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五嫁》 第一章 疑为妖姬 东晋太宁元年(西元323年)秋天是个多事之秋,带给了登基未满一年的青年皇帝司马绍不少烦恼。他在百忙之中,最忧虑之事,莫过于最可靠的忠臣郗鉴被最可恶的权臣王敦扣押了。 原来,司马绍一度为了制衡王敦,任命郗鉴为兗州刺史,镇守合肥。偏偏,王敦看穿了司马绍的意图,故意上表举荐郗鉴返京升任尚书令。司马绍顾忌王敦兵力雄厚,不敢得罪,不得不准奏。数日后,郗鉴在赴任途中,经过王敦拥兵屯驻的姑执(后世之苏州),承蒙王敦招待,从此就被拘留了。 王敦会不会杀害郗鉴?这是司马绍日夜掛心的问题,害得他寝食难安。于是后来,在寒露时节的某一天,当司马绍获报郗鉴平安回到了京城建康时,他简直大喜过望! 郗鉴这趟回京,身边有王敦派遣的使者随行。那名使者双手捧着王敦献给皇帝的一大盒珍寳,也带来了六名美女。 司马绍怀疑王敦进献美女的动机有诈,就不想接见那六名美女。他吩咐太监去指示王敦的使者直接将美女送入后宫,交由皇后安置。 这一天,在司马绍迫不及待召见郗鉴之时,他的皇后庾文君替他收下了王敦所送的美女。庾文君第一眼瞅见她们六人,目光就难以从其中最美的宋禕脸上移开。宋禕不但具有最符合歷代审美标准的水灵灵大眼睛和樱桃小嘴,而且竟然像是混血儿,鼻樑挺得特别立体! 庾文君看人长相格外注意鼻子,主因是她暗自挑剔本身鼻翼嫌宽、鼻头硕圆,恰似她大哥庾亮而不够秀气。所幸就面相学而论,鼻子较大算是主贵的福相。况且,庾文君脸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也像庾亮的黑白分明大眼睛,配上从眼头宽起的双眼皮,以及尾梢上扬的外眼角,显得神釆奕奕,也使得面容整体感大致还算好看,才在她待字闺中那几年博得了“淑美”的令名,由此荣获彼时的皇帝司马睿礼聘为太子妃,后来又随着太子司马绍继承皇位而当上了皇后… 不过,庾文君自知,司马绍直到即位半年多以后,才顺应舆情,册立了皇后,似乎有点心不甘情不愿。既然庾文君嫁给司马绍这些年来,夫妻之间并不太和睦,庾文君难免担心:后宫会不会将有新人趁虚而入? 本来,自从司马绍承袭半壁江山以来,既不曾招募宫女,也没办过选妃,后宫妃嬪皆是往昔太子宫纳入的旧人,曾让庾文君暗自庆幸。不料,权倾天下的王敦竟会送来六名美女,而皇帝总不能不给王敦面子,非接纳不可! 看来,王敦多半怀有类似越王勾践送西施等八名美女给吴王夫差的阴谋。但无论是否果真如此,庾文君都决意不让王敦献上的美女们靠近司马绍。在这六名美女之中,庾文君尤其忌惮宋禕,原因不止是有鉴于宋禕五官皆长得极其精緻,也缘自于司马绍具有母系鲜卑血统。庾文君唯恐:司马绍要是面对亦有混血特徵的宋禕,会顿生惺惺相惜之情… 庾文君有心防患于未然,就在分配新进佳丽住处时,指定宋禕去住华林东阁顶楼。华林东阁位于题名为华林园的御花园东侧,兴建之初是作为观赏日出之用。然而,司马绍时常熬夜读书或批奏章,天亮之前向来起不了床,就从来不去华林东阁。华林园西北部另有一栋更高的松上阁可供望远。 关于派给宋禕最偏远的住所,庾文君公开的理由,乃是基于她逐一垂询六名新进佳丽的才艺之时,宋禕讲出的答案。宋禕既擅长吹笛,也需要演练笛技,庾文君就宣称皇上勤政,怕受乐声干扰,因此安排宋禕住到华林东阁去,这样宋禕的笛声就传不到御书房了。 宋禕刚住进华林东阁,庾文君就暗中派人看守。她派来的黄嬤嬤不准宋禕下楼,也不许宋禕在申时到酉时之间(下午三点到傍晚七点),亦即皇帝可能到华林园散步的时段练习吹笛。 面对肤黑体壮的黄嬤嬤,宋禕唯有柔顺回应:“是!民女谨记在心!” 此后,有好些晴朗的下午,体态苗条的宋禕站在华林东阁顶楼西窗前,俯瞰满园秋色,也目睹皇帝走到园中来闻桂香、赏枫红。宋禕眼睁睁注视着瘦高挺拔的皇帝让数名太监、宫女们随侍,信步漫游。她发现皇帝的鬚发顏色黄褐,颇不同于一般汉人男子。 相隔的距离致使宋禕看不清皇帝的面容,只看得出皇帝年约二十多岁,脸型算是长方形,气度在斯文之中透着刚毅。不知怎么,宋禕观察至此,忽觉心跳有些紊乱... 宋禕知晓,只要自己趁着在旁监视的黄嬤嬤去如厕之际,拿起笛子来,轻轻吹一吹,就会引起皇帝寻声登楼。只是在皇帝上楼来之前,黄嬤嬤或许赶得回来,那么弱不禁风的自己就会被孔武有力的黄嬤嬤揪起来,拋出楼窗!宋禕牢牢记着黄嬤嬤的恫吓:“皇后娘娘交代了,不管你是无意间让皇上抬头望见了你站在窗口,或者你有意吹笛子引得皇上过来,都要把你往窗外扔出去,然后稟告皇上,那是你自己不小心摔下去了。” 貌美又爱美的宋禕深恐那会摔得血肉模糊,寧可不要冒险。毕竟,她个人压根不想去犯下谋害君主的滔天大罪!何况,比起同行入宫的五名女伴,她较有进退的馀裕,因为,在她们六人行前,王敦曾经厉声命令她们必得要在一年之内完成使命,并且以大开杀戒为要挟,但宋禕在世上已无至亲。 换言之,如果王敦指派的六名美女未能在一年之内暗算司马绍成功,他将会杀掉洩愤的人都是另外五名美女的家人,皆与宋禕非亲非故,宋禕的心理负担就还不至于太沉重。王敦对宋禕,只能重提养育之恩,坚称禕禕必须知恩图报! 该不该为恩人效命呢?宋禕迟疑自问。 宋禕回顾王敦所谓的养育之恩,不太确定那是否起于巧合?宋禕之所以从小在王将军府长大,最初只因为,她母亲凭着曾为洛阳首富石崇做过裁缝的经歷,在石崇身亡家灭之后,改由王敦的公主妻子任用,才把年幼的禕禕带进了王敦与襄城公主的府邸。 宋禕就是在进入王将军府之后改随母姓。她原本姓梁,但她父亲梁绿野不幸丧生于她襁褓时期发生的一场水灾。数月后,她母亲宋莲抱着她,远从白州(后世之广西省)的家乡一路奔波至西晋京城洛阳,投靠她姑姑梁绿珠。 当时,绿珠是石崇最心爱的宠妾。绿珠请求石崇收留她的弟媳与侄女,石崇自然一口答应。 石崇瞧瞧绿珠的侄女虽仍是婴儿,小小瓜子脸却已让人看得出甚为姣好、酷似绿珠,可见俗话所谓侄女往往长得像姑姑还真是没错!石崇当下满心欢喜,随即兴致勃勃说要给侄女取个好名字。由于这个女婴是头胎,已有个乳名叫做一一,石崇就为她选了与一同音又意喻“美好”的禕字,作为学名。 后来,禕禕的姓名从梁禕改成宋禕之时,她虚岁才三岁,尚未真正开始记事。难怪石崇的金谷园留给她的印象模糊。她脑海中清晰的人生记忆始于王将军府。 在王将军府,宋禕曾是唯一的儿童。王敦与襄城公主婚后多年无所出。襄城公主渴望孩子,多少移情到了禕禕这个漂亮伶俐的小女孩身上。在禕禕虚岁六岁那年,襄城公主察觉禕禕对书本颇有兴趣,就嘱咐帐房先生抽空教导禕禕写字、记帐,并特准禕禕借阅府内书库的书籍。 学龄阶段的宋禕一方面接受最基本的教育,另一方面也学吹绿珠姑姑遗留的一支碧玉长笛。儘管她的裁缝母亲只会吹最简单的笛曲,只能教她基础指法,但她在超越初级程度之后,独自鑽研绿珠姑姑遗物之中的几本笛谱,竟能无师自通!对此,她母亲有感而发:这一定是你的绿珠姑姑在冥冥之中指引... 那些年,宋禕的笛技日益精进,身心也不断成长。到了她快要进入发育期之时,天下大乱,迫使王将军府上上下下跟着王敦迁出京城洛阳,追随王敦的军队东奔西跑。 有一次在行军途中,王敦居然以军旅生涯不适宜公主为藉口,坚决拋下了他向来不爱的襄城公主,并且把襄城公主的一百多名侍女分别遣嫁给了将士。然而,他却留着宋莲与宋禕母女,理由是军队需要宋莲帮忙缝补衣裤鞋袜。 在居无定所的军旅生涯中,宋莲唯恐有朝一日,自己和禕禕母女俩也会被王敦丢弃在半路上,变得无依无靠!她为此加倍努力工作,日夜无休,终致病倒了… 宋禕丧母时,虚岁只有十五,尚未长完的身量刚刚达到了相当于后世公制一米六零的高度,配上仍属发育期的纤细骨架与水嫩脸蛋,真是亭亭玉立!王敦眼看此生所见过最姝丽的少女顿失所依,不禁打起了她的主意… 宋莲的棺木刚刚入土,王敦就趁着宋禕跪在墓前痛哭,走过去亲手拉她起来,接着顺势搂她入怀。宋禕很想挣开,却不敢!寄人篱下的宋禕对于不怒自威的王大将军,早已习于服从… 儘管,虚岁四十六的王敦饱经战场风霜,鬚发已斑白,而且黝黑的面孔上既多皱纹,也有眼袋,在年少的宋禕眼中,王大将军未免太老太丑了!但宋禕别无选择。她唯有尽量回想母亲在世时频频重覆的感恩言辞:母女俩能在乱世不愁衣食,禕禕还得到了充足的营养,十四岁就窜过了娘,也高过了生前个子比娘还小一丁点的绿珠姑姑,可都要感谢王大将军... 王大将军既是母亲感念的大恩人,禕禕怎能不报答他?宋禕对王敦,一直是怀着报恩的心态,隐忍着… 身受软禁的宋禕一边把思绪从往事拉回了现实,一边暗下结论:在王敦身边那些年,真是难熬!好不容易才脱离了他,实在犯不着变成他谋夺天下的帮凶! 宋禕做出了决定,就在华林东阁顶楼安然度日。她不太介意幽闭楼中,因为过去在王将军府或随军迁徙途中的营区,行动也受限制,只是活动范围大于阁楼而已。目前她在阁楼的小小空间内,照样可以对着铜镜练舞、倚着窗框吹笛,还能一览无遗华林园美景,让她觉得,这种日子还算好过!何况,乱世人生本无常,不如过一天、算一天… 她怀着苟安的想法,丝毫意料不到,自己的命运将会有多么曲折... 第二章 绿珠传人 东晋太宁二年(西元324年)阴历六月,连续约有七八天,青年皇帝司马绍没在题名为华林园的御花园出现。本来在寒冬除外的春、夏、秋三季,他每隔两三天就会选一个晴朗的下午,到华林园来散散步。身受软禁的宋禕习惯了经常透过楼窗望见他走过楼下,这几天却一直不见,竟使得宋禕感到若有所失… 宋禕暗自揣测:是否天气太热了,皇上才宁愿待在阴凉的室内?不料,就在她怔怔出神之际,她听见了黄嬤嬤粗哑的嗓音:“喂!如果你今天想在下午吹笛子,可以吹,因为皇上出远门了,要到月底才会回宫。皇后娘娘特准你在这些日子随时吹笛子,直到皇上回来为止。” “是!请黄嬤嬤代为稟告,民女叩谢皇后恩典!”宋禕柔声致谢,接着忍不住问:“请问皇上到哪儿去了?” “你问这个做什么?“黄嬤嬤兇巴巴嚷道:“这不关你的事!” “对不起!”宋禕连忙道歉:“民女不敢再多言了。” 宋禕外表显示一付诚惶诚恐的模样,内心却不太害怕。毕竟,从太宁元年(西元323年)深秋算起,宋禕由黄嬤嬤看守已有九个月了,已经看出了黄嬤嬤面恶心善。 甚至,宋禕猜得出来,皇后这项特许,必然起自于回应黄嬤嬤的请求。黄嬤嬤喜欢听宋禕吹笛子。儘管黄嬤嬤从不针对宋禕吹奏的笛曲发出任何感言,宋禕却注意到了黄嬤嬤每次沉浸于笛声中,而从粗鲁烦躁变成温和舒展的表情。 同样如沐春风的神情,曾在宋禕眼前王敦的朋友们脸上浮现。每当宋禕为王敦的家宴吹笛助兴,宾客们皆听得陶醉不已。表演完毕后,王敦面对如潮佳评,总会夸口宣称:“她的笛艺乃是绿珠啟蒙的呀!她是绿珠弟弟的孩子。” 于是,宋禕原为绿珠弟子的传说不脛而走。“弟子”一词在晋朝含有两种意义,除了后人皆知的“学生”以外,亦可意指“弟弟的孩子(包括男女)”。但是,王敦的吹嘘导致当代眾人皆误以为宋禕曾拜绿珠为师,反倒忽略了宋禕是绿珠的亲侄女。难怪后世文人也不约而同,都把史家沉约在《俗说》之中所写的“绿珠弟子”解释为“绿珠的学生”了。 其实,绿珠倒果真曾有心教导侄女禕禕吹笛。宋禕记得母亲说过:因为绿珠姑姑不能生育,所以把面貌肖似的侄女当成了自己的传人,早在禕禕牙牙学语的时候,就雇用巧匠特製了一支特小号的笛子,拿给小禕禕吹着玩,希望吹出兴趣来。绿珠准备等小禕禕长到五岁左右,就开始传授指法,循序渐进… 孰料,绿珠居然会等不到那一天!绿珠风华正茂的生命结束得太匆促!在她为石崇跳楼殉情那个秋日,小禕禕足岁才两岁,尚无能力吸收绿珠姑姑的培训。 人生记忆一般始于四五岁,但在四五岁之前,若有重大事件发生,亦有可能因过度刺激幼儿视觉,而留下零碎又模糊的印象。这正是绿珠留在宋禕脑海中的一幅迷濛景象———有一名绿衣女子,从高楼上纵身一跳!同时坠落的,还有纷纷如雨的金黄色桂花… 这幅景象曾经多次化为宋禕童年的恶梦,一次又一次惊醒过她。虽然她早在五六岁时,就对母亲陈述了梦中的骇人场景,但直到她虚岁十岁那年,她母亲宋莲才告诉她:那个绿衣女子,就是你的绿珠姑姑… 宋莲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了,就一发不能收。此后,她时常对女儿讲述绿珠的故事。 原来,绿珠的梁姓父系家族虽是汉人,她的母系家族却是白州(后世之广西省)当地原住民。 混血儿绿珠与她弟弟绿野都长得非常漂亮。绿珠尤其从小到大一直以美貌着称。她是典型的南方美女,发育完成的身高虽只相当于后世公制的一米五四,但由于骨架子细窄,并不显矮,倒是很有一种袖珍的美感。 绿珠与绿野幼年丧母,到了绿珠虚岁十六、绿野虚岁十二那年,父亲也病故了。绿珠为了养活自己和弟弟,进城卖身于酒楼,打算等过两三年弟弟长大了,能够做工谋生,自己即可从良嫁人。想不到一年多以后,交趾(后世之越南)採访使石崇在回程路过,一见绿珠就惊艷至极,当天即以珍珠三斛为她赎身,也送给了她弟弟绿野一大笔钱,才带她回京城洛阳。 那时候,绿野虚岁已有十三,勉强可以自立了。绿野自幼熟识邻家女孩宋莲,到了姐姐迁离之后,孤身一人,自然更需要宋莲陪伴。再过三年,绿野存够了钱,就託媒向宋莲的父母提亲了。 宋莲嫁给绿野时,绿珠託人送来了很多金银财宝,作为贺礼。宋莲由此推断,绿珠嫁入了豪门。这就是为何婚后第二年,在绿野不幸惨遭突发的洪水捲走之后,宋莲毅然抱着襁褓中的女儿去投奔绿珠。 当宋莲初次踏入石崇的金谷园时,她简直不敢相信,尘世间竟有天宫!金谷园显然是顺着山形水势所筑成,楼榭亭阁,高下错落,并有溪水縈绕穿流其间。金碧辉煌的高楼广厦投影于绿波粼光之上,交相辉映,岸上又处处有茂树修竹、奇花异卉,真是恍如仙境! 仙境中的绿珠望似仙女,比宋莲往昔在家鄕所见的绿珠肤色更白、姿貌更美!不过,得享富贵的绿珠并未穿金戴银,日常总穿着一袭毫无镶滚的淡青色或碧绿色素面丝绸衣裙,脸上则不施脂粉,素净的打扮越发显得她冰肌玉骨、飘逸出尘。 绿珠在金谷园已自成一景,而且是来到金谷园的访客们最不想错过的一景!这是宋莲带着女儿栖身于金谷园时,屡屡听到的传言。 石崇很乐意在朋友们面前展示绿珠的笛艺,但从不叫绿珠给客人们斟酒夹菜。固然绿珠的名份无异于石崇的其馀侍妾,石崇却对她与眾不同。 宋莲见过石崇的次数不多,可是每一次,都看见石崇望向绿珠的专注眼神。石崇的眼睛很小, 原本不醒目,却因那种眼神而焕发出了奇异的光辉!那种光辉好像在宣告世人,他眼中只有绿珠一人… 非但如此,石崇对绿珠讲话的态度,也跟对别人都不一样。平日趾高气扬的石崇只要面对绿珠,立刻变得和顏悦色,甚至有点低声下气!绿珠对他则多半只以点头、摇头回应,很少说话,更少露出笑意。两人地位之高下似乎颠倒过来了! 宋莲按捺不住好奇心,私下问绿珠:“你为什么总对石大人那样冷淡?是不是嫌他太老了?” “老也就罢了!”绿珠坦白答道:“我不肯奉承他,并不是因为他年龄够作我父亲,而是因为我看不惯他作威作福,不把人命当一回事!他曾有一条家规,凡是请客人喝酒的时候,都要家中婢妾劝酒,而倘若客人不喝,他就杀掉那个侍妾或婢女!” “什么?”宋莲吓了一大跳,惊叫出声:“那太可怕了!” “那条家规已经废止了,是我请他废掉的。”绿珠沉声回道:“幸亏他还肯听我劝告。不然,我宁愿离开。” “离开?”宋莲惊问:“你想离开金谷园?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比得上金谷园?” “金谷园再美,也不能让我忍受一个杀人魔王。”绿珠坚定回道:“我留下来,只是顾虑,如果我趁他哪天不在家,偷偷溜走了,他必定会责怪丫鬟、守卫他们没看好我,又滥杀无辜!” “那么要是他彻底改了,再也不杀人了,你对他的看法会不会变好呢?”宋莲福至心灵问道。 “他,彻底改了?”绿珠稍显迷惘,喃喃答道:“我不知道!有时候,我看他逗着禕禕玩,很慈祥的样子,真不像个坏人!也许他本性并不坏…” 追溯往事的宋莲叙述至此,就暂且不讲下去,改为感慨道:“女人哪,终归是心软!你绿珠姑姑后来到底是被石大人打动了,最后还为了忠于他,跳楼自杀!” 宋莲稍作停顿,又望着女儿,轻叹道:“你呀,长得像你绿珠姑姑,吹笛子的天赋也像她,可还好性情不像她那般刚烈!” 常言道知女莫若母,果然适用于宋莲、宋禕母女。宋禕在华林东阁顶楼回忆母亲这句话,承认自己是让母亲说中了。 比起绿珠姑姑勇于直諫,自己未免太懦弱了!宋禕不禁自责。然而,她迅即转念想到了石崇与王敦的差异———纵然都是有钱有势的中年男人对待女儿辈的小妾,石大人对绿珠姑姑有尊重,王将军对禕禕则没有。 宋禕清晰记得,王敦经常在朋友们面前炫耀:“本将军的宋禕啊,可比当年石崇的绿珠还美!她有绿珠那种边疆姑娘特有的高挺鼻樑,却不像绿珠那样瘦小,而有河洛姑娘的长挑身材,还有江南姑娘的白嫩皮肤哪!天下佳丽之美,真是都给她一人占尽了!” 每次宋禕听见王敦这般夸讚,总会感触自己像是他拥有的玉器之类珍品,专门作为炫富之用,再美也只是一件玩物,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宋禕回忆至此,黯然感叹:这应是为何,绿珠姑姑对石大人日久生情,而自己对王将军始终没动过心吧! 不知动心是什么滋味?真会致使女人认定此身只能属于某个男人,否则宁可跳楼?宋禕临窗吹笛时,朝向距离甚远的楼下地面望去,顿觉胆战心惊!她无法想像自己往下跳。最起码,她自知绝对不会为王敦去跳! 想想王敦所给的一年期限就快到了!看来,无论是自己,或是同行入宫的另五名女子,都达不成王敦的目标。王敦可会当真杀害那五名女子的家人来洩愤?而假如自己在世上还有活着的亲人,岂不也会遭受同样的威胁?宋禕沉思至此,越发认为,王敦不值得效忠! 反而是王敦亟欲谋害的皇帝,宋禕虽只遥望过他,不曾謁见过他,却直觉他是一个好人。十多天以后,当宋禕发现皇帝又到华林园来时,她竟然压不住自己心底冒出的一阵惊喜! 刚回宫的皇帝司马绍比起离宫之前晒黑了不少。宋禕观察到了,却怎么也猜想不到,他曝晒于烈阳下的地点是王敦的军营!原来,司马绍因获报王敦有意谋反,而微服出宫,亲自前往姑执(后世之苏州),潜入王敦的营区去刺探情报。 这趟深入虎穴,司马绍差点被捕,但总算凭藉机智逃脱了。宋禕并不晓得司马绍经歷了多少凶险,才终于平安归来,却只因他晒得很黑,就觉得他在旅途中一定很辛苦… 何必关心他辛不辛苦呢?宋禕提醒自己:他纵是皇帝,也是陌生人,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陌生人… 然而,宋禕无法否认:从楼窗远观楼下这个陌生人,就好比鮫人(中国古代神话中的人鱼)从水面眺望岸上风景,有一种迷离的情趣… 第三章 将遣出宫 东晋太宁二年(西元324年)阴历七月,年轻有为的当朝天子司马绍率军亲征,讨伐举兵作乱的王敦。结果,朝廷大军节节胜利,不久即斩杀了叛军的先锋将领何康。王敦闻讯时,本来已患有肝病,情绪刺激当然不利于病情。难怪朝廷大军未至王敦的大本营姑执(后世之苏州),王敦就先在病床上断气了。 虽然,王敦的养子王应秘不发丧,但纸包不住火,难免谣言纷起,导致军心日渐涣散。朝廷大军轻易攻破了姑执,也挖出了王敦的尸体,予以斩首,带回京城建康示眾。 司马绍于阴历七月二十七日(阳历九月二日)凯旋回宫。他在当天詔令大赦天下,但不放过王敦的馀党,分遣诸将去追击。在数日之内,所有叛党皆覆灭。司马绍为了奖励功臣,就宣佈将于中秋节之前放假三天,君臣同往京城北郊的玄武湖畔渡假。 清晨出发之前,司马绍向封号为建安君的生母荀禾辞行。皇后庾文君也在场。 庾文君旁观皇帝夫君拜别母亲之后,送他到母亲居住的建安殿前门口,趁机请问:“王敦之乱既然已平定,那么那叛贼去年送来的六名女子,是否也就不用留在宫中了?” 司马绍这才记起了王敦进献美女之事,本来他早已忙忘了。此时此刻,他正要出门,无暇多想,就随口答道:“嗯,皇后说得有理,不如乾脆把她们都放走算了。” 庾文君一听即知,司马绍对那六名从未谋面的女子并无兴趣。这正合庾文君的心意。她不禁喜上眉梢,含笑回道:“是!臣妾遵旨!” 稍后,六名分别受软禁于后宫中不同处所的美女先后得到通知,要赶快收拾行李,准备次日上午出宫。她们到这时候才听闻,王敦已垮台,亦已病歿。 在这六名美女之中,只有宋禕曾是王敦的侍妾,另五人皆是王敦从江南民间搜刮来的标緻处女。她们五人既不熟识王敦,就对他的灭亡毫无感慨,只顾庆幸恶人有恶报,而自己终于可以回家了!唯独宋禕百感交集… 宋禕恍然忆起了此生最不忍回顾的那个冬夜,初次惨遭彪悍大叔王敦侵犯,简直痛不欲生!那一夜,年少的宋禕暗自反覆诅咒王敦早死,却料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果真听到了王敦的死讯,居然并不感到快意,只觉得迷惘… 对他,究竟是记恨还是记恩较多?宋禕茫然自问。 已然成年的宋禕回溯往事,不得不承认:假如没能依附王敦,自己与母亲恐怕早就没命了!从永嘉元年(西元307年)算起,一连数年,各地兵荒马乱,母女俩却竟然从不曾挨饿,确实多亏跟着王敦手下兵强马壮的军队,才无论到何处都有百姓献粮。 尤其难得的是,每当母女俩随军远行,王敦总会在早餐时派遣贴身侍卫去送一小壶马奶给她们,说是给孩子补身体。这是她们母女俩有幸获得的特殊待遇之一。另一样好处是,王敦指定给她们夜宿的营帐总在他自己的帅营附近,这样就没有将士敢趁夜间骚扰寡妇孤女。 为了这两大恩惠,她母亲宋莲特地选在王敦有空时,带着她去叩谢。王敦面对跪着的母女俩, 仅仅淡淡笑道:“孩子正在长身体,是需要多补充营养。这孩子长得很像她姑姑绿珠!本将军曾在石大人的金谷园见过绿珠,相当惊艷,只惋惜绿珠的个子稍微小了一点,大概因为是南方人吧!本将军倒想看看,如果这孩子养得好,将来能不能出落成一个比较高挑的绿珠?听说马奶有助于小孩长高呀!” 王敦所提出的传言不虚,至少在宋禕身上应验了。发育期的宋禕在初潮来后一年之内,身量就长到了晋尺(晋朝一尺约为二十四点二公分)的六尺六寸多,相当于后世公制的一米六零,超出了母亲约莫四公分。只不过,后来宋禕连续承受丧母、失身的惨痛打击,心情未免太低落,胃口变得很差,就仅仅再长了少许,长到大概等于后世公制的一米六三就停止了。 纵然如此,宋禕还是达到了类似北方女子的高度,况且骨架子由于来自南方的遗传而较窄,特显修长。加上她在发育期尚未结束时迁至江南,日益吸收了鱼米之乡的滋养,肤质越来越水润,肤色也越来越白净。 随着年岁增长与心智成长,敏感的宋禕越来越怀疑:自己小时候与母亲承蒙王敦额外施恩,会不会起于王敦早有预谋,要从小培养一名可在家宴上骄傲展示的美妾?而王敦严令军中将士不碰宋氏寡妇孤女,会不会也就是为了要把禕禕的童贞留给他本人? 宋禕私下推论至此,对王敦的憎恨就压过了感恩!然而,她始终无法完全抹煞王敦在她心目中的恩人地位,因为太清楚,假设没有王敦纵使是出于自私自利意图所给的一切,寡母孤女在乱世的遭遇只会更加不堪… 正因为无论如何,宋禕否认不了王敦的再造之恩,所以她忍耐着王敦加诸于她的种种亲密举动。 儘管她打从极为痛苦的第一次过后,一向由衷厌恶王敦的碰触,并未经由日久习惯而好转,她却想开了反正多一次少一次都终归躲不过,就不曾设法找藉口推託,总对王敦百依百顺,让王敦浑然不觉她心怀怨懟... 王敦在所有侍妾之中最喜爱宋禕,乃至于到了某次战场箭伤造成严重后遗症之后,听从大夫与幕僚的忠告,戒除女色,毅然遣散了侍妾们,却单独留下了宋禕。这使得宋禕暗中叫苦:为什么,自己得不到同样的自由? 粗枝大叶的王敦并没察觉宋禕其实想走,反倒认定宋禕必然庆幸保住了安稳富裕的生活,就故意笑问:“你可知道,本将军为何把她们都遣走了,只留着你一人?” “禕禕不知。”宋禕小心翼翼答道。 “因为你太美了呀!”王敦笑嘻嘻接口坦言道:“就算不敢再吃容易伤身的药物,不能碰你,留你在身边,每天瞧一瞧也开心。” 王敦稍作停顿,又直言道:“再说,要是把你放出去,只怕你别无出路,只能卖身青楼了。” 宋禕乍听此言,不由得讶然睁圆了原本就大的双眼。 “你别不服气!”王敦取笑道:“你以为你能靠什么谋生?你又没学好你娘的缝纫手艺!论技能,你只会吹笛子、唱歌、跳舞而已。偏偏这年头呢,大多数人温饱都成问题,谁还要花钱请你表演啊?只有青楼会要你给大爷们助兴。” 宋禕听王敦所言颇切实际,无可辩驳,只好默默低下了头。 “像你这样出眾的美女呀,命中註定了要给男人养,只看是许身给一个男人,或者零卖给很多男人。”王敦毫不在乎措辞太露骨,倒是越说越起劲,自鸣得意笑道:“本将军既然还养得起你,就不妨继续养着你。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往后,本将军说不定还有用得着你的时候。” 当时,宋禕听不懂王敦打出的比方。直到王敦指使宋禕去谋害皇帝,宋禕才惊悟:原来,这就是自己可供王敦当作兵卒一样驱使的用途! 生平首次,宋禕试图违抗王敦的命令。她柔声推辞道:“禕禕早就过了入宫的年纪了!据说,招募宫女通常规定十四到十八岁之间,而禕禕今年都二十六了。何况,大将军已从民间选出了五名良家少女,送她们五人入宫也就够了,何必要禕禕同行?禕禕不仅比她们大了八到十岁,而且跟过大将军,并非完璧,想必讨不到皇上欢心,去也是白去。” “不!你这话可大错特错了!”王敦摇头啐道:“你太不了解男人了!男人才不在乎你今年几岁,跟没跟过别人,只要看到你这付俏模样,就晕头转向了。本将军敢保证,那黄鬚儿见到你们六人,第一眼就会看中你!另外五名少女只是去陪衬你罢了。” 不等宋禕反应,王敦就接下去哈哈笑道:“这说来还真有趣,你像你娘,脸蛋显嫩,岁数让人看不出来。永嘉元年(西元307年)你娘已经二十八了,看来却还像刚过二十岁,压根不像有个十岁的女儿。至于如今二十六岁的你呢,别说减掉八岁就是十八,即使说你十六,也绝对没人会不信!” 宋禕听着,心底倏忽起疑:王敦怎会晓得娘的年纪? 难道,那几年随军扎营的夜晚,娘曾在禕禕睡着以后,私会王大将军?那会不会是娘报答王大将军的方式,也藉此得到了更多优待? 宋禕实在很不情愿相信,娘也受过王敦糟蹋!然而,她越深思,越难以排除———娘既自认必须报恩,也难免担心王大将军会等不及禕禕发育完成,就对禕禕下手,情非得已,才以自身的奉献来换取发育期女儿的平安... 儘管宋禕开不了口向王敦求证,却可凭常理推测,实情八成如此!宋禕做出了合情合理的判断,内心对王敦压抑已久的积怨顿时暴涨,再也受不了待在王敦身旁了!听话入宫倒变成了脱离王敦的途径,宋禕就不再婉拒了。 六名美女赴京前夕,王敦召来宋禕私谈,郑重予以警告:“你进了宫,务必要保持头脑清醒,可别对那黄鬚儿动了感情!你要记住,那黄鬚儿再宠你也没用!他早在少年时期就跟他大舅子建立了很深的交情,目前则需要仰仗他大舅子替他安内攘外,看在他大舅子份上,他决不会废后!只有你替本将军除掉了他,本将军一旦龙袍加身,马上册立你为皇后!” 王敦本身贪权,以己度人,而断定后位必是每个女人梦寐以求,才用来利诱禕禕。殊不知,宋禕生性排斥繁文縟节,一心嚮往闲云野鹤的逍遥日子,根本不认为礼法制约的皇后值得羡慕。当下宋禕不禁暗叹:儘管自幼在王大将军身边长大,王大将军却还是不了解禕禕! 那也得归诸于自己从不对他表达任何心声,以致他无从理解吧!宋禕获知曾经痛恨的王敦已故之后,反而开始检讨自己对他一向紧闭心屝,是否错失了像绿珠姑姑对石大人那样,辅佐他改邪归正的机会?假若试过跟他深谈,会不会发觉,他只是表面上嘴坏,内在本性有心软的一面? 宋禕这种心理有点类似一个秉性善良的女儿惊闻脾气暴躁的父亲猝逝,就不再计较昔日父亲的打骂了。由于宋禕在王将军府最后两年乃是王敦养生戒色时期,他们两人在那两年内变得几乎等同父女,怪不得宋禕的反思竟有几分像是追悼义父... 不过,理智的宋禕不让自己再多回想从前的恩恩怨怨。毕竟,王敦已逝,往事已矣!宋禕的当务之急,是要规划出宫以后的未来。 宋禕自知欠缺谋生能力,王敦那番嘲讽并不夸张,但她很不甘愿如同王敦所言那样沦落青楼!她绞尽脑汁,努力寻思还有没有什么赚钱糊口的办法,结果想起了看守华林东阁的黄嬤嬤曾在闲谈之间提过,朝廷有个机构叫做鼓吹署,专门负责在祭祀、典礼、宴会等隆重场合演奏乐曲,而需要雇用乐伶,男女兼收… 凭着精湛的笛技,宋禕自信能够考得进鼓吹署。于是,她打算一出宫,就到皇城外围的鼓吹署去求职。打定主意之后,她心情放宽了一些,自然睡得很沉。 次日早晨,宋禕和另五名曾受软禁将近一年的美女共用早餐。然后,她们各自背着行囊,同去拜别皇后庾文君。 庾文君指派黄嬤嬤遣送这六名美女离去。于是,黄嬷嬷带领着她们六人,走过后宫的一条条廻廊以及后宫北面的华林园,预备从北掖门出宫。 当她们一行人走近北掖门时,黄嬤嬤正要呼叫守门的侍卫们开门,却忽见门屝从外面豁然开啟了!她们都顿感意外,当下傻住了。时间似乎在这一瞬间冻结... 第四章 惊为天人 这是仲秋时节一个晴朗的早晨。英气勃勃的青年皇帝司马绍身穿暗褐底色綉金龙骑马装,一马当先,由数名骑兵护驾,驰进了敞开的北掖门。 黄嬤嬤原本正要走向北掖门,见状赶紧退到一边跪下。她身后六名美女也跟着跪,并且都低下了头。 司马绍瞧见了黄嬤嬤背后跪着六名年轻女子,而她们身上穿的都不是宫女制服。他陡然想出了她们八成是谁,随即向黄嬤嬤求证:“你后面那六名少女,是否就是去年深秋王敦送来的?” “是!”黄嬤嬤慎重答道:“皇后娘娘指示,皇上昨天离宫之前交代了,要把她们六人放出宫去。” “嗯!”司马绍应了一声,接着出于好奇心,改对那六名女子命令道:“你们都抬起头来!” 她们六人刚刚遵命抬头,司马绍就浑身一震,内心惊喊:太美了!世间竟有佳人如斯! 他惊艷的对象仅仅是宋禕。其馀五名美女皆相形见絀。只有宋禕,修眉淡秀似远山、圆眸清澄如深潭,以致司马绍好比观赏山水一般悠然神往。同时,宋禕小巧的红唇则引发了司马绍恨不得吻上去的衝动,却又唯恐一接触,就会碰碎了这个瓷娃娃! 宋禕确实像个瓷娃娃,因为五官比例太恰到好处,简直完美得不像真人,而像是巧匠细心雕刻出来的仙女姝顏。尤其最像雕像的,莫过于她格外立体的秀挺鼻子。这让司马绍联想到了本身也特别高挺的鼻樑,而未免猜测:眼前的绝色美人会不会亦是混血儿? “你叫什么名字?”司马绍深邃的月牙形双眼凝望着宋禕,殷切问道。 “回皇上,民女姓宋,单名一个禕字,示字旁的禕。”宋禕毕恭毕敬答道,声音恰如长相一般娇美。 “示字旁的禕,真是个好名字,很典雅!”司马绍含笑讚道。 “多谢皇上过誉!”宋禕谦逊道。 “你进宫大概快满一整年了,都是住在宫中什么地方?”司马绍接口搭訕问道。 “华林东阁。”宋禕简答。 “哦?”司马绍有点讶异,但未予置评,只顾轻快说道:“好吧,那你现在就把行囊放回华林东阁去,暂时还住华林东阁好了。朕陪你过去。” 说着,司马绍就从骏马背上跳了下来,并转脸朝向黄嬤嬤,吩咐道:“你把另外那五名少女都放出宫去吧!” 黄嬤嬤暗想不妙,但只能遵照圣諭行事。同时,司马绍走到了宋禕身旁,比手势指点她同往华林东阁,又挥手示意侍从们不要跟随。 宋禕走在司马绍斜后方。两人才走了几步,就遇上了匆匆赶来的皇后庾文君。 “参见皇上!”庾文君一边行屈身礼,一边依礼请安。 “参见皇后!”宋禕赶快也屈身鞠躬,向庾文君致敬。 “你们俩都平身!”司马绍嘱咐道,随之微蹙浓眉,望着庾文君,稍显无奈问道:“你怎么来了?” “臣妾获报皇上提早回宫了,特来恭迎。”庾文君站直了身子,从容答道。 “噢,朕是因为今天一大早运气好,钓到了一隻超大的母螃蟹,所以想要趁新鲜,带回宫来孝敬母亲,这才回来一趟。”司马绍解释道:“等到陪伴母亲大人用过了午膳,朕还要回玄武湖边去。朕特地嘉奖的那些功臣都还在湖边等朕。” “是!皇上这份孝心,一定会让母亲大人很高兴。”庾文君凑趣应道。 司马绍则瞧了瞧庾文君努力维持的端庄神色,忽然间灵机一动,改口笑道:“这样吧!不如让你代替朕尽孝!待会御厨房蒸好了大螃蟹,就由你送到建安殿去,陪母亲大人好好享用。朕还是赶回玄武湖边去,中午跟那些功臣共进野餐。” “这,皇上为何要改变计划呢?”庾文君颇感不甘,试图挽回道:“皇上要是亲自送螃蟹到建安殿去,母亲大人一定会更开心。” “那倒是没错,只不过,朕平日早晚都到建安殿去晨昏定省,却很少邀集眾臣饮宴欢聚。”司马绍一本正经解析道:“朕需要良臣为朕安天下,最好要赢得他们由衷的忠心。这几天在玄武湖边招待功臣渡假,为的就是笼络人心。相信母亲大人能够了解。” “是!”庾文君不得不表示赞同:“皇上以国事为重,臣妾会代为转告母亲大人。” “那就好!”司马绍开朗笑道:“对了,你看宋禕姑娘背着的行囊露出了一支笛子末端,由此可见,她会吹笛子。朕不妨把她带到玄武湖边去,表演助兴。” “皇上!”庾文君这下子再也忍不住了,提出异议:“宋禕是王敦送来的六名女子之一。皇上昨天才下令要遣散她们六人。” “朕已经遣散另外五人了。”司马绍迅即回道:“只留下一个宋禕,又有何妨?” “问题是,她们六人进宫以来,皇上从不召见她们,乃是对她们心存疑虑。”庾文君振振有辞理论道:“皇上心思縝密,臣妾佩服!只不知今日为何,皇上不再那样谨慎了?”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司马绍辩解道:“当初,朕怀疑她们六人是王敦派来卧底的细作。可是如今,王敦已不在人间;即使她们原先受他指使,也不必再为他效命了。” “不为他效命,也有可能为他復仇。”庾文君衝口回道。 “復仇?”司马绍愕然问道:“王敦又老又丑,哪一点能让青春美女看得上眼?她们六人最多曾被他胁迫来谋害朕罢了。最有可能的是,王敦以她们家人的性命为要挟,迫使她们不得不服从。她们多半不情愿听命于王敦,怎会在恶人终得恶报之后,想为恶人復仇呢?” “天下事很难说。”庾文君沉着答道:“皇上并不知道,这宋禕跟王敦之间有什么渊源。” “好!”司马绍爽快回道:“那朕今天就当着你的面,问清楚宋禕跟王敦有无渊源。” 此言既出,司马绍就转向宋禕提问:“宋姑娘,你是怎么认识王敦的?” “回皇上,民女自幼在王将军府长大。”宋禕据实答道:“家母生前曾是王将军府的裁缝。” “你年纪还很轻,母亲却已经过世了啊?”司马绍顿生怜惜之情,溢于言表,随后顺着话题问道:“令堂故去以后,你在王将军府,是否就接下了她的裁缝工作?” “民女比不上家母手巧,做不了裁缝。”宋禕直言不讳。 “那你长成以后,都在王将军府做些什么?”司马绍追问。 宋禕有些犹豫,但终究实话实说:“王大将军经常宴客,民女就在他的家宴上吹笛子,或者唱歌跳舞,娱乐嘉宾。” “这么说,她原本是王敦的家妓,或侍妾。”庾文君不惜失礼打岔,就是要明言宋禕已失身于王敦。 不料,司马绍对庾文君的推论置若罔闻,逕自低声询问宋禕:“你对王敦,是不是从小到大都很畏惧?” 宋禕深深点头,轻轻答道:“是!” “那么,你听说他兵败身亡以后,有没有为他哭过?”司马绍温言软语追问。 宋禕差点被问住了,稍加思索,才坦白答道:“如果掉几滴感伤的眼泪也算是哭,那就是有;如果那不算,就没有。” “换句话说,你并没有为他彻夜痛哭,对不对?”司马绍改用较为精准的辞汇问道。 “对!”宋禕清晰确认道。 “好了!”司马绍展开了胜利的笑容,望向庾文君,鏗鏘有力说道:“你都听见了,也该听得出来,宋姑娘在王敦身边那些日子都是身不由己。她对王敦显然从未动过真情,绝无可能想替王敦报仇。你可以放心了!” “皇上———”庾文君还想再分辩,却偏偏辞穷… “别再多言了!御厨房正在清蒸的那隻大螃蟹,朕就交给你了。”司马绍斩钉截铁说道,接着呼叫侍从:“来人!把朕的千里马牵过来!“ 庾文君以及侍卫们都必须顺从司马绍。稍后,庾文君眼睁睁目睹司马绍亲手把宋禕抱上座骑,放在马鞍前半部,又一跃上马,坐到宋禕身后,载着宋禕驰出北掖门… 双人单骑绝尘而去,庾文君却仍站在原地,满腔暗恨:本宫好心多给了那六名女子一天时间收拾行李!假如昨天皇帝刚离宫,就放她们出去,皇帝可就见不到宋禕了!但是谁预料得到,皇帝今天会回宫一趟,又凑巧在驰入北掖门的时刻,迎面遇见正要出宫的那六名女子? 难道,这是命?宋禕是命中赶不走的妖孽?庾文君不禁喃喃自问。 其实,宋禕受禁錮于华林东阁顶楼既有几近一年时光,庾文君并非从不曾想过乾脆除掉宋禕。密令黄嬤嬤把宋禕从楼窗往下扔,再宣称宋禕本身不慎失足坠楼,理当很容易!只是出身世家的庾文君受过良好教育,具有道德观念,未免狠不下心滥杀无辜而已。因此,庾文君给黄嬤嬤的秘密口諭是,如果有一天,皇帝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就要登上华林东阁了,那才逼不得已,非要先下手为强不可! 这时候回顾,庾文君真不确定:本宫的妇人之仁,会不会导致后患无穷? 细思之际,庾文君自认最忌惮宋禕的是,原来宋禕已非处女,而皇帝得知宋禕早被王敦染指过了,却毫不在意,照样迷上了宋禕!看来宋禕的魅惑力,恐怕比本宫最初想像中还要所向披靡! 怎么办呢?庾文君陷入了深沉的苦恼之中... 第五章 月夜谈心 皎洁的月色下,优美的笛乐一曲又一曲,传遍了玄武湖畔临时搭建的营区。直到时近子夜,悠悠笛声才缓缓终止,徒留裊裊馀音,随着湖波微微荡漾... 曲终人散后,眾臣各归营帐安歇。唯有刚刚宣佈散会的青年皇帝司马绍并未走进营区内最宽敞华丽的一座营帐,而挺立于帐外空地上,露天赏月。 司马绍身高约有后世公制的一米八一。他身穿黑底綉金龙骑马装,虽不是龙袍,却让人看得出当朝天子的身份。这是儘管他深目高鼻、貌似混血儿,也不容任何人置疑的至高尊荣。侍立于他斜后方的白衣女子,则是稍早为晚会独奏多曲的吹笛者,亦即也具有混血特徵的美女宋禕。 这一夜是太宁二年阴历八月十四(西元324年阳历九月十八日),中秋节前夕,无云夜空中的皓月只差一点就要形成整圆。司马绍遥望着将圆之月,忽发感叹:“要是明晚能在这儿共赏满月就好了!偏偏,中秋节是家庭团圆的节日,明天不能不回宫去陪母亲过节。” “华林园有个小湖,虽然不如玄武湖烟波浩渺,却也能让皇上欣赏到湖边月色。”宋禕柔声开解道。 司马绍摇了摇头,淡淡笑道:“你还真会避重就轻!朕不信你听不出来,朕遗憾明晚不能待在这儿,主要为的是喜欢跟你独处。” “民女承蒙皇上抬举,不胜惶恐!”宋禕自谦道。 “你总是这样诚惶诚恐!”司马绍稍显失望,喟叹道:“这就是为什么,朕昨天带你到这儿来,昨夜虽然安排你睡在御帐之中,却宁可睡在分开的地铺上。今夜,朕也不会命令你侍寝。朕决不会变成另一个王敦!除非你自己心甘情愿,否则,朕不会碰你!” 司马绍发自内心的诚挚话语带给了宋禕极为窝心的一阵感动,也令宋禕忍不住含着激动喊出了一声:“皇上!” “嗯?”司马绍听出了宋禕像是有所感触,立即鼓励道:“你心中有什么话,儘管说!” “民女想请皇上派给一个鼓吹署的差事,让民女加入鼓吹署的乐团。”宋禕壮胆直言道。 “你想去鼓吹署工作?”司马绍颇感意外,讶然问道:“为什么?” “因为,皇上喜欢听民女吹笛子。只要民女进入鼓吹署,每逢正式场合,皇上就会在鼓吹署的演奏之中,听到民女的笛声。”宋禕有条不紊答道。 “朕要听你吹笛子,何必送你到鼓吹署去?”司马绍不以为然回道:“留你在后宫,才更能随时传唤你吹笛子。你为何要走?如果你不想待在朕身边,只是不愿侍寝,朕方才已经说了不会勉强你。君无戏言。” “皇上!”宋禕眼看司马绍面有慍色,连忙澄清道:“敬请皇上别误会!民女希望到鼓吹署去,乃是因为,在皇上面前,民女自惭形秽,才宁愿走远一些,隔着远距离来报答皇上的赏识。” “自惭形秽?”司马绍大吃了一惊,目瞪口呆问道:“你美得像是白玉雕成的仙女雕像,一尘不染,怎会自惭形秽?” “再珍贵的玉器,一旦磕碰出了一个缺口,或者一条裂痕,就不算是无瑕美玉了。”宋禕浅浅苦笑着打出了比方。 “谁说的?”司马绍理直气壮反驳道:“只要重新雕刻一次,把那个缺口或那条裂痕磨掉,不就看不出来了?美玉还是美玉。” “问题是,民女自认不洁。”宋禕幽幽道出了心声。 “不洁?”司马绍诧问:“为什么不洁?” “或许是因为,王大将军不常洗澡。”宋禕低头垂睫,略带艰涩答道:“民女总觉得,身子给他碰过了,就变脏了!” “噢!”司马绍哑然失笑,调侃道:“那还好朕这两天都没碰你。这两天朕只洗过脚,没泡过澡,大概也不太乾净。幸好没惹你嫌弃!” “民女怎敢嫌弃皇上呢?”宋禕不由自主嗔道:“民女只是配不上皇上。民女住在华林东阁的时候,每次从窗口望见皇上在华林园中散步,就深深感慨,皇上与民女是两个世界的人。” “两个世界?”司马绍打趣道:“是啊!那时候你在楼上,高高在上,就好比天宫的织女,俯视地面上的牛郎。” “才不是呢!”宋禕不自觉放大了胆子,坦言道:“那时候虽在高处,感觉却像在水中浮沉,怎么样也到不了岸,就好像《博物志》描写的南海鮫人(类似西方神话中的人鱼),只能远观岸上繁华,暗中羡慕。” “你看过《博物志》?”司马绍顿感惊喜而问道。 “是!”宋禕点头答道:“民女固然从不曾正式拜师求学,小时候倒还跟着王将军府的帐房先生认了一些字,后来努力自学,一直很爱看书。王将军府的藏书,民女几乎都看遍了。” “那你可恰巧跟朕是同好!朕也爱看书。”司马绍欣然笑道:“《博物志》虽是闲书,却是朕非常偏爱的一本书。其中每一篇故事都很生动,往往给朕一种幻觉,似乎故事里的美女就要从书中走出来了。想不到如今,果真有个最美的鮫人跃出了龙门!” “皇上过奖,民女不敢当!”宋禕谦逊道,接着婉言道:“皇上这般喜爱鮫人的传说。其实,民女想去鼓吹署吹笛,也就是有心要去做皇上的鮫人。要是民女进了鼓吹署,每当鼓吹署为皇上演奏,其中民女的笛声,就如同鮫人奉献的珍珠。” “不!”司马绍坚定否决道:“朕不让你去鼓吹署,也不让你去别处。你这鮫人既然已经上了岸,朕决不放你去跳海。” “皇上难道忘了,鮫人不能在岸上生活?”宋禕以暗喻方式提醒道:“鮫人不会走路,只会游泳,理当归诸于大海。” “不!大海纵然宽广,却常有狂风巨浪。”司马绍运用同样的比喻,毅然回道:“朕不会让朕的鮫人再承受风吹雨打!反正岸上也有水。朕的华林园有人工湖,也有温泉浴池,可让鮫人夏凉冬暖。朕会尽心尽力保护朕的鮫人,不再让朕的鮫人受到任何伤害!” 宋禕听着,眼眶忽觉酸热,泪水涌上了双眸。她竭力忍着,不让眼泪流溢下来。泪膜滋润着浓睫下的美眸,显得益发盈盈欲语、楚楚动人... 司马绍瞧着心疼,赶紧哄劝道:“别哭!鮫人的眼泪都是珍珠,别让珍珠掉一地了!” 不料,宋禕听了此言,反而再也忍不住了!泪珠涟涟滑下了白嫩的双颊… “唉!朕真是不会说话,才说别哭,就把你惹哭了!”司马绍一边懊恼自责,一边拿出汗巾来为宋禕拭泪。 宋禕则往后退了一步,轻声推辞道:“民女不配用皇上的汗巾!” “你又来了!”司马绍数落道:“什么配不配?朕还怕配不上你呢!你不但长得美,而且擅长吹笛,又博览群书,天下有哪个女人能比?最起码,朕的后妃就没一个比得上你。” “请皇上别开玩笑了!”宋禕轻轻蹙眉回道:“民女如何能跟后妃相提并论?” “怎么不能?”司马绍瀟洒笑道:“只要朕给你一个封号,你就不再是民女,而进入朕的后妃之列了。” “不!”宋禕急忙摇头,恳求道:“请皇上别封民女为妃!如果皇上不肯让民女去鼓吹署,一定要民女留在后宫,那就请让民女当一名普通的宫女吧!” “为什么?”司马绍愕然问道,难以相信,宋禕竟不要多少女人渴望的荣耀! “因为,皇上要治国平天下,就要先做到修身齐家。”宋禕委婉答道。 “你的意思是,你担心,封妃会引起朕与皇后争执?”司马绍听出了宋禕言下之意而求证。 宋禕默默点了点头。 “你这顾虑倒是不无道理。”司马绍坦承道:“皇后既不情愿让朕留下你,必然更不甘心让朕给你后宫名份。” “皇后是为了皇上着想。”宋禕秉公说道:“民女必须承认,皇后猜中了王大将军的阴谋。” “即使如此,那又如何?”司马绍迅即回道:“朕也曾怀有同样的猜忌,才一直没有召见你以及另外那五名少女。但是,当今世上已无王敦,而你既不曾执行他的阴谋,将来也绝对不会为他报仇,皇后还有什么好反对的呢?” “皇后多虑,也是为皇上好。”宋禕以客观的态度为皇后辩护道:“听说,皇后是一位温良勤俭的贤妻良母。” “那是没错!”司马绍认可道:“她给朕生了两男一女,三个孩子都很乖,确实是她教得好。朕还有两个庶出女儿。她对她们俩也很照顾,称得上视如己出。” 然而,司马绍稍作停顿,却又低声慨叹道:“倘若朕要挑她毛病,那还真挑不出来!她并没有什么不好。只遗憾,朕对她就是不投缘!跟她生了三个孩子,居然还是不投缘!朕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宋禕听了,无法接腔,只得保持缄默。 “好了,不谈她了!”司马绍故作轻松状说道:“夜深了,明天早上还要拔营回宫呢!我们该睡了。” 说着,司马绍就带头走进了御帐。此时此刻,御帐之内仍然点着灯笼,但轮值夜班的两名宫女都坐在角落盹着了。 司马绍转脸望向宋禕,正色说道:“朕不想叫醒她们,只好由你来伺候朕漱洗宽衣了。不过你放心,除非你自己主动要侍寝,不然,就只是漱洗宽衣而已。” “是!”宋禕恭顺应道。 稍后,在昏黄暗淡的灯笼光影下,司马绍坐到了既软又厚的缎面地铺上,而宋禕则用托盘端来了一杯盐水、一隻小刷子,以及从保温的铜鉴缶之中取出的一条溼热毛巾。她跪在坐着的司马绍身旁,先让司马绍漱口涤齿,再轻轻动手替他擦脸。 刚擦过脸,司马绍就温存说道:“今夜天气比较凉,朕想穿着袜子睡,那就不用洗脚了。” 不知怎么,宋禕直觉皇帝是不想委屈美女做洗脚的工作,才不要洗脚。这带给了宋禕满心感动!但宋禕并未表现出来,只管遵命。她跪着替司马绍脱去了革靴,又替司马绍褪掉了綉金龙骑马装。等到司马绍身上只剩内衣和袜子,躺到缎面地铺上,宋禕就缓缓拉起了锦被,为他盖上。 当宋禕为司马绍掖被子时,司马绍忽然伸右手攫住了宋禕左手的细小手腕。宋禕陡然一惊,却没有挣动,就怔怔让司马绍的大手掌握着。 转瞬间,司马绍开始伸舌舔他握住手腕的那隻纤手,从掌心舔到每一根指尖,再翻过来舔手背。宋禕则呆住了,只能任由他舔… 司马绍舔遍了宋禕的左手,才小声开口问道:“王敦握过这隻手吧?” 宋禕点点头。 “那好!”司马绍微笑道:“朕的龙涎已帮你把左手洗乾净了。你右手也来洗一洗!” 宋禕乖乖把右手呈给司马绍。 司马绍仔细舔过了宋禕右手的两面,然后压低声音说道:“你右手也洗乾净了。你要是嫌身上还有什么地方被王敦碰脏了,等我们回宫以后,朕带你去华林园的温泉浴池,亲手帮你清洗,好不好?” “皇上———”宋禕羞红了脸,訥訥呼唤道。 “怎么,你今晚还没洗够呀?”司马绍悄声取笑道。 宋禕猛摇头,却又点了点头。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就掀开了刚刚盖上司马绍瘦长躯体的锦被,扑到司马绍身上,紧紧抱住了他! 这是第一次,宋禕发觉,让一个男人任意抚摸吮舔柔嫩的肌肤,并让一条坚硬的肉棒插入溼润的体内,竟然可以如此愉悦!她几乎发出了兴奋的啼叫,却怕吵醒在御帐角落打盹的那两名宫女,而拼命紧闭小嘴,只让嗯嗯几声呢喃透了出来。 在宋禕心目中,这一夜才是自己真正的初夜!尤其因为,司马绍坚持要以龙涎清洗禕禕曾被王敦强行玷污的私处,更令宋禕深深体会:所有的污染都清除殆尽了!从此,禕禕将能重新开始… 第六章 情有独钟 东晋宫廷并没有为太宁二年中秋节(西元324年阳历九月十九日)举行晚宴,因为先帝的大祥(去世后满二十五个月之祭祀)未至,在那之前,皇室不应主办任何节庆活动。于是,当此中秋夜满月升起时,青年皇帝司马绍只是静静陪伴生母荀禾共用晚膳以及月饼。 同时,司马绍最心爱的美女宋禕独自站在华林东阁顶楼,倚窗望月。她猜想皇帝晚些可能会过来,但不敢确定。这使得她有些心烦意乱… 宋禕记得在身受软禁期间,看守华林东阁的黄嬤嬤话多,曾于闲谈之间讲过:按照后宫制度,每逢满月,皇帝皆应在皇后寝宫过夜。不过,在这一天上午从玄武湖畔回宫途中,当宋禕对司马绍提起黄嬤嬤那番话时,司马绍虽承认黄嬤嬤所言属实,但又说会想办法破例。 不知他想出办法来了没有?宋禕在华林东阁的静夜里悄悄自问。其实,宋禕很清楚,皇帝要是果真找到了藉口,不跟皇后共渡中秋夜,恐怕皇后迟早会发现真正的原因,那就麻烦了!然而, 宋禕的理智虽提醒她最好皇帝别惹皇后不悦,她的感情却还是期盼皇帝能来!她无法不矛盾… 夜渐渐深了,宋禕却了无睡意。她索性拿出了碧玉长笛,轻轻吹来自娱。 宋禕越来越投入自己的笛曲,力求吹出的每一声都优美如月色,而浑然忘却了身之所在、心之所向。忽然间,一阵响亮的掌声从背后传来,吓了她一跳!她停止吹笛,回过头去,清灵的大眼睛就遇上了司马绍炽烈的目光。 “太美了!”司马绍讚叹道:“多亏朕想出了办法,今夜能来找你,才享受到了最佳耳福。” “皇上想出了什么办法?”宋禕忍不住问。 “朕对皇后说,朕今夜不止要陪母亲大人用膳,还要陪母亲大人在月下长谈,那就乾脆睡在建安殿的客房好了。”司马绍略带得意答道:“皇后总不能阻止朕尽孝啊!对了,朕稟告了母亲大人我们的事。” “我们的事”这四个字虽简单,却暗示着贵为皇帝的司马绍竟然将毫无地位的宋禕视为共同体!宋禕听了,不禁受宠若惊!但她不晓得该如何反应,就只含羞低下了头。 “母亲大人很赞成我们,也答应了朕的请求。”司马绍见宋禕不语,逕自接口说道:“从明天起,你就搬去建安殿!” “搬去建安殿?”宋禕诧问:“为什么呢?” “只有你搬到建安殿去,在朕忙于国事的时候,朕的母亲才好帮朕保护你,不让人欺负你。”司马绍坦率答道:“再说,朕有正当理由,可以告诉皇后,因为母亲大人喜爱音乐,所以要你去天天吹笛子给她老人家解闷。” “是!”宋禕很感谢皇帝设想得如此週到,却就是太感激了,反而一时辞穷,难以道出谢意,唯有柔顺点头称是。 “母亲大人会对你很好的。你放心!”司马绍保证道,接着微笑道:“来,给朕抱抱!让朕抱着你赏月!” 宋禕乖乖迎上前去,让司马绍抱住了。司马绍先搂着宋禕,顺手抚摸宋禕背后披着宛如黑色瀑布的长发,随后改以双手托住宋禕的腋下,把她举起来,走到她方才佇立的窗前位置,才把她放下来,又把她转过去面对敞开的窗口,再从她背后伸出了一双大手来揽住她的小蛮腰。这样,两人即可一同望向窗外夜空中的满月。 同样一轮满月,只因在司马绍怀中观看,竟觉得更圆了!宋禕从不曾体会过如此圆满、如此饱满的欢愉… 就在宋禕满心陶醉之际,司马绍轻舔宋禕的耳垂。他吻过了那片柔嫩的耳垂,就沿着白皙的颈侧往下吻… 接着,司马绍动手解开了宋禕的衣襟,露出了宋禕胸前大小适中的一双白桃,朝向窗外斜上方的临空皓月,让柔白的月光映照得两点桃尖出奇红润。这本是王敦在宋禕虚岁十五那年冬季强暴她之后,强迫她天天用新鲜花汁所製天然胭脂染出来的诱惑性桃红,儘管后来王敦遵照医嘱戒色,宋禕就停止染乳晕,但她的乳晕留着久染的印痕,依然比从未染过的原色偏红。宋禕曾经自惭这种胭脂红等于女奴的印记,但因为司马绍也很喜欢,就不再引以为耻了,反而重新开始染得色彩更加娇艷… 宋禕刚刚念及自己的乳晕顏色,司马绍就从后面伸双手过来,攫住了宋禕的双乳,接着一边揉捏天然雪白的乳房,一边逗弄染成艷粉的乳尖,激起了宋禕频频对月发出娇啼。皎洁月光下,宋禕抬头望月,却弯下了纤腰,翘起了圆臀,自觉私处一直不停汹涌涨潮,迫不及待要迎接蛟龙来兴风作浪… 这一夜是司马绍与宋禕所经歷过最美妙的中秋夜!两人目眩神迷得像是置身于一场奇幻的梦境!所幸天亮梦醒时,在华林东阁顶楼的窄床上,依然依偎着彼此。 稍后,宋禕替司马绍穿好了龙袍和靴子,目送他离去之后,就动手准备迁往建安宫了。宋禕难免有点忐忑:皇帝的生母建安君,是否真像皇帝所形容的一样慈祥? 直到亲眼见到了建安君的和煦笑容,宋禕悬着的一颗心,才总算稳定了下来。就在这一刻,宋禕发现建安君荀禾梳髻的头发只有两鬓如霜,其馀大致呈现棕黄色。这显然是司马绍黄发黄鬚的由来。 荀禾的姓虽是汉姓,却不过是祖辈汉化所致。就血缘而论,荀禾乃是纯种鲜卑人,不仅发色偏黄、肤色很白,五官也有异于汉人,鼻子尤其较为高挺。 或许由于宋禕也貌似具有边疆民族血统,荀禾看宋禕十分顺眼,就很能理解绍儿为何对宋禕动了心。况且,荀禾出身低微,向来面对家世煊赫的儿媳妇庾文君都未免稍感自卑,也就很自然偏向儿子既宠爱又怜惜的孤女宋禕了。 既然宋禕很讨荀禾欢心,加上荀禾生性直爽健谈,难怪宋禕住进建安宫不出几天,就从荀禾口中听到了不少往事。荀禾最常诉说的,莫过于她本人和先帝司马睿,以及司马睿的原配之间,无可奈何的恩恩怨怨... 原来,荀禾生于西晋皇朝所封的燕国(位于后世的河北省),因在榖雨时节诞生而得名为禾。她自幼家境贫寒,乃致长到虚岁年仅十三,就卖身进入燕王府充当婢女。五年后,在元康八年(西元298年)初夏,虚岁二十二的琅琊王司马睿专程到燕国来探访他堂叔,亦即燕王司马机,以讨论合作协防胡人事宜。在司马睿暂住燕王府期间,即由虚岁十八的荀禾伺候起居。 某一天清晨,司马睿起得特别早,趁着堂叔尚未起床,独自到燕王府后花园练习射箭,想不到却不慎扭伤了右肩。此后,司马睿遵照医嘱养伤,不得不在燕王府多住几天。荀禾则日夜为他换贴膏药。两人经由身体接触而擦出了火花… 司马睿自知是荀禾的第一个男人,自觉理应负责,就请堂叔赐予荀禾,带她回琅琊国(位于后世的山东省东南部和江苏省东北角)。不料,琅琊王妃居然为此震怒! 荀禾到了琅琊国,才获悉琅琊王府别无侍妾,因为琅琊王深爱王妃,曾经许诺不纳妾。怪不得琅琊王妃惊见琅琊王带了新欢回来,当下衝口痛斥王爷违背诺言! 琅琊王妃坚决要求王爷遣走荀禾。荀禾本来也认命了,却在收拾行李之际呕吐,结果让大夫验出了孕脉,当然走不成了。 次年阴历二月初一(西元299年阳历三月十九日),荀禾生下了一个面相清俊的黄发男婴,就是司马绍。这不止是荀禾的头胎,也是琅琊王司马睿的长子。荀禾至此方知,琅琊王妃从未怀过孕。 琅琊王妃姓虞,闺名叫做孟母。这显示她父亲当初给她命名,必定有意预祝她长大结婚后,将会成为一位良母。然而始料未及的是,她偏偏怀不上孩子,令人感叹孟母这个芳名变成了讽刺! 虞孟母纠结于名不符实,辜负了父亲的期许,而时常闷闷不乐。她压抑的苦闷日久累积为肝鬱,肝经不通就更难受孕,然后月復一月总是怀不上孕,又难免打击心情、加重肝鬱,形成了恶性循环,无论看遍了多少大夫、吃遍了多少补药,一律无效。 相形对照,荀禾却反而格外容易怀胎。在司马绍出生后大约六个多月,荀禾仍处于哺乳期,只不过开始每天餵绍儿少许麵糊,奶水消耗稍减,经血就恢復来潮了。后来,她偶尔侍寝一次而已,却又有孕了!次年(西元300年)夏秋之交,她顺產次子司马裒。 虞孟母眼看荀禾在两年之内二度生子,不禁嫉妒得无以復加!荀禾从此动輒得咎。虞孟母仗着王妃的头衔与正室的名份,处处刁难荀禾,害得荀禾在月子中也不得好好休息,动不动得要听从虞孟母差遣,天天劳累过度,以致满月后带下了月经病。 荀禾按捺不住满腔委屈,偷偷去找司马睿诉苦。她原本以为,司马睿至少会在口头上安慰禾儿几句。孰料司马睿根本不问是非、不管对错,纯粹站在虞孟母那一边,狠狠把荀禾训斥了一顿,并扬言宣称:小妾理应凡事顺从王妃,不合王妃之意就得改进! 反观每次虞孟母当着荀禾的面,对着司马睿数落荀禾,司马睿则从不帮荀禾讲一句好话,只顾频频点头,似乎认为虞孟母说什么都有理。甚至,司马睿听多了虞孟母抱怨荀禾,难免受够了,宁可快刀斩乱麻,乾脆把荀禾改嫁给部属之中一名姓马的鰥夫! 在荀禾让马中尉接出琅琊王府那天,荀禾简直伤心欲绝!她既捨不得两个亲生的稚子,也受不了司马睿绝情的待遇!她不懂:王爷怎么丝毫不感念小妾为他连生贵子,反而偏爱无子不孕又无理取閙的发妻?俗话不是都说妻不如妾?他为何例外? 荀禾满怀怨愤与伤痛,未免无心和马中尉圆房。马中尉并不勉强她,只赶着置办几桌酒菜,宴请亲友们,好向他们介绍年轻的继室。 马中尉比荀禾大十五岁,再婚时已到了坐三望四的阶段。在他眼中,二十刚出头的荀禾自是青春洋溢。况且,荀禾特有的嫵媚神情,以及属于鲜卑族的黄发、白肤、高鼻樑,也组合成了一种马中尉前所未见的异域风情,深深吸引着他。于是,他不计较荀禾冷淡的态度,对荀禾体贴备至。 相处久了,马中尉的真情日渐打动了荀禾。荀禾不但报以热情,也想为马中尉生子,因为马中尉亡妻所生的七个子女之中,只有四个女儿养大了,三个儿子都夭折了。荀禾想为马中尉传宗接代,却迟迟怀不成孕,延请大夫来检查,才从大夫的诊断中得知,数年未癒的一月双经问题(亦即后世所谓的排卵期出血)并非小毛病,严重损害了生育能力。 荀禾试图治疗,却屡试屡败。她难以相信,曾经一碰就有孕的自己竟变得像是另一个虞孟母,不能生了!她明白这病根来自于刚生第二胎的月子中休养不足,不禁更加痛恨彼时颐指气使的虞孟母! 心直口快的荀禾在马中尉面前列举虞孟母的恶行,往往一发不可收拾,骂到泣不成声为止。马中尉则不在意荀禾多次重覆早已讲过的恨事,总会拥她入怀,温存拍抚她、好言劝慰她,并且再三保证:生不出儿子也无所谓,可以过继侄子… 正因为荀禾深受马中尉疼爱,所以后来,荀禾风闻司马睿登基称帝,一点也不遗憾自己不再是司马睿的侍妾。她很清楚,即使妾以夫贵,入宫为皇妃又如何?若在皇帝心目中占不到丝毫份量,哪比得上拥有马中尉的整颗心? 荀禾暗自发誓要以馀生报答马中尉!因此,到了荀禾的亲生长子司马绍继承皇位之后,荀禾受封为建安君,却婉拒进宫接受皇帝儿子奉养,坚持继续跟马中尉同住。司马绍只好御赐一所豪宅给生母与继父。然而,马中尉不幸在数月后病故。荀禾这才迁入了皇宫。 在宫廷中,荀禾认识了先帝司马睿的遗孀郑阿春。原来,由于郑阿春的儿子司马昱年幼,虽已封王,却未能到封地之藩,郑阿春就陪着她为先帝所生的子女留在建康宫。 郑阿春在后宫的封号一直只是夫人。儘管虞孟母早在司马睿当上皇帝之前就病故了,郑阿春在虞孟母去世之后才嫁给司马睿,而且生儿育女,又善待并非己出的孩子们,但在司马睿得登大位以后,他只追封虞孟母为皇后,不立在世的皇后。郑阿春虽为司马睿掌理后宫,却徒有皇后之实,始终没有皇后之名。 荀禾叙述至此,暂停回忆,长长叹了一口气,望向侍立一旁的宋禕,感慨道:“我到今天都还想不通,虞孟母究竟有哪一点好?为什么先帝就只爱她一个?别的女人对先帝再好,再给他生多少孩子,也不管用!” 宋禕说不出任何话语来回应,只能点点头,表示理解。 “男人很奇怪,他们爱或不爱一个女人,根本跟这个女人对家庭的贡献无关!”荀禾看得出宋禕听懂了前述之言,越发不吐不快,由衷评论道:“他们只要真心喜欢一个女人,即使这个女人不擅长持家,就连孩子也生不出来,他们还是照样喜欢。反过来说,他们对他们不放在心上的女人啊,就算娶进了门,还生了儿子,他们也做得出随意拋弃,一点也不会愧疚!” 荀禾稍作停顿,又接下去轻叹道:“坦白说,一个女人若在婚姻之中得不到感情,真不如离开,说不定还能另外遇到有情郎。这么看来,我还算幸运。最可怜的,反倒是最高贵的当今皇后!她出身世家、恪守礼法,而且给皇上生了两男一女,真是无可挑剔,皇上却偏偏不爱她。那可是谁也没办法改变啊!更遗憾的是,皇后不可能改嫁,不可能像我当年那样重新获得幸福。难怪她唯恐皇上迷上别人,而把你当成了眼中钉!你懂得这些,就放宽心,别记着她那些恶言恶语,也别太难过!尽量躲着她就是了。” “是!”宋禕恭顺回道:“禕禕谨遵建安君教诲!” “你这孩子真乖!”荀禾笑瞇瞇夸讚道:“难怪皇上把你放在心尖上!假如我有你这样一个女儿,真不晓得要疼成什么样子呢!” “多谢建安君不弃!”宋禕恭谨表达了真诚的谢意。 “对了,你今年几岁啦?”荀禾随口问道。 “这———”宋禕答不出口了。这是她最不愿面对的问题,因为自恨在王敦身边浪费了太多年!zho “你看样子大概像是十八或十九岁,最多二十岁,就怕谈年龄啦?”荀禾莞尔笑道:“即使你已经二十出头了,也还年轻嘛!反正总比皇上还小几岁吧?他今年二十六了。” 宋禕点了点头,算作默认。她并不想要对皇帝的生母说谎,但更不想让皇帝的生母知晓,禕禕比虚岁二十六的皇帝还大了一岁。 荀禾与司马绍母子俩都绝对意想不到,禕禕竟然比新进宫女的平均岁数年长了超过十岁!每当宋禕置身于十六七岁的新进宫女们之间,都貌似年纪相近,约莫只大两三岁而已。 一般限于十几岁少女面颊才有的水嫩,纵然已从宋禕脸上褪去了些许,但并未彻底消失。这在年过二十以后,通常仅见于江南女子。宋禕虽没生在江南,只长于江南,却具有江南女子如同烟雨浸染的柔润肤质,实在可谓得天独厚。 宋禕进宫以来,见多了妙龄宫女,才终于悟出了,起初王敦为何非要进献在一年前虚岁已有二十六的禕禕不可!相较于宫廷中所有十四到十九岁之间的少女,宋禕非但不逊色,还更出色,真给彼时的王敦料中了。 对于自身超越群芳的美貌,宋禕很难说是作何感想。她回首前尘,越来越看清了自己与母亲之所以活过了战乱,就只凭母亲的中上姿色,以及自己童年美人胚子面相所引起王敦的某种遐思。假如没有酷似绿珠姑姑的精緻五官,自己必定早夭于乱世,但是,那也就不至于惨遭王敦玷辱了! 然而,假如没有酷似绿珠姑姑的精緻五官,自己也进不了皇宫,遇不到皇上…念及司马绍,宋禕顿觉胸腔涨满了柔情。 无论曾因美色而受过怎样的屈辱,只要这美色终归于皇上享有,就值得了!宋禕私下开解自己。 铭感君恩的宋禕在深陷情网之际,一心但愿:此生能够长伴君侧... 第七章 专宠引妒 东晋太宁二年阴历十月初一(西元324年阳历十一月三日),当朝天子司马绍整顿朝廷人事,擢升平定王敦之乱的功臣们。其中以司徒王导为太保、领司徒,太宰、西阳王羕领太尉,应詹为平南将军、都督江州诸军事、江州刺史,刘遐为监淮北诸军事、徐州刺史,庾亮为护军将军。 皇后庾文君很高兴大哥庾亮升官,特地徵得了皇帝夫君许可,在当天下午出宫一趟,前往大哥的府邸道贺。兄妹两人在庾将军府花厅内共用点心,闲话家常。庾亮越来越察觉妹妹似乎有心事,不禁探问。 庾文君从小信赖大哥,而且心中块垒积压得太难过,就全盘托出了。庾亮听着,眉头越蹙越紧。 “真没想到,皇上会被一个女人迷成这样!”庾亮摇头喟叹道:“他本性并非好色之徒啊!记得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姬妾都是他父皇所赐。再看看他登基以来,也从没办过选妃。本来,大哥还以为,你是最幸运的皇后呢!” “就是啊!谁想得到,自从他遇到了那个妖孽,就变了一个人!”庾文君埋怨道:“最可恶的是,他安排那个妖孽住进了他生母的寝宫。这下子可好了!他每天早晚去晨昏定省,都见得到那个妖孽。早晨倒只是见一面,晚上呢,就每一夜都跟那个妖孽共渡,要不把她带出去,要不就睡在他生母寝宫的客房。他生母也不管管他!” “他生母,据说是鲜卑人呀!”庾亮接口说道:“鲜卑人就算汉化了,大概也不像咱们汉人这么讲究礼教。” “大哥说得是!”庾文君点头回道:“既然就连他生母也任由他去宠幸一个来路不正的女人,还有谁能阻止他呢?郑夫人虽是他敬重的长辈,但是,郑夫人从前既没有皇后之名,现在也不是太后,根本没立场劝诫他。” “嗯!这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庾亮沉吟道。 “算了!”庾文君试图解嘲道:“吐过苦水,感觉舒坦多了。随他吧!好在他并没说要册封那个妖孽为妃嬪,最起码,妖孽没有名份。” “这,你恐怕想得太乐观了!”庾亮提醒道:“目前不封妃嬪,并不表示往后不会封。还有一点值得忧虑的是,他尚未册立太子。如今他既然夜夜临幸那个妖姬,哪天要是妖姬生出了儿子,只怕会夺嫡!” “夺嫡?”庾文君惊问:“那怎么可能?堂堂正正的嫡子有两个,哪还轮得到庶子?” “你读一读歷史,就晓得庶子夺嫡的例子多得很。”庾亮冷静答道:“一般人只说母以子贵,殊不知,子也以母贵。皇帝总会偏爱他喜欢的女人所生的儿子。毕竟,皇帝也是男人。三妹!大哥也是男人,男人了解男人,你别不信大哥的逆耳忠言!” “妹妹当然不会不信大哥。”庾文君颓然回道:“只是预知了未来的麻烦,却没办法解决,心情更加难过了!” “那也不至于没办法解决。”庾亮冷笑道:“皇后要除掉一个小小的宫女,并不难。” “这---”庾文君犹疑回道:“或许等到她怀孕了,再暗中派人给她的饮食下药,造成她流產就行了。” “你就是心太软!”庾亮责怪道:“你原先有将近一年时间,随时可以叫人把她从华林东阁的楼窗扔出去。假如你那样做了,今天就不必这般烦恼了!告诉你,妇人之仁的后果,往往是反受其害!你想要坐稳后位,并且保证儿子将来当得上太子,你就得要狠一点!” 庾亮这番话,直到庾文君回宫以后,仍然不断在她耳畔重覆廻响,带给了她一阵又一阵头痛。她一方面认为大哥说得有道理,另一方面却又不忍心开杀戒。她向来就连看见僕婢杀老鼠,都曾嘱咐过他们拿出去放生,而由此博得了仁慈的令名。那可真不是浪得虚名!她天性厌恶血腥。 况且,倘若派人谋害了宋禕,司马绍追查凶手,万一被查出来了,将受的惩罚恐怕不堪设想!司马绍痛失他的心肝寳贝,对幕后主使人决不会留情!那岂不比容忍他宠爱妖姬还要悽惨得多? 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庾文君暂且还是宁愿不要冒险犯罪。她希望能用别的方法挽回司马绍,至少争回一部份司马绍的感情。到底做了这些年夫妻,总该有点感情吧? 庾文君转念至此,随即想到了立冬将至。本来每逢立冬日,天子都必须依照《礼记》的规则,率领眾臣到京城北郊去举行迎冬祭典。虽然自从晋室南迁以来,迎冬祭祀都减免了,但皇帝依旧保持着在立冬日之前斋戒三天的习俗。庾文君就打算在他斋戒三天之后,请他到中宫来吃些美味的荤菜,夫妻俩好好聊聊... 数日后,庾文君果然如愿在立冬日黄昏请到了司马绍。事先,庾文君特地交代御厨房做了一隻烤鸭,来搭配立冬必备的倭瓜饺子,因为,庾文君猜想:他既有三天没吃荤了,必然会特别想吃南迁以来最爱吃的鸭肉。 不料,司马绍面对色香味俱全的烤鸭,居然提不起胃口,吃得很少。倭瓜饺子他也只吃了五个,就放下了筷子。 “请问皇上,”庾文君诧问:“烤鸭、饺子都是皇上平常爱吃的,今晚怎会吃这么少?” “朕听说母亲大人染上了风寒,有些不放心她老人家。”司马绍闷声答道。 “风寒只是小毛病,多休息,过两天就好了。”庾文君宽慰道。 “你说得倒是轻松!”司马绍颇显不悦回道:“你不懂,朕小时候,生母被迫改嫁,身边没有生母的童年,那是多么缺乏关爱!总算成年以后,好不容易寻回了生母。你说朕怎能不额外重视迟来的母爱?怎能不唯恐母亲大人万一有任何闪失?你不懂朕的心,就不要随意开口、用辞不当,惹得朕更烦躁!“ “用辞不当?不懂皇上的心?”庾文君顿感刺伤,忍不住反唇相讥:“臣妾怎么不懂?最近这些日子,皇上一到傍晚就赶去建安殿,在建安殿究竟是陪伴母亲的时间多,还是拥抱新欢的时间多,难道皇上以为臣妾一无所知?” “放肆!”司马绍愤然叫道:“朕在建安殿做什么,你无权过问!” “臣妾是无权过问。”庾文君努力压抑着亟欲爆发的怒气,略微带刺理论道:“臣妾只请皇上别忘了,臣妾也是一位母亲!皇上要对自己的母亲尽孝,也不能太忽视孩子们的母亲吧!” “你要不受忽视,那就传召孩子们来陪你好了!“司马绍犀利回道:“该对你尽孝的是孩子们,不是朕。你慢用吧!朕吃饱了。朕要去看看母亲大人。” 说着,司马绍就从餐桌前站起身来,迅速离去。庾文君愕然目送着他瘦长挺拔的背影,抑制不住潸然泪下... 然后,庾文君心有不甘,派遣宫女去打听皇帝在建安殿的行为。结果,她得到的回稟是:皇上到了建安殿,获报建安君已经睡了,就不打扰建安君,改去宋禕在建安殿住的客房。皇上在宋禕的房间里面没待多久,就带宋禕出去了,乘上了宫輦,说要去华林园的温泉浴池… 庾文君听了,顿觉像是万箭鑽心!她做梦也想不到,司马绍会有这种情趣!她给司马绍生了三个孩子,却从未跟司马绍同泡过一次温泉。在她眼中,司马绍是个生性有点害羞的男人,行房之前总要吹灯。据她所知,司马绍每次去找太子时代的某个姬妾,或者登基之后的某个妃嬪过夜,也一律採取同样的做法。为什么,他唯独对宋禕不一样? 宋禕引发了司马绍前所未有的热情,是不是凭着王敦教给她的花招?那个王敦玩过的二手货,在男女方面,当然懂得多啊!可恨司马绍不珍惜所有献给他处女之身的后妃,反而迷上了曾经任由王敦摆佈的贱货!天道寧论? 庾文君越想越恨!就在她悲愤填膺之际,她大哥庾亮煽风点火的刻薄言辞又一次在她耳畔响起:“妇人之仁的后果,往往是反受其害!你想要坐稳后位,并且保证儿子将来当得上太子,你就得要狠一点!” 狠一点!对,再不狠可不行了!庾文君打定了主意,就开始盘算要用什么兵不血刃的方式,不着痕跡暗杀宋禕… 同时,在华林园松上阁底层的温泉浴室里,昏黄朦胧的灯笼光晕下,浴池水面铺满了曾于秋日採集保存的乾燥桂花,随着蒸腾热气散发着阵阵甜香。在香雾迷濛之中,司马绍与宋禕泡着热水,相依相偎坐在池中。 “冬天来了,泡温泉最舒服。”司马绍凑到宋禕耳畔,低语道:“朕最喜欢在冷天泡温泉了,可是以前总是一个人泡。” “真的?”宋禕很意外,讶然问道:“为什么不带皇后或者哪位妃嬪来呢?” “朕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带她们来。”司马绍含情脉脉答道:“只有你,朕真恨不得到哪儿去都带着你!不能带着你的时候也想着你。朕打算要送你一隻训练好的信鸽,专门为我们俩传信。这样,朕在御书房批奏章的时候,虽然见不到你,但你要是有什么话想告诉朕,随时可以写一张字条,派信鸽送到御书房去。” “噢,多谢皇上的美意!只不过,禕禕怎能在皇上办公的时候随意打扰呢?“宋禕宛转辞谢道。 “怎么不能?”司马绍略带霸气回道:“凡事只要朕说能,就一定能!” 豪情与柔情兼具的话声方落,司马绍随即凑过去轻轻啄了一下宋禕羞红的面颊,又伸手把她未涂胭脂而天然粉润的瓜子脸扳过来,深深吻她因在温泉池中血液循环良好而特显嫣红的樱唇... 两人热烈舌吻之际,泡在热水中的下体也交合为一体。宋禕身心皆深感无比幸福!她沉醉于司马绍的浓情蜜意之中,浑然不知大难将至... 第八章 身陷险境 这是初冬时节难得暖阳普照的一个下午。在当朝天子司马绍的生母荀禾居住的建安殿之中,鸦雀无声,因为受封建安君的荀禾身染风寒,正在午睡,所以宫女们都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其中实质身份最特殊的宋禕也留心保持安静,并未吹奏每日必练的笛子。 宋禕独坐卧房内,用心閲读司马绍送给她的一本《曹子建集》。由于司马绍说过,曹植是歷代文人之中他最敬佩的天才,宋禕亟欲领略同样的激赏。儘管宋禕所受过的非正式教育并不足以让她看懂曹植採用的某些深奥典故,但所幸《曹子建集》也包括多篇不用或少用典故的诗文,可让宋禕看出曹植写情写景有多么生动、多么传神! 在曹植的许多作品之中,宋禕最喜爱司马绍强力推荐的《洛神赋》,特别是其中描写洛神柔姿美貌的段落: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彷彿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浓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睞,靨辅承权。瑰姿艷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璨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綃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躕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釆旄,右荫桂旗。壤皓腕于神滸兮,釆湍瀨之玄芝。 当司马绍把《曹子建集》一书交给宋禕时,他刻意强调:“这本书收集了很多作品,你一时大概看不完,不过,你一定要先看《洛神赋》!《洛神赋》写的恰好就是凭朕的文笔写不出来,但是最适合用来讚美你的词句!曹子建真是一位奇才!起初朕刚读到《洛神赋》的时候,还以为他言过其实,世间不可能有如此绝色。直到遇见了你,朕才相信他的《洛神赋》是真有所本。假如不是他比你早生了太多年,他早已不在人间,朕可真会推断他笔下的洛神就是你呢!” 此时此刻,宋禕回想着司马绍这段话,小巧的嘴角不自觉泛起了如梦似幻的微笑… 令宋禕极其窝心的,可不止是司马绍将禕禕比拟为洛神而已。宋禕也爱听司马绍讲述野史传说中,曹植暗恋嫂嫂甄宓的故事… 司马绍告诉宋禕:甄宓曾是大眾公认的河北第一美人,因此,《洛神赋》之中的洛神必然是甄宓的化身。甄宓本身初嫁的丈夫是东汉大将军袁绍的次子袁熙。后来,曹军消灭了袁军,曹植的兄长曹丕带兵闯入袁府,俘虏了袁家眷属,也迫使甄宓改嫁给他,甄宓这才变成了曹植的嫂子… 讲到此处,司马绍暂停引述歷史,定睛望着宋禕,诚挚说道:“你想想,甄宓嫁入曹府是再婚,当然早就不是处子之身了,可是她照样成为曹丕一生最心爱的女人,以及曹植一生最倾慕的女人。由此可见,一个女人在男女方面有没有过去的经歷,真的不重要。朕说不在乎,真的并非说来安慰你,而是肺腑之言。” 司马绍这番话令宋禕感动不已,也终于解开了宋禕的心结。从此,宋禕不再自惭曾被粗俗奸臣王敦玷污而配不上高尚的皇帝了。她只管享受司马绍狂热投注的真情,并倾尽身心所有来回报... 尤其在读过《洛神赋》之后,宋禕越发建立了自信,领悟了王敦强加的屈辱并无损于自己原有的美丽。正如甄宓当得起洛神的暗喻,自己也有资格获得尊重、接受恋慕,甚至让当朝天子捧为女神… 正在宋禕心情豁然开朗之际,她听见了轻轻的敲门声。她起身去开门,只见门开处站着一名素不相识的宫女,自称遵照皇后娘娘之命前来,邀请宋姑娘到华林东阁一叙。 “皇后娘娘传召我去华林东阁?”宋禕诧问:“为什么要去华林东阁呢?皇后娘娘若有事吩咐,那么,我理当到中宫去恭聆口諭。” “可是,皇后娘娘指定要宋姑娘去华林东阁呀!”貌似不到十五岁的小宫女答道。 “哦?”宋禕狐疑问道:“你确定是要去华林东阁?这似乎有点不合常情呢!” “的确是要宋姑娘去华林东阁啊!”小宫女确认道,接着央求道:“拜託宋姑娘赶快去!不然,你要是不遵命,惹皇后娘娘生气了,还以为我传错话了呢!那对你我都不利呀!” “噢,说得也是!“宋禕犹豫回道:“我知道了。你回去覆命吧!“ 小宫女离去后,宋禕甚感烦恼,不晓得自己该不该去华林东阁一趟?宋禕很清楚皇后目前满怀妒意,难免担心自己前去覲见会是羊入虎口!会不会,皇后打算在华林东阁动私刑? 或者,会不会皇后本人压根不出现,只派黄嬤嬤去?宋禕转念至此,耳畔立即廻响起了自己身受软禁于华林东阁期间,黄嬤嬤严厉的警告:“皇后娘娘交代了,不管你是无意间让皇上抬头望见了你站在窗口,或者你有意吹笛子引得皇上过来,都要把你往窗外扔出去,然后稟告皇上,那是你自己不小心摔下去了。” 宋禕越想越害怕,几乎断定皇后已命令黄嬤嬤到华林东阁守候,等着把眼中钉揪起来,从华林东阁的楼窗拋下去!既然猜得出皇后八成有意加害,是否乾脆别去呢? 问题是,皇后的諭令,怎能不服从?万一皇后只不过是要选在一个清静的地方予以训诫,而自己竟然不去,岂不太失敬?也不更会加深皇后内心的妒恨了? 宋禕再三思量,终究认为此行免不了。她希望能够先稟告建安君,再去华林东阁,可偏偏身有微恙的建安君睡得很沉,不宜打扰。 于是,宋禕逼不得已,只能运用司马绍赐予的信鸽了。她匆匆在一张纸条上写下了“请移驾至华林东阁”八个字,迅速把字条绑上了信鸽的腿,接着放出了信鸽,才前往华林东阁。 宋禕走到了华林东阁门前,就有两名守在门口的宫女迎上来。其中一名亦即方才去传话的小宫女。 “宋姑娘,你可来了!快上楼去吧!“小宫女敦促道:“皇后娘娘已经到楼上了。别让皇后娘娘久等!” “好!”宋禕点头答应,随即举步上楼。 宋禕脚步放得很慢,每踩上一阶都稍停一下,凝神留意,要听楼下在木门关闭那一声之后,还有没有什么动静?她内心期盼在自己登上顶楼之前,皇帝就驾到了。毕竟,依照速度来判断,信鸽飞翔比人类走路快捷得多,想必那隻信鸽已抵达御书房的窗台上。只不知信鸽到时,皇帝在不在御书房内? 虽然平日下午,皇帝通常坐在御书房内批奏章,但皇帝也有可能临时到内殿去接见某位大臣,或去马场练习骑射,或去如厕。总之,倘若信鸽到时,皇帝不巧在别处,那就要等他回到御书房,才收得到那张字条了。那可来不来得及呢? 宋禕满心惶惑,不得不盘算:假设皇帝尚未赶来,自己就到了顶楼,而顶楼上果真如同自己事先最悲观的揣测,并没有皇后,只有黄嬤嬤,那该要如何向黄嬤嬤求情,争取一些时间,以期皇帝能在黄嬤嬤痛下杀手之前赶到? 就在宋禕大致想好了要怎样博取黄嬤嬤同情之时,她踏上了楼梯的最高阶。随后出乎她意料之外,她发现楼梯间通往顶楼厅房的门洞开着,而从楼梯间即可望得见,顶楼厅房内空无一人,徒留她曾在软禁期间用过的几件简单家具而已!宋禕知悉,这些家具乃是皇帝特地交代要留在华林东阁,以备随时和禕禕同来重温赏月美梦... 宋禕只不明白,为何皇后没来,也没派黄嬤嬤来?她怔忡了一下,不加思索,就出于直觉,转身往楼下跑!然而,她才跑下了几阶,就闻到了呛鼻的烟味,而放慢了脚步。她再往下走到了楼梯转角处,就惊见楼底下一片火海! 恰如电光火石闪过脑海,宋禕在瞬间恍然大悟:原来,皇后并未密令黄嬤嬤来除掉眼中钉,为的只是省掉黄嬤嬤动手的罪孽,才改用更容易做到不落把柄的方式! 天啊!宋禕眼看火舌沿着楼梯往上窜,唯有赶快往楼上跑。儘管明知大火迟早会烧上楼,她却别无选择… 宋禕跑进了顶楼厅房,拿起了放在墙角的一个土陶水瓶,庆幸水瓶还剩有一些水。她把这些水都倒向床单,随后拿溼床单裹住了自己,走到可供俯瞰华林园的西窗前面,开窗来呼吸新鲜空气。 既然熊熊烈焰已阻断了楼梯通道,华林东阁在燃烧中的出口唯有窗户。宋禕从西窗口朝下望,遥远的地面使得她触目惊心,也顿悟皇后恶毒的企图:这种做法铁定逼得眼中钉在烧死与摔死之间抉择啊! 怎么办?不敢效法绿珠姑姑跳楼,难道就只有落得葬身火窟?宋禕哀切自问,陷入了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两难... 第九章 天降奇蹟 青年皇帝司马绍自许为中兴之主,也确实励精图治。几乎每天下午,他都在御书房批阅奏章,或研究战略地图。不过,这一天下午由于护军将军庾亮求见,他在内殿跟庾亮谈了一个多时辰,进入御书房的时刻就比平常晚了不少。 司马绍刚进御书房,就发现自己亲手赐给宋禕的信鸽站在窗台上,低头啄食窗台上预先放置的一小碗生米。司马绍顿觉惊喜!他赶快走过去,解开信鸽腿上扎的纸条,打开来看。 这是宋禕初次用信鸽送纸条给皇帝,内容竟是请皇帝移驾去华林东阁!司马绍不禁诧异:禕禕很懂事,从来唯恐打扰朕办公,为何在这时候约朕去华林东阁呢?会不会,她是请朕等批完了奏章再去? 司马绍刚打算还是先坐下来处理奏章,却又顿时想到了禕禕写的”请移驾至“应当意指儘快前往。这实在很不像禕禕的作风!但就是因为反常,所以恐怕有不寻常的状况发生了!司马绍念及自己原先私下赐予信鸽的用意,并不止于传送情话而已,也出于顾虑皇后或许会趁着建安君养病期间藉故找碴,虐待禕禕,才给禕禕能够用来临时求救的一条管道… 转念至此,司马绍随即吩咐太监拉来宫輦,儘速赶往华林东阁。稍后,在华林园中,隔着一段有树木遮掩的距离,司马绍已望见华林东阁顶上似乎在冒烟,而顿感不安。等到宫輦转弯走上了直通华林东阁西面的小径,司马绍更惊见华林东阁底部陷于一片火海! “失火了!”司马绍惊叫:“快去叫人来救火!还有拿云梯来!” 司马绍一边大喊,一边跳下了宫輦,直奔华林东阁。他但愿禕禕并未在华林东阁着火之前上楼!然而,他跑到近处,抬头一望,就赫然目睹禕禕站在敞开的西窗口,身上裹着床单,一手正把一条有一头已固定绑着柱子的绳索沿着窗外的墙壁往下放,像是准备要出来抓着绳索往下蹬,到绳索下面尽头处再跳,离地面会比较近... “禕禕!”司马绍仰面朝向宋禕,竭力嘶喊:“你不要动!等朕上来救你!” 宋禕听见了司马绍的呼喊,立即低头望向他,提高声音回道:“请皇上千万别上来!这火势很大!只怕就要烧到楼上来了!” 司马绍充耳不闻,逕自命令太监把云梯搭上了华林东阁西窗底下的墙壁。在此之前,华林东阁西面底部的火焰已被迅速赶来的太监们浇水扑灭了。然而,北、东、南三面仍有火焰燃烧。太监们带来的水不够多,一时之间消灭不了大火。 宋禕眼看司马绍迅速脱去了龙袍,打着肌肉结实的赤膊,裤腰带掛上了一壶水,爬上了云梯。宋禕唯有收回自己方才利用好几条原本扎着帘幕的短绳所绑结连成的长绳,等候司马绍来搭救。同时,宋禕害怕猛火会抢先从后面扑上来!她不敢回头去看,沿着楼梯往上烧的烈焰,是否已经烧到顶楼了? 就在宋禕深恐自己害得皇帝来送命之时,转瞬间,天空由晴转阴,陡然降下了倾盆暴雨!一条条雨水夹带着初冬时节偶有的雪花,纷纷浇熄了华林东阁内外乱窜的火舌… 雨水、雪水也频频落到快速爬云梯的司马绍身上。当他登上了华林东阁西窗时,已然浑身溼透,雨珠与汗珠混合流淌着。宋禕则立刻拋下了裹身的溼床单,纵身投入司马绍的怀抱。两人不顾彼此溼淋淋,紧紧相拥… “皇上何必一定要亲自上来呢?”宋禕凑到了司马绍耳畔,轻声问道:“既然云梯搭上了墙壁,叫禕禕自己攀着云梯下去就是了。皇上何必上来冒险?” “朕怕你从没爬过云梯,万一不小心从云梯上滑落,所以要你等朕上来,再跟着朕下去,好让朕随时有办法伸出援手来救你。”司马绍直言解释道:“再说,朕受过军事训练,爬云梯速度飞快,不差那一点时间。朕判断火势还不至于在朕爬上来之前烧到顶楼,果然没错!不过,朕倒没想到,晴天竟然会一下子变成雨天!看来,朕还真是一条呼风唤雨的龙呀!朕来了,雨也来了。” 说着,司马绍不禁展开了意兴风发的笑容。宋禕仰望着他,感动得泫然欲泣… 司马绍没注意宋禕正在努力忍住激动的泪水,只顾示范给宋禕看如何踩云梯。司马绍本身率先抓着云梯,面向云梯,倒退着往下跨,才嘱咐宋禕照做。这样,司马绍在宋禕下方,时时提高警觉,预备万一宋禕有一脚踩空了而往下掉,就伸手攫住她。 由于火灾已灭,下云梯无须着急。在大雨化为小雨之际,两人慢慢来,并不容易出意外,过程顺利平安。司马绍首先踩到了地面,就伸手去抱还在云梯上的宋禕,把宋禕抱上了宫輦。 司马绍指示车夫把宫輦拉到松上阁去。然后,司马绍带着宋禕进入松上阁底层的温泉浴室,说要先浸泡温泉取暖,待会再换穿乾净衣裳。 在热气腾腾的温泉浴池中,劫后馀生的两人深深拥吻,恨不得融化为一体,再也不放开彼此... 澎拜的激情过后,司马绍忽然想起来问:“禕禕,你今天下午怎会心血来潮,约朕去华林东阁见面呢?” 宋禕差点讲出实情,却忍住了,改口答道:“噢,因为建安君有微恙,在养病,不需要禕禕吹笛解闷,而且今天是立冬以来最暖和的一天,所以,禕禕就想去华林园看看落叶满地的初冬景色,也请皇上出来走走,散散心嘛!” 司马绍直觉宋禕有所隐瞒,但又挑不出宋禕所言有何令人质疑之处,就不再追问了。 宋禕之所以隐忍,主要是因为顾忌自己并没有任何物证,也找不出,或者即使找出了也必定说不动那名听命于皇后的小宫女,来作人证。那就无法证明皇后传召禕禕去华林东阁。皇后大可以矢口否认,斥为诬告。那么告状并不会使得皇后引以为戒,反倒怕会导致皇后恼羞成怒,进而筹划更可怕的报復!宋禕基于实际考量,就寧愿息事寧人。 于是,司马绍次日开始调查华林东阁失火一案,丝毫没有针对皇后庾文君。庾文君由此推断,宋禕大概自知欠缺证据,并未予以告发。庾文君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 庾文君并不晓得司马绍悄悄送给了宋禕一隻信鸽,因此,庾文君以为,司马绍赶到火灾现场只是巧合。巧合加上及时雨,未免太像出自于上天安排!庾文君为此心生戒惧,而不敢再对宋禕不利。 后来在冬至日(西元324年阳历十二月二十二日),庾文君趁着文武百官入宫朝贺,派遣太监去延请大哥庾亮于皇帝中午赐宴之后,到中宫来小坐。兄妹两人密谈,难免讲起了合谋未遂之事... “最不可思议的是,本来立冬以后,皇上就不去华林园散步了,那天下午却不知为何到华林东阁去,而且皇上一到,天就下起大雨来,简直像是天意!”庾文君嗟叹道:“看样子,那个妖孽命不该绝!“ “你还是心太软!”庾亮不以为然,摇头批评道:“那天算是妖姬运气好!改天未必。” “不过,皇上很认真追查华林东阁起火的原因,却没查出到底是谁放的火,或者有没有人放火,也算是我们运气好。”庾文君提醒道:“想想最好别再赌运气!不然,只怕除害又不成,反倒惹祸上身!” “嗯,谨慎一些倒也没错!”庾亮沉吟道:“毕竟,经过了华林东阁那场大火,皇上必定会格外费心保护那个妖姬。这时候若要下手,必然比较困难。” “就是啊!”庾文君点头附和道。 “好吧!”庾亮不情不愿喟叹道:“暂时放过她好了!只是得要派人监视她才行。倘若哪天她怀上了龙种,那我们可绝对不能坐视!” “大哥说得是!”庾文君赞同道:“妹妹会遵照大哥的忠告行事。” 兄妹二人商议定了,庾文君就指派她最信赖的黄嬤嬤去买通建安殿的宫女们,嘱咐她们匯报宋禕的动静,尤其要打探清楚宋禕是否还有经期!收取了贿赂的宫女们个个唯唯诺诺,表示会不负使命。 此后不出几天,庾文君就获报宋禕月信来潮。这在庾文君听来,自是一条好消息,但也颇令她困惑… 算算日子,打从司马绍初见宋禕那天起,直到目前,从仲秋到仲冬,已有三个月左右,司马绍夜夜睡在宋禕身边。就算司马绍并非每夜都有精力行房,也可想而知,大多数夜晚他会尽量把握。那么,宋禕为何尚未怀孕? 固然以往事作为对比,庾文君自知本身也不曾在婚后数月之内有喜,但那是因为,纵使在新婚时期,司马绍和妻子同房次数也不多,才致使生儿育女较晚于同时代一般婚姻。此外,司马绍庶出的孩子也少,仅有两个女儿,亦是由于他甚少去找太子时代的姬妾或登基以后的妃嬪侍寝。他对宋禕的热情实为前所未有,难怪庾文君会担心:宋禕可能很快受孕... 儘管宋禕并未让庾文君的忧虑成为事实,庾文君却不放松对宋禕的戒心。随着宋禕所受专宠与日俱增,却毫无怀胎跡象,庾文君不免越来越想要知道,宋禕有没有不孕症? 第十章 欲封淑媛 东晋太宁二年阴历腊月十日(西元325年阳历一月十日),当朝天子司马绍率领眾臣到城外东北郊去拜謁建平陵,为先帝举行大祥典礼。所谓大祥,乃是逝者去世满二十五个月之日的祭祀。大祥过后,守孝的子女即可大致恢復正常生活,但通常要到满了第二十七个月才真正除去丧服。 原来,儒家主张的守孝三年意指守到第三年,并非守满整整三年,实际长度往往是二十五或二十七个月。此外,由于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守孝就不必守在先帝陵墓旁边,守孝应有的服丧斋戒时期也为皇帝制定了特例,以日易月,亦即把二十七个月改为二十七天。 换言之,司马绍在丧父第二十七天以后即可把丧服换成龙袍,亦可吃荤了。不过,在先帝的大祥祭典之前,宫廷中一直不办任何节庆活动。 一旦过了先帝的大祥日,建康宫城内上上下下就开始筹备过年了。这将是先帝驾崩后,皇室庆祝的第一个阴历新年,自然颇为令人振奋。 就在这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之中,司马绍动念要喜上加喜,预备在除夕下詔,封给自己最心爱的美女宋禕正式的后宫名位。 晋朝后宫制度在皇后以下有三夫人、九嬪、美人、才人等等。不巧司马绍的三夫人之位以及九嬪首位皆已给了他早在太子时代就纳入的姬妾,他所能给宋禕最高的封号,只是九嬪第二位,称为淑媛。 司马绍甚感遗憾,认为这是委屈禕禕了。不料,当他依循晋室惯例去徵询皇后时,他的皇后庾文君居然表示异议,声称宋禕不配得此高位! “九嬪位比九卿,而宋禕的出身,仅仅是一名裁缝的女儿,怎能配得上相当于九卿的地位?“庾文君振振有辞驳斥道。 在尚无科举制度的晋朝,朝廷大臣几乎都来自于名门世家。因此,庾文君的反对理由基于时代背景,算是无懈可击。 “选拔官员既有破格录用的例子,册封妃嬪当然也行。”司马绍辩论道。 “宋禕凭什么破例呢?”庾文君质问道:“据臣妾所知,她并没有怀上龙种。她有哪一点值得皇上破格提拔?” “她————”司马绍难以答辩了。他自知如果衝口说出“就凭她最讨朕喜欢”,那要是传扬出去,未免显示朕耽于逸乐,像是昏君,也会造成宋禕妖媚惑主的不良印象… “皇上,本朝自从开国以来,就有皇帝选妃需要经过皇后同意的不成文规矩。”庾文君提醒道:“根据宫廷档案,当初武帝听了杨皇后的諫言,就没有收纳他看中的一名卞氏女子。希望皇上效法祖先遗风!不然,臣妾也有辱列祖列宗交付的使命。”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司马绍紧蹙浓眉,颇显不悦问道:“有辱什么使命?” “祖宗赋予皇后协助皇帝选妃的职责,臣妾若是没做好,就是有辱使命。”庾文君不疾不徐答道:“那样的话,臣妾唯有赶快到地下去向列祖列宗请罪!” “什么?”司马绍惊问:“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拿性命来威胁朕?” “这也没什么敢不敢。”庾文君故作平淡答道:“自古忠臣死諫者多。皇上应当了解臣妾的性子,凡事只要说得出,就做得到。” “你,强辞夺理!”司马绍怒吼道:“简直不可理喻!” 愤懣的吼声方落,司马绍随即拂袖离去。他心情太坏,就不想乘坐宫輦,也不要任何侍从跟随,独自跑去了后宫北面的华林园。在冬日草木皆枯的华林园中,他发现火灾后重建的华林东阁已然接近完工了。这使得他恶劣的心情稍微好转了一些。 当天夜晚,司马绍把自己与庾文君之间那段对话转述给宋禕听,随后含恨长叹道:“朕向来跟她个性不合,讲几句话就很容易吵起来!她脾气太拗了!只怕她要挟朕那些话,并不止是嚷嚷而已!” 宋禕听了,冷静评论道:“皇后的想法固然有些古板,但是并没有错。禕禕确实不过是个裁缝的女儿,在现行制度之下,当不起等同九卿的嬪位。” “哦?你说得倒轻松!”司马绍讶然回道:“好像事不关己!朕跟她吵,可都是为了你呀!” “多谢皇上有意抬举!”宋禕宛转道谢,但又慎重央求道:“可是也要敬请皇上尊重皇后!千万别为了禕禕,跟皇后伤了和气!其实禕禕没有封号也无妨。” “怎么无妨呢?”司马绍不以为然,反驳道:“没有封号,你在名义上就无异于一般宫女。” “那也无所谓嘛!”宋禕淡淡笑道:“禕禕重视实质甚于名义。如今禕禕虽无名份,却有幸住在建安殿,建安君对禕禕像对亲生女儿一样疼爱。倒是若有一天封嬪,那就得要搬到九嬪区的寝宫去,日子不见得比较好过,而且会有必要承担皇后分配的后宫任务,恐怕会不讨好!” “说得也是!”司马绍沉吟道:“你要是当上了淑媛,的确会有义务听从皇后指令,协助皇后办理后宫事务,那也就等于给她机会找你碴。” “皇上也看出了封嬪未必对禕禕有利,不如就请打消此念,也别再跟皇后呕气了!”宋禕轻声 劝道。 “你这样说虽是很切实际,但问题是,朕不想让你一直没名没份!”司马绍直言道出了心声。 不等宋禕回应,司马绍逕自再开口,略带激动倾吐道:“你知不知道,你在皇宫当宫女,就等于在民间大户人家当婢女?朕每次读闲书,最讨厌有些故事中玩弄婢女的公子哥儿!他们跟婢女有了私情,却不提升婢女为侍妾,那不摆明了占便宜吗?朕最看不惯仗势欺人!朕可不想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男人!朕早就想要封你为嬪了。要不是你推辞,加上郑夫人建议等到父皇的大祥日过后再提比较妥当,朕才不会等到今天!” “郑夫人?”宋禕诧问:“皇上为此事咨询过郑夫人?” “是啊!”司马绍直接了当答道:“郑夫人曾为父皇掌理后宫,最懂得宫廷礼仪。她说,皇帝守孝虽只须守二十七天,之后立后、封妃、封嬪均可,但先帝的大祥日既然快到了,还是先专心筹划先帝的大祥祭典为宜。” 宋禕听得直点头。她没有开口置评,只因自己不够格称讚郑夫人而已。 “朕向来尊重郑夫人的意见。”司马绍继续坦言道:“儘管郑夫人只比朕大十岁,父皇生前却总叫不是她生的孩子也称呼她母妃,而我们兄弟俩倒还不觉得太勉强,就是因为郑夫人深明事理。假如父皇生前册立了郑夫人为皇后,朕继位以后,虽然迎回了生母,也还是会尊奉郑夫人为太后。偏偏,父皇只给了郑夫人皇后之实,并没给她皇后之名,而她又不是朕的生母,朕就实在无法让她当上太后了。” “听建安君说,先帝没册立郑夫人为皇后,乃是因为太怀念原配了,才只追封原配为皇后。”宋禕顺着话题说道。 “没错!”司马绍点头应道:“母亲大人也知道父皇不立郑夫人为皇后的原因,大概是郑夫人告诉她老人家的吧!父皇为何对原配那般念念不忘,从前我还真不懂。直到遇见了你,朕才懂了,男人心中有一种感情,一生只能给一个女人,别人怎样求也求不来。朕猜想,郑夫人就是深知这一点,才对父皇无怨无求。说来,郑夫人的性情,还跟你有点类似,都比一般女人理智。假如换了朕是父皇,应当会很喜欢她才对。倒是父皇难忘的原配,朕只记得小时候很怕她。记忆中她是个容易动怒的女人。或许朕记恨她赶走了朕的生母,真不知父皇到底眷恋她哪一点?看来各人喜好真有差别,纵使是父子,品味也不同。” “皇上既然为生母以及郑夫人打抱不平,那也不妨替皇后想一想吧!“宋禕委婉进言道:“请相信禕禕并非矫情,只是同为女人,将心比心,能够了解她不得夫君欢心,内心必然很苦,而那也就是她对禕禕所有敌意的由来。若要淡化她对禕禕的敌意,真要请皇上对她好一点!” “对她好一点?”司马绍愕然问道:“怎么好法?她总是硬梆梆的,动不动跟朕硬碰硬。朕就算想对她好,见到她面也使不出来了,到时候只会吵架!” “那最起码,皇上就顺着皇后的意思,别封禕禕为嬪了。”宋禕柔声建议道。 “好吧!”司马绍无可奈何喟叹道:“可是不封嬪,也得给你一个封号吧!名不正则言不顺,朕不该欠你一个名份!” “那么,假设皇上给禕禕最低一等的封号,皇后会不会愿意接受呢?”宋禕动了动脑筋,就提出了折衷的办法。 “最低一等,那太低了!”司马绍迅即回道:“紧接着排在九嬪之下的等级是美人。朕至少得封你为美人才行。这样好了,朕委託郑夫人去跟皇后谈,免得朕自己去,又会吵一架。” 于是,次日下午,先帝遗孀郑阿春就遵照现任皇帝的口諭,前往中宫去做说客... 第十一章 岁末和解 在雪花纷飞的宫廷中,先帝所封夫人郑阿春乘坐着类似后世人力车的宫輦,前往中宫。一路上,她都在思考要如何不负皇帝所託,而显得神情凝重。 郑阿春这一年虚岁才三十六,却已是第二度守寡,而且两度婚姻所生的三个儿子之中有一个夭折了。这些伤痛的经歷难免化为她面容上超龄的沧桑。所幸她眼睛小,眼角和上下眼瞼的纹路就不太引人注意。这是平淡的长相最占便宜之处,不会有美貌面临老化那样给人如同目睹鲜花枯萎一般难过的感受。郑阿春五官都长得週正但都不出色,以致她在往昔的青春岁月从不曾像是灿开的春花,而像是不开显花的草本植物,在春天虽不醒目,但到了夏末,在烈阳下由浓绿中泛出微黄,却也不难看,反倒胜过残花。 况且,郑阿春深具人生智慧,自然从内到外焕发出了一种雍容气度,也让人看来悦目。恰好在她目前的人生阶段,她自知不可能嫁第三次,未来福祉在于确保自己与子女受到皇室厚待,她这样端庄的形象就最能为她赢得她所需要的敬重。 当朝天子司马绍与皇后庾文君都很尊敬郑阿春。这正是为何司马绍委託郑夫人出面,去劝说庾文君让皇帝给予新宠宋禕正式的后宫名份。 郑阿春了解庾文君个性有多么倔强,很难劝得动,但必得承担皇帝交代的任务,只好尽力而为。事先,郑阿春已料到庾文君的第一个反应会是拒绝。果然在寒暄过后,庾文君一听郑阿春说明了来意,就面露不悦之色。 “皇上请母妃来做说客,还真是会挑人,晓得本宫不会给母妃吃闭门羹!”庾文君悻悻然直言道。她照旧保持太子妃时代的习惯,尊称郑阿春为母妃,但态度不如那些年恭谨,倒是摆出了皇后的气势。 “皇后的心情,哀家能够体会。”郑阿春温言软语回道:“儘管,从前阿春的苦恼不同于当今皇后的苦闷,本质却很相似。” “哦?”庾文君很讶异一向谨言慎行的郑夫人讲出了心底话,不禁怔忡问道:“这怎么说?” “皇后不是外人,哀家可以坦白告诉皇后,先帝的郑夫人过去掌管后宫,徒有皇后之实,却无皇后之名,时常感到尷尬。”郑阿春娓娓道来:“每次处理后宫事务,都从某些妃嬪的眼神之中看得出来,她们想说,你又不是皇后,凭什么要我们听命于你?那时候有苦难言,为的虽是名不符实,而不是感伤夫君另结新欢,但是,如果深入去看,先帝不给阿春后位,也就像皇上要给宋禕名份一样,都出自于偏爱另一个女人的心意。阿春在先帝心目中,永远也比不上元敬皇后。” “这么说,母妃也尝过同样的滋味,那就别怪本宫不给母妃这个面子了吧!”庾文君一方面颇为动容,另一方面却仍不松口。 “皇后卖不卖哀家这个面子,倒不太重要。”郑阿春诚恳回道:“即使哀家劝不动皇后,皇上也不会责怪哀家。不过,哀家还是希望皇后改变想法,主要是为皇后好。” “为本宫好?”庾文君忍不住提高声音叫道:“给那个妖精名份,对本宫有什么好处?” “倘若皇后还在意皇上,就不好閙得太僵呀!”郑阿春委婉回道:“皇上本来想封宋禕为淑媛,但因皇后反对,就改为要封美人,那等于已经退了一步了。皇上既有所让步,皇后最好也让一步。要不然,只怕皇上会认为皇后太不通情理,皇上的心也就会离皇后更远了。” “心离得更远?”庾文君喃喃问道。 “是啊!“郑阿春确认道:“皇后若还在乎皇上的心,就请别阻挡皇上的心愿吧!免得皇上生皇后的气,对皇后越来越冷漠。可反过来说呢,只要皇后肯让皇上如愿,皇上必然会感谢皇后成全。” “只是感谢成全,那又有什么意思?”庾文君心不甘情不愿问道。 “总比就连感谢也没有,要来得好些吧?”郑阿春苍凉回道:“想想先帝对哀家,到头来,最多也不过就是感谢。儘管当初,先帝还是琅琊王的时候,曾经託媒要娶阿春的表妹,却在正式下聘之前看中了依靠舅家的寡妇阿春,竟然临时变卦,气得表妹从此不理阿春!但是表妹不知道,别人也都不知道,那时候,琅琊王只是在找一个心胸宽大的女人,能够善待他下堂妾留下的两个儿子。他并没有迷上阿春。” 郑阿春稍作停顿,眼看庾文君听得入神,就接下去坦言道:“哀家这辈子嫁过两次,可说还算了解男人吧!起码看清了一点,就是女人再努力,也无法争取男人的情爱。哀家并非不曾试过。早在刚嫁给琅琊王的时候,阿春曾在他面前愁眉不展,表示担心两个未婚的妹妹会因为姐姐作妾,而无人来求亲。照理说,拐弯抹角的言辞最容易让男人听进去。何况,他原有的琅琊王妃早已故去了,正妃的位置明明空着。谁知他偏偏就不想补缺呢?他假装没听懂阿春的言下之意,只管想办法去为阿春的妹妹安排对象。阿春还能再说什么呢?既然,他连琅琊王妃之位都捨不得给,那么后来,他仅仅追封元敬皇后,不立在世的皇后,也就不足为奇了。阿春根本不敢再痴心妄想了啊!” “原来,母妃一直默默为父皇打理一切,并不是任劳任怨,从不为自己发言,而是尝试过却不成,才认命了!“庾文君恍然大悟,脱口感叹道。 “就是啊!不认命,又能怎样呢?”郑阿春故作淡然回道:“常言道,比上不足,比下有馀。阿春至少比先帝另外那些妃嬪还幸运一点,固然同样是得不到夫君的心,但在先帝的后宫,阿春比别的妃嬪地位都高。这样看来,皇后还比先帝的郑夫人幸运,拥有郑夫人曾经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后位。” 庾文君听呆了。隔了片刻,她才轻叹道:“听了母妃这番话,本宫感觉好过多了!” “那就请皇后採纳哀家的愚见吧!“郑阿春谆谆劝道:“要是皇后肯通融,哀家回去覆命,一定会为皇后进言。” “母妃会为本宫说些什么呢?”庾文君探问道。 “哀家会恭请皇上在除夕晚宴过后,陪皇后娘娘回中宫。”郑阿春胸有成竹答道:“于情于理,那都是正当的做法。皇上应不至于推拒。” “嗯————”庾文君沉吟道:“即使他人来了,心没来,大概也算聊胜于无吧!是不是?” “皇后娘娘是明白人,哀家就不多说了。”郑阿春慎重回道。 庾文君再仔细思索了一番,就点头了。然后,郑阿春赶往御书房,去稟告皇帝使命已达成,但也代表皇后去沟通协调。 双方妥协的结果是,庾文君答应司马绍册封宋禕为美人,在书面上给予宋禕名位和俸禄,但不安排她搬去美人应属的寝宫区,仍让她住在建安殿陪伴建安君。此外,册封的日子从司马绍原先设想的除夕提前一天。除夕所有活动都将以皇后为中心,将不让宋禕表演吹笛,而且在除夕晚宴结束时,帝后将会相偕离席。 司马绍接受了庾文君的条件,大年夜就不能和宋禕共渡了。因此,司马绍格外珍惜得以拥抱宋禕的小年夜。 在重建完工的华林东阁顶楼,家具、摆设都比火灾之前华丽得多。床铺换成了宽阔的象牙床。夜深人静时,司马绍与宋禕就并坐在这张象牙床上,同盖一条锦被,相依相偎。 “今夜抱着你,觉得跟以往有点不太一样呢!”司马绍凑到了宋禕耳畔,低声说道:“从今以后,你总算是正式属于朕的女人了,有名有份。虽然很遗憾,没能让你进入三夫人或九嬪之列,但是,美人这个封号之于你,倒是特别名符其实。你是朕后宫中第一美人!” “多谢皇上过奖!”宋禕轻声谦逊道。 “朕可没过奖,你确实是这后宫第一美人啊!就说是天下第一美人也不为过。”司马绍兴致勃勃笑道:“人人都说江南多美女,而你就算在江南美女之中,也可谓出类拔萃。你有江南美女的白净皮肤,还有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是个子比多数江南美女高一点,鼻梁也高一点。” 不等宋禕回应,司马绍又开了口,好奇问道:“对了,你不太像是纯种汉人女子,会不会跟朕一样有边疆民族血缘?虽然江南距离边疆很远,但是目前江南有很多来自各地的难民。岳母大人在世的时候,有没有对你讲过,你祖籍在何处?” “在白州。”宋禕简答。她内心很感动亡母获得皇帝敬称“岳母大人”,因为民间的男人都未必愿意称呼侍妾的母亲为岳母,何况皇帝?不过,她不知该如何表达这种感动,就略过不提了。 “白州,那就难怪你也像混血儿了。白州有些边疆民族。”司马绍点头应道,随后又追问道:“那你是在白州,还是在江南出生的呢?” “生于白州,不过还在襁褓之中,就让母亲抱着离开了。因为父亲在一场水灾之中意外丧生,所以,母亲带禕禕去投奔姑姑。”宋禕据实答道。 “哦?那么你们找到了你姑姑没有?为什么你母亲会进入王敦的府邸当裁缝呢?”司马绍追问。 “噢,那时候,禕禕还太小,还没开始记事。”宋禕含糊答道。她不想讲出自己的姑姑是石崇的爱妾绿珠,以免皇帝若晓得石崇是在哪一年家破人亡,即可推算禕禕的年纪… 儘管宋禕只比司马绍大一岁,她却还是宁愿保密。她喜欢被皇帝当成少女的甜宠… 司马绍听得出宋禕有所隐瞒,却无意追根究底,而改口问道:“禕禕,朕听母亲大人说过,你不太愿意回答年龄问题,那朕也不会勉强你。即使你让母亲大人猜中了,实际岁数已有二十出头,你在朕眼中,也照样如同十七八岁少女一般鲜嫩。朕并不在乎你究竟比朕小几岁。不过,朕倒很想知道你的生日。你不用讲生年,只告诉朕月日,好不好?” “好!”宋禕柔顺答道:“妾身的生日是大年初七。” “你生日是人日啊!”司马绍粲然笑道:“那太好了!人日算是一个民俗节日,朝廷虽没有明文规定放假,可是父皇每到人日都取消早朝,说是让眾臣在家过节,但真正最主要的原因是,郑夫人的生日在大年初六,而父皇为了嘉奖贤内助,总在大年初六夜晚为郑夫人庆生,第二天就难以早起。既然,父皇开了人日不早朝的例子,朕当然可以援例。这样,朕就能在你生日带你出去玩!” “真的?”宋禕满怀惊喜问道:“皇上要带妾身去哪儿呢?” “出城去啊!”司马绍含笑答道:“城北的玄武湖你虽然已经去过了,不过你上次去的时候是仲秋,初春景色可大不相同,朕一定要带你去看看。另外,朕还会带你去别的地方。到时候,你就晓得了。” “相信都是很美的地方!妾身感谢皇上隆恩!”宋禕连忙恭谨致谢。 “你跟朕还客气什么呢?”司马绍笑嘻嘻回道:“别忘了,你是朕的女人,如今无论名份或实质,都属于朕!” “是!”宋禕娇羞应道,并且含羞垂下了头。 司马绍则以左手把宋禕搂得更紧了一点,又伸出右手去解开宋禕身上的睡袍前襟,轻轻抚弄宋禕染着胭脂红的乳尖,频频引起宋禕柔媚呢喃。这无疑是无尽缠绵的一夜... 第十二章 迎春庆生 东晋太宁三年大年初七(西元325年阳历二月六日)清晨,天色刚破晓,宋禕已起床。她身穿豆绿色骑马装和黑色短靴,站在一框穿衣镜前面,梳理自己一头浓黑长发。 她难以相信,这是自己虚岁二十八岁生日!铜镜中的女子肤色白净、肤质水润,实在胜过绝大多数十八岁少女。她发觉:自从承蒙当朝天子宠幸以来,自己好像越来越显年轻了… 难道,这就是俗话所谓:鲜花要开得美,必得有雨露灌溉?宋禕暗忖至此,双颊不禁泛红起来… 从太宁二年中秋节前夕(西元324年阳历九月十八日)算起,已有将近五个月,青年皇帝司马绍几乎夜夜睡在宋禕身边,只有阴历除夕和大年初六例外。原来,司马绍承袭父皇的做法,在大年初六为父皇所封的郑夫人庆生,而郑夫人的生日晚宴规模很小,轮不到低阶妃嬪去贺寿,宋禕就没有参予。事先,宋禕已料到郑夫人会劝皇帝在晚宴结束后陪皇后回中宫。果然,郑夫人开了口,皇帝也照做了。 宋禕在虚岁二十八岁生日前夕独眠,难免思念皇帝,也难怪没睡好,而在生日当天起得特别早。不过,宋禕并不急着要见皇帝,反倒唯恐皇帝太早过来,自己尚未打扮妥当!她匆匆梳顺了长发、编好了低髻,就拿起帷帽(附有面纱的斗笠)来戴上。她的浅褐色草帽式帷帽上贴了一些金箔纸剪成的人物和花朵。本来,大年初七因是民间传说中的人日,而有把金箔纸人黏上发釵的习俗,但由于宋禕怕晒,打算戴帷帽出门,就改贴在帷帽上。 这顶帷帽所附面纱是白色薄纱,因此隔着面纱,也大致看得清容顏。宋禕才把面纱拉整齐,司马绍就已向生母建安君道过早安,来到宋禕的卧室了。 “禕禕!”司马绍一身墨绿底色綉金龙骑马装和黑色马靴,才进来就喊道:“你还在室内,何必先把面纱放下来呢?朕已经很久没见到你了,你还不让朕好好看看你!” 司马绍装腔作势的责备意味逗得宋禕嫣然一笑,也使得宋禕嘟起小嘴撒娇道:“才一天一夜不见,难道皇上就忘了禕禕长什么样子了?还非要看仔细不可啊?” “你说才一天一夜,难道一天一夜还不算久啊?”司马绍故作夸张喊冤道:“《诗经》有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怎能说一天一夜不久?” “这就要怪妾身才疏学浅了!”宋禕故意自贬道:“妾身还真不懂,一日不见,怎会像是隔了三秋呢?“ “你不懂,那朕教你,你就会懂了!”司马绍调笑道,随即伸手揭去了宋禕的帷帽,搁到一旁小几上,接着转回身来拥抱宋禕,猛然吻住了宋禕天然红润的樱唇! 儘管司马绍吻过宋禕的次数早已多得数不清,这一吻却特别紧密、特别热烈,简直不给宋禕透气的馀地!宋禕差点怀疑自己要窒息了,却心甘情愿,好像即使就此断气,亦在所不惜… 就在宋禕激动得几近晕厥之际,司马绍移开了阔嘴,凑到了宋禕耳畔,粗喘着气,低声问道:“你懂了没有?” “懂了!”宋禕细声答道,竟然顿觉有点泫然欲泣… “就知道你会懂!”司马绍得意微笑道:“好了,来看看朕送你的生日礼物!“ 说着,司马绍就从骑马装上衣内侧夹层中取出了一条掛着殷红色玛瑙心形坠子的金项链,呈现于宋禕眼前。 “这颗血红的心形坠子,代表朕的心,给你天天贴心戴着,心心相印,好不好?”司马绍深情款款问道。 “好,太感谢皇上了!“宋禕感动得无以復加,几乎哽咽着答谢道:“禕禕一定日夜戴着,决不离身!” 然后,司马绍亲手替宋禕戴上了新项链,并且低声笑道:“对了,还是赶快帮你把帷帽也戴上吧!不然,再多看一眼你这付迷人的模样,我们今天就出不了门了!” 风趣的话声方落,司马绍就从旁边的小几上拿起了宋禕的帷帽,放上了宋禕的头顶,又替宋禕拉好了面纱,就牵起了宋禕的纤手,带她走出了建安殿。两人方才热吻引起的晕眩都尚未彻底消褪,以致走路每一步都像踏在云端一般飘飘然。 司马绍带宋禕走到了华林园的马厩,又亲手把宋禕抱上了御用千里马。他自己也一跃上马,坐到了宋禕后面。两人同鞍共骑,由数名骑兵护驾,驰出了北掖门。 一路北行,司马绍紧贴在宋禕身后,未免让宋禕感受到了他的生理衝动。然而,司马绍并未在途中轻举妄动。直到抵达了玄武湖畔,司马绍命令侍卫们都留在一株大树下等候,然后单骑载着宋禕绕湖缓驰,他这才在脱离了侍卫们的视线范围之后,释放满腔热情… 时值节气立春,湖面曾于冬季结过的薄冰已融化得所剩无几,但尚存的寒意沁入了空气,到处弥漫,唯有马背上颠簸的共同体浑然不觉春寒料峭。无分彼此的狂热化为无形的烈焰,似乎融合为一个隐形火圈,环绕于周围,不让丝毫寒风入侵... 平常能够日行千里的骏马这时候走得超慢,好让马背上的结合尽量延长。随着马蹄达达在沿湖小径上徐徐前进,宋禕眼前浮现一株又一株花期尚未结束的梅树,依然有深红梅花吐蕊,以及花期即将来临的樱桃树,点缀着淡粉蓓蕾待放。树与树之间还有开遍湖岸的金黄色迎春花,枝枝倾斜伸向湖面,朵朵怒放迎向阳光。 在目眩神迷之际,宋禕恍惚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朵迎春花,专门为司马绍开放!司马绍既是天子,也是宋禕的天,给她光、给她热,又给她及时雨… 稍后,当宋禕听见燕语呢喃时,她则顿觉自己由迎春花幻化为飞燕,只为司马绍振翅鸣唱。她的啼声时而娇细、时而断续、时而高昂、时而绵长,随着座骑绕湖一週,加入了鸟鸣与风声,融合为天籟… 在回到绕湖的起点之前,司马绍动手整理好了自己与宋禕身上的骑马装。两人皆有经过剧烈运动必有的疲劳,却也有一种浑身舒展的快意。这种舒爽使得司马绍重新面对侍卫们时,额外和顏悦色。 司马绍吩咐侍卫们要随驾驰往兴善寺,就率先出发了。兴善寺位于玄武湖西南方,在回程右边一条岔路通往的茂密竹林中。驰近兴善寺时,司马绍表示不要打扰寺内烧香拜佛的民眾,就不走前门,改走后门。一行人尚未抵达寺院后门口,即可望见住持已站在那里恭迎。显然这在事前已有安排。 兴善寺住持拜謁了皇帝,就恭请皇帝到斋堂用膳。正好午时刚过半(中午十二点多),该是午膳时间。 斋堂餐桌上的菜肴乍看像是荤菜,其实都是素鸡、素鸭、素虾仁、素排骨等等。餐桌前只设有两个座位,乃是为皇帝与宠妃所预备。侍卫们的午餐则在厨房外面的天井中另摆了一桌。 等到寺院住持与侍卫们都退出了斋堂,司马绍就望向已摘掉帷帽的宋禕,含笑问道:“今天你过生日,朕却没赏赐你山珍海味,反而带你来吃素斋,你猜是为什么?” “妾身不知。”宋禕坦白答道:“不过,妾身向来喜欢吃素。多谢皇上带妾身到这样清静的地方来享用素斋!” “你就是这么贴心!”司马绍由衷讚道:“你说的每句话,总让朕听了舒服。“ “妾身说的是真话!”宋禕连忙澄清道:“妾身真的爱吃素菜胜于荤食。儘管在皇宫中,各种各样的荤食都有,建安殿的膳食尤其讲究,可是每当妾身陪侍建安君用午膳,除非建安君叫妾身尝尝某一道荤菜,否则,妾身都挑素菜来吃。” “哦?”司马绍莞尔笑道:“朕想起来了!每次你陪朕用晚膳,也是只夹素菜,肉类都得要朕夹给你,你才吃。朕一直还以为你那是谦卑的做法,没想到你竟然偏爱素菜!这倒也好!据说,多吃青菜豆腐对女人皮肤有益。怪不得,你这脸蛋像是吹弹得破,比嫩豆腐还嫩!“ “皇上过奖了!”宋禕谦逊道,接着探问道:“对了,既然皇上在今天以前,并不晓得妾身很爱吃素,怎会想到要带妾身来吃素斋呢?” “朕带你来吃素斋,为的是待会要跟你一道拜佛。”司马绍郑重答道:“在拜佛之前茹素,才好显示诚意。盼望佛祖看在朕的诚意份上,接受朕的祈求,保佑朕如愿以偿!” “皇上要向佛祖祈求什么呢?”宋禕好奇问道。 “在你生日祈祷,祈求的当然与你有关啊!”司马绍以吊胃口的语气答道。 “与妾身有关?”宋禕不解,纳闷问道:“皇上要为妾身祈求什么?是不是————”她差点问“是不是想要妾身早日怀上龙种”,却有所顾忌,而没讲出口。 “你猜不出来,就别乱猜了!”司马绍含情脉脉答道:“告诉你吧!朕是要向佛祖祈求,下辈子能够娶到你作正室。” “作正室?”宋禕很意外,怔忡问道:“为什么?” “因为朕这辈子虽然得到了你,却不得不委屈你在后宫居于低位。”司马绍诚挚答道:“朕这辈子欠你的,只能期盼下辈子偿还。下辈子,无论朕还能不能投胎到皇家,身份是显贵或平凡,朕都但愿在尚未娶妻之时遇到你,得以正式礼聘你为妻,并且不纳妾,一生只要你一个。” “皇上———”宋禕感动得无言以对,唯有喃喃呼唤一声,同时忍不住泪盈于睫... “什么都别多说了!我们开动吧!”司马绍微笑道:“只要你也愿意下辈子结为夫妻,待会我们用过了午膳,就去佛堂拜佛。住持已经说好了会请早上来的香客都离开,然后关闭寺门。今天下午,兴善寺佛堂中将只有朕与你两人。” 的确,整座兴善寺都正在为了皇帝驾临而清场。大约半个时辰(一小时)后,司马绍与宋禕就跪在兴善寺佛堂内佛像前,手持香炷,虔诚祷告… 宋禕以眼角馀光瞥见了司马绍认真的神情,顿时满心震动!此时此刻,宋禕忽然动念:不能只求下辈子而已!得要恳求佛祖,让禕禕从此生生世世,皆为他而活… 第十三章 确立太子 东晋太寧三年阴历三月初二(西元325年阳历四月一日),当朝天子司马绍册立虚岁年仅五岁的嫡长子司马衍为太子。眾臣皆有些讶异,因为皇帝虚岁才二十七,立储并非当务之急。 同时,皇后庾文君自然高兴亲生儿子当上了太子,但也不免揣测:皇帝之所以早立太子,多少为的是安抚原配,以免原配仗着皇后地位,处处刁难他的宝贝宋禕… 转念至此,庾文君不禁怀疑:司马绍最宠爱宋禕,为何却不等等看宋禕会不会生出儿子,而情愿速立嫡长子呢?难道,他并不指望宋禕为他生子? 宋禕到底有没有不孕症?这是庾文君已猜疑了相当一段时日的问题。虽然,庾文君早在建安殿佈置了眼线,时常获报皇帝生母建安君和宋禕谈话的内容,但出乎庾文君意料之外的是,建安君往往都在对宋禕反覆念叨她自己的陈年旧事,从未垂询过宋禕是否有孕! 或许,这是由于司马绍已有子女,建安君很满意现有的孙子、孙女,并不急着要更多?假设如此,那倒也好!庾文君暗自琢磨着,稍感松了一口气。 不过,庾文君还是对宋禕的生育能力十分好奇。既然暗中调查不出来,庾文君就打算要直接去 问宋禕。毕竟,宋禕不再是没名没份的宫女,已正式成为后宫妃嬪之一,而皇后统领后宫,有权查询每名妃嬪的健康状况。 庾文君打定了主意,就选在建安君与郑夫人同去华林园散步的一个下午,趁着建安君不在,假託要送一些亲手做的点心孝敬建安君,而亲自驾临建安殿。这样一来,寄居建安殿的宋禕必得率领宫女们出迎。然后,庾文君就表示要私下问宋美人一些话。 等到两人独处时,庾文君随即开门见山,道出了内心的疑问。 宋禕稍微迟疑了片刻,才照实答道:“回皇后,妾身侍奉皇上已经超过半年了,一直没怀过龙种,将来大概也怀不上。” “哦?”庾文君狐疑问道:“你怎知将来也怀不上?” “这,这是因为,”宋禕期期艾艾答道:“妾身过去在王将军府的时候,王将军曾请大夫来, 给妾身的石门穴还有另外几个相关穴位扎针。那种做法会导致不孕。” “什么?”庾文君大吃了一惊,讶然问道:“王敦为何要那样做?” “因为,王将军本身不能生育。”宋禕据实以告:“王将军与襄城公主结婚多年,皆无所出,看过很多大夫。最后查出来的症结是在王将军身上。这就是为什么王将军领养了一个儿子,也就是为什么,后来他为了调养身体,不惜遣散了许多侍妾。反正他即使拥有再多侍妾,也生不出儿子来。” “那么,既然他没有生育能力,他的侍妾就压根不会怀孕了,你有没有生育能力不都是同样的结果?他何必要破坏你的生育能力呢?”庾文君想不通,纳闷问道。 “他的想法是,他经常带兵打仗,并非每次都能带侍妾同行随军。”宋禕控制着情绪波动,尽量平稳答道:“他唯恐侍妾们留在府邸之中,容易跟家丁或侍卫有染,而家丁、侍卫都要身强力壮才好,不宜把他们都变成太监,那要预防侍妾怀上野种,就只有从侍妾这边着手了。” “这么说,你并不是唯一被他强迫针灸石门穴的女人。”庾文君推论道。 “皇后明鉴!”宋禕点头答道。 “真想不到!”庾文君感叹道:“王敦比本宫想像中还要狠毒!” 宋禕默然点点头,作为回应。 庾文君望着宋禕隐忍委屈的神情,忽觉同情,而好声好气慰问道:“那你这辈子都做不成母亲了,岂不是很遗憾?” “起初倒也不遗憾。”宋禕坦诚答道:“妾身从小在王将军府长大,承蒙王将军养育之恩,不得不报恩,才勉强自己服侍他。既不是真心喜欢他,也就不想生他的孩子。何况在王将军身边那些年,妾身过得闷闷不乐,对人生也很悲观,完全无意把一个小生命带到多灾多难的人世间来。” “但是如今呢?”庾文君忍不住衝口问道:“如今你深受皇上宠幸,可想为皇上增添皇嗣?” “回皇后,”宋禕保持着恭谨的态度,坦白答道:“妾身当然很愿意为皇上增添皇嗣,只是并不想烦劳御医试图治疗,因为皇上有儿有女,又已经立定了太子。妾身怀不上龙种也实在无妨。况且,皇上也晓得妾身不能生育,而并不介意。既然如此,妾身只要能够讨皇上开心,就像皇上的一隻金丝雀,或者一隻小猫一样,也就够了。” “你,自比为一个宠物?”庾文君颇觉不可思议而诧问。 “是!”宋禕坦承不讳:“也许是因为,王将军生前常说,养着一些不生孩子的侍妾,就等于养宠物,并没有实际用途,只是消遣娱乐而已。妾身耳濡目染,多少受到了影响。” 庾文君听着,陡然感到有点心酸。她对宋禕的敌意也随之淡化了些许... 数日后,庾文君以大哥庾亮的小儿子庾龢将过虚岁十岁生日为由,派人去向皇帝报备,就出宫一趟到庾将军府去送礼,也趁机向大哥请益。兄妹俩密谈时,庾文君不仅把宋禕自述的不孕因由转告给大哥听,也顺带提到了宋禕自贬为宠物。 庾亮听了,肃然沉吟道:“这么说,宋禕这个女人还真不简单!” “怎么说呢?”庾文君不解而提问。 “她在你面前摆出了弱者的低姿态,一定是为了勾起你的惻隐之心。这显然是她力求自保的方式。”庾亮推断道。 “大哥的意思是,她希望本宫看她可怜,别为难她?”庾文君求证道。 “没错!”庾亮确认道:“想必她在皇上面前,也是常常流露一付可怜相。难怪皇上对她着了迷!男人面对柔弱的女人,总会產生保护欲。一个女人要是既长得美,又懂得如何示弱,那可 真是没有一个好强的男人抗拒得了!你就别怪皇上迷她迷得晕头转向了!” “那么,本宫该怎样对付她呢?”庾文君顿感烦恼倍增,而焦急问道:“本宫可没她会装,才装不出那付可怜相啊!再说,她似乎命大,本宫试过一次要铲除她没成,不太敢再试了。难道,本宫只能认命,任由她宠冠后宫?” “目前看来,恐怕暂时没什么办法了!”庾亮喟叹道:“大哥当然了解,你纵使想装也装不出她那付可怜相!你的性子,大哥还不清楚?大哥也明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这脾气改不了。 或许换一个性情比较温驯的男人,会懂得欣赏你。偏偏,你嫁的是皇上,不可能改嫁。你跟皇上个性不合,你对他再好,也是吃力不讨好。宋禕对他呢,却是柔能克刚。幸亏宋禕没生皇子!否则,大哥真会为你担忧啊!” “听大哥这口气,好像是说,宋禕没生皇子,就不必太担忧了?”庾文君怔忡问道。 “是可以这样判断!”庾亮承认道:“只要她无子,她就威胁不到你的地位。至于皇上心向着她,那只怕谁也无法改变。不如退一步想,今天即使没有宋禕,皇上对你也不见得会有多好。在宋禕出现之前,皇上对你也不是很热络吧?” 庾亮说的是实话,却使得庾文君如遭针刺,痛得蹙眉抗议道:“就算以前也不是很热络,总比她迷住了皇上以后要好得多!“ “你若真不甘心,就乾脆再试试除掉她也行。不过,大哥劝你别轻举妄动,先查清楚她是否真的不孕再说。”庾亮沉稳建议道。 “查清楚她是否真的不孕?”庾文君惊问:“难道,大哥认为,她有可能欺骗本宫?” “她既是个会装可怜的厉害女人,当然有可能骗你,以降低你对她的戒心。”庾亮慢条斯理答道:“大哥为你着想,希望你要看清现实!你是堂堂皇后,犯不着跟后宫一个小女人计较。倘若只因嫉妒她就去谋害她,万一她再次命大,而你没上次好运,被查了出来,那皇上可决不会放过你!那岂不是得不偿失?何苦只为妒意去冒那种风险?倒是如果她其实能生育,留着她就怕有后患,冒险就比较值得考虑了。“ 庾亮稍作停顿,又接下去提议道:“话说回来,要是她果真生不出孩子,你只是受不了她太得宠,那你不妨买通御医,去找个适当的时机去禀告建安君,男人太纵欲会伤身。这样一来,建安君自会出面干涉。皇上总不能不听他生母的教诲吧!总之,你不必太在意宋禕受宠,倒是要儘快查出她到底能不能生育。“ “是!”庾文君同意大哥所言合情合理,唯有咽下满腔苦水,首肯道:“多谢大哥的高见!妹妹会遵照大哥的忠告行事。“ 于是,庾文君回宫后,等到阴历四月初八(阳历五月六日)佛祖诞辰,建安君与郑夫人相偕出宫到兴善寺去拜佛,就派遣御医到建安殿去,声称要为宋美人检查身体。宋禕获悉这是皇后娘娘的旨意,只好服从。 稍后,御医赶到中宫去稟报皇后:“宋美人的经脉似乎曾被不当的针灸手法扰乱过。她任脉血虚,任冲二脉不能相交,难怪她说经期不准,经血也很少。依照脉象来看,她恐怕无法怀胎。这其实可以治疗,只不过治不治得好,老臣难以保证。” “本宫知道了。”庾文君故作淡定回道:“既然,治疗也不保证治好,而且皇上已有两名嫡子,那就暂且不施治也无妨。” “是!”御医毕恭毕敬应道。 御医告退后,庾文君仍然坐在原位,默默自问:这算不算是个好消息?该不该庆幸? 无论如何,庾文君终究打消了拔除眼中钉的念头。从此,宋禕在后宫总算不再有性命之忧了。然而,宋禕的人生并不会就此顺遂,却将会面临更多波折... 第十四章 母命难违 东晋名将祖逖曾经收復黄河以南大片失土,使得晋室与胡人政权大致以黄河为界。然而,自从祖逖于大兴四年(西元321年)不幸病故之后,胡兵频频南下侵扰,渐渐蚕食了一部份祖逖为晋室收回的故土。到了太宁三年(西元325年)阴历四月,北方的赵王石勒更加野心勃勃,派遣大军攻占了兗州(在后世的山东省西南部与河南省东北部)。 兗州刺史檀贇战亡的噩耗传至京城建康,带给了当朝天子司马绍沉重的打击。司马绍向来自许要成为中兴之主,哪堪承受登基将近三年来尚未挥兵北伐,反倒丧失兗州于敌手? 自责的压力造成司马绍食不下咽、睡不安枕,终致病倒了。在他卧病期间,御医主张禁欲,皇后庾文君就以此为由,不让后宫中最受宠的宋禕去侍疾,甚至不准宋禕去探病。 一连三日,宋禕见不到司马绍,难免极为想念,也担心他的病情。然而,宋禕只能跪求司马绍的生母建安君荀禾转达问候。每次荀禾去看过司马绍,才回到建安殿,宋禕就会急着请问皇上现况。 这一天傍晚,荀禾又从司马绍养病所在的式乾殿回到了建安殿。宋禕出迎时,察觉建安君脸色凝重,不禁顿感心惊肉跳,唯恐司马绍病况加重了... 就在宋禕满怀忐忑之际,荀禾沉声吩咐道:“禕禕,你跟我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宋禕随侍荀禾走进了建安宫的主卧室。荀禾随即屏退左右。 等到主卧室外间小厅内只有荀禾与宋禕两人,荀禾就肃然说道:“方才我去看皇上,正好御医也在。我离开的时候,御医也走了出来,我就在式乾殿外面问了他几句话。结果,御医告诉我,皇上本来体魄强健、寒暑不侵,最近体质却变得比较虚弱,才不过几天没吃好没睡好,居然就生病了!这恐怕是他耗阳过度所致。” “耗阳过度?”宋禕怔怔问道。 “没错!”荀禾确认道:“你年纪还很轻,或许还不懂,男女之事要是过于频繁,对于女方倒是无害,可是男方却往往容易透支精力,多少有损于健康。” 此言令宋禕顿时记起了王敦曾为养生而遣散绝大多数侍妾。宋禕自能理解荀禾所言,只是原以为那是老男人的问题,料想不到,那对年富力强的皇帝也会有负面影响… 荀禾眼看宋禕听呆了,就不等宋禕回应,逕自接口问道:“皇上生这场病之前,有几个月夜夜都睡在你身边,是不是每一夜都行房?“ 顷刻间,宋禕不由自主羞红了脸。她低低垂下了头,细声答道:“是!只有经期例外。” “那么,他一夜通常要几次?”荀禾追问。 “多半两次,有时候三次。”宋禕依然垂着头,赧然答道。 “那太多了!”荀禾摇头叹道:“往后可不能再让他那样放纵!御医说,皇上虽然还在青年阶段,但是要保重的话,就算在健康的时候,也最好限于一夜一次,何况如今龙体违和,等到病好了,在疾病初癒的半年之内,更需要节制,最多隔几夜一次。” 宋禕越听越尷尬,而无法搭腔,只好默默点了点头。 “你只点头不行!”荀禾索性命令道:“到时候,你得把你的房门锁起来,大多数夜晚都不给他开门。这样好了,等他恢復到建安殿来晨昏定省以后,只有在每个休沐日前夕,你可以恭迎圣驾。那也就是让你每五天陪他一夜。为了他的健康,你可得要贯彻执行!” “是!”宋禕恭顺回道:“禕禕一定会做到。” 七天后,司马绍初次重新到建安殿来晨昏定省时,他母亲就秉持着一向心直口快的作风,给他订下了规矩:每五天只许跟禕禕同房一夜。 司马绍不得不遵从母命。况且,他了解母亲规定他只在休沐日前夕临幸禕禕,乃是因为次日不必上早朝,也就无须早起,可以多睡一睡,在夜间消耗精力之后,得以好好休息。既然母亲如此用心良苦,怎能辜负? 于是此后,司马绍唯有休沐日前夕睡在建安殿之中宋禕寄居的客房,其馀夜晚则都独眠于向来作为皇帝寝宫的式乾殿。他竟然从不在见不到宋禕时去找皇后,或者某个从前幸御过的妃嬪!宫女们注意到了皇帝这种奇特的做法,难免议论纷纷… 宫女们谈论皇上只爱宋美人的流言传入宋禕耳中,固然令她窃喜,却也令她担忧会引起皇后更多妒恨。她并没有过虑。 夜夜独守空闺的皇后庾文君越来越烦闷!她不好意思派人去请皇帝从式乾殿过来,因为唯恐皇帝会回覆必须在式乾殿调养身体;她也难以要求皇帝在休沐日前夕改到中宫来过夜,因为晓得皇帝会谎称想要在建安殿陪伴母亲。她既想不出办法来突破现况,就只能夜復一夜忍受孤寂… 庾文君苦苦熬过了阴历四月下旬。阴历五月来临时,她获报皇帝体力已完全復原,精神奕奕下詔调遣征南大将军陶侃为征西大将军、都督荆湘雍梁四州诸军事、荆州刺史,又任命王舒为安南将军、都督广州诸军事、广州刺史。 这时候,端午将至。庾文君亟欲向从小信赖的大哥诉苦,就以送粽子为由,在端午节前一天(西元325年阳历六月一日)午膳后出宫,带着御厨房特製的一些乳猪肉粽,前往庾将军府。 兄妹俩密谈时,庾文君愁眉深锁,坦言道:“上个月皇上病了一场,倒是刚好让御医有机会向建安君进言,指出纵欲伤身。结果,建安君规定皇上只能在休沐日前夕让宋禕侍寝。换句话说,上次大哥指点的方法果真生效了,皇上宠幸宋禕的时间确实减少了。只不过,问题是,皇上不在宋禕身边的时候,从未驾临中宫。” “什么?”庾亮忿忿然回道:“皇上未免太过份了!你跟他这些年夫妻情份,难道都不算数了? 假如他只是沉迷于宋禕的狐媚,夜夜离不开宋禕,那么大哥也是男人,倒还能体谅他。但是,他就连见不到宋禕的时候,也没想到你,一夜也没到中宫去,这代表了什么?看来,宋禕不止迷住了龙体,也占据了他整颗心!他心中已经不留一点空位给你了!” “那怎么办哪?”庾文君忍不住哭出声来,哽咽道:“本宫空有皇后之名,实际上却等于在后宫守活寡!难道毫无办法,就得一直这样枯守下去啊?” “三妹!你还年轻,这对你实在太不公平了!”庾亮深感愤慨,衝口直言道:“你守这种活寡,还不如守寡!最起码,你若当真成了寡妇,就会是太后,至高无上!” “大哥!”庾文君难以相信大哥如此放言无忌,不禁错愕喊道。 “怎么,你被大哥不敬的言语吓到啦?”庾亮故作轻松笑道:“大哥太为你打抱不平了,才会口不择言嘛!好在没有别人听见。” “是啊!”庾文君谨慎回道:“万一给人听见就惨了!那岂不是妹妹害了大哥?” “你放心!不会有什么人听见的。”庾亮篤定说道:“你别为大哥操心,倒得要多为自己着想!对他,不要太心软!” “他?”庾文君脱口问出声。毕竟,晋朝还没有女字部首的她字,甚至后世有了专指女性的她字,也还是和人字旁的他字同音,难怪庾文君乍听之下,没听懂大哥讲的是谁。 “最伤你心的那个他。”庾亮明言道:“既然他不念旧情,你何必放不下?你要以你自己的利益为优先考量。” “自己的利益?”庾文君反应不过来,訥訥问道。 “这,往后再慢慢谈吧!”庾亮适可而止,转换话题问道:“孩子们可都还好?” “很好呀!”庾文君一提到孩子们,愁容迅即化为笑容,欣然笑道:“他们都很听话,也很聪明呢!“ 然后,庾文君如数家珍,对大哥讲述三个亲生孩子最近的趣事。她没留意她大哥听得频频点头,只是在凑趣,实则心不在焉。 庾亮内心在盘算要如何促使三妹提早更上层楼,自己则将顺势高升。在庾文君畅谈育儿乐趣之际,庾亮已经想出了一个主意,但对三妹一字不提。等到庾文君离去以后,庾亮就派遣家丁赶在城中心商店关门之前,去药铺买来两包专门刺激男性功能的药粉。再过几个时辰以后,庾亮就趁着夜深人静,悄悄把这两包药粉洒进了次日中午要献给皇帝的两坛鹿茸酒。 原来依照歷代习俗,每逢端午节,皇帝必会设宴款待眾臣,并且赐予绢扇,而眾臣则会献上各式各样珍贵礼物给皇帝。由于这一年端午节遇上了皇帝病体康復不久,大臣进献补品为端午礼品,就甚为顺理成章。况且,庾亮选购的鹿茸酒是用初夏割取的新鲜鹿茸泡製,在仲夏的端午节可谓时令佳品。 虽然送进宫的饮食都要经过检查,但庾亮调入鹿茸酒的药粉并不含毒性,拿银针验不出毒来,加上收过皇后重赏的御医慑于皇后威仪,不敢对来自于皇后之兄长的两坛酒存疑,而未予化验。这两坛鹿茸酒得以轻易过关。 庾亮可想而知,皇帝在炎热的夏季并不会要喝温补的鹿茸酒,但庾亮反正不急于一时,倒希望等到秋凉了,皇帝也淡忘了鹿茸酒是谁送的,再拿来喝。庾亮相信,自己加料的鹿茸酒迟早会 发挥功效,导致皇帝一方面兴奋不已,另一方面耗损不止… 果然不出庾亮所料,后来天气刚刚转凉,他的妹夫皇帝司马绍就开始饮用鹿茸酒了。这一年秋意降临得特别早,立秋日尚未来到,在七夕当天(西元325年阳历八月二日)只因下午下过了一场暴雨,傍晚空气就显得颇为溼冷。 在此并非休沐日前夕的黄昏,司马绍努力说服了生母,让他在天黑以后带心爱的宋禕到华林园最高建筑物松上阁的顶楼去观赏牛郎织女星。松上阁顶楼为此备有宵夜,其中搭配小碟佳肴的美酒,就是御厨并不知掺有药物的鹿茸酒... 第十五章 龙体上瘾 东晋太宁三年阴历七月八日(西元325年阳历八月三日)清晨,宠冠后宫的宋禕在松上阁顶楼厅房内一张大床上一觉醒来,简直怀疑自己做了一夜癲狂的迷梦。在梦中,威猛无比的青年皇帝司马绍奋力不停,连续要了禕禕七次!天啊,七次! 宋禕记得昨夜自己尽力推拒,提出了皇帝生母建安君重覆叮嚀过许多遍的理由,请求皇上保重龙体。然而,司马绍不听,宋禕也就无力阻止他,只能任由他嚷着要在七夕来七次,并付诸实行。毕竟,宋禕迷恋司马绍的程度,并不亚于司马绍对她。两人身心皆合一的交融也令宋禕深深沉醉,而无以自拔… 此时此刻,宋禕恍如酒后初醒,回想昨夜种种,真希望那一切只是良宵美梦!可是,她只消看看身边沉睡的司马绍,即可断定,那一次比一次激昂的狂欢,都曾经真实发生过… 怎么办呢?要是让建安君知道了,必定会大发雷霆啊!宋禕不禁满心惶恐。 至少,皇上得要照常早朝,才有可能瞒住建安君。或者即使瞒不住,只要皇上今天早起如常、行事如常,看来体力并未消耗太多,建安君就不至于太深责吧!宋禕转念至此,就凑向身旁的司马绍,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接着小声喊道:“皇上!” 没有反应。司马绍依然熟睡不醒。 宋禕又接连轻喊了好几次“皇上”,司马绍才总算稍微睁开了一下双眼,但旋即又闭眼,充满倦意叹道:“朕好累!还想睡。” “可是,皇上今天得要上早朝呢!”宋禕柔声提醒道。 “噢,好吧!”司马绍勉强表示同意,也尽力尝试要坐起身来,却又垮了下去,随即颓然叹道:“不行!朕头好晕,起不来!这样好了,你下楼去找个太监,叫他去太极殿通知眾臣,朕宿醉头疼,今日取消早朝。” “是!”宋禕唯有点头遵命。 稍后,宋禕匆匆漱洗,穿好了衣裳,梳好了发髻,就下楼去执行皇帝的指令。等到宋禕委託的太监前去太极殿,宋禕则转往御厨房,嘱咐御厨为皇上熬煮醒酒汤,并且烘烤三块胡饼,夹上 荷包蛋,都装进保温的铜鉴缶之中,派人送去松上阁顶楼。 此外,宋禕也向御厨要了几支莲蓬,带回松上阁顶楼。她晓得皇帝喜欢吃新鲜的生莲子,就洗净了双手,亲手从莲蓬剥莲子出来,拿发釵一颗颗刺入,挑出莲心,再把除去莲心的莲子放入一个海碗。在这过程之中,宋禕由于也爱吃新鲜莲子,忍不住吃了几颗空心嫩莲子。她相信皇帝不会介意。 宋禕弄好了一大碗空心嫩莲子,司马绍却仍未醒来。倒是宋禕觉得自己昨夜大概也没睡够,有些累了,就和衣躺到床铺靠外侧那一边,小睡一下。当宋禕再度醒来时,她看见近处的圆桌上多了一个铜鉴缶,显然其中装着御厨託付某个太监或宫女送来的早餐。同时,司马绍还在睡眠中。 时近中午。宋禕不得不再一次唤醒皇帝。 这次司马绍总算清醒了,也坐得起来,只是浑身有些虚软。宋禕先餵了他一小碗醒酒汤,等他精神稍微振作,才伺候他漱洗、梳头、穿上龙袍和靴子,又陪他共用早午合併的一餐。 司马绍胃口还可以,吃了两块烤胡饼夹荷包蛋,以及不少空心嫩莲子。宋禕看得出龙体无恙,暗自松了一口气,也就吃下了一块烤胡饼夹荷包蛋。 餐毕,司马绍必须去御书房批奏章。宋禕就把装着剩馀空心嫩莲子的海碗交给了皇帝的侍从之一,带到御书房去给皇帝当点心。恭送皇帝离去之后,宋禕唯有单独返回建安殿。 在此之前,建安君荀禾当然已获报皇上早晨起不了床,没上早朝。宋禕预料得到自己会挨骂,难免满怀忐忑。 果然,荀禾才见到宋禕回来,就狠狠斥责道:“昨晚让皇上带你去松上阁之前,叮嚀了一遍又一遍,为什么你都当耳边风?你是不是要把皇上再整病一场,你才开心?难道皇后说你是个妖孽,还真没说错?” 荀禾一昧归咎于宋禕,而毫不责怪她自己的儿子,未免太不公平!宋禕真没想到,原以为很明理的建安君一旦忧虑亲生儿子的健康状况,居然变得像是护短的村妇!向来说要把禕禕当女儿看的慈祥言辞都不算数了!宋禕不禁顿感刺伤,却也有口难辩,只得低下头,默默忍受。 “看来,苦口婆心讲再多也没用,要给你一点惩罚,你才会记取教训!”荀禾越骂越大声,怒气冲冲嚷道:“你到前厅去罚跪!跪一下午,跪到皇上傍晚来请安为止!倘若皇上又生 病了,今晚不能来请安了,你就继续跪吧!皇上多久不能来,你就得跪多久!去!“ 宋禕不知如果按照后宫法规,并非太后的皇帝生母到底有没有资格处罚低阶妃嬪?然而无论荀禾是否越权,宋禕深爱司马绍,就甘愿服从司马绍的生母,以免司马绍陷入两难… 所幸,司马绍猜到了母亲会为难禕禕,因此只在御书房待了两三刻鐘,批覆了几封攸关军国大事的奏章,就儘快赶往建安殿。他先在建安殿前厅扶起了跪得双膝痠麻的禕禕,才去向母亲道歉,并解释自己昨夜只是喝了太多鹿茸酒,今天早晨才会宿醉难消,晚起的原因根本不是禕禕所造成… “哦?”荀禾半信半疑,讽刺道:“你说了半天,意思无非就是抱怨娘错怪了你的心肝宝贝吧!” “孩儿不敢。”司马绍连忙恭谨回道。 “嗯,就算你是喝多了,你也只有跟她过夜的时候,才会喝那么多酒。”荀禾沉吟道,随后命令道:“为了要你引以为戒,从今天起,到中秋节之前,都不准你找她侍寝!” “娘!”司马绍试图求情道:“这样要隔一个多月呀,未免太久了!” “一个多月哪能算久?”荀禾驳斥道:“你真是迷她迷得昏了头!不能再没有节制!你若是眼中还有亲娘,就要乖乖听亲娘的话!” “是!”司马绍再也难以申辩,无可奈何答应了。 此后一个多月,司马绍与宋禕天天都在算日子,期待中秋(阳历九月八日)相会。两人苦熬相思,终于熬到了中秋节宫廷晚宴。司马绍内心急切想和禕禕独处,表面却假装镇定,照常谈笑风生。 中秋晚宴结束后,司马绍随侍母亲回建安殿。宋禕也跟在后面,返回她寄居的建安殿。司马绍故意陪母亲到建安殿后院凉亭内对坐,一边赏月、一边长谈,直到母亲睏了,进房去就寝了,司马绍才去敲宋禕的房门。 宋禕才开门,两人才照面,司马绍就低喊:“我们走吧!” “走?”宋禕诧问:“皇上不要在这儿过夜?” “每次在建安殿过夜,你总怕吵醒朕的母亲,难免不尽兴。”司马绍坦白答道:“我们太久没见了,今夜一定要玩得过癮!何况,今夜还是中秋夜呢!我们跟去年中秋一样,到华林东阁顶楼去共赏满月吧!“ 于是,宋禕点了点头,就放轻了脚步,让司马绍牵着手,跟随他悄悄走出了建安殿,乘上了类似后世人力车的宫輦。司马绍把宋禕放到膝上,一路抱着,前往华林东阁。 到了华林东阁西侧门口,司马绍就把宋禕抱下车。本来他打算直接把宋禕抱上顶楼,但宋禕唯恐那会太耗体力,悄声以耳语提出了顾虑。 “嗯,节省一点体力也好,待会才有更多精力来疼你。”司马绍含笑回道,就把宋禕放下地,改为牵着她的纤手,一同登楼。 两人刚到顶楼并无隔间的宽敞厅房,宋禕就注意到了床头柜上放着一个银壶、一隻银杯。她自然而然伸手指着,脱口问道:“那是不是一壶酒?” “是呀!”司马绍含笑答道:“就是上次朕喝多了的鹿茸酒。因为你不爱喝,所以叫人只拿了一隻杯子来。“ “请皇上别再喝鹿茸酒了吧!”宋禕婉言劝道:“上次皇上就是喝了鹿茸酒,第二天早晨才起不来,没能上早朝。想必这种鹿茸酒很烈呀,还是不喝为妙。” “上次是在七夕,第二天不是休沐日,理应早起,睡过头了当然不对,而明天则是中秋假日后补假一天,不必上早朝,即使晚起也无妨啊!”司马绍反驳道。 “虽然皇上明天不用上早朝,喝醉了就多睡一睡也无所谓,但问题是,这种酒太烈,只怕会伤身。”宋禕宛转提出了顾虑。 “朕知道,你是为朕的健康着想。”司马绍莞尔一笑,温存回道:“你放心!朕查过医书,查到了鹿茸酒并不是一般的酒,而能养血助阳,乃是上等补品。难怪上次朕喝了以后,再临幸你,感觉精力特别充沛!所以今夜才想要再来补一补啊!“ 宋禕听司马绍谈起了他的七夕雄风,难免触动记忆,念及那一夜有多么狂野!宋禕不禁羞红了脸,赧然垂睫。 司马绍眼看宋禕娇羞的模样迷人,越发放胆调笑道:“你要是担心朕喝得过量,那倒有个办法,这样吧!你去把靠墙放的那一卷芦苇凉席打开,铺到靠窗的地上,然后你躺上去,朕就把鹿茸酒洒到你身上,接下来呢,朕时而望一望窗外的满月,时而舔一舔你身上的鹿茸酒。那舔进去的酒量必然很少,就不会喝太多啦!” 宋禕听得更加羞窘,简直抬不起头来。然而,她再也找不出諫阻的理由,就照做了。结果,在盈窗的银白色月光照耀下,鹿茸酒洒在宋禕染了胭脂红的乳晕上,红艷欲滴,格外诱人!司马绍拼命吸吮,引发宋禕娇声狂喊!两人一致掀起了无数激情巨浪,高峰迭起… 次日天亮后,司马绍不但无法早起,而且到了中午仍不肯起床,也不让禕禕起床。他一边抱着心爱的禕禕,一边呼叫宫女们去御厨房点菜,把午膳送到华林东阁顶楼,并且再拿一壶鹿茸酒来。 用午膳时,司马绍不顾宋禕劝阻,连喝了三杯鹿茸酒。其中庾亮偷加的药物在半个时辰(一小时)之内就开始发挥刺激作用,促使司马绍在下午一次接一次拼命衝浪,直到有一名宫女叩响了华林东阁顶楼的房门,隔门通报建安君驾到… 第十六章 眾矢之的 自从建安君荀禾仗着皇帝生母的身份,亲至华林东阁顶楼,拆散了正在欢爱的皇帝司马绍与美人宋禕以后,无论司马绍怎样苦苦哀求,荀禾就是不肯再让他见到宋禕。由于在华林东阁顶楼,荀禾亲眼目睹皇帝儿子衣衫不整下床来迎接时,走路摇摇晃晃,重心不稳,荀禾甚为心痛,不但当场破口大骂宋禕需索无度而耗尽了皇帝的体力,事后也馀怒难消,对宋禕原有的疼惜都化成了怨恨! 荀禾懵然不知,司马绍是喝了他大舅子庾亮暗中加料的鹿茸酒,才会频繁兴奋到彻底失控的地步。荀禾一口咬定宋禕狐媚惑主,正中她的皇后儿媳庾文君之下怀。原本不太亲近的婆媳二人居然变得同仇敌愾,合力对付宋禕。 她们婆媳俩毫不留情,不给宋禕辩解的馀地,只管下令软禁她。荀禾与庾文君指派宫女们轮流看守宋禕,以防止她去找皇帝。 其实,宋禕宁愿顺从建安君和皇后婆媳俩,以免製造纠纷。她并不想偷溜出去,但是,她在禁闭之中不到两天,就听说龙体欠安,这使得她满心焦急! 原来,司马绍依照晨昏定省的传统规矩,这两天傍晚来请安时,都跪求母亲不要错怪禕禕。他在秋凉时节冷硬的地板上跪了太久,受了凉,以致身染风寒。 御医诊断皇上这次风寒症特别严重,应是起于中秋夜以及次日耗阳过度,才缺乏抵抗力。荀禾与庾文君婆媳俩听了,更加认定宋禕是罪魁祸首! 在司马绍镇日昏睡时,庾文君无须派人去向他报备出宫理由,就逕自乘坐马车前往庾将军府,去找大哥庾亮密谈。庾文君迫不及待请问大哥:该不该趁着皇帝卧病,靠着建安君撑腰,把宋禕打入冷宫? “你想把宋禕打入冷宫?”庾亮针对三妹的徵询,淡定笑着回道:“那何必呢?你没必要做恶人啊!大哥有更好的办法。” “什么办法?”庾文君急切问道。 “勤政的皇上一连三天没上早朝,这是前所未有的现象。眾臣难免议论纷纷。”庾亮不疾不徐答道:“这正是散佈流言的好机会。大哥很容易雇用一些人暗中製造谣言,使得眾臣都相信,龙体是被宋禕掏空了,才病倒了。“ “那可不算是谣言吧?”庾文君怏怏接口说道:“皇上这场病,确实是她害的呀!” 庾亮听了三妹此言,仅仅付诸一笑,并未讲出自己端午节送进宫的鹿茸酒添加了刺激性药物,倒是从容回道:“无论如何,只要宋禕损害龙体的说法深入人心,那么,等到皇上有精神接见大臣的时候,自会有些大臣联袂请求皇上遣走宋禕。” “大哥的意思是,动用朝臣舆论的力量,迫使皇上撵走宋禕?”庾文君惊悟,脱口叫道:“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皇上一向自许为明君,决不容许被人视为贪色丧志的昏君呀!他不可能不纳諫!大哥实在太聪明了!” “你从小凡事请教大哥,竟然到现在才晓得大哥有多聪明呀!”庾亮得意笑道:“你等着看皇上捨弃宋禕吧!大哥绝对不会让你失望!对了,大哥特地为皇上买了两大包上等补品,待会你拿回去叫御厨燉鸡汤给皇上当宵夜,多补一补吧!这也是你身为皇后应尽的责任。” “是!”庾文君连忙答应,并且道谢:“多谢大哥为妹妹如此费心!” “那还用说吗?”庾亮气定神闲笑道:“咱们是亲兄妹,大哥怎能不帮你?别再烦恼了!你扬眉吐气的日子就快要到了!” 庾亮并非夸口,他说到做到。此后不出几天,朝廷大小官员都风闻了皇帝有恙,乃是美人宋禕搾乾了龙体的精力所致。此外,以讹传讹的小道消息也渐渐渗入民间。宋禕难免成为京城臣民普遍苛责的红顏祸水。 正在毁谤宋禕的流言传遍京城之际,正在养病的皇帝司马绍一度稍有起色,但在他胃口刚开的夜晚,他喝下了庾文君交代御厨燉煮的人参黄芪鸡汤,次日清晨就又难以从床上坐起来了。他浑身发热而乏力。 御医来把脉时发现,皇帝虚火上升,据此未免怀疑:皇上昨夜是否吃了导致上火的补品?然而,因为御医知晓皇帝病中膳食皆由皇后管理,所以,他不敢在皇帝面前提出关于御膳的质疑。 稍后,御医私下求见皇后,郑重稟告:“敬请皇后娘娘知悉,皇上今天脉象显示有虚火,饮食必须清淡,不能进补。目前皇上的风寒症已有併发肾脏炎的跡象,这种时候最忌热性或温性补品,不然火上加火,就会加重肾脏炎的症状。“ “哦?”庾文君诧问:“你的意思是说,平常有益的补品,皇上现在反倒不能吃?” “是!”御医毕恭毕敬答道:“有的补品,例如黄芪,可以补气升阳,益卫固表,为健康的身体防止疾病入侵,但若是用在病人身上,却会困住外邪于体内,不易发散。” “噢!”庾文君听得一惊,但表面上故作镇定,沉稳回道:“本宫知道了。” 御医告退后,庾文君不禁为自己做主给皇帝吃错了补品而紧张,冷汗直冒。不过,庾文君并未疑心大哥为何赠送人参和黄芪。她以为大哥就像自己一样不懂药理。殊不知,她大哥庾亮早已向熟识的大夫咨询过病人在进补方面的注意事项,才故意指点她给皇帝食用在疗养阶段容易阻滞病灶的黄芪,以及在发炎时期可能助长热毒的人参。 从庾亮的立场来看,皇后妹妹既然不受宠,那么皇帝妹夫越快驾崩,皇后妹妹越快升任太后,对庾家才越有利。虽然,庾亮曾与登基之前的妹夫相交甚篤,但庾亮最重视的是权力。他亟欲早日当上操控小皇帝的国舅,乃致拋开了友情、道义,以及作为人臣应有的忠心。 庾亮和庾文君兄妹俩外表长得虽像,内在性情却颇为不同。城府很深的庾亮就是了解皇后妹妹缺心眼,才不对皇后妹妹讲出真实的动机。事先他也料到了皇后妹妹会把他送错补品当作无心之过。甚至,他算准了向来避免认错的皇后妹妹会如何处理善后。 果然,庾文君唯恐皇帝夫君得知鸡汤中的人参、黄芪有害无益,而予以责怪,越发加深夫妻之间的裂痕。这种恐惧在庾文君心中超越了她对皇帝夫君病体的忧虑。或许由于司马绍年纪尚轻,身体又一向健朗,庾文君并不把他这场疾病当作重症,就只顾防范用错补品的内情洩漏。 于是,庾文君并没有派人到御厨房去把剩馀的许多人参、黄芪都拿回来,也没有嘱咐御厨停止用人参、黄芪来为皇帝燉鸡汤,以免引起下人们谈论原因何在,万一传入皇帝耳中。庾文君只是叮嚀宫女们尽量少餵皇帝喝鸡汤,理由是鸡汤油腻,喝多了不好消化。 结果,司马绍从少量鸡汤中摄取的人参、黄芪份量虽不多,却难免延长病况。司马绍一方面迟迟未能痊癒,另一方面却又自觉不能太久不理朝政,就趁着至少还有精神说话,传召朝廷最倚重的十多名大臣到内殿见驾。 司马绍召开这场会议,主旨是讨论军国大事。想不到,正事刚刚谈完,群臣即由西阳王司马羕带领,一致跪求皇上遣出宋美人! “你们,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司马绍半坐半躺在类似后世躺椅的龙榻上,愕然问道:“宋美人深居后宫,从未干政,你们为何跟她过不去?” “回皇上,”司马羕肃然答道:“宋美人虽不干政,却危害龙体。这些日子龙体违和的起因,宫内宫外都已经传遍了。” “什么?”司马绍惊问:“那是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非议朕的私事,乱嚼舌根?” “要追溯此一传闻的来源,只怕做不到,因为这在京城已是人尽皆知了。”司马羕据实答道。 “人尽皆知?”司马绍不肯相信,蹙起了浓眉,转脸望向司徒王导,闷声问道:“可真有那么多人轻信谣言?“ “回皇上,西阳王所言正如臣所见。”王导敬慎答道:“据臣所知,坊间有很多百姓口耳相传,纷纷感叹皇上惑于美色。” “惑于美色?”司马绍顿时动怒,愤然嚷道:“这么说,他们把朕当成昏君了?” 在场眾臣一见龙颜发飆,都赶紧下跪,同时呼喊:“恭请皇上息怒!” “嗯,你们都起来吧!”司马绍黯然回道:“朕懂了,你们今天串通好了,异口同声央求朕割捨宋美人,为的是维护朕的名誉。你们得让朕好好想一想!” 说着,司马绍就陷入了沉思,不过他略显浮肿的长方脸上保持着皇帝应有的庄严表情。现场当然无人胆敢干扰他,也无人能够看出他内心有多么痛苦! 自从司马绍病倒以来,他天天想见心爱的禕禕而不得见。他的生母荀禾铁了心,就是不让宋禕探病。司马绍拗不过母亲,只能吩咐式乾殿的宫女们去探听宋美人的现况。每当他获报宋美人安然无恙,他虽会松一口气,却也仍有点不放心,不确定这些宫女们是否听从了建安君或皇后的指示,而有所隐瞒? 他最担心这场大病万一好不了,母亲与皇后必然会完全归咎于宋禕!她们婆媳俩会如何折磨禕禕呢?他简直不敢去设想! 既然,朕在病床上保护不了禕禕,而未来若有不测,则更会害惨了禕禕,那么岂不还不如放她出宫去?只不过,她到宫外去,能过什么样的生活呢?柔弱如禕禕,身边若无一个男人可依靠,恐怕不行… 司马绍暗自思量至此,随即衝口问道:“如果朕肯放宋禕出宫,眾卿家之中,可有人愿意带她回家?” 此言太出人意表,在场眾臣不免都听呆了。一时之间,谁也反应不过来。空气似乎僵住了。 隔了不知多久,忽有一个宏亮的声音冒出来:“但愿皇上将宋美人赐予臣!” 其馀眾臣应声转头望过去,只见大胆发言之人是吏部尚书阮孚。儘管已入中年的阮孚素来以豪放不羈着称,但他竟有勇气接收皇帝的女人,还是导致他的长官、同儕们个个目瞪口呆… 第十七章 遣送出宫 东晋太宁三年(西元325年)阴历八月过完了。在接踵而至的闰八月初一(阳历九月二十四日)早晨,身受软禁的美人宋禕才梳洗完毕,就从进房来送早餐的宫女秋棠口中惊闻:皇上已把宋美人赐给了一名臣子! “不!这不可能!”宋禕拒绝相信,连连摇头否定道:“皇上决不会不要我!秋棠,你一定弄错了。” “没错呀!”秋棠辩解道:“这是建安君亲口嘱咐秋棠转告宋美人的话。建安君还说,本来很气宋美人掏空了龙体,打算永远不准宋美人再见到皇上,但是,因为宋美人反正将要离开了,所以皇上想在宋美人出宫之前见一面,就让宋美人到式乾殿去一趟吧!” 宋禕得知皇帝生母建安君予以特许,固然高兴终于能去见皇帝,却也不得不怀疑,这会不会真是最后一次,建安君才同意通融?但问题是,皇帝怎会把他口口声声最心爱的禕禕当作礼物,转手送给臣下呢?这太不合情理了! 满怀困惑的宋禕亟欲向皇帝问个清楚!她迫不及待坐上了皇帝派来接她的宫輦,前往皇帝养病所在的式乾殿。 到了式乾殿,宋禕刚刚踏进主卧室内间,就听见皇帝司马绍下令屏退左右,也望见病容憔悴的司马绍坐在龙床上,身子瘦了不少,长方脸却反而因浮肿而变宽了。霎时之间,宋禕无比心疼! “皇上!”宋禕稍带哽咽呼喊道,接着三步併作两步,急切赶到了龙床畔。 “禕禕,你总算来了!免礼!”司马绍悲喜交集,阻止宋禕行礼,并且伸手握住了宋禕的双手,感叹道:“朕好想你啊!” “妾身也好想皇上!”宋禕柔声回道,随后迟疑问道:“方才妾身听说,建安君今天特准妾身来看皇上,是因为皇上就要把妾身赐给一名大臣了。这不是真的吧?” “禕禕!”司马绍语带艰涩答道:“朕这样做,是为你好。不然,你待在后宫,朕的病越重,你受的气就会越多。朕卧病在床这些日子,想必你已经挨过很多骂了!” “妾身可以忍气吞声!”宋禕抑制不住激动回道:“妾身情愿挨骂,只要留在皇上的后宫,等待皇上一天天好起来!妾身不要跟别人走啊!求求皇上让妾身留下来!” “禕禕,朕也想要你留下来啊!”司马绍愴然喟叹道:“问题是,朕捨不得你挨骂!如果朕的病当真还有一线希望,还能好得起来,朕也宁愿你到别的地方去等待!“ “到别的地方去等待?”宋禕不解,茫然问道。 “对!”司马绍确认道:“今天下午,吏部尚书阮孚会在北掖门外面等你。他会对你很好。你就安心住在他的府邸。将来,要是朕命大,过了这一关,他自会送你回宫来。” “真的?”宋禕半信半疑问道:“等到皇上病好了,阮大人就会送禕禕回到皇上身边?” “那当然!”司马绍保证道:“你想想,朕一旦身体好了,怎会不急着要你回来呢?” 宋禕默默点了点头。 “你肯跟阮孚走,朕就放心了。”司马绍展开了虚弱的微笑,温存说道:“这样,无论朕能不能康復,能不能把你讨回来,你都有归宿。” “皇上!”宋禕焦急表态,直言道:“敬请皇上了解禕禕的心意!禕禕不要别的归宿。禕禕顺从皇上的指示,跟阮大人走,只是暂时借住他府上。尚请皇上病一好,就儘快通知阮大人送禕禕回来!” “那是一定的。只不过,你也要答应朕,万一朕好不了,你会乖乖待在阮家!”司马绍谆谆叮嘱道:“阮家是名门世家,颇有田產,阮孚的俸禄也不差,加上这一年来逢年过节,朕都赐给了你一些金银珠宝,你还有私房钱,能在阮家过着相当舒适的日子。” “请皇上别说不吉利的话!”宋禕努力忍着盈眶的泪水,哽咽道:“也请皇上记得,禕禕只愿意属于皇上!” “你的心意,朕会铭记。”司马绍郑重回道:“但是,你还年轻,朕不能太自私,不能指望你为朕守一辈子。” “可是我只要皇上!”宋禕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甚至在情急之下拋开了应有的谦称,直接自称为我,呜咽道:“我不要跟别人!我只要服侍皇上!” “禕禕!你好好说话,别哭嘛!”司马绍低声哄劝道:“来,给朕抱抱,让朕帮你擦眼泪!” 情溢乎辞的话声方落,司马绍就动手要拉宋禕到床上来。他在病中力气太小,未能真正拉动宋禕,但宋禕顺势自己上了龙床,让司马绍搂入怀中。 司马绍拿汗巾为宋禕拭去了眼泪,就开始拥吻宋禕。紧紧相拥让宋禕感受到了司马绍的生理衝动… “在你出宫之前,再给朕一次!”司马绍撤开了热吻,悄声低语。 “皇上,这,恐怕不妥!”宋禕试图婉拒道:“皇上在养病,需要多保重!” “等你出宫以后,朕再慢慢保重吧!”司马绍苦笑道,又压低嗓音耳语道:“朕方才在你来之前,特地喝了一杯鹿茸酒,就是为了要再宠幸你一次!” “皇上又喝鹿茸酒了?”宋禕蹙眉质疑道:“皇上可先问过御医?养病期间一般都是要戒酒的吧?喝酒会不会对病情不利啊?” “一杯而已,不要紧的。”司马绍故作轻松回道,随之热烈说道:“我们太久不见了!朕太想你了!今天下午你出宫之后,又不知还能不能再见。这次相聚的时光,我们必定要把握!” 宋禕无法违逆令出必行的皇帝,也难以抗拒爱之入骨的男人,唯有让司马绍为所欲为。在欢爱的过程中,宋禕感觉得出司马绍体力大不如前。这使得宋禕泫然欲泣,但她竭力抑制住了悲伤,倒是凭着回忆司马绍往昔惯有的强劲雄风,装出了司马绍向来爱听的嫵媚呢喃… 儘管宋禕不愿承认这多半是最后一次,但她否认不了这可能是。因此,她倾尽所有,要给司马绍一个男人所能体验到感官欢愉的至高点,唯恐往后再也没有机会… 激情到达顶峰之后,司马绍太累了,旋即倒头睡着了。宋禕则悄悄起身,穿衣下床,躡手躡脚走出了式乾殿。 宋禕缓缓从式乾殿走回建安殿。一路上,她任由自己泪如雨下,也在宣洩悲情之际,发愿要从此天天吃斋念佛,祈求佛祖保佑龙体復原,能让禕禕回宫长伴君侧!然而,倘若上苍不肯垂怜,宋禕也认定了自己还是身属司马绍,宁可自尽殉情,也不要归属别人! 她打定了主意,情绪就慢慢平静了下来。当她走进建安殿时,双颊上的泪痕已经乾了。 宫女秋棠站在建安殿前门口等候宋禕回来,一见宋禕,就说建安君要在宋美人出宫之前谈几句话。于是,宋禕让秋棠引领进入建安君荀禾所住主卧室的外间小厅。 宋禕原以为,建安君是要询问禕禕在见到皇上时,有没有又勾引皇上,扰乱龙体的静养?想不到,建安君什么也没问,倒是对宋禕表达了些许歉意! “禕禕!”荀禾望着宋禕,温言软语说道:“皇上决定遣你出宫,真是难为他了,也难为你了!不过,为了要让他安心养病,这是最好的办法。你明白吧?” “是!”宋禕柔顺应道:“禕禕明白。” “你是个乖女孩!”荀禾由衷轻叹道:“皇上纵欲伤身,其实他自己也有责任,不该算是你一人的错。只是做母亲的,难免偏心自己的孩子,不捨得责怪自己的孩子,就归咎于别人家孩子。这种天下母亲常有的思考方式,虽然你没做过母亲,但凭你的伶俐,应当也能理解吧!” “是!”宋禕真诚回道:“这是人之常情。” “你不记恨就好!”荀禾表示欣慰,淡淡笑道:“来,送你一样东西。” 荀禾一边说着,一边就从衣衫内侧夹层中取出了一个小巧的香囊。然后,她轻轻解开了这个香囊,给宋禕看其中一小撮柔细的黄褐色毛发。 “这是---?”宋禕好奇问道。 “你看不出这是胎毛?这是皇上婴儿时期的胎毛呀!”荀禾含笑答道:“他週岁生日那天剃头,我帮他留下了这一撮胎毛,盘算着等他将来长大娶妻,送给媳妇。谁知后来,他父王的正妃越来越容不下我,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就把我赶走了。直到他登基以后,我们母子才团圆,而那时候他早已成亲了,我也就忘了把这个香囊交给他的皇后。昨天整理旧物,看到这个香囊,今天考虑了一番,觉得给你才更合适。毕竟,皇上最心爱的女人是你。” “多谢建安君!”宋禕跪下道谢,才止住不久的泪水又溢满了眼皮天然外双的靚丽大眼睛。 “别客气了!你快起来,回房去收拾行李吧!”荀禾温煦回道:“只盼望皇上快把病养好呀!那他必然会要你回来的嘛!等到他恢復了健康,做母亲的也不会再不让他碰你,只要你们俩懂得节制就好了。” 宋禕听得出来,建安君对皇帝的病情很乐观。可想而知,这应是皇帝交代御医对建安君报喜不报忧所致。在建安君面前,宋禕只能附和,并暗自祈祷同样的愿望成真。 既然,宋禕对未来好坏两种趋势都有了心理准备,她收下了建安君所赠香囊之后,就定下心来把入宫以来获赐的华服、首饰、金条,以及原有的碧玉笛子都装入行囊。这一天下午,她让宫女秋棠送到北掖门时,她的神情柔中带刚,显示要以不变的决心迎向多舛的命运… 第十八章 为君祈福 秋分时节多风多云的下午,在作为皇宫后门的北掖门外,吏部尚书阮孚翘首佇立。阮孚祖籍河南,个子在同时代生于黄河流域的男子之间算是中上,大概有后世公制的一米七六。他的体型偏瘦,肤色则比一般白面士大夫暗沉一些。 其实,阮孚就和卧病的皇帝司马绍一样具有胡人血统,他的生母原本是一名鲜卑裔婢女。然而,阮孚并不像司马绍那样让人一看即知是混血儿,倒长得很像纯种汉人,唯一的混血特徵只是鼻樑特别窄挺。 相较于司马绍的黄褐色鬚发,阮孚天生黑发黑鬚,但鬓角已飞霜。阮孚这一年虚岁四十七,脸上已有很深的皱纹。尤为明显的岁月痕跡是,他的浓眉细眼底下既有眼袋,也有泪沟。 阮孚等候了大约一刻鐘,才终于望见北掖门开了,从门内轻盈走出来一名苗条婀娜的青年女子,身穿秋香色丝绸衫裙,领口露出了金项链的玛瑙红心坠子,外面罩着米黄色呢绒披风,肩上背着行囊。阮孚立即断定她是宋禕,而迎了上去。 当阮孚走近宋禕时,他看清楚了宋禕的姝颜,实在惊为天人!他不禁心想:难怪皇上迷恋宋禕,不惜掏空龙体!然而在表面上,他迅速收敛了惊艷的眼神,肃然望着眼前的美女,彬彬有礼提问:“敢问是不是宋美人?“ “是!”宋禕轻轻点头答道:“见过阮大人!” “鄙人阮孚,请宋美人往那边走,去乘坐马车。”阮孚伸手指向马车停驻的不远处,庄重说道。 “好!”宋禕答应了一声,就跟随阮孚走向马车。 两人先后上了马车,并坐在车厢内,一路无话。马车驰行至阮尚书府大门口,停了下来。阮孚这才转过脸来面对宋禕,彬彬有礼开口说道:“寒舍简陋,尚请宋美人多包涵!” 宋禕原以为阮孚说的是客套话,直到进了门,才晓得此言不虚。阮尚书府虽有官邸应有的宽敞宅院,却毫无装饰性摆设,就连待客的前厅也仅有形态简朴的实用性家具。然而,置于玄关的鞋柜却特别高大,上面排列着一双又一双木屐,留下的空位很少。 阮孚注意到了宋禕盯着鞋柜上一双双木屐,就解释道:“鄙人喜欢木屐,几乎一年到头都穿木屐,只有冬天最冷的一些日子才会换穿靴子。说来不怕宋美人见笑,别人的收藏品都是古董、字画之类风雅之物,鄙人却爱收藏木屐,还把买来的每双木屐都涂了蜡,擦拭得很光亮。鞋柜上这些木屐,有几双比较小,是圆头的女用木屐,鄙人根本穿不下,买来只为了收藏。” “女用木屐不是可以给夫人穿吗?”宋禕由于所见过的中年男人通常已婚,而假设阮孚家有妻室,脱口问道。 “噢,拙荆五年多以前病故了,鄙人一直没有续弦。”阮孚照实答道:“鄙人倒是有两个侍妾,都是丫鬟出身。她们两人节省惯了,旧木屐没穿坏就不捨得换新,所以,鞋柜上这几双崭新的女用木屐都还没人穿过。如果宋美人不太怕冷,现在穿着袜子再穿上木屐,倒也不至于太冷。不妨挑一双来穿。或者等到明年暮春,天气很暖了,再拿来穿也行。“ “谢谢阮大人如此慷慨!”宋禕出于礼貌致谢,接着趁机问道:“对了,谈到明年暮春,龙体到那时候应当已经康復了吧?皇上可向阮大人交代过,禕禕到府上来,只是暂时借住?“ 阮孚一听,不由自主稍露惊讶之色,但他迅即恢復了寻常的表情,平稳反问:“皇上是这样嘱咐宋美人的吧?” 宋禕深深点头。 “皇上也就是这样吩咐臣。”阮孚谎称:“等到龙体康復了,就将宋美人送回皇宫。” 原来,阮孚閲歷甚广,自有足够世故的眼光,看出了宋禕眷恋皇帝,也猜出了皇帝曾为说服宋禕甘愿出宫,而许下了未来会接她回宫的承诺。阮孚不忍心粉碎宋禕的指望,就临时打圆场。 不过,阮孚虽没有亲耳听皇帝说龙体一旦復原就要接宋禕回宫,却可想而知,只要皇上过得了这一关,迟早会把宋禕讨回去。因此,他相信皇帝哄劝宋禕的谎言出自于真情真意,就不介意为皇帝圆谎。 何况,阮孚也明白皇帝的病势凶多吉少,宋禕多半回不了皇宫。正因为阮孚判断到头来,自己八成还是能够接收宋禕,所以,阮孚并不急着要得到宋禕,宁愿任由宋禕对皇帝抱持幻想。 稍后,阮孚听宋禕说要为皇帝吃斋祈福,就叫丫鬟转告厨子:晚餐要做纯素的菜肴。 宋禕当场诧问:“阮大人也要为皇上吃斋祈福?” “没错!”阮孚诚恳答道:“先帝与皇上都对臣恩重如山,臣当然也要为皇上的健康祷告,祈求上苍让臣不负皇上所託,在不久的将来,就能亲自护送皇上最宠爱的宋美人回宫。” 这正是宋禕此时最需要听到的言语,使得宋禕安心了不少。两人谈话告一段落以后,宋禕就让阮府一名丫鬟带进了阮孚指定的卧房,放置行李、稍作梳洗,准备待会与阮孚共进晚餐。 晚餐时,阮府饭厅内唯有阮孚与宋禕同桌。阮孚并未召唤他的两名侍妾过来。 餐桌上摆着两碗白米饭、一盘葱油拌香菇芹菜莲藕三丝、一盘荸薺烧豆乾,以及一个南瓜盅豆腐汤,恰是以时蔬烹调的两菜一汤。此外还有一大壶白酒和两隻酒杯。 “宋美人也来一杯吧?”阮孚劝道:“我们一同为皇上乾一杯!” “我喝小半杯就好。”宋禕连忙回道:“我酒量不行。” “那就半杯。来!”阮孚一边为宋禕斟酒,一边爽快笑道。 两人乾杯过后,宋禕发现阮孚喝下去的酒比吃下去的菜多得多,未免出于好心,提醒道:“阮大人别喝太多吧!酒喝太多了不好。皇上若非喝多了鹿茸酒,也不会病倒。” “哦?”阮孚大吃了一惊,讶然问道:“鹿茸酒?为什么说,皇上一定是喝多了鹿茸酒才病倒的呢?” “这———”宋禕有些碍难啟齿,但她徒为皇帝的病因背黑锅,难以自辩,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可以讲出真相的时机,她实在不想错过,就尽量含蓄答道:“今年七夕是我第一次见到皇上喝鹿茸酒。从那一夜开始,每次皇上喝了鹿茸酒,就会兴奋过度,第二天龙体也必然会不适。假如皇上没喝鹿茸酒,没让鹿茸酒刺激得精力消耗过量,留下了体虚的后遗症,只是染上风寒,理当不至于严重到併发肾脏炎才对。” “宋美人这么说,就推理而言是很合理,只不过,鹿茸酒不该引起那样强烈的效应。”阮孚沉声斟酌道:“鄙人嗜酒如命,对于各种酒都很熟悉,也常喝鹿茸酒,很了解鹿茸酒的作用。鹿茸酒虽能助阳,但是刺激的程度不会太过份,除非———” “除非什么?”宋禕急着追问。 “除非鹿茸酒里面添加了药物。”阮孚斩钉截铁答道:“那种加料的鹿茸酒,坦白说,鄙人也曾喝过。虽是浅尝即止,喝了以后的反应,却也很像宋美人刚刚描述的龙体状况。” “什么?”宋禕惊问:“阮大人的意思是,皇上喝的鹿茸酒含有不当的药物?那怎么可能呢?宫廷药物管制严格。况且,谁敢给皇上要喝的酒下药?” “这很难说!”阮孚沉吟道,接着询问道:“皇上有没有告诉宋美人,御用的鹿茸酒来自何方呢?“ “没有。”宋禕据实答道:“皇上没提过。” “嗯!皇上还年轻,人生经歷不多,平日也不太爱喝酒,大概以前从没喝过鹿茸酒,才喝不出有没有掺入药物的不同。”阮孚推论道。 “阮大人的意思是说,有人谋害皇上,而皇上并未察觉?”宋禕焦灼问道。 “恐怕是!”阮孚承认道。 “那怎么办呢?”宋禕满怀惶恐问道:“今天我出宫之前,见了皇上一面,而据皇上说,他在见到禕禕之前,又喝了一杯鹿茸酒!那岂不又对他有害?比我原先当是纯粹鹿茸酒的害处还要大,是不是?” “请别太担心!”阮孚连忙开解道:“宋美人出宫以后,想必皇上就不会再喝鹿茸酒了。今天喝的那一杯,含药量不至于太多。” “但愿如此!”宋禕表示附和,却并未真正放心。 这一夜,独卧的宋禕转转反侧,无法入睡。她满脑子不停猜疑:倘若御用的鹿茸酒真有药物在内,那到底是谁下的药?是谁意图藉由慢性耗损法,逐渐达成弒君的阴谋? 儘管宋禕不懂政治权谋,却也明瞭害人的动机往往是图利。那么,最能从当朝天子驾崩获利之人,莫过于可在幼年太子登基后,将凭国舅身份掌权的庾亮!但问题是,主谋人若真是庾亮,他的皇后妹妹知不知情呢?有没有参予呢? 在静夜里,宋禕越深思,越恐惧!唯一能够带给她安慰的想法,仅仅是同意阮孚所言:想必皇上今后不会再喝鹿茸酒了… 宋禕不知道,阮孚说完那句话以后,咽下了另一句话:只怕谋弒之人晓得皇上不再喝鹿茸酒了,还会搞别的花样! 阮孚没讲出这句话,自是为了避免引起宋禕更多忧虑。在宋禕失眠之际,阮孚没心情找侍妾侍寝,也独自躺着,同样睡不着。阮孚不止为皇帝命在旦夕而烦恼,也为宋禕痴恋皇帝而伤神。他唯恐宋禕会决意殉情!那可要如何阻止才好?阮孚绞尽脑汁,寻思对策… 第十九章 英主驾崩 东晋太宁三年阴历闰八月十九日(西元325年阳历十月十二日),卧病一个多月的皇帝司马绍自觉药石罔效,就派人传召西阳王司马羕、司徒王导、尚书令卞壼、车骑将军郗鉴、护军将军庾亮、领军将军陆曄、丹阳尹温嶠等大臣进宫,准备交代遗言。当这几名大臣分别赶往皇宫时,温嶠乘坐马车路过吏部官署门口,特地下车来邀请吏部尚书阮孚同行。 阮孚登上了马车,温嶠才告知要去面圣是为了接受顾命。阮孚一听,就表示宁愿不去。 温嶠不肯让阮孚下车,坚称阮大人是眾望所归之贤臣,理当成为顾命大臣之一。阮孚实在没办法,只好谎称内急。温嶠这才吩咐马车夫在皇宫前门外面停下车来,让阮孚去使用一旁为侍卫们设置的厕所。阮孚下了车,就一溜烟跑了。温嶠无奈,只好放弃初衷。 阮孚躲过了温嶠,却也无心回官署去处理公务,乾脆徒步朝自家的方向走去。他走过商店云集的城中心区,顺便到一家药舖买了两瓶药酒,带回家去。 回到了家,阮孚听见了抒情优美而流露忧伤的笛声,随即追溯声源,走到了后院,找到了坐在亭子内吹笛的宋禕。宋禕则望见阮孚走来,就把碧玉笛子放在亭子中央的白石圆桌上面,迎向前去。 “阮大人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宋禕随口问道。 “今天提早回家,是因为听到了一个坏消息,再也无法专心做事。”阮孚肃然答道。 “坏消息?”宋禕惊问:“什么坏消息?不会是———”她不敢完成此一问句,唯恐说出不吉利的字眼。 “皇上宣召好几名大臣进宫,说是要委任顾命大臣。”阮孚据实答道。 “不!不会的!”宋禕拒绝相信,摇头喊道:“阮大人一定听错了!” “是丹阳尹温嶠大人亲口说的,怎会有错?”阮孚黯然回道:“就是因为确定无误,所以才买了这两瓶毒酒回来备用。” 说着,阮孚就向宋禕展示他手提的小型竹篮,其中并排躺着两个密封的褐色小陶瓶。宋禕看呆了,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 “我穿着官服进药舖,老闆以为官吏买毒酒是要毒杀犯人,很热心帮我调配毒酒。”阮孚见宋禕无语,逕自接下去说道:“这种毒酒毒性很强,喝了一个时辰之内就会致命。来,我们俩一人拿一瓶吧!” “一人一瓶?”宋禕纳闷问道:“显然,阮大人看出了禕禕对皇上的心意,但是,为什么阮大人也要拿一瓶?” “因为,身为臣子,必须贯彻执行皇上交付的任务,否则就是有辱使命。“阮孚从容答道:“皇上将宋美人託付给臣,叮嚀臣要细心呵护。倘若宋美人轻生,那就是臣没尽到责任。臣唯有追随于地下,才好去向皇上请罪!” “什么?”宋禕太意外了,骇然叫道:“那怎么行?阮大人那是何苦?” “宋美人不必太为鄙人惋惜!”阮孚豪迈回道:“鄙人高堂已不在,妻子也病故了,又没有子女,身边两个侍妾随时可以遣散,真可谓无牵无掛。要是鄙人能陪着宋美人一同殉主,那也算是鄙人的荣幸。” “可是,阮大人是朝廷栋樑,能为国家社稷做许多大事,怎能不善自珍重?”宋禕急切提醒道。 “那么,宋美人是绝世美女,就像品种最罕见的兰花,令人赏心悦目,而难以在别处觅得;再说,宋美人也是顶尖的吹笛手,好比画眉鸟一样能够带给人间最悦耳的声音,宋美人又怎能不善自珍重呢?”阮孚振振有辞回道。 宋禕听呆了!在此之前,从没有任何人这样点出一个美女和乐手的生命价值!在此之前,宋禕总以为自己的美色与笛乐皆是专门要献给一个男人享受,无论那个男人是不值得委身的王敦,或是最值得热爱的司马绍,反正都是女人的依托。一旦失去了最好的依托,生命似乎就没有意义了!宋禕从未想过,一个女人的姿色和才华也能如同花鸟,属于世界… “宋美人爱慕皇上到愿意以身相殉的程度,其实很容易理解。”阮孚望着怔忡出神的宋禕,悠然坦言道:“自古以来,大眾都爱看英雄美人,而皇上与宋美人就是最相配的英雄美人。皇上若真有不测,只怕世间再也没有一个男子配得上宋美人了。鄙人绝对不敢奢望宋美人垂青!只要宋美人肯试着节哀顺变,鄙人必然会成全宋美人为皇上守节。想想鄙人年岁已到坐四望五的阶段了,应当够做宋美人的父亲。要是宋美人不嫌弃,就把鄙人当作义父看待吧!” 阮孚所言的“义父”使得宋禕不免联想到了同属父执辈的王敦。十多年前的王敦恰与目前的阮孚岁数相仿,但态度迥异!相对于王敦发狠强占纯洁懵懂的少女宋禕,阮孚竟能守礼尊重风情媚骨的少妇宋禕,格外令宋禕感动… “阮大人,我————”宋禕很想表达自己对阮孚的满心感激,却不知说什么才恰当,而完成不了刚开头的句子。 “什么也别多说了!”阮孚温存劝道:“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一人拿一瓶毒酒。当然希望奇蹟出现,皇上平安渡过这一关!要不然,如果你喝下了你这一瓶,我也铁定会喝我那一瓶。两条命,都在你一念之间。请你慢慢考虑吧!不打扰你练笛子了。” 和煦但又坚决的话声方落,阮孚就把手提小竹篮中两瓶毒酒之一拿出来,放到亭子中央的白石圆桌上。然后,他提着其中只剩一瓶毒酒的小竹篮,转身离去。 宋禕目送着阮孚仙风道骨的背影,百感交集!她发觉,阮孚外表固然相当平凡而略显苍老,内在却既有睿智的头脑,也有宽宏的心灵。这真是能够造福百姓的人才啊!难怪据说,先帝与皇上都曾经不计较他酗酒失仪,破格提拔他。自己怎能害他赔上一命?然而,万一皇上不治,留下自己孤零零活在这世上,徒具躯壳,堪比行尸走肉,岂不还不如随他而去? 在内心挣扎之际,宋禕一手握起了领口所露出御赐金项链的玛瑙红心坠子,端在手心上细看,耳畔则廻响起了司马绍充满轻怜蜜爱的男低音:“这颗血红的心形坠子,代表朕的心,给你天天贴心戴着,心心相印,好不好?” 宋禕泪如泉涌!泪珠一颗颗滑下了她白净的双颊,落到玛瑙心形坠子上。染溼的红心坠子像在滴血,随着宋禕的心一同泣血… 同时,司马绍勉强提起了精神,指定了顾命大臣。遗詔也进入草拟阶段。 五天后,遗詔定稿公诸于世:“自古有死,贤圣所同,寿夭穷达,归于一概,亦何足特痛哉!朕枕疾已久,常虑忽然。仰惟祖宗洪基,不能克终堂构,大耻未雪,百姓涂炭,所以有慨耳。不幸之日,敛以时服,一遵先度,务从简约,劳众崇饰,皆勿为也。衍以幼弱,猥当大重,当赖忠贤,训而成之。昔周公匡辅成王,霍氏拥育孝昭,义行前典,功冠二代,岂非宗臣之道乎?凡此公卿,时之望也。敬听顾命,任託付之重,同心断金,以谋王室。诸方岳徵镇,刺史将守,皆朕扞城,推轂于外,虽事有内外,其致一也。故不有行者,谁扞牧圉?譬若脣齿,表里相资。宜戮力一心,若合符契,思美焉之美,以缉事为期。百辟卿士,其总己以听于冢宰,保祐冲幼,弘济艰难,永令祖宗之灵,寧于九天之上,则朕歿于地下,无恨黄泉。” 阮孚在吏部官署收到了一份手抄本,但带回家以后暂且收着,没拿给宋禕看。直到次日,亦即阴历闰八月二十五日(阳历十月十八日),皇帝驾崩的噩耗传遍京城,阮孚亲至宫城外围去确认了传言属实,回到了府邸,这才趁着当天是休沐日,不用去官署,而吩咐丫鬟去请宋美人到后院见面,随后在凉亭内对坐时,把皇帝遗詔手抄本交给了宋禕。 宋禕刚刚读到了遗詔第一句,眼看“自古有死,贤圣所同,寿夭穷达,归于一概,亦何足特痛哉”洋溢着司马绍惯有的豪爽气概,就相信这封遗詔是出自于司马绍亲笔所写或亲口所述。换言之,皇上临终时头脑清楚、口齿清晰(肾衰竭病人末期确实有此可能)。宋禕暗自推测至此,不禁极为遗憾未能在他身边送终,听他最后一次呼唤“禕禕”… 由于泪眼太模糊,宋禕读不完整篇遗詔,就放下了。她含泪望向白石圆桌对面的阮孚。 “你想哭就哭,只是别觉得自己太孤独!”阮孚发自至诚说道:“无论你要活着为皇上守节,或者死去为皇上殉身,我都会陪伴你。” “阮大人,请别这样!”宋禕呜咽着回道:“求求你别这样!禕禕,承受不起!求求你——“她嗓子哽住了,再也说不下去,但她倏忽站了起来,转身跑开了。 宋禕掩面狂奔,衝进了她在阮府居住的卧房,扑到床上,抱起枕头痛哭。她不理会阮孚的敲门声,只管让泪水拼命宣洩满腔哀痛… 窗外天色越来越黑,宋禕也越哭越累,渐渐睡着了。然而,她没有盖被子,身上也没有穿大衣。秋夜冷风透过半开的窗户吹进来,频频侵袭她因伤心过度而脆弱易损的身体,终致引发了高烧... 第二十章 恩情难却 东晋太宁三年阴历九月十一日(西元325年阳历十一月二日),謚号为明帝的司马绍下葬于武平陵。这一天,他生前最宠爱的美人宋禕凑巧大病初癒。 自从司马绍于阴历闰八月二十五日(阳历十月十八日)驾崩,宋禕情绪受刺激太深而病倒以来,她在吏部尚书阮孚的府邸内病了约有半个月。起初,她在昏睡中让大夫把过脉以后,清醒时不肯吃药,意欲病死,以追随爱慕至深的先帝英灵。然而,阮孚亲自来给她餵药,并以服毒为要挟,逼得她非喝汤药不可。 阮孚再三强调:“先帝自知病情越来越严重的时候,把你交给我,让我带你出宫,为的就是要我代替他来照顾你。倘若你这病好不了,就等于我照顾不週,辜负先帝所託,那我可没有顏面再苟活了。“ 宋禕眼看阮孚的神情很认真,加上晓得阮孚双亲与妻子皆已去世,又无子女,难免担心他孤身一人,恐怕真容易走极端,并非只是说说而已。为了避免害得阮孚赔上一条命,宋禕只好乖乖喝下汤药。 传统医学所谓悲伤肺,在宋禕身上应验了。她的风寒症引发了轻微的肺炎,退烧之后,接下来十多天仍然频频剧烈咳嗽。大夫警告这种咳嗽容易传染疾病,阮孚却置若罔闻,照样于办公的日子每天下午一从官署回到家,就前往宋禕的卧房,在晚餐时间以及睡前给宋禕餵药。 到了每五天放一天假的休沐日,阮孚更是除了必须如厠时以外,整天守在宋禕病床旁边。他拿着一本书,宋禕需要休息时他就看书,宋禕可以讲话时他就嘘寒问暖。 宋禕向阮孚保证会按时喝汤药,请阮大人不用再来。偏偏,阮孚怎么也不肯听。结果,宋禕的咳嗽渐渐减轻时,阮孚反倒开始喉咙痛了。 阮孚为了不让宋禕担心,没讲出喉咙痛,也没请大夫来看,自以为是小事,用盐水漱漱即可。他照常在平日去官署工作,也照常一有空就去看宋禕。不料,就在宋禕停止咳嗽的同一天,亦即先帝出殯当天,阮孚发高烧,起不了床,以致未能加入朝廷官员行列,到武平陵去恭送先帝最后一程... 由于阮孚已入中年,加上素来忙于公务、欠缺休息,对于疾病的抵抗力难免不如年轻的宋禕。同样的呼吸器官感染,在阮孚身上发作得更厉害,併发的肺炎也严重得多。 在阮孚昏迷之际,大夫告诉宋禕:“阮大人的肺炎是重症,恐怕不会像宋美人一样在十多天之内好转。甚至,万一高烧一直不退,恐怕有生命危险。” 宋禕一听,随即泪如雨下。这是她心爱的司马绍崩逝后,她第一次为别人落泪… 此后,宋禕从病人变成了看护。她在阮孚病床边守护了两天两夜,仔细拿滴管给昏沉沉的阮孚一点一点餵药,轻缓拿毛巾给汗淋淋的阮孚一遍一遍擦身,毫不避嫌的做法像是一个正在照顾病中丈夫的小妻子。 终于,在第三天破晓之前,依然黑暗的时刻,阮孚醒过来了。阮孚一醒就猛咳。宋禕连忙拿痰盂来给他吐痰。 阮孚才吐过痰,就努力提起了虚弱的嗓音,赧然道歉:“真抱歉,让你看到丑态了!” “那有何妨?”宋禕轻声回道:“在我天天咳嗽那些日子,阮大人不也常常看见我吐痰?” “你不一样!”阮孚微喘着,断断续续解释道:“你是,绝色美女,就连,吐痰的样子,也是美的。” “那才不可能呢!”宋禕不由自主嗔道:“阮大人别哄我了!” “没哄你!我说的是,真心话。”阮孚上气不接下气,缓缓回道,接着问道:“对了,窗外天色很黑,你怎么,没回房,去睡?” “我不放心,回房也睡不着,不如留在这儿等阮大人醒来。”宋禕避重就轻说道,不想让阮孚得知他若再不退烧,恐有性命之虞,这次甦醒等于刚从鬼门关回来。 “你不放心?”阮孚回味着宋禕此言,顿觉受宠若惊,忍不住问:“真的?你,不放心我?” “当然。”宋禕简答。 “噢!”阮孚大喜过望,喘着气,微笑道:“有你,这句话,即使,这场病,好不了,此生,也没遗憾了!” “请别说不吉利的话,好不好?”宋禕央求道,同时抑制不住泪水夺眶。 “你,哭了?”阮孚发现宋禕珠泪涟涟,反而乍惊还喜,疑真似幻问道:“真的?你这些眼泪,不再是为先帝,而是,为了我?” 宋禕答不出口,却点了点头,并任由更多泪珠滑落… 阮孚则又一次开口,却没说出一个字,就再度狂咳!宋禕赶紧伸手拍抚阮孚瘦削的背脊,为他顺气,也再拿痰盂接住了他的痰。 “阮大人别说太多话了,免得引发咳嗽。”宋禕柔声劝道。 “可是,有些话,现在不说,只怕,往后没机会!”阮孚喘息着感叹道。 “不会的!”宋禕急切回道:“一定还有很多机会!阮大人很快就会康復了。” “如果,我,真能,过这一关,”阮孚凝望着宋禕,努力咬字,殷切问道:“你,愿不愿意,嫁给我?正式,成为,我的续弦妻子?“ “我———”宋禕呆住了,茫然不知何以答覆? “你,现在不用回答,慢慢,考虑!”阮孚满怀体恤,费力说道:“看样子,天快亮了。你,回房去,睡一下吧!我也,再睡一睡。” “好!”宋禕点头答道。她已有两夜没睡,确实很累了。 然而,宋禕回到了卧房,和衣躺到床上,却只能闭眼假寐,无法入睡。她的心怎样也静不下来,不停烦恼:怎么办?日后阮大人要是再提出同样的问题,可该如何是好? 本来,宋禕以为,自己只消在殉情与守节之间抉择。她从未想过要改嫁给阮孚。况且,阮孚也曾反覆说过要成全宋美人为先帝守一辈子。宋禕实在意料不到,阮孚会抛开初衷! 不过,宋禕肯对自己承认,显然是自己为阮孚流下的眼泪,带给了阮孚希望,阮孚才会改变态度、大胆求婚。那真是怪不了阮孚!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落泪,难免会被当成对这个男人怀有感情… 那么,自己对阮孚究竟有没有男女之情呢?宋禕犹豫自问,而难以自答… 宋禕只知道,自己深恐阮孚不治!在宋禕痛悼所爱的这些日子,阮孚已逐渐成为宋禕在世间最信赖之人。无论这种信赖是否含有男女之情的成份,都让宋禕害怕失去… 于是,宋禕继续悉心照料病中的阮孚。接下来十几天,阮孚的肺炎时好时坏,才有些起色,就又在天气急剧变冷时逆转。 这时候,节气正由立冬进入小雪。地处江南的建康城在小雪时节虽然通常尚未开始下雪,但这一年冬天却是例外,有个奇寒的夜晚带来了微雪。就在这一夜,阮孚又发起了高烧。大夫来看了,针灸了一些穴位,随后直摇头,表示这会是一个难关,必得要退了烧,才会有救... 大夫离去后,宋禕又彻夜守在阮孚床边。这一次,浑身滚烫的阮孚在睡眠中也咳嗽,并且发出了梦囈:“阿妃,别走!阿妃!” 起先宋禕把妃嬪的“妃”字听成了飞翔的“飞”字,不晓得阮孚在叫谁?“阿飞”是谁?但是稍后,宋禕听到了阮孚喃喃念着“阿妃、宋美人、宋美人、阿妃”,随即恍然大悟:“阿妃”应是阮孚为心上人所取的绰号! 可想而知,阮孚当面虽喊惯了“宋美人”,内心却想要对宋禕有一个较为亲暱的称呼,但又因为两人之间有距离,纵使只是无声念给自己听,也不好意思叫“禕禕”,所以才依据宋禕曾有的后宫身份,暗称宋禕为阿妃。 宋禕推测出了阮孚的心思,胸腔立即溢满了感动。她俯身凑到了仰卧的阮孚耳畔,轻声回应道:“阮大人,请放心,阿妃不会走。阿妃会一直陪伴阮大人…” 意识不清的阮孚竟然像是听见了宋禕的许诺,点了点头!只不巧,点头的动作又引起了他拼命咳嗽… 宋禕拿一条小毛巾贴近阮孚向上张开的嘴,以吸收阮孚咳出的痰。这一阵猛烈的咳嗽过后,宋禕惊见手持的小毛巾上面有血渍,不禁大惊失色! 转瞬间,恐惧揪紧了宋禕的心,也迫使她看清了自己有多么依恋阮孚!她再也管不了这种依恋到底算不算是男女之情,只急着要给阮孚注入生命力量,或者,至少要让阮孚去得无憾!转念至此,她就衝口轻喊:“阮大人,如果阮大人捨不下阿妃,就一定要好起来,好起来娶阿妃啊——” 宋禕激动得嗓子哽住了,说不下去。她只能扑到盖着被子的阮孚身上,嚶嚶啜泣… 随着泪水奔流,宋禕哭尽了一身力气,不知不觉趴伏在阮孚所盖的被子上睡着了。次日清晨,当她睡醒时,她尚未睁开双眼,就感受到了一隻大手在轻轻抚摸她的乌黑长发。 宋禕赶快抬头转脸睁眼,她的大眼睛随即遇上了阮孚的细眼睛所投注之深情目光,也瞅见了阮孚满头大汗。刚刚退烧的阮孚太孱弱了,以致微微啟口,却讲不出话来。宋禕亦无言。她只管扑向阮孚,紧紧抱住了阮孚汗渍黏腻的头颈。一切,皆尽在不言中… 第二十一章 正式续弦 阴历大年初五既是民间迎财神的吉日,也是吏部尚书阮孚的生日。在他虚岁四十八岁生日(西元326年阳历二月二十三日)当天夜晚,他在官邸内大宴宾客,除了庆生以外,也趁机宣告诸亲友:先帝所赐的宋美人已正式成为阮尚书的继室夫人。 在公开续弦之前,阮孚执意遣走了原有的两名侍妾。事先,宋禕曾经出言劝阻,不惜透露:自己的生育能力早在王将军府就被王敦找大夫来破坏了,无法为阮家传宗接代,因此最好留着侍妾。不料,阮孚的回应竟是:即使侍妾留下来,也照样生不出孩子… 原来,阮孚由于早年酗酒过度,带下了某种后遗症,虽仍能行房,却不能让女方受孕。这就是为何他的亡妻以及所纳侍妾皆无所出。阮孚坦白告诉宋禕:亡妻生前曾有好些年为不孕而自责,直到亲耳聆听大夫解释问题出在阮大人身上,才总算停止烦恼... 宋禕听了,感觉也像前任阮夫人一般如释重负。她就不再阻止阮孚放出那两名年岁尚轻的侍妾去另觅归宿了。 相较于那两名不到二十五岁的侍妾,宋禕其实年纪稍长。这一年阴历年一过,宋禕的虚岁就有二十九了。但是,宋禕丝毫不像年近三十。儘管她经过了哀悼司马绍的锥心伤痛,不再显嫩如十八岁少女,瓜子脸却依然紧緻光滑,没有丝毫细纹。 阮孚原以为宋禕只有二十出头,得知宋禕的真实岁数以后,不禁莞尔笑道:“原来,你只比我小十九岁,还不到二十岁呀!” “十九岁或二十岁,只差一岁而已,哪有多少差别?”宋禕嗔道。 “虽然只差一岁,可是二十岁的距离说来就像两代人,十九岁似乎就没相差那么远。”阮孚含笑答道:“大概是不想比你老太多吧!能拉近一点点也好。” 阮孚这种心理,宋禕早就揣摩到了。这正是宋禕对阮孚告知生年的主因。宋禕虽曾因喜欢在司马绍心目中保持青春形象,而始终没对司马绍讲出自己比皇上大一岁,但在阮孚面前,宋禕则无此顾虑。她晓得无论自己是二十一或二十九岁,在年长许多的阮孚看来都是青春美眷。 何况,宋禕确信,阮孚并不会对外洩露新妇的年庚,甚至不会告诸亲友:新妇生辰的月日只比自己的晚两天。阮孚的眾亲友也都了解,阮孚既不重礼法也不喜多言,就都没多问他关于新妇的个人背景。在他们眼中,阮孚与宋禕像是相差了至少二十多岁。在阮孚的寿宴兼婚宴上,他们都亲眼目睹了宋禕的姝顏。男宾们个个由衷羡慕阮孚… 阮孚虽是宋禕的第三个男人,却是第一个娶她为正室的丈夫。宋禕初次穿上了新娘礼服,也刻意配合阮孚的喜好,赤脚套上了银色人字形缎带鞋面的圆头木屐,并以凤仙花汁将脚趾甲染成柔亮的淡粉红色。阮孚非常爱看宋禕穿木屐,说是因为阿妃脚板窄瘦、脚趾纤秀,穿木屐特别好看。 至于宋禕身上的礼服,则由于晋朝士族喜好玄学,推崇空灵出尘的白色,以致最时尚的嫁衣顏色竟然恰如后来英国维多利亚女皇(1819-1901)所带起的西方潮流!宋禕按照当代上流社会婚俗,选择了白绢衫、白纱裙,但依然戴着御赐金项链的殷红玛瑙心形坠子。领口那一点红在一身纯白之中颇为醒目,衬托着宋禕的冰肌玉骨,格外显得宛如仙女。 宴会厅中,还有另一人身穿一袭白色袍子,但搭配着多彩綉花腰带,以及同样花色的长裤。这种多彩綉花布料通常只给女子用来裁製服装,但此人却是一位翩翩少年公子。只是他长相太俊美,一双水亮的大眼睛尤其女性化,让人乍看之下,竟有些难以看出性别。 宋禕第一眼瞧见这名美如冠玉的少男,就对他特异的衣饰顿生好奇心。难怪在阮孚逐一介绍各位来宾时,宋禕留意记住了其中唯一雌雄难辨者名叫谢尚,乃是太常卿谢裒的侄子,跟着叔父前来赴宴。 同时,生性爱美的谢尚初见天姿国色的宋禕,简直惊艷无比!谢尚这一年虚岁才十九,未经世故,难免纳闷不解:佳人倾城、韶华正茂,怎会甘愿委身于父执辈的阮大人? 不过,谢尚既然是高门世家公子,当然很懂得分寸,并未显露自己对于眼前的老夫少妻颇感不以为然。谢尚只是不知为何,忽觉闷闷不乐,而不太想说话,甚少跟同桌宾客们交谈。酒菜端上来以后,他就只顾伸筷子夹起少许佳肴来吃,细嚼慢咽。 晚宴通常有馀兴节目,这场寿宴兼婚宴自不例外。阮孚雇用了一个舞姬班子来表演。在她们的彩带舞刚刚结束时,忽然有人提议要在舞姬更换舞衣之时,请仁祖贤侄来一段鴝鵒舞! 仁祖是谢尚的表字。谢尚善舞,眾所週知,而他自己本来也喜欢跳舞娱宾。只有这一次,他一点也提不起劲来。他正考虑要如何婉辞,却偏偏听到叔父代为答应:“为了庆祝阮大人双喜临门,只好让舍侄献丑了。” 谢尚不得不顺从叔父,站起身来。他还是想找藉口推辞,就彬彬有礼当眾宣佈:“晚生的鴝鵒舞,需要有伴奏。平常晚生都是一边吹笛,一边跳舞,可不巧晚生今晚没带笛子来。” “仁祖要笛子伴奏?”男主人阮孚爽朗笑着回道:“那简单!我家阿妃有一支上好的碧玉笛子。只可惜,阿妃的碧玉笛子从不借人。那么,乾脆让阿妃吹笛子给你伴奏吧!” 于是,宋禕取来了碧玉笛子,接着询问谢尚:鴝鵒舞要配什么样的笛曲?谢尚则回答只要轻快的曲调都行。 然后,宋禕吹起了一首题名为《鸟鸣涧》的古曲。随着活泼的旋律,谢尚蹦蹦跳跳,俯仰屈伸,旁若无人。宾客们眼看他灵敏的动态真像鴝鵒(八哥鸟),皆笑逐顏开,自然而然击掌为他打拍子… 儘管这是宋禕首次为谢尚伴奏,而且事前根本没有排练过,但两人竟然像是合作已久的搭档,默契十足!谢尚每个动作都正中宋禕吹出的节拍。到了宋禕的笛曲渐渐接近尾声,谢尚也听得出来,而准备收场,腾空翻了一个跟斗,随后恰好在碧玉笛子发出最后一个音符之时落地! 观眾掌声如雷!宋禕与谢尚一同鞠躬答谢,也不由自主互望了一眼。就在这一瞬间,谢尚怦然心动,宋禕则赶快避开他痴迷的眼神... 由于谢尚的鴝鵒舞太精彩,接下来专业舞姬们的舞蹈反而相形见絀,引不起观眾的兴趣了。刚好时辰已晚,宾客们就陆续告辞。 依照当代礼俗,男主人阮孚亲自送每位宾客到大门口。女主人宋禕则独自回到主卧室,坐在床沿,等待阮孚回来。 稍后,阮孚走进了主卧室,走到了宋禕面前。宋禕察觉他脸色有点不对,若有所思。这使得宋禕稍感些许不安。 “郎君怎么了?”宋禕小心翼翼探问:“在想什么事情?” “没什么。”阮孚故意摆出了豁达的表情,轻描淡写答道:“只不过,方才看你跟谢尚同台,两人年貌相当,倒像是一对璧人。” “什么年貌相当呀?”宋禕摇头啐道:“郎君别开玩笑了!谢公子大概还不到二十岁吧?我跟他像姐弟还差不多呢!” “就算像姐弟,也比像父女显得相配。”阮孚闷声回道。 “郎君这是怎么了?”宋禕顰蹙蛾眉,委婉问道:“难道,郎君不高兴我为谢公子伴奏?可是宴席间那场表演,起初是郎君叫我吹笛子给他伴奏的啊!” “我没有不高兴。”阮孚平心静气澄清道:“只是有些担心,不知老夫娶少妻,是否耽误了少妻的青春?“ “怎么会呢?”宋禕哑然失笑,柔声开解道:“要不是为了阮大人,阿妃早就追随先帝英灵而去了。那连命都没了,哪还有青春可言?” “真的?”阮孚受宠若惊,将信将疑求证道:“你放弃为先帝殉情,真是为了我?不止是怕我赔上一条命,而真是,为了我?” “是为了阮大人。”宋禕郑重点头确认道:“是阮大人让阿妃发觉,这世上虽然没有了先帝,但只要还有阮大人,也就还是值得留恋。” “阿妃!”阮孚满腔激动,诚挚呼唤道:“只要你不嫌弃,我一定会尽我所能,给你我所有的一切!” “我也会尽我所能,做一个好妻子。”宋禕宛转应和道,却又慎重坦言道:“但是,我也必须请求郎君谅解,我交不出整颗心!在我心中,总会保存着先帝的位置。先帝所赐的这颗心形玛瑙坠子,我会一直贴心戴着,而先帝生母送给我的先帝胎毛,也会一直留在我随身香囊之中。但愿郎君不介意!” “当然不介意!”阮孚热切保证道:“我给你取的小名叫做阿妃,就是纪念你跟先帝的过去。再说,从一开始,我对你好,就没想过要任何回报。在你心中,儘管我能占的份量很少,可也已经多过了我原先预设的毫无份量。我很满足了!” 说着,阮孚就坐上了床沿,坐到了宋禕身边,伸手将宋禕拥抱入怀。宋禕则顺势靠上了阮孚瘦削的肩头。 “我只怕,对你不公平。”宋禕在阮孚怀中低首垂睫,细声诉心声。 “不公平又有何妨?我一点也不在乎公不公平。“阮孚恳切回道:“我只要保护你、疼爱你。这是先帝嘱託臣下的任务,也是我自己最想要达成的心愿。” 阮孚的执着震撼了宋禕的心灵。宋禕太感动了,反而无言以对,只能主动献上轻轻一吻。 宋禕浅浅印在阮孚嘴唇上的一啄迅即让阮孚化为深深的舌吻。阮孚一边热吻宋禕,一边拉着宋禕倒向床舖,使得宋禕俯卧在他身上。 这样一来,宋禕锁骨下方的红心坠子就夹在一上一下相贴的两人之间。宋禕驀然顿悟:这颗原本代表司马绍热情的心,此时此刻也是一颗祝福的心,甘于让禕禕另结良缘、重获新生... 第二十二章 请调广州 相较于曾在后宫做小伏低的日子,成为吏部尚书继室夫人之于宋禕,等于每天皆可活得随心所欲,不必再唯恐得罪皇后或建安君。儘管宋禕对吏部尚书阮孚,并无她对先帝司马绍那种如痴如狂的热情,却另有一种可依可靠的温情,足以令她甘愿陪伴阮孚,共渡朝朝暮暮… 阮孚大多数日子都要到吏部官署去办公。宋禕送他出门以后,首先听取管家老罗简报,取决一日之内要指定僕婢们完成哪些家务事。宋禕知悉,阮尚书府在阮孚丧妻后没有女主人的六年内,曾让老罗全权管理僕婢。有鉴于此,生性随和的宋禕尽量按照旧规行事,只是设法节省开支,可又分毫不减下人的工钱。阮尚书府的老管家与僕婢们皆始料未及,阮大人新娶的年轻美眷虽曾是后宫妃嬪,享受过宫廷富贵,却很有心以俭约律己、以宽厚待下!他们不约而同都在人前人后称讚新夫人贤慧。 宋禕除了克尽贤妻的义务以外,也有很多闲暇练习吹笛子。她既有音乐天赋,就还另外研读阮孚的亡父阮咸所遗留之月琴乐谱以及指法引言,自行摸索着学会了弹奏阮咸生前利用圆形秦琵琶(有别于梨形琵琶)所改造的四弦月琴(这种乐器到了后世即以阮咸或阮琴为名)。 每当阮孚在傍晚从官署回家,总会一进门,就听到悠扬的乐声,而浑然忘却一天的辛劳。同时,晚餐也差不多准备好了。宋禕很注意阮孚的喜好,晚餐一定以阮孚爱吃的菜肴为主来变化菜色。 至于宋禕本身,则还是如同刚入住阮尚书府时一样茹素。她发愿要吃整整一年纯素、之后终身花素,以纪念先帝。阮孚也不予干涉。阮孚天性豪放不羈,不但本身在日常生活中不拘小节,也很肯予以妻子空间,从不反对宋禕想做的任何事情。 宋禕的观念也很开通。她向来认为夫妻应当尊重彼此婚前的习惯,何况夫君年长许多,就更觉得不宜加以约束。宋禕从不为生活琐事嘮叨阮孚,让阮孚很高兴再娶后仍像单身汉一样逍遥自在。宋禕唯有对阮孚饮酒往往过量这一点,会为了他的健康,而在私下柔声规劝。但在阮孚宴客时,宋禕就不会在他朋友面前提醒他少喝一些,以顾到他的顏面。 阮孚素来好客。目前家有值得炫耀的娇妻,更使得他常在放假的休沐日请客。由于晋朝流行玄学清谈,不太讲究儒家礼法,阮孚开家宴都让宋禕出来招待男宾客,倒也无人批评不合礼教。宋禕总会吹笛子或弹四弦月琴,以娱乐嘉宾。每一次,她的表演都艷惊四座。 有时候,宋禕在阮尚书府家宴席间吹奏笛子时,会恍然忆起曾在王将军府吹过同一首曲子,而感触当前的夫人地位与过去的小妾身份,真有天壤之别!宋禕记得,从前王敦那些朋友们投过来的轻狎目光,总像是在打量王敦的一个女奴或宠物;相形对照,阮孚的好友们则都表现出了对待女主人应有的庄重态度。 在阮孚身边,宋禕不止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正妻名份,也不乏情趣。阮孚总在休沐日排满了活动,凡是没有宾客上门的休沐日,只要天气许可,阮孚就会带着宋禕出门,或许在城内逛街购物,或许出城去游山玩水。宋禕有生以来首次爬山,乃是随同阮孚攀登钟山;第一次坐船,则是陪伴阮孚泛舟秦淮河。在宋禕嫁给阮孚之前,她只曾跟着司马绍两度游覧过玄武湖,从未去过建康城内外别处的景点。阮孚增广了宋禕的见闻。 随着出游次数越来越多,宋禕越来越喜欢依山傍水的京城建康。她很乐意在此长住,也以为阮孚会一直在京为官,直到退休为止。甚至,宋禕想像中阮孚将来退休,也会留在建康城,因为阮孚在建康城东郊拥有一座小型别墅,而且,阮孚的父母都葬在建康城北郊的阮家墓园内。阮孚曾带宋禕去祭扫过双亲以及亡妻的墓地。难怪宋禕判断,阮孚会要在建康城终老。 宋禕意想不到的是,阮孚一方面极为讚赏建康城的风光,另一方面却很不看好建康城的未来。在咸和元年(西元326年)阴历八月,丹阳尹温嶠奉命转任平南将军兼江州刺史以后,顾命大臣们把丹阳尹之缺交给了阮孚。假如换了别人,必然兴高采烈!但阮孚对于出任京城最高地方长官,却不仅不以为喜,反以为忧。 阮孚藏不住话,面对前来登门道贺的朋友们,竟然酒后吐真言,摇头喟叹道:“当上丹阳尹啊,恐怕并不值得庆祝!如今朝廷在江东,虽然已有世代相传,而年数却实在很浅。君主年幼、时局艰难,运势很有可能最终走向道家所谓的百六,也就是亏损。况且,当朝摄政的庾亮太年轻,德信未能服人。在我看来,京城将有动乱。” 宾客们听了,面面相覷,皆不知该如何反应?女主人宋禕则暗中捏了一把冷汗,担心在座诸位之中若有什么人多嘴,会把阮孚这番话传扬出去!万一传到庾亮耳中,岂不会对阮孚很不利? 宋禕当场尽量保持镇静,面不改色。等到次日早晨,阮孚酒醒了,宋禕才趁着这是阮孚不用去官署的休沐日,委婉向他道出了唯恐有人传话的忧虑… 阮孚承认娘子并非多虑,也懊恼自己昨夜太口没遮拦!但是,讲出去的话已经收不回来了。怎么办呢? 足智多谋的阮孚稍加思索,就望着宋禕,郑重说道:“阿妃,据我所知,庾亮心胸狭隘。我那番话要是果真传到了他那边去,他铁定会打算伺机报復。为了避免遭到他的毒手,我们最好离开京城。” “离开京城?“宋禕吃了一惊,讶然问道:“郎君是丹阳尹,怎能擅自离开京城呢?如果真能离得开,那要到哪儿去呢?” “要到哪儿去,得看能调到哪儿去。”阮孚肃然答道:“我准备自请外调。从明天起,我就会留意外地有没有官职出缺。一旦什么地方有缺,我就请求调过去。” “好!”宋禕点头附和道:“这是个好办法。” “这是个不得已的办法。”阮孚接口苦笑道:“外地的太守或刺史,俸禄绝对比不上丹阳尹;外地的物质生活,也必定差了京城一大截。这都是我连累了你,害你要跟我去远方吃苦了!” “请别这么说嘛!我又不是没吃过苦。”宋禕故意娇声反驳道:“我告诉过郎君,在永嘉年间那段兵荒马乱的岁月,我年纪还小,就经歷了很多餐风露宿的日子。至于往后,无论跟随郎君调往何处,总会有挡风遮雨的房子可住吧?那怎能算是苦呢?” 阮孚听得甚为动容,伸手握住了宋禕的一双纤手,颇显激昂回道:“阿妃,你真是太善解人意了,晓得说什么会让我好过一些!” 宋禕则嫣然一笑,凑近过去轻轻吻了一下阮孚微凹的脸颊,以显示心甘情愿。阮孚有了宋禕给予的精神支持,既无后顾之忧,就从此认真寻找调动的机会。 将近两个月以后,在这一年阴历十月,御史中丞钟雅弹劾南顿王司马宗。国舅庾亮派遣右卫将军赵胤收捕司马宗,而司马宗拒捕,当下遇害,身后被改姓为马。他的妻儿则被判流放。甚至,西阳王司马羕也无辜遭受了池鱼之殃,被贬为弋阳县王。这两件冤案让阮孚更加认清了庾亮容不下异己,也越发积极要远离。 恰巧就在此后不久的年底,广州刺史刘顗去世,噩耗传入京城建康。阮孚赶紧趁机上书申请调往广州。 这时候,既然皇帝年幼,官吏的派任皆经由顾命大臣们商议来定案。在这些顾命大臣之中,唯有庾亮由于听过有人密报阮孚批评国舅,而猜得出阮孚亟欲远调之起因。其他人则都颇为讶异,怀疑阮孚为何要求取一个低于现有官阶的职位? 不过,阮孚为人处世特立独行,既然早已眾所週知,顾命大臣们就不管他的请调之举有多不寻常,只顾讨论要如何裁决。结果,司徒王导语重心长表示:“阮孚个性太疏放,而丹阳尹需要应付很多繁文縟节,难怪他不太适应!况且,他就职以来虽无过错,却也没有多大建树,不如批准他调去广州。” 其馀顾命大臣皆同意王导所言。于是,阮孚奉命从次年正月起改任广州刺史,定于元宵节过后走马上任。 阮孚的亲友们得知他将要携妻远行,纷纷在过年期间设宴为他们夫妇饯行。太常卿谢裒也是其中之一。阮孚与宋禕于元宵节前夕(西元327年阳历二月二十一日)前往谢裒的官邸做客。谢裒的家人大多数都陪同谢裒一道待客,就连他侄子谢尚也来了。 这是宋禕第二次见到谢尚。本来自从宋禕正式嫁给阮孚之后,儘管家宴的宾客们经常包括谢裒在内,谢尚却再也不曾同来。 宋禕不知道,谢尚是听到了叔父谈及阮大人夫妇即将远赴广州,以致按捺不住自己想要再见阮大人的美貌少妻一面,才特地到叔父家来参加饯别宴。当天傍晚照面时,宋禕只察觉谢尚这次白色袍子下面穿的是白色长裤,不再穿綉花长裤了。纯净的一身白格外显出了谢尚玉树临风。 谢尚身量约有后世公制的一米八零,很接近司马绍的高度,体型也恰如司马绍生前一般瘦高挺拔,竟然带给了宋禕瞬间一阵恍惚!不过,宋禕只消眨一眨眼,就看清楚了谢尚面容白皙俊秀,稍显类似女子的阴柔,毫无司马绍的阳刚气息。 宋禕镇定住了心神,随即偕同阮孚入座。宋禕得以和阮孚同桌,因为东晋风气相当开放,不太拘泥于男女不同席的古礼。固然东晋的单身男女在宴会上通常还是分席,夫妇却能同席并坐。 男主人谢裒与他的夫人也是比肩而坐,位置就在阮孚与宋禕对面。谢尚的座位则靠边,让宋禕很容易做到不再看他一眼。 然而,到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时,谢尚站起身来表演吹笛,却使得宋禕无法不朝向他望去。谢尚的笛技显然出奇精湛,令宋禕不得不暗叹:俗话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还真是没错!自己的笛艺纵然常获讚美,却不见得胜过这位谢公子!而他还比较年轻呢!后生可畏啊!日后在广州,可要加紧练笛子了… 正在宋禕怔怔出神之际,她身旁的阮孚看出了她极其激赏谢尚吹出的笛曲。阮孚不禁感到些许酸意,却能自我开解:反正后天就要离京了,之后很久不会回京,也就有很长时间不会让阿妃再见到谢尚。何况,谢尚在丧父之前曾由父亲做主订了亲,而前年满了父丧以后,据说是偏好自由,才继续拖延着没成亲,但他迟早会娶他的未婚妻,理应不至于打阿妃的主意。何必在意呢? 此时此刻,阮孚与宋禕都预料不到,前去广州的旅程将会横生意外… 第二十三章 又失所依 奉调广州刺史的阮孚带着姝丽的少妻宋禕,从京城建康出发,一路南行。夫妻俩路过江西时,承蒙豫章太守史畴招待,在史太守府借住了一夜。 史畴有个绰号叫做笨伯,并非意指他愚笨,而是点出他体型笨重。晋朝的“笨”字用法在于形容肢体动作不灵活,无关智力。史畴就是头脑还算聪明,但举止笨拙的一个中年大胖子。他的夫人则恰恰相反,虽生过五个孩子,并且年过四十,却还是甚为精瘦,站在笨伯的肥壮躯体旁边当然更显瘦。 笨伯史畴很爱吃,也很懂得吃。他嘱咐厨子摆出了一桌道地的江西名菜待客。桌上的大菜包括藜蒿凉拌腊肉、辣酱汁鸡丁、粉蒸猪肉片、鱅鱼头烧豆腐,配上瓦罐慢燉的茶树菇排骨汤,每一样都香腴美味。 席间,史畴注意到了宋禕专挑腊肉之间的藜蒿、鱼头肉底下的豆腐来吃。不过,史畴不予置评,只顾与旧识阮孚畅谈。 史畴建议阮大人离开豫章之前,一定要带夫人到豫章城外的梅岭去游覧,才不枉来过豫章一趟。原来,梅岭不但以满山梅树闻名,而且根据民间传说,梅岭的洪崖上那五口井,乃是黄帝时代乐臣伶伦退休后所挖凿。伶伦汲取洪崖的井水来熬煮草药、炼製仙丹,终致羽化登仙… “阮大人的新夫人既然擅长吹笛,阮大人怎能不带她去参观音乐始祖的遗跡呢?”史畴殷切劝道:“再说,梅花的花季在平地虽然差不多过完了,但是梅岭地势高,山上比较冷,就还有不少梅花还开着。即使只去赏梅,梅岭也值得去,何况还能凭弔伶伦!若非明天不是休沐日,我得去衙署,我可还真想奉陪阮大人伉儷上梅岭啊!” “假如史大人能亲自带我们上梅岭,那就太好了呀!”阮孚含笑回道:“只可惜不能耽误史大人的公事,我们只好自己去了。只要明天不下雨,我就带拙荆先到梅岭上走走,再回头来继续南下。” 宋禕在旁听着,不知怎么,内心顿生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晚餐过后,夫妻二人在客房中独处时,宋禕私下表示:最好不要耽误赴任的行程。 “那你不用担心!最多延误两个时辰而已。”阮孚气定神闲分析道:“即使晚几个时辰,甚至晚一天到广州,也无所谓。刺史是从事监察的官员,不必做行政工作,不像行政官员天天要管民间事务。换句话说,广州刺史算是闲差。我就是想做一份闲差,才好多一些时间陪你。另外,你听我跟好几个朋友讲过了嘛!因为你开始弹奏先父的月琴,所以我日渐萌生了一个构想,希望把先父的乐谱,还有谈论音乐的文章都整理出来,编成一本书。我在广州会比较有空,正好可以请你陪我一起编纂先父的作品。“ “嗯,编纂乐谱,我应当帮得上忙。”宋禕点头赞同道。 “你当然帮得上忙!”阮孚欣然笑道:“先父要是泉下有知,必定很高兴我娶了你这个音乐奇才,无师自通学会了弹奏他改良的四弦月琴,反倒是我并没遗传到他那么多音乐天份。对了,话说回来,难道你不想去瞻仰音乐始祖的成仙之处吗?我可为了明天早晨要带你去,才有意避免宿醉,今晚少喝了几杯。早知道你不要去,我方才还不如跟史大人喝个痛快呢!” 宋禕得知了阮孚的心意,就自觉不宜再主张不去了,而柔声致谢:“感谢郎君如此为妾身着想!既然晚几个时辰到达广州也无妨,那只要明天早晨天气还不错,我们就去梅岭一游吧!” 这时候,节气正值雨水,加上最近这几天都多少下了一些雨,未免使得宋禕暗自认为:明天多半是个雨天。然而,次日一早她睡醒时,却睁眼瞧见金光闪闪的朝阳照进窗来。 夫妻俩刚刚起床,史太守府的一名丫鬟就前来稟报史大人已经出门办公去了,并且用托盘端来了两碗葱油拌米粉、一碗肉饼汤(江西的肉饼等于打扁的大号猪肉丸),以及一碗咸豆花羹,作为贵客的早餐。宋禕这才想到,自己吃素应是让史大人察觉了,才会交代下人分送荤素两种不同的热汤。宋禕未免由衷感谢史大人的细心。 早餐后,夫妻俩向史夫人告辞,接着呼叫侍卫把行李放上马车,就乘坐马车抵达梅岭山脚下。阮孚吩咐马车夫和骑马护驾的两名侍卫都待在山径起点旁边的空地上等候,只带宋禕走上了山径。阮孚脚踏他喜爱的登山屐,宋禕则唯恐在初春时节穿木屐会太冷,而穿着略厚的平底靴子。另外,宋禕也因怕晒而戴着帷帽。 他们俩皆不知,阮孚所穿的登山屐,后人称为谢公屐,很多后人都以为是谢灵运(385-433)所发明。然而事实上,史书只记载谢灵运爱穿这种木屐登山,并未提及创新。由此可见,登山屐在谢灵运的生年之前即已存在。 阮孚比谢灵运早生一百零六年,却也总在登山时穿着类似的包头木屐,下面有能够拆卸的前后两齿。遇到陡峭的斜坡时,即可把前齿拆下来踩上坡,或把后齿拆下来跨下坡。 梅岭山径在接近山脚之处坡度不大,阮孚就尚未卸去登山屐的前齿。他牵着宋禕的纤手,两人并排,徐徐前行,也观赏小径两旁梅树枝头在花季将尽时尚存的零星花朵。 忽然间,阮孚叫出了一声啊!宋禕连忙问是怎么回事? “肚子好痛!”阮孚蹙眉抱怨道:“大概是昨晚还有今天早上都吃太多了,不消化。” “那,我们要不要下山去?”宋禕关切问道:“我们走了没多远,很快就回到山脚下了。山脚边有厕所。不如赶快下山去吧?“ “下山恐怕来不及了!”阮孚忍痛答道:“这腹痛太厉害了,像是急着要泻肚,得要到草丛里去将就一下。还好我随身带了几张草纸备用。” 说着,阮孚就独自匆匆走进了山径一旁的草丛。他很在乎宋禕的观感,不想给宋禕看到丑态,而快步绕到了附近最粗壮的一株大树背后去,好让树干挡住宋禕的视线。 宋禕坐到了山径另一侧的一块巨岩上等候。她虽没带沙漏计时器,却意识得到时间流逝,而感觉得到已经等了一刻多鐘,但阮孚还没回来!她不禁越等越焦急… 心急的宋禕正在考虑要不要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就听见“啊————”一声长长的惨叫!她吓坏了,赶紧往阮孚的去处奔跑。所幸她脚上穿的是靴子,否则木屐没有后跟,容易下坠,必会妨碍跑步。 宋禕跑到了大树另一边,首先望见一名男子奔窜过草丛远去的背影,随后一低头,才惊见阮孚俯倒在血泊中,背部中了一刀!大刀的锋尖仍陷于阮孚的背脊里。宋禕当下大惊失色! “郎君!”宋禕惊喊,随即扑上前,扶起了阮孚骨感的肩膀。 阮孚努力睁开了双眼,一见宋禕,就挣扎着说道:“答应我,无论如何,你,都要活下去!” “请别费力说话!我去叫人来背你下山找大夫!”宋禕庆幸阮孚还活着,急着要救他,以致不回应他的话,只管请他撑着,就飞奔下山去求救了。 稍后,阮孚的两名侍卫之一将他背下了山,放上了马车。宋禕在豫章城人生地不熟,唯有返回史太守府求援。 阮孚的侍卫将他背进了他和宋禕住过的客房,放在床上俯卧。他背后所中的大刀照样深陷皮肉,无人敢拔。史夫人派人分头去延请大夫、稟告史大人。不消多久,大夫就赶来了,史畴也回府了。 大夫小心翼翼从阮孚背部皮肉间取出了刀锋,却止不住如同泉涌的血液。在眾人面前,大夫摇头叹息道:“很抱歉!失血过多,实在回天乏术!” 宋禕听了,顿觉眼前一黑,当场晕了过去。 醒来时,宋禕发现自己躺在另一间客房的床上,也瞅见瘦削的史夫人坐在床沿。 “你终于醒了!”史夫人温存嗟叹道:“你还年轻,要节哀顺变啊!” “阮大人呢?”宋禕一时之间没听出史夫人的言下之意,急切问道。 “这,阮大人他———”史夫人略带艰涩答道:“他已经不在了。” “什么?”宋禕拒绝相信,惊恐叫道:“怎么会?不会的!今天早上他还好好的!” “大夫说阮大人失血过多。你昏倒之前,亲耳听见的呀!”史夫人无奈回道:“我家大人已经为阮大人买了上等棺木,就等你做主,看是要儘快在当地安葬,或是要护送灵柩回京。” “我————”宋禕哀泣着,差点发不出语音来,但勉强哽咽道:“他带我去过京城北郊的阮家墓园。我想,他会比较喜欢自己家族的墓园。” 正是为了要让阮孚得以长眠于阮家墓园,宋禕儘管悲痛伤身,却只在史太守府休养了两天,就强自打起精神来,准备送棺返京。这一天恰逢休沐日,史畴在家。宋禕与史夫人话别后,就依照礼俗,到史畴的书房去向他辞行。 不料,史畴单独面对宋禕,竟然压低嗓门说道:“等你回到了京城,办完了葬礼,安心休息一阵子以后,欢迎你随时再到豫章来。” 宋禕起初没听懂史畴话中有话,仅仅黯然答道:“多谢史大人的善意!只不过,豫章对我而言,是个伤心地,难免不愿重返。往后只能等史大人有机会带夫人进京,再报答两位的恩情了。” “噢,你没会过意来啊!”史畴悄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阮大人去了,你无依无靠,不妨来投奔我。虽然我家夫人有点兇,倒是向来嘴硬心软。只要你肯,我会有办法说服她。” 宋禕惊呆了!纵然她自知貌美,到处吸引男人的目光,也看得出来史畴并不例外,但她真料想不到,史畴竟会不止于暗中欣赏,而有胆量表白! 惊愕的宋禕怔忡了片刻,才尽量客套回道:“阮大人生前对我情深义重,我无以为报,只想为他守着,不考虑别的出路。史大人的一片好意,我只有心领了。请容我就此辞别!” 柔中带刚的话声方落,宋禕不等史畴再开口,逕自转身走出去了。肥重迟缓的笨伯来不及阻拦,只得任由宋禕离去。 在回程的马车上,宋禕回忆阮孚遇害的经过,越细思,越觉得不对!史畴处理阮孚的命案,完全归咎于盗贼谋财害命,而阮孚掛在腰带上的荷包也确实被兇手抢走了,但问题是,光天化日之下,梅岭山径人跡罕至,盗贼怎会潜伏于山径旁的草丛中?况且又不是成群结伙落草为寇!宋禕清晰记得,自己闻声赶去时,只见一个盗贼在突袭阮孚之后逃逸。 那真是一个盗贼吗?或是奉命杀人的狙击手?难道,史畴见色起意,以致动念除掉障碍?假设史畴真有意杀害阮孚,那么,阮孚在梅岭山径上之所以腹痛,起因是八成是他早餐独享的肉饼汤含有泻药!葱油拌米粉和咸豆花羹则不含药物... 宋禕推理至此,几乎可以断定史畴有罪,却很难置信史畴只为夺人之妻,就谋害同为朝廷命官的阮孚!史畴怎能不顾忌上级有可能追究此案?除非,那根本就是上级的指示!是庾亮记恨阮孚,不甘心任由阮孚远离京城官场,而密令史畴设下陷阱… 倘若阮孚命案真有幕后主使人,最有嫌疑者自是庾亮!宋禕一方面如此推断,另一方面却也同样深知,自己既没有证据去告发庾亮,也没有能力去报復庾亮!一种无力感笼罩住了宋禕,加重了悼亡的阴影。宋禕痛不欲生,满脑子只想要在为阮孚办完丧事之后,追随良人于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