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谕》 01意外 昭和十五年,西慕大皇子慕容荥坐在自己的殿内,神思恹恹。 慕容荥有个漂亮的表妹,名字叫作姜媚儿。她是慕容荥母妃姒氏远房姐妹的女儿。 姜媚儿爱慕慕容荥多年,皇家的人都心照不宣。 可是这日,却登上来的一桩婚事。 皇上把蛮荒之地和亲过来的小女孩嫁给了他。可是天知道,慕容荥不喜欢女人。 这并不意味着他喜欢男人,他只是不喜欢麻烦而已。 慕容荥自己有很多弟弟妹妹,他待自己的弟弟妹妹和蔼可亲,所以自己的叔伯兄弟基本都很欣赏他。只是他年过二十还未娶亲,也难怪皇上把那个女孩给了他。 可是他并不想要成亲。他喜欢骑马、射猎,若是有了太子妃,肩上就等同于有了责任。他害怕麻烦,从某种程度来说,他亦是个胆小的人。 他感到烦恼,却又只能承受。 姜媚儿的眼睛非常媚人,眯起来笑的时候,活脱脱一只狐狸。别人说她是狐狸眼,可是姜小姐却不喜欢听。虽说她的模样魅惑了西慕的男子们,但她知道,表哥对自己始终别无二心。 她还未过门,于是蹦蹦跳跳对慕容荥道: “哥哥,良参郡有一场烟火大会,你要不要和我一同前去呀?” 慕容荥正在低头看着臣子的奏表,最近父亲病危,朝中形式紧张,于是他道: “不去。” 姜媚儿并不死心,道: “哥哥,你已经很久没有陪我出去玩儿了呀。” 慕容荥头都没有抬一下: “最近有点忙,媚儿乖。” 姜小姐怅然地“哦”了一声,便退下去了。 虽说哥哥不让她出门,但她向来在宫中来去自如,又何曾在意过谁的嘱托。 姜小姐掩上自己的面纱,便和侍女一同出去了。 姜小姐身姿绰约,就算掩上了面纱,也难掩自身的光华。她在走过的路上,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不巧,因着她着急去看烟火的缘故,没有出门前看黄历。 今天不宜出行。 最近一群劫匪在西慕的南边十分猖獗,所经之路,民不聊生,并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姜小姐与那帮劫匪打了个照面。 她下意识地低着头,本来劫匪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知那领头的不知怎的,多看了姜小姐一眼,于是姜小姐便成为了对方的掌中之物。 姜小姐虽是长在深宅大院,可她在跟随慕容荥的这几年内,也学了不少武功。加上她的身段柔软婀娜,学起招式便比一般的姑娘更为容易。 可是对方蒙住了她的眼,即使姜小姐的侍女大呼小叫,仍然无济于事。 姜媚儿出门前在怀里带有一枚带毒的匕首,以防万一。哪知对方似是并不惧怕她一弱女子,把她掳上马后,便对她道: “姜小姐,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是个陌生的男音。 姜小姐不慌不忙: “哦?敢问阁下是何人,竟然知道我的身份?” 那男子似是轻笑一声: “我们主子自是什么都知道的。” 就是说掳她离去的这人并不是头头了。 姜小姐舒了一口气,也就是说,眼前的人,无论是谁,都是为另外一个人卖命。 她悄摸摸地把唯一能够活动的左手伸进内衣袋里,哪曾想听到那男人道: “姜小姐,最好把你的东西收回去。” 嗯?姜媚儿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就识破了自己的伎俩,不过她还是心怀希冀,希望这男人不知道她的小动作。 “我做什么了?”她讪笑道,却被男子抓住了手腕。 那男子的力道很大,姜小姐看不见他的面目,只感觉握着自己的手掌越收越紧,手腕疼痛难忍。 她终于忍不住惊呼: “你抓疼我了!” 姜媚儿自小长在深宅大院,哪受的了这般对待。她的眼睛雾蒙蒙的,快要落下泪来。 没想到那男子似乎并不怜香惜玉: “姜小姐,你若再费心思,折的便不是手腕了。” 姜媚儿心有余悸,便乖顺道: “好,好。” 她听着马蹄声,笃笃的声音带了几分沉重,便想着,这条路应该是远离京城。 她心中暗忖,自己的氏族向来不与别人结仇,就算结仇,也没几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这样对姜家的大小姐。这群强盗若不是有着庞大的背景,谅他们也没这么大的本事。看着他们的样子,似乎也并不准备将自己杀人灭口。 她的心渐渐静下来。 姜媚儿一静下来,就想从外人口中套出话来。她想知道是谁敢这样对她,日后她定要报复回来。 她向来不是个善茬。 马蹄声停了下来。她眼上蒙着的布被人猝不及防扯了下来。 这是一片没有什么特殊特征的民宅。屋子不大,零星着几家连在一起,倒也山明水秀。 不过姜媚儿还没来得及记下这片地域的特征,就被人搡到了屋里。 “主子,”那人道: “事办成了,还多带个人回来。” 被他叫作“主子”的人似乎并不着急,即使仆从在汇报工作,即使他依然在自己的屋里,也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那仆从似乎也觉得主子在忙不好上前叨扰,只在屋外对他的主子说话。姜媚儿双手被缚,无法预知即将发生的境况,她只是环顾周围,直到那扇门开了。 不知方才屋内发生了什么,出来的那人也围着纱巾,所以并不能看清他的面容,只看到一双冷漠狭长的眼睛。 那侍从赶忙跪下,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那人打断。 那个嘴巴上围着纱巾的男子,抬起了姜媚儿的脸庞,极为轻佻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看得姜媚儿怒火中烧,却憋在心里。 长于深闺、备受宠爱的她,怎么会有人敢这样待她。 那男子却笑了,虽然那笑意不达眼底。 “把她带走。” “嗯?”那侍从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带回我们的地方。” 侍从诧异地看了眼姜媚儿。这女人美则美矣,但真的有这么大的魔力么?本来他是看着女的长得不错,想要把她献给主子的,却没想到主子没有立即享用,而是把她带回他们府里。 真是意外。 02男孩 不过对于姜媚儿,只是觉得那男人的嗓音有几分熟悉,到底哪里熟悉,却又说不上来。 那男人极为厌恶地看了眼自己的双手,他的仆从明白他的意思,便给他备水洗手了。 他在屋子里做了什么?为什么要洗手?姜媚儿有些好奇,而那男人似乎看出来姜媚儿的疑问,点头示意他的下人去屋里。 不久,他的下人便抬出来了一个东西。 像是个人,被蒙上了一层布。 姜媚儿被吓了一跳。早就想到这个男子不会是什么好人,只是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直接,毫不避讳自己的存在。 她低下头,耳边似乎是那人的轻嗤。 姜媚儿低着头,却没想,那男人示意自己手下把布掀开,他淡淡道: “把头抬起来。” 媚儿依言,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个被侍从搬出来的人。 那是个女人。 女人的容貌非常美丽,可是她紧闭双眼,似是熟睡。 但是媚儿的身上却在发冷。她知道,那不是熟睡。 那人已经死了。 那男人狭长的眼神中带了几分打量,似乎觉得姜媚儿无趣,便起身离开。 姜媚儿本来想呼出一口气,但她没有想到,她很快就会见到那男人的真实面目了。 姜媚儿被那个叫作“鹰眼”的仆从带回了他们的府中。路上她被蒙着眼,到了地方的时候别人便把蒙着她的眼布取掉。 屋子里的人似乎在等候着她。姜小姐隐约感到,这个地方应该不属于西慕。 她被人推到了一间刑具一应俱全的房中,眼前的男子身穿锦衣,摘掉了纱巾,所以让人能够看出他的本来面目。 这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男子。他剑眉星目,可是姜媚儿却呆住了。 她终于知道他是谁了。那种熟悉之感又是从何而来。 她试探问道: “师兄?” 被她称作“师兄”的男人端坐在阴沉木制作的椅子上,也不说话,一双眸子凉凉的。 姜媚儿端详着男人的脸。他看起来没有他的下属匪气,反而多了几分矜贵。他的脸像是桃花形的,好看得很。 可是他面色阴沉,一看就不好招惹。 他也不说话,姜媚儿却像是松了一口气,自顾自地站起来: “多年不见,师兄竟然和我这么见外,一见面就送了我这样一个大礼,这就是师兄的礼节么?” 那男人似笑非笑地睨着她,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里却有着亘古不化的寒意。姜媚儿表面上娇笑着,她也算玲珑剔透的,可实际上自己的手里早已冷汗涔涔。 这样英俊而冷漠的男人,化成灰她都认得。 可惜也只能算认得。 他叫“小疤儿”。 姜媚儿小时生活在皇宫,喜欢找慕容荥去玩。 慕容荥从小就学文学武,后面跟着一个小尾巴,便多了很多富家子弟的调笑。 姜小姐嚷嚷着也要学武,姨娘疼爱她,便也就个由头认着她来打闹玩耍。 皇家的师傅也是分等级的。 姜媚儿作为皇亲国戚,虽然不能和太子是一个老师,但是也得到了一个不差的老师。 她的习武之地就在慕容荥习武附近。 姜小姐练武的时候,常常受到师父的夸赞。 师父说她“天资聪慧”,她的仪表体态很好,身段柔软纤细,竟也能够吃一些旁的女子吃不来的苦。 每每师父夸赞姜小姐,姜小姐都会感到十分得意。 在师父的半夸赞半教导下,姜小姐也算成了半个武学的门外汉。 一天姜小姐正心神恍惚地搔首弄姿,师父借了个由头尿遁,她便想要回到自己的庭院。 也不知是否是黄昏的天色太好,姜小姐便生出了去太子殿找慕容荥的心思。 她屏退了小厮,慢慢走在青阶玉石上,来来往往的太监闭目充当塑像。 可是她却听到了轻微的喘息声。 姜小姐皱着眉头,打量着站在树林旁一动不动的太监。 那喘息声很小,但是听着很难受,姜小姐仿佛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看着那太监雷打不动的眼神,知那声音并非从他身上发出。 像什么呢…… 像只受伤的野猫叫。像可怜的小动物。 她那时已有十二岁,对两性还只是情窦初开的了解。她拨开草丛,那太监终于出了声: “姜小姐不可。” “有什么不可?”姜媚儿挺胸问道。自己无愧于天地,这地方还是皇室禁地不成? …… 那树林里的声音静默了几分。 她并没看到什么东西,有些失望。她还以为是一只小动物。 只是就在那太监以为她要回来的时候,她拔腿便窜了进去。 她跑进了一个荆棘丛里,上气不接下气地笑: “抓到你了!” 但是那笑容却直接僵在了脸上。 那丛荆棘后面有着两个人。一人便是宫内教姜小姐学武的师父,另一人她不认识。 是个男孩。 男孩的衣服被剥在旁边,浑身瑟瑟发抖。身上泛着不正常的红色。 而她的师父虽衣襟冠整,但是下身裸露,裤子被褪了一半。 她第一次见男人那物事,吓得立即后退奔逃。 姜小姐自小长在闺阁中,被教导要贤良淑德,哪见过这种东西。 她已经跑回了自己的屋子,阿绿浑然不觉地问她: “大小姐,你今儿怎个这样着急?” 可她眼前却是男人白皙的双腿,泛着白光的那男孩的身体,还有一个令人恶心的东西。 那个男孩她并不认识,可是看着那架势,她也能对他们即将做的事情猜出几分。 她不知道,原来自己敬爱的师父,竟是这样之人。 没想到晚些时分,就有人来传她的师父找她。姜小姐以身体不适为由回绝了,并且暗下决心,以后要离师父远一点。 翌日,她的师父照常找她习武。姜小姐想找母亲说情,给自己换个先生,但却不知如何开口。 这位谢师父曾对她们家有恩。 可是她实在不愿面对那个姓谢的师父,便装作生病。 母亲得知她这些日没有去练武,连书院也没去的消息,把她教训了一顿。 可是姜媚儿又是个韧性极强的,被骂了也不吭声。她实在开不了口,告诉母亲,她为什么不去练武。 03外号 姜媚儿的母亲荆婧并非她的生母,而是后母。她凭着一张狐狸精一样的脸嫁给了媚儿的父亲,而她的父亲也同时被这个女人迷得七荤八素。 她想叫媚儿嫁给太子,自有她的打算。 据说她和谢坤交情匪浅。 这日下午,谢坤便找到了她府上。 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回来的时候,荆婧的脸色非常阴沉。 向来不打孩子的她,把姜媚儿叫到内室,拿了个扫帚便下了狠手。 “你怎么这么不知廉耻,嗯?谢坤和我讲了你这几日躲他的原因,好哇,怪不得你这几日不去练武!” 姜媚儿没有料到母亲会打她,扫帚把上不小心带着一个尖利的铁丝,从姜媚儿的外衣刺进肉里。 荆婧没有注意,那铁丝顺着姜媚儿的肌肤,划出了一片血迹。 姜媚儿不知道谢坤是如何同母亲说自己的事的,待到腰伤痊愈,她便被逼迫着继续习武。 她哪曾想,谢坤带着那日她见过的那男孩一道前来了。 “快,”谢坤踹了那男孩一脚: “叫师姐。” 那男孩大概也是正在发育的缘故,但是身高还不很高,所以显得比姜媚儿小。他眼底没有任何感情,就像一个死去的人。 他一声不吭。 姜媚儿有些厌恶这个男孩,为了不多生事端,她道: “我看他和我年纪相当,他也要来练武么?不如叫你师兄吧。”她讪讪地笑: “师兄。” 说完,她就躲到一边。 这时那个男孩终于抬头,看了姜媚儿一眼,待到他看清姜媚儿的长相之后,似乎也想到那日发生的事,于是慌张地低下了头。 谢坤看到男孩的这个模样,浑浊贪婪的眼里顿觉有趣。他最喜欢玩这样的童男,他们的眼睛干净澄澈,他吃死了那一副又恨又无法反抗的模样。 谢坤说,这男孩是他的亲戚,他想让他以后成为宫中的太监。既然姜小姐不嫌弃,那他们就一同练武吧。 姜媚儿其实很嫌弃。 她嚅动了嘴唇,终究什么都没说。 姜媚儿平常不与男孩说话,她打心眼里瞧不起他这样的男孩。他不过被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一丝男子气概都无。 她也知道了他叫“小疤儿”,因为他剃得光光的头上有一条疤痕。 谢坤教姜媚儿武功的同时也教小疤儿。说是练武,不如说他是在吃男孩子的豆腐。小疤儿面如死灰,姜小姐不知为何,很讨厌他的眼神。 有几次,她明明都看见谢坤在狎玩他了,却依然装作视而不见。 她看着男孩眼里逐渐黯淡的光亮,感到心烦意乱。 这日,姜小姐为了逃避他,去找慕容哥哥去了。 她留下那个叫小疤儿的男孩和谢坤,蹦蹦跳跳地往东宫走去。 太子正在宫内查阅文书,看到表妹到来难掩讶异。 “媚儿,你怎么来了?” 姜媚儿嘟嘴道: “哥哥,我好久没有见你了呀,你为何不找媚儿来,你不想媚儿嘛。” 太子宠溺地揉揉她的发顶: “我听说媚儿近来也开始习武了,怎好上前叨扰。” 姜媚儿抬起头,看着她的表哥。 表哥最是好看,年龄愈大,整个人愈是温润如玉。她便也忘却了那个在宫墙院落里的小疤儿。 翌日,小疤儿并没有习武。 谢坤还是和媚儿保持着距离,却不妨媚儿问他: “师父,那个小疤儿今儿怎个没有来?” 谢坤愣了一下,抿了嘴唇: “郡主难道还想着他?” 姜媚儿怕被误会,忙道: “我并不是想他。只是有点好奇。” 她的声音愈来愈小,却让谢坤笑了: “他只是个奴仆,郡主不必想他。他是癞蛤蟆吃了天鹅肉了才修来和郡主一同习武的福气,就算死了,也不过是个孤魂野鬼罢了。” 媚儿点点头,却见远处似有一个像小疤儿的身影。 那人听见了他们的谈话。他穿着破衣烂衫,身上还带有昨日被鞭打的血迹。 只是还没等她确认那人的身份,他便走了。 “郡主在看什么?” 姜媚儿回过神: “没什么。” 春去秋来,姜媚儿和小疤儿共同相处了两年时日,这两年中,二人愈发熟悉,只是姜媚儿还是不愿和他主动说话。 她知道,他总是想找她说些什么的,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小疤儿的年纪越来越大,身高像竹竿似的疯长。他的容貌也长开不少,更加英俊,只是不太像西慕的男子,他的外表多了几分女气。 姜媚儿知道,有一些小姑娘喜欢小疤儿。有次她和小疤儿一同去集市买药,那些姑娘们便对着他指指点点。她想她们真是不知廉耻。 不过小疤儿似乎却并不在乎那些姑娘的目光。从前小疤儿身上总是旧伤未愈便添新伤,可是渐渐的,似乎也没人打他了。 于是姜媚儿状似不经意地问: “你以前的那些伤口是怎么回事?” “欸?”小疤儿反应很快: “没什么。”他低下头,仿佛很羞赧似的: “都是从前练武受的伤。” 练武受的伤?姜媚儿的眼底闪过一丝精光,他这话,骗骗别人倒有可能,骗她? 她自是没见到小疤儿眼底的阴翳的。因为他抬起头,又是一个笑脸: “都过去了,媚儿问这些做什么。” 媚儿也回他一个笑脸: “你这么怕别人问么。我还没有问你和谢坤是什么关系呢。” 小疤儿诧异地看着她,忽然觉得姜媚儿的笑容很刺眼。 小疤儿没有回答姜媚儿的问题,因为她又问了他另外一个问题,来掩饰方才一瞬间的尴尬。 “你的真名叫什么?” 小疤儿迟疑了一下,而后道: “元璟。我叫元璟。” 姜媚儿心不在焉道: “那别人为什么不叫你的真名?” 他挠挠脑袋: “也许是觉得我的外号更贴切罢。” 04厉色 姜媚儿的目的并不在问他的名字。她的目的在于看到了小疤儿听到谢坤名字之后的反应。 她没有错过他的眼神。 即使他掩饰了起来。 那眼神里有浓重的、复杂的、仇恨和痛楚。 小疤儿成为宫中内监,已是一年后的事情。 谢坤自然是东厂总督,小疤儿深受他的提点。 因着小疤儿的身份,媚儿与他保持着一定距离。 她长大了,自然懂得男女授受不亲的。 可是她没有想到,一年后,谢坤死了。 谢坤是被人绞死的。 据说尸首异处,死状极为惨烈。 官府没有找到杀死谢坤的凶手,因为谢坤生前得罪了很多人,他喜欢年轻漂亮的男孩这件事也同样心照不宣。 这件事姜媚儿原本也是不放在眼里的,可是这回,这些过去在她心里百转千回,她忽然明白了。 那个她从来看不起的男孩,早就别有目的。 他的忍耐,他的仇恨,他的沉静。关于他的一切,她本不应触碰。 她本不该出宫的。 如今的金璟,那张脸比过去更为漂亮,可惜他的眼早已没了多年前讨好般的小心翼翼。 金璟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媚儿眼神中的变化,不禁一哂。 媚儿却道: “师兄这是做什么,还把我绑了起来。” 金璟眼神递给旁边的侍从,那人便给媚儿解开了绳索。 媚儿揉揉发痛的手腕,不禁问道: “元璟师兄,我们好歹也是一个师傅教过的学生。” 他的眼神忽然抹了一层厉色。 不过媚儿又想起一个问题: “谢坤死了,我原以为你也死了。可是你没有死,你还活着。”她故作镇定道: “你真的叫元璟么?你到底是何人,把我带到此处又有什么别的目的?” “目的么……”坐在位置上的男人走了下来,抬起姜媚儿娇贵的脸蛋: “我就是想叫你体会体会,被人玩弄于股掌间的感觉。” 姜媚儿此刻噤若寒蝉,可是她知道,自己必须出声。 “你要怎么做?” “你看见那个被我弄死的女人了吗?”金璟问她: “郡主,你可曾怕过?” 怕?当然怕。但比怕更重要的是,如何活下去。 姜媚儿低垂着头,听到头上金璟的声音: “你不过好奇我是谁罢了。我这人也并不喜欢拐弯抹角,我姓金。” 姜媚儿疑惑地看着他。 “是被你们杀死的那个金家。” 姜媚儿明白了。 她虽长于太平盛世,但她知道二十年前,执政的皇帝姓金。慕容家原是宫中的太监一族,后来听说皇帝临死之前因着没有子嗣,所以把自己的皇位传给了异族人。 他笑了: “你知道吗?我是我爹留下的唯一子嗣。别人都传我爹有病,生不出孩子。可是其实呢?是被慕容云害的!他给我爹的碗里下药,导致我爹不能生育。我也算个例外。”他道: “命大,活了下来。” 他看着姜媚儿的眼神,便知道她要说什么: “没错。谢坤是被我弄死的。可是郡主难道也不觉得他罪有应得么?你明明知道他如何对我,但却无动于衷。郡主,你们慕容一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姜媚儿翕动着嘴唇: “那你要我怎样做?小疤儿,你叫我如何做?”她捂住脸,嘤嘤道: “你以为只有你害怕谢坤吗?” 金璟没有想到姜媚儿会哭,可是天知道媚儿努力向外挤眼泪有多艰难。 “我也怕呀!我总担心因为窥见他的事情会被他灭口,我的担忧不比你小!” 金璟却想到了他的名字。 小疤儿。 这个名字,已经有五年没人这样叫了。 他头顶为何会有个疤。 那是他五岁时,从桃树上摔下的结果。 金璟小的时候是由城边的一处农户抚养。 那户人家没有孩子,便把金璟当作亲生子来看待。 他那时不过也是个小孩儿,农妇并不叫他经常出门,男孩子却正是精力旺盛的年龄。 家里有一棵桃树,金璟趁着农妇并不注意,爬了上去。 他慢慢地,哪知没有抓稳,从树上摔了下来,摔在围墙外边。 这一跟头栽的不小,金璟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他便在一间黑屋子里被缚住全身。 金璟能感到,当时并没有人来救治他。他的脑袋还在隐隐约约地疼。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走了过来,提溜着他的领子,粗声粗气地对另一人道: “这小男孩长得不错吧。” 金璟的模样虽然有些狼狈,但隐约还能透出清秀。另一人嫌恶道: “就是有点脏。” 那个粗汉子道: “这有什么的,那就洗洗。谢坤就好这口。” 另一人没有再说话。 金璟不太明白他们话语中的恶意,他小声道: “各位爷,能不能把我身上的绳子解开?” 粗汉子咯咯笑道: “疼了?小子,有你更疼的。” 另一人却道: “沉武生,你把他绑成这样也跑不了,你先回吧,到时候我把他送过去,银两对半分。” 沉武生眯起眼睛,打量那人。 “成。你小子虽滑,可是你做事我放心。” 说完,沉武生便走了。 那人沉默地把金璟身上的绳子解开。 金璟被吓得不知道该怎样说话,只道: “谢……谢谢。” 那人问他: “谢什么?” “你不会放了我吗?”金璟问。 出乎意料地,那人摇了摇头。 “你不要想着逃跑,这地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金璟身上有着被绳子勒出的痕迹,烧灼着疼,使他瑟缩了几分,能看清眼前人的面目。 眼前的男子大概叁十余岁,瘦削的脸庞上有种柔弱的气质。他看起来没有沉武生粗犷吓人。 “遇到我们了,孩子,”那人的声音很小,“算你倒霉。” 金璟听不太清那人的嘀咕,只觉得他是个好人。 那男人去堂前,似乎在烧饭。 金璟也是饿极,也许是男人太过温和,他也没有动着离开的念头。 男人端来一碗白米饭,还有一碗青菜汤。 金璟大口大口地吃着,那男人似乎不想看到他,便去了门前坐着。 金璟有了气力,刚想着寻个空隙离开这里,脑子却开始不太好使了。 他倒下的时候,那个坐在门口的男人身体似乎也颤抖了一下。 再次醒来,金璟是在那噩梦般的深宅大院里。 姜媚儿试探道: “师兄?” 金璟恍若一梦,竟是在她面前回忆起了曾经。 他嘲讽地勾了勾唇角: “你还当我是你师兄?” 姜媚儿猜不准他内心的想法,毕竟时日相隔,他看起来早已蜕去小疤儿的胆怯,变成一个心思缜密之人。 金璟看着姜媚儿的脸。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也早就褪去当年的青涩,成为一个漂亮惑人的女人。 他本无意再和她有什么纠缠,哪知他的仆从把她送了过来,大概是天意? 不。 他的属下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姜媚儿这样一看就是大家闺秀的人,鹰眼没有必要招惹。 05 金璟盯着姜媚儿,让别人把她带下去,同时,他清了清嗓子: “鹰眼。” 鹰眼是金璟的仆从,跟着他已一年有余。他低着头: “主上?” “你为什么要带姜媚儿过来?” 鹰眼不言。 “你难道不知道她是太子的表妹、安平郡主之身?” “属下不知。” “你可知犯上之罪?”金璟扫了他一眼。 鹰眼沉默了,片刻后,他开口道: “属下曾在您的内室见过一幅画。” 是了,多余的话就不用他说了。 真是擅作主张。金璟笑了: “我本不想靠女人上位,因为我不想让姜小姐看不起。可是你把她带来,可知我是怎么想的?” 鹰眼没有说话。 “你看见了她的额颅,是不是?” 鹰眼隐约觉得自己涉及一个不应该碰触的秘密。 “是。” 他的话音刚落,金璟便把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今天站在这里的若不是你,而是其他人,就没有命了。”他眯眼: “我不喜欢别人替我做主。自己下去领罚。” “是。” “滚。” 金璟用了一段时间,才能平复内心的情感。 姜小姐不知,在她年少的时光里,曾有一个男子短暂的、卑微的爱过她。 她的额头有着淡淡的竖线。 姜媚儿是敏感体质,因为额头的一道红线,从小就被别人调侃是仙女下凡。那是胎记,在运动后那个胎记会更加明显。 她经常对他怒目而视,桃花眼圆瞪,那卧蚕看起来好看极了但自己却不自知。 她也曾在练武之后、香汗淋漓之时出现那样一道红线。 她的眉目都概括在那幅画里。 他在舞勺之年画过的她。 他站在窗前,想起刚才的一幕。 她明明也没哭,但是在他面前又装哭。 是吃死了他会心软么。 自他走后,她该过得很好罢,不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和他玩弄心思。她还是对他太不了解了。 他忽地想起。对了,姜媚儿是有喜欢的人的,那个太子,慕容荥殿下。 为这事他们甚至还争吵过。 姜媚儿甚至打过金璟一巴掌。 她那时觉得小疤儿碍眼,不想和他玩耍,于是动不动就离开练武的地方,对谢坤说去找太子。 有的时候太子不在,媚儿宁可独身在宫里游荡,也不要回去和小疤儿一同习武。 她厌恶他。 小疤儿当然也知道媚儿并不喜欢自己,但他从来没见过媚儿那样美丽的女孩,人都追求美好的事物,那时,他对她是有意接近。 “你又要找太子了么?”在一个下午,小疤儿终于问她。 谢坤不在,姜媚儿转过头气呼呼道: “与你何干,你只是个奴婢,做好你自己的事情。” 小疤儿明显一副受伤的神色,可是只是片刻,他便恢复到原来的模样。 他道: “姜小姐,你不要把自己看得过高。你是想嫁给他?太子不可能娶你的。” 姜媚儿听到这番话,怒从胆边生,竟扇了小疤儿一掌。 她愣住了,也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右手。那是打小疤儿的手。 却没想到小疤儿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眼中也并没有怨恨。 “他不可能娶我,我便嫁给你这样的人么?小疤儿,你未免太不知好歹了。” “媚儿,你要学会审时度势。”他那个时候真是天真,便把自己的分析给她看: “如今很多人都对京城虎视眈眈,那些人蠢蠢欲动,只是伺机寻找一个时机除掉旧派。你看最近几日,天气都变得阴沉了起来,时机不利,王室也不会坐以待毙,娶了你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 小疤儿没有见过太子,却在这里大放厥词,也不知是谁给他的本事。 他还叫她媚儿,他也配?! 姜媚儿快要七窍生烟了。 太子是她最喜欢的人。从小她就要嫁给太子哥哥,哪怕他只当她是个妹妹。 金璟想到媚儿曾经是那样的喜欢太子,心中竟然有股酸味儿。他不想以小人之心去度她,那些他被别人施加的痛苦也和她这样一个女孩无关。 只是若是这样把姜媚儿放走,他不甘。 他玩弄女人的毛病,都是她造成的。 都是她造成的,让他做不成一个真正的男人。 06 姜媚儿在金璟的内室里。 金璟走进去的时候,她还在抽噎。 装得倒挺像回事儿的。 她在看见他的时候抖了一下。 她一脸梨花带雨地看着金璟,却在发觉金璟根本没赏给自己眼神的时候把泪水收了回去。 她被他绑在椅子上,金璟没有理会她委屈的目光。他径直走向了自己的桌子前,打开了木屉。 姜媚儿不知道他从木屉中拿出了什么。 曾经,姜媚儿还叫他小疤儿的时候,金璟就偷偷画过这幅画。 但是现在,这幅画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金璟让人把火柴拿来,当着她的面点燃。 媚儿这次是真的神色惊恐。 “怕我烧了你?”金璟哂道: “我不会让你的尸体留在我的地方。你不配。” 他使纸靠近那火,那张宣纸便留在了灰烬里。 …… * 距离媚儿失踪已经叁天有余,媚儿不知道自己失踪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她是皇太后最喜欢的侄女,此事惹得太后大怒,全城戒严。 金璟没有告诉她这些事情。她被他绑了几天,模样乖顺多了。于是金璟吩咐侍从把她解开,先让她吃了一顿晚膳。 这厢,媚儿坐在金璟的椅子上,双手正绞着自己的衣袖。 她咬着嘴唇。侍女碧荷走了过来: “媚儿姑娘,你可需要点什么?” 姜媚儿挥了挥手。 碧荷很为难似的: “主上让我们照顾好你,可是媚儿姑娘没有要求,我们很难交差。” 他会说出这种话? 可媚儿看着她真诚的亮晶晶的目光,叹了一声: “也罢,去打盆水来罢。” 碧荷去打水的时候,媚儿细细打量着金璟的屋子。 这似乎是金璟的寝居。 他的屋子没什么特殊的摆设,都是些寻常的物件。 墙上有一幅巨大的画,画是暗黑风格的,媚儿可以看出,这画的大概是老虎了。 老虎张着血盆大口,不知道要吞了谁。 媚儿的手放在图案中央,她摩挲着这幅画,感受着纸张的凹凸。 碧荷打好了水来,放在了椅子上。 “媚儿姑娘,水好了。” 姜媚儿走过去,把手浸在冰冰凉凉的水里,心情也好了很多。 若非必要,她其实并不想见到金璟。 她懒懒地卧在一个摇椅上,有些困了。 她不知道金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如果可以,她希望他永远不要回来。 也许是几日奔波使她身心俱疲,媚儿居然在内室睡了过去。 金璟回屋的时候,便看到这样一幕。 小姑娘垂着头,眉目娴静,白瓷般的脸蛋挂在身上,身下还有一枚鲛帕,是睡着了丢下去的。 这样居然也能睡着。金璟挑眉,本想叫她起来,可是走了过去,竟鬼使神差地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他注视了媚儿一会儿,便低声吩咐小厮备水沐浴去了。 金璟刚离开,媚儿便睁开了眼睛。 她几乎是醒来的一瞬,便在心底唾弃自己,在这种地方竟然也能睡着。 媚儿揉揉发胀的脑袋。她看见油灯是亮的,便奇怪,金璟是回来了吗? 金璟。金璟。她想到他,对他的怨恨便多了一层。 媚儿下了椅子,便朝着更光亮的地方走去。 有水声。媚儿猜到这是有人正在沐浴,帘帐后的影子绰绰约约,她也不好打扰。 她又回去坐了下来,闲着无聊,便寻了几个放在暗格里的拓本。可是都是关于战争兵法之类,她并不感兴趣。 她向外走着,一个侍卫挡在她的面前。 “媚儿姑娘,请回吧。” ……她就知道,他给了她自由,但是是有范围的。 好吧,连无聊的时候出去散散心都不行。 姜媚儿只能对着无聊的拓本,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起来。 姜媚儿喜欢看爱情小说。 她长于宫中,倒不是多么爱好文字,只是没有事做的时候总听小姐妹讲起民间的言情故事,出于好奇,她也读了不少。 书里有一些龙凤呈祥的故事,于是还年少的她看了那些文字后,更想嫁给太子了。 …… 可是身后好像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媚儿听到身后的动静,便看到了金璟。 07 那沐浴的水声原来是他。 他只披着单薄的里衣,半个胸膛甚至都露了出来,但他似浑不在意。 媚儿躲着他,却听他道: “过来。” 姜媚儿哪敢过去,她过去才真是昏了头。 金璟看着姜媚儿受了惊吓的模样,真当他是洪水猛兽。 他低低笑了一声: “郡主这么怕我吗?” 怕? 媚儿抬眼瞧他: “我没有怕你。” 她声音微弱,中气也不足。 金璟是何等人物,刀尖舔血,察人观色自是不在话下。他知道她怕他,甚至可以说是不太喜欢他的。但那又如何? 不妨碍太子最心疼喜爱的十叁妹现在躲在他的房里。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金璟都是个英俊的男子。幼时的眉目如画,年长后比女人还要妖艳的脸……他现在身上没有佩戴盔甲,也没有穿着什么华贵的服饰,这样的他,在媚儿的眼里平添几分真实。 可是媚儿又恐惧这样的真实。 金璟慢慢向媚儿走了过来。这个时候的媚儿心脏已经快要跳到头顶。 他衣服雪白,夜晚的灯昏昏的,照着他的脸庞晦暗不明,可是轮廓还是那么清晰。 清晰到和几年前的小疤儿重迭。 他身上散发着沐浴过后的湿意。 他原本没有准备动她。 但她的反应着实有趣,金璟忽然很想逗逗她。 他抬起她的下巴,看见媚儿的眼里氤氲了一层水汽。 “呦,这就委屈上了?” 她的皮肤瓷白无暇,一双翦水秋瞳盈得他心痒。 “……你不要动我。”媚儿试图和他讲道理: “我是未来的太子妃,哥哥一定还在找我,金璟,你想想后果。” 她本来以为金璟能听进去她的话,哪知他问: “你叫我什么?” “……金璟,不是吗?” “不对。”他摩挲着她的皮肤,低下头,她鼻间却是他沐浴后身上的松香: “叫我小疤儿。” 四下无人,媚儿并不想遂了他的意。 “小疤儿不是死了吗?”她问。 他以为这是媚儿的无心之言,可是就这一句话,使他原本今晚愉悦的心情降了下来。 是啊,小疤儿已经死了。 他杀完谢坤,便换了身份,和聂方在一起,到了山林里随了土匪。 金璟冷漠道: “是啊,小疤儿已死。从此以后,这天下便只有一个金璟。”他忽地抓住媚儿,把她搡到浴堂: “卫风,打水。” 站在门口目不斜视的侍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浴桶填满了热水。 “洗。”他说。 媚儿没有反应过来。 她的一双眼睛蒙着水雾,并没有动弹。 金璟嗤笑了一声,他抓住她的胳膊,然后一推,媚儿便倒在浴桶里。 衣衫尽湿,媚儿无法忍受这种羞辱,便道: “金璟,你竟然欺负女人?” 金璟沉沉地看着她,倒也不恼: “你既知道我是什么样子的人,我也没有必要在你面前隐藏。” 媚儿的衣服湿了,她不想让金璟看到自己的模样,于是捂住自己的胸口。 金璟似乎也是无聊至极,坐在她旁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姜小姐。 这个色胚。 媚儿从小便被教育要温良恭俭,她从不会爆粗,但是此刻她被气愤地说不出话来。 小姑娘的脸红扑扑的,一半是蒸气薰的,一半是羞怯和愤怒。 她腮帮子鼓鼓的,看起来似要活吞了他。 金璟却忽地喜欢得不得了。 是啊。 他要的就是这样的她,活泼而真实。 他靠前了一步,故意压低声音: “我帮你脱?” 媚儿眉毛皱起,生气道: “滚!” 她听到金璟低沉的笑声。他走了。 媚儿看他的确没有偷窥自己,便把湿衣服脱了下来。 水中的女孩儿肤若凝脂,脸只有巴掌大,但是不施粉黛依然不影响她倾城的容貌。也难怪太后喜欢她。 光滑瘦削的脖颈下是小丘一般的山峦,再往下…… 这么一个乖顺模样又好的小姑娘,怕是没几个人讨厌。她也可以用色相示人,只是对象是金璟—— 那还是算了罢。 08 夏天燥热。媚儿原先在宫中,是时常梳洗的,如今一天不梳洗身上都感觉不舒服。泡在金璟的浴桶里,她却要注意风吹草动。 小丫鬟似乎注意到了媚儿是金枝玉叶,往桶中倒入很多玫瑰花瓣用来舒缓神经。媚儿却不敢耽误太久,等洗完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没有衣服可穿。 媚儿抿着唇,似乎作了很大的决定才开口: “小疤儿,小疤儿?……” 金璟就在帘外。 “嗯?”他懒懒地问。 “我……不想穿湿衣服。” 金璟勾唇。他自然是知道媚儿没有衣服可穿的。 “那?”他的声音低低的,很有磁性却也很气人: “怎么办呢?” 媚儿知他戏弄自己,火冒叁丈,却也隐约能感到他对自己的兴趣。 于是她道: “你不给我拿衣服是吗?金璟。你若是不怕别人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我现在就出来。” 金璟明知她在激他,但还是被她的话气到了。 “金某不知,郡主长于闺阁,竟如此大方。” 说完,他便把自己干净的衣衫扔了进去: “穿上。” 姜媚儿从浴堂走了出来,金璟却又是一呆。 他自是知道媚儿是美的,她穿着他的衣服,衬得皮肤更显得白皙,宽大的衣袍显得她的身段纤细,想让人把她揽在怀里。 媚儿不好意思道: “那么,金璟,我到哪里休息呢?” 金璟挑眉。他不喜欢她叫他金璟。 “这里就一张床,你说睡哪儿?”他反问她。 金璟的床很大,出乎意料的,上面有两个枕头。 他的用意不言自明,可是媚儿还是没有动弹。 “你若是不睡,今儿便只能站在那里了。”金璟道。 他自顾自地上了床,却听媚儿道: “金璟,你还有完没完?” 金璟不言,于是媚儿继续道: “金璟,你若是恨我,大可以鞭笞我,大可以折磨我,我毫无怨言。” 他的火气郁结在心底。这个死女人,在她眼里,他总是这样不堪?和他睡在一起,甚至不如找人打她? 她知不知道,他从未和女人过夜。 不知好歹的东西。 金璟下了床,俯身直视她: “很好,姜小姐,这是你自找的。” “卫风。”他喊道。 “属下在。” “把姜媚儿带到囚室。” 姜媚儿瞪大了眼睛。 “金璟,你不要脸!我乃朝上郡主,你怎么敢——” “郡主?”金璟勾勾嘴角: “我倒是忘了。西慕的太子慕容荥即将要迎娶赤辽的皇室之女,你以为你以后还是郡主吗?”他走到媚儿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怎么——看不清形势呢?” 他在她耳边道: “很多年前我就告诉过你,太子是不可能娶你的。” 媚儿并不知道慕容荥要娶和亲公主一事。她呆呆地看着金璟: “你骗我。” “呵。”金璟嗤笑道: “不如我们打个赌,如果你可敬可爱的哥哥没有娶任何的女人,算我输。如果在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娶了别人,你就给我一件你的东西——不如把自己给我,如何?” “你说什么?”媚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不可能!”她尖声道。 “你在怕什么呢?”金璟的脸靠在她面前: “若你真的相信你的哥哥,你就应该爽快答应才是呀。” 姜媚儿的手握成了拳。她的身子在颤抖,好不容易她口中才吐出二字: “无耻。” 09 “我本身也不是什么清白之徒。”金璟平静道。 “那,”他听到那个小小的声音在他耳边蚊子一样地说: “你说话算话。”媚儿抬起头,这次她的神情变得勇敢了一些。 “金璟。若我的哥哥没有迎娶赤辽的人,你就放我走。” “不可能。”金璟想也不想地说。 姜媚儿责备地看着他: “你就是个大骗子。” 金璟沉吟了一瞬。 “好吧,姜小姐,我答应你。但我怎么会知道你不会把我的身世告诉别人。”他看见姜媚儿眼底的慌乱,便道: “不急。我自然知道若是放你回家,你不会饶了我,怕还会如何大肆宣扬我,虐你,囚你——即使你也并没有受到伤害。”他讥讽道: “就像你现在的眼神一样,恨不得杀了我。” 金璟没有看她,而是走到了窗边,让人摸不清他的所思所想。 “我是小疤儿的时候,你就看不起我。我知道。”他轻声说,可能这些话憋在他心底很久了: “但是我总想,若我的身份不是个太监,你是否会高看我一眼。若我也是个九五之尊的帝王将相,你可会把放在慕容荥身上的目光分我一些。” 媚儿的眼神有些松动。 “我……” “最近西慕会有一件大事。”他没有给姜媚儿说话的机会: “到时候,你我就看戏即可。”他的声音很低: “我很想你也爱我一回。” “你说什么?” 他回过头: “我若是放你回城,自然不会让你把今日之事说出去。”他看着她,眼神竟然很柔软: “我有不让你把话说出的底气。” 彼时,姜媚儿并不明白他的话中之意。 …… 姜媚儿走后,金璟心中还是有些闷。 “去给我找个女人。” 他对门外的人道。 卫风如噎在喉。 主子日日享用女人,那些女人总是被他玩死。京城当中已经传来了谣言,说有一个采花大盗。 可是他知道,那个采花贼就在眼前。 卫风不知道鹰眼白日是如何惹了金璟生气,被打了五十大板,丢了半条命也不见金璟对他有半分垂怜。 八成是与刚才送走的女人有关。 卫风把女人带进来的时候,却见金璟的眉头皱着。 “主子,人带来了。” 还先带了和媚儿小姐有五分像的女人。 那女人毕竟是烟花柳巷之人,来之前卫风向她嘱咐过,不要太主动,于是她也低着头,装沉默。 没想到金璟只看了那女人一眼,便道: “滚!” 卫风以为他是在叫自己滚,刚要离开边听他主子道: “带着这个女人,不要让我再见到她一面。” 卫风不知道金璟脑袋是哪根线搭错了,叫他带人进来的是他,叫他带人离开的还是他。 只有金璟知道,自己是厌恶极了那胭脂俗粉的味道。 媚儿身上从来没有。 天底下无论有多少容貌相似之人,媚儿却只有一个。 有件事媚儿是不知道的。 这么些年,金璟不是没有试过别的女人,但是不行。 他对别人没有欲望。 可能是谢坤给他的心里留下过阴影。那样一个恶心的人,他却只能曲意逢迎。 他从小,从第一次见到她,大抵也只爱过她。 他恨姜媚儿,也恨女人,所以总是折磨那些女子。 那些女子有的自愿,对金璟总说: “我只爱你。” 可是爱情啊,他的爱情,早就被一个骄纵的姑娘碾在脚底,一文不值。 10 金璟过了辗转反侧的一夜,媚儿也睡了并不安稳的一夜。 囚室里布满可怕的爬虫还有别的不明生物,即使有茅草的遮蔽还是掩盖不住腌臜的气息。 她素来喜净,几乎一夜未眠。 想来姜小姐又何曾受过这样的虐待。但是姜媚儿似乎下定决心,绝不对金璟做小伏低。 金璟到囚室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媚儿靠在墙上,石桌上的饭菜早就凉了,看起来有人一口没动。 她的脸色泛黄,本来就不太丰腴的身材更显瘦弱。 听见他走过来,姜媚儿只抬眼瞧了他一下,便继续阖眼。 金璟知道自己对姜媚儿有些过分,慕容家的事情怎可牵扯到媚儿身上,只是他看着媚儿自生自灭的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 “哥哥来找我了?” 就在他要走的时候,姜媚儿道。 慕容荥。 又是慕容荥。 金璟穿着他那双绣着仙鹤的金丝布靴,看着媚儿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没有。慕容荥永远也不会找到这里来。” 说完,他看也没看姜媚儿一眼。 可是媚儿却道: “金璟,慢着。” 金璟顿住了脚步。 “能否叫你的部下把东西拿走。” 她的眼神看着那些饭食。 金璟哂笑,舌头顶着腮: “好。” 他的随从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把东西撤了。 ……要知道,从来没有女人敢对他们的主上这样说话,姜小姐还是第一个。 姜媚儿却渐渐从墙上滑下来。 慕容荥这边,也并不安生。 母后总是逼着他去找姜媚儿的下落——这是自然,就算她不吩咐,他也一定会把妹妹找到的。 他其实对这位小妹妹并没有除去兄长之外的特殊之情。 探子回来,对慕容荥道: “可能在城南。” “可能?”慕容荥道: “我要的是一个结果。” 那人低眉顺目,不敢多言。 “明早之前,我要见到人。”太子道: “不然别人会说,我的锦衣卫真的是吃白饭的。” 那人又道: “是,太子。只是那城南土匪颇多,盗贼猖獗——”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慕容荥说: “不然明天直接罢免你们这些废物。” 那人连滚带爬地走了。 姜媚儿一天没有吃饭,浑身没有气力。 她在心里咒骂金璟这个老土匪,她心底隐约有些害怕。 那些死了的女人的身体……没有任何感知的生命…… 她不要变成他的手下魂。 媚儿想了想,她得等。 午后的时光过得很快,那看守她的人去吃午饭了。 媚儿扒着栏杆,很好,栏杆很结实,没有丝毫断裂的迹象。 她抬起头,上面有只天窗。 想来金璟猜到了她想逃跑,所以这里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个石桌。 但是已经足够。 媚儿从内衣层中拿出一把小刀,想来那抓她来的侍从忘了她身上也带着兵器。 她努力地抠着那座墙。 老墙皮脱落下来,很快,她的手也沾了墙灰。 媚儿虽然从未如此狼狈,但是离开金璟的愿望也从未如此强烈。 阳光透过天窗照下来,那样强烈,与这里完全是不同景象。 她的脚蹬在墙上,脸都憋红了。 她顺着那些刻出来的印记,拼了命地向上爬。 媚儿在看到栏杆的时候,就像看到了希望,她纤细的手指一下子就抓住了它,死死的,不松开。 她很瘦,把脑袋从天窗中探出去,深呼吸了一口气。 她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11 金璟在室内品着茶烟。 “主子。”忽地有个探子来报: “姜小姐,她……她……” “跑了?”金璟似乎丝毫不感到意外。 “是。”那人畏缩道。 但是令他惊讶的是,这一切似乎都在主子的预料之中。 金璟甚至向后挪了挪,好让自己保持在一个更舒服的位置。 “不急。”他道: “城南都是我们的人,姜小姐跑不到哪里去的。” “但是……”他探子道: “西慕太子的人似乎也到这里,他们找的人,好像也是姜小姐。” 金璟抽烟的手指一顿。 他把烟斗放在桌子上: “有趣。” 他随手把凳子上的披风拿起来: “阿连,备马。” * 媚儿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她顺着瑟瑟的风打量着远处的一座庙宇。 “龙安庙”。上面写道。 她走了进去,里面只有一个小僧人在扫地。 “施主,你……” “对不起,”媚儿放低了自己的声音: “我想……我可以在这里住宿一晚吗?” 怕麻烦别人,她又道: “就一晚。” 小沙弥看看她,而后点点头。 当她终于坐在了温暖舒适、有火炉的地方,那个小沙弥给她倒了杯水: “我师傅今晚不在这里,所以施主也不必多礼。我们庙宇太小了,没有可供施主休憩的地方,所以施主就先凑合一……” 那僧人再说什么,媚儿没有听清。 她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想来是这二日提心吊胆、没有休息好的缘故。 媚儿再次醒来,只看见一个大大的眼睛在盯着她瞧,那人的脑袋就在她的上方。 她一时没有想起来自己在哪儿。当她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的时候,顿时有些羞赧: “不好意思,我睡着了……” “你看起来很需要休息。”小沙弥跑过来端着饭菜: “庙里就这些食物,女施主可以慢用。” “谢……谢谢。”这不知道是媚儿说的第几个谢谢了,她觉得自己的感谢好像并没有什么用,她只能漫无边际地找话题: “敢问僧主法号?” “阿弥陀佛,在下法号志敏。” “哦,志敏。”媚儿念叨着这个名字: “你是哪里人?” 没想到志敏却垂着头: “贫僧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儿人,只是从小师傅捡了我,便在庙中习武。” “习武……”媚儿慢慢道: “那你武艺可是很精湛了?” 志敏的脸似是红了: “在下不敢当。” 媚儿觉得这小道士害羞的模样有些好笑,便道: “你倒是谦逊得很。你知道从这里怎样走,才能到西慕皇城内么?” “姑娘是那里人?”志敏看起来颇有些惊诧: “怪不得姑娘仙骨奇灵,原来是皇亲国戚。” 姜小姐不愿沾染没必要的麻烦。她甩甩头发,然后道: “我……只是一个宫女,嘘……你不要声张。” 志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12 “谢谢你收留我。”姜小姐真诚对他道: “小道士,若我回了京城,定会还你这份恩情——” 忽然,门外传来嘈杂的声音。 志敏道: “我去看看。” 媚儿留在屋内。她警惕地听着,听到了几个男人的声音。 “请问,你有没有见过这个女子?”有人问。 志敏看着那画像,可不就是刚才那女子吗?可是那女子不让他说出她的身份,于是他没有多言。 媚儿听着志敏在堂前的话,心里一惊。 若被金璟抓了回去,那怎还了得。 门外的人又道: “奉天子旨意,你这庙堂确定没有外人?” 志敏迟疑了一瞬。 “当然没有。”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媚儿惊恐地听出这是金璟的声音。 “太子别来无恙,城边安定非常。”金璟对外面的人道。 不!媚儿疯狂地跑,她要告诉哥哥,她就在这里—— “自然。”太子手下道。 媚儿眼看着太子的人马越行越远,她跑了出去,刚要出声,却被人捂住了口鼻。 金璟问她: “你要干嘛?” 他笑得阴恻恻,媚儿的心漏掉半截。 “我……要回家。” 他甩了甩衣袖,仿佛她说的很明显是一个笑话。 他将她的手反剪至后,在志敏惊诧的目光里,把媚儿带到了她刚刚离开的屋子里。 “姜媚儿,你知道你是在和谁说话?”他笑道,可是笑意不达眼底: “我十五岁把谢坤杀死,后来随人去做了山匪。我走投无路之下手上染了很多人的血,你以为我会轻松放过你?你可知这个庙是谁的?” “……” 他在她耳边道: “想和他跑?” “这辈子都别想。” “我真不知道!”姜媚儿努力挣脱他: “你要我有什么用!”她哭道,这次是真实的泪水: “金璟,我想回家……” 金璟戏谑地看她,这样让媚儿更觉得自己是个笑话。 “你看,”他清醒地提醒姜媚儿一个事实: “你的哥哥已经走了,这会儿甚至快走回去了吧?他回去了,就要和赤辽女人成亲——” “你——”媚儿抽噎道: “闭嘴!” “然而,”金璟继续道: “我不告诉他你在我这儿,你这辈子都别想回去。” “那你要干嘛?” “把你嫁给我们那儿最低贱的人,卖给劳夫,而且让你做妾。” “你——竟敢!” “别那样看着我,”金璟道: “姜媚儿,你的好景不长了。” 事实上,金璟真的把姜媚儿吓着了。 给最低贱的人当妾?她不想想,更不敢想。如今的金璟可以一夜杀一个女人,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就是他的手下之鬼。 “别这样。”她怯怯道。 “听话了?”金璟摸了摸她的脸蛋,似乎对她的表现很满意: “听话就好。” “明天,”他在她耳边道: “只要再过一天,我就把你送到赤辽。这样你就能与你哥哥分开了。不仅分开,还亲眼看到那女人是如何出嫁的。” “赤辽?”她的身子颤起来。 “没错。”他在她耳边道: “我还要把你锁起来,让你做我的奴隶,终身回不了西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