之下我们的年龄差降到五岁吧? 所以他非常喜欢在假日找我去逛街,假意要买饰品去逛百货公司的饰品柜,然后悄悄在我耳边说:「都好普通。」 「不是普通,是经典。」我纠正他。 「好吧,都好经典。」 明明不是贬义,但是从他嘴里讲出来就有贬义的感觉。 「怎样?」 「没。」 他牵着我的手,从饰品逛到内衣再逛到皮鞋,几乎从头到脚、从男到女,无所不逛。 「你逛女性内衣要干嘛?」法式内衣的柜姐对我露出尷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因为我看起来不像会买这种内衣的人,陆藏看起来反而比我更可能穿这种内衣。 「你不觉得这种手工蕾丝很漂亮吗……」陆藏凑近细看,柜姐看他的眼神更微妙了。 「这区第二套七折,可以参考看看。」柜姐像无情的答录机,播放着必要台词。 「可惜我看不到,等合法了再买。」陆藏摆摆手便牵着我离开。 「你逛就逛,不要讲奇怪的话!」我一点也不想和柜姐对上眼。 「哪里奇怪?」他一脸「你才奇怪」的表情,真的很想举起拳头往他脑袋狠狠一鑽。 「呵呵。」不过下一秒他又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一时之间我竟分不出他是白目还是故意要看我尷尬。 「你跟李琢还好吗?」从那天起,他就不敢回宿舍面对。 「他在准备全国比赛,偶尔会聊天。」他转进另一家内衣店:「我也在准备《末陆》第一季服饰,你还记得要联名吧?」 「当然记得,可是你上次那些设计图……」简直是野生动物图鑑,所有纹路的皮草都出现了。 「就跟你说不是要用皮草,只是概念设计,概念!我只是想呈现一种原始的粗旷感。」 「喔。」 「我想找织品系的大学生帮我设计织纹,织纹虽然是参考大自然的动物纹,但是又想要添加一点向量感织纹,你听得懂吗?」 「你少瞧不起人。」 「总之,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坐在人来人往的连锁咖啡馆内,他点了一杯挤满鲜奶油的咖啡,还替我点了一杯热美式。 「你想好要选哪间学校了吗?」 「还在想……」 「有想过要直接去法国唸大学吗?」 他只是沉默地搅动鲜奶油。 其实在他包装母亲节项鍊的那天,我就有预感了。 「想去就去。」我说。 「我本来是想大学毕业再去。」 「本来?」 「我上大学的时候才十七岁,根本还没成年……」 「你顾虑这种问题是认真的吗?」我不可置信地问。 「如果我出国念大学可能一年才回来一次,感觉你会直接忘记我,最后我会变得跟那位前任一样,学成归国的时候你身边已经有别人了……」 「要我遇到新对象也不容易,真的发生那种奇蹟你就祝福我吧。」 「说得也是。」他无奈地看着我,眼底有着难以解读的复杂。 六月的某一天。 陆藏已经在等待暑假来临,偶尔去学校找老师打听申请国外大学的方式,他设计的那一季服饰只做出样品,来不及量產上架就收到国外学校的录取通知。 「我被录取了。」他走进工作室沉重地坐下。 「录取为什么是那种表情?」 他把脸埋进手掌中。 「你在哭吗?」 「你明知故问……我一定会很想你……怎么办……你如果在我离开之后遇到真爱怎么办……呜呜……」 「呵,又在想像我遇见新对象,真有那么容易遇到我也不会跟你交往……」 「嘖,你一点也不担心我爱上别人吗?」 「你爱上别人我也没办法吧。当初不是说了吗?那是我自己要承担的。」 「你可以拜託我不要变心啊!」 「这种事不是拜託就有用……」他没反驳这句话,想必他心里也清楚。 「糖果系列的饰品从去年毕业季畅销到现在,你用那些钱缴学费吧,租好一点的房子,保护好自己。」 「嗯……」 「不要随便利用自己、也不要随便利用别人,到时候又被揍我真的救不到。」 「嚶嚶……不要说了……」他又哭了。 我上前抱抱他也没比较好,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哭到睡着,肩上的衣料也被他的泪水浸湿。 我以为他还像以前那样坚强,无论面对什么挑战都能猖狂且傲慢,所以我并不担心他隻身前往异国追求梦想。 我知道天赋会让他赢得眾人的讚赏,他会被簇拥、会有新朋友,应该不会感到孤单,邂逅另一个人或许也是早晚的。 但我没想过他会像今天这样,哭得像第一天去上幼稚园的孩童,彷彿在害怕离别是因为父母不要他了。 「没事的,我都答应你了,不管是什么身分我都会爱你,直到你拥有比我更爱你的人。」我拥着熟睡的他轻声呢喃。 隔天一早,双脚稍微一动就麻到痛,我惺忪地闭上眼等待双脚恢復知觉。 恍惚之间传来一股薄荷糖的味道,柔软的触感贴上我的唇,我才意识到陆藏又以为我睡着在偷亲。 「啊……」脚麻到我忍不住睁眼哀嚎。 「原来你醒了……」 「痛痛痛……」稍微换个姿势都觉得脚要断了:「嘶──!」 「所以你干嘛不上楼睡觉,要陪我坐在地板睡?」 「你干嘛又偷亲?」 「光明正大你会躲,我当然是能偷亲一次是一次。」他说得理所当然,却藏不住从颈子漫上耳际的红:「你昨天说的那些……我都听见了。」 「听见就好,不然你被揍我真的只能匯医药费。」 「不是那句……」我回避他炙热的视线,却阻挡不了他的话声:「其实我第一次听你那样说的时候,以为你只是在哄我。上次问你会不会一直爱我,我其实也以为会听见吐嘈。你是不是一直记得我在医院时的哀求?」 「算是吧。」 「……谢谢你……从来没有人这么疼爱我。」他眼眶又红了。 「嘶──。」双脚差不多恢復知觉,我手撑在地上想换个姿势,上半身无意间稍微往他倾去,他便顺势吻了上来。 「唔!」我本来想推开,却因为触碰到两行泪水而迟疑。仅仅三秒的迟疑,就够他吻得更加炙烈,等我回过神已经被他紧紧拥住…… 我想,我应该没机会解释我对他的爱,并不是他想的那种爱。 此刻,我连自己的解释都不太相信了…… 唇舌的热度、耳边的喘息、压抑的呻吟,和他綑绑似的紧拥,我的心脏似乎都接受了,它正在认命地疯狂跳动。 时光像是静止的。 直到他睁开双眼确认我为什么没有挣脱,但是我没有什么想说的,迟疑了那三秒就再也解释不清了。 「我不会去机场送你。」我抽了张卫生纸抹去他沾在我脸上的泪水。 「嗯……」 后知后觉才发现我擦的是自己的泪水。 「明明也捨不得我,干嘛不老实点求我别出国念大学!」 「……。」那是不可能的,我永远不会为了将他留在身边折去双翅,只能留在这里等待他看尽世界的风景,在心满意足之后,感到疲累之时,能想起自己有个归处。 我打算这么爱他。 VII.穷途末路处-1- 现在的他应该在飞往法国的班机上。 他没说要去哪个城市,我也没有特别过问,反正之后也是用网路联络。 回想昨晚的吻我还是觉得不可置信,整夜闭着眼都没睡着,或许他也是吧? 直到早上我才恍惚睡去…… 在他离开前,似乎又偷亲了一下。 「等我回来。」他悄声说:「我爱你。」 此刻的我还是会忍不住想:「这份爱我能拥有多久?」随着他远去,不可预料的变数无限增长,我不想抱着太多妄想生活。 - 工作室只剩我一个人,安静到寂寞就快具象化。 我拄着脑袋望着天空已经好几个小时,陆藏上次回覆讯息已经是三天前。 陆藏*二声藏:超忙 陆藏*二声藏:我先找地方住 陆藏*二声藏:安顿好再跟你说 上一段远距离的结局,彷彿就要重演一遍。 我比自己想像的还要恐慌一点,看着手机等待回覆的时长,悄悄胜过我製作宝石的时长,加上我自己就是老闆,看着手机大半天也没察觉…… 直到乔治饿了才回过神来。 我又去日料店给牠买生鱼片,之前明明觉得这样太宠牠。 或许我已经不再适应只有自己的生活,但是我还能去哪呢?原来成为某人的归处,是那么艰难的一件事,等待彷彿没有尽头。 在日料店喝了一点樱花酒,不知不觉把这些感觉跟学长说了。 「报应啦!我刚到日本就是这种心情,你现在才懂?」 「我有关心你过得怎样吧!」我无辜地说。 「明知你不爱我,获得你的关心只会让我觉得更寂寞。」他轻轻叹息,眼底残馀不多的感慨。 「你到底是怎么判断我不爱你的?」 「你有为了我的离开痛哭过吗?」 「没有……我们不是自然淡掉吗?」 「只有你一个人自然,我是刻意不再跟你联络。因为那样做并不会让你变得更爱我,我曾经努力过,但后来发现你的人生和你的未来可以没有我,才会决定出国。」 现在我明白了。 也开始害怕只有我一个人会感到寂寞。 回到家,我拍了一张乔治吃生鱼片的照片给他,顺便问候一下。 席琼徽(琼途饰品):安顿好了没? 庆幸的是他不到两分鐘就回了。 陆藏*二声藏:好了 陆藏*二声藏:干 陆藏*二声藏:法文好难 陆藏*二声藏:你为什么去日料店 陆藏*二声藏:没事别去! 席琼徽(琼途饰品):是你先把乔治宠坏,怪我囉? 陆藏*二声藏:你不要去找前男友 陆藏*二声藏:我会不安 席琼徽(琼途饰品):我一直没告诉你,他的日本人女友有陪他回台湾 陆藏*二声藏:…… 陆藏*二声藏:你现在才讲是什么居心? 陆藏*二声藏:之前不说 陆藏*二声藏:是不是想看我不安? 陆藏*二声藏:原来你心机也这么重! 我不知道该回他什么,我当时确实别有居心,但又不是他认为的那种别有居心。他等了一分鐘,看我没回就直接打电话来,劈头讲一大串法文,还挑衅似的问我:「你听得懂吗?」 「听得懂现在就是我在那里了。」可惜我翻白眼他看不到。 「我刚刚是说……」他先一个深呼吸才开口:「我很想念你的唇、你的温度,和你笑起来的样子。」他若无其事地说道:「很浪漫吧!用法文讲情话。」 「……。」我分不清他是在念课文,还是真的想跟我说那些话。 「有没有心跳加速的感觉?」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不过我的腔调还很奇怪,法国人说不定也听不懂,要学到没有奇怪的腔调才不会被瞧不起。」 「有人瞧不起你吗?我有点担心你的白目病又发作。」 「没事的,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他听起来积极正面。 这样我就放心了。 「你刚说前男友已经有女朋友是真的吗?」 「你应该也看过,就柜台里面那个洗盘子的妹妹。」 「原来是她。」陆藏追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他有女朋友?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你们私下有联络?」 「之前去买午餐有聊一下,觉得没必要告诉你就没讲了。」 「明明就是要看我不安,你很坏心。」 「……。」 「被我说中了?呵呵呵。」 两人沉默了片刻,彷彿都欲言又止。 「你有想我吗?我刚才都讲得那么赤裸了,虽然是用法文讲的……你没有想跟我说什么吗?」 「我……」 「勇敢地说出来!」他充满期待地催促道。 「我希望你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要突然消失不联络。」 「怕我像前男友一样什么都没交代就淡掉吗?」 「我只是有点担心你又被人欺负,觉得我很远帮不了你就乾脆都不告诉我。」 「好吧,我答应你会保护好自己。」他傻笑一阵,最后又覆诵一次那段法文:「明天讲别句给你听,我先去上课。」 「快去吧。」 「就算我不在,你也要洗澡才能睡床喔!」 「掰。」我按下结束通话键。 犹豫了三分鐘,不情愿地走进浴室。 衣柜里有好几件陆藏做给我当睡衣的t恤,不是我叫他做的,是他每次看到破烂的睡衣都会害羞地碎念一番。 新衣试了好几种质料才找到让我满意的,在那之后索尔大哥留下的旧衣都拿去当抹布了。 每天醒来,都会意识到我的生活里到处是他的影子,才发觉三哥说我没有自觉的症状,正在肆意侵蚀我的灵魂…… 安静的夜,梦里又是天摇地动。 已经长大的我,想要逃命却只能在逐渐崩解的屋里徘徊,寻找一个永远找不到的身影。 在屋顶塌下来之前,我佇立在房间的中央庆幸他已经离开,也感伤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下一秒,屋顶像豆腐般破碎、坠落,将我掩埋。 我会像我的父母一样,在黑暗中逐渐腐败。 窒息前我撑开眼皮,从紊乱的心跳中清醒过来,失去与分离的感受像刀割般鲜明,泪水彷彿替代梦中流淌不停的血液。 流乾了,我依然活着。 这一切我都没有告诉陆藏,因为远在另一个国度的他,无法改变这些现况,这也是我必须独自承担的阴影。 - 几个月后。 我收到他传来令人振奋的讯息。 陆藏*二声藏:我打听到我妈的消息了 深呼吸,点开讯息拦。 「没事的,他还在。」我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 陆藏*二声藏:她现在自己开店 陆藏*二声藏:是水墨风手染布订製服 陆藏*二声藏:网站上有实体店的地址 陆藏*二声藏:可是我不知道该不该去找他…… 陆藏*二声藏:万一我认不出谁是我妈会很尷尬吧? 陆藏*二声藏:你觉得他会喜欢我吗? 陆藏*二声藏:还是我应该要混到有点名气再去见他? 席琼徽(琼途饰品):你准备好就去见吧 席琼徽(琼途饰品):我觉得早点见面就能累积越多回忆吧? 席琼徽(琼途饰品):说不定还能住一起 陆藏*二声藏:真的吗? 陆藏*二声藏:万一我妈反对我们交往呢 他居然顾虑这种问题……我有点感动又觉得好笑。 陆藏*二声藏:电视剧都这样演 陆藏*二声藏:失散多年的妈妈偏要反对儿子的交往对象 陆藏*二声藏:好为难喔…… 席琼徽(琼途饰品):你想太多了……根本还没见到面? 陆藏*二声藏:也对 陆藏*二声藏:啊,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席琼徽(琼途饰品):有人欺负你? 陆藏*二声藏:没有 席琼徽(琼途饰品):不然行李被扒? 陆藏*二声藏:不是 陆藏*二声藏:你送我的顶针不见了 陆藏*二声藏:说不定是太美被偷…… 陆藏*二声藏:呜呜呜 陆藏*二声藏:不要骂我…… 席琼徽(琼途饰品):等你回来再做新的吧 虽然我不确定他还会不会回来,时间流逝得越多,我越觉得结局是失去。 陆藏*二声藏:好 他花了一年学会基本会话,间着没事就打电话来对我讲法文情话,有几句简单的我都听到会背了。 终于。 某天他跟我说要去他妈开的服饰店假装是客人。 第一次见面的前一天,他甚至视讯让我这个外行人帮他看穿搭,焦虑到无法决定要穿什么去见人家,这不是第一次约会才会有的烦恼吗? 我想他会紧张到整晚睡不着吧? 「欸欸欸,我第一次踏进店里我妈就认出我了!」他回来之后就兴奋打给我:「她本来笑笑的,看到我之后表情就变了,是有认出我的意思吧?我有马上跟她挥手打招呼,可是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 「她有叫出你的名字吗?」 「没有,她尷尬地问我:『你怎么会来这里?舅妈带你来的吗?』舅妈就是不准自己小孩吃零食,但是不管我的那位。」 「嗯,我记得。」 「我跟我妈说我会在巴黎念服装设计,她好像没有很高兴……」 「可能是紧张?」我这么猜想。 「对啊,我也超级紧张!都不知道该讲什么了。」 「以后熟一点就不会这样了。」 「希望如此。」他的话声带着笑意,连我都替他感到期待。 后来听说他时常去妈妈的服饰店逛。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去了几次顾店的人就换了。 「我妈是不是害羞?还是她真的太忙?」陆藏听起来很失落:「我都飞到这里了,还是很难见到她。」 「在巴黎开店生存不容易,可能真的很忙吧。」我尽力安抚他,内心却泛起莫名不安。 为什么都搬到同一个城市了,他妈还是在躲避他? VII.穷途末路处-2- 在我知道答案前,陆藏消失了。 答应我不会突然消失的他,整整两个多月不管我传什么给他,都只是已读不回。 每天醒来我都在反省自己没有问清楚他在哪个城市、住处地址、朋友的电话,问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关心他? 就因为我天天都在做好可能失去他的心里准备吗?如今真的快失去他了,才后悔我太早准备……为什么我不稍微努力追求另一种结局? 「早晚会离开的人,留下的回忆只会让我痛苦不堪,那就不要记得那么多了吧?」我一直这么想,没有自觉地这么想。 此刻我只希望他再跟我多说一句话,一句话也好。 恍惚半天,打了一连串不知所云的后悔和告白。 犹豫了好久,在按下发送键前,门口传来索尔大哥的声音,我急忙把打好的字句都删了。 「还以为你事业做多大,这半年都没来关心哥哥我的恋情,结果看你网站都没新品,你是在忙什么?」索尔大哥边逛边碎念。 我抬头正好迎上他的视线。 「靠、靠杯啊……你怎么变得跟鬼一样,黑眼圈是怎么回事?眼睛还肿得跟金鱼一样!」索尔大哥焦急地上前探问。 我也不能跟他说是因为陆藏不回我讯息。 又不是青春期还这么患得患失…… 「不说?」索尔的视线追踪着我的眼神:「跟陆藏有关?」 「嗯……」 「又是出国人消失?」 「嗯。」 「唉……你怎么老是遇到这种人?他那张脸在海外一定也很有行情,你这种死个性,在身边的时候不抓住,等他走远就没办法了!」 「……。」索尔大哥的话一点也没安慰到我。 「可能……他找到妈妈就不需要我了?或许是他妈反对我们在一起,那也没办法,妈妈还是比较珍贵的。」 「你别乱想,他连教练都敢呛,怎么可能他妈反对就乖乖听话,肯定有不能马上跟你联络的原因。」 「会不会被软禁在某个地方?他那张脸说不定被你这种同志看上,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你看过我把谁关起来吗?」索尔对我翻了大白眼:「别瞎猜了,你离他这么远,真的发生什么也帮不了,再等等吧。」 梦里的屋顶崩塌了,只有我被埋在里面…… 如今我却好奇屋外是什么样子? 他是否也被困在另一个瓦砾堆下? 他是否也再等待有个人能找到他? 「唉。」索尔大哥胸肌借给我靠:「我的傻妹子终于愿意爱人了……尽量哭吧!哭得越惨越是承认你有多爱他,或许他出现的意义是找回你爱人的能力,只有这样也值得感激。」 我想克制,还是哭了一整夜。 最后脱下那件风衣,将它尘封在我看不见的角落。 连同儿时的悲痛一起。 如果可以…… 这一次,我会用最快的速度发现他。 - 我没有去算日子过了多久,每天都会发一张乔治的照片给他。 「我很想你。」也不再是让我犹豫该不该发出去的讯息。 即使我这么直接,他也只是已读不回。 渐渐地,我对他还会已读感到庆幸。 他留在我工作室的缝纫机具盖上米色防尘布,上面堆积着我的工具。 渐渐地,已经不是他离开前的景色。 偶尔会想像他是否已经跟妈妈修復关係,一起在巴黎生活?甚至能想像他对妈妈撒娇的样子…… 未来,他会在家人的陪伴下继续完成学业,或许功成归来,或许移民到家人身边长住。 这些想像彷彿是陆藏的美梦成真,如果是这样就太好了。 真的是这样就太好了…… 特别为陆藏设定的讯息声突然响起。 打开讯息的前两秒,我预想最糟的不过是他说:「我们分手好了。」 没事的,本来就不太像情侣,分手还能当朋友吧? 没事的…… 点开讯息…… 陆藏*二声藏:我…… 那一瞬间,我在脑袋空白的状态下,按了通话键。 「你为什么消失那么久?不是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准消失吗?」 「席琼徽……」他在哭。 「我好想死……」是崩溃痛哭。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的心脏快从嘴里跳出来。 「我好想死……」他撕心裂肺地覆诵,彷彿掛上电话他就会往深渊里跳。 「你、你在哪里?」真希望我现在就在他身边。 「我离你很远、很远……」 「没关係,把地址传给我,我去找你……」 「嗯……」他勉强地应声,把地址发过来:「你真的……会来吗?」 「会,你一定要等我,不可以死。」心口卡着令人窒息的字句,我终究把它吐了出来:「不要让我负责收尸……算是我求你了……」 内心出奇冷静。 随便打包行李、订了一张最快起飞的机票、发个讯息告诉索尔、在路上买了些吃的就出发,无暇思考陆藏究竟发生了什么。 旅途是一连串只能前进却不能加速的过程,心急也没用,我轻轻闭上眼,在飞往他的天空里,想起那个梦境…… 瓦砾堆将我埋藏在没有他的房子里,而屋外的风景,与我久远以前的记忆重叠起来。屋外的世界只剩伤亡与哭喊,他彷彿也被埋藏在另一个瓦砾堆中,就快要沉默地死去…… 盖着毯子睡睡醒醒,终于在南法的机场降落,租了一台很厉害的翻译机,想办法往他给的地址前进。 但这件事没有想像中简单,刚踏出机场我就一阵茫然,周围的异国脸孔、建筑、听不懂的交谈声,都让人感到晕眩。 席琼徽(琼途饰品):我下飞机了 席琼徽(琼途饰品):搭计程车去要多久?会很贵吗?可以刷卡吗? 我还怕他不信我到了,传了张照片给他。 陆藏*二声藏:你真的来了…… 陆藏*二声藏:扒手跟骗子专挑你这种笨观光客下手 陆藏*二声藏:还敢搭计程车 席琼徽(琼途饰品):不然是要 字打到一半,手机就被人抽走。 VII.穷途末路处-3- 「嘖嘖嘖,你一点防备心都没有,手机随便就被人抢走!」一回头,记忆中的少年已经长得比我高了。 「干嘛一副见到鬼的样子?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他上前抱住我。 「你不是为了让我来才说那种话吧?」 「我在你心里还是那么幼稚吗?」他的语气沧桑许多。 「你怎么知道我几点降落?」我忙着打包出发,他在电话里又哭成那样,我不觉得他有办法来接我。 「大哥有传讯息跟我说,我就去查最快的班机……」他拉开一点距离上下端详:「你怎么穿得那么像大学生?还是今年韩国超流行的穿搭,你开始研究时尚了?」 「索尔买给我的,叫我别再穿你做的衣服。」 「连我做的风衣也不穿了?那不是你死都不愿意换的万年外套吗?」他追问起来一如往常。 「你别管我穿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事,让你说出那种话?」 「吓到你了吧?唉……详细的事回去再跟你说。」他牵着我走向一台轿车,驾驶座有个外国脸孔的男生,陆藏淡然地介绍:「这是我邻居,学小提琴的,每天练习的声音都跟杀猪一样。」 陆藏出了国还是白目到令人咋舌,直接当着人家的面说坏话,我确信那位驾驶听不懂中文,才能对我们露出微笑…… 「讲得好像你有听过杀猪声……」 「我是没听过,但是惨叫应该都差不多?」陆藏没客气地说道。 我对驾驶露出尷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陆藏对他讲了些法文,他跟我点点头,我猜应该是在介绍我,但我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在异国像个没有生存能力的孩童。 「我前阵子搬家了。」他望着车窗说:「从巴黎搬到这附近,之后想申请义大利的服设学校。」 「……。」我望着他忧伤的侧脸,猜想让他远离巴黎的原因,是不是他那个无情的母亲?又或者是种族歧视被霸凌? 下了车我们往巷子里走,每个角落都陌生又美好,我忍不住到处张望,视线追不上他的背影,陆藏偶然回头,只是佇立于不远处凝视着我笑。 「难得来一趟,要帮你拍网美照吗?」 「我没有在拍那种东西……」我挥挥手拒绝了。 「你站这等我。」我被他推到一面开满小白花的墙面,他把手机放在对向的窗框里,小跑步来到我身边搂着我的肩膀:「一隻脚往前跨就有长腿照了。」 我没想什么,照着他说的做。 「走吧,换地方再拍几张。」陆藏牵着我往前走,脚步比刚才轻盈许多。 时而停顿、时而张望,在散步的途中寻找能拍合照的位置。 「出国之后才想到我们都没拍过合照,想你的时候竟然只能看着乔治的照片……」他无奈地笑道:「对了,你出国乔治怎么办?」 「放在索尔那里,他本来也想养猫,又觉得自己才是想被照顾的人,所以不想照顾猫。」 「现在愿意照顾猫了?」 「可能是因为有桃园拓海在照顾他吧。」 「两位真的交往了?」 「嗯。」我淡淡地应声:「听说没考虑结婚。」 「那你呢?」 「我怎样?」 「有想过要跟我结婚吗?」他认真地望过来,近在咫尺的灰蓝色眼睛,忧伤地笑了笑,下一个瞬间他轻轻落下一个吻,紧紧拥着我低声耳语:「我真的好想你,想见你、想抱着你、想吻你……」肩上的衣料悄悄被他的泪水浸湿。 「你家……有东西吃吗?」 「只有起司、麵包、红酒。」他抹了抹脸回想道。 「那先回去吃东西,我好饿。」 「嗯。」他的浅笑里藏着千言万语。 手牵手回到他的住处。 「对面住的是刚才开车载我的男生。」他转开门锁,门后是简约古朴的套房,沙发床可以收折,厨房跟浴室非常狭窄但还算一应俱全。 陆藏把我的行李箱放好就去拿吃的,切了几片麵包、起司,倒了两杯红酒端到小茶几上。 「没有水吗?」 「这里红酒比水便宜。」 「就算这样也不能当水喝吧?」我看了一眼厨房地板堆满了空酒瓶。 「那我去买。」他彷彿有一半的灵魂不在身上。 「不用了!」我拉住他,塞了一大口麵包跟起司,喝了一大口红酒。 「早知道你饿成这样就直接带你去餐厅,在车上就应该说了。」他又去拿了罐头,挖了一些辣肉酱在麵包上。 「因为我担心你,想赶快到你身边,才能知道发生什么事。」我如实回答。 「……。」他收起笑容,沉默了好半晌,最后也只是发出叹息:「反正也不是什么好消息,你吃饱就洗澡睡觉,休息好了明天再说。」 「好吧。」长途飞行我也真的累了。 「你会在这里待多久?」他好奇地问。 「不知道……」 「不知道?你没买回程机票?」 「没有。」 「你打算跟我一起在这里生活吗?」他不可置信地眨眨眼。 「也没有,我没想太多就飞过来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衝动:「行李只带三套换洗衣物,不知道能撑几天。」 「没关係,缺什么我买给你。」他扬起嘴角,看起来是更可靠了些。 「你哪来的钱?」 「之前在语言学校发起二手衣改造活动,捐三件可以挑一件我改造好的,第二件要付工本费,我因为这样赚了不少零用钱。」他打开手机的相簿给我看改造衣物的战绩:「我另外开了yt帐号放改造前、改造后的影片,不少人清衣橱来跟我三换一,没换出的就上架卖。」 他的求生能力我从不意外。 「生活费都是这样赚来的,不过之后的学费就没办法了。我有在想要不要乾脆回台湾,但又想去义大利的学校念书,一直用你的钱缴学费我又过意不去,就算你说是投资我还是觉得……」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朦胧。 「呵,居然睡着了……」 VII.穷途末路处-4- 手机响起不常听到的通知声。 我惺忪地瞥了一眼,原来今天是陆藏的生日,此刻他人不在床上,也不知道跑去哪了。 回想那一年鸡排当礼物是有点过不去,就在手机里设定提醒,打算每年都要帮他庆生,可惜之后的两个生日都分隔两地。 「今年买蛋糕一起庆祝,他应该会开心吧?脸上的阴霾会少一点吗?」我抱着这种心情独自出门。 回来的时候,茶几上已经放着巧克力可颂和马克杯装的热咖啡。 「你去哪了?」陆藏蹙眉碎嘴道:「不要自己一个人到处跑,这里跟台湾不一样,不是转角就有派出所。」 「台湾转角就有派出所?不是便利商店吗?」 「反正你不要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他蹙眉叮嘱道。 「好啦,你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故作神秘地问道。 「什么日子?你又不是会过交往纪念日的类型……」 「是你生日,看我多有良心!」我拿出蛋糕,预想他会多么欣喜。 「……。」他哭了。 「这么感动?」我无措地放下蛋糕。 「以后不要帮我过生日了……」他任由泪水滑落脸庞,失魂般低语:「我是不应该出生的人。」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心脏因为未知的坏消息加速跳动,昨天他不愿意告诉我的,今天都会揭晓吧。 「我最后一次去找她……她哭着说不想看到我,不管我怎么问,她都不说原因。」他泪流不止,表情却很平静。 或许最崩溃的那段日子,在我什么都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后来语言学校转交一封信给我……」他拿出牛皮纸信封,递给我的手在隐隐颤抖。 不知怎地,我的胃开始纠结,深呼吸几次才有勇气打开真相。 * 我努力过了。 对不起,还是没办法爱你。 我刚来法国念书的第一个月,在回租屋的夜路上被当地人侵犯了,我的未来在那一瞬间全毁,中断所有梦想回到台湾,那些法律程序不断让我回想过程,等我察觉怀孕的时候,已经延误人工流產的时机。 诉讼没结果,兇手没抓到。 长辈说你是无辜的,我不应该杀生…… 我也知道你是无辜的,曾经很努力想要爱你,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在我眼里你依旧是他留下的犯罪证据。 原谅我只能做到寄钱回去维持你的生活水准。 如果你希望在这里念书,我愿意出学费,但是请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在这个曾经伤害我的城市里生活不容易,我已经没有多馀的勇气面对你,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过日子…… 对不起,生下你,却不能爱你。 * 信里没有称谓、没有属名。 没当他是儿子,也不当自己是妈妈,就只是有血缘关係的陌生人。 原来他的名字…… 是真的想把他藏起来。 「我不应该叫你来找她的……」我在他面前泣不成声。 都是我自以为好心,说什么修復关係,他本来不需要知道这种秘密! 心脏被罪恶感紧紧揪住,痛不欲生,却没办法对他说出那三个字。 想起他兴奋地把妈妈创立的服饰品牌贴给我看,说在巴黎开店不简单,像是谅解妈妈为什么只埋头于工作不来见他。他甚至为母亲在异国开创的成就感到骄傲,连我都能感受到他失而復得的雀跃欣喜。 此刻的陆藏泪湿脸庞,眼神却如此麻木,在我不知道的日子里,他一直是这样度过一天又一天的吗? 「我就是不想看到你自责,更不想听到你也跟我说对不起,才没勇气告诉你这些……」他抹去止不住的泪水:「抱歉我消失了一阵子,让你担心了。」 他还想安慰我…… 「我本来想销毁我自己,这世上最后让她感到痛苦的犯罪证据消失了,她就能彻底从那个阴影里解脱了吧?」陆藏的每字每句都让我感到窒息。 「只是……每当我把刀片贴在手腕上就会想起你……想起你过年那天痛哭的样子……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死。」 「你不是什么犯罪证据……」我扑上去紧拥着他,哭得比他还惨:「你不是犯罪证据!」 「对你而言我不是,但是对她……我就是长着兇手的脸。」 「不要说这种话……」扑天盖地的恐慌淹没我的理智,只剩本能在驱使我紧紧抓住他:「不要丢下我……」 「……。」他身体一顿,微凉的手抚上我的脸庞,唇角勾起无奈地笑:「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我说过我会一直爱你……」 「是可以吻你的那种爱吗?」他近在唇畔的低语,等待我的答案。 「你离开之后,我才意识到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一边等你回来,一边怕你不回来……告诉我你爱上别人,都好过你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 他吻了过来,将我困在怀里深深地吻。 我曾试图挣脱,他更收紧臂膀让我没有逃走的馀地。 「你都勇敢告白了,为什么还想逃?」他带着深沉的喘息,困惑地望着我。 「……。」我的脸在发烫,什么也解释不了。 「成为我真正的家人好不好?」 「……什么意思?」 「我们结婚。」 「你还没二十岁……」 「还没二十岁是不能投票,又不是不能结婚。」 「那也不是这么轻易就……」 「这世上应该只剩你会为了我的死痛哭了……我是个早就该死的人,只可惜我妈错过杀死我的机会……」他难掩疲惫地哀求道:「你不是也爱我吗?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好不好?」 「我是怕你后悔。」 「后悔就离婚,我还能给你赡养费。」他看哀求不行就换个说法:「你都这么老了,跟我结婚只赚不亏。」 「……。」胸中一股怒火让我感到安心不少,他还是那个陆藏──不怕被我打死的陆藏。 「那你想在台湾结,还是在这里结?」 「你现在是答应了?」他不可置信地问。 「不然你是说好玩的吗?」 「我看起来像是会拿结婚开玩笑的人吗?」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嗯?」 「烧了那封信,以后别再说自己早就该死了。」 「……那是事实。」他视线落在那张信纸上:「是我找了很多年的事实。」 「你应该去在乎另一个事实。」我将那封信揉成一团:「如果没有遇见你,照三哥的说法,我应该会孤身终老──这个事实。」 他眼底的悲伤,正在被某段回忆画面覆盖。 然后,他笑了。 「说的也是,攻略你实在太难了,我到底是怎么成功的?」他又抱紧我,脸上掛着令人熟悉的笑:「你真的会跟我结婚吗?」 「我也没别人能嫁了吧。」 「这么勉强……」他叹了一声。 「我也希望你成为我的家人。」 「嗯……」他的拥抱紧得让人窒息。 我们呆坐在桌前看着蛋糕。 「以后还过生日吗?」我问。 「不过了,蛋糕送给邻居吧。擦擦鼻涕,我带你去餐厅吃饭。」他拉起我,推着我出门。 「可是我觉得你的诞生很值得庆祝。」 「那以后庆祝我们结婚的日子吧。」 「现在就要去结婚?」 「那也太随便了!先去吃东西啦,我饿了。」他牵起我,熟门熟路地走进异国巷弄。 VII.穷途末路处-5- 「我行李也没带多少,吃完饭可以去超市吗?」 「你真的要住下来?还没公证先度蜜月吗?那我是不是要买一盒保险套?家庭号?」 我睨了他一眼,才意识他已经成年了。 「怎样?都来法国了,至少要跟我度过几个浪漫的夜……」 「闭嘴!」 「呵呵,害羞了?」 我站在货架前挑选零食、日用品,明明刚到异国,却因为熟悉的人陪着,感受到久违的生活感。 陆藏站在红酒柜前挑酒,那身影跟我记忆中的少年已经不同了。就在我感到陌生的瞬间,他的目光再次落入我眼底,依旧是我所熟悉的笑容。 明明是天使,怎么能说他是犯罪证据? 再怎么不想见面,也没必要那么残忍…… 还是说,只有这么残忍才能让双方都放弃修復一段不幸的关係? 「你现在还酗酒?」我走到他身边碎嘴道。 「你来之前是喝得有点多……」他轻描淡写那段我不知道的日子,随即又望着我解释道:「今天买这些是要配牛排、配海鲜、庆祝你真的要跟我结婚的粉红香檳……」他一罐又一罐放进购物车。 「你出国后都自己煮吗?」 「嗯,不过我也很久没好好吃饭了,边哭边吃什么都不好吃……」 我只是望着他,深深地望着他。 他扬起嘴角吻了过来。 「唔,欸!」我张望一阵,怕路人投射异样的眼光。 「广场上一堆情侣放闪,我们这样根本没什么。」陆藏轻笑几声。 「你已经适应这里的风土民情,我还没!」 「多亲几次就会适应了!」他说完又把脸凑过来。 「不买了,我明天回台湾好了。」 「不可以。」他把我困在他和购物车之间哀求道:「至少住个三天吧,我那么想你,你忍心明天就走?」 他不只长高了,某种天分也跟着进化了。 到底是谁啟发他这种软硬兼施的撒娇方式? 「你降落在这片土地的瞬间,就应该明白你已经摆脱不了我了。」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差点以为那封信是偽造的,都是把我引来的圈套。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我不禁喃喃道。 「嗯?」他俯身想听清楚,我一掌往他下巴推去,他整个人往后倾。 「凭你也想困住我,再练十年吧!」我哼哼笑道。 「……。」 晚餐时间,他在狭小的厨房准备。 背影跟在我记忆中的陆藏重叠了,他还是原本的他,我们也还是我们,心里却好像经歷了某种巨变。 「南法燉菜配台式牛排麵。」他端着两盘东西到我面前,我倒一杯红酒给他,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害羞地回避对视。 「情侣喝红酒是性暗示?」我困惑地问。 「噗!」他喷了半口红酒,染红白色茶几也喷进我们的晚餐里。 「我没有要暗示你什么。」我淡淡地澄清。 「我又没说什么!」他急忙拿纸巾来擦桌子:「不过我已经成年了,你想对我做什么都不会被警察抓了。」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 「你别发出老人的感叹好吗?」 「我就真的是老人,你有意见?」 「没有。」他喝了一大口红酒,想起什么似的轻呼:「啊,我不能喝醉!」 「你会发酒疯?」我好奇地问。 「我只是在想,喝醉之后我应该会很想跟你做一些你没打算做的事。」 「没关係……」 「没关係……是可以做的意思吗?」他像是发票中了头奖地瞪大双眼。 「没关係的意思是,就算你现在比我高,也打不过我。」我微微笑道。 「也是……好久没挨揍了,真怀念。」 「怀念?」我举起拳头。 「怀念而已……不用特地再让我感受一次。」他放下红酒杯说道:「别再把我当小孩了。」 「我早就没办法把你当成小孩。」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真没喝过这么香甜的酒欸,台湾有卖吗?」 「等一下!」他抢走酒瓶嚷嚷道:「你趁我煮晚餐的时候喝掉这么多了?」 「不是说比水便宜,还怕人家喝?」我眨了眨眼,从刚才就感觉眼前有两个陆藏。啊,现在变成三个。 「夸张欸!不准喝了!」他又抢走我手里的酒杯。 「我是老人,哪有不准喝酒的道理?」我快狠准地把他的手抓过来。 「啊!干嘛咬我……啊啊、啊!」我只是轻轻咬,他却吓得拼命抽手。 「我又不会把你吃了,怕成这样?」我觉得有趣又多咬几下。 「等等、等等……不可以咬那里……哈啊、干──!」他气急败坏地喊:「席琼徽你这个疯子……」 「嗯?生气了?又没流血……」我蹙眉端详伤势,靠得很近才终于看清楚。 「不是说过我的手是敏感带吗?没有要做干嘛这样刺激我──!」他气呼呼地走掉了。 我把抢回来的红酒喝完,他还没回来。 只好往他消失的方向去找人,站在浴室外听见奇怪的低吟。 门上为什么多了两三个手把? 我随便抓住一个,拉开那扇门,想关心一下他在生什么气…… 「啊!」他惊讶地望着我,我努力想看清楚,浴室却开始旋转。 「欸!」听见他惊呼一声,我好像靠在沙发里,疲惫地蹭了蹭。 「真是快疯了……你这样是要我怎么办……」他的声音变得好模糊。 - 非常安稳地睡了一觉,虽然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爬上床的。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落在陆藏的侧脸,他看起来也睡得很好…… 「嗯?」他睡在我身旁不意外,但是昨晚好像有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 是什么呢? 他煮的晚餐很好吃?这算在意料之中吧。 我站在窗边欣赏了一会儿国外的早晨景色,悠哉地走进浴室盥洗,浴室的景色突然旋转了起来。 不,是我记忆中的浴室在旋转! 啊! 啊──! 我想起来了…… 我、我打开了这扇门! 陆藏他…… 他、他没穿裤子! 记忆中的画面出现了两根、三根红红粉粉的…… 噢不,那不是手指? 『你的腿居然比我白……』天啊,我摸下去了,而且那个手感还在。 『啊……』他惊慌地抓住我的手:『你这个疯女人,如果是别的男人早就受不了了!』 『陆藏……』 『干嘛?』 『我好像真的很爱你……』 『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大告白啦!我心目中的第一次不能这么荒唐!你为什么要趁我尻枪的时候闯进来发酒风?』 『你不要再说那种话……呜呜……我做了一个恶梦……』 『好、好,我以后会乖乖赚钱买水,不会再让你把酒当水喝了,你先起来让我穿裤子好吗?』 『你听我说,我梦见……我被埋在瓦砾堆里……』 他无奈的眼神如此真实。 他真的听我把梦说完了。 『这就是你把风衣收起来的原因?』 『嗯,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噢不,我还吻了他。 噢不……他竟然顺势把枪尻完了……耳边的喘吟和湿热的吻如此真实。 嗯,我还是今天就买机票回台湾吧。 趁他还没醒来先收拾行李…… VII.穷途末路处-6- 「你要在浴室里躲多久?你的哀嚎声我都听见了!」陆藏在门外喊道。 不──! 我错过逃走的时机了! 「我要尿尿,你快出来!」 「……。」我低着头开门,立刻又后悔低着头,视角正好看到他高高鼓起的裤襠。 「啊啊!」我奔向床铺把自己埋进黑暗中,像鸵鸟一样。 半晌过去。 我感觉他爬回床铺,趴在我把自己埋起来的地方,等着我面对他。 「你都想起来了吧?」 「我没有。」 「我不相信,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 我露出双眼,对视瞬间又决定躲回去。 「来吧!我刷完牙了,你想亲多久就亲多久。」他躺在一旁说道:「要像昨晚那样我也承受的住。」 我决定了!只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他。 「承受个头!」我把枕头砸在他脸上:「唉,头痛的要死……」 「所以你干嘛喝那么多?」 「喝起来像葡萄汁……」 「你的脸好红,果然都想起来了吧?」他凑得好近,双眼都在笑着。 跟昨天消沉的模样判若两人,真是太好了。 「可以喔,你可以吻我。」他彷彿能看懂我的眼神,说完还闭上双眼。 我确实想亲吻他,或许是出欣慰,也或者是心动。 「谢谢你还活着。」我轻抚他的脸庞,在他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吻了他,昨晚残留耳畔的曖昧喘息又鲜明了起来。 「不行、不行……」他突然挣扎起身:「不可以再亲了……」 「不是说想亲多久就亲多久?」 「我忘记买套套啊!我只说要结婚,没说要养小孩……」 「我又没说要做。」 「你有没有一点良心?」他抓我的手覆在裤襠上:「你看这是什么硬度?」 「……。」我羞涩地紧抿唇瓣,脑中偏偏浮现测量矿物的莫式硬度表。 「你那是什么表情?」他拿开我的手,涨红了脸问:「是对大小不满意吗?还是对硬度不满意……」 「我再确认一下硬度。」 「什么?」他无预警地被我捏了一下:「啊──!我没说可以捏!」 「不是要确认硬度?跟玛瑙差不多吧?6~7?」 「……我是矿物吗?」他无奈地笑了出来,曖昧的气氛顿时所剩无几。 「我头还在痛,你不弄早餐给我吃吗?」 「好啦,真会使唤人。」他一边碎嘴一边往厨房走去。 「你应该没忘记以前都是谁使唤谁吧?」我对他的背影喊道。 「对啦,我现世报啦!」 他煮了咸粥当早餐。 「很久没煮这种东西了,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随便吃个可颂就够了。」 「你为什么想去义大利?法国的学院不念了?」我好奇地问。 「不想跟我妈待在同一个城市,甚至同一个国家。」 「因为恨她?」 「怎么会?她别恨我就很好了。我只是不想让她觉得在这个城市生活,有可能遇见跟当年兇手长得很像的男人……我也遇过疯女人,能理解她为什么无法面对我。」 「疯女人是说昨天的我吗?」只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他。 「你明明都想起来了……」他果然别开眼神:「但我不是在说你。」 「抱歉,昨晚喝多了,因为觉得酒都很难喝,我在台湾没喝过几次……真的不知道会发生那种事。」我诚恳地解释道。 「所以你记得多少?有些事……我是觉得你不会记得才做的……」 「难道还有我没想起来的?我记得你没穿裤子,那里还长了两三根……」 「我是什么妖怪吗?哪有这么多根……等等,你连这个都记得?那……」浅浅的緋红从脖子蔓延到耳际,我甚至觉得他停止呼吸。 「我还记得你把枪尻完……」 「啊啊啊!不要说了!」 「只是画面很模糊。」 「画面很模糊?那还好……」他喃喃道。 「但是声音很清楚。」我又补了一句。 「……。」他石化了,红着脸石化。 「你……」他缓缓回过神,露出质疑的眼神:「你一大早躲在浴室哀嚎,现在为什么那么淡定?」接着起身往我靠近:「装的吧!你是不是装的?刚才明明还躲进被子里!」 我起身退了几步跟他保持距离,他竟然见猎心喜地追了上来。 「为什么只有我在害羞?不公平──!」 「只要我不害羞,害羞的就是你!」我满屋子跑给他追,哪怕他追上来也不是我的对手,随便就被我出招放倒在地。 「欸──!以前没看你用过这招,太狠了吧!」他趴在地上,我坐在他身上擒住他的双手:「你没当警察太浪费了,我是什么通缉犯吗?你昨天一个人出门我还担心的要死,真是白担心了。」 我被他说得心虚,松开了箝制。 刚要起身,他翻过身又将我拉回去,这次妥妥的扑在他身上,咫尺间的鼻息和他炙热的视线,让我的心脏像要从嘴里跳出来。 「你、你别动……」他抿着唇,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喉结随着嚥下的空气上下浮动。 「你还没回答我要去哪结婚?」我以为聊点别的比较不会尷尬。 「……。」他唇瓣微微张合,我以为他会回答我,但那双眼的焦距变得越发涣散,放在腰际的手掌悄悄施力,身体贴得更近,热度渗入衣料彷彿赤裸相贴。 我这才意识到气氛已经有点过火了。 现在贸然起身也是徒增尷尬而已,我决定讲点什么帮他降火。 「陆藏,你有没有想过要改名字?」 「……?」他涣散的眼神缓缓聚焦,变得匪夷所思。 「改成陆帝,皇帝的帝,听起来是不是厉害多了?」 「咳、呵……」他无奈地笑了,松开我腰上的手,躺成了大字型。 「还是改叫陆战队?听起来也很厉害。」 「席琼徽……你脑子里到底都装些什么……」他越说越小声:「都这种气氛了,你还能毁掉……」 「什么气氛?你还要去义大利唸书,小孩生出来给我养吗?像乔治一样?」我不住质问道。 「你不要装傻,明明就还有别的方式,就算你像昨晚那样,只是吻我,我也会……」 「会?」我就装傻。 「高潮。」他也突破了,从前我们用默契维持的那条界线。 「……。」 「你不能在清醒的状态下,像昨晚那样,让我知道你真的很爱我吗?」他撑起上身,轻轻搂着我,像是在给我选择的馀地,我随时可以起身离开。 「你还会觉得自己在乞讨吗?」我看着那双熟悉的眼,想起许多往事。 「昨晚以前是有一点那种感觉,如果你喝醉说的那些话是真的,那……好像也不算乞讨?」他浅浅扬起嘴角。 「都是真的。」我轻抚他的脸庞。 「那我不改名字了。」 「为什么?」 「的确有个人想将我埋藏起来,不过你不是把我挖出来了吗?从恶梦中的瓦砾堆里。」他说完那些话,抹去我不自觉落下的泪水:「你这次成功了,所以别哭了。」 仅仅一瞬间的记忆,我以为会停留在心里一辈子。 腐败的躯体穿得和父母一样,抱着我的大人遮去我的视线,我本能地想确认那些躯体是谁……四岁的我其实不太明白那个画面的意义。 过了几年,懂事了,那段记忆才逐渐变得残忍──我失败了。 只有我自己活了下来。 我知道我能活下来不只是幸运而已,是父母在第一时间将我保护在最安全的地方。我甚至知道他们从未寄望我能拯救他们,或许在我成功爬出瓦砾堆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没有遗憾了。 但那样的爱,对儿时的我太沉重了。 有许多年,我心里想的都是:「寧可你们也活下来,或是我一起死了。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这些话我从未对谁提起过,也很久没有出现在脑海中。 直到今天,我能跟这句话道别了。 谢谢你们让我活下来。 让我继承那份爱,继续爱着身边的人。 VII.穷途末路处-End 从答应他交往到现在,也就这两天过得比较像情侣。 第三天不知道为什么又像从前一样…… 「我看你官网一直没有更新,怎么能两年都没想出一个新系列?你会不会太懒了?」陆藏嫌弃的嘴脸还跟出国前一样。 「我每天都在等讯息、餵猫、担心你过得好不好,一晃眼就该吃饭睡觉了,能继续做畅销商品已经很不错了,哪能想出什么新东西?」那些以往只能深藏于心的字句,我现在都直接说了。 「……。」他那张脸比虾子放进热锅里红得更快,嫌弃的嘴脸、嚣张的气焰立刻消散无踪。 「嗯……是我不好。」居然还反省起自己来了。 我忍不住端详他的表情变化,实在太有趣了。 「你干嘛那样笑?」 「帮我想新品。」我说。 「……好啦。」他不情愿地抽了一张纸、几枝色铅笔,开始涂涂画画。 我只是在一旁看着。 「你要设计戒指?」 「嗯,婚戒。」他画了两个黑色三角形,一个朝上一个朝下。 「婚戒用黑矿石?这样谁会买?大家都买亮晶晶的鑽……」 「你呢?你也想要亮晶晶的鑽?」 「我?」这才意识到他在设计我们的婚戒。 「我以为你会喜欢这种设计,虽然看起来比较像姐妹会买的对戒啦……但我就是不想凸显谁才是主导这段关係的人,传统婚戒不是都很明显一男一女吗?」 「我们也是一男一女吧?」我瞇起双眼质问道:「还是你觉得我应该被定位成男的?」 「看吧,传统婚戒就是给人这种感觉,你在我心里可以是任何人。」 「这又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是我的朋友、妈妈、老婆、上司、员工、姐妹、兄弟。别人结婚牵扯到两个家庭,我们结婚是充当对方的两个家庭,我也可以成为你生命里的任何人。」 我眼眶一热。 「感动了吧!水滴型也满好看的,一个朝上一个朝下,连接起来就是一个无限符号,你喜欢哪一种?」 「我喜欢你!」我紧紧地拥住他。 「太紧了……你是想杀人吗?」 「这样才能表达我有多喜欢!」 「……你可以不用那么喜欢我,我的身体有点承受不起。」 「我喜欢无限符号。」 「那就用金属框出一个水滴状,里面镶你喜欢的矿石。」 「你喜欢黑色?」 「黑色好搭衣服。」 「那就黑色吧。」我说。 「你没主见吗?我说黑色就黑色?」他蹙眉道。 「反正我以后穿的衣服也是你挑的,你觉得好搭不是正好?」 「你真是一点上进心都没有!连衣服都要依赖我的审美……」他看起来很开心:「真拿你没办法!」 - 回台湾后,我照着设计图製作对戒。 陆藏对于这个点子非常满意,觉得不上架可惜,所以我开了「大无限系列对戒」订製单,的确都是些闺蜜或女同来下单。 「你从刚才就在装箱,是要把那些器具都带出国吗?」我一边赶製订单一边探问:「你不是说还没确定义大利那间学校要不要录取你?」 「我以后不会再用这些东西了,所以要送回原本的地方。」他拿起老旧却保养有佳的大布剪,深陷回忆之中。 原本的地方是指他母亲的工作室,有鑑于我也尘封过自己的回忆,便不再多说什么,让他安静地整理。 「回想起来,我也不是真的天生就想作裁缝……」他装完最后一箱,自顾喃喃:「从我懂事后,除了上课就是待在那里,一开始是觉得我妈如果回台湾会来这里吧?心想待着就不会错过她了。」 「可是等待的时光太漫长,我开始好奇让她拋弃孩子在国外生活的工作究竟有什么魅力?所以用网路学裁缝,从零到有做一件衣服非常耗时,让我渐渐忘记待在那里是为了等一个人回来。」 「现在……我没有想等的人了。」他微乎其微地叹息,也不再为此哭泣。 而我才明白── 他的天分,是在等待某个人回来的冗长时光里,打发时间累积出来的。 他的容貌,是来自某个人临时兴起的犯罪行为,却讽刺地被讚叹多年。 他从前自豪的一切,在寻找到真相后一一破碎…… 安慰的话说太多了,如今我只是安静地望着他。 当他回头,我的目光或许能成为他的归处。 「让你等我回来是不是太残忍了?」他回头的第一句话,是关于我。 「还好吧?你正是想追求梦想的年纪,我不想成为你的阻碍,免得你老了还抱怨我害你没成为世界名人。」我预想他会用猖狂的字句回我,就像从前一样。 「我的梦想已经实现了。」 「你偷偷创立什么大品牌没告诉我吗?」 「我的梦想就是两年前的第三个愿望。」 「谁记得那时候你许了什么……」 不,我想起来了。 『希望爱我的人,会一直爱我。』 「我刚才都想清楚了。」他向我走来,双手支在座椅的手把俯视着我,玻璃窗光洒落在他的侧脸,像极了电影男主角。 我不禁猜想他曾经研究过这种走位。 「去义大利唸书,是你来找我之前决定的。那时候的我只想离开有我妈的国家,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嗯?」我双手都是打磨矿石的粉尘,真希望他赶快说完。 「我是想成为我妈的同行才出国唸书,才努力成为一个有名气的裁缝师,现在这些都没必要了。」 「嗯嗯。」真希望他赶快说完,我感觉有点饿了。 「所以就算义大利那间学院录取我,我也不出国了。」 「欸?」我怀疑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次?」 「我想留下来,先去见你的家人,再去公证。陪你把《琼途末陆》做成大品牌,等赚够钱我们就搬到大一点的地方,到时候再生孩子。如果你怕成为高龄產妇,我们也可以今晚就生……」 「等等……所以你不出国唸书了?」 「嗯。」 「也不当裁缝师了?」 「嗯,我要专心当你的老公。」 「……。」我无语地笑了出来。 「干嘛笑?我出国你又设计不出新品,我还是你的好员工!」 「好吧。」 「我还没讲完。如果你怕成为高龄產妇,我们也可以今晚就生孩子,我会学习当个……」 「够了,你先滚开,我要赶快做完去吃饭了。」我把他推开,推得不够远又用脚踢远点。 「我说要留下来,你为什么一副嫌弃的样子?」他一边走远一边碎念:「不是应该要感动得哭出来吗?」 「你间着没事就去帮我买晚餐啦!」 「……你要吃什么?」 「跟你一样。」 「要饮料吗?」 「不要。」 「喔。」他拿着皮夹乖乖出门了。 晚上十一点,屋里只有外头的路灯当光源,工作告一段落,我一如往常坐在单人沙发里休息。 「我也要买一张沙发。」 「放不下吧。」 「你好像没有很希望我留下来跟你生活?」他板着脸,还在对我刚才的反应耿耿于怀。 「你坐。」我起身让位。 「把沙发让给我也不能弥补你刚才对我的冷淡!」他一边碎念一边坐下。 而我又一如往常坐回单人沙发里休息,只是沙发里有个对我不满的男人。 「……!」他的手下意识环上我的腰,却因为某种原因僵直着身体。 「啊──好累!」我故意往后伸懒腰,看看他是什么表情。 「没关係……」他咬牙低语:「只要我不害羞,害羞的就是你!」他双臂一收紧,换我涨红了脸。 「我现在也觉得不能再买另一张沙发,放不下!」他变本加厉把脸埋到颈窝里又蹭又咬,得意地在耳畔低语:「以后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我安逸地靠着他,逐渐被睡意支配。 「不可以喔,你、还、没、洗、澡!」他依然在耳畔低语:「要我帮你洗吗?」 「不用了,谢谢。」我从沙发上弹起,乖乖进浴室。 「早晚都要帮你洗的,有什么关係?不如今天就一起洗?」 「不要!」 「有什么关係?只要你不害羞,害羞的就是我!」 「我不要!你是不是只想生孩子?什么高龄產妇?今晚就生?」 「高龄產妇很危险,趁年轻生!我会学习当个好爸爸!」 「先把乔治接回来吧,猫都丢给我养,谁会相信你的鬼话?」 「啊!乔治……」他站在浴室里悵然道:「你说乔治会不会忘记我了?」 「你先给我滚出浴室!」 「一起洗省电省水省瓦斯,我先脱为敬。」 「陆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