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石成心》 零壹、此情能与谁共说(上) 石更有个秘密。 这个秘密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 ──他喜欢天工坊的二姑娘。 可他不敢说,也不能说。 不敢说的原因是因为她们一家都是他的救命恩人,甚至收留他让他留在坊里做木匠,一手好雕法还是她爹手把手给教起来的,此恩他为奴为僕都还不清。 不能说的原因是因为他也真说不出口?谁让他是个哑巴。 他自知配不上她,所以他只得深深的、深深的将这份感情藏在心里,从来不提。 二姑娘是那么纯净美好,该配上一个十全十美的男子。 这一点,他和她的兄长看法倒是如出一彻。 所以当尉迟不悔以最苛刻的眼光在筛选妹婿时,他虽不能发表意见,仍是在心里点头如捣蒜,表示十二万分的认同。 「城西的孔公子?老上街开屏招摇的那个?」尉迟不悔长指轻捻画像,不过瞥了一眼就扫到地上去,「秃毛鸡套了件花衫子还是隻鸡,他怎么就弄不明这个道理呢?凭他那蠢笨脑子我就看不上。」 「汪县丞的二儿子?!那成日跟着他爹后头汪汪叫的狗崽子?」又是一张飘飘落地,「书读得不怎么样,拜高採低、趋炎附势的本领倒是一流,以后肯定跟他爹一样是个狗官。这种人损阴德啊,我可不想有个没屁眼的外甥。」 「侯记的侯少爷?凭他那尖嘴猴腮的样貌也敢!怎么不拿他家的秤子先掂掂自己的斤两?哟,我倒忘了,他家的秤子也是不准的,才会成日短斤少两、参杂使假。他们家的聘金怕也是灌了铅的吧,傻子才收。」 「打铁舖的熊锡?喔,一个成天只知道卖弄力气,脑洞能塞两颗瓜的蠢蛋。嫁这种夫婿早晚要做寡妇,我要是他娘,想着先搭喜堂之前还不如先搭灵堂呢。」 尉迟不悔一张张点评,偏薄的唇是柄弯刀,有着漂亮的弧线,却句句剜心。 散了满地的画像堆积成雪,和媒婆僵滞的笑脸是同样的顏色。 「上官好?巷底药卢那个上官好?」最后一张画像,他屈指将画像弹飞,轻蔑给了一声嗤笑,连评语都懒得给了,「呵呵。」 「高媒婆,您可别怪我心直口快呵。」 前头话说得难听,奈何尉迟不悔神态一缓,又是个谦和青年,「我这不是护妹心切吗,不希望妹妹嫁过去受了委屈,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您多多包涵了。」 谁家兄长护妹心切成他这个样子的!那张嘴利得都能将人的脸皮给刮下一层! 高媒婆心底是恨极,可还是僵硬陪笑,「那?请教二姑娘喜欢怎么样的条件?二姑娘不妨说说,教老身心里也好有个底。」 尉迟不悔笑得泰然自若,和气附和,「是啊,盼儿你跟高媒婆说说,看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哥哥好让他上门来提亲。」 两兄妹像是对好词似的,尉迟不盼笑得温婉,连想也没想,「盼儿不贪心,只要有哥哥一半的聪明、一半的好手艺、一半的细心、一半的体贴就成。」 她这番话显然让尉迟不悔很是受用,笑开一口白牙,「高媒婆,我家妹妹老是这么抬举我,只有我的一半哪成?怎么也不能逊于我才是,不然怕爹娘也是看不上眼的,还请您老多费心找找。」 找?上哪去找? 他这等相貌、这等才气、这等手艺?一个就已天怒人怨,再有第二个还不招天打雷霹? 高媒婆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就被尉迟不悔客客气气的截了话,「高媒婆,我们这小坊里闷的很,尘土木屑又多,您老待久了喘不上气来可就不好了,今儿个让您跑这一趟真是有劳,我送您出去吧。」 虽说是送,可他頎长身躯是步步进逼,迫使高媒婆不得不往外走,口里仍碎语,「不,尉迟公子,我今儿个来还带了一些姑娘的画像?」 「喔,这方面您也留点心眼帮我看看,看哪家姑娘比盼儿标緻、比盼儿灵秀、比盼儿乖巧、比盼儿贴心?我绝对上门求亲。」他没换气的夸了自家妹妹一番,也没心思理会高媒婆越发青白的脸色,一送到门口就迅速将高媒婆推了出去。 不过回身的一瞬间,他脸上的虚假笑意就收了下来,「这高媒婆真是烦人的紧!」 尉迟不悔眉眼英挺,让喜怒在他面上都极为张扬,光是抿唇就能感受到他满腹的不耐烦,走回厅内的每一步都正好踩在一张张画像的脸上,还不忘旋了旋足尖,百般蹂躪。 看那漆黑的鞋印子,石更在心底为那些人默哀,却又觉得有几分畅快。 倒是尉迟不盼心肠好,赶忙去拾那些还没被兄长践踏的画像,细声安抚,「哥哥别气,想来高媒婆近期内也不敢来了,哪里找得到有人同哥哥一般好的呢。」 这番话哄得尉迟不悔心情好多了,也就不执着在那些被救走的画像了,「唉,我知道这不过是打发高媒婆的推託之词罢了。盼儿,现下没有外人,你老实跟哥哥说说你喜欢怎么样条件的男子,哥哥好去灭了?嗯?好帮你物色对象。」 他笑得一派轻松,彷彿刚刚那不过是一时口误,但石更却知道不然。 他站在后边看的是一清二楚,尉迟不悔藏在身后的拳头捏得可紧了,尉迟不盼要是说个姓氏出来,那户人家怕是一夜就消失在洗秋城里了? 但他也顾不得替那些人担忧,紧张兮兮的竖起了耳,就想知道心上人的答案。 他忐忑朝尉迟不盼看去,却意外发现她也在看他,只是两人一对上眼,她就别开了目光,黑白分明的眸子一转,「我是真觉得哥哥好。」 尉迟不悔得意一勾唇,五官全紓了开来,却还要装模作样,「那你说像爹那样的呢?」 尉迟不盼哪里不知道他争强好胜的心理,捂着嘴偷笑,却是谁也不肯得罪,「爹爹?很好呀。」 果不其然,尉迟不悔那股开怀之意减了几分,「那向不换呢?」 尉迟不悔哪里还忍得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换儿是弟弟呢!」 尉迟不悔嘖了声,将坊里其他的匠人全想过了一遍,全是打从他爹开创天工坊就跟着的匠人,各个都是大龄熟男,熟得不能再熟,年纪最相近的独有石更,所以他又问,「那石更那样的呢?」 听见话题转到自己身上,石更依旧闷不吭声,心脏却是扑通扑通的跳,几乎是屏息以待。 尉迟不盼这会没看他了,应得飞快,「石更哥也是很好很好。」 发现自家妹妹对三人都是同等评价,尉迟不悔哼了声,不是很满意这种忽悠似的答案,只是转念一想,表示自己的妹妹还没有被外头的登徒子给拐了去,就勉强不去计较了,「唉,都怪家里的人太优秀,盼儿要找到合意的人可就难了。」 她倒是理所当然的点头,「那盼儿就留在家里呀,不嫁人也无妨的。」 「好!」一旁的向不换总算插得进话,挺起了胸膛,「就算姊姊成了老姑婆,换儿也养你!」 尉迟不悔恶狠狠瞪他,「向不换,你再说那三个字,我保証你待会就没牙吃饭。还有,你是嫌我这个做大哥的没用,照顾不好盼儿吗?还轮得到你养?」 向不换倒是一脸正经,频频摇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呸你个万一。」尉迟不悔怒了,一扬手,就是块厚木朝自家小弟的脸上招呼过去,「狗嘴吐不出象牙!」 向不换大骇,缩起了脖子要躲,却是连闪避的方向都被算准了,扎扎实实地挨上一记,捂着额不敢再吭声。 尉迟不悔正为自己得手而得意的扬了扬眉,只是很快的,眉头又揪在一块。 他又何尝不知自己不能老这样拖着妹妹的姻缘,不成亲什么的不过都是说笑之词,哪能当真,再几个月他们就已十八,要是再拖下去,只怕真有好事之人说起尉迟不盼的间话了。 自她及笄后前来说亲的人是多如过江之鯽,盼儿虽是温吞的说了一句「听哥哥的」,但他哪里不知道这是表示她都不喜欢,才让他不留情面的全部清掉。 但再这样下去不成吶,他是不是该认真替盼儿物色对象? 可是他怎么捨得?要把捧在心尖上的妹妹拱手让人,比剜心肝还疼呀! 「哥哥烦恼什么呢。」尉迟不盼发现他的苦闷,亲暱揉开他眉心,「姻缘天注定,盼儿不急呢,哥哥也别操心。」 嗷嗷嗷嗷嗷,瞧这贴心的小棉袄,他要怎么捨得吶── 尉迟不悔略略扶额,藉以掩饰自己眼角的湿意。 见他这副模样,尉迟不盼抿住了唇不敢笑,就怕伤了心细如发的兄长,熟练的将碗筷都收拾好了,才笑着辞过眾人。 天工坊里的匠人都是跟着他爹打拚过来的,她娘念着眾人做的是体力活,不愿他们随便吃过了事,这才央了一间手艺不错的食堂替眾人准备午膳,由她们来送,只是这会向家夫妻俩出外云游,就只剩她一人来送饭了。 她是不以为苦,依旧风雨无阻的勤快送餐,却老有人不捨得她的辛劳。 她慢慢走着,轻声地哼着小曲儿,一下就被后头晚她出来的人追上脚步。 零壹、此情能与谁共说(中) 尉迟不盼半回眸,朝那人一笑,「石更哥。」 来人正是石更,他应不出声,只是打着手势表示尉迟不悔要他送她回去,却被她澄澈眼眸看得彆扭不已,连连眨了好几次眼,就怕被她看透了他跟出来其实是自己的意思。 但她没多说什么,再自然不过的将食篮和画像都交到他伸出来的厚掌,如释重负的吁了口气。 「这叠画真重,亏高媒婆还能大老远地拿了这么一路!」她软软抱怨,嗓音宛若树梢盛绽的桂花,柔软纯净。 石更默默的掂了掂那叠捲起的画像,确实不轻,沉甸甸的重量连带让他的心情也沉了下去,被一种说不出是嫉妒或是羡慕的心思弄得胸膛酸涩不已。 「那高媒婆倒也不死心,都纠缠了两年了还没放弃。这会爹娘不在,还敢跑到坊里来折腾哥哥了,只怕是存了心想将哥哥一网打尽吧。」她打趣说着,带着笑意的精巧脸庞一时都教阳光失去了顏色,教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那些惊艷的目光让石更有意无意的往前跨了半步,想仗着体型优势遮去那些探究的视线,但他一迈步就后悔了,觉得自己此举实在太过明显,万一被她看出私心就不好。 所幸她未察,仰起头来看他,见他高大身影遮去了灼热日晒,眼弯了起来,「日头真烈,多亏有石更哥你呢!」 他心虚的挠了挠头,将错就错的认真替她遮起日头来,纵然被晒出了一身汗也浑然不觉,大半心思都在听她用轻软语调叨叨絮絮的说着日常琐事,被她纯真话语逗得无声直笑,是恨不得路能长得没有尽头。 他先陪着她去饭馆还了碗盘,又要送她回家,尉迟不盼却一拉他的手,「石更哥,今日热的很,我们去买玉珍轩的凉糕可好?」 玉珍轩的凉糕远近驰名,製作也费工,一日不过卖那么一回,要吃就得抢在开卖前去排队,排上近把个时辰还不一定买得到,他可不想她晒坏了,打着手势告诉她让她回家里等,他去替她买。 尉迟不盼却摇头,「我想自己挑口味呢!石更哥,你若忙就先回去吧,莫要耽误了工作。」 他自是不可能让她一个人的,可又拗不过她,只得妥协的陪着她去,一同站入了长长人龙之中。 虽是捨不得她热着,可他心底也是有几分喜悦的,能和她处着一刻是一刻,就算什么都不做,光是看着她笑,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就不知她会不会嫌他是个哑巴,有他陪着只是乏味无趣? 他又自卑起来,一时就有些怔忡,最后是被一股少女专有的清甜气息给拉回了心神。 那是尉迟不盼拿着帕子替他拭汗,「石更哥,让你陪我在这受罪了,真对不住!」 他本就怕热,在坊里工作了一个上午早就逼出一身汗,这会更被太阳晒得汗津津的,就怕身上的气味薰着了她,连忙接过帕子自个儿擦了起来,没一会却又困窘的发现自己将她的白净绣帕沾得全是木屑和灰尘,哪还敢还他,无措的捏着绣帕僵在那处。 她看见他慌张的模样,体贴地给了台阶下,「石更哥,看来还要排上一阵子呢,你先留着擦吧。」他用力点头,却将帕子揣入怀中不敢再用,羞惭的往旁退了半步。 尉迟不盼一直弯着的嘴角这时就有些不乐意的抿了起来,「石更哥,你不是要替我遮日头吗?太阳都晒着我啦!」 他只得又站回她身边,感觉她手泰然自若的挽上自己。 他浑身僵硬不已,不断提醒自己她就是爱撒娇的性子,从她是小丫头的时候就常挽着他、腻着他不放。 可是小丫头和现在的大姑娘自是不可同日而喻,那、那、那捱着他手臂的柔软触感是?? 他再也忍不住了,带着歉意地抽回自己的手,绷着一张脸晃出了队伍,好一会才又晃了回来。 面对她茫然不解的目光,他也顾不得粗俗了,只用「尿急」的简单手势带过,换来她释然笑容,重新挽上他。 「石更哥,你鼻子怎么了?咦?你又内急?可是你不是才刚去过??」 她话音未落,他又是一个箭步跨了出去,转瞬就消失无踪。 所幸赶在石更失血过多而死之前,总算到了摊前。 「嗯?我喜欢杏花的,换儿喜欢山楂的,石更哥你喜欢莲藕的。」她熟练地选着,想到尉迟不悔却是苦恼了起来,「我到现在还是摸不清哥哥喜欢什么口味的,上上回他说要花豆的,可上回却又和换儿抢桂花的?石更哥,你说哥哥究竟是喜欢什么口味?」 尉迟不悔什么口味都不喜欢。 怎么说石更和尉迟不悔也是穿同一条裤子长大,怎么会不知道他此生最恨的就是那些甜腻糕点,不过是瞒着没敢让尉迟不盼知道,否则日后她少算他那一份,他还不搥胸顿足的哭死了,只觉得自家妹子心底没他。 想到尉迟不悔那争强好胜的心理,石更手一指,选了一块最饱满肥厚的凉糕。 尉迟不盼有些迟疑,「咦?红豆馅的呀?连我都觉得太甜了些,哥哥真的喜欢?」 只是问归问,既然石更提供了意见,她也就依言选了,还念着兄长辛苦多加了一块,从怀里掏出荷包付帐。 不料那几枚铜板却是原封不动的被退了回来。 她不解地看向伙计,「这?」 「二姑娘,咱们少东家说送你呢!」伙计朝她一阵挤眉弄眼,笑得好不曖昧,「少东家还说了,要是尉迟姑娘喜欢,以后不必这么辛苦地排队,吩咐一声,咱们少东家给二姑娘送到府上去!」 伙计话说得响亮,让藏身帘后的青年衝了出来,一张耿实的脸胀得通红,「小陈,你、你胡说些什么!」 「少东家,这可是大夫人吩咐的,要不每回尉迟姑娘来你都偷偷躲着看她,能成什么事?」伙计大声喊冤,这下不只青年窘得抬不起头来,连尉迟不盼都红了脸,不知所措的缩起身子藏到石更背后去。 伙计虽无恶意,可大庭广眾下这样嚷嚷,对姑娘家的清誉岂是件好事? 石更脸一沉,虽不能说话,但那眼神极为凌厉,加上他的轮廓本就阳刚深邃,可不是什么慈眉善目的长相,这会儿凛起了神色就更教伙计吃不消了,訕訕的不敢再胡言乱语。 他不愿再做停留,一掌将钱拍在桌上,震得那桌子吱呀怪响,这才阴沉沉的护着尉迟不盼离开。 一直到避开了眾人八卦的目光,尉迟不盼才放松了些,手依旧揪着他的袖口不放,「那、那伙计瞎说什么呢,石更哥,你可别误会,我和玉珍轩的少东家没见过几次面,更不知道他、他?」 石更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会乱说话,脸上的阴霾却未散去。 那少东家倒是不错,玉珍轩是城里有名的乐善好施,数次旱灾还曾开仓施粥,他为人也是和善客气,不盼若是嫁他,定能相敬如宾? 石更目光有些晦涩,手几次举起,却又颓然放下,不知道该表示什么,让两人陷入一阵尷尬的气氛。最后还是一道惊慌的娇呼打破了沉默。 「大爷,你们别这样!」 零壹、此情能与谁共说(下) 尉迟不盼本还等着他表示什么呢,这下却淡淡垂下了眼,「石更哥,我们去看看吧。」 他俩循声而去,就见一名卖花少女被两个地痞流氓缠上,一左一右的扯着她的花篮调笑,惹得少女羞愤不已,虽板起了脸严词斥责,却只换来两人的哄堂大笑,吃定了她无力反抗。 「姑娘别臊,我大老远就闻到了香味,不过是想闻闻究竟是你手上这花香、还是人香?」 「可不是,让咱们兄弟俩闻闻,我们是怜香惜玉之人,不会伤了你的。」 尉迟不盼蹙起了眉,忙不迭推了推石更,让他上前去帮那少女。 石更自然也是见不得他俩这样恃强凌弱,一个箭步就跨了上去,掰住了两人的肩,迎面就是一顿饱拳。 石更长年伐树雕木,手劲自然不在话下,今日更是积了满肚子怨气,这下全一股脑的紓了出来,揍得两人是眼冒金星,连站都站不稳了。 偏偏他们嘴里仍不示弱,「哪个王八崽子敢打你爷爷!」 尉迟不盼听到这话,忍不住一哼声,「自是你太爷爷要来教训你们呢!」 她这话訕得两人脸色铁青,可定睛一看,气都萎了,「是石大哥啊?小弟不知道石大哥在此?才一时色慾薰心?」 「石更哥才不是你大哥。」尉迟不盼蹙眉轻斥,「别污了石更哥的名声!」 他俩可没忘记上回碰上石更的教训,连忙改口,「是是是,不是石大哥,是石爷爷!石太爷爷!」 石更阴戾瞪了他们一眼,一嗤。 「滚!」 这话自然不是石更说的,而是尉迟不盼替他发的声。 饶是她绵软嗓音没半点魄力,甚至有些不相称的詼谐感,碍于石更高举的拳头,两人大气都不敢出,连滚带爬的讨饶离去。 「真是恶人无胆!」尉迟不盼朝他们的背影皱了皱鼻子,又回身去关心那花容失色的少女,「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那姑娘吓得泪涟涟的,连语音都还颤着,可仍强自镇定,柔柔朝两人一揖,「多谢姑娘和壮士相救。」 「不用客气,那两个坏人就是色胆包天!上回我也被他们吓过一回呢,还有有石更哥在。」尉迟不盼轻声安抚,才刚弯下了腰,石更就先了她一步,将地上四散的花全捡成一束,递到她手中。 她瞅着他,含笑的眼眸亮晶晶的,捧着花却没交给那姑娘。 「姑娘,这些花卖我吧。」她说着话,往怀里一掏却落了空,「呀,我的荷包好像落在路上了,石更哥,你买下送我可好?」 石更没半句二话,掏了锭碎银递给少女。 少女被那数目吓了一跳,怎么也不敢收,「这太多了,这花都残了,不值钱的。」 「值得,当然值得。」尉迟不盼捧着花深深吸了口气,眉眼皆是笑意,「我瞧着就挺好!花瓣是落了些,可一样的香。」 她这话虽是对着自己说,可看的却是另一人,让少女愣了愣,只觉得她话中有话,却听不分明。 但尉迟不盼也不是要她明白,依旧是盈盈浅笑,将银子放到她手中,心满意足的捧着那一束花离去,更是嗅了一路。 好不容易嗅够了,她又仰起头衝着石更一乐,「石更哥,头一回有人送我花呢!我真欢喜。」 她俏皮笑靨像是鶯穿柳带,带起一阵煦风,吹得石更脑袋晕乎乎的,别说一束花,连自己的心肺都想掏出来送她,只是这种肉麻的话别说他不能说话,就算能说他也是说不出口的,所以他只是悄悄的红了耳根,怎么也应不出话,羞赧挠头。 尉迟不盼也不介意,喜孜孜的握着花束,一路蹦蹦跳跳的,回到向家挥别石更时都还翘着嘴角,模样可爱。 她开心,石更自是也是跟着傻乐了好一阵,她人都进去了,仍是在门外呆站了好一会,才依依不捨的离开。 只是这么一折腾下来,他回天工坊时天色都暗了,而某人的脸色比暮靄还沉。 尉迟不悔双手环胸,精明的眼将他从头到脚到审视一番,锐得几乎要从他身上刮下一层皮,「你为何去了这么久?和盼儿上哪去了?」 石更心一跳,连忙晃了晃手上的纸盒。 「盼儿给我的?」他眼亮了起来,可又很快瞇起,「盼儿可有买给你?」 他默默的点了点头,但赶在尉迟不悔变脸前撕开纸盒,指着红豆馅的凉糕再比了比他。 尉迟不悔果然乐了,高高仰起了下巴,「哈,我的最大块!」 就知道呢? 石更庆幸地擦去额上的汗水,这才松下了一口气,只是看见尉迟不悔抽着眼角捏起凉糕时,忍不住就幸灾乐祸了。 玉珍轩的凉糕之所以远近驰名,就是因为它料好实在,内馅饱满扎实,惊人的多、惊人的甜? 偏偏尉迟不悔说什么也不肯糟蹋妹妹的好意,分明是恨不得一口咽入,还是不捨地细嚼慢嚥,扭曲的脸庞揉合了各种情绪。 男人啊?多可悲! 石更默默叹息,而后也闭着眼捏起自己的那一份,神情同样复杂。 谁让他也不喜欢甜品! 只有向不换不懂那种痛并快乐着的心态,一口一个的大快朵颐,数次伸出小爪子想捞过界去抢食,却是被狠狠拍开了手,疼得嘶嘶直抽气,不住在屋里乱跳乱叫,连着几日晚上都梦着了没吃过癮的凉糕。 所以当有人挽着一篮凉糕上门时,他盯着那里头五顏六色、粉嫩诱人的凉糕,眼都直了。 「请问石公子在吗?」那姑娘羞怯怯的垂着眼,自然没注意到向不换覬覦的目光。 「在、在呀!等会啊!」他依依不捨的收回视线,扭头就朝坊里大声嚷嚷,「石更哥,有凉糕?噯,不是,是有姑娘来找你了!」 他毫不收敛的音量让坊里炸了锅,不只石更出来了,更是唤来了一批匠人,全丢下了手边的活,挤到门边偷看。 开玩笑,在天工坊有姑娘找上门来不罕见,只是都是衝着俊朗的尉迟不悔而来,找石更这哑巴倒是头一会,他们自是要好好关切一番! 那姑娘被那些打量的、好奇的、探究的目光看得脸都红了,仍鼓着勇气将怀中的食篮递了出去,「石公子,多谢你那日的救命之恩,这谢礼还请公子收下。」 石更看着那满篮的凉糕,闷痛了几日的胃更疼了,一路都痛到头上去,只是摇着掌拒绝,并不接下。 但她眼儿里有水波盈盈,再多扇几下就能眨出水来,模样好不可怜,「石公子?我知道这礼微薄,上不了檯面,可这是如兰的一点心意,请你千万别嫌弃?」 石更头摇得更兇了,可又不知怎么拒绝,急的抓耳挠腮,门后的匠人们倒看不下去了,鼓譟不已,「石更你这傻小子,人家姑娘都自己送上门来了,还不收下!」 这话太直白,臊得人家姑娘薄薄的脸皮都要胀破了,见他还是迟迟不接,只得一跺脚,硬是食篮塞入他掌中,扭头跑了。 石更没料到她来这么一着,只觉得手中沉甸甸的一篮,哪是凉糕,压根儿是烫手山芋! 而如兰一走,那些工匠更是百无禁忌了,里三圈外三圈的将石更团团围住,七嘴八舌的追问不休。 「石小子!好样的,上哪去拐这么一个水灵灵的俏妹子?」 「石更,那姑娘说你有救命之恩,是多大的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那种?」 「石更,想不到这炎炎夏日,你的春天还没走呵!」 眾人的揶揄让木訥的时更招架不住,连耳根都红透了,更是让眾人认定了他的做贼心虚。 这情况只怕再巧舌如簧的人都说不清,更何况是石更这哑巴,他只得将那竹篮往向不换手里一塞,打了几个手势表示他的木材没了,要去后山挑,也不管他们看懂了没,自顾自的抡了把斧头就落荒而逃。 零贰、谁知错管春残事(上) 只是逃得了眾人的嘈嚷,石更却躲不掉自己心里的声音。 那如兰姑娘??究竟是什么意思? 出手的人虽是他,可却是尉迟不盼让他动手的,真要道谢的话也该上向家去才是,怎么就跑到天工坊来了呢?这不是格外引人非议吗?? 他一个男人是不怕这些流言蜚语,可坏了姑娘家的清誉就不好了。 还是?? 石更心头一跳,连忙用力摇头,甩去那一瞬浮出的念头。 不可能的,他长得不好看,又是个哑巴,那姑娘不可能会喜欢他的,他可别随他人起舞,若让那姑娘知道了,说不定还笑他自作多情呢! 又或是说她找不着尉迟不盼?也是,论特徵,要找他是容易的多,所以?那姑娘先找他这是很合理的??吧? 肯定是这样了!他松下一口气,连连点头,却换来后方一声轻笑。 「石更哥,你对这杉木又摇头又点头的,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吶?」 他没来由地对那声音心虚,手一松,险些被斧头砸伤了脚。 「当心!」尉迟不盼惊呼,吶吶道歉,「石更哥,对不起,是我吓着你了。」 他连忙摆手,无声问她怎么来了。 「我来送饭呀!」她晃了晃手上的食盒,「换儿说你来后山挑木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我怕你饿着了就替你送来了。」 他看着她额际沁出的薄汗,心下着实歉然,她却毫不在意,只是笑着拉他在阴凉处坐下,将食盒递到他手上。 他捧着食盒并不吃,试图表达自己的歉意,想让她下回别这么麻烦了,只换来她眉眼略垂,声音好不失望,「石更哥这是不领我的情了?」 他慌乱摇头,只得大口大口扒起饭来,才让她展顏又笑,「现在都未时了你肯定饿坏了,哥哥还说你光吃凉糕吃饱了呢,让我别跑这一趟。我就知道哥哥瞎说!」 这话让他噎得严重,久咳不止,整张脸又红了,把尉迟不盼吓了一跳,连忙递上水壶,又替他拍背顺气,好一会才止下来。 但他没敢再看她,只得稳下呼吸后又沉默扒饭,心头一阵乱跳。 所幸尉迟不盼只当作那话是尉迟不悔的揶揄之词,也没再追问,只是细声叮嘱,「吃慢些,当心又噎着了。」 石更点头,真放慢了咀嚼的速度,可依旧垂着头不敢直视她,身侧却忽地一沉。 察觉到他困惑的视线,尉迟不盼泰然自若的微笑,「山里头凉爽,拂得我都睏了,石更哥,借我靠一下呵。」 他自是不会拒绝的,挪了个姿势让她能靠得更舒适,连举箸的动作都放缓了不少,不愿颠着了她。 只是这样一来,他一个半盏茶就能吃完的食盒足足花上数倍的时间才勉强扒完,连尉迟不盼都不知何时闔上了眼,细微而规律的鼻息像是不小心睡去。 他放下食盒,又躡手躡脚的地挪动手臂,让她能够安然倚进自己怀中休憩,却弄得自己心跳如鼓。 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深怕惊扰了她,可看着她恬静睡顏,他手数度举举放放,最后还是忍不住抚上她的小脸。 她的脸颊好软好嫩!让他纵使知道自己踰矩了仍克制不住的以指轻轻摩挲,甚至悄悄下滑,最后停在她顏色柔软的粉唇。 大概是被他指上的茧磨着了,她虽没醒,可呼吸乱了些,唇瓣动了动,无意地略略抿住他的指,让他一下僵滞不已。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指碰着了她的贝齿,而唇瓣上温暖的温度让他有些心猿意马,恨不得换上自己的嘴去她的唇里取暖。 也不知是不是疯魔了,他当真垂下头,身子一点一滴的侧倾,直到自己的鼻都已触及她秀美的鼻尖才猛然回神,勉强悬崖勒马。 他倏地坐直了身子,不敢置信自己怎么能如此褻瀆她,要不是她还枕在怀中,只怕就要狠狠甩上自己两个耳刮子。 而尉迟不盼亦被他过大的动作给扰醒,困倦的赖在他的怀里并未起身,微仰起头而笑,「石更哥,你的心跳好响。」 他几乎以为她要揭穿自己了,眼底难掩羞愧,茸着头回望她,乾巴巴的舔着唇瓣像是做错事的孩子,等人责罚。 可她没有,只是静静望他。 一片沉静之中连徐风吹过树梢的声音都清晰不已,几许淡红被拂了下来,落地的声音轻轻浅浅,不知是谁人的叹息。 她眨了眨眼,突地伸手去拾起其中一朵落在石更肩上的小花,缀在自己发间,映着红红的腮很是好看。 她顺势坐起了身子,软声道,「石更哥,我该回去了!待晚了哥哥会操心的。」 怀中顿时一空的感觉让他失落不已,可石更是知道尉迟不悔那草木皆兵的性子的,只得忙不迭起身,又伸出了手去扶尉迟不盼。 她的手不大,尤其搭在他蒲扇似的掌中是那样的袖珍,一拢,只能勉强握住他的三隻指头。 但她就这么握着,连站稳了身子都没松开,脸上的笑容是少女独有的靦腆,柔柔绽放,「石更哥,我脚麻了,借我扶一下。」 石更只觉得自己比这片山林里的任何一棵树还要僵直,连路都不会走了,哪怕心里渴望得要命,仍只敢虚握着,一是怕粗手粗脚的碰坏了她,另一是怕?洩漏了自己的情意。 他僵硬神态让尉迟不盼噗哧一声的掩嘴而笑,放开了手,「石更哥,你走路怎么同手同脚?」 他大窘,更是尷尬得不知该如何摆动手脚,险些都要将自己绊倒,好一会才调整下杂沓的步伐,可这么一来?又捨不得掌心骤失的娇软了。 他懊恼的胡乱扒了扒发,眼朝下方覷去,尉迟不盼依旧跟在他身侧,只是一手早已收在身后,另一手缠着发辫绕呀绕的,垂着头去踢路上的小石子,也不怕绣鞋沾上了土。 她那日??也是穿着这长春花蓝的顏色吧?只是花样素的多,不如这双鞋的绣样花俏,每一朵绣花都迎风盛开,唯有少女才穿得出那种繽纷而不落俗的娇俏。 合该也是不同的,她当初才几岁呢,现在都多少个年头过去了? 可任凭岁月流转,他都忘不了第一眼瞧见她的惊奇。 零贰、谁知错管春残事(中) 那时的天多冷,他是飢寒交迫,几乎要饿得厥过去了,手却狠狠掐着掌心不许自己闔眼,深知自己一旦睡去,怕是再醒不过来了。 他不能睡,他还想活下去。 纵然天生的残疾让他爹不疼、娘不爱,甚至狠下心来捨了他?他还是想死皮赖脸的活下去。 所以他一直盯着不远处的那个小女孩看,原先是看她手上那红澄澄的糖葫芦,可看清她掩在斗篷下的容貌时,就只能看她。 多灵秀的一个女娃! 天冷,她浑身被密密实实的裹起,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脸蛋和齐眉的黑发,雪白的肌肤像雪捏出的团子,裹在那一圈白毫狐裘里也分毫不失色,反倒衬得脸上黑玉似的大眼益发的亮了。 她好似在等人,已站在那里许久,小心翼翼地捏着糖葫芦也不吃,只顾去拨弄地上的石子。 约莫是等得久了,她长青花蓝的绣鞋是越踢越起劲,石子也越踢越远,看起来好像还站在原地,但不知不觉的离他越来越近,所以他又能更清楚看见她小巧秀美的鼻,和花瓣似的唇。 他不知道是怎样的娇养才能养出如此嫩生生、水灵灵的娃儿,一瞧就教人移不开目光,彷彿每一个人的喜悲都该随着她的一顰一笑而生,恨不得穷尽天下去讨好她、迎合她,不让她知晓半点世间的鄙陋。 这个念头一起,他随即难堪的蜷起身子,想把自己缩到最小,深怕污了她的眼,只是仍忍不住的偷覷她,近乎贪婪的。 「盼儿!」 总算等来远方一声呼唤,她一下扭过头去找,一不留神,足下的力道就失去了控制,高高滑出一道弧线,正巧砸在他额上。 他一惊,觉得这是苍天的惩罚,颤巍巍地发抖,脑筋一片空白,连额角滑下一行鲜血都没发现,一直到那小姑娘快步跑来,温热的小手捂上他的伤口他才为些微的刺痛回过神。 「爹爹!爹爹快来!」她连惊呼都是那样的软糯,「盼儿踢死人了!爹爹?」 他视线被她的袖口掩去,可听得出语句里的浓浓哭音,想来是真的吓坏了,让他微弱的动了动,想告诉她这么小的石子是踢不死人的,心底却猛然生出一个卑劣的想法。 若他装上这么一回,说不定能骗上几顿温饱?至少?讨几枚铜板也好。 他不想让自己如此无耻,可是?可是他真的想活下去。 那一年爹娘得了新弟弟就不要他了,把他大老远的载到荒郊野外拋弃,自那之后,他再没吃过一顿饱饭,一路颠沛流离至今。 如今他真是再撑不下去了,他已三天讨不得半点食物,天又这么冷,他若不讹上这么一顿,真的会死! 他几番犹豫,终是被求生慾望压过了羞耻心,眼一闭,虚假的晕了过去。 只是他的身子太虚弱,这么一放松,还真的沉沉睡去,再睁眼,迎接他的是一段全新的人生。 他这一注是下对了,小姑娘的家人果真将他带回家里照料,甚至待他如亲。 他对此是感激涕零,总是拚命地干活攒钱,一存够了钱就搬出向家,一是不愿再给他们添麻烦,再者?他是太过自卑,深深唾弃自己是用如此低下的手段去骗得他们的关心。 他是恨不得做牛做马回报这天大的恩情,所以他千不该万不该?对她起不能有的心思。 思及此,石更又心塞起来,一下收回了视线,闷头走着,腰间却一紧,被人扯住了腰带。 尉迟不盼不知他为何加快脚步,跟得有些吃力了,娇声抗议,「石更哥,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啦!」 他歉然抚头,这才又缓下了脚步配合她的步伐,她却就此揪着他的腰带没放手,调皮地以指在他背上写字,一笔一画写得缓慢。 「石更哥,你猜我写什么?」 石更摇头,他不是读书的料,她娘虽有意教他,好让他能用纸笔跟他人沟通,可他费了许多功夫还是学得七零八落,写在纸上或许他还能勉强辨得出几个简单的字,这样单凭她在背上笔画,哪猜得出什么。 但尉迟不盼不死心,「你猜猜嘛!你肯定知道的。」 她一遍遍地写着,一次比一次慢,总算换得他无声的啊了声,回眸指她。 「答对了!」她拍手直笑,眼眸亮的可以,「可不是「不盼」二字吗!」 见她笑得喜悦,他也就跟着扬起嘴角傻笑,抑鬱的心情好了些。 她像是玩上了癮,又写了两字让他猜,可这回笔画太多,他真猜不着了,只觉得来来回回的横竖都差不多,无奈摇头。 「真猜不着?石更哥,你别跟我装傻呵。」眼看天工坊就在眼前,他犹未猜出,她忍不住娇嗔。 他亦苦恼的蹙着眉,神态歉然。 「唔,这两字留待你回去想吧。」她很快展顏,又换了两字,「那你再猜猜这个。」 他不忍再让他失望,这会更是费了一百二十分的心力去感受她指下的横竖,第二个字他不懂,可第一个字笔画简单,又是他常写的,让他犹豫了一下,比了比自己。 「答对了。」她笑弯了眼,语调亲暱,「石更哥,你可不是颗石头吗,比木头还愣呢!」 他还没弄懂她话中之意,手上就一空,被她拎回了食盒,「今日耽搁晚了,你就别送我回去了,不然今日的活做不完哥哥会骂人的。」 石更还有些迟疑,她却轻轻推他,「好了,你这石头快回去做木头活儿吧!」 她「石头」两字嗔得又软又甜,好听得不得了,让石更面上一红,原地呆站着说不出话来,只能目送她纤细背影离去,直到再看不见半点影子才挠了挠头,转身入坊。 他一跨入坊里就毫不意外的迎来眾人的一阵揶揄,手都比得痠了才勉强交代事情的来龙去脉,偏偏他如此拚命解释,大伙看他的目光还是别有深意,让他訕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尉迟不悔板着脸要眾人别误了手上的工作才解了围。 独有向不换流连不去,一脸凝重看他。 他方才一直插不上嘴,这回总算有机会说话了,偷偷凑近他身边压低了声,「石更哥,你瞧见那姊姊时有没有觉得心肝儿特疼,一跳一跳的都要蹦出来了?」 石更一愣,虽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这话,仍诚实摇头。 「那就好。」向不换放心拍了拍胸,紓了眉头,「那姊姊长得漂亮,凉糕也做得好吃,大伙儿是讚不绝口呢,石更哥可别错过了。」 这小子没头没脑的在说些什么呢? 他无奈轻笑,拍了他的屁股一记,让他别随眾人起舞。 向不换才不怕,嘿嘿一笑,脸上倒有几分神似尉迟不悔的狡獪,「哥哥说的嘛!哥哥还说──那姊姊肯定会再来的。」 零贰、谁知错管春残事(下) 事实证明尉迟不悔说得不错,几日后姑娘又来了,这回不是找石更,只说了家里的木门坏了,想找个匠人修。 坊里哪个不是好事的,分明人家也没指定要找谁,可全都心照不宣地笑了,找了个人去大老远的把到城西订料的石更喊了回来。 石更还当作出了什么大事,气喘吁吁的赶回来后才发现人家姑娘就等在门口,有点儿傻住了。 他一屏息,疾步从侧门闪进坊里,想弄清怎么回事。 大伙儿是眾口一致,「石更,人家姑娘家里的门板坏了,咱们坊里就你修缮的功夫最好,自然是你去。」 石更窘着一张脸,两手比阿比的哀求,没换到半点同情,皆是嘻嘻哈哈地打着马虎眼,没人打算动,摆明了非他去不可。 还有人挤眉弄眼的訕笑,「石更,人家姑娘家坏的是门板,你可别修到床板去啦!」 这样落井下石的荤话都出来了,慌得石更双手都合十起来连连讨饶,恳求眾人放他一马,还不住心虚的往门外看去,就怕教外头后着的姑娘听去了尷尬。 这更是引来眾人的哄堂大笑,逗得石更发了倔,说什么也不肯去,直到尉迟不悔风凉冒了一句,「石更,你不去?可是做贼心虚?」 他自然不是心虚!只是、只是? 石更被堵得不知如何回应,只得颓然垮下头,拎起工具,心不甘情不愿的在一片笑声走了出去。 那姑娘在门外等了有一会,脸都被太阳晒得有些红了也不恼,见到最后还是石更走了出来,弱弱地喊了声,「石公子。」 石更吶吶点头当作是回应,忐忑着不知坊里那些调笑被她听去了多少,一时也不知该何自处,只是垂着头跟在她后头。 他是想保持一些距离以免惹人非议的,无奈他人高马大的,一步是人家姑娘的两步,总会不小心併到她身侧去,他只得又顿下步伐,如此来来回回数次,他都觉得自己连路都不会走了。 如兰约莫也察觉到他的不自在,脸益发的红了,眼不住的偷覷他,几次欲言又止,还是强吞了回去,唇角抿出一个浅浅的弧,有些羞涩。 她领着石更走过弯弯绕绕的巷弄,最后在城郊一处偏僻屋舍停下了脚步,「石公子,我家到了。」 那屋简陋,若定睛去瞧还能隐约从外头看见里头的摆设,实在是破旧不堪,现下是夏天无妨,倒是一到寒冬,住在屋里肯定是活受罪。 石更忖度着,一个小男孩就自屋里跑了出来,欢喜喊人,「姊姊!」 「如蒲。」她含笑搂住蹦到自己身上的弟弟,紧张羞赧的表情总算缓了些,「石公子,这是我弟弟如蒲。如蒲,这是石公子。」 如蒲头一回见到如此高大的人,眼都瞠圆了,高高仰起脖子来看他,「石哥哥!」 石更被他这惊奇模样逗笑了,摸了摸他的头当作应声。 得到他善意的回应,如蒲也笑了开来,「石哥哥肯定是那天帮姊姊打跑坏人的大英雄!姊姊回来一直提到你,费了好多功夫才问到你是城里的木匠呢!」 他三两句就洩了自己姊姊的底,如兰一赧,连忙摀住他的嘴,「如蒲!」 石更到没想到自己举手之劳被人如此记掛在心,被如蒲亮晶晶的崇敬眼神给看得有点不自在,摆了摆手表示那是小事,要两人别如此感念。 只是这下如兰就不自在了,羞怯地垂着眉眼在不敢抬头,只是细声囁嚅,「那、那石公子,我、我先去卖花了,如蒲就待在家里,有什么问题的话就告诉他吧。」 她说完,又叮嘱了如蒲几句,大多是吩咐他自个儿在旁边玩,别去打扰石更工作云云,得到如蒲乖巧应声,才放心离去。 她一走,石更明显松下一口气,收拾好心思就认真修起咿呀作响的木门来。 许家木门的问题简单,不过是座落在东向,叫日头晒得狠了,加上年久失修才变形开裂,石更是经验丰富的匠人,自是知道怎么解决,将门卸下后重新修刨、上漆,不出一个时辰就修整完毕,只是不免出了满身的汗。 他才稍歇下喘口气,如蒲就划着木马而来,手上端了杯茶水,「石哥哥,给你!」 他没想到他这样细心,不免诧异,可又很快地想通了,不免有些感慨。 穷人家的孩子好像都是这样的,特别早熟、特别听话,从没敢调皮捣蛋,满脑子想的就是别再给家里添乱。 约莫是知道自己是个负担,怕家人会不要自己了吧。 他以前也是这样的,家里苦,他又是个哑巴,爹娘总嫌弃他是家里的累赘,招尽眾人訕笑,让他们抬不起头做人。 他总想着自己还要再勤快一点、再乖巧一点,或许爹娘就不会那么讨厌他了,可是谁知?? 一想起过去,后脑勺又开始隐隐作痛,石更不再多想,仰头饮尽手里的茶水,向如蒲点头道谢,换来他嘻嘻一笑,又划着木马走了。 寻常的木马该是能摇动前进的,可他身下的那只木马缺了个脚摇不动,如蒲倒也不介意,用双脚依旧划得不亦乐乎,只是石更看他那摇摇摆摆的模样,实在看得心惊肉跳,不禁担忧他的安危,索性顺手修了。 但所谓一不做二不休,他既都走了这一趟,就顺手巡了整屋的傢俱,蛀蚀的窗扉、摇晃的桌脚、脱漆的木柜?他全顺手修了,连屋顶都爬上去补了一趟。 如蒲大概也没想到他这么大费周章,一直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眼底是掩不住的惊慌,在他爬下屋顶后吶吶的捏着姊姊留下的小荷包,不敢开口问他工钱多少。 石更也看出他眼底的难堪和紧张,拍了拍他的头,比了个一。 「一银两银子!」如蒲一吞口水,焦急在荷包里翻找,里头只有寥寥数枚铜板,怎么也不可能凑出这样的数目。 石更失笑,按住了他的手,两个指头轻一捏,掏出了一枚铜板收进掌心。 「这样可不成!」如蒲见状,索性豁了出去,将荷包全塞进他手中,「我知道这点钱不够,可这已经是全部了?等姊姊卖花回来,我、我们再给石哥哥送到坊里去。」 石更哪里肯收,又将荷包退回给他,可如蒲连连后退,小手紧紧揹在身后,说什么也不伸出来。 他无奈,环视了院子一周,最后折了把香菫朝如蒲晃了晃,示意要拿花权充酬劳。 如蒲还是不肯,「石哥哥,可是这花不值钱?」 石更摇头止下他的囁嚅,用力嗅了嗅花,又将它凑到如蒲鼻尖,让他闻蕊芯传出的饱满香气,表示自己的喜爱,温和却不容拒绝的将荷包放回他手里。 见如蒲总算收下,他这才露齿而笑,亲暱地揉了揉他的发,打从心底喜爱这个乖巧的孩子。 因而他从许家离开时还是带笑的,只是一想到要回坊里,眾人还不知道要怎么揶揄他,他嘴角就抽了两抽,脚步也就迟疑了起来,拖磨着不想回去。 也因他存了心绕远路,才意外撞见了尉迟不盼自一家铺子出来,走在她前方的男子还体贴的替她高高掀起帘子,换来她一个抬眸甜笑。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汪县丞的二儿子汪秀才,那时尉迟不悔怎么批评他来着??拜高踩低、趋炎附势? 他素来知道尉迟不悔将一切对尉迟不盼有意的雄性生物抱有强大的敌意,总以最扭曲的角度看人,显然对这汪秀才也不例外?? 在他看来,汪秀才条件倒是不错,是个斯文白净的书生,举手投足自有一股书卷气,看着就叫人舒服。 当然,「看着就叫人舒服」只是一种形容,落在石更眼底是怎么看怎么扎眼,只想衝上去暴打他一顿。 可那股不快在看见尉迟不盼手上的布包后全化成了鬱闷。 中午她来送完饭后还是他送她回去的,谁知人家压根儿没踏进门,他后脚刚走她前脚就跟着离开了,连尉迟不悔託她带回去的布包都没赶得及放,是急着要来会汪秀才吗? 石更心里是说不出的酸涩,远远的又见尉迟不盼不知和汪秀才请託什么,双手在胸前合十,俏皮地朝他打了个揖,笑得好甜。 她爹总感叹世间没人能拒绝的了她这爱娇模样,连心肝都能眼也不眨的挖出来给她,而今看来?那汪秀才也是如此,平时少年才俊的聪颖劲儿都不见了,笑得像个傻子。 但他笑起来再像个傻子?也比他般配的多,瞧两人并肩而行的模样,多像幅画。 石更颓然垂目,手里握着的紫青色香菫宛若萎了下去,顏色益发的沉了。 他也真够可笑的,生了不该有的仰慕心思就够可耻了,这会竟然还吃上了醋,他凭什么? 这念头让他不敢再看,调头就往回头路走去,远远的避开两人,沉闷的回了坊里。 毫不意外的,眾人见他回来又是一阵骚动,尤其是看见他手上还握着一把香菫,眼神更是曖昧了,石更却是视若无睹,闷着头就往小凳上一坐,动手干活。 他这反应让眾人是摸不着头绪,故作轻松地凑近逗了他一阵都不见他有反应,只顾垂眸刨木,平推的手势又直又稳,像是没听见任何声音。 可天工坊里的木匠哪个不是手巧眼锐的顶尖匠人,看见那带稜的木面,一下就心领神会了过来──石更这小子情伤啊! 莫非让他们给弄巧成拙了? 眾人你推我我推你,眼神无声地交换,然后带点愧然的退回岗位,这才还给他一室清净。 零参、试问闲愁都几许(上) 眾人虽猜对了方向,偏偏猜错了对象,所以隔日如兰再出现时大伙儿是吓了好大一跳。 但他们这下不敢再瞎起鬨了,小心翼翼地去唤了石更出来,偷偷摸摸地躲在门后观察。 石更自己却是不太意外,心知如兰约莫是上门来还钱的,苦恼的抿起嘴,走出坊里时眉眼都还是垂着的。 如兰不明所以,还以为他昨日耗了太多的力气为她修补房子,心下歉然,「石大哥,昨日真是麻烦你了。」 石更没注意到她换了称呼,只是摆手要她别放在心上。 如兰咬了咬唇,深吸了口气才鼓起勇气开口,「如蒲跟我说石大哥你只收了一文钱,那枚铜板怕是买杯凉茶都不够?可我又想?要再添给你怕也是不收的,就擅自做了些点心来?希望石大哥你不要嫌弃。」 她一串话说得吞吞吐吐,眉眼含羞,好半天才把话说完,怯怯的递上篮子。 石更自然不肯拿,连连打了个手势,她虽看不明白,却也知道是拒绝的意思,一时就有些泫然欲泣,「石大哥,如兰家里清苦,也知道这些东西上不了檯面,这微薄的谢意还请你千万要收下?」 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石更再不收就像是真看不上眼,只得挠了挠头收下,不住作揖表是感谢,如兰这才破涕为笑。 「石大哥,如蒲直嚷嚷着他特别喜欢你,本来今日还吵着要和我来呢!若石大哥有空?下回再来看看如蒲吧。」 她脸皮薄,这话说得细如蚊蚋,饶是门后的人们努力竖起了耳都没能听清,只能见石更点了点头不知道是应允还是只是表示知道了,心肝挠得是那个痒啊! 他们原以为事情出现了转机,谁知石更送了那姑娘一段,再回来时依旧是那样的沉默无波。 一整个早上,整座坊里的人都心不在焉的,这诡譎的气氛让尉迟不盼一进门就打了个喷嚏。 「哈啾!」 她揉了揉鼻子,狐疑的看向神色各异的眾人,「怎么觉得坊里特别闷吶,发生了什么事?刘叔叔,你衝着我努嘴做什么?啊?换儿,你眼睛不舒服吗?」 她被眾人的挤眉弄眼弄得一头雾水,直到尉迟不悔忍不住了,走上前去将她的头往石更的方向一扳,她才轻轻呀了声。 她眼珠转了转,弯腰凑到石更面前,「石更哥,我来了!」 石更压根儿没注意到周围的动静,经她这么一喊,才回过神来,迎上她笑吟吟的双眸,他有些不自在地撇过头去,身体略略后倾,拉开了距离。 这让尉迟不盼一愣,真发现了他的不对劲,「石更哥,你有心事?」 石更说什么也不可能对她摆脸色,只得勉强挤出一抹笑,偏偏嘴角像是被什么给掛住了,怎么也扬不起来。 她眨眨眼,又捱着他臂膀撒娇,「石更哥,你到底怎么啦?」 他以前总喜欢她瞅着自己笑,喜欢在她黑亮的眼眸找自己的影子,看自己身影融在她春光似的笑意里就再幸福不过,可这回,他只觉得心里胀得难受,所以眼垂得更低了,默默地摇了摇头。 她不信,歪下了头去找他的视线,黑溜的辫梢滑过他手背上,像是他捉不住的燕尾,让他更添心酸,任凭她百般追问,都得不到除了摇头以外的回应。 尉迟不盼这下也没办法了,无助的扭头去看坊里的其他人,只换来一个个耸肩,没人弄得清石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女人的直觉向来是比男人敏锐的多的,她不知道坊里其他人的猜想,却是察觉到了他低落的原因是因为自己,「石更哥,可是盼儿惹你生气了?我向你赔不是了,你别恼我!」 石更最是见不得她伤心的模样,摇头的动作更大了,只是扬了扬对不上的榫卯,推託自己是为了工作心烦。 他是无心,却不知道这样做别人解读起来是另一个意思。 榫卯是木作里最重要的一个环,他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了,而今却连榫眼都开不好,倒像是怪罪她扰了他的工作。 这让尉迟不盼吶吶松开了他的衣袖,「石更哥,对不起啊?我不吵你了。」 他从她的神色才明白过来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心底有些着急,偏偏又是有口难言,一直到她转身走到尉迟不悔身边,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尤其他往兄妹俩方向看去时,尉迟不悔显然恼了他嫌自家妹子吵,狠狠的白了他一眼,要不是看在他是自己打小长大的兄弟,肯定发作了。 石更这时寧可尉迟不悔大发雷霆,多少能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偏偏尉迟不盼又特意佈好饭菜端来搁在他面前,这会更加难受了。 他才刚举手想要道歉,尉迟不盼就竖起了指压在唇上,轻松一笑,表示自己会静悄悄的不打扰他,而后轻巧的转身离去。 他只得沮丧的捧着饭碗,有些食不知味。 坊里的活儿多,他们赶起工来忙得吃饭也放不下活也不是罕见的事,可这一回,石更是坐立难安。 他这两日脸色拉得沉,这下连尉迟不盼都吃了闭门羹,哪还有人敢再逗他,全端了饭菜远远的在另一头谈天说笑,他迟疑了半晌,最后还是没有加入他们。 反正?他也从来搭不了腔,有他无他也无所谓吧? 他勉强扒了几口饭,实在是失了胃口,索性就把碗筷一搁,重新凿起榫眼来。 他方才是心不在焉,才凿不准榫眼,这回不敢再分神,左手握紧了凿柄,凿刀斜面向外地修凿前后壁,剔出凿下的木屑。 他手上那把凿刀已经钝了,他得比往常费上更多功夫,精神更是专注,待他满头大汗的调整好榫眼,尉迟不盼已经走到他身边收拾他那份午膳。 她掂了掂手上沉甸甸的饭碗,有点忧心,最后还是忍下到嘴边的困惑,只道,「石更哥,我要走了。」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却以为他没听见,又重复了一次,「石更哥,我走了。」 他总算抬起头来看她,几不可察的頷首。 她就在那里站了一会,见他仍文风不动的坐着,才轻轻的嘟起了嘴,挽着食篮别过眾人离去。 石更没有动作,向不换就腾一下的站起来,「姊姊,我陪你回去。」 「向、不、换,你给我坐下!」尉迟不悔瞇起了眼,嗓音阴惻惻的,「别想趁机偷懒。」 「我才不是!」向不换不满,高声抗议,「为什么以前石更哥就可以?」 「等你功夫和石更一样就行。」尉迟不悔轻嗤一声,对小弟是十足十的苛刻,「向不换,你怎么不掂掂自己的斤两啊?不要以为自己吃得多、长的胖就足两了,连隻蠹虫都不如!早先雕那是什么东西,劈了当柴烧我都嫌烟臭。」 被自家兄长批评得一文不值,向不换泪目,看向尉迟不盼,「姊姊──」 「不许讨救兵。」尉迟不悔手上的刻刀高扬,「向不换,你敢跨半步试试,信不信我把你钉在地上?」 向不换当然信,他从小到大可没从兄长身上得到半点温情,旋即端坐,眼观鼻鼻观心。 「哥哥别逗换儿了。」尉迟不盼总算淡淡绽出笑,「我都多大的人了,还不能自己回去吗?近日坊里特别忙,你们别耽误了工作。」 「没的事,天大的事都没你重要。」尉迟不悔扔了刻刀,捋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我送你回去吧!」 尉迟不盼却是不肯,知道自家兄长才受託要製个独特的百宝格,相对丰润报酬的是繁琐的製程,他光是绘製草图就用了足足一旬,吃睡极少,她不愿再佔了他工作的时间,才刚要拒绝,石更就走了出来,默默提过她手上的食篮。 其实尉迟不悔也只是做做样子,石更一站出来他就坐下了,一摆手,「石更,盼儿就麻烦你了。」 可石更哪里知道尉迟不悔算盘拨得是那个响,反而还有些忐忑,尤其出了门后还听见身后老张的打趣。 「阿悔,你防人防得紧,就怕有人拐跑了盼儿,怎么就对石更这么放心?」 他闻言,心都吊了起来,所幸尉迟不悔的声音听来漫不经心,「石更?石更是咱们家的人啊,像我和盼儿的亲哥一样,防什么!」 这让他松了口气,可又为此有些羞耻,觉得自己真真是辜负了她们一家的信任,心情益发低落,也暗自提醒自己的定位。 是啊,他也该守好兄长的本分,他们对他的恩情已是无以为报了,他怎能贪心的奢求更多? 他略略苦笑,倒为了这一番话坦然了起来,强迫自己收拾了那些叫人羞愧的心思,安安份份的扮演起「兄长」这个角色来。 零参、试问闲愁都几许(中) 因此这阵子石更总有意无意的疏远了尉迟不盼。 过往他总是勤快赶工,就赶着要在晌午送她一程回去,可现下他不再刻意营造后,倒没有机会再陪她,不是在东家修物,就是到西家选料。 如此一来他才发现──把心割捨掉如此容易的一件事,他原本以为这很难,但后来才发现简单至极,只是过往的他一直不愿意如此做而已。 这事不是当事人是不会发现的,他依旧是过去大家所熟悉的那个敦厚的、木訥的石更,眾人虽都觉得有哪处不一样,偏偏又说不出不对劲在哪。 他们找不出异样,只得归因于石更恋爱了,毕竟那个卖花的姑娘来的勤,那副柔情繾綣的模样都能将百鍊钢化为绕指柔了,更何况石更又不是真的石头,哪能不动心! 爱情是何等滋润的东西,看石更胖了一圈就知道。 眾人皆是对石更投以钦羡眼光,石更却是为此苦恼不少,总觉得自己下頷都多了层肉,低头干活时怪彆扭的。 下回?让如兰别再送东西来了吧。 虽大伙儿现在不敢再拿这事调笑,可他还是觉得他们看他的眼光怪怪的,老盯得他背脊发毛。 再说了,如兰家境清苦,她存着报恩的心思这样三番两次的送东西来,怕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她还有个弟弟要养,该多攒些钱才是? 他还苦恼着要怎么开口,如兰已站在门口,怯怯低唤,「石大哥在吗?」 他放下手边的工作,假装没看见眾人的挤眉弄眼,挠着头走向她。 如兰高高仰起头来看他,羞赧的笑,「石大哥,天热,我煮了青草茶给你送来。」 听见只是寻常茶水,石更也不好拒绝了,点点头表示谢意。 见他收下了东西就要回去,如兰急了,脱口唤道,「石大哥,等等!」 他回头,第一眼看到的却是迎面走来的尉迟不盼。 现在还不到午时,他看见她难免诧异,朝她点点头。 尉迟不盼没有回应,目光落在如兰身上只觉得眼熟,好半天才想起了她,「呀,你是那卖花的姑娘!」 如兰连忙对她欠身,「那日多亏了二姑娘和石大哥,如兰真是感激不尽。」 「石大哥?」尉迟不盼抬头看了石更一眼,带点不解,「所以?姑娘是来找石更哥的?」 如兰的脸一下刷红了,细声解释,「天热,我煮了些青草茶给石大哥送来,不会打扰他工作的。」 尉迟不盼眨了眨眼,点头应了声,没说话,也站着没走。 如兰就有些赧了,想走,可又不放心茶水不合他胃口,轻声问,「石大哥,我知道你不嗜甜,特地没放糖,若你喝了觉得涩再跟我说一声,我下回改。」 尉迟不盼又是一愣,「石更哥,你不喜甜?」 石更这下是一个头两个大,怎么应都不是,只是心虚地看着尉迟不盼。 她没强求答案,只是轻轻抿出一个淡淡的弧,「石更哥、如兰姑娘,我先进去找哥哥了。」 她虽像是笑着,可是眼里特别水润,让石更看不懂她的神色,想要问她,她就已快步入屋。 如兰倒是比他还紧张,「石大哥,你也进去吧,怕二姑娘觉得你在偷懒,和尉迟公子告状可就不好了。」 他知尉迟不盼不是那种人,摆了摆手要她放心,只是自己却是有点心不在焉的一再回首偷覷屋内动静,连后头如兰说了什么都没特别记着。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如兰,他才刚要进坊,尉迟不盼就已经走了出来。 「石更哥。」她软声唤,「你有空吗,陪我走回去可好?」 他忐忑打量他的神色,见她没什么异样,松下一口气来,点点头诺了,只是走没几步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匆匆跑入屋,再出来时手上已多了把伞。 他打起伞,小心翼翼地将她笼在阴影下,自己大半个身子却都曝在日头下,伞斜成一个滑稽的弧度,他瞧着映在地上的影子,自己都有点发噱。 她自然也瞧见了,索性挽上他的手臂,「石更哥,咱们走近点,你别晒着了。」 怕两人太过亲近被街坊邻居看去了不好,他稍稍迟疑,最后往后退了一步站到她身后去,让两人都能躲进伞下。 尉迟不盼微愣,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悬着的手,改去捲弄乌黑辫梢,垂下了头。 他其实是有几分害怕她追问如兰和他的关係,他虽然坦荡,可要和她提这事却觉得没来由的心虚和彆扭,所幸她没再开口,就这么静静地走在前头,一路踢着石子踢回了向家。 一直到了门口,她才定下脚步,回身看他,「石更哥,这伞是你的吗?」 石更不解她突如其来的问题,只是点头。 她又问,「只有这一把?」 他再点头,手上就一空,伞接过了她的手里。 「那就先收在我这吧!」她这才又露出了笑容,虽然很浅很淡,「以后你若要用伞,得先经过我同意才行,不然?就只许替我一个人打伞。」 他一时弄不明白她的意思,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已转身离开,留给他一个清瘦背影。 零参、试问闲愁都几许(下) 她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这问题让石更困扰了好几日,可又憋在心底不敢问,如此心神不寧的情况自然是耽误了工作。 眼见交货的期限迫在眉睫,他也只得认命地留在坊里赶工,连晚膳都误了,最后还是一道响亮的雷声让他回神。 他动了动僵硬的肩颈,按捏着筋脉,疲倦的闔眼聆听窗外下得欢畅的雨声,又想起了那把伞。 只许替她一个人打伞?她说这话时还紧紧的将伞护在胸前,像怕人抢了它去似的,那样的孩子气。 就算是这样,还是一样说不出的可爱。 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扬起了嘴角,他忙敛下,还心虚的东张西望了会,就怕叫人看了去,戳破了他的心思。 天色已晚,坊里哪还有别人,屋里独独漏下他一个,但他抬头时却意外在滂沱雨势中隐约看见一人打伞走来。 他眯起了眼仍是吃力难辨,直到那人走近,和他对上了视线,他才认出人来。 「石大哥。」她加快了脚步走近,浅浅噙着一抹笑。 如兰怎么来了?石更诧异不已,连忙起身迎她入门,替她收好了伞搁在门边。 看出石更的疑惑,她轻声解释,「石更哥,我煮了鱼汤想送给你,可绕去你家没看到人,猜想你是不是还待在坊里就寻了过来。」 她搁下了东西,这才有功夫打理一身狼狈,饶是打了伞,然是被飞散的雨丝打湿了发,连裙摆都被水渍染出深深浅浅的小花。 这让他实在过意不去,满屋子的找了一回,只翻出了几条他们平日工作拿来拭汗的巾子,又怕她嫌脏,迟疑了会,才从怀中掏出一条白净帕子给她擦脸。 她轻声道了谢,简单打理好自己,又赶着去给他盛汤,「石大哥,鱼汤凉了会腥呢,你趁热喝。」 她大老远的跑来给他送汤,他总不好拒绝,接过了汤,一口一口喝着,不忘点头表示好喝。 「石大哥喜欢就好。」如兰飞快的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去绞帕子。 他们俩是首次独处,气氛有点尷尬,静謐的屋内显得淅沥沥的雨声格外的响。 石更喝了口汤,抓了抓头,又喝了口汤。 该说些什么才是,可是?又该说些什么呢? 石更苦恼不已,想了半天才比了个及腰的高度,又比了个一,然后用手搭出个小小的尖顶,最后打拇指弯了弯。 如兰不解,眨着眼儿,不小心将方才没来得及拭去的水珠自睫上眨了下来。 石更无奈,以左手做底,将右手三指摆在上头。 她看了许久,蹙着眉猜测他是指蒲草,「石大哥??是指如蒲吗?」 石更点头,再打了一次当初的手势。 「如蒲?一个人?在家?可以?吗?」她缓慢的解读着,为自己头一次猜出他的意思而亮了眼。 「如蒲可以的!我吩咐过他了。」她抿着嘴笑了起来,带点心满意足,「石大哥,我也看的懂你说什么了,真好。」 石更的脸有些烫,不自在的抓了抓头。 如兰没有注意到,提到了弟弟,倒是啟了她的话匣子,「以前我也是不放心如蒲一个人在家,常常一日要回去瞧上好几趟,怕他哭了饿了,所幸如蒲懂事,能照顾好自己??」 她说起弟弟,总是特别有精神,原本恬静的面容都会升起一股韧性来,像隻护雏的母鸟。 石更自己也是吃苦过来的人,自然知道要在这世道讨生活有多不易,尤其她这样一个弱女子还要肩负着弟弟这个担子。 思及此,他不禁对她肃然起敬,更是专注地听她说起生活点滴。 「其实卖花赚的钱少,我也盘算着等如蒲再大些就到绣坊里去做绣娘,多攒些钱?让如蒲能上学堂读书识字,他那么聪明,肯定能将书读好?」她叨叨絮絮的说着,说到高兴处,一下抬起头对上他黝黑的眼,又吶吶的垂下,「石大哥,我、我太囉唆了是不是?和你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呢?」 石更慎重地摇了摇头,用指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好」字讚美她。 可如兰没识过字,自然是看不懂的,又露出困惑神情。 他只得换了个方式,蹙眉苦思着要如何表达,最后才迟疑的伸手和她四指勾了一下,用自己的拇指压了压她的拇指,很快又放开。 如兰笑了开来,让他知道她明白了他的鼓励,也微微扬笑。 只是他眉头下一刻却蹙了起来,坐直了身子往窗外看去。 他方才??好像听到什么声音? 外头依旧水气瀰漫,教人看不清外头的景物,他没来由的心头狂跳,三步併作两步的迈到门边,探出头去看。 门外没人,他原以为是自己多心,才刚收回了视线,就看见另一侧的地上有一处圆形的乾土,正一点点被雨水打湿。 他顿时滞住了脚步,久久无法将视线自那上头移开。 有人曾经站在那处! 这念头才刚闪过脑海,他身子就动了起来,毫不迟疑地朝雨中追去。 那人是谁? 是盼儿吗? 雨这么大,她会不会是来替他送伞的? 那她有没有看见什么、误会了什么? 无数的问题在他脑中飞窜,杂乱的一如他的脚步,最后却都无解。 因为他没找到人,整座城被月色照得烟雨濛濛,在他眼前笼成了一片雾帘,帘里头空荡荡的,独有雨声沉沓。 罢了?明天再问吧。 他狼狈拂去满脸的雨水,如此自我安慰。 零肆、暮雨一番洗清秋(上) 谁知隔天再看到尉迟不盼,他倒是问不出口了。 她进门时目光虽多往他那处转了一圈,可神色没有不悦。 石更松了口气,暗笑自己的多心。 也是,她怎么会知道自己昨日在坊里待晚了,更何况昨日雨势那么大,尉迟不悔说什么也不可能让她一个人出门的。 他没再多想,专心吃饭,尉迟不盼倒是自己凑了上来。 「石更哥,鱼汤好喝吗?」 这话让他猛然一噎,嘴里含着的汤差点喷了出来,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来。 尉迟不盼不知何时坐到他身侧,巴眨着眼等他回答。 他定下了心神,才发现他今日送来的也是鱼汤,想来是他作贼心虚了。 他舔了舔唇,在她殷切目光下又喝了一口汤,然后点头。 「太好了。」她放心的微微一笑,「今儿个的鱼汤是我煮的呢!怕不合你们的胃口。」 尉迟不悔热烈捧场,又舀了碗汤一饮而尽,「怎么会不合!我们家的盼儿什么都好,就算只是烧水还是一等一的好喝。」 「哥哥!」她轻嗔,又扭头去看石更,「石更哥,我可不会被哥哥哄了,这汤真的好喝?」 是她煮的,石更怎么可能说不好,同样捧场地再添一碗,点头如捣蒜。 「真的?是你喝过最好喝的?」 他又用力点头,毫不迟疑。 她嫣然一笑,「那就好,我可是费了许多的功夫呢!你要是还觉得别人煮的比较好喝,我可要伤心了。」 ??他怎么觉得她话中有话? 但石更还没来得及细思,尉迟不盼就轻巧带开了话题,「哥哥,再几日又是初二,这回你可要陪我去静远寺上香?」 尉迟不悔当然想去,只是初二是天工坊定期交货的日子,其他人便罢,就他最忙,怎么可能抽的开身,无奈摇头,「初二不行,还是让石更陪着你去吧!」 「石更哥那日可有空?」虽然往常由石更陪着她去已是惯例,不过尉迟不盼仍是徵询他的意见,换来石更理所当然的点头。 饶是每回都如此,尉迟不悔依旧不甘,「盼儿,你这回去寺里顺道问问菩萨能不能改个日期?别的日子都成,就是不要初二。」 她却是摇头,「哥哥,你上回、上上回都让我去问过了,可菩萨就是说初二好。」 「嘖!真是不通情理。」尉迟不悔不死心,试图游说,「人家都说心诚则灵,咱们心里头虔诚,什么时候去不都一样?静远寺多远吶,一路上颠着呢,我还怕你饿了、晒了,还有还有,寺里头那些秃驴也不知道心修得乾不乾净、那些香客也是!我没去盯着他们,就是不放心??」 「哥哥。」尉迟不盼失笑,止下他滔滔不绝的碎语,「就是心诚则灵,才要在菩萨选的日子去嘛!让菩萨保佑我们一家安康、保佑坊里生意兴隆,也保佑我天底下最好的哥哥事事顺心。」 最后一句让尉迟不悔虚荣的挺起了胸膛,态度一下就软化了下来,「好吧,那你千万要当心。」 只是他说着,又改变了心意,「要不下回我把坊里交货的时间改了吧!这样就可以陪着你去了,坊里的是怎么比得上你重要呢?」 「不行!」尉迟不盼一下扬高了声,而后发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哥哥,咱们做生意讲究的就是诚信,坊里在初二交货已行之有年,这么一改,肯定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万一误了人家的时间可就不好了。」 她这番话言之有理,减去了尉迟不悔的狐疑,只是稍有不甘,还要多说什么,就被尉迟不盼挽上了臂。 「我的好哥哥──」她嫩颊贴着他的手臂,软糯撒娇,「你这是不信任我还是不信任石更哥?每回我不都平平安安的回来了吗,放心吧!」 虽是告诉了自己要以平常心看待,可石更不免还是有点紧张尉迟不悔的决定,只是一看尉迟不盼这举止,还是不由自主地拧起了眉。 当他回过神来,自己已横在两人之间,看着他的目光皆是不解。 不懂他怎么突然就凑了上来,尉迟不悔纳闷唤道,「石更?」 他不知如何解释,只好默默递出手上雕着的木球。 尉迟不悔顿时眼睛一亮,「好傢伙,真让你给雕了个鬼工球出来!」 那同心套球是尉迟不悔前阵子向石更谈论到的贡品,只闻其名未见其实,只知道是一层一层的活动套球,上面以各种纹样雕饰,他初闻时是为这新奇技法惊叹不已,方和石更提过一次,倒没想到他还真能做得出来。 那木球约莫就是他摊掌大小,藉九龙抢珠为题,鏤成了四层,除去最内层的实心珠子,馀下三层是大小不一的九只神龙盘旋,卷草纹样的龙鳞随着木纹起伏,待转腕,每一只都鲜活的勾着爪子去争里头那颗宝珠,栩栩如生。 只是最外层的其中一只神龙尚未完成,就被石更仓皇地拿了出来,龙身还未鏤上鳞片,光秃秃的格外醒目。 但尉迟不悔沉浸在惊奇之中,没有特别注意,尉迟不盼也没有,因为她正仰着头,忧虑地看石更,「石更哥!你流鼻血了!」 「?」石更一捂鼻,往外奔去。 不是说好了不许放在心上的吗! 他在心底怒斥自己,另一手却不自觉地抚上那日她挽过的臂,日子都不知过了多久,上头仍是残留挥之不去的绵软记忆。 所以他的鼻血依旧淌得欢畅,好半天才摇摇晃晃的走回坊里,正好碰见尉迟不盼挽着食篮要回去。 「石更哥,你还好吗?」她小脸上不掩关怀,虽他连忙摆手表示自己没事,仍细细打量他一番,见他无碍才放下心来,「那石更哥,我走啦!」 他伸手欲接过提篮,却被她缩手躲过,笑着婉拒,「石更哥,你多休息,不用送我回去了。」 他仍坚持的摊着手掌,并未收回,甚至指了指她拢在袖里的左手。 尉迟不盼愣了会,随即失笑,也就不再坚持,将食篮交到他手里,「石更哥,被你发现啦?」 她说完这话,又紧张兮兮地回头朝坊内看了好几眼,拉着他走出门外才开口,「千万别告诉哥哥啊!」 他未应,反倒执起她的手细瞧。 因为怕被发现,她并未将伤口包扎起来,一眼就能看见左手拇指上横了一道口子,不深,也已经止下了血。 但石更仍蹙起了眉,心疼的像是伤在自己身上,眼睛都畏疼的瞇了起来。 「没事。」她靦腆的笑笑,「本来不想让你们知道的,显得我笨手笨脚。」 他用力摇头,不敢去碰她的伤口,只是轻轻摩挲边缘,捧着吹了又吹,浓眉都要揪在一块。 那模样把尉迟不盼逗笑了,「得了,石更哥你别和哥哥一样,都把我当是纸糊的,一碰就破。」 他心里确实是这么样的看待她的,故而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这手上的伤再疼,也没有心底疼那般的难受呢!」她声音犹含笑,被他捧着的手顺势回握,攀住他两指,「石更哥,你要真捨不得我疼,就别让我伤心。」 石更听不明白她言下之意,困惑的看她。 她不是没有看到他的不解,却不打算解释,松开了指,只是仍放在他掌上未收回,「石更哥,你这就是在惹我伤心了。」 零肆、暮雨一番洗清秋(中) 这话让他大惊,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急急弯下腰,歪头去找她敛下的眸,忐忑不安地打着手势问她究竟是何意。 谁知她是益发彆扭了,左闪右躲的扭着身子,怎么也不肯和他对视。 石更急得没办法,只得稍稍使力托住了她的脸庞不让她逃避,意外地撞进她湿润的眸子。 好端端的,她怎么哭了? 他一下六神无主,连忙用指揩去她的泪珠,偏生不知道是不是他指上的茧太粗礪,磨得她更是落泪不止,都已啜泣出声。 他一慌,连食篮都顾不得拿了,一把将她搂进怀中,抱着她轻轻摇动,一如她孩提时代他一贯的哄慰方式。 「石更哥?」她呜噎的声音像隻小猫,细细弱弱的,好不委屈。 不哭不哭。 他发不出声,只是在心里喃喃安慰,一下一下的轻拍她纤细的背,将颊紧紧贴着她发顶,着实心疼不已。 这样的安抚骤了效,她总算止下了哭声,头仍埋在他胸膛,鼻音浓厚,「石更哥,你、你是不是讨厌我了?觉得我总是刁鑽任性、无理取闹?」 他不知她怎么会这么想自己,连忙摇头,收拢了手臂紧紧环住她,想驱走她那些胡思乱想。 她身躯总算没那么僵硬,可没一会又问,「石更哥,那你为什么要躲我?」 他虽自觉没有,但又想起前阵子自己心里的结,倒是有几分尷尬,下頷轻轻摩挲着她的发表示道歉,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敏感至此,甚至为了这伤心难过,真是恨不得她能打骂自己一番,好过她憋在心里头。 可是她没有,只是可怜兮兮的吸了鼻子,哽咽哀求,「下回不许了,好不好?」 好,当然好,他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最不愿意的就是她伤心难过,连忙点头如捣蒜,几乎要指天画地的发誓,却被怀中的姑娘拦了下来。 她连连摇头,「这事才不值得石更哥你发誓呢!我相信你。」 见她破涕为笑,他这才放下心来,长吁了口气,手松了些,虚虚的扶着她的腰,腾出一隻手来替她将颊上残存的泪水擦乾。 她任他擦拭,刚哭过的眸子湿湿的,粼粼闪着光,「石更哥,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 石更点头,忐忑等着她的问题。 她同样吞吞吐吐,「我要问你,你、你对我?对我?」 但她话说了一半就结巴的续不下去,又对上石更那双专注等候的眼,勇气顿失。 她一咬唇,又撞入他怀里,「没事,我不想问了!」 他实在捉摸不清姑娘家这反反覆覆的性子,困惑的挠了挠头,但只要她不哭,就什么都不在意了。 他安下心来,这才发现自己竟搂了她那么久,一惊,连忙缩回了手。 这让尉迟不盼噘起了嘴。 他紧张的比了比眼睛,又用两指凌空滑步,表示这街上人潮往来,怕教人看见了招来误会。 她不看他的解释,垂下了头,「和我就怕人误会?和其他姑娘倒是不怕了?」 这话说的是酸味十足,不过她的音量极小,又说得含糊,石更一时以为自己听岔了,有点不敢置信的看她。 察觉到他的诧异,她抬起头来,清亮的眼眨了眨,有几分无辜。 他这下确信是自己听错了,便不放在心上,重新拾起食篮表示要送她回去了。 尉迟不盼点点头,自发的把手放进他空着的右掌,「石更哥,我伤口好疼,你帮我握着好不?」 这理由实在牵强,饶是憨厚如石更都觉得迟疑,可看她眼底好像又开始湿润,连忙点头答应,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裹在掌心,牵着她走,却偷偷多了些心眼,特地绕了些路避开大街,就怕撞上了熟人。 只是走没几步路,尉迟不盼就软声抗议,「石更哥,你这样带着我绕来绕去,我都要迷路啦!」 石更实在有些头疼了,他是想护她名声,怎的这姑娘比他还不把闺誉放在心上? 只是他转念一想,她生活单纯,出入不过就是往来于向家和天工坊之间,不似他东家修西家补的熟门熟路,走不认识的路难免害怕。 这解释合情合理,他这下也没办法了,只得硬着头皮带她走回大街上,所幸此时正午刚过,有些人怕晒没出门,有些人用过了饭在小憩,街上空荡荡的没什么人。 他才刚放下心来,远远的就有人喊了声,「二姑娘!」 他登时就不自在了起来,尷尬地想缩回手,就被她牢牢握住。 他还念着她手上的伤,哪里敢让她使力,只得又重新牵好了,那人已然走近,将他俩的动作尽收眼底。 他狭长凤眸飞快扫过两人交叠的手,眉一下蹙了起来,扬眸瞪了石更一眼,可是转头看向尉迟不盼时目光已放柔。 「汪公子。」她笑吟吟唤那人,态度比石更坦荡的多,依旧亲暱的捱着他,谈笑自若地和汪秀才寒暄。 两人看似相谈甚欢,石更也插不上什么话,加上汪秀才一双眼老滴溜溜的在他身上打转,像是在估量着他的斤两,让他不自在的垂下头去,一直到他离去都没再抬头,只是加快了脚步送她回家。 尉迟不盼见他送自己回来就匆匆要走,忍不住出声喊住了他,「石更哥?」 他默默抬头,可看向她的眉眼是藏不住的失落。 她却一下捂嘴笑了出来,好半天才清了清嗓,「石更哥,你瞧那汪公子如何?」 他不知道她问这话是何意,只觉得心里泛酸,踌躇了一会,还是老实点头,用两隻食指碰在一块,表示两人极为般配,那汪公子条件极好。 「汪公子是挺好。」她点头附和,看他头又蔫了下去,伸手轻抵他额心,让他抬起头来,「可是石更哥,你半点都不输他,甚至比他还好。」 她纤纤玉指和他的粗糙指腹不同,柔软娇嫩,像春风拂过山林,拨开了雾。 他知道自己的斤两,怎么也没办法和那汪秀才比,把她的话归因为她心地善良,饶是如此,仍是有些害臊,淡淡浮出一层红来。 「我是说真的。」那洪潮像是会传染似的,也染上了她的腮,霞光灿烂,「石更哥你很好,我很喜欢你。」 她最后五字说得极轻,听在石更耳里却惊起层涛,久久无法平息。 她、她、她??她方才说了什么? 他魁梧身躯晃了晃,脑袋发昏。 这?他?她?不是?可是?? 他眼睛瞠得老大,盯着她羞赧脸庞,半瞬都捨不得眨。 她面上虽有流霞,可比他镇定的多,还能弯着嘴角,甜甜的瞅着他笑。 正是她那份坦然让他回过神来。 她的喜欢?不是他所想的那种喜欢吧? 他只有办法做出这个解释,倒是一点一点地冷静下来。 他不能这样自作多情,她喜欢他,一如她喜欢爹娘、喜欢手足、喜欢鲜花、喜欢猫狗??总之,不是他奢望的那种喜欢。 他百般告诫自己,总算是松了口气,只是心底又泛起淡淡的萧索。 不过就算说服了自己,他仍是无法心平气和地看她,胡乱点着头,打着连自己都不知道要表达什么的手势,连她的反应都没敢去看,转头就是落荒而逃。 零肆、暮雨一番洗清秋(下) 连着几天,他再见尉迟不盼时都会想到她那甜糯一句「石更哥你很好,我很喜欢你。」,脸总热辣辣地烧。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偏偏他又是个守诺的人,既答应了不再疏远她,就不敢再犯。 也好在尉迟不盼不再提这件事,连他屡次偏头避开和她对视时也不曾追问,像是没看见他潮红的脸庞。 石更不禁有点怀疑那日的经过不过是他的妄想。 不可能啊,他回去掐了自己好几回,现下都还疼着呢!肯定不是做梦。 只是说到梦?? 才一浮出这个字眼,他鼻腔就有些发热,连忙捏住了鼻子,顺手搧了自己两个响亮耳光。 佛门清净之地!他在想什么呢! 尉迟不盼正巧从门内走了出来,看见他这举止,吓了好大一跳,「石更哥!你怎么了?」 他尷尬不已,只得转了转眸,扬手拍死了臂上的一隻蚊子,表示自己不堪其扰。 她单纯的信了,有些歉然,「是我不好,让你在外头等久了!」 他摇头要她别放在心上,起身扶她上了马车,她却未马上坐进车内,犹站在踏板上和他相望。 她是头一回用这样的视角俯望他,新奇的歪着头左右来回看他,咯咯笑了起来,「石更哥,原来低头看人是这样的感觉!」 她开心,他也就跟着扬了嘴角,才刚要举起手打手势,下一瞬就有个东西掛到了颈上。 那是枚红澄澄的平安符,轻如鸿毛,心意却重如泰山。 她替他将红绳系在后颈,语调虔诚,「石更哥,你说你不知道要求什么所以不进去,可我比你贪心的多,希望身边重要的人都能安好,自是要替你向菩萨求一份平安的,菩萨也允了呢!」 他掩不下眼底的动容。 他确实不知道要求什么,故而总让她自己入寺参拜,毕竟他拥有的已超过他该有的太多,再求,怕是要天打雷霹了。 可这姑娘多好,心底总惦着他,要他平安。 他仰起头来看她,她眼底有点点光芒,像方才他在寺外偷覷到的,供在佛前的那些油灯,如此温柔的诉说着一份愿望。 他咧起嘴来,实在高兴的不知道要怎么表达心底的欢喜。 尉迟不盼见他这模样,调皮逗他,「石更哥,你若真心喜欢,不如亲亲我吧。」 石更有些傻住了,她方才替他掛符,两条藕臂还环在他颈上,姿势和距离都太过亲暱,他这角度看上去,正好是她弧度优美的下巴,和那??菱角似的小嘴儿。 他喉头突然有些乾了,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却止不下渴,益发地渴望她口里的甘露。 他试探的扬起头,极为缓慢的朝她靠近。 她没有躲,甚至掩下了长睫,带着微微的颤。 他实在不知那是邀请还是拒绝,猜了一会,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就消散了大半。 她肯定是说笑的?他怎么能当真呢? 他颓然垮肩,才刚要退,她却不让了,偏头将自己柔嫩的颊凑到他唇上印了一记,又很快退开。 「??!」他僵住了。 不待他回神,她就松了手,一溜烟的鑽进了车内,好半天才自里头发话,「石更哥,你不做,我只好自己讨啦。」 石更还傻着呢,看着垂下的帘子,这才敢抬手抚上自己的唇,说不出是惋惜或释然。 原来她指的是颊呀??幸好他没有妄为。 可她让他亲她的颊,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问题石更可没胆子问,眷恋不捨的放下手,执起韁绳赶路,但也不知是山路颠簸还是其他的缘故,他只觉得脑袋晕糊糊的,竟止不下嘴角的笑。 他小心翼翼的、轻轻地抿嘴,就怕碰坏了方才她颊面的触感,在唇上嚐到极淡的馨香,不知道是不是她留下的水粉。 她今儿个真好看,淡淡地上了妆,白苹花色的软烟罗衫留了日光满照,洁白无暇,像极了下凡的仙子,挽云而来。 他实在忍不住像个傻子似的对着前方傻笑,一直到车内传来规律声响才让他回过神。 “篤、篤、篤??” 是什么声音? 他困惑不已,单手持繮,另一手稍稍拨开了帘子,趁隙看里头究竟发生什么事。 里头那仙子正鼓着腮帮子在敲车軨呢,见他往里面看去,嘴不噘了,只是声音扁扁的,「石更哥,没事。我不过是心血来潮,敲一敲这木头,看会不会聪明些。」 ??怎么觉得耳朵痒痒的? 但他挠了挠头,担忧的指着她的手,要她别敲太用力,免得受伤。 「?」她不吭声,只是篤篤声更响了。 石更有点不明所以,见劝不了她,自己也不好分神太久,虽勉强拉回心神在眼前的路况,可一双眼老不放心地往内飘去。 他不怕她敲坏了车,却是怕她弄伤了自己,正忖着回头要给车里的木条都裹上层布,里头就传出一阵惊叫。 「呀!!!!!!」 他一滞,慌忙勒住了马,急急去探她的动静。 「石更哥!」尉迟不盼早已吓白了一张俏脸,不安地扭着身子,几乎要哭了出来,「方、方才有隻蜘蛛从上头掉下来,好、好像掉进、掉进??」 她怕得说不下去,又惊叫了声,一下挺起了背脊,胡乱扯着衣衫,就怕蜘蛛沿着布料爬到自己肌肤上,再也忍不住,扑进了石更怀里,啜泣央求,「石更哥,你有瞧见吗?快?快帮我把牠赶走。」 他不捨她如此惊惧,轻拍着她的手安抚,试图去帮他找那隻落入她衫中的蜘蛛,微微俯身去探她的后领,只是目光滑入后,却是飞快别开。 约莫是天热,她只穿了那么一件轻薄软罗,里头除了小兜以外全贪凉的省了,一眼望入便是滑腻雪白的美背,随着她玲瓏曲线蜿蜒成山壑,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稜线。 他不敢多看,只是她惊慌的呼唤驱使他不得不拉回视线在那片凝脂上,很快的扫过一遍后摇头表示没有。 她依旧害怕的嚶嚶哭泣,「可、可我就觉得有脚在我背上爬呀爬的?石更哥,你再看仔细些!」 她说着,甚至宽了腰带,将薄衫褪至肩侧,这下倒好,他再也瞧不见她的背了,眼瞳全锁在她圆润香肩,和那载满诱惑的精緻锁骨,最后不能控制的一点一点下移。 她此时伏在他膝头,为了让他能看清自己的后背而凹下腰肢,连带挺起了胸,玲瓏曲线似水蛇般妖嬈,更要命的是她丰盈酥乳就靠在他腿上,经她这么一压,高高撑起了水蓝小兜,成了一池关不住的春水,几要满溢而出。 她显然不知自己此刻神态有多撩人,见他迟迟未有动作,泣中带嗔的软软催促,「呜呜,石更哥,你快点?」 石更再按耐不住,一把握住她的肩头,呼吸浓沉。 她咬唇,眼底有薄薄雾气縈绕,「石更哥??」 他一咬牙,手向下滑入她后领,一抓,揪出了一隻不过拇指大的金黄色蜘蛛,圈握在掌心给她看,想让她放下心来。 谁知她此时心思却不在那上头了,只顾望着某处目不转睛,「石更哥?好像还有一隻呢??也鑽进你衣服里啦!」 石更顺着她的目光向下望去,身躯顿时一绷,僵硬地将她安回软榻,下一瞬,就晃出了数里之外,好半天才又回来,脸依旧胀红,以至于鼻下未拭净的血跡都没那么醒目了。 尉迟不盼尚未穿回衣衫,只是虚虚的拢着,巴眨着眼看他,「石更哥,那隻大蜘蛛??你打死了?」 他视线只敢停留在她颈项以上,听她这么问,很快点头,而后想想不对,又赶忙摇头。 她没闻言,担忧地蹙起眉,「可?那蜘蛛那么大,石更哥你若不把牠打死,会不会祸害世人啊?」 这问句让石更一下訕得不知如何是好,头摇得更兇了。 牠不会祸害世人,只想祸害她! 零伍、睡里消魂无说处(上) 因为那句话,石更那晚做了万般旖旎的春梦。 尉迟不盼衣衫半褪,肩如削成,魅惑伏在他腿上,柔弱无骨的手在他胯间撩拨。 她调皮按着他肿胀的小兄弟,仰起头来看他,该是澄澈的眼此刻竟媚如丝,网住他所有呼吸,「石更哥,你这儿怎么藏了隻大蜘蛛,让我帮你瞧瞧可好?」 不行! 他想摇头,奈何身体已诚实反应他的慾望,不由自主地点头。 真的?不行? 他残存的薄弱意志起不了半丝作用,只能眼睁睁看她纤纤玉指滑入襠内,掏出他勃发的慾望,不只上下套弄,还调皮地去蹭顶端的小口。 唔,好舒服? 他无声呻吟,甚至忍不住略略抬起了腰,去迎合她的动作。 「石更哥,喜欢吗?」她素来轻甜的嗓音更软了,像是蜜一样浓稠甜腻。 他几乎要在那片浓情蜜意里窒息,哼哧哼哧的喘气,换来她银铃般的笑声,「石更哥,还有呢!」 他不解,情慾迷离的眼好不容易才重新对上了焦,就见她轻巧将颊盼发丝捋到耳后,缓缓俯下了头,那两片他朝思暮想的唇瓣微噘,将温暖的气息拂在他敏感的顶部,顏色益发艷紫了起来。 他在抗拒与期待间矛盾的挣扎着,眼睁睁见她檀口一张── 然后他就醒了过来。 ??。 石更无言躺在床上,两眼发直的瞪着屋顶上的横梁,心底是说不清的五味杂陈。 他好半晌才闔上眼,想强迫自己入睡,奈何下身胀得难受,他已忍了好几日,这会再按捺不住,鬼使神差的将手探进裤头,来回套弄。 但下一瞬他就从床上弹了起来,奔到外头去洗了手,才虔敬的将颈上的平安符取下,搁在桌上。 他本欲走回床铺,但迟疑了会,又取过了件乾净袍子掩住,这才安心了些,重新躺回床上进行「大事」。 他的慾火没因方才意外的插曲而消减,只消一闭眼,又能看见她玲瓏身段、和那件水蓝的小兜,上上头的莲花绣样因她饱满的丰乳而盛绽?? 明知道自己不该,可他就是没办法止下他的妄念,想她娇细呻吟、想她浑圆的酥胸在他掌里揉捏成各种形状?? 强烈的罪恶感和性慾交织,让他更加失控,加快了速度,不一会就释放了出来。 待他自快感中回神,搓着满手的黏腻,他又自我嫌恶了起来,随手用巾子沾水擦过了身体就算打理过了,重重把自己摔回床上。 他怎么能如此?真不该这样的! 发洩过后的他脑筋格外的清楚,也不敢再睡,只得直勾勾的瞪着上头的横木。 记得?他那时睁开眼,看见的也是这样笔直纹理的杉木横梁吧? 又或许他根本不记得了,只因他很快就坠入那星光点点的黑亮眸子里。 「石头哥哥!」她口中喊了个陌生的名字,看来是在唤他,「石头哥哥,你醒啦?」 他头还有些晕乎,觉得自己置身仙境,方会看到天上的仙女??虽然年纪小了些。 见他迟迟不答话,她眼一垮,悄声问旁边的男孩,「哥哥,他是不是被盼儿踢傻了?」 「不是吧?」男孩眉蹙了起来,强作镇定的安抚她,「肯定不关盼儿的事,说不定本来就是个傻子呢!」 她仍是歉然的看他,往他凑近了些,伸手去拉他的袖,「石头哥哥,不要紧的,就算你是个傻子盼儿也会照顾你一辈子!」 「什么一辈子!」男孩不高兴的抿嘴,「这话岂能胡说!大不了真把他踢傻了,我替你养着便是,你别乱许诺。」 「盼儿没乱许诺。」她摇头,虽然快哭了还是勇敢挺起胸膛,「这是盼儿的错,盼儿得自己负责任!」 她没去管兄长横眉竖目的模样,软软的小手紧紧握住他的手,郑重地又重复了一次,「石头哥哥,盼儿照顾你一辈子!」 他被亲生爹娘遗弃,哪怕哪天横死街头也无人闻问,可她和他萍水相逢,却如此认真的看着他,说她要照顾他一辈子。 他没法应声,却是忍不住咧开了一张嘴。 不知道是不是那笑容真的太傻,唤来男孩一声糟,气急败坏的嚷嚷,「完了完了,真是个傻子!」 后来他们才知道他不是个傻子,只是个哑巴。 后来她笑着说石头不好听,还是换作石更吧,更新更新?他来了这个家,就是一个新的人了。 后来他们一起在盛春里採梅,在凉秋里黏蝉,走过那么多春夏秋冬,她如此郑重的允了诺说一辈子,他也就相信他们能这样过上一辈子,情同手足、亲密无间。 一直到及笄那日她受礼簪上了釵,朝他那处望来,一点一点的弯起嘴儿甜甜的笑,他才发现──什么情同手足不过都是他自欺欺人的话。 他爱她、想要她,想要的几乎发疯。 他不知是谁人採了苹花寄在她眉眼、绣了海棠託在她雪腮,只知道那一笑,让他堕入了地狱,从此万劫不復。 他成了不知靨足的魑魅魍魎,如此贪婪的奢求天池的一朵青莲。 零伍、睡里消魂无说处(中) 待到了鸡啼,石更才懨懨起身,一夜无眠的瞼下青黑。 他本来还忐忑着不知要如何面对尉迟不盼,后来才得了消息说她和尉迟不悔出城去了,今日不会到坊里来,那股不安就成了失落。 这让他更是提不起劲来了,手里雕着的观音像凿凿修修,怎么也不满意。 他修整的刀法毫不迟疑,其他匠人却是嘶嘶直抽气,「石更!你今日若是手感不好,就别瞎折腾了!上好的黄杨木呢,玩儿似的。」 石更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半臂高的木头几乎被他刨光,哪里还刻的了观音,连雕个莲花座都有困难,只得吶吶的住手。 见他这神色,有人诡譎一笑,「石更,你今日心不在焉的,是怎么啦?说给咱们笑??阿,不是,说给咱们听听,替你分忧解劳。」 ??傻子才说呢。 石更自认不聪明,可这点警觉心还是有的,才刚要打手势,肩就叫人一顶。 「这还用说,你没瞧石更又痴笑又皱眉的,肯定是思春了。」 虽是打趣的话语,那人却是一语中的,偏偏石更又是个老实的,脸一下就红了,虽没应声,那尷尬神色什么都掩饰不住。 他这阵子又正常多了,大伙儿又开始敢拿这事来取笑。 「是不是那卖花的姑娘许久没来,心神不寧了?」 「肯定是!肯定是!方才石更老看窗外呢,瞒不了人的。」 没被他们猜中心里的人,他松下一口气,倒是镇定下来了,虽被訕得不知如何是好,可就没那么慌乱,只是一再摇头。 但经过他们这么一提醒,他才想起自己确实好一阵子未见如兰了。 想起那辛苦带着弟弟的姑娘,他免不了多了几分关心,当日下了工,便买了两斤排骨用油纸包了,折到许家去。 如兰不在家,独留如蒲一人在小院玩耍,一见到石更,眼睛都亮了! 他丢下手里的短枝,跑上前去,「石哥哥!」 石更摸了摸如蒲的头当作打招呼,打着手势问他姊姊上哪去了。 如蒲是个聪明的孩子,一下就明白了,「姊姊到绣坊工作了,没那么早回来。」 都已日落西山了,如兰尚未回来? 他微微蹙眉,本想来看过就走,这会却是不放心如蒲一个人了,索性留下陪他。 他这回来是给如蒲带了礼物的,便递给他一只精巧的木製机关鸟,一旋发条便会喀噠喀噠的走路,看得如蒲两眼都瞪圆了,爱不释手。 他见他这副惊奇模样,也咧嘴笑了,捉着他的手又倒旋了两次发条,那鸟甚至会振翅啄米,逗得如蒲咯咯发笑。 如蒲忍不住追问,「石哥哥,这是怎么做的?」 石更不会说话,自然是无法解释,乾脆将木鸟拆了,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慢慢重组,让如蒲能看个分明。 「哇!石哥哥,你真厉害!」他双眼放光,「还能有其他动作吗?能跳吗?还是能不能让他飞?」 石更也被他勾起了兴致,想了想,又掏出工具来在木鸟的羽翅间加了道榫,才重组了回去,待他一搔木鸟的胸翅,那木鸟就蹦得半天高,最后跌在地上喀喀抽搐,怕痒至极。 他俩对视一眼,皆是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直不起腰。 如兰回家看到的就是这副光景,还弄不懂两人在玩什么把戏,「石大哥?」 石更自觉失态,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只是嘴犹咧着,指了指桌上的油纸包,打着手势表示自己只是过来看看,这就要走。 如兰连忙挽留,「石大哥,既然都来了,吃过饭再走吧?」 他不想给她添麻烦,只得佯称自己还有事,不能久留。 见他如此坚持,如兰也不好再留,只得送他到门口,如蒲也依依不捨的跟了出来。 他手上仍握着那只木鸟,笑容很是靦腆,「石哥哥,下回再来好吗?」 石更是真心喜欢这个乖巧的孩子,亲暱揉了揉他的发,点头应了。 见状,如兰咬了咬唇,吩咐如蒲在家候着,她又送了石更一段。 石更不明所以,可也没问,一直到她深深朝他一揖,「石大哥,多谢你了。」?他不觉自己做了什么大事,尤其看见她湿润的眸眶,更是慌张,连忙摆手要她不必多礼。 她用力摇头,「石大哥,今日真的是多谢你了,蒲儿没什么玩伴,我许久未见他这么开心了?」 只是话说着,她到有些踌躇了,顿了好一会才有些难为情的接续,「石大哥,若你方便的话?可以请你有空常来陪陪如蒲吗?我现在在绣坊作绣娘,总不比之前卖花自由,加上坊里活儿多,总得拖晚了才能回来,虽然蒲儿乖巧,我总是不太放心。」 她话说的吞吞吐吐,石更还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料是这么一桩小事,爽快拍拍胸膛表示包在自己身上,要她放心。 「多谢石大哥!」她怯怯的弯出一抹笑,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歛下。 他亦微微一笑,比了比她身后让她早些回去不必再送,这才转头离开,没注意到身后的姑娘在原地凝视他的背影良久,良久。 零伍、睡里消魂无说处(下) 石更是守诺的人,既然已允了许家姊弟,便时常拨空去探望如蒲。 他过去日子过得苦,没什么童年,这会和孩子玩在一起,骨子里的童心都给勾了出来,成天有着变不完的新花样逗如蒲,让如蒲对他是崇敬不已,简直想早晚三柱香的将他供起来。 更何况他曾经也有个弟弟,这会是将全部的手足之情都投射在如蒲身上,对他是宠爱有加、呵护备至。 所以当如蒲央着他教他雕刻时,他毫不犹豫的允了,打着手势问他想学雕什么。 「我想学怎么雕兰花。」如蒲扬声宣布,「姊姊的生辰快到了,我想雕枝兰花簪子送姊姊!」 兰花? 以雕技来说,花鸟之类的都算好上手,石更想了想,隔日就在天工坊拣了些零散的桃花木块和容易上手的圆刀来教如蒲,两人坐在院子里就着兰花练习。 石更手巧,几刀起落就是倚风羞绽的盈露花瓣,要不是少了那一点幽香,几乎就是现掐下来的一朵娇兰了,看得如蒲是拍手直直称好。 偏偏这种事也讲求天分,如蒲信心满满的下了几刀,却控制不好力道,不是断了花茎就是残了花瓣,几日学下来挫败的都要哭了。 石更亦自责,只觉得是自己口不能言,不能更具体的指点如蒲方会如此,但他也知道这事不能贪功躁进,耐着性子手把手教学,直到他拿来示范的兰花都快能插满整座院子了,如蒲才稍有进步,能完好雕出一朵兰花。 见如蒲能掌握手劲了,他又教着他观形度势,沿着木纹下刀,让线条能够脱颖而出,凹凸错落的花叶何处该光滑、何处粗糙,如此捕捉兰花强韧的神韵,再来,就是修光、打磨、着色上光? 石更性子静,做事更是严谨而沉稳,教着如蒲每一个步骤都做得确实才会往下一阶而去,循序渐进,如此一来自是耗费了不少功夫,到大功告成那一日,两人皆激动得不能自己,连连击了好几个掌,石更甚至把如蒲抱起来转了一圈,欢喜之情不言而喻。 但见也到了如兰快回来的时间,他赶紧放下如蒲,帮着他收拾院里的一片狼籍,这事是秘密,谁也不愿意破坏了这份惊喜。 他心细,怕如兰瞧见了他做的兰花簪子凸显如蒲的手艺生涩,索性将示范的那只兰花簪子收起,就要别过如蒲,却教他揪住了衣袖。 如蒲这些日子和他混得熟了,亲暱撒娇,「石哥哥,后日就是姊姊的生辰,姊姊也答应了我会早点回来,石哥哥那日留下来和我们一块过可好?」 石更有些迟疑,这些日子他往许家跑得勤,可也还捏着分寸,总是算好了时间离去,不曾留膳,一是怕给如兰添麻烦,另一是不愿招人间话。 但如蒲既都已开口,面对他满是期待的眸子,他倒是不知道怎么拒绝,犹豫了好一会,终是点头允了。 「太好了!」如蒲欢呼,蹦蹦跳跳的送他出了门口,喜得连眼角都在笑。 见他这么高兴,石更心底的一点踌躇也就淡了下去,寻思着那日也不好空手而去,索性到街上绕绕,想找找看有没有什么适合的礼物。 这么一来,倒是碰上了尉迟不盼。 他瞧见她的时候是格外诧异,没料到她怎么会孤身一人出门,一开始还当自己眼花,只是走近了一看,那身形、那神态,不是尉迟不盼是谁? 他蹙起眉,走上前去轻拍她的肩,换来她慌张抬眸。 「石更哥?」看见是他,她手一下缩到身后去,望着他无措傻笑。 他和她打小一起长大,怎么会不知这是她心虚的表现,狐疑看她,仗着身高优势想偷覷她藏了什么东西。 「不许瞧!」她当然发现他的眼神飘移,噘起了嘴娇嗔,索性下令,「石更哥,你背过身去。」 石更不大乐意,但他从来是拒绝不了尉迟不盼的,只得乖乖转过去,直到她说了可以才回过头来,就见她变戏法似的也不知把东西藏去了哪里。 他再扬手打手势,又换来尉迟不盼一鼓腮,「不许问!」 这让他蔫下头去,闷闷不乐的抿嘴。 她只得又哄他,「石更哥,不是我故意要瞒你啊?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嘛!」 ??不是时候? 他心底存疑,可已被她吩咐了不许问,也就不敢问,转而关切起她怎么孤身一人在此。 「我??」她又吞吞吐吐了起来,眼神游移,「就是?出来走走?哎呀,石更哥,这也不许问!」 这也不许问那也不许问,石更无奈,只得又问她要回家了没,他要送她回去。 她眼珠转了转,嘴角一翘,「石更哥,我还想再吃碗豆腐脑呢,咱们吃过再回去可好?」 他点点头,跟着她走了一小段路,不料天却下起雨来,不只路上行人纷纷躲避,店家也都慌乱收拾着货品,石更没办法,也只得护着尉迟不盼躲到一处没人的屋簷下。 雨砸得猛,斜斜飞进屋簷内,打湿了两人的衣衫,石更蹙起眉来,转过了身子和她面对面,试图用自己魁梧身形挡去飞散的雨珠。 一开始他倒没想那么多,只怕她淋了雨受寒,直到尉迟不盼仰起头来,脸颊红扑扑的瞅着他笑,他才惊觉这样的姿势太过亲密,几乎是把她拢在怀里了,一下不自在了起来。 她却是更靠得更近,鼻尖都要顶到他的胸膛,「石更哥,谢谢。」 这话让他转身也不是,继续环着也不是,整个人僵硬如石。 她不知有没有察觉到他的不自在,并没有多说什么,连头也不知何时轻轻垂下,他从上俯望下去,只能看见她唇角弯弯的笑弧抿得很深。 知道她没有生气,他有点松了口气,不过只是那么一口气,很快的,他又发现自己胸口砰咚砰咚的心跳有点太响了一点。 他又紧张了起来,她就这么贴在他的胸口,肯定听得一清二楚呢!他该怎么解释? 所幸她没问,只是眼尖的发现他襟里揣着的兰花木簪,顺手抽出来把玩了好一会,放在发上比戴,朝他眨了眨眼,软声轻语,「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桃花好。云鬓斜簪,徒要叫郎比拼看。」 他学问不好,听不懂话中之意,只觉得她娇软的语调吟起诗词来特别好听,忍不住扬了扬嘴角傻傻地笑。 她发现他在笑,不知怎么的生气了,噘起嘴来,一下摀上他的嘴,「不许笑!」 他不解她今日怎么这么霸道,有这么多的「不许」,赶紧抿起了嘴不敢再笑,拉下她的手,安抚的抚着她手背要她别生气。 她不过佯嗔而已,倒也没真的生气,只是朝他皱了皱鼻子,模样很是俏皮,「石更哥,你笑是在笑我呢?还是在笑我念这首诗?」 他两个选项都不敢选,只得比了比自己。 这换来她噗哧一笑,「这倒是,连我都想笑你这只呆头鹅!」 她那又娇又嗔的模样让他一时看痴了,不自觉的挠了挠头,感觉自己连耳根都在发烫。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也觉得她的脸好红,尤其是在她一句咕噥后更红了。 「幸好我也不太聪明,配呆头鹅刚好。」 可她这话说得太小声,他一时没有听清,她又一跺脚,竟趁隙从他身侧溜了出去,跑入雨中。 虽滂沱大雨已转细,但他仍不愿她淋着了,连忙追了出去,那姑娘却不知他的担心,只顾咯咯娇笑,一手握着簪子,一手撩着裙摆跑得飞快,踩出了一地涟漪,波波送远。 他从不知道她竟如此滑溜,一直到她在向家门口站定他才气喘吁吁地追上。 她发鬓细茸都被打湿,紧紧贴在颊畔,她却不以为意,一双灿烂的眸子在濛濛细雨中格外明亮,「石更哥,你输了,要罚!」 要罚?罚什么? 只是不管她要什么他从来都是心甘情愿的,连心肺挖出来送她都无妨,何况是小小的处罚,所以他憨厚点头,没有抗议她擅自作主的胜负。 她扬了扬手上的发簪,「罚你把这枝簪子送我!」 这要求倒让石更有些迟疑了,不是他小气,只是那簪子?? 她没想到他没马上点头,脸板了起来,「石更哥,你这簪子是不是要送哪个姑娘,所以才捨不得给我?」 不希望她误解,他急得摇手摆头,紧张不已。 他这模样让她再板不住脸,也不逗他了,把簪子还了回去,「石更哥,和你说着玩呢!这肯定是谁要的货,我可没这么霸道。」 她没猜着,但他也不知怎么解释,只是尷尬的直挠头。 「那就换个处罚吧。」可是她没打算就此罢休,转着眼想了一会,「罚你抄我方才唸的诗一遍!一个字也不许漏呵!」 她唸的那首诗?!他连那首诗内容都已经想不起来了,更何况是抄写一遍! 他合掌求饶,她却不肯,连他伸出食指比了个一,央她再唸一回都直直摇头,只是翘着嘴角窃笑。 「石更哥,你可以的。」她掂起脚揉了揉他的发,学他哄人的模样,「你肯定能想到办法的!可别赖皮呦。」 说罢,她对他苦恼模样视若无睹,只是淘气吐舌,「我要进去啦,希望哥哥别发现我今晚溜出去的事,否则肯定要唸上半天了。还有,石更哥,你可不许和哥哥说我今天淋雨啦!」 又是一个不许。 但他已无力抗议,目送她躡手躡脚地推开门,矮身鑽了进去,脑海只有一个念头──方才、方才她唸的那首诗,第一个字是什么来着? 卖?买?还是?埋? 零陆、重帘无计留春住(上) 为了那首诗,石更几乎是要想破了头,头发都不知白了多少,奈何他脑子不灵光,隻字片语都没想起来。 他不是没想过问人,坊里不就有个有脚书橱呢,岂不是正好! 只是他要怎么问?总不能学着尉迟不盼捏着簪子去尉迟不悔面前比画卖俏??能看吗? 那画面太可怕,他连忙甩头赶走那些荒谬的想法,忍不住又烦恼另一件事。 她会出这难题考自己,肯定多少有些恼他没第一时间点头允了要把簪子送她,可他真不是故意的。 身为木匠师傅,他对自己标准极严苛,没做好的东西寧可折了也不卖,那簪子他不过是用来示范,又为了配合如蒲的程度简化再三,虽仍是素雅别緻,可对他来说?远远不行。 他都拿不出手的东西,怎么可能让尉迟不盼用! 所以他那日才会如此迟疑,谁知给自己惹了这麻烦,现在想起来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一出许家门就把簪子折了,才不会平白生了这事端。 石更又叹了口气,却闻得旁人已然啜泣。 他一惊,转头去看,身旁的一大一小皆是泪流满面。 今日是如兰的生辰,同时也是盂兰节,城里大大小小的佛寺皆有法会,热闹不已,他在许家用过晚膳后又在如蒲的央求下陪着他们姐弟俩出来走走,只是现在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哭成这样? 注意到他的视线,如兰有些不好意思,带着鼻音的嗓子细细的,「目连好伟大的,是不?」 他这才拉回心神到戏台上,目连不避艰险,遍寻地狱总算寻得母亲,两人抱头痛哭、声泪俱下。 ??。 那剧情是动人,可之于他,却打不动心坎,毕竟?他永远忘不了他娘将他推下车的那个眼神。 他不恨他娘,只是也没办法去爱她,因为对亲人所有的孺慕之情,都在那些年的颠沛流离里被扼杀了。 想起那双眼,他后脑勺又隐隐作痛了起来,让他用力眨眼,不愿再去回忆,只是麻木的点头当作是对如兰那番话的回应。 所幸她没发现他的敷衍,很快又将视线移回台上,搂着如蒲直直拭泪,手上的帕子,怕都能拧出水来了。 这让石更悄悄摸了摸怀中的帕子,有点踌躇。 其实那帕子是尉迟不盼的,他几度要拿出来还她时又捨不得了,所以一直随身揣着,上回他借过如兰一次帕子,她很快就洗净还了回来,可上头尉迟不盼的味道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似兰的清丽花香。 这可让他心疼死了啦,这回说什么也不想再借。 可这样??好像又有点吝嗇? 他记得尉迟不盼不喜欢吝嗇的男人,说起隔壁那个守财奴声音总是扁扁的,老碎语说他一毛不拔、刻薄妻小云云。 他不想变成她讨厌的那种人,犹豫了一会,终是把帕子递了出去,换来如兰的一声轻谢。 他觉得自己这种伟大的情操确实是值得称许的,这回没摇头,而是点头受了,一双眼老不安分的去偷覷她,像是在打量什么。 一直到戏曲告终,他才暗暗的松下一口气来。 他还没见过这么会哭的姑娘呢!竟然能流这么多的眼泪,再哭,他都觉得她要枯萎了?? 他待两姊弟收拾好情绪,抹乾了眼泪才带他们离开,只是人多难免走起来吃力,他只得在前面仗着体型优势开路,时不时回望两人有没有跟上,一时没留神,撞上了人。 「你这人有没有长眼!」那人不悦的斥了声,待看清了他,蹙起眉来,「是你?」 汪秀才? 石更一愣,频频躬腰表示歉意,又另外看到他身侧那人,瞠大了眼。 「石更哥?」尉迟不盼同样诧异,看了看汪秀才,又看了看他,急切的像是要说什么,却在他身后的姑娘探出头来时没了下文,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最后还是如兰先打了招呼,「二姑娘。」 「如兰姑娘。」尉迟不盼这才闔起了嘴巴,舔了舔唇,「你?和石更哥?一道来的呀?」 「是呀。」如兰抬眸看了石更一眼,靦腆的笑,「今日是盂兰节,趁着热闹出来看看。」 尉迟不盼这才看见他们俩都牵着的那个小男孩,和乐模样像是亲暱的一家三口,这画面让她眨了眨眼,没说话。 如兰不免有些尷尬,「盂兰节热闹,蒲儿总想亲眼瞧瞧,可我怕他危险,才央了石大哥陪我们来??」 尉迟不盼依旧没有回话,只是愣愣的看着她出神,让如兰不自在的轻唤,「二姑娘?」 石更也发现她这反应奇怪,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她是在看如兰头上戴的那只簪子。 他很想自欺欺人的认为那是如蒲刻的,技巧生涩的多,她不会认出来和他雕的那只是相同的款式,可她轻轻咬住了唇,抬起头来定定看他,那模样就是在等他的解释。 他这下有点头疼了,手不上不下的举着,打不出手势来解释,只得挠完头又去挠脸,实在是手足无措,她却轻轻的、慢慢地扬起嘴角来。 「喔,那、那真好。」只是她这笑容有点僵硬,顿了顿,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又说了一次,「真好。」 她没再看石更,眼睛眨了几眨,才又道,「那你们慢慢逛,我先走了。」 说完这话,她也没等他人应声,有些心神不寧的转身离去,纤细身影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单薄。 她这模样让石更蹙眉,不自觉要迈步欲跟,却见汪秀才已抢先了一步,随在她身后去了。 他这才想了起来──她是和汪秀才一道来的,哪还要他多管间事?只得强压下跟上前去的衝动。 零陆、重帘无计留春住(中) 只是石更人纵然留了下来,却是心不在焉了,满脑子都是她方才湿润的眼眸和复杂的神色。 怎么办??她是不是恼他了? 可他真的不故意的,也没想到会那么凑巧碰上她? 而且她又怎么会在这里?尉迟不悔素来不喜欢她来这种人群杂沓的场合,没有家里的人陪着,是万万不可能让他出门的。 难不成是尉迟不悔认可了汪秀才,才允了她跟着他出门。 ??不可能! 这件事简直比下红雨还难,他很快就否决这个选项,又想往别处去。 会不会她是偷跑出来的?前两日他碰上她,她不就是溜出来的吗? 她?就这么喜欢汪秀才?寧可违背兄长的意思,也要出来会情郎? 「情郎」这两字让他心情更是低落了,垮着肩头,垂头丧气地走着,没注意到许家姐弟几乎跟不上他的脚步,追得是气喘吁吁。 「石大哥!」如兰唤了数声才让他回头,也没怪他,只是体贴建议,「石大哥,今日你忙了一整天,肯定也累了,咱们早点回去吧。」 他摸了摸鼻子,心底确实是有几分说不出的倦意,可看见如蒲虽不吭声,但那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他摇头,表示没事。 如蒲难得出来一趟,他不愿扫了他的兴,打了几个手势表示不累,待看完了烟火再回去,果不其然看见如蒲又重新展顏。 知许家姐弟皆是心思敏感之人,他不愿他们多想,这下也不敢再走神了,强打起精神陪着他们又逛了好一段,还带着如蒲放过了水灯,才到桥畔等待烟火施放。 束束银花在夜色中怒放,画在天际宛若滑落的星光,坠到了每个人眸里,绚烂不已。 他和他们一同仰望烟花,却没有讚叹的心思,脑中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她现在??是不是也在看这烟花呢?和汪秀才併着肩一道。 发现自己又叹气了,他不敢再想,侧头去看身边乐得直拍手的如蒲,见他张着小嘴哇哇的讚叹,总算能够扬起唇角,为他的童真而笑。 只是他稍稍抬眸,却发现如兰在看自己。 如兰飞快别开了眼,头又习惯性的垂下,声音细如蚊蚋,「石大哥,谢谢你。」 她这吶吶的模样神似如蒲,看上去也是个孩子似的,让他伸手轻拍她的头,感慨她年少老成,难得露出这几分稚气。 这换来她脸颊也有两朵红花绽放,「石大哥??」 他扬眉等她说话,只是好一会都没等到下文,神情转为困惑。 「没事。」她垂眼靦腆的笑,「时、时间也不早了,你明天还得工作呢,我们回去吧。」 他点头,送了他们两个人平安到家,简单话别后才踏着月光离去,足下顿了顿,还是忍不住绕到了向家门口,却意外碰上了尉迟不悔和向不换在自家门前徘徊。 尉迟不悔沉着脸,很是不耐,见他回来就瞇眼看向他身后,「嘖,你们也真够久的,都不知道家里人会担心吗?」 石更不解,跟着他回头看向身后,哪有半个人? 尉迟不悔也发现了,神色一凛,「盼儿呢?她上哪去了?」 盼儿?她还没回家? 他心头直跳,连忙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尉迟不悔见他这反应,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更是紧绷,「盼儿没和你一道?她说了有你陪着,我才让她出门的!」 他确实有碰上尉迟不盼,却没想到那汪秀才没送她回家,这下也不知要如何解释,只是急急打着手势表示尉迟不盼没和自己一块,可他有碰到她和汪秀才在夜市里。 尉迟不悔闻言,铁青着一张脸,迈开了步伐就往汪家赶去,汪秀才却是一头雾水,「二姑娘?我今日只是恰巧碰上二姑娘,和她说了几句话就分开了,还碰上了你们坊里的那个匠人和另一个姑娘?咦,他就在你身后不是吗?」 闻言,尉迟不悔抬眸看了石更一眼,可这当下哪是追问细节的时候,故而他草率别过了汪秀才,沉声吩咐另外二人,「咱们家上在北边,换儿你往东去、石更你往南去、我则向西去找,要是找着了盼儿,就放信号!」 石更早已慌得似无头苍蝇,一得了指令就点头如捣蒜,急急往南边找去,一路上不断祈祷。 玉皇大帝、观世音菩萨、如来神祖?哪个神明都好?千万保佑盼儿平安无事? 他脑子早已没办法思考,只是无声的蠕动唇瓣,分明是炎热的夏夜,他却冷得像是泡在冰窖里,双手颤抖不已。 只是在偌大的洗秋城要找一个人哪里容易,纵然他踏遍了大街小巷,仍是寻不得那抹熟悉身影。 盼儿究竟上哪去了?是不是被什么事耽搁了?还是躲起来逗着他们玩了? 他不愿去思考任何她遇险的可能性,任凭肺里储存的空气都被榨乾,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也不肯停下脚步,更时不时抬头仰望夜空,就盼能在天际看见一线生机。 奈何夜色浓沉如墨,吞噬掉所有希望,连原本皎洁的月都不知何时被云雾掩去,黯淡了下来。 他越找越远、越找越荒凉,就在他胸腔剧烈起伏,强烈抗议着主人的虐待时,他看见了一个人影, 纵然距离极远,他仍是一眼就认出是尉迟不盼。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浑身湿漉漉的,结成辫的发梢仍滴着水,单薄身影被晚风拂得直直打颤,隻手扶着墙面,一跛一跛的走得吃力。 她听见脚步声,亦抬起头来看他,单薄的身形顿了顿,復蹣跚前行。 他急急赶上前去,一把搀住她,心像是被人狠狠掐住的疼,打着手势问她究竟发生什么事。 「没事。」她咬唇,明明眼眶里有泪在打转,可是强忍着不掉下来,「我没事,石更哥,你帮我找哥哥来。」 他这才想起了该向另外两人传讯,连忙点过信号,又略微弯腰要抱她回家,却被她缩身避开。 「没事?」她虚软不已,极为疲倦的倚着墙,「石更哥,你找哥哥来,我就在这等,不会乱走?」 他怎么可能再放她一人,自是不肯,比划着手势想劝,她却没打算看,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最后倦然闔目。 她这模样让石更是心急如焚,但她不看他,他就无从表达他的急切,手不上不下的悬在半空之中,好半天才沮丧垂下。 尉迟不盼不说话,他也不敢扰他,只是忐忑的抓耳挠腮,又见她冷得牙关喀喀作响,连忙解下了外衣披在她身上。 她身躯一晃,一度想避开,迟疑了一会,终是受下了他的好意,任他替她披上了外衣,又用袖子去揩颊畔、颈侧的水珠。 「石更哥。」她总算睁开了眼,挡下他手上的动作,「我用帕子擦就好,我的帕子在你那?是不是?」 他早就将帕子借给如兰了,哪里还拿得出来,手僵硬的比了几个他自己都不知所云的动作,徬徨无措。 她湿润的眼眸一目不瞬的看着他,「你给了那姑娘是吗?今天她手上拿着的?就是我的帕子,是吗?」 他不是给?只是暂借而已!他会拿回来的!真的! 石更慌乱想要解释,她却只是一直不断摇头,「石更哥,你只要告诉我,那是不是我的帕子?」 他知道她希望得到否定的答案,可这答案?太自欺欺人,故而他颓然垮肩,微乎其微的点头,忐忑地等着她的反应,生气也好、打骂也好,可她都没有,只是眼底水雾更盛,拢成了一道他怎么也望不进的隔阂,疏离不已。 她拢着衣衫的手指缩拢,摇摇欲坠,「原来、原来?」 原来什么?她没来得及说完,就被一道欣喜若狂的呼唤打断,「盼儿!」 「哥哥?」见着了自家兄长,尉迟不盼再也强撑不住,双膝一软,就要跌在地上,在最后一刻被尉迟不悔捞入怀中。 「哥哥!哥哥!」她放声大哭,总算寻得一根浮木,紧紧攀着他不放手,「哥哥?呜呜呜呜?」 「没事,我在这,不哭了。」尉迟不悔轻拍她的背,「你这么晚是上哪去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有没有叫人欺负了?」 她一个问题也没回答,只是哭得像个孩子,一抽一抽地打着嗝怎么也止不下来,「哥哥,我要回家?我们回家,好不好?」 尉迟不悔哪里见得了她的眼泪,忙不迭抱起她,「好,我们这就回家。」 他不住的拍抚着她的背温柔哄慰,又替她掖好了披在身上的外衫,确认她裹得密实了,足尖一点就窜上屋簷,一下就不见了踪影,从头到尾没看过石更一眼。 比起他明显的忽视,石更更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她方才,竟然一直等到尉迟不悔来才敢哭出声来。 这是不是代表??她不信赖他了?再也不信赖他了? 他宛若五雷轰顶,站在原地怔忪了好一会,才空洞麻木的跨步,往向家方向而去。 零陆、重帘无计留春住(下) 待他跟回向家,尉迟兄妹早已入了房。 石更打小在向家长大,对格局自是一清二楚,脚跟没几旋就走到尉迟不盼房前,却不敢进去,小山似的杵在外头听她兄妹二人对话。 「还疼不?不行?瞧你抖成这样?我瞧得让大夫来一趟。」 「不用。」尉迟不盼止下了哭声,只是仍一抽一抽的,「都大半夜了,别扰了上官叔叔。」 「?」尉迟不悔不放心,老的扰不得,小的总可以吧,「那上官好呢?让上官好来看看。」 「真的不用,哥哥。」她依旧不肯,「我没事,就是脚板上那道口子疼,不是多大的伤,你让上官哥哥来会笑话我的,你帮我上药就好。」 「你不疼,我可要心疼死了?」尉迟不悔才要继续说服,马上又举旗投降,「罢罢罢,你别这模样,不请就不请,我去看换儿水烧好了没。」 知尉迟不悔要出来了,石更连忙退了一步,就怕他撞见自己贴在门板上偷听,见他推门而出,眼巴巴的望着他,等着他告知尉迟不盼的近况。 可尉迟不悔看他守在门外,半句话也不说,一把扯住石更的衣襟,将他推至数步之遥的木柱上。 「石更,我不想冤枉你,就问你两件事。」他一脸阴鷙,哪还有半点方才跟尉迟不盼说话的轻慢温语,指节紧得发白,「你虽没和盼儿一道出去,可是你有碰上她是不是?」 见石更点头,他脸色更青,「然后你让她一个人走了,是不?」 这问题让石更有些迟疑,他真以为尉迟不盼和汪秀是一道的,才强逼自己让她离开,怎么想的到她竟会一个人在外头徘徊到那么晚?? 但就结果而言,他终究是让她落了单,还弄得如此狼狈,故而他愧疚点头。 只是他点下的头还没抬起,尉迟不悔的拳就砸在他腹上,痛得他弯下腰,压根儿站不直。 「石更,亏我和盼儿真把你当亲哥,你是这样子见色忘妹的?」尉迟不悔这一拳一点也没留力,收回了手仍将关节折得啪啪作响,「我告诉你,盼儿若真遇到了什么事,我唯你是问!」 石更回不出话来,只能按着腹部直直作呕,听见尉迟不悔丢下这么一句话就往灶房而去,不仅将怒气发洩在一路所见之物,更是迁怒在自家小弟身上,吼声震天,「向不换,你是去跟太上老君借炉火了是不是?水烧好了没?」 尉迟不悔动手他是毫无怨言,只是这下他又多对不起向不换了? 石更无奈叹息,谁知这么一来就牵动了腹部,疼得齜牙咧嘴,好半天才能慢慢挺起腰来,摇摇晃晃地又走回她房前守着。 他这可怜兮兮的模样没换得尉迟不悔的半丝同情,端着热水入房时依旧是恶狠狠的一剜眼刀。 石更默然受了,待他关上门后又躡手躡脚的附耳偷听。 「你脚上有伤就别沐浴了,擦擦身子就好,待换过了衣服再上药。」 「嗯。」尉迟不盼轻声应了,顿了顿才迟疑开口,「哥哥,石更哥?在外头吗?」 「没。」尉迟不悔一声冷笑,「我哪有看见半个人,只看见了个畜牲。」 「哥哥!」她轻声止下他刻薄言语,「不关石更哥的事,是我不好?他本来就和另一个姑娘约了,是、是我自己心血来潮到湖边去放水灯,一不留心才摔到湖里去,没想到教石子磕了脚?跟石更哥半点关係也没有。」 「你甭替他说话。」尉迟不悔嗤出声来,「今天要换是我,就算和人相约,也不会落下自己妹妹一个人。」 尉迟不盼默然,好半天才幽幽叹息,「可是你是我亲哥呀,石更哥哪有那个责任照顾我?」 她话说不下去,停滞了一会,「哥哥,你请石更哥回家吧,这事和他无关,他也不用自责。」 「谁管他!」尉迟不悔一呸,「我恨不得他在外面跪上三天三夜,最好还以死谢罪?」 「哥哥,你别这样。」她叹气声藏不住疲倦,「我梳洗一下,你在外头等会,顺便让石更哥回去好不好?」 尉迟不悔拗不过她,环臂出门,口里说的却是另外一套,「石更,盼儿要你有多远滚多远,别在这里碍眼。」 这让她在里头抗议,「哥哥!」 「好吧,那不是盼儿说的,是我的意思。」尉迟不悔一撇嘴,「但还是一样,你给我滚!」 石更怎么肯,直直比着房内,一连打了好几个揖,表示自己想入房看看她,给她赔罪。 「好啊。」尉迟不悔笑了,眉眼却没半点笑意,「你进去正好,去瞧瞧盼儿脚底那道口子,足足一指长,伤口多深吶!罗袜上都是血,一拧能挤出大半盆。你去看看,然后割两斤肉下来赔罪。」 「哥哥?」尉迟不盼实在是无奈不已,知尉迟不悔是不会帮自己劝石更了,索性自己开口,「石更哥,晚了,你回去歇着吧。」 他好不容易才听得她对自己说话,怎么肯走,才刚跨出一步,就教尉迟不悔横身挡在前头。 尉迟不悔虽口口声声要让石更进去看,可是行为表现可不是这么一回事,瞇着眼和他相望,修长身躯半步不让,一直到尉迟不盼开口让他进房上药才碰的一声关上门。 石更被甩了一鼻子灰,这下更是沮丧了,颓然垮着肩站在门外,听着她上药时的嘶嘶直抽气,心肝是那个疼啊,恨不得扇自己几十个耳光。 都不知等了多久,尉迟不悔才又开了门,见他还在外头,一扬眉,把鱼洗塞在他手上,「去倒了,然后告诉换儿不用再烧水,可以下去歇息。还有,今晚我就在这守着,免得盼儿有事,一个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尉迟不悔最后一句故意说的极重,就是存了心思要石更难受,而他也真的自责不已,羞愧地垂着眼不敢看他,只是直直盯着水面。 水色鲜红,像是在提醒他的罪孽。 他知道尉迟不悔对于自家妹子的事向来都是小题大作的看待,给针扎了下都像断手断脚似的,可他知道他这回说的句句属实。 那伤?该多疼啊? 他多想进去看一看她,好好向她道歉,可他不敢。 莫说尉迟不悔肯定饱拳轰他出来。他最怕的却是?看见她眼底对他的疏离。 怀着这矛盾的心情,他焦躁吐气,依言去倒了那盆水,又去灶房找向不换。 向不换早就坐立难安的烧了许久的水,没得到兄长的吩咐又不敢任意离开,见石更进来,嗖一下站了起来,「石更哥,姊姊还好吗?哥哥说她受伤了,伤口严重吗?」 石更知道的没比他多多少,对于这些问题只能苦笑以对,简单打了几个手势表示有尉迟不悔照顾她,要他不用担心,早点去休息。 「不行不行。」没从石更那得到半点有用资讯,向不换再坐不住了,「我得去看看姊姊才安心。」 他话音未落,人已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也不顾灶中的柴火烧得正旺,独留石更高举着欲拦他的手,好半晌才訕訕放下。 他比向不换谨慎的多,怕灶火引来祝融之灾,只得无奈收拾残局,谁知他也心急着要回去,动作粗鲁草率,一不小心就被浓浓烟雾呛着,重重咳了好一阵,眼角都给逼湿了。 可他没去拭,只是丧气坐在地上,好半晌才摇摇晃晃的站起来,重回尉迟不盼的房前。 零柒、更谁劝啼鶯声住(上) 那一夜漫长,石更在房外守了一夜,凡有个风吹草动就弹得三尺高,一直到天际泛白,他才昏昏沉沉的睡去。 他最后还是被房里的争执声给吵醒的。 「哥哥,我没事了,你回你房里好好歇会吧,晚点还得到坊里工作呢?」 「今儿个不去了,天塌下来都没有我妹子重要!」尉迟不悔哪里会肯,「你看看你直揉鼻子呢,肯定是昨天受了风寒,身子受不了了,这让我怎么放心留你在家?」 「这怎么成!哥哥你前几日都还赶工赶得急呢?我知道巧匠舖这阵子使了不少绊子?万一让他们落井下石就不好了。」她软绵绵的央求,「哥哥,你就去坊里吧,让换儿留在家里陪我就好。」 「向不换?」尉迟不悔扬高了声,「留隻猪都比他有用,我可不敢指望他!不成,现在我谁都不信了,只信自己。」 「哥哥呀??」她无奈叹息,「你这是要让盼儿自责死了。你为了那魏家那笔单子花了很多心思不是?要是误了货,你那些心血全都付诸流水了!」 「谁管那些货。」尉迟不悔怎么也不松口,「我也稀罕和那魏老头做生意,财大气粗,东西总要说好嫌歹一番,那嘴脸看了就讨厌,我也不想再接他下一笔订单了,咱们家的东西好,还怕没人买吗?」 他劈哩啪拉的说了一长串,最后却在尉迟不盼闷不吭声后止了下来。 「盼儿?」他试探轻喊,唤了她好几声都不得她应声,慌了,「盼儿,你生气了?」 「我是生气。」她声音扁扁的,「我生自己的气,气自己都这么大一个人了,连自己都顾不好,还要家里的人掛心,甚至还影响到了坊里。天工坊是爹的心血,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才打下现在的根基,可都因为我?因为我?」 「没、没的事。」尉迟不悔最是见不得她委屈模样,只得让步,「好好好,我会去坊里,等上官叔叔来过,确定你没事我就走,好不好?」 尉迟不盼又不说话了,只是细细抽着鼻子。 「噯,别哭!我这就去、这就去了。」尉迟不悔终是举白旗投降了,「我去坊里,可你待会也得让大夫看过一趟,我才能放心?你这脚伤也千万别下床,有什么事就喊向不换做,使劲使唤他!没做好就告诉我,看我怎么修理他?还有,你要饿了痛了冷了热了,就让换儿来坊里喊我,别自己忍着?」 她耐心的听完他比裹脚布还长的叨絮,才轻声应了,「是,我的好哥哥。」 得了她的允诺,尉迟不悔才不甘不愿的步出房门,这会正巧抓到石更贴在门板上。 他很快带上门,不让石更看见半点里头的情景,冷笑,「石更,你不用在这里惺惺作态,回去上工了。」 石更脸上的青髭都发了出来,一脸憔悴,却固执地摇了摇头。 自己不能留下,尉迟不悔自是也不会让他留下的,「石更,你别想躲懒!你要是不去坊里,一天扣你一两银子。」 饶是天工坊待工匠不薄,可他都不知道要做多少木活才挣得了一两银子,尉迟不悔这么说,扣的哪是一天的工资,压根是要他做近把个月的白工了。 石更一抿唇,朝他伸出了五指。 尉迟不悔盛气凌人的一哼,「说不也没用!要是不想被扣薪餉,现在就给我回坊里上工。」 石更摇了摇头,五指张得更开,一根根扳下,又摊掌伸直。 「什么意思?嫌一两扣得不够多?」尉迟不悔不耐,嘴脸很是刻薄,「那就扣五两!石更,你再不走我就坐地起价了。」 石更唇抿得更紧,见解释不了自己的意思,也不争了,垂着头灰溜溜地走了。 但石更上哪去?石更绕回家一趟,最后还真到坊里去了。 只是这回,他手里多了个瓦罐,沉甸甸的,他一路都掂着,心里估算着里头有多钱。 他这些年省吃俭用的攒钱,才刚把自己住的那屋子买了下来,手头不甚宽裕,后来又知道如兰晚归的原因是因为她想多做些活,可布坊要她押钱才允她把布料带回家,又多借了十两出去,让他可以早些回家陪弟弟?现在瓦罐里头是他全部的家当了,约莫?还有个二十两吧? 二十两,至少还能告假四日,是不是? 虽然他本意是想跟尉迟不悔请上五天的,可他数字跳太快,马上就少了一天? 石更叹息,有点后悔自己刚刚怎么就不立刻回家取钱呢?这下倒好,一下就赔光了存款,他本还盘算着要在尉迟不盼生辰买个玉鐲的。 只是她会不会原谅他也说不准,这笔钱?就算省下来,怕也是用不到了。 他弯弯苦笑,将手上的瓦罐放在尉迟不悔桌上,完全可以预想到他来坊里看到这瓦罐会有多光火,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忐忑的双手合十,在桌前拜了拜,这才弯腰驼背地离开。 他回到向家时正好和大夫擦身而过,连忙啊啊的唤住了大夫,朝尉迟不盼的房里比了比,打着简单的手势问她的情况。 那大夫和他们是十几年的老邻居了,多少明白石更的意思,頷首要他放心,「二姑娘昨日落水受寒,但癥状不重,喝几帖药就好。」 石更犹不放心,还掛怀着她的伤,又比了比脚下。 那大夫也是惜字如金,要他问一件才答一件,「脚板上的伤较深,这几日别下床走动,定时换药。」石更还想追问她脚伤要养多久、要注意什么没有,就瞥见一抹藏青身影鬼鬼祟祟闪过。 向不换?他不待在房里照顾盼儿,是要去哪里? 他蹙眉,连忙朝大夫鞠了几个躬表示谢意,三步併作两步的追了上去。 那人果然是向不换,被他的脚步声吓了一跳,「吓,我还道是哥哥呢!石更哥,你要找我?」 石更见他一身打扮整齐,模样就是要到外头去,遥指尉迟不盼的房间方向,对他摇了摇头,提醒他不该留下她一人。 「我也不想啊!」向不换稚气未脱的脸庞苦苦,「若让哥哥知道了,他肯定把我吊在樑上三天三夜呢!可?可?我拗不过姊姊啊。石更哥帮我顾着姊姊,我快去快回。」 快去快回?他要做什么事?是尉迟不盼让他做的? 石更不解,见向不换丢了话就要跑,赶忙伸手揪住了他。 向不换衝出之势被指了下来,重心不稳的踉蹌了下,大声抗议,「石更哥,你做什么?」 他才想问他做什么呢! 石更没松手,用手势将心底的问题问出口。 谁知向不换口风倒是紧,连连摇头,「我答应姊姊了,不能说。」 石更不死心,试图说服他告诉自己,或去帮他代办也成,向不换却是一个劲的猛摇头。 见石更的手有越收越紧的趋势,向不换再撑不住了,吃痛喊了声,缩起脖子想挣出他的魔爪,「石更哥,我和姊姊起了誓,绝对不告诉外人的,你就别为难我!」 他算?外人? 他说这话其实是无心,却正巧划在石更从未癒合的伤疤,一怔,就松了手。 向不换没注意到他怔忪的神情,一得了隙就撒开腿跑了,只是惊然想起什么,又折了回来,「石更哥,我话先说在前头,哥哥今日千交代万交代不能让你进了姊姊的房,你可千万别跑进去啊!」 但向不换话虽这么说,但显然也只是聊表警告之意,一下又风风火火的走了。 ??。 石更无奈,可念着尉迟不盼的病,还是担下了向不换的工作,默默地去煎了药。 但他端着药碗走到了门口,不免迟疑。 他真要进去吗?她说不准还在恼他呢,说不定一点也不想看见他?更何况?他也不知道要怎么跟她道歉? 零柒、更谁劝啼鶯声住(中) 但是再多的迟疑也抵不过里头的两声轻咳。 石更再不敢耽搁半晌,连忙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尉迟不盼本还望着窗外,听见这极轻的脚步声才回过头,看见石更,倒是有些意外的怔住了。 石更还没想好自己能说些什么,尤其看她一张苍白憔悴的小脸,简直是剜心肝的疼。 偏偏她看见他,眼底又泛起一层薄雾来,石更更是无措了,小心翼翼地单手端着汤药走到上前去,蹲在她床畔。 奈何她回过神后就别开了眼没再看他,手微微后缩在身侧不去接,只顾忙碌的绞着自己的衣襬。 她果然还在生气呢? 石更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轻轻把碗往她跟前送了送。 她不动,他也就这么僵着,一直等到蹲着的脚都有些麻了,才悄悄换了姿势。 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这点,尉迟不盼才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而后伸手接过了汤药,抿着唇小口小口地啜着。 石更大大的松下了一口气,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紧了紧,待她喝完药后才讨好的伸出来摊平在她眼前。 只是那包着蜜饯的纸都被他手汗给弄得溼嗒嗒黏糊糊的,卖相有些不好看,让他尷尬地舔了舔唇,怕她嫌弃。 而她也真的没拿,只是弯了弯嘴角,轻声道谢,「谢谢你了,石更哥。」 他难堪地收回手,默默地改斟了杯茶给她,也不敢多加表示,只是颓然地垮着肩,可怜兮兮的望着她。 尉迟不盼没理会他希冀的目光,静静地喝完了水,又歇下了。 她将软被拉高,盖过了眼,躲在里头哑声开口,「石更哥,麻烦你了?换儿也快回来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他不想走,可看那高高隆起的被窝,实在束手无策。 她分明一句话也没怪他,这态度却是比打骂更让他难受了,搓着手无助地站在床边好一会,才黯然地转身,轻轻带上了门。 他倚着墙坐下,忽然觉得所有的疲倦、愧疚都再压抑不住,一股脑的全涌了出来,忍不住抬手捂住眼。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个软软小小的身子挤进他的臂弯。 他茫然地低头去看,对上的是一双笑弯的眼,在她黝黑的眸中,他的身影缩了些,而她嗓音也还带着孩子气的娇嫩,满足的喟叹,「石更哥哥,你怀里真暖。」 他还没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就听见她细细地打了个喷嚏,连忙收拢手臂将她纳入怀抱。 她亦笑嘻嘻的歪头靠在他胸膛上,白嫩的指尖遥遥一指,「石更哥哥,你瞧!萤火虫出来啦!」 他没去看,只是拢住了她伸出的手,紧紧包在自己掌中,不愿她任一处吹着了风。 她知道他的担忧,软软抗议,「石更哥哥,我没那么娇弱,动不动就生病。」 石更才不苟同,严肃地摇了摇头,一点也不肯让她冒这风险。 她说完这话才想起自己前些时候才得了风寒,有些心虚的吐了吐舌,「就算、就算生病了?我也有石更哥哥你给我买蜜饯呢!喝药也不怕!」 不怕才怪。 想起她喝药时总皱成的一张包子脸,他轻轻刮了刮她鼻尖,默默地将她护得更紧了。 如果可以,他多想护她一声风雨无忧。 如果可以。 他垂眸看她,她正听话地缩回手呵气,一双灿然的眸子却是半点捨不得离开不远处的飞光千点。 「多美呀!」她由衷讚叹,回眸殷殷期盼他的认同,「石更哥哥,你瞧!这是天底下最美的景色了,是不?」 他是点头了,心里却是另一个声音。 ──他这辈子看过最美的夜景,是在她稀星点点的眼里。 他知足的扬起嘴角,才垂眸要去看怀里珍藏的宝贝,就发现圈起的臂弯里空无一物。 他顿时惊醒了过来,好半晌才意回过来自己睡着了。 别说现在,那样美好的回忆在当时,他也觉得不切实际的像个梦。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方才睡得太沉,连向不换什么时候回来了都没发现,在里头和尉迟不盼交谈。 「??是呀,什么都没找着,我也问过那里的店家了,没人拾着,也没听人说起。」 找??盼儿让他去找什么? 他这下拉长了耳,可是尉迟不盼的声音太小,他听不得半字,再一会,连向不换也都压低了嗓,只是天生的大嗓门有时总会克制不住的跑了出来,让他勉强能探得蛛丝马跡。 「要不我明日再去吧?嗄?不用?可姊姊你不是说?喔?石更哥?他在外头睡着了?我没吵他?咦?好吧?」 两人说话告一段落,向不换很快就探出头来,看见石更眼巴巴的望着自己也没多想,「石更哥,我已经回来了,姊姊让你不用担心,赶紧回去歇着。」 石更是不想走的,可她三番两次重复的都是这样的内容,他再留下来也只怕是讨她嫌,只得垂头丧气的起身,不忘打着手势吩咐他要好声照料尉迟不盼。 向不换自然是响亮应了,直拍胸脯要他放心,他这才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了。 石更走在路上,觉得自己好像把什么东西漏在向家了,胸膛里空荡荡的,连带让跨出的每一步都那么的虚浮。 都不知道搬离向家多久了,这条走回家的路,他好像从来没有习惯过。 每一次踽踽独行,都萧索的让人难以忍受。 他突然再也没有勇气再回到那个应当被他称之为「家」的地方了,他怕一推门,就会被张牙舞爪的寂寞吞噬。 是故他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荡了好一阵子,才想起自己或许该去濛絮湖寻上一趟。 那日她就是从那个方向归来的,虽尉迟不悔问起时她只推说是失足滑落湖底,可说不准是什么东西掉进去了,她急着要拾才冒险下去,不然,她今日也就不会央着向不换出门去找。 那东西肯定是极重要的,他若找回来,说不准她就肯原谅他了。 思及此,他一股热血就涌了上来,这才像是找回了灵魂,纵然不知道她要寻的是什么东西,仍是三步併作两步的急急赶赴湖畔。 濛絮湖如其名,湖面像是濛上了一层飞絮,一眼望去是白茫茫的一片,压根儿看不清水底,也探不得水的深浅。 他却是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了,在水底来回泅游,一直到被晒暖的湖水一点一点的凉透,连星子都黯淡了下来,他才不甘不愿的游回岸边,手一搭上湖畔的溼土,才感觉到了痛意。 那浊白水色难以识物,他只能用手胡乱摸索,自然被一些奇磷怪石给割破了手心,这会伤口更是被水泡得软烂白皱。 他忍不住蹙眉,却是因为想到了尉迟不盼脚底的伤不知有多疼。 他叹息着爬出了水面,意外迎来了坠入凡间的星光。 他这才突然想起,他那回就是带尉迟不盼来这里赏的萤,日子?好像也正好是盂兰节。 她千方百计的说服尉迟不悔让他出门一趟,是不是为的是再找他一块去赏萤? 他觉得心又开始像是被人掐住的疼,急迫地想知道答案。 可这问题漫天的流萤不能解,而唯一知道的人,不会告诉他。 零柒、更谁劝啼鶯声住(下) 石更后来一连来了四日,可惜一无所获。 这几日,他没敢再出现在向家,只敢远远的在门外探头探脑了几回,辗转得知尉迟不悔託人找了个小姑娘来照顾尉迟不盼,这才稍稍放下了心,更加专心在找尉迟不盼丢失的那物。 但此举如同海底捞针,他不抱太大的希望,只能奢望老天垂怜,看在他真心懺悔的份上让他失而復得。 或许老天真是被他的执着给打动了,他最后一次上岸时被个钓客给喊住,「小兄弟,我瞧你这几日都在水里泡上一整日,可是水底有什么宝贝?」 水底的东西对他重要至极,但对别人来说极可能一文不值,他苦笑地摇了摇头,简单打了几个手势表示自己落了东西在里头。 「这样啊?我还当里头有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连着几天也来得勤快,方才勾到了个木盒还挺高兴的,没想到打开里头却是些寻常工具。」钓客遗憾之情溢于言表,石更却是为了这番话留了心。 他打着手势问那人东西在哪,他却一撇嘴,「我看不是什么好东西,又丢回去啦!」 他话音未落,就有「噗通」一声抢先响起,石更又回头潜下水底了。 他没去理会钓客碎语着那不过是个破烂盒子,哪值得他这样拚命,只顾蹬着腿朝他指的那个方向游去,胡乱摸索了好一会,还真给他探到一只木盒。 他大喜,连忙爬上岸去细细端详。 那钓客道这木盒不值钱,石更一眼就知道不然。 木盒的深红色木身或许不特别醒目,可那独有的深浅间痕、貍斑木纹,正是最上等的黄花梨,贵比黄金。 他表情有些怔忪,却不是因为这上好木材,而是为了那竹梅双喜的雕图。 他们打小就跟着她爹雕着木头玩儿,他自然一眼就认出那是尉迟不盼的手法,上头那对喜鹊栩栩如生,连翅纹都是一等一的精细,绝不含糊。 她心细手巧,只是因为她力气小,雕起木来总比常人费时费力,嫩生生的手指老被磨出水泡,有时疼得连筷子都拿不住了,他们是男儿要以此维生便罢,可谁能捨得她吃这等苦,在他们有意无意的拦阻下,她倒也不太碰这些东西了,而今雕这木盒不知花了多少时间。 他抿着唇,又打开了木盒,里头静静躺了一排的锋锐凿刀,刃光粼粼,却因为柄也同样奢侈地用上了木色温润的黄梨木,和缓了锋冷的气息。 分明确定了这是尉迟不盼丢失之物,可他面上的喜色却是一点一点的收了起来。 这组雕刀是怎么来的?她要送谁?那日又为什么会落进水里? 许多问题盘根纠结在一起,他不敢深想,就怕那个答案会让自己恨透自己。 虽是如此,他却也不愿尉迟不盼继续掛念着这木盒,不过迟疑一瞬,还是鼓起勇气给她送上门去。 唯一庆幸的是天色尚早,他不用和尉迟不悔碰头,来应门的也只是个蛾眉圆脸的丫头。 丫头是头一回看见他,微微一愣,没敢贸然放他入房,让他在门外等一会,回身问尉迟不盼去了。 「石更哥?」 他听见她听了丫头的描述,喃喃自语,明明是短短数日,他却觉得宛若隔世才听见她再说出自己的名字,心底更是忐忑着她会不会不肯见自己。 果然丫头没一会就出来,抱歉地衝着他笑,「公子,不好意思啊?二姑娘睡着了,总不好吵着了她。」 他为她拙劣的谎言垂下了眼,捏了捏手上的木盒,心一横,仗着身材优势挤了进去。 「噯!你这人怎么这样!我说了咱们二姑娘?」 丫头不满的嘀咕让望着窗外的尉迟不盼回过了头,和石更对上了眼。 「小菊,没关係。」她极为勉强的弯了个笑,「你先下去吧?」 小菊一双大眼不放心的在两人之间转了一会,才慢吞吞的喔了声,到外头等着。 虽是硬闯进来,可他也不知要说什么好,只是舔了舔唇,背在身后的手无措的抚着木头上的雕纹。 「石更哥,说来也是我不好?该想到你肯定很担心的。」最后还是尉迟不盼先打破了沉默,只是敛着眼眸没看他,「上官叔叔来过两回了,说我康復得极好,你不用掛心。」 几日不见,不知道是不是她瘦了许多的缘故,分明那弯笑弧、那绵软轻嗓都还是她,他却觉得自己再也不认识她了,没来由的心慌。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想碰碰她削瘦的脸庞,手却没有勇气举起。 她说完了这话,好像就没有话能再跟他说了,头垂了下来,去看交叠的拇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锦被。 房里又一下静默了下来,宛若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他不能再忍受这份疏离,将木盒放在她眼前,见她僵住没动,又带点讨好的去拉她的手,将木盒塞入她掌心。 她像是被咬着似的抽回了手,总算抬头看他,蠕动的唇瓣似乎是想问他怎么知道自己在找这木盒,又是怎么找回来的,可最后约莫也觉得不需问,改为轻轻的叹息。 她重新拿起了盒子,端详了好一会,将凿刀自盒里一一取了出来,嘴角极为勉强的扬了个弧度,「石更哥,说来也有点不好意思,这是送你的。」 他滞了滞,就听她细声解释,「你那组凿刀也用了好些年,瞧你老在磨刀,刻起来也费力,才想着替你换组新的,当作惊喜。」 「不过瞧我多笨,不小心就给落进了湖里,还劳得你去找回来,这下惊喜都不惊喜了。」 「还好里头这凿刀没坏,不然就可惜啦。」 她说一句就顿一会,像是极力想掩饰什么,最后才将凿刀往他面前递。 石更是伸出手了,却不是去接凿刀,而是指了指她放在身侧的那只木盒。 她摇了摇头,将盒子更往身后放,「石更哥,你别糗我了,这盒身在湖底泡了这些日子,都给潮坏了?我怎么好意思给你。」 他怎么会听不出她的言不由衷,更何况他早就仔细端详过那木盒了,她选的木质好,泡这些天也没太大的变形,待晒过了再重新修整一番就好,对他而言哪是什么大问题,这番话不过是推託之词罢了。 他也摇头,打着手势说那盒子很好,他想要。 但她一句话就问倒他了,「石更哥?你想要,可你真明白这代表的意义吗?」 她看见他的神情,涩然垂目,长睫轻轻的掩了好一会才睁开。 她再说话时语气就已经平静了许多,让方才带点讥誚的话语彷彿不过是种错觉,「石更哥,雕这木盒实在是我一时衝动了?现下想想,要教哥哥看见了,肯定要吃醋的!你们都是我的哥哥,我也不好偏颇了谁,是不?」 石更无措看她,只觉得她收回了木盒,好像也同时收起了什么。 而少了那一层包袱的她,倒也坦然的多,总算能正视他,忍不住抬手碰了碰他满是青髭的粗礪下頷,「石更哥,要找回这木盒你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久,回去别忘了喝些薑汤袪寒。」 他忽然慌张了起来,一把握住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颊上。 她亦没有挣扎,只是淡淡一笑,「石更哥,你今日怎么倒撒娇了起来?要不?我请小菊帮你煮一碗,你喝完再走吧?」 她扬手换来小菊,也就顺势收回了手拢在被里。 尉迟不盼吩咐完小菊,又扬眸看他山似的杵在那儿,「石更哥,你坐一会吧,别老站着。」 他正愣愣的看她出神,好一会才听懂她的话,默默走到几前坐下,一双眼仍是在她面上直打转,想探知一点端倪。 她却是从此没再看他,只是偏过头去看窗外的草色烟光,雪色的颊是上好的瓷烧,精緻的失了真实感,也失了温度。 房里太静太静,让他耳里的嗡嗡鸣声格外清晰,他突然不能再忍受,一下站了起来,也顾不得等上那一碗薑汤,仓皇离去,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行!他非得做些什么,否则他就要永远永远失去她了! 零捌、无言谁会凭栏意(上) 石更想了许久,最终还是还是先回天工坊上工了。 尉迟不悔毫无悬念的没给他好脸色,哼哼冷笑,「石更,你也还知道要回来?不过你也别想我还你那瓮银子,我已经拿去买了两支大蔘给盼儿补身子,还贴了一两,从这个月扣!」 石更没露出半丝犹豫,默然的点头,又听得他道,「昨日安寧观的道士来订了一组神桌,就交给你了。」 神桌程序繁琐、花纹也繁复,光一只桌脚就达百斤,实在是极吃力的活,可石更没第二句话,逆来顺受的再点头。 尉迟不悔等不到他的抗议,一股气无处宣洩,更是恼火,「这几日你没来大伙儿不知道担了你多少工作,忙得很,你一个人可以吧?」 这是要他一人做三人的工了,但石更念着那丰厚的报酬,牙一咬,还是点头。 「?」尉迟不悔一口恶气撒不出来,一拂袖,走了。 坊里的人早就听闻了尉迟不悔恼他没护好尉迟不盼的事,皆是对他投以同情的目光,纷纷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关心。 「石更,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就别客气,儘管开口啊!」 「石更,盼儿就你亲妹似的,你肯定也不好受,宽心点。」 「石更,阿悔就这脾气,待他气消就过了,别放心上。」 眾人说的他皆明白,更不敢怪罪尉迟不悔给他摆脸色,甚至对此还有些感激涕零;要换作外人,尉迟不悔肯定闷不吭声来阴的,让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得,所以?只让他做做神桌算好的。 因此他只是感激的点头表示知道,也没要求眾人搭把手,认命的抡了刀锯到院里挑木头。 一阵忙活下来,一眨眼就到了晌午,来送饭的是个胖墩墩的福态大婶,简单和眾人打过招呼就走了,只说了晚点再来收。 坊里是一群鲁汉子,少了一个绵软姑娘做点睛之笔,连饭菜都好像少了几分滋味。 也不知是谁由衷感叹,「奇怪呀,明明是同一间馆子的饭菜,怎么就觉得变了?」 其馀几人本想附和,可看见尉迟不悔沉下的脸色,谁还敢吭声?纷纷默下了。 只有向不换浑然不察,「会吗?我觉得今儿个的滷猪脚滷得可入味了,顶顶儿好吃!」 他见大伙食慾不振,高兴地又夹了一块到自己碗里,不忘给低头扒饭的石更也来上一块,「石更哥,大伙都吃不下,剩下的咱俩分!」 「向不换。」尉迟不悔倒是笑了,口气好不慈爱,「你可真是个有良心的,不枉盼儿白疼你一场,知道她在家里病着、食不下咽,你好帮她多吃一些补回来,嗯?」 他话皆是反着说,向不换这直肠子却是听不懂,脸有些红,「哥哥,我没你说的那么好?」 尉迟不悔一口血简直要呕出来,再偏头一看石更,他也像是不明白他话里指桑骂槐的意涵,起身又添了一碗饭。 「?」他哪里还吃得下,一掌将筷子拍在桌上,「你们好好吃,当心别噎死了。」 他丢下这话就怒气腾腾走了,唯有向不换惜福的端过他剩了大半碗的饭,大口扒了起来,「粒粒皆辛苦吶!大哥真浪费!」 ??。 这下不只旁人,连石更都忍不住抬头看向这憨傻少年,目光皆是怜悯。 但他没有心思去表示什么,只是默默地清空了饭菜,又到外头干活去了。 从那日开始,石更的日子就只剩上工、睡觉、再上工?赶了大半个月,总算如期交了货。 「?」他没日没夜地赶工尉迟不悔是看在眼底,加上时间拉得长了,气也没那么盛了,例行的验过之后就甩了一袋碎银给他,「喏。」 石更本来收了就要揣进怀里,可顿了顿,又从那袋碎银里数了一两出来,递给尉迟不悔。 尉迟不悔是毫不客气的收下了,见他转头就要走,一抿嘴,「石更,今晚要不要来家里吃饭?」 石更脚步一下就滞住了,却是慢慢回头看他,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受宠若惊」四字。 尉迟不悔实在被那晶亮湿润的眼给噁心的不行,抬手挡在自己眼前,「再这样看我就戳瞎你了啊!我是受不了你这几日老偷偷摸摸地躲在外头看盼儿,要不知情的人还当咱们家遭贼了!」 这话让石更有几分訕然,像做错事的孩子蔫下了头。 尉迟不悔一摆手,「得了,去或不去?一句话。」 石更忙不迭点头,可捏了捏手里的碎银,才刚打起精神的眸又黯淡了下去,丧气的摇了摇头。 尉迟不悔哪里不知他在顾忌什么,「盼儿不是记恨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 但他这回是猜错了原因,石更舔了舔唇,打着手势表示自己晚上真的有事,不能去。 见他直捏手中的那袋碎银,尉迟不悔眼睛瞇了瞇,啐了声,「是不是要去找那卖花的姑娘?好个见色忘亲的傢伙。」 第二次听他这么说自己,石更虽知这次他是玩笑,仍忍不住僵了僵。 尉迟不悔自然也注意到了,撇过脸去,「我可不会为了当初那一拳道歉。」 石更也觉得自己活该受罪,才刚要摇头苦笑,就见他朝自己伸出了手。 「还是兄弟?」 他连忙改为点头,和他拳头相抵,咧嘴而笑。 尉迟不悔也哈哈笑了,一拍他的肩,「去吧,不耽误你的『要事』。」 石更瞧他挤眉弄眼的模样就知道他肯定误会了,但也不知该怎么解释,要打手势的手几度举起,终究只是挠了挠头,揣着银子急匆匆地走了。 零捌、无言谁会凭栏意(中) 石更真的不是去许家,而是跑到了书肆,一口气买了好几本词集,又拐到城里一个卖字画的老翁家里去。 老翁一开始不懂他的手势,和他牛头不对马嘴的瞎猜了半天,总算才明白石更是要让他唸这些诗词,随手翻了翻,不耐拒绝,「这得念上几日啊!我可不干!」 石更也知道这不是一两日能成的事,双手合十的直直打揖拜託,又将那袋碎银倒了一半出来在桌上,表示自己有钱,愿意多付一些酬劳。 老翁还是不大乐意,「不成不成,太花时间了,我白天还要卖字画呢!」 石更咬牙,又硬是加了一块碎银。 老翁忖度半晌,总算是拗不过他的央求,勉强给他念起书来。 石更也知这么多书要找到她当初念的那一首诗得花上不少时间,故而开头不对的就摆手让他跳过,饶是如此,两人还是花了五六日才将这些书念完,但也不过徒劳无功。 石更不气馁,又再去扛了一堆书来,这回老翁看着半臂高的书堆,嘖了声,「公子,你这钱太难赚了?我念得声音都哑啦!再说了,天底下诗词不知几何,你我是要唸到何年何月?」 石更抿了抿嘴,没打算放弃,将仅有的碎银全一股脑的倒给他。 老翁斜眼睨了那些银两一眼,仍摇头。 石更这会真豁出去了,全身上下全掏个精光,才勉强又凑了三百文出来。 见石更真再生不出钱来了,老翁才勉为其难頷首,「这是最后一次了啊,下回别再来找我!」 石更大喜,连连打了不知多少揖,连忙拉了凳子在桌前端坐,神态再受教不过。 只是这么一来,他才入手的银两就一文不剩的全洒了出去,他倒不以为意,反白日在坊里累得够呛,晚上又这么折腾也没处去花钱,至于晚上没钱吃饭嘛??多灌几桶水就是,以前颠沛流离时还少饿过吗? 但他没想过今非昔比,几日这么下来,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过往能轻轻松松地劈上一个时辰的柴,现下不过两刻鐘就气喘如牛。 旁人自然也发现了,「石更啊,你最近是怎么回事?脸色这么差,再歇会吧?」 石更已经累得说不出话,勉强朝那人摇了摇头,也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是藉故躲懒,加快了动作,谁知眼前就一花,劈歪了木头,狠狠砸在自己脚上。 旁人皆是大惊,「石更!」 石更却只是愣愣的看着自己的脚,才困惑着怎么感觉不到痛意,意识就已被一片花白覆盖,不由自主的跌坐在地,耳里嗡嗡直鸣。 他再次睁开眼睛时连尉迟不悔都出来关心了。 他还晕的很,眼前雾濛濛的一片,只能隐约看到他的轮廓,好一会,才慢慢看清他凝肃的神情,心虚的想要站起来。 尉迟不悔按住他的肩,「还是先坐着吧,我让换儿去请大夫。」 请大夫?请大夫要钱呢! 石更哪里肯,连连摆手表示自己没事,也顾不得眾人的拦阻,挣扎着要起身。 「?」尉迟不悔见他硬是站了起来,身躯却还是摇摇欲坠,脸色更沉了,「石更,你老实说,那卖花的姑娘和你讨钱要你养她们是不是?我知道你曾经借过她们钱的事,还有,她弟弟最近上学堂了,是不是也是你出的钱?」 他不知尉迟不悔怎么会知道这些事,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连忙摇头否认。 「你不用瞒我,你前日也跟老谢借了钱是不是?若不是给了她们,你还有哪处可以花钱?」 石更不敢说,訕訕地垂着头不知怎么解释。 「还有,我也就觉得奇怪,你最近中午胃口好的很,人却益发瘦了?你莫非是为了攒银子,连饭都捨不得吃?就为了两个非亲非故的人?值得吗?」 他想解释如兰姐弟真不是这样的人,也没跟他借过多少次钱,一直努力要自力更生,可这些辩驳之词在旁人眼中更显欲盖弥彰。 尉迟不悔还想再说,可见石更虽颓然垮下了肩,那模样还是不甘心的,也不愿太过逼他了,「石更,我当你是兄弟才劝你。我话说到此,你自己睁大眼睛看清楚吧。」 石更这才又头疼又放心的松了一口气,但晚上也不敢再去老翁那里,好好的睡了一顿饱觉节省点体力,就怕隔日再晕一次就瞒不住了。 谁知这事没完。 隔日尉迟不盼总算养好了伤,又回来送饭。 眾人看到她是高兴不已,每个都缠着她好一番慰问,石更更是高兴,眼巴巴地直望着她,奈何他性子温,又口不能言,哪里挤得进去将她团团包围的人群里,更别说搭上半句话了。 可他也不介意,觉得她气色好了许多,也还能谈笑风生,光是能这样远远看着她已足矣。 只是尉迟不盼几次朝他看来,目光又再自然不过的滑开了,不像以往总会趁隙和他俏皮的眨眨眼,让他心底忍不住失落,虽一样逼自己多吃两碗饭应付晚上的飢饿,只是这会味同嚼蜡。 好不容易等到眾人饭毕,她收拾好碗盘辞别眾人,他就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还不忘回头偷覷尉迟不悔。 尉迟不悔正在揪着向不换的耳朵教训,压根儿懒得理他。 石更一喜,连忙三步併作两步的跟了出去,就看见她佇在门口,低着头去踢地上石子。 尉迟不盼也知道他会跟来,听见脚步声就回眸,「石更哥。」 他紧张地舔舔唇,伸手要去拿她手上的食篮,却被她轻巧躲过。 「不用了,石更哥你脚还伤着呢,就别送我回去了,多折腾!」 她?还在生气呀? 他涩然垂目,也没脸再多做纠缠了,丧气的点点头,转过身又要回坊。 尉迟不盼又喊住他,「石更哥,等等!」 他不明所以的回头,就见她拧着衣摆低语,「哥哥说?说你最近手头紧,还跟谢叔叔借了钱?是为什么?」 旁人问他他都已经说不出口了,更何况是尉迟不盼? 所以石更连手都没抬起来,只是沉默。 「哥哥还说那许家姊弟可能是存了心要?要?」她是温厚的性子,不愿说别人是非,故也不提了,只说,「我瞧如兰姑娘挺好?应该不是这种人,你?你若是要筹聘金,我这里还有一些间钱可以给你,你别苦了自己!」 她说这话时头都不敢抬起来看他,话更是说得断断续续,「怎么说?咱们也是一家人,不用见外呀?」 石更实在不解他们一个个怎么都会把事情兜到许家姊弟上去,偏生她又不看他,他只得伸手去拍她面颊想让她抬起头来好能打手势解释,却意外沾到了滚烫的泪。 「噯?瞧我这是?喜极而泣了,真丢人!」她止不下泪,频频用袖抹去,还要勉强而笑,「下回石更哥你若是有空,带如兰姑娘一块来家里吃个饭,哥哥要是认识了她,或许就不会那么想了?」 她为什么会想岔了去?又为什么要强顏欢笑? 石更实在是不知所措,矮下身子去找她的眸,手数度举举放放,就是不敢再碰她泪如雨下的脸庞。 而她也再撑不住笑,又偏开了视线,「石更哥,我要说的就这样?先走了。」 她说完这话也没等他应声,自顾自的垂着头匆匆离去。 石更是不由自主的跟上了,但也不敢出声叫住她,只能悄悄的跟了一路,一直到她回了向家才一跛一跛的回头。 零捌、无言谁会凭栏意(下) 尉迟不盼那黯然委屈的神情让石更更是急迫的想要找到她当初唸的那首诗,因此迟疑再三后,仍是去了老翁那。 老翁一看到他就嫌恶撇嘴,「怎么又是你这哑巴?我还当你放弃了呢,这会又来折腾!」 石更默默摇了摇头,翻开书摆上了桌,指着上次结束的地方。 「倚危亭,恨如芳草?」 石更一摇头,老翁便从善如流的跳了下一首。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红姻翠雾罩轻盈?」 「?」 不过念了几首,老翁开始不耐烦了,咳了两声,「公子,我喉咙疼得紧,今日真不行了,你明日再来吧?」 他顿了顿,又很快改口,「不不,明日也别来了,我不干了。」 石更哪里肯,他俩都已谈好了价,老翁真要不干了,也得把这一次的份给唸完才是。 无奈他口不能言,只能打着手势指责他出尔反尔,屡屡表示不出自己的气愤,那老翁还要仗此奚落,「我当初还是当作做善事才勉强揽了这苦差事!我这几日不知喝了多少润喉茶,那药方一帖就是几百文钱吶,我可还亏了!你要再念下去就再添些钱,要不你就另请高明吧!」 他摆明了要坐地起价,让石更恼怒的拢起了拳,却是敢怒不敢言,好半天才伸出三指,示意要他宽限三天,他得去筹钱。 老翁分明明白了,偏偏还要装傻,「什么,你愿意再加三两?」 石更是怒目而视,老翁也不怕,嘿嘿一笑,「那就这么说定了,公子,待你凑齐了三两再来吧!」 「石更哥才不会再来了呢!」 尉迟不盼不知在门外听了多久,终是忍不下去了,气呼呼的推门而入,可再生气,仍是说不出什么骂人的字眼来,「你这人太?太可恶了!你这坏人!」 她没法用粗鲁字词表达心中的愤怒,只能横着柳眉瞪老翁,拉了石更就走。 石更是被尉迟不盼突如其来的现身给吓傻了,只得手足无措的跟着她走,一出门又赫然看见了尉迟不悔。 尉迟不悔不懂来龙去脉,只用一个看傻子的表情看他,「石更,你什么时候这么有间情逸致了?下工还要来这吟诗作对?」 「哥哥你不要管!」尉迟不盼仍在气头上,扁着声音嚷了一句就让尉迟不悔闭上了嘴,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素来温驯的妹妹。 石更也傻了,和尉迟不悔两人飞快地交换了眼神,知她真气坏了,讨好地握了握她拉着自己的手。 这让尉迟不盼回头瞪了他一眼,仍抿着嘴不说话,拉着石更走得很快,一直到回到石更家里,她才闷声开口,「石更哥,你省吃俭用?就是为了让那老爷爷给你唸书?」 她这么生气,石更也不敢再瞒,忐忑地看着她,微乎其微的点了头。 「你?你怎么那么傻呢!」尉迟不盼气得直跺脚,「你被他讹了多少银子?」 石更吞了口口水,缓缓伸出五指。 「五百文?」她嘶嘶直抽气,见到石更心虚的别开目光,眼瞠得更大了,「五两银子!石更哥!」 她这下气得都结巴了,「你?你真是?哎呀!那老爷爷太坏了!竟然这样欺负你!我要咒他明日都卖不出字画!」 但她素来是个心软的,想想觉得这个诅咒太狠了,又改口,「呃?半日?不不不,一个时辰好了!让他一个时辰枯坐在那!」 石更也知道她性子要咒人是头一回,连忙安抚的拍她手背,直直躬身表示道歉,要她别恼了。 「石更哥你不需要道歉,我是气?气?」气什么她说不出来,咬着唇,眼眶倒是一点一点的红了。 石更大惊,伸手要去揩她的泪,却被她抬手挡下,「石更哥,你钱都花在这上头了?不是给如兰姑娘筹聘礼?」 他这会总算有机会澄清了,连忙点头,打着手势说自己自盂兰节后就没再和如兰碰上面。 「可不对呀?你怎么可能就因此没钱吃饭?」 石更訕訕的挠了挠腮,指向屋内叠得半人高的书册。 「噯!」这让尉迟不盼又生气的跺了脚,可想了想又道,「那你那攒钱的瓦罐呢?捨不得用?」 其他也就算了,听见她问起瓦罐的去向,石更张着嘴不知如何是好,目光不由自主的往尉迟不悔那里飘去。 尉迟不悔神情亦僵滞不已,朝他微微齜牙,要他不许把自己供出来。 可是石更哪里是会说谎的人,抬着手半天,也想不出任何理由开脱。 这自然让尉迟不盼不满,「石更哥!」 尉迟不悔是恼极了石更这蠢钝脑袋,不得已的涎着笑脸出来打圆场,「咳,我说盼儿?男人总有自己的交际应酬,你就别管他了!再说?石更这么大个儿的人了,钱要花哪去都是他的自由,是不?就别非得要讨个说法。」 「交际应酬??」尉迟不盼蹙起眉,「石更哥,你上青楼?」 这罪名石更是万万不敢担,连忙摇了摇头,又慌张去看尉迟不悔。 「怎么可能,你我还不清楚石更为人吗?哥哥在这里和你打包票,石更肯定是用在该用的地方了!石更,是吧?」 此话一出,石更连忙配合的点头如捣蒜,举起手来对天发誓。 「?」尉迟不盼却默了下来,一双眼在自家兄长面上打转,又扁下了声音,「哥哥,石更哥那瓦罐?是给你讨去了吧?」 尉迟不悔嘴角一抽,听她虽是询问的语句,可话说得篤定,也知瞒不下去了,乾笑了两声,「不是讨不是讨,是石更自己交给我的。」 尉迟不盼当然不信,「哥哥!」 「这是真的,你前些日子落水受了寒,石更便自告奋勇的付了两条大蔘的钱。我本也是不收的,要不是石更苦苦哀求?但你也知道?呃?」他开脱的语句在尉迟不盼的凝视下渐渐小了下去,转为长长一口气,「我本来只是想唬唬石更嘛!后来又以为他是把钱拿去给许家姊弟,我怕他被人骗了,这才『暂时』替他保管。盼儿,我这份心意天地可鑑啊!」 「?」尉迟不盼没理会他说得可歌可泣,只是抿着嘴,眼眶里又有盈盈水光在打转。 这一会,尉迟不悔是真慌了手脚,「好好好,都是我不好,盼儿你别哭、别哭哇!」 尉迟不盼一吸鼻子,「那你回家把瓦罐拿来还给石更哥?」 她眼泪一滚下来,尉迟不悔就弃械投降了,举着手一步两步三步的退了出去,「好好好,我回去,我这就回去!」 她拧眉目送尉迟不悔离去,又回过头来看石更,眼泪落得更兇。 石更也是慌得没办法,可是手数度举举放放,就是不敢碰她。 谁知那姑娘是自己撞进了他怀里,好不委屈的控诉,「石更哥,你为什么不安慰我?」 ?? 石更一愣,手已不由自主的环上她,将她纳入怀抱。 怀里久违的充实感让他无暇再去多想,靨足的收得更紧,脸一侧,将颊贴紧在她带着甜暖香气的发上,手温柔而规律的拍抚她的臂膀。 她亦被他哄得心房发软,啜泣声渐小。 「石更哥?」她细细唤他。 石更这才轻轻要拉开距离,想打手势和她说点话,谁知她不让,用力抱紧了他的腰,让两人毫无一点间隙。 「石更哥,我有些问题想问你?你只要点头或摇头就好?」 他连忙点头表示同意。 「石更哥,你?你有没有恼我前些日子?前些日子?」 她没把话说全,他就已然摇头,心疼的又蹭了蹭她的发,不想她多心自责。 她的声音这才有破涕为笑的释然,只是又慢慢的小了下去,「那石更哥,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如兰姑娘?」 石更又摇头。 「那你?也没打算要娶她做妻子?」 石更这下摇得更用力了。 「?」她顿了顿,极为小声的又问,「那我呢?」 她这句问话声音太小,又是没头没尾的三个字,石更困惑了,只得用手指在她背后写了个一,示意她再问一次。 「我是问?问你?」她再说不下去,气闷的哼了一声,「那我和如兰姑娘掉进水里,你要救谁?」 这问题岂是摇头或点头能回答的,而且石更也不解她怎么听起来又生气了,可身体的反应比他更快,一下就用力的将她抱紧了,不愿假设一点她遇险的情况。 她心底一甜,没再问些刁鑽的问题,又抱着好一会才松开了手,退了两步仰起头来看他,「那?那你亲亲我,我才要原谅你。」 这话是平地惊起一声雷,让石更一下被打晕了,瞠着眼看她真闔上了眼等待。 他用力地吞了吞口水,还迟疑着,又听她小声催促,「石更哥,你、你再不亲,哥哥要回来啦!」 可是?可是要亲哪呢? 他目光在她嫣红的小嘴上流连不去,可又觉得想也知道不是那儿,只得按下如鼓的心跳,倾身在她左颊上碰了一下。 「?」尉迟不盼的脸很红,想了想,又朝另一边偏头过去,「右边也要。」 一回生二回熟,石更这下没那么迟疑了,凑上去要在她右颊也点一下,偏偏她不知为何又转了回来,这一下却是落在唇上了。 石更大惊失色,一连退了好几步,就怕她生气他是藉此轻薄。 所幸她没有,只是垂下头去,红潮都烧上了耳根,「好了,我原谅你了,你?你下回不许做这些傻事了?不然我真不理你啦!」 听到她说不理自己,石更这下也没空慌张了,连连点了不知道多少下头,又指天画地的发誓。 尉迟不悔也适时回来了,见两人脸色皆是红润,想来是和好如初,也涎着脸对尉迟不盼笑,「盼儿,我拿过来了!瞧,我真不是有心要坑石更的,不过唬唬他而已。他上次又多给了一两,我回头就扔进去了!一毛钱都没少。」 尉迟不盼又抿起嘴,「原来哥哥还又跟石更哥讨了一次钱?你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他?」 「天地良心!」尉迟不悔大声喊冤,「我真的是怕他被别人拐得倾家荡產!石更谁呀?石更是我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我寧可负遍天下人也绝不负石更!」 这话实在太矫情,连石更都听不下去了,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过尉迟不盼没有回话,只是哀怨的瞅了他一眼,又敛下了视线。 「好盼儿,你别生气?我给石更道歉还不行吗?」尉迟不悔温声诱哄,还真转过身朝石更赔不是,「石更呀,我的好兄弟呀!你不记恨吧?」 他话说得诚恳,暗地里却是频频朝石更齜牙,要他一同来哄尉迟不盼。 石更本就没怪过他,这下也赶忙打起手势表示自己不介意,也要她别和自家兄长闹彆扭了。 她这才回应尉迟不悔频频来拉自己的手,轻轻回握,只是仍闷闷的扁着声音,「哥哥,下回不许啦!」 尉迟不悔这才松了口气,连声应了,「绝对没有下次!」 她慢慢漾出一丝笑意,又回头去看石更,「那石更哥我们走了,你好好休息。」 石更点点头,还多送了他们一段,一直到尉迟不盼催了两三次,他才捨得往回头走。 凉凉的夜里,一点明月破出了云雾,将石更的影子拉得极长,可石更没有心思去看,只是迟疑的不知道想了多久,最后还是忍不住轻轻地舔了舔唇,彷彿还能嚐到她颊畔咸咸的泪水,又是心疼又是开心的傻笑了起来。 零玖、自在飞花轻似梦(上) 只是这件事过了,石更心里还记掛着另一件东西──那只被她收起来的木盒。 他满心期待尉迟不盼消了气就会再将木盒送给他,谁知她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都等了近把个月,她还是一点表示也没有。 他自是没那个脸和她讨,只得万般不捨地将那组凿刀拿出来用,就盼她不经意看见了,会想起这件事来。 但要怎么搁置这些宝贝,又是另一个教人头疼的问题。 他不能拿原先的盒子装,这样她觉得他不缺容器可不好了,但要他随便搁在地上,他又捨不得。 几经思量后,他寻了个乾净的布包简单扎起,工作时也捨不得放在地上,就怕教人踩着了,总宝贝的搁在膝头上,偏偏这么一来,又容易滚到地上去。 他是那个心疼啊,捡起来总要拍土吹气个好半天,更是格外渴望尉迟不盼赶紧把木盒送她,他好把雕刀收起,再不让它们沾上半点尘土。 也不知道是第几次不小心滚落了雕刀,他才慌张要拾,就有人先他一步。 「石更,你这几天怎么搞得,老是掉?喝!」尉迟不悔本是顺手替他捡起,但一看清,赫然瞠目,「你哪来这奢侈东西!」 石更哪里敢说是尉迟不盼给的,只是尷尬的咧着嘴笑。 但尉迟不悔岂是善罢甘休的人,「石更,你别跟我装傻!快从实招来!」 石更正头疼着,所幸尉迟不悔后头就有人幽幽开口,「哥哥?你又在欺负石更哥了?」 尉迟不悔一惊,连忙放开按着石更肩头的手,摊手朝尉迟不盼陪笑。 「没有没有,我不过关心石更,就怕他被人给坑了。」他佐证似的扬了扬手上的雕刀,「盼儿你瞧,也不知石更打哪弄来这雕刀,竟用黄花梨作柄!奢侈、太奢侈了!」 「喔。」尉迟不盼倒是笑得泰然自若,「这是我送石更哥的。」 几乎是同时的,尉迟不悔和石更都倒抽了一口气,虽然原因不太一样。 一个是吃惊她竟然说了实话,接下来还不知道尉迟不悔要怎么闹腾而头痛万分。 另一个,毫不意外的悲愤不已,「盼儿啊?」 但有人的眼睛比他还水润,「还不都是因为哥哥上回欺负了石更哥!我怎么想怎么过意不去,只好託人寻了这组雕刀当谢礼,要不?我真没脸再见石更哥。」 说到这件事,尉迟不悔就气短,「可是?这?未免?」 尉迟不盼一抿嘴,声音扁了些,「难不成哥哥觉得自己没有对不起石更哥?」 「?」尉迟不悔默了一会,还是咬牙认了,手上的雕刀往石更面前一递,「好好好,是该补偿石更,我不和他计较这个。」 但他话虽如此,可看向石更的眼神怨毒,让石更忍不住一个哆嗦,赶忙地接过那柄雕刀,更默默的把其他的一併收好,就怕他来抢了去,连用完膳要送尉迟不盼回去,都踌躇着要不要一块揣走。 发现他目光不住往自己的位子飘去,尉迟不盼噗哧笑了,「石更哥,你别烦恼了,哥哥不会趁你不在时拿走的。」 「?」尉迟不悔顿了会,虽是哼了声,但没答腔。 这让石更心底警铃大起,一个箭步就要上去把雕刀带走,却被尉迟不盼扯住了袖,「我说哥哥不会的。」 她话是对石更说,眼睛却是看着尉迟不悔,好半晌才换来他不甘不愿的应声,「不拿就不拿。」 但他难免不平衡,「盼儿,你这是偏心了。」 尉迟不盼甜甜一笑,大方承认,「谁让哥哥老欺负石更哥,我自然得帮着石更哥一些!」 「?」这让尉迟不悔一阵心酸,负气撇过头去,没再说话。 但石更发誓,他感觉到来自尉迟不悔深深的恶意。 这让他危机感倍增,更是坚定了今天非要讨到那个木盒不可,之后再也不让这些雕刀出现在尉迟不悔眼皮底下。 思及此,他又忍不住去摸怀里揣了好几日的东西。 那是一只剔透的红翡玉鐲,他花了不少心思才弄来这块好玉,更是自己绘了图样託人送去圣都找最好的玉匠雕磨,来来回回不知道费了多少功夫,才迎回了一只舒翅的凤鸟,长长的尾翼是流动的卷草纹,被牠淘气的一啣,就绕成了一个环,婉转俏皮。 只是他花越多心思在玉鐲上,就越惭愧。 她当初究竟费了多少功夫才得了那组雕刀?是不是和她一样忐忑而期待对方收到礼物时的反应? 偏偏他还让她伤心了。 要说她是不小心将东西落进水里?他不信,她当初是不是伤心极了才赌气将木盒丢下水去,只是后来后悔了才急急忙忙去拾? 这可能性极大,让石更更是恼恨自己了,方才鼓起的勇气又消散了下去,偏头去偷覷她被风拂得瞇起眼的模样。 她亦注意到他的视线,抬起头来对他一笑,「石更哥,怎么啦?」 他连忙摆手表示没事。 早发现他一路上的欲言又止,她才不信,「石更哥,你还在念着那组雕刀?放心吧,哥哥逗着你玩的。」 他念着的不只是雕刀,还有那只木盒啊! 他舔了舔唇,才要扬起手来打手势,向家就已经在眼前了,不禁有些洩气。 他这模样让尉迟不盼忍不住笑出声,误解其意,「好啦,我都到家了,石更哥你可以赶紧回去守着你的宝贝雕刀了。」 不行,他不能再无功而返,讨不回木盒?至少也要把鐲子送出手! 他摇了摇头,没有像以往一样离去,反而跟进了门口。 尉迟不盼这会更奇了,「石更哥?」 他将直冒的手汗在背后胡乱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玉鐲来,又深怕她不收,硬是拉过她的手塞入她掌心。 但尉迟不盼怎么会不收?虽是一愣,一下就弯起眼来,「石更哥,送我的?」 他用力点头,紧张地看她的神情,不敢错过分毫。 她打量了玉鐲一会,又递回他手里。 啊??? 石更慌张了起来,才要摇头,她就软软撒娇,「石更哥,你帮我戴!」 他总算放下心来,执起她的手,慢慢的将玉鐲套了进去,緋色玉身戴在她雪白皓腕上,像是掛了一纸红笺,寄尽他的心意。 她高高扬起了手迎着阳光细看,又笑,「大小正好合适呢!」 这是自然,他怎么会忘记牵过她的每一次悸动,那记忆、那手感都深入骨髓。 但这话他可没敢说,只是呵呵傻笑。 尉迟不盼爱不释手的抚了玉鐲好一会,颊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那赤玉给染红的,「石更哥,那我也回你一个礼物。」 这句话让石更精神为之一振,满怀期待的看她。 偏偏他这般注视让她脸更红了,索性伸手捂上他的眼,「石更哥你闭上眼,可不许偷瞧!」 只要给他那只木盒,要他做什么石更都是心甘情愿,连忙将眼紧紧闭上了。 他手都已经摊平了准备要收礼,谁知手心一沉,却是她另一隻手搭了上来,再来,就有东西飞快在他唇上碰了一下,快得像是个错觉。 咦?? 一直到她手拿开,他都不解发生了什么事,为眼前重现的光明眨了眨眼,神情有些困惑。 东西呢? 他左右张望着,又忍不住朝尉迟不盼身上看去,除了她红透的脸蛋,其他一切如常,也不知是把东西藏去了哪里。 他忍不住心底的失望,打着手势问她礼物在哪。 尉迟不盼掩面一嗔,「我?我给了呀,石更哥,你别装傻!」 什么时候?在哪里? 石更傻住了,张握着自己的手指,确定手心空空如也,又去扳她的手指,同样也是空的。 他这会急了,不解她怎么就是不肯给他呢,只得厚着脸皮央求她别藏了,将木盒送自己。 尉迟不盼也被他弄懵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他是真不明白,脸更红了。 但这回是给气红的。 「石更哥,你满心就念着那木盒是不是!」她一跺脚,气呼呼地跑进屋内,很快又出来,一把将木盒塞进他手里,「给你便是!你这大木头就带着小木头回去上工吧!」 她赌气说着话,一边将他往门外推,那点力气根本推不动山似的石更,可石更看她是真恼了,也只得配合的往外走,顺带于事无补的做些安抚的手势。 尉迟不盼哪里领情,将他往外推出去后就喀啦一声锁上了门,让石更訕訕的挠了挠头。 他知道自己若再去追问缘由肯定惹得她更恼,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回天工坊去,只是在路上走着走着,他突然明白了过来。 她、她、她?! 他按着自己的嘴唇,掉头往向家走,脑袋是一片空白。 门还是锁着的,他抬手敲了敲,敲门声那么响,如他现在的心跳。 「谁呀?」里头的她问了声,约莫是还恼着,声音扁扁的。 石更应不了,故而规律且缓慢地以指节在门板上叩了五声,那是他俩的暗号。 奈何里面那人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故意不应,一下没了声音。 他不死心,又敲了同样规律的五声,只是这次急促了些,藏着压抑不下的心急。 叩叩叩叩叩。 我是石更呀── 他在心底无声说着。 门总算不情不愿的开了,先是伸出一隻白嫩手心来,然后是她鼓鼓的腮帮子。 「还我。」她声音不知是被什么踩着了,那样的扁平,「石更哥,把木盒还我。」 这么天外飞来一句让石更吓坏了,他本意是要来问清她为何要亲自己,谁知她劈头就讨回木盒?连忙揣紧了怀中的东西,一个劲的摇头。 「我后悔了!」她噘着嘴的模样分不清是生气多些还委屈多些,「我方才想想,你用一只玉鐲换了我两样东西,我?我这样实在亏大了!所以你把木盒还我!」 石更说什么也不可能把木盒还她的,头一回没听她的话,胡乱打着自己都不解其意的手势。 「不还木盒也可以呀。」她也不想听他解释,一抿嘴,「那你把另一样东西还我!」 这东西收就收了,怎么可能『还』的回去。 他为难的神色没藏住,解读在尉迟不盼眼中就是另一个意思。 「你当然还不出来!石更哥你、你连那是什么都不知道,枉我、我??」姑娘家脸皮薄,结巴了半天也说不出口,只能任性地嚷嚷,「不管不管,石更哥你还我呀!」 她气得两颊都深深匀上朱粉,像是被风拂落的乱红,恨人不解情意,可连这样的神情,在石更眼中都是说不出的可爱,忍不住紧张的舔了舔唇。 「还我呀!」她又说了一次,往他那处移步,手伸得更直了,指尖都快抵上他的胸膛。 随着她的进逼,石更也只能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一时慌乱下也不闪了,低头就往她噘着的嘴凑了上去。 两道呼吸交叠之时,他俩皆是一愣。 石更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大胆至斯,弹了开来,和她对望了许久才举起手来打了一句话。 『我还你了。』 ──他手势如是说。?然后?他一偏身,狼狈的揣着木盒从她身侧跑了,留下仍瞠眼发愣的尉迟不盼一人。 一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仓皇逃跑的身影,尉迟不盼才轻轻的呀了一声,腿软跌坐在地上。 「石更哥?你太无赖了?」 她像是不满的咕噥着,可被手掩住的脸很红,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零玖、自在飞花轻似梦(中) 石更自衝动的吻了尉迟不盼后,不知在心底骂了多少次自己,更是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她的责怪。 隔日他战战竞竞的去上工,越接近午时,就越是心神不寧,做什么不像什么,索性到院里锯木,谁知这让尉迟不悔得了个隙,跟了出来。 他心情明显恶劣,沉脸环胸的在旁边看了好一会,看得石更是惴惴不安,几次都险些割到了手。 「石更?咱们是兄弟吧?」他出其不意的开口了,非得等石更点头才续了下话,「那你老实说,盼儿手上那只鐲子是不是你送的?」 石更心虚的很,垂下了眼不敢与他对视,只顾着绞紧手上的锯绳,头晃了晃,让人分不清是摇头还是点头。 「石更!」他这模样让尉迟不悔很是不满,横身挡到锯台前,非得让他抬起头来看自己不可,「是还是不是?别打马虎眼!」 石更这才不甘不愿的止下了动作,僵硬地点头。 他是做好了心理准备要接受尉迟不悔的严词拷问,没想到他却是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我还以为盼儿骗我。」他鬱结的眉头紓了会,很快又拧起,「石更,你最近有没有觉得盼儿不太对劲?」 石更的心简直提到了喉头,压根儿回答不出这问题,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唇,脸慢慢的红了。 所幸他肤色深,尉迟不悔又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发现异样,「我觉得盼儿最近很奇怪,昨儿个手上平白添了一只红色鐲子,我问了好久,她才囁嚅说那只鐲子是你送的?我是不太信,要是你送的,魂不守舍的盯这么久做什么?还直直傻笑呢!还有,我之前也有发现盼儿溜出去过好几次,本还以为只是她贪玩,现在想想总觉得肯定有鬼?」 他碎语了一长串,面色越显凝重,伸手掐住石更的肩膀,「石更你说?盼儿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他「心上人」三个字说的是咬牙切齿,让石更心头一跳,连忙摇头。 「是吗?你觉得不是啊?那应该是我多心了。」尉迟不悔半掩眸想了想,这才神态轻松的放开了石更的肩,只是走没几步路又回头朝石更睨来,「石更,你莫要知情不报,否则?」 否则怎么样他没说,只是哼哼笑了两声,分明是那样俊朗的五官,不知怎么的就让人毛骨悚然,让石更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连连点头表示知道。 但尉迟不悔走后,他还是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唇。 「心上人」这三字?让他心头纷乱。 他也觉得她有些反常,可从没往那处想去? 不!不是不曾,而是不敢。 所以他没有误解她的意思?那?那个心上人会不会是?? 他又退缩了,不想再想下去,坚决否定自己这个荒唐的念头。 不可能的?她只当他是哥哥呢,更何况她那么好?怎么也看不上他的! 可她做什么亲他呢?她?她应当不会不知道不能随意亲人的吧? 石更兀自纠结着,连尉迟不悔又晃回来了也没发现,被他一拍肩吓了好大一跳。 尉迟不悔瞇起眼,目光若有所思,「石更,说起来,你近日也很奇怪?」 他不敢让尉迟不悔深想,怕他发现什么端倪来,连忙打着手势问他又有什么事。 「我方才才想起我还要问你?那只凤凰鐲子是你绘的图吧?」 他不明白他怎么又提起鐲子的事,一下凛住了呼吸,忐忑的点头。 「我想也是,要不是这样我也不相信是你送的。」他想起自家妹子昨日那心神不寧的模样就不悦的撇了撇嘴,但这回提的是要事,勉强按捺下了,「今年的木雕赛,交由你来可好?」 这木雕赛已行之有年,全炽炎的木匠皆是趋之若鶩,但石更不只一次听过尉迟不悔嘲讽参赛不过是沽名钓誉之举,不解他今年怎的就突然想参加了?再说了,他也觉得自己不到那个程度,所以惶恐摇头。 「不行也得行,我已投了帖子。」他又想起另一件不快的事,哼了声,「巧匠铺去年不过陪了个榜,就猖狂的很,咱们往年不参加就算了,今年非得狠狠搧他们耳光不可!」 他这么一说,石更也想起了去年巧匠铺狂妄来讨尉迟不盼的庚帖这事,脸色同样沉了下去,要拒绝的念头就减了些。 「我本来还犹豫着要雕什么,但昨晚看见那凤凰鐲子,倒有了主意──凤凰于飞。」尉迟不悔势在必得的微扬唇角,「凤凰于飞,翽翽其羽,亦集爰止?今年是元安二十年,同时也是帝后成亲二十年,正好用这吉喻捧那两个老头、老太婆一把,还不哄得他们心花朵朵开。」 他这话让石更捏了一把冷汗,连忙左右张望,就怕这样大逆不道的称呼被人听了去,只是一转头,就看见尉迟不盼挽着食篮而来。 「就这么说定了,待你结束了手上这件活,就开始雕参赛的凤凰吧。」尉迟不悔也不管两人究竟有没有达成共识,自作主张地下了结论,而后就头也不回的到自家妹子跟前献殷勤去了,「盼儿,你来啦!」 而石更和她视线不过交会一瞬,就足以烧透身上所有的血肉,觉得自己活像是煮熟的虾子,又红又僵。 她的脸也同样红通通的,一下别开目光去,可比他镇定的多,还能笑盈盈地回应尉迟不悔,和他一前一后的走入坊里。 她这反应?也不知道有没有生气? 石更忐忑的吞了好大一口口水,分明里头都已传来开饭的欢腾嚷嚷,他还在院里拖拖拉拉的收拾工具,连四散的木屑都扫了一遍,才抱着慷慨赴义的心情入屋。 尉迟不盼早已添好了饭等他,「石更哥,这是你的。」 他唯唯诺诺的点头算谢过了,伸手接过饭碗时不经意碰着了她的指尖,一慌,就翻了碗,撒得自己一身狼藉,换来她一声惊呼。 「石更哥,没事吧?」 他连忙摆手表示没事,自己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番。 「姊姊,你脸怎么那么红?」 谁知他才刚拈完衣上的饭粒,又为了向不换一句无心之语滑了手,手上的箸也掉了。 所幸眾人的注意力全放在尉迟不盼身上,没人发现,他连忙弯腰去拾。 她不好意思地摸着脸,靦腆解释,「今儿个出门的晚,怕误了大家用膳所以走得急了些,还喘着呢,脸难免红了些。」 这解释合情合理,大伙也不再追问,连石更都信了几分,半是放心半是失落的松了口气,也不明白自己心底五味杂陈的原因是什么。 他觉得自己该为她没放在心上高兴,又觉得?她是不是对他一点情意也没有,方能如此泰然自若。 可她为什么又要吻他呢? 还是其实她也没吻她,只是落下的树叶碰巧拂过他嘴上呢?那可就糟了?他昨天那举止不就是轻薄她了吗? 一顿饭就在他的胡思乱想里度过,照往例,他会起身帮忙她收拾碗筷,然后陪着她回去的,可这回他做贼心虚,做这些事也就格外彆扭,不过些许迟疑,尉迟不盼就自个儿整理好了。 但她挽起食篮,那么理所当然地朝他问,「石更哥,我方才在路上买了些瓜果,吩咐了回头要拿,你帮我提回家可好?」 他自然是不可能让她累着,紧张的舔了舔唇,接过她手上的食篮表示应了,只是一路上都不敢再看她,垂头缩肩跟在她身侧。 尤其是这么一路上她都没说话,让他更慌了,想为自己鲁莽的行为道歉,又不知如何啟齿,踌躇之间,他随着步伐摆动的手就教人轻轻搭住了。 他吓了一跳,偏头去看尉迟不盼,她的头垂得很低,看不清神色,只有藏不起的耳廓红通通一片,洩了一点端倪。 他脸也跟着热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收拢了手指回握,换来她飞快的一瞅,又很快低下头去。 他突然心底就没那么忐忑了,讨好的用拇指蹭了蹭她的手背,小心翼翼地牵着她慢慢走,一直到向家门口,才依依不捨的要松手。 「石、石更哥。」她却结结巴巴的唤了一声,顺势拉着他闪入门内。 两人在院里对面而立,石更才刚要扬起手来打手势,她已然抢话,「石更哥,我、我还没消气!」 他被这句话吓了一跳,紧张兮兮地打量她的神色,想弄明白她究竟是不是在说笑。 「昨、昨日那样可不算还给我了。」纵然已练习了多次,她还是说得磕磕绊绊,「那?那个,就像?就像我本来要吃的糖,你都含进嘴里了才、才还我,总还是?还是少了,对不?」 虽然觉得她打的这个比方有点怪,但石更本就心虚,也知道这东西是「还」不了的,还是惭愧的蔫下头去,可怜巴巴的望着她,打着手势道歉,表示不管她要他做什么来补偿都愿意。 「这、这可是你说的。」她想要说得再理直气壮一点,可是好几次都咬到了舌,「那你?你每天都要还我一下,一直到?一直到我觉得够了才、才可以。」 她这话让他惊傻了,眼眨了几眨,就见她真仰起头来等着。 这?? 石更迟疑着不敢动作,让她衣襬都要拧烂了还等不到他的下一步,跺脚催促,「要不,石更哥你还是把木盒还我好了!」 这要胁最是有效,让石更不敢再犹豫了,按捺下纷乱的心跳,低头很快在她唇上碰了一下。 她轻轻唔了一声,摀住脸仓皇逃入屋里,没一会,又一点一点从门里探出一双眼来,「好、好了,石更哥,你、你可以回去了,路上小心。」 她丢下了这话,就飞快的缩回屋里去,这回换石更呆站在院里,鼻血啪嗒啪嗒滴得欢畅。 零玖、自在飞花轻似梦(下) 隔日石更送尉迟不盼回家后,她又仰起脸来和他「讨债」,但这回他依样画葫芦的轻轻碰了那么一下,她就不接受了。 她扁下了声音抗议,「石更哥,你这样?不知道要还到何年何月呢!」 他无措的舔了舔唇,心一横,又亲了她一次,这次停得久了些,任由她软绵香气在两人的呼吸间交缠。 再分离时他是有几分不捨的,衝动的轻轻抿了她的唇瓣一下才退开,手已不自觉将她环入怀中。 她亦没有挣扎,脸在他胸口蹭了蹭,安然地倚上了。 他有点分不清那如雷的心跳声是来自她还是自己,又或是来自两个人,毕竟那心跳声那么那么响,像是两道声音相应和呢。 可他侧耳听了许久,还做不出个定论,她就退开了。 「石更哥,你该回去了。」她没敢抬头看他,只是低头绞着自己的衣襬,「明日?明日你还会送我回家的吧?」 这意思?是让他明日还可以亲她吧? 他连忙点头,见她依旧垂着头也不知有没有看见自己的回答,连忙拉起她的手在她手心写了个『好』字。 她倒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总算仰起脸来看他,「石更哥,我不会反悔的。」 他本因为自己心思被看透而有点困窘,可看她同样羞赧的笑容,忍不住又吞了口口水。 糟,他有点等不及明天了。 他脑门一热,倾身想再吻她,却又临阵退缩了,只敢印在了她光洁的额头。 但这也足够了,他鼻尖都还能嗅着她发间的香气呢。 而她的头又垂下了,手不知是在顺他碰乱的发还是他吻过的那处,又结巴了起来,「石、石更哥,你该回去了,明日?明日见呀。」 她说了明日,可是明日復明日,都没能让石更盼来那日。 天工坊常用的櫸木一直都是固定从南方进的木料,谁知这阵子南部水涝,把树根都给泡烂了,不得不另寻货源,这事重大,尉迟不悔得亲自去挑货选料,一去就得十天半个月的,这让他深深感到了分离的焦虑,真恨不得自己是尉迟不盼的小尾巴,到哪都跟着她,自然也霸道的抢走了石更每日的工作。 石更自是不敢多说什么,可连着几日看他和尉迟不盼并肩地走出去,心底还是那个扼腕啊,只能直抿嘴。 而尉迟不悔显然没感受到他的忍让,随着啟程日期越近,脾气也越发暴躁,见什么都不顺眼,甚至隔三插五的就要对他挑毛病,约莫是对他可以留下来陪尉迟不盼,自己却得大老远奔波上这一趟很不满。 石更也不和他计较,默默受着这些气,多少对自己口不能言,不能代尉迟不悔走上这一趟感到内疚。 他能体谅尉迟不悔的焦躁,谁让他不在,这坊里的事就都落在尉迟不盼肩上,要不担心也难。 他们不是不信任她,只是想到她平常都让人宝贝至极的捧在手心里护着,一下要担起这个坊,点货、管帐、谈生意?光想就累坏人了,更何况坊里三不五时就来些难缠的客人,要是吃亏就算了,怕是怕哪张刁嘴把她说哭了,还有还有?没有人镇着,那些覬覦她已久的魑魅魍魎还不倾巢而出? 尉迟不悔是恨得连老天爷都咒上了,奈何有再多的不愿,依旧得上路,只是打着下回再有这苦差事就让么弟独挑大樑的算盘,带上了向不换。 当日兄弟俩出发的时间极早,石更起得更早,念着要让他们三人能多处一会,天没亮就到了向家跑前跑后的帮忙,把东西全给备齐了,还好好的刷马餵枺,就盼他们一路顺风。 谁知某人不领情。 相较于向不换有规矩的道谢了,尉迟不悔只是用鼻子一哼,撇过头去。 尉迟不悔闹脾气已闹上了这么久,石更也习惯了,拍了拍马侧的囊袋,表示需要的东西都在里头,一应俱全,要他放心。 尉迟不悔总算正眼看他了,可是还是不应话,又哼了声。 他不计较,尉迟不盼却是看不下去了,蹙起眉嗔了声,「哥哥!」 尉迟不悔脊梁直了起来,一点一点的瞇起眼,看向石更的神情更怨毒了。 ──好啊!你这傢伙能留下来陪盼儿就算了,现在盼儿还为了你骂我? 尉迟不悔压根儿不用出声,用眼神就明明白白地让石更读懂他的心思。 但看明白的不只是石更,尉迟不盼也懂了,轻轻叹了口气,有意无意的侧身挡去兄长阴鷙的视线。 她撒娇的拉拉尉迟不悔的手,「哥哥此行一去,务必保重自己呀。」 「盼儿?」尉迟不悔表情一下就软了下来,「我现在想想,还是让石更去好了!石更跟爹选木头、学木活的时候,我还不知在哪玩泥巴呢!」 尉迟不盼是啼笑皆非,轻声提醒,「哥哥,是你自己说石更哥得赶工参赛的,不是?」 「嘖!太卑鄙了!」这理由太正大光明,让尉迟不悔不满咬牙,「那让向不换自个儿去好了,都多大年纪了,还要我跟着把屎把尿不成?」 尉迟不盼更无奈了,「哥哥,你也说了换儿涉世未深,总不好单身上路,嗯?」 其实这阵子两人已重复这些对话不下百次,尉迟不盼仍耐着性子安抚,「哥哥你放心吧,我能照顾好自己的,总该也让我为坊里尽一份心力嘛!倒是哥哥你,这一趟路途遥远,你们小心才是。」 「我就是不放心,坊里头的事那么多,你怎么忙得过来呀?再三天刘老就要来收货了,他那些傢俱又大又重,你要怎么点货交货?还有,张家那老头最近老嚷嚷着要修房子,万一在我不在的时候来,你还得去勘屋,那处的日头可毒了,晒都要把你晒坏了!再说了?」 「再说了,还有石更哥跟坊里的叔叔伯伯呢。」她温声接下了他永无止尽的忧愁,「哥哥放心,盼儿守着坊儿等你回来!」 尉迟不悔张了张嘴,还要说什么,就教她张臂扑住了。 尉迟不盼搂着他撒娇,「哥哥要真担心盼儿,早点回来就是,不然我也会一直念着你的。」 她这番话让尉迟不悔心都融一蹋糊涂,轻抚着她的发,「好吧?盼儿,你自己保重。」 「好,哥哥也是呢!」她甜甜应了,「盼儿会很想很想很想很想你的。」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很想」,听在尉迟不悔耳里是无比受用,抱着她捨不得放手,好半晌才抬眸看向石更,勉强腾出了一隻手比了比自家妹子,又往颈子一横,眼神凌厉无比。 石更一个哆嗦,连忙举起手来发誓自己会护好尉迟不盼,不让她教任何人欺负了。 尉迟不盼没注意到两人的无声对谈,又紧紧的抱了自家兄长一下才松开,改去抱向不换,「换儿,姊姊也会很想很想很想你呦!」 向不换个头都已比她高了,尤其这会挺起胸膛来,更像个小大人,「姊姊放心吧,待换儿回来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不说话还好,一得意又露出几分傻气,让她忍不住掂起脚来拍拍他的头,宠溺直笑。 三人好好话别了一番,她才送着他们出了门,谁知尉迟不悔策马小跑了几步,又掉头过来,「盼儿,我现在想想,还是?」 为了避免上演第一百零一次的对话,尉迟不盼连忙挥挥手上的帕子,「哥哥,你快出发吧!要不赶不及到下一个城镇呢!」 尉迟不悔还不死心,试图要再说话,尉迟不盼已拧起眉来,「哥哥你允了要照顾自己的,你要和换儿要露宿荒郊,我可捨不得啦!」 她都佯怒了,他只得不甘心的喔了声,一夹马腹,领着向不换奔驰而去,只是一路频频回头,离情如漫漫沙尘掛念不去。 尉迟不盼亦一直挥着手,直到两人渐远,再看不见身影才止下,表情有几分怔忡,「唔,哥哥和换儿才刚走,我就已经开始想他们了呢?」 这话让石更心疼地揉了揉她的发,打着手势向她道歉。 「石更哥,你别老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尉迟不盼一摇头,握住了他的指不让他比划下去,「你会帮着我守好这个坊的,是不?」 他忙不迭点头,认认真真的举起另一隻手来,併着指对天发誓。 「那便是。」她又去拉他那只手,轻轻笑了出来,「可石更哥,这点事还用不着老天爷来盯着我们呀。」 石更发现她用的是「我们」,如此亲暱,如此自然。 然后他又发现,她仰起头来瞅着他的角度,跟她之前向他讨吻时的一样。 他不自在的别开目光去,直直眨眼,想将她这模样从眼瞳中眨去,否则他又会想吻她了。 这念头让他罪恶的抿了抿唇,不抿还好,一抿,又想起她嘴唇柔软的触感,脸都涨红了,觉得自己真是不应该,嚐到了甜头就想蹬鼻子上脸。 她不知是不是被他的窘迫给感染,学着他把眼睛眨了几眨,手背到后头去偷偷拧衣襬,「石更哥,你在想什么?」 石更自然是不敢告诉她的,想了好一会,才举起手来说自己在想尉迟不悔吩咐的那些工作,怕给忘了。 「喔。」她本要噘嘴,可眼珠一转,敛起的脸色再正经不过,「石更哥,哥哥不只吩咐了你,也叮嚀我要好好掌柜呢!」 他想起她前些日子学着打算盘的辛苦模样,不捨得用姆指蹭了蹭她的脸。 「所以呀?」她拉长了音,一偏头,让他的手贴在自己滚烫的颊,「我可不能让石更哥你再赊帐下去啦!」 石更脑子轰一下的就烧了起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误解了她的意思,紧张得直舔唇,她已掩下睫来,凛住了呼吸。 他本就心有綺念,这会再容不得半丝迟疑,就着手捧住她的脸,颤抖的吻了上去。?不知是因为等待还是她的气味本就如此美好,他再也不能满足于嘴唇单纯的相贴,本能的一吮,含住了她的唇瓣细细啃咬,口水曖昧的濡湿了她的唇。 这等刺激让他情难自禁,才试探的伸出了舌想再下一城,可她陡然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襟,让他迅速的退了开来,她动作却比他还快,一下就把脸埋入他胸膛,竟不肯抬头看他。 她生气了? 石更这下慌得不行,手扶着她的腰,频频顺着她的背脊,又是关切又是道歉。 偏偏任他怎么哄,她就是不愿出来,只是紧紧揪着他的衣襟不放,好半天,石更才从身体掛上的重量明白了,一收臂膀,偏头贴上她的发顶,闷声而笑。 他没出声,可尉迟不盼也从他震动的胸膛得知了,恼恨扯着他的襟口,「石更哥,我、我不是腿软,是、是太早起了,头晕。」 他觉得她彆扭这模样实在可爱极了,也不忍戳破,念着她腿没力气,也怕她揪久了手痠,索性手一捞,就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软软哎呀了一声,仰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把自己藏起,一句话都没说。 他本意是要把她抱进厅里安着,谁知才刚要过门槛,她却是紧紧搂住了他的颈,头埋在他肩胛骨,「石、石更哥,我、我真的是头晕?」 石更顿时就紧张了起来,频频低头想探她的神色,谁知她不让,扭着脸躲他,「你、你抱着我走一会,就、就不晕了?」 石更自然是没有二话,一转身,就抱着她在院子里绕着圈子走,步伐迈得是那个慢,就怕一不小心颠着了她。 怀里的姑娘软绵绵的,连撒在他颈项的呼吸也是,撒在肤上是说不出的痒,一路痒进了心底,他迟疑了一会,又一次偏头去看她。 然后,假装没有发现自己的嘴擦过她柔软的脸颊。 幸好去的是尉迟不悔啊。 偷得了满唇芳香,厚道的石更?第一次不厚道的想。 -------------------------------------------------------- 炸字数啦!尉迟不悔你家有人在挖墙脚啦!(吵闹) 壹拾、温柔便自入深乡(上) 很快的,尉迟不盼就证明了旁人的多虑。 她做事本就有条理,虽因不熟悉那些记帐、点货??杂七杂八的工作得花上更多的时间,可她勤能补拙,贪黑摸早的打理,也是一批批按时交了货。 至于估价谈价的问题,她打小跟着爹娘在坊里打转多少耳濡目染,加上坊里的师傅时不时给她挤眉弄眼的提点,开出的价码总是合情合理,老主顾谈了几次知道她是含糊不得的,倒也不敢漫天乱喊,尤其是价钱砍得低了,她也不回嘴,只是仰头靦腆的衝着人笑,那娇憨无措的小模样让人看了就心软,谁还杀得下价? 但不用担心她,石更倒是为了其他事情鬱闷了。 天工坊的二姑娘出来掌柜了── 这消息一传开,整个洗秋城像是鼠辈横行似的,今日一组小几被咬断了腿,明日一只矮柜被囓穿了角,连折凳不过是被敲出个小凹痕都急巴巴的拖来? 日间石更哪还有心思管他的凤凰,分明尉迟不盼都特地清出了一间空房要让他专心准备,他还是假藉着其他人忙不过来的理由硬是和大伙儿赖在一块,成日拖着一张椅子守在柜檯旁,谁要多说了两句话就横眉竖目的瞪人,手上的槌子敲得是那个响,气势万钧。 没办法,谁让尉迟不盼巴眨着眼坐在柜檯,歪着头一笔一画慢慢写字的模样多秀气可爱,别说别人,连他天天看,都百看不厌。 可他?可他吃味呀,恨不得弄个大斗篷把尉迟不盼罩在里头,最好连眼睛都别露出半点,免得老滴溜溜的转进人家的心坎里。 才没几日,他都觉得自己像是被尉迟不悔上身了,心理扭曲的不行,这会儿连七老八十的魏老头踏进坊里,他都草木皆兵的绷紧了脊,就怕他是藉机要替自家孙子说亲。 其实不只石更,连坊里的其他匠人也都凛起了脸,毕竟这魏老头生性吝嗇刁鑽,每每交货老要吹毛求疵一番,嘴巴苛薄的不行,有些人甚至都已放下了手边的东西要去寻扫把,准备他一开口刁难就将他扫地出门。 独独尉迟不盼依旧笑语晏晏,「魏爷爷,早上好!」 她笑得这么甜,老头自然也跟着笑皱了一张脸,「二姑娘,我这回来想订一只咬钱虎,得等上多久?」 尉迟不盼问清了他要的木料和尺寸,又翻了翻手上厚厚一本册子,歉然而笑,「魏爷爷,近日坊里太忙了,我让师傅给您赶赶?五日可行?」 「五日?」魏老头一下就不乐意了,「我那油铺近日就要开张,可等不了么久。」 他找了隙就要挑剔,让尉迟不盼抿了抿嘴,露出些许为难,「魏爷爷?抱歉呀,真不能再快了。」 她这话一出,这魏老头自然就要趁机嫌上一顿,可尉迟不盼眨了眨眼,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魏爷爷,咬钱虎要等,可坊里?就有现成的一只貔貅呢。」 石更一直竖着耳偷听呢,一听她提那貔貅就滑了手,让锤子哐啷一声掉在地上,好不刺耳。 不只石更,其他匠人也皆是傻住了,而魏老头是个敏锐的,自然也发现气氛不对,狐疑看向她。 尉迟不盼却是内疚朝坊里的人一合掌,「各位叔叔伯伯对不起啦,可我?我就是觉得这只貔貅肯定是和魏爷爷有缘,你们别怪我呀。」 坊里依旧一片沉寂,只有石更伸手去拾锤子发出的细微声响,只是他手伸得不够长,只是把锤子拨得更远,他只得弯腰去捡。 她看了石更一眼,一吐舌,「石更哥你别怪我,我是真觉得这事太巧了。」 石更才刚直起腰来呢,就被这话呛着了,整张脸咳的通红,衝着尉迟不盼打了几个手势。 尉迟不盼没看他,只顾着和魏老头说话,「魏爷爷,不瞒您说?前些时日,坊里的师傅突然得了个灵感,没日没夜的雕了只貔貅出来,完工后汗水淋灕,宛若大梦初醒,直说这是天意,要给咱们坊里招财来了!可我们才得了这貔貅几日,您就上门来了,提的还是招财这事!所以我才想?是不是这貔貅註定是要跟着您的?不过是藉咱们师傅的手现世罢了。」 她这才朝石更望去,却是朝他招手,「石更哥,你帮我去里头将那貔貅取来可好?」 石更嘴都闔不上了,舔了舔唇,一副不大乐意的模样,还让她催了第二次才慢吞吞走进里间,耳朵都还能听到尉迟不盼朝魏老头解释? 「这貔貅我们本来就要摆在柜檯招财的,可不知怎么回事,总觉得祂要往外衝,我们怕财运跑了,这才把祂收在里间!可现下想想?我们既留不住,也不该强求。」 这让魏老头是半信半疑,「真的这么玄?」 ──假的。 想到这貔貅的来歷,石更就想叹气。 其实这貔貅是几个月前尉迟不悔给向不换出的功课,只是向不换就是不爱这些精雕细琢的活,寧可镇日在外面晒日头修房盖屋,也捺不下性子雕上一柱香的时间,拖拖拉拉的死活不肯做。 偏偏尉迟不悔近日正暴躁着,向不换这简直是自己撞到手里去,让尉迟不悔是大发雷霆,索性把他关在房里,扬言他不交出个东西就在里头老死一辈子,向不换这才漏夜敢出来的。 他大概也真是狗急跳墙了,连貔貅的四肢都没雕全就急急卖好,还敢对尉迟不悔胡诌一通,说得正是她方才说的那套?天意要给天工坊招财,借他的手现世云云,让尉迟不悔气都气笑了,狠狠抽了他一顿,他这下更坐不住凳子了,一碰就摀着屁股弹得半天高?至于那貔貅,尉迟不悔连碰都不想碰,也不知道在向不换一阵窜逃后滚到哪去了。 石更不解尉迟不盼为何要如此,但又不得不为,找了好一会才在最角落找到了那只貔貅,亡羊补牢的用衣袖蹭了几蹭,撢去上头的灰尘,就想让祂看起来光鲜亮丽些。 但他不知道他走出来时的彆扭神情在魏老头眼中另有别意,还当他是真捨不得了,连忙接了过去,在手里反覆端详。 可纵然魏老头信了八成,仍不免对这雕功颇有微词,「这?工法未免也太粗糙,左边的麟脚像是跛了一样,看上去哪有半丝貔貅的灵气。」 「魏爷爷,不都说了这貔貅是藉坊里师傅的手降世的,自然不会强加雕琢,样子古朴是古朴了些,可您瞧,这身子的木纹走向是不是一气呵成?左腿也不是瘸,而是盘踞呢,就是要给您守财!还有还有,您瞧这龙首昂得多美,肯定招得财源滚滚来。」 魏老头被她说得是心动不已,再看那貔貅,是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别緻。 饶是如此,他面上仍露出勉强之意,「那这只貔貅?二姑娘出价多少?」 尉迟不盼早有答案,眼也不眨一下,「一千两百文。」 哐啷啷啷啷? 这回不只石更,所有匠人手上的傢伙都掉了,满地乱滚,但没有人去捡,只是目瞪口呆的看着尉迟不盼。 她却是娇娇一嗔,「呀,你们谁也不许告诉哥哥我只开了这个价!否则他回来肯定要训我的。」 魏老头也好一会才从那夸张的数目里回过神,不甚苟同,「二姑娘,你不是漫天喊价吧?」 「魏爷爷,盼儿才不敢呢。」她略略噘起嘴来,模样好不委屈,「您老眼力这么好,又是坊里的常客,我是万万不敢欺瞒您的!再说了?不是我价喊得高,是貔貅本就是种钱咬钱的神兽,价钱要是打了折,岂不是也折了财运?」 她最后一句话是让魏老头心生忌讳,哪里还敢再喊价,只是不住沉吟。 「没关係,要不魏爷爷您再回去想想吧,毕竟这事讲求缘分,强求不来的。」她说话向来都是绵绵软调,偏偏说起缘分这二字是鏗鏘的不得了,像是燕尾一剪而过,惹得人心馋。 魏老头自然是不肯错过了,一咬牙,「一千两百文便一千两百文吧,值得!」 「可不是!」尉迟不盼笑弯了眼,「魏爷爷,祝您的油铺财源广进,近悦远来。」 她吉祥话是成串成串的说,一直到送魏老头出了门口都没停,哄得他是乐不可支,越发宝贝的揣好了那只木貔貅,一路东张西望的,深怕被人抢了去。 而尉迟不盼一回眸,就对着坊里眾人合掌,清脆啪了一声,「太好了,今天中午魏爷爷让我们加菜呢!」 眾人一直到她这么一声才回神,一下炸出哄堂大笑,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方才她誆得魏老头一愣一愣的情景,气氛欢腾不已。 独有石更在尉迟不盼走过自己身边时,拉住了她的手,在她掌心写了『不妥』二字。 「石更哥,你别怪我呀!」她已被其他匠人揶揄得红了脸,直直扇着面颊,偏偏还要朝他吐舌,「谁让魏老头老嫌你手艺不好,我记恨着呢!」 石更无奈摇头,还想在她掌心写字,就教她一拢手,紧紧攥住了指。 她不肯让他再训他,话说得是理直气壮,「石更哥你不介意,我可心疼得很!」 ??谁来告诉他,她这护短的性子究竟是像了谁去? 石更忍不住叹气,费了点力气抽出手指,才刚要打手势,她就捂着耳背过身去,「不听不听,我要去酒楼点上一桌啦。」 她是耍赖的跑了,让石更不上不下的举着手,好半天才慢慢放了下来,又叹了一口气。 阿悔,你再不回来?盼儿就要长歪啦。 他是极为感叹的,偏偏又觉得她这无赖模样实在可爱,还是不知不觉噙起嘴角来,笑得好不宠溺。 壹拾、温柔便自入深乡(中) 其实石更白日盼着尉迟不悔回来,晚上又是另一回事了。 因为他喜欢眾人下工后,和尉迟不盼独处的时光。 他会和她踩着晚霞去觅食,有时是热腾腾的牛肉汤麵,有时是香喷喷的白麵蒸饼,不管吃什么,只要和她一道,就是山珍海味。 简单用过膳后,她会挽着他的手慢慢跺回坊里,她盘点算帐,他雕参赛的凤凰,听时光在她的算盘珠子下滴滴答答的流逝,那样单调的声音在他耳里,也是天籟。 她算账算得慢,他凤凰雕得更慢,谁让他老是贪看她凝眸掐着指头温吞算数的模样,进度为此延宕不已。 但石更觉得尉迟不盼肯定也发现了,否则怎么会抬头时老会撞见她也在看自己,偏偏还要飞快地低头假装若无其事? 她是不是在监督他有没有好好工作呀? 石更越想是越忐忑,哪里还敢再走神,认认真真的凿起木来。 这对木凤凰,他用的是根雕的技法。 根雕难,难在讲究三分雕琢七分天成,多一分琢磨就缺了韵味,少一分琢磨又失了精巧,思量了许久,他选了杞梓老木的根部,让那綹花状的肌理做凤凰的灿祥羽翅,再向下,纵横的虯根自成盘旋的尾羽,匠心独运。 雏型已成,他运刀就更加俐落,由表及里,都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转腕舒展酸麻的筋脉,一抬头,就看见尉迟不盼没在看帐册,反而拄着肘怔怔的看自己。 他不解她在看什么,衝着她扬了扬眉,见她还是一脸娇憨,忍不住无声笑了出来,谁知她猛然啊了一声,摀着脸,嗖一下蹲到檯子底下去了。 ??? 石更困惑的等了好一会才看见她再次探出头来,音量不大不小的嘟囔了句,「噯,瞧我粗心的,笔都掉了。」 他更不明白了,那毛笔不好端端的搁在桌上吗? 尉迟不盼显然也看到了,还没消下去的红潮更艷,「另、另一枝!我、我、我没捡着!」 石更这会已从疑惑转为担心,她早先才叨念着那些毛笔笔桿断的断、笔毛岔的岔,最后全丢了,现下除了桌上那枝,哪还有其他笔?该不会是累花了眼吧? 他连忙比了比眼,又打了几个手势让她歇会,别累坏了自己。 她小小声的嗯了声,想了想,真放下了帐册往他这处走来,一抬他胳臂,自个儿鑽进他怀里了。 饶是她这几日常常如此,石更仍是有点不自在,但她倒是泰然自若,往前倾了些去看他雕了一半的凤凰。 她也不怕脏了手,白嫩指尖一点一点拨去上头的木屑,极其轻柔,极其小心。 他的木雕目前只拉出了雄凤昂首阔翅的翱翔,和牠对飞的雌凰仍是粗坯,旁人也只能勉强从简练的线条看出个雏形,可尉迟不盼却是顺着那稜稜角角来回摸着,歪头沉思。 石更看她这模样,逕自拣了几柄坯刀放到她手边。 她回眸瞅了他一眼,抿起嘴弯弯的笑,「石更哥,你偷懒让我帮你做活呀?那你要怎么收买我?」 石更脸红,俯身去吻她的嘴角,本想只碰一下的,却是煞不住心底的渴望,轻轻的舔着她的唇,随着她细微嚶嚀溜了进去,和她唇齿纠缠。 他其实每回都在犹豫,不知道她明不明白这事得是最最亲密的人才能做的?可他多卑鄙,卑鄙的不想提醒她,因为他怎么也吻不够她。 他喜欢吻她,喜欢和她呼吸相融的时刻、喜欢她长睫温驯的掩在瞼上,害羞的轻轻颤动、最最喜欢的是她会攀着他的颈子,让心与心贴得那么近。 他多喜欢她,再喜欢也不过。 他在心底无声重复这句话,更是捨不得放开怀中的人儿了,灵敏捕捉了她偷偷越界的舌尖,轻轻勾着、吮着,耐心的哄骗她到自己的嘴里来,然后就霸道的不让她走了。 一直到她气息紊乱不已,他才眷恋的在她唇上啄了最后一记,收着臂膀将头枕在她颈项之间,低低喘气。 她亦乖顺的任他搂着,偏过头去用颊贴着他的发,只是没一会就坐不住了,频频东张西望。 石更感觉到她的躁动,抬起头来困惑看她,想知道她在找什么。 「找坯刀呢!」她小屁股往右侧一扭,垂着眸往他腿上看去,「有东西碦着我啦,是不是石更哥你方才没留心,连坯刀掉在你腿上都没发觉?」 石更好一会才明白过她说的是什么,猛然站了起来。 「哇──」尉迟不盼险些摔了下来,惊呼着搂住了他,他却是把她往椅子上一安,摀着鼻子往外奔了出去。 他狼狈伏在坊外的扶栏,一时无地自容。 他该怎么和她解释那不是坯刀,那是他的? 一想,他鼻腔又热了起来,让他狠狠甩了自己一个耳刮子,手都还没放下,就听见有人诧异唤他。 「石大哥?」 他连忙抹了抹鼻子抬头,对上如兰不解的眼神。 他没想到自己这模样会被她看了去,实在困窘不已,尷尬打着手势问她来做什么。 「石大哥,不好意思又来打扰。」如兰面上有几分赧色,「我?我有件事情想麻烦你。」 她既然是来找自己,石更一点头,招呼她进屋说话。 尉迟不盼还蹲在地上找那坯刀呢,听见脚步声,拍拍裙摆上的灰尘站了起来,看见他领着如兰进来,眨了眨眼才客套一笑,「如兰姑娘。」 「二姑娘。」如兰也没料到会在这时候看见尉迟不盼,虽很快还礼,神情有几分不自在。 尉迟不盼见她这模样,一歪头,「如兰姑娘?来天工坊有事吗?」 如兰看了看石更,才细声回答,「我想託天工坊帮我弟弟订製张书桌。」 「喔。」尉迟不盼应了声,走回柜檯拿笔要记下来,「可是现在坊里下工了,没人呢!我帮你记着,明儿个找师傅去如兰姑娘家里量尺寸可好?」 呃?他人不还在这里吗? 石更有点不解,才抬起手来想说自己可以跑这一趟,就看见尉迟不盼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不知怎么的心头直跳,僵硬的改为挠头。 「二姑娘,真对不住?」如兰吶吶道歉,无措看向石更,「我白日得到绣坊工作,大多是这个时间才有空?若石大哥方便的话?」 「可石更哥在赶工呢。」尉迟不盼也看他,「石更哥,是不?」 两个人都这样看着自己,石更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一舔唇,不敢有任何表示。 「其实?其实?」这让如兰垂下眸来,小声解释,「其实我是想给我弟弟一个惊喜的,他最近上学堂了,每日都认真的不得了,只是看他老趴在桌上写字,弄得腰酸背痛我实在不忍,才想着来给他订一张书桌。」 她顿了顿,祈求的仰望石更,「可要让蒲儿知道了,肯定拦着我不让我花这个钱的,我才想来央石大哥假意探视蒲儿,回来再照着他的身板订製一张?」 石更本就觉得帮她做张桌子不是什么大事,这会更是心软了,但尉迟不盼没有同意,他也不愿违了她的意思,可怜兮兮的望着她,徵询她的意见。 「说起来,石更哥你现在也是下工了,要走要留我也管不着。」尉迟不盼总算开口了,只是声音听来有些平板,「石更哥,你若有心有走这趟就去吧。」 他觉得她这算松口了,可又好像不太高兴,不禁踌躇。 偏偏尉迟不盼说完这话就没再看他,自顾自的拨弄着算盘,他看如兰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实在不忍拒绝,点了点头算是允了。 如兰这才松了口气,频频道谢,「多谢石大哥,多谢二姑娘。」 听见这话,尉迟不盼飞快的抬头看了石更,没多说什么,又低头把算盘拨得嗒嗒直响。 她那委屈的一眼看得石更心里七上八下的,拉了拉她的衣袖,打手势告诉她自己马上回来,让她把门锁上,自己小心。 她微乎其微的点头,应了一声不知是“嗯”还是“哼”的短音,依旧没有动。 石更也不好让如兰久等,走出坊后自己带上了门,等了会也没听见她来锁门,不禁就有点担心,纵然跟上了如兰,仍是一步一回头,一路上更是心不在焉,让如兰唤了他好几声才恍然回过神,抬眸看她。 如兰轻轻扯了个笑,「石大哥,你是在担心二姑娘?」 石更有些不好意思,仍是点头承认。 「二姑娘真幸运,有这么多人疼着。」她的语气有藏不住的欣羡,「洗秋城谁不知道尉迟公子把二姑娘当宝呢,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尉迟不悔确实如此,但石更自觉自己也没什么资格取笑他,摸了摸鼻子,靦腆而笑。 他没注意自己眉眼间洩了多少温柔,如兰却是看见了,敛下了眼,「二姑娘人美心善,不知哪家公子能有此等福气娶得二姑娘作妻子,想来也会是万里挑一的俊秀儿郎吧?」 ??是啊,肯定的吧。 石更一下就停下了步伐,看如兰像是等着自己的反应,胡乱点了几下头,勉强算是应了。 他还想随意搭个话掩饰自己的低落,可手举起来,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放下了,只是默默迈步。 他的自卑一直都是蠢蠢欲动的,一旦被撬了个隙,便铺天盖地而来 又或是他的自卑一直都在那里,毕竟他这些日子不知过得多忐忑,连睁眼都不敢用力,就怕一不小心,会从这场美梦里醒过来。 可是梦终究是要醒的,不是?她不可能瞧的上他,他也配不起她。 终究有一天,她会笑着走入别人的怀抱,是不是也会对那人软声撒娇?也会搂着那人的颈项羞涩回吻? 是他贪得无厌了,过往从没想过能和她这般亲密,可一旦越了界,就回不了头了。 他以往老念着有一日尉迟不盼成亲,要亲手为她打造一只最特别的妆匣做陪嫁,可而今?他不能想像她将属于另外一个男人。 届时,他会发疯的。 可是?他能如何? 壹拾、温柔便自入深乡(下) 轻易地被如兰这么一句话击溃,石更一路上是垂头丧气的。 一直到了许家,他才强逼自己打起精神来和如蒲玩了一会,听他兴高采烈地说自己习了多少字,学堂的夫子如何称讚他,他亦不忍拂了如蒲的兴,扯起嘴角佯装自己听得津津有味,末了还揉了揉他的发当作称讚,打着手势让他认真唸书,下回在做只机关狗给他当奖励,换来他大声欢呼。 只是一别过了许家姐弟俩,他脸上的笑容就收了下来,又兀自失落。 他不知道自己一会儿看见她能不能假装若无其事,尤其她似乎不太高兴他走上这趟?不知道会不会赌气不和他说话? 对此,他是惴惴不安的,但终究是念着独自留在天工坊的尉迟不盼,匆匆赶回坊里。 见他回来,尉迟不盼略抬头,扁扁唤了一声,「石更哥。」 他听她这声音就知道她肯定气闷着, 又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舔了舔唇。 都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尉迟不盼才一噘嘴,「石更哥可看好了许家小弟适合的尺寸?」 她问起正事,石更就松了一口气,用手比划出大概的数字。 她应了声,翻开本子载在最后一行,又问,「那石更哥,你说谁来做这张桌子好?」 石更犹豫了一会,比了比自己。 「那就让你来吧。」尉迟不盼在后头添上了个石字,平声提醒,「可是先说了,石更哥你是咱们坊里手艺最好的师傅,若要让你来做,价钱会比其他师傅高上一些呢。」 石更倒没想那么多,连忙打着手势表示自己可以不要工钱。 「呵,石更哥你倒是有心。」她微微弯了嘴角,可脸上没什么笑意,「那要用什么木料?」 石更想了想,指着不远处一叠木材。 她喔了声,垂眸在本上一笔一画写着,像是随口一问,「櫸木是比衫木耐用些,可也贵上不少,怕对许家来说会是负担,如兰姑娘可会愿意?」 他才刚从许家回来,不是没看到如蒲那些书本都破旧不堪,怕都是人家用到不要用淘汰下来的,显见连供他上学堂都很勉强,自然不可能用得起这样的料。 故而他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尉迟不盼的脸色一会,忐忑的往自己一指。 她为他这动作停下了腕,连方才勉强勾起的笑弧都收了起来,「石更哥的意思是你要代如兰姑娘出这笔钱?」 石更是被看得心惊胆颤,可仍硬着头皮一点头。 「行。」她落下最后一笔,却是将那一行记事整栏划去,「石更哥你要做赔本生意,我也没什么好记在帐上的,你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她说完这话,把本子一推,又打起了算盘。 石更这下再蠢钝,都知道尉迟不盼不高兴了,安抚的拉了拉她的袖,要她别生气。 「我生气了吗?」她扁声反问,「石更哥,你说我为什么要生气?」 石更确实不明白,訕訕的搓着手看她。 于是她把手扯回来翻帐本,「你说不出来,那我就是没生气了。」 她气鼓鼓的腮帮子让这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可石更驳不了,也不敢驳,傻站了一会,垮着肩走回自己坐位上雕木,心情更是低落了。 他呆坐了一阵才重新拿起雕刀,意外发现他不在时尉迟不盼修了几刀,让雌凰颈弯了些,头也偏了几吋,从和雄凤对视转为瞻望,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去,每一分神情皆是恋慕。 他为这份巧思惊叹不已,抬头看向尉迟不盼。 她也等着他注意到自己动的手脚,一抿嘴,「石更哥,你这木头就是捉不准女儿家的情意,才会少了那份韵味。」 他觉得她这是话中有话了,可苦思半天,还是参不透其中的意涵,只能点点头表示受教,顺带讨好的打个手势讚她心思縝密。 尉迟不盼却是更恼,哼了声,低头继续算帐。 他碰了一鼻子灰,叹了口气,也无心再去修凿那对凤凰了,一是怕自己心有旁騖,坏了这细緻的作品,另一是他也真还抓不出尉迟不盼那所谓的『女儿家的情意』。 他知道自己愚钝,喜欢一个人便是傻傻的喜欢,不知该怎么对对方好、向对方表示,可她呢?她寥寥数刀就带出雌凰对雄凤的繾綣,是否是因为心底有人? 他偷偷朝她覷去,看见她敛着眸涂涂写写,弯弯的柳眉都拧成了一条纠结的线,可那神情要说恨又偏恼多了些,两瓣翘嘟嘟的嘴唇经刚刚这么一抿,像上过了红红的胭脂,惹得人眼馋。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漂亮的姑娘,抿起嘴儿笑漂亮,拧着眉生气也漂亮,可她以前的漂亮如碧水盈渠,那么澄澈灵秀,如今不知为谁将这掬甘泉酵成了酒,酿出满腔柔媚。 不知谁能是那如玉儿郎,有幸得醉卧花荫? 他怔怔看着她,心又开始酸得发涩,连忙别开了视线不让自己再胡思乱想,专心修凿起木雕的底座,一直到听得了咚咚咚的更声,才惊觉这么一折腾,已是三更。 尉迟不盼约莫是这几日累坏了,不知何时睡着了,偏头贴着肘一点一点的打盹。 这模样让石更是万般心疼,起身轻轻去拍她的面颊,换来她迷濛张眼。 她迷迷糊糊的,可还记得睡前的气恼,不甘不愿的小声喊他,「石更哥?」 他打着手势说要背她回家去,她点了点头,张臂的姿势却是要他抱。 他以为她没弄明白,又打了一次手势,然后矮下身子背过去要她上来。 她不肯,勉强睁开了眼,「石更哥,抱我!」 石更本是顾忌着抱她走回家这一趟会颠着了她,可见她如此坚持,也就顺着她的心意,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谁知她在他锁骨蹭了两蹭,含糊低语,「里间有床。」 里间的床是尉迟不悔在坊里漏夜赶工小憩时用的,极为简陋,石更不愿她睡不好,自是不肯,但她正睏着,眼又闔上了没看他,只有嘴里碎语,「我不要回家,远呢!」 这让石更有几分头疼,无奈手抱着她不能打手势,又口不能言,只得摇了摇她,连连摇头给她看。 她不满自己频频被扰,把头深埋进他颈项,一哼声,「石更哥,你要回去自己回去,我要睡这。」 见她又恼了,石更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万般无奈的抱着她走到里间,让她坐在床上,小心翼翼的替她卸下了发上的缀饰,松开一头青丝。 被顺了心意,她也就不再吵嚷,只是昏昏欲睡的任他动作,一直抿着的嘴总算翘了一些,「石更哥,谢谢你呀!」 他也为她那一抹笑而弯了弯嘴角,打着手势让她等一会,自己去打水来替她擦手擦脸,换来她乖顺的嗯了声。 他打了些井水回来,见水有些凉,他不愿一下冰着了她,打湿了帕子一点一点的轻轻拭着她的面颊,好不容易帮她擦完脸,又去擦手,见她眼又成了一条缝,犹豫了一会,还是替她把罗袜褪了下来,蹲在地上帮她洗脚。 他用自己温热的掌尽可能的裹着她的脚,才小心翼翼地放入水中,待她适应了温度,才仔仔细细地帮她洗起脚来。 夜里很静,只有水声轻溅,适切地掩过了他的心跳。 她洁白的脚丫就踩在他手心,一片片粉嫩的指甲珠圆玉润,让他都没捨得用力,就怕一不小心碰坏了这些珍珠,待洗净了,又去洗她弯起的足弓,意外碰到了一道凸起的长疤。 他那时从未看过她脚底的伤,虽知道伤势不轻,可也从不敢想像有多严重,现在亲眼见着了,是那个心疼啊,拇指不住挲着那疤,自责不已。 「那时候很疼的。」她声音在头上响起,小小声的,带点委屈,「可石更哥,你不会再让我受伤了,是不是?」 他自然是用力点头,替她擦净了水珠,起身在她额上怜惜的亲了一下。 「呀──」她羞涩一捂额,又结巴了起来,「好、好了,石更哥你去把水倒了,我、我们可以睡了。」 石更本点头要应,点了一半却即时煞下了,生硬的改为摇头,一张脸是涨得通红,手势也打得飞快,表示自己不累,让她在里间休息,他到外头干活。 她嘴这下又噘起来了,「石更哥,你是要去做如兰姑娘要的木桌?」 他好不容易哄好了她,是万万不愿意再因这事惹她不开心,连忙否认。 「那你陪我睡呀。」这话说得大胆,让她脸也红了,「这床好硬的,你抱着我,我能好睡一些。」 他实在觉得不妥,可被她水盈盈的大眼这么瞅着,哪里有办法拒绝,僵硬的点了点头,出去倒水的时候顺带冲了个澡,大瓢大瓢的舀了冷水就往身上浇,就想消消心底的邪念。 但这举动显然是徒劳无功,他进房时眼往床头那么一转,浑身的血脉又一下賁张了起来。 他真的不明白她怎么就能这么放心他,甘愿与他同床共枕便罢,连外衣都毫无戒心的褪了摺在床头,虽现在人是都缩进了被里瞧不见,可他光想她就穿着那么一间单薄里衣躺在里头? 那画面实在要命。 他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敢掀被,就这么和衣躺在她身边。 偏偏她不知他心底的挣扎,抱着薄被滚到他身边,亲暱捱着他。 小被是那样的薄,哪里藏得了她的体温和馨香,一点一点渡了过去,竟成了一种隔靴搔痒的煎熬,他手指动了动,还是强硬压下了伸手过去的慾望。 他不敢动,另一人却没有那层忌讳,青葱似的手指慢慢的爬进他的衣襟,轻易地碰到了他滚烫的肌肤,挑逗似的在胸膛上绕啊绕的。 他喉头一紧,偏头看她。 她的回应是如此理直气壮,「石更哥,我冷呀。」 他自己已快烧成了个火炉,压根儿不能判断这样的夜究竟是冷是热,犹豫了一会,侧身一翻,虚虚的将她拢在怀中,只敢虚虚的,不敢用上半分力。 她的嘴却噘起来了,然后,换嫩生生的小脚丫蹭上他的腿肚。 「石更哥,我的脚也冷?」 她巴掌大的小脸裹在蜿蜒的青丝里,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什么都小巧玲瓏的好不可爱,独独那双大眼眨呀眨的望他,长长的睫每次一扇,都挠在他心头上。 他一咬牙,拉开了薄被将她抱入怀里,手一环,腿一夹,牢牢地将她捆在身上,一气呵成。 她是被他的体温煨暖了,却也被困得动弹不得,哼了声,用额撞他,「呆子!」 他不明白她这气闷的声音是何故,可连低头看她的勇气都没有,闔起了眸,手安抚的在她背上来回摸着,想哄她快快入睡。 他不是没哄过她睡觉,她那时候还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总抱着被蜷成一团让他拍睡,脸上的笑和那条小被一样柔软?可女子的肌理和孩子终究是不同的,他顺着她的脊梁轻轻摩挲,记忆中一节节凸起的脊骨被裹上了层层的松脂,那样匀称温润,腻了他满掌。 他口乾舌燥不已,挣扎的去想她时常喃诵的经文,就盼佛祖赐他一点定力,可他脑袋太钝,来来回回却都只默得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二句,再细想,出现的却是她跪坐蒲团的模样,她一垂头,后领就露出细腻的颈项来,几缕细细的发丝没綰着,被风拂得勾人。 那綺念让他吓得一下瞠开了眼来,想要大口大口地喘气,又怕惊动了怀中的人儿,只得屏气等了一会,听她鼻息浅浅,应该是睡着了,才躡手躡脚地下床,落荒而逃。 拾壹、一年无似此佳时(上) 石更回到工作间时是大汗淋灕,只得狼狈伏在柜台前喘气,但他头一低,正巧撞见尉迟不盼的帐册上搁了张纸,上头画了个小人盘腿坐在一颗大石头上,正气鼓鼓的嘟嘴生气,那神情、那衣发都活灵活现,让他一眼就认出画得正是尉迟不盼自己。 还说没生气呢,分明就气坏了! 他无声而笑,凑近了图细看,才爱怜的想摸那小人,就发现她是侧眸睨着石身,原来是在瞪石缝里长出的一朵娇兰。 她这是?在恼如兰? 他的笑一下就转成了苦笑,就是不明白她分明是这么性善心软的人,怎么会如此不待见如兰这个身世可怜的姑娘? 罢了,她不喜欢如兰,他往后避着就是。 长夜漫漫,他不可能再进去那充满诱惑的房间,略略犹豫,便动手做起了许家要的书桌,他手脚本就俐落,加上他存着早完工早了事的心态,天未大亮就刨好了木板,效率奇佳。 但尉迟不盼揉着眼睛出来寻他的时候看见他已在打磨木板,又抿起了嘴。 他亦因脚步声抬起了头,见她只是虚拢外衣,不自在的别下了目光,打着手势让她再多睡会。 「睡不着。」她又像昨晚那皮笑肉不笑的扯嘴角,「就像石更哥你念着你的木桌一样,我也念着我的货还没点完呢。」 他有几分訕然,握着砂纸的手顿了顿,想要解释,她却是不打算看,脚跟一旋就到外头去梳洗了,回来也不和他说话,又拿了册子到仓库点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名匠人到坊里看见他周身满地的木屑,吓了一跳,「石更,你这么早?」 石更也不好说自己压根儿没回家,只是傻笑。 「当然早。」尉迟不盼适切走了进来,哼了声,代他答话,「石更哥要替如兰姑娘赶工,都没捨得歇息呢!」 「哟,瞧瞧这小媳妇的委屈嘴脸。」谁知那匠人反倒来取笑她,「盼儿,石更对如兰姑娘好,你吃醋?」 匠人本只是无心揶揄,谁知尉迟不盼结巴了起来,一跺脚,「我?我?不和沉叔你说话了!」 她还当真不说了,扭头就走。 「噯,开开玩笑呢,还真恼了?」匠人有些不明所以,肘推了推石更,「石更,你说这小丫头今儿个是怎么了?」 石更没有回应,只是张着嘴发傻。 他说盼儿吃醋?真的是?吃醋? 不、不、不、不、不可能的吧?她为什么要吃如兰的醋? 他和如兰分明没什么的,噯,不对?重点是她不应该吃醋呀!她又不喜欢他?但这两日她说的话,现在想起来,好像真的有点酸? 不不不,肯定是他多心了,而沉叔也不过是随口说说的,他怎么能这样厚顏无耻? 他左右耳像是有两道声音在交战,一是绞尽脑汁要替她的言行开脱,另一却又抱着奢望游说自己去揣测她的心意,吵得他头昏眼花,最后用力一甩头,不愿再多想,只管埋头苦干,一直到日头西落都没发现。 「这么认真在做如兰姑娘要的书桌呢!」最后还是尉迟不盼不高兴的唤回他的神智,「石更哥,大伙都下工了,我们也该走了。」 他理了一整天的心绪都没理出个由头,这会更是不知道要面对她,舔了舔唇,打手势问她今日怎么不用留下来。 「我把帐都算完了。」她紧紧抿着嘴,「你要留下来赶如兰姑娘要的桌子也成,我要先回家了。」 她开口闭口都是『如兰姑娘要的桌子』,听来酸得很,让他又开始胡乱臆测,忍不住走神了。 这解读在尉迟不盼眼底就是另一个意思,一瘪嘴,「石更哥,你忙吧,我走了。」 她还当真扭头就走,让他这下慌了,也顾不得槽都还没剔乾净就拋了刃凿,起身追了出去,拦在她身前,频频合掌道歉。 「石更哥,你这骗子?」她忍了一天的情绪全都成了漫天的委屈,逼湿了眸,「石更哥,你分明说、分明说了过你不喜欢如兰姑娘的。」 她眼眶一红,石更就慌了,紧张的打手势告诉她自己对如兰一点意思也没有,不过是念她抚养弟弟辛劳,多帮她一把。 这回答让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豁了出去,「那我呢?石更哥,你喜欢我吗?」 石更还在打手势的手就顿住了,不敢回答。 「呜呜?」她一跺脚,哭出声来,「石更哥,你肯定不喜欢我,嫌弃我任性又爱乱发脾气,不像如兰姑娘那样柔情似水?」 他哪里嫌过她,这分明都是不实的指控了,让石更急坏了,连连打着手势说她很好,他很喜欢她。 「我不信。」她哭得鼻音都出来了,一抽一抽的,「你、你亲亲我我才要信。」 石更一心要哄她,自然是听话的凑脸过去,谁知她用手捂住了嘴,扭开了头。 「不让你亲!你都是我讨了才要亲我的,才不是真心的!」 石更实在弄不清楚姑娘家一下要一下不要的反覆脾气,可看她气闷的捂着嘴直哭,都要心疼死了,只得伸手把她搂入怀里安抚,又低头去啄掉她的泪,一点一点的移到她手背上,哄着她把手拿开了,轻轻的吻她,唇瓣上还有泪水咸咸的味道。 她一开始还彆扭的紧紧抿着嘴不让他越雷池一步,可他讨好的用鼻尖蹭着她的鼻,她就心软了,不过开了一条小缝,他就趁隙滑了进去,迫切吮咬她的唇舌,着急的想告诉她自己的心意,一直到她再受不住,轻推他的胸膛,石更才不甘不愿地放开了她,仍停在她的唇上来回摩挲,让两人的呼吸全融在一块。 她退了一步,眼底的湿意全化成了一汪春水,亮晶晶的瞅他,「石更哥,你?你这是喜欢我的意思吗?」 他不容她再有一丝一毫的质疑,捧住了她的脸庞又重重吻了她一次,把她嘴都给吻肿了才悻悻然放开,衝着她用力点头。 但他一旦袒露了自己的心意,就无从再逃避,只能沉默地等着她的回应,虽不敢表露在脸上,可不住发抖的手偷偷洩了端倪。 可是她嘴角一翘,竟踮起脚来也在他唇上碰了一下,「石更哥,我也是呀!」 是吗?果然啊?她不可能??咦!!!!! 石更一下睁大了眼,不敢置信的看她。 「呆子!」这反应让尉迟不盼一嗔,「石更哥,你现在应该欢喜的把我抱起来转一圈呀!」 他花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才消化了她这番话,猛然将她一抱,一圈又一圈转得老高。 她没嫌晕,反倒抿着唇弯弯的笑了,搂住他的颈,也小小声的说了一遍又一遍,「石更哥,我最喜欢、最喜欢你了!」 拾壹、一年无似此佳时(中) 盼儿喜欢他呢! 知道了这件事,石更觉得自己的日子宛若掺蜜似的甜。 既然明白了她的心意,石更就不愿再让许家的这件事梗在两人之间,忙活了两日把如蒲要的书桌给赶了出来,很快地送去许家,话都没说两句就匆匆告辞,片刻都不敢多留,就怕心尖尖上的人儿有半点的不开心。 可一开门,他就没看见那抹该待在柜台的身影,心头一跳,着急的又绕到仓库去找,这才看见尉迟不盼背对着自己,正忙着点货,他连忙凑了上去,自背后环着她的腰,矮身把大头放到她肩膀上去,讨好的蹭她的侧颊。 他的发贴在她耳际,让尉迟不盼痒得躲开来,偏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石更哥,你回来了呀?」 呼,没生气。 石更这才真正松下一口气,安心地枕在她肩头,弯着身子也不嫌腰痠,只顾垂眸看她一样一样点齐了货,在货册上註记。 她任由他抱着,像是随口一问,「石更哥,许家小弟可满意那木桌?」 石更连连点头,想到如蒲惊喜的模样,柔和了眉眼。 「那便好。」她又问,「那他可喜欢小木狗?」 石更又点头,然后才后知后觉僵住了。 ??他可没提过那只木狗的事呀! 尉迟不盼怎么没察觉到他的不自在,侧眸瞅他一眼,「自该是喜欢的,毕竟你花了那么多功夫做,这么精巧的小木狗,他怎么能不喜欢?」 石更应不出话,只能咧嘴傻笑,用鼻尖碰了碰她的唇,意思是?好酸吶! 她不满他的取笑,愤然张嘴要咬他的鼻,「哼,谁知道石更哥你是不是爱屋及乌!」 他过往怎么就没发现她是个小醋醰呢? 但连这样酸的话语在他耳里听来都是甜的,石更无声而笑,抬头承受了她的攻击,将那些醋意全数含进嘴里,百般安抚。 唇舌追逐了一阵,她总算被哄好了,脸颊红扑扑的,看来像是他还倚在她身上,殊不知已是他撑着她了。 他又打着手势问她点好货了没,见她一点头,便轻轻松松将她抱回了坊里,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兴奋巴巴的从怀中掏了只白帕出来邀功,表示自己讨回了这东西,让她别白白吃醋。 谁知她接了帕子随手翻看,帕角绣上的秀气兰花就露了出来,让两人皆是一愣。 尉迟不盼拎高了帕,一抿嘴,「呀,石更哥,看来有人寄情在我的帕子上呢!」 他是万般尷尬,连忙举起手来发誓自己是半点不知情,更对如兰没有半丝情意。 她也不知信了没,腮帮子一鼓,把帕子丢到地上去。 「我不要了。」她闷闷的把脸埋进他胸膛,「给过别人,我就不要了。」 他连忙抱紧她,安抚的给她顺毛,谁知她是一口咬上他的臂,「所以?石更哥,你若把心给别人再回来,那我也是不要的。」 她虽是负气说这话,可搂着他的手收得很紧,不知怕谁抢了去。 但石更是真没想到如兰会有此一举,本都还觉得是尉迟不盼多心,可这么一着,才真明白是自己想少了。 他低头亲了亲她的额让她看自己,先是双手合十的懺悔了一番,又信誓旦旦的保证他往后会懂得避嫌,往后和许家姐弟再无瓜葛。 「唔,我也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他下了决心,她倒是心软了,「你?你还是可以帮忙如兰姑娘的呀,她一个姑娘带着弟弟,生活总是辛苦?我?我不过是一点点、一点点吃醋而已。」 他看着她两指捏出的那个空隙,还真的只有一点点,小的连蚂蚁都没能通过,舔了舔唇,没接话。 这让尉迟不盼自己都心虚了,指距开了些,但也不过是隻蚊子的距离,「好吧,大概?大概就这么多?没有再多了!」 她那口是心非的模样让石更忍俊不住,亲了亲她的鼻尖,也不让她再比划了,手滑入她指缝,和她十指交扣。 她为他这亲暱举动弯着嘴角偷笑,只是在他怀中赖了会,还是不免不安,「石更哥?我这样?是不是真的很小心眼呀?」 ??。 他不过一默,尉迟不盼又炸毛了,「石更哥!你默认!你这是默认!」 石更不过是逗逗她,笑着拉她的手凑在唇上亲了又亲,总算摇了头。 尉迟不盼哼了声,仰头去咬他下巴,含糊不清的咕噥,「我就是小心眼呀!」 她没就此罢休,又去咬他的嘴,他的鼻,「这嘴是我的?这鼻子是我的?眼儿也是我的?」 除了第一下她咬的用力,后面全是虚张声势,不过是碰了一下就退开,像小鸡啄米似的,石更也知道她捨不得,心底可甜了。 尤其她亲完了他满脸,还霸道宣布,「石更哥,你整个人都是我的,什么花花草草都不许惹!」 他是爱极了她这酸溜溜的醋样,低头亲亲她柔嫩的颊,大掌来来回回的顺着她一头青丝。 她这才被他哄得心头发软,搂着他的颈子撒娇,「石更哥,你瞧我们这样,像不像你雕的那对凤凰?」 他垂眸看她,就见她曲颈弯弯,偏着头由下而上的望着自己,眉眼满是芳菲。 能换她这一凝眸,他竟是觉得要他此刻去死也无妨了,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勾勒她的精緻轮廓,轻轻的、珍惜的摸着,想要把她这模样都留在指尖里。 她不知是为自己厚顏的话语还是他不掩爱怜的眼神给臊红了脸,竟是彆扭的挣离了他的怀,「我、我该去算账了。」 他知道她害羞,也不拦着她,只是宠溺的看她低头喀喀的打着算盘故作忙碌,头垂得极低极低,像是把自己埋进帐本里。 偏偏她都这样了,他还是灼灼盯着她,让尉迟不盼脸上红晕久久难散,忍不住嗔他,「石更哥,不许你看!」 她看来嚷得气势万钧,奈何那眼波如娇云,里头缠了千缕万绪的情丝,怎么也吓阻不了石更。 但他一咧嘴,还真转移了注意力,执着凿刀飞快运腕。 ──这女儿家的情意,他总算明白了。 拾壹、一年无似此佳时(下) 石更既开了窍,这凤凰于飞的题目对手巧的他自然不是件难事。 他之前先从雄凤下手,本就是怕雕不出雌凰优雅柔软的神态,但他如今满心皆是尉迟不盼顾盼含情的模样,下刀有如神助,甚而怕自己动作慢了一分,就捉不全那些情意。 倒是尉迟不盼数日下来,被他频频打量的眼神看得羞窘不已,几次横眉竖目的要他不许再看。 石更表面上是依了她,可真遇上不知如何下刀的地方,眼还是忍不住会朝她那处飘去。 当然?也总是被她发现。 但石更打死也不会承认自己是故意的,不过就是贪看她面红耳赤嗔人的模样,想逗逗她而已。 可惜这样小小的乐趣最终还是被剥夺了,因为尉迟不盼下了最后通牒,坚持他若再多看她一眼,那就抱着他的那些傢伙到里间去干活,连根头发都不让他瞧! 对她落下的这番狠话,石更是觉得万般委屈,往日他再喜欢她,也只能偷偷的瞧,怎的现在两情相悦了,她还不让看?太霸道了! 但形势比人强,谁让他就是逆不得她半点,只能鼻子一摸,老老实实的专注在手上的工作,再不敢分神。 所幸他这几日灵感如泉涌,进度赶得飞快,待他精细修去胚中的刀痕凿垢后就已近完工,只剩下最后打磨上光的工作,才想向尉迟不盼邀功,抬头先看到的却是一道鬼祟身影。 他张开了嘴,却马上被那人凌厉的眼神盯得闭上了。 但那人和尉迟不盼说话的声音却很是温柔,「盼儿,猜猜是谁回来了?」 他刻意捂住了尉迟不盼的眼,但她又岂会不认得自己的兄长,欢喜喊道,「哥哥!」 「可不是!」尉迟不悔得意而笑,仍是没有松手,「盼儿可有想我?」 「当然有!我真想哥哥!」她连手上的笔都顾不上了,拋了就想去抱眼前的人。 尉迟不悔仍不让,连珠砲似的追问,「有多想?很想很想吗?最想的人是谁?可有比想爹还想?」 这突如其来的问句让尉迟不盼愣了会,嘴角一翘,「我最想娘了!」 「好盼儿。」彷彿套好了招,有人含笑接了话,嗓音柔细,「一人一旬的家务,你们谁也不许赖呵!」 那声让尉迟不盼扭了身子挣开兄长的手,一下投入娘亲怀中。 「娘!娘!」她抱着她娘又跳又笑,好半天都没捨得松手。 一旁的向不换乐呵呵拍手,「好险,我就知道自己争不过,没打这个赌。」 向不换虽不聪明,可也知道自己万万不能参加,别说了他还知道自己的斤两,最怕最怕的是姐姐若真说他的名字,还不被哥哥恨透了,往后的日子还要怎么过? 瞧!姐姐也不是个傻的,不选爹不选兄,抬了尊菩萨出来,谁还能多说什么? 果不其然,想到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次人一等,尉迟不悔悻悻然的嘖了声,但赢的是自己娘亲,也只能勉强接受。 倒是另一人还要怪他,「阿悔,你得再和老子分五日,谁让你问得这么明显!」 「才不是呢!」尉迟不盼还赖在她娘怀中,笑嘻嘻摇头,「是我和娘心有灵犀。」 「老子早晚被你们娘儿俩坑死!」她爹一撇嘴,手朝她招了招,「盼儿来,爹掂掂你胖了没有?」 「才没有呢!」她抗议,仍是展臂搂住了他的颈,蹭了几蹭,「爹爹!盼儿真想你!」 她爹心都要化了,揉着她的发任她撒娇,「这不是回来了?」 她却是噘嘴一嗔,「回来就不许再走啦!不然盼儿好想你们的!」 「不走了。」她娘微微一笑,「这回去访友,好几个老朋友都抱孙了,我和你爹倒是忝为父母,怎么也该把你们的终身大事定下来才是。」 尉迟不盼为这话一下红了,才要张嘴说话,向不换就笑嘻嘻的打岔,「娘,那你和爹可得等上好一阵了,上回哥哥把高媒婆吓走了,到现在都还没人敢上门说亲呢。」 「那也无妨。」她娘眨眨眼,竟看向石更,「长幼有序,倒是可以先办阿更的。」 石更本还笑呵呵的看他们一家团圆,怎么也没想到话题绕到自己身上了,耿实的脸也跟着红了。 他目光不自觉往尉迟不盼飘去,只见一片流霞,除了羞涩外再读不出是何意,舔了舔唇,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摇头。 但这头摇下去代表很多意思,她娘自是拿来打趣,「阿更,你摇头是什么意思?是不想成亲呢?还是还没心上人?」 此话一出,那本还俏生生笑着的姑娘就瞪着眼看过来了,石更哪里不知道自己这一否认下去,她肯定和自己没完。 可要他这么突然的承认自己和尉迟不盼的事,他又不敢,尤其是看见尉迟不悔都已经吃味的把她从亲爹身上剥下来抱着了,佔有慾十足,他若真说了?只怕小命休矣! 她娘又岂是好打发的,打蛇随棍上,「噯,咱们阿更手艺好,性子更好,就不知哪家姑娘有这福气呵?」 「我也瞧着好。」她爹颇为赞同,也接了话,「阿更稳重、做事勤快、性子又温厚,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人,是世人大多肤浅,不知咱们阿更的好!」 说到这个,尉迟不悔就得意了,「放心吧,这回石更要代表天工坊参赛,待拿下了奖,还不知多少姑娘要贴上来呢!只怕都要排出洗秋城去!」 「是吗?」明知他们护短的性子,自是觉得石更怎么看怎么好,她娘仍被他们讚不绝口的模样给逗笑了,「那你们到时候可要捨得让石更成亲才好。」 不知怎么的,石更老觉得她娘这话是别有深意,听得他心头直跳,乾巴巴的直舔唇,倒是另一对父子浑然不察,连连拍着胸脯要石更别担心,要他哪天喜欢上哪个姑娘更不用臊,只管开口,他们拐也要替他拐过来。 尤其是在看过了石更雕的凤凰,两人更是夸得天花乱坠,什么天下无双、鬼斧神工都出来了,褒得石更连耳根都红透了。 但那凤凰确实雕得好,连石更都觉得自己倾尽了毕生心力,再无作品能出其右。 根材的瘿瘤被他巧妙地充作底座,运用层层节节的走势鏤出了百鸟蹁躚,跃然于上的是一对凤凰翩然高飞,雄凤昂首阔翅,引吭长鸣,一双凛然的眼睥睨眾鸟,却偏身留了一分心神给身侧的雌凰,只是那样简单的一个动作,就柔和了孤傲的气势,换来雌凰恋慕的曲颈瞻仰,搭上了雄凰朝自己曳来的翅,同上青云。 一倾一慕,那繾綣,那缠绵,不言而喻。 趁着他人的注意力都还在那对凤凰上,石更暗暗的捏了捏尉迟不盼的手,换来她弯弯的眉眼。 「喜欢呀,石更哥。」她知道他要问什么,悄声回答,「我真喜欢。」 她说得极小声,仍是引来旁人的注意,让她脸一红,「我说?这凤凰雕得真好!石更哥真厉害!」 「石更确实厉害。」她娘笑吟吟的瞅着他,「石更,只是不知道你这对凤凰,是凤游四海求其凰呢?还是凰心倾凤随天涯?」 石更觉得自己又被她娘高深莫测的含义给深了一把,还不太明白,就听见尉迟不盼细声娇嗔,「娘!」 她娘唇角一直扬着,眼底的波光轻轻浅浅,像是将笑意揉碎了藏在眼底,「我可没说什么,只说这凤凰好,和石更一般好。」 这样美丽的笑靨却是让石更一抖,觉得好像被看透了什么,不自在的垂下目光去,头皮发麻。 呜呜呜?好可怕?比尉迟不悔还可怕。 拾贰、殷勤待写成闲话(上) 究竟她娘知不知道他俩的事呢? 石更一直没问,一是没敢问,怕问了知道她娘不赞成?他不知要如何自处,另一是没能问,毕竟她家人全回来了,他俩相处的机会就少上许多。 现下总是她们母女一块来送饭,但石更依旧会勤快地陪着她们回去,毕竟能多瞧一眼,也是好的。 所以她娘问他要不要一道去张家看满月的娃娃,石更也是乐得点头答应。 但到了张家,张家媳妇正巧在餵奶,他一个大男人总不好进去,便站在外头等着,尉迟不盼陪着他说了一会话,眼却是不住的往里头飘去,让石更失笑,呶着嘴示意她进去,不需要顾忌自己。 尉迟不盼咬着唇想了一会,还是忍不住进去了,但在里头说了几句话,又抱着孩子出来。 「瓶姐姐在和娘说话,张婶让我抱出来给你看看。」 满月的娃儿眉眼长开了不少,狭长的眼有几分张家汉子的神采,但那丰满的唇型却是随了娘,小腿儿踢腾着,缩起时都有一层层皱摺,白白胖胖的好不可爱。 她献宝似的凑到石更眼前,神情很是得意,「瓶姐姐说我很会抱孩子,而且二宝也喜欢我呢!是吧,二宝?」 她说着话,用指尖去逗他尖尖的鼻子,一下被娃儿攥住了手往嘴里送,啜的嘖嘖作响。 「真可爱。」她咯咯笑了起来,「石更哥,你也抱抱他。」 面对这软若无骨的小东西,石更倒是有几分无措,迟疑的,慢慢的探出了手。 “死哑巴!别碰!” 他耳边轰然迸出一声尖锐的咒骂,惊得他一下缩回了手。 “你下回再碰试试,看我不剁了你的手!” “谁让你碰了?你是不是存心的?就想把哑病传染给他!” “你就是个黑心的,拖累了我和你爹还不够,又来折腾你弟弟。” 那声音再清晰不过,让他怔住了,就算明白过来那不过是自己的记忆,他仍是无措的把手背到后头去,在尉迟不盼困惑的目光下退了几步。 他知道哑巴不会传染,这说法不过是个谬论,可童年阴影太深,他一时还摆脱不了。 他在背后狠狠的捏着自己的指头,好一会不颤了,才抬起手来打手势,表示孩子太小,他不敢抱。 尉迟不盼被他唬过了,弯着眼取笑他,「石更哥,你这和我爹一样呢。」 她长长的睫掩下,眼儿都没捨得从那奶白色的孩子身上移开,轻轻的,软软的说着话,不肯大声吓着了孩子一点,「我爹也不敢抱这么小的孩子,老说这么小的娃儿像棉花,风一吹就跑了?你要看他抱换儿那模样,像是在拽盔似的,我那时候才几岁呢,都抱得比他好!」 石更心神稳了些,见了这画面心头是软得不行,忍不住就在她额上亲了一口,就一口,然后心虚的四处张望着,怕被人瞧了去。 「呀!」尉迟不盼轻声呼了出来,脸红了。 偏偏又是这时候,里头的人就说着话走了出来,让他慌乱转开头看往别处,尉迟不盼也是一脸心虚,只能结结巴巴的顾左右而言他,「还、还记得那时候的换儿也好可爱啊,一双圆溜溜地眼转啊转的,衝着人就笑?」 「这话让阿悔听到了肯定不认同的。」她娘想起了往事,笑了出来,「阿悔那时候多失望,嚷着只想要妹妹,不想要弟弟!央着我再把换儿塞回肚子里重生一遍。」 「还好是弟弟,不然依阿悔守着盼儿这模样,要顾上两个妹妹,怕是心都操个没完。」张婶也笑,「不过女孩子家总是要嫁人的,就不知道谁能过得了阿悔这关?」 她娘捂着嘴笑,朝尉迟不盼眨眨眼,「不会的,阿悔这么疼盼儿,只要是盼儿喜欢,阿悔是不会阻拦的。」 姑娘家说到自己的亲事总是害羞,尉迟不盼脸颊红扑扑的,嘴却是硬的很,「娘!人家还捨不得你们呢。」 「噯,人家都说女大不中留,我可是不敢想,成亲也不用三媒六聘,两人情投意合,时候到了跟爹娘说一声,咱们简简单单请这些街坊邻居喝个喜酒便成。」她娘轻松一笑,徵求支持似的朝石更看去,「你说是吧,石更?」 石更心跳又乱了,也不知道她娘这话究竟是不是另有他意,尷尬咧着嘴笑。 「娘!」尉迟不盼一跺脚,「我们该回去了,我把孩子给瓶姐姐抱进去。」 「孩子给我便成,你们要回去便回去吧。」张婶看她这娇羞的模样,是笑得不行,伸手拦下了,「盼儿看来是好事近了阿,下回换张婶去你们家看囡囡了。」 「张婶!」她被取笑得都抬不起头来,嗔了声,索性拽着石更的袖子往外走,「时、时候不早了,石更哥还得回去上工呢!」 她脸红,石更也没好到哪去,整张脸热辣辣的,虽往外走了,还能听到她娘笑话她,「这丫头,就是被她哥和石更给惯坏了,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这么骄纵。」 他、他的盼儿才不骄纵呢,他乐意惯着她一辈子。 石更不是顶认同她娘的说法,但又为自己「一辈子」这想法有些赧。 他若跟向家求亲,盼儿会不会允呢?向家会不会允? 盼儿会愿意的吧,她喜欢他呢!而且昨儿个她爹和阿悔都说他好了,就不知道是不是场面话,安慰他来着?可?可若他真的有他们嘴里说的一半好?那是不是能提提看呢? 他胡思乱想着,任着尉迟不盼拉着他走,不过她步伐不大,她娘一下就赶上了。 她娘笑着刮她的脸,「腮帮子这么鼓呢,生气了?」 她彆扭的别开脸去,扭着指尖儿,「娘净会笑话我。」 「好好好,我不笑话你。」她娘改捏了捏她的鼻,总算放过了她,回过头去看石更,「石更,我倒是有事想问你一问。」 石更不解,仍是点了点头恭敬等她续下话。 她含笑看着这个总是沉静跟在后头的孩子,语调温和,「石更,我是想?你再学着多认些字可好?」这话一出,石更头就疼了起来。 简单的字尚可,但那些横来竖去的笔画一多,对石更来说都是一样的?一样都是一团团扭在一块的麻花,可她娘都开口了,他也不敢拒绝,无措的搓手。 「石更,识字有很多好处的。」她娘不是不知道他的不情愿,柔声劝说,「你自己应该也发现了,只认得几个字是真的不够用,你要是多识些字,就能帮上盼儿很多忙了,这不是很好?」 她娘一拿尉迟不盼出来作诱饵,石更就动摇了。 是啊,这回尉迟不盼这么辛苦,不就是因为他不识字吗?他要识了字,至少能帮着她点货出货,要记东西也方便些,不用成日比手画脚的和人说上半天。 还有上回,要不是他自己不识字,又何须去央着那卖字画的老翁?到现在他还没找着那首诗呢,盼儿看似忘了,他却是一直记在心底。 可他?真没有那个慧根。 一想起这件事,石更就萎了,颓然地垮着肩。 她娘看出他的自卑,又鼓励他,「石更,你初学字时还是个孩子,自然是吃力,现在肯定能学得快些?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再说了,很多想说的话,打手势是表达不出来的,是不?你就没有些话想明明白白地跟人家说?」 最后一句话敲在石更心上,让他不由自主看向尉迟不盼。 想明明白白和她说的话?自然是有的。 石更总算下定了决心,迎上她娘的视线,用力点头。 「好孩子。」她娘满意的笑了,对他一眨眼,「石更,你要明白?书中自有顏如玉,古人所言非虚呵。」 石更一愣,也学着她娘眨了眨眼,只是眼皮眨到都要抽筋了,仍是没明白半点深意。 拾贰、殷勤待写成闲话(中) 一直到了晚饭时,她娘才突如其来的宣布,「往后饭后,石更就留在家里学认字吧,一日半个时辰,由盼儿来教。」 石更没料到是这样的安排,嘴张了张。 「为什么是盼儿?」 他不用出声,自然有人代他发了话,而那人,毫无意外的是尉迟不悔。 石更要学认字,尉迟不悔是赞同的,但扯了个盼儿进来,他就有意见了,一对黑黝黝的眼珠狐疑的在两人身上来来回回的打转,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而她娘依旧是那泰然自若的模样,抬手轻轻按着眼角,「娘老了,晚上目力不好,也容易疲倦,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盼儿适合些。」 「?」尉迟不悔顿了顿,「我也可以教石更。」 「哥哥教人很兇呢。」尉迟不盼不等她娘说话,就噘着嘴反对,「石更哥要学的慢,你肯定会骂人的?这样石更哥岂不是很可怜!」 「我?我这不是求好心切吗?」面对妹妹明显的袒护,尉迟不悔噎了好一会才有办法说话,「盼儿,我怎么觉得你最近老向着石更?」 「哪有?」尉迟不盼一口否认,可看他斜眼看石更,抬手拦在他眼前,声音扁了下去,「哥哥不许瞪石更哥!」 「还说没有!还说没有!瞧瞧,我不过就是拿眼珠子在石更身上绕一圈,就绕一圈而已,这哪叫瞪!」尉迟不悔不高兴了,指证歷歷,「我还看到了,你只帮我挟了两次菜,却替石更挟了三次!最后一次还是鯽鱼的鰭下肉?那块最嫩的部分,你以前都是挟给我的!」 尉迟不盼自己都没注意到这件事,滴溜溜转开了眼珠,不说话。 她那心虚模样让尉迟不悔一阵心痛,「盼儿,我不过出了趟远门,你就和我生疏了!心都向到石更那边去了!盼儿,我们不是连心的双生胎吗?你胳臂怎么就向着外弯?」 「没有没有。」尉迟不盼连忙亡羊补牢,满满舀了一匙的软糯的蒸冬瓜到他碗里,「我知道哥哥最爱吃蒸冬瓜,娘炒菜时我都守在蒸笼旁边,就怕煮坏了,你快嚐嚐。」 「?这才差不多。」尉迟不悔总算停下成串的碎语,筷子往碗里一戳,挺起胸膛朝石更睨去,「石更,先前是我不在,盼儿才偏着你一些!现在我回来了,你可别得了三分顏色就开起染坊来!」 ??。 石更默然,也挟了一筷子的素炒双耳到尉迟不悔碗里,讨好之意不言而喻。 尉迟不悔嘴角动了动,最后才极为勉强的抿住了上扬的弧度,还要端架子,「哼!算你识相。」 「好了,阿悔别呕气了。」最后还是她娘打了圆场,「石更学得慢,盼儿耐性好,慢慢教,石更才学得扎实。」 「?」尉迟不悔眯了瞇眼,「石更,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学认字就学认字,别想趁机耍些小手段讨盼儿欢心!盼儿还是同我最好!」 他这话说得刻薄,石更却是知道他总算松口了,连连点头应了,欣喜的去看尉迟不盼,见她直朝自己眨眼,也咧开了嘴回了个笑。 「不许眉来眼去!」这一幕落在尉迟不悔眼底,是怎么看怎么刺眼,用指节敲得桌子叩叩作响,「我会随时查堂!石更,你不许藉机笼络盼儿、不许超过半个时辰、不许手把手教学?」 这么多个不许,一直到饭后没消停,待两人逃出饭厅,耳朵都还绕着尉迟不会的叨念,嗡嗡直鸣。 「石更哥,你别和哥哥计较呀。」尉迟不盼一路上频频回头,一直到看不见尉迟不悔了,才小小声道歉,「哥哥只是?只是?太疼我了。」 石更当然不会放在心上,也回头张望了一下,才大着胆子捏了捏她的手心表示没事。 「那就好。」尉迟不盼松了口气,这才又展顏,「你先到你房里等我,我去取纸笔!」 你房里,她说得如此自然,石更也再自然不过的点头,目送她踏着愉悦而轻盈的步伐离去,这才往自己旧时住过的房间而去。 他离开向家已数载,然,房里一景一物,都未曾变过,她曾笑嘻嘻从那窗缘探头进来唤他、曾泪涟涟的躲在柜里要他百般安抚,曾气嘟嘟的敲着桌子讨他一个解释,那么多那么多的回忆,现在想起来依旧鲜明如昨日。 他缅怀的神色没来得及收起,尉迟不盼就抱着一叠纸笔进来了。 但她没留心他的怔忡,只是歪着头思索,「石更哥,我们不是要读书学大道理,不必死板板的学,你可有想学什么字?」 石更想了想,但心底想学的那个字太臊人,他问不出口,舔了舔唇,终是摇了头。 尉迟不盼也有些苦恼,转着眼想了好半天,灵光乍现,「呀!我知道了!」 她迫不及待的拉着他坐下,将纸笔往他面前凑,「石更哥,你想到什么就画下来,我在你画的图旁边写上那个字,这样印象深刻些,而且你要忘了那字是什么意思,看着图也能想起来,是不?」 石更也觉得这主意不错,才要点头,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眨了两眨,竟透出一丝促狭来。 尉迟不盼正忙着磨墨,没注意到他的眼神,只是兴奋催促,「石更哥,你快画!」 石更这才点了头,笔尖沾了饱满的墨汁,抬腕在纸上画出一颗大石。 「这是石头!」 尉迟不盼一下就看出来了,觉得这法子实在有趣,很快的提笔在旁添上了字,但想再换一张纸,石更却拦下了,又落了几笔,让石身裂了个缝,长出一朵花来。 她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有些僵,分明看懂了那是朵兰花,笔下却是只写了一个字,「这是花。」 石更忍着笑,很快勾勒了个小人儿出来,盘腿坐在石头上瞪着兰花生气。 尉迟不盼啊了声,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随手的涂鸦被他看了去,如今还拿出来取笑,涨红着脸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让石更无声地笑了出来,指尖点了点图上的小人儿,要她快点给它写上名字。 尉迟不盼被他催急了,心不甘情不愿的沾了墨,一笔一画慢吞吞地写着,「?这是个姑娘。」 她脸上那彆扭神情实在逗乐了石更,让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大笔一挥,在姑娘上头添了两条横槓。 这般明显的取笑,自是让尉迟不盼气得直拧他胳臂,偏偏看他齜牙咧嘴的神情,就算心底知道他是装的,还是捨不得的松了手,噘嘴一哼。 石更也不想把她真逗恼了,连忙收拾起笑意,又俯身在纸上作画,这回画的是个男子频频对石上的姑娘哈腰赔罪。 「这叫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她睨了他一眼,但没把这句话写上去,只是在那男人头上添了两个字,「这是个呆子!」 她「呆子」二字嗔得那么软那么甜,石更一点也不介意自己被她这样骂,傻笑着换了张纸,又继续画了下去,笔下仍是那个二姑娘,和那个呆子。 尉迟不盼也收去了那么一点恼色,偏着头看他噙着嘴角作画的模样,静静待他画完了图,就在旁边写上字,轻声的念与他听。 在那叠纸上,二姑娘和呆子爬过了树,骑过了马,划过一叶扁舟,赏过皓月嬋娟,去了很多很多的地方,做了很多很多的事。 两人是如此专注,没有注意到外头那些被月色拉长的身影,有人含笑深睇,有人好奇张望,有人狐疑打量。 但那些人影来来去去,终归是没有人出声,没有人忍心打破这样静好的岁月。 拾贰、殷勤待写成闲话(下) 接下来的日子是用纸张叠砌起来的,唰啦啦一翻,就是满室墨香。 石更能识得的字慢慢多了起来,尉迟不盼又挑了些浅白易懂的间书让他看,有时是些志怪小说,有时是些奇闻軼事。 但这回,只是一张薄薄的纸,纸质极好,只是经过一番长途跋涉,又几经转手,边缘都微微翻了起来。 尉迟不盼把纸往他面前一送,眉眼弯弯,「石更哥,今儿个让你练练字,你就把这上头的字句抄一遍吧。」 石更点点头,但伸手去取笔的时候袖口滑了下来,他连忙慌张的掩下,抬眼看了看尉迟不盼,见她专心磨墨没注意到自己的动作才放下了心,小心翼翼的蘸满了墨,一笔一画的抄写了起来。 他心有旁騖,加上纸上的用字遣词着实有些晦涩,多是文縐縐的官话,尉迟不盼让他抄写,他也就仅仅只是抄写而已,没花太多心思去细想上头的意思。 只是他越写越觉得不对劲,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总觉得那「天工坊」三字醒目的很,又看见后头红通通的官印,一愣。 不会是?? 他一下来起头来看尉迟不盼,就见她再忍不住笑,一排整齐的贝齿都露了出来。 「是啊,石更哥,正是你想的那样!」她亲暱捏了捏他的手背,「你雕的凤凰入选了呢!评选的大人们是讚不绝口,私下还跟送信的差役说了,几座送进宫里的木雕里,我们夺魁的希望最大!」 他一时不知要做何反应,愣愣的看了看手上的纸,又愣愣的看她明亮的笑靨,想伸手挠头,又觉得该咧嘴,还赶着要打手势,一下竟把自己搞得手忙脚乱,什么都只做了一半。 这让尉迟不盼把眼儿都笑成了一条缝,拉了拉他的手想让他别慌,不料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他一把搂进了怀里。 不管是不是过于激动,他都是说不出话来的,可他抱得那么用力,偏头贴着她发顶的呼吸那么急促,让尉迟不盼蹭了蹭他,放软了声音,「我也好高兴呢,石更哥。」 他应不出话,健臂环着她,忽地半搂半抱的把她推到角落,低头就朝她嘴上咬了过去。 「唔──」 她的娇呼没来得及收尾,全数没在他的唇齿。 石更热切地吻着她,又侧了身子试图把她全藏进自己的身影里,旁人从窗外望进来,也只能看见他宽厚的背部。 但这又何尝不是掩耳盗铃? 石更不是不知道,可体内有一股热血窜流,让他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此时此刻,只想狠狠的吻她,与她共享这份喜悦。 尉迟不盼亦没有挣扎,同样不敢明目张胆的环他的腰,可是手已悄悄的揪上他的衣襟,掂起脚来把自己送上。 这种担心随时被人撞破的紧张感让心跳在沉静的房里格外的响,可两人吻着,纠缠着,没有人想停,更没有人捨得失去彼此的体温,一直到呼吸尽染上对方的气息,才依依不捨的结束。 石更没放开她,隻手按着墙,另一手仍扶着她的腰,和她额头相抵,低低的喘着气。 她呼吸也同样紊乱,仰着头看他,「石更哥?」 她不自觉喊他的名,又觉得此刻说什么都是多,倒是轻轻地笑了,食指温柔的描绘他的轮廓,走过他的眼尾嘴角,最后在他的唇上被含住了。 他的舌尖与她的指尖相接,那奇异的触感让尉迟不盼惊呼了声,想抽回手,他却不让了,一把握住她的腕,舌头曖昧的舔她的指腹。 「痒呀──」她咯咯娇笑,手上用了几分力,玩闹的和他较起劲来。 说实话,她那点小力气连石更的一根指头都抵不上,但石更又何尝捨得使劲伤了她,两人这样拉拉扯扯,倒是不经意揭下了他的袖,露出他粗壮小臂来。 石更一瞥见,顿时就慌了,松了手揹到后面去,过大的动作让尉迟不盼生了疑心,眼一瞇,「石更哥,你藏什么?」 他一时想不出开脱之词,虽摇着头否认,一双手仍在背后藏着拽着,说什么也不肯拿出来。 「分明就有!别想瞒我呀!」她见他还要装傻,蹙起了眉要求,「那你把手伸出来让我瞧瞧。」 石更哪里肯,可见她抿着嘴,模样有些不高兴了,才不甘不愿地伸出右手来,摊在她面前。 她捉着他的手仔细地看了一会,没看见有什么异样,又要求,「左手呢?」 左手?左手?不能给。 石更舔了舔唇,左肩倾得更后面了。 「石更哥!」她开始想偏了,一下紧张了起来,「你是不是工作时受伤了?你别怕我心疼不敢说!伤着了哪里?让我看看?」 他没受伤,只是?只是? 石更摇头的弧度更大,胀红着一张脸,连眼珠都转了开来,不敢再瞧她。 这副模样在尉迟不盼眼中就解读成了四个字 ──作贼心虚。 「石更哥,你不是受伤?那为什么不敢让我看?」她咬唇思索了一会,得出了一个不得了的结论,「你?你是不是到外头招惹女人?留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印记!」 女人的联想力总是丰富,她越想越有可能,颊都鼓了起来,气呼呼地瞪他。 左手背在后头,石更只能用一隻手比划,怎么比也解释不清,偏偏生了疑心的姑娘最是难打发,就算是尉迟不盼也不例外,再多的解释都不过是开脱之言,什么也比不上眼见为凭。 她挣开石更讨好的来握的右手,噘起嘴来,「石更哥,我要看你的左手!」 眼见再瞒不下去了,石更僵了僵,默默地收回右手,两手在背后摩摩蹭蹭了好一会,左手终于不甘不愿的的伸了出来。 不只是尉迟不盼,他自己都紧张的看着自己的左手小臂,所幸除了一些脏污和他用力摩挲过的红痕外,什么也瞧不出来。 尉迟不盼也没看出什么端倪,但既发现他有事瞒着自己,就没办法装作若无其事。 她侧眸看他,声音扁扁的,「石更哥,坦白从宽呀!」 石更是心虚的不行,只能一个劲地摇头,嘴一咧,意图露出最诚恳的笑容,可惜他从来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那笑弧紧绷的不行,无声的洩漏他的忐忑和慌张。 迟迟得不到他的解释,让尉迟不盼赌气的一推石更,从他身侧挤了出来,「哼,不说就不说,我也不想知道!」 她逕自走回桌前,板起脸命令,「石更哥,你?你回来继续习字,不许偷懒!」 石更怎么也想不到就这么一会功夫就乐极生悲了,方才温存的气氛烟消云散不说,现下还得面对口是心非的人儿,只能訕訕的摸着鼻子回位子上把那份公文抄完,边写边抬头偷覷她。 「不许分心!」她手插着腰,一见他朝自己看来就曲指敲桌子,这会儿还真像是学堂的夫子在教训顽劣的学生了,而石更自己心底有鬼,更是不敢违逆她,只能认份的把字全抄完了,小心翼翼地往她那头推了推。 她飞快地看了一遍,见他的字虽称不上工整,可一笔一画清清楚楚,挑不出什么错来,更生气了,偏偏又想不起还能怎么借题发挥,只得哼了一声,「那?那?今天就学到这!石更哥,你可以回家了!」 他当然不肯走,示好的拉了拉她的手,她虽没再甩开,却扭过头去不肯看他,兀自闹起彆扭来。 石更真没法子,只得放开了她,硬着头皮又在纸上写起字来,拚命的回忆着自己已练习过好几次的那些笔画。 尉迟不盼没想到他就这么松了手不来哄自己,顿时就有些委屈,原本只是随意的揣测很快发了酵,让她忍不住转回了头发作,「石更哥,你──」 她迎上的是两个歪歪斜斜的字,和他困窘的神情。 喜欢。 他这生这世永远没法说出口的字,他一直等着要以纸代口来诉说。 可欢字太难,所以他才写在左手臂上,常常看常常写,就等着有朝一日有机会告诉她了,不会漏掉任何一笔心意,却怎么也没想到他还没练好,就这么仓促的被揭露了开来。 偏偏他自己在慌乱之下又拭去了字,再没有东西可以对照,他看着纸上的字,怎么看都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手指一遍遍的动着,反覆确认那些笔画。 谁知啪嗒一声,有泪珠落在纸上,晕开了字。 石更一抬头,就彻彻底底的慌了,只觉得自己果真是写错了字,弄巧成拙。 她哭了,是不是觉得他很丢脸啊?还是觉得他朽木不可雕?难不成是他记错了字,那两个字压根儿不是这个意思? 他胡乱猜测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六神无主,迟疑了一会,拉过她的手把笔放进她手心里,打着手势央求她写一次对的笔画,他保证下次不再写错。 她哭得鼻音都出来了,声音那么哽,「石更哥,我不要教你这个。」 没想到她气成这样,石更是真的吓傻了,抬起手来又要道歉,却被她拉过了腕,湿凉的笔尖落在他原本拭掉的地方,「石更哥,你要记不得这么多笔画,就该学这个字才对。」 她将『受』字写得极开,然后慢慢的、仔细的把『心』字一笔一画的填了进去。 「石更哥,你记好了?」她弯起眼睛的时候不小心又挤落了一滴泪珠,滴在他手心里像一颗圆圆的珍珠。 他愣愣地捧着那颗珍珠,听她倾身在自己耳边呢喃,一字一句,那么甜蜜。 「这个字,得用心受之。」 「这个字,唸作『爱』呀。」 拾参、绿酒初嚐人易醉(上) 木雕通过了初选,再来就是送进宫里由皇帝点评,所有参赛的作坊能做的,只有等待。 相较于尉迟不悔的势在必得,石更倒是平常心以待,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人家吩咐做什么活就做什么活,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身价因这么一件事水涨船高了。 但显然有人不这么想。 所以他一踏入城南的高家,就被那双亮晶晶的眼珠子给吓着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浓妆艳抹的高媒婆,晃了晃手上的工具箱,表示自己得了吩咐,要来修东西。 「不急不急。」高媒婆殷勤招呼,「外头这么热,还真是有劳石师傅跑这一趟了,先喝杯凉茶缓缓。」 盛情难却,石更虽有种入虎穴的不祥预感,仍是硬着头皮坐下。 像是没发现他的如坐针毡,高梅婆又端来几样点心,和他间话家常,「石师傅,听说这次天工坊参加木雕赛的作品,是出自你的手?」 石更素来是低调的人,听她问起这事,老实点了点头,但面上没什么得意之色。 「哎呀!那可真了不得呀!」高媒婆却是夸张的掩嘴惊呼,「听说那对凤凰可厉害了,连宫里的将作大匠都讚不绝口呢!肯定能有机会夺魁的,是不是?」 这种事又不是他自己能做得了主的,石更不太愿意打誑语,挠挠头,只能傻笑。 可是唱戏似的,高媒婆语气一转,长长叹了一口气,「俗话说的好,成家立业成家立业,成家和立业总是兜在一块的?石师傅,你这也算是立了业,可有想过成个家?」 她不等石更回应,又自顾自地说下去,「石师傅,你莫怪老身多管间事,旁人在你这年纪,都不知道是几个孩子的爹了,你如今还是孑然一身,也是时候找个温柔贤淑的姑娘成亲了,是不?」 石更这下总算听明白了,高媒婆这是要给自己做媒呢!莫怪方才尉迟不悔吩咐他走上这一趟时笑得那么高深莫测?怕早就料中了这件事!怎么就不提醒他一声呢? 他懊恼着,连忙摇头拒绝,又比了比喉咙,推託自己天生有残疾,不敢想这件事。 但高媒婆又岂是好打发的人,反倒慈爱的拍拍他的手,「石师傅千万别妄自菲薄,你是口不能言,但这又有什么问题?姑娘家要的不是那些花言巧语,而是同你这般脚踏实地的男人。」 「再说了,石公子你难道就不想成亲吗?你干的是体力活,白日已经够辛苦了,回家还得自己生火做饭,多折腾!要是有了媳妇,日日下了工,家里就有热腾腾的饭菜等你回来享用!想想啊,天底下哪还有比这还美的事?」 高媒婆说得起劲,又抱来一大叠的画像,摊在桌上热切介绍。 「这是柳家姑娘,你瞧这眸子水汪汪的,多惹人怜爱?柳姑娘是家里的长姊,下面有不少弟弟妹妹,做起家务可麻溜了,要有这样一个媳妇,男人毫无后顾之忧?」 「要不,这是陈家的三姑娘,瞧瞧这身板、这屁股,包准是个能生养的!石师傅你孤家寡人那么久了,是该多生几个娃儿热闹热闹?」 「还是薛家的姑娘?这丫头我打小看她长大,孝顺的不得了,八岁就出来帮她爹顾着那豆腐摊,你若以后自己出来开舖子,就有人帮你打理?」 高媒婆话说得麻溜,石更虽不好意思真的去打量那些粉杉蓝衫绿衫的姑娘,却是把一些字句惦进了心底。 说不想要一个家,那是骗人的。 过往的他是不敢想,可现在不一样了呀! 现在他身边?有个天底下最好、好得不能再好的姑娘呢!他也想?也想和盼儿有一个家。 他们的家也许不会大,可是会很温暖,他下了工回家,她或许会在灶房炒菜,被热气蒸得脸颊红扑扑的,也许是在刺绣,长长的眼睫留下了夕阳,成了眸里的温柔,更可能是抱着他们的孩子,在小院指认花草,白嫩指尖落在脂红软瓣上,晕染了花香。 他们的孩子! 那日他虽不敢碰那软绵绵的小婴儿,可他是喜欢孩子的,是男是女都好,要是个男孩,他就陪他踢毽子抽陀螺,给他做遍所有的玩具,要是个女娃,他更会宝宝贝贝的护好了,丁点的风雨都不肯让她受。 那画面让他嘴角些微的翘了起来,不小心洩出一点情意。 高媒婆一看,马上就打蛇随棍上,「石师傅这神情,莫不是有中意的姑娘?哎呀,是哪家姑娘有这等福气,你和老身说说,老身这就给你说媒去!」 石更舔了舔唇,还是摇头,只是这回的幅度没那么大了。 高媒婆没注意到这点细节,只是扼腕,「没有?噯,石师傅,你这也不要、那也没有的,总还是有点喜好的吧?是要温柔贤淑的呢?还是要大方得体的?精明干练的姑娘又如何?」 石更没什么心思去听她叨叨絮絮的一大串,犹豫了许久,终是用手指蘸了茶水写了个姓氏。 他写得慢,高媒婆倒是认得快,「尉迟?」 写了这两个字,不知道耗了石更多少力气,他已不好意思再写她的闺名,只是在下面又添了两条横槓。 高媒婆蹙起眉,再三确认,「?二姑娘?尉迟家的那个二姑娘?你们天工坊那个二姑娘?」 头一回对外人吐露自己的心思,石更是困窘不已,几不可察的頷首。 他本意是想请高媒婆替他说亲,谁知高媒婆却是会错了意,喳呼了起来。 「石师傅唷!你别和尉迟公子一个样!」她不高兴了,「你们不能镇日和二姑娘处着,就觉得天底下的姑娘都是这样!」 在外人眼中,他宛若向家的义子,和尉迟不盼亲如兄妹,更没人想过尉迟不盼能看上他,高媒婆自然也不当一回事,一心只想导正他的观念。 「噯,别说你了,城里有多少人都想找二姑娘这样的姑娘做媳妇?你们男人就是这样,见到漂亮姑娘就迷了心窍,老觉得天底下的姑娘和该都是像二姑娘这般的!」她说着说着,倒有几分来气了,「人家二姑娘那样天仙似的人儿,别说寻常百姓了,连大户深院都不知能养出几个?你们要拿二姑娘做标准,怕找得头发都白了也碰不着一个!再说了,要真有?人家姑娘也未必肯呢!」 她顿了顿,又拣着字眼游说,「石师傅,你方才自己也提了,你口不能言,若再用这种条件挑媳妇,可难的很!成亲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你要选人家,人家姑娘家也拣着对象呢,听老身一句,漂亮的媳妇难伺候,强求也未必求得来,你心眼得实些,找个条件一般些、乖巧听话的姑娘,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不是挺好?」 高媒婆是尽量想将话说得委婉,可是说白了?就是要他掂掂自己的斤两,别癩蛤蟆想吃天鹅肉。 石更对于这事情总是敏感,自然听出了那点轻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就消了下去,訕然的一掌糊去桌上的水痕,蔫下了头。 高媒婆见他这模样,又有几分不忍了,「石师傅,你要真喜欢漂亮温婉的姑娘,我瞧刘家玉姐儿倒是挺合适。这丫头清清秀秀的,只是家里苦些,但脾气可好了,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从没听她和谁大声过半句?」 她说了再多,石更都已无心再听,把嘴抿得紧紧的,自顾自地低头抠着掌心,自卑感又开始蠢蠢欲动。 那让他嗖的起身,像是高媒婆尖锐的语音是一只穷凶恶极的虎,逼得他夺门而出。 他一路跑着,跑得那样快,连换气的时间都不敢给自己,再止下脚步,已在向家门口。 他颤然的伸出手推开门,就见她在院里晾衣,一抖衣衫,那皂香就被风捎到他鼻尖,是那样温暖乾净的味道。 他委屈无助的看着那姑娘娉婷身影和扬起的牙绿色阔袖,她的姓她的名分明就含在嘴里,他知道那些音该怎么说怎么念,偏偏就是没法唤出口。 可她宛若听见了,回眸望见是他,一下弯弯的笑了起来,神色是藏不住的惊喜。 「石更哥,你怎么?」她想问他怎么来了,只是话没来得及说全,就被他展臂拥进了怀中,紧紧收拢。 她愣了愣,温顺的偏头贴上他的颊,手搭着他宽阔的背,学他哄人的模样来回顺着,「石更哥,怎么了?」 不怎么了,只是想确认她是不是真的在自己身边罢了。 石更自然是不会告诉她那些心底的自卑和惶恐,只能把头埋进她颈间轻轻蹭着,感受到她颈项传来的脉动,更是贪婪的压紧了耳贴近去听,任那缓慢规律的频率一下一下、一点一点地捣鼓进他的心底,成为一种安定的力量。 他忽地抬起头在她嘴上亲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个简短单音。 这此时此刻,他多想问她愿不愿意嫁他为妻,替他洗衣煮饭、为他生几个白胖娃儿。 可这些话他没法用嘴巴来说,手势又不知道该怎么打,这么想着想着,错过了那股衝动,他就勇气顿失,另一手抓下了不上不下悬着的右腕,慌张的扯到背后去,徒剩下一脸傻笑。 但这也许是她眼中最惯常的模样了,她再追问下去,只是笑着点他的嘴角,「石更哥,你今儿个究竟怎么了嘛?怎么特别呆呀?」 他?他想? 他藉着咬她指尖的动作盖过了叹息,笑看那姑娘盈盈的笑意在眼底闪动,偷偷地埋住了这股衝动。 罢了,下回再问她吧。 他在心底轻声说服自己。 下回,待他更配的起她时再问。 ------------------------------------------- 有没有感觉到结局的前奏呀(眨眼) 祝大家新年快乐!!! 拾参、绿酒初尝人易醉(中) 这么一来,石更对木雕赛的得失心倒是重了起来,午夜梦回总会惊醒。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些时日里他做了千百次梦,但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他落了选,受尽了眾人訕笑,连尉迟不盼都对他不屑一顾。 他几乎都要为那些梦绝了所有希望,所以当宫里派人来宣读圣旨,他纵然下跪受旨,仍是恍惚的。 这对他来说不过又是一场梦,待会那公公就会发现搞错了人,头也不回的离去,然后坊里的所有人会把这当作一场笑话,从此对他轻视鄙夷。 都是他不好,他那时候不该选杞梓木的木料,线条实在太过冷硬、那雄凤折翅的雕纹也应该再细腻些,涂料的时候上的顏色也不够饱和? 他麻木的在心底一遍遍重复那些已来不及改进的缺点,就被人一推。 那是尉迟不悔压低了嗓提醒,「石更,谢恩!」 他仍是痴痴呆呆的,虽依言磕下了头,一时却忘了节制力道,用力的碰在地上,硬生生给磕出了个包。 他自己一无所觉,尉迟不盼可心疼了,宫里的人一走,她就急匆匆的探他额上的伤,「石更哥,疼不疼呀?都肿起来了?」 她眼底的关切和他所预料的不一样,让他眨了眨眼,脑袋慢慢的转了起来,这才感觉到额头传来的刺痛。 但他没赶得上关心这个,定睛去看眼前金光闪闪的匾额,上头那四字他都识得,唸作──巧夺天工。 他才一点一滴听懂了大家的笑语。 「听说是圣上亲题的呢,往年夺了魁的也没赏过,这可是头一遭。」 「可不是,圣上还说咱们这天工坊的名儿取得好,不愧巧夺天工这四字。」 「往后咱们天工坊可要神气了,圣上还指名年底新寧郡主的妆奩要由天工坊来做呢!」 夺魁了?? 他愣伸手捏了捏那厚实的匾额,又把指头探进去按在第一个字的沟槽里,沾了满指灿然。 是真的?? 他那傻样让坊里一个师傅哈哈笑了出来,「瞧石更!这不都乐傻了!」 「不许取笑石更哥!」尉迟不盼朝那人一皱鼻,仍是放不下石更的伤势,「石更哥,你别管那匾额了,额头到底疼不疼呀?」 不疼呢?是不是因为在做梦,所以才不疼呀? 他一时慌了,用力按了按自己头上的肿包,一直到痛得齜开了牙,他才有一点真实感。 但他仍要求证,打着手势问尉迟不盼究竟是不是得了奖。 「是呀!」见他总算回神了,她弯着眼儿笑,倒压不下心底那份欢喜了,一把就扑在他身上,响亮的在他颊上落了个吻,「石更哥,咱们得了首奖呢!」 这一吻让坊里欢快的气氛静了一瞬,有人轻咳了两声像是掩饰笑意,更有人脸色黑了。 「没事?就是太高兴,亲了一下而已。」尉迟不悔声音是从牙缝挤出来的,也不知是在和谁说话,「真的没事,就这么一下,我不计较。」 石更偷覷了一眼尉迟不悔,仗着他这么一点点的纵容,大着胆子回搂了她的腰一下,就只敢那么一下。 毕竟他又听见尉迟不悔磨牙的声音,再多?怕就有人要剥他的皮啃他的骨了。 尉迟不盼也知道,所以赶在兄长发作前拉着他开溜,「这是喜事,天大的喜事!石更哥,咱们去酒楼点上几桌,今儿个坊里一定要好好庆祝一番!」 而消息一向跑得比人快,他那只「凤凰于飞」被圣上钦点为首的消息很快在城里炸了锅,「石更」这二字一下响叮噹了起来,两人才上了街,路人就巴巴的凑上来恭贺。 「石师傅,恭喜!恭喜!真是为咱们洗秋县争光!」 「石师傅,这回你可是出尽风头啦!」 「石师傅,这等喜事,肯定得席开百桌庆祝,可别忘了邀上我们,让我们沾沾喜气?」 石更是木訥的性子,哪里招架得住这些盛情,连耳根都红了,只会不住地打揖回礼,一路下来,背都挺不直了。 见他揉腰,尉迟不盼偷偷的掩着嘴笑,倒是大方的接受那些讚美,同时客客气气的代他应对几句,眼底眉稍俱是掩不去的喜悦。 这画面让石更忍不住摸了摸脸颊,颊上温热的触感彷彿还未散去,暖得他扬起嘴角,一眼都捨不得眨。 街上本来就热闹,这会因为这件事更闹腾了,大大小小的人声里,他却不经意的捉住了一个声音。 「阿川?」 他一怔,下意识回头去找,就看见一名妇人左右寻着自家淘气的儿子,将杂沓人群里的孩子一把拉了出来,「别乱跑呢,当心跟丢了!」 他看着那孩子笑嘻嘻的捱到娘亲身边,唇边的笑意淡了些。 可他没空伤怀太久,尉迟不盼总算打发了眾人,这会再不敢走大街了,拉着他拐拐绕绕的在小巷里穿梭,嘴里叨念着菜色,「待会该点什么好呢?应该要来个全福拼盘、鸳鸯虾仁、富贵牛腩?爹爹最喜欢的吊烧鸡也得来一隻?」 她弯着指头数了几样,又偏过头看他,「石更哥,冬菇豆腐羹当然也不会少的,除了这个,你还喜欢什么?」 他听了这问题,想也没想的捏她手心。 她正苦恼呢,噘起了嘴嗔他,「快认真想!」 石更可无辜了,又捏了捏她手心。 「你不说我哪知道你喜欢?」她话说到一半,啊了一声,再续不下去。 「噯,石、石、石更哥你、你?」她胀红着脸,结巴不已,「你上哪去?上哪去?去学坏了!」 她这模样哪能说出半点气势来,只换来石更乐呵呵笑了,手指刮在她滚烫的脸颊,无声取笑她的言不由衷。 「你、你?」她恼羞成怒,一跺脚,「不许耍流氓!人家问你到底喜欢?不是!是想吃什么啦?」 石更得了教训,这回没再捏她了,只是反手一扯,俯身咬上她的唇。 ?这还用问? 他最想吃的,哪还有别的。 拾参、绿酒初尝人易醉(下) 结果那一晚,他除了她的唇,好像也没有吃到什么,记忆里只有一杯又一杯凑上来的烈酒。 那些都是人家的心意和祝福,他不好拒绝,一杯杯乾得痛快,可这样大的喜事临门,谁又还是醒着的?连尉迟不盼都喝了好几杯果酒,一开始还拦着大家灌石更酒,但到最后已醉得口齿不清,索性不说话了,只是软绵绵的对着每一个人傻笑,笑容给得最多的,是石更。 这让眾人起鬨,「瞧瞧这姑娘是谁,石家的媳妇儿是不是?这样情意款款的瞅石更!」 石更也醉了,听了这话也没反驳,只是红着脸直笑,身子一前一后地摆着,大幅度点头。 但他最后一下头没能抬起来,就教尉迟不悔一掌扇在桌上,「承认个什么劲?石更你给我擦亮眼睛看清楚了!那是盼儿。」 石更从一桌酒水中挣扎的爬了起来,瞇着眼去看,倒不觉得自己看错了什么,指头朝尉迟不盼比了比,又点上了自己心口。 那是盼儿呀,是他的媳妇儿?更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儿。 他醉得连尉迟不悔都忘了要怕,摇摇晃晃站起身子朝尉迟不盼走去,距离却估量错了,一把扑住的是向不换。 向不换正笑着看戏,被他这么一搂就怔了,「啊?」 石更没注意到抱错了人,一把拉起他就要去向她爹娘求亲,换来向不换大惊,「石更哥,我可不作你的媳妇儿!」 他的挣扎让石更困惑了,就不懂早些才和他浓情蜜意的姑娘为何不肯,只得安抚的顺了顺他的发,打着手势要他允了,从此他一辈子待他好。 她爹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拍掌大笑,「带走吧带走吧,石更,这孩子也不要你的聘金,就送你了!」 尉迟不悔更是乐见其成,「可不是!这米虫也是光吃米不干活的,你带回家里去养吧!只是记着囉,货物既出,恕不退换。」 他讶然于他们父子俩的果断爽快,受宠若惊的又拽着向不换要下跪磕头,却教人拦住了。 尉迟不盼红扑扑的脸颊鼓了起来,话也说不清,仍旧攥紧了他的袖不放,「石更哥,这可不成?」 手里拽着一个盼儿,眼前又看着一个盼儿,石更懵了,左右摆着头看了数回,这才松了手,试探地改去碰她的面颊。 但他都还没能碰到,尉迟不盼就教尉迟不悔拉了开来,让他手指拢了拢,什么也没握着。 过多的酒精让他晕糊的脑袋难以运转,只能愣愣的看着手心发呆。 空的??是假的?? 他眼前一花,一下醉死了过去。 当他再能思考时,四周是黑漆漆的一片波纹,在他眼前来回晃荡。 这画面总是他梦境的开端,他惯性地闭上眼摀住耳,想拖延恶梦揭开序幕的时刻。 可这回他等了许久都没有动静,他才一点一点地打开眼缝,入目仍是不见五指的黑。 就在这一刻,涟漪状的波纹静止了下来,然后才是一句沙哑叫唤。 「阿川?」 他为这熟悉的声音左右张望,就看见黑暗里一个瘦弱男孩蹦了出来,衝着喊他的妇人高高仰起了头,笑得极为讨好而热切。 他能明白男孩开心的原因。 他娘鲜少喊他的名,不过是死哑巴死哑巴的唤他,嗓音里带着毫不遮掩地嫌恶。 可这阵子娘亲待他和顏悦色多了,偶尔会喊他的名,甚而允了要带他去城里玩。 县城呀! 这名词让他嚮往不已,那么远的一个地方呢!连弟弟都去过好几回,但他娘总嫌他是个哑巴,带他出门丢脸,从来不肯带他去。 这回不一样了,他们待他好了起来,那他得更乖巧才是,绝不能让爹娘下了面子。 「阿川?」那妇人又换,朝男孩招了招手。 男孩毫不迟疑的跟了上去,这一刻石更却绷紧了顎。 不!别去! 他张口想喊,奈何出不了声,只能眼睁睁的看男孩跳上了牛车。 他追了好长一段路,分明是近在咫尺的距离,他却怎么也追不上,一直到他双腿一软,扑跪在地。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他闭上眼,不肯让眼底的讽刺洩漏而出。 那时的他多傻,傻得将那些关爱当作珍珠似捧在手心里,百般小心、千般呵护,到头来才知道那不过就是隻鱼哺出的气泡。 脆弱至极,廉价至极。 他再睁眼时是用了极大的意志力,让自己彻底从梦里清醒,喘着气半坐了起来,濡湿的后背接触到冰凉的空气,一下就冷到骨子里。 有些伤口不是表面结了痂就没事的,谁也不知道哪天会不小心搓落了痂皮,被人窥见里头腥臭的烂肉和脓血。 他狠狠捏住眉心,想把眼前他娘伸手推他下牛车的画面抹去,一再强迫自己大口吸气,好一会才让自己冷静下来,披衣下了床。 他现下有点分不清自己头痛欲裂的原因是因为旧伤或是宿醉。 多半是后者吧?他好像还能嚐到口中的酒味,浑身也还燥热不已。 而且他现在莫名的想见尉迟不盼。 那个看着她,就能让他忘却疼痛的姑娘。 他醉了之后好像就大胆的多,心里才动念,双脚就有了意识自己移动,熟门熟路的摸到她房前。 一路上他心跳飞快,都搞不清自己究竟还醉着又或是清醒的。 要说醉,他不会还知道要绕远路避开尉迟不悔的门前,要说清醒?他的理智从不容许他这般踰矩。 约莫是──藉酒装疯吧。 他打从心底不齿自己,可犹豫了半天,仍是鬼使神差的推开房门。 尉迟不盼一如他所希望的熟睡,朦胧月光透过窗櫺洒在她身上,让一切都温柔了起来。 他躡手躡脚地走到她床前,屈膝半跪了下来,近乎崇敬的看着她精緻面容。 他是篤信女媧塑人的,若非神衹,怎能捏出这样水灵的眉眼、匀称的鼻樑?他的目光游移,最后落在她像桃花瓣似的诱人嘴唇,血液里的渴望喧嚣不已。 他低头凑近她的唇,闻到她身上也有一股极淡的、清扬的酒味,让他想起她今日喝醉了瞅着他直笑的模样,那样可爱。 他微微弯了嘴角,轻轻地印了上去。 她的唇一如往常的甜蜜芬芳,开啟了他慾望的开关,不知不觉的,他的舌就再自然不过的滑入她的牙关,那处是一滩湿润的泥淖,一旦陷入就是万劫不復,可他满心欢喜的沉沦。 一直到身下的姑娘嚶嚀一声,迷濛睁开了眼,他都没想过放开她。 她想来也是醉极了,手习惯性地攀上他的颈,闔上了眼任他予取予求。 盼儿?他的盼儿? 他在心底千百次喊她的名,就千百次的吻她,一直他再压抑不住,向下滑落至细腻颈项,颤抖地解开她的盘釦。 他在寻,寻那次惊鸿一撇,却从此在魂牵梦縈的水蓝小兜。 只是她这回穿的是碧绿的顏色,像青青绿草被丰腴的土地给滋养着,生意盎然。 他低下头去嗅,凉凉的鼻尖触到她细腻的肌肤,换来她微微一个颤慄。 他抱歉的去吻那处,像是安抚,可他心底知道,那不过是个藉口,一个放纵自己的藉口。 因为他的吻已不能停止的不断落下、不断加重,到最后,他已分不清楚空气中炽热的温度是来自他紊乱的鼻息还是她发热的身子。 她好软,好香。 他边喘息边吻着,另一手滑入了布料与肌肤的间隙,握住了一只饱满的乳,贪婪的、渴切的揉捏了起来。 那样雪白的顏色,那样软腻的触感,让他几乎以为自己是把云朵确确实实地握在了手里,爱不释手地挤压成各种形状。 这换来她细声喘气,「石更哥?」 他喉头滚动,再自然不过的发出破碎的单音当作回应,可下一瞬,他就被自己乾哑怪异的声音给惊醒了。 他在做什么! 他被烫着了似的缩回了手,几乎是弹离她的床前。 他慌乱不已,还不知道要怎么开脱自己放肆的举止,就见她缓缓坐起,没去拢被他褪下的衣襟,反而任松垮垮的肚兜掩着凝脂般的雪酪,甚至露出若隐若现的粉嫩莓果来。 他不敢动,也不敢再看,只敢将视线忐忑地在她颈部以上打转。 她的眼依旧点着迷濛飞絮,软软唤他,「石更哥?」 他又晕了,恍惚之际好像看她朝自已伸出了手。 但他没敢过去,一是知道再过去就要铸下了大错,一是他真的吓得不能动弹了,只能僵直的站在原地不动。 他没动,她也静静的歪着头看他,过了许久才一垂眸,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呀,肯定是我睡迷糊了,这是梦呢。」 石更更不敢动了,眼睁睁的看着她一缩身子,又滑进了被窝里,还像小猫似的蹭了蹭枕头,没一会又沉沉睡去。 还好?还好? 他松下一口气,无声的直拍自己的胸口,不待心跳止下,就慌慌张张地退了出去,没注意到门扉掩上时那被窝里头闷闷的一句。 「石更哥,你这石头呀?」 拾肆、莫听穿林打叶声(上) 做了这等踰矩的事,石更是仓皇逃离了向家,可回了家也是难以紓解那股罪恶感,总觉得犯了天底下最十恶不赦的罪孽,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一家子。 但日子要过,工要照上,他依旧准时出现在坊里,除了向家人来跟他说话时眼神总会飘移不止。 尤其越到了晌午尉迟不盼该来送饭的时间,他更是坐立不安了,虽仍是低着头假装忙着手上的活,却是暗地里偷偷地牵引脸部线条。 该咧嘴吗?不行不行,万一盼儿觉得他做了这等事还嘻皮笑脸,忝不知耻可就不好! 还是微微的笑呢?不好不好,若是盼儿觉得他得了便宜还卖乖怎么办! 或是把嘴抿起来,点头示意就好?不成不成,他不笑就是一副凶神恶煞的脸,他可不想让盼儿以为他在摆脸色。 他兀自纠结着,门外已响起她的声音。 「大娘,您在坊外打转,可是有什么活儿要託咱们坊里做吗?」 回应她的是一道略显侷促的女音,「不不,我?我找人。你们坊里头?可有个叫孙川的师傅?」 这名字让石更后脑好不容易止下的疼痛又开始了,不自觉捏紧了手上的凿刀,凛住了气息听两人对话。 尉迟不盼声音是显然地诧异,「没呢!咱们坊里没有姓孙的师傅,大娘您是不是找错了地方?巷头还有一间木坊,您可以上那儿问问。」 「不不不,我上那儿去问过了,他们说那个?那个得了木雕赛首奖的师傅就在你们这里,现在大伙喊他什么?石?石更?」 「石更哥?」尉迟不盼更意外了,可是依旧客客气气,「大娘,石更哥确实是咱们这里的师傅,您里边请吧?」 听见这对话的不只石更,坊里的其他人也都听见了,目光朝石更投去,全都吓了一跳。 「石更,你没事吧?脸怎么这么白?」 石更没有理会他们的关心,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额际的冷汗连连滴落在襟上,晕成一块块深渍。 他抢在她们进门之前大步横行,硬生生将来人拦在外头。 尉迟不盼倒是没想到他那么快就出来了,眨了眨眼,「石更哥,有个大娘要找?」 但她话没能说完,就教身旁妇人的哭声截断。 「阿川!真的是我儿阿川!」 她被妇人一下哭懵了,张嘴看了看妇人,又看了看石更。 石更面上没什么表情,嘴唇抿成一条线,用一种戒备的目光看着涕泗横流的妇人。 妇人不知是不是泪眼迷濛,一点儿也没在意他疏离神色,只顾痛哭,「阿川,我是娘啊!你不记得娘了吗?」 ?他哪有什么娘? 颠沛流离的那些年,他不知道在鬼门关前绕了几次,所幸他命硬,每每都还能拖着一条烂命爬回人间,所以那时年幼的尉迟不盼胡乱让他姓了石,他也没什么意见,真把自己当成石头里蹦出来的孩子,再无任何亲人。 所以几乎是下意识的,石更一听见那个字眼就摇头。 「阿川!你都忘了吗?」妇人泪落得更兇,「阿川,你都不知道你走丢那时娘都要哭瞎了眼,你可是娘的眼珠子、娘的心头肉啊!还好老天有眼,把你还了回来?」 石更微微瞠目,用一种惊奇而荒诞的眼光看着妇人,不敢置信自己所闻。 「阿川,你别怨娘,娘不是没找过你,而是没法子呀!」妇人说到激动处,忍不住探手去拉他的袖,「你走失后没几年,家里就让一场洪水冲垮了,你爹不知去向、你弟弟又是个福薄的,一场重病没能熬过来?娘只剩你这个依靠啊!你还不认娘,岂不是让娘去死吗?」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只怕是仗着他那时年幼,不会记得过往才随口编诌,偏偏这件事于他留下了莫大的心伤,甚而昨夜才鏤骨铭心的复习过了一场,他又怎么会忘? 他极为努力才压抑下眼角那一点嘲讽,一把抢回了自己的袖,甚而退了几步。 「阿川,你真不肯认娘?」妇人为他这疏离举止捶胸顿足,「娘这些年拖着一口气没死,就是掛念着你?而今知你过得好,娘也没什么遗憾,就让我以死赎罪吧?」 她口里嚷嚷着,还真俯身朝墙上撞了过去,让尉迟不盼急了,连忙拦住了她,「大娘,您别激动。这?这事突然,我?我们还是进去好好说吧?」 她本意是要打圆场,谁知石更却沉默的横着身子在门口,半点不退,就这么僵直着背脊,以一种固执而防备的姿态挡在唯一的入口。 他不要她踏入天工坊!不要她进到他的世界里头来!哪怕只有一角都不要! 尉迟不盼哪里知道他心底的想法,劝慰着觅死寻活的妇人,他又如此顽固,忍不住就扬声嗔了他一句,「石更哥!」 她对他摇了摇头,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提醒着他大街上人来人往,万一把事情闹大了就不好。 石更是没想过这一层,呼吸一滞,两相权衡之下最后做了另一种选择── 他用力拽过妇人,大步流星的往大街的另一头而去。 尉迟不盼和妇人皆是没料到他这举动,一个愣了,另一个喜了。 「阿川,你可愿意认娘了?」妇人破涕为笑,「娘就知道,你这孩子打小就爱粘着娘呢,就算分开这么久了,那份感情总还在的,是不?」 「那天娘在街上还当自己眼花了呢,你个头都长这么高了,那双眼都没变,从小人家就说你眼睛像我,可不是吗?我就是靠这个认出来的?」 妇人亲热地套着关係,一路上叨叨絮絮的念着许多往事,可石更连头都不回,紧紧扣着她的腕前行,一直到远远地离了闹区,才止下脚步,隻手在怀里掏着。 「娘还记得你小时候就手巧,才几岁而已就能帮着你爹编竹篮挣钱?」妇人还回忆着过往,石更却不想再听,一股脑将身上所有的银钱全塞进她手里,让她不解,「阿川?」 石更仍是不应,只是翻出了所有的口袋给她看里头已空无一物。 这举动让妇人胀红了脸,「阿川!你当我是和你乞讨?」 ?不是吗? 她昨日才见到他,今日就眼巴巴地凑了上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石更没吭声,就这么静静看她。 妇人一时就噎着了,默了会又哇一声哭了起来,「老天爷啊!我真命苦!你怎么就心这么狠这样对我呢?当初不如就让我和我家那口子一块溺死算了,留我在这世上苟活,连亲生儿子都这样糟蹋我?我还是死了算了哟?」 她这把戏他打小还没真少看,只是那时总会心疼自己娘亲辛苦,而今看来,不过就是一场闹剧。 他也不想再搅和进去,索性就留她一人唱独角戏,自顾自的迈步离开,任凭妇人在她身后气得直跳脚。 「阿川!你给我回来!你当真不要娘了是不是?你就是个狼心狗肺的孽子,如今自己过上好日子了,就不管亲娘的死活了是吗?」 他对那些咒骂充耳不闻,只是木着一张脸闷头直行,才要抬脚跨入坊里,就因闹哄哄的一片吵嚷顿住了动作。 「你们说那妇人究竟是不是石更的亲娘?你们看他喊石更喊得可亲热了?不像作假!再说了,石更的神情也不大对劲,像是真识得那女人似的?」 「我看不可能,我还记得石更刚被带回向家那时也才十来岁,之前还不知道流浪了多久呢,说不准根本不记得!我看那女人不过是看石更出名了,想藉机攀亲带故。」 「这事难说?说不定如那个妇人说的,石更是因为她迟迟不来找自己而恼上了!不过那妇人说得倒也可怜,石更若真的还记得却不认他娘,未免也太铁石心肠!」 眾人意见分歧,又是一阵七嘴八舌的争执,让石更默默地垂下了眼,握紧了拳。 他不是铁石心肠!他是因为?是因为? 「好了好了,大家别说了,叫石更哥听见了多难受!」最后那些争辩都被尉迟不盼止下了,扁扁的声音听起来闷闷不乐,「我去看看石更哥回来了没?」 他听见这话,仓皇想躲却来不及了,就这么和走出来的她打了照面。 「石更哥?」她这一声唤出口,坊里就一下静了下来。 石更自己也是万般尷尬,舔了舔唇,勉强咧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垂着头踩着一地诡譎坐到桌前默默扒起饭来。 他是极力不想让这件事影响自己半点,是故尉迟不盼收拾一桌狼藉后他仍是伸手接过了提篮。 「石更哥,我看?」尉迟不盼是欲言又止,她娘却打了岔,「今日剩菜比较多,还是让石更跑这一趟吧。」 「啊?可是?」尉迟不盼愣了愣,还是默下了,「嗯。」 谁知她娘让他陪着去还了碗盘,竟道,「石更,下午你就不用回坊里了。」 ??? 石更大惊,无措的搓着手,可怜兮兮的看她娘。 「没事,不过是让你回家收拾点东西,这阵子先回来向家住一阵吧。」 石更才想摇头,她娘又接了下话,「石更,你要真是打发走了那妇人是最好,可要她再来呢,你要如何?真把她供起来养着?还是拿扫帚把她打出去?」 这话让石更眉眼更垮,静了好半晌,无奈一点头。 拾肆、莫听穿林打叶声(中) 石更一个大男人,能有什么东西好收?随意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就完事,可他想了想,手往枕下一掏,又摸出了尉迟不盼送他的那个木盒,小心的揣进怀里。 那是他的宝贝,说什么也得藏着掖着才是。 只是轻抚着上头喜鹊的羽翅,石更表情不免怔忡,一屁股往床缘一坐,胡思乱想了起来。 他还想着得了奖就要和她提亲的,谁知又闹上这么一齣。 万一如同她娘说的,这事没完?他又该怎么办?总不能一辈子赖在向家吧?这不是给他们添麻烦了吗? 他娘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她以前为了几把米都能和邻人闹得砸了锅,而今她缠上来了,又岂可能轻易的就打发了? 思及此,他头更疼了,忍不住按着额际无声地呻吟,频频低落的冷汗流进眼睫,让他眼前雾了好半天才有办法慢慢地起身往外头走。 待他来到向家时,毫不意外的全家人都在,一见他进来,神色各异。 尉迟不悔首先发难,「石更,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别说他不能说话,就算能说话石更也是不知道要怎么解释的?他不愿说自己娘亲的不是,又不敢说自己不想认亲,所以只能垮着肩,轻轻的摇头。 「石更,你摇这头是什么意思?是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是你不想说?」 石更舔了舔唇,还是摇头。 尉迟不悔顿时就有些不高兴了,「石更,不准摇头!你给我解释清楚。」 他不让摇头,石更也真的不敢摇了,敛着眸去看自己怀中的包袱,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上头的结。 这让她爹也看不下去了,「阿更,咱们不是外人,你把事情说清楚了,这才有办法商量对策。」 就算被逼急了,石更也只是可怜兮兮的抬头瞅了眼前的几人,一抿唇,又垂下头去。 他迟迟不肯回应,屋里一下就静了下来,一直到尉迟不悔不耐的声音打碎一地沉寂,「石更,我们都不是个瞎子,你肯定识得那妇人的是不是?她是谁?真的是你娘?你又为何不认她?」 这么一大串的问题最终也是落了个石沉大海,石更不说就是不说,让尉迟不悔阴惻惻的磨牙,「石、更──」 那二字的温度太低,让向不换一个哆嗦,好心的打圆场,「哥哥,你别那么兇啊?」 「我兇?我、兇、石、更?」尉迟不悔气都气笑了,「我这样叫兇了吗?石更,我兇你了吗?我问了半天你屁都不放一个,装个哑巴似的,我能?」 他话说到一半,才想到石更真是个哑巴,悻悻嚥下了后话,可还是老大不高兴,指节在桌上敲了敲,「石更,你别当你不能说话就能躲了过去,你同盼儿习了这么久的字,总该派上用场了吧!」 石更缩了缩,默默把放在腿上的手背到后头去,仍是闷不吭声。 尉迟不悔更怒,还要发作,尉迟不盼就拦下了,「哥哥,你别逼石更哥了?」 她站到石更身边去,轻声问他,「石更哥,过往的事就都过了,我们现下就问一句,她是不是你娘?」 石更连看都不敢看她,停滞了一会,才微微摇头。 「那便不是。」她朝尉迟不悔看去,做出了个结论,「哥哥,那不是石更哥的娘,她认错了人,其他就没什么好再问的了。」 「石更,你当我是个傻的?」尉迟不悔哪肯这样作罢,咄咄逼人的一掌拍在桌上,尉迟不盼却已拉起了石更。 「石更哥今日也折腾的累了,该休息了。」 她丢下这么一句话就扯走了石更,气得尉迟不悔是吹鬍子瞪眼睛,「等等,石更,你给我回来说清楚,这烂摊子你留下了也得给我条抹布收拾是不?石更,你这是仗着盼儿袒护你就拿翘了啊?还有!你们两个不准给我牵着手?」 他吼声震天,而石更也自知理亏,一路频频回头,却被尉迟不盼半推半拉的拽到客房。 她拉着他的手让他在椅子坐下了,见他还是直往门外看去,一捂他的眼,「别管哥哥了?石更哥,你的脸好白呀!你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是不是?瞧你冷汗冒得?」 他不愿增添她的担心,勉强一笑,又摇了摇头。 她又怎么可能会信,两手指腹已按上他的额际,轻轻按压,就盼能紓缓一点他的疼痛。 他没让她知道这举止是徒劳,等了好一会,才拉下她的手,在她掌心捏了一下表示自己好多了,让她别掛心。 「石更哥,你别老是逞强啊?」她万般心疼的以额抵在他深锁的眉头,「真的不疼吗?」 他静了一瞬才用力点头,只换来尉迟不盼一声叹息,按上他的左胸口,「石更哥?那这里呢?」 这处?自然是疼的。 疼得如刀割、如刃锯。 他为她眼底的心疼卸了所有的武装,这会再不能逞强,猛地展臂搂住了她,闭着眼听她轻声劝慰。 「没事?石更哥,会没事的?」 拾肆、莫听穿林打叶声(下) 尉迟不盼那日抱着石更,将安抚的话说了千百次,可谁不知道,这些话是自欺欺人? 妇人开始隔三差五的上门闹腾。 石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打算认她,也不打算让她踏入坊里一步,索性就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门口,若妇人出现,他就沉默的将她拦在院内,不论她是惺惺作态的摇尾乞怜还是指天画地的咒骂不休,都是那样麻木的神情。 「老天爷啊!我命苦啊!辛辛苦苦怀胎十月却是生了这样的儿子,连娘亲都不肯认!我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去死一死算了?找自己的亲生儿子还得像乞丐似的用求的?」 「我就是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生了你这样忘恩负义的儿子,教猪油蒙了心智!这会攀上了向家、又得奖出名了,就开始嫌弃娘亲丢脸、不愿认了?你倒好,过着好日子、住在大宅子里头,看自己的娘亲给人家做下人、有一餐没一餐的过,就不怕雷公劈吗?」 「向家的人看来也是个瞎眼的,也不怕养着你这隻白眼狼哪日被反咬一口?还是他们就是这样教你的?我看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嘶──」 妇人要怎么污衊他,石更是无所谓,可扯上向家,他就丝毫不能忍受,紧紧扣住了她的腕,臂上的肌肉都绷起了衣衫。 他过往总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会沉了脸就显得眉眼间的戾气特别张扬凌厉,看得妇人缩了缩肩,但很快又轻慢笑了出来。 「好啊,你现在心就是向到了向家去了,是不是?容不得别人说他们半点不是!」她嗤声,「你当向家是真心对你好?他们不过是贪图你这手功夫罢了,你而今是什么身份──圣上钦点的木匠师傅,多少人上天工坊来就是衝着你这响亮名号,他们自然得抱紧了你的大腿不放!他们倒好,佔了个现成便宜,你可有得过半分好处?还不是得看他们的脸色过日子!」 石更自然是不会被这种挑拨的言辞给唬了过去,只对她这番詆毁向家的言论更加盛怒,这反应让妇人瞇了瞇眼,换了个策略。 她放低的嗓音一下透出几分狡獪来,「阿川,你要真这么为着向家,就和我走。」 石更更是不可能答应,箝在她腕上的力道丝毫未减。 妇人疼得频频齜牙咧嘴,却是紧咬不放,「阿川,你当年走失我可是报过官的!你不和我走,我就告向家掳拐幼童!」 不能断定她说的话是真是假,石更的眸一下就凝了起来,这才教妇人勉强挣脱了箝制。 「你以为想不认我就能不认?我可是你亲娘,你哪处有疤有胎记我可是清清楚楚,你就非得让我闹到了县太爷那处,让官府来验明正身?届时是非黑白就任我说了!就算不能赖他们拐走了你,我也要昭告天下是向家挟恩逼着你做这等不义之事,要县太爷给个公道!阿川,弃养父母可是条罪,我们就等着看最后是谁得担这项罪名!」 石更为她这些含血喷人的话青了脸,都已气得浑身发抖,偏偏却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来。 相较于他的愤怒,妇人是洋洋得意,「阿川,我是不想闹到这个地步,要真这么做了,也是你逼我的!这天工坊我也是懒得再来了,这几天你回去想想,要想通了就到西坊的陈家来找我,要让我等久了不耐烦,咱们就公堂上见吧!」 石更哪里还忍得下去,捏紧的拳才刚举起,就叫人拽下了。 「石更不会和你走。」尉迟不悔长眸半瞇,盯着妇人将一字一句说得分明,「石更是天工坊的人,我没点头,他哪里都去不了。」 「你说这什么话?我这做娘的要带我儿子走,还得要你同意不成?」妇人轻蔑哼了一声,「你们向家是什么居心我岂会不知,不就是贪图我们家阿川!怎么,怕他这块金招牌一走,天工坊就要倒了吗?阿川,你可要睁大眼睛看清楚他们这嘴脸了哟!」 「要看这嘴脸,大娘先回去照照镜子吧。」尉迟不悔冷笑,「你要等上几天便等,要告官便去告。我们不怕!」 他也不打算再听妇人大放厥词,手朝门外一送,「大娘,请。」 「你?」妇人眼见石更动摇,却半路杀出了尉迟不悔这个程咬金,是恨得不行,但也知有他在是难以再搧惑石更,也只得倖倖然离去,「好,咱们就走着瞧!就看阿川最后该听谁的?」 盯着她远远离去,尉迟不悔才瞥向石更,拍了拍他的肩要他别信妇人的话,「石更,别理她,这种人多半是虚张声势,还真的未必有胆去告官。」 那万一她真的去了呢? 石更一点也没被安慰到,迟疑了会,还是打着手势把心底的恐惧问出口。 尉迟不悔默了默,一撇唇,「?告了再说。」 他说这话?其实就是还没想到对策了。 石更眉眼更垂,却拗不过尉迟不悔半拖半拉的把自己拽回坊里。 坊里的气氛也没能让他好过一些,近日妇人闹得兇,坊里的生意清减许多,部分是抱着躲事的心态,而部分?还真是受了流言影响,年前是最繁忙的时候,这会却有人间得在给凳底上雕纹,虽没人责怪他,甚至看见他进来还朝他扬了扬眉,聊表宽慰之意,他却是更难受了。 另外,担心妇人缠上尉迟不盼,尉迟不悔也不肯再让她们母女俩来送饭,又改由食肆的大娘来送,可那大娘也不太愿意沾上事,送完了餐就匆匆要走,过往吃饭时总是最热闹欢快的时候,现在却是沉寂而压抑。 石更默默看着坊里死气沉沉的大伙,沮丧的捏了捏眉心,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这种无能为力的情绪縈绕在心,让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手上的敲槌“碰”的一声砸歪了去,引来眾人的侧目。 面对那些探询而关切的目光,他勉强挤了个笑,打着手势表示自己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允了刘家大娘要去替她补屋顶,这会不好再拖,得赶紧去才是。 眾人默默看了看外头,一声都没吭,只是将目光唰唰唰的投到尉迟不悔身上去,等他发话。 「?」尉迟不悔看着坐立难安的石更,无奈一摆手,「去吧。」 石更是如获大赦,拎了自己的傢伙就三步併作两步的逃离了天工坊。 刘家的活确有其事,他虽然是拿来当藉口,却也是真打算要上刘家去,只是匆匆的步履在第一滴雨落在鼻尖时就顿下了。 这场大雨是来得又急又猛,他却一点躲的心思也没有,愣愣的任豆大的雨滴啪嗒啪嗒的砸在自己身上。 莫怪他们是那个神色?谁家在这种阴晴不定的日子补屋顶呢? 自觉自己又出了个糗,他倦然闔上了眸,狼狈的抹去一脸的水痕。 他知道他们对他的体谅和宽容,可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那些同情,这只是让他益发的感到内疚、益发的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 他这会也没有勇气再回去坊里了,只是失魂落魄的拖着脚步,漫无目的的在城里游走,不知过了多久才被人兇巴巴的喊住。 「喂!小伙子,你究竟是要不要出城?」 他一惊,这才发现自己竟不自觉在城门前晃悠了好一阵,连忙抱歉的对骡车上的老汉连连拱手赔礼,向一旁侧身让路。 「不出城还在这里挡路!是想做什么?」老汉瞪了他一眼,又扬鞭赶骡。 老汉不过是一句无心碎语,石更却是被他问倒了,顺着他的话一思索,就为那答案心惊。 不不不,他不是想离开洗秋城的!他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他说不出,也不敢再深想,连连甩了好几次头,才勉强赶走心底那荒诞的念头。 拾伍、有花堪折直须折(上) 他回头往向家走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雨依旧淅沥沥下得惆悵,像谁人在月夜里吟哦着驪歌。 几乎是他跨过门槛的同一刻,就有人奔过来将他扑住了。 「石更哥!你总算回来了!」 石更一愣,下意识的就想抬手替她遮雨,又很快想起自己身上湿漉漉的,不由得就弓起了背,虚虚的避了开来。 可尉迟不盼哪里肯,只是将他抱得更紧,沾湿了额前的碎发也不在乎,哽咽指控,「石更哥你上哪去了!我都要担心死了?还以为?还以为?」 以为什么她不肯说,石更却是明白。 心知尉迟不悔肯定已经说了下午发生的事,他悄然无声的吐了口气,安抚的顺了顺她的背脊,费了许多力气才哄得她放开自己,半劝半拉的牵着她进去躲雨。 尉迟不盼是随着他回了厅内,却紧紧抱着他的手臂不肯再松手了,纵然他暗示的捏了捏她的手心,她依旧扣紧着十指,好不委屈的看他。 她这样明显的依恋让他心房酸软得都痛了,几度扬起手来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最后只能屈起食指来轻轻揩去她盈满眼眶的泪。 第一次和她在旁人面前如此亲暱,他自己是有几分做贼心虚的不自在,却不知他人已没有心思去多管这些了。 她娘的眼只是轻巧在他俩交握的手上转了一圈就移开,更关心另一件事,「阿更,我知道过去的事你不想再提,可事情都走到这地步了?你不说,我们也理不出个头绪来想对策,是不是?」 知自己不可能再隐瞒下去,石更默了默,好一会才艰难的打了几个手势,最后凌空一拋。 「那婆娘弃了你?」明白他的意思,她爹一下就发作了,「好个不要脸的女人!良心是被狗吃了吗?怎么就做的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如今还敢来要胁你,简直比畜生?」 她爹后面一连串的话语随着她娘在他手背拧了一记后勉强止下了,但仍不甘的将那些粗鲁字眼含在嘴里,含糊的咒骂不休。 虽然早就可以从石更的反应窥知端倪,可这事得到证实,尉迟不悔也是低低的骂了一声,拧着眉沉思,「石更,我们自然是信你!只是这事?你和那女人各执其词,咱们是吃亏的多。」 「更何况那时你年岁不大,若那女人咬定了你记不清楚或只是记恨?你也是百口莫辩。」纵使话不中听,尉迟不悔仍是一一分析,「最最怕的是她还真曾厚着脸皮去报过失踪?纵使没有,炎律重孝,你若提不出个证据来,县太爷判你得认那女人的可能大得多?」 尉迟不悔一按眉心,没接着说下去,可谁不是了然于心? 依妇人的性子,一旦县太爷这么判了,接下来石更又岂有好日子可过?要成日闹腾便罢,怕的是她已有了心眼想攛掇石更离开? 「石更哥不能走。」尉迟不盼一下就哭了一鼻子,眼泪染湿了睫毛,晕在他的袖上,「石更哥,你哪里也不许去!」 石更是打死也不愿认回妇人的,可听尉迟不悔这样说,几乎是绝了望,垂眸去看紧揪着他不肯放的泪人儿,眼也红了。 眾人皆是不忍,这一时半会的又提不出什么方法来,也只能静静地默下了,徒剩尉迟不盼一哽一哽的啜泣声在厅内洩了一地。 好一会,她才自己慢慢止下了,只是仍抽抽噎噎的,「我?我?有个法子。」 这法子要由她自己开口实在艰难,尉迟不盼不知深吸了多少口气,才有办法说出口,「石更哥,你?你入赘咱们家好不好?」 这话是平地惊起一声雷,她颊面的红潮都要把脸皮给胀破了,仍是吞嚥着口水,结结巴巴的说了下去,「石更哥,你?你要入赘了咱们家,就和本家脱了关係,再不用受那大娘摆佈了?若那大娘再来闹,爹娘和我们也都有个理由能帮衬着你,是不是?还?还有?」 她是拚了命想理由说服他,但她没能把话说完,就教人截了去。 「我不同意!」尉迟不悔难得对她沉了眉眼,「盼儿,你说这是什么傻话?要留着石更有的是法子,犯不着用你的一辈子下去赔!再说了,你要怎么和石更成亲?你?你和石更是?是?不管!总之这事不能这样办!」 「我也不同意。」她爹也是神态凝肃,「盼儿,你现下不过是想找个法子留下石更才如此衝动,成亲是一辈子的事,得两人情投意合才是,不是任你这样当家家酒似的玩!」 「我明白呀!」她被训得委屈及了,「我和石更哥?和石更哥?」 姑娘家脸皮薄,当着眾人的面怎么也说不出自己的情意,她续不下话,仅能求救的扯着石更衣袖,就盼他出来解围。 可是石更如何能说? 这一切像一齣闹剧,他又怎么敢。 她那么美好,家庭那么和睦,不像他,天生残疾,有一个如此势利鄙陋的娘亲。 她父兄是如此反对,他要承认了,他们当如何看他?会不会笑他的不自量力,耽误了她的幸福,又会不会不耻他的忘恩负义,辜负了他们的信任? 更何况在这风口上成亲,固然是能解了他娘的烦扰,可外人又如何会相信他和她是两情相悦?说不定还会在背地里窃窃私语,嘲笑向家为了留下他,连女儿都捨得牺牲。 他不要天工坊背上这种污名,也不要她在背后遭人指点!不要! 他迟迟不说话,尉迟不盼就慌了,「石更哥,我知道入赘这事是委屈了你、是下下之策,可是?可是?」 「盼儿!」她爹喝了一声,想让她别再一厢情愿。 尉迟不盼自然是不愿他们这样误解,急得什么矜持都不管不顾了,「我真的不是一时衝动──我喜欢石更哥,很喜欢很喜欢石更哥!」 「盼儿,这种喜欢和男女之间的喜欢是不一样的。」尉迟不悔头疼的按了按额角,「你对石更亲如兄妹,那种喜欢不过是手足之情,你若只是为了留下石更而这么做,往后你遇上真心喜欢的男子,你和石更又该怎么办?难不成要和离吗?这世道女子的清白最是重要,对方又当如何看待你?」 「不是的、不是的。」她自觉说什么都只会被当成孩子的无理取闹,只能软软朝石更央求,「石更哥,你和爹爹他们说呀!」 偏偏石更连看她的的勇气都没有,眼不自在的别了开来,直直盯着地上。 「盼儿,别为难石更。」她如此固执,尉迟不悔只得放柔了声调哄她,略略施力想扳开她的手指,不料她更是攥紧了他的衣袖,半点不肯放。 她这倔强模样让尉迟不悔实在没办法,只得搬救兵,「娘,你劝劝盼儿。」 她娘是开口了,却不是要劝自家女儿,「阿更,你看呢?」 她娘都这样点白了,石更如何能再躲?乾哑的吞了数口口水仍止不下那种窒息感,嘴张了张,挤出几个简短而破碎的单音。 那声音那么难听,那么刺耳,让他一下就被张牙舞爪的自卑感吞噬。 这样的他?怎么敢?怎么配? 所以他只能小心的、惭愧的把自己的臂从尉迟不盼的手里抽了出来,静默的退了一步。 一切尽在不言中。 尉迟不盼压根儿不敢置信,手就这么悬在空中,茫然喊他,「石更哥?」 石更依旧是垂着眼,可就算盯着地面,仍能看见她踉蹌的步伐,和一滴滴晕在地上的泪渍。 「盼儿,没事的。」不想让场面更难堪,尉迟不悔哄慰的搂住自家妹子,「我们谁也捨不得石更走,我会找到法子的?相信哥哥,嗯?」 「?嗯。」她鼻音浓厚的教人听不出是应了一声还是哽得轻咳,虚弱至极,伤心至极。 她娘欲言又止了半晌,终只能轻轻叹息,「这事发生的突然,大家心底都乱,明日再说吧?盼儿,昨日的衣服还没补完呢,你来替娘穿针。」 「嗯。」她又应了一声,好像除了这样一个单音,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 她就这么被她娘拉着手牵出了厅内,和他擦身而过时衣袖不经意擦过他手背,分明是那样轻浅的碰触,却带来那样剧烈的疼痛,让他不自觉收拢手指,只觉得手里空荡荡的,心底也是。 她爹摇了摇头,一拍他的肩,「阿更,没事,不怪你。」 他魂魄宛若随着尉迟不盼去了,只觉得六神无主,木然点头。 他举步想跟上,尉迟不悔却又拦在前头,「石更,我看这事不能再拖,要不?」 石更愣愣看他,分明看见了他嘴巴动得飞快,可不知怎么的,一个字都听不进耳里,但他不愿拂了他的一片好意,只好一个劲地点头,换来他滔滔不绝的下文。 「你和我说你老家在哪处?我让人去探听一下,说不定可以得一些消息?」 拾伍、有花堪折直须折(中) 再回神时,他发现自己已在床上,只是别说没盖被了,连鞋都忘了脱,整个人就这么直挺挺的躺着,僵直的像棵树。 他想不起尉迟不悔到底说了什么,努力想回想,听到的却是她轻轻的问句,「石更哥?你想要这木盒,可你真明白它代表的意义吗?」 是啊,他那时怎么就不明白那竹梅双喜代表的意义? 那梅竹又岂止是青梅竹马,又喻夫妻呀。 这昭然若揭的情意他当初为何要讨呢?不属于他的东西,从来就不该要的。 他又看见她困窘而胀红的脸庞,不知费了多少的力气才将话挤了出来,「我真的不是一时衝动?我喜欢石更哥,很喜欢很喜欢石更哥!」 这些该由他说的话,她代自己说了出来,可他呢?如此弱懦无能,眼睁睁看她自己站上了风口浪尖,他却袖手旁观。 千百种悔恨让他抬腕重重压在眼上,不愿让任何一点脆弱洩出,可在那花眼的黑暗中,有声音陡然响起。 走吧,就悄悄的走吧。 他走了,他娘就不会再来打扰他们。 他走了,向家依旧会好好的,她不用再为了他的事和家人争辩。 不!他不想走,他要走了?盼儿会伤心的。 可他害得盼儿不够惨吗?她本该配上更好的人才是,和他在一起,她只会受人指指点点,再说了,万一他这哑病还会传下去呢?盼儿的孩子该是可爱的、健康的,不是同他一般,如此惹人嫌憎? 堤防一旦有了缺口,就再拦不住奔肆的洪流,他被逼得从床上弹了起来,咬牙推开了门板。 他寧可盼儿伤痛一时,也不要她恨他一世! 他是下定了决心要走,但一看见守在门外的人儿,一下就懵了。 尉迟不盼就抱膝坐在阶上,听见门板吱呀的声音,慢慢地回过头来。 空气里的潮意让夜里格外寒凉,她冷得连唇色都是白的,整张脸唯一的顏色,在她通红的眼眸。 他为她那憔悴模样是心疼的不行,三步併作两步的跨到她身边,不捨的轻触她冰冷的面颊,她却连动都不动,侧脸枕着臂,安安静静的看他。 好一会,她才哑声开口,「石更哥,你要去哪里?」 他顿时就心虚了,半蹲半跪的僵在那里,想了许久,才打手势说自己有东西忘了拿,要回家去取。 她鼻音浓厚的嗯了声,把他的手轻轻推开,头又埋回膝里,「那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他怎么肯,慌张告诉她外头冷,让她回去歇息,别等了。 「可是我怕呀,石更哥。」她未綰发,半张脸都拢在青丝里,衬得眼眸益发红了,「我怕你走了,就忘记回来。」 「石更哥,我就在这里等,就算你走得远远的,也会捨不得我等在这夜凉露重的夜里,是不是?」 「石更哥,你会记得回来的,是不是?」 「石更哥,你说什么也不会丢下我的,是不是?」 他一个问句都回答不出来,不忍再听下去,用了些力气强硬掰开她的手,将她抱起。 「我不要?我不要?」她猛地挣扎了起来,强作平静的话音已破碎,「石更哥,你再也不回来了对不对?你不要我了对不对?」 「呜呜呜呜?」她泣不成声,「石更哥,你不想娶我?那就不要娶,你要嫌我不好,你告诉我?我会改的!我什么都依你,只要你别走。」 他就不懂她怎么会如此的傻呢?分明才被他伤透了心,可还是不管不顾的爱他,让自己如此卑微的乞讨一份感情。 石更心塞闭眼,轻轻将她放到床上,拇指揩去她的泪,让她看他。 他吞了一口口水,艰难的打着手势告诉她,她很好,天底下比他好的人多的是,让她另择良人嫁了吧。 他手势打得慢,她的眼眨得更慢,每一下,都推落成串的泪珠,像是不敢置信他在说什么,一时连哭都忘记了,用一种错愕而陌生的眼光看他,「石更哥?你让我去嫁别人?」 石更一咬牙,点头。 「好呀?石更哥?你说我嫁谁好?」出乎意料的,她没有拒绝,只是怔怔的望着他,「嫁汪秀才可好?还是玉珍轩的少东家?」 他为她眼底的凄凉而湿了眼眶,沉默着没回答。 「是啊,你说过汪秀才好的,和我极般配的?是不?」她问着,见他迟迟没有反应,自顾自的说下去,「我瞧着也挺好,汪秀才家世好,学问也好,长得一表人才,不知是多少深闺少女心中的良人?」 分明是他让她另嫁良人的,可听着她嘴里说着另一个人的好,石更仍是满嘴泛酸,拳在身后悄悄握了起来。 「嫁汪秀才呀?」她细语呢喃,向来星光灿烂的眸底空洞洞的,「可是石更哥,我想不到将来要怎么和他过日子──」 「我和他感情好,哥哥肯定会吃味的,他愿不愿意为我让着哥哥?」 「我喜欢吃鱼,他有没有耐心花上两盏茶的时间替我一根根挑好刺,就怕我噎着?」 「我太阳晒久了会起疹子,夏天出门,他会不会记得帮我打伞?」 「我其实心眼很小的,老是爱吃醋,他有没有耐心的哄着我、不让我不安?」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针,不是那种剜心剖肺的剧痛,可细细密密的刺着,同样让他鲜血淋漓。 「石更哥,你说以后?以后若我们能有孩子,该取什么名儿好?」说起这个话题,她眉眼放柔了几分,却只是更添心酸,「你瞧那孩子眉眼会像谁?要是个男娃,就别随我了?男孩儿要是长得太秀气,要叫人笑话的。」 「我都想好了,最好是先有个男孩,再有个女孩,就像我和哥哥一样,能被人宠着疼着,多好?」 「他们的爹也得像我爹呀,不许重男轻女,就算是女孩儿也得当成宝,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他再忍不住,猛地一俯身,堵上了她的嘴。 嫉妒成狂,他都已忘了眼前这姑娘是他捂在心口上的宝贝,半点都捨不得她摔着碰着,只知道发狠的掠夺,不让她再说任何一句和别的男人的未来。 她没想过挣扎,就这么任由他肆虐,只是滚滚而下的泪不断滑进了两人的唇齿,是心伤的味道。 一直到他抵着她的唇喘气,她才捧着他的脸轻轻回吻,「石更哥,你捨不得的,你捨不得让我嫁别人的,是不是?」 是啊?他怎么捨得。 他魁梧身躯滑落,脸埋在她手里哭了,哭得像个孩子。 「石更哥,那你别走好不好?」她的泪也是啪嗒啪嗒的掉,声音都哭哑了,「我谁都不要,我只要你啊?石更哥?」 他没能回话,疼了好几天的后脑勺剧痛,一下昏了过去。 拾伍、有花堪折直须折(下) 从一片荡漾的黑雾里夺回视力,石更赫然发现自己正站在向家的门外,手不上不下的悬着,踌躇着不敢去推门。 他什么时候?走到外头来了? 他困惑环顾四周,意外发现自己悬在空中的手背粗糙,已被岁月在上头爬成了纠结的青筋,这才想了起来。 他自该是在门外的,对于向家,他彻彻底底是个外人了? 那年他不顾尉迟不盼的挽留,狠下心离开,如今不知已过去多少寒暑。 他强撑了这些年不去打探向家的任何一点消息,却是抵挡不过心底益渐膨胀的心魔,终是回到了这里。 他不是想打扰她的生活的,他不过是?不过是想看看她?静静的、悄悄的,不会教人发觉。 他自欺欺人地想着,门就吱呀一声开了,让他措不及防。 他一时心虚想躲,却已来不及,直直撞入那双星光灿烂的眸子里,一下僵住了身躯。 他已被相思折磨的风霜满面,她却仍是他记忆里那个娇嫩如花的姑娘,在太阳下娉婷盛绽,跨出门来时右手正捋着耳畔被风拂乱的发丝,让袖口微微滑下,隐约露出一截緋红玉身来。 盼儿! 他忍不住想喊,可嘴张了张,又嚥下了。 因为那人,不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儿。 姑娘被他吓着了,掩住了嘴才勉强压下惊呼,一双圆圆的杏眼在他面上来来回回的转着,带点疑惧和困惑。 他訕然的挤出一个无害的笑弧,对她摆了摆手表示自己走错了地方,掉头就要离开,却被她喊下,「叔叔?可是姓石?」 他诧异顿下脚步,和姑娘对望了一会,老实点头。 「啊?你果真回来了!」她将惊喜脱口而出,只是没一会,语调全转成了悵然,「可惜?已经晚了。」 她顿了顿,红着眼眶朝他微微一笑,「叔叔请进来吧,你是来找乾娘的,是不?」 她强忍泪水时就会抿嘴的模样太像尉迟不盼,他几乎是鬼使神差地点了头,随着她到院里落坐,愣愣的看她替自己斟上了酒。 随着酒水流荡,桂花的绵甜香气四溢,和她轻软的话语在空气里纠缠。 「乾娘终身未嫁,爹爹的四个子女就我和乾娘最像、也和她最亲,便由爹爹作主,让我认了乾娘做女儿。」 「乾娘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大夫说了是积鬱成疾,心病不解,病徵也就不得解?前两年,乾娘染了风寒,身子更是不行了,总咳得厉害,食不得安、寝不得眠?爹爹是急坏了,御医、名医是川流不息的往家里请,什么稀奇古怪的疗法都试过了,就是不见起色。」 「乾娘那时候也辛苦,那些药多苦哇?她却总能一口饮尽。难得有个大夫针灸的功夫厉害,能减些夜咳的症状,偏偏乾娘又会晕针,每回灸完都大吐不止,人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浑身更是青一片紫一片?我看着都要哭了,乾娘却没喊过一声疼?只说了要能吊着这条命,怎么也没关係。」 「石叔叔你不认得我,我却是知晓你的。乾娘提到叔叔,总是满嘴的好?只是她都只能私下说,就怕教爹爹听见了,会吃得满天飞醋。」 姑娘注意到他一动也不动,将酒杯朝他面前一推,轻声劝道,「叔叔试试吧,也还好你今年来了,要不?明年也没人再有心思酿这桂花酒了。」 「从小到大,每到桂树开花的季节,乾娘就会带着我们做桂花酿,在瓮里铺着一层糖、一层桂花,一层又一层?那么繁琐的功夫,乾娘从来不嫌烦,只说这功夫是石叔叔你教的,她要酿好了等你回来嚐。」 「乾娘还吩咐了,要看见了叔叔,得替她向你道歉啊。」 「她让你别怪他,因为她很努力了,一直都很努力,可惜?可惜再等不下去了?」 她再说不下去,抽抽噎噎的哭声宛若一把钝刀,来回在他心口拖拉着,几乎痛进了骨子里,让他视线模糊不已,姑娘那几分肖似尉迟不盼的模样就晕成了她的身影,敛着眸去摩挲杯缘。 酒水沾湿了指腹,她索性就送进口里浅嚐,鼻尖微皱,「还是差了一些呀!怎么就是少了些什么呢?」 「石更哥,我怎么就那么笨呢!你教了我这么多回,还是没能记起来。」她噘起了嘴,抬起眼来瞅他,软声央求,「石更哥,要不你再教我一次吧?」 这画面真实的让他颤抖地伸出手想去探,却落了空。 她像是用轻烟拢成的,被他这么一碰,就破碎了开来,只是她恍若未觉,含着笑重复那个问句,「石更哥,再教我一次吧?」 「?来生再教我一次,好不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 他要她,在这辈子就要好好的爱她。 可他,却任凭她等尽了一辈子的芳华,盼不得一个归人。 「我谁都不要,我只要你啊!石更哥?」 她身影淡了下去,但最后留下的一句话却是飘渺不去,那样执着、那样委屈,提醒着他?曾那样狠心。 要再重回那时,他定然守着她,不离不弃。 最少最少,也不教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走! 他悔恨不已,纵然捂住了眼仍拦不住恣意横流的泪水,牵动了风从繁茂的枝叶捎了一朵桂花下来,细腻花瓣像她的唇,温柔而眷恋的擦过他的颊面,最后枕在肩头上,捨不得离去。 那重量沉得他身躯不稳,一下狼狈跌坐在地,眼前黑压压的一片,换来姑娘心焦呼喊,「叔叔、叔叔?」 「叔叔,你没事吧?你醒醒啊──」 岂止容貌,她温软轻嗓都像尉迟不盼,说话一急,就会带一点哭音。 「你醒醒好不好?」 「你醒来呀?石更哥?」 他为那熟悉的称呼拉回了神智,眼皮却是沉得睁不开,只能心碎听她一声声祈求,所幸有人替他劝停了她固执的叫唤。 「盼儿,你已经好几日不吃不睡,这样身子怎么受得了!你去歇歇,换我来看着?石更一醒我马上就喊你,嗯?」 「哥哥,我不累。」她哑声拒绝,「石更哥没醒过来,我怎么也睡不着的。」 「盼儿啊?」见她这模样,尉迟不悔实在忍不住了,「你和石更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一下默下了,许久才给了三个字,「不知道。」 「?不知道?」尉迟不悔甚为不满,但深吸了一口气还是缓下了语调,「盼儿,我这几天想了又想,你和石更真的不对劲,你俩是不是?」 后话他实在说不出口,但也相信她明白。 「不知道。」她却依旧是那个答案,温软的手搭上石更的腕,轻声添了一句,「等石更哥醒了,哥哥你再问他吧,他若说有?那便有,他若说没有?便是没有。」 纵然他再伤她,她依旧要维护着他,这样偏袒的话语听在石更耳里,自又是一番难受。 但显然有人比他更难受。 「盼儿!」尉迟不悔恨恨磨牙,「?你让开些,我保证不打死石更。」 「哥哥呀?」她又是无奈又是头疼的嗔了他一声,「好了,哥哥你别担心我了,我再坐一会,真的就一会!之后肯定就去歇息的,好不好?」 她要有心撒起娇来,从来是没有人能够拗得过她的,最后尉迟不悔仍被她哄了出去,又过了一会,他才又听得她重新回了床边,然后左胸一沉。 那是她枕在他胸口,小小声央求,「石更哥,你别再睡了?赶快醒来好不好?我等了好久好久了呀?」 那一个字触动他心底最深的恐惧,哪还顾得上倦乏的身躯,奋力挣扎了起来。 几乎是耗尽了吃奶的力气,他才勉强争得了一缝光线,即使只是这样,就已气喘吁吁。 那陡然急促的呼吸声让尉迟不盼一下就弹了起来,惊喜和他对望,「石更哥!你总算醒了!」 他不知自己是睡了多久才换得她这反应,可经那场梦后再见她,只觉得恍如隔世,眼瞳贪婪的捕捉她的模样,再捨不得眨眼。 「石更哥,我去和爹娘说这个好消息?不不不,应该赶快让换儿去喊上官叔叔来看一下的?噯!不对,我、我该先给你煎药?」 他看着她语无伦次的说着话,总归是要离开,急得扯住了她,说什么也不愿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所幸他的力道不大,仍成功留下了尉迟不盼。 她肯定是读懂了他眼底的挽留,眨着眼弯弯笑了起来,又重新趴回了他胸膛上来回蹭着,发间满是桂花的芬芳,盈满他的心房,「石更哥,还好你醒了呀!」 是啊,还好。 那样真实的重量让他总算安心了,闔眼长长吐了一口气。 还好,还来得及。 ----------------------------------------------------------- 好了好了,亲妈如我真是虐不下手,看盼儿这样我边码字边捶心肝!!!!!! 盼儿乖乖~苦完了我们可以携手奔向大结局了!!!! 然后盼儿不跟石更计较但我还没决定要原谅石更,让他自己角落画圈圈去(喂) 拾陆、回首向来萧瑟处(上) 石更既然醒了,向家的人自然是来关心过一轮,最后姍姍来迟的,是尉迟不悔。 也不知他是不是刻意掐准了时间,尉迟不盼后脚才出房去端药,他前脚就跟着跨进来,几步到了石更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面色不善。 他这模样哪有半点像是来探望的模样,石更直觉他就是趁了这个隙要来质问自己和尉迟不盼是怎么回事,心虚的不行,舔着嘴角硬挤出个讨好的笑容来。 这只换来尉迟不悔极为轻蔑勾了一下嘴角,「石更,你还有脸醒来?我要是你,要不一睡不醒,要不醒来也抹脖子自我了断,省得人看了糟心。」 饶是知晓他气头上说话本就苛刻,可这明晃晃的恶意像刀,毫不收敛的刺进了深处,翻搅出他的自卑来,让石更难堪的紧,些微的偏开了眸,再不敢看他。 「石更,但凡是个有良心的人,还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尉迟不悔哪里容许他逃避,五指掐上他臂膀,随着语气越是收拢,「枉我娘让你再读书识字,你可知辜负二字何解?」 他指下的力道再重,也比不上话说的重,压在石更心上,沉得教人无法呼吸。 他从来都不敢奢望向家的人能够接受他和盼儿的事,也不知试想过多少次尉迟不悔会有多愤怒,但模拟再多次,依旧挡不住真真实实的一句否定。 往常藏着掖着那份情意,他总觉得自己是自不量力,如今真真攀折到心里头那朵花儿了,却又觉得自己忘恩负义。 他怎么不知辜负二字何解?这不就是他现下的处境?进退维谷。 进了,是辜负向家人的信任,可退了,却又辜负盼儿。 偏生梦里才那么刻骨铭心的痛过一场,他又如何能够选择后者? 那梦太真实,他甚至相信自己亲身走过那一遭,只是老天垂怜,让他能够重新回来弥补这个错误,这会儿要他放手,已是不可能! 忘恩负义便忘恩负义吧,那姑娘能挺着脆弱的身板固执地撑过那样长的年岁,他又为何受不得这些嘲讽折辱? 他颤抖着嘴唇抬头,既说不了话,就只能急切打着手势,说自己甘愿以来生十世来做牛做马的还,就盼他们成全他和尉迟不盼? 「你还敢再提盼儿!你以为凡事扯了盼儿进来,我就奈何不了你??」他杂乱无章的手势没能让尉迟不悔明白,只看懂了他用来代称盼儿的手势,怒气更甚,「石更你这混帐,我话撂明了告诉你──」 他一把勒住了石更的衣领,话几乎都被咬碎了才从牙缝里漏出来,「你要再想离开向家了事,看我打不打断你的腿!!」 他这暴跳如雷的反应让石更都要心死了,花上了好半晌,才意会到他究竟说的是什么。 他?是在怒这桩事? 石更面上的错愕在尉迟不悔眼中解读出来是另一个意思,更是盛怒,「你别想跟我装傻!盼儿都能猜到的事,我能想不到??」 「我本还觉得你脑子再蠢钝也做不出这样的事,不过求个心安才到你房里看这么一遭。一看倒好,人没走成,不知为何的晕在那儿了?盼儿虽三言两语的想替你掩过去,可话里破绽百出,你房里又收拾得乾乾净净,谁不知晓你这打算?」 「天底下法子这么多,你就只能想到一走了事?真他娘的瀟洒,这个家说不要就不要,显得咱们这些掛心你的人活该,养了头白眼狼也只能怪自己自作多情!」 「你倒好命,一句大夫的思虑过甚,让你顺理成章、舒舒服服的睡一场大觉,谁也不能苛责你!我瞧就是咱们对你太宽容了,你才不知自己折腾得多少人白了头发、操碎了心!你要还敢再想走,我不如现在就掐死你,你就算做鬼也别想离了咱家的地!」 他话越说越阴狠,手也越收越紧,勒得石更不住咳了起来,可咳着咳着,却是想笑,最后甚至没能忍住。 这人?挟着滔天盛怒而来,恼的竟是他的自轻自贱,不把自己当一回事、把这个家当一回事? 他后面又说了不少什么恫吓的话,石更已无意再去听,一手去掰尉迟不悔勒衣领的手,让自己能够喘口气,另一手却去搭他的颈,亲近的环着他。 他头就这么抵在他肩上,饶是个哑巴,仍是能听出咳嗽的气音混杂着轻声的笑。 ???! 尉迟不悔只觉得石更这一睡,肯定是去和阎罗王借胆了,醒来竟连耍赖都敢,脸青的不行,「石更你这混帐?当我真拿你没办法?你这人真是无可救药,连悔改都不知!」 石更依旧倚着他,却摇了摇头。 他知错,真真知错。 他不该因自己被人弃了,就再不敢相信他人的真心,过去他虽然从没刻意去想,可打从心里觉得有血缘的亲人都能弃他如敝屣,更遑论毫无干係的他们,所以他一直把自己放得低低的,再卑微不过,这样就算哪日被弃了,再摔下来也不会太疼。 这回也是如此,他想选择离开,虽是不愿再为自己亲娘的事情害了向家,但里头不知有几分是害怕这样拖磨下去,向家的人早晚会厌弃他,那不如他自己先离开,至少不那么痛。 说到底,他果真是他娘的儿子,骨子里就是自私自利呵。 就算是如此?依旧有人要护他、有人真真切切地把他放进了心里。 尉迟不悔还是骂咧咧的,可感觉到肩上的濡湿,一下止下了话。 好半天,他才冷嗤,「你不要以为只有你狼心狗肺,我也是铁石心肠,没这么简单放过你!」 却不知道语气和缓了多少。 石更没把他这话当一回事,倒是教甫进门的尉迟不盼听见了,一慌,碗里的药都泼了大半。 但她顾不得收拾,急急来扯他的袖,「哥哥,你别欺负石更哥!」 她这毫不掩饰的维护让尉迟不悔都气笑了,一把推开石更站了起来,「石更现在有你做倚仗,我哪敢动他半毫?」 他话说得酸不溜丢,尉迟不盼也是做贼心虚,和石更一开始一样想错了地方去,一下就放软了声音,「石更哥还病着呢,有什么事待他好全了再说?好不好?」 「?」尉迟不悔看她这模样,嘴张了几张,最后负气撇过头去,「我和他无话可说!」 说罢就要走。 但他和石更无话可说,石更却是有个问题非问他不可,啊啊的唤住了他,打着手势问他孙大娘近日可还有再来闹?若有,这事?又当何解? 他知这是自己撞到刀口上去,可他现下不问尉迟不悔,尉迟不盼怕他担心,定是不肯说的。 尉迟不悔果然不假辞色,睨着他哼声,「你自个儿蠢,别把别人也想蠢了!那孙大娘的事我自有一百个应付的法子,甚而连解套的方法都有,只是?」 他刻意顿了顿,见石更眼巴巴地望着他等待下文,总算有心情笑了。 「只是我不想告诉你!」他勾着唇角,倨傲的抬了抬下巴,「这些时日全家上下因你忙得人仰马翻,我岂有让你宽心安养的道理?你好好反思己过,时机到了自然会知道。」 他满意看着石更的眸子亮了又暗,只觉得解气的不行,才要得意离去,却又想到一事,阴惻惻回过头来,「还有?盼儿,等会我就让向不换来换你看照石更!他既然都醒了,你们镇日独处一室,哪成体统?」 「哥哥?」尉迟不盼才要抗议,他已大步离去,后话就只能对石更嘟嘟囔囔,「哥哥怎能这样,太专断了。」 石更瞧她这忿懣模样,连忙搭上她的手轻蹭,当作安抚。 尉迟不盼可不觉得需要哄慰的是自己,反倒更紧张他,「石更哥,方才哥哥有没有趁着我不在欺负你了?是不是问了我俩的事?」 他不愿她着急,摇了摇头要她宽心。 「那便好?」她才松下一口气,没一会又焦急了起来,就怕他受了委屈不敢说,「那么哥哥能说什么?有没有借题发挥来为难你?」 他想起尉迟不悔方才那番话,垂着眼笑了,捏着她的手在她手心手背各点了几下。 「什么意思呀!」尉迟不盼被他弄糊涂了,「是不是哥哥要胁你不让你说?你别信他,我会护着你的,别怕!还有?他不论什么难听话你都别往心里去,哥哥这人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 石更没再多做解释,只是伸手将她揽入了怀里,将手臂收得很紧。 是啊,尉迟不悔确实是刀子嘴豆腐心,说了那么多苛薄话,可说穿了不过就是体现了一句──手心手背都是肉。 所以纵然他知晓了他和尉迟不盼的情事,也寧可装聋作哑,留着那窗纸不捅,就怕捅破了,以他那彆扭个性说不出口赞同他们,却也捨不得让谁难过上半分,那不如就装作不知,还舒心的多。 也难为他这聪明人,要装上傻是多不容易的一件事?而他何其荣幸,能遇上一回。 既然如此,就别怪他恃宠而骄了呀。 他轻轻一笑,心满意足的偏头过去蹭她的粉颊,久久不肯松手。 ---------------------------------------------------------------- 颱风天放假,更新一波,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追着这老文章(心虚) 虽然拖拉癥严重,但我是真心要把这文更完的xd 拾陆、回首向来萧瑟处(中) 虽然尉迟不悔摆明了要吊着石更的胃口,可该来的总会来,由不得人做主。 石更尚未大癒,向家的人拦着不让他去上工,他是间不住的人,也就拣了些简单的家务来做,那会儿有人寻上门时他还在院里扫地,谁知尉迟不盼去应门后,带进来的竟是个衙里的差役。 他一看见那人,心头就突突跳了起来,还不待问,尉迟不盼就小小声的开口,「石更哥,这位差役大哥说有人去县衙里告你的状?县老爷要传你去问话呢?」 这话让他一下就慌了,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手上的扫帚一下拨倒了箕,扫了许久的枯枝落叶全洒了出来,前功尽弃。 他是急忙弯腰要去收拾,尉迟不盼就拉住了他,「石更哥,别弄了,差役大哥还说了县老爷忙着呢,催得急。我进去和娘说一声?咱们一块去。」 她说完这话,又想起一事,连忙问那差役,「差役大哥,我们还有其他家人去坊里了,这事儿不小?待会能通融通融,让我们先绕去天工坊喊上他们吗?」 饶是慌张,她说话仍是温声细语的,很是客气,那差役说什么也不好对这样一个娇软姑娘家摆个衙门派头,摆了摆手,「二姑娘莫担心,另有兄弟去天工坊通知尉迟公子了,等等你们一家应是能在衙门碰头的。」 尉迟不盼连忙谢过了,匆匆忙忙进屋里去喊了她娘,三人随着那差役上了官府。 一路上石更是六神无主,尉迟不盼也是心神不寧,默了好一阵子终是憋不住,压低了嗓和她娘细语,「上回哥哥说他想到了对策,我还以为他是寻了好法子能够打发那大娘?可怎么最后还是闹上了官府?」 「阿悔前些日子有来和我商量几个对策,虽说的不甚详细,可也提到了对簿公堂这一条路?」她娘比他俩镇定的多,垂着眸沉吟,「其实上衙门未必不好,若能让那县老爷判了石更和孙大娘不是母子,铁板钉钉的定下来,这事才是真的能善了。」 纵然得了她娘这话,尉迟不盼心里还是没底,「那哥哥可有说他有几成把握?若县老爷他?他?」 她顿了半晌,最后还是把话咬着唇吞下去了,可是石更哪不知她要说什么,不过是怕晦气不肯说而已,头更蔫了。 「那回阿悔和我提的时候确实不甚有把握,可他这几日忙进忙出的,兴许真是有找着了什么蛛丝马跡。」她娘劝慰着,只是话说到后头,却是有几分迟疑,「但若真照阿悔猜测的那般,石更你也莫要太难过?」 她娘话说得含糊,让石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才想问,就已到了衙门。 衙前全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因此尉迟不悔一行没往那处凑,而是提前了一个街口候着他们,见石更到了,他便几步併到他身边去,压低了音量吩咐,「待会那妇人说什么,你一盖不理便是。」 他嗓音是放得极轻,可语调依旧不疾不徐,没显出半点紧张来,石更见他依旧是一脸雷打不动的镇静,总算有几分放下心来,连忙点头应了,同他随着差役一起入了门。 县老爷因差人去通传石更而暂时离席,堂下只有孙大娘惺惺作态的跪在那处抹眼泪,见石更进来,又开始吊嗓子的哭嚎。 石更得了尉迟不悔的吩咐,一眼也不看她,只是默默的屈膝要跪,却被托住了肘。 「不用。」尉迟不悔虽是对石更说话,可声音朗朗,「那孙氏是含血喷人,你不过是无辜受累,咱们行得端正,又何须跪?」 孙大娘听见这话气得不行,哆哆嗦嗦的指着他们要骂人,恰巧县老爷就缓步走了进来,只得把话咽下了。 那县老爷生得铜眼方脸,不笑时自有一股威严,应是也听见了尉迟不悔的话,多看了他一眼。 「草民尉迟不悔,见过县老爷。」尉迟不悔作揖,态度依旧不亢不卑,「石更今日遭人诬告,这事儿怕是有口都说不清的,更遑论石更口不能言?望县老爷恩准,允草民陪同石更一同应讯。」 「准。」这理由合情合理,县太爷并无多言,只是将掌下惊堂木一拍,「升堂!」 虽尉迟不悔拦着石更不让跪,但炎律也确实无强行要人下跪应讯一事,县老爷自没在这事多琢磨,这么一升堂,昂首挺立的他俩就生生的将气势拉了开来。 孙大娘也不是省油的灯,索性将自己放到最弱处,缩了身子捂眼呜呜哭了起来,「青天大老爷,您要开眼替民妇作主呀!您瞧,他们就是这么蛮横无理,当初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拐了我儿孙川,霸了十数载不说,而今见我寻来,还煽惑我儿不认我这娘亲?」 她哭哭啼啼唱了好大一段戏,所言翻来覆去皆是暗指向家当年略拐幼童,又告向家鼓吹石更弃养生母,状状都紧咬着向家不放,石更哪里不知道她这算盘打的是什么,除了捏着这点要他服软,还存了心要讹上一笔。 他无能去驳,只能强忍着不去看她,但情绪不免随着她的话语起伏,呼吸逐渐沉重。?尉迟不悔何尝不知,却由着她说得天花乱坠,半句不驳,甚而悠悠地将手搭在身后,仗着前头看不见,指头轮流在掌心轻敲,像是颇为沉醉于这场好戏。 他俩能忍,县太爷却是略微不耐了,扬手止下了孙大娘的喋喋不休,看向尉迟不悔,「你们可有话要驳?」 「县老爷明察,孙氏所言皆是臆想之词。」 和大吵大闹的孙大娘相较,他气度不知胜了几何,低沉清朗的嗓音一下紓了眾人被疲劳轰炸的耳朵,「当年石更是因缘际会下为我爹娘所收留,何来诱拐之词?再说了,石更早先未遇上我爹娘时在也曾经在洗秋城流离了好一阵,在场乡亲应多少记得这事。」 他徵求似的环视四周,果然换来週遭百姓一阵交头接耳,而后纷纷点头。 孙大娘又岂会善罢甘休,「纵然如此,孙川确是我儿,你们又为何拦着他不和我相认?」 「哦?」尉迟不悔偏眸看向石更,「石更,你可认孙氏是你娘亲?」 他问得泰然自若,也的确换来石更配合的摇头,但其实若细思,他这话意有些取巧,石更摇头也能代表他不愿认孙大娘是他娘亲,而非否认两人的母子关係,算不得说谎。 而旁人也没时间去深想,因为那孙大娘马上就厉声控诉,「孙川确实是我儿!他认不得我不过是当初丢失时年纪小,记不得事!」 「他是我把屎把尿带大的孩子,那背上的赭色胎记和肘内的长疤我都记着呢!」 「阿川!你忘了,可娘亲都记得。」她转瞬又是声泪俱下,「你肘内的长疤是你幼时贪玩从树下摔下来时留下的,那时娘有多心疼呵!咱们没钱看病,是娘亲抱着你在大夫院前跪了两个时辰,头都要给磕破了他才勉强给你续上了手骨?」 石更闻言,暗暗掐紧了掌心,克制着自己去摸肘间疤痕的衝动,心头确实有些颤动。 他没忘,那时弟弟还没出生,娘亲还算是疼他,当初要不是她涎着脸去求诊,怕这手早已废了。 而今闹到这地步?他也是不愿的。 他头又隐隐疼了起来,没能缓下,就听得县太爷吩咐了差役带他进去检查身上的胎记和疤痕,顿时无助朝尉迟不悔看去。 「无须验了,石更身上确实有这两项特徵。」尉迟不悔直接痛快承认,「而我们也确实不知石更到向家之前,究竟自何处而来,兴许真如孙氏所说,石更就是那孙川无误。」 孙大娘认定了他这是无计可施,很是得意,「孙川本就是我儿,是你向家贪婪,想强留他在天工坊方才拦着我俩相认!现下无从抵赖了吧!」 「石更背上确实有胎记,肘内亦有一道长疤。」他气定神间,回眸往自家小弟看去,「向不换,还有呢?」 向不换还在替这情势紧张,怎么也没想到他突然拋了个问题过来,愣了愣,「啊?其他特徵吗?石更哥的左手掌心有一道刀疤、右小腿也有一块深褐的烫疤,还有?长年握雕刀的关係,右手食指的指节骨也特别凸?」 他还在想,尉迟不悔就衝着石更一扬眉,「石更,除了娘,我也替你找着了亲爹。」 他这轻挑的话语换来眾人一阵哄堂大笑,让县太爷沉声喊了几次肃静方才压了下去。 县太爷不免也因此沉了眉眼,「公堂之上,岂容尔等如此轻慢!」 「草民踰矩,县老爷恕罪。」尉迟不悔很快赔礼,语气却未如话意那样懺悔,「草民不过想说?但凡有心,知晓这些算不得什么。尤其咱们这些做粗重活儿的木匠,三天两头打着赤膊在院里工作,若教人覬覦上了,也是没法的事。」 他这话除了直接驳了孙大娘,甚而带了点调侃的意味,取笑那她不知在天工坊外看了多久男人,自是弄得孙大娘面红耳赤。 「胡扯!县老爷,这完全是他强词夺理!你们瞧那孙川的眉眼,明眼人都能看出是像我,这事能赖吗?」 虽然石更是随了他爹多些,只是若将眉眼认真打量,确实有几分神似孙大娘。 尉迟不悔却毫不在乎,「天底下千万人,谁不是一双眼一个鼻子一张嘴?要有千百种不同,那还不知要生出多少妖怪呢。要不是掐着这点巧合?你能厚着脸皮来赖石更?」 他的话句句皆带刺,气得孙大娘脸皮都在颤,尖着嗓子怒斥,「全是你胡说八道!!以为靠着一张嘴就能欺瞒眾人?难道就不怕天打雷劈?」 「孙氏,这句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尉迟不悔冷笑,向她那处跨了一步,倨傲昂首,「往后,莫再欺负我家石更口不能言!」 拾陆、回首向来萧瑟处(下) 「这儿是公堂,咱们谁也别空口说白话。」 狠狠羞辱了孙大娘一番,尉迟不悔不再做口舌之争,敛了那副轻慢神态,凝肃模样却更是迫人,「孙氏,你硬要赖石更是你儿,但你当真记得孙川的模样吗?」 饶是篤定万分,可孙大娘听他这般语气,心头却莫名有些慌,「这、这是自然!孙川是我骨肉相连的儿子,我岂会不知?」 尉迟不悔轻笑,嘴角却连动都没动,「那你告诉我,当初那丹凤眼、薄唇、右眼下有颗痣的孙川,和而今这个站在我们面前的石更,有何处相像!」 这话一出,硬生生揭起了一些未曾放在心上的小事,让孙大娘脸色转瞬刷白,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尉迟不悔嫌恶别开眼,只觉再同她多说一句都是脏了自己的嘴,自怀中掏了张纸,折腰上呈,「县老爷,石更年幼失怙,为我爹娘所收留这事洗秋城无人不知,十数年无人来寻,却在得了奖后立即冒了个亲娘出来?这时机未免太过凑巧!纵然我们乐见石更能享天伦之乐,却不能不谨慎以对。」 「我向人打听了孙氏的来歷,确实如她所说,她有一子孙川走失,甚而报过官。」 「但留光淹了,莫说邻里故人,连县衙里的文书,都佚得七七八八。所幸老天有眼,不欲教人颠倒是非?让我在邻近县城找着十几年前积存的旧档,那寻人公报上头的孙川?莫说那些胎记疤痕,甚而对他口不能言这么显着的特徵都是隻字未提,和石更绝无一处相似!。」 旁人不清楚事情便罢,但尉迟不悔怎会不明白这其中代表的意涵,这让他深深闭眼,可惜再张眸时还是没能掩下里头跳耀的火光。 「草民愚钝,还请县老爷告诉我──究竟这孙氏是不是石更的娘亲?若是,那她当初怎能狠下心,绝了自己儿子归家的路?若不是,而今又怎能这等厚顏来赖石更?」 尉迟不悔向来是打蛇打七吋的人,一字一句都是磨利的刀,不剜肉刮骨不罢休,纵然口里求的是县太爷决断,却半点馀地不留。 这事几乎已成定案,待县太爷一判,就能将此事收了尾,但石更连丝毫雀跃也没有。 他至今才明瞭了她娘早先为何让他别太难过,怕是早就猜到了这可能。 他娘当初约莫是怕邻人碎嘴,方去县衙报的失踪,但又怕公告一贴,真有人将他送了回去,索性胡说一通,现今敢闹上县衙,也不知是仗着留光淹了,难再查出些什么,又或是从未把这事放心上,忘得一乾二凈。 这结果让他像是揹着一颗大石跌入了湖中,挣不离拋不下,只能任凭冰冷湖水将他吞噬? 他恍惚之际,隐约听得县太爷低沉话音。 「这石更,确实非孙川。」想透了孙大娘的心思,县太爷神情也是夹上了霜,「贪妇孙氏,你藉端攀赖石更、中伤天工坊,本官判罚十杖,以儆效尤!」 十杖?! 他一下清醒了过来,饶是被伤透了心,听见这二字仍是不免发颤。 那廷杖的厉害是眾所皆知,一棍下去就能打得人皮开肉绽,莫要说十杖,他娘连五杖捱不捱得过去都不知道? 如果可以,他是愿代他娘受那十棍,还她血肉之恩,可他甚而不能表态,就怕多做多错,漏了任何端倪,让尉迟不悔白忙一场。 他既无能为力,就只能盼垂下的头可以藏得住紧抿的嘴角。 这煎熬之际,却有人在他身边跪了下来。 石更一偏头,对上的是尉迟不盼忐忑的眸,他读不懂她脸上的踌躇试探是为何而来,只能顺势而为,盲目随着她屈膝。 「县老爷,这场误会端赖您英明,方能明断是非,还石更哥一个清白?」她也不意外石更会一同跪下,悄悄搭上了他的手,拇指在他掌心里摩挲,是理解,是关心,亦是不捨,「可总归孙大娘是真真失了一个儿子没能找回来?若能有福气,谁人不是盼着母慈子孝、儿孙承欢膝下?」 「孙大娘此举不过是?思子心切而已,因此民女斗胆相求,请县老爷莫要苛责一个失了儿子的母亲。」 她看着县太爷,心神却是放在石更身上,感受到他陡然握紧自己的手,声音更柔了,「我相信石更哥也是这么想的?县老爷您最是仁慈宽厚,望您法外开恩,当作替石更哥无缘的娘亲、和孙大娘福薄的儿子积一点福报,让他们不管身在何方,都能平安健康。」 语毕,她才要拜下去,石更已然伏地,磕得地面咚咚作响,恳切不已。 对局外人而言,这一切不过就是场雾里看花的戏。 聪明人看的是花,石更真是那孙大娘的儿子,作娘亲的当初狠心捨了自己的儿子,如今看他飞黄腾达了就要回来攀附,人家却不愿意了,她是自作自受;糊涂人看的是雾,只道石更真真不是孙大娘的儿子,她不过就是瞎闹腾,鑽了个隙就想捡现成便宜,没想到事情穿帮了,反倒自取其辱。 但不管是何者,总归都是一个结论──这孙大娘不是多好的东西!也亏得石更宽厚,能以德报怨。 孙大娘也没想到他们会替自己开脱,这会只觉得臊得不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低低的垂下了颈,压根儿不敢再抬头。 「也难得你们?如此厚道。」县太爷也不知是那聪明的还是那糊涂的,长长叹了口气,一拍惊堂木,「这十杖暂且记在本官这里,往后孙氏不得再以此事滋扰石更和天工坊,否则罚上加罚,重惩三十杖外再逐出洗秋,永生不得入城!孙氏,你可听明白了?」 那沉沉惊堂木拍得孙大娘是心惊肉跳,连忙拜下,「明白?民妇明白。」 「既无异议,就此退堂。」 这戏到此总算落幕,县太爷离了席,石更也在尉迟不盼的搀扶下起身,不自觉回眸想看孙大娘最后一眼,却只能看见尉迟不悔面无表情的挡住了他视线能及的景物。 知他是蓄意,石更有些无奈的笑了笑,也不愿拂了他的意思,乖乖扭回头,走向候着的向家人,随着他们一同离开。 但显然这没讨好到尉迟不悔,他依旧维持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冷冷的哼了声,「石更你倒是心大,莫怪让人吃定了你这般!」 这话是明褒暗贬的指控他的妇人之仁,石更驳不了,只是摸摸鼻子认了,没想到换来尉迟不盼轻轻浅浅的一笑。 「我觉得石更哥就是这点好呀。」她仰起头来,弯弯的眼儿看着他,「石更哥就是这么温柔的一个人呢!」 她眼底的笑意似初绽的花,徐徐的紓开了办,用最纯净的香气一点一点净了这阵子以来的沉闷鬱结,石更看着她,突然弄不清?究竟温柔的人是谁? 她只看着石更,旁人不能从她眉眼里探得多少恋慕,却是从这话里听了出来。 一时眾人心思各异。 她娘:我们盼儿好手段,饶是颗石头也得被点成玲瓏心!为娘的很是骄傲!! 她爹:院里的小白菜被猪拱了,偏生还是自己养的?打杀不得!咋办!! 尉迟不悔:石更!今晚我们非得聊聊人生!! 向不换:姊姊不过说了一句话?为什么石更哥脸这么红?为什么娘在偷笑?为什么爹很懊恼?为什么哥哥生气了?为什么大家都像是知道了我不知道的事?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拾柒、疏雨过谁伴闲步(上) 不待尉迟不悔挽着袖子和他谈人生,石更就已打算负荆请罪。 他心里头盘算着要如何和她家里的人开口,不免就有点走神,尉迟不盼和他说了好几句话,就发现他的心不在焉。 但她却是想岔了去,「石更哥?你是还在烦恼孙大娘的事吗?」 石更摇了摇头,想和她商讨他俩的事,只是这事实在臊人?他想着要提,就先红了脸。 尉迟不盼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被他这样瞧着瞧着,也莫名耳根发烫,「噯?石更哥你怎么了呀?害我?害我也?」 她无故就跟着他慌乱的模样太可爱,让石更忍不住笑了出来,打趣的刮了刮脸取笑她。 这让尉迟不盼恼羞成怒了,剁了跺脚,「不许笑!还不都是石更哥你招惹的!」 她发嗔的模样总是那样的,一点点的恼意在眸里流转成了光,白净的面皮浮上一层朱粉,比任何的胭脂还诱人,饶是加重了音,还是没能掩去天生娇软的语气,反倒像裹了絮的柳枝,挠得人心头发痒。 石更一下就不笑了,手指点了点自己胸口,又指了指她,再将两手食指屈起弯了弯,就像──夫妻对拜。 他最后歪头的意思是在徵询她的意见,可尉迟不盼哪说得出话来,瞠眼张嘴,愣愣的看他。 她能读懂他的意思,石更却摸不清她的,这下就后悔了,只觉得自己这样着实唐突,毕竟他先前才那样无情的拒绝了她?哪还有脸能再提呢? 他尷尬的不行,手不上不下的悬了一会,才要訕然的缩回去,就听得她轻轻说话。 她说,「好呀。」 她脸上的红潮都染到了眼眶里去,眸底亮得不行,彷彿一扇睫,就能眨出星子来。 她看石更也愣了,羞涩的抿着嘴笑,伸手去握他还弯着的两指,轻声又说了一次,「好呀,石更哥。」 这姑娘说好呢!她愿意呢! 巨大的欢喜让石更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着自己不去吻她,但实在乐得不行,只得用手指凌空打转,飞快绕了好几圈,最后按在自己的唇上。 他这傻呼呼的模样逗乐了尉迟不盼,抬手想掩着嘴笑,可想了想,改用食指在自己的唇上点了点,算是回应。 分明只是比喻,竟像是缠绵的吻了一回。 这让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红着脸别了开来,不过谁也没能掩住深深的笑弧。 纵然如此,那曖昧的气氛又岂能遮掩的住,引来尉迟不悔虎着脸挤进两人之间。 「你俩说什么呢?乐成这样?」 「我们在说一件?」尉迟不盼弯着一双灿然眸子,去挽尉迟不悔的手,「能让哥哥开心的事!」 石更才不觉得尉迟不悔会开心到哪去,听她这么说,心虚的调开了目光。 尉迟不悔却没注意到这点,因为他心思全放在尉迟不盼的身上,听她崇敬的讚叹。 「这件事能顺利解决都是託了哥哥的福!哥哥真是天底下最聪明、最可靠、最厉害的人了!」 「那还用说!」他得意挺胸,「不像有些人,只想得到蠢法子!」 ??是是是。 石更哪不知他的比较心里,却是当真放低了姿态,更慎重地朝他深深折腰。 他不知该如何表示自己的感激?他虽笨,却也知道这事看似解决得轻巧,但背后尉迟不悔不知道花上了多少心力去打探,方能圆满落幕。 他是诚心感谢,尉迟不悔却是避了开来不肯受,哼了他一声,「谁要你惺惺作态这般!往后有什么事,知道找家里人商量就好!」 石更从善如流的头应了,涎着脸打着手势表示他还有一事要和大家商讨,请他多多帮忙,那受教乖顺的模样让尉迟不悔很是满意,拍着石更的背要他儘管开口,哪怕是要摘天上星、要捞水中月,他都能给他办成! 尉迟不悔这时说这话还是有些傲慢的,觉得天底下还能有什么事他办不了?事后再回想起来,才体悟到什么叫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石更也知道尉迟不悔若真知晓了是何事,肯定不若此时这般爽快,但得了这话,多少也增添了些信心,回了向家就先往房里去了一趟,又去灶房烧水要来煮茶,忙得像颗陀螺。 他本就是勤快的性子,瞧他这样她家里的人也不觉得奇怪,只当他是将那份感激化为行动来表现,也就由着他去了。 甚而他请她爹娘上座,他爹还笑着推辞了一番,「无功不受禄,这事忙活的都是阿悔,我们可不敢受!再说了,都是一家人,阿更你别这么见外?」 石更摇了摇头,依旧固执地将他们请上座,一一奉上了茶,她爹、她娘、尉迟不悔,连向不换都没落下。 他们摸不着头绪,尉迟不盼却是明白了,悄悄红了颊,走到他身边轻扯他的袖,「石更哥?」 石更紧张着呢,勉强挤了个笑给她,反手握住她的手,引着她一同跪下。 他冒汗的掌心热烘烘的,让尉迟不盼一下就被煨湿了眼眶,眼眨了数眨,轻声代他开口,「爹、娘,我和石更哥?」 她没能把话说完,就被石更拉腕止下。 他没看她,只是朝着他爹娘弓起了背,恭恭敬敬的给他们磕了三个响头,自怀中掏出了一张纸递了出去。 他捏着纸的手抖得不行,可眾人仍看懂了那斗大的「求亲」二字,一下静了下来,让他粗喘的呼吸声显得格外的响。 现场气氛太紧绷,他不由自主的频吞口水,一双眼左瞄右瞥,忐忑的观察着她家里的人。 她娘还算镇定,可她爹和尉迟不悔脸色都有几分僵硬,最掩不住情绪的是向不换,他瞠圆了一双眼,伸出了手也不知是要指他还是尉迟不盼,又或许两者都有,但最后张着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偷覷着他们的反应,他们又何尝不是同等的端详他? 纵然学了好一阵子的字,他那二个字依旧写得不甚好看,偏偏还不懂得藏拙,怕人看不清似的,放得极大极大,更显得一笔一画格外歪扭?光看就能想见他落笔时紧张成什么样子。 都说字如其人,这不就如他?虽笨拙,可是质朴的叫人心怜。 这让她娘微微一笑,看着某二人,清了清喉咙,「我瞧这事?挺好的?」 ??。 某二人继续沉默,不肯表态。 「依我看呢。」她娘话语徐徐,不知揉进了多少笑意,「阿更稳重、做事勤快、性子又温厚,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人,是世人大多肤浅,不知咱们阿更的好。」 「尤以阿更这回代表天工坊参赛,拿下了首奖,不知多少姑娘都贴了上来?我瞧都要排出城去。」 「最重要的是──阿更,你要喜欢上谁家姑娘都不用臊,只管开口!咱们家可有人允了,你喜欢姑娘,他们拐也会帮着你拐过来。」 话说至此,谁听不出她娘是拿当初的话揶揄人呢? 她爹脸扭曲的不行,气虚辩驳,「那时?那时?」 那时他们哪想得到石更这傢伙好眼光?要拐的竟是自家的姑娘、是他们的心头肉啊! 在这事儿上,尉迟不悔和他爹是一条船的,自是声援,「谁知他说的是盼儿!」 她娘提腕抵盖,悠悠将茶拨凉,「盼儿怎么着?盼儿不是好人家的女儿?还是盼儿不是好姑娘?」 她爹哪听得了这样的话,跳了起来,「谁说的?咱们盼儿那么好,谁要敢嫌一句,我和他拚命!」 「那不是挺好?阿更好,盼儿也好,正好和和美美的凑成一对。」她说完这话,试了试茶水的温度和气味正是最好,便和他爹手上那个还烫着的换了过来,朝他温婉一笑,「夫君,你说呢?」 你说?这台阶,下是不下? 她爹犹做最后的挣扎,看着跪在面前的两个孩子,终是闭眼将茶水灌了下去,那视死如归的模样喝的哪是茶,压根儿是鴆酒。 她娘就优雅的多,细细的品了口,「好茶呵!阿悔,你也嚐嚐。」 尉迟不悔哪听不懂他娘的暗示,却依旧端着茶一动也不动,好一会才开口,「石更,我说实话──在我眼里,你配不上盼儿!」 饶是石更一直有自知之明,被他这样明白的甩在脸上,仍不免难堪的僵住了,但为表决心,他强撑着自己的颈,不肯避开他的眼。 他这倔强模样不知怎么的竟有些像尉迟不盼,尉迟不悔倒是自己先别开了目光,方能维持冷硬语调,「要让我挑,全天下的男人都配不上盼儿!你原先凑合凑合着也许还行,偏生?你不够珍惜她!」 他不是傻子,一但知晓了石更和尉迟不盼的情事,很多事情就串了起来,他能睁一隻眼闭一隻眼一时,却不能装聋作哑一世。 故而他面色沉沉,「也算是你走运,要早知道盼儿先前的那些伤心难过是何故,我当下真会将你碎尸万段!」 他是真被勾起了火气,但不待继续发作,就叫人截住了。 「哥哥,我知你心疼我。」那是尉迟不盼挡在石更身前,软声央求,「那些事是我太小家子气,自个儿想岔了去,怪不得石更哥?石更哥待我极好极好,过去、现在都是如此,往后也会这般的。」 她寧可如此贬抑自己也不肯让石更受半点责难,让尉迟不悔沉默了一会,悻悻然哼声,「石更,你睁大眼睛看好了,盼儿总这样护你?你往后可得同样的护她才是!」 他略嫌粗鲁的将茶杯凑到嘴边,随意地抿了口,又恶狠狠添了一句,「石更你可给我记好了──莫再让盼儿伤心难过,否则?我真会教你吃不完兜着走!」 他说这话是松口的意思,别说这个小小条件,让他日后天天上刀山下油锅,石更也是肯的,连连点头应了,竖着手指对天起誓,绝不辜负尉迟不盼半点。 至此连过了三关,最后只剩向不换。 他是何等机灵,虽还在震惊之中,可见眾人朝自己望来,连忙托高了茶盏。 「姐夫!」 一声喊毕,一口仰尽。 看他这般痛快,尉迟不悔就很不痛快,冷冷哼声,「要你这胳臂只会向外弯的东西有何用?还不如隔壁初生的狗崽子呢,他们至少还知道要护地盘!」 还好向不换也从没想过要从兄长那里换得一点温情,被嘲讽了一顿也不痛不痒,依旧高举着空杯,像是和谁邀着酒,那样欢欣。 「我这不是为姊姊和石更哥高兴吗!石更哥娶得美娇娘、姊姊配得佳婿!多好的喜事!天大的喜事!」 拾柒、疏雨过谁伴闲步(中) 彷彿真是天大的事,他俩的亲事一下就在洗秋城炸了开来。 天工坊的二姑娘要成亲了,不嫁富、不嫁贵,反倒嫁了自家坊里的哑巴木匠── 这消息一传开,诸多流言和流言自是不脛而走。 有人说她爹娘傻,她这等条件,全炽炎不知有多少青年才俊求娶,怎么就挑上了一个一穷二白的哑小子? 也有人说她爹娘聪明,嫁出去的女子就像泼出去的水,还不如留在身边,能靠稳娘家才是真的好命的女子,不会受半点委屈。 天工坊的人是同外面那些未婚青年一样捶胸顿足,只是原因不太一样。 这事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发生,竟没有半个人知晓? 眾人总算眼巴巴地等到了石更回坊里上工,哪里还忍得住,团团包围了上去。 「石更,你和盼儿究竟是怎么回事!还不速速招来!」 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换得满堂响应。 「就是就是,石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石更哪能招得出什么东西,胀红着一张脸,张着嘴无声啊了半天,就是不打手势。 这不是仗着自己口不能言,装傻吗? 眾人也不是好呼拢的,哪容得他这样打混过去。 老刘终是忍不下去了,说出自己打听来的第一手消息,「石更,听说是因为你大病了一场,盼儿的悉心照料让你感动不已,所以才大胆求亲?」 「不是不是。」不用石更回应,老张就先打了回票,「我的消息比较对!听说是因为石更病了这场,鬼门关前走一遭,盼儿这才惊觉石更在自己心底的地位!石更,是这样吧?」 「不不不,我听的可不是这样。」老陈也插嘴,「我怎么听的是石更前些日子得了怪病,药石罔效,后来是有个高人指点,点明了这是菩萨给两人牵线,让盼儿嫁给石更冲喜!盼儿一允,石更病就好全了,你说这玄不玄?」 「荒唐!这事你也信!」老李撇撇嘴,「我说啊──」 「我说啊──我的版本最准。」有别于旁人急切亢奋的语调,一道低沉嗓音乾脆的截了话,「我怎么就听说是石更这傢伙心怀不轨,处心积虑的谋划了许久,方拐走了我家不经世事、天真懵懂的盼儿?」 这阴鬱语气让坊里吵杂欢快的气氛顿沉,眾人你看我我看你的,再没有人敢开口,只剩几声零零落落的尷尬訕笑。 「你们不信?」尉迟不悔环胸睨视眾人,「这事石更哪说得清楚?要想知道的都来问我,我一字一句?同你们说、个、分、明!」 他呵呵的笑了两声,扯着的嘴角怎么看怎么不真心,笑得眾人心底发寒。 最先发声的老刘也最先鸣金收兵,「呀,我怎么就忘了沉家要的书柜还没上漆呢!我得赶紧去。」 老张也赶紧撤退,「这么一说,我也忘了王家婶儿今天要来取她的观音像,我还得再赶赶。」 人少了,这戏也就该散了,老陈跟着拽了老李的臂,飘然而去,「老李啊,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个图样,咱们再研究研究。」 尉迟不悔三两句就打发走了那些匠人,石更是再感激不过,衝着他咧了咧嘴,表示感激。 他才不领情,一撇嘴,又板着脸走了。 只是尉迟不悔纵然帮他挡了一时,尉迟不盼出现时,不免又引起另一阵骚动。 但有人盯着,他们哪敢放肆,这会儿没用言语打探,不过一双双窥视的眼都燃着求知的火焰。 尉迟不盼不知其故,见眾人灼灼眼神盯着自己,还以为他们是饿坏了,连忙解释,「诸位叔叔伯伯真是对不住呀,稍早我和娘去置办了些东西,今儿个晚了些才来!」 这个时期能置办些什么东西,眾人心里皆有底,意味深长的哦了好长一声。 她哪里听不出那曖昧的意涵,蹭一下就红了脸,顾左右而言他,「大伙儿肯定都饿坏了吧?快点用饭了?」 但这打发不了他们,各个的笑容都别有深意,她被看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摆,跺着脚嗔他们,「噯!叔叔伯伯们别打趣我!」 知她再逗下去怕是真要臊坏了,他们见好就收,但总是分了心神在注意小俩口的互动。 尉迟不盼多少还是有点羞涩,摆起饭菜来格外笨手笨脚,这儿险些泼了些汤汁出来,那儿又差点摔了碗,这慌乱模样让石更自发上前接下了她添饭的工作,趁着接过饭勺时轻轻捏了她手心,让她莫慌。 她接收到他的安抚,酡红着脸朝他抿唇而笑,再之后的动作还当真平稳了些。 再说石更添完了饭招呼大伙开动,他自己却捧着碗不吃,一直等到尉迟不盼一切都打点好了,在她身边落座,他才动筷去夹眼前肥得流油的东坡肉。 她见状,皱着鼻轻声叮嚀,「石更哥,你大病初癒,该吃清淡些才好。」 但石更本就不是要夹给自己的,将肉放进她碗里,长筷点了点自己又比了比她,又两手横向一摆,约莫是在表示要将自己的不能吃的份都让给她,好教她多长些肉。 但有哪个姑娘想多长肉!这话惹得她朝他鼓了腮帮子佯怒,石更分明看到了,却是低头猛扒饭装作不知,可谁看不见他嘴角深深的笑意。 这才明白了什么叫做无声胜有声。 眾人过往是习以为常,所以未曾留意,这会存了心思细究,倒觉得自己以前定是瞎了眼,两人这样昭然若揭的情意,怎么就没瞧出来? 到底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女孩儿,昨儿个还扎着小辫缠着要糖吃呢,今儿个就成了大姑娘,看着心爱儿郎的眉眼里尽是芳华。 莫说膝下无女的匠人顿时有了为人父的细腻感伤,几个有女儿的匠人更是同理尉迟不悔近日的暴躁,虽还不知未来女婿在哪,但光想?就叫人拳头发紧。 只是饭毕看着石更勤快的帮着收拾碗筷,跟着忙前忙后的,跨过槛时还怕她摔了,不自觉地抬手的护着,那副宝贝兮兮的模样,让胸腔内的鬱结之气?彷彿紓了些。 石更的好,他们又岂会不知? 他和盼儿的情事初初听着觉得讶异,但再深想,又好像本该如此,毕竟怎么想,好似也想不到还能有谁比他珍爱她了。 有道是──佳偶天成。 他们不知该搭着石更的肩头笑言他捡着了个大便宜,还是要抱着尉迟不盼痛哭她喜得良人,但总归结局是好的,是桩好得不能再好的美事。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坊里零落几声长叹短吁,此起彼落。 有感叹,有宽慰,然而最多最多的,是祝福。 拾柒、疏雨过谁伴闲步(下) 石更和尉迟不盼哪知眾人在短短一顿饭的时间,心思已然百转,依旧照着往常那样,陪着她去饭馆还提篮。 再陪她走上这一遭已是事隔多日,但还是同样的景,同样的街,要说有什么不同,是他俩的手不用再期待手臂自然摆动时的那一瞬触动,而能够紧紧的,将对方攥在手里。 尉迟不盼却是有点心事,几度欲言又止,终是不吐不快不快,「石更哥,我今儿个和娘去街上,听到了一个消息?」 她这模样让石更好奇了,点了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那孙大娘?搬走了呢!」她尽量拣着温和的字眼说,「那日在场的乡亲多,事很快就传了开来,陈家家主约莫也听说了?才差了管家要去找她来问话,孙大娘却是自个儿先离开了。」 也难为她这样婉转,要让尉迟不悔来转告,大概会是──那讨人厌的孙大娘现在没脸做人,在人家将她扫地出门前先夹着尾巴溜了。 他说不清心里头除了如释重负以外还有什么,大概还是残留一点愧疚吧?尉迟不盼那日说的当真没错,谁不想着母慈子孝、承欢膝下,只是? 他猜自己定是又不小心拧了眉头,才换来她小心翼翼的打量,那直抿着嘴的模样看就是在思量着要如何安慰他。 但又何须要她言词的哄慰,光是那份被她惦记着的心意,就叫人熨贴的不行。 故而他轻轻的笑了,打着手势自嘲日后不能拿这事当作头疼的藉口来躲懒,不知是好是坏。 尉迟不盼知他是想将事情轻轻带过,也就让他揭了过去,俏生生朝他一笑,「可不是,往后石更哥你往后要多养一个人?不,说不定还得多养上两个、三个呢!你可得加倍辛勤的工作呵!」 她话方尽,石更几乎就能想见她一手抱、一手牵,领着两个小娃在院里等着他回家的模样,心头软得不行,拍着胸脯让她放心,定将她和孩子养的白白胖胖。 哪知道尉迟不盼不乐意听这话,扁了声音,「石更哥,你是不是觉着我近日胖了?否则怎么老提要将我养胖这事!」 石更舔唇,目光在她身形梭了一圈,又默默调开。 这果不其然将她惹得炸毛,「石更哥!你不许默认!」 他无声笑了,缩着肩去躲她气呼呼来戳的指头,玩闹了一阵,才好好的哄她要她别多心,她依旧穠纤合度、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目光。 她昂首叉腰,「那是自然!石更哥,你现在不能嫌,往后也不许嫌!」 石更咧着嘴摇头,探出了指顺着她的眉流往下,走过眼角和唇畔,最后点在自己心口,意思是?不管往后两人成了皓眉苍顏,她仍是他心中最美的那人。 她岂是那么好打发的,还要闹脾气,撇过头去哼声,「说好听话呢,才不信你!」 偏偏发红的耳根和翘着的嘴角太没说服力。 她兀自偷乐的模样太可爱,要不是在街上,石更当真要将她搂进怀中吻上一番了,现下只能憾然的执着她的手轻蹭,半是安抚,半是解馋。 两人笑闹了这一路,情是最浓时,却有人要煞风景,连声从后头喊她。 「二姑娘!」 他俩双双回头,就见汪秀才气喘吁吁地疾步而来,「二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尉迟不盼看了看石更,又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会才朝石更开口,「石更哥,我和汪公子说几句话,你先帮我把去饭馆将提篮还了可好?」 旁人便罢,这汪秀才素来覬覦尉迟不盼,石更自然不愿意,木着一张脸不应,那目光甚而是有些敌意的。 汪秀才才不理他,只看着尉迟不盼,「二姑娘,方便吗?」 尉迟不盼点头应了,更是放软了声去央石更,「石更哥?」 石更自然见不得她这副为难神色,虽老大不乐意的从喉头滚了个闷声当作抗议,还是沉鬱的拎着食篮离开。 那汪秀才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他都没走远,就能听见他急切话语,「二姑娘!我听说了你和那匠人的亲事,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就像毒针那样的针,尖得能戳穿他的心窝! 他在心里嘀咕着,这会更是一刻也不愿意多耗,大步流星的去饭馆扔了提篮,又飞也似的折返。 儘管如此,他仍是错过了几句话,没能听见汪秀才后来又说了什么,只听见了尉迟不盼的回话。 「汪公子,你大概是想错了,这结成这段姻缘?我是极为欢喜的。」 她背对着石更的来向,怎么也没想到他那么快就回来了,犹豫了好一会,又腆着脸轻声慢语,「说来也不怕汪公子你笑话,这些年我去静远寺上香,所求都是这么一件事?」 「也好在菩萨慈悲宽厚,让我不须修上百年,就能得偿所望。」 姑娘家自承这种事总是臊人,教她掩下了睫去挲手上的玉鐲,颊不自觉都映上了那样的红,模样是说不出的温柔小意,纵然汪秀才再不愿承认,可她眉梢眼底的那份情意,是骗不了人的。 石更没瞧见她这模样,但光她一番话,就已让他心跳如鼓。 她、她说?去静远寺时就已?? 他竟一时想不起她是从何时开始去上香的?三年前?五年前?甚至更早? 他还没得出个答案,身已先行,不自觉迈腿到她身边去,握紧了她的手不放。 尉迟不盼被他吓了一跳,红潮更是蹭的一下烧上了耳根,初初还避着目光不敢看他,但感受到手背那过紧的力道,又忍不住偷笑。 她没和他喊疼,而是朝汪秀才微微一福身,「汪公子,多谢你特意来道贺,到时候还请你赏光来吃酒呢!」 她给足了台阶,汪秀才也只得勉强一笑,拱手回了礼,「一定、一定!二姑娘,恭喜了。」 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句恭喜,先不说话里有多少真心,光他先前那轻慢的态度,石更就应该和他显摆一顿,但他哪有这个心思,满心都悬在她那几句话上,才走了没多少路就憋不住了,打着手势问她?究竟是何时开始想去静远寺的? 这拙劣的问话技巧自是没能绕出她的话来,她没看他,只顾着低头去踢地上的石子,「我才不告诉你呢!」 他大失所望,才要央她,就听她又细声嘟囔了一句,「要是比你早了,那我可不是吃亏了吗?」 她那太过孩子气的话一下让他笑了,看着她鞋尖追逐着同一颗小石子滚呀滚的,目光都柔软了下来,要不是口不能言,话肯定是衝口而出的。 ──那是不可能的,他那么早、那么早就喜欢上她了呀! 从他在街上第一眼瞧见她开始、从她喊他一声石头哥哥开始、从她说要照顾他一辈子开始?他喜欢她,已然这么多个年头?真要较量真心,他岂会输? 但他要打手势总是慢了些,手才举起来,他俩又被人唤住了。 「石大哥!」 他俩不须回头,就从那怯怜怜的语气得知是谁。 尉迟不盼总算抬起了头看他,但他都还没和她对上眼,就先看见噘得高高的小嘴。 「石更哥,看来早早就惦记上你的也不只我一个?」 这简直是恶人先告状了,城里惦记她的人不知几何,甚而才刚打发了一个汪秀才?他都没抗议,她却还要来跟他吃这么一个的醋,着实没道理。 石更是哭笑不得,伸手去捏她鼓鼓的腮帮子以示薄惩,但那姑娘脾气更大,哼了一声躲开他的手,话还是那样酸溜溜,「如兰姑娘喊你呢!你不听听她要说什么?」 他可不敢听。 莫说她都打翻醋桶了,他自个儿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如兰?他是个哑巴,可没办法像她这般吐露心声。 只是?用别的法子来一表衷情还是可以的。 他突地低头在她嘴上亲了一口,换来她胀红的面皮,和一声轻嗔。 「石更哥!」 她初初还掩住了脸面羞得不行,可回过神来明白他在做什么了,又从指缝偷偷去看他俩身后,「唔?这样?这样会不会太不留情面?如兰姑娘的表情好伤心啊?」 唷,小醋罈子倒装起大方了? 他垂眸去看她,不意外的看见她虽捂着脸,但那弯弯的眉和翘着的嘴角哪是遮掩的住的,出卖了她的口是心非。 他好气又好笑,直接搂住了她的腰,俯身下去深深吻她。 她这会是真的是赧得没脸见人了,推着他的胸膛提醒,「石更哥,街上还有旁人呢?」 但她没能把话说全,随着唇齿相交,成就了他无声的宣示。 ──谁管旁人?他要爱她,是他们俩的事呀! -----------------完----------------- 隔了两年多,终于是把这个故事写完了。 这之间其实我一直断断续续的在写,偏偏怎么写怎么不顺,所以总是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明明结局就在眼前了,却总是走不到终点,那种感觉真的是心急又无力,很庆幸的是我一个拖拉不更新的作者,竟然还有人愿意留言、和我分享心得、给予我支持!真的很谢谢留言的朋友、默默在关注的朋友(我不知道有多少啦,但是让我自我感觉良好一下xd),这篇文真的是因为有你们,所以才得以完结。 我一直觉得自己的文总是偏平淡的,没什么太大的高潮起伏,不过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自己真是数度码到眼泪直滴,很心疼石更,但最最心疼的是盼儿?其实我这篇文大多数是用石更的视角在写的,对盼儿的感情没有着墨太多,想要让大家在字里行间自行体会,但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我自己在看的时候总是会不小心脑补太多,然后哭得不行(完全是同理心氾滥的亲妈作者来着xd),有时候还真庆幸自己是个be不能的人,不然照后面的走势好像真的可以be结掉(喂),但人生这么苦,我还是喜欢让故事圆满一点。 真的很感谢能看到这里的老朋友新朋友,这篇文完结不易(怪谁),还好有你们的陪伴,我们才一起走到了,我会继续努力的:-) 番外、心有灵犀一点通 尉迟灵犀有个烦恼。 她有个姨姨,漂亮又温柔的姨姨,说话总是轻声慢语的,从不和谁急了去,可是这样好的一个姨姨,却是太少笑了。 她微微噙着笑是有的,可是不知道是不是睫太长,总掩去了眼底该有的笑意,纵然有,那也是轻轻浅浅的一点,大家都说她长得像姨姨,尤其眼睛简直一模一样,但她不这么觉得,她自个儿对镜子笑过,她的眼睛笑起来会弯弯亮亮的呢,姨姨的才没有。 不过即使不像,她还是很喜欢很喜欢姨姨,最喜欢被她抱在怀里,听她软软的声音给自己说故事,就算故事里有大老虎也不怕,因为姨姨会搂紧了她説,「不怕不怕,我护着你呢!」 她从没跟姨说她其实一点也不怕,她的老虎叫太温柔了,把山大王都学成了小猫咪,连爹爹平常吼叔叔的一半都没有,但她都会不由自主的也紧紧抱紧姨姨,因为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总有悲伤。 她觉得姨姨説这句话时是想起了一些事?大概是她坐在石阶上时,会想的那些。 爹爹不太喜欢姨姨坐在那儿,说是夜凉露重,她身子骨又不好,容易生病,每每瞧见了姨姨坐在那处,总要叨念上一番,有时他能成功把姨姨赶回房里去歇息,有时候也拗不过姨姨,让她又在那多待了好一阵。 姨姨身子确实不太好,但她觉得不是因为坐在那处受凉的关係,而是太过思念石叔叔的关係,因为只有提到石叔叔,姨姨才有几分精神。 在她口里的石叔叔多好呀,不消见上一面,光听姨姨说,她就喜欢上那个石叔叔了,那样善良温柔的一个人,也莫怪姨姨那么想他了。 她很想央爹爹帮姨姨把石叔叔找回来,但爹爹好像不太喜欢他,有时家里的人不经意提到石叔叔的名字,爹爹都会老大不高兴。 所以她不敢告诉爹爹,姨姨坐在阶上,是在等石叔叔回来,而且这是姨姨偷偷告诉她的秘密,她也不能说。 不过爹爹那么聪明,应该会知道的吧?毕竟有好几次有客人来拜访,姨姨总会匆匆的奔出来看是谁人,虽然也是会客气寒暄一番,可那亮了又暗的眸子?骗不了人的,久了,爹爹也不太喜欢人家来家里了。 所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姨姨还是在阶上等着那个未归的良人。 今夜,也不例外,而她脸上的神情也是那般,令人形容不了,可是看着?就很心疼。 她觉得姨姨真的很厉害,能这样有耐心地等着,上回她不过等着哥哥下了学堂要一起玩,多等了半刻她就急得不行,还要哥哥哄上半天才开心呢,姨姨等上这么久,竟没半点脾气。 她叹了口气,才回神,就看见视线里多了一件墨青袍襬。 她不知那人同她一起站了多久,但也不太意外,伸手就要他牵,「爹爹!」 她爹应了声,捏住了她的小手却没多说什么,同她一起看着阶上的人儿垂眸转着手上的红鐲。 她的精緻面容被月色照得很平静,那一瞬间,她几乎觉得那处坐的并不是她的姨姨,不过就是只精緻的瓷娃娃被人忘在那儿,哪有半点生气。 「灵犀,你常听你盼姨说石更的好?」她爹不知是不是和她同样感想,突地开口了,「你说,他当真就那么好,值得你盼姨如此痴等?」 这是她头一回听爹爹主动提起那个名字,愣了好一会,不知当如何回答。 但她爹好似也不是在等她的答案,她说不出话来,他也不追问,就此默下了。 没一会,倒是她先憋不住了,摇了摇他的手,「爹爹?你不能帮姨姨找到石叔叔吗?姨姨肯定会很开心的!」 「她不会开心的。」她爹揉了揉她的发,「最初几年我是真赌着气不想找,但现在觉着去找回来了?也不过是折辱了这份念想。」 「你盼姨等的不仅仅是人而已,石更若不是自己想通了?旁人怎么做,都只是多。」 这番话太深,她没能听明白,更是苦恼的拧着眉,「爹爹,石叔叔什么时候才会想通,想要回来呢?」 殊不知,她这问题换得她爹目露兇光,「谁知道!我只知道?他要回来前,得先做好死在我手里的准备。」 ?她怎么觉得石叔叔不回来,爹爹也要负点责任呢? 但她识时务的没说,只是长长叹口气,「若石叔叔不回来,姨姨得等上多久呀!好辛苦哇?」 「是啊,喜欢一个人多苦。」她爹頷首,逮着了机会就要教育,「所以灵犀千万别随便理别的男人,他们很坏的,要像你盼姨这般识人不清,那可得苦上一辈子!」 「嗯!」她颇为受教,用力点头,「灵犀不理他们,只理爹爹!」 「真是我的乖宝贝。」她爹被哄乐了,从方才就鬱着的眉头总算也才紓了些,捏了捏她的鼻子,「好了,夜也深了,你去把你盼姨带回房里歇息可好?她要不肯,就撒娇让她陪你睡,莫让她晚些又出来呆坐,她身子不好,受不得凉的。」 她拍着胸脯应了,颠颠的朝石阶奔去,却没想到今儿个的任务特别难达成,任凭她使出浑身解术都没能劝得她姨进房去歇息。 她姨不知怎么的特别抑鬱,连笑都是勉强勾起的,「灵犀乖,你先回房去吧!盼姨再坐一会,真的就一会。」 但她也发了倔,「若真的就一会,那灵犀在这里陪姨姨也无妨!」 「?那么灵犀就陪我再坐一会吧。」她姨默了默,约莫是真不想进房,也就让了步,更细心将她抱进怀中,「若凉了要说。」 「不冷呢,姨姨的怀里暖。」她敏锐的察觉到她姨眉眼里的低落,软声撒娇。 她姨微微一笑,将她妥贴护好了,不受半点风吹,「想当初我也就是你这么丁点大的一个小姑娘呢?」 「那时你石叔叔发现了一处湖畔的萤特别多,我俩就瞒着你爹,趁着夜深溜去那处看萤。」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多那么多的萤,比天上的星子更多、更好看!但初初的惊奇过了,其实萤也不过就是那样而已,看久了难免有点无聊,不过因为是和你石叔叔一块,我没捨得走,吵嚷着还要继续看,又多赖了好几刻。」 「你石叔叔总是好说话,拗不过我,又怕我吹风着凉,也是这样妥妥的抱好了我,结果隔日?倒是他受寒了。」 「我愧疚的不行,你石叔叔还安慰我说不是我的关係,是他晚上睡觉踢被才着凉的?但我哪里不知道,他那个像石头一样的人,连睡觉都直挺挺的,连翻身都不会,更别说是踢被了。」 她姨的手依旧环着她没动,可是她能听见极轻极轻的吸涕声,才想看看她是不是哭了,就被她下巴压上了发顶,回不得头。 「你石叔叔总是这样的,凡事不怕自己受了委屈,只要旁人安好?便好了。他就是这样温柔的一个人呢。」 往日听她姨用这二字形容石叔叔,她是认同的,可今儿个见她这般伤心,她突地听不得了,闷闷嘟囔了一句,「我才不信石叔叔温柔呢?他要当真如此,又为什么要离开姨姨,让你伤心?」 她姨从来不是善于口舌之争的人,被她这么一堵,好半天说不出辩驳的话来,却有些急了,「没这回事!灵犀你没见过你石叔叔,要见了会知道他是何等好、何等温柔的一个人?他只是不知道会如此,也怪我太娇惯?」 她不愿她姨都将责任揽在身上,挣扎的脱了她的怀抱,果不然见她面上泪痕斑斑,更是生气了,「我没见过石叔叔,以后也不可能见到他!他这样自私的人,只顾着自己心里好过,才不会在意姨姨一个人留在这里受苦!他不会回来的!」 她话是衝口而出,可看见她姨的表情,却又后悔了。 她姨的眼眶很红,可是里头没有泪,更显得眸底空荡荡的,这让她又恼又气,绷着脸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石更哥会回来的。」最后还是她姨打破了沉默,却不像是和她说话,「他知道我在这里等他。他从来都捨不得我受半点委屈的,肯定会回来?」 她多想摇着她姨的肩膀让她清醒,可她这副神情态太教人难受,让她喉头不知被什么堵住了,再说不出任何狠心的话。 她这才明白为何她爹都只用夜凉露重这理由让她姨回房,从来不提她在那处空等是徒劳无功,约莫是她爹知道?要没了这份念想,她怕是连日子都不知道怎么过了。 她小小的拳头捏了又松,好半天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闷声道歉,「对不起,是灵犀不懂事,说错了话?」 「灵犀哪里是不懂事,是太懂事了,才这样体贴我呢。」她姨摇了摇头,好脾气的哄她,同时轻轻揩去她小小脸庞上的泪,「不过你要相信盼姨?我是最了解石叔叔的人,他真的会回来的,只是也许需要多一点的时间,或早或晚?我定能等到他的。」 虽然她姨声音极轻极软,但这么一句话却像沉沉的石头压在心上,让她再忍不住,哇一声地哭了出来,连声应着,「好,石叔叔会回来的!灵犀和姨姨一块等?」 她被她姨搂进怀中,儘管哽咽不止,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说着一样的话,只盼多说一次,就能多一分让那人听见的机会。 「石叔叔要回来呀!灵犀等你,跟着姨姨一块等你?」 恍惚中,她又被人唤醒。 「等谁呢?灵犀在叨念什么?怎么还哭了?」 半梦半醒间,她的眼皮还太重,只朦朦胧胧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庞,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泪眼婆娑的缘故,她倒是觉得姨姨有几分不同了。 她不自觉伸手讨抱,「姨姨!」 尉迟不盼虽是搂住了她,却是有几分莫名其妙,「灵犀是不是睡糊涂了?连我都不认得了?」 灵犀不解她话意,愣了好一会,用力地将泪珠眨掉,这才看见除了尉迟不盼以外,还有一个黝黑男子在旁,深邃的五官初见之下有些凌厉,但狭长的眉眼朝自己看来的时候很是温柔。 尉迟不盼见她醒来就直瞅石更,不禁也跟着瞋了他一眼,「石更哥,定是你方才睡前和她一道看的传奇呢!早和你说灵犀还小,别让她胡乱跟着你看那些志怪小说?这会可不是吓着了!」 她虽抱着灵犀轻声拍哄,瞧见那本还摊在床畔的书页,忍不住伸手去翻,「写的这是什么??嫦娥窃琼药,服,得仙奔入月中,为月精也,不过逾年,甚感月宫寂然,无不愴恨,遂托太白炼一丹,能逆时易晷,挽诸般憾事?」 嫦娥奔月的神话已是够玄,竟还有书生连这都能续下去,她颇为好笑,却是朝着石更一皱鼻,「怎么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莫非?石更哥你有什么憾事要回到过去挽回?」 石更知道这话千千万万是应不得的,故而头摇得似波浪鼓,更识趣的往前坐了几寸将她们一併搂进怀中,以示自己有妻有女万事足,此生无憾。 他的怀里很宽很暖,搂了她们母女都还绰绰有馀,尉迟不盼舒舒服服的倚在他肩窝上,还咬了他下巴一口,「自当如此!要是错过了我们母女俩,石更哥你才真是要后悔呢!」 她语气带嗔,可亮晶晶的眼眸像月牙那么弯那么漂亮,让灵犀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也跟着笑了起来。 是啊,她真是睡迷糊了,她分明姓石,叫做──石灵犀。 ------------------------------------- 哈哈既然是和「止戈为武」是同一系列的,当然连番外都要有点呼应才行,所以写个萌孩子自娱娱人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