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 第一章 赵尔青十五岁生日那天在酒吧门口遇见顾家明。她记得初初见时,他弓着腰靠在路灯杆上抽烟,昏黄的光从顶上晕落下来,混着烟雾,朦朦间,他仿佛要融进夜色中去。一支烟毕,他直起身子,双手插进口袋,低着头就往路口走去。 尔青怕他混入人群车流中不见,一个大跨步,前倾着伸手去揪他的衣角。 “对不住,先生。我可以吻你一下吗?” 那晚,他是她的一个赌约。 父亲给她办生日派对,请了学校里一些相识的同学,一群小孩也学大人喝酒猜拳搞恶作剧,有胆大的女生问她是否恋爱、接吻,她故作老成应答着,红着脸编造了几位男友。 灯影晃映在酒杯,玻璃门开花,里里外外都是五色的光。尔青自食恶果。做游戏时,他们笑闹着要她去街上,和她看见的第一个抽烟的男人接吻。 闻声,顾家明停住脚步,转身,低头,看着眼前这位穿着红色长裙的小女生。许是因为风,又或是刚刚驶过的车流,喧嚣涌进,他漏掉了她娇柔的声音。 “抱歉,你刚刚说什么?” 尔青有些难堪,刚刚的话似乎再难有说第二遍的底气。她觉得自己痴傻,不过一个玩笑,推辞掉就好嘛,居然真的要在大街上拉一个陌生男人接吻。 而且,这还是她的初吻哎。 顾家明不知如何是好,对面这位小女生垂着头不作声,右手又死死抓着他的衣服,肩膀一耸一耸的。 “哭了?”他低声念到。 “没有。”尔青喃喃着,当下又急又羞,心一横,随即踮起脚,双手拦住他的手臂。 那瞬,顾家明还在估算着要不要找找附近的警察,他以为她是离家出走的失足少女,无奈之下来寻求帮助。 当她的唇迎上来时,顾家明才惊觉,原来刚刚那句没听清楚的话是,“我可以吻你一下吗?” 赵尔青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unclechan抱着她画油画的场景,一下子,时光被拉回去。她陷入自以为的旖旎之中,扑簌簌地,有蝴蝶在她心室挥翅,煽起让人痒痒的风。她感受到身体里血脉的鼓动,一张一缩,沉入碧海一样的窒息。 身后有口哨声响起,戏谑、轻佻,几个男生扯着嗓子高喊着:“赵尔青、赵尔青……” 尔青被吓到,往后退了半步,有些生气。 他太高了,她只亲到了他的下巴。 第二章 一九九五年,在九龙尖沙咀梳士巴利道10号,赵尔青第二次遇见顾家明。只是这一次还没来得及说句“还记得我吗?”他的背景就没入人海不见。 常常想他,霓虹变幻的梦、如波漾开的初情,食饭、饮茶时,上唇抵下唇,假装的吻。 玉珠说:尔青,你这叫害了相思病。 但尔青以为自己不过是对那个只亲到下巴的吻耿耿于怀而已。再五厘米,踮起脚,或许她就能够到他的唇。 —— “thedeadwinter陈赞冬遗作展”,顾家明盯着墙上的海报出神,画中他白衣黑裤,笑得天真。 “青年画家陈赞冬(albertchan)于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叁日意外离世。陈赞冬生于一九七o年,其卓越的艺术成就和独特的艺术个性开拓了香港画坛新时代。斯人已逝,惟愿艺术永存。” 一字一句读完讣告,顾家明想起那个摇晃着暑气的正午。 似乎已经快两年了。他记得,在汇润大厦顶层,前夜下了一场雨,一整个上午过去,水汽蒸散,汗粘腻在身上。他屈膝,背靠在天台围栏,摇摇欲坠,说:“我画不出来,画不出来……” 或许神灵无情,带走他的缪斯,又带走他。 思及此处,顾家明眉头微蹙,转身离去。 谁曾窥见艺术家空洞的瞳孔、凌乱的头发,苍白干枯的手握住一颗苹果,颜料涩裂,画笔折断,描摹、涂抹,吊诡的线条游走,所有的美都被囚禁在角落里悄无声息地溃烂、腐坏。 陈赞冬是尔青的表叔,四岁始习画,师从油画大家朱曾,尤善肖像与风景。十岁时因其画《浅水湾之夜》蜚声全港,此后佳作频出,皇后大道路边常常能看见albertchan画展的广告牌。 拥趸者唯爱其作之色彩——浓烈、赤诚,黄红如火,漫心地烧;蓝黑似夜,张扬地寂,如痴如狂,如无人之地的嘶吼,如碧海深处,火山爆发。 但文艺评论家爱讲陈赞冬的坏话,《今夜画谈》、《文艺长廊》之类的,说他画之狷狂,初看震撼,再看索然,细品则一无是处。又论他不过是香港画坛死水无澜时的一场烟火,绚烂但短暂,最终大浪淘沙,他注定会成为20世纪香港陈仲永。 “这个王月石,怎么那么爱讲比喻句,评论文章被他写成诗,他不应该在港大做教授,环球应该考虑聘他写歌词。” 尔青攥着新一期的《文艺长廊》,光脚站在沙发上,绛红的皮,贴着脚心,脚趾圆润可爱,映着光,早上她央求着母亲给她涂了指甲油,红色的,艳丽明媚。 陈赞冬看着尔青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由失笑。 “青青,我不在意的。” “哇,你不要跟我讲什么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开心之类的鬼话。你都23了哎,他们怎么还爱揪着从前讲伤仲永这种屁话。” “青青,女孩子不要讲脏话。” “unclealbert,我在帮你骂人,你确定这个时候要跟我摆长辈架子?” 那是四个月前的午后,陈赞冬完成《赤青》,画作一出,褒贬声四起。十八岁后,陈赞冬再无新作问世,时隔四年的复出掀起文艺界一场舆论狂潮。 —— “赞冬,公司准备给你办画展。”说话的是赵政延。 赵政延承父业,从事艺术品拍卖,陈赞冬几乎所有的作品都经由他手,加之其妻朱黎是朱曾的长女,陈赞冬对赵政延从来听之任之。 《赤青》热度正盛,是时候推出画展,在余波犹荡时再投一石。 “你随意,需要我做什么告诉我就好。”陈赞冬坐在赵政延的办公桌前,手扶眉间,视线落到案前的全家福,一家叁口,笑意晏晏。 他脸上浮着久不见日光的病态的苍白。 “诺斯费拉图伯爵,我愿意陪你永没黑夜,只看明月星辰。我不要阳光,不要雨露。在最阴暗的角落,你是我的土地。” 他好像幻听,听到她灵动悦耳的声音,在夜最深的时候,在浅水湾不知名的旅馆的床上,呻吟、喘息,哭和笑,亲吻、舔舐,肌肤相撞,肢体交缠。 她爱在他耳朵里吹气,娇媚地唤他“阿冬”。 —— 十一月,画展进入筹备阶段,陈赞冬失联。 叁天后,有人报警,说在浅水湾一家小旅馆里发现了陈赞冬的尸体。 吞了叁罐安眠药,自杀。 霎时间,各大文艺刊物纷纷发稿悼念,称香港画坛痛失天才。赵政延也召开记者会,满面哀痛。 “不论是作为表哥,还是经纪人,我都对albert的离世感到悲痛,经由公司考虑决定,先前已进入筹备状态的画展将如期举行,但因我本人尚要处理albert的后事,所以画展事宜转交给我的太太朱黎。我们希望大家都能永远记住albert,他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 镜头转向朱黎,面无表情。 她说:“愿阿冬一路走好。” 此外再无言语。 —— 春意融融,水绿的墙纸,黑色的裙角跳跃着,朱对着赤,黎应着青,她懂的。 他陷入绝境,她又何尝不是。 赵尔青推开浴室门,瞬间失了力气,瘫坐瓷砖上,鼻子里扑满腥气。 朱黎躺在撒满玫瑰花瓣的浴缸里,鲜红的血漫过她的身体,黑色的头发绕在脖颈。她像暗夜盛开的花,只在月色中撩人。 “诺斯费拉图伯爵,我愿意陪你永没黑夜,只看明月星辰。我不要阳光,不要雨露。在最阴暗的角落,你是我的土地。” 在陈赞冬离世后第六个月,朱黎在浴室割腕。 那一年,赵尔青长高了五厘米。 第三章 九五年的夏天,湿热的风里有海水的腥味,尔青坐在医院走廊里,白色短袖、卡其色百褶裙,是校服,稚嫩的胸脯微鼓,撑起起伏不明的曲线。纯洁处子的呼吸轻浅,是晨雾,是纱幔,也是沾露的小茉莉。 赵政延带她来仁安医院做亲子鉴定。走廊灯晃着眼,明明人来人去,却安静得只听得哭声。 尔青觉得荒谬,说到底,albert只长她九岁而已。 不,不是albert,朱黎怎会甘于寂寞,没有陈赞冬,或许有陈赞春,陈赞夏……一个荡妇,人尽可夫,还会为他遵守伦常? 赵政延一想到朱黎同自己表弟通奸苟且便恨得要命,没人声张,但这对一前一后赴黄泉,谁不浮想联翩,如获秘辛? 九十年代,豪门纠葛从不落伍,人人爱看。谁家偷腥上报,谁家庶出夺嫡,谁家姐妹共夫,都是坊间乐闻。对了,讲八卦,还需隐晦地讲,不指名不道姓,露七分留叁分,东猜西揣,最为勾人。 “怎样,结果如何?不知我以后还有机会唤赵生一声爹地?”赵尔青牙尖嘴利,竖起全身的刺。 “医生讲还需几天才有结果。”赵政延于心不忍,不论亲生与否,尔青都是他看着长大的。 他伸手摸了摸她细软的发,想起十六年前,他从护士手中接过她的场景。小小的一只,奶猫一样,嘴巴微张,粉红的小舌头蠕动着。他看着她,心都要化了。 “恭喜赵生,喜得千金。”护士向他道喜。 “谢谢。”他抬手想要摸摸她的脸,却又怕碰伤她,只得隔着棉毯,稍稍用力,感受这个生命。 如获珍宝,真是如获珍宝。 “小黎,给孩子取个名吧。” “尔青。我想叫她尔青。” “好,我们叫她尔青。” 一九八o年叁月七日,在赵尔青十一个月零叁天的年纪,她的父母,赵政延与朱黎,注册结婚。 拉开帘,让白昼进入这个屋子,有光在窗上跳舞,大概是激情肆意的弗朗明哥。 时光逆流,冬秋夏春,短裙扯下风衣,长靴褪掉凉鞋。 十七岁,朱黎在钟声泳棚同初恋分手。 “我不爱你了。”她说得顺畅,像是真的厌倦,无神的瞳孔诉说绝情。 他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她蹲在路边痛哭,这是她第一次恋爱,只来得及动心,还没有拥抱亲吻,就要分道扬镳。 人声蜩沸,车笛喧嚷,都市里的伤心人太多,谁又来得及安慰谁。 “爹地,我已经和william分手了。” “他会对你好的,是爹地糊涂,爹地对不住你。” “不是,我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的,要这样骗自己,才能全然投入不爱之人的怀抱,和他柔情蜜语、地久天长。 玉珠来和她道别,她要去英国。 “青青,你照顾好自己,我去伦敦,看见大本钟还有威斯敏斯特教堂时,一定会给你写信。”玉珠想要挽着尔青的手,像从前无数个窃窃私语的夜,她们作无话不谈的朋友。 尔青甩开了。 “怎么了?不舒服吗,青青?”玉珠以为她因丧母而情绪不佳,想贴近她,安慰她。 “玉珠,何必再演戏了呢?我都知道的。你是我爸爸的情妇,你们在书房里接吻上床,你还叫他sugardaddy。隔着一扇门,我听过的戏比嘉禾拍的电影还要多。”尔青很少这样讲话,尖锐刻薄,句句刺耳,刮得人耳膜生疼。 玉珠顿时惊慌,她退开身子,双手揪着衣摆。 “还要我继续吗?你二十二岁爬上赵政延的床,现在怀孕了,是个男胎,他怕你在港遭非议,不,他是怕他的仔被人给陷害,火急火燎要送你到英国去。” “青青,你不要这样说。这件事我对不住你,但我有很多不可说的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是有人架着刀要你做二奶吗?” “青青……”玉珠急得落泪。 她爱青青,她是被所有人宠坏的孩子,爱憎分明,无所顾忌。玉珠还记得那些荒唐周末,她们一起坐的士,去重庆大厦找印度鬼佬买黄色影碟,甚至还一起去骨场点最漂亮的小姐给她们按摩,她们讨论令人厌恶的男同学还有公车上揩油的老嘢,约定以后要睡遍全港靓仔,至少也要是黎明这个水准的。 “你走吧,下次再见,我或许就要叫你一声小妈了。” 阖上门,她望着屋里交迭的砖,瓷光水润,黑白的菱形一个套着一个,密密麻麻地列在墙上。远处云层低落,碰到山尖,天开始落雨,船要回港,她要回哪儿? 朱黎收拾遗物时找到陈赞冬的日记,从一九八六年开始,到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叁日终,每一天都是她。 一九八六年叁月七日晴好 今日是表哥和阿黎结婚六周年,办了舞会。阿黎穿的是暗蓝色长裙,我看她故作深成的样子有点想笑。我知道她本性活泼,才不是别人眼中温柔贤淑的赵太。她最讨厌穿高跟鞋,每次搞这种酒会舞会,招待完客人之后,她总要找个没人地方坐下,踢掉鞋子,一边揉脚一边骂人,有些词我从来都没听过,但听她骂得过瘾。 一九八八年六月初五微雨 十八岁这天下了雨,家里为我办成人宴会,不过是借我的由头笼络关系。表哥不在,去意大利谈生意,阿黎看上去极轻松,穿平底的红色尖头皮鞋,一杯又一杯地饮酒,喝到最后显然是醉了。我去寻她,拥着她去房间休息。她缠着我,手指抚上我的眉头,又轻轻滑到鼻尖。“阿冬,不要总皱眉头,今天你十八岁了,可以和妹妹仔拍拖了。” “阿冬,有冇同妹妹仔拍拖啊?”以前去师傅家学画,偶尔碰见阿黎在家,她总会向我说起这个玩笑。“阿冬,你剑眉星目,肤白貌美,最近个子也窜得高,将来大概要撩动不少妹妹仔的心。” 她总这样说,我有点生气,我不钟意妹妹仔,我只钟意阿姐。 我不知道阿黎有没有听见这句,她醉了,但我没醉,我吻了她。 一九九o年一月一日 又一个decade结束,越发觉得香港这个地方如同巨大牢笼,上帝似乎把所有罪恶的人都扔了进来,而我大概也是受了诅咒,因此要被惩罚,要永远坠入黑暗,要忍受至亲的虚伪丑陋,我拿起画笔像拿起刀,画下的每一笔都是在剜心。 阿黎,你是我永夜的黎明,你的笑,你的吻,你的热烈与爱意是我永远的缪斯。 一九九一年九月廿五日 最近表哥与师傅一直不满意,贬斥我那些画破绽累累,狗屎一通,我不愿再受其掣肘,索性躲去了浅水湾,每天看海听风,逍遥自在。 只是没想到阿黎会找来,她答应为我保密,不过要我带她游玩。我们堆沙戏水,开游艇出海,玩闹了一整天,在黄昏时候躺在甲板上,一直谈心,谈到夜色里的星星似乎都要落下来。 她问我,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是不是吻了她。我一下子怔住,仿佛这些年暗藏的龌龊心思早已被她剖析洞察。我不知道如何回她,只能不知所措地问她,你不是醉了吗? 她翻身趴到我的胸膛,手指抚上我的眉头,又轻轻滑到鼻尖,像叁年前那样,只是这次她不是醺然昏沉的样子,而是贴近我的耳朵,对我说,阿冬,我酒量很好的。 那天,我们在咸湿的海风里做爱,天与地都作了见证。 一九九二年五月廿八日 很久没写日记了,忘记通知我的日记本,去年末的时候,我终于耐不住整夜整夜的失眠,找了精神科的医生,确诊了忧郁症。我已经厌恶回家,厌恶吃药,厌恶画画,厌恶色彩,厌恶人像,厌恶风景,厌恶父母,厌恶表哥,厌恶自己。 做诊疗的医生让我想一想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苦笑,如若从前问我,我大抵要回答十八岁以前为了画画废寝忘食,可如今回首那段学画时光只觉得可笑。我似乎不再想到快乐这件事,只是阿黎,她一遍又一遍地乞求我,阿冬,陪着我。因为药物的原因,我几乎不怎么有性欲,我们不再做爱,只是拥抱接吻。我懦弱无能,怕她受伤害,怕她被我拖入深渊,向她提出了分手。 一九九二年十月十九日 阿黎送来了她新写的剧本,她说青青总要听些奇怪的故事,她现在在念剧作班,写了一些不成文的作品,希望我阅读愉快。 “诺斯费拉图伯爵,我愿意陪你永没黑夜,只看明月星辰。我不要阳光,不要雨露。在最阴暗的角落,你是我的土地。” 她为诺斯费拉图伯爵编写爱情,我把这当作情话。 一九九叁年八月十叁日 我还是拿不住笔,手抖得厉害。文艺评论的小报又开始新一轮攻讦,下午表哥问我新作什么时候能出来,无法回答。路过汇润大厦,顺着上班的人流去了顶楼,原来从高处看人皆如蝼蚁沙粒,望着望着就忍不住往下跳。却被一个年青人拦住。 他说,“别跳,跳下去人就会变成一摊血泥,四肢全是碎的,内脏也都裂了,入殓师都难以修整,若是到了阴间,可做不成一只靓鬼。” 我闻言笑了,怎么听着像是跳过一样。 他回我,他的妹妹就这样跳下去了。 人各有苦。 一九九四年叁月十五日 四年了,我终于画出一幅画,《赤青》,献给阿黎。 一九九四年五月十日 为了画《赤青》便停了药,许久没有睡眠。已经听不清这个世界的种种声音。耳边总响起阿黎的那句,阿冬,我酒量很好的。 一九九四年叁月七日 表哥与阿黎举办象牙婚礼。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叁日 天亮了,诺斯费拉图伯爵向他的爱人告别,愿她自在快乐。 第四章 回归那天,全港不眠,彻夜的烟火,青红黄紫,一闪一闪,如夜虹,笙歌又起,酒吧里灯影幢幢,杯酒挑逗,谁的口红错落谁的衬衣。在漫天的狂欢中,尔青踮起脚,问他:“对不住,先生。我可以吻你一下吗?” 此处声歇皆不言语。昏暗胧胧中,只听呼吸,一柔一刚,一重一浅,一娇一粗。他低头,对上她的眸,忍不住,她眼里全是笑。叁年前,她也这样问他。 “是我来吻你。”顾家明微微哑声道。随即,他抬起右手圈住她的腰,又用左手食指点了点她的鼻尖,俯首缄封她的气息。 原来这样是接吻,他的喘息喷在她的脸,每一处的感官都被放大,握在腰上,抚在耳后,他的手指滚烫,她被点燃,几欲烧成灰,却甘之如饴。 “青青,张嘴。”他放开她的唇,吻她的脸颊,下巴,鼻子,脖颈,还有耳垂。他分出几分精神,忍耐克制着自己,将头埋着她的肩颈深深地吸气,继而摩挲着她的耳垂细细地看,如玉一样,透着微光。终究还是忍不住,他一点点靠近,含住,温柔地舔舐。 赵尔青倏然觉得四肢百骸都被潮水淹没,酥麻酸胀,几乎站立不住。她伸手抓住顾家明的手臂,他不过是舔了一下她的耳垂而已,她便招架不住,猫一样地蹭着他,嘤咛出声。 四周喧嚣依旧,有游行的青年学生开始高声合唱《东方之珠》,来往的的士也在鸣笛应和。顾家明看着她失了神,心下一阵狂跳,他捧起她的下巴,他们在人群里相拥着唇舌缠绵,所有热闹都作了背景,仿佛全港只剩下这一对恋人。 —— 九七年的九月末,当香港还在夏日余韵里徘徊不定,伦敦早已搭上初秋的班车,隔着八小时时差,玉珠从清晨来电。 “青青,是你吗?” “是我。” “青青,他是男孩,七磅重。他的名字叫宜舟,我取的,是宜作不系舟的意思。他的鼻子像我,嘴巴像我,但是眼睛好像你……” “恭喜小妈。” 赵尔青在并不衷心甚至有几分恶毒地向玉珠传达祝贺后急切地挂掉了电话。 玉珠说:“他的眼睛像你。” 她说得愉悦诚恳,似乎是真的传达新生的喜乐——由她和赵政延共同创造的喜乐。赵尔青觉得讽刺,此前她竭尽力气的侮辱似乎并未让玉珠放弃这段掺杂太多利益与不忠的友谊。 两天后,赵政延搭国际航班去英国。那天夜里,尔青独自一人去油麻地,市井嘈杂,弥敦道的皮鞋店真假掺着卖,老板一声又一声叫你“小姐”,她挑了一双红色高跟鞋,搭在脚上,踢踢踏踏的,也不寂寞。 去街角不知道名字的录像厅买碟片,店家在放leslie的《无心睡眠》。 “踏着脚在怀念昨天的你/夜是渗着前事全挥不去/若是你在明日能得一见/就让我在怀内重得温暖……” 新鞋磨脚,她蹲在货架下,一遍又一遍地听。 十二叁岁时,《家有喜事》上映,一连叁天,她央着不同的人陪她去影院看。albert、妈咪、玉珠,她喜欢张曼玉演的鬼马女孩,喜欢巴黎铁塔翻过来掉过去…… 而现在,寂寂的夜,没有人陪她。 —— 一九九七年叁月,朱曾宣布隐退,外界究其原因猜测纷纷,好事者多言朱大师已尝人间至悲至苦,爱徒、爱女接连撒手尘寰,再无心血攀登艺术殿堂,只可惜他虽年事已高,但创作不减,隐退无疑是香港画坛的损失。 赵政延为朱曾办酒会,席上,她又遇见他,她记得,那个十五岁未完的吻似乎犹然待续。 “爹地,他是谁?”尔青举着香槟,杯口微斜,对着顾家明,俏生生地盯着他看。 “我新招的财务助理,港大的高材生,顾家明。”赵政延向顾家明招手,“家明,这是我女儿。” “赵小姐,你好。”顾家明看着眼前的这位,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玛丽莲,你叫我玛丽莲。” “玛丽莲。” “你不喜欢我的英文名吗?” “没有,不习惯而已。” “那你还叫我青青。” “哪个青?” “赵尔青的青。” “好,青青。我叫你青青。” …… 今日四更结束,明天继续。 第五章 赵尔青开始频繁地出入赵政延的卖行,与前台阿姐、清洁阿婆混了个脸熟,时不时拿着新鲜出炉的酥皮蛋挞或菠萝包来套取顾家明的情报。 “顾生真是绅士,每日都同我讲早上好。全行上下,除了发我薪水的你老豆,我最倾慕的就是顾生。” 赵尔青和前台的ellen躲在楼梯间里喝咖啡吃菠萝包,很难相信在一周前,她们还只是仅仅知晓彼此姓名的存在。这大概是赵尔青的独门绝技。只要她愿意,就总是能轻易地与某个人建立起无需太多真心就能看上去十分美好的关系;先是示好,而后投其所好,再不断纠缠,攻城略地,步步为营。 下午茶时间结束,她便得知,广告部的慧珊和顾家明在同一家gym,两个人打算今晚共进晚餐。 但尔青并不打算破坏这次约会,她对于顾家明所有的执念都不过那一个吻而已。因为踮起脚尖却触碰不到的嘴唇,因为骄傲的十五岁却在众人面前的出丑,因为当下混乱糟糕的生活急需一个不必考虑后果的宣泄口,仅此而已。 —— 玉珠认识赵政延那年是九二年的夏天,在朱曾的画展上,她对着那副《秋水图》,眼里全是恨。 赵政延站在她身后,摸她的发,低头问她:“是你的?” 玉珠推开他陡然逼近的身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是,我帮你报仇。不是,我帮你出名。” 哪一个都拒绝不了。 玉珠嗤笑:“我如何信你?朱曾是你岳父,我不过一枚棋子。” “下棋的人总是贪心,每一枚有用的子都要纳入麾下,你有用,我自然是要收的。” 从前那枚棋叫朱黎,现在叫玉珠。 下棋人贪心,也无情。 —— 顾家明在那家gym门口见到赵尔青时并不意外,甚至他也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听从上峰的意思收束这条无意撒下的网。 “顾家明,我可以吻你吗?”赵尔青问得直截了当,十分坦然,坦然到顾家明以为自己听到是“你吃饭了吗?”这样稀松平常的寒暄,而不是一个十八岁少女的接吻请求。 “不可以。” “为什么?据我所知,你目前单身,几个的约会对象貌似连暧昧也不曾有过,我并不会纠缠你,只为完成那个吻。” “尔青,在我看来,和你接吻是在犯罪。” “等到夏天的时候,我就成年了。” “我只和我的爱人接吻。” “那看来,顾生是希望我努力进取,早日成为你的心上人咯。” 顾家明察觉出尔青的胡搅蛮缠后,只得耸肩摊手,“你若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说完,就准备离开。 “哎,接吻就算了,请我吃饭总可以吧?”赵尔青怕他走,伸手捉住他短袖的下摆。 “说句实在的,不是很想。” “顾生,你的薪水应该很多吧。赵政延向来大方,逢节都要给全公司包红包,请我吃一顿饭又如何!我吃的也不多。” 这通连带威胁的歪理实在是不像一个即将成年的人说出来的,顾家明只当她是小孩子闹脾气,握住她的手腕,语气无奈地应她,“走吧,miss赵。” 他带她去老友开的爵士酒吧,乐池里有几个男人穿着西服吹萨克斯,左摇右晃,陶醉沉迷。老板和他讲沪语,赵尔青在一旁听得一脸疑惑。 “我母亲是上海人,我会讲一点上海话。”顾家明解释到,伸手请她入座。有熟人朝他戏谑地笑,他也不在意。 “我钟意你,上海话怎样讲?”尔青好奇,转头问他。 “吾欢喜侬。” 粤语讲钟意,似是从一而终;沪语说欢喜,则是顺情心愉,都是快乐事。 “我欢喜侬。”尔青跟着念。 “我钟意你。”顾家明应答她。 我中意你。 吾欢喜侬。 我爱你。 像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在暗蓝混沌的十八岁里,赵尔青忽然意识到,她将捕捉到一枚属于自己的月亮。 第六章 遇见赵政延的那个晚上,玉珠又做了奇怪的噩梦,梦见了她已经五年没见的二弟,梦见他握着他丑陋的阴茎而后尿在她身上,膻臊味顿时窜到她的鼻腔。她猛地从梦中惊醒,胃里泛起酸水,她忍不住地俯身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缓了片刻后,起身去了浴室。 玉珠想,如果自己是一瓶香水,那么不管前中调是清新还是馥郁,最终都逃不掉尾调的腥臭。那是一种在人生之初就浸淫骨髓的气味,不管往后她如何逃离,如何在大都会里努力打拼到哪怕自以为身上都是奋斗的汗水味了,却仍然会在某个午夜陷入一场溢满鱼虾烂臭的噩梦。 在贫瘠的女童时代,玉珠最大的快乐是就着日落洗澡,她喜欢硫磺皂的香味,喜欢红黄粉紫的霞光落在身上仿佛穿上新衣一样。她出生在粤西的一个小渔村,父母靠海吃海,除了酗酒赌博,最热衷的事是性交与生育,她有叁个弟弟。二弟家里宠得最多,最爱作恶,十叁四岁就跟着村里的流氓混,抽烟吃酒看黄片,偶尔还会爬寡妇的床,会拿着她的内衣内裤自渎,当着她的面摆弄他的阴茎。 玉珠厌恶她所有的弟弟,也厌恶她的父母,厌恶他们如同贪婪的洞窟总是等待别人的施舍来填补空虚。就在她以为人生会就此灰败无光时,那个也没见过几次面的漂亮姑姑就从天而降,像是特地来拯救她的女菩萨,她说,“阿珠,姑姑带你去香港,你愿意跟姑姑走吗?” 愿意,当然愿意,怎么会不愿意。 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玉珠裸着身子靠在床头抽烟,烟灰落在白色的床单上,灼烧出几个黑色斑点。她讥笑自己那时年纪小,不晓得这鬼魅人间,到处是红粉骷髅,白骨皮肉。 —— 顾家明照例到爵士酒吧放松,打工仔的周末夜晚需要酒精的安慰,他点了最常喝的鸡尾酒,和正在擦拭玻璃杯的阿威闲聊。 “顾生是好久没有大驾光临了。” “工作忙,老板不放人,拍拖都没时间。” “是吗?marilyn倒是常来。” “marilyn?要命,这是哪位佳人,我竟想不起来。” “哇,赵生不愧是风流才子,上次你带来的那位呀。” “玛丽莲,你叫我玛丽莲。” “玛丽莲。” “你不喜欢我的英文名吗?” “没有,不习惯而已。” “那你还叫我青青。” 甜酒入喉,顾家明想起她说自己是玛丽莲,又要人亲密地唤她青青,鬼马精灵的女仔倒是哪里都能混得熟。 “我记得她还未成年,招待她,叶云亭不想做生意了?” “顾生可误会了,叶老板亲自嘱咐,对于marilyn,酒水一概没有,果汁无限供应。况且她只是来弹钢琴。” “弹钢琴?” “先前乐队弹钢琴的阿卓老母生病告假,碰巧那天marilyn在场救急,叶老板就请她帮忙几天。” “她倒是多才多艺。” “那倒是,marilyn画画也赞,门口新换的挂画就是她的手笔。对了,她待会就要过来,要不顾生和她合奏一曲,我记得顾生的萨克斯吹得极妙。” “不了,再来一杯就走了,明天赶早开会,揾食为先。” 一杯金汤力饮完,顾家明离座,他步子走得慢,说不清是醉了还是留恋,似乎磨蹭着,在踏步间就能见到某人。 可终究差些时间。 走到门口时,他看向玻璃门外的街道,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落在行人的肩上,有的人成群结队看上去却形单影只。推开门,他长舒了一口气,骤冷的空气让他清醒了几分,正打算揽的士的手一顿,无奈地垂下。 是的,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顾家明,顾家明……” 回头,什么人也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一幅挂画,画着面庞消瘦五官奇大眼里有忧郁、期盼和一丝隐秘的得意的男子。 顾家明知道自己在给自己找借口,他根本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他就是想看看赵尔青的那幅画。 第七章 上午八点,整座城市不得不从午夜狂欢的疲乏中清醒,霓虹灯歇,日光明亮,地下铁里的风被拥挤的西装与公文包阻塞着,到站时人潮倾泻,婴儿啼哭、中年妇女挎着买菜布包不断地抱怨物价、流浪汉毒瘾发作裹着报纸蜷在通道里抽搐。顾家明跟着人群走出狭小的地铁站,他拎着肠粉虾饺找叶云亭吃早茶。 这个时间点的爵士酒吧连员工都没上班,他们坐在吧台边上。 “家明,我希望你能明白,利用情感为理智服务并非卑鄙,而是对于你我目前的处境来说最好的选择。”叶云亭泡了一壶红茶,他倒了一杯递给顾家明。小巧的玻璃酒杯里装着泡好的红茶,红茶、肠粉、虾饺都与昏暗优雅的装修格调显得格格不入。 “她对这一切都毫不知情。”顾家明接了过去,却没喝,只是轻轻吹了一下。 “是,所以你要做的是通过她的不知情去完成你的知情。我必须提醒你,我们整个组现在一筹莫展,所有的讯息都不通,如果你还在为你的多情犹豫,那么我们前几年的心血都将是徒劳无功。”叶云亭见他这样,猛吞了一碟肠粉,赤黑的酱汁从嘴角溢出,他拿起衬衣口袋里的墨绿帕子随意抹了一把。 “我会再想想其他的办法。”顾家明神色冷漠,看上去胃口不太好的样子,他带来的食物却一口没吃。 “下周叁,小嘉的忌日,我们一起去看看她。”叶云亭摩挲着手中的手帕,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顾家明的肩膀。 两个人沉默着,直到杯中的茶水渐渐凉透。 —— 香港是个大商场。 玉珠初来乍到,上一秒还在低矮的瓦房、宽阔的海面、柔缓的潮汐中恍惚,下一秒便要被路边车的鸣笛骤然惊醒。抬头不再是蓝天白云,而是如同蜂巢般拥挤、牙签般矗立的楼盘。玉珠那时总觉得害怕,这楼看着摇摇欲坠,莫不是空穴一阵风就能引得它们多米诺骨牌一样崩塌,而后这座城市就此消灭,回到它伊始的海底。 姑姑住的地方不过是牙签楼里的一个洞,所谓的姑父更像是定期的嫖客。姑姑总是抱怨,眼角的皱纹遮不住了,腹部的肥肉减不掉了,阴道也不比从前紧了,最重要的是肚子存不住崽。 每每说到孩子,姑姑就会变得温柔,整个人都要圣母玛利亚附身散发柔光。她会伸出她带香味的手,轻抚自己的小腹,尽管隔着皮肉,但玉珠很确定她在抚摸子宫,摸着摸着,她又会带着期冀地望向玉珠。 她说,阿珠啊,我爱他,当他还是混沌的时候,当他还不存在的时候,我便爱他。 据说,姑姑掉过六个孩子,四个男胎,二个女胎。这是玉珠从麻将桌边听来的。姑姑的几个姐妹爱在那个洞穴般的屋子里打牌抽烟,说冯生王生李爷又给添置宝石钻戒,又有淫浪妹仔爬床。 玉珠感觉来到香港后的生活像是僵尸片,艳鬼缠身,厉鬼扰梦。姑姑看她的眼神好像树妖姥姥即将吸食男子的精魂。 玉珠向来聪明,她敏锐地捕捉到生活的异样,可她又如此单纯,稀里糊涂地被猛灌蜜糖,便痴痴地以为自己妙龄少女,前途无限。更何况,姑姑听说她幼时跟着村子里的长命秀才学过几年画画,就和姑父商议送她去念艺术系。 念大学。念了大学,以后一切就顺风顺水。 —— 十八岁,卜卜脆。中学毕业舞会几小时后举行,赵尔青挑了朱黎的一件旧舞裙,紫色绒布长裙,戴珍珠项链,红唇黑发,明明还是清纯的内里偏偏扮妩媚妖娆的样子。她怕疼,耳垂没有打洞,只好退而求其次在一堆样式平庸的耳夹里找合眼缘的一对。 都没把人邀请来,盛装出席也无人欣赏,自娱自乐也没了劲头。赵尔青气呼呼地踢了踢梳妆台边,“讨人厌的顾家明!” “顾生,可否拔冗来与美人跳一支舞呀?” “工作繁忙,身体虚弱。” “哇,赵政延这么压迫员工嘛!我去找借口让他给你们休假。” “做事要公私分明,赵小姐这样,我们打工的也会为难。” “顾家明,我的中学毕业舞会哎,一生仅一次,此等殊荣,你竟拒绝了!” “赵小姐,我的报表都做不完,别说跳舞了,要我现在走个楼梯我都不愿意。” “算了,不来就不来,我再去找帅哥。” 找什么帅哥,主观的帅哥不愿意,客观的帅哥她也懒得搭理,这毕业舞会她大抵是要靠独舞靓绝全场了。 入夜,球形彩灯四处转,她躲在角落喝香槟,说要独舞却还是悄悄地藏在暗处。酒精醺然上头,她思及父母表叔,如今的家里分崩离析大家却还在可笑地维持着体面和气,她又讥笑自己,不也一样,借着追顾家明的由头逃避现实。 “marilyn,mayi?” 说话的是同班的葡裔男孩安东尼奥,他伸出手邀请尔青。正当尔青犹豫要不要答应时,她主观的帅哥突然冒出来。 “sorry,marilyn的舞伴来了。”顾家明身着黑色西服,头发妥帖地梳到鬓后,礼貌客气地替她拒绝了安东尼奥。 安东尼奥识趣地走开。 赵尔青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她呼了一口气,走到顾家明面前,抓住他衣领。顾家明低头看她脸颊绯红,宴会厅里的光把她的眼睛照得亮亮的,她凑近他,鼻尖相碰。 “我现在不想跳舞了,我现在想接吻。” “傻小孩,连威胁人都不会。”顾家明心突然变得软软的。 他迎着她的身子,双臂环住她的脊背,抚摸她的头发。 “我更想抱一抱你,青青。” 第八章 顾家明和赵尔青的第一次约会地点在轩尼诗道,她计划与他牵手走长街、吃咖喱鱼蛋、坐在电车上接吻,从铜锣湾搂到湾仔,再复从湾仔拥至铜锣湾。 “会不会很无聊呀?”赵尔青打包了两份云吞面,趁着顾家明的午休时间,到公司楼下和他讨论约会事宜。 她现在苦恼得很,想了一百种约会方式,可不论去哪做什么都好像很俗套。 “青青,如果你觉得约会无聊,那一定是约会对象的问题。”顾家明打开一次性餐具,放在铺好的纸巾上,又将餐具与云吞面推到尔青面前。他看着她愁眉苦脸的样子不禁觉得可爱。 “顾生这样经验老到,作为恋爱菜鸟,我很不甘哎。”赵尔青拿起筷子囫囵吃了一口,面条堆在两腮,她的脸蛋鼓鼓,随着唇齿咀嚼一动一动的,像一只啮食的松鼠。她把她之前想的几个地点挨个地告诉顾家明,维港、太平山顶、海洋公园,或者尖沙咀、南丫岛,说着说着,她忽然来了一句,“原来拍拖就是把自己当作游客,重新逛一遍香港。” 可后来他们还是像普天之下所有的恋人一样,在这些地方谋杀光阴,多是晴天,偶尔落雨,鲜少飘雪,穿夹克或卫衣,陪她的牛仔裤与长裙,总在笑闹、尖叫、缠黏。 赵尔青记得去太平山顶的那次已经是秋天,沿路的乱石、山腰的树林以及从顶端往下俯瞰到的海景都没有什么稀奇。唯有对芬莉路的诅咒,她不知自己是胆大还是胆小,拉着顾家明的臂膀就直奔其中。 “芬梨道,分离到。我偏不信邪,顾家明,我们今天就走这边。” “青青,如果我说我怕,我们可不可以不走?”顾家明看着路牌,黑字白底蒙着发黄的尘灰,他听着赵尔青的话,心里莫名发慌。大抵初恋总是满怀地老天荒的决心,可他却畏缩了。 “顾家明,你怕?还是说,你根本没有想认真地与我恋爱?”赵尔青听到顾家明的回应,瞬间做了千万种猜测。 “不走这道,也不要分离。”顾家明握着赵尔青的手,牵着她走从旁路到山顶。 全香港都缩细脚下,他们之间的氛围却因为这舒旷的风景多了几分冷漠。 “青青,或许我这样讲,你听了会觉得好笑,我长你六岁,看上去像是这段关系的主导,可实际上我总患得患失。我在想,你是不是因为太寂寞了才想要和我在一起,还是因为一时兴起,又或者哪天你发现这世界到处都是比顾家明好千百倍的男人,你会不会就这样离开。从前我总爱加班,倒不是因为热爱工作,不过是日子过得空虚,投身工作至少可以让我忘记烦忧。可最近一到下班时间,我就想离开那栋大厦,我想在街边看到你在等我,我想和你拥抱,一起吃饭,听你说话,找话头逗你生气,明明二十四岁了,却仍像十五六的小孩一样,怕我们之间长久,又怕我们之间不长久。” 回应他的是山顶的风,以及赵尔青的吻。 —— 玉珠进入大学后交的第一位朋友叫camille,比她年长一级,有一对很可爱的梨涡,衔在嘴角,小巧玲珑。她爱笑,玉珠也爱看她笑。camille学画多年,比她这个半路出家的水平高不止一截,但camille毫不吝啬,每每玉珠向她请教,她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加之玉珠勤勉刻苦,只入学两年,画技便精进不少,甚至在一些小比赛中也能斩获名次。 念美术系后,纸笔颜料处处都是开销,玉珠愈发讨好姑姑,见到姑父来也不似从前那样躲着,也敢在餐前举起酒杯讲些客套话,而后一口饮尽以表诚意。 直到那天放假,姑姑去了别处打牌,她在沙发午睡,睡着睡着突然觉得窒热,仿佛有人替她盖上厚被又掐住她的脖颈,她呼吸不上来,憋闷着醒来,才发现姑父覆在自己身上,两人的衣服都已七零八落。 她一阵恶心,试图反抗,她蹬脚推拉,姑父只当是情趣,直到不耐烦了,随手拾起领带绑住她的手脚。 事后,姑姑打了她一巴掌,骂她贱烂,说她让自己开眼,姑侄共夫,真是闻所未闻。随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跪着身子摸她脸上的掌印,抱着她哄她。 “阿珠,我的乖女,要是你的肚子争气,就算了。算了,姑姑不和你计较。” 就是这样,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一个惦记着你的子宫,一个肖想着你的阴道。 当夜玉珠便收拾了行李,离开了姑姑家,一句口信也没留下,就这样像迁徙的动物一样,从那个渔村到这个洞穴,又从这个洞穴离开,不知去往何处。 她在街边睡了一夜,第二天找camille帮助后搬去了妇女救助中心,和被丈夫家暴的女人、偷渡来的女人、失业的女人、精神失常的女人、做鸡后从良的女人以及一个八岁的女孩挤在一间十五平的屋子里。 离开姑姑的第二个月,她就被断了生活来源。所幸camille替她联系到不少兼职,她靠着做幼儿美术老师、卖些壁画墙绘也足够养活自己。玉珠很感谢camille,这样坦诚热忱,丝毫不在意玉珠的落魄与困窘,竭尽所能地帮她。她还与camille约定,日后若是出人头地,定勿相忘。 然而,叁个月后,camille从汇润大厦顶层一跃而下。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明明前天还约定要和你一起喝鸳鸯奶茶、说好要在下学年参加国外比赛的女孩就这样不声不响地选择离开,好像是我们忽视太多,总以为她乐观活泼、外向开朗就什么烦心事也没有,于是就让她一个人独自和压迫斗争、和绝望抗衡,又壮烈地以死亡作屈服。 “camille,你得多疼呢?” 第九章 赵政延听闻女儿与顾家明恋爱,在李记设宴,邀请家中几位长辈一同出席,玉珠也抱着赵宜舟到场。 席上众人都夸尔青眼光好,觅得良婿,二人佳偶天成,顾家明又是港大搞财务的高材生,将来又能助岳丈一臂之力。杯盏之间,已经将话题引到何时生子上去,顾家明找了借口到走廊吸烟,恰巧碰见从洗手间回来的玉珠。 “自尔青十五岁时,我就常常听她提到一个吻不到的男子,说在albert的画展上见到但没来得及打招呼,后来做了政延的财务助理。想来也是缘分。” “是我的荣幸。” “总觉得顾生眼缘好,我希望你能好好对待青青。” “定然如此,且心甘情愿。” “那我也算是顾生的长辈了,不知可否向顾生讨枝烟?” “当然,不过我这烟粗烈,不知玉小姐抽不抽得惯。” “无妨,烟鬼才不管这些。” 说着顾家明从西装口袋中掏出皮夹,打开夹层将烟递给玉珠。玉珠抬手接过,随意瞥了一眼,便瞧见一张熟悉的面庞。 “camille?你为什么会有camille的照片?”玉珠不知为何瞬间涌上泪意,眼眶蓄水,她拦住顾家明收皮夹的手,全然不顾什么礼仪盯着那张照片看。 “你认识她?camille,顾家嘉?” “camille在我读大学时帮了我很多。刚说你眼缘好,细看下,你和camille长得很像。” “她是我妹妹。” 顾家明听着她的话,苦涩不已,他长叹了一口气,讷讷地说了一句,“要是再早点就好了。” 再早点遇见玉珠,他就不必在假戏之前就动了真情。 —— 九七年二月,新艺宝为王靖雯攒了一张只得五首歌的专辑《玩具》,尔青喜欢里面的那首《暗涌》,编曲里的那段钢琴旋律她跟着反复弹。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她对着顾家明唱这句:“我的命中命中。” 在一起的第两百天,他们去影院看《春光乍泄》。影院里男男女女,都是爱中人,尔青靠在顾家明的肩上,泪眼婆娑。 “如果我们重头来过。”说话的是顾家明。 “不,不重来,我们这样很好。”尔青拉住他的手,细细地摸他的茧。 他们相拥着站在街边。顾家明神色不安地点了一支烟,抽得猛,烟雾冲到尔青的脸上,她不能自主地咳。 他有些烦躁。 扔了烟,顾家明攥住尔青的腰,发狠一般地吻她,咬破她的唇,血渗出来,又慢慢舔掉,混着唾液,吞进胃里。 要怎么凭爱意将富士山私有? —— “延艺首席执行官赵政延涉嫌走私文物、违禁药品及枪支弹药、恶意操纵股市,逃税约1.3亿港币,已被警方逮捕。涉案人员包括其岳父朱曾、情妇玉珠,也都被警方传唤。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审理中。” 大街小巷都在播放这条新闻,尔青穿着那夜在弥敦道买的高跟鞋,跌跌撞撞去赴他最后一次约。 一周前,赵政延被带走,她第一次看到穿警服的顾家明,还有叶云亭。 “我有一个妹妹,叫顾家嘉,学美术,大学第叁年跳楼自杀。没有人预料到她的死,在我心里,她一直乐观开朗,我甚至从没有把死亡这样的词同她鲜活的生命联系在一起。校方出声明,说她忧郁症。我不信,去调查起诉,花了十五个月的时间却一无所获。直到九叁年,我在汇润大厦顶层遇到陈赞冬。他要跳楼,我拦住他。他同我讲他十八岁后一直做赝品,再也没法画画,他恨自己满手污垢。” “进商业罪案调查科第一年,上头已经关注到赵政延的犯罪活动,我进公司做卧底,一步一步走,一条线索一条线索地查。” “你的外公朱曾,近二十年来创作不断,但作品多由他人代手,他找寻同他风格、手法相似的人,以学位或金钱作筹码,要挟他们,我妹妹、陈赞冬、玉珠都是受害者。” “而你父亲赵政延,借此掌控朱曾,威胁他做鉴定,为了巩固利益关系,还娶了你母亲。” “他们做事缜密,鲜有纰漏,我凭借和你的这段关系进入核心管理层,才搜集到足够多的证据。” 咖啡凉了,顾家明看着坐在他对面满脸是泪的尔青。 “顾家明,我明天下午去英国,我们以后不再见了。” 顾家明看向窗外,蓝绸布一样的天,阳光煦然,照得人发困,他忽然想到何宝荣。 “不如我哋由头来过。” 一九九九年四月十六日下午叁时整,在维港的船鸣声中,赵尔青同顾家明分手。轩尼诗道繁华依旧,芬梨道上恋人分离,她那个十五岁时念念不忘的吻终于完结。 上篇结束 这个故事缘起于叁年前写的一篇六七千字的短篇。前几天无意间又翻到,就又丰富了一些内容,并把改好的版本发到了po上。 旧版的小说到第九章结束,然后写一篇多年后赵尔青回港接受访谈和记者谈论情感生活的番外。 那时候写了赵尔青和顾家明的he。但现在觉得he的设定很难再说服自己。 顾家明在选择利用他和赵尔青关系的时候是后悔与不舍的,但这样的情感因为欺骗又显得虚伪。赵尔青在经历这一系列的变故后要怎么修复心里的裂痕和顾家明在一起呢?关于这一点,我还没想好。所以,下篇等以后有时间再写吧。 故事其实很简单,排一下时间线就可以理顺了 1.赵政延操纵股市引起警方关注,顾家明调查妹妹顾家嘉的死因无果,偶然在汇润大厦拦住要跳楼的陈赞冬 2.顾家明在酒吧偶遇做游戏被惩罚的赵尔青,留下一个未完的吻 3.顾家明在遗作展上认出陈赞冬是之前要跳楼被拦住的青年,联想到妹妹的死,赵尔青单方面再遇顾家明 4.朱曾隐退,顾赵正式认识对方。顾家明进入延艺,开始卑微社畜打工仔和颓丧卧底生活 5.顾家明的上峰是叶云亭,爵士酒吧是掩护。卧底无进展,叶催促顾尽快和赵尔青接触 6.赵尔青与顾家明恋爱,顾家明借此进入核心管理层获取情报 7.和玉珠相识,发现她是顾家嘉的故友,玉珠就成为线人,提供情报(所以其实,顾家明还有一个薛定谔的选择,不一定要靠骗赵尔青) 这个故事有很多不能细想的bug,大家看个乐子就好,用朱黎给陈赞冬的一句话作为结束,那就是,希望你阅读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