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山河》 第 1 章 雷声阵阵,闪电划过天边,乍现一道白光后,雨声渐渐响起,敲打着青灰的瓦砾,再顺着檐角落下,汇入檐下的沟渠中。 飞檐遍布、宫阙错落的皇城里,趴伏在案上的人睡得并不安稳,额头覆着一层细密的薄汗,呼吸紧促,不时发出一声呓语。 不知是梦到什么,原本趴着的人一下惊起,坐在原处,双目无神没有聚光,过了半晌才堪堪回过神来。 抬手抹了一把脸,瞥见雨丝从大开的窗户飘进来,谢宴扫了眼地上吹落的几页纸,起身弯腰捡起来仔细放在案上,正要去关窗户,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手上动作停下,转身看向门口。 “叩叩”敲门声响起,刚停下就传来人声。 “谢太傅,今夜暴雨雷鸣,陛下惊醒,吵着要见太傅,不知——”门外的内侍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太傅怕是要过去一趟,陛下年幼,奴才们哄不好,烦请太傅更衣随奴才过去。” 容貌俊秀的男人面上闪过一丝无奈,摇了摇头,关上窗户后应了一声:“我还未歇下,等我片刻。” “是。” 理了理衣摆,谢宴呼出一口气,听着外面的阵阵雷鸣,心里像是压着一块重石,烦闷、郁卒之气挥散不开。 打开门,朝门外的小太监点点头,撑开伞往外走。 还未走进寝殿,就听到里面传来的哭闹声,不免有些恍惚。 三个月前,先帝驾崩。 年仅五岁的太子顾桓彻继位,先帝十一弟顾明容奉旨辅佐,为摄政王。朝野上下无不震惊,这位摄政王年幼时被派往边关,回京不过三年,与先帝并非同母所出,有什么能耐担得起摄政王一名。 更何况顾明容手握重兵、权倾朝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群臣口诛笔伐,大有逼退顾明容的架势。认定了顾明容欺上瞒下,因为新帝年幼,篡改圣诏,商量过后联名讨伐,却被谢宴一力压下,斥责众人,往后不可再议论此事,专心朝政、百姓。 谢宴年纪轻轻便成了一朝太傅,幼帝又极为依恋他,几乎朝中大小事务都由谢宴过目再同六部商议定夺,权力早已超出太傅一职。 力压群臣保顾明容一事在朝中传开,传来传去变了样,只恨谢宴爱慕虚荣,收了顾明容的好处,和顾明容狼狈为奸,架空幼帝,把持朝政,打算谋朝篡位。 起初听得这些话,谢宴还想解释一二,久而久之,过了这么几个月,倒不在乎了。 反正再怎么解释也不会有人信他,他也的确和顾明容达成了共识,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挣脱不得。 跨过门槛,将伞交给旁边的宫女,谢宴走进殿内,擦去身上的水气,一路往里走,果然见到顾桓彻光着脚,只穿了一件单衣坐在床边,哭得两眼通红,连鼻尖都是红的。 听到脚步声,知道是他来了,委屈抬眼望向他,谢宴瞬间心软。 脚下步子快了些,用眼神示意其余人先退下,这里交给他就行,弯腰把人抱起来,干脆也坐在床边,膝盖拖着顾桓彻。 “陛下怎么了?” “太傅,打雷声太大,像是要把屋顶都劈开一样。”顾桓彻嗅着谢宴身上微苦的药味,焦虑不安的心逐渐平复,乖顺靠在他怀里:“太傅,我想父皇母后了。” “雷雨季节怕是还有一两月,若每回陛下醒来都要找臣,可臣不是恰好每次都在宫中——”谢宴低下头看着顾桓彻懵懂的眼神,愣了下,到底不忍:“不过臣会尽量都在,但陛下要答应臣,往后也要快些长大才好。” “好。” 稚嫩的声音却带着坚定的语气,让谢宴唇边牵开一抹笑,像是破开暗夜的一道光,连顾桓彻都忍不住笑起来。 轻轻拍着顾桓彻的背,谢宴听着他逐渐平稳绵长的呼吸,困意不自觉漫上,心也安定下来。 门外太监侧耳听着里面的声响,松了口气,朝旁边两个宫女打了手势,直起身立在门外守着。 望着倾盆而下的雨,默默期盼着明日能有个好天气,这样陛下和太傅都能歇一歇。 这段时日,谢宴太累了。 大燕朝会五日一次,期间则是在含章殿议事。 朝会才过,谢宴醒得早,看着还在熟睡中的顾桓彻,轻手轻脚退出寝殿,招来两个宫女和乳娘,让她们仔细照顾,这才往旁边自己休憩的偏殿走。 “今早可有人上书?” “还未有。”昨夜赶来的太监是先帝亲自挑选送往顾桓彻身边的,年纪不过十九,却忠心耿耿,办事细心稳重,名叫阿婪。 阿婪抬头看了眼阿婪,担心昨夜他睡不踏实,踌躇后道:“太傅可要先用过早膳?” “嗯,送到我住处就是。”谢宴应了声,揉了揉眉心,不由想起昨夜的梦,真是一场噩梦,血淋淋的,分不清地上的断肢残臂是谁的。 听到谢宴答复,阿婪放下心,愿意吃东西就行。 换了身衣服,早膳已经摆桌放好,谢宴擦了擦手刚拿起筷子,吃了没两口,原本该去盯着承德宫日常事务的阿婪突然进来。 一脸着急,盯着谢宴面带难色。 谢宴无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不过二十六,这般操劳下去,怕是活不到三十六。但面上神色未变,只开口问:“什么事这么慌张?” “摄政王回京,受了重伤……宫中太医已经去了两位。” “啪”一声,筷子落在桌上,谢宴心口一滞,谈不上悲喜,只觉一股气在心里翻涌,扶着桌沿站起来。 定了定心神,看着阿婪飞快交代。 “照顾好陛下,若是问起来,就说我出宫办些事,不可提及此事。” “是,奴才明白。” 深吸一口气,谢宴看了眼桌上动了几口的饭菜,闭了闭眼,转身往外走。早侯在一边的随从常卫见状,立即迎上前,担心地看了眼谢宴,到嘴边的话被谢宴用眼神制止。 顾明容身负重伤回京,必定不会大肆声张,否则京中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恐怕会有所动作。 不为颠覆朝堂,也要踩得顾明容翻不了身。 路上不敢停歇,软轿一路往摄政王府去,到了门口,早已有人候在台阶下,见到熟悉的青色软轿,上前几步欠身行礼。 “谢太傅。” “进去再说。” 谢宴下轿,匆匆往里走,进了大门才开口询问情况,“怎么回事?不是说要下月初才回来,提前回来是收到了什么风声?还是那边事情提前结束?” 门外候着的人是顾明容心腹之一,名叫向郯。 听到谢宴的话,向郯面上神色闪过一抹尴尬,犹豫到谢宴都察觉到有些不寻常才别扭开口。 “王爷说,想早点回来见你。” 谢宴:“……” 脚下步子停住,谢宴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幻听了。 就为了这个破理由,顾明容快马加鞭赶回燕都还受了伤?心念一动,一路上的担心被一股怒意迅速吞没。 荒唐!真是胡来! 旁边常卫也是一怔,万万没想到十万火急收到的消息,内里原因竟然是这个,饶是知道顾明容对谢宴心思,常卫也觉得有些尴尬。 断袖之风在大燕并非罕见之事,尤其是燕都,富贵人家养几个容貌俊秀的男子在后面早已司空见惯。 但像顾明容这么明目张胆,从少年时就纠缠不休,闹得人尽皆知的还是头一个。 “无聊!” 谢宴低斥一句,转身就要离开,旁边向郯吓得赶紧朝常卫使眼色,常卫摇摇头,不敢劝阻。 他家大人的脾气,生气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不好了不好了!王爷失血过多,又晕过去了!” 从旁边跑来一个慌慌张张的小厮,看见向郯旁边的谢宴后,立即噤声,立在原地欠身行礼。 失血过多,又晕过去了? 谢宴低声骂了一句“没用”,脚下方向一转,迈着比来时还快的步子径直朝内院走去,完全没看见常卫和向郯同时松了口气。 大步走进与外院奢侈风格完全相悖的内院,熟门熟路进了布置清雅的院子,谢宴还没进门,就嗅到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里面还极为配合的端出一盆透着血色的水。 压下心里翻涌的情绪,谢宴走进房间,绕过两重帷幔后,才看见床上躺着的人,腰侧一抹刺眼的红,彻底击垮了谢宴的防线。 一张嘴,是他也没想到的低哑,“他怎么样?” “止住血了,不过怕是要静养半月才能下地。” “有劳太医。” “那老夫先去外面开药,让王爷休息。” 向太医颔首,谢宴目送对方离开,看着下人们收拾干净,才在床边坐下,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面色苍白的顾明容。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顾明容这副模样,甚至已经回想不起来除第一次后,再见这副情形到底是担心多一些还是怨怼多一些。 “你别哭,伤得不重。” “没哭。” 顾明容睁开眼,伸手勾住谢宴的小指,牵开一个得逞的笑,“你还在,我舍不得死,不然那些老头子肯定欺负你,到时候谁替你做主啊。” 谢宴:“……” 蹙着眉,谢宴确定顾明容是死不了了。 还有力气和他调情,阎王来了都带不走这个没皮没脸的人。 弯腰替顾明容拉了一下被子,端起药碗,谢宴掀起眼看向顾明容,“知道是谁的人吗?” 闻言顾明容眸色沉了沉,很快又恢复不正经的笑,“不管是谁,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 其实就是一个明恋一个暗恋的狗血故事…… 全文甜、互宠,顾明容护短,谢宴口嫌体正……(的确挺正的,不然也不会甘愿让顾明容酿酿酱酱了 【预收二《继承家业后我出柜了》,卖萌求收】 洛原从小被爷爷抚养长大,作为家族企业继承人,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不说,还被培养成了个工作工具人 所有的事情都在老爷子的把控中,直到—— 洛原在一场私人宴会上见色起意,对圈内新秀一见钟情 身高腿长的男人风度翩翩,待人温和有礼,连笑起来的样子都长在了洛原审美上 但因为父亲爱上男人最后惨死的丑闻,老爷子极为排斥同性恋情 洛原看着这个男人在圈内风生水起,成了人人口中的天才,继续走在老爷子铺的路上,打算这辈子都不结婚做个合格的工具人 结果老爷子病逝,他成了洛家家主,手操大权 洛原:联系陆家,我想和陆知旬 陆家:星野市首富要和我家联姻???(把陆知旬立即打包) 洛原:陆知旬,你和那个小明星断了,我不喜欢 陆知旬:好 - 结婚后 洛原:???你不是喜欢那个小明星喜欢到砸资源、送花、送车还送表?? 陆知旬:那不是你公司的艺人,一年就捧红了,是你喜欢的菜吗? 洛原、陆知旬:…… 误会一场 见色起意的不止一个人 第 2 章 一月前,顾明容前往距离燕都千里的鄞州办事,明面上是奉旨,但顾桓彻年幼,便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下不出这样的旨意,左右不过是谢宴的意思。 自打顾明容被封摄政王来,以前和他结怨的那群人每日不得安寝,生怕顾明容随意寻个借口降罪,全家上下锒铛入狱。 失了官职是小,掉脑袋则是要命。 人一走,朝野上下都松口气,连燕都的天都跟着放晴,一改雷雨时节不断的大雨,日日烈日当头,只恨不能光着膀子出门。 至于那鄞州的事,有余力顾及的,谁也不敢多说半个字,铁证如山,又有人证被保护起来,再舌灿莲花也不能改变鄞州刺史监守自盗,迫害百姓的事实。 顾明容亲自去押人回京,鄞州刺史,恐怕还不止犯了这些罪名。 “人安全带回来,交由大理寺看管,我再亲自审理,应该不会再有之前的情况。”谢宴靠在椅子上,垂眸扫过难得安分躺在床上的顾明容,悄然卸下担忧,“你先养伤。” “上来。” 毫无干系的一句话让谢宴皱了眉,想把手里握着的书脱手扔到顾明容脸上,明明长得人模人样,怎么说的话像是不过脑子。 不过谢宴看了看窗外天色,折腾了半日,时辰确是不早了。 “又不对你做什么,你怕什么,难道你心里其实也在期待?”顾明容不怕死地继续撩拨,往里挪了挪,笑得一脸欠揍,“你要是想,我也不是不——你想谋杀亲夫?” “你再说下去,我就不止是想想。”谢宴放下手里的书站起来,走到床边,发现顾明容眼里闪过的一丝犹豫,勾起唇角,心情好了些。 弯腰理了理被子,谢宴拍开顾明容的手,转身走到一边屏风后简单梳洗。 浸了水的帕子覆在面上,谢宴垂眸看着水面中映出的倒影,无声叹了口气。 他和顾明容这样一直纠缠下去,最后怕是难以全身而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偏偏他竟然一口答应,入了早该扼杀在摇篮中的试探。 真是疯了。 房里备有他的衣物,是几月前他和顾明容达成交易后,顾明容命人置办的。不止衣物,日常用的笔墨纸砚也有。 知晓他爱读书的性子,顾明容还专门辟了一间屋子,搜罗了不少奇闻异志、名家大儒的传志,生怕他无聊。 从屏风后出来,解了外衫挂在一旁,盯着床上已经睡着的顾明容,谢宴弯了眼角,小心掀开被子躺在他身侧。 才刚躺下,身旁本该睡着的人伸了胳膊过来,不由分说把他搂了过去。 谢宴担心他腰侧的伤,低斥道:“小心伤!” 顾明容困得眼睛都没睁开,只紧了力道,“不碍事,在另一侧,你别动就好。” 闻言谢宴稍稍挪了一下身子,好让顾明容省力些,便乖顺靠在他身侧不再动作。望着顾明容线条明晰的下颌,谢宴闭上眼,难道心安的很快睡去。 门外檐下的水缸接着滴落的雨水,枝头飞过一只鸟,震落几片残叶,晃晃悠悠落入地上水洼,一室清静。 王府上下因顾明容突然回来,突然变得热闹,原本各司其职的女使和小厮使出浑身解数,打算在顾明容面前表现一番,好涨点月例。 摄政王府待下一向宽厚,不止月钱丰厚,连衣食住行都比别的府上要阔绰,只是每半年有一次考核,但凡不符合要求者,发放两月月例,遣出府。 端着热水侯在院子里的女使脸上没半点抱怨,即使这一个时辰里她已经换了五盆水吃了五次闭门羹。 府上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要是谢宴留宿的时候,不管再着急的事,除非天塌下来、敌军攻到燕都外,否则不可惊扰主屋。 看了看手里快凉掉的热水,女使正要转身离开,等一炷香后再来,便听得里面传来铃声,眼神一亮,端着水走上前。守在门口的两位小厮,一个敲了敲门才将门推开,另一个走上前接过女使手里的热水。 女使不敢往主屋里乱瞄,只是点头时隐约听到里面传来一声低语,好像是顾明容的声音。 “再抱会儿。” 刚醒来时有些低哑的嗓音让女使瞬间红了脸,忙转身匆匆离开春归园。 从顾明容手里拿回自己的腰带,谢宴耳根像是被星火点燃,恼羞成怒把床头放着的书扔在他脸上,“再闹,你伤口怕是一个月都好不了。” 顾明容年少习武,又在战场上同敌军厮杀过,身体自是比寻常人好些,才修养了一晚上,若非担心腰上的伤口裂开,大概会把谢宴捞回来好生蹂|躏一番。 目光扫过谢宴的腰,顾明容暗想这回刺杀他的人,的确留不得。 身后目光太过放肆,那么重的欲念,谢宴便是想假装不知道也很难,无奈回身看向顾明容,“你的腰,不想要了?” “这一月,有好好吃药吗?” 顾明容岔开话,笑得一脸真诚,连谢宴都拿他毫无办法,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顾明容生得好看。 大燕已有二百余年的积淀,历代帝王在政务上都兢兢业业,从未荒废朝政,直至先帝在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国库有余粮,三十年不曾闹过饥荒。 人闲了,便有许多乐子。 前些年不知从哪传出一份名单,赫然写着燕都的众位才子的大名,从家世才学到品行样貌,竟然一一评选了前三。顾明容凭借一张脸,摘得榜首。 谢宴衣服穿戴整齐,应了声“嗯”,又走到一旁随手理了理发冠, 小厮迅速把早饭和热水送进来,又收走脏衣服,更换了香炉里的熏香,动作利落,不消片刻房里又只剩下两人。 “去鄞州时我打听了一下,可惜那位名医云游四方,已经不在鄞州。” “不要紧。”谢宴自小泡在药罐里长大,身上时时带着一股药香,偶尔虽然会用香囊盖住,但发现香料和药味混在一起更加熏人,便放弃了。 所幸身上药味除了微苦外,倒也不难闻。 “把粥喝了再喝药。”谢宴一手把粥递给顾明容,一手端着药碗,过了会儿发现顾明容没动静,扭头不解看着他,“做什么?” 顾明容语气委屈得像是谢宴冤枉了他什么,一脸怨怼盯着他,“昨天你还喂我,怎么睡了一觉,连这都不愿意了?” 不要和一个病人计较。 谢宴暗暗告诫自己,这个时候动手,多半会把顾明容打成重伤,咬牙压下心头翻起的恼怒,放下药碗,捏着勺子的力道好似随时能把勺子捏碎,“张嘴。” “还是仲安对我好。” “你不说话,我会对你更好。” “那不行,见着你我就有一肚子的话想和你说,时时刻刻都想让你和我说话,你这性子,怎么——” 门外正欲敲门的向郯听得“咚”一声,默默收回了手,刚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半掩着的门被大力打开。 上等黄花梨做的门轴发出一声响,仿佛随时会脱落。 绷着脸,谢宴朝里看了眼,语气不善道:“进去盯着他把药喝了。” 下意识吞咽两下,向郯点头,“是。太傅,谢府来人,说是谢都尉请太傅回去家中,有事商议。” 父亲?谢宴眉头蹙了下,点了一下头表明自己知道。 “大人,可要让人随同?” 谢宴走至院子里,常卫已经等候在那里,手里还拿着昨天来时的伞,听见向郯的话摆摆手,“不必。” 言罢偏过头和常卫低声说着话离开了春归园。 向郯愣了愣,知道谢宴的性子,倒也不勉强,转身走进房间,就见顾明容靠在那里,手边的两个碗早空了。 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向郯将刚从探子处收到的信交给顾明容,“王爷,谢大人被叫回家中,可要让人盯着?” 顾明容面上嬉笑神情不再,反而透着伤重后的慵懒,接过信扫了眼,“不必,他能处理好——算了,还是让人盯着,姓谢的老匹夫,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又是个知礼教、守规矩的人,别被欺负了。” “属下明白。” 黑眸沉沉,看完信上内容后,顾明容闭了闭眼,只觉腰侧的伤隐隐作痛,又嗅到了还弥留在空气中的淡淡药香,吐出一口气,“按兵不动,先看看对方的目的。” “是。” 青色小轿从摄政王府正门离开,经过短巷,便进了街市。 连着两日的暴雨洗涤后,街道上依稀能嗅到青草的味道,向来喜欢晴天的百姓纷纷出门,像是要把这几日攒下的雨气晒干。 常卫陪在轿子外,对回都尉府的事颇为排斥,又担心谢宴回去后不好过,正琢磨说点什么转移谢宴注意力,就听得府上来的小厮开口。 “大公子,老太爷和老爷请了一位名医,想来能为大公子解忧。” 名医…… 谢宴听得小厮的话,掀起轿帘往外看了眼,恰好看见一位新妇挺着大肚在挑选衣料,身边丈夫笑着又拿了两匹交让她挑选。 眼神微怔,谢宴放下轿帘。 “嗯。” 第 3 章 走过照壁、前庭,又绕过两重院落,才走到翠竹环绕的书阁外。谢宴交代了常卫几句,示意他在外等候,便抬脚跟在小厮后往里走。 昨夜被雨打落的残叶还未清扫,层层叠叠落在地上,浸了水,颜色显得越发葱翠。 “祖父,父亲。” 门外小厮在谢宴话音落后,敲了敲门,里面便传来应答的声音,小厮躬身退开侧着站在一旁。 谢宴推门缓步走入,见到祖父谢宏与司职京都尉的父亲谢平正在说话,规矩地向两人行了礼后,朝坐在一旁的大夫颔首示意。 从小到大,隔一段时间总是要经历一回这种尴尬的场面。 他的病若是能治,哪里需要费这么大的力气。 “大公子可方便?” “大夫请。”谢宴点头,抬手邀大夫随自己一同前往内室,经过谢宏、谢平时,步子停了下,回头看着两人,“让你们担心了。” 留下这句话,谢宴和大夫一前一后走进内室。谢宴看了一眼布置整洁、五脏俱全的内室,向大夫点点头,抬手解开外衫。 …… 门外谢平坐在椅子上,侧耳听着内室动静,发现里面和以往一样安静,不安的起身来回踱步,皱紧眉头。 这回的大夫是重金从渭南请来的名医,什么疑难杂症到了他手里都是药到病除,不仅这样,这位孙大夫,有多年为妇人诊治的经验,或许…… 见识谢宴得的怪病。 “咚咚!” 伴随着敲门声,书阁的门被人推开,一道小小的身影闯进来,几步跑到谢宏身边,撒娇地抱住大腿,仰着脸天真问:“大哥回来了?我想他了,他在哪呢?爷爷,大哥在哪?” “又胡闹,不经传话擅自跑进来,你身边的女使呢?”谢宏嘴上不悦,但刚才紧绷的表情出现一丝松动,抱起孙女放在膝上,“他刚才弄脏了衣服,去内室了。” “呀!那我等会儿可以和大哥一起吗?吃饭也在一起,然后再陪陪他,晚些再回去阿娘的院子。” “那你要问他。”谢平伸手摸了摸谢娆的脸,看向内室的眼神布满担忧。 谢娆弯了弯眼睛,拉着谢平的手,“爹爹,大哥那么喜欢我,肯定会同意的,他上回还答应给我买糖糕。” 话音刚落,谢宴先一步走出内室,面色比刚才进去时苍白了些,黑眸泛着水气,好似哭过一场。 原本平静的神色在见到奔向自己的谢娆时,浮起一层笑意,弯腰接住扑来的小家伙。 谢娆抱住谢宴,“吧唧”一下结结实实的在他脸上亲了口,月牙似的眼睛全是孺慕之思,“大哥!” 把谢娆抱在臂弯,谢宴看向那边向谢宏、谢平说明情况的孙大夫,向三人颔首示意,抱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谢娆往外走。 离开书阁,压在谢宴身上无形的压力,瞬间散去,轻松了许多。 “这段时间有乖乖吃东西吗?” ——这一月,有好好吃药吗? 谢宴怔了下,想起了早上顾明容说的话,不由失笑。难怪他总觉得顾明容和他说话的语气很熟悉,原来是这样。 “有,我长高了一点点,不过大哥,你平时都不回家,回来也是匆匆忙忙的,我好想你……”拉长的尾音带着浓浓的委屈,谢娆苦着小脸,抱住谢宴脖子,“是不是大哥不喜欢我了?” “喜欢的。” 常卫低下头,也跟着松了口气。 谢家上下,还有值得谢宴留恋的,怕是只有谢娆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除此外,哪里都不值得放在心上。 抱了小丫头一会儿,谢宴把人放下来,牵着她往自己住的院子走。 “今年生辰,想要什么?” 转眼便要七月,自谢娆出生后,谢宴每年都有为谢娆准备礼物,但凡是想要的,都会想方设法办到。 好在谢娆不像是谢家的人,要的东西都再简单不过,不是布娃娃就是喜欢吃的糖,一块糖糕都能高兴半天。 谢娆一听,笑着抬头,“什么都可以吗?” “按理说,应该是可以。”谢宴露出一个宠溺的笑,“不过不能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我也不是什么都可以拿到的。” “我想大哥陪我一天,只有我们俩,好不好?” 闻言谢宴惊讶地看着谢娆,却发现谢娆因为他没立即答应,瞬间红了眼眶,立即把人抱起来。 他实在没想到谢娆会这么说,他以为谢娆—— 四年前的一幕再次浮上心头,谢宴少有露出愠怒的眼底,飞快闪过怒气,朝常卫使了个眼色,便进了院子。 常卫微微惊讶,领命离开。 “如果那天没有公事的话,可以陪你一整天。” “那说好了,拉勾不许骗人。”谢娆举起手指,勾住谢宴的手指,“不过我可以特别允许,那位哥哥也在。” “谁?” “上回送大哥回来的人,虽然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但他看大哥的眼神,我知道不是坏人。” 谢娆出生时,又瘦又小,大夫说有些先天不足,可能会养不大。谢家并不缺血脉,儿女众多,也没谁会为了谢娆费劲心思,养得活自然是要,夭折了只当是福薄。 当时才弱冠之年的谢宴,夜半听到谢娆快不行的消息,外衫都来不及披上,匆匆赶过去,就见大夫提着药箱往外走。 想也不想一把抓住大夫,看到对方摇头,心里一凉拔腿往里走。 才一岁的谢娆缩在被子里,脸色发白,出气多进气少,谢宴拿被子裹着,把谢娆抱着往外走。 是顾明容救了谢娆,谢娆醒来后,是第一次喊他大哥。 “哎呀,大哥你又走神,是不是很忙啊?我悄悄听到爹爹和爷爷说,要请大夫给你看病,大哥你生病了吗?” “不是,只是检查一下而已,这阵子太忙。” 谢娆懵懂地点头,听到谢宴说自己没事,瞬间放下心,“那就好。” 从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书,翻看了几页,把谢娆放在椅子上,拿着书柔声给她讲故事,刚讲了两段,谢娆便窝在椅子上睡着了。 失笑地揉了揉谢娆的脑袋,谢宴拿了一条毯子给谢娆盖上,起身走到旁边,扫过一月都未动过的床铺,眼神沉了沉。 常卫从外面进来,见谢宴的动作,放轻了脚步,停在外间等谢宴出来。 “公子,打听到了。” 谢宴点头,倚在靠椅上,盯着院子里被风吹落的叶子,耳边还能听到夏蝉声,“说。” “那个女人这段时间都未照看过小姐,全交给了乳娘,乳娘那边打点过,倒是老实,但前几日,谢迟喝醉回府,无意撞上小姐,不知发生,小姐隔日就挨了那女人一顿骂,小姐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天没出过门。” 眼里浮起一层寒芒,谢宴皱起眉,按了按眉心,半晌吐出一口气,“再过几日就是娆娆生辰,我答应她要陪她,等会儿走的时候我会和父亲说明,带上娆娆出去住几日。” “老爷怕是不会答应。” 谢宴摇了摇头,闭上眼,“我会想办法。” 不管什么事、怎么斗,都不该把谢娆牵扯进来。当年他母亲病逝,不到半年谢平另娶林氏,之后不到半年的时间谢迟便出生。 那时谢宴不过六岁,众人当他年幼不懂,合起来糊弄他。 半年产子,哪里能有活得下来的。 “阿娘,疼,别打了……” “娆娆,醒醒。” 谢宴弯腰拍了拍谢娆,眉头紧皱,伸手把人抱起来,绷着嘴角脸色沉了下来,“常卫,去备马车,东西不用收拾,买新的便是。” “我这就去办。”常卫是习武之人,脾气大得多,要不是谢宴压着他的性子,他早就把谢家这群人揍得找不到北。 虽然上回谢迟背地里说谢宴坏话,已经被他套麻袋在巷子里打过一回。 问了小厮谢平在哪,谢宴抱着人过去,不意外看到了林氏也在旁边,敛了敛眼神,上前道:“爹,宫里有事,不能留下来晚饭。只是陛下上次昨日提起了娆娆,出宫前还问我何时再带娆娆进宫,所以我想带她一起去。” “不行!”林氏不等谢平开口,先一步反驳,随即反应过来,立即解释,“娆娆年纪小,不懂礼仪,怕是要给你添麻烦。” “我会教她。” 林氏风韵犹存的面上闪过恼怒,低声道:“老爷。” “娆娆你想去吗?”谢平看向谢娆,没有理会林氏,“你想去的话,那就去,但是要听你大哥的话。” 谢娆看了眼林氏,有些犹豫,却看到谢宴给自己使眼色,立即道:“想,爹爹,阿娘我会听话的。” 闻言林氏脸色立即变得难看,瞬间黑了脸,没有说话。 谢宴满意地点了点头,语气淡漠地同谢平又说了几句话后,抱着谢娆转身离开,径直往大门外走。 刚走出大门,谢娆正抱着谢宴满心欢喜的撒娇,一转头见到马车旁站着的人,拽了拽谢宴衣服。 “大哥,是那个哥哥!” 谢宴惊讶回头,顾明容靠在马车旁,一脸嬉笑盯着他。 脸色一沉,谢宴走上前,把谢娆往常卫怀里一塞,咬唇盯着顾明容腰侧,终于忍不住低斥道:“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顾明容不怕死地拉住谢宴的手,露出一个明晃晃的笑,“没办法,想你了。” 第 4 章 马车缓缓驶出短巷,街上的行人大老远就见到摄政王府的马车驶来,立即识趣得往旁边让开,生怕挡了道。 跟随顾明容多年的向郯,从前还是个人前风光,有身份的近卫。但自打三月前顾明容威逼利诱、半是胁迫半是哄骗地把谢宴拐到王府后,地位一落千丈,从近卫沦为跑腿和车夫。 看了眼身边显然早习惯的常卫,压着声音问:“你家公子又受欺负了?刚才见到,眼角发红,跟哭过一样——” 话没说完,马车内扔出一个杯子砸在他肩上,向郯手忙脚乱把飞出去的杯子捞回来,揉了揉肩。 那位太医是不是老眼昏花?顾明容这力道,感觉骨头都要碎了。 “你别气啊,老向说话一向没谱,跟他名字一样,再说,你生他的气,不理我做什么,仲安,我伤口好像裂开了……” 向郯感觉到常卫同情的眼神,默默叹了一声。顾明容哪里都好,就是脸皮太厚。 分明是担心谢家会为难谢宴,又让谢宴不好过,这才不顾伤势非要赶来门口等着,随时打算进去仗势欺人。 结果人接到了,说出来的话倒也不嫌酸。 他要有个美人在怀,那也—— 不是说不出口。 谢宴听着顾明容的胡言乱语,再烦闷的心思都被搅得乱七八糟,脑袋里嗡嗡嗡的响,哪里还有功夫去管谢家的事。 内宅之争,不外乎名分、地位和前途。 他自己挣了一份前途,已经是位极人臣的帝师,谢家那些东西送到他跟前他都不见得会拿起来看,也就只有林氏以为他把着不放。 看一眼顾明容,担心他伤口裂开,谢宴侧身打开车上暗格,正打算帮他处理一下,就见顾明容脸上玩笑之色,愣了下,恼怒地看着顾明容,“又骗我?” 顾明容靠在车壁上,扯了扯嘴角笑得一脸得意,“每回都会上当,你是不是真的傻?” “松手。” 旁边谢娆抱着刚到手的一盒糖糕,漆黑的眼珠子转了转,来回在两人身上打量,最后决定,抱紧自己的糖糕不掺和大人们的事。 谢宴没好气瞪着顾明容,他现在怀疑,昨日在他来之前,顾明容就串通好了太医,有意把伤势说得很重,不然本该在床上躺一个月的人,怎么会第二日就一副没事样还能下地。 刚打算教训一下顾明容,刚一抬眼便看到顾明容脸色发白,额角滑落冷汗,谢宴瞬间变了脸色。 “顾明容!” 咬牙切齿喊了声,谢宴连忙打开暗格,翻找了一下才找到止痛的药丸,连水都顾不上找,硬塞到顾明容嘴里。 “常卫,去太医院把胡太医请来。” “是。” “你别气,我是担心你又被那两个糟老头子欺负了,他们待你还不如我待你好,偏你对他们比我好。你只有我能欺负,谁敢碰你一根手指,我就杀了他。” 谢宴打开顾明容伸来的手,别开脸,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顾明容低叹一声,实在不明白谢宴这别扭性子是随了谁,反正是不会像谢平和谢宏那对父子,大概是随了早逝的母亲。 挪了一下身子,牵动伤口疼得倒吸一口气,咧了咧嘴,把头靠在谢宴肩上。 “别动,再动伤口更严重了。” “顾明容,你是不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谢宴气得头昏,扭过头垂眼看着顾明容,怕吓着谢娆压低了声音,“我看你是真不知道。” 顾明容不作声,只把手绕到谢宴腰后抱着他,哼唧了两声。 谢宴咬了咬牙,眼里浮起一抹水色。不由想起早上给顾明容换药时,血肉模糊的伤口,一指长,快半指深的伤口,缠了一晚的细布上血迹斑驳。 “疼吗?我有糖,你要不要吃?” “疼。”顾明容嗅着谢宴身上的药香,眸色一沉,低声道:“他们又给你请了大夫,还用了药?” 闻言谢宴神情闪过一抹无奈,知道顾明容在乎什么,伸手轻轻抚着他的颈侧,“放心,我心里有数,他们乐意这样,我配合就是。” “说了,你的身子只有我能——唔!” 谢宴伸手捂住顾明容胡说八道的话,眯眼暗暗警告,见顾明容怨怼的眼神才松手,“娆娆还在。” “那小丫头不在就可以?” “……嗯。” 对顾明容轻佻又乱来的性子,谢宴从前还难以接受,谁知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久经磨砺,早已能心平气和应对。 只是这人不懂得见好就收,越发得寸进尺,只要两人独处,说话就没羞没躁。 听到谢宴的话,顾明容来了兴致,转头看向旁边谢娆,“娆娆,王府里有许多美人,你喜欢谁,今晚就让谁陪你睡好不好?” 谢娆收紧了抱着食盒的手,怯生生看了眼谢宴,发现谢宴竟然红着脸,一脸不解,歪着脑袋认真思考了一下,“我不可以和大哥睡吗?” “不行。”顾明容脸上笑容消失,完全不顾对面只是个五岁孩子的事,“男女有别,你是小姑娘怎么可以和仲安一起睡?” “……大哥。” “顾明容,你——”谢宴实在无奈,对顾明容看似正经的不正经实在没辙,比脸皮厚,他甘拜下风。 顾明容皱着眉,也收紧了胳膊,“反正不行,府上那么多女使,挑一个好的照顾小丫头不行?非得你照顾?啧,你怎么又瘦了?” “啊?”谢宴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腰上的手不安分起来才明白顾明容话里意思,“没有的事。你手也不想要了?” 停下手上占便宜的动作,顾明容认真解释,“之前量不是这样,这一个月里,又要照顾小皇侄,又要处理朝政,六部那些人一个比一个烦,正事不干,官腔打得厉害,成日打秋风,你怕是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原本又冒头的怒意被顾明容三言两语哄得无影无踪,谢宴垂眸和顾明容对视,笑了起来,然后点头。 不可否认,顾明容雷厉风行的手段比他更适合朝堂,他一个太傅,纵有心思去和那些人周旋,到底不能震慑住那群人。 手握兵权,才能威慑朝堂。 马车才在王府门口停下,常卫和太医的轿子也到了门口。谢宴把谢娆抱下车,交给常卫照看,转身正打算去扶顾明容,就见顾明容自己下了车。 眼神怔了怔,突然察觉到什么,下意识往附近看去。 燕都的皇宫在北边,沿着北边一带都是王族宗室的宅邸,各家守卫森严,寻常人难以涉足。 顾明容是先帝兄弟,如今的摄政王,光是正门就有十六名守卫驻守,府上近卫约六十人,女使、小厮还未算在其中。 今日有些不同,巷口守卫撤掉了,有小贩和挑夫在附近走动。 敛了敛心神,谢宴等在一旁,顾明容神情自若下了马车,走到他身边,伸手牵着他往门里走,还凑到他耳边说话,动作亲昵,和以往一样。 “那群人想一探究竟,那就让他们看个够。” 谢宴疑惑道:“昨夜有探子入府?” “不止一批人,我让老向把人都放进来了,只是探探虚实,那不如就放些消息出去,免得分拨来,麻烦。” 谢宴:…… 昨夜他到底睡得有多沉,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来过。谢宴正暗自懊恼太不警惕,就见顾明容眼里的揶揄笑意。 “看来我不在,你也睡不好,我还以为只有我睡不好。” “……没有。”谢宴绷着脸否认,只是已经染上绯色的耳尖出卖了真正的心思。 常卫抱着谢娆和向郯站在一起,看着并肩走入正厅的两人,默然对视一眼,连旁边胡太医都有些尴尬。 轻咳一声,捋了捋胡子,“这、这果然是年轻人,身体好。” “胡太医请,还是再检查一番为好。” “是是是,请。” 外界不知顾明容的受伤一事,而谢宴体弱是全燕都都知道的事,胡太医出现在王府,也没什么可疑的。 死撑了一路的顾明容,躺在床上,握着谢宴的手,胡太医清洗伤口换药时,碰一下叫一声,不肯撒手,哼哼唧唧跟谢宴撒娇。 胡太医一脸木然换完药,起身时看了眼谢宴,轻摇了一下头。 当今帝师,着实是委屈了,摄政王这性子,非常人能忍受,不愧是先帝所托之人,为了皇上,忍辱负重。 “太傅,可要老夫顺道也替你诊脉?” “不用,劳烦胡太医记挂了。”谢宴轻声道谢,弯腰替顾明容擦了脸上疼出来的汗,“向郯,送胡太医。” 胡太医明白谢宴的性子,也不多言,叮嘱道:“王爷不可再任性,身体底子好也经不住折腾,还是稳重些好。” 顾明容闭着眼“嗯”了声,算是答应。 送走胡太医,谢宴抽出手,发现向郯走了进来,回头看着睡着的顾明容,压低声音示意向郯外边说话。 “什么事?” “遇刺时捉住的一个活口,审了两天一夜,什么都没交代。” “他……可有交代过怎么处置?”谢宴拧眉,想到顾明容腰侧刺目的伤口,清俊的脸上起了杀意。 向郯道:“王爷说,大人可代为处置。” 谢宴还未说话,就见常卫牵着谢娆走进院子,脸上寒意褪去,向两人走去的同时低声对向郯说:“那便杀了。” 第 5 章 接连三日,摄政王府探子不断,而且越发胆大,□□也敢有人在门口探头探脑,生怕没人发现。 外界猜测不断,却不敢有人妄言。 一是不解顾明容独自提前回京所为何事,总不能是为了和谢宴久旱逢甘霖,成日厮混。 二是鄞州刺史不日就要押解抵达燕都,监守自盗的事谢宴和顾明容打算交由谁来审理。 要说鄞州刺史的案子,从案情上来说,人证物证俱在,证据确凿,不管背后可有人指使,都是死罪一条。 偏偏鄞州刺史有些来头,是顾明容堂兄,安南王顾寻的正妃兄长,和皇室沾亲带故。 有这层身份在,谁也不敢断言鄞州刺史脑袋保不住。 大燕朝会每隔五日举行,才敲了卯时的更声,承安殿外群臣已经束装列队等候传召。离着时辰还有一炷香,不少人等得两眼迷瞪,不时动动脚,免得双膝难受。 “李尚书,你说鄞州那案子,是大理寺审理还是交给你们刑部?这差事可是烫手的山芋,谁捞着,怕都很棘手。” 黎青看一眼身边的人,眼波平静,不见半点变化,“王将军,不管鄞州的案子交给大理寺还是刑部,都应当秉公执法、按律处置。” 王植闻言应了一声,眼里闪过不屑。 不过一个刑部尚书,办案不利,多少回都被大理寺抢了风头,现在居然一副说教的口吻,装模作样,不知道是给谁看。 众人窃窃私语,大多是在讨论鄞州的案子,倒也有一些事不关己、年事已高的老臣,说了几嘴家中儿孙的婚事。 “陛下有谕,宣众臣进殿!” 太监高声传召,刚才还一片私语声的人群瞬间安静,整了整身上衣冠,陆续往承安殿内走。 殿内正上方,台阶之上,小皇帝一身黑红龙纹,滚了金边的龙袍坐在椅子上,面上还带着懵懂,手扶着椅子,听着下边的大臣汇报事情,不时偏过头看一眼站在台阶下的谢宴。 管事太监阿婪目光沉着,站在顾桓彻身侧,不止是要传递奏章,也要负责近身保护顾桓彻的安全,心思比一般同龄人要稳重许多。 “陛下,臣有奏。” “那你——说。”顾桓彻在大殿上坐了半晌,已有些坐不住,见到太史局的白胡子老臣要说话,险些忍不住要闹脾气,幸好想起谢宴在旁边,及时收住。 “禀陛下,祭天一时已筹备妥当,事关本朝国运,还请陛下亲自前往检查,好让工部早日竣工,避免耽误祭天大事。” “嗯。”顾桓彻听到祭天,脸色都变了,看向谢宴,“不知太傅如何想?可要亲自前往检查?” 谢宴自早上醒来就有些不舒服,脸色比寻常还要苍白,听到祭天事宜,垂眸压下不适。 向太史令拱手抱拳,随后侧身向顾桓彻行礼,“陛下,此事事关重大,臣愿代陛下前去监督。” “那便依太傅所言,由太傅代为安排,往后祭天之事,全权交由太傅处置。”顾桓彻一听眼里露出笑意,立即道:“诸位爱卿可还有本要奏?” 大殿上一群人听到全权交由谢宴处理,哪里还有心思禀告什么,反正都是谢宴拿主意,说与不说,不都是看谢宴的心情。 更别说,鄞州的案子。 鄞州刺史一案是顾明容亲自挖出来的,直接连根拔起,完全不给对方半点退路。如今谢宴和顾明容狼狈为奸,把这件事拿到朝会上说,那就是给自己添堵。 朝会结束,众人陆续往外走,除了黎青独来独往惯了外,其余人纷纷三两走在一起,小声讨论着祭天的事。 按照惯例,祭天的事本是交给太史局和礼部安排,只是流程和最后的收尾事宜需要天子亲自确认。 今年与往年有些不同,一是先帝驾崩不足一年,祭天的事变得更为繁琐,需要考量的事情更多。二是新帝年幼,尚是个五岁孩子,不知事懵懂的年纪,别说批阅奏章、处理朝政,怕是连字都还认不全。 交给谢宴,倒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先帝临终前将小皇帝托付给了谢宴,圣诏在手,旁人也不敢有什么非议。 他们原本指望谢宴压制顾明容,搓搓他的锐气,谁知谢宴偏偏和摄政王沆瀣一气,勾结在了一起,一个鼻孔出气。 大燕朝堂上,一文一武,一个是帝师,一个是皇叔,兵权和朝政都拽在手里,旁人是摸不到半点,兴风作浪都掀不起半人高的浪。 “太傅!我刚才是不是表现得很好?” 顾桓彻拉着谢宴的手撒娇道:“今天可不可以少念半个时辰的书,我想出宫去皇叔那里。” 闻言谢宴楞了愣,从刚才的思绪里抽身,摸了摸顾桓彻的头,“陛下,你才答应我,要快些长大,成为独当一面的明君,怎么出尔反尔?” 谢宴向来是个性子温和的人,待人有礼,就连和顾明容联手在外人看来也是受到胁迫的软弱屈服。 唯独顾明容和顾桓彻叔侄俩对外界的评价嗤之以鼻,谢宴性子跟温和哪里沾边?分明是个严肃又认真的小古板。 “不是!”顾桓彻急了,生怕谢宴会生气,“我是想今天少念半个时辰,去皇叔王府里玩,等明日回府,我会老实多念一个时辰,不是要偷懒!太傅,你别生气,我、我不去……” 谢宴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顾桓彻的时候,顾桓彻不过也才三岁,走路还摇摇晃晃的。 那时他在太学已有小成,带过两年的学生里多有考取进士,博得功名,何况也不过才二十四的年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先帝看他品行端正、才识过人又家世清白,祖辈皆是正直之人,便从太学召入宫,专司顾桓彻的启蒙教导。 “我并未生气,你别担心。”谢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宫女、太监,看向阿婪,“让人收拾一下,你留在宫里,我带陛下出宫,明日午时送回来。” “是,奴才这就去办。”阿婪点头,唤来几个人,交代了几句便把人打发去收拾东西。 顾桓彻面上一喜,立即抱住谢宴,“谢谢太傅,我一定会好好念书,快些长大,这样皇叔和你就能少操心了。” 谢宴笑着把顾桓彻抱起来,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 两年前,朝廷上下,谁会想到生母出身普通,娘舅势力单薄的顾桓彻,能从一众皇子里突出重围,登基为帝。 连他都想不到有今日的局面,毕竟当时以他的资历给太子做老师,是不够格的。 “陛下越来越懂事了。” “那可以见到娆娆了?” 谢宴:“……” 旁边阿婪险些笑出声,别开脸努力控住笑意,压了压嘴角才回过头来,见谢宴一脸无奈的表情,心里暗暗窃喜。 尽管谢宴平时对顾桓彻管教甚严,但说句大不敬的话,自端妃一年前病逝后,顾桓彻几乎是被谢宴一手带大,什么东西都必须要经过他的手才能送到顾桓彻面前,生病的时候更是不解衣带整夜照顾。 也不怪顾桓彻黏谢宴,对谢宴的话言听计从。 身为皇子,即使再尊贵也只是一个小孩,启蒙老师又是谢宴,教不出顽劣的性子,自然是谁对他好便喜欢谁。 “太傅,娆娆——” “陛下可以安静些,马上就带你去王府。” 谢宴自早上起来便身体不适,此刻听着顾桓彻在耳边喋喋不休的念叨着谢娆,只觉脑内嗡嗡作响,好气又好笑地阻止他继续往下说。 外甥像舅,难道侄子也会像叔叔? 顾桓彻撇嘴:“哦。” 春归园里,向郯守在院子里,愁眉苦脸,时不时催人去门口看一眼谢宴来了没,再不来,里边那位闹情绪的摄政王大概要把房顶给拆了。 “向、向护卫,谢大人来了,不过还带了个人。” “不管带了谁,先把人带过来,不是告诉你了——” “是陛下。” 谁?陛下?向郯正欲开口,就见谢宴大步走来,怀里还抱着顾桓彻,瞬间愣住,反应过来立即上前。 “参见陛下。” 顾桓彻拍了一下谢宴的胳膊,挣着下来,左右看了眼,发现谢娆不在,闷闷道:“不必多礼,皇叔难道还在睡懒觉?都过午时了,还不醒吗?” 瞥了瞥向郯,谢宴交代常卫照顾好顾桓彻,大步走进房间,走至里间时看了眼顾明容,脸色难看。 大的、小的,没一个省心。 “小皇侄是你的小尾巴吗?怎么跟你一起来了,有一个小丫头还不够,你还带一个臭小子,你——” 顾明容早听到外面的动静,有些委屈问:“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来看娆娆。” 不等两人再说话,顾桓彻扑腾着跑进来,一下扑到床边,托着脸看顾明容:“皇叔!你别睡了,要变懒猪了!太傅你管管他呀,睡懒觉不是好习惯。” 顾明容一挑眉,看向谢宴的眼里尽是戏谑。看看,连小孩子都知道找谢宴管他,结果偏偏谢宴吃了秤砣铁了心地以为,他们之间仅仅是一场交易,他的好全当成了一时兴起。 顾明容安分地卧床休养几日后,伤势恢复喜人,已经能坐起身,下床在院子里走几步,眼里闪过算计,朝顾桓彻勾勾手。 “彻儿,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闻言顾桓彻尽管不解,还是乖乖凑近了一些,“什么话?太傅不能听吗?” 无视谢宴警告的眼神,顾明容一本正经点头,“嗯,他不能听。” 盯着顾明容,谢宴眼底滑过愠怒,干脆拂袖转身离开房间。不能听?他也不稀罕听,反正不是什么正经事。 “彻儿,你今年五岁了,是个大孩子了。” “皇叔我还小,太傅都说我年幼。” “他那是哄你的,你既然是大孩子了,那你帮皇叔一个忙。”顾明容压低声音,故作为难道:“今天你负责照顾和娆娆那丫头玩,让太傅休息一下,你知道,他身子一直不太好,这阵子又忙——” “好!”顾桓彻不等顾明容说完立即答应,“皇叔,你让向叔叔带我去找娆娆,我肯定不让她去缠着太傅。” 顾明容神色一喜,清了清嗓子,努力掩下愉悦的心情,“真是个好孩子。” 第 6 章 午饭后,雨后初霁的天透着一抹洗刷过的蓝,谢宴扶着顾明容到院子里晒太阳,顺便商议祭天的事。 祭天是朝廷要事,容不得半点差错,但凡出了差错,上下不知道要牵连多少人,历朝历代里,为皇家事宜付出性命者不在少数。 太史局的太史令尽管是个老纨绔,不过办事却极为认真负责,经他手里办的事,从未出过纰漏。 只是今年情况特殊,新帝初登基,朝廷上下对他和顾明容的怨言颇深,免不了有人从中作梗,到时候把祭天时发生的纰漏要么是推到天意上,要么推到太史局等一干相关人身上。 一旦出事,必定是新帝登基有违天道,惹怒天意。 “依你看,若有人要出手,会在什么地方下手?”谢宴铺开施工图纸,工部的人已经替两人圈出重要施工位置,“这几个位置,明日去的时候,我会格外留意这些地方,但我总觉得,在这么容易被查的地方下手,太明显了。” 顾明容坐在躺椅上,软垫护着四周,舒服得就差手里再端壶茶小品,听到谢宴的话,才把目光从他脸上挪到图纸上。 大燕的工部全是经过实际操作挑选上来的应届考生,还有一部分是从各地招募的能工巧匠。 从图纸上看,祭天当日的所有布置都设置合理,如果不是偷工减料,或者内部有人偷梁换柱,否则不太可能会出事。 “这回负责设计的人是谁?太史局只负责当日祭天大典的事情,这些应该都是工部负责,不过——” “你是担心有内鬼?” “不无可能。”顾明容眯着眼打量着图纸,随后只出了几个容易被忽视的地方,神情认真,“你负责监察,那势必出了事你要受到牵连,我说你是不是太过正直,全然忘了,你并非皇室之人,却年纪轻轻司职帝师,有辅国重任,出尽风头会招致别人嫉妒。” 先帝曾秘密宣召他入宫,在临终前把顾桓彻托付给他,但深知他的名声,未来必定会背负上乱臣贼子、把控朝政的罪名,所以又将一向不受人重视的谢宴推至人前,好安抚住那些顽固的大臣。 谁知先帝千算万算,就算漏了一点,顾明容对谢宴的心思不在他的计划里,人死灯灭,身后事哪里能按着计划的方向走。 不仅安排的谢宴没有能稳住朝中大臣,反而成了和顾明容一样的佞臣,狼狈为奸,把控朝堂。 伸手弹了一下谢宴脸颊,顾明容打了个哈欠,“你啊,凡事都讲一个光明磊落,即使是和我这种名声的人联手也不遮不掩,难怪从前太学那些人叫你小古板。” 谢宴无语,对于太学那群人给自己取的外号他并不是不知道,只不过这称呼倒也不算难以接受,索性放任不管,结果顾明容知晓后,每每拿来打趣他。 斜睨一眼顾明容,谢宴仔细看了看图纸上顾明容指出的几个地方,认真记下,打算明天去的时候要多留意这几个位置。 不过祭天的事,太史局和礼部也在其中,只单查工部怕是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见顾明容闭眼躺在那儿晒太阳,一身慵懒,毫无半点沙场上杀伐果决的威风,不由怔了怔。 自顾桓彻登基来,顾明容几乎少有能松懈的时候。 从皇宫禁军到王府护卫,再到各处的兵马布置、官吏安排,大小事宜缠身,每日忙得连歇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这回要不是受伤,恐怕也闲不下来。 想着便把要问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刚打算去房间里拿一床薄毯,手便被人扣住,惊讶看着闭着眼的顾明容。 “去哪?” “我不走,只是给你拿一床毯子,很快回来。” 谢宴住进王府后,只要两人单独相处,春归园里的女使和小厮都会识趣地不打扰两人,连近卫也全都撤到院子外,把地方腾出来。 一是这两人如今都是朝堂上手握大权的人,商量的事不好叫外人听见,二是顾明容一个年纪不过二十四的年轻人,血气方刚,若突然上头做点什么,顾及谢宴脸皮薄不能给人看到。 捏了捏顾明容手心,谢宴笑道:“王爷先松手。” 顾明容睁眼时,眼中一片锐利,在扭头看向谢宴后才褪去,“那你快些回来,我在这里等你。” “嗯。”谢宴最怕顾明容这般和自己说话,垂下眼,心里被掀起涟漪,步子迈得有些快,生怕有什么东西落下一样。 盯着谢宴背影,顾明容笑了笑,往后靠着打了个哈欠,盯着院中晃动的树叶,眯着眼响起他威胁谢宴的手段。 真不高明。 明知道谢宴的性子,居然还拿这种事来威胁他,其实谢宴不答应,他也会保护顾桓彻高枕无忧,任劳任怨去做这些吃力不讨好、手上沾血的事。 谁让他答应了先帝,又无心去争抢皇位。 高处不胜寒,皇位岂是寻常人能忍受的寂寞,尽管是天下之主,却夜难安寝、日难下咽,时刻清醒不说,还要周旋在各方势力之中,稍有偏颇,又会沦落的一个昏君的名头。 不过,他不稀罕,天底下稀罕的人多得是。 “属下参加王爷。” 顾明容看着回来的密探,神情凛然,漫不经心开口,“查到了?” 密探点头,“刺杀一事与安南王无关,不过——” “是那女人?” “嗯。” 手指在膝头上轻点着,顾明容望着不知从哪飞过的一只麻雀,捻起一颗石子打过去,擦着翅膀飞过,落在屋顶瓦砾上,“堂兄可有什么动作?打算护着这个女人?” 闻言密探摇了摇头,顾明容立即明白是什么意思。 看来,他堂兄是个明白人。 “刺杀朝廷命官、皇室宗亲,罪当……”顾明容停顿了一下,“祸不及老幼,其余人,按律处置。” 密探楞了一下,领命正要离开时,余光扫见抱着一床毯子站在不远处花架旁的谢宴,心里那一丝不解也有了去处。 原来是谢宴来了。 在王府里撞见顾明容手下密探不是第一回,但除了第一次外,谢宴每次都会特地留意,避开密探的出现。 他无意去窥伺顾明容手里究竟还握着多少人的把柄,也不想去探究又有什么新的情报呈上。 即使顾明容从来不避着他,但他心里总觉得别扭,好像,被生生扯进了顾明容的人生里。 不该是这样的,顾明容对他的兴趣也许能维持一年两年,久的话五年八年,可一辈子呢?那太久了,他不敢奢望,更别说,他这身子,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是个未知数。 那便不拖累顾明容了。 “你自己说的,去一小会,这都多大会功夫了,你再不来,我要自己去寻你了,看看你是不是被什么女妖精拦住了去路。”顾明容回头去看谢宴,一脸委屈地神情,像是谢宴有意拖延时间,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谢宴回过神,边走边笑,“成日胡说八道。” 说着把毯子给人披上,在旁边的椅子坐下,望着晴朗的天,心里盘桓着的不安和担忧尽数散去。 除了事关朝堂和社稷的事,谢宴是个很少计较的人,更不会把自己困在尚未发生的事情,难得阔达。 察觉到顾明容的眼神落在自己脸上,谢宴失笑着回头看他,弯了弯眼角,“认识也有许多年了,还没看腻?” “要看一辈子的事,怎么会腻?每回看都觉得像是第一次见你。” “胡说。” 听到这一句嗔怪,顾明容来了兴致,伸手勾住谢宴的手指,又觉得不够,感觉握在手里,挨个手指捏着玩。 谢宴并不阻止,反而想起了他和顾明容的初见。 那时才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他那会儿身子弱,少有出门,本来好好地在院子里的花架下乘凉,被棉麻藤淡淡地木香包围,舒服地窝在藤椅上昏昏欲睡。 谁知院墙外翻进来一人,正好落在花架上,养了一年多才引藤上架的花架瞬间轰塌,巨大声响惊得谢宴来不及反应,顶着一头藤蔓和紫色花叶站起来,就看到罪魁祸首还打算跑。 想也不想伸手把人拽住,这一拽……拽出了这十几年的牵扯。 “往后别让小皇侄抱你了,他都五岁了。”顾明容扯了扯谢宴衣袖,见他在走神,大为不满,赌气地收回手,别开脸不看谢宴。 谢宴刚回过神,看着顾明容赌气的样子,好气又好笑,环顾四周不见有人,心里文人那点矜持也被摒弃,握住顾明容的手,“王爷不喜欢的话,那往后下官便不做了。” “……也不是不喜欢,但不能老陪着他。” “他还小。” “那我——” 谢宴忍无可忍,抽回手,闭着眼打断顾明容的话,“顾明容,你今年二十四,不是十四。” 顾明容一看谢宴脸上的愠怒,喜欢得紧,他实在太喜欢看谢宴褪去礼教规矩、生气勃勃的样子。 听到院子外的脚步声,判定是那两个玩野了的小家伙,飞快探出身子在谢宴脸上亲了下,“好仲安,别气了。” 谢宴正欲发作,就听得一句脆生生的“大哥”飘来,瞬间敛了羞恼。 ※※※※※※※※※※※※※※※※※※※※ 我对年下小狼狗忠心耿耿! 第 7 章 春归园里伺候的女使怯生生抬头看了眼谢宴,又迅速低下头,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不敢吭气,生怕惹怒好脾气的谢宴。 半个时辰前,两位小祖宗见到花园里的荷花池,问明了深浅,直接往里蹦,水花四溅,裹了一身的泥。 糟蹋完了盛开的荷花还不算,又去祸害旁边更浅的鱼池,那里面养的是顾明容上个月花了一千多两从番邦胡商手里买回来的鱼苗。 她只是一个女使,哪里敢阻止这两个人玩闹。是有失责之处,可照看的一个是当今陛下,年纪再小那也是她不能管教的人,另一个是都尉府的掌上明珠,碰不得说不得。 厅上气氛沉默得让人不安,连敢开口的顾明容也半眯着眼靠在椅子上,置身事外不说话,等着谢宴开口。 顾桓彻最怕谢宴生气,少有的两回真正动怒,顾桓彻恰好都在。 不安地捏了捏手指,顾桓彻抬起头,发现坐在那儿的谢宴不看他们,晾着他们,只端着杯子小口啜着杯子里的茶。 心里急得快哭出来,脸上还沾着半干的泥巴,身边的谢娆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过被女使抱着去换了身衣服,看上去比他好一些。 “皇叔……”顾桓彻张嘴用气音朝坐在旁边的顾明容喊了声,见顾明容看向自己,立即露出求救的眼神。 顾明容还在心疼自己那些鱼苗,原本是想养来讨谢宴欢心的…… 臭小子还想让他帮忙求情?哄人开心的鱼没了不说,还要替两个小崽子收拾烂摊子,负责把人哄好。 瞪一眼顾桓彻,顾明容看了一眼那边的谢宴,知道谢宴是担心过后的迁怒和气闷。 摄政王府守备森严,非常人不能靠近,府内女使和小厮全是管家林原亲自挑选,家世、背景、亲友全都彻查过,一一列了名单在册,但凡背叛者,祸及家人。 顾桓彻和谢娆便是在王府里独自行动也不会遇上危险,让女使去看着不过是担心两个小孩玩疯了,磕着碰着。 “那个——” 才开口说了两个字,谢宴眼刀飞来,少有地寒芒锐利,逼得顾明容把话咽了回去。 算了,反正谢宴又不会真的拿两个小崽子怎么样,他才不要背黑锅,被谢宴迁怒,太不值当。 见顾明容老神在在的喝茶,谢宴还是不看他们,顾桓彻急了,又气又急瞪着顾明容。 他才五岁,为什么要承受这么多?察觉顾明容并不打算帮自己求情,他觉得自己和顾明容早上才建立起来的结盟不堪一击,崩得稀碎。 少有见谢宴发脾气的谢娆,委委屈屈地盯着自家大哥,垂眸挂着眼泪,吸了吸鼻子,不安搅着手指,嗫嚅喊了声:“大哥……” 哪里可能真的生气,有气见着顾桓彻和谢娆可怜巴巴的样子,也消了大半,谢宴叹了声,把手里的茶盏放下,无奈看向两人,“可有受寒?” 听到谢宴开口,顾桓彻和谢娆看向对方,立即蹬蹬蹬跑上前,一左一右趴在谢宴膝上,拉着他的手。 “太傅,我知错了!” “大哥大哥,以后我再也不敢了,那些小鱼,我一定会赔给王府的,大哥说的,一定不能欠别人——” 伸手摸了摸谢娆的头,谢宴笑起来,看了一眼顾明容,“你赔不起。” 谢娆顿时苦着脸,看看顾明容,又看了看谢宴,垂首失落道:“很贵吗?那我可以慢慢还,千万别告诉爷爷和爹爹,不然我要挨骂了。” 旁边顾桓彻见谢娆的模样,眼珠一转,飞快跑到顾明容旁边,一把抓住顾明容的手臂,吓得顾明容连忙把杯子放回去,免得茶水打翻。 “小皇侄,你——” “皇叔,那鱼,我替娆娆还,毕竟我也参与了,大半都是我弄死的。” 听见此言,顾明容脸色变了变,刚想拒绝就发现谢宴正看着自己,轻咳了一声,觉得自己好像占了不少便宜。 刚打算逗一下顾桓彻,顾桓彻比他还快开口。 “要是皇叔不答应的话,我只好把皇叔之前和我商量的事都告诉太傅了,反正我只是小孩,太傅肯定不会和我计较,还有,坦白从宽。” 顾明容磨了磨牙尖,觉得顾桓彻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威胁他,这副模样,还真是像极了顾家的人。 “不要你们赔,不过得答应我,往后不要再惹他生气了,否则我也会帮着一起管教你们。” 闻言谢宴眸色闪过诧异,又看了一眼还待在那里的女使,抬手示意她先退下,叫来常卫。 “吩咐两个年纪大一些的女使,帮陛下和娆娆换身衣服,泡个热水澡,厨房备着驱寒的姜水,好了立即送过去,免得受寒。” “属下明白,大人放心。” 门外向郯也在等着,见常卫一手一个小家伙拉着,上前接过顾桓彻抱起来,这下谢娆也被常卫抱着。 往里探头看了眼,向郯小声问:“太傅大人真的生气了?我在外面听着什么声响都没有,怪渗人。” “公子不会真的置气,只不过是担心而已。” 做事谨慎的人向来不会主动制造麻烦,谢宴行事严谨,偏偏顾桓彻和谢娆两人玩水嬉戏,要是不小心溺水,后果不堪设想。 想着常卫盯着向郯:“王府里的池塘都这么浅?” 向郯笑起来,“哪能,以前也深,只不过王爷小时候贪玩,又学会了凫水,一到夏季,见着水塘子就想往里跳。老太妃当时还在世,便让府上下人把池子填了,又另外砌了一个矮池给王爷玩。” “难怪刚才皇叔不肯帮忙,原来是因为自己也贪玩。”顾桓彻别的不明白,但还是从向郯的话里听出了顾明容贪玩的事,忿忿不平发表自己的看法。 这边捣蛋的两个人被抱走去梳洗,留在春归园的谢宴和顾明容却把茶盏放下,商议起了正事。 鄞州刺史今日便会被押解回京,交由刑部还是大理寺审理,要顾明容拿主意。 “让刑部处理,大理寺——”顾明容牵着谢宴去旁边,见谢宴面上神情,低声道:“等过一阵,大理寺那个人也该收拾了。” “你查到了?” “我手里握着的情报可不少,燕都官吏人人都有一本册子,连娶了第几门妾室都记录得一清二楚。”顾明容身上有伤,恢复能力再好这个时候也有些乏了,干脆拖着谢宴陪自己再睡会儿。 谢宴和衣躺下,感觉到顾明容横过来的手臂,并不介意,反而侧过身任他抱着,“大理寺这样的衙门,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真的查办,还需谨慎才是,否则得不偿失。” 手握情报,就是捏住了那些人的咽喉,等到时机成熟就能斩草除根。但身处朝堂,和江湖之道不一样,不止要讲正邪、道义,更多时候是互相牵制,不可妄动一角,否则整个高阁都会倾斜。 他明白顾明容知晓这个道理,不会轻举妄动,但还是想提醒一句,担心顾明容会冲动。 “身上的伤再有三五日就能看不出什么来,正好撞上朝会,也该露个面,让那些人看个痛快。” 谢宴点头,又想起一件事,微微抬起头看顾明容,“你这回去的时候,身边有向郯,还有王府训练的近卫,怎么会受伤,难道对方这回买了——” “我先回来,大部分人丢给了押解队伍,只带了十个人。对方倒是大方,只是可惜了,来的一个都没活着。” 各种惊险顾明容不打算让谢宴知道,他少有逃脱时这么狼狈过。身上大小伤口不少,但多数都是在沙场上留下的,被刺客伤得这么重,少见得很。 何况伤都伤了,刺客也尽数都杀光,告诉谢宴也只能让谢宴白担心一场。 半晌听不到谢宴说话,顾明容一低头,见谢宴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但从脸上神情也能看得出心情比起刚才差了不少。 紧了紧胳膊,在他额头上亲了下,顾明容旧态复萌,故意道:“原本是打算秋天时给你一个惊喜,这下全毁了。” 谢宴回过神来,盯着顾明容,怔怔道:“什么惊喜,你——” “那些鱼苗,可是我花重金从胡商手里买下来的,连鱼刺都没见到,全毁了,也不知道救回来多少……”顾明容下巴搁在谢宴颈窝,撇嘴道:“我见过胡商手里养大的样子,粉色的鱼鳞在光下,像镀了一层光,特别好看。” “往后再遇上,再买便是。” 好笑地安慰了一下顾明容,抬手轻抚着他的后颈,眼眸里盈着笑意,看着顾明容俊朗的眉目,目光一点点扫过,落在薄唇上,抬起头张嘴含住顾明容下唇。 顾明容笑着正欲加深这个吻,外边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两人同时收住心里的欲望。 “王爷,大人,有要事禀告。” 察觉顾明容要起身,谢宴皱着眉把人按住,免得起得太急,牵动身上伤口,朝外应声:“什么事?” “安南王妃突然病逝。” 谢宴皱了皱眉,扭头时和顾明容眼神对上 ,两人意识到,鄞州贪污案,恐怕还没这么快结束。 第 8 章 白绸挂上门楣,家中女使和小厮全换上了麻衣,在灵堂内外跪成一排,哭声不断,府上世子和郡主跪在灵前向前来吊唁的宾客回礼,才十三四岁的年纪,突然失去母亲,早已哭红了眼睛。 听得宾客的宽慰,更是哭得厉害,小郡主双肩耸动,捏着裙摆压抑的哭声听得人不忍再在灵前停留。 王府门外车马不停,全是前来吊唁的朝廷官吏,一拨又一拨的人来去,叹息声不断,却也在车马离去后消失无踪。 摄政王府的马车辘辘从巷子进来,经过的车马小声忍不住掀起帘子打量,看清楚后,又放下帘子。 顾明容先从马车下来,环顾四周时,恰好旁边一辆马车离开,看马车,应该是卫国公府的人。 卫国公府都有人过来,看向全燕都应该都收到消息了。 侧身习惯性地伸手去接谢宴,握住谢宴有些凉的手,笑着抬头看他,“连白事都办得想喜事一样,安南王府倒是头一份,不过依你看,我这位堂嫂到底是真正的病逝还是另有原因?” “不管是因为什么,畏罪自杀还是别的,现在都只能是病逝。”谢宴并不介意旁边的人投来打量的眼光,他与顾明容之间,早已不担心外人知道,顾明容把他光明正大扛回摄政王府的时候,变相的昭告天下,“只是可惜,连为你报仇的机会都没有,鄞州的案子还得继续查。” “正好,边境太平,不需要我东奔西走,有点事情在手里,免得那群老头子背后嚼舌根。” 谢宴听到这话,不由失笑,“你还是小心些才是,能刺杀你一次,就有第二次,而且,安南王下手不会比他这位王妃轻。” 见顾明容一脸不甚在意的表情,谢宴无奈摇头,迈开步子往前走。门口小厮见到两人来,恭敬低下头,向两人行了大礼。 从小到大,顾明容不知被刺杀过多少回,尤其是兵权交到他手里后,夜里几乎都是浅眠,一点风吹草动都会醒来。 后宫之争再到权力之争,顾明容哪里会怕一个安南王。 上前牵住谢宴的手,捏了捏手心又放开,他知道谢宴担心什么,他家仲安果然是嘴硬心软。 朝堂之上,不会比战场安全,见不到的刀剑也会致命,和战场上相差无几。 进了灵堂,众人伏拜,安南王靠在椅子里,听到声音,抬头看向两人,只朝两人点了点头,便又望着棺木发呆,神情悲恸。 顾明容接过小厮递来的灵香,三拜后交给小厮,朝安南王点了一下头,“堂兄节哀。” “有心了。”安南王低声应了一句,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小厮又点燃的灵香递给谢宴,谢宴接过之后,望着灵位,又看了一眼垂首哭泣的世子、郡主,无声叹了句。 自作孽不可活,不管死因如何,人死便是为自己做出的事付出代价。 前来吊唁的人比之前少了许多,自两人进来到现在,不曾有新客进来,顾明容和安南王是堂兄弟,正低声说着话。 瞥过安南王,压住心里猜测,谢宴走到一旁站着。 死讯是傍晚才传出来的,左右不过一个多时辰的事,王府再有准备,也不可能筹备得这么快,仿佛早就知道人会在这个时候咽气。 安南王悲恸的模样,的确像个失去挚爱的伤心人。 两人比其余人来得晚,一是等探子回报前来吊唁的宾客里,安南王妃娘家的人什么时候到的,二是有意避开其余人前来。 探子查到的结果和两人事前预想的一样,周家的人并未赶到。 直到他们出发前才匆匆赶来吊唁,而且只差了两个晚辈前来,哭了一炷香不到便离开。 可按理说,周家就在燕都,即便是事出突然,也不可能晚了一个时辰才赶来,甚至还只来了两个晚辈,同辈兄长、姊妹都未出现。 看来,周家的人也收到了消息。 念及此,谢宴回过神来,看向顾明容,无意识地蹙了蹙眉,想到周长武的案子顾明容还得亲自审理,接下来只会更危险。 顾明容察觉到他的眼神,回头和他对视一眼,随后便向安南王拱手相告,又低声安慰了几句。 “堂兄,人死不能复生,保重才是。” “嗯。” 扫过钉死棺木的木契,谢宴蹙了蹙眉,对安南王故作情深的样子有些看不下去,别开脸打算先到外面去等顾明容。 利益面前,几人能真正的抛下荣华富贵,只取心上人。 并不意外发生这种事,即使安南王不下手,他也不可能放过刺杀顾明容的人,现下落了一个病逝的名声,反倒是便宜了。 只是可惜了两个孩子,才是真正的无辜。 发觉谢宴面上一闪而过的厌恶,顾明容立即明白他想什么,大步走到他身边,抬手拍了下他的肩,忽然停下回过头,看向坐在椅子上的安南王。 “斯人已逝,还请堂兄节哀,毕竟人死难以复生。何况堂嫂的身后事还要堂兄处理,到那时只怕无暇伤心、悼念伊人。” 闻言安南王微怔,抬起头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你说的对,身后事我的确该好好处理,让她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是该让她安息。” 走出王府,顾明容腰侧的伤口隐隐作痛,直至上了马车才歪倒在谢宴身上,皱着眉抽气,一脸疼痛难忍的表情。 谢宴无奈拉出暗格,翻出止疼、止血的药,拉高顾明容的衣服替他处理伤口。 盯着那道刚愈合的伤口,伤口发红,尽管没有裂开,但血丝往外渗,怕是又要再多养几天。 垂眸时睫毛颤了颤,谢宴小心不弄疼顾明容,压低声音道:“棺木已经钉死,内棺应该也用红土封住,想要开棺验尸应该是不可能了。” “才一个月不见,你怎么还干起了仵作的事情?开棺验尸,便是棺木打开,我们也验不了。” “可安南王妃的死,不是病逝。” “你以为只有我们猜得到吗?”顾明容拉下自己的衣服,握着谢宴的手靠在他肩上,“燕都里多少人都看得明白,她是鄞州刺史的亲妹妹,自家兄长在鄞州做刺史,他在鄞州作威作福的胆子是从哪来的?” 闭着眼靠在车壁,谢宴再睁眼时,眼里已经不见半分犹豫,“这段时间你小心些。” “这话该我对你说才是,你每日出入宫里,身边只有一个常卫,他武功尽管不错,但缺了一些心眼和经验,有些事一个人怕是应付不了。” “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顾明容说得对,燕都里还有几人猜不到死因,只不过都装作不知道。 周家已经是穷途末路,即使网开一面,留其余人一条活口,也只剩下命而已,什么势力、巴结全都不复存在。 安南王妃一死,那安南王府和周家自然是撇清了干系,怀疑到王府身上也能推脱干净,反正死人不会说话,一句“畏罪自杀”就能把所有牵扯尽数推到死人身上。 去了一趟灵堂,两人回来后,柚子叶洒了满浴池,谢宴扶着顾明容小心坐在浴池旁,刚转身要去外面,就被顾明容握住手腕。 谢宴抿唇,僵持了片刻道:“我去看看陛下和娆娆,很快回来。” “里外围了三层人,你还怕什么?你就不怕我腰上的伤碰了水,伤口恶化,到时候——” 顾明容突然噤声,不自觉吞咽了两下,怔怔看着正在脱衣服的谢宴。 早知道苦肉计这般好用,他应该早点用上,也不至于做了二十来年的苦行僧,只能看,连碰都不敢碰。 步入水中,看了一眼顾明容腰侧的伤,谢宴垂首时唇边牵起一抹笑意,无奈走过去,小心拿起帕子避开伤口给他擦拭。 常年在外带兵的人,身上大小伤疤无数,尽管不是第一回见,但不管什么时候看到,谢宴都会后怕。 有的伤再偏几寸就会刺中要害,那顾明容…… “周齐的案子,不可操之过急,对方先下手,就代表还有把柄在外,不妨放长线钓大鱼,一网打尽。” “……嗯。” “还有祭天,你当日要露面,这段时间你好好养伤,前期监察的事只管交给我,我不会让陛下出任何岔子。” “好。” “顾明容,你——”谢宴尽管体弱,但他是个正常人,知晓情.欲滋味,捏紧了帕子,压着冒上来的恼怒,伸手按住顾明容胡作非为的手,拉高围在腰上的锦布。 顾明容占便宜是占得半点不心虚,还光明正大,见谢宴被热气熏红的脸,喉结动了动,一脸愤懑把额头抵在谢宴肩上。 偏过头亲了亲他耳下的脖颈,气恼道:“你怕什么,我这样又不可能胡来,在你眼里,难道我就是个禽兽?” 谢宴把手里的帕子扔到旁边,从水里走出来,掀起一阵“哗啦”水声,看着顾明容,扬了扬眉挑起眼梢,“王爷错了,是比禽兽不如。” 门外正欲抬手敲门的向郯听到这句话,瞬间缩回手,同时暗恼自己的耳力太好,听得太清楚。 “原来在仲安心里我是个禽兽不如的人,那以后要更——” 忍住把人踹进水中的冲动,谢宴捞起地上的帕子,准确扔在顾明容头上,抬脚转身离开。 他实在不明白,顾明容怎么会有这种本事,轻易挑动他的情绪。 第 9 章 烈日当头,南郊圜丘往来工匠不断,纷纷在做最后的收尾事宜,工部尚书亲自监工,连着三月都未有缺席,太史局和礼部偶尔过来,担心圜丘十二面的台阶布置有差错。 周围是一片茂密的树林,休憩得有皇家别院,是祭天时给天子休息的地方,内外都有禁军守卫。 谢宴从别院出来,看向不远处的天坛,迈着步子往那边走,想起刚才的事情,皱了一下眉。 “还在想刚才的事?不过是失手打碎了一只花瓶,你不必放在心上。” 听到身边人开口,谢宴回过神来,笑着点了一下头,“这段时日,工部上下连夜赶工,辛苦了。” “为天子效力,是臣下本分。”工部尚书贺胜文三十有四,是那届考生里的探花。 当年登门提亲的人险些踏破门槛,只是至今尚未成亲,早年收养有一子,父母双亡的孤儿,明年该是弱冠的年纪。 说话间两人已经从别院西门的林荫道走出,看了眼身边的贺胜文,想了一下才开口,“祭天事关重大,不容有任何差错,越是到了这个时候越不能松懈,你怕是还要在此多待一阵子。” 言下之意是要贺胜文这几日都要在圜丘这里留守,以免手下人出现纰漏,或是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贺胜文不可能听不出话里意思,点了点头。 周围木材、工具、沙土几乎已经全部清理搬走,四层高的圜丘设有十二道台阶,象征十二地支,间距相等分毫不差。 走近圜丘,看了眼四周的工匠,谢宴朝贺胜文点了点头,走过十二道台阶一一检查,不止台阶,每处地方都仔细查看,尤其是中间的园坛。 祭天的时候,顾桓彻会一个人站在这里,祭天礼仪繁琐,恐怕一个时辰也不一定能结束,圜丘要是有问题,到时候就算周围禁军再多,也来不及阻止“意外”。 脚下用了力道,一圈圈踩过,谢宴稍稍放了心,正打算离开园坛就见用于祭祀的四方鼎被抬了过来,眉头紧了紧。 “贺尚书,之前用四方鼎测过圜丘台的承重吗?” 贺胜文摇头,“因四方鼎贵重,担心工人搬弄时不小心磨损,所以用的是重量相同的砖石代替,承重没问题。” “代替的砖石是你亲自称量还是旁人?”谢宴从台走下,看着贺胜文的脸色已经猜到了答案。 贺胜文迎着谢宴的眼神,心里暗惊,转过身看向那边的工匠,声音比寻常低了些,“把四方鼎抬过来。” 四周忙碌的工匠愣住,听出贺胜文语气里的严肃,不敢有所懈怠,立即把四方鼎抬到正中的天心石台上,正要撤掉承重的木条时,被谢宴和贺胜文同时拦下。 谢宴见贺胜文出声,收住了话,只是向他点点头。 “先别撤,所有人都吃着力,再往上加一个五岁孩童体重的砖石。”贺胜文背心都快湿透,连额头都布着一层细汗。 工部的人哪里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敢大意,飞快按照吩咐把东西拿来,刚把最后一块砖石放上去,木条上的棉绳瞬间绷紧,跟着就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台面突然裂开,往下塌陷,如果四方鼎不是有人抬着,多半会倒在地上。 刚才面上还不见情绪的谢宴,此刻脸上覆着一层寒霜,眼神扫向贺胜文,眼里已见怒意。 “下官知罪,立即彻查!”贺胜文大骇,躬身请罪。 “希望贺尚书能尽早给我一个答案。”谢宴压着怒火,绷着脸转身往下走,看见迎上前来的常卫,使了个眼色,便钻进轿子。 祭天三年一礼,因在圜丘燕都郊外,每逢祭天时会提前交由工部修缮,把日晒风吹留下的痕迹修补完整,历来都是如此。 对方真是花了不少心思,竟然在这上面动手脚。 贺胜文经验丰富,如果是亲自测试,不可能犯这么明显的错误,而且还会留有承重余地,至少会加一个成人的重量,放一个时辰观察结果。 “公子,祭天只剩下五日,要重新修补台面,恐怕时间会很急。” “那是工部要考虑的事。”刚才亲眼目睹圜丘台塌陷,谢宴难免置气,如果不是今天被他发现,等到顾桓彻站上去,即使有侥幸的机会,但如果千斤重的四方鼎倒下来…… 顾桓彻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 想到这种可能,谢宴再好的脾气也难免动怒,刚才当着众人已经是给了贺胜文面子,临近祭天的日子,居然出现这种纰漏。 闻言常卫知道谢宴必定是气急了,不再言语,跟在轿子外,心里暗暗庆幸,幸好是今日检查出来,要是祭天当日出现这种事,所有涉事人等都要锒铛入狱。 “停轿。” “公子?” “事情尚未查明前,不回城内了。”谢宴刚才被气昏了头,只想回去和顾明容商量祭天当日的禁军布置,全然忘了,他应该守在这里查出结果。 从轿子下来,谢宴按了按眉心,从参天大树中往上看,瞥见光影落下,心里压着的怒意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再生气,也不能拂袖离开,事情还要解决,尽快找出元凶才是首要。 圜丘台塌陷,人人自危,生怕会因为这件事掉脑袋。 贺胜文正领着人逐一排查接触过圜丘台修缮的工匠,就见去而复返的谢宴走过来,神情微变,怔了怔才上前迎接。 “大人。” 谢宴摆手,眼神扫过工匠,“圜丘的修缮是几日前完工的?中间经手的人都有谁?在事情查明前,谁都不准离开天坛。” 话音才落下,下面便传来议论声。 “常卫,调人守住这里,擅自闯入者,一律收押。”谢宴吩咐完,扭头看着贺胜文,“贺尚书,请。” “是。” 贺胜文点头,跟在谢宴后面往旁边搭建的木棚下走。 每日工匠出入都有登记名册,几时到几时离开,工种分明,只要出入过,便有登记。尽管平时会觉得繁琐又费时费力,却不容易出现纰漏。 从一摞登记册翻出圜丘修缮那段时间的簿子,谢宴和贺胜文一人分了些,坐在木棚下开始排查。 “常卫,命人回府捎个信。” 旁边守着的常卫却答道:“公子,已经让人去了,估摸着还有半个时辰就能回到城内。” 谢宴怔了怔,抬眼看着常卫,随后失笑低头继续手上的事。 城内摄政王府,春归园外,急匆匆走来名小厮,飞快进了院子,见顾明容正在树下坐着,对面坐着的人正在和他对弈。 “禀王爷,谢大人身边的随行侍卫来信,这几日都不回城里,在南郊别院留宿。” 顾明容闻言手里的黑子落在棋盘上,抬头看他,“圜丘出事了?” “圜丘台塌陷,说是承重问题。”小厮照实回话,想了一下继续道:“好像是四方鼎上再加了几块砖石。” “我知道了,下去吧。” 小厮才一退下,顾明容把放下棋子,往后靠着椅背,闭上眼,“不下了,你赢不了,没意思。” 对面坐着的人一身劲装,闻言忍不住笑出声,又看了一眼棋局,的确是赢不了,一盘知晓胜负的局,的确没必要再继续。 端起茶喝了口,开口问,“你要是担心,亲自去一趟就是,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去呗,我不笑话你。” “少来,你这人最喜欢看热闹,上回你来,知道我哄着他进府陪我,每日都跟在他身边一脸好奇,弄得他一见你就想躲,你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我脑子可比你好使。”男人冷哼一声,放下杯子,“他留在那里查,背地里下手的人肯定不会让他安稳去查,要不要我去一趟?” “别,我的人我自己保护。” 顾明容睁眼,眼里一片森冷,抬眼看向对面的男人,“不过你得帮我一个忙,这件事还非你不可。” “你啊,分明喜欢到恨不得把人揣在身上同进同出,却用了一个最烂的法子把人绑在身边,真搞不懂你们俩。” “余晔,你哪只眼睛看到他不喜欢我?我受伤了,他难过都来不及。”顾明容站起身,身上的伤只要不动武,过于激烈的动作,基本没什么影响。 缓步往房间里走,回头打量着余晔,“你这种浪子,是不会明白的。” 余晔:…… 他的确是不明白,顾明容和谢宴这唱的哪出戏,翻遍今古的话本,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出戏。 拿着杯子,仰躺在摇椅上,盯着碧蓝的天,闭眼笑了笑。 上百工匠要逐一排查,直到入夜,才将在场的工匠排查完,但毫无收获,只能暂时把所有负责修缮圜丘的人单独关起来。 揉了揉眉心,谢宴起身打算去外面走几步,谁知刚起身便觉头晕目眩,慌忙伸手扶住桌子才不至于摔倒。 “公子!”常卫一惊走上前,被谢宴抬手制止了接下来的动作。 看向贺胜文,谢宴低声道:“修缮过圜丘的人不得擅自放出,我会让人一对一看守,至于圜丘现在的修补,我已让人日夜监察,不会再有问题。” “太傅。”贺胜文叫住往外走的谢宴,见谢宴回头踌躇道:“如果寻不到下手的人,那这十几个工匠会如何处置?” 不远处工匠搬东西的声音传来,人影在灯笼下交错。 谢宴盯着贺胜文,“你既知道,何必还要再来问我。贺尚书,容我提醒一句,若今日在这里的不是我,也许他们活不到现在。” “可是工部培养一个手艺工匠,需要花费很长时间,而且——”贺胜文面露难色,激动道:“难道连无辜之人也要被牵连吗?” “这不是我一人能决定,你以为这件事能瞒得住谁?贺尚书,你不是第一天在朝为官。” 再看一眼贺胜文,见他面色发白,谢宴回过头,眼眸动了动,随后抬脚离开,不再看贺胜文。 今日的事情,不久就会传遍京城,还会生出各种版本,瞒不住的。 回到房间,热水和换洗的衣服已经送来,常卫知道谢宴不喜欢外人伺候,让伺候的人退出房间,检查了一下房间里的东西,确定并无异常后才守在旁边。 “公子,这件事会不会不是工部的人所为?” “我知道,所以我在等,只要我在这里一天,对方就会忍不住上钩。”对往来工匠的盘查再严格,也不可能完全避免有人混入,尤其是经验丰富的人,混进一个幕天席地的地方,不是难事。 与工部是否有关有待查证,他留下来不只是为了查出幕后黑手,也是为了确保祭天的事不会再有意外。 皱起眉,谢宴放下帕子。 “夜里警惕些。” “明白。” 接下来的两天,一切如常、风平浪静,正常得让谢宴越来越不安,总觉得背后那双眼睛还在盯着他。 不对劲。 谢宴觉得这件事情有点奇怪,费这么大的功夫让圜丘台塌陷,陷害工部,对方既然能想到这一点,也一定会想到他会替顾桓彻前来检查,很大可能会发现圜丘台上的问题,这样一来,岂不是前功尽弃,不止伤不了顾桓彻,还暴露了自己的野心,让他们以后行事更为警惕。 即使是查不到他身上,那也只不过是拖累几个工匠,伤不到他们分毫。 “公子,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早点休息?”常卫担心地看着谢宴,皱着眉。 这两天谢宴几乎子时才上床,天一亮又起身,跟着贺胜文在天坛监工,晒得满头大汗还强忍着不离开,怎么可能休息好。 谢宴放下笔,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敛了敛心里浮起的不安,点了点头。 看来等着件事情办完,他得去见胡太医一面。 躺在床上,吹了灯,翻来覆去睡不着,谢宴正要起身去倒杯水喝,就听到屋顶上的瓦片有动静,很轻的一声,如果不是他从小耳聪目明,又还醒着,恐怕根本留意不到。 停住动作,谢宴拉高被子,伸手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匕首,放在被子里,仔细听着屋顶上的动静。 不止一个人,看来对方也没有他想的那么能沉住气,他还以为要多等几天。 一道黑影罩在身上,谢宴闭着眼,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像是平时睡得很沉的模样,呼绵长。 剑尖刺下来的同时,谢宴睁开眼,灵敏闪身躲开,用匕首往对方刺过去,裹着被子往旁边闪开,下床的瞬间把被子往对方身上扔过去。 这么大的动静常卫还没有进来,对方是有备而来,一定要取他的性命了。 “你逃不掉的。” “那在我临死前,能让我知道仇家是谁?”谢宴眼睁睁看着手里的匕首被挑飞,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站在原地不再动弹。 “那你到阴曹地府去问阎王爷吧。” 剑尖往前一送,正要得手时,窗外飞进来一支箭,打偏了箭,跟着另外一支箭射中肩头。 黑衣杀手自知失手,打算自杀时,身上力气瞬间抽走,瘫软在地上,连嘴都合不拢,一身狼狈躺着。 顾明容边推开门边把手里的弓箭扔给后面的向郯,刚打算嘲讽杀手几句,瞟到谢宴细白脖子上一抹鲜艳的红,瞬间没了心思,大步走过去,把人抱在怀里。 “受伤了。” “皮外伤,只擦破了皮,过几天——”谢宴话还没说完,发现顾明容的脸色很难看,无奈抿了抿唇,扫过识趣避开的王府护卫,“嗯,很疼。” 指腹轻轻碰了一下伤口,顾明容眼里怒意升起,看一眼地上的杀手,直接抬脚踹过去,听到一声痛呼,直接拉着谢宴往外走。 又生气了。 谢宴无奈,但拿顾明容毫无办法。 关上门,被顾明容按在床边坐着,谢宴看着顾明容拿着外伤药走来,黑着一张脸替自己处理伤口,难得失措。 “真的不要紧,我知道你肯定会来。” “你为什么总喜欢拿自己冒险?”顾明容终于拿正眼看谢宴,眉头紧皱,“你早知道对方的目标是你,而不是什么破圜丘,你还以身犯险,引对方上钩,你以为你有几条命?你知不知道要是我晚来或者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你就有可能——!” 闻言谢宴倾身抱住顾明容,连着几天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放松,“真的没事。” “那你吃不下饭是怎么回事?又开始难受了?早知道我拖着胡太医一起来了。”顾明容一个翻身把谢宴压在床上,看着他脸上慢慢爬上来的红色,终于露出笑容,“乖乖睡觉,事情交给我。” “你的伤不要紧了?” “十来天了,早好了。” 顾明容守在床边,听到谢宴平稳的呼吸声,才起身走到房间外,看了眼守着的向郯和常卫,目光落在常卫身上,常卫一僵,单膝跪下低着头。 死一样的寂静散开,顾明容返身拉上门,只留了一条缝能看到里面的情况。 “人交给你审。”顾明容压低了声音,担心吵到里面的谢宴。 “属下明白。” 向郯领命离开,临走时匆匆扫了一眼常卫,不做停留。 开门声迟迟未响起,常卫脸上冷汗往下掉,手攥着拳头,耳边响起顾明容的声音,语气听不出情绪。 “不管你是不是他器重的人,在我眼里是一样的,下不为例。” 隔日,顾明容正哄着谢宴吃早饭时,见向郯进来,放下喂到谢宴嘴边的勺子,脸色比昨晚还臭。 向郯自知打扰了顾明容的兴致,硬着头皮飞快禀告:“王爷,昨夜的杀手,毒发身亡。” 第 10 章 死了。 谢宴看向顾明容,发现顾明容表情并不意外,还有闲心把粥里的葱花往外挑,答应了一声,似乎比起杀手身亡,跟葱花较劲更有意思。 若有所思地盯着顾明容,谢宴了然一笑,端着被顾明容挑完葱花的粥,尝了一口,抬眼看向还楞在那里的向郯。 “早饭用过了吗?” 向郯一头雾水,看向顾明容,发现顾明容完全不搭理自己,专心照顾谢宴早饭,无声叹气,点点头,“用过了。” “嗯。”谢宴发现向郯脸上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下,“你和常卫去一趟圜丘那边,安排好了事情,下午回城。” “大人不打算继续留在这里了吗?” 谢宴摇着头放下碗,他没有再待在这里的必要,幕后指使知道杀手失手,在短期内不会再出手,以免暴露身份。 至于祭天的事情,接下来只需要让顾明容安排的人在这里盯着,必定不会有差错。他还有不少事情得回城处理,尤其是顾桓彻年幼,有的事,他不在阿婪做不了主。 就在向郯正要出去的时候,顾明容突然抬头,放下手里的筷子,“拿钱办事的,还办的是这种差事,本就不指望能问出什么事,昨夜就猜到了,只不过想试一试,看来,和料想一样。” 这下向郯才明白为什么顾明容一点不惊讶杀手突然中毒身亡,略一思索,连最后的困惑也解开。 杀手身上的毒是在执行刺杀任务前下的,任务失败,时辰一到必死无疑。 “属下失察。” “不过人死了,那就丢到外面去,放在别院,脏了地方。”顾明容可不会忘记杀手和台面塌陷的事情有关。 塌陷的事查不明白,背后的人尾巴藏得好,那他只好杀鸡儆猴,不管是不是有所牵扯,吓唬吓唬那些人也好。 动了不该动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王爷,可要脱光了挂到树上?”向郯忽然问了一句,见顾明容一个眼神砸过来,立即噤声往外走,刚退出房间,就听到杯子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的声音。 幸好走得快,否则还不被滚烫茶水溅一身。 顾明容侧身抱住谢宴,下巴搭着他的肩,“这回怎么这么听话?我还以为你要待在这里等到祭天后才回去。” “下面的事不需要我亲自在,但陛下身边,现在还离不了我。”谢宴伸手摸了摸顾明容的脸侧,偏过头看他,“你是昨天什么时辰到的?天黑前?” “你吃不下饭的时候。” 谢宴语塞,被顾明容抓个正着,又直白地说出来,他无力反驳,只好老实交代,“是有点不舒服,送娆娆回去的时候就有点。” “这么多天,你就一声不吭自己忍着?谢宴,你是不是答应过我的事,才多久,全忘了?” “不是,我——” “早该把你绑在王府里,哪里也不许去,你才肯听话。”顾明容打断谢宴的话,气哼哼地在他唇角咬了一口,然后直起身,“事情办完,你立即跟我回去,这里我会调人来盯着,别说是人,连蚊子飞进来都一律打死。” 好气又好笑地看一眼顾明容,谢宴忽然腰腹刺痛、眼前发黑,抓紧桌沿喊了声顾明容,没听到顾明容回答,强忍着身上的不适,才起身整个人被桌脚绊倒。 “仲安!” 耳边传来顾明容紧张地声音,谢宴心里一松,失去了意识。 夕阳映红了半边天,摄政王府刚才的兵荒马乱才刚停歇,小厨房飘出一股药味,小厮守在炉子旁,生怕不小心火候过了,偏偏院子树上覆着的夏蝉声音一阵高过一阵,被吵得有些心烦。 小心把谢宴的手放回被子里,顾明容起身示意胡太医借一步说话。 “在我离京前,你给他诊过一回脉,不是说情况比以前好了不少?怎么突然发作,看上去比之前还严重。” “王爷,太傅的病并非一日之寒,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幼年时也未放在心上,错过了最好的时机,随着年岁越久,越发顽固,太傅现在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已经是不易,想要根除——” “这病一直查不出病因,只能靠药浴、食补还有汤药压制,难道这么多医术上都无类似的症状吗?” “老夫无能,从未见过太傅这样的病症。” 听到这句话,顾明容知道自己为难胡太医也不可能让谢宴痊愈,压下心里的烦躁,让门外守着的小厮送胡太医离开。 返身回到里间时,放下幔帐,床边倏地只剩下窗户外照进来的昏黄光影,床上躺着的谢宴整个人都陷在昏暗里,精致的眉眼越发明晰。 从那年他溜出府躲避家中护卫无意闯进谢家院子,把谢宴精心照顾的花架压垮后,谢宴身上总带着的那抹药香入了梦,魂牵梦萦,植根在心底。 小心翼翼在床边坐下,平时不正紧的神色尽数失踪,顾明容伸手去碰谢宴皱着的眉头,碰了碰眉头,指尖往下轻轻划过眼角。 顾明容失笑,他以前还总笑话谢宴,明明在长个子,但脸上怎么看都还透着孩子气,直到谢宴弱冠那年,像是一夜间变了个人,原本还有些团的脸颊褪去稚气,显得眉眼越发精致,尤其是眼尾竟然往上挑,垂眼时更为明显。 病弱的谢家大公子,病了一场后,在弱冠那年,出落成了美人。 “……顾明容?” “嗯。”顾明容听到谢宴在叫自己,倏地回神,目光重新落在他脸上,“还疼吗?不许骗我。” 身上绵软无力,闻到一股惯用的药浴味道,知晓胡太医来过又走了,谢宴反应有些迟缓,过了会儿才摇头。 顾明容握住他的手,还是不放心,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往下又摸了摸颈侧,确定没发热才放下心,“真的不疼了?” “我要是疼,瞒得过你的眼睛吗?” 听出顾明容的担心,谢宴失笑,“好了,真的不疼,只不过在喝药前,我能不能先吃点东西。” 有胡太医替他施针用药,前几日缠在身上的不适感和酸胀感也随之褪去。 病好了,胃口自然会好,所以…… 不合时宜的声音让谢宴耳根发烫,恨不得缩回被子里,故作镇定道:“我是真的饿了,早上那点粥,不管饱。” 说完这话,谢宴发现顾明容盯着自己,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像是见到了什么神奇的东西。 他真的有在努力吃东西,但吃不下也不能全怪他,至于隐瞒自己不适的事情,那就更…… “傻子。” 顾明容忽然笑开,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亲,“我让人给你买了爱吃的,快送到了。” 听到顾明容明显是在哄自己的话,谢宴也顾不上什么面子里子,或是稳重自持,眼睛倏然一亮,难得一见的露出期盼的欣喜,“藕粉糯米糕和鸡髓笋?” “原来我在你心里还不如几盒吃的。” 明知顾明容逗自己有意这么说,谢宴却还是乖乖地咬钩往前掉进陷阱里,“我分一半给你。” 闻言顾明容望着谢宴的眼睛,那里面的欣喜笑意落进了心上,忍不住又弯腰扣着他的后脑结结实实的占了一回便宜,扫过唇齿时,还有苦涩的药味,划过耳廓尝到了药香。 待顾明容心情大好地直起身时,刚才还面色苍白的谢宴,脸上浮起不寻常的热意,竟然面色红润,连眼眸都是湿润的。 “这药的确是有点苦,下回让他们往里面加几片甘草。” 一句话让谢宴闹了个面红耳赤,慢慢往被子里挪,提高被子盖过鼻子,干脆闭上眼不搭理顾明容。 吃一堑长一智,按照以往的经验,这种时候和顾明容搭话,只会变本加厉的被戏弄。 门外端着药碗的小厮动了动胳膊,侧耳仔细听里面的动静,刚才敲门的声音不小,但好像里面没听到?那他要不要再敲一回。 杵在门口犹豫,小厮又怕药凉了,正打算冒险一试,肩膀被人突然拍了下,手一抖险些把手里的药碗打翻。 常卫被当作小厮使唤,心里倒也不怨恨,在南郊天坛的事情是他疏忽,害得谢宴受伤,任劳任怨地干起跑腿的活。 “送药?” “常护卫,你这是——?”小厮瞄了眼他手里的食盒,看出是这段时间经常出现在王府的云芳斋食盒,灵机一动,讨好问道:“我正要敲门,常护卫既然来了,得麻烦你帮个忙,不然我这单手托着,怕药洒了。” 闻言常卫不疑有他,抬手敲了门,恭声道:“王爷,云芳斋的东西买回来了。” 话音刚落,门从里面拉开,常卫悬在半空的手尴尬收回来,把食盒递上前,“藕粉糯米糕和鸡髓笋。” “你去一趟刑部,调出周齐案的卷宗拿回来。” 才刚回来,不仅歇口气的机会都没有,连谢宴的头发丝都没见到,又被打发去刑部拿东西,常卫点头领命,转身时无声叹了口气。 但是看顾明容这个样子,他家公子肯定好好的。 第 11 章 承安殿外,窃窃私语声一片,连从前少有参与讨论的老臣都和身边人交头接耳起来,要么侧耳听着周遭的讨论。 黎青立在原地,依旧是面无表情冷着一张脸,不为周围骚动所动。 只不过,他也有些奇怪,为什么今天的朝会谢宴会缺席。 周围议论不断,忽然一阵骚动过后归于安静,黎青目不斜视,听到身后传来施礼的声音才侧身让开道。 文武百官各自侧身让出中间的白玉石道,在朝会上少有露面的顾明容竟然朝服整齐的走来。 台阶之上阿婪走出,传召众臣进殿。 “皇叔,自你从鄞州回来还是第一回见你露面,难道是美人在怀,难以从温柔乡脱身?” “人到了这个年纪,有个喜欢的人有什么好奇怪。”顾明容笑了起来,“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在一起这种滋味,你至今尚未娶亲,自然是不能理解。” “那还真孤陋寡闻了,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能得到皇叔的青睐。” “谁告诉你是姑娘?”顾明容敛去脸上笑容,原本俊朗的脸上露出几分戾气,“桓宇,有的事,打听不得。” 顾桓宇神色微变,不过很快笑道:“皇叔未免太小气,不论男女,能博得你欢心的,想必定是样貌出众的美人,恭喜皇叔抱得美人归。” “凭你这句话,改日办喜宴,定给你发一份喜帖。” “那就恭候了。” 陆续步入承安殿,顾桓彻坐在上方,身边阿婪照旧守在旁边,见到顾明容出现,眼神动了动,便有又恢复如常。 顾明容站在众臣之首,不时和自家小皇侄使个眼色,顾桓彻自幼聪明,见顾明容眼神递过来很快理解是什么意思。 会意后便有些坐不住,想尽快结束朝会,好跟着顾明容一块去王府见谢宴。 算下来,他都有五六日未见到谢宴了。 “陛下,臣有本要奏。” “赵国公直言便是。” 赵国公闻言从队列中走出,看了一眼顾明容,“陛下,鄞州刺史贪污案,由摄政王督办,犯人已于前日押解回京,却迟迟不开审,反而调走该案的卷宗,是否案情另有隐情,才会拖延开审时间?” “此案由皇叔督办,朕已全权交由皇叔处理,赵国公若有什么疑问,下朝后可以向皇叔请教,皇叔必定会解释清楚。” “可是陛下,贪污案的人证物证俱在,摄政王却一再拖延时间,难道不怕夜长梦多,若刑部是这个效率。不如把事情交给大理寺审理,大理寺经手的案子,从未让人失望,还是尽早给鄞州百姓一个交代。” 闻言顾桓彻也有些不明白,为什么顾明容一直将开审的时间延后,刑部那边证据确凿,只要画押签字,这案子就结了。 看向顾明容,顾桓彻带着一脸疑惑,咬了咬唇,又觉得顾明容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小脑袋想了半晌才开口。 “这件事由皇叔督办,那就该从头到尾都让皇叔办,换了人,要是出现纰漏怎么办?朕如今年纪尚小,有皇叔替朕分忧,你们该高兴才对,不要一天都给皇叔找麻烦,一个贪污案,肯定能结案的。” 旁边阿婪低咳一声,结果顾桓彻压根不理。 顾明容却笑着接过话,看向赵国公。 “贪污案交给本王,本王定然会给天下一个交代,也会给朝廷一个真相,只不过案件还有一些细节需要详查,岂能是我把人捉拿后就能直接定罪斩杀的,那笔银两的去向可尚未查明。” “人都抓回来了,直接审问不是能更快查到?” “那以赵国公的经验,给本王出一个主意,能从周齐嘴里套出贪污银两的去处?”顾明容脸上笑容半点没传到眼底,“要是赵国公能办到,本王当然乐意把这种麻烦事交给旁人去做。” “你——!” “还是赵国公这些年在燕都待得久了,身边人伺候得太舒服,忘了这种死罪难逃的犯人,最不怕死。” 几句话说得赵国公面上无光,气得满脸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顾明容勾了勾唇角,踱步至赵国公身边,压低声音,小声询问:“本王不才,没什么本事,不过手底下人厉害了些,听闻赵国公在外有个私生子,不知国公夫人的脾气——” 点到为止的提醒,顾明容走过赵国公,走至承安殿正中,看向上面正笑得开心的顾桓彻,握拳抵着唇边咳了咳。 闻言顾桓彻立即乖乖坐在那里,晃动的两条小短腿也规矩放着。 “可还有事要上奏?” 说完这一句,几乎不给别人纠结的机会,顾桓彻接过自己的话,“那就退朝,朕还有功课要做,有要事的话,朕在含章殿内,随时可以前来禀告。皇叔,你随朕来,鄞州案子的东西还在含章殿。” 从赵国公身边经过,顾明容发现他还没从刚才的打击里走出来,忍不住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肩。 “年轻时的荒唐事,赵国公看开一些。” 绕过一言不发的人,顾明容往承安殿后面走,侧身步入走廊的时候,发现顾桓宇正往这边看来,蹙了下眉,大步离开。 走出承安殿,便见顾桓彻已经迫不及待的跑过来。 弯腰伸手接住顾桓彻,顾明容扒拉开扑在自己身上的人,看了眼阿婪,“含章殿那边照旧,有什么要事,差人送到王府。” “奴才明白。”阿婪会意点头,看着顾桓彻,想起之前谢宴的交代,不免多言一句:“陛下,今日在朝上,不该放任情绪外露,太傅曾说过,为君者要有为君者的样子。” “我会自己和太傅道歉的,肯定不会再犯。” “奴才多嘴了,陛下恕罪。” “不会不会,阿婪你是太傅和皇叔之外待我最好的人,好了,我要和皇叔去王府见太傅,你记得要守住含章殿。” 阿婪失笑,躬身施礼:“奴才谨遵陛下口谕。” 顾明容抱起顾桓彻,看向阿婪,见阿婪点头,笑着往宫外走,还不忘逗顾桓彻开心。 叔侄俩走到宫外,向郯已经和车夫在宫门口等着,见到他们俩出来,立即迎上前。 “陛下,王爷。” “回府。” 被强行压在床上养了三天病的谢宴,好不容易趁着顾明容去朝会的时候有空到房外透透气。 半躺在藤椅上,旁边木棉藤的枝叶影子落在身上,遮去了大半太阳。 “公子,老爷那边又差人传话,老太爷的寿辰快到了,今年有国丧在身,不便操办,但家族里的人都已在赶往燕都的路上,打算举办家宴为老太爷贺寿。” “祖父的生辰是七月初十,还有半个月,要是府上需要什么,你只管支银子去办,我为长孙,这些都是应该的。”谢宴睁开眼,盯着木棉藤继续道:“至于今年的贺寿礼,等我想到了再说。” 常卫点头,有些担心地盯着谢宴。 前几日谢宴身上的病又发作,偏偏遍访名医也难治愈,更是连病因都找不到,只能判断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平时还好,看不出什么异常,每日服药或是靠药浴就能压制病情,可一旦发作起来,头晕眼花,出现厥脱之症,腰腹内如刀割一样疼,如同感染风寒一样身上发热。 “还有什么事?” “公子,属下有句话必须要说。”常卫想了想才道:“王爷待公子的确如同捧在手里对待,可断袖之风再盛行,你们的身份却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甚至还会牵连家人。谢家的人公子不在乎,可皇室的名声又当如何?你为了陛下甘愿被朝中那群人戳着脊梁骨骂,真的可不顾吗?” 不见谢宴有反应,常卫想到谢宴日后为情所伤,难免激动,“王爷行事一向决绝,今日对公子好,明日要是喜欢上其余人,那……公子又当如何自处,你的身子定是撑不下去的,这江山是顾家的,不是——” “退下!” 谢宴低斥一句,打断常卫大逆不道的话,低声咳嗽起来,“这番话,就烂在你我肚子里,往后再让我知道你有这种念头,立即从我身边离开,我会替你安置好后路,却容不得你。” “属下知错,公子不要赶我走!”常卫闻言大惊,双膝跪下惊道:“公子——” “闭门思过三日,立即!”谢宴压着咳嗽,喉间一阵一阵发痒,听到常卫离开的声音,终于憋不住侧过身弯腰猛地咳嗽起来,连心肺都要咳出来一般。 院子外刚回来的顾明容听到咳嗽声,把顾桓彻交给向郯,大步走进院子,发现谢宴快要从藤椅上摔下来,眼神暗了暗,快步上前把人抱在怀里,伸手替他顺气,熟练从怀里拿出一个药瓶,倒出药丸喂给谢宴。 早上他出门的时候,谢宴分明恢复得差不多了,怎么才半天的时间,谢宴看上去比之前还严重。 “我请胡太医来。” 抓着顾明容衣服,谢宴听到这句话摇头,脸色咳得通红,“不用,不小心呛着,缓过来就没事。” “你以为我是顾桓彻,这么好骗?” 谢宴愣住,又听顾明容道:“你不说,那我自己问。” 顾明容抱着人往房间走,冷声喊了一句,“小八,出来。” 第 12 章 小八走进房间,正好看到顾明容把谢宴放到床上,顾明容转身时,谢宴皱着眉向他摇头。 身为暗卫,在暗中保护王府安全,非必要时候不得现身。 刚才那番话,他自然是听到了部分,虽然没有把话听完,但足以让顾明容处置常卫。 “说。” 顾明容眼神凌厉,丝毫没有半点平时的笑意。 闻言小八身体一僵,无形的压力漫开,让他不敢直视顾明容的眼睛,硬着头皮抬起眼,努力镇定下来。 “谢家让人来传话,说、说是谢家族人已经进京,准备为老太爷过寿,因为国丧之事,不能大肆操办,所以只请了族人。” “只是这些?” 小八不擅长说谎,年纪又不大,还未弱冠,被顾明容一问,瞬间答不上来,憋得耳朵都红起来。 他只是武功好,面对敌人不会手下留情,平时也不需要应对这种事,还要在顾明容面前撒谎,简直是把他公开处刑。 看出小八的迟疑和犹豫,顾明容眼神暗了暗,一个杯子扔出去,落在小八旁边,转过身盯着谢宴。 “出去让常卫进来。” “不许去。” 谢宴话才出口,顾明容脸色一变,盯着他,脸上已经有了怒意,捏着拳站在床边,眼神像是要在谢宴身上烧出个洞。 绝对不能让顾明容知道常卫说的话,一旦小八交代清楚,常卫肯定不会有活路。 “滚出去。” 一声冷斥,小八长出一口气,麻利地退出房间,一出房门伸手去摸后颈,后颈的头发全被汗水浸湿。 这回真是捡回一条命。 往床边走了两步,顾明容黑着脸,“你这么护着常卫,犯了错,我连罚都罚不得?燕都上下,还有我罚不得的人?” 谢宴闻言闭了闭眼,刚才被小心对待的手不自觉捏住了被子,睁眼时已经恢复冷静,面色如常。 “天下也没有王爷罚不得的人,摄政王连陛下都能教训,又怎能是一个小侍卫可以忤逆的。” “谢仲安!你再敢说一句,你信不信——” “我信。”谢宴抿了抿唇,抬眼望着顾明容,“王爷想问什么,问我好了,他们都是在手下做事的人,怎么可能会比我知道得多。” 语气里的疏离让顾明容恨不得把谢宴捆在床上,哪里都去不了,乖乖呆在他身边,不再去冒险。 偏偏谢宴从来都不会随他的意,总要跟他作对。 “父亲和祖父让下人传话,要替我订亲,王爷还有什么想问的吗?那姑娘的家世、来历还是别的?再或者和以前一样,明升暗贬,把满门都送出燕都。” “你!” 顾明容听着谢宴话里的满不在乎,气得肝疼,走到床边一把把人从被子里拉出来,擒着他的胳膊,又要顾忌他身子,一咬牙,干脆把人压在床上。 不像是平时那样收着力道,整个人结结实实覆上去。 “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会信你这话?” “王爷不信,那下官无话可说。”谢宴盯着顾明容,眼神依旧平静,“我这个年纪,大多官家子弟早已有妻儿,祖父和父亲这样做无可厚非,的确是该成家了。” “你敢!有我在一日,你就别想和别人成亲,男的女的都不行,谁敢和你说亲,我就把谁送出燕都,有罪的祸及满门,无罪的这辈子都别想再踏入燕都半步。” “王爷想做的事,我敢不敢有区别?” 顾明容气得七窍生烟,又舍不得伤他,气得牙痒,一拳打在枕边,低头啃咬谢宴嘴唇,动作没半点温柔,压住谢宴挣扎的动作,舌尖被咬出血才往后退开。 舔去唇上血迹,顾明容气极反笑,单手把谢宴双手压过头顶,一把拽开被子,挤到他中间,另外一只手顺着腰线往下试探。 “你知不知道,每回你生气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诱人。” “顾明容,你说过的,不会强迫我。” “那是以前,你也说过不会成亲,难道你忘了,你本来就该和我在一起的?”顾明容指尖勾着腰带,轻易扯开,“仲安,这么长时间了,我忍得够了。” “顾明容!” 谢宴想过他和顾明容之间会发生什么,但是从未想过是在这种情况下。 不行,一定不能让顾明容得逞。 “你冷静点,家里的意思你一直都知道的,你现在才来生气,是不是——不要,顾明容,你手拿开!”谢宴被顾明容大胆又放浪的动作惊得挺腰想要逃开,却被牢牢禁锢在身下动弹不得。 挣扎间反而发现顾明容比刚才还兴奋,眸子里闪着征服欲,整个人完全失去平时的理智和冷静。 完了,今天顾明容是势在必行。 半阖着眼躺在床上,难以启齿的地方被顾明容照顾,谢宴原本就发红的脸色泛起一片潮红,眼尾也染上一片艳色。 “顾明容……” “听话点,这样你不会太难受。” 顾明容看着衣服被扯开的谢宴,喉结上下动着,低下头在颈侧一路往下,留下不少痕迹后又回到唇边,比刚才温柔不少得吻着谢宴。 他也不想,但显然他离开这一个多月,回来后甘愿为谢宴收起利爪的样子让谢宴误会了他的本性。 谢宴从未不知道自己身体会变得这么奇怪,就算是答应顾明容后,被强迫着看了不少相关的话本,但从未觉得男人之间也会有这么强的反应。 动了动手腕,被压得根本抽不出来,反而被抓得更紧。 “啪”一声轻响,谢宴羞愤难忍的睁开眼,眼里覆着一层水光盯着顾明容,不顾力量悬殊剧烈挣扎起来。 混蛋! 顾明容这个王八蛋,怎么可以动手打、打……他屁股。 后腰下的地方被打得有些疼,谢宴觉得他此生都没受过这么大的侮辱,而侮辱他的人竟然是顾明容。 “混蛋,王八蛋,顾明容,你混账!” “你是不是连骂人都不会?以后我教你。” 从谢宴身上抬起头,满意看着身下美人一身自己留下的痕迹,发现谢宴红着眼睛被欺负惨了,一肚子的气瞬间烟消云散。 想起刚才谢宴还难受得不行,他居然欲.望上头,差点对谢宴施暴。 “混账,你放手!要么杀了我,要么你就一辈子捆着我,我……”谢宴咬着下唇,心一横别开脸,不去看顾明容。 “你别哭。” “滚!” 顾明容慌张松了手,生怕谢宴真的不理自己。之前他开出那么过分的条件要谢宴一直陪着自己,还不许他成亲,说他喜欢他就想要他,那个时候谢宴都没这么生气。 反而放纵他平时上下其手,对他做尽了一些下流事。 扳过谢宴的脸,顾明容硬气的脾气一下全软了,低下头低声哄着,“你打我骂我都行,不要气坏了身子,你要是气坏了,又要在床上多躺几天,便宜得还是我。” 谢宴金闭着眼一句话不说,手腕被勒得发疼,也懒得去管,听着顾明容讨饶的话,半个字都没听进心里。 “仲安,仲安?你别不理我。” 顾明容急得想伸手去扒开谢宴眼睛,起身时发现谢宴手腕被自己勒得发红,又瞥见谢宴身上有些惨的痕迹,心虚地替谢宴把衣服拢好,小心把人抱在怀里,一起裹紧了被子里。 轻抚着他的背,顾明容柔声道:“你明知我喜欢你,你还拿定亲的事故意激我,我……性子急,你骂狠一点,我肯定会听你的。” 谢宴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头晕目眩的感觉又窜上来,咬了咬舌尖才清醒一些。 他暂时还不想理会顾明容,刚才那样,实在是太过分了,同为男子,这般对待,只是把他当作一个玩物? “你不理我,我难受。” 顾明容贴上前一些,鼻尖在谢宴发间撒娇似的蹭来蹭去,喃喃道:“往后你不愿意,我肯定不勉强你,只是你别不理我。” 听着小兽求安抚的语气,谢宴的气消退一些,正打算顺着台阶下来,说自己想睡觉赶走顾明容,腰后却突然被蹭了一下,瞬间耳根发烫,刚缓和一些怒气蹭蹭往上蹿。 咬牙切齿回头盯着顾明容,谢宴抬手照着顾明容的一巴掌打下去,“顾明容,你、你滚出去!” 顾明容委屈看一眼谢宴,看着他高举手要往自己脸上打下来,立即抬脸凑过去挨打。 罢了罢了,闺房之趣,他有错在先,谢宴要打,他凑上去给他打就好了。 望着顾明容凑上来的脸,谢宴神色闪过迟疑,落下来时,不过猫挠似的拍了下,随后卷着被子翻身挪到最里面。 “别打扰我,我要睡觉。” “不气了?果然还是仲安心疼我,舍不得打我。”顾明容凑上去隔着被子抱住谢宴,见谢宴脸上疲色,在他脸上亲了下,被谢宴烦躁的拍开才起身下床。 听到顾明容下床的动静,谢宴睁开眼,眼里一片清醒,眉头紧皱着,他不确定顾明容的怀疑有没有打消,不过经历这次,常卫怕是会被顾明容盯着好一阵了。 走出房间轻轻拉上门,顾明容看了眼小八,神情冷然,凛冽眼神扫向小八,“胆子不小,连我也敢骗?” “属下、属下所言并无半句虚言。” “只是话没说完是吗?常卫呢?”顾明容嗤笑一声,往旁边的书房走,“算了,以他的性情,估计早一步把人打发走了免得我出手,他自己罚肯定比我出手要好。” 小八浑身一颤,单膝跪下请罪,“属下知错。” “保护好他,其余的,以后本王再和你算账。” 定亲?谢家给谢宴定哪门子的亲,谢宴生死都只能进他摄政王府的门。 ※※※※※※※※※※※※※※※※※※※※ 顾明容:反正我不要脸,脸给你打,只要你舍得打 第 13 章 书房里的探子禀告完事情后,无声无息从房间离开。 放下手里的书,顾明容拿起桌上的密信折了两道,起身走到一旁,揭开灯罩,看着信化为灰烬。 重新放下灯罩,顾明容走出书房,见门外小厮守在那里,往外走时不忘问,“陛下在什么地方?” “和太傅在一起,晚饭用过之后,太傅正在陪陛下看书。”小厮恭敬回答,见顾明容去的方向,又接着道:“王爷可要厨房准备宵夜?” 顾明容想起下午的事,谢宴多半等会儿见到他没有好脸色,但有顾桓彻在,肯定不会太明显。 家里有孩子就是方便,吵架了也有孩子当借口不分房睡。 “嗯,拿几样陛下喜欢的。” “是。” 小厮听得顾明容的交代,对外界那些传言嗤之以鼻。他们家王爷这忠心耿耿又对陛下宠爱有加的样子,哪里像是要弑君篡位的叛贼。 春归园内灯火通明,院子里布置了不少庭灯,错落摆放在花影、树影中,原本草木葱郁、藤蔓深深的庭院多了几分雅韵。 木棉藤架下,谢宴身边坐着正练字的顾桓彻,谢宴不时侧过身弯腰指点一二,听到门口小厮向顾明容行礼的声音,谢宴抬起头,只看了一眼,又眼神平静的继续给顾桓彻指出错处。 “太傅,这里你刚才给我说过了,我已经改了,还是不行吗?”顾桓彻握着笔,一脸不解抬脸看谢宴,“那我再想想,重新写一遍,我——噫,皇叔,你忙完了?” 顾明容收回落在谢宴身上的眼神,心里暗暗叹气,就知道谢宴不会那么容易消气,“这个时辰还在外练字,怎么不到房里去?” “里边热,不如外边这里凉快。”顾桓彻晃着两条腿,笑盈盈盯着顾明容,“皇叔,我刚才还让人给我抓了两只蝈蝈。” 见着顾明容太高兴,一不小心把傍晚饭后的事说了出来,顾桓彻说完才反应过来,捂着嘴,一副蔫了的表情看着谢宴。 “太傅——” 谢宴伸手敲了一下他后脑,直起身走到一边坐下,看都不看顾明容,低声斥责道:“不务正业。” 走上前来的顾明容发现谢宴气比下午还大,顾桓彻还偷玩蝈蝈,这下看来,是不能指望顾桓彻替他在谢宴面前说几句话好话了。 低头看着桌上的字迹,一旁是谢宴字迹工整的摘抄本,另外一边是顾桓彻尚且算能入目的狗爬字迹。 按了按眉心,盯着顾桓彻看了会儿低声问:“你这字,真是半点不像是顾家人,也不像是仲安的字,太丑。” 尚未走出说漏嘴事件阴影的顾桓彻,听到顾明容这个评价,委屈地扁着嘴,可怜巴巴看着他,仿佛顾明容再多说一个字,下一瞬就要哭出来。 顾明容挑眉,拿起旁边的笔蘸了墨,在宣纸上飞快写下两个字,笔锋劲力、字形凌厉,像极了自己的性格。 伸手扇了下顾桓彻的后脑,顾明容看向谢宴,“好好学,别以后批阅奏章的字迹丑到大臣。” “仲安?这不是太傅的名字吗?”顾桓彻稍微探身,发现个子不够,干脆起身跪坐在椅子上俯身去看,“太傅的名字,我认得的。” 已经走到谢宴身边的顾明容听到顾桓彻的话,起了兴致,笑道:“那依你看,这两个字写得如何?” “特别好。” 顾明容伸手勾住谢宴搭在扶手上的手,察觉他要抽出,连忙用了力气,死死拽着,不忘继续嘴上调戏。 反正谢宴舍不得打他,他说得也没错。 “那是自然,平生只有这两字我写得最漂亮,一笔一划全是用心写的,认真得很,像是在画仲安这张脸,眉目都得用眼神、手勾勒过……唔!” 谢宴恼怒伸手捂住顾明容的嘴,生怕从他嘴里再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蹙眉等着顾明容,谢宴压低声音道:“你合适一点,陛下才五岁,你说些乱七八糟的,要是——” “他又不懂,何况我说了什么?只说了给你画幅肖像,难道你听成别的意思了?”顾明容轻笑着在谢宴手心亲了下。 手心被温热的唇亲过,谢宴心口仿佛也被撩动,飞快缩回手攥紧了,放在身侧,一脸警惕盯着顾明容。 瞥了眼正在旁边练字的顾桓彻,谢宴盯着顾明容,看他脸上的笑,倏地想起下午的是,脸色一沉,别开脸不看他。 “还在生气?我以为一晚上过去,你该气消了。” “王爷何出此言,下官人微言轻,不敢同王爷生气,只是正在教导陛下练字,无暇顾及王爷。” “你还说不生气?明明气得磨牙瞪眼的。”顾明容发现他果然爱惨了谢宴又气又羞的样子,脸上笑容不减,侧过身体,几乎把谢宴大半个人都挡住,即便是顾桓彻回头,也看不到什么。 “王爷多心,下官并未生气,若王爷无事,尽早安歇。” 谢宴合上眼,不理会顾明容看来的眼神,心里已经在盘算别的事。不管顾明容知不知道常卫那番话,他过几日肯定是要回家的。 只是在回去前,所有事情都得安排好,宫里有阿婪,宫外有顾明容,倒也放心,只是他操心惯了,几日见不到顾桓彻心里难免担心他年幼。 再一想,其实至多不过五天见不到,朝会时,谢府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把他扣在府里,不让他露面。 “王爷,刚才——”向郯走进院子,话才说了个开口就看到顾明容蹲在谢宴椅子旁,吓得噤声收住话,迟疑片刻才道:“王爷,太傅,刑部传来消息,说周齐在狱中自尽。” 什么! 谢宴猛然睁开眼坐直,看向身边同样诧异的顾明容,两人飞快对视一眼,顾明容伸手拉着谢宴起来。 “照顾好彻儿,我们立即去刑部。” “黎青在刑部吗?” “正是黎尚书让人过来的,人还在外面。”向郯看着顾明容和谢宴的表情,心知这事怕是要讲贪污案又推到另一个让人难以揪出背后之人的方向。 朝廷里,每个人都对同僚多少有些了解,更勿论这样的案子,只有傻子才毫无察觉地相信,这件事和安南王无关。 周齐在鄞州收刮民脂民膏,私开银两买卖,甚至还经营地下赌庄放款赚取利润,律法上严令禁止的事干了个遍,那么大一笔银两不翼而飞,至今尚未查到流通走向,燕都也数不出几个有这么大能耐的人。 匆匆和向郯交代一句,谢宴和顾明容往院子外走,“保护好陛下。” 走至院外,谢宴不放心顾桓彻一个人在这里,步子变得有些迟疑,要不要留下照顾顾桓彻,否则他们一起离开,顾桓彻肯定会意识到发生什么。 “在王府,不会有事的,你和我一起去。” 顾明容看出谢宴心思,知道他担心顾桓彻,但他不想让谢宴留在这里,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这个时候谢宴待在他身边,他才安心。 天坛的事才过去,现在谢宴只有在他眼皮底下,他才不会担心谢宴出事。 “嗯。”谢宴回头看着顾明容,夜色下,顾明容原本就分明的五官越发清晰,凌厉地让人有些恍神,意识到自己的心思,仓皇低下头,低咳一声掩饰尴尬,“人现在是死是活,刑部的人可有说?” “发现是还有一口气,但已经不省人事,连知觉都没有,大概是活不成了。” 周齐死了。 死得这么轻松又简单,在他手底下经历过非人道般折磨的人,因他敛财祸害食不果腹的百姓,被他羞辱致死的无辜少女…… 罄竹难书的罪行,被凌迟也不为过,竟然死得这么便宜。 谢宴发现心里的怒气难以平息,被顾明容带上马背时都未回过神,直到马蹄声在夜里响起,才清醒过来。 “顾明容,周齐凭什么可以死得这么轻巧?” “你别钻牛角尖,现在人已死,说什么都完了,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那些人时时刻刻都想要你我先低头,偏偏我们一身硬骨头,难以下咽。”顾明容搂紧了谢宴,稍稍偏过头看他,低声道:“不管怎么样,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和我已经不可能有退路。” “……我明白。” 闷在心口的浊气吐出,谢宴歪过头,打量着顾明容的下颌,想起两人刚才还在闹别扭,不由低声问:“很累吧。” “有什么累的,再累不还有你吗?我累了,换你顶上。” “好。”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今日话说出口,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不许赖账啊。”顾明容低下头望着谢宴认真的模样,心头泛起一片潋滟的光。 他不会看错的,谢宴心里有他。 勒紧缰绳在刑部大牢外停下,顾明容翻身下马,顺手把谢宴扶下来,穿过走廊,越过几道门,才走进关押周齐的牢房。 守在一边不曾离开的半步的黎青见到两人,立即请罪。 “下官罪该万死。” 顾明容摆手,上前一步蹲下,隔着帕子检查了一下周齐的颈侧和头部,发现并无明显外伤,又拉下衣领看了看,“仵作什么时候到?” “已经在一旁等候。” “把人带来,检查一下周齐的尸体。”顾明容站起来,刚才用过的帕子随手丢在一旁,“这里的东西有动过吗?” “不曾,尸体也未搬动过。”黎青摇头,“只是下午——” 盯着尸体的谢宴听到黎青迟疑的语气,倏地抬头看向他,神色冷静,语气也不见着急,“有人来过大牢?” “原本当值的狱卒有事,换了一个新人。”黎青说完又继续道:“下官已经命人去把他带来,如果快的话,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谢宴和顾明容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顾明容点了点头,走到一边去检查牢房里的东西,谢宴在顾明容刚才站的位置蹲下,捡起帕子放到鼻子前嗅了嗅。 “不必等那个狱卒了,即使寻到也已经是死人。黎尚书,烦请差两个信得过的人,去万寿堂把陈大夫请来。” 闻言黎青明白过来,知道周齐的死是一场精心谋划的局,他竟然疏忽大意到真让周齐死在大牢里,瞬间一身寒意。 拱手道:“下官立即让人去请。” “有劳。” 谢宴站起身,看向走来的顾明容,声音如浸过水一样,“周齐不是自杀。” 第 14 章 仵作让狱卒帮忙把尸体抬到一边铺着白布的矮桌上,正要动手尸检时,发现谢宴和顾明容还待在旁边,犹豫地看了两人一眼,见谢宴点头,这才开始动作。 顾明容侧过身,挡住大半尸检的过程,开口转移谢宴的注意力。 “刚才在颈侧我有发现一个针眼,但周围肤色正常。” 谢宴点头,接过顾明容递来的干净帕子擦了擦手,发觉他的小动作不由失笑,也干脆不去看仵作,把目光落在面前的人身上。 “不在那,应该是有其余的位置,或许是在发间,有头发遮掩会更隐蔽。”谢宴垂眼看了看指尖,复又抬眼看着顾明容,“对方准备得比我们想的要周全,周齐一死,看守狱卒意外身亡,死无对证,又被他躲过一劫。” 这不是第一次,看起来,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即使两人手里握着最大的权力,也不能在短时间内把盘踞在燕都的势力连根拔起,几十年的根基,怎么可能在短短的几个月内被他们剿灭。 现在他们碰到的,也只不过是参天大树下的一角,就连这一角,都甚至没办法断得干净。 “别担心,多活些年,熬死对方。”顾明容上前轻握了一下谢宴的手,露出令人安心的笑,“怕什么,再差,也不会比现在的局面差。” “你说对方想要什么?” “你我的命,还有永远不会被夺走的权力、富贵,也许在彻儿登基后,还想要坐上那个位置。” 顾明容正欲说什么,见外边走来三个人,拎着药箱的陈大夫步履匆匆,见到谢宴后向三人抱拳施礼。 “草民陈顺,见过三位大人。” “陈大夫多礼,劳烦你深夜过来,还要请你帮个忙。” 刑部大牢这地方,寻常人别想踏入半步,陈顺也是第一回来,从靠近就闻到了血气,稍一抬头,瞥见仵作正在验尸,瞬时明白了什么。 牢房里,黎青亲自守在一边监督验尸过程,陈顺放下药箱和仵作低声交谈。 看两人的神情,验尸还算顺利,应该能很快知道中的什么毒。只不过,中的应该不是什么少见的毒,否则很容易查出背后用毒之人。 从牢房走出,来到提审室,顾明容拉着谢宴坐下,察觉谢宴手心冰凉,忍不住皱了眉,“明日一定要让胡太医来一趟,要么等会叫陈大夫给你看看。” “好。”谢宴乖顺答应,抬起眼看着顾明容,“从你去鄞州开始,燕都就开始不太平,安南王——” “他撇得干干净净,想要扳倒他,不能急于一时。” “我……嗯,我明白。”谢宴坐在椅子上,仰着脸看面前的顾明容,“你腰上的伤让我看看。” “你这点挣扎力气,怎么可能有事,你……不是,仲安,这里是大牢,你这样做,要是给人看见不好吧?住手,真的没事。” 有时候顾明容觉得,谢宴才是真豁得出命,脾气比牛还倔的那个人,相比之下,他性格真随和。 谢宴抿着唇,小心扯开顾明容腰上的衣服,还未见着皮肉,已经看到了被伤口浸出的血色,瞬间眸色沉了沉,抬头盯着顾明容。 “这叫不可能有事?” “你不看,那就没事。” “顾明容,你是不是真以为你是不死之身?不会疼?”谢宴气得想在顾明容肩上咬下一块肉,“疼死你算了!” 越想越气不过,撒手往后退开靠着椅子,撇开脸闭着眼,胸口起伏比刚才快了些,气得不轻。 顾明容摸摸鼻尖,怪不好意思的。 尽管生在皇室,但他从小被扔到军营里,练出一身结实的肌肉,除了早已过世的母亲外,谢宴是第一个愿意这么哄他的人。 往前迈一步,顾明容笑着低头,“有点疼。” “撒手!” “你怎么每回变脸都那么快?刚才还红着眼眶心疼我受伤,这会儿又嘴硬看都不看我,你说你,这脾气是——” 谢宴拍掉顾明容捏着自己下巴的手,皱起眉,“你要听话的,找其余人去。” “那不行,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越说越没个正形,谢宴知道顾明容是在安慰自己,倒也不别扭,又伸手去拉开衣服看他伤口,幸好裂开的口子不大。 望着顾明容在自己面前蹲下,谢宴垂着眼,又心疼又气。 伤势未愈,偏偏还一身蛮横,吃了苦头还不说,偏偏说出的话一句正经的都没有,但凡收敛了不正经,他也不至于被气得昏了头。 “让陈大夫替你重新上药。” “我以为你打算亲自帮我上药。”顾明容听出谢宴语气里的意思,又开始蹬鼻子上脸,口吻遗憾,“你上药的话,会好得快些吧。” 谢宴盯着他,过了会儿才开口,“那我问陈大夫拿了药帮你处理。” 闻言顾明容一下倾身抱住谢宴,偏过脸亲了亲他的耳尖,身体诚实的泛起了一片红色,禁不住笑起来,又逗弄了两下。 周齐死了,但还会有下一个周齐出现。只要安南王还活着,就总会有露出狐狸尾巴。 纸是包不住火的。 “咳。” 门外传来一声低咳,顾明容直起身,见黎青走了进来,还未开口,目光已经落在他松散的腰带上。 顾明容神色顿了顿,然后一脸自若的拉好了腰带。 “昨日帮太傅捉猫时,让猫挠了一下。” 闻言黎青甚至不确定这句话自己到底要不要接过来,犹豫片刻才道:“可要请陈大夫为王爷看看?” “那倒不必,拿一瓶外伤药就是。” “是。”黎青心里发紧地应付完诡异对话,立即道:“验尸结果出来了,的确是中毒,所中之毒乃是番木鳖,民间称马钱子。” 顾明容边往外走边问:“被调来看守的狱卒,尸体在什么地方找到的?” 黎青移步跟上,答道:“在家中自尽身亡,搜查时从柜子里找到一张药方,配药里有一味正是马钱子。” 尽管早知道对方布局周全,不可能有什么遗漏,顾明容却仍旧抱有一丝希望,希望能将周齐死于狱中变成一桩凶手在逃的悬案,这样依着案件审理流程就不可能结案,那他们还有机会。 压了压心里升起的烦躁,顾明容回头看了眼随后走到的谢宴,停下脚步,目光定在黎青身上,“狱卒在来之前,来历可有调查清楚?” “鄞州人士,后因家道中落才投靠燕都亲人。” 顾明容刻意压着的愤懑破牢而出,捏着拳头砸在墙上,暴戾涌出,连见惯了穷凶极恶之徒的黎青也被震慑住。 旁边谢宴上前握住顾明容拳头,强硬地把手从墙面拉下来。 “你越动怒,背后的人越高兴,这就是他的目的,等到我们失去理智,再把我们击溃。” “该死!” 顾明容低骂一句,转身大步走出刑部大牢。 黎青怔住,看着顾明容离开的背影,心中有愧,知道要捉拿周齐回来,顾明容费了多大功夫,更别说在查明人证、物证的过程中花的时间精力。 怔怔看向还立在一边的谢宴,黎青绷着嘴角,低下头道:“下官办事不利,让犯人死于牢中,请……请太傅降罪。” “失察之责你逃不掉,不过其余的,与你又有何干,凶手已查到,按律处置吧。” 回头望了眼已经在为周齐尸体清理的仵作,谢宴叹了声走上前,看着陈大夫,“王爷昨日抓猫时不小心被挠到,陈大夫可带的有药?” “过去了几个时辰?被猫抓伤不是小事,严重者可引发各种症状,外伤药怕是不行,得再内服几服药。” “这样的话,我让人随送大夫回去,顺道取药。” “那就有劳大人了。” 陈顺已过不惑之年,医术高明又医者仁心,在燕都名望不小,更别说和胡太医师出同门,只不过少有人知道罢了。 看着谢宴脸色,陈顺有些迟疑问道:“大人近日身上顽疾有发作过?” 谢宴神色微怔,知道瞒不过陈顺眼睛,只好点头,“嗯。” “身体是自己的,要是有不适还是尽早请大夫诊脉,不然以——”陈顺看见黎青背过身,声音轻了些,“遍寻名医也难替你医治身上的病,我和师兄也只能帮忙压制住病情发作——” “陈先生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厥脱之症若是发展下去,怕是会成为恶疾,有性命之忧。” 走出刑部大牢,晚上还带着热气的风犹如一道热浪卷来,谢宴步下台阶,一抬头看到顾明容牵着马站在不远处,夜色下一身黑色锦袍,腰间悬挂的玉佩和发冠上的一抹红异常醒目。 压去心头郁气,笑着朝顾明容走过去。 顾明容摸着马鬃,听到大牢门口士兵的声音,抬头看去便见谢宴一身青衫走来,发间黄色的发带被吹起,从墨色发间跑出。 “夜深了,我想回家了。” 顾明容扬起笑容,遂深的眉目更为俊朗,翻身上马后弯腰朝谢宴伸出手,“正好,我也困了。” 握住谢宴伸来的手,顾明容把他搂在身前,“想什么?看你脸色不怎么好看。” “陈先生说,被猫挠了不是小事,可能会发癫症。” 顾明容:“……” 偏过头看顾明容难看的脸色,谢宴笑道:“我回陈先生,说你不被猫挠,有时候也挺像是癫症发作。” 第 15 章 伴着祭天大典结束,鄞州贪污案也已结案,除了贪污银两的去向外,之前对案情好奇不已的大臣们默契地不再提起这起案子。 前一段时间掀起人人自危的彻查动静,犹如一块碎石抛进大海,涟漪尚未荡开就被吞没。 刑部尚书黎青疏忽实职,罚了半年俸禄,又将案子交给了大理寺继续追查贪污银两的去向。 几千万两白银,总是藏不住的。 连着半个多月都未下雨的燕都,忽然雷声大作、阴云密布,早上去参加朝会的官轿从宫门出来,走过宫门外的青石大道,又拐进各条街巷,匆匆忙忙往家里赶。 乌压压的云压下来,仿佛快要落到屋顶上,街边商贩也迅速收拾东西往檐下躲,前后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大雨倾盆而下,风声卷着雨声,大有大雨摧城的汹涌。 从院子外走进来,谢宴步入屋檐下,侧身收起伞,随手放在墙角,才走进房间就见顾明容躺在那里,把玩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琉璃球,听到他来的动静,立即掀开被子往里挪了些。 谢宴站在离床不远的地方,重重叹气,觉得顾明容一定是看不得他过安逸,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寻事。 脱下身上半湿的外衫,谢宴走到床边。 “又被那群烦人的老头缠住了吧?早和你说了,那群人烦得很,别的不会,道理最多,而且这段时间你还没听腻吗?” 才躺下,人就被拽过去,两个人裹在一床被子里,手足相抵,谢宴闻言笑了声,只觉安心不少。 “那些老臣,尽管迂腐了一些,但并无犯上的心思,反倒是——”谢宴停顿了一下,“明日我要回家,陛下那边怕是要全靠着你。” “原本我还想去给老太爷贺寿,怎么,我去不得?”顾明容自然不可能放心谢宴一个人回去。 谢家那对父子,如果谢宴没有今日的身份和地位,恐怕早把谢宴赶出家门,或者流放燕都外。 拼了命的想给谢宴治病,为的也不过是保全现在的荣华富贵,有什么能比家里出了一个辅政大臣还要光耀门楣的事。 连他要挟谢宴住进自己府里,传出那些流言都能忍得下,不就是图这个。 若有一日谢宴和他大厦将倾,谢家怕是第一个出来撇清关系,把谢宴从族谱上划去的墙头草。 “你要去的话,我和你一起。” 谢宴抬头看顾明容,说得认真,“我们去去就回,不过夜,要是可以,把娆娆也接到府上。” “你怎么那么心疼那个小丫头?”顾明容吃味地捏了捏谢宴的脸,好笑道:“她身子弱,你身子就不弱了?我看她现在底子比你好不少。” “正是因为我尝过这个滋味,才不想让她从小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 母亲离开得太早,谢平另娶,半年后又得一子,他几乎是自己长大,父子间除了日常问候外,他和谢平并不亲近,甚至不如家里管家来得话多。 至于谢宏…… 谢家那么多子孙,谢宴就算是长子嫡孙,母亲也已离世,外祖父一族并无显贵身份,又怎么及得上林氏的家世。 “好了,不是不让你宠着她,只是你能不能多想想自己?”顾明容无奈,伸手把谢宴搂紧了一些,“你真像个傻子,怎么那么好骗?” “顾明容……” 谢宴想问顾明容,他会不会骗自己,可又觉得这句话太多余。 合上眼靠在顾明容怀里,腰上收紧的胳膊让谢宴心口发烫,就像是第一回意识到他喜欢顾明容的时候。 可他不能说,一旦说出口,顾明容的后路就彻底被他断了。 他还年轻,往后还有大好前程,也许还会有更适合的人,也会——谢宴猛地睁眼,他接受不了。 接受不了顾明容身边有其余人。 “你这性子,自己能把自己折腾死。不过,我不骗你。”低头看着谢宴瞪大的眼睛,顾明容往下挪了挪,亲昵地吻着他嘴唇,唇角亲一口,鼻尖亲一下,又偏过头去啄他脸颊。 原本烦闷的心思被闹得全飞走,谢宴一边躲着一边伸手去拦顾明容,眨了眨眼,低声道:“你想要?” 顾明容这人打小就是个混不吝的主,从能走能跑后就没消停过,偏偏在众兄弟中年纪最小,谁也不把半大的孩子放在心上,宫里长辈也都随着他胡闹。 直至先帝登基时,顾明容也不过才七八岁的年纪。 随着太妃一起搬出宫,彻底过上了逍遥日子,又骨骼清奇跟着师父学武,自此一发不可收拾,成了燕都的混世魔王。 燕都但凡有院子的人家,都会在院子里种上一两株桃树,春末夏初,走在燕都街头巷尾,全是桃花的清香。 到了初夏,半大的桃子还未成熟,层层叠叠的桃叶里夹着一个个发青的果子,树下幼童每日蹲着观察,就等着桃子成熟的那天,夜里睡前还见着自家树上第一个红了桃子,各自就不知道被谁偷摸着摘走,坐在树下哭得天崩地裂。 直到顾明容十六岁那年被先帝扔到军中,燕都各家院子里的桃树才免遭劫难。 “……我发现你这人,有时候脑袋里装的东西比我的还要有伤风化……”顾明容不想承认谢宴说那话时,他心都漏跳了一拍,总觉得像是被谢宴调戏了一样。 “可惜今日不适合。” “……什么不适合?” “外面下着雨,我比较想睡觉,王爷若有这心思,改日罢。”谢宴说完这句话,翻身背着顾明容,飞快闭上眼前,眼中盈满笑意。 哪里能每回都只有他被顾明容捉弄的份,总是要讨回来的。 只是好像被顾明容亲过的地方,这会儿像是被火炭灼伤了一样发烫,还有些痒。 顾明容心口咚咚直跳,仿佛有一只鹿在撞,愣了半晌低头时,发现已经睡着的谢宴耳根比刚才红。 哭笑不得地重新躺好,伸手把人往怀里搂着,瞄了眼外面天色,顾明容闭上眼。 朝政之事急不得一时,日子还长着,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跟那些人斗下去,先撑不住的人,肯定不会是他。 第 16 章 大早从王府出发去都尉府,临出门前,被顾明容拉住,避开人前在院子里纠缠着闹了一会儿才脱身。 尽管知道顾明容也不至于太胡来,但大白天,在女使、小厮随时有可能经过的院子里被逮着亲鼻子、眼睛,还是过于离经叛道。 小八从暗卫到随扈,对身份的转变颇为适应,抱着一把剑和常卫一左一右跟着轿子。 约摸小半个时辰,轿子停在都尉府门前,门前看不出今日过寿的热闹,停轿步入前庭才见着家中下人已经在忙碌家宴。 谢宴径直离开前庭往后院走,遇上几个人行礼,也只是匆匆应答之后走开。 “大哥!” 清脆稚嫩的童声让谢宴脸上有了笑意,加快步子走上前,穿过修竹夹道,就看见谢娆跑来。 弯腰把扑来的小丫头抱起,谢宴还来不及说话,脸上就被谢娆亲了下。 “好想你,你又好几天不回来,下回我要缠着你留在王府不回来了。”谢娆紧紧抱住谢宴脖子,埋脸在他颈窝,“大哥,你身上好香。” “这时候你又不觉得苦了?平时让你吃药比登天还难。” “嘤,才没有。” 小八跟在后面,早听见不远处传来的热闹人声,想来是谢家族人的说话声,对谢家印象受顾明容影响,差到极点。 卖儿子的败类。 噢,差点忘了,是他们家王爷逼着谢宴答应交易的。 不过谢娆真可爱,和谢宴一样,都不算是谢家人,一股清流。 抱着谢娆的动作温柔,正低头要问谢娆这几天在家里过得如何,发现谢娆揉胳膊的小动作,眼神暗了暗。 穿过洞门,来到家宴摆设的竹园,“娆娆,谢迟这几天在做什么?” “二哥早上盐运司回来,好像是很忙。” 盐运司,那可是肥差。 谢迟算不是废物,还有几分本事,年初春闱时考中进士,按例分配进了盐运司,倒也从未出过差错。 低头看了眼乖巧靠在他怀里的谢娆,谢宴暗暗有了打算,应了一声,“嗯。” 步入竹园,迎面看到谢宏和谢平还有几位叔伯正在说话,旁边林氏陪着伯母婶娘、姑姑等女眷也在亭中闲谈,谢宴只觉自己和这融洽气氛格格不入。 小声交代常卫和小八照看谢娆,谢宴从小八手里接过礼盒,往谢宏几人坐着廊亭走去。 不论官职,眼前几人都是自己长辈,该有的礼数谢宴不会不知道,走上前颔首,递上礼盒道:“恭贺祖父大寿,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谢宏接过礼盒,笑着点头,“嗯。好孩子,见过你几位叔伯。” 谢宴旁边坐着的几个中年人道:“伯父,二叔、三叔。” 伯父是堂亲,并不是谢宏所生,但因当初全家受难,只留下这一支血脉,谢宏受兄长临终所托照拂,感情倒是不错。 二叔、三叔还有姑姑都是谢宏所出,平时只有谢宴姑姑在京中,其余人都在京外任职。 如今谢宴是辅政大臣,叔伯们再不识抬举,也不可能当着谢宴的面编排他的不是。又都是在朝为官的人,虚与委蛇的本事信手拈来。 几番寒暄后,谢宴寻了一个借口走开,细想这阵仗,恐怕今晚要留在都尉府,便又让常卫先去从前自己住的院子安排。 “小八哥哥,大哥这阵子都在王府吗?”谢娆见那边谢宴被几个堂兄、堂姐拦住,扯了扯小八的衣袖,悄声问,“上回我和小陛下闹得王府乱七八糟,王爷不会因为这个和大哥生气吧?” 小八面对谢娆天真又可爱的问题,一时间答不上来,抓了抓后脑,“不会的,王爷不会为难你大哥。” “真的吗?” “因为——”小八想了想,灵机一动答道:“因为王爷对太傅大人,就像是大人对你一样。” 闻言谢娆盯着小八的双眸倏地亮了起来,盘桓在心上几日的担忧终于放下。 谢宴过来时,见两人相处不错,眉间烦闷散去大门,舒展眉目走来,揉了揉谢娆头发。 “娆娆,你想和我住吗?” “住在哪里?” “王府。”谢宴说完又想起什么,“还有我自己的府邸,不过还未修整好,可能要过一阵子。” 原本明亮的眼睛在听到谢宴的话后,满眼期待,仰着小脸正要说话,忽地住了嘴,一下松了抓着谢宴的手。 不待谢宴回头,就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小宴回来了,难怪一直不见娆娆人影,又来缠着你了吧?”林如意出身不俗,父亲曾任六部尚书之一,告老还乡后,朝中门生不少,子孙也各有作为。 当年林如意与谢平相识是在林尚书夫人的寿宴上,两人一见钟情,不顾发妻卧病在床,相会私通。 谢宴母亲离世不到半年就迎娶进门,八抬大轿、风光无比,却无人知道那时林如意已经有了身孕,匆忙成亲不过是担心被人看出,败坏林家名声。 转身看着林如意,谢宴点头算作答应。 “林姨。” “娆娆,过来娘这里,别缠着你哥哥。”林如意招招手,生得一张娴静的脸,“上回是我不对,你二哥哥已经说过我,你还要和我怄气吗?” “阿娘——”谢娆盯着林如意,慢慢靠过去,“不要紧,是我害二哥哥险些摔到,阿娘应当罚我。” 闻言林如意替她理了理头发,牵起她的手,“那是他该的,谁让他喝醉了还恶人先告状,说是你的不对,怪我那几日心情不好,竟然信她的话,才让嬷嬷管教你。” 冷眼望着林如意如同唱大戏一样拉着谢娆有模有样道歉,谢宴瞥见不远处走来的谢迟,敛去眼里不悦,朝小八使了个眼色。 都尉府上下还不敢有人明着和他作对,但谢娆年纪小,林如意这出戏摆明唱给他看,还不知道能唱到几时,还是盯着点为妙。 那边谢迟走上前,见到谢娆,随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看向谢宴。 “大哥。” 兄弟俩长得并不算相像,都像自家母亲多一些。 谢宴答应一声,边走边道:“官盐押送往各地的签文会陆续下来,每个州县的官盐押运尽量和数目都不可出错,盐运司这一两月都会很忙。” “嗯,盐运使大人已经提前下发公文,把所有事情都交代过,数目也都记录在册,会呈给陛下、王爷核实。” 谢宴点点头,每逢七、八月,是盐运司最忙的时候。 各地官盐发放数目都要由盐运司核查,不能缺斤少两,更不能倒卖官盐,一旦数目不符,从中牵扯出来的官盐案,怕不必之前鄞州贪污案更难查。 官盐押运、账目核查过程中牵扯甚广,不仅涉及官府发放官盐的店铺,还和贩售官盐的店铺有关。 环环相扣,任意一个环节有人做手脚,上下一查,少说也要几个月才能彻查明白。 兄弟俩在石桌旁坐下,旁边候着的小厮立即给两人倒茶,又命人去拿点心,安排好一切后退回原处。 “忙得连家里都顾不上回,只是听同僚提起几句祭天前的事,说是有人误闯别院,被禁卫发现,当场击毙,幸好大哥平安无事,吉人自有天相。” 遇刺的事情自然不会传出去,顾明容早在别院交代下去,要是有人传出他当晚遇刺的消息,不管身前功过,死后都和刺客一个下场。 外面只知道他在天坛那几天,有人误闯别院,被当作刺客当场击毙。 闻言谢宴笑着抬头看了眼谢迟,点了点头,“无名小卒,擅闯别院不管所为何事,禁卫再三劝退却还硬闯,被杀了,不可惜。” “大哥,果然不负帝师之责。” “陛下天资聪颖,我不过是起到启蒙的作用,太学那么多有学问的先生,惭愧。” “大哥谦虚了。” 谢宴放下茶杯,指腹摩擦着边缘,思忖片刻后开口,“人要自谦,却不可妄自菲薄,尽管我也有不足,但陛下相信我这一点,旁人已经难以企及。” 谢迟面上神色微怔,拿起杯子喝了口茶。 寿宴在晌午时分开席,众人入席后,举杯共祝,谢宏儿孙在侧,又各有功名,算得门楣兴盛,席间畅饮,到了散席时已有了醉意,让人先扶着回去休息。 谢宏前脚一走,后脚叔伯们就聚在厅上谈论朝堂的事情。 这种场合,不管于情于理谢宴都不适合参与,找了个借口离开。谢平也不阻拦,问几句后就放人离开。 小八见到谢宴走来,身上还带着酒气,迎上前道:“太傅,小小姐犯困,刚被乳娘抱回去。” “不打紧,乳娘是自己人。”谢宴点点头,径直往自己住的院子走,“刚才喝了几杯,别把今晚的事告诉他。” 小八一听,立即为难得苦着一张脸。 为难地盯着谢宴,“大人,你不能一直让我帮你在王爷面前说谎,王爷一问,我肯定露馅。” 听到这句话,谢宴轻轻甩头,有些混沌的脑袋清醒了些,想到上回让小八帮忙隐瞒的事。 沉默了一会儿,小八的确是不太会说谎。 按了按眉心,谢宴失笑道:“那算了,只喝几杯不碍事。” 两人走在竹林夹道,除了走路声外,动静很轻,刚穿过一道洞门,听到角落假山后有人说话。 “你别乱来,小心被看到。” “大家都在竹园,你怕什么?再说,大公子都被送到摄政王床上去,我们私会也是小巫见大巫。” “呸!你还想和大公子比?” “嘿嘿,我要有那个姿色,有贵人相上,我也以色侍人去。” “不要脸,嗳,你轻点!” …… 小八大气不敢出,盯着前面倏然停下的谢宴,只能从侧面隐隐看到谢宴煞白的脸色。 第 17 章 “不见。” 墙上挂着一幅牧牛图,小童倒骑在黄牛背上,一手拿着柳条,另一手拿着斗笠,村庄小道上尽是雨后水洼。 谢宴说完那句话,放下手里的杯子,看了眼谢平,又看了看自家二叔,起身抬脚往外走,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见状谢平面上脸色难看,拍了下桌案,斥道:“燕都各家千金你不喜欢,从溧阳老家来的,你总要见一下,你二叔和二婶亲自选的,家世清白的姑娘,仰慕的文才,昨夜在宴会上见到你也——” “那更不能见。” 不等谢平说完,谢宴冷声打断。 挺直背脊站在厅前,谢宴无端想起昨夜在假山旁听到的话,心口纠缠的郁气越发凶恶,仿佛随时都能掐断他的心脉。 自选择和顾明容站在一个阵营,他就已经做好被天下人不耻的准备,更不会自欺欺人。 不止是谢家上下,连燕都大多人家都对他和顾明容的关系猜测不断,他自己更清楚传言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给他说亲,是想让他去祸害人家姑娘的清白? 好好地一个姑娘,嫁给他,岂不是毁了一生。 “谢仲安!”谢平怒极,一拍桌案道:“今日你不见那姑娘,别想从这门出去!” 闻言谢宴表情平静回身,看着怒气腾腾的谢平,不紧不慢开口,“父亲,你忘了,我府邸不在这里。” “你——!那顾明容是什么人,你和他为伍,名声被他败坏,以后顾家社稷安稳,你还能有什么下场?你这个不孝子,我今日非要好好管教你!” “大哥,你先问清楚,外面那些传言虚虚实实,有几句是真的,别真动手!” 谢二叔倒不是真的心疼谢宴,只不过谢宴如今身份不同,官大一级压死人,更别说谢宴是辅政大臣。 连忙看向谢宴,“孩子,你和你爹服个软,见一见又没什么,要真不喜欢那我和你二婶带回去就是。” 抿着唇,谢宴一言不发,盯着谢平举起的杯子。 父子俩眼神对上,谢平手里的杯子重重砸在谢宴脚边。 滚烫茶水在脚边溅开,谢宴低头看了看四分五裂的钧窑白瓷杯,神色不变,只觉可惜了,这值二十两银子,寻常人家一年开销都有富余。 “你眼里还有这个家吗?” “这个家何时有我容身之处?若我今日不是这个身份,是个身残体弱的废物,是不是早就被你放弃?” “不孝子!” 厅外急匆匆跑来一人,看见地上的杯子时,愣了愣才支吾着开口,“老爷,摄政王人已经到府外了!” 闻言谢平和谢二叔动作同时停下,谢二叔反应极快,立即把他手里的另一只杯子拿下。 要让顾明容看见刚才那一幕,谢家今天怕是要被一把火烧了。 人未至,声先到。 “昨日公务繁忙未能前来给老太爷贺寿,今日特地登门补上贺礼,不过看着还挺热闹,哟,这钧窑上等白瓷杯,四十两一对,怎么碎了?” “下官参见王爷。” 顾明容走到谢宴身边,瞄了一眼谢宴被茶水浸湿的衣摆,眼神黑沉,“怎么回事?挨打了?” “王爷怎么来了?” “宫里有要务处理,我一个人去处理,难免有人说我独揽大权,只好亲自来接你入宫。”顾明容抬眼看向谢平,“那边催得急,太傅若无要紧事,立即跟我进宫一趟吧。” 谢宴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 旁边顾明容也不急,走上前一步站在谢宴身边,目光如炬盯着谢平兄弟二人,一股无形的压力在厅堂里漫开。 直至谢二叔以为今天他会命丧于此时,谢宴开口了。 “有劳王爷了。” “不麻烦,顺路而已。” 谢宴点头,看了眼依旧绷着脸的谢平,任谁都看得出父子俩刚才不愉快,偏偏顾明容当作不知道,还真像是嘴上说的那么回事,是来这里给谢宏送礼,顺道接谢宴入宫。 见鬼地顺路,这里都快靠近城东尾了,怎么可能是顺路。 从摄政王府去皇宫,连一炷香的功夫都不要,绕到这里说是顺路,三岁孩童都不会信。 盯着谢宴和顾明容离开的背影,谢平一巴掌拍在桌上,看向身边谢二叔。 “以后不许再提这件事。” “大哥,我看仲安和那摄政王也不像是——”谢二叔话还没说完,被谢平看来的眼神慑住,噤了声。 驾车的人换成了常卫和小八,两人想到刚才顾明容和谢宴出来时的脸色,心里暗暗担忧。 这两位祖宗,可别再吵起来了,每回吵架,底下人跟着遭殃,提心吊胆的。 偏偏两个倔脾气,不犯倔的时候还行,脾气上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一个比一个狠。 “让我看看。” 谢宴按住顾明容的手,心情不怎么好,反正只有顾明容在,也懒得掩饰,“宫里什么事?” 一边掰开谢宴手指一边拉开裤脚,顾明容低着头没看谢宴,“怎么可能有事,有急事的话我也不会先到都尉府。” “你——” 原本“胡闹”两个被谢宴咽回去,盯着顾明容,索性也松手不拦着他,心里几种情绪翻来搅去,有点不是滋味。 他生在谢家,长在谢家。 从小就是家中最听话的孩子,身子不好也未吃过半点苦头,该有的吃穿用度也未曾少过,按理说,并未受到苛待。 可他心里就是难受,一是为了谢平薄情寡义,放任病重母亲不顾,二是因为这副用药养大的身子,竟然在谢平眼里事事不如谢迟。 “难受就哭,在我面前又不丢人,你小时候也没少哭。” “……”谢宴闻言,立即咬了下唇,刚才那点鼻酸眼热的情绪被强压回去,刚要反驳,被碎瓷片划出的伤口被顾明容按了一下,疼得吸了口气。 “你干什么?”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疼,知道就行。”顾明容看着几处细小的伤口,翻出药来替他处理,发现周围还有几块地方被烫红,瞬间黑了脸,“那老王八怎么回事,有什么火冲我来,跟你发脾气算什么本事?” 谢宴一怔,轻笑出声。 顾明容不仅有时刻能挑起他情绪的本事,也有随时随地都能安抚他糟糕心情的能耐。 “还笑,烫伤要是留疤了怎么办?比别的伤口还烦。”顾明容心里快把谢平骂死了。 他平时小心捧在手里的人,每回从谢家回来,不是心情变差就是身上带伤,要不是谢平的确挑不出什么罪来,他恨不得立即把人打入大牢,再命人赏他几种酷刑尝尝滋味。 一身细皮嫩肉,捏在手里软腻,他都没舍得留下疤。 “男人留几道疤又不打紧,反正——”谢宴话才说一半,发现顾明容身上散着的不悦仿佛更浓烈,识趣改口,“从小磕碰不少,但却很少留下疤痕,大夫说,是和我体质有关。” “真的?” 谢宴点头,仰起脖子向顾明容证明,“之前那刺客留下的,已经看不见了,很淡一点,过阵子——你!” 猝不及防靠近的动作让谢宴往后退,谁知被人按着后脑动弹不得,顾明容很轻很快地在那道粉色细长疤痕上亲了下。 双目失神,谢宴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顾明容得意勾唇,抬起谢宴小腿搭在自己盘着的膝盖上,指尖挑了一些药膏慢慢抹在伤口处,“那倒是,仲安身上白得很,的确是不见什么疤痕。” “轰”一下,谢宴觉得一道响雷在脑中闷声炸开。 “顾、顾明容。” “怎么结巴了?” 谢宴不自在地吞咽了两下,也顾不上两人动作多暧昧,想到什么,低声问,“要是真留疤了——” 听出谢宴话里的意思,顾明容扬了扬眉,觉得谢宴口是心非的样子怪招人疼,恶劣性子冒出来,戏谑道:“你在乎?” “不是。”谢宴飞快否认,避开顾明容戏谑的眼神,觉得自己又往顾明容挖的坑里跳。 明知是陷阱,却次次都自投罗网。 “放心,你什么样我都喜欢。”顾明容失笑,在小腿上摸了两把,趁着谢宴咬唇走神时,替他整理好衣服。 穿过闹市回到王府,谢宴自己下了马车,边往里走边回头看那边捂着肩的顾明容,眼里覆着愠怒。 顾明容也不恼,看着常卫亦步亦趋跟着谢宴进了王府,眼神里笑意隐去,转头看向明显有话瞒着自己的小八。 “昨晚谢家发生了什么?” “太傅、太傅喝了几杯酒,不让我告诉王爷。” “只有这个?” “还遇上了都尉夫人,不过都尉夫人只带走了谢家小小姐,并未说其余的话。太傅和叔伯们都不熟,只在席间聊了几句,其余时候要么和小小姐一起,要么一个人。”小八说完,后背冷汗直冒。 要是让顾明容知道昨夜在假山旁的事,那谢家真要被一把火给烧个干净。 顾明容跨过门槛,见谢宴似乎在等自己,看到他和小八走在一起时,明显有瞬间僵住。 “继续说。” 小八觉得他去外面执行任务都比待在燕都强,硬着头皮道:“还遇上了谢二公子,他们俩坐着说了会儿话。” “谢迟?” “是。” 顾明容倒不再追问,只不过想起什么,笑着走到谢宴面前,“你猜猜看,云和那丫头看上谁了?” 云和郡主,顾明容的堂妹,先帝亲叔叔的独女,年仅十八。 谢宴不解为什么顾明容突然提起云和郡主,好奇道:“云和郡主此前不是刚拒绝了一门亲事,难道是因为有了心上人?” 闻言顾明容牵起谢宴的手,捏了捏他手心道:“谢家喜事将近。” 第 18 章 夜半时分,含章殿灯火明亮,从外听不到里面有声响,殿外一圈禁军十步一人,台阶下宫中禁军腰戴佩刀,来回巡逻。 台阶下有两道人影走来,禁军校尉曹延齐抬手示意,身后的禁军列队拦在殿前。 曹延齐看向走来的人,眯眼借着宫灯和身后大殿飞檐挂着的灯笼,看着人走近了才看清来人身份。 “继续巡逻。”曹延齐低声吩咐,松开握着佩刀的手,走一步上前,抬手恭敬道:“下官参见王爷。” 顾明容摆手,向正殿门口看了眼,停下道:“入夜后,可还有人来过?” “不曾。”曹延齐闻言答道:“不过白日议事时,最后离开含章殿的是枢密院的吴大人。” 枢密院掌军政机务,边备、兵防、戎马都归枢密院管,尽管大燕多年来并无战事发生,可枢密院手里的权力一直没有削弱, 即使太平盛世,大燕的边备和兵防都从未懈怠,枢密使手中握着的权力可不小。 吴宗耀…… 顾明容轻蹙了一下眉,很快恢复常色,大步迈进殿内,回头交代曹延齐,“陛下寝宫处的守备不可懈怠。这两月出入皇宫的名册,曹校尉还是尽快交给本王。” “下官明白。” 顾明容进殿时,殿内宫女正在更换宫灯的灯芯,见他进来,不敢怠慢,匆忙福身施礼后,更换的动作比之前更快些,迅速换完之后离开正殿。 绕过两重帘帐,顾明容走上前,还未开口谢宴已经从一堆文书里抬起头看向他。 看着那堆文书,顾明容走到桌案前,半靠着桌面,随手拿起谢宴已经整理好的册子翻开,“谢太傅公务繁忙,难怪两日不见人影。” “别闹。”谢宴伸手去抢顾明容手里拿着的册子,夺回来后仔细放好,“你怎么来了?” 就着谢宴探身来抢的姿势,顾明容伸手扣着他肩膀,在他额头亲了一下,才松手放人坐回去。 看着顾明容,谢宴搁下笔,“这些都是各州县向朝廷汇报的文书,还差一半没整理,里面提到的事都得在八月前处理完再发放回去,接下来这大半个月恐怕——” 明明前日还在谢家被气得不轻的人,才两天时间就又要在含章殿里对着一堆文书头疼。 发觉顾明容不说话,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谢宴干脆收了话头,知道顾明容一向没有耐心做这些事。 比起周旋在朝堂这些繁琐的事务里,顾明容现在更喜欢直接用拳头说话。 端着杯子啜了口,谢宴往后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盯着顾明容,笑问道:“王爷既然来了,不如帮我一起整理?”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累。”顾明容走到案后,拉了一张椅子在谢宴旁边坐下,直接抱住谢宴,埋脸在他脖子里,“仲安,你别忙了,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和我回府,我昨日又买了几尾鱼,长得和你一样好看。” 谢宴自知拉不开半个身子趴在自己身上的顾明容,任由他抱着,也不阻拦,只是斜眼看了看几乎六尺长的桌案,上面摞满了文书。 “王爷别闹了。” “谁和你闹?忙了一天的军务,本以为回府你在被窝里等着,谁知道你还在宫里,气都没多喘一口,我就进宫来了。”顾明容伸手在谢宴腰上按了按,又往上替他揉了揉肩,“这么硬?你不会一天没歇着吧?” 闻言谢宴失笑,还真让顾明容猜中了,他待在这里一整天都没踏出过正殿大门。 谢宴抬起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胳膊,察觉到顾明容收起了压在身上的力气,顺势把人推开,探过身子帮顾明容收拾出一块地方来,又把砚台和笔架挪了位置,看着灯下的倒映,倒像回到了在太学的日子。 搬了鄞州和溧阳的一沓文书放在顾明容面前,谢宴歪过头看他,“原本是中书省的活,我揽来做了,那就不能半途而废。如今情况不同,陛下年纪小,这些事不得不亲自来。” 顾明容托腮撑在桌上,偏头直直盯着谢宴,两人眼神相触较着劲,过了一会儿,顾明容叹气,直起身端坐在案前,不情不愿接过谢宴递来的笔。 “辛苦了。”谢宴看见顾明容脸上表情,笑意漫上眼尾,左右看了看,站起身往外走:“我让人拿点心和茶水来,再掌一盏灯,别看坏眼睛。” “现在这情况,还不如瞎了好。” 闻言谢宴猛然回身,盯着已经提笔在册子上做记录的顾明容,沉默了会儿才开口:“别胡说。” 顾明容一听就知道谢宴在想什么,抬头看他,勾了勾唇角笑问,“真怕我瞎了?” 谢宴语气已经有些怒意,“顾明容。” “好了,逗你的,我怎么可能会瞎。处理完事情赶紧着来宫里见你,晚饭都没吃,还陪你挑灯奋战,我可不做赔本买卖。”顾明容冲着谢宴眨了一下眼,挑眉道:“太傅可要做好准备。” 谢宴:“……” 尽管早知道顾明容嘴里吐不出象牙,但谢宴还是磨了磨牙尖,不由想,顾明容的恶劣性子,多半是他惯出来的。 转过身往门口走,门外太监见到谢宴走来,立即躬身:“太傅有什么吩咐?” “准备几道小菜和点心,还有茶水,再让人拿盏亮些的灯来。” “是,奴才这就去办。” 正欲回殿内,又想到什么,谢宴叫住太监:“点心就要王爷平时爱吃的那些,其余的不用了。” 十五月亮十六圆,望着满天清辉,谢宴想起顾明容不情不愿的样子,唇角笑意蔓延到眼角。 太监看见谢宴笑了,不由心里暗惊,从他在含章殿当值来,就少见谢宴笑,今天—— “太傅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今晚月色真好。” 丢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谢宴回到殿内,见顾明容一脸肃色正在整理文书,不由放轻了步子走过去,绕到他伸手。 早听见谢宴回来的脚步声,顾明容故作不知道,正要打算逗一逗谢宴,就有一双手抚上额角。 手法熟练,力道刚好,顾明容把滚到舌面的话压了回去,放下笔往后倚在谢宴腰上。 “那些武夫,也没比这群老头子好多少,一样的烦。”顾明容像抱怨一样道:“小皇侄什么时候才能独当一面,放你我归还乡野?” “王爷吃得惯粗茶糠饭?” 谢宴好笑地问了句,“还要自己种菜,蚊虫又多,还没有暖阁地龙,冬天只有烧炕,冷得不行,夏天也没有冰扇——” 抬手握住谢宴手腕,顾明容仰头看着谢宴,恰好对上谢宴垂下的双眼,笑了起来。 “谁告诉你,我归还乡野是要去种地种菜还上山打猎?我那是要在包下一座山,修一个庄园,就你和我住,其余的活请人来干,你就负责给我暖被子,顺道再替我——” “啪”一声轻响,谢宴冷着眼抽回手,回到位置坐下,挽好袖子拿起笔斜睨着顾明容。 暖床?想得美。 顾明容摸了摸刚才被谢宴打过的脸颊,摇摇头长叹几声,认命干起了中书省的活。 谁让他舍不得谢宴一个人长夜难熬。 “谢迟定亲的事,谢家有传信来吗?”顾明容下笔不停,随口问了句,“要不是听老王叔说了这件事,我还不知道,文妤喜欢你那个弟弟。” 闻言谢宴摇了摇头,伸手蘸了墨继续写,对这件事情并不那么在意,“对谢家而言,能和端王爷成为亲家,是祖上庇佑,是见天大喜事。” “老东西真不是人,逼着你看大夫,又逼着你去见祸害别人家姑娘,对谢迟倒是实心实意,一直来谁家都瞧不上,我说呢,原来是看上了老王叔。” 在谢宴面前,顾明容从不掩饰对谢平的厌恶,也从不收敛自己的态度,反正谢平都做了,还怕他说几句吗? 他就是要说给谢宴听,让他认清这个糟老头子的嘴脸。 谢宴失笑,看着顾明容,“怎么听上去你比我还要失望?你是在替我不值,没能和端王爷这样的人物攀上亲吗?” 才说完谢宴就后悔了,尤其是在看到顾明容眼里戏谑后,恨不得把话咽回去。 “你当没听到。” “听到了,不过你都有我了,做人不能那么贪心,再说,老王叔那种不适合你,受不了你的——”顾明容倒吸一口气,稳住手腕免得手一抖,墨点洒在册子上。 扭头看着故作无事的谢宴,顾明容放下笔,望着那张在灯下越发勾人的脸,凑过去捏着下巴,不由分说啃咬着下唇,“肉都快给你揪下来一块,下手这么狠?” “王爷自重些。” 顾明容果真听话地自重了,挪开到一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专心批注。 殿外月色正浓,从窗外照进殿内,落得一地清辉。 听着钟声,丑时刚到。 顾明容歪过头看了眼披着自己外衫的谢宴,趴伏在案上,呼吸浅浅,不止是灯的原因还是别的缘故,顾明容觉得此时的谢宴脸上,竟有了弱冠前的影子。 那时的谢宴还没有这么重的心思,除了时不时发作的病外,完全是世家小公子的模样。 思忖片刻,顾明容放下笔,刚打算把人抱到里边的床上去睡,就听到外面传来声音。 “王爷,长乐宫出事了。” 第 19 章 “你慢点。” 话音刚落,走在前面的人脚下一滑,匆忙伸手去抓身边人的胳膊,偏过头盯着对方,轻摇了一下头。 顾明容干脆握着人手腕,免得人再摔跤。 “你说,会是什么人?” “宫里宫外想要取彻儿性命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你这问题倒是问住我了。”顾明容说得毫不避讳,扫了眼前面掌灯的太监,“周家那些人,过几日就要行刑了,去看吗?” “监斩的是谁?” “黎青。” 谢宴点头,望着前面的路,压在心里的不安正在往上窜,尽管知道顾桓彻已经无恙,却还是免不了后怕。 如果没有人发现,那顾桓彻现在岂不是—— 闭了闭眼,抓着顾明容的手不自觉紧了些。 “顾明容,今晚的事彻查到底。”谢宴走进长乐宫前,停下来望着顾桓彻,“涉事的人,一个都留不得。” 闻言顾明容盯着谢宴,不顾旁边向郯和掌灯太监还在,伸手抚着谢宴的脸,笑得张扬。 谢宴会是保住大燕江山最锋利的那把刀,少有开刃,一旦出鞘,必定见血。 敛去笑容,顾明容先一步走进长乐宫。 “向郯,命曹延齐封锁宫门,在本王下令前,任何人不得出入,有谁有异议,让他去王府等我。” “属下遵命。” 长乐宫所有内侍跪成一片,阿婪站在寝殿大门外的台阶正中,神情怒然,身后两名出自摄政王府的暗卫恪守本分守在门外。 夜里的皇宫,静得只能听到蝉鸣、虫叫的声音,此刻众人紧张不安的呼吸声却清晰可辨。 顾明容和谢宴一前一后走进庭院里,身后跟着一队禁军,原本就紧绷到快要迸裂的气氛瞬间被推到了极致。 不知是谁被吓破了胆,打颤的身子一时跪不稳,往旁边一歪,撞到了别人。 “王爷恕罪、太傅恕罪,奴才、奴才不是故意的!” 阿婪冷眼看向那名太监,那太监吓得伏首不敢再出声。 见状阿婪走到顾明容和谢宴面前,恭敬朝两人行礼,“王爷,今夜伺候陛下的内侍全在这里,包括这一日来碰过陛下所用物件的人。” 谢宴看向身边顾明容,眼神更冷了几分,“都在?” “是,所有人都在这里,请王爷和太傅发落。” 顾明容闻言笑了笑,伸手在谢宴肩上拍了一下,给阿婪递了个眼色,随即往殿内走。 这么大的动静,顾桓彻肯定醒了。 身在皇室,顾桓彻不可能不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唉,今夜换他来教教顾桓彻,什么才是为君之道。 听着顾明容进去的动静,谢宴扫过庭中跪着的十几号人,年纪小的,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大的,已到了快出宫的年纪。 可惜了。 “我只给一次机会,是谁要毒害陛下?” 闻言阿婪一怔,从刚才顾明容独自进内殿便觉得奇怪,如今总算解惑了。 不露声色打量着身边的谢宴,阿婪暗暗叹了一声。 身处朝堂,迟早有这一日。 但出于私心,阿婪一直希望这种事晚些再来,毕竟—— 谢宴的身子,不适合手上沾血,身负孽债。 “太傅,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求求太傅,放过奴才吧!奴才家中尚有父母姊妹,还有——” “求求大人,我明年就要出宫了,真的不是我,真不是我!” “肯定是你,你之前就抱怨过陛下太小,总是有麻烦,一定是你干的!” “我上回还见过你和一个人鬼鬼祟祟见面,肯定是你!” 尚未查出凶手是谁,人群里已经开始内讧,互相揭露对方过错,恨不得推出一个人顶替下所有罪名。 谁都不想死。 毒害当今天子,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谢宴眼神如冰,脸上神情没有变过,挺直背脊站在那里,冷眼旁观着一切。 “太傅……”阿婪听着越来越乱的争执声,走近一步低声提醒谢宴,“这样下去是审不出什么的,要不要——” 敢在长乐宫下手,那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决计不可能自首。 谢宴望着众人的脸,那些原本怯懦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崩裂,也只是为了活着。 背过身,谢宴吸了口气,松开捏紧的五指。 “将所有人押下去,以——” 面前紧闭的门突然打开,声响打断了谢宴的话。谢宴抬头看去,见顾明容满脸笑意走来,朝他挑了挑眉。 错愕来不及褪去,停留在脸上,谢宴就这么望着顾明容走出来。 “嗳,小皇侄太难搞,不喜欢我哄他,还是你去吧。”顾明容无辜耸耸肩,一副苦恼的样子,像是在说:看吧,别人都不如我好哄。 错身从谢宴身边走过,顾明容神情瞬间变得冷漠。 “吵得人头疼,全带下去,长乐宫该换批新的人了。” 带着几分慵懒和不耐口吻的话,让长乐宫瞬间起了一片哭嚎。禁军得令迅速堵住所有人的嘴,哭喊声很快消失,动作麻利又安静地把人带离长乐宫。 顾明容却没心思去看被带走的人,扭头盯着阿婪。 “再有下回,你也不必再出现了。” 阿婪面上神情看不出惊慌,只垂首跪在地上,沉声答道:“奴才知罪,不敢再有下次。” 幸好顾桓彻所用的物件和吃食都会经过他的手,不然今天顾桓彻怕已命丧黄泉。 “起来吧。” “是。” 顾明容这时才看向谢宴,却见谢宴木着脸往殿内走,跨过那道门槛时,险些被绊倒,眉头一皱,刚要伸手又缩了回来。 走进殿内,谢宴甩了甩头,看见顾桓彻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坐在那里,睁着一双眼睛望向他,紧缠着心口的那股气这才散开。 闭了闭眼,再看向顾桓彻时已经恢复正常。 “不会再有这种事,别怕。”小心把人抱在怀里,谢宴坐在床榻旁,“陛下往后——” 顾桓彻难得没有抱着谢宴撒娇,而是看向正朝他们走来的顾明容,语气坚定道:“太傅,皇叔,我会快点长大的。” 闻言顾明容脸上出现一丝欣慰,点了下头难得露出认同。 谢宴缓缓抬头看向顾明容,目光对上的瞬间,谢宴心神一震,知道顾明容又替他挡下了。 “你可别这副样子招我,我经不住你这么看几眼。” “……顾明容。” 顾明容上前揉了揉顾桓彻的脑袋,刚才还斩钉截铁的小家伙一下反身抱住谢宴撒起娇来,哼唧着刚才还可怕,他差点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挑了挑眉,顾明容稍稍抬头和谢宴对视,手也跟着动作,屈起手指在谢宴脑门上敲了下。 谢宴微张着嘴,眼里情绪翻涌,没说出话来。 “我……” 顾明容出声打断,“先欠着,留着下回哄我。” 第 20 章 死士下毒,不可能招供。 没有谁抱了能审出来的希望,如果能这么轻易就逼人招供,那他们还费这么大的劲做什么。 长乐宫彻夜灯火明亮,顾桓彻被哄着睡着以后,谢宴悄悄退出寝殿,嘱咐阿婪守在床边,任何人不得靠近。 走出门,便见顾明容坐在廊下,手里不知道在摆弄什么,一团阴影,隔得远看不太真切。 迟疑了片刻,谢宴迈步走过去,“在做什么?” “刚折的,给你。” 顾明容听到声音抬起头,献宝一样把刚折好的纸鸟捧在谢宴面前,“还不错吧?” 盯着顾明容手心里的折纸,谢宴实现不受控制落在他指腹和手心的薄茧上,那是常年带兵打仗留下的。 对上顾明容眼神,谢宴拿起纸鸟,低头笑了,“很像。” “还有什么事能难倒我。”顾明容笑得一脸得意,两手枕在脑后,“小皇侄睡着了?” “嗯。”谢宴小心拿着纸鸟,在顾明容旁边坐下。 今天的事不是第一回,也不会是最后一回,只要顾桓彻在皇位一天,就要时时刻刻提防这种事发生。 揉了揉眉心,想起还有含章殿一堆没整理完的事,谢宴干脆闭着眼也靠在廊柱上。 “不会这么一件小事就打击到你了吧?”顾明容在谢宴面前,向来不知委婉为何物。 他既然决定把谢宴拉进这趟浑水里,谢宴也自觉下来,就该有这个自觉,接下来的路,一点都不好走。 如今已经算得上最好的局面,边关无战事,四海升平,没有外敌困扰,否则内忧外患,才是真正的被架到了火上。 闻言谢宴低笑,转过身来看着顾明容,“放心,你能撑多久,我就能撑多久。” “那要是有一日只有你一人呢?” “我也会继续撑下去。” 顾明容点头,“好,有你这话,我便放心了。” 谢宴目光灼灼盯着顾明容,心里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能断了顾明容的后路,更不能把局面变得更糟,可是…… 他不想有一天来不及,什么都来不及说,就再没有机会了。 “顾明容,我——” “不好了!陛下忽然发热!” 谢宴才说一半的话被打断,和顾明容对视一眼,起身往殿内走,一边走一边问,“立即去请胡太医。” “奴才已经让人去了。”阿婪面色惨白,紧跟在两人后面,生怕顾桓彻的发热不是寻常病症。 他看着顾桓彻长大,对顾桓彻的身体情况再清楚不过,从小身子就好,很少会有发热头疼的症状,几乎没怎么吃过药。 刚才他在殿内守着,谢宴才走了会儿,忽然觉得顾桓彻的呼吸声有点重,脸色发红,以为是受到惊吓睡不安稳,伸手刚想理一理被子,谁知道碰到脸颊,一摸就摸出不对劲来。 脸颊滚烫,出了一身的汗。 谢宴和顾明容前后脚走进寝殿,谢宴在床边坐下,拉低被子摸了摸顾桓彻的额头,心里一沉,抬头看向顾明容,见顾明容用眼神询问,轻摇了一下头。 顾明容会意,看向阿婪吩咐道:“去打一盆井水来,冷的,还有再拿壶酒来。” 闻言阿婪立即点头,转身往外走,“奴才这就去。” 顾明容见谢宴去抱顾桓彻,伸手握住他手腕,弯腰把顾桓彻抱起来,人靠在床头。 “我来,你手上轻,一会儿用酒给他擦擦手脚和背心,免得烧得太厉害。” 谢宴一怔,看着顾明容认真的表情,心里没由来的一阵安心。 谁刚才还睡得沉的顾桓彻,才一被顾明容抱在怀里,便难受得抓住他衣服小声哼唧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含着难受。 谢宴再照顾过半大的孩子,也从未遇上过这么急的病症,难得露出慌乱无措。 手忙脚忙安抚时,阿婪拿着东西回来,放在旁边。 谢宴连忙拿了一条帕子浸水拧干后递给顾明容,顾明容单手接过,搭在顾桓彻额头。 这边谢宴又拿了棉绸沾着酒,小心给顾桓彻擦拭手脚,摸着异常发烫的手心,眼神沉了沉。 病症来势汹汹,他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别担心,有皇兄庇佑,不会有事的。” 听见顾明容的话,谢宴皱着眉点了点头,摸着额头上的帕子已经没起初那么凉,让阿婪换了一条。 “皇叔,我难受……呜呜,我想父皇。” “别怕,皇叔在。”顾明容低声哄着,拉住顾桓彻在脸上抓挠的手,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力气太大。 谢宴盯着顾桓彻,总觉得这动作在哪里见过。 脑中刚闪过一个念头,便听到门外通传的声音,跟着就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至近。 压下心里的不安,谢宴起身让开位置,“胡太医。” 胡太医急匆匆放下药箱,半蹲在床边,连行礼都顾不上,拿起顾桓彻的手把脉,急切问道:“陛下这症状有多久了?” “不到半个时辰。” “可还有其余症状?”胡太医号着脉,只觉脉息混乱,肺腑干热,又检查了一下口耳、眼睛,“今日有接触过什么东西?” 谢宴看一眼阿婪,阿婪立即一五一十交代清楚,又亲自去拿了今天顾桓彻换下来的衣服。 谁知不等胡太医得出结论,顾桓彻忽然挣扎起来,连顾明容都险些没反应过来,差点就让人摔在地上。 幸好反应及时,顾明容连忙抱紧人,朝谢宴使了个眼色,谢宴立即帮忙握住乱抓的手。 胡太医见状立即拉开顾桓彻衣领检查,又在耳后和后颈摸了摸,脸色变了变,“这、这怕是……痘疮。” 旁边阿婪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顾明容脸色一变,忽地抬头看向跟来的药童,眼神凌冽,“拦住他。” 药童一听是痘疮,吓得转身就想跑。 痘疮虽然不像天花那么可怕,但三五岁的幼童若是医治不当,也会闹出人命。 殿外向郯几步进来,用刀把人押在地上,就听得药童磕头哭喊,“王爷饶命!我还不想死!” 胡太医看着顾明容,很快恢复镇定,“王爷快把陛下放在床上,痘疮来势汹汹,肯定不是一日两日导致,只是现在才发作,约摸应该有三五日了。” 谢宴立即问道:“可难医治?” 胡太医摇摇头,“不难,不过陛下怕是要受罪几日,而且要格外小心,不得见风,身上发热也要及时用药,等身上痘疮尽数干扁脱落后就自然治愈了。” 闻言顾明容和谢宴对视一眼,稍稍放下心来。 顾明容小心把顾桓彻放在床上,按着他乱动的手,扫了眼被押在地上的药童,冷声道:“带下去,没我命令不得放他离开长乐宫。” 旁边谢宴看着胡太医在床边开方用药,又交代阿婪去取缺的几味药,一直捏着的拳头松开,缠绕在心上的不安终于散去。 幸好不是天花。 “太傅,我难受……” 听到顾桓彻的轻哼,谢宴心里发堵,走到床边坐下,握住顾桓彻的手,轻声道:“没事了,我在这里。” 第 21 章 痘疮的病症不难医治,只是染病的人会在出痘期间反发热,稍有不慎,不能及时退烧,会有性命之忧。 坐在床边脚踏上,谢宴不敢掉以轻心,算着时间,每隔半盏茶就更换用来降温的帕子。 盯着顾桓彻陷入昏睡的模样,眉头就未舒展过。 小八和常卫守在殿外,不敢打扰,也不敢劝谢宴去休息,只能不时进来换换水、送送药,打打下手。 顾明容进来时,正好见谢宴拿手撑着头,靠坐在床边的模样,脚下步子放轻,抬手示意后面的阿婪换了灯便退下。 刚才被带下去的那批内侍,他亲自去了一趟,只是无功而返,索性把人交给曹延齐处置。 回来后又让阿婪从各宫挑选了二十个家世清白、来历清楚的内侍,他亲自过目后定下来,明日就会下旨调到长乐宫。 阿婪会意,把手里的灯放在桌上,轻手轻脚收走桌上的药碗,抬头时恰好见顾明容给谢宴披了件外衫,神色微变,又低下头拿着东西离开。 听到关门的声响,顾明容走到床边时看了眼窗户,发现夜色将尽,已是快天亮的时辰,不由俯身打量着顾桓彻的脸。 经过一夜,顾桓彻身上出现的痘疮越来越多,尤其原本还算干净的脸上,已经冒出好几个泛着水光的痘疮。 正打算把谢宴叫醒让他去旁边榻上睡会儿,谢宴就醒了。 谢宴心里有惦记的事,睡得不沉,听到声响时就已经半醒,边直起身边捏着眉心,拿起披在身上的外衫抬头看向顾明容:“你一宿没合眼,要不要去旁边歇会?” 顾明容摇头,往后靠坐在椅子里,掀起眼看着顾桓彻,“不用。倒是你,要不要去睡会儿,这里我守着。” 闻言谢宴也摇了摇头,从脚踏上起身,坐在旁边椅子上。 刚才胡太医替顾桓彻又看过,情况比起夜里的凶险已经好了许多,只要控制住发热,那只需要五天基本能痊愈。 悬了一晚上的心终于归位,整个人放松下来,却又不敢离开,好在有顾明容在,他可以稍稍松懈警惕。 身上携着顾明容气息的外衫几乎罩住了整个人,谢宴窝在椅子里,倦怠道:“那边还是一点都问不出?” “交给曹延齐处置了。” “以后这种事不会少,看来长乐宫的戒备又该加强了。”谢宴闻言点点头,想起什么扭头看着他,“之前的事,以后不会再有。” 顾明容扬眉,望向谢宴道:“你指的是哪一件?” 明知故问。 谢宴对顾明容这种近乎无赖的性子已经深谙其道,不肯主动咬钩,直白道:“以后不管是于你不利还是对陛下不利的人,都不会再犹豫。” 他只是觉得,若能拷问出一二,或许就不必牵连那么多人。 存有一二分犹豫,往后或许会是藏在暗处的致命一击。 闻言顾明容轻笑,“你错了,对待敌人你从未心慈手软,这回情况特殊,何况交给曹延齐处理,也是秉公执法,与你我何干?” 对上顾明容眼神,谢宴愣了愣,随即跟着笑起来。 其实,那小古板的外号,倒也真没叫错。 顾明容见谢宴笑容明朗,知道他不纠结于刚才的事,想了想道:“明日还有朝会,以小皇侄的情况不能上朝,我会命人传令,朝会取消。” “你传令?”谢宴蹙眉,笑意从脸上消失,“你这样做,朝廷内外会有更多不满,你已经是众矢之的,不如让我来。” “你不一样,在他们眼里,你是皇兄亲自推举的太傅,亲口下诏的辅政大臣。” “顾明容——” “就这么说定了。” 谢宴盯着顾明容不放,却发现顾明容完全不给他商量的余地,心里一口闷气上来,干脆别开脸。 说定什么,他什么都没答应就说定。 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日顾明容会被那些人当作乱臣贼子诛杀,等到那时,顾明容又该如何自处,功过有谁替他正名。 瞥见谢宴脸上的不悦,顾明容缓了语气哄道:“这件事我自有打算,肯定会自断后路。” “你有你的打算,主意颇多,你已决定这么做,那就按你说的办,只不过朝堂之上人心莫测,小心为上。” 顾明容忽地开口,犀利的目光落在谢宴脸上,“社稷对你很重要?” “是。” 顾明容语气里以往的笑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咄咄逼人,“那你担心的是辜负皇兄临终的托付,还是单纯不想我受伤?” 明知谢宴肩上扛着什么样的托付,顾明容却还是有些不甘。 谢宴能为了他将刺客赐死,也能为了顾桓彻起了杀心,那有一日他和社稷只能二选一,谢宴要什么? 从他出生之时,就注定了和皇位无缘。 一是生母身世不足以让他登上皇位,二是他性格顽劣也无心争夺皇位。 自懂事起,他行事任性,做事不求章法,只求结果,所以被扔出燕都去军中磨砺也毫无怨言,甚至混得风生水起,颇为自在。 独独面对谢宴,他看得懂谢宴,却读不懂谢宴。 殿内忽地陷入一片沉寂,谢宴没有回答顾明容的问题,只是看着他。 看着顾明容脸上流露出的落寞,谢宴恍惚想起那日在含章殿的情形。 先帝驾崩,幼帝登基。 朝廷正是需要人出来稳定局面的时候,谢宴有先帝口谕和手谕傍身,接下这个烫手的山芋,连着三日几乎不曾合眼,合眼不到一炷香就让人叫醒。 每日忙得团团转,所有的礼法、规矩全都要一一核对,又要日夜照顾顾桓彻,不敢离身。 直到顾明容进宫那天,正好是新帝登基的第十天。 刚从燕都外回京,顾明容一身戎装带着兵器进宫,不把所有禁卫放在眼里,领着一小队人直奔含章殿。 埋头在一堆卷宗里的谢宴就这么抬起头看他,双目不似以往明亮,满是疲惫。 见到顾明容时,谢宴先是一惊,随后又立即让阿婪去内殿守着午睡的顾桓彻。 谢宴压下心里的一丝欣喜,面上神色自若,语气不惊道:“下官见过王爷,不知王爷何时回的京?” “皇兄走前可说什么?” “先帝命下官辅佐陛下。”谢宴起身时身形不稳,扶着桌面缓了会儿才走到顾明容面前,直直盯着他。 顾明容瞥见谢宴眼中的警惕,仿佛一只护犊的兽类。 勾了勾唇角大步靠近谢宴,望着他眼里快要崩裂的警惕,顾明容偏过头凑近他耳边低声道:“那皇兄可曾告诉你,命我为摄政王,监管国事。” “摄政王……”谢宴怔怔盯着顾明容,脸色煞白,强行镇定道:“先帝不曾提过,王爷可有诏书?” “你可要看诏书?”顾明容冷哼一声,擒住谢宴的手腕,“连你也认为我不该为摄政王,那群老东西就更不可能相信,所以,我要太傅亲自为我正名。” 谢宴惊惶盯着顾明容,正欲挣脱桎梏却发现顾明容力道大得惊人,手腕被捏得生疼,咬了咬牙,抬眸盯着他,“松手!” 连续几日未能休息,谢宴心里涌起的怒气彻底击碎了同顾明容商议的心思。 三年,顾明容当初未留下只字片语就离开三年。两人从朝夕相处的少时好友变为陌路人,连对方消息他都只能从同僚和旧友口中听说。 打了胜仗,得了天大的赏赐。 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几乎去了半条命。 军中名声大振,一呼百应,手握三十万兵权。 …… 一桩桩一件件浮上心头,谢宴挣不脱顾明容的桎梏,抬头死盯着他,“摄政王的诏书,岂有作假之理。” “那明日烦请太傅在朝会上当众宣读,本王恭候。” ※※※※※※※※※※※※※※※※※※※※ 真的不是虐!(卑微求评论qaq 第 22 章 晨光照进殿内,谢宴似从回忆里醒来,落在顾明容身上的眼神不自觉温柔了许多。 原来顾明容是在意在他心里的地位,真是个傻子。 当日拿到诏书他就知道是真是假,只是先帝的确不曾把这件事情告诉他,后来一琢磨,多半是想让他和顾明容互相牵制。至少他日后起了异心,顾明容就是顾桓彻的最后一张底牌。 但为什么顾明容会提前拿出诏书,告诉他这件事,谢宴至今也不是太明白,分明这么做,两人都会成为朝中大臣的敌人。 顾明容手握兵权,又自幼一身反骨,从不遵守礼法、规矩,在京城里时,虽不流连烟花之地,但也是个混不吝的霸王。 至于为什么答应顾明容,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 盯着顾明容脸上的郁闷,谢宴低低一笑,别开脸不去看他,只望着窗外的晨光,想起了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那年在木棉藤下两人都不过是十来岁的年纪,不打不相识,顾明容朋友不少,但大多都和他一样性子顽劣。 谢宴的性格在顾明容世界里,就是独一份。 顾明容的行径在谢宴眼里更是新鲜,每天都有说不完的新鲜事一样。 从能骑马射箭后,顾明容宛如一匹脱缰的野马,性格桀骜又心气高远,不服输、不服打,每日和三五好友在城外马场、练武场比试,身上的伤从多到少,全是谢宴帮着处理。 先帝登基早,对顾明容颇为放纵,只要不干出违背律法的事,任由他在外玩,连老太妃都看不下去。 直至十六岁那年,顾明容一杆子挑了个侯府的小公子,把人家打得满地找牙,一问是对方当街调戏民女。 先帝无奈,把顾明容塞进了京郊大营去做个新兵。 谁知顾明容不仅不抱怨,还混得风生水起,磨砺了两年难逢敌手,兵书熟记于心,先帝望着被自己一手养大的弟弟,大手一挥,下诏让他随军去平定西边祸乱。 顾明容一战成名,少年将军威震一方。 “谢仲安,你一直笑,你是在笑我幼稚还是在觉得我好笑?”顾明容在战场上那点引以为傲的冷静,在谢宴面前被碾了个稀碎。 二选一的问题,有那么难选吗? 这个笨蛋,就算是江山社稷更重要,难道不会哄哄他,明明知道他会陪着一起守住大燕江山。 闻言谢宴笑道:“顾明容,我当时可以不答应跟你合作,更可以联手朝臣压住你,我们各走各的道,你说,我为什么答应你?” “什么意思?” 谢宴起身靠近顾明容,微微俯身靠近道:“你我相识不止十年,你猜猜看好了,我为什么答应。” 言罢谢宴转身往外走,步履轻快,好似心情不错。 见状顾明容心里跟猫挠一样瘙痒难耐,咬了咬牙,只觉谢宴这副得意的模样,像极了从前养在院里的那只猫。 起身追上前,顾明容冷声拒绝,“不猜。” 谢宴故意遗憾道:“既然王爷不猜,那边等吧。” “你又在卖什么关子,二选一,有那么难吗?” 谢宴学着顾明容刚才的模样扬了扬眉,轻笑一声,大步走出内殿。他确信,有一日顾明容肯定能猜出来。 今日猜不到,往后也一定明白。 盯着那抹身影,顾明容牙根发痒,捏了捏拳头。 小气鬼。 “自己猜就自己猜,还没有本王办不到的事。” 经过一夜的照料,顾桓彻的病症终于稳定,有胡太医和谢宴在一旁守着,谢宴心宽许多。 看着院子里新调来的内侍,知晓是从前王府的旧人,点点头嘱咐几句便往长乐宫外走。 含章殿还有不少事没处理,时间紧迫,他得先回去把手里的事处理完,不然堆积起来,又要几个日夜连轴转。 常卫习惯性跟上谢宴,刚开口就被谢宴拦住。 “公子——” “守着陛下。”谢宴转身看着常卫,心里已有了打算,“其余事,过阵子再说。” 闻言常卫心里一惊,望着谢宴终是什么都没问出口,点了点头,“是。” 靠着门框的顾明容扬了扬眉,朝向郯使了个眼色,向郯立即会意。 向郯跟他多年,水里来火里去的,什么阵仗没见过,该做什么事情,不需要过多交代也知道什么为重。 余光看见谢宴走来,顾明容直起身,“让他在我手底下待几个月,肯定比现在机灵。” “他的事,我会处理好。”谢宴摇头,低声道:“磨砺是少了些,但自小跟在我身边,品行、为人我了解。” 顾明容撇下嘴角,觉得他在谢宴心里的地位一跌再跌,心情不佳地跟上去。 早知道该多在床上躺几天,伤好了,这人的心也跟着硬了。 回到含章殿,昨晚那堆文书还在堆在桌案上,谢宴揉了揉眉心走过去,拿起笔望了眼正坐下的顾明容。 “你打算把向郯留在长乐宫?” “有这个打算,长乐宫交给其余人我不放心,而且向郯办事可靠、为人机灵,又有陪我上战场的经历,让他保护小皇侄再好不过。” 谢宴点点头,继续埋头处理手上的东西,“那也好,不过他调来宫里,你身边岂不是空了。” “接替他任务的人过阵子就回来,还有个朋友一起来。” “我认识?”谢宴对顾明容的朋友,只记得几个,大多都是以前在一块练武的那群人,如今也都各自被家中押着做了大不大小的官。 顾明容忽地想到什么,卖关子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幼稚。 谢宴无奈失笑,觉得顾明容比顾桓彻还幼稚,这举动的目的还能再明显一点吗? 望着手里的文书,谢宴脸上笑意敛去,想起了过两日的行刑。 鄞州案在外人眼里彻底结案,对他们而言却不过是个开始。 鄞州案和安南王顾植牵扯颇多,如今周齐已死,安南王妃病逝,周家上下被牵连其中,真正的主使却置身事外,他倒是很佩服顾植的缜密。 从周齐被抓到安南王妃病逝,每一个环节都是反复推敲出来的最好脱身之策。 连周齐死在狱中,从疑似自杀到他杀,连凶手的理由和身份都毫无破绽,环环相扣,一招移花接木,将自己彻底撇干净。 所有的证据和线索都指向周齐,周齐是死有余辜,杀死周齐的凶手是旧仇得报。 “你与安南王往来多吗?”谢宴突然看向顾明容问了一句,他对安南王的了解仅限于鄞州案相关,对过往的事情都不算了解。 其实连京中百官,他也是接下这担子时,花了好几日才全部记住。 顾明容停下笔看他,好似在回忆,突然笑了道:“在京里,我只和你往来多。” 骗鬼。 谢宴懒得搭理顾明容的胡说八道,横他一眼,“只当我没问。” “这可是实话,难道你以为我是那种三心二意的人吗?”顾明容一脸委屈道:“你明明知道,你在我心里排第一,谁知道你心里我排第几……” “王爷,你不是三岁孩子了。” 顾明容反驳道:“再大的年纪,你也该一视同仁。” “……罢了,随你。” 真是不可理喻,谢宴低叹一声,决定闭嘴做事,不然顾明容能在他耳边说一整天。嘴上语气不耐,却在低头时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其实待在宫里的日子太过无趣,得有顾明容这般活得有声有色的人在身边才算活着。 傍晚朝会取消的事果然和谢宴猜想一样,掀起一阵不满。众臣敢怒不敢言,只能到含章殿明里暗里劝诫谢宴要以大局为重,不要放纵顾明容一人把持朝政。 接连两日都还有人进谏,谢宴连口喘气的时间都没有。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顾桓彻醒了后,恢复不错,休息两天又生龙活虎,每日功课完成后,拉着阿婪要这要那。 七月二十一,鄞州案主犯行刑。 从昨夜飘起的细雨早行刑时竟然变大,百姓站在刑场外围,低声讨论着案情,只觉大快人心。 谢宴撑了一把伞站在人群中,身边顾明容神色肃然,低声道:“顾植也来了。” “他怎么可能不来,自然是要看着人头落地,他才会高枕无忧。” “不知安南王妃在九泉之下,可会甘心,一死也未能保全家中族人。” “她不无辜。” 台上刽子手在两人说话间,手起刀落、血溅七尺,周遭百姓有胆小者捂住眼睛,等松手时,尸体已经被抬下去。 谢宴扫过台上血迹,转身往街上走,才走两步,手里的伞被顾明容拿过去,微微错愕后笑了笑,任由他撑着伞。 并肩走在街上,经过一家酒楼时,恰好撞上从里面出来的人,抬头看清对方是谁,同时停住步子。 顾明容神色自若,“堂兄也来送他们最后一程?” 闻声顾植抬头看两人,旁边的随从已经撑开了伞候着,“总是亲戚一场,只当是替她送送。” “真是情深义重,让人动容。” 顾植失笑,扫过顾明容身边谢宴,眼神果真一片慈蔼,“倒是忘了恭喜谢太傅,谢家好事将近,与端王府结为亲家。” 谢宴闻言眼波不惊,抬手还礼道:“多谢王爷。” “年轻人有一身抱负是好事,只是切记不可急躁,否则怕是一步错,步步错,最后落得个草草收场。” 顾植的眼神太过明显,顾明容蹙了一下眉,笑着上前将谢宴挡在身后,勾了勾唇角:“棋局尚未分出胜负,这番话未免言之过早。” “落子无悔,下一步可不能太轻率。” “堂兄提醒的是,我记下了。” ※※※※※※※※※※※※※※※※※※※※ 顾明容:我今年三岁,那我排第一? 谢宴:……滚 第 23 章 从宫里出来,谢宴望着面前的轿子,想起昨日顾明容的叮嘱,上轿前吩咐常卫,直接去王府。 太傅府的府邸前几日已经布置妥当,只不过使唤的人大半是从王府这边调过去,要么是按照王府的标准招的,还有不少事要安排。 所幸不论去那边还是去王府,对谢宴来说都差不多。 轿子停在王府门口,谢宴敛了敛心神,抬脚往里走。 为了保护顾桓彻,顾明容把向郯调进宫里,长乐宫外驻守的禁军也换成王府的人,在宫里往后只听顾明容和向郯调遣。 今天王府门口换了一批新的人,谢宴一眼扫过去,没见到熟脸。 绕过前庭,谢宴还没走进春归园就听到里面传来的笑声,脚下步子顿住,生出一股想要扭头就走的冲动。 “太傅大人,你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 身后传来清脆女声,谢宴脸上表情瞬间凝住,跟着就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往这边走,叹了叹认命往里走。 旁边端着茶的女使不明就里,只觉奇怪,刚才那一瞬间,她怎么觉得周身刮过一阵冷风。 才穿过洞门,顾明容迎面走来,谢宴望着顾明容脸上的笑跟着笑起来,朝着他走过去,“难得王爷还知道迎客。” “哪里有客?”顾明容故作不知问了一句,凑到谢宴耳边低声道:“仲安在笑什么?” “心情好。”谢宴扬眉,瞥见花架下坐着的人,果然是他。 顾明容闻言伸手拉着谢宴往花架那边走,“小皇侄病好了活蹦乱跳的,你是不是该关心关心我了?” 用力捏了一下顾明容的手心,谢宴愣他一眼抽出手,“王爷身强体壮,看上去不像是病人。” “从你嘴里我就讨不到半点好话。”顾明容撇下嘴角,松了手自顾自坐在石凳上,听到旁边躺着的人发出小声,抓起一把瓜子砸过去。 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这个时候来,看不见打扰了别人的好事吗? 懒得搭理顾明容的幼稚行为,谢宴看向躺椅上的人,见对方胡乱扒拉开脸上的瓜子看了过来。 谢宴笑着点头,“久违了。” 余晔抓起手里一把瓜子往顾明容身上一扔,坐正身子。 拨开垂散下来的几缕头发,余晔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下颚处不明显的一道疤在耳下消失。 朝谢宴抬了抬下巴当作打招呼,余晔看了看道:“比起上回见你,气色好了不少。” “前阵子太忙,休息不好。”谢宴摇头,捧着杯子啜了口,“倒是你,一阵子不见,还是这么潇洒。” “江湖事江湖了,恩怨情仇一杯了。”余晔扬眉,喝了一口茶。 谢宴怔了怔,笑意重新爬上嘴角,顺着余晔的话闲聊起来。 那日行刑时,顾明容说有位朋友要来,他就有预感是余晔。顾明容在燕都那些朋友用不着这么介绍,只有余晔,顾明容会特地提起。 余晔年长他们两三岁,过的居无定所,浪迹天涯的漂泊日子。不过自从和顾明容在边关结交后,倒是每年都会来燕都待一段时间。 “那位神医,我之前从一个朋友那里打听到一点,但帮不上多大忙。” “怎么说?” “前阵子在风城出现过,不过是个游医,没人知道他下一个地方去哪。” 顾明容忍不住看了眼谢宴,发现谢宴正盯着掉下来的一片叶子看得出神,眼里闪过晦明难辨的情绪。 看着顾明容表情,余晔很轻的叹了声。 “胡太医和陈先生很好,总会好的。”谢宴扭头看着忽然沉默下来的两人,失笑道:“又不是什么要紧的病。” 顾明容没接话,只盯着谢宴,随后别开脸。 要不是碍着余晔在,顾明容只想把谢宴拉到怀里抱着,哄哄这个什么事都往心里压的人。 旧友见面,气氛这么沉闷不太合适,谢宴拿起叶子在手里把玩,“余大哥,你既然来了,不如留下来喝杯喜酒再走。” 余晔也是爽快人,不纠结刚才的事,点点头,“听说了,恭喜。” “谢谢。” 三人说话间,顾明容身边新调来的护卫叶飞石走进来,一身蓝衣,青年身形精壮。 叶飞石走到顾明容旁边,向三人点头后看向顾明容。 “王爷,之前查的事,有眉目了。” 闻言顾明容点头,起身道:“我去去就来。” 谢宴点头,放下了手里的杯子。 听到顾明容脚步声渐远,谢宴看向余晔,脸上柔和的神情敛去后,原本冷冽的气质更甚,“余大哥,你有话要和我说?” “不愧是能撑起半壁朝堂的人,一眼看出来了。” 并不诧异谢宴看出来,原本他也没打算瞒着。说起这个,余晔倒是一直觉得顾明容不如谢宴。 顾明容自幼聪明,能文能武,性子虽放荡不羁,却也办事稳重,断不会让自己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 这些年多是在外带兵,但朝堂之事也信手拈来,对着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不落下风,独独有一样不如谢宴。 在洞悉人心一事上,顾明容及不上谢宴。 “我是个粗人,不喜舞文弄墨,也不懂那些朝廷纷争,从和顾明容认识起,我就没见过他这么在乎谁过。” 闻言谢宴垂眸不语,手中拿着的那片木棉叶,指腹轻轻磨蹭,不知道在想什么。 “仲安,有的事你不说他再聪明也猜不透的。”余晔抬头望着天,“上回我问他,他倒好,说我是个浪子不懂,真是见鬼,你们俩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谢宴明白余晔是在替顾明容不值,或许也不是不值,只是觉得他们俩这样下去,迟早会点燃一根导|火|索,引起一场雪崩。 只不过心里的惶惶伴着后面几句话瞬间崩碎,谢宴回过神低笑一声,看向余晔。 比起上回被余晔打探戏谑的弄得有些难堪,这回他倒是轻松自在不少。 “这样不好吗?有些事挑明了,多了一层斩不断的牵绊,可是也没了退路。” “我可不知道有什么好,是顾忌身份?倒也是,你们俩如今的身份,要是真昭告天下,那立即会成为众矢之的。” “众矢之的……” 谢宴失笑,其实他们和昭告天下也差不了多少,如果真的有顾虑,那他就不可能答应顾明容。 将手里的木棉叶轻轻放到地上,谢宴想了一下,接着道:“余大哥,你游历江湖这么多年,依你看,我为什么会答应和他联手匡扶社稷。” “什么?” “我身为辅政大臣,有先帝口谕、手谕在手,只要我想,我可以联手燕都内的百官,让顾明容拿着暗诏也只能背负乱臣贼子之名。” 余晔出身富贵人家,可惜家族败落,才从一个富家公子变成了江湖剑客。 十五六岁闯荡江湖的人,早明白了人情冷暖,怎么可能猜不到他为什么答应,除非是不想知道。 他既有保全性命之策,何必要委屈与人。 盯着谢宴,余晔眼神变了变,过了会儿好似明白了什么,倏然笑了起来,往后靠在躺椅上,盯着碧蓝的天。 他就说,在洞悉人心上,顾明容这辈子怕是都赶不上谢宴了。 疯子。 两个人居然为对方成了世人眼里的疯子,真是—— 天生一对。 “余大哥,还望你替我保密。” 余晔摆手,闭上眼,“我不是多嘴的人,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这件事你瞒着是为他好,想着他日后有退路,但你想过吗?他愿不愿意走上你铺的这条路。” 正倒茶的动作停下,谢宴神色微怔,瞳孔里闪过迟疑,不过便宜恢复正常。 往空杯里添了茶,谢宴低声道:“我只是怕有一日不能再陪着他罢了。” 余晔猛地睁眼,“什么意思,你——” 听到余晔只说了一半的话,谢宴低笑一声,指腹摸着杯子,目光不自觉落在刚才顾明容的杯子上。 这么做是很自私,谢宴自知有错,但他太贪恋顾明容身上的暖意了。 也许余晔说得对,他不顾名声成了和顾明容狼狈为奸的佞臣,不能白头到老又有什么好怕的。 “难道真的药石无医?” “怎么会,控制得好一点,许是能撑过这辈子。”谢宴笑了笑,听到院外传来动静,使了个眼色,“今晚你是打算不醉不归?” “他哪喝得过我,三杯必倒。” 顾明容:“……” 闻言谢宴脸上神情微怔,看见顾明容脸色难看,轻咳一声,稍稍别开脸,“王爷的酒量,的确是有些不符合常理。” 顾明容走来,伸手在谢宴脸上捏了一把,坐下时不忘踢一脚余晔躺着的椅子,“你不提这事是不是浑身不舒坦?今晚谁先认输谁是王八蛋。” 谢宴揉揉脸,眼里闪过一丝恼怒,撇了下嘴角,“要喝酒的话,还是把你那几个朋友叫来,人多热闹些。” “你说谁?” “严悬和季元尘。” 顾明容好奇道:“你怎么知道他们回来了?” “你以为含章殿是什么地方?我在那里是闲坐吗?” 旁边余晔很不给面子的笑出声,又免不了被顾明容瞪,想要反击又想起谢宴刚才的话,撇撇嘴收手。 顾明容见余晔闭了眼,靠在谢宴身上,勾着他手指小声道:“太傅府修葺好了,你要搬过去住?” 对顾明容时不时的动手动脚,谢宴已经习惯了,淡淡道:“总要过去做做样子。” “那要不我搬过去和你住好了,反正王府——” 谢宴伸手推开快凑到脸上的顾明容,扭头盯着他,“王爷,王府的厨子比我府上的要好。” “要那不我命人挖一条密道,晚上过去找你?”顾明容声音很轻,说话时呼吸洒在谢宴耳边。 微热的呼吸让谢宴有些不自在,毕竟旁边还有人,只好加重了推阻力道:“会时常过来的,我保证。” “我不信,你的保证不作数。” 原本靠在胳膊上的脑袋已经拱到颈侧,谢宴被迫微抬着头,便瞧见余晔半睁着眼一脸笑意盯着他们。 脸上有些烫,谢宴到底不如顾明容脸皮厚,伸手捏住顾明容后颈,手指用力,听到一声痛呼,咬牙忍着把顾明容扔出去的打算,低声道:“得寸进尺。” ※※※※※※※※※※※※※※※※※※※※ 谢宴:挖密道?挖五里长的密道?(qaq真不是be,也不虐,敲碗等评论) 感谢在2020-11-26 17:46:20~2020-11-28 17:47: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零小漠北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24 章 摄政王府向来不是热闹的地方,守卫森严,是城北少有人敢轻易踏足的地方,今天却扎堆的来了不少人。 府内厨子全是顾明容重金请来的,厨艺了得,但凡你想得到的菜系,全都能在王府里吃到,更别提燕都各大酒楼的招牌菜了。 严悬和季元尘在王府门口遇上,干脆一块进了春归园,路上发现王府守卫换了批人,全是生面孔,不免心里奇怪。 两人同在御史台,顾明容出发去鄞州前,就把两人打发去了同州监察当地的官盐用度,顺便查一查同州刺史的作风。 怎么一回来,王府都变样了。 严悬惯穿一身玄色锦袍,银冠束发,俊朗的脸上闪过疑惑,扭头看向身边的季元尘,“顾明容在搞什么名堂,把人全换了,难道他拉着谢宴在花园里胡来,被人撞见,所以才杀人灭口?” 闻言季元尘身形一震,有种想要远离严悬的念头。 撩了撩浅色的衣摆,季元尘低声道:“我看他下一个要灭口的人就是你,身为朋友得提醒你一下,谢宴不比顾明容好惹。” “要你提醒,上回我不过是随口说了句玩笑话,就跟你一起被打发去了同州那偏远地方,真够倒霉的。” “你可闭嘴吧。” 季元尘觉得严悬能入御史台为官,完全是因为祖上庇佑,以及严夫人吃斋念佛的福报,否则严悬怎么偏偏在那年科考的时候突然开窍,竟然还真高中。 步入春归园,入眼就见顾明程正拿着一颗往谢宴嘴边送,谢宴躲开,结果手腕被扣住,一脸嫌弃咬进嘴里,飞快往旁边又挪远一点。 严悬和季元尘对视一眼,觉得他们真是何必来这一趟,顾明容只要有谢宴在,哪里还管他们死活。 “来了?”顾明容回头,笑得春风得意,“过来坐会儿,时辰还早。” “刚才过来厨房那边就飘来香味,你这又是挖了谁家的大厨,再这么下去,燕都的酒楼非得在你王府门口撒泼。” “我那是重金请的,人家愿意来,我还能拦着?” 闻言季元尘满脸无语,走到一边坐下,发现谢宴正和余晔下棋,和两人打了招呼后,干脆在旁边观看起来。 严悬坐在顾明容旁边,往谢宴那边看了眼,小声问,“王府里的人全换了,是因为你们胡来被撞破?” “你这是嫉妒。”顾明容冷哼一声,手里的花生往严悬脑门上砸去。 嫉妒? 他有什么好嫉妒的,燕都内不知道多少美人等着与他相会,犯得着嫉妒顾明容这种卑劣手段拐走太学第一美人的人? 悻悻薅掉身上的花生粒,严悬顺手去摘旁边花架的叶子,手才碰到叶片也就被人狠狠拍开。 “不许动,这一片叶子都是我精心照料的,你离远点。” “几片叶子你都这么宝贝,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那风吹雨打掉一地的时候,你是不是跟着一块化土化尘的。” “那是老天爷,你能跟老天爷比?” 那边树下对弈的三人充耳不闻,权当听不到,反正严悬和顾明容吵够了就会自己停战。 严悬对顾明容的行为嗤之以鼻,负手绕到一边,忽然发现鱼缸里的几尾鱼,长得漂亮又可爱。 “顾明容,你哪里买的,送几条给我拿回去孝敬母亲大人。” “下回给你介绍。”顾明容靠在摇椅上,一身惬意,目光不是扫过谢宴,“但这鱼缸里的要是少一条,一千两银子。” “你抢劫啊!”严悬瞪眼看相顾明容,转念一想狐疑道:“这该不会也是你拿来哄谢宴开心的吧?” 闻言顾明容不可置否地耸耸肩,默认了严悬的话。 上回让顾桓彻和谢娆两个小崽子给弄得差点全军覆没,幸好后边挽救及时,存活了三分之一。 正思索下一步走哪的谢宴听到两人对话,再感受到余晔和季元尘落在身上的视线,突然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季元尘棋艺不精,但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那个,你这一步可下得不怎么样。” 谢宴面上一热,“……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要紧。” 拿起棋子,谢宴下意识往顾明容那边看了眼,正好撞上顾明容的视线,一直压着的感情轻松冲破桎梏,在心底漫开。 棋子从指间滑落,发出一声脆响,谢宴耳根烫了半截,惶惶回神拿起那枚棋子时,觉得指尖都在发烫。 余晔手指夹着一枚棋子,敲了敲棋盘,不忍直视道:“谢宴,太明显了。” “不是你说,有的事得明显一些才好。”谢宴笑着道:“我想了想,是这个道理。” 季元尘一头雾水,这都什么跟什么,一个个的像是在打哑谜。 夏日傍晚的风正好,吹走了燥热多了几分凉快,几人坐在院子里,下棋的人换了又换,桌上的果盘上了又上。 谢宴扭头看了看那边的严悬,看向顾明容,“同州的事我会挑出一天叫上御史台的几位中丞商议,你要不要一起?” “我去做什么,那群老头见我就烦,我去了能吐出几句中听的话?” “那你也不要每回见到人家,不是说人家儿子养了外室,就是说对方家丑,任谁见到你,都难有好话。” 谢宴哭笑不得,有时候真不知道顾明容是哪里来的牛脾气,劝也劝不听,就算是那群大臣对他的确有微词,也犯不着为了他处处揭人短处。 长此以往,难免怨声四起。 顾明容不屑道:“谁稀罕,要不是我的人守着边关,他们哪有今日的闲情逸致来管别人的私事。” 说完之后顾明容又想了想,扭头盯着谢宴,“难道你也认为我应该和他们一样,把朝堂玩弄于鼓掌间,变成顾植那种人?” 这都哪跟哪。 谢宴无奈,揪了一颗葡萄堵住顾明容还打算开口的嘴,谁知顾明容不按常理出牌,舌尖舔过指腹,咬过葡萄时,飞快咬了一下他手指。 谢宴:“……” 顾明容正欲开口占点嘴上便宜,就见叶飞石走进来,后面跟了一串叮叮当当的声响。 “王爷,云和郡主来了。” “哥!” 一道清澈的声音传来,除了顾明容外,其余人皆是一震,尤其是严悬,原本在下棋的动作愣住,头皮发麻,恨不得原地消失。 含恨瞪向顾明容,无声用口型问对面的季元尘,“这位姑奶奶怎么会来?” 季元尘叹了叹,放下棋子,无声回应:“谁知道。” 扫了扫院里坐着的人,顾文妤脸上挂着明媚的笑意,柳色罗裙下摆随着步子晃动,一下扑到顾明容背上。 “你们每回吃喝玩乐都不叫上我,我有那么吓人吗?” “快要出嫁的人,能不能矜持一点?”顾明容扒拉开顾文妤圈在肩上的手,“你消息倒是灵通。” 闻言顾文妤笑起来,扬了扬眉,“那是自然,你也不看看我是谁,嗳,听说小皇侄病了,可好全了?” “早好了,要是等你去看他,黄花菜都凉了。” “那也不能怪我,爹这阵子身子不好,我身为独女,自然得在床前照顾。”顾文妤坐下后托着脸,一脸郁闷。 顾明容愣了愣,给顾文妤倒了杯水后问道:“王叔病了,怎么回事?” “老毛病,头疼得厉害,幸好大夫妙手回春,休息几天便好了。” “那我过几日去看看他,想起来从鄞州回来,还没去探望过王叔。”顾明容神情里闪过担忧,“你怎么不早点差人来告诉我?” 听得这话,顾文妤捧着杯子,眼睛转了转,“爹不让我说的,说什么你为了鄞州和祭天的事忙,一点小事不要总是去打扰你,不然你以为这段时间我为什么不来找你?” 旁边谢宴见兄妹俩要争执起来,抢在顾明容之前开口:“那改日让胡太医再去端王府一趟。” 顾明容和顾文妤同时点头,又聊起别的事。 谢宴看了一眼顾明容,垂眸时眼里情绪复杂,说不上什么原因,只是觉得顾文妤和谢迟的婚事—— 他不看好。 顾明容和他认识得早,这对兄妹感情好,他自然和顾文妤交情不浅。 顾文妤的性格比顾明容还倔,凡事不是爱就是恨,待亲近的人,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对方看,对那些不喜欢的人,摘了月亮捧到她面前都不见得多看一眼。 生在皇室,因为自幼丧母被端王爷捧在手心疼爱,天真烂漫,又不谙世事…… “大哥。” 谢宴回神,发现是顾文妤在叫自己,诧异道:“郡主怎么突然——” “过不了多久就要改口,而且你和我哥不是早成双成对,我叫你一声大哥,不也正常。”顾文妤捧着脸,笑弯了一双眼,“还是你喜欢我叫你仲安哥哥?” 朝堂上能言善辩,面对谏官喙长三尺,竟然被一个小丫头弄得语塞,谢宴实在不知该怎么作答。 似乎看出谢宴为难,顾文妤也不纠缠,余光扫见严悬正在看自己,杏眼圆瞪,朝他皱了皱鼻子。 目光在谢宴和顾明容身上来回扫视,顾文妤一副在府里被闷得太久的样子,突然想到什么,眼睛倏地一亮,“哥,你和仲安哥哥打算要孩子吗?” 余晔刚入口的茶喷在桌上,毫无形象地盯着顾文妤,一脸惊骇。 其余两人好不到哪里去,吓得棋子从手中脱落,砸乱了棋盘。 顾明容见谢宴脸上神情呆愣,额角青筋跳了跳,起身走过去,伸手拎着顾文妤后颈,把人直接拽走,“你脑子里一天在想什么,又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哎呀,我刚做的衣裳,你别给我扯坏了,我又不是让你们生,我是——” “闭嘴!” 顾明容迅速瞄了一眼谢宴的脸,生怕顾文妤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再说下去,今晚他连谢宴的房间都别想进,说不定以后真只能去挖密道才能一解相思苦了。 ※※※※※※※※※※※※※※※※※※※※ 顾文妤:我委屈! 第 25 章 月上枝头,伺候女使将碟碗还有瓜果皮屑收拾干净,端着东西有条不紊往外走,热闹了一晚的春归园终于归于平静。 小厮月见点了床头的灯,向床边的人比了个手势,见那边有回应,这才轻手轻脚退出房间,轻轻拉上门。 半开的窗户吹进一阵风,床头的缨绳晃了两下。 谢宴瞄了眼床头空了的碗,给顾明容拉了一下被子,正打算再去洗把脸,手腕被人一把拉住,不由低头看向已经睁眼的顾明容。 “我去洗把脸收拾一下再来。” “你喜不喜欢我?” 明灭的烛影下,顾明容的脸有一半陷在阴影里,手执拗拉着谢宴,抿着嘴角,一脸固执盯着他。 稍稍挣扎了一下,发现顾明容力气很大,谢宴失笑,另一只手贴上他的脸,微凉的手心让顾明容不自觉蹭了两下。 略显孩子气的动作让谢宴眼里笑意更深,侧过身坐在床畔,“什么喜欢?” “你不喜欢我。”顾明容突然委屈得吸吸鼻子,眼睛也像是红了一样,越显幼稚,“早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是我喜欢你。” 往外看了眼,谢宴略一思索,动了动手腕耐心哄着,“你先放手,我再告诉你。” “不行,放了你会走。” 顾明容固执拒绝,用力一拽,谢宴整个人就被他拽到身上趴着,手胡乱把人往怀里搂,又觉得不够,干脆隔着被子把人压在身上。 鼻息微热,四目相会,竟是谁都忘了说话。 “不许走。” “你这么压着我,我能上哪里去?”谢宴哭笑不得,暗暗庆幸刚才把人扶回来,趁着月见给顾明容换衣服时,他匆忙收拾过,不然这会儿身上的酒气能熏死人。 身上药香混着酒气,对上顾明容占有欲明显的眼神,谢宴突然有些发晕,喉头发紧,不自在的挪动一下。 顾明容察觉谢宴动作,伸手扣住他手腕,整个人结结实实压在他身上,埋头在他颈侧啃了一口,听到抽气声,倍觉不满,又往上咬了一口耳垂。 身体一僵,谢宴只觉被顾明容碰过的地方像是燃起一簇火,迅速在皮肤上漫开生热,不由呼吸变快,连心跳都变得不正常起来。 躲开顾明容凑上来的亲热,谢宴屈起膝盖在他腰侧撞了一下,咬牙道:“你耍什么酒疯!” “我醉了。” “醉了就睡觉,你——”谢宴闻言又气又恼,对顾明容无赖的行为半点办法都没有,像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明知道这个时候他要是真心想要拒绝,一个醉鬼不可能拿他有办法,偏偏顾明容一口一个喜欢,抽走了他所有拒绝的心思。 偏过头斜眼望着顾明容,谢宴指尖掐了一下,“先松手,我去换身衣服,你这样要怎么睡觉?” “我抱着你睡,我可以帮你换衣服——” “嘶!” 顾明容一个翻身滚到床里侧,怀里还抱着被子,缩在那里一脸委屈瞪着谢宴,见谢宴下床,骨碌翻身爬起来,脚还没踩到地上就觉得一阵晕眩。 身上衣服快被揉成一团咸菜,谢宴刚下床听到身后一声闷响,回过头来看清发生了什么,忍着不耐捏了捏眉心。 难道喝了酒,顾明容连脑子都被扔在酒坛子里? 想起余晔和严悬刚才的眼神,谢宴觉得那两人大概是故意整蛊他,偏偏顾明容还跟着起哄。 酒量奇差的人还敢说不醉不归,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 站在床边盯着抱头痛呼的顾明容,谢宴冷哼一声盯着他,“醒了吗?” “仲安,好痛。” 顾明容蹲在脚榻上,赤着脚,两只手捂着后脑勺,抬头盯着谢宴,眼尾发红,“你要去哪。” “你——!”谢宴气得一句完整话说不出来,没好气瞪一眼顾明容,走过去蹲在他面前,伸手去摸他后脑,“撞到哪里了?头靠过来一点,我看看是不是肿起来了,你别闹,老实点!” 刚才被撞得发懵的顾明容,谢宴一蹲下,立即抱住他的腰不放,脑袋往他怀里拱。 谢宴身形不稳,整个人往后仰着,手上动作小心地检查顾明容后脑。 后脑被撞到可大可小,要是撞得厉害,再晚也得让太医来看看。 “仲安,我疼,你替我看看——” “闭嘴。” 谢宴冷声打断,斜一眼顾明程,指腹轻轻碰了一下,只是微肿起来,放下心的同时不免来气。 幸好没事,不过醉鬼也真是难伺候。 顾明容闻言又收紧胳膊,往谢宴怀里使劲钻了一下,谁知忘了两个人蹲的地方,身形一歪,两个人摔在地上。 被顾明容压住,后脑和背磕在地上,谢宴吃痛低呼一声,胳膊不忘小心护着顾明容,“磕着了吗?” “嘶,好痛。” 听到这声,谢宴又气又笑,低声道:“自食其果。” 摇摇头从地上爬起来,谢宴扭头看着地上坐成一团的顾明容,伸手把人拉起来,拍了拍衣服,“快上床去躺着,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 他实在是搞不懂顾明容的酒量怎么会差到这个地步,不至于三杯倒那么夸张,但也差不离了。 严悬和季元尘两人从头喝到尾,不止人清醒,还能自己走回家。 余晔那个□□湖更不用说,千杯不倒,喝到最后连表情都没变一下,要不是身上有酒气,谁看得出喝了酒? 连顾文妤都比顾明容能喝,走的时候人还清醒,只是有点走不稳。 把外衫搭在屏风上,谢宴走回床边,发现顾明容已经乖乖躺回被子里,睁眼露出一副乖巧的样子看着他,谢宴突然笑出声。 果然是个幼稚鬼,喝醉了就本性暴露。 谢宴弯腰伸手摸了摸顾明容的脸颊,低声道:“顾明容,你喜欢我?” “谢仲安,我喜欢你。” 顾明容握住谢宴的手,只觉得微凉的手心特别舒服,笑容舒展开,又补充了一句,“刚才你说要告诉我的,别哄我,我没醉。” 闻言谢宴掀开被子躺进去,侧过身抱住顾明容。 “你一个醉鬼,说什么没醉。” 稍稍抬起身放下床帐,谢宴重新躺下时,发现顾明容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一样,摇头失笑,指尖轻轻滑过他眉骨,心念一动凑上去亲了亲他嘴角。 他怎么可能会不喜欢。 “我喜欢你的。” 话音还未落下,身边的人忽地睁开眼,眼神清醒,抓住他还来不及撤去的手,“这句话,我听到了。” ※※※※※※※※※※※※※※※※※※※※ 修了一点点内容,不影响剧情~ 第 26 章 过快的心跳声让谢宴手脚不自觉捏紧,浑身僵硬,被顾明容抱在怀里,带着酒气的呼吸落在颈侧。 “顾明容?” 稍稍动了一下胳膊,谢宴低声道:“醒了吗?” 不等他说完,顾明容欺身压上来,不留一丝缝隙,压得结实,让谢宴有种今晚他要交代在这里的错觉。 转过头猝不及防对上顾明容的眼神,四目相会,唇上立即尝到了泛着酒意,有些粗莽的吻。 下唇被啃咬得有些疼,吃痛松了牙关,立即被人攻城略池,磨得唇上作痛,舌尖被纠缠得有些发麻。 被亲得眼角泛起一片红色,谢宴不自觉轻哼出声,手指抓紧了身下床单。 “仲安,我喜欢你……” 谢宴瞳孔瞪大,望着顾明容,身上逐渐起的欲|念让谢宴有些透不过气,伸手抓住紧扣住自己的手臂。 从嘴角啃咬至颈侧,谢宴感觉到顾明容一下一下落在脖颈上的吻,又痒又难耐。 解开衣带的窸窣声音传来,身体一僵,刚想制止对方动作,谢宴抬头盯着顾明容,发现他眼里的欲念翻滚,原本推拒的动作停下,圈着顾明容脖往下压,主动吻上去。 是顾明容的话,有什么介意的。 唇齿|交缠,欲|念升腾,游走在腰侧的手点火似的乱窜,谢宴低吟一声,突然感觉身上一沉,耳边只剩下粗重的呼吸。 歪过头看了眼顾明容,刚才还醒着的人这会儿已经闭眼睡着,整个人失了力气全部压在他身上。 “这回王爷可怪不了我。” 手指从顾明容脸色滑过,谢宴笑了笑,小心挪到一边,刚拉好被子就被人从后面抱住腰。 头疼。 宿醉让顾明容才醒来就憋着一肚子火,尤其是昨晚上余晔和严悬两个混蛋,居然还联手灌醉他,害得谢宴帮他挡了好几杯酒。 等等,谢宴呢? 坐在床上,顾明容看了看身上衣服,伸手去摸被子,发现谢宴早起了。 不在房间里,难道进宫了? 月见敲开门,端着水进来,见顾明容坐在床上发呆,“王爷醒了?要把午饭送来吗?” “仲安去哪了?” “太傅出门有事,晚上回来。” 揉了揉脑袋,顾明容皱着眉,完全想不起来昨晚的事,只记得他被扶回房间,然后…… 等等,谢宴是不是说喜欢他来着? 一把掀开被子,飞快穿戴整齐,随意擦了把脸就往外走。顾明容刚绕出院子就见到余晔,急忙手势,皱起眉。 “你来干什么?” “来看看昨天的醉鬼醒了没,啧,看上去醒是醒了,就是心情不大好。”余晔说完避开顾明容挥过来的拳头,笑着退开几步,“谢宴早出去了,你又不是三岁孩子,不见人就要找,越活越回去。” “他八成是回谢家了。” “谢家?” 顾明容边往外走边道:“他就是那个性子,谢家再不义,只要一日还是那家里的人,就不可能不回去,何况谢娆还在那里。” “那你去不是更糟,你不去还能维持表面平静,你去了,谢家不得翻了天。”余晔跟在旁边提醒,“还有,工部似乎来了人。” 工部? 急匆匆的步子慢下来,顾明容诧异看一眼余晔,瞥见迎面走来的叶飞石,点点头,“我知道了。” 叶飞石一愣,看到余晔才反应过来,跟着点了一下头,侧身让路后跟在后面。 “是贺尚书,说是为了修葺遂城巫江堤坝的事。” “嗯。” 巫江堤坝? 流经遂城的巫江是每年夏季水势最大的河段,堤坝一事从他皇兄在位时就已经商讨过,只不过因为丧事耽误下来。 细想下来,今年夏季有惊无险,两岸百姓并未受到洪涝影响,但一过夏季,是该着手修葺堤坝了。 走进正厅时,顾明容想到早上离开的谢宴,压了压心思。 不会有事的,谢宴能保护得了自己。 才过午时,谢宴从刑部出来,等候在外的常卫和小八立即上前,见谢宴和黎青还在说话,守在一旁没再往前走。 “黎尚书,我说的事,还请你替我留意。” “下官分内之事,太傅不必客气。”黎青看着谢宴,不由想起周齐死在狱中的事,难免心里遗憾,“上回的事,是下官失职,太傅网开一面,我——” 闻言谢宴失笑,打断黎青的话,“如果换做是我,也不可能做到万无一失,但我不会拘泥在过去的事里,而是把心思放在以后。” 黎青眼里闪过惊讶,好似明白什么一样看着谢宴。 谢宴见他眼神,只是笑着点点头,转身离开。 “下官定不负太傅所托,一定会追查到底!” 走在街上,谢宴还在修葺中的太傅府,时辰还早,倒是可以过去看看,别到时候连门在哪里都不知道。 才转过街角,就见谢迟从一家铺子出来。 谢宴停下步子看了看那家铺子,是一间银器店,目光不自觉落在谢迟手里的盒子上。 “大哥?”谢迟抬头看到谢宴,惊讶道:“你怎么在这里?是要回家吗?” 谢宴楞了一下才道:“刚办完事到处走走,你这是买的什么?” 闻言谢迟不好意思挠了挠头,然后道:“给郡主买的,打算过两日托人送去端王府。” 兄弟二人自幼就不亲近,这般轻松说话倒是头一回,谢宴看了眼谢迟,笑了起来。 “你有这份心思,郡主肯定会很高兴。” “郡主她——”谢迟见谢宴笑了,不免怔住,过了会儿才回过神,“郡主人很好。” 谢宴在谢家人面前,几乎很少会露出笑容,年纪越大,越少露出亲和的一面,除了谢娆。 谢迟不免多看了两眼谢宴,发现今天谢宴心情似乎不错,心里诧异。 能有什么事让他大哥高兴成这样?对着他都还能笑出来。 儿时谢迟不明白谢宴为什么不搭理自己,懂事了,看见祠堂里谢宴生母的牌位,自然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察觉到谢迟的眼神,谢宴脸上神情收敛了几分,“这些时日家里一切可好?” “都好,不过祖父前几日染了风寒,大夫已经看过,说是要静养小半个月。” 染了风寒? 上了年纪的人最是忌讳这些小病小痛,稍有不慎就会拖成顽症,倒是才叫折磨人。 久病成医,谢宴病了这么多年,药理虽不明白太多,也懂了不少,“往后府上的事,托人到太傅府告诉我一声。” “……我知道了。”谢迟反应过来应了声。 兄弟俩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回到都尉府,谢宴交代了一句就往谢宏住的院子去。 才到院外就见钱叔急匆匆往外走,见到谢宴惊讶停下。 “大公子,你回来了?” “钱叔,你要去哪?”谢宴跟着停下,向小八和常卫使了个眼色,往院子里看了眼,“祖父的病怎么样?” 钱叔闻言摇摇头叹道:“老太爷一向身子骨强健,只不过风寒来得及,又连日阴雨,一下没缓过来,到病得不轻,大夫开了方子,只能先吃药静养着。” “可请了陈先生来看?” “请了,不过都是开方施药。” “我进去看看。” 向钱叔点了一下头,谢宴抬脚往里走,果然在院子里就闻到了一股药味,不免皱起眉。 身为谢家的家主,谢宏不管怎么选择,厚此薄彼,都是为了谢家前途考虑。 他只不过是觉得谢家上下人情淡薄,亲情血脉还抵不过家族门楣来得重要。 走进屋内,谢宴看向床上靠着的谢宏,旁边守着的小厮见状起身退下。 “祖父。” “……是仲安啊。”谢宏看向谢宴,“回来了?” “今日不忙,正好过来。”谢宴搬了一张凳子在床边坐下,见谢宏伸手过来,不露声色避开,转而倒了一杯水递上前,“陈先生医术高明,等吃过两日药再请他来看看。” 谢宏盯着谢宴看了看,拿着杯子望向窗外。 “你是不是还在怨我?” “不曾。” 谢宴答得飞快,完全不给谢宏发挥的机会,“身在其位,做出的任何选择都有自己的理由,能说服自己便好,不用去说服所有人。” 说这话时,谢宴脸上神色如常,看不出半点勉强。 谢宏怔了怔,随后笑道:“自从你长大后,一直都是这副性子,叫我的这声祖父,可有不甘?” “若有不甘,今日便不会来。”谢宴目色沉着,不见半点敷衍,“谢迟成亲的事,我会着人回到府上帮忙,祖父尽管放心。” “难怪先帝会选择你,的确适合。”谢宏放下杯子,忽地眼神犀利盯着谢宴,“终身大事,到底是不能马虎,不管你在外名声如何,你若是做出有损谢家门楣的事,这谢家也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祖父的意思是?” “不留下你,自然也不会留她。” 谢宴眼里一闪而过的怒意很快压下,神色依旧镇定自若,沉默片刻后站起身,冷声道:“依祖父所见,她会稀罕吗?” “她是生是死都是谢家的人,连你父亲在外有人都容忍得下,要是因为你的缘故连累她死后被逐出谢家,泉下岂能安宁。” 心口怒意翻涌,谢宴站在床边,垂眼盯着谢宏。 祖上世代清流的门第,原来也只不过是这种地方,并不见得比别处干净。 默然转身推门离开,谢宴望着满院子的葱郁花草,闭了闭眼,走出院子。 他的确赌不起。 ※※※※※※※※※※※※※※※※※※※※ 追-更:po18city.com (woo18.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