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爱无天意》 01 惊蛰,积米崖港。 清晨,海上潮雾浮动,天接云涛,满目空蒙。 刘薇站在码头,紧了紧外套,偏头问肖钰:“起风了,你冷吗?我忘了给你带厚外套,不如我们改天再去。” 初春,海边寒意料峭。肖钰只穿了件单薄的涅色针织长裙,配一双浅杏色小羊皮裸靴。这是个高挑纤细的女人,衣料质地柔软,勾勒出一道玲珑曲线。她微曲的长发乌黑柔顺,垂至楚腰,在风里飞扬。 肖钰循声偏头过来,声线好似在凉湖里涤汰过一轮,清泠澄澈。 “不用。” 这女人正面看着古怪。一条黑色的丝巾叠起几道,缚在双眼之上,于脑后系一个简单的结,再以发夹固定。唇釉是正红色,和着丝巾纯正的黑,衬得她肤白如瓷。 前天肖钰一时兴起,说要去灵山岛听海,斋心涤虑。 小助理刘薇立刻去订机票,打包行李陪她来了青岛。今儿又起了个大早打车到码头,打算乘船去灵山岛。 只可惜准备不充分,刘薇虽登上灵山岛官网查阅往返游轮信息,却没有提前打电话确认。以至于两人到了码头才知道,天气原因,今天唯一一班前往灵山岛的游轮九点才发船。 肖钰因此要在寒风里多等半小时,刘薇因工作失职深感抱歉,她在肖钰身边来回绕圈,时不时又跑去催问发船的最新情况。焦虑感如蜘蛛丝,随着时间的推移织成网,一层层缠上来,连带着肖钰也被网入其中。 肖钰试图安慰她,刘薇的焦虑却并没有因她的体谅而减少分毫。 她对自己的要求太严苛,肖钰想,这个时候刘薇或许正皱着眉头四下张望,看能不能找到可以帮助她御寒的东西。 事实上刘薇也的确这么做了。并且,她很快就发现了目标物——一辆缓缓驶入积米崖港停车处的大巴车。 “来了一队人,好像是个旅行团!你在这里等我,我去问问他们能不能借一条披肩或是一件外套给我。” 天真的假设,肖钰想,却没有阻止——做些什么或许会减轻刘薇的内疚。 她没想到刘薇真的借到了。等到光裸的脖子被一团羊毛质地的织物温柔围绕,暖意一点一点绵延开去,肖钰恍然间有种再世为人的不真实感。 这一年来,肖钰的嗅觉一天比一天灵敏。她闻到围巾上温和的草木香气,以及淡淡的刮胡水气味——男人的围巾。 织料触感极佳,虽不知道是什么牌子,想来质地很好。 肖钰心里隐隐猜测,围巾主人或许脾气温和,有礼讲究,应该是位有涵养的先生。唔,是先生,不是毛头小伙,起码三十岁。 肖钰渐渐习惯以这样的方式“认识”一个人,通过听觉、嗅觉、触觉……甚至是味觉。而她的判断也随着经验的累积,变得越来越准确。 “不冷了吧?”刘薇仍有些喘,想来是借到了围巾就立刻飞奔而来。 “嗯。” “那就好!”如释重负的声音。不等肖钰开口询问围巾的来历,刘薇已经解释起来,“不是旅行团,是本地的一群大学生团队,海洋科学专业,说是要去灵山岛实践考察!” “这围巾是大学生的?” 难道推断错误,这竟然是个年轻人的围巾?肖钰不禁蹙眉。 “不不,围巾是他们带队老师的。”刘薇道,又补充,“他姓谈,三十出头吧,看着很有气质,挺帅的。” 这才对嘛。肖钰忍不住翘起嘴角,有点得意。 刘薇不懂肖钰笑从何来,不过她甚少揣度肖钰的心思——这不在她的工作范畴之内。所以她不会知道,正是这种近乎于木讷的分寸感,才让肖钰以十分可观的报酬聘她来做自己的生活助理。 没一会儿,伴随着越来越清晰的嬉笑声,那队大学生往码头走来。二十多人,说话带笑,走路带风,风里都张扬着蓬勃的朝气。 “没想到这破天还有来旅游的人?” “哗,那个女的穿好少!怪不得要借衣服围巾……啧啧,不作死就不会死。” “漂亮姐姐身材好好哦,脚踝真性感!” “哎哎,你看到她眼睛上绑的东西了吗?她——是不是看不见啊。” “真的哎,好可惜哦……这样怎么旅游啊,全靠听吗?莉莉,我们部这期院刊公众号文章还没着落,好想采访采访她……” “要采访也是你去,我可不敢。虽然不歧视吧,但我见了这种人总是有点怕,她们大多脾气古怪的,没准觉得你把她当瞎子看还要生你气呢。” 尽管他们刻意压低了议论的声音,肖钰仍然听了个一清二楚。当视力开始衰退,其他感官都像得了某种奇异的召唤,开始彰显存在感,像是要让肖钰明白,他们会加倍努力,给予她自双眼处失落的安全感。 刘薇眼尖,看见围巾的正主走过来,连忙扬声道:“刚刚匆忙来送围巾,忘了谢谢你!” 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说不用客气。 声音像电流,从耳中爬进心里,酥酥麻麻。 肖钰因那把好嗓子,忍不住抬头去望——不过是个下意识动作,多年的习惯她总是改不过来。好声音不听白不听,肖钰同他搭话,打算多听几句,“你是大学老师?” “我不是。”谈彻低头望着肖钰,声音里倒是没有半点对待“特殊人群”的“特别怜悯”,“我是他们的师兄。受人所托,帮忙带队。” “谈博士是我们学校的杰出校友,能请到他来也是我们班孩子的荣幸。”一个年轻的女声有些莽撞地插进来,肖钰又听了几句,知道她是这个班的辅导员。 呵,海洋科学专业,还是个博士……这些信息串在一起,让肖钰想起一个人来。 谈彻有些怔,不知道那个女人想起了什么,只见她蓦然地笑了一下,笑意清浅,唇角弯起一个弧度,颊边漾起一个小巧的梨涡……这让谈彻觉得有些眼熟。 “我叫谈彻。” 谈彻主动打破沉默,对肖钰说。 “谈彻?” 肖钰失笑。 怎么说呢,出来旅游遇见素未蒙面的前未婚夫,这概率,没谁了。 02 肖家和谈家曾是世交。 之所以用“曾”,是因为爷爷离世后,肖家举家搬至上海,这些年来,和谈家来往甚少。时间一长,爷爷辈定下的娃娃亲,也就自然不作数了。 不过两家家长都顾着礼节,还是正儿八经地约了面议,搞了个退婚仪式。 简单来说,就是碰面吃了个饭。 当天肖钰大学期末考试,抽不开身,是姐姐肖珏替她去的。具体发生了什么没人跟肖钰说,但从那之后肖珏的表现来看,她对那个谈彻倒是十分上心。 肖珏的上心,主要能用四个字概括——作天作地。 今天一不小心打错了电话,明天一个不留神“群发”了自拍照,如此种种,肖钰觉得姐姐有当言情编剧的潜质。 肖珏折腾了两年,最后实在累了。三年前,她火速相亲,觅得一门当户对的好丈夫。婚礼当日,连发了十条朋友圈,每条都是九张长图,拍得那叫一美轮美奂。 言下之意倒也明了——这么好的姑娘给你你不要,后悔吗?晚了! 于是肖钰知道,姐姐还是意难平。 “你怎么称呼?” 谈彻的询问把肖钰从回忆里拽出来,后者面不改色,答道:“子入,陈子入。” 旁边的刘薇一愣。见谈彻礼貌地看向自己,才接腔自我介绍道:“谈博士你好,我是……子入的私人助理,我叫刘薇。” “第一次来青岛?”谈彻说,“海边很冷,不比市区。” 肖钰脖子上还围着他的围巾,微微颔首,说谎不打草稿,“嗯,第一次来。也不知道要去哪里玩,就想找个人少的地方,吹吹海风,听听海浪声。” 谈彻礼貌地笑笑,想起肖钰看不见,又开口说:“我们对这一片很熟,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 “好啊。” 于是,刘薇得到了谈彻的电话号码。 谈彻回到学生们身边,立刻被包围,女生居多,七嘴八舌地提问。 “师哥,你平时会坐那种渔船出海吗?” “不会,出海的话会有专门的考察船,你们明年就会去参观。” “出海的时候碰到过海豚吗?” “几率不大。不过,也遇见过,在崂山水域。” “哇靠,好棒!” 这厢,刘薇站在肖钰身边,低声询问:“上岛以后,别人问起,我也替你用这个名字代答?” 陈子入是肖钰的艺名,开网店、当模特,混二次元专用,为的就是不让人轻而易举就查到自己家老爷子头上,知道他们肖家二女儿如此低级趣味。可平时在外,她很少用这个名字。 肖钰嗯了声,“你别说漏嘴。我不想让他认出我。” “他?”刘薇反应了一会儿,“谈博士?他认识你是吗。” “不算认识。” 确实不算认识,只是差点要结婚。 肖钰见过谈彻的照片,在高中二年级。 她逃课、早恋,在外惹是生非,被抓回家以后,爷爷很是恨铁不成钢,于是把谈彻照片给她看,跟她说,外面那些野小子靠不住,这样的男生才配得上她。 什么呀,肖钰那会儿觉得这男人看着一点气势都没有,她喜欢混世魔王,照片里却是个谦谦公子。 好看吧也是好看的,不是她的菜。 但鬼使神差的,照片被她丢进了抽屉而非垃圾桶。 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些事,肖钰终于明白了爷爷的良苦用心,那张照片竟然成了某种慰藉。 无关情爱,只能算是一种情绪的寄托。 因为她没想过会遇见谈彻。 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03 很快到了发船的时间,一行人拿着船票依次走上小型游轮。 肖钰和刘薇来得最早,排在最前头,她们身后就是谈彻和带队老师。 刘薇站在肖钰左侧扶她上船。海浪翻腾,船身摇晃剧烈,肖钰脚下一个不稳,险些摔倒。好在谈彻眼明手快将她的胳膊握住,才免了她带着刘薇一同摔下去。 他的手心发烫,又或许是她的体表温度太低,明显的温差放大了这触碰的存在感。肖钰有片刻停顿,才说:“谢谢。” 谈彻见她踩稳了,慢慢松开手,“不客气。” 他们的目的地灵山岛距离码头约二十海里,游船将在海上航行约50分钟。 “刘薇,给我说说外面的情况。太阳升起来了吗?雾散了吗?” 她们坐在船舱内的第一排,刘薇靠窗,说是要把一路的美景描述给肖钰听。可是刘薇一上船就开始头晕,船开后更是整个人都不太好,蔫蔫地蜷在座位上。 肖钰没等到刘薇的回应,“刘薇?” “唔……雾还没散。” “你晕船?”肖钰听出不对劲,去摸索她的手,试探地问,“难受?” “嗯……” 肖钰轻轻皱起眉头,“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会晕船。” 却不是一个疑问句,因为她自己也猜得到答案。刘薇个性要强,不喜欢说自己做不到。 肖钰轻轻叹口气,就要伸手去摘眼上的覆巾,却听见身后传来谈彻的声音。 “她晕船了。” 肖钰不着痕迹地放下手,问他:“你带了晕船药吗?” “我们带了!” 接话的还是那位热情健谈的辅导员童莉,一阵翻找声后,她拆出晕船药,拿了矿泉水走过来。意识到肖钰看不见,忙说,“我来照顾她吧!” 肖钰还没做出反应,已经感觉到一个人不由分说地挤进自己和刘薇之间的空隙中。 童莉的声音亲切温和,“喝点水把药吃了,坚持一会儿,就快到啦!” 肖钰觉得自己有点多余,站起身给她腾地儿。无奈今天海风作妖,船舱始终颠簸摇摆,尽管肖钰紧紧抓着座椅背,仍旧站立不稳。 谈彻想去扶她,却见她皱紧了眉头小声嘀咕,像是在做反省,“怎么瞎了这么久,平衡感还是差得出奇?” “坐过来吧,这里空出一个位置。”谈彻收回要去扶她的手,而是出声提醒,“你的十点钟方向,慢点。” 肖钰点点头,很快就照着他的指引摸索着入了座,坐下后才知道自己挨着谈彻。 各自沉默。 肖钰不是一个很善于找话题聊天的人,尤其是面对陌生人。 很显然,谈博士这种搞研究的男人,尽管在长相上开了外挂,可在社交方面并没有什么天赋。好在两个人都很适应这样的沉默,没有觉得尴尬或是局促。 海上的风愈大了,吹散薄雾。灵山岛的远影初现,像一副水墨画从天海之间洇出来。 不肯安分呆在船舱内的大学生一窝蜂地涌去船尾和船舱上层,自拍玩闹不亦乐乎。定员40人的船舱里只剩了他们四个。 “是不是快到了?”肖钰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问道。 “今天风大,船减速行驶,还有十分钟左右。” 肖钰听见谈彻回答得笃定,想起来他是非常有出海经验的专家。 她不由地问:“海洋研究所,都在研究什么?” “研究重点是海洋环境与生态系统动力过程,以及……”谈彻微微停顿,突然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在海洋研究所工作?” 肖钰一怔,自知失言,但她最擅长演戏,面无波澜,接上去回答:“听到你学生私底下讨论了。” 学生们都不在船内,没人能拆穿她的谎言。 谈彻微微扬眉,接受了这个解释,又想到肖钰看不见,于是接下去说:“以及海洋环流与浅海动力过程……” 可是很快,他注意到肖钰明显呆滞的面庞——尽管看不见眼睛,他也能感受到肖钰的茫然。 谈彻及时停下。肖钰松了口气,说:“我收回这个愚蠢的问题。” 专业壁垒太厚,这问题问出来,简直和挖坑让自己跳没什么区别…… 谈彻言简意赅,换了更通俗的说法,“我们实验室研究重点在水产养殖。” 这一次,肖钰立刻就明白了,“就是养殖鱼虾海带之类?” “可以这么理解。” 至于海洋动物繁殖生物学、海洋生物基因组学和生物信息学、海洋生物技术那些,他觉得还是不要说出来为难她了。 肖钰暗暗为自己的领悟力点了个赞,明显有了更多的兴趣,“主要有哪些成果呢?” 谈彻配合肖钰说:“完成了鱼虾海带的人工养殖原理和方法的研究。” 肖钰顿了顿,“啊……那可真是,硕果累累啊。” 谈彻禁不住微微扬起唇角。 “你笑了?”肖钰嘀咕。 他顶多只是发出了一点点“气息声”,没想到她敏锐至此。 “你能听出来?” 肖钰挺得意,唇角的小涡若隐若现:“那是自然,我的眼睛长在头顶。”她说这些话并非自我安慰,没有一点儿悲伤或是假作释然的情绪。就好像她的头顶真的长着眼睛,而她为此自豪。 肖钰又说:“你笑什么?” 谈彻:“没什么。” 没有营养的对话。肖钰的手指敲了敲膝盖,迅速说道:“你是不是认为我对你们的研究成果很不以为然?其实不是。相比于那些听上去高大上实则是空中楼阁的项目,我倒觉得能切实服务于人的才算是真正的成果。” 谈彻看着肖钰,目光沉静笔直。她其实比他想象中要开朗,假如和人熟悉起来,或许还能更活泼一些。 他想,或许肖钰根本就不在乎也不记得有谈彻这么一个人,所以才能和他这样攀谈聊天。 毕竟从前那场婚约,对他们来说都很荒诞,她可能连自己叫什么,都没有了解过。 04 她说她叫陈子入。却不知道谈彻很清楚,陈子入就是肖钰。 谈彻注意到肖钰,是在两人的婚约取消之后。 是一场慈善拍卖晚会,他们不过都是应邀出席的一员,差别在于,肖钰不知道谈彻在场,因为谈彻是替应师母所托,将已故老师的画作带去现场,作为慈善拍卖品进行拍卖。 而谈彻一早就知道,肖家的两位名媛皆到了现场。 姐妹俩极其相似的名字印在来宾名单中,美眷如玉,再全一个“金玉之兆”,所以肖家长辈给女儿择了“珏”和“钰”二字。 姐妹俩年龄相差五岁。彼时,肖钰刚刚大学毕业。而她的姐姐肖珏,担起家业的同时,已经凭着一手丹青妙笔,在艺术圈博了个才女的好名声。 肖家文艺世家的美谈,也是靠着大女儿得以延续。 反观这位小女儿,哪怕肖、谈两家来往甚少,哪怕谈彻从事科研工作,与文艺圈子几乎不沾边,也没少听长辈和同辈的朋友们聊起。 话里话外,左不过一个“野”字。恐怕也跟这孩子从小养在海岛上,上了初中才接到身边来有关。 听说这丫头行事出格、离经叛道,惯会琢磨些歪路子。 传话的人是二姑母,说她功课不好好念,琴棋书画样样拿不出手,小小年纪就去做生意。若是正经营生倒也罢了,偏偏捣鼓什么互联网当模特去了。有辱斯文,简直有辱斯文! 那天表弟也在,当着大人的面冒出一句:“她挺有商业头脑的,网店开得早,赚了不少呢。” 二姑母不屑道:“小姑娘家家的,搞网店当网红,都是歪门邪道!” 谈家爸爸倒宽厚得多,帮着说了句:“小孩子有闯劲是好事。”又问,“网店卖什么?” 表弟答:“听说是情趣用品。” 一众长辈当场沉默,作为名义上的准婆婆,谈彻妈妈的脸色更是难看至极。 为此,谈家退婚其实退得很干脆,巴不得早点摆脱这丫头。“退婚宴”上,得知肖钰没来,谈家妈妈还松了口气——否则当面碰上,得多尴尬! 这是前述。谈彻在慈善晚会上看见的肖钰,却和传闻中大相径庭。 谈彻将拍卖品转交给工作人员后,在拍卖厅最不起眼的角落找了个空座坐下,想知道老师这一生最为挂怀的作品能被哪位有缘人拍走。 而肖家两姐妹珠围翠绕地坐在前排,脸上的高光金粉在华灯之下闪耀。两人装束相似,皆是得体的礼服,妆容也好似出自同一化妆师。偏偏眉眼之间,气质截然相反。 一个是人间富贵花,一个是风中无边月。 巧的是,偏生就是这位“无边月”,在姐姐肖珏已经放弃竞拍后,数度举牌,以个人名义将谈彻老师的那副《风月无边》拍走。 会后茶歇,谈彻想问她,为什么单单拍下这幅画。可谁曾想,上前与肖钰攀谈结交的不在少数,他总也找不到近前的机会,遂就此作罢。 其实老师过世已逾十载,肖钰十年前还只是个寄养在海岛上的小丫头,二人应该不曾蒙面。最后这幅画作的归宿是她,除了缘分,谈彻不作他想。 可那日之后,谈彻总会在思绪回笼之际惊觉,方才恍神之时,自己又想起那日肖钰走上拍卖台,站在老师的画作边合影的场景。 肖钰纤细窈窕,肌肤雪白,乌发未染,双眸与青丝同色,冷丽非常。 而她身边的画,也只黑白二色,画中不过一方磐石,几株蒲草。若不是冠以此名,看客都会以为此画源于《孔雀东南飞》中那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 可偏偏命名作“风月无边”,极言风景之佳胜,因而产生无穷反差,引人探寻。 画与肖钰气质相似,或者艺术一点来说,她们拥有相似的灵魂,在被摄影师定格的一瞬间,画与人,达到了某种难以名状的交融。 谈彻在慈善晚会结束后,登录主办公司官网,鬼使神差地,找到那张照片保存了下来。近距离观察,才得见她左颊边生着的小巧梨涡。 所谓惊鸿一瞥,鬼迷心窍,不过如此。 谈彻自诩是个毫无艺术细胞的科研学者,这个学者,还只能是广义范畴的。他一贯以理性、务实为准绳,从没有想过一见钟情之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如今发生了,他也不会允许自己做出什么逾矩的行为。 原因无他,那时的肖钰,身边陪着一位正牌男友。高大英俊的模特,玩极限运动,喜欢摇滚,肖钰有时候会在名为“陈子入”的微博下更新两人在外旅行的亲密合照。 她从不露脸,一向以背影、剪影示人,男友却大大方方,笑容张扬。 肖钰的网店主营情趣用品,评论里少不了荤段子和拿两人为对象开的黄色笑话。肖钰从没有回应过,倒是那位总忍不住,在网友的评论下回复。 “哥们能不能满足她,犯不着你关心。” 看着不像是给她出头,反而招黑,于是评论起哄、辱骂得更凶。 谈彻有时候“无意”看见,匆匆划过,心中乌云满布,当天必定会留宿实验室熬夜工作。 有一次被气狠了,见新到了一批珍稀鱼类,于是跑去帮隔壁研究室做尾静脉取血,每盘50支的注射器,取满了整整10盘,食指肿得筷子都拿不动。第二天师兄来的时候,惊得下巴差点脱臼。 也是在这期间,肖钰的姐姐肖珏,时常在社交软件上与他交流,还常借着出差,来青岛看望他和他妈妈。 谈彻妈妈与肖珏倒是投缘,两人聊天主题往往围绕国内外知名画展、大师丹青品评展开。关于绘画艺术,谈彻插不上话,可偶尔肖珏聊到妹妹,他又忍不住多问。 一来二去,他得到些关于肖钰的内部消息,也知道了她的过去。而肖珏也终于明白过来,谈彻其实一直在打听妹妹的消息。 多荒谬啊,肖珏简直难以置信,他凭什么更关注肖钰?他们甚至没见过面! 她的骄傲不允许自己再去找谈彻。很快,肖珏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地把自己嫁了。这件事,也被她永远地埋在心底,谁也没有告诉。包括妹妹肖钰。 肖珏结婚后,谈彻很久没有得到肖钰的消息。 直到数月前的一天,他偶然得知,肖钰罹患一种罕见的眼疾,眼眶肿瘤,或许很快就会进行手术摘除眼球。 05 肖钰说完,等了等,没有听见回应。她轻声说:“谈彻,如果你不想再和我聊天,也请知会我一声。” 谈彻这才发现自己走了神,他低声道歉:“对不起。” 他忘记了,一个失明的人,最害怕的是得不到应有的回应。他们看不见旁人的肢体语言,无法读取比例高达93%的外界信息,只能通过聆听来判断对方的语气神态甚至是动作。 “没关系。” 肖钰抱着手臂,虽是这么说,可肢体语言已经表现出抗拒。 “以后我会注意。”谈彻的声音诚恳,“你刚刚说得有道理。不过也存在一些看似枯燥不接地气的理论成果,可能现在用不上,但未来的某一天,会为更有意义的研究提供重要的数据和参考。” 他说话客观严谨,不卑不亢,在进行反驳的时候也很自然地照顾对方的情绪——谈彻有很好的修养,从跟他说的第一句话起,肖钰就这么觉得。 她思考着他的话,片刻后,她说:“我同意你说的这些。” “你来过灵山岛吗?”肖钰问他,又想起什么,自问自答,“常出海科考,肯定来过。” “常来。”谈彻回答她。 常来和来过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肖钰忍不住追问:“你们在岛上有科研基地?” “没有。” “那为什么会常来?” “私人原因。”谈彻凝视着肖钰,低声说,“我喜欢这座岛。” 肖钰嘴角轻扬,谈彻又看见那个小梨涡。 “我也喜欢。” “什么?” “我是说……我应该也会喜欢这座岛。”肖钰自知失言,找补道,“今天运气不错,遇到你。”想了想,怕他误会,指指脖子上的围巾。 “我也这么想。”谈彻回应她,“很幸运。” 他语气温柔,说出口的话却并不自持。肖钰心念微动,嘴角浮起一抹笑,带着洞悉的淡淡嘲讽。她在男女之事上从来直觉敏锐,被搭讪、被撩拨,于她而言太过稀松平常。男人对她的心思,只要几个来回的交谈,就能摸个八九不离十。 初时猎奇,浅尝不止,最后麻木,薪尽火灭。 好皮囊是资本,也是负累。 上了岛,一问才知道他们都在西岸预定了客栈,最远的两家,相距不过百来米。 虽说灵山岛是中国仅次于台湾岛和海南岛的第三高岛,居住人口却仅数千,岛上多处为军事驻扎地和部队禁区,因此商业开发痕迹相对较浅,原汁原味的海岛生活未遭大规模破坏。 除极个别的度假村外,岛上住宿大多是依托于本地民居的客栈民宿,淡季价格实惠,大学生一行经费有限,所以在平价客栈里选了性价比相对高一间。 可谈彻没想到肖钰也会选择几十块钱一晚的民宿客栈,他原以为肖钰会去靠南岸的度假村。毕竟,从她在社交平台po出的照片来看,她全世界游戏旅居的日子里,经常打卡的住宿点不外乎那几家名声在外的高端酒店。 肖钰和刘薇与他们搭了同一辆观光车去客栈。一是因为住得近,图个方便;二是因为刘薇身体抱恙,肖钰自顾不暇,更别说照顾她了。 童莉是个爱操心的,先把刘薇和肖钰送去她们的客栈,才急匆匆地颠回去协助谈彻安排学生们入住。 刘薇道谢不迭,等人走了,又因为晕船不能照料肖钰而向她道歉。 这姑娘心理压力太大,过于紧绷,肖钰知道对她来说安慰适得其反,于是用命令的语气说:“我有点累,先去睡一觉,十二点前别来叫我。” “好。” 中午前肖钰不打算出门,刘薇松了口气,看着肖钰躺下才转身出门。她订了11:45的闹铃,决定也回屋休息一会。 听见隔壁房门咔哒一声关上,肖钰翻身下床,从包里摸了根伸缩盲杖,精神十足地推门出去了。 谈彻一行有考察实践的任务在身,肖钰在船上听他简单说了说这一趟的行程安排。早上游南部老虎咀,下午去赶海钓鱼,走访当地渔民。明天白天去爬中部最高峰登烽火台,参观当地博物馆,而后返程。 中规中矩的普通游客行程,肖钰能理解这些学生全都是第一次登岛,谈彻断断不会带他们去岛上寻摸野路子。 谈彻不去,不代表她不会去。 这是生她养她的岛,肖钰就算真的成了瞎子,也忘不了岛上的村落街巷、山石草木。 06 十三岁之前,肖钰一直生活在灵山岛上。有记忆以来,她便终日与奶奶周瑛岚相伴。 周瑛岚出身书香世家,长辈们念的是新式学堂,教的是国际礼仪。周瑛岚一贯崇尚自由,追求身心解放,无奈时局维艰,成分原因,周家一夕之间便岌岌可危。 为了保护家里这个娇生惯养的女儿,周家家长做主,将17岁的她嫁给肖长书。生儿育女,过上最平凡普通的生活。 周瑛岚身体孱弱,前后生了三胎,却只保住第二个孩子——也就是肖钰的父亲肖诚园。 等到文革结束,肖诚园成家立业,周瑛岚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比震惊的决定,她与肖长书协议离婚,离开了那个困囿了她数十年的家,来到这座海岛独居。 周瑛岚的孩子,继承了她绝佳的艺术天赋,肖诚园在部队文工团里颇受器重,迎娶的是同住一个大院的首长女儿崔玉榕。次年生下长女肖珏,而后一直想要添个男孩儿。 不巧的是,赶上计划生育政策颁布,而肖钰那时候已在母亲腹中成型。 严苛的政策约束之下,若“知法犯法”,公职便付之一炬,更遑论老丈人正处于官途重要转折点,若被抓牢了小辫子,恐生出其他事端。 舍不得打掉孩子,也舍不得部队的好福利,协商之下,崔玉榕被送到偏远的海岛待产,由婆婆周瑛岚代为照料。 肖钰出生在海岛上唯一的医院里,备孕期间吃了大苦头的崔玉榕一看见又是个姑娘,当即哭了出来,而后便是无穷无尽的产后抑郁。 月子期未满,崔玉榕收拾行李,几无牵挂地返回上海。 计划生育严打期间,肖钰是颗定时炸弹,断然不能带回去,只能留在周瑛岚身边。肖诚园托人走了福利院的领养程序,由母亲周瑛岚作为法定监护人收养。 崔玉榕每个月好吃好喝寄过来,大笔生活费打过来,可说什么也不肯把肖钰接回家。她自己也来得少,尤其是肖钰儿时性子又野又烈,极不讨喜,崔玉榕恨不得当初没怀过这个孩子。 左右不过因为她是个女孩。若第二胎是个小子,再怎么都不会被父母如此冷待。 肖钰品出这层意味的时候,才上小学。海岛就那么点大,闲言碎语听多了,自己都能把身世拼凑出来。 何况周瑛岚并不屑编造谎言瞒她,肖钰去问,周瑛岚就把过往一五一十地跟她说了。 那个叫崔玉榕的女人,不是个合格的妈妈。但这世上的女人,能为自己活的不多。作为女儿,你唾弃她、厌烦她,无可厚非;作为女人,也许有一天你能稍微体谅她一二,她不过也是个可怜的牺牲品。 肖钰听不懂。她恨透了崔玉榕,不明白奶奶为什么不和自己同仇敌忾。 牺牲品?她自己才是牺牲品。 周瑛岚的画室藏在半山,是一间单独建起的小平房,这里环境清幽,未被开发,行人罕至,适宜创作。被凡尘俗世束缚半生,晚年的周瑛岚以作画为趣,常拎着两瓶小酒,把自己锁在画室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周瑛岚离世后,把画室和里面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肖钰。 肖诚园为肖钰申请了保险箱存放周瑛岚的遗物,肖钰成年后,很多拍卖商找上门来,希望肖钰能把周瑛岚的画作拍卖。 肖钰一一回绝。她宁可奶奶的画作魂归烟尘,也不想它们被捧上灯光聚焦处,待价而沽。 周瑛岚一生追求自由,她的画,也应该是自由的。 可这间画室,却空了出来,慢慢变成肖钰心里的那片避风港。 吱呀—— 肖钰花了半小时走到半山画室门外,用钥匙打开画室门锁,用力一推,老式的木门发出被惊扰清梦的尖锐抗议。 灰尘混着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 肖钰皱了皱眉。 她有雇人定期来给画室打扫,可是显然,因为缺少监工,有人拿了钱却没好好办事。 肖钰站在屋子中央,摘下眼睛上覆着的丝巾。 她双眼并非完全不能视物,可长时间见光会令她疼痛难忍。况且……摘除眼球若是迟早的事,她也该提前适应在黑暗中生活。所以她聘用了一位贴身助理,平日出行,都会覆着遮光丝巾。 肖钰先拿出手机,极力辨认联系人一栏的中文,找到“灵山岛—清洁阿姨”的字样,随后拨出电话。 无法拨出,手机屏幕弹出紧急呼叫页面。 肖钰关闭屏幕,这才想起此地没有信号。 灵山岛上高低山峰数十座,信号塔距此较远,半山画室地处偏僻,更是难收到信号。 肖钰叹了口气,环视四周。 画室分里外两间,外间宽敞,陈设简单,当中一张巨大的实木工作台,上面摆着巨大的老式唱片机,台边配两把同质地的实木椅,一旁有巨大的书橱和若干画架。 里头是休息室和一个迷你的洗手间,休息室像缩小版的客房,置地毯、衣柜、酒柜、单人床、床头柜、空调等,酒柜里除了排列整齐的红酒之外,还摆着咖啡机和配套的杯碟。 肖钰仿佛看见周瑛岚穿着长长的鼠灰色休闲旗袍,端方悠闲地坐在厅内画画;看见她坐在窗边,给自己煮一壶咖啡,或是倒一杯红酒,就着屋外山风月色,于室内独酌。 孤独这么可怕的事情,周瑛岚怎么会如此享受。 她轻轻摇头,嘴角有笑意,而后挽起袖子,去洗手间拿了清洁用具,给屋子做简单的清扫。 里外忙活了两个多小时,才算把屋子收拾出来些样子。 肖钰眼睛有些难受,去拉窗帘的时候听见雨声,原是外头开始落雨了。 这雨来势汹汹,不过十多分钟的光景,狂风大作,雨势惊人,如水鞭一般甩在玻璃窗上。 今天出门的时候,天气就已经很不好,灵山岛有硬性规定,若风力超过七级,便要停止一切海上作业。 看这情形,恐怕今明两天的往返游轮都要叫停了。 一时半会也回不去,这雨恐怕还要下一阵子。 肖钰终于觉出真正的疲惫,她从衣柜里翻出干净的床上用品替换,打开空调,准备钻进被子里睡个午觉。 可隐隐约约,听见外头传来异样的声音。 肖钰仔细辩别,终于锁定了声源——有人在敲画室的门。 她有些愕然,穿鞋走到外厅,刚想开口问来人是谁。却听见门锁被人插入钥匙,转动的声音。 肖钰怔忪地站在屋里,脑中一时间完全空白。 吱呀—— 木门被人推开。疾风骤雨里,谈彻湿漉漉的身影进入肖钰模糊的视线。 07 肖钰没有想过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人有这间画室的钥匙——就连爷爷肖长书,都没有资格进入这间画室。 惊愕之下,她甚至忘了将覆巾系上。 谈彻似乎是跑过来的,他有些喘,门一推开,看见肖钰,他的手撑着膝盖深深呼吸,没着急进屋。 “原来是这样。” 隔了片刻,谈彻终于把气喘匀了,他抬起头凝视着肖钰,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 这是肖钰第一次直面谈彻的真容,和照片里很不像。不过想想也是,很多人不上镜,且距离她拿到谈彻的照片,已经过去了十年有余。 十年,她再也不会有这么一个十年来挥霍自己的荒唐。 眼前的谈彻浑身湿透,单薄的线衫紧紧贴着身体,他的轮廓高大颀然,肩宽臂长,腰身紧窄——与肖钰脑补的文弱书生大相径庭。 再往上看,谈彻乌发凌乱,发梢往下滴着水,有的顺着发际线一路滑过他棱角柔和的下颌,坠向地面。肖钰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依稀之间,她望见谈彻眼里湿润,好似山雨也落进了他眼中。 如此周正雅澹的面庞,竟生了一双多情眼。 肖钰勾勾唇角,烦心杂念都淡了些,取而代之的念头在脑中盘桓不去——怪不得肖珏会对他念念不忘。 肖钰想到这里,神色渐渐平静下来。 “谈博士。”肖钰说,“不给我一个解释吗?” 半小时之前,刘薇去叫肖钰起床,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她着急忙慌地打电话寻人,可怎样都无法拨通电话。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岛上下起雨来。客栈店家好心提醒肖钰,这雨势不小,最好不要安排赶海的行程了。 刘薇哪有心情去管什么行程,她拎了把伞,小跑去外头沿路问了一圈,才打听到那个“漂亮的盲人姑娘”两小时前就拄着盲杖往山里去了。 刘薇一听就懵了。早知道肖钰任性,入职之初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怎么也没想到她这么随心所欲。灵山岛大小山头数十座,刘薇又是第一次上岛,找都无从下脚,山里若是没有信号,手机导航都用不了。 情急之下,刘薇想到了谈彻。 在游轮上,她晕晕乎乎之际,听见肖钰和谈彻的对话——会不会,肖钰去找他了?或者,他给肖钰推荐过什么有意思的去处? 不管怎么样,先打电话问问。刘薇立刻联系谈彻。 那厢,谈彻带着一行学生也遇上这场雨。 他们早有准备,纷纷从包里掏出雨披和雨伞,出来考察实践当然不只是为了挑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出来旅游,极端天气收集到的素材也有其价值。 一个女学生忘了带伞,笑嘻嘻地挤进谈彻的雨伞下,后面的舍友叽叽喳喳地笑她——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这个时候,谈彻接到了刘薇的电话。 他不知道肖钰会去哪里。这样恶劣的天气,她一个人在外,实在太危险。谈彻即刻色变,问刘薇:“她来灵山岛之前,有说过特别想去什么地方吗?” 刘薇迟疑地说:“没有……子入只说想来听海散心。不过,她带上了画。”说到这里,又觉得和肖钰的失联没有关系,“可是画在我这,她没拿走啊。” “画?什么画?” 刘薇不知道谈彻为什么突然紧张起来,如实作答,“水墨画。” 谈彻脑中搭上根弦,他觉得有些自己一直想不通的事情突然有了眉目,他的心因为这个猜想骤然紧缩,他听见自己哑着嗓子问:“画名是不是叫《风月无边》?” “你怎么知道?!” 谈彻把伞留给了那个女生,挂了电话奔逸绝尘。 在灵山岛遇见肖钰,怎么会是个巧合?他怎么这么傻! 谈彻逆风疾行,跑得飞快,雨珠砸在脸上生疼,身体被凉意裹挟,胸膛里的心脏却跳得快要蹦出来。 他幼时不喜学画,即便师从圈内赫赫有名的画家冯舒,也毫无长进。爷爷谈御璋与冯舒是故友,两人时常一边品茶,一边叹他毫无天赋。 有一回,冯舒说到兴头,冒出一句,如果瑛岚有孙子,必然不会如此资质平庸。 谈御璋当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可冯舒走后,他把自己关在阁楼画室里整整一夜。谈彻以为是自己在绘画上的不成器让爷爷生气了,小心翼翼地捧着奶奶做的点心去找他时,爷爷已经伏案睡着了。 他手边有散落的信件,字迹已经被水渍洇湿,落款尚且清晰,是娟秀的签字——瑛岚。 睡姿不正确,爷爷鼾声如雷。谈彻在他身边站了好一会儿,年幼的他懵懂地意识到,爷爷或许在思念一个人。 很思念,所以,很伤心。 那日之后,爷爷做主,不再每日逼他作画,遵从他的意愿,送他去各类生物科学夏令营,允许他日日夜夜扑在《少儿百科全书》《昆虫记》《海底世界》上。 谈彻潜意识觉得这一切都和那个名为瑛岚的人有关,他很感谢这个未曾蒙面的奶奶。 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初中,冯舒来家里喝做客,点名要谈彻沏茶。 “我去看瑛岚了,碰到她的小孙女儿,和她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冯舒从谈彻手里接过茶盏,呷了口,还算满意,语气感慨,“你们两都是老倔头。说不见,就真的要犟到死?” 谈彻望向爷爷,已经模糊地从冯舒的话语之中分辨出一些陈年的暧昧信息来。 爷爷嗬嗬地干笑了两声,回他的话听上去很是漫不经心。 “她不许。我去见她,往后的日子……于慧怎么办?” 于慧是谈彻奶奶的名字。 往后的日子?谈彻在心里犯嘀咕,那个瑛岚奶奶住得很远吗?去见一趟,要很久吗? 爷爷最后也没能见到瑛岚奶奶。他得了癌症,走之前熬过了一段很痛苦的日子。 那时候谈彻在念高中,每周末都去医院陪爷爷,爷爷常痛得发抖,要吃很多药,打止痛针。谈彻看着不忍心,问他,要不要把瑛岚奶奶找来看望他。 谈彻早从父母口中得知爷爷的病情,他担心爷爷会留下遗憾。 谈御璋拒绝了谈彻的提议,但神思涣散之际,又会拍着谈彻的手,对他说,不要错过。要对钰丫头一心一意。 谈彻嘴上敷衍,是不想让爷爷失望。 但现代社会,哪还有指腹为婚、父母之命一说? 后来,爷爷住进了ICU,病危通知书下来的第二天,冯舒风尘仆仆地赶去病房。他带去两样东西,一把钥匙,和一幅画。 全家人都在,冯舒把钥匙郑重放进爷爷手中时,说了一句:瑛岚许你去了。 又把画展开。 “还记得这里吗?”冯舒说,眼眶发红,“还记得这里吗?” 画里什么都没有,就一块造型普通的磐石,缠绕几株蒲草。爷爷把钥匙攥得死紧,脸上露出欢畅的笑来,说不出话,但拼命点头。 病房里所有人都在哭。 最后爷爷把钥匙留给了谈彻,那之后不过一年光景,冯舒告诉谈彻,瑛岚走了。 谈彻那时候才知道,原来瑛岚奶奶就住在灵山岛。 那么近,谈家住在青岛市区,开车去码头,再搭船,不过两个小时。可是那么近,他们半生未见。 谈彻终于明了爷爷曾说的那句话。他若去见她,恐怕就不会回头了。 瑛岚奶奶知道,所以不许他去。 可谈彻从来不知,瑛岚奶奶的小孙女儿就是肖钰。那个养在海岛的野丫头肖钰,打小竟然是跟着瑛岚奶奶的。 所以她会拍下那副画,所以她来灵山岛,不是初次旅行,而是回家。 如今将一切想通,谈彻只恨自己后知后觉。 风雨傍身,谈彻冲进山林之中,心里只剩下一句话。 不要错过。 08(h) 肖钰听完故事,面上未起波澜,只定定地看了谈彻一会儿,说:“所以,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谈彻说:“是。” 春雷滚滚,山风朗啸,谈彻话音刚落,屋里灯光忽地闪烁了一下,而后烬灭。 谈彻说:“可能是跳闸了,我去看看。” 肖钰没动,这种程度黑暗对她而言太过平常,她在回顾自己和谈彻先前的对话。 谈彻去外头转了一圈,再度回屋,对肖钰说:“是线路老化,要重新换线——眼下没办法维修。” “你怎么认出我的?”肖钰并不关心线路问题,她说,“我不记得我们打过照面。” “我听说过你的网名。”谈彻说,外头暴雨滂沱,屋内失去照明之后浊晦不明,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阻塞。 这个解释令肖钰颇为意外,可她很快就有了猜测,“是肖珏告诉你的?” “嗯。” “她倒什么都肯跟你说。”肖钰这句话说得轻飘飘的,带着讥讽。 谈彻的回应是一个极克制的喷嚏。 “里屋有浴室,你去洗个热水澡。”肖钰说,“衣柜里面有干净的浴巾浴袍,先凑合用。要等雨停,还早呢。” 浴室里的热水器是天然气的,即便没有电也能正常使用。但……现下的问题好像不是这个。谈彻的喉头上下滚动,说:“方便吗?” “难不成,你还怕我偷看你?”肖钰嗤笑一声,“放心,我都是半个瞎子了。就是有心,也没那个能力。” 意识到谈彻知道自己是谁以后,肖钰比之前刻薄了许多,可谈彻还是被她的话吸引过去——有心,她会有这个心思吗? 谈彻没再多说什么,他拿了浴袍,摸黑去里间的浴室。 不多时,里面响起水声,肖钰一个人靠在外厅的桌边发呆。 周瑛岚和爷爷肖长书没有感情,这是肖家每一个人都知道的事实。周瑛岚很看不上肖长书,觉得他才华平庸,为人怯懦。肖钰从前以为那是周瑛岚眼高于顶,现在才明白,原来是曾经沧海。 谈御璋在绘画上的成就,绝对不是肖长书能企及一二的。 怪不得,周瑛岚一个这么讨厌相亲、联姻的人,在得知肖长书打算和谈家结亲的时候,也没有明确投反对票,只是淡淡回了一句,以后小钰觉得好就好。 “谈……彻。” 肖钰自言自语,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鼻间逸出一声叹息似的轻笑。 浴室的花洒很大,水流强劲。加之空间逼仄,腾起的雾气很快盈满一室。 没有合适的拖鞋,谈彻光脚站在水泥地面上,任凭热水冲刷身体,他闭着眼睛仰面迎接水流,在一层层叠加上来的窒息感中获得短暂的平静。 可就在他终于平复心绪,从花洒下移开脑袋之时,忽然听见浴室的推拉门被轻叩的声音。 谈彻浑身紧绷。 肖钰问:“水热了吗。” 谈彻喉咙发紧,低声说:“热了。” “我能进去吗。” 肖钰语气平静,好像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话会给里面的男人带来多少遐想。 谈彻脑中一片空白,他很少有机会意识到,原来思考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情。 她就那么轻轻浅浅的一句话,已经让他心动过速,如果理智尚存,也许他会说不。 但是哪还有什么理智? 谈彻只听见肖钰打开门的声音,黑暗里,女孩子身形窈窕,站在他身边,一件一件地脱去衣衫,最后踢掉鞋子,赤足踏进来。 谈彻慌张地移开视线,可余光里的那抹白,已经令他的身体起了反应。他四肢僵硬,明知肖钰视力极差,仍试图伸手去遮挡。 但肖钰已经抬手摸索过来,微凉的手掌先按在谈彻的大臂之上,水流顺着他的胳膊流向她,等流到她的身体之上,温度已经远低于体表,肖钰微微战栗,往谈彻身边靠了靠。 “这是哪儿?”肖钰问,手指一边轻轻来回摩挲,试图以触感判断这块皮肉的位置。 谈彻屏息,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胳膊。” 肖钰低笑,很满意谈彻配合自己的游戏,她的手指顺着他大臂的肌肉弧线划向胸口,指尖触及他的乳尖时,停了下来,问:“这又是哪儿?” “胸,左胸。” “我问的是这里。” “乳……头。” 肖钰哦了一声,满脸被科普后的恍然,她的指腹沿着水流滑落的方向缓慢移动,感觉到指下的皮肤一寸寸收紧了——他的腹肌绷得像一块钢板。 而后,她摸到一丛毛发,肖钰伸手去握,却在同时,被谈彻一把捉住了手腕。 “肖钰。”谈彻呼吸声粗重,艰难地开口,“为什么?” 肖钰借着他抓握的力道,顺势再往谈彻面前一跨,冰凉的脚踩在谈彻的脚背上,这么一来,她彻底站在了花洒之下。 热水激荡,打在她满头乌发之上,有的弹开,落进谈彻眼中。 “为什么?”肖钰的声音近在咫尺,好似也被水打湿了似的,带着潮意,“谈彻,你又是为什么……为什么来这里招我?” 不想招惹我的话,你为什么冒雨而来? 09(h) 浴室内气温渐渐升高,谈彻愈发觉得呼吸困难,他闭上眼睛,直觉身体里紧紧地绷着一根弦,拉扯得他头痛脑胀,几欲发狂。 “说不出来也没关系。”肖钰仰头,冲他一笑,“说不出来……就做给我看。” 话毕,肖钰另一只未被束缚的手精准地握住了谈彻坚硬如铁的分身。 “谈彻……你好硬。” 她说着,手下轻轻拈动,很快听见头顶男人难以抑制地低声闷哼。 肖钰语气愉悦,像个妖精,踮起脚凑近了,在他耳边说:“当正人君子多没意思,对不对?” 不过是刹那之间,谈彻的心猛然向下堕去,断弦声将他震得一颤,他猝然睁眼,喘息声奔溃而出。 窗外风雷足,雨声粗,玻璃上雾气弥漫。 谈彻一把捞过肖钰作弄他的另一只手,将她双腕握在一起举过头顶,压在墙壁瓷砖上,倾身吻去,细密地舔舐着她细腻温热的肌肤,从小臂内侧到肩头。 空下来的那只手也不闲着,自她的头顶抚摸至眼角、下巴、脖颈……单单绕过胸脯,流连在她的腰线。 肖钰被他突如其来的热切和缠绵惹得一怔,但很快,她享受地眯起眼,那一点奇异化归于轻浮的笑,“原来……谈博士也不像传闻中那么高贵矜持。” 谈彻埋头在她肩窝处,闻言偏头,呼出的热气惹得她耳根发痒,“传闻?你也听我的传闻?” 肖钰耳根敏感,被他的呼吸撩拨的扬了扬脖子,后者即刻察觉她的小动作,俯身而上,双唇含住了她薄薄的耳垂,肖钰吟哦出声,全完忽略了谈彻的那个“也”字。 她边叹息边细声笑道:“当然,谈博士大名……如雷贯耳。有人牵挂你,恨不得将你捧上高岭,不许任何人亵渎……啊……” 他的手掌终于辗转来到她的胸前,柔柔地覆在那微微隆起、富有弹性的圆润之上,指尖轻描淡写地掠擦过顶端。他问:“这是哪儿?” 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肖钰抿唇,倔强地将呻吟忍下,不肯应声。 谈彻早已变守为攻,欺身与她相贴,小腹下烫人的那物压着蹭着她的下腹,热水渐渐积在两人紧密接触之处,暖意盈满胸腹。他不紧不慢地曲起食指,以指腹持续地刮擦着她的乳尖,吻从耳根绵延至唇角,他哄诱她回答。 “是哪儿?小钰。” 小钰和肖钰的发音太过相似,水流冲刷之下,肖钰难以辨清,她难耐地溢出一丝轻吟,脸颊被水汽蒸得又红又烫,身体内部涌出湿意。 她快站不住了,又不肯就范,便偏了头与他接吻,她舌尖灵活,并不青涩,很是熟练地与他相缠,气息交换之间肖钰突然感受到一种陌生的颤栗——不属于她,是谈彻。 他的亲吻恳切又真挚,温柔、包容、坚定,好像他并未被情欲冲昏头脑,好像他真正想要的就是这个吻。谈彻松开她的手,有力的胳膊圈住她发软的身子,一边爱抚着她胸前的两粒越来越硬的小石榴籽,一边与她深入地亲吻。 肖钰第一次被人如此拥在怀里专注地一遍遍吻过,她突然意识到向谈彻炫耀吻技并不是一个好主意——可是已经迟了。她不得不攀住他的身子,水珠砸在两人身上,高高地弹开去,肖钰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没有一处不是湿的。 她喘息着做出让步,回答他的问题,却仍然不肯承认是自己输了,她风情万种语气浮浪,说:“是……我的小红豆。” “不是。”谈彻说,手下稍加一些力道就足够肖钰难耐地低喘,他矫正她的措辞,“是相思豆。” 肖钰被情欲吞没理智之前,残留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肖珏实在是看错了谈彻。 这个男人,简直骚到了骨子里。 10(h) 肖钰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被谈彻用浴巾裹着抱回的卧室,只记得浑身高烧样的发热,记得雨一直在下。 最初他的问题很多,一边探索她身体的每个敏感带,一边哄她说出自己喜欢的力度。像课堂上的老师,循循善诱,领着你一点点抽丝剥茧地找到正确答案。 她身体的正确答案,有一些连她自己都没有找到过。 后来他已对她了如指掌,便缄口,只顾着手下动作。他拨开轻轻颤动的软肉,修长的手指探进去,指节轻轻拱起,顶着她要命的位置。 肖钰抱着谈彻的肩,跪坐在床上,被他这么用两根手指插着上下起伏。她发出细碎的呻吟,指甲陷入他脊背光滑的皮肉间,滑腻的水流出来,湿了他的掌心。 而谈彻的拇指沾着那液体,就着这样的姿势,擦上肖钰鼓出来的花蒂时,肖钰终于忍不住哭叫出来。她的额头死死抵着他的侧颊,颤抖着咬住他的耳垂,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到的气声求饶。 “慢点……啊,我、我受不了这样……” “谈彻、谈彻,求你……” 她的声音像幼猫爪子,轻轻刮挠着谈彻的心,谈彻的手指被她紧紧绞着,他硬得发胀,却死死压住身体内作祟的欲望,近乎于痴缠地追逐着她。 他倾听她最隐秘的诉求,哪怕这是情欲支配下无法控制地低喃,也是最真实的肖钰。 肖钰只觉得自己变成了海中央的扁舟,四下无岸,她流浪颠沛,被推着卷着,一次次被抛向叠浪之巅。 她陷入黑暗,陷入无尽海域,在攀爬与坠落中循环往复,想逃开,却永远逃不过这周而复始的欢愉和空虚。 直到谈彻指尖施力,狠了狠心,碾过她的花核。 “啊——”她失声尖叫。 最后的最后,她的小舟被一股水柱高高顶起,瞬间突破前头的所有制高点,她变得很轻,轻得漂浮起来。黑暗被撕开一道裂口,光也湿漉漉地闯进来,她张开眼睛,全身紧绷,破碎的呜咽声从微张的口中逸出。 “小钰。”他哑着嗓子叫她,把手指抽出来,肖钰这才听见他唤着自己的小名。 她再也跪不住,软软地扑进他怀里,下身湿泞一片,敏感得轻轻抽搐。谈彻的手掌握着她的后脑,用令人安心的力度轻轻抚摸。 肖钰缓过高潮后的那一阵虚弱感,摸着谈彻汗津津的身子,抬腿跨坐在他腰际。她双唇红润,嘴角噙着笑,梨涡浅浅。 “换我。”肖钰说,手掌按着他的胸膛,示意他躺下。 谈彻没动,他极度克制,摇头对她说:“不用。” “别装了。”肖钰微微抬起屁股,把湿得不像样的臀缝往他那擎天一柱上凑,眼角眉梢尽是风流,“来而不往——非礼也。” 谈彻把住她的腰,额角忍得青筋直跳,“不行,没有套。” “你忍得了吗?”穴口抵着他发烫的硬物,肖钰满不在乎地笑,“露水情缘,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放心,我不用你负责。” 谈彻的喉结上下滚过一遭,仍没有松开手,只顺势将她压在身下,含住她胸前殷红果实,下身挺动,就着她流出穴口的爱液,蹭着她柔嫩滑腻的腿根。 数十下后,谈彻低哼一声,泄在她的大腿上。 他射的时候,身子发颤,眸光黑亮,深深地望着她,肖钰有片刻失神,几乎陷进他温柔多情的眼眸之中。 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伸手抚上了他的眼睛。 肖钰听见自己笑了。 她的声音好像细沙揉散在风里,飘渺细微。她近乎于叹息般地说:“谈彻,你真好。” 谈彻被她的手覆住眼睛,没有看见肖钰眼下的泪痕。 他问:“为什么?” 说话之际,他仍捏着她柔软的腰,激情退却之后,掌下的身体渐渐失温,谈彻捞过被子将她裹住。 雷声隆隆,雨连绵不绝,吞没了肖钰的答案。 你真好。 因为,你没选她。 11 肖钰并没有睡很久,她醒来时,看见谈彻正在窗边晾衣服。 雨还在下,山间光照淡薄,从窗帘缝隙里漏进来。谈彻光着身子,就站在那片潮湿且柔软的光晕里。 肖钰面无表情,看了他一会儿,不知想了些什么,嘴角淡漠地勾了勾,从枕头底下摸出自己的手机来。打开相机,调焦对光,拍了一张谈彻侧身的裸照。 角度找得刁钻,谈彻半边身子落在窗帘背后的阴影里,下身重点部位恰好被床头柜上的装饰物挡住,但他的侧脸迎着光,胸前一粒殷红的乳头也看得分明,肌肉弧度流畅的脊背和挺翘的屁股线条感极佳。 拍完之后,肖钰对着看了一会儿,真想给自己吹声口哨以表骄傲——这构图,这光线,肖钰真心觉得自己不做摄影师可惜了。 手机还是搜不到信号。肖钰锁屏,将其丢到床边。 谈彻晾好衣服,一偏头看见她,“醒了。” 肖钰嗯了一声,翻身坐起来。 她同样光裸,谈彻的目光错开,低声说:“把衣服穿上吧。” 肖钰没动,只拢了拢被子,她好笑地看着谈彻,余光瞥见地上垃圾桶里堆满了的纸巾,眉头扬起,满脸的玩味。 “我说……谈博士,这是几个意思?” 谈彻一愣,顺着肖钰的目光看了几眼垃圾桶,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没有电,吹不了头发。给你用纸巾吸了发根的水。” 难怪她一觉睡醒没觉得头痛。肖钰失笑,顺他的话头往下接,“我想的那样是哪样?” 谈彻微微蹙眉,似乎觉得这是一个怎么回答都会出错的问题。 简单一个交锋就试出来他半点花腔也不会打,肖钰看新奇物种似的打量谈彻,问:“有女朋友吗?” “还没。” “还?”肖钰咬文嚼字,敏锐地反问,“没交过女朋友?” 谈彻没说话。 “有意思。”这个发现让肖钰产生了浓厚兴趣,同时又难以置信,“你不像是不会谈恋爱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 “你这人,看起来保守禁欲,但是……”肖钰的目光在他身上顺了几顺,说,“你不知道吗,在我们圈里,禁欲也是欲的一种——我店里有个男模,也走这一挂。” 谈彻听到男模两个字,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肖钰没注意到,又说:“你还不知道我店里卖什么吧?” “知道。” 肖钰一愣,嘴角的笑意渐冷,说:“又是肖珏说的?”不等谈彻回答,已经默认了这个结论,“她都跟你那么亲了,你怎么不选她?” “选她?” 肖钰懒散地靠在枕头上,说:“我不相信你不知道她对你什么心思。” “我知道,可是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我们思维方式不同,我在艺术上毫无造诣。”谈彻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而且我工作太忙了。” “所以只找炮友?”肖钰顺畅地接上去说,“你们做过吗?” 谈彻被她这直白露骨的问题噎得攥了攥手心,他坐在床边,望向肖钰,说:“没找过,也不打算找。” 肖钰觉出新鲜来,又有点不可思议,试探地问:“你……该不会是第一次吧?” 谈彻看着肖钰,“你希望是这样吗?” 肖钰耸肩,说:“我无所谓。”又以愉悦的语气点评,“如果真是第一次,坚持了这么久,前途无量。” 谈彻抿了抿唇角,他似乎有些生气,但这个小动作性感极了,肖钰多看了他几眼。 “恭喜你。”肖钰说,“约炮这种事,有一就有二,今天开了荤,感觉怎么样?” 她说的话越发没样子了。谈彻端详着她,目光沉沉,似乎想看明白,这到底是不是她的真心话。 他执着的凝视和沉默让肖钰心头一跳,可她还是笑意盈盈地迎上他的目光,继续说:“别害羞啊,大家都是成年人了。” 她从来不是乖宝宝,循规蹈矩这四个字和肖钰沾不上半点关系,谈彻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可直面她对现世道德观念的挑衅,还是免不了心头发颤。 谈彻在这种颤动里,窥见一种被压抑许久以至于难见光明的自由。他甚至想,该怎么说才能不让肖钰觉得自己玩不起,该怎么做,才能不让她觉得自己无趣又死板。 该怎么表达,才能让她明白,他对她有一种原始的渴求,盼望在她身体里留下印记,更盼望那印记久久地留在她心里。 12 “不够。” 谈彻暗暗咬了咬牙,让自己看上去自信又拿捏得当,像他每次做科研总结的时候那样。 他欺身压过去,迫得肖钰躺平,肩头的被子落下去半截,露出雪白的胸脯和粉嫩的乳晕。 谈彻的吐息在她锁骨边游移,渐渐往下,嘴唇擦过乳珠,引起肖钰一阵战栗,她挺了挺胸,气息不匀,垂眼看他。 可谈彻平静地抬起头,自下而上地看向肖钰,语气冷淡又勾人,“下次让你试试更好的。” 肖钰的心脏漏跳了半拍,她嗤地笑了,伸手顺在谈彻的耳边,指腹间轻轻搓揉他的耳垂,语气轻快,“拭目以待。” …… 那天他们到黄昏时分才回客栈,谈彻身上穿着半干的衣服,先把肖钰送去房间,才转头离开。 刘薇担心得要死,可人毕竟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肖珏姐下午打电话来了。想是没联系到你,所以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情况。” 肖钰听到这话,脸色变得很差,说:“她找我?她找我做什么。”又自嘲地一笑,“还能有什么好事,无非是为了……” 为了什么,肖钰没说下去,她像是还留存着一丝希望,稳了稳情绪,问刘薇:“她怎么说。” 刘薇的声音细如蚊吟,怯生生地开口:“肖珏姐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去医院做检查……” 咣当一声,肖钰手边的杯子被她扫下了桌,好在客栈供应的是塑料杯子,除了水洒一地之外,没有造成其他损失。 “肖钰……”刘薇担心地看着她,一边蹲下身去捡被子。 肖钰脸上再没有半点好气色,“你出去吧,我一个人安静会儿。” 刘薇应声,但有了前车之鉴,她离开之后也不敢掉以轻心,搬了个小凳子坐在肖钰房门口不远处刷手机。 屋内,肖钰呆呆地坐了许久,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她扯掉脸上的覆巾,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光线刺眼,她很快流出眼泪,但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肖钰快速打开微信,点出和肖珏的对话框。 选择图片,进入相册,肖钰的指尖点在突出谈彻美好肉体的那张裸照上,嘴角抖了抖,露出个乖戾的笑。 而后选中,点击发送。 末了,还觉得不够。又跟着加了一句。 “姐,帮你尝鲜。” 做完这一切,肖钰心里涌上得逞的快感,她将手机丢到一边,深深呼吸,倒进了松软的被子里。 她脑子里一跳一跳的,想起半年前在医院里,她接受完系统检查之后,医生的话。 “病人的眼眶肿瘤位于视神经和下直肌之间,手术切除难度很大,稍有不慎就可能损坏视觉神经。如果手术成功,肿瘤是良性的,那么一切都好说。可是……”医生担忧地看了肖钰一眼。 肖钰攥着手,坐在凳子上,声音发哑,“你说吧,恶性的话会怎么样。” “两个方案。”医生回答她,“一是彻底清理所有眶内物,包括眼球在内,减少癌细胞扩散几率;二是进行放化疗治疗,但将来扩散的危险系数要比第一个治疗方案高。” 肖钰哦了一声,转头看看陪同自己一起来医院的肖珏和母亲崔玉榕。明明她才是病人,可是这对母女却彼此依偎,紧紧握着对方的手,来表达对她的关心。 肖钰语气寡淡,说:“你们怎么看。” 肖珏眼睛红红的,说:“先准备手术吧,我相信你不会有事的。” 崔玉榕跟着说:“对、对……先手术,请让你们眼科最好的大夫给我女儿做手术!” 手术成功,但是检验结果却很糟糕。肖钰很快就面临这两个方案二选一的困境。 肖钰舍不得自己的眼睛,她不肯答应摘除眼球。于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什么都不愿意想。 肖珏和崔玉榕都来劝过她,可也只是站在门边,见她没有反应,就叹着气离开了。 就在那段时间里,肖珏的儿子,那个刚会走路的孩子出了意外。保姆没有看顾好,他在家门口的院子里摔了一跤,摔得太巧,右眼被院里横生出的树枝戳伤,眼角膜破损。 肖珏和崔玉榕都急疯了,连天在医院里、在家里哭,自打听说只要有适配的眼角膜进行移植,有很大概率能让这孩子恢复如初之后,崔玉榕更是发动一切相识的人,地毯式地寻找打听眼角膜来源,恨不得住在人体器官捐献管理中心。 大家忙得晕头转向之际,不知道是谁提了一句,小钰是孩子的小姨,她的角膜,会不会合适? 一句话,像打开了个希望的匣子。 肖钰不知道自己一开始是怎么答应去做适配检查的,但是当检查结果出来,发现她果然是合适的适配者之后,她在家里无意间听到崔玉榕和肖珏的对话。 崔玉榕语气哽咽,说:“小钰要摘除眼球,正好她的眼角膜可以给耀耀。我问过医生,是可以进行活体眼角膜捐献的。我们找个时间,跟小钰好好商量这事。” 正好,好一个正好。 肖钰觉得荒谬,可某种程度上,又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正是这理所当然,让一切变得更加荒谬了。 她的心被滔天的恨意填满,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恨谁。 当天,肖钰连夜从肖家逃走,落荒而逃。 * 活体眼角膜捐献病例以及医生提供的治病方案来自2012年的新闻[90后女孩活体捐眼角膜:让眼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13 饥肠辘辘地醒来,天已全黑。肖钰隐约闻到油香和蒜香,还有海货独有的咸鲜味。 循着气味,肖钰翻身爬起来要往外走。 门一开,凉意侵体,她搓了搓胳膊,又转回屋里,把谈彻给她的那条围巾抖开,当作薄披肩搭在身上。 雨已经停了,空气还是湿润阴潮的,陈绯站在门外走廊,看见后院搭起了露天凉棚,下头支着烧烤架,炭烧得火红,有细碎的火星跳动。客栈老板正站在烧烤架后头,熟练地料理生蚝、蛏子、海虹…… 看着油烟里的客栈老板,肖钰有点怅然。 大学毕业后,肖钰住酒店和工作室的时间远远多过在家,每顿饭不是外卖就是下馆子解决,端到面前来倒是色香味俱全,可她还是会怀念小时候。 周瑛岚还没过世之前,就喜欢这么做烧烤。她其实不太擅长做饭,平时有阿姨来帮忙,但一说到烧烤,周瑛岚就来劲了。 有烧烤就有酒,周瑛岚嗜酒如命,视酒的周边如生命伴侣。 但她做烧烤很慢,精细得很,不肯一大把一大把地烤,非要一个一个来,肖钰吃的速度比她烤得快多了。 肖钰发了会呆,才注意到后院空荡荡的,可老板身边立着个四层的食物架,堆满了各种待烤的食材,看分量——起码够二十人吃。 有点奇怪,肖钰问老板:“在准备外卖吗?” 老板吓了一跳,脱口说:“你看得见啊?” 肖钰笑笑,语气平和,“不能见强光。” 老板忙把用来扇风的硬纸板往前挡了挡,遮住炭火的红光,憨笑,“不是外卖,是下午有人预订了,二十多号人嘞!说是晚上八点开始,我这不提前准备上。” 两人聊天的时候,刘薇从房里小碎步跑出来,问肖钰晚饭吃什么。 肖钰努嘴,问老板,“再加俩人,行吗?” 老板有点为难,说:“客人包场了。”顿了顿,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你要吃啥,给我说,我烤好了给你送屋里去,这样行不?” 在屋里吃和点外卖有什么两样?肖钰说:“出多少钱包场?我来付。就当我请他们吃,算上我们。” 就没见过这样的,说她财大气粗强行摆阔吧,看这操作也不像。老板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不尴不尬地挠挠头,说:“不然我把号码给你,你跟那谈老师谈谈?” “谈老师?”肖钰一怔,“这是给那个大学生团准备的?” “是啊。” 肖钰勾勾嘴角,对刘薇招招手,径直往棚下走,挑了个舒服的靠椅,说:“不用了。” 刘薇冲老板笑,“都认识。” 看这架势,老板悟了,顿时松了口气,“巧了,原来是熟人。” 肖钰似笑非笑,脑子里快速闪过一些激情片段,身体的某些部位还留着鲜明的记忆,她唔了声,“熟……算是吧。” 有她这句话,烤好的一盘生蚝,老板先给肖钰端上了桌。 岛上海产新鲜,肖钰和刘薇食指大动,肖钰开了瓶啤酒,刘薇酒精过敏,连连摆手,她只好自斟自饮。 “你少喝点。”刘薇对肖钰的酒量太有数了,她担心地说。 肖钰笑,“就这?啤酒还能把我喝醉了?” 刘薇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 吃到一半,外头热热闹闹涌进来一队学生。 谈彻和辅导员童莉走在最后,看到肖钰,并没有太惊讶。他知道肖钰住在这家客栈,所以特地在这里订了餐,就算肖钰没有主动出来,他也会邀请她。 走到近前,看她桌上歪歪扭扭地倒了三五个啤酒瓶,脸颊红了一片,不知道是被火光映出来的,还是酒精气熏出来的。 想打招呼,但很快被几个学生拉去喝酒玩桌游。 土生土长的青岛人,谈彻酒量过硬,寻常桌游玩过几轮,也喝了不少,但脸不改色心不跳。几个女学生倒是醉意上头,撺掇着玩真心话大冒险。 谈彻准备撤离,又被拽住了,年轻学生出来团建,少不了玩这游戏,都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他倒也能理解,只是毫无兴趣。 心思都在肖钰那,要不是挂着领队的头衔,哪有功夫陪年轻女学生闹腾。 等到肖钰注意到谈彻的时候,一团学生正嬉闹着尖叫,喊:“周娉婷,不要怂!” 被推到人群中央的周娉婷正是白天往谈彻伞下钻的女孩,她选了大冒险,其他人起哄,让她和在场的一位男生嘴贴嘴十秒钟。否则就罚酒一杯。 谁不晓得周娉婷的心思,都把她往谈彻身边拱。 在那姑娘往自己身边走之前,谈彻站起,说:“你们玩,我还……” “师兄!” 周娉婷酒气上头,鼓足勇气往前一跨,刚要行动,突然看到一个女人摇晃着走过来,把披肩摘下,往谈彻脖子上一挂。 肖钰对着一众发怔的学生笑,“继续啊。我来……还围巾……” 谈彻本来打算走,这下反倒顿住了,他垂眼看向肖钰,嘴角禁不住地上扬。 周娉婷发懵,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还是木木地走到谈彻跟前去。 小孩子是真的看不懂眼色啊,肖钰淡淡地瞥了眼周娉婷,伸手拽住谈彻的围巾,把他往自己身边扯,“……顺便,跟你们借个人。谈博士,陪我喝几杯。” 谈彻从善如流,笑眯眯地对学生们摆了个告辞的手势,“你们玩你们的。” “哇哦……”众学生忍不住嘘起来。 周娉婷有点下不来台,走到桌边,举起啤酒杯干了一整杯酒,“我罚酒行了吧。” 肖钰用围巾把谈彻套过来之后,拍拍身边的凳子。 “坐这儿。” 谈彻走过去,刘薇知情知趣地给他让座,还小声嘀咕了句,“她快醉了。” 谈彻颔首,坐在肖钰身边。 “喜欢玩真心话大冒险?”肖钰语气不悦,评价,“土死了。” 她声音半点没压着,隔壁一众被扫射到的学生脸色都变得微妙起来。 “哎,她好像不瞎……” “她和师兄什么关系?” “不知道。不过她不戴眼罩,有点脸熟。” “哈?” “她好像一个网红……我找找。”有学生认出肖钰,低头翻微博。 周娉婷把脑袋伸过去,下一秒,尖声道:“噫呃,原来是卖情趣用品的啊!” 刚说完,眨巴着眼,捂住嘴,好像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过大了。 原本吵闹的后院突然像是被人揿下静音键,瞬间鸦雀无声。 14 眼波流动,都往肖钰那儿涌。看热闹嘛,谁还嫌事大。 哪晓得肖钰神情自若,半点都不觉得尴尬,她身边坐着的谈彻也丝毫没露出惊讶的神情。 在学生们的注视中,肖钰把酒倒满,一杯推给谈彻,一杯留给自己。 “干。” 谈彻一仰脖喝干,伸手去剥毛豆,说:“你不用喝完。” 肖钰哪肯听,已经冲他扬了扬只剩泡沫的空杯子,这会才看向周娉婷,笑眯眯地说:“小妹妹,什么时候有需要了,跟客服报我名字,给你打个折。” 周娉婷脸一热,嘀咕,“我才不要……” “不要什么?” 她哪是肖钰的对手,根本答不上来她的话,窘得喊,“不要脸!” 肖钰哦了声,说:“对自己的认知很到位。” 周娉婷哑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再也待不下去,一扭头跑了。她的舍友都追出去,其他的学生虽然没有对肖钰发难,但也都知道这是个不好惹的,能避则避,肖钰和谈彻周围像是多了一圈真空层。 肖钰挑衅地看了谈彻一眼,说:“如果你想为她打抱不平……” “她是成年人了,说话做事自己承担后果。”谈彻说。 肖钰笑,说:“如果我把这话想成是你在偏袒我呢?” 谈彻:“要是你在清醒的状态下还能这么想,我很高兴。”他望向肖钰,“可你喝醉了。” 肖钰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谈彻前半截话的意思,她后知后觉地想,也许自己是醉了。 醉了也好,好久没有醉过了。 她撑着桌子站起来,对刘薇招招手,说:“把东西给我。” 刘薇心领神会,很快就跑进屋里去,隔了一会儿,拿了个短卷轴出来。 肖钰接过卷轴,转头看谈彻,问:“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谈彻不记得。 肖钰视线有些模糊,她闭了闭眼,重新睁开,说:“周瑛岚的忌日。” 怪不得,怪不得她在今天登岛,去周瑛岚的画室,原来是为了祭奠。 肖钰朝谈彻伸出手,抬着食指,手臂有些晃,说:“你也有份。” “什么?” 肖钰凑过去,细长的胳膊勾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陪我去个地方。” 肖钰不让刘薇跟,笑盈盈地,拖着谈彻的手,脚步虚浮,把他拉走了。 “妖精。” 两人走得没影了,有一直默默旁观的学生嘀咕,“师兄细皮嫩肉的,怎么能栽到这种人手上?” 童莉也在旁观,不过她更专注于手中的烤串,闻言一边嚼着韭菜一边对那学生说:“要是没被妖精纠缠过,细皮嫩肉的唐僧这一生该多无趣啊。” 肖钰走出客栈,就发懒不动了。 “你背我。” 她冲谈彻娇笑,伸出双臂,“我不重的,很好背。” “肖钰。”谈彻在她面前蹲下身,问她,“酒品怎么样?明天起来,还会记得吗?” 肖钰想了好一会儿,说:“记得又怎么样,不记得又怎么样?” “记得就背你,不记得……”谈彻到底脸皮薄,满脑子不着边际的想法,愣是挂在嘴边荡荡晃晃,就是说不出口。 “不记得,就要欺负我吗?”肖钰毫不介意地笑,趴上谈彻宽阔的脊背,手指蹭上他的耳垂,轻轻揪了揪,声音很低,说,“我等着呢。告诉你啊……我喝多了以后……” 最后那半句,幽幽柔柔送进他耳中,谈彻被她撩拨得差点没站起来。 按照肖钰的指引,谈彻把她背上一处陡坡。 她很轻,所以谈彻走得稳,上到半坡的时候,肖钰晃荡着小腿,在他耳边哼歌。 粤语歌,谈彻没听过,也听不懂歌词,他问她:“唱的什么?” “这都没听过……” 肖钰吃吃地笑,“谈博士,你每天都在干什么?让我猜猜——研究小鱼小虾?把它们关在一起,标号。1号,今天要接受两小时光照;2号,今天要关小黑屋;3号今天不许吃饭了……等一个月后,再来看他们的成长情况?” 她并不打算提问题,只是这么念喃着,很愉快地自言自语。 “我是几号呢?我是几号小鱼?” 谈彻这才听明白,原来“小鱼”和肖钰谐音,他哑然失笑。 “我应该是0号小鱼。”照样是不等他回答,肖钰自顾自往下说,“因为我自由自在,不想被关起来,我是野生的小鱼。” 谈彻渐渐笑不出来了,低声说:“嗯,你应该自由自在。” 肖钰荡着腿,拍拍谈彻的肩膀,“我们到了。” 15 到了。 谈彻已经爬到坡顶,尽管他竭力克制,可还是有些气喘。 “这、这是哪里?” “把手电筒打开。”肖钰从他身上下来,被夜风一吹,微微发抖。 谈彻把脖子上的围巾重新披到肖钰身上,这才拿出手机,照亮前方。 这么一看,谈彻有点错愕。 面前是一方巨大的磐石,周遭缠绕着各种蔓生植物,谈彻越看越觉得眼熟,终于在余光瞥见肖钰手中的短卷轴时悟了。 他脱口道:“你把《风月无边》带来了?” 眼前的景致,分明就是那副画作的原型。 肖钰懵懵的,倏尔看向谈彻,扬了扬手里的画,“这你也知道?” “爷爷去世之前,我在他的病榻前看到过这幅画。”谈彻低声说,“创作这幅画的人,是曾教过我作画的老师。也是……爷爷和周瑛岚奶奶共同的朋友。” “难怪了。”肖钰低笑,“这里,是他们的定情地。” 谈彻怔忪,又彻悟。 因为情浓,哪怕只是呆石乱草,也是风月无边。 肖钰被风吹得精神了不少,她打开卷轴,从里面掉出一个小物件,谈彻弯腰去捡,捏到手里了,才发现是一只打火机。 他讶然,说:“你要……烧了它?” “谈博士该不是想提醒我,放火烧山,牢底坐穿吧?”肖钰看他,冲他伸出手,示意他把打火机还来,“今天下了这么大的雨,不会有事的。” 谈彻想说的当然不是这个,他有些发急,“这是冯老师此生最珍视的画作,你拍下它,就是为了把它烧毁?” 话是脱口而出,肖钰倒是反应过来了,笑容更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没想到,你还挺关注我的。” 她倒不急着要打火机了,兀自思索起来,“为什么?因为我曾是你的未婚妻?”她打量谈彻,“你们家不是瞧不上我吗,不是上赶着要退婚吗?” 谈彻脱口说:“你不也交了男朋友。还谈什么订婚。” 他今晚太不冷静,话说出去,连脑子都不过了。 “谈彻……”肖钰默了会,终于不再叫他谈博士,纤细的手臂搭上他的肩膀,圈着他的脖子,夜风里有淡淡啤酒香。 她说:“你吃醋了?” 这话说出去,肖钰就有了答案,她用肯定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 “你吃醋了,谈彻。” 这个姿势,他想不到除了吻她,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来按下心头那股无名的委屈。 她的嘴唇很饱满,湿润又有弹性,他轻轻含着,又不断地噬咬。 为什么没有早一点遇见,也许……谈彻想,也许早一点遇上她,能把她从那不着调的小子手里抢回来。他会的,如果是为了肖钰,他会的。 要打架可以,要比手段也可以,谈彻想,他不会输给任何一个人。 肖钰被他的吻触动,她确信自己触碰到一种强烈得让人畏惧的情感,像游鱼在大海里自在徜徉,却被看似平静的暗涌裹挟。 一朝昏聩。 试探地,她开始回应他,谈彻立刻感知到,并狂喜着露出伪装下的全部真容,将她带入自己汹涌澎湃的浪潮里。 他的吻如疾风骤雨,撼动她坚锐的神智,又淋湿她枯涸的心,谈彻急切又虔恳,争分夺秒,想把失去的时间全都找回来。 吻到最后,肖钰有些招架不住,她按着他的肩头,神思混沌,问他,“你在做什么?” “我在向你求爱。”谈彻说。 我为从前错过的每一个时机忏悔,我为一次次的犹豫不决愤怒,如果这是老天施与的最后契机,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让你看着我,看着我完整的一颗心,我情愿俯首跪地,请求你,请求你爱我,或者,再给我一次爱你的机会。 16(h) “我不会爱人。”肖钰终于从他的吻里挣脱出来,她说,“我没有很多的爱,只够爱自己。” “没关系。”谈彻说,“有多少爱多少。” 太迟了。 肖钰从他手里把打火机抠出来,“谈博士,这不像你,你应该……” 再冷静、理智一点,这个社会上的正常人都知道,该谈什么样的恋爱,该找什么样的女人。何况是你。 “你了解我多少?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我?”谈彻说,“小钰,你不讨厌我,不是吗?” 肖钰不敢回答他,她庆幸自己被寒风吹散了大部分醉意,没有任凭自己做出荒唐的决定。 吧嗒一声,肖钰点着那卷轴,说:“我奶奶说,他们的爱很少,只有留在这里的这么多。她不希望有人把这爱放大,不喜欢被人吹嘘,也不需要被人追忆缅怀。她死了,他们都死了,这幅画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火舌一点点舔舐那张画纸,肖钰的手指感受到灼热,她面无表情地将那卷轴丢在石头前。 周瑛岚和谈御璋在这里定了终身,后来仍是终生不见。 谈彻还想说话,肖钰却闭了闭眼,往他怀里倚靠,作出醉得糊涂的模样,说:“我累了。” 他把肖钰送回去,后院早就已经散了摊子,刘薇在外面等门,看到谈彻抱着肖钰,知趣地回自己屋去了。 门在背后合上,屋里一片黑暗,谈彻没有开灯。 他把她放下来,没有走,而是就势低头吻她的脖颈,肖钰微微战栗。比在画室的时候,感觉强烈很多。 果然,肖钰想,就像她今天告诉谈彻的那样。 她喝多了以后,会变得很敏感。 肖钰的衣服被他层层剥去,谈彻拉下那条围巾,将她双手架高,用围巾缠住。肖钰喘息着,对他说:“在包里。” 谈彻去翻,拽出两枚安全套,和一个造型精巧的跳蛋。 肖钰低声笑,说:“我们店里的主打款,谈博士会用吗?” 谈彻把她抱上床,绑在床头,嗓音发沉,“受不了的话,就叫我的名字。” “叫……哪个名字?”肖钰话音刚落,就听到细微的嗡嗡声,他将那小东西贴在她的乳尖,自己含住了另一边。 肖钰轻哼,挺了挺胸。 他亲吻下去,发现她已经湿了,谈彻低笑,不急着用小玩具,舌尖在她含苞待放处扫刮,等到她禁不住呻吟,弹动身体的时候,才将那震颤不已的小东西抵上去。 “啊——”身体最脆弱的一点被反复地玩弄,肖钰发出高亢的吟哦,想叫他,又想起谈彻方才说的大话。 受不了?她才不会受不了。 可那小东西很快被拿开,她听到他撕开包装袋的声音,男人扶着自己,缓慢地深入花泽,被她的软肉层层叠叠地箍紧了。 肖钰咬着嘴唇,被那饱胀感刺激得收紧了甬道,有节奏地裹噬着他。 谈彻挺动下身,时缓时急,肖钰听见咕叽作响的水声,花核彻底暴露在外,他每一次进出,身体内的那一点都被很好地照顾到,快感堆叠,把她逼上欲望的巅峰,望着深渊,想一跃而下。 谈彻在这个时候,又打开了那小玩意。 “不要!” 肖钰的身体记起那东西带来的刺激感,她急促地喊,“不要——嗯——” 她没叫他的名字,谈彻将那东西放在两人交合处,刺激是双向的,他自己也咬紧了牙关,压着肖钰快速动起来。 她在堆积得快要爆炸的快感中服软,“谈彻……我受不了了……” “不是这个。” 谈彻被情欲侵染的声音性感极了,他将档位调大,“再叫。” “阿彻——阿彻!” 肖钰呜咽,尖叫着到了高潮。 他丢开那震得人发麻的小蜜蜂,又进出数十下,搂着肖钰释放了。 谈彻给她解开围巾,把浑身是汗的女人圈在怀里,他吻她的脸颊。 他问肖钰:“明天以后,我可以去找你吗?”顿了顿,又换了说法,“我会去找你,你愿意见我吗?” 肖钰的心一点点发软,她轻声说:“你知道我的眼睛,很快会看不见。” “我知道。” “好。”肖钰闭上眼,说,“如果你找到的我……如果……” 如果你还愿意找我。 他们相拥而眠。夜半,肖钰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她打开手机,给肖珏发消息,眼睛被暗中的光亮刺得泪流不止。 肖钰:姐,我知道你要什么。我可以答应你,回去做手术,把眼角膜换给耀耀。 肖钰:明天早上,把那张照片发回给谈彻。跟他说,这不过是一场恶作剧。 发完这些,肖钰锁起屏幕。身边的男人呼吸绵长,她有一点舍不得,只是一点点。可是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伸手去摸他的脸。 这样,她很快就会忘记他的模样。 其实还有一句话,肖钰没告诉谈彻。 周瑛岚曾带她去看过那块石头,告诉她,男女之间的那点爱,不够被消磨的,如果有了,最好能在消失殆尽之前彼此离远些,留着纪念一生,才能够隽永。 因为纵然很少,也足够一个人记住一辈子了。 尾声 又是一年春。 清晨,海上潮雾浮动,天接云涛,满目空蒙。 茫茫海面之上,一艘游艇疾驰而过。 “这个破天,估计一小时内就要下暴雨。”掌舵的是个黑瘦的青年,对船舱里唯一的客人说,“谈博士,咱还上岛吗?” “上。” “那就是个没名气的小破岛,也没住多少人。物资匮乏得很,你要找的人……肯定不会去那种地方。” “也许呢。”谈彻伸头往船舱外看了几眼,突然笑了,“今天是个好天。” 青年觉得眼前这个自称是海洋科学博士的男人,恐怕是在吹逼——这能叫好天? 当然是个好天——和去灵山岛那天一样。 谈彻坐回船舱去,重新把耳机带上了。 那天醒来后,肖钰已经离开,搭最早一趟回积米崖港的船走了。 他手机里静静躺着一条新消息,来自肖珏。谈彻点开那张照片,想象着肖钰拍下它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那天夜里,她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发下那些话给肖珏。 她连头都没有回,当然不会注意到黑暗之中,他笔直的目光。 0号小鱼,还是决定投奔自由的海洋。 他想,哪怕是他的爱,也成了她的禁锢。 可后来有一天,谈彻在一家餐厅里,无意间听到一首旋律熟悉的歌,他不顾身边人诧异的目光,直接奔向前台,询问她们这首歌的歌名。 前台的服务生吓了一跳,很快又抿着嘴笑,回答他,“杨千嬅的歌,名字叫《野孩子》。” 谈彻把歌下下来,反复地听。 原来那天肖钰唱的那句是——“明知爱这种男孩子/也许只能如此/但我会成为/你最牵挂的一个女子/朝朝暮暮/让你猜想如何驯服我……” 他想起他们最后的一些对话。 他问肖钰,明天以后,我可以去找你吗。 她的回答是什么? 她说,好,如果你找得到我。 …… 这些年来,每逢假日,谈彻都会乘船,一座岛一座岛地拜访。 他想,也许肖钰会找到一座充满趣味的神秘小岛,过上悠游自在的生活。 如果他找到她,第一句,要同她说:抱歉,叨扰了。 第二句,要说:请原谅我,我会继续叨扰下去。 海上起风了,海浪拍击船体,谈彻的身子微微晃动,只听得到耳机里歌声逸荡,听不到风中的叹息。 “我也笑我原来是个天生的野孩子/连没有幸福都不介意……” 仍是那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