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神》 鸡汤面 冬夜,枯山。 大雪飘了一个白天,山路给埋得干干净净。一个枯瘦老头艰难地朝前拱,光滑的雪壳被搅得七零八碎。 想到手中差事,割耳匠有点后悔。自个儿好歹有点名头,结果为了杀个无名小贼,非得数九寒天往外跑——小贼的毛没薅到,老寒腿倒要犯了。 那小贼看着不像高手,谁料体力惊人,硬是逃出三百里。等抓到手,别说耳朵,他非要把那小子的脸皮也剥下来。 天无绝人之路,风雪突然小了些,前头现出个男人。那人一副猎户打扮,微弯着腰,背篓塞满山货毛皮,腰侧还吊了几只肥胖山鸡。 割耳匠往前几步,试图看真切些。 猎户年岁不大,用粗布包了大半张脸。一头长发草草梳着,被雪水箍成一绺一绺。两只耳朵冻得通红,一看就没啥内力。 割耳匠安了心,闪到猎户身后。 “小兄弟,前头有店不?”他嘴巴问着,一双眼继续打量。 小猎户耳朵形状不错。 “那边悬崖底下有客栈。”突然被搭话,年轻猎户挺镇定,答得不冷不热。“山上就这一家。” 割耳匠面上一喜,老脸又狰狞几分。 夜晚不好下山,雪又下得狠。要在外面过夜,那小贼势必变成冻肉,他去客栈守株待兔就好。毛头小贼就是毛头小贼,自己挖坑自己跳,给他省了不少麻烦。 不如提前庆祝庆祝——小猎户耳朵漂亮得紧,实在值得一割。 割耳匠捉住猎户肩膀,准备将人拽过来,一把掐碎喉咙。哪想手腕还没发力,面前景色骤然一换。他往下一瞥,没瞧见胸口,倒瞧见了自己的后背。 割耳匠瞪圆眼睛,断了脖子的尸首砸进雪地。 半个时辰后。 “小兔崽子,你可来喽。”客栈老板娘抹抹手,粗声招呼。“我这等着下锅呢。” 方才那年轻猎户——尹辞笑嘻嘻地应了,把腰间的山鸡解下。 他这边鸡下了锅,老板娘点完货,往桌上拍了几串钱:“老样子,多的算辛苦钱。天寒地冻的,老婆子我就指望这碗汤了。” 老板娘姓李,山户们不讲究,直接唤她李大娘。 李大娘早年没了相公,带一双儿女撑着这家老客栈。如今女儿早早嫁人,儿子在镇上做工,店里只剩她一人。好在枯山穷酸得很,连山匪都见不到。李大娘又生的膀大腰圆,一嗓子能吼出二里地,多年下来,倒没遇见什么麻烦。 尹辞早先尝过一次客栈饭菜,迅速理解了那双逃跑的儿女——李大娘厨艺极差,吃食卖相尚可,味道却古怪,怕是喂给狗吃,狗都要干呕几声。 这店能开下去,完全是靠客人快饿死时的求生欲。 尹辞自然不愿吃这种东西。他有意指点李大娘两手,谁料她反倒愿意出钱出物,直接买他几道菜。于是每次送完山货,尹辞总会多留一晚,蹭两顿热饭再走。 眼下风雪呼啸,天黑得像锅底。莫说一般人,老山户也不愿出门。李大娘在前厅燃了盏孤灯,连最便宜的饼子都懒得做。她将早饭的剩粥一热,就当备了客人的饭食。 另一边,肥鸡傍了几味山珍,在砂锅里细细煨煮,香气勾得人脚跟子软。时候到了,盖子一掀,金色的鸡油卧在汤上,酥软的鸡肉浮浮沉沉。配上刚烫好的面,大冷天来一口,神仙也不换。 头碗面刚盛好,前厅传来吱呀一声。 人影摇摇晃晃跌进门,蹭到灯光下,两人才看清来客尊容——那人一身江湖郎中打扮,脸上扣着个没下巴的傩面,衣衫歪歪斜斜、尽是污泥,一双靴子只余一只,另一只不知所踪。 此刻他正气喘不止,身上蒸出丝丝热气,不知在雪中趟了几里路。 透过面具孔洞,那人可怜兮兮地望了两人——主要是李大娘手里的碗——几眼,继而扑通倒地,没了动静。 李大娘:“……死了没?天可怜见,千万别死我店里。小兔崽子,快帮忙瞧瞧。” 尹辞遗憾地放下汤勺:“行,弄盆温水过来。” 待水来了,尹辞不客气地掀起面具,擦去那人脸上的脏污。查完面色,他随手搭了搭脉:“累得虚脱,吃喝不够,饿晕的。” 然而李大娘没应答。她直愣愣盯着那人的面孔,险些踩进水盆。 无他,这位不速之客俊俏得有点不对劲。 他看起来不足三十,样貌毫无女气,却艳丽非常,以至于五官生生多了几分妖异。饶是尹辞见惯美人,仍是惊了一瞬。李大娘受的冲击可就大了——枯山穷乡僻壤,她连清秀后生都没见过几个。这位的长相实在过了度,她一腔赞叹全成了惊恐。 “狐仙爷爷!”李大娘嗓门尖了不少。 尹辞没来得及插话,她便咬牙盛了碗剩粥,示意尹辞喂给那人。 “权当供奉,权当供奉。”李大娘搓搓掌心,小声嘟囔。 活了三百余年,尹辞只在话本里见过会变人的“狐仙”。见李大娘自顾自紧张起来,他也懒得解释。他接过那碗狗都不吃的粥,铁石心肠地舀了勺,往那人嘴边戳去——自己也不是没吃过,横竖死不了人。 可惜“狐仙爷爷”相当识货。那人虚弱地呃了两声,把头一撇,牙关咬得死紧。 李大娘见供奉被当场嫌弃,顿时上了火:“算了,把这狐狸拖出去吧,别死屋里就行。” 作为穷山恶水养出的刁民之一,李大娘对仙家的敬意显然有限。 尹辞委婉地指出重点:“……我瞧见他的钱袋了,几晚房钱应当付得起。” 李大娘心硬归心硬,却也念着给儿女攒钱积德,做不出杀人越货的事。一听有利可图,她那无名火瞬间散了:“哎哟,狐仙爷爷衣服湿成这样,肯定不好受。我儿有几件旧衣在里屋,你给他擦擦身,好生换了吧。” 尹辞自然笑着答应。 趁李大娘回屋取衣服,他将那人剥成条白鱼,又拿干爽的兽皮裹好。几个动作下来,那人随身物品被他看了个清楚明白—— 一面江湖郎中的招牌旗子,“药到病除”四个大字苍劲有力,下面“大力丸”“跌打膏”一串小字略微褪色。药箱有些破旧,尹辞将药瓶挨个嗅过,竟全是普通药物,一瓶毒药也无。摇铃和捣药罐搁在一起,磨损严重,明显用了挺久。 此外仅剩一个钱袋,袋里塞着五串钱,夹层严严实实包了几两碎银。别说兵器,尹辞连柄防身匕首都没找到,只搜出把卷了刃的切药小刀。 奇怪。 那人雪夜奔波,全身衣物结出薄冰,皮肤却不见半点冻伤,绝对是习武之人。先前杀的割耳匠,尹辞也认得——割耳匠陈取,赤勾教强力杀手之一,专杀本教仇敌。 两位顶着暴风雪上山,想必不是来散心的。 最近几月,藏有珍宝的鬼墓现世,在江湖中引发轩然大波。赤勾教好歹是第一魔教,当下忙于鬼墓之事,不会和个名不见经传的江湖郎中过不去。 退一万步,就算哪个长老跑了男宠,也不会用割耳匠这牛刀来杀鸡。 趁尹辞沉思的工夫,那人缓过气,慢慢睁开眼——一双眼尾上挑的漂亮凤眼,眸子是清透的琥珀色,真有几分像狐狸。只是他目光茫然,妖异之气陡然淡下几分。 尹辞疑惑未解,只得好人装到底。他端来鸡汤面,送出盛满热汤的勺子:“客官受了寒,喝点热汤吧。” 估摸是饿狠了,一口鲜汤下去,那人目光陡然清明,随即灼热地刺向面碗。尹辞喂着汤和面,眼见对方面色红润起来。 李大娘捧着衣物走近,再次被美色晃了眼,不小心碰翻了灯盏。尹辞顺手将灯油一挡,装模作样地抽了口气:“换洗衣服在这,你自己能穿吗?” 那人点点头,看向尹辞被烫到的手背。 尹辞顺势指指李大娘:“那我先去歇息。这位是老板娘,饭钱房钱你们慢慢谈。” 外面大雪封山,对方一时半会跑不掉。自己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猎户”,这会儿要是急着攀谈,反而可疑。 李大娘熟悉他的习惯,客房里浴桶已然备好,水还冒着热气。尹辞褪下衣衫,跨入热水。下一刻,粗暗的“皮肤”游离开来,露出底下的冷白。 鬼皮衣,尹辞在古墓中寻得的异宝之一。它薄如蝉翼,由西域鬼蚕丝织就,又用秘药反复浸泡过,与活人皮肤相当贴合。只要处理得当,不光五官,躯体的肤色、斑痣和茧子也能伪造,连寒毛都与真人无二。 易容术通常只改头颈手脚,而鬼皮衣分三件,末端在腰腹和腿根,能包覆大半身躯。除非尹辞故意裸.奔,否则绝无暴露的可能。 细细剥下面部鬼皮,尹辞舒了口气。他拈起药瓶,混好药液和颜料,再将鬼皮衣搭在桶沿,用圭笔描画灯油溅到的“伤处”。 接触到药液,鬼皮衣顺从地膨胀,凸出几个假水泡。尹辞满意地哼了声,又扯过头脸部分,开始修整鬼皮上的五官。 水汽氤氲,火光昏暗。单看他的动作,像极了传闻中的画皮恶鬼。 ……只不过这画皮起的效果恰恰相反。 鬼皮上的假脸不美不丑,毫无特色。人海中瞥一眼,十个有九个记不住。可要让李大娘瞧见脱下鬼皮的尹辞,怕是又要嚷一句“狐仙爷爷”。 外面那位俊美得热烈,浴桶里这位更倾向于“温润如玉”,实在难分伯仲。可惜这一位眉眼尽是煞气,上好美玉歪成死尸口中的玉蝉,令人不寒而栗。 尹辞身体泡在热水里,脑中念头却分外冰冷。 得把那江湖郎中的底子摸清。那人若与鬼墓有关,尚可留一命。若是无关,只好请他死在枯山——过早与赤勾教牵连,只会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计划刚踏出第一步,还是别出岔子为好。 ※※※※※※※※※※※※※※※※※※※※ 老规矩,日更,每天晚上11点更新。如果有事无法更文,一定会提前请假+视情况多更字数补偿☆-∑(gt;w0)b 天啊我的传统艺能没有了,尹魔头是我第一位首章没有遭遇物理暴击的受! 以及虽然是大美人x大美人,角色颜值并没有通货膨胀(……)。两位相貌是有客观因素影响的,绝大部分人还是普通长相。世界观相关,就先不透啦~ 最后求不要养肥呜呜—— ———————— 【注意】本文朝代完全架空【注意】。银两购买力参考唐朝,1文钱购买力定为5元人民币。1两银子=10钱银子=1000文铜钱,约等于五千块人民币。 实际上唐朝1文钱好像相当于4块多(也有看到有说10块左右的),古代1两银子比我想象的值钱好多哦…… ———————— 重复一遍文案重点: 谢绝人身攻击/使用侮辱性词汇争论,望理解~ ↑意见/审美不同太常见了,没必要一定谁说服谁。不 便宜师父 次日清晨,风停雪歇。 尹辞穿好鬼皮衣,出门弄早餐。蛋花粥刚煮好,那江湖郎中又冒了出来,一双眼闪闪发亮,全不见昨夜的狼狈相。 他凑到尹辞面前,语气温和:“在下时敬之,昨晚……咳咳!” 话没说完,那人面色一滞,掏出帕子,噗地吐出口鲜血。 尹辞:“……”他默默将粥碗拿远了些。 时敬之像是习以为常,三下五除二将血抹净,没事人一样继续:“昨晚多谢相助,我这有些烫伤膏,阁下先收着。” 尹辞点点头,接过药膏。时敬之迟迟不退开,弯起狐狸眼,笑得西北风都带了春意。 可惜尹辞不吃这套,端了粥就走。他不吃自有人吃——李大娘得了钱,瞧见这赏心悦目的“狐仙爷爷”,殷勤又回来几分。 尹辞一碗粥刚吃一半,身边李大娘已经从天侃到地,正将话题往他身上绕:“……他是送货的山户,不是我家店里的。这小子手艺不错,就是命苦……” 时敬之坐在两人对面,安静地听她絮叨,微笑要闪瞎人眼。 “喏,他爹前些年没了,他硬守了三年孝。我说咱不兴这些,不如早去镇上做工,在我这烧饭都行……小兔崽子不听老人言,年岁整二十了,连个相好的都没……” 尹辞巴不得她多宣扬些自己的“清白身世”,毫无打断之意。 “不瞒您说,昨夜我被盗匪追赶,两眼一抹黑地跑到您这。如今要下山,要是这位小兄弟不介意,我想出钱请他带路……”时敬之抬眼看向尹辞。 “行。”尹辞伸筷去夹小菜。 “多谢。”谁料时敬之啪地握住他的手,表情诚恳得让人牙痛,掌心也烫得灼人。 尹辞皱皱眉,不着痕迹地挣开:“不用这么客气。” 时敬之做出这副热情模样,尹辞以为他要顺势打听割耳匠。谁料用完早饭,时敬之没问半句,反而搬了个板凳在门口赏雪,仿佛真是来散心的。 两人下山前,李大娘将尹辞叫来,长吁短叹地塞了包馒头。 “我做的东西难吃,别嫌弃。唉,你这小兔崽子今儿一去,怕是三五年都不回来——我瞧见背篓里的行李了,就算没这茬事,你本来也打算下山吧?” 她念叨了一阵,从怀里摸了串钱,塞进尹辞手心:“外头贼人多,莫教人骗走……得空回来看看老婆子。” 尹辞拿了馒头,没收铜钱。若要演得好些,他该落几滴泪,可他半滴眼泪也挤不出。 “知道了。” “你能跟狐仙爷爷下山,讨了个好彩头。可别惦记他那身毛皮,小心造孽。”末了,李大娘郑重其事地叮嘱,活像瞅见过时敬之的狐狸尾巴。 尹辞一哂,他造的孽怕是数不清,还真不差这一笔。 可惜尹魔头满腹算计没来得及发挥—— 刚出客栈没多远,两人被赤勾教的杀手围了个正着。 昨夜没见割耳匠回去交差,这次赤勾教派来的杀手足有十人。尹辞刚想退开,便给时敬之一把捞住腰。他将尹辞一扛,逃得异常熟练。 魔教杀手不是吃素的,十人顿时转向,穷追不舍。 眼下没有暴风雪,杀手们足点雪面,追得优雅。时敬之却像耕地的犁,小半个人杵在雪里,吭哧吭哧朝前扑腾,甩了尹辞满脸雪。要不是扛着自己,尹辞怀疑这人会连滚带爬地逃起来。 怪不得昨晚鞋都跑丢了。 然而靠这不堪入目的逃跑方式,十个杀手竟全被他甩到身后。确定杀手们暂时追不上,时敬之松开尹辞,一屁股坐进雪地:“真是缠人。” 尹辞被迫吃了一路雪,心情颇差:“你昨天被那些人追的?他们白衣白蒙面,不像普通盗匪。” 时敬之咂咂嘴:“那些是魔教的杀手,我从他们那偷了点小玩意儿。话说回来,见那帮人提刀来追,小兄弟你倒一点不慌,好胆色啊。” 尹辞眯起眼。 赤勾教如此兴师动众,姓时的绝不简单。可这人明知后有追兵,还特地带上自己这个“普通百姓”。他又不像要死前拉垫背,那么只剩两种可能。 要么时敬之实力够强,有自信在杀手底下保自己周全;要么自己哪里露了马脚,正被他试探。 无论是哪种情况,这人都有点意思。 尹辞继续装傻充楞:“你干嘛偷魔教的东西,嫌命长吗?” 时敬之也不恼:“怎么说呢,那东西也不算他们的……你听说过‘鬼墓’么?” “没有。” 时敬之顿时精神不少,正襟危坐起来:“那你总该听过‘陵教’。陵教首任教主无法无天,四处搜刮异宝神兵当陪葬,他的墓便是‘鬼墓’。” 尹辞点点头。陵教是百年前的第一魔教,当时的教主极恶不赦,在民间故事中出场频繁,山民知道也不稀奇。 时敬之兴致勃勃地继续:“去年鬼墓出世,江湖炸成一锅粥,谁都想分杯羹。但你想,要是阿猫阿狗都能下墓,鬼墓非被挤炸不可。” “于是金玉帮当了主持。帮主亲手雕了一百零八颗玉珠,藏在四处,作为准许下墓的信物——我偷的就是这玉珠。其实为了减少对手,各门派都收集了不少,互相抢夺也在规则之内。” 尹辞:“金玉帮自己当主持,又清楚玉珠藏在哪,岂不是很不公平?” 见尹辞对鬼墓感兴趣,时敬之又弯起眼:“金玉帮不下墓。它就是个商人联盟,帮众武功上不了台面。他们更愿意备好金银,买卖鬼墓里的奇珍……只要取得一件宝物,包你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尹辞慢条斯理道:“不如直接将玉珠转手,钱来得更快。” 时敬之大惊:“那也太无趣了!” 看时敬之那兴奋样儿,肯定初入江湖没多久。这人果然与鬼墓有关,让他多活几天便是。尹辞不再答话,兀自掏出个馒头啃。 不一会儿,时敬之又挑起话头:“小兄弟你这趟下山,可有去处?” 来了来了,这小子把他拖入浑水,肯定带点目的。 “没有。我想先四处逛逛,再找个好点的地方做工。” “要么跟着我吧。”时敬之言辞恳切,“说来惭愧,我在外头行走这么久,还没吃过昨晚那么好吃的饭。你只需准备饭食,每月可得二两银子。而且……” “而且?” “你根骨不错,不妨拜我为师。今后可以跟我习武,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时敬之笑得更亲切了,谁料没笑多久,又噗的喷了口血。 尹辞:“……” 看来这人不止是江湖初哥,还是个江湖骗子。自己“二十岁”的年纪,对入门学武来说实在嫌大。再者,除了那一言难尽的狗刨式逃跑,这人还没拿出过什么值得学的东西。 搁这哄骗无知山民呢。 一口血喷在“延年益寿”后头,时敬之自己也尴尬。他干笑两声,迅速擦起血来。尹辞没在意他的窘态,注意力去了别处—— 两道气息在靠近。 尹辞早已察觉,那两个杀手在不远处徘徊许久,就等他们放松警惕。按赤勾教的风格,暗器快到了。 与此同时,时敬之又开始推销自己:“当了我的徒弟,若我有什么万一,我的钱财全归你。我家在弈都还有个小药铺,值不少银子……” “好。不过你比我大不了多少,我跪不下去。你若不在意,我可以拜师。” “啊?”时敬之没料到他这么干脆,愣在原地,半晌才回神。“我虚长你七岁,跪就不用跪了,来顿拜师饭就行。” 见对方还在震惊,尹辞笑了笑—— 他原本就打算混进能下墓的小门派,低调行事,坐收渔翁之利。时敬之颇为引人注目,能将他人注意力引开,可谓绝佳的掩护。 时敬之要有在赤勾教手下幸存的实力,跟着他也不错。倘若他死在这,自己也没有任何损失。 杀手终于出手,几把飞刀破空而至。尹辞瞳孔紧缩,细细观察时敬之的反应。 时敬之纠结许久,向前挪了挪,刚好错过飞刀:“虽然这话不该我说……小兄弟,拜师可是大事,真不用再考虑考虑?” 尹辞:“……不用。” “当真不用?我——哎哟!” 又几把飞刀射来,其中一把擦过时敬之的肩膀。他唉声叹气地站起身,将擦血的帕子往地上一扔:“我再给你个反悔的机会,瞧好了。” 暗杀不成,两个杀手索性现身,长刀反射出闪闪寒光。时敬之伸出手—— “等等,两位先等等,有话好说。” 杀手最忌轻敌。两人见识过那般古怪的逃法,真的停了动作,警惕地瞧过来。 “听说贵教有个规矩,但凡没有血海深仇,只会派三次杀手,杀不了就收手。昨晚割耳匠算第二次,你们应当算第三拨吧。” “我一个小人物,你们直说跟丢了,处罚也不会太重。不如我们就此别过,怎么样?” 其中一人终于憋不住,出剑迎上:“什么屁话!” 这次时敬之没逃。他顺势攥住那人手臂,将其甩出几十米,径直撞断两棵白皮松。 “贵教不缺玉珠,争夺也是正当规则。要为这点面子去死,着实没趣。最后奉劝二位一次,请回吧。” 说罢,时敬之将写了“药到病除”的旗子一扫,摆明要以旗杆应战。杀手们仍未放弃,也不顾忌什么公平,一同持剑杀来。 尹辞兴味十足地看了会儿,深觉辣眼—— 时敬之的招式毫无章法,一杆旗挥得让人落泪,仿佛练剑不久的小儿。步法也虚浮得很,七歪八扭,不像装的。 有趣的是,就算他棍法步法烂得一碗水端平,杀手们就是无法得手。 三人缠斗没多久,杀手之一被这烂到家的招式忽悠懵了,动作慢了半拍。就在此刻,时敬之轻叹一声。 “得罪了。” 他挥出手,掌心往对方下巴上轻轻一拍,那人脑袋西瓜似的爆开,红红白白崩了一地。另一个杀手一惊,正对上呼啸而来的旗杆,被抽没了半个头颅。 旗上的“药到病除”溅满点点血迹,两具尸体散着热气,寒风中满是腥味。 尹辞皱起眉。 此人外功、轻功一塌糊涂,毫无可取之处,内功却犹如怪物。从之前的逃跑,到方才的对战,时敬之只用了内力。 这事实在骇人听闻。 内功与外功不同,无法靠天赋或悟性一蹴而就,需要经年累月的修习。就算找高人灌顶,不仅事倍功半,还无法将内力运用自如。那内力至精至纯,必然由时敬之自己练成。 他才二十七岁。 哪怕是千年难遇的武学奇才,也得从懂事起只修内功——而且得没日没夜地拼命修习——才可能达到这种高度。然而这种做法毫无意义,几个魔教杀手也就罢了,若遇到顶尖高手,时敬之占不到任何便宜。 这人究竟是哪来的奇葩? “怎么样?”时敬之拄着旗子,走到尹辞跟前,面上多出点苦笑。“我出手一向如此,还想当我徒弟吗?” “当然。”尹辞目光亮了几分。 ……他太久没遇见这种乐子了。 ※※※※※※※※※※※※※※※※※※※※ 时敬之:不错,骗到手了。 尹辞:不错,骗到手了。 (〃^w^)人(=w=〃) ———————— 文中内功、外功、轻功相关的设定都是我胡扯的,不要和经典设定比较哇。(^p^)/ 剜心 下山前,时敬之特地将两个杀手葬了,又戴回傩面。尹辞没问原因,只当他初入江湖,还不习惯取人性命。 下山后,时敬之一头扎进成衣铺,挑了几件便宜常服。又将尹辞叫到跟前,朝他身上比划一番。 “不错。”时敬之满意地捏捏布料,“找绣娘改改,能当门派衣物。” 他的便宜师父似乎早有安排,暂住的农家便有绣娘。那妇人将绣片一缀,十文一件的“门派服”新鲜出炉。常服样式一样,尹辞那件少几条绣边,看着勉强像回事。 “你也换上,我们很快就走。”时敬之钻进里屋,飞快换好新衣,心情似乎不错。 时敬之先前的衣服烂成破布,李大娘给的又不太合身,一身打扮颇有丐帮风范。如今换了新衣,凭借那张脸,硬是衬出几分高人味儿。 “去哪?” 时敬之整整袖子:“创立新门派,必须去阅水阁记名——想要下墓,要么得在江湖上有名有姓,要么得是正规门派,还是金玉帮的规矩。” 尹辞叹道:“您收我为徒,莫不是用来凑数的。” 孤家寡人记不了门派,三岁小儿都知道。时敬之提出收徒时,尹辞就猜到了几分缘由。 “不不不,你的确根骨上佳,适合习武。”时敬之忙解释,“墓里危险,你要是不愿进,也可以在外头等,为师绝不会逼迫你。” 拜师饭没吃,“为师”倒自称上了。尹辞见对方紧张兮兮的样子,又有些想笑——这人一逗就慌,还偏要做出副前辈模样,有趣得紧。 要以门派名号下墓,看来此人在江湖上确实名不经传,不怪自己没印象。瞧他那怪异的内力,也不像哪路高手假扮……以防万一,抽空再摸把脉便是。这人没事噗噗吐血,正好顺道瞧瞧他什么毛病。 尹辞借农家的灶,烙了几张菜肉饼子。时敬之也无意把他当下人用,车和行李都自己张罗好了,才来叫他。 两人上了马车。时敬之仍戴着那个劣质傩面,卷了沾血的旗子,自顾自出起神来。 过去小半天,他才低声挤出一句:“我真没有拿你充数。山上那阵仗,大部分人受不了的。你年岁不算太大,天分不错,为人又正直,刚好合适。” 尹辞差点笑出声:“为人正直?” 时敬之:“不说其他,我看人眼光准得很。” 尹辞的目光里多了点儿同情——多好的小伙子,可惜年纪轻轻就瞎了眼。 为防止此人继续纠结,尹辞扔出颗定心丸:“我没亲戚朋友,本来就无处可去。小师父样貌不凡,还愿意给银子教武功,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时敬之沉默了会儿,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什么,能不能别叫我小师父,听着像和尚。” 尹辞:“……小师尊。” 时敬之:“……” 尹辞能伸能屈:“师尊。” 时敬之一脸感动:“哎。” 他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住。不出半时辰,时敬之就把自身情况讲了个底儿掉。 据时敬之说,自家长辈有点江湖背景,早年弃武从商,在弈都做小本生意。他在家中排倒数第二,是最没出息的那个,也就武功稍微出挑些。好在家里大哥早早继承家业,没人管他,由得他满地乱跑。 翻译一下便是:咱门派没有半点历史底蕴,我这当师父的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但我家不穷,每月二两银子短不了你,绝不耍赖。 尹辞只当耳旁风,半个字都不信。但要表现诚恳,尹辞只得陪他演:“嗯嗯。” “我听李大娘说了,你叫尹辞——倒不太像山户名字。” 尹辞张口就来:“我爷爷取的名,他老人家读过书,还教我识字呢。” “你识字啊,那以后也方便……” 时敬之新官上任三把火,师长情谊颇为泛滥,喋喋不休了一路。待到了栖州地界,尹辞的脑袋已然嗡嗡作响。 马车刚停,尹辞脚一沾地:“拜师饭还没做,小……师尊,我想先打听打听市场,把材料买好。” 时敬之被感动到,登时掏出几串钱:“好,我——” 他环顾四周,指了指附近某个院落:“我在那边等你。” 尹魔头揣钱跑路,一头扎进暗巷。等耳边的余音散了,他才慢腾腾地朝外走。 尹辞定力不差,时敬之一时聒噪,不至于把他烦跑。他也不是急着演师徒情深,主要原因就一个——赤勾教派了十个杀手,时敬之干掉俩,剩下八位够敬业,竟一路跟来栖州。 时敬之干掉的那两位,估摸是这帮人里功夫最好的。其他人知道硬上不成,八成会智取。既然要暗中下手,按赤勾教的习惯…… 巷中昏暗,尹辞边走边想,突然一停。他刚皱起眉,五根钢针从不同角度刺来,霎时将他穿成针插。针上涂了麻药,剂量足以放倒一整头野猪。 尹辞蓦地倒下,在石板路上砸了个结实,眼中还残余了一点惊异。 杀手们没耽搁,将尹辞往肩上一搀,做出照料醉鬼的模样,把他拖至一处空院。待进了院子,杀手们利落扒掉那件“门派服”,一刀捅进尹辞心口,利刃又转了半圈。 噗嗤数声,跳动的心脏被搅碎大半,鲜血喷涌如注。 江湖上邪门歪道不少,其中不乏龟息假死之术。可要心脏被搅烂,大罗金仙也难救。这一套手段行云流水,外头半点痕迹不给,里面一线生机未留。 尹辞毫无声息地躺着,身下积出一滩猩红的血泊。 杀手们不再理会这具尸体,转而围成一团,中间一人正拿假皮子往脸上贴。 “看好这人眉眼,再把那假皮子调下。记住,他没有半点内力,别露马脚。” “先别急着换衣服,我去把鞋扒来。” “万事小心。那江湖郎中能偷走玉珠,定然不是简单人物。寻常毒药不成,我这有无色无味的——可还有什么遗漏?” “手腕烫伤。”一个声音插嘴道。 “裹好布条,就当包扎过了。”易容杀手接过话茬,半晌觉得不对——这声音有点陌生。 众杀手徐徐转头,看向和他们站成一圈的“尸体”。尹辞笑嘻嘻地站着,里衣被血染红大半。 魔教杀手素质就是过硬,没人浪费时间震惊,院子里瞬间一片刀光剑影。 尹辞没有立刻出手,他赤着一双脚,在刀光剑影的夹缝中晃来晃去,活像挑衅。杀手们使出浑身解数,没能碰到他半根头发。 尹辞晃了半柱香的时间,突然抬手,指头在那些刀剑上一点而过。杀手们锋刃绞成一团,削向彼此,一时血花四溅,只有易容的那个还站着。 他望向血泊中的“年轻山户”,剑停在半空,目光闪过一丝畏惧。 这人准确点破了众人的破绽,来了场漂亮的借刀杀人。单看尸体上的伤痕,后来者只会当他们内讧,找不到半点外人插手的痕迹。 “你……你不可能活着。”易容杀手声音干涩,背后一阵发寒——这人最开始的惊异是装的么?若是装的,他又如何得知赤勾教杀人的习惯? “诸位要真能杀了我,我反而要道谢。”尹辞皮笑肉不笑地应道,“剜心这一手,我早就试过了。没什么用,就是挺疼。” 易容杀手:“……” “你练的扫骨剑法?可惜只学了个架子。”尹辞看向他手中的剑。“不过学了就是学了,也算有缘,‘内讧祸首’就让你来当吧。” 这话饱含杀意,易容杀手顿时冒出一身冷汗。他咬咬牙,持剑而上——面对真正的高手,逃跑只会死得更快。 他催动内力,尽全力挥起剑来。 扫骨剑法由赤勾教第三代教主——扫骨剑宿执所创。那人惊才绝艳,为赤勾教留了《赤螭手》这一绝学。只是那扫骨剑法奇诡非常,他并未画下剑谱,现传招式全是前人硬记下来的。 扫骨剑法古怪少见,极难破解,很适合拿来做最后挣扎。 然而那人仿佛能未卜先知,躲得比先前还轻松,显然对这套剑法熟悉至极。易容杀手一阵恍惚,升起个荒唐的猜测—— 宿执经脉不全,同样没有半点内力。他活到近百岁,从未婚娶,鬼知道外头有没有子嗣。他没把扫骨剑法留给赤勾教,兴许是为了传后人…… 他这一走神,连命都走丢了。 那人捡起地上的刀,仿了其他杀手的刀法,在他身上留了几个足以致命的伤。易容杀手软倒在地,喉咙里嗬嗬出声:“你可……姓宿……?” “‘宿执’姓尹才对。”尹辞笑笑,也不管对方听没听懂。“下辈子别学我的剑法了,这不,沾了晦气。” 确定易容杀手断了气,尹辞将刀扔回原处,穿好衣衫——他杀得很小心,外衣上半个血点也无。 ……反正赤勾教追究下来,这笔账也会算到时敬之头上。 买好鸡鱼菜蔬,尹辞回到约定的院落,随后凝固在门口。 时敬之摘了傩面,露出那张狐狸脸,正蹲在一群老妇之中剥豆。他和一群婆婆有说有笑,生活气息险些把尹辞熏晕。 “陵教和赤勾教一直不对付。陵教夺宝修墓,赤勾教专门盗墓,那叫一个水火不容——”时敬之边剥豆子,边给婆婆们讲江湖轶事。“原先陵教强些,后来赤勾教出了宿执,现在是赤勾教压陵教一头。” “摸金哟,那可缺了大德了。”婆婆们咧开缺牙的嘴。 “赤勾教净损阴德,却不像陵教那样滥杀无辜。他们养了杀手,黑白两路的活都接,行事滑不丢手,很难钉死。” 时敬之严肃地继续:“……赤勾教虽然麻烦,不过宿执人挺厉害,我很欣赏。” 尹辞和婆婆们好奇地竖起耳朵。 时敬之一脸憧憬:“姐姐们,那宿执可是活到了九十九!” 婆婆们手捏豆荚,悠然神往。 尹辞:“……” 他没好气地走进门:“小畜……师尊,我回来了。” “好徒儿。”时敬之快乐地站起身。“为师谈好了。接下来几天,我们借住张婶家。” 张婶冲尹辞友好地招招手:“吃饴糖不?时郎,你这徒弟面相老实,怪像我孙子的。” 尹辞:“……”刚还说他缺了大德。 好在尹魔头拿得起放得下,不介意顶着假脸装孙子。眼看气氛和谐起来,时敬之突然凑近,在尹辞鬓边嗅了嗅。 “这鸡杀得不怎么样,血腥味冲鼻子。”他笑道,“做饭前涂点药,去去味儿吧。” ※※※※※※※※※※※※※※※※※※※※ 传统艺能虽迟但到—— 来了,惯例的濒死套餐√ 尹辞:。 【小通知】夜里23点的晋江太卡了,以后改成晚上19点整更新╰(:3╰∠)_ 枯山派 尹辞心下一凛。 门派服没沾血,染血的里衣也换过。以防万一,他特地在街上多转了几圈——行人摩肩接踵,街角不乏臭鱼烂菜,混杂的味道将他从头到脚滤了个干净。 可要说时敬之真是嫌弃鸡血,他也不信。 尹辞手起刀落,案板上的鸡颠了颠,裂作数块。 栖州遍地烟花柳巷,美人如过江之鲫。时敬之素面朝天,不如浓妆艳抹的扎眼。他迷得住李大娘,却骗不过栖州的老人——婆婆们在这是非之地居住已久,什么妖魔鬼怪都见过,戒心颇高。 可时敬之仍能与她们立刻打成一片,城府浅不了。 尹辞烧好姜汁仔鸡、脆皮醋鱼,添了两道素菜、一壶浊酒,拜师饭就算成了。这回时敬之没腾出嘴唠叨,吃得一干二净,末了有气无力地歪去床上,分明撑得不轻。 张婶家偏房没满,空了一间放杂物。房内仅有张铺了草席的废床,还算干净。时敬之整个人糊在床上,配上凋敝的环境,活像即将去世。 “阿辞……”时敬之虚弱开口,仿佛交代遗言。“去帮为师……买点山楂消食……” 尹辞做了个深呼吸,分不清此人是大智若愚,还是真少根筋:“师尊自己不配药吗?” 时敬之:“良药苦口,不想吃。” 尹辞:“……” 察觉到徒弟眼里的嫌弃,时敬之一骨碌爬起来:“为师可不是好吃懒做之徒。实在是先前没吃过一顿饱饭,才一时忘情——” “为什么吃不饱?” 时敬之没说谎。枯山初见时,这人的虚弱确实不是一时饥饿那么单纯。可他带的钱说不上多,也绝对不少,不该吃不起饭。 时敬之:“难吃,吃不下。” 尹辞:“……我出门了,告辞。” “且慢且慢。”时敬之又摸出钱袋,挂上慈父般的表情。“你刚进城,顺路多逛逛吧,我不着急。” 尹辞将钱袋一拎,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刚给人当完贤孙,不想无缝衔接孝子一职。 时敬之等尹辞离开院落,才慢条斯理地燃起药粉。没过多久,一只胖麻雀在窗口蹦跶起来。 他瞥了它一眼,伸手一捉,取下它脚上的薄绢。读完内容,时敬之拿出切药小刀,刀柄粘上白芨朱砂,在绢背划出细细的纹路。 那胖麻雀似乎通人性,它老老实实等他绑回薄绢,随后才扑棱棱飞走。做完这一切,时敬之躺回床上,揉着肚子,兀自陷入沉思。 门外,尹辞早已走远。他买了个勉强遮面的帷帽,在某个阔气院落外停住。 “告诉孙老爷子,宿家人来见。” 栖州繁华,阅水阁附近更是住满权贵,他刚巧有位故人住在此地。 孙怀瑾已逾百岁。他少年时被宿执——也就是尹辞救过一命,收入赤勾教。此人头脑运气都不错,懂得进退,发家后转而做起正经生意。如今孙怀瑾儿孙满堂,俨然一方巨富,与官府关系甚好。 他受恩在先,又被尹辞拉扯成人,几十年来嘴巴极严,这才接触到尹辞小部分秘密。 不多时,门仆将尹辞引至暗门,邀进院子。 孙怀瑾在院中静坐,整个人枯如桃核,身上裹了厚厚的绸缎裘衣,眼皮褶子都快把眼睛压没了。看到尹辞,那堆褶子里透出两道精光。 老人将仆下挥退,自个儿离火盆近了些:“宿大哥。” “怀瑾。”尹辞颔首。 “上次见您,还是五年前。”老头咳嗽两声,“没想到你我还能活着相见。” 尹辞向来不会客套:“嗯,你今年一百零五了吧,挺能熬的。” 老人大笑,笑声比乌鸦还难听:“可不,一把老骨头了。大哥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做什么?” “打听个人。”尹辞道,“时敬之,弈都,药材生意。” 孙怀瑾闭上眼,脸色变了几变:“弈都确实有个卖药的时家,早年和这边有些来往。他家生意不大,要是大哥想找药材,不如让老朽……” 尹辞摇头。 孙怀瑾:“时家实在不起眼,我对他家小辈没印象。大哥且先喝盏热茶,我叫人细查一番。” 说罢,他用拐杖狠敲地板。一个聋仆弯腰凑近,摊开掌心,好让孙老头划字传意。 “怀瑾,你对鬼墓没兴趣?”尹辞呷了口茶,突然开口。 孙怀瑾桃核似的脸抖动两下:“就是将天下第一剑白送给我,我也拿不住。人老了,不中用,柴火棍都挥不动。” 说罢他望向半空,目光中多了几分凄然:“当年随大哥骑马仗剑,真是快活、快活……” “你不想要长生之物?”尹辞应得冷淡。 “如此模样,我早就活够了,就看老天几时收我。”孙怀瑾笑道。“大哥莫不是想用长生之物酿毒?” “宿执”多年求死不得,孙怀瑾对此心知肚明。 关于鬼墓,某个传闻尤其诱人——陵教那位教主寻得长生之法,余下空墓,将线索留在墓中。更有知情者对天发誓,曾听那位教主提过“寻得视肉”的事。 食视肉,得长生。那东西既能让人长生不死,没准能做出天下至毒。 “我不缺时间,顺路看看。”尹辞没否认,“……只是这么些年,我一个长生者都没寻到,难说那东西是真是假。” 孙怀瑾长叹:“那您不老不死的原因——” 尹辞言简意赅:“不知道。处处都是死胡同,我找累了。” 话刚到这,聋仆呈了张纸过来,又给尹辞续了茶。孙怀瑾扫了两眼,将纸丢进火盆:“时敬之,时家第五子,下头还有个弟弟。自小不喜念书,只想闯荡江湖。目前没犯过事,是个好孩子。” 尹辞沉默许久:“消息无误?” 孙怀瑾又笑:“大哥,你连我都不信?” 尹辞不答:“算了。他若不负我,我不伤他就是。” 出了孙家,尹辞顺手买了串冰糖葫芦,回去哄那“好孩子”。时敬之也不拘泥山楂形态,吃得挺高兴。 “我们今晚就去立门派。咳——都说栖州夜景好看,正好看个饱。”时敬之话没说完,又嗷地吐了口血。 尹辞:“真不必这么勉强。” “阿辞,这你就不懂了,一寸光阴一寸金啊。”时敬之直摇头。“过来,我先把烫伤膏给你擦上。都晾着一整天了,小心害病。” 不多时,尹辞带着一身刺鼻的药味儿出发。烫伤膏味道太大,他甚至偷偷尝了尝,没品出什么不该放的东西,只得作罢。 天色昏沉,灯光璀璨。比起白日,街上行人分毫不减。酒气混上脂粉香,格外醉人。 阅水阁在城正中盘了个商铺,青色灯笼甚是扎眼。 进了门,大堂正中悬了块雪白的皮子。皮子上架了个机关瀑布,药水徐徐浇下,一刻不停,好让它保持湿润。机关四周立了透明的琉璃板,明显碰触不得。 皮子慢慢闪动,上面墨字板正,一时一换,偶尔还会现出几幅人像。阅水阁弟子在皮子附近站成一圈,各个拿笔,一刻不停地记录内容。 “阿辞,看见没?那叫‘字衣’,是软鱼妖的皮。弈都总阁在字衣上写字,各地同步得信,神奇得很。天底下就阅水阁会养皮,据说宫中字衣都由他家弟子保养……” 尹辞配合着目瞪口呆。 “分阁字衣也能传信给总阁,门派记名就是靠它传的。”时敬之声音低落下来,他老大不情愿地掏出钱袋,开始一点一点往外抠碎银。“记名要十两白银呢。” 对面阅水阁弟子服务态度极好,耐心地等他抠。时敬之钱袋里抠一点,药箱里抠一点,勉强凑够十两银子,不舍地推出去。 “门派名?”阅水阁弟子核完银子,终于提笔。 时敬之:“枯山派,共师徒二人。我是掌门时敬之,这位是尹辞,我的关门弟子。” 尹辞别过脸,面无表情。刚收完大弟子就关门大吉了,动机真的很明显。 阅水阁弟子顿悟:“原来如此,混鬼墓资格啊。” 时敬之微笑,可惜脸上戴了傩面,微笑杀伤力不太够。 “你们先洗个手,再签名按手印。”弟子端出一小盆药汤。“别担心,这药水是洗指头用的。可防止歹人冒充良民,或者一人拜入多派……唉,鬼墓一出,钻空子的人越来越多了。” 寻常药水可洗不下鬼皮衣,尹辞痛快伸手,欣然照做。 “成了,枯山派正式立派。无论两位今后是经商还是受人捐赠,都可记在枯山派名下。要保留门派,须得每年除夕前追缴十两白银,另上报人员名录……” 阅水阁弟子念叨不停,下笔如飞。 “两位名下可有房屋?若是没有,‘门派所在’可以先空着。” 时敬之吭哧半天,转向尹辞:“你家住哪?” 尹辞板起脸:“就当没有房屋吧。” 阅水阁弟子一脸“果真如此”,递出串精致的小坠子:“这是阅水阁的玉坠,可悬于掌门信物上,时掌门请。” 出了门,时敬之将那坠子往“药到病除”的旗子上一挂,又嘚瑟起来。尹辞懒得管他,原地化作人形行李,跟着时敬之乱走。时掌门这边停一停,那边转三转,逛到夜深才回屋。 进了门,他将玉坠转挂上手腕,一脸满足。尹辞则在地上铺起稻草,准备打地铺。 “阿辞,上来一起睡吧。”时敬之往墙边挤了挤,“为师不是那么讲究的人。” 尹辞:“我怕你半夜吐我一身血。” 时敬之:“不用害臊……哦你说这个,我会记得转身。” 尹辞叹了口气,卷起铺盖上床,心有点累。时敬之这小子,没有半个举动让他省心——单纯缺根弦也好,别有用心地试探也好,他一时竟看不透。 想到这里,尹辞心念一动:“师尊,我能看看那玉坠吗?” 难得贴这么近,机会不容错过。就让他再探一次脉,瞧瞧这小子到底怎么回事。 ※※※※※※※※※※※※※※※※※※※※ 后文会化用《山海经》部分传说,但还是自建世界观,不会贴着写_(:3」∠)_ 比如视肉,视肉本肉一说是“太岁”,一说是某种异兽。这篇文里它……它大概只能算个ooc视肉吧,只是吃掉可长生的功效一致,和《山海经》中的本尊没啥关系。 主要是它的名字很帅√ 门神 时敬之豪爽地伸出手腕:“玉坠?看吧,随便看。” 尹辞作势抓那坠子,手背顶住时敬之的手腕,再次静察脉象。眼下时敬之吃饱喝足,平躺休息,他能查得再细致些。 不一会儿,尹辞表情微动。 “材料和雕工都没的说,单卖十两银子都值。”时敬之叹道,“看够了没,我……噗咳!” 他真的记得转身吐血。 尹辞收回手,背过身去:“看够了,你睡吧。” 时敬之嘟哝两声,收拾好染血的帕子,呼吸很快平稳起来。尹辞双目微睁,凝视着房中的黑暗。 时敬之应当不是哪位高人假扮的。他的年龄没有虚报,正好二十有七。更有趣的是,此人脉象分外诡异,无论怎么看,他的身体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若是什么都不做,时敬之最多只能再活一年。 但他又不像将死之人。 尹辞活了三百多年,为寻得自尽之法,也算遍阅天下医书。他将时敬之的症状一一比对,竟得不出答案。除了肉身经脉即将崩毁,此人甚至称得上健康。 找不到病因,自然无法用药。 怪不得时敬之不愿转手玉珠,这小子根本是冲墓中视肉去的。现世无药可医,寄望于传说之物也正常。 尹辞闭上眼,胸口莫名松快几分。既然时敬之活不了多久……枯山派么?师徒游戏而已,陪他玩玩也好。 若视肉真的存在,必然是自己的囊中之物。等鬼墓之事尘埃落定,时敬之也没几天可活了,自己甚至可以在他面前放开些,不必担忧善后的事。 次日凌晨。 时敬之一觉起来,发现徒弟突然不怎么孝顺了。 自己这个做师父的特地早起,好教这小子练功。结果尹辞被他猛晃数下,这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眼神甚至带了点杀意。 时敬之:“再不起床,为师把血吐你脸上。” 尹辞磨磨蹭蹭撑起身子,语气也不如先前乖巧:“才寅时。” “你年岁不小,必须加倍勤学苦练,才能补上这短板。”时敬之毫不示弱,伸手就扒尹辞的里衣:“脱了脱了。” 尹辞缓缓扭过头,将领子攥紧:“师尊莫非真是狐仙?” 时敬之:“狐你个头……快把上衣脱下来,我给你理理经脉,学起内功事半功倍。” 尹辞这才哦了声,慢条斯理地脱下上衣。 时敬之伸出手前,端详了一番尹辞的后背。那后背紧实秀美,带着青年人特有的生命力,肤色与头颈手臂完全一致。他只看到几道细细的伤疤,没发现不自然的接缝。 是自己多心了么?时敬之甩甩头,掌心贴上尹辞背中。 时敬之知道雪中狗刨挺丢人。他本打算祭出拿手好戏,帮徒弟修整经脉,好好攒些威望。谁料一股股真气进去,纷纷泥牛入海,不知所踪。呆了半晌,他又不信邪地输进几股,尹辞的经脉仍不给半点反应。 时敬之当场呆住。夭寿了,好不容易骗到个老实徒弟,竟是个漏的! 可他这高人形象都演起来了,总不能装作无事发生,让尹辞自行回笼觉。他兀自汗如雨下了一会儿,将尹辞想回过来的头一按,掰了回去。 “师尊,是不是我身体有问题?”尹辞先开了口。 “唔,有点不适合练内功。”时敬之答得高深莫测,“无妨,为师帮你调整下修习方向……我饿了,你先做早饭,吃饱再教效果更好。” 尹辞瞟了眼窗外的星星,表情渐渐复杂。 时敬之:“不许撒娇,我们习武之人,就该起得比鸡早。” “……行吧。” 说实话,尹辞略有些吃惊。 时敬之此人也就内功拿得出手,而自己经脉受损,根本练不了内力。学不到东西,也就谈不上什么师徒情谊。这样下去,哪怕自己真是无知山户,也不会服气时敬之。 按照常理,时敬之应当再收个徒弟,放任自己当个悠闲厨子。结果这人非但没据实相告,还一副要一条路走到黑的模样。 尹辞一边想着,一边收拾昨日没用上的材料,做了道翡翠白玉羹,又顺手热上两个肉包。 就在这时,时敬之提着旗子,贼一样溜进院内。尹辞正好手上没活,暗暗看起来。 只见那人将旗杆一挥,开始比划刀法。看过几招,尹辞表情渐渐凝重。 那正是赤勾教杀手的刀法,准确说来,是两个杀手攻击时敬之的刀法。时敬之一遍遍比划旗子,从生涩到流畅,末了甚至拆解起招式,提炼出三招。看动作,时敬之确实对刀法剑法不熟,缺乏刻在筋骨里的老练,凭的大约是悟性。 他将杀手的步法也如法炮制一番,这才抬起头,神态里多了些底气。 尹辞默然,这小子明摆着是要现学现卖、一装到底。话说回来,时敬之有此等天赋,那“弈都时家”是怎么看走眼的? 早饭上桌。时敬之叼住肉包,指指点点起来:“为师为你选了三招刀法、一套步法,不过你筋骨未开,先去蹲两个时辰马步吧。等底子打好,我再传你。” 尹辞面上毫无波动:“是。不过……” “不过?” “我不喜欢刀,想用剑。” 时敬之:“……年轻人不要挑挑拣拣!快去蹲你的马步。” 尹辞:“刀法可有名称?” 时敬之瞥了眼桌上的翡翠白玉羹:“这刀法名为‘白玉青刀’,好好记着。” 豆腐菜刀是吧?记住了。尹辞干咳一声:“还望师尊多多教导。” “一会儿我给你示范下马步,接下来你自己蹲。”时敬之微笑,“为师去睡个回笼觉。” ……还是宰了这小子吧,尹辞冷静地想。 尹魔头自然不可能听话。等时敬之睡熟了,他干脆在院内寻了个舒坦角落,躺下闭目养神。不多时,张婶起了床,被院子里的尹辞吓了一大跳。 “他们还说老人觉少哩,你这后生起得比我还早。”可能有乖孙印象的加成,她对尹辞分外和蔼。 “灶上温了白菜豆腐汤,婶婶喝一碗吧。”尹辞笑了笑,将菜名说得直白了些。 “不急,眼下正是吉时,我先把门神画贴好。前些天下了场冷雨,画都给冻坏了……哎哟,这边有点高……” 见张婶殷切地望过来,尹辞只能继续扮乖孙:“我来贴。” “我听时郎说,你是山里出来的。”张婶嘬了口热汤,皱纹都要化在热气里。“你们那贴门神不?” “不贴。” “还是贴了好。双神护佑,百邪不侵呐。”老人虔诚地念道。 尹辞展开门神画。画有两张,一张画了豹头环眼的粗莽将军,一张画了仙风道骨的鹤发文官。画面颜色鲜艳,笔法夸张,人物情态栩栩如生,一看便价值不菲。 “那是咱大允的开国双杰,星宿下凡的神仙。”张婶见尹辞动作停住,以为他对门神画感兴趣。“画得好不?你若想要,我晌午去帮你们买两张。我认识那画画的,能给你们算便宜点。你俩正好一人一张,带在身上也能辟邪……” 尹辞客气道:“多谢婶婶。只是我们急着赶路,怕是会弄脏弄皱,轻慢了仙人。” 张婶遗憾地闭上嘴,继续喝汤。 时敬之再醒来时,太阳早已挂了老高。他丝毫不脸红,和蔼地问尹辞:“马步蹲好了没?” 还没等尹辞回话,他将手一伸,手指戳向尹辞后腰。尹辞没躲,受了这一指。 “不错,还能站着,看来没偷懒。”时敬之满意道,又转向张婶。“您家门神画换了?看着真贵气。” 老太太开心得很:“可不,还是你这小徒弟帮我贴的。” “阿辞可能不识得,那将军是烈安侯孙妄,老者是国师贺承安,两位合称开国双杰——大允的天下,基本是这两位打下来的。” 时敬之见老太太情绪不错,多讲了几句。 “太.祖驾崩时太子尚幼,烈安侯做了十年摄政王,四处征战,将大允彻底稳下来,分毫未染指皇权。国师么……大允刚定都时,接连两年大旱,疫病四起,贺公舍身祭天。直到今天,大允境内仍风调雨顺,再没见过灾年。” “两位都是壮了国之气运的人物,说是神仙下凡不为过。要我说……唔!” 尹辞一包子塞住时敬之的嘴:“师尊,我最讨厌听人说史,听了就头疼。” 时敬之匀速吃下包子,抹了抹嘴巴:“那好,为师带你出去玩。” 这一玩就玩了整个白天。眼看太阳要落山,时敬之没回张婶那里,反而将尹辞引至一家客栈。 尹辞抬起头,只见“顺和客栈”四个朱红大字。客栈装潢华贵大气,门上自然也贴了门神画,画面金箔装饰、金线勾描,比张婶家的更细致几分。他看了片刻,漠然地移开视线,转过身去。 这一转,尹辞和身后陌生人撞了个正着。 两人撞的力度不大,顶多趔趄一下。谁料到那人闷哼一声,一屁股坐到地上,看上去伤得不轻。 尹辞:“……?” ※※※※※※※※※※※※※※※※※※※※ 可能这就是碰辞人吧。 瞎子 那人穿得板正素净,眼缠黑巾,竟是个瞎子。 “对不住,是我没注意。”那瞎子人还坐在地上,嘴上慌忙不迭地道歉。 尹辞没吭声,他扫了眼那人身后的人群——对面有十几个年轻人、包括地上的瞎子,众人装扮一致,无疑是太衡派的人。 太衡派,武林正道数一数二的大门派。其门人行事刚正,对得起“武林正道”四个字。 果然,立刻有人站出来:“公子有没有受伤?这盲仆冲撞了您,是我派管教不力……闫清,快起来!” “我扭了脚。”那瞎子说道。 “我看你就是不愿去鬼墓。不用你们打前锋,月钱多给五倍,别人求还求不来呢。”太衡派弟子怒道。“你是不是故意扭的?起来,坐在这像什么话!” 那瞎子看着不过二十岁上下,身材高大,麦色皮肤,面庞端正得很。他颤巍巍站起来,神色痛苦。 “好说,我来我来。”时敬之看完热闹,袖子一挽,“药到病除”旗呼啦展开。 太衡派众弟子:“……” 尹辞则继续保持沉默。其实那弟子说对了七八分,瞎子确实是故意撞上来的。从力道判断,他的脚在碰撞前就扭伤了。 只是无论瞎子图什么,他的计划都成不了——时敬之扳住那人脚腕,暗暗注入一大股真气。只听咔吧一声,瞎子登时发出一声痛叫。 “成了,一天内包好。”时敬之抹抹手。 瞎子俊秀的五官皱在一起,眉间隐隐多了些戾气。 尹辞有些幸灾乐祸。那扭伤不严重,躺个五六天便能恢复如初。只是刚巧遇见时敬之,这人内力多到一文钱三斤,偏要以真气修复扭伤。 太衡派到底是大门派,弟子一眼便看出时敬之的手段,脸色有些不自然:“多、多谢这位……” “客气什么,几日后下鬼墓,咱们一道走便是。”傩面都遮不住时敬之的满脸笑容。“在下枯山派时敬之,各位也是来这等金玉帮点名的吧。” 那弟子噎住了,显然没见过顺杆爬这么快的。 鬼墓结构复杂,大门派都或多或少探了些机密。时敬之摆明了要占太衡派便宜,可惜太衡派太要脸,一时竟不好回绝。 “原来是时掌门。”一道清冷的女声传出,她显然瞧见了旗子上晃来晃去的玉坠。 “正是。”时敬之笑嘻嘻应道,“我门下就一个弟子,两人轻装上阵,必定不会给诸位添麻烦。” “大师姐,你看这……”最初发声的弟子一脸憋屈。 被唤作“大师姐”的姑娘点点头,上下打量时敬之一番,行了个礼:“我派下人冲撞他人在先,受人恩惠在后。时掌门若不嫌弃,几日后与我们同去就是。” “走吧,别堵在店家门口。”说罢,她果断转身,踏进客栈。 太衡派一行临走前,那瞎子转过头,愤愤喷了口气。 “好徒儿,干得漂亮。” 时敬之无视瞎子的愤怒,使劲拍尹辞的背。 “我原准备等正邪两派打一打,趁乱逮个伤员治治,谁知这么快就有了机会……你那是什么眼神,要是太衡派的人在墓中磕了碰了,为师照样会治。堂堂枯山派,还会白占便宜不成?” 尹辞懒得理他:“师尊,什么叫‘等金玉帮点名’?” “今日金玉帮开始清点玉珠,点三天、验一天。鬼墓据说离这不远,最晚五日后就能下墓。咱们算来得早的,稍后还会有其他门派过来。这顺和客栈算是被包下了,也就是咱俩……” “住不起。”尹辞顺畅地接下话头。 时敬之讪笑:“门派记名太贵了,为师还要预留你的月钱,可不就囊中羞涩。说来这次下墓,你去还是不去?” “去又如何,不去又如何?” “你若是去,那咱俩寻得的宝贝,为师只取一件,剩余的全归你。你若是不去,我就说你拉肚子,我一个人去就是。” 果然,这人的目标九成九是视肉。 见尹辞不答,时敬之还以为他犹豫不决:“放心,你去,我必定全力保你周全。你不去,我得了钱,也不会对你吝啬。” 尹辞故意纠结了半天:“难得见见世面,我还是去吧。” 结果尹辞答完,时敬之霎时笑得春光灿烂,也不知道在乐什么。他开心够了,从药箱中取出个不大不小的药丸,用手一掰,露出个晶莹剔透的玉珠来。 “走,咱们先把玉珠交了。” 接下来几日,尹辞一直在准备干粮。 时敬之嘴刁得很,干粮不仅要顶饱,还得好吃,口味也不能一致。尹辞除了被催着蹲马步练挥刀,剩余时间净绕着灶台转。不过尹魔头没有冲时敬之发作——他能为捏个清白身份蛰伏三年,连做三天饭倒也别有趣味。 终于,启程之日到了。 时敬之特地买了两床艳俗的薄棉被,声称要讨个彩头。尹辞把那绣有鸳鸯戏水的被子背在身后,饶是他求死多年,心中又生出一丝崭新的生无可恋。 太衡派素来守约,甚至允许他俩乘上门派专用的马车。马车摇摇晃晃小半天,终于在一片乱山前停下。 前面山路险峻,走不得马了,众人纷纷下车。 “在下金岚,两位跟我一道。”来人正是几日前出头的太衡派弟子。“闫清、闫清——做什么呢,快跟上!” 那瞎子闻言跟上。他身上背了山一样的行李,没用盲杖,步履如常。 尹辞随便扫了两眼,又去看周边的人。金玉帮清点完玉珠,这些就是全部竞争者了。每个门派最多能带三十人下墓,人没有他想象的多。 最显眼的有五派。 其一自然是“正道魁首”太衡派,太衡派不远处杵着群秃瓢反光的见尘寺和尚。两派同为正道,就算站在一处,氛围也和和气气。 另一边站着赤勾教和陵教,两个魔教眼看要掐作一团。 赤勾教盗墓起家,鬼墓算块势在必得的大肥肉。而鬼墓是陵教首任教主的墓,陵教如今式微,却也忍不了祖坟被旁人捷足先登。墓还没下,两派已经爆发了几波小规模冲突。 最后一派气氛颇为微妙,在一众江湖人里散发出浓重的违和感。 “那是容王府的人,朝廷那边的。”见尹辞往那边张望,金岚率先开口。“你俩可别得罪了他们,给我派平添麻烦。” 时敬之闻言一笑:“当然,太衡派好歹也吃了不少皇粮,我心里有数。” 除了这五大派,剩下都是些鸡零狗碎的杂人,其中不乏枯山派这般混资格的小门小派。这些人正伸长脖子,渴望地盯着乱山,活像能用眼把宝贝刨出来似的。 终于,石面上立好临时木台,金玉帮帮主现了身。 金玉帮帮主油光满面,又矮又胖,一开口就是不重样的吉祥话。他在台子上嘟噜半天,末了才说到重点。 “这墓里呢,行是先到先得的规矩。为确保鬼墓中的物资记录准确,各门派会跟几个阅水阁弟子,记录所得宝物名称特征。” 他捻捻山羊胡,声音里加了不少威压。 “若是有人胆敢对阅水阁弟子出手,各位自然可以群起攻之,分了他们的宝贝。不过除此之外,各位想来硬的,得出了这地界再来。” 接着,帮主特地挪动圆滚滚的身子,转向魔教聚集的那边:“想耍栽赃陷害那一套的也省省。阅水阁的人不是吃素的,不会蠢到分不清谁杀了自己。” 话毕,他胖手一挥:“阅水阁各位,请!” 阅水阁的人并未坐马车前来,也没有在哪里聚集。金玉帮帮主话音刚落,他们鬼魅一般从山地中现出身影,走向各自负责的门派。 尹辞屏住呼吸——无他,面前阅水阁弟子各个穿得艳俗无比,颜色搭配让人瞎眼。这些人像是刚洗劫完哪个乡下青楼,又闭上眼乱穿了一番。 一时间,连魔教那边都安静了。他们的人最夸张也就穿个红衣,何时见过这种阵仗。 “这是怕与各门派弟子穿着打扮混淆。”看到阅水阁弟子各个面沉如水,胖帮主体贴地补了句。“他们以前不是这样的,一直很有品味的。” 阅水阁众人:“……” 尹辞只听旁边噗嗤一声:“这老鬼头,话也忒多了。” 哦,枯山派姑且算个门派,也要跟个阅水阁的人。他转过脸去,却看到个桃红衣裳艳绿裙的姑娘。那姑娘五官普通,胜在妆容精致,颈子上挂了个小巧银哨,竟将这恶俗打扮穿出几分味道。 众所周知,阅水阁不收女弟子。尹辞目光不由地多停了会儿。 “怎么,小弟弟,没见过漂亮姐姐?”那姑娘好笑地凑近,看那骨相,的确是个女人。 尹辞松了口气。同是辣眼,红衣绿裙的姑娘总比红衣绿裙的大汉好。太衡派那边一下收了三个穿桃红缎的壮汉,弟子们脸都绿了。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那姑娘又笑了笑:“我名叫沈朱。希望你俩争气点,别死太快,我还想在鬼墓里多待待呢。” 时敬之则一脸波澜不惊,双眼看向地面,早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 入山之后,一走便是一整个白天,时敬之一直保持着这副鬼样子。 鬼墓取了山中龙脉,藏得极深。这片乱山又无人居住,连山路都没有。各门派武功精深,又有金玉帮引路,这才在天黑前堪堪到达鬼墓入口。 如今鬼墓入口相当显眼。 金玉帮砍去周遭松柏,铺上青石,造了个小广场。广场上叠着一个又一个金线法阵,四角燃了熊熊阳火,气氛却依旧阴冷瘆人。众人走近墓口,陈腐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让人窒息的血腥。 金玉帮这回下了血本,尹辞暗叹。 魔教教主之墓,少不了封墓的血祀凶阵。若要破这凶阵,须以带有热气的鲜血日夜浇灌,切忌半途而废。金玉帮得将大量活畜运进深山,再遣人随浇随杀,这才开得了墓穴最外层。 光破封就要数百人之力,这可不是一般盗墓贼能碰的活计。 破封之后,下一步便是换气。鬼墓尘封百年,墓道填满毒气。金玉帮特地燃药调风,在各处天井气道安置御风阵。对付鬼墓这种等级的墓穴,药风须得薰够七七四十九日。 御风阵与其他阵法类似,需用妖物血肉启动,这又是一大笔钱。 鬼墓刚出世时,尹辞独自探查过情况。它当真滴水不漏,开墓探墓必然要兴师动众。否则单是赤勾教,就不可能老老实实听话,早就悄悄下手了。 尹辞还在低头琢磨鬼墓的事,一声招呼传来。 瞎子闫清不快地哼哼:“喂,太衡派给你俩留了铺位,赶紧去歇息。明天鸡鸣时就要出发,可别起不来。” 时敬之不知何时绕到尹辞身后,将他肩膀一勾:“怎么会呢,我们习武之人,向来起得比鸡……” 话没说完,他便被尹辞甩脱,只得龇牙咧嘴地跟上。 等到了地方,尹辞一面铺那鸳鸯戏水的缎面被子,一面斜睨时敬之——等明天下了墓,他倒要看看这小子还敢不敢睡回笼觉。 ※※※※※※※※※※※※※※※※※※※※ 配角栏只剩一位没出场了……! 猜猜现在这两位谁入队(? 之前看到有人提为什么尹辞一开始没搜到玉珠……最初他在演淳朴山户的角色,要是把药丸都捏了,时敬之一醒就能察觉这人不对劲w之后时敬之直接承认自己偷了玉珠,他也没有再去找的必要。 血脚印 先前几日,时敬之一沾枕头就能睡。今天他在铺位扑腾挺久,呼吸就是缓不下来。这么大个人在身边翻烙饼,尹辞也合不上眼。 翻了九九八十一面后,时敬之明知故问:“阿辞,你睡了没?” 尹辞觉得自己但凡年轻五十岁,早就将这烦人精一把掐死,而不是放任他在身边抖毛似的翻滚。 好在目的地近在咫尺,尹魔头心情还可以,答得平心静气:“没睡。” “嗯。”时敬之又沉默了会儿,“你明天真要跟我一起去?” 尹辞缓缓吐出一口气,这人葫芦里卖哪门子药呢? “下了鬼墓,各门派不会生事。可鬼墓凶险,你连步法都没练好,就算有我护着,也保不准会受伤,要不然你还是……” 尹辞一个头听得两个大——他就是为下墓而来的,时敬之早先也欢喜地答应,鬼知道突然又抽什么风。 “你留在地上,有吃有喝。金玉帮宰了那么多牛羊放血,下面几天保准顿顿有肉。等我带宝贝上来,你再——”时敬之还在唠叨。 尹辞干脆地打断他:“既然如此,师尊不准我下墓就好,何苦问来问去?” 时敬之顿时哑了火。 尹辞暗自冷笑。自己一介“普通人”,在地底下没半点用处,时敬之却对“徒弟愿意下墓”一事尤为心喜。也许时敬之只想拉个人壮胆,或者想要关键时刻拽个肉盾,再或者想拿自己当意外时的储备粮……尹辞虽然知道事有蹊跷,却也懒得在意。 对其他门派而言,鬼墓可能是个凶险的试炼场。对他来说,它顶多算个杀时间的游戏。横竖自己死不掉,真死了反而血赚。 那姓时的辗转反侧,果然是有什么亏心的缘由——被尹辞直白一问,时敬之瞬间成了闷嘴葫芦,连身都不翻了。 尹辞满意地合上眼,可惜周公刚走到面前,又被时敬之一句话怼了回去。 “因为你是我徒弟。当师父的,就该带徒弟多多历练。”时敬之委委屈屈地说,“而且周遭尽是生人,我也想让你陪陪我,我承认这想法很丢脸。只是这鬼墓……” 看来这觉是睡不好了,尹辞翻身坐起。 “师尊愿意护着我,这就够了。师尊要能活着出来,我肯定也能。要是师尊出不来了,我就陪师尊死在下面。” 时敬之被孝顺了一脸,倒抽一口冷气:“阿辞别这样,为师意志很不坚定的。” “师尊对我有知遇之恩。那日枯山相遇,是天定的缘分。”尹辞继续演。“就算墓中有难,师尊吉人天相,绝对能逢凶化吉。再说了,世上哪有没风险的机遇呢?” 时敬之被他演的眼圈都红了,目光里透出些对死心眼的怜爱:“我带你去,我带你去。” 尹辞满意地躺倒,刚拉好被子—— “其实为师此次前去鬼墓,求的是长生之物。” 不用你敞开心扉,本座只想休息。尹辞悲愤地转过身,可脑子里弦一紧,他已经清醒了大半,只得继续听。 “我打小身体不好,谁看了都说救不了,家里渐渐也不管了。这回探鬼墓,找的便是这一线生机。但流言就是流言,里头未必真有长生之物。哪怕没找到,就像你说的……嗯,见了见世面,不亏。” 尹辞彻底没了睡意:“师尊既然家住弈都,为什么不去引仙会?” “你还知道引仙会?”周遭人太多,时敬之睡觉也戴着傩面。他侧躺着,与尹辞四目相对,脸上被压出几道红痕。 “知道。我爷爷说过,城里还编了儿歌。什么来着……引仙会上引神仙,飞升神道飞九天……” 按照世间常理,世上既然有妖怪,必定也有仙人。然而尹辞几乎掘地三尺,连根神仙胡子都没找见。 引仙会那帮人是最接近“仙人”的。引仙会每十年在弈都举办一次,入场玉符价值千金。若是被仙人看上,可得仙酒一坛,容颜永驻。 尹辞搞到过仙酒,还不止一坛。他用它们折腾出不少花样,结果还是没能弄死自己。那东西怎么看都是有些特殊效果的药酒,兴许能治时敬之的毛病。 “家里人帮我讨到过几口,我喝了,一点用都没有。”时敬之声音有点苦涩,“这也许是天命……我只想再挣扎下罢了。” “修仙门派本就寥寥无几,只会用妖怪做阵画符。我寻过几处,没半个人修出长生来。” 的确,尹辞心道。他们所求相反,但殊途同归——归就归在屁都没发现上。 “会好的。”见时敬之言语动了真心,他漫不经心地搪塞。 “但愿。”时敬之叹道,“唉,我还没跟人聊过这个。果然谈谈心清爽得很,阿辞……” 尹辞一被子盖住脑袋,这小子还没完了! 时敬之放低声音,隔着被子摸摸他的头:“你放心,我会好好待你。” 盖着鸳鸯戏水的红绸被,尹辞觉得这句话不太对味儿。只是困意占了上风,他懒得去计较那些有的没的。 阳火压不住鬼墓的阴气,青石板寒如冰面,没几个人能睡安稳。 第二天一早,金玉帮特地让人熬了鲜美的牛肉汤,配上揉满油脂的酥饼,连见尘寺的和尚们都分到了些菌菇稠粥。时敬之抿了口热汤,少见的没动干粮。 容王府的人没露面,大概自己解决了餐食。 众人吃饱喝足,伴随朝阳走进鬼墓。 墓道大门被金玉帮细心清理过,浓重的血腥却萦绕不散。刚踏进鬼墓,食物带来的暖意登时就散了,只剩沁人心骨的恶寒。 “那阎不渡也是荒唐,埋在这种鬼地方,居然妄想成仙……入魔还差不多。”有人小声嘟囔。 像是回应他似的,黑洞洞的墓道中响起一声低笑。下一刻,墓中灯盏齐齐燃起,青色火光无风自动,像个居心叵测的邀请。 太衡派弟子们手按上了佩剑,见尘寺和尚们纷纷低下头,默念佛经。 时敬之则从头到脚波动了一遍:“为师鸡皮疙瘩起来了。” 尹辞相当淡定:“自己抖抖。” 时敬之:“我就知道带你来是对的!好徒弟,胆子真大。” 尹辞存了戏弄他的心思,不怀好意地开口:“师尊,我要是你,我就把摇铃塞住。爷爷说过,妖魔鬼怪容易被声响吸引……” “胡说八道,我这铃铛纯银的,驱邪!”时敬之一边嘟囔,一边往铃铛里疯狂塞纸屑。 太衡派的人目睹了这一丢人行为,只能假装看不见。金岚带着闫清走过来:“时掌门,这边请。” 时敬之眼巴巴地看着瞎子闫清,毫不掩饰目光里的羡慕,尹辞又想笑了。 墓道不长不短,早就被仔细摸透。几大门派准备充分,跟在后面的小门小派也知道依葫芦画瓢,一路上没出现什么险况。到了鬼墓正门,后方几人似乎相当心急,竟敢越过大门派,朝墓门挤去。 墓门上刻满密密麻麻的符咒,一笔一画都浸了不祥的暗红。只见三人目光呆滞,非但没停,反而径直撞向石门—— 太衡派和见尘寺同时出手,拦住了后面两个。可惜距离太短,为首那人又冲得太快,撞了个结结实实。 碰撞声并未响起,那人肉身缓慢地融进墓门,伴随着外翻的肋骨、飞溅的鲜血和不成声的惨叫。 被拦下的两人清醒过来,瞬间尿了裤子。 “多多多谢各位。”一根瘦麻杆从外围挤近,“那是我家下仆。许是刚才太放松,被迷了心智。” 尹辞认得这根瘦麻杆。此麻杆是长乐派掌门,出门必带四个佣人,为此不惜浪费鬼墓名额。要不是时敬之半路杀出,这老头原本是他的目标。 他不动声色地转身,想碰碰门上的符咒。哪想刚挪半步,身后陡然传来一股拉力——时敬之的摇铃不知何时插进尹辞腰带,将他牢牢勾住。 ……这小子,刚才人抖得厉害,这会儿下手倒挺稳。 “师尊,我还清醒。” “唔。”时敬之这回没抖,他正细看那墓门。方才那人已经被吞噬殆尽,墓门上连片痕迹都没留。 “恶毒至极。”金岚小声骂道,“看见没,魔教中人就这副德行。” 闫清:“没看见。” 金岚翻了个白眼,转向尹辞和时敬之:“总之你俩不要轻举妄动,下二层前跟紧我们,小心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数步外,赤勾教已然掏出一堆铁器,小心翼翼地撬门。陵教则捧了教中卷宗,捏着鼻子配合。两大正派也没闲着,启动重金购买的护阵,在一旁防卫。 虽有种种龉龃,各大门派都遣了精英,大家都沉得住气——若是门还没进就争起来,只能教旁人看笑话。 尹辞身子一转,身后银铃被甩到地上。时敬之吸了口气,弯腰去捡。 众人正忙,加上刚死了人,墓道一阵寂静。时敬之突然“啊”了一嗓子,回音绵延不绝。撬门的赤勾教教徒停下动作,愤怒地望过来。 时敬之只当没看见,一只手拿着银铃,一只手颤巍巍地指向地面:“那是脚印吗?” 墓道昏暗,尤其是墓门这边,地上积了极厚的灰。尹辞蹲下身,将火折子捱近,照亮几个浅淡的脚印。 那些脚印沾着陈血,残缺不全地印在石板上。被灰一盖,和普通污渍并无二致。 尹辞原本只是发现陈年血迹,诱导时敬之查探,谁料这小子眼够毒,一眼便看出血迹正体。 他这师尊,真是只上佳的出头鸟。 只是眼下出头鸟情绪不稳,毛都要炸了:“绝对是脚印,成年男人的脚印……这人脚沾了血,是赤足朝外走的!” “施主所言不差,这血脚印留了百年以上。”见尘寺率先认同。 金岚嘶嘶吸气:“百年前……那阎不渡真诈尸了不成?” 就在此时,墓门发出一声闷响,缓缓敞开。 门内一片浓稠黑暗,如同虚空。 ※※※※※※※※※※※※※※※※※※※※ 尹辞:无事,鬼墓比我年轻。 时敬之:。鬼故事竟在我身边! 狐狸精师父和画皮徒弟,聊斋师徒(x 顺便又改了下文案(^p^)/ 纸人街 鬼墓属于陵教首任教主,阎不渡。 阎不渡生于巨富阎家,作为阎家幺子,自小生活骄奢淫逸。其人聪慧异常,一度将阎家带上巅峰,有天才之称。 他自认成仙之才。十七岁时不再经商,携巨款创立陵教,搜罗天下奇珍异宝,为自己修建陵墓。曾放话称成仙则留空墓,死则要死在最豪华的陵墓里。 十年后,鬼墓成。因屠杀太多工匠封口,陵教被武林正派联合讨伐。 阎不渡确实是百年难遇的奇才,他率领陵教负隅顽抗整整两年,剑下亡魂无数,硬是活了下来。结果陵教刚缓过气,他却失踪了。 阎不渡可不会不声不响地失踪。一年过去,陵教众人认定鬼墓已封,阎不渡被心腹暗中葬下。 鬼墓传承百年的传说,自此伊始。 ……中原被阎不渡搅成浆糊时,尹辞正在边疆追寻“神仙”的线索,硬是错过一场大戏。几年后,他化名宿执,率赤勾教找过鬼墓。只是机缘未至,没能寻到。 当初视肉之说还没有这么玄乎,尹辞懒得强求。反正放个百十年,自有后人帮他找—— 而今,后人们在鬼墓门口聚着,谁都不愿踏出第一步。最后还是见尘寺的和尚们打了头阵,他们燃起提灯,昏黄的火光驱散了黑影。 眼前现出的却不是墓室,而是街道的入口。 随着众人踏入,鬼火灯再一次燃起,映得整条街道灯火通明。地上铺了平整的青石砖,再没有半个血脚印,连灰尘都没多少。 光影幢幢,车水马龙。处处衣香鬓影,家家灯火辉煌。长街一眼望不尽,一派集市般的热闹景象。 墓顶不知涂了什么,黑得不见反光,让人抓不准距离。细碎夜明珠缀着,模拟满天繁星,月亮则泛着玉色,逼真到骇人。两侧店铺与世间区别不大,砖石都是真材实料,只是街上往来行人、摊上琳琅货物,通通由纸扎成,鬼气森森。 就在此时,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起。 门口钢撑竟被墓门生生挤扁。两道厚重石门自行合拢,将众人封在墓中。事发突然,门口原先站了几个迈不动步子的,这会儿连滚带爬退出墓门,险些被挤成肉酱。 只是片刻工夫,墓门外传来凄厉的惨叫,随即又寂静一片。 前面有看不到头的冥街,身后是散发血腥的死路。陷阱的味道瞬间浓了起来,众人齐齐噤了声。 半晌,时敬之缓缓举起银铃,连尹辞都配合着抖了抖。 “那门八成是用妖物炼的。”沈朱从个纸人后面绕出来,语气轻松。“墓道里肯定也养了妖怪……咱们被引进来,指不定是寻宝还是喂妖怪哪。” 她前进两步,提灯光影在纸人身上转了圈儿。纸人表情活像在动,气氛越发诡谲。 “各位莫慌,金玉帮及各派人马都在外等候。墓门能开第一次,就能开第二次。哪怕开不了,我派食水也足够各位撑过一周。这一周内,我们定然能找到解法。” 太衡派那位“大师姐”再次站了出来,声音仍旧低冷悦耳。 “小丫头片子挺会说,我赤勾神教还没发话呢。”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 “乌血婆。”太衡派大师姐——施仲雨面色一变,随即又行了个礼。“没想到赤勾教教主亲临,晚辈失礼了。” 乌血婆尖笑两声:“老身怎能错过此等大墓。别的我不敢保证,出路肯定有。” 一正一邪一唱一和,众人渐渐平静。 “确实。赤勾教的老教主都在这了,要是还出不去,天底下没人救得了我们。”时敬之冲尹辞嘀咕。 尹辞的注意力倒不在这事上,他打量身边的纸人:“师尊,纸人发丝好像是真人头发。” 时敬之:“……” 时敬之:“好徒儿,为师不想知道。” 尹辞:“好的师尊。说来,我有点在意……传说数千工匠被活活封进鬼墓,怎么一具尸骨都不见?他们去哪儿了?” 时敬之欲哭无泪:“阿辞,你是不是讨厌我?” 尹辞憋住一个愉快的笑,诚恳摇头。 “我瞧这冥街分了两岔,不如兵分两路,三日后在这重聚。”乌血婆再次开口,声音喑哑。“每组百人之数,如此刚好。再多不易行动,少了容易招来祸患。” 金玉帮藏了一百零八颗玉珠,你争我抢后,共十二个门派,三十九名独行侠取得资格。算上枯山派这种凑不齐名额上限的,下墓者不足三百人。冥街塞满纸人,二百余人挤做一堆,确实不方便行动。 乌血婆说罢,没听其他人的意见,直接摸出个小陶罐来:“公平起见,后生们,手来。” 赤勾教行事亦正亦邪,又是盗墓大派,没人赶着挑刺。各门派代表走上前去,将手往陶罐里摸。 第一个摸的是太衡派施仲雨。她眉头皱了皱,将手拿出,手背上多了个棋子大小的白色圆点。后来者抽出手,手背上同样浮了圆点,或黑或白。 乌血婆笑道:“罐中有两仪蛇,只需一咬,就能辨出精气阴阳。下墓也讲究阴阳调和,不然总会引来些脏东西……这条是去了毒的药蛇,各位不必担心。那边的小子,你不试么?” 她一双浑浊老眼瞟向时敬之,咧嘴冷笑。 时敬之瞬间立正:“您太客气了,我早先和太衡派约定好,此番随他们一同行动。反正我们这边就两个人咬或不咬都没什么区别俗话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您老大人有大量就别计较了。” 尹辞惊奇地发现,他这师父虽说没事咳咳血,一口气还挺长。 乌血婆又怪笑几声,收回视线。她用干尸似的手指点来点去,黑白相合地搭配一番,不一会儿便分出两组人来—— 见尘寺与陵教一路,太衡派与赤勾教一道,其余人跟上两边大头。只有那容王府的人没定阴阳,乌血婆也没强求,挥手把他们归进自家队伍。 “阿辞,你当初撞得真好,幸亏撞上了太衡派。”时敬之拍拍胸脯。“与太衡派一起,赤勾教大概不会明着找麻烦……” “时掌门,你怎么得罪的赤勾教?”金岚好奇发问。 “我那玉珠是从他们手里偷的……唉,别提这茬了,那老婆子又在瞪我。”时敬之扭过头,假装乌血婆不存在。 尹辞没再逗弄时敬之,他观察得分外认真。 阎不渡是个疯子,墓内设置不能以常理推断。这里虽然是第一层,未必没有长生相关的线索。 冥街分了左右两条岔路,他们走了左边那条。抬眼望去,仍是满街纸人,一派让人心底发冷的“热闹”景象。 这条路仿了花柳巷,灯笼里飘忽着暖色灯火,霉烂的脂粉味直钻鼻孔。纸人们不论男女,通通打扮得花枝招展,乌发散乱,情态动作有如活人。 就是四下毫无人间声响,寂静得让人窒息。 “先寻个房屋清理一下,好过夜。”乌血婆指了指最豪华的那栋青楼。“就那间吧,好歹住得下,说不准还藏有宝物。” 尹辞暗暗点头。没人知道通往下一层的路在哪,也不知道墓门何时能开。先找个据点落下来,人心不至于太散。 只是这冥街实在精细,青楼外灯火辉煌,内部竟分毫不输。宴席上的纸质菜肴逼真至极,有听人弹唱的、有拥香调笑的,竟一桌一象,毫无雷同。 太接近人间,寒意反而又重几分。 “不要徒手碰东西。若要碰,须以阴寒内力冰过十指,不能带半点体温。地下都是阴火,放置普通火源时要注意……”得了乌血婆的眼色,几个赤勾教教徒站出来指挥。 时敬之咦了一声:“赤勾教气度也不小,还知道先行帮人。” “不是卖人情,就是养炮灰。”尹辞随口脱出一句,又自然地找补回来。“爷爷说过,魔教里没什么好东西。” “阿辞,我想问很久了,你爷爷他——” 时敬之没能问完,长乐派那边又起了麻烦。纸人街实在太过诡异,长乐派掌门带的下仆崩溃了一个——那少年只有十七八岁,一个没站稳,顺手扶住了身边纸人。 乌血婆发出一声长叹:“都退开。” 说罢,她拐杖一甩,扎在几个太衡派弟子身前:“不用过去。没机关,他自然不会有事。要是内有蹊跷,现在救人也迟了。” 少年吓软了腿,在原地呆坐许久,这才扶着桌子站起身来,看着也没什么异样。正在众人松口气时,他触碰的纸人突然动了。 它扭得僵硬怪异,脸上娇笑又明显了些。下一瞬,纸女微微张口,无风自燃。青色的火焰舔过纸张,腾出烟云般的乳白色雾气。 赤勾教教徒脸色发白:“内力转寒,快!” 下一刻,尹辞发现自己被时敬之整个抱住,头按进怀里。阴冷真气从四肢百骸涌入,又很快不知所踪。饶是如此,时敬之依旧源源不断地输送真气,两人虽然身躯相贴,却冷得像冰。 “阿辞,屏息。”时敬之咬牙道。 其余人也纷纷转寒内力,屏气凝神。白色烟云绕过他们,直奔长乐派那三个没武功的侍从。 一切犹如电光石火,侍从们没来得及反应,便将白烟吸入口鼻。 他们仅仅颤抖了片刻,甚至没能挣扎几下。伴随着沙沙声响,三人皮肤上出现细小的孔洞,随后又慢慢闭合。他们定在原地,由着孔洞在身上此起彼伏地扩大、缩小。 时敬之像是看出了什么,呼吸陡然急促。尹辞当机立断,伸手捂住时敬之口鼻。两人紧紧贴做一处,一声不响。 一盏茶的工夫,沙沙声停止,一切重归寂静。 乌血婆长出一口气,拐杖敲了敲地板。众人这才恢复呼吸,动弹起来。 长乐派掌门颤巍巍转过头,看向三名仆从。这一看不要紧,老头儿一声惨叫,脚下打滑,差点重蹈下仆的覆辙。 “有意思。”沈朱低声念叨。 走近一看,那三人如今面露微笑,动作自然地定在原地,皮肤质地与纸人没有区别……不如说,就在众人眼皮底下,三个大活人迅速化为“纸人”。 尹辞认得那东西。 片刻前,三人皮肤上的孔洞并未合上。它们一直在扩大,同时又被颜色相近的“织物”修补,才让人生出孔洞时大时小的错觉。 三人的骨头、内脏、皮肉,统统被“那东西”吞噬殆尽,只留下一个鲜活的假壳。 姓时的五感灵敏,八成在刚才就发现了异样。不过…… 尹辞还没想完,下巴便被时敬之抬起。他那便宜师父强行捏开他的嘴,硬塞了个桂圆大小的药丸,又在他胸口狠拍一掌。尹辞不好当众反抗,噎得眼泪差点下来。 ……失策,自己刚才一时走神,好像忘了恢复呼吸。 ※※※※※※※※※※※※※※※※※※※※ 拥抱←指团在一起装死 抬下巴←下一秒就塞了巨难吃的药丸 时敬之:?!徒弟要死了————(瞳孔地震) 尹辞:?忘记喘气,小事。 无面僧 喉中药丸辛辣无比,偏偏又融得极快。尹辞弯曲身子,咳得惊天动地。那股辣劲儿在他嗓子里上蹿下跳,一股热意炸满全身,他身后竟瞬间发出层薄汗。 “活了活了。”时敬之心有余悸道,“阿辞,你差点吓死为师。我还以为你受不得失温,来,再吃两个!” 尹辞将时敬之的爪子一推,幽幽道:“谢师尊,一个就饱了。” 时敬之见他有了贫嘴的精神,注意力又转回纸人上——那三个化为纸人的仆从,竟与周遭全无违和,活像青楼新添的小厮。 乌血婆取了根长针,在纸人身上一捅一搅。再拔出时,银针通体亮青,还黏了不少柳絮般的丝团。 少倾,她叹了一声:“此物名为萤火蛛,卵如棉絮,遇温即散。卵在活物体内孵化,吃净肉骨,再用网结出活物外壳,引诱其他猎物触碰……这本是极罕见的妖怪,阎不渡竟用它来做‘纸人’。” 一席话下去,再迟钝的也听懂了——周遭这些言笑晏晏的男女纸人,并非源自名匠巧手,而是原本就由活人所化。 “婆婆,这纸人可有应对之法?”长乐派掌门擦汗道。 “不碰,不摔,借外物拨开即可。”乌血婆又挥挥拐杖。“散了吧,赶紧挑房间打扫。要入夜了,都好生在房里待着。” 一听要入夜,那麻杆掌门面色煞白:“婆婆,这……” 乌血婆没再理他,转身便走。 “我赤勾神教不是来当丫鬟的。”一个教徒嗤笑道,“大墓入夜,谁知道会出来什么东西。真要怕,不如去求那边的名门正派,人家生来爱吃亏。” 爱吃亏的太衡派包了打茶围的厅堂,他们将纸人挪到墙角,用屏风挡了,三十人一同打地铺。赤勾教则抢了位置顶好的房间,在房外洒遍药粉,另置了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随后紧闭房门,不再见人。 其余人只能就近选房。时敬之眼疾手快,抢到离太衡派最近的那间。 “不和太衡派一起打地铺吗?”尹辞好奇道。 “外面大窗直冲院子,院子里又都是那些……咳。”时敬之白着脸推门,“你看赤勾教都进了屋,有门肯定比没门好。” 门吱呀一声敞开,屋内火光暧昧,脂粉甜香更浓了。艳色纱幔中,两个纸人发丝散乱,赤身交叠。 时敬之被这阴间景象骇得汗毛倒竖,缓缓退后,又将门关上。 “阎不渡脑子有病。”他咬牙道。“走,阿辞,咱们打地铺。” 尹辞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夺了旗子,再次推门而入。他用旗杆将纸人挑去床下,又展开被单,铺好鸳鸯戏水被。 最后,他扯出二十四孝好徒弟的面孔:“师尊,请。” 两个纸人窝在床下,一条雪白的纸臂斜出床底。时敬之险些抖出残影:“还是不了吧。” 尹辞将旗杆扔回,一脸纯良:“师尊,你都杀得了人,还怕死尸?” “听好,血腥和厉鬼是两回事。为师不畏血,只怕鬼。”时敬之两根手指捻住旗杆,一脸“这旗子我不想要了”的痛苦。 尹辞好容易忍住笑,将那手臂掖回床下,先行躺上床:“别怕,我先来压压阴气。” 自己可是三百年的活死人,哪怕这墓中真有厉鬼,也得叫他一声老前辈。 可怜时敬之对此一无所知。他见徒弟如此积极,只得强作镇定,同手同脚地爬上床。有纱帐隔着,恍惚望去,仿佛身在栖州,一切只是场噩梦。 然而那恼人的寂静时时提醒着他,他仍泡在这噩梦里。 时敬之恨不得把头蒙进被子,又怕在徒弟面前丢脸,只好把身体挺得梆直,比真正的死人还像死人。 “阿辞……” 尹辞打断他的话:“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不师尊先睡,我守前半夜。后半夜再换过来。” “咱们想到一起去了。”时敬之拉拉被子,坚强地补了句。“若有异动,立刻叫醒我。” 话是这么说,时敬之没能立刻睡着。他渐渐放松四肢,突然轻笑出声。 尹辞心里一震——难不成自己刺激太过,时敬之吓疯了不成? “有徒弟真好。”时敬之声音里透着乏意。“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古人诚不我欺。才相识几日,你连这种地方都随我来了。” 尹辞有点拿不准他是感动儿子太孝顺,还是感慨徒弟太棒槌。 自己似乎该说点什么,可现在再扯开眼界那套好像有点晚。但凡是个正常人,没人想开这种变态眼界。 于是他吐了句真心话:“我说过,我本来就无处可去。” “我原本也是这样。”时敬之闷声道,“但现在不同……现在有枯山派……” 他后半句话模糊不清,尹辞再去看时,时敬之已经睡熟了。尹辞探出手,指尖划过那人的傩面。傩面做工粗糙,边缘还留有没刮干净的木刺。 取面为人,覆面为神。[*注] 或许这傩面五官过于扭曲,又载了太多神鬼之说,以至于让他生出些错觉——时敬之那前半句,绝望程度与自己不相上下。 算了,神神鬼鬼的,看多了徒生杂念。尹辞把时敬之的白帕子翻出来,十分缺德地盖在傩面上。 他还没调正帕子,外面传来一阵踱步声。 沙沙响得轻而均匀,由远及近,听着像草鞋踩地。然而这边一行百余人,无人穿草鞋。 尹辞精神一震,猛晃时敬之:“师尊,您点的异动到了。” 时敬之闻言僵硬起来,被子盖过头,缓缓缩成一团。尹辞无情地掀起被子,努力装紧张:“你听,外面那是不是走路声响?” 耳聪目明的时敬之:“确确确实。” 师徒两人屏气细听。草鞋声响在他们门口略停了停,又继续向前走去。 “可能是太衡派哪位起床解手吧。”时敬之小声道。 尹辞:“特地去茅房?在这个鬼地方?” 时敬之:“……”也是,按照阎不渡的疯度,茅房里百分百有如厕的纸人。 两人说到一半,沙沙草鞋声再次响起,竟是走了回来,又停在两人门口。不知是不是错觉,床下纸人好像动了几下。这下可好,时敬之拽上尹辞,噌地缩去床角。 两人裹了绸被,活像一对洞房夜遭了土匪的新人。 尹辞挣扎着扒开被子:“我去看看。我们山户杀生多,煞气重,说不准能镇住。” 尹辞是不信有鬼的——数百年间,他走遍各地。厉鬼没见过,装神弄鬼的人倒见了不少。如今见识到墓中新花样,他久违的好奇起来。 结果他刚起身,草鞋声又远了。穿鞋人似乎在长廊中来回徘徊,时不时停上一停。奇怪的是,无论是周遭小门派,还是睡在厅堂的太衡派,似乎没多少人注意到这一异象。 尹辞打开门,木门尖锐地吱扭一声。他先向左看了看,发现走廊末端多了三人。 施仲雨一人在前,剑已出鞘。金岚和瞎子闫清跟在她身后,三人面色都透着青白。尹辞还未发话,施仲雨抢先开口:“你也能听见么?” 尹辞:“师尊听到了清晰的走路声,我只能听到一点点。” 时敬之见尹辞和不知是人是鬼的玩意儿说上了话,终于鼓足勇气,凑上前来。 施仲雨冲时敬之颔首致意,伸手一指:“那你们能看见么?” 尹辞这才顺着她的手,看向右边。 一位僧人正站在走廊末端,手里提了盏粗制滥造的树皮灯。他身高八尺有余,足踏草底僧鞋,一身破旧僧袍,脸皮上没有五官,仿佛肩膀顶了个水煮蛋。 那僧人不再走动,空白的脸转向这边,像是在观察他们。 时敬之的迷惑战胜了恐惧:“……为什么青楼里有和尚,这不好吧。” 太衡派三人:“……” 尹辞对自个儿师父抓重点的能力肃然起敬。 好在现场有个比时敬之还恐惧的。金岚自顾自抖了一会儿,艰难地开口解释:“闫清耳朵比一般人好使,说听见了怪声。我什么都听不到,就去找了大师姐……结果大师姐也能听见。” 说完,他抖着指向长廊对面:“大师姐和时掌门都说那里有和尚,我我我什么都看不到——” 尹辞顺势扯谎:“我只能看到个虚影……看大家的反应,多数人应该看不到。” 时敬之瞧了徒弟一眼,幽幽叹了口气。他手握旗子前进两步,冲那无面僧行了个礼:“大师,佛海无边,回头是岸。” 尹辞再次肃然起敬——你在说些什么玩意儿,那要是个真和尚,不揍人都是有涵养的。 无面僧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没听见,并未做出过激动作。只是时敬之前进两步,它倒退两步,始终保持着固定距离。 时敬之见这东西倒走得古怪,头皮一炸,又退两步。哪想那无面僧再次动作,随他前进整两步。 时敬之:“……” 他当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跳起来,那和尚毫不含糊,仿佛一面镜子,将时敬之的动作学了个十成十,两人距离始终不变。 其余人围观两人斗舞,恐怖气氛散了个七七八八。施仲雨轻咳一声:“时掌门,停一停,先停一停。” 时敬之这才停下,哇地吐出一大口血,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瞎子闫清一脸迷惑,尹辞憋笑憋得很痛苦,险些破功。 只有那金岚颤颤巍巍道:“大师姐,原来他没被附身啊?” 施仲雨摇摇头,扯起袖子,露出条莹白手串。 “这是我派宝物之一。三丈之内若有邪物,血骨珠会立刻由白转红。眼下它毫无反应,对面非鬼非妖。” 尹辞有意引导:“咦,不是鬼也不是妖怪,那就是幻象了?” 施仲雨肯定道:“不错,这是由人设下的法术。时掌门第一个与它交谈,很可能被它锁定了。” 时敬之狠狠舒了口气:“不是厉鬼就好,区区幻象——” 施仲雨:“……只是这法术复杂,我看不透。如果是诅咒一类,仍可能危及性命,时掌门务必小心。” 时敬之默默把气吸了回去。 “阎不渡不会那么好心,专门设个法术解闷。”沉默许久的闫清突然开口。“这会不会是诱饵,特地将猎物引去别处的?” 尹辞故意接过话茬:“真要是那样,换个普通形象不好吗?和尚逛青楼,看着就可疑。” 时敬之唔了声,渐渐冷静下来:“跟去看看吧。” 难得见这人正经,尹辞挑起眉毛。 “这事说不准真有玄机。阎不渡挑剔至极,又最讨厌和尚。他将青楼还原至此,真要做法杀人,也该派个美人来。” 他甚至露出个微笑。 “横竖已经被盯上了,被动等死实在无趣。阿辞,你去把阅水阁的人叫醒,我们这就走。” 说罢,时敬之一只手搭上徒弟的肩,嘴唇险些碰上尹辞的耳朵—— “若我是阎不渡,我就故意暴露些宝物。二桃杀三士,岂不快活?……要是这样,以阎不渡的恶意,用和尚引路也不奇怪。” “众人争抢到死时,一定会想——要是没见过那可恨的和尚,该多好啊。” ※※※※※※※※※※※※※※※※※※※※ 注:化用自“摘下面具是人,戴上面具是神”。不少文章引用过。我没能找到这句话的原始出处,只能标个引自“傩舞”词条的百度百科了(…… 二桃杀三士是个历史小故事,还蛮有意思。我拿不准它算不算常用熟语,没听说过的朋友可以查查xd ———————— 开头是枯山派的独门神药,重庆特辣火锅底料丸(x 烦恼丝 沈朱人未到,声先至:“原则上十人跟一个阅水阁弟子。你们一共五人,我一个跟去就够了,再多只会徒添混乱。” 金岚一惊一乍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从时掌门到处乱蹦开始。”沈朱笑靥如花。 她没给时敬之留出尴尬时间,继续道:“我认得此术。此术名为黏影,就是指路用的。只是造像指路太奢侈,又不够直观,导致它失传已久,没想到能在这看见……时掌门,请你后退十步。放心,它就是个虚像,伤不了人。” 时敬之乖乖后退十步。那虚影一开始亦步亦趋,中途却停住脚步,不再跟随。 “这是走错路的效果。时掌门,请向前进二十步,朝岔路走。” 时敬之照做,那虚影在他前方走着,自行选了个岔路前进。 沈朱:“你们看,这才是引路。” 金岚:“……真的好麻烦,怪不得失传了。罗盘它不好用吗?什么人闲得没事造这种东西?” 尹辞淡定道:“孤家寡人吧。” 闫清沉默片刻:“我能不去吗?我不想要宝物。” “不行。”施仲雨摇摇头,“方才你第一个发现脚步声,我需要你的耳朵。等回到门派,我会向掌门禀报此事,为你请功。” 闫清闷闷不乐地应下,尹辞又瞧了他几眼。 他一撞便知,这瞎子武功稀松平常,甚至在金岚之下。而能看到黏影的,武功都差不到哪里去。单用耳朵灵敏解释,怕是说不过去。 莫非那术法还有其他筛选条件? 来探鬼墓是对的,趣事当真一件接一件。 尹辞面露笑容,戳戳那瞎子:“闫大哥,你有施女侠罩着,我只能跟着我师尊。你看我都敢去,富贵险中求嘛。” 时敬之:“……好徒儿,倒也不必如此坦诚。” 金岚抖得像个筛子,却不想在大师姐面前丢丑。于是太衡派三人,枯山派二人,捎带一个沈朱,六人低调出发。 施仲雨自觉当了领队:“我们人少,以探查为主。要是起了冲突,千万别纠缠。” 尹辞毫不意外。施仲雨是太衡派大弟子,清名在外,排得进江湖百杰。只算综合实力,时敬之还不是她的对手。 无面僧安静地前进,引领他们离开青楼,朝乱巷钻去。可惜他们谨慎至此,尹辞仍发现了根小尾巴。 一道气息尾随在后,不远不近,一路跟到目的地前—— 无面僧在一家棺材铺前停下。它转过身来,双手合十,薄烟般消散了。棺材铺上下两层,模样中规中矩,在暗巷中毫不起眼。 施仲雨将袖子绑起,好让其他人看到血骨珠串。那珠串方才洁白如雪,如今红得发黑,仿佛要滴下血来。 她将剑一挥:“附近有妖邪,都小心点。” 其余五人瞬间躲到她身后,排得井然有序,如同一行鸡仔。 老母鸡施仲雨:“……” 她刺破指尖,在石子上抹了几滴血,继而将它们弹入店门。石子嗒嗒落地,再无响声。施仲雨看向闫清,闫清摇了摇头。 “看来那妖物不是主动出击的类型。”她叹道。 施仲雨把血骨珠串一收,右手执剑,左手换了把青铜匕首。她踏入棺材铺,一身白衣映成纸钱般的暗黄,凌厉之气分毫未减。 鸡仔们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与她保持着五步左右的距离。 棺材铺内部并无特殊之处。纸人掌柜正悠闲读书,店内没有客人,只有一口口漆皮棺材。空气中混杂了淡薄的腥气,血骨珠串越来越红,眼看要转为漆黑。 时敬之突然停下脚步。尽管他脸上扣了傩面,一身气势与方才判若两人,连施仲雨都微微侧目。 “都别动。”他语气里没了那份轻松,“施姑娘,妖物是‘三千烦恼丝’。” 施仲雨顿时正色。她将青铜匕首甩给金岚:“在脚边割一圈,快回去报告!” 时敬之摇头:“晚了,这一群数量不少,我们恐怕在店外就着了道。” 金岚和闫清听两人打哑谜,又看了眼空荡的棺材铺,一起露出迷茫的神色。尹辞低着头,将面孔藏入阴影,一言不发。 “‘烦恼丝’是某种……算了,它是虫是藤还没有定论。总之它是种细若蛛丝、轻若无物,肉眼还看不见的妖物。它们成千上万地聚集在一起,便是‘三千烦恼丝’。” 沈朱顺口解释,表情依旧自在:“它们会从双足开始向上钻,经过腰腹时产生些微刺痒,钻过脖颈后才会引发明显不适。可惜等到那一步……无妨,咱们才进门不久,肯定还有办法。” 金岚和闫清才二十出头,被这个话题转换吓得魂飞天外:“你先说,等到那一步会怎样……?” 烦恼丝会将人揉成半死不活的肉团,以墓中虫鼠喂养,慢慢食用。尹辞在心里补充。 其实这玩意儿直接吃虫鼠也没啥问题,尹辞曾见过烦恼丝捏的活鼠肉团。只是人类身体更大,精气量更足,它们尤其爱吃。 这堆烦恼丝数量多到夸张,胃口差不了。怪不得阎不渡将它们养在棺材铺,棺材里绝对放满了“饲料”。 自从变得不死不灭,尹辞渐渐能看到各种隐形妖物。此刻在他面前,无数细丝流水般淌动。它们自二楼流下,爬满墙壁和棺材,在店铺外积成一大滩。房内事物被银白细丝盖满,如同遭了场暴雪。 它们默不作声地绕过他的脚,不知是畏惧还是嫌弃,碰都不肯碰他一下。 尹辞朝另外五人瞧去,太衡派三人及沈朱,烦恼丝刚爬到脚踝。而时敬之那边,烦恼丝已经攀上了膝盖,仿佛给他加了对白毛护腿。 尹辞:“……”怎么,它们看准了此人细皮嫩肉,口感上佳吗? 但这不妨碍他继续看戏——自己只是个“弱小山户”,等情况危急起来,再想办法薅走时敬之就是。 施仲雨反应极快。她将掌心一划,在身周洒出个淋漓血圈。趁烦恼丝们分神,她掏出几枚药丸,掷向其他人。 “这是毒药,快吃下去。”施仲雨低声道,又扔了五颗白药丸。“白的是解药,逃离后再吃。” 沈朱将毒药咕嘟咽下:“不错不错,血里混毒,这东西的侵蚀速度会慢点……时掌门,我看你对烦恼丝颇为了解,你对付过这东西吗?” “书上看过,纵火焚烧可解。” 众人陷入沉默——这可是纸人街,碰个纸人都得先冰镇自己。要就地放上一把火,方圆二里地的萤火蛛都要赶来赴宴。 时敬之像是想到了什么,再次不着调起来:“阎不渡挺有意思,弄个和尚带人斩三千烦恼丝,这是要咱们集体出家吗?” 尹辞:“……师尊,闭嘴吧,再不逃就要集体出殡了。” 施仲雨没心思听时敬之说屁话,她的剑上青光一闪,竟透出隐隐热度。尹辞眼看她剑舞如风,周遭烦恼丝通通被一刀两段。 青女剑施仲雨,体阴神阳,剑起青色阴火。太衡派掌门特地挑她带队,为的八成就是这一手。 时敬之不再出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剑式。 阴火属阴,杀活物有奇效,杀邪物却不如阳火。施仲雨服了毒,又被烦恼丝重点针对,面色逐渐变得青白。 金岚则用青铜匕首在各人脚下乱划一番,趁机带人逃跑。哪知还没到门口,众人双脚如同深陷泥潭,被烦恼丝绊了个结结实实。 施仲雨见势不妙,干脆舍弃防御,转而为其余五人开路。 金岚眼眶瞬间红了:“大师姐……” 谁料青女剑刚挥出一半,横空杀出一根旗杆。时敬之声音带笑:“施姑娘,性命可是很宝贵的,别动不动就想舍身成仁。” “药到病除”旗上浮出一层金火。金火灿烂灼目,旗身却没有半分损坏。 “我无意偷师前辈的绝学,只是情况紧急,还请多多担待。总之多谢您的教导。” 施仲雨:“……不客气?” 时敬之得了肯定,反手将旗子上下颠倒……然后用旗子扫起地来。 他不知对青女剑动了什么手脚,硬是把阴火拗成阳火。阳火紧贴旗子,不离不散,旗面又比剑面宽阔得多,效果奇佳。烦恼丝们顿时饭都不要了,屁滚尿流四下奔逃。 施仲雨迷惑地站在原地,半晌才转过头,朝金岚开口:“帮我记下,下次除妖时多带把墩布。” 说完,她又陷入更深的迷惑——精气化火、以火覆器可是她的独门绝招,居然这么好学吗? 尹辞则好笑地看着烦恼丝卷成一堆,瑟瑟发抖地往墙角挤,真有几分像扫起来的雪堆。 ……看来这一回,自己没有出手的必要。 趁时敬之在店内大扫特扫,众人干脆席地而坐,吞吃解药。金岚和闫清武功底子最差,腿脚仍被烦恼丝影响,一时走不动路。 等时敬之打扫完毕,那团巨大的烦恼丝早已爬出棺材铺,悲伤地滚远了。 施仲雨的血骨珠串又转为白色,别扭的气氛却没有一同变化。沈朱说要取样记录,不知跑去了哪里。人一少,氛围又凉了些许。 金岚试图炒热气氛:“多亏大师姐和时掌门,好、好不容易赶走了妖怪,我们可以随便翻找了。店里这么多棺材,肯定藏了不少宝物。” “金岚,慎言。”施仲雨终于回过神,“没有妖物不代表没有陷阱机关。” 时敬之这边收了旗子,打开药箱:“又是毒药又是妖怪的,肯定伤元气。来,大家吃药。” 见识过时敬之的实力,施仲雨言语中多了些敬重:“敢问时掌门,这是?” 时敬之:“枯山派特产大力丸。” 施仲雨:“……”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这才找回几分状态:“多谢时掌门出手相助,方才……” “家传的模仿类功法,不太好说明。歪打正着罢了,施姑娘不必放在心上。”时敬之站起身。“你们先吃!我出去探探,说不定那烦恼丝还没走呢。” 尹辞嚼着药丸,意味深长地看向大门。 棺材铺外。 【抱歉,自从收了雀妖传信,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沈朱收起散漫的表情,用唇语说道。【尹辞的确有个读过书的祖父,父亲也在镇上卖过几回毛皮。可关于尹辞本人,我没寻到多少信息。】 时敬之安静地望着她。 沈朱蹙眉:【尹辞家住深山,缺少记录不奇怪。这谈不上破绽,只是……】 【你做得不错。】 时敬之同样回以唇语。 【放心,我自有分寸。】 ※※※※※※※※※※※※※※※※※※※※ 尹魔头:快乐看戏,可惜不方便鼓掌。 时掌门,真实扫地僧(x 其实写到烦恼丝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双脚离地了,病毒就关闭了,聪明的智商又占领高地了”(…… 这个世界的大家不会飞,真的好可惜。 金与木 众人在一楼歇息了会儿,将棺材挨个验过,只看到塞满棺材的球状人骨堆。金岚面如金纸,吐了一会儿才缓过来。 金岚腿有旧伤,被烦恼丝一激,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闫清提出背他,被金岚拒绝了。 “这确实是下人的活,可墓里头危机四伏,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金岚摇头道,“我自己能走。” 闫清闷闷地嗯了声,突然抽了口气:“楼上有声音。” 尹辞仔细一听,果然听到了细微的抓挠声,像是有什么人在用指甲挠木板。时敬之瞥了眼雪白的血骨珠串,又悄悄抖了抖。 “刚才我没吃毒药,感觉也还行。我上去看看。”尹辞就差把“我胆大”写在脸上。 时敬之:“你没吃?” 尹辞满脸抱歉:“第一次见那样古怪的妖怪,一时没回过神。”要是吃下毒药,再被发现没有毒发症状,又得惹上麻烦。 时敬之抿住嘴唇,沉默了会儿:“我陪你一起上去。楼下麻烦施姑娘照看了。” 尹辞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楼上很空,房间正中横着口精美的赤红棺材。周遭腥气愈发浓重,其中还多了丝古怪的甜意。 尹辞认得这种甜腥,棺内藏有钦原之毒。 这一设计甚是狠辣。钦原之毒气味淡薄,极容易被尸体腥臭遮过去,很难被察觉。要对付烦恼丝,高手们会像施仲雨那样服毒自保。就算吃过解毒药,所受毒伤也不会立刻消失。此时再中一剂猛毒,神仙也难救。 钦原之毒极为罕见,尹辞只寻得过一小盅。时敬之五感再灵敏,也不可能辨得出没见过的毒物。 要是中了招,他的小师尊必死无疑。 时敬之似乎也意识到了危机,他轻咳两声:“一般这种情况,棺材盖里会有机关,最常用的就是毒物和咒法。这棺材看着不同寻常,我们还是……” 尹辞背对着他,故作不耐:“我在下面也开了不少棺材,手熟得很。” 时敬之没来得及再张嘴,尹辞便上前几步,搬起棺材盖。 只听喀嚓一声,棺材周遭竖起一圈极薄的透明障壁,时敬之本想去追尹辞,结果傩面狠狠撞上障壁,发出一声闷响。 尹辞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他挪开棺材盖,果真被钦原毒粉喷了一脸。 不愧是天下奇毒,滋味够劲,甚至还有一点点上头。尹辞咂咂嘴,一把按住棺材里的东西。 那东西身穿绫罗,美目顾盼生辉,一副少女模样。可作为赤勾教的前教主,尹辞只消一眼,便认出了它的正体—— 一具做工精良的傀儡尸。 它并非妖物,而是用新鲜尸体精制而成,触感宛若活人,通常还附赠些迷幻术法。尹辞出手便制住了它的机关核心,动作快狠准。它无法动弹分毫,只能幻化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看着令人心折。 尹魔头心硬似铁,眼眨都不眨。 别说松手,就是手上力道小几分,这玩意儿都能蹦起来撕了他。虽然尹辞本人无所谓,但后面还有个时敬之旁观,碎肉变活人还是太刺激了。 见尹辞没反应,术法再次发动。傀儡尸瞬时化作俊俏男子,露出脆弱的神色。 尹辞:“……?”这工匠考虑得还挺全面。 可惜长相还不如他那便宜师父。尹辞依然一动不动,手上继续加大力度。傀儡尸挣扎无效,再次变了脸孔。 尹辞非常熟悉那张脸。 术法直接作用于精神,它变化出尹辞真正的长相——棺中人长发如墨,面色苍白,胸口激烈起伏,表情痛苦而绝望。它恳求地向上望着,显出种奇异的破碎感。 尹辞反而微笑起来,他动动嘴唇,冲那傀儡尸无声开口。 “这还真是愿望成真。” 说罢,尹辞再次加重力道。他实在太过用力,手部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破裂声,机关核心竟被他握出一丝裂痕。 幻象骤然散去,傀儡尸露出真面目。一具女尸安静地躺在棺中,双目紧闭,鼻子几乎腐烂殆尽,面孔被花柳病侵蚀得犹如妖魔。 尹辞冷淡地松开手,伤骨几乎瞬间恢复原状。他没有回头,而是继续倚靠棺材,取了女尸发上一根短簪。 随即他小心拨开外衣,伸手洞穿胸口,把短簪生生插在心脏上。他的伤口恢复很快,异物却没那么容易清除。心脏跳得艰难,哪怕隔着鬼皮衣,尹辞的脸依旧青白得可怕。 做完准备,尹辞才吐出一大口血来,将胸口血迹彻底遮盖。 他没有挪动,始终背对时敬之。在时敬之的角度看来,他不过是挪开棺材,僵立片刻,随后软软倒下。 就在这时,障壁爆裂的巨响终于响起。 伴随着燃起金火的旗子,时敬之气喘吁吁地冲上前来。那障壁坚固无比,显然费了他不少力气。 看到前襟满是血的尹辞,时敬之眼中闪过一丝愠色。 “别碰棺材,有毒。”尹辞扶住时敬之的肩,虚弱开口。 “废话,我刚才就说过!” 时敬之捉过他的手腕,咬牙切齿地诊脉:“心衰之相……混账,我不是让你等会儿吗?” “太衡派家大业大,我们只有两个人。要是这里真有宝物,我怕他们……” “太衡派又不是山匪。”时敬之板起脸,从药箱里翻腾出个琉璃瓶。“赶紧喝掉!要是你刚才服过毒药,现在保不准命都没了。” 时敬之将尹辞小心放平,继而手忙脚乱地配药。尹辞乖乖吞药,满脸都是“对不起我真的错了”。 时敬之拳头握紧又松开,最终没有下手殴打病号。 真有意思,尹辞无视心口剧痛,颇有兴趣地想道。那份怒火不似作伪,时敬之居然真的生气了。这人对自己的“利用”,似乎并不限于凑数一事。 难道他真心把自己当徒弟养?那未免也太过可笑。 障壁碎裂的动静不小,楼下四个人姗姗来迟。看到面前的景象,施仲雨微微一怔,随即叹了口气:“时掌门。” “见笑了,我这徒弟山里捡的,心眼还填着土呢。”时敬之面沉如水,“棺材有毒,里面的东西看着像傀儡尸,还请施姑娘验过。” 施仲雨隔空挽了个剑花,棺材登时粉碎,木板向四方倒去。棺内珠宝叮叮当当散落一地,没人去捡。 “的确是傀儡尸。它的机关核心像是出了故障,你这徒弟命挺大的。”机关核心无比坚硬,几乎不可能被空手破坏,施仲雨一时不疑有他。 “他中的毒也怪得很,我第一次见这种心衰之相。不过状况算稳下来了。”时敬之又给尹辞喂了一点药,擦擦头上的汗。 “声音不对。”闫清突然发话,指向傀儡尸。“里面有摩擦晃动声。” 时敬之与施仲雨对视一眼,后者以绢覆手,小心地拆解傀儡尸。 施仲雨挑开傀儡尸眼皮,寻得了两个中空蜡眼。她又拉过闫清,让他细细听过一遍,再从尸体脊椎处抽出一把黑色短剑。 尹辞一面装虚,一面斜眼偷看。 施仲雨剖开蜡丸,两个圆珠滚落出来。左眼那颗闪烁着璀璨的淡金光芒,右眼那颗灰扑扑的,质感像木头。 “我看看……不换金一颗,木佛珠一颗。吊影剑一把,贵重珠宝若干。” 沈朱咬咬笔头:“两位掌门打算怎么分?” 施仲雨吁出一口气:“枯山派对我有救命之恩,时掌门先请。” 尹辞目光在那颗木佛珠上走了一圈,随后转向时敬之。时敬之沉思片刻,答得干脆:“我要木佛珠和吊影剑。” 沈朱抬起眉:“当真?按阎不渡的性子,专门弄个烂佛珠糊弄人也是可能的。吊影剑虽说是名家所造,却更接近收藏品,并非神兵。这两个加起来,比不上不换金的一点碎屑。” “说是救命之恩,我也偷师了施姑娘的武功,这事不必再提了。” 时敬之又往尹辞嘴里塞了颗药,示意他保持安静。 “不换金能锻造神兵利器,所以才贵重无比。我们小门小派,连把像样的武器都没有,哪里锻得起不换金?” 尹辞目露赞许。 不换金虽然能抵万金,对他们来说价值却相当有限,不如趁机转让给太衡派,顺手卖个大人情。 拿走一把没有太大价值的吊影剑,一颗不知道有没有用的佛珠,这样刚刚好。施仲雨很难开口反对。 ……而且现在看来,只有这佛珠可能和视肉相关。时敬之平时闹腾,关键时刻倒是挺冷静的。 果然,施仲雨点了点头,面上滑过一丝欣赏:“多谢时掌门。您最好也取些轻便珠宝,出墓后更好行走。” 时敬之点点头。尹辞还地上躺着,他也没打算离开太远,顺势在脚边看起来。 灯光之下,一根短簪闪烁金光,样式和尹辞心上那根几乎相同。时敬之目光一定,将它拾起。他随手把玩了一会儿短簪,再次陷入沉思。 “就它吧。”片刻后,时敬之心不在焉地说道。 接着他在尹辞身边坐下,把短簪揣进衣兜:“阿辞,今天的事情要再有第二次,我就把你逐出师门。念你是初犯,我只罚你半年的月钱。” 尹辞:“……”朋友,你好像只能活一年了。 时敬之说罢,将短剑放在尹辞身边:“至于这个……你拜我为师,我还没给过你什么像样的礼物。你不是喜欢剑么?拿去吧。” 尹辞虚弱一笑:“师尊,棒子甜枣一起给啊?” “还不是看你福大命大。既然你大难不死,后福我们共享嘛。” 时敬之勉强笑了笑:“……毕竟就凭你这心衰之相,早该死透了。” ※※※※※※※※※※※※※※※※※※※※ 傀儡尸:你看你要死了,你要死了,这是你的死相啊! 尹辞:?还有这等好事。 时敬之:……降薪,降薪50%! 登仙殿 日出之时,赤勾教房内传出三声鸡鸣。 施仲雨光明磊落,当众把昨晚的事说了个清楚。赤勾教没得好处,却少见地平静。乌血婆只提了一个要求—— “姓时的小子,佛珠拿来看看。” 有道是术业有专攻。对于墓中事物,各门派不如阅水阁,而阅水阁不如赤勾教。时敬之没有半分犹豫,果断将佛珠呈上。 乌血婆没有立刻接下,反而瞧向时敬之:“怎么,不怕我了?” 时敬之:“这东西能入婆婆的眼,肯定不一般。玉珠之事多有得罪,婆婆要看得上,不妨拿走,就当我派赔礼。” 他微微一笑,当众行了一礼:“晚辈只有一个请求。若是这东西内有玄机,还请将内容告诉我。” “陈取那小子,向来喜欢徒生事端,你杀了就杀了。此事不会和枯山派挂勾,时掌门大可放心。” 乌血婆淡淡应道,尖指甲捻起木珠,扔回时敬之手里:“我赤勾神教在这里占优,又怎么会当众抢小辈的东西?这东西的确有玄机,说出来也无妨。” 众人目光回到那颗佛珠上。 那佛珠怎么看怎么不起眼,像是从旧物堆里刨出来的,没有半点特殊之处。乌血婆冲下属使了个眼色,赤勾教徒拿来一小坛糯米酒。老人将酒坛托在手上,不消片刻,那酒居然沸腾起来。 待酒沸腾片刻,乌血婆直接将佛珠丢了进去。 下一瞬,酒坛啪地炸裂,掉出个形状怪异的镂空木雕。木雕不大,精巧无比,细处犹如发丝。 时敬之惊道:“地图雕版。” 乌血婆:“雕版碎片罢了。这珠子是见尘寺的款式,一串十四颗。” 她朝那雕版上泼了些冷水,雕版迅速蜷缩起来,又收成圆润的佛珠。乌血婆将珠子一弹,时敬之扬起手,稳稳接住。 “好小子。”老太太阴恻恻地笑道,“想耍弄老前辈,最好先掂掂自己的斤两。不过我喜欢看人准的小崽子,这次就留你一命。” 时敬之似乎没听懂,他收回佛珠,如常笑道:“多谢婆婆,晚辈受教了。” 晨间聚会后,各门派需要再单独商议。众人约好一个时辰后出发,枯山派师徒二人回了房间。乌血婆原地站了会儿,冷哼一声:“是我小瞧了他。” 旁边下属不解道:“教主,那姓时的怎么回事?” “姓时的敢偷神教玉珠,我原以为他是个鲁莽之徒。如今看来,竟算个不错的对手。那小子早知道佛珠不止一颗,吃准我教得了情报,不会厚着脸皮夺宝。” 乌血婆双手拄拐,语调喑哑。 “他一路装得乖巧无害,这时再趁机道歉,那么多眼睛看着,老身只得承诺‘不针对枯山派’。小子狡猾得很,狡猾得很哪。” 下属听得血压一飙:“要不我们——” “不,瞧施仲雨的态度,八成被姓时的卖了人情。太衡派那群呆头鹅,准被他耍到姥姥家了。再者,当众许诺再反悔,岂不是坏了宿前辈立下的规矩?” “可要就这么放过他……” “最后,你们未必是他的对手。方才弹出那珠子,我可是用了五分力。”乌血婆摩挲指尖,“盯好那小子就行,切勿主动挑衅。” 下属神色一凛:“是!” 另一边,枯山派房内。 “接下来两天,咱就待在这里,哪里都不去。”时敬之一屁股坐在床沿。“反正各派都打算留人手,这儿不会冷清……” “师尊不去找佛珠?” 时敬之取下傩面,笑了笑:“咱们刚得一颗,再找就是没眼色了,太衡和赤勾可都没有呢。” 尹辞明知故问:“这才一颗,婆婆不是说有十四颗佛珠吗?” “你别忘了,这佛珠是阎不渡故意引我们寻到的。他巴不得我们发现珠子有十四颗,生出争抢之心——毕竟墓中宝贝,大家都能看到,也大概知道价值。这样各有各的算计,勉强能合作。可这木佛珠……” “没人知道佛珠宝图藏了什么,很难直接放弃。”尹辞接过话茬。 “不错。”时敬之伸了个懒腰。“所以嘛,这层佛珠是白送的甜头,顶多还有一两颗。其余珠子只会藏在更深处,守卫也更严密。” 说到这里,他凉凉地瞟了眼尹辞:“到时候单凭‘运气好’可逃不掉。这两天给我好好养伤,听见没?” 尹辞苦笑着应下。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自己一眼看出佛珠的秘密,正盘算怎么弄到手,时敬之就主动挑了佛珠。随后乌血婆当众揭秘,他也不需要费心暗示。 至于佛珠的另一层功用,不需要多久,见尘寺会替他公开。 硬要挑个美中不足——时敬之始终黏在一旁,尹辞没能确认昨夜跟踪者的身份。 尹辞饶有兴趣地抬起眼,观察准备回笼觉的师父。 时敬之绝不是个单纯的“武学天才”。 先是血腥味,后有金短簪,尹辞太久没尝过这种奇妙的压迫感了。在他厌倦新刺激之前,这人要是死掉,多少有点可惜。 “时掌门?”叩门声突然响起。 时敬之钻出被子,戴好傩面:“在在在,哪位啊?” “闫清。” “快请进。阿辞,粢饭糕还有没有?拿出来待客——” 瞎子闫清拘谨地进了门:“我是来向两位道歉的。” “啊?” 闫清抿抿嘴:“那天是我故意冲撞尹小兄弟……我不想下墓,才特地扭了脚。实在对不住,给两位添了麻烦。” “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我完全无所谓。阿辞,你看——” “没关系。”尹辞摇摇头。 闫清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他像是下了决心,又掏出两串钱来:“您能不能帮忙看看金岚的伤?金岚派中地位不高,看不了好大夫。时掌门药到病除,这点钱未必够,我……” 时敬之清清嗓子:“金岚是你朋友?他对你可不怎么客气啊。” “我们不是朋友。”闫清立刻否认道,“我年幼时,试图拜入太衡当小厮。金岚没嫌我是瞎子,放我进了门。他虽然有点脾气,本性却不坏,而且……” 他脸色有些难看:“昨日我说听到异响,只有他相信我,并愿意帮我禀报施前辈。是我把他扯进来的。” 时敬之爽快答应:“原来如此。行啊,这些钱足够了。等吃完这块糕,我去帮他看看。” 金岚天赋一般,胜在经脉没漏气,让时敬之找回一点自信。剩余时间,时敬之一直在变着法儿治尹辞的“心衰之相”。 两日后,约定汇合的日子到了。 赤勾教寻到一颗新佛珠,其余人也得了不少宝贝。众人带着伤口和战利品,又踏上来时的道路。尹辞趁伤员转移,拔出心脏上的短簪,丢在染血废布之中。 汇合地点在岔路口,另一组也按时赶到了——两组情况类似,都有零星减员,但没伤到元气根本。 金岚小声道:“陵教一个都没少,阎不渡肯定给他们开了后门。” 得了治疗,金岚和师徒二人的距离拉近不少。闫清依然如故,闷不做声地跟在后面。 一个和尚从对面走来,摊开手掌:“诸位有没有见过此物?” 他的掌心赫然躺着一颗佛珠。 “那是觉会和尚。”金岚热心解释,“见尘寺首座,厉害得很。” 觉会和尚年约四十,生了副朴素的苦相,活像受尽欺压的老农。他步子晃晃悠悠,声音却异常沉稳:“这佛珠上施了我寺的破魇法,但法阵只有三分之一。贫僧认为,这层设有三颗佛珠,找齐后方能启动法术,寻得出路。” 乌血婆尖笑道:“不愧是陵教的杂种头子,竟将佛珠作为钥匙,藏都不许人藏……话说,你们把破魇法守得那么严,竟被那阎不渡偷学了?” 觉会不答。乌血婆冷哼一声,丢出佛珠:“算了,好生拿着。” 觉会和尚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又转向太衡派。 太衡派众人面面相觑:“……”对不起,我们真没有。 时敬之干咳两声:“大师,第三颗在晚辈这里。” 三颗佛珠齐聚,觉会将它们置入铁钵,用铜锤敲了下铁钵边缘。恼人的低音盘旋而起,舌头一般舔过众人。岔路缓缓分开,中间裂出条崭新的路来。 这条新街四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街上纸人背对众人,面朝同一方向。寂静的氛围消失无踪,四周传来阵阵音乐,夹杂了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另一边,墓门附近依然悄无声息,不见任何食水补给,更不见后援。 破魇法成,觉会和尚将佛珠归还,低声念了句佛号。 “我会留些人来对付墓门。”乌血婆打破沉默,“不如保持分组,继续前进。太衡的小子们,走不走?” 施仲雨沉静点头。 时敬之抖出天际。 尹辞已经习惯了动辄震动的师尊,他握住时敬之的手腕:“师尊不必担心,我陪你一起去。” “突然刮来阵阴风,为师有点冷罢了。”时敬之嘴硬道,“佛珠都到手了,肯定得继续。” 众人怀了差不多的心思。各门派把伤员和战利品安置在墓门边,轻装上阵。 “金玉帮在外围测过,鬼墓为倒三角形,分三层。这是第一层,越往下地方越小。就算只剩四天口粮,省着吃也够了。” 金岚煞有介事地背过手。 “之前大师姐说过,只保你们一层。如今咱们是过命的交情,可以一起走第二层。” 尹辞毫不意外——施仲雨正直到有些认死理,人却不傻。时敬之实力强,知进退,算个优秀助力。枯山派更不会拒绝大门派的庇护,完美的互利互惠。 如此看来,昨晚的大显身手,可能也在时敬之计划之内。再往深处想,说不定他早就发现了烦恼丝,为了学得青女剑法,才在进客栈后才发声。 自己这哆哆嗦嗦的师父,总能抖出新的惊喜。 就在此时,时敬之突然反手一握,抓住尹辞的手:“阿辞,要是我真死在这里,你要好好地看到最后。” “怎么会呢?”尹辞笑道,“师尊不是说过,我大难不死,我们共享后福。” 时敬之没有答话,只是望向街道尽头。 唱腔哀伤婉转,火光映亮了艳色绸缎。众人微微摇晃着前进,小心地避开纸人。由于朝向一致,从后方看去,竟很难分出活人与纸人。 街道尽头有一座建筑。人们逐个踏进建筑大门,如同被那门吞咽下去。 门上挂了牌匾——“登仙殿”三字苍劲有力,鲜艳如血。 ※※※※※※※※※※※※※※※※※※※※ 时敬之:再往下走我要吓死了,但为了活下去我继续要往下走。(支离破碎的思考·发言.jpg) 尹辞:真算我大难不死,那你要享的后福可太多了。 血缘 时敬之手指冰冷,掌心微湿。这并非演技,他是真的害怕。尹辞懒得管合不合礼数,手攥得紧了些。 好不容易碰上的顶级乐子,不能让他轻易没掉。 见尹辞没甩开自己的手,时敬之松了口气,低声咕哝了句“谢谢”,声音小到听不清。 尹辞突然冒出个奇妙的想法——当初得知自己愿意下墓,姓时的那么高兴,该不会真是因为怕鬼,不想独自探索? 恐惧容易影响发挥,得给他定定心。 “师尊。” “嗯?” “这世上没有鬼。” 时敬之只当小年轻乱说,他侧过身,另一只手拍了下尹辞头顶:“为师知道了。” 尹辞继续哄他:“有人说过,我命硬得很,专克妖邪。就算有鬼出现,我也能护着你。” 时敬之转过脸,目光略有些复杂:“专克妖邪啊,挺好。” 说完这句后,时敬之奇异地平静下来,连脉搏都稳定不少。尹辞相当满意。 门内设了术法,走起来不像下降,更像在黑暗的隧道中前进。赤勾教走在最前面,边走边探,一片黑暗之中,队伍前进得很慢。 “阿辞。”时敬之手上突然加了几分力,“走得慢些。” 说罢,时敬之悄悄转身,把什么东西戴在尹辞的颈子上,又整整他的衣领。整套动作快得惊人,旁人看了,只会当他给徒弟整理衣服。 尹辞低头,在衣领内看到个滚圆的影子——时敬之用坚丝穿好那佛珠,将它藏在了自己身上。 尹辞几乎要为这人时有时无的戒心迷惑起来。敢把这种东西托出去,他到底在想什么? “好好戴着。”时敬之又拉回他的手,手上多了点温度。 “师尊不怕我跑了?” 时敬之不假思索:“你要真跑了,无论你跑去哪里,为师都能把你逮回来。” 尹辞:“……”算了,就先让他做做梦吧。 隧道尽头亮着一点蓝光,等到达目的地,人们纷纷停住脚步。 面前的景象宛若幻境。 然而在看清景象的第一眼,尹辞一把推倒时敬之,两人跌在地上。时敬之还没来得及发问,便被身旁人的鲜血溅了一脸。 就在众人抵达隧道尽头,被第二层的景象震慑时,几根精钢丝线自后方削来,如同疾风。 大门派战斗经验丰富,没折几个人。其余人就没那么走运了——不少人被钢线削成数段,血与内脏流了一地。 原本将近三百人的队伍,除去留在一层的伤员,如今只剩不到百人。 “真、真是恶毒。尹兄弟,你反应好快啊。”金岚反应有点慢,趴得晚了些,后脑勺被削去不少头发。 “直觉。被山里野兽盯上后背,很像刚才的感觉。”尹辞故作神秘地解释。 正如他所料,时敬之外功一般,肌肉反应没练成,险些化作线下亡魂。他那便宜师父坐在地上,还处于呆若木鸡的状态。 尹辞蹲下身,戳戳他的傩面:“师尊你看,我说我命硬吧。” 时敬之缓缓伸出双手,握紧尹辞的手:“好徒儿,为师无以为报,唯有以身……呸,来世做牛做马。” 尹辞明示道:“你可以把我的月钱涨回来。” 时敬之登时严肃起来:“这事么,一码归一码。” 大部分人都是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过的,不会因为死尸而慌乱。只有长乐派几乎全军覆没,瘦麻杆掌门还在哭哭啼啼。其余人很快重整旗鼓,观察“登仙殿”内的景象。 阎不渡挑得时机相当好,殿内景象确实震撼人心,让人忘记动作。 和纸人街不同,登仙殿被冷光填满,立于湖上。地面没有土地,只有带着整齐纹路的冰面。冰下液体闪着幽蓝的荧光,清澈见底。 所以他们看得很清楚——湖底各式珊瑚、造景,全由莹白色骨头搭成,其中不乏人骨。骨鱼由术法驱使,悠闲游动。 四周亮堂得很,犹如白昼。美丽的青光笼罩着各式骸骨,一切生机封于冰内。比起殿堂,这里更像个骸骨庭院。 湖心景致尤其壮观。巨型鱼骨位于空间正中,硕大无朋。鱼头上倾,一半鱼身冻在冰里,鱼尾处相当自然地接了蛇骨。蛇骨盘满整个二层,肋骨末端嵌入冰面,隔出无数通路。 鲤跃龙门,寓意吉祥,气氛却无比阴森。 时敬之:“……阎不渡是不是对‘登仙’二字有什么误解?他这鲤鱼只变了一半,是卡龙门上了吗?” 尹辞抹了把脸,看来这小子没被吓破胆,精神恢复得挺快。 众人注意点并不在变了一半的鲤鱼——面前是令人眼花缭乱的骸骨迷宫,没有任何提示信息,连分队都没法分。若要一群人浩荡荡共同探索,不知要探到猴年马月。 “别找了,不会有提示。阎不渡做这东西防贼的,不是给人游玩的。”乌血婆淡淡道。“事已至此,大家只能分道扬镳了。” 她拐杖敲敲冰面,带赤勾教率先进了迷宫。 某个独行侠似乎想沾赤勾教的光,慌忙不迭地跟了上去,谁知他刚踩上冰面,冰面突然下陷,那人瞬间落入湖中。 他被珍珠般的泡沫裹住。泡沫散尽后,那人衣服、武器、肉身全都被溶去,只剩下一副洁白的骨头,以及让人不适的完整血管网。 暗红血网精巧无匹。从骨架上脱落后,它悬浮了一阵,最终沉入湖底,渐渐失去颜色,碎为细沙。 长乐派的掌门快崩溃了,他试图原路折返,却发现背后只有一座结实墙壁,隧道早不知道去了哪里。 “赤勾教在脚下使了内力。”施仲雨回忆片刻,提高声音。“各位请将真气时刻聚于足底,不要松懈。” 她以身作则,踏上方才的冰面,冰面果然没塌。 时敬之思索片刻,蹲下身子:“阿辞,上来,为师背你。” 尹辞客气了一番:“师尊,这样实在是……” “没事,我总不能把你撂在这。”时敬之没有犹豫。“我们跟着太衡派呢,没那么危险。” 时敬之比尹辞略高些,加上内力充盈,背得不怎么吃力。尹辞双臂勾住时敬之的脖子,安静地伏着。这人一直吓得手脚冰凉,身上的温度却不低,舒服得很。 尹辞情绪不由地微微松弛,他又开始四下打量。 之前纸人街满是烟火气,他没多加注意。如今一看,容王府的人竟扛了个小轿子进来,也不知道是如何躲过钢线的。 轿上挂满昂贵的辟邪法器,由几个高手抬着,稳稳当当地前进。 每到一个大岔路,太衡派和容王府都会分出几个人去。走了两三个时辰,施仲雨一行仅剩不到十人。 其中包含长乐派、枯山派师徒,以及阅水阁的沈朱。 容王府的轿子在后面不紧不慢地晃,施仲雨目光中闪过一丝厌恶。她稳稳呼吸,低声问闫清:“那声音还在?” “嗯,很规律的咔咔声,我们越来越近了。”闫清老实答道。 尹辞没察觉到危机,时敬之后背又暖和,他险些在摇晃中睡着。恍惚之中,浓重的阴气席卷而来,尹辞意识骤然清明。 没过多久,时敬之也停住了脚步。 蛇骨迷宫现出一个“尽头”。尽头处没有出口,只有一口透明的冰井。 那井建于冰面之上,危险的青色液体在井中荡漾。井口正下方,湖的深处,端坐着一具骷髅。 骷髅被红线缠住,骸骨不散。它盘腿而坐,一手咔哒咔哒数着佛珠,空洞的眼窝朝上望着。 佛珠也由白骨雕成,共有十四颗,其中只有一颗为暗色——木佛珠混在其中,完好无损。只是整个骷髅沉在湖底,离冰面有一段距离。 施仲雨尝试以阴火覆盖法器,可法器入水,又登时溶了个干净。容王府的人也尝试了半天,竟没找到能下水的器具。 尹辞冷眼旁观,他已经知道这东西怎么拿了——登仙殿的佛珠,怕是与他们无缘。这个机关和纸人街的完全不同,充满了纯粹的恶意。 时敬之思考了会儿,扭过头去:“咱不要这个佛珠,找个地方歇歇吧。” 与此同时,施仲雨也缩紧眉头,慢慢摇了摇头:“嗯,先找到出口再说。” 容王府高手掀开轿帘,向轿内人禀报一番。不多时,其中一人向太衡派走来。施仲雨以为对方要来交谈,刚踏出步子—— 那人抓住长乐派掌门,咔吧扭断脖子。他将死不瞑目的瘦麻杆放在井口,利刃豁开了尸体的脖颈。 顿时,鲜血跌入湖水,在水中凝成一条扭曲的血绳。 长度仍不够,那人伸手去捉闫清。施仲雨剑一横,阴火拂刃:“你敢!” 趁施仲雨被引开,另一人如法炮制,杀了长乐派仅剩的弟子。 尸体多了一具,血绳又坠下一些。 施仲雨脸色难看得吓人:“你们休想再——” 哪想其中一人看看绳长,利落地自刎于井口。终于,血绳垂到佛珠上,与珠串凝在一起。与此同时,最早形成的血绳开始崩毁。 另一人拉住血绳,开始朝回收。血绳上沾着湖水,他的手很快被腐蚀得血肉模糊。可那人一声未出,继续拉扯血绳。 佛珠很快被捞了上来,那人用几乎只剩白骨的手将它挑起,送进轿内。 血绳见了空气,迅速化作粘稠血块,黑黑红红散乱一地。尹辞眯起眼睛,突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容王府真不是东西,施前辈好像很生气。师尊,我们稍微离远点……” 他话还没说完,冰面震动起来。骷髅上的红线变了捆法,将骸骨束成昆虫般的结构。它突然动起来,从井口爬上,朝距离最近的金岚扑去。 施仲雨尽管拔了剑,距离依旧嫌远。金岚背对骷髅,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看悲剧将成—— “叮。” 坚硬的骨头撞上长剑。 闫清准确拔出金岚的佩剑,一剑挡下攻击。他咬紧牙关,剑风暴起,将骷髅甩了出去。 尹辞不由地挑起眉毛。这小子水平不怎么样,动作却相当细腻,明显下过苦功,是个可造之材。 问题只有一个——那是太衡派的正统剑法,不可能传给下人,瞎子可偷学不来这种精准招式。 “闫清,解释!”施仲雨喝道,青女剑斩过骷髅。 没得到回答,她顺手一挥,剑尖挑去闫清的黑布眼罩。闫清叹了口气,睁开眼睛。 他的双眼完好无损,目光清明。只是瞳色不似常人,殷红如血。 施仲雨的脸色迅速苍白下去。 “……你是阎不渡的后人?” “是。” ※※※※※※※※※※※※※※※※※※※※ 瞎子不是瞎子√ 时敬之:小尹,感谢你为公司做出的贡献。 尹辞:给我涨工资。 时敬之:我会把你的照片挂在荣誉墙上。 尹辞:给我涨工资。 时敬之:(眼神飘忽) ……黑心啊!时老板! 鬼眼 闫清剑尖点地,站得笔直。他五官生得俊朗大气,可惜加上一对血瞳,怎么看怎么像坏东西。金岚愣在原地,一脸不敢置信。 阎不渡当年最为出名的,便是一双殷红色“鬼眼”。就算是阎家后人,也并非人人都有。它是阎家血脉的铁证。 闫清转过赤红的眸子,看向金岚:“十年前,是你将我带入太衡派。那日入门之恩,今天算是还了。” 金岚张张嘴,面色仍有些呆滞:“那年你才十一,怎么会……你特地混进太衡,是来报仇的么?” 时敬之唯恐尹辞错过大戏,悄声解释:“阎不渡荒淫无度,子嗣众多。武林正道围剿陵教那两年,几乎将阎家后代杀尽,为首的便是太衡派。我们这是赶上了复仇现场啊,十年卧薪尝胆,啧啧……” 闫清一脸无奈:“你们看我像报仇的吗?” 施仲雨并未放下剑:“既然你不打算复仇,为何在我派潜伏十年,还偷学武功?” “生了这双‘鬼眼’,我只能装瞎,瞎子不好找工作。太衡名门正派,下人月钱挺高,还包吃住。” 时敬之、尹辞:“……”这年轻人也太实诚了,半点阎魔头的遗风都没有。 施仲雨手上的剑一滑:“偷学武功之事——” “偷学是我不对,可我就是怕这种场面。”闫清竟不好意思了起来,“施前辈深明大义,还给我解释的机会。要碰上哪位嫉恶如仇的前辈,我总得有点逃命的底气。” 现场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见尘寺也不错,你干嘛不去当和尚?”金岚喃喃道。“专门挑太衡,我不信你没有别的想法……” “我确实挺好奇。俗话说祸不及妻儿,太衡派崇尚中庸之道,照理不会做这种矫枉过正的事。十年间,我曾试着找过内情,没能找到……” 金岚屏住呼吸。 闫清:“于是我放弃了,还是攒钱要紧。” 太衡派众人:“……” 不远处,红线仿佛拥有生命,重新束起被击散的骸骨。尹辞刚想出声提醒,时敬之就一溜烟冲了过去。 他将金火覆于鞋底,把骸骨死死踩在脚下,眼睛还盯着太衡派。 尹辞:“……师尊,你就这么想看热闹吗?” 这可是尸爆咒骨,速度极快,但凡碰触到血肉,会将人体整个炸开。可惜它还没来得及发挥,就被时敬之强行碾在地上。 尹辞合理怀疑,姓时的是怕这场闹剧被咒骨打断。 时敬之聚精会神:“嘘!” 施仲雨无言地瞥了这边一眼,幽幽道:“太衡派的追杀令并未取消。按照门规,阎家人,见即杀。偷学武功者,断一臂。” 闫清抿起嘴唇。 施仲雨冲他微微点头,故意将声音提高了些:“如今在墓内,理应不谈立场,通力合作。你这几日助我们得了不少宝物,功过相抵……我在此代表师门,将闫清逐出太衡。” 说罢,她走到沈朱面前:“沈姑娘,闫清虽是阎家后嗣,我能保证他与鬼墓无关,请你不要上报阅水阁。” 消息若放出去,不算寻求鬼墓秘辛的人,单是阎不渡的遗留仇家,就够闫清死个七八遍。 沈朱笑道:“都说青女剑固执死板,大家可真是走了眼。那可是魔头血脉,区区‘逐出太衡’,是不是太宽容了?” 施仲雨语气诚恳:“我派百年前追杀阎家后嗣,并非什么值得夸耀的事。闫清十一岁便进了太衡,自小在派中长大,从没生过事端。此次下鬼墓,仆从也是随机挑选的,起初他还不愿来……” 话到这里,施仲雨略显迟疑。沈朱笔头点点嘴唇:“您继续,我还想听。” 施仲雨:“呃,闫清只学了下级弟子入门招式,水平又很差。他此番助我良多,就这样将他逼上死路,实在不是正派所为。” 闫清:“……” 时敬之:“好的,我知道他的实诚是向谁学的了。” 尹辞下巴搁在师父肩膀上,懒懒地点了点头,又有些想睡了。 沈朱转转眼睛,将记录撕去一页,随手团起:“闫清弟弟身份不高,消息不值几个钱。以后我若有难处,施前辈记得今日就好。” 她顺手指指远处的轿子:“容王府的人……?” “放心,他们不会感兴趣。”施仲雨淡淡道。 施仲雨走向努力踩骨头的时敬之,示意他闪开。那些骸骨刚要挣扎着拼起来,便被施仲雨几剑劈过命门,不再动弹。 趁众人隔得远,施仲雨低声道:“闫清手脚麻利,听觉敏锐,必定能帮上时掌门。” 时敬之会意,乐得再卖个人情:“施姑娘放心。” 此地没了佛珠,众人再次上路。闫清跟在队伍末尾,有些手足无措。金岚则犹豫了半天,他最终一跺脚,将自己的行囊让给了闫清。 “里面有些食水,就当刚才的谢礼。剑也不用还我,拿着防身吧。”他生硬地说道,“闫清,你……你好自为之。” 闫清接过行囊,沉默不语。 时敬之趁虚而入,背着尹辞一颠一颠地跑过去,声音温和至极:“闫小兄弟,要不要来枯山派?” 闫清转过头,有些吃惊:“时掌门,你不介意我的身份?” “不介意不介意,枯山派正缺人手。”时敬之笑得更温暖了,“我们就师徒俩,下人还没招到。我出一个月五百钱,包吃住,你愿不愿意?” 闫清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 看来月钱降了不少,尹辞心想。不过这小子挺识时务,没有诚实地说出来。 “好。”半晌,闫清忧伤地说。“五、五百钱够了,多谢时掌门收留。” 时敬之:“无需懊丧,我家饭菜绝对比太衡派的好吃。哦对,你换套衣服,再把面具戴上……面具在阿辞包里,你帮他背着包吧。” 只有他们两人时,尹辞背着行李,时敬之再背上尹辞,负重着实不小。闫清加入,尹辞原以为他会让闫清背自己,结果时敬之只把包分了出去。 闫清遵照指示,穿好门派服,又翻出来另一个粗糙傩面,老老实实戴在脸上——那傩面眼睛处只凿了两个小孔,将那双红瞳完美遮住。 枯山派多了个面具人,看上去愈发奇怪。 作为唯一一个打扮正常的成员,尹辞轻咳两声:“既然是一家人了,不妨敞开说说。闫兄,当初你为什么不愿下墓?” 尹辞想通了无面僧时的事——阎不渡搞了特殊待遇,其后人不需要高强武功,便能察觉线索。但反过来,要是这份血统招来什么不妙的东西…… 闫清:“占卜结果不好。” 尹辞一时无言,这人岂止现实,简直现实过头。 闫清主动解释:“我学了点卜算之术,偶尔测测吉凶。我在出发前卜了一卦,卦象实在怪异。” 时敬之精神一震:“我也看过不少卜卦书籍,来,讲讲卦象。” 闫清:“我用杏核占卜,半面朱砂半面墨,吉凶看红黑之数。之前那次,杏核全立起来了。” 时敬之没想到典故,只得流露真情:“……确实吓人。” 闫清低下头:“太衡派的运势是吉,异常在我。所以我伪造意外退出,结果撞到二位……这或许是天意。” 眼看时敬之又要开始疑神疑鬼,尹辞淡定接话:“闫兄,不必担心。掌门是卖药的,我会做点吃食,你又能当盲眼神算。要真过不下去,我们就去街口集体摆摊。” 时掌门顿时被踩了尾巴似的:“胡说,我养得起你俩!” 尹辞低笑,搂紧了时敬之的脖颈。他的便宜师父热烘烘的,身上有股淡淡的药香。许是喝了多年药,腌入了味。 此人虽然状况古怪,又有所隐瞒,喜怒哀乐间却俱是真诚。 尹辞并不讨厌这种人。 若佛珠与视肉无关,一切又是竹篮打水。他或许可以找找办法,让这人多活几年,给自己枯燥的人生加点调剂。 毕竟看落花成泥,总好过看污物生蛆。 众人在蛇骨迷宫里又走了几个时辰,停下来歇息。 闫清将行李重新分类整理了一遍,随即规矩坐好,细细品味火腿粢饭糕,脸上的降薪痛苦散去几分。 周遭亮如白昼,景色壮丽,妖物少到不正常。时敬之用内力另热了壶茶水,背着尹辞坐下,周身氛围放松起来。 尹辞隐隐觉得不对劲。 血绳有维持时限,杀人取血才赶得上。仅仅如此,这层也太过简单,还不如纸人街像回事。尹辞叼住师父喂来的肉脯,含混不清道:“师尊?” “唔?” “这层会不会太轻松了?不见多少妖怪,佛珠想放弃就放弃,阎不渡这么好说话吗?” 时敬之:“唉,我也想不通。凭他的设计,处处都该是引人死斗的局,登仙殿有些潦草了。若我是阎不渡……至少我会等这层佛珠收完,重点攻击没佛珠的人——那种人要么缺能力,要么没贪欲,不好煽动。” 话音刚落,冰面一阵隆隆作响,竟开始缓缓倾斜。 尹辞:“……”说什么来什么,姓时的才是阎不渡后人吧。 下一刻,所有人都站起身子—— 不止冰面在倾斜,整个登仙殿都在旋转。要不了多久,这层便会上下翻转。 幸存者们被封在冰下,注定要跌入那噬人骨肉的湖水。 ※※※※※※※※※※※※※※※※※※※※ 闫清同志,不想加班于是病假遁,没跑成功,被迫出差。结果项目快结束时惨遭裁员,不仅拿不到奖金而且工资也…… 惨,真的惨。 困兽 湖中央的巨型鱼骨随冰层翻转,原先是出水之势,如今呈现入水之相。 人们在登仙殿待了足足六七个时辰。众人体力消耗大半,一路妖物又少,无法立刻进入紧张状态。 所有人被困在冰层与蛇骨围成的空间内,无处可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地旋转。 尹辞倒不紧张,就算所有人都死在这,他也能收回佛珠。可要只剩他自己,接下来的路会很不好走——鬼知道还有没有多人启动的机关。 要是一个不好,被长时间封在墓底,他绝对无法忍受。 得想办法把人救下来。 “师尊,把我放下吧,我可以踩着蛇骨。” 时敬之蹲下身,摩挲两下白骨:“嗯,没问题……阿辞,你别乱跑,我会想办法的。” 此刻登仙殿旋转了一半,湖水从冰层间隙大量涌入,水面与蛇骨平齐。这东西再转片刻,众人就要被活生生压进湖水。 施仲雨没有慌,她试图破坏身侧无水的冰层。而时敬之燃起金火,轰击身边的蛇骨。闫清相当有自知之明——他抱着行李老实等待,不时挪挪地方,空出位置,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 然而先出事的正是他。 闫清踩上一块蛇骨,却没能站住。他径直穿过那块骨头,噗通一声跌下水,在众人面前沉入湖底。和之前的牺牲者不同,他的身体并未被腐蚀。 只是湖水被搅动得相当浑浊,人们看不见他沉去了哪里。 “别乱动,是幻术。”时敬之出手摸那块“蛇骨”,手指轻易地穿过虚像。 人们专注于迷宫本身,不会在意蛇骨是不是缺了一块儿——更别提注意到这样精细的幻术。 众人立刻停住动作。施仲雨一阵剑花,破了术法,蛇骨缓缓消失,露出个仅够一人出入的空缺。时敬之丢了块肉脯下去,肉脯瞬间溶解,与之前并无不同。 眼看湖水要淹上来,施仲雨急道:“应当是闫清的血统激发了什么,刚刚谁看清了?” 尹辞举起一只手:“泥沙走向不对。” 高手一点就透,人们几乎同时看向脚下的湖水。 青水裹白沙,水流略显浑浊,其中夹杂了一个个液团——它们柔软而透明,有着和湖水一样的青色,粗看之下极难发现,犹如水中的琉璃珠。 液团呈茧形,刚好够放一个人。 时敬之吸了口气:“这东西到处乱飘……看来它只会主动接送阎家后人。” 看这阵势,他们得从蛇骨漏洞中跳出,不偏不倚地跃入液团。倘若偏了或错过,性命就要交待在这了。 太衡派的人不多,都是施仲雨的心腹。他们冲施仲雨点点头,依次跳了下去。液团裹住他们,又迅速沉入湖底。 轮到金岚时,施仲雨看准时机,引导他跳下。金岚也争气,只漏了块衣角在外头,布料登时被湖水吞噬。 接着是容王府的人。 轿中人没有下轿。那轿子自行折叠成桶状,将人严严实实封在里头。容王府高手们直接将轿子丢下缺口,没管液团,轿子竟也没有碎裂。 施仲雨冷眼目送容王府离开,这才跳下湖去。一时间,蛇骨上只剩时敬之和尹辞两人,冰面眼看就要彻底扣下。 “阿辞,来,我帮你看时机。”时敬之深吸一口气。 尹辞摇摇头:“不。” “别怕。” “这些坑洞更像陷阱。如果师尊没猜错,液团会来,是受了佛珠的吸引。”尹辞快速说道。“我能自己跳,可如果佛珠不在这,液团说不定会消失。” 两个选择。要么时敬之拿回佛珠,先让他走。要么时敬之先走,他自己再跳下去。 佛珠虽然只有一颗,也算得上贵重了。尹辞刚准备取下佛珠归还—— 时敬之:“你确定自己能跳?” 尹辞僵住动作:“什么?” “我问你,你确定不会跳错?”时敬之踮起脚尖,生怕鞋底被腐蚀到。 “确定,但……” 时敬之笑着打断道:“那为师先走一步。放心,你既然带了佛珠,我必定会来寻你。” 说罢,他干脆地跳下水去,迅速沉没。 ……这人逻辑当真奇怪。一个半生不熟的平凡徒弟,一个可能有救命线索的佛珠,孰轻孰重还分不清么? 尹辞沉默半晌,最终还是跳入湖中。 下一瞬,冰面彻底翻转,湖水完全涌入。原本处于湖面下的蛇骨翻上冰面,形成新的迷宫。 下沉过程不算久。只是这液团不知什么材质,鬼皮衣被生生泡皱,一时无法使用。 头顶响起岩石摩擦声。尹辞调整姿势,悄无声息地落地,紧接着脱下门派服和鬼皮衣。他消除气息,隐入黑暗,打量着面前的房间。 房间不大不小,不像墓室。房间中央有个柱状装置,上接天花板,柱底则有个深不见底的坑洞。房间另一端躺着四个陵教教徒,一个见尘寺和尚。 尹辞舌尖舔舔指节——果然,液团里下了麻药,舌头瞬间麻酥酥的。 环视一周,尹辞大概猜出了阎不渡的打算。他轻巧地跃起,藏在一座鬼面雕像后,打算静观其变。 不多时,昏倒的人渐渐醒转。就像算好时间似的,房内燃起火光。石柱被火光照亮,一行文字慢慢显现出来。 陵教成员率先上前。 “陆长老。上、上面说,‘千金散去,五步登天’……这是什么意思?” 陆逢喜,陵教长老之一,行事阴险下作,尹辞有所耳闻。此人武功可圈可点,目前能打两个半时敬之。 陆长老取过提灯,细细查验了一番柱子:“教内记载过,此物名为‘别离苦’,石柱顶端放了奇珍。需要向祭洞中投以重物,石柱才会降下。” 他取回提灯,干笑两声:“重物么,至少要有五个男丁的重量。” 众人悚然。 见尘寺和尚:“可否弄碎石雕,用石头来抵?” 陆逢喜冷笑:“别说石雕,墙壁都是幕炎石做的,刀枪不入。我们的来路也被石板封死了,没法原路返回。” 和尚不再言语,他背靠墙壁,无声地念起经来。陆逢喜在房内四下踱步,面色渐冷:“我没找到其他出口。” “圣、圣教主他是打算把我们困死在这吗?” 所有人都是靠液团来到此地,必定带不了多少行李。只是房内总共只有五人,万一大家什么都没带,没人能活着降下石柱。 是阎不渡误算了么? 陆逢喜摇摇头:“石柱降下,顶端没准有出口。看来这‘别离苦’不动不行。” 顿了顿,他又祭出杵棒:“圣教主不会犯错,屋内肯定还藏了人……何方鼠辈,敢在爷爷跟前装神弄鬼?” 尹辞一声轻笑,赤足跃下。 他脱下鬼皮衣,没再穿鞋,全身上下只有件白色里衣,形同鬼魅。只是墨色长发散下,一张脸露出来,鬼也成了艳鬼。墓穴阴森至此,硬是多出几分薄云露月、暖玉生烟的朦胧气氛。 对面五人陷入沉默——这人绝对隐藏了身份。不然光凭这张脸,没人会不记得。 见这人手无寸铁,陆逢喜放松了些:“什么人?” 尹辞笑道:“死人。” 可惜这人不像他那便宜师父,陆长老抖都不抖,挥着杵棒怒冲上前:“死了倒好,先拿你来凑数!” 其余陵教弟子还在发呆:“长老慢着,这位如此样貌,说不定是神仙……” 陆逢喜气不打一处来:“神个屁!看他那眼神,厉鬼还差不多!” “可惜。”尹辞轻松地躲过攻击。“要是你杀意小些,说不定我真愿意用用仙术,救你们出去呢。” “姓名都不敢报,你算哪门子仙?”陆逢喜厉声道。 尹辞但笑不语,旋起步子,转到见尘寺和尚身边。和尚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他一掌击上前额,又点过几个穴道。 和尚当即软倒下去,人事不知。 三名陵教弟子立刻围过去,抬起和尚,试图把他扔进祭洞。尹辞勾起嘴角,掌风扫过,三人撞上石壁,喷出不少血来。 陆逢喜怪笑一声:“打得好,待会儿一起丢!” 陆长老笑归笑,自知不是对手,攻势渐渐转为守势,满屋子乱窜。尹辞甩脱累赘,追得自然也是杀气腾腾。 可惜陆逢喜逃得太猥琐,场景如同猫捉老鼠。 奇怪,这陆逢喜的武功平庸至极,似乎和传言中的不太一样。尹辞皱起眉,下手愈发谨慎。 陆逢喜曾杀死弄雪枪崔苇,破山老人冯一善这等顶尖高手,肯定藏了什么杀手锏。眼下他被尹辞打得遍体鳞伤、狼狈不堪,却没有半点还击的意思。 他的武器涂了毒,毒性不大,就是武器材质有些少见。只是火光昏暗,杵棒沾满鲜血,尹辞一时看不真切。 陆逢喜逃得气喘吁吁,似乎真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尹辞反而更加小心,只以掌风伤人,时刻保持着距离。 他死不了,但也不想中招后被扔下祭洞,一旦够了重量,祭洞搞不好会被幕炎石封死。 见对方不愿近身,陆逢喜咧嘴一笑,露出黑黄的烂牙。他将浸满血的杵棒一分两段,猝不及防地一敲:“倒!” 尹辞受得住毒药,却防不住入脑的咒音。以血祭器,本来就是邪术。听到这饱含恶意的声响,他停住了动作。 陆长老继续起劲地敲,一脸得色:“哪怕是大罗金仙,但凡长了耳朵,都得倒在我这忧怖音里。拉开距离也没用,一下子死不利索,只会更遭罪。” 说这话时,陆逢喜面色青黑,七窍流血,这招明显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我这招底下,咳,还没留过活口。给我倒——” ※※※※※※※※※※※※※※※※※※※※ 尹辞:师父=战斗力单位(? 陆逢喜约等于2.5时√ 时敬之:孽徒!(;w;) ———————— 尹魔头也是长得很好看的。 不过平时全被鬼皮衣裹住,只能留时狐狸一个人嘚瑟(? 旧识 尹辞一阵眩晕。 在他眼中,地面升起,屋顶压下,墙壁从四面八方朝内挤来。无边的恐惧从记忆深处漫出,他的寒毛竖起,血液凝固。所有知觉霎时蒙了灰,只剩口鼻中浓重的血腥气。 火光渐渐远去,万事万物扭曲而黑暗。如同那时…… “不错的招式。”尹辞抬起眼来。 纵然陆逢喜行走江湖几十年,杀生无数,看到那双眼睛,他仍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的对手非但没有倒下,杀意反而更上一层楼。那双眼睛——那不再是厉鬼的眼睛,厉鬼至少曾经为人。此刻站在他对面的东西,更像是生于幽暗的纯粹魔物。 陆逢喜鼓起双眼,惊骇地望向对手。他刚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然失去了嘴唇、舌头和牙齿。 那人立于血花之中,清隽的面孔上尽是戾气,眼眸比祭洞还要空虚百倍。冰冷的视线越过了他,停留在某处虚空。 下个瞬间,陆长老什么都看不到了。 …… 尹辞在血泊中给了自己一巴掌,这才清醒些许。可惜清醒来得太晚——陆逢喜被他撕成了碎片,别说扔进祭洞,铲都很难铲起来。 好在他留了一丝理智,惦记着时敬之的狐狸鼻子,没往身上溅太多血。 “忧怖音,名字倒贴切。” 用声音术法激出人的恐惧之情,他还没见过这种新鲜招式。看来自己不在江湖这些年,陵教又搞出了些怪东西。 尹辞拾起血肉中的杵棒,这回他搞清了它的材质——它由人骨拼接而成,看软硬程度,用的八成是加工过的孩童骨骼。 陵教还是那个陵教,百年间未曾改变。 尹辞冷笑一声,拆开提灯。他费了会儿工夫,把杵棒捏成碎片,又仔细烧作灰烬。 随后他拎起那三个陵教弟子,随手拔了把佩刀,再挨个扔下祭洞。石柱发出隆隆声响,降下一大截。 还差两人的重量。 尹辞走向昏迷的见尘寺僧人,给那和尚调了个更自然的躺姿。他又确认了下鬼皮衣的干燥情况,将它挂上更通风的高处。 做完这一切,尹辞坐到祭洞边缘,望向深不见底的坑洞。 只见寒光一闪,手起刀落。 尹辞的左腿被自己斩断,坠下深坑。不多时,断面处伸出血树根似的东西,它们纠集成团,细密包裹,形成新的骨头和血肉,直至左腿新生。 尹辞面无表情,抬手又是一刀。刚刚长好的左腿再一次被斩落,大量鲜血顺着坑边流下。 如此重复十余次,终于,石柱颤动起来,彻底降下。尹辞把刀丢下祭洞,刀身在岩壁上撞出一路脆响。 万事俱备。接下来,他只需穿好鬼皮衣,将和尚带出去,再扯个圆满的谎——他们遇到了身份不明的高人。高人打晕了和尚和自己,不知用什么法子降下石柱,没了踪影。 那和尚吃了他一记乱心掌,记忆混混沌沌,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只不过在那之前,他得尽快把柱顶宝物取走。 尹辞跃上石柱,柱顶果然放了颗佛珠。只是佛珠周遭灰尘古怪,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这放过一阵,中途被置换成佛珠。 考虑到没什么妖物的登仙殿,鬼墓状况越发怪异。 ……也不知道他那便宜师父,能不能活过这一遭。 不久前,另一间石室。 时敬之啪地一声砸上石面,声音清脆响亮。他哼哼唧唧了好一阵,才摆脱麻药的控制。火光燃起时,他还坐在地上揉腿。 “药到病除”旗太长,从液泡内戳出一截,被湖水溶去,只剩“病除”二字。时敬之拄着旗杆站起身,心疼地连抽几口气。 房间中央竖着石柱“别离苦”,他是认得的。再往外几步,容王府的人安静站立,轿子也恢复了原状。 除了轿中人、四个容王府高手,还有两个独行侠悠悠醒转,正四处张望。 加上自己,房内一共八人。别离苦需要五人左右的重量,如果算上那个…… 他刚想到一半,容王府的高手们瞬时暴起,直接把两个独行侠丢下祭洞。一阵静寂后,祭洞下传来不似人声的惨叫。 石柱颤悠悠地下降了一截。 四位高手转过身,看向时敬之,眼看准备动手—— “且慢,我先和他说两句。”轿中人终于发了话,听声音是个年轻男子。 一把折扇挑来轿帘,轿中人自行走下,露出脸来。那张脸五官端正,称得上一句风流公子。 那人用折扇敲敲手心,话语里透着挖苦:“怎么,又换了个木头面具?” “每次碰到集市,我都会买一个,权当纪念品。”时敬之爽快地取下傩面。 轿中人长相中上,只是和时敬之一比,顿时成了陪衬红花的绿叶,还是带叶斑的那种。 那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反手展开折扇,遮住小半张脸。扇面上“波澜不惊”四字笔走龙蛇,一看便是名家所书。 他盯了时敬之一会儿:“你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有啊。”时敬之笑嘻嘻道,“你居然敢亲自来,那轿子挺值钱吧?我最近囊中羞涩,能不能借点……” “疯话。”那人显出一丝怒色。“我是在问你,你马上要死在这了,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时敬之叹了口气:“你还是那副急性子。我说,过了登仙殿,你还没觉出不对劲?” “什么意思?” “鬼墓太温和,不是阎不渡的风格。” 轿中人无语地看了眼石柱:“……你管这叫‘温和’?” “一层本来就不难,所以保留了相对完整的设计。二层么,登仙殿太过空旷。如果只想设置尸爆咒骨、沉水液团,没必要修建那么精细的迷宫。” 那人皱起眉:“……继续。” “最重要的是,尸爆咒骨可以削减人数,‘别离苦’也是用来削减人数的,当中就隔了一层液团机关,着实缺少美感。” 时敬之干脆往地上一坐,右手托腮:“陵教教主把陵墓视为圣地,就算要设计引人争斗的局,这样也太本末倒置——鬼墓应当塞满虐杀机关,而不是暧昧的引导游戏。” 轿中人:“……我还是第一次听人嫌机关少。” “换做是我,我会在迷宫里藏大量的妖物、咒法,将闯入者分散开来,慢慢杀死。等幸存者降到固定人数,天地再颠倒,液团随机出现,全看运气。” “每个房间改成两人配对,别离苦的重量要求调成一个半人。若想逃离,不留下点肢体是走不了的。等第一个人出了房间,其余房间全部封闭——最后的幸存者可以进入第三层。两手空空,多半缺手缺脚,只能绝望地死在目的地。” 说完,时敬之笑得更灿烂了:“这样是不是更像‘鬼墓’一点?” 轿中人冷笑:“像不像鬼墓不清楚,你和那姓阎的是一类人,我倒看得相当明白。” “别急嘛,我还没说完。” 时敬之举手示意,语气轻佻。 他衣衫散乱、动作随意,一双凤眼带着笑意,像极了民间传说中的邪仙。与以往不同,时敬之身周的柔和氛围彻底散尽,只剩张扬的威压。 “阎不渡一代枭雄,不会比我天真。我斗胆一猜,佛珠是阎不渡在鬼墓建成后才放入的。为保证足够的高手活下来,他杀净了登仙殿的妖物,又改了所有术法规则。确保众人既能围绕佛珠起争斗,又不至于全军覆没。” 对面气势太强,轿中人有些急躁:“所以呢?归根结底,他不就是想让佛珠流出鬼墓,引发动乱么?” “不错,他拿鬼墓当了踏脚石——也就是说,陵墓对他来说不再重要了。” 那人蓦地止住呼吸:“你是说……” “阎不渡不在墓中。视肉真的存在,佛珠极有可能是线索。” 时敬之伸出食指,点点自己的下唇。 “我那佛珠不在我身上。我能保证,若我死了,你绝对拿不到它。” “为了买鬼墓信息,你给魔教砸了不少银子吧。怎么,打算亲自收集佛珠,讨好大哥?……不成套的东西,你送得出手?” “放肆!‘大哥’也是你能叫的?”那人面色一白。 “都是血亲,我怎么叫不得?我当面叫他一声,他也得应着。” 时敬之漫不经心道。 “怪了,明明是你不知礼数在先。我好歹也算你的兄长,小七。哦,你喜欢严肃点的称呼……那叫声哥哥听听,容王殿下?” 轿中人——容王许璟明被狠狠噎了下,目光混合了戒备与厌恶,半点欣赏也无。 时敬之无视他的态度,又冲他笑了笑。 许璟明当场退了两步,一段熟悉的记忆再次涌进脑海。 那时他尚且年幼,不该记得多少事情。但初见这位“兄长”的那一日,许璟明记得十分清楚。 那天太子牵着他,远远站在园外。园内,时敬之坐在凉亭里,正冲湖水发呆。过了会儿,像是察觉到两人,时敬之转过头来,脸上挂着与孩童完全不符的沉静。 当年时敬之年纪也不大,一张脸出奇的精致,精致到有些不似真人。打眼看去,他与周遭格格不入,如同被生生剥离出来。 “哥……哥……?”年幼的许璟明指指凉亭。 “璟明,不是‘哥哥’。” 太子低下头,冷静地应道。 “那是怪物。” ※※※※※※※※※※※※※※※※※※※※ 时敬之:我先脱一层小马甲放在这里。 这可能是两个洋葱对撕吧(…… 【小说明】本文只有少量朝堂相关作为历史(?)背景,正文和朝堂没啥关系,更不会有夺嫡之类的情节。为了明确文章类型,还是提前解释一下。 抓周 太子那时的话,许璟明深信不疑。 这并非出于盲信。对于危险生物,幼童本来就格外敏感。每次捱近时敬之,许璟明都能感受到那股子鲜明的反感。 上一代国师说他八字轻。他母妃怕他早夭,隔几日就把他送到国师身边待一天,美其名曰“辟邪”。因为这个,许璟明常偷听到些有的没的。 比如父王与国师的对话。 关于自己这位恐怖的兄长,上代国师曾说过这样的话—— 【陛下,此子不除,必成倾国之灾。】 就结果来看,他的父皇并未听进去。时敬之走了狗运,成功苟延残喘到今天。等到他大哥许璟行即位,许璟行嫌国师一脉分权,更不会对国师唯命是从。 许璟明自诩为人严谨,封王之后,他寻遍天下高人,拎着时敬之的八字测算。那些高人货真价实,答案也大同小异——此人是个大祸害,若放着不管,定生灾殃。 大允常年风调雨顺,百姓富庶。许璟明过得舒服畅快,压根不想体验乱世。国师的话成了一根刺,刺在他的骨缝里,时不时痛一下,让他无法安眠。 时敬之还是死了好。 只是皇帝似乎有自己的考虑。时敬之没皇姓,没封地,甚至连王府也没有,却仍留有一条命在。许璟明要在明面上动手,怕是会触怒皇帝。 可要是时敬之死在鬼墓,任谁都挑不出错。 “杀了他。”许璟明啪地收起扇子。 时敬之嘶地抽了口气:“你佛珠不要了?” 许璟明:“我来鬼墓,一为了寻宝,二为了找机会除去你这妖邪。哪怕只杀了你,这趟都是值的——你我在这相遇,此乃天意。” “至于佛珠,就算你说得头头是道,也不过是猜测。我会蠢到相信你的话?退一步,就算佛珠宝图不全,东西也未必找不到。” 时敬之沉默不语,慢慢显出些悲伤的神色。 许璟明嗤笑道:“少跟我扯兄友弟恭那套,你——” “不是。”时敬之难过地说。“你知道造血绳,也认得别离苦。光买这些信息,你得给魔教花了上千两白银,还要冒险下墓……到头来,佛珠拿不全,只想要我的命。” 说着说着,他更悲伤了:“你早说啊?哪怕打个对折,把银子给我,我也愿意独自与你见面,让你杀杀看。小七,虽然你脑子不好不是一天两天,可这也太……” 许璟明气得两眼一黑,拿扇子的手哆嗦起来:“还等什么,快杀了他!” 四位高手一拥而上。 只有大门派精心培养、身世干净的好苗子,才能有幸成为皇家侍卫。哪怕是皇帝挑剩的,实力也差不到哪里去。 时敬之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腿脚:“可惜,我本来还想多休息一会儿。” 他用脚尖踢起地上的半截旗杆,旗子一卷,长剑般握在手里。木杆上金火大盛,有些刺眼。旗杆划过空气,在黑暗中留下一串光痕。 时敬之不笑了,身周压迫感更甚。高手之一刚接近,便被带火的剑风扫到。虽说他及时避开剑气,衣角却沾了一点火星。 阳火不是凡火,很难熄灭。那人注意力一分,时敬之闪到他的身后,将人拦腰斩断。随后他抓着那人上半身一转,挡去同时刺来的三把利剑。 趁众人没收剑,时敬之使出新步法,将尸首利落地一拧一收,连剑一起抛入祭洞。 “小七,要是你派他们和赤勾教一起追杀我,我肯定已经死了。” 紧接着,他下腰躲去一记踢腿,又顺势一拍——又一人头颅粉碎。 “我离开弈都时,江湖上能杀我的至少有五千人。时至今日,应该只剩千人之数了。这千人之中,可没有你身边这几位。” “果真妖邪。”许璟明啐道。“就为了藏点实力,你故意做出一路的丑态……” “我是真的害怕,我为什么要装?” 时敬之语气平静。 他揪住剩余两人前襟,将他们狠狠撞在一起。又挑了满脸横肉的那个,一掌拍扁脑袋。 “你当然可以强作镇定、隐藏性情。来日方长,要是再见面,那些人也会高看你一头……可我没有来日方长。连真假都看不透,你还不如我那小徒弟。” 许璟明看向满身血的时敬之,竭力维持住表面的平稳:“你自己就是怪物,还怕鬼么?” “这你就不懂了。”时敬之没杀最后一人,任由他晕在地上。“既然我这种东西存在,厉鬼也说不定存在。活人妖邪都能杀,可要是撞到鬼……” 他向前几步,裹满血的手掌重重压上许璟明的天灵盖。 有那么一瞬间,许璟明以为自己也要来个脑浆飞溅。他双膝一软,瘫坐在地下。 时敬之垂下眼,又笑起来:“……要是撞到鬼,就会生出这种‘惧意’。” 随后他退了一步:“放心,你要死在这,大哥又得找我麻烦。你看,我还给你留了个侍卫。” 许璟明半天才找回神智,他咬紧牙关:“你不抢我佛珠?” “现在就抢,我要怎么给徒弟交代?一会儿记得陪我演戏,否则——” 许璟明咽了口唾沫:“否则?” “我还没想好,总之你看着办。”时敬之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把许璟明的轿子拆成数块,扔下祭洞。 时敬之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许璟明痛苦地望向轿子残骸——地上尸体够数,姓时的偏要扔他轿子。 输人不输阵,许璟明人输得一塌糊涂,嘴没闲着:“大哥念你时日无多,才准你出宫。我知道你立了门派,你若敢偷养私兵……” “我没那么闲。世间种种情谊,你还有的是时间尝,我可只剩一年了。” 时敬之望向徐徐降下的石柱,语气平淡。 “亲情么,我不指望你们。若说思慕之情,哪怕我撞了大运,能遇见命定之人,也做不到在奔波求生的同时认真待她。友谊也不错,只是与人长相交,需要时间沉淀……我没有时间。” “人们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收徒是个好主意。只是小孩子忘性大,命也脆,很难随我深入危险之地。现在这个么,就刚刚好。哪怕一年后我死了,他也能记我一辈子吧。” 许璟明愣了愣,半天才硬着头皮道:“愿意跟你下鬼墓,不是太傻,就是别有用心。” 时敬之走近,在他面前蹲下,脸上还沾着些许血渍:“所以呢?” “什么?” “小七,你可知道‘抓周’?幼童满周岁,随手抓个东西,人们便信这是天命。我只是做了类似的事。” “我跑去荒芜之地,随手抓个人当徒弟。只要他没有拜师在先,他善也好,恶也罢,我都会真心当这个师父……这不也是天命吗?” 许璟明被他话语中的理所当然震到:“要是他想犯上作乱……” 时敬之避而不答,笑着继续:“你可以让大哥安心,我就收这一个,多了也顾不过来。你那侍卫还要一会儿才醒,我先走一步。” 说罢,时敬之攀上石柱,眼看着准备离开。 许璟明赔了夫人又折兵,就连言语也被时敬之调笑过去,胸口一阵憋闷。他稳稳情绪,继续牙尖嘴利。 “‘真心当这个师父’……真心?你这怪物能有几分真心。” 时敬之动作一顿:“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也想看看。”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洞口。 许璟明擦擦冷汗,扫了眼遍地血腥,一颗心又慌起来。时敬之顶着个“倾国之灾”的预言,又摆明了要善待徒弟…… 那个尹辞,可千万要是个为人正直的普通人。 此时此刻,“普通人”尹魔头正在出口处熟悉地形,等鬼皮衣晾干。 “别离苦”出口共有四个,连接着一个宽广的大殿。殿内立了两排粗壮石柱,柱间摆着对称的巨型石雕,终于有点正经墓穴的样子了。 只不过他没发现闫清,不知道那个倒霉蛋被老祖宗丢去了哪里。 轰隆隆一阵声响,地面微微震颤。听到又有石柱降下,尹辞瞬间屏住呼吸,闪身藏在柱后。 他从陆长老的碎片里扒出了些发烟筒。如果来的不是时敬之,自己可以装装神弄弄鬼,玩个原地消失,多制造些“神秘高人”存在的证据。 以防万一,尹辞事先在殿内溜达了一圈,故意把血迹弄得到处都是。哪怕来的真是时敬之,那只狐狸也嗅不出他的位置。 谁料那人哒哒哒一阵小跑,径直朝他的藏身地点冲来。 现在跳回房间,怕是来不及了。不过这才是第二个出来的人,应该不至于是他的便宜师父。可惜天不遂人愿,尹魔头运气向来不怎么样—— 时敬之冷着脸闪到尹辞面前,断了半截的旗杆直指尹辞咽喉。 “你你你是什么东西?” 他目光在尹辞的白衣上溜了圈,确定尹辞还在喘气,这才坚强发问。 “你……你把我徒弟怎么样了?他二十左右的年纪,没什么武功。” 尹辞微微扬起眉——如此确定自己和“山户徒弟”见过面,这小子肯定做过什么手脚。 不如趁机套套他的话。看着毛都炸起来的时敬之,尹辞突然起了几分玩心。 “你徒弟?” 尹辞故意做出副迷惑的模样,随即笑了起来。 “……唔,八成被本座杀了。” ※※※※※※※※※※※※※※※※※※※※ 设错时间不小心把19章放了出来,现已替换内容,后天会准时换回来呜呜呜。 ———————— 时狐狸,尹魔头挚友(?)+真爱+徒弟三合一,惊喜不惊喜? 美人对美人,魅惑是无效的,毕竟大家都是照过镜子的人! 闫清:老板不要调情,快来救我,试用期遭遇致命危机——0(:3 )~ (;3_ヽ)_ 失控 尹辞很好奇。 他知道时敬之头脑聪明,不容轻视。他也清楚多说多错,自己该第一时间掷出发烟筒,离开现场。单凭现在的时敬之,根本拦不住他。 但他实在太好奇了——时敬之在自己身上动了什么手脚?又如何看待“尹辞”这个徒弟? 于是他笑得很恣意:“八成被本座杀了。” 时敬之会怎么反应?吃惊、遗憾、畏惧,抑或是—— 浓烈的杀意骤然爆开。 半截旗杆霎时刺向尹辞的咽喉,尹辞两个指头一捏,将它稳稳停住:“小子,你还不是本座的对手。” 时敬之警惕地挪动步子,墓穴的长明灯照亮了他的脸。他没有戴傩面,脸孔被阴火晃得明明暗暗,妖气格外浓重。 “我知道。”他哑着嗓子说道,语调与平时判若两人。 尹辞微微吃了一惊。 他从未见过如此愤怒的时敬之。在尹辞的印象里,自己这便宜师父通常没个正形,只知道嘻嘻哈哈。这是时敬之第一次在他面前显现怒气。 还是饱含杀意的怒气。 时敬之嘴上说着知道,却没显出半点退缩之意。他不肯放开旗杆,目光宛若择人而噬的恶狼。 只为了个相处不到一个月的徒弟? 尹辞的兴味浓了些。他果断将旗杆往后一抽,哪知时敬之死拽着不松手,直直撞过来。尹辞顺势侧身,把时敬之的腰一勾,左手一根手指点上他的肩膀,将时敬之牢牢定在石柱上。 他身体前倾,几乎要与时敬之鼻尖相碰:“既然知道,还敢来挑衅?” 时敬之挣扎几下,声音带着血味:“我只是杀不了前辈,而不是伤不了前辈。” “你们倒是师徒情深。” 时敬之低声道:“与深不深没关系,那是‘我的东西’。” 尹辞:“……” 什么玩意儿,他怎么没听说过这事。 他刚走神,时敬之周身浮起一层金火,琥珀色的眸子几乎要被映成金色。金火灼人,时敬之又挣扎得厉害,只按肩膀怕是按不住。 得换个地方按好,让他更老实点。 尹辞左手上移,制住时敬之下颚,强迫他露出咽喉。右手刚要卡上脖颈,时敬之暴起转头,一口咬住尹辞左手的拇指。 时敬之这一口力道极大,牙齿瞬间破皮入骨,鲜血染上他的嘴唇,再流过下巴,被阳火照得红艳刺目。 尹辞能感受到对方灼热的舌尖。时敬之整个人仿佛在燃烧,宛若入火的飞蛾。 尹辞冷哼一声,右手按牢时敬之脖颈,由得他咬。 留个伤也好,待会儿伤口无影无踪,“山户尹辞”的嫌疑会更小。 “算了,我只杀了几个陵教教徒。看你这举动,不像陵教的人。”尹辞见这人越发失控,不想玩得太过火。 时敬之的状态明显不对劲。 先前他谨慎又惜命,就算偶尔说几句傻话,尹辞心里也明镜般清楚——他们仅仅是有些好感的熟人,彼此戒备还没消,更别提交心了。 这些日子里,时敬之也没有对“山户尹辞”展现过什么超出寻常的兴趣。 仅凭这样的关系,会让时敬之抛却对死亡的恐惧,拼命至此?况且他此刻的情态,比起悲痛欲绝,倒更像走火入魔。 ……这场失控,到底是源自“徒弟被杀”,还是“所有物被夺走”呢? 此人太过异常,尹辞背上升起一层若有若无的寒意。 另一边,得了尹辞的否认,时敬之终于松口。他舔舔嘴唇上的血,满脸狐疑:“你身上有他的味道。” 尹辞眯起眼:“味道?这里全是血腥气,哪来的味道。” 时敬之寒声道:“我给他抹了有特殊气味的药膏,不会弄错。前辈绝对碰触过他。” 他就知道,那味道古怪的烧伤药膏有些文章。药膏涂在了鬼皮衣上,他的手免不了沾些气味。 尹辞一哂,揪住时敬之的前襟,将他顺柱子提起,顺势藏起愈合中的拇指:“本座没必要骗你。看你年纪轻轻,收徒也收不了几年。怎么激动成这样,你和你徒弟有一腿不成?” 时敬之攥紧他的手腕,力道极大:“阿辞救过我的命,能看懂我的情绪,还做得一手好饭菜……” 说到这里,他竟微笑起来,眼中的疯狂散去了一点。:“他是‘我的’徒弟。身为师父,我不能负他。” 听到这句,尹辞脸上的笑意反而渐渐消失。 就在此时,又一处“别离苦”被启动,沉闷的摩擦声在大殿中回荡。 正好,时间也差不多了。 尹辞冷冷地看向时敬之:“本座看你还算顺眼,先饶你这一回。” 他松开他那便宜师父,朝时敬之原先所在的位置狠狠轰去一掌。碎石四溅,石柱登时缺了一大块。整根柱子喀嚓断裂,慢慢倾倒起来。 与此同时,尹辞把发烟筒一摔,灰白的烟气瞬间填满空间。 趁烟气未散,尹辞迅速回到房间。他穿好刚晾干的鬼皮衣,在和尚旁边躺下,做出副晕死的模样。 时敬之很快找了过来。 “阿辞,阿辞。”他用力抽尹辞的脸,又使劲摇晃他。“你快醒醒!” “……师尊,就算我醒着,也得被你抽晕了。”尹辞被扇得心头火起,不得不睁开眼睛。 时敬之早没了方才的怒容,那副疯狂的模样宛若幻觉。他测了测尹辞的脉,真心实意地舒了口气:“可否受伤?” 尹辞龇起牙:“脸疼。” 时敬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们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醒得早,看到陵教的人,就先找地方藏起来了。”尹辞一边揉脸,一边拖出编好的说辞。“中途被陵教长老发现,可跳出来的是另一个人。一个白衣人,没带什么武器。” “他跟陵教的人打了起来,那位大师被他打晕,我也被拖出来击晕……我就记得这么多。” 旁边的和尚也醒了,双手合十:“小施主说得不错,贫僧也看见了那白衣人。可惜技不如人,被他一掌打晕过去。” 那和尚说完,抬头望向虚空,低声嘟囔了几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可能是哪位高手,匿名混进来了吧。”时敬之眼神无辜,神色如常。“这和咱们没关系,走,咱们出去。” 这又是他所熟悉的时敬之了。 尹辞没有立刻坐起来:“师尊,你是怎么出来的?” “我?我跟容王府的人掉到了一处。他们刚好对这些东西有研究,又看不上咱这小门小派,我顺道沾光罢了。” “你的面具……” “嗯?哦,来得太急,忘了戴上。”时敬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得十分灿烂。 和尚幽幽背过身:“色即是空——” 时敬之赶忙戴上面具:“阿辞,来,我背你上去。” 尹辞乖巧地伸出一只手,让时敬之把自己拉起来。他直视着时敬之的双眼:“师尊真的来接我了。” “可不是么。”时敬之语调轻松愉快。“我是你师父呀。” 尹辞前进两步,几乎贴上时敬之的耳朵,问得直截了当:“刚才我就想问,师尊为什么让我戴着佛珠?” 时敬之双手握住尹辞肩膀,声音仍带着笑意:“如果为师把佛珠拿走了,你不会心慌么?怕我舍弃你之类的。身为一个好师父,哪有让徒弟害怕的道理?” 尹辞不语,只是定定地望向对方。 方才自己是“陌生的白衣人”,时敬之没必要在他面前演戏。时敬之的话是真心的,而这份真心多少有些莫名,无法用常理推断,让人有点毛骨悚然。 时敬之对尹辞的想法浑然不觉,他握住徒弟的手。 “阿辞,再忍忍。咱们已经到了第三层门口……现在该相信我了吧?” “为师定不会负你。” 尹辞条件反射地想要抽手,可他硬是忍住了。最终,他的手在时敬之掌心颤了颤。 他最初愿意跟着时敬之,为了的是七分利用三分兴趣。再往后,或许“利用”与“兴趣”可以五五开,但仍没超出“找乐子”的范围。 如今,这些理由里冒出了一条较为阴暗的——他倒要看看,这人在死前是否会履行诺言。 人都是会变的。时敬之还是太过年轻。他还不知道有些承诺,绝不能轻易给出。 不会负你,不会负你。 若算最近,孙怀瑾也曾说过这句话。可他每一次背地做大小动作,尹辞都看在眼里,懒得点破。 至于最早说这句话的人…… 尹辞止住回忆,他扯出最无害的笑脸,混了恰到好处的感激。 “我相信师尊。” 我必定不会信你。 时敬之彻底恢复了精神,他把尹辞和和尚拎上地面。正对上太衡派和见尘寺的人。 施仲雨正与觉会和尚说着话,看到枯山派师徒平安,她止住交谈,脸上带了点笑意:“两位运气当真不错。” 闫清那一卦算得挺准,太衡派果然吉星高照,此次没折多少人。时敬之是个憋不住问题的:“施姑娘,你们怎么破的那‘别离苦’?” “多亏见尘寺的大师们。他们常年苦修,四肢缚了沉砂箍。沉砂箍极重,对付石柱绰绰有余。” 尹辞:“……”他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若是记得,说不定他能少切几条腿。 时敬之不懂徒弟的痛,他高高兴兴地继续:“那就只剩陵教、赤勾教和阅水阁的人了。” 话音未落,第四根“别离苦”慢慢降下,浓郁的血腥扑鼻而来。 乌血婆率先跃出,一双眼在太衡派和见尘寺那边转了转,明显在点人数。末了,她目光里透出些遗憾。 “走了。” 她甩甩手上的血。 “这鬼墓,算是到底喽。” ※※※※※※※※※※※※※※※※※※※※ 设错时间不小心把19章放了出来,现已替换内容,明天19:00会准时换回来呜呜呜。 已经点开过19章的,到时候记得清下缓存哦~ ———————— 时狐狸被兄弟们当做妖邪是有原因的!许璟明不会因为一个预言就下狠手……原因不透,待日后分解(? 先去掉两个错误答案,不是多重人格或者被附身这种展开w 尹辞:你和你徒弟有一腿不成? 多年后。 时敬之:确实。 逍遥宫 存稿时不小心设错时间,把19章隔空发了出来…… 总之先替换掉内容,18号19:00会替换正文内容的(;w;) 人形棺 熏香的味道越发浓重,时敬之微微睁开一点儿眼睛,看向不远处的卧房。 四周景色依旧宜人,灯光温暖,半点没有陵墓中的阴森。时敬之侧耳倾听,真在卧房方向听到了浅浅的呼吸。 就像有人在那里沉睡。 时敬之不怎么敢摇铃了,他将徒弟的手攥得死紧。尹辞的手很温暖,掌心干燥,或许是因为初生牛犊不怕虎,尹辞一点颤抖都没有。 那只手抓得牢而沉稳,没有半点僵硬或不自在。时敬之调整了会儿呼吸,又迈开步子,向卧房前进。 卧房极其宽敞,装饰奢华无比。火光调得恰到好处,流光在精细的装饰品上跳跃。 床对面砌了堵透明的墙。 这面墙由人头大小的树脂砖块垒成,每个透明砖块都裹了张脸皮。脸皮一看便是从活人脸上剥下的,它们被仔细处理过,形态保存得相当完美,如同精雕细琢的面具。 那些脸个个五官端正,面无表情地阖着双眼,面朝大床。 觉会和尚一张苦脸又苦了几分。施仲雨哆嗦了一下,不知是被惊的还是气的。 沈朱轻啧一声:“里头有不少名人,都是被阎不渡杀死的正人君子。” 墙对面有张大床。有个男人侧躺在床上,他穿了件简单的红袍,背对门口。长长的黑发在床上流淌,发丝间露出一点苍白的后颈。 似乎察觉到门口的声响,那人缓缓起身,肩头红袍稍稍滑落,露出大片结实的胸脯。他理了下头发,懒懒地转过头,众人这才看清他的脸。 尹辞曾见过活着的阎不渡,面前这东西确实有着和他一样的脸。 阎不渡当年男女情人无数,靠的并非纯粹的抢夺强迫,他自身完全称得上绝色——此人五官妖艳,却与时敬之完全不同,有着某种毒物似的美感。 一双猩红的眸子扫过来,无人敢出声。闫清左右看了看,缓缓躲到师徒二人身后。 尹辞一颗心渐渐沉下去。面前的东西虽然惟妙惟肖,却明显不是活物。它的动作有极细微的僵硬,没露出半分敌意或杀气。 那不是阎不渡。 那东西没急着攻击,而是拿起一边的红玉烟杆。它斜倚在床头,悠然地喷云吐雾。红眸在烟雾中半睁半合,没有焦点。 红玉烟杆下吊着个精巧的坠子,坠子下装饰了三颗佛珠。 尹辞在心中快速计算。 佛珠共十四颗。纸人街藏了三颗,二层佛珠数量不详,考虑到传送液团要靠佛珠定位,登仙殿大概藏了四颗。“别离苦”石柱有四根,出口又放了四颗……这极有可能是最后三颗佛珠。 既然敢放在一起,那东西的危险程度不言而喻。 这比起诱饵,更像一个警告。 时敬之咬牙,银铃一甩:“那玩意并非幻象……婆婆,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老身没见过这种东西,这可不是傀儡尸那种便宜货。” 乌血婆阴沉着脸,每条皱纹都是僵的。 “这里是三层中心,本该置放棺椁。阎不渡那狗杂种,连棺材都没做么?” 她的声音很小,可那东西还是听见了。它歪过头,朝乌血婆露出笑容——它嘴里不见牙齿舌头,双唇间只有一片漆黑。 乌血婆登时退了一步:“太衡的丫头!” 施仲雨瞬间领会了她的意思:“前辈,血骨珠为白,这并非妖邪。” “哈,圣教主喜净,怎么可能在卧榻之侧养那种东西。”众人中响起一声冷笑。 陵教的人,如今只剩一个。那人身材魁梧,拎了把满是血迹的九环刀,眼神比刀锋还要锐利几分。 时敬之语气诚恳:“可他在床脚放了一大堆人脸,我还是觉得妖怪更干净点。” 尹辞师唱徒随:“确实。” 那人顿时横眉竖目,青筋暴起。 乌血婆哼了声,不放弃任何给对头添堵的机会:“郑奉刀,你堂堂一个长老,要和小辈过不去吗?人家也没说错什么。” 说罢,她又瞥了一眼时敬之:“有意思,我倒看不透你小子胆量是大是小了。” 时敬之指指床上的东西:“那东西是机关,不是厉鬼。既是机关,就必然有启动条件,况且它还没启动,更没什么可怕的。” “依你看,启动条件是什么?”乌血婆看向床头悠然喷烟的“阎不渡”。 “与它的距离。”时敬之挠挠头,“三层到处都是幻梦陷阱,等人好不容易走到终点,再发现这等危险机关……如果我的直觉没错,这里连接了鬼墓出口。” “哦?” 时敬之对答如流:“向前要面对未知攻击,退后又只能在这活活等死。这样的设计最让人绝望。” 金岚忍不住插嘴:“没出口才最要命吧。” 乌血婆哼笑道:“呆子就是呆子。阎不渡一心成仙,绝不会排除死而复生之道。他一定会留直通出口的捷径。” 众人你来我往聊了几句,紧绷的气氛终于放松些许。 可就像时敬之推断的,没人上前,也无路可退。 那阎不渡似的东西取了烟杆下的烟袋,又添了些在烟斗内。新的熏香燃起,香味更浓郁了几分。火光暧昧,烟气缭绕,美人在榻。配上床对面的人脸墙,原本糜艳的场景令人脊骨发寒。 有“梦幻泡影”干扰,就算出口怼在众人面前,大家也看不见。 到了这步,众人的随身之物已经消耗无几。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周遭颇有些穷途末路的味道。 闫清托血统的福,跳过“别离苦”,被直接扔进逍遥宫,枯山派的行李都还在。 然而大包小包里只有食物和杂物,外加两床被子。唯一能算得上“宝物”的,也就是从纸人街得来的吊影剑——一把能卖点钱的工艺品。 乌血婆一双眼在房内扫来扫去,轻啧几声:“此处空间闭塞,若能做出摩罗帐,再闭会儿气,倒是能抵御一会儿术法……哪怕时间有限,好歹能让老身看清那东西的原貌。” 觉会和尚:“摩罗帐?” “药水浸细缎,就地起帐。阴火烧外部,阳火烤内部,将熏香驱净。在里头待上一盏茶,外出后再闭会儿气,方可暂时解开熏香幻术。” 乌血婆一边说,一边用拐杖轻轻点地。 金岚低声嘟囔:“刚才怎么不说……” 乌血婆斜了他一眼,慢悠悠地继续:“这本是在毒烟下抢时间的法子,时效短得很。就算能立起来,摩罗帐也是一次性的——出了帐子,身上又沾了薰香,可不能再回去了。” 说罢,她冲郑奉刀抬起下巴:“若不是郑长老不肯死在祭洞,老身也不至于丢下探墓之物。作孽啊,作孽。” 郑奉刀冷笑一声,九环刀上的铁环哗啦啦直响:“你这老妖……”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时敬之推到一边。时掌门手捧鸳鸯戏水被,一脸严肃:“婆婆,你看这个能不能用?” 乌血婆、郑奉刀:“……” 乌血婆怀疑地看了会儿时敬之,手指捻捻被面:“凑合着能用,不过还需要材料调药水——” 时敬之从行李里翻出药箱,双手呈上:“请。” 乌血婆:“……小子,你该不会刚好留了足够的水吧。” 时敬之:“有的有的,我徒弟调的凉茶,包里还有十竹筒。婆婆,凉茶可以用么?” “太衡派的施丫头会用阴火,这阳火——” 时敬之两个指头一搓,指尖燃起一簇金色火苗:“您要多少?” 乌血婆陷入沉默。 枯山派怎么回事,怎么什么鬼东西都有。 被大包小包折磨了一路,闫清两眼渐渐放空:“这种鬼地方,你还敢背十竹筒凉茶?太衡派都没带这么多水……” 时敬之拿出一筒,冲闫清晃了晃:“你喝喝就知道了,阿辞手艺特别好。” 乌血婆干咳两声,打断了时掌门的推销行为。几个赤勾教教徒剖开被子,朝缎面上以血涂法阵,乌血婆则取了药箱,现场调起药来。 摩罗帐很快搭建完毕。作为供应原材料的大功臣,时敬之只提了一个要求——让他徒弟进帐子。 毕竟只有两床被子可用,摩罗帐空间有限,满打满算只能挤八人。 四大帮派各出代表,容王府出一个许璟明,阅水阁出一个男弟子,枯山派独自占去两个名额。 时敬之在帐内蹲成一团,絮絮叨叨地嘱咐尹辞:“待会儿你就待在帐子里,这里空气干净。为师先出去,要是情况不妙,我立刻喊你——到时你憋住气,趁术法没起效,去屋外找个干净地方待着。” 不远处,许璟明和觉会和尚挤在一起,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其余大人物多少知道许璟明的身份,奈何状况尴尬,只能装不认识。 一盏茶时间过去,众人依次爬出,留尹辞独自待在帐内。 没了“梦幻泡影”的掩盖,房内景象瞬间变化。 房间里根本没有半点火光,空气冷得吓人。地上满是尘土,金属饰品生了厚厚的锈,人面墙则盖了薄薄一层灰。纱帐边缘腐烂得参差不齐,床上的被褥残破不堪,散着霉点。 然而床上人依旧。 那东西依旧长发披散,修长的手指把玩着红玉烟杆。被腐坏褪色的红袍一衬,那双血眸格外显眼。 乌血婆屏着气,言简意赅:“大事不妙。” “……那是‘人形棺’。” ※※※※※※※※※※※※※※※※※※※※ 时敬之:其实行李里面还有酱肉包炸面食糖果子熏鱼片果脯菜肉煎饼咸蛋黄炒米…… 尹辞:是哦,我做了好久。 师徒两人完全没意识到哪里不对呢。 —————————————— 不行晋江app有点弱智,趁更新前改上一章错字,结果最新更新不显示新章了……我手动up一下(。 渡气 有话语权的人都在闭气,房内一时无言。 一位赤勾教徒站了出来,看打扮地位不低:“我教宿教主记录过‘人形棺’,此物内壳由妖物皮压制,坚韧无比。外面裹了鬼蚕丝做的鬼皮衣,触手如活人。” “棺内写满术法,可控制它的行动。尸体入棺不腐,甚至能在墓中行动如常。阎不渡极可能给它附了自己的功法……” 他的声音沾了些恐惧。 “人形棺口中无牙,里面没尸体。没有死骸干扰,它只会更强,各位小心。” 大家都听懂了弦外之音。 阎不渡武功精妙绝伦,同期只有赤勾教宿执、见尘寺空石能与之匹敌。当年陵教被正道围剿,阎不渡曾以一敌九,一举残杀九位正道高手。哪怕人形棺只继承了阎不渡小部分力量,对付他们也绰绰有余了—— 除了赤勾教乌血婆亲自到场,其他门派并未派出顶尖强者。更别提经过墓中种种,众人早已弹尽粮绝,疲惫不堪。 “阎不渡尸首不在?”许璟明没忍住,倒抽一口凉气。“他真的成了仙?” 没人答他。 施仲雨最为果断,阴火划过空气,朝人形棺拿烟杆的手臂斩去。谁料神兵覆上阴火,只砍出“叮”的一声轻响。剑刃勉强破了表层鬼皮衣,现出里侧妖皮。 人形棺悠然反手,直接将细剑拧断。它顺手一拽,五指聚拢,戳向施仲雨脖颈。 施仲雨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血溅当场。一串长长的念珠勾住她的腰,将她扯回门口。觉会和尚将念珠一甩:“得罪。” 人形棺没有立刻追来,它慢条斯理地下了床。那身红袍布料上佳,虽然有些腐坏褪色,却没有半点朽烂痕迹。 即便如此,人形棺仍衣衫不整,露了一半肩膀在外。 时敬之退了两步,冲去房间外侧。乌血婆刚皱起眉,他又跑回来,唔唔地朝觉会和尚胡乱比划一气。 见众人没反应,时敬之直接上了手。 他越过人形棺,脚踩床柱,一掌拍向天花板。他这一掌金火大盛,屋顶被轰得粉碎,露出屋外空荡荡的穹顶。 时敬之落地,一把夺过觉会和尚的念珠,继而跃上断墙,将念珠朝四周甩去。 见尘寺和尚沉不住气了:“那是我寺镇寺之宝,施主你……” 那和尚刚说一半,便被沈朱一只手打断。沈朱冲他笑笑:“小师父,我想时掌门正因为认识无量念珠,才借去一用。” 无量念珠,能以真气凝成新佛珠,只要内力够、维持得住,伸多长都不是问题。时敬之将憋住一口气,将念珠勾在室外山石树木上,架成一张念珠网。 乌血婆反应极快:“好小子——各位,上,速战速决!” 她把拐杖一扯,拐杖竟被她拉做几段,每段间连着黑红妖筋,拐杖弯曲处则探出蝎尾似的钩子。赤勾教徒同时冲向人形棺,掌风汹涌。人形棺被推着往前挪了两步,被变长的拐杖钩了个正着。 乌血婆扯出个无声的阴笑,她稳稳踏上念珠网:“时掌门,撑住了!” 其余人不甘落后,一同跃上佛珠网,将梦境之物留在地面。 人形棺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它握住赤色钩子,钩上涂了剧毒,它的掌心顿时嗤嗤作响。和尚们趁机摆好阵势,念经声四起,将人形棺团团围在中间。 被佛家法术干扰,人形棺的动作变得僵硬瘆人。它握匕首似的反握烟杆,下一瞬,离它最近的和尚整张脸被洞穿,五官消失无踪,只剩个环状脑壳。 红玉烟杆沾满血与脑浆,熏香甜味反而重了些。 见尘寺阵势岿然不动,和尚们念经的速度越来越快,附近念珠泛出淡淡金光。觉会和尚、施仲雨与乌血婆同时进攻,连郑奉刀都踏上了念珠网。 “我为兴盛陵教而来,还请圣教主理解。” 人形棺不理会他,一双血眸盯向包围圈外的时敬之。 各派高手习惯战斗,闭气也轻松。时敬之却要全力输出真气,无法兼顾,一张脸憋得发紫。 他努力梳理涣散的思绪—— 人形棺身为大梦境之主,绝对会自发扭曲梦境,制造异象对付自己。偏偏他又顾虑周遭战况,无法闭眼逃避。 所幸人形棺没有阎不渡的实力。年轻和尚们没入帐子,眼下也没出事。看来它就算能主宰梦境,也只能集中对付一个人。 比如自己。时敬之咧开嘴,露出个苦笑。 果然,人形棺垂下眼眸,无视了烟嘴上的血,又吸了一口。这一回,它喷出的熏香莹白如骨,如丝堆叠,久久不散。 时敬之听到阅水阁众人的惊呼:“时掌门,憋住!人形棺控制了梦境之物,正冲你去!” 来的梦境之物长啥样,时敬之十二万分不想知道。他一边闭气,一边向无量念珠输送真气,维持它的形态。 虽被各派高手绊住些许,人形棺还在一路接近。 时敬之空着的那只手不由握紧,却没触到另一个体温。是了,他的徒弟还在下面。尹辞正窝在空气干净的帐子里,不会被噩梦侵扰。 ……或许自己习惯得太快,时敬之沮丧地攥紧拳头。 他必须撑下去。 一旦开始呼吸,幻术再次起效,自己会看到主动接近的梦境之物。一旦被迫碰到它们,他必然不会有什么善终。 自己若是倒下,无量念珠即刻恢复原状,所有人都会落到地面。而地上满是梦境之物,众人必死无疑。 战场如法阵,时敬之便是阵眼。 各派高手自然看得清状况,个个出手狠厉。人形棺的漂亮皮相毁去大半,仍固执地朝时敬之前进。红玉烟杆缺了小半,熏香冒得断断续续。 只要再撑一阵,烟杆就能被破坏。可惜输出真气是个累人活计,时敬之全身虚脱,憋得眼冒金星。 再撑一会儿…… 不行,撑不住了。时敬之迷迷糊糊地想。朦胧的视野中,高手们正努力破坏烟杆,然而众人终究要…… 就在此时,念珠网一阵轻颤,熟悉的气味飘进鼻子。 一双沉稳的手捧住时敬之的脸,柔软的物事贴上他冰冷的嘴唇。 对方的气息很温暖,暖到有些灼人。洁净的空气被渡到口中,时敬之贪婪地吸了口,终于缓过气,思维清明起来。 等等,所有人都在对付人形棺,能有余裕渡气的—— 时敬之看着眼前的尹辞,差点没绷住,好容易才吞下惊呼。他相对含蓄地拍打徒弟的背,唔唔直叫。 尹辞没管胡乱扑腾的师父,继续双唇相接,一心渡气,把便宜师父渡成一颗滚烫的番茄。 时番茄红归红,手上没忘输真气,念珠网稳如磐石。然而他的思考近乎停滞,肌肤相贴的触感如同一剂猛毒,让内脏也烧灼起来。 “喀嚓”一声轻响。 红玉烟杆彻底粉碎,熏香顿时淡了下去。 众高手舍命攻击,战局终于有了起色。逍遥宫盛景渐渐衰败,幻象如同烈阳下的积雪,很快消逝无踪。 时敬之揽住徒弟的腰,逐渐断掉真气。无量念珠恢复原状,众人和人形棺一同落地。 幻象消失,四下黯淡,没人发现时掌门的面红耳赤。 “阿辞,我……你……为师不是叫你老实待着吗?!”他甚至久违地喷了口血。 尹辞一脸无辜:“我算了时间,怕师尊撑不住,这才拜托沈朱姑娘扔我上来。” 时敬之木着一张脸:“……” “要是师尊折在这里,我一个人又能跑多远呢?” “以后你要有这种打算,先跟我说一声。”时敬之搓了两把脸,终于恢复冷静。 尹辞适时转移话题:“没了幻术,各位前辈应当没问题了吧。” 他这边话音刚落,人形棺拿起烟杆吊坠上的佛珠,仰起头,就着烟杆碎片吞入腹中。 它半边脸留着绝色样貌,露出一丝微笑。另半边的鬼皮衣满是伤痕,显得怪异至极。人形棺吞完佛珠,并未立刻合上嘴,它将手伸入口中,拎出一条鞭子。 郑奉刀啐了口血:“是圣教主的丧灵鞭。” 乌血婆折了一只手腕,气喘吁吁:“这玩意儿见幻术已破,要专心对付我们了。” 人形棺微微歪头,手中漆黑的鞭子一甩。 鞭声炸响,所有提灯、火把、阴火阳火瞬时熄灭,无法再燃。浓重的黑暗贴上众人眼球,压得人喘不过气。 时敬之警惕地站起身,一次又一次试图燃起阳火,却不见一丝光芒。 “阿辞,你就待在我身边,哪里都别……” 他还没说完,整个人便软软倒下。 尹辞收回手,嘴唇贴上时敬之的耳畔:“你做得很好,先睡一会儿吧。” 他将时敬之平放在地上,走向最浓稠的黑暗。 地底的黑暗比外界沉重些,尹辞早已习惯。他仿佛溶解在阴影中,没有气息,没有情绪,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只余一片虚无。 不远处血肉飞溅,痛哼与惨叫混在一起,刺人耳膜。金属碰撞声被血味泡过,显得分外凄厉。 尹辞找到人形棺时,它正忙着扯碎一名赤勾教徒的胳膊。他一把抓住丧灵鞭,无视鞭子上的倒刺与诅咒,将人形棺扯到面前。 和不久前耍弄时敬之时一样,他再次恢复原本的声音,嗓音清润:“再闹下去,就惹人生厌了。” 人形棺终于察觉危机,反手朝尹辞心脏插去,被尹辞牢牢制住手腕。他另一只手捏住人形棺脖颈,顺势向下一压,人形棺顿时半跪在地。 它全身吱呀作响,却动弹不得,犹如被针钉死的蝴蝶。 这东西同样没有内力,实力只有阎不渡的十分之一左右。阎不渡的功法与“宿执”的扫骨剑类似,走得都是奇诡的路子,也由此占了不少便宜。 只是尹辞与阎不渡本尊尚能一战,何况区区人形棺。更别提,他曾在百年前对付过这东西——他能剥来一次鬼皮衣,就能剥第二次。 尹辞松开它的手腕,以掌为剑,指尖疾风般扫过人形棺咽喉。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响起,人形棺的脖颈被豁开大半,断口闪烁着暗红光晕。 死穴碎,法阵断,术法破。 没了术法支撑,棺体不堪重负,崩毁在地,关节不自然地折叠着。 不错,它不会流血。 察觉到自己下意识的想法,尹辞笑了笑,一脚踢晕快要醒转的郑奉刀。 十四颗佛珠,都在这里了。 众人气息奄奄,杀起来轻而易举。只要杀光所有人,自己能轻松集齐佛珠,独自逃出。金玉帮的人不可能拦得住他,阅水阁也不可能查得到他。 接下来只需遵循宝图,慢慢寻觅藏宝之处。 阎不渡尸身不在墓中,佛珠藏的真有可能是视肉线索。就算无关视肉,不过是又一次失败,至少他成功消磨了不少时间。 若以此为终结,自己的计划不可谓不圆满。 只是…… 尹辞走到时敬之身边,悄无声息地俯身,看向他那便宜师父——就算晕了过去,时敬之耳朵还残留了些红意。 太过顺利,未免也太无趣了。 尹辞捉了时敬之一缕长发,在指间把玩。 ……还是再玩一阵吧,他心道。 ※※※※※※※※※※※※※※※※※※※※ 尹辞:神秘狐狸,没看出来头,先养着玩玩。 养狐为患啊尹魔头。 —————————————— 准备后天入v,先跟大家打个招呼,最近还请不要养肥呜噫噫—— 清算 时敬之很快清醒过来。 恢复意识时,尹辞正躺在他身边。时敬之摸索着找到尹辞的脸——还在喘气,没死。 他安了心,再次燃起阳火,这回光芒如常亮起。随即时敬之踌躇片刻,终究不放心徒弟。他架起尹辞,吭哧吭哧前进起来。沿途众人要么不省人事,要么动弹不得。 人形棺若还在,绝不会留这么多活口,估计它已经被破坏了。 可要是正常击破,几位高手不至于全无声息。如果他们也和自己一样被击晕…… 应该是那白衣人出的手。 时敬之背后一凉,在尹辞颈项摸索半天,见佛珠还在,他松了口气。白衣人的目标大概不是佛珠,否则他只要趁火打劫,把人杀光便好。 那人对佛珠不感兴趣,目标必定是其他东西。 不过时敬之不在乎——他对其余珍宝没半点兴趣。自己和徒弟还在喘气,佛珠也在,这就足够了。 尹辞被他拖行一段,终于清醒过来。他迷茫地眨眨眼,声音沙哑:“师尊?” “哎,在这。”时敬之小声应他。“阿辞,你能自己走么?” “有点晕……勉强能走。师尊,前辈们赢了吗?” “赢了。”时敬之仍小心地架着他。 两人朝伤者最密集的地方走,终于在某个角落找到了人形棺——人形棺伤痕累累,脖颈处的豁口尤为刺目。时敬之终于松开尹辞,拿出切药小刀,将阳火覆于刃上。 法阵已破,人形棺脆弱不少。阳火天生克阴物,人形棺被小刀顺畅剖开。 棺内东西不多不少,个个珍稀无比。 除了阎不渡的丧灵鞭,棺内还有一把失踪已久的名剑,一把恶名昭彰的魔刀。此外便是各式卷宗,上面还沾有些许陈血,应当是陵教抢来的秘籍。 三颗佛珠静静地躺在其中,被时敬之小心拈起。 他沉思了会儿:“阿辞,为师帮你燃灯,你去把附近各位叫起来……别忘了阅水阁的人。” 尹辞故作不解:“墓中不是先到先得吗?”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我们小门小派,受不住这些。”时敬之语气冷静,“叫醒他们,越快越好。” “是。” 尹辞自己打晕的人,自己有数。没多久,他便把几位代表人物弄醒,又拖来两个阅水阁弟子。 与此同时,时敬之将棺中至宝排成一列,用提灯照得清楚明白,秘籍翻都未翻。 “诸位前辈,这是棺内的宝物,外加那三颗宝图佛珠。”时敬之笑道。“人形棺由各位共同击败,晚辈不敢妄自尊大,只将东西清理了出来,并未擅取。” 面对至宝,没人主动提“先到先得”的事。连阅水阁弟子都保持了沉默,空气渐渐紧绷。 “人形棺不是贫僧所破,不敢当。”觉会和尚打破僵局。 “佛家讲究生死轮回,不执着于长生之物。晚辈斗胆一猜,各位大师是为遗失的秘籍、佛宝而来。方才整理时,晚辈看到了见尘寺的《无木经》……” 说到这里,时敬之话锋一转:“能顺利对战人形棺,多亏大师借出无量念珠。” 施主,明明是你抢的。和尚们神色无奈,但没蠢到在关键时刻抬杠。《无木经》为佛门至宝,若不是被阎不渡藏进鬼墓,见尘寺压根不想蹚这趟浑水。 觉会和尚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无木经》归还见尘寺,如何?”时敬之笑得越发客气。 “还就赶紧还,啰嗦。”乌血婆手捂伤臂,不耐烦道。“谁稀罕秃驴的嘴皮秃噜经。” “多谢施主。”觉会和尚双手接过经书,一张苦脸舒展开来。 “丧灵鞭原本就是陵教的东西。贯乌剑是太衡之物、错元刀为赤勾之宝,还有这些秘籍……各位前辈为此战出了大力,这些东西不如都物归原主。” 说罢,时敬之没等大人物们反应,恭敬地呈上宝物。 大患已除,没了外敌,各大门派已然彼此戒备。众人权衡片刻,安静地收了它们。 郑奉刀接过刀,语气不善:“如此收买人心,小子,你该不会想独吞佛珠吧?” 时敬之无视他:“还剩些无主之物,不如分给容王府。毕竟……咳。” 他含糊其辞,众人却懂了——看在朝廷的面子上,总不能让容王府空手而归。 许璟明气得脸色发青。可惜面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他不是皇帝,不好真翻脸,只得气哼哼地应了。 “最后是佛珠。”时敬之声音平稳。“按规矩,先到先得……” 郑奉刀:“哈,果然!” “……但我想把它们分出去。太衡派一路助我良多,见尘寺则为了拖住人形棺,折损最重。至于我枯山派——我以内力为基,为各位撑起念珠网,只取一颗佛珠,各位可有异议?” 话到末尾,时敬之笑意渐淡,言语间竟隐隐透出几分威势。 尹辞在一边听乐了。 时敬之的狐狸尾巴勾上了太衡派和见尘寺。陵教只剩光棍一条,赤勾教也元气大伤,他们对付得了枯山派,对两大正派却强硬不起来。 时狐狸将三颗佛珠一拆,一颗交给觉会和尚,一颗交给施仲雨。最后,他冲乌血婆行了个大礼:“婆婆见谅,佛珠实在不够分。不如这样,这墓中物事,我派绝不再碰。” 乌血婆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半晌,她转过身:“比起这个,破坏人形棺的是哪位英雄……?” 无一人应答。 乌血婆皱起眉头,不再发问。她原地思索良久,最终拄着拐杖走远。 尹辞看戏看得兴起,他甚至掏出包炒米,嗑得嘎嘣直响。时敬之被他嚼饿了,从人堆里揪出闫清,三人生了一把火,就地热饭。 其余门派可没这个闲工夫——众人治伤的治伤,探索的探索,个个忙成陀螺。只有枯山派三人不动如山,吃得肚皮滚圆。 闫清吃得仔细又小心,吃饱后便一口都不再动。他瞧了眼致力于撑爆自己的时敬之,犹豫开口:“时掌门,你不想要佛珠吗?就这么送出去?” “我能送出去,自然能收回来。” 时敬之幸福地咬了口煎包,语气随意而笃定。 “……但凡我想要的东西,没有到不了手的。” 闫清收拾食盒的动作停了停:“掌门,你不是施前辈的对手。” “你想什么呢?我又不是去抢——放心,我会让施姑娘心甘情愿地拿出来。” 一边的尹辞不再伪装,任由嘴角翘起。 留这狐狸留对了。 枯山派三人轮流守夜,原地吃了睡睡了吃,整整荒废两日。在此期间,各门派把逍遥宫从头到脚搜刮一空。赤勾教寻到了出口,一行人摆出了满载而归的架势。 只是比起来时,人数又折了大半,幸存者只剩十几人。 出口在人形棺床下,须得将幕炎石板撬开,费了众人好一番功夫。石板掀开后,又露出一行向下的台阶。 台阶尽头有个狭窄的桶状空间。 地面则刻了七条贯穿圆心的线,将圆形地面划做十四等份。四周墙壁光可鉴人,无法攀登。顶层不见天花板,只有一片黑暗。 房间周遭置了圈光滑铜环,铜环上串有十四个拳头大的人头。每个人头都扯着夸张到变形的笑脸,单缺一眼,眼珠大小正与佛珠相似。 时敬之小心翼翼地戳了下人头,那人头顺畅滑动,与最近的人头“啪”地吸附在一起。他吓了一大跳,想要伸手掰开,又不怎么想再用手碰,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尹辞摇摇头,上前一步,将两个人头轻松分开。 乌血婆斜了两人一眼:“姓阎的还不肯放过咱呢。大家得把佛珠摆上明面,出墓后好抢夺……小子们,过来站好。” 等赤勾教徒们站定,她聚起两个人头,再将佛珠挨个放入。佛珠刚归位,她脚下的石板便亮起两块。 亮暗交界处,渐渐立起反光的透明屏障。屏障坚硬如铁,将赤勾教众人隔离在内。 接着是见尘寺,觉会和尚取出三颗佛珠,同样依次摆好。太衡派、陵教郑奉刀随即跟上。许璟明掏出两颗佛珠来,戒备地瞄了时敬之一眼,快速嵌好。 见尘寺三颗,太衡派两颗,赤勾教两颗,陵教郑奉刀两颗,容王府两颗……共十一颗。 时敬之也拿出两颗佛珠,屋内氛围微妙起来。 施仲雨皱起眉:“缺一颗?阅水阁诸位,劳烦了。” 阅水阁弟子们纷纷翻看记录:“四根‘别离苦’只报了三颗佛珠。分别是容王府、太衡派、陵教……还少一颗。” 施仲雨回忆了会儿:“少的是尹小兄弟那组。时掌门,你可有头绪?” 许璟明添油加醋:“是啊,我听说了,时掌门是第一个出去的。” 施仲雨闻言有些尴尬:“不,我没别的意思,只是……” 乌血婆尖声道:“容王府、太衡派已得佛珠,陵教郑奉刀与我教共处一室,当着老身的面夺了佛珠,我等必然不会包庇死对头……时掌门,你要继续藏着掖着,大家都出不去。” 她又不怀好意地笑起来:“要不是阎不渡留了一手,还真让你蒙混过去了。这可是破坏规则。施仲雨、觉会,两位名门正派,要护着这宵小之徒么?” 施仲雨蹙眉:“婆婆此言差矣。时掌门先和容王府的人待在一处,佛珠被容王府得去。时掌门从另一间救出两人,是我亲眼所见——当时那根别离苦已被人破解。您应当清楚,别离苦只能从内部破开。” “他救出了尹辞、还有一名见尘寺僧人。先前这两位跟陆逢喜关在一起,以陆长老的手段,他们定然不是对手。” 当初拿和尚也站了出来:“贫僧作证,是一名白衣人破了别离苦。时掌门起初在其他房间,那绝不可能是他。” 他吸了口气,模模糊糊嘟囔几句,再次开口:“贫僧看见了那白衣人的脸,非常的……咳。贫僧能确定,之前从未见过那人。” 乌血婆眼睛一眯:“按你的说法,是有哪位高手伪装身份,混入队伍?不对,我可听说你早就晕了。或许白衣人是尹小子易容也说不定。下鬼墓前,有谁听说过这师徒俩吗?” 她目光不善:“再退一步,说不定白衣人没取佛珠,刚好被时掌门捡到了呢。” 尹辞心中冷笑。自己这晚辈,看样子要玩一石二鸟—— 根据金玉帮的规矩,私藏战利品、隐藏身份都是大忌。 若是时敬之私藏佛珠,便可扣上“破坏规矩”的帽子。不用等出墓,赤勾教就能自由抢夺。 若白衣人取了佛珠,这会儿必然得将佛珠交出,总会露些破绽。同理,赤勾教可以顺理成章地围攻那人,瞧瞧他拿了什么稀世奇珍。 最妙的是,出头鸟还是和尚当的,好一手祸水东引。 尹辞看向身旁的时敬之。便宜师父保持着神态自若的模样,嘴唇却微微抿起,显然猜出了乌血婆的企图。 他肯定也能猜到,白衣人若想继续隐藏身份,定会找法子嫁祸枯山派。 枯山派此行凶多吉少。 时敬之还敌不过乌血婆这等高手。郑奉刀也不会袖手旁观,搞不好还会玩一手黄雀在后。 尹辞捉住时敬之的左手。那只手微微颤抖,寒凉如冰。 乌血婆取下人头上的佛珠,障壁缓缓消失。她拐杖点地,一步一顿:“时掌门,想好解释没有?” 只可惜,她挑错了对手。 无论是佛珠还是时敬之,都是他尹辞盯上的东西。赤勾教虽是魔教,以下犯上也没那么容易,乌血婆之于他,还是太年轻了。 赤勾教对“宿执”尊崇至极,他比谁都清楚它的运转规则。 尹辞握了握那只手:“师尊,我说过——我命硬,专克妖邪。魔教中人,应该占个‘邪’字吧。” 他这一句声音不大不小,众人都能听清。 尹辞没有松开时敬之的手。他另一只手伸入口袋,握拳而出,继而五指张开—— “最后一颗,在我这里。” ※※※※※※※※※※※※※※※※※※※※ 【入v通知:12月22日(本周二)第23章入v,当天万字更新。全订读者可参与100人均分10000晋江币的抽奖,还请关注~】 感谢大家的支持!这几天订阅真的很重要,求不要养肥(;w;) 顺便求点下作者专栏里的【收藏此作者】,再次感谢~ ———————————— 文中“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出自老子的《道德经》第九章。 ———————————— 惯例的预收宣传,感兴趣的话可以从作者专栏找到,第一本就是w 《凶人恶煞》 殷刃,千年难遇的天生邪物。他挑了个凶日,快乐地撕毁封印。所到之处,护身符啪地碎裂,石敢当登时爆开,厉鬼缩成一团,连僵尸都吓软了腿。 活人稍有灵感,近他三尺之内便会全身不适。殷刃四处闲逛,好不自在。 钟成说皱起眉:这人怎么总在案发现场附近晃悠,我去探探。 然后顺手把殷刃提溜走了。 殷刃:(;w;)! 无神论者攻x凶煞之主受 微灵异刑侦,无神论老哥碰上至阴至煞的怪物,合作愉快(?)的破案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