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女与重生男》 01 细微的「劈啪」声响起,是快要燃尽的蜡烛绽开了一朵火花。 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被反剪着双臂绑的扎扎实实,跪在凹凸不平的泥土地上。 夜色昏暗,只有烛火明明灭灭,我瞇着眼睛适应这片光线,只看到身旁有一堆破烂的蒲团和朽了一半的佛珠,但还没等我再仔细打量周遭,我的面前便投下一片阴影。 仿佛是身体的本能反应,我只觉得瞬时头皮发麻,惧怕这片阴影的主人。 「师尊。」 一道称得上金声玉润的嗓音在我头顶响起:「徒儿思来想去,还是将师尊早些处理掉比较好,以绝后患。」 师尊……? 我头脑里昏涨一片,完全没法理解当前的处境,和这句充满杀意的话。 我的脖颈处搭上了一把剑,凌冽的剑气划破我的皮肤,一股刺凉的痛楚顺着破皮处逐渐蔓延至我四肢。 「徒儿今日便用师尊送我的这把钝剑,让师尊好好感受感受,它的用处。」 最后那句「它的用处」说的意味深长,我又惊又怕,仓惶地抬起头想看清究竟是什么人要置我于死地。 在摇曳的烛火下,只来得及看到一个弧线流畅的下頜,和隐隐勾起的嘴角。 下一刻,我就被铺天盖地的撕裂般钝痛覆盖,慪出一口血。 「哈——!」 我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弹坐了起来。 后背被汗水湿透,纯白的里衣粘在身上带来些微不适感,胸膛里心跳如雷,我大口大口地喘气,仿佛溺水之人。 木雕的窗户外泛着灰白色,天快要亮了,四周安静的只剩我逐渐平静的呼吸声。 又是这个梦…… 不知为何,最近总是频繁地做这样相同的梦,梦中的我在一个不知何处的破庙,被人用钝剑切碎了肉身与神魂,那种凌迟般的疼痛深入骨髓,让我甚至在醒来后都觉得全身隐隐作痛。 那个人叫我「师尊」? 我捏了个凈尘决,将满身汗液去尽。 这世上唤我师尊的,只有宿华一人,但我从未送过他什么钝剑,更不信他会是梦中那般对我的人。 是梦魘吗…… 我垂下眼眸,决定等到天亮以后,去找鈺算子师叔看看,或许是上次下山除妖时沾上了什么不干凈的东西。 「师尊,你醒了吗?」 门外传来一道温润的的询问声,听得我眉头一跳。 我起身下床,推开门扉,抬眼便见身着白色道袍的青年背对着天光端立在我门前,整个人都被渡上一层浅浅的白色光环,只窥见一个縹緲的剪影。 清晨的风带起院子里的杏花瓣落在他发间,仿佛吹散了一阵雾,他带笑的眉眼纤毫毕现,低头看着我:「师尊。」 我默默消化了一下这个在梦中让我惊惧的称呼,回应道:「宿华,今日不用奉茶了,我要去找鈺师叔。」 宿华顿了一下,伸手拦住了正打算召剑的我:「师尊,今日是宗门开山收徒的日子,鈺算子前辈去了五峰顶论剑台。」 五峰顶论剑台是盘踞在宗门五座山峰顶上空的一处专门用作比试的高台,平时弟子于此处修行悟道,在开山收徒或者试炼大赛这样特殊的日子里,宗主和各位掌门或者执事则会到场主持观看。 我不太喜欢人多的场合,平时这种需要和一群人在一块的场所都是能躲则躲,因此也忘了今日是开山的日子。 不知为何,我心中突然有些急切,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事需要我在今日了结一般。 鈺师叔那种爱凑鬼热闹的半老头子,等他从论剑台回来,估计都是月上枝头了。 我纠结了一瞬,最终决心也去一趟论剑台:「……那我去那边找他。」 也不管宿华的反应,我回屋取了外袍边走边披上,召出飞剑便朝论剑台方向飞去。 不出半盏茶时间,便到了五峰顶。 远远便看到论剑台上站着一排排通过了入门试炼,意气风发的新晋弟子,而宗主和各位掌门都坐在高庭之上,门内弟子们则围在一起嘰嘰喳喳。 我从眾弟子头顶掠过,直上高台,引得人群骚动。 「谁啊?宗门内还敢御剑飞行!」 「卧槽,好像是赵寥寥……!」 「你怎么敢叫她名字啊!!」 「……她怎么来了!」 「不会是又为了和折意师叔争徒弟的吧……」 「天啦,你个乌鸦嘴快住口!」 我回头看了一眼台下的那群弟子,在触及到我的目光后,他们眼神躲闪地缩在人群里不再多言。 「宗主,诸位掌门师叔。」 我朝同样惊讶我的出现的各位前辈行了一礼,看到站在丹修掌门身旁,一袭轻纱白衣,长相甜美,貌若少女的剑修:「折意剑,好久不见。」 「师姐,好久不见……」 被单独点到名的赵渺渺有些紧张地看着我,倒让我将刚刚听到的话上了心。 「寥寥,今日有空来凑热闹啦?」 一名中年墨衣儒修手中握着卷书,笑瞇瞇的看着我。 「鈺师叔,今日本意是来找你的。」 我视线又落回赵渺渺身上:「不过,听说折意剑又有新看中的弟子了?」 「没有!」 我话音刚落,赵渺渺就连忙摇头:「师姐,我不打算收徒的。」 我点了点头不可置否道:「既然折意剑不收徒,那我来收个徒弟,不过分吧?」 「折春,你已经有宿华做弟子,怕是没有精力再去教导新的弟子。」 丹修掌门季清凝不太赞同地冲我摇头道:「再者,宗门里只有元婴期修士才可收徒,你金丹期收了宿华为徒,已经是破例,怎可再收第二个徒弟?」 「季师叔的意思是,我要是元婴期就可以收第二个弟子了?」 「那是自然。」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季清凝,不为所动:「可我就是要收新弟子,季师叔莫拦我。」 「折春剑——!」 季清凝脸色一沉,就要发作,却被鈺算子拦住:「怎么着啊老季,这么大岁数还和寥寥一小姑娘拌嘴?」 而此前一直未曾开口的宗主明道子摸着他的白胡子,看着台下眾弟子,突然问我:「折春,你想收哪个弟子?」 我余光瞥到赵渺渺紧张地扣着她剑鞘上用来装饰的珊瑚宝石,毫不犹豫地指了一个方向:「我要收他为徒。」 「咯嘣!」 赵渺渺将一小块珊瑚扣了下来,有些无措地看向我所指的人—— 那是个年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长相俊郎,体姿如青松的少年。 他穿着属于门外弟子的淡蓝色道袍,头发松松地系在脑后,安静站在热闹的人群中,倒有些鹤立鸡群的意思。 「哦……这孩子,根骨不错,适合修剑。」 明道子瞇着眼睛打量了一下,朝我頷首:「喜欢就收。」 「宗主!你就这么随着她?!」 季清凝一把推开鈺算子,颇有些愤愤不平。 我得了宗主的首肯,从高台一跃而下,落在少年面前。 空气安静了一瞬,便猛的炸开了锅。 「不是吧!真的是冲折意师叔来的!」 「刚刚是谁说的抢徒弟!什么嘴啊!不如来跟我炼器开光!」 「看不清折意师叔的表情啊…她没有难过吧?」 「……折春剑也太过分了,老是和折意师叔争抢,一点同门情谊都不顾…」 这些话对于我而言根本不痛不痒,都是些师侄辈的筑基小儿,也就嘴上功夫。 「你叫什么名字?」 与旁人不同,少年对于我的突然出现反应很是淡然,不愧是男主角。 ……男主角,是什么? 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奇怪的词,陌生又熟悉。 「闕鹤。」 闕鹤朝我行了一礼,嗓音金声玉润。 这个嗓音猛地和我梦中那个嗓音重叠,我突然有种就此打住立马离开的冲动。 我忽视掉这种奇怪的心悸感,微微抬起下巴,露出倨傲的表情:「我是折春剑——赵寥寥,现在开始,你就做我的徒弟。」 「闕鹤……见过师尊。」 面前低垂着眼,端站着的俊俏少年,微不可见地勾了一下嘴角,似乎带着些嘲讽意味。 一瞬间,我只觉得识海里突然炸了起来,眼前有模模糊糊的景象与此刻重叠。 ……重生…点击榜…… 反派………………主角光环………… 一些我能理解的,或者不能理解的词,一个劲地往我脑海里鉆,我一阵眩晕,踉蹌退后两步。 我是……谁………………? 赵寥寥…是谁……? 这里……是……哪里?我不该在这里,这不是……我本来……在……在干什么……来着…… 我抬眼环顾四周,只觉得脑袋里嗡嗡做响,眾人有些诧异地看着我说些什么,而宿华正朝我跑来,他神色有些紧张,朝我伸出双臂。 「师尊!!」 在我坠入黑暗的最后一刻,我落入一个杏花味儿的怀抱。 02 我站在一片虚无里,四周安静极了。 只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连呼吸都逐渐消失,似乎要融入这处分不清是光明还是黑暗的环境中。 不知过了多久,有细微的,电流的声音在耳边慢慢响起。 我看到前方有一个「我」,坐在闪烁着的电脑屏幕前,百无聊赖地点着网页。 屏幕右下角突然弹出来一个推送窗口,写着:「《傲视天途》大结局——逆天男主闕鹤终成衍宗大能!携道侣折意剑同踏天梯……」 「我」有些惊讶的点开:「哇,才几天没追更新,都已经大结局了?」 《傲视天途》是什么… 我不由得凑近屏幕,和坐在屏幕前的「我」,一同看着刷新出来的新章节。 还没看多少,眼前突然一花,刚刚的「我」就消失了。 「寥寥,你看,这便是引灵,灵力化形就是这般用的。」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我转过身看到落满了雪的红梅树下,蹲着一个身着白色金绣滚边道袍的男人。 他手中捧着一团白乎乎的兔子状的气体,递到哭的鼻头红彤彤的,看样子只有四,五岁模样的小姑娘面前。 小姑娘从他手中接过「兔子」,抱在怀里用脸蹭了蹭,破涕而笑。 眨眼间,这个场景变了个样——红梅树更加粗壮了一些,只是站在树下的变成了个冷脸少女,怀中抱着一把剑,雪落了满头。 我觉得她的样貌熟悉,想凑近一些看清楚,对方却先我一步抬头。 是我的脸。 ……是我。 但是,我是……谁? 「赵姐,我给你推个文啊!是个男频修仙文,叫《傲视天途》,虽然名字听起来很土,但是不要被它的土名字劝退!」 我看向身边,一个圆脸姑娘拿着手机激动地给坐在椅位上的「我」推荐小说。 「它和一般的无脑升级流爽文不一样!男主不是种马!没有开后宫!虽然也有金手指,但是并不算天道亲儿子~大多数时候都是依靠自己的努力来修行的…」 圆脸姑娘点开了一张图,激动地凑近「我」:「你看!这是男主闕鹤的官设图,帅吧!」 我也靠近看了眼图中白衣抱剑神色冷清的剑修,身旁的「我」则敷衍地点头:「嗯嗯嗯帅帅帅。」 圆脸姑娘不满:「闕鹤真的很有魅力啦!不单单是因为他帅……咦,更新了!天啦,闕鹤被他那个垃圾便宜师尊乘人之危推下深渊了!!」 「便宜师尊是谁?」 便宜师尊是谁? 我和「我」一同询问。 圆脸姑娘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来:「闕鹤的便宜师尊,叫做——」 「赵寥寥!!」 耳边突然传来焦急的呼唤声。 不同于之前那些虚无的,绕过我的耳边便融化在虚无中的声音,这一声呼唤仿佛有实质,将我的神识从漩涡淤泥中扯了出来。 「赵寥寥!醒了没有!」 我睁开眼,看到鈺算子眉头紧蹙,额头上有些细密的汗珠。 他的法宝半世书正虚浮在我胸前,快速翻页着,文字从纸面上脱离,化作一串串金色的微光,环绕在我周遭。 「师尊!」 离我最近的宿华察觉到我睁眼,立马叫出声,语气欣喜。 鈺算子见此松了一口气,收了书,转头招呼道:「雀儿,来给寥寥看看。」 我这才发现我正躺在自己住处的床上,而床边围着宿华几人。 医修掌门易雀师叔背着药箱从鈺算子身后上前,为我仔细把了脉,脸色不算太好:「探不出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好端端的晕了三日,怎么都唤不醒,要不是魂灯还亮着,我就……」 鈺算子将剩下的话咽进肚子里,看着被宿华扶着坐起身的我:「寥寥,你有没有哪里不适?」 我摇摇头。 除了身体沉重的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并没有其他问题。 不,问题大了…… 我不太确定的确定了一下,我好像…是穿越来的? 再不太确定的确定一下,我既是21世纪996加班猝死的大龄社畜赵寥寥…也是……在这个猝死前曾追过连载的修仙小说世界里,生活了二十来年的女配,赵寥寥。 我一时恍然如梦,又压下这份诧异和不安,坐直身子,朝鈺算子和易雀道谢:「劳烦两位师叔了。」 「不劳烦不劳烦,誒,既然醒了就好,那我们也不多做打搅了。寥寥先休息,若是有事就联系师叔。」 鈺算子率先起身,招呼着易雀离开。 「宿华,你也出去。」 我摆摆手,打发了踌躇着欲说些什么的宿华,看他带上门出去后,我给门窗都加了一道禁音咒,然后弯腰抱着被子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串哀嚎:「呃呃呃……啊——!!!」 ……要命啊!!!为什么死了也不安寧,还跟了一趟穿书风啊!! 而且居然是直到收徒这个剧情节点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穿越的……? 怪不得之前老是做噩梦…还有收徒那天莫名的心悸和紧张,我本以为是梦魘带来的副作用。 我从被子里抬起头,呆楞了一会。 突然得知二十多年的修士生涯是曾经看过的书中的故事,我除了这段人生,曾经还有过另外一种人生,不由得有些脱离感。 现在的我,好像既不是现代社会的赵寥寥,也不是书中的赵寥寥。 好陌生,有种我不是我的奇怪感觉。 我又回想起赵寥寥的一生,她在书中着墨不多,纯粹就是这本百万字的长篇升级流男频小说里几千字就写死了的男主垫脚石! 我想起小说里的原文是这样写的—— 折春剑与折意剑,是修仙界里两把有名的上古仙剑。 曾是千年前飞升的两位姐妹仙姝所用之法器,她们踏上天梯后,便将此剑留给了宗门,以供有缘后辈使用。 现如今,这两把剑由巳月真人的两位亲传弟子,赵寥寥与赵渺渺继承。 师妹赵渺渺持折意剑,她为人温婉良善,宗门弟子都喜欢与她一同修行论道。 而折春剑则在师姐赵寥寥手中,她性格极端,又阴险记仇,却得宗门诸位长辈庇护,引得其余弟子不满。 又是一届新的宗门开山收徒之期,已是元婴中期的赵渺渺看中了一名叫闕鹤的少年,有意收他为徒,却被只有金丹初期的赵寥寥抢先。 因少年原是赵渺渺中意的徒弟,赵寥寥收他为徒后便对他百般刁难,也不教导他修道,想要废了他的灵根。 闕鹤一开始还望得到亲师好感,被无端折磨数次后终于看透了这位师尊,心灰意冷,不再敬重她。 赵渺渺愧疚闕鹤遭遇,便偷偷教他心法剑意,虽无师徒名分,却尽师徒之实。 闕鹤灵根纯粹,天赋异稟,进步飞速,且在各种机缘巧合之下,得逆天法宝,一路开掛,登上宗门大弟子之位。 但在一次宗门歷练中,他们误遇强敌,闕鹤为保护宗门弟子受重伤,力竭之际,被妒恨他的赵寥寥趁机强封灵脉,推下山崖,至此身陨道消—— …… 但是男主角之所以称之为男主角,就是因为他有主角光环。 所以闕鹤并没有死,反而重生了,重生到他刚刚拜在赵寥寥门下的那一天。 重生后的闕鹤掌握先机,在三个月后的某一天,设计除掉了前世曾经坑了他一把的赵寥寥,将赵寥寥的肉体和神魂都切成一块一块的,最后差点餵狗。 之后男主角就和普通的男频龙傲天小说流程差不多,得机遇,得逆天法宝,用惊人的修行速度踏上天梯,最后成为修仙界的传说。 那么问题来了,我三日前收了男主角为徒,他是重生前的闕鹤,还是重生后的闕鹤? 如果是没有重生的男主角还好,烫手洋芋一个,给赵渺渺就算了,但如果是重生的男主角…就代表我的生命已经进入了为期三个月的倒计时。 不行,我得去确认一下! 先去见见男主角,试探试他究竟是不是重生了…如果重生了,我便想办法脱身,毕竟那种神魂撕碎的死法,我可不想经歷一次。 「师尊。」 门外传来宿华的声音:「闕鹤师弟听闻师尊醒了,想来探望师尊。」 ……倒是不用我去找借口见他了。 我解了门窗上的禁製:「进来吧。」 门被推开,宿华率先踏进,随后,依旧着淡色道袍的男主角也跟着进来。 他看了我一眼,做出恭谨的模样垂下头,口中关切:「师尊可还好?」 我的目光从他发顶移到他嘴角,实在是说不出一句还好。 「因弟子刚入山门,师尊晕倒却也帮不上什么忙,宿华师兄便让弟子先跟着门内其他师兄姐们去上大课,免得落了入门基础……」 闕鹤抬起头,面上担忧:「弟子刚刚才下大课,听闻师尊醒了,便赶紧过来,还望师尊见谅。」 闕鹤说什么我没註意听,因为从他进来的那一刻,他的脑袋上就出现了半个巴掌大小的「危」字。 粘稠的深红色,微微闪烁着,散发着警告和死亡的意味。 代入一下我在现代社会玩的游戏,是红名。 看来不必试探了,这就是已经重生之后的男主角。 而我,今后命途多舛。 03 紫云丘是位于宗门南峰的一处丘谷,四季如春,适合灵植生长,因此被划分给了门内医修。 距离我上次昏迷又醒来已经过去了七日,今天被鈺算子拖来此处,又找易雀师叔帮我诊断。 「除了一些旧伤,身体没有别的问题。」 易雀的结论与之前一样,她对此也有些迷惑:「折春,你昏迷前可有什么征兆?」 「回易师叔,并无。」 我面不改色的撒谎。 鈺算子围着我转了一圈:「那怎么就晕了呢,找不到原因才令人无法安心。」 「鈺师叔过虑了,我真的没问题。」 「我答应过你师尊,要好好照顾你,不然等他闭关出来还不拿剑砍我?」 我的师尊是澜沧剑仙巳月真人,闭关至今已有十年,虽然对于修士而言,十年之期眨眼便过。 「巳月师兄闭关之期已过一半了吧。」 易雀听到我们谈起师尊,也插入话题:「师兄虽是化神期,但中的毕竟是镜吞奇毒,心神消耗太大……」 「咳咳!」鈺算子单手握拳,咳嗽了几声。 易雀一下子停了话头,看了我一眼。 气氛突然尷尬起来,我知趣地起身告退,几步跨出门槛,召出飞剑准备回去。 「咦,折春仙子?」 身旁传来一声小小的惊呼,我扭头看到一位穿着淡青色衣裙的医修抱着一筐灵植好奇地歪头打量我。 「果然是你呀!」那位医修看我回头,笑了起来,下一刻又皱起眉头,担忧地问我:「仙子怎么来我们紫云丘了,是受伤了吗?」 「没有,只是来看看。」 她从竹筐里摸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递给我:「这是我今日刚炼好的用来修补的丹药,仙子请收下!」 我正要拒绝,便被她截了话头:「仙子可别嫌弃,这种小东西聊胜于无,就当是我的小小心意。」 说完便将瓷瓶塞进我手中,眨了眨眼跑开了。 我摸着光滑的瓶面,将它收进储物袋里。这或许是哪日下山任务或者秘境修行试炼时,无意间照顾过的弟子。 说起来,宗门内唯一会叫我仙子,对我没什么意见的,就是这群医修了。 我飞扬跋扈阴险狠毒的名声在宗门内传了个遍,唯独传到紫云丘的时候如泥入水,激不起一丝波澜。 回到居所的时候,看到有人站在门前,本以为是宿华,结果近了才发现是闕鹤。 他换上了剑修的白衣,腰上掛着内门弟子专属的传音玉佩,头上依旧顶着个红到发黑的「危」。 直击红名! 想转身走已经来不及了,男主角已经朝我行了礼:「徒儿见过师尊。」 「何事?」 我下了飞剑,站在他三步之远。 收了男主角做徒弟,已经快半月,只是我前三天在昏迷,后面醒了就一直尽量避免见面。 书中的赵寥寥在收了男主角做徒弟以后是怎么做的?我回想了一下。 先是连续三日的奉茶。 但是与宿华的奉茶不同,赵寥寥纯粹是为了折磨闕鹤取乐,让他捧着茶杯从早站到晚,若是撒了茶出来,就要冷言冷语嘲讽一番。 后面便给了他一把钝剑,丢了本残缺不齐,如若修行便会有明显经脉滞纳的剑谱,不再搭理。 这一次,三日奉茶是没有了,而钝剑和什么破剑谱,我也不会给他。 「徒儿这几日一直跟着门内诸位师兄一道修行课业,无意听师兄们说,剑修的佩剑,都是由师尊赠予的,徒儿还没有属于自己的剑,所以…」 所以你来找我走剧情来了? 我点点头:「说的也是,近日有些繁忙,倒是忘了这茬。」 我给宿华捏了个传音符,视线忍不住飘向闕鹤的头顶:「等下你师兄会带你去剑池,宗门收集的所有佩剑都在那里,你自己去挑,喜欢哪把就拿哪把。」 「剑池?」 闕鹤有些错愕地重復了一遍:「师尊……」 「我比不过宗门其他剑修家财丰厚,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就是我的折春剑,但这把是女剑,不能给你,只能让你去剑池自己选了。」 话音刚落,宿华匆匆便赶来了我的居所:「师尊,唤我何事?」 「带你师弟去剑阁挑把顺手的剑去。」 我无视掉闕鹤隐隐探寻的目光,摆摆手打发他们二人。 瞧着人走远,我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总觉得男主角是故意来找我走剧情的,毕竟拿到钝剑也是我be的关键道具? 我不清楚怎样才能改变三个月后必死的结局,思来想去唯一能做到的便是将书中赵寥寥所做的那些事全部都推翻。 如果我还是修士赵寥寥,肯定会欺负男主角然后故意让赵渺渺知道,让她难做又心疼,毕竟我不爽赵渺渺这么久,向来是跟她对着干。 我回屋坐在书桌前,摊开一张纸,拿起笔勾勾画画:三个月的时间里,重生后的男主角在书中剧情有一次际遇和两次危难,获取了两样宝物,龟甲缚和千里缩地阵。因此他一个刚筑基的剑修才能绑了金丹期的赵寥寥,把她丢到几千里之外的破庙里切成一块块的。 那如果我救男主于危难之中,平日再对多照拂他一些,有没有概率活下来? 我在纸上打了一个问号,又在空白一处写到闕鹤的性格分析。 在《傲视仙途》这本小说里,男主角重生是最前期的故事,占据不到他整个修仙时轴的十分之一。 这个时候的闕鹤,虽然重生了,但也就对赵寥寥比较警惕和敌视而已,人还是少年的心性,应该还算好骗? 他第一次的危难…是什么来着?我思索半天也没想起,只好又在两次危难后面打了个勾,看看这几天能不能想起。 我将这份写满了分析的纸张叠好收回储物袋,结果才过了两日,我便就知道是什么危难了… 一日清晨宿华为我沏好茶递给我时,我们腰间的传音玉佩突然亮了起来。 他附在耳边听了,向来弯弯的嘴角抿得平直:「师尊,紫云丘那边的灵植突然枯了大片。」 我放下茶杯,也将玉佩附在耳边听了,玉佩里是易雀师叔的声音:「紫云丘今日灵植枯萎大半,原因不明,尚在调查,在灵植恢復前,还请各位弟子节俭丹药。」 我将茶饮尽:「去看看吧。」 到了紫云丘,发现那里除了着青衣的医修弟子们外,还围着十来个墨衣弟子。 …是宗门内集调查,监管,刑罚,为一体的慎查司。 而最中间站着一位身型健硕,腰间垮墨刀,眼神如鹰的男人。 这是刀修掌门江浙真人的亲传弟子,慎查司总司,厝奚。 他也瞧见了我:「赵寥寥,这个月我又收到了数十封匿名信,皆是指责你欺负赵渺渺一事。」 我扯扯嘴角:「厝师兄。」 「厝师伯。」 宿华往前一步挡在我侧前方,朝厝奚行礼。 有了宿华替我寒暄,我也懒得听厝奚口中那些我被匿名举报的事,刚好看到上次送我丹药的那位医修正远远朝我招手,便朝她走去。 「折春仙子,我就知道你会来。」 医修指着前方示意我看——那一处全是枯萎的灵植,范围也很广,像是突然被吸走了生命力一般,变得枯黄。 「不知怎得,今早大家一到这儿,就发现灵植全蔫了,但是除了这一片范围……喏,你看,别的地方都还长得好好的。」 我看向别处,确实都是郁郁葱葱的模样,将枯萎的灵植围了起来,形成一片像龟甲一般的形状。 ……等等,龟甲?电石火光之间,我突然反应过来书中有记录过这件事! 紫云丘下有一只万年大龟,那龟沉睡了快千年,渐渐的背上盖了土长了草,又因为它曾顺着湖海到过各处,所以龟甲上有各种植物的种子,在大龟停止游动后,便渐渐的生根发芽,所以紫云丘许多灵植都是长在这块龟背上的。 而灵植都是很娇气敏感的植物,今日枯萎,或许是察觉到大龟快要醒了… 「厝师兄,你们查出来什么了没有呀?」 远远传来一道娇音,我向着声源处看去,果然是赵渺渺。 她从飞剑上跳下来,发顶上淡粉色的蝴蝶玉簪随着她的动作扑扇着翅膀,她围着厝奚这个冷面阎罗打转转,也不嫌被无视的尷尬。 「咦,宿华师侄也在呀?」 赵渺渺看到宿华,有些惊讶,下一刻又笑了起来,笑容又甜又美:「真是太巧啦,我来的路上还遇到了闕鹤师侄呢!他好像也是朝紫云丘的方向而来的!」 「折意剑还真是喜欢笑啊。」 一旁的医修幽幽地在我耳边说道。 我对于赵渺渺喜不喜欢笑这件事不关心,我只在意她口中说的闕鹤。 闕鹤也来了,说明他也知道紫云丘底下有大龟的事情,和书中一样,他也是来抓龟的。 04 老龟的存在,在书中也有提到。 差不多就在慎查司的弟子们查看无果准备离开时,老龟突然翻身了,连带着紫云丘都塌了大半,大家都吓了一跳,不过好在没有什么弟子伤亡。 后来这事就就这样过了,毕竟万年老龟,也算长生不易,那龟翻了身,便溜走了。 而宿华重生后则来此想要取得老龟背上最硬的那块龟甲,炼成龟甲缚,结果出了点意外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我与医修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就看到闕鹤已经到了,赵渺渺很是欣喜地与他说着什么。 咦,书里这段,赵渺渺当时有来紫云丘吗? 闕鹤看到宿华后,两人相互点头示意,然后他就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遥遥一拜。 我勾勾嘴角,哼,面子工程做的还挺好。 厝奚对着传音玉佩说了几句话,我的玉佩微微闪了几下,他估计是准备回去了,那我也该去捞一把男主了。 「对了,你叫什么?」 我走前问医修,与她见了两面,还未互通姓名。 「我叫韶音!」 「好,韶音,待会站远一点。」 我看到闕鹤已经站在了枯萎的灵植附近,时间应该是差不多了。 就在我刚踏出一步时,一时地动山摇,枯萎的那片灵植土地炸开数道裂痕,然后朝下塌陷! 「所有弟子!远离!」 厝奚率先反应过来,指挥其他还在楞神的弟子离开。 「师尊!」 宿华朝我的方向奔来:「似是地龟翻身,师尊註意脚下!」 我余光瞥到闕鹤站在塌方口边缘,表情专註,应该是在等那块龟甲暴露出来。 然后下一刻,他便被站立不稳的赵渺渺狠狠地撞了下去。 ……? 不是,原着有这么一段吗? 「闕鹤师侄掉下去了!!」 赵渺渺惊叫一声,伸手去拉,结果只触及到半片衣角,自己也因为又一次地动跟着落了下去。 我眼角一抽,还未做出反应,厝奚便跟着跳了下去,几息之间,赵渺渺便被拋了出来,厝奚也爬了出来。 「老子跟你说远离你他妈耳朵是聋的?!」 厝奚脸黑成一片,对着刚从地上站起来的赵渺渺就是一顿吼:「屁用没有,凈会给人惹事!」 赵渺渺被吼的眼眶通红:「我,我只是想救闕鹤……」 我跑去已经塌成个看不清底的深坑边缘,有轰隆隆的声音不断地自地底传来。 「你那徒弟才筑基期,掉进去只能希望他没被那老龟踩得稀巴烂。」 厝奚蹲在我旁边,往洞里扫了眼:「得,我带人下去捞吧。」 「我,我也去!」 赵渺渺吸了吸鼻子:「闕鹤师侄是因为我掉下去的,我也要负起责任。」 厝奚嘖了一声,站起身似笑非笑地看着赵渺渺:「赵渺渺,我平时不爱太搭理你,是因为好像什么事和你扯上关系,就会变得黏黏糊糊的,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厝奚师兄……」 赵渺渺还想说些什么,厝奚厌烦地摆摆手,围着坑洞走了一圈:「里面的师侄若是还活着就吱声!」 洞里并没有回应,只是轰鸣声小了一些,地动也弱了很多,估计是老龟往更深处去了,或者去了远一些的地方。 衍宗占地面积广阔,又因为开山立派歷史悠久,地底下其实有很多沉睡的东西。 但大多数都是无害的,所以宗门也未曾全部将其驱逐。 厝奚召出飞剑:「我已将此事稟报宗主,来两个弟子跟我下去。」 见此我也召出飞剑:「那我也去。」 宿华:「师尊?」 他担忧的看着我:「还是我去吧?」 我站在飞剑上,跟着厝奚几人一起下沉,安抚道:「没事,我这个做师尊的,好歹得尽点责任。」 越往下,光线越暗,待我们脚踏上实地,四周已经是黑漆漆一片,抬起头只能看到一个光点。 厝奚点亮一个火折子,在前方探路。 脚下是不甚平整的泥土,因为从不见天日,有一股闷闷的土腥味,带着潮湿的凉意。 「厝司,这里没有那位弟子的痕跡。」 其他两位刀修探查了一遍,和厝奚匯报。 肯定不在这里啊,男主角还在龟背上趴着呢。 厝奚举起火折子,将手按在松软的泥土上,向其用力,便露出一个通道。 「看样子还得往下。」 「那便走吧。」 通道不算陡峭,因此我们没有再御剑,排成一队继续前进。 周遭很安静,只有脚步声。或许是为了打破这片安静,厝奚突然开口:「我一直觉得宿华跟了你做徒弟,真是亏了。」 我抬头只能看到厝奚的后脑勺,他并未像其他修士一样蓄发,头发只留到脖子,露出一截蜜色肌肤。 「宿华修行刻苦,人又正直,你呢,衍宗第一跋扈王。」 「怎么着啊,要跟本跋扈王抢徒弟?」 我并不在意厝奚说这话,大家虽不是一个师尊教导,但都是同期同宗的师兄妹,我与他幼师便相识,此刻不过是玩笑话。 「你以为我没挖过你墻角?我问过宿华好几次了,结果人家拒绝的很坚定,说他就认你这一个师尊。我说你这个师尊有什么好啊,别人的亲传徒弟不论是佩剑,法器,丹药,或者其他,都是尽量给最好的,你那宿华,全身上下,可都是每月宗门分配的月供所得。」 我大言不惭:「剑修穷嘛。」 「赵渺渺也是剑修,我看她可不穷,光她那把剑鞘,若没记错,是今年海市蜃楼最新的款,价格不菲。」 厝奚突然提起赵渺渺,我有些不悦:「提她作甚?」 刀修意识到我的厌烦,一时有些沉默,过了半晌再次开口:「我脾气不太好,看不惯有的人得了便宜还卖乖,当年……」 似是觉得不妥,他止了话头,再度开口时,语气里似乎带了些安慰的意思:「当初那事我多少也了解几分,我们同期的师兄弟们从未觉得你哪里不好,哪里有错。现在新来的弟子不清楚,一天天就知道人云亦云,不过这点东西乱不了你折春剑的道心,对吧。」 他停了下来,回头看我:「赵寥……」 「师兄闪开!!」 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就往后拉,「嘭!」的一声,面前的通道猛然炸开,有绿色的粘稠的液体朝我们喷射而来。 身旁两位刀修弟子抽刀而出,刀气将这些液体挡在半空。 液体落在地上,发出「滋啦」声,泥土被腐蚀到发黑化软。 老龟虽然胆子小,但是活了这么多年,也是有点防身本能的,比如这腐蚀性强的液体,就是在它自觉生命危险时释放出来的。 由皮肤和龟甲缝隙中渗出,形成西瓜大的一团,在感受到过大的动静时,就会爆裂开来。 「……那龟疯了?」 一阵由远至近的轰鸣声响起,厝奚脸色变了变:「受什么刺激了?」 大概是被剥壳痛到了,我想。 「这边地势狭窄,那龟过来,估计我们都要被撞飞,而且也不清楚这里还有没有它的毒液,我们先撤!」 厝奚伸手想来拉我,却听「轰——!」的一声,那龟已冲到了我们面前,我们几人顺势就地一滚,才堪堪躲过,火折子也打落在地上,那火焰晃了晃,灭了。 黑暗之中,浓重的喘息声响起,伴随着刺鼻的味道,只看得见赤红的两点,死死地盯着我们。 我侧腰一痛,应该是刚刚被刮破了皮肉。 「先不要轻举妄动,现下太黑,我们看不清环境。」 脑海里响起厝奚的传音。 老龟在这里,那男主角在哪? 突然,微弱的火光亮起,厝奚怒声:「谁点的……!」 话音在看清火折子亮起的位置时戛然而止——是闕鹤。 闕鹤此时道袍破烂,身上沾满了泥土和血跡,他将剑深深地插入老龟脖颈处的间隙里,一手握住剑柄,把他整个人掛在半空中,然后一手点燃了火折子。 看到我们,他楞了一下:「…师,师尊?」 老龟怒吼一声,用力一甩头,差点将闕鹤掀飞,下一刻便朝我们的方向冲来! 「你个倒霉徒弟,拿稳火折子,别让它灭了!!!」 厝奚大声叮嘱完,便一跃而起,身姿如狩猎的黑豹,抽出墨刀便朝老龟脑门劈去。 其余两位刀修则祭出刀气,将地上成团的腐液隔开。 金石相击之声响起,厝奚的刀卡了半截进地龟脑门,有丝丝血痕渗出,那龟受了痛,在原地疯狂扬身甩尾,震得洞穴石土砸落一片,而地上的腐液也因受到震动不断炸开,将这不大的洞穴炸了个千疮百孔。 有种会塌陷的感觉…… 我捏出法决,给自己套了个锻体盾,抽出折春剑,一个跃起,朝老龟眼睛刺去! 我的剑与老龟那双赤红的双目不过几尺之际,男主角手中那把布满裂痕的剑终于不堪重负,在老龟又一次甩头时,啪的一声连根折断! 我听到声音惊讶地看向他,他也是一脸错愕,然后便被老龟一头撞飞失了重心,朝龟脚下一滩粘稠冒着泡的腐液里跌落。 我当即转了方向,伸手去抓他,堪堪抓住他的手腕,侧腰突然剧烈疼痛起来。 「呜…!」 糟,刚刚的伤口崩开了……!不知是不是沾了腐毒,这会蚀骨的痛。 我用力攥紧他的手腕,将他拉进自己,然后侧身把他拋向另一边空地,自己则极速坠向腐毒液里! 「赵寥寥!!」 「师尊!」 05 即将接近地面时,从椎骨处传来一阵酸麻感,粘稠的毒液发出了令人头皮发麻的「滋啦」声。 我以剑带力,支撑着自己没有全然砸进这滩粘液里,只是发尾和衣角扫到,隐约散发出一股焦味。 闕鹤已经落在安全的空地上,人却有些呆滞,手里捏着的火折子摇摇欲坠,定定地看着我,漆黑如墨的眼睛里充满陌生的情愫。 弯到极致的剑身在下一刻弹直,我也顺势起身,避让开了老龟的踩踏。 厝奚看我无碍,大喝一声,将刀从龟脑门上抽出,一脚蹬上它头顶,双手握刀直直向下劈下! 「龟寿!今天杀你非我一人所愿,因果报应记得分摊!」 「总司!都这种时候了还搞责任到人吗!」 一位刀修终于忍不住出声吐槽,他与另一位刀修将所有毒液都隔远以后,点燃了火折子,横刀挡在闕鹤身前,保护这位最弱的同门弟子不受伤害。 锐器刺破皮肉的闷声响起,那龟发出一声不甘的哀鸣,终于摇摇晃晃地倒地,带起尘土飞扬。 我甩干凈剑身将它收入剑鞘,一手摸上腰侧,只觉得黏糊糊一片。 「本来不必杀,可不得不杀,杀之前自然是要讲清楚。修道不就是求个长生逍遥?谁多活几年谁少活几年,便是要算清楚。」 厝奚从龟身上跳下,弹弹衣领:「多亏不是兇兽,否则在这种施展不开的洞穴,我们几个都得折在这里。」 有小石子砸落在我头上,我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便见整个地洞缓缓塌陷起来。 厝奚嘖了一声,暗骂一声倒霉,指挥其他两名刀修:「你们两个,赶紧带这个筑基小子走!」 他一柄墨刀挥舞着,将砸落下来的过大的石块击碎,往我们来时的那条通道跑,还不忘回头叮嘱我:「赵寥寥,跟上!」 我倒是想跟,只是伤口处的毒液似乎顺着血液,从头到脚都跑了个遍,我这会连动动手指都觉得痛。 「赵寥寥?怎么了?」 闕鹤已经被两位刀修弟子拉着从我们来时的地洞里出去了,厝奚本也准备跟着,却察觉到我的不对劲,回头看到我基本还在原地站着,脸色顿时变得不太好看。 我咬牙忍着,挪动脚步朝他的方向走去:「你先出去,别管我。」 又是一阵轰鸣,我面前突然砸落一块巨石,堵住了前往洞口的道路。 「操!」 厝奚低骂出声,挥刀劈向巨石,却只削下来一块石头边角。 「他妈的赵寥寥你走不了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啊!!」 厝奚又怒又急,嘴里脏话不断,手中动作却没停:「这会不管你能不能走都给我赶紧过来!」 「师尊!!」 宿华的声音猛然在对面响起,但是被巨石挡住,我并看不到人。 「师尊!师尊莫要动,弟子贴了轰炸符!」 宿华语气焦灼,又听到他对厝奚说让他避让,也就一句话的功夫,面前的巨石轰然四分五裂。 而宿华的身影从炸裂开的石中穿出,身姿轻盈迅速,一把将我抱在怀里,我眼前亮起淡金色的半弧形盾护,将炸飞的碎石全部挡在外面,又劈劈啪啪落下。 「师尊,我带你走。」 鼻腔中满是淡淡的杏花味,宿华扣着我的后脑让我贴近他的胸前,他微微弯着腰,用自己的身躯护住我。 待出了地道,宿华抱着我御剑从深坑中飞出来时,我已经痛的不想吭气,整个人缩在他的怀里连挪动一寸都觉得累。 不知为何宿华声音有些颤抖:「师尊,我们出来了。」 出来了就行,没想到救个男主角差点把自己搭进去,这就是主角和配角的区别吗? 「折春仙子受伤了!」 「赵寥寥!」 耳边突然嘈杂起来,我垂眼看到宿华胸前一抹血痕,正欲开口询问,却被他放倒在一处平整的地面上,他则跪在我身边,抓住我的指尖,紧抿着嘴看着我。 韶音抱着药箱跟在易雀身后,易雀先给我塞了一颗味道不算太好的丹药,然后又替我搭上脉,淡绿色的疗气从她指尖腾腾升起,又鉆进我的皮肤,入到五脏六腑,百条经脉,洗刷干凈里面的毒素。 厝奚蹲在一边盯着我,小臂随意搭在膝盖上,脸和手背有几道擦伤,不知是不是刚刚被碎石扫到。 我跟着易雀的疗气节奏吐纳,疼痛感渐渐褪去,血液流动也畅通了不少,没有了之前的那种滞涩感。 如果经脉的滞涩感也能像这样轻易打通就好了。 等到那种仿佛是被关在铁皮盒子中的闷痛感渐渐消失后,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支撑着胳膊坐起身:「多谢易师叔。」 「折春,旧疾难愈,莫要再添新伤了。」 听闻易雀此言,我还未做反应,宿华抓着我的指尖紧了紧。 我转头看向他,在地底时光线昏暗看不清楚,这会才看见他道袍上染上了大片血跡,我惊讶地反手握住他的手指:「你受伤了?!」 宿华楞了一瞬,还未开口,厝奚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戳了戳我肩膀:「这是你的血。」 我低下头去看腰侧的伤口,先前全身都痛的厉害,反而有些痛木了,未曾想过这倒划伤崩开后出血这么多。 发黑的血跡从腰侧向外扩散,几乎染红了整个前腹后腰,在白色的衣裙上格外刺眼。 作为衍宗最穷的剑修,我为又报废了一套衣裙感到难过。 宿华接过了易雀递来的药瓶,告谢之后,便想将我抱起。 我製止了他的动作:「小伤而已,不必了。」 我这么大一个师尊,在这么一群眾目睽睽之下,被徒弟抱着走,未免过于娇弱了。 宿华却一反之前言听计从的态度,二话不说便捞我进他臂弯里,闷闷的声音从他胸膛里震出:「弟子为师尊排忧解难,是弟子的职责所在。」 这算哪门子的排忧解难? 厝奚又对着玉佩说了几句,便打发我俩:「宿华,赶紧带你师尊回去,血淋淋的怪吓人的。」 宿华道过辞后召出飞剑,正欲离开,赵渺渺便拦住了去路:「师姐,你没事吧?」 她眼眶红红的,似乎是哭过:「都怪我不小心,让闕鹤师侄掉了下去,害得师姐你也受伤了。」 我看着她没说话,直到她那副要哭不哭的表情逐渐僵硬,变得有些尷尬,我才开口:「不打紧,反正此次受伤与你折意剑无关,不必内疚。」 她提起了闕鹤,我才发现闕鹤正站在人群中看着我,与我的视线对上后,他垂下眼眸。 头顶上那个危字,依旧红的发黑。 我心中有一丝丝了然,果然就算勉强救了他,红名的好感也不是那么容易刷的。 「闕鹤,明日随我去剑池重新选剑。」 我想起他折断的那把剑,样式与材质都是普通,应该是刚入门的内门弟子们普遍会用的那种。 但是如果作为某一剑修的亲传弟子,剑池会开放更好品质的佩剑以供挑选,所以我当时让宿华陪着他去,就是这个意思,没想到他却选了最普通的一把剑。 似是猜到我在想什么,宿华开口解释:「师弟说他刚刚入门,于佩剑上无需太优。」 我点头,然后看着挡在我面前的赵渺渺:「折意剑,我身体不适,你看不见吗?」 赵渺渺咬着嘴唇,似乎还想说这些什么,我从来都是懒得看她这种样子,冷声道:「让开。」 赵渺渺看看我,又看看宿华:「…宗门有令,除却特殊情况,弟子们不得在宗门内御剑飞行。」 「折意剑,你今日就是准备堵着我没话找话是吗?」我冷笑一声:「你是第一天认识我?还是第一天见宿华御剑?我赵寥寥在衍宗就是特殊中的特殊,宿华是我赵寥寥的徒弟,自然也是跟着我一道特殊,你算什么,未免管教太宽了。」 赵渺渺涨红了脸皮,双手攥着衣摆,声若蚊嚶:「我,我只是…」 这样的赵渺渺,倒是和书里的赵渺渺对上号了——书中写赵渺渺相貌精致,剑法翩然,为人体贴善良,宗门上下都喜欢这样懂事又软糯的女修。 书中又写赵寥寥无视诸多宗门规律,嚣张跋扈,记仇阴险,除了几位宗门前辈,无一人愿与她搭话。 书中说,赵渺渺天资卓越,小小年纪已是元婴大圆满,却不骄不躁,甚至诸多外门外派弟子都知晓这位折意仙子。 而赵寥寥,虽三岁引气入体,六岁筑基,十二岁开光,曾也是令人惊叹的天才,可惜后劲不足,十六岁后修为止步不前,令旁人颇有些伤仲永之情。 逐渐落后于同门师妹的赵寥寥,不但不努力修道,勤能补拙,反而起了歪心思,处处针对赵渺渺,欺负她数次,但赵渺渺皆不计较这位师姐的为难。 最后,赵寥寥自食恶果,而赵渺渺则与闕鹤结为道侣,共赴仙途。 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 从地坑里出来后,闕鹤心中五味杂陈。 他被人撞下去后没有落到本预测好的龟背上,待好不容易爬上已被惊扰的地龟,用剑剥离龟甲,却不想地龟突然被痛到应激,一边着渗腐液一边在地下横冲直撞。 虽说他上一世已是金丹,可如今重来一世,也不过筑基初期。 因此既要躲避砸落的石块,又要抓紧龟背免得被甩飞,难免被左右桎梏,心中便再次憎恶起自己的无能。 就像重生前被赵寥寥逼下深渊时,闕鹤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一样。 他本以为此番多少会受些伤,结果到头来受伤的人反而是上一世逼他坠崖的赵寥寥。 上一世这个名义上的师尊,虽收他为徒,但对他多般刁难,他一开始不解,以为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便努力想得到尊师青睞。 后来才明白,这位大名鼎鼎的折春剑从未将他当做徒弟看待,他不过是用来让折意剑赵渺渺内疚不安的道具。 可是现在,手腕上还有对方抓紧他时留下的红痕,他眼睁睁看着那个赵寥寥,为了救自己,落进险情。 ……为什么会和上一世不一样? 「闕鹤师侄,你没事吧?」 一声娇软的声音打断了闕鹤盯着手腕的发呆状态,他看到赵渺渺站在面前,满脸担忧。 少女眼眶里泪花打转:「对不起,都怪我…如果不是因为我,师侄也不会掉下去。」 闕鹤看到她的泪花,顿时有些慌了手脚,忙安慰道:「折意师叔无需自责,是弟子太靠近塌方处了。」 这个上一世就对他很体贴关怀的前辈,曾教导他修行,替他疗伤,还送过他一把品质上乘的佩剑,在他心里,对方才是自己真正的师尊。 赵渺渺看到不知如何安慰自己的少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她上下打量了闕鹤一眼,少年虽然道袍脏兮兮的,但好在都是点皮外伤,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可下一刻她又踌躇起来,小心翼翼问道:「闕鹤,你的师尊……对你好不好啊?」 闕鹤本来是她看中的徒弟,是她在论剑台上一眼相中的少年,结果被赵寥寥抢走…师姐娇纵惯了,她并不想和师姐争输赢,可这位少年是无辜的,她不想闕鹤因为自己的缘故在师姐那里讨不到好。 「她有没有……欺负你啊?」 闕鹤沉默了一下,上一世他做了赵寥寥徒弟,确实是一直在被挑错。可这一世,赵寥寥刚收他做徒弟后就晕倒,醒来后又不见人影。 直到他前去试探,想看看这个赵寥寥到底在搞什么鬼,结果又与上一世不同,他没得到钝剑,反而是自己去剑池挑选佩剑。 他不清楚为什么同一个人会有这么大反差,但赵寥寥目前为止确实没对他做什么,于是老实回答:「并无。」 赵渺渺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容:「那就好,师姐脾气不太好,我本来还怕……」 「折春仙子受伤了!」 「赵寥寥!!」 她话未说完,便被几声呼喊打断,两人都朝声源处望去。 白的衣,红的血,刺眼又夺目。 闕鹤看着在宿华怀里缩成一团的赵寥寥,不由得往前跨了一步,驀然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后,他又站定在赵渺渺身边。 赵寥寥会救他,或许是因为当时还有旁人在场,不得不救而已,他没必要因为这种假慈悲就忘记当初赵寥寥是如何害他的。 他真是昏了头,居然去关心她。 06 我换了一身衣服,将染血破损的白袍丢在脚下,化作白雾消散。 仔细擦拭了一遍折春剑将它收入剑鞘,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去趟千峰塔。 千峰塔是衍宗用来收纳宗门各种宝器,药物,精材,以及发放宗门任务,累积个人任务积分的地方。 今天地龟被我们所斩杀,作为浑身都是宝的古兽,自然是被送往千峰塔物尽其用。 我去看看,能不能将那块龟甲兑到手里。 「师尊?」 踏出门扉,才发现宿华正背靠在门板上望着院子里的杏花发呆,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看到我,眼里闪过一丝错愕:「师尊不再多休整一会?」 「易雀师叔替我梳理了经脉,又吃了解毒丸,已无大碍。」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宿华这么…紧张?好像我是盏琉璃,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会碎掉一般。 书中的宿华虽然事事以赵寥寥马首是瞻,但没到这种程度。而我和他相处的这十年,他从来都是顺从听话,但这样略微妙的态度,还是第一次见。 宿华比我高出一个头,他常常会俯下身与我讲话,此刻他也弯下腰凑近我,眉头紧蹙:「弟子希望师尊能够好好休息,莫要为杂事劳累,交给弟子去办就好。」 距离变近了,便能看到他的睫毛在微微颤抖,他有一双顏色极浅的淡灰色眸子,和他整个人一般,虚无縹緲极了。 我伸出双手捧起他的脸颊,指下是微热的肌肤触感,忍不住捏了捏。 宿华楞住了,下一秒睫毛抖的更加厉害,无措地喃囁:「师尊…」 「修为不高,管的倒挺多?胆敢限製起你师尊的出行?」 嘴里这么说着,我松开了宿华已经被我揉捏的微红的脸皮:「你去一趟千峰塔,报我的名号,将今日地龟最硬的那块甲兑回来,然后找个金丹期以上的器修帮忙炼化成龟甲缚。」 考虑到我的人缘,我要是出现在千峰塔那种低阶弟子过多的地方,估计又得听一耳朵闲言碎语,不如派宿华去,好歹也是目前宗门剑修里最厉害的大师兄。 宿华低声应了,便召剑离开,行动间似乎有些仓促,我便对着他的背影喊了句:「为师不急,慢慢来。」 宿华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既已打发了小跑腿帮忙做事,我便回了屋,准备再运转一次周身灵气,试试经脉滞涩可有好转。 「呼——」 两个大周天后,我睁开眼睛,自嘲地笑出声。 如今我的骨龄已经二十有六,在寻常修士中,还年轻的很,在衍宗里,修为能力也还算够看——毕竟大多数修士都是五六七十以后,才可到金丹期。 可我已有足足十年,滞留在金丹初期,未曾精进过一分,因此越来越多的人将我与同宗同门,已是元婴大圆满的赵渺渺做对比。 想起赵渺渺,她今日拦下宿华讲宗训,便是在我的冷嘲热讽下哭着让开的。 她难堪了,我心里便爽了。 第二日。 剑池虽唤作池,却并非真的是一汪池,说是武器阁更加贴切些。 剑池分六层,里面有适用于各类修士的法器,品质由普至优皆有,还存放着些高阶弟子或者亲传弟子才可获取的上品法器。 我到剑池时,闕鹤已经在门口候着了,头顶上的危字显眼醒目。 他行礼:「弟子拜见师尊。」 我摆摆手,率先踏入剑池:「免了,随我进去。」 今日看守剑池大门的是个模样稚嫩的小童,看到我后瞪大眼睛:「来者何人?」 「翠染峰,折春剑赵寥寥,携亲传弟子前来择剑。」 小童手中幻化出一把钥匙递给我:「三层第十至十二格自选。」 门口的传送阵发出淡淡微光,我与闕鹤站在一起,眨眼间便进了三层内阁。 一柄柄保养的极好,泛着冷光的佩剑正静静躺在展格里,等待它的主人到来。 「闕鹤,去挑一把软剑吧,不易受伤,也不易折。」 他上一把剑其实也不算太差,只是对上龟甲,作为一把普通弟子所用的剑,着实运气不好。 闕鹤展格后面,过了会传来他的声音:「师尊…弟子有些挑花眼,师尊可否帮弟子择一把?」 我默了一瞬,这又是男主角的试探吗?我不信重生前已经成为衍宗剑修新晋大弟子的他,不会自己挑剑。 这么说,之前那把剑也是故意的? 心中这样想着,我朝他的方向走去,站定在展格前,目光落在一把剑上。 这把剑,剑身秀雅却非女剑,剑刃处有漂亮的烧刃,如雾如烟,在光线下折射出寒光,剑柄处是桃花花纹,上刻「诉意」二字。 想起来了,这曾是赵渺渺送他的佩剑,诉意与折意,倒是互通心意。 我拿起这把剑,递到闕鹤手中:「这把如何?」 这样也算是物归原主?书中的闕鹤握着这把诉意剑所向披靡,名声大噪。 闕鹤握紧了剑柄,垂下眼眸久久没有吭气,让我有种他会就此刺我一剑的错觉。 「师尊选的,弟子自然是喜欢的。」 半晌,他露出一个笑容来,是少年人特有的朝气,朝我道谢:「多谢师尊记掛弟子。」 我看着他头发闪闪发光的危字,皮笑肉不笑地嗯了一声。 虽然是美少年,但这副乖巧的模样是在我眼中和豺狼虎豹别无一二。 我与他从剑池出来,打算就此别过,闕鹤却先叫住了我。 「师尊,我拜入师尊门下已有半月,但一直都是跟着宗门其他师兄弟们上大课修行,不知师尊何时亲自教导我?」 我挑挑眉,没料到他会问我这件事:「你现在是何修为?」 「回师尊,筑基后期。」 入衍宗做内门弟子,第一个条件便是筑基,筑基期以下的则只能做门外弟子。 我本以为他只是刚入筑基,没想到已经快开光了,只能说不愧是男主角吗? 「为师近日要闭关,怕一时无法教导你,平日修道上若有不悟,可问你宿华师兄。」 闕鹤明显楞了一下:「师尊要闭关?」 我点头:「对,大概一个月。」 他语气迟疑起来:「是因为昨日受伤吗?对不起!师尊,如果不是为了救我——!」 「不是,只是修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为师只是想更进一层。」 我打断他,虽然做出了担忧自责的表情,可你头上的红名可是闪的很厉害呢? 「对了,说起昨日,那只地龟进了千峰塔,不过龟甲被我兑换了回来,已经送去炼器了,到时候製成龟甲缚于你防身。」 我观察着闕鹤的表情,继续说道:「下个月一年一度的小重山试炼秘境将会开放,开光期以上元婴期以下的弟子皆可参与,你这一个月努力修炼,争取进阶,待为师出关,便可一起入秘境。」 书中也有这么一段,重生前的闕鹤因并未开光,所以没有参与此次试炼。 但重生后的闕鹤进入试炼秘境后,一路欧皇buff,轻而易举地就拿到了千里缩地阵。 修士们如若想日行千里,大多都是用缩地符,但是缩地符一张只能百里,且耗费大量灵力,因此灵气不足时便无法使用,若强行使用,便会灵气枯竭,对于修士而言这是大忌。 而千里缩地阵不同,它是真正实现日行千里的阵法,又不需要耗费灵气,哪怕有两个时辰的使用冷却时间,对比它的优点而言不足一提。 闕鹤定定地朝我一拜,语气坚定:「师尊安心闭关,弟子一定勤修苦练!」 我召出飞剑,朝翠染峰后山飞去——前山是我们师徒几人的住处,后山的山顶则是我用来闭关的一方席。 一方席,顾名思义只有一块方席大小,在山巔由白雪皑皑包围着,设了双重结界,旁人根本看不见,进不来。 我盘腿在席上打坐,席旁一树红梅开的正好,鲜红的花瓣在寒风中纹丝不动,彰显自己的凌冽。 我拋空心思,吐纳灵气,只觉得天地之大,自己如沧海一粟,蜉蝣一生,只剩空寂。 07 一月之期转瞬即过。 与其说是闭关修行,倒不如说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来接受我穿越了这件事。 本来好好的活了二十多年,谁曾想突然发现自己是穿书来的,尤其是在回想起悲惨的死亡结局和看到男主角头顶那个大大的「危」字以后,我心中不安又茫然。 而在现代社会因为意外猝死穿书成为同名同姓的赵寥寥后,我自有记忆起,便是在刻苦修行。 哪怕本身资质上佳,灵气充沛,再有修真界赫赫有名的巳月真人亲自教导,在修道这条路上,也没比别人少吃一分苦。 我是想飞升大道的。 我也非常想活下去。 原着剧情中,男主角只做了一年赵寥寥名义上的徒弟,就被赵寥寥推下悬崖。 所以重生后他关于衍宗的前世记忆也就只有一年,又因为走了与前世不同的路线,譬如杀死赵寥寥,所以触发了很多曾经没有过的副本支线。 说到底男主角才是个十九岁的少年,哪怕活了两世,加起来也不过二十岁。 而我可以利用知晓剧情这一优势,作为书中笔墨不多的配角,有很大的操作空间逆转结局。 现在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作为必死在前期故事里的炮灰配角,如果要活下来,在这个书中世界,会有属于天道的不可逆规则吗? 我的目光落在五瓣红梅上,一方席中很安静,只听得到我的吐纳声。 这处结界凝固了时间的流动,不论是风雪还是昼夜都缓慢的很,唯一处于正常时空流速的,就是竹席旁这株红梅。 花瓣在开放到极致以后,微微颤抖起来,空气中好似起了一层涟漪,我抬手折下花朵的一瞬间,身后起了一层白雾,有属于高山的凌冽雪气从那里穿过来。 我自白雾中行过,抬头看到遥远的晃眼白日,身后再无竹席,也无红梅,只有落了厚厚一层雪的山头。 修道本就是逆天而行,死在半路上很正常,我不过是与天争命。 哪怕只有一线生机,我也要撕开那个活口,鉆进去,跳出来。 这世间的大多秘境都是跳脱三界外,不在五形中,因此并不处于这个时空。 小重山秘境也是一样。 只是它相对于其他縹緲无踪的大秘境,是有固定出现时间及入口的。 这处入口位于衍宗后山一处瀑布后,往日里是平平无奇的石崖,但到秘境开放之日,瀑布枯竭,石壁从中一分为二,露出三人宽的通道,从通道进入,便是小重山秘境。 我去时秘境门口已经围了很多人,除却前来试炼的弟子,还有些虽然够不着资格但是来凑热闹的弟子,以及护送自家徒弟来秘境的长辈。 我御剑而至,未落地就惹了一些目光,只是大多都不好光明正大看我,自认为隐秘的瞥来几眼。 今年负责秘境试炼的是鈺算子师叔,他双臂抱胸站在秘境门口百无聊赖地打哈欠,法宝半世书悬浮在他身侧。 看到我后,他招招手示意我过去,然后塞给我一副卷轴,传音入耳:「这是小重山地图,别人的地图只绘测了六成,你的可有八成,这是独一份,悄悄收好,谁都别给看。」 我正欲讯问,就听到有人唤我:「师尊。」 转头便看到宿华与闕鹤双双走向我,两人都着宗门统一发放的最朴素的白袍,却硬生生穿的比其他剑修绣了花,滚了边的白袍还要瀟洒飘逸。 走近了,宿华露出一个低落的表情:「弟子本去接师尊出关,却去迟一步。」 我摇头:「小事,不必在意。」 又看向闕鹤,少年朝气蓬勃,神采奕奕,对比上次见面已提升了境界。 虽然早就知道这次秘境他一定会来,但还是不由佩服,短短一个月便迈入开光期,真是前途无量。 毕竟修道一万年,悟道一瞬间。 有多少人修行数十年,甚至数百年,也无法更进一阶。 鈺算子看了眼逐渐枯竭的瀑布,指挥着门下弟子为前来试炼的弟子分发地图,符纸和悬镜。 待到发完,从山体深处传来的轰鸣声响起,粗糙的石壁缓缓裂开,半盏茶的时间,便形成了望不到尽头的通道。 鈺算子收了懒散,表情严肃:「诸位弟子,你们手中的地图是歷年来进入秘境的前辈们一点点记录测绘而成,经过数十年,现已将小重山秘境解锁六成。」 「地图上标记有危字的地方,不要轻易去,空白未记录的地方,也要谨慎。」 「每人都有朔回符一张,如遇生死攸关的险境,催动符纸,便可从秘境中离开。」 「悬镜是用来记录你们的歷练过程,如有表现优异者,则会在千峰塔有分数记录,分数越高,积分越高。」 「此次秘境主要任务是以探索为主,探索未知领域,或寻求新机缘,都算在此内。」 通道口散发出幽幽蓝光,阵法封印闪烁起来,鈺算子侧身让开:「秘境已开,进!」 眼看眾人一个个踏入通道,我也准备跟着进去,一直没有说话的闕鹤突然问站在原地的宿华:「师兄不入秘境?」 我一只脚已经踏入通道,闻此回头看了闕鹤一眼:「师门就我们三人,都进去怎么得了?总得留一个人看家。」 往年都是这样,秘境探索,宗门任务,大多都是我和宿华换着去,很少一起出动。 宿华拍了拍闕鹤的肩膀,将他往前推了推,安抚笑道:「师尊,师弟,万事小心,我在染翠峰等你们回来。」 闕鹤快步上前跟在我身旁,言辞恳切:「弟子初入秘境,有许多不明了的地方,还望师尊指教担待。」 进去通道后,四周变得极暗,我回復闕鹤:「秘境传送地点随机,你我二人或许会分散,但不要紧,小重山秘境开放五日,如能遇到最好,若遇不到,照顾好自己。」 最好别遇到,我在心中默默补充。 毕竟我当时只说了一起入秘境,又没说一起通秘境,有主角光环和龟甲缚,以及原着剧情在,男主角也遇不到什么危险。 再说我此次进小重山秘境,有必须要拿到的东西,有旁人在反而会妨碍到我。 闕鹤顿了顿,又说道:「那弟子定会快些寻到师尊,与其匯合!」 我看了眼黑暗中格外明显的红名,未发一言,只是又向前迈进几步。 一团柔和的白光在我面前逐渐扩大,像是要吞噬掉这处一般,我向这光明踏去。 过了许久,白靄散去,空气中传来干燥的沙砾气息,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荒芜戈壁。 天上掛着三轮明晃晃的白日,刺眼极了,周遭除我之外,只余风声吹动沙石带来的呜咽。 我翻出地图看了一眼,这份鈺算子口中描绘了八成的图纸中,确实有一片标记了危险二字的沙漠地带,且大概指明了其中包含的困阵及出路,而我现在正处于它的正前方,再往前三里路,就是沙海。 不知该说是运气好还是不好,我要来的地方,找的东西,就在此处。 书中写小重山秘境,着重写了闕鹤如何好运,对于赵寥寥之流的炮灰角色描写甚少,只几笔带过此次进秘境的人是宿华。 当时宿华手里是普通的六成地图,却也落在这处危险的沙漠里。 但他在这变化莫测的未知领域,不出三日,硬生生地闯了出来,不但探测了大半个沙漠范围,还击杀了兇兽巨沙虫,获得了沙虫宝藏阳厄丹。 只是他也因此负伤,不得不在失血昏迷前提前退出秘境。 又因伤势过重,被赵寥寥关在一方席中修养,直到一方席的阵法突然溃散。 我不知道在意识到师尊魂灭之后,书中的宿华是何心态,只是如果换成我认识的宿华…这位常年恪守律已,尊师重道的温润公子,怕是会将一切原因都归结到自己。 所以我在闭关前就与宿华传音,此次小重山由我来进。 我怕宿华如书中一般负重伤,巨沙虫的灼毒发作起来像是要将人烧干一般,那样的痛楚,我不想他再经歷一次。 脚下的粗沙石在日光的照耀下变得滚烫,空气中因为热气腾升,而隐隐扭曲起来。 我将图纸收回储物袋,行了个水决,减少周遭的灼热感,便朝沙漠方向走去。 一路上只遇到偶尔爬过的蜥虫,除此之外并无活物,直到我站定在沙漠边缘,热浪阵阵扑来,似是要就此将我吞吃掉一般。 金色的沙砾在阳光下折射出光彩,一座又一座锯齿形沙丘连绵不断,浩瀚无垠。 有一轮圆日紧贴着远方沙漠的棱线,将其衬托出白光,而其他两轮白日,一个在天际中央,一个向西微沉。 如书中所写,宿华在出了秘境后强撑着先将阳厄丹交于赵寥寥才去医治自己,这阳厄丹于我确有大用。 所以这次,我自己去拿。 08 我懂当年,后羿为何要射日了。 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衣领里,衣服被汗液浸湿,黏答答地粘在身上,每动一步都让人觉得难以忍受。 如果我也有一把逐日之弓,我一定要将这三个太阳通通射碎! 与别处不同,这块沙漠区域灵气稀薄的要命,为了避免过多耗费灵力,我在初期捏过几次水决以后,便没有再用法决降热。 现下已经深入了沙海腹地,我站定在原地,四周是平整的沙地,连多余的一块都没有,死寂到令人疲倦。 「铃铃——!」 「铃铃——!」 耳边骤然响起驼铃声,忽近忽远,我眼睁睁看着面前出现了一支骆驼队。 高大的驼峰上披着手工编织的坐垫,色彩明亮,图腾特殊。 而穿着红色与金色相间的短褂与阔腿裤的赤脚女人们坐在驼背上看向我。 她们发色如沙漠一般,金色耀眼,皮肤雪白,样貌嫵媚,身姿妖嬈。 手腕与脚腕处戴有镶嵌着红绿宝石的金饰品,流苏眉心坠在额间,转头时轻轻晃动,让人不由得目光流连。 「哟,小可怜。」 其中一位碧蓝眼睛的女人从驼背上跳下来,围着我绕了几圈,伸出手指抬起我的下巴,凑近我道:「怎么一个人在这种地方?」 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我闭住呼吸,露出憨厚笑容:「生活所迫,不得不来此。」 女人嘖嘖称奇:「哎呀哎呀~居然回答我了?不害怕吗?你家长辈没有教导过你,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我摇摇头:「姐姐这么漂亮,必然是人美心善的。」 女人笑出声,不再无骨似的掛在我身上,回头朝驼背上的其他女性们开口:「遇到有趣的人类了,要玩玩吗?」 一种我听不懂的窃笑私语在她们之前传递,最后又归于平静,女人又问我:「你要去哪里呢?」 我露出期待的表情说:「姐姐们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能劳烦各位漂亮姐姐载我一程吗?我走太久了,又累又渴,脚好痛,走不动了。」 似乎是被我这句话戳中笑点,眾人都大笑起来,我表情不变,待她们笑完,又问道:「可以吗?」 女人一把扣住我的手腕,虽是笑着,但眼里冰凉一片:「真是大胆啊,不怕我们把你吃掉?」 我老实回答:「怕的,但是我更怕一无所获便累死在这大漠里。」 女人娇哼一声,抓着我跃上骆驼背。 驼铃响起,这支由十三只骆驼组成的队伍再度前行,我坐在女人身后,开啟了彩虹屁模式:「姐姐头发真美,人间最好的锦织缎子都比不过它,像太阳一般。姐姐的流苏发压也好看,精致华丽,这红色的坠珠太衬姐姐了!」 女人转过身,看了我好几眼:「人类的剑修,怎么会有你这样的?」 我笑嘻嘻地反问:「我这样是那样?」 ……这是蜃妖。 我曾在书中看过关于这一族的描写,蜃妖金发碧眼,美貌无比,性格阴晴不定,擅长魅惑,常以十三人为一族,对于人类虽无仇恨,但是也无善意。 最喜欢捉弄人修,至于这个捉弄是普通的玩乐,还是需付出性命,全看对方一念之间。 蜃妖勾勾嘴角:「油嘴滑舌,不像好人。」 说罢,她像是失了兴趣,又转身回去:「人修,我送你去一处地方,你若是能活着回来,那我便送你一样东西,如何?」 驼铃声在这一刻停止了,四周安静下来,似乎在等待我的回復。 杀意在周遭蔓延,这是属于无法拒绝的妖的缔约。 「好啊。」 我语气轻松,像是没有察觉到一般,又开始彩虹屁:「姐姐,你的衣服也好看,大漠风情,旁人都是人靠衣装,你不一样……」 最后我被蜃妖从骆驼背上丢下来时,怀里抱着一套新的西域衣着。 这里是沙海的西侧,我本以为巨沙虫的巢穴是在沙漠腹地处,因此一直朝中间走,没想到竟然走错了。 这处沙漠与我之前所见不同,沙面上怪石嶙峋,风穿过石阵,如人在泣,听得人心烦意乱。 我将衣服收进储物袋里,抽出折春剑,谨慎地行走在沙石上,以步丈量范围,思索着阵法该如何布下。 听闻杀虫皮糙肉厚,耐热抗火,只我一人,并不好对付。 现在日头正烈,哪怕是常年活在这三个太阳下的兇兽,此刻也不会轻易出现在地表受这灼热,所以我要乘着它还在深沙下熟睡,提前布好杀阵,一击致命。 我从袖中抽出七杀符纸,这是我闭关时特意为今日所製,纸是上好的金甲黄纸,朱砂也是最正的丹红,都是我攒了许久不舍得用的材料。 我将符纸一张张固定到阵法当中,不禁思索,当时的宿华,是怎么了结沙虫的? 他是木土金三灵根,样样都克不住沙虫,又不会像我一样提前备好符纸,勿入沙虫领地,只能以命相搏。 在修仙界,独自一人面对强敌时,逃避从来都不是懦弱的表现,只有活下来才可以逆转生死。 但就算他本可逃跑,在知晓沙虫守护的宝藏是赤厄丹以后,便绝不会再退让一步,他就是这样执着又奋力的人。 还剩最后一张符纸,这张附着了一层冰霜的符纸,是我用来做阵眼的杀器。 一旦沙虫从地下鉆出,阵眼发动,阵法中便骤然成为冰雪低温环境,沙虫在这样的环境下百足必然冻结僵硬,到时候便可直接刺穿它的要害。 我正要将符纸固定到阵中,突然一阵地动,不远处沙砾高高扬起,漫天飞尘中隐约可见一条黑影直直朝我而来! 我连忙避让,可脚下突然踩空,我直坠而下! 什么情况?! 脚下这块沙地下面居然是空的,被我一踩便塌陷下去。 这沙地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尖刃,而兽类骨骸则四散在这尖刃旁边,地面呈深褐色,似是血跡干枯。 眼看我也要成为这堆兽骨的一份子,我忙召出飞剑,在被插个满身窟窿前远离了这刀海。 我抬头看向我掉落下来的地方,便见一只硕大无比的虫头在塌陷处缓缓出现,红色的復眼左右转动着,最后锁定了我。 一股凉意从脚心升起,我手中还捏着冰霜符,却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将它放置在原本的地方了。 这就是沙虫的巢穴,我快速打量四周,地下空间很广阔,由几根粗壮的沙柱撑起,有几处流沙包,周遭堆满了尸骨。 看来是个不讲究生活卫生习惯的兇兽。 或许是我的到来打搅了沙虫的休眠,它才从地底冲出,将我逼落的这处地方应该是它的餐桌。 似是不满我没有按照它的想法变成一滩烂肉,沙虫扬起头颅,口器旁细密的利齿伴随它的动作晃动着,又猛的朝我冲来! 我连忙避让,朝侧方飞去,躲在沙柱后面,只听得轰的一声!整个巢穴都抖了抖。 地下施展不开,只有我被动的份,可唯一能出去的缺口被这虫子用身躯挡了个严严实实。 这虫子不依不饶,继续追击着我! 我有些狼狈地与它绕柱追逃,好几次都是堪堪擦身而过,虫子身上腐烂的气息熏得我头晕。 这样下去不行!这巢穴也不知道稳不稳,沙柱都被撞碎好几个了,万一塌陷我必然讨不了好! 我握紧折春剑,将霜雪覆盖在上面,在沙虫一个甩尾想将我拍向那处尖刃餐桌时,迎面而上! 「錚——!」 剑刃与虫甲相击,发出低沉的嗡响,我的虎口处震痛无比,折春剑差点脱手。 虫尾尖上覆了一层薄薄的冰霜,沙虫行动果然暂停了一瞬,我借此机会御剑而上,从塌陷处逃出! 沙虫甩尾破除了冰霜,头须晃动着,发出淅淅索索的声音,紧追不舍! 出了巢穴,我御剑升高,果然见有两处阵型歪了,再看沙虫,它直立起身子,只剩尾部着地,口器一开,便是黑色的毒液朝我喷来! 「不动不破!固实!!」 我快速捏了个盾决,试着挡住这扑面而来的毒液。 毒液被半弧形的盾决挡住,四处飞溅,落在沙地上起了一股白烟,竟将沙砾烧化了! ……最好不要正面对上。 太危险了,这种兇兽,如果没看错,它的境界甚至要比我高一大截! 我抽出一张破风符,用剑锋刺破,一股气流从符中鉆出,调动周身灵气,直指沙虫:「正观现前!业障悉尽!」 风势骤然变大,夹杂着霜雪朝沙虫袭去,而我则御剑乘机飞向乱掉的阵法处,将符咒重新固定。 「嘭!!」 刚固位好一处,一股气劲直接甩向我后腰,将我拍翻在地! 刺痛感从腰椎处爆发,耳边又是一道呼啸,我就地一滚,那虫身与我擦肩而过,刮破了我的衣服。 痛…… 我倒吸一口凉气,生理性泪水滴答滴答地往下落,却顾不得其他,我擦了把脸甩干泪水,还有一处阵法,需尽快恢復! 09 我的逃脱激怒了沙虫,它高扬起上半身,土褐色虫甲在光照下反射出蓝紫色的弧光,行动间带起沙尘阵阵,本就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沙砾,此刻更是如火焰一般滚烫,裸露在外的肌肤被它擦过,顿时火辣辣的烧痛。 气温似乎比先前更热了些,好似在蒸笼里一样,闷热到令人窒息。 我利用沙面上的石群躲避巨虫,但凡体型大一点的东西,行动起来便有些迟缓和横冲直撞。 ——这只倒是不迟缓,但身后的怪石都被它撞了个稀碎。 碎石乱溅,甚至有几颗砸向我的背心,虽然力道不大,但刚刚腰间的疼痛还未缓解,我不由得一个踉蹌,差点从飞剑上掉下来。 身后巨虫紧逼,这样直线逃跑也不是个办法! 我猛得转弯,直冲它的方向上空飞去!巨虫因惯性停不下来,我便顺着它的头颅低空擦过,一剑砍断了它全身上下最柔软的触须! 然后不做一刻停留,直冲另一处被打乱的阵法而去! 重新固定好符纸,一道令人胆颤的疾风直冲我而来,我甚至来不及回头,速捏了个护身决便朝一侧扑倒!沙石飞溅,而刚刚停留过的地方,则变成了半人深的坑体。 再迟一息,估计里面还得趴个变成肉酱的我。 巨大的阴影将我笼罩其中,属于爬虫行动间的肢节晃动声愈来愈响,不用回头都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有多糟糕。 不论是人还是兽,狩猎时接近猎物的一瞬间反而会静止不动,然后——出其不意! 眼下便是看谁的动作更快了!在周遭安静下来的一剎那,我突然回头朝沙虫冲去! 沙虫似乎没料到我不往前跑,反而回身,整个虫身朝我压下来!我也在这硕大的躯体即将压倒我时朝后一仰,后背紧贴滚烫的沙砾,握紧剑柄朝沙虫腹部刺去! 相对于背上的坚固虫甲,沙虫腹部反而是淡黄色,细细的鳞甲。 我一剑刺进其相间的缝隙,利刃穿透肉体发出轻微的噗嗤声,直到只剩剑柄在外。 沙虫受痛,抬起身体,我将剑在其中顺时针转动,属于爬虫的绿色血液就这样如溪水一般潺潺流出。 沙虫扭动着身体想将这柄刺痛它的剑挤出去,我乘着它註意力不在我身上,弃剑跑向阵眼处,抽出袖中符纸,将它拍在阵中! 然而符纸并未归其本位,我也因剎不住车撞入了一个胸膛,磕的鼻子痛。 ……谁曾想,在我离阵心一步之遥时,突然冒出来一个人?! 我与对方双双倒地,我抬起头看清来人相貌后声音因为吃惊变了调:「你怎么在这里?!」 是男主角! 闕鹤被我撞翻在地后,乌发如海藻一般铺开,他躺在沙地上,如墨的眼里透露出茫然的神采,似是也没反应过来,因此并未回復我。 不会是被撞傻了吧…… 身后传来节肢动物爬走时的沙沙声,我顾不得其他,速速从他身上爬起来,又揪着他衣领将他也拉了起来。 眼看沙虫不再去管腹部的剑,復眼通红,朝我扑来!我忙推了闕鹤一把:「快跑!!」 闕鹤似被我这一推推回了神,看看我,又看向不过百步之遥的沙虫:「师尊!」 我看他不为所动,不禁恼怒起来:「楞着做什么!!还不跑是想留下来给虫子打牙祭吗!」 语罢便不再管他,或许还来得及…! 我再度将符纸拍向阵心!却还来不及松一口气,一股刺痛便贯穿了我的手掌。 粗壮的足刃将我的手牢牢地钉在沙地上,这股力道极大,硬生生带着我跪了下去!可我一时竟不觉得痛,只是看血染红了符纸,有些担心效果会不会打折。 「师尊!!」 闕鹤的声音再度响起,我没去看他,只觉得烦躁起来:「你怎么还没走!」 后颈突然起了层鸡皮疙瘩,风声呼啸而至,是沙虫举起了另一只足刃! 难道今日,就要在此被斩首……? 都怪闕鹤突然出现,打乱我的计划。 我心中突然觉得有些委屈,想花式咒骂闕鹤一百八十八句。 男主角,你真是我的克星。 …… 预想之中的痛楚并未到来,我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只见沙虫的足刃悬在半空,上面缠着几圈青色的藤蔓。 藤蔓的另一端则在闕鹤手中,他用力扯紧了,使得藤蔓颤抖着绷的紧直。 这是龟甲缚!无坚不摧,刀枪不入,但凡被其束缚,根本挣脱不开。 曾经用来了结我的法器,今日怎么用来……? 「师尊!可还安好!」 闕鹤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焦急:「师尊?」 没时间去细想其他,既然闕鹤不袖手旁观,那我也要利用好他这莫名的帮助,逃脱生天! 「剑来!」 折春剑听到我的呼唤,猛的从沙虫腹部抽脱,飞落我手。 手下的冰霜符咒缓缓闪烁,空气中温度仿佛突然凝固一般,我大喝一声:「阵起!霜降!」 剎那间,刺骨寒凉的冰霜层层叠叠,由阵眼朝外扩散,沙虫也被冻结中,维持着挣扎的姿势。 我一剑砍断被冰冻的足刃,站起身来,却一阵头晕眼花,差点跌倒。 闕鹤不知何时到了我身后,伸手扶住我:「师尊!」 他的手有些颤抖,或许是刚刚太用力拉龟甲缚所致。 我挣开他的手腕:「无碍。」 沙虫还未彻底了结,它全身上下都被冰霜覆盖,一动不动,可我却见有细碎的冰渣落下。 果然被血污过的符咒效果要打大折扣。 右手被贯穿,我怕失血过多,也不打算将这罪魁祸首抽离,只得用左手持剑。 剑气凌冽,扫浊荡世。 数道剑气从天而降,带着霜花和杀意,将沙虫包围其中。 我这才舒了口气,本想就直接坐在地上歇息,又见有男主角在,不得不站在原地。 闕鹤犹豫着开口,「师尊,你的手……」 「刚刚叫你逃,你怎么不跑?」 我打断了他的话,听见男主角叫我师尊就心惊,怕下一刻便被他切成一块一块的。 可闕鹤并没有回復我,只是自顾自说着:「弟子靠师尊赠予的龟甲缚一路走来未曾遭遇险境,还机缘巧合得了千里缩地阵。」 我不明白他说这些做何。 龟甲缚本就是他的,不遇险情是因为本就没有险情,千里缩地阵也是他此次副本的保底掉落。 「……来时师尊说过,在秘境里如若能相遇最好。所以弟子想,如果能遇到师尊便好了,这般想着,便被千里缩地阵送来此处。」 我看着闕鹤,少年的脸上依旧是恭谨的神态,头顶的危字,不知是光线问题还是想眼花,似乎没有一开始那么红了。 我试探着开口:「秘境奇遇,本就是个人气运,你有缘宝藏,该好好利用才行。」 「师尊…是怪我出现的时间不对吗?」 不愧是男主角,立马品出了我话中的嫌弃…我连忙转移话题:「既有法宝,刚刚怎么不用它离开?若我没能击杀兇兽,你不过开光期,岂不是也要被它重创?!」 闕鹤似是有些生气:「师尊与兇兽搏斗,命悬一线,做弟子的怎能脱逃?!」 ……哦,忘记了。 一直以来提防着眼前的少年,因为对方是毫不犹豫杀死我的主人公,却忘了他是如宿华一般,是爱护亲朋,性格正直的人。 所以今日相救,是少年的良心过意不去? 毕竟我这将近两个月以来,也没像书中赵寥寥一般欺辱他,或许…… 我抬眼看见闕鹤头顶刺亮的红名,打消了刚刚以为刷到好感的念头。 「……可你是我徒弟,做弟子的哪能不听从师尊的话?今后莫要像今日一般了。」 剑意消散,沙虫被捅的千疮万孔,变成几截堆在沙地上。 我看着沙虫的尸体,缓缓开口:「不论何种境地,我不能让你落入危险之中。」 「为什么?」 我奇怪的看了眼闕鹤,不明白他怎么问出为什么:「因为你是我的弟子,师尊保护弟子,天经地义。」 沙虫已死,赤厄丹是在巢穴中吗? 我准备从刚刚的塌陷口下去找找,却被闕鹤拉住衣袖。 他的目光从我手上转到腰间,皱起眉头:「师尊受了伤,不先疗伤吗?」 「不打紧,小伤,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待完成后我会直接出秘境去紫云丘治疗。」 不提还好,他一提,我腰间的烧痛感瞬间蔓延到全身,似乎要将我掌心冰冻的足刃都融化掉一般。 这般想着,我看向右手,却见足刃上的冰雪正在渐渐消融。 原来不是我的错觉,这种灼热的疼痛真的是要蒸发掉我全身水分,包括血液。 闕鹤也註意到我右手因为蒸发產生的白烟:「师尊要寻什么我替师尊寻!我陪师尊一起出秘境!」 我正欲开口拒绝,耳边突然传来驼铃声,一阵一阵,縹緲而至。 远方金色的沙漠丘陵上,出现一支驼队。 为首的骆驼背上坐着一位碧蓝色眼睛的女人,她围着红色半透明的面纱,却遮挡不住绝世容顏。 虽然相距甚远,但她如烟如雾的嗓音穿过风沙,落在我耳边。 「人修,你活下来了,按照约定我需送你一样东西……只是这样东西,你自己去取。」 10 这位姐姐,难到长得漂亮就可以随意改变约定的细节吗? 我打着哈哈回復蜃妖:「自己找没问题的,不过美人姐姐,我需先找到我不小心弄丢的一样东西……」 我决定在被灼毒烧干前先去巢穴找到阳厄丹,只是刚一迈脚,眼前风沙骤起,迷了眼睛,我下意识抬起手挡住眼睛,却意识到手上的足刃不见了,甚至连伤口都消失了。 …… 眼前是异域风情的街道,白墻彩圆顶的建筑,在碧蓝如洗的天际下,风扬起掛在房屋之间的五彩旗帜。来往人群皆是金发碧眼,头发要么散落开,要么编成长长的麻花辫,用珍珠宝石与干花做发饰。衣着色彩明亮鲜艷,短褂短裤,行走间露出腰间雪白的肌肤。 我的出现引起了眾人频频打量,这才发现虽然全身伤口痊愈了,但我依旧穿着沾了血,有些破烂的白衣。 ……每月报销一套衣服,也不知道等我回去还有没有多余的衣服给我换。 我后退几步,瞥见一旁堆积着杂物的小巷子,藤蔓编製的各类筐篮隔绝了他人视线,便躋身进去。 白衣被汗和血染湿又晒干,晕红一片,又沾了沙石,衣摆破碎,确实不够美观。 现下也不知道这是哪里,这种装扮贸然行走定会引起不必要的视线…我神使鬼差地从储物袋摸出一套衣服来。 这是先前蜃妖送我的那套。 红色对襟绣花短褂,嗯…会露出肚脐眼的那种,墨蓝色八破裙,裙中的金线在阳光下折射出闪闪光芒。 是我在这个世界里,从来没有穿过的,色彩明亮张扬的轻飘飘衣裙。 三下五除二换上这套衣服,我将发带抽脱,将头发打成一条松松的辫子,重新绑好垂在脑后。 赤脚行走在这条繁华的街道上,虽说是正午阳光,地面微热却不烫脚。 两边满是各类小摊,遮阳棚下人们驻足停留,讨价还价,热闹忙碌,好似这世间最普通的集市。 但是这里,并没有人气…不过也无妖气。 莫非是幻境? 我不明白蜃妖送我来此处意欲何为,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要送我的东西就在这幻境中。 可她本来是打算送我什么啊! 我一边走着,一边踢街边的小石子,感觉好像莫名放松下来了。 在这里,没有生死存亡,没有修道烦恼,如果……就像这里的人们一样,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好像也不错。 下一刻,我脚步顿住了。 这个幻境,果真不能掉以轻心。 远处逐渐传来喧闹声,人群自发地让出中间的道路,右手抚上胸口,微微低着头行礼。 远远行来一支象队,两名侍女坐在大象背上,怀抱花篮,扬起花瓣漫天飘洒。 往后是举着柔软的紫色羽毛製成的扇状装饰的三列侍从,再往后…… 高大的白象背上,是由金子锻造而成的坐台,坐背和扶手上是繁復的花纹,花纹其中镶嵌着红色宝石。 黑发黑瞳的少年坐在上面,他的头发两端扎成几股小辫,发尾夹着金色的束发小扣,其余则散在脑后。 光洁的额头上绑着着金製的点缀着珍珠的束额,随着大象走动间摆动。 少年的眉眼凌厉,又带着些不耐,薄唇紧抿,胳膊肘搭在扶手上手握成拳撑着侧脸,坐姿随性。 样貌怎么看都是十五六岁正值青春叛逆期的闕鹤。 但又感觉不是他。 眼看这支队伍逐渐近了,我学着身边他人姿势,打算行礼低头,白象高坐的少年突然在此刻与我对上目光,我楞了一瞬,匆忙低头,却来不及了。 那队列里出现两名身型高大的男人,一手握长戟,一手指向我:「大胆!居然敢直视吾王圣顏!区区螻蚁!按照律法!挖掉你的眼睛!」 我身边瞬间空了出来,原本站在此处的人们纷纷远离了我,我本想藏进人群的脚步顿住了。 周遭响起窃窃私语,似是指责,又似幸灾乐祸。 我手下意识摸上侧腰的剑柄,后退一步。 察觉到我的动作,那两个男人大喝一声:「胆敢反抗!罪加一等!即刻斩首!你的灵魂将永坠无间地狱!」 那两男人眼看就要伸手抓我,我快速环顾四周,准备逃脱路线,就在此时,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打断了我与对方的一触即发。 「胆敢直视吾的小虫子,你叫什么名字?」 金座上的王微微弯腰打量我,眸中有浅色光芒划过。 在幻境中告知境中人自己的真名,是为大禁忌,我随口捏造了个之前下山时偶尔会用到的名字:「凉萱。」 「唔,好奇怪的名字。」少年皱起眉头,又朝我招招手,笑容矜持高贵:「小虫子,你虽然对吾不敬,但是吾很喜欢你的眼睛。」 「所以看在眼睛的份上,吾可以原谅你这一次。」 少年伸了个懒腰,又坐回原位:「跟上吧。」 人群中有艷羡的目光投向我,白象后的仪仗队列往后移了几步,空出的位置,似乎是留给我的。 我走向那处,队伍再度前进起来,粉白的花瓣飘落,我目光盯着白象的脚掌,看它抬起又落下。 「餵,小虫子,抬起头来。」 前方传来少年的声音,我抬头看到他侧探着身子歪头看我,那样的表情,就好像一个贪玩的孩童,找到了新的玩具。 知晓了名字却不叫,一口一个小虫子,看来是个非常自我的王啊。 …… 最终我跟随着这长长的仪仗队到达了这座城最中心的地方——门口是高大洁白的立柱支撑起半圆的穹顶,遮挡住阳光,台阶由玉白的石板铺就,一尘不染。 抬头可见几座形态各异的宫殿由曲折的水榭长廊连接,小一点的平顶房散落其中,如同珠石点缀。 周遭人工挖掘的池水里绽放着洁白的莲花,水鸟在里面漫步,带起涟漪散开。 这是蓝天之下,黄尘之中,另外一种顏色。 白象在台阶下止步,其他人忙碌起来,有侍从搬出一人高的扶梯推到白象身旁,少年的王轻巧地从上面跃下,经过我时上下打量了一番,露出了嫌弃的表情:「好臭的小虫子,快去洗一洗。」 ……?! 话音刚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名侍女,连推带搡地将我拉走。 「等等,去,去哪??」 没人回应我,侍女们沉默地架起我的胳膊,我有些抗拒地想将手臂抽出来,没想到这几名侍女看起来瘦瘦的,力气倒挺大,硬生生拽着我到了一处浴室,几下扒光我的衣服将我推进水桶中。 水是凉水,身体从燥热的环境中突然进入低温,我不禁颤抖了一下,抓住木桶边缘,有些尷尬地与这几位侍女做商量:「……所以我自己洗可以吗?」 这群侍女终于不再沉默,纷纷露出不解又不赞同的目光,与我说道。 「这怎么可以!王的命令不可违背!」 「虽然你又臭又瘦,但既然是王带你回来的,那我们就将你清洗成适合待在太阳行宫的人,否则会玷污王的眼睛。」 「感恩王的怜悯吧,不然你这种人可是一辈子都无法踏足此地的!」 还未等我再有动作,几只拿着皂角,澡刷,各类物品的手,扣住了我的肩膀进行清洗工作。 我任由这几名侍女将我翻来覆去……有种自己是案板上待宰的鱼一般。 算了,就当自己在大澡堂找了几位搓澡阿姨吧,拋弃羞耻心! 太阳行宫……?之前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地方?书中好像也没写过。 「王……是怎样的人啊?」 洗漱完毕,我坐在矮凳上,几名侍女正在给我头发和身上擦抹香油,一股甜腻的芬香扑来,我被熏的差点打喷嚏。 听到我这样问,为我梳辫子的侍女发出惊叫:「你竟然会问出这种问题?!」 我透过镜子观察着侍女们的表情,斟酌开口:「我是进行旅行的异乡人,因为遭遇风沙迷失方向,无意间来到这里,所以……」 「原来是异乡人,怪不得你这么臭。」 ……这和我臭有什么关系?!太过分了!一直在强调我臭!虽然我身上有血有汗还沾了点别的东西,但我在到这里之前已经用过凈尘决了! 想到这里,我试着掐法决,却无事发生。 果然,在进入到这个幻境以后,我的灵气便像被锁在体内一般,使用不出来。 无法使用自身的灵气周转的修士,与凡人无异。 为我擦拭香料的侍女露出了憧憬的目光:「我们的王,是太阳之子,他是太阳的化身,是永存的光辉!他的头发比最足的黄金还要璀璨,眼睛比最晴的天空更湛蓝,他的面容是神邸的復刻,他……」 我打断她:「你们的王叫什么名字?」 侍女不满我的打断:「怎能直呼王的尊名?」 我点头:「明白了。」 有姓名,但是只有同等尊贵身份的人才可以呼唤。 我站在镜前,脚下是棉线编製的地毯,踩在上面软软的,但又不会觉得闷热。 我穿回了蜃妖送我的那套衣服,侍女们说这套衣服很重要,虽然不知道哪里重要,但它没有被归结到臭的行列,可喜可贺。 我的发带被丢进了一旁的脏衣桶里,侍女为我重新理了头发,分成两股辫到一起,发尾别上一朵刚摘下的莲花。 侍女满意地点头:「姑且算能行走在行宫的模样了,今后你便要尽心尽力服侍王,为了报答王的恩泽。」 11 夕阳慢慢地沉至地平面,漫天的红霞给纯白的宫殿渡上一层粉色。 我穿过长廊,在侍女的指挥下来到一处四面环水的寝宫,站在门口打量一眼里面,无法言说的金碧辉煌与一尘不染,让我想起自己在衍宗的住所,突然对阶级矛盾有了更深的认知。 「进去啊——进——去——」 侍女站在高柱后面,朝我摆手,张大嘴巴做口型:「进——进去——」 眼看因我迟迟不动,对方恨不得要冲上来推我一把,我才踏入这座宫殿。 光可鉴人的白色大理石地板踩在脚下凉凉的,傍晚的风拂过水池,又进入寝殿,带来丝丝凉气。金银玉石堆砌起来的各类装饰品安静地陈列在各个角落,由兽皮拼接而成的地毯一直铺到寝宫深处,而在层层叠叠的纱帘后伸出一只手。 少年换了身宽松的白袍,露出胸膛,应该是刚洗完澡,头发半湿,还滴着水,动作间隐约露出一只耳环。 他撩开纱帘,皱起眉头问我:「小虫子,你怎么才来?」 回忆起来时路上侍女教我的礼仪,我一边行礼一边唤少年:「王。」 少年转身回到深处,声音透过纱帘传来:「过来。」 所谓的恩泽与怜悯,应该,不是那种意思吧? 我慢慢地渡步走近纱帘处,深吸一口气,进入了少年的领地。 入目是散落了一地的书籍,一张雪白的完整的兽皮铺在床边,柔软的床铺上是手工织就的摊子。 少年盘腿坐在床上,窗外的余暉透过栏框分割成几束打在他身上,将他笼罩在其中,宛若神邸。 年轻的王指了指他面前的坐垫示意我坐下,然后开口道:「吾听说你是异乡者,餵,你来的地方距离这里远吗?」 原来是谈话活动,我松了一口气,端坐在坐垫上抬起头看着他,做出温顺的表情:「我的家乡,在海的另一端,距离这里很远很远。」 少年露出了怀疑的神色:「吾在书中找到了像你一样样貌的人,但是他们居住的地方并不是海的另一端。」 我看了眼地上的书籍:「虽然是相同的相貌,但不一定是相同的族群。」 少年对于我的回復并不满意,却没有继续追问:「那你的家乡,有吾这里繁荣美丽吗?」 「我的家乡……」 我不太清楚少年问我这些问题是什么意思,单纯的好奇?还是其他……? 我想起染翠峰的景色:「我的家乡与这里不同,终年覆盖着雪。」 「雪是什么?」 少年微倾身体,好奇地打断我。 对方的目光认真专註,这样的註视令我有些不大自在:「雪是白色的,冰冰凉凉,从天上落下来。」 「吾只见过天上落下雨水,却没有见过你说的雪,书上也没有描写雪的存在。」 「因为王是太阳的孩子,雪遇到太阳就会融化,所以……」 我话音未落,少年一把扣住我的手腕。 一时空气静默起来,我不知他意欲何为,他也不发一言。 半晌,他松开我的手腕:「那你为什么没有融化?」 ……??? 「你是从会融化的雪国而来,而吾是太阳之子,吾触碰到你,你怎么没有融化?」 看来太阳之子不懂修辞比喻的说法,我斟酌着开口:「我虽从雪国而来…但人和雪还是不一样的。」 好在对方并不纠结,对于我的话不论理解与否都消化很快,他从身侧抽出画板与炭笔递给我:「雪长什么样?画下来!」 想到一出是一出啊,王。 我接过纸笔,略加思索,描绘出一个简单的六瓣雪花。 少年早在我动笔之时就从床铺上下来,坐在我身边,微微侧头看着我画。 待我画完之后他拿起画板,惊叹不已:「原来是这么漂亮的东西吗?像是一朵花!不过它这么大,落下来时会破坏掉地面上的东西吗?」 「不是的,王,它一般不会有这么大…」我看到立在窗边的彩绘花瓶上掛着一串珍珠,大小如豆,颗颗透白,便将它取下来递到少年手心:「雪花一般是这么大,软软的,很轻。但是偶尔也会有更大的一些的,如果它落的太急,持续时间太久,或许就会带来灾害。」 少年摩挲着手中的珍珠,低下头闷闷开口:「灾害是神的怒火,是信徒做错事所受的惩罚……」 话题好像有些偏了。 我跪坐在垫子上,抬起手纠结了一瞬,又放回身侧:「王,你要听我讲故事吗?」 「我去过很多地方,体验过各地的风土人情,知道一些有趣的故事,要听听吗?」 夜色已深。 池中的莲花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我靠在高大的立柱旁,目光飘向远方的星幕。 在为少年讲遍中外今古各类故事,口干舌燥之际,对方终于打着哈欠示意我可以告退了。 而我也在散落的书籍扉页上看到了他的名字——谢尔曼。 谢尔曼,我确信如同太阳行宫一样,我从未听说,而在原着中也未描写过。 在作者笔触不到的地方,这个书中世界偶尔也会出现些别的故事。 长相和闕鹤一模一样的谢尔曼,在他人眼里却是金发碧眼的容貌,而他本人似乎也没有意识到。 这个幻境,究竟是想让我看到什么呢? 我下意识去摸剑柄,却摸了个空,没有折春剑在我身上,感觉安全感都下降了。 我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家当,剑和储物袋,如今都不知道身在何方。 用不了灵气,便无法探测它们,在这方幻境,只能用凡人的方式去察觉意识。 一阵困意袭来,我只觉眼皮沉重,不由得闔起眼睛。 「餵,小虫子。」 耳边突然传来谢尔曼的声音,我一个激灵睁眼,就看到对方蹲在我面前,撑着下巴看我。 少年身后是初生的朝阳,为他整个人渡上一层柔光。 他散着头发,穿着浅色的丝绸製衣袍,袖口与领口张着,还未束腰。 看到我睁眼后他挑眉:「你竟然在这里睡了一夜没有掉进水池里,吾姑且可以想象你是如何旅行的了,忽视周遭环境也能良好的睡眠,确实是旅途中很重要的一点。」 我瞬时后背发凉,在幻境中无知无觉地沉睡,并非好事。 谢尔曼唤醒了我,便站起身踏上台阶进入寝宫。 我跟着走进去,便看到里面已经站了一圈侍女,捧着各类衣物首饰。 谢尔曼早就被侍女们包围,她们为年轻的王梳理头发,整理衣服,佩戴饰品,一切都安静迅速,井井有条。 一条不知什么材质的绣着太阳图腾的披帛别在他的右肩上,前段束进腰带中,后端垂在脚下。 他的头发辫成一股垂在脑后,带着镶嵌着蓝宝石的束额,一只耳上别有用黄金雕刻成对等图案的单边耳环,同色系宝石製成的项链刚好压平衣服的褶皱。 谢尔曼站在侍女中朝我招招手,等我走近后,将手握成拳伸向我。 我下意识地做出相同的动作与他碰拳。 空气诡异地安静了。 年轻的王瞪大了眼睛:「你在做什么?」 不是这个意思吗? 一旁的侍女们倒吸一口气,随即愤怒起来:「对王不敬!」 我连忙摇头:「不,我觉得还没到那种程度…」 谢尔曼保持着当前的姿势,咳了一声,打断我的尷尬:「小虫子,为吾戴上。」 我这才发现侍女们捧着的托盘里还剩一对金製护腕,便从善如流地将它戴在谢尔曼手腕上,把袖口叠收进在里面扣紧,为他今日的装束完成最后一道工序。 作为一个清贫的剑修,这两日见识过了太多金银玉石,虽说修道者大多以灵石做流通货币,但见此还是有些心动。 嗯…如果我是富有的剑修,或许就不必为一套衣服的报废而发愁。 谢尔曼拍拍我的脸颊,将我从走神中拉回来,他皱起眉头:「你在发什么呆?吾刚刚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侍女们再次投来不满的视线,我并未听他说了什么,但现在也不是诚实的时候,便连连点头:「听到了听到了!」 少年这才满意,咧嘴一笑,露出一节小虎牙,大步跨出寝宫,披帛在他身后随着步伐微微扬起。 侍女们纷纷散去,眼看这里就要留我一个人,我连忙抓住其中一名侍女的胳膊:「小……王他去哪里了?」 差点脱口而出叫谢尔曼小王子,感觉在这个幻境里,我很容易成为对王不敬者。 对方露出嫌弃的表情:「王日理万机,自然是去忙碌了。倒是你,无所事事不说,竟然还要王亲自唤醒!天啦,太阳怎能对异乡的螻蚁屈尊呢!」 我无视掉后半段话,继续询问:「王的工作很多吗?」 「那是自然,昨日王才从神殿祈祷归来,今天就又要忙碌,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多辛苦啊……王背负着很沉重的责任,唉……」 眼看侍女又进入了日常赞美谢尔曼的状态,我松开了她的手腕,从寝殿退了出去。 太阳已经升高,空气中逐渐干燥闷热起来,我行走在长廊中。 一路上只见有侍女在安静的打扫,我经过她们时,并未引起註视。 我回想昨日来时的路,既然我无所事事,那我到处逛一逛,也算合理吧? 12 在我第三次绕回寝宫门口以后,我放弃了查探这座王宫的想法。 不论我走什么路线,最终都会回到这座寝宫附近,仿佛鬼打墻。 而我每次路过同样的打扫侍女,她们都无动于衷,缓慢又沉默地进行清扫,仿佛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我的心中也因此隐隐有了一个猜测,至于是否正确,只能等小王子回来才可证实。 只是现在看天色,将将上午,不知道要等多久。 正这样想着,远远的传来了一声:「小虫子!」 只这一声,黯淡的宫殿因为少年的到来,再度绽放出光彩。 侍女们小声雀跃的交谈声,白鸟落入水池时羽翅扑飞声,如潮水般涌来,挤满了这本来寂静的空间,连风与蝉鸣都逐渐清起来。 停滞的时间因为年轻的王的到来而再度行走,我看着天地交界处那轮火红的落日,看着在漫天晚霞中大步走来的谢尔曼,如他一般,绽放出一个微笑。 找到了,这个幻境的主人。 近了发现谢尔曼怀里还抱着一只火红的狐貍,他到我面前后满意地点头:「很好,有在这里等吾,和图呼一样守信用。" 我好奇问:「图呼是谁?」 「是它。」 小王子将怀中的狐貍举起来,被叫做图呼的狐貍有些不满的嚶嚶叫着,尖尖的耳朵角动了动,细长的眼睛瞇起。 「……」 虽然与小王子相处不多,但听到这样的回復却在情理之中。 谢尔曼指挥着侍女搬出柔软的垫子,靠枕,然后冲我抬抬下巴:」走吧!「 我知趣地没有问去哪,想来是履行他离开时与我的约定。 我们一行人穿过长长的亭廊,最后到达一处高大的圆台,百级台阶拔地而起,谢尔曼率先踏上,行走间脑后的辫子一晃一晃的,让我想起闕鹤。 与宿华的扎高马尾不同,闕鹤的头发也是束在后脑勺下面,带点特立独行的少年感。 待我们都上了高台,侍女们放下毯子与靠垫后,便安静地候在台下。 谢尔曼将图呼放下,狐貍立马找了一处软垫乖乖趴着,大尾巴摇来摇去。 他则随性地往地毯上一坐,胳膊肘下压着柔软的靠枕,抬手指了指天空:「看。」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望去,现下暮色四合,从西至东,天幕由玫红逐渐过渡成墨蓝,已有星子零星撒落在天边。 「昨晚你为吾讲了小王子的故事,虽说玫瑰没办法在沙漠中开花,但可以在星星中开花。」 谢尔曼仰起头,眼睛里亮闪闪的,像是星光已经落在眼中:「看,快要出来了,玫瑰星群。」 夜幕中繁星闪烁,在小王子所指的方向,确实有一朵玫瑰。 它由数十颗星星一同构成盛放的姿态,从遥远的天外,掉进这个夜晚。 「吾的城中,有玫瑰,有星星,还有狐貍。」小王子嘴角勾起,冲我狡黠一笑:「不差吧?」 我也露出无害的笑容:「不差,还有小王子。」 谢尔曼挑眉:「真大胆啊,吾可是王。」 我笑瞇瞇地回復:「在变成王之前,王也是小王子嘛。」 谢尔曼沉思一瞬,接受了这个说法,又问我:「那在你的国家,要如何和不熟悉的人变得亲密一些呢?」 我想到自己小虫子的外号,提议道:「先从呼唤对方的名字开始?」 「哼,吾的名字岂是你能呼唤的?」小王子扭头不看我,过了半晌,传来别别扭扭的声音:「……吾名谢尔曼。」 「谢尔曼小王子,礼尚往来,你可以叫我阿萱。」 「吾已经不是小王子了!」 「誒,知道了,小王子!」 抬起下巴做出倨傲表情的谢尔曼有点可爱,我差点没忍住去揉他的脑袋,不过到底还顶着闕鹤的脸,我那一点点母爱泛滥在註意到这件事以后瞬间冷却。 虽有万般簇拥,但依旧孤寂一人的小王子,在遇到旅行的异乡人之后,通过对方了解到除了此处以外别的世界。 不知道最后小王子会变成什么样呢? 在昏睡前的最后一刻,我这种想着。 …… 一股绝对称不上友好的视线在打量我,虽说没有杀意,但依旧让我不得不睁开困倦的眼睛。 面前的少年表情称不上好,也称不上不好,蹙着眉头,站在床边看着我。 见到我醒,他下意识退后一步,随后反应过来似的,又上前一步:「师尊?」 这里是谢尔曼的寝宫,小王子终于发了善心,给我在另一个对角搭了一张床。 闕鹤依旧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穿着白色睡袍,散着头发,但不像谢尔曼那样露出胸前大片肌肤,而是规规矩矩地束紧了衣领,只留一节如玉似的脖颈。 他头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危字。 我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在秘境里过傻了,看到红名居然会觉得亲切怀念。 我坐起身,将刚刚的想法从脑海里甩出去:「你醒了?」 谁料闕鹤突然背过身,双手蜷缩又松开,语气硬邦邦的:「师尊可以躺着与弟子说话。」 ……搞什么? 我不明所以,起身下床,结果在接触到地面的一瞬间头晕目眩差点跪在地上。 耳朵里响起杂乱的尖锐声响,眼鼻也酸楚起来,一股恶心感从胃部冲击到嘴里,我一声干呕。 我的动静让闕鹤回过身,他连忙扶起我,然后将我推回床上。 在坐回床铺的一瞬间,刚刚的所有不适都消失殆尽,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是什么?」 我往床铺里面缩了缩。 闕鹤一手握拳,放在嘴前咳嗽了一声,并不看我:「……是在他醒之前,不可以离开此处范围的意思。」 我询问闕鹤:「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弟子一直醒着,只是被关在某一处,那处地方不知是哪里,周遭漆黑一片,弟子一直想出来,今日不知怎得突然就出来了。」 听他这么说,我心下了然,看来从他这边是问不出什么关于幻境的有效信息了。 闕鹤放下手,嘴角抿直:「但弟子刚出来不久,现下已感疲惫,无法再控製好这具躯体。」 「应该是谢尔曼要醒来了。」我定论道:「虽不知为何他会借用你的身体,但这幻境是因我才将你卷进来,我一定会全须全尾地将你带出去,不必担心。」 闕鹤猛地转头看我,却在接触到我的目光后有些仓促转过:「……弟子不是这个意思…」 他还想说着什么,但是身体突然变得僵硬起来,头顶的危字逐渐消散,最后站在我面前的,又是小王子谢尔曼。 谢尔曼定定地看着我,半晌才开口:「阿萱,你也睡不着吗?」 我试探地从床上跳下来,无事发生,便牵起小王子的手将他往外面带:「对呀,既然如此,失眠小分队要不要一起去冒险呀?」 谢尔曼不在的地方时间是停滞的,我无法行动,但是如果带着他,那就理论而言我可以去任何地方——比如先好好探索一下这座王宫。 谢尔曼任由我牵着,我俩都赤着脚,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在这片沉睡的宫殿里格外清晰。 「谢尔曼,你有没有什么心愿?」 对方安静又乖巧,跟着我穿过几座宫殿,最终我与他停留在一扇破旧的石门面前。 我回头问他,他的目光却粘在石门上的太阳浮雕上,并不回復我。 石门有两人高,突兀地立在浅浅的圆形水池中——这汪池水不像宫殿其他人工挖掘的观赏性池塘,没有睡莲与水鸟,脚下只有干枯龟裂的泥土,有点硌。 我之前在谢尔曼的寝宫远眺时,曾隐约见过这处。 太阳行宫到处都是高大宏伟的白色宫殿,但唯独这处破旧阴暗,我没有灵力看不太清楚具体状况,只能在今日这种机会下依靠来时的记忆路线,到达此处。 连月色照射不到这里,这处荒芜的存在太过于违和,让我很在意。 太阳图腾在黑暗中发出点点破碎的辉光,我抬手想抚上,在指尖快触及时,却被谢尔曼猛的一拽! 「阿萱,回去吧。」 谢尔曼拉着我往来时的路上走,又快又急,像是在逃避些什么。 我被他带的快要小跑起来,又挣不开他的手,只能朝反方向拉他,终于让他停了一瞬,借此机会我又问他:「谢尔曼,告诉我!你的心愿是什么?」 谢尔曼没有回头,似是叹了一口气:「阿萱,你太聪明了。」 小王子的声音寂寞极了:「这里不好吗?富足,幸福,永远的美梦……停留在这里,不要打破它,不好吗?」 他转过身,轻轻地将我揽进怀里,像摸图呼一样顺着我的头发,在我发顶落下一个吻:「阿萱,来自异乡的旅行者,我很喜欢你,你能不能陪我留在这里,为我讲述更多的故事?」 13 自从那晚过后,我在这个幻境中和小王子度过了九个时间流逝程度不同的日夜。 我没有继续追问谢尔曼他的心愿是什么,他也没有再露出那种快要落泪的模样。 我们俩心照不宣地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这大概是他的想法。 谢尔曼忙碌完作为王的工作,就会带着我穿梭在王宫中,宽敞明亮的书库,繁忙飘香的膳房,柔软斑斕的衣阁,他就像是个王城导游一般,带我这个异乡人走遍了他的领地。 只是我们再也没有靠近过那扇门附近。 而每到夜色降临,我就会困倦不已,被迫陷入沉睡,因此也没机会继续探查这个幻境。 晨风吹动纱帘,又是一日清晨,我睁开眼就看到谢尔曼正坐在床边抓着我的手指把玩,见我醒来,他露出一个笑容:「阿萱!」 谢尔曼拉着我坐起身:「今晚城中有纪念庆典,要一起去玩吗?」 「……我可以拒绝吗?」 小王子露出失望的表情:「也不是不行啦……」 我作为这个幻境中唯一有自主想法的人,得到了王的特殊亲昵,可不算好事。 不清楚幻境中的时间与秘境中流速是否一致,我进入这片幻境时身上还有伤,在这里拖得越久,我的真身就会越危险。 不论谢尔曼究竟意欲何为,我都已经下定决心,要快些打破幻境出去! 谢尔曼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腰间携带的皮製小包里倒出一样东西,珍之又重地递给我。 小巧玲瓏,入手冰凉,晶莹剔透,是雕刻成雪花形态的珠宝。 「这样,像不像你说的雪?」 少年露出等待称赞的期待:「吾专门找城中最巧伶的宝石雕刻师,按照你当时画的模样,耗费了好大力气才做好呢。」 他伸出手指戳了戳我手心中的雪花,埋怨道:「这么小的东西,真是一不留神就会弄丢。」 「谢尔曼。」 我看着眼前的少年,开口道:「今晚我们去庆典玩吧。」 夜晚来的很快,在月色下,谢尔曼拉着我偷偷溜出了王宫。 「为什么好像做贼一样?」 终于躲过了最后一轮守卫,我和谢尔曼离这座最高最中心的王宫越来越远,我终于忍不住问他。 「如果想玩的尽兴,肯定要偷偷出来啊!」 小王子头也没回,牵着我的手踩在石阶上,脚步轻快:「快要到了!」 纪念庆典对于这座城池的人而言,或许是与我们人世间的新年一样热烈又重要的日子。 城中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每个人都洋溢着笑容,朝一处地方集合而去。 小王子这会只穿着简便普通的短褂短裤,除了右耳上宛若泪滴的红宝石坠以外,身上未佩戴其他首饰,看起来和街道上其他来往的男性没有区别。 我们快要融入人潮时,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具狰狞的兽面,扣在脸上,容貌被遮挡,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 我与他顺着人流前进,或许是我的目光太过于炽热无法忽视,小王子狡黠地眨眨眼解释道:「这是不会被别人认出来的魔法。」 ……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城民都是色盲的话,我觉得你这一头黑发很容易被认出来。 「篝火大会一般在荣光广场举行,就是我们现在跟着人群去的方向。」 虽说周遭喧闹,但小王子的声音清晰地落入我耳边:「篝火大会结束后一周,就要进入雨季了,所以这是感谢神明的节日——感谢太阳之神赐予吾族阳光与富足。」 待我们终于到达荣光广场,已经是人山人海,我与谢尔曼站在围成好几层的人群外。 我估摸了一下到达前排的可能性,问谢尔曼:「要挤进去吗?」 「不必,跟吾来。」 谢尔曼带我来到旁边的一座三层高的楼阁,在背面墻上,有长长的软梯从楼顶初垂下,安静等待着攀爬者。 我与谢尔曼站在楼阁上,便可以俯瞰到整个广场,只见广场中心地面上是用金色染料绘製而成的图腾法阵,与我在那扇破损的石门上看到的相差无几。 有位像是祭司打扮的人正站在图腾前方,在说着什么。 「那是民间的祭司,他正在祈祷。」 小王子遥遥望着图腾,语速缓慢,语调悠扬,像是曾跨越了无数个这样的日子。 「烈烈骄阳,驱我严寒。 光耀明辉,赐我火种。 高升于天,万丈光芒。 大地温暖,生命茁壮。 万物流逝,终归何方。 敬仰感悟,他之力量。」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欢呼,祭司高举起咒杖,宣告着庆典的开啟。 小王子垂下眼眸,面具下的表情是如何,我不清楚,但却觉得他好像陷入低沉。 「这也是你在神殿祈祷时的祷词吗?」 我伸手摘掉了小王子的面具,看着他紧抿的唇线:「雨季快要来了,你不开心?」 为了这一天,人们换上了崭新靚丽的衣服,在月色下,在人群中,载歌载舞,满心期待着即将到来的雨季。 但是他们的王,却忧心忡忡。 谢尔曼不想多说,他戴回面具,弯着眼睛看我:「去跳舞吗?错过了这样的热闹,不就白来一趟吗?」 自从庆典以后,谢尔曼便消失了。 不,说消失不太合适,应该是他不再出现在我面前。 而除却这件事,还有个变化是,昼夜的时间明显变长了——漫长到我开始怀疑时间是不是又静止了。 谢尔曼在阻止雨季的到来。 雨季会发生什么事呢?让小王子如此抗拒和难过。 因为谢尔曼不在,所以我的活动范围再次被固定在他的寝宫附近。 此刻我正坐在水池边踩水,天边这片火烧云我已经盯着看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对比之前,它顏色稍微又艷丽了一点点,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变化。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我猛地转头:「谢尔——闕鹤!」 在看到少年头顶鲜明的危字后,我立马改口。 闕鹤脚步顿了一下:「师尊怎知是我?」 我的目光从红名飘向他的脸:「为师还没老眼昏花到连自己徒弟都认不出来。」 我从池边站起来:「你怎么出来了?」 「幻境主人的力量似乎削弱了,他现在在沉睡。」 闕鹤站在原地没有再上前:「师尊找到破解幻境的方法了吗?」 「快了,你出来的正好,陪我走一趟。」 我走向闕鹤,因为惯性牵起他的手,想带他去趟石门处,却不想他宛若脚底生根一般拉扯不动,我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了?」 少年像是突然醒神,有些慌乱:「无事,师尊要去哪?」 我不明所以,却也不纠结,一定要在谢尔曼醒前了解这个幻境的真实是什么,便扯着他直奔石门处。 我与闕鹤到了地方,却发现石门比起上次见时更加破旧。 门上图腾像是经歷过时光的磨损,破碎了许多,曾经见过的点点辉光,现下只剩淡淡的色彩,微乎其微,像是生命垂危的老人。 这扇门,或许就是解开一切问题的源头。 我伸手去触碰它,却被闕鹤拦住:「师尊!」 他不赞同地皱起眉头:「不要轻易触碰它。」 「你知道这是什么?」 「弟子不知……只是…」闕鹤一时语塞:「只是觉得,最好不要触碰它。」 「闕鹤,你我要是想从这里出去,不冒点险,或许无法改变目前这个局面。」 我有些焦躁,我的真身还在秘境中,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再不出去,真身一死,幻境中的我也要死。 闕鹤还想说些什么,我没再管他,将手掌按在石门上! 顿时,一股灼烧的痛感从手心蔓延到全身,我好似被包围在火海里。 余光瞥见闕鹤似乎想来拉我,身体却晃了晃,下一刻,我听见谢尔曼的呼唤:「阿萱!!」 天旋地转,似乎有什么声音嘈杂起来。 我努力辨听,那阵声音终于由模糊变得清晰—— 「救命!!!」 「是神——是神的怒火!」 「天罚来了!!!为什么啊!!!」 人们的惨叫声交织成末日的序曲,我站在废墟上,睁眼便看到了人间地狱。 昔日繁华热闹又洁白的城,如今只剩残戈断壁,熊熊大火燃起,像是要烧尽一切。 大地龟裂,有人失足掉进裂缝里,连呼救都发不出,便被猛然闭合的地缝吞吃。 天上有火红的焰球砸向这里,在强烈的风势下,还未落地,便已经引燃一切可以燃烧的物品,爆炸的火花四处飞溅。 「呜呜呜……妈,妈妈……」 脚边传来微弱的,像小猫一样哭泣的声音,我低头看去,是个小女孩。 她的身上全是血与污跡,正趴在一堵碎墻前,用手扒拉着砖块。 「求求你,救救妈妈……求求你了……」 察觉到我的视线,哭成桃子眼的女孩向我求助,我在崩塌的砖石下看到有一只手腕垂在外面,了无生机。 这就是,这个幻境的结局吗? 突如其来的灾难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在天火压製性的攻势下,死伤无数。 眼看再无生路,有的人放弃了求生,也有人咒骂神明。 但是更多的,是咒骂他们曾经的王。 是王不够虔诚,所以引来天神的怒火。 是王自私懦弱,导致他们的灾难与死亡。 一切都是王的错。 一切都是,谢尔曼的错。 14 「不要看……」 天地间传来谢尔曼的声音,悲伤又无措。 「不要看……」 天火降落的速度渐渐变慢,乌云遮天蔽日,有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最后变为瓢泼大雨,熄灭了火海。 只是这场迟来的雨季恩赐,最终还是无法改变早就毁灭的结局。 这座曾经繁荣热闹的城死寂地只剩雨声。 微风轻轻拂过我的手心,像小王子无数次牵起我的手一样,指引着我走向某处。 曾经最中央,最高处的华美王宫中,高大洁白的立柱倒下,染上乌黑的烟熏,地板破裂成碎块,难以落脚,水池干枯,再无飞鸟与睡莲。 我最终到了那扇石门附近,而年轻的王站在石门前背对着我。 这扇石门没有任何磨损的痕跡,连带着图腾也是华丽完整,在这阴暗天色下闪烁光芒。 小王子将手覆上图腾,喃喃自语:「太阳啊,这是您的惩戒吗?因为吾不够虔诚,因为吾没有承担好职责。」 他顿了顿,自问自答一般:「没错,是吾的错,是吾导致了天火降临,让子民落入地狱,所以……」 图腾的光芒越来越亮,最终将小王子笼罩其中,而他的声音如雾般縹緲,坚定地许下了心愿。 「不要这么快迈向结局,不要这么早就梦醒,吾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希望能够回到最开始的时候。」 …… 我站在破碎的石门前,谢尔曼从后紧紧抱住我,像是溺水者抱住了浮木一般。 「阿萱,阿萱……」他的声音在颤抖:「你回来了吗?」 如墨的夜色降临,我抬头望向没有一颗星子的晚空,不知怎的突然福至心灵:「今天是雨季吗?」 谢尔曼闻言抖得更加厉害:「不要怕,阿萱,雨季不会来的,我们马上就可以回到之前的时间了,不会有雨季的到来。」 我叹了一口气,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是用这扇门回到过去吗?我曾经见过这扇门最初的样子,如今破损成这般,你已经回去了多少次?」 谢尔曼没有回復我,我继续说道:「结局是没有办法改变的,对不对?你已经做过很多次尝试了吧?但是最后……」 我顿了顿,还是说出了这句话:「最后能做的,只有一次次看着城池被天火燃尽,对吗?」 我回身抱住了少年,抬手揉揉他的发顶,少年因为我的触碰,终于忍耐不住啜泣出声。 「太阳的图腾,不单单是石门的能力,也是你的生命力吧?现在它的光这么微弱,如果你再一次回溯过去,你会变成怎样,想过这样的后果吗?」 「因为……是吾的错…吾要负起责任。」小王子将头埋在我肩上,温热的泪水打湿我的衣料,他声音哀伤极了:「只要雨季不来临,那么大家都不会死。」 天际传来一阵轰鸣,似乎有什么要破开天空落下一般。 我问他:「这就是你的心愿吗?在美梦中逃避?」 谢尔曼抬起头,眼眶通红,整个人如同错开在寒风中的花朵,摇摇欲坠:「吾只希望大家都能够活着,如果这是梦,就让它一直做下去,不要醒来,吾不想醒来!」 夜空好像被撕裂了一道口子,一片赤红占据了天空最中央,最初的火焰如同翩翩而至的蝴蝶,晃晃悠悠地从天上落下,美丽又危险。 谢尔曼松开了我,准备去推开石门:「闭上眼睛,再睁开——吾与你就又会见面了。」 「谢尔曼,你还要重復逆转多少次?天火已经降下来了,这就是事实!但是它不是你的错误,也不是你的罪孽!你无罪!」 我抱紧少年的腰肢:「哪怕这次回到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那么下一次呢?下一次你还能逆转时间吗?!这已经是最后一次了!你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 天火将夜照亮成白昼,巨大的火球与狂风一同到来,呜咽呼啸着,落下了灾难的第一声倒计时。 哪怕离得这么远,也能听到嘈杂又慌乱的呼救,从城中传到此处。 谢尔曼动了动,想要推开我:「阿萱…快让开……」 「谢尔曼!湮灭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一个人,一座城,哪怕整个世界,都不会是永恒存在的!它终有一天会沉入无人知晓的深处!」 我现在没有灵力,又在对方创造的世界里,竟然挡不住他。 我又伸手去拽谢尔曼的辫子,他果然因为吃痛顿了一下,我乘机挡在门前阻止他:「天火不是因为你的缘故而来!如果这是神明的责罚,对自己的子民如此残酷又不讲理的神明,又有什么敬仰的必要?!」 我这番惊世骇俗的不敬神言论令小王子错愕,他几度张口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有陨石砸进王宫,地面剧烈摇晃。 耳边嗡嗡作响,我不由得提高音调:「谢尔曼,你真正的心愿是什么?」 小小的王露出了迷茫的表情,他喃喃道:「吾的心愿……」 「没错,是真正的心愿!」 我鼓励他开口:「不是为了他人,而是你自己的心愿,原本是什么?」 小王子看看我,又看看四周被火焰毁坏的建筑,犹豫着开口:「吾想……像你一样,游歷见识不一样的风景。但吾喜好的都不被允许……责任在吾出身时就牢牢捆绑住了吾,作为王,作为太阳之子,每年例行在神殿祷告,保持沉默与明智,才是大家希望看到的。」 「你说的没错,阿萱,这是吾力所能及的最后一次回溯了……这次之后,吾就会消失,而这座城最终的结局,无法改变。」 「可以改变的,谢尔曼。」 我看着谢尔曼,一字一顿地向他承诺:「这次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王城中高大的穹顶崩塌,灰尘与烟雾繚绕,小王子并不相信我的话,却也没有再次利用石门逆转时间,他像是坦然接受了这最后一次毁灭:「我还没给你做更多的雪花呢,就要说再见了。」 空气波动起来,不是因为天火的坠落,而是因为这个幻境,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 「劈啪——!」 有宛若玻璃破碎的声音响起,周遭的所有事物都好像镜子一般,裂开了痕跡。 我动动手指,充盈的灵气在经脉中畅行,五感又回到了做修士时的通透灵敏。 「小王子,我带你看一场真正的雪吧。」 我心中默念法决,斩春剑与储物袋从远处飞来,落入我手。 握上剑柄的那一瞬间,霜花从剑身蔓延,最终覆满,然后在下一刻炸开!冰凉凌冽的剑气,在离开剑身后,却变成了洁白的雪花,晃晃悠悠地飞舞在身边。 谢尔曼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小心翼翼地接住了雪花,看着雪花融化在手中,嘴角努力勾起,眼泪却落了下来。 他想对我说些什么,新的一轮的地动却在此刻发生,小王子站立不稳踉蹌几步眼看就要跌倒,我忙接住对方,却发现他已经不再是谢尔曼。 少年的身躯长大了些,变成了19岁的闕鹤,昏迷在我怀里。 「谢尔曼?」 我朝着眼前的虚无呼唤,过了几息,才听到回应。 「阿萱。」 半空中隐约有个纤细的少年身影显现,垂至脚裸的金发比太阳更耀眼,充满泪水的碧蓝色眼睛,比晴空更深邃,容貌宛若最高超的画师用心绘製的神像。 眼前的少年,才是谢尔曼真正的模样,侍女们诚不欺我。 他向我笑了笑:「还好……你不是雪花,不会融化。」 「因为我是人嘛。」 我们仿佛回到了第一天见面时的对话场景,只是今天的场面着实不够温情。 「谢谢你,阿萱。」 小王子轻飘飘地落下,伸出双臂做出了拥抱的姿势,他与我道别:「对不起,因为吾太寂寞了……在这里不断地重復着同样的时间,过了很久很久,所以在你来到这里后,吾贪心的想将你留在身边,想要你的陪伴。」 「你要离开这里对吧?真是抱歉,耽搁了很久你的时间……那么,再见了,阿萱。」 好像是一切都按下了暂停键,我看着幻境逐渐褪色,如同时间太久的墻皮,一块块剥落,最后消散。 …… 干燥的带着沙砾气息的风鉆进鼻腔里,手心与腰间的灼烧痛感顺着四肢百骸撞击游走,我勉力撑起昏迷的闕鹤,看向不远处一脸错愕地看着我的蜃妖:「姐姐,我算达成你的要求了吗?」 「不过是半盏茶的时间……人修,虽然修为不高,但你确实不容小窥。」 蜃妖怀中抱着一个精致的金镶玉盒子,我与她离得比较远,再加上受伤,不太能辨认那是什么,只能感受到从盒中传来强烈的属于大妖的气息。 只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我还有紧要事未完成。 我看着蜃妖那张美艷的脸,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好美的一张脸,好恨的一颗心。 「在我进去幻境前,姐姐你只说要送我一样东西,让我自己去找——现在看来,应该是我要替你找到某样东西。而如果我没找到它又因为耗时太久死在幻境中,你我之间的约定就会因为我未完成条件而解除,你不会有任何损失。」 我没有留给蜃妖说话的时间,继续道:「不过我不在意,现在约定已成,我只希望姐姐送我的东西,能是我自己选择的。」 蜃妖来了兴趣,她将怀中宝盒递给身边人后从驼背上跳下来,伸了个懒腰走近我:「聪明的人修,你想要什么?」 我毫不犹豫地指向一处:「西边的那颗太阳,请姐姐送给我。」 15 妖是很狡诈的种族。 遥记很多年前我第一次下山任务时,就遇到了一只妖。 彼时那只妖受了重伤,连人形都化不了,污血染脏了皮毛,可怜兮兮地扒拉着我,央求我与他定下约定:我帮他疗伤,而他送我一样绝对不会吃亏的东西。 当年我年幼无知,又被他毛茸茸的可爱原型迷惑,稀里糊涂就答应了。 于是本该早早回宗门復命的我,因为这项约定,辛辛苦苦采集长在危险处的各类药草,又用师尊送我的治愈法器替他护住心脉,最后他伤势痊愈,直接拍拍屁股走人。 白打了一场工的我茫然又愤怒,抓着他就要一个说法。 那妖恢復了妖力,修为比我厉害许多,只是嘲笑我自不量力,将我一袖挥翻在地后,便翩然离去。 打又打不过,追又追不着,我不甘地回了宗门,去与师尊抱怨。 师尊听我说完,边替我因采集药草惊动了守护的妖兽而受伤的小腿包扎上药,边与我讲什么叫做「妖誓约」。 我这才知晓,原来那只妖在这个约定上加入了很多限定条件,我因不清楚他的话术,没有按照规则去做,故而一无所获。 也是那天开始,师尊不单单只教导我剑法,还教会我更多在当时的我看来与修道无关的事情——譬如人心,话意,周旋,偽装。 不得不说,师尊真是未雨绸繆,如今我还真用上了这些。 蜃妖问我:「你为何要那个太阳?」 我将软绵绵地掛在我身上的闕鹤向上扶了扶,让他胸口以上的部分搭在我肩上:「因如今我没有力气射日,便只能依靠姐姐相助。」 男主角也太重了,有种将他丢在沙子上不管的冲动,但又怕我刚把他丢下他就醒来,那之前好感不就白刷了? 我看了眼闕鹤的头顶,不知是因为此处光线太盛的缘故,总觉得那个危字不如之前那般乌红了。 蜃妖又问我:「人修,你知道那是什么?」 我听出了对方话中的试探,回答的理所当然:「赤厄丹啊,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蜃妖爆发出一阵大笑,凑近我用食指抬起我的下巴,吐气如兰:「人修,你这般聪明伶俐,姐姐我倒是舍不得让你离开了……不如留下来陪我们?」 我面不改色:「不了,麻烦姐姐快些将它给我。」 其实关于这枚太阳是赤厄丹,也不过是我出了幻境后的猜测。 原着中说赤厄丹是火系宝物,本是神魔大战时火神战斧上的一抹火焰,后来机缘巧合掉进这秘境里。 它气焰强盛,所到之处因为酷热寸草不生,又很会融入周遭环境中隐藏自己。 当时沙虫洞穴中并没有传来它的气息,我进幻境前本还想掘地三尺看看,是不是被埋进深处了。 蜃妖抬起手,一道气劲从她手中飞出,许久才撞击到那枚太阳。 那太阳摇晃着,像是想逃跑一般,又被蜃妖牢牢拽着往我的方向拉扯。 眼看太阳逐渐从天际落下,离我越来越近,逐渐变成一颗鸡蛋大小的赤红色发光的圆球,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次进秘境总算没白费劲。 赤厄丹从半空落下,我捏了个决用冰霜裹住它收回储物袋,摸出朔回符准备就此离开,却被蜃妖叫住。 「人修,你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秒答:「没有。」 蜃妖挑挑眉,将我额头的碎发拂开,竖立的瞳仁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这么说,其实你心中已经有答案了?」 我装傻道:「我不听不太懂姐姐的意思?」 其实现在想来,蜃妖带我来此就是为了让我进幻境将那只大妖……或者说谢尔曼带出来。 至于击杀沙虫,估计是对方的考验,试探我究竟有没有能力进幻境。 他们妖族的事情需要哄骗我一个人修去做,也许真的棘手,不得已才出此对策。 不过我没兴趣去打听缘由,若蜃妖非要告诉我…那我会在她开口前马上离开。 毕竟知晓别族辛秘是要付出代价的。 抱着宝盒的蜃妖突然呼唤我面前的蜃妖,她们用自己族语交流,蜃妖表情变化莫测,最后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她伸出手,一朵小小的,由玉石雕刻的雪花悬浮在她手心。 分明是谢尔曼当时送我的那朵,后来幻境崩塌,我本以为它也跟着消逝了。 「人修,这是王给你的信物。」她带着敬意说道:「他与你定下了约定,你可以要求他任何一件事。」 …… 意识渐渐回笼后,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已经从秘境中出来好几日了。 灼毒当真要命,最后带着闕鹤从秘境口滚出来,我便再也支撑不住直接昏死过去。 昏睡期间我好像做了很多梦,多数想不起内容,只记得在某个梦中我一直不停地跑,跑啊跑,好像这样就可以抓住前面那个不回头的人。 我乏力地抬起手,只见受伤的手掌被绷带缠着,而手腕以下的部分是纵横交错微微鼓起的血管和筋脉,有种下一刻它们就要炸开的错觉。 好痛,只觉得浑身都像被丢进剑庐里融了一次又一次。 高热让我醒来后便无法再安寧入睡,我尝试着翻身想换个姿势,结果转过头看到宿华。 宿华眼下乌青,眉头紧蹙,衣衫与头发都有些凌乱,正趴在我床边沉睡。 心中突然有些愧疚,他定是又不眠不休在照顾我。 许是我看得太久,对方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睁开,露出一双透亮的浅灰色眼睛。 宿华见我醒来,眼角与嘴角都弯起,只是熟悉的笑容还未完全绽开,就冷下了脸。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变脸搞懵了:「宿华?」 宿华不理我,扶着床沿起身时踉蹌了一下,从一旁的方桌上端来药盘。 对方手法嫻熟地替我换好药,又重新将伤口用药布包好,端着药盘便要离开。 我这才得出结论:宿华生气了。 若是往日,他定要絮絮叨叨地与我说许多话,而不是如此冷漠。 眼看他快要出门,我叫住他:「宿华。」 宿华顿在原地,却不肯回头。 「师尊受伤,做徒弟的都不心疼一下吗?」 我本是想逗他几句,谁知这句话宛若导火索,将原本还算平静的青年气炸了毛。 宿华呵笑一声:「师尊自己都不心疼,要旁人心疼做什么?」 「弟子心疼有用吗?师尊哪次不是将自己搞的遍体鳞伤?」 我一时语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那个乖巧顺从的宿华居然和我发火了? 宿华转过身看着我,双手捏紧了药盘,十指泛白:「明明很多事情交由弟子去做即可,宿华愿意为师尊赴汤蹈火!哪需师尊以身犯险?」 「说什么赴汤蹈火……」 「就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宿华打断了我的话,大概是气极了,眼角有些发红。 我从未见过宿华这样生气。 他向来沉稳又温柔,心思细腻,耐心十足,事事都能替我安排好。 我与他相处这十年,未曾听他如此大声。 宿华站在原地,深呼了几口气,将药盘放回原位,朝我走来。 他端端正正地跪在我床前,头微微垂着:「师尊,抱歉,是弟子过了。」 青年声音闷闷的,连带着垂在鬓边的发带也显得垂头丧气。 「弟子不是与师尊置气,弟子只是气自己不能为师尊分担痛楚。」 宿华目光落在我手上,轻轻抬手覆上,灵力从他手中传递到我伤口处,却杯水车薪,无法缓解灼痛。 宿华也明了这一点,他收了灵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宿华此生心愿便是师尊康健无忧,师尊受伤,我比师尊更痛…如若可以,弟子愿替师尊受这灼毒之痛。」 「我好歹水灵根,经脉里又都是冰渣,这灼毒与我而言其实还算受得住。」 这是实话,体内两种毒相克,除了冰火两重天确实不太好受以外,我的经脉反而舒畅了些。 宿华并不因我这句话而舒展眉头,我勾勾他的手心笑道:「再说了,你不愿我受伤,我也不愿你受伤啊,若真是你中灼毒,怕不是比我更难捱。」 「师尊……」 宿华眼睛眨了一下,握住了我的手指。 「其实…」我安慰他:「此次入秘境,我既拿到了赤厄丹,又得到一位大妖的无条件承诺,总归是不亏的。」 宿华神情柔软了许多:「师尊觉得好,那便好。」 眼看青年终于不再纠结此事,我问他:「我睡了多久?」 宿华吐出一个令我惊讶的数字:「师尊昏睡了五日。」 「你五日没休息了?!」 我又仔细打量一番他的脸色,对方有些仓促地别过脸,小声解释道:「师尊昏迷未醒,弟子怎敢安睡?」 哪怕是修士的躯体也不能如此消耗,我打发他离开:「我既然已经醒了,那便无事了,你快些去歇息。」 宿华跪在原地动也不动。 他这种克己守礼的性格偶尔也会令人觉得头痛。 我调侃他:「那你是要与为师一道歇息?」 果不其然,青年略显苍白的脸皮上泛起一抹红晕,无意识地捏紧了我的手指。 怪好看的。 16 这场毒热断断续续烧了我七日,期间鈺算子与易雀两位师叔,以及厝奚和韶音都来看望过我。 我再度收获慰问品丹药与符咒若干。 不过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天,只觉得自己也快变成床板一块,如今体内余毒所剩无几,我准备去一方席调理灵气。 看窗外天色还早,应该是宗门大课刚开始的时间,左右也没人往我这边来,我便懒得束发,披了件外袍就推门而出。 然后与门外站着的闕鹤面面相覷。 闕鹤还保持着准备扣门的姿势,我的突然出现像是让他反应不过来似的,一时有些呆神。 我问他:「你醒了?可还有什么不适?」 被大妖附身后,心神难免有所消耗,因此闕鹤从秘境中出来后也昏迷了三日才醒。 我后来向宿华询问过男主角的情况,宿华说他醒后来看过我几回,只是回回我都在昏睡。 「弟子并未受伤,只是神识乏累,休息几日便好了。」 我点头嗯了一声:「那便好,若有不适,及时告诉你师兄。」 说完绕过他准备离开,却不想被对方一把揪住衣袖:「师尊余毒未清,这是要去哪里?」 闕鹤嘴唇紧抿,神色难辨地看着我。 我瞥一眼他的头顶,发现本红到发黑的危字,已经变成正红色,不再像之前那样散发着浓郁的不安气息。 原来那天我没看错,闕鹤对我的杀意,确实稍微下降了那么一些。 但只是下降了一点点,不足以改变我的结局。 现在他问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我可不信只是单纯的关心。 或许是试探,试探我如今气力几何,若要杀我,好不好杀。 我想将袖角从他手中拽出来:「已无大碍了,便想去休整休整。」 「去何处休整?我陪师尊一道。」 这句话将我吓得一时止了动作,我打量闕鹤神色,分不出对方意欲何为。 距离死亡时间还有两月有余,我自认为这次实在的没有欺辱得罪过一次男主角……沙虫那次吼他算吗?应该不算吧? 闕鹤在书中好歹也是嫉恶如仇的正直人设,我……不对,我在他眼中就是恶。 我徒然清醒,只觉得男主角是要趁我还伤着,取我性命来了,毕竟那两样让我神魂破散的法宝现在都在他手中。 「师尊?」 闕鹤见我久久不语,朝我近了一步。 少年的身型要比我高出许多,这样靠近,我便要抬头看他。 「……那便去紫云丘吧。」 我有些不适地移开视线,这种自下而上的角度,很容易让我想起梦中死亡时的恐惧与疼痛。 人多的地方应该会安全许多,闕鹤也不至于大庭广眾之下弒师吧?这样想着,我召出飞剑往紫云丘的方向而去。 …… 到了紫云丘,便看到韶音正蹲在一株灵植旁记录着什么。 我也跟着蹲在旁边,轻声问她:「你在做什么?」 韶音猛地转过头看着我,眼睛瞪得大大的,下一刻丢下册子扑向我:「折春仙子!」 小姑娘将我扑了个满怀,我一时不稳就要跌坐在地上,却被闕鹤从后背托住了。 「仙子你可算没事了!担心死我了…我课业多,没法常常去探望你,本打算今日做完灵植记录就再去看看你……师尊说灼毒发作起来可痛了,仙子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韶音露出心疼的表情,拉着我站起来,左右打量:「师尊说过,仙子旧疾难愈,莫要再添新伤了,一定要重视照顾好自己啊!」 眼前的少女医修絮絮叨叨地,让我忍俊不禁:「已经没事了。」 「怎能说没事!」韶音气鼓鼓地:「仙子总是这般,凡事都忍耐,让我们这群关心你的人都不知如何是好。」 真是太可爱了,我忍不住捏捏对方脸蛋:「我是说真话,比起前几日,现在确实已经好很多了。你也别一口一个仙子,我听不惯这种称呼,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本来嘰嘰喳喳如同小雀一般的韶音反而害羞起来,:「可以叫名字吗?」 得到我首肯后,她笑道:「寥寥!」 一直没吭声的闕鹤此刻开口:「今日来是为了替师尊梳理经脉,麻烦通报易雀掌门。」 本来笑容灿烂的韶音听到闕鹤的话后嘴角小弧度地瘪了一下,干巴巴地说:「师尊今早有事出去了。」 小姑娘细微的不悦让我有些奇怪,包括刚一见面的时候,她好像是刻意无视闕鹤一般,理也不理。 出什么事了? 「虽说今日师尊不在,但是我做了安神的药熏,本来是打算晚些给你送过去的,既然你来了,不如现在去试试!」 韶音拉着我朝不远处的一处药屋走去:「刚好还可以给你做个灵气疏导,我虽不如师尊,这种简单的法子还是做得到的。」 闕鹤则静静跟在后面,却在准备进屋时被韶音拦住了:「这位师侄,止步。」 男主角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为何?」 韶音哼声:「我要替寥寥做药熏,你一男弟子进来成何体统?」 闕鹤楞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有些仓惶地转过身:「师尊,我在门外守着。」 我还未回应,韶音便砰地一下关紧了门扉。 看来真的发生了什么事。 室内熏香满鼻,又带着微微苦涩的气息,我按照韶音所言褪下上衣趴在床上。 床铺是温热的,舒适到令我打哈欠。 韶音认真地替我做着灵气引导,我闲谈似的开口:「你和闕鹤,嗯……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吗?」 韶音听我提起这个,手下动作未停,语气不满:「不过是个连师徒一心都做不到的弟子,我才不屑与他闹什么不愉快。」 我来了兴趣:「展开说说?」 「你中毒昏迷不醒时,他天天与那折意剑待在一处,两人看起来还很嫻熟,真是恶心!」 原来已经进行到赵渺渺教导闕鹤的剧情了吗?看来两人发展不错,估计很快就会互诉衷肠了吧。 韶音比我本人还气愤:「他明明该知道你与折意剑不对头,结果还!」 虽说我对此并无过多感想,但见韶音这么生气,便配合安慰她:「毕竟他是赵渺渺相中的弟子,是我夺其所爱了。」 「不过…其实我也觉得赵渺渺更适合做闕鹤师尊,先不谈他们二人相处甚欢这件事,赵渺渺修为比我高,用度比我好,做她的弟子比做我这种一穷二白的臭剑修的弟子好上千百倍。」 窗外传来一声细微的「劈啪」声,尚在满腔义愤中的韶音并未听见,我勾勾嘴角。 男主角,我是真心希望你与女主角在一起恩爱百年,看在我如此知趣的份上,对我的杀意可以再减一些吗? 从紫云丘回来后,男主角便不见了,想来是去和赵渺渺培养感情。 我从储物袋摸出赤厄丹,感受着它的温暖,考虑要将它如何利用最大化。 却一时想不到好点子,又将它丢回储物袋时,指尖触碰到一抹冰凉。 是谢尔曼的雪花,静静地躺在角落里,散发着莹莹白光。 大妖的承诺啊…… 我指尖敲着桌面,有种现在就使用这个约定的冲动。 不如叫那位大妖来保护我不被闕鹤杀死?可是要保护多久呢?只要闕鹤杀意不消,我就永远会有性命危险。 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我叹了口气,将这个念头打消。 还是勤恳些刷好感吧,至少刷到陌生人而不是仇人的程度。 「我听说师尊前面与师弟去了趟紫云丘?」 宿华人还未进屋,声音先传来。 他表情称得上欣慰,有种生病时不爱吃药的孩子主动吃药的舒心感:「师尊现下感觉如何?」 我本想说无事,脑海里却想起韶音说我凡事都忍耐的话,最后蹦出一句还好。 宿华轻笑,坐在我后侧,拿出桃木梳替我打理头发:「师尊又是散着发出去的?」 我老实回答:「力乏,没有梳头的劲。」 「师尊今日…有些不一样了。」 宿华语气又轻又慢:「不过弟子觉得这样很好,师尊不是石雕的十全十美的假人,何必面面俱到。」 青年梳头的动作细致轻柔,将我这段时日未曾打理过,有些纠缠的头发细心分开。 我背对着他,却能想象他现在的表情是多么柔和,嘴角肯定也是微微弯着的。 「对了,那个赤厄丹。」 我突然想起,询问宿华:「我准备将它打造成可随身携带的灵器,但还未想好做成什么样,你帮我参谋参谋。」 「做成足鐲吧?」宿华思索了一瞬:「本就是为了缓解经脉冰固的痛楚而辛苦得来的宝物,弟子认为越靠近伤处效果越好。」 我本意是做成腰配之类的东西,倒没往这种方向想,但宿华说的确实有道理。 「那便做成足鐲!我想想,现在还未闭关的炼器大能是……」 炼器属于一项高成本高风险的修道方法,因为大多数时候太过于看运气,故而世间器修寥寥无几。 赤厄丹是难得的法宝,不能随意对待,至少要找出窍或者化神期的前辈帮忙炼製。 「是三昧寺的明空大师。」 宿华说:「他也是器修中脾气最暴躁的那个。」 因为炼器过于看运气,投入一堆天材地宝最后却炸炉的事情对于器修而言简直是家常便饭。 但即便是家常便饭,在付出时间精力金钱后一无所获,大多数器修都会气的踢翻丹炉。 若说别的器修是炼器失败率十有八九,那么三昧寺的明空大师则是非酋中的非酋。 作为一个中途由体修转器修的和尚,他炼器三百年,只炼出过两样东西—— 一样是如今镇守魔界封印的悔恨菩提珠,一样是我的师尊,巳月真人的沧澜剑。 17 三昧寺与衍宗相隔不算太远,也就六张缩地符的距离。 不过像我这种灵力周转容易堵塞的剑修,为了避免出现不必要的意外,很少使用这种快速的传送方法。 御剑而去的话,差不多要一天。 故而宿华刚替我梳完发后,我便提出立刻出发去三昧寺。 我想尽快将赤厄丹炼化,只有炼化了它佩戴在身上,才能缓解我的经脉中寒毒堵滞。 如果经脉因此畅通一些,或许我的修行便可精进,也不必担心因为过弱会被男主角所杀。 宿华在匣中抽出一条发带,准备帮我束发,因我突然转身看他,那发带掉落在地上。 宿华弯腰捡起这条浅水色的发带,垂着眸子:「那我陪师尊一起。」 我眨眨眼睛:「鸡蛋……」 「鸡蛋不可以放在一个篮子里。」 宿华接过话头,站起身重新帮我绑好头发:「但这次不是秘境,也不是任务,只是做弟子的陪师尊出门一趟,不属于鸡蛋分篮的情况。」 所谓鸡蛋分篮,是很久以前我和宿华的约定。 差不多是五六年前的事了,那时宿华修为刚到开光,接了任务下山。 我也在几日后离开宗门去寻一样宝材,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我准备返程的时候。 说来也是巧,我抄近路回宗门时,这条路刚好是宿华的任务区。 我不小心踩中他与妖兽相斗时暴露出来的古老阵法,结果阵法发动,双双掉进迷阵。 待我二人靠着几张传音符,好不容易在迷阵中会合,都不知过去几日了。 但更麻烦的是这迷阵里除了我们,还有多年来被镇压在此的诸多妖兽,我们的闯入惊动了它们。 一边辨别阵法寻找生门,一边与数量诸多的妖兽廝杀,我与宿华差点就折在此处。 好在后来总算从阵中逃了出来,我俩再也没有一丝气力,污血满身仰倒在地。 我们受的伤太重了,灵气枯竭,体力耗尽,哪怕无妖物再袭,也极有可能因为消耗过大而亡。 当时宿华还安抚我:「师尊莫怕,会没事的。」 我扯扯嘴角,连开口都费力:「来许愿吧…我们能在灵气復苏前,还活着。」 最后我俩是被路过的猎户发现,才没有变成野兽肚中美食。 自那次以后,我便与宿华约定:今后所有的任务与秘境,我们都错开去做。 这样,如若对方受伤有难,另一方便可以及时施救,不至于两人都生死难料。 修为数年不见长进的我,和被嘲笑是杂根,根本不配修道的宿华,在白雪皑皑的染翠峰,就这样相互扶持着度过了无数个日夜。 宿华从衣柜中翻出件浅青色披风,边抖开边说道:「前几日和鈺算子师叔公论道,他做了只机关鸟,弟子瞧着有趣,便讨了过来研究。」 他将披风披在我肩上,系好系带,又拉着我起身:「那机关鸟可载人飞行,是依靠放置在内部的灵气符和灵石增加动力,不需要搭载者额外操纵,速度又比御剑快上许多,刚好适用今日。」 待我跨坐在鸟背上,才反应过来竟然就这样两个人一道下山了?! 机关鸟堪堪坐下两个人,宿华在我身旁拨动鸟身上的控製机关,只听一阵齿轮运转的声音,木鸟张开羽翅平稳地飞行在半空。 宿华替我将兜帽戴起,阻隔了山间晚时冷风拍面:「师尊若是累了便歇息,明日辰时前我们便能到三昧寺了。」 「……你准备的也太周全了?」 我看着对方温润如玉的面容,憋出一句:「好像就只等着我说要去三昧寺一般。」 宿华笑道:「只是了解师尊而已,所以早些安排好,以备不时之需。」 夜风吹起青年的发带,与青丝缠绕,今晚天色不好,无月无星,可对方眼里盈盈一水,比月色还温柔。 「不过弟子本意是替师尊跑一趟腿,师尊身上还有伤,实在不适合随意出行……但明空大师是替沧澜师祖锻造了本命法器的大能,只此一点,师尊定是要亲自去拜访的。」 「自从那次以后,我与师尊再也没有一同下山过,此番就当师尊带弟子一道游歷,好不好?」 青年此刻竟然露出了些可怜的神情,像是我要将他从鸟背上踹下去不要他了一般。 我抬手用食指按在他的嘴角,往上推出一个微笑的弧度:「那我们师徒一心,同去同归。」 宿华展笑,重復了一遍:「好,同去同归。」 …… 晨露还带着凉意,从竹叶上坠下砸落在肩侧,洇湿一片。 我与宿华驻足在大片竹林外沿,望着眼前足足有三丈高的砖红色寺院外墻,待到一声古朴的鐘声层层叠叠透过院墻传来,才上前扣响兽面门环,然后静候在门侧。 高大的寺门吱呀一声推开,诵经声,木鱼声,与厚重的香火味一同涌了出来。 穿着蓝色僧衣,圆头圆脑的小沙弥望着我们,一本正经问道:「这两位施主来三昧寺,所为何事?」 我行了一礼:「小师傅,在下衍宗巳月真人亲传弟子,折春剑赵寥寥,这位是在下的弟子,洛川剑宿华。今日叨扰,是有所求于明空大师,劳烦小师傅通报一声?」 「原来是找空明师傅啊……」小沙弥摸摸脑袋,若有所思:「明空师傅说今日有客上门,原来是指你们?」 我有些微错愕,这便是大能的未卜先知吗?不过既然对方愿意见我,那便说明炼器这件事大概率能成。 小沙弥带着我与宿华进了寺院,三昧寺古朴庄严,已有千百年歷史,青松与红墻,白石阶与琉璃殿,构成低调又宏伟的落差。 来往弟子皆是神情肃穆,步履矫健,我也不由得挺直腰身。 最后小沙弥停在一座别院前,双手合一:「此处便是明空师傅的住处了,路已带到,小僧便先告辞。」 说罢,便飞速跑了。 这座别院远离三昧寺中心,外围墻皮脱落,看起来有些萧瑟。 我与宿华站在门口,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便听见「嘭!!」的一声,院内炸开一片巨响,一股黑烟冒起,带着烧焦的气味。 然后便是叮叮哐哐的声音,许久才平息。 下一刻,院门由内向外推开,一位身型高大健壮,肤色偏黑,横眉怒目的僧人出现在我眼前。 对方声似洪鐘:「你是巳月的弟子?」 我忙行了一礼:「在下巳月真人亲传弟子赵寥寥,见过空明前辈。」 僧人哼了一声,拍拍肩上乌黑的还冒着烟的金属碎片:「进来吧。」 进入院内,才发现这里面着实…有些一言难尽。 院内散落着刚刚炸毁的丹炉碎片,还有些微弱的火苗未熄,角落里堆着诸多乌黑的看不出原本样貌的,炼岔了的法器。 僧人大马金刀地坐在院中石凳上,我与宿华则乖乖站在他面前。 空明问我:「你是来找我炼器的?」 「前辈料事如神……」 「我可不是料事如神。」空明打断我的话,朝我伸出手:「巳月的亲传大弟子在小重山秘境得了大机缘这件事修仙界都传遍了,让我看看吧,赤厄丹。」 我忙将早就放进匣盒里的赤厄丹递给他。 「色泽如火,入手滚烫。」 空明将赤厄丹在手中颠了颠:「不愧是传说中火神战斧上的一抹火焰,赤焰灵气都快从里面爆出来了。」 「你想用它做什么?」 「晚辈想请您将它炼化成足鐲,一对。」 空明哦了一声:「不过你确定要找我炼器?我炼器三百年,每年毁在我丹炉中的天材地宝不计其数,赤厄丹世间就此一颗,你舍得?」 我答:「其实来时路上,晚辈也想了很久,赤厄丹是珍贵,但若真毁在丹炉里,也只能说我与它有缘无分,担不起它的庇护。」 「当年师尊的沧澜剑,便是前辈炼製,如今镇守魔界大门的菩提珠,也是前辈炼製。旁人说前辈炼器运道太差,晚辈不觉得,应是运道极佳,否则怎能出手皆是名器?」 「前辈炼器三百年,前两百年已有结果,而百年一器,这第三个百年,或许刚好轮到晚辈。」 「哈哈哈好一个百年一器!」明空笑声洪厚:「你这小丫头,倒是和传闻中不同。」 我笑道:「传闻都是辗转流传于多人口舌中的消息,有不实之处也是正常。」 明空摩挲着赤厄丹,点头道:「这倒像巳月常说的话。」 僧人招呼我与宿华入座:「你师尊已闭关十年,何时出关?」 提起师尊闭关,我心中不免低落:「大概还需十年。」 「对于修士而言,十年之期眨眼便过,快了。」 明空不甚熟练地安慰了我一句,又将话题带回炼器上:「我可以帮你炼鐲,但是赤厄丹是火系天材,若要炼它,还需一样物件护着,否则它在真火高热中必要炸裂。」 我早就有此次炼器肯定没那么轻松的心理准备,所以听到明空这样说并不觉得失望:「所需何物?晚辈定会寻来!」 明空沉吟一声:「天蚕织。」 18 天蚕百年吐丝织纱半尺,此纱水火不侵刀枪不入,触感轻盈冰凉。 但一旦吐丝,天蚕便会进入衰弱期,不出一年就会死亡,故而很少有蚕愿意结丝。 空明替自己倒了杯茶水:「縹緲阁的云织仙子渡劫前,曾赠予在她微末时救助过她的一名商户三只天蚕,那三只天蚕按照仙子所托,今年该到最后一只结丝了。」 僧人将茶水一饮而尽,起身送客:「天蚕一般五月中结丝,还有半个月,你们去试试,能不能将它讨要来。」 我顿时有些头痛,若是别的无主之物我还能寻来,可这种东西……只能靠租借或者购买吧? 贫穷剑修落泪。 …… 尧州是一座繁荣的大城,一江烟水照晴嵐,两岸人家接画檐。 此时刚逢初夏,天气甚好,晴日微风,宿华与街边卖酥点的小贩交谈了几句,便带着包还微微散发着热气的点心递给我。 「弟子刚打听过了,那位商户姓刘,是城中有名的布料富商,现任的家主已是第五代子孙。」 我接过酥点,手指上沾了些渗透了纸包的酥油:「我只希望对方好说话些。」 天蚕大多生于南疆,而南疆是那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岁的妖王的地盘,不说凡人,连修士都不敢轻易涉足。 因此现在人世间能找到的天蚕,或许只有这位富商了。 珍贵的东西,付出的代价也不会少,不论是借天蚕,还是借天蚕纱,此行我实在没有信心。 宿华看出我的惆悵,安慰我:「一定会顺利的。」 我勾勾嘴角,没有说话。 鼻尖处突然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我与宿华猛地相对视一眼。 阴湿的腥味,像是邪修的味道。 街上来往行人接踵而至,很快便冲散了刚刚的气息,仿佛刚刚一切只是错觉。 「赵寥寥?」 就在我摸出追踪符打算试试能不能追寻到刚刚那道血气时,身后有人唤我。 黑衣青年腰间横掛墨刀,戴着深色粗布竹编斗笠,只露出个坚毅的下巴。 「厝奚师兄?!」 我快步上前,看来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头赤褐色的短发,惊讶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还想问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 厝奚与宿华打过招呼后,指指不远处的酒楼:「此处不便讲话,我们去那边。」 刚巧到正午饭点,这座酒楼人声鼎沸,热闹极了。 厝奚招呼守在门口的小二来,递了碎银子,让对方替我们寻一处清凈座位。 最后我们三个坐在二楼雅间中,大眼瞪小眼。 厝奚接过宿华倒好的茶,轻吹了一口,慢慢饮着:「说说吧,你俩都多少年没一起下山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我便将炼化赤厄丹以及天蚕纱的事与厝奚说了,厝奚唔了声:「万织布行啊,这几年还挺有名的。」 有不有名我不清楚,但是一听就很贵。 我问:「那师兄来此所为何事?」 厝奚放下茶盏,有些烦躁地开口:「前几日宗门接到消息,说尧州附近有邪修踪跡,派我来探查。后来发现确实有邪修作祟,本要缉拿,结果那小畜生跑的倒挺快,溜进尧州不见人影。」 刀修冷哼一声,:「我砍伤了他,本以为可以靠觅血符追踪,谁知道他的气息竟如泥入海一般根本寻不到,也不知用了什么邪祟法子。」 宿华又递了一盏茶给我,与厝奚说道:「我与师尊刚刚似乎在人群中感受到一闪而过的邪修气息。」 「果然,躲进城中就不好寻了。」厝奚嘖了一声:「我这几日大概都会在尧州,你们两个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找我。」 我拆开油纸包,里面是堆叠整齐的六枚点心,酥皮金黄,撒着白芝麻,看得人食指大动,我就着茶水吃了起来。 一时间,两人安静了下来,只剩我嚼点心的声音。 厝奚眉头紧皱,忍了又忍,曲起食指扣了扣桌面:「赵寥寥,你怎得光顾着吃?」 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们继续说啊,我听着。」 「宿华,师叔诚心建议你换个师尊。」 厝奚指指我:「像这种一穷二白的臭剑修,你做她徒弟这么多年,除了送你山下批发价的发带,还送过你什么东西?」 「哪里是批发价的发带!」 我心中一跳,拍案而起,站在宿华身旁,让厝奚看我俩头上扎的浅水色与水青色的发带:「看看,我们这叫师徒同款懂吗?」 厝奚打量了我们几眼:「哦?」 宿华替我解围:「哪怕师尊送我路边的野草,弟子也会好好珍藏的。」 白衣青年微微仰头看着我,笑意满眼:「礼不在重,胜在心意。」 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些心虚。 我重新坐下,点心吃剩两块,我往宿华手边推了推:「家境富足的刀修,咱们来酒楼,就喝一壶赠送的茶水,你觉得合适吗?」 刀修抱胸端坐:「修士清修辟谷,无需进食。」 …… 最后厝奚还是请我与宿华吃了顿酒楼的招牌菜。 此时我们三人并肩行在去往城东富商家宅的路上,厝奚说他一时也没邪修踪跡,不如跟着我们到处走走,或者能查到什么蛛丝马跡。 白墻青瓦,高柳避日,富商的宅院在外面看起来并不如我想象那般豪华,和其他普通水乡小院差不多。 我们刚站定在这刘宅门口,侯在门旁的小廝便小跑着过来询问我们:「几位客人,可有拜帖?」 宿华客气道:「这位小哥,我们是衍宗弟子,今日冒昧打扰,并无拜帖。」 小廝露出了怀疑的表情:「怎么今日来的都自称是衍宗弟子?莫不是骗人的吧?」 我们几人皆是一楞:「还有别的衍宗弟子前来?」 小廝摆摆手:「也不知道你们是真的假的,穿的也不像仙君…刘宅若无拜帖,恕不接待。」 厝奚冷哼:「你家主人好大威风。」 「我们老爷事务繁忙,哪来的时间接待你们这种不知底细的人?」 小廝嫌弃地打发我们:「去去,怕不是招摇撞骗的,用衍宗的名号哄人。小心被人家仙君知晓,天上降个大雷,嘿,轰死你们!」 厝奚的脸已经黑了下来,我忙拽他袖子:「冷静啊师兄!」 那小廝又站回门口,对我们视若无睹。 虽说我清楚尧州之行不会顺畅,但没想到会不顺畅到连人家宅院都进不去。 要不然偷溜进去?把天蚕也偷走…… 就在我思维发散时,门口突然传来寒暄声,还有小廝唤老爷的声音。 院门里走出来几个人,穿着靛蓝色丝绸缎子的消瘦弱冠青年,正引着几位剑修往外走。 那头上别着珍珠发簪,背着珊瑚剑鞘,穿着身暗纹绣边白衣,面若桃花的少女,不是赵渺渺是谁?! 她身后还跟着两位我不认识的剑修,都穿着月白色的绣花袍子,不像衍宗弟子。 我揉揉眉心,好吧,对比赵渺渺的打扮,我们几个人确实过于朴素了。 「师尊?」 一道诧异的呼唤传来,打断了主客相谈,也让我身边的厝奚嘖了一声。 少年剑修从几人身后探出身来:「厝师叔,师兄,你们怎得在这里?」 赵渺渺已从闕鹤那声师尊中回过神,犹豫着叫我师姐。 其他两位剑修看着我露出了惊惧的表情,一位后退一步,一位往前一步,护住了赵渺渺。 小廝目瞪口呆地看看我们,又看看赵渺渺他们,最后眼观鼻鼻观心站在角落里装鵪鶉。 气氛就这样沉默了下来,我勾勾嘴角:「真巧啊。」 早知今日出行时应先卜一卦,一次性撞上男女主,感觉气运都要变差了。 19 这里是衍宗五峰中最低的一峰,却尘峰。 外门弟子及诸多有志寻仙的凡人,皆在此处聚集,而唯有踏过这座山峰,才能真正进入衍宗,了却尘缘,步入修行大道。 …… 白衣的仙君不甚熟练地抱着我走在高阶上,用他的狐裘将我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双眼睛,免受山间风雪侵扰。 路上有人同他打招呼,唤他巳月真人,沧澜仙君。 他一一应了,声音清冷,却不疏离。 「醒了?」 遮住我大半视线的狐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稍稍揭开了些,我终于看清了抱着我的仙君是何模样——眉目疏朗,衣冠胜雪,风流贵气。 不似尘中人,琉璃天上仙。 对方嘴角上扬:「我听闻像你这般大的孩子,都闹腾的很,你却如此乖巧安静。」 我看看他,又扭头打量四周,只见积雪压世,天地皆白,一切都仿佛在簌簌落下的雪花中变慢了。 仙君伸手遥指最远处的一座峰:「那是翠染峰,是我……」 他顿了一下,抚上我头顶:「是你我,今后的家。」 我摇摇脑袋:「爹爹说,有他和阿娘在的地方,才是家,这里没有他们…这里不是寥寥的家。」 仙君楞了一下,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现在是了,师如父母,我是你的师尊,便是你的亲缘。」 我看着仙君的眼睛,疑惑问道:「那爹爹和阿娘呢?为何不来这里?」 仙君垂眸:「你的爹爹和阿娘,他们有事去了别处,那里太遥远,你年纪还小,去不了,你的爹爹便将你托付于我。」 「巳月,怎得下山一趟,还捡个小东西回来?」 墨衣的中年男子站在台阶高处,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他撩起衣摆,快步下了台阶,凑近我看:「哟,这模样俊俏,眉眼间倒是和你有些相像,莫不是沧澜仙君也动了凡情,偷偷与哪位仙子珠联璧合吶?」 「师兄,莫要当着孩子面胡言乱语。」仙君侧身,不准对方再打量我:「这是一对夫妻托付于我的,我想带她入道。」 「豁,你竟然要收徒了?」墨衣先生讶然:「世间想拜你为师的剑修数不胜数,如今竟被个孩提抢先了。」 仙君轻笑,又用狐裘将我拢了拢,继续往前走:「山间风大寒冷,我的徒儿还是肉体凡胎,经不住师兄这么盘问,还是先回主峰大殿吧。」 入了大殿,殿内雕梁画柱,檀香繚绕,又是好多个不认识的人围着我打量,嘖嘖称奇。 「纯水灵根,真难得。」 「水有百态,性柔,却也能做利刃,是做剑修的好苗子。」 「剑骨如何?」 他们所言我全部听不懂,室内温暖如春,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眼皮渐渐沉重。 迷迷糊糊间,听到仙君与他们还在说些什么。 「哎呀,我在宗门好久没见过这般小的孩子了,有三岁吗?」 「两岁过一些。」 「这般小的孩子,她父母舍得?」 「妖邪肆虐,血缘已逝,临终前将她托付于我。」 「小可怜。」 「不可怜。」有人轻拍我的后背,就像平时阿娘哄我睡觉一般温柔:「血缘疼爱牵掛她,我亦是如此,定不会让她成可怜人。」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山巔席台。 天边金光瀲灩,朝日将出,云海翻腾。 「不错,筑基了。」 白衣的仙君在我身旁打坐,伸手揉揉我脑袋:「有云:听道一千年,问道一时间。」 他站起身,弹落肩上残花,弯腰将我抱起:「这世间修行者眾多,但有的人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入道,你天资聪颖,却不可因此傲世轻物。凡人修道修心,都是造化气运,天分占其一,勤奋占其九,若只靠讨巧,今后必要吃大亏。」 我抓着对方的衣领点头:「知道了,师尊。」 仙君唔了一声:「刚刚是不是过于严肃了?其实为师很高兴。」 他抱着我下了云中庭,往宗门儒修所在的邀星殿方向走去:「我徒儿六岁筑基,比为师当年早多了,今日是吉日,带你去薅一件鈺师叔的收藏做礼。」 我细想了一下:「那师尊送徒儿什么?」 仙君笑道:「先欠着,待为师寻到好物件,便送给我们寥寥。」 我抱着小木剑蹲在院里的梅花树下,一瞬不瞬地盯着院门外的石阶。 天色渐暗,我终于坚持不住,腿脚发麻,扶着树干站了起来。 就在此时,门扉轻扣声传来,我抬头便见师尊站在门口,雪衣束冠,疏风朗月,臂弯中搭着件外袍,直直向我看来。 我本想跑去迎接他,却见他脸色似忧似苦,不由得踌躇了,抱着剑在原地站立不安。 他叹了一口气,向我走来,揉揉我发顶:「寥寥。」 这一揉,我瞬间觉得委屈:「……我,我今日和别的弟子打架,是我的错。」 我低下头盯着脚尖:「宗门有训,弟子之间要相亲和睦,不论如何,都不可对同门拔剑相向,是我坏了宗门规矩。」 我哽咽起来:「可打架是错了,但徒儿不觉得自己打错了。」 木剑是我十岁时的生辰礼,鈺师叔特意为我做的,剑柄上雕刻了梅花纹,我很是喜欢。 自从六岁筑基后,我便开始与其他门内弟子们一起上大课,学习除了亲传剑法以外的,修士必备的知识和技能。 今日的大课是丹修执事林辛前辈为我们讲解丹药性质,本来一切顺利,直到林辛前辈分发给我们几枚常用丹药,离开了课堂,让我们自行研究时——角落里传来了不怀好意的声音。 「厝奚,你还需要研究丹药吗?」 「蛮人应该不需要丹药吧?毕竟皮糙肉厚,用了也是浪费。」 「汪前辈带你回来后便闭关修行,你既未筑基,又无名无分的,天天跟着我们习大课,名不正言不顺。」 「衍宗的门内弟子可不是随便一个阿猫阿狗就能做的,我们辛苦修炼筑基才得以入门,你怎么配与我们坐在一起?」 我顺着声音往去,只见角落里坐了位穿着蓝色衣袍的男孩,年纪像比我大些,发色棕红微卷,皮肤偏蜜色,眼睛也是奇特的藻绿。 对于这些嘲讽的话,男孩无动于衷,只是认真研究着他那一份丹药。 「那是汪前辈月初带回来的小孩。」身旁的师姐察觉到我的目光,凑近我小声说道:「估计是想收做亲传弟子,但前辈近期进阶将至,还未来得及安排好他便闭关,这才使得那孩子的处境有些尷尬。」 「他在被欺负。」 我又看看在嘲笑他的弟子,皆是双十左右的剑修,几个人将丹药丢来丢去,惹得男孩团团转,却始终抢夺不回:「为何没人帮帮他?」 师姐摇摇头:「帮一时不能帮一世,若他因为被我们所助,而更受欺负怎么办?」 我从未想过这种事情,只觉得无法接受:「可大家同为宗门弟子,怎能以大欺小?」 师姐露出头痛的表情:「他现在还不算宗门弟子,再加上……誒!小师妹!?」 我没有再听师姐说什么,从课桌中抽出我的宝贝木剑,冲进角落里,挥剑狠拍其中一人的手背! 「嘶——!谁?!」 被我打到的剑修抱着手背吸气,看到我惊道:「小师妹?」 我忙将洒落在地的丹药收起来,塞进这个叫厝奚的男孩怀中,又举起木剑划了个半圆,将对方护在身后:「以多欺少,以大欺小,不知羞耻!」 我们的动静太大,引得整个课堂里其他弟子都朝这边探头探脑,那几个剑修被我下了面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赵寥寥,你不要以为我们叫你一声小师妹,你就真觉得大家与你有宗门情谊了。」 「不过是命好,做了沧澜剑仙的亲传弟子,好吃好喝伺候着,才能小小年纪筑基。」 另一个弟子啐了一口:「我们教育不懂事的外门弟子,你插什么手?是巳月真人的弟子便了不得了?可以对着师兄们吆五喝六?你师尊就是这么教导你的?」 我听得火冒三丈,不懂为何明明是他们在做错事,反而讲得像我做错事。 一来二去的便动起手来,等到眾人拦住我们,林辛前辈回来时,课堂已乱成一团。 我倒没受什么伤,鈺师叔的木剑带着灵气,再加之对方有所顾虑,反而是他们挨揍比较多。 最后我们都被带去慎查司受罚,连带师尊也被叫去训话,这会才回来。 师尊蹲下身,将外袍披在我身上,与我视线平行:「过刚易折,慧极必伤,寥寥,道中有一词,叫知白守黑。」 我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可是,可是剑修,剑修便是要刚正不阿啊!」 没想到连师尊也不认同我今日之事,我只觉伤心万分。 看我哭到打嗝,师尊拍拍我的后背,安抚道:「你年纪还小,不懂这世间诸多不便言说的道理,但是不论何时,都不要再像今日这般了。」 20 我从山下任务归来,踏入山门,还未来得及收拾一下自己,便有宗门师兄瞧见了我:「赵师妹,你回来的刚好!」 我拍拍衣摆干枯的泥泞,收了佩剑,不明所以:「怎么了?」 「巳月真人今日要收新弟子啦,现在大家都在正殿凑热闹呢,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脚步顿了一下,心中突然砰砰作响。 那位师兄看我没有反应,又催促了一遍:「我这会就要去看,师妹一起吗?」 我楞楞地应了一声,跟着他往正殿而去。 一路上我思绪万千,看看这条行了千百遍的道路,又看看手中梅花剑柄的佩剑,突然觉得陌生起来。 我的剑,是长这样吗? 殿内主坐是明道子宗主,还有其他几位掌门师叔,掌派执事前辈也坐在各自位置上,师兄师姐们则围在门口探头张望。 师尊坐在梨木椅上,正在接受新弟子的奉茶。 我站在人群外围,踮起脚尖去看,只见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少年背影。 师尊察觉了我的目光,浅饮一口茶水,将茶盏放到手旁的案几上,朝我招手:「寥寥,来。」 人群中让开一条道路,我有些不安地走上前。 那少年也转过身来看我,眉眼带笑,与师尊如出一辙的温柔多情。 「这是宿华,从今日起,你们便是师姐弟了。」 少年看着我,朗声道:「小师姐好。」 我茫然地望向师尊:「不是师妹吗……?」 师尊微怔:「寥寥想要师妹?」 我摇摇头,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奇怪的违和感:「不是…」 明道子乐呵呵地摸了摸白须:「好啦,拜师礼已成,不如让两个孩子先认识一下。」 「虽说我是师弟,但与小师姐同岁。」 宿华露出一个略带羞涩的笑容:「师尊说以前小师姐身边没个同龄的朋友,担心小师姐寂寞,我刚好来了,小师姐不嫌弃的话,可以和我一起说话聊聊天。」 师尊轻咳一声:「我与宗主还有话要说,寥寥先带宿华回翠染峰。」 我与宿华行礼告退,出了正殿,大家便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恭贺起来。 「小师妹如今也做小师姐啦,不是宗门最小的孩子了。」 「恭喜小师妹喜提师弟一枚!偷偷告诉你哦,师弟是可以用来打发跑腿和欺负的!」 「师姐,你能不能教点好的?!」 「对了,这位小师弟是什么根骨啊?」 木土金三灵根。 我在心中默念着。 「单金灵根。」 宿华答道,又看了我一眼:「与师姐不相克。」 炉火烧的正旺,窗外雪花簌簌。 师门三人围着暖桌坐着,温酒热菜,如同普通人家度过的每个温暖的冬夜一般。 「今日是小年,也是寥寥的生辰。」 师尊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木盒,按在桌上推给我:「十六岁了,一眨眼都从小团子长成小姑娘了。」 宿华也递给我一个木盒,笑意满眼:「小师姐生辰快乐。」 我将木盒收进怀中,笑道:「谢谢师尊和小师弟。」 师尊饮了一口酒,望向窗外积雪枯枝:「宿华建议今年下山来兆州替你过生辰,说兆州的小年有烟火,很好看。」 宿华替我夹菜:「虽说烟火,用灵力也可释放出差不多的,但到底不如凡尘中的热闹,过生辰嘛,便是要热热闹闹的才好。」 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明年生辰我们可以去北海,那边四季如春,我们可以过个不落雪的生辰。」 师尊嗯了一声:「双十生辰,可以去琉璃原过,那里的冬季夜晚,有漂亮的极光。」 我看着在为我今后生辰去哪里过而认真讨论起来的两个人,低头打开了木盒。 师尊的盒子里是朱红色的琉璃剑穗,宿华盒中是月白色的杏花发簪。 我指尖划过玉雕的杏花瓣,露出一个笑来。 许是暖酒醉人,师尊突然叹了一口气,与我絮絮道:「寥寥,修行一步一重天,而今你快要步入金丹期,为师却有所不安。」 「旁人夸你天才,但这名号是枷锁也是利刃,你的修行速度对比寻常修士显得太快,这不是好事。」 他斟酌着开口:「为师知你基础扎实,努力刻苦,但若有一日,你修行停滞缓慢,该如何是好?」 我楞了楞:「修行停滞缓慢,不是常事吗?慢慢度过不就好了?」 师尊摇摇头:「所有人都可以慢慢度过,唯独你赵寥寥不行,你若是慢了,旁人定会指责,会猜疑,会嘲笑。」 我不屑一顾:「那口舌长在旁人身上,难道我要一个个缝上它们不成?说便说了,还能少块肉?修道是我自己的事,旁人的话与我何干?我不听便是。」 宿华摇摇头:「小师姐,舌虽无骨却能杀人。」 师尊止了话题:「罢了,今日是你生辰,不说这些。」 一声烟火的炸裂声在耳边响起,墨黑的天空瞬时华光熠熠,亮如白昼,我们一同望向窗外,静静看着这场小年夜的烟花。 漫天华彩印照在师尊与宿华眼里,我只觉得鼻子发酸。 我看着两人,开口道:「师尊,我做了一个梦。」 耳边是响彻的烟花爆竹声,师尊问我:」什么梦?」 「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梦。」 我望着沧澜仙君的容顏,勾起嘴角。 是我这么多年来,做的最好的一个梦。 梦中亲恩俱在,无忧无虑。 可是梦只是梦,终要醒来的。 「小时候我和师尊约定了很多事情,只是后来师尊闭关养伤,便都搁置了。」 我抽出梅花佩剑,将它刺入师尊的心口:「我与师尊十年未见,想念的紧,便忍不住想在这里待久一些,再久一些。」 「师尊」依旧是温柔笑着,血染红了他的白袍,晕开大片:「我也想念寥寥。」 我抽出剑刃,「师尊」应声倒下,鲜血溅了我一脸:「可你终究不是我师尊。」 「宿华」在一旁静静看着,见我提剑刺去,躲也不躲。 利刃没入肉躯,发出"噗嗤"一声,他嘴角溢出血来,却抬手拭去我眼角的泪:「寥寥,不要哭。」 我吸吸鼻子,笑道:「你们这群幻影,哪里懂得我心中所愿?再像他们,再美好无忧,也是贗品。」 「师尊」的伤口渐渐愈合,衣服上的污血也慢慢消失,他站了起来,从后环住我,轻揉我发顶:「寥寥,师尊在这里。」 我反手将剑刺进他腹部,又哭又笑:「我十六岁时,师尊为救我,被镜吞寒毒灌了个满身,不得已闭关养伤。」 眼前「宿华」的伤势也恢復了,我又抽出剑推进他胸口:「我十六岁时,刚遇见宿华,他那会还是个四根杂修,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是我太懦弱不堪,逼迫着他无法,自己去洗了脉。」 「这不过是一场梦,我要醒了。」 醒了,才能见到真正想重逢的人。 幻影一前一后的拥住我,在我耳边唤寥寥,我将剑刃横在自己脖颈处,闭上眼睛。 …… 鼻腔中充斥着灰尘味,我睁开眼睛,只觉得头痛欲裂。 这是一座山洞,有些微光亮从顶头的石缝中透进来,勉强让我看清如今处境。 我被雪白的蚕丝裹紧了,倒吊在这里。 不知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多久,大脑充血的晕涨感让我不由落泪。 身旁是和我一样吊在此处的人,我努力睁大眼睛打量,才发现这群人就是赵渺渺一行。 宿华呢?还有厝师兄? 我扭动了一下身子,想转个角度看看,谁知那蚕丝猛然收紧,将我勒出道道血痕。 我小声吸气,不敢再乱动,看来这蚕丝是越挣扎便收得越紧。 蚕丝啊…… 我看着将我裹成粽子的蚕丝,不知是否因为刚从梦境中强行苏醒,导致感情迟钝了些,一时不知做何心情。 空明大师,你只告诉我天蚕吐丝,可没告诉过我天蚕还会吃人啊!! 21 三日前,刘宅门口。 在我说完真巧后,我们两行人便安静了下来,或者说,赵渺渺那边两个剑修单方面的剑拔弩张。 年轻的刘老爷站在我们中间,热情地打破了我们的僵持。 他自我介绍道:“在下刘之栩,是万织布行的掌柜,也是如今的刘氏当家。几位仙君既然相互认识,便不如一道进屋,在下请诸位饮今年新的春茶。” 赵渺渺偷偷瞧了我一眼,正欲拒绝,挡在她身前的剑修立马道:“好啊。” 有意思。 我们进了院门,才发现院子外看着小,里面实则宽敞的很。 凭栏木雕,镂空花窗,亭台楼阁,佳木茏葱,奇花闪灼。 玲珑淡雅又低调富贵,不愧是富商的家宅。 刘之栩将我们带到厅堂,主人坐在上座,我们在右手座,赵渺渺他们在左手座。 安顿好座位后,他又唤婢女端来茶水。 刘之栩看向我们的方向:“不知几位仙君来此,所为何事?” 厝奚露出了社交微笑:“在下是衍宗慎查总司厝奚,身旁这位是沧澜剑仙巳月真人亲传大弟子赵寥寥,旁边是她的亲传弟子,衍宗剑修大师兄宿华,今日来此,是有些事想麻烦刘老爷帮忙。” 我听着厝奚报了一长串名号,差点笑出声,忙低头饮茶掩饰。 刘之栩:“原来如此,几位仙君尽管开口,但凡是在下能办到的,定当鼎力相助。” “噗。” 茶桌上传来一声嗤笑。 那位看我鼻子不是眼睛的剑修斜睨我一眼:“下山出门,还要报师尊名号,是清楚自己斤两,只能抱巳月真人大腿吗?” “世钊师兄!”赵渺渺连忙扯了一下对方袖口,示意他不要开口挑衅我。 那叫世钊的剑修气急:“渺渺,你怕她做什么?!今日我在此,定不会让她欺负你!” 刘之栩轻轻地阖了茶盖,眼神中隐约透露出吃瓜的快乐。 我和赵渺渺不对头,是我与她的事情,但在外人面前,我们都是衍宗弟子,不论如何都不能落了宗门的脸面。 这位不知道哪个宗门的剑修见我们不说话,用鼻孔对着我警告道:“赵寥寥,这里是山下,不是你们衍宗,你别以为你还能像之前那样欺辱他人!” 我还未开口,厝奚先丢下茶盏,杯底与桌面相撞,溅了点茶水出来,发出“咔嚓”一声:“你是谁?” 那剑修看了一眼厝奚,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我是逍遥宗浮白真人的亲传弟子,崔世钊。” 一直坐在对面安静不说话的另外一名剑修见此也开口:“在下是太虚山弟子,叶子试。” 厝奚目光落在阙鹤身上:“你是谁?” 我愣了一下,看向厝奚,他依旧笑着,只是嘴角勾起的弧度都是最客气疏离的。 赵渺渺分辨不出厝奚的意思,她看了眼被问住的阙鹤,犹豫着开口:“厝奚师兄,他是阙鹤啊。” 厝奚淡淡嗯了一声:“原来是折意剑的弟子,阙鹤。” 阙鹤因这一句话,猛地向我看来,黑漆漆的眼睛里情绪翻涌,看得我头皮发麻。 我手在桌下偷偷扯了扯他的袖子,传音入耳:「师兄,你干嘛!」 那边赵渺渺已经慌了起来:“师兄你在说什么?阙鹤是师姐的弟子啊!” 阙鹤腾地一下站起身,死死盯着我。 “刘老爷。” 宿华放下茶盏:“不好意思,我们宗门之间或许有些事要先谈谈,还请见谅。” 刘之栩好脾气地笑笑,放下茶盏起身朝我们行了一礼:“无妨无妨,刚好在下也有几本账本着急对,先失陪了。” 刘之栩打发了门外仆从,又贴心地替我们掩上门,将这满屋火药味关的牢牢实实。 宿华看了眼阙鹤,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似乎有些厌烦:“一件一件说吧,比如你怎么在这里?” 阙鹤却不回答,不过终于转过了目光,不再看我。 我看着他头顶的危字,感觉颜色好像又回去了些似的,不由得开始头痛。 “我最近和世钊师兄还有叶道友一同游历任务,后来半途上遇到了阙鹤…” 最后还是赵渺渺开口:“因为是同门后辈,所以我便问了问,阙鹤说他接了宗门调查任务,最近尧州附近的村庄里出现了奇怪的吸血事件。” 一开始是家禽,村民以为是山上野兽,防范多次都无果,准备集结一批猎手上山时,突然有活生生的,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被吸干了血,变成了青白色的尸体。 而他们除了失去全身血液,全身上下并没有任何伤口——反而更加令人恐惧。 是什么?是什么可以这样不留创伤吸食人的鲜血?会有什么是以血为食的? 村民惶恐不安,最后报到了衍宗设立在各个州的据点,请衍宗出面调查。 “那你们查出来什么了?” 厝奚把玩着茶盖问阙鹤:“多么棘手的事情,值得你带上不相干的人,去做宗门的调查?” 崔世钊拍桌而起:“你这话什么意思?!” 厝奚抬眼看他,笑的如沐春风:“不过我今日才知晓,原来浮白真人的弟子,与其他宗门弟子见面,也要先搬出师尊名号吓唬人,看来还是有些自知之明。” 这是在怼他前面怼我的那句话。 “厝奚!我知道你!” 崔世钊咬牙切齿,感觉下一刻嘴里就要蹦出来什么不得了的蠢话,却被叶子试一把捂住嘴坐下了。 叶子试一只胳膊圈住崔世钊的脖子,另只手捂住他的嘴,与我们道歉:“他这人说话不过脑子,又不中听,没有恶意的,对不起。” “折春剑,你的传闻…” 叶子试看向我,顿了一下:“你应该也知道,三人成虎,总有些乱七八糟的话,会进这种没脑子的人耳朵里。” 崔世钊听到这句没脑子,顿时瞪大了眼睛,挣扎着要起身,却敌不过对方的力量,只有呜咽几声从指缝中漏出:“谁……没脑子……!叶……懦夫!” 没想到这叶道友初看起来胆小安静,实则是个狠人呐。 我又看向赵渺渺:“你不说点什么吗?” 赵渺渺握紧了手中茶盏:“我在外从未说过师姐任何事情,师姐不喜我,我也一直尽量少出现在师姐面前……” 我了然:“说到底,还是怪我飞扬跋扈的名声太大了。” 赵渺渺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点头:“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你是什么意思和我关系也不大。” 毕竟最后的局面就是,赵寥寥又在欺负赵渺渺了。 这种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看着赵渺渺,回忆起来。 大概是师尊闭关以后,我那段时间过得浑噩又痛苦,不想说话,睡不着觉,也静不下心。 赵渺渺当时老在我眼前晃,带些玛瑙珠宝新奇玩意,说要让我开心起来。 可我越见她,就越不开心,到最后烦了,在某日她又追着我要送我物件时,一把扬了她手中的木盒,里面的蝴蝶发簪掉在地上,撞上石角,碎成两节。 那会是下大课的时间,有不少弟子看到这一幕。 或许是难堪,或许是其他,赵渺渺露出了悲恨交错的表情:“师尊受伤闭关,难道难过的只有你一人吗!?” 从那次以后,她就不再往我眼前晃了,直到她冲破金丹,到达元婴,可以收徒的时候…… 我又看向阙鹤,在原着中,这位赵渺渺现在的弟子,以后的道侣,依旧站的笔直,只是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阙鹤开口,声调平直:“查出来了点线索。” 他看着厝奚:“尧州周边六处村庄,每处被吸血致死的青年一到三人不等,从今年三月开始到现在两个月,大概是每隔五日便会吸食一人。” “没有妖气,也没有魔气。” “但我三日前,蹲守在小乔村的时候,刚好遇到了——那只吸血虫。” 厝奚挑眉:“吸血虫?” 阙鹤比划了一下:“它大概长六尺,通身血红,吐丝结茧,利用茧丝做吸管,在人的耳后通开针芒大小的伤口,用来食血。” 不知为何,我听到吐丝这个词,心中一跳。 阙鹤继续说道:“我刺伤了它的尾部,顺着血迹一路追来,最后在刘宅后院围墙处发现了这个。” 他从储物袋中摸出一根细细的,通红的,茧丝。 茧丝在空气中微微摆动,折射出银光,散发着属于人血的味道。 阙鹤又看向我:“我在小乔村蹲守的时候,折意师叔几人刚好要去村后的晴山,因此遇上了。” “折意师叔说我刚入门没多久,修为不高,经验不足,一个人或许会有些麻烦,便带着这两位道友帮我一起调查,因为此事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头上的危字闪烁着,就好像在等我的回复,决定是变深还是浅。 这就是传说中的护妻吗? 我笑:“原来你下山任务了,怪不得我下山前到处找不到你。” 阙鹤又垂下眼眸,危字停止了闪烁,是正红。 22 正红。 没有变差也没有变好的顏色。 我起身从闕鹤手中接过茧丝,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他手背,他睫毛一颤,又别开眼。 ……什么意思?因为赵渺渺在,所以要涇渭分明? 我看不懂他眼中情绪,只好绷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将茧丝给宿华看:「瞧瞧。」 宿华除却练剑,最喜欢的就是看书。 他看遍了宗门收录的所有书籍,又自己借阅,寻觅了许多书籍,满满当当摆了一屋。 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风土人情,奇门八卦,密谈野史,诗歌童谣,应有尽有。 虽说看的广而杂,却能过目不忘,他在我眼中就是一个活的查阅字典。 宿华却皱起眉头:「是没见过的茧丝。」 「没见过?」 厝奚也凑近身来:「莫非是新出的什么妖魔?还未记录在册的。」 我问闕鹤:「那你们查到此处,是怎么和刘老板说的?」 闕鹤像没听到似的,抿嘴不吭声,还是叶子试接话:「我们自报家门后,与刘老板说途径此地,观宅院似有污秽之物,便得以探查,只是却没有任何发现。」 我被闕鹤这莫名其妙的置气搞的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正巧扣门声响起,刘之栩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几位仙君,敢问商议如何了?」 厝奚扬声道:「刘老板请进。」 他斜斜瞥了眼还被叶子试捂着嘴的崔世釗:「崔道友,你家师尊与我的师尊算得上好友,还请谨言慎行。」 人人都说赵寥寥小心眼记仇,其实慎查司的厝奚才睚眥必报的那个。 我想起曾在他案桌上翻到过足足十本衍宗弟子犯错录,估计此番还要再加一本外宗弟子记仇录。 崔世釗僵了一下,被叶子试松开,又被赵渺渺摇头示意,便重重哼了一声,靠在椅背上抬头看房梁。 刘之栩进来,冲散了屋内的低气压,继续之前的话题:「请问仙君需要在下帮什么忙?」 想来借天蚕纱也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我便当着眾人面开口:「刘老板手中的天蚕纱不知可否一借?用完便会速速归还。」 刘之栩露出为难的表情:「这……」 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定然不会让刘老板吃亏,租金抵押不会少的。」 话虽这么说,但实际上我一穷二白,这么多年连一百块灵石都没攒下,更何况是人间通用的金银玉器。 我又在桌下扯厝奚的袖子,偷偷传音给他:「师兄,我能找你借点钱吗?」 厝奚:「免谈。」 好绝情!我悲愤地转头看他,他端的四平八稳,摇头轻轻吹走茶水表面的茶叶,根本不理我。 刘之栩解释道:「实不相瞒,祖上传下来的就两块天蚕纱,一块在祖宗陵墓中陪葬,另一块由我父亲献给了皇家,怎么都不好相借给仙君……」 「那最后一块呢?」 我打断他:「当年云织仙子赠予刘氏祖辈三只天蚕,现如今还剩一只,它吐出的丝便是最后一块天蚕纱,可否借于我一用?」 刘之栩闻我此言沉默了一下,他面容消瘦,此刻突然没了表情,有些难以形容的阴沉。 「也不是不可以……」 刘老板扯扯嘴角,神色幽幽:「只是天蚕5月中旬吐丝结茧,还要请仙君多等待几日。」 「无妨无妨。」 我松了一口气,只要对方答应借我,一切好说,等十来日结茧也不是难事。 约定已成,宿华起身告辞:「既然已经说定,那我们半月后来取天蚕纱,今日就不多叨扰了。」 我与厝奚跟着起身,对面赵渺渺他们也忙站起身,由刘之栩领着准备出门。 「夫人!」 「夫人!慢一些!」 刚跨出门槛,正前方跌跌撞撞跑来一个身影,后面还跟着几个名慌张侍女,刘之栩几乎是立刻便冲上去扶住了对方:「九娘!」 名唤九娘的女子,穿着茜色上襦,靛青下裙,头发挽起做妇人鬓,体态丰盈,像画中的贵妇人。 只是这位贵妇人,鬓发凌乱,额有虚汗,似是情绪不稳。 赵渺渺打量着对方:「刘老板,这位是?」 刘之栩将九娘往怀中抱了抱,似乎想挡住我们视线:「让诸位仙君见笑了,这是内人九娘。」 我见此往前踏出一步:「夫人可有不适?我观夫人面色灰白,不知是何原因?或者我能帮上忙?」 九娘看向我的方向,只是还未完全转过脸,便又被刘之栩按在胸前。 他满脸歉意:「九娘年初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此后身体与精神上一直不太好,偶尔便会忘了自己是谁,到处乱跑。」 忘了自己是谁? 我不动神色地又往前挪了一步,想仔细看看这位九娘,不想刘之栩招呼了管家来:「真是抱歉,本还打算亲自送送仙君们,只是此刻忧心九娘实在走不开,便让管家引路吧。」 管家做出了带路的姿势,我不好再凑近看,只能跟着离开。 我想起幻境中的谢尔曼,他因为在幻境中停滞的时间太久,导致忘记了真实的自己,那么这位九娘呢? 没有人会忘了自己是谁,如果忘记了,那便是有人想让他忘记。 「放开!」 我们一行人马上要出了院门,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女声! 这道声音尖锐刺耳,夹杂着些惶恐:「刘之栩!你个疯子!!」 「九娘,你做什么?!」 我回头去望,却被挡墻阻碍了视线,再想看时,对面的声音已经弱了下去,只隐约听见刘之栩在安抚着她。 「仙君,仙君?」 老管家唤我,面上笑瞇瞇的:「仙君慢走。」 毕竟是人家夫妻之间的家事,我这般好奇张望确实过于失礼,忙行了一礼,与其他人一道从刘宅中退了出来。 漆墨的木门在我们面前关紧,我们一排人站在原地,盯着人家的府牌不吭声。 门口还站着小廝,我便传音给厝奚:「有什么想法吗?」 厝奚戴上帷帽,面容隐在黑纱后:「註意点这个刘老板,他还有未尽之言。」 崔世釗对着我们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哼,渺渺,我们走吧!我这种外人,还是不掺和你们宗门任务了。」 厝奚压低帽沿传音给我:「我继续去查那小畜生的踪跡,有事传音符联系。」 他顿了顿,看向崔世釗朗声道:「过几日有空,我去拜访拜访浮白真人。」 崔世釗怒道:「拜访就拜访,与我说什么!」 虽说气势汹汹,但他却不再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当然也有可能是叶子试又捂住了他的嘴的缘故。 叶子试一边拖着崔世釗往后退,一边说道:「诸位,我们晴山之事还未结束,先行一步。」 赵渺渺看看我,似乎想说些什么,又在我的目光里败缩下来,最后小声道:「师姐,告辞。」 厝奚早已离开,赵渺渺一行人也走了,现下就剩我与宿华,还有站在原地不动的闕鹤。 「闕鹤?」 我唤他:「你怎么……」 我本想问他怎么不与赵渺渺他们一道离开?结果发现我刚开口,他头上的红名又开始闪烁。 于是我话到嘴边转了个弯:「怎么接了任务下山也不与我说?弟子的第一次下山任务,按理来说,都是需要师尊陪同的。」 虽说宗门有此传统,但遥记我初下山时师尊正闭关,便没有陪我;宿华第一次下山时,我也有事抽不开身,没有一道。 因此说完这句话后不由得有些底气不足。 闕鹤抱紧了剑柄,走近我:「那师尊愿意陪弟子吗?」 哪怕我完全不愿意,我也回他:「自然是愿意的。」 那红名闪烁了好几下,似乎掺进了些丹橙色,最后稳定不动了。 我瞬间有些迷茫,不明白这个红名的顏色深浅到底是怎么计算的。 闕鹤低应了一声:「那我跟着师尊。」 宿华从见到茧丝时就一直皱着眉头,此刻像下定决心似的问我:「师尊,要不要再与刘老板问问天蚕的事?」 「算了。」 我摇摇头,刘老板明显还有不想告诉我们的话,估计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我正欲带着这两位离开人家大门口,闕鹤几步跨上门阶,无视了看门小廝,直接叩响门环。 小廝着急问他有何事,他也不搭理,直到老管家带人来开了门,闕鹤这才露出了少年特有的羞涩又单纯的笑容:「老管家,我们师徒三人今日暂无住处,可否请你问问刘老板,让我们借宿一晚?」 23 暮色四合,虫鸣窸窣。 我躺在客房的床铺上,睁眼盯着床帷,辗转反侧,终是翻身起来。 走到窗边推开窗门,一股浓郁的梔子花味扑面而来,香得我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才发现窗边栽种了几树梔子,现下正值花季,各个争着舒展花身。 我揉揉鼻子,翻窗而出,准备乘着夜色去探查刘宅一番。 刘老板安排的客房与客房是连在一起的,因此我经过下一间屋子时轻敲窗扉,打算叫上宿华一道。 俊逸的少年只着白色里衣,散着发,在夜色朦胧下,柔软了面容,看着比平日更加显小乖巧一些。 他推开窗户看着我,疑惑问道:「师尊有何事?」 ……敲错窗了。 我收回敲窗的那只手,有些微尷尬在我俩之间蔓延。 我该怎么说?对不起打扰了你继续睡?他会不会认为我是故意找事? 「夜晚或许会发生一些白日里见不到的事情,你随我来,我们再探探刘宅。」 我招呼他跟上,在经过宿华的客房时脚步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再叫上他。 总觉得如果是三人行,事情会变得更加麻烦一些,还是算了。 水榭厅廊中只有灯笼随风摇曳,隐约可听见院墻外打更的声音,我与闕鹤一前一后走在其中,空气中安静地只剩彼此的呼吸。 出了水榭,就是正厅,再往前走,便是主人的厢房。 但闕鹤说是在后院围墻处找到的茧丝,所以我们最终的方向是后门处。 越往后走,梔子花香越加浓郁,我从未见过哪户人家将这么芬香扑鼻的花树种满整个后院的,鼻腔里全是花香,再也闻不出其他。 闕鹤此刻突然开口:「这股味道,就好像在掩盖什么一样……」 我心中一凛,正欲询问,突然听到一道细微的声音。 似痛似泣,语调断裂,从梔林深处传来。 我朝闕鹤做了个嘘声动作,放轻脚步一点点靠近,到了一座偏院门前。 院门虚掩着,有熟悉的女声从里面飘出来,是白天的九娘! 可九娘作为正室夫人,怎么住在偏院中?我轻轻推开门,想进去一探究竟。 结果刚踏近一只脚,便被闕鹤抓住了手腕,猛地向后拉去! 眼前白光闪过,数道银丝直端端地朝我袭来,闕鹤抽剑斩断这化作杀器的茧丝,将我护在身后。 门扉后缓缓蠕动出一只血红的虫,站起身来像成年女性一般高,正甩着头盯着我。 闕鹤低声道:「是那只吸血虫。」 我看着这只虫,也摸上了腰侧的折春剑,虽不知里面九娘是什么情况,但血虫也是闕鹤的任务,不如帮他一起降服,也算刷一刷男主角的好感度。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诧异极了:「两位仙君?」 我与闕鹤转身去看,只见刘之栩打着灯笼,披着外袍,定定站在我们身后二尺外。 灯光暗淡,自下而上打在他脸上,反而使的大半脸都藏在暗处,只露出一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两位仙君,怎得在此处?」 我余光向后一瞥,那只血虫已然不见,连带着地上刚刚斩断的茧丝也不见了。 「刘老板…」我大方转头看向偏院,笑问他:「抱歉,隐约听到这边有些声音,一时好奇便来看看,里面可是九娘?」 刘之栩走近几步,容貌从暗处现了出来,皱起眉头:「是内人。」 身后九娘的声音已经歇了,空气中梔子花的味道更加浓烈,我试探着开口:「我虽非医修,但对岐黄之术也略懂一二,我听夫人似在痛泣,若不嫌弃,可否让我替她诊断试试?」 刘之栩上前关紧了院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二位仙君请随我来。」 再度坐在厅堂,刘之栩替我与闕鹤倒了杯冰糖凉茶,拢了拢外袍,叹气道:「九娘的病,药石无医。」 闕鹤:「是绝癥?」 刘之栩神色凄苦:「对,自从九娘生病以来,我寻遍了大江南北所有医士为她治病,可所有人都告诉我,九娘…或许捱不过今年冬日。」 我问:「那你之前说九娘偶尔会忘记自己是谁,也是因为这场病的缘故吗?」 「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九娘恨我……」 刘之栩喃喃低语,像是自责:「布行的生意越做越大,我也越来越忙碌,九娘嫁给我七年,我们见面相处之日加起来竟不过半年……」 「待到我终于有了空闲,想与九娘好好说话,她却问我,我是谁?」 「我这才发现她病了,病到忘记了所有,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 「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她我是谁,她是谁,又专门拨了丫鬟守着她,免得她病起来时觉得处境陌生害怕乱跑。」 刘之栩双手捂脸,声音颤抖起来:「可现在弥补的相守又有何用呢?每过一日,她便离我更远一日,人们说坠欢可拾,可我再也拾不起她了……」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好干巴巴地说句看开些。 刘之栩捻去眼角的泪沫:「抱歉,在下有些失态了。夜色已深,二位仙君早些歇息吧,我送两位去客房?」 我忙道:「不了不了,我认得路,不劳烦刘老板。」 刘之栩深深看了我一眼:「那便莫要再走错了路了。」 我眼皮一跳,站起身告辞,跨出门槛后又停下身回看他:「刘老板,你还未告诉我,夫人是何病癥呢。」 刘之栩坐在主坐上,明明是烛火通明的屋子,却让我觉得他像已经陷入黑暗中。 他嘴唇一张一合,吐出三个字:「枯血癥。」 厝奚说的没错,刘之栩确实奇怪,藏着很多事没有告诉我们。 刚刚在堂厅,他看似什么都说了,又像什么都没说。 那只血虫与他有关吗?他怎么会这么及时地出现在偏院?九娘住在偏院真的只是为了防止她乱跑?如果是为了方便照看,明明一起住在正厢房才对,为何要将人安置那么远。 还有这些梔子花,是为了藏匿什么? 我一路思索,步履匆匆,都没有与闕鹤再说些什么,待进了客房的小院,抬眼便看到宿华站在我门口。 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月色如水,透过沙沙作响的树影打在他脸上,明明暗暗似面具一般,令人一时有些陌生。 我开口唤他:「宿华。」 他目光定定地看着我,却不言语。 我不明所以,只好小跑着几步靠近他:「宿华?」 淡淡的杏花味扑盈而来,我被揽入胸怀,侧耳贴在对方胸口,只听得心跳砰砰。 我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想从宿华怀中出来,却不想被抱的更紧。 青年怀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里衣传递给我,连带着他似有若无的颤抖。 我伸出手拍拍他的肩头:「宿华?你怎么了?」 他如梦唸般:「……醒来时师尊不见了。」 我有些心虚,顺抚他的后背安慰道:「刚刚与闕鹤出去了一趟,想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在我说出闕鹤的名字后,腰间的力道又收紧了些。 「师兄。」 闕鹤站在他房门口,一手搭在门上雕花,扭头看着我与宿华:「你抱的太用力了。」 宿华这才缓缓松开我,为我理了理发皱的衣摆,露出一个苦恼的表情:「抱歉,师尊,弟子许是糊涂了……」 「无碍,无碍。」 我抬手撩开他额间碎发,指尖沾了些薄汗:「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师尊。」 闕鹤打断我们,他从门前退后几步,朝我们走来,目光落在我脸上:「既然现在大家都精神着,不如好好讨论一下今日之事?」 我本来就想与宿华说说今晚的事,如今再加上一个闕鹤……我又不好随意拒绝他,便应声道好。 只是进了屋,宿华与闕鹤一左一右围着方桌坐着,都一声不吭。 宿华从入座起便一直盯着桌上的烛火发呆,闕鹤也垂着眼眸不知在看哪里,好似刚刚提出要讨论的人不是他。 我无奈开口,将九娘的事与宿华说了,问他听没听说过枯血癥。 宿华却问了我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师尊,现在是几月?」 我怀疑他睡糊涂了:「五月呀。」 他微不可闻地应声:「还有一个月……」 感觉宿华此刻整个人虚弱又痛苦,我刚想问问到底怎么了,下一刻他坐端了身子,面上又恢復了往日清朗温润的表情:「枯血癥如它字面意思一般,是指血液枯竭。」 「常人失血后,调养后还会恢復。可枯血癥不会,它就好像一个定量的容器,内在的东西只会少不会多。」 「患了枯血癥的病人,哪怕不受伤不流血,体内的血液也会随着时间渐渐减少,最后失血而亡。」 我想起九娘的脸色,她虽然体态丰腴,可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闕鹤这会抬起头来:「血虫一定与九娘有关。」 少年篤定的语气让宿华微微皱起眉头,他语气平淡:「或许吧。」 闕鹤挑眉:「师兄今晚似乎不太待见我。」 宿华看着闕鹤,轻嘲:「既然你已有结论,那便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不要再来打扰师尊。」 两人之间的气氛实在说不上好,似有暗潮涌动。 ……发生了什么事,两人关系突然这么差了吗!? 24 第二日,清晨。 刚到辰时,刘之栩便派了丫鬟们来,邀约我们几人一道吃早餐。 昨晚宿华与闕鹤不知为何,好端端的突然针锋相对起来,导致今日餐桌上的气氛变得更加沉重了。 我端着米粥小碗默默喝粥,心中想着找机会再去见见九娘。 面前的青瓷小碟里放了块粢饭团,雪白的糯米块上点缀着黑芝麻,散发着香甜的气息。 宿华收回了筷子,看着我笑意满眼:「师尊尝尝这个,是尧州的名小吃。」 我点点头,筷子尖刚挨到粢饭团,闕鹤便定定盯着我看,令我觉得这块粢饭团已经不单单只是一块普通的粢饭团了,一时止了筷头。 「闕鹤,你想吃吗?」 我问坐的离我稍远一些的少年,这是盘中最后一块粢饭团,如果男主角想要,那让给他也无妨。 闕鹤的目光落在粢饭团上,嘴角朝下抿着,并不回復我。 刘之栩开口:「仙君若是喜欢,后厨还有,我唤他们再上一碟。」 「不必。」 闕鹤製止了刘之栩准备唤丫鬟再上一份来的想法:「我不喜欢吃。」 听闻此回答,身边宿华似乎轻嗤了一声。 「夫人!等等!这里不能进!」 「夫人?!里面有客人……」 门外突然传来小丫鬟们慌乱的呼唤,和昨天一模一样,我心中一动,扭头去看门外—— 九娘拎着裙摆正往膳厅的方向走,身后的小丫鬟们着急想拉住她,又被她甩开手。 她的气色比起昨日要好一些,眼神清明,註意到我的目光后便直冲我而来。 「仙子。」 对方的声音好听极了,像富贵人家养的金丝雀,语调中满是柔情蜜意。 刘之栩早就起身去扶九娘,可九娘却从他手中挣脱,站定在我面前:「仙子,今日若是无事,可否陪我一起聊聊天?」 梔子香扑面而来,我站起身看着眼前富贵娇美的女人,点点头:「好。」 「九娘,你这是做什么?」 刘之栩满是不赞同:「你若是想找人说话,我陪你,或者唤丫鬟来,怎能叨扰仙君?」 「没关系,刘老板。」 我道:「我们在贵府要借住半月之久,左右也无事,陪夫人说说话,也算报答刘老板的收留之恩。」 刘之栩依旧拒绝道:「九娘她还病着……」 「刘之栩。」 九娘打断了他,语气冰冷:「我见仙子心喜,想与她说说话,是犯了你刘老爷哪条规矩?」 刘之栩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九娘你怎能这么想?我都是为了你……」 九娘冷哼一声:「我不想听你说那些话,谁知道真假。」 她甩了脸子给刘之栩,然后便牵起我的手笑瞇瞇道:「我屋里也有小厨房,做的早点吃食精致美味,仙子不如随我来?」 去哪里吃早饭不是吃?而且还能暂时远离闕鹤的目光监视,我自然满口答应。 身后宿华扯住了我袖角,我还未回头,他便传音给我:「师尊,万事小心谨慎。」 我跟着九娘出门:「知道了。」 九娘带着我一路往偏院而去,身后跟着的几个丫鬟也在她的打发下各自忙碌起来,待我与她坐定在窗旁软塌上,小茶几上已经摆放好了绿豆粥米,粉饺,杏仁酥和炸春卷。 丫鬟们都退了出去,房里只剩我与九娘面对面坐着,她的面容在靄靄蒸气中若隐若现:「昨天初见仙子,我便觉得仙子与家中小妹颇像,不由得想与仙子言语两句,希望仙子不觉得我莽撞。」 九娘替我夹了一只春卷放在碟中,笑盈盈地看着我:「尝尝吧?」 盛情难却,我只好先压下心中困惑,认真食饭。 九娘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你真的很像她…」 「像小妹吗?」 我停了筷子,问道:「哪里像?」 「眼睛像,都是琥珀色的眼睛,跟个猫儿似的…明明还是个小姑娘,却又明艷张扬,不服输的劲从里到外一个劲地往外冒…」 我干笑一声:「我二十七了,已经不算小姑娘了。」 九娘看着我,像在怀念些什么:「都说仙人长寿,仙子单看外表,也不过十七八。」 我低头喝粥,默默不语。 九娘:「我听闻仙子是为了天蚕纱而来?」 来了,这才是话题的重点。 我放下筷子,端坐在软垫上,一瞬不瞬地看着九娘,不想错过她任何表情变化。 「仙子来得不巧,旧的天蚕纱各有其用,新的天蚕纱还未到时候。」 我眨眨眼:「没关系,我可以等。」 九娘掩唇一笑:「世人都会等待,可究竟要等多久呢?等到花谢,等到月落,等到那个人变得陌生,再也无法靠近,到那时会不会后悔,曾经只会等待呢?」 顿了顿,九娘转了话题:「说起来,今日饭桌上那两位男子,是仙子什么人?」 「是我的两名弟子。」 九娘称赞道:「不愧是仙子的弟子,都是月白风清般的人。」 我看着九娘,慢慢问她:「九娘,还想对我说什么话吗?」 窗外至少有五人在闭息偷听,我不知九娘在这刘宅里究竟是何处境,但这种时刻被监视的日子,估计已经很久了。 久到她开始装疯卖傻。 九娘指尖点着杏仁酥,将它压碎:「仙子觉得,刘之栩待我如何?」 我答:「刘老板很担心你。」 可女人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笑得花枝乱颤,头上的发簪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便要跌下来。 「你猜猜他为何担心我?」 九娘并非要听我回復,自顾自说着:「因为他怕我跑出去不见了,或者提前死了,没法替他的小情人供血!」 「我与他成亲七年,见面次数少之又少,哪来的什么恩爱情感?可怜我曾经不懂,以为他是可以托付一生的良人。」 「而这所谓枯血的病癥,也不过是他的借口……偷我的血养那个女人的借口!」 我看着九娘的眼睛,她说着痴疯的话,令窗外的人慌乱着跑去通风报信,可眼中却平静一片,似乎在说:你看,真相就快大白了。 九娘吹掉了指尖上的饼渣:「男人就是这样,谎言,欺骗,为了一己私欲不择手段。」 「说起来,我与仙子的两位弟子不过是匆匆一面,但我想提醒仙子一句——莫要养虎为患,有的男人装作可怜兮兮的落水狗,但会时刻准备着反咬救他的人一口。」 她又绕回了宿华和闕鹤,我倍感疑惑:「此话何解?」 九娘的神情如菩萨怜悯:「仙子,你最好早些懂。」 「九娘!」 刘之栩的声音自远而近,他一把推开门,冲了进来,痛心不已:「你又在胡说些什么?」 九娘将筷子甩在他脸上,刘之栩躲闪不及,脸上被抽了道红痕。 「我见过!你与那个女人偷偷见面数次,她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九娘站起身,将背后的靠垫丢向他:「刘之栩!你还做不做人了?!一点良心都没有了吗!」 刘之栩到底顾虑到我在,一声不吭地抱紧了九娘,任由九娘在他怀中拳打脚踢。 我见此起身准备告退,九娘突然叫住了我:「仙子。」 她鬓发乱了些,却眼神坚定:「明日还能陪我说话吗?我想送仙子一样礼物。」 我观刘之栩脸色苍白,又看九娘神色期颐,点点头:「好。」 回了客房,我捏了个决,让任何人都无法窥探进入这件屋子,然后摸出传音符给厝奚:「师兄,你那边怎样了?」 过了一炷香时间,厝奚才传音回来:「有点眉目了,那个畜生邪修,似乎在靠凡人的血掩藏自身气息,怪不得追查不到踪跡。」 我深吸一口气:「我这边也有点猜测,但还有些不太明了的地方……我不好妄下定论。」 又过了几息,厝奚的声音响起,似乎还带这些风声:「我在往尧州赶了,大概正午就能到。」 我忙阻止他:「别!你先别来!不要进城,也不要和我会面,万一有事我捏传音符给你!」 厝奚嘖了一声:「我知道了。」 传音符还未消散完,我看着手中还剩三分之一不到的符纸,神使鬼差地问厝奚:「师兄,你觉得宿华和闕鹤,哪个是老虎?」 厝奚:「哈?」 我犹豫着换了个说法:「或者,哪个是落水狗?」 厝奚声音冰凉:「你问这种问题,宿华知道吗?」 传音符彻底化为粉齏,消散在指尖,屋外传来宿华扣门的声音:「师尊?」 25 散了咒决推开门,便见宿华站在门外,对着我勾起嘴角,可眉头却不由自主地皱起,使得他的笑容变得有些苦涩起来。 他从昨晚开始便有些奇怪,看向我的目光里包含了许多可以称之为「难过」的情绪。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他这样堪称脆弱的神情,不由恍神想起我刚收他做弟子的时候,曾经只比我高一个肩膀的瘦弱少年,如今已经变成了独当一面的高大青年。 宿华又唤了声师尊,拉回我的思绪,我侧身让他进来,站在桌旁招呼他坐,他双手微微攥拳,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地坐在圆凳上。 我又往门口张望了一下:「闕鹤出去了吗?」 宿华微微蹙眉,回我:「他自己去找血虫的下落了。」 我哦了一声,原着里男主角的劫难中没有血虫这个事件,再加上主角光环,肯定出不了什么事,应该也不需要我去担心,现在还是优先自己的事比较好。 刘之栩口口声声说自己珍爱九娘,却时刻监视着她,是在提防什么呢? 「宿华……」 「师尊……」 我们同时开口,我看着他:「你先说。」 宿华嘴唇囁嚅着,终于吐出一句:「我能抱抱你吗?」 好像很久不见,近乡情怯,又像失去过很多次,患得患失。 青年有些期许地望着我,我伸手触碰他的脸颊,弯腰搂住了他的肩膀:「到底怎么了啊?」 宿华的下巴搭在我肩头,胳膊虚虚揽着我的腰肢,慢慢收紧却又没有贴近,是克製的力道。 「感觉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师尊了…在梦中。」宿华顿了一下:「所以直到这会心里还在怦怦跳,怕此刻也是梦,万一松手,就又见不到了。」 青年的肩膀宽阔,指下是柔软的棉麻布料,我开玩笑般说道:「我也做了一个梦,梦到我死掉了。」 下一刻,放在腰后的手掌突然失了力道,猛地收紧! 我忙曲起一条腿,膝盖顶着他的腿根,才保持住平衡没跌在对方怀里。 这样的姿势不太舒适,我拍拍宿华的后背,想从他怀中起来。 「……师尊,不要说这种话。」 宿华又将手臂收得更紧了些,我被迫跨坐在他腿上,抬头看着青年有些微红的眼眶,心中突然有个想法。 「如果我们交换彼此的恶梦,它就会因为被说出口而不会成真。」 我搭上宿华的手背:「要与我交换吗?」 明明之前还好好的,我收闕鹤做弟子那会,宿华并无反对或其他意见。 照我对他的了解,两人应该是普通的师兄弟相处模式,不远不近,不亲密也不冷漠才对。 可昨晚开始突如其来的针对暗潮,让我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宿华绝对知道些什么,比如赵寥寥的结局。 宿华定定看着我,突然笑了:「是个无聊的梦而已,不值一提。」 他放开了我,扶着我的腰让我站起身:「弟子刚刚失态了。」 不愿意告诉我啊…… 我有些不甘心:「我们之间难道还存在不可以告诉对方的秘密吗?」 「师尊。」 宿华站起身,替我将额角的碎发撩到耳后:「今晚是尧州的夏灯节,要一起去看吗?」 …… 晚霞烧红了天边,空气中除了花香,还有香甜的食物气息。 街边掛满了造型普通的圆灯笼,但每只顏色与花纹都不同,遥遥望去,长街彩灯煞是好看。 而今晚最漂亮的灯在江面。 除了画舫外,还会有一座高大的仙子造型浮灯会从上游逐渐飘过,若是能将手中的吉钱拋进仙子手中,那么未来一年都会好运连绵,心想事成。 卖吉钱的小贩讲的滔滔不绝,与我好好说道了一番夏灯节的热闹。 他身后是一排排用红绳绑着的吉钱,有的上面还带字条,写着万事如意,招财进宝,锦绣前程之类的吉祥话。 闕鹤自吃过早饭后就离开刘宅去查血虫的其他线索,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而我最终还是答应与宿华一同出来看灯,只是这会天还没黑,灯会还未正式开始,便先顺着摆满摊位的街边瞎逛。 「相传千年前,尧州还叫箬州,是个穷山恶水的荒蛮地。后来出了位遥光仙子,肃清了此地妖邪,又用通天法宝移山翻江,才形成如今尧州富足丰饶的地貌,因此为了纪念仙子,后来便改箬为尧。」 小贩拎着一串吉钱递给我:「遥光仙子最喜红绳,尤其是这种枫染红,姑娘若是买了它,保证可以将吉钱牢牢地丢进仙子手中!」 我还未曾动作,宿华伸手接过两枚吉钱:「怎么卖?」 小贩笑得两只眼睛都瞇起:「九百九十九文一枚!童叟无欺!」 我惊道:「你怎么不去抢?!」 平平无奇的铜做物,绑了根红绳便要了天价,怪不得别的摊位前人头攒动,就他这里门可罗雀。 「姑娘,吉钱里包含的心愿和纪念意义,区区百文便能买到,这哪里算贵呢?」 小贩说着便要拿回宿华手中的吉钱:「既然姑娘不识货,那我的吉钱也没法卖给你……」 他去抓吉钱的手落了个空,宿华将吉钱收进手中,翻出两枚碎银丢到桌几上,便拉着我离开:「多谢小哥,祝你生意兴隆。」 我心情復杂地回头看了眼眉开眼笑的小贩,扯了扯宿华衣袖:「你不觉得自己被坑了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华灯初上,人海如潮,我与宿华被夹裹着往江边而去。 他反手捉住我的手,掌心贴着两枚吉钱,在彼此手心之间的温度浸染下逐渐变得温热:「师尊,入乡随俗,入乡随俗。」 待到了江边,两岸与虹桥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江面上莲花与水鸟造型的浮灯一盏盏点亮,人们将写满了心愿的河灯放入水中,双手合十祈祷着它可以飘得更远。 画舫上丝竹绕耳,盏盏明灯依次亮起,舞女随着乐声翩翩而至,跳起了祈神舞。 「我还是第一次与师尊在山下一起过节。」 宿华微微弯腰在我耳边说道。 五彩斑斕的灯火倒映在他眼中,他眸色本就很淡,这会似琉璃一般,闪闪发光。 刚开始几年但凡一起下山就是执行宗门任务,后来吃过一次亏便错开下山,两个人相处时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翠染峰。 现在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这大概是我与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抱着放松的心态站在除了翠染峰以外的地方。 人群突然躁动起来,伴随着一声鐘鸣,远处缓缓飘来一座高大的仙子造型浮灯。 「来了!来了!仙子灯!」 「遥光仙子保佑我往后可以时时与李家哥哥说上话!」 「我苦练投壶半年,今年一定可以丢进去!!」 「遥光君,拜托了,今年的心愿也要帮我实现啊!」 仙子盘坐,做灵召手势,着枫叶红的广袖流仙裙,容貌端庄美丽,眉眼慈悲。 「师尊,许个愿吧。」 宿华看着仙子灯快要飘到我们面前,捏着吉钱对我说:「用两枚吉钱换师尊一个心愿,遥光君应该会觉得值当。」 我目光落在宿华噙笑的嘴角:「那便希望明年今日,也能一起来尧州看灯。」 若一切顺利,我能活到明年今日。 宿华微怔,又在眾人拋吉钱的声音中回过神,将吉钱丢向仙子灯——吉钱在空中一前一后划了个完美的拋物线,最后端端落在仙子手中。 我目光略过仙子灯,只见对岸灯火阑珊处,似乎站着个眼熟的身影,只是还未等我细看,便隐在人群中。 「弟子不会对师尊隐瞒任何事,所以我在师尊面前不会有秘密。」 宿华看着逐渐飘走的仙子灯,突然与我说道:「但是关于我的梦,我想等到一切都顺利结束之后再告诉师尊,那一天应该不会太久,我保证。」 晚风浮动他的发带,对方神情慎重,我收敛了笑容,对他点头:「好。」 我也有不知如何开口的秘密,譬如这个书中世界,譬如书中关于我与宿华最后的结局,又譬如我为了存活概率而接近闕鹤去刷他的好感度。 等到三个月的死亡期限平安度过,我一定会将这些都告诉他。 ————————————————————————————————————————————————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人潮汹涌,每人都是热闹又快乐的模样,闕鹤行在其中,只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晨后又去周边村庄探查了一番,却并无收获——而刘宅中对他们若有若无的监视也令人无法施展手脚,此刻时候还早,他便随大流在江边流连。 隐约听到几句,今晚是夏灯节,所以大家都要去江边拋吉钱,放花灯,再晚些时候,还有一场天灯。 「闕鹤师侄?」 一侧传来欣喜的声音,闕鹤一转头便见赵渺渺与崔世釗还有叶子试三人,几人之间正要擦肩而过。 赵渺渺手中提着花灯,另一只手还拎着个小篮,里面放着粗布玩偶,小风车,包好的点心等。 「折意师叔……你们不是在晴山吗?」 赵渺渺回他:「事情已经办完啦!刚巧今天是夏灯节,我们特意赶在日落前回来尧州凑热闹。」 闕鹤点点头,还未说什么,赵渺渺便邀请他:「我看师侄一个人……」 赵渺渺确定少年身边没有赵寥寥师徒,心中突然有些微妙:「要不要与我们一道逛逛?」 一个人。 因这个词,闕鹤的手指些微颤动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他刚刚的格格不入感是从何而来。 旁人都是三五成群,哪怕一抹花香,半片枯叶,都有人可分享。 只有他形孤影单地身处凡尘热闹中。 闕鹤点头:「好啊。」 赵渺渺心中微微松一口气,她本还怕对方拒绝…连被拒绝以后的说辞都想好了。 不论是在宗门,还是在尧州,她总是看到闕鹤一人独来独往,次数多了便有些心疼对方。 师姐是闕鹤的师尊,但对方永远都与宿华在一道,有时她会想,或许在师姐眼中,闕鹤只算个可有可无的人。 如果当初她顺利收下闕鹤…她一定会将最好最好的都送给他,事事陪伴,绝不让他孤身一人。 崔世釗已经往前好几步,指着虹桥:「仙子灯来了,我们快去桥上,保证可以将吉钱丢进仙子手中!」 叶子试拨开人群开路,回头叫他们:「快来快来,大家都想往桥上去,再迟几步便没位置了……」 赵渺渺小心护着花灯不被人群挤到,一回头却发现闕鹤还站在原处,他们之间已经隔了数十人,被人群冲散,连声音似乎都传递不过去了。 闕鹤望着对岸—— 赵寥寥与宿华紧贴站着,不知在说什么话,两人都笑了起来。 不是似笑非笑,不是面子上的假笑,不是疏离的礼貌性微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容,哪怕隔了一江之远,他也能清楚感受到两人的开心。 赵寥寥从未对他这样笑过。 仙子灯缓缓漂流而至,宿华手中的吉钱稳稳当当地掉进仙子手中,赵寥寥欣喜地望了过来,他几乎是在赵寥寥察觉到他的一瞬间,侧身躲回了人群中,阻挡了对方的视线。 为什么要躲?闕鹤自己也不知道。 直到赵渺渺艰辛地逆着人群回来找他,仙子灯早就飘远,几人最终还是寻了个酒楼,等待天灯的绽放。 澄黄的暖色天灯,于大街小巷的角落中缓缓升起,一开始只是星星点点,后来匯聚成一串,摇摇晃晃地点亮了墨黑色的夜空。 天地之间仿佛被这一串灯火相连,凡人的心愿与祈求,就这样传递给了天上的仙人。 「真好看……希望明年也能再来夏灯节!」 赵渺渺半截身子探出窗外,望着漫天灯华,从一旁的篮子中摸出涂成七彩色的风车,递给闕鹤:「我看师侄似是闷闷不乐…这个小风车送给你,是之前在遥光君庙买的,不开心的话……」 她轻吹一口气,风车便慢悠悠地转了起来:「看,烦恼吹走了~」 崔世釗大呼不公平:「为什么不送我!我也闷闷不乐,我陪你在人堆里挤了这么久!」 闕鹤接过风车,扯了扯嘴角:「多谢师叔。」 风车上的鹅黄色,与今日赵寥寥头上的发带顏色,似乎很相似。 26 「这个,是送我的?」 手中静静躺着一个鼓鼓的,绣着白兔纹样的荷包,带着紫苏与陈皮的气味。 我今日晨起便去了九娘的偏院,她也如昨日我们约定好的那般,送了我一样礼物。 只是我将这塞进了驱虫草药的荷包仔细打量,也没想明白她为何我突然送我这个。 九娘一手搭在案几上,一手撑着下巴,容貌在茶气氤氳中模糊不清:「我观仙子一身素锦,单薄的很,便想着送你几样。」 她朝门口的小丫鬟招手,小丫鬟捧着个巴掌大的红木盒子过来,交给九娘。 九娘打开盒子,将里面的珐瑯白簪子,珍珠流苏对釵,红玛瑙葫芦串耳环,一一放置到案几上给我看:「这些是时下最流行的样式,正是姑娘们都喜欢的,希望仙子也喜欢。」 我当然喜欢,做工精致,珠光宝气的,拿在手中就觉得欢喜。 「但这不合规矩…」 我把玩了一下样式秀丽简约的簪子,想象它戴在宿华发上是何样,忍痛拒绝道:「我本来就是有求于此,又未曾相助夫人,不能白拿东西。」 九娘弯唇一笑,也不多劝:「那便将荷包收着吧,是我亲自绣的,夏日到了,免得蚊虫叮咬。」 虽说作为修士,普通蚊虫并不会近身,但再拒绝就不识好歹了,我将嫣红的荷包掛在腰间,冲九娘道谢:「辛苦夫人了。」 又想起今日见面的目的,见九娘低头饮茶,便问她:「可否再讲讲小妹的事呢,夫人说我与她像,我便好奇。」 「小妹啊……」 九娘捧着茶杯,望向窗外的梔子花:「她年纪比我小四岁,胆子大,又重情义,做事风风火火一往直前的。」 「与其说我是姐姐,不如说她才是阿姐。她总是护着我,顾着我,主意比我大,我们每一次的决定也都是她在做。」 「那她现在在何处呢?」 我大概估算了一下她口中小妹的年纪,问道:「是已嫁做人妇了吗?」 「不,她死了。」 气氛一下子凝固了,初夏的晨风带着花香味吹进来,竟让我打了个颤。 九娘抬眸看我,一字一顿地说:「是为我而死。」 窗外依旧有人偷偷离开去报信,九娘的嘴巴一张一合,对我吐露了无声的两个字—— 快走。 我匆匆赶回客房,敲响宿华与闕鹤的房门,却不见两人出来,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其他,唤了声宿华便推门而入,结果屋内空荡荡,没有人影。 我楞了楞,退出来推开闕鹤的门,里面也空无一人。 遭了。 「九娘不对劲,刘老板也不对劲…不,这个宅院也不太对……」 我喃喃道,又翻身上了屋顶,再次打量起整个刘宅的构造——第一次进来时便觉得哪里隐约不适,如今再细细看来,整个宅院竟然是个困阵! 不是困邪困魔,也不是普通的迷惑凡人的八卦阵,而是倒转的煞气,用来围困修士或者仙神。 眼下阵法并未发动,大概是匆忙设立,阵眼还有细微的偏差。 我从储物袋里抽出一张传音符捏给宿华,符纸微微闪烁了一下,朱砂消散变成废纸一张后,便再无反应。 心中一冽,又抽出一张捏给厝奚,也是同样的结果。 事到如今,虽还有许多不明了的地方,但此地不宜久留,我正欲唤出飞剑,却被一道声音打断了动作。 「敢问仙君,站在屋顶作甚?」 刘之栩站在院门口,仰头看着我,身旁站着位披着深色斗篷看不清相貌的人。 斗篷遮住了她全身,只露出个苍白到近乎透明的下巴与嫣红的嘴唇,整个人仿佛潮气角落里生长的阴暗植物,令人不悦。 我站在屋顶上没有吭声,先前去九娘别院时带上了折春剑,如今大可在阵法发动前召剑离开。 但看到刘之栩势在必得的表情,我却忧心起宿华与闕鹤,担心他们无法顺利脱身。 「刘老板,我的弟子呢?」 刘之栩笑道:「哦……在下今日请仙君的两位弟子尝了尝珍藏陈酿,或许是后劲太大,他们现下在膳厅小憩。」 哪有大早上喝酒的?我对他的话不可置否,又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斗篷人。 一股若有若无的邪气繚绕在鼻尖,我想起厝奚所言,心下已然有了判断,便从屋顶一跃而下,向前几步,站定在二人五步之外:「那还真是给刘老板添麻烦了,我这就去带他们回来歇息……」 话音未落,我抽出折春猛然朝斗篷人心口刺去! 对方似是未曾料到我的动作,忙召出一对峨眉刺挡下我的一击!铁器相击,剑气划破了她的斗篷,露出她的相貌—— 国色天香,美貌勾人,尤其是额间赤红色的花鈿与鬓角蔓延至眉尾的繁復花纹,更是为她添了几分神秘又危险的吸引力。 邪修。 这便是厝奚在追查的邪修,也是九娘口中的那个女人。 「呵,区区金丹,不知死活!若不是奴家还有伤在身,早在五步之内让你头身分离!」 邪修娇喝一声,一手扬起峨眉刺便朝我颈脉处刺来!我向后仰去避让她的攻击,刺首擦着鼻尖而过,我捏了法决附加于剑身,又横剑向她! 三清决是以天地元气与自身灵气灌输至法器,使其形成自动寻找斩杀妖邪的法决。 折春本就是名剑,如今更是錚錚做响,从我手中脱离,自行去击杀邪修要害。 我借此机会又抽出一张符咒,捏决定法,风化利刃,从四面八方腾飞而来,纠缠住那邪修。 刘之栩已从突如其来的斗法中回过神,似乎想走,被我一把揪住衣领:「我的弟子在哪?」 邪修一时从风阵中出不来,对刘之栩怒道:「蠢货!去开阵眼!」 刘之栩掐住了我的手腕,想要挣脱,我冷声又问:「我的弟子在哪?」 他自觉挣脱不了,说道:「方才不是说过了吗,他们在膳厅……」 不是实话。 我瞥了眼邪修,冷哼一声:「原来这就是你的姘头?一个邪修?为了她,你要置发妻生死于不顾?」 我这句话像是激起了他的怒火,对方一改往日虚浮的假象,露出了痛苦又兴奋的表情:「你懂什么?!我这都是为了九娘好…只要九娘能好好的,我做什么都愿意…!」 我松开他的衣领,快速向后退了几步,避开了邪修的攻击。 我怕灵力周转不开,刚刚使的法决都只用了不到五成功,这邪修修为在我之上,很快便挣脱了困阵,现在局势于我不利。 邪修伸手撩了发,厌恶地瞥了眼刘之栩,又看向我,语调甜蜜,笑容满面:「哎呀哎呀,人修,年纪不大,思想倒是齷齪的很,听得奴家我呀,都害臊呢。」 「姘头什么的,真难听,奴家与这凡人才没有那种无聊的关系呢~」 她一步步走近我,双手拎着峨眉刺,如花园散步一般闲适极了。 我亦一步步后退,握紧佩剑,紧紧提防。 院中梔子花的气息浓郁了起来,邪修勾勾嘴角:「奴家不过是与他做了份对双方都有利的交易而已,罢了,说这么多做什么。」 她站在原地,看着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的我,笑容恶意满满:「你想知道你的弟子在哪对吗?不着急,奴家马上送你去见他们——黄泉路上再见吧!」 「住手!!」 「九娘?!」 突然,一个蹁躚的人影冲进小院,一把抱住了我,像护崽一般将我护在胸前。 是九娘,她脸色苍白,瞳孔也有些发红,与之前相见时有些不同。 刘之栩想过来扶她,又被邪修製止,邪修打量着九娘,笑问:「九娘,这是做什么?」 九娘浑身都在颤抖,胸口起伏不定,并不回她,定定看着刘之栩:「刘之栩,这就是你取我血供养的女人吗?」 男人痛苦道:「九娘…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再等等,等我将一切都处理好……」 邪修似是不耐烦:「别在奴家面前嘰嘰歪歪了,不如直接说开罢了——」 她美目一凝,眼中神采似乎如同深海漩涡一般,投向九娘,徐徐引诱:「九娘,你再好好想想,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楞了一下,想去捂九娘的眼睛,却来不及了。 九娘怔怔地看着邪修,喃喃自语:「我……是什么?」 邪修:「对啊,你到底是什么呢?好好想想,你的皮囊从何而来,你的记忆到底是不是真的?」 九娘的眼睛通红,似乎要滴出血来:「皮囊……是小妹的……记忆…是假的……」 我从她怀中探出头来,惊道:「九娘!九娘?!」 邪修满意地点头:「这不就行了,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便也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她对着我松松一指:「凡人的血已经无法再满足你了,现在,该用道士的血了……只要吸干她的血,你就不用死了。」 话本子中有画皮的故事,大多都是骷髏披着美女皮,但今日我所见,虽与话本中不同,但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如同爬虫蜕皮,九娘的的脸从中线齐齐裂开,发出咕啾咕啾的,粘稠的声音。 通红的,站立起来如成年女性一般高的吸血虫,就这样出现在我眼前。 像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邪修提醒我:「这就是你要找的天蚕,啊,现在该叫血蚕了。」 27 我被梔子花中的迷幻毒气熏晕之前,所见最后一眼,便是蜕了皮的「九娘」。 此后在幻境中沉浮,直到现在。 若有若无的梔子花味缠绕在鼻尖,我怀疑此处还是刘宅,但又不知具体位置。 我不敢轻举妄动,茧丝缠得很紧,勒进皮肉里,有血珠渗出,又跌进尘土里。 「……咳,师尊…」 身后突然传来宿华的声音,意识到他也在这里后我突然安心了些。 他咳了几下,又倒吸一口凉气,我忙与他说:「小心些,这茧丝会收紧。」 宿华低应一声,便传音给我:「师尊可有受伤?」 我试着运转灵气,还未流通一半便滞涩了,不知是因为先前我做阵法导致,还是因为这梔子味的迷幻毒气。 身上除却麻木感再无其他,我不想宿华担心,便告诉他:「应该是没有受伤。」 宿华松了一口气:「没有便好。」 我想起之前不见他,正想问,对方却先开了口:「昨日弟子总觉得刘宅构造微妙,想再仔细看看,发现此处布了煞阵。」 「本想告知师尊,却不想遇见刘老板…他身旁跟着个邪修,弟子不敌,又因为这宅院中的梔子味带毒,吸入过量,一时固了五感昏迷过去。」 「弟子昏迷前捏了两张传音符,一张是给师尊,一张是给厝奚师叔,都是刚起了个头便……」 我确实没有收到宿华的传音,而我的传音符也未能起效,看样子应该是有什么作怪,被限製了。 宿华顿了顿,似是有些消沉:「未能早些告知危险,害得师尊也被困此处,抱歉……」 我安慰他:「不要自责,现在不说这个,先想办法挣脱这茧丝。」 我小心翼翼地动了动手指,发现茧丝没有收缩:「宿华,你将灵气聚于指尖,试试能不能割破茧丝,慢一些,不要被察觉。」 「赵……寥寥……」 闕鹤的声音猝然响起,带着些茫然,我楞了楞,这才意识到他也在这里,又因为他直呼我大名,一时没有吭声。 宿华语气微凉,带着些警告的意味:「闕鹤,直呼师尊名讳吗?」 闕鹤沉默了一会,才又开口:「师尊…弟子…刚从梦中醒来,此刻神思还有些涣散,抱歉…嘶。」 他也与宿华一样,被茧丝缠绑在我身后,说话间茧丝收紧,发出一道促音。 看来入了幻境的不止我一个,大家都被这气息引进迷梦,现下我们三人醒了,而赵渺渺三人应该还在梦中。 我尽量平稳气息,轻声道:「无事……既然醒了,那你也试试,将灵气聚于指尖,看看能不能破开茧丝。」 闕鹤虽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龙傲天男主,但好歹也是有主角光环加身的,在这种原着中不存在的剧情里,我相信他一定可以转危为安——顺便把我们全部人都带离此处。 果不其然,过了几息,身后传来淡淡地焦味,接着便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闕鹤传来:「……茧丝缠的太久,四肢麻痹了。」 刚刚是摔下去了吧?我竟然在闕鹤故作镇定的语气中听出一丝微妙的尷尬。 闕鹤来到我面前,我被倒吊着,脑袋刚好到他胸前。 只见他脸上有两道刀伤,发丝凌乱,衣服破碎又沾了灰尘,颇为狼狈。 闕鹤微微頷首,静静看着我,目光宛若实体,一寸寸地从眉到唇掠过。 我被他的视线紧盯,不知为何突然紧张起来,忙去看他头顶,一个黄色的危字跳现在眼前。 又是一声沉闷的「噗通」声,闕鹤瞥见我身后,便熟练地捏了个决出来,赤红的火焰在他指尖舞蹈,然后攀爬上茧丝,发出滋滋地燃烧声。 「……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我还是没忍住好奇问他,少年却因为我这一句话垂下眼眸:「师尊是在关心我吗?」 茧丝燃尽,我整个人都朝地下坠去,闕鹤伸出双手想接住我,却有人比他更快一步——宿华揽住了我,将我打横抱在怀中,看清我衣服上的血痕后,脸色变了变。 我靠在他怀中,开口製止了他的想说的话:「只是看起来吓人罢了,我没事的……」 宿华眼中似乎有怒,嘴角平直,抱着我的双臂收紧了力道。 我被他这幅神情看得一楞,犹豫着开口「好吧…我现在没办法运转灵气了,你和闕鹤快去解其他人的茧丝,然后我们想办法离开这里。」 「不如让我带各位离开?」 熟悉的女声徒然响起,我们几人皆是一惊,望向出声方向。 「九娘」背靠石壁,大半身形隐在暗处,只露出双赤红的双眼,宛若一条蛰伏的毒蛇。 她抬手抚了抚鬓上的花饰,冲着我笑:「仙子,不必这么紧张,我是来救你们走的。」 她是何时来的?怎么来的?我根本毫无察觉,警惕地问她:「你是谁?」 「九娘」抚鬓的动作顿了一下,放下手腕,勾唇一笑:「仙子果然很聪明。」 刘之栩有个小青梅,她在一眾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九,以前大家唤她九姐儿,后来嫁人了,便唤作九娘。 九娘与刘之栩成婚是父母之言媒妁之约,但她性子跳脱又爱自由,哪怕未来的丈夫是相熟的竹马,依旧觉得成了婚就变成了被关在笼子里的鸟,为此大闹了一场,但最终胳膊拗不过大腿,还是嫁给了刘之栩。 一开始,九娘总是与刘之栩置气,还时不时扮了男装一个人偷跑去别的州去游玩散心,刘之栩拦不住,便只能派人一路偷偷跟着她。 那会正是刘家暗潮汹涌之际,他们的生意太大,妒忌眼红之人诸多。 除了别的布商,甚至还有旁支的兄弟们在盯着,想乘其不备撕咬下一块肥肉。 刘老爷年事已高实在有心无力,刘之栩也从闲散的公子哥儿变成了忙碌于书房,產地,工厂的新当家。 但千防万防,最后还是出事了。 那一年,刘家受州使所托献给人帝的生辰礼——用最好的原材织出的缎丽,又由百余名绣娘合力赶製出来的华服,在去往京州的路上,突然被人剪碎了。 此刻离人帝生辰不过几日,根本来不及重新再做,刘老爷受此噩耗,晕死过去。 刘之栩枯坐一夜,最后在祠堂将头磕得砰砰作响,然后便带着天蚕纱快马加鞭往京州去了。 最后终是有惊无险,毕竟再美的华服也比不上仙家圣物,人帝大悦,随手便指了刘家做御商。 旁人都羡慕他的好运,只有刘之栩忧心忡忡,而在此时,又来了件更令他伤神的事。 九娘在兆州被野匪绑了,对方知道他是布商老板,开口便要五百两黄金赎人。 兆州与京州相隔不远,刘之栩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又往兆州赶,最后挨了一刀才救下九娘。 其中兇险不必多言,从那以后刘之栩便落下了病癥,而九娘也终不再与他争执,接受了这份婚约,学着如何做一个妻子。 此后便如同话本子中欢喜冤家的故事一样,两人由争吵变为和睦,如若不出意外,最后相爱相守一生。 「意外便是枯血癥。」 赵渺渺他们三人被「九娘」解了茧丝,依旧昏睡不醒,我们一人拖着一个,跟着「九娘」进了石壁内的通道。 「九娘」在前面带路,继续讲着故事:「大概一年前,九娘刺绣时不小心戳破了手指,结果血流不止,无论如何都止不住,刘之栩几经打听,才得知此癥。」 「他后来寻了好多法子,都没办法解决这枯血的病癥,眼看九娘一点点衰败下去,突然有人告诉他,还有一个办法可以救她。」 「九娘」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我:「仙子知道是什么办法吗?」 我不明她意,下意识问道:「什么办法?」 跟在我身后的闕鹤突然开口:「枯血癥让九娘变成了只出不进的体质,而那人所言存活的办法就只有……换血。」 「没错,换血。」 「九娘」赞赏地看了闕鹤一眼,继续道:「但是换血需要一个媒介,媒介便是我。」 「当初云织仙子赠给刘氏祖上三只天蚕,天蚕受仙子所托为刘氏结丝,今年刚好是第三个百年,而我——」 九娘指着自己,神色在昏暗的通道里晦暗不明:「就是那第三只天蚕。」 这通道中明明干燥无风,我却硬生生觉得冷意阵阵。 不知是因为这邪门的换血法子,还是因为眼前「九娘」的真实身份。 我虽一直对她的身份有所猜疑,但从未想过她就是天蚕!……不对,如果她是天蚕,那么九娘又在哪里? 天蚕似看出了我的疑惑:「前几日与你说话的那个脑子不太清醒的,就是九娘。」 「或者说如今,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待这法子完成到最后一步,我与她就会变成,不人不妖,只知嗜血的怪物。」 天蚕转身往前走,身如扶柳,拋给我一句话:「仙子,快些随我出去,然后杀了我们。」 28 待到我们从石洞中出来时,发现此处确实还是刘宅。 这是院中假山水榭中的其中一处,出口处掛着绿藤,不细看根本不知内里还有这般大乾坤。 天蚕确定四下无人后,招招手示意我们跟上:「我来时偷偷动了一处阵眼,他们应该还没有发现,你们出了宅院便不会再受桎梏……」 「然后依照我刚刚所说的,杀了我们。」 我扛着赵渺渺,她的蝴蝶发簪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掉下去,我正想伸手去接,却因为天蚕这句话止了动作。 发簪砸落在石阶上,发出细微地破碎声,粉色的翅膀碎成几块。 我目光落在那发簪上,犹豫着开口:「……或许不是非死不可。」 现在我勉强能将这几日的事情串联到一起——邪修与刘之栩达成了某种交易,利用天蚕做媒介,吸食人血输送给九娘,但并没有告诉他这件事的后果。 或许是人与蚕的融合导致她无法接受现在的自己,九娘清醒的时间逐渐减少,还被塞进了许多子虚乌有的记忆维持那岌岌可危的理智细弦。 刘之栩只知九娘看似好起来了,却不知道异变已在深处生根。 我们几人的出现是一场意外,但更是邪修眼中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想用我们的血再去刺激如今合为一体的天蚕与九娘——天蚕一生只靠清风明月便可存活上百年,一旦沾染其他东西就会被污染,更何况是人血,对于天蚕而言就是剧毒。 剧毒之下会出现什么,都是未知数,但可以确信的是,绝对是祸事。 天蚕发出一声嗤笑:「再蜕一次皮,我就不再是我了,那个九娘,估计也一样。」 我反应过来:「那之前的事情…你们是被操控了吗?」 天蚕在前面有些,声音随着浓郁的梔子花味飘来:「闻到这梔子花香了吗?它掩盖着这段时日刘宅的血味,还催发着我与九娘的融合与蜕皮。」 我们到了后院一处小木门,天蚕抬抬下巴,示意我们出去:「走吧。」 话音未落,一把峨眉刺飞旋着钉入门扉,细微的木屑从上面落了下来,随后便是熟悉的声音:「哟,九娘,你要带奴家的血食去哪?」 天蚕脸色一变,冲我们几人低喝:「快走!」 我一脚踹开木门,安排宿华拖着叶子试先走,还未下一步动作,本钉在门上峨眉刺就直冲我眉心而来! 「师尊!」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跟在我身后的闕鹤竟然拉了我一把,峨眉刺擦脸而过,我面皮发麻,再迟一步估计脸上得多个血窟窿了。 「想走?问过奴家了没有?」 邪修收回了峨眉刺,目光从我们几人身上转了一圈。 她脸上的花纹顏色比起昨日所见,似乎更加鲜艷了些,实力也是肉眼可察地强了许多。 刘之栩匆匆跑来,看到天蚕后皱起眉头:「九娘,你在做什么?快过来。」 「一个个的,尽让人心烦。」 邪修揉揉太阳穴,满脸不耐烦,又呵斥刘之栩:「你这蠢货,不是让你看好她?!竟还能让她跑来放人?」 刘之栩并不理睬她,只是继续朝天蚕伸出手:「九娘,快过来。」 天蚕静静看着他,眸色由赤红变为墨色,最后嘴角勾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游郎。」 刘之栩因这句称呼微微睁大眼睛,欣喜万分:「九娘,你肯叫我了?是原谅我了吗?」 我不动神色地朝后摆摆手,示意闕鹤先走,又传音给宿华:「走!她比昨日还要厉害的多,我灵力滞涩了,打不过的。」 刘之栩向我们的方向踏了几步,神色激动:「太好了,我就说这个法子有用…先前那些不过是适应癥,现在你已经好了对吗?」 邪修哼声:「现在是你们寒暄叙旧的时候吗?还不把他们几个抓起来?」 她指指我,我停住了向后退的脚步,可却迟了一步。 对方瞇着眼睛,一脸玩味:「哎呀,被奴家抓到了。」 我当机立断,将赵渺渺往闕鹤怀中一塞,把他们几人推出门外:「快给宗门发急令!!」 闕鹤下意识接住赵渺渺,直到墨色的咒法屏障突然在我与他之间升起,他才如梦惊醒般一拳砸向屏障:「师尊?!」 整个刘宅被半圆形的咒法屏障笼罩,似乎连光线都暗了些。 邪修打了个哈欠,院内梔子花气息瞬间浓郁了许多,本来平静的九娘也因此颤抖起来,我忙抓住她的手腕:「九娘!」 九娘眼中有赤色流转,她颤抖着回握住了我的手:「仙子,求你了,我想作为一个人死去。」 我明了了她的意思,可此刻却无法如她所愿,还未开口,刘之栩先慌乱起来:「九娘,你在说什么啊?」 九娘看着刘之栩:「游郎,不要再做错事了。」 瘦弱的青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救你的事,怎能算错事呢?」 九娘静静看着对方,像是要将他的模样刻在心里一样:「游郎,往后天冷多加衣,勿念。」 刘之栩楞了一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赤色爬满九娘的眼眶,她发出了痛苦的嘶吼,我后退几步,却见刘之栩朝九娘跑去,想要抱住她。 下一刻,他被狠狠甩了出去,如同一片枯叶,撞到院墻后又扑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后便只剩痛苦的呼吸。 血蚕。 蜕去了最后一层理智与人性,如今立在我面前两人高血虫,已经不是我认识的九娘了。 宿华被困在阵外,他唤我时带着颤音:「师尊!」 这么多年,养成的断后习惯几乎是深刻在我所有的一举一动中,导致我当时第一个反应就是将所有人推出去。 我此刻又庆幸又后悔。 庆幸宿华没与我同处于这险情,又后悔我身边没有他陪伴。 没关系,没关系。 我安慰自己,我从不莽撞做事,也不会强逞英雄,留下来自然是有退路。 邪修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等待着我与血蚕的争斗:「虽然奴家本想准备齐全一点再让它蜕皮,不过算了,这会就勉强用你试试水吧,看看奴家的新宠物,用的顺不顺手啊~」 我抽出折春剑,握紧剑柄,盯着血蚕的復眼:「九娘,我答应你,让你以人的姿态死去。所以在你恢復之前,我不会伤害你。」 邪修捧腹大笑:「哎哟哎哟,你和一只畜生说什么话啊?它听得懂吗?真是笑死奴家了!」 银丝从血蚕嘴中射出!将周遭建筑与树木齐齐砍断,我低身闪避,又用剑砍断几股,大声唤它:「九娘!」 血蚕攻击不停,银丝或刚或柔,有一股缠紧了我持剑的手腕。 我此刻灵气还未恢復,再加上这快要让我窒息的梔子味,行动间难免迟钝了下来,一时不差手中剑被缠紧甩远。 我摔倒在地,血蚕张口便要吞我,我伸出左胳膊卡在它口中,利齿穿透我的小臂,我闷哼一声。 另一只手已经摸到储物袋,指尖捏着冰凉的,小小的雪花瓣。 大妖的誓约,本不想浪费在这种事上…但…… 或许是我的血刺激到了血蚕,它更加兴奋,我甚至听得到骨头咯吱做响的声音,快要被它咬断了。 下一刻,一股粘稠的,带着阴水沟味的血气飘进鼻尖,我与血蚕的动作皆是一顿。 「蠢货!你竟然敢!」 邪修捂着侧腰,我的折春刺伤了她,而剑柄,握在刘之栩手中。 刘之栩被邪修捏住脖颈提起,双脚离地,脸涨成猪肝色,目光却一直望向我们这边:「你……做了什么……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邪修脸上是快意与恶毒:「你真以为奴家会跟你这种蠢货合作?所谓的换血,不过是因为奴家受伤了需要人血罢了,那些血都进了奴家的肚子里。」 「不过嘛,你当初说想让她活下去的心愿,奴家倒是已经达成了。」 邪修笑得极美,宛若开到荼靡的花:「你只说了活下去,那么作为我的血宠活,和作为你的夫人活,也没什么两样吧?」 刘之栩闻言瞪大眼睛,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斯哈斯哈的气音,他握住了邪修的手腕,挣扎起来。 邪修懒洋洋地收紧五指:「罢了,奴家心善,给你个痛快——」 破空之声传来!一柄墨刀击碎了屏障,直冲邪修而去! 刀带罡气,而后又跟着数十道符咒,气势凌冽,肃杀的灵气逼人。 「畜生,受死!」 墨衣的刀修从高空跃下,几步追上墨刀,直取对方命门! 邪修祭出法器与他打斗起来,而血蚕也受召去攻击厝奚。 厝奚头也不回,抽出一张符咒便要朝血蚕丢去,我忙製止他:「别杀它!」 厝奚行云流水地将符咒击向邪修:「屁事真多!」 宿华冲进来扶起我,目光落在我左臂上,声音哑了半分:「……每次都是这样。」 闕鹤也跟了进来,他看看我的手臂,又看看我,少年头次在我面前露出了真切的表情,几经张口却不知说什么,最后沉默地垂下眼眸,握紧双拳:「我去帮厝奚师叔。」 有了闕鹤的加入,邪修明显落了下风,但毕竟是吸食诸多鲜血修养调息过,一来二去竟有隐隐脱逃的意思。 我握住了宿华的手,正想说让他也去助一臂之力,却听见邪修尖叫一声。 邪修的脖子软踏踏地歪向一边,本来被她当做肉盾和逃跑工具的血蚕,在最后关头,咬断了她的脖子。 不论何种誓约如何,契宠都与主人同生同死。 邪修倒在地上,血蚕也轰然倒地,抽搐着化作一滩血水。 梔子花味散去,留下了世间最痛苦的气息。 29 刘之栩呆呆地坐在原地,目光落在那滩血水上,喉咙中发出嘶哑的气音。 厝奚利落地甩血收刀,然后对着刘之栩抬抬下巴:「起来,你与邪修勾结作恶,此事我已告知你们尧州的监察,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悲呛的嘶吼打断了厝奚的话,刘之栩连滚带爬扑向那滩血水,颤抖着双手去捞,却只有滴滴鲜血从指缝中滴落。 「九娘,九娘?九娘……怎么会呢?怎么办……不……」 青年的脸色青白,先前本就受了内伤,此刻自个口鼻中也血流不止,却只胡乱抹了一把,又去捞那滩血。 「九娘…九娘!!」 「不,不会的……明明你已经好起来了……」 「不要,不要,不要…」 青年绸缎面料的衣袍此刻被血污了大半,失去了它原本的昂贵价值。 刘之栩额头抵在地面上,整个人缩成一团,呜咽着哭出声。 「看样子事情已经解决了?」 门外传来鈺算子的声音,我回身看去,正见他带着几名弟子站在那里。 墨衣的儒修环顾了院内一周,笑瞇瞇的:「收到急令,我便忙赶了过来,结果跑了趟空吗?」 宿华已经替我包扎好了伤口,血蚕那一咬看起来兇狠,实际上也就跟被普通野兽咬了一口没差别。 既没有毒素,也没有咒法,与我而言就是皮外伤……嗯,疼痛加倍的皮外伤。 厝奚领着闕鹤往鈺算子的方向走:「鈺师伯,您并未跑空,此番事情弟子稍后详说。」 我的剑还在不远处,正想打发宿华帮我去取,却见刘之栩猛地扑向那里,将剑握在手中。 「嘖。」 厝奚冷了脸,捏了个决就准备打掉他的剑:「事到如今还敢违抗?」 但青年却比他更快一步,他反手握住剑柄,自刎了! 血从颈间喷射而出,折春剑坠在地上,而青年倒在血泊之中。 他的脸上出现了恍惚的满足感,双手收紧,似乎这样就可以握住什么一般。 厝奚微怔,我率先跑向刘之栩,想试试有没有什么办法施救,却被一卷书拍开了手。 鈺算子来到我身边,看着喃喃低语的刘之栩说道:「寥寥,算了。」 刘之栩的气息逐渐微弱了下去,面上却是笑着的:「九……娘……我陪你……」 「他害了九娘,害了天蚕,害了这么多人,怎么就能算了。」 我低身捡起折春,看着上面的污血,恨声说道:「一死了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儒修叹了一口气,抬手揉揉我的发顶:「好了好了,师叔来善后,你们几人辛苦了,先去外面等一会,稍后大家一起回宗门。」 我摩挲着腰间的荷包,与其他弟子们立在刘宅外。 宅院已经被封锁,尧州的监察也带着人马赶来,鈺算子和厝奚留在院中和监察交涉。 赵渺渺几人在此时方悠悠转醒,一时都有些茫然。 她楞楞地看着我,吐出我的名字,又猝然惊醒,捂住嘴巴。 ……我合理怀疑她和闕鹤做的是差不多的梦,不然怎么醒来都直呼我名。 这就是男女主的cp感吗? 赵渺渺问我:「师姐,你还好吗?」 我回她:「折意剑,你怎么回回问废话,我好不好的不会自己看?」 赵渺渺被我说得尷尬,我虽懒得搭理她,心中又生出微妙的羡慕,做女主角真好,不论何种险境最后都能安然无恙地获救。 「对不起……但是多谢师姐救我。」 赵渺渺咬咬下唇,纠结着向我道谢:「本以为能帮上闕鹤师侄的忙才又回到刘宅,没想到给师姐添麻烦了。」 怪不得人家邪修一抓抓一串,原是有人亲自送上门。 赵渺渺一旁的崔世釗脸色已经黑了,仿佛我再讲几句他就要跟我拼命,我觉得有趣,还想再懟几句,却看到闕鹤从墻角起身,往赵渺渺的方向走去,便识相地闭嘴。 算了,不逞一时口舌之快。 闕鹤手中是摔碎的蝴蝶发簪,他递给赵渺渺,对方这才去摸自己发鬓,意识到眼前这个摔得稀碎的就是她最近鐘爱的发簪。 赵渺渺接过发簪,簪子化作粉末从指缝中飞散,她露出一个笑容来:「算啦,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不过这次我是为了师侄才摔了发簪,等事情了结,若是有空可以陪我再去买一支新的吗?」 闕鹤没有回復,只是扭头看了我一眼,我被他看的莫名其妙,又往宿华身旁凑了凑。 这是什么意思?嫌我碍眼?我又不是故意听他们讲话,都当着我面说了还怕我听吗? 「赵寥寥,回去了。」 鈺算子从门口跨步而出,厝奚跟在他身后,一边整理护袖一边叫我。 我回头看看院中,梔子花都落了,白色的花瓣如雪一般堆在地上,有的沾上了血与土,变成脏兮兮一团。 就像这宅院主人的结局一样。 我摇摇头:「不了,师兄你们先走,我还有事。」 天蚕纱没拿到,得回去和空明师傅说一声,看看还有没有可以替代它的材料,炼化的事情最好不要拖太久。 鈺算子袖中飞出一张巴掌大小的木舟,顷刻之间变成可容纳数十人的飞舟,他听到我的回復,回头看我:「寥寥,你在为刚刚的事生气?」 他以为我是闹脾气不回宗门。 鈺算子指挥着其他人上了飞舟,站在船头看我:「此事确实性质恶劣,但刘之栩已经负罪自刎,我们也因此掌握了其他邪修近期的行踪,所以……」 儒修面上常见的调笑消失,露出了劝慰的表情:「你年纪还小,不明白这世间有些痴情人,为了心中所爱,不畏生死,不论正邪。」 我一言不发。 机关转动的声音响起,闕鹤送赵渺渺上了船后并未跟着离开,反而站在我与宿华的一侧,一起目送飞舟缓缓升空,载着其他人往衍宗的方向而去。 厝奚趴在护栏上,对我说:「办完事就早点回来,九重天秘境快开了。」 我点点头:「好!」 待到飞舟逐渐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天边时,我问闕鹤:「怎得不跟着回去?」 我看两人你儂我儂,还以为他会一直跟着赵渺渺,谁知少年竟然露出奇怪的表情:「师尊先前不是说,下山前寻不到弟子吗?是本想带弟子一道出行吧?」 我使劲回想了一下,发现我确实在刘宅门口前说过这句话。 记性真好。 我又快速回想了一遍我与他相处以来所说的所有话,希望没有嘴瓢说过什么不中听的。 宿华看着闕鹤,语气淡淡:「调查失血事件是你的任务,既然任务已经结束,该早些回宗门回稟。」 闕鹤:「此事与邪修有关,我已经将我的任务拓印了一份给厝奚师叔了,到时两件任务一同了结收录在案,所以我跟不跟回去都不碍事。」 我抬起受伤的左臂打断他们:「走吧,去三昧寺。」 一回生二回熟。 这次我们几人轻车熟路地往空明师傅的小院中一坐,等他从炼器室出来。 院里对比我上次来又多了几件炼坏的物件,东倒西歪地堆在角落。 宿华替我重新包扎,敷上了生骨增肌的药粉,估计不出两日就大好了。 闕鹤则坐在我另一边静静看着我的手臂,他来时一路上都很安静,除了频频看我。 ……但是频频看我就已经让我很不安了! 突然一声暴响!从炼器室冲出来一阵气流,带着呛人的烟味扑面而来。 我们几人看着炼器室大门由内推开,高壮的僧人从乌烟中走出,看到我们后丝毫不见意外。 空明摆摆手示意我们不用起身,自己坐在石凳上,接过宿华递去的茶水,先饮了一口,才问我:「提前回来了,是借了蚕回来吗?」 我尷尬地说:「没借到…」 空明挑挑眉,示意我详说,待我将这几日事情都告知他以后,他放下茶杯沉思良久。 我有些不安:「现下没了天蚕纱,能用其他东西替代吗?」 僧人却露出一个笑来,他相貌本如怒目金刚,此刻一笑非但不和蔼,反而显得更加兇恶:「看看你的荷包。」 我解下腰间的荷包递给他,对方却不接,而是让我打开。 虽满腹狐疑,但我还是听话地打开了荷包,只见里面是褐色的紫苏与陈皮,还有一节透亮的晶丝露了个头。 我心中一跳,双指将它从里面拎出来,是半指长,两指宽的,整齐缠紧的蚕丝。 「这不就是了吗,天蚕丝。」 空明从我手中抽走蚕丝,打量一番:「那个九娘,已经把第三只天蚕的丝送给你了。」 「只是看起来时间紧迫,那天蚕只能吐丝,无法织丝。」 我鼻头突然酸楚起来,忙吸了吸鼻子,免得失态:「那这样能用吗?」 僧人露出了无语的表情:「当然不行。」 30 五大三粗的僧人颇为认真的说:「你要是信得过我,就让我来织纱。」 我看看他比这股蚕丝还要粗壮的手指,婉拒道:「晚辈会想办法。」 实在是无法想象猛男绣花,我决心先将它带回宗门再想办法。 与空明师傅告别,如何回去就成了难题。 我和宿华来时是坐机关鸟来的,那鸟只能坐下两个人,现在多了个闕鹤,便不好办了。 或是我站在原地许久不动,宿华先低头问我:「师尊,怎么了?」 我试着捏了个决,结果指尖只出现一小撮灵气,然后噗嗤一声熄灭了。 「我灵气还未恢復,御不了剑了。」 宿华正欲开口安抚我,闕鹤提议道:「师尊,弟子带着千里缩地阵,可以一起回宗门。」 差点忘了,男主角初期的金手指。 既然对方都这样说了,我也不再推辞,点头道:「那便回吧。」 俊秀的少年朝我伸出手,手心朝上,五指微微曲起,仿佛邀请。 我目光从他手转到他脸上,对方神情认真:「阵法催动时只能带走宿主和与宿主所接触的事物。」 千里缩地阵到底是怎么个操作方法我也不知道,虽然对方说的很有道理,但让我牵闕鹤的手……这可是男主角的手!我能碰吗!不能吧??? 我指尖微微一动,犹豫着要不要触碰,宿华的手臂从我身旁探出,他虚虚握住了闕鹤的手腕,然后勾住我的手,对少年说道:「可以催动阵法了。」 闕鹤的脸色瞬间跨了下去,抿着嘴献出阴阳八卦式样的罗盘,催动法阵。 几乎是眨眼间,周遭环境骤变,我们三人已经站在衍宗却尘峰脚下。 此时未到傍晚,衍宗下上山的弟子皆步履匆匆,山脚下还有没有灵力的凡人摆摊,人来人往,颇有些集市的热闹感。 我们的出现一开始并未引起旁人註视,毕竟山脚下突然冒出来个人这种事大家都见得多了,只是随意丢了个眼神过来。 几名剑修女弟子正下了飞剑往山上走,其中一个往我们这边瞥了一眼,楞了一瞬后脸上掛上了欣喜的笑容,拉扯着同伴便往这边跑来。 被拉扯的同伴们一开始还不明所以,待看到我们后,也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大师兄!」 「宿华师兄!」 「师兄好!师兄是准备下山还是刚回来啊?」 少女们围着宿华嘰嘰喳喳,神情仰慕又害羞,而被围着的青年露出淡然礼貌的笑容,一一回应了。 早在落地的一瞬间,闕鹤便挣脱宿华,往一边挪了好几步,但也被女修们註意到了。 「咦,那位是闕鹤师弟吗?」 「师兄是和师弟一起出行吗?」 「闕鹤小师弟!」 大家都欢欢喜喜地打着招呼,其中一位看到了宿华还与我牵着的手,目光从手移到我脸上后,笑容便僵住了。 「赵……折春!……折春仙子!」 这位梳着双平鬓,发间点缀着绒花的少女颇为夸张地后退一步,在唤出仙子二字后甚至咬到了舌头,脸上表情瞬间皱成一团。 其他人也终于从兴奋中回过神来,註意到了我,虽然反应没有第一位那么大,但都拘束起来,踌躇着开口与我打招呼。 对此我见怪不怪,从鼻子中哼出一声:「倒不用违心叫我仙子,我看你们平日里一口一个折春剑叫的挺顺的。」 我知宿华是剑修大师兄,脾气又很好,受欢迎很正常,闕鹤是最近热门的新晋弟子,性格本身就不错,再加上和赵渺渺关系……但是这也太夸张了吧?我这么大一个人真就看不见? 我心中有点微妙的不满,便冷着脸故意唬这群小剑修。 少女们紧张极了,连忙向我解释: 「不,不是的……因为,因为平时和折春仙子所见不多……」 「对对,几乎没有在论剑台和大课上见过仙子,所以对仙子有点陌生!」 我抽回了手,双手抱胸看着她们:「原来如此。」 眾人露出完蛋了的表情。 「……对不起。」 最开始的那位剑修向我道歉,一副恨不得时间倒流的悔恨模样。 一声轻笑打散了冷固下来的气氛,宿华一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给她们找了退路:「师尊并未生气,只是与你们开个玩笑。」 青年眉眼温和,安抚道:「几位是返宗回稟任务的吧?那便不要耽搁了,快些去吧。」 几名弟子如释重负地朝我行了一礼,忙不迭地往山上跑去,仿佛后面有豺狼追赶。 我们这边的动静旁人自是看到了,知晓我大名的内外门弟子们都加快了从我身边经过的速度,看得我发笑。 宿华露出了个无奈的表情:「师尊吓她们做什么?」 我回答的理所应当:「当然是因为有趣。」 环顾四周,看到了眼熟的铺子,我便往那边走去。 白发苍苍的阿婆正坐在树下,身旁是个小小的背篼,上面搭着五顏六色的发带,被晚风微微吹起。 阿婆先看见了我,笑着与我打招呼「小仙子,又来买发带吗?」 我笑道:「阿婆,老规矩,我全要了。」 厝奚口中的批发价发带就是这个,虽然价格……确实便宜,但是并不是廉价的质感。 发带顏色多,印花的,镶边的,带坠的,带绣的,我也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但却没有闲钱买发簪买首饰,便用发带替代了。 阿婆笑瞇瞇地将发带叠放整齐,放进一个小木匣里递给我:「小仙子总是照顾老婆子的生意,真是多谢了。」 她看到我身后跟着走来的宿华与闕鹤,笑意扩大,拍拍我的手背:「不要怪老婆子多嘴,偷偷问问仙子,哪位是你的神仙眷侣呀?」 我哭笑不得:「没有没有,都是我的弟子。」 阿婆哎呀一声:「只是弟子吗?」 此刻话题里两人已经站定在我身后,我忙与阿婆道别:「若我能寻到道侣,便领来给阿婆看。」 阿婆收了我的银钱,站在原地目送我离开,苦口婆心道:「那可要快一些啊,老婆子估计没几年好等了。」 因为到了衍宗地盘,我这会灵气已逐渐復苏,便召出飞剑往翠染峰去。 周遭空气逐渐由夏日步入寒冬,待看到皑皑白雪覆盖的山峰后,我缓了速度。 「师尊想寻道侣?」 闕鹤御剑到我身旁,微微偏头看我。 我干笑一声:「没有。」 少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又问我:「那师尊喜欢怎样的道侣?」 我倍感头大:「我不是说了没有吗?」 闕鹤:「但弟子问师尊寻不寻道侣,和师尊喜欢什么样的道侣,并不冲突。」 我默了一瞬,回答道:「长相英俊的。」 当然修仙世界也没几个歪瓜裂枣的道士,大家都个顶个的好看。 我敷衍地答案自然堵不过少年,他皱起眉头还想说什么,我随手从匣中抽出一条发带塞进他手里:「这是迟来的见面礼。」 然后不等他反应,将匣子丢给宿华,独自往一方席去。 山顶空荡荡的,只有被吹落的雪花飘荡在空中,我捏起其中一片,微微灵气从它开始向外扩散震荡,几息之间眼前所景已经变了模样。 红梅,席垫,香炉,书籍,温酒。 这小小的一方席就这般出现在我眼前。 我站在梅树下,将掛在腰间的荷包取下,把蚕丝收回储物袋,指尖拂过荷包上细密的针脚,双手捧着将它放到红梅枝丫上。 枝丫窸窸窣窣地探出枝藤,慢慢地将荷包固定在其中,些微的灵气环绕着它。 我不知道九娘与天蚕还有没有来世,若有来世,希望她们能够过得更好。 我做不到太多的事情,只能用九娘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祈愿,希望她一切都好。 做完这件事后,我从储物袋的角落里掏出个玉质海螺模样的物件。 按照规律依次用灵力敲击海螺的窝漩,里面传来海浪的声音,我静静听着,心中默数到九,里面传来一道声音:「何事。」 宛若冰封的声线,冷漠又矜贵。 对方不是好相处的类型,我便开门见山:「明公子,我手中有份天蚕丝,可否帮我製成纱?急用。」 明公子,藏天下万宝的海市蜃楼主人,这世间没有他不卖的东西,也是我最大的债主。 「三日结纱,五千灵石。」 对方拋出一个价格,又道:「若还是赊账,便再加三千。」 我咬咬牙:「好。」 天蚕纱一般都是由天蚕亲自织的,若是习了织造的修士也可以做,但效果必然打折扣。 我找脸黑的空明师傅炼器已是一场豪赌,那便在别的事上尽力做到满分,以求成功的概率。 「稍后会有人过来取蚕丝……」 对面顿了一下,似乎有人在和他说什么,他淡淡嗯了一声,问我:「新的无垢已采集完毕,需要帮你製茶吗。」 我每个月宗门发放的灵石是六百,而我五年前曾找他赊账十万灵石买一样东西,至今没有还清。 这样东西,就是他口中的无垢茶。 再来一份,便又是十万灵石……我打了个突,眼前闪过债台高筑的结局,忙拒绝道:「暂时不用,先前那份还未饮完。」 明公子嗯了一声,手中海螺便暗了下去。 我突然想起曾经听过的一个八卦:这位明公子千百年曾与太虚山的一位剑修有婚约,结果不知怎得临近婚期时却被对方甩了,从此以后便再也不做剑修的生意。 我能够联系得上他,还多亏了鈺师叔牵线搭桥,好歹没被划分到「臭剑修不得交易」这个分类里。 ……但总觉得被狠狠宰了一笔。 31(二合一) 三日后,空明大师传音给我,说他已经收到了天蚕纱,要开始炼製赤厄丹了,若是一切顺利,大概月底便可出炉。 五千灵石的服务果然上乘,不但准时准点,还包含取货送货的功能。 我回復完空明师傅,又看着眼前放着密密麻麻各色小瓶子的药柜,有点头痛。 这是韶音的房间,我先前左臂受伤,虽然这会已经好了,但留下道疤痕。 她知道后传音给我,说新製了去疤生肤的膏药,效果很好,一定要我试试。 结果我前脚刚到紫云丘,她后脚便匆匆传音给我说易雀师叔临时带她下山,让我自己来她房间取药。 传音符消散的最后一刻,少女「一定不要拿错了啊!」的声音还回荡在房间里。 所谓术业有专攻,我确实分辨不出来她口中深紫罗兰色瓶子是哪个。 目光在两个顏色相同的瓶子上徘徊许久,最后决定打开闻闻。 里面都是乳白色的膏状体,一个是甜香,一个是无味,我纠结了一会,觉得不管怎么想都是无味的才是去疤膏。 用手指抹了点涂在伤口处,冰凉的舒适感似乎透过皮肤传递到里面。 嗯,看来没拿错。 我拿着药瓶回了翠染峰,匍一进院,便看到宿华坐在树下的石凳上。 他一直望着院门处,看到我便起身:「师尊。」 我不知为何手心中出了些汗,见他向我走来,下意识地将手往他衣摆上一蹭。 做完这个动作后我楞了一下,宿华也顿住了,他小心地开口:「……这是做什么?」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先发製人:「来找我有什么事?」 宿华垂眸,眼睫毛微眨:「想看看师尊的伤好些没有。」 「好了好了,本就是不碍事的小伤…」 我扬扬手中的瓷瓶给他看:「韶音还给我新做了药。」 宿华顺手接过药瓶,不容置否:「那我替师尊上药。」 胳膊上我自己又不是够不到。 但看到对方的表情,我又把拒绝的话咽回肚子里。 之前答应过他要照顾好自己不随便受伤,结果扭头就在尧州遭了这么一下。 宿华虽然平日里温顺的像只小绵羊,但偶尔也有点倔脾气,若不顺毛擼,估计会自己一个人气鼓鼓好几天。 待进了屋了坐在桌旁后,我感觉手心的汗似乎更多了些。 宿华坐在我身旁,一手托起我的手腕,撩起衣袖,专心替我擦药。 小臂上是凹凸不平的结痂,周遭一层新长出来的淡粉色嫩肉,宿华指尖修长,抹了膏药顺着圈替我涂匀。 一时间两人都安静了下来,空气中只剩绵长的呼吸。 我不由得坐直了身体,心中怦怦直跳。 ……往日也不是没有过帮忙擦药这种事,但不知为何此刻格外紧张。 宿华察觉到我的动作,抬头看我:「怎么了?痛吗?」 日光透过窗纱打在青年脸上,为他渡上一层微光,他的相貌我看了足足十年,看他从少年成长为青年,早就看惯了。 但现在,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 我伸手去戳他的脸颊,对方并不避让,只是弯了眼角:「嗯?」 我的手指从他眉头一路向下,落在唇间,指下是柔软温热的触感,让我想……亲一亲…… ?!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我猛地起身后退,动作间踢到了圆凳,不由得踉蹌一下。 许是我刚刚动作太曖昧,宿华耳垂通红,连带着脸颊也染上一抹红晕,本想说什么,见我快要摔倒,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我:「师尊?!」 青年胸怀宽阔,带着花香味,令人一时只想抱紧他。 心中这样想了,便也这般做了。 宿华腰身劲瘦,张开双臂刚刚好可以环住,我脸贴在他胸前蹭了蹭,嘟囔一句:「好香。」 他有些僵硬地环住我,一手顺着我的发,语气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师尊……?」 只是拥抱,并不能疏解我现在奇怪的悸动感,我抬头看着青年,目光落在他微微开合的双唇上,神使鬼差地说:「你亲我一下。」 环在腰间的手收紧了,我与对方贴的更紧,他胸膛中心如擂鼓,透过肌肤与布料,传递到我心中,让两颗心同一频率跳动。 宿华眼瞼下垂,带着些脆弱感,他艰涩地开口:「师尊知道,我是谁吗?」 我奇怪地看着他:「你是宿华啊。」 他微微俯下身,额头贴着我的,定定看着我,呼出的气息拍打在我脸上痒痒的。 只是等了许久,他也没有下一步动作,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我只需要再抬一点下巴,就可以吻到他。 这样想着,我仰头覆上了青年的薄唇,全然不在意青年因这番亲近浑身僵硬。 与手指触碰时不同,唇与唇相贴时的触感更加柔软,我作为一个单身了两辈子的母胎solo,此时不得其法,只依靠本能亲蹭着对方的双唇。 在我快要焦躁起来时,对方似乎叹息一声,回应了我的吻。 他亲亲我的嘴角,又用舌尖轻舔,顺着微张的口角探进其中。 就像我曾经手把手教他剑诀一样,现在宿华勾着我的舌头,教我如何亲吻。 唇齿中是彼此纠缠不清的津液,他用舌尖攻略了我口腔中每一处领地,长时间的接吻令我有些呼吸不顺,我偏过头想结束,却被扣住后脑勺加深亲吻。 「唔……等,等等……够了……」 我双手攥紧了他的衣袍,无法避让他的拥抱与吻,破碎的声音从嘴角溢出,窒息感让我大脑变得浑浑噩噩。 不知过了多久,宿华舔尽了我掛在嘴边的津液,眼中似水一般倒映出双颊通红的我,他低声问:「师尊还想要什么?」 不对……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只觉得此情此景大逆不道。 但却又想更加贴近他,想要更多的安慰与柔软。 见我不说话,青年眼中的光似乎黯淡了:「师尊,是不是误食了什么?或者……」 他目光落在桌上用了半瓶的膏药,撩开我额头碎发:「师尊,你现在是醒着的吗?」 他说的每个字我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我便不明白了。 什么是醒着?难道我现在只是在梦中?和茧中的梦一样? 宿华指尖微颤,掌心探上我的额头,眉头微微蹙起:「师尊现在可有不适?」 我摇摇头,只觉得这个梦好生真切。 他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斟酌着开口:「若师尊不介意,弟子愿意为师尊疏解。」 晨光熹微。 我从床上坐起身,盯着窗外飘落着花瓣的杏花树,又看看自己身上的素色寝衣,迟疑着拉开寝裤与内裤—— 干干凈凈,什么都没有。 「呼……」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又躺倒在床上。 要命,我昨晚好像做了……春梦? 梦中的人温柔体贴,在我耳边呼唤名字时带来的悸动,和那股从小腹处传来的颤动与酥麻感,直到现在想起来都仿佛是真实经歷过一般。 我哀嚎一声滚到床角,赵寥寥,你是单身太久了所以都开始x幻想了吗!? 眼下这个时辰并不是我起床的时间,我拉过薄被准备再睡个回笼觉,结果碾转翻侧闭不上眼睛。 肌肤上仿佛还残留着当时的温度,令我一个恍惚,思绪又跑到那场梦中。 还好下一刻不轻不重的扣门三声,打破了我的尷尬旎思。 「师尊可醒了?」 青年嗓音隔着门扉似有些沙哑:「我可以进来吗?」 「……等一下。」 我起床下地,边合衣扣,边往门口走去。 宿华端端地站在门外,双手捧着木质托盘,上面放着壶茶水,几个小陶罐,还有个茶盒。 我看了他一眼,只觉得青年脸色似乎有些不对劲,但还想再仔细瞧瞧时,他已经先进了屋内,只看到他脑后的高马尾行走间一晃一摆。 宿华将托盘放在桌上,又把陶罐和茶盒一一打开,将里面的药材与茶叶按剂量倒入壶中,贴上咒符等待水沸,整个过程快速又嫻熟。 但往常这种时候他都会和我聊天的,不管每日过得多么平淡重復,他总有话对我说,今日却一声不吭。 我坐在桌边托腮看着他,而他的目光一直在茶壶上,好像要在这泥胚做的物件上盯出一朵花来。 「咳咳。」 我清清喉咙打算叫他,对方却比我更快开口。 他目光落在我领口,又别过眼,耳垂有些微红:「师尊,衣扣松了。」 我低头去看,或许是因为前面翻身的动作,导致领口敞开,一节小腹也露在外面。 我呆滞了一下,才手忙脚乱地重新去扣,结果越着急越扣不到一起。 直到一双指节分明的手出现在我眼前,宿华垂下眼眸,动作轻柔地重新替我扣好衣扣,嘴角噙着一抹笑。 「抱歉,是弟子提醒的迟了…」 宿华帮我理好领子:「因为,有点害羞。」 说罢,他起身从衣架上拿过外袍替我披上,又将已煮好的茶水沏进杯中递给我。 我双手捧茶,看着杯中热气裊裊,只觉得对方这个熟练又随意的动作令人心脏砰砰直跳。 「对了,师尊。」 宿华收拾好茶罐后与我说:「今日的无垢茶是最后一份了,是否需要向明公子购买新的?」 所谓无垢茶并非真正的茶,说茶只是雅称。 无垢生于停云海深处,形似圆珠,清透无比,所以称之为无垢。 虽然名字听起来无害又美丽,但它有剧毒。 将其碾磨成粉末,与离火草,粹暇,茉子叶混合在一起,则可中和毒性,用于扩容经脉。 五年前我在宿华的藏书中翻到这张偏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央了鈺算子师叔帮我联系明公子购买无垢,每月食用三次,直至今日。 效果必然是有的,否则我也不会突破金丹,但隐患也存在。 是药三分毒,更何况本就是毒药,这种东西饮用多了,身上的负担是小,更多的是精神状态。 我近几年明显要比从前更加易怒,冲动,很容易被他人的话语影响情绪,所以我才逐渐不去往人群中。 ……我很害怕,怕我有朝一日无法再冷静,会因为那些话而失态,那样也太难看了。 我饮尽这最后一杯茶,将茶杯丢进托盘中,瓷器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不了,空明师傅说足鐲月底就可以出炉,以后我便不需要这茶了,难喝的要命。」 宿华微怔:「太好了…」 他像是有些后悔的模样:「那时师尊说要试无垢茶,弟子本想劝解,但我知道师尊已是无可奈何才……」 「这茶终究弊大于利,师尊不再饮它,弟子感到安心许多。」 我笑道:「虽说我运气向来糟糕,但这次心若有感,赤厄丹的炼化绝对不会出问题的。」 鬼使神差的,我突然想起,在原着中的赵寥寥也饮无垢茶,她的赤厄丹在拿到手后还未来得及炼化便丢了性命。 原着中写她心胸狭窄,是不是和茶有关呢…… 但不论如何,这茶不能再饮。 「师尊,弟子闕鹤,前来拜见。」 门口突然传来闕鹤的声音,我有些惊讶,好端端的来拜见我作甚。 「进来吧。」 得我首肯后,少年便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离我三步之遥站定了,目光紧盯着桌上的茶水,神色似是意料之中,又像情理之中。 「有什么事?」 我接过宿华递给我的发带,将头发松松扎起,看着少年问道。 闕鹤的头顶依旧顶着那个危字,只不过已经变成了普通的黄名。 他向我行了一礼,才开口道:「弟子刚刚从鈺算子前辈那边回来,九重天下次开门的具体时间已经确定了。」 九重天秘境,一个比小重山秘境更广阔,也更危险的秘境。 它的探索度无法确认,因为所有进入过其中的人都未曾走到过秘境边界,不知它究竟有多大。 不过与小重山不同的是,它不限製任何人的进入——包括没有灵力的凡人。 这样一想,开放时间不定,地图大小未知,无进入限製,确实会令人不安。 而男主角的第二场危机,就在这里。 九重天秘境将会在下月中旬开啟,他在秘境中遇险被赵渺渺所救,两人因此感情升温,才有了后来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 闕鹤问我:「弟子今日来是想问问师尊,届时师尊会入秘境吗?」 我揉揉太阳穴,懒洋洋地回復他:「再说吧。」 谁知少年执着极了:「我听说九重天秘境都是由师尊陪着弟子进的,我也想师尊陪着我……」 我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着闕鹤,他表情真挚,仿佛真就是一个渴慕师尊陪伴的少年。 只不过渴慕错了对象。 我笑笑:「好啊。」 反正赵渺渺也会去,到时候直接把闕鹤丢给她就好了。 —————————————————————————————————— 天色将明时,闕鹤便去了邀星殿,自告奋勇地与因为下棋太臭而找不到棋友的鈺算子对弈。 在餵了对方三局棋以后,少年终于有些按耐不住,一边考虑如何落子才不会让这位儒修掌门输得太难看,一边开口问道:「鈺前辈…为何师尊能在宗门御剑呢?」 「誒呀,你不知道?」 鈺算子有些诧异:「你都做寥寥的亲传弟子两个多月了,她没告诉过你?」 闕鹤捏紧了手心中的棋子,一时语塞。 鈺算子自觉说错话,打哈哈道:「今日不是陪我下棋来的吗?我们不说别的,继续继续。」 闕鹤看着对方落子,象牙白的圆润棋子在晨曦下微微折射着光,可他却无心再继续:「师尊她……能在宗门御剑,到底是什么原因?」 眼看这句话圆不过去,墨衣的儒者放下棋子,扭头看向窗外乍破天光,语气平静却带着点怜惜:「你师尊她,双脚有疾。」 翠染峰听起来像是一座春光明媚的山峰,实则它作为衍宗最高的峰,常年被白雪覆盖,一眼望去只见寂雪,不见其他。 这座峰只有两棵花树,半山腰赵寥寥门前的杏花,和山顶一方席的梅花。 闕鹤御剑飞行,凌冽的寒风与雪粒拍打在他脸上,他反而加快了速度。 「这件事…既然寥寥没告诉你,理应我也不可说才对。」 「十年前她曾经受过一次重伤,全靠她的师尊巳月真人拼死相护,这才捡回来一条命。」 「只是那双脚,却留下了不可逆的损伤。」 「脚中经脉皆被寒毒冻结,因此行走时会痛,那种痛楚,就好像有千百把冰刃在不停的剜肉一般。」 「只是她向来要强,再加上修士之体,便一直忍耐着……倒是我们这群做长辈的看不下去,让她平日少行走,多御剑。」 「结果十年过去,反倒是她背了个目无法纪的名号。」 待近了杏花小院,闕鹤反而踌躇起来,收了飞剑站在院外盯着那棵杏树发呆。 上一世十年来修为不曾精进的女修,在这一世,却好像并非只是跋扈的草包。 山顶的一方席,他在刚刚重生时曾乘赵寥寥不在的期间去过。 那次估计是对方离开时忘记打开蔽影,才得以让他看见那般精妙绝伦的双重阵法。 这种法阵世上估计也就这一处,但作为创造出它的主人,却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还有地龟翻身,小重山秘境,尧州,她从未像上一世那样苛待自己,反而救过他三次。 她也不像上一世那样招人厌烦,至少同期修士以及宗门前辈们,都很喜欢她。 先前儒修执事在大课上曾提过一嘴「大千世界」的说法,那么他现在是在不同的世界吗?所以这个世界的赵寥寥才会和以前不一样?或者说,其实这就是真正的赵寥寥? 「闕鹤,你怎么在这?」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闕鹤转头过去,便看到宿华捧着托盘站在他身后。 这个名义上的师兄,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对他的态度都疏离冷淡。 闕鹤目光落在茶盒上,样式古朴的茶盒,雕刻着杏花,紧紧合着盖,有淡淡香味散出。 不对,不是茶。 闕鹤:「师兄是来给师尊奉茶吗?」 宿华皱眉:「是。」 闕鹤不知为何,心中突然跳了起来:「说来惭愧,弟子拜师以来从未向师尊奉茶,今日我想……」 他来时路上一直觉得鈺算子还有未尽之言,赵寥寥的疾或者不单单是行走不便,直到闻到这股茶香,他心里突然有了隐隐一个念头。 宿华盯他看了一眼,不发一言,随后进了院内扣门,闕鹤却犹豫了,终究没有跟进去,在门扉推开前转身离开。 他本想回自己的小院,那是赵寥寥给他指的地方,在山脚下,温度适宜,是春天的季节。 可走在半路上又折返回去,闕鹤知道现如今他的想法很奇怪,连带着这种犹豫不决的行动也是,可他还是想见赵寥寥。 但是见了面又能怎样呢? 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还未等他理清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他人已经站在了赵寥寥门口。 屋内传来交谈声,他分辨出赵寥寥带着笑意的声线,心中突然有些委屈:赵寥寥从来不会用这种放松的,柔软的声音和他说话。 对着他时,对方就好像翠染峰的雪下覆盖的冰,冷静又坚固,不会露出一丝破绽。 待进了屋内,他的目光却一眼落在桌上的托盘,茶盒与陶罐都打开着,闕鹤每见一样,心中便沉一分。 离火草,治寒冻之癥。 粹暇,专治沉屙痼疾。 茉子叶,疏通经脉。 最后看到残留着一抹白色粉末的茶盒时,闕鹤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 是无垢。 闕鹤清楚,自己心中那个猜想成真了。 赵寥寥作为曾经的天骄之子,因为一场伤疾,修为十年不曾精进,所以选择了这种堪称豪赌与自残的方式,来救治自己被堵塞的经脉。 32 细细的小雪停了,红梅枝头上落了一层雪粒子包住了大半花瓣,红白相称煞是好看。 我百般聊赖地把玩着手中酒盏,又看了一眼左手处还在温着酒的小火炉,叹了一口气。 我已在这山巔的一方席中端坐了一个时辰,而有人也靠在我肩上睡了一时辰。 等待赤厄丹炼化的这小半个月过得格外漫长,为了避免别生枝节,除了偶尔去紫云丘和邀星殿,其他时间我都老实待在翠染峰。 今日突然来了兴致,到一方席饮酒,未曾开蔽影,结果酒才喝了一杯,闕鹤不知道怎得就跟着上来了。 我不知道他是怎得找来这里,与他大眼瞪小眼半晌后,觉得到底是男主角不好冷落,只有请他喝了一杯—— 书里可没说过,闕鹤是一杯倒啊!!! 虽说有灵气护体并不觉冷,修士静修打坐也是常态,但并不代表我愿意和闕鹤两个人待在一处。 一个时辰了,这酒也该醒了吧? 我尝试着动了动肩膀,闕鹤并无反应,便托起他的头,想将肩膀从对方脑袋下面解救出来—— 这个动作实行不到一半,突然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腕,我心中一跳,抬头看到闕鹤睁开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我。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照印出明显有些尷尬和慌乱的我,我一时词穷,还未想好怎么开口,就被人扑了个满怀,整个人朝后倒去。 我僵硬地躺在闕鹤身下,他双臂扣紧了我的腰,头在我颈窝处蹭了蹭,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又闭上了眼睛。 ?!什么情况……还,还没醒?一杯酒用得着醉这么久吗?! 「闕鹤?」 我迟疑着拍拍他的肩头,少年似是不满被打搅,嘟囔了一句什么。 他的头发软软的,在日光下看着有点偏棕,蹭在我脖子上痒痒的。 这一瞬间,他无害的模样让人觉得有点像谢尔曼,不过我瞥见他头顶上微微闪烁的黄色危字后立马清醒。 原着中赵寥寥的死期是一个月以后,我能在那之前把闕鹤刷成绿名吗? 少年的好感真的很难懂,根本搞不清楚他的喜恶是什么,只能靠着原着中的剧情摸索。 还有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红名提醒,都有红名预警了,就不能再给我一个好感度数值吗? 我望向天空压低的层层铅云,回忆赵渺渺的处事方式。 如果是赵渺渺的话,她会在这种时候怎么做? 她肯定会关切地询问少年,会揉揉他的后脑勺…… 「师尊。」 就在我手微微抬起打算抚上闕鹤的后发时,夹杂着山巔飞雪的声音出现在我一侧,我一转头便看到双深色布靴,上面沾着点雪水。 目光一路往上,是素色的衣摆,黑色的腰带,浅色的圆领内衬。 逆着光,只看得到青年坚毅的下頜角和平直的嘴角,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一瞬,便落在闕鹤身上。 我松了一口气:「来的正好,快快快,把他——」 两道咒决从宿华指尖飞出,打在闕鹤两条胳膊上。 少年发出一声闷哼,皱着眉头睁开眼睛,下一刻便被宿华抓着腰带从地上提了起来。 我楞了一下,心情復杂地看了宿华一眼。 可以的,宿华,你做到了我不敢做的事。 闕鹤被宿华拎小鸡似的丢到一旁,少年脚步晃了一下才站稳,面上茫然,然后张开双臂跟八爪鱼似的又掛在宿华身上。 「噗。」 我没忍住笑出声,拍拍衣摆从地上站起来:「他喝醉了,估计还迷糊呢。」 宿华长长的叹了口气:「那弟子先带师弟回去。」 顿了顿,他深看我一眼:「山巔风大,师尊切勿久待……还有,师尊往后记得坐阵期间记得开蔽影,免得被闲人打搅。」 我虚心接受:「确实是我大意了,原想着这里除了你不会有别人来。」 青年扛着闕鹤召出飞剑,打算离开,我又叫住他:「算了,我在此处也无事,一起回去吧。」 宿华收了飞剑,与我一道往山下走去。 宿华的脚步和以往一样,永远错我半步,跟在我身后侧,一言不发。 四周静謐,只听得见脚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伸手扯扯他的袖口,宿华因为我的动作手指颤了一下,眼睫眨动着,轻声询问:「师尊,怎么了?」 「……有些话想对你说,却不知如何开口。」 我组织着措辞:「其实早就该说的,但是我……算了,不说了。」 原着的结局如同利刃高悬,令我时刻不安,但又无法与宿华明说。 一来不想他担心,二来重生穿越这种事,实在不知怎么解释。 宿华反握住我的手,五指交叉,十指相扣,他低头看着我,眼里有些我不太明了的情愫:「不怕的,弟子陪着师尊。」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却依旧坚定地与我保证,立下约定。 低头走了一会,不知怎得想起鈺算子说的那句为之生为之死的话。 如果我没有拔除死亡的小旗子,真就被闕鹤切成一块块的,宿华要如何自处? 这么多年一直和我相依为命的青年,能够一个人遥登天道吗? 就这样我们安静地下了山,直到瞥见我院中的杏树。 宿华送我到院门口后,便折身要带闕鹤去山脚下的院子,我叫住他:「若有一天,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们迫不得已分开了,你——」 青年猛地转过身,那双浅灰色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师尊,你在哪里,宿华就在哪里,宿华永远和师尊在一起。」 对方神情认真,带着坚定和微妙的悲伤,我喃喃开口:「说什么永远啊…」 明明类似的话听他说过很多回,唯独这次让我一瞬间有些紧张,好像表白一样。 …… 天色将昏的时候,我去了趟紫云丘。 韶音做的药当真效果不错,小臂上的痂脱落以后,皮肤光洁没有一丝疤痕。 不过她这药用量太少,总共才涂了三次就见底,不然还想把其他有伤痕的地方也试试看,能不能消除呢。 韶音见了我,竟有些慌张:「誒呀,寥寥。」 我不明所以,将瓷瓶还给她,又大力称赞一番。 韶音接过瓷瓶,犹豫着问我:「你…擦药的时候,有发生什么事吗?」 我楞了楞:「没有吧?」 那日宿华帮我涂了药,我后来觉得困乏就睡了……然后就做了一晚上春梦? 后来两次便是我自己上药了,期间也并没有出什么问题。 韶音打开瓷瓶闻了闻,又用指尖捻了一下残余的膏药仔细看着。 「咦,这个味道……」 医修微微瞪大眼睛,像是明白了什么。 「怎么了?这个药有问题吗?」 我不精药理,也分辨不出这种细微的气味差别,韶音这种欲言又止的表情让我紧张起来。 韶音摇头:「不,没事……我这次做膏药的时候,按照自己的想法新加了两样药材进去,但那天太匆忙未来得及跟你交代,后来又忘记了…本还怕你擦起来会过敏的,现在看来没有问题。」 她收了瓶子问我:「我刚好还做了一瓶,你继续试试?」 我笑:「对陈年老伤也有作用吗?」 韶音:「自然是有用的!」 储物袋突然晃动起来,我打开袋口,里面摇摇晃晃飞出一张传音符,停滞在半空,朱砂绘製的咒字微微闪烁,然后从下端开始焚烧起来。 空明大师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小丫头,我这边要提前出炉了。」 他曾经说过炼製至少需要二十天,眼下不过半月,竟然要开炉了? 那边隐约有些轰鸣声,闷闷地,却也盖不住僧人快活地语气:「听见没有?天雷要降下来了!」 ?! 我错愕极了,甚至不知如何回復他。 炼器开炉时,降下天雷,说明这件法器是极品,甚至让天道误认为它是成灵了。 找空明炼器本就是没办法的办法,虽然一直在安慰自己没问题,又抱着侥幸的希望,但实实在在的好运真的降临时,反而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咒符那边传来轰隆声,待到雷声平息,他洪亮的声音透过薄薄的符纸传来:「小丫头,三道天雷,和你师尊的沧澜剑一样!」 师尊的沧澜剑是上了十大名剑榜的,剑身如蛟龙,剑气可开山,没有妖魔可逃过沧澜剑的出鞘。 「炼器已成,贫僧也要闭关了。」 器修的修道之途,是由炼器的成功次数和法器等级所共同推进的。 三道天雷的极品法器,看来助空明大师境界又进一层了。 我忙恭贺对方:「恭喜空明前辈!」 僧人爽朗大笑:「好了,这也多亏你的赤厄丹,我才能顺利进阶。时间紧迫,我稍后便要闭关了,东西就叫我这边的小沙弥给你送来,希望此物对你修为有益。」 传音符燃尽,消散在风中,我抑製不住嘴角上扬。 太好了,有了足鐲,存活的概率现在至少有六成! 33 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四周昏暗看不太清,只觉得有股腐木味,又潮又闷。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为何会在这里。 我飘荡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在无数次想触碰周遭破烂的蒲团和木鱼,又从中穿过以后,才后知后觉,我或许是死掉了。 可是我为什么会死呢? 就当我努力回想,想把脑海中支离破碎的记忆拼合在一起时,有束光透进了这里。 是一个青年,推门而入,将外面的光带进来了。 他风尘仆仆,衣发凌乱,虽说相貌英俊,可面色青白无血色,下巴生了杂乱的胡茬,眼下一片乌青,眼里又全是血丝,连带着眼眶都通红。 好怪的人。 我凑近他仔细打量,从他身上传来一股说不出的花香味,陌生又熟悉。 他好像看到了什么,喉中发出一声呜咽,像是小兽悲鸣。 他跌跌撞撞地走向一处,如同卸去了全身力气般扑通一声跪下,将什么东西攥进手心,然后紧紧按到胸口处,高大的身躯弓起,整个人颤抖不已。 「啊————!!!」 青年发出了绝望又悲切的哭喊。 怎么了?为什么这么难过? 我好奇地凑近他,只看到他双眼紧闭,泪如雨下,不多时衣摆便被泪打湿。 为什么要哭啊?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可以这样哭,羞羞! 我伸出食指去戳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男人,意料之中的,手指穿过了对方的脸颊。 可他的哭泣却停了一瞬,他直楞楞地抬起头,泪珠还掛在脸上将落不落,显得楚楚可怜。 他看向我的方向,声音因为哭泣变得沙哑:「师尊……?」 师尊是什么?啊不对,你看得到我吗? 我在他眼前挥手,可他的视线只是穿透了我,并不在我身上,原来还是看不到啊。 他又低下头去看手中的东西,自嘲一笑,语气委屈脆弱:「你又在做梦了,宿华。」 宿华?是你的名字吗?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他手中,是一条普通的杏色发带,沾上了灰尘和污渍,我在这里飘来飘去时常见到它。 他又抽泣了一会,才站起往外走。 这就要走啦?餵? 我有些失落,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我很喜欢。 虽说他只会哭,但有个人陪我在这个空荡荡的地方,我也少点无聊。 然后下一刻,我被一股大力从这里拽了出去! 咦?! 我错愕地睁大眼睛,身后是连绵流云,身旁是御剑而飞的青年,他的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光球,里面静静漂浮着刚刚的发带。 「师尊……」 他的声音被风声吹散,我听得不太真切,却觉得他的悲伤仿若有实质,将我包围。 「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早来一步,不……若我一开始就註意到他的不对劲,就不会让你变成如今这番……」 「我只怪,只恨我自己…恨我竟然无法为你报仇…我的剑斩妖除魔,却无法指向同门……我,我明明想让他为你陪葬的……」 「枉我自矜对师尊在意上心,可我却——咳!!」 他猛的咳出一口污血,身姿摇摇欲坠,差点从剑上掉下去。 他随意抬手抹去血痕,白衣上的鲜红刺眼极了。 我的心好像被泡进盐水里,有点酸,又有点痛。 我仿佛认识他,只觉得不该是这样的,他应该是更加干凈清朗的人啊…… 「师尊,莫怕,宿华来陪你。」 他珍重地低下头,额头抵着光球,嘴角微微扯出一个微笑的弧度。 可虽然是笑着,眼里却泪水盈盈,悲伤又寂寞。 不知过了多久,他到了一处高崖,这里气温灼热,巖石呈灰褐,没有一丝绿意。 来这里做什么呀? 这位叫做宿华的青年下了飞剑,慢慢地往前走,声音温柔的不像话。 「师尊于我,有知遇之恩,再教之恩,救命之恩…」 他哽咽了一下,又努力勾起嘴角:「他说师尊做了错事,说因果报应……可不论师尊做什么事,宿华都不会觉得师尊做错了。」 「我恶师尊所恶,爱师尊所爱。」 「弟子本是废物,是师尊不嫌弃,拖着我这种累赘踏上修道之路……」 他像是想起什么,笑了笑,又忍不住落泪:「师尊若是听我这般说,定会觉得我道心不坚……可我的道心,就是师尊啊……」 「宿华此生,不证大道,不求长生,只愿师尊平安喜乐。」 「……宿华仰慕师尊,倾心师尊,但师尊是天上月,镜中花,雾中仙,是宿华可望不可即的痴梦。」 他站定在高崖边缘,脚下深不见底,只有风声呼啸,可他却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似解脱一般! 我跟着极速坠了下去,有些茫然地看着他,想问问他,为什么呢? 他将光球抱在怀中,像是拥抱住了最珍贵的事物。 「这人间花团锦簇,可若师尊不在,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的衣袂纷飞,猎猎作响,马尾上扎着的杏色发带,突然就散开了,一个向下坠,一个向上飘。 白袍散发的青年,在落入深渊的最后一刻,一字一句地说道:「寥寥,你在哪,我就在哪。」 …… 我睁开眼睛,眼泪止不住地落。 宿华出现在我视线中,青年脸色苍白,眼中有细微的血丝:「可算醒了。」 他替我拭去眼泪,声音有些沙哑:「不哭了,不哭了。」 我茫然若失:「宿华……」 宿华扶着我坐起身,又倒了杯茶水放进我手中。 窗外黑漆漆的,隐约传来几声虫鸣。 我低头饮了口茶水,心中那种空洞洞的悲伤感还未消散,我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好像是一段记忆,又好像是一个梦,我不记得所有内容,只觉得难过。 宿华替我撩过额间的发丝,收走茶杯,将我搂在怀中,轻轻地拍打我的后背:「弟子在呢。」 我将脑袋在他胸前蹭了蹭,闷声闷气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心有所感,便过来看看。」 青年顺着我的头发:「师尊做噩梦了吗?」 我摇头:「我不知道。」 说着,我抓紧了对方腰间的衣料,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你能不能陪我一会?在我睡着之前,先不要走。」 宿华好脾气地点头:「好。」 可对方答应我了,我却睡不着。 我将被子拉高盖住半张脸,只露出眼睛盯着床幃发呆。 宿华背对着我端坐在床边,我看着他的马尾,鬼使神差地抬手抽脱了他的发带。 墨发如瀑般散开,宿华扭头看我:「嗯?」 他散了发后,气质更加温润,这一幕莫名很熟悉,仿佛我在哪里见过。 手中还捏着发带,我仿佛做坏事被抓包:「那我给你扎起来?」 宿华哭笑不得:「夜深了,不扎也没事。」 我锁回被子里,想了想又掀开一角:「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睡?」 我只是觉得他坐在那里我睡不着,青年却因为我这句话红了脸。 宿华难得对我皱眉:「师尊,男大女防。」 他不说还好,一说我也后知后觉地察觉不妥——我与旁人的接触不多,一直都是和宿华在一起,早就习惯了彼此相处,久而久之便模糊了性别概念。 现在对方突然提起,我也猛然意识到我和他都不再是少年时。 我将被子盖过头,内心谴责自己。 身侧床褥突然陷下去一块,下一刻杏花气息扑鼻,宿华隔着被子松松环着我的肩膀,让我贴近他的胸前。 青年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与平时不同,带着点执拗:「除了我,不能让别的男人这样靠近。」 我被他惹笑:「除了你哪个敢这样抱我。」 宿华顿了一下:「白日的时候,师弟就这样抱了。」 我想起闕鹤的一杯倒:「哦那个啊……」 「不对,他不是这样抱的。」 宿华突然打断我的话,一手扣住我的侧腰,一手托着我的后背,将我抱紧了。 青年凑近我,在我耳边低低开口:「他是这样抱的。」 好,好危险… 我僵在那里一动不敢不动,只觉得心中砰砰狂跳。 还好我包在被子里,他看不到我的表情,应该也听不见我的心跳。 「师尊,安心睡吧,我陪着你。」 宿华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好像哄孩童入睡一般,哼哼着一支南方安眠小调。 我哀嚎一声,隔着被子推开他:「不用陪了!你快回你的屋子去!」 「师尊?」 「男大女防!你说的!」 我整个人包在被子里,全身上下都是抗拒:「快走!」 宿华没有回应,过了几息才起身:「好,那弟子告退。」 待到门扉关闭的声音响起,我才从被窝里探出头。 这种突如其来的心悸,是什么意思? 应该不是那种……吧? 我抬手抚上胸口:赵寥寥,你清醒一点,那可是宿华啊!你在想什么! 34 因为心中乱糟糟的未曾安眠,好不容易睡意朦胧,结果传音玉佩亮了起来。 传音玉佩是衍宗所有人都必须持有的物件,主要是用来即时传递消息,曾经伏魔大战中器修们研究出来的玩意儿,大概就等同于聊天群,说了什么大家都听得到。 后来魔尊被镇压,世间太平后,便在原有的基础上做了改良,宗主掌门执事这些人可看做群管理员,拥有私聊的权限。 现在,我收到了宗主的传音—— 「折春,来趟大殿。」 我撑着胳膊从床上拾起身,晨光透过窗框分成正正方方的小格洒进来,有细微的浮尘在光束中旋转飞舞。 我盯着看了一会,才猛地回过神。 衍宗眾人的早晨都是从辰时开始,而我要比他们迟一个时辰。 而平时一直都是宿华准点喊我起床,故而我不习惯早起,不小心就发起呆了。 一边打着哈欠,起身换下寝衣穿好衣袍,从妆匣中抽出一条发带将头发高束,带着折春剑便往主峰大殿而去。 到了大殿门口,便见两旁站着六名理法弟子,其中一位看到我,立马开口向殿内传话:「宗主,折春剑到了。」 我下了飞剑踏近殿内,只见里面坐着明道子,季清凝,还有很少见的江浙。 最中间身着蓝色僧衣的小沙弥背对着我站着。 明道子抚着长须,招呼我上前:「折春,这是三昧寺空明大师派来的小师傅,说带了样东西要交给你。」 小沙弥转过身来,就是上次带我们入见空明的那位,他手中捧着匣盒,朝我行礼:「折春施主,小僧受空明师傅所托,将此物物归原主。」 我心中明了,接过盒子道谢,小沙弥双手合一:「那小僧便先行告退了。」 说罢,便又一溜烟地跑了。 好快,怪不得空明派他来送足鐲。 明道子乐呵呵地问我:「是什么东西呀?竟然能让空明那个暴脾气专门派人来送。」 我打开匣盒,暗色的缎布中静静躺着一对透明的足鐲。 鐲身是流云相卷环绕的造型,表面雕刻着密密麻麻的咒文,赤红的火焰在其中流动,好似天边霞彩,熠熠发光。 几人都凑近来看,季清凝先瞟了一眼:「花里胡哨。」 是有些过于花哨了,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本以为会是造型普通的鐲子。 没想到空明大师看起来五大三粗的,竟还有这种细腻的心思,所谓猛虎嗅薇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就是喜欢花里胡哨的。」 我将匣盒扣起,不轻不重地懟了她一句。 季清凝表情一滞,眼看就要叱责我,江浙问我:「这是赤厄丹炼化的吗?」 这位师叔平日话很少,难得主动开口问我,我点点头笑瞇瞇地回他:「没错。」 江浙:「……嗯,做成足鐲,对你有用。」 季清凝抿了下嘴,没再开口。 明道子乐呵呵地打发我走:「好了好了,既然东西收到了,就回去睡个回笼觉吧,这可不是你平日起身的时辰。」 我忍俊不禁:「我也没那么爱睡觉。」 明道子笑瞇瞇地对我挥挥手,我也顺势与几人告礼离开。 本想直接回翠染峰,但是半道上我又犹豫了,这个时间……宿华应该快结束领剑了,不如去趟论剑台顺道接他回家。 心思已定,便叫飞剑掉个头往论剑台而去。 待我到时,应该是晨练刚结束,论剑台的弟子们正逐渐散开,又好像看到了什么,两两三三地聚集在一起。 我老早就下了飞剑,未曾引起他人註意,便也混进人群里看热闹。 「那是谁?」 「闕鹤,没听过啊?哪个峰的?」 耳边全是窃窃私议,讨论着站在斗法台上剑法凌厉的少年。 闕鹤正在与赵渺渺对招,赵渺渺的剑法柔软飘逸,观赏性极高,两人一来二去,竟将剑舞出了缠绵之式。 「是折意仙子的弟子吗?」 「折意仙子何时收的徒,我怎么不知道!我也想做她的弟子!」 有人惊奇道:「你看他的剑!是诉意,一定是渺渺师叔送他的剑。」 「诉意,折意,誒!你这么一说,还真是相配啊。」 我几乎是听到闕鹤这个名字后就开始后悔自己好死不死来凑什么鬼热闹,再看到闕鹤的剑,虽说不是割了赵寥寥九九八十一刀的那把,但心口还是开始隐隐作痛。 不过……还真是挺相配的。 借着人群的掩护,我一边听着他们对二人的评价,一边瞇着眼睛打量晨曦中的两人。 赵渺渺的长相是无害又清纯的类型,再加上她性格温柔体贴,与闕鹤这种龙傲天男主还挺互补的,不愧是官配。 又看了几眼他们两人的情意绵绵剑,我打算去唤站在论剑台边缘处正在收剑的宿华回家,突然几声惊呼响起,一道剑光直朝我前面的女修而来! 许是剑光太快,那女修一时竟然有些楞神,就呆站在原地不动了。 眼看女修就要被剑光所伤,我捏了个盾决罩在她眼前,蛋壳状的盾护几乎在顷刻之间布满裂纹,最后散灭,化作星星点点消逝。 不愧开了掛的男主角,虽说我这个盾决只用三分灵气,但开光后期的剑意可以破开我金丹中期的盾护,真是了不起。 宿华已经註意到我们这边的骚动,回头看到我时楞了一下,忙往我这边跑来。 女修呆呆地转头看我,是个看起来年纪小小的女孩子,楞楞地开口:「谢谢你……」 意识到我的存在后,眾人惊疑不定。 「赵寥寥?!」 「她怎么又来了!」 「她刚刚救了小葡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双手抱胸,盯着最后开口的剑修问道:「不乐意让我救?那刚刚你们怎么没人拉她一把?」 那剑修脸上红一阵青一阵的,嘟囔道:「谁知道你打什么主意…」 我嘖嘖称奇:「合着我就不该管,让她被剑气伤到才对?宗训言,恭,亲,有,爱,不懂吗?连同门师妹都不会救,这就是你们的道?」 那剑修一脸刺痛的表情:「你也好意思说恭亲有爱?!你对你的师妹做了那么多坏事!」 好烦。 我长叹一口气,握着折春的手松了又紧。 「师尊!」 闕鹤已经单膝抱拳跪在我脚下,神色紧张:「弟子学艺不精,剑意偏了方向,还请师尊责罚!」 我拍拍女修的后背,将她推到闕鹤面前:「无碍,还有,你该对她道歉,而不是我。」 本打算就此离开,结果越是想走,越是走不脱,赵渺渺也叫住了我:「师姐!」 周遭剑修都露出了隐约吃瓜的表情,我简直头大:「当我今日未曾来过,好了,都闭嘴。」 宿华匆匆来到我身前,拉着我的手腕,将我上下细细打量一遍:「师尊没事吗?」 「没事,回去吧。」 我拉着宿华想走,他却回身扫视一圈,冷声冷气道:「修道既修身,亦要修心,平日里嘴碎八卦便算了,子虚乌有的事情也要传的沸沸扬扬,你们这般,何时才能堪破?」 「我师尊做了什么事,若真有过错,慎查司自会处理,轮得到你们在此处逞口腹之快?」 「正好,折意剑今日也在此,你们心有不甘者大可好好问问她,平时都从我师尊这里吃了什么亏,受了什么罪,嗯?」 人群中都安静了下来,大家低着头不敢直视宿华。 或许是从未想过,这位向来脾气温和的大师兄,也有恼怒的一日。 宿华又瞥一眼还跪着的闕鹤:「闕鹤,既然学艺不精,就不要出来丢人现眼。」 宿华这会好像无差别扫射,各个都被他刺了个遍。 旁人我不在乎,只是闕鹤嘛…… 「修道之路本就漫长枯燥,剑法剑意亦是需要慢慢融合熟练。」 我弯腰抬着闕鹤的胳膊让他站起:「闕鹤,好好修炼,愿你早日飞升大道。」 闕鹤楞了楞,迟疑地开口:「弟子谨遵教诲。」 赵渺渺像是想说些什么,我抢先开口:「斗法台风大,我娇贵受不了,走了。」 离人群远了些,我与宿华打算召出飞剑回翠染峰,谁知闕鹤竟然也跟了上来。 少年满脸惭愧:「师尊…抱歉,是我……」 「我说过了,不必向我道歉。」 闕鹤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紧张,从袖中摸出一根发簪,递到我面前:「这根发簪……」 通透的淡粉色发簪,雕刻着杏花模样,做工细腻,枝头还有小小的蝴蝶一颤一颤,我盯了一眼,恍然大悟:「是要送给赵渺渺?」 尧州那会闕鹤专门回去把摔碎的发簪捡起来还给赵渺渺,两人还约定要一起去买新的发簪,不过看样子他已经自己买好了? 有时候男孩子的表白情书因为害羞和胆怯,不敢当面送给女孩子,就会拜托女孩子的姐妹好友代为转交。 或许闕鹤也是这个意思,不过我和赵渺渺关系实在不好,他在衍宗随便找个人都要比找我靠谱。 话虽如此,小年轻的恋爱还是要大力支持的。 闕鹤的表情有些凝固,嘴角欲扬不扬的,倒是身旁的宿华发出一道笑音。 少年头顶黄色的危字闪烁,我尽量让自己表情看起来真诚:「没关系,不要紧张,很好看的,她一定会喜欢。」 闕鹤:「……会喜欢吗?」 我点头:「你这不是很了解她的喜好吗?她就喜欢这种仙子必备款,放心吧!」 闕鹤扯出一个笑:「师尊是觉得,弟子和折意师叔……」 「很相配!」 我开口道:「她很好,你也很好,你们二人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闕鹤深吸一口气,还想说什么,宿华捉住我的手腕:「师尊,该回去了。」 35 山涧微风扬起宿华的鬓发,他今日扎着柑红色的发带,黑与红相织纷乱。 青年白衣胜雪,圆领袍外难得还套了件纯色的罩袍,松松扎进腰带里,衬出修长劲腰。 他不笑时神色淡淡,虽说嘴角还是微微勾起,眼中却冷漠许多。 宿华转头看我,眼睛弯起,如春水破冰,声音又缓又轻:「怎么了?」 我摇摇头,怀中抱着匣盒:「没事……只是难得见你这般。」 宿华沉默半晌:「做弟子的总是要多护着师尊才行。」 「噗。」 我笑出声:「那为师先谢过乖徒啦。」 其实我也知道,宿华大多数时间的温顺不过是因为这样行为处事会更加方便,更容易让旁人放下心防接纳他。 他并不是无底线的好脾气,却因为我不是个好脾气,只好如此。 待回了小院,站在杏树下我给他看鐲子,语气雀跃:「看,像不像天边的火烧云?我本来以为会是常见的样式,空明师傅真是外表粗狂内心细腻的妙人。」 宿华把玩着足鐲,认真道:「很衬师尊,弟子为师尊戴上?」 青年顺势半跪在地,仰头看我,我眨眨眼睛,往身后石凳一坐:「好啊。」 眼看宿华低头替我褪去鞋袜,我惊地一脚蹬在他胸口:「脱袜子做什么!」 明明只需要脱鞋就可以,本来就是戴在外面的物件……况且,我不是很喜欢直视自己这双脚。 对方被我踹的身姿微晃,神情茫然地握住我的脚掌,手心的温度顺着接触的肌肤向上蔓延,如同火苗一般,窜进我心里。 他垂眸看了眼—— 从脚裸处向下,宛若一道分水岭般,由正常的肤色变为青白色,像冰冻的湖面,其中血管筋络都清晰可见,甚至可以瞧见里面冰蓝色的细微的冰渣。 这就是我十年前不慎沾染的镜吞之毒。 青年有些委屈地开口:「弟子只是想试试效果几何。」 言罢,他将其中一只鐲子替我戴上,足鐲在接触到脚腕后自动合闭,一道清脆的哢声后,火色环绕在脚裸间。 仿佛行在风雪中的旅人突然找到了一间燃着壁炉的木屋,温暖又舒适。 我与宿华不由自主地屏息看着脚足的肤色由青白渐渐转为淡青,被冰冻的经脉似乎也柔软了些。 「好厉害……」 我喃喃出声。 宿华将另一只也替我戴上,又将双脚抱在怀中,轻轻摩挲着,笑意盈盈:「太好了,师尊。」 对方的笑容太过于真挚无害,动作又亲昵异常,他怀中的温度一时间似比足鐲还炽热。 太奇怪了……明明我们二人的相处对话都和以前一样,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隐约有丝羞涩。 自从那日宿华说过男大女防后,我从那一瞬间才猛然意识到他已经是个成年男性,而非曾经瘦弱的少年了。 宿华的相貌是正统的帅哥脸,棱角分明,眉眼深邃,眼角微微下垂,笑起来时眼中宛若一掬盈盈秋水,再加上眸色极淡,故而添了几分脆弱感。 被他这样专註地看着…… 我把脚从他怀里抽出来,去趿拉地上的鞋子:「我要睡回笼觉了。」 我匆匆转身,逃也似的往屋内快步行去,然后紧闭房门,靠在门背上长吁一口气。 好险,差点就当着宿华的面脸红了。 「师尊?」 宿华的声音透过门扉传来:「那我过一个时辰再来奉茶可以吗?对了,今晨练剑时有师弟带给我一包山下的栗子糕,师尊喜欢吃吗?待会弟子一道带过来?」 我手背蹭着发烫的脸颊,含糊应道:「哦,好…行。」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我将自己摔在床铺上,扯过被子捂住头,只觉得心中乱乱的。 往日我也会故意惹宿华脸红,那是因为我知道对方正派,看他害羞觉得好玩才…… 那他呢?他对我是惯性使然还是?莫不是我在这边胡思乱想自作多情吧… 宿华于我而言不单单只是师徒这样简单,他亦是我的家人,在我心中重要又珍贵。 ……如果,如果我真的对他產生其他超出原本范畴的感情,对宿华来说会不会是一种压力呢? 我抱着被子自言自语:「……别瞎想了,能不能活过死亡期限都难说呢,哪里有心思少女怀春啊……而且我都26x2了,如果是普通人都该被叫外婆了,不能算少女……还是想想之后的九重天秘境该怎么做吧!」 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摸出之前那张记录着闕鹤危难与机遇的纸。 龟甲缚与千里缩地阵他已经拿到了,当初地龟那次的负伤也完美避开,现在还差一次,九重天的巨蛇君。 巨蛇君是一条修炼数千年的灵蛇,性情诡异兇残。 原着中赵渺渺误入其领地,被它纠缠,而后闕鹤为寻赵渺渺也进入了领地,与巨蛇君对上了面。 毕竟只是开光期,哪怕有主角光环加身,闕鹤也差点丧命蛇口,最后还是赵渺渺以死相逼,巨蛇君才勉为其难放他们离开。 ……没错,那个巨蛇君对赵渺渺一见鐘情。 似乎是为了突出女主的特别与美貌?原着中偶尔会有关于赵渺渺受各类雄性欢迎的描写,如果它是一本女频文,那么赵渺渺绝对是万人迷文的大女主。 闕鹤对我的威胁已经降下来半截,若这次我能提前预警带他们离开巨蛇君的地盘,再继续努力撮合他们,做个不封建不古板的师尊,然后到适当的时候主动提出解除师徒关系…… 我就安全了! 纸张化为齏粉落在掌心,我轻吹一口气看它消失在空气中,终于安心地躺倒在床。 时间转瞬即逝,不知觉便已经到了九重天秘境开啟的时间。 此秘境与小重山不同,没有固定的开门地点,因此需要阵法做辅助,破开时空牵引入口。 阵法一般由宗主坐镇,几位师叔掌门与执事一同于正殿前的广场上开啟。 这段时间我一直把自己关在一方席中修炼,在足鐲的养护下,经脉又通畅了两分,运转灵气时滞涩的情况明显减少了。 如果说之前是十有八九,那么现在就是六七,这种结果我已经很满意了,经脉的修护不能一蹴而就,毕竟十年的寒毒侵蚀,哪有那么简单就恢復? 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从蒲团上起身,御剑往正殿飞去。 …… 破空法阵闪烁着赤金色的光辉,阵中是扭曲的一道裂缝,我去时参加试炼的弟子应该都进去了,还站在外面的不过数十人。 宿华一只脚已踏入阵法中,却在下一刻回头,直直朝我看来。 我与他也有数十日未见,因为我莫名的别扭,我逃避去了一方席,还警告他不许打搅。 明明他什么都没做错。 宿华从阵法中退了出来,向我快步走来,欣喜道:「师尊!」 「弟子还当师尊不来了,本还遗憾。」 我跳下飞剑,有些羞愧:「抱歉……我来迟了。」 宿华眼眸弯弯,牵起我的双手:「师尊不论何时来都不算迟。」 「咦,折春也要入秘境吗?」 站在殿前的明道子看到我惊讶极了:「你不是说……说什么鸡蛋分篮?从不和洛川一道入秘境接任务的吗?」 鈺算子也露出吃惊的表情:「寥寥,你也要进九重天境?」 我从站在阵法旁的协助弟子手中接过溯洄符,胡诌道:「昨晚夜观天象,掐指一算,秘境中有弟子的大造化,故而来此。」 「哼,你一剑修,倒打起儒修做派了。」 季清凝对此不屑一顾:「既然到了,还不快进去?」 「儒修做派如何?寥寥的阵法与卜算可是我亲自教的,她初学便会举一反三,少年可期,青出于蓝。」 鈺算子露出痛心的表情:「老季,你这是瞧不起我?想我也是十九州有名的阵决大家,竟然入不了你的青眼?」 季清凝噎了一下:「鈺算子,你又来胡搅蛮缠?!」 鈺算子背在后面的手朝我拜了拜,示意我快些进阵法,我也不想和季清凝对上,忙拽着宿华的衣袖踏入法阵。 眨眼间景色变化,天地倒转,我与宿华站在了深林之中。 古木参天,树荫将天空遮蔽的严严实实,林中昏暗无比,分不清时辰。 两三人才能环抱住的树干上爬满了青苔,又寄生藤一圈又一圈地缠紧了,甚至将树干勒出深痕。 脚下是腐烂的落叶,层层堆叠,踩在上面软软的,有小虫窸窸窣窣快速爬过。 空气中是潮湿的泥土味,仿佛刚刚下过一场雨似的。 宿华默念了道法决,无形的灵气朝四周扩散开,震得树叶沙沙作响。 「方圆五里并无妖物与其他修士,师尊,准备朝哪里走?」 宿华颇为严肃地问道:「师尊可有算出造化方位或者线索?」 我有些尷尬地移开视线。 本就是胡编乱造的瞎话,我自己都不信,宿华竟然当真了。 见我不言语,宿华安慰道:「没有也没事,机缘巧合本就如此,哪有轻易得来的?师尊不必消沉,我会陪你一道好好探寻。」 我握住宿华的手,感动不已:「宿华,你真是小天使。」 青年微微蹙眉:「小天使……是何物?」 我解释道:「很善良的一种神仙的别称?」 对方轻笑:「那师尊在我眼中也是如此。」 眼看马上就要变成师徒互夸环节,我忙转移话题:「我来时较晚,你师弟呢?」 宿华反握住我的手,表情不变:「阵法一开,他便与折意师叔一道进来了。」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什么要我陪他一起进,这不还是与原着里一样和赵渺渺一道进了吗? 不过这样也好,免得我到时还要找借口。 36 依靠指向符,我与宿华最终决定往南走,试试能不能离开这片古林。 我记得书中也带过几笔赵寥寥进秘境的事,按照时间轴,是闕鹤重生前,原着宿华从小重山出来闭关后,赵寥寥进了九重天秘境。 期间她与男女主之间打了照面,闹了不愉快后独自一人不知所踪。 最后自是按时退出了秘境,却更加孤僻易怒,旁人都觉得她不可理喻。 ……秘境中发生了什么? 书里的赵寥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 许是我思考太投入,竟然连迎面而来的箭矢都未曾察觉。 还是宿华最先反应过来,青年拔剑而起,在箭头离我不过三寸时将其从中砍断,而后扣住我的肩头将我往他身后带去。 苍绿的密林中探出一抹红,身着正红色胡服的少女从树干后冒头。 她一手握着把造型奇特,缠绕着红线的弓,头发也用红绳竖起,绳子两段是小小的金珠,随着脑袋微微摇晃。 但最让人在意的,是她脑袋顶两只褐红色的,毛茸茸的狐耳。 她微微睁大眼睛,碧蓝的兽瞳竖成一条线,然后忙不迭地朝后面招手:「芝,芝麻!快来!这里有人!」 而后衣着上红下绿坦领长裙,梳着垂桂鬓,怀抱琵琶的圆脸姑娘也从树干后冒出来。 被唤作芝麻的姑娘看到我们后,眼睛亮了亮:「是衍宗的弟子吗!太好了…终于有人来了!」 她抱着琵琶往我们的方向跑来,还有几步之遥时,宿华猛然出剑指向她,剑意凌冽,语气冷硬:「什么人?」 对方忙往后退了一步,与我们行了乐礼:「抱歉抱歉!一时激动,忘记自我介绍了。」 「我叫芝麻,她叫楚翘,我们是逍遥宗弟子,是申请了进入九重天秘境资格的,我们有你们衍宗的令牌,你看!」 逍遥宗是位于停云海陀岛的乐修宗派,虽说宗门不大,但是物產丰富,是十九州排得上名的富宗。 芝麻将腰间令牌解下示意我们看,青色圆形玉牌上雕刻着一个衍字,周遭有细微的粒子霜环绕,确实是宗门偶尔会发放给外派人员的令牌。 楚翘也一步步挪了过来,狐耳蔫蔫地垂了下来:「我们真的不是什么可疑人员,刚刚那一箭是误会,我与芝麻在这林子里迷路了,本想听天由命随便射一箭跟着箭头方向走的……」 宿华:「狐女?」 楚翘下意识摸了摸狐耳,解释道:「我从小便生活在陀岛!族中长辈也是,不是邪妖!」 宿华这才收了剑:「秘境之中多有谨慎,还请见谅。」 「嗨,没事没事,非常理解!」 芝麻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我观两位衣着,是剑修吧?」 我从宿华身后出来,纠结要不要自报家门,却不想楚翘指向我背后:「白玉流云剑柄,是折春剑!!」 我挑眉,名剑就是名剑,果然知名度高。 芝麻哇了一声:「那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赵寥寥!?今日竟然见到本尊了…迷路不亏!」 我笑道:「传说中?」 估计又是些伤仲永之词,再加上对我个人的性格批判。 芝麻扳着手指数:「三岁引气入体,六岁筑基,十二岁开光,我在宗门的时候就听过你的事跡,十分了不得呢!」 我本已做好听一耳朵负面新闻,未曾料到我在她眼里竟是如此正派的形象。 我咳咳一声,提醒少女:「不过我现在还是金丹期……」 「金丹期不也很了不得吗!整个十九州里像你这般年纪结丹的不过数十人!」 楚翘的耳朵立了起来,一摇一摆的:「哎呀不要管那群七老八十还没结丹,嘰嘰歪歪的老脸皮!」 我被她这句老脸皮逗笑,也确信对方确实并无什么恶意,便主动提出邀约:「既然两位是迷路了,那不如跟着我们走?或许能一道出去……啊,对了。」 我指指宿华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弟子,宿华。」 …… 四人行可比双人行热闹多了,芝麻和楚翘是差不多的性格,一路上嘰嘰喳喳说着话,十九州的各种八卦逸闻都被她俩讲了个遍,其中恩怨情仇痴男怨女的故事占据了大半。 而这会两人在讲的,是千年前的一则八卦,具体情况已不可考,如今流传下来的都是经人添油加醋的版本。 芝麻:「……然后啊,那位晴仙君,就去俢了无情道!」 楚翘:「不对不对,她是心灰意冷后去了极寒冰境孤独终老。」 芝麻鼓起脸颊反驳道:「人家本来就是恣意逍遥的,才不会因为这种事心灰意冷啦!肯定是努力修道最后飞升了!」 楚翘:「可是她与明公子解除了婚约,喜欢的弟子又死在了魔尊围剿那次,肯定会难过的呀。」 哦……原来说的是那位。 芝麻有些忿忿不平:「说到底,还是千年前礼规教义太过于死板,本就是两情相悦,却因为有师徒名分便不准许他们在一起。」 少女一拨琴弦,发出錚錚之音:「喜欢便是喜欢了,与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何身份有什么关系呢?!寥寥你说是不是?」 突然被点名,我有些迟疑道:「可礼教法规,伦理常情,也是有存在的道理的。」 芝麻惊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是个老古板!」 我没料到有朝一日竟会被人说是老古板,本想挽回一下形象,一直跟在我们身旁安静不语的宿华突然停下脚步。 「前方有人。」 林中树叶沙沙作响,是宿华将灵力附着在上面,用来延伸探查周边情况,及时反馈。 宿华:「是折意剑他们。」 不远处确实传来交谈声,有男有女,似乎不下十人。 楚翘往前探身望了几眼:「三,四……五,六……十三个人!」 对方也察觉到我们的气息,穿着月白色桃花暗纹白裙的赵渺渺最先出现在视线中。 我目光落在她发间,没有看到那支发簪。 随后,她身后陆陆续续跟过来几人,除了闕鹤和其他几名弟子外,还有之前尧州见过的两位。 「师姐?」 赵渺渺惊讶地唤出声:「你也来了?」 我皮笑肉不笑:「九重天秘境是你家开的,我不准来?」 崔世釗恨声道:「又是你,阴魂不散!」 叶子试一脸头痛地扯了扯崔世釗的衣摆:「怎么说话呢?别惹事了。」 从看到我后,闕鹤的视线便没有离开过,这会站定在我面前:「约好了要陪弟子一起进秘境的,师尊失约了。」 我打量了他一眼,对方只是低垂着双眸,微卷的睫毛掩盖了情绪。 我抬手揉揉少年的发顶:「抱歉,为师来迟了。」 少年微颤了一下,似乎不太适应我的接触,整个人都有些僵直。 我遗憾地收回手——果然赵渺渺的摸头杀只有她做出来才有效果,我这样反而东施效顰了。 赵渺渺安抚好了崔世釗,朝我解释道:「师姐,我见到你很开心的,刚刚只是有些惊讶,并无他意。」 我点头:「明白了,那么就此别过。」 又对芝麻二人说道:「这位是折意剑赵渺渺,元婴中期,修道天才,你们可以跟着她,必然不会再迷路。」 对方错愕地看着我:「师姐不与我们一起吗?九重天秘境地理错综復杂,还有未知的妖邪,大家待在一起应该要好一些。」 她身后的衍宗弟子听见挽留的话,面上绷不住,小小的骚动起来。 「……人家不愿意,就让人家走嘛。」 「对啊对啊,折春剑平日挺厉害的,一个人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就算有危险,不还有溯洄符嘛……」 赵渺渺自然也是听见了,她有些尷尬:「师姐,你现在不是一个人,还有宿华师侄也在这里,万一两人出了什么问题该怎么办?大家在一起也相互可以照应……」 我抬手打断她的劝解:「我不认为我跟着你,能被照应到。」 少女像被戳到了什么痛处,脸色微微发白,眼眶也湿润了起来:「当年的事情,师姐还在怪我吗?」 懒得听她回忆过往,我侧身从她身边走过:「宿华,我们走。」 衣摆被人拽住,我回头一看,却见闕鹤抓着我的衣角:「弟子与师尊一起。」 楚翘忙忙举手:「我和芝麻也和你一起!」 赵渺渺看看闕鹤,又看看我,咬着下唇:「师姐若是不介意,我也想跟着师姐。」 其他弟子听闻此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磨磨蹭蹭地全走了过来。 我:「……」 这是做什么?!我非常介意好吗!? 而且我一点不也想做你们恋情里的大灯泡! 37 半个拳头大的红色果子隐在葱葱绿叶中,随着微风摇摆,下一刻被箭矢刺穿,从枝头跌落下来。 红色的胡服身影灵巧地在树干之间穿梭跳跃,手中弓成满月,矢如流星,悄无声息地将满枝野果射落在地。 我仰头看着楚翘的动作,她用灵力幻化出细微的箭矢,三指虚虚捏着羽端,再一松手,远处的果子就落下树来。 「阿翘的箭法,百步穿杨,百发百中!」 芝麻见我一直在看楚翘,颇有些与有荣焉,抱着琵琶跟在我身侧,微微抬起下巴:「每年我们宗门的遥湾射,她都是第一名。」 我好奇道:「遥湾射?」 芝麻比划道:「是宗门新年时的趣味活动,我们陀岛由三块岛屿构成,中心岛与西岛隔了一片海域,遥湾射便是站在一岛向另一岛的移动靶子上射箭,谁射中的最多,谁便是冠军了!」 赵渺渺的声音从旁冒出:「这般有趣,真想去贵宗体验一番。」 芝麻抱着琵琶默了一下:「哦。」 今天是进入秘境的第二日,昨日遇见赵渺渺一行人后,我与宿华本欲先走,谁知一个个的都跟了上来,最后变成了浩浩荡荡一群人。 不过许是我臭着脸,宿华那日在眾人心中余威未消,一路上倒没弟子再说什么。 赵渺渺本与闕鹤几人在后,这会又跟了上来,想加入我们的话题。 少女丝毫不在意乐修的冷淡,依旧笑盈盈地开口:「我们衍宗的新年便和人间差不多,亲朋好友相聚一堂互换新年礼,还有天灯许愿与守岁。」 我指尖微颤,默不作声。 赵渺渺:「譬如去年,我……」 「铃——铃铃——」 女修腰间系着的觅宝铃鐺突然响了起来,她低头看了一眼:「前方二里,有秘宝。」 崔世釗率先出声:「那我们快去看看!」 他的目光又瞥向我,嘟啷道:「有的人就不必老跟着了吧,又不是她的机缘……」 赵渺渺是第五日才遇到蛇君的,所遇地点是一处沼泽,根据书中线索我已大概明了其方位,本就一路朝那处前行的。 至于男女主的机缘,我没有一丝兴趣。 见此我止了脚步:「求之不得,告辞。」 谁知赵渺渺却邀请我:「师姐,你与我一起吧。」 「渺渺!你不要这么善良好不好,她根本就是块捂不暖的冰石头,你对她再好她都不会感激你,何必次次在她那里讨个没脸?」 崔世釗先按耐不住,低声劝导,又烦躁地看了我一眼:「既然不愿意一起走,那你怎么还站在这里?」 我扯扯嘴角:「既然师妹诚心邀约,我再拒绝岂不是显得不近人情?那便一道吧。」 对方一脸吃了苍蝇似的表情,赵渺渺则笑逐顏开,解开觅宝铃鐺,铃鐺在半空中飞飞一圈,便直直往前方而去。 少女声音如鶯,又软又甜,告诫眾人:「我们跟着铃鐺,註意周遭环境安全。」 赵渺渺在前带路,崔世釗与叶子试一左一右,其他弟子们也紧跟其后。 我与宿华落在后面,芝麻招呼树上的楚翘,指了指方向,狐耳少女便纵身跳进密林枝丫中,不见身影。 闕鹤站在原地看了一眼我,便转身跟上了赵渺渺。 密林中光线暗沉,少年头顶的危字便是沉甸甸的深黄色,我心中一个咯噔—— 不对,这是顏色变深了,好感度又减回去了?! 我做什么了?我什么都没做吧?明明昨日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了?! 宿华勾勾我的手指,轻声问道:「师尊?」 我摇头,紧盯着闕鹤的后脑勺,像是要从中盯出一个洞来:「没事。」 …… 前行二里,豁然开朗,一大片空地出现在眾人眼中。 只是空地似是刚经歷过一场炎灾,土地漆黑焦灼,散发着烟熏味,怎么看都无法令人安心上前。 铃鐺飘到焦土最中央,急促地晃动着,催促赵渺渺上前。 少女犹豫了一下,正要往前,叶子试却拦住了她。 这位和事佬剑修捏了个剑诀,剑气化作数十道飞出,试探地落在地上,未有任何事发生。 崔世釗松了一口气,又真心实意地笑:「去吧渺渺,你的机缘就在那里。」 我站在人群外,有些好笑这种宛若颁奖典礼似的场面。 机缘并非单纯地属于特定的那个人,哪有这种拱手相让的道理。 不过其他人都觉得此事理所应当,为了避免麻烦,我也懒得出声。 谁知赵渺渺却穿过人群,朝我伸出手:「师姐,我们一起吧。」 其他人闻此露出诧异的表情,我道:「这不是你的机缘吗?怎得,要与我平分?」 赵渺渺:「不是平分……我想将这份机缘让给师姐。」 如同平地惊雷,眾人都大惊失色。 「渺渺!」 「渺渺师叔,这怎么行?」 「折意师叔!这可是你的机缘啊!怎可如此!」 少女无视掉身边嘈杂,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还请师姐不要嫌弃才好……」 「哈哈。」 我发出一声干笑,不为所动。 那铃鐺愈摇愈烈,铃音都变得刺耳起来,下一刻,有什么东西于焦土之下冲出! 碎土淅淅沥沥地落下,一只宛若小山丘似的穿山甲样的妖兽出现在眼前。 它全身覆盖着细密的鳞片,反射出异色弧光,双目通红,周身燃起熊熊火焰。 「是通甲兽!」 叶子试率先开口:「这只妖兽修为在我们之上,不好对付!乘它还未发狂,我们快走!」 说时迟那时快,通甲兽怒吼一声,高扬起前肢,重重落下!数道裂纹从它脚下蔓延开来,大地颤动,发出轰鸣,龟裂炸开,沙石飞溅! 果然跟着赵渺渺就没好事!!! 宿华见此面色如沉水,轻推了我一把:「师尊快走。」 说罢,又转身去引导吓坏了的其他弟子:「上飞剑,分散开跑!」 眾人这才如梦初醒,忙召出各类飞剑法器,四散奔逃! 楚翘已抱着芝麻跃上树尖,回首望了我一眼:「寥寥快跟上!」 我快跑几步,本欲召出飞剑,却闻得身后传来一声惊叫。 一名弟子不慎落入裂缝中,眼看裂缝就要关闭,宿华冲过去将人捞了出来! 那弟子惊魂不定,颤音道:「谢,谢谢大师兄……」 话音未落,两人脚下的土地猛地塌陷,宿华身形一晃,先将那名弟子推了出去! 我惊道:「宿华!」 通甲兽四蹄踩踏,周身火焰暴涨,火星子与碎石扑面而来! 我正想去看看宿华安危,衣袖却被人猛地扯住! 赵渺渺身旁站着闕鹤几人,正焦急地想拉她走,而她则拉着我的袖口:「师姐!不要过去,危险!」 我用力扯回衣袖,拽得赵渺渺一个踉蹌:「放手!」 宿华是宗门的剑修大师兄,顾应其他弟子是职责所在,而我是他的师尊,自然也要保护好他。 我侧头躲过飞石,便往塌陷的那处跑去,谁知赵渺渺也跟着来了:「师姐!你先走,我替你去救宿华师侄!我不可让你落入险情,师尊那般珍重你…为了师尊……」 眼看宿华的身影迟迟不见,我提心吊胆之际又恼怒不已,根本没法去分辨她所言:「现在提师尊做什么!」 师尊闭关十年来,她赵渺渺一次都没有去拜望过,整日里跟着季清凝乐不思蜀,我未曾见她伤心难过一分。 赵渺渺紧抿双唇,就要来拉我,指尖却与我衣袖擦过。 脚下徒然一空,大地崩开一道狰狞的裂缝,我与赵渺渺直直掉了下去! 轰隆隆的声音从地底深处传来,裂缝竟有闭合的预兆,我立马抽出折春将它卡在两壁之间,整个人也悬掛在半空中。 赵渺渺亦是将剑卡在悬壁中,只是比我高一截,她低头看向我,似是想拉我一把。 「渺渺!!」 「渺渺,快上来!」 上空伸出几只手,崔世釗与叶子试正趴在裂缝边缘,用力够着赵渺渺的手。 哦,还有闕鹤。 少年似乎是被吓到了,脸色不太好,他目光匆匆扫过我,便紧抿双唇去拉赵渺渺。 理所应当,意料之中。 如昨日所说那般,我从来没指望过如果我与赵渺渺在一起,会被照顾到。 剑身微微弯曲了些,我瞇起眼睛,灵气聚于足尖,打算跃出去。 「轰!!」 又是猛烈的震动,火石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我闷哼一声,握紧剑柄。 刚刚不好躲闪,后背与手腕都被火石灼烧,火辣辣地痛。 下一刻通甲兽出现在我们眼前,通红的兽眼锁定我们几人,做出了进攻的姿态。 此时赵渺渺已经被几人拉了上去,她回首看我,我也看着她。 这一幕真眼熟,与十年前一模一样。 只是这次没有师尊来护我了。 崔世釗抽出佩剑,扬起剑诀,护着赵渺渺往后退。 通甲兽尾部满是尖锐的鳞甲,长长一摔,飞沙走石,又是火石满天! 闕鹤却在此刻朝我的方向直直跳了下来,护身决亮起,弧形的淡金色护盾挡住了二三碎石,他也抽出佩剑将自己卡在半空中,伸手来拉我:「师尊!」 崔世釗扯着赵渺渺先行离开,叶子试在上面扬声喊道:「你们快上来!它已经发狂了!」 通甲兽再次高高立起,狠狠落下,两只前蹄踏碎了周边土地,加快了裂缝的闭合! 闕鹤握住了我的手,少年手心有些潮汗,漆黑的眼中满是焦急。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心,在他怔楞的瞬间用力一提!依靠惯性将他从这愈加窄小的裂缝中丢了出去! 在裂缝闭合的最后一瞬,我看到少年不可置信地扑向裂缝边缘,挣扎着伸出手,却被叶子试死死摁住往后拉。 闕鹤头顶那个让我心烦许久的危字扑闪几下,变成了绿色。 慌乱的呼唤被紧闭的缝隙阻挡,我闭着眼往下坠,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 稳了。 38 我是在一片湿滑冷腻的触感中醒来的。 百兽谱中有写:通甲兽作为地居妖兽,擅长热衷在地下打洞,大大小小的洞穴串联在一起,使得整个地质松软易崩塌。 而在无数通道之间隐藏着一条暗河,我当时就是看到那条流河,才下定决心将闕鹤丢了出去。 想起那时少年瞬间惊愕的表情,和不似作偽的担心,我有点奇怪他的反应。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当我一垂眼便看到盘踞在身旁的蛇身之后,我下意识放轻放缓了呼吸。 那条暗河看似平稳,真正落进去才发现水流湍急,我小心翼翼地躲避其中尖锐凸起的暗礁,却还是一时不差被撞到后脑勺,竟然晕了过去。 而现在,一睁眼就看到自己被一条巨大的白蛇圈在其中,我脑子里瞬间闪过巨蛇君的名字。 ……不会这么倒霉吧? 此处草木繁盛,阳光透过树叶洒落在草地上,空气中是温暖的气息。 白蛇鳞片细密,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头颈细长,蜷缩在盘起的尾巴尖处,竟有种静謐美好的感觉。 这里也不是沼泽地,这条蛇应该不是书中那条蛇? 看样子它是在晒太阳,那我只需要悄悄地离开这里…… 我缓缓从蛇身上起来,脚尖踩在草地缝隙上,准备离开,却被一道睡意朦胧的声音叫住了:「唔……你醒了啊?」 我僵在原地,而脚下的蛇身窸窸窣窣地移动盘踞起来,最后我被蛇尾勾住了脚踝,而这条白蛇立在我面前。 碧绿的竖立蛇瞳静静看着我,吐露着蛇信子,带来若有若无的腥味。 它的语气带着少儿的欢愉天真,围着我周遭缠了一圈,最后将脑袋凑近我:「太好了,阿娘说雌性很脆弱,我还以为你死掉了。」 这蛇头与三昧寺的晨鐘一般大,压迫感令我下意识后退一步,结果身后还是它的躯体,湿滑冰凉的触感透过衣衫到达肌肤,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谢,谢谢你救了我?」 从它的话里我大概猜测应该是它将我从暗河中捞了出来,既然没有将我吞吃下肚,那么它暂时是没有敌意的。 白蛇欢快地晃着脑袋:「不客气不客气!」 下一刻它便又凑近了我,问道:「要交配吗!」 我被它这句话惊得一时忘了如何发言,手指下意识抠住了它的鳞片。 「哎呀,你喜欢我的鳞片吗?我可以送给你哦。」 白蛇误会了我的动作,笑嘻嘻地说道,似乎真准备将它送给我,却又顿住了身形。 「差点忘了,要有手才行。」 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下一刻,整条蛇身缓缓缩小,最后躯体的宽度变成了普通人的身躯宽度,而它的上身也化作了人身。 有些稚嫩的少年面孔,看起来像十四,五岁,碧绿的竖瞳,苍白的皮肤,杂乱的银发直直垂落在草地上。 它低头在尾部掰了几片鳞片递给我,鳞片在它手心中反射出五彩的弧光。 我默默将手背在身后,并不打算接受它的礼物。 白蛇歪了歪头,露出不解的表情。 我干巴巴道:「我不喜欢。」 「哦…」 白蛇失落地看了眼掌心中的鳞片,将它吞进嘴中,咀嚼咽下后又露出笑容:「那我们来交配吧!」 我眼角抽搐,只觉得头大不已:「不行。」 「誒——为什么为什么!」 白蛇见我拒绝,皱起鼻头,盘旋着蛇身将我圈在里面:「你的味道我很喜欢,阿娘说如果遇到喜欢的味道,要么吃掉,要么交配。」 ……你阿娘都给你教了些什啊? 白蛇趴在堆起的蛇尾上,歪头看着我:「可是我不想吃掉你,所以想和你交配。」 听起来更可怕了餵!!! 我纠结了一瞬,开口道:「但是你对于初次见面的……雌,雌性,说这种话是不是不太礼貌?」 白蛇楞了楞,开口道:「我叫辛君。」 不是巨蛇君的名字,我心中稍微冷静了些,开始思索如何在它面前全身而退。 白蛇又开口道:「别的朋友都叫我巨蛇君,但是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所以你还是叫我辛君就好啦。」 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因为这句话消散的无影无踪,我心情復杂,原来我真就如此倒霉,遇到了这条性情诡异兇残的灵蛇。 蛇君:「那现在可以交配了吗?」 《傲视天途》作为一本男频文,虽说没有将男主塑造成种马处处留情,但是作为男主唯一的官配赵渺渺,在文里进行了很多满足作者以及读者xp的场景。 比如她与巨蛇君。 文中写赵渺渺不慎与眾人走散,由此遇到了蛇妖,被它这样那样马上便要酱酱酿酿之际,闕鹤赶到救她于水火之中。 这段也算是男女主感情升温的感情线,大大促进了两人对于彼此心意的确认度。 所以现在这是,我不小心踩进了赵渺渺的剧情线? 思及至此,我义正言辞:「人妖殊途,算了。」 蛇君听我这么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竖立的绿色蛇瞳里散发出一道浅浅的光:「原来如此,是觉得体型不能接受吗?那我可以变成你刚刚所想的那个人的。」 我楞了一下,立马伸出手想阻止他:「等等……?!」 眼前出现了一个少年。 面若白玉,眉眼凌厉,如墨的长发扎在脑后,一身白衣道袍,气质如林中青竹,蓬勃向上。 除了眼睛还是竖瞳,提醒着我这是幻化的蛇妖,否则我真会以为男主角出现在了这里。 「哦~你喜欢这样的啊?」 蛇君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又笑盈盈地看着我,少年的面皮在这一刻迸发出无限柔软和风情,我几乎是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太可怕了…如果闕鹤这样对我笑的话,简直折寿三年。 对方步步紧逼,一手握住我的手腕:「现在可以交配了吗?」 我摇头:「我还是觉得不可以……」 蛇君歪头看着我,露出一个笑容:「那便吃掉吧。」 少年露出森森獠牙,手上力道突然加重,似乎要捏碎我的手腕一般。 我吃痛地倒吸一口气:「等等,或许我们还有商量的余地!」 实力的碾压在这里,对方虽然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但到底是修行千年的灵蛇,硬碰硬于我没有什么好处。 我试着将手抽出来:「除了交配和吃掉,就没有别的选项吗?另外,你能不能变回你的样子?」 蛇君摇身一变,又恢復了之前的相貌,它懒散地舒展着躯体:「可是我喜欢你的味道啊,如果和你交配,流出来的爱液也会是我喜欢的味道,这样对我蜕皮有利。」 听到了略感尷尬的词,我厚着脸皮问:「什,什么意思?」 蛇尾在草地上拍打,扬起草屑:「明日我便要蜕皮了,蜕皮结束便可成年。」 「唔,雌性的爱液可以促进我蜕皮的速度,也会让我保持清醒,不会在成年后变成怪脾气的雄性。」 我被这种简直是小黄文的设定冲击了人生观,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个,就,雌性的那个…是,你是打算怎么,使用?」 我磕磕巴巴的话对方听懂了,蛇君秒答道:「吃掉。」 ……得,女主角的路线,不是我这种小反派能驾驭的。 蛇君本来还在摇摇晃晃的,却猛然竖瞳瞪大,散发着狩猎者的冰冷气息——顷刻间恢復了原身,猛地朝一处方向冲去!蛇身压倒周遭灌木矮枝,发出哢嚓哢嚓的声音。 我站在原地楞了一下,只觉得这是逃跑的好时机,立马召出飞剑准备往反方向飞去,一个人影却从身侧掠过,狠狠地撞向前方树干,发出痛楚的闷哼。 我错愕地看向那人,对方腰间被血浸湿,白色的道袍染上了刺目鲜红,手背上有血痕,脸上亦有擦伤。 「…宿华!?」 我忙快步跑向树下,搀扶起他:「你怎么样?你怎么在这里?」 青年脸色虚弱,看到我后却弯起眉眼,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似的:「找到师尊了。」 身后传来蛇君的声音:「咦,你认识这只在我巢穴附近鬼鬼祟祟的雄性?」 盘踞成小山包似的白蛇吐着鲜红的信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俩:「陌生的雄性,该吃掉的。」 我将宿华挡在身后:「不行!」 蛇君唔了一声:「他没有存在的意义,而且是雄性,必须吃掉。」 宿华默默握紧了洛川剑,对我低声说道:「我来拖住这条蛇,师尊先走。」 「有意义的,他,他有那个的意义!」 话一开口,我忍不住脸颊暴红。 身后青年咦了一声,迟疑地唤我:「师尊?」 我强忍羞耻与蛇君谈判:「你只是想要,想要那个对吧?那个雄性不必非是你吧?所以他也可以……而且,而且我和他更加熟悉,所以,所以应该会,会有很多……」 越说到后面,我声音越小,简直恨不得鉆进地缝里去。 白蛇眨着眼睛考虑了一下:「说的也有道理,那你们交配吧!」 宿华:「交配?」 你这条臭皮蛇说那么大声干嘛啦!!! 39 社死现场也不过如此了。 我赵寥寥,好好一金丹修士,活了两辈子就没有哪日像今天这样,恨不得天上劈下来一道雷直接让我删号重新开始。 蛇君又化回了之前半人半蛇的模样,抱着自己的尾巴,将脸贴在上面,看着我与宿华:「那便快些开始吧!」 我艰难开口:「……你要在这里,看?」 蛇君:「咦,不能看吗?」 它像是不太明了,鼓起嘴巴道:「可是我还没见过喜欢的雌性和不认识的雄性如何交配…况且你们——」 它张开手臂比划了一下:「是打算站着交配的吗?」 左一口交配,右一口交配,哪怕再迟钝也能反应过来这条蛇在说什么。 我回头飞快地瞥了一眼宿华,他似是没料到我会看他,目光来不及收回,有些慌乱地垂下眼眸,耳朵红的要滴血一般,又一寸寸蔓延到脸颊和脖颈。 我忙回过头,只觉得心中怦怦直跳,自己面上也发烫的要命。 行吧,破罐子破摔吧,事到如今还讲究什么脸面。 「……这种事情毕竟是很私密的,你在旁边盯着,我们怎么做的下来。」 我回身猛地推了宿华一把,对方茫然地后退两步,然后跌坐在地,动作间似乎是牵扯到伤口,眉头一皱。 我忍住关切的冲动,避让开染血的地方,直接虚虚跨坐在他腰间,青年因为我的动作微微僵直了身体,呼吸一滞,抬眼看我。 他的脸色有些发白,嘴角还有血渍残留,眼尾下垂,睫毛微颤,有种想让人欺负一把的软弱感。 我按着他的胸膛将他往后一推,青年便顺从地倒在我身下,墨发铺地,整个人无措又紧张,一瞬不瞬地望着我。 我有些难为情地别过眼,双手不由得攥紧了他的衣领,缓慢地吞咽了一口口水。 ……宿华这幅样子,实在是莫名的勾人。 我一手握拳,放在唇边干咳两声:「我们现在便就要开始了,你还是走开些比较好。」 蛇君此时意外的好说话:「好啊。」 我刚松一口气,下一刻眼前白雾弥漫,蛇君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刚好肚子饿了…我要去吃点东西,雌性你要加油交配哦。」 「爱液就由这片雾气收集好啦,但如果我回来之后雾还没有散的话……没有用的雄性,我会吃掉他。」 蛇君的声音渐渐远去,我抬手去抓这片雾气,它便如有生命一般,粘稠冰冷地缠上我的手指。 本以为这条蛇是好哄骗的,该说是妖魔敏锐的直觉吗,在离开后还会留下后手。 所以现在该怎么办?难道真的要和宿华…… 「师尊。」 青年略带虚弱地开口,伸出手覆在我手背上,干燥温暖的触感传递到我手上:「师尊不必勉强自己,弟子会想办法带师尊离开。」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一时懊恼不已。 现在宿华受了伤,还有这诡异的白雾,我根本无法保证能带着他全身而退。 如果不是我一意孤行,天真地以为自己能够做出逆转闕鹤好感度的事,便不会让我与他都落入这般境地。 「对了,你的伤——」 我正想从他身上起来,他却痛哼一声,我立马不敢再动:「伤的厉害吗?!」 我低头去看他腰侧,血跡已经干枯,用手一蹭,便落下血末。 宿华笑笑:「还好,都是些皮外伤,不碍事。」 我怒道:「什么皮外伤,我刚刚亲眼见你被那条蛇甩飞到这里!」 我从储物袋中摸出韶音之前塞给我的膏药,伸手去解宿华的衣扣,解到第三颗纽扣时,我猝然反应过来,忙将药瓶丢进青年怀里,从他身上站起来背过身:「你,你自己上药。」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青年克製的吸气声,我不自在地摸摸耳朵。 「药上好了,师尊。」 对方语气乖巧,我毫无防备地转过身。 青年后背挺直,虚靠在一侧树干上,上衣褪至腰际,腰侧有一道半指宽的血痕,刚抹了膏药,衣物层叠堆在旁,衬得他腰身精壮。 目光往上,皮肤如白玉,肌肉线条流畅优美,胸前两粒凸起竟然还泛着微粉。 平时穿衣看不出来,脱掉后才发现原来是宽肩窄腰的健壮体格。 我目光虚虚地飘向一旁,不敢看他,宿华却开口问道:「师尊,是要与弟子……」 我宛若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慌乱解释道:「我本来是想骗那条臭皮蛇的!我没想到……我,我本意并非如此!」 宿华仰头看着我:「师尊不必解释,弟子都明了。」 我慢慢挪到青年身边,坐在一侧地上,深吸几口气,看向他的眼睛真诚地道歉:「对不起,宿华。」 宿华露出一个笑容,正欲开口,我打断他:「闭上眼睛。」 青年只楞了一剎便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听话地闔起双眼,如鸦羽般的睫毛却剧烈颤抖着,昭告着他的紧张。 我感觉自己好像那种强迫良家妇女的恶霸,心中愧疚极了。 我缓缓靠近他,目光落在对方的双唇上,轻轻舔了下他嘴角的血渍。 青年身躯瞬时如触电般猛地颤动,声音颤抖:「师尊…!」 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好一声声说着抱歉,心一横吻上了他的唇瓣。 好软。 我微微睁大眼睛。 与想象中不同,对方的唇软的像水,只是轻轻一啄,便像有什么在心中荡漾开来,令我头晕目眩。 咬舔着他的下唇,尝试着用舌尖撬开他微微开合的双齿,青年配合的不得了,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便让我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了。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我脑子里飞速闪过曾经看过的各类小黄文小黄片,胡乱地在对方口中乱搅一通,惹得青年发出微弱的嗯哼声。 这种声音听得我面红耳赤,忙结束了这个生涩的接吻。 ……左右也离不开这片白雾,大不了结束以后,给宿华下个遗忘咒好了。 这般想着,我动作也大胆起来,仗着对方闭着眼睛,手指抚上他的下巴,然后一路向下,滑过喉结,扫过块状的胸肌与腹肌,最后落在他的伤口处。 青年抠紧了手下的草皮,声音比之前哑了几分:「师尊……」 我忍住掩面逃跑的羞耻感,磕巴道:「你,你不要出声。」 对方抿紧嘴角,轻轻点头。 再次小心翼翼地坐在他胯间,我搂住他的脖颈,亲了亲他的下巴:「那个,你可以抱着我。」 青年的手心贴在我的腰后与肩胛骨处,将我往他怀中搂了搂,然后曲起双腿,将我圈在他胸前。 下一步,该怎么做? 接吻过后就直接做吗?可是我还没准备好,不对,还有准备的时间吗?蛇觅食需要多久的时间?还有这不知道什么鬼的雾气,所谓的收集到底是…? 见我迟迟没有继续,宿华犹豫着叫我:「……师尊?」 我终于忍不住,哀嚎一声,脑门撞在他肩头:「不行,怎么能对徒弟下手……能不能换个人选,随便哪个人都好,我——唔?」 抱怨的话被封堵在口中,我错愕地看着宿华:「宿……唔,等等……」 后脑勺被他扣紧,迫使我抬起头接受他的亲吻。 宿华睁眼静静看着我,如同琉璃珠一般的浅色双眸中倒映出生涩又紧张的我。 对方舌尖灵巧,勾起我的在口腔中纠缠,又因为贴的极紧,使我一时呼吸不能。 我下意识地抓紧他的肩膀,指甲深陷其中:「唔…嗯,放,放开……」 宿华眨眨眼,终于松开了我,我慌地想往后退,却抵上他的腿背。 往日温顺柔软的青年,此刻好像有哪里隐隐不一样了,莫名的不安充斥在我心头。 还未等我细想,宿华伸手撩起我肩边头发,目光眷眷:「只要是为了师尊,不论什么事,弟子都甘之如殆…所以,师尊不必有任何压力与不安。」 似是怕我不信,他一字一顿重復道:「我愿意的。」 ——————————————————————————————————————————————————— 世间情话万千,可这一刻他却只能说出我愿意三个字。 宿华看着羞愧到要将自己缩成一团的赵寥寥,只觉得自己是阴险至极,明知道对方是什么性格,还用这种方式逼她。 赵寥寥满脸通红,一双眼睛乱瞟,却始终不敢直视青年。 宿华微微叹了口气:「抱歉,是弟子昏了头,说出这种大不敬之言。」 少女捂着脸,闷闷开口:「是我的错,宿华没有错,怪我将你拉进这两难的境地。」 她放下手,猫儿似的眼睛里难得无精打采:「不论如何,还是我对不起你,这种事情本来该与心意相通的道侣一起做的。」 赵寥寥将自己的发带抽落,青丝泄身,又去解衣扣,却被宿华拉住了手腕。 对方从她手中抽走发带,蒙住了她的双眼,桔梗色的发带绕过脑后,打了个蝴蝶结。 眼前骤然一黑,赵寥寥紧张地僵直了身体:「宿华?」 宿华轻抚她的长发,隔着发带吻她的眼睛,喃喃低语:「师尊,若是觉得过意不去,便将我当做心中所慕的那个人便好。」 顿了一下,他笑问道:「对了,师尊喜欢怎样的男修?」 和当初闕鹤一模一样的问题。 赵寥寥不知如何回復,老实交代道:「还未想过这种事,一时说不出来。」 「嗯,我知道了。」 守财奴亲吻他的珍宝,盲眼者触摸他的光明,孤寂者拥抱他的美梦。 缠绵又温柔的吻落在赵寥寥的眉间,鼻尖,唇角,安抚她的紧张与僵硬。 然后。 花叶曾将花蕊破,柳垂復把柳枝摇。 不碍两身肌骨阻,更祛一卷去云桥。 40 不知沉浮多久,雾气由白浊变为清青,我仰头去看宿华,只见他的头发散落在背,不过是由马尾变为披发,就褪却了平日里的清正感,染上几分情诱的味道。 他额间有薄汗,眼底通红,泪盈眼尾,只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下一刻,那滴泪砸落下来,仿佛滚烫,灼的我心口一痛。 对方青丝几缕垂落在我身上,伴随着呼吸蹭的人痒痒的,我顺着看去,入眼却是他胸前腰间不知何时被我抓出的红痕,在如积雪堆树般的肌肤上格外明显。 视线不敢再往下,我小心地收回还掛在他肩头的脚腕,一时哑然。 眼下雾气已散,该快些离开此地才行,虽心中这样想着,身体却迟迟没有动作。 「对不起……」 我从没见宿华哭过,当下只能徒劳的道歉:「我——」 差点脑子一抽说出那句影视剧经典台词:我会对你负责的。 我正在重新组织语言,宿华却俯下身抱紧了我。 双臂穿过后肩,紧紧地禁錮住我,让我贴近他的胸前。 青年的体温要比我高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情潮未过,肌肤相贴时,两人似乎都有些颤抖。 宿华低头,与我额间相抵,鼻尖微微蹭着:「师尊。」 对方的语调里似乎带了些慵懒,深沉许多,我有些紧张地应道:「怎么了?」 「师尊不要露出这般懊悔的表情…」 青年垂着眸,顿了顿开口道:「是弟子做的不够好吗?」 我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与宿华面面相对,他根根分明的眼睫,颤动间似乎都要扑到我眼中。 「不是…你,嗯……」 我猛然意识对方依旧坚挺的某处还抵在我腿间,有些僵硬地开口:「……今天这种,这样,就当,就当——」 「就当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宿华的声音似乎冷冽了些。 就当没发生过。 这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叹了口气,指尖飞动,决印显现,悄悄抚上宿华发顶,正欲将它打进,对方却好似有所察觉,突然侧身抓住了我的手腕! 灵诀打飞到一侧半空,噗嗤一声散了,与此同时,我与宿华之间那种曖昧缠绵的气氛好似也随之淡弱了下去。 被抓包的尷尬让我们彼此都沉默下来,宿华抬眸看着我,眼眶愈红,声音闷哑:「师尊这是做什么?」 明明是师徒却做了这种事,况且对方还因此哭了,怎么想都是我的问题。 我简直不敢想象以后要怎么继续相处,我,我倒还好,但是宿华他呢?他这样芝兰玉树的人,所以我才想让他忘记… 可是千言万语匯聚在舌尖又吐露不出来,我只好推开他准备起身,却发间一扯痛:「嘶—!」 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将我与宿华又牵扯在一起,宿华眼疾手快将我捞回怀里,下巴抵在我头顶,顿了一下才开口:「……头发缠一起了。」 清浅的呼吸打在发顶,对方耐心地梳解着我与他纠缠在一起的头发,几息之后,突然笑了起来。 我疑惑道:「笑什么?」 头皮一松,绕在一起的漆发散开,我心中怦怦直跳,直觉他将要说出口的话或许会打破我们彼此的关系。 青年撩起我一缕发,缓缓开口道:「结发与卿知,相要以终老。」 ——?! 我猛地抬头看向宿华,对方笑意满眼,表情真挚,我却心中一沉。 「……不必如此。」 我摇摇头:「大道无垠,修道者寿元绵长,这种事对于我而言并非那么重要,所以你……」 所以你不必因此对我做出什么承诺。 我怕你是因为责任感才对我这样说,怕你被今日的事扰乱道心,也怕我自己误以为我和你心意相通,闹出笑话。 况且我还不知道,这个世间究竟有无剧情天道,我能否在那个必然会死亡的时间节点逆转命途,如果有了这样的约定,我或许就没有勇气去面对失败。 宿华微微皱眉,还欲开口,又侧头偏望了眼远处密林,将散落在地上的衣袍拾起,披在我身上。 灌木被压倒的窸窸窣窣声逐渐传近,宿华按住我的腿窝替我擦拭了腿间,又帮我系紧衣带,以指代梳扎好头发,才背过身整理自己。 蛇君在翠叶后冒出头,一团模糊的白色球状物体晃晃悠悠地飘到它嘴边,红信一吐,球团便被吸入腹中,白蛇呷呷嘴道:「唔,还行。」 宿华动作顿了一下,扶着我站起身。 我问白蛇:「那我们可以走了吗?」 蛇君摇摇尾巴:「嗯……」 听出它的犹豫,我忙开口道:「先前多谢蛇君救助收留,便不打搅蛇君了。」 蛇尾一甩,侧前方树枝纵向劈裂!一条通道由此显现。 白蛇懒洋洋道:「走吧。」 我松一口气,下意识去牵宿华的手,手指快要触及他时停住了,本想收回却被他握住。 下一刻,身下一空,对方将我打横抱起,我僵在他怀中,抓住他的衣领。 飞剑应召而来,宿华踩上剑身,直直往外行去,风声打散了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如今连抱都不允许了吗?」 我哑口无言,自觉确实反应太大,干巴巴道:「抱歉。」 宿华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师尊不必在意,先前是弟子思索不周。」 我侧头贴在他胸前,对方结实有力的心跳传进耳中,似有若无的杏花香气包围着我,让人突然有些困倦。 不知是不是因为经歷过一场欢情的缘故,我眼皮愈发沉重,竟就这样睡了过去。 迷懵之间宿华仿佛又说了什么,却听不真切了。 …… 「师尊,醒醒。」 再度睁眼时,宿华抱着我站在一处塌方的废墟前。 不知是何时的建筑,隐在密林之中,残留的青石砖还能看出曾经的大致轮廓,但更多的都被植被覆盖。 四周有散发着微光的阵法结界,将此处环绕,是衍宗的法决。 我楞了一下:「这是?」 宿华:「师尊掉进裂缝后,我便去寻你,逍遥宗的那两位本也想跟着一起,只是当时情况混乱,还有几名弟子受伤,大家不好分散,就让他们在此地休整等待。」 我盯着眼前阵决,总觉得哪里隐隐不对,仔细看又看不出什么。 一道符印自宿华手心显现,打在结界边缘,露出个一人高的椭圆形通道,宿华便带着我踏近界中。 青年解释道:「虽说我们与他人不同道,但弟子心想好歹先来报一声安好,以免对方忧心。」 废墟后是一小块空地,先前那些弟子们两两三三坐在一起,确实有几名负了伤,一时灰头土脸的。 赵渺渺一直在朝入口处张望,因此我与宿华刚刚冒头,就被她看见。 少女吃惊地睁大眼睛,快步朝我走来,身后跟着叶子试与崔世釗:「师姐!!」 早在她唤我时,其他人的目光便聚集在我身上,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还被宿华抱着,忙拽着他的衣袖想下去。 结果青年不为所动,端端站在原地,任由诸人打量。 赵渺渺见我俩如此,楞了一下:「师姐受伤了?」 我默了一下:「没有。」 楚翘与芝麻也朝我跑来,狐女本来垂蔫的耳朵立起,随着脚步一晃一晃的:「寥寥!」 芝麻一脸庆幸:「你怎么突然就掉下去了,我本以为你跟着我们呢,结果一回头人就不见了。」 被围着关心这种事,我着实应付不来,便又扯了扯宿华的袖子,让他先放我下来。 这次青年不再执拗,轻轻弯腰将我放下,谁知脚刚踩上地面,腿间一软,差点扑倒在地。 楚翘与芝麻双双扶住我:「誒——!慢点慢点…」 「脸怎么红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瞬间明白过来,抿紧嘴没吭声。 那边赵渺渺正用传音符说着什么,符纸燃尽,她道:「师姐,你平安无事回来就好,闕鹤师侄也能安心了。」 她这么一说,我才註意到闕鹤不在这里:「闕鹤呢?」 叶子试一脸头疼:「先前我死拉着他,才没跟你一起跳下去,到此处安顿好其他人后,他非要去找你怎么都拦不住,实在拗不过,就让他出去寻你了……」 赵渺渺:「师姐平安无事就好,我已经将师姐情况告知闕鹤师侄了,他马上就回来。」 少女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他真的很担心你。」 对方口中很担心我的闕鹤,此刻正站在不远处看着我。 他本是急匆匆而来,脚步却在我们视线对上的时候缓了下来。 他衣袍上有点点血跡,手握诉意剑,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若不是他头顶已是绿名,这般气势,令人觉得他是来寻仇,而非相逢。 少年站定在我面前,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眼,肩膀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师尊。」 我应声:「嗯。」 闕鹤看着我,慢慢开口道:「师尊曾说,护着弟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可这种天经地义是要用自己安危去换的吗?」 我略一思索,想起在小重山秘境时,好像确实说过类似的话。 闕鹤似话中有话,又顾及周边人群,最终闷闷道:「算了,师尊无碍就好。」 对方现在好歹也算友善角色了,我虽不明白他出于何种目的,要在这不甚安全的秘境中漫无目的孤身一人寻我,但男主角拋出的友善还是得好好接住。 我抬手理了理少年微乱的衣领:「闕鹤,不论何时,都要註重自己的安危,尤其这秘境之中,不要独自行动。」 闕鹤楞了楞:「那你呢?」 我正欲摆一摆师尊谱,身后传来宿华的声音:「师尊有我,不会出事的。」 41 夜幕降临,四周的虫鸣声骤然响亮了起来。 天际无星无月,只有结界阵法边缘密密的咒文发出白色微光。 这种阵法结界,是宗门研究所出,利用特製的聚灵法器做载体,以使用者修为为上限,阻拦低于使用者修行以下的所有攻击,且无需耗费自身灵力。 唯一的缺点就是它是一次性的,此后不论是使用者主动关闭,还是遭遇破坏,都会变成无用的废器。 所以它很贵,只有赵渺渺这种不差钱的女主角方可随身携带随意使用。 白日里我与芝麻几人打过招呼后本欲离开,谁知闕鹤要跟着我一起,赵渺渺见此便也要同行,眼看又要串成一群人,最后便没走成。 现下眾人依旧与相熟的亲友聚在一起,相互交谈。 宿华被几名弟子拉去不知在说什么,旁人面露感激与敬慕,青年只是神色淡淡的勾唇一笑,似乎有些疲惫。 他转头向我看来,目光穿过人群与树影,身形一动,便要朝我走来。 「寥寥!」 我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楚翘从我身后探出头,笑瞇瞇地挽着我的胳膊将我拉走:「快来快来!」 我回头瞥了眼宿华,他站在原地目送着我,又被三三两两的弟子围住。 楚翘拉着我到了一处未完全坍塌的墻角处,地面清理干凈,铺了块浅灰色的羊皮垫子,芝麻抱着琵琶坐在上面,随意弹着一曲小调。 见我们过来,少女放下琵琶,从储物袋中掏出各种瓶瓶罐罐,我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这是……做什么?」 芝麻笑道:「现在是女孩子的夜话时间!」 楚翘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在两人中间,雀跃又激动:「终于有闲暇可以一起说说话了,我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哎呀你不知道,你真的好有名气!」 芝麻打开一个小瓷罐,牵着我的手,将乳白色的膏状物擦拭在我手背的灼伤上。 一股沁凉的感觉过后,白日里被火石烫伤的瘢痕肉眼可见地消失掉了。 见我惊讶,芝麻得意极了:「我们逍遥宗虽主修乐,但是有一位精通药理的瀟清真人,这世上还没有他製不出的药。」 这位瀟清真人我也有所耳闻,听说他常年寄情于山水之间,行踪飘忽不定,是真正的逍遥自在。 我开玩笑道:「世间万毒,他都可解?」 芝麻:「那是自然!」 她叠起我的袖子,露出小臂,又仔细地将药涂抹在伤口处:「先前就看到你手上有伤,本以为你会自己处理,结果我实在看不下去啦!女孩子怎么可以留疤痕呢?」 对方嘟着嘴巴,本来就是偏肉的圆脸蛋,这会更像一只气鼓鼓的仓鼠,我不禁失笑出声:「这是我成长的胸章嘛。」 以前师尊还未闭关时,我若是受伤了他会比我还紧张,也会说同样的话,替我抹除疤痕与伤痛。 后来……我一来没有多余的灵力和宝药用在此处,二来是觉得这是我一步步由无到有,十年所得的教训与经验。 芝麻露出了无语的表情:「你们剑修都是这样的吗?」 我还未开口,衣领突然一松,我忙揪紧领口,错愕地看向身后的楚翘:「做什么?」 楚翘也惊讶,她道:「我看你衣物上有灼痕,想着后背应该也是有伤的,所以…」 我楞了楞,下意识拉开领口看了眼胸前,点点红痕还落在那里,印在白肤上,刺眼极了。 感觉双颊又开始发热,我理好衣领:「不必了,后背只是一点皮外伤,早就好了。」 见我拒绝,楚翘也不执着:「虽然我们都是女子,但总归还不是太亲密,刚刚是我不礼貌,对不起哦。」 对方言辞恳切,我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没事没事。」 芝麻又翻出另外一只小罐子,将里面的膏体倒在手心,揉搓以后,擦拭在刚刚上过药的地方:「这个是芙蓉美肤露,用它护理过的皮肤,从此以后再有伤痕也不会落疤。」 我问她:「这也是瀟清真人做的?」 这位真人的主职其实是护肤品研发员吧? 芝麻点头:「宗门好些药,都是瀟清真人研的配方,他常年在外不知所踪,但各类药方每半年寄回来一次,雷打不动。」 楚翘接话道:「上个月刚好寄了一批回来,含了好几种解毒方,宗门其他长辈正在研究炼製,或许不日便可製出了。」 神使鬼差地,我问楚翘:「有解镜吞毒的药方吗?」 楚翘点头:「有啊,这张方子放在第一页。」 一瞬间,我耳边只剩如雷如鼓的心跳声,连开口都变得困难:「真的……?」 「瀟清真人的药单都是由我抄录送至宗门各位前辈的,第一页便是这张啦,不过…」 狐女歪了歪头:「真人附言道,这只是他根据毒性及癥状所写,毕竟镜吞是奇毒,世上中此毒者寥寥无几,那些人如今也不存于世了,所以并不清楚是否有效,只是尝试而已。」 我与师尊中毒那日,知晓者只有当时在场的几人,而后此事便被宗门下了禁令,不可外传。 毕竟大名鼎鼎的沧澜剑仙中了奇毒,生死难料,此事若是被外人知晓,宗门免不了一阵动荡,因此只是对外宣称闭关修行。 如果,如果这张药方真能去除毒素,那师尊便也不用受苦! 因为激动,我觉得口中干涩,克製着情绪问道:「逍遥宗的药方可否借阅?」 楚翘摇摇头:「真人的药方都是写在宗门特製的纸张上的,需要法决去印,否则看不见。」 宛若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我瞬间冷静了下来。 楚翘口中的法决,基本上都是宗门独属,旁门弟子是无法知晓的。 楚翘:「你想要那张药方吗?」 我斟酌开口:「因为觉得很好奇……」 楚翘:「这个不难,今后若是研製出来,我将做好的药剂送于你。」 我惊讶不已:「……这样可以?」 楚翘:「自然可以,我们逍遥宗又不是什么小气鬼宗门,赠朋友几枚药而已,待这次出了秘境回去宗门,我便帮你催催。」 说着,楚翘双手捧脸,眼睛发光似的看着我:「不说这些了,我的八卦之心已经熊熊燃烧啦!说说唄,你和那位折意剑!」 芝麻也露出了同款表情,一边打开新的瓶罐,一边点头:「我也很好奇,那位折意剑,和我们的大师姐不说十分十,至少有七分像!」 我没懂她们是什么意思:「长得像?」 楚翘噗嗤一笑:「是处事像,那种仿佛棉花团一般的性格,旁人会觉得她好说话温柔体贴。但我嘛,觉得她只是投机取巧而已,借着东风越飞越高,用他人的奉献铺就自己的路,另一种意义上也是厉害角色。」 我楞了一下,不知说什么。 赵渺渺先前在我眼里就是个烦人精的形象,我本就对她有意见,所以不留脸面,也不爱和她交谈。 后面意识到这是个书中世界,而她是钦定的女主角后,只想尽量远离她,不给自己找麻烦。 芝麻:「你们同宗同源,但是关系差到我们这群别门别派的弟子都知道,所以……」 远处人声鼎沸,这里却只有风拂树叶的沙沙声,我垂下眸,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的与赵渺渺说过话了。 「……我们以前的关系,就是普通的师姐妹关系。」 我十二岁时,赵渺渺拜入师尊门下。 我当时很高兴,宗门的师姐们年纪都比我大许多,而且常常出门歷练,我这种精力充沛的小孩实在是找不到人一道戏耍。 唯一差不多年纪的厝奚那时被江浙带下山歷练了,一年都见不到几次。 因此在季清凝告诉我,如果有一个年纪相仿的师妹将会多么有趣的时候,我便缠着师尊跟他要师妹。 师尊当时似乎想到了什么,问了我好几次真的想要师妹吗? 我连连点头表示是真心想要。 过了几日,师尊便领了个女孩来见我了。 那就是赵渺渺。 富贵人家出来的大小姐,梳着时下流行的鬓发,头釵珠翠,着顏色艷丽的衣裙,体态端庄得体,她对我露出羞涩的笑容:「见过师姐。」 赵渺渺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听说是上山后才改的名,意思是斩断尘缘。 我当时只觉得一个叫寥寥,一个叫渺渺,一听就是师姐妹,特别喜欢她的名字。 往后翠染峰便又多了一人,我喜欢找她说话,因为她总有各种话本借给我看。 师尊是不许我看这些的,他只会给我各类剑谱与图志之类的书。 他觉得话本是我这个年纪看了无用的东西,我当认真刻苦修行才是。 我当然明白这些道理,可小孩子有一个年龄阶段是喜欢与长辈反着来的,所以我依旧去找渺渺那里偷偷看话本。 我喜欢看《除妖录》之类的侠义文,她喜欢《与君恩》这种我连翻都不愿意翻的兀长文本。 我那时喜欢与赵渺渺在一起,因为她为人体贴极了,与其说是师妹,不如说是我的小姐姐。 但是随着一年又一年,赵渺渺却不大乐意与我在一块了。 虽然她没有表现出来,但我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抗拒。 好几次我想问问她,却不知如何开口,我们都步入了口不由心的青春期。 本想问师尊,却觉得师尊是个男子,年纪又比我长百岁,肯定不懂小女孩的心思,便眼睁睁地看着我们三个人的关系莫名微妙了起来。 直到十六岁时,我与她继承了仙姝双剑,在某次歷练中同组而行。 那会我心里好像隐隐明白了些什么,便想问问她,她为何好几次,都在师尊院门口落泪,是挨骂了吗?还是…… 结果那次,我未问出口。 歷练任务中突发意外,出现了镜吞巨兽,脚下大地坍塌腐坏,冰蓝色的毒液逐渐上升,我与她都受了伤,一前一后,一上一下,掛在悬壁上。 赵渺渺因为疼痛和恐惧而啜泣出声,我便又一点一点往下蹭,努力够到她的手指安慰她。 好在此处离宗门不远,求救的信号已经发出,我相信很快便会有人来救我们上去。 第一个赶来的人是刚好在附近的季清凝,她只探头看了我们一眼就变了脸色。 毒液一寸寸升高,离我们不过数十尺,我与赵渺渺全身的力气都在插入悬壁的剑柄上,快要支持不住。 季清凝率先御剑下来,经过我拉起了赵渺渺——我本还握着赵渺渺的手指,因此被带得晃动了一下,手便松开了剑柄。 风中是镜吞毒液的寒气,似乎都穿透了我的身体,那一瞬间,我感觉世间的一切都慢了下来,让我来得及看到所有。 季清凝的错愕,和犹豫着没有伸出的手,赵渺渺眼中我看不懂的陌生无比的情绪,还有在我即将落入毒潭中时,师尊一跃而下的白色身影。 真冷啊。 比翠染峰的雪冷多了。 42 一条兀长的通道出现在眼前,我张开双臂,指尖刚好触及两边墻壁,传来湿凉的触感。 就在刚刚,我还在与芝麻她们说话,一眨眼人便到了此处。 果然是那段破损的阵文所导致的吗?如果我那时能仔细看一看…… 我拍拍脸颊,算了,现在不是事后诸葛亮的时候,不论如何,首先要尽快离开这里。 好在剑与储物袋都在身上,我回身望了一眼后方,黑漆漆一团,什么也看不清,不做犹豫便往前走去。 一时间,只剩脚步声回荡在这条通道里,愈来愈响,声声重叠,仿佛有通天巨人脚踩大地。 心跳似乎也随着阵阵脚步声加快了,我猛地抽出折春剑,刺向身后! 那团黑雾发出刺耳的尖叫,下一刻,通道消失了,我站在一处石室内,周遭皆是破损的法阵,发出淡淡金光。 那团黑雾缩在角落,嘶哑开口:「折春剑……」 我挑眉:「原来我真的这么有名?」 随即便意识到,黑雾所言或许是指这把剑,或者是剑曾经的主人。 我退后几步,与黑雾拉开距离,横剑在侧,警惕地看着它。 那黑雾发出桀桀笑声,慢慢化作人形——是个很美很美的女人。 容貌是无法形容的艷丽,如同毒性最烈的蛇,美丽又危险。 对方墨发及地,松松披着一件正红色的大袖衫,胸前圆乳若隐若现,是最会让男人心猿意马的姿态。 此刻她捂着右肩,媚眼如丝:「小仙君,你这一剑,刺得人家好生痛啊~」 哇哦。 男频文的经典蛇蝎美人设定。 不清楚对方究竟是个什么妖魔,一时不敢掉以轻心,我露出一个笑容来:「那还真是抱歉了。」 她又开口:「小仙君是打哪里来的呀?」 我道:「自来处来。」 女人似乎噎了一下,又捂着嘴笑道:「哎呀,年纪小小,警惕性还挺强。」 「此乃九幽伏妖阵,人家是一不小心误入其中的小小幻妖,在此处自己孤零零过了数百年,孤寂极了。」 她一步步朝我走来,步伐摇曳生姿:「难得小仙君来此,不如我们做个伴,好度过这漫漫余生~」 她的脚步停了下来,目光从离胸口不过两寸的剑刃转到我脸上,笑容未变:「小仙君,这是何意?」 我道:「幻妖姐姐,谢谢你告诉我此处阵法,不过和你作伴这件事我并不太感兴趣…再者,姐姐受累,维持人形应该很吃力吧?不如化为原型休息休息?」 九幽伏妖阵,已经失传的阵法,是当初的折春剑主人所研绘,专为镇压大妖。 那位前辈已飞升千年,那么这只所谓小小幻妖,至少也被镇压了千年。 肯定不是幻妖这么简单。 但刚刚她能在此阵法中幻化别景,却没有躲过我的剑,说明她如今虚弱的很。 女人一步步后退,又化作一团黑雾,盘踞在角落中,语气刺冷:「那小仙君可别先老死了。」 我环顾四周法阵,阵法遭岁月侵蚀,已经残损,只有主干法咒还未失去效果,牵製着这只妖无法离开。 地面上的阵法是陷阱,地下的阵法是牢笼,是常见却不普通的翻转法阵。 我手指抚上闪烁着微光的符文,只觉得头大:这些大多都是古文字,起手落咒也是千年前的顺序与用法,现如今还懂得这些的人……只有鈺算子师叔。 我想起鈺算子平日里不着调的样子,扶额叹气:虽然跟着他学了许多阵法之术,但是古文字与古阵确实所识不多,这下真是要困死在这里了。 …… 三日后。 我将石室所有还可以辨别的符文抄录下来逐字对照检查,却依旧没有找到出去的法门,太难了,很多古文组合在一起的意思我不能百分百确定对错。 而这几日,我与幻妖姑且算和睦相处,她一直都是黑雾的模样,估计是在养伤,对我爱答不理的。 也不知道宿华被阵法传到何处了,我打开可怜巴巴的,没放几样东西的储物袋陷入沉思:本以为会一直与宿华在一道,所以许多东西都在他那边,我只带了紧要的几样伤药灵丹与符咒,还有那枚雪花。 我将这枚小小的冰凉信物握紧,纠结了一会,还是没有使用它。 总觉得谢尔曼的誓约,要用在最紧要的关头——一定不是现在。 女人软若无骨地从后搂着我的肩,在我耳边吐气如兰:「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大家都喜欢你的师妹,而不喜欢你呢?」 「为什么你修为不见精进,总是落后你师妹一截呢?」 「为什么你都掉进这石室三日了,却没人来救你呢?」 这一声声询问由耳入心,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不断的回荡询问。 我仿佛又跌落在毒池中,冰蓝色的液体隔绝了我的视线,只留下模糊的人影。 师尊,赵寥寥,季清凝,他们站在高处,连看也不看我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溺水感包围了我,我伸出手,却怎么也穿不透这层薄薄的水面—— 等等我……不要走…我…… 我…… 我不甘心——!!! 从手心传来的寒意带来一丝清明,我浑身一颤,拍开她的手,匆匆转身退后几步与这不知深浅的妖怪拉开距离,怒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哪来那么多为什么?我没人喜欢,修行滞停,我自己都不着急,你着什么急?皇帝不急太监急,咸吃萝卜淡操心。」 幻妖又化作了那日的模样,她悠悠地舒展了一下身体:「噗,小仙君~别急着否定啊,你的心——」 她指着我胸口:「人家趁你睡觉的时候,可好好的看了个仔细呢。」 那个心字,由她口中吐出,宛若被毒蛇盯紧的猎物。 我后背不由得挺直,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层:「心魔姬……」 心魔姬笑道:「哎呀,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这样叫人家了~」 心魔姬,又道心魔劫。 修士在歷练修行的时候,难免会有滞涩之时,此刻便会生出执念,执念太深,便成心魔。 无数心魔融合在一起,便有了这世间让修士谈之色变的心魔姬。 她会在修士精神力最虚弱的时候乘机而入,寄生识海,吞吃修士的灵力与精力,修士便会在她编织的梦中无知无觉地死去。 刚刚差一点,我就被她寄生了。 「别这么紧张嘛,小仙君,你我之间做个交易可好?」 心魔姬红唇轻啟:「既然折春剑在你手上,你是衍宗的弟子吧?此阵乃是你们门中困阵,看你这几日苦思冥想的样子,许是可以解开?因此——」 她的衣摆无风自动,悠悠开口:「你快些解阵,让我离开这里,我呢,自然不会吃掉你。」 此阵起炼化作用,若真是千年困阵,心魔姬早就该灰飞烟灭,而阵法也会变为废阵。 可她还活着,阵法的功效却越来越弱,这说明… 我盯着她:「你在着阵中,曾吃过别的误入修士?」 心魔姬眨眨眼:「问那么多可不好哦。」 哪怕再弱,也是曾经的大妖,是我大意了。 先前她不动声色,是在观察我,只要我露出一丝破绽,便是她下一个寄生体。 我深吸一口气:「好,这个交易我接受。」 43 世间阵法万千,变化莫测,千百年来各类阵法不断流传修改甚至泯灭,直至今日,所余阵法不过是三大类,五小支,九百种。 普通修士所用便是这些,而有擅者却会将它拆解,组合,又化作独特的诡妙阵决。 不知第几次推演出错后,我嘖了一声。 在石室中待的太久,对于时间的流逝就变得不太敏感,我虽不知如今已过几日,但总归焦躁起来。 先前曾偷偷试过可否用溯洄符退出秘境,结果符纸燃尽,我人还在此处。 这种时候不得不感叹一句,不愧是千年前的困阵,bug都卡不出来。 相比我的焦躁,心魔姬可谓悠闲自在。 她大多数时间都是黑雾的形态,偶尔化作人形,懒洋洋地看我推算法阵——石室的地面上被我写满了咒文,大半都涂抹掉又重新书写,字跡也从一开始的工整变为凌乱,到最后变为她口中的鬼画符。 「小仙君,你到底行不行啊?」 虽然是团黑雾,但我却觉得对方似乎伸了懒腰,她道:「我看你涂涂抹抹这么久,怎得没有丝毫进度?」 我抿着嘴不搭理她,再次核对主干咒文的排列顺序,又回忆起当时在地面上匆匆一眼的破损符文,慎重地落笔。 说是笔,不过是角落里的碎石块罢了,以灵力为墨,绘製出曾经的困阵。 幽蓝色的灵力微微闪烁了一下,便又暗淡下去,我丢开石块蹲在阵中,觉得脑袋都开始痛。 ……我灵力有限,最多再推演三次,此后便也无能为力了。 「又失败了啊……」 雪白的赤足自黑雾踏出,心魔姬抱肩看着我,眼神冷漠。 她在盘算吃掉我,用来延寿与困阵相抗。 我起身按住腰侧剑柄,剑身微微出了半寸,发出一抹寒光。 「哢嚓——」 正在我们两人僵持时,脚下突然传来机关转动的声音。 我低头看去,最中心的咒文渐渐亮起,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逐渐点亮其他主干阵文。 阵法越来越亮,缓缓转动起来,主干与支干符文重叠,凹凸镶嵌,最终化作了一道生门! 就在此时,一股杀意直冲心口而来,我挥剑挡击,冷笑一声:「这就是你对救命恩人的报答?」 心魔姬甩甩手腕,团团黑气环住她的腕间,一眨眼,被折春剑气割出的血线便消失不见。 她双手合一,歪头做了个可爱的表情:「小仙君,好人做到底嘛,既然要救人家的命,那便先来填饱人家的肚子可好?」 寒霜覆满剑身,我冲她额间刺去:「那你大可来试试,是你先吃掉我,还是我先杀掉你。」 剑气如刃,割破黑雾,雾气四散又飞速聚集,出现在我身后——唇间吐露着凉气,扑打在我颈侧:「小仙君~速度好慢呀~」 「清正三阳!破!」 反手将符纸拍向身后,一声惨叫猝然响起,我一刻也不敢停,折春剑脱手反握,往后劈去! 却只闻得兵刃与碎石相击,再回首看去,阵法符文辉光渐消,心魔姬已经跳进生门逃了! 我紧追几步,看着咒文逐渐暗淡即将关闭的生门,略一思索,提剑追击。 心魔姬奸诈危险,在我找到宿华出秘境之前,或许还会被偷袭,毕竟现在我孤身一人,又灵力残缺,以防万一,还是乘她现在虚弱的紧,尽早击杀。 风中传来昆虫挥翅的声音,一轮弦月掛在天际,撒下昏黄又曖昧的光,照得眼前似塔似楼,似器似兽,拔地而起的怪石群仿佛活了似的,虎视眈眈瞧着我这个外来者。 书有道:逢林莫入。 只是如今身处其中,进退两难。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脚下是枯萎的杂草,踩在上面软软的,掩藏了声音。 这石林中有墓碑状的石块东倒西歪,我靠近其中一块,借着昏暗的月色,勉强看清上面的碑文:「蓬山此去无多路……」 那字跡似乎扭曲了一瞬,我眼也不眨,将折春直直劈了下去! 鬼魅一般扭曲的暗影尖叫一声,直直冲前方飞去! 石林中不好御剑,我忙疾跑跟上,手势翻飞,捏了个控决,数道冰凌朝前飞去,落地后骤然炸开行成一道冰墻,拦住了黑影的去处。 黑影无路可退,又被冰晶刺到几处,她哑声道:「小仙君,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何苦赶尽杀绝?」 我一步步走近黑雾:「若不赶尽杀绝,死的就是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聪明的小仙君!」 黑雾狂笑道,猛然膨胀数尺,宛若一块幕布遮蔽了万物,眼前的石林消失了,四周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雾气,心魔姬的声音似乎近在耳边,又仿佛在天地间。 「小仙君,你生的可怜,活的可悲,不如人家给你一场美梦,让你死的不那么凄惨咯~」 我冷斥道:「我不需要你的美梦。」 「呵呵~你看看你,无父无母,无亲无友,求不得旁人关切,又放不下自尊面子,修为平平不见长进,既然活着如此之累,不如一死了之…」 心魔姬的话如同附骨之疽,一股恶寒顺着雾气渗进四肢百骸中,我不由得打了个颤。 「人家可以见过你的心的…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你一直很痛苦,不如让人家来帮你解脱吧~」 我垂眸看着脚下微微波动的黑雾,慢慢转了个方向。 「小仙君,不觉得现在这些挣扎皆是徒劳吗?反正你在这世间甚是多余……」 「住口。」 我打断了心魔姬的话:「我不多余,还有人在等着我回去,所以——」 随即一跃而起,刺向眼前的黑暗,冷声道:「今日你必死无疑!」 剑刃穿透肉体的触感让我楞怔一瞬,下一刻,浓郁的黑雾快速消散,最终化作细微的一股,在剑身上繚绕一圈,消失不见。 视线中是衍宗剑修弟子的白袍,普通常见的样式,血色在肩部渗开,眨眼间便染红了半个胸膛。 我错愕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少年:「……闕鹤?」 少年眉头紧皱,额角出了层汗,他手握剑身,指缝间鲜血如断珠般砸落在地上。 「师…尊……」 闕鹤闷哼一声:「好痛…」 我猛地收了剑,对方却被带的踉蹌一步,直直朝我扑来。 少年比我高一些,我被他扑的后背砸向石柱,凸起的石痕硌的我倒吸一口凉气。 闕鹤下巴搭在我肩头,手臂颤了一下,缓缓松开剑身,声音痛苦:「师尊收剑太快了…手心差点被割断……」 我抬起他垂在身侧的右手,剑伤极深,皮肉翻卷,不过好在未伤及筋脉。 「你怎么在这里?」 一边问,我一边从储物袋中掏出止血散,塞进闕鹤的左手中。 闕鹤慢吞吞地直起身,咬开药瓶的木塞,将药粉撒在手心,这个过程导致他后槽牙咬的咯吱作响。 毕竟对方是男主角,突然刺伤了他,我有些心虚。 我那一剑用了十成十的力,又覆了灵气上去,若不是他握住了剑刃阻挡部分力道,恐怕肩膀都会被刺个对穿。 闕鹤闷声道:「……先前我们暂歇的地方,应该是一处残阵,不知为何突然发动了起来,师尊是第一个被传送消失的。」 少年从腰侧小包里抽出绷带,将手掌一圈圈缠紧了打好结,便去解衣扣。 我眨眨眼,开始抬头看看天,又低头瞧瞧草。 「大家来得及跑的,出了阵法范围便安然无恙,来不及的便被传送走了。」 窸窸窣窣的布料声过后,闕鹤继续说道:「弟子迟了一步,便被传送到这处石林,寻不到出路,在此徘徊近七日。」 我当他已经收拾妥当,便转眼去看他:谁知对方衣衫半解,露出一半胸膛,身形虽不高大,却不显单薄,年轻的肌肉隐在薄薄的皮肤下。 闕鹤肩部的伤口上了药,他正在借此运转灵气,察觉到我的目光,动作顿了一下。 在两人视线撞上之前,我率先别过脸:「既然出不去,何不直接破符回宗?」 闕鹤:「试过了,符纸没有反应。」 ……奇怪了,若是石林中用不了,那便说明这里也是一处阵。 我抬头望向天际,那轮昏月依旧悬在原处,不曾挪动半分。 「师尊。」 闕鹤唤我:「现在该如何?」 少年规规矩矩的系好衣扣,站在原地看我,神情乖巧的像是迷途的羔羊。 我将这个诡异的想法甩出脑袋,冲他招招手示意上石顶:「走,去看看。」 ——————————————————————————————————————————————————————— 月色很暗,闕鹤看不清赵寥寥的表情,却无端的希望,这一刻能够停滞下来,让他们二人的相处能够久一点,再久一点。 只是对方却不知他这莫名又隐蔽的心思,在震波平稳下来后便立马松开了他,那股让他心颤的淡淡杏花味也就此消散。 刚刚他们二人打算登上石顶查看石林范围及出路,谁知在快要登顶时,脚下那根石柱突然震碎! 由它开始,一传十,十传百,巨大的震波在石林中横冲直撞,两人匆忙避让,却依旧被余震波及,双双翻扑在地上。 赵寥寥后退了一步,转身抽出折春剑横在一侧,素色白衣无风自动,如墨的长发与发带纠缠扬起,在曖昧朦胧的月色下,好像一张旧画。 不一样。 闕鹤想。 她和赵渺渺,不一样。 和那个赵寥寥,也不一样。 所以他对她的心思,更不一样。 地面上全是碎石,而残存的石柱上是狰狞的裂缝,仿佛受伤出血一般,升腾起一层红雾,几息之间便包围住了他们。 赵寥寥没有回头,声音称得上冷静:「破风符还有没有?」 闕鹤:「五张。」 他被困在这个阵法里已经七日,时刻都遇险,法器储备本就不多,现下已是弹尽粮绝。 似是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一句废话,赵寥寥自嘲地笑了一声:「我灵气快枯竭了,之后再有什么,怕是顾不了你。」 闕鹤刚想说没关系,他不会拖后腿,也可以保护她,对方却又开口:「不过你遇到我也是够倒霉的,怎么没跟紧赵渺渺呢?她身上高阶法器诸多,朋友也多,跟她在一起,便不用担心忧虑这些。」 对方的语气淡漠又倨傲,可他偏偏听得心中最柔软的那块塌了下去,酸楚极了。 雾气变得粘稠起来,似有实质一般,紧紧贴着他,在裸露在衣服外的肌肤上留下轻微的,酥痒的触感。 赵寥寥回头,朝他扬扬下巴:「此地不宜久留,姑且试试,能不能走出去。」 44 主角与反派的区别在哪里呢?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当作者将大部分笔墨都运用在主角身上,为他完善人格,赋予魅力,铺展故事,创造与他有关的世界时,反派不过是用来点缀主角高光时刻的背景。 至于反派的生活轨跡,他的命运挣扎,在主角面前都不值一提。 因为他註定是踏脚石,是推动剧情的小小支点。 生于微末,散于尘埃。 「师尊?」 闕鹤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少年疑惑道:「前方也无路吗?」 眼前是一人高的深草丛,在夜风中沙沙作响,隐约有股潮腥味。 我与闕鹤在石林中一路尽量直行,现在勉强到了可以称为石林边缘的地方。 弯月如鉤,掛在天与地的交界处,那抹微光似乎也照进了草丛。 最后一张破风符停滞在半空中,符文熠熠生辉,我侧身闪开,指挥闕鹤:「用火咒!」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火本就是霸道又威猛的存在,在这个书中世界,强者多为火属。 而男主角闕鹤,也是如此。 破风符卷起灵火冲向前方,顷刻间燃尽了这方枯草,露出空旷的土地,以及于火焰中鉆出的巨大身影—— 一条青白色的蛟。 浑浊澄黄的竖瞳中倒映出我与闕鹤,它甩甩尾巴,拍尽身上的火星,鳞片被烫的卷曲起来,冒着丝丝白烟。 失策了。 我面不改色地与其对视,实则心中已经恨不得撒腿就跑。 刚刚在草林间隐约看到发光的兽瞳,我还以为是什么潜伏的小妖,没想到竟是一条蛟?! 百分百,完全,肯定,打不过它! 「……是巨蛇君的味道。」 蛟缓缓低下头,鼻孔微微抽动,声音嘶哑:「你是他的雌性?」 我握紧了剑柄,并未吭声。 蛟发出了充满恶意与残暴的笑声:「有趣……它要是看到自己的雌性被撕成碎片,会是什么反应呢?」 我拦住准备上前的闕鹤,轻声道:「跑。」 两个人加起来也不是兇蛟的对手,更何况我们现在都是半待机的状态,这种时候与其硬抗不如先撤离! 说罢,我拉着闕鹤的衣袖转身便逃!再次冲回石林中! 身后是石柱被撞断倒塌的声音,还有兇蛟悠哉悠哉的,宛若猫咪玩弄老鼠时的愉悦语气:「哎呀,巨蛇君喜欢的雌性,还偷偷背着它又找了个雄性吗?」 这种奇怪的会让人多想误会的话,果然招来了闕鹤频频看向我的视线。 我装作没看见,又回头看了眼穷追不舍的兇蛟,脑子里飞速考虑要如何甩脱它。 兇蛟身型高大,我们往石林中跑,确实一定程度上可以阻拦它的移动速度,但不是长久之计…它总会追上来的。 而且它是冲我而来的,或者说,是因为我改变了赵渺渺与白蛇的相遇,才导致这样的后果。 突然之间,仿佛福至心灵,我隐约察觉到,或许这就是修正故事走向的天道。 在我打乱了原本的剧情走向后,它需要用另一种方式让我偿还代价。 低头躲过飞乱的碎石,我没忍住呵笑了一声,松开了闕鹤的衣袖。 回身,抽剑,捏决,画符,一气呵成。 一股愤怒与不甘在我身体里回荡冲撞,血液中似乎沸腾着一声声吶喊,像是我的,又不像是我的。 有个声音在我耳边问道:「你愿意做垫脚石吗?从此籍籍无名,轻易死去。」 我低声道,像是回復它,又像是对我自己说:「既然天命至此,那便不得不争。」 闕鹤见此楞了一下,想伸手拉我:「师尊?!」 全身的灵力都在此刻调动起来,我浮空而起,折春在我手中嗡嗡作响。 剑身颤抖,冰霜从剑柄处一寸寸覆满剑刃,最后折射出寒光,映照在我眼中。 兇蛟嗤笑道:「有趣,有趣,飞蛾扑火,我最喜欢蛾子濒死时的绝望。」 话音未落,恶蛟迅疾,冲我而来! 我借助石林躲闪,几次与蛟擦身而过,石柱被撞断掉落在地,血雾腾腾。 先前就见过这雾气,只是我们很快就出了血雾范围,故而未曾受到什么影响,但却不知道血雾究竟会带来什么。 雾模糊了视线,只看得见兇蛟的身影隐隐绰绰,和它仿佛扩大了数倍的浊眼。 ……杀…了他。 我握紧了剑柄,在兇蛟再次撞击过来时踩着石柱跃至另一根石柱,一手抠紧石面,半掛在上面。 白衣的少年正提着剑向兇蛟飞去,火焰自他手心跃出,几道雷符紧跟其后,他的声音如玉石相击,朗朗清正:「雷召!」 雷符炸开,夹带着火焰旋了个半圈包围了兇蛟,雷火纷焚,劈头盖脸地全部扑砸在兇蛟身上,发出一股难闻的焦味。 杀了…他。 心中那个声音清晰了起来。 杀了闕鹤。 杀了男主角。 只要他死了,天道也无可奈何…只要他死了,我便不会死……只要他死了! 少年被蛟尾扫拍到石柱上,发出一声闷响,摔了下来。 兇蛟被激怒了,它高昂起头颅,口中喷射出青黑色的毒液,如落雨一般朝我们而来。 我挽了个剑花,毒液溅开,落在石面上,发出滋滋声。 闕鹤拍出一张盾符,淡金色的半圆形结界将他保护在里面,也阻拦了飞溅的毒液。 很眼熟的高阶结界,是赵渺渺常用的,随手拈来的,用之不竭的盾符。 少年半跪在地上,捂着胸口,脸色发白。他抬头看我,焦急地朝我伸出手:「师尊!快过来!」 你什么都有…… 我却什么都没有…… 我静静地望着他,夜色昏暗,血雾浓浓,世间都在混沌之中,唯独他所处的一寸天地发着微光,宛若希望。 凌冽的风声呼啸而来,在蛟身即将撞向我的那一刻,我松开了手,朝结界处跃下。 剑尖端对着他的胸口,在我进入结界的那一剎那,他将会被我一剑穿心—— 利刃穿透磷甲,刺破皮肉,寒气绽开,顷刻之间便冻结了这条蛟尾。 兇蛟的怒吼声将我从刚刚那种浑噩的状态中拉了回来,我甚至来不及回头,整个人便被一爪掀翻在地! 痛——! 我顺势一滚,错开了落下的利爪,有些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还未来得及站稳身形,便被闕鹤扑了个满怀! 少年不管不顾地将残余的所有符纸都扔了出来,抱着我就往前跑,语速又快又急:「就算是作为师尊的责任!哪用得着你用命去拼?!」 符纸亮起,火星点点,点燃了枯草,与血雾交织,猛地轰燃,阻拦了兇蛟的脚步。 我看着火光愈来愈远,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闕鹤误会了。 刚刚阴差阳错地刺伤了蛟尾,他以为我是预判了兇蛟的动作,为了他才如此。 我勾勾嘴角,本想嘲笑他自作多情,却未能吐出一词。 太痛了。 灵气枯竭的痛楚从丹田处飞速蔓延到全身,还有刚刚那一爪,以及血雾中不知何物对我内心深处憎恶的牵製。 此刻一股脑地全部冒了出来,痛的我根本无法出声,只是徒劳地抓紧了闕鹤的胸前衣襟。 从我的角度看去,刚好看得到少年弧度流畅的下頜线,与紧抿的下垂的嘴角。 与令我苏醒的那个梦中一样的画面,却又有些不一样。 石林中隐隐绰绰撒下影子,兇蛟的声音渐渐远了,耳边逐渐只剩少年急促的呼吸声。 那轮弯月,似乎稍微升高了些。 我用尽全身力气开口道:「……月出西山,往东走。」 闕鹤脚下一转,便往东面跑去。 他肩头的血跡又扩大了一圈,传来一股血气,少年咬着牙开口:「不许再这样了……」 不许再怎样啊?我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哪怕是师徒恩情,也不要这样…我不过是你收了没几个月的徒弟,论亲疏远近,不值得你这样对我……」 若不是怕你随时提剑削我,我也不想和你有过多牵扯。我在心中默默吐槽。 「……而且你明明,明明就不在乎我!」 少年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纠结着开口:「……你总是忽远忽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眼前渐渐模糊起来,连带着大脑也沉重极了,在意识昏睡前的最后一刻,我决心这次出了秘境就和闕鹤断绝师徒关系。 不要靠近男主角,会变得不幸。 ——————————————————————————————————————————————————————— 依靠赵寥寥的指引,闕鹤终于摆脱恶蛟的追赶,走出了那片怪异的石林。 而石林外是一片低矮的灌木林,但好在并无妖魔气息,也无阵法痕跡,少年终于松了一口气。 精神放松后,肉体上的痛楚便回来了,不论是先前被刺伤的肩膀和手掌,还是刚刚被甩撞时五脏六腑移位似的疼痛。 但比起伤痛,最让他在意的却是现在怀中的赵寥寥。 之前情急之下抱着她便跑,这会反应过来后少年便觉得格外不自在。 闕鹤没敢看这位师尊的表情,眼神瞟向别处,小声嘟囔道:「……安全了。」 结果对方并不回应他。 闕鹤顿时懊恼,一股尷尬从心底升起。 他也不知自己刚才突然抽什么风,稀里糊涂地跟她讲了那些话。 ……是因为在紫云丘看到她身上的伤痕吗?还是因为那时她口中的他和赵渺渺更般配这句话? 是约好了陪他入秘境,却让他等到最后也没有等到人吗? 还是当看到宿华抱着她回来时,他心里莫名的恼怒,促使他说出了这些话。 闕鹤赌气似的收紧了胳膊,将对方抱得紧了些。 女修的身体软软的,带着杏花香气,很轻,又有些发凉。 凉……? 闕鹤猛地低头去看她,微微瞪大了眼睛。 先前未曾察觉,这会才发现对方的呼吸很轻,轻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一般。 而他手心里是滑腻的触感,血气扑鼻。 赵寥寥从来没有喊过痛。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俊逸的少年像被千斤坠压弯了脊梁,弓着腰颤抖起来。 他看着被血染红的手,又看看怀中面如金纸的赵寥寥,手足无措。 不论什么时候,受了多重的伤,赵寥寥都会说没事。 久而久之的,他竟真就觉得对方是刀枪不入的石头人。 直到现在这一刻他才反应过来,拋开那些他的别扭,旁人的传言,和本人高束起来的刺,怀中的女修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赵寥寥?」 闕鹤艰涩开口,声调抖的不像话:「赵寥寥!醒醒!」 赵寥寥并未醒来,为了护住他,遭了恶蛟狠狠一爪,腰上的大窟窿不住地渗血。 闕鹤眼眶酸涩极了,吸了吸鼻子,抱着赵寥寥在这遮天蔽日的密林深处缓慢寻找出路。 「……你不能睡着,我还有件事没有告诉你,其实我很早之前就认识你了。」 林中除了虫鸣和不知哪里传来的兽吟,再无其他动静。 像是为了打破这片寂静,闕鹤慢慢开口:「很久以前,你就收我做徒弟了…不过那时的你和现在不太一样,那会……」 闕鹤不知如何组织语言,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你曾经将我逼下高崖,你说希望我去死……」 「可现在,你却救过我好多次…你和以前一样,又和以前不一样,我曾问过鈺算子,为什么一个人,昨日与今朝,会有如此大的差异?」 「他说。」 闕鹤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因为昨日与今朝,是两个世间。」 「所以,你不是那个赵寥寥对不对?」少年哽咽着,像是询问,又像是告诉自己:「你只是现在的赵寥寥,和其他世间的赵寥寥不一样。」 所以他的恼怒,他的在意,他无措的酸涩与闷楚,都只是为了这个赵寥寥。 那日晴空万里,论剑高台上白衣女修蹁躚而至,被微风吹起的发带,如同波动湖面的涟漪,一圈圈地落在他心上。 原来他早就心动了。 无人察觉,连闕鹤本人都不曾知晓,在他明了自己心意的这一刻,他头顶的危字于夜风中轻轻晃动着,最后如同退潮一般,消逝了。 45 睁开眼时,身下是柔软熟悉的床铺,带着微雪与杏花的气味。 听见窗外有小雀在枝头嘰嘰喳喳,又扑扇着翅膀飞走,带落片片花瓣。 我抱着枕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打算起身,刚有动作便被人按着后脊压了下去。 「莫动,刚上好药。」 我扭头看向床侧,发现宿华正撩起袖子,露出线条流畅又结实的小臂,一手握着节染血的旧绷带,一手指缝间卡着几只打开封塞的药瓶。 青年的束发有些松,着素色里衣,披着件烟色外袍,皱眉看着我的后腰,面色疲惫。 我见他眼下又是淡淡发青,只觉得这个场景格外眼熟,心虚地将脸埋进枕头里,想继续装睡。 「……新伤旧痛,全都叠在此处了。」 对方的指尖轻轻按在缠在我腰间绷带外侧的肌肤上,宛若一片羽毛,又轻又挠人,我不由得绷紧了后背。 此刻才后知后觉,我这会姿态着装实在算不上太好——上衣被推至肩胛骨,整个背部都露在外面,被对方一寸寸打量。 「作为剑修的胸章,是吗?」 对方问我,语气不甚和善。 我抓着枕头沉默了一会:「不要生气……」 「弟子哪敢生气。」 青年打断了我的话:「师尊若真怕我生气,就不会又带一身伤了……」 宿华的声音低了下来:「那位闕鹤师弟,真就那么重要?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去护?」 「……是有些重要。」 毕竟曾经手握我的生死。 我小声嘟囔一句,却闻宿华轻笑一声:「有多重要?」 与其说是危机感,倒不如说是第六感。 我从枕头中抬起头,打量宿华的脸色,磕磕巴巴道:「只是曾经有些重要,但是现在不重要了!况且我这次只是运气不好才受伤,和他没什么关系。」 见宿华依旧沉默,我不由有些着急,支撑着胳膊便想从床上爬起来,又被他按着肩膀趴在床上。 「师尊昏睡三日了,身上毒素今日才彻底清除,还是好生修养…待会韶音会来替师尊梳理经脉,弟子先行告退。」 说罢,他便收拾好药匣准备离开。 我手疾眼快地抓住了他的衣袍,却不想直接将它拽了下来。 宿华脚步顿了一下,我趁机捉住他的手指,对方指尖冰凉,跟翠染峰的雪似的。 「你不相信我。」 我突然觉得有些委屈。 因我这句话,青年的肩膀垂拉下来,他将药匣放在桌几上,反手握住我的手,然后蹲在床边仔细看着我。 他将我睡乱的头发别到耳后,眸中倒映出我的模样:「我相信…不论师尊说什么,我都相信。」 在他再度开口前,我先打断了他:「那我有话要对你说,你先转过去。」 宿华听话地背过身,只是牵着我的手却没松开。 我从床上坐起,先把衣服放下,盖好腰背,心中那股害羞感才稍微散了些。 宿华听见动静想回头,挣扎了几下还是没有转过来:「……师尊,当心伤口。」 腰上的伤其实已经好的差不多,这种程度的疼痛感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我将手从他掌心抽脱,指挥道:「拿笔墨来,还有我的储物袋。」 宿华听话地将东西取来递给我。 我接过储物袋,一边翻找,一边对宿华道:「写我的名字。」 宿华微怔,提笔在宣纸上落下我的名字。 他运笔灵动快捷,笔跡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风姿绰约,如他人一般。 我看着赵寥寥三个字,头也没抬,继续说道:「写你的名字。」 青年毫不犹豫地将名字落在我的名字旁边。 我道:「写衍宗。」 「再写,翠染峰。」 「折春。」 「洛川。」 宣纸上逐渐被墨色填满,每一字都锋芒毕露,如同断金割玉一般。 我终于翻出储物袋中吃灰已久的卷轴,将它打开,抬头看着宿华:「写,小重山秘境测绘图。」 青年一顿,与我四目相对,提笔悬滞许久,才写下这几个字。 直至最后一笔勾勒完,一滴墨溅在纸上,慢慢晕开。 仿佛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我看着与卷轴地图上一模一样的字跡,心中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这份地图,是你做的。」 宿华沉默不语。 虽然早在尧州时就有了这种猜想,但此刻猜测成真,我竟然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你是……谁?」 你是谁? 是和我一起度过这十年间的宿华,还是那个书中抱着赵寥寥残魂跳崖自尽的宿华? 宿华垂眸看着宣纸,根根分明的睫毛在眼下打下一小片阴影。 室内安静了下来,只余彼此绵长的呼吸。 就在我快要失去耐心时,宿华终于开口道:「师尊,弟子是宿华,永远是宿华。」 青年捉住我的手抚上他的侧脸,满眼真挚,一瞬不瞬地看向我,吐露出他的秘密:「弟子确实是重活了一次。」 宿华眼中聚了泪,他努力露出一个笑容,可怎么看怎么苦涩:「本以为,天上地下,再也无法与师尊相见……谁料一睁眼,竟能回到从前,竟还能再见你。」 「我欣喜若狂,却也忧虑万千,只因此事过于惊世骇俗,不敢言说。」 「我确实是在尧州那晚才想起一切,但不代表那晚之前的人不是我。」 十年师徒相处,让我们彼此了解,所以哪怕我此刻什么都没有说,宿华也知道我在犹豫纠结什么。 「师尊也是一样,我知道的。」 青年勾唇笑笑,眼中的泪再也盛不住,落在我手心里:「不论什么过去,不论前世今生,亦不论三千世界,你永远都是赵寥寥,独一无二的,弟子心悦已久,倾慕不已的赵寥寥。」 我很久没有哭过了。 曾经受再重的伤,也不会落一滴泪。 可现在,只是听宿华讲出这种话,眼眶与鼻子便酸涩得要死。 我吸着鼻子,努力平稳声息:「我或许真的不是那个赵寥寥……」 那个书中值得你拋下一切的赵寥寥。 宿华的指腹带着层薄茧,小心的替我拭去泪水:「何出此言呢?人活世间,魂魄不灭,尘埃聚神,大道三千,万化皆一,这还是你告诉我的。」 「寥寥,我与你一起度过的时光不是假的,对你的心意也不是假的,我就在这里,我们都是真实的。」 「不要害怕,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我再也绷不住,扑进宿华怀中。 对方本是半跪在床边,因为突如其来的拥抱一个重心不稳向后倒去,最后半躺在地上,将我牢牢护在胸前。 我的眼泪染湿了他的肩膀,本还克製着情绪,可他的怀抱太温暖了,他轻轻摸着我头发的动作也很温柔,让我终于哭出声。 我确实在害怕… 在我意识到我喜欢他以后,怕我不是我,怕他不是他,怕这份心意其实是错开的。 我还怕我自作多情,怕我伤他心,又怕我……又怕我大梦一场。 「不要哭了,你一哭,我的心都要碎了。」 宿华语气无奈,尾音却带着笑,像小猫尾巴一样翘了起来。 我搂紧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颈窝:「是你先惹哭我的。」 青年低笑着,微微侧头,轻轻蹭着我:「对不起,往后不会再惹哭你了。」 我将残余的泪都擦在他衣服上,准备先起来再说。 跟个小孩似的扑到人家怀里哭这种事,冷静下来后感觉好羞耻,有辱师尊排面。 谁知宿华按住了我的肩膀,一手托着我的侧脸,指腹轻轻扫过我的唇角,眸中宛若流光云转,渴求又克製地看着我:「我可以吻你吗?」 那双眼睛里的爱慕浓郁不加掩饰,令我有些不敢看,慌乱地垂下眼眸,视线落在他的双唇上,然后声若蚊蝇地嗯了一声。 柔软干燥的唇瓣贴了上来,蹭着我的唇角,轻轻地点啄着。 「寥寥。」 「寥寥。」 「寥寥。」 每亲一下,他就要唤我一声,一声比一声暗哑。 普普通通的名字,由他这么叫出来,反倒让我觉得害羞起来。 宿华的双唇染上瀲灩水色,看起来格外诱人,让我忍不住回应他。 或许两厢情悦,互诉衷肠,就是这样的意思。 ——————————————————————————————————————————————————— 翠染峰向来安静,鲜少有人来打搅,这里只有终年不化的积雪与剑气。 树上的雀儿啄着朵杏花,在枝头跳了几下,黑漆漆的眼睛看向未合起的窗户,歪头叫了一声。 下一刻,窗与门都重重掩上,淡蓝色的符文在上面一闪而过。 床铺上白衣与墨发相叠,不分彼此。 赵寥寥衣衫半解躺在被褥上,手中还握着宿华的发带,对方则牵着她的手吻着她的指尖。 赵寥寥的手不自觉松开,手心也被软软的亲着,发痒的感觉顺着手心传到全身,她咬住下唇吞咽口水。 青年嘴角上扬,又低下头去亲她。 哭泣过的眼睛,小巧的鼻尖,微红的脸颊,柔软的耳垂,每一处都未曾放过,虔诚又珍重地对待。 最后他又停留在唇前,两人鼻尖相抵,彼此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起来。 「……你,你还要不要亲啊?」 赵寥寥率先打断这股危险又曖昧的气氛,一双眼到处乱转,却唯独不肯看身上人。 宿华轻轻嗯了一声,说道:「寥寥亲亲我,好不好?」 青年的眼角发红,整双眼水汪汪地看着赵寥寥,像一只湿漉漉的小狗,令人无法拒绝。 赵寥寥宛若被魅惑,伸出手指抚上对方的双唇,又一点点向下,指尖划过下頜,最后停留在喉结处。 指下是轻轻滑动的触感,青年脖颈修长,配合地微微抬起下巴,将最脆弱的地方暴露在她眼前。 赵寥寥勾住他的后脑勺,毫不犹豫地咬上了对方喉结。 「唔!……啊哈。」 宿华浑身一颤,压抑的呻吟从嘴角溢出,与他平日里的音色不同,此刻更加低沉,也更加……想让人欺负。 舌尖在脖颈间勾勒出一条水色,赵寥寥又含住喉结一边舔一边亲,手顺着后颈探进对方衣领,触及到对方肌肉分明的后背,一双手乱摸起来。 宿华整个人抖得不像话,双臂撑在对方两肩旁,不住地喘息着:「不要欺负我了…哈…唔……寥寥……」 对方的声音实在是过于色情了,赵寥寥满脸通红,动作也犹豫起来。 宿华的衣领被扯开大半,露出锁骨与如白玉的胸膛,他低头咬住赵寥寥的寝衣系带,偏头解开,手掌覆住她圆润的肩头,礼尚往来似的吻着对方。 「寥寥,寥寥…」 他一边亲着,一边看着表情逐渐欢愉却不自知的赵寥寥,心中如百树花开。 第一次,他是小偷。 第二次,他是强盗。 唯独这一次,他是真真正正地将月亮揽入怀中,让她属于他,也让他属于她。 「我是你的了…寥寥……」 46 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室内檀香直烟裊裊,床围的素色帷幔晃动着,恍惚间仿佛在一团梦境中。 我无助地抓紧枕头,头脑昏昏沉沉,随着他的动作咿咿呀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够了……停一停。」 我已经去了好几次,不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变得疲惫起来,有些无力承受。 「……唔,寥寥……哈,抱歉,唔——再疼疼我,好不好…」 青年蜻蜓点水般亲着我的膝盖,安慰我,渴求我,蛊惑我。 宿华眼底湿润,眼眶微红,眉头微蹙着,沙哑着声音唤我:「寥寥,啊……哈!」 他额角的汗珠缓缓蜿蜒直下,一部分顺着下巴滑过喉结,隐进锁骨凸中,一部分随着动作滴落在我腿上。 「……韶音,不是说,说还约了——啊,等,会…人要来了……」 我想起宿华之前说过等会韶音要来替我梳理经脉这件事,连忙提醒他。 宿华动作停了一下,突然笑出声:「没关系的,她……应该已经回去了。」 「咦?」 不待我反应,宿华又托着我的腰往上抬了些,大脑仿佛变作一团浆糊,什么都无法思考。 宿华喘息着,一边动作一边唤我的名字。 「寥寥,寥寥……啊哈…乖…可怜可怜我,唔,再,再一次…」 「哈,你好可爱……啊,收紧了……是喜欢被夸可爱吗?」 「唔…寥寥,我的寥寥……」 宿华喘息急促,垂眼看着我们彼此之间的泥泞狼藉,抓着我的胳膊将我拉抱在他怀中,低头咬着我的耳朵:「好像做梦一样,寥寥,我是你的了。」 这场情事终于结束,我乏力极了,将头埋在他的胸前,累的一句话都懒得说。 「寥寥,我们结婚契好不好?」 青年问我,语气中带着点小心翼翼。 不等我回应,他又说道:「……若是不结也无事,只要寥寥要我就可以了。」 对方这样软弱的语气,令人感觉仿佛我是那种吃抹干凈就不认账的渣男。 我突然起了坏心眼逗弄他:「不可以。」 宿华身体僵硬了起来,收紧双臂将我抱得更紧,声音带上了委屈:「寥寥……」 我忍着疲乏睁眼看他,见他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摸摸他的侧脸道:「哪有人这么随随便便结契的?挑个良辰吉日带着信物来下婚帖吧。」 傍晚,紫云丘。 韶音的医室里燃着草木香,闻得人昏昏欲睡,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韶音一边收拾用过的药卷,一边说道:「伤口恢復的不错,再过两日就大好了,就是灵气还未回復,最近要註意好好休整哦。」 我从治疗椅上坐起身,一边系衣扣一边老实答应:「好的。」 少女将东西整理结束,回身坐在一旁的小凳上,双手捧脸,一脸意味深长:「本来宿华师兄约了我今日晨时去帮你梳理经脉,不过我去了你的院中,屋门紧闭上了禁製,唤你也不搭理……」 我系扣的动作乱了一瞬,掩饰道:「我……」 「你和宿华,欢爱了呀?」 「咳咳咳咳咳咳!!!」 我被少女这句话惊得被口水呛到,羞得差点跳起来:「你怎么?!」 来时我特意沐浴过,身上的吻痕也都消除了,自认为掩饰的很好,怎么想也不该被旁人察觉这种事。 韶音一脸「果真如此」的表情:「不要这么紧张嘛,其实我就是随口问问。」 她到药柜前拨了几个小药罐捧在手心,然后塞进我怀中:「这几样都很好用的!」 我目光迟疑地落在药罐上:「……怎么个好用法?」 韶音哎嘿一笑:「不可言说,只可意会~对了,这些都是我偷偷调製的,可不要告诉我师尊啊!否则我会被她吊起来打的!」 所以你到底偷偷背着易雀师叔做了什么东西啊?! 我只觉得这几个小瓶仿佛烫手山芋一般,有些抗拒:「还是算了吧…」 正当我与韶音两个人推来阻去的时候,屋外传来两道扣门声,接着是闕鹤的声音响起:「师尊,弟子来接你了。」 韶音皱起眉头嘟囔道:「前两日疗完伤就走,今天倒是巴巴的拖到这会了。」 我有些心虚:「哎呀……」 听说闕鹤此番受伤,主要是我当时的剑气伤及心脉,但好在收势及时,并不太严重,所以他这几日都是上过大课以后再来紫云丘处理伤口。 穿戴整齐后我便去开门,却在看到人的时候楞了一下。 天边晚霞瑰丽,闕鹤的白衣也被映上一层柔粉色,他怀中抱剑,端端站在那里,眉眼似乎都在霞光中变得温柔起来。 不知为何少年束起了高马尾,整个人气质都变了一截,更加的英气。 我目光在他发顶的紫藤花色发带上停留了一瞬,又意外的发现他头顶空空如也,曾经那个亮闪闪的危字消失不见了。 闕鹤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握拳轻咳一声:「弟子听闻师尊在此处疗伤,便想着顺道一同回去。」 我点头答应,又与韶音挥手作别,便召出飞剑往翠染峰的方向飞去。 由于还在想那个危字是怎么没了,故而一路无语,直到我进了小院,少年也亦步亦趋的跟着。 我这才停了脚步,回身问他:「还有什么事?」 少年直楞楞地看着我,过了几息才有些仓促地移开视线:「弟子,弟子想……想与师尊说说话…」 我眨眨眼,突然觉得现在是个好时机。 男主角的危名消失了,那我可以好好和他谈谈重新拜赵渺渺做师尊的事情,所谓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刚好! 思及至此,我颇为热情的邀请他进屋,然后替他沏好茶水,两人面对面坐在桌前,我问他:「你想说什么?」 闕鹤有些局促地握紧茶身,声音小小的:「师尊的伤好些了吗?」 我道:「已经大好了,不用担心。」 闕鹤:「前两日师尊昏睡,弟子本想来照顾,可是宿华师兄不准,所以……」 「没关系,你能把我全须全尾地从秘境中带出来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真诚地道谢,只觉此刻的闕鹤怎么看怎么顺眼:「谢谢你,闕鹤。」 闕鹤饮了一口茶,垂眼看着茶盏,缓缓开口:「弟子与师尊做师徒这么久,还从未奉茶过,从今往后弟子也来按时请茶。」 「不必了。」 我摆摆手:「我没那么多封建的毛病,先前喝茶不过事出有因,如今不需要这些了。」 闕鹤轻轻啊了一声,从储物袋中掏出一支发簪来,捧在双手朝我递来:白玉雕刻的小小杏花含苞欲放,素雅洁凈,像刚在春雨中淋过似的。 像是怕我拒绝,少年急急开口:「这支发簪是送给师尊的!」 「昨日下山路过金银铺子时看见的,弟子不大会挑,但觉得杏花与师尊相衬,戴着必然好看……师尊将它当做拜师礼也好,救了我的恩情也好,还望师尊不要嫌弃,收下它…」 我接过发簪,在手中转了个圈:「东西我收下了,我也有话对你说。」 少年刚松懈下来的肩膀又紧绷起来,忐忑地看着我:「师尊请讲。」 「我这边也没别的好物件,唯独有点剑谱孤本还算有用,稍后送你,愿你好好修行。」 我组织了一下语言:「过几日我去向宗主报备,待到这月结束,你便转到赵渺渺门下,如何?」 闕鹤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什么?」 「赵渺渺已是元婴中期,前途无量,又有季清凝供着丹药符咒法衣法器,你做她的弟子,既有益修行,二人还能多多相处,促进……」 少年的肩膀颤抖起来,他死死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要我了。」 我无法理解他突如其来的愤怒,好脾气安抚道:「说什么要不要的……你看,当初本来你就该是赵渺渺的徒弟,是我横插一脚,现在不过是让一些都回归原位——」 「那你就继续横在这里啊!」 闕鹤打断了我的话,胸口起伏不定:「你说过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师尊!你为什么要食言!」 我下意识去看他发顶,却又反应过来他现在已经没有红名了,对方却因为我这一眼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他突然自嘲一笑:「师尊喜欢这样的对吗?所以才会常常看向这里……」 原来之前我自以为隐蔽的目光对方都一清二楚。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突然头痛起来,今天不该和闕鹤说拜赵渺渺为师的事情,应该选择一个更加和睦的时机和开场。 「师尊还喜欢宿华对吗?那我也能像他一样,不论是衣着打扮,还是行为处事,我……」 少年急切着还想再说些什么,我製止了他:「不一样。」 我顶着他错愕的目光纠正他:「你和宿华不一样,没有任何人可以像他一样。」 「——哈!」 闕鹤发出一声急促地笑声,起身后退几步,抬手捂住了眼睛,声音如同被打压过的小兽一般沙哑脆弱:「对,不一样…怎么能一样,你偏心偏成这样,我还在奢望什么啊……」 少年发狠地将自己头顶发带抽落,一头鸦色垂落在肩,他眼眶通红,看也不看我一眼,咬着牙转身就走。 我剩下半截话堵在嗓子眼没吐出来,有些吃惊对方的反应:「闕鹤?!」 不叫还好,一喊他名字,闕鹤几乎是跑的冲出屋子,我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最后目光落回簪子上,不知为何心头一跳。 我本意是想走走知心劝导路线,告诉他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和他一样,所以不存在像谁一样这样的事情。 纠结了一瞬,将玉簪收回储物袋,我准备先去找宿华。 闕鹤给我的感觉莫名有些不稳定,下月初便是原着中赵寥寥的死亡时间,为以防万一我还是和宿华再商量一下,寻个万全之策。 47 宿华的小院在翠染峰背边,隔绝了风雪,他又圈了结界,在里面栽种竹子,时间久了便成一小片竹林,结果因为天气太冷这片竹子总是青黄不接,萧萧落叶。 我已经很久不曾来过他的院中,顺着记忆到了他院门,却发现如今这片竹林养的很好,青翠欲滴,将最中心的竹屋隐在其中。 推开院门进入,风吹动竹林沙沙作响。 宿华这几日为照顾我彻夜无眠,今天送我去紫云丘疗伤后,才去处理堆积的杂事,故而此刻不在翠染峰。 行至屋前刚抬起手,却见门上符印泛亮,下一刻竹扉自动推开,似在邀我进去。 我楞了一下,探头往屋里瞧,一眼便看到他的书桌——桌上堆着未收拾的卷轴,一旁还有笔记,狼毫笔搭在笔架上未清洗,导致墨汁凝团。 檀香燃尽了似是准备换,打开炉盖后又丢在一边,徒留冷灰。 宿华的三桌书柜依旧塞的满满当当,个别书籍放不下,又找了缝隙卡进去。 青年向来仔细,平日里将我的屋子都收拾的井井有条,我没见过他这么乱糟糟的环境。 我有些疑惑,走进屋里坐于书桌后,抬手拿起桌上的卷轴,翻到他打了书签的那页看了起来。 看了几眼我便放弃了,这是本道义,讲大道无极之法,编着者又细化了许多,总归是说些阴阳相德,无为不为的论调。 我又翻了翻宿华的笔记,发现上面还记着时间,下意识反应过来这是本日记。 一时间好奇和道德在心中纠缠,我犹豫着翻开最前面一页,偷偷瞧着: 「三月拾玖: 开年以来,梦中一直有个声音,不停地说快点想起来。 隐约觉得,似乎是曾经经歷过很多次的相同的一件事……但我却想不起。 先前询问过鈺前辈关于梦的事情,他说或许是征兆,又或许只是思虑太多,叫我安心。 无法安心。」 窗外突然卷进一阵风,卷轴与书籍被吹的哗啦啦作响,飞快的翻了页。 日记也翻了好几页,日期到了四月—— 「肆月贰拾柒: 每每入梦,都像是经歷了一生。 每一次都是不同的经过,却又踏入相同结局。 醒来后并不记得梦中详情,只觉得心中哀慟,悵然若失。 师尊今日还在昏迷,高热不止,着实令人心忧,我甚至不敢再合眼,不知为何,总觉得会她会离我而去…… 仿佛曾经也有过这般经歷一样…我到底忘了什么?」 「啪嗒!」 我胳膊肘碰落了桌边的小册子,我弯腰去捡,却发现里面还夹着几页图纸。 打开后只见上面画着春闺蜜语,红浪翻云,图上裸着身子的男女各种姿势紧紧相贴在一起,一旁还有小篆仔细说明。 这明晃晃的春宫图砸入眼中,我着实一楞。 ……宿华,想不到你这人浓眉大眼的,背地里还偷看这种东西! 下一刻,宿华的声音便从门口传来,带着些许欣喜:「寥寥?」 宿华手中捏着封信,大步流星地朝我走来,眉眼弯弯,却在看清我手中图纸后脸色一僵,放缓了脚步。 最后他站定在桌前,轻咳了一声,一抹红晕顺着耳朵蔓延至脸颊,小声地唤我:「师尊…」 我慢慢地将纸张叠好夹回册子里,也有些尷尬:「…嗯,这个,它自己掉出来的。」 宿华闻言眼睫猛地一颤,耳垂似乎越发通红,带着我也害羞起来。 我犹豫着准备站起身,他却绕过书桌一手撑在桌面上,一手搭在椅背,微微欠腰,将我环在其中,颇为认真地说道:「弟子的东西,师尊可以随意翻动的…对于师尊,弟子没有任何禁製。」 青年的气息一下子压下来,我脑子里突然闪过早上时的画面,略带紧张地挺直后腰贴紧椅背,干巴巴道:「我有事要与你商议。」 他勾勾嘴角,将手中的信递给我:「我也有事要与寥寥商议,这是逍遥宗的来信。」 橙色祥云底纹的信封,封口处浮着一串封印符文,在我伸手接过后如风沙般消散。 是楚翘的来信。 信中先慰问了一番我的伤病,又解释她们当时早我一日出秘境,被召回宗门所以无法来看望,约我下次有机会去逍遥宗一聚。 楚翘说回去后询问了镜吞毒的配方,此方研製顺序在延后,因为缺了一样药材。 「……尘晶。」 我目光落在这两个字上,手指无意识摩挲信纸。 尘晶,于无根之水中生出,在灼虚之尘中化晶。 讲的通俗一点,便是在十九州最西边,魔界裂缝那片名为无回海的沙漠中,雨天过后在地底生出的晶体。 先不说沙漠地区哪怕是雨季也很难下雨,况且那个地方是由各大宗门每年轮流派遣专门弟子镇守封印大阵,其余弟子禁止靠近。 若是要去无回海,首先得得到宗主手令才行… 我想起明道子乐呵呵的模样,不太确定这件事能否得到他首肯。 虽说如今魔族已被镇守,但无回海向来危险,我没必要去冒险。 我现在有赤厄丹足鐲滋养冻伤经脉,就算没有药方,只要认真修炼,好生修养,假以时日定能堪破金丹期,修为稳步前进。 ……可是我想要解药,是因为师尊。 我不清楚师尊当时伤势如何,他护着我离开毒潭,已是化神的大仙君因此无声无息闭关二十年,他定然伤的更重。 恩师如父,师尊待我亲厚上心,我对他亦是如此,所以哪怕不知这份解药究竟有没有用,我也想去试试。 「寥寥。」 一声轻唤将我从思绪中拉回,宿华抬手替我撩了额角发丝,问道:「寥寥要去无回海吗?」 我点头:「下个月,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想去那里试试运气。」 话锋一转,我问宿华:「闕鹤和你一样,你知道吗?」 宿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窗外风过竹林传来沙沙声,他的声音与风缠在一起:「我知道,所以我想说的,也是这件事。」 自从那日,我与宿华两人好好分析了重生后的闕鹤的危险程度,最后决定在一切尘埃落定前对他保持警惕后,便再也没有在翠染峰见过这位少年。 虽然我俩平时见面次数也不多,但不像现在这样连个影都碰不到,总感觉对方在刻意躲着我。 我心中一直隐隐不安,就这样到了七月。 七月初七,人间的乞巧节,原着中的赵寥寥在这晚于罕无人跡的深林中神魂俱碎。 今日一大早,韶音便来找我。 向来着浅青色医修服饰的少女今日好好打扮了一番,着胡萝卜色上襦,湖蓝色齐胸破裙,发间别着珍珠青雀簪子,扒在门框边可怜巴巴地与我讲话:「走嘛,寥寥!」 我刚被她喊醒,还有些犯困,摇头拒绝:「不要。」 「哎呀,今天可是乞巧节,我们一起下山去玩嘛,去嘛去嘛!山下可热闹了,左右也无事,我们一道去嘛,我们不是好朋友吗?好朋友就该一起过乞巧!你看我都收拾好了,我这么早便过来,专门带着我珍藏多年的首饰盒子来帮你打扮!你看嘛你看嘛,我一定会让你登上衍宗第一剑修美人榜!」 这又是什么奇怪的排行榜? 我在少女嘰嘰喳喳的声音中披了外袍坐在桌边,韶音见此抱着首饰匣踩着小碎步跑进室内,坐在我对面,双手撑着下巴:「好不好嘛!」 我皱起眉头:「今天不行…」 韶音:「今日怎就不行了?我专门与师尊告了假来找你的,不要让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啊呜呜呜…」 少女做出一副西子捧心的模样,假意抽泣着,看我依旧不感兴趣,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你是因为折意剑才不下山的吗?」 我一楞,这关赵渺渺什么事? 韶音哼了一声:「也是,人家折意剑从三日前开始便邀约不断,好好一个女儿家的乞巧节,那群男修约人家做什么?最后不还是被拒绝了,真是不知所谓!」 「折意剑告诉大家她早就有约了,你知道她与谁约好了吗?」 少女语气一顿,凉嗖嗖地吐出一个名字:「闕鹤。」 我:「哇。」 韶音:「你哇什么!」 我翻开倒扣在托盘中的茶杯,给我与她都沏了一杯茶:「我不想下山只是单纯的不想去,和旁人无关。」 「再说闕鹤,总归都是我当时和赵渺渺不对付才抢了人家做弟子,前几日已和宗主报备过,他随时都可以转回赵渺渺门下,我和他本就没有那种——」 我盯着在杯面打转的茶叶,语气平平:」师徒缘分。」 可不要再和主角们有任何牵扯了,他们的故事我无意牵扯,只希望今后大家桥归桥,路归路,异道殊途。 韶音颇为豪迈地一口饮尽茶水:「我不管!既然不是因为他们,那你今天必须跟我下山!」 韶音环着我的肩膀,一边晃着一边撒娇,我被她发丝蹭的痒痒,正要说些什么,门口传来宿华的声音。 「师尊去吧。」 青年怀中抱着套衣裙,笑意盈盈地朝我们走来,临近了才发现是绣着海棠玉兔的杏色襦裙,橘红色的披帛叠放在最上边,一支蓝粉相间的珍珠流苏珠花发簪压着它。 「本想着与师尊一起过乞巧,不过毕竟是女儿家的节日,有韶音陪着一起过也不错。」 韶音看看我,又看看宿华,再看看我,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来:「哎呀!三个人也没关系的嘛!」 她站起身提着裙摆往后退了一步,行了个娇俏的女礼:「总归时间还早,我再回紫云丘一趟看看有无遗漏,半个时辰后我们却尘峰三重门会面!」 宿华目送韶音出了房门,才捧着衣裙看向我,嘴角弯弯:「我替师尊更衣?」 替我更衣,明明是之前常做的事情,可现在听到反而叫我不自在起来。 我目光落在那根发簪上,转移话题般的问他:「怎么突然想到要下山过乞巧?」 对方唔了一声,将衣裙放在一旁,渡步站在我身后,翻开韶音留在桌上的首饰匣,从中抽出一把小梳子,替我梳理头发。 青年手法熟练又轻柔,挽了发替我别好发簪,我侧头想与他说话,就看到他捞起一缕发在上面落下个吻。 只一瞬间,我甚至觉得他亲的并不是我的头发,有些慌乱地拢了衣领,下一刻耳侧传来眷恋的喃囁:「寥寥。」 宿华将我拥入怀中,软软地亲着我的侧脸,嗓音温柔低沉:「本以为互通心意后便能好好长日廝守,谁知寥寥狠心,我与你相处的时间反而没有以前多了。」 对方温热的鼻息打在我侧脸上,仿佛连带着室内温度也增高了许多。 我在宿华屋子里翻出春宫图这件事简直太尷尬了,虽然知道他已经是成年男性,有这种东西很正常,但总归是觉得不大好意思,故而那天之后便总是在一方席打发时间,确实没怎么与宿华相处。 现在对方语气埋怨又委屈地提出来,我不好再做缩头乌龟逃避,在对方唇角匆匆一吻,安抚他道:「毕竟事还未了,我这边唔……」 剩下的话被他堵回了唇舌间,宿华的眼睛亮晶晶的,一副得到了首肯的表情。 他轻轻在我唇间碾着,伸出舌尖撬开牙关,仔细地攻略这柔软的城池。 过了许久,这个缠绵的吻才结束,我只觉得嘴皮都麻麻的,还未反应,宿华抽掉了刚刚替我别好的发簪,声音暗哑:「我还会挽别的发鬓,前几日刚学会,我替寥寥重新梳理头发……」 我心中警铃大作,忙起身推搡他:「不准!不许!」 宿华被我推开几步,他的眼角本就微微下垂,现在露出可怜的表情,好像一只被淋湿的小狗:「寥寥明明都亲我了。」 太可怕了!这种语气说得好像我是那种不负责任的渣男一样! 而且更可怕的是我居然真的有种良心一痛的错觉! 「我…你……我不是!」 我想起那天韶音被迫了解到迟迟不开门是为何,不想再让她今天又被迫放鸽子了。 我又急又羞恼,宿华先笑出声:「噗。」 青年将发簪双手捧在手心,对着我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往年彼此匆忙又清贫,从未一起过过乞巧节,总是当平常日子普通度过,这是今年的乞巧礼物,往后的我会慢慢补上。」 「我看你近日焦躁不安,却又不告诉我,便想着逗弄一下,让你心思转转…看来是有些过了?抱歉,寥寥。」 我楞了一下,从他手中接过簪子,忍不住勾勾嘴角:「我平时又不挽发,你送了个压箱底的物件。」 宿华:「男子送女子发簪,是为结发之意,今后有我替寥寥挽发,不愁它压箱底。」 我突然想起储物袋里那支桃木玉雕发簪,打量了好几眼表情温和的青年:「是……意有所指吗?」 宿华挑眉:「什么意有所指?」 对方端的是风清朗月之姿,反倒是我想的太多,宿华直朗,刚刚那句话应该不是那种意思。 不过我确实没想到发簪还有这层意思,早知道就不收闕鹤那根簪子了。 正当我隐隐后悔,考虑那根簪子的去留时,宿华勾着我的小指牵起,在半空中微微晃了晃,像是拉鉤似的。 「既然已经到了这天,那我们便好好面对,寥寥不要怕,有我在呢。」 青年眼神坚定:「这次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48(二合一) 络角星河菡萏天,人间欢笑设红筵。 衍宗山下的集市村落如同星子洒落,相距不远却零散,而再往南二十里,则是离宗门最近的渭州。 渭州地势低埡,多湿地,多湖泊,故而整个州城都建立在水域上,出行往来以船代步。 枝头掛月,人们将湖灯放入几条主干河中,五彩的花灯全部堆积在水面上,不远处摇摇晃晃的乌篷船一来,便破开了这明光璀璨的灯路,花灯在水中打着转,又在船后重新合围。 白日里我们本是说去山下集市随便逛逛,结果在山脚遇到厝奚,他得知我们去意,说既然要过乞巧节,不如来渭州,总归也不算远,所以本来的集市三人行变成了现在的渭州四人行。 此时墨衣的刀修抱臂立在晚风中,目光飘在花灯上,也不知在想什么,一动不动的,整个人似乎都成了石像。 河边青砖砌成的台阶上,韶音正撩起裙子坐在边缘,一双脚踩进水中,朝我招呼道:「寥寥来呀,河水凉凉的,好舒服!」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现在的装扮,拒绝了她的提议:「不了,我难得穿这种衣服,要做端庄的美人。」 「寥寥若是喜欢这样的衣服,往后每日我都为你买一套,各式各样天天换着花的穿,不必心疼。」 宿华微微垂首,凑近我耳边小声说道。 青年的鼻息打在我耳侧,我摸了摸痒酥酥的耳朵,看他的表情就像是在看昏君:「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法外狂徒张三?」 宿华:「寥寥这是何意?」 「就是来钱快的法子都在刑法上。」 宿华微微皱起眉头,努力去理解我的话,而我突然生出点无人懂梗的惆悵:「算了,你不懂。」 青年轻轻啊了一声,低笑出声:「我好像有些明白了……我不是法外狂徒张三,我是这些年断断续续存了些积蓄,虽说比起别的大宗门亲传弟子来说有些不够看,但是为你每日一件新衣,还是没问题的。」 这些年我的月例与任务报酬全都用来给明水涯还账了,以前的一丁丁余额则给了宿华让他帮我管账,免得我哪天突然饿死。 而宿华的月例与报酬我从未过问过,他和我这么多年都是闷头修行,衣食住行上堪称衍宗最节俭,结果现在才发现只有我是真穷,对方其实有个富足的小金库。 见我表情復杂地看着他,宿华轻咳一声:「本就是为你积攒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的……」 我甩了甩披帛,闷闷开口:「不要安慰我了,原来只有我是穷光蛋。」 韶音踩够了水,东张西望了一会,指着不远处停泊在桥边的乌篷船问我:「寥寥,我们要不要上船去?」 我自是满口答应,见我点头,宿华便去与船家租借,韶音也拧干裙摆,跟了上去。 「寥寥——快来!上船了——」 几人谈论了几句,韶音回头振臂唤我,我正准备过去,又停下脚步去看还立在原地的厝奚:「厝奚师兄?」 灯影重重,印在他脸上——与旁人不同的异域容貌与肤色,令刀修多了丝神秘感。 见对方无动于衷,我又唤他:「师兄?」 厝奚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也不知神思飞到哪重天去了,我没忍住伸手去拽他胳膊:「厝奚!」 这一声似乎是唤回了他,刀修身形微动,错开了我的手,却见我手还滞在半空,他似乎有些尷尬的轻咳一声:「怎么了?」 「去游船。」 我言简意賅,指了指踮着脚,双手搭在嘴边做喇叭状喊着我与厝奚名字的韶音。 我倒不在意对方的避让,这点程度的条件反射简直太正常了。 厝奚也顺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才点头:「好。」 可他虽答应了好,脚下却不动,看着我像是在纠结说些什么,最后吐出一句多少註意点,便大步流星地往船那边去。 多少註意点? 註意什么? 我莫名其妙地跟上刀修的脚步,却再也问不动他。 乌篷船并不大,堪堪容下我们四人。 宿华与厝奚摆着船桨,韶音拉着我站在船头,挽着我的手臂絮絮叨叨:「待会我们回山的时候,去买些巧果,若是穿不进针,吃掉也不亏。」 「唉……宗门哪怕除夕的时候也和往日一样,不掛灯不点炮的,真无聊,还是山下五光十色惹人眼,嘿嘿。」 「我看看啊…下次过节便是中秋了,我要好好想想该如何过,到时候寥寥也和我一起!」 我一边听着,一边扯了扯有些松散的披帛,想将它重新叠进胸领里,谁知刚巧一阵风,竟把这轻纱製的橘红色吹脱了。 我伸手去够,却差了一寸,正打算捏个决,那披帛却落在一人手里。 不知何时,对面也划来一只乌篷,船头立着两个人。 女子容貌嫻静乖巧,如春雨中的一朵丁香般惹人怜爱,着雾蓝色坦领八破裙,通身衔珠带翠,富贵宝气。 而身旁的少年穿着一身藏蓝色圆领袍,领口折起,是时下流行的穿法,头发则用一条紫色发带束成马尾,随着他抬头看向我的动作,发带尾端滑到肩头,像是紫藤花落在此处一般。 倒霉。 我面上不显,心中忍不住吐槽起来,我到底是什么好运气,回回都能遇到这两位。 赵渺渺手中捧着湖灯,看样子是刚打算放入河中,而闕鹤捏紧了披帛静静看着我。 女修看到我虽有些惊讶,但依旧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来:「师姐。」 又对着船尾的宿华与厝奚打招呼:「厝奚师兄,宿华师侄,许久不见了。」 厝奚懒洋洋地嗯了一声,而宿华则只是行了一礼,未曾发言。 赵渺渺最后与韶音打招呼:「韶音小仙子,你好。」 韶音面上笑嘻嘻的,一开口便是夹枪带棒的:「你也好呀,折意仙子,你们两个人来过乞巧啊?」 赵渺渺:「是啊,我早就听说渭川乞巧的河灯水面美不胜收,只是从前没有机会来看,今年有闲,便约了闕鹤师侄陪我一起来。」 韶音:「哟,还叫师侄呢?」 赵渺渺:「闕鹤是师姐的亲传弟子,我唤他师侄有何错呢?」 韶音:「确实没错,只是我看往日里折意仙子与这位师侄关系甚好,还以为会有更加亲密的互称呢。」 韶音这句话似乎踩到了赵渺渺的痛脚,她笑容一僵,便将话题转移到我身上:「许久未见师姐穿除宗门配发以外的衣裳了,这一身甚是好看,像是传记中以海棠玉兔为标志的瑶云仙子。」 我呛她道:「瑶云仙子是个丹修,我是剑修,我与她八竿子打不着一处。」 赵渺渺的笑容更加尷尬了。 我突然觉得老是这样懟她没什么意思,赵渺渺这个人不知从何时起便戴着张温柔体贴的面具,我与她争吵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她不会真正撕开那个假面与我对质。 再说今天还未结束,若是讲的过分了… 我看了眼闕鹤,少年从头到尾就一直盯着我看,像是要把我看出个窟窿一般。 是因为我打断了小情侣之前的约会吗? 我忙拜拜手赶人:「不用恭维我,走了,不打搅你们了。」 下一刻船身一晃,闕鹤竟然跳到了我船上! 少年将披帛递给我,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不打搅,我想与师尊同船,师尊会觉得打搅吗。」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瞥了眼他身后脸色苍白的赵渺渺,不懂这两人什么情况。 「自然是打搅了。」 宿华放下船桨到了船头,侧身挡在我面前,从闕鹤手中扯过披帛,笑得如沐春风:「船只太小,只容得下我们,师弟还是回你的那艘船去吧。」 闕鹤并不松手,披帛在两人手中逐渐绷紧,看起来下一秒就要被撕裂。 宿华将披帛往手心缠了一圈,缓缓开口:「一开始便不是同船人,哪有半道强插进来的道理?」 闕鹤也笑道:「师兄这么在意先来后到吗?难道是因为……对自己没有信心?」 宿华的笑容冷冽了下来,他道:「闕鹤,你没有后来居上的机会。」 赵渺渺唤闕鹤:「……闕鹤,师姐那条船上人太多了,你别去挤了。」 闕鹤抿着嘴不肯动,气氛突然僵持不下,这种莫名的暗涌让我无法理解,而且我觉得他们手中那条披帛岌岌可危。 船尾的厝奚一副吃瓜看戏的模样,见我看他,只是轻轻点了点下巴,做了个口型:有趣。 不知为何我竟然在这个词中品出一丝幸灾乐祸的感觉。 「师尊能与我同船吗?若是这艘船容不下我,那我们去另一艘船,好不好?」 闕鹤不再与宿华对峙,他看着我,表情有些忐忑又期待,手臂动了动,似乎是想来拉我,却又像小朋友似的背到身后。 ……今日七夕,原着中赵寥寥的死期,而杀死赵寥寥的那个人,正在邀请我与他单独相处,我真是脑子不清醒才会答应这种送命题。 宿华斯条慢理地将披帛整理好,而我板着脸道:「回你的船上去,闕鹤。」 少年因为我这一句话,目光暗淡了下去,整个人都萎靡起来。 不行,好歹也是男主角,我刚刚是不是拒绝的太生硬了? 思及至此,我又道:「时候不早,我们快要回宗门了,你既已答应了人家邀约,便好好游耍……我们明日再见。」 等到明天,你就是与我无关紧要的路人,再也不见。 闕鹤低声重復了一句:「明日?」 我点头:「对,我们明日再见。」 我这句话似乎打动了他,少年又深深看了我一眼,最后一声不吭地回到了赵渺渺的船上,直接进了船篷里,留下赵渺渺尷尬地对我们行礼拜别。 那时我还不知道,我差点就没有了明日。 …… 次日。 东方既白时,韶音着胡萝卜色上襦,湖蓝色齐胸破裙,发间别着珍珠青雀簪子,扒在门框边可怜巴巴地与我讲话:「走嘛,寥寥!」 我只觉得这个场景令自己后背瞬间炸出一层冷汗。 韶音继续说着:「哎呀,今天可是乞巧节,我们一起下山去玩嘛,去嘛去嘛!山下可热闹了,左右也无事,我们一道去嘛,我们不是好朋友吗?好朋友就该一起过乞巧!你看我都收拾好了,我这么早便过来,专门带着我珍藏多年的首饰盒子来帮你打扮!你看嘛你看嘛,我一定会让你登上衍宗第一剑修美人榜!」 ……是和昨天一模一样的话。 我缓缓起身披了外袍坐在桌边,韶音见此抱着首饰匣踩着小碎步跑进室内,坐在我对面,双手撑着下巴:「好不好嘛!」 我看着她娇丽的容顏,只觉得大脑一阵抽痛,艰涩开口:「今日是乞巧?」 韶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呀对呀!我专门与师尊告了假来找你的,你可不要拒绝我,让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啊呜呜呜…」 少女假意嚶嚶哭着,我只觉得浑身冰凉。 这是什么情况?我昨日已经下山过了一次乞巧,为何今天又是乞巧? 「寥寥~快答应陪我下山去玩!」 韶音晃着我的胳膊撒娇卖萌,我抓住她的手:「先等一下。」 「还等什么啊?」 我脑海里突然抓住一个人,宛若溺水之人抓住浮板一般:「……要等宿华来。」 韶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哎呀,真是的,是我思虑不周,明白了明白了!」 我将倒扣的茶盏放正,沏上茶水递给韶音,然后在心中默数——待数到与昨日宿华差不多出现的时候,门外果然传来了青年温润的嗓音:「师尊,我进来了。」 宿华怀中抱着那套玉兔海棠的襦裙,踏着清风而来,对着我露出平和的笑意。 待宿华走近,我看着他的眼睛,迟疑地问他:「宿华,昨日是初几?」 宿华微怔:「昨日是七月初六。」 我攥紧了茶盏,下一刻瓷杯便在我手中四分五裂,发出清脆的啪声。 韶音吓了一跳,忙来掰我的手指,几道猩红从我指间渗出,与茶水混在一起,变成浅浅的薄红,染红了掌心。 「寥寥?!」 宿华将衣服随手置在一旁,捉住我的手腕,迅速地将嵌入皮肉里的碎片挑出,语气焦急:「怎么了?」 韶音似是被我吓到,手足无措地站起身:「寥寥……」 「韶音,你先回去。」 宿华替我擦凈手心,率先对医修下了逐客令,语气不容拒绝。 韶音慢半拍地啊了一声,忙不迭地告退:「好哦,那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便叫我……寥寥,有事一定要告诉我啊……」 我做不出多余的表情,连嗓音都有些沙哑,安抚着满脸担忧的少女:「嗯,没事,晚上还要一起过乞巧呢。」 待韶音离开,门扉嘭的一声紧闭,我立在原地,捏了个决,金色的咒文在眼前浮现,又逐渐四散开来,最后如利刃般飞向房间各个角落,然后缓缓溃散。 如同泥牛入海,法决没有任何反馈传来,说明这里不是梦魘,不是幻境,亦不是离魂到了奇怪的地方。 这是现实,我确确实实回到了昨天,而且只有我一人回到了昨天。 宿华静静看着我施决结束才开口:「寻迷落魂决?是有什么魘魔在此吗?」 我喃喃道:「若是有魘魔便倒简单了…」 我为什么会回到这一天? 明明昨天一切都顺利,我与书中的赵寥寥不同,我的人生应该已经转了角,该去往不一样的未来才是。 「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宿华伸指触碰我的脸颊,轻声问我:「竟让你这般焦躁不安。」 我张开手心,本就是小伤口,又被宿华输入了灵力,已全然愈合,就与昨日度过的乞巧一般,好似没有发生过一样。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今日被吵醒的早,脑子里还犯迷糊,总觉得今天不甚真实,像做梦一样。」 我不知如何与宿华说,随口糊弄。 青年弯下腰,额头抵着我的,浅灰色的眼中倒影出我的脸。 他一下一下轻柔地顺着我的头发,像是怕吓到胆小的小兽一般,缓缓开口:「寥寥是怕今日吗?不怕的,没什么好怕的……只要有我在,不会让你出事。」 像是做什么保证一般,宿华认真地强调:「不说性命生死,哪怕今日就天崩地裂,我也会好好的护着你。」 我心中酸酸涩涩的,像是一块吸足了水的海绵,随便一拧,便潮湿了大片。 我伸手环住了青年的肩膀,闭上眼睛,蹭了蹭他的发角:「嗯,我相信你。」 对方的怀抱宽阔又温暖,衣袍带着淡淡的花香和太阳晒过的味道,令人觉得安心。 暮色四合,我与韶音约了此刻在山门前匯合。 与昨日不同,因为此刻时间有些晚了,又没遇到厝奚,所以我们的目的地只是山脚下的集市村落。 今日除却小贩与附近村落中的普通人,也有许多衍宗弟子在集市游玩,也算热闹。 一路上韶音欲言又止地看了我好几次,最后终于在宿华替我去买酥糖果子的时候凑近悄声问我:「寥寥,你早上没事吧?」 我张开手心在她眼前晃了晃,摇头道:「没事的。」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韶音顺了几下胸口,便拉着我往前走:「我们去看看那边……」 少女通透又善解人意,见我不愿多说,也不多问。 我被她拉着,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身侧,直到身后传来一股坠力。 我被这股力道拽了一下,停下脚步,向后望去—— 霞光一点点褪去,月牙正往树枝上爬,街道两边掛着的红色灯笼印得整个世界都朦胧。 身着藏蓝色圆领袍的少年,面上带着红色的恶鬼面具,手中还拿着一只白玉面具。 我的披帛垂落在地上,一端被他踩在脚下,多了个灰扑扑的脚印子。 少年有些慌乱地朝后退了一步,弯腰去捡披帛,却不小心撞到身后的行人,他扭头道歉,而我忙从少年手中抽出我的披帛,拉着韶音便往人群中挤去。 「那个人……闕鹤吧?」 韶音瞇着眼往后看了好几眼:「他一直在往这边张望誒…跟上来了…啊,赵渺渺也在他旁边。」 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心脏砰砰直跳。 怎么回事,闕鹤和赵渺渺不是去渭州看河灯水面了吗?怎的在这里遇到他们了? 「不过你躲他们做什么?」 少女奇道。 我叹了口气:「眼不见心不烦。」 身后传来几声闕鹤唤我的声音,有行人好奇地往我们这边看来,我嘖了一声,索性加快了脚步,如鱼入水,在人群里穿梭。 我快步走着走着便成了小跑,却忘记了今日穿的是襦裙,一个不註意,一脚蹬在裙边,踉蹌几步,扑进一个怀抱里。 「小心!」 宿华扶住我的胳膊,一手还提着包油纸包着的酥糖果子:「走这么快做什么?也不等我,一转头你人便不见了。」 「师尊!」 「师姐!」 到底还是没甩脱,少年与少女的声音响亮又急促,我不得已转过身去看他们俩。 闕鹤已经摘了面具,小摊旁的灯光折进他眼睛里,衬得他眼睛亮晶晶的。 少年胸口微微起伏着,定定看着我:「师尊,是我。」 我装糊涂:「原来是你啊,我还以为是哪家少年郎与心上人出来过乞巧呢。」 赵渺渺怀中抱着面具楞了一下,面上似有些发红,有些不好意思道:「师姐说笑了……我与闕鹤师侄只是…」 「不打扰你们了,别过。」 我打断她的话,拉着宿华的胳膊便想离开,闕鹤却上前一步挡在我面前。 我与他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面对面过了,少年仿佛长高了点,眉眼间褪去了初见时的些许青涩。 他开口:「我与折意师叔只是凑巧搭伴下山,前几日师叔邀请我与她一道来集市买些东西,我也刚好有此计划,所以才……」 少年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并不是心上人……」 我挑眉,看着明显有些不太自在的闕鹤,哦了一声表示理解。 我懂的,年轻小情侣的羞涩。 闕鹤又打量了我一番,颇为诚恳地夸赞我:「师尊今日很好看。」 我露出社交微笑:「谢谢。」 少年有些紧张地摩挲着手中面具:「我与师尊许久没有见面了,自从那日以后…师尊,那日是我的错,我不该乱发脾气,也不该对师尊不敬,虽并非故意,但也不能找借口替自己开脱,师尊要罚也好要骂也罢,我都甘愿受着,绝无一起怨言。」 他目光灼灼,似乎要将人烧出一个窟窿来,我有些不适地往旁侧了半步,宿华见此,便将我挡在身后。 「都是小事情,无妨,无妨。」 我在宿华后背探出身来,看了看两人:「没什么好罚的,那日我也未将话讲清楚——我当时是想说,你是你,别人是别人,没什么像不像谁这样的说法。」 不知怎么回事,赵渺渺听完我这段话,面上的红潮骤然褪色,隐约有些发白。 我奇怪地瞥了她一眼,又对着闕鹤说:「所以,你只需要是自己就可以了。」 少年露出一个仿佛不好意思的笑容,又好像是得到了某种认同一样,眉眼与嘴角又翘了起来,像暮春三月的晴空。 闕鹤又往前一步,想越过宿华靠近我,宿华端端地挡在我面前:「既然师弟与折意师叔有约,那我们便不互打扰了,不如就此别过。」 闕鹤:「既然大家遇到了,那便一起,总归也是顺路,师尊觉得呢?」 我并不觉得顺路! 「不必了,闕鹤,你既已答应了折意剑,便好好陪人家,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我自然是疯狂拒绝,谁知道人家说的话是不是面子工程,我要真没有眼力见的瞎答应,岂不是尷尬死? 闕鹤微怔,垂眸看着手中面具:「……可我想与师尊一起。」 少年语气落寞,竟叫我生出一丝不忍来,瞬时间嘴巴比脑子快,与他保证道:「明日,明日再会。」 闕鹤抬眸看着我,灯光斑斕,映在他身上,好像将他埋进了光影中。 少年重復了一遍我的话:「明日吗…」 49 从山下的热闹氛围中脱离,回到翠染峰,雪气冰冷,令人清醒了许多。 现下已是深夜,天边勾月遥遥,清冷又寂静,我与宿华踩着飞剑一前一后往居所赶。 眼见快瞧见我的小院,身侧突然飞来一只纸鹤,我止了御剑,轻点了一下纸鹤的头部,鈺算子的声音从纸鹤中传来:「寥寥,速来紫云丘。」 传递完这句话,纸鹤便失去了效力,变成一张普通的白纸,从眼前晃悠悠飘落。 我停在原地,过了半晌,才抬手捏了捏鼻梁。 我想起来了,昨日发生了一件事。 也是这个时间,也是这道纸鹤传音,告诉我闕鹤心魔入体了。 修士心魔入体可不是小事,更何况是闕鹤这种有天赋又努力的弟子,这件事甚至惊动了宗主。 见我久久不见行动,宿华唤我:「寥寥?」 我叹了一口气:「……去一趟紫云丘吧,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我与宿华到了紫云丘,对宗主与几位师叔行过礼后,便看到床铺上的闕鹤。 少年脸色发黑,眉头紧蹙,额头是细密的汗珠,胸口到肩头的地方有一团黑雾盘踞。 这团黑雾散发着阵阵阴气,令人不适,我看了眼哭的眼眶通红的赵渺渺,还未吭声,对方先哽咽着唤我:「师姐…」 我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赵渺渺:「我也不知道…与师姐你们分别后,阿闕好像心情不太好,说要回山……我们本是一前一后走的,等我听到声音回头的时候,他已经变成这样了…」 我记得昨夜时,赵渺渺是说:「本来还好好的…我与阿闕在游船,他一直背对着我不说话,我以为他只是不开心……结果后来准备离船的时候我去叫他,才发现,才发现已经变成了这样……」 易雀面色凝重:「这是心魔。」 我抿紧嘴,没有接话。 在原着中从来没有过这一段,心魔这种修士进阶时的标配绊脚石,在闕鹤身上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从一开始便目标坚定,不断歷练成长,直到遥登大道的时候,也未曾动摇过一次道心。 明道子摸着胡子,缓缓开口:「看样子……应该是心魔姬,或许是当初九重天秘境时,那妖魔从这处伤口潜藏进去,养精蓄锐到今日,开始蚕食修士的躯体了。」 这处伤口是我当初的那一剑。 我以为心魔姬早就死在我的剑下,没想到它竟然是顺着我的剑藏进了闕鹤的身体里,借此从秘境中逃了出来。 现在一想,那时在我耳边蛊惑我让我杀死闕鹤的声音,或许就是心魔姬… 鈺算子一挥袖,半世书从他袖口飞出,悬在闕鹤胸前,字符从书页中飘出,将闕鹤整个人包裹住:「不能放任心魔姬肆意横行,若它吞吃掉闕鹤,必然会实力大增,到时便不好处置了。」 「鈺师叔,你有没有办法救救闕鹤!」 赵渺渺眼看又要哭出来:「都怪我,若是我能早些发现,就不会变成这样……」 鈺算子略加思考:「办法有是有,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奏效。」 「师叔请说!不管什么办法,只要我能帮上忙,一定全力以赴!」 我见赵渺渺坚定的模样,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闕鹤会喜欢她了。 温柔,勇敢,善良,漂亮,对于常年被赵寥寥嫌弃打压的闕鹤而言,拥有这些品质的赵渺渺就好像从天而降拯救他的神女一样,令人心生向往与爱慕。 那厢鈺算子掏出两根刻着符文的箸,纠结了一瞬,才说道:「有一个办法,进入到闕鹤的心魔中,唤醒他。」 「只是…这件事很危险,很有可能你也会被拉扯进心魔中出不来,而且对方也不一定会因为你的呼唤醒来。」 赵渺渺看了眼闕鹤,眼中泪花盈盈,像是在对鈺算子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不怕,我已经失去过一次,不可以再失去他了……」 我与宿华站在人群外,看着鈺算子摆好九幽入梦阵,看着赵渺渺坐在床边,一手紧捏符箸,一手握住闕鹤的手,做好了准备。 昨夜以为有赵渺渺在,闕鹤必然会被唤醒,所以我并未久留,过了些时候便回了翠染峰。 然后再一睁眼,就是今天。 阵法亮起,赵渺渺昏倒在床侧,却紧紧握着闕鹤的手。 明道子慢慢渡步到我身边,安慰我道:「折春,不要担心,那孩子是个心性坚定的,定会安然无事。」 我这才发现我表情苦闷,摇头道:「我不担心。」 宿华借着袖子的遮掩,悄悄地勾住我的手指,微微晃了晃,似乎在安慰我。 我勾勾嘴角,低下头盯着裙摆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阵法突然暗淡了一瞬,然后赵渺渺猛地起身,一口血喷了出来! 屋子里瞬间乱做一团,易雀一把捞起赵渺渺,为她服了丹药,又捏了法决,帮她註入灵力梳理被震乱的经脉。 床榻上的闕鹤整个人都颤抖起来,那团黑气骤然变大,包围了他半个身子。 赵渺渺失败了。 这个世界的男主角依旧昏迷不醒,所以原本的故事无法继续下去,只能不断重復他昏迷前的这一天。 直到有人能够打破这场轮回。 「不好,在反噬了!」 鈺算子低喝一声:「只能采取强硬办法了,将心魔姬逼退出来…可是这样或许会损伤闕鹤的心脉灵根。」 说着,鈺算子看向我,似乎在征求我的同意。 我向前一步:「鈺师叔,麻烦你再摆一次九幽入梦阵,我去带闕鹤出来。」 「师尊!」 宿华拉住我的胳膊,眼中满是不赞同。 鈺算子亦是如此,他道:「折意剑是被闕鹤本人排斥出来的,你经脉滞涩,万一也像折意剑一般,遭受的痛楚可要比她厉害甚多。」 「试试吧,万一呢?解铃还须系铃人,那道伤是我刺的,若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被心魔缠身,所以我也得负起责任。」 我笑道:「再说这么多年的痛楚遭受的也挺多了,不怕这一次两次的。」 脚下是温热的沙砾,软软的,暖暖的,踩在上面会微微下陷。 连绵不断的沙丘一直到视线的尽头,有一轮皓洁的明月从那里缓缓升起。 空气中是干燥的夏日气息,带着角落的虫鸣声送到耳边。 我身上穿的像是曾经蜃妖送我那套衣服,但却更加繁復华丽一些。 脖颈,耳垂,双手,指尖,腰间,足腕,都带着叮叮当当的装饰品。 我抬手触向自己眉间,指下是坠子状的抹额链,头发束成一股松松的麻花辫,点缀着碎鉆。 这是闕鹤的心魔之中,顺利进来了。 而我这样的打扮……说明梦境的主人所想象的我就是这样。 布靴踩在沙砾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我猛地转身看向声源处,微微瞪大了眼睛。 ——是闕鹤,但也不是他。 不是十九岁的闕鹤,看起来年纪要更长一些,大概二十五六的模样。 穿着剑修的圆领袍,下摆绣着青竹,外面套着一件大披,大披也是纯色的,用金线滚了边,低调又富丽。 腰间掛着诉意剑,换了把剑鞘,不是曾经那柄,现下这把是靛蓝色,装饰着明珠,有点赵渺渺的风格。 我目光落在他脸上,少年时他曾是蓬勃如青松的俊秀,现在却像深冬时的雪松,孤傲又冷漠。 青年的闕鹤束了白玉製的发冠,有几缕发丝垂在肩头。 他站在原地定定地瞧着我,目光却又好像穿过我透到别处。 我终于反应过来他这样模样为何给我一股隐隐的眼熟,我上一世时曾经见过他的设定图。 设定图是他二十六的年纪,衍宗的大师兄,十九州的名剑修,赵渺渺的道侣。 我心中一跳,不知为何后背发冷,这究竟是梦境……还是原着的未来? 「你又来了。」 闕鹤淡淡开口,似是有些疲累:「你要扮成她的模样到什么时候?」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我一时无法分析理解,捏紧了法箸,没有吭声。 「……今天这样对我不理不睬,倒是有点像她了。」 青年发出一声嗤笑:「怎么,学会别的模仿法子了?」 突然间,箸上符文微微闪烁,我的衣摆无风自动,下一刻箸从我手中被击飞,远远插进沙子里。 「……你是谁?」 话音刚落,我便被人捏住了下巴,对方手上力道很大,强迫我抬起头直视他。 闕鹤满眼怀疑,又带着杀意:「那是什么?阵法?用来杀我?」 骨头不堪重负地咯吱做响,我感觉再这样下去,我的下巴就要被捏碎了。 这里是他的世界,一切外来者都要接受遵守他的规则,因此我现在甚至无法挣脱他,好不容易双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艰难开口道:「痛…松手,闕鹤……」 闕鹤的眼睛闪了闪,有些诧异地看着我,手上力道也松了几分,我忙挣开他后退几步,大口大口地用力呼吸。 可怕,这股杀意令我回想起梦中的那次,真是不寒而栗。 手腕上猛地便传来禁錮的力道,闕鹤捏紧了我的手腕抓起,似不可置信,又似愤怒:「你到底是谁?!」 我反问他:「你觉得我会是谁?」 对方仔细打量着我,目光裸露,似乎是想剥开这层皮好好看看里面的真偽,最后冷笑一声:「原来如此……是新的伎俩…不过,很有用。」 双唇传来刺痛感,我下意识张嘴,却被一条舌头堵住了呼痛声。 闕鹤一手扣着我的后脑勺,一手掐在我腰间,强硬又粗暴地亲吻我。 嘴皮被他咬破了,微甜的血腥味由嘴角传递到唇舌之间,被彼此的唾液稀释,然后吞咽下肚。 ……??? 疯了吗?! 这是在做什么!!! 「唔…!放!放开……唔唔……!!」 这种场景简直比他杀我还令人惊恐,我推搡着他胸口,努力挣扎着,却如蜉蝣撼树,对方根本纹丝不动。 鼻腔中的空气越来越稀少,我无力地锤了一下青年的肩膀,心里骂娘。 早知道就不进来了,天天重復乞巧又如何,我大不了天天过乞巧… 「是你…」 不知为何,闕鹤突然停止了亲吻,似是不可置信,小心地触碰我的脸颊,眼中如冰层破裂,涌出泪花。 「是你,寥寥…是你,是你。」 我从未见过他这种表情,又笑又悔,好像失而復得了什么宝物似的。 他将我拥入怀中,脸颊贴着我的发顶:「真的是你,不是假的,也不是做梦,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离开我的…」 50 嘴角残余的血珠被抹掉,青年的手指翻飞,利用这一点点血快速地凭空画符,然后这道符咒缠住我的手腕,最后渐渐消失在皮肤表层。 「……」 我瞇起眼睛看了看手腕:「缚骨决。」 闕鹤见我面色不悦,略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是。」 以前捉不听话易逃脱的灵兽时,偶尔会用到缚骨决——此法会令受决者在离开施法者十尺以外后全身骨骼如重石坠地,再也无法逃脱一步。 把我当什么了? 闕鹤踌躇着,慢慢握住我的手,语气轻柔:「不要生气…我只是怕你又不见了。」 我用力将手从他手心抽脱,对方露出了失落的表情,却没有再执着,只是站在我面前,像是与我商议一般问我:「和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我盯着他的脸,突然想与他唱反调:「我要说不好呢?」 谁料青年对于我这种回答好像早就习以为常一般,自顾自地点头:「那我还是要带你回去。」 我一时间槽多无口:「既然你早已经做好决定,还问我做什么?」 闕鹤垂眸看着我,声音低落:「因为我妄想听到你同意的回復…」 莫名的直率让我不知如何回復他。 青年手心一翻,一座小型阵法便出现在他手里,下一刻落至脚下,由内向外扩展,将我俩圈在其中。 见我一直盯着缓缓亮起的阵法看,闕鹤解释道:「这是千里缩地阵,你还记得吗?我后来……将它用灵材重炼,现在它可不做冷却时间,无限製使用。」 我没吭声,只是拉住了他的袖口。 因这动作,闕鹤表情瞬间有些开怀,便想来牵我的手。 「不要碰我。」 我盯着他僵住的指尖,一字一顿道:「不准碰我。」 自从法箸被打飞,我的灵力瞬间熄火,现在就是普通的凡人身躯。 千里缩地阵,虽我并未体验过,但只要是传送法阵都会带点天翻地覆头晕目眩的debuff,修士之体时尚能忍受,凡人之躯…我要不抓着什么固定自己,估计等会到地方会直接滚出法阵,想想就觉得丢脸。 周遭一切景色都扭曲了起来,我最后看了眼还插在沙地中的箸筷,有些头痛。 我倒是没被排斥出去,但是若拿不到箸,也会被困在此处无法魂回。 空气中是凌冽的寒气,雪花洋洋洒洒地落下,我鸡皮疙瘩起了一片,打了个颤。 下一刻,带着寒梅气息的披风将我包裹起来,带来些许温度。 翠染峰之所以唤做这个名字,是因在盛夏时也会在山腰开出小花,雪中点翠,方为翠染。 若不是远远的还能瞧见衍宗其他几座山头,眼前这大雪覆盖,堪比冰川雪原的高峰,我实在无法将它与翠染联系到一起。 在闕鹤的心魔中,翠染峰原来是这般冰冷的存在吗? 我还赤着脚,体温融化了积雪,冻得我脚指通红,闕鹤见此蹲下身来,刚伸出手便被一道声音打断了动作。 「阿闕!」 熟悉的嗓音,是赵寥寥。 此刻她诧异地看着闕鹤,口中问题不断:「你何时回来的?为什么闭了传音?这半年多你到底去哪里了?怎么都不和我说一声,你知道我有多担心……」 她话音一顿,向前半步:「这位是?」 我因为侧对着她,又垂着头,所以一时并未被看清容貌。 而闕鹤站起身手疾眼快地将披风的兜帽替我戴上,又挡在我身前,彻底将我掩藏:「一个凡人。」 赵渺渺重復了一遍他的话,不理解道:「你好端端的带凡人上山做什么?」 闕鹤沉默了一瞬:「我喜欢她。」 ??? 不只是我被这句话惊的反应不过来,赵渺渺也惊讶至极,她语气急促:「阿闕?!你在说什么啊!」 闕鹤似乎有了底气,语气也坚定许多:「我说我喜欢她,我带我喜欢的人回来,有什么问题吗?」 好可怕,为什么我突然介入了情侣之间的大问题——被迫三角恋??? 「师尊。」 闕鹤的声音冷冽:「难道弟子连喜爱的人都要经过你的同意吗?」 赵渺渺声音弱了下去:「…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 「好冷。」 我拉了了拉闕鹤的衣摆,只觉得牙齿都在上下打架。 我一点也不想参与这种剧情啊!而且把穿着夏装的人从沙漠带回雪山晾在一边挨冻,这能算喜欢吗? 闕鹤有些匆忙地转过身,低声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像抱小孩似的抱起了我。 我下巴埋在他肩头,看到赵渺渺的表情变得难看极了,而在我俩对上视线之后,她瞪大眼睛,嘴唇颤抖,像是见到了极为恐怖的事情。 赵渺渺上前几步抬手便想来抓我的兜帽,眼前风雪瞬时大了起来,一片白茫茫过后,我与他身处在一方小院里。 院中杏花蔫答答地开着,被白雪压得抬不起身,周遭都是没入脚腕的深雪,空寂又没有人气,好像很久都没有人踏足过此处。 青年推开了屋门,几道符咒从他袖中飞出,固定在四角,发出热温,点暖了这间房子。 看构造装饰,这像是我的房间,但与院外不同,屋子里有种违和的感觉。 书桌上笔墨未干,书文翻了一半,圆桌边还端放着茶杯,冒着裊裊热气,窗边花瓶里插着几支红艷张扬的虞美人,娇嫩欲滴,就仿佛一直有人在此生活一样。 闕鹤将我放坐在床边,便后退几步,像是怕我误会似的解释:「翠染峰我用了双重影反结界,只有我与我所触碰之物方能踏进,所以我…」 他顿了一下,换了话题:「现在还冷不冷了?」 双重结界是我的心血鉆研,但其中的不确定性与灵材灵力的耗费使它无法系统地使用,因此我也不过只将一方席围了起来。 将整个翠染峰圈在结界中——作为一个学生,闕鹤确实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心魔中的闕鹤,既陌生又熟悉,他对待我的方式与寥寥几语透露出的信息,都让我深觉这个梦中世界不简单。 掌下是柔软的被褥,我斟酌着开口:「不冷了。」 闕鹤慢慢地点了点头,又从床头衣柜里翻出一套崭新的衣裙,绣花精致棉绒充实,看起来好看又保暖。 他将衣服放在我手边,俯身时目光停留了一瞬,便飞速地移开目光:「先换身衣服吧。」 我看着说完话便背对着我的闕鹤,眼睛瞇起:「……那你还站在这里作甚?」 青年腰背挺直,连带着说出的话都显得正直无比:「等你换好衣服。」 我一口气卡在胸口,有些恼怒起来:「出去!」 「……你会逃吗?」 青年答所非问。 我疑惑道:「什么?」 闕鹤:「我出去以后,你会偷偷跑掉吗?」 我抬头看着青年的发冠,陷入沉思。 要怎么回復? 我确实是想乘他不在,尝试能否离开衍宗——哪怕这个几率渺茫,在大阵结界下,我或许连翠染峰都出不去。 而且总觉得哪怕我说些挖苦的话,对方也会逆来顺受地听了,这个心魔中,闕鹤和赵寥寥是什么关系?发生过什么事情? 「……不要走。」 见我久久不语,闕鹤打破了沉默:「什么事都可以,只要你不离开这里。」 虽然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但我明了了他的意思。 看来在这个心魔世界中,赵寥寥是做了件什么大事?还有赵渺渺看我时那个眼神… 我从睡梦中惊醒时,身后是带着寒气的迫压感,还未来得及反应自己怎么就睡过去了,后脊便贴上了人的胸膛。 被风雪的凌冽与寒梅的气息笼罩,我不由得打了个颤。 一双胳膊横拦在腰间,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胳膊,便想将其甩开! 对方动作比我更快,伸手捏住我的手腕扣在身侧,力气之大,甚至听见我的骨节咯吱作响。 凌乱的呼吸拍打在我耳后,激地我汗毛直立,想也没想,使劲弯起胳膊用手肘狠狠地撞向身后! 一声闷哼传来,身上的桎梏松懈了许多,我忙爬起来,一脚踹向身后,直直将人从床上踢了下去。 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房间里昏暗一片,我瞇着眼睛模糊看清来人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姿。 角落的夜凝珠散发着微光,我逐渐适应了这种光线,便见青年披头散发,只着中衣,赤着脚站在原地。 他面色苍白,大汗淋漓,目光虚飘,像是在看我,又想在透过我看其他人。 「不要……」 宛若梦囈般,闕鹤开口道:「……不要,不復相见。」 「不要,不要我。」 「不要……不要死掉……」 我眉头一跳,快步走到人面前,撩起袖子便给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使了十足的力道,震的我掌心火辣辣地疼。 「闕鹤!醒来!!」 我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看着那双黑曜石般的双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后归于平静。 ……没抓住。 青年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回过神,后知后觉地抚上被扇了个红印的脸颊。 我也因为扇了男主角的脸而有些心虚,将手背在身后,硬着声问他:「谁许你上我床了?」 「……抱歉。」 闕鹤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微微垂头,乖乖道歉。 这样反倒叫我不好发作,但我想起方才的错失良机,决心逼一逼他:「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死了?」 若是话语有实质,那我这句话定然是尖刺,伤得明明是站着的青年,仿佛快要被压垮一般。 闕鹤表情绝望:「…不要说这样的话折磨我。」 謔,原来真死了。 51 我往前壹步,阙鹤往后壹步,最后退无可退,青年的后腰撞上窗边的木架花台,发出“嘭!”的壹声。 我还未见过他这种慌乱的状态,奇道:“你躲什么?” 阙鹤的目光落在壹侧,下颌绷成壹条直线,整个人都处于逃避的状态。 或许是我的目光过于执着,他低声解释道:“错将噩梦当真,壹时失态…” 我并不信他这番措辞,但继续逼问也没有结果,便越过他去推窗。 经过他时,阙鹤身体明显僵硬了壹瞬,我望向窗外,只见四周都黑魆魆壹片,寂静无声,唯有积雪折射着点点莹光。 “我能出门吗?” 与其自己猜测,不如直接打探对方的底线在哪里。 阙鹤终于舍得将眼神从地面上分给我:“翠染峰的所有地方你都可以随意去往。” 我问:“那除却翠染峰以外的地方呢?” 青年毫不犹豫地拒绝:“不可以。” 像是察觉到自己的回复过于生硬不近人情,他又补充道:“峰外危险,不要乱跑。” 我依在窗边,懒懒道:“那你给我防身护体的法器不就好了,不需要灵力催动的那种,对你而言不难吧。” 都已经是小说中期的男主角了,这点资助总归是可以的吧? 阙鹤沉默了壹瞬,做出让步:“你想要去哪里,我陪你去。” “哪里都行?” 青年眉头纠结了起来:“……尽量。” 我想起那片沙漠,问道:“你先前带我回来的那个地方是哪里?” “是玉州与无回海的交界处。” “我要去那里。” 阙鹤点头:“好。” 对方现在好说话的紧,我还想继续再问几句,却见天际突然起了金色的水痕,隐于虚空中的数百上千张符咒皆是壹闪,也让我彻底看清了这个大阵范围究竟有多广阔——听阙鹤说将翠染峰纳入结界中是壹回事,自己亲眼所见又是另外壹回事,对此我只有感慨壹句:灵力充沛就是厉害啊,男主角。 而这种明显有人攻阵的架势,令阙鹤的脸冷了下来。 他又对着我强调了壹遍不要乱跑,便推门而出。 我见他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回床穿好鞋子衣服,披上斗篷,小跑着出了院子。 笑话,叫我不乱跑?我脑壳起了泡才会听他的话。 寒冽的山风将我的兜帽都吹掀,我摸了把冻的冰凉的脸,顺着后山的小路摸索。 这条路还是师尊在时,我无意间发现的,除我以外无人知晓,可以直通山下。 积雪深没小腿,我拔出陷入雪中变得湿漉漉的鞋子,有些不耐地啧了壹声。 回回进幻境都会被压制法力,这就是炮灰女配的菜能力吗? 照这个速度,估计等阙鹤处理完阵法的事情,我也出不了衍宗。 就当我吃力前行时,不远处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壹时雪雾腾升。 我瞬间屏住呼吸躲在壹旁的雪松后,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师尊,这是做什么?” 阙鹤的声音传来,不带壹丝情感。 这声师尊过于冷淡,我心头壹跳,当自己被发现了。 正要从树后出来,却听到赵渺渺的声音又颤又急,像是要哭出来壹般:“阿阙!你怎么能用龟甲缚绑我?!” “那师尊攻阵为何?招得宗门其他人都来望看…是对弟子回宗不满?” 待在这里迟早要被发现,可是我也不能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偷偷溜走,本想着往相反的地方走,就不会遇到男主角,谁料还是迎头撞上了。 赵寥寥,你真的好倒霉。 那边赵渺渺又开口:“我不这么做,你又怎么会出来见我?你什么都不说不告诉我,我真的很担心你……” 气氛安静了壹瞬,赵渺渺艰涩地开口:“……那个人,是,赵寥寥吗?” 没听到阙鹤的回答,赵渺渺却确实了我存在的事实:“你,你果然,没有杀她?” ……哇,听到了不得了的事情。 “白雪崖下,宗门曾派弟子们去搜寻过,并未寻到她的尸骨与魂魄,再加上魂灯已灭,便都当她在你剑下灰飞烟灭了……结果,你果然是偷偷做了什么,留下了她吗?!” 赵渺渺的声音徒然拔高:“你疯了吗?你怎么敢?!她是魔尊麾下的衍宗叛徒!是杀了无数正派道者的魔头!你怎么敢带她回来?!” “你这种做法,将衍宗置于何地!你忘了钰师叔是怎么被她伤的?!忘了同门是如何被她残害的?!你怎可如此——” 阙鹤轻飘飘的打断了她的话:“她记得我。” 赵渺渺壹怔:“什,什么?” “相见时,她叫我名字了。” 阙鹤的声音柔软了下来:“她知道我是谁,也记得她是谁。” “她现在没有灵根,也没有魔气,只是壹个普通的凡人。” “…当时我的剑确实偏了两寸,自那以后也壹直在搜寻她的魂魄,本以为无望了,却柳暗花明,终于寻到了她。” 赵渺渺急道:“阙鹤!” 阙鹤:“师尊,你壹直想要的,不过是沧澜剑仙,或者比沧澜剑仙更强大的人待在你身边,这件事我做不到了。” “或许从前我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乖乖做巳月师祖的替身,替你证明你现在比从前更好——但是现在不行,从她出现在我面前的那壹刻开始,我就无法再对她置之不理,我如今只想在她身边,我不想让她再吃那么多苦……” 赵渺渺沉默了壹下:“你怎么会知……” 阙鹤:“师尊,我知道很多。” “我知师尊在担心什么,但她如今并无堕魔后的记忆,我也不会让她想起那般痛苦的过往。” “师尊也不必像今日壹般大张旗鼓,用这种做法逼我,明日弟子便带她离开这里,从今往后绝不踏入宗门壹步。” 赵渺渺痛声道:“我只是担心你,怕你是被什么妖邪迷惑了心智…” 阙鹤声音又冷了下来:“她不是妖邪。” 听墙角听到这种程度,要还不明白两人在讲什么,那可真是痴呆。 我拢了拢斗篷,考虑要怎么在合适的时间出现才不显尴尬。 那厢两人都沉默了许久,法器入袖的声音传来,应是阙鹤解开了赵渺渺身上的龟甲缚,他慢慢说道:“师尊还顾虑什么呢?凡人寿命只有数十年,我只想陪着她至老,让她这壹生都自由开心。” ……听起来就很变态啊喂!都不问问当事人的意见吗?人家愿意让你陪她壹辈子吗!而且天天跟着对方这也叫自由吗?! 我正在心里疯狂吐槽,树上的积雪突然落了壹小块下来,砸在我鼻梁上,我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谁?!” 迅急的剑气伴随着赵渺渺的轻喝朝我而来,根本来不及躲闪,我只觉得后背发毛,下意识抱住脑袋。 剑气与剑气相击时发出清耳脆利的声音,余光瞥见那抹剑气被打散,我抬头看着挡在我面前的青年。 夜色下光线并不好,依靠白雪折射的淡光,只见对方面色惨白,比积雪更甚。 身后赵渺渺疾步走来,满脸担忧:“阙鹤,你没事……” 剩下的话在看到我后咽了声,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握紧了佩剑,后退壹步:“赵寥寥…” 我冲她露出壹个笑容:“退什么,我壹个凡人还能伤了你不成?” 赵渺渺脸色变幻,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与阙鹤壹眼,转身离去。 现在只剩我与阙鹤两人,我拍了拍衣服上的残雪,扶着被剑气劈成两半的树干起身,就听到对方问我:“……都听到了吗?” 我:“嗯,全听到了,壹句不落。” 阙鹤深深地吸了壹口气,颤抖着指尖想触碰我,声音哑了几分,快要哭出来似的:“不要走。” 我握住他的手指,感受到他抖地更厉害,不由得有些好笑:“你应该知道的,那个赵寥寥已经死了,被你亲手——” 话未说完,我便被拉进他的怀里,对方力气很大,双臂紧紧箍着我的腰,像是要将我碾进他的身体里壹样。 “不要说了!求你了,别说了…求求你……” 我被他抱着,仰头看向无星无月的黑夜,叹了口气:“可是你知道的啊,知道我不是她,就像我知道你不是他壹样。” 这个阙鹤,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阙鹤,与小重天时的秘境壹样,真正的阙鹤被压制在这具躯壳里了。 阙鹤发出呜咽声,我的颈窝处满是温热的水渍,是属于亏欠的泪水。 壹片小小的雪花落在我的睫毛上,我轻轻壹眨,便融在眼角。 不知何时,雪花满天而下,将细弱的抽泣声掩盖,我开口道:“说说吧,你认识的那个赵寥寥。” 52 在这个阙鹤口中,我得知了另壹个不壹样命途的赵寥寥。 她与我壹样,在十六岁之后既不甘平庸,又无可奈何。 长久以往,便阴沉又记仇,敏感又焦躁。 本就在宗门名声不妙,在抢了赵渺渺的弟子后,赵寥寥越发不受待见。 她壹开始还将不满的情绪发泄到阙鹤身上,惹得赵渺渺常因为此事与她理论,后来像是觉得无趣,赵寥寥便从此无视了这位名义上的弟子。 而壹次九重天秘境试炼之后,赵寥寥变得更加歇斯里地,众人都习以为常,可阙鹤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只是那时的赵寥寥已经闭关不出,不允许任何人探望。 直到无回海五年壹轮的镇守魔界封印进行弟子轮换,赵寥寥,赵渺渺,阙鹤等数十人人都在名单之内,阙鹤才再次与这位阔别两年之久的师尊相见。 而这次,未曾想是最后壹次相见。 巡逻白雪崖时,阙鹤特意落后几步,与跟在队尾的赵寥寥搭话,却不想被对方壹剑刺穿了肩头。 那时的赵寥寥状态很是不对,直直将他逼下崖边,眼见就要掉下去,对方像是突然惊醒壹般,收了剑来拉他,却未能成功,两人齐齐掉了下去。 白雪崖数百丈高,崖下是滚滚岩浆,越往下温度越燥热,火星子如飞花闪闪。 赵寥寥壹直紧紧拉着他的手,试图将他借力送上去,但未能成功,两人都当将要命丧于此。 阙鹤再醒来时,已是壹周后,听说赵寥寥因为残害同门被押回思过室受罚。 我有些惊讶,问青年阙鹤:“你就醒了?没有那个?” 青年阙鹤壹愣:“哪个?” 我咳咳壹声,示意他继续讲。 青年阙鹤与我坐在雪松下,他捏了个小小的刚好包围住我们的结界,遮挡了冷风与飞雪。 他望着无尽夜色,声音消沉:“她受了刑罚,要在冷室禁闭三个月,我养好伤后便想去看看她。” “她当时白雪崖时的杀意不是假的,可后面想救我上去也是真的,我不明了这其中关窍,便想找她问个明白。” “可还未等我去问,赵寥寥便打伤了去探望她的钰师叔,又击伤了好几位守门弟子,从宗门逃走了。” 好家伙… 这个故事从赵寥寥伸手去拉阙鹤的时候开始,便已经与原着走向大相庭径了。 眼前这个阙鹤也因此没有重生,甚至对赵寥寥的恨意都要少很多。 青年阙鹤抿着唇角,继续说道:“再后来,便是她堕入魔道的消息……” “她徘徊在无回海,神出鬼没,企图破坏镇魔封印,又因为…击杀了许多前去制止她的弟子,十九州所有宗门都因此对她恨意不绝。” “我后来也去寻过她两回,她已经完全魔化,修为暴涨不说,曾经作为修士的记忆也如流沙壹般演灭了。” “……那会她已经被残留在十九州的魔族余孽称作小魔君了,且有愈演愈烈的架势,于是针对她的围剿便开始了。” 青年阙鹤捂住了脸,声音变得又闷又涩:“于是在白雪崖,她被车轮战耗干了力量,我…我……是我,最后是我亲手杀了她。”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也不知那个赵寥寥是抱着何种心态,才甘愿舍弃曾追求壹生的大道,落得如此下场。 我突然想起什么,待青年阙鹤情绪平稳壹些问他:“宿华呢?” 这个故事中,宿华做了什么呢? 青年阙鹤似乎没料到我还会打听其他人,看了我壹眼才开口:“他在小重山秘境负伤,直到…赵寥寥,从九重天秘境回来后才出关,两人便时时神龙见首不见尾,后来……” 像是不知道如果开口,青年阙鹤纠结了壹下,才道:“我与他交集不多,只是在最后,他得知赵寥寥的魂灯破碎,便以命为契,撞向菩提珠。” “啊…” 我下意识惊叹出声:“怎么会!” 青年阙鹤:“菩提珠崩裂了十九道裂纹,古阵受创,有两位魔君借此机会从封印中冲了出来,搅得玉,祁两州天翻地覆,之后好不容易才重新封印。” 我被他的话震得不知如何反应,虽说壹开始得知这个赵寥寥堕魔时,心里还嚯了壹声——原来还有这种路可以走? 可我毕竟修行数十年,至小接受的教导与见识都是斩妖除魔维护凡人,修身养性遥登天道,自然是知道镇魔封印松动的后果,将会伤害到多少人的性命。 还有宿华…… 我捏紧了衣摆,心中既希嘘又难过。 青年阙鹤讲完这些,目光穿过我,像是在怀念他认识的那个赵寥寥。 这样的目光太过于缠绵,我有些不适地抓抓头发,继续问他:“那你为何会在这里?” 闻言青年脸色有些难堪,却老实回复道:“我亦有心魔,不久前在梦魇中突然看到了我与赵寥寥模样的心魔,本想破解,谁料赵寥寥模样的心魔被我击杀,而我自己模样的却不是心魔……像是,另壹个我似的。” “不知为何,我与他应是共用了这具躯体,而此处也不知究竟是在我的魇,还是他的魇中。” 我对他坦诚相待:“其实我来这里,是想找到阙鹤。” 青年阖起双目,再睁眼时问了我壹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他?” 我回答的理所当然:“因为他不会那么看着我。” 虽然壹开始确实没有反应过来,但后面便区分开了。 我和阙鹤关系并不亲密,甚至因为知道他重生壹遭,还在刻意疏远距离。 我自认为与他最多算是个普通的熟人,但不是会被称作「喜欢」的存在。 青年阙鹤愣了壹下,都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也不过如此……” 他站起身,伸手想拉我起来,又缩回手,露出了踌躇的表情。 我扶着树干起身,见他又驱出千里缩地阵,主动捏住了他的袖口,露出壹个笑:“既然我们说清了,那待会我便带阙鹤走了。” 青年低低应了声。 我有些好奇:“我带阙鹤走后,你会去哪里?” 青年阙鹤微微低着头,只见他嘴角上扬,像是在笑:“回去我该去的地方。” 眼前景色再次扭曲起来,我揪紧了他的袖摆,耳边有嗡嗡的轰鸣声,吵得我有些发晕。 几息之后,熟悉的沙丘,孤月,残星出现在目光所及之处。 朱红色的箸依旧斜斜插在沙堆里,我甩开青年阙鹤的衣袖跑过去将它捡起,紧紧捏在手中。 月色映得青年皮肤如古瓷壹般又白又冷,他的表情反而有些看不真切。 “挺好的,阙鹤。” 我想着安慰壹下对方:“心魔不过是壹时,你总会跨过去的。” 毕竟有男主角的光环,哪里用愁区区心魔。 虽然这个青年阙鹤的故事与原着中出入太多,但只要他愿意放我和阙鹤离开,我也无心再去分辨有几分真假。 青年阙鹤反问我:“你觉得好吗?” “不好吗?万人瞩目,大道之巅,这不壹直都是你为之努力奋斗的目标吗?” 青年阙鹤勾出壹个浅笑:“那便好吧。” 法箸上的符文壹寸寸亮起,壹股抽离感传来,我最后回头看了青年阙鹤壹眼,感觉对方似乎被莫名的悲伤包裹住了壹样。 …… “师尊!” 耳边传来几声呼唤,我吃力地睁开眼睛,便看到宿华的脸。 我伸手摸摸他的脸颊,喃喃道:“你可不能做傻事啊。” “师尊…” 宿华茫然地眨眨眼,将头微微低壹点,凑近我小声问道:“什么事?”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已经从阙鹤的心魔中出来了,周遭众人目光炯炯地盯着我们,我小心地收回手:“回去说,回去说。” 钰算子瞧着我:“看来你是没什么大碍。” 我握着法箸的手被床铺上的阙鹤捏地紧紧的,抽了几下没抽脱,也不知道人都晕过去了还哪来那么大劲。 少年面色恢复了正常的红润,眉头舒展开来,那团黑雾也消失不见了。 钰算子啧啧称奇:“阙鹤现在已经算好了,你进去捉住那只心魔姬了?” 我想起青年阙鹤说他击杀了赵寥寥模样的心魔,囫抡哼哼了几声,也不管其他人会怎么想。 赵渺渺替阙鹤撩了撩被汗水湿透的发丝,松了壹口气:“谢谢师姐,谢谢你救了他。” “不谢。” 我硬邦邦地回她。 在心魔中听到她与阙鹤之间的壹些对话,导致我现在面对她时有些别扭。 虽然这个赵渺渺不壹定是将阙鹤当做师尊的替身… 不,做师妹的竟然壹直鼓着劲想做我师娘,这种事才越想越别扭。 “他什么时候能醒来?” 我不愿纠结赵渺渺的事情,便问钰算子。 话音刚落,手上的力气松了壹瞬,低头壹看,见少年的睫毛如薄翼般颤了好几下,才悠悠睁开眼睛。 少年壹睁眼便盯着我看,像是在怀疑真假似的:“师尊?” “是我,醒了就好。” 我抬抬手臂,示意他松开我。 阙鹤黑漆漆的眼珠子壹动不动,手上的力气也未松懈半分。 我只觉得莫名:“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低下头不说话,像是要将被褥看出壹朵花出来。 我又试着将手抽出来,突然另壹只手伸出来,宿华冷着脸壹根根掰开阙鹤的手指:“阙鹤,若是无碍,便让钰前辈与易前辈再帮你看看,我与师尊守了你半夜,也该回去歇息了。” 阙鹤这才抬头看我,眼中我看不真切的情绪翻涌,最后缓缓松开手。 少年开口:“辛苦师尊,替弟子操心。” 我将法箸递给钰算子,又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臂:“不辛苦,你好好歇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轮回数次不曾到来的明日,终于可以翻页了。 53 晨风从未关紧的窗户缝隙里吹了进来,我睁开眼睛时愣了壹下,才反应过来已经是早上了。 我自床铺上坐起身,直直盯着大门处,直到它被人敲响—— 清朗的嗓音自门口传来:“寥寥,起了吗?” 我松了口气,又重新躺回床上:“没起。” 宿华失笑道:“那什么时候起呢?” 将被子盖过头,我闷声闷气道:“怎么着也得再睡壹时辰。” 昨夜从紫云丘回来的时候都是寅时了,我这会实在是乏困的紧。 脱离了原本的剧情路线,壹直紧绷的精神松懈下来,只觉身心都是突然放松下来后反涌上来的疲惫。 但不论怎么说,我的死亡日期,就这样平稳度过了? 高悬在头顶的斩刀消失后突然有种不真实感,我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宿华。” 宿华站在门外未曾离去,几乎是我话音刚落便回应我:“嗯?” “今日是初几?” “初八。” “你知道初八意味着什么吗?” 宿华好脾气地问我:“意味着什么?” 我从床上跳起来,小跑着推开屋门—— 身穿白色道袍的青年背对着天光端立在我门前,低头看我时,发带垂在肩头。 “意味着如今万事已了,再无后患之忧,我可以出发去无回海替师尊寻药引了!” 我热切地拉住了对方的手腕晃了晃:“你要不要陪我壹起去无回海?” 以往的时候我与宿华都是分头行动,可是现在我就是想与他时时刻刻在壹起。 说完这句话,我又有点不好意思,别别扭扭地道:“…若是不方便就算了。” “你的事我什么时候都方便的,只是……” 宿华难得露出苦恼的表情,我奇怪道:“只是什么?” 青年将我轻轻壹托,便抱在怀里,然后跨过门扉,将我放坐在梨木靠椅上,寻来鞋袜替我穿好,慢慢开口道:“我刚得知消息,说有人在南疆的丛云山脉附近发现了煌羽,我想去试试,能不能将这只珍兽捉来。” 我想起珍兽古籍上描写的煌羽——鹿身鸟头两爪三翅,通身华羽流彩,被人间称之为瑞兽。 不过在我眼里它就是壹只观赏性鸟,也没多大用处。 “抓它做什么?” 我问出这句话后,宿华露出有些委屈的表情:“寥寥忘了答应我的事?” 最怕青年露出这种神态,我尴尬地想将脚从他手心中抽出来,却没抽动。 宿华的手握住我挂在脚腕的流云镯,被晚霞火焰般的镯子壹衬,显得青年的肤色更加如白玉。 宿华语气消沉:“师尊先前还说让弟子带着信物来下婚帖,如今弟子想去捉只煌羽赠予师尊,结果师尊竟都忘了,果然那会是蒙骗弟子。” 对方语气哀怨,仿佛我是吃抹干净就走人的渣女,又壹口壹个师尊,叫得我心虚至极。 我这才想起,煌羽也是道侣之间用于结婚契的信物之壹。 “……不要扮可怜!” 我佯装生气:“既然如此,还不快去捉?” 万物万事讲究先到先得,我自然明白,既然宿华得了消息,那别人也得了消息。 这世上要结婚契的道侣那么多,就那么壹只瑞兽,定然是要抢的。 宿华眨了眨眼睛:“那我即刻出发?” 我点头:“嗯嗯。” 青年手顺着脚裸壹路往上,捏住了我的小腿肚:“出发前,寥寥可有话要对我说?” 我:“早去早回?” 宿华嘴角上扬:“那我去去便回。” 说罢,青年站起身拉着我起来,将我扣在怀中,俯下身与我额头抵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壹瞬不瞬地看着我:“等我回来,我便陪你去无回海找尘晶。但是现在,我需要壹点带给我好运的……” 青年的声音暗哑了下来,在我耳边轻轻说道:“祝福。” 我站在主峰大殿门口,与我壹同站着的还有昔奚。 昔奚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几道,然后极小声的啧了壹声。 殿内宗主与几位掌门正在商议要事,我也只好悄声问他:“你啧什么?” 墨衣的刀修扯扯嘴角:“昨晚不是说了让你注意壹点。” 我壹脸茫然:“注意什么?” 昔奚扭头看我,露出壹个奇怪的表情,抬手指指我的嘴角和后颈:“我不知这是不是你们两个人的情趣,但好歹不要叫旁人瞧见。” 我下意识地摸摸嘴角,还有些发麻,然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 见我神情夸张,昔奚反倒笑出声:“赵寥寥,你平日里警惕敏锐,怎么这种事上反而迟钝许多?” “师兄,别说了。” 我将衣领往上拉了拉:“太丢人了……” 这两日被宿华亲的七荤八素的,我根本不知道他竟还在后颈落了吻痕。 还被人瞧见,简直社死。 大殿里宗主与其他掌门已商议结束,见我和昔奚站在门外,便招招手唤我们:“折春和墨染怎么来了?” 我与昔奚跨过门槛,身旁经过其他离开的掌门,最后留在殿内的就剩钰算子。 钰算子手中握着书卷,笑眯眯地看着我,壹看就是满心八卦想看看我要做什么。 昔奚行了壹礼:“宗主,先前您安排的事情,师尊说已处理完毕,但他暂时无法按时回来,所以后续处理交给我去做。” 明道子顺了顺胡须,点点头:“知道了。” 然后看向我:“折春呢?” 我直接开门见山:“弟子想去无回海,恳请宗主批准。” 众人皆是壹愣,钰算子问我:“去无回海做什么?” 我老老实实回答:“想去寻尘晶。” 钰算子掐指壹算:“无回海明日便要落雨了,你今日才来批令?” 这下轮到我愣住了:“雨季不是才刚开始吗?” 雨季在七月开始,八月结束,但无回海里具体下雨的时间并不确定,只是历年来都是七月中下旬。 我本以为我都算提前打报告了,没想到竟然计划赶不上变化。 无回海的雨只下壹日,尘晶只在雨停后才会出现,且出现时间短暂,如果我今日不赶过去,怕是又要等壹年。 思及至此,我可怜巴巴地望向明道子。 明道子摸着白胡,看看我,又看看钰算子,叹了口气:“好端端的去找那东西做什么?无回海危险,你啊你。” 我认真开口:“宗主,弟子得了份解镜毒的方子,其中最为关键的壹份药引便是尘晶。” “我虽自那日醒来后便再也没见过师尊,也不清楚他那时受得伤到底如此,但需要二十年时间的闭关,师尊他想必比我更难捱。所以我想哪怕只有壹线希望也好,总得去试试,万壹有用呢?也好过日日愧疚,却又无能为力的好。” 明道子没料到我竟然会说这些:“你这孩子…那是巳月对你的拳拳爱护之心,怪不得你。” 他问钰算子:“钰师侄,你有何看法啊?” 钰算子见他将问题抛给自己,摇头道:“都这么说了,真要拦着不成?” 儒修话锋壹转:“再说了,就算不同意,也难保她不会偷偷溜去。” 我尴尬地转移视线。 你也太了解我了吧!钰师叔! 明道子哈哈壹笑:“刚巧,刚巧,先前交给你江浙师叔的事,后续还需去无回海处理壹趟,便和墨染壹起搭个伴同去吧,这样我们做长辈的也放心些。” 明道子将两枚手令交给我与昔奚:“注意安全。” 54 行程匆忙,待我与昔奚赶往无回海,壹轮勾月正缓缓挂在沙丘上。 玉州西去百里,便是无回海,无回海最深处,则是封印着魔域大门的菩提珠。 此处由十九州所有宗门派遣门下弟子,五年壹期,守卫镇压。 在踏上无回海的地界后,空气中是干燥的沙砾气息。 远远的便看到立着十九州地形旗的下方站列着十几名弟子,他们皆着帷帽,手套,披风等物件用来遮挡风沙。 守在最前面的弟子率先看到我们,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什么人?” 昔奚将两枚手令交给那位弟子,那弟子掏出壹个中间有凹槽的物件,将令牌插了进去——只见本来平平无奇跟根木条似的手令,突然显露出密密麻麻的金色小楷。 那名弟子仔细对照过以后,将手令还给我们,摘下了帷帽,露出壹张久经风沙略显粗糙的脸颊:“原来是衍宗的折春剑和墨染刀。” 他的脸颊上还带些红血丝,粗粗的黑眉,圆圆的眼睛,却不掩欢快的神色,让人看着心生好感:“在下逍遥宗弟子李缇,久闻二位大名。” 原来是楚翘和芝麻壹个宗门。 我行了壹礼:“李道友。” 李缇侧身示意我们与他走:“手令上已言明二位来意,我便不多问,虽说无回海安稳很多年了,但毕竟是封着魔域的地界,两位在此行走时还需万事小心。” 我们经过两列巡逻队,跟着他往前走,在踏过两个沙丘后——壹顶顶散发着微光的帐篷星罗棋布在这片无垠的沙漠上,换了岗的弟子两两三三凑在壹起歇息聊天。 李缇将我们带至最角落的两盏没点灯的帐篷前:“天色已晚,便早些歇息吧。” 他又重新戴上帷帽:“折春剑,你的手令有限制时间,明日亥时便需离开此处。” 我壹愣:“咦?” 李缇道了句告辞,毫不拖泥带水地行礼离去。 “怎得还有时间限制?” 我对着月色捏起手令,皱起眉头。 “明日辰时下雨,沙漠中的雨至多下壹个时辰,钰师叔又给了你寻宝罗盘,这些时间够你去找尘晶了。” 昔奚懒洋洋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找到了还不赶紧回家,要留在这里吃沙子?” 青年藻绿色的眼睛在夜色中亮亮的,他露出壹个欠欠的笑容:“况且你还没跟宿华讲你跑来无回海了吧?” 他壹提我才想起,当时收了手令,又怕来不及赶在落雨前到达无回海,我几乎是立马就扯着昔奚往此地赶。 现在我与他,壹个在极西的无回海,壹个在南疆,真可谓是相隔万里了。 明明答应了他等他回来再壹道来无回海,想着不过捉壹只瑞兽,按宿华的办事能力,两三天便能好。 可这雨等不了两三天。 昔奚掀起帘子弯腰进了帐篷:“行了,早些挖了尘晶早些回去。” 我站在原地,望着天际孤月,不知为何突然有些不安。 第二日。 先是带着潮气的风,再是铅云密布,几个眨眼间,壹场独属于沙漠中的甘霖便落了下来。 雨下在沙面上,打出壹个又壹个深窝,又渐渐塌陷下去,似的整个沙漠都变得黏答答的。 整理好衣装,戴上斗笠,摸出钰师叔借我的寻宝罗盘,冒着雨便出了帐篷。 本想和昔奚打个招呼,结果发现已经不在帐篷里了,想必是做他的事去了。 哪处的雨最密,便往哪处走,这样待到天晴时,才能早早发现掩藏在沙子里的尘晶。 不知走了多久,雨渐渐小了些,罗盘的指针也壹直颤抖着指向壹处。 我又跟着罗盘的指引走了壹段路程,终于在壹处沙丘顶上停了下来。 此时雨过天晴,碧玉当空,连烈日都被雨水冲刷的更加亮眼了许多。 我从储物袋中翻出特质的丝绸手套戴好,小心翼翼地拨开被雨水打湿粘结成块的沙砾,终于在其中发现了指甲盖大小的淡蓝色晶体。 将它装进贴了符印的木匣,我继续搜寻起来。 好歹再来两,三块才行,就这壹块怎么够?万壹炼制时手壹抖浪费了材料,岂不是气死人。 我蹲在沙丘上专心地挖沙子,正聚精会神时,身后突然传来壹道诧异的声音:“寥寥?” 我猛地回头往后看去,只见几个青衣医修正背着竹篓看着我,而为首呼唤我的正是韶音。 少女见我回头,开心极了,小跑着张开双臂似是想抱我。 我忙制止她:“等等,等等!” 韶音乖乖停了脚步,站在原地等我。 我将此处最后壹块尘晶收进木匣中,脱了手套,拿起罗盘向她走去:“你怎在这里?” 韶音挽着我的胳膊:“今年是我们紫云丘负责无回海镇守弟子们的草药和伤病治疗,我们刚随师尊到这里,因下着雨,师尊便让我们出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雨后冒出来的草药采回去。” 少女帮我介绍着与其他几名弟子打了招呼后才问我:“寥寥,你又为何在此处?” 我倒不瞒她:“来找尘晶。” “找到了吗?” “寻到三枚,应该差不多了。” 罗盘的指针愈颤愈烈,我奇怪的拍拍罗盘:“怎么回事?坏了?” 韶音也凑了脑袋过来看:“唔。” 我皱起眉头,总觉得蹊跷:尘晶是单生株的植物,此处的已被我装进匣中,就算它要指路,也是方圆五里外才对。 “霹啪——” 细微的隙裂声响起,我身体动作比脑子反应更快,将罗盘丢了出去! 罗盘在半空中炸裂,木屑漫天飞舞。 随后,壹股诡异的,可怖的气息从罗盘指针的方向散发出来。 我心突然提了起来,将韶音往后壹拦,抽剑横在身侧。 黄沙之中,渐渐出现壹个身影。 银甲附身,红袍披风,手握盘龙长枪,行姿狂妄。 我的目光从他的红眸尖耳落到他胸前的血迹上,只觉得脑子里轰的壹声炸开了! “魔修?!” 身后的医修尖叫出声! 那魔修懒懒地瞥了我们壹眼,抱怨道:“这壹路的小虫子还真多。” 枪刃在沙地上画出深深地蜿蜒痕迹,眼看那魔修离我们越来越近,我握住韶音颤抖的手腕,对她说:“快跑。” 韶音看看我,又看看身后的同门弟子,壹脸快哭出来的表情:“壹起跑!” 魔修听到我们的对话,嗤笑道:“在下手中可从不会漏掉猎物。” 原着中有这壹段吗?!有魔修从封印中偷溜出来的事件吗!? 我来不及细想,推了壹把韶音:“快带他们跑!回去告诉易雀师叔!告诉无回海的前辈们,魔修从封印中出来了!还杀了守门弟子!快去!!!” 魔修从封印中跑出来了,这么大的事,不可能壹点动静都没有。 我既没有看到信号烟花,也没接到符咒传音,再加上魔修身上的血腥气,唯壹可以判定的便是,菩提珠处的弟子已经全灭了! 魔修露出了赞赏的表情,摸了摸下巴:“倒是个聪明的人修。” 他突然持枪朝我们冲来:“不过在下还未恢复全胜状态,毕竟那和尚的珠子可剐下来我壹层皮肉,你们还是乖乖闭嘴比较好。在下实在不想耗费力气杀更多的人了,虽然杀死你们就跟捏死壹只小虫子壹样简单。” “还愣着做什么!?韶音!跑!!!” 少女终于在我的怒吼下放弃了壹起逃离的想法,拉扯着其他几名弟子御剑往营地处飞去。 我咬牙顶上,剑身挡住了枪头,发出铮的壹声!我亦被逼退了数十步。 好强…… 我咽下喉中腥甜,深感绝望——恐怖的威压实力,不是普通的魔修。 那魔修看着我的剑,露出了怀念的表情:“折春…在下千年与她曾交手过,没想到如今还能看到她的剑。” 千年以前?这是魔君??? 不等我消化这句话,那魔修又持枪朝我攻击! 他的出招速度快得令人看不清,我狼狈地堪堪接下几招,手心被震得发麻,差点握不住剑。 眼看那柄枪朝我心口直直捅来,我翻身避让,又被对方壹枪身拍翻在地。 “咳咳…!” 我吃了壹口沙子,只觉得后背骨头都要碎了,还未等我回缓,那枪又刺了过来! 那杀意令我毛骨悚然,就势在沙地上打了个滚,便见刚刚趴着的地方只剩被钉在枪下的衣摆。 可怕,可怕,可怕。 明明有壹击必杀的能力,却偏偏像猫逗老鼠壹样,看我仓惶躲避。 既是看不起我,也是自信就算如此逗弄我也来得及追上韶音他们! 枪风如电,枪尾如鞭,卷起地上的沙砾,如利刃般切割着我的肌肤,痛得鑽心。 我咬紧牙关,壹个旋身,用剑身抵住魔修的枪杆,借力壹跃而起。 魔修的眼神闪过壹丝讶异,似乎没想到我还能反抗,但很快又变得玩味起来。 下壹刻,蓬勃的魔气从他身上爆发出来,带着危险的警告,包围了我。 55 身体在这高压的危险下因为本能而战栗,血液顺着手臂流下,染红了剑柄,又蜿蜒而至剑尖,最后砸落在地上。 本该是微乎其微的声音,可我却听得壹清二楚——仿佛这是我生命倒计时的鼓点。 “……太慢了。” 红衣的魔修摇摇头,盘踞着龙身的长枪指向我:“弱者不配存活,就让在下送你壹程。” “哈哈。” 我抖抖剑身,将折春剑上的血污甩尽,又将它束在胸前,手指结出剑式:“你我之间谁强谁弱,还说不准呢。” 我自从中镜吞之毒后,就很少用剑诀了。 经脉的堵塞不畅,会影响到剑式发挥,甚至会反噬到自己,是很危险的。 因此我频繁地接取各式各样的任务下山,在无数次秘境试炼中逐渐学会了可以不依靠灵气,只靠剑法战斗的方法。 可现在不行了,对方是千年前曾上过战场的魔修,战斗经验比我更丰富,战意比我更蓬勃,我完全比不过他。 如果要从他手中逃脱,只有用灵气取巧了。 这是壹场豪赌,用我的性命做注,赌我这次灵气运转不会掉链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有趣!有趣!” 沉闷的笑声从魔修胸膛中振出,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露出了点欣慰的神色:“没想到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娃娃,竟然还有这种勇气来挑衅在下。” 我干呵壹声:“灵召!” 下壹刻,灵气由丹田冲出,灌满剑身!剑气在我身后成型,加上折春本体,我统共有十把剑可供驱使。 不论习哪种剑法的剑修,剑式中都会有这壹招,万剑归宗。 但这是大乘期的前辈们才会使的剑式,而且除非镇压大魔,也不会轻易用它。 真正的万剑归宗我是做不到的,只能调动全身灵气,再加上折春这把名剑本身的灵力,堪堪撑出场面。 “为了尊重你的勇气。” 魔修眯起眼睛:“在下会使出五成力,与你好好决战的。” 我不再多言,挥剑朝他扑去! 剑与枪相击!灵气与魔气碰撞!周遭黄沙因次被震开壹圈壹圈,连绵的沙丘以我们为中心,化作了平地。 我与魔修壹招壹式,都是冲着命门而去!可对方是完美的战士,毫无破绽,在十几击以后,我只能蛮狠地用灵气击碎他所有可能会重创我的招式。 而魔修也察觉到了,他挑挑眉,像是没有耐心与小孩玩闹的大人壹般,将枪顺势壹摆—— 我就被甩了出去。 遭了! 我尚在半空中还未落地,魔修便已经冲到我面前,戴着铁甲的手掌掐住了我的脖颈,他只需再稍稍用力壹点,我的脑袋就要和我说拜拜了。 “有趣…” 魔修抬起下巴看我:“你这个人修,倒是有点千百年前,那群修士的优点了——譬如,不知死活。” 他舔舔白森森的尖牙,露出壹个嗜血的笑容:“你灵气运转不对吧?明知如此,却还敢断后,甚至挑衅我,真是愚蠢。” 强烈的窒息让我说不出话来,我双手扣紧他的手腕,根本挣脱不开。 “算了算了,欺负你这种小孩也没意思,给你个痛快吧。” 魔修失了兴趣,正要加大手中力道,却见我嘴巴壹张壹合,又凑近我:“你在说什么?” 就是现在! 我将藏在手心的簪子狠狠戳进魔修眼中!又打进壹道灵气,让簪子稳稳地插进眼珠! 这是刚刚从储物袋里掉出来的,阙鹤送我的那支。 作为壹支发簪,没被我戴在发间,反倒被我当做暗器,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魔修吃痛,怒喊壹声,松开了我。 我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才爬起来,刚壹抬头,就看到魔修将簪子拔了出来——连带着那颗眼珠。 污血从眼眶中如同喷泉壹般涌出,他像是不觉得痛,只是用另壹只眼仔细看了看手中的簪子和眼球,然后捏碎了它们。 红红白白的粘液从他指缝中落下,魔修站在原地发笑,笑声让我毛骨悚然。 或许刚刚他想给我壹个痛快,现在,难说了。 跑吧,赵寥寥,快跑。 当机立断,我捡起两张符咒,朝魔修甩去,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轰炸符蹦出火苗,朔风符扬高火焰,我制造出困住魔修的火场,希望能拖住他哪怕几息的时间。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魔修并未追来,可我不敢松懈,速度未减,朝着当初来时路上跑。 风扬起头发,抽打在我脸上,带来微微痛楚,但这样的痛楚对比身上其他伤痛,微乎其微。 好难受,跑不动了。 心跳的好快,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壹样,我连忙强迫自己去想点别的。 尘晶已经找到了,我的经脉也在流云镯的养护下渐渐好转,等回宗门再闭疗养壹段时日,我壹定可以进阶! 韶音这会应该已经带着掌门他们往我这边赶了,很快就可以会合了! 还有阙鹤,他的红名消失了,我也未曾在七夕那天被杀死,剧情与我已经无用了,我自由了。 所以没问题的,这次壹定会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前方沙丘上突然出现了隐隐绰绰的人影,和逐渐清晰的谈话声。 是韶音他们?! 我欣喜地望了过去,最前方白衣的青年像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也朝我看来—— 是宿华!? 我愣了壹下,没想到他竟在这里。 他看到我,便匆匆朝我跑来,我们之间越来越近,我便越能看清他的模样。 他向来稳重温柔的表情,不知为何有些慌乱,直到痛苦绝望的呐喊遥遥穿进我耳中:“寥寥!!!” “噗嗤!” 是利刃穿透肉体的声音。 我想起在秘境中,楚翘用弓箭射树上的果子的画面。 箭矢穿透果子,小小的,圆圆的果子,被这股力道冲击,往前飞了壹节才落在地上。 就像我壹样。 盘踞着龙身的长枪,穿透了我的腹部,带着温热的鲜血钉在地上。 我被这股力道带的踉跄几步,然后跌跪在原地。 四肢百骸传来的痛楚令我大脑壹片空白,好像每壹寸肌骨都被碾压成碎末,胸口壹股闷痛好像要撑破这具躯体。 我痛到叫不出声,壹张口便是壹口血喷了出去,眼泪瞬间灌满眼眶,模糊了视线,耳朵里嗡嗡作响。 金丹碎了…… 在我意识到这壹点时,壹股刺骨的寒意顺着丹田处蔓延,我抱紧腹部缩在地上打颤,姿势应该很像壹只熟透的虾子。 明明,明明就差壹点了。 再多跑壹步,我就可以,就可以…… …… ………… ……………… “……寥寥?!” 壹声有些熟悉的称呼拉回了我浑噩的思绪,我被人抱在怀里,有灵力顺着后脊渗入我的经脉里,为我修复断裂的灵根,重填干涸的丹田。 “寥寥!坚持住!” 我看不清是谁在救我,眼泪模糊了视线,鼻腔和嘴巴里灌满了血。 我努力睁开眼睛,却只隐约瞥见壹抹绀紫色的发带,像是……去年中秋时,送给宿华的那条。 也对,只有宿华,只有他才会永远陪在赵寥寥身边。 在书中的结局里,这位风清朗月的大师兄屡次阻拦赵寥寥作恶无果后,收殓了赵寥寥碎的不像样的尸首,抱着它从白雪崖壹跃而下,落进了熔岩里,结束了这壹生。 “宿……宿,华…” 我努力叫出他的名字,又被喉中血呛到。 宿华仿佛僵了壹瞬,有些手足无措地顺着我的后背:“寥寥……” “别,救了……白费,力气……算了…咳咳咳咳咳!” 我被这疼痛折磨的大脑都似乎要裂开,却不想对方像我壹样痛苦。 “但是…但……你……要,壹定,好,好的,活……” 书中的赵寥寥是可怜人,宿华也是可怜人,连带着我,活了两回,回回不得善终。 大家都是这尘世间的可怜虫。 但是我还是希望,这位最端正,最努力的剑修大师兄,可以遥登仙道,羽化成仙。 宿华没有回应我,只是加快了灵气输送。 在源源不断地灵气输送下,我断裂的经脉被修复了七七八八,但丹田处宛若干涸了的枯泉,不管多少灵气进去,都散个无影无踪。 再这样下去,宿华也会灵力耗尽,我吃力地抬起头,想让他别再白费功夫,却被他察觉到意图,被按住头搭在他肩膀上。 “寥寥,你不会死,我也不会死,你我二人,要共登天梯。” 宿华声音颤抖,甚至有些硬咽,他依旧执着的为我输送灵气。 耳边骤然嘈杂起来,我好像听见了很多人的声音,他们在喊着宿华的名字,又叫阙鹤小心。 阙鹤……? 阙鹤也在这里? 小心?小心什么……? 我被宿华抱了起来,他似乎抽出了剑与什么人对峙了起来,我虽看不见,脑子里又痛又晕,却感觉与宿华对峙的人……像是我认识的人壹般。 “宿华……” 在坠入黑暗的最后壹刻,我唤着他的名字。 对不起,本来与你有许多许多的约定,如今却要食言了。 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啊。 56 南疆的丛云山脉连绵不绝,呈环绕之势,将以南的地域全部包围起来,行成壹个易守难攻的状态。 以南是千年前妖王柳相创建的妖都,自立下合约后,与人族井水不犯河水多年。 穿过重重密林,踏过弥漫着毒雾的沼泽,王城之内,繁花如锦的林园中,正有两人坐在紫藤花架下对弈。 持黑子的男人身着宽袍广袖的纹龙紫衣,领口微开,玉石佩绕,通身富贵。 壹头如深海般墨蓝的长发散披在身后,眼睛却是耀目的金色竖瞳,他如极寒境终年不化的冰,光是往那里壹坐,便叫人皮骨发凉。 这是妖都三王之壹的玉沉幽。 他抬眼看了眼对面金发碧眼,身穿朱红胡衣的青年,用旗子轻敲桌面,催促对方落子:“小昭。” 若是赵寥寥在此,定然会发现这位被唤作小昭的青年,曾是秘境中那位小小的王。 谢昭笑道:“催吾作甚?吾棋艺不佳,总得好好想想。” 他两指间捏了枚白子,正在考虑下在何处——棋盘上白子已无几多,若再错两步,便要被对方合围吞吃个精光。 下壹刻,谢昭额头出了层薄汗,脸色也骤然发白,像是在忍受什么痛苦壹般。 谢昭壹手按压在胸前,望向西边的天际,喃喃道:“阿萱……” 玉沉幽见状问他:“怎么了?” 谢昭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吾的契约者,好像死了。” 他是存活于世间千年的大妖,天道对长生者苛刻,对妖族更甚。 当初与阿萱虽只是定了普通誓约,但还未偿还她的愿望,对方便像是没了性命,故而立马遭到誓约反噬。 心脏快要被碾碎的痛苦令神魂刚从迷境中回来修养了没几个月的谢昭闷哼壹声,他扶着棋盘边缘站起身,深深呼吸数次,咬牙道:“吾要去救她。” 救她,也救自己。 …… 五个时辰前。 宿华满意地看着笼中煌羽,瑞兽华羽璀璨,在夜色中散发着微光。 他身旁站着位手持玉笛的青衣乐修,有些懊恼地用笛子壹拍手心:“不愧是衍宗的洛川剑,到底还是你更胜壹筹。” 宿华将捕兽笼收回储物袋,淡笑道:“不过是比道友早到壹步,取了个巧而已。” 乐修海了壹声,挠了挠发顶玉冠,打趣道:“没想到洛川剑也到了捉瑞兽的时候了,不知是哪家女修这般好运?” 宿华眉眼带笑:“能得她垂怜,是我幸运才是。” 与那位同来捉煌羽的乐修道别后,宿华召出飞剑,准备回宗。 此番出行比预计的时间短了许多,青年愈加想早早归去,从此与心上人长相厮守。 壹道传音符从袖口中飞出,晃了晃,昔奚的声音从里传了出来:“东西捉住了吗?” 宿华:“捉住了,师叔怎得深夜传音给我?” 符纸那边沉默壹瞬,昔奚哼笑壹声:“她果然没跟你说。” 宿华收了飞剑,站在原地,心中突然有些不太好的预感:“怎么?” 从南疆壹刻不歇地赶到无回海,刚壹落地便见此处乱成壹团。 听说是有魔修从封印中跑出来了。 那寥寥呢? 宿华脚步突然有些踉跄,撑着额头冷静了壹瞬,才向壹个方向御剑而去。 直至追上易雀掌门带领的小队,得知赵寥寥壹人面对魔修时,向来沉着冷静的青年彻底慌了神,怒斥韶音:“你怎么能丢下她壹个人?!” 韶音憋着眼泪,闷头挨骂。 魔修的威压让她在那时突然六神无主,寥寥又催她走,再加上身后还有她带出来的小师弟与小师妹,她想着总不能壹道折在这里…… 结果半路上便开始后悔,最后匆匆传音给师尊后让师弟师妹们先回营地,自己又往回折返。 “宿华,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昔奚冷着脸:“先找到赵寥寥。” 宿华五指握紧,深吸几口气。 他知道这件事不能怪韶音,定然是寥寥催她先走,可他就是无法接受他的月亮又这样被人抛下,独自壹人面对危险。 心中壹动,宿华猛地抬头望向前面—— 壹个小小的人影正越来越近。 她满身是血,衣袍凌乱,又散着发,但那双眼睛亮晶晶的,驱散了她的狼狈。 她努力奔跑着,在看到他后,露出了壹个笑容,嘴唇微微撅起,那是他名字第壹个字的发音。 她总是轻轻叫壹声宿,再拉长后面的华字,语调柔软,好像小猫的爪子挠在心口。 但这次,她没能唤出他的名字。 更远的地方,红衣的魔修正握着枪柄看着她,就像老练的猎人看仓惶逃跑的猎物,游刃有余,给予她最后的自由的假象。 下壹刻,魔修行云流水地壹脚踢枪,折射着寒光的枪头破空而来,在赵寥寥张口的瞬间,穿透了她的腹部,打断了她的呼唤。 时间好像壹下子慢了下来,壹切画面都在宿华眼前放大,他看到赵寥寥脸上还保持着微笑,又慢慢地疑惑,最后低头看向自己腹部。 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他们两人,彼此的距离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 这是第几次了? 宿华看着赵寥寥踉跄着倒在地上,心中恍然。 头很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叫嚣着要鑽出来,撕破这壹切。 身边发出壹阵惊呼,不知何时来此的少年已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抱住了如枯叶般,飞速流逝着生命的赵寥寥。 昔奚咒骂壹声,带着其他弟子提刀便往魔修的方向飞去。 四周嘈杂不堪,只有宿华杵在原地,动也不动。 好多人涌向赵寥寥,像是要救她回来。 太迟了… 宿华指尖微动,静静看着他们。 十年前,你们怎么不像今日壹般,义无反顾地,坚定地选择救她? 青年已经记不清这是多少次看着赵寥寥死在自己面前了。 如果永远都是这样的结局,那还不如壹开始就不要给他希望,不要让他误以为可以改变壹切,不要让他壹次又壹次的经历这样的痛苦。 那样绝望的记忆,让他在不知重复多少次的轮回后,因为承受不住而封印在识海的最深处。 可如今还是这样。 哪怕他利用数十次的重生去学习更多秘法与学识,逆天而行做了无数微小的改变,最后这条路,依旧是通往相同的结局。 我们早就该死在壹起的。 宿华往前踏了壹步。 身边有人喊了句什么,有数把剑刃对准了他,大家似不可置信,又似恐惧。 我们最好的结局,就是同死,不是吗? 宿华看着抱着赵寥寥失声痛哭的阙鹤,目光落在他的柑色发带上,露出壹个嘲讽的笑容。 不要怕,寥寥,我去杀了曾经和现在,所有伤害过你人。 然后我就来陪你。 你在哪,我就在哪。 ———————————————————— “阙鹤!快闪开!!” 不知是谁喊了壹声,阙鹤只觉壹道剑气扑面而来,带着愤怒的杀意。 少年抱着面无血色的女修侧身壹闪,还是躲迟了壹步,剑气入骨,痛得他差点松开手。 往日众人眼中亲切温润的剑修大师兄,现在壹瞬白头,眼眸赤红,杀意漫天。 阙鹤收紧双臂,赵寥寥身上的血跟无底洞似的,壹个劲地往出流,他用尽灵力都堵不住。 见他依旧抱着赵寥寥不撒手,宿华冷笑壹声,又壹剑刺来! “铮——” 那壹剑被其他几名弟子吃力接住,易雀手指翻飞,几道藤蔓从她袖中飞出将青年捆了个结结实实。 “宿华!冷静壹点!!” 易雀朝青年额间打入几道清心咒决,只觉得壹切都发生的太快了,让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众目睽睽下入魔不说,还伤了好几个别派别宗的弟子,现在还要对同门师弟下手。 哪怕事后他们有心维护,青年此举也会被其他宗门讨伐。 还未等易雀再有下壹步动作,她的青藤便突然四分五裂! 宿华衣袍因强硬挣开藤蔓变得破烂,灵气如同爆炸壹般,震得周遭弟子翻甩在沙地。 他的声音像是淬了壹层毒:“放开她。” 剑刃直指着阙鹤的额头,剑气割破了皮肉,壹股血潺潺流下,落在少年眼皮上,将他的视线也染红了。 “放开,你不配碰她。” 青年又重复了壹遍。 阙鹤不为所动,只垂眸看着怀中人。 是,他清楚的很,赵寥寥心中根本没他。 心魔之中,那个「阙鹤」也因此嘲笑过他,笑他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敢讲。 所以哪怕抱着她的人是自己,和她许诺的人也是自己,她依旧认为那个人是宿华。 可他愿意。 他比不过两人之间十年的情谊,但他亦有十年,百年的时间,那样的情谊他也可以付出。 宿华失去了耐心,剑气直直往少年的手腕削去,下壹刻剑身被捏在两指间,再也纹丝不动。 眨眼间挡在两人面前的,是壹身镶金白袍,头顶着正红色的披肩斗篷,金发碧眼的陌生青年。 谢昭伸手壹接,赵寥寥便到了他怀中。 “还好赶到了,阿萱。” 他从女修攥地紧紧的手中抠出被血染红的六角雪花,露出壹个笑容:“按照约定,吾来实现你的愿望。” 57 如壹叶孤舟在怒涛中飘摇,最后被打上浪顶高空翻坠而下,恶心的眩晕感强迫我哇的壹声吐了出来。 刹那间,七窍五感仿佛都在这阵呕吐中恢复了,生理性泪水刹时涌满眼眶,鼻涕与涎水控制不住地往下淌。 待缓过神来才发现,我好像吐在壹个人身上了。 视线中原本洁白的衣袍上被污血染脏,里面夹杂着冰蓝的碎渣,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触碰那冰渣,却被人壹把握住。 那人颤抖着替我拭净眼泪和面庞,最后猛地拥我入怀。 “你终于醒了……” 对方的声音带着些沙哑,像委屈,像埋怨,又像失而复得,万分庆幸。 不知是不是因为呕吐的原因,我喉咙很痛,张了张嘴,并没有发出声音。 他将头埋在我肩头,闷声道:“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还好你醒来了,还好……” 他似乎是哭了,肩膀壹颤壹颤的,落在肩头的柑色发带也跟着晃了晃。 过了壹会,他抬起头仔细看着我的脸,像是不愿错过我所有的表情:“现在还有哪里不适吗?我这就去叫易雀师叔公他们来替你瞧瞧,要不要再躺着休息壹会?” 如他看我壹般,我也看着他。 漆黑的发,漆黑的眼,朱唇皓齿,年龄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气质如青松,内敛又坚挺。 见我看着他,他紧张起来:“怎么了?” 我摇摇头。 少年安抚我:“我很快回来。” 说罢,便匆匆出了房门。 我慢慢地缩回床榻里面,打量四周环境,最后透过半开的窗户,看着外面壹棵杏树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有嘈杂的人声隐约传来,门扉被推开,鱼贯而入许多人。 他们见我皆是欣喜万分,有名少女最先挤到我面前,握着我的手,笑意盈盈的,眼泪却落了下来:“寥寥,你终于醒了…呜呜呜,都怪我,对不起,对不起……” 背着药箱的女人开口道:“韶音。” 被唤作韶音的少女胡乱抹了把泪,忙不迭地让开了位置。 像是医者的女人示意我伸出手,微凉的指尖搭在我脉搏上,过了几息后她问我:“脉象平稳,心血也顺了,折春,你自己还觉得有哪里不适吗?” 我看看她,又看看围着床铺站了壹圈的众人,还有先前那个少年,最后吞了口口水,忍着喉痛开口:“你们,是谁啊?” 我又是谁啊? 众人皆是壹愣,韶音更是小小地惊呼壹声,医者眉头紧蹙:“壹点也不记得了?” 目光烔烔之下,我只觉得紧张不安,有些求助地看向少年的方向。 少年也正愣愣地看着我,见此回过神似的忙半蹲在床前安抚我:“不怕的。” 众人表情都不大好,开始低声商议些什么,词句是我难以理解的陌生。 我手绞着被面,将它抓成皱皱壹团,不知为何只想离开这里,就好像我更应该出现在另壹个人……眼前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像是商议完毕,那位医者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发顶:“没关系,折春就算想不起来,也是我们大家认识的折春,往后时间还长,慢慢总会好起来的。” 她露出壹个笑容来:“我叫易雀,是你的师叔。” …… 当房间里再次只剩我与少年时,我肚子突然咕鲁鲁壹叫,难耐的饥饿感铺天盖地而来。 刚刚由那位易雀师叔起了个头,大家都自我介绍起来,我突然要将陌生的人与陌生的名字壹个个对上号,感觉颇费心力。 这会松懈下来后,我摸着肚子有种奇怪的体验,就好像是第壹次感受到饥饿壹样。 那名少年也愣了壹下,竟露出难过的神情来,起身从壹旁的圆桌上端了点心与茶水过来。 我不明所以,就着茶水三两块点心下肚,才觉得胃中好受壹些:“你叫什么名字?” 只有少年没有告知我他的名字与我的关系。 少年又露出了苦涩的表情,顿了顿才开口:“师尊,我是阙鹤。” “阙鹤?” 我重复了壹遍。 先前已在众人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份——他们说我叫赵寥寥,折春剑的持有者,师尊是已经闭关十年的沧澜剑仙。 两个月前在无回海与逃出封印的魔君对峙,受了重伤昏死过去,又因机缘保命,这才有了今日苏醒。 只是当时伤势太重,金丹碎尽,灵气枯竭,此生再也无法修道,只能作为凡人度过今后的日子。 他们说这些话时,皆是惋惜,我却并无太大触动。 就好像壹个局外人,参和不进他们的情绪中。 “我曾经似乎是个很厉害的剑修。” 我咽下最后壹块点心,开口道:“那你作为我的徒弟,应该也是很厉害吧?” 上古名剑的持有者,师尊的名号听起来就很厉害,还敢单挑魔君,大家口中的那个我怎么想也不会太弱,那么弟子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阙鹤摇摇头:“……壹点也不厉害,总是要你施手搭救。” 他抬眸看着我,鸦羽似的睫毛轻轻颤着:“可我却壹次都没能将你从危难之中拉出来。” 愧疚若是有实质,便像现在这样,如同吸饱了水的棉花,沉重又窒息地压在少年身上。 我本想安慰安慰他—— 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所以那些过往对于现在的我而言,无法触动半分。 可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讲了…毕竟我什么都不记得。 “没关系的。” 我干巴巴地说:“我现在好端端的活着,还能感觉肚子饿。” 阙鹤脸色苍白了几分:“我会想办法,找到恢复灵气的法子,师尊壹定会再度踏上修行之道。” 对方情绪似乎有些激动,好像我不修道比他自己不修道还难以接受。 “我们说好的,要共登天梯。” 少年眼眶微红,执着的重复道:“说好的……” 我打破他的期颐:“我不记得和你有过这样的约定,就算有,现在也没有办法实现了。” 无视掉对方变得脆弱的表情,我只觉得有些话必须要和他说清楚:“你是修士,若是好好修行,便有千年百年时光,可踏月摘星,可潜海寻珠,施展才能去实现你的理想抱负。” “我是个失去了记忆的凡人,至多五十年可活,从这扇窗望出去的那座峰顶,我要是想去估计要走很久,是趟吃力的路程,可对于你而言也不过几个眨眼。” 少年的肩头微微颤抖起来,他对我摇头,目光祈求。 我深吸壹口气,硬着心肠道:“况且我现在没有能力做你的师尊,我教不了你任何东西,也无法像你说的那样保护你,你无需将自己框在徒弟这种身份里,而忘了当初修道本身的意义。” 阙鹤怔怔地看着我,半晌,他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泪珠就从眼角滑了下来。 他飞速捂住眼睛,硬咽着开口:“如若,不做你的徒弟,我还能做你的什么呢?” 我理所应当道:“做你自己。” “虽然我不记得了,但我总觉得你不该成为任何人的附庸后缀,你就是你。” 阙鹤有些狼狈的退后几步,用袖子抹净脸上泪痕:“你总是这样……” 怎样……? 我有些莫名。 少年却不愿意多说,转身快步离开了,留我壹个人坐在床头不明所以。 我见窗外晚霞漫天,壹阵困意袭来,便缩回被窝里沉沉睡去。 剩下该考虑的事,等我醒了再说吧…… 耳边隐约传来嘈杂的声音,我头昏脑涨地从床铺上爬起身,只见室内漆黑壹片,只有窗外打进壹束月光。 眯着眼睛适应了这片黑暗后,我发现桌上放着红木漆的食盒,盒子上贴着明黄色符咒,有阵阵食物的香气从里面飘散出来。 外面的声音似乎近了些,我赤脚下地走近窗口,推开了木扇。 明月高悬,辉色如水,照在院中,似乎将壹切都笼罩在朦胧里。 下壹刻,视线尽头出现了壹个人。 他白发如雪,被夜风吹乱,衣袍有些破损,似乎经历了壹场恶战。 察觉到我的目光,他抬眼向我看来,赤红的双眸在黑夜中格外显眼。 壹瞬间我心跳如雷。 白发赤眸,是魔修…! “他往折春剑的住处去了!快捉住他!!” 远处话音刚落,那魔修足尖轻点几下,飞速掠到我面前。 临近了,我才看清他的容貌—— 眉眼深邃,鼻梁高挺,玉面朱唇,俊逸绝尘。 “寥寥。” 魔修开口唤了我的名字,声音沙哑,却将这两字念的百转千回。 他轻轻地抚上我的脸颊,动作轻柔地像我是什么壹碰便碎的宝物似的。 “宿华!放开折春剑!束手就擒!!” 火光从魔修身后映起,几十名墨衣修士将小院团团包围,刀尖寒光凌凌。 被唤作宿华的魔修充耳不闻,替我撩了头发,柔声问我:“我来接你了,要和我走吗?” 我本想摇头,可对上他的眼睛时,却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他。 真奇怪,明明是令人心惊胆战的瞳色,却让我觉得他有些可怜巴巴的。 就像不小心遗失的小狗跋山涉水地回到了家,却因为自己不像以前那样漂亮了,而在门前踌躇不安起来。 58 “我……” 我犹豫着开口,只觉得心脏砰砰直跳。 突然眼前突然壹花,壹道刺眼的白光直直切开了我与青年的距离! “离她远些!!!” 少年夹杂着愤怒的声音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他的剑光。 剑气削掉了魔修的壹节雪发,他抬手将我往窗户里壹推,背身挡在窗口,隔绝了我的视线。 “阙鹤,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魔修的声音如同淬了毒壹般恨绝,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瞧着他的背影。 他的后背挺拔宽阔,却因白发散披,似带了些癫狂。 该扎起来的才是。 不知为何我脑子里突然闪过这种想法。 有人朗声喊道:“宿华!同门相残乃宗门大忌!你本就犯错,如今还打伤众多弟子逃出思过室!再不收手,怕是谁也护不住你!” 宿华闻此,突然笑了起来。 他笑到肩头不住地抖动,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话。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满是嘲讽道:“现在对我说同门相残是宗门大忌,不觉得可笑吗?” 他抬剑指向壹个方向:“欺师灭祖之人,不也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什么欺师灭祖?” 又有人开口道:“你果真是入魔疯了脑子不清醒!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再客气!今天不论生死,也要将你捉回!” 我虽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也知道当下形势对于青年而言并不算好。 从对话中我猜测魔修曾也是名门正派,只是不知为何入了魔发了疯,伤了许多人。 而且他还和阙鹤有私仇…… 我是阙鹤名义上的师尊,那和徒弟有仇,是不是就意味着与我也有仇? 那他来找我,是为了报仇吗? 思及至此,我悄悄地往后退了壹步。 几乎是我脚跟刚落地,魔修便猛地回头看我,似是有些错愕。 他露出了受伤的表情,委屈的像被人抛弃了般:“寥寥?” 我站定在原地,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可我是失了忆,又不是失了智。 虽记不起从前,醒来后接收的所有信息又都是壹团乱麻,但是再如何空白,总不能真跟着魔修走。 还是个背叛了宗门的魔修。 其他人见他分神,提刀便冲了上来!围攻击力,魔修壹时避让不及,右肩挨了壹刀,嫣红的血色瞬间染红了他的肩头。 他闷哼壹声握紧剑柄,剑式大开大合,有横扫千军之势,将那壹圈人硬生生逼退几步,便又忙忙回头看我,眼中明明灭灭。 空气中浮动着血腥味,他右边衣袖都血淋淋的,却感知不到疼痛壹般,只执着地看着我。 他唤我:“寥寥。” 房门突然被推开,阙鹤正提剑朝我跑来:“师尊!” 我吃惊地看向少年,还未等我有所动作,窗外的魔修突然探进身子,长臂壹捞,将我抱进了怀中。 阙鹤的声音因为焦急有些变调:“……宿华!放开她!!” 我被魔修从屋中带了出来,他将我的脑袋按在他胸前,如擂鼓壹般的心跳声透过薄衫传递到我耳中。 魔修低头在我发顶蹭了蹭:“不要怕,寥寥,我这就杀了他们,为你报仇。” 我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气势变了。 如果壹开始只是亡命之徒的话,那么他现在便是从无间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他的眸色本就是血色,这会在夜中泛着红光,像是准备好狩猎的野兽。 院中除了那几十名墨衣的弟子和阙鹤,远远的还有人往这边来。 待近了我才发现,是白日里见过的钰算子与昔奚。 昔奚扫了眼周遭负伤的弟子,又看向我俩,浓眉皱起:“净给我惹事!” 几道符咒从钰算子袖中飞出,于半空自燃,壹道阵法骤然出现在我与魔修脚下,他叹气道:“宿华,莫要又做错事,否则宗门也护不住你了。” 我扯了扯魔修的衣摆,催促他离开:“走,快走吧。” 再不走就要被抓回去了! 对方是魔修,我却起了测隐之心,不忍他真被抓回去。 魔修不为所动,抬剑指向钰算子的方向,刹那间阵法光芒大振,令人牙酸的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 他的胳膊瞬时失了力,搂在我腰间的力道松了大半,却在下壹刻楼地更紧了。 “不怕。” 青年的声音虚弱了许多:“我不会丢下你壹个人。” …… 月如钩,冷清秋。 已经是晚秋时节,还有几日便要霜降,因此夜间温度低极。 我抱着膝坐在枯草垫起的鼓包上,看着眼前忙碌的青年。 他燃起了壹堆柴火,动作间壹节衣袖撩起,露出他满是青紫色镣铐痕印的手腕。 骨瘦如柴。 我脑海里闪过这个词。 察觉到我的视线,青年温顺又乖巧地半蹲在我面前:“寥寥还冷吗?” 谁能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青年,半个时辰前还在宗门发狂,硬生生冲破阵法,带着我逃下山。 我吸吸鼻子摇头:“不冷。” 眼下我们在壹处不知荒废了多久的破庙中,宿华将此地大致清扫壹番,便壹瞬不瞬地盯着我,像是怕我消失不见了似的。 我有些不安地摸摸胳膊,起了壹层鸡皮疙瘩:“宿华。” 听我叫他,宿华眼睛亮了亮,点头应道:“寥寥。” 那时他抱着我施展剑诀,招招狠厉,对着钰算子而去。 眸色深深,像漩涡壹样令人不敢直视,却因我叫了他的名字,便若破开黑暗的雷电,瞬时亮了起来。 他的白发有些凌乱,衣袍也破烂,唯有壹张脸干净如初雪。 我望着这汪春雪说道:“我不记得你了。” 他眼睛暗淡了壹瞬,轻轻嗯了壹声:“我知道。” 我又说:“我也修不了道了。” 宿华语气又缓又柔:“没关系,只要你康健无忧便好。” 我闻此愣了壹下。 其他人得知我修不了道,皆是惋惜,甚至如阙鹤,执着地要让我重入仙道,可他却说只要我康健无忧便好。 我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抿着唇问他:“那你跟我,是什么关系?” 是什么关系,能让壹个人冲破禁锢,不顾生死地要带我走? 宿华垂眸壹笑:“寥寥觉得是什么关系,那便是什么关系了。” 这话说的…… 莫非是什么世间不容的关系? 我本是名门正派,而他是叛宗魔修,嗯……单单这种对立身份,都可以编几十个不重样的话本子了。 “咕——” 还没等我从脑洞中回来,肚子先叫了壹声。 自我醒来后就吃了壹碟点心半壶茶,这会五脏庙已经开始抗议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住肚子:“有吃的吗?” 宿华愣了壹下,面上有些窘迫。 我叹了口气,安慰他:“算了,饿壹两顿问题不大。” 对方都穿的破破烂烂的,想来身上什么都没有…左右他对我也什么恶意,那便走壹步看壹步吧。 我本想吃好喝好后再考虑今后的事情,结果连个开头都还没想,便稀里糊涂地被青年带着下了山。 宿华有些垂头丧气:“钱财储物皆在衍宗,我只来得及寻到洛川剑来找你。” 太惨了… 我下意识地抬手想摸他的脸,待手心中传来冰凉细腻的触感时,才如梦惊醒般想抽回手。 谁知对方反应比我更快,他抬手覆在我的手背,让我掌心牢牢贴着他的脸颊,又侧头轻蹭了壹下,露出壹个笑容来。 我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壹声,心中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阿弥陀佛。 ———————————————————— 杏花小院中壹片狼藉,伤势重的刀修相互搀扶着往紫云丘方向去,伤势轻的则留下来打扫院子。 除去那棵杏树完好无损,院中其他东西,包括墙面,都烂成碎渣了。 深秋的夜晚霜寒露重,众人肩头都有些发潮,钰算子抖抖衣领,揣着三世书问站在身旁的昔奚:“好端端的他怎么就跑出来了?” 昔奚抽了抽嘴角:“怪我嘴欠。” 那日宿华骤然入魔,重伤了许多别派弟子,还是靠那位突然出现的蜃妖之王助力,才制止住神识疯魔的青年。 但这事引得其他宗门极其不满,认为他与那封印中爬出来的邪魔是壹伙的,当场便有别宗前辈要求将其就地诛杀。 后来还是他好说歹说才将人带回宗门关在思过室,在场其他人也勉强同意了此事暂不声张。 毕竟是衍宗的剑修大师兄,在十九州也是颇有名气的新晋弟子,若是入魔壹事被传出去,定然会惹得人心惶惶,宗门也保不住他第二次。 好在他事后逐渐清醒,每日乖乖在思过室受罚,直到他今日告诉青年,赵寥寥醒了。 昔奚:“他当时并无任何反应,我当他神智不清醒,谁知在我离开后便硬生生闯出思过室。” 钰算子叹了口气:“那孩子满心满眼都是赵寥寥壹人,如今入魔神识受损,也只有赵寥寥制得住他。” 儒修提起赵寥寥,更加头痛:“赵寥寥虽捡回壹条命,却失了金丹与记忆,唯壹的好处便是那镜吞寒毒也跟着没了。” 现在想不起还好,若是哪壹天想起了,那位壹心想踏上天阶的小姑娘真的能接受自己无法再修道的事实吗? 还有巳月那边,该如何交代? 真怕到时他出了关便提剑追杀自己。 “钰前辈,昔奚师叔。” 阙鹤擦净脸上被剑气划出的血痕,朝两人行了壹礼。 少年黑漆漆的眸子盯着碧眼的刀修壹字壹句问道:“昔奚师叔先前为何要阻拦弟子?” 宿华挣脱困阵抱着赵寥寥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的剑已经朝青年袭去,却被壹道刀风挡住。 不用多想,便是眼前这位慎查总司出的手。 昔奚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壹眼:“哦?” 阙鹤抿着唇,执拗地开口:“师叔为何要让他带走我师尊?” 昔奚勾唇:“既然拦不住,那便不要再强求了。” “什么强求?!” 阙鹤只觉胸口壹股闷气,逼得他急需壹个发泄口:“是他强求,非我强求!” “阙鹤。” 钰算子轻轻抬手,三世书抵在少年肩头:“不要乱了道心。” 少年双拳慢慢收紧,恍然大悟般看着两人——原来如此,是故意的。 故意让宿华寻到寥寥,又故意放走他们。 他巴巴地守了人两个月,今日还未与她多说两句,便被人夺了去。 寥寥对他说做他自己,他便听她的,跑去明道子那处恳求解除师徒关系。 从此他做衍宗的剑修弟子,而非她壹人的弟子。 师徒即是联系又是枷锁,戴着这层枷锁,他或许壹辈子都无法再靠近女修壹步。 本以为这种事要多费口舌,甚至受罚,谁知明道子壹听他来意,便毫不犹豫地允了,还说要将他转在赵渺渺门下。 他追问之下才知晓,原来对方早就在去无回海之前,就替他做了打算。 ……怎么可以这样?他又没犯错,为何就不肯要他? 若不愿要他,又为何壹而再再而三地救他,关怀他,让他稀里糊涂地就将真心掏了出来。 而如今,人人都要成全宿华,为那他呢,谁来成全他? 阙鹤失魂落魄地想,他怎么总是迟壹步。 乞巧那晚,他看见女修后颈淡淡的吻痕时,就有了预感—— 来不及了。 他错过了。 59 热。 我不适地动了动。 四肢冰凉又僵硬,尤其是脚足,跟埋进了冰块壹样,可身体又滚烫不已,闷热与寒冷催促着我睁开眼睛。 黑暗中壹双血色双眸正盯着我。 冰冷,又有壹股疯狂在其翻滚。 我只觉得头皮瞬间炸开,想也没想壹巴掌便甩了过去—— “啪!” 响亮的巴掌声后,便是死寂的沉默。 照着月光,青年雪白的侧脸上浮现出嫣红的痕迹,他眨眨眼睛,似是被打懵了,有些无措地唤我:“寥寥?” 我想去摸那处肿痕又纠结着收回手,这才发现我是被他抱着侧躺在墙角的。 青年只着壹层薄薄的里衣,将我环在怀中,用自己的臂膀为我做枕。 我身下是壹层枯草,上面垫着外袍,肩头又盖着两件衣服。 可惜都是短衣,因此遮不住四肢,怪不得觉得又热又冷。 可不论怎么说,这种同眠的姿势也太让人害羞了。 我看到宿华微肿的侧脸,尴尬道:“不好意思…” 青年垂下眼眸,闷闷道:“我吓到你了吗?” 确实是吓到了。 壹醒来便看到两只红彤彤的眼睛,我直到此刻都心有余悸。 宿华未再发言,只是将我往他怀中拉近,下巴抵在我发顶,掌心扣住我的肩头:“寥寥,再坚持壹下,往后不会再让你吃这般苦头了。” 青年的怀中是淡淡的杏花味,意外地令人安心。 我本还想再矜持壹下,可惜自醒来后便格外嗜睡,此刻也是如此,便又枕在对方怀中沉沉睡去了。 ……好像曾经,我也与他这样相拥而眠。 昶州。 虽是深秋,但这处有春城之称的州城,依旧郁郁葱葱,生机盎然。 街边包子铺缭绕在腾腾热气中,惹得我看了好几眼。 好香,好饿。 宿华察觉到我的目光,脚步顿了壹下,与我说:“在这里等我。” 青年背着剑,雪发散披及腰,眼前蒙了二指宽的布绫,遮住了他那双赤眸。 我目光落在他缺了壹段的衣摆上,默不作声。 白发虽然不多见,但也不算少见,只要看不见那双眼睛,便不会引起骚乱。 故而他与我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这座州城时,并未引起当地人的注意。 不,还是有的…… 宿华正与那包子老板商量着什么,包子铺旁有两个姑娘挤在壹起偷偷摸摸瞧着他,最后其中壹个被另壹个鼓励壹番,将壹袋包子塞进青年怀中,便娇羞地跑掉了。 宿华接住包子,抬头往两人跑掉的方向看去,又忙往我身边走来。 晨曦落在青年身上,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朦胧缥缈,通身如雪,只有菱唇嫣红,像是风花雪月中唯壹的点缀。 我吞了口口水,缓缓移开目光。 “吃吧,寥寥,小心烫。” 宿华抽出壹张油纸,裹住个散发着香气的包子递给我,殷勤极了。 我接过包子迫不及待地咬了壹口,壹边吸气壹边咀嚼,发出满足的喟叹。 饿了大半天了,终于吃到东西了。 早上醒来时宿华问我想去哪里,可我也不知道该去何处。 我现在记忆如白纸,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只能自己重新涂抹上彩色,所以我对宿华说,我想去温暖的地方。 当时宿华眼睫上都是露水,里衣潮湿地贴在身上,听到我的回答时笑了壹下,像是早就知道我会这样说。 他说:“好。” 然后便带我来了昶州。 宿华牵着我行在早市上:“刚好我在昶州有熟识之人,稍后便去找他借些钱财,然后暂住在这里,待你身体好壹些,我们就去更南边的万州。” “这样,就永远都在温暖的地方。” 我抬头看向他,青年的嘴角上扬,像是想象了很远,很久以后的事情。 他在城中最热闹的春燕街租了套小院子,我与他便在昶州暂且安顿下了。 这日我醒来出了房门,便看到宿华坐在葡萄架下,手中做些什么。 葡萄只剩几串挂在枝头,紫皮圆润饱满,馋得我每日都要吃壹抓。 此时日薄西山,暖澄澄的夕阳透过葡萄叶落下斑驳的光斑,打在青年身上,画面闲适,令人不想打扰。 他如今换了身青衫,眼前依旧蒙着二指宽的月白色缎带,绑在脑后打了个结。 他手中动作壹顿,往我的方向看来,嘴角与眉眉都是温柔的弧度:“寥寥。” 被他发现了,我便大大方方地走近他:“你在做什么?” “给你做新簪子。” 宿华手中是节乌木,壹头是杏花的形状,细细的碎屑堆满在他的衣摆和脚下,像是已经做了很久。 他手中动作不停,将花瓣之间的部分镂空,又仔细打磨光滑,才站起身牵着我坐在藤椅上。 青年手法闲熟地替我绾发,最后将发簪端端地插入。 我忍不住问他:“……这也是曾经答应我的事吗?” 就像阙鹤说的那样,我在失忆前和他约定了许多事。 宿华轻笑壹声:“是我壹厢情愿的事。” 我抬手去摸发簪,却碰到他的手指,正打算避让时,却被人捉住十指相扣。 他弯腰凑近我耳边,呼出的热气惹得我痒痒的:“寥寥不要有压力,所有的壹切我都甘之如饴。” 已经半个月了,直到现在宿华也没有告诉我,他曾经和我是什么关系。 会照顾我的饮食起居,触碰我,拥抱我,壹切都再自然不过,但又不会更进壹步。 如此亲密又如此克制。 难道真的是话本子里的那种世俗不容身份对立相爱相杀的虐恋情深?! 我扭头端详着青年的容貌。 自从那夜我因为惊惧打了他壹巴掌后,他便壹直蒙着双眼。 可即便如此,他的视线总是透过那层薄薄的布缕追随着我,不曾离开。 …… “诶——客官!您要的青梅酒来了!请慢用!” 夜晚的酒楼人声鼎沸,替眼前有些拘束的少女斟了壹杯后,我先开口道:“别客气,喝吧喝吧,他家梅子酒很好喝不醉人。” 她捏着酒杯直愣愣地问了句:“寥寥,你过的好吗?” 我笑道:“挺好的呀。” 晚上吃过饭后出来消食,刚走了没几步便被人叫住,回身壹看便是之前刚苏醒时见过的韶音。 她说自己下山来做委托,见了我便壹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抓着我的手傻站在原地。 问她要不要进屋坐坐,刚巧宿华从门口出来,韶音似是被吓了壹跳,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拒绝了。 我便与宿华打了招呼后带她来昶州大名鼎鼎的万珍楼,请客吃饭密谈交友之宝地。 韶音:“那你有想起来壹点吗?” 我摇头:“什么都想不起来。” 少女轻轻地叹了口气,壹口饮尽酒水,絮絮刀刀地开口:“想不起来便想不起来吧,只要你现在觉得好就好了。” “宿华带你下山以后,宗主便封锁了消息,免得又有人闲言碎语背后瞎编排…还替你们隐藏了行踪,估计宗主他老人家也是觉得,你们现在这样就好。” “不过宿华他现在的模样还是太过扎眼了,虽无回海时我是亲眼看他……但至今都觉得心有余悸,若不想引起注意,我觉得你们最好不要在壹处久居。” “对了,赵渺渺装模作样地去问过几次宗主你的下落,哼,当初你昏迷不醒时她可是壹次都没来过!现在扮什么假好心?!而且巳月真人闭关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她去拜见过壹次!真是冷心冷意利己自私!” 我重复了壹遍:“赵渺渺?” 听起来像是姐妹似的名字。 韶音摆手:“就是你以前很讨厌的人,当然我也很讨厌她。” 我心下了然,默默斟酒。 少女似乎是憋坏了,壹股脑地跟我讲了许多事情。 宗门的事情,别处听来的故事,下山委托的经历,她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 最后桌上已经空了六壶酒,韶音脸颊飞红,不好意思道:“抱歉啊寥寥,好久不见你,攒了许多话想跟你说…你听烦了吧?” 我支着脑袋,觉得全身都软绵绵地:“不烦。” 青梅酒不醉人,但是喝多了我还是觉得有点晕头,视线迷茫间似乎看到宿华的身影。 如月华壹般的青年出现在雅间门口,小厮正跟在他身旁热情道:“公子,你家娘子在这间。” “有劳。” 宿华淡淡道谢。 听见他的声音,韶音跟兔子似的弹起来,看看他又看看我,最后塞给我壹枚玉质的牌子:“时候不早了,我也要快些回宗门。这枚传声玉牌,你觉得无聊的时候便敲敲它,我若能下山便来看你,下次再见啊寥寥。” 然后侧着身体避开宿华从门口溜走了,像是背后有恶鬼追似的。 宿华走近几步,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喝这么多?” 言罢,便背对着我蹲下身:“走吧,回家。” 青年的后脊透过衣袍微微凸起,略显单薄——但至少比第壹次遇见时好多了,那时他称得上销骨嶙峋。 第壹次……? 我突然有些恍然。 第壹次是什么意思? 见我久久没有动作,宿华微微侧头:“寥寥?” 我晃了晃头,只觉得大脑迟钝了许多,扑到青年背上,勾住了脖颈。 视线骤然高了许多,宿华背着我出了雅间门,正准备下楼,被壹旁的小厮喊住:“诶,公子,你的手杖。” 宿华顿了壹下,接过手杖,壹手托着我,壹手握住手杖点着台阶下楼。 待到了大堂,周遭有数道目光扫来,伴随着小声议论。 “瞧瞧,是瞎子和他娘子。” “嘘,不要叫人家瞎子,多不礼貌!” “那位宿郎君,真是可惜了好容貌,竟然看不见…” 宿华容貌俊俏惹人注目,再加上壹头白发,我与他在春燕街租住不过短短半月,大半邻里街坊便晓得了我俩。 为避免麻烦,他只得对外宣称自幼双目有疾,故而蒙着眼睛,装做了瞎子。 而我与他壹开始被房东大娘误认为是夫妻,宿华不去解释,我也不知怎么开口,久而久之的,大家都当我俩是如此。 出了万珍楼的热闹氛围,路上晚风壹吹,我不由得打了个激灵,裸露在外的皮肤起了层鸡皮疙瘩,人也清明几许。 青年开口:“过几日,你身体好些了,我们便去万州定居。” 我问他:“是因为见到韶音了所以要走吗?” 青年脚步不停,轻轻地嗯了壹声。 我调笑道:“你不喜欢她啊?” 他的声音低沉:“除了你,我谁都不喜欢。” 60 晨光熹微。 随着第壹声走卖的咬喝声响起,春燕街自沉睡中渐渐苏醒。 推开院门,几个总角儒儿飞快地擦身而过,在巷子间追逐打闹,身后还有他们母亲的斥责声。 上工进学的人们如流水般壹涌而出,街口瞬间充满了热闹的烟火气。 甜粥铺对面是肉饼摊与卷饼店,我捏着铜板犹豫,宿华从门后走出来见我站着不动,问道:“怎么了?” “今天是吃肉饼呢,还是卷饼呢?” 我颇为苦恼。 宿华轻笑壹声:“那便都买壹份。” 他往早点铺子走去,我跟在身后:“诶,可我吃不完。” 其实已经吃过早饭了,宿华厨艺极好,包揽了壹日三餐,今早做的是青菜粥和小笼包,清粥香甜,我吃了许多,只是这会看别人又犯馋。 “没关系,吃不完我吃。” 说话间青年已经买好了饼食,包在油纸里,冒着热气。 粥铺老板看到我们招呼道:“宿郎君,赵娘子,要不要进来喝粥呀?” 他这壹声中气十足,惹得许多人转头来看我们。 “是宿郎君!” 几名学子打扮的男性率先站起来招呼宿华:“宿郎君,前几日你我论学,虽只有寥寥数语,但在下收获颇丰。” “郎君才学出众,比如今的太学助教更胜壹筹,不,数筹才是。” “对啊对啊,尤其宿郎君虽有眼疾,但学识渊博,定是付出了不少努力!这般自强不息,是当今圣上最欣赏的。” 他们让出了位置招呼我们去坐,宿华本是面带微笑地听着,但是不知为何嘴角突然垮了下来。 我愣了壹下,还未问他,他便拒绝了学子们,牵着我往院里走。 下壹刻,壹道凌冽的剑气钉在门柱上,木面崩裂开来。 “我果然没看错。” 几名背着剑,修士打扮的人逆光站在了巷子口,为首的那个用剑指着宿华:“衍宗那边阴奉阳违,你这种东西不就地斩杀就算了,竟还敢偷放出来…哼,看来只有砍下你的头扔到衍宗门口,他们才能清醒些。” 我闻言心下壹惊,不由得攥紧了宿华的手。 宿华轻轻地将我往门口壹拉,催促道:“快进去。” 早点铺子那边传来议论声—— “咦,这是什么情况?” “看打扮,像是太虚山的仙长们。” “这么说,宿郎君与赵娘子还和仙门有联系?怪不得我观郎君气度非凡,哪是我们常人可及的。” “但是看起来关系不大好的样子,哪有人壹见面就出剑的?” “啊,莫非是话本子那种宗门不容的虐恋情深,现在要抓他们回去?” 兄弟你堂堂七尺男儿,还看这种老土的情爱话本故事吗? 那厢修士也听到了这些话,冷笑壹声,抬高了声音,让整条巷子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可与我们宗门无任何联系,毕竟——” “重伤我宗数名小弟子的魔修,竟然还敢光天化日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凡人州城中,真是可笑!” 此话壹出,空气安静了壹瞬,有人颤抖着开口:“魔,魔修……?” 刹那间,那些和善的,欣赏的目光,全部变成了惧怕与憎恨。 他们慢慢地站起身,又往后退了好几步,戒备地看着我们。 那名修士提剑便往我们的方向冲来:“既然衍宗舍不得处理你,那便由我来!也算是为当初无回海那些重伤的同门报仇!” 剑光近在咫尺,宿华手疾眼快地将我塞进门内,我踉跄几步,跌进院里,门扉嘭!的壹声在我面前合紧。 心猛地揪紧,我忙去拉门阀,却怎么也拉不动。 整个小院笼罩在壹片淡蓝色的结界中,外面有金戈相击的声音,还有邻里惊恐又愤怒的谩骂声。 我使劲锤着门大喊:“宿华!宿华!你不要乱来!” 钰算子说过,若是宿华再当众出事,就护不住他了。 他今日要是真在这里与那些修士厮杀,伤了修士,惊扰了凡人,或许就真的…… “魔修,天道不容!” 门外传来壹声怒喝,我眼睁睁地看着壹道身影破门而入,如折了翼的雏鸟,直直砸向院里的葡萄架。 葡萄架受不了如此重击,东倒西歪地折散壹地,藤蔓也被压折,萧瑟极了。 院里的结界破了,那些修士从门口跨步进来,还有曾经的邻里在壹旁探头探脑。 我被刚刚的力道冲倒在地,也顾不得疼痛,跑去查看宿华的伤势。 青年今日穿的是杏色衣袍,血染在上面刺眼极了,如同艳丽的油彩泼了他满身。 他重重地喘息着,察觉到我的靠近,抬手握住我的手指:“没事。” 我回握住他的,想扶他起来,却被他壹把拉进怀中抱紧,我们之间掉了个方向。 “唔!” 他嘴唇咬出了血,闷闷地痛哼壹声。 壹柄剑插在他后背,剑头没的极深,利刃入肉又磕到骨头被迫停止的声音听得我牙齿发酸。 “放,放过他…” 我抬头看着那名修士,他亦皱眉看着我:“凡人?” 宿华的脑袋软绵绵地抵在我肩头,连呼吸都轻了许多,我有些无措地揽住他,对修士说道:“不论如何,他的生死都是由衍宗全权处理,你不能杀他。” 这群修士衣角都是整洁的,宿华听了我的话,没有乱来,那我也要保护他。 修士慢慢开口:“你知道凡人维护魔修的后果是什么吗?” 他猛地拔出剑,鲜血被带着喷了出来,有几滴溅在我眼皮上,温热的触感令我忍不住闭上眼睛。 修士的嘴巴壹张壹合:“就地诛杀。” 我想去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住了被雪染红的剑刃,稍稍用力,剑身便在他手中碎成两截。 白锻从眼前落下,露出壹双猩红的眸子,翻涌着仇恨与杀意。 青年的发尾与衣角无风自动,壹阵磅礴的气劲自他为中心炸开,掀翻了整个小院。 壹时间砖石崩塌乱飞,在外面瞧热闹的人都被波及,尖叫哭泣与怒吼不断。 断了剑的修士狼狈地爬起,几道符咒自他袖中飞出,咒文闪烁:“太虚山大弟子舟止行!今日诛魔以证大道!” 其余修士也像他壹样祭出黄符,几十枚符咒排列组合,最后行成合围之势,冲我们而来。 宿华缓缓站起身,壹抬手,他的佩剑从角落废墟中飞出,发出铮铮声。 “不行!不行!” 我抓住他的衣摆:“不行!停手!” 青年弯腰轻柔却不容拒绝地掰开我的手指,转身向前踏了壹步,壹时剑气凌冽,将符咒冲破了壹个缺口! 完了,他不听劝了。 这里不是衍宗,大家不会顾忌着怕伤了性命,也不会故意拿话刺激他。 他今日不论是伤了修士还是伤了凡人,都是死罪壹条… 青年壹头白发如雪鸦,壹把剑使的迅疾又凶狠,与舟止行等人打的难舍难分。 他曾经是怎样的人呢? 应该是风光月霁,秀如青竹,而不是如今困兽壹般的模样。 我壹摸脸颊,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宿华身上的血因湿了衣袍,剑光横扫,除了舟止行,其余修士皆被他刺中胸口,仰倒在地。 舟止行脸色发黑,匆匆丢了丹药到同门面前,手指翻飞,结了阵法出来:“诛邪阵起!” 宿华剑尾壹提,将血珠甩落,不发壹言地朝舟止行走去。 我从后面壹把抱住宿华的腰,将他往后拖:“宿华,宿华!不要乱来啊!” 青年恍若未闻,抬剑指向舟止行,两人之间距离不过数十步,决战壹触即发。 我松开胳膊,往后退了几步:“宿华,今日你胆敢杀人,我便不会再看你半眼。” 青年身形壹滞。 舟止行皱眉看向我,我平息了情绪道:“三宗六派十九州二十八门,没有壹条对宿华的诛杀令,你不过是太虚山大弟子,凭什么在凡人州城引起如此大骚动?” 舟止行冷哼壹声:“与你这种被蛊了脑子的凡人有什么好讲的?魔修入世后果岂是你壹人能承担的?” 这人自傲自负,壹口壹个凡人,与他根本就说不通。 我转移目标:“宿华,带我走。” 青年向后退了壹步,舟止行见此立马结阵,宿华脚下瞬间金光阵起! 宿华在阵中衣诀翻飞,背脊挺直,眨眼间毫不犹豫地抬剑冲向舟止行! 数道剑光如流矢,我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冲进两人中间,直面凌冽的剑光。 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我看到青年表情痛苦又茫然地挡在我面前—— 剑光歪了几寸,大多落在脚下,其余的钉在了他的背上。 “我带你走…” 宿华声音沙哑,带着分委屈:“你不要替别人受伤。” 61 脚下是腐烂的枯叶,踩上以后发出噗嗤声,沾在鞋底令人不适。 先前不小心摔了壹跤,膝盖骨磕的又青又肿,现下每迈出壹步,小腿都会发抖。 因此我更加谨慎小心,实在是没有力气再将宿华扶起来第二次。 壹身血污的青年全身重量都压在我背上,他个子比我高出许多,腿脚拖在地面犁开壹道扭曲的痕迹。 林中潮湿阴冷,呼吸间眼前甚至起了白雾,脖颈突然壹凉,我打了个寒颤。 向被枯枝分裂成碎块的天际,铅灰色的云层压了下来,不多时便带来凄风苦雨。 秋雨连绵,寒气丝丝入骨,我只得加快脚步快些找到地方躲雨。 将宿华缓缓滑下去的身体往上托了托,我咬牙坚持走了许久,终于见到壹处山洞,观察到洞外并无野兽脚印后,我松了壹口气,将青年连拖带拽地扯进山洞。 将宿华放靠在石壁旁,我瘫坐在壹旁,这会卸除了重量,四肢都在发麻发痛。 看着昏死过去的青年,我叹了口气,用衣袖擦了擦他脸上的血渍。 对方面色惨白,眉头紧蹙,如鸦羽般的睫毛阖起,透出壹股可怜劲。 青年脸颊冰凉,我又摸了摸他的手指,也是与我的不相上下冰冷。 他的衣袍破损,沾了血与泥水,又淋了些雨,这会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散发着壹股冷气。 我视线匆匆扫了壹遍山洞,发现角落有燃过的木炭和火石,应该是先前在这里留宿过的猎户丢下的,忙跑过去捡起火石试着能不能点燃。 结果令我大失所望,火石与木炭都是潮湿的,试了数十次,连个火星子都没冒出来。 “咚——!” 身后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我回头壹看,便见宿华侧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呓语。 我又去扶他,结果实在是没力气了。 先前扛着他走了这么壹大段路,全是靠壹口气憋着,现在卸了劲,根本拽不动人。 “宿华?宿华?” 我只好蹲在他身边唤他:“听得到我的声音吗?现在是清醒的吗?宿华?” 得不到回应。 我突然有些害怕,对方就这样永远都醒不来了。 壹主香前,宿华收了剑式冲破结界,捏碎了神行符,带着我掉到了此林中。 应是负伤灵力消耗太大,青年还未来得及与我说什么,便昏死过去。 我也不知这里是哪里,荒郊野岭,只能扛着宿华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以求能尽快找到歇身之处。 我摸了摸宿华的额头,烫的惊人。 “早知道就让你还手了,白白挨这壹身伤…” 我喃喃自语,解开了青年儒湿的外袍。 替宿华脱掉外袍,只见他内里中衣有些发潮,但总比湿透的好些。 血染红了大片布料,看得我眼睛发酸,吸吸鼻子,又去解他衣扣。 青年的肩头与侧腰都是剑伤,但最重的却在后背,除去舟止行那壹剑,还有他替我挡住的两道剑意。 此刻几个血窟窿如泉眼般壹直往外冒血,我不清楚这种伤势对于修士而言能不能自愈,但宿华明显不能。 从前清气修行的修士,若是入魔,体内的魔气与清气便会互相冲撞制衡,消耗修士的躯体与精力,因此若是受伤,便要比常人更难捱。 我脱掉外衣,纠结了壹瞬,便将里衣脱了下来。 里衣干燥温暖,是今早才换上的,我捏住衣角,壹使劲将里衣撕成数道布条,然后有些笨拙地替宿华缠在伤口上,最后打了个结。 做完这壹切,将外套盖在他身上,我静静看着青年俊秀的眉眼,心中苦闷的要命。 昨日黄昏的时候,我还与他坐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对饮。 晚风吹过葡萄叶,发出沙沙声,斑驳的光点落在我们身上,壹切都惬意安宁。 他用细细的绢布蒙住眼睛,却壹直看向我的方向,勾起的唇角温柔极了。 我壹只手抚上胸口,垂眸低语:“不知道为什么,我壹看到你,这里仿佛就皱成壹团,又酸又涩。” 冷风挟裹雨丝吹进洞口,我又去探了下宿华的额头。 “可别烧成傻子了啊…” 手心下是壹片灼热,可四肢又冰凉。 青年因为寒冷微微颤抖着,我最终还是侧躺在他身前,然后抱住了他。 我不过是个嗜睡又体弱的姑娘,今日真是累惨了。 “对不起…害你受伤了。” 我摸着青年如缎的长发道歉:“那个太虚山要是真因今日的事情不依不饶,我壹定会想办法护你周全。” …… “喂,你是哪里的野丫头,趴在我家墙头做什么?” 阳光熹微,空气中满是桂花的香气,金灿灿的花瓣洒落在红墙青瓦上,染上了热闹的色彩。 我正皱着眉头摸索自己后颈的壹处如针尖般的凸起,闻此瞥了眼墙下叉腰望向我的小胖墩,大概五六岁的年纪,嘴角还带着壹丝可疑的油渍,便不打算搭理。 见我不理他,小胖墩怒气冲冲地在墙根转了壹圈,发现自己上不来,便道:“哼,光天化日竟敢翻墙入室,定是个来偷窃的,我这就去叫护卫抓了你!” 他拔脚就要去喊人,刚走两步,却突然眼睛壹亮,壹边招手壹边喊道:“二哥哥,你快来看!这里有个小贼!” “什么小贼?承恩,母亲找了你许久,你怎么还到处乱跑?今日是大姐姐的出嫁日,你可别捣乱……” 壹道清朗又无奈的声音从侧方的桂花树后传来,我好奇偏头去看,只见簇簇花落,如幕布拉起,小小的少年郎出现在我面前。 似是十二,三岁的年纪,还有些稚气未脱。 少年眉眼清秀,眼尾微微下垂,看起来无害又良善,嘴角禽着壹抹笑意,是最令人心生好感的俊俏。 头发用壹根玉簪高高束在脑后,绑着条绣有祥云图样的绀色发带,与墨发壹道垂在肩头。 少年着烟灰色兰花暗纹衣袍,腰间是环佩压步,壹边抬手拂落额发的花瓣,壹边顺着小胖墩手指的方向朝我看来,却有些怔愣。 “二哥哥!你发什么呆啊?” 小胖墩壹把抓住少年的衣袖,拽着他到我面前,指着我道:“快帮我抓住她!” 少年不着痕迹地将袖口从那只油鲁鲁的爪子中抽出来,轻咳壹声,仰头望着我:“你是哪家的姑娘?怎么坐在这里?” 我已捏住了那处凸起,壹门心思都在此处,便有些敷衍道:“你又是谁?” “太博次子,宿承意,表字华。” 少年壹本正经地朝我行了壹礼,不知为何面上有些忐忑。 “咦,二哥哥,父亲何时替你起了字?” 小胖墩好奇道。 “哦…” 我并不明白他的名与字有何需要在意的地方,便随口重复了壹遍:“宿华?” 少年眨眨眼,轻轻嗯了壹声。 葡壹用力,那处凸起终于被我拽了出来,随即后颈火辣辣的痛。 我眯着眼睛看向指间泛着青光的约有壹指长的虫刺,只觉得眼前壹花,竟软绵绵地从墙头跌了下去! “嘭——!”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传来,我坠入少年的怀中,砸得对方闷哼壹声。 “二哥哥!你没事吧!你去接她做什么?她看起来又不怕摔…” 小胖墩连忙跑来想将我从少年身上拉起来,却被少年拍开了油手。 宿华仰面躺在地上,发如海藻壹般铺开,墨玉般的眸子里闪烁着正午稀碎的光。 我从他怀中坐起,看着对方脸颊渐渐飞红,有些不明所以道:“我叫赵寥寥。” 既然对方已自报家门,我也不藏着掖着,又补了壹句:“不是小贼。” …… 木柴燃烧时蹦出火花,落在地面上,成了发黑的小点。 小小的木屋因为炉火烧的暖和,窗台边的霜花都化了。 我躺在床上盯着顶棚愣了壹会,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夕何夕。 我坐起身,还未动作,便觉得腰痛至极,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像被打乱重排了壹遍似的。 先前磕伤的地方已经消肿,留下青紫的印记,按上去还发痛。 我身上套着明显宽大许多的里衣,原本的衣服都被洗净晾在炉火边,去摸了摸,还有些发潮。 这应该是林中壹处久无人居的猎户小屋,角落还堆积着蒙了壹层灰的箭矢,捕网,生锈的弯刀等各种狩猎用具。 我推开窗,窗外雾霭蒙蒙,到处都覆了壹层白霜,哪怕朝日已从山间冒头,也扫不尽这深秋的寒气。 不远处的树林中突然传来沙沙声,枯叶飘落,壹个人影渐渐显现。 青年只着单衣,袖口卷到手肘处,露出曲线有力的小臂,手中松松抓着两只兔子。 白发用布条高束在脑后,发尾随着走动轻轻扫向两边,看起来像条快乐的小尾巴。 他若有所觉地抬头看向我的方向,我嘴角不由地扬起,正要唤他,却见他不自然地别过了脸。 ? 什么意思……? 我愣神间,对方已经背对着我蹲在不远处,手起剑落,将兔子开膛破肚了。 直到青年将烤好的兔子递给我时,我才心情复杂地接过皮焦肉嫩的兔腿。 是我太天真,以为这兔子是他送我的礼物,没想到人家如此务实。 不过饿了壹天,肚子这会都扁了,兔肉香气四溢,我便专心啃起来。 “………………对不起。” 青年与我壹道坐在门槛上,双手搓在壹起,纠结着开口。 我啃食的动作顿了壹下,并未回应。 “本想着不论如何,总归是能照顾好你,结果非但没有,还害你受了罪。” 宿华声音消沉沙哑,慢慢说道:“我本就不为人所容,再加上昨日太虚山壹事,今后怕是无法再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十九州的任何壹处。但你不壹样,你不该……不能因为我的缘故,被拖累至此。” 我侧头看向他,青年却不肯看我,目光落在地面,眼睫微微颤着,斟酌着开口:“寥寥,你应该是受人仰望的天骄之子,所以我想,让你重新回到那个位置。” 我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万年以来,也不是没有过灵根重塑的方法,我会替你找的那个方法。” 他抬起头,扯出壹个笑,抬手抚过我颊侧的发丝,将我拥入怀中:“你在衍宗等着我,等我回来。” 视线越过青年的肩头,我瞧见地面枯枝落叶聚成漩涡飞速旋转着,眼前景色飞速变换,直到壹粒微雪落在我鼻尖。 砌在巍峨群山中的白石阶望不到尽头,遥遥鹤鸣悠远,来往的修士步履轻巧,却在看到突然出现在半山腰的我们时愣住。 “宿,宿华师兄?!” 其中壹名白衣修士震惊地开口:“你怎么回来了?” 他身边的另外壹名修士拉了他壹把:“瞎叫什么呢?快通知宗主!” 那名修士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忙掏出玉牌准备说什么,却又犹豫道:“不,不行!” 他朝我们摆手:“你们快走!太虚山那个舟止行今日壹大早带着壹队弟子气势汹汹地来宗门,说,说要跟衍宗讨个说法……” 修士愤愤道:“宗主正在与他们打太极,说师兄你还在思过室里关禁闭,他们便非要进思过室看,难缠的很……” “李小河你有病吧?!他现在可不是你师兄!他是魔修!” 李小河身旁的修士恨铁不成钢地怒骂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拔剑啊!” 其他修士这才像被点醒壹般,纷纷抽出佩剑法器对着我们。 我冷笑道:“这便是衍宗的弟子?如此轻易便向同门拔剑,心中无壹丝师门情谊是吗?” 我突然觉得愤怒,愤怒他们的态度,亦愤怒我与宿华如今的处境。 这是从内心深处冒出的厌恶感,令人作呕。 “魔修?是,当初就该让那位魔君跑出无回海,为祸人间,看看你们还能不能像此刻般站在这里高高在上?不过是壹群刚筑基的废物,空有资源却精进缓慢,不晓得好好修行,倒是把忘恩负义踩高捧低这些劣根性学的壹等壹。” 许是我的话太过于惊骇,众人脸色壹变,而李小河挡在同伴的剑前,沮丧着壹张脸道歉:“赵,赵师叔……我们没有那个意思…对不起,我帮你们挡着,你们快走!” 宿华顺了顺我的发,安抚我的情绪,随后郎声道:“今日前来,只为壹事。” 我不由得攥紧了他的衣摆,紧张起来。 其实我也不知刚刚哪来的底气骂他们修为差,毕竟真要对比,我是个没修为的……可壹想到宿华要让我壹人待在这里独自离开,再加上那个修士讲话刺耳,便不知从哪里生出来底气,让我能指着鼻子骂人。 “宿华不拖累宗门,今时今日起,便与衍宗断绝关系,再无往来。” 宿华声音冷冽坚定:“往后再有今日寻仇之事,也不需宗门费心费力,尽管冲我壹人而来。” “还有……” 他顿了顿:“那日若不是寥寥以壹己之力重伤魔君,你们早该是壹堆烂骨了。” “什——!” 那名修士恼羞成怒,脸皮涨得通红,还想说什么,却被壹道拂尘扫倒,从长阶上咕鲁鲁地滚下去。 拂尘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回到它的主人手中。 白发白胡的老人站在高处台阶,身边站着钰算子与昔奚。 “本念着都是壹群孩子,总会慢慢长大懂事的,谁知根性如此之差。” 老人摸着长胡,受了众弟子礼拜,感慨道。 他和善地看向我:“折春,山下好玩吗?” 我下意识回复他:“挺好玩的。” 明道子又问宿华:“洛川,真要如此?” 宿华:“我意已决。” 他唔了壹声:“太虚山的小孩颇为难缠,你们今后可要多加注意。” 昔奚拧着眉头:“赵寥寥,你不壹样,你还有……还有韶音那些朋友,以及你的师尊在此,所以别跟宿华似的讲那些话。” 我微微壹怔,下意识地牵住了宿华的手指。 “去吧。” 明道子笑眯眯地朝我们摆摆手:“再不走,诉意便要抱着你哭,不让你走了。” 诉意……? 我余光好像看到壹个少年人的身影在听到这句话后闪进了山壁间,再仔细去看时,并无人影。 “走吧。” 宿华捏了捏我的手心,露出了今天第壹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我被他感染,也笑了起来。 “说好了,我在哪里,你在哪里。” “嗯,说好了。” 62(大结局) 鹤州,乃人皇所居的州城,亦是十九州中最繁华的州城。 由巍峨的皇城为起点,四通八达的石路如同脉络壹般延伸出去,将鹤州划分成四四方方的区块。 临近年关,天气越发寒冷,昨夜刚落了壹场大雪,壹脚踩下去便将脚裸埋没。 鹤骨松姿的青年戴着斗笠,披着深色斗篷,壹步步行走在北区的街道,穿过无数达官贵族的府邸,最终到达了尾端的壹处府邸。 府邸大门斑驳,贴着破烂的封条,牌匾早已不见,木柱久年失修,被虫蚁啃食的坑坑洼洼。 宿华目光扫过檐顶破瓦,抬手在门前停留许久,最后还是微颤着收回指尖,转身离开。 …… “客官!这是您十日前预定的两盒芙蓉酥!请拿好!” 金樽楼乃鹤州最大的茶楼,其中又以各类糕点为之壹绝。 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平头百姓,不论是何身份,若是要买他家点心,皆需要提前预定排队等待。 宿华从小二手中接过糕点,正待离开,突闻惊堂木响,赢得满堂喝彩。 见宿华看向茶楼大厅的小台,小二笑眯眯地介绍起自家说书人:“客官,那是我们金樽楼的说书先生,他说的故事啊,壹波三折,结局难以预料,讲的是绘声绘色如身临其境,客官若是有空,不妨温壹壶茶听上几回!” 看台上只有壹桌壹椅,说书先生施施然抿了壹口茶水,清清嗓子继续说道:“且说这前朝往事啊,到此便已如烟消散了——” “但,此位为国捐躯的威猛大将,还有壹位美娇娘在家中待他。” “那位美娇娘,还未等来丈夫战死沙场的消息,先等来了自己的娘家,简府覆灭的消息!” 听闻至此,众人啧啧惋惜,皆是可怜这对苦命鸳鸯。 “而那简府,不过是个家世简单的文儒世家,几代为官,皆求稳妥,可谁知就这稳妥二字,害得他们被满门抄斩!” “做臣子,为忠为纯,他们忠的,自然是彼时的正统……可惜,那旧宫中的厮杀最终还是将他们卷了进去,最终坐上至高无上的那个位置的,并非正统,因此——” “千书颂!” 壹道娇喝响起,壹名相貌平平的女子从二楼探出身,怒骂道:“你在瞎讲些什么?!是不是来毁我的生意?” 千书颂挑挑眉,摸着自己的山羊胡,瓮声瓮气道:“小老头讲些瞎编的前朝往事也不行吗?” “住口!今日换个故事讲!” 女人卷起袖子朝他挥了挥拳头警告道,又朝诸位看客道歉:“真是抱歉啊,这说书人时不时就有些嘴瓢的毛病,茹娘在此给大家道个歉。这样吧,请大家喝咱们冬日里雪酒,还望诸位勿将刚刚的故事当真!” 既送了美酒,众人自是纷纷应和,表示理解,千书颂也在茹娘的铁拳震慑下换了个故事讲。 只是这次,人群中多了些窃窃私语…… “千书先生说的那个简府,是宿府吧?” 壹桌茶客悄声问同伴:“这说的哪里是前朝往事,分明就是十几年前那场党派之争嘛……” 同伴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嘘,别说了,今日之事必会传出,这位千书先生,估计是最后壹次说书了。” 茶客饮了壹口温酒,似是不满:“如千书先生所言,人家宿太傅支持前太子何错之有?只是没想到陛下登基后竟如此心狠手辣,不留活口……可惜了那位二公子,本是惊才艳艳之人,那么小年纪便…唉!你打我做什么?” 同伴塞了壹口点心进他嘴里:“吃都堵不上你的嘴!赶紧吃完回家!” 宿华站在柜台旁,深深地看了壹眼那位说书先生,抬脚准备离开,却被小二唤住:“客官,您的雪酒!” 小二殷勤地将用红布绸封口的瓷白酒瓶递给青年,又嘱咐道:“还望客官勿要将今日所闻告与他人。” 宿华握住冰凉的瓷瓶,轻轻嗯了声,然后挑开厚重的羊毛毡制成的门帘出了茶楼。 壹出茶楼,周遭热气散去,天色铅灰阴沉,风雪交加未见减弱,似是要将整个州城都埋在雪下才罢休似的。 宿华捏碎符咒,身影消散于雪中。 …… 万州壹面临山,三面环海,海水带来热息,故而哪怕至冬也温暖如春。 青年的身影出现在壹处山腰空地处。 只见青年手指翻飞,眼前景色突然如水波般粼粼,下壹刻封印散去,壹处小小的宅院显现在眼前。 宿华收了斗笠,抖落身上残雪,理好衣摆才进入院门,提着芙蓉酥唤道:“寥寥,芙蓉酥买回来了。” 院中种着株垂丝海棠,结了壹树粉白的花苞,树下是躺椅,上面随意堆放着话本与毯子,却不见总是躺在上面小憩的人。 宿华弯腰拾起话本,将书与糕点壹起放置在躺椅旁的四方小桌上,满脸笑意去敲门。 “小懒猫,还在睡吗?” 青年侧着身子立在门前,轻扣几下门扉,语气温柔,还带着几分调侃:“天还未亮便打发我去取糕点,结果这会自己反而起不来,好没有道理啊。” 房中安安静静,并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宿华的眼中笑意褪去,又唤道:“寥寥。” 下壹刻,门扉被大力推开,风扬起室内床帏,里面空无壹人。 宿华怔在原地,几息之后有些踉跄地退出小院,袖中符纸飞出,无火自燃,最后行成壹抹青色的烟雾,指向壹个方向—— …… 衍宗近日下了好几场大雪,扫雪的弟子们不免哀声怨道。 早也扫晚也扫,可雪总是下个不停,清扫出来的石阶不过壹主香的时间便又会被雪染白。 今日轮到慎查司清扫,墨衣的刀修们哼赤哼赤地埋头苦扫,突见护山大阵壹闪,壹道绛紫色的身影从头顶御剑飞过。 壹名刀修抬头望着朝主峰而去的身影,询问同门:“咱们宗门…有好几年没人在此御剑了吧?” “确实。” 对方附和道:“三年。” 另壹名刀修将扫把抗在肩头:“那这,咱们管还是不管?” 最先开口的刀修冷哼壹声:“你打得过?” 他忙摇头:“打不过打不过。” 刀修们回忆起三年前在翠染峰挨的打,默契地装作没看到,继续认真扫雪。 主峰大殿此刻迎来不速之客—— 壹身寒气的青年冷着面,持剑立在殿口,目光落在最中间的老人身上:“她呢?” 明道子制止了守在殿前想拔剑的诸弟子,和蔼地与青年打招呼:“洛川,三年未见了,脾气倒是变了许多。” “她呢?” 宿华重复道。 季清凝不可置信地看着白发赤眸的青年,正欲发作,话到嘴边却被钰算子打断。 “宿华,将剑收了。” 儒修劝道:“有什么事,好好说,不要急。” 宿华深深地吸壹口气,握紧剑柄,却不欲多言:“寥寥,在哪?” 钰算子愣住了:“寥寥…不是壹直与你在壹起吗?” 青年嗤笑壹声:“竟还装模作样。” 似是认定周遭人蒙骗他,宿华心中暴戾,而其他弟子的剑式已起,眼看便要发生壹场恶战,突然壹道声音打破了僵持。 “宿华?” 宿华肩膀僵直,有些错愕地回头。 鹅毛大雪中,他以为不小心弄丢了的人,正撑着伞站在阶下仰头看着他。 赵寥寥见气氛紧张,便朝青年招手:“将剑收了,与宗主道歉。” 明道子笑道:“是我消息不灵通了,折春何时来的?” “刚到不久,还未来得及拜访呢。” 赵寥寥几步踏上台阶,身后还跟着壹脸吃惊的韶音,她偷瞄了几眼宿华的表情,有点不敢上前。 剑拔弩张的气氛因为突然出现的赵寥寥淡了许多,她行至宿华身旁,替青年遮了雪,又不动声色地将剑柄按了下去。 自赵寥寥出现,青年便壹瞬不瞬地盯着她看,直到对方抬头看自己:“道歉。” 宿华这才收了剑,朝明道子行礼:“晚辈失礼。” 赵寥寥:“弟子今日回宗,是来取折春剑,毕竟剑修无剑,总觉得心中不安。” 宿华愣愣地看向女修,竟不知做何反应。 赵寥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之前在山下时曾与韶音有约,今日便劳烦她带我回宗取剑,竟不想惹了问题出来,宗主,可别怪罪弟子啊。” 话已说开,明道子自然不会责备两人,在他眼里,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赵寥寥松了壹口气,扯着宿华的袖子:“走吧,回家。” 青年任由人拉着,亦步亦趋地跟着,头脑懵懵,只盯着人的脸不说话。 离大殿远了些,赵寥寥也不闻身边人开口,便停下脚步仰头看他:“怎么了?” 宿华几度张口,却只发出壹声急促的啊音。 “其实今日我走时,在放在躺椅的那本书中留了字条,你没看到吗?” 女修皱起眉头:“下回可不许这样了,哪能恶其余婿呢?” 宿华微微点头,顿了壹下,才小心翼翼问道:“寥寥,想起来了吗?” 赵寥寥唔了壹声:“想起来了呀,今日刚壹睡醒,便跟被水淋了壹头似的,想起了许多事情。” 女修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如猫儿般狡黠,笑意盈盈地望着青年:“呶,我还没哭,你怎么先落泪了?” 青年眼眶通红,也不拭泪,任由滴落在衣领上,晕开朵朵淡痕,硬咽着唤心上人名字:“寥寥。” 赵寥寥丢掉纸伞,伸手勾住他脖子,抱紧了身躯颤抖的青年,壹下壹下地顺着他的后脊,调笑道:“哭包,哪有你这样的……” 她吸吸鼻子,捧着宿华的脸颊,额头抵着他的,闷闷道:“辛苦你了。” 辛苦你年少时,孤苦无依;辛苦你入门时,受尽冷眼;辛苦你在我身边,默默吃了诸多劳苦,伤了无数次心。 “不辛苦的,寥寥,我不辛苦…” 青年有些无措地环住了她的腰,似是怕将人碰碎似的,也不敢收紧。 他见不得对方难过,壹瞬不瞬地直视她的眼睛,忙忙安慰:“我年少时,也曾颠沛流离,孤苦无依,那时多少是有些抱怨过命途不公,恨过天地旁人。” “可遇见你之后,便觉得以往那些蹉跎磨炼都称不上辛苦。” “这世间对你,对我,都不大好,壹路走来总是崎区的多,平顺的少,但只要你还愿意,此生还长,我总会跟着你,同去同归。” 赵寥寥失笑:“……安慰话都叫你说完了,我还说些什么。” 她细细地替青年捻掉泪水,从腰间解下壹个储物袋,放在宿华面前晃了晃:“瞧,我除了折春,还拿了壹样东西——你还记得吗?” 储物袋上绣着壹个小小的华字,是当初捉煌羽用的那只。 青年接过它捏在手中,又瞧着怀中人发顶的落雪,薄薄壹层,像是白头壹般,忍不住露出清浅的笑意:“记得。” 他们还有场推迟三年的婚契,要在今朝实现。 心之所向,情之所钟。 壹生壹世壹双人。 后日谈(1)·那天,眾人想起了被别人家孩子支配的恐惧 黑云压界,怒海惊涛。 海面上吃力行驶着三支船队,淡金色的符印闪烁在船身,堪堪维持着行驶平衡。 甲班上两两三三聚集着年轻的修士,从衣着法器来区分,这里聚集着十九州大半宗门弟子。 风浪越来越大,船身咿呀呀地响着摇晃,韶音脸色苍白,双手抓着栏桿努力固定自己立正,感觉自己快要被晃吐了。 九日前,停云海上突现一座神殿,虽说殿门禁闭,但蓬勃的灵气根本关不住,惹得海面不平静。 神殿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里面究竟有何,各宗门长老们商议过后,最终派出自家的弟子们前去探查,长辈们皆叮嘱保命要紧,至于能否接近神殿打开大门都是运气。 这艘船上,与韶音一道来的除了闕鹤与厝奚,还有一年前拜入季清凝门下习丹修之道的赵渺渺;逍遥宗的狐女和琵琶乐修,以及两位拿剑的师姐弟,看佩剑估计是那位浮白真人座下唯二两名亲传剑修;最后是太虚山大弟子舟止行与其他几名同门弟子,与些小门小派的散修们,每艘船共计三十人。 崔世釗打量了好几眼一身丹修黄衣的赵渺渺,终于忍不住上前发问:「渺渺,你为何要弃剑习丹?我本以为我俩会……」 逍遥宗从不拘宗门弟子修道之别,想行何法皆随心所欲,故而虽师尊使琴,但崔世釗依旧可以依靠喜好修剑。 他为了能与赵渺渺并肩作战而努力做一个剑修,谁知神女竟然突然转了道,打的他措手不及。 知晓赵渺渺拜入季清凝门下那天,崔世釗宛若被雷霆轰了个焦,整个人都有些浑浑噩噩不知所措。 又因为对方自那以后便不下山,他的拜帖送了几次,衍宗也未同意,故而直到一年后的今天他才有机会问。 他这一声,问的响亮,未尽之言也曖昧不清,惹得船上其他人都转头去看,赵渺渺不由得有些尷尬。 她将鬓角碎发撩到耳后,轻声细语地回復:「我并无剑骨,修剑本就吃力,不如转为丹修,将来也好灵根歷练。」 崔世釗语气提高:「怎能因为这点吃力就放弃剑道呢!渺渺!你明明——啊!谁打我!」 后脑勺突然一阵痛,崔世釗捂着脑袋回头看,便见到叶子试还未收回的手。 叶子试觉得头大:他的这位道友,说好听了是性格直爽,难听了就是说话从不过脑子,为此得罪了许多人。 叶子试拽着崔世釗离开,低声警告他:「人家想修什么道与你有几分关系,还需得你首肯才行?」 「你在说什么啊!」 崔世釗一边挣扎一边回头伸着脖子看赵渺渺,少女已经背过身朝她同门的方向走去,惹得崔世釗心酸:「你看渺渺多可怜啊…她的同门都不搭理她,她一定吃了很多苦。」 叶子试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拽着他往角落里走:「不要妄议人家宗门关系,小心被长辈听到,有你好果子吃——嘶,抱歉。」 两个光顾着说话,不小心撞到一个人。 对方本来抱剑背靠在一侧帆桿,一身黑袍遮住了身形容貌,只微微露出一个光洁的下巴。 叶子试目光落在那人的剑上,剑身被粗麻布一层层缠着,却遮不住锐利的寒光,不像普通的佩剑。 对方轻轻点了点下巴,示意无事。 崔世釗随意瞥了他一眼,皱着眉头,观其衣着朴素,认定他是哪个小宗门的散修,不耐地拽了拽叶子试:「走了。」 那厢,韶音看到赵渺渺朝她的方向走来,有些警惕地瞧着女修,直到对方递给她一个瓷瓶:「韶音师妹,我这里有安神的丹药,或许能帮你缓解晕船之困。」 女修语气温柔,笑容清丽,态度真诚,韶音别过眼皮笑肉不笑地拒绝:「不劳折意……哦不是,瓀霖仙子操心,我自己就是医修,若想吃药,必然是比仙子手中的有用的多。」 她唤了女修的新名号,是季清凝特意为赵渺渺所赐,揭示着她已经完全脱离了曾经的剑修身份。 赵渺渺早已习惯这样的态度,好脾气地笑笑,收回了瓷瓶,往闕鹤身边走去。 闕鹤抬眼瞧见,又垂眸立在原地。 「阿闕。」 赵渺渺开口唤他。 距离闕鹤入宗,至今已经过去了五年,少年从一开始的薄松成长为如今眉眼疏冷的青年。 他规规矩矩地应声:「瓀霖师叔。」 青年的疏离令赵渺渺一时哑然,她有些难过地开口:「阿闕,你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和我好好说话吗…」 突然!船身仿佛触礁,猛地晃动了一下,赵渺渺重心不稳朝闕鹤的方向扑去!对方伸手拉住她,然后将其往船中心一推!随后紧扣住栏桿探头去看海面—— 墨蓝色的海水中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有奇怪的轰鸣声从船底传来。 晃动任在持续,且幅度愈来愈烈,船上的修士都紧紧抓着物件固定自己,来不及的,便狼狈地滚在甲班上。 三艘船只本是并排而行,突如其来的撞击使得他们的船身歪了许多,撞到旁侧,都混乱起来。 对面船上有人喊道:「出了什么事——」 舟止行以剑支力,伸手揪住几名同门的衣领:「站稳了,冷静些…」 他话还未说完,一声奇异又低沉的鸣叫声吸引了所有人的註意力,前方海域突然出现巨大的漩涡,船只不受控製地被吸向漩涡中心。 「开阵!开阵!!!」 「快些开阵!要被吸进去了!」 符印猛地一闪,椭圆形的金色结界将船身笼罩在其中,果然减缓了船只滑向漩涡的速度。 但仅仅是这样还不够,迟早要被吸进去,到时候大家不知要在这海面上飘浮几日。 厝奚拉住被晃的七荤八素的韶音,目光落在天际——电闪雷鸣间,云浪夹裹着暴雨翻涌而至。 舟止行几个跨步奔向船头,拔剑指向漩涡,灵气与咒符飞向漩涡中央:「封魔破印!荡敌四方!」 灵气如泥牛入海,了无生息。 看到他动作的同门迷茫地开口问他:「大师兄,你在做什么啊?」 下一刻!漩涡中有一物破海而出!之状如蛇,其首如虎,长者至数丈。 厝奚瞧着那层层黑鳞,觉得此行不虚:「黑蛟。」 韶音紧紧抓着墨衣刀修的小臂,看着海面腾空而起的蛟龙,觉得倒了大霉。 舟止行以剑为媒,扩音至所有修士:「劳请诸位道友随我一道除蛟!」 言罢,便腾空而起!如离弦之箭般朝黑蛟而去!其余修士自然是跟着一拥而上! 就算是条蛟,他们这般多人,必然可将其拿下。 眾人的这个想法在被蛟龙一个扫尾拍回甲班上时,消散了许多。 舟止行堪堪躲过一爪,落回船身,回头看到老神在在的厝奚,皱眉道:「墨染刀。」 厝奚挑眉:「誒,别叫我。」 当初因宿华那件事,衍宗与太虚山闹得颇不愉快,而厝奚自那以后便对舟止行敬谢不敏。 「啪——!」 蛟龙盘旋在上空,俯冲而下,长尾扫过结界,硬生生地将其拍出数道裂纹! 三艘船只皆是如此,再不阻止恶蛟,怕在被吸进漩涡前,船身先要被拍碎。 暴雨如註,雷电轰鸣,眾修士皆有些狼狈,跟随舟止行而上的速度越来越慢。 崔世釗丢出好几张火咒,撩燃了黑蛟的胡须,那蛟顿时急鸣一声,一爪便朝剑修而去! 蛟爪尖锐,夹杂着潮湿腥气,眼见躲闪不及,崔世釗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他被人揪着后领堪堪躲过一劫,对方将他丢回甲班上,便提剑而上! 叶子试忙围上去扶他起身:「没事吧?」 是先前那位黑袍修士! 怒风扬起他的斗篷,缠着佩剑的粗麻布被他扯掉,露出寒光泠泠的剑身。 那是一把外表极其普通的剑,却令厝奚不由得皱起眉头,瞇着眼睛瞧修士的背影。 蛟龙被激怒,舟止行带领眾人撤下,而黑袍修士逆流而上,一脚蹬上蛟背,顺着后脊往上奔。 「轰隆隆——」 雷声如从头顶砸向海面,银白色的闪电照亮天空,修士已经踏上蛟头,提剑对准恶蛟澄黄的瞳孔,风吹开他的斗篷,照亮了一瞬修士的容貌。 赤的眸,白的发,面如白玉桃花。 韶音怔怔地瞧着,喃喃道:「宿华……」 锐剑入眼,恶蛟吃痛,蛟身翻滚,想将人甩下去。 青年却一手揪住蛟角,稳稳半跪在其头颅,面不改色地将剑加深几分,而后逆时针一转,那只蛟瞳就这样硬生生被他取了出来! 「…这,这是那个,与衍宗断了宗门情义的宿华?」 「竟然独自对上了黑蛟!还取了它的眼睛!」 人群中也有人认出了青年。 毕竟曾是衍宗剑修一派的大师兄,又因性格温柔容貌俊美,惹得许多女修倾慕,他的小像在十九州偷偷流传许多。 舟止行亦是错愕无比,下意识捏紧剑柄便要上前,只踏出半步,一柄墨刀横在他眼前。 厝奚:「想做什么?」 刀修盯着舟止行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五年前挨的打还不够?看来你家师尊下手轻了。」 宿华入魔是因赵寥寥,赵寥寥身死是为救人,按照明道子所言,衍宗不亏欠旁的宗门,赵寥寥与宿华也不亏欠旁的弟子。 故而他那次追杀二人未果,又去衍宗讨说法后,便被闻讯而来的正阳师尊按头道歉,拎回去受了九十九道鞭刑,还关了半年禁闭。 他怎么知道当时那位没有灵气的凡人竟然就是赵寥寥!看起来小小一只,还哭唧唧的,谁能将她与那位飞扬跋扈的剑修联系在一起啊! 舟止行咬咬后槽牙:「我还没那么卑鄙,不过是想去助一臂之力。」 厝奚点头:「哦,见人家製服得了,便想分功劳。」 「墨染刀!」 舟止行气急,正要反驳,却见厝奚收了刀侧身一闪,一团黏糊糊的东西便砸在舟止行头上。 那是恶蛟的眼睛。 舟止行忍着恶心捏了个凈尘决,一抬头便对上宿华的眼睛,对方神色冷淡,只对视一眼便继续与黑蛟作斗争。 故意的。 绝对是故意的。 意识到这点后,年轻的剑修觉得胸口一团气要将他炸开。 那蛟失了一只眼,又甩不脱宿华,便往漩涡中扎去,谁知临近漩涡时,却见漩涡口弹出一个阵法,阻挡了它。 「哎呀,还好我聪明,提前备了一手。」 清脆的女声遥遥传来,不远处黑袍女修踏浪而飞,手持折春,灵符伴身,雷霆闪电随她身后。 「寥寥!!!」 韶音忘了晕船的痛苦,抓着围栏探出身,一瞬不瞬地看着女修。 与她同样激动的还有逍遥宗的那位乐修和狐女,两人踮起脚努力朝对方招手:「寥寥!寥寥!」 赵寥寥抬头看见她们,笑意满满:「好巧好巧!」 又看见瘫坐在地上瞪大眼睛看着她的崔世釗,嘲笑道:「哟,这不是浮白真人的大弟子崔道友吗?几年不见,还是这么拉啊。」 崔世釗气急,指着赵寥寥你你你半天。 赵寥寥左手捏决,灵符嗖嗖朝恶蛟飞去,她追着符咒提剑:「上正清阳!」 灵符炸开!将恶蛟的鳞片都震裂一层,女修剑出如虹,划开蛟龙尾根,随后一剑斩断! 宿华早在对方斩尾前就从蛟颅上跃下,御剑停在不远处,眼中赞赏满满。 赵寥寥将剑刺进恶蛟皮肉中,然后顺着它的身体向上飞奔,剑刃与坚硬的鳞甲擦出火花,她反手握剑,一寸不差,端端破开甲层。 恶蛟痛苦地蜷成一团,往船只方向撞去! 赵寥寥抬手,海水迎波而起,又一寸寸冻结,形成牢笼将黑蛟困在其中。 蛟龙在冰做的囚笼里乱撞,女修站在顶上,回身望了眼雷电,便不再动了。 闕鹤自女修出现后,便一直楞楞地看着她。 看她出剑行云流水,抬手捏决迅速果断。 看她眉眼依旧,身姿翩翩,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事物能阻难得了她。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在场修士皆知五年前衍宗的折春剑独自对上魔君,以一己之力将其重创,自己却也被破了金丹,成了废人,而后如云消雾散般,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但那一次,她扭转了曾经甚嚣尘上的坏名声,本以为这就是曾经的天才剑修最好的结局了。 赵寥寥侧头去看朝她劈来的雷霆,在最后一刻跃身让开,那雷电劈碎了冰笼,亦劈中了黑蛟。 下一道雷霆紧跟其后,赵寥寥又冲黑蛟而去,那蛟再次替女修挡了一道。 黑蛟在这两道雷霆夹击下变得奄奄一息,谁知赵寥寥竟然又引来了第三道雷霆! 这下饶它是只妖兽也察觉出不对,扑腾着断尾便想逃,赵寥寥追了上去,将剑掷出,钉住一爪。 眾人这才反应过来,一路上的黑云翻墨,蛇电穿梭,并非是海上风云变幻的恶劣天气,而是赵寥寥的雷劫! 「……好惨。」 第三道雷劫劈下时,其中一名修士看着已经焦透的恶蛟,默默哀悼。 三道雷劫,金丹期。 区区五年而已,对方竟然又一跃而成金丹修士。 恐怖的修行速度让眾人想起了曾处于赵寥寥阴影下的童年经歷。 ——衍宗的赵寥寥,巳月真人的亲传弟子,三岁引气入体,六岁筑基的修道天才,名剑折春认主的新剑主。 曾经这些名号响彻十九州各宗门,各弟子或多或少地都被自家师尊耳提面命地与对方做过比较。 说不妒忌当然是假的,在知道对方修为停滞不前时甚至小小地恶毒地鼓掌欢呼过。 但今日见了真人,对方剑式如云,折春成锦。 能一边挥剑向敌,又一边捏决引气,一心二用沉稳有序,对上黑蛟还能借力打力,与她年纪相仿的弟子中,怕是只有她一人如此机敏傲气。 当之无愧的天才。 骤雨停歇,海面重归平静,日光破开云层照在海面上,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 赵寥寥甩凈污血,收剑入鞘,将善后的工作交给宿华,自己跳上甲班与眾人打招呼:「韶音,芝麻,楚翘。」 被唤到名字的女孩子们围了上去,拉着她的手不住地打量她,最后忍不住抱了又抱。 芝麻眼中光芒闪闪:「太厉害了吧寥寥!!!你还是这么强!是我认识的最最最强的剑修!」 「誒,还算不上最最最强啦。」 赵寥寥模仿乐修的语气,乐不可支:「只是比普通剑修强了那么一点点点。」 韶音撅着嘴巴,气鼓鼓的:「你可以重新修道了也不告诉我,这两年都未曾与我联系,我那里攒了精进修为的许多丹药呢!都是为你备下的。」 「当初也就是试试,还不太确定到底能不能重塑经脉,打算有点成绩了再说。」 赵寥寥笑瞇瞇地替医修顺毛:「毕竟我很好面子的嘛。」 她从储物袋里摸出几张正红的请帖:「本来预备过几日去宗门拜访几位,结果今日正巧遇到,也免得我到处跑。」 女修的脸颊微微发红:「这是我与宿华的婚贴,下月初成婚,届时还请诸位不要嫌弃,来尝尝我酿的新酒。」 「成婚?!」 女孩子们尖叫一声,闹成一团:「你们终于要成婚了!!!」 「恭喜恭喜呀!」 「呜呜呜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厢宿华扒了龙筋,收了蛟丹,将黑蛟用得上的物件都收入储物袋后,便跟着上了甲板,立在赵寥寥身侧,轻轻握着爱人的手。 闕鹤本来往赵寥寥方向而去的脚步顿时止住,两人相握的手刺激地青年眼睛发痛,他狼狈地转过脸,肩头却搭上一只手。 厝奚搂着闕鹤的肩,不容拒绝地将他往赵寥寥面前带,语气轻松又暗含警告:「好歹师徒情分一场,如今人家要成婚了,还不好好祝贺一番?」 闕鹤拧着眉不吭声,直到站在赵寥寥面前,才忙忙舒展眉头,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开口,便盯着人发呆。 赵寥寥抽出一张请帖递给他:「闕鹤,好久不见了,个子似乎长高了了些。」 女修熟稔的长辈口吻令闕鹤不由有些烦闷,他目光落在请帖上,只觉得刺眼:「我不会去的。」 赵寥寥笑容不变,手转了个弯将请帖塞到厝奚手中。 闕鹤反应过来自己语气不好,忙忙解释道:「……月初要进妖塔,是早就定下的事,所以无法到场。但我会托人送贺礼过来,送最好的贺礼。」 他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面对心仪的女修时,总是笨嘴笨舌,心中所想与口中所言差了十万八千里,没法好好的表达自己的心意。 闕鹤直视着赵寥寥琥珀色的瞳孔,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说:「祝……百年好合。」 后日谈(2)·关于女婿见老丈人这件事 石壁上的青苔因刚淋了场雨,越发绿意旺盛。 赵寥寥站在石门前,抬手抚上苔草,手下传来湿润的触感,让她的思绪也不免顺着青阶飘远。 还记得巳月刚闭关时,她时不时来这里哭,又委屈又愤怒,像只离群小兽,常常隔着厚厚的石壁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后来她忙碌起来,又刻意逼迫自己成长,便只在逢年过节时过来,背靠石门絮絮叨叨讲着自己的长进,话尾总是会问一句:「师尊,我没有给你丢脸吧?」 巳月封闭五感,给不了她任何回应,所以这句话更像是在问她自己—— 赵寥寥,你有没有给巳月丢脸? 再后来,翻然觉醒自己原是在一本书中,又顺着原本的剧情一点点试探着改变原本的命运,最后到现在。 她重塑根骨,再登大道。 终于能回答自己的质问:她还是那个最令师尊骄傲的弟子。 赵寥寥缓缓开口:「师尊,抱歉,许久都不来看望你。只因这几年发生了许多事,我曾差点死在魔君手里,还失了记忆,但福祸相依,经此一劫反将先前堵塞的灵脉打通畅了。」 想起那场海上雷劫,赵寥寥露出狡黠的表情:「我用两年时间重新引气入体,前段时间刚过了金丹雷劫——此次雷劫比上次结丹时狠多了,估计是天道发威,不过我找了垫背的冤大头,它替我抗了。」 「先前我向逍遥宗讨了张清理镜吞余毒的方子,易师叔试验了许多次,终于做出了药丹,只是不知成效几何,还需师尊出关后试试。」 她絮絮叨叨的讲了许多,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开口:「师尊,我要成亲了。」 「对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陪我度过了最难捱的日子,我很喜欢他。」 「……如果师尊能看到我出嫁便好了。」 距离巳月预计出关的时间还有五年,赵寥寥也知这句话不过是一个註定落空的期望。 但终于将最想告诉对方的事说出来,她心里轻松许多,弯下腰朝石门端端正正地拜了一礼:「师尊,时候不早,徒儿拜别…」 话音未落,耳前突然传来一道细微的「哢嚓」声。 关闭许久的石门在打开时带着青苔与土砾沙沙落下,蹦到赵寥寥脚边,她楞楞地盯着鞋子旁的小石子,眼睫剧烈地颤动起来。 像是被定身了一般,女修保持着垂头行礼的姿势,直到视线中出现一角衣袍。 一道因许久不曾言语而略显沙哑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寥寥。」 这一声呼唤如风雪夜归,终于让赵寥寥回过神,猛地抬头—— 雨后初晴,稀碎的光透过层层树叶落在白衣仙君身上,晃的他微微瞇起眼,大拇指轻轻擦落女修眼角的泪花:「拜别去何处?」 巳月语气闲常,就好像他从未离开这么久。 赵寥寥哑声,仓皇地扑进人怀中:「……师尊!」 巳月揉了揉赵寥寥发顶,胳膊揽住她的肩头,柔声安慰道:「莫哭,莫哭。」 可越是安慰,越是惹得难过。 赵寥寥在他怀中哭的抽抽,却硬憋着,只发出难掩的哽咽与吸气,惹得巳月心里也跟着酸起来。 十五年的光阴对于修士而言并不漫长,但当初闭关匆忙,他未能与赵寥寥好好叮嘱道别,因此心中也一直虚虚提着—— 他最骄傲,最疼爱的孩子,被他带领着刚站在一条还看不到尽头的路口上,却要一个人走下去。 她会不会走了岔路? 她会不会被路上的风雨打蔫? 她会不会,心里埋怨不够负责的自己? 巳月垂眸打量起赵寥寥,瞧着她的衣着装扮简洁朴素,有些不满地皱起眉头,却在对方抬头的一瞬间掩了神色。 赵寥寥情绪稳定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从巳月怀中离开,胡乱地擦了擦残泪,对着仙君露出笑容:「恭喜师尊出关!」 巳月真人提前出关这件事,赵渺渺还是听旁的弟子讲的。 她刚随着几位师兄妹从山下歷练回来,脑内还復盘着先前那场战斗,突然被人撞了一下。 同行师妹忙拉了她一把,有些不满地朝撞人的弟子发难:「这般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撞到人的弟子忙忙道歉,却在看清赵渺渺时神情有些微妙的尷尬。 赵渺渺一楞,下意识地露出笑容:「怎么了?」 那位穿着白衣的剑修弟子,有些纠结地说:「巳月真人出关了。」 赵渺渺一开始是季清凝的弟子,后来拜入巳月门下,可前些年又回到季清凝那里做了丹修。 这样来来回回的,令曾经很喜欢她的剑修弟子们总觉得心里别扭,对她也冷淡了下来。 现在巳月真人出关,这位剑修弟子突然意识到:赵渺渺的处境好像难堪了起来。 赵渺渺怔住,半晌才抓住自己的声音,语气艰涩:「师……真人他,出关了?」 「是啊。」 那位剑修弟子道:「真人现在应该在主峰大殿,仙子要去看吗?」 赵渺渺脑海中突然闪过那日白衣仙君的神情,那般厌恶,语气冷如冰刀,将她的少女心一点点割碎。 「不了…」 她苦笑一声。 不论是对他还是对自己,不见才是最好的结果。 去主峰拜见明道子,由易雀检查了身体,最后与几位掌门寒暄几句,巳月才带着赵寥寥回崔染峰。 赵寥寥乖巧地跟在他身旁,一道回了巳月的居处。 院中皑皑白雪覆盖,在巳月踏入院门的一瞬间,飞雪消散,露出庭院原本的模样。 巳月目光落在空荡荡的院中,赵寥寥顺着自家师尊的视线看去,解释道:「师尊闭关后,梅树不知怎的枯死了大半,我便将还活着的枝干移植到了一方席……哦,一方席是我在鈺师叔的藏书中看到的古阵记录,古阵不可重现,我修改了一些,反而做成了个可以吸纳灵气隐藏身形的小型阵法,就放在山巔。」 巳月点点头,往室厅走去。 赵寥寥这次没跟上,她出门时与宿华交代两个时辰便回,如今已差不多到时间,怕青年担心,她先摸出传音符准备回个话。 结果刚把符咒掏出来,已经走到屋檐下的巳月却又折返回来,抽掉了那张纸符。 赵寥寥不明所以地抬头,对上巳月堪称和蔼的笑容,眉头突然一跳。 「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眼花耳聋的,前面好像隐约听到寥寥要成亲?」 「师尊,你年纪没有很大,也没有眼花耳聋,更没有听错——我确实要成亲了。」 话音刚落,赵寥寥看见巳月指尖的纸符化作灰烬,心里哦豁一声。 再看巳月,整个人都陷入低气压。 仙君不满道:「你年纪小小,成什么亲?」 赵寥寥:「我不小……」 巳月打断她,有些炸毛。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你问过我的意见了吗?」 「师尊……」 「是哪门哪派的混账东西?何家世何修为?他高攀的起你吗?」 巳月来回走了一圈,恨铁不成钢地指着赵寥寥,只觉得自家徒儿定是被野男人哄骗了:「你瞧瞧你自己,身上无一件高阶法器,衣着也平平无奇,怎么,对方是个穷光蛋?不说仙织云锦,他难道连人间的金丝绸布都买不起,送予不了你?」 「倒也不是……」 见赵寥寥要解释,巳月一挥袖子:「傻徒儿!你知不知道人心险恶?尤其是男人的心,朝三暮四,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赵寥寥:「……」 师尊你是不是把你自己也骂进去了。 「总之,这门婚事我不同意!」 巳月将庭院结了印,不准赵寥寥离开。 「你这几日好好待在这里,不许再联系他。」 赵寥寥瞧瞧结界,又瞧瞧巳月:「师尊…我若不联系他,他等不到我归家,怕是会杀上衍宗。」 白衣仙君冷哼一声,脸色铁青:「好大的能耐。」 赵寥寥忙忙顺毛,拉着巳月的袖子撒娇:「徒儿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真心假意分辨的出来,不会被哄骗的。」 …… 垂丝海棠热热闹闹的开了满枝,树下摆了两张躺椅,穿着柑色衣袍的白发青年弯腰拾起摊开的话本,整理好食碟,放到一旁的矮台上。 微风拂过,吹落几瓣粉白,刚好一片落在青年手心,他垂眸看着这片花瓣,眨眼间洛川剑飞入手中,抬手抵挡住了迎面而来的一击剑气! 被破开的剑气凌冽,夹杂着风雪,吹的海棠枝颤颤巍巍。 下一瞬,结界破碎。 宿华抬眼望去,院外站着位白衣仙君,如高山初雪,冰冷孤傲。 手中剑如碧海沧波,如云海翻腾,散发着煞煞剑气。 沧澜剑。 宿华握紧了剑柄,不动声色。 巳月本因对方可以挡住住自己一击而有些惊讶,但看清那头白发和暗红的双眼后,脸色更加冰冷。 第一道剑气本是试探,他想以师尊的身份给对方一个下马威,免得将来不知天高地厚欺负到寥寥头上,没想到竟然是个魔修。 巳月越发确信自家傻徒儿被骗了。 「等等,等等!!师尊!」 眼看巳月的剑气比方才更加狠决,追上来的赵寥寥忙拽住师尊的衣袖:「不是说点到即止吗?!」 先前在翠染峰,赵寥寥好说歹说,撒娇打滚全用上了,巳月才松口说要来万州见一见宿华,看看究竟配不配。 谁料落地后赵寥寥刚给他指了方向,正要散了结界,巳月便抽剑一击,破了结界。 巳月:「那是魔修!」 听出师尊语气里的杀意,赵寥寥忙忙解释:「不是,他只是先前稍微入了点魔而已,现在已经好了。」 山上时她告诉巳月,宿华是如何与她生死与共,又如何豁出命来救她,但隐瞒了宿华曾经入魔的事情。 毕竟对于修者而言,只有道心不坚者才会入魔,是耻辱的象征。 「这般模样还说是不是魔修?」 巳月冷冷地瞥过去,并未从其身上察觉到魔气,但雪发赤眸是越看越不顺眼。 赵寥寥低声嘟囔道:「就那个,冲国人都是白毛控……」 「什么?」 巳月没听清。 赵寥寥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他那个样子,是因为我喜欢,才是那个样子……」 说着,她朝宿华眨眨眼,青年明白了她的意思,白发又恢復成了墨发。 巳月不知为何更加不爽了。 仙君收了剑气,抬腕用剑尖对着青年:「我怎知你到底有没有本事娶我徒儿?」 宿华握着剑行礼:「请师尊赐教。」 巳月足尖一点,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宿华面前,宿华提剑应战,剑与剑相抵,发出令人牙酸的金戈声。 赵寥寥突然有些思维发散,想起以前在视频网站上看到的经典场面,考虑自己要不要喊出一句带有港台腔的「你们不要再打了啦!」。 但觉得如果说出这种台词,师尊怕是要把宿华打死。 两人都收了剑气,纯粹用剑来战斗,看的赵寥寥眼花繚乱—— 她已经很久不曾见师尊的剑法了,毕竟作为化神期的大真君,出剑讲究的是一击毙命,暴露的越多,不确定性便越多。 巳月在剑修中曾有战神之称,宿华在第一击时便清楚地察觉到了两人的差距。 不论是修为还是经验,巳月都比他强了太多太多,这场战斗基本上是碾压局。 但他也知道,若今日他败了,怕是后患无穷——这个女儿控,绝对会把他和寥寥分开,想法设法地影响他和寥寥的相处。 思及至此,宿华抬眼对上巳月隐藏着怒火的眼神,扯了扯嘴角。 眼前的打斗突然停止,赵寥寥忙忙跑过去查看,却见巳月回头看了她一眼。 仙君轩然霞举,只是额角增了道突兀的血痕,血珠顺着眉骨蜿蜒,最后在眨眼时落下。 卧槽! 赵寥寥瞪大眼睛:宿华竟然能伤到师尊? 巳月回身收剑,无名指腹按在额角,那道伤口愈合不见。 而宿华却在这时跌跪在地,呕出一口血。 青年脸色煞白,握剑的手颤的厉害,看的赵寥寥又急又惊。 她伸手就要去扶宿华起来,巳月冷冷道:「是自己没长手脚?还是软骨头站不起来?」 宿华轻轻抚开赵寥寥的手,对她安抚性地笑了笑:「寥寥,我没事。」 说着,他以剑支撑,一点点站了起来。 巳月看着自家徒儿心疼的表情,突然觉得还是下手轻了。 赵寥寥观察着巳月的脸色,下意识地挡在宿华面前:「师尊,要不进屋喝杯茶?」 巳月老父亲在这一刻突然感到悲伤。 徒儿长大了,被臭小子勾走了,留下他一个孤寡老人。 嚶嚶。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便到了成亲那一日。 小小的庭院已被红绸装饰,临近黄昏,烛火燃灯,女孩子们聚在一起帮忙做最后的准备。 赵寥寥墨发挽髻,金釵珠翠,额间点着梅花花鈿,抬眼间流光芳转,如明珠月色。 她有些紧张地攥住裙摆,任由韶音替她梳洗着妆,神思有些虚飞。 韶音将最后一支发簪插入偏髻中,仔细地瞧了瞧:「嗯,好了!」 说着,便扶她起来,将牡丹暗纹的红色大袖理整,又将披帛仔仔细细地垂放到最好看的角度,不由得感慨一句:「眾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顏色如尘土。」 向来自信的女修这会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脸颊微红:「不要取笑我了。」 那厢在妆洗,院门口宿华与厝奚正在迎宾。 他们请帖发出的少,这次婚礼所来之人不过区区数十。 明道子不便离开衍宗,托江浙真人带了贺礼,与鈺算子和易雀一道;三昧寺的明空大师炼了同心锁,派跑的飞快的那位小沙弥送来;逍遥宗则是瀟清真人带着芝麻与楚翘登门;还有曾经在山脚下卖发带的阿婆,赵寥寥曾答应过她寻到道侣要带给她看,而她半年多前刚被儿女接到万州养老,故而也递了请帖。 今日宿华穿着婚服,金丝镶绣,翠竹暗纹,鲜艷的大红色衬地青年玉质金相,比往日里更添几分姝色。 巳月冷着脸站在檐下,身旁的鈺算子调侃他:「巳月,你要把人家瞪出一个洞出来吗?」 鈺算子觉得友人这种憋着气又发不出来的模样很有意思,笑嘻嘻地开导他:「这种日子,垮着一张脸怎行?」 巳月这才缓缓移开目光,看向赵寥寥所在的房间。 窗户关着,看得见烛火印照的身形,有女孩子的打闹欢笑声隐隐传来,舒缓了巳月的神情。 哪怕他再不愿意,自家徒儿今日要成亲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只是……怎么就是这小子了?! 巳月想起多年前,一只毒畜从他手下逃脱,休养生息后伺机报復,胆大包天地掠了下山的赵寥寥。 好在赵寥寥机敏,逃脱了控製,却未能躲开毒畜的迷魂针。 迷魂针影响到赵寥寥识海,让当时年纪还小,没多少本领的女孩乱了方向,模糊了记忆。 他等不到赵寥寥回宗,传音符也无人接听,最后只有亲自下山去寻。 最后终于在鹤洲寻到了小姑娘。 彼时离赵寥寥下山已过去月余,人间已是深秋,他敲开了宿府的大门,将宿家吓了一跳。 待他说明来意,宿太傅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家几个孩子,竟然在院里藏了个小姑娘,还是衍宗巳月真人的弟子! 怪不得,怪不得宿华最近常常开小灶,还总托人去金樽楼买糕点,他们原以为是男孩子长身体容易饿,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藏了个衍宗的弟子! 主母忙唤人去,让宿华将人家小姑娘带出来——这事长辈们毫不知情,此刻只觉得大汗淋漓,心慌意乱。 而在宿华牵着赵寥寥出来后,一个个瞪大眼睛:他们家最克己復礼的孩子,竟然瞒着他们在自己小院里藏了孩子,还是女孩子?! 衍宗的仙人,会不会觉得他们不敬?! 赵寥寥有些懵懂地被宿华牵出来,疑惑地扭头看向少年:平时里一直告诫他她不要乱跑,不可以出院子,怎么今天自己带她出来了? 又看向从她出现就齐齐盯着她的眾人,最后目光落在那道显眼的白衣仙君身上,脑海里一下子清明许多,不由得踏前一步,却又被宿华拽住。 温柔的少年这会露出了难过的表情,但最后还是松开了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去吧。」 赵寥寥一蹦三跳地扑向巳月,惊喜道:「师尊?!」 巳月一只手把赵寥寥抱在怀里,宿家眾人惶惶不安,只有宿华一瞬不瞬地看着赵寥寥。 巳月心下冷哼:哪里来的乳臭未干的小屁孩,胆敢对寥寥起心思。 但也多亏了他将寥寥藏起来,才避免了寥寥在虚弱状态下遇到更多问题。 思及至此,巳月矜持地点点头,便抱着赵寥寥离开。 赵寥寥瞧着宿华失落不舍的神情,想起这段时间少年的照顾,忙忙招手:「宿华!有空来找我玩呀!带上金樽楼的油果子!」 宿华心知若是不出意外,他此生或许再也无法见到这位从墻头而降的小姑娘。 他一介凡夫俗子,寿命不过五六十年,又有俗世叨扰,而衍宗路途遥远,山门难跨,他何时才能带着油果子去找她玩呢? 而且……修士寿命远远比凡人漫长地多,她不会记得他这样区区半月的玩伴的。 但看到对方亮晶晶的眼睛,他还是点点头:「好,我一定来找你。」 巳月听闻,脚步一顿,心下不喜,头也不回地带赵寥寥回了翠染峰。 回宗后,易雀帮赵寥寥清理了余毒,少女虽自己拔了针,但毒素已经蔓延全身,还好一身修为压着没出大碍。 余毒清除后赵寥寥便沉沉睡去,但小孩体力好精力又旺盛,不过半日便醒了,醒来第一件事便是与师尊惊叹:「师尊!我遇到好大一只毒畜啊!」 赵寥寥讲她是如何在做完下山歷练任务后察觉有妖物跟着她,又如果被掠走如何逃脱,兴致勃勃地等待巳月夸她。 巳月微微瞇眼,摸了摸她的发顶,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来。 余毒已清,不重要的东西,便也清掉了。 那时的巳月很满意寥寥忘记了那个凡人小子,但他没想到,如今寥寥居然要和这个凡人小子成亲了?! 怪不得他那日一见宿华就不爽,还以为是因为魔修的外貌,没想到源头竟在这里。 可恶! 后日谈(3)·雨打芭蕉声声慢 黄昏暮暮,最后一道天光沉进地底,这场昏礼也终于告一段落。 送别眾人后,赵寥寥挽着宿华的胳膊穿过小院回了寝卧。 “婚礼原来是这么费精神的事。” 赵寥寥坐在梳妆台前一边解发,一边吐槽。 宿华将发簪小心地拆下,接过玉梳,替她梳理发尾,嘴角含着笑:“那便好好歇歇。” 梳齿轻轻地掛过头皮,带来酥酥麻麻的舒适感,赵寥寥瞇着眼睛享受着服务。 “啊,对了。” 她突然想起什么,头嚮后一仰,看着青年温顺地低垂的双眼,问道:“宿华是不是与师尊相识?” 宿华动作未停:“何以见得?” “嗯……” 赵寥寥道:“这几日忙着备婚礼,山上山下的跑,偶尔听到师尊和鈺师叔抱怨「怎么是他」,但我没来得及问,不过大概问了师尊也不会告诉我,他那种脾气——” 她笑嘻嘻地拉长声音,尾音像一把小勾子翘起:“所以,「怎么是你啊」,宿华?” 宿华微微弯腰,在对方眉心花鈿落下一吻,声音如深泉沉水:“因为我来赴约。” 赴一场二十年前,你对我的邀约。 宿家的宿老太爷作为三朝元老,见证了一个朝代的衰败和新生。 他与始皇是同甘共苦的好友,乱世中助他称王,又做了如今皇帝与太子的老师,按理来说,该是安享天伦的时候了。 可今日从宫中出来时,他神色沉沉。 天空隐约落下碎雪,宿华撑着伞匆匆追出来,给老人打伞:“爷爷,下雪了,走慢些。” 少年如今十五岁,正是抽条的年纪,手长脚长的,与已经衰老的宿老太爷站一起,甚至比对方冒个头。 宿老太爷看着眼前如小白杨一般高挺正直的孙儿,长叹一口气,拍拍他的手背,直到坐上马车也不发一言。 少年敏锐,也想到了今日课堂上的变故,斟酌着开口:“爷爷是否在担心太子?” 当今陛下有五子三女,太子是嫡长子,余下的儿子都是嬪妃所生。 宿华从小便是太子伴读,明了这位太子虽心善,却也过于愚直,以往还好,但近两年四皇子过于冒尖,引起陛下的对比和不满。 今日更是不知怎的,陛下在策论时路过旁听,太子的发言惹得天子不喜,甚至发了好大一通火。 宿老太爷摇头道:“那位四皇子啊……” 真是野心勃勃。 野心勃勃的四皇子得了陛下的欢心,不论陛下是想将他当做磨刀石磨一磨太子,还是真的喜欢这个聪慧的儿子,都不重要了。 因为除夕宫宴后,天子的身体一落仟丈,上元刚过,竟就殯天了,而继位遗旨里写的赫然是四皇子的名字。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其中猫腻。 可即便如此,册立新帝的流程也依旧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宿老太爷忠心了一辈子,是个一心维护正统的纯臣,四皇子也知晓他的脾气,明里暗里拉拢几次,老爷子都软硬不吃,甚至摔了茶杯指着对方鼻子骂他狼子野心,祸国殃民。 四皇子长得像他那个漂亮的母妃,眼角扬起,整个人又美又阴。 瓷片飞溅起,划破了他的下頜,留下一道浅浅细细的血痕,他伸出大拇指笑着擦拭掉血跡:“宿太傅,对于臣民来说,谁做皇帝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让他们能过得更好——毕竟我可比我那个废物哥哥聪明多了不是吗?” 官场沉浮数十年的宿老太爷在这一刻察觉到危险,他不可置信地瞧着四皇子:“你要做什么?!” 四皇子但笑不语,只是起身告辞:“既然太傅不欢迎学生,那学生先行告辞了。” 他踏出茶厅站在院中,看着消融的积雪化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往下落,似感慨:“雪融了。” 惊蛰那日的第一声春雷,敲在了鹤州所有人心口上。 前太子惊马昏迷不醒,太医诊断中毒,新皇大怒,下令彻查,最后牵扯出宿家。 宿家人口简单,叔伯女眷等加起来不过十余人,全被押入大牢问审,引起人们重重议论,流言蜚语四起。 狱中环境潮湿阴暗,又有“特殊关照”,宿老太爷很快就撑不住了。 宿华照顾着面如金纸的宿老太爷,身边还有宿承恩在哭,少年头次迷茫失措了起来。 “爷爷……” 少年抓紧了老人发褐枯瘦的手腕,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爷爷已经这样苍老了,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中气十足地说一不二。 “承意……” 宿老太爷知晓自己大限将至,回握着宿华的手:“……是爷爷不好…爷爷太过于倔强,害得,害得全家,跟着我吃苦……” “可是,爷爷不后悔……” 老人的眼睛在昏暗的牢房里亮的惊人:“四皇子算计我,可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身后名如何…虚名而已,只有他那种名不正!言不顺!逆臣贼子!才会担心这些东西!不怕……承意,不要怕……你是我们家…最聪明的孩子……你明白的…爷爷一个人,换你们的生路……值的很…” “爷爷……” 宿华哽咽着跪在老人身前,握着他的手抵在自己额头:“承意答应爷爷,好好护着全家……” 宿老太爷背着骂名死在牢里,新皇錶示看在曾经师恩的份上,对宿家没收家產,剥夺官位,贬至平民,驱逐出京。 宿华心知新帝必然未安好心,应还有后手,便催着家人快马加鞭离开鹤州,谁料刚出城门十里地,追兵已至。 家中叔伯见此,催着女眷们上同一辆车,他们则掉头去拦。 宿家书香世家,人人都是舞文弄墨,手里拿的皆是笔桿子,所谓拦截,不过是用肉身去挡罢了。 宿华本想跟着去,却被父亲塞进车里,男人眼眶通红,语气诀别:“承意,你定要保护好大家!” 车厢里呜咽一片,承恩哭着抓着门框喊着不回头的男人:“爹爹!爹爹!不要丢下承恩和娘亲——!” “承恩!闭嘴!坐好!” 宿华发狠地将承恩拽回去,摸出一把小刀,插进马屁股! 马儿受惊,疯跑起来,宿华用力勒着韁绳,粗糙的麻绳将往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心勒出血痕。 保护好大家…… 一定要保护好大家…… 宿华咬着牙驾驶马车,风声呼啸,身后再度传来铁铁马蹄声。 他们的马车不过是寻常,在这种速度下,车軲轆突然一个打滑,车厢猛地被甩了出去! 宿华因为惯性摔的更远些,车厢翻倒在地,一阵阵吃痛呻吟声传来。 少年清晰地听闻自己右肩哢嚓一声,他脸色苍白,强忍着痛楚起身往车厢处走,却看见承恩被几只手托着送了出来。 牢里关了大半个月,承恩从一个小胖墩饿出了尖下巴,这会被他的娘亲,他的婶婶们合力推了出来。 宿华忙伸手去拉车里女眷,一支箭矢破空而来,钉在车窗上!他心中一沉,抬头便见追兵已出现在路尽头,刀刃上的鲜血刺痛了少年的眼睛。 又是几支箭矢飞射而来,力道大的钉穿木闆,惊的女眷们尖叫起来。 宿夫人一边安抚妯娌,一边对宿华交代:“承意,不要管我们,带承恩走!” “母亲……” 宿华下意识地想去拉宿夫人的手,宿夫人怒呵:“还楞着做什么!快跑啊!!!” 少年似被母亲吓到,退后两步,然后一把牵起承恩往树林里跑去。 他的手已经被韁绳勒的血肉模糊,痛到失力,可他不敢松开。 藤蔓枝条抽打在脸上和身上,火辣辣的痛,他也顾不得。 他牵着弟弟的手,努力嚮前奔跑。 好像只要跑下去,就不必去想为了让他们活命而死去的亲人。 林中无法驭马,再加上天色渐暗,两人竟然真躲开了一波追击。 心惊胆战地逃了一整天,两人饥肠轆轆。 他们窝在一个树洞里,用枯枝和树叶挡住洞口,暂时休整。 “二哥哥……” 承恩摸着咕咕直叫的肚子,看着泪痕未干的少年,有些委屈地开口:“我好饿。” 宿华呆呆地盯着地面,没有回应他。 承恩见哥哥不理他,便去扯树洞的枯枝,谁知宿华猛地抬手拍在他的手背上,力道极大,手背瞬间红肿一片。 承恩蔫嘴就要哭,结果对上哥哥的眼睛却哭不出来了—— 从前霽月清风的少年,这会眼里佈满血丝,宛若恶鬼一般的眼神吓得他打了个嗝。 “你想死吗?宿承恩。” 少年声音沙哑,狠声道:“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喊饿是用什么换来的!你以为你还能像以前那样任性吗!你以为——!” 承恩怔怔地看着将头埋在臂弯里压着声音痛哭的哥哥,他的身体一抖一抖的,看起来可怜极了。 小小的少年慢慢靠近宿华,生疏地顺着他的背:“二哥哥,不哭了,我不饿,我不怕饿。” 可两个孩子,又能逃到哪里呢? 宿华眼睁睁地看着承恩被一箭穿心,坠下山崖,崖下是汹涌急流,他就像一颗小石子,掉进去后连水花都未带起,就被淹没了。 爷爷说,要保护好宿家,可他连承恩都保护不了。 箭矢刺进皮肉时他甚至松了一口气,不必逃了,也没有人可以再牺牲了。 再次睁眼时,他已经顺流而下,到了尧州地界,被临江的一户好心渔民所救。 那一箭射中胸口,可他胸口放着承恩硬塞给他的长命锁,长命锁替他挡了力,因此他才活了下来。 但他已经不想活了。 亲人都已逝去,他还如何独活呢? 渔民见他失了求生意志,劝道:“小兄弟,不论发生了什么事,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说是不是?你江上飘了这么久都没死,说明大有福气啊!” 哼,福气,所谓福气便是如孤魂野鬼一般活着吗? 宿华对此嗤之以鼻。 渔民见对方不领情也不恼:“嗨,你自己多想想吧。” 或许他真有福气,哪怕他不愿意,身体也一日日好起来,待他能下床走动时,渔民家来了位修士。 听说是渔民的錶亲,下山来探望渔民。 渔民是个热心肠的,和修士说了这位随江飘来的少年已经无亲无故,能不能带去宗门谋个生计。 修士将宿华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摸了经脉:“唔……是个杂根。” 宿华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有灵根,虽然看样子也不是什么好的。 修士问他:“看在我錶叔的份上,我可以替你谋个外门弟子的位置,做些杂活,不短你吃穿,你愿意吗?” 宿华拒绝:“不愿意。” 渔民先急了起来:“怎么能不愿意呢?多好啊!那可是衍宗!” 宿华耳朵动了动:“衍宗?” 记忆中的那个名字在此刻突然冒了头,他想起那个小小的姑娘。 最终他还是在渔民的热情推荐下随修士入了衍宗。 修士带他报道完,离开时意味深长道:“别的话不好说,但既然你能活着,那必然是肩负了他人的期颐,可不要随便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废了旁人的苦心。” 宿华想起当初承恩将长命锁死活要塞给他时的样子,苦笑一声。 他有什么值得活下去的。 日子就这样平淡的过,从前金贵的少爷如今也做起了洒扫之类的杂活,他沉默安静,泯然眾人。 偶尔听别的弟子讨论赵寥寥,大家叫她天才。 后来,他在灵犀谷见到了哭着睡着的天才。 他知道她修为如今止步不前,师尊突然闭关,大家都将她与另一个师妹做对比,一捧一踩,少女被欺压的不成样子。 不知为何宿华突然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明明他也是孤身一人朝不保夕,心里却突然怜悯起来。 宿华最终还是见了赵寥寥,只是还没来得及带上金樽楼的油果子,便被人牵住了手。 后来的日子里,宿华总在想,与其说是他拉着赵寥寥往前走,不如说赵寥寥是支撑着他前行的勇气。 是赵寥寥先与他定下约定,是赵寥寥先抓住了他的手,也是赵寥寥先用真心对他。 所以他才能赴这场年少时的约。 …… 夏日天气多变,睡前还是星子漫天,天快大亮的时候反而铅云密佈,淅淅沥沥的雨从云中坠落,不多时便越下越大,打在院内新栽的芭蕉叶上。 赵寥寥被扰了清梦,嘟囔一句,想翻身继续睡,只是腰与后背都被人牢只是腰与后背都被人牢牢环扣着,动弹不得。 “天色还早,怎就醒了。” 耳边传来温热的呼吸,对方说话间气息拍打在她耳垂和颈后,痒痒的,赵寥寥不由得缩缩脖子避让。 她闭着眼睛摸上对方的脸,将人往后推了推:“都怪你,种什么芭蕉。” 下一刻,手心上落下一枚轻轻的吻,对方的声音带着倦意,显得低哑:“嗯,怪我。” 细密的吻顺着手心一路嚮上,直到那条白皙的手臂都染上湿润的缠绵水渍,赵寥寥终于无法再安眠,睁开眼睛瞪着眼前人:“宿华!” “寥寥。” 眼前的青年散着发,衣襟微开,露出胸前小片风光,锁骨与脖颈上还有昨夜的咬痕,红与白相衬,曖昧又糜美。 赵寥寥的目光掠过那些痕跡时,睫毛飞快地颤抖一下,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她将手腕从对方手中抽出来,便准备起身,却又被抱紧了些。 青年比她高大许多,将她压在胸前,严严实实地护住了。 宿华吻着怀中人的发顶笑道:“看到你便忍不住想要亲一亲,抱歉,抱歉。” 赵寥寥的侧脸紧贴在对方心口,对方的心跳声惹得她紧张起来。 虽说着抱歉,可宿华手却不闲。 他一手环着赵寥寥肩头,一只手落在她腰窝顺时针轻轻打着圈。 对方指腹因为常年握剑有些粗糙,可动作又轻柔至极,触及赵寥寥的肌肤时引得她微微颤抖。 故意,绝对故意的! 赵寥寥去抓宿华的手腕:“白,白日淫喧!” 宿华因她这句话顿了一下,随后笑出声:“我併没有那种意思…寥寥想吗?” 没有那种意思你就瞎摸!赵寥寥又羞又恼,推搡着他的肩膀就要起身:“我不想。” 青年併未阻拦爱人起身,只是在对方坐在床沿准备离开的时候,捞起她一缕青丝放在唇边亲吻。 他神情落寞,眉头轻皱着,眼角似有星点泪花,像只委屈巴巴的小狗望着赵寥寥:“不多睡会吗?” 赵寥寥已经见过无数次他这样的錶情,早就开始免疫,毫不犹豫地拒绝。 青年又扯扯她的衣角:“师尊?” 赵寥寥脑海中瞬间闪过昨夜青年一边入她一边唤她师尊的场景。 对方声音温柔缠绵,动动作却又兇又狠,她最后没有一丝力气,被青年吃抹干凈。 为什么曾经她会觉得宿华温良恭俭让,克己守礼,这分明就是只装作狗的狼! “师尊再陪陪弟子吧?” 青年半起身捏住女修的手腕,拇指摩挲在腕结上,然后拉着对方的手贴上自己的胸膛,顺着衣襟探了进去。 手心下是微微起伏的温暖的薄肌,赵寥寥内心挣扎着想收回手,却被捉的更紧,继续往下游走。 “…停,停一下。” 昨日新婚之夜,她被人一句赴约搞的迷迷糊糊,问对方是什么约定,结果对方就是不说。 一晚上如狼似虎的,搅的她软成一团,到这会又酸又麻的! 结果这人竟然还玩师徒play玩上癮了?! 赵寥寥被人压在床上亲时,心里突然有些惆悵:赵寥寥啊赵寥寥,你完蛋了,你被吃的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