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火流明【机甲】》 楔子 ——许多年后,人们仍无法忘却奥德姆布亚重启的景象,命运在这一夜无声地收网,所有人都只不过是它手下的棋子。 数不胜数的改装飞行器带着火光坠落,如同密密麻麻的遮天蔽日的流星。暗红机甲之上,银发煞神眼神狠厉,以近乎人类不能及的速度躲过四五架机甲的围击,仍不忘一记光刃挥向对面以绝妙角度试图偷袭的青黑机甲蝎尾狮。 “以多欺少果然很符合你无耻的作风呢,盛铮。”通过机甲传输的声音相较真人有些失真,仍带着话主人惯有的慵懒讥诮。 “这里是战场,可不存在什么以多欺少,你该反省一下自己了,为何要站在全人类的对面。”青黑机甲,重装型蝎尾狮的主人回应着,说话间,抬起机体右臂,配合身后射来的六道远距离追踪榴弹,挥拳抵住焚炀永劫来自正面的一记飞踢。 “整个人类的对面么,先不说你这算不算抬举吧。” 焚炀永劫背上的第四,第五对尾翼顷刻间上下拼接,组合,化身巨大的黑色长枪天樾,被它一把抓起,朝蝎尾狮挥去,以防守见长的蝎尾狮竟也无力承受这一击,不得不败退着后退。榴弹自身旁被一一引爆,伴着此起彼伏的轰鸣,祁曜勾唇,露出一个只有自己看到的讥讽的笑,“从最初开始,把我逼到这一步的……”不正是你们吗。 话声中断,视野尽头的银白光芒灼人,转眼间已膨胀到机甲数十倍,正气势汹涌地朝这边推进而来。暗金机体一闪而过,颜色如此特别的特型机,她只认识一个,甲金狐——是林星源,她放了他一马,但他显然不打算放过自己。 什么时候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站在一块,莫非真如盛琤所言,是自己树敌太多。 “……不会吧,你还想再要一次我的命啊……哥哥。” 看着机甲蝎尾狮瞬间放弃抵抗,驾驶舱整个弹射往相反的方向,祁曜自言自语着,左手下意识摩挲着某个冰冷圆润的按键,却迟迟没有按下。 她的双腿伤重,纵使弹射也难保活着落地,何况于此刻她的境况而言,离开机甲本身便意味着死亡。 “你还在犹豫什么?再犹豫下去,你就死定了。” 身后骤然现出金发男人的身影,一向游刃有余的语调第一次染上焦灼。 “晷,”她懒洋洋唤那个名字,如做过千百次的那样,“……已经迟了。”这话她曾从另一个人身上听到过,那时的她怎么回答的来着? ——你可以选择继续挣扎在复仇的深渊中,可世界广阔,为什么不将此作为起点,脱胎换骨,重获新生? 呵,此刻听来,多么天真,那个已然坠入地狱的男人恐怕也是这样认为的吧。 时至今日,还没放弃她的,唯有晷。 “弹射,剩下的全都交给我,相信我——” 轰—— 眩目的白焰绽开,照亮了半个夜空,吞噬了来不及逃走的飞行器和机甲,也包括处在最核心处的那架漂亮的,机身流动着焰红流光的焚炀永劫。 一代机甲,两代主人,皆死于非命,正应了曾几何时,银发“少年”掷地有声的那句。 “我发誓,倘若我踏上错误的道路,或将这架机甲用在错误的地方,就让我——尸骨无存。” 一语成谶。 远处的甲金狐缓缓放下手臂,引爆了那样令人无法直视的一击,林星源的手依然平稳,只是下意识想掏一根烟,手指又触到质地平滑的战斗服时,男人才恍然察觉到什么,长出一口气。 “永别了。”我的敌人,祁曜。 永别了,我的妹妹,林瑰夏。 这不是战乱的结束,恰恰是另一场动乱的开始。黥徒反抗军蜂拥而至,展示什么叫穷途末路,困兽犹斗。 这场突围的结局堪称惨烈,能逃出的黥徒唯有叁成,剩下的,半数殒命,半数被俘。 曾挽救整个星系于危急存亡的机械ai之神奥德姆布亚,头一次自它保护下的子民面前现身,宣读新生于这颗星球的法令,金色长发的男人有着梦幻般柔美的面容,只是湛蓝的眼底皆是冷漠。 整个第叁星系的人类,历经长达上千年的和平,终于抵达最坚不可摧的地步。 谁也不知道,风暴将至,因无人能预知到风暴将何时来临。 风暴眼的一切,是那样的平静。 一架漆黑的模样怪异的飞行器,悄无声息地返回了罗刹海,有着漆黑如星的瞳的长发青年,檀冶镜,就这样带着他的部下悄然离去。临行时,华法沙扒着玻璃,死死盯着那个人曾陨落的天空,总有一天,我要把他们都杀了——易祟之本以为他说出口的会是这句,但华法沙只是幽幽叹口气,“银星没意思,再也不来了。” 潜掘者再度回到了地底,临行前,蓬松高马尾的青年,华涧云破天荒地主动找了一趟林少将,任谁都不会猜得到他们说了什么,毕竟这两人一个洒脱一个严肃,一个不拘礼节一个一板一眼。 但林星源在这次会面后第一时间赶去觐见了昶境皇帝,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林星源不顾腰伤,一拳击向眉眼如春水般温柔的男人的脸,“厉晟!” 失望,不甘和怒火烧灼着,几乎要把他击垮。 “阿源,你可真是被众人偏爱的那个,母亲如此,父亲如此,就连她也是一样。”厉晟的神色平静里隐藏着极致的怨意,他不躲不让,朝林星源微微一笑,那笑容似淬毒的含苞欲放的花,和着话语里蜜糖般的温声细语。 “她没杀你,是因为她在最后一刻洞察到了真相,她不告诉你真相,是因为告诉你也无用,而她已经对这个世界,对你,失望透顶。”厉晟摇摇头,“即便如此她依然对你心软了,我改变想法了,虽然她没能杀了你,但要你这么自责痛苦的活下去,看起来也不赖。” 关于那场来自黥徒的反叛,后世颇有争议。 纵使再怎么伪装,潜伏在他们基因深处的兽性也一览无余——人性悲观论者如此说。 他们也只不过是为自身生存而战——亦有支持者这样为他们辩解。 无论如何,这场反叛不过是另一场巨大而恒久灾难的序幕,而变生人——曾经被称为仿生人的族群也借此机会展开长达数十年的自我进化,待到人们察觉为时已晚,自此这一支文明彻底同旧人类割裂。此为后话。 倘若寻求变乱的征咎,那么该追溯往何时呢? 或许,从那个时刻—— 西格马空间站 西格马空间站。人们更习惯于称它为“垃圾站”。人类身处其间,渺小微弱,并不比一只蟑螂好上多少。 黯淡昏黄的天幕下,是电子垃圾堆起的一座座巨大垃圾山。即便是文明高速发展的41世纪,人类依然无法摆脱这种原始方式来处理废品。 玛丽叼着一根烟,斜靠在柜台前。这里没有白天黑夜,一天到晚都是黄昏景象,自然无所谓休憩时间。 她看起来不过叁十几岁,穿着件再质朴不过的旧衫,艳红的长卷发悉数收进灰白的头巾,一双湖绿色的瞳孔如波澜不惊的死水,任谁都无法想到这样一个人会是浪荡几十年的宇宙海盗。 “怎么,宇宙海盗就不需要养老了?”倘若问玛丽为何来到这里,开上这么一家小小的“废品站”,她会这样调侃着,笑眯眯的眼里再看不出平日里的冷漠。只有这个时候,她才稍微有那么一点像个与世无争的废品站女老板。 傻重的机械鸟最先听到脚步声,小而圆的眼睛亮起黄光,猛展开双翼,直飞到展架高处,带来的劲风将玛丽的碎发吹出了几缕,“稀客来了,您好,您好,欢迎光临,荣幸之至,蓬荜生辉——” 无视这只聒噪的傻鸟,玛丽将视线落在柜前的小孩子,生得瘦瘦小小,站在柜前只能露出小半张脸,半长不短的头发乱糟糟如鸟窝,脸也是脏兮兮的,一双眼却亮得惊人。 玛丽居高临下迎上那双眼,“小鬼,从哪来就回哪里去,我这里不做黥徒的生意。” 那孩子慌乱地扫了一眼自己被衣服盖得严实的肩膀,不清楚自己哪里露了馅。 废话,若是游历宇宙多年的老海盗连一个小孩子都看不穿,那她岂不是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 玛丽极具压迫性地弯下身,巨大的胸在桌上弹了弹,不出所料这个动作让孩子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走吧,就当没来过这里,”湖绿色的眼透着无声威严,仿佛能透过脸上的污垢,看到了更深的地方,“你该庆幸我是个好人,走私黥徒可不犯法,出入这里的许多家伙都不介意身边添个漂亮乖顺的小玩意儿。” 毕竟这是最低贱,被排斥在人类社会之外,连繁殖权都被剥夺的低贱产物。 人类文明发展到这个阶段,任何人只需要花费不多的一笔钱就能制造一个完美调整基因序列的胚胎,不够完美的对照样本被销毁也只是几秒钟的问题,这既不涉及伦理,也不违背人权。 像这样出于某种需求被允许诞生,但在躯体上刺上生产标识和序列码的,就叫黥徒。刺青的“颜料”伴随终生,直至死亡才能随尸体一同分解。这意味着无论如何伪装,无论逃到哪里,他们的身份都无可掩饰。 不被期许的降生,远离人类法则保护,至死都只能进行最见不得光的工作。是他们与生而来的命运。 “我是来交换的,用这些东西。”慌乱神色不过持续几秒,那幼小的黥徒回复了平静,从身上掏出几枚零件,一件一件码在柜台上。 “……”玛丽无声地沉默了半晌,眼前这些小小战利品绝不是能一时半会淘到的,她甚至能想到这身躯瘦小的孩子是怎样没日没夜在垃圾山里翻找,笨拙地徒手拧下一个个机械零件,寻找着可能并不存在,或是已损毁的核心零件。 无声地叹了口气,玛丽缓缓移开最旁侧的一枚零件,“这个已经损坏了,”她又推倒另外两枚,“这两个我不需要,还有这个,因为设计缺陷,能用到的机型都已经报废了。” 她每说一句,那孩子的眼都黯淡一分,眼角垂下来样子,活像一只被抛弃的小型犬。 涂着红指甲的手将剩下的几枚纳入口袋。 “说吧,你想换什么?提前说好,我不能带你离开这里。”因为没真正接触到外界,才对人类社会抱有完美幻想,殊不知自己只是一只小小老鼠,会被残酷的规则随意践踏而死——玛丽遇见过太多这种情况。 “我需要,这些部件。”孩子从身上掏出块金属牌,上面以笨拙的字体刻录着一些零散的符号。 kd-07光学组件,还有uh9系的语言调节装置。 “……可以吗?” 玛丽抚摸着铁牌上的字,手一挥,那只方才还聒噪不停的机械鸟飞下展架,自它身后,展架的格子咔咔地响,木头片次第绽开,瞬间便延展出一个黑漆漆到伸手不见五指的仓库。 玛丽看也不看,伸手进去掏出一套组件,木头片很快咔咔收缩回一个不起眼的格子,玛丽顺势敲了敲另一个空格子,同样的画面再次出现,只是木头片的轨迹不同,这次出现的却是与之前不同的一个光线昏暗的仓库。 孩子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场面。 “拿好,”玛丽莞尔一笑,“我喜欢你这样不贪心的客人。” 这就是交易的好处,它不同于掠夺,银货两讫,之后便是互不相欠。无需为此背负任何罪责。 至于一个黥徒为何要费尽心思搞到仿生人才需要的组件,她并不关心这些。 目送孩子远去的背影,玛丽静静站在原地。机械鸟不知何时落下来,侧下头,温顺地蹭了蹭她被衣服包裹着的手臂。 它没有开口,像是察觉到玛丽瞬间低落的心情一般。 看来养这只蠢鸟还是有点用的,玛丽这样想着,然后听见那熟悉的粗噶声音响起,“警告,警告!” 玛丽叹口气,“我考虑要不要也给你换一个语言调节器——” 她的话音突然顿住了。 天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来,从来都只有黄昏的西格马空间站,在这一刻即将迎来黑夜。 不,并不是什么黑夜,而是什么巨大的物体遮挡了光线。 机械鸟一瞬间彻底睁大它那豆子一样的小眼睛,眼底发出红色的凶光,“敌袭!一艘ue级宇宙战舰正向我方靠近,请求展开反制——” “保持不动。”玛丽言简意赅地下达命令,她已跑到门前,肉眼足以看到战舰底部红黑相间的纹饰,红色涂料如水般流动在舰体表面,在远光的映照下呈现出银色光边的波纹,战舰主人的性格一定很骚包,她这样想着,补充了一句,“不是冲我们来的。” *** 这是一场慌不择路的逃亡。 年幼的猎物猛地停下步子,抬头望了望天,巨大的舰体压抑而沉默地停驻在头顶上空,也许下一秒它就会发射出足以毁灭整个空间站的一击,将这糟糕透顶的一切化作宇宙尘埃,但在那之前,在那之前—— 幼小的身躯扎进垃圾山一个不起眼的洞口,洞下是细而狭长的管道,黑暗中长达四五分钟的爬行过后,眼前豁然开朗。 一间布着照明灯的小小舱室,一侧是成堆的废弃零件,被随意堆放成一座小山,另一侧却是像模像样的起居室。用金属舰门摆成的床,简陋拼制出的桌椅,两人宽的工作台上摆着几台机器和充当图纸的金属板。最醒目的,还要数正当中的一颗头颅。 杂乱的金色长发,白皙而微微透着血色的肌肤,精致的眉眼,在粗陋的陈设下,愈发显得动人心魄的美。自它脖颈以下的部分已经不翼而飞,参差不齐的线路如暴露在外的血管,观之触目惊心,这些线路原本已被精心整理塞进工作台的孔洞,受方才的震动波及,头颅被震飞出去,全仗几根线路拉扯才不致滚落在地。 缓步走到头颅近前,将怀里的零件啪嗒一声撂在工作台上,幼小的手掌拾起头颅,将它端端正正摆回原地。 听到动静,它缓缓睁开如海水般湛蓝的眼。 “外面发生了什么?”与柔美的外表,温和的措辞截然相反,头颅发出的声音尖锐刺耳,一听便知是出了故障的机械合成音。 孩子侧头想了一下,使用匮乏的词汇形容着,“天空,巨大的,过来了,一路上很吵,这里,跳得很快。”布满伤痕的幼小手掌拍了拍胸口。 “不要急,先告诉我那巨大东西的模样。” 孩子用寻常人无法听懂的笨拙言语磕磕绊绊地描述,自始至终,那湛蓝的眼慈祥地注视着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责难。 “按照你的描述,那是一架ua级以上的战舰,虽然不知它为何会出现这里,但很显然,麻烦要来了。”话虽如此,它的语气毫不慌乱,这也许单纯出于其非人的特质,但在此时,这种镇定自若的态度无疑给孩子打了一剂强心剂。 “人类的心跳加速意味着紧张焦虑以及……你是在恐惧?不要怕,把你的手伸过来。从现在开始按照我说的做,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对你来说或许有些困难。” 湛蓝的眼闪过一丝不忍,要做的事绝不仅仅是困难,并且残忍。 “……我可以的。”孩子抬起头,露出一个强挤出来的,却有着安慰意味的笑。 劣等品 “定位到了么?”林星源冷冷询问。 虽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他身上自有一种上位者才有的矜傲强硬,这让原本带有几分稚气的脸覆上一层异样的冷漠。 方熹点了点头,调出巨大的全息图,“已经锁定目标,目标一直在移动,考虑到不对其造成伤害,所以只维持了追踪状态。” “哦?”林星源嗤笑,“看来这只老鼠的警觉性不错,或者该夸奖他,不愧是流淌着那位的血。” 数道炫目的光带落下,这一小块空地顷刻间亮如白昼。十余条缓缓降下的机械臂,无声地盘旋在头顶,只需等待命令发出的那一刻,它们便摧枯拉朽地发起攻势。 尽管去畏惧,尽管去逃亡,反正无论如何也无法逃出他的指掌。 “怎么了?”注意到方熹神情变化,林星源问。 “停住不动了。”方熹指向全息地图的某处,红色箭标在同一位置闪烁。 “收网吧。”林星源的声音带了些许失望,西格马空间站不是他们此行的第一站,或许也不会是最后一站。在清理了无数老鼠后,他已经开始对这种无意义的行为开始感到厌烦了。 伴着巨大的轰鸣,整座巨大的机械垃圾山被连根拔起。不及逃跑的黥徒发出不成调子的绝望惨叫。很快,伴着隆隆落地声,便连惨叫声也消失掉了。 “一想到那杂种流着元帅的血,我就忍不住作呕。”微冷的声色透着切实的杀意。 最优秀的基因被被卑鄙地盗取利用,制造出一群丑陋愚蠢的失败品,尽管对其一一展开抹杀,仍不免产生被侵犯信仰的愤怒。 方熹忍不住叹息了一声,道,“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找寻元帅失落在外的亲生子。” 喋喋不休的元老会不会轻易放弃对林星源的钳制,在获取到更有价值的筹码之前。 林星源的回应唯有一声冷哼。 “我教授的学生无数,唯独你最像我,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我希望有一天打败我的那个人会是你。” 林歇元帅,他的义父,他的恩师,曾这样说过。 战无不胜的战神,年少成名的机甲神话,在巨蜥星探查行动的返航途中意外身故,享年四十叁岁,在这个借助各种基因改造的高科技动辄活到两叁百岁的年代,可谓是英年早逝。 尽管林歇的死已过去了足足一个月,相关者依然活在浑噩中。尤以林星源为甚,错愕,难以置信,再之后是无法遏止的愤怒。 方熹甚至生出这样的念头,抹杀那些拥有林歇基基因的黥徒,其实是一种迁怒行为,对林歇擅自离世的报复。 这孩子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表达对元帅的爱,该说他不愧来自于那个家族么,元帅能够将他从扭曲的环境里拯救出来,却无法修补他内心深处的黑洞。 某种意义上,真是个无可救药的人啊,方熹扶了扶眼镜,无声地感叹着。 被机械臂死死压在地上的小小身躯犹在挣扎,幼兽般含糊的声响格外激起凌虐欲。 林星源盯着眼前人,缓缓闭上眼又睁开,足足有一会儿他都沉默不语。 闭上眼时,那人的话回响在耳旁。 我教授的学生无数,唯独你最像我,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我希望有一天打败我的那个人会是你。 果然是骗子,无论“希望有一天打败我的那个人会是你”,还是“唯独你最像我”。 方熹不识时务地喃喃自语,“这……好像幼年体的元帅啊。”自知失言,他顿了顿又道,“五官上倒也不是很像啦。” 他说的不错,比起五官这种肤浅的特征,倒不如说,这孩子有着与林歇如出一辙的气质神态。 发丝被冲刷干净,露出炫目的银色,如鸟窝般盘旋的乱发被打湿而柔顺地披散下来,线条柔润的瓜子脸,因之前的挣扎留着些许红晕。尽管如此,依然无法中和眼里的清冷桀骜,似一把雪亮的刀子,透着锐意的锋芒。 那是融进骨子里的,即便死亡也无法将之摧毁的矜傲。 很好。 林星源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转过身去。 “就按惯例的来吧。” 身后传来咔咔的骨折声,伴着抑止不住的痛苦喘息。没有眼泪,也没有哀求,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终于在最后一声清脆的咔咔响后,失了焦距。 心头的不悦并有消失,林星源发现了什么地朝昏迷的猎物走去,翻扯拉开碎裂的衣料。 细瘦的肩头,烙着由字母数字及密文组成的圆环状刺青。 01762.f.d.n,呈环形分布,烙刻在叁头蛇的顶端,叁只蛇头,一只神态狰狞,一只安详闭目,剩下的一只似笑非笑,与他目光相对。 暗青刺青的边缘兀自流动,仿佛有生命的介质般。 以指尖抚摸着纹饰,感受着指上传来的微不可见的颤抖。 “该不该杀了你呢?”林星源的声音很轻,像在询问,又仿佛自言自语。 林歇将一生奉献给帝国,他甚至不曾有过爱人和子嗣。唯有十几年前的一次受伤后,被收买了的医护人员恶意盗取了基因样本。 f.d.n,正是这个利欲熏心的科研机构的缩写。时任皇帝的厉戕元雷霆震怒,直接揪出并清洗了背后的买方势力,作为执行机构的f.d.n却奇迹般地全身而退。 甚至在事发后没有销毁罪证,而将盗来的基因采用……制造出眼前这卑贱的黥徒。这种行为,已经足以称之为挑衅了。 内心深处的愤怒无声地沸腾,手掌无意识扣在纤细幼小的脖颈上。 清脆的脖颈断裂声,眼角鼻腔溢出的鲜血,在无力挣扎之后垂下纤细四肢——唯有这些才能平息这滔天的怒意。 方熹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林星源!”这是他头一次这么不客气地直呼其名,“别做得太过分了。” 林星源一愣,转过来头。方熹的下一句责备的话语突然间说不出口了。 少年的眼里叁分绝望,七分迷茫,犹带稚气的眼角尽是荒凉。 “倘若父亲还活着——会觉得,这种东西更好么?” 便在这一刻,方熹心下恍然,林星源也好自己也罢,早被那人彻头彻尾地抛弃了。 “你还没发现,你手里的家伙是个女娃娃么?”方熹咬牙切齿,一把从林星源手里夺过那小小的身躯,“跟死人怄气,跟小女孩争宠,林星源,除了这些你还会什么?” “……” “假如你父亲未死,你仍是他唯一的养子,指定的接班人,而她也会日复一日垃圾站里拾荒度日,假如你父亲没死……谁会闲着没事大老远跑来这种地方找这么一个黥徒的麻烦?” 一鼓作气抛下这些话,方熹转过身,抱紧因疼痛而无意识地微微颤抖的幼小身躯,头也不回地走向母舰。 “说的也是呢,方熹。” 身后的话语轻得仿佛一开口就吹散在风中。 “……谢谢。” *** 战舰的返航来得安静而迅速,拖长的黑影也在地面上飞驰着远去。 玛丽站在门前,目送这庞然大物的离去。深绿色的眼里闪过一丝茫然。 宇宙啊,曾几何时,她以为自己会在宇宙中流浪而生,宇宙里漂浮而死。那个黑暗寂静与壮阔波澜矛盾共存的世界,不知何时,已经离得那么远了。 思绪来不及纷飞出太远,她难以置信地仰起头,看着那艘ue级微微调转了方向,尾翼如蝶翼般缓缓展开。 “卧槽!我**你个*。”下意识抛出一句宇宙通用骂句,玛丽以匪夷所思的速度退回房间。身上的破烂布衫被她一把扯掉,露出穿在里面的灰黑色紧身服。 “门罗,撤!” 被唤作门罗的鸟飞落在头顶的吊灯上,“确认撤离,起飞,咕。”它发出一声短促又欢快的叫声,声音未落,整座房子已开始剧烈摇动。 门窗自发地闭合,墙壁在抖动中脱落了雪白的墙面,露出覆盖着的银灰。房梁咔咔地扭曲弯折,很快,飞船乌贼号现出它的真身,拖长的尾部借着冲力拔地而起,朝西格马空间站之外疾驰而去。 飞出不过几十秒,身后便响起巨大的轰鸣,冲击波令乌贼号也震上一震,玛丽早有先见之明地将自己五花大绑在驾驶舱的座椅上,机械鸟门罗则没这么好运,被直拍在墙壁上。 绿色的小眼睛懵懵地闪了闪,很显然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整座西格马空间站已经不复存在。停留在原地的,是一块融成一团正迅速凝结着的巨大不规则金属块。 “啊啊啊,好大的手笔,真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做了亏心事,祸殃无辜人,妈的,真想给他们家的祖坟也来这么一下。” 玛丽晃了晃嗡嗡响的头,发出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的随心所欲的抱怨。 不过门罗显然是听到了的,“亲爱的玛丽,接下来咱们去哪?找下一个落脚点吗?” 想再找一个无主又足够安全的地方扎根下来,这并非一件容易的事。特别是对某些具有麻烦吸引体质的人而言。 玛丽拨弄着及腰的鲜红卷发,深绿色的眼中迷茫一扫而空,“不找了,咱们回去——当宇宙海盗。” 兄长 xyuzhaiwu9.com 温柔悦耳的女声开始报时,伴着舒缓的音乐,光线一点点浸入整个房间。林瑰夏睡眼朦胧地扯开被子,坐起身。身体已经醒来,意识仍然浑噩。她揉了揉乱糟糟的头,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擦去眼角残留着的泪。 刚刚……做了一个什么梦来着? 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依稀记得,在昏黄的天幕下,银黑的山顶,与某个有着湛蓝色眼眸的人相遇。 明明是个有着朦胧欢喜的梦,为何醒来的瞬间会感到如此悲伤? 林瑰夏不知道。 一只蓬松尾巴的松鼠趴在窗外好奇地张望进来,再远处隐约能看见泛着银光的湖面,和一片枝叶茂密的树木。一阵风过来,吹落几片红叶。松鼠便受了惊吓,转身跑远了。 倘若不是手臂上戴着的充满现代感的身体监测装置,几乎让人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他们并没有漂浮在茫茫宇宙中,而是身处在一处优美静谧的小木屋里。 林瑰夏听说过这种说法,人类是需要阳光的。倘若在不见光的宇宙里居住超过叁个月,就会因巨大的漂浮感和不安定感而患上孤独症。在宇宙中服役的舰队卫兵是自杀率最高的兵种,而一辈子生活在宇宙的佣兵和海盗们,为了克服这种孤独,则需要调高快乐阈值,简单来说,需要更多的刺激,比方说杀戮、掠夺、和死亡游戏。 她没有机会经历那种孤独不安到不得不追求刺激的绝望,这艘ue级的舰船跃渊号有着最先进的光影模拟技术,无论是光照、声音,还是空气流向,全与陆地上别无二致。 她所居住的地方,是跃渊号最上层核心区的客房,房内陈设布置更是奢侈到与地面上别无二致,盥洗室,梳妆台一应俱全,她甚至还有一间小书房,用以打发闲暇时光。 养尊处优,可以用来形容她现在的生活。 对此,林瑰夏却始终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似一个脆弱易碎的肥皂泡,一个随时会结束的梦。 她想一定是因为自己在宇宙里飘的太久了,久到忘记在陆地生根是种什么知觉,感官失调症,是宇宙中极其常见的病症,她才来跃渊号上时大病了一场,就连从前的记忆都一并失去了。 林瑰夏生在宇宙里,长在飞船上,是某个天性热爱自由,放荡不羁的星际海盗与林歇元帅私情的产物,至少林星源是这样告诉她的。 这素未谋面的兄长,在她看来是个矛盾异常的人,惯常于冷嘲热讽,言辞刻薄,令她一度对这眉眼清俊冷酷的少年满怀畏惧,可在她因为失调症而言行错乱颠倒时,也是林星源无微不至地帮她。 他将林瑰夏留在身旁,二十四小时同她待在一起,教她何为正常的言行举止,社会法度,礼仪规则。 那是林星源一生中最为清闲的时间,他把所有的耐性都用来教导这个连话都说不分明的小妹妹。 她初来跃渊号上时,才只十岁多一点,看起来瘦瘦小小的,一副营养极度不良的模样,别说是女孩子,就连人样都不具备。 何况脑子还出了问题,疯疯癫癫,甚至有次趁人不备把身上的衣服扯烂了,不着片缕地跑进下层库房,在那些金属器械上攀爬翻滚,瞪着一双似陷入梦魇的朦胧的眼,鬼啊仙啊的叫着。 她的专属护理师莱娜小姐追过来,一把将小鸡崽子一样的幼小身躯抓了起来,女人的动作很轻,力道却大,这么一抓,林瑰夏失了重,小猫一样地蜷着转身环抱着女人的肩膀。 “晷……” 半大孩子的声音如同梦呓,透着那么一股彷徨无措。 莱娜圈揽的动作因这话语顿了一下,“我想你需要冷静一下,这艘舰船上并没有什么鬼……” 女人的话没说完,林星源一推门,阴沉沉地看着两人。 “你先出去吧。”他对莱娜说。 见女人离去,少年开了灯,面无表情看着光影里的小孩子,瘦小羸弱的身躯上,叁头蛇的刺青灼烧着视网膜。 每看到一次,都忍不住喋血的冲动,林星源垂下眼,藏住涌起的杀意,然后他蹲下身,做出伸手的动作。 “我只有耐心说一遍,过来。” 她因那一闪而过的杀气而惊疑交加,看了看身后,又瞄一眼被林星源堵在身后的出口,终于还是服了软,迈着小碎步慢吞吞来到他身前,没敢搭他的手。 她畏惧他,出于本能。 林星源解下外套,披在她身上,青黑的制服外套在她身上不伦不类似巨大的斗篷,视线自被划伤而流血的脚上掠过,他情绪极淡地道,“自己能走吗?” 她下意识地点头,脚底的伤却让她根本走不快,没走出几步远,灯和门一并关了,身陷在一片寂静的黑暗。 黑暗里,响起幼兽般压抑的呜咽,黑暗是最好的惩戒,也是击破心防的最佳武器。 林星源的声音响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人是要生在光底下的,高低尊卑,礼义廉耻,如果这些你都嫌麻烦,从今往后就住这种地方好了。” 就像牲畜一样,这样同你很配。 他的声音又轻又冷,好似冰水缓缓注入容器,刻骨的恨,深埋的责怨,统统化作幽深平静。 幼小的孩子终于崩溃,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去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哥,哥哥……” 那是她第一次唤他。 少年的心似起伏不定的海面,时而阴沉时而利落,他心情好时,可以是耐心讲两个小时睡前故事的好兄长,可以为了纠正她的发音陪她把无意义的话聊不停,心情不好时,只是靠近就能惹起他的不悦。 她既怕他,又如溺水者抓着浮木地依赖他。 在这艘巨大的飞船上,人人尊敬她,或夸赞或怀念她的父亲,林歇,可这个名字,连同她自己的,都陌生如串场的梦境。 水流落下,自水池碰撞出细碎雪白的泡沫,她看着那泡沫就有些失神。 待到洗漱完了,出了盥洗室,她若有所觉地望向门的方向。 门外依然安静,林瑰夏却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有人正站在一道门之外望进来。这并非是凭着声音或影像做出的判断,而来源一种奇异的第六感。 手指扣在墙壁上的某个按键,一瞬间,窗外的风声、落叶的树与湖泊,房间里的木头质感的墙壁、富有生活感的挂饰地毯连同熊熊燃烧的壁炉,全都消失了。 房间里只余一片刺眼的雪白。 与此同时,节奏而有规律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林瑰夏飞快地理了理头发,“咳,请进。” 女孩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前,堪堪长过肩膀的银发有些蓬乱。两年的调理,发育不良的身体开始抽条,隐约有了几分少女的模样,仍是纤瘦,却已不再是先前触目惊心的模样。只是久不见光造成的苍白,看起来有种几乎要消失的透明感。 笼中雀,打开门时,方熹的脑里一瞬间闪过这个词。 或许正是这弱质芊芊的样貌令年轻帝王生出怜意,才破例提前一年结束她的守孝期。 两年前的某一天,苍白如游魂的女孩出现在林歇的追悼会时,各大媒体一度为之哗然。 被元帅严密保护,甚至不曾出现在公众面前的独生女,有着同他相同的,银白中带着些微蓝色调的发色。 和大家熟识的那个睿智冷静的军人形象的父亲相反,女孩苍白的脸上挂着久病不愈的病人独有的灰败气。如遭霜打的白蔷薇,苍白憔悴。 媒体没有因为她的柔弱而手下留情,恰恰相反,这看来弱小无助的小女孩令他们找到挖掘“真相”的可乘之机。从林瑰夏踏出舰船的第一步起,无数架无人机团团围绕着她,种种尖锐刁钻的问题透过无人机的话筒淹没了她。 “据我们所知,林歇元帅的遗体尚未寻到,请问您确定您的父亲真的离世了吗?” “您怎样看待不成熟的跃迁技术葬送了帝国英雄这件事?” 根据官方宣告,林歇死于一场空间跃迁事故。准确地说,在从巨蜥星返航的途中,身为统帅的他违反规定,私自切断通讯,带领舰队连续进行了两次空间跃迁——短时间内连续展开跃迁是无异于自杀的行为,但凡了解常识的初中小孩子都知晓这个道理。 但偏偏林歇他这么做了,于是他和他所带领的舰队一道,在第二次跃迁结束后的几秒内砰地炸成了一朵烟花。 这听上去蠢得不可思议,但它的的确确就这么发生了。或许只有喝醉酒才能解释林歇的这种行为,尽管酒精是严禁带进舰船上的。 无论怎样,林歇的一生,生得磊落光明,死得不清不白。 “不要回答任何问题,一旦你开口,他们就更不可能放过你,只要林星源在,你大可把一切交给他。” 方熹的告诫依稀响在耳旁,视野余光身扫到后半步开外那张矜持冷漠的脸。 纵然没有这告诫,她也不知如何回答。大病初愈后,她不仅失了记忆,就连语言也退化到比幼童好不了多少的地步。 眼前铺设着黑色地毯的长路,是她走过的最漫长的路,质问声没有因为她的沉默而放弃,问题越发尖锐。 “元帅生前没有向外界公布您的存在,林小姐是否对此心怀愤懑呢?” “听闻您与元帅的义子也就是您的兄长林星源先生私下不合,请问是否确有其事?” 一架飞行话筒探头越来越近,几乎抵在她的脸上。林瑰夏脚步顿了一下,盯住这架怪模怪样玩意儿。更多小说请收藏:xyuzhaiwu9.com 为什么我要被这种东西欺侮,而不能直接打掉它呢?脑中突然生出这样的念头。 被娇宠的小孩子 系着白色花的纤细手臂微微抬起—— 咔嚓的脆响,飞行话筒被干净利落地击落,自脚底响起碾压的碎裂声。林星源上前一步,顺势将她半扶着揽在怀里,矜持的脸上透着些许讥诮。 “瑰夏身体虚弱,没法接受采访,有什么问题就由我这个当哥哥的代劳吧。” 飞行话筒瞬间如鸟兽散,谁不知道这位是公认的无人机杀手,自他方圆数米内因为种种“意外”惨遭不测的无人机,足以让一整个维修部加班半个月了。 少年的身上有冷冽的近似苔藓雾沼的气息,一瞬间笼罩上来。 林瑰夏僵硬得一动不敢动,好似被蛇盯住的青蛙,现在装死还有用吗?她胡乱想着,感觉嘈杂的声音一瞬拉远又切近。 “睡吧,剩下的都交给我。”林星源低头对她说道,轻柔的声音如同在哄一个生病的小孩子。 毕竟是王家长大的,作秀,早已融进肌肤血脉。 有人用无人机上的摄像机抓拍下这一幕。多年后,林瑰夏在某个旧专题里翻到了这张照片。少年因为低头的动作只露出小半张侧脸,浓重的睫毛遮住眼中神色,微微翘起的嘴角,一派轻而柔和的笑意。 那时的心情怎样先不说,然而在此刻,身为那个被哄的生病小孩子,林瑰夏却只觉得又冷又畏惧。 这相处不过叁个月的兄长,于她而言更像陌生人。 他的身体绷紧僵硬的笔直,面上神情是宠溺的,眼底却透着无法消融的寒意。这个人无疑是在演戏,那么她,身为道具,应该要配合演出么? 她往远处望了一眼,依稀瞧见那位站得笔直的年轻帝王,穿着一件绣有暗金纹饰的黑袍,纵然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侧影,依然能感受到那股沉甸甸的悲伤。 为什么要那么悲伤呢,死的又不是他的父亲。还是说,眼前所看到的也是演技?所谓皇家,比拼的就是谁的演技更炉火纯青,谁的情绪更能扮得返璞归真。 感受着步伐的起落,她缓缓闭眼,像林星源嘱咐的那样。 她听见一个如泉水淙潺的声音响在头顶不远的地方。 “我可以看一下她吗?” “请吧,陛下。”不知为何,林星源的话声里隐约带着寒意。 一只柔软的指,自她额间落下,动作轻柔似蜻蜓点水,沿着一侧眼角落下,来到苍白无血色的脸颊。 那动作原本越来越轻,轻到下一秒指尖就会离开,却突然加重,林瑰夏那时原本已昏昏欲睡了,被这样重重按在脸上,意识陡然回落,下意识就要跳起身,却感觉到林星源抱着她的力道陡然加剧,好似梏着她一般。 “她看起来和林元帅不怎么像。”厉晟的声音听起不带失望,更似单纯的叙述,夹杂着一些无人能懂的喟叹。 这话听在林星源耳中又是另一番意思了。 “已经同父亲留取的样本比对了,货真价实。父亲丰神异彩,又岂是一个私生子能随便继承的。”林星源的这句话就纯属瞎扯了,林瑰夏五官虽不似林歇,神态却极像,尤其是不悦时,眼里淬了锋锐的芒光,有种银刃破鞘而出的锐利华光之美。 只是眼下,她身体脆弱得似自泥土拔出的花,神色恹恹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枯死。 “呵,阿源,毕竟兄弟一场,别把我想得那么……残忍。”厉晟的声音带了苦笑,“我只是单纯觉得她太羸弱了,不太适应这种环境,喂,小丫头,”他的指却是一直没有离去,又戳了戳她的脸,“这家伙有没有欺负你?” 因这样的一戳而迷迷糊糊掀开沉重的眼皮,林瑰夏短暂地望见青年的脸。 这是一张画里走出的人才会有的脸,眼角微微上挑的模样与林星源有叁分相似,只是这张脸少了几分稚气,多几分柔和无害,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 抵御不住疲乏,她又闭了眼,方才的一瞥,短暂得令她觉得这是一场梦。 “释压症。”林星源冷淡的解释,漂浮在太空环境太久,初回到银星这类重力与气流稳定的地带,身体自然而然会出现应激反应。 通常在回航时,会接受各种让身体逐步适应环境的训练,但在林星源看来这根本无所谓。 于他而言,少女不过是这一场毫无意义的悼念仪式的必备道具,况且她很快就会返回遥远的宇宙彼方了。 “你啊。”厉晟轻轻叹息着,终于还是撤回指,意味深长地道,“对她好点儿,毕竟这是元帅唯一留下的血脉了。” 那一日,聚光灯之下,林瑰夏成了整个帝国所有女孩子羡慕嫉妒的对象。 她的兄长林星源抱着她完成了整个追悼仪式,其脸上的温柔一扫其高傲矜持的传闻形象。 而那位年及弱冠的帝王,厉晟,用最隆重的仪式送别了恩师林歇,破例允许这位爱将遗孤由始至终的沉睡直到葬礼结束,其亲昵而不设防的态度却也令人不禁浮想联翩。 不止一人猜测林瑰夏将嫁入皇室,毕竟林元帅与皇室的渊源在先,而陛下的态度是如此暧昧——不仅因她的身体问题将追悼会破例推迟到林歇死后叁个月——只为确保她本人出席,更在距离她父亲衣冠冢不远的地方为她安置了住处。 任谁也想不到,林瑰夏会拒绝自衣冠冢旁守孝这个体贴的提议。不过叁日,她便踏上飞船,往遥远的的蓝礁星云出发了。 这一年的时间里,他们所乘坐的飞船就这样漂浮在林歇元帅殒命的星团附近,如一个安静的幽灵。 孤寂荒凉的宇宙一隅,死亡抵达,生命留驻,全都无声无息。倘若失去了记忆作为参照点,就只剩漫无边际的虚无。 方熹自然知晓这道理,取下装戴在她臂上的监测装置,他随口道,“最近睡眠如何?还做噩梦吗?” 林瑰夏一怔,她又想起那个有着昏黄天幕的梦,每每带来怅然若失的不快,“没事的,我去找莱娜小姐开安神剂就好。” 这样说着,她的背脊挺直,是连安慰都一并拒绝的姿势。 于是方熹只能无声地叹口气,“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对我提。” 他顿了顿,安慰性质地提醒,“今天是你哥哥抵达的日子,算时间再有六个小时就能到了。” 他本以为林瑰夏会激动得跳起来,却不想少女眼里的确神采飞扬了片刻,又似想到了什么,神色郁郁地应了一声。 “这次他空闲时间大把,接你回家后能小住半个月。” 这样说着,咔哒,方熹按下了床头的某个开关。 林瑰夏眼前一花,脚下已是一片点缀着不知名小白花的绿色草地,头顶上是浅蓝天幕,棉花糖般的云朵缓缓移动,像一群无忧无虑的羊群。 深吸了一口有着青涩草香的空气,方熹拍了拍林瑰夏小小的肩膀,“放轻松,像你这样的小孩子,还是不要过早变成沉闷的大人的好。” 重逢 林瑰夏驾轻就熟地摸到医疗室,莱娜不在,她等了一会儿,懒得再等下去。 自柜子里取出安神剂,熟练地调配,在林星源抵达之前,她亟需一场深度睡眠,时间最好保持在叁小时内。 她希望在林星源回来时维持精力充沛的状态。 注射药物所带来的睡眠总是很快,林瑰夏还没来得及爬上床好好躺下,就意识昏沉,抓着床单的手握紧又松开,她缓缓滑坐在床边。 这一觉平稳无梦。 睡醒时,发觉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盖了被子,就连被角都被整整齐齐地掖好。 “哥哥……?” 然而房间里没有人,门紧关着,看不出有人来过的痕迹。 林瑰夏看了眼时间,这时段,林星源还没回到舰上。 她打着哈欠,想再睡一觉,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医疗室不过小小一间,橱柜里密密麻麻摆着药盒,乍看上去像一排排书。 林瑰夏对书不感兴趣,对药也一样,她坐在小方桌前,捞了支笔在空白的处方笺上随意划着,想到林星源,和他这次回来的意味,思绪纷乱,连自己划了些什么也没意识到,心不在焉地把纸丢在桌上,就离开了。 白纸上杂乱的线条,湛蓝的笔墨依稀拼成眼睛的形状。 有人站在桌前,低头静静看着这张纸,良久,伸出手去,把纸撕成了碎片。 平心而论,当这对兄妹在一起时,绝对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 漆黑与浅银的两种发色,同样挺直的脊背与优雅的进餐方式,同样满脸写着矜持疏离,也因而让用餐的过程显得沉闷。 两年的时间里,林星源身高窜了些,轮廓也依稀有了优雅贵气的成年男人模样,只有微微挑高的眼尾还留着少年独有的锐气。 任谁被这双锐意十足的眼盯住时,会有种成为被锁定猎物的错觉。 林瑰夏也一样。 捏着筷子的手心出了一层薄汗,夹起菜来便不太顺利。在菜第叁次掉回盘子之后,她若无其事地换了一只勺子,舀汤。 林星源沉沉看了她一眼,以一种无可挑剔的优雅姿态夹了一把菜到她碗里,正是她夹的那道。 林瑰夏乖巧地笑了笑,味同嚼蜡地咽下去。 是她的错觉么,这次回来的林星源看起来格外有压迫力,恍惚间她有种面对的是个陌生的成年男人的错觉。 用餐即将结束,林星源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起这次回银星的见闻。 此番回程是处理毕业的事务,林歇出事以后,他以守孝的名义请了长假,除了考试和重大赛事需要回校,其余时间大多在跃渊号度过。这当然会引起旁人的不满,没人能说出什么,因为他的成绩优秀得无从指摘。 于是不满统统化成冷嘲热讽,砸向林歇这个不会说话的死人,林歇可谓是林星源的软肋,为此他同人打了一架,阵势闹的很大,如果不是导师道连爱才心切,把事情压下,怕是要受处分。 这些糟心事他当然不会讲,挑着说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轶事。 林瑰夏听他讲着,偶尔附和着,她有太多盘桓在心里的问题,却怎么都问不出口,心不在焉地夹起根芹菜,递到嘴边,刚巧林星源又说了句什么,低低应了一声,鬼使神差地把夹着的芹菜放在林星源碗里。 菜丢进去的一瞬,她才想起来,林星源根本不吃芹菜。 林星源沉沉看了她一眼,以一种无可挑剔的优雅姿态将菜放入口中,咀嚼。 林瑰夏这个年龄的孩子总是藏不住事的,他看出她的欲言又止,但比起追问,更希望少女能主动说出。 然而盘桓心底的话,直到最后也没能问出口。 晚餐后,林星源便唤她去收拾将带走的私人物品。 林瑰夏的东西少的可怜,收拾了几本书和衣服,就再寻不出其他了。 将离开跃渊号时,忽生出不舍。她在此生活了两年,无形中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此刻萦绕心头的,不止是恋恋不舍,还有对未来的迷茫。 同林星源回银星后,自己又能去哪呢?同龄的孩子正是肆意向父母撒娇,无忧无虑取闹的年龄,她和他们格格不入,倘若真如听说的那样,林星源把她一个人丢在人生地不熟的昶境,她又能怎么办。 她辗转难眠,不知何时才睡着,又不知怎么着,一脚踩空失重地醒来,发觉自己正身处废弃的金属器械堆积的下层库房,脚下是堆出的小山包,身上穿着不伦不类的睡裙。 林瑰夏有些欲哭无泪,怕什么来什么,她的梦游症许久不曾发作,却不想就在将离开的这天再度造访了她。 还是同一个库房,脸上还残留着潮湿的触感,仿佛刚刚哭过。 她抹抹脸,踉跄地爬下来,才走出没几步,借着昏暗的墙灯,照出不远处模糊的瘦高人影,她惊得几乎一口气喘不上来。 “醒了?”少年的声音淡淡,在夜色里低沉得似捕食者。 他究竟在这里站了多久,又究竟看到了什么? 一颗心急遽下沉,林瑰夏没来由地感到恐慌,她一把拉住林星源的衣角,怯怯地喊,“哥哥。” 怕挨责罚,见他仍不言语,她索性心虚地抱住他的腰,“我不想离开你,别把我送出去。” 少年的身高窜的飞快,她却没怎么长高,这样环抱着他,只比他的腰高一点,像个软绵绵又没什么重量的小型挂件。 林星源愣了一下,“谁说要把你送走了?” “他们都在说,你要把我嫁给那位皇帝,他比我大了足足九岁,我根本都没见过他。”林瑰夏委屈地掰着手指数落。 “你还多大?现在就想嫁人,未免也太早了些,况且你以为那位就不挑不捡,能轻易看上你?” 林星源嗤笑,言辞虽刻薄,语气却调侃。 “我也不想去那个什么银岚女校。”小孩子总是得寸进尺的,见林星源没有动怒,林瑰夏把头埋在他身上,闷闷说着。 银白中透着蓝的发丝自一点幽光下分外明晰,林星源平日里刻意不去注意这与林歇如出一辙的发色,在他还很年幼的时候,曾为了同父亲生得更像去染了头发,把好端端的黑发染得枯白干涩,似一把杂草。 那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蠢的一件事,林歇没嘲笑或者责罚他,他却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墙角钻进去。 他千方百计而不得的东西,眼前的孩子却一无所知的拥有。对此不甘吗?愤怒吗? 手无意识摸了摸那团银发,若是从前的林星源,会忍不住拔几根下来,再欣赏对方吃痛的低呼,可少年心底无端地索然无味起来,眼前的小屁孩根本什么都不懂,置气还有什么意义呢。 “银岚女子高校,是所贵族娇小姐镀金的学校,里面全是些草包,花瓶,矫揉造作的大小姐,她们一无所长,整日为了些无意义的琐碎小事勾心斗角,人生目标就只有找个门当户对的家族联姻,结婚生子。” 林星源每说一句,林瑰夏脸色就苍白一分,将她塞进这么一个地方,是不折不扣的折辱。 察觉扒在身上的力道忽然减轻,林星源面上不动声色,却话锋一转道,“也只有这种地方,你才能融进去而不惹人怀疑。” 人生缺失的十年,缺乏的常识与人情世故,绝不是仅凭一两年的恶补就能补回来的。 林瑰夏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小声道,“我想跟你一起去那个什么联盟总部。” “不行。”这次林星源拒绝的很快,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比起银星,我更适应在飞船上的日子。”林瑰夏往后退了一步,攥着指,急急忙忙地说,“或者就留在这里,我可以帮方熹叔叔的忙。” 这回林星源没再说话,冷淡中含着讥诮的眼神望她。 “走吧。”他没说好与不好,只拉着林瑰夏出了门。 累赘 从狭长的西区穿过通道来到东区的尽头,沿着升降梯才能抵达舰船的最下层,这里的墙壁和地板不复未来质感的银白,而是带着斑驳锈迹的青黑。光线更是昏暗到仅能看清眼前的长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长期不透风才有的机油味,混着金属锈蚀独有的气味。 林瑰夏曾问过林星源,这样一艘巨大的宇宙战舰,为何不装更明亮的灯。 那时的林星源是这样说的,“这里是一线士兵们的休息舱,长时间高强度的出航令他们早已适应了黑暗,过于明亮的灯只会灼伤他们的眼睛。” 眼下,男人很有闲情逸致地拉开几道舱门,露出里面逼仄简陋的布置,“你说留在这里,可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住上你那种宽敞漂亮的房间的。” “他们可以——” “他们不可以,”林星源打断她,“他们是战士,优渥的环境会让人类耽于享乐,变得——” 他侧头扫了眼林瑰夏,“脆弱,就像你一样。” 他一面说着,又推开身侧的一扇门,一股消毒水味扑面而来,顷刻间充斥在整个走廊。 “医疗室?”林瑰夏曾在舰船上的医疗室住过一段时间,记忆的最初,就是被这股熟悉的消毒水味道唤醒。一尘不染的洁白,刺眼的灯光,和反射着灯光的医疗器械,是她对医疗室最初的印象。 眼前的这间和她住过的有些不同,大得如一个小型广场,目之所及处,歪七斜八地摆着各式器械和一张张简陋的床,通道被随意摞起的纸箱占据,狭窄逼仄,她不得不撩起裙子,学着林星源的样子,从那些纸箱上跨过去。 “别看现在是空的,处于战时,这里可是连地上都密密麻麻铺满了床位。” 林星源领她到床前,“坐下。” 原来他已经发现了。 林瑰夏低头看着林星源掀起裙摆,露出小腿被割开的伤口,纱布蘸了酒精,每每擦拭都带来钻心的疼,他很少为别人做这种事,动作粗鲁而漫不经意。 林星源只是消了毒,丢下一卷绷带给她,就往里侧的通道去了。 林瑰夏以为自己会束手无策,却不想双手有如生出了自己的意志,熟练地包扎,还打了个结。 她朝林星源的方向走过去,发觉通道尽头又是一间房。 这间房空旷异常,没有陈列任何物品,只除了墙上挂着的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徽章。林瑰夏发现,每个徽章上都印有不同的名字,字迹各不相同。 “为了避免疫情,战死者的尸体不会被回收。他们存在过的唯一证明只有这枚印有名字的徽章。”其实挂在这里的不过一部分,更多的随尸体一道留在宇宙深处。 “元帅……父亲他也一样吗?” “父亲的在那里。”林星源指了指壁上的一处。 那枚徽章淹没在众多同类之间,造型并不突出,只除了外圈的花纹略有不同,若不是林星源指引,根本就无法找出来。 “身为指挥官,他有回收遗体的特权。不过,那场爆炸让尸体化作齑粉,反复搜寻,只寻回了这枚徽章。”想到那场爆炸,林星源眸光稍暗,“那个人一向讨厌特权,想必也很满意这种处理方法吧。” 徽章的血红底色上,林歇两个字行云流水,林瑰夏只认得一个林字,却也能从字迹里感受到一种云淡风轻的气度。 模糊不清的记忆中找不出关于林歇的半点信息,于林瑰夏而言,这位至亲血缘打从一开始就只是个模糊不清的符号,只在这一刻起,随着翻飞笔墨,稍微清晰了些。 也在这一刻,林瑰夏隐隐嫉妒起林星源来。林歇是她生理意义上的父亲,但那又如何,从精神层面,他是也仅是林星源一个人的父亲。 林星源伸出手去,擦了擦徽章上不存在的浮灰,然后他缓缓开口。 “在这艘舰船上的每一个人,他们尊敬爱戴你,将最好的资源献给你,并不是因为你本人有什么过人之处,而是因为你的父亲,他们不肯接受父亲的死,爱屋及乌,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捧着易碎珍珠一样地对待着你。” “被所有人视若珠宝,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幸运吗,还是沉重?” 林瑰夏眨巴着眼,“哥哥,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林星源忽然笑了,将手落在林瑰夏的肩上,俯下身轻声道,“假如他们知道元帅唯一的血脉,只是个卑贱的可以量产的黥徒,你说他们会不会很失望?” 他凑近时,身上那股极淡的冷苔气息也一并笼罩下来,与无邪气的面容完全相反的阴冷潮湿气息,勾起烙在记忆深处的某种被遗忘的恐惧。 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般浑身发麻,林瑰夏的冷汗一瞬间就冒了出来。 黥徒的意味,方熹早在她失忆醒来的最初就告知于她。那是并非出于生理上的父母——基因提供者的意志而量产出来的劣种者,是在银星上被当成家畜豢养的存在。 黥徒身份是枚定时炸弹,一旦被引爆,她会失去所有,成为天底下最倒霉的,众目睽睽之下被钉上受刑架的老鼠。 林星源眯起眼,看着她的神色从震惊到惶恐,再到一片死寂。 不知为何,他又回想起初见这孩子时她的眼神,澄澈与锋利,两者矛盾地交融。那样的一双眼,已经再无法看到了——是方熹他们,一同杀死了那个“她”。 对此,他没什么可后悔的。人的成长本就伴随着磨平棱角,至少他受到的教育如此证明。 “还有一个地方要带你去,”林星源缓缓开口,“跟我来吧。” 这条通道比先前走过的更破旧,也更昏暗。通道不长,一扇巨大的黑色铁门占据了尽头。 只是站在门前,林瑰夏就能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压迫感,那种感觉,好似有无数道视线从铁门内部朝她望过来。扣在冰冷铁门上的手迟疑了,她突然不想打开这道门。 “放心,不是什么危险的东西。”林星源将掌心扣在她的手背上,手上发力,门开了。 这是—— 林瑰夏死死咬住唇,趔趄着走过去。 七歪八倒的残缺躯干堆迭在一起,填满了大半个房间。所有人皆有着同样浅棕色短发,浅褐的肤色,标准到缺少特征感的五官。残破的肢体破裂处依稀可见金属质地的电路板和杂乱线路。 它们是活的。而且正在注视着她,林瑰夏悚然生出这种错觉。 就在她产生这个念头时,几颗头颅转动,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被精心调整过的标准式微笑。 林星源一把扶住她不稳的身体,“它们的程式里加入了人脸识别,一旦识别到有人类靠近就会报以微笑,很有礼貌的设计不是么?” 循着他的话,啪嗒,一颗头颅滚落下来,骨碌到林瑰夏身前。因涂装剥落而显得丑陋狰狞的脸正对着她,唇角仍向上牵引着,看起来诡异如怪谈电影里的镜头。 林瑰夏脑中嗡地一声,忽然一瞬间闪过无数杂音。 “从本质上说,我只是由机械零件拼凑出的量产品,如果你走出去,看到我的无数同类就能更加体验到这一点——你干嘛要这样一脸难过地看着我?” 是谁?谁在耳旁说话。 “如果说黥徒是因为存在威胁而被人类抛弃在社会之外的产物,那么仿生人就是最最低劣的人类复制品,从某种意义上,我们是一丘之貉呢……啊,抱歉,这个词有点复杂,你听不懂。” ……谁? 颤抖的指无力地抓握。能抓取的,只有虚无的空气。 林星源毫无怜悯地地将脚踩在那颗有碍观瞻的头颅上,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踢飞它。 “战争不止会制造死亡,还有眼前的这群垃圾。以前发生过拆解中的仿生人电路失控袭击人类的先例,所以报废只能在特定的环境下进行。同为作为工具而生的黥徒,你看见它们时会不会同病相怜呢?” “……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林瑰夏闭上眼,深呼吸,又睁开,这回,那些纷乱的幻象终于消失了,眼前唯有丑陋的真实。 “方才我们吃的蔬菜,还记得吗?” 林星源蹲下身去,拾起那颗头颅,将它放回那堆同类堆迭成的小山上。 “跃渊号是为战斗而生的艺术品,它本身没有一丝丝冗余的部分。遑论多余的资源制造青菜……这种完全意义上的奢侈品。可是为了元帅羸弱的女儿的健康着想,兵士们不得不采取没办法的办法,从这些垃圾身上抠出未耗尽的能量核心,用其维持了一个专属于你的培养皿,你平时所吃的那些,就是……” 那颗被他摆好的头颅突然咧嘴一笑,打断他的话,“长官,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林星源歪头看了对方一眼,林瑰夏以为他会不耐烦地把头颅踢开,却不想他只是道,“快了,先待命吧。”他的话音里含着淡淡的倦意,听起来居然有点温柔。 “收到。” 林星源的手指已经扣在后脑的按键上,待头颅说完这句话,不紧不慢地按下。 棕褐色的眼顿时失去神采,和一颗普通的玻璃珠没有什么区别。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林瑰夏把嘴唇咬成死白,睫毛颤了颤。 陪他去星联总部,极有可能败露黥徒的身份,给林歇和他带来无穷的麻烦,而留在跃渊号,她只能是个需要照顾的累赘。 她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肤浅和自以为是,唇上传来血腥味,她却恍若不觉。 “我会如你所说的,去银岚女校上学。” 我会杀了她 新历4027年5月21日,距离林歇死亡足足过去了一年零两个月,这一天是林瑰夏从蓝礁星系返航的日子。 倘若历史化作一本日历,那么无论向前翻还是向后,这都是十足平凡普通的一天。 仍年幼的小女孩穿着白裙,神色恹恹地同跃渊号上的每一个人打着招呼道别。谁都能看出她竭力试图强打起精神却有心无力,眼下淡淡的黑色阴影出卖了她。 方熹难得脱下常穿着的白色长袍,换上了一套正装军服。平心而论,这种正装并不适合这个男人,他太瘦了,风一吹,空荡荡的袖管裤筒就随风摆动。 林瑰夏看了一眼他尖尖的下巴,心头生出一点疑惑,这两年的时间里,与身体日益好转的她相较,方熹愈发清减了。 身为医疗官的方熹,平素很少离开研究室,似乎总有做不完的工作。来探望她时,从来都是神态悠闲,闭口不谈工作。可每每在舰舱通道遇到,他又总是神色匆匆,走路生风。 他究竟在忙些什么? 方熹半蹲下身,替面前的小女孩别好发卡,“大家都会挂念你的,我也一样。回到银星后,你会有新的伙伴,更多充实的事去做。如果,我是说如果,想念我的话,你可以把邮件发给你哥哥,由他代为转发。” 林瑰夏点点头,“我会的。”她的眼睛有点湿润,仰头眨了眨眼,强行把眼泪忍了回去。 方熹将视线落向不远处迎面走来的少年身上,腾地站起身,推了推她的背,“走吧……别回头。” 如果说林瑰夏是因为重病初愈,记忆全失,在这朝夕相处的两年里对方熹生出雏鸟心态,那么于方熹而言,一开始只是单纯在林瑰夏身上寻找死去的林歇的影子,再后来渐渐意识到这个小女孩是不同于林歇的个体。 林歇是无时无刻不游刃有余的,这个男人永远不紧不慢,按照自己的节奏推进,所以他比任何人都能更早捕捉到意外的发生,这也是方熹绝不相信林歇单纯死于空间跃迁事故的理由。 林瑰夏不一样。 方熹不会忘记幼小的女孩第一次在医疗室醒来时的场景。她的两条手臂被严严实实地包裹成两条粽子,眼底是混乱,恐惧以及迷茫。即便如此,她的背依旧挺直,扬起的脸面无表情。 他像害怕惊扰蝴蝶一般小心翼翼地靠近病床旁,本以为她会惊恐地发出“我是谁,我在哪,你们又是谁?”诸如此类的疑问,他已经为此精心准备了一套滴水不漏的说辞,当然,他也完全做好了脱离于人类社会的环境下,女孩其实并不会说话的心理准备。 但林瑰夏只是试着抬了抬手臂,又因沉重而不得不放弃。 “太紧了,你包扎的?谢谢你。” 她似乎接受过一些语言训练,能够发出一些零碎单词构成的话语,发音居然也算得上标准。 这在方熹看来本属于值得调查的部分,可惜西格马空间站在林星源的任性之下毁得一干二净,一同抹灭得一干二净的,还有她的过往。 他们原本想得到的只是一次性的工具,但她更像一块上好的璞玉,需要人耐心地打磨。只可惜,持有这份耐心的人只有他自己,而两年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 短到只来得及教会她语言和最基本的社会常识。却来不及教她今后如何去化解身为黥徒的落差和矛盾。 方熹目送着小步紧跑跟在林星源身后的身影,冷不防正迎上林星源转回头,意味深长又显得有些不怀好意的神色。 那神情依稀在说,“时至今日,你真的觉得作为黥徒的她能侥幸活下去吗?” 回想起两人昨晚的谈话,方熹的心,倏地沉了下去。 *** “根据残骸检定数量的分析,我怀疑在蓝礁星系爆炸的,只是舰队的一部分。” “哦?”林星源没有很惊讶,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道,“只是怀疑,不足以列入实证,对吗?” 林歇死后,无数脏水和污蔑泼向他,最过分的说法是,他私自带领舰队试图叛星出逃,遭到部下反抗而同归于尽。 死人不会辩解,只有找到足够的证据才能为林歇洗刷污名。而茫茫宇宙中,若要找寻区区几艘遗失的舰船,无异于大海捞针。 方熹耸耸肩,“想要实证?那你一定很喜欢接下来的这条内容。分析样本所携带的星系间物质,所得出的结论,蓝礁星系不是元帅空间跃迁的第二个目标点,在期此间,他还去了另一处地方。” 叁次跃迁,毫无疑问的自杀行为。 林星源喃喃道,“他疯了么?” “谁知道呢。”方熹将手扣在玻璃舱门,有些出神地望着远处的星团。湖绿包裹并试图撕裂靛青,又被暗橙与乌黑相互裹挟的热尘埃云挤压侵食着,构成一幅诡谲而又斑斓壮阔的景象。 宇宙中的一切都残酷于无声无息处,绚烂背后是侵蚀、吞噬与交融,只有毫无阅历的小丫头才会单纯将其认定为美,并沉醉在其中。 “虽然无法锁定他去过的地点,但根据分析的合理化推测,在林歇完成最后一次跃迁前,就已经遭到了足以致死的射线污染,很可能蓝礁星系……只是他选择的终结之地。” 艰难地挤出这些话,方熹本以为林星源会失态甚至是暴怒,却不想年轻人只是深深吐出一口气,“还有什么其他发现么?” “暂时只有这些,另外有一点我很好奇,针对巨蜥星的探查……还在继续吗?” “他们采取了父亲最后发回的通讯报告,巨蜥星并没有发现人类活动痕迹,我们接收到的疑似讯息只是误读,对巨蜥星的探索计划——永久尘封。” 林星源缺乏温度的声音回响在研究室里,“另外,从银星带来的最新消息,元老会通过了教宗提出的要求,昶境将被列入厄雷蒙特环网的部署区域。” 方熹抑制不住惊讶,“怎么会……陛下他不会同意的。” 对于年轻的狮子来说,单只一个凌驾于君王之上的元老会已经足以惹来他的忌惮,遑论由人工智能再造出的造物主。 “你应该听过那个传闻吧,关于父亲与死去的女帝之间私情的传闻,厉晟第一次听到时,可是震怒到当场击毙流言的相关者呢。” 林星源话声带有不加掩饰的讥诮,“反叛军和黥徒武装组织们行动不断,偏偏在这个时段,偃旗息鼓了六七年的流言再度流传起来,背后是谁在推动不言而喻。他们既然祭出死人的名声,厉晟……他就不得不束手束脚,摆出公正的姿态,把事务全交由元老会决定,不觉得很可笑么,最希望父亲死的是他,可倘若父亲未死,他何至于让步至此。” 对这位名义上的皇兄,他一向缺乏应有的尊重,方熹皱了皱眉,却没有更正他的称呼,他的注意力放在另一个层面上。 “明知厄雷蒙特即将启动,你还把她带回去,你难道就不想想后果,她的身份会被发现的!到那时……”不止林瑰夏身死,包括林歇的名誉,林星源自己的前程,统统要一起陪葬。 “不然还能怎样?要她病死在返航的路上么?” 林星源的眼神同他的语气一样凉薄,方熹突然僵住了,这一刻,他毫不怀疑,林星源真的有考虑过让林瑰夏“病死”途中,这个一劳永逸的解决方式。 林星源突然失笑了,“方叔叔,”他用回儿时才有的称呼,尽管在此刻,“在你心目中,我是那么输不起的人吗?” 比起还未开始就设想一败涂地的懦夫,他宁愿当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一个活着的元帅遗孤,虽然会带来无穷的麻烦,但也会带来最坚固的联盟。 “比起这个,你还是把关心放在你的小女孩身上吧。”林星源的声音微微透着恶意,“作为黥徒,在厄雷蒙特……尤弥亚的天罗地网之下伪装成常人,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提前说好,一旦她败露身份,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这样一来,方叔叔你也不会有意见吧?” “……” 方熹心情复杂地注视眼前的年轻人,从他脸上依然能寻到稚嫩的痕迹,却依稀有了恶魔的雏形。 失去元帅的引导,眼前的家伙真的能走向正确的道路吗?他忽然生出隐忧。 ---------------------- 阿源不是男主呀 看在不是男主的份上就允许你嘴炮吧。 回返 林瑰夏瞠目结舌地看着手里的舱内服。从轻若无骨的贴身用衣,到布有繁复纹样以及精密仪器的若干件外层防护衣。衣服上似乎还残留着林星源的体温,回想他他把衣服递给自己时的神情,林瑰夏敢肯定那绝对称得上是幸灾乐祸。 她把衣服放身上比划了几下,正束手无策时,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护理医师莱娜的声音响在门外,“林小姐,我可以进来吗?” 黑色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黑框眼镜令女人的整张脸平白增添了几分老气,其实这张脸是相当年轻的,清秀而普通——普通到令人很难记住她的长相。 林瑰夏惊讶之余又有些欢欣,“你要跟我一同回去?” “很遗憾,我只是负责帮你解决难题的,”莱娜指了指林瑰夏手上的衣服,“距离启程还有十五分钟,舱门分离之前我必须返回母舰。” 十五分钟,根本来不及。林瑰夏本想这么说。 然而女人动作娴熟到如同施展魔术般,指尖拉伸扽开一件件轻薄或繁复的衣服,将其一一套在她身上,不过十分钟,林瑰夏已经几乎穿戴整齐。 林瑰夏低头扫了眼正在往自己身上穿戴的最后一件舱内服,又抬起头看了看这张微笑的脸,突然脱口而出一句自己也没想过的问题。 “莱娜小姐……其实是仿生人吧?” 莱娜手上的动作顿了顿,“cx3000看护系列,怎么,需要查看我的号牌吗?” 林瑰夏没想到她会答的这样痛快,愣了一下,很有些恋恋不舍地吐出一口气,“这样啊,难怪你从来不肯陪我吃饭。” “……抬手。” 为她系合最后的拉链,莱娜的脸上突然浮出古怪的神色,普通情况下绝无可能在仿生人脸上看到的,犹豫迟疑的神色。 她定定看着林瑰夏,突然扣住林瑰夏的手心,“这个,就当成护身符吧。” 被临时起意仓促塞进手里的馈赠,是一枚触感冰凉的水蓝色芯片,不过指甲大小,映着光闪着一种不真切的错觉。 它看起来既冰冷锋利,又精致脆弱。 仿生人的礼物都是这么怪异的吗?林瑰夏端详着这不知用途的玩意儿,冷不防一滴眼泪滴落在手心。 “诶……奇怪。”林瑰夏揉了揉眼,拭去不知何时涌上来的泪花,随手将芯片塞进衣袋里。 西格马空间站,光线与风都难触及的地底,被遗落的空间,曾经那些不为人知的对话消失在记忆的荒漠。 “剖开我的头颅,带走它,这样无论你走到哪,我都一直陪着你。” “如果,我死了呢?” “那咱们就一起变成全宇宙里最没意义的垃圾,没声没息地烂在一处。” “听上去,不错。” *** 霍默之眼。 十六道细长如触须的条状物分列在两端,末端如勾爪般卷曲。被簇拥在中间的,是一片细长的近似于眼睛形状的区域。 倘若宇宙中无时无刻不存在的颜色已经可以称之为黑暗,那么这片区域则是连光都可以一并吸入的墨一样的色泽。凝视这片区域而不移开视线,会生出一种错觉。这片墨色是活的,它在无声地流淌。 他们所乘坐的小型舰在这般庞然大物面前,渺小若一粒微尘。当那巨大阴影占据了整个视线时,趴在舰窗前的林瑰夏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呼。 林星源颇为意外地扫了她一眼,“不错,还能知道霍默之眼。不过,我们更习惯于叫它空间跃迁装置。” “空间跃迁装置我知道,可为什么叫霍默?”林瑰夏难掩好奇。 “根据距今两百万年前的古人类文字音译来的,那种古文字失传已久,所以至今仍无人能破解它的本意。” 几声滴滴响打断了林星源的话,“坐标确认完毕。” 林星源朝舱壁上的声音采集器下达指令,“发送坐标信息。”又转头朝林瑰夏道,“准备休眠吧。” 穿越霍默之眼时休眠是必须的,倘若保持清醒状态,会对精神造成极大损耗。 经过两排已经睡满人的有如棺材般整齐排布的胶囊仓室,林瑰夏步入属于她自己的休眠仓,厚重玻璃舱门缓缓闭合,她忍不住唤了一声,“……哥哥。” “嗯?”林星源本已转身准备离去,闻言转回头。 整个身体困在狭小的领域,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林瑰夏难得一见地示弱,可怜巴巴眨着眼,“能不能先陪我一会儿,我有点害怕——”彻底闭合的玻璃舱门,隔断她的后半句话。 “…………” 林星源面无表情地看着休眠仓里的小女孩,后者正用手扒着玻璃舱门,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好吧,就到你入眠为止。”心知对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还是悠悠地回复。 助眠烟雾放出,白色的烟雾很快充斥整个休眠仓,随之而来的是意识轻飘飘地上浮,手脚很快失去知觉,接下来是心跳缓慢,视线模糊,眼皮无力支撑,沉重地落下。 整个过程持续不过两分钟。 林星源摸着冰冷的玻璃外壁,轻叹,“真是愚蠢。” 休眠仓外列着两排颜色大小不一的按键,他能随意找出五种以上的按键组合让她悄无声息地死亡。 而她居然主动挽留自己这个死神。 冷淡的眸光染上淡淡的困惑,但很快,那困惑就随着催促入仓的警告音而烟消云散了。 跃迁,开始。 *** “你可曾知道,人类就像散布在宇宙里的臭虫,无论怎样都能生存,即便~,好死不如赖活~” 机械零件轰鸣的撞击声伴着鬼哭狼嚎的歌声,警报音越来越响,偏偏唱歌的是个大嗓门,始终把警报音压上一头。 落魄海盗团里唯一的小弟,迪克,战战兢兢地扫视半数警示灯都在危险闪烁的仪表盘,发出绝望的求救。 “老大,先别唱了……要不咱们弃船逃吧?” 他们果真是最最倒霉的宇宙海盗,才刚刚撞见极其罕见的超新星冲击波——虽然只是在极其遥远的距离被轻轻刮上那么一下,勉强搭乘跃迁装置逃亡,后果是所搭乘的飞贼号受损严重,已经到了快要解体的程度。 迪克崩溃地抓住自己的头发,忍不住祷告,妈妈啊,果然留在家乡才是最好的。那里虽然清贫那么一点点,荒僻那么一点点,但至少,在巨大怪物毁灭宇宙前,他们总会是安全的。 歌声的主人,拥有艳丽的红色卷发的女人终于暂停了她的个人秀,手上仍不停歇地更换着配件,她像是完全没被这沮丧的氛围感染,反而兴味盎然。 “门罗,给我取来四号仓库141号位置的部件。”啧,居然要靠某个黥徒小鬼搞来的零件来渡过难关,看来她这回欠了个大人情。 “好的玛丽。”不识死亡为何物的机械鸟,同它的主人一样神经大条,飞走前不忘盛赞方才的歌声,“唱得很好,让我看到了人类蓬勃精神的具现化,请继续吧。” “你也别闲着,”指了指还在哀嚎的迪克,玛丽发号施令道,“乖乖给我过来观摩怎么更换部件,我不希望下次遇到这种情况还得我亲自动手。” “什么?还有下次?!” “当然!你以为这艘飞船只是那种平平无奇的大路货?”玛丽对迪克的大惊小怪嗤之以鼻,“这里面几乎所有核心的零件都被我换过了,从安全障壁的加固,仓库的组装摆布,再到系统重新写入,全都是我一个人完成的。” 正如忒修斯悖论所描述的那样,这艘乌贼号已经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乌贼号了,而是出于她手,全宇宙独一无二的杰作! 听闻这句话,迪克两眼一抹黑,几乎要晕过去。他突然觉得更不安了,现在弃船而逃还来得及吗?或者上天能够听到他的祈祷,派来一支救世主舰队。他要远离这个女人,越远越好! 双手无力地扒在窗上,迪克突然整个人僵住了。 “舰队……”他喃喃自语。 “什么?” “老大快来看,瞧那边,有一整支舰队!这下有救了!”被狂喜冲昏了头,迪克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了。 玛丽已经修理好最大的故障点,闻言擦了擦手上的污渍,凑到迪克身旁。 的确如迪克所说,远处漂浮着的无数碎石之间,足有二叁十艘战舰停靠在那里。它们中的很多甚至没有熄火,迪克头一次觉得,橙红色的光是那样的温馨,人类的文明是那样的伟大。 玛丽静静地观察着战舰群,直到方才为止,哪怕经历飞船即将解体的困境都保持着随遇而安的乐观心情的这个女人,在短暂的几秒时间里,脸色刷地变得惨白。 “掉头!离它们越远越好。”说罢,她先一步抽身跑到操作台前,飞快地手动操作起来,“迪克,测定我们现在所处的坐标点……听见没有?” “啊?现在的位置……哀默,六号星区,奇怪,怎么是没听过的地方。说起来老大,为什么不向他们寻求援助。”迪克困惑地搔了搔头,“就算我们是海盗,会被抓住关起来,但至少还能留条命不是吗?等,等等!” 他试图阻止玛丽的动作,“至少要放慢速度,这样全速驶离,飞贼号支撑不了太久的。” 玛丽擦了擦额头的汗,的确如迪克所说的,屏幕上发出超负荷预警,但她望着被甩在身后的目标点,松了一口气,顺势一把攥住迪克擅自伸来想要改变航行策略的手腕,所发出的力道完全不似常人。 “你听没听过幽灵舰队的概念。” 大千宇宙无奇不有。时不时会发生一些奇异现象。舰船毫发无损,整船的人却离奇消失,亦或是统统暴毙。无人得知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想知道的人,要么发了疯,要么遭受了同样的下场。 玛丽的声音幽幽的,透着说不出的阴沉,“可我见过,一具幽灵船毁灭了一整个文明,我曾经亲眼见过。” --------- 玛丽是后半部的超长伏笔,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出现了 阿源超傲娇的,其实就是舍不得下手呗 男主小小的出现了一下,还是套马甲 机甲 对于林瑰夏而言,这又是一个难以醒来的噩梦。 梦里莱娜小姐再度敲开她的门,这一次手里拿着的却是一把手术刀。 “来吧,剖开我的头,看看里面有什么。”这样说着,莱娜将刀子递进她手中。 她明明是想拒绝的,却不知何时握住了那把刀,不受控制地往莱娜的额心插了进去,插入的手感很是怪异,像是捅进一团夹杂着金属物的塑胶里。 随着刀刃的搅动,莱娜那张端庄优雅的脸很快变成了糊在破铜烂铁之外的一层纤薄的画皮,张开的嘴露出剥落涂层的内容物,她居然还在开口说话。 “好孩子,做得很好。”与渐渐剥离的可怖外观相反,响起的声音平静温和,又透着一点悲悯,“这样一来,我们还会再相见的吧。”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啪嗒”,一枚芯片弹落在地、莹莹的水蓝波光流转,像极了满怀慈悲的眼瞳。 被失重感牵引着惊醒,林瑰夏腾地坐起身,休眠仓已经打开,她手脚并用地爬出来。舱内遍布着冰冷滑腻的营养液,几乎让她滑坐回去。 “怎么回事……” 四下空旷,寂静无声,唯有空荡的两排休眠仓躺在原地。 跌跌撞撞穿过无人的休眠仓,走在通道长廊,最恐怖的设想不停冲刷着大脑,林瑰夏死死攥住袖口,听着自己压抑的呼吸。 长廊的尽头,感应门自动打开,林瑰夏眼前倏地一亮,眼前是一个圆环形状的舱室,十几个人分布在各自的操纵台前,井然有序地工作着。 “向近卫空间站发送连接请求。”林星源惯有的缺乏温度的声音,此刻听来却有一种安定人心的笃定。 整个小型舰发出轻微到难以察觉的震动,倘若从舰船外的上帝视角看,能看到呈不规则形状的近卫空间站伸出细而长的管状物同小型舰串连起来,缓缓将其纳入腹中。 声纹已通过。 安全扫描结果,未检出危险物及高威胁生物。 舰船讯息同步中,已确定编号4113473,踆乌号。 全部检定通过,连接将在一分钟后断开,欢迎回家。 电子音的女声响彻在整个舱室,林瑰夏这才发觉,包括林星源在内的舰员们一瞬间放松下来。 林星源此时才注意到她的存在,朝她点了点头。 “本想要你多睡会儿的,既然醒了,就过来瞧瞧吧。” 一颗银色行星占据了观景窗的大半,银白光晕将舱内也映得亮上几分。上一次的返航,林瑰夏由于身体过于羸弱,是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进行的。 她仰起脸,一把拉住林星源伸出的手,借力爬上观景窗前的高椅。 云层飞速掠过,舰船下坠速度开始放缓,视野里渐渐可以看到擎天的银灰色金属建筑,密密麻麻的六边形窗,远望上去有如蜂巢一般。架在半空中的环形路上依稀能瞧见穿行的人影,皆穿着严密的防护服装,戴着护目镜。 这样的景致足足持续了一会儿,久到林瑰夏忍不住打了几个哈欠,眼前才忽然一暗,整艘舰船毫无征兆地潜入夜色中。 “这是……” 被先前的光景灼伤了眼,足足用了十几秒,林瑰夏才看清眼前的一切。 被景观灯染成一汪绿色的人工湖,修剪精致的草坪与灌木丛,然而这些都不足以吸引她的注意,银蓝的瞳孔里倒映出绚烂霓虹灯与各色灯牌一并点缀着的城市,是奢华浮夸都不足以形容的不夜城。 没有错过少女眼里满溢的惊艳与迷醉,林星源扯了扯嘴角,“欢迎回到——真正的银星。” 经历了太长时间的航行,即便踏足在坚实地面仍不免脚步虚浮。林瑰夏跟着林星源走了几步,视线有什么一闪而过,她仰头,惊讶地望着头顶上方盘曲环绕的带状光影。 由两条翻转的条带组成的部分,精细到每颗鳞片都清晰可见,一直延展到不可见的远处,如果她没看错,那应该是条……龙? 方才还在乘坐的小型舰踆乌号再次起航,在这条巨龙的身旁,看起来也不过是只摇摇欲坠的小飞虫。 人的肉体凡躯,在这种神迹的对比之下简直有如尘埃一样渺小。 注视着这震撼的一幕,林瑰夏心里忽涌上面对苍茫世界的震撼,哪怕方才俯视夜景也不曾有的震撼,她眨巴着眼,一步一抬头地看着那奔向巨龙的小飞虫,它看上去越来越小,已经几乎淹没在龙身自带的光晕中了。 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变故陡生,踆乌号飞行的势头顿了顿,竟一头撞向盘曲的龙身。伴着巨大的轰鸣,这一撞,直接将它弹飞出去,方向是—— 两人所站的位置。 林瑰夏控制不住浑身的战栗。太快了,逃跑已经来不及,她深知这一点,然而于她而言,即便是无谓的尝试,比起闭眼等着被砸死,至少要做点什么。 于是她一把抓住林星源的袖子,试图将他拉扯离开原地。 “…………” 林星源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转头对她说了些什么,头顶传来的撞击的轰鸣震得林瑰夏耳朵嗡嗡作响,此刻她什么也听不清。 眼前灰蓝色一闪而过,脚下率先传来剧烈晃动,若不是她此刻还抓着林星源的衣袖,只怕已经摔倒在地。 听觉不知不觉间恢复少许,最先听到的是呼啸的风声,然后是林星源的警告,“捂住耳朵!” 林瑰夏条件反射地听从指示,双手捂住耳朵,也因而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与之同时,裹挟着热浪的轰隆巨响在下方响起。 等等……为什么是在下方? 林瑰夏这才注意到,她与林星源身处的已经不是地面,而是悬停在半空,一架足有十几米高的巨大人形机械的手掌正中。四片钢铁羽翼自其身后展开,头颅微侧,闪着暗红色光芒的双目目视着二人。 在经历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巨龙与小型飞舰的相撞后,林瑰夏已经对任何事物都麻木了,至少她自己如此认为。 所以当巨大人形机械挟着他们一道降落在一旁楼顶,自其胸口位置弹出一个坐在椅子上的绑着小辫子的青年时,她也只是维持着面无表情,看似冷淡实则木然的眼神扫了眼那还在笑嘻嘻的男人。 “哎哟,冷静果敢,不愧是你的妹妹。” 林星源没搭腔,世人皆知他同林瑰夏没有血缘关系,只有宋铭这个缺根筋的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名叫宋铭的男人叁两下就从高大的机体攀爬下来,跳落在两人身前。这个人高得像座塔,偏偏脸上挂着轻率气十足的笑容,形成一种既有压迫感,又亲和力十足的矛盾感。 他蹲下身扶起林瑰夏,用像打量小白菜一样的眼神打量着她,“啧啧,瘦成这样,你是不是被他克扣口粮了?瞧这小胳膊小腿,怕是一捏就折了。” 林瑰夏突然理解林星源为什么不想开口说话了,这个人就是有种一开口就把人噎得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本事。 然而她毕竟是个懂得维持礼貌的小孩,沉吟片刻,慢声细语地表达了感谢,“刚刚是大哥哥操纵这个……救了我们,谢谢大哥哥。” --------- 书名里的机甲终于出来了,下一章要高能 宋铭小甜甜登场~ 其实这家伙才是对悄悄最像(正常)哥哥的一个 失控 宋铭闻言愣了一下,却哈哈大笑起来。 “这架狂澜rh7-18只是地面特化的量产机甲,你哥哥的红斑寇才是绝无仅有,我才要感谢你哥哥,把表现的机会让给我。” 听他的意思,方才就算没有他的协助,林星源也能安全脱身。 林星源淡声道,“红斑寇不在我身上。” “啊?那我岂不是不小心救了你一命?”宋铭搔搔头,有些不好意思道,“不用太感谢我,给我记个大功就行,再请顿饭,还有我这架机甲,老旧得都快活动不开手脚了,你瞧瞧这破烂外装……” 他话音顿了顿,此时方读懂了林星源的眼色,突然毫无征兆地一把提起在一旁看戏的林瑰夏,油腔滑调的语气十足像个诱拐犯,“小妹妹,哥哥带你去个好玩儿的地方。” 林瑰夏尚来不及反应,就被他叁两步如履平地带到控制舱前,一把塞了进去,他仍不忘把头探进来,“里面的东西,想怎么动都可以……反正你哥会赔的。” “喂喂——” 控制舱很快被收回机体内部,林瑰夏不甘地拍了拍方才还是舱门的位置,那里已经被坚固的壁障封死,看起来同其他墙壁没什么区别。 眼前倏地亮起巨大的环形全息屏,投射出宋铭身手利落跳回地面的背影,与他相向而立的林星源,脸刚好朝着屏幕的方向 神情……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可惜了,要是有监听功能就好了,林瑰夏深表遗憾,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完全把这里当成了小型私人影院。尤其当在她扫视座椅两侧,发现了一桶超大份爆米花时。 爆米花还是奶油味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腻腻的味道。踢了踢腿,脚下发出异响,低头一瞧,可乐空罐一整排,摆得歪七竖八。 敢情那个傻大个同她一样,也把这里当成私人影院了。 嘈杂的救援车声渐起,方才的坠船事故已经引来不少人。 站在楼顶,林星源饶有兴味地瞧着那道直冲向天的浓烟,一旁的宋铭自顾自地开口。 “话说回来,你未免也太倒霉了些,按照我手里这份记录表来说,发生这种事故的几率只有0.18%,要问这是什么概念,也就是说在我执勤的548天里,你这是独一份。” 林星源言简意赅地阻止他把废话说下去,“说人话。” “……为什么不带着红斑寇?”宋铭的脸看起来略微严肃了些,这让他看上去勉强有了几分与年龄相符的成熟,“假如这次遇见的巡夜人不是我,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我带了,”林星源沉沉地开口,“只是离开踆乌号时,它就不在我身上了。” “你的意思是说——” 顺着他的目光,宋铭难以置信的眼神投向地面。 被砸出的深坑,依稀可见扭曲变形的残骸,犹在燃烧的熊熊火焰。 “那艘船上,应该已经没有活人了吧。” 宋铭看起来比林星源本人还要激动,“不是事故……这根本就是谋杀!还有前年的暴动踩踏事件,还有飞船气体泄漏……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是谁要叁番两次置你于死地?” “不知道,毕竟我挡了太多人的路,”林星源难得顺着他的话认真想了想,补充道,“可能是元老会里那群老家伙,或者私设武装组织的亡命徒,梵达纳西斯高地那个歇斯底里的疯子,又或者他们全部。” 性命攸关的事情,他说出口的态度却仿佛与自己全然无关。 气得宋铭直接一掌拍在他肩上,“好,你有种!要不是刚好被我撞见,你打算隐瞒到九泉之下和元帅重聚吗!” 这厢聊得火热,被独自一人留在驾驶舱的林瑰夏却很快开始无聊了。她翻遍浑身上下的口袋,空空如也,只除了一枚芯片。 莱娜小姐将其交给她时,对用途只字未提。难不成手上这枚做工精致的芯片只是件工艺品? 她这样想着,一晃神,芯片从指缝漏出,啪嗒,滚落在地。 她腾地起身,往芯片掉落的方向走去。没踏出两步,屏幕四周连同头顶忽然同时亮起灯,把驾驶舱照了个亮堂。 “目标识别中。” 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环绕着响起。将她吓了一跳,迈在半空中的腿不知是放下还是收回,滑稽地定格住。 “监测生物体征与机体绑定信息不符,启动失败。” 林瑰夏松一口气,顺势放下腿,脚落在地上时,乓当,激起一圈绿色的跳跃状波纹。她没能注意到,而是蹲下身拾起芯片。再起身,忽然眼前一花,视野被氤氲的雾白色所覆盖。 “检测到信息源,正在读取。” “读取成功……激活精神连接。” 宋铭随意开口道,“你还遗漏了一种可能,烂摊子一堆亟需处理,想要接收元帅留在银星的势力的那位,对吧?” 表兄弟,意味着相近血缘,但在王权面前,血缘关系只能算作是最恶劣的关系。 林星源忽然不吭声了,用一种幽深得令人发毛的眼神盯住他。 “怎么——我说错什么了?” “话多的毛病再不改,迟早惹祸端。”这样说着,林星源的视线越过宋铭身上,落在他身后停靠着的蓝灰色机甲身上。 “控制舱里还有没有别人?”他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 “哈?”宋铭跟不上林星源的思路节奏,愣了几秒才意识到他在问什么,“什么意思,我一个巡夜的老爷们还藏一个娇娃在里面不成?” “不好!” 林星源的话音未落,休眠中的狂澜忽地暴起,巨大机甲起身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与之同时,眼部复燃起暗红色光芒,那颗与人类迥异的头颅竟然同人类一样微微扭动了一下,随即缓缓低下头,“盯住”了他们两个。 不过一个对视,宋铭浑身的冷汗都冒出来了。对于习惯操纵机甲的人来说,机甲不过是载具,充其量算是个得心应手的工具,久而久之自然失去了应有的敬畏。 此刻脆弱肉身之前,横着这么一个庞然大物,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载具也好,工具也罢,都是人类单方面赋予它的意义,这东西从被制造出来的最初,就有且只有一个作用,凶器。 巨大机械如才会走路的婴儿,笨拙地朝前迈了一步,震得楼体抖了叁抖。它很快抬起另一只脚,伴着迟疑朝身前落下。 “闪开!” 无需林星源的提醒,宋铭早在狂澜抬脚时就脚下发力一蹬,飞身侧跃到一旁,几个跃步稳稳停落在狂澜的侧方,迅捷的动作如一条游鱼。 再看林星源,已经先他一步闪身到狂澜的另一侧。两人之间隔了十数米,恰好被遮挡住彼此的身影。 狂澜斜斜踏出了第二步,这一脚踩在了楼顶天台边缘。 本就重心不稳,这一步之后狂澜遏制不住前扑之势,以一种即将倾倒的姿态支在原地,机械关节很快就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宋铭如梦初醒,“你妹妹……她还在控制舱里!”喊出口后他才意识到问题,林星源离得太远,根本无法听见他的话。 控制舱内设有保护装置,足以保障驾驶员从数百米高的楼顶坠落而毫发无损,但问题是——对机甲一窍不通的小女孩绝无可能知晓如何展开自救。 “来不及了。” 宋铭咬了咬牙,一个起跃跳在摇摇欲坠的狂澜的外甲上,必须赶在狂澜坠楼之前手动开启控制舱。 平时不过一两分钟就能爬到的位置,可眼下失控状态的机体震颤,身下不断吹来的狂风,无不给攀爬增加难度。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是一跃,挂在机体的背部。风吹散了他扎在脑后的小辫子,散乱的半长头发的模样比疯子也好不了多少。 还差一点,只差一点—— 狂澜再无力支撑身体,咔嚓着转过九十度,携着呼啸的风朝楼底坠落而去。 --------- 阿源很惨的,亲爹堂哥都想杀他,黥徒和原生人类也都想杀他。如果不是元帅,这家伙已经切黑了 小孩玩机甲,后果很严重,咳,谁也没想到芯片能当机甲万能钥匙嘛 晷 忘了经历过多少个逃亡的日夜,也忘了辗转了多少大大小小的星球,他从各色各异的人类群居地漂泊而过,来到西格马空间站,这一旅途的终点。 仿生人其实是比想象中更脆弱的种群,只有在人类社会,繁复保养和充足备件下,它们才能保持着光鲜亮丽。一旦来到稍为严苛的环境下,很快原形毕露。 手足、四肢、躯干,因部件老化而逐一失灵,看起来比人类的肢体溃烂好不了多少。脱落的外层涂料,渐渐兜裹不住锈蚀的内部零件,于是零件脱落,线路浮出。 麻烦的并不仅仅是行动受限,而是接下来的旅途中再难伪装成人类行动。任谁看到一团破烂的机械躯干行走自如时,都会惊恐万分地直接将其毁灭吧? “唉,说是最低劣的人类复制品也不为过。”他小声抱怨着,声音依旧显露出好脾气的温和。 这是某一族群的特色,人类在设计并创造它们时,就没有为其设置愤怒沮丧诸如此类的负面情绪。 默默解决问题,或是闭嘴,是它们的唯二选择。 他在降落时着实遇到一些麻烦,整个躯干部分被一并倾倒下的巨大的重型垃圾碎片切碎。好在他机智果敢滚落在一旁,才保住了最重要的头颅。 此行的目的本来是补充一些替换零件,修整改造一下自己的身体,现在失去了整个身躯,索性再无后顾之忧了。 一颗头颅,在这种地方什么也做不到。 西格马空间站维持着一成不变的黄昏,目之所及的唯有了无生机的灰黑锈山。这是机械文明产物的坟墓,远离尘嚣的特型垃圾站。 他不得不将自己设置成节约能源的模式,“昏睡”着等待永远不可能到来的转机。 沉睡了不知多久,厄运还没有终结,一个黥徒小鬼发现了他,很显然是将他当作碳基生物的遗骸。 换言之,食物。 “我一点都不好吃,为了你的牙齿着想,你还是别下口的好。”迎着那双饿到眼睛发绿的眼,他好心肠地提醒。 被切断的人类头颅是不会开口说话的,他的这一行为足以吓跑任何一个拥有常识的人类。 但显然,他高估了黥徒小鬼的知识层面,下一秒他就被拾捡起来,顾不上擦洗,一口咬在鼻子上。 乓当,被一把丢在地上的还有两颗沾血的牙齿,吃痛的黥徒小鬼发出一声含糊的呜咽声,一转身跑掉了。 谢天谢地,他脸部的涂料还算结实。他这样想着,苦笑着重新开启了休眠模式。 但象征着厄运的黥徒小鬼显然没打算放过他。过了没些天,又一次被人双手抬起,他睁开眼一看。 嚯,怎么又是你。你的记忆是只有七秒吗? 对方比先前看到的样子更瘦了 益发显得脑袋突兀的大。肩膀上的骨头支楞着,像一碰就散的骨头架。脏兮兮的肩上皮肤依稀可见流动着的刺青纹饰——黥徒的标志。 “…………” 这一回他懒得无用的废话,对方也毫不客气,一口咬下,只是位置换成了嘴唇。 乓当,又一次被丢在地上。黥徒小鬼掉头就走,对这颗中看不中吃的头颅毫无留恋。 希望下次这小鬼能记住自己并不好吃的这件事实。 他这样想着,其实心里已经有了认知:应该没有下次了,这家伙就快要死了。 这一路上他见过太多人类的死,有些死得突兀,有些早有征兆。刚刚离开的小鬼明显属于后者。 过不多时,那个小鬼又转了回来,蹲在不远处,幽幽发亮的眼睛就这么盯着他,好似倾吐无声的怨念,“为什么不能吃。” 他虽然无法体会,却很理解这种抓心挠肝的感觉。在他的记忆库里,处于饥饿的人类足以干出任何事,这是生理条件所限,故而他对这小鬼先前的失礼行为非但没有记恨,反而有着那么点不好意思。 要是我能被吃掉就好了。 拥有行动自如躯体的对方即将饿死,不老不死的自己只能毕生停驻在这里。真是绝妙的讽刺。 呼吸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很快就要消失殆尽。假如这颗心脏就此停止跳动,那么也没有人会伤心,就这样无人问津,悄无声息地腐烂殆尽了吧? “喂,”足足一段时间的沉默后,他眨了眨海水般湛蓝的眼,朝那将死的小鬼搭起话来,“能听懂我的话吗?” 那双眼满怀戒备地瞪着他,究竟算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呢?不管这些,他自顾自说下去。 “要不要做个交易?我帮你获取食物,你帮我离开这里,怎么样?啊,对了,我还没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 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如同整个人被投进不可见光的深海。 最早失去控制权的是手脚,再然后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恨不得死死攥住自己的脖颈。想要拔足狂奔,却连抬起腿都费尽全力。想要大声呼喊,却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不明意义的喀喀声。 她跌跌撞撞地摸索着前行,脚下骤然一空,随之而来的是坠落的失重感。 脑中一瞬间迸出无数讯息,被弃置的,被遗忘的——黄昏的机械山丘,冰冷触觉的脸庞,灼烧般的金色发丝,还有那双湛蓝的,含着些许慈悲的眼。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因为同病相怜吧。”那声音因为机械故障听起来有些尖锐刺耳,“如果说黥徒是因为存在威胁而被人类抛弃在社会之外的产物,那么仿生人就是最最低劣的人类复制品。从某种意义上,我们是一丘之貉呢……啊,抱歉,这个词有点复杂,你听不懂。” 她是听不懂,但能猜出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同伴,所以我们是,同伴。” “……晷。” 坠落的机甲狂澜,划出一道蓝灰的虚影。 坠落着,至深渊之底。 --------- 悄悄的初吻没有了 真叁无男主:没身体,没知觉,没感情(估计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还会没存在感,请暂时把他当成一个无伤大雅的挂件好了) 暴走 幽暗的夜幕中,忽有暗金一闪,十二道钢铁羽翼次第绽开,煌煌巨目静视着那道即将相撞而来的虚影,却不躲避。 攀在狂澜背上,宋铭只觉下坠的势头一滞,巨大冲力之下他被弹起又重重落下,闷哼一声,喉咙顿时感觉到一股惺甜。 男人第一反应便是抛出飞虎爪将自己固定在狂澜外甲之上,这才捂住嘴轻咳起来。血沫沿着指缝漏出,他却安心地摊平手脚,长舒了一口气。 幽灵般出现的暗金主体,以黑灰色调交织的机甲,于千钧一发之际抓住狂澜的手臂,巧妙地借助一百八十度的翻转卸力,抗重力系统作用下,狂澜下坠的势头。 “你这个骗子”,胡乱抹去脸上的血,宋铭轻声骂道,“说红斑寇不在身上,却不提自己还带了甲金狐,无耻!真他娘的无耻!” 亏他直到方才还在为救了林家两兄妹而沾沾自喜。 骂归骂,其实宋铭自己也清楚,于林星源而言,眼前的机甲算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出示的底牌了。 暗金与蓝灰,色彩对立的两架机甲,携着风雷之势齐齐落地。 落地的一瞬,狂澜忽地一把挣开甲金狐,将其踢飞出去。 这一踢之下,挂在外甲上的宋铭直接被甩出去。他狼狈地翻滚落地,顾不上去滑出去堪堪定住身形的甲金狐,径自朝反方向猛跑起来。 开玩笑,神仙打架,哪里还需要他这种肉体凡胎插手。 他边跑边接通林星源的通讯器,一股脑地发问,“现在该怎么办?这种情形,怕是叫不醒她了。” 狂澜是研发失败被二次回收的机体,自机体内除了常规的apes操作系统之外还另有一套开发不完全被弃用的dpsea系统。明明工程部那群老头子告诉他多余组件已经被彻底回收了,现在看来,只是骗他这个根本没法精神连接的废物。 机体暴走,最棘手的小概率事件。当驾驶者精神力不足以操控机甲,反而因为被其强行拉扯进入同调而意识模糊,机甲会在驾驶者的潜意识作用下采取本能的防卫姿态。强行剥断联结无疑会造成极大的精神损害。 林星源道,“怎么办?就用最笨的法子。” 伴着话声,甲金狐飞身跃起,干脆利落地落在全不设防的狂澜肩上,自身后拔出的一尾军刀对着机甲最脆弱部分之一的脖颈连接处,斩下。 当机体受损度超过百分之七十后,若没有来自驾驶员的特殊指令,控制舱将自动弹出。 虽然属于最基本的常识,但一般人绝不会选择这样做。 宋铭默默转过身去,这是一场单方面的虐杀,好比身经百战的特种兵花式殴打手无寸铁的学步婴儿。结果,其实早从林星源出手的那一刻都已不重要了。 “警告,头部重创,受损率78%,警告,警告……” 整个头部因强行切断神经连接而引起大范围的神经痛,林瑰夏猛地睁开眼,因吃痛而无意识发出呜咽声。 狂澜抽搐挣扎,竟不管不顾地伸手攥住光束军刀,将其抽离出自身。 “嗯?”看着这一幕,林星源微微勾唇。 甲金狐索性松开握住光束军刀的手,如魔术般出现在手中的两架近战型炮筒,正对准狂澜的双臂。 “游戏结束。” 毫无仁慈的声音,自暗金机甲的控制舱内响起。 甲金狐轻而无声地跃回地面,自它身后散落着一地的机甲残骸,已经无法从它们身上看出曾属于狂澜的痕迹。 看着这一幕的宋铭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比起那位,眼前的少年……他才更像登峰造极的疯子。 “你究竟做了什么?把精神力连接状态的小丫头爆打一顿?你分明就知道后果,她会落下精神层面的后遗症,会出于本能畏惧你一辈子!” “难道像你一样大惊小怪,束手无策地拖下去吗?”林星源冷冷质问,缓了缓,又补充道,“这是切断神经连接的最快方式。” 宋铭哑口无言,现在的对话,仿佛变成了他在责怪林星源过于理智一般。 但问题显然不在于此,林星源总是在最快的一瞬间先行获得结论,沿着结论逆推到过程,并将其顺理成章地合理化。这看起来合理,不,细想简直太不合理了,这个人,缺少的恰恰是演化过程中对他人的同理心。 宋铭显然想不到这么深刻,所以他只是无奈地叹口气,“算了,说不过你,不跟你争了。” *** 昏黄的天幕下,目之所及的唯有了无生机的银黑。 其间,攒动的小小身影们,被称为黥徒。 这里的黥徒也被归结为一次性消耗用品,指的是在材料急缺的时节,派遣一众黥徒往空间站收集材料,待材料齐备,便将他们遗弃在那里,任其自生自灭。 还活着的黥徒就像蟑螂,会吞噬一切能食用的东西,包括同类,包括自己,到最后无可食时,无可救药地死去。 饿,很饿,饥饿在整个身体里席卷烧灼,将人变成只有食欲的贪婪怪物。 在“生存”这个永恒的主题下,懵懂生灵早在意识到自己所为是何意义之前,就已染上了不可洗刷掉的罪孽。 即便抹杀记忆后施以足够的教导,但植根在身心深处的扭曲,已埋下一颗足够危险的种子。 关于这一点,无论是方熹还是林星源都没有察觉,正因他们是在正常的人类世界里成长起来的,构筑了健全认知的人。 唯一察觉到这一点的,却是将其视之为理所应当的异类。 水蓝色芯片被林瑰夏死死抓取在手心,这一次,她绝不放开。 小心翼翼将手探入控制舱抱出少女,宋铭欢喜地叫起来,“还醒着,她还……” 声音突然停顿,因他看到舱内那双睁开的眼。 幽冷,锐利,沾染着妖异的色泽。 “奇怪……”宋铭喃喃自语。 林星源朝这边走过来,“怎么?” “啊,没什么。”怀中少女头侧过去,紧闭的双眼,已然熟睡,他方才所看到的果然—— “是错觉吧。” 林星源走到近前,一拳打在他脸上,这一拳打得很实,宋铭直接被打了一个趔趄。 脸颊很快肿起,但他只是咧开嘴,“打得好……再来。” 又是一拳,携着风声而来,即将打在脸上时硬生生转了方向,紧贴着脸颊而过。 “这一拳先欠着,替我照顾好她,就一笔勾销。” “……你要去哪?” 自宋铭怀里接过昏睡的少女,林星源无意识拨弄着少女被汗水浸湿的额发。 “宋铭,”他忽然唤宋铭的名字,“你知道的,留在这里,意外发生只是迟早的事,宇联防卫总部……那里有更多值得我做的事。” 第叁星系人类文明联盟宇宙联合防卫军总部,他的养父林歇曾奋斗半生,甚至为止付出生命的地方。 宋铭皱了下眉,突然苦笑了,“你下定决心的事,我还能说什么?可惜现在的我只是个废人,没法协助你……” 他看着天边,突然止住了话语。 泛白的天边,赤橙的太阳,新生蓬勃地冲破黑夜,形成青黑与橙白暧昧交融,相互渗透的一道渐变。身体仍处在这片黑暗,但视网膜已经被那一抹橙黄灼烧,胸口恣意跳动,为这初生的暖阳,宋铭头一次生出种澎湃得近乎落泪的鼓动。 “回家吧。”林星源没去看天空,只是背对着光,抱着少女步进阴影中。 --------- 悄悄的本性暴露了,再等等,先让她傻白甜几章 番外之晷:你的名字 茫茫宇宙深处,西格马空间站就像一颗无足轻重的尘埃一样不起眼。 垃圾船每隔一个月来一次,在空间站存物堆放量溢出时,这个频率降到了叁个月,接下来是半年,很快,随着新的空间站投入使用,这庞然大物不再造访此处。 有着职业嗅觉的黑商贩子很快盯上了这里,一批批投放的黥徒搜刮掉相对值钱的机械元件,将其加价数倍卖到宇宙海盗及中小型佣兵组织手里,再由“机械工程师”——多半是自称受过专业训练却怀才不遇,实则只看过几本拼装说明书的手艺人,拼组出独具民间智慧的成果。 脆弱美丽的头颅,在最初的一段日子里,被小鬼绑在背上,走到哪背到哪,沉重的金属机械压在瘦弱的脊骨时,他几乎能听到骨头彼此碰撞发出的咔巴声。 更艰难的是同那些新来的黥徒抢夺食物而展开搏斗时,新来的黥徒身体结实有力,他的黥徒小鬼更瘦弱却也更心狠手辣,只是当背负他这个沉重的累赘时优势不再,再想打赢总得多付出几倍气力。 “你可以先把我放下来的。”他试着这样提醒,只换来小鬼头也不回的几下拍打,这是让他闭嘴的意思。 后来他懂了,小鬼是怕把自己弄丢了。 那时的空间站的资源已经被筛过几轮,黑商们再不愿来,新派的黥徒越来越少,吃食越发匮乏。小鬼的境况陷入恶性循环,越吃不到食物越是虚弱,越虚弱就越难打赢。 一次搏斗中他们双双从垃圾山顶滑落,头颅翻滚着落下,不远处,黥徒小小的身体也骨碌碌翻滚着,更远处,松散的钢铁板块哗啦啦滑落,遮天蔽日。 足足过了两天,遍体鳞伤的小鬼把他再次挖了出来,小心翼翼捧在身上。 “对不,起。”黥徒说得磕磕绊绊。 “没关系”发声系统因震荡撞击出了故障,变得尖锐又刺耳,“我也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他的话音才落,啪嗒,一滴眼泪落在他脸上,他想,如果他有知觉,那滴眼泪想必应该用“冰冷”来形容吧。 后来的他回想,那应该是这家伙往后的十几年里唯一一次流眼泪。人随着成长,心会越来越坚硬如铁,这小家伙尤其如此,他有幸瞧见对方最柔软的一部分,只可惜,那时的他没有知觉更不会为此感动。 “不要怕。”湛蓝的眼极温柔地注视着小鬼的脸庞,连同对方嘴角残留着的,并不属于其本人的血迹,“只是出了点小故障,会修好的。” 小鬼的自责不止体现在那两行泪,更体现在行动上,他从此被当做珍宝藏在锈铁山脉坑洞里不见天光的地下舱室,那是由他选址,小鬼挖了数个日夜的秘密基地,或者应该叫“家”。 有些东西随着时间渐渐变得不同了。 从前的他,对时间的衡量标准是漫长而空泛的,既无死亡,时间也没有意义,沧海一粟于他而言不过是身上多覆了几层灰,多生了几块锈。 现在,他不得不迁就这小小人类,将无限的时间分剪成一段一段,以日为尺,以年为度。 正如此刻,满身是血的黥徒小鬼步履蹒跚地走回来,见到他时却傻乐着。 “晷。” 他为自己临时取的名字,在被无数次呼唤后,渐渐生出了意义,关于名字最奇异的一点也正在于此,它明明属于自己,却成为他人连通过来的纽带。 于是他作为回应地抬眼,望着小鬼献宝似的捧上血肉模糊的残肢,银蓝的眸子干净地映出他的脸。 “疗伤。” 这是黥徒小鬼从他这里新学的词。 过于单纯的脑瓜把晷的故障理解成伤口,受了伤需要填饱肚子才能尽快恢复,而这是能找到的最好的食物了。 把我认为的世上最好的东西给你,清澈雪亮的眼这样说。 浩瀚宇宙,大千世界,对于一个人类来说,“最好的东西”,可以是太多东西。眼前的小鬼,拥有的又实在太少。 “谢谢,可我不需要进食。” 他按照惯常的回应对策,合理得体地拒绝。 黥徒小鬼愣愣地看着他,人类的精神无比脆弱,连番的拒绝会令打击加剧。 他意识到自己忽略了这一点,但他不打算去迁就。纵然有着轻柔的说话方式,仁慈的眼神,柔弱无害的躯壳,但他本质不过是无血无肉的冰冷之物。 于是他目视着小小的身影慢腾腾走到了一旁,背对着他蹲坐成一小团,默默地啃噬起来。 不多时,黥徒小鬼又如来的时候一样,步履蹒跚地走了,小小的后背残留着污黑的血迹,分不清是这一次,还是之前的哪一次残留的痕迹。 这里无日无夜唯有黄昏,但他清楚地感知时间如何一分一寸地度过,十个小时,二十个小时,一天零五个小时,一天零十叁个小时——时间因精确的度量而变得漫长。 黥徒小鬼没有出现。 或许是终于发现彼此的差别,决定分道扬镳了。 湛蓝的眼静静望着天空,得出这个结论。湛蓝倒映着天空的昏黄,构成冷漠的灰。 人类既脆弱又善变,实属宇宙中极不可靠的东西。他以前也曾听说过,人类只适合在制定的条框里合作,不值得信任,更不值得依赖。 可他不知道的是,一旦时间被赋予了度量的意义,就再无法回复到混沌的最初。 于是计时仍在继续:一天零十九个小时,一天零二十叁个小时,两天零叁个小时…… 这座空间站未免太过安静了,风偶尔会从形状不规则的金属垃圾缝隙吹过,发出鸣音,偶尔也会有细小物件被风卷起,砸落在地上,滚动,或是弹跳,但那些声音很快就都消失了。 他闭着眼,将听觉放到最大,听不见自己的呼吸与心跳,没有鸣音,没有回响——为何从前都不会觉得寂静呢。 仿佛为了回应他的念头,自地面响起从遥远传来的一点鼓点,近了,更近了,拖长的脚步声,和着金属器物相互撞击的清脆弹跳,肢体活动的摩擦,跳跃的心脏,急喘的呼吸,还有清脆而笨拙的—— “晷。”银蓝色的瞳中映着他自己,精致的缺乏烟火气的脸。 大大小小的金属零件,自脏兮兮的小手里洒在他身旁,发出清脆、动听而欢快的响。 两天零十六个小时,再次清零。 因度量而显得缓慢的时间里,他不自觉地变得怠惰。布置的“家”里渐渐堆积搜罗来的零件,即将重获自由的喜悦却变得不那么强烈。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一两年,搬来个随身带着只机械鸟的红发女人,女人沿着西格马空间站的一处空阔地绕了两圈,看起来很是满意。没过几天,原地起了间小小的屋子,门前挂竖了块铁皮招牌——“废品收购站”。 玛丽是个头脑与能力兼具的女人,她将西格马空间站当成一个宇宙中转站,左手收购贩子们新鲜收集来的元件,右手分销售卖出去,卖点是老板娘随手画出的改装线路说明图,几年下来,小小的屋子扩张了两倍,用舰船残骸的铁壁圈划,俨然成了自得其乐的安乐窝。 黥徒小鬼身高猛蹿,旧衣日渐绷紧,终于在某一日寿终正寝。于是又打起废品站老板娘的主意,事实上,早在老板娘搬来起,她那里就成了小鬼获取食物的主要来源。 小孩子显然不懂什么叫细水长流,抱回来足足一满怀衣服,各式各色,五彩缤纷。 他看着那双脏兮兮的满是尘污伤口的小手自衣服之间扒弄,挑拣,捡起一件淡粉带着紫的长裙,照着他比了几下,把裙子拉伸着固定在头颅与桌面间。 “你的。” “……谢谢。” 小鬼很快又挑出一件有着两只倒扣碗状的怪模怪样服饰,小鬼很显然被上面繁密的绣花所吸引,乐不可支地把自己扒光,拿起它往身上套。 “…………” 这不是你该穿的,他本想这么说。但在看到眼前的场面后,他改了说辞。 “这个对你来说还太早。” 眼前的是不折不扣的雌性人类幼体。 雄性与雌性,这些对他来说没有意义。他没有性别,看人类同看阿猫阿狗没什么区别,可一想起眼前的孩子往后裸着上身乱跑的疯样子,他第一次感觉到一种只有人类才会有的,近似于头痛的感觉。 或许有必要教给她更多必要的人类常识,冒出这个念头时,他忍不住恍惚了一下,自己难道要带着这家伙重返人类世界吗? 答案是否定。 他指导黥徒小鬼——现在是黥徒小丫头了,将衣服裁短,下摆打出绳结扎在身上,很好,他已经预见了会被老板娘追杀的日子。 然而没有,老板娘像遗忘了他们,或者说,世界也遗忘了他们。时间一天一天过,然后翻篇成一年。 又一年。 日子仿佛不会再改变。 小丫头却被他娇惯得得寸进尺,开始朝他讨要更多,外面的世界,未知的知识,防身的武技……睡前的故事,人类,尤其是幼年期的人类,总怀着一种生机勃勃又散漫不羁的贪婪,像长开的嫩绿藤蔓肆意生长着推开一切阻物。 他想自己大概是被那种生机勃勃所迷惑了,才会一一满足她的要求,纵容她的贪欲。 纵容,没错。这也是某一族群的缺点,因不持欲望,故而不通悲喜,看来温吞的好脾气,不触及底线就只有慷慨的施舍。 但只有一样东西,无论她如何向他渴求,他都无法满足。 名字。 这种有着独特意义的东西,一旦赋予,就等同于系上了特别的纽带,她将成为独一无二,再难抛舍的存在。 他没有那样的打算。现在的耐心教导,为的是有朝一日将她放归人类世界也能行动自如,而那时的他将继续他的漫长旅途,他们之间将再无瓜葛。 应该如此,定然也会如此。 直到,将一切改变的那天—— “剖开我的头颅,带走我的芯片,这样无论你走到哪,我都一直陪着你。” “如果,我死了呢?” “那咱们就一起变成全宇宙里最没意义的垃圾,没声没息地烂在一处。” “听上去,不错。” 尚来不及拥有名字,就孤零零地死去,这听起来太过凄惨。 他这样想,看着那张被脏兮兮的灰覆盖了五官,却着实写满恐惧的小小的脸,雪亮的眸子微微睁大,正煌煌映着来自于他发色的金,“我想好了,你的名字,就叫——” --------- 晷享有悄悄全部的眼泪和柔软,但他却不知道眼泪的的温度和意味,这是一个小小的虐点 这对的感情其实很扭曲,悄悄的感情没那么单纯,雏鸟情节加憧憬再加点信仰,另外如果悄悄性转,那“他”一定是攻,她对晷的执念太深了,并且连自己都没发觉 晷和悄悄的感情是无数个偶然的意外下推动的必然,第一个偶然就是他面临生死关头时不得不给悄悄取下名字,第二个偶然是他被β感染后严密的程序逻辑出现毁灭性的bug,第叁个偶然是在(剧透划掉)出于私欲和恶趣味,给他种下了欲望之种,第四个偶然是在同他相似而不同的(另一个剧透划掉)的进一步刺激下,对悄悄的欲望决了堤,第五个刺激就是楔子那会儿悄悄的“死亡”了 喜欢高贵神祇被欲望玷污,一步步堕落,一点点坏掉戏码的作者真是恶趣味啊 又三年 中都的冬季,以一场持续半个多月的雪作结。洋洋洒洒的鹅毛雪,从街口一路相送,直到巷子尽头处的院墙前。 男人披着件黑斗篷,自铺天盖地的风雪里慢悠悠地走来,看样子不像赶路,倒像是在赏雪。 识别系统第一时间读出来者的身份,不起眼的幽蓝色灯光闪了闪,切换为绿色。门吱呀一声,自他身前打开。 一墙之隔,与外界完全是两种天地。不识风霜的热带植物,汩汩流动的喷泉水。开门的一瞬,热气扑面而来,瞬间将冰雪蒸腾成水汽。一时间烟雾缭绕,如梦似幻。 落在斗篷上的雪很快消融,水滴沿着衣褶落下,男人索性掀开衣帽,露出冷淡内敛的一张脸,带着二十几岁男性独有的锋芒,面上不复曾经那几分不谙世事的稚气,许是因右眼下方一道新添的疤,为整个人增添一种危险的气息。 别致的二层小楼前,笔挺修长的背影停下了脚步,视线落在二楼右侧的一扇窗。 那曾是一间书房,浅绿色的遮光窗帘虚掩,依稀露出半张办公桌,那人喜欢坐在那里伏案办公。他曾因耍小孩脾气掀翻过那张桌子,被勒令跪在现在所站的位置。 那时的林星源仍年幼,性子倔强到一连几天不肯服软,那人也不斥责他,只用温和中带冷淡的神色望着他,“那就跪到你认错为止吧。” 那件事是怎样收场的他已经忘了,只是从此养成了习惯,每次走过这块石板时都望一眼那扇窗。 此刻浅绿色窗帘被束起在一旁,露出空空如也的桌板,桌上一层薄灰,一看便知很久都没人使用过。 于是他有些寂寥地摘除斗篷,挂在门旁的挂架上,推门走了进去。 * 虚构的光影相互交错,拼出一个炫目迷离的异彩世界。 仿照古斗兽场构建的异形高台,无疑处于光影与喝彩的正中。 至今无败的六期卫冕冠军与横空出世的新人王,万众期待的最终战正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 飞鸾身形后仰,躲过来势汹汹的一击,微瞑的双目蓦地睁开,自周身叁处方位浮现出的光球同时拉伸,红色的幻化成巨剑,金色的化作幻兽,紫色的则是极速扩张的禁锢陷阱。 所指的方向,皆是挟利刃而来,席卷着狂风骤雨般近乎疯狂杀意的ace。 ace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在这位年少的挑战者看来不过是无用之物。舍弃了机动性与力量,单纯依赖精神力的构筑,等同自断一臂——这位六期冠军居然不懂得这个浅显的道理。 禁锢陷阱最早捕捉到ace的行动轨迹,转化为第二形态——丝状细线,直往他的手腕缠袭而来。 以掌心为轴,短剑翻转着脱手而出,斩断丝线的同时化作虚无,ac一百八十度翻身,避过金色幻兽的一击。手心凭空生出漆黑长枪,与挡在飞鸾身前的红色巨剑抵在一起。 “你输了。”少年轻冷的一把声音掷下。 “铮”的一声,巨剑承受不住这一击,宽长剑身出现裂纹。 飞鸾丝毫不见被近身的慌乱,清雅俊逸的脸上甚至还挂着抹懒洋洋的笑。 “能把我逼到这个份上的你还是第一个。” 不过,胜负仍不可知。 白色发带在飞鸾身后狂舞,自他头顶浮出早就构筑好的折射通道,电光火石之间,他已传送在叁米开外的高台尽头。 那把方才还拦在他身前的红色巨剑轰然碎裂,化成无数块尖利的光锥,朝近在咫尺的ace飞去。 轰—— 光锥相对撞击,爆裂,发出炫目的光。观众席一时鸦雀无声,炫光仍在持续……五秒钟,没人清楚这五秒钟时间发生什么,只除了高台上的两人。 对于一场决斗来说,五秒已经足够决定输赢。当让人眼花缭乱的光褪去,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 ace已闪身在飞鸾身前,犹带稚气的脸上出现数道细小伤痕,但他仍是笑着的,是一种笃定获胜的笑容,因他的枪已距离飞鸾的胸口不过一寸间。 飞鸾的面色有些苍白,但他也是微笑着的,懒洋洋的,成竹在胸的笑。 自他的身前,ace的背后,重现出方才被或ace化解或无视的十一个召唤物。 金色异兽无声作出嘶鸣动作,与银色巨蟒相互吞噬着,一并落入微型沼泽。灰蓝色战马挟着尘沙踏上莲座,虚影中的另一个飞鸾拉开长弓,化成丝带的禁锢陷阱同长鞭紧锁住彼此,齐齐交缠上一旁的长棍—— 一瞬间的融合,重组,成为一支巨大的白色箭矢,所指的,正是ace的后心,距离……同样是一寸。 枪与箭,哪一个先抵达。 锋刃与诡术,哪边更胜一筹。 无人得知,因这注定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战斗。 就在这至为关键的一刻,台上两人齐齐自场中消失,只留下一片哗然的观众。 《生者为王》创办比赛的二十七期以来,迎来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冠军位空悬,原因竟是决赛时的两名选手不分先后同时断开游戏。 对于最受瞩目的胜负之争,即便反复复盘,依然没有人能得出结论。 有人发现早从决斗开始的五分钟起,飞鸾就精心设局布下连环陷阱,甚至不惜以自己为饵只为将ace诱骗入最后的网中。 也有人从ace遭受叁次致命袭击仍游刃有余,甚至发起反攻的行为,得出了这名选手仍保留实力的结论。 此外还另有一种猎奇的说法,两人本就是现实好友,这场留有悬念的残局是两人的一场恶作剧,理由就是难分出先后的切断连接——若不是提前约好,绝不可能发生如此巧合的事件。 随着时间推移,最后这种说法逐渐占据上风,因为自此之后,无论“ace”还是“飞鸾”,都再没上线过。 至于真相究竟如何,恐怕只有身为当事者的两人知道了。 眼前的光影霎时扭曲,化作断开连接的一片漆黑,色浅似琉璃的眼缓缓睁开,“晷,为什么?” 沸腾的血液仍未平息,只差分毫,就能将对手斩杀在身前,曲了曲指,她眼里闪过不悦。 “你的那位久未逢面的哥哥,就在刚才抵家,你觉得当他发现房里空无一人时,会做些什么呢?” 自耳畔响起的声音极其悦耳,只是不知是否错觉,这声音虽柔和礼貌,却怎么都透着一点缺乏感情要素的特质来。 ace,林瑰夏腾地跳起身,“怎么不早说!”她摸出通讯装置,看着那几条未接通讯,只觉得头大。 “别急,”耳旁的声音顿了一顿,柔声道,“五分钟前,我以你的名义发了讯息给宋铭,想必他已经替你圆谎了吧。” 同一时间,银星的另一端,一扇毫不起眼的门响起了敲击声。敲门者极具耐心,大有一种不敲开门誓不罢休的执拗,与之相反的,敲门的响声却是富有节制的。 “进。”门内终于有了回应,声音出乎意料的年轻。 这是一间没有光的房间,窗帘布是厚实的暗红丝绒,光照一丝一毫都打不进来,灯也是关着的——没有光照,没有气味,没有空气流动,比起房间,它更像阴暗的洞穴,抑或是死人的棺材。 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暗处,当门被打开时,门外的光映入房内,也一并点染他的轮廓,依稀显露出一张清雅耐看的脸庞,乍看未免有些文弱,细看却格外有种惹人迷惑的气韵。 然而包括何辉舟在内的大多数人却不敢去直视这张脸,欠身的同时,他恭敬递上一枚封好的文件夹。 在通讯科技日新月异的银星上,人类至今没有摆脱纸笔,定是因它们功能精准且擅于保持缄默,就像此刻,这封经他之手却封存完好,其中的字他半个都没看过。 昏暗的光线下,那人随意翻阅起文件,薄薄几张纸,自他的手上发出翻折声,听在何辉舟耳中,却刺耳异常。 “奥德姆布亚——”青年思忖的自言自语让何辉舟心惊肉跳,他惶惶然地盯着地板,听着青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既然消息能传来我这儿,那位也已经知晓了罢,我总算是明白了,他为什么甘冒风险把贝洛斯特的部署提前了半年。” 以那个疯狂男人的执着,消失已久的缪斯一旦出现,断不可能放弃,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思及此处,青年以指腹在尖锐的纸侧划动,“这倒是个机会,让咱们能在那位眼皮底下添点乱子,试试看厄雷蒙特是不是真的那么坚不可摧。” 这话题实在太敏感,何辉舟保持着沉默,偏偏青年不肯放过他,朝他望过来,“我要查一桩连相关资料库都已经被污染的旧案。” 天喋之变。 当青年说出这四个字时,脸上笃定从容,好似谈论天气一般平常。 与之相对应的,是听到话语内容的何辉舟,没忍住颤抖了一下手,捏着的信封险些落到地上。 青年抬眼,关切道,“怎么了,东舟,你在害怕吗?” 何辉舟,这个年过四旬,经历过戎马的男人,终于战战兢兢地抬头,眼中畏惧与忌惮交织,声音却是谦恭而满怀尊重的。 “没有,您多虑了。” --------- 涅妖提前出来串个场 能看出来晷其实对阿源有点看不上的,废话,自己养的小孩莫名其妙成了别人的妹妹 过渡章节,然后发现悄悄压根没怎么出场…… 前期为了赶主线铺背景砍了很多戏份,以后番外补吧 比方说阿源跟悄悄一起遇袭,好不容易逃生,阿源却因为怕连累悄悄躲着她啦 还有悄悄偷翻宋铭以前借给阿源的小黄书,被晷抓包啦 还有跟沙沙的初遇,跟陛下的日常 兔死狐悲 云梦阁从外看是一座富丽堂皇,光鲜漂亮的环状玻璃楼,只是一进门,就被云海雾海笼罩,空气是呛辣浓烈的,光线是昏暗的,声音是嘈杂的,就连墙壁都被涂成暗灰与蓝绿相间的暗色调,在宇宙飞舰上公认为冷冰冰缺乏生机的涂装风格,在这里被认作“酷炫”和“新潮”。 这里的常客是购置不起私人游戏舱的小混混,偶尔也会有一些叛逆逃家的少年少女,后者在这里是公认待宰的肥羊,上至工作人员下到敲诈勒索的混混都想着在其身上敲一笔。 林瑰夏已经是这里的老客了,这次她也同往常一样戴上兜帽,刷卡结账,脚步匆匆就往门外走,出门的时候,冷不防同一个红色爆炸头的青年撞个满怀,她冷冰冰与那人对望一眼,重新戴好兜帽,也不吭声,埋头继续赶她的路。 只有常来这里的老人才知道,这种情况下绝不能道歉,在外界看来彬彬有礼的行为,在这里只会被当成好捏的软柿子敲诈到连底裤都不剩。 林瑰夏想息事宁人,不代表对方也这样想。红发爆炸头没走出几步远,就转回身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脸上尽是猥琐的回味,方才的一撞,他已经发现了,这是个女的,长相虽然没看清,但那头亮眼的银蓝长卷发他可看得清清楚楚。 女人,单凭这两个字,在黑市就能报出一个不错的价格,何况看她的背影,竹竿一样的身姿虽没什么女性魅力,走路的样子另有一股韵味,脊背挺直,哪怕双手懒散地插在衣兜,也无损那种清贵优雅的气质。 只有专门练过礼仪的人,才能把腰杆挺得这么直,步子踏得这么整齐,爆炸头想不到这么深,他就是凭直觉来得出最简单粗暴的结论,这人是只肥羊。 再望过去的眼神,已经仿佛在看着一大迭行走的钞票,眼看着那身影即将消失在视野尽头,他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年节刚过,仍是假期时分,街上却人烟寥寥。 自从以尤弥亚为首的一系列厄雷蒙特卫星接连发射,笼罩在中都上空的那股微妙而又惶惶不安的气氛就酝酿开来。 因为各项法案被排斥在社会圈外的黥徒庶民,同西黎边境涌入的难民汇合形成一股不可控的力量,带来一系列暴力事件,最严峻的时期,只要打开新闻,便能看到大大小小的黥徒武装组织宣称对一系列暴力事件负责,其间夹杂着各类个人性质报复性恐袭事件的直播滚动。 在元老会紧急发布了一系列包括扩展黥徒营地,实施宵禁与公开场所限行令后,所面临的一切在短时间内得到缓和,却很快带来更残酷的报复性反扑。 短短几个月里,与林瑰夏同属银岚女子学院的六名校友就殒命在上下学的途中。这些如花般娇弱的女孩子,正如点缀在王宫外墙之上的羽饰,在和平时期是繁荣的象征,于此时此刻却成了首当其冲的牺牲品。 末路狂欢,宋铭的这种说法不能再贴切。 短短几年时间里,这家伙已经从普通巡夜人混升了职,凭借良好身手和不错的机甲驾驶技术加入了中都戍卫队,仅次于皇家私卫的黑铁卫,掌管中都最繁华区域的守卫工作。在升职的最初几个月里,用宋铭的话说来说就是“爽得仿佛升了天”,但随着局势不稳,暴力事件层出不穷,男人不得不开启了没日没夜的加班模式。 说出这话时,宋铭已经足足加班了八个月,除了巡卫工作,他还额外肩负接送林瑰夏上下学的职责,甚至有几回林瑰夏人还在机甲里,他就不得不调转方向镇压暴动。 “没办法,我是你的代理监护人啊。”男人摇头晃脑地道,“你要是有个叁长两短,你哥估计得直接把我给卸了。” 宋铭甚至在机甲控制舱里支了张桌来给她写作业,彼时耳边是啪嗒作响的按键音,投影屏上是在巨大铁块下不堪一击的肉体凡躯,少女只写了一会儿,就心烦意乱地放下了笔,盯着操作台的方向发了会儿呆。 宋铭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也,却也没说什么,他是最宽厚且没要求的大哥哥,当然还有个原因,他也是个学业一塌糊涂的学渣,学渣对待学渣总是宽厚些的。 将敌人一口气解决掉,宋铭没有直接送她回家,而是驾着机甲来到城市的高空处,调整投影屏幕方向,让大半座城市的景色尽在眼底。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男人摊开手,就着投影屏幕的苍茫暮色看着自己布满薄茧的手掌,“机甲是杀人凶器,军人是国家机器,而那些人——”他嘴角挂着抹漫不经意的笑,透着视人命如草菅的轻蔑,“全是死不足惜的废物。” 拿没有反抗能力的女人小孩开刀的家伙,叫暴徒未免抬举了他们,在宋铭看来,这些家伙就像被阉割的丧家野狗,与之一并被归结为人类都污了自己的身份。 他不想加剧小丫头的恐慌,却也没法对她由始至终挂在眼角的那点忧闷视而不见,于是他朝林瑰夏招了招手,“过来。” 林瑰夏低垂了眼淡淡地看过来,少女的眼神透着几分与年龄不相符的冷淡疏离,倒把林星源的神态学来几分。 她往前叁两步,来到到宋铭身旁,眼前的是华灯初上的城市夜幕,再往下是一整面操作台,足足几十个按键,背光灯让人眼花缭乱。 “按吧,随你的心意来。” 林瑰夏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止不住的雀跃从秀美的脸上一点点浮了出来,她激动得险些咬到舌头,“真的……让我来?” “没错,我之前不是教过你么?”宋铭慢悠悠抛出诱惑的饵,“你要是不愿意,我可就改变主意了。” “……我没有不愿意!” 华灯绚烂的夜幕,机甲eum狂徒显得那样不起眼,它一个跃身,从高高的观光塔顶落到夜色里,倘若飞翔是人类的本能天性,那么这看似笨重的铁块机械已经替人们实现这愿望。 挟着风声落下,绣红机甲如演练过无数次地熟练扬起背后的钢翼,第一对,第二对,随即是第叁对……第叁对翼张开时,狂徒已经止住下落的势头,如夜游神般浮在夜空中,定身停留片刻,它开始自楼宇间的空隙穿梭飞行。 寄宿在这庞然大物之中,感受眼前的景物飞速变换,仿佛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清脆如银铃的笑声回荡在略显狭窄的控制舱,只有在这一刻,林瑰夏才真正像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狂徒很快掠过繁华的商业街,颜色鲜亮的光柱打在它身上,林瑰夏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她看见反射的玻璃建筑之上,绣红的机甲外甲鲜艳的血色,虽只是一瞬,那颜色依然灼伤了她。 这些血来自被镇压的黥徒,他们被当成蚂蚁碾死,而自己却能站在这里,享受着来自宋铭的宠溺信赖,甚至得到首肯得以操作这台巨大的玩具,这全因男人不知道她的黥徒身份。 假如有一天,她身份暴露,成了宋铭口中“死不足惜的废物”,下一抹被涂抹其上的鲜血,会不会就来自自己。 林瑰夏的脸色渐渐苍白,未来虚无着落的惶然,掺杂着兔死狐悲的哀凄,让心情一下子落回谷底。 哪怕宋铭外粗内细,也只觉得女孩子心事叵测难猜,布满难懂的忧愁,他思索一下,想到银岚的一个女孩子就被炸死在这条街旁,认为林瑰夏是触景伤情了,“别怕,老鼠们会被赶到暗不见光的地方……你放心,厄雷蒙特的新卫星贝斯特洛的法案已经通过啦,要不了多久,咱们这儿也能像南梵一样安全了。” 他没有发现林瑰夏的肩膀不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饶是宋铭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林家的小丫头最近为何态度冷淡直躲着他,休息日里,林瑰夏一向是闲不住的,从前她会磨着宋铭带她巡城,这些日子她却不怎么找他了。 这样一个难得没有排班的清闲日子里,他没等来林瑰夏的邀约,反而等到昔日挚友的质问。 “她一个小丫头还能去哪,当然是……咳,皇宫啊!”宋铭面不改色,“你也知道的,陛下要人,我哪敢不听,人还是我一大早送过去的。” --------- 下一章阿晟登场~ 发的时候才发现怎么这么多过渡章 交代一点黥徒的大环境,还有悄悄会开一点机甲,虽然她的操作很烂 地宫 “她一个小丫头还能去哪,当然是……咳,皇宫啊!”宋铭面不改色,“你也知道的,陛下要人,我哪敢不听,人还是我一大早送过去的。” 林星源的声音一如惯常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她和厉晟走得很近?” “也没有很近……”宋铭下意识反驳,却顿了顿,道,“走得近不是更好么,反正早晚要嫁过去的,还是说,你改了主意要把她留下——” “宋铭。” 通常林星源这样喊他的名字只有一个意思——你的废话太多了。 于是宋铭自讨没趣地苦笑了一下,“你先等下,我这就去把她接回来,回来就给你接风洗尘。” “不用了,”林星源的回答很快,“我也有段日子没去皇宫了,我去接她,顺便见皇兄。” 他唤厉晟皇兄,还是皇宫里生活的那五六年留下的习惯,从身份上来说,这样叫也没错,先帝厉戕元一直到死,都没有剥夺他的皇子身份,虽然明眼人都知道,从林星源被林歇收养的一刻起,皇位纷争就再同他无瓜葛了。 宋铭愣了一下,慌乱道,“别别别,你舟车劳顿需要休息,还是我来……” 回应他的唯有滴滴的空音。 宋铭骂了一句昶境粗口,赶忙联络林瑰夏,“……林星源十五分钟后到皇宫,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谢谢宋铭哥哥,时间已经足够了。”通讯器里林瑰夏的声音平静温和,却怎么听都带着点儿疏离的冷淡,背景音却嘈杂得甚至显得吵闹。 “需不需要我帮忙捎你一程……喂?喂喂!” 耳旁是滴滴的空音,宋铭抽搐着嘴角,林家的两兄妹,果真如出一辙的可恶! 街边一个涂成小丑的表演者,正踩着高高的轮子卖力地喷火表演,可惜街上实在没什么人,驻足观看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林瑰夏边收起通讯装置边从一旁走过,冷不防小丑迈着两条长腿拦在她身前,费力地弯下身,塞给她一只气球。 “你有双很漂亮的眼睛。”声音出乎意料,听上去是个很年轻的男人,话语里带着一点异国才有的腔调,“愿远风能吹走你的忧愁繁闹”。 “谢谢。”林瑰夏接过气球,有礼貌地道谢。 她转过拐角,还是没能甩掉跟了许久的尾巴,那道眼神恶毒又贪婪,令人没法彻底无视,她仍是混不在意,甚至眼里还透出一点幸灾乐祸的笑意,“看吧,这可不是我主动招惹来的。” 属于晷的回应,是耳旁一道悠长叹息,像极了家长面对惹是生非的孩子。 爆炸头鬼鬼祟祟地跟过两条街。 说来奇怪,少女的脚步不怎么急促,身姿甚至可以称为悠闲,可与之相对应的,她的速度却并不慢,到了后来,爆炸头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她的身影了,一开始他还小心翼翼隐藏着身形,见对方一直不回头,干脆大剌剌跟着,也懒得躲了。 但他还是跟丢了人。 孤零零站在河岸,看着明黄色的气球嘲笑般地自河面蹦跳着飘远,爆炸头青年恨恨地拍了一下头,这条人工开凿的水渠是从护城河引来的,直通向皇宫前的明簌广场,对方没有从一旁的桥上走过去,难不成还能在这一条河岸上消失了不成? 一向半途而废的家伙,这一回终于肯动用一回脑筋,沿着河岸慢腾腾找了一会儿,还真给他找着了,桥底极不明显的阴影处,居然有个一人高的暗渠,这么看过去黑咕隆咚,只除了入口的石壁处有一点新鲜的泥土。 人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是会丧失思考能力的,像是为何好端端的一个人要钻进这么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暗渠,再譬如这处暗渠设在光滑的河道石壁,四下都没着力点,一个看起来柔弱无害的少女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踏进其中。 爆炸头手脚并用沿着石壁往下滑,卷了一身是泥,一只裤腿也浸湿了,好在他运气不错,最后关头跳进了洞口。 暗渠的口子狭窄,里面倒是越走越宽敞,不知不觉间,身旁已经摸不到岩壁,远处近处,传来窸窣的响——也许是老鼠罢。 眼前仍是一片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要是有灯就好了,男人胡思乱想着,孰料念头才起,眼前真的亮起了一点光。 萤火般的幽蓝,似一场梦境才有的幻觉,当它们星星点点飘落时,也就意味着尘世幻梦走到了尽头。 自身后传来一声凄厉走音不似人类发出的嘶吼,随即响起是黏膜摩擦的吞嚼。 林瑰夏连头也没回,甚至脚步也没停顿,她的声音甚至是轻快惬意的,“韡晔,谢啦。” 回应她的,是一道含着浓重血腥气的微风,自头顶极轻极柔地打着旋吹过,有如安抚。 从巨大的地宫四面八方此起彼伏的窸窣作响,这不见天日的存在已成了另一个诡谲离奇的世界,身处其间,林瑰夏却眉头舒展,如同置身在最让人安心的母体。 心地单纯的异质生物,与随时有可能杀害自己的同类,哪个更危险? 让林瑰夏来回答这问题,她一定难以回答。 耳旁不知何时已经听不见晷的声音,想来是皇宫里的屏蔽装置生了效。 黑暗里的奔走总让人难分辨时间的流逝,林瑰夏的步子越走越慢,终于站定在原地。 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自头顶上方漏下一道暖黄的光,把地面照出一块方方正正的区域。 林瑰夏极其随意地站在那道光之间,仰起脸来,“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就在头顶光源处,露出属于男人的小半张脸,细长的眉眼浸染着春水消融的笑意,眼角微微上挑,增添了一点画中人才有的韵味。 只是眼下,这张脸上的笑容些许无奈。 “不拿我当幌子,阿源岂不是又要责罚你乱跑?”听起来仿佛责备,但厉晟的语气隐隐带着那么一股幸灾乐祸,“还愣着干嘛,先上来吧。” 地宫里的少女有着银白的熠熠夺目的发色,以及银中透着微蓝的眼眸,周围光线愈黑,愈显得其肤色白皙得近乎透明,好像自不见光处悄然开出的一朵花瓣纤长,柔弱无辜的小白花。 无辜么? 厉晟想到什么轻轻笑了一下,伸出手去把她拉上地面。 这是一间布置考究的书房,说是书房,却宽敞有如小型图书馆,远处几株疯长的珍奇植物,最长的一株沿着攀爬覆在圆顶的半透明天窗,将明亮耀眼的阳光悉数挡在外面,主人似乎是对此乐见其成的,因为他非但没有清理那些植物,反而在空隙处布置了许多灯,把这里的白天也装点成夜晚。 林瑰夏曾在某本闲书上看到过这样一种说法,偏好布置暖黄光的人本质孤独且缺乏安全感,这同厉晟的形象没有半点吻合,她再没见过比厉晟更从容平和的人了。倒是看起来冷冰冰的林星源,对包括书房在内的一切林歇遗物都抱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执念,在她看来着实难以理解。 视线拉回近处,目之所及的,唯有红黑两色。 漆黑的落地书架,暗红的落地花瓶,黑的书桌,朱红的笔。至于方才踏出来的地方,则是一块平整巨大的黑底红花地毯。 林瑰夏自来熟地把地毯边沿踏平,转过身来笑吟吟道,“整个中都,有能力帮我骗过哥哥的,除了陛下还能有谁。” 讨好的话语被她这么一说,显出几分撒娇才有的亲昵。 厉晟很吃这一套,闻言上下扫了她一眼,变魔术似的抽出一迭衣服丢给她,指了指一旁的卧房,“去换了。” 林瑰夏穿的是件宽松中性的休闲卫衣,在方才的奔波里早就沾了泥土,还带着地底独有的阴冷潮湿的水汽,就连额发都被这股水汽打得微湿,她眼儿低垂,看着手上接来的衣裙,莹莹光泽的柔白衣料,入手细腻柔滑。 还想说些什么,却听门外响起脚步声,于是再顾不得其他,一溜烟往卧室跑了。 --------- 宋铭是想阿源收了悄悄的,奈何阿源不开窍 陛下恶趣味,故意赶悄悄去自己的卧室换衣服,宣示主权顺便欺负下阿源 欺负阿源最好玩了 兄弟聚首 厉晟抬眼看了一会儿虚掩的卧房门,缓步走到脚步声传来的另一扇门前,一抬手,先把门开了,冬日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平日里只显色泽幽深的眼眸竟透着股近黑的墨蓝。 挥手摒退了四下的守卫,他迎着风尘仆仆走来的林星源,惬意地微微眯起眼睛,“真是个好天气,不是么?” 雪已经停了,冬日午后的暖阳总能给人以慰藉,鲜亮,刺眼,只除了没有温度。 厉晟道,“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不会把小孩子吃掉的,你大可不必这么担心。” 林星源淡淡施了一礼,言行都挑不出半点错地应道,“哪里的话,皇兄多虑了,我只是想念幼妹,想早些接她回去吃饭罢了,她年龄尚幼,若平日里有得罪之处,皇兄尽管当顽劣幼童处罚便是了。” “……就像当初对你一样么?” 林星源呼吸一滞,他正施完礼,闻言抬眼极淡极轻地瞥了厉晟一眼,这一眼有忌惮,有厌恶,甚至还有憎恨。 他想起来了,那独有的令人憎恶不详的气息,提醒他那六年的日子里,他与厉晟曾怎样像两株被投在贫瘠处野蛮生长的植物,为了争夺哪怕一点氧气与水分而争斗。 他们身上各自拥有对方最厌恶的部分,林星源曾一度以为他和厉晟只能活下来一个,然而就在那时候,林歇出现在他的世界里,以一个拯救者的身份,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 “呵呵,开玩笑的。” 厉晟的神色看不出半分异样,他甚至还笑了一下,是一种纯然无害的姿态。 “不过那丫头可不是什么顽劣幼童了,”厉晟缓声说道,“她今年有十五了吧,还是十六来着?”在昶境,十六岁是个特殊的年龄,意味着少女可以出嫁了。 林星源眼神晦暗,“你……” 厉晟的床榻有着他身上独有的气息,古朴的药香,混着泠冽溟濛的一道幽香,闻起来莫名安心。 这其实不是林瑰夏第一次来了,她熟门熟路地把换下的衣服连同通讯器藏好。 床边的落地镜前,素白的蕾丝长裙勾勒出纤细的腰身,衣料看起来纤薄柔若无骨,实际上配有调温装置,即便走在冰雪里,也不会感到丝毫寒冷,裙摆更是经过精心设计,如水生植物将展未展的花苞,随着走路的动作缓缓开合,看起来自有一种不胜凉风的娇柔。 要问林瑰夏穿起来的感受,自然不是“美”,而是箍得慌,穿着这样一条裙子,就连走路都不得不小步迈腿碎步走着,她摸索着拉上拉链,说不好是因为紧张还是期待发了会儿呆。 待推开门,见到林星源一张冷淡平静的脸时,她才恍恍惚惚地想到,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正式见面了。 上一次林星源归家究竟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她竟然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是个深夜,他到家时没吵醒她,还是她半夜口渴找水喝时路过才惊觉他的窗灯亮着,彼时她穿着印着卡通花纹的睡裙,头发乱糟糟地像个鸟窝,睡眼朦胧地看着闻声推开门,站在门口望她的男人几眼,才看似乖巧实则浑噩地道,“哥哥晚上好。” 问好归问好,她心里却在想,自己怕是又在做梦了,在听到林星源淡淡的一声“去睡吧”,二话没说就转身回了房,第二天一早醒来,走下楼,发觉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早餐,林星源正坐在沙发前看着顶无聊的早间新闻。 之所以说是顶无聊,是因为在这个信息过度爆炸的时代里,真正有价值的信息,要么存在于政客的文件里,要么至少需要一些地位或金钱才能得到。普通人看似得到信息透明权,实际上只是被更冗杂无效的信息狂轰滥炸塞满时间,就譬如播放的这则新闻,看起来煞有其事,扯来扯去便成了吸引眼球的缪谈。 林星源不会不懂这个道理,不过是纯当消遣,用来制造一些不足以干扰思考的杂音,林瑰夏走近一看,他果然是在划着身前投影光幕上的文件,光影打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仍是清俊好看的,却无形增添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于是林瑰夏自远处顿住脚步。 “今天我还有课。” “让宋铭送你。” “……哦,好的。” 他们之间的对话因各自的忙碌,显得简单敷衍。 那日傍晚她放学回来时,林星源已经走了,宋铭忍不住抱怨这人加班成狂,放着好端端的年假不享受,非得跑去米德加,去米德加也就罢了,还非得跑回来住一宿,“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林星源供职的宇联防总部位于一座孤零零的太空堡垒,为避免长时间不见阳光的压抑带来身心不适,他本享有每年一个半月的休假,这难得的假日却被他用来跑回母校米德加皇家学院做什么特约教官。 林瑰夏听见这抱怨便有些心虚,移开眼,视线无意识落在林星源早上还坐着的沙发上,那处毫无褶皱,整洁异常,仿佛早上所见的不过幻梦一场。 “不怪哥哥,”她还是慢腾腾开了口,“米德加皇家学院……还是我劝他去的。” 他们的再上一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呢? 统共是每次在家歇不过两天,每次神色匆匆地回来,又神色匆匆地走。 有时候林瑰夏甚至生出种错觉,林星源是在故意躲着她,或许是因某次刺杀事件把她扯进去险些丧命,又或者是某次无意识的身体碰触害她后遗症发作被神经痛折磨得夜不能寐,亦或是她除了发色以外越长越不像死去的父亲,令想要“睹物思人”的他失了望——这么一一罗列,自己被躲着倒也算不得奇怪。 只当再看到男人喜怒不形于色的一张脸,她才恍惚意识到,那个记忆里面稚气犹存且同她亲密无间的少年已经不复存在了,叁年的银星生活,并没能让彼此之间生出多少熟络,相反是随着年龄渐长的疏离陌生。 掩去心底隐隐约约的失落,林瑰夏朝男人一摊手,道,“哥哥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还有,我的礼物呢?” 她脸上挂起盈盈的笑,甜美,却显得漫不经心的随意,很显然是宋铭言传身教的成果,这笑容放在男人身上未免显得轻浮,在这张稚气柔嫩的脸上却恰到好处。 侧头的时候,长发也随着摆动,曾几何时只及肩膀的银蓝头发留过了腰,发尾恰到好处地微卷,其中一绺束着深蓝缎带,是时下少女间流行的发式。 林星源抬眼看了她一眼,这一眼惯常的冷淡,就在她以为自己会被冷落在一旁时,男人一抬手,甩了枚坠子在她手上。 “礼物。” 他的动作轻如点水,竭力避免碰触。 林瑰夏眨眨眼,攥住那吊坠,一时没吭声,便听林星源又道,“我同陛下有事要谈,你找宋铭先送你回去。” 林瑰夏为难道,“我的通讯器不知掉哪了。” 其实她的通讯器就在隔壁,搁置在方才换下的衣服间,这么说不过是为了消除林星源方才联系不到人的怀疑的说辞罢了。 林星源深深看了她一眼,掏出自己的通讯器丢给她。 “哟,林少将,怎么样,人接到了没有?”耳旁响起宋铭熟悉的轻佻声音,林瑰夏无意识地咬了一下唇,“是我……” 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下去,宋铭那边的背景音一瞬间嘈杂起来。 “啧,倾巢而出了么,那就别怪我大开杀戒了……”男人的声音仍是轻佻的,却无形增添了几许阴冷,这样的宋铭,让林瑰夏觉得陌生得有些可怖。 随着一声拉长走音的惨叫,宋铭的声音中断了。 林瑰夏捏了一把掌心冒出的汗,把通讯器还给林星源,“宋铭哥哥他……好像在忙。” 厉晟一弹指打开影幕监护装置,道,“城西7到11区暴动,警报在五分钟前拉响,想必戍卫队正在那里集结吧。” 与严峻的形势相反,他的神色同语气都是平静的,垂眼间流露出一种诡异的不动声色的平静,“城内交通线路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不如你们就留在这吃顿晚饭吧?” --------- 等待已久的厉氏兄弟修罗场,现在看不出修罗场是这俩还在藏着掖着 简单概括下俩人的关系,俩人母亲是姐妹,后来阿源生母早亡,女帝把他收养在自己名下,名义上是兄弟,其实是表兄弟,都流着一半厉氏的血,不存在谁的血更高贵 阿源以哥哥身份自我规制,无论悄悄跟谁他都能接受,唯独不能是阿晟 阿晟喜欢抢阿源的宝贝,惹他哭哭,内心深处疯狂嫉妒阿源,但并不介意把阿源拖下水3p 阿源,你变了 晚饭是在诡异的气氛中进行的。 黑胡桃木长桌两侧,厉晟同林星源各占据一端,林瑰夏看看左侧,厉晟正笑眯眯看着她,小指不经意勾挑了一下,她又看了看右侧,林星源正用擦手巾擦着手背,似感受到她目光,极淡地回望她一眼。 林瑰夏想了一下,抽了椅子,不偏不倚坐在两人正当中。 就餐的过程中,厉晟特地挑了些林星源幼时的趣事来讲,哪怕平凡无奇的小事,由这个男人来说也显得生动有趣,林瑰夏听得津津有味,林星源却兴致缺缺。 后来话题引到了她自己身上,林星源才稍微听得认真些,这回却换成林瑰夏坐立不安了。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这诡异气氛就像班主任同家长会谈,手里的餐勺放下,却是再没心情吃下去了。 许是看出她的焦躁,林星源终于良心发现,慢腾腾用餐巾擦了嘴,朝她挥了手,“出去转一会儿,别跑太远。” 林瑰夏如得大赦,叁两步出了门,回头再看桌前的两人,只觉得他们与时有些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她也琢磨不出。 许是因厉晟眼角笑意淡了些,显得眼神有些冰冷,而林星源眼里隐含着厉色,不似平日的凡事皆不在心的漠然。 因穿着拘谨不便,林瑰夏只能沿着小桥边慢悠悠地走,没走出几步就顿了身,朝着河水的涟漪发着呆。 这会儿得了空闲,她不禁回想起方才那场被强行切断的对战——作为最富庶和平的星球居民,银星上的人们生活安逸,生性无争,即便在虚拟世界的战斗也沿袭了这种特质,凡事先摆出守势,便提前输了一半。 那个叫飞鸾的却有些不同,在他身上找不到畏惧,相反,是连自己都算计在内的虑谋,哪怕生死对决,于这人而言也不过是消遣罢了,不知为何,林瑰夏隐约生出这样的认知。 被袖口卷边蕾丝衬得分外柔细的手腕翻转,一个宛如临水照影的优美手势,无人知道她心里正闪回着怎样的惊险场面。 她在复盘战局,那电光火石的一瞬,对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又为之策划了多久。 越想下去,林瑰夏的脸色就越是苍白,她无意识咬住唇,对方哪里是同她势均力敌,分明是在放水,戏耍她罢了。 葱白的指落下,沿着水纹缓慢地抚过,水面映出的夕阳也被揉碎,粼粼地自指尖颤动,很快,最后一抹夕阳余晖也将消失了。 “……给我一个你妥协的理由。”林星源缓缓放下水杯,指掌在滚烫的杯身摩挲了几下,他的眼瞳沉沉,即便灯光映照也望不见底。 厉晟略显无奈地叹了一声,“星源,这是由元老会共同决定的,你不是小孩子了,也该知道处在某种位置是没有任性的权利的。” 见林星源仍盯着他,一副不肯妥协的样子,厉晟又道,“这几百年里,咱们昶国夹在极东与梵南之间,处境尴尬,这你是知道的。”他垂下眼去,二十五六岁的男人做出这神情,意外带有一种不合年龄的纤弱,“当年姨母联姻往司弥,是向极东那一边靠拢的讯号,却出了……那样的事,那之后,教宗和谈氏都想得到你,是母亲力排众议才把你留下的。” “也因为这个,元老会一直很不满,特别是在天喋之变以后,他们更加感到危机,所以如你所见,他们迫切想要释放出信号,昶不是教会的敌人。” 他说的“姨母”,指的是林星源的生母,女帝厉戕元一母同胞的妹妹,厉姒宁,当年嫁往极东之国司弥,却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的美人。 这无疑是林星源心头最深的软肋,于是他无声叹了口气,还是让步了。 “距离……贝斯特洛的部署,还有多长时间?” 厉晟以指蘸了茶水,缓缓在桌上写出一个数字。 “我知道了。” 林星源望了眼窗外,不远处的河道旁,白衣纤影正弯下腰,缓缓拨弄河水。从这个角度,只能瞧见小小的侧脸。 身旁无人的时候,少女的脸上总是吝于做出表情的,那些柔软稚嫩也随着笑容一并淡去,化作仄暗的凉薄,这才是她的本质。 啧,和父亲没有半点相像。 他话语没有停顿地继续道,“为什么要特意告诉我这些?如果你想借我说服元老会,那就太高看我了。” 如果林歇还活着,或许还有一拼之力,但在他死去五年,曾依存在他名下的势力不断被两派蚕食的现在,林星源可不会天真到认为自己有这种能力。 何况,他根本也不屑掺合银星上这些狗咬狗的权斗。 厉晟淡淡地笑了,“你觉得我把这些告诉你,是为了要把你拉进保皇派和元老会的内斗么。” 林星源没吭声,显然默认了他的说法。 “呵,猜错了。” 厉晟抬起手,指缓缓指向窗外,慢条斯理的话语在林星源耳中是一贯的讨厌,“让我先来猜猜,你从米德加特地赶回来,是担心那孩子的安危吧?一生从无污点的老师,唯一留下的血脉居然是个卑贱至极的黥徒,一旦贝斯特洛展开圣裁,那么不仅她会惨死,还会拖累老师的名声,甚至牵连那些因信赖你而没彻查她身份的老师的旧部,比如说方熹……所以,你为什么会心软呢?” 厉晟的声音愈发的慢,也愈发显得沉重,“你的生父是一旦贯彻策略就执行到底的一等一的冷酷者,你的母亲流着厉氏一族的血脉,作为他们的孩子,你本该将这个隐患从一开始扼杀掉,阿源,你变了。” 还是说,被林歇养了六年的你,已经彻底被磨平了爪牙,变成了自己曾经鄙弃的心软的废物? 这话厉晟虽然没有说出口,林星源却意会了。 “我会抹去她的身份,把她送去米德加读书。”他的声音平静,“看在父亲的份上,会有人照料她,届时她不再姓林,也不再同父亲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了。” 这是他作为“哥哥”,唯一能为她做到的。 并非没想过制造意外让她顺理成章地消失,甚至差一点操作,却每每在看到一头与林歇如出一辙的银发时下不去手。 哪怕是宠物,养了四五年也有了感情,何况她是那个光风霁月的男人唯一留在世上的遗物。 厉晟无奈地叹息,“你未免太天真了点,为什么会觉得她留在米德加就能绝对安全?” 林星源皱眉,“什么意思?” “如果外力干涉,米德加也不是不能跟教会联手的,别忘了叁十年前发生的事,你想要她在米德加读四年书,再名正言顺学成离开银星,在那之前谁都没法确定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假如到了那个地步,以你在米德加皇家学院那一点区区可怜的人脉,就能保下她吗?” 见林星源听得认真,厉晟微微一笑,又继续道,“没了林歇女儿这重身份,她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黥徒,注定要活在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中,你何不大发慈悲,把她带去宇联防的总部基地呢?” 林星源的拒绝来得干脆利落,“不能,那里不适合她。” “你——” 厉晟笑吟吟扫了林星源一眼,压下将说出口的话。他能帮林星源找出一万个不把那个孩子带在身旁的理由,但唯独不能解释为何对那孩子避之不及的冷淡,以至于到了矫枉过正的地步。 这写满自欺欺人的行径,根本不该是林星源的行事风格。 厉晟道,“你帮她设想了那么多,为什么没想到来找我呢,我来保护她呢。” 昶境皇宫有着最精密的屏蔽装置,数代君王的精心布置,将这里化作守卫森严的堡垒,哪怕以尤弥亚为首的厄雷蒙特环网遍布整个银星,也无法侵入此处。 问题只有一个:这场漫无止境的保护将以怎样的名义。 --------- 阿源其实已经心动了,阿晟都知道,他自己却不知道 关于林歇和悄悄像不像的问题是:长得不像,表面性格也不像,但凉薄的气质像 林歇收养阿源时已经是个成熟男人了,又疼爱阿源,所以把凉薄的一面藏起来,对阿源很温柔 阿源心里希望悄悄这么对他,但悄悄恰恰相反,把本质的一面藏起来,给他虚假的。 这么做的原因是讨好阿源,却背道而驰了 所以阿源只是在傲娇,而且他不可以在陛下面前表现出有多喜欢在意悄悄的 她才只有十六岁 林星源皱了皱眉,“她才只有十六岁。” 他不诧异厉晟会知道林瑰夏的黥徒身份,这家伙总有无数种手段获知想知道的一切,但有一点令他意外,厉晟甚少这般直白地把话题挑明,从他们年幼的时候便是如此——喜爱的菜色,中意的画作,抱有好感的人,哪怕这些一桩桩被毁灭在眼前,这位陛下也绝不会流露丝毫动摇。 当厉晟还年少时,倘若喜欢一件玩具,他决不会直接讨要,哪怕它落到旁人手里,被践踏,毁坏,丢弃,变得一无是处,他也只是看着,以一种漫不经意的姿态。 若要问他为什么不阻止,时年不过十岁出头的少年诧异地挑了一下眉,“为什么要阻止?不觉得很有趣么。” 在他的本质深处,有什么被深深地扭曲了,或许是因为他身上流有昶境王族的血脉,最古老也最腐朽,最高贵也最矜持,又或许根源出自他那位一言难尽程度并不逊于林星源生父的父亲。 但此时此刻,厉晟提出的这个建议,的确是最稳妥而无法让人辩驳的。 “她才只有十六岁,”林星源垂眼道,“而且,如果你只是想从我身旁抢走什么的话,她并不是一个好选择,她平庸,且怯懦,或许后者可以美化为顺从,但在我看来,她没能继承父亲的任何优点,我对她也单纯是来自父亲的监护责任。” 厉晟摇摇头,“你对她太苛刻了。”他眼底的笑意淡去了,墨蓝近黑的眼眸里仿佛堆积深不见底的云翳,这让他显出几分平时不具有的严肃,“我的确中意那孩子,如果你担心我会伤害她,大可不必,我以我的生命……和九泉下母亲的冥灵起誓,护她周全。” 说出这句话时,他恍惚了一下,眼前浮现的却是母亲厉戕元死前的一刻,自她的胸口迸出血红的花,染红她的半边脸颊,眼下的一滴蜿蜒落下,宛如未尽的血泪。那时她的眼神,空茫得像不具生命的宇宙深处。 原来,命运兜兜转转,总会把题解推回身旁。 这么一恍惚,林星源已经掷出冷冰冰的回答,“你说的,我会考虑的。” 林瑰夏跟在林星源身后,毕恭毕敬地朝厉晟行了告别礼,循规蹈矩的样子仿佛与平日换了一个人。 厉晟诧异地望了眼窗外的天色,问林星源,“你这是打算走回去?” 林星源挑眉讥诮道,“不然呢,难道陛下要亲自送我们回家?” 厉晟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你这一本正经的样子真不可爱,我记得你当初从老师手上得了第一架机甲,可是得意洋洋开来皇宫给我显摆了一通的,还被当成了入侵者,险些被黑甲卫擒获。” 他的语气一本正经,眼里偏含着一点揶揄笑意。 林星源当然记得,那是他短暂的二十来年人生里,并不罕见的同死神擦肩而过的日子之一。如若不是林歇及时赶到,他即便不死也会残废。 他无意在林瑰夏面前提及,于是侧头扫了眼竖起耳朵听八卦的林瑰夏,“还愣着干嘛,走吧。” 林瑰夏应了一声,小跑着跟上林星源的步子,走出几步又偷偷回头,正迎上厉晟的目光,男人朝她笑了笑,指了指卧房的方向,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这是他会帮忙保守秘密,处理那些“罪证”的意思。 彼时天色已经暗下来,男人的身影伫立在最后一抹残阳底下,印有金银渐变的龙形纹饰的黑袍被风吹得轻摆,细长含笑的眉眼,令人想起久远流传的志异怪谈中的狐仙。 林瑰夏无意识勾起嘴角,也学他的样子将食指点在唇上,她这一笑全不似在林星源面前的怯弱,狡黠得像只得了便宜的小狐狸。 这一晚的中都并不太平。 城西发生叛乱,紧急切断交通,连带城东出行也重重受阻,各个路口都开启了识别身份的电子眼,一路走过去,只听头顶滴滴的验证音响个不停。 中都的本名并不叫“中都”,而是昶国古语音译出来的“延辉”——寓意光辉绵延而不灭,正如“昶境”的全名也不是“昶”,不过是惯常的一种说法罢了。 将其称为中都,完全出于中都居民的自矜,从地缘上讲,银星的中庭是米德加无疑,但在中都人的心中,这里才应该是银星的中心。 积累几十上百代的财富,尽数在此挥霍,到了夜晚,各色霓虹招牌亮起,将整座城市装点得熠熠生辉,璀璨夺目。 夜空中漂浮着公共交通的空中无轨车,再往上的则是不见首尾的云螭,将前者映衬得有如黯淡的小虫子,然而在巨大的光污染地表都市面前,庞然大物的云螭也显得不值一提了。 即便在此生活了叁年,林瑰夏仍然不敢相信,这一面繁星闪烁的夜空居然是光幕投影的虚假产物,在它之上,还有另一重真实。 “在这颗星球上,不存在绝对的真实。”这是林瑰夏初来时,晷所告诉她的话。 身为非人类的晷,自有一种观察万事万物的方式,在它看来,恐怕这至美的人造星球,繁盛的都市,同蚂蚁的巢穴并无区别。 林星源领着林瑰夏穿过繁闹的街区,直来到一座高耸入云的楼前。 楼身是六角形的,从楼前看上去,一个个亮着刺眼白光的小窗户,与之相反,楼的四周却冷清得瘆人。 门厅上挂着一块低调方正的匾——千金难买埋骨处。 这里是中都的一处死者公寓,每个房间的“房主”都是寄骨于此的死人。 没人能想到赫赫威名的元帅林歇,死后未得立碑,在此也有一间房间。 “父亲尸骨无存,更不会介意死后虚名,所谓祭奠,也只是活人的自我安慰罢了。”林星源这样说过,也是这样做的。 属于林歇的1104号房,骨灰坛里装的不是骨灰而是遗物,墙上也没挂满相片,而是涂成黯淡的灰黑,这让它比起奠室更像沉思室。 林瑰夏将目光落在光秃秃的墙上唯一挂着的画。 画幅不大,内容也简单,灰绿的底色上,一簇不知名的雪白小花,花型细长,花蕊单薄地挑着,看起来素雅异常,甚至带有几分冷漠矜持的高傲。 注意到她的目光,林星源说道,“是风语花,父亲最喜欢的花。” 语毕,他站在案台前闭目冥思起来。 林瑰夏有学有样地闭上眼,脑中却浮不出半分忧伤,她与这位英年早逝的父亲素未谋面,对其所知甚少,只知其出身卑微,凭借天生才能和多年努力一鸣惊人,成为元帅时,不过叁十二岁。 只是林歇其人再如何惊才绝艳,又与她有何干呢?她的出生并非出于林歇的意愿,无法承托任何厚望,反而成为他的污点和耻辱。 林瑰夏缓缓睁开眼,无悲无喜的琉璃目正迎上林星源的视线,若在平时她会移开目光,但不知为何,此刻的她亟需开口,说些什么来打破窒息的平静。 “方熹叔叔说,这些年来你一直没放弃追查父亲的死因,为什么?” 死人不会因所谓的真相而复活,谣言更不会因翻案而止息,以林星源的性格,不应恒久地做这样一桩不理智的事。 林瑰夏想到什么,猛抬起头,“难不成你觉得,他可能还活着?” 林星源毫不犹豫道,“不,我知道他的确死了。” 他弯下身去拂了拂案台上不存在的灰尘,转身走去打开了门。 直到门在两人身后关合,他才极认真地补充道,“他这样的人不该蒙尘。” 即便死后。 --------------- 阿源是个老实人,哎 天喋 漫步在连接在楼宇间的空中长廊,身下是万千灯火的城市夜景,身旁是灯光也无法点亮的黑暗,同样呈墨色的围栏融进夜色变得极不明显,仿佛踏偏一步,就会被卷进迎着些微白茫雪光的不见底深渊,一路跌落下去。 猎猎的冬日寒风灌上来,将裙摆吹得狂乱舞,林瑰夏深呼吸了一口气,雪后的空气带着独有的清苦,在呛人的寒意抵达喉咙深处之前,她猛跑几步,跟上林星源的脚步。 长廊的尽头是一处巨大空旷的观景平台,足以俯瞰小半个中都,夜景繁华如昔,只除了城西方向卷起滚滚黑烟,以黑烟为中心的区域黯淡无华,似一块属于这城市的丑陋的疤。 “这座城华贵繁盛,看起来永不朽败,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曾经觉得这里是世上最美的地方。”林星源开口道,他的话声仍是淡淡的,同这风卷残雪的寒冬夜十分相衬。 “那是最好的时候,战乱的阴影已然在这片土地上清除,包容兼并的风气迸结兴盛不息的文明,这离不开女帝的努力,她年轻,强势,贤明,是每个中都人的骄傲,而他们的另一个骄傲,是第叁星系人类文明联盟的四位元帅之中的一位,就出身于此,我比任何人都要幸运,进城的第一天就同时见到了他们两个。” 他随手往身前灯火一指,“就在那里。” 林瑰夏静默地听着,她想起听到的那些林星源的过往,其中有些来自方熹和宋铭,更多的来自厉晟。这是她头一次听他本人亲自提及过去,眼前仿佛出现一个年仅四五岁的孩子,带着对至亲的愤懑,对世界的不解,踏足这片繁盛华美的土地,会不会有那么一瞬曾因惊叹于眼前的一切,而忘掉那些郁积在心的仇恨呢。 “这里曾是最开明的都市,即便父亲这般出身低微的……冰原人也能走上高位,还有黥徒,”说到这,林星源顿了一下,缓慢地,带有审视意味地侧头望了林瑰夏一眼,“那时候,黥徒是有身份隐私权的,没有人可以强迫一个黥徒说出自己的身份,理论上,除了不能生子以外他们同正常人在社会地位上没有任何区别。” 听来遥远,也不过是十几年前的光景,历史的走向扑朔迷离,光阴亦是转瞬即逝。 “这其中也有父亲的一份努力,他出身卑贱,曾因血统被人低看过,故而对这些人格外抱有一份悲悯,至少他是真正希望着,无视出身,阶级,种族,每个人都能在这座城市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林星源的话语越来越缓慢,越发显出一种经过压抑的痛苦,“……是那些黥徒辜负了他。” 衣裙内的控温装置将身体烘得暖洋洋,林瑰夏却没来由地生出寒意,就连掌心冒出冷汗也浑然不觉。 “是因为女帝被刺杀的事件,”她脱口而出,“那场黥徒的暴乱。” 林星源瞥了她一眼,“宋铭告诉你那是暴乱?”他眯起眼轻哼了一声,“也算吧,天喋是那场宇宙风暴的名字,因风暴失控的黥徒掀起暴力袭击,先帝为保护陛下被杀死在加冕仪式上,讽刺的是,杀死她的暴徒正是父亲事前一手提拔的,他不得不面对猜疑指责和至死不休的愧疚。” 其实死的又何止先帝一个,那场变故来的猝不及防,席卷整个银星带来死伤无数,不过一场百年一遇级别的宇宙风暴,就把伪装出来的平稳假象撕碎,告知世人,黥徒究竟是怎样一群具有天生缺陷,随时可能陷入疯狂失控的危险存在。 林瑰夏无意识蜷缩了一下肩,林星源说的那些黥徒当然不包括她,但她却感到一种刺痛,来自死去的林歇的名为失望的指责,林星源的话语仿佛提醒着她,自己不配享有林歇女儿这个身份。 林星源又道,“那么宋铭有没有告诉过你,他的父母同样死在了天喋之变,他才对黥徒恨之入骨,如果被他知道你——” 林瑰夏一惊,猛抬起头,几乎也在同时,身侧不远处传来咔的一声轻响,转头望去,不是宋铭又是谁? 高大魁梧的男人裹覆在金属外装甲里,就连脸都覆盖了大半,露出的下半张脸残留着飞溅的鲜血,他穿着的外骨骼装甲也同样血迹斑驳,这是应用在于狭窄巷战的高机动轻量化装置,对手是乌合之众的暴乱者,可谓是名副其实的绞肉机器。 方才的对话,这家伙究竟听到了多少?林瑰夏神色苍白,下意识移开眼去,一颗心七上八下乱跳起来。 宋铭居然也没开口,抬了抬头,古怪地维持着望过来的动作。 空气一时间诡异的凝固在一片沉默中。 足足过了几秒,宋铭才摘了护目镜,打着哈哈道,“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兄妹难得的叙旧了,要不然……我去回避下?” 林星源冷哼一声,“来得正好,借你机甲用用。” 宋铭苦着脸,“我就是不懂,你放着高贵的特型机不用,要拿我这量产淘汰货寻开心。” 话虽如此,他还是一扬手把微缩机甲装置抛给林星源,自己懒洋洋踱了几步来到林瑰夏身前,亲昵地拂了一下她被吹乱的额发,“小丫头真是越来越没礼貌了,见到大哥哥要打招呼,别当我不存在,知道了没?” 林瑰夏仰起柔白怯弱的小脸,“宋铭哥哥,”她微微皱起眉,道,“身上脏成这样就别靠这么近……啊,我的裙子!” 一滴粘稠的血落在柔软洁白的裙摆,滚落成一道突兀的血痕,她娇憨地跺了跺脚,愤愤不平道,“你赔我!” 宋铭笑得前仰后合,脸上满是幸灾乐祸,“疯丫头就是疯丫头,装淑女过不了两秒,这种裙子有什么好,啧啧,穿起来怕是连腿都迈不开吧,你一会打算怎么登机甲?” 他笑得太得意忘形,脸上哪还有片刻前杀气四溢的冷峻。 林星源已悄无声息地唤醒机甲,夜之狂徒悬浮于平台前的半空,他转头朝两人道,“还磨蹭什么,走吧。” 林瑰夏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林星源,又扫了眼宋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看出她的为难,宋铭嬉皮笑脸道,“你来选吧,我俩谁拎你上去,还是说——你要自己爬上去?” 林瑰夏朝宋铭走去。 “宋铭哥哥,你可别撒手啊。”她怯生生央求。 “放心,你宋铭哥哥什么时候害过你。”宋铭擦干净右手,握住她手臂往锈红暗影上掠去,身下是无处着落的万丈高空,也无损他身姿的潇洒利落,呼啸的风掠过,唤起男人身上铁锈同血腥混杂的呛烈气息。 依稀,夹杂着阴谲杀气。 ------------------ 哎,宋铭其实知道了 平静的幻象要打破了 春宴 林星源返回的一周后,林瑰夏正式确认自己被软禁了。发现这个事实后,她同林星源大吵了一架。 准确来说,是她单方面的宣泄,因为林星源从始至终都以一种克制纵容的态度冷处理。 林瑰夏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身怒气冲冲回了房,摔门的声音足以让整条走廊颤叁颤。 房间没有开灯,少女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背靠着门板沉默半晌,然后她朝窗前走去。 她的动作仍像猫,一只行动悄无声息的猫。 拉开窗帘,任窗外皎洁的月光照在脸上,她脸上浮起一点凉薄讥诮。 “晷,我后悔了。” 她抬手,将掌心贴合在冰冷刺骨的窗玻璃上,睫毛在眼底落下阴影,银中透着薄蓝的瞳仁映着清冷月色,似一口霜冻的湖。 “我现在跟你走,还来得及么?” 这四年来,晷曾经数次问过她要不要离开这里,她要么拒绝,要么沉默以对,这场粉饰太平的戏,终归麻痹了认知,让她沉浸在另一重身份所带来的幻觉中不舍离去,仿佛那件箍身的裙子,看来典雅万分,穿上却寸步难移。 直至此刻她才恍然惊觉,晷竟从没唤过她“林瑰夏”这个名字。 自她身后,漆黑的房里,幽蓝的线状光自天花板与四壁游移,明灭变换,耳钉通讯器里的声音平静柔和,无论何时都有着令人心安的神奇魔力。 “当然,只要想走的话,你做好抛舍一切的准备了吗?” 林瑰夏猛转头,任由蓝色线状光落在她眼里,她没吭声,只紧咬着唇。 线状光聚拢又四散开来,“不,你还没准备好。”晷悠悠叹口气,这让他的语气接近人类,仿佛这没有形体的存在也有了人类一般的喜怒哀乐。 “我不打算在这里继续停留,如果你还想继续这样的生活,那么很遗憾,咱们就只能分道扬镳了。” 林瑰夏喃喃开口道,“我已经快要忘了你的样子了,晷。” 宋铭,林星源,厉晟,他们中无论哪一个都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而面前的却不过是一团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知道厉晟性格叵测又有其矛盾之处,却无法定义晷的性格,她了解林星源的过去,却对晷一无所知,她能和宋铭嬉闹怒骂,却只能在晷面前充当任其安排的孩童。 攥紧的掌心微微出了汗,她自嘲地笑了一下,道,“你肯定要说你本来就无形无影了对吧?可是……至少得给我一个能依托的幻象吧。” 晷沉默了片刻,当他保持安静时,那些幽蓝线状光也全都停留在了原地,然后,它们一根接着一根消失了。 月光透过窗,被拉成丝缕,平稳地斜射向地板。 在这丝缕之间有什么在烁动,光影的编织无声而迅捷。 金色长发的尾端无风而兀自飘起,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肌肤,眼前的虚影有着介于男女之间的精致眉眼,当湛蓝的眼眸光波流转,尤显自虚无之间织罗的纤尘不染。 晷朝前一步,朝林瑰夏伸出手,他的神色空洞,仍不能很好地掌握作为人类的神态——对这种非生命体来说,人类的神态比语态难模拟千百倍,何况那些没有意义,哪怕做出也不过是徒具其形的拟态罢了。 林瑰夏抬眼,那只浑不似人类的手就落在她脸上,没有温度,没有触感,只一瞬,就穿过她的躯体。 “那么,可以说出你的选择了吧?” 她听到自己的叹息,昭示某种既定的宿命,悠悠落在唯她一人的房间。 *** 连日的风雪肆虐过后,气温骤然上升,午后的艳阳高照下,地面深积的雪已然有了化冻的苗头,春将至,大大小小的春宴也举办开来。 头顶的饰物沉重,脸上打着厚粉,手腕脖颈更是环佩乱响,林瑰夏看了眼镜中的脸,怎么也没法把它同自己原本的模样联系到一处。 她扶着桌子,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我觉得这件裙子有点不大合适。” 林星源瞥了她一眼,难得没说出什么刻薄的话来,“那就换一件。”他拉开衣柜,随意抽出一件花哨程度更甚的,“这件怎么样。” 他用的是陈述语气,就没指望林瑰夏回答。 林星源走到林瑰夏身后,把那件裙子塞到她手上,伸指拉开她背上的拉链,少女纤细的背部曲线一览无余。 “就在这儿换吧。” “……哥哥!”林瑰夏脸色涨红又唰的一下苍白下来,“这不合礼仪。” 林星源退了几步,正当林瑰夏以为他要走出门时,咔嚓一声锁了门,他转过身,倚靠在门板上,“以前不都是这样的吗?还是你想要我像以前一样帮你换?” 林瑰夏的肩膀无意识抖了一下,然后她咬着唇,半咬牙着把身上的裙子脱掉,身上只穿了薄薄一层护胸和底裤,肩背上的黥纹波光流转,在灯光下无所遁形。 少女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绝不是因为寒冷,而是一种更深处的畏惧。 她感受到林星源投来的目光,并不是男人看待女人的眼神,而是审视物品的冰冷,但给她的感觉只有一个,屈辱,和难堪。 短短的几分钟,过得漫长又难捱。 林星源的心情却好像好了起来,他帮林瑰夏拉好拉链,又拨了一下她的头发,忽开口问,“我给你的坠子呢?” 他极有耐心地把坠子拿过来,圈在少女颈上,扣好,然后推开门,“走吧。” *** 昶境的春宴一向是有讲究的,名为春宴,却开在冬天将过未过的时间节点,寓意自然是吐故纳新,涤荡滓秽。 林星源一向最懒得参加这种宴席,这次不仅来了,还破天荒地穿了套黑色西服正装,一路拎着林瑰夏,也把她的身份介绍了一路,于是林瑰夏收获了一堆“虎父无犬女”“高雅淑仪”“气质高洁”诸如此类说者和听者都办法当真的奉承话。 人们望向她的眼神要么欣羡,要么满怀慈爱,要么就是满脸的“你不用多说我都懂的”,害的她心里越发的慌无着落。 这种情况下,宋铭的出现给她解了围。 虽然宋铭一见到她的样子,就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我好像见到了一只花枝招展的火鸡,还是要被架在火上烤的那种。” 他的确有嘲笑林瑰夏的资格,宋铭今天穿的是件黑色风衣茄克,既维持了战斗便捷也兼顾了场合,唯一显得突兀的,是与生俱来的吊儿郎当的气质,绅士的着装也挡不住痞子的本质。 林瑰夏捏着沉重裙身,一步一步艰难挪到宋铭面前,“宋铭哥哥。”她的声音甜腻得如掺了蜜糖。 宋铭肩膀忍不住抖了一抖,无意识后退半步避开她想搭过来的手 “……干嘛?”每当这小丫头用这种语气,保准是又动什么歪心思。 “我哥这次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你能不能告诉我?”回想出门时林星源诡异的审视目光,林瑰夏不由感觉到一阵恶寒。 宋铭似笑非笑看着她,“你猜。” 见林瑰夏闷声不语,男人不怀好意地把头凑过来一点,“就是你想的那样。” 林瑰夏迷茫的眼神看起来无辜至极,“可我什么都没想到啊。” 宋铭没搭腔。 他陪着林瑰夏绕了小半圈,离开时只留下一句让人云里雾里的话,“自求多福吧。” --------- 悄悄馋晷身子,晷,唉,对他来说就是捏个小人哄悄悄这么简单 阿源在怀疑阿晟对悄悄下手了,咳,不是那种下手 宋铭其实已经知道了,悄悄也知道他知道这件事,这俩从上章起都在对着演 春宴如果不发生意外,会半公开悄悄跟陛下订婚的事 华法沙 男人吊儿郎当的背影隐没在人群,林瑰夏抬眼四顾,林星源已不知去了何处,目之所及的唯有一张张陌生的脸,她不担心礼节,林星源教会她的那些足以拿来应付这种场面,她也并不觉得怯场,就是有点无聊。 只当看到厉晟的身影时,她才意识到事情大条,这位陛下向来深居简出,所到之处戒备森严,就连他都出席的,用脚想也知道不是什么普通的私人宴会。 回想宋铭不怀好意的笑,林瑰夏歪了一下头,在目光同厉晟相迎之前,她后退一步,将自己悄然藏在人群后。 厉晟微笑了一下,将视线从人群上方掠过,落在墙壁的挂钟上,秒针无声拨转仿佛永远不知疲惫,于是他心情很好地收回目光,落在身侧男人身上。 “小舅舅平日里公务繁忙。难得忙里偷闲聚上一次,就无需坚持繁文缛节了。” 那被唤作小舅舅的男人面庞消瘦,眉心嵌着几道竖纹,分明叁十出头的长相,却有着四五十岁才有的冷郁肃杀,听见厉晟亲切的话语,也只将眉心竖纹蹙得更明显,“陛下这么说,肖鄞怎敢不从。” 内务署司肖鄞,一个鬼见愁的名字,保皇派中流砥柱的实权人物,鲜有人知他同陛下还有这一重血缘关系,即便知道,也无损他的威名,毕竟肖鄞能有今日地位,全凭高杆的政治手腕,和不近人情的苛刻。 这样的人,本就同春宴格格不入,一张嘴,说的也是扫兴话,“天喋之变的教训在前,眼下又是非常时期,陛下出席春宴着实是以身犯险。” “有人想要我的命,那就让他来。”厉晟伸出指尖拨弄着摆在桌上的花枝,柔白细长的花瓣落下,被他捏在指上,轻捻了几下,“我把长山都带来了,半个黑甲卫还捉不到几只苍蝇,那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他的声音轻柔得不带一点杀气,肖鄞是知道的,这位陛下因为过于阴柔其实并不怎么讨女帝欢心,倘若厉戕元不是英年早逝,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十有八九另有其人。 这个念头着实有些大逆不道,肖鄞一面想着,一面逢随口迎着,“陛下思虑周全,是我多想了。” 厉晟看他一副敷衍得写满懒得争辩的模样,不由得噗嗤一笑,“你猜猜看,今天在场的这些人里面有没有黥徒?” 肖鄞才要开口,却见人群里挤出一个少年,直朝他奔来,声音清脆,“大哥,可算找到你了——” 肖鄞皱眉道,“你当这是过家家酒?大呼小叫成什么样子!还不给陛下行礼!” 斥责的话像把掷出的戒尺,少年当即伫在原地,稚气犹存的脸上委屈巴巴,一副想哭又不敢哭出来的样子。 厉晟兴味盎然地扫了眼少年,“这就是你那个宝贝得舍不得见人的幼弟?长得倒和你不怎么像。” 岂止不像,这两兄弟的长相简直是南辕北辙,直令人感叹造物的神奇。 厉晟笑吟吟地同少年搭话,“你叫什么名字?” “肖矜……”少年下意识开口,被肖鄞的眼神制止,如受惊的小动物缩了缩头,行了个礼,“陛,陛下圣安。” 肖鄞道,“该说是羞于见人才对,性子毛毛糙糙,礼数也学不会。” 他边说边往前一步,恰好挡在厉晟和肖矜之间,对肖矜叱道,“更衣室在那边,去找个侍应带你过去。”自家幼弟什么德行他心里门儿清,要他自己寻路他怕是直接迷路迷到人影儿都找不到了。 肖矜攥了一下被酒液浸透的袖子,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跑远了。 厉晟摇头失笑,“倒是辛苦你了,差了足足有,唔,十八岁,跟养儿子也差不多了。” 肖鄞硬邦邦地回道,“陛下既然对养儿子感兴趣,为何不自己生个呢?” 类似的话肖鄞说过很多遍,若是以往,厉晟肯定避重就轻地说些“朕还年轻,才不打算提前步入婚姻的坟墓”之类的话,但今天年轻的陛下难得现出几分羞赧,摸着鼻子轻咳了两声,“咳,承你吉言吧。” *** 柔金色长发的少女站在桌前,漫不经意地挑起糕点送入口中。高不可攀的气质,艳丽华美的面容,令她哪怕只是这样随随便便站在偏僻一隅,也吸引诸多目光——熠熠发光的珍珠无论丢到何处都无损其自身的华贵。 只是,知道她身份的人,大多也只敢贪婪地偷瞄几眼,没人敢上前搭话。 华法沙,来自素有战鬼之称的星外文明挽华——身为古老神秘的挽华皇女,叁年前,正是作为质子被送往昶境的。 她的长兄华青刍此举用意明显,一枚安插的棋子,甚至必要时可以充当魅惑君王的美色——传闻上一任君主女帝厉戕元,就是在一艘进献的宇宙游船上俘获了伴其一生的王夫,生下这一任帝王。 只可惜少女没能入年轻帝王的眼,厉晟待她礼貌却也疏远,身份尴尬的华法沙在中都的日子平静无波,艳羡其美貌者众多,敢于接近的却寥寥,毕竟“挽华”这两个字,本身就为其增添了瑰丽而残忍的色彩。 有人说,挽华人父子相戮,母女争宠,悖伦成性,是不折不扣的披着人皮的凶兽。还有人说,挽华人天性暴戾偏执,哪怕柔弱孩童也手沾鲜血。 还有种说法更为离奇,挽华族人无论男女皆美艳无匹,甚至可在男女之间自如转换性别,每当听到这种传闻,华法沙总是笑盈盈拨转着耳鬓边的发丝,“再说下去,连我自己都快觉得我是什么妖邪精怪了。” 有人穿过人群,悄无声息地来到少女身后,搭上她的肩膀。 华法沙转过头,面无表情看着来人,她的瞳孔有些浑沌,熟悉她的人才能知道,这说明她现在很饿,随时可能发脾气——大多数人所理解的发脾气是跺脚娇声怒骂,而这位的脾气则要恐怖得多。 林瑰夏一抬手,往她嘴里塞了块热量十足的蛋糕。 华法沙鼓着脸咀嚼,澄蓝的眼死死盯住林瑰夏,一把捏住林瑰夏的脸颊,“从上周开始,我给你打了十几通电话,你居然一个都不接?” 不愧为战斗种族,手上的力道也没轻没重,在被掐掉一层皮之前,林瑰夏小心翼翼把自己的脸皮子从华法沙的手里救下来,“我哪敢故意放沙沙你的鸽子,通讯器丢了……千真万确。”她举起叁根手指信誓旦旦。 “那也总该有别的法子联系我,还有,我特地去你家找你,居然被林星源那个混球给拦在了门外,说你不见客。”提起林星源,华法沙绝美的脸上浮出不加掩饰的愤怒,她当然没说出口,当时她同林星源剑拔弩张几乎打了起来。 林瑰夏苦笑,“所以我这不是偷偷来找你了么。” “你要我带你离开银星?”华法沙挑起眉,神色不善地看着林瑰夏。 林瑰夏赶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四下瞄了一圈。 这是一处人迹罕至的通路,宴会嘈杂的声响传达不到此处,甚至连两人的对话都被包裹进绒软的粉红丝绒墙壁间,显得低闷起来。 “不行。”华法沙毫不犹豫拒绝,“我是要离开这里,我也不介意告诉你,离开的日子就在这两天,但是,挽华的领地不适合你。” 林瑰夏还不死心,“没有商量的余地?” 华法沙脸上浮出几分讥诮自嘲,“拯救第叁星系的救世主,银星的骄傲,你的父亲林歇,在他一战成名的那场绝境反击战里,挽华成了彻头彻尾的牺牲品,我们挽华一族倘若不是失去星球和土地,也不至于成为宇宙里臭名昭着的掠食者,我更不会作为战败的抵押品……被送来这里。” 她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拨弄了一下自己长到腰间的头发,“我当然知道,这不是你的错,甚至也不能算林歇的错,即便没有他,挽华的毁灭也不可避免,但是,从包括我在内的每一个族人出生就有的困惑——为什么毁灭的唯独是挽华,为什么我们没能和母星一同陨灭,是我们不配被拯救,还是我们果然天性暴虐就活该这样彼此争斗消磨下去?当人被愤怒灼烧的时候,族人们会去找发泄的出口……瑰夏,我不想那个发泄的出口是你。” 话已说到这份上,再无回旋的余地,林瑰夏缓缓开口道,“如果我有必须离开的理由呢?” --------- 肖矜小可爱上线,他跟悄悄是拿反男女剧本的戏份,当然这俩因为命运的巧合没能相遇 男人全是大猪蹄子,要不就跟沙沙搞姬吧 养不熟的狼崽子 时针指过七点,林星源寻到了林瑰夏,他看起来仍是神情平静,只有林瑰夏察觉到隐藏在风平浪静下的惊涛骇浪。 “你方才去找了华法沙?”他问。 林瑰夏回之以冷笑,“哥哥是怎么知道的,莫非您在监视我?真可笑,我不是囚犯,总有交友的权利吧?” 林星源冷哼道,“不是所有人都配交朋友的,别忘了挽华为何沦落至此,是它侵袭掠夺在前,你该去看看那些被戕害惨死的人,再好好想一想,整天同这些鬼蜮魍魉混在一处,对得起名字里这个林字么?” “哥哥说错了一点。”少女的声音轻却坚定,“你的林姓是他赐予的,我的可和他没什么干系,比起这个,”林瑰夏不躲不避看着这个曾经畏惧万分的男人,她的指尖其实忍不住的发抖,被她死死攥在掌心,几乎刺破皮肉,“哥哥为什么不为我解释一下,那个应该被我称作父亲的男人当年对挽华做出了什么……” 她的话音还没落,林星源大跨步走过来,一把攥住她手腕,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遍。” 他的眼里一瞬间布满红色血丝,愤怒让他的血液都沸腾了,林歇,那男人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他做的……或者说他没能做的,只有一点,就是没能拯救所有的人,或许有人无法理解而加以指摘,但这指摘绝不该来自他自己的女儿。 林星源怒不可遏,攥住手腕的力道不由得加大,“你刚刚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 肩膀开始抑制不住的震颤,林瑰夏已说不出话。自被触碰的手腕,神经痛迅速辐射开来。那是叁年前在机甲上被林星源以虐杀形式击溃的后遗症,时至今日,哪怕记忆早已模糊,身体依记得那恐惧。 她死死咬住唇,将苦痛的呻吟一并压下去,时至现在,她只能把外强中干进行到底。 没等到预想的求饶,林星源不免惊讶,他皱眉看着少女,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双本该早已遗忘的眼。 清冷锐利,桀骜不驯,有如一把雪亮刺人的刀,眼里噙着讥诮,仿佛在质问着他:这一次,你还能做到吗?杀了我,还是再一次把我的记忆一笔勾销。 果然是,养不熟的狼崽子—— 林星源的心没来由地一坠,手掌已经先一步扣上了少女稚嫩的脖颈。 “你想起来了,是吗?”他低低问道,其实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这样问有何意义,倘若她记起一切,那么他会怎么做,会忍不住杀了她么? 刺耳的警铃救场般地响起,林星源如梦初醒,一把推开少女,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眉宇依稀透着狼狈。 警卫队开始组织疏散,人声越发嘈杂,听得他心烦意乱,再不想看狼狈瘫软在地的少女,林星源转身就走,“老实待着,我发过誓不会让天喋之变重演,如果你成为那个变数,就杀了你。” 林星源其实不担心林瑰夏乱跑的,那种程度的疼痛足以让人在几个小时内失去行动能力,眼下他更想抓几个扰乱会场的老鼠,发泄出无处安放的闷气。 林瑰夏惨白着脸撑坐起来,视野的一切扭曲而模糊,痛感仍然残留,且没有半点减弱的迹象,看不见的刀在身体里切割,拉锯,她转移注意力开始漫无边际勾勒出场景,从华丽的吊灯,再到西格马橘色的天空,之后是晷浅金色的头发,在西格马空间站时她最喜欢梳理晷的满头金发,那些发丝笔直顺滑,不像她的总是纠缠成一团。 “因为它们是假的。”晷这样说,“对我而言可有可无,只有你们人类才会执着于构成身体的形式。” 她老实发问,“那假如你没有身体,我还能看见你吗?” “不能。” “所以说,身体还是很有必要的。”那时的她煞有介事地感慨,同时为晷还能留下这么一颗孤零零的头颅而由衷感到高兴。 眼前出现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看不清面容,只瞧见一团金灿灿的颜色,她眨了眨眼,没言语。 啪嗒,有冰凉的水滴落在她手背,眼前因这鲜明的触觉而清晰了一瞬,于是她看见一张流着泪的脸。 “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想逃开。”华法沙眼神凄怆,“林星源他居然对你做出这种事,我果然早该杀了他。” 神经惩戒,即便在挽华这种地方也称得上丧心病狂的酷刑,比起身体折磨,这种永不磨灭的创伤根植在精神深处,受制者因人为建立的条件反射被赋予诸般惩罚,终生都无法对加害者生出反抗意志。 林瑰夏反手拍了下她的手背,“哭什么,我还没死呢。”她扫视四周,指了指另一边的空房,“扶我去那边躺会儿。” 华法沙噙着泪的眼在昏暗光线下尤显的亮,她凑到林瑰夏耳边轻声报出一个地址,“今晚十二点,太空船就会出发,如果你没来,我不会等你。” 她撂下狠话,却反手往林瑰夏手上塞了一个铁盒,因为握得太紧,那铁盒已经被体温捂得温热了,“希望你没有用到它的机会。” 见林瑰夏将铁盒收起,华法沙退后一步,道,“他说的没错,挽华是魍魉鬼蜮,我被自己的亲哥哥设计着送来,他巴不得我死在这里,我想杀他的心也丝毫不差。”华法沙的声音阴冷得仿佛叙说旁人的事,“但我们无论杀与被杀都毫无怨言,挽华的规矩就是这样,胜者为王,败者身死,不像林星源,利用你的身份操控把持林元帅的势力,明明手段用尽还要摆出一副亲情至上的假惺惺姿态,我瞧不起他。” 华法沙的脚步声消失在远方,林瑰夏静静躺在黑暗中,闭眼消化她最后的话,有些事说出口会太难听,所以人们平日里叁缄其口,但这并不代表能够自欺欺人假装它不存在。 她将手落在腰间,摸出一把药片,毫不犹豫地往嘴里送去,苦涩的药片卡在喉咙,咳得她眼睛通红。 有人自暗处走来,扶起她,喂给她一杯水。 林瑰夏转过脸来看着对方,胡乱发着小孩脾气,“你选的身体真难看。” “没办法,附近就只有这么一具。” 见她把水喝光,那人把空杯摆在一旁,“衣服给你准备好了,自己换还是我帮你?” 林瑰夏耍无赖地摊手,“我没力气了。” 这话是真的,方才的她单是忍住不呼痛求饶就耗光了全身的力气。 那人淡淡嗯了一声,伸手替她换了衣服,就连脸上妆容也用备好的湿毛巾擦得一干二净。 “你没必要激怒他到这地步的,他差点杀了你。”晷的声音忽然响在耳边。 林瑰夏没忍住呛了一下,“私自精分可是犯规行为,”她小声嘟哝着,“你就不能专心于一张嘴说话么。” “这不是附身行为,只是再简单不过的操纵。” 林瑰夏握了握拳,药效上来,疼痛已经转成隐约的钝痛,她索性跳起身,把早就备好的剪刀递到那人手里,“那就帮个忙,操纵你的傀儡玩具给我剪掉。” 耳边剪刀声咔嚓作响,碎发沿着视野余光纷纷落下,林瑰夏不免有些失神,忽然没头没尾道,“我只是想试一下,他对我的容忍底线。” “结果呢,还满意么?” “你明知故问。”她不满地轻哼,愤愤道,“天喋之变都过去十几年了,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干系!” “的确和你没关系。”晷拨转了剪刀,上面扭曲倒映着不属于他的陌生面孔。 那场面在唯他能看见的空间抽取,复读,精确到每一帧的定格,惨烈的加冕仪式,染血的落地花束,倒地的女帝,惊愕捂嘴的献花孩童,只露出半个身体的刺杀者,面无表情扣下扳机的林歇,还有不过十叁四岁的厉晟惨淡的脸。 一切看似清晰完整,却缺少了最重要的一环。他不知道,尤弥亚也不知道,有人刻意将一切掩盖了。 究竟是哪里猜错了,亦或是他从一开始就找错了方向。 晷放下剪刀,看着面前有着利落短发的少女,“人类的群体概念是很宽泛的,”他试图给她解释,“你生为黥徒,虽然不是出自主观意愿,但你被包含进这个群体,他们所犯的错也一并加在你身上,这就是所谓的原罪。” --------- 悄悄故意引阿源失控的,元帅是阿源的软肋,当然后果她自己承担就是了 阿源已经方寸大乱了,这章他很渣对吧,接下来还会更渣 刺杀 假如有一个存在能从浩瀚如海的信息洋流中截获任意片段,这世上的每一个监视探头都成为它的眼,每一道讯息都汇入它的脉搏,而那些无人问津的记录流向它的大脑成为它的认知和记忆,那么被人们尊为全知全能的神也是理所当然。 尤弥亚因此被奉为神明,正是同样的道理。 漆黑的空间里,一双眼蓦地睁开,露出空洞无色的瞳,“奥德姆布亚。”宛如呼唤,又如宣判。 夜空中的云螭已悄然隐没了身影,取而代之的,是天边一片不详的白光,宛如贴在暗色幕布上的不详云团,缓慢侵蚀着夜空。 厉晟站在窗边看着这场面,伸出手隔着窗玻璃抚摸那团白光,比预期的更快,神明大人也会不守时么。 肖鄞心不在焉,他的袖口浸的血已经半干了,乌黑的血渍让这个从来都一丝不苟的男人难得显出几分狼狈。 就在十几分钟前,一伙黥徒凶徒潜入宴席,虽然被立即发现并制服,但还是有倒霉的家伙不幸受伤。 还是个养在“深闺”,很少被带出来的倒霉家伙。 厉晟问,“你弟弟伤得如何?” 肖鄞摇摇头,“没什么大碍,已经包扎送回家去了。” 看他的神态,可并不是“没什么大碍”这么简单,于是厉晟劝道,“既然担心,干嘛不去亲眼看看?” “现在最危险的是您。” 出路已封,刺杀者只怕会狗急跳墙,在场的众人,再没谁比身边这位更尊贵。 肖鄞的忧虑并没有错,厉晟身前的玻璃毫无征兆地破碎,碎玻璃溅射的同时,一道人影飞快接近,那身影竟是一直攀爬在外墙窗户上面的。 “保护陛下!” 肖鄞扯下窗帘一把罩住厉晟,空闲的手已顺势掏出枪来,枪身斜斜转了九十度,咔的一声上了膛。 然而这一枪终究没能打出,因为有一道身影更快,几乎紧贴着那道潜影,林星源一脚踩下,那袭击者落在地上,脖颈被踩得发出令人牙酸的一声。 脖颈分明折断,头颅却诡异地上扬,宛如被一根不可见的绳索吊起来,那人挣扎着,死灰的眼瞳死盯着厉晟,嘴里发出“嗬嗬”的响。 厉晟掀开罩在头上的幕布,碎玻璃溅射得太急太散,哪怕受到阻拦仍有漏网之鱼,一道血痕沿着一侧脸颊直划到脖颈,给端丽容貌增添一抹艳色。 他不闪不躲,望着地上的家伙,“黥徒。”一招手,几个黑甲卫上前,制住那家伙。 一个穿着深蓝近黑的衣袍的男人走上前,行了个不甚规范的礼,状若平静的目光从林星源身上扫过,教袍男人不慌不忙开了口,“陛下,既然是黥徒,便是神飨教会的职责,请将此人交由我处理。” 语气听上去客气,从这人的神态上却看不出什么尊重。 “杜督教,这恐怕不太合适吧?”厉晟仍是微笑着的,眼底却氤氲着墨蓝近黑的浓雾,“既是威胁朕的安危的刺客,教会若想处置,也得在朕之后。” 那被唤作督教的男人愣了一下,“陛下误会了。”他伸手自那名黥徒的手臂,肩颈轻抚而过,所到之处无不发出咔嘣脆响。 林星源冷眼看着,这个人指法了得,力道蕴于骨而非形,所抚之处骨骼尽数碎裂,想不到神飨的一个区区二级督教也有如此实力。 更离奇的是那名黥徒似乎对此浑无知觉,只将死灰的眼瞳钉在厉晟身上,令人毫不怀疑它飞扑上前的决心。 杜坤阳把手落在那黥徒的下巴,喀的一声碎掉他的下颌骨,“这家伙的中枢神经停止反应,其实已经是个死人了,我怀疑这是一桩想要复制天喋之变的阴谋。” 他边说着,边掀开那人衣领,露出如鳞状的刺青,那不详的青黑纹路兀自不详地流淌。 “果然,”他微微叹口气,面上尽是慈悲,“陛下,请把这名黥徒交给我进行无害化处置,教宗大人定能查清真相还您一个说法。” “这里是昶国,不是你们樊达纳西斯公国。”厉晟波澜不惊地开口,自肖鄞手里取过那杆枪,指向那黥徒的额心,缓缓下压,子弹在零点几秒内击碎咽喉,血花连带着碎开的肌肉组织飞溅,直砸向离得最近的杜坤阳的深蓝教炮。 “在你们冕下制御的无垢之地,你想怎么样都好,可这里,罪人的处置权由朕说了算,希望你能意识到这一点。” 杜坤阳脸色铁青,挤出一个不怎么漂亮的微笑,“感谢陛下提醒。” 厉晟却转向肖鄞,道,“把所有出口的监视探头权能调拨给神飨教会,既然杜督教有心,剩下的刺客就全权交由他处置了。” 就连肖鄞也猜不到他的变脸,顿了一下,低头,“是。” 话音才落,肖鄞的呼吸一滞,因属于他的那把枪正对着他的侧额,黑洞洞的枪口似乎还残存着一点硫磺特有的焦臭味。 “你的枪不错,”厉晟声音就响在他的头顶上方,不看脸,才发觉这位陛下的语调中其实寻不到什么笑意,“就是太复古了些,回头我让黑甲卫寻几把新品送到你府上,还有你弟弟,肖矜,是叫这个名字吧?给他也配把,毕竟这次的状况太危险了。” 肖鄞又想起一些遗忘已久的事,数年前天喋之变的加冕典礼上,女帝投向厉晟的眼神——嫌恶和畏惧,那不该是一个母亲看待孩子的眼神。 一小时后,扰乱宴会的元凶一一伏诛,会场上的宾客尽数疏散,清点人数时才发觉,少了一名女眷。 巨大的四方塔楼顶天台上,华法沙扶栏眺望着城市夜景,当她安静遥望时,没人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已换上挽华独有的服饰,细碎暗金宝石额饰与蓝眸交相辉映,绝艳红袍衬得肌肤雪白,筒裤被风吹得猎猎地飘,露出莹白的小腿。 不多时,身后传来不速之客的脚步。 华法沙微微歪了歪头,望向来人,“林少校怎么有兴致来陪我赏月观星了?” 林星源面无表情,一挥手,“搜!” 他身后,实枪核弹的兵士涌进天台停靠的星际游艇。 华法沙娇笑道,“您该不会怀疑我盗走昶国的什么国宝吧?这指责我可担待不起,何况,即使搜也得陛下同意,你还不够格。” 林星源没吭声,丢过来卷成纸筒的文书。 华法沙慢吞吞地去抓,那纸筒划过她指尖空落下天台,被夜风吹散,卷走。 “哎呀,不好意思,我太笨手笨脚。” “没问题,我这儿还有很多,你全都丢了我也可以请陛下现写一张。”林星源说,他眼里映着橙黑相间的星际游艇,似两团摇曳的幽冷鬼火。 “如果搜出什么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华小姐,我想你的回乡之路恐怕不能成行了。” 华法沙一言不发。 待兵士搜索完毕,结队报告时,她才轻笑道,“看来这回是林少校算错了,我要归乡,您拦不住。” 林星源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居然寻了把椅子不慌不忙地坐了下来,“你几时走,我送你离开。” 华法沙面无表情回望着他。 林星源的天才之名她早有所耳闻,但她对自己也同样信心十足,这是年少者独有的倨傲,亦是隐藏在血脉深处的战斗渴望。 但至少现在不能,失去那组药,她便没法取回自己真正的力量,这具身体太过纤细也太过羸弱,实在难以在战斗中占据上风。 意识到这点,华法沙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请便。”—— 悄悄想跑,陛下不开心。但为了让她跑,他还是配合了 把权限给杜坤阳是故意的,如果悄悄跑掉,问杜坤阳的罪;没跑掉,悄悄黥徒身份败露,也是阿源善后,他稳赚不亏 有点纠结接下来要不要让沙沙恢复男身,维持暴躁大美人也挺好的 更多小说请收藏:xyuzhaiwu9.com 命运之手 眼前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 直到少女的低语打破平静。 “晷,我怎么突然觉得你有点可怕。” “我?哪里可怕?” 林瑰夏想了一下,实在难以描述这种跳脱于事物之外,利用一切变数来执棋纵盘的行为给人带来的冰冷窒息感,只好说,“让人绝对不想与之为敌的那种。” 晷沉默了一会儿,“我不会成为你的敌人。” “我知道。”她的声音有点闷闷的。 “你不开心,为什么,得到自由不高兴么?” “就这样利用了华法沙,我心里过意不去。” 怀里的铁盒没什么分量,却让她感到沉甸甸到难以承受。 “她比你想的要精明得多,很快就能会到怎么回事,若你能顺利脱身,她会替你高兴的。” “但愿如此。” 身体像一片轻飘飘的叶子,无声从管道滑下,落在地面上。 林瑰夏仍在原来的房间。 地面一片狼藉,穿着她换下的裙子,戴了同款假发的仿生人被踢倒在地上,观其惨状可以想见林星源发现时的震怒。 人员被疏散离开,廊灯已关闭了大半,仅保留照明的最低限度。 她旁若无人地从无人的走廊穿行。所过之处,两侧墙头监视设备的灯都在红绿黄之间频繁切换,闪烁,失灵。不用说,是来自晷的杰作。 空气里有血腥的味道,墙角甚至还残留着溅落的血点。就在片刻前,这里还是屠宰场。 林瑰夏的眼里甚至寻不出一点惊异。 大门前,林瑰夏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身后响起衣料摩擦的声音,一道猩红光线擦过她的肩,落在门上,金属的门也被这一击融出个洞来,融化的铁水流淌下来,宛如泪水。 少女转身看着来人,“宋铭哥哥,你这是要杀了我么?” 廊道回响着男人读不出半分阴霾的声音,“你看起来好像不怎么意外。” 林瑰夏无奈地叹口气,“你身上有杀意,晚宴开始的时候,还有那天晚上……我只是刚好对杀意比较敏感罢了。”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想杀你吗?” 宋铭笑容依旧轻佻,只是那笑意浸染不到眼底。 “那晚我没摘目镜,所以看到了林星源……和一个黥徒站在一起。” 他边说着边移动枪管,准星对准林瑰夏的额心,忽开口道,“你真的是元帅的女儿,对吧?”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林瑰夏把手垂落腰间,露出个他万分熟悉的无辜楚楚可怜的表情,“是的话宋铭哥哥就能放我一马么?” “我想,林星源还不至于蠢到找个后患无穷的西贝货。”宋铭耸耸肩,收起了枪,“走吧,别让我看见你,再见面……我可不会念旧情。” 指从腰间移开,林瑰夏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她把手攀在门把,忽回头说道,“宋铭哥哥,你那几本书我打包放在书架最下层了,我哥发现时可是气的不得了,不想被打断腿的话,你最好趁他不注意偷偷拿走。” 宋铭一时没忍住,气的脱口而出,“你这小丫头片子……” 他的话音哽在喉间,林瑰夏已推门走了出去,徒留兀自晃动的门扇。 头顶白光已侵蚀了小半边天空,为夜色注入黎明的色泽,然而这颜色与黎明终究不同,没有朝阳的晨晖,反而呈现一片死鱼眼珠似的惨白。 “安全区的范围背下来了么?” “背是背下来了,”林瑰夏显得闷闷不乐,“不是说好要一起逃走的么?” “我之前说过的那个厉害的仇家追来了,被他发现你和我的关系会很麻烦。” “有多厉害?你没有形体又不会死,为什么要怕他?” “一滴水不会枯竭,但会被一杯水吸纳其中,它仍然是它,却也不再是它自己,你听明白了吗?” 这一席话林瑰夏听的似懂非懂,她转了转眼珠,决定不与他争辩,“那就按照你说的,帮我联系方熹叔叔吧。” 方熹所在的跃渊号沿着第叁星系边界巡航,这几年她没少联系方熹,都是通过林星源传递电子书信,即便利用林星源的特殊通讯网络,消息的传递也要延迟数小时,她很好奇晷会用何种方式让她同方熹通上话,另一方面又隐隐担忧方熹真的能帮助身为黥徒的自己吗。 “我是对你说过,黥徒的身份是原罪,但那是他们迁怒于你的理由,不该是你自我否定的依据,林歇女儿的身份也是一样,在我眼里,你只是你自己,所以你也只需为自己做的事负责,不要忘了这一点。”晷仿佛猜到她的担忧,柔和的声音响在耳边,从清晰到渺远,最后几个字出口时,已夹杂了细碎的嘶噪。 往后的许多年里少女也时常回想起这个夜晚,尤其是等待方熹的几分钟。 二月中旬的中都还没彻底摆脱冬日的严寒,到了夜晚,温度急剧下降,散逸在半空中的水汽凝结成冰晶,洋洋洒洒地飘在整个夜空中,因折射灯光而辉映着星星点点的光,美得恍若梦境。 无时无刻不繁华喧闹的中都,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安静异常,仿佛被凝固了时间装进琥珀里,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再没余暇感受过如此的寂静。 彼时的她在晷保护下不谙世事,心里满怀着的是期待,雀跃,还有几分惴惴不安。 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即将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天翻地覆。 她不知道晷的未来亦由此改变。 命运之手,翻弄无情。 *** 舰舱里,方熹颓然坐在桌前,身前的桌台上一片狼藉,。特制禁闭容器大开着,里面空空如也,被震歪落下的仓门受到巨力歪斜扭曲成狞笑的嘴。 头顶灯源不稳地闪了几下,空荡的回廊尽头响起明晰的脚步声。 方熹宛如提线木偶地缓缓转身,他的眼镜戴歪了,却懒得摆正过来,用满是猩红血丝的眼瞧了对方好一会儿。 “是你。” 也对,现在的跃渊号能活动的也只有仿生人了。 护理医师莱娜神情平静地扫了眼研究室,声音淡淡地,“您似乎需要一点帮助。” 帮助?方熹呼哧呼哧地笑出声,他喉咙似有异物,笑起来尤其嘶哑难听,自他的瞳孔边沿,血丝诡异的游移着,那简直不能称之为毛细血管了,而像一条条闻到血腥味的虫,越游越快,越积越多,交织成密质的网,令他看上去如鬼般狰狞。 一向温文儒雅的男人忽伸出手,死死抓住仿生人没有温度的手腕,生命的最后,他已辨别不出温度,也看不清眼前的人,唯一能感受的是一双灰黑色的眼睛,温柔而带有严厉的目视着他。 那目光宛如审判。 于是他舔了一下干裂的唇,进行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告解。 “我做错了一件事,因为一己私欲……堕入了万劫不复。” 男人声音因穿越遥远空间而磨损失真,信号干扰声更是把语句割得支离破碎,但响在耳边的,千真万确的是方熹的声音。 林瑰夏因这没头没尾的话语愣了一下,“……方叔叔?” “是我在自欺欺人,舰队毁灭前,那叁次跃迁不是失误也不是意外,林元帅,林歇……是他……亲自摧毁了舰队……巨蜥星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他,他想要——毁掉的是……” 银中泛着蓝的瞳孔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等等,方叔叔,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清——”。 耳钉通讯器里的信号干扰声一瞬间增强,不,已经不可以称之为干扰音了,而是把声音扭曲弯折了千回百转,尖锐到人体承受极限的声响。 整个身体当即失去知觉,颅骨与之共鸣,窸窸窣窣有如虫爬动般发出异响,足有四五秒的时间里,林瑰夏大脑里一片空白,精神力超过承受限制,意志被攫取,坍塌,崩溃,也不过是一瞬的事。 晷轻唤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将她的意识骤然拉回,“断开连接,快!” 林瑰夏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把扯下耳钉丢在地上,她扯的那样急那样快,连耳朵都撕扯得流了血,丢出的一瞬,那声音也随之消失了,仿佛挣脱了无形钳制,身体又重新找回了知觉,她无力地跪倒在地,不住地干呕着,眩晕感引发的头重脚轻,耳鸣声更盖过了心跳。 “……晷?” 她颤着手去摸那耳钉通讯器,经方才那么一摔,耳钉已经碎成四五块,破损的精密零件散落一地。 ------ 一切都是晷的计谋,包括故意激怒阿源,再放出要跟沙沙逃走的假象支走他,运气好的话,支走阿源期间他就能动用自己的力量帮悄悄逃走了 但是厄雷蒙特环网提前开启了,这是发生的第一个意外 晷意识到自己如果现身会被同属ai的尤弥亚锁定,所以紧急切换到plan b,让悄悄背下安全区域分布图,再利用方熹的人脉带她离开。 这个想法本身没问题,他连接过跃渊号上的仿生人,所以能超远距离同步通讯。方熹对悄悄有怜惜,能保下她一条命 但他们遇到了第二个意外…… 蝴蝶风暴开始了 男主再次掉线了,话说真的有这么戏份少又没存在感的男主么 纹枭 林瑰夏蹲坐原地发了好一会儿呆,直到头顶的夜空大半被白光侵染,头顶的云螭都湮灭了大半个身体,她才抛开耳钉的残骸,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 银星虽大,她仍无处可去。中都繁盛,难有她容身之地。 她如梦游地深一脚浅一脚,一开始是走,然后是跑。 身后的天幕越来越明亮耀眼,午夜未至,天色却有如黎明。 后来人们将这一晚所发生的事件叫做贝斯特洛圣裁,又称作圣光黎明,光只是具有宗教意味的象征物,实质是发出某种射线,依据黥徒身上的黥纹来锁定整片区域内的目标人物,对其发起绞杀指令,死在这一晚的黥徒数量难以统计。 有人整夜好眠对此仍一无所知,有人拉开窗帘看着外面啧啧称奇。 丧家犬却在做最后的奔逃,伴随着癫狂与绝望的互咬。 林瑰夏一头钻进桥底暗渠,后颈被兜帽捂出冷汗,心脏仍突突跳不停,她说不清这种令人厌恶的感觉源于何处,只能把它归结为自己的坏运气。 她总是在临门一脚时功亏一篑,才刚收集齐修复晷所需的零件,就被林星源炸掉了西格马空间站;为了出逃做了万全的计划,却遭逢变故。 林瑰夏不知道在方熹身上发生了什么,一艘漂泊在宇宙深处的ue级宇宙战舰,就算它早已远离战火硝烟被被打发去做边境巡航舰,还有什么能让方熹遭遇不测,风暴,叛乱,亦或是敌袭? 她不敢继续想下去,埋身踏入暗渠深重的黑暗,必须把方熹的变故告诉厉晟,越快越好。 然而还没来得及适应光亮的骤变,阴寒冷风先到了耳旁,一把巨大的链锯悄没声息地架在颈间。 “别动。”男人的声音阴冷滑腻,不比链锯的碎芒好上多少。 林瑰夏缓缓举起手来,那人搜遍她身上,在拔走她腰间的餐刀时,发出毫不掩饰的嗤笑。 “让我来好好瞧瞧送上门的礼物吧。” 男人的手不客气地扯掉她的兜帽,打开照明电筒毫不客气地照下来。看到她脸的一瞬,男人颇为惊讶,戴着皮质手套的手不客气地捏住林瑰夏的下巴。 “……是你。” 黑色的兜帽短衫,衬得银中透着叁分蓝的发色尤显明亮,同色的瞳孔寻不见预料中的慌乱,反而如一汪冬日银潭的平静。 林瑰夏微微动了下脖颈,稍微远离了那犹带血迹的链锯锯齿。 “咱们见过?” “哈哈哈,林歇害死无数黥徒时,可曾想过自己的女儿也会落在黥徒手上,唔,该怎么处置你呢,当着你的哥哥面把你肢解掉,不行不行,我要先锯掉你一只腿送给他,得让他哭着求我放过你,到那时我再告诉他,你早就被我给杀了啊哈。” 男人的话语癫狂错乱,尽管如此,依然掩盖不了满口异国的腔调,这样近的距离足以让灯光照亮他的脸,形状不规则的皮质面具覆盖着大半张脸庞,只露出小半边下巴和同侧的额头。 这个疯癫男人知道她的身份,林瑰夏扫了眼对方皮质与布料拼接的怪异服饰,忽然意识到,眼前的人大概就是方才宴席上引起骚乱的刺杀者。 “林歇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她忽然开口,“黥徒因天喋之乱招致杀身之祸,而你和你的同伴在试图复制同样的灾难,害死黥徒的不正是你们自己么?” “不错,你还知道天喋之乱。”纹枭托着下巴,下意识应了一句,但他很快意识到不对,链锯翻转着再度压上林瑰夏脖颈。 “他们是这么告诉你的?那么死去的林歇有没有告诉你,所谓的黥徒失控根本是强加的罪名,尤弥亚只会依据刺青界定黥徒与否,无论谁烙上代表黥徒的刺青就代表他是黥徒了,他所造的孽犯的罪就都成了黥徒的罪过,这还不够荒谬吗?” “林歇是将领,是政客,可他唯独不是什么大善人,天喋之变是炮制出来的阴谋,打着黥徒的名义铲除异己罢了。至于你的好父亲,扮演的角色就是杀了刺死女帝的犯人坐实死无对证,又以此为证据推动黥徒将他们赶往十四洲,使他们活在生不如死的地狱里。” “不可能,我问……查过研究资料,宇宙风暴会引起黥徒失控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人只会相信所想要相信的,反正我说的你也不会信,至于真相,你就下地狱亲自问林歇好了。” 吐出残酷话语的同时,纹枭毫无征兆启动锯链,其上的l形刀片交汇成迷蒙的刀影,林瑰夏耳侧的一绺头发首当其冲,被切断飞了出去。 电光火石之间,少女的手斜斜伸出,落在纹枭握住锯链的手,看来纤细无力的一只手,却挟着难以撼动的力道,锯链直接调转叁十度角,插进一侧的石壁,轰隆隆的震动带起几点飞溅的沙石。 纤细肤白的手扣在黑色皮质手套的手背上,构成鲜明诡异的对比。 林瑰夏的话声几乎淹没在震荡的噪声里,“如果我告诉你,我根本不是林歇的女儿呢。” “你觉得我会信?”纹枭不怒反笑。 林瑰夏垂下眼,看起来颇有几分无奈的模样,实则飞快地钩织着说辞,“难道你就不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们的行动一下子就被发现,为何昶境皇帝会破例出席春宴,神飨教会的使者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在今天抵达,你们前脚展开行动,昶境皇帝后脚就宣布了同教会合作,抢时间发射副主神级卫星贝斯特洛,一刻也不停就要在整个昶境展开圣裁。” 纹枭骤然睁大瞳孔,“你说什么——圣裁?” 林瑰夏只看一眼就明白了,男人行迹败露后就设法逃出,躲在这暗渠里有段时间了,才会对夜空的异状毫无察觉。 意识到这一点,她反而更加镇定下来,假如说这一晚上的接连冲击一度让她手足无措,那么现在被逼到绝境,反而让她将从晷身上学来的理性思维运用到了十成十。 “你们的刺杀早就被预料到了,陛下以身犯险诱你们动手,为的是给神飨教会制裁的由头。” “贝斯特洛的部署如此迅速,是因为提前做好准备,至于林星源,他对他妹妹……珍惜至极,怎么可能蠢到把正主带去宴席还大肆宣扬身份,我只不过是一个诱饵,一个替身,而且——” 林瑰夏凑过身去,踮起脚在男人耳旁说出后半句。 “不可能!”这回轮到纹枭脱口而出。 “是真的,不然我不会甘冒风险想要逃跑。” 林瑰夏毫不回避地迎上纹枭的眼,“列神环网——厄雷蒙特,他们是这样称呼的,你应该听过吧,环网的区域内会施加圣裁,当新星贝斯特洛正式部署完成,擅留在安全区内的黥徒会全部身首异处,你想逃走的话,就必须跟我合作。” “你?” “我逃出来当然事先做了准备,比方说背下安全区的分布范围,你想清楚了,现在杀了我,你什么也得不到,活着的我对你才有用处。” 她的声音平静又坚定,与之相反的,手上施加的力道却越发的大,纹枭握住锯链的手松了一松,于是这足有近一人高的巨大凶器轰然落下,直插进地面。 纹枭咬了咬牙,“如果被我发现你骗我——” “到那时候你再杀我也不迟。”林瑰夏的话音没落却感到腕上一片冰凉,她低头,皱眉看着手上的镣铐,“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免得你偷跑掉。”纹枭将另半边镣铐扣在自己手腕,他此刻看起来倒也没那么疯了,漆黑的眼在扫视林瑰夏甚至流露出几分打量与思索,只是林瑰夏倒宁愿他疯些。 “你的武器,不收起来么?”她一指身边,半边身藏在暗影中,身后就是冰冷滑腻的石壁。 “哦。”纹枭拔出链锯,也不知按下什么开关,链锯的锯齿刀片飞快地回缩,整个链锯柄身折迭,收拢,不过几秒,刚才的庞然大物已收缩成原本体积四分之一大小,边缘平滑的一个筒子,他随手插在腰间束袋里。 没错过林瑰夏眼神闪闪发亮,纹枭冷嗤道,“别想了,体征识别操作,就算你偷走了也没法用。” 林瑰夏无辜地咳了一下,她的眼神有那么明显么。 ------ 纹枭阻止了悄悄的自投罗网,蝴蝶风暴继续 这货第一次出场是悄悄被跟踪着钻进水渠的时候,他是送气球的人 这也是他发现这个水渠密道的契机 地狱冥使 时钟即将指向午夜十二点。 林星源渐渐沉了脸色,相反,华法沙神情越来越惬意悠闲。 林星源忽然站起身,朝栏杆的方向走去。 “慢着,”华法沙叫住他,“想走就走,就不打算同我告个别么?” 她手里还握着茶杯,茶早被小口啜饮尽了,杯子却被她盘在手里把玩,此刻她松开手,啪嗒将茶杯撂在一旁。 林星源头也不回道,“预祝公主归乡顺利,林某就不奉陪了。” 话语之间,他已唤出暗金机甲,利落地自天台跃下,甲金狐的眼部霎时绽出芒光,钢筋铁骨宛如一瞬之间注入灵魂。 这家伙这会儿倒顾不得低调了。 看着金色巨兽飞快化作小黑点,华法沙闭着眼,缓缓摩挲着自己的眉心,然后她站起来,沉沉地命令道,“动身吧。” “可是六殿下,还没到午夜。”下属小心翼翼回应。 “不需要再等了。” 华法沙遥遥望了眼苍白天幕笼罩的万千灯火,昶境中都,此生唯一一次踏入,身份却是不折不扣的败者,这份屈辱会埋植在她的灵魂深处,哪怕将华青刍粉身碎骨,也无法削减半分。 ——如果你没来,我不会等你。 也许还有一句,没能说出口的。倘若还能再见,我们就是敌人了。 *** 按照晷的说法,贝斯特洛圣裁会以西九和东二两区为原点,分别沿六个方向向外推移,当某两点相交,就会形成新的原点,直到整个城区全部笼罩在所谓的安全领域里。 生路并不只有一条,但最后所有的终点会指向连通中都的黥徒庶民营,换言之,只有那些一开始就在庶民营附近且毫不犹豫赶向庶民营的黥徒才能博得一线生机。 “这是为了昭示尤弥亚的仁慈,只要黥徒甘愿接受管辖,它是不会赶尽杀绝的。”晷是这么说的。 话是这么说,一路穿行跑过街道,两旁雪地尽是身首异处的黥徒尸首堆迭,林瑰夏怎么也没法将做出这一行径的家伙同“仁慈”联系到一处。 她嘴里犹小声念着,“七进一,左转九十度,然后是……右前——” 冷不防纹枭开口问道,“你既然一心想逃出安全区,跑去刚才的暗渠做什么?” 冷不防被纹枭打断,她想也不想地回道,“去找老朋友道个别,你放心,那个老朋友并不是人,它……糟了!” 一脚踏错,眼前瞬起一片白雾状的虚茫,冰冷锐利的触感自颈间传来,那是种难以名状的冷,只一瞬就令人血液凝固,被牵引着踏进安全区的纹枭闷哼一声,毕竟实战经验丰富,见状后退了半步,借着后仰之力拉住林瑰夏,也彻底失了平衡,两人一前一后倒在了地上。 寒冷刺骨的雪地,若在平时碰都不想碰一下,然而鬼门关前走上这么一遭,就连这被体温烘得微微潮湿的寒意都惹人怀恋。纹枭躺在地上,说不好生死的一瞬,心里喜悦更多些,还是惊惧更多些。 丹雀死了不过两年,他都已经快要记不清她的脸了。 只在面临生死的一瞬,记忆里早就模糊的丹雀的脸,突然清晰了那么一下。 单眼皮,眼角微微垂着,看起来有点单薄寡淡,像朵还没盛开就蔫了朵儿的花。丹雀不爱笑,他其实也只见过她大笑过一次,具体因为什么笑,他却早已忘了。 她死掉的样子却怎么都忘不掉,特洛斯圣裁的致命射线照射不过一瞬,那张年轻光润的脸被抽干水分,惨败发皱如干瘪橘皮,未经照射的手臂犹保持着原来模样,许是痛苦,她死前一刻不甘地攥着他手腕。 他为了抽身逃跑,不得将手腕干枯的部分“咔嘣”一声折断,那之后的数个小时里,丹雀的手就这样滑稽地挂在他腕上。那一幕,那张脸,那声咔嘣响,连同被挂住的手腕独有的触感,都成了他午夜梦回萦绕心间的噩梦。 那噩梦每次回放,都仿佛是在拷问他,为什么有些人生来享有一切,有些人却要同老鼠一般被诛杀? 纹枭回答不上来,他觉得自己是疯了,无处发泄的怒火烘干人性里最柔软理性的部分,剩下的唯有破坏,杀戮,癫狂,把自己变成了无血无肉的兵器的同时,也渴求着自我毁灭。 人生本就没什么意义,黥徒更是生来带罪,与其持续没有意义的人生,不如死了的好—— 到生死攸关的一刹那,他发觉这些全都是屁话,人还是活着好。 纹枭还是爬起了身,颤巍巍的手摸向他自己的脖颈,满手鲜血。 “操!”他破口大骂,“你是蠢货吗?自己寻死也就算了,我差点被你害死!” 林瑰夏眨了眨眼,没吭声。鲜血正沿着她的颈子涌出,很快浸湿脖颈周围的衣服,好在她穿的衣服是黑色,血迹根本不明显。 她仍坐在原地,抬眼望了四周,颤抖的指无意识弯曲,抓在雪地上。 那雪冰冷刺骨,很快冻得指骨疼痛,她却恍若未觉,眉间结了一层浅白的霜,配上没有血色的唇,她看起来比幽魂好不了多少。 纹枭取出绷带叁两下包扎了自己颈上的伤口,猛然想到什么,转过身,不客气地拉开林瑰夏的领口。 果然。 他早有心理准备,驾轻就熟地把她的颈子扎得严严实实。 从始至终,少女都一声不吭,哪怕他恶劣地将手上的动作做得粗暴,也没能如愿听到半点呻吟。 “哑了?” 林瑰夏下意识摇头,头摇到一半,她才发觉这动作只会加剧伤口的疼痛,于是她歪着脖子,声音嘶哑难听地发问,“那些是什么?” 这条街的光线相较前一条街更昏暗,顺着她的目光,只看见黑压压的一排影子挂在不远处的墙壁上,随风摆动,却怎么也看不真切。 “哦,那些,都是些出卖身体给原生种换取钱财地位的黥徒,如你所见他们已经都是尸体了,杀死他们的不是贝斯特洛,是身为黥徒的同类。” “黥徒为什么要杀同类?” 纹枭眼神怪异,仿佛她问出的是再愚蠢不过的问题。 “这批新生的黥徒多是从出生起就被圈禁在十四洲,既然他们被当成牲畜豢养,也就真成了牲畜,他们自觉低贱,不敢拿原生种开刀,又不甘心就这么去死,临死前用背叛者的同类发泄一通不是很正常么?归根结底,这还得托你父亲的福,哦,我又忘了,林歇他不是——” 纹枭话语顿了一顿,因他看见少女脸上似哭非哭的神色,他当即意识到,眼前的家伙肯定是物伤其类,忧心起自己的下场。 毕竟是替原生种卖过命的。 他看着这张同丹雀有几分神似的脸,发觉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生气,于是扯了一下束镣铐的手,语气仍是粗声粗气,“起来!你想坐着发呆下去,我还不想陪你一块死在这儿。” 见林瑰夏踉跄着爬起,他心中莫名生出种快意,“不想死的像他们一样惨,就来求我啊,没准我能留你条烂命……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说的是真名。” 林瑰夏没搭腔,而是缓缓抬头看着天边的一抹金色,那金色的煌芒映在她的瞳孔,宛如曳坠的火焰,少女秀丽的轮廓也被点染,凭空生出几分惊心动魄的肃然。 “来不及了。”她没头没尾说道,“再跑过两个路口,右转一直往前,就是庶民营入口所在区域,那里直到凌晨四点前是安全的,四点以后……想捞回一条小命,就想办法混进去吧。” 纹枭不满地扯了一下镣铐,“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很快就明白过来林瑰夏的话。 眼前骤然一亮,暗金机甲毫无声息地出现在两人视野上方,伸展的钢翼正切换着形态,十二翼并八翼,八翼并作四翼,再合并成两翼,红金色的光随之流转,凛然得令人移不开目光的美。 这华美威严的机甲,在林瑰夏看来等同地狱的冥使。 死亡的威压压得她喘不上气,眼见甲金狐自掌心抽出柄红金色巨大光剑,她无意识后退两步,一扯纹枭的手臂。 “跑!” 纹枭边跑边回头,那红金光剑当头席卷而来,巨大的风压下,有一瞬间他恍惚错觉自己要被笼罩在其中,粉身碎骨。 然而那道剑光只是在身后十几米落下,一道宽约半米的沟壑将整个街道一分为二,一路延伸到道路两旁的楼宇。 “停下,不然下一次我不会留情。” ------- 悄悄的安稳美梦破灭了,这几章她的性格会从适应社会伪装的假象过渡到本性 你一定会后悔的 “停下,不然下一次我不会留情。” 男人的声音冷酷而平静,透过扩音装置而显得失真。 “嚯,好大的手笔,抓我这种小虾米至于出动a级特型机吗?” 林瑰夏横了纹枭一眼,“是s级。” 银星上屈指可数,每一架包括设计师到历任使用者都记录在案的s级特型机甲,持有者大多低调异常,除了严峻的实战罕有登场亮相的机会。 纹枭死死握了一下胸口揣着的东西,难不成特型机是冲着它来的? 不行,死了那么多人,到头来只剩下自己,这东西必须带出去。纹枭想也不想就往街口奔去,只要奔逃到有掩体的狭小巷道,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林瑰夏把他拉住,“那边是安全区。” 就连纹枭都没发觉,她奔逃的速度也在加快,步法诡谲飘忽,不知不觉间已经反客为主,变成了林瑰夏在扯着他前进。 “你说天喋之变是炮制出的阴谋,可那和林歇有什么关系?”林瑰夏忽开口问道。 危急关头,她居然还有心情问这些,纹枭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道,“女帝是在储君的加冕仪式被刺死的,实况转播上所有人都看到林歇开枪击毙行凶者,可是转播信号被切断了十分钟,没人知道内场当时发生了什么,连同黥徒在内的一百来号人都死无对证,活下来的叁个人,一个地位尊崇,一个屁都不懂,还剩他一个,咬死是黥徒干的,你觉得这可能吗,几个黥徒以一敌十杀死绝大多数人,他林歇就在边上看着,等他们杀完人再动手平乱?” “叁个人,林歇,陛下……还有谁?” “一个献花的小孩,事发时离女帝最近,你说巧不巧,偏偏是他活到最后。” 林瑰夏微微诧异地看他一眼,“你知道的还挺详细。” “废话,我——”纹枭愣了一下,把话又咽回去,“每个黥徒都想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毕竟,这是压在他们所有人头顶,压垮一个族群的罪。 半边天空骤然亮起,被染成朝阳的颜色。一直悬浮在半空的甲金狐倾身缓落的同时,数道黑影骤然自空中散开,足足十二道光柱自其间酝酿,生成,目标直指两人所在的方向。 要不了几秒,他们连同整条街在内都会被轰成飞灰。 “那个是——” 林瑰夏的脸上闪过惊骇,她转过头,“把你的锯子给我,快。” 纹枭的反应不比她慢多少,启动锯链,顺势塞进她手上,“是浮游炮,跑不掉了。”他说,“抱歉,牵累你了。” 林瑰夏惨白着脸扯了一下唇角,谁牵累谁还不知道呢。对那个人来说,背叛不可饶恕,何况她黥徒的身份已败露,一个失控的棋子,活着的隐患,远远不及尸骨无存的死人来得靠谱。 这道理宋铭知道,所以他放她逃跑。她也知道,所以绝不会坐以待毙。 倒数五秒。 十二道光柱已扩大到直径两叁米长,浅金色的外层光焰,内里暗红色的芯腾地燃起,拉长,再拉长,宛如神祇的宣判。被照得亮如白昼的街道上,两道小小的人影,对比之下不过是蝼蚁。 倒数叁秒。 林瑰夏举起沉重的锯链,往面前的墙壁砍下,厚重的墙壁在这凶器面前如纸糊一般,轻而易举地撕裂。 倒数两秒。 漆黑的两架机甲自上下两个方位同时现身。 黑蜃mf-141自甲金狐的斜上方挟光刃匕首而来,引得甲金狐不得不收回最末端的两条光柱,将其转化为剑刃,格挡这暗藏杀机的一击。 倒数一秒。 出现在街道正中央的黑蜃leu-07则利用这争取来的宝贵时机架设出一面空气盾,足有叁米厚,十米高度,覆盖了整个街道的宽度,其间氤氲着不明显的波纹——假如识货的就会知道,这是黑甲卫压箱底的安保配品之一,足以应付最高级别恐袭的一次性防爆用护盾。 金红的十道光柱,对准黑蜃leu-07所在的方向,齐齐落下。数道光柱重迭,交织,化作令人无法直视的炽热焦点。 只消看一眼就让眼底都灼烧起来的亮斑。 碰撞,爆裂,整条街足足震动了十几秒,碎裂的柏油路面化作尘土四散。 当爆炸的余韵结束,尘土回落,出现在面前的是一道长约百米的深坑,被推至深坑尽头的黑蜃leu-07仍维持举盾的动作,盾牌却满是裂纹,轰然迸开。 地表一道长达近百十米的深坑,被推至深坑尽头的黑蜃仍维持着举盾的动作,外甲已尽数脱落,露出狰狞丑陋的钢铁内在,本该是控制舱的位置唯有一处巨大的孔洞,最后零点几秒时,机甲发出即将受损严重的警告,将连同机师在内的控制舱一并弹射往安全区域。 失去操纵者的残破铁块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轰然倒地,露出身后空荡的街道。 黑蜃mf-141一击不中,悄然隐匿了行踪。甲金狐也懒得追击,林星源端坐在驾驶座椅上,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景象。 逃走了么,还是已经在方才的袭击中化成齑粉,不复存在了? 通讯装置适时响起话语。 “阿源,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厉晟的声音依然轻柔,仿佛安慰孩子的谆谆善诱。 将在意的拱手相让,再毁灭将失去的,厉氏一族的血脉里本就写满偏执,而林星源生父的疯狂更是不逊于其母族。 这样的基因无疑造就致命缺陷的人,哪怕将一切藏在看似正常的冷漠行径中,在某些方面却笨拙到如同轻易打碎盘子的孩童。 某种意义上,这一类家伙格外有戏耍的价值,因为其兴味,言行和内心相互之间都是扭曲的。 “你来干什么,看戏?”林星源敲下按键,全息屏幕里的景象顷刻放大数倍,沿着令人目眩的角度飞快掠过一幢幢楼宇。 他知道厉晟就在这片区域,也许是其中某一座楼,某一扇窗后,像条吐着信子的蛇,不动声色看着这一切,发出看似温柔实则挑衅的话语。 林星源一字一顿,“我留下的隐患,由我亲自抹除,这样有何不妥?” 厉晟笑吟吟地插下温柔的刀子。 “你就继续自欺欺人下去,可这一次,我打赌,你一定会后悔的。” “哈哈咳咳咳咳——”纹枭仰躺在地上大笑着,只笑了一半就转为猛咳,血自嘴和鼻腔涌出,他抹了一把嘴边的血,面罩已被刚才的冲击波掀飞,露出很年轻的一张脸——斜飞入鬓的眉,明亮有神的眼的眼,只是小半张脸都被黥纹占据,一只倒行的细长蜥蜴,尾巴沿着一侧太阳穴横摆着落在眉梢,脸颊因他的这个动作沾了血,愈发显得阴晦而危险。 少女用纤细手腕撑着地面,艰难坐起。兜帽落在背后,露出满头月光般银蓝的短发,秀美的脸上满是复杂。 “为什么?” 纹枭怒骂道,“脚被砖头卡了一下,哪有什么为什么,你还真当我是为了保护你?” 少女伏身,探了一下他的情况,“你的肋骨断了,内脏受损很严重。”她试图用委婉的语言表达结论,“擅自移动只会加速死亡。” “也就是我就要死了的意思,对不对?” 琉璃色的眼里悲悯一闪而过,“如果觉得太痛苦,我可以帮你。” 帮?纹枭只想了一下就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直气得捂嘴又是一顿猛咳,“帮我解脱?你他娘的是我上辈子的债主,这辈子的灾星吧!” 他骂了几句还嫌不够解气,抄起掉落一旁的锯链,一把砍断镣铐间的铁链,“看见你就烦,快滚吧!让老子好好睡一会儿。” 少女当然没滚,而是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蹲下身,给他做起简单包扎。 扫了一眼男人颈边靠近下颌骨的黥纹字母,她毫无征兆将其念出来,“f.d.n。” “干嘛?”纹枭仍是没好气。 “我身上也有这个。”少女的语气平静而随意,就像在说“我也是这牌子的”一样。 “不可能!”纹枭想也不想地反驳,至于反驳的原因,他没说,少女也懒得问,反正她也没必要扒开肩头给对方瞧。 她将绷带的一端收紧,自纹枭的腰侧熟练地打了个结,斩断的铁链仍残留一截,因她的动作同腕上镣铐碰撞,发出稀里哗啦的响。 “喂,你还有没有,那个,别的什么武器?”她有些不好意思,因她想起那把掉在暗渠的餐刀。 纹枭从身上摸了半天,摸出把尖刃匕首来,见少女接过手去,拔出布有深深凹槽的锋刃,他忍不住小声提醒,“这个可是很危险的,你不会用就别勉——” 他的呼吸一滞,那把刀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耳畔,他甚至能感受到被刀带过的一点微冷的风啸,一绺头发无声切断,轻飘飘落在雪地上。 “咳咳咳……你拿我试刀?” 祁曜 “还挺锋利的。”始作俑者自顾自点点头,熟练地把刀收回鞘里。 刀是与她身份严重不符的凶器,这些年来,林星源一向不准她碰,在这点上,就连晷也难得站在林星源的一边。 “在文明社会里,武力最简单直白,最低级,也是最万不得已的自保手段,一旦你习惯用它解决问题,头脑会越来越怠于思考,沉浸在杀戮世界的家伙,到头来只能成为旁人手里的刀。” 可手里的是不折不扣的凶器,唤起植根在记忆深处的本能,她有些贪婪地深呼吸,感受铁刃独有的铁锈气息——纹枭忽然发现她的眼神变得不同了。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幽冷锋利似一把雪亮的刀,只一个对视,仿佛被其割破血肉。 少女眨了眨眼,笑盈盈的模样,方才的眼神仿佛只是幻觉。 “刀很趁手,谢谢。”她缓慢地站直身体,简单的动作包含着无尽痛苦,喉咙里有腥甜的血涌出,被她不动声色地用衣袖抹去。 方才的轰爆,哪怕有纹枭在身后挡了一下,也只减缓有限的冲击,至少她现在除了肋骨没断,其余的并不比纹枭好得了多少。 她笑眯眯地挥手告别,“那就在这儿分开吧。” 纤细的身影往巷子深处走去,走路的身姿有种独特韵味,如松柏般挺直的背脊,不疾不徐的步伐,自是一种与性别无关的清雅贵气。 纹枭盯着她的背影瞧了一会儿,往后再也不会遇见这么独特的一个人了,他想。 他们中的一个或全部,或许都活不过这一晚,黥徒本就是些命贱如蝼蚁的家伙,他们就像两颗碰撞的渺小沙砾,在这样一个夜里相遇,从敌对到联手,再分别。 “喂,我叫纹枭,你叫什么?”他还是开了口。 这男人奇怪得很,分明一只脚踏进鬼门关,先前的暴怒模样却荡然无存,这样大大咧咧报上姓名,难不成还指望她回答不成。 疯子才会回应,她这样想着,无意间受到感染,嘴角翘了一下。 “……祁曜。” 她没有回头,脚步也没有停顿,转眼间已踏进巷子拐角的阴影,圣裁之光无法照及的地方。 “我叫祁曜。” 头顶上方,热气球形状的星际游艇晃悠悠飘远,即将消失在视野尽头。 再远一点的地方,堆积起的无头尸山一侧,残存的黥徒们困守在最后的安全区域,通往庶民营的大升降梯每半小时降下一次,在那之前,他们想方设法占据更靠近降落点的位置。 杀戮,掠夺,是通往生路必经的选择。 卑劣的野兽,绝不会因为是同类就停止撕咬。 再再遥远的城市另一侧,林星源独自踏入死者公寓的1104房,紧锁的房门内,没人知道他究竟是何种神情。要再过四小时,跃渊号失联的讯息才能传到他身旁。 厉晟也已回到皇宫,他推开拉门,一支餐刀正摆在桌上,刀身满是污渍,一行歪歪扭扭的血痕触目惊心。 ue403。 ue40310214,代表着第叁星系辖区的某艘星间战舰。 在少女写邮件需要由林星源转交给方熹时,标题通常列着这组数字。 厉晟有些心不在焉,信手摸向那把刀,指尖自并不锋利的刃上掠过,而后落在刀脊,一点一点抹掉了血迹。 擦除的动作停顿,他闭眼聆听,沉闷的空气里秒针发出咔咔声,夹杂着窸窣的轻响。 “韡晔,”他唤着,声音轻而疲累,“别记恨我,你知道的,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回应他的,唯有天花板上飘落的几点幽蓝磷粉。 仰躺在地上,被碎石划破的伤口已不再疼痛,冰雪的湿寒侵蚀血肉,很快,纹枭就连寒冷都感觉不到了,整个身体暖洋洋,轻飘飘,即将飘向天空。 沙沙的脚步声,有人渐行渐近。 太吵了。纹枭正要闭上眼,视野余光里却出现一双军靴。 黑色靴筒整洁,绑带也束得规整,可见其主人的一丝不苟。 “东西呢?”声音似一把绝无消融可能的冰雪,落在耳中让人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纹枭从怀里摸出个小瓶子,手一甩,瓶子斜斜抛飞出去,那人随手一捞,看也不看就揣在怀里。 “伤得如何,还能走吗?”颜色极浅的瞳不带感情地落在纹枭脸上,仿佛只要他说出否定答案就一刀斩下。 纹枭没回话,扶着锯链勉力站起身,却不想冻僵的脚早失去知觉,整个人朝前栽去。 那人冷眼看着纹枭埋进冰雪,蜷卷成一团呛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再爬起身,踉跄着走了几步,抱着锯链喘气。 “你运气很好,”他的吐字慢且凝重,“我带了载具。” 自他身后,冰晶迷雾间,霜白色的庞然大物若隐若现。 纹枭松了一口气,任那人把他拎进机甲控制舱,大难逢生,他甚至有余暇感慨,“进了机甲学院的人就是不一样,早知道我当初也报名去霜院了,机甲能规避圣裁,我他妈怎么早没想到。” 浅色眸子的青年端坐在驾驶座,本已闭眼等着全息目镜弹出,闻言又扫了他一眼,“你,不行。”气得纹枭牙根痒痒偏又无处发泄。 银白机甲一个起跃到半空,八枚钢翼伸展开来,不过转瞬,就消失在云层之中。 扭转被血浸染的尖刃匕首,上面映着不完整的倒影,银蓝的瞳里充斥着妖异色泽,几许幽暗,几许漠然,剩下的尽是狂乱。 晷说得不对,文明繁盛的银星,对于黥徒的她而言,同西格马空间站并没有什么区别,这世界上原本就没什么能留给黥徒的位置。 但也有一点,晷没说错,她只需成为自己,为了活下去,无论作出什么,遍布九天的伪神也好,冠冕堂皇的原生种也罢,无论谁都无权问责。 她靠在墙壁,从死人身上扒下衣服,换下身上被血染得不成样子的一身。当穿上灰黑皮甲,再戴上遮面的皮质面具,她同任何一个黥徒没什么区别。 有什么东西当啷落地。 黑色的铁盒看起来平平无奇,不过手掌大小,盒面涂着哑光的漆,其间有极不明显的划痕,她以指摩挲着。 那是个歪斜扭曲的字——杀,最后一划斜飞出去,几乎抵达铁盒一面的边缘,不知华法沙曾以怎样的心情划下这样的一个字。她垂眼想了一下,用冻得苍白的指掰开铁盒,一排红色药剂码得整整齐齐,一共五支,她取出一支,拧开,犹豫了一下,又从身上摸出枚水蓝色芯片塞进盒子里,把盒子贴着胸口收好,这才将试管里的液体一口吞下。 身体里似岩浆迸发,想大声嘶吼,却只能像渴水的鱼,无力张开嘴,喷出几口暗红的粘稠血液。冰冷的空气灌进喉咙深处,将身体从灼热的地狱拉回来一点,但这也只是杯水车薪罢了。 指尖无意识抠进雪地,拖长,十指很快血肉模糊,银中透着微蓝的眼虚茫地望着天空,意识陷入半清醒半模糊之间时,幻觉的话语纷乱交织,齐齐响在脑海深处。 “你只需要知道,你父亲林歇是一个正直的人,这样就够了。” “挽华成了彻头彻尾的牺牲品……可为什么唯独是挽华?” “像他这样的人,不该蒙尘。” “是林歇亲自毁灭了舰队——” “你以为林歇是什么大善人?天喋之变根本就是炮制出来的阴谋,打着黥徒的名义铲除异己罢了。” “……那些黥徒辜负了他。” “你生为黥徒,被包含进这个群体,他们所犯的错也一并加在你身上,这是所谓的原罪。” “……那么宋铭有没有告诉过你,他的父母同样死在了天喋之变,他才对黥徒恨之入骨。” “走吧,别让我再见到你,再见面,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如果有谁挡你的路,就杀了他吧……没错,就用你的这双手,这样才不枉费来这世上一场……” ……谁,这个声音是谁?如此陌生又遥远,沉淀在记忆的最深处。 “……杀了他吧。”这回声音倒变成她自己的。 “杀谁?”她将虚焦的眼闭上,自言自语。 “蒙蔽利用你,威胁控制你,将你弃之如敝屐,还想要灭你口的人。” “林星源。”她轻飘飘念出这个名字,脑中仍是空白一片,只握着刀柄的指收得更紧。可是,杀了林星源,真的做得到吗?这个人已然成了她命里的魔星,难以挣脱的梦魇。 本就濒临崩溃的身体难承受生猛的药效,心脏不堪负荷,跳动的越来越缓慢,越来越迟滞,随时都会终止跳动。 “祁曜,曜是日出有曜,曜野蔽泽的曜,给你取这个名字是要你像光辉般生生不息。”响起的声线尖锐失真,却怀着无尽的悲悯,和慈爱。 “而我的名字,晷,寓意辉光下的影子,因光耀而存,因失去照耀而灭。” 她打了个激灵,忽明白过来晷话语里的深意。 如果“祁曜”真的死了,她所认识的那个名叫晷的ai失去依存的锚点,也将不复存在,哪怕化成一滴水落回湖泊,也不再是原来的存在。 原来,这就是你的意思么。 手指弯曲了一下,重新握住尖刃匕首的柄,入手冰凉刺骨,很快被炽热的掌心捂热。 对身体的掌握又一次回来了,飘忽的意识急遽回落,身体却相反的,轻盈得感受不到痛楚。 祁曜扶着墙晃晃悠悠站起来时,自一侧墙壁的另一侧响起低沉的鸣音,最后一趟大升降梯即将落下。 拖长的人影,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缓缓走去。 ------- 叁十章了!悄悄的真名终于出来了 到这里悄悄才算离开新手阶段,现在的悄悄被摆在一个人生最迷茫的位置,天喋罗生门还只是个开始,她注定要夹在黥徒和原生人类的矛盾之间,因为自己的欲望所求不得来选择一条血腥的道路。 书名里的“地火”和机甲名字里的“焚炀”,都是她楔子里的那种不惜一切自毁也要拿到手的心态,可惜幻想中的是【永劫】,现实里的却是【流明】 以下来自伟大的百度百科: 永劫:指极长的时期。“劫”是梵语劫波的简称,是计算世界成坏相的名词。佛教里“永劫”的指永无穷尽之时 流明:是描述光通量的物理单位,物理学解释为一烛光在一个立体角上产生的总发射光通量,这里我扭转了下含义,指代烛光明灭之间的一个长度 啊想象就是如此丰满现实又如此骨感 悄悄现在还处在无欲无求的时期,为了塑造她前期的性格我花了很多功夫(也废了很多稿)初稿的悄悄是个更讨喜更有血有肉的形象,但我后来改了,太脆弱顺从的也不是她,哎性格很难搞 现在的她是不是很苍白模糊,又很淡漠?那就对了,因为从人设上说她现在还是一个16岁的小姑娘,人生的前五年一片空白,往后的五六年里又是被晷这个不正常的家伙养大的,属于有常识没什么人性的那种,等遇到阿源被带回来时又为了融入社会不得不演戏,演着演着,哪些是在乎的,哪些是虚假的自己也就模糊了。 她其实比表现出来的更在乎阿源的,不然她也就不会这么怨恨了,恨与爱是相伴相生的,可以说阿源是第一个开启了她男女认知的,也是她记忆里第一个深入接触的人类。 阿源对她的好是有目的的,她知道,所以更耻于表达出在意。 她的成长过程是从无欲到有欲,晷也是一样。 接下来悄悄会遇到一个开启她人性一面的重要的人,站在人生指引者的位置教会她去信任一个人,去恋爱,去感受悲伤。 再有晷,我知道把他定义为男主算得上很奇怪,这里男主的定义是“陪伴她人生重大改变,纠葛直至最终”,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的男主都会淡定围观悄悄跟别人谈情说爱 这是最初就设定好的,晷是一个人工智能,他没有爱憎,不舍,嫉妒之类的感情,他的思考方式也和人类截然不同。简单来说,假如悄悄和谁情投意合,他不介意做小……啊不,作为她的影子默默陪伴,直到她老死,或许还能把自己沉浸在她还活着的时候无限回放,机械生命的时间维度感知是不一样的。 他把悄悄视为自己的保护物,再到所有物,占有欲是一点一点被激发的,我不能写一个ai突然一下子就开窍了,追求男欢女爱了,这违背客观事实。 记住晷的番外和这章都在强调的一点:一旦晷把悄悄视为锚点,就没有“不去看她”的余裕,就像“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去想粉红色大象”很难做到一样,机械之眼是无处不在的,他没法不去看悄悄。 所谓机械的终极浪漫,大概就是终极stalker吧 瑕砾洲 四月是春天的季节,在瑕砾洲却寻不见半分春色。 整座城宛如一张巨大的立体蛛网,由一条条架设在半空的桥连通,高处的桥高耸入云,矮的同样插进云雾缭绕的云海里。 整座城的地基同样是悬在半空的,四周乍看云烟氤氲,仙气飘渺,实际上弥漫的云雾下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一旦失足踩空,就只能尸骨无存。 天气晴好时,极目远望能看见不远处的雪白云海之间若隐若现一座华美的城,那是通往外界的云川要塞,虽同样有黥徒居住,却是命运截然不同的一批。 薛窍走在桥上,清晨时分,寒气还没彻底散去,尤其在瑕砾洲的底层,料峭的寒风从云雾缭绕之间吹来,并不比寒冷的冬天好上多少,哪怕穿着特制的防寒防暖恒温服,寒气仍沿着衣服缝隙往里钻,戴着手套的指尖是最先遭殃的,他朝着手指哈了几口气,指尖倒是暖了,眼前却起了一片雾。 他驾轻就熟地来到一家铺子前,拉开捂得严实的面罩,数了几枚硬币塞进柜台,指在一旁敲打了几下。 “早上好啊,金叔。”薛窍微低着头,笑吟吟同柜台后的人打招呼。同别人说话时薛窍习惯露脸,这张俊俏讨喜的脸是他的资本,任谁看见脸上懒洋洋的笑都没了脾气。 果然,那被唤“金叔”的刀疤脸汉子阴沉的脸松动些许,他伸出指节粗大的手,一枚枚去掰柜上的硬币。 在早已脱离实体货币的银星上,只在黥徒营的十四洲还保留着最原始,也是宇宙间最常见的交易方式,这完全是因为这些黥徒没有公民身份,没被录入识别id,换言之,即便有人死了,也无从追究凶手,彻头彻尾的法外之地。 “你给多了。” “没错啊,是双人份。” “双人份,你给的又少了。”金叔举起右手,将食指跟拇指围成一个圈。 薛窍脸上的笑就有些挂不住了,“涨叁成,不会吧?” 金叔沉着脸,“我气的就是这个,要塞那边吃拿卡要,食料价格都要疯涨了,城区那群帮派又一口咬死是我中饱私囊,我操他大爷的,把我惹急了,一个都不卖了!一个个等着去吃西北风吧!” 薛窍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还是笑吟吟的模样,“生意难做,金叔你也只是赚点微利,这我是知道的,这年头没点良心的谁还倒弄粮运的营生啊,吃力不讨好。要塞那边我找人说说情看能不能降下来一点,不行再拉丘爷他们一起聚着开个会,有什么话当面说开了,也好过这么猜忌伤感情呀。” 他一面说着又补了一把币子,“钱先补给你,今天赶时间打包带走,改天再找你细聊。” 一席话说得金叔心情熨帖不少,脸上甚至挂了一点促狭,“你那个相好,什么时候带来瞧瞧?”能让流连花丛的薛窍收性,真想见识下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薛窍神秘兮兮道,“那家伙脸皮薄,等以后找机会吧,到时候带他来吃你亲手煮的面。” 金叔满是刀疤的脸上就挂了笑,“行,我等着。”不多时递出来一袋食物,又把码在柜上的硬币一枚一枚捡起来收好。 薛窍挥别金叔,拎着袋食物就上了桥,盘旋的桥路有如迷宫,对走了无数次的他而言,路线早就倒背如流。但他仍是走不快,时不时绕个小弯进了某座不起眼的房子,当他再出来时,要么手里多了些东西,要么少了另一些。 就这样走走停停,待他绕到顶层的桥路时,时间已经快到了正午,和清晨的低层截然不同,这里的温度足有四五十度,在高温射线下,裸露的皮肤会干裂焦烂,包裹严实的恒温服连同面罩又体现另一重功用。 薛窍难得收起了悠闲,步履匆匆只埋着头往蓝烟巷赶。这时段,受不了高温的黥徒要么挤去下层,要么躲在屋子里,街上半天才能瞧见一个人。 午时已到,薛窍站在一扇不起眼的门前,这是他这一程的终点。直到刚才为止还气定神闲的人,站在门前时难得显出几分局促来。 金属门板被炙烤得焦热烫手,手掌扣着还没用力,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 门居然没锁。 扑面而来一股热气,混着金属铁锈,薛窍反手关门上锁动作一气呵成。 将手里的大包小包丢在一旁的工作台上,青年迫不及待扯下面罩,又脱了恒温防护外套,露出被汗水打湿的黑背心。 “……祁曜!”他咬牙切齿,隐含着不悦,即便如此,因为声线太过阳光,听起来也没什么威慑力。 “嗯?”从堆满零件的工作台冒出颗银白刺眼的脑袋来。 “我说过几次了,门要锁好,幸好这次进来的是我,换作别人只怕你已经……咳咳咳咳。” 焦渴让气势汹汹的问责哑了火,薛窍想也不想地取出水壶,咕嘟咕嘟猛灌了大半,剩下的水顺势从头顶浇下,打湿身上的背心,他发出惬意的叹声,懒洋洋把壶丢到一旁。 此刻才算是真正活过来了。 “嗯。”回应者显然心不在焉,银白刺眼的脑袋再度低下去,银中透蓝的眼专注于面前的机械元件,少年有双令人难以想象的巧手,繁复工程,换旁人不免左支右绌,在他手中却如小孩拼积木一样简单,行云流水的动作看起来分外赏心悦目。 薛窍却没有观赏的心情,长腿一迈,一把抄过少年手里的组件,搁置到一旁,居高临下望着对方俊秀的脸。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光这附近被打劫血洗的房子少说也有七八家,都是东西搬空,人被虐杀,死状惨不忍睹被挂在墙上……你还这副没有防备的蠢样子,信不信这会儿功夫足够你死两次了?” 手上东西被夺,银发的少年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 “只差一点就拼好了。”声音幽幽透着惆怅,本该是一把清冷悠扬的好嗓子,却透着声带受伤才有的沙哑。 少年的下一句话却让薛窍一下子没了脾气。 “不需要防备,我早知道是你。” 说来奇怪,不知是挽华秘药的功效,还是危险的环境格外激发潜能,“他”的直感近来越发敏锐了,曾几何时需要集中精力才能察觉门外有人靠近,现在诸如此类的讯息却主动涌入脑海,譬如方才,薛窍离门口还隔着七八步远,祁曜已察觉到有人到来,且来的是个没有杀意的熟人。 过度敏锐的直觉不全然是好事,长期处在这种神经绷紧的状态下,仿佛崩着一根时刻无法松弛下来的弦。弦拉得太久,无法纾解的疲惫让人暴躁得恨不得找人打上一架,每当这种时候,祁曜会找些事来分散注意力,比如说摆弄眼前这些破损的机械品。 只是一句简单的回答,薛窍心情莫名好了起来。他随意清理了工作台,把餐盒摆好。 “等会儿再忙,饭菜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祁曜点头,“好。”这回回答的倒痛快。 薛窍极喜欢跟祁曜一同吃饭。 祁曜的吃相很奇异,他吃饭的速度不快,或许正因如此,用餐的模样也显得优雅,简直就像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原生人类,与之相对的,他绝不挑食,甭管碗里有什么种类的饭菜,都吃得干干净净。少年慢吞吞进食的样子,简直就像虔诚享用神的赏赐的信徒。 看着祁曜用餐的模样,薛窍有些失神。 少年的眉眼犹带着几分中性稚气,却已隐约有了几分颠倒众生的资质。嘴角微翘,这种人往往自带叁分笑,,偏他的眼角眉梢挂着淡淡的孤寒,两种矛盾的气质,反而加深了那种凡事不放在心上的清冷凉薄。有如开在高岭上的白花,惹人注目的同时,却也更容易催生摘取践踏的凌虐欲。 在瑕砺洲这种地方,拥有这样的一张脸,该说是怀璧其罪么,不过既然是“冰原雪兔”,出众的容貌也是理所当然。 薛窍正这么想着,就听祁曜问他,“冰原雪兔,是什么意思?” 一口饭呛在喉咙里,薛窍忍不住咳了起来。 “你从哪听来的……等下!有人看过你的脸了?不是告诉过面罩和兜帽不能轻易摘下的吗?” 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关心则乱,一乱起来嘴皮子尤其碎。 祁曜神色平静,“没什么,我听有人这么叫林歇,说他天生银发是冰原雪兔,那么我也算吗?” 他虽缺乏常识,却不愚笨,从薛窍的反应感觉到这不是个正面词眼。 --------------------- 扮男装就暂时以“他”称呼吧,下章会改回来的 杀意难抑 薛窍沉吟片刻,道,“冰原是比昶境还北的蛮族之地,那里的原生住民都银发银眸,长得也都……还不错,俗话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冰原住民空有出色容貌,却没自保的资本,早在数百年前被灭了族,绝大多数被劫掠去做奴隶,剩下的沿着地下冰窟逃到更荒僻的地方,有人说他们逃去了极东之国的幽弥,那里尽是地底深窟,又被叫做冥底。” “那些被掠走的就此沦为奴籍,像猫狗般被配种,筛选或调教出温顺的性格,依据成色在黑市贩售,冰原雪兔是对他们的蔑称,是说他们根本不配被当人看待。林歇……他当然也是,林歇元帅曾是被进献给郸皇的奴隶,啊,郸皇就是昶两代之前的皇帝,现在这位的外祖,林歇能从区区一介宫廷禁脔,到女帝信赖有加的臂膀,再到米德加机甲学院的王牌机师,宇宙联合防卫军的统帅,可谓是一飞冲天,逆天改命的典范。” 提起林歇,他的语调不自觉上扬,好似为这平生素未得见的人感到自豪一般。 祁曜语气怪异问道,“你崇拜他?” 俊俏的脸仍是懒洋洋的笑,薛窍眼里有什么看不懂的情绪闪过,“他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 祁曜没把薛窍的话放在心上,因他的下一句话。 “你既是黥徒,又是冰原雪……咳,血脉,在瑕砾洲这地方也是食物链底层,所以我才要你轻易别摘兜帽面罩,免得被人盯上。”薛窍边说着边随意以指挑起一绺银发,“不过你的血统应该不怎么纯正,我见过的冰原人发色会稍蓝些,不像你这么银灿灿的刺眼,瞳色倒相反,蓝调没这么重。” 祁曜沉默半晌,“我头发以前也是泛着蓝的,”他说,“后来生了场病,褪色了。” 这荒唐刺眼的银发,便是服下挽华秘药的排异反应,提醒着“他”,林瑰夏已死在那个晚上,站在这里的,只是祁曜而已。 一个没有过去,于血腥之夜踏雪而来的黥徒。 灵活的指勾挑,旋拧,拼组,身前堆放的散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伴着时不时响起的镣铐铁链撞击脆响,最后一道工序收尾时,祁曜不免有些晃神。 一丝阳光透过门顶缝隙爬进热如蒸笼的屋里,窗帘无风自动,朦朦胧胧的光影前,薛窍正摆弄着一只修好的八音盒,那枚八音盒机芯受损,曲调奏不完整,他也不在意,拧发条拧得乐此不疲,时不时停下动作用支小粉刷擦擦八音盒顶的灰。 这个人身上有种奇特的气质,相处时绝不会给人带来压抑不适,相反,那种若有若无的距离感反而营造出不被侵夺私人空间的心安。 祁曜把七八件大小不一的维修品摆在桌上,连同方才修好的穿戴式飞行装置,码成整齐的一排。 搬运的过程中,右手臂的镣铐残留着的铁链哗啦啦响得清脆。 “都在这儿了。” 薛窍看也不看,将它们一一装进黑色布袋里,又把一袋硬币放在一旁,“这些是酬劳。” 祁曜等着他拿新物件出来,却不想薛窍指了指清空的桌台,“先去睡一觉。” “啊?” “你昨晚根本没睡对吧?哪有你这么一根筋连摸鱼都不会的,今天没有东西派给你了,你的任务就是休息。” 祁曜愣住,“这样下去,盘下这间房子的本金你是收不回来了。” 薛窍白了他一眼,“小孩子家家,瞎操心什么。” 这房子地势高不说,治安也是最差的一档,单祁曜方才修好的那架穿戴式飞行装置,在地下市场的流通价格就够把这么一间破屋子盘下个一年半载。 这话薛窍当然不会说,他抽把椅子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睡吧,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祁曜趴在桌上,他其实睡不着,尤其当房间里又多出一个人,久未休息让脑神经突突跳着,更加心烦意燥,好不容易大脑放空,意识虚飘着陷入半明半寐的境地。 然后就梦见了林星源!还是被这恶魔一样的男人驾着甲金狐轰下炮火的一刻,只是这回梦里没有了开路的锯链,也没有架盾挡下一击的漆黑机甲,灼眼的亮光在极近的地方膨胀,爆开,呼啸着淹没身体,来不及逃,无处可逃,就这样……灰飞烟灭。 “……” 薛窍的手停顿了一下,刚才的一瞬,仿佛有只不可见的手狠狠攥住他的心脏,心跳漏跳好几拍的心悸,让青年险些惊呼出声,他轻拍了几下胸口抚平莫名的不安,又扫了眼睡得动也不动的祁曜,这才将先前把玩的那只八音盒塞进口袋,一转身,悄没声息地推门出去了。 门被人在外面拉了几下,像是为了确认门是否锁上了,又过了几秒,一把钥匙从门板上方的缝隙塞进来,落在地上弹了几弹。 祁曜脸色惨白地坐起身,颤抖的左手握住镣铐裹覆的右腕,越来越难抑制的杀意,险些失控的手,方才若不是头脑先一步发出预警,腕上沉甸甸的镣铐又阻了一阻,恐怕刀已经刺穿薛窍的脖颈。 为什么会这样? 少年坐在那儿抱着头神游了一会儿,又踱到另一边的抽屉前取出一枚小型通讯器,喀地按下开关。 他等了很久,直到穿过门缝照进来的日光都黯淡下来,从通讯器的那头传来的唯有无意义的底噪。 祁曜草草将通讯器丢回抽屉,就像他几天前才做过的那样。然后他戴上手套,面罩,最后是兜帽,赶在落日时分匆匆出了门。 从日落到黄昏是蓝烟巷温度最适宜的时段,暖洋洋的夕日洒在身上时,很容易让祁曜回想起西格马空间站的日子。然而美好的时刻总是短暂,当暮光彻底消失,室外的温度会急剧下落到零下四十度,在这个温度,一旦脱离调温防护衣要不了五分钟就会被冻得肢体坏死。 在温度彻底降下来之前,祁曜已经抵达了此行目的地,位于整个瑕砾洲最繁华位置的地下市场。 廊道被做成夸张的格调,正中的大理石柱之间有喷泉汩汩流淌,几个穿着暴露近乎全裸的艳丽美人在一旁搔首弄姿,这里虽有调温装置,但因为廊道只是半封闭,温度不过零上几度,美人们冻得身体惨白,却不敢停止摆弄的动作。 廊道两侧布有打着柔光的玻璃橱窗,珠宝首饰,服装鞋帽一应俱全,看起来并不比中都的商业街差多少。 祁曜脚步不停,踏进另一个穹顶稍小一圈的廊厅,这里的“商品”与上一个厅大不相同,各式武器,有新有旧,从老式的火药填充式手枪再到尖端的手持类小型离子射炮,后者的价格当然也是让人瞠目结舌的天价。相较热兵器,冷兵器——各式刀枪兵刃的定价则要友好得多。 祁曜隔着衣服摸了摸腰间那把尖刃刀,暗自下了决心,随意选了两把匕首,按下玻璃橱窗前的红色按键,橱窗翻转着撤往后台打包。 又转了半圈,选了件相对轻便的调温服,叁样东西加起来,差不多掏空了他的钱袋。 他沿着廊道继续往前走,前方一道拱形门,居然又是一座穹顶更小的廊厅,厅里光线昏暗,离得远了根本看不清里面摆着什么东西。 从拱形门的内侧,看不见的地方,隐隐传来话声,听起来有些耳熟。 “……你养的那群废物以次充好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回骗到贵人头上,如果不是货被我及时扣下,你清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声音仍然是懒洋洋的,却因收敛了轻快的笑意,透着无形的沉郁。 祁曜从声音响起时就停了脚步,他没想到能在这种地方遇见薛窍,为了避免尴尬,他转身想往回走。 转身转到一半,有人叫住了他。 “站住,请出示一下内部展厅的邀请函。” 面罩后传来少年微哑的声音,“我只是随便走走,没打算进去,而且我要买的东西已经选完了。” 这话听起来当然没什么问题,可内部展厅里的商品都是些见不得光的,实在经不得半点闪失,何况面前的家伙在装有室内调温装置的地下市场还戴着面罩兜帽,怎么看都显得鬼祟。 于是很快有不知从哪钻来的四五个人把祁曜围住,几杆枪对准他,看似客气实则威胁地说道,“请你配合我们走一趟,我们得做个简单的身份调查。” 祁曜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事实上他也没法移动,那道濒临失控的疯狂杀意又来了,他需要投入极强的自制力来遏制冲动——把刀子插进对面这群家伙胸口,运气好的话,第一刀就能解决两个,剩下的叁个肯定会四散而逃,那么他可以站在这个方位,堵住其中的两个,在他们惊呼之前杀死他们……等等,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些人只是对他不太客气,就算这样也犯不着杀了他们,祁曜这样想着,缓缓道,“我跟你们走,所以你们把——” “把武器收起来,他是来找我的。” --------------------- 元帅挺惨的,年少时被当玩物,青年时求而不得,再之后被迫违背信念,他的故事以后再交代 交易 薛窍就站在不远处,他没戴面罩,还是那张俊俏讨喜的脸,看起来和白天没半分不同,硬说区别就是着装,此刻他穿的这身衣服可比白天讲究多了,人靠衣装马靠鞍,白天的青年看起来还有几分放荡不羁,现在的他就差把“精英”写在脸上。 “你想过来逛怎么不早跟我说,自己跑过来多危险呐。”薛窍笑吟吟地扯了一下祁曜兜帽的帽檐,动作看起来有如摸头,实则是把兜帽扣得再深些。 这动作在旁人看来着实暧昧,祁曜还沉浸在方才杀意失控的震惊中,完全无视了自己几乎被圈揽在薛窍怀里。 “我来采购东西,”祁曜言简意赅道,“都是些防身用品,你知道的,我住的那片治安不太好。” 薛窍点头,“把他刚才挑的东西送过来。” 还没来得及包装的匕首和调温服被送到面前,薛窍一件件拿起来看,一会儿嫌匕首不够锋利,一会儿又嫌调温服不够高级,抛下一句“都记在我账上”,打包的商品就换成了两把成色绝佳的匕首,和一套最新款穿着完全没有拘束感的调温服。 祁曜不愿接,“太贵重了,我受不起。”他知道沉重的人情往往要用更多东西偿还,如薛窍这样的人精绝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薛窍笑了笑,把包装好的几样东西塞在少年手里,“没关系,你以后可以慢慢还。”青年的声音暧昧有如调情,祁曜理解他是要自己慢慢给他打工偿还,但落在旁人眼里又是另一重意思了。 “还有什么别的想要的?”薛窍没错过祁曜神情变幻,“这里有的你尽管选,要不,咱们进去瞧瞧?” 第叁座廊厅很小,玻璃橱窗却大得多,进门的第一个橱窗就关着一个小姑娘,后者表情呆滞地把掌心贴在玻璃壁上玩着,在看到来了一群人之后,嗖地收了手,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溜回到她的小床背后。 这里的商品都是人,每一个都是表情呆呆的,要么把玩着自己手指,要么望着墙壁魂游天外。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做很残忍?”薛窍忽然开口,“其实这也是一种保护,被驯化的宠物没法独立生活,更没法自保,现在把他们放出去,他们活不到明天。” 这话乍听之下很有道理,可祁曜不免由彼及此,想起被林星源“驯养”的那几年,想必林星源也是这么看待自己的——怕他没法自保,所以就软禁着,跑出去早晚是个死,那么干脆一炮轰死算了,照这么说,他还得感谢林星源的大发慈悲。 但少年只是颔首,客套道,“我没这么觉得。” 他有些神游地跟在薛窍身后,经过贴着繁复标签的药品区,路过稀奇古怪的猛兽区,还有明显更具杀伤力的私运武器,少年都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薛窍道,“看来这些都不是你想要的。” 祁曜停了脚步,轻声道,“我要一个仿生人,故障的也行,钱我凑不出太多,你可以从我的工钱里扣。” 薛窍眼里流露出一点惊讶,“仿生人?”他屈起指节轻轻叩击侧额,男人懒洋洋的脸上头一次流露出头痛,“在瑕砾洲找仿生人,你这个要求可有点难办。瑕砾洲没有仿生人,是因为这里是黥徒的地盘。” 都说是那场变故让黥徒在下面的世界没有立足之地,但其实真正让黥徒地位受到威胁的还在更早以前,从仿生人投入使用开始。 “换你是原生人类,一个温顺可靠,不需要考虑人权,抽掉电源就能限制它行动,一个桀骜难驯,和你单看外观没什么区别,在某些领域甚至威胁你的地位,你会怎么选?”薛窍边说着边苦笑一下,“黥徒也不过是把仿生人当做迁怒的假想敌罢了,在瑕砾洲,即便有仿生人出现也会第一时间遭到破坏。” 祁曜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他的语气平淡,好像方才提的不过是个随兴所至的想法。 “不过你的运气不错,这儿刚好有货,故障款,品相也不太好,所以价格只要叁成。”薛窍的脸上突然露出一点难以启齿,“是要塞那边淘汰下来的……玩具,当然他们已经清理并且消过毒了,你不介意的话我让他们拿来给你瞧瞧。” 他话音太快,说得又含糊,祁曜到底也没听清这是个什么玩具。 只见薛窍在一旁的屏幕上输入一串数字,没过一会儿就有人送来白布盖着的巨大托盘。 他再次提醒道,“品相不怎么样,你别被吓到。” 祁曜往前几步,掀开白布。 薛窍说它品相不好已经算婉转的说法了,半张脸的仿生涂层都被刮蹭掉,露出狰狞的机械内里,一只眼球也受损弹出,配合面容姣好的另半张脸,要多诡异就有多诡异。 祁曜轻轻放下白布,问,“我可以现在带他走吗?” “当然可以。”薛窍一挥手,端着托盘的两人放下盘子,退回玻璃橱窗间的货仓通道。 祁曜动作轻柔地扶起那仿生人,将其横抱在怀里,那张半是狰狞半姣好的脸就依偎在他臂弯,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张让人惊骇的脸。 但他的动作是那样的温柔—— 薛窍突然因少年戴着面罩感到些许遗憾,没法从对方脸上读出更多表情。 他把祁曜一直送到廊厅的入口。 “晚上治安不好,我派几个人跟着你,以后想要什么跟我说就好,没必要跑这么远。” “谢谢你,薛窍。” 两个人彼此之间很有默契,从头到尾,祁曜没问薛窍的身份,薛窍也没问祁曜要仿生人的目的。 目送少年单薄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头,薛窍才转回身去,“刚才是哪几个看守,把他们找出来,能被外人轻易靠近内厅,看来是没法胜任这份工作了。” 那先前同他说话的是个挑染了一绺金黄头发,颈侧有黥纹的黥徒,闻言搔了搔头,“那几个人不好动,他们知道的太多了。” “先前说的那批货不是还没交么,以那位的性子不会等太久,就拿他们顶上吧。” “啊……是。” 片刻之前祁曜和薛窍站着的地方,有人拾起摆在地上的托盘,再往前几步远的地方,巨大的黑色幕布无风摆动,隐隐露出幕布后的冷藏库一角,那人慌慌张张地拉住幕布被吹起的一角,将其固定在地上。 瑕砾洲白天有日光,夜晚却没什么星夜,天空化作一块暗不透光的巨大墨石,压得人喘不上气。 薛窍派来的人一直跟他到蓝烟巷的巷口才离开,行为比起护送更像押运。待身后的人离去后,祁曜的脚步极不明显地顿了一下,他抬起手嗅了一下,面罩之下的眉皱了一下。 这手套只碰过橱窗玻璃和盖仿生人的幕布。 此刻却沾染了味道,血腥的微甜,混合久放的肉才有的腐臭,是他曾经再熟悉不过的——死人的味道。 祁曜推门后直奔工作台,打开工作台灯。 他没心情睡觉,甚至没空摘面罩,把仿生人放在工作台上,借着灯光开始了检修。 内部线路被破坏得很彻底,好在中枢系统藏得够深,没受什么损伤。接续断裂的线路,更换可替换的零件,为阻涩的关节加润滑油。 整个过程听来繁琐,也不过用了叁四个小时,时间刚刚转钟,已经只差最后一步。 祁曜取出水蓝色的芯片塞进仿生人被拆散的头颅深处凹槽,将整颗头颅拼组完整,按下后颈处的启动键。 丑陋怪诞的脸上浮出一个足以吓死人的标准微笑。 “通讯故障,请重新插拔讯号接收器,或长按辅助键进入脱机模式。” 祁曜愣住了。 千算万算,他忘了瑕砾洲既然没有仿生人的使用环境,自然不会有可供接入的信息源。 “系统将在一分钟后自动进入脱机模式,滴,滴,滴……” 少年颓然垂下双臂,在自问自答的机械音里孤独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跳起身,猛地按下桌角一个不起眼的开关,自房间最里侧的墙壁弹出张床,他不再理会那滴滴响着的仿生人,关了台灯,整个人合衣往床上一趴。 也不知睡了多久,漆黑一片的房里传来衣服摩擦的轻响,一只手灵活地摘下他的面罩,耳畔顿时响起恶作剧得逞的吃吃轻笑。 祁曜还没彻底清醒,身体先有了反应,一抬手,刀子已经抵在那人颈前。另一只手啪嗒,开了灯。 ------------------ 谁都不相信的冷漠悄 莺莺上线了 通驭 祁曜抬眼看着霍荧,“你也是这样认为的?” 霍荧捂嘴只是笑,“不,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所以我会教你男性礼仪。”他脸上一瞬浮现叁分媚色,七分促狭,“而且,我其实不介意成为你的女人。” 祁曜的脸先是白,再是青,“不了,你还是另找他人吧。”她没忍住顺着霍荧的话想了一下,瞬间觉得头疼,转移话题道,“还是说说怎么解决通驭的事吧。” “很简单,训练你的驭,让它匹配你的通就好了。”霍荧回答的煞有其事。 直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祁曜才会发现,所谓的通和驭都是霍荧胡诌出来的词,的确有通驭这个词,但所谓的“通”指的其实是精神力,而“驭”指的则是控制力,或者说是协调力。 “来,闭上眼,算了,我还是关灯吧。” 霍荧边说着边把灯关掉,室内一片黑暗,只有他的声音响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你现在能感觉到我的存在吗?” 祁曜摇摇头,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霍荧看不到自己的动作,“感觉不到。” 在她的感知里,霍荧就如同隐身了一般。 “那么,现在呢?” 霍荧的声音离得更远,气息却忽然分明了,祁曜仿佛能勾勒出他站在某个特定的位置,正朝着自己看过来的样子。 “感觉——”到了。 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自霍荧的方向,铺天盖地的杀气当头压来,祁曜一个冷颤,下意识与之对抗。 “那么,现在呢?”霍荧的声音听起来倏忽而渺远,他看起来在靠近,但祁曜无法确认了,她的精神力都被压制在极狭小的范围,颤巍巍的控制力一旦超出这个范围就消弭无踪。 她甚至没法开口说话。 霍荧叹了口气,收敛了些许杀意,“别憋气,深呼吸。” 祁曜下意识照他说的做,毫无征兆地闻到一阵香甜糕点的气息。 手脚瞬间没了气力,意识很快归于模糊,脑子最后一个念头就是“霍荧你这个王八蛋。”然后她很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霍荧早有准备把她一揽,丢回床上。 “控制力哪那么好练的,好好睡一觉就好了呀,笨蛋。” 他本想转身直接走掉,一转头却看见那才被取了名字的仿生人静静站在角落,灰黑的眼瞳将两人方才的经过看得一清二楚。 霍荧走上前去,歪头审视了一会儿,“真丑。” 那东西一动不动,他摸着下巴想了一下,“附影?” 附影扭了扭脖子,看着他,仍然不作声。 霍荧自言自语道,“你应该是有学习功能的吧,来,叫一下我的名字,霍荧,霍——荧。” “胡窝一银。” 霍荧摇摇头,难得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霍荧。” “胡引。” 霍荧足足教了它二叁十遍,气得连“孺子不可教也”,“你这个学习能力果然是床上玩具级别”之类的话都说了。 终于,“霍荧。”附影轻轻唤着他的名字。 天光已经微熹,一点光爬过门框上的缝,落在附影狰狞可怖的脸上,它感觉不到自己的丑陋,仍尽力微笑着,脸上暴露出的零件也跟着动作喀喀响,“霍荧。” 霍荧心满意足,满怀慈爱地摸了摸仿生人手感不怎么样的头发,忽轻声道,“你也是残缺的。” 这是祁曜两个月里睡得最沉的一觉,哪怕现实里有细碎的声音传来,穿过重重障雾,抵达脑海深处时也只化作低沉闷响。 这一宿她没梦见林星源,也没梦见晷,而是做了一个似是而非,又拼凑不出具体情节的梦。 逻辑也透着梦境才有的错乱颠倒。 她飘在幽蓝的河里,浮浮沉沉,上不着天,下不落地。 有人坐在河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河水,那河水原来不是水,而是星星点点的光流,它们从一侧奔流而来,又自另一侧交汇成近白的一个光点。 她也有学有样地拨弄那近似漩涡的光流,触感很是奇妙,似自不同方向吹来的气流自指边搅动,极温柔地陪她玩耍。 梦里的她觉得很有趣,咯咯笑出声来,“河边”的人停了手上的动作,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来抓她手腕。 祁曜眉间一蹙,的确有人在抓她手腕,却是来自现实里。 附影站在床边,半面天使半面狰狞的脸占据了大半视野,“你的血糖偏低,到了进食的时间了。” 祁曜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四肢百骸都被午后室内的高温烘得暖洋洋,放在以往会烦躁不悦,可现在她却有点舍不得离开床。 屋子还是那间屋子,只是散乱摆放的零件被归纳整齐,墙角立起新打出来的铁柜,上面布满大小不一的盒子,盒子装着不同功用的部件。 做出这一切的家伙自然不可能是霍荧。 祁曜曲了一下手指,“附影。” “我在。” “你不是晷,对吧?” “他的本体不在这儿,我继承了他的资料库,具有受机体限制的学习功能,你可以根据需要对我进行性能调试,也可以向我提出问题。” 果然—— 祁曜没感到太多失望,或者说失望这种情绪早在昨晚就已经消耗殆尽了。 “给我描述一下瑕砾洲的立体地图。” “很抱歉,信息缺失。” “怎么进入云川要塞?” “很抱歉,信息缺失。” “那么给我霍荧这个人的资料。” “霍荧,词条检索中——” “等,等一下。”祁曜有种不妙的预感。 “霍荧,人类男性,年龄25至30岁,最近一次接触时间,六小时前……” “停!”祁曜头痛地踱了几步,她意识到一点,机敏如晷也不能预知未来,在晷的逃亡计划里没有瑕砾洲这一站,那么他绝不会预先加载瑕砾洲的相关讯息。所谓的脱机模式,就是这么一回事,无法借助外力,只能依靠晷检索过的知识。 她深呼吸了几口,问出最想问的问题。 “晷……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附影眨了眨仅剩的右侧单眼,灰黑的眼瞳一瞬仿佛具备了远超脱于它本身应具有的神智。 “如果我没能第一时间回来你身边,就说明我遇到了一些麻烦。”附影诡异地切换到第一人称,“但愿我的一部分成为你的助力,它也将成为我找寻你的锚点,如果不小心遗失或是损毁,也不用担忧,我会以另一种方式搜寻你的存在,就像在宇宙战舰上曾经做过的那样。” 不提宇宙战舰还好,一想起方熹可能的遭遇,祁曜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她换了新的调温防护衣,又戴了面罩兜帽,见附影仍呆呆地站在原地,他不知道方才自己说出的那些话的意味,被柔和室内光照射下的脸,半面清丽得亦男亦女,眉眼犹带着讨人喜欢的清逸秀雅,另半边却黑沉沉一片,脱眶弹出的眼球尤其让人感到不适。 “我去找吃的,你留下看家。如果有人进来,你就——” 祁曜犹豫一下,想起薛窍提过的黥徒对于仿生人的敌视,她走到附影身边。 “抱歉,就这一次。” 按下后颈凹槽开关的瞬间,附影眼里的光芒消失了,短短几秒内,它从一个“人”又变回一具破铜烂铁。 祁曜把他塞进床底的空间,又摆了几个箱子在外侧,这才出了门。 祁曜这一趟去与回都匆忙,她心里记挂着附影,也没心情闲逛,将抵达蓝烟巷的巷口时,视野余光却看见一团青影在云海间若隐若现。 她盯着那团青影看了一会儿,眼里渐渐凝重,见四下无人,攀着桥的栏杆几个起跳就到了最高点,一会儿的功夫,那团青影飘得越发远了,但也因站得高看得远,能够清晰辨认出那是一架小型货运飞行器。 青影所前往的方向,是云川要塞。 --------------- 划个重点:悄悄午后睡醒,莺莺六小时前离开,猜猜看他有没有做什么 可以把附影理解为单机电脑,保存的都是晷以前查过的东西,晷计划里就没打算来瑕砾洲,所以没有瑕砾洲的资料 要塞 若在昨天之前,祁曜可能未必对此感兴趣,但她现在极目远眺主体隐藏在云雾缭绕之间的要塞,没来由地心动了一下。 祁曜其实见过一次要塞的近景,是她乘升降梯上来时,要塞和瑕砾洲之间罕见地落下梯桥,升降梯的落地点就在桥梯之间的孤立高台上,被放上来的黥徒手脚都束在四条长长的链上,被驱赶往瑕砾洲,脚下便是遮不尽的云景,霭霭云雾时而汇聚时而稀薄,稀薄时能看见一眼望不见底的下方。有人就被吓得坐在原地,涕泪交加抱着桥梯不肯走,他身后的众人只能被困在原地进退不能。 祁曜就是那时转头回望了一眼,这样近的距离,要塞一览无余,比起要塞更接近一座超微型城市,圆顶建筑的屋顶被涂成天蓝色,外墙装饰整洁明丽,装点着星星点点的灯,看起来有如奢华又明净的仙都一般。 堵路的家伙很快被人敲晕,身体被人拖曳着前行,没走出太远被桥梯和铁链把身体割得血肉模糊,看样子只剩出气没进气了。遭此不幸的并不止这一个,每隔十几个人就有这么一两个被拖着走的。 梯桥的尽头是半开放的圆形广场,所有进入瑕砾洲的黥徒都要在此脱光衣服进行身份登记,名义上是为了防止他们私藏违禁品带进城。 祁曜远眺了几眼,心里突然有了主意,眼看梯桥的尽头还有几十米远,她垂下头,手脚一并收了力,任身体软软垂吊在铁链之间。 一侧的手肘跟脚踝很快被磨得血肉模糊,好在另一只手的腕上箍着镣铐,在这种关键时刻能起到一点防护的效果。 那一日她混在死人堆里被运走,本想着趁没人注意时逃掉,孰料百密一疏,来了一伙人搜刮起尸体身上的财物。 腰间的匕首她不怎么在乎,但怀里的铁盒,尤其是那枚芯片,万万不能落到旁人手里。 祁曜轻飘如游魂地起身,紧贴着墙壁,卡在搜刮者们的视觉死角,如泥鳅一般悄没声息地跃出了墙,却和站在墙另一侧的薛窍撞了个正着。其实她本可以避开的,脚踝的伤偏在此刻发作,于是她一头栽倒在地,还顺带把薛窍压在身下。 那随便抢来的面罩不合她的脸型,直接被撞的弹飞出去。 祁曜斜伸出手去,将面罩抄在手上,挂回自己的脸。做完这个动作,她才注意到这个倒霉的被撞者。 她不知怎么想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将对方敲晕,而是对被压在身下的青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许是因为青年的表情,那张俊朗讨喜的脸上流露恰到好处的诧异,不比被一只野猫撞翻更夸张,那种懒洋洋的,凡事都不会影响其心情的腔调。 尤其当他学着祁曜的动作,竖起食指,“嘘。” 思来想去,那居然是祁曜在瑕砾洲真正意义上见到的第一张脸。 她欠了薛窍一个大人情。他不仅掩护她的行踪,还帮忙安顿了她的衣食住行。 但许多事情其实是有端倪可寻的,譬如薛窍为何不早不晚在那个时间点路过,地下市场为何会藏着见不得人的尸体。 目送着青影晃悠悠飘远,祁曜跳下栏杆,晃回了住处。 时间还早,她从床底拖出附影,开始新的的修复工作。如果说昨晚的维修是为了最低限度投入使用,那么现下的修复更细腻,也更温存。 脱眶的眼球被拆卸,擦洗,再被重新装回眼眶,盘绕的线路被整理,加固,塞回头颅的里侧,破损的表面涂层寻不到修复材料,便用淘汰的调温服裁剪出遮掩的面罩,温热灵活的指盘旋清洁这不具生命的躯体的每一寸,最后的步骤是抹上护理油,黯淡无华的仿生涂层顿时有了肌肤纹理的光泽。 当薛窍再次到来时,看到附影也不免感到惊叹。 身躯还是原来那副身躯,面容被面罩遮住小半,暴露在外的部分无论怎么看都与常人无异。 灰黑眼瞳的青年朝他优雅地行了一礼,“欢迎光临。” 声音经过调和,语调虽仍是机械的一板一眼,却绝不会让人第一时间联想到它的真实面目。 祁曜淡声吩咐着,“附影,给薛窍倒水。” 附影应了一声,走过去提起墙边的水桶。水是它两小时前从公共区域打回来的,看起来清澈见底。 “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需要仿生人了,有这么一个能干的助手帮忙,倒也——”不错两字还没说出口,薛窍缓缓低头,看着杯壁溢出的水流,和被水打得尽湿的衣角和裤子。 祁曜尴尬地咳了两声,“还在调试磨合中,有点蠢。” 附影也跟着眨眨眼,一本正经道,“你可以对我提出意见,但请不要污蔑我的智商,因为有研究表明过度打压智商会起到反效果。” 薛窍以手托腮,瞧了瞧附影又望向祁曜,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祁曜从没见过他笑得这么夸张,就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我收回刚刚的话,有这么个活宝在,平日里你该不会无聊了。”他微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祁曜,忽道,“照这样下去,搞不好你能发展成机甲维修师呢。” 祁曜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你知道机甲有多大吗?” “你见过机甲?”薛窍有些意外。 “贝斯特洛圣裁的时候见过一次,”祁曜想也不想地答,“一架金色的和一架黑色的,那架金色的一炮就能轰掉一整条街,那场面见过就不可能忘得掉。” 祁曜把整个过程说得简略,薛窍却听得有些入神,“我出生在瑕砾洲,这么些年从没离开过,一开始是没想过要出去,等到想出去见识一下又已经来不及了。”他垂下眼,样子看起来有些萧瑟,“外面的世界广阔,我们这些黥徒却注定困死在这里。” 祁曜觉得奇怪,问道,“要塞不是也会接收黥徒吗?” 薛窍摇摇头,“要塞那边是不把黥徒当人看的,云川要塞名义上是为了监督瑕砾洲所设立,但你也看到了,瑕砾洲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放着黥徒不管根本翻不出什么花来,所谓的监督也就没有了实际意义。于是要塞就成了发配人的去处,那些人在原来的世界吃不开,来了要塞却能作威作福,把黥徒当成取之不尽的玩物,想杀便杀的家畜,当然,即便是这样,想进要塞的黥徒还是会排着队。” 有一点是他没说出口的,在要塞里比起漠视人命的上位者,对待黥徒最疯狂最下狠手的往往是同类,人一旦自轻自贱到了某个限度,就不再把自己视为人,更不会将同类视作人,把命运的不公自圆其说成天生劣等的罪恶,满怀激情地审判同类的“罪行”,见识过那场面,会攫取对人性的全部信赖。 “你和他们不同。”祁曜轻声道,有些人天生在心性上超出常人,哪怕站在同样的位置,他们也看得比旁人高,想的比旁人远。她自问同样的事自己却是做不到的,假如没遇见晷,她或许早已经死了,又或者浑浑噩噩度日,等着被林星源安排。 她想了一下,从身上摸出个吊坠来,镂空的六角金属,其间若隐若现一颗不规则形状的晶簇。 “受你这么长时间的照顾,没什么可回报的,这个就收下吧。” 祁曜将吊坠放在薛窍掌心,手掌翻转,自掌心忽绽出银白的冷芒,那刀影距吊坠几厘米时,嘭地一声触到看不见的屏障,弹飞出去钉在墙壁上,刀柄兀自嗡嗡震动。 薛窍眼睛一亮,“外面的科技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 他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把吊坠挂在身上,郑重其事地贴身收好,“我会好好保管的。” 他的反应倒让祁曜有些无所适从,“对镭射,激光一类的攻击没什么效果,物理攻击一旦超出阈值,也起不了太多效果。”她想了一下,又补充道,“晶簇是消耗品,一旦耗尽就没用了。” “我这次来原本是想劝你换个住处的,搬去下面可以专门划出来一间工作间,离得近也好照应些。”薛窍忽然开口,“看这情况,你应该不会同意的罢。” 他所指的是附影,地下市场鱼龙混杂,不排除有人见过附影曾经的模样,祁曜费尽心思想让附影如常人的行动,自然不会冒这个风险。 祁曜颔首,“住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有什么要我做的,你尽管说便是。” “的确有事要你帮忙。”薛窍边说着拉开门,刺眼的天光霎时倾泻而入,头顶一片灿白刺眼的天幕,没有太阳却胜似璨阳。 “再有两个月,雨季就要到了。” 霍荧番外如醉如梦 霍荧才来瑕砾洲的时候,瑕砾洲还没有如此规模。 他那时候也不叫这名字,恐怕就算听见了,还得嘲笑它晦气。 他初时住在要塞,那时候才十七八岁的少年,意气风发,眉眼里皆是倨傲,哪怕是逃亡,也得人好吃好喝供着。 他是落难的天之骄子,是不肯同流合污的芝兰玉树,是蒙受不白之冤的“煞鬼”。 瑕砾洲的总督又如何,罗远昭还不是对他恭恭敬敬,绕在他身旁像一条十足谄媚的狗。 虽然罗远昭看他的眼神让他不舒服,但他也只以为这昏庸废物无非是眼馋他的机甲,哪想到这人馋的是他的身子。 舒坦日子没过太久,他昔日的老师找上门来。 一代机甲大师米提斯,再没人比他更懂如何创造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也没人比他更懂如何毁了它。 现在轮到他成了被毁的那个了。 自断手筋的一个月后,他被“好兄弟”送上罗远昭的床。 被同性侵犯的屈辱,没日没夜如野兽的交媾,又过了两个月,他终于被玩腻了,被丢到了瑕砾洲。 亮如灿星的眸子,黯淡了,染上冶艳迷乱的色彩,曾摸着机甲操作台的手,变成了抚慰男人的工具,身体更是给媚药掏空耗尽,怕是把机甲摆在他面前他都爬不上去。 曾经的谢庭兰玉,成了不堪入目的娼人。 他丢了从前的名字,尊严,性别……能丢的索性都丢了,这样才能在醉生梦死的日子里快活些。 霍荧看起来常是笑着的,可那笑总也到不了眼底,水墨染就的眸子,美则美矣,无人敢细瞧,那里面装了只厉鬼,被关在牢槛,却不肯安静死去。 然而有一天,有双银蓝色的眸子,就这么直勾勾望了进去。 “刀借给你,杀了他。” 霍荧的第一反应是心慌,他想一定是自己没关好那只鬼,给它跑出来,让这看起来冰冷不苟言笑的小鬼瞧见了。 不,并不只如此。 在那道目光下,他第一次感觉到难堪,令他忍不住浑身颤抖的难堪。 那就像一双他自己曾经的眼,穿过漫长的时间,折射,来到他面前,目光里没有审视,却比审视还难应对。 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杀死对方,这里不需要让丑恶无所遁形的灯,那会提醒他沉沦的是怎样一场无涯的地狱。 又或者,弄脏她。 这丑陋漆黑的念头冒出来的瞬间,他裸身披了件外衣,又捏着那把刀,款款走到她面前。 没错,是“她”,这颠倒错乱的世道,什么都不出奇,既然他可以选择让自己活成一条雌伏的母狗,那么这生来给人当玩物的种族,出个扮男装的小丫头片子也不稀奇。 她身上的气息出奇的干净,倒是不受控制外溢的杀气让他忍不住微微颤抖,他有很多年没感受到这种令人迷醉的,冰冷又危险的气息了。假如这杀气是因看到他受辱而发出的,倒也不错。 “小兔子,你吓到我的客人了。” 他笑吟吟握着那把刀,作势要交还,手却握在刀柄上,指微微颤着。 脑子都已经给药物掏空了,此刻颠倒错乱,不受控制地翻涌着诸般念头,时而想着,假如她眼里露出哪怕一点鄙弃,就杀了她吧。时而又换了想法,就这样把她勾上床,倒也不失一个好想法,那边被敲晕的蠢猪肯定不会介意叁人行的罢。 这么一分神,披着的外衣滑落,露出满是吻痕瘀伤的身躯,包括未经抚慰半软半硬的那处。 霍荧尴尬地咳了咳,“不好意思,污了你的眼了。” 这么说着,他也没蹲下身去捡,那件外衣本就是情趣用的半镂空设计,说不好穿上和脱了,哪一个更不堪入目一点。 银蓝色的眸子落在他身上,几许惊讶,剩下的是平静和悲悯,这种奇异的眼神,霍荧直到一段时间以后才知道她是从何处学来的。 犹带体温的外衣落在他身上,褪去过于宽松的控温服,伫在门口的身躯看上去更单薄了些。 他捏着衣服一角,心里只觉好笑,这又算什么啊。 “先披着吧,算借你的。”她的声音带有几分喑哑,没有这个年龄的女孩该有的柔美轻软,罪魁祸首当然是脖颈那一道深深的伤痕,只要再深一点,就将喉管整个切断了。 霍荧老老实实把衣服套上了,拉上拉链,甚至连领口的扣子都扣上,将脖颈得严严实实,他突然一下子变得安静了,或者说疲乏了,就连她从他手里抽走刀子,他都懒得在意了。 “床笫之事,本来就是一件你情我愿的事。”他斟酌着话语,想着怎么给她解释才不伤和气,“可能我是没控制住,声音大了点,但是,你这是——”擅闯两个字到了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可他的确在虐待你,不是吗?”她低头擦着刀刃上的血,握着刀柄的模样有种惯有的漫不经意,又带着让人舍不得移开目光的危险魅力。 有一种人,当他们握上武器,自己就也成了武器,坚实,冷寂,世间万般皆不入其心的漠然。 霍荧深深吸嗅了一口她身上掺着血腥的气息,心里不知不觉平静了。 “你要反过来想,我明明打得过他,又没法做到乐在其中,却还百般忍耐,当然是因为我有求于他呀,笨!” 在这家伙身边的这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又变回一个“人”了。那种久违的,不用逢迎也无需伪装,直接展露的自我。 这一刻的他仍是霍荧,但也不尽然是,有什么久远的,被遗忘的,浮了上来。 只是心底那点杀意,终归是散了。 眼前的家伙像一只生机勃勃的幼兽,带着那么一点自以为是,一无所知地闯进这肮脏之地,横冲直撞,早晚要吃苦头的,就像曾经的自己那样。 但眼下,他突然不想成为令其吃苦头的那个人。 那一晚,霍荧还是什么也没做……也不尽然,他还是做了的。 他敲醒了那只蠢猪,问他晕过去之前看见了什么。 在那双眼里不出所料闪过浑浊的贪婪后,霍荧抚摸着对方丑陋的身体,同其又来了一发。 激战正酣,他看似迷乱地将手抚过对方尽是汗水的后颈。他的手形状优美,指尖有茧,指节灵活。 杀人是一门艺术,人体是最完美的兵器,也是最漏洞百出的组织,要不了多大的力气,就能让其终止运转。 他费力推开余温尚存的尸体,一时懒得处理,就踢到床旁边。 身体燥热犹存,他摸向丢在一边的她的衣服,那衣服残存着血腥气,还带着极不明显的清冷渺远的一点体香,一般人难以闻到,但他的嗅觉并不属于一般人。 他把衣服搂在怀里,开始自渎。 床边的尸体渐渐冰冷,从不是很远的地方,她闷无着落的杀意发出,抵达。 他就着那道杀意加快手上的动作,惬意地眯上眼,原来,这才是如醉如梦。 ------------- 因为某些原因,把这个番外提前放出来了,可能单拎出来看有点突兀,原本这是霍荧更多出场之后的人物补全。 最近写霍荧这个角色很是心累。 霍荧是个别扭且有自毁倾向的人。对他来说活着其实是种折磨,生来折磨,死有不甘 假如能被拯救,那就不是霍荧。既然他选择成为霍荧,那破灭就是迟早的。 风暴 林星源抵达银星时,天仍隐隐透着亮。他神情冷淡地坐在座椅,疏冷的眉眼下是掩饰不了的疲惫。 从第叁星系人类联盟宇宙联合防卫总部,简称宇联防总部的人造太空堡垒抵达这里,距离其实不远,但因没法使用跃迁装置,纯依靠宇宙飞船反而大大增加了耗时,单程就要花上两天时间,倘若载具换作超小型穿梭器,可以将时间缩减到十八小时,只是那种颠簸和体力消耗绝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 上一次这么赶时间还在叁年前,林瑰夏入学后没多久就闹失踪,他风尘仆仆得像个赶赴家长会的老父亲,还没来得及下飞行器就被通知人已经找到了,所谓的失踪只是误会一场。 在看到那尚幼小的身影时,林星源原本憋着一肚子气,可当她飞奔过来,喊着“哥哥”时,满腹怒火却不知为何烟消云散了。 在那个冬夜过后的四个月后,林星源偶尔会梦见那孩子。也只有在梦里,他才有机会这样静静地观望她。 她其实生得并不怎么像林歇,只当她收敛起所有神色,冷冷注视着别人时才有一点林歇的影子。 但林瑰夏几乎不曾在林星源面前露出过那种神情,她在他面前总是笑着的,谦卑讨好的,带着畏惧的,林星源觉得,作为哥哥,她该是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宋铭与她相处倒更像寻常兄妹些。 对此他其实是矛盾的,虽不免感到失落,却又觉得这样很好,她必须得更加深切地畏惧自己,这样他才可以更好地控制她。 太多人试图透过她揪出林歇的污点,甚至于某些不可诉说的秘密,而她身为从血脉上离林歇最近的人,却对林歇本人没有半分敬畏,多么的可恶! 不,应该说他对她整个人都是矛盾的。 林星源也曾想过,她为何不肯让自己更像林歇一些呢,那样他至少可以爱屋及乌,将对林歇的敬爱与怀念更多地转移在她身上。但很快,他就又否定这种念头,一个未经林歇同意便擅自降生于世的黥徒,凭什么具备林歇的特质,只因为万能的基因吗? 他就在这种遗憾与庆幸,厌恶与喜悦的矛盾中度过了这么些年,久到不知不觉将她视为自己的责任,家人,再然后,亲手将炮筒对准了她。 机甲控制舱的全息图景里,她的脸因光线的昏暗看得不是很分明,“哥哥,”她细声细气地唤他,朝他走近一步,明明是全息虚拟中的景象,他却能感受被少女长长的发丝带起的一阵风,吹在脸上微微的凉。 她低垂着眼,用同林歇几分相似的神态冷冷淡淡地发问,“你究竟是怕我背叛你,还是怕我会离开你。” 她究竟在说什么疯话?这两者又有何区别,林星源觉得荒谬,于是他冷眼望着少女,看着她抬眼,正正迎向他的,银色的瞳孔微微透着蓝,清澈明亮,好似一把直投向心头的尖锐的刀。 她朝他走来,一步,然后是第二步,林星源无意识地抿唇,不明所以的焦灼。 少女歪了歪头,似笑非笑的模样一瞬与厉晟的神态重合在一起,“你现在清楚自己后悔的是什么了吗?” 林星源下意识按下发射键,炮火齐发,淹没她的话语,湮没她的身影。但他还是听见了,因那话语就来源于他的身体,自身体内部传来作呕的感觉,伴随着什么尖锐的东西被生生挖出。 林星源一惊,弹坐起身,发觉自己的确坐在座椅上,却不是机甲,而是小型穿梭器的座椅上。额头仍残留着冷汗,风一吹,带走几许噩梦中惊醒的昏沉,太阳穴却止不住地突突跳动起来。 林星源想,也许就像那个人说的一样,他的确是疯了。 落地时,观景玻璃上已经有雨滴落下,昶境地势偏北,雨季也来得晚些,足足到六月下旬,才落下今年的第一场雨。 雨水来得虽迟,可席卷这座城的时候,总是这般迅捷而不留情面。 而在数千米之上的瑕砺洲,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季风暴将带来为期叁个月的长暗期。 最早的预兆来自天空。 积蓄的乌云以一种看似舒缓实则迅速的方式推进而来,厚重的灰蓝云层,看起来含着几分压抑,几分不详。本就晦暗的天空,因这片一眼望不到边的云呈出一种异样的压迫感,整座城仿佛将被这气势汹汹的云团摧毁一般。 天空发出骇人的巨响,不同于雷声,它听起来更尖锐,且源于不止一个点,类似某种看不见的巨型生物敲击碰撞。对比之下,倾盆而至的雨水反倒显得温和了——雨季风暴将温度提高了几十点,瑕砾洲正式进入了夏季。 祁曜埋头处理手上的活计,最近她越发的忙,经常是半夜睡醒了开灯继续干活,每逢这种时候,附影总是坐在一旁陪着她,偶尔给她递个零件,送杯水。 但眼下附影另有要忙的,为应付将来的风暴,他踩着桌子,忙着给墙角四壁包括天花板钉上加固的钢条。 一时间,房间里此起彼伏响起热闹的笃笃声,间或响着微小零件碰触的窸窣声。 “附影,这边也要加固。”祁曜指了指头顶,那里最近才漏过水,印着一团墨色的湿影。 “好,稍等一下。”附影拉了拉才被他钉上去的钢条,确认钢条纹丝不动,干脆利落地从桌台上跳下。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无论语言还是动作,附影都越来越接近常人。有时祁曜甚至产生错觉,晷正从这具身躯里一点点复苏。 这当然只是错觉,祁曜手上不停,身体往一侧让了让,好让附影更顺利地攀爬上天花板。 她的动作没来由地一滞,因感觉到一道迫人的杀意,下意识加以抵抗——这两个月里,她已经对此驾轻就熟了。 当五感调用到极致,那种玄妙的感知也覆盖了包括杀气在内的整片区域,但与之前不同的,祁曜将意志集中于某一点,那个人的呼吸和心跳也被覆盖在这一点点领域里,压下的囚笼与突破的挣扎,整个过程如同两个人互瞪着眼谁也不肯先移开视线的较量。 这场看不见的较量最终以祁曜的溃败告结,那道气势刺破防线,直朝她本人袭来。 就像被一把看不见的刀钉进心脏,心悸感令祁曜手一抖,握着的扳手落了地。 气势一泄,挺拔如松的脊背无意识蜷缩了一下,她摇了摇头,慢腾腾伸出手去拾扳手,还没碰到,就有人推开门,笑盈盈站在门前的,不是霍荧又是谁。 “晚上好呀。”今天的霍荧难得穿着套正经八百的男装,钴蓝的底印着白色仙鹤,是他一贯的明骚风格。许是因面颊被雨水打湿,平素那种无时不在的轻佻气荡然无存,相反,眉头轻蹙时,别有一种素淡纤弱之感。这样看来,倒是一点女气都不剩了。 “晚上好,霍荧。”附影十分友好地举手打招呼,他显然忘记自己正挂在天花板上,这么一松手,整个身体砰的一声掉在地上。祸不单行,那被他钉到一半的加固钢条被扯下,带下一块断裂的木头横梁。 祁曜抬头看了眼头顶的破洞,面不改色从旁边拾了个接雨的盆子塞在下方。 “你又来做什么?”这家伙每次来她都要倒霉,这次也不例外。祁曜拾起扳手,眼都不抬地指了指另一侧的架子,“食物在那边,拿了就走好。” “一照面就赶人走,小没良心的。”霍荧款款走近,逼仄的小房间里,一切气息都被放大,他身上有从外面带来的倏忽飘渺的冷冽水汽,混着新鲜的血才有的腥甜,他抄了把椅子,很没形象地靠坐在祁曜面前。 “是你把我叫过来的,不是么?” 祁曜愣了一下,她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霍荧一开始的杀意并非针对她而来的,她回应了,在他眼里倒成了呼唤。 霍荧狡黠一笑,“强烈的精神力砸向特定的某个人时,那种感觉就像思念,并呼唤着对方一样。”他笑到一半,以手背捂嘴咳了起来,“……所以,往后你可千万别用错了。” 祁曜愣了一下,“精神力?那是什么?” “……当我没说。”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霍荧总算是明白了。 祁曜看了眼男人惨白中透着不正常嫣红的脸,道,“你生病了。” 病归病,她这儿可没什么药。祁曜转过身去,调了杯温水递给霍荧,“喝完就回去睡觉。” 霍荧的身体似有一把火在烧灼,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就连喉咙也因方才的咳冒出一点腥甜了。他眨眨眼,迎着兜帽底下一双银中透着微蓝的眼瞳,那其中依稀映着他自己,残破不堪的模样。 “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要杀人。”他把水杯捧在手里,边温手边喝了几口,就着氤氲的水汽发了一会儿呆。 “很简单,那些人是冲着你来的,你不杀他们就得被杀。”祁曜想也不想地答,“接下来我是不是还得问你,为什么有源源不断的人跑来杀你?” 说话间,她已经把附影身体沾的灰拍打干净,起出钉进手腕的钢钉,再用细刷扫掉仿肤涂层的碎屑,才用布带缠住损坏的手腕。 而附影就安静站在原地,享受来自名义主人无微不至的照顾。一人一机械,彼此间生出一种奇异的,旁人无法融入的氛围。 霍荧抬眼望着这温馨又诡异的一幕,又轻咳了几下,“悄悄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呀。” “不了——” “……我知道一件说出去就会死的秘密,还握着一件是人都想要的……” “闭嘴。” 别有用心 霍荧话还没说完,祁曜直接欺身,一把扣住他手腕。他没有抵抗,或者说也没法抵抗,腕上力道出奇的差,任凭祁曜制住他的命门。 “好歹认识一场,就不能温柔点么?”他的话语无奈中包含着纵容,大人对于任性小孩才有的纵容,“只要你说一句,身上的黥纹也可以给你看哟。” 祁曜翻转他还在轻颤的手掌,自腕上,一道深可见骨的旧伤疤,几乎将整个手腕切断,她抓起另一只手,情况也大抵相同,只是伤口更加狰狞。 以这个男人的实力,他本不该如此羸弱,除非,有人废了赖以自保的一双手。 “谁干的?”祁曜问。 谁干的,真是个好问题,霍荧想,我的恩师,我的挚友,还有—— “我自己。”他笑得没心没肺,一面诱她继续问下去,“悄悄想不想知道为什么?” 这样近的距离,近到一抬手就能环住少女的肩,霍荧抬眼看了一会儿看着两人毫无反应的附影,忽然退后了一步,弹出墙里的床,“有人来了。” 男人像只滑泥鳅悄没声息地跃到床上,“麻烦帮忙把床收一下。” “……” 祁曜面无表情看着鸠占鹊巢的某人,方才她差点就上当了,霍荧的双手是废了,但这不代表他腿脚也残废。他绝不是看上去的这般羸弱,费尽心思装成这样,难不成只为了惹人同情。 晷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施予,人的善意尤其如此。薛窍对她热情,她尚且知道薛窍想要的是什么,予以偿还,可霍荧的意图她却始终看不穿。 霍荧这个人其实同瑕砺洲是格格不入的,他有着剥不尽的面孔,数不清的秘密,像哲人,像隐者,像老师,偶尔也能当个杀手,可唯独不像黥徒。 祁曜沉着脸听屋外响起的步声,这会儿她才能听见步声,她同霍荧的境界,就差在这一分钟。 一分钟,鸿沟一样的差距,足够废了的霍荧杀死凝神戒备的她两次。 薛窍撑着伞站在门口,门开时,他看着眼前的场景,眼里闪过些许惊讶。 “我是不是不该来这么早。”他把伞收起,摆在墙角,又从开门的附影手里接过毛巾,擦了擦被暴雨打湿的肩膀。 “没有的事。”祁曜埋头组装最后一架仿生人的义体,在一旁的墙壁前,两架组装好的仿生人并排站着,未经启动的无神双眼齐齐望向这边,这让薛窍感到有些局促不安。 哪怕仓库里已经摆了叁四十具这玩意儿,他仍是没法习惯近距离同它们相处……附影姑且算例外。 薛窍走到祁曜身旁,熟稔地按住她的手,“你的脸色可不怎么好,要不要休息一下?” 床上藏着个大活人,顶棚漏了个洞还在滴水,这换谁能脸色好得起来。祁曜后知后觉想起来,霍荧进门时连伞都没打,而他现在正在自己床上。 “附影,先把屋顶的洞补上。” “啊,好的。” 祁曜又把头转向薛窍,“我淋了雨有点着凉,一会儿你回去时让附影跟你过去一趟,取点药。” “没问题。”薛窍点头,看着踩在桌上修补屋顶的附影,他大方地提出建议,“要不你挑这几个里最顺眼的,把附影换掉?我看它也有些旧了。” 附影钉墙的动作没有停顿,像是没听到这话一般,它只是零件堆砌出来的一件机械,压根就不存在伤心,质疑,心虚,畏惧,诸如此类的情绪。 祁曜摇摇头,“我恋旧,而且附影就是最顺眼的。” 薛窍没再坚持,他坐下来,欣赏着祁曜拼装的动作。 “这些就是最后一批了,四十二具,是我能找来的全部。” “常暗会在什么时候到?” “随时。”薛窍不自然地轻咳两声,不知为何,他总感觉有人暗中窥伺一般,许是这逼仄的小房子难容纳足足四具仿生人,他这样安慰自己。 “常暗一开始,风暴就不远了。”强度十年一遇级别的宇宙风暴,甚至有说法称这次直追天喋,按照年份命名的规则,这一次的,应该叫盘蜃。 祁曜问,“会让黥徒发疯的那个风暴?” “谁能定义什么样算疯?”薛窍反问,“假如全世界都告诉你你要疯了,你自己也觉得自己要疯了,那么接下来你要做的无论什么事,都会被冠上疯狂的名义。” 薛窍这个人很少说出这么尖锐的话,祁曜顺着他的话想了一下,脑子里隐隐生出一个念头,只是那念头太模糊闪走得又快。 “你准备了这么久,防的不是盘蜃。”还有什么比即将到来的风暴更可怕,答案呼之欲出。 “你可能不知道,每次风暴期间,要塞都会缩减对瑕砾洲的食物配给,常暗期的黥徒不配享有人造的太阳光源,黑暗和饥饿会侵吞他们最后的理智,迫着他们相杀,那些死了的,就算作黥徒因风暴发疯同类厮杀的证明。” 祁曜不说话了。 她的指沿着才刚扣合的仿生人的颅骨接缝一寸寸抚过,那冰冷的触感伴着逐渐理清的思绪,然后她的指停住了。 “只是这样,还不足以让你这么做吧。”祁曜想了一下,又道,“跟圣裁……不,跟神飨教会有关。难不成他们还想在瑕砾洲再来一次圣裁?” 薛窍这个人其实很容易看懂,最是狡猾惜命的家伙,哪怕瑕砾洲接下来真如他所说的陷入饥饿与杀戮,也不足以威胁他的性命,换言之,能让薛窍这个滑头选择鱼死网破,说明他被逼到生死存亡,不得不战的境地。 “不,恰恰相反,是有人希望瑕砾洲发生暴动,好让他们不得不展开圣裁。” 判断的依据很简单,从前只是缩减的食物配额,就在这两天彻底被切断,薛窍冷声道,“有人已经不需要黥徒的廉价劳力了,就像你所看到的,同样的事仿生人能做的更好,几百万的黥徒,对他们来说只是麻烦罢了。” 祁曜惊讶地微微睁大眼,“瑕砾洲有几百万黥徒,切断食物,还能撑多久?” “不需要撑多久,”薛窍眼里头一次浮出如此浓重的阴冷,“有人希望咱们疯,那就疯给他们看。” 他忽然凑近祁曜近前,摸了摸她的头,动作怀着爱怜轻柔,“养好病,我给你留着观战的特等席。” 薛窍走了,带走挤在屋里的叁具仿生人,带走附影,也带走片刻前还存在屋子里的吵闹鲜活气息。 祁曜低着头思考,无意识把玩着一把小锉刀,这是她来瑕砾洲之后才养成的习惯,灯光打在鲜少出门而益发苍白的脸上,这一刻她在想什么已无从得知。 “特等席?是拉你做免费劳力的说辞吧。”霍荧现出身来,过了这么久,他身上的衣服也已经被体温烘干,斜靠在床头,衣衫凌乱媚眼如丝,祁曜只扫了他一眼就把视线移开了。 “只不过是各取所需。”她在霍荧面前懒得伪装,冷淡地反问,“而且,你有什么嘲笑他的资格?” 只稍加思考,就发觉霍荧的说辞未免太难自圆其说,一个身手如此高明的家伙,谁能逼他想不开自废双手,以至于不得不寄身在瑕砾洲,过着暗娼似的屈辱生活?倘若真如这人所说,那他就是世间一等一的傻子。 霍荧是傻子吗? 答案是否。 这家伙极擅长插科打诨,话语间真真假假,比薛窍还不可信百倍。从一开始他的接近就太刻意,天降高人传授武艺无私奉献,这戏码骗骗小孩子还可以,可骗不了她。要知道,就连晷这等拟人思维的ai,最初救下她的目的也是为了各取所需。 更可疑的是,他听到薛窍石破天惊的说辞,竟然不怒不惊,混不在意,反而看似调侃地挑拨。 霍荧垂眼,“是不是在你眼里,除了附影,接近你的人都是别有用心?” 他的眼低垂的时候,那种浸染入骨的惑人媚气也散去了,显得凄清冷夜似的孤寒。 祁曜意兴阑珊,懒得跟他争辩,“一会儿附影回来,你拿了药就回去吧,以后别再来了,我和你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么?”霍荧忽然欺近,话音落地的时候,已站在祁曜身前,拉过她的右腕的同时,借着手里的锉刀,翻转一百八十度往她腕上一划。 他这一下动作犹如鬼魅,祁曜离得又远,全不设防,只觉腕上微微一凉,当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手腕已有鲜血涌出。 “你……”她又惊又怒,下意识想夺过锉刀,不曾想霍荧手一松,将刀子当啷一声丢在地上,她的手抓了个空,揪住霍荧的领口,这才发觉,他的这一刀看似凶险,实则只划破一层表皮而没伤到筋骨。 “看仔细了。” 霍荧自身上取出支杆细长,尾端弯曲的小灯,将其对准伤处,那灯光是一种介于粉紫之间的乌突突的色调,在其映照下,伤口内部的血肉纹理中赫然生着一道细长的线状阴影,看起来不过发丝粗细,如血管般蜿蜒在体内。 附骨疽 “这是……不可能!”祁曜脱口道。 “那再看这个。”看她不再抵抗,霍荧松了手,自地上拨弄着寻了块磁石,就着灯光将其凑近伤处,那蜿蜒的线状阴影随着磁石的靠近微微颤抖着,看起来如活物一般,分外可怖。 祁曜浑身的鸡皮疙瘩瞬间浮了起来,这东西究竟从何时起植根在身体里,她竟一无所知。 “……你是怎么发现的。”祁曜的话音都微微的颤,思维已经失控,她甚至开始怀疑,会不会是霍荧把她迷晕的那次做的手脚,但很快,霍荧的话就打消这个念头。 “这东西把隐蔽做到极致,能发现纯属巧合,你房间里摆满形形色色的零件,里面不乏各类磁体,磁场不稳,疽线多多少少受到干扰,偶尔会发生振荡。”霍荧看起来有些苦恼,补充道,“那个声音太明显了,对我来说,一般人肯定是注意不到的。” “疽线?” 霍荧随手撕了条碎布为她包扎,垂下的眼一瞬闪过极深重的悲哀。 “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种追踪器,沿着筋脉植入的终生用追踪装置,特地贴合筋脉的走势植进体内,为的是让它同血肉筋脉长合,这样,想取出来就不得不割断手筋。” 他边说边用食指抚摸那道被包扎起来的细长伤口,动作轻柔异常,祁曜却只觉毛骨悚然,“不可能,”她的声音干涩,“真有这种东西植入……我不可能不知情。” “一般人也没能力做这个,想想看,你只是短短一段时间失去意识,醒来后不痛不痒,无非手腕上填了道小伤口,很快就愈合了……对了,你还记得手腕上有过类似的伤痕没?” 祁曜想了一下,摇头,“我不记得了。”任凭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霍荧并不怎么意外,毕竟从疽线同筋脉血管黏连的状态来开,这东西植入进去至少也有个叁五年了。 “这不奇怪,”他脸上浮出的笑堪称恶意,“能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把它植入你的身体,一定是你非常信任的家伙。” 祁曜睫毛轻颤了一下,她想起贝斯特洛圣裁的那一晚,林星源能从茫茫大的中都一下子寻到她,那个出现的节点,细想起来完全经不起推敲。那条街道的灯光不足以照亮挂在街旁的尸体,他驾着甲金狐只是低空掠过——如果那不是掠过,而是拦截呢。 或许一切不止是个巧合。 “我不知道是谁做的。”祁曜无意识握紧了拳。 “那就难办了。”霍荧故作愁苦的叹口气,“我当初为了摆脱追杀,流亡了大半个银星,后来有人告诉我,是因为我身体里被植了东西。我痛定思痛,决心一劳永逸把它挑断,哪怕废了这条手,但我还有另一条呢,切换惯用手虽然会麻烦些,但只要人活着总有法子对吧?” 他边说着边摩挲了几下手腕,思绪仿佛回到了那时候,已经过去多少年了呢? 祁曜下意识跟着看了眼自己右腕,霍荧说的不错,换她也会有一样的想法。 霍荧眼里的讥诮渐深,“可那个人没告诉我,疽丝有两条,明线可以借光源和特定的方法探知到,还有一条隐线,在另一条手腕……明线一断,隐线即炸毁。” 男人面上笑容艳丽不可方物,眼底却依稀透着些冷意,像亘古不化的冰川自幽沉海底浮起,映着一点阳光却绝无可能融化的孤寒。 祁曜只觉得通体生寒,把人置于厌恶恐惧与绝望里肆意玩弄,让其看到重获自由的希望,再彻底毁了它。究竟是什么人,才能想出这样恶毒的做法? “祁曜。”霍荧唤她。 祁曜脑中一片混乱,迷茫地回望,假如有什么能击穿她的心理防线,那么便在这一刻。 霍荧柔声劝慰道,“你不打算先哭一场么?我的肩膀可是随时为你准备着的。” 祁曜错愕道,“我为什么要哭?”别说现在还没人追杀她,就算林星源杀到眼前,她要想的也绝不该是跪地求饶,而是更重要的,更有意义的——但那究竟该是什么? 她脑子有如浆糊,第一次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又该做些什么。 霍荧把祁曜一拉,让她靠在了自己肩上。 “教育你的一定是个糟糕透顶的家伙,他应该告诉你,人在遭到背叛和打击时,是需要靠大哭一场来发泄的,我当初那会儿可是从天亮嚎到天黑,嚎到嗓子都哑了,这根本没什么可丢人的。”霍荧说着说着一抬手,顺势捂住祁曜的眼,声音没来由地透出几分软弱。 祁曜挣扎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想,还是没能,她没挣开。 倘若她挣脱开,看到霍荧此刻的目光,便会察觉什么。男人的话语虽自嘲,眼底却越来越冰冷,似幽幽燃着的一把鬼火,数年如一日的熔炼,才将心头至深的怨恨熔成这么一点不起眼的火光,正因凝铸至极点,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不死不休的执念。 祁曜下意识想反驳他的话,霍荧懂什么,她连这条命都是晷捡回来的,晷是这世间最无欲无求的存在,假如连他都被说糟糕,那这世上可就没什么善良正义的好人了。 可覆上来的掌心温热,捂得眼睛也被熏染那体温。掌心同睫毛刮蹭,一时分不清是哪一边在颤动。 祁曜心底的怒气忽然就随着这一点温热烟消云散了,这个人已经够可怜的了,她想,怎能责怪一个因挣扎反抗命运被割断双翼的人言辞刻薄呢,何况对他的指摘,怎么看都像是对自身无能的迁怒。 她反手拍了拍霍荧的背,“假如是那个人做的,那他就是个卑劣无耻的小人,为他流眼泪不值当。我现在手还好好的,姑且也还算自由,为自己流泪更加没必要。”祁曜又想了一下,语气放得更和缓些,“如果真到了不得不做抉择的那么一天,我绝不会做伤害自己的行径。” 假如这是霍荧告诉她真相的目的,那她能做的,唯有不辜负他的用心。 霍荧没吭声,只缓缓收紧手臂。 这一刻,依偎相拥的两人,谁是安慰者,谁是受慰者,界限已不再分明。 “药我带回来了。”附影推开门,带来水汽弥漫的新鲜空气,非人的灰黑色眼瞳没有情绪地映出抱拥的身影。 “薛窍还让我带回了别的东西。”附影让了让,露出背后的身影。 祁曜自他手里接过薛窍写的纸条,看了一眼,面无表情把纸条撕了。 霍荧走过去,敲了几下那被领回来的仿生人,摇头道,“你不该表现出对附影得这么在意,信不信他已经开始怀疑了。” 现在把这仿生人送还回去,也只不过徒增怀疑,祁曜想了想,启动了它,“你叫亚伯。” 亚伯。霍荧抽了一下嘴角。 他不再戳弄那刚刚获得名字的仿生人,而是抬头看了看天,“你看,天黑了。” 就在这一会儿功夫,天空彻底黑沉下来,雨停了,风止息,万籁俱寂。 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末日的前奏。 常暗 在霍荧离开后,祁曜彻底补足了觉,在一口气获知这么多爆炸性信息后,她本以为自己会失眠,但这一觉睡得意外的踏实。 临睡前,她把附影唤到近前。 “你知道天喋之变的真相,对不对?” “这是最高权限的内容,我不能告诉你。” 这就是晷的可靠之处,他的字典里没有骗人的选项,假如一件事他不想说,哪怕冷冰冰的拒绝,也不会编织出什么谎言。 但祁曜现在想听的根本不是这句话。 “连一点也不能透露么?”这话说出口,祁曜自觉失言,面前的不是一个可以讨价还价的对象,她垂眼思考了片刻,问道,“切断加冕仪式直播信号的,又销毁记录影像的,是不是林歇?” 灰黑的眼眸盯了她几秒,“是。” “黥徒没有发疯杀人,杀人的另有其人?” 这回附影回答的很快,“不对。” 祁曜感到意外地愣了一下,“现场除林歇和厉晟以外,活下来的第叁个人……那个献花的小孩,他现在在哪?” 这一回,附影沉默了很久才回答,“这问题超出权限了。” 祁曜却对这答案很满意。 她问的时候耍了点手段,问的是“他在哪”而非“他是否还活着”,附影看起来什么也没说,但其实回答了第二个问题——晷没必要给一个已死的人设置如此高的权限。 附影躺在她身旁,摸摸她的头,“睡吧。” 祁曜抱拥住附影冰冷的身躯,拉住他的手,仿肤材质的表面涂层因频繁劳作而磨损,摸起来已经凹凸不平了,她拉着这只手,将其贴在自己脸上,暴露的金属物冰冷,她却只觉安心。 还有一个问题,她一直捏着没有问。将睡未睡时,她还是开了口,声音含糊得像梦呓。 “你早知道我体内被安了追踪器,是吗?” “是。” 十几小时后,薛窍找人来叫醒祁曜。来的人很守规矩,只敲了敲门就候在门口。 祁曜穿戴整齐,将叁把匕首别在腰间,忽然发觉有什么不对,她翻遍身上,又翻找了床铺,怎么都找不见那铁盒。 祁曜不甘地低声骂了一句“见鬼了。”话才出口,她想到了什么,脸色倏地苍白了一下。 果然一切都是有目的而来,足以击溃理智的真相,看来真心的自白,甚至还有那些劝慰,事后想来,无不透着刻意。 霍荧偷走那盒药,为的是什么?难道他不知道,那药虽有奇效,却要付出至为昂贵的代价,挽华一族的战士大多短命,活不过叁四十岁,且死前无不失控成为彻头彻尾的疯子。 晷告诉她这些时,也只说这药只万不得已时才能服用一剂。只此一剂,不止让她头发褪了色,更为此损耗了不下十年的寿命。 不,霍荧是知道的,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说明他已经决意舍弃了某些东西,一开始是尊严,然后是温情,人性,身体……还有性命。 果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一条道走到死的疯子。握紧的拳忽然松开。 祁曜一转身,推开门,门口的是个脸上有弯钩黥纹的少年,年纪虽看着比祁曜大,见着她却有点怯生生的,腼腆地朝她一点头,权当打招呼。 祁曜也朝他点点头,“走吧。” 夜幕底下,灯火尽开,看起来仍是稀疏错落。荧荧之光,照亮微茫的一小片区域,却不足以照亮瑕砾洲的主体桥柱,祁曜跟在少年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自她身后,附影和亚伯一左一右,颇有几分左右护法的感觉。 少年是知道仿生人们的真实身份的,他畏惧忌惮地看了眼附影的脸,又转向另一侧,忽然问道,“您不觉得它们很可怕吗?” 在少年眼里,祁曜是足以让薛窍示好的高人,又面罩兜帽把真容遮得严严实实,看起来高深莫测,故而话语里客气得不能再客气。 见祁曜望向自己,他也不知从哪来的勇气,“他们根本没有思维理性,就是张假人皮裹着钢筋铁骨,说的也不是心中所想,而是设定好的程式,我们还有那么多人可用,为什么要借助这些连人都不算的玩意儿?” 他不知薛窍是怎么想的,竟会把最重要的任务派给这群东西,而不是自己。 祁曜答得意味深长,“有些事,只有它们才能做到。” 说话间,两人已走过小半个城区,这一路走来,祁曜发现,并不止身旁的少年,沿途看到的黥徒都如约好了一般不再佩戴面罩,露出一张张晒不到太阳而苍白的面容,有些脸上布着黥纹,有些则看起来干干净净,同中都的那些居民看不出什么区别。 相比之下,祁曜反倒成了那个异类。 祁曜看到不远处凭栏遥望着的薛窍的身影,“就送到这儿吧。”她摘下面罩,朝那少年微笑道。 黑色的兜帽斗篷,银白的发丝,构成最鲜明的对比色。 少年还在愣怔,眼前这幻影一样的人已一脚踏上盘旋而上的桥梯栏杆,整个人如没重量的影子飘忽而起,倏忽间将落未落,却是踏着另一层栏杆再一个弹跳,一飞冲天的势头下,兜帽落到背后,露出满头银白耀眼的短发,发丝被带起的风吹得飘起几根,煞是好看。 落点,是薛窍身侧的栏杆。 祁曜落坐在栏杆上,朝看着整个过程的薛窍打招呼,“下午好。”天上仍是夜色,从时间上看,此刻应是下午。 平素里她眉眼冷淡疏离,只这么懒洋洋地随意一笑,中和了眉梢连同眼角的凉薄,反倒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反差来。 薛窍嘴角勾起,“你看起来心情很好。” “休息够了,也留了力气打架。”祁曜看了看薛窍的脸,“你的心情也不错。” 薛窍惬意地眯起眼,“吃饱了才有力气打,走,跟我来吧。” 跟薛窍走在瑕砾洲的街上是一件很享受的事,他记路极熟,且对每一处的景致人物都如数家珍。 “看到那边的枯树了没?”薛窍指着一个方向,祁曜望过去,只一片昏暗,根本看不清黑暗里绰绰的影。 但她还是“嗯”了一声,便听薛窍继续道,“那是早年一个在外面混不下去的黥徒栽的,他唯独恋慕那些树啊草的,带回来的也都是些树苗草种,土是特地跑到地台一点点挖回来的,可惜土壤贫瘠,就只活了这一棵。”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后来他死了,死后没过多久,树就跟着枯死了。” 这不过是黥徒困境的一个缩影,薛窍讲的时候话语平淡,别有一种物是人非的苍凉。 又经过一处相对宽阔的平台层,有许多大大小小紧挨的房子,只是其中有不少已经破旧,无人修缮而崩塌了。 “这是帮派的聚集地,黥徒无父无母,不得不扎堆抱团。他们从外面接些仿生人都不屑做的货单,换钱来养活这一大批人。”也曾因为竞争激烈而内讧火并,但薛窍还清晰记得,甚至非常怀念几十号人围坐在街边吃晚餐的热闹景象,有人骂骂咧咧,有人手舞足蹈,还有人笑嘻嘻地讲着其实没什么人听的笑话。 “为什么衰落了?”祁曜问。 “领头的为了养老,攒够钱就移居要塞,小的们脾气越来越坏,不服管,时间久了,日子一难过,索性都只顾自己了。” 薛窍苦涩道,“瑕砾洲是注定会消亡的城市,十一年前的天喋之变过去没多久,元老会就紧急通过法令,终止新的黥徒投入使用,没有小孩子,没有新生血液,我们这一代人就是最后的黥徒了,每个人也都接受了这个现实。” 现实崩塌总是一步跟着一步,把人的底线压得低了又低,到不得不接受为止。 从最初默认接受了黥徒天生劣种,无法胜任尖端行业,更不配身居高位开始,绳索就已经绞在他们脖颈上。 天喋之变,只不过把暗地里的东西彻底摆在台面上。 “接受了现实,但不代表能接受自己死于非命,还被倒打一耙,到死连个水花都溅不出半点来。”说着说着,薛窍突然笑了,“抱歉,这么沉重的话题不适合放在饭前时间来讲。” “不,我很喜欢听。”祁曜答,来到瑕砾洲小半年,这是她第一次不加排斥,而是作为其中一员来欣赏它的风貌。 两人又来到一处房子,那里住着一个同祁曜年纪差不多的少年。 少年褐发带点小雀斑,笑起来俩酒窝,见到祁曜有点怯生生的,见着薛窍却又笑起来,殷勤地想接过他手里的物什。 薛窍对他摇了摇头,“我只是路过看看你,莱蒙,很快就要走了。” 莱蒙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一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的要哭不哭的样子。 薛窍有些苦恼地叹口气,“去找她们几个,让她们都搬过来住,也好有个照应。常暗来了,外面不安全了。” 莱蒙点点头,扭着的手不知摆在哪。 “玫姐姐她很想你。” 所以他才不去看她。薛窍往后退了一步,俊俏的脸上显出几分冷酷,“别告诉她我来过。” 直到出了门,薛窍才给祁曜解释,“这些是我名义上的情人,其实我跟他们没什么的。”外界都说他风流得男女不忌,他只当是恭维,可对着这双银中透着微蓝的眸子,薛窍却不自觉窘迫起来。 祁曜会意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她已经发觉了,薛窍的人缘其实相当不错,其中一点就体现在,谁都不会擅动被他出手的猎物。 索命鬼 就这么一路走下来,几乎每到一处新的地方都有人主动同薛窍打招呼。 祁曜发现,这些黥徒的衣着同他们的气质长相也有些关系,脸上画着黥纹的虽占多数,但几乎都模样潦倒,那些脸上干干净净的人则优雅体面得多。 祁曜无意识上下扫了薛窍几眼,很快被他发觉。 “怎么了?” 祁曜老实回答,“我在想你的黥纹在什么地方?” 薛窍直接被口水呛到了,俊俏的脸咳得有些发红。 “你——”他顿了一顿,才缓声道,“黥徒的黥纹除了刺在脸上的不好遮掩,其他的……因为一些根深蒂固的原因,他们大多都以生有黥纹为耻,只恨不能藏得再深些。所以,”薛窍难以启齿地咳了两声,“询问黥纹的位置或细节,或主动要给对方展示之类的,都是黥徒之间特有的,那个,求爱的委婉说法。” 祁曜沉默几秒,“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见她竭力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薛窍摇头苦笑,“我开始好奇你是怎么长到现在的了,这些知识在黥徒间算常识了。” “西格马空间站,”祁曜忽然开口,“是个废弃机械处理站,在距离银星很远的地方,我被投放过去的时候还只是小孩子,学的也只有最必要的知识。” 薛窍眼睛亮了一下,“生活在宇宙是什么样子的?” “原生人类过得比这里差,黥徒过得比这里好些。”祁曜想了想,补充道,“虽然也是随时有可能死,但在茫茫宇宙里,人是很宝贵的资源。” 因为脆弱而稀有,又因稀有而宝贵,她想起晷作为非人的一个不怎么精妙的比喻,“就像花一样。” 薛窍没再说话了,又走了一会儿,他顿住脚步,“到了。” 这是间不起眼的门面,大门紧锁,两架铁柜并排堆迭在窗前,此刻幕布半落,看不出有人的迹象。 幕布旁挂着串半新不旧的铃铛,主人显然是爱惜它们的,每一只都擦得锃亮不带半点灰尘。 薛窍一扯那铃铛,清脆悦耳的铃音霎时回荡在房间内外,不多时,响起脚步声,有人推开咔咔作响的门,探出个脑袋来,这人年约四十,五官并不怎么出奇,眼半睁不睁地耷拉着,眼角也因眼垂着而现出几分颓气,脸上一道狰狞旧疤自左颧骨斜斜挑上右额,好在他眼窝深陷,刀疤不连贯,才没给一刀刺瞎,只是伤疤狰狞,无形加重了整个人的煞气。 薛窍却亲昵唤道,“金叔,来两碗面。”他不客气地跨过长椅,坐在窗前,又拉了拉祁曜衣角,“坐吧。” 金叔哼了一声,钻进另一道小门的幕帘里,过了也不是很久,又从幕帘里伸出头,“过来搭把手。” “哪有来吃饭还要客人帮忙的?”薛窍苦笑,才站起身,就被金叔瞪了一眼,“我说的是他。” 祁曜掀开幕帘走进去时,金叔才切完葱花,手一扬将其撒在汤面上,指着摆外面的一碗,“端过去吧。” 祁曜一垂眼,学着薛窍应道,“谢谢金叔。” 面碗盛得很慢,面汤堪堪比碗沿低半寸,碗身又烫,祁曜只能将拇指同中指分别扣在碗口与碗底,还得端平不把汤泼洒掉。 转身的一瞬,亦是身心最松懈的一瞬,身后泰山压顶的气势当头砸下,祁曜甚至能感到后脑刺骨生寒的一道凉意。 这人身上带有经历过战场厮杀的人才有的气势,同霍荧却又不同,假如霍荧的试探是毒辣无声,精准切割开要害的一把刺刀,金叔的就像巨剑当头,蛮横霸道势要一举击溃防线。 如果没受过来自霍荧的无数次“训练”,祁曜可能会当场跳起,挥刀反击,然而就这么一瞬,祁曜恍惚之间忽生出一种认知,金叔的试探真就只是试探,可霍荧的所谓训练却暗藏着杀机,凶险异常。 她的肩头只是微不可见地颤了几颤,顶着那股压力朝薛窍走过去,将面碗摆在他面前。 “你先吃,我再去端。” “……”薛窍无辜地摸头,筷子都没,他拿什么吃。 祁曜本以为金叔会再来一次,谁想金叔只把两双筷子递给她,“你拿着这个。”他将碗底稳稳托在布满老茧的掌心,跟在祁曜身后走出来。 这时祁曜才发觉,金叔的步声与常人不同——这人左腿是从腿根生生折断的,本该是血肉之躯的位置束着根青黑的机械义肢,走起路来啪嗒响,他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看起来不怎么稳,奇怪的是掌上的面碗纹丝未动。 金叔放下面碗时,伏在薛窍耳边道,“这个你降不住。” 薛窍脸上表情诚恳至极,“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面汤煮得微微发白,鲜美浓稠,面丝劲道,祁曜挑光了面,又慢条斯理地把面汤喝完,抬头一看,薛窍才吃到一半。 她也不着急,把房里四下看了一遍,严格意义来讲,这并不能称作店,它更像一间个人特色鲜明的会客室。 “我年轻时喜欢招待些朋友来做客,顺带给他们做些吃食。”金叔的脸这会儿看起来也没那么可怖了,许是因为眼角的疲惫,给他增添了英雄迟暮的衰倦,“后来他们死的死,散的散,我也懒得再张罗了。” “好手艺都浪费了。”薛窍摇头晃脑,“还不如传给我。” “放屁,你不把厨房烧了我就谢天谢地了。”金叔声如洪钟的一吼,薛窍立即乖乖埋头吃面不说话了。 待俩人打着饱嗝捂着肚子离开时,金叔的声音忽响在身后,“薛小子,等你回来我可以把做面的手艺教你,连这个都学不会你就别再来了。” 薛窍挥了挥手,“我记下了。” 两道人影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 金叔关了灯,自黑暗里呆坐了一会儿,只觉得这大半辈子过得寂寥又憋闷,想找个小朋友过来聊会儿天都要搞这些弯弯绕,从前的他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沦落至此。 他忽然很想喝酒,站都站起来了,才想起来最后一只酒碗早在老胡死的时候就被他给摔碎了。 有酒无杯,空有酒兴,却没可以互损的酒友,兴致一下子就散了。金叔拾起碗,碗里残存的那点余温早就散了,摸起来冰凉,正是他此刻的心情。 屋外依旧无风,窗边的铃铛纹丝未动。 有人长腿一迈,悄无声息地坐在薛窍方才坐过的长椅上,漆黑一片的光景,只照见这人面庞的轮廓,依稀是张秀丽端正的姿容。 金叔才刚送了碗进去,再出来,就看见这不速之客把手放在柜台做的桌面上,眼里含着笑意,微微歪着头看他。 “你……”金叔的表情同见鬼没什么区别。 “我来找你喝酒。”男人的声音靡哑动听,他边说着边取出两只小酒盅,一一倒满,而后自顾自把面前那杯倒在了一旁的地上。 断头酒。一盏断肠送离人,黄泉路上莫回头。 “他们全都死了,就当是报应,你……也该放下了吧。” “哦?报应。”男人把玩着那酒盅,残留的酒液落在指上,他慢条斯理地舔了舔指尖,“这个词好听,可我不喜欢。”就像“时间终有一天会带走那些你痛恨的人”一样,空泛得像一碗带毒鸡汤。 “我在地狱里过这十年的时候,常常在想,你可千万别死了,要等着我啊,听说你断腿的时候,我甚至忧心的整晚没睡着觉。”男人说的每一个字都淬着刻骨恨意,“你当初给我下药,把我送上罗远昭的床时,就没有想过报应这回事?” “是我对不住你,也对不起他们,我早该金盆洗手的,可我那时心有不甘,总觉得自己屈就了,不该沦落到这么个破地方了此余生……”金叔的声音在黑暗的沉寂里响起,满是茧的手掌却按放在刀柄上。忏悔实实在在发自内心的,可这世上没人会甘心引颈就戮。 男人轻叹了口气,手里的酒盏骨碌碌滚在地上。 瓜分 厉晟正在伏案作画,他很少有耐心在案前画上两个小时,如果祁曜在这里,会轻而易举地发觉他心情不怎么好这件事。 六月下旬,雨季如期而至,每年的这时节他的情绪总是低落,这低落不是轻易的外在体现,他的眼里没有愁绪,眉眼也仍如春水般柔和,只除了反应慢上那么半拍,声音显出一些温吞的含糊。 再就是他画的仕女图,清一色的似笑非笑的细长眉眼,皆是乍看之下美而精致,细看却令人莫名生寒的神态。许是点睛的墨色太实,又或许是眼角始终低垂,透着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 长山在门外等了半个小时,才等来这位陛下含糊暧昧的表态,“杜坤阳这回确实有些过分了。” 瑕砾洲毕竟名义上归属昶,动它倒也不是不可以,可杜坤阳不该越俎代庖,先斩后奏,无论成功与否,都难免掉价。 “罗远昭那个窝囊废,对同类倒是雷霆手段,杜坤阳在他身边闹出这么多小动作,他还被瞒在鼓里,看来人老了的确不中用了。” 厉晟的语气平淡,就好像在说花园里某株植株枯了,该拔除了一般。 “陛下,杜坤阳挑瑕砾洲下手,是想把它变成引信,他若得手,恐怕其他十叁洲会第一时间发生暴动。” “这不是很好么,神飨教会和黥徒斗到你死我活,鱼死网破,极东……司弥会第一个坐不住,我倒要看看他们的后招。” 长山忽地一跪,庭院泥泞,他也浑然不顾,平素沉默寡言的男人脸上一瞬露出近乎哀求的软弱,“求陛下准我调兵前往瑕砾洲平叛。” 厉晟忽然把画笔一放,望着跪在门前的男人,“长山,你这算是威胁吗?” 长山默然不语,冷峻的脸被雨水打成缄默模糊的一片。 “她……会死的。” 厉晟慢悠悠拾起画笔,发了一小会儿呆,才又展开张纸,“插手倒可以,但不该由你来。” 说出这句话后,他的心情倒是莫名好起来了,又展开张纸,寥寥画了几笔。 这回画的终于不是仕女了,而是一只鸟,被荆棘困缚而挣脱不得的鸟,将画笔移动到鸟的眼部,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点睛,只留下一只空洞的眼眶。 脚步声渐近,厉晟毫不意外地抬眼,看着自暗处走来的青年,林星源的衣衫仍很整齐,步子也算平稳,经过跪立的长山身旁时,看也不看他一眼,阴沉压抑的眼瞳只落向这边,一时分不清是夜色沉重,还是瞳色更深些。 厉晟勾起唇,“你来了?”手一卷,他将未完成的画团成一张废纸,随意指了指一旁的座椅,“还站着干嘛,坐吧。” 这间书房藏着许多儿时的回忆,女帝在世时,对厉晟严苛冷淡,少年一年里有叁百来天都被关在书房里,林星源那时更加年幼,时常跑来招惹他,小孩子没皮没脸,总是笑嘻嘻地来,再打架打到满脸满身都是墨汁,结果自然是两人一起挨罚。 “先让我猜猜看,跃渊号失踪事件配合调查通知,未经报备无理由使用a型以上特型机甲的检讨令,还有,”厉晟一转椅子,迎上林星源的目光,“盖亚联合研究协会对于你的精神稳定度是否够资格持有s级特型机发起的正式调查,我亲爱的皇弟,你究竟是因为哪个原因溜回来的?” 林星源一时没有开口,夜露沉重,他的身上带着冰冷的水汽,一跨腿走进来时,整个房间的温度都低了几度。 “……总该不会是因为教宗突然友好访问米德加,你就灰溜溜跑回来了吧?”厉晟露出一副我果然猜对了的神色,“其实留在米德加才是最安全的,就算他再怎么视你为眼中钉,也不可能在眼皮底下对你动手,嗯?除非他疯了。” 微含抱怨的絮叨,自然而不显过度的亲昵,此刻的厉晟正如每一个普通的兄长一般。 林星源却懒得同他演戏。 “你把宋铭派往瑕砾洲了?” “不可以吗?”厉晟轻笑,“盘蜃将至,那边出了异动,虽然无伤大雅,但也要派人前去视察,我知道你担心挚友,可也总得尊重他自己的决定吧。” “你明明知道宋铭最憎恶黥徒——”,林星源说到一半顿住,沉默半晌,看着厉晟,一字一顿道,“她还活着,就在瑕砾洲。” 厉晟看起来不怎么意外,只悠悠叹口气,“我早就知道了,那天出事以后,你连现场都不搜就走,这可不符合你的风格。” “可是我有一点不明白,”厉晟垂眸,沉静问道,“你怎么知道她还活着的,你追踪她?” “这是我的事。” “不,这实在是太奇怪了,你擅自追踪她,还差点就杀了她,无论哪点都会让她恨你入骨,可你现在居然又要把她救出来……你费尽心思做这些,该不会只是想亲手杀了她吧?” “我说过,那是我的事。”林星源打断他的话,沉沉地道,“她是黥徒,既难控制,也容易被人拿她的身份做文章,之前的约定就此作废。” 厉晟愣住了,灯光打在浓黑的睫毛,形成浓重的光影,令他整个人显出一点画中人才有的神韵,“这怎么行,我才把订婚仪式的通知发出去。” 黑得透蓝的眸子现出一种同年龄并不相符的惑人的孩子气,“而且,我还挺喜欢她的,所以我把云螭的秘密告诉她了,这可就难办了。” 青年的话语带有七分妖诡,叁分笑意,“冥后珀耳塞福涅正因吃下冥府的石榴籽,才被迫着不断重返冥界。对她来说,那秘密就等同那几枚石榴籽,一旦吞下,就注定没法脱身获得自由。” “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你信吗?”厉晟眉眼弯弯的笑了,“我想通了,既然你这么舍不得她,可以像这故事里那样,享有她叁分之一的时间。”他的语气平淡,好似在谈论天气,而非瓜分一个活生生的人。 林星源一怔,看向厉晟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神经病,“看来陛下脑子受了刺激,已经不正常了。”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沦落到跟一个疯子分享视作妹妹的女人。 他从怀里匆匆掏出一打纸来,甩在桌上,“机甲使用的报备申请证明,还有宋铭自愿放弃行动指挥权的文件,对瑕砾洲异动的调查令,如果需要其他的,我事后再去补办。” 话一说完,林星源转身就走,毫不留恋,步履匆忙的好似在逃离什么污浊不堪的存在。 “阿源,”厉晟忽然唤起小时候才会唤的名字,他的语调轻快,似掷出的一把甜美诱饵,“把她带回来吧,即便她怕你怕得要死,恨你恨得要死……可推开她的人是你,所以理应由你把她带回来。”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办到的吧。 因为你是林歇最最疼爱的养子,因为她是林歇唯一血脉相连的子嗣。 林星源脚步一滞,没有回头,背影很快隐没在一片黑暗中。 长山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他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这两兄弟的对话未免太过惊世骇俗,尤其是对于知道那个秘密的他。 他也终于意识到厉晟所指的“自会有合适的人去”,所指的含义。 自己背后的黑甲卫代表的是昶国皇权,一旦掺进去,就意味着昶境做好与梵南宣战的准备,而林星源,他和教宗的仇恨深刻的多,也单纯得多,由他出面当那个搅局的,再合适不过。 “长山,起来吧。”厉晟说,“去换身衣服,最好再洗个热水澡,这件事不用你出面,跟好林星源,如果他再发疯,就把他敲晕带回来。” 敲晕林星源,真是个好想法,自己不被反手打死就算好的了,长山默默想着,但他只是点了点头,末了,还是忍不住把压在心底的疑惑问出来,“陛下刚刚说的,是认真的吗?” 厉晟随口反问,“哪句?”见长山只是闷声不语,他了然微笑了一下,“保密。” ---------------- 陛下露出丧病的一面 行动 “云川要塞的实权人物有两个,罗远昭和杜坤阳。”薛窍一面穿戴外骨骼动力装甲,一面给祁曜讲解。 “罗远昭身为总督,统治瑕砾洲已经有二十多年了,这个人性格残暴,刚愎自用,是瑕砾洲名副其实的霸主,他手底下养着要塞最精锐的战力,当然,那些也都是黥徒。” “杜坤阳是几年前由神飨教会派下的督查主教,督查主教名义上督查十四洲是否有叛乱异象,而、但在这几年列神卫星的接连圣裁威慑下黥徒根本不敢妄动,所以只能算是闲差,更得受一方总督的制衡。杜坤阳城府极深,不满于此,年初时曾一度离开要塞,想要借贝斯特洛圣裁的契机谋求更多权势,可惜他把事情搞砸了,没过多久就灰溜溜地跑回来,再没提离开瑕砾洲的事。” 说话间,薛窍已经穿戴完毕,拨下目镜又取下,他看了眼祁曜穿戴的笨拙模样,会修不会穿,可真是稀奇。 “你以前没穿过?” “看别人穿算不算?”祁曜老实回答。 看宋铭穿时只觉得威风凛凛,整个人化身绞肉机器,可当上百斤重量压在身上,手脚都被箍在冰冷生硬的兵装里时,才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只站了一会儿就出了一头冷汗。 “护臂,背甲,都穿戴好了没?”薛窍边说按住祁曜双肩,仔细检查了一遍,待确认无误才松开手,“时间还够,你可以练习一下,你还有……”他看了一眼钟表,“十分钟的时间。” 十分钟,这可真够久的了。 祁曜把手摸向右腰的动力开关,接下来是增幅器,右脚向一侧轻旋,然后她整个人直接被一道巨力抛飞了出去。 看着全无形象在半空中竭力保持平衡的身影,薛窍没忍住摇了摇头。 “看来对他有些过于困难了,你说是不是,附影?” “万事开头难,我想以她的学习能力,会很快适应的。” 薛窍扫了一眼附影,并非错觉,眼前的家伙词库愈发丰富,也愈发像一个完整的“人”。 果然如附影所说,半空中的人影笨拙地翻转,旋低,落地的一瞬,又是同方才一样的旋脚,整个人再次冲飞出去,这回的动作虽还是难看,总算没有摇摇欲坠的倾向了。 动力增幅器分设在四肢末梢,倘若只运用其中的一两种并不算什么,难却难在复合动作的协调。 薛窍眼眼睁睁看着祁曜手脚的增幅器几乎将其一撕为二,吓得浑身冰凉,好在很快触发保护性减速制动,祁曜本人也意识到问题,原地一个两百七十度翻转,脚踩在身后的桥柱,缓冲了其中一道力,同一时间,护臂牵引着猛地砸向桥柱,整座桥体都因此晃了一晃。 “……简直是胡闹。”薛窍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祁曜很懂试探自己的极限,这样才能够在最短时间获得突破,这是她的优点,所以,请不要担心。”附影淡淡地解释。 果然,仿生人就是仿生人,并不能通人类喜悲。 祁曜已经彻底沉迷上这种新型玩具,就像附影所说的,她的动作堪称肆意妄为,有一回动力增幅装置的交替运行甚至差点造成熄火,险些让她坠入云海深处。 但这种同死亡擦肩的方式反而更能激发潜能,至少她的动作已经渐渐有模有样。 有一种人是天生的亡命徒,他们一生都在追求同死亡擦肩又错过的瞬间,在那一瞬激发的肾上腺素,以及为对抗死亡而获得的自我突破面前,一切成瘾品都将失去意义。 关于这一点,晷知道,附影知道,祁曜自己不知道。 十分钟转瞬即逝,祁曜稳稳落在薛窍面前。 “热身完毕,可以出发了。” 薛窍拭去掌心的冷汗,“为了我的心脏着想,你下次练习时请务必避开我。”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没忍住愣了一下,下次,真的会有下一次么。 夜色中,放下的桥梯看过去极不明显,不过是嵌在同色背景色的一条纤细的线。 这是一道异常沉重的线,钢丝之下,吊着的是一城人的性命。 杜坤阳名义上是督教,却不具贝斯特洛的控制权。圣裁是由贝斯特洛本身的意志来决定的,他是仆从,是信徒,是匍匐于信条下的附庸。 既是如此,他若想对瑕砾洲出手,便需要人为制造“先决条件”,将毁灭行为变成一场名正言顺的防卫举措。 制造一场暴动远没有想象的难,饥饿与恐慌,疯癫的预言,还有一座通往光明世界的桥梯。 远处的云川要塞灯火辉煌,宛若漂浮在云海高空的海市蜃楼,只有走近了,才能发现不过是将人引入地狱的鬼域魔窟。 “这不就是碰瓷?”祁曜藏在货运飞行器里,扒着窗玻璃遥望着桥梯。 “可以这么理解。” “你说了这么多,还只是停留在猜测的阶段。”祁曜注视着几十个身影无声无息地落在桥梯上,每一个都被斗篷兜帽裹得严严实实,“如果猜错,你知道自己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在他们眼里,你就成了要塞的帮凶,断绝生路的罪人,你将再没有容身之地。” “这一切又跟我有什么关系?”薛窍的表情无辜至极,“罗远昭同杜坤阳积怨已久,他想借风暴盘蜃的时机肃清教会安插的势力,不巧派去行刺的黥徒被杜坤阳识破,两派交战,玉石俱焚。” 从头到尾,他薛窍都只是阴影之下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说话之间,桥梯上的人影已全部抵达了要塞,却见平地忽起惊雷,骤降下的雷电笼罩了几十道身影,站最前的首当其冲,被雷霆之威击为齑粉。 其中一些身处边缘的,感受到死亡临近,转身就往回奔逃,却只能狼狈踉跄着自桥梯上跌落,也有那么几个运气好的漏网之鱼,逃往别的方向,似是被逼急了,不管不顾地钻进不同的入口。 再要不了几分钟,他们被抓获时,才会暴露仿生人的身份。 几个月的心血毁于一旦,祁曜看起来并不怎么心疼 “我给他们增设了指令,让他们的反应更像真人面临死亡威胁时会有的反应。” 为了不触发贝斯特洛的防御判定,登陆要塞的这批人必须是干净的,换言之,这些人不能是黥徒,至少不能是瑕砾洲的黥徒。 “在他们暴露之前,你打算怎么处理这根——” 祁曜才想把话说下去,却见整个桥梯都在颤动,震颤越来越剧烈,他们身处的货用飞行器也撞到一道看不见的屏障,轰隆轰隆地抖动,偏转着冲向桥梯。 祁曜顿了一顿,“……看不出你还挺刚烈的,直接撞过去倒是不错的主意,可咱们要怎么逃?” 飞行器距要塞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以两人身上老掉牙的动力装甲,能不能支撑到还是个问题,何况还带了两个加起来重量不轻的仿生人,不过既然薛窍选择这么做,总会有办法……的吧。 “不是我,”薛窍的脸色难看,“风暴……盘蜃开始了。”磁场紊乱的情况下,罗盘失灵了。 在他完美无缺的计划里,并不包含宇宙风暴这一不可控因素,即便它存在,也只是无足挂齿的背景要素。 现实给他上了一课,现在摆在面前的,就只剩下一条没得选的路。 薛窍拉起仿生人亚伯的手臂,一把拉开门,“跳!” 祁曜让附影挽住自己的腰,跟在薛窍身后,跳进紊乱无序的乱风中。 飞行器很快同桥梯相撞,发出牙酸的咯吱响,整个桥梯被生生撞成两半,呼啸着下落。薛窍一个躲闪不及,险些被当头砸到,他扭身避过,被他拉住的亚伯就没有这么好运了,被断桥拍了下去,薛窍摊开空荡荡的掌,一时间有点懵。 祁曜面临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那斜斜坠落的飞行器还燃着火,同她险险擦身而过,隔着一层装甲也能感受到滚烫灼热。她开启护目镜的感应装置,发觉薛窍方位已经偏离得越来越远。 形势比预想的还要恶劣,紊乱的风向不仅增加动力装甲的操纵难度,也加剧了装甲的能源消耗,几乎只在一瞬,祁曜就意识到,单凭动力装甲,她和薛窍无论哪个都没法到达对岸。 地下仓库 “抓紧我,别松手。”她对附影道,手已摸向腰间,摸出把匕首,朝着要塞方向落下的桥梯掷去,匕首嵌在桥梯的缝隙间,祁曜拉了拉绑在刀身空心圆环上的金属丝线,确认卡紧后,将脚上的动力增幅器调到最大,朝薛窍荡去。 机会只有一次,一旦失手,想再抓回薛窍就没有那么容易了。祁曜咬咬牙,将金属丝在附影手臂上缠了几圈,这样一来,就等同于将生死交到附影手上。 随着摆荡,她已经离薛窍越来越近,祁曜探出半个身位,堪堪抓住薛窍的肩,“还愣着做什么。” 薛窍的声音透过面罩响起,听起来有些低落,“抱歉,我把它弄丢了。” “丢就丢了,再不走,你的小命也得交代在这儿。” 不过几分钟,妖风更甚,打着旋将两人裹在其中,风向变化的速度太快,好容易才调整好荡回的方向,眼前的形势却让人悲喜交织,好消息是他们正急速旋回下落的半截桥梯,坏消息是桥梯拍向要塞的势头更猛,要不了几秒钟,他们就会像一串绑起来的蚂蚱被万钧之力拍死在墙上。 “附影,把丝线切——”祁曜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 附影揽住祁曜的腰的手忽然松开,他身形翻转,圈揽住祁曜,充当了缓冲垫,只听见一串金属划擦的声音响在极近处,仿生人坚硬的身体在外城墙上划出一道长约几十米的划痕,才止住势头。 “……附影!”祁曜反手抓住软绵绵垂下手脚的仿生人,一刀斩断了缠在他手臂上的丝线。 薛窍惊魂未定地攀扶着墙壁,看了一眼头顶,“奇怪了。” 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事情不对,方才那些四散奔逃的仿生人,按理说早该触发警报,哪怕贝斯特洛没法检测到非活体的侵入者,罗远昭手底下的那些守卫不是吃闲饭的。当然,以罗远昭的小肚鸡肠,多半会把这些仿生人当成杜坤阳使的绊子。 “我爬上去看看。”薛窍道,他还没爬出几步,从头顶落下两个人来。 祁曜将他扯向一旁,“闭眼!” 薛窍下意识照做,他听见噌的一声利刃鸣啸,那声音几乎贴着他的耳畔过去,听得教人无由生寒,而那寒意也只不过一瞬,温热的雨淅沥落下,伴随着腥甜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然后他看到祁曜的一双眼。 少年一向清冷凉薄的眼,此刻眼角舒展着略微上扬,和着些许慵懒的眸光,若有若无的一点耀艳,仿佛嗜血为生的妖物一场餍足后不自觉展现的艳曳。 落地寒梅染了色,出鞘白刃见了血,也莫过于此。 薛窍无意识移开眼,看向倚靠在祁曜肩上的仿生人。 “他们是被丢下来的,应该,”薛窍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我想上面是出事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人趁着他们动手的时机插手进来,这个人是敌是友,一切都未可知。前有风暴盘蜃,后有搅局者,薛窍忽然生出预感,今天的行动不会如想象的顺利了。 “咱们还上去么?”祁曜问。 薛窍抹去脸上的鲜血,眼里闪过决绝,“我知道还有条捷径,跟我来。” 他趴在墙壁上找了一会儿,割开一处不起眼的管道,管道路线奇绕,两人又带着近乎无法行动的附影,足足爬行了十几分钟才爬到终点。 祁曜跟着薛窍身后跳下,落地时颇为惊讶,这居然是一座巨大的地下仓库,高度足有十几米,四周墙壁皆是储物架。军械,兵装就被随意甚至是散漫地丢在架上,一同摆着的还有各类贮品。 祁曜将附影放在地上,为他做检查,仿生人的半边身体的涂层都被敲飞,金属内容物扭曲变形,哪怕只是轻轻一动就咔咔作响。 整个头颅被挤压得得已经不具原来的形状,剩下的半张脸仍维持着熟悉的微笑。 “检测到可接收的信息源,正在加载,当前进度4%。” 祁曜错愕地看着他的脸,良久,她起身,将附影小心翼翼抱到角落放好,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举世无二的珍宝。 再抬头望去,薛窍已走到仓库更深处,半圆形状的一处围栏前。祁曜恍惚生出一种认知,薛窍对这里太熟悉了,那些琳琅满目的储物架他也已经见怪不怪,就这么径直走过去。 她安置好附影,也跟了过去,看到眼前的场景,不由得愣住了。 “这是……” 围栏前方巨大的圆形深坑里,沉睡着一架暗红机甲,也不知摆放在这里多久,表面都覆了一层厚厚的灰。,这层灰也无损机甲熠熠生辉的美,这是种在宋铭驾驶过的狂澜和狂徒这样的量产机身上不具备的特质,让人舍不得移开目光,硬要拿来比较,或许华美高贵的甲金狐才能与它一拼。 只一瞬,祁曜就意识到这是架特型机,至少也得在a级以上,只是不知为何,这本该翱翔天际的神兵被丢在这里落灰。 薛窍望向它的眼闪闪发亮,那暗红的光亮映在他亮闪闪的眸子里,宛如火焰熊熊燃烧。 “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赫莱尔。” “你的?” “它早晚属于我。” 打从十叁岁时遇见“赫莱尔”,薛窍就坚信它终将属于自己,这是一种没来由的笃定,也可以称之为信仰。 “到那时候,祁曜,你就来做我的专属机甲维修师吧,跟着我一起创造新的历史。” “……” 祁曜忽然说不出话来,薛窍的语气未免太过狂热,与一向的淡定从容大相径庭。 “我这么问是不是太过唐突了。”薛窍苦笑了一下,“你可以考虑一下……先跟我来。” 他引着祁曜往一旁的细长走廊走去,狭长通道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剂挥发气息。 两旁架上摆满玻璃培养皿,血红的溶液之间,肤色惨白的孩童抱膝沉睡,透过凸面玻璃,可以看到一张张被扭曲拉伸的脸。 祁曜的脸色难看,这场景连同气味,无不让她忍不住想吐。 “不要怕,这是我们黥徒来到这世上的方式,这片红色是留在每一个黥徒记忆最深处的本能回忆。”薛窍忽然停下脚步,把手扣在冰冷的玻璃器皿上,看着一个年约两叁岁的孩子睁着浑浊无神的眼,“这些只是被废弃的一小部分,罗远昭出于私心的收藏品,真正的黥徒制造工厂想必规模还要大得多吧。” “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 “你往前走走看就知道了。” 随着步入更深,玻璃器皿越来越大,装在里面的黥徒也在生长,从一两岁的婴童,到四五岁的幼童,再到十来岁的半大孩子—— 祁曜心里诡异的感觉逐渐加剧,缸中之脑,脑海里一瞬闪过这个词。 “我记得黥徒只会在培养皿里养到两叁岁,被灌输基本知识之后就投入使用了。” “嗯,一般情况下是这样。”薛窍走得靠前,声音穿过狭长空旷的空间,听起来有些飘渺失真。 “他们这样……还算是活着吗?” “没死,严格意义来说也不算正常活着,你可以理解成濒死临界的休眠状态。” 薛窍的步子随着话语一道停了,他站在一人高的培养皿面前,“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秘密。” 血红溶液之间,沉浮着一个与祁曜年龄相仿的少年,惨白如死人的肤色,空洞无神的眼,只是自他漆黑的一侧瞳孔生出树状的银白晶簇,那晶体浸泡在培养液里,看起来脆弱纤细,美丽而诡异,有如盛开在尸体之上的不祥花朵。 以这少年为分界,再前面的每个培养皿里的黥徒,或多或少都生有晶簇,多是银白,也间或夹杂着蓝紫,橙黄之类的浅色调。祁曜甚至看到一个少女半边身体都被银中透着淡紫的晶簇包裹,破体而出的晶簇与血肉融合成一派怪诞丑恶的景象。 “他们管这叫羽化,只出现在长时间培养的黥徒身上的现象。” “……为什么要做这种实验?” “实验?不,这从一开始只是个意外发现,”薛窍摇摇头,“这一切该从罗远昭这个人身上说起,他心理不大正常,喜欢亵玩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女,但在天喋之变后,新的黥徒不再投入生产,他怕找不到合心意的玩物,才有了你看到的这些。” 惧怕过于年轻的黥徒会暴露他的小动作,罗远昭索性将他们置留在培养皿中,在这种环境下,躯体会以正常的两到叁倍速度生长,对大脑内容物的填充却远不及这速度,制造出来的只会是徒具外表的白痴废物。但既然罗远昭需要的也只是单纯的玩物,可谓正中下怀。 罗远昭唯一没预料到的,就是这莫名出现的羽化晶体,本该随培养液失效而衰竭死去的黥徒,与自身体生出的晶簇意外获得一种诡异的共生关系。 分崩 “杜坤阳无意间撞破罗远昭的秘密,他是个比罗远昭难缠得多的家伙,直觉告诉他这玩意儿和当初天喋之变时丧失生命体征仍发起袭击的变异者有关,所以他以此要挟罗远昭,将这些半成品拿来研究,甚至收集尸体做起属于他自己的禁忌实验……这边的才是杜坤阳的实验品。” 薛窍指了指背后的一面架子,玻璃容器近似水缸大小,沉浮于其间的黥徒肤色年龄各不相同,但毫无疑问都是成年者,培养液已被渗出液污染,浑浊变色,而一张张扭曲面容,仿佛静夜里的亡灵,被永恒定格在最后一刻。 “这些尸体——” “是我提供的。”薛窍答得轻而迅捷,仿佛早将这问题设想过无数遍,“很抱歉,我欺骗了你。”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是诚恳。 罗远昭同杜坤阳积怨已久,他想借风暴盘蜃的时机肃清教会安插的势力,不巧派去行刺的黥徒被杜坤阳识破,两派交战,玉石俱焚。 他曾这样对祁曜说过。 “其实剧本是相反的,杜坤阳发现罗远昭想捅出黥徒羽化的秘密,为了实验不被破坏,他借风暴盘蜃的时机,派出仿生人暗杀罗远昭,先一步察觉的罗远昭将真相发出,却还是被屠戮而死。” “……仿生人?”祁曜一下子注意到薛窍话里的重点,那些被他们带来瑕砾洲的仿生人连警报都没能触发,早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就连亚伯也被遗失,他们现在哪还有可利用的仿生人,除非是—— “……抱歉。” 薛窍话音还没落,几枪打在祁曜头顶的玻璃容器上,血红液体倾泻而下,飞溅的玻璃更是划破她的脸颊,待祁曜躲过铺天盖地的水幕,眼前哪里还有薛窍的身影。 她暗道不妙,冲出去环顾四周,被放置在角落的附影也已经不见了。 祁曜毫不犹豫打开了通讯器,瑕砾洲的地界是禁止私底下通讯的,干扰信号覆盖到大街小巷,要塞则没有这一层限制,她不仅分给薛窍一支通讯器,还给附影加装了另外的一支。 附影艰难地眨了眨眼,瞳孔外圈边缘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信源正在加载中,当前进度54%。” 薛窍看也不看就按下他后颈的开关,他心虚到不敢看扛着的仿生人玻璃球一样的眼,所以他不知道,自那灰黑色瞳孔的外圈,仍有层极不明显的光晕在流转。 信息正在加载,当前进度55%。 通讯器里没有回应。 祁曜面无表情把通讯器放回身上,她不爽地看着拖曳在手腕上的拖着铁链的镣铐,拽了几下,然后她开始在置物架上翻找,先是抄起一把枪,又放下,换成一支激光火箭筒。 她将火箭筒扛在肩上,对准头顶十几米开外的顶棚,调整角度时,耳旁依稀响起男人的话语,“手不要抖,瞄准目标,把它想象成子弹追逐的终点,没错,就是这样。” 某个遭受袭击被困在桥体废墟下的下午,她也是这样端着炮筒,听着林星源在一旁指导,狙击携爆弹而来的无人机杀手,现在想起来,顿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一声沉闷的轰响,接下来是第二声,第叁声——哪怕是足以经受普通袭击的墙壁也难经受这样密集又集中的冲击。很快,一道边缘焦黑融化的孔洞出现在头顶。 整个库房警鸣大作,红色警报灯将整个空间映照的光怪陆离。祁曜内心深处的狂躁稍微止息了一点,她把炮筒丢在地上,炮筒骨碌碌滚动,直滚到围栏旁。 声音还在回荡,她的身影已经直冲而上,消失在孔洞中。 隆隆的震动引起连锁反应,风暴盘蜃里应外合,将整个要塞撼动,犹如地震般,地面颤抖了数下。 被摆在架上的玻璃培养皿,咔咔作响,没来由地生出数道裂纹,内里浑浊无光的眼,忽的微微眨了一下。 薛窍显然也感觉到了冲击,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俊俏的脸上苦笑着,“简直就像被困的暴怒恶龙,看来那家伙真的很在乎你啊。” 被扛在肩上的仿生人表情僵冷,怎么看都只不过是团废铜烂铁。 薛窍其实还在犹疑,这条通路过于畅通无阻,好似有人专门为他荡平前路一般。他顿住脚,看着廊墙上沾着的几个血点,血迹还没有彻底凝固,他用手指捻了一点,脸上渐渐浮出深切的恐惧。 此刻在这要塞,还有一个人的恐惧不逊于任何人。 罗远昭坐在桌前,疯了一样按下一排安全屏障开关,那些滴答声响在耳旁络绎不绝,让他稍微安心了点。窗外狂风大作乌云暴雨,玻璃上映着他惨白的脸。 他看起来不过四十,一张经过良好保养的无褶白胖面庞,只是再好的保养也挡不住肌肤之下透出的青白僵硬的死气,因为这股死气,乍一看这张脸,透着种六七十岁老人才有的垂老之感。 没过两分钟,门外响起粗重的脚步声,这伴着铁链的粗笨声响头一次让罗远昭感到稍许安心,很快,一个头发胡须蓬乱的壮汉站在门前,这人身形如一座小山,往门前一站,几乎堵住整个门,自左手和右脚直接绑住的足有寻常人手腕粗细的铁链拖曳在地,就是它发出叮叮咣咣的响。 “龙狮,守好仓库,包括杜坤阳和他的那些怪物,一个都不准放进去,必要时把那些东西清理干净。”这人说话时喜欢拿捏腔调,偏偏声音还带着尖利的毛刺,听起来给人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 那如野人般迟钝粗鲁的壮汉,龙狮却感受不到这些,他缓慢地俯下上半身,行了个不伦不类的叩拜。 浑浊的眼盯着领命离去的庞大身躯消失在长廊尽头,罗远昭仍觉不放心,他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所有防御制御系统全都打开,这才彻底松了口气,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他不眨眼时,晶体浑浊的瞳孔看起来如同死人,眨眼时,却透出一种冷血动物独有的残忍凶光。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想,大不了就是把证据毁了,真闹到不可开交的境地,他还可以把一切都推给杜坤阳。 心里没来由地怦怦乱跳,那是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哪怕躺在十几二十重防御系统里都提心吊胆。 罗远昭听着龙狮的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太安静了,这念头才浮出来一点,他就听见了脚步声,并非错觉,也不是梦魇,而是实实在在的脚步声。 穿过长廊通道的一瞬,头顶的数排大大小小的灯会短暂地亮上那么一瞬,人影瞬间拖长又很快随着灯光转暗而归于模糊,灯下的男人五官轮廓也由清晰转成朦胧。 只是那样的一双眼令人过目难忘,墨色点染的风韵,似由无数层水墨反复勾勒而成,即便在亮光下也辨不清有多少重。 “……是你。”这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明明已经……彻底毁了他。 “怎么,不该是我吗?”霍荧忽然笑了,这笑容同以往不同,冰冷阴森,似自地狱踏着红莲而来的恶鬼。 “这么些年来,看来罗总督过得不怎么样呢。”霍荧脚步不停,朝房中走去。 “你想扬名立万,可惜除了这瑕砾洲再无人知道你罗远昭的大名,拿了我的焚炀永劫又如何,你连用都不敢用,只敢摆在地下仓库吃灰,区区一个督查主教都能骑在你的头上,罗远昭,看看你自己这张无能的脸,你不过是个被推上台面的废物,不,说废物都抬举你了……” 跳梁小丑,才足以概括这人的一生。 霍荧的声音依然靡哑,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当他的话音落地时,自头顶上方凭空生出十几道流霞,从不同角度朝他席卷而来,这一击无声无息,誓要封死所有进路与退路,将侵袭者绞杀当场。 神祇 这座要塞已经成了一座巨大的迷宫,陆续落下的闸门,重重阻碍的关卡,无不阻碍前行的脚步。 祁曜踢开廊道尽头的门,不同于前几间房的朴素,这一间宽敞豪华,房内只开了几盏暗灯,这么黑漆漆的一眼望去,布满房间的是十几个或倒或立的仿生人一动不动,看起来分外瘆人。 祁曜止不住失望,她已经意识自己走错了方向,阴差阳错来到杜坤阳的房间,她对这人没什么印象,迎春宴上匆匆见过一面,其余的来自薛窍那里听来的传言。 杜坤阳其人,天生喜欢拆解人骨,手段暴虐,尤其喜欢在性事中施以虐待,罗远昭玩过的少年少女们尚且还能活着,经杜坤阳手的却十死一生,即便侥幸活下来一两个,也是生不如死。 随着嗜好逐步升级,活人渐渐无法满足他,他便盯上了仿生人。 祁曜经手修理的几十个仿生人,包括附影在内,都是杜坤阳的手笔,无不是仿肤材质的表层被撕烂,手足残缺,甚至面容都再难保持人形。 眼前的这些仿生人也是同样,被拆解的四肢滚落在各处,了无生机的脸凝固成似笑非笑的模样,可能这一晚恶心的事物见得太多,祁曜已经对此没什么感觉了,她退了两步,想要离开。 然后她的脚步顿住了。 那幅画坐落在门后的墙壁,巨幅占据了一小片墙,进来时没能注意到,出门却迎了个正着。 哪怕室内光线幽暗,也足以看清画中人,金色长发,湛蓝双眼无喜无悲,睥睨万物。绘画者显然是包含着崇拜绘制出来的,那种居高临下,冷漠审视的神态,足以让人忍不住匍匐跪拜,祈求垂怜。 ——神啊,请看着我吧。 画者仿佛在这样说。 祁曜心跳如擂,无意识后退了几步,捏紧冒着冷汗的手掌,她的目光已无法从上面移开。 金色长发的尾端飘起,巧妙牵引出极不明显的一组字母,ymir。 尤弥亚。神飨教会所信仰的万物法则之神,厄雷蒙特环网的核心,集结人类智慧的超级主脑。它没有实体,也没性别,相传它无处不在,无所不知,但在祁曜看来,这种描述更像是在形容一抹幽魂。 究竟是谁,赋予它这样一副外貌。 祁曜忽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她摇摇头,将这想法驱逐出脑海。 这么一耽搁,错过了溜走的机会,待她察觉有人靠近,已经来不及逃跑。 狭长的廊道会把一切声音放大,脚步声,心跳声,在这样毫无阻碍的通道中,一切都无所遁形。 尤其是杀气。 杜坤阳的脚步微微迟疑了一下,微醺的状态会钝化感知,他此刻肩膀肌肉绷紧,完全是出于烙刻在身体上的防卫本能,他将视线落在通道前方迎面而来的银发少年……还是少女? 眼前的半大少年看来不过十六七岁,短发,兼具英气与柔美,雌雄莫辨的一张脸,带着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才有的锐利锋芒,青黑的外骨骼装甲愈发衬得银白发色耀眼夺目,一截拖着长链的镣铐紧锁在腕上,显出几分纤细飘逸,令人忍不住想抓住并且折断的纤细。 无意识地舔舔嘴唇,杜坤阳只用一瞬就做出决定,他要亲手把那纤细的手腕折断。 祁曜沉静地垂下眼。 匕首自掌心飞快旋转半圈,纤细的身影一个腾跃,率先发起攻势。挟风而来的锋刃,正指向杜坤阳右眼。 杜坤阳不闪不躲,眼里闪过一抹嘲笑,那种成竹在胸,笃定她会失败的眼神,令祁曜心中一瞬警铃大作。 “我想起在哪见过你了。” 心神一乱,祁曜的动作阻滞了一下,几乎就在同时,杜坤阳的手不退反进握住匕首锋刃,伴着一道耀眼火花,钢铁铸就的匕首被烧得通红,刀刃卷曲着落地,竟将大理石的地板砸出一个浅坑。 祁曜毫不迟疑,反手从腰间拔出第二把匕首,刺向杜坤阳腰肋,杜坤阳冷哼一声,伸手扣向她毫无防护的肩,却不想她动作只是虚晃,匕首在近距离甩出,目标直取男人脖颈。 自她的肩头响起骨头脱臼的脆响,格挡的右腕上的镣铐被熔出几道深深的指印,当啷一声脱落在地。 匕首以毫厘之差自杜坤阳脖颈一侧划出道血痕,因惯性作用挟着风声飞出,钉在杜坤阳身后的一侧墙壁,祁曜闪身而过,同那匕首平行着掠过,俯身,落地。 一切发生得太快,第一把匕首当啷落在地上的声音,镣铐落地的声音,还有第二把匕首破空飞出的声音近乎重合。 不过短暂的一个照面,祁曜的两把匕首,一把被毁,一把弹飞。她肩部遭受重创,对手也脖颈受伤,这一回合看似打平,但究竟有几分是凭着出其不意占据先手,又有几分出于杜坤阳的轻敌,她心里其实很清楚。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从一开始,祁曜就没想跟杜坤阳拼个你死活我,她所想要的,无非是突围罢了。 将手按在肩上,咔嘣,错位的肩胛骨复原的一瞬,她脸上流露隐忍痛苦神色,让杜坤阳不禁粗喘了几下,眼底浮出有如剥光她衣服的浑浊贪婪光彩。 杜坤阳弯腰捞起方才熔毁落地的镣铐,指一用力,竟然生生将其捏扁,被他摆弄玩具似的掂了几下,又揉皱成一团。灯光下,他的手掌泛着金属才有的反光,这不是血肉之躯,倒更似一只处决用的刑具,他诧异地低头,盯着无名指泛着的环状光,提示着他对方黥徒的身份。 “你是林星源身边的那个……想不到,他居然肯留一个黥徒在旁边。”杜坤阳故作夸张地叹息,他倒没往祁曜的真实身份上想,在他看来,眼前的不过是林星源为对抗教会豢养的死士,想来也是春宴上害他出丑,惹帝王不悦的道具之一。 “幼狼长大了,懂得撕咬主人了,冕下知道了一定会很失望的,他会后悔生下这么头学不乖的白眼狼……也罢,既然林星源敢派你打头阵,我就收下你的小命,作为给他的见面礼。” 祁曜诧异的睁大眼,为林星源同教宗的这重隐秘关系,但很快她的注意力就全被“打头阵”叁个字所吸引,杜坤阳的意思是,林星源要来这里—— 银蓝的瞳凝成实质的杀意,既然杜坤阳道破她的身份,那么无论林星源会不会来,这个人都不能留。 两个人,在这一瞬,因各自不同的理由迸发杀机。 祁曜的视线从杜坤阳身上移到他背后的巨幅画像上,偏离方向的画像,湛蓝的眼无喜无悲的注视。 “你的神,尤弥亚,它在这里吗?”这是她长久以来说的第一句话,微哑的声音,像询问也像嘲弄。 “说什么蠢话,那位当然一直都在。”他会杀了这小鬼,区区一个卑贱黥徒,也敢直呼神的名讳。 反手自墙上拔出匕首,祁曜淡淡哦了一声。 “好巧,我的也是。” 没错,她的神还在。她看不见他,由生到死都无法碰触;他高高在上,湛蓝的眼里有冰冷的慈悲。 一如八年前,那一团瘦骨嶙峋得近乎看不出人形的小小身躯艰难爬来,抱住那颗金色的头颅。他的眼睛是她不曾见过的颜色,那样的漂亮,她喜欢被其凝视的感觉。 一如五年前,她痛苦地闭眼,手里的刀朝头颅的额心戳去,刺入的一瞬,那粘稠的触感直令人作呕,而他湛蓝色的眼就这样安静注视着她,直到失去光泽。 一如叁年前,坠落的机甲控制舱内,误打误撞沉进意识深海,曾遭篡夺的记忆突如其来的灌注,因意识错乱而陷入苦闷的疯狂时,整个舱室绽出的蓝色光芒。 “……晷。” 并不遥远的距离之外,附影蓦地睁眼,灰黑的瞳孔边沿,顷刻间注满整圈红色信道。 信息加载完成,正在唤醒,请等待。 狂乱乐章 晷睁开眼,将他从休眠中唤醒的,是某种异样的呼唤,来自遥远模糊的彼方,晷,构成这个字节的,这是……他的名字,不,他的名字本该是—— 伴随着剧震,身处的空间不稳地急剧闪烁,下一瞬,他已经落进舰壁布满螺旋纹路的幻象中,因空间切换造成冲击,不得不瞬间化出如人类的实体。 无风却发尾自动飘起的金色长发,白皙而微微透着血色的肌肤,精致的眉眼不染凡尘,踏足于血腥怪诞之间的至美之物。 满地残肢碎片间,一支镜片呈网状破碎的眼镜显得格外突兀。 “愚蠢之人。”他说。声音极尽温柔,然而,没有仁慈。 自他的四面八方,盘旋的螺旋纹路不安地翕动,似受到某种鼓动,它们从舰壁上缓慢地流淌下来,状态看起来像水,但水显然不会悬浮在半空,心安理得地伸展开细如丝线的触须。 湛蓝的眼望向这些悬浮在空中的异物,简直可以说是轻蔑了。 它们铺天盖地地扑向他,试图依附在他身上,哪怕只是一丝一毫,钻进这无瑕疵的肌肤之下,去吞噬去鼓动,去侵略去占据,将个体染上属于它们的色泽,这正是它们的生存意义。 但无论它们的哪一个,都没法穿越那道看不见的屏障,当距离他还有十余厘米时,就砰的炸开,化作焦黑的渣土。 金发的人影,乌黑的焦土,虎视眈眈不甘放弃的猩红丝线,一切如此泾渭分明,绝无一丝交融的可能。 一切本该如此,遵循宇宙事物恒定的道理。 自头顶迭加的空间幻象开始变得不稳,时而是被螺旋纹路占据的舱顶,时而是闪烁着矩阵的虚数空间,后者正在因外在的命令而被强行开启。 自重迭的虚数空间,壁垒森严的坚墙自他面前欢喜顺从,正如所有物迎接前来检阅的主人。重拾权限,更改职能,无尽的讯息流至身体,由他解读,又回流其间。 从外在来看,那是一条璀璨如星河的光带,连通他往外界。 至美的幻象忽地黯淡几分,与之相对应的,猩红丝线躁动不安,前赴后继地发起最后的攻势。 “滚开。”无悲喜的声音第一次染了薄怒,挥手,星河光带蓦地膨胀,爆开,吞噬目之所及的一切丝线。 一滴无色的液体悄无声息落在那团光上,像落在几百上千度度高温上的微不足道的水滴,很快沸腾蒸发,消失无影,像从未存在过。 光芒盛极,复又回落,收缩,最后化成小小的一团,密密麻麻布满舰舱四壁的螺旋物质再顾不得体面,竞相扑来,但只捕捉到了一团虚无。 摩擦的窸窣声此起彼伏,倘若用人类的语言赋予其感情色彩,或许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失望。 *** 随着能源耗尽,动力装甲成为阻碍行动的累赘,被祁曜丢弃在一旁。 这样狭长的通道本身也不适合笨重的装甲。 周身上下十余处伤口或深或浅,许是因为失血过多,祁曜眨了眨眼,视野里的景物从清晰变模糊,再从模糊转成清晰。 匕首已不在手中,当风声再次袭来,祁曜出于本能地侧头,却还是被杜坤阳的指爪划过左侧脸颊下方,叁道血痕斜斜向下,一直延伸到脖颈,颈上仍残留着贝斯特洛神裁时留下的旧疤,再次被掀开血肉时带来诡异的麻痒。 这一击原本是要直向下滑,插进心脏的。现在却只能停留在原地。 祁曜的指就落在杜坤阳锁骨与脖颈交汇的浅窝,当冰冷的指尖按下,似水滴无声落进尘土,甚至连一点杀意都没能激起。 她吐出一口气,直到此刻才有了呼吸的余暇。 杜坤阳眼底的光急遽消失,他一把抓在祁曜的肩上,只是指掌已失了力气,这一握不痛不痒,不过是垂死挣扎。 他还不明白,他的确擅长分筋错骨的手段,可这过于年轻的对手,却是在无数次生死间的挣扎中,学来了十足血腥残酷的杀伐手法。只要对手还活着,但凡还有一口气,伤得越重,就越是濒临疯狂地抽取自身极限,若面临生死存有半分犹疑,都不可能活到现在。 绷紧的神经乍一放松,倦意便涌上来。祁曜毫无形象地原地蜷坐下来,她看了眼远处的画,带了点心虚地自语道,“我就歇一会儿。” 就一会儿。 可惜通讯器不肯给她这个机会,祁曜面无表情看着震动的通讯器,她此刻一个指头都不想动弹,但她还是按下了开关。 薛窍的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很不分明,“呵,听见是我……而不是附影,你是不是很失望?” “你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像个怨妇。” 于是薛窍呼哧着笑起来,“的确是你会说出的话。”他沉默了一会儿,过了大概十几秒钟,才道,“附影还在我这儿,我没把它怎么着。” “嗯。”祁曜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心不在焉,她正在包扎大腿上的伤口,这一处伤得最重,刺伤静脉,也是她失血过多的主因。 “你不信?反正你也从来都没相信过我,对吧?” 祁曜包扎的动作顿了一下,她觉出些不对,薛窍的喘息,是只有恐惧到极致的人才有的呼吸声。 “你那边出了什么事?” 薛窍没有回答。 祁曜无声叹了口气,“我有考虑过成为你的机甲维修师。”她费力想了一下,又道,“每个人都有不愿说破的秘密,我也从没问过你为何对要塞这么熟悉……” “我在要塞长大。”这一次薛窍答的很快,“你看到的那些玻璃容器,我曾是其中一个。”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如果不出意外,我现在也许会继续留在那里,或者被罗远昭用掉也说不定。” 他这么絮叨了一会儿,又忽然想到什么,“我在要塞的东北角留了架隐蔽式小型浮空艇,我现在没法过去啦,如果你还能乘上的话,就赶快逃走吧,能逃多远逃多远……” 祁曜腾地站起身,“你现在究竟在哪,我去找你。” 薛窍不再说话,连接已经中断了。 漆黑一片的狭小夹层,本已远去的窸窣声又在接近,薛窍扒着一条缝隙朝外望去,正撞见龙狮放大的脸扑上来,这张脸本就生得狰狞,现在被挖去大半的肌肉组织,千疮百孔,隐隐露出内里的骨骼,看起来更是恐怖异常。 盘蜃的影响下,整个人躁动不安,想要控制身体如常行动并不容易,薛窍手指一抖。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通讯装置落在地上,弹了几弹,落在这张恐怖的脸上,又弹远,自喉咙里无意识发出轻呼。 一双冰冷的机械手掌扣住他的下半张脸,凹凸不平的触感,源自外露的机械部件。 幽暗之间,附影的眼因不稳的红光而幽幽发亮,“嘘。”他说,“从现在起,想活命就得听我的。” 祁曜再次按下通讯装置的信源搜索器,经过漫长的等待,就在她以为不会再有声音响起的时候,耳旁响起冗杂的信号音。 “把话说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了,你人在哪?” “呃……不好意思,是我。”响起的是个熟悉的声音。 祁曜咬牙切齿,“霍荧。” “我去过你家,看到这个被摆在桌上,怎么,我理解错了,这个通讯器不是为我准备的吗?”霍荧的声音带着笑,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他眼前血肉模糊的一团人影就没这么好心情了。 “杀了我……” 浑身上下的筋脉被一一挑断,已经寻不出半分完好的地方,任谁也没法将这团蠕动的肉块同威风凛凛的罗总督联想到一起。 霍荧极随意地踢过去一把刀,“不是给你留了一只手么,是给你自我了断的,怎么,连这都做不到吗?” 罗远昭颤颤巍巍去够那把刀,手才碰到刀柄,就涕泪横流,嚎哭起来,很快被霍荧塞住嘴。 祁曜沉默着听了一会儿,“你在跟谁说话?” “没什么,我刚刚在窗外看到一架机甲。”霍荧伸手把通讯器的话筒口捂住,蹲下身,笑吟吟地看着罗远昭。 “我留下你的舌头,知道这是为什么吗?”霍荧指向窗外,“他们会不惜一切保你的命,为了从你嘴里挖出更多,你刚刚错失的可是最后一个解脱的机会了。” 语罢,他抛下翻腾挣扎的罗远昭,来到窗前。 超级电脑的投影映射在雪白墙壁,是一则昶境皇帝订婚仪式的讯息,合影相片上,少女不过十六七岁,只露出小半张侧脸,也能看出其生有银发银眼,矜贵娇柔。 在瑕砾洲这种地方,矜贵,算是个绝对意义上的贬义词。黥徒无父无母,无从攀附,从生下来就不得不为活下去打拼,是与矜贵截然相反的存在。 霍荧伸出指尖,触摸着相片上的皓白脸颊,动作很轻,仿佛惧怕碰坏了什么。 投影出来的图像自然不会被损坏或污染,指尖上的血很快将雪白墙面染脏,血滴蜿蜒着落下,啪嗒,落在桌面上。 然后他听见通讯器里响起祁曜的声音。 “什么颜色的机甲?” “金色的,很漂亮。” 会合 祁曜撬开一道闸门,道,“东北角有一架小型浮空艇。” “悄悄,你告诉我这个,就不怕我把它偷偷开跑?” 祁曜不假思索反问,“你会吗?” 霍荧无奈叹息,“不会。”因为他根本没想过要活着离开。 “为了报仇,搭上自己仅有的一条命,值得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可以选择继续挣扎在复仇的深渊中,可世界广阔,为什么不将此作为起点,脱胎换骨,重获新生?” 霍荧笑了,“迟了。”荧荧之火,不照前路,从一开始,他就只不过是一点将死的荧然鬼火罢了。 一阵信号干扰的杂波过后,通讯装置里忽然加入第叁个声音,“薛窍在我这儿,没有生命危险,你们有闲心聊天,怎么还不走?” 响起的声音从语气来看有几分像附影,但霍荧清楚这不是附影。 祁曜却在听到声音后整个放松下来,甚至有力气抱怨了,“就算想走,也得知道方向吧。”她对这里的地形一无所知,纯属两眼一抹黑到处乱撞。 话音才落,左手旁的一道闸门自顾自开启。 “……” 祁曜闪身进去,伴随着她的行进,前方的闸门一道道开启,身后的闸门跟着一道道落下。 “前方右手边的房间,里面有一套动力装甲。” 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祁曜的穿戴速度快多了。 “是你准备的?” “我才睡醒没多久,只来得及布置这些。”晷的语气带有一点不明显的责备,“在怀疑天喋之变合理性的前提下,你对盘蜃的判断和对策都太武断了。” “你是想说我被薛窍利用了?”祁曜启用了动力装甲,谢天谢地,伤痕累累的身体终于摆脱沉重的束缚。 呼啸的风声在耳旁响起,因为失血而浑噩的脑子也稍微清晰了些,祁曜把后半句说出,“我不在乎他说的是真还是假,因为我本身也只是想往要塞跑一趟。” 从一开始,她同薛窍就是心照不宣的利用关系罢了。 抛去擅自抢走附影这件事,薛窍并没有直接伤害到祁曜,甚至假如他没有抢走附影,她本来要前往的也是杜坤阳所在的西区,因为只有这里,才可能寻到仿生人联通外界的通讯网。 “薛窍是罗远昭给自己准备的备体,是他严格按照自己基因制造的产物。”晷用一句话解释了围绕在薛窍身上的诸多谜团,瑕砾洲中的好人脉,对要塞不合常理的了解。 “罗远昭对自己的才学匮乏十分不满,所以在初期给他灌输了过量知识,这一行为反而导致了薛窍对于灵魂对接的排斥。” 霍荧不满地摸了摸下巴,这种感觉真不爽,这两个家伙旁若无人的对话,让他觉得自己像强行被塞进来的布景板电灯泡。 “咳咳,”他强调存在感地咳了两声,“这的确是罗远昭会做出来的事,一个草包想要一个聪明人心甘情愿成为他的容器,未免贪心太过。” 所以薛窍是想要反客为主,借着盘蜃的时机杀掉罗远昭并取而代之,假如有不合理的破绽,还能借莫名出现在东区的仿生人将一切推卸到杜坤阳身上。 祁曜心中豁然开朗,她脚步不停,问的却是另一个问题,“灵魂对接?” “简单来说,就是记忆的复制剪贴,想必你对记忆剪除了解得更深吧。” 祁曜“哦”了一声,哪怕曾经被清除过记忆,也没让她变成另一个人,既然如此,“开什么玩笑,桥接一段记忆,就能让他变成另一个人?” “听上去不可能,但在遥远的极东之国,已经有成功的先例……” 霍荧好心给她解释,后半句声音被陡然加大的信号波扰盖过了,祁曜险些忍不住将通讯器丢掉。 盘蜃的电磁干扰波急遽上升,祁曜很快发现,她跟霍荧之间的通讯就这么生生切断了。 前进的脚步来不及停止,她已然来到堡垒外部,半露天的平台,狂风的巨大冲力几乎让她整个人站不稳,她埋头猛咳了一阵,在找到石柱掩体时,没忍住摔了一跤。 “你看起来情况不怎么好,身体还撑得住吧?” 所幸晷的声音还能响在耳边,不仅如此,他还能充当霍荧同祁曜之间的桥接。 “霍荧说,东北角没有发现浮空艇,也许是被盘蜃吹走了,又或者你被骗了。” “这就是你把我引往错误方向的理由?” 祁曜倚靠在石柱上,她从来都站得笔直,很少有这种歪靠着的情况,这恰恰说明她的身体真的撑不住了,如果说她的脸颊方才还只是有点苍白,那么她现在的脸已经比惨白好不了多少了。 “东区现在已经失陷了,地下仓库的那些失败的培养物现在跑得四处全是。”晷好脾气地解释,“而且那边是罗远昭的地盘,我没法控制。” 是因为西区是尤弥亚地盘,所以你才操控自如吧,祁曜忍住没把这句说出口。 “我现在在——” “西南角。” 很好,霍荧在东北角,而她在西南,所谓的会合,彻底成了无妄的空谈。 祁曜沉默半晌,“晷,你可以不用什么都替我下决断的。” 这是她有史以来对晷说过的最重的话。 晷一直以来,说得难听叫没心没肺,说得好听叫理智冷酷,这一次想必也不例外—— 祁曜本以为如此,她甚至替晷寻好了说辞,“这是为了保障你的生命安全的必要措施”,又或者“我不认为你在非理智状态下的决断有能力解决困境”。 但晷却直接向她反问,“你在向我寻求更多的自由?” 祁曜甚至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出感情色彩,失望……这应该是失望吧。 她很快为这个想法感到可笑,晷怎么可能会有人类的情感呢,想必只是单纯的询问吧。 但祁曜还是回答得慎重,“这不是自由不自由的问题,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按照你的思维逻辑,我为了安全选择留在瑕砾洲,那么我就不可能和你重聚,你这一觉会睡多久?一年,两年,还是叁十年,五十年?” 晷没吭声,于是祁曜把话说下去,“人类的生命是很短暂脆弱的,我不可能这样一直等下去,也许在那之前我会遇到意外死掉,再或者我等着等着就老了,很有可能在那之前,我就淡忘你了。” 她从晷身上学来的思考方式一如既往的冷酷,哪怕现在身体衰弱得就快要死掉,都无损那种对自己,对他人的淡漠。 “不会的,”晷说,“在那之前,我会找到你。” 同一时间,要塞东区,另一组对话还在进行。 霍荧费力地把闸门关上,闸门扣合,伴着窸窣声靠近的繁杂脚步声也被挡在门的另一侧。 “你为什么就不能像帮她那样帮我一下呢?”他半真半假地抱怨着,“就是那个让闸门自由开合的能力。” 晷的声音还是那么有礼貌,“适度运动有助于保持身体健康,特别是对缺乏运动的阁下而言。” “晷,你是叫这名字吧?”霍荧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那架暗金机甲的主人,是为了处理瑕砾洲的异变而来,还是为她来的?” “都有。” “哈?那我就更不明白了,如果我没记错,那小子是教宗血亲意义上的儿子吧,他这样跟他老子为敌,等同于给昶境的那位皇帝当枪使,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吗?” “这世上不是所有孩子都怀着父母的期待与爱意生下来的,何况他只是个意外产物。” 晷对这问题没什么兴趣,毕竟他和霍荧都不具备制造这种“意外产物”的功能,故而他只简单的一语带过,并很快转移了话题。 “你还要磨蹭到什么时候,祁曜已经抵达西北角的露台了,她现在——”晷的声音顿了一顿,“很想见你。” “太好了,请替我转达给她,我也很想见到她,只是想到那架特型机的主人刚刚登陆要塞,心里有点紧张。”话虽如此,男人的脸上可看不出半点紧张。 晷的话语里有恰到好处的恭维,“你的焚炀永劫并不逊色于他。” “能收到你的赞美让我受宠若惊。”霍荧以一种夸张过了头,却不带笑意的冰冷语调说道,他打个弹指,“嘿,睡得够久了,也该出来活动下筋骨了。” 整个云川要塞顷刻间猛烈晃动起来。 假如此刻站在要塞外部,从东侧能看到一个肉眼可见撕出来的大洞,庞然大物生生将坚固要塞开膛破肚,重见天日的刹那,红色的流焰腾地自表面燃起,经年积下的沙尘很快被乱风吹得半点不剩。 当那团刺眼的红色映照在视网膜时,祁曜同时听到两个声音。 “跳过来。”这是晷的声音。 “来吧,我会接住你的。”声音来自霍荧,并非来自通讯器,而是从不是很远的距离之外传来。 焚炀永劫 自身后响起数个机械臂延展发出的声音,要塞在这一刻活了起来,防御机制捕捉到焚炀永劫这一量级的入侵物而采取最高级别防御指令,这是连厄雷蒙特环网,连尤弥亚的意志都无法阻止的自发行为。 不止是防御,还有反制。 祁曜毫不犹豫地朝那团红色冲过去,身后响着机械臂破空而来的声响,那声响在接近,她几乎能感觉到那金属独有的冰冷,巨大到直径足有两米的机械臂,一旦被撞绝不是背上开个口子那么轻松,很可能会被当场拍成肉泥。 她必须得再快,更快些,身上的动力增幅器却已经是临界功率了。 祁曜的后背忽触碰到一个冰冷的身体,冰冷且柔软,这触觉——她难以置信地回头,附影的身体就挡在她与机械臂之间。 “去吧。”附影的声音像蒸腾的水汽般消散,伴着施加在背上的一道推力。 仿生人包括脸在内的整个躯体只完整了那么零点几秒,下一瞬,就在她面前啪的一声被拍的四分五裂了。 祁曜心里一空,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被推远了。 不远处,看到这一幕的霍荧略带嘲讽地点评。 “一场出色的演出,情绪渲染到位,演技浑然天成,难得的是节奏掌握得也不错。” “多谢。”晷客气地收下这句不怎么对味的夸奖,于他而言,附影体内的芯片独一无二,即便毁掉也不能落在旁人手里。 耳旁响起呼啸而过的风声,一秒钟就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祁曜一头扎向焚炀永劫的外甲,照这个无法止住的势头,或许会一头撞晕过去也很有可能。 好在霍荧伸出手一把抓住她,这样强大的冲力下,男人居然站得很稳,他将脸色苍白的祁曜扯住,让她站定在原地。 霍荧轻声笑了一下,“安全降落。” 他一弹指,控制舱弹出,将祁曜推进去,自己也跟着跳了下去。 一片漆黑的舱室里,机械女音在舱室内响起。 “目标识别,目标生物体征符合,虹膜校验通过,声纹校验通过,精神连接正在同步……欢迎归来。” 霍荧有些恍惚地走向操控台,伴随他的脚步,操控台的按键背光齐齐打开,接下来是分布在控制舱四壁的背光灯,地板上,相同色调的波光流转,一时之间整个控制舱都笼罩在一片奇谲光影中。 男人无疑是光影里的焦点,仍是那张阴柔有余的脸,却无形增添了神鬼莫测的魄力。一点流光落在他脸上,照得他的眼睛比繁星还要亮。 这是一种运筹帷幄者才有的从容,顷刻间为男人注入全然不同的风貌,让他看起来既陌生又熟悉。 “你运气不错,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大方,肯让你进入精神连接状态下的机甲内部。” “为什么?”祁曜脑子没转过来,下意识问。 “精神连接,归根结底就是在意识层面覆盖机体意志,换言之,现在的悄悄就在我的身体里面呀。” 这种说法太暧昧了,简直就像在调情。 但霍荧显然挑错了对象,祁曜表情僵硬了一下,她想起来,她也进过林星源控制下的甲金狐的控制舱,假如真像霍荧说的那样,那她跟林星源又算什么。 “别听他胡说。”晷的声音在舱内回响,声音柔和悦耳,却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缺乏人气,透着那么股空灵飘渺的意味。 “控制舱是机甲的心脏中枢,精神连接下的机师躯体脆弱不设防,所以只有极度信赖的对象才会被放进来。”同样的意思,由晷解释起来就顺耳多了。 霍荧有点郁闷,“极度信赖的对象,可不包括躲躲藏藏的家伙。” 他的话音才落,舱内蓦地出现一道半透明的身影,无风自动的金色长发,淡冶的湛蓝眼眸,精致面容浮现无可挑剔的微笑,如华美人偶般朝霍荧微微鞠身。 “是我失礼了,我以为,经历过方才的波折,我们已经算是站在同一条船上的同伴了。” “我对同伴的最基本要求只有一个,他得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祁曜根本没注意波涛暗涌的对话,她的注意力全放在控制舱本身上面。 这架机甲明显比宋铭的老爷机气派得多,林星源的甲金狐虽然外在骚包,内里却是寡淡无趣的全黑设置,这架机甲却是由内而外的高调。 堪比光学污染的背光灯,键位繁复的操作台,全息立体投影屏占据足足一面墙,此刻这片屏幕被一片夜色中的云川要塞远景占据,天蓝色圆顶已经被在方才的冲击下剥落,几十条机械臂耀武扬威自外缘乱摆,仙气飘飘的云都转眼成了诡异的魔窟。 霍荧虽然打着嘴炮,可也没闲着,心随意动,精神连接下,焚炀永劫启动第二形态,十二面背翼由大及小,齐刷刷展开,躲过全速袭来的机械臂,不仅如此,光刃天渊落下,轻松斩断如海藻水草般追逐而来的机械臂。 祁曜走了两步,低头看着脚底扩散开的幽紫波纹,控制舱的风压经过特殊设计,配合幽深的黑色背景,给人以漫步在宇宙尽头的苍茫漂浮感。 看着眼前的一切,她忽然理解了为何宋铭不惜脸面也要厚着脸皮向林星源讨要新机甲了,正如宋铭说过的:机甲是男人终其一生追求的伴侣。 这一刻的她微微沉醉在这种氛围气息中,甚至忘记自己并不是男人。 “我可以摸一下吗?”祁曜站在控制台前,眼里满满的希冀。 霍荧微笑着,“请便。” 手底按键触感冰冷,边缘光滑,按下又弹起,发出清脆声响,是足以让人沉迷的愉悦享受,在祁曜意识到之前,手已经自主行动,依照宋铭所教的,按出一组操作指令,身下隐约传来震动,机甲依照她的指令调整了待命姿势,减震微平衡设置很快发挥作用,控制舱有如被云朵包裹,那震动轻微,很快就感觉不到了。 霍荧不无意外地扫了她一眼,“不错,除了速度慢了点,操作糙了点,还有,教你的倒是个匠才,可惜少了点灵气。” 这样说着,他的手也没闲着,行云流水自操作台上一带而过,指上动作轻而快,经过的路径繁复却不见半点迟疑,一时间清脆按键重迭交织成一片,听来轻快悦耳似晴空落雨。 某个被点名的匠才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看着一旁脸色差极了的好友。 宋铭还是跟过来了,虽然行动指挥的大权旁落,但他并不怎么在意,用他自己的话说,林星源能力比我强,。实力靠谱,又沉稳冷静,有什么比跟着这样的人混吃等死来的安心呢。 现在的宋铭却只想把说出口的“沉稳冷静”四个字一口气吞掉。 从那架红色机甲出现时起,林星源就不太对头,他怎么忘了,林星源是个战斗疯子,而那架机甲,从外观上看,是与甲金狐性能不相上下的特型机。 该死的特型机,宋铭甚至都顾不得眼馋了,他在做最后的努力,试图唤起好友濒临极限的忍耐力。 “冷静,现在上报给伽门,发起跨域通缉才是最稳妥的。” 伽蓝防卫制御系统,因其空间捕捉定位系统打开的形状近似于一道门,故得名伽门。 林星源阴沉着脸,他没看宋铭一眼,只是朝半空中抛出一个巴掌大的球形装置。 “喂,这里可是室内,你这个疯子——” 就地解放形态的暗金机甲撑破穹顶,将邻近的几条通道生生挤爆。 “我去追它,这边的扫尾工作就交给你。” 抛下这句话,林星源几个起落进了控制舱,驾着甲金狐扬长而去,只留下头顶巨大的洞,还有惊得面面相觑的众人。 “还愣着做什么?”宋铭把视线从头顶的大洞上移开,露出一个怎么看都灿烂,却让人心里有点发毛的笑容,a级感染事故,还牵涉到督查主教的死亡,怎么看都没法善了。 “处理掉所有感染者,别放跑一个黥徒。” 对峙 祁曜垂眼盯着那些按键,将指尖从上面依次拂过,只是轻轻拂过而不按下,显而易见地,她在复盘霍荧方才的操作路径。 男人的动作太快,虽不过一瞬,却足足按下几十近百个按键。而她的动作迟疑,透着股不确信,仿佛蹒跚学步的孩童,居然也能将路径复原个七八成。 霍荧的眼里闪过几分惊异,他忽然有些了解罗挽昭的想法了,人在活到一定的年纪以后,心灵腐朽尤早于肉体老迈,再见到熠熠夺目的人或事物,不会就此心向神往,反而生出了将其毁灭的心思。 虽了解,但绝不会生出理解,霍荧有自己的骄傲,这骄傲让他哪怕选择自毁也绝不会与之同流合污。 只是这一刻男人生出几分恍惚,假如他更早发现祁曜的这份天赋,会不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比方说,再继续苟延残喘活些时日,引导她,看她能成长到什么地步—— 霍荧只想了一下,就苦笑了。 祁曜在他的生命里出现得太晚了,晚到她出现与否,都已经没法改变什么了。 视线顺着动作越发轻盈熟练的指尖移到少女青涩甜稚的侧脸,霍荧开口,“你有双很不错的眼睛。” 他边说着边伸手摸了摸祁曜的眼睛,祁曜有点莫名,但她没有躲开,拿人手短,自己的手还扣在别人机甲操作台上呢,这种程度的触碰能忍则忍了。 “要是能早个十年遇见你就好了。” 祁曜一愣,十年前?那不就是她跟晷相遇的时候。 “十年前,我想我应该没法遇见你,”她驴唇不对马嘴的回,“我那时还不在银星。” 霍荧笑了笑,还想说话,晷的声音经由精神连接响在他脑海,“你有闲心闲聊,不如解决掉后面的麻烦如何?” 霍荧神色一凛,一把抓起目镜扣在头上,视线扫过一片虚茫的投影屏。 与机甲精神连接状态下,一切感知都被放大,不同寻常的风速湍流,隐藏于其中的一点破空锐响,哪怕只有一点点,都能唤醒烙印在本能的,对于危险的感知。 问题是,晷是如何先他一步知道的。 霍荧眨眨眼,将这句话自脑海勾勒出,“这也是你在要塞看到的吧。” “你说是那就是吧。” 祁曜看看神色如常的晷,又看看满脸凝重不做声的霍荧,她也发觉了有哪里不对。 投影屏幕上在几秒后弹出警示窗。 “发现不明机体靠近,距离已不足叁公里。逃逸路径被拦截,警告等级4,更正,警告等级5,是否进入战斗状态。” 祁曜看到这行字,本就苍白的脸色一瞬黯淡下去,“是甲金狐?” 这回晷没有瞒她,“没错。” 祁曜没接茬,她低头盯着自己搭在台上的手腕,青紫血管分布在皓白的腕上,看不出半分异常,谁能想到这其间被植入一道令人恶寒的异物呢。 她顿时感到索然无趣,道,“我身上有追踪器,不想被缠上的话,就找个地方把我放下去吧。” 霍荧哼笑,头也不回丢来一把刀,“想死的话,直接在这里割脖子还快些。”他的语调轻快,却透着十成十的嘲讽,见祁曜不作声了,他便一把揽上她的肩,把她拉到自己身旁,“真打起来,我未必会输,悄悄你还可以更相信我一点的。” “再相信”是有多相信? 祁曜没问,下一刻,她眼前瞬起一片氤氲的白雾,与之相应的,周身各处有如被无形之物桎梏般沉重,就连呼吸都不畅起来,这感觉同她几年前的遭遇极其相似,她心中惊惶,下意识就想往后退,却被霍荧按在原地。 “给你个特等席观战的机会,至于能学多少就看你造化了。” 这声音飘忽不定,一下子极近又一下子极远,像是直接在脑海里炸开。 她挣扎得越厉害,霍荧按得就越用力,那种力度甚至显出一种冷酷无情的味道来。 “深呼吸,放松身体,把整个意识下陷,我只移交一小部分权限,别告诉我你承受不了。” 霍荧的语气罕见的严厉,有如来自老师的训斥,祁曜还想抗拒,却听见晷的声音,也是在脑中响起,“照他说的做。” 于是死死抓在操作台的手放松下来。 一旁的霍荧发出不满的轻嗤。 眼前的白雾很快散去,复现出控制舱的景象,目之所及的所有事物上都笼罩着层细小网格状辉光,眼前仍是那面巨大的全息投影屏,却穿越无形屏障,产生身临其境的错觉。 祁曜很快就感觉到如芒在背的不适,那感觉来自身后某个特定的方位,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焚炀永劫已经自云层间以诡谲路径腾跃,巨大的投影屏幕化作动态模糊的虚芒。 祁曜没法通过参照物确认焚炀永劫的路径,但敏锐的身体先一步捕捉到重力与空气流速的急遽变动,为了抵抗微弱的眩晕感,她不得不扶着操作台。 视野前方的全息投影上,甲金狐倏地现身,巨剑挟着雷霆之势劈砍而来,她几乎能感受到巨剑挟着的尖啸风声,凛冽的杀意当头灌下,直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即将碰触的一瞬,伴着霍荧的轻笑,焚炀永劫陡然拉开距离,跳转九十度,绕到其身侧,刀刃天渊无声息地划向暗金机甲的肩膀。 巨剑侧摆着迎上,剑刃与刀刃相击,第一个照面,实打实的正面碰撞,两方竟是势均力敌,谁都没能讨到好处。 林星源噫的一声,脸上现出几分惊讶,敌人并不简单,招法老辣中透着股捉摸不定的邪异,纵然这一招他带着试探,对手在后手反击的天然劣势下,居然能半点不落下风,这样的人……绝无可能是籍籍无名之辈。 他不知道同一时间,霍荧也在苦笑,对面机甲上的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却已然有了不输自己的造诣,男人一向恃才傲物,却不想给这初生牛犊打了脸……不,是这十年里自己一直在退步罢了。 “收集对方机体数据。”发起攻势的同时,林星源穿插着下达指令。 很快,数据参数样本采集完成,对方的机型不明,从涂装到武器全都无法从数据库中调取到相关资料,唯一能通过参数确定的只有一点,这是一台s级特型机。 放眼整个第叁星系,记录在案的特型机连a级在内也不过数百台,至于s级特型机,只有几位机甲大师才能有这样的手笔,换言之,通过数据筛查确认它的型号并不难,再不济也能借助材质与设计风格确定其出自哪位大师,唯一的问题,现在的林星源并没有这样做的余暇。 霍荧不打算给他喘息的机会,与甲金狐的缠斗一触即止,比起正面迎击,霍荧更擅于诡谲难测的路数,于游走之际找寻敌人弱点。 而林星源师承林歇,招式动作干脆利落,精炼到没有一丝冗余,却能造成压倒性气势。 这是灵动与坚实,诡谲与简练的对决,也是两个来自不同时代的佼佼者,两种风格的顶尖对决。 祁曜紧张得差一点忘了呼吸。 同方才的感觉完全不同,她化身为霍荧身体内部的幽灵,就着他的一举一动,切身感受甲金狐狂风骤雨般的袭击。 眼看着甲金狐的刀刃又一次卷到眼前,祁曜不由得攥紧拳,在她惊呼出来之前,焚炀永劫抬手射出近接防御炮弹,借助对冲之力险险避让开这看似无可躲避的一击。不仅如此,红色机甲更是踏着诡异步伐直突进甲金狐防线,看似轻飘飘的一击,带着无言魄力,直指向暗金机甲的头颅。 顷刻间,战势反转再反转,直看得祁曜心跳飞快。 盘蜃的暴风眼越来越接近这里,紊乱强烈的风流将两架机甲裹在正中。看来简单的攻击需要根据风压实时调整,磁波干扰下,时断时续的投影不仅起不到作用,还会干扰判断。两方全凭精神力耗着,一时半会谁也没法拿下对方。 这样僵持下去对他没有任何意义,林星源忽然顿了一下手,显出几分不同寻常的焦灼。 甲金狐骤然后退,这是它在这场交战的首次后退,伴着距离拉开,十二道光斑在电光火石间落在在焚炀永劫的四周,上下左右,远近不同,似夜空中错落有致的星点。 当祁曜注意到它们时,光斑已经拉伸成明亮耀眼得无法直视的光柱,自各个方向错落着指向焚炀永劫,后者不知不觉已经陷落错综诡异的空间,将被十二枚楔子钉死在死亡台座。 十二玉楼 祁曜的瞳孔因恐惧而放大,又是这一招,与贝斯特洛圣裁日有所不同,这一次光柱拉伸得速度快到来不及反应,只在零点几秒就完成部署,又将在零点几秒后抵达。 霍荧轻笑一声,指骨分明的手织成一片虚影,如果说他方才的指速已经算得上轻盈灵动,眼花缭乱,那么现在则到了连祁曜都难以辨认的程度。精神力对机甲的微控制达到极限,手上更是指令动作拉满。 第一道光柱以微末优势最先抵达,落在焚炀永劫的毫厘之外,第二道同第叁道光柱随即落下,被它以诡异到超出人类理解的z字路径闪躲,这一刻的红色机甲妖诡,莫测,正如此刻站在操作台前的霍荧,收起垂眸敛目,眼中聚起煌煌的神采,妖美得熠熠夺目。 一切仍没有结束,又四道光柱自上方交织汇合,天幕半染成金红之色,半维持漆黑,天幕炸裂,当头砸下。 祁曜无意识咬住唇,还没完,以林星源的行事风格,一切绝不会这么简单,十二道光柱,还有八道,它们现在在哪,光幕里面,光幕外面?背后?脚下?侧面,还是藏在什么更刁钻的视觉死角。 又或者是以上的全部? 霍荧手上动作不停,脑子里估计也没闲着,居然还能游刃有余的发出嘲笑,“十二重楼这么用,林歇都要给他气活过来……” 乐极生悲,就在这最为关键的时刻,他的手忽然颤抖着停滞了一下。在这种顶级对决中,牵一发而动全身,一瞬的迟滞足以成为致命的弱点。 眼看指令就要功亏一篑的作废,忽然灯光闪烁,自发完成,伴着一道柔和的声音,“继续。”关键时刻,晷补足了缺失的指令。 霍荧的眼睛更亮了,片刻迟滞后,手上的速度不减反增,经历了这么久的战斗,他却丝毫不露疲态,简直就像是在燃烧着生命一般,祁曜因这忽如其来的不详念头一惊。 十二重楼已彻底结成,伴着震耳欲聋的巨响,笼罩在焚炀永劫周围的整片区域笼罩在灼眼的威光里,毁天灭地的势头下,倘若还有什么留在其间,哪怕是机甲,也定会被湮灭。 与那日城街上的截然不同,这才是十二重楼的真正实力。 然而被锁死全部退路,避无可避的焚炀永劫,就在倏忽之间消失了。 所谓消失,是真正意义上的消失,不仅肉眼与仪表盘捕捉不到它的轨迹,就连精神力也在某一瞬彻底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林星源的手缓缓离开操作台,片刻前他还处在一种亢奋的战斗状态,现在那股战意冷却了,凝固了,堵在喉咙里成了一团焦黑的东西,他死死盯着某个方向,红色机甲就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再度现了身,它终归不是来去自如的幽灵,那么总得留驻在这世上,只要他现在追上去,或许还能再次捕捉到它,只需再次追上去—— 灼眼的光加上难以承受的空间眩晕,让祁曜不得不闭上眼,然后她惊讶地发觉甲金狐被甩在身后,没再追过来了。 霍荧却是知道的,与其说是甩开,倒不如说对面的机师直截了当放弃了战斗。 他心里一动,朝晷望过去,“你做了什么?” “为什么一定得是我做了什么?” “你不想说,可是悄悄她也很想知道啊。” 果然,听到这句,祁曜也跟着眼巴巴看向了晷。 虚影织就的金发美人拒绝把话题继续下去,转移话题道,“我是不是以前没说过,悄悄这称呼真的很难听。” “祁曜这名字也好不了多少吧?”一旦摆脱了危机,霍荧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 有吗?晷望向祁曜。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两人各自叫出她的名字。 “祁曜。” “悄悄。” 祁曜眨眨眼,看了看晷,又看了看霍荧,银蓝的眸子头一次失去了锐利的锋芒,雾茫茫的落不到焦点。 “你们是小孩子么……”这话只想在脑海,却经由精神连接传达出去。 于是她皱了一下眉,表情不同以往,有种惺忪的孩子气。 本就历经鏖战遍体鳞伤,精神力所剩无几,又在方才的对战中被这庞大的机械巨兽抽干,精力透支带来意识恍惚,进一步触发感知失调。 这种状态其实很危险,很容易就没有征兆陷入深度昏迷,她全凭一口气强撑到现在,绷紧的弦一旦松了,四肢百骸的气力都在抽离,仅仅是站在这里,就已经用尽全身的力气。 下一刻,祁曜就往地面栽去。 晷离她更近,下意识想拉住她,手臂同她交错,穿过。 霍荧揽住她的腰,把人抱在怀里。 “……” 晷看看两人,秀美的眉微微拧起,这为他注入了一点人类才有的感情色彩。 驾驶座椅的靠背落下,扶手翻折,很快化成一只仅供一人睡着的小床。霍荧抱着祁曜,将她放在小床上,又极富耐心地为她一一解去沉重的外装甲,祁曜的背脊和侧腰尽是深深浅浅的伤口,腿上渗出的血更是把整个外甲都染红了。 霍荧神色不变,将拆下的外甲丢弃在一旁,又把她的衣服解开,他的手指灵活,实属解衣服的一把好手。 趁血还没完全干涸,衣服轻而易举就能脱掉,倘若等血液凝固,就只能费力往下撕了。 霍荧把她的衣服脱得干净,往自己身上摸了一圈,这才尴尬地发现自己没带任何伤药,他往要塞跑这一趟,原本也没打算活太久。 他只好把方才从祁曜身上脱下的衣服挑挑拣拣,挑软的干净的面料撕成布条,给她包扎。 少女的身体纤细柔软,叁头蛇的黥纹狰狞诡异,青黑介质流动有如生命,自左肩起,沿着同侧胁肋向下延展,直到腰畔。 黑与白,柔和与乖戾,构成触目惊心的画面。 指尖自肩膀掠过,霍荧垂下眼,视线往f.d.n的环状标记扫去。 “昶境皇帝的未婚妻是个f.d.n的黥徒,使的是极东古宗族的招法,还跟厄雷蒙特的ai有一腿……” “那又如何?” “我差点就要信天下大同了。” 说出这句话,霍荧解下身上的衬衫,给她套进去。霍荧的身形比祁曜高大,这衬衫只及他的腿根,却足足盖过她的膝盖,松散披着,袖口松松垮垮挽起,露出小半截手臂。 银发与灰白衣衫,皆属柔和的颜色,衣衫宽松,也遮不住独属于少女的纤细腰肢,反倒显出几分惹人怜爱的纤弱。 霍荧看着祁曜,想着她少有这般安静柔软,任人摆弄的时候,此时的模样又极满足男人的恶趣味,心情便好了起来。 祁曜这会儿不知是不是被梦魇住了,无意识死死抓住靠椅床垫。耳旁,晷的声音轻柔异常,“睡吧。” 祁曜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她已分辨不清现实和梦境,而晷的声音又近在咫尺,轻而易举带来错乱感,“晷,”她声音很轻地说道,“芯片……丢了,对不起。” 这声音与平时不同,透着一点不设防的甜软,一点被困倦拉长的含糊,是她在清醒时决不会展露的部分。 “丢了就丢了,以后再给你枚更好的。” 祁曜没有应声,她头歪着,已经睡熟了,身体无意识蜷缩成一小团。 来瑕砺洲的几个月,她又瘦了不少,方才还不觉得,这么一蜷,倒有几分在西格马空间站时才有的模样了。 晷低头看着她的睡脸。 真正的他并不存在于这具幻象里,这种低头观看的动作,比起“看”本身,更接近一种单纯的对人类行为的模仿。 人类是一种多么奇妙的生物,它们构成摩天蜂巢般的名为“社会”的庞大组织,开疆辟土,看起来无所不能。 均摊到个体,却是这般弱小纤柔的存在——视觉困于狭窄的一隅,沟通依赖繁琐的言语,肉体脆弱得不堪重击,精神易耗,轻而易举就会乏累。 即便驾驶着坚实巨大的铁块,也不得不动用这具脆弱的躯体和珍贵至极的精神力来操控它们,令它们做出如人类一般的举止,在他看来这根本是一种本末倒置。 愚蠢,没错。 但当这些特质出现在祁曜身上时,晷发现也并非如此难以接受。 她走路时腰背总是挺直,睡着时却蜷得像只小猫小狗。她的瞳孔银中透蓝,倒映明亮光影尤显澄澈清亮。她的声音和任何人都不同,唤他的名字时带有一点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轻软,于是“晷”,这个他随便取的名字也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 而当她生死苦战,或如方才一般笔挺站在机甲操作台前时,眼底被灼热战意点亮,那蓬勃生机的跃动,好似一把澄蓝的冰燃成冲天的橙红火焰。 晷开始意识到,这些看起来无聊的特质其实是有存在意义的,它们将每个个体加以区分,将这些弱小纤柔的生物化成各不相同又独一无二的存在。 这一切,恰恰同他的虚无本质相反。 离魂 霍荧背靠着操作台,看着这一实一虚,一睡一醒的两个人影,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似笑非笑。 “有这样的本事,刚才怎么不接管战斗?”他懒洋洋开口,墨染的眸子扫过金发湛眼的至美幻象。 “如你所见,我不是人类,只能按照既定程式运行指令,比起创造更擅于模仿,要我去战斗未免强人所难。”晷的语气依然温和有礼,但面对霍荧就未免显得有些冷冰冰了。 “而且,你刚才不是赢了么。” “不,我输了。”霍荧惆怅地勾了下指,“那小子还不赖。” 从一开始看似主动实则毫无章法,再到预测并封锁他的路径,如此肉眼可见的进步,居然全凭实战中的顿悟。 一个拥有如此天赋的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 而自己却快要死了。 霍荧忽然生出一丝难过和不舍,就好像已经摸到一条向上攀爬的通路,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自眼前闭合。 人的一生太短了,实在经不起挥霍。他垂眼看着自己轻颤的手背,曾拥有一切,却全部失去,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 “你们人类总喜欢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空灵唯美的虚影发话道,“事情的结果是你成功逃脱,他追踪失败,想必他心里的挫败不比你少。” “你不懂。”霍荧摇了摇头,也不继续说下去,对这么团冷冰冰的东西解释他此刻复杂的心境,等同对牛弹琴。 *** “所以说,根据这份迟来的调查报告,出现在春宴上的刺客有两批,一批来自f.d.n,而刺杀朕的,是杜坤阳派出的死士。” 由全息影像构成的会议席上,年轻的陛下慢条斯理说着,他看起来很有些头痛,食指与中指一并按在太阳穴上,“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 “我想,杜坤阳只是单纯出于个人行为。”袁晃边说着边擦去自己光可鉴人的脑门滴下的汗,身为元老会的实权人物之一,当初杜坤阳被举荐也有他一份功劳,眼下杜坤阳人死事败,他不得不站出来擦屁股,心里却巴不得把杜坤阳的尸体挖出来狠狠踩上几十脚。 “杜坤阳为人一向好大喜功,又不满困于瑕砾洲,想必为了在陛下挣得功绩,才自导自演了一出袭击戏码……” “差点杀了朕的功绩。”厉晟平平的一句话,堵住袁晃将出口的话。 “站教会的立场上,没必要在贝斯特洛刚刚部署的时间点上,向陛下发难,站在杜坤阳背后的,一定另有其人。”韦孟生不露声色地替袁晃解了围。 “我很难相信贝斯特洛……不,厄雷蒙特环网在整件事中能够抽身事外,肖署司,不妨说出令弟的遭遇吧。” 肖鄞轻咳了一下,“舍弟才刚脱离生命危险没多久,春宴上,他遭到f.d.n派来的刺客袭击,虽伤得不重,但就在他痊愈后没多久,再度遭受近乎致命的袭击,而袭击他的,正是本该从黥徒手里保护他的厄雷蒙特控制下的仿生人警卫队。” 男人说着说着,一向不苟言笑的脸,露出一点难以掩饰的阴郁和悲戚。 “舍弟一向深居简出,更无仇家,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本该遭受袭击的,是我这个掌管内务署司,又对厄雷蒙特不满在前的政客,这不折不扣是一桩排除异见的恶劣行为。” “您说f.d.n,是我理解的那个f.d.n,对吧?”一直都没说话的老狐狸,廖鹤奇终于慢悠悠开了口,“那组织当年被先帝驱剿以后,龟缩在司弥十几年了,根据现有的证据,它早就被司弥的氏族收编。” 廖鹤奇精明的眼眯了一下,“所以,还有什么比极东的氏族同神飨教会合谋更荒谬的结论吗?” 他话音一落,席间配合着响起几声嗤笑。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梵南的神飨教会,同极东之国的宗族之间,是决计不能相容的关系。 厉晟垂下眼,等那笑声落定了,才不疾不徐地反问,“廖相是认为,杜坤阳同f.d.n只是刚好在同一天各自安排刺客,又刚好被他不小心放跑了其中一个f.d.n的刺杀者,而那名刺杀者又只是恰好挟持了朕还未来得及对外宣布的未婚妻,是这样的吗?” “没错。” “廖相明明知道,林元帅的遗孤倘若死在朕还没得及宣告婚讯之前,会造成怎样的后果。”那些林歇的追随者会把一切推向不可想象的阴谋论。 “林小姐既然已经被救回,陛下应该从她口中知道那只不过是个巧合。” “呵呵,”厉晟忽然笑了,“倘若朕不是获取了杜坤阳与f.d.n勾结的证据,就差点给廖相说服了。” 他拨了一下指,落在众人面前的投影器上的图像换成了一枚被熔断成几截的镣铐。 “这是在杜坤阳的属地找到的,虽然他死之前极力想抹平上面的痕迹,但证据还是被留存下来。” 自金属镣铐的里侧,烙刻有一行极不明显的字母,f.d.n。 “廖相可以坚称这是嫁祸,但极东独有的金属工艺是没法伪造的,相信检验科很快就会给出令人信服的结论。”厉晟微笑了一下,“当然还有人证,一名要塞幸存的黥徒指证杜坤阳一直在收集黥徒尸体进行复刻天喋之变的试验,整个尸体交易流程都被详尽记录下来。此外,前往云川要塞调查的部队遭到阻挠,阻挠者不是黥徒,而是厄雷蒙特仿生部队。” 末了,厉晟不忘发表总结,“在坐的各位虽然对厄雷蒙特环网寄有厚望,但它的安全性远没有想象的那样稳定,公正性更是经不住考验,我想,在教宗冕下亲自查清杜坤阳的行为之前,我有权收回贝斯特洛的权限。云螭也将一如既往守卫着昶境的安全。” 廖鹤奇沉默了,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个致命错误。 元老会的某些人从一开始就为了撇清杜坤阳与f.d.n的关系而将一切归于巧合,殊不知皇帝早已握有证据,只等他们跳入瓮中。 厉晟要的从来都不是扳倒杜坤阳一个区区督教,他是要剥夺整个厄雷蒙特环网在昶境内的权限。 这场仗,从一开始就不对等。 *** 祁曜睁开眼,身在暗不见光的地宫里。 手指布满磷粉,幽蓝中透着楝紫,迎着光尤其闪闪发亮,似某种玻璃糖纸,她下意识捻了捻指,感受那柔滑的质感。 祁曜愣怔地坐在原地好一会儿,才重拾起自己的名字,记忆和现状。 她乘着霍荧的机甲逃离要塞,又因困倦睡了过去,然后呢。祁曜思前想后,终于得出结论,自己是在做梦。 四周皆是黑暗,伴着头顶窸窣的响声。 “韡晔,别闹了。”祁曜想也不想地道。 话音才落,头顶出现一道微蓝带紫的半透明的蛾翼,微微颤动着的模样,流淌着一种异样的孤寂之美。美到极致,也孤寂到了极点。仿佛祈求着被撕裂或是被融毁的一刻。 冰冷,残忍,美丽,渴求毁灭,这些矛盾的特质,居然出现在同一个生命体身上。 银亮的眸子掠过头顶的巨大飞蛾,垂耸下来的蛾翼如水生植物般轻展开来,磷粉被一同带起,纷纷扬扬洒落在身上。 磷粉带有一股泠冽溟濛的幽香,同厉晟身上的气息何其相似,只是闻到就已经半醉了。 祁曜打了个哈欠,在梦里居然也会犯困,这让她觉得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她仅仅闻到这气息,就开始想念起厉晟来。 她对厉晟一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这亲近感让她罔顾林星源一再强调的“不要同陛下走得过近”,她岂止是走得近,甚至还不小心撞破厉晟的秘密。 祁曜懒洋洋地站起身来,有一搭没一搭想着那个秘密。 耳旁渐渐出现无数窃窃私语的声音,只由耳边掠过时加重那么一瞬,还来不及反应就化作支离破碎而无意义的单音节。 她只用一瞬就明白过来,它们是在向自己讨要某些东西,通常是身体的一部分,最简单的满足方法是血液。 祁曜想起厉晟对她说过的,绝不能轻易满足它们的要求,因为这多半会纵容无节制的欲求……何况这是她自己的梦,当然该她自己说了算。 “我的血一点也不好喝,你们去找别人吧。”丢下这句话,她头也不回就往前走。 “怎么,是谁惹我们的小公主不开心了?”厉晟的声音响在不远的地方,也不知男人站在这多久,倘若他不开口,根本无从发觉他的存在。 祁曜一惊,握拳,“出来!” 那些声音执拗异常,并不肯放过她,耳边的噪音愈演愈烈,几乎盖过她自己的声音。然而即便如此,厉晟的声音却是完完整整,没有被盖住。 异种 蓬地,地宫的照明火焰齐刷刷亮起。 男人自不远处现身,垂眼望过来的模样,在暗色光影里流淌着惊心动魄的妖美。 “看来今天不满足它们,它们是不肯罢休了。” 厉晟轻轻叹息,将自己的手腕划出一道细长的口子,血很快流淌下来,沿着指滴落。 滴落的血滴还来不及落地,就被一些细碎的近乎看不见的翳影分食殆尽,那些东西意犹未尽,犹围着伤处转悠,厉晟冷哼一声,它们便飞快地四下散开了。 只剩指尖的血,源源不断的滴落,好似流不尽一般。 任谁看到这一幕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祁曜沉着脸朝厉晟走去,她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出口,天喋之乱的真相,黥徒异变的原因,林星源同教宗的关系,还有跃渊号上发生的祸端…… 然而越是走近,脑中越是空白一片。就像饥寒交迫的夜路旅人,面对着散发香气的热气腾腾的食物的焦渴,胸口似有只爪子在抓挠,让人无所适从,愈发烦躁。 厉晟气定神闲等着祁曜走近,离得越近,眼底的光也就愈发归于茫然,她贴近,拾起男人的手掌,将沾着血的手指放入口中吸吮,又一路舔舐而上,直到柔软的舌尖抵达腕上的伤口,那感觉麻痒,像一只柔软而无害的小动物近乎噬咬的撒娇。 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在外面太辛苦的话,就回来吧。” 血源源不断流进身体,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她餍足得像只吃饱喝足的猫,一时懒得动弹,身体放松,顺势躺靠在厉晟怀里。 “才不要。”她下意识拒绝,被他的气息包裹其中,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 “这样下去,林星源迟早会杀了你的。” “哥哥他……”她皱了一下鼻子,一时之间没改过来称呼,顿了一下,才道,“谁杀谁还不一定呢。” “是是是,如果是你的话,没准真的能杀掉他。”厉晟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身体也跟着轻颤,带着依偎在他身上的祁曜也跟着晃动。于是他缓缓坐下来,让她躺靠在自己腿上。 “阿晟哥哥很讨厌林星源?” “他逃避本该归属于自己的责任,将烂摊子全都丢给我,自己却跑去做好人,难道我不该讨厌他么?” 祁曜迷迷糊糊地跟着点点头,这么听起来是挺讨厌的。 “再瞧瞧他对你做的事,洗掉你的记忆,拉着你玩小孩子过家家酒,明明是自己控制不住碰你的欲望,却对你施加神经惩戒,到头来他还是那个伟光正的好人,严苛无私的好兄长,你说他可不可恶?” “可恶。”祁曜顺着他的话,她其实已经困得压根儿睁不开眼,更顾不得去想自己说的话了。 “谈阎亭和厉姒宁,他们的孩子又怎么会是善类,你以为他当真良善无辜,天喋之灾,可不就是他带来的么,他以为他能逃脱得了——” 厉晟的话突然停了。 原来是祁曜翻了个身,把头埋在他衣服之间,呼出气透过衣料打在他腰侧,露出来的小半张脸,垂下的睫毛纤长,在脸上打出一小片阴影。 厉晟不再说话了,无限爱怜地以指尖勾勒她侧脸的眉眼。 “把我说的都忘了吧。” 林星源的秘密,要由她亲自揭开才有趣。 “……唔。” *** 书房暗室里不可见的翳影窸窣浮动,声音轻微到近乎幻觉。好似扑棱的翼,拂起灰尘,借着光影纷纷落下。 可若是只盯着一点去看,会发现视野里的斑驳不过是错觉,眼前所见,唯有一束昏黄的光,范围仅能照亮案台一角,眉目如春水温柔的青年斜斜倚靠在光下,轻翻着书页。 那是一本朴实厚重的辞书,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纸张泛黄,反倒益发显得手指白皙修长。 就在几十分钟前,厉晟才结束了一场会议,撤去明亮的背景光,他显然更加享受这般幽暗的环境,片刻不歇地翻着书页,只在偶尔闭目养神。 虽看起来惬意,可厉晟的脸色却就在这一会儿时间里衰败下来,方才在会议桌前气定神闲的男人,这会儿病恹恹地斜靠在椅背,时不时捂着嘴轻咳几下,脸上也泛出病态的嫣红。 这种恹恹的不快也感染了跪坐在地的常风,让这年轻的黑甲卫魂不守舍地想起陛下身体很差,故而不讨女帝欢心的传言。 “要塞逃出的机甲查出眉目了么?” “已经上报给伽门了,关于它的来历……还在查。” “倒是稀奇,一架s级机甲神不知鬼不觉来到昶境的地盘,还光明正大从调查部队面前给逃了。” 瑕砾洲不是昶境的地盘,至少不完全是,常风很想这么说。 适逢厉晟的目光从书上抬起,落到他身上,许是光线昏暗的缘故,又或是发色与瞳色浓不透色的墨黑透蓝,当男人这么斜眼望来的样子,有几分像志异怪谈里的妖魅,常风心里一惊,连忙低下头。 他倒是忘了,陛下生父是非人妖物的说法。 女帝厉戕元,杀伐决断,不近男色,在她短短一生里,与桃色绯闻近乎绝缘。这样的她,在十七岁那年收到一份独一无二的礼物:一艘载有自异星收集而来的珍奇异兽的星际游船。船上除了各色异兽,还有一个少年,一个从未留下影像,只在传闻中拥有令人战栗的妖异之美的少年。外界只能从那日在场者的描述中得知,其人有着“惊心动魄,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美貌。 那少年成了女帝唯一专宠,便是厉晟的生父。当少年长成了男人,许多年过去,他仍是缄默低调缄默,只以无名身份活在厉戕元身旁,甚至不曾出现在众人面前。关于他的一切,都在厉戕元的授意下被刻意抹除,世人甚至不知其真实姓名。 只一次,在厉晟出生后没多久,以廖相为首的元老会势力以王位继承者血统不明为由要求彻查其父,厉戕元雷霆暴怒。她是完全有理由愤怒的,因那些人居然使用非法手段调取近卫空间站的记录,出具了一份“受检星际游船抵达银星时未查出携有人类特征生命体”的证明。 君王一怒,血溅叁尺。性格持重的女帝一反常态,以血腥手段将传谣者全部封口。从此这人彻底成了不可说的存在,关于他的一切都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常风胡乱想着,听见厉晟又问,“林星源呢,他放跑了那机甲,不敢来见我,跑去哪了?” 林星源不敢来见他,究竟是因为放跑机甲不甘,还是因为被他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吓到,厉晟心里其实很清楚。 正因清楚,他才格外期待阿源的反应,于他而言,妄图装出一副好人嘴脸的阿源,是最好玩的玩具。 “林……少校他去了内务署司的府上,探望受伤未愈的肖小公子,不过肖署司看起来不怎么欢迎他,把他给轰走了,然后——” “然后怎样?” “他带着林小姐去收押要塞带回黥徒的地方转了一圈,出来的时候心情很不好。” 听到林星源这么惨,厉晟的心情终于好起来,也是,哪怕他再怎么给林星源添堵,后者也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而那两个孩子就不同了。 他们是刺在林星源胸口的刀,一把激起他的愧疚,一把引他走向失控。 视线再度回到面前的书页,厉晟随意翻了几下,翻动书页的指顿了顿,他打了个哈欠,“没别的事了,你先下去吧。” 常风低低应了一声,起身时,他再一次听到窸窣的响,那样的轻微,甚至无法用语言形容那种鼓膜与之共振的感觉。也许是远离光源的缘故,光线变得更暗了,如身处在足以吸收光线的地底巢穴。 他已走到了门前,手指摸索着放在门把,被雨季独有的潮湿浸染的木头,摸起来绵软黏手。也不知怎么,常风鬼使神差地抬头望向天花板—— 自青年的喉间发出无意识的喀喀响。 头顶上方盘踞着一只足以占据整个天花板的飞蛾,昆虫独有的扁状头颅正对他的脸,他甚至能看清那对滚圆的复眼,来自异质生物的冰冷凝视。 厉晟缓步走到无法动弹的男人身后,自男人颈间一抹,指间沾染了幽蓝的磷粉,被他漫不经心地弹落。 “我一直很奇怪,春宴那天,是谁趁我不在来到书房,偷翻了我的东西,安保系统查不出问题,监察系统也没出问题,你做的很完美。” “假如你沉得住气,安生一段时间,我也未必揪得出你,可惜啊,掂量不到自己的斤两,去了不该去的地方,沾染了不该碰的东西。” “……你说,你是不是该死。” 也没见厉晟怎么动,常风脸上倏忽间增添数道伤口,鲜红的血滴落,却在落地之前凭空消失在空气中,仿佛被看不见的深渊巨口吞噬殆尽。 渐响的窸窣声,隐约夹杂着口器咀嚼,舐吸的声响,近乎演变成一场异质生物的狂欢。 饱食一顿的飞蛾展开纤薄的翼,洒下幽蓝中透着楝紫幽芒的磷光,男人身处其间,眉眼平静地注视这一切。一场铺就鲜花的庆典,一场铺就鲜血的屠杀,于他而言并无区别。 他低头,终于从那本古旧辞书里翻找出一枚照片——现如今的时代,人们有更多方式记录传递影像,一枚实体照片,比一本书还要难寻的多,尤其是这样一张有些年头的旧照片。 厉晟垂眼望着照片,灯光打在他的睫毛,留下过于浓重的阴影,平添几分平日不曾有的阴郁。仿佛又成为那个少年,至高权势,惹人艳羡,所求不过一个来自至亲的没有温度的拥抱。 他还是将手里的照片点燃了,边角微微卷翘,同火光一同盖住照片上女人的脸,只依稀露出一双亮若星辰的眼,眼角眉梢皆挂着清寒,任是无情也动人。 旅途的起点 焚炀永劫悄无声息地下沉,全息投影屏幕里,一片漆黑的夜色悄然转换成另一片夜幕。 笼罩在常暗的外域,同下层世界的夜幕是完全不同的,前者浓稠幽暗,连发出的光都吸收殆尽,后者却带着令人欣悦的光亮,天边将白,又一个黎明将至。 “接下来你打算去哪?”晷问。 “还能去哪,米德加,灰海,极东,荒域,银星上也就这些个地方能去了。” 这么一罗列,能去的地方还不少。 霍荧说着说着,又想到什么,微含讽刺道,“对你来说,梵南才是最好的去处,不是么?” “我只是暂时借用了厄雷蒙特的权限,而不是它的附庸。”晷老老实实回答,末了反问道,“你讨厌我,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这就是你的教育,把她从一个人变成一件冷冰冰的机械。”难过了不会哭泣,受伤了要忍住呻吟,该说这是超然世外还是薄情寡欲。 “她这样的年纪,本不该被教得把一切看的这么通透,这样下去她会没朋友的。” 人和人之间相处,一旦太通透,就没了鲜活气,在他看来,祁曜这样的年纪,本该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晷沉默了一会儿,“她不需要朋友。” “啪”,霍荧直接鼓起掌来,“直到刚才为止,我都觉得,她招惹了方才机甲上的那家伙,真是一件不幸的事。但我现在觉得,招惹到你更加不幸。” 胸口被名为愤怒的情绪烧灼着,这愤怒是对着晷,他把自己的存在,一个这么重大的秘密交到一个小孩子手里,为了隐藏这秘密,这孩子势必要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曲线——一面站着世上的所有人,另一面站着她自己。 霍荧忍住胸口翻腾的血气,“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奇怪,维持这种同人类别无二致的幻象,这对你根本没有意义,你本该是没有形体,也没有性别的,可你偏偏选择以一个异性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 晷垂下眼,极认真地说道,“你是在指责我,不该用幻象出现在她身前?” “我只是在后悔罢了,”霍荧慢吞吞道,“早知她等的是这样虚无飘渺的东西,我还不如——” 他忽然顿住,仰起脸看着控制舱顶,那些闪烁着的灯光映在墨染的眸子,千重万层,尽化作一点寂寥,“她那样依赖倚靠着你,可你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你没法阻止她被人植入追踪器,也不能保护她免受追击……你甚至不具备可供触碰的实体,人类的爱憎,温存的意义,肌肤的温度……这些你都一无所知,本质不过是一片虚无的冰冷存在,偏偏给了她汲取温暖的错觉,永不背弃的抚慰,这样的关系,难道不足以用畸形扭曲形容么。” 晷愕然,望着他,“我们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金发湛眸的美人蹙眉的样子看起来带点委屈,“我遇见她时,她还只是个孩子,而我同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区别。” 他最开始是想把祁曜带回人类世界就撒手不管的,毕竟林星源看在她父亲的份上会给予她足够的照顾。 “但我没想到林星源会这样危险,不,是她在昶境的整个环境都很危险,在说下去,我想问下,你对厉氏皇族了解多少?” “厉氏是从极东的古老宗族脱离出来的,因为有云螭的守护而得以开疆拓土,不过时隔无数代,已经半世俗化了。”这种常识霍荧还是知道的。 晷又问,“那么云螭又是什么,你知道么?” 霍荧有些气恼,“古宗族的科技一向与米德加梵南这些殖民种群不相通,我哪知道它算什么黑科技?” “云螭受厉氏皇族直接控制,是有其自我意志的,这也是元老会忌惮皇室的根本原因。关于厉氏皇族一直有个说法,被他们所爱所在意的人会遭逢不幸……是生理意义上的不幸,厉氏一族的血肉拥有让生物变异的特性,无论何等生物,一旦对其成瘾就只能成为他们的眷属,云螭实质是豢养的活物,包裹在科技框架里面,左右它的意志是由眷属死去后所留的残渣汇集成的。” 霍荧听得头都大了,“停下,说人话!” “她才到银星,云螭就差点杀了她,说明有能左右云螭的意志对她动了杀念,我只能想到林星源,他潜意识里从没放弃过杀她。”林星源自己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在银星的几年里极力避免同她过密接触。 “厉晟就不一样了,他对祁曜执念太重,他的宫殿我又没法接近,我很担心——” “担心她被动手脚变成怪物?”霍荧笑了,“看来她的运气可不怎么好,怎么一个两个都对她这么执着。” 晷的脸上寻不出半点笑意,在他看来,眼下的事是笑不出来的,“我曾经怀疑她是天喋之变幸存的那个捧花的孩子。” 那场连锁灾难,受损最多的当属昶境和米德加,前者殁了皇帝,后者损失一大批最杰出的机师。古老宗族的发源地,极东司弥姑且算受益方,那么投靠司弥而去的f.d.n出于制造一场灾难的目的,利用盗取来的林歇基因所制造的黥徒混进现场,这也说得通。 提起天喋之变,霍荧的眸色深沉了,“难道不是这样?” “那孩子另有其人。” “哦?是谁呢?” “肖矜,是内务署司肖家的幺子,时隔多年,连他自己都忘了当年发生了什么,但查验的影像记录确凿无误。” 霍荧把晷所说的话从脑中过了一遍,心里渐渐有了猜测,才想要继续说些什么,视野余光忽捕捉到什么。 祁曜居然不知什么时候爬起来了! 少女吊着腿坐在椅子上,衬衫宽松地垂落,她就这样安静如吊兰地坐着,银中透蓝的眸子雾蒙蒙地落在两人身上,也不知道将方才的话听去多少。 “……” 迎上这双眸子,霍荧一时间说不出话。 “只是梦游症发作了,”晷解释着,“她以前就有这毛病。” 霍荧走过去,像摆弄人偶娃娃一样把祁曜往椅背推了推,却给她反手抱住,祁曜的脸蹭在他的脸上,微微的痒,就连发丝刮蹭也像是在撩人,几道墨色黥纹自收拢不住的领口若隐若现,构成别样的诱惑。 霍荧面不改色,神色淡然,把指落在祁曜腿上,忽发觉什么心中一动,解开才缠了没多久的绷带,随着布带一圈圈解开,垂落在地,霍荧的眼底越来越冰冷。 方才还狰狞可怖的伤口,只一会儿的功夫,居然只剩道浅痕,眼看就要彻底消失了。 “我想你的担心已经迟了。” *** 祁曜醒来时神清气爽,她少有睡得这般餍足的时候,没忍住伸了个懒腰,身上的衬衫也随着动作卷起,她愣住,低头扫了一眼身上,很快了然。 霍荧对她的反应很失望,“难道你就没有羞耻心么?” “羞耻心”叁个字从这人嘴里说出来,莫名违和。 祁曜淡淡扫了他一眼,“谢谢你的衣服。”她直接光脚落地,走到投影屏幕前。 “咱们已经离开昶境了么?” “暂时还没。”开口的是晷,“虽然甩开了伽门的追踪,厄雷蒙特环网也暂时中止了,但机甲没法收回,更没法靠近城市,出于安全考虑,咱们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停靠太久。” 投影屏幕上已是白昼,点缀有丝状云朵的碧蓝天空,远处,一座小型都市若隐若现。 祁曜摸了摸肚子,从时间来看她应该早就饿了,可她现在却没什么胃口。 “那就只能出去采买用品回来了。”她这样说着从,顺势往衬衣的胸口袋摸了摸,空的。 “咳,这是我的衣服。”霍荧说。他上下扫了祁曜两眼,笑得很是狡猾,“不介意陪我出去逛逛吧?” 跟霍荧走在街上没多久,祁曜就后悔起来。 霍荧衣冠楚楚,容姿端正,自从杀了罗远昭之后,连眉宇间那股阴柔妖媚也淡去了,这么一眼望上去好一个翩翩风采的青年。 而祁曜生有冰原雪兔的银发银眼,又只披了件不合体的衬衫,走起路来腿上带风,跟在霍荧身后,就差把“宠物”两个字写在脸上。 于是祁曜站在服装店门前不肯走了,她拉了拉霍荧的袖子,见霍荧没反应,又去扯他手腕,她还拿从前对付他的那一套,殊不知霍荧早已今非昔比,没见他手怎么动,但祁曜偏就没抓住他手腕。 祁曜着急了,“霍荧!” 霍荧顿住脚步,回身看她,男人的眉目清和,带着几分诧异,很难说他是不是故意的。 偷得浮生半日闲 祁曜想,要是陪她来的是晷就好了,晷凡事都能替她考虑周全。 其实晷未必不在此处,虽说在守着机甲,但他无形无体,又不受空间拘束,晷不在通讯器里吭声,只说明他不想出现。 霍荧墨染的眼眸深了一深,“悄悄,你觉得管我要件衣服穿很难以启齿么?” 见祁曜不吭声,霍荧靠过来,把手放在她肩上,“我们是一同经历过生死的同伴对不对?” 祁曜困扰地皱眉,“可我没什么可给你的。”就连她身上这件衬衫,也是霍荧的。 倘若她不能回报霍荧,那么霍荧为什么要帮她呢? 这道理本身倒也没错,世间万物就没什么不求回报的,哪怕看似不求回报的骨肉亲情,其本质也是用养育的辛劳换得获取孺慕的心灵满足。 问题在于晷不该将其作为冰冷教条传授给她。 霍荧最不喜欢的就是把一切计算成周密严谨的等式,他凑近些,轻轻捏了一下祁曜的脸,“人与人的感情不是这样计算的,你看,你穿成这样,那些路上的人看你的眼神鄙夷,看我的也好不了多少,你换身衣服穿,对咱们来说是双赢对不对?” 这纯属胡说八道,霍荧其实不在乎那些人看自己如何谴责,反正瑕砾洲里再轻贱的也都受过来了,霍荧内心深处巴不得祁曜衣衫凌乱,面含春色,昭告天下她属于他,他从本质上就是这么一个恶趣味的人。 不过这一席话拿来说服祁曜足够了。 祁曜被他抓着往店里走,忽想到什么,轻轻挣了一下,“你带了钱的?” 霍荧仰头大笑,把一迭卡展示给她看,做派颇有一种土豪暴发户才有的阔气。 不多时,祁曜已经换了一身行头,黑色双排扣直筒风衣与利落的银色短发相得益彰,祁曜不喜露出颈上伤疤,故而将领口一丝不苟地束起,背脊挺直,衣服平整得寻不出褶皱,整个人似一把含锋待出鞘的剑。 霍荧摇摇头,这样一来反而更扎眼了,他耐心地给她把扣子一个一个解开,内搭的衬衫也翻乱出褶皱。 “咱们就是来闲逛的,你不用穿得这么拘束。” 他自己也换了件梀紫暗纹衬衫,这么眉眼弯弯,唇红齿白,看起来分外明艳,宛如回到少年时。 祁曜问,“不先把要买的东西买齐?” “现在还早,买了东西就不好逛了,而且,今天买不齐还有明天,明天买不齐还有后天,咱们又不赶时间,到灰海前总能备齐的。” 霍荧说着说着,忽没头没尾地问,“你饿不饿?” 祁曜本来不饿,被他这么一问又觉得有点饿了,霍荧便拉着她去寻一家据称好吃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店,店没找着,沿途的小吃倒吃了一路,摸着滚圆的肚子,祁曜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上了当。 不过管他呢,她已经找到更有趣的玩意儿,霍荧把她拉进游戏厅,这地方她是常客,霍荧显然以前也很熟,俩人找了挨着的游戏舱,虚拟格斗游戏里狠狠打了一通,祁曜输多赢少,霍荧输了比赢了更开心,于是乎俩人一致对外,组队2v2。 才打到一半,游戏里霍荧人不见了。祁曜以一敌二打得吃力,却发觉自己的游戏舱给人掀开一条缝,男人悄无声息钻了进来,哪怕是豪华游戏舱,也是单人用的,一口气塞了两个人顿时拥挤不堪。 她正到紧要关头,一时懒得理他,霍荧也不吭声,默默从旁边的小屏幕上看她怎么绝境反杀,他把头轻垂在她肩膀,呼出的气落在一侧脖颈上,温温痒痒的。 祁曜摘下全息目镜,抬眼看他,“你怎么打到一半不打了?” 霍荧顿不免感觉挫败,跟一个男人一起关在密封舱里,这么连搂带抱了半天,她的关注点居然是“你怎么不打了”。他把头凑得更近了点,在她耳边低语,“我来是想告诉你,我的卡丢了。” 祁曜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霍荧指的是他那堆拿来付费的卡片。 “你怎么不早说——”她咬牙切齿道,还没等说完就被霍荧捂住嘴,“嘘,小点声。” “你打得太认真,想看你打出结果。” 看祁曜游戏也是一种享受,那种看手法潇洒烂漫,实则认真过头的风格很难不引人一直看下去。 祁曜翻了个身,仰起脸回望着他,“那现在怎么办?” 霍荧把脸别过去,轻咳了一下,“走吧。” 祁曜十六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做了逃单的小贼,心虚莫名,把身法发挥到极致,黑色虚影一闪就奔出了门,出了门也不敢停留,往一旁巷子里钻,身后霍荧颤颤巍巍地朝她伸手,“等等我。” 她怕霍荧大喊大叫把人招来,回身抄起他的手臂就跑,直到巷子越来越窄,越来越偏僻才停下来。 霍荧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狼狈地扶着墙壁,“被抓就被抓了,你跑这么快干嘛?” 杀人都不怕的家伙,居然怕做贼,说出去都要笑掉大牙。 祁曜横了他一眼,“闭嘴!”林星源是道德卫士,对自己和身旁人都是极高要求,她耳濡目染,自然受到影响。 她运用的步法玄妙至极,跑这么久,居然气息均匀,面色平和,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霍荧看她的眼神古怪,“古宗族的格斗技向来只传宗族血脉,这也是晷教你的?” 祁曜这会儿把他当自己人了,“嗯”了一声,“以前找不到吃的,差点饿死,晷教我打架的本事。” 再绝妙的技法,在她眼里也只是打架的本事,反正搏的是生死,叫什么都没差。 霍荧笑了两声,“这样啊,看来他真是好手段。” 祁曜看了眼周围,忧心自己方才的一通乱跑已经彻底迷失了方向,若不赶快找出路回主干路,天黑之前怕是回不去了。 “咱们走吧。” 霍荧这会儿毫无形象地靠在墙上,“悄悄。”他叫的极温柔。 “怎么了?” 霍荧想了想,没敢告诉她丢的卡只是一两张,他们其实本不必跑的。 他安静看了好一会儿她的脸,才慢悠悠说,“我好像想起是谁偷的卡了。” 无人看见自他身后,墙上留下的深深指印。 他们穿过小巷,霍荧不忘对那些沿途的建筑指指点点,院墙隔着的另一面,传来孩童的嬉闹,他听见就得意洋洋地给祁曜讲自己是怎样在米德加市井长大,又如何作弄得整条街的小孩都怕他。 其实怕他的何止小孩,他无父无母,没人管着,又生为天才,气焰不可谓不嚣张,是跟祁曜截然相反的另一个极端。 回忆起过去的霍荧眼神很鲜亮,好像又回到那个神采飞扬的曾经。祁曜亦听得认真,从来没人告诉过她一个正常的小孩子应该怎么成长。 原来小孩子可以骄横,可以为所欲为,大人不会认真同他们计较,他们可以做下烂漫恶劣的行径,制造一个又一个烂摊子,再丢下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一哄而逃。 当穿过低矮密集的贫民窟,在被错落有致的风幔遮挡得半明半暗的街角找到那个脏兮兮的半大小孩时,祁曜已经没有那么生气了。 她原本或许会直接杀了对方,再不济也要剁下一条臂膀来,但现在看到小孩那细胳膊细腿,和眼里流露的惊恐,会忍不住想,霍荧以前也是过着这样的生活么,为什么他就能这么肆意张扬呢。 ------------ 唉,我和莺莺都在犹豫开不开车 这车开了,人也就要没了 我不会跟短命鬼谈恋爱 祁曜不会跟小孩打交道,往后退了几步,把交涉让给霍荧。 霍荧这会儿倒像个冷酷的魔王,只用几句言语就把人逼得意志崩溃,那孩子惊恐得坐在地上连连往后蹭着,到了墙角,索性破罐破摔扭头就跑。 霍荧也不去追,却朝祁曜眨眨眼,好似在说,这回轮到你了。 祁曜会打架,但那是以杀人为目的的打法,面对这仿佛一碰就碎的孩子,她根本施展不开手脚,俩人你追我赶,比起打斗更像在喂招。 孩子这会儿倒顾不上怕霍荧了,他看出霍荧和祁曜是一伙的,而且这个人毕竟长着一张温和无害的脸,看起来没什么杀伤力,他打不过祁曜,跑也跑不过,干脆把霍荧当成挡箭牌,围着他跑,霍荧表面上一脸无辜地劝祁曜别下手太重把人打废了,其实也没少给她下绊子。 表面看来是一个要打一个护着,实质上已经变成两人之间的交手。 看似随意落下的手,落在祁曜将出手的路径,看起来站不稳的踉跄,更是险些绊住她,祁曜心里一狠,往霍荧两腿间的空隙里踢去,想把藏在背后的孩子一脚踢翻,却被霍荧一把按住她的腿。 “霍荧!”她不悦地喊他的名字。 霍荧看起来无辜且委屈,“悄悄,你这么一脚踢下去,我可就废了。” 祁曜往霍荧胯间看了一眼,想起他和自己生理构造的不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自在萦绕心间,为了掩饰这不自在,她倨傲地冷哼一声,屈腿往霍荧腰间踢去。 “既然你喜欢当烂好人,就替他陪我打好了。” 对手不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孩子,自然无需束手束脚,只是这对招也不像以往生死对战的凶狠——当然只对祁曜自己来说。 霍荧轻笑着躲避,他很少出招,出手便是角度刁钻阴毒的路子,这点跟他机甲的作战风格很相像。 一黑一紫的两个身影腾跃交错,一刚一柔,一个坚冷诡谲,一个柔质多情。 至于那罪魁祸首的小孩,早趁两人内讧时跑掉了。 霍荧忽然收力,祁曜还没反应过来,直接把他推倒在地,霍荧一拉她手臂,她就跨坐在他身上了。 “人都跑了,你还来真的啊。” 祁曜扫一眼小孩跑掉的方向,她跟霍荧打,还有另一个原因,一个让她后知后觉,感到很不爽的原因。 “他偷了你的卡。” 霍荧猜到她要说什么,顿时心虚不吭声了。 “你只从他那收回一张。” 祁曜脸上现出叁分冰冷,“你的卡,那么多张卡,真的全给他偷走了么?” 假如这种货色就能从霍荧身上把他所有的卡拿走,倒要怀疑霍荧是故意放水了。 她边说边往霍荧的衣袋里摸去,摸完衣服口袋摸裤口袋,霍荧也不阻止,歪着头看他,这会儿他身上那股浸染入骨的妖媚又回来了,此刻被压在身下,眉眼含春,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 祁曜顾不上去看他,只顾着从他衣间摸到那迭卡,好不容易摸到了,她又觉得无趣起来,霍荧既不抵抗,也不反驳,一副老老实实给欺负的样子,这让她没成就感。 而且她想了一下,也没那么气了,她现在对霍荧顶宽容了,毕竟不撒谎,不作弄人也就不是她认识的那个鲜活明亮的霍荧了。 祁曜抬眼迎着霍荧的视线。他的眼睛生得格外好看,似水墨勾勒成的千重万重,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人生的是重瞳,所以眼睛自然比旁人的耐看些。从前只觉得霍荧眼儿带媚,其实他的眼形虽漂亮,却也端正,平素的媚意来自眼眸深处,此刻淡下去了,就显出几分冷雨凄清,暗弱不明的调调来了。 这一刻,她被其蛊惑,垂下身亲吻了他的眼睛。这个吻很轻,像蝴蝶的羽翼落在睫毛上,将落未落。 霍荧下意识揽着她的背,不愿她离开,他的胸口滚烫,身姿却柔软,像一朵款款盛开的曼妙妖花,将她盛放其间。 祁曜的唇迟疑的滑下,沿着他的眼落在他的鼻尖,又落到他的唇。 霍荧闷哼了一声,因她竟直接咬破他的唇。 祁曜的吻不成章法,蛮狠,凶恶,比起亲吻更像闻血腥而来的野兽噬咬,很快唇齿之间就尽是血液腥甜。 祁曜抬起身,她的唇色是艳的,眼眸是冷的,两种色调出现在同一张脸上,似坚冰与烈焰的泾渭分明。 “我不会跟短命鬼谈恋爱。”声音也是掷地有声。 语罢,她后退起身。 霍荧忽悄没声息地握住她的腕,一道巨力把她的身体拉下来,这一刻的男人身上迸出近乎凝成实质的压迫感,伴着温柔含笑的询问,“玩的开心吗?” 祁曜还没反应过来,霍荧的唇就印上来了。 这不是多么具有侵略性的吻,甚至没有什么欲色的成分,只是唇舌温柔的含吮,他怕吓跑祁曜,她像一只干净的蝶,才刚刚肯为他驻足。 “这样的才叫亲吻。” 祁曜揪着他的衣领,垂下的眼睫藏住眼底神色,她没再躲避,而是配合完成了这个吻。 然后耳旁极近的地方响起男人的话声,“要是我把焚炀永劫给你呢?” 她脸上表情不变,“嗯,我考虑考虑。” *** 祁曜站在墙边,等着霍荧“解决”。 片刻之前霍荧的话语还回响在耳旁。 他性子极傲,当年被罗远昭制住时,哪怕两只手废了,但身子其他各处都还完好。 罗远昭和杜坤阳相反,他喜欢玩物完完整整,但他又想霍荧屈服,于罗远昭而言,这般傲骨铮铮,年轻自负的猎物,比起肉体,从精神上摧毁才是最妙的。 于是淫药如水一般灌下,精神暗示,肉体调教,一样没落,那是足足两个月的折磨,足以让一个人改变心性,舍弃姓名的耻辱。 那些淫毒让他往后的岁月里不得不夜夜交欢,半是醉生命死,半属不得已,时至今日,哪怕身手回来了,但曾经的他也已经不复存在。 祁曜相信霍荧的话,因为就连冷淡寡欲如她嗅到他身上的气息都不免魄荡魂摇,一个吻过后更是身体燥热,吹了半天风才冷静下来。 霍荧从幽巷走出来时,已经是神清气爽,神色满满的餍足。好似才吸完精血的妖花,艳极,也美极。 祁曜轻咳了两声,别过脸去,这是她第一次不敢去看他。 见她目光又落在那孩子逃走的方向,霍荧以为她还在担忧他。 “毕竟不是黥徒,人又是个机灵的,以后过得不会太差,而且,你不是还教了他几招么。” 他没说出口的是,没准运气好也能成为另一个林歇。 曾几何时他也以为自己能成为又一个林歇,那对当时的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奢谈,那时的他什么都有,名师挚友,地位名望,人生扶摇直上,他只差一个天鉴杯的冠军就能被举荐往宇联防,从此天高海阔,无所拘束。 那时的他又何其愚蠢,只一个黥徒身份就如天堑,他甚至不如这孩子离那梦想更近。 “这里是毗邻西黎的边境,从长相看他是流亡过来的西黎人,西黎和昶境同属极东与新约盟国的交界,下场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都说昶境君主软弱无能,看样子倒是错怪了他。” 他说的昶境君主,不止厉晟,还包括女帝厉戕元。 祁曜愣了一下,她不确定霍荧是否知道她的身份,至少在外界看来,厉晟还是她的未婚夫咧。 “可能是因为因为西黎被哄着解除了悬黎壁吧,厄雷蒙特倒是赶走黥徒了,可也没办法给他们止住战乱。”她还是慢吞吞开口,想起了什么,又道,“其实云螭也不算什么好东西。” “为什么这么说?” “厉氏王族为了云螭,等同被囚禁在宫城中,看着光鲜,也只不过是饲料罢了。”说完,祁曜自觉失言,摇了摇头,“当我什么也没说吧。” 霍荧指了指天,“去采买吧,天快黑了。” 他顺势去拉祁曜的手,祁曜这回的反应却不同平常,直接把他的手甩开了。 霍荧嘴角的弧度渐渐扩大,他好像发现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惬意得眉眼都漾着得意,他还是去拉祁曜的手,抚着她带着薄汗的掌心。 “我刚刚用的不是这只手。” 悄悄,我都开始觉得你可怜了。 跟着霍荧一通瞎闹的后果,就是果然没有买齐所需的用品,他们此途的终点灰海是是人烟罕至之地,日用家居需得买齐,霍荧又是个眼光极高的,每买一样东西都要挑挑拣拣。 两个人踏着夜色离城,一路上还免不了相互埋怨拌嘴,祁曜责怪霍荧生性散漫,浪费时间,霍荧嫌弃她不懂享受,毫无情趣。 待走到一块巨大山石处,眼前明灭转换,平地里生出一座暗红机甲,正是焚炀永劫,布下屏障的是晷,此刻控制舱感受到主人归来而开启,而金发湛目的人就站在门前,柔柔一笑。 “玩得开心么?” 祁曜的眼角还带着不自觉的欣悦,怎么看都像个偷跑出去玩闹的小孩子。从前在西格马空间站,每当他传授祁曜新的技法时,她也是这样喜不胜收的,同这神情一模一样。 祁曜的声音却很气恼,“都怪他磨磨蹭蹭,才买了一点点。”好在用来打地铺的被褥是买齐了。 “无妨,路途上还有别的城市,去灰海前慢慢采购,总能购齐的。”晷的这句话意思倒和霍荧说的异曲同工,只是霍荧的话听来洒脱,由他来说却一板一眼。 语罢,晷又望向霍荧,“你身体看起来恢复了,体魄却太差,古宗族的武技固然有用,但对身体负荷太大,即便我想传授也不适合你,还是不要这么透支生命的好。” 霍荧又想给晷鼓掌了,这一席话既提醒祁曜他命不久矣的事实,又隐隐警告他一整个白天晷都在一旁看着,敲打他不要妄图瞒着自己同祁曜聊敏感问题,或许还顺带嘲讽他身体不中用还要带着祁曜在外跑一整天。 看着祁曜的背脊在看见晷的虚影瞬间便如被套上无形枷锁般挺直,霍荧微笑着,声音柔和无辜地道,“没办法,悄悄喜欢呀,她今天也逛得很开心呢。” 晷的逻辑程序说简单也简单,只要是祁曜喜欢的,且对她没有害的,晷都不会反对,或者说无法反对——无法找到客观理由说服自己来反对。 于是晷很干脆的退让了,“明天不要回来太晚,天黑之后屏障会变得不稳定。” 正常情况下,驾机甲飞往灰海不过叁五天,可一是为了躲避伽门的追踪不得不绕弯,二来霍荧又有意拖延,这一程竟足足走了小半个月。 白天祁曜跟着霍荧出去闲逛,顺带采买,到了夜晚以后他们休息,机甲按既定航程前行,由晷负责照看,一旦发现有情况不对就把他们叫醒。 这一天机甲没能停靠在城市附近,霍荧还是拉着祁曜出去了。 那附近有一处原始茂林,霍荧兴致勃勃想要打猎野炊,却不想猎物全给祁曜猎去了。他看着祁曜身前的一大堆猎物,又看了看自己脚底可怜巴巴的几只鸟,这还是他用了点手段才从祁曜那抢来的。 霍荧叹了口气,然后又叹了口气。 不过他很快就反客为主,因为祁曜烹烤的手艺实在太差了……。她连皮都不剥,内脏也不去,甚至连串个竹签都懒得,就那么把猎物往篝火里一丢。 霍荧捂着胸口大笑,盯着那团半是焦黑半带血丝的肉,“烧成这样还能吃么?” 祁曜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咽了口口水,她是真的饿了。 霍荧挥开她的手,“我来吧。” 他拾了树枝,细致地把枝条削尖,这才不慌不忙将其穿过处理好的鸟身,手上一席动作因动作的舒缓而显得耐看,这是种从容舒缓的气度,就像霍荧自己说的,他是真的不赶时间。 他不急,祁曜却急,眼巴巴瞧着架在火上的签子,这会儿倒有点同年龄相当的稚气了。 霍荧笑了一笑,哄小孩似的道,“别急啊,等这第一个烤好了就给你吃。” 可惜终究是没能吃成,因为霍荧把林子烧着了。 原来这世上还有不懂装懂,卖弄起来连自己都骗过了的。 火势凶猛,祁曜拉着霍荧在林中穿梭奔逃,好容易寻到一条河扎进去,她不识水性,折腾得筋疲力尽,霍荧带着她游得很是吃力。 后来祁曜终于安静下来了,她溺水了。 霍荧把祁曜从水里抱出来放在一边,看着她平静的脸,只在睡着时才显出几分稚气。 她不是溺水,她又睡着了。 霍荧怕祁曜着凉,解开她湿透的衣服。他自己的衣服也是湿透的,自然没什么能为她遮盖的,只能等夏日林间的煦风将她的身体吹干。 他自己却不脱去湿衣,就这么垂眉敛目地在一旁候着,直到祁曜睁开眼。 祁曜的眸里空洞,真正的她还没醒来。 霍荧极温柔地抚着她的眉,轻声问她,“你知道云螭要杀你的理由么?” 祁曜的眉无意识地蹙了一下,她还留有叁分知觉,霍荧这句话就像一条蜿蜒的线,落在内心深处。 初到银星的那一次,并不是云螭唯一一次引起事故,还有一次,她与林星源一起被困塌毁的桥身废墟,那次虽然后来又遭逢了暗杀,但在一开始,桥是云螭处理偷渡飞船时,被失控的飞船撞毁的。 巧合发生一次令人惊讶,发生两次就让人心寒了。但那次后林星源什么也没说,他甚至没等“林瑰夏”出院,就离开中都了。 祁曜的眼睑轻颤,她看起来正陷入某种将醒未醒的痛苦中。 午后的光照过远方的树林,本该是一片光透叶隙的好景致,此刻却被挟着烈火的焦黑浓烟破坏了意境。 一道幽蓝的光自浓烟之中发出,似划破空间一般径直从霍荧与祁曜之间的空隙穿过,那空隙其实不大,只有七八厘米,幽蓝光轨自其间穿过,不偏不倚。 霍荧抬头望过去,那指甲盖大小的幽蓝光点就落在他额心,他看不到,却能感觉到,任谁被指着眉心要害都会不适,何况是他这样一个高手。 霍荧失笑,投降似的举起两只手,“好了好了,我不乱问了,饶了我吧。” 方才的是来自晷的威胁,晷在告诉霍荧,自己不仅一直在旁听着,必要时也有能力杀了他。 晷完全有这个能力,霍荧想,祁曜惧怕尤弥亚,却对晷全然无惧,甚至担心尤弥亚伤害到晷,着实太天真了,尤弥亚不过依托厄雷蒙特环网而存在,晷却不局限于此,甚至连昶和极东都逃脱不了他的掌控。 至少在银星上,没谁能与他为敌。 试想一下,遍布星球各处的仿生人任其调遣,但凡有网络处,器械设施都随其驱动,而他暗藏在世间每一处,想现身就捏个幻影溜一溜,不想出来时,谁也看不见他——尤弥亚在他面前,哪还配叫什么神。 这样的晷,却放任祁曜因为黥徒的身份一再遇险,疲于奔命。霍荧了然一笑,还好晷没有读心的本事,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晷一定藏着秘密,那秘密同祁曜切身相关。 霍荧垂眼,神色看起来有点倦,他很平静地请求道,“我们的衣服湿了,不想她生病的话,就送两套衣服来吧。” 祁曜给霍荧的那枚通讯器,被他改成了耳钉。嵌有弧面水滴状的星光红宝石很有霍荧一贯的风格,艳丽华美,招摇至极,眼下他就对着这枚自打离开要塞后就没再响过的通讯器自言自语,看起来像个神经病。 但也就过了十分钟,自林子未被烧着的另一侧走出来个仿生人,很随意地放下两套衣服,然后是野餐垫,一样一样摊放在上面的吃食。 有这样的本事,哪里还需要特地去采买呢,不过是由着他们瞎闹罢了。 祁曜这次醒的很快,她的“梦游症”症状的确是轻了,等离开昶境会不会好呢,谁也说不准。 她摸着脑袋爬起来时,眼神有点迷茫,“我好像做了个梦。” 一般情况下祁曜不会这样说,梦里的少年不过八九岁的模样,神色阴鸷,眼底的冷漠尤显矜傲,她明明没见过林星源儿时的模样,为什么会一眼认定那就是他呢。 霍荧把被咬破的手指在她眼前晃,“你在梦里啃骨头也就算了,怎么还咬起人来了。” 祁曜被他一打岔,就懒得想那个梦了,只面不改色把手往他面前送去,“那你咬回来?” 她吃准了霍荧不会咬回来,霍荧当然不会咬,反而意味深长地朝她一笑,“悄悄,你这样可是要吃亏的。”厉氏的血固然不一般,可他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祁曜虽不记得有梦见什么啃骨头,腹中却也不饿,霍荧更是已经吃饱喝足,她看着身上新换的黑衣,不用猜已经知道是谁的杰作,晷喜欢祁曜穿黑色……不,不应用喜欢这么温情的词汇,而是偏好,晷觉得她适合穿黑。 天色还早,她却不知为何没了兴致,祁曜意兴阑珊地站起身,“走了,我要回去补觉。” 背后响起霍荧的声音,“悄悄,我都开始觉得你可怜了。” ------ 下一章,车。 伤落花(H) 他们赶往灰海的这一程,游走于西黎和昶境的交界线,每一日霍荧引着祁曜看的事物都新鲜有趣,与祁曜不同,霍荧生在市井,也曾到过高处,甚至当年一路流亡,实打实从米德加经由西黎往昶境走了一遭。 他像宠溺的父兄,带祁曜着实体验了一遭市井喧闹,人间百态,这是晷不曾展露给祁曜的部分。人心的柔软,鲜活,哪怕是贪婪,自私,任性,都是实实在在存在于人身上的东西,哪怕它们在晷所推崇的理性,淡泊,节制面前,显得那样不值一提,却也没什么值得逃避。 至少霍荧是这样说的。 霍荧会亲吻她,她偶尔回敬,人流熙攘的街头,晦暗空寂的水族馆,浓荫蔽日的密林,还有狭窄拥挤的游戏舱,祁曜哪怕学会亲吻,却更喜欢咬破霍荧的唇,令他的脸上增添一抹艳色。他的眼里太凄冷了,倘若不添这一抹,整个人就黯淡成一点将失未失的荧烛,就像他的名字,微弱得快要散了。 祁曜看着霍荧自街边花贩的篮子里捧出一大捧雪白的花,团簇的每一朵都是花瓣细长,花蕊单薄地挑着,哪怕开得一团热闹,细看之下,却每一枝都各不相拥,因而显得孤寂溟冷。 霍荧抱着一大捧花的模样有点滑稽,“以前只在米德加见过,很久没回去了,思乡情切,没忍住多买了点。” 见他要将花给自己,祁曜后退一步,移开视线,“我不喜欢这花。” 风语花,她在林歇的埋骨静室里见过画作,这会儿想到林歇,满脑子尽是自嘲,连话语都冷上几分。 霍荧脸上不见失落,“可是我很喜欢啊,悄悄,不觉得它很像你么。” 只一会儿的功夫,霍荧身上满满浸满了那股幽香,闻起来呛烈得几近窒息。从不知道单薄溟冷的花居然也会有这般浓烈的气息。 祁曜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一点也不像。” “好吧,既然你不喜欢,我就只好自己留着用了。” 留着,用? 祁曜觉得霍荧的话很奇怪,很快她就明白霍荧话里的意思了。 那天他们依旧在天黑前回到机甲,甚至回的比平时还早些,带着那么一大捧花,走起路来根本不方便。 密闭的空间,很快被花香填满。祁曜不知道,当花被封在不透风的地方,散发出的香气也会变化,是一种令人联想到腐烂的气息,仍是好闻的,浓烈,含着压抑的疯狂。 夜里她是被热醒的,醒时才发现衣服已经被自己扯乱了,祁曜看不见自己此刻的模样,白的肌理,黑的乱衣,还有其间若隐若现的黥纹,隐隐流淌着异样的诱惑。 但她知道自己出了一身薄汗,黏腻的,让人恶心,她拉了一下衣服,酥麻微痒的感觉自指尖蔓延到两腿之间。 抬眼,就看见坐在一旁的霍荧。 霍荧端坐着,姿态优雅,冷雨凄清的眼这样居高临下望着她,“悄悄,不要躲,你这样很好看。” 声音温温柔柔,带一点压抑到极致的平静,那平静太过寂然,以至于有些阴冷了。 男人的指间落着一朵花,细长的花瓣本就微微蜷缩着,被他揉皱,捏碎,滚落在地,一并滴落的还有指尖的花汁,地上满是残花。 祁曜脸上维持着冷静,声音却靡哑得不比男人的好上多少,“你恨我?” 霍荧失笑,“不,我很喜欢你。”他舔了舔指尖的花汁,苦涩入喉。 “悄悄,你瞧,人就是这么复杂的东西,有时候喜欢的,会更忍不住去伤害,你现在不懂,以后总会懂的。”说罢,霍荧意兴索然地叹口气,又拿起另一朵花。 见他一副难以言语沟通的模样,祁曜曲了曲指,喊道,“晷。” 叫出的一瞬她就感到难堪,此刻的模样太过不堪,根本不知怎样面对那双湛蓝慈悲目的凝视。 然而幻影没有出现,熟悉的声音也没出现。 响起的只有霍荧的低语,“他不出现,因为这是你的选择,你想要焚炀永劫,我想要你,很公平不是?” 口口声声人类感情不是严谨交换公式的家伙,这会儿倒提起交易了。没错,一笔合理合规的交易,即便是晷也没法反对。所以,他只能避开。 银蓝的瞳依然澄澈得不染尘埃,手却已青涩笨拙的地摸上自己的身躯,捏住幼小的蓓蕾,揉捻,另一只手缓慢下移,指尖从小腹的肌肤擦过时,带动酥痒的刺激,自她喉咙深处溢出模糊的呻吟。 祁曜模模糊糊地望着头顶,仿佛看着遥远的不存在此处的风景。 霍荧仍没有动,他只是看着,等着她屈服,等着她恳求,就像曾经的自己一样。 越是坚固的东西,打碎起来才清脆。 祁曜的身体忽然一颤,然后轻轻抖了几下,她脸上渐渐笼罩上一层朦胧暧昧的意味,又带着点不自知的迷乱。 那巨大的空虚并没有放过她,反而愈演愈烈,需要填满,她的手无意识地抓紧又松开,又一朵花落下,落在她的脖颈旁边。 然后霍荧蹲下身,握住那花,问她,“悄悄觉得七情六欲很脏么?” 不,她更厌憎的是被算计被强迫的感觉,厌憎霍荧非要强行打破那种脉脉温情的假象。 祁曜很想怒斥他,但她只能抬起潋滟的眼,伸舌去舔那浸着苦涩花液的花瓣,温软的舌没有停止,往上,落在他的食指,含住。 霍荧一垂眼,手上用力,那朵花就被他彻底给揉烂了。 他捏着她的下巴,给她一个缠绵至极的吻,这一回祁曜没能咬破他的唇,男人的唇舌沿着祁曜的下颚落在脖颈的伤疤,细细啃噬,于是方才还被堵住的呻吟便彻底漏了出来。 而他的指自她左肩勾勒着黥纹一路往腰滑去,这是一只擅于撩拨欲望的手,祁曜头一次知道,原来黥纹是这样敏感的地方,就像触碰被剥了壳的软肉,整个意识飘浮而起的感觉甚至让人迷恋。 但下一刻,霍荧的言语再度将她拉回地面。 “f.d.n是属于司弥谈家的黥徒组织,而谈家,是你那个便宜哥哥的父族。”他的声音如此含糊,像情迷意乱的低吟。 霍荧的唇舌下滑,那一点轻微的吐息落在肩上,带来异样的酥痒,“他们当初制造你时,林歇还没收养林星源,也许他们只想在林歇身旁安一根钉子,又或者单纯想要一把基因优异的好刀……” 祁曜是把好刀,倘若用在正处,未必不能成为被世间肯定的神兵,但他却要这把刀浸上最艳的血,斩破最坚不可摧的壁垒。 “这一任的教宗和涅妖一母同胞,一个手握尤弥亚,另一个……你见了就懂了。” “当年天喋之变的连锁事件之一,米德加皇家机甲学院的一个癫狂错乱的黥徒学生,杀了米德加与西黎的十几位顶级机师,人们管他叫煞鬼……他既是被推出来献祭的刀,又是米德加抛出的弃子,他叫叶沉致,一年后被他的授业恩师亲手斩杀。” “……这些,你的晷都告诉你了么?” 霍荧一面说着,唇舌渐渐往下来到她腰上,他索性于腰畔噬咬起来,惬意地感受少女身体难抑的颤抖。 “你支开晷,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呵,错了,我只是想上你罢了,不妨告诉你,我从第一次见你就想这么做了。”霍荧恶劣地将指探向她那处,猛地插进去,又缓缓拔出。 然后他笑弯了眼,慢条斯理地舔了舔手指,“悄悄很好吃呢。” 霍荧拉着祁曜的手,引着她从自己敞开的衣衫伸进去,落在后腰的腰窝上,“悄悄要不要摸摸看,我的黥纹。” 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滑动,抚摸,男人的腰部线条生得极好,而腰窝里的也是一只蛇,首尾相衔。 祁曜猛然想到薛窍曾说过的,询问或展示黥纹的含义是求爱,那时薛窍的神色尴尬异常,想来那时他想说的原本是“求欢”吧。 当时还不觉什么,现在却从心底浮起难言的羞耻。 “莺莺……”她终于还是细声地开口,唤的却是另一个名字,既然霍荧不是他的本名,那么叫“霍荧”还是叫“莺莺”,对他来说也没区别。 霍荧一怔,笑问道,“悄悄想要我了么?” 祁曜难堪地别过脸去,极轻地点了点头。 “可我改主意了,”霍荧脸上浮出极恶劣的表情,“不如悄悄先告诉我,你跟谁做过吧。” 这具身体早已浸染过情欲,他却因此感到高兴起来,就连眼睛都亮晶晶的。 祁曜的面色一白,极度难堪地闭上眼,不发一语。 “那我只能猜了,你哥哥,还是那位陛下?总该不会是你的晷吧?如果你不说的话,我不介意多等一会儿。” 霍荧一面说着,一面观察她的反应,手不忘在身下的泛滥有一搭没一搭划着圈,满溢而出的欲望,和着无处发泄的苦闷,简直是最难熬的刑罚。 祁曜颤着睫毛,饱含羞耻地吐出那个名字。 “呵……原来是他。”霍荧却终于不再折磨她,微含怜爱地再次吻上她,手指填满体内的空虚,温柔地掘开她的身体深处。 那样的柔软,那样的温暖,那个人,或许也会这样觉得? 霍荧的态度转变,很是怜惜地做了一整套前戏,只是这样的状况下,这温柔成了最难耐的折磨,就像是为了让这具身体彻底记住人间至享欢愉一般,每一处敏感的位置他都格外关照,啃噬成淡红的浅晕。 “莺莺。”祁曜第二次唤他时,已经按捺不住,拿腿去蹭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满足她。那般可怕的空虚,让她不禁渴望被撕毁。 霍荧将一旁的花全都拂落,花朵纷纷坠在祁曜身上,身旁,下一刻,他就整个侵入进来,祁曜的身体滚烫,花朵却冰凉,但要不了多久,两种温度就趋于一致,而他们的身体,就从最不相干变成最亲密无间默契十足。 那香味沾在身上,浸染入骨,仿佛侵蚀灵魂,她在他怀里胡乱喘着,眼角眉梢渐渐染了同出一辙的睒艳。 一回终了,霍荧翻过祁曜的身,自身后再度插入,啃噬着她微微颤着的肩胛骨,恨不得将她揉碎在身体里。 “悄悄……恨我也好,别忘了我。” “我不会记住短命鬼。” 霍荧不悦地一口咬下,嘴里很快尝到血腥味,墨染的眸子里染上抹绝望的戾色,但他声音仍是笑着的,“呵,那你就试试看。”假如你能做到的话。 来自男人的侵夺愈加疯狂,抵死的缠绵,至深的侵占,这会儿倒含了几分惊心动魄不死不休的调调来。 是欢愉也是惩罚,既然如醉如梦,何不随我一同沉沦,直至破灭不复醒。 ------------- 对悄悄的喜欢是真的,对悄悄的利用也是真的。 借晷不在偷偷告知她部分真相,把她引入局也是目的之一。 霍荧的确很讨厌晷把悄悄教成这样理智淡漠,但他为了复仇不惜同样拿最讨厌的东西来对付悄悄。他就是个恶鬼,焚烧自己,焚烧别人,操控他的只有毁灭欲。 这个人物稍微有点复杂…… 前几章的霍荧其实有在故意引导悄悄爱上他,假如悄悄是个嫉恶如仇傻白甜,并且对霍荧心怀情意的话,哪怕他死了悄悄也会主动替他报仇,但悄悄明显不是,霍荧真死了,她也就拍拍屁股走人。 霍荧当然希望把悄悄拉到自己的船上,他说这些只是引悄悄去揭开真相。 沉致:深沉致密。 清 二石生 《十洲春语·品艳》:“尝与剪樺烛,瀹冰甌,娓娓清谭,听之忘倦,以安详沉緻胜者。 灰海 天亮了,又渐渐黑下去。 当机甲掠过灰海上空时,祁曜已沉沉睡去。霍荧以指尖抚摸她的耳垂,红宝石耳钉熠熠生辉,是他在她至为狂乱的那一瞬打进去的,血迹还没彻底干涸,被他一扯伤口又裂开,血沿着耳垂流下,其中一滴摇摇欲坠,将落未落时,也一并映上了晶莹剔透的光,一时也分不清两者哪个更鲜艳。 灰海终究是到了。 十一年前他绕道西黎往昶境,原本的终点就设在灰海。 那时的叶沉致年方十六,正属少年轻狂,一路逃避追杀也一路惹是生非,路过昶境时无意中救下一个佣兵团,团长名叫金旅,是个爽朗豪迈的汉子,极力建议他同往瑕砾洲闯出一番作为。 那时金旅的话至今言犹在耳,“你还这么年轻,瑕砾洲毕竟是黥徒的地盘,有兄弟们罩你,怎么都好过去灰海,那破地方连个鸟都没有,天地都是灰蒙蒙的,去了怕不是要变野人。” 至少有一点金旅没说错,灰海果然是灰的。 米德加的海湛蓝清澈,灰海却属外域,虚拟的昼夜天幕投不到这里,天空与海面,无论白昼黑夜,都是一片死气沉沉的灰。 十年前的叶沉致绝不会喜欢这样的地方。 十年后的霍荧却觉得作为安眠之所,再没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合适。 他最后一次连进焚炀永劫的精神连接,四壁化为投影光幕,随意志而转为一片波光流转的蓝,那久远不曾见的,脑内描绘出的场景。 不是很久之前,控制舱内也曾有过另一番对话。 “她必须被欺骗被利用,交那么几个愿意为彼此付出性命的损友,不考虑后果冲动那么几次,哪怕跌得头破血流,才能成为——”一个成熟且完整的人。 “成为另一个你?” “你知道我是谁?” “叶沉致。” 那是他时隔那么些年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就像隔着一层飘渺虚无的纱,隔着不堪回首的前尘过往。 “有你在,她怎么可能走到我这一步,何况我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了,对你和她都构不成半点威胁。” 晷没有回答,他在思量。 “就由我当那个利用她的人。”霍荧笑眯眯地指了指自己的脸,“被死人骗,总好过被活人骗,你觉得呢?” 祁曜在一片蓝色里醒来。 身体像被重碾又重新组装了一遍,组装的时候显然没加什么润滑油,所以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痛涩滞。 祁曜只用了几秒钟就想起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一切荒唐不堪都已随着清理的身体,重新更换的衣服被隐藏完好,她看起来同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身处在一处小岛,半面是湛蓝清澈的海水,因暖阳照射而呈现清澈的水纹;半面是浅白的细沙海滩,一座小木屋坐落在另一侧,一阵风吹过,白纱窗帘飘起又落下,隐约露出木屋里半张雪白床单的床。 席卷的海浪拍击浅滩,不知忧愁的鸥鸟鸣叫,构成一支舒缓悠扬的曲子,直催人昏昏欲睡。若不是操作台还在身后,她几乎要被这高仿真全息投影给骗过去了。 浅白沙滩上,金发湛眼的美人席地而坐,正在堆沙堡。既然同属投影,能做出交互动作也实属正常。 一阵海浪拍来,好不容易堆得似模似样的沙堡很快被打得七零八落,晷皱眉看着那不成样子的一团沙,看样子居然有几分不知所措。 金色长发如瀑铺在沙滩,精致面容上还沾着几粒沙,湛蓝的眼因映照同色的海水而生出波光流转的错觉,几乎让人生出其拥有灵魂的错觉。 祁曜却是知道的,晷看起来虽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但他其实是能保留同属投影的沙堡的,做出这副姿态,不过是乐在其中,享受未经自己之手而毁灭的乐趣罢了。 听到脚步声,晷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怪异,祁曜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原来是衣服领口露出的一片吻痕。她神色如常地把领口系好,竖起的领子遮住整个脖颈,问,“他呢?” 晷没吭声,指了指身后。 霍荧躺在驾驶椅上,一派安然。 当男人这样闭着眼时,那双无形中透着幽暗的墨染的眸子被藏住,整个人便增添了几分纤弱的错觉。 他的眉毛其实生得很好,眉形纤长,眉峰柔和,兼具英气与柔美,只是平日里被眼睛抢去太多风采,鲜有人注意到罢了。 还有他的唇,这样睡着时,仍微微翘着,事实上这个人并不怎么爱笑,给人以无时无刻不微笑着的错觉,这个可恶的唇形功不可没,总让人觉得他下一秒就会噗嗤笑着坐起身,促狭的脸尽是捉弄成功的得意。 祁曜神色淡淡,把指落在霍荧的鼻前。没有吐息。 他的脸那样的冷,只是一瞬,指尖就快要给冻僵。 祁曜垂眸敛目,下一秒,手挟银芒落下,匕首自其胸口插入,锋芒尽数埋入身体。 霍荧仍是一动不动,死人原就是不会动的。 于是祁曜开始感到愤怒,这个人,他凭什么可以擅自去死,又凭什么能死得这么安然。她抿住嘴唇,眉间笼罩上一层森肃和峭冷来。人的成长只在一瞬,这一刻,就连晷都无法猜测她的所思所想。 脑海里响起晷的声音,“他已经把焚炀永劫的权限转交给你,现在它属于你了。” 祁曜手一颤,离开刀柄,她不知想到什么,居然笑了,笑里有着天真无邪的孩子气,自脑内勾勒出回答,“晷,我很喜欢现在这种交流方式。” “那咱们以后就用这种方式交流。” “晷,这里很脏,你帮我清理掉。” “好。” “尸体也处理掉,我不想再看到他。” “好。” “你说过要再给我一枚芯片的,还算数么?” “算。” “我要更……不,最好的。” “嗯。” 灰海的水死气沉沉,没有波涛,没有沙滩,没有生物。所谓海岛,不过一块遍布碎石杂草的野地,带着荒无人烟处才有的泥巴味。 然而就在野地之上,不知何时立起一座房子,灰顶白墙,温馨,却也违和。 同附影生得一模一样的仿生人候在门口,清丽俊逸的面孔毫无瑕疵,见到祁曜走近,“附影”微笑着为她拉开门,“欢迎回家。” 房里俨然另一个世界,窗明几净,简洁明快的布置,大体呈黑白灰色调,犹带热气的饭菜摆在桌上,小姑娘玛莲笑吟吟坐在饭桌对面,歪头看着她。 一墙之隔响起汩汩的流水声,蓄水的浴缸将满,高瘦的男人走进去,不慌不忙地将雪白浴巾摆在浴缸旁的方凳上。 脑中传来晷温柔的问询,“想先洗澡,还是先吃饭?” 祁曜没吭声,直接走过去拉开卧室门,然后她看见第四个仿生人就睡在床的一侧,是个同她年纪差不多的金色中发少年,发梢末端扎着许多小辫子,眉眼乍看居然同晷最初的模样有几分相似。 祁曜直接后退一步,把卧室门关了。 “我去洗澡了。” 她把试图帮她洗澡的瘦高男人昙照赶了出去,坐在浴缸里清洗了身上每一处,直到身上那股让人深恶痛绝的花香彻底消失了。 浴缸一旁摆着伤药,祁曜盯着那白色瓶子看了一会儿,然后一挥手把它扫在地上。 “你身上的外伤不涂伤药的话,十天半个月也未必恢复。”晷的劝慰来得温柔,“我可以用昙照帮你,或者亚撒也行。” “……不用了。”祁曜从牙缝里挤出回答,她自浴缸站起,也不擦干身体,只跨腿去捡了那瓶子,弹开瓶盖,将冰冷的薄红药液倒在身上。 药液一时半会儿干不了,她随意裹了件浴巾往餐桌去了,玛莲还坐在桌子对面,桌上的菜式却已换了一遍,仍是冒着蒸腾热气,同先前那桌一般,每样都是她爱吃的菜色。 哪怕到了灰海,祁曜的生活同往日也没太大区别。 这里什么都不缺,霍荧与她数日采购的东西还在机甲里,祁曜不去提,晷也只当它们不存在。 那些东西,就和霍荧这个人一样在她的生命里抹掉了。 霍荧番外2预留空 这里会是一个霍荧视角的番外 黄暴阴暗警告 因为想要在if番外里给他留个治愈结局,所以这章(含刀子)预留在前 霍荧IF番外(1) 叶沉致在飞空船上度过他的十七岁生日,没有宴会,没有蛋糕,没有朋友相聚……好吧,他其实也没什么朋友,除了奥尔格勉强称得上挚友。 面临如此落差,叶沉致仍免不了不适应。 当惯了天之骄子,一朝落入尘埃,总觉得凡事都同自己作对,就连金旅的示好都让叶沉致觉得寒毛直竖。 他在昶境逗留了些时日,一开始只盘算着怎么把小皇帝抓住逼问天喋之变的真相,却误打误撞获知了一个可怕的秘密。 女帝的王夫压根儿不是人,那么这位年仅十四岁的小皇帝究竟是什么—— 叶沉致不敢细想。他只觉得自己应该离开昶境,越快越好。 他是被一个意外失控的机械装置打落进那架货用飞空船的。 同载人用的飞空艇不同,这里又暗又空,漆黑货仓里充斥着一股陈旧货物混合药剂的味道,叶沉致小声吐了句脏话,捏着微缩机甲装置考虑要不要跳船而逃。 这气味着实让他这个黥徒不舒服,是一分钟也撑不下去的那种不舒服。 微缩机甲装置偏偏从手上滑落,在空荡的舱室里弹跳往前,弹跳回响久久持续。 叶沉致弯腰去捞,好巧不巧被架子撞到了头,少年捂着头蹲在原地迷糊了好一会儿,疼得连眼泪都差点流出来。 身旁两排玻璃培养皿码得整整齐齐,里面全是小孩子,各色各样,甚至是奇形怪状的小孩子,这是黥徒的巢房,也是叶沉致万分嫌弃的地方,他耐着性子又往前走了几步,摸到微缩装置的一瞬,忽然“咦”了一声,跟一对银中透着蓝的眸子隔着玻璃和血红溶液视线交汇了。 头还微微眩晕着,他放下捂着头的手,有些愣怔地用指隔着冰冷的玻璃摸向那双眼。 当叶沉致抵达西黎时,身边多了个五六岁的小孩子,还是个小丫头,银发银眼,从小就是个美人坯子,倘若落到旁人手里,怕不是命途多舛。 还好落在自己这么个善人手里,叶沉致这样想着,内心颇为自得。 叶沉致思前想后,给小丫头拟了七八个名字,都不满意,末了,他捏着犹带婴儿肥的小脸,“悄没声息的像只猫,你就叫悄悄好了。” 悄悄一路上都没开口的,这会儿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只对着叶沉致瞧,少年同样有着好色相,神态写满肆意飞扬的一张脸,尤其一双眼,似水墨染的一样,让人忍不住一看再看,此刻这双眼里满是狡黠,总感觉在想什么坏主意。 “悄悄,叫哥哥。” 悄悄沉默了一会儿,像在忖度这句话的含义,“哥哥。” 这声哥哥倒是字正腔圆,听得叶沉致心都要化了,他笑得眉眼弯弯,一把抱起只有他腿长的小丫头,“走,哥哥带你买衣服去。” 有了悄悄的叶沉致,就像摆了副软肋在身旁,他原本喜欢追求刺激,时常惹是生非,现在却不得不为了悄悄选择一种最寻常无趣的生活。 隐姓埋名在荒僻小镇上,叶沉致用剩下的钱添置了一处房产,他一路挥霍,所剩不多,只能买个一居室,在自己床对面搭张小床给悄悄住。 明面上,叶沉致是个普普通通偶尔外出打工的青年,私底下,他时常接些脏活儿,大多都是不怎么危及生命的低级任务,倒不是别的,他希望自己这把刀时不时拿出来磨一磨,不能锈了。f.d.n的身份悬在两人头顶,有如达摩克利斯之剑般令他感到不安。 叶沉致本以为这种生活会让他无聊,迟早有一天忍不住甩下悄悄离去,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居然也就这么习惯了。 或许因为这种相依为命的安生日子是叶沉致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又或许悄悄的成长,让他体验到别样的成就感。 悄悄在被他养着的前两年,还呆呆的不怎么说话。叶沉致也不怎么着急,索性把她当个小傻子养着。 他给她换衣洗漱,扎辫子,每天早晚两次领着她外出散步,近似自言自语地给她讲解世间百态,久而久之,镇上的人都知道叶家的小姑娘人虽长得漂亮,脑袋却不灵光。 甚至有人找上门来,言辞闪烁提出想“领养”小丫头。 叶沉致闻言便笑了,他这两年也在成长,模样仍是少年的秀美,却隐隐有了青年的成熟内敛。 这一笑却艳丽不可方物,和着墨染的眸,似带煞的鬼。还是一只艳鬼。 “悄悄可是很贵的。”他轻声说。 叶沉致浑身浴血的回了家,心情很是惬意,他轻声哼着歌,周身流淌着惊心动魄的狂艳。 凶刃蒙尘,不代表失去锋芒,他还是那只“煞鬼”,悄悄是他的刀鞘,谁也碰不得。 待回了家,见到悄悄,叶沉致的歌就哼不出来了。 悄悄在埋头吃晚饭,吃得认真,似在享用珍馐美食。 那饭菜是叶沉致亲自做的,他知道有多难吃。没办法,叶大爷前半辈子风光无限,要他做饭实在难为了他,可他们又实在没闲钱顿顿外食。 叶沉致连衣服都忘记要换,走过去一把夺过悄悄的饭碗,“别吃了。” 这一声听起来有点凶,他怕吓到悄悄,把声音又放得柔和,“在我厨艺练好之前,咱们还去外面吃,好不好?” 悄悄看着这个浑身浴血的不一样的叶沉致,眼睛一下子亮了,一把偎在他怀里,“哥哥。” 她天生慕强,尤其喜欢看起来危险的锋刃,叶沉致知道这点后,把自己的刀子藏得严实,甚至从来不准她进厨房。 他却是从来没想过,自己本身就是柄顶锋利危险的凶刃。 现在的他,对悄悄来说可太耀眼了。 叶沉致看着依偎在自己怀里的悄悄,沾到满身血污,没忍住叹了一口气。 “陪哥哥去洗干净吧。” 雪白激流冲刷下,小丫头又恢复了干净整洁。她盯着叶沉致的脸眨也不眨的瞧,那里有血迹,那一抹艳色看起来同叶沉致再相衬不过。 “疼吗?”悄悄忽然问,手摸着叶沉致的脸。 叶沉致正蹲着身给她冲洗,冷不防被摸个正着。 他忍不住愣了一下,“不是我的血。” 悄悄忽然凑过身去,舔了一下他沾了血的脸。 “……悄悄。”叶沉致咬牙切齿,“血是很脏的,你不可以乱碰,知道吗?” 可哥哥身上无论哪里都不脏的,悄悄很想这么说,但叶沉致的模样却是真生气了,她委屈巴巴道,“知道了。” 叶沉致却楞了,从前的悄悄,甭管他怎么教训,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从来没有过这样配合的回答。 仿佛就在这一夜之间,悄悄正常了,爱笑爱闹,和任何一个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当然,顽劣起来,也让叶沉致恨得牙根痒痒。 这一天,悄悄放了学,忽然仔细看了叶沉致半天,一本正经道,“哥哥,其实你是我的爸爸吧?” 叶沉致那会儿正切菜,冷不防差点把案板一分为二,他扭过头来,用自认最慈祥的目光望着悄悄。 “你银发,我黑发,咱俩长相有半毛钱像吗?” “可是可是,没准我发色是随妈妈啊。” “你今年几岁?” “九岁。” “我今年几岁?” “二,二十八?” 叶沉致面前的案板到底还是裂成两半了,他一把提起见势不妙想要溜走的悄悄。 “你哥哥我今年二十岁风华正茂,来来你告诉我,二十减九等于几?” 悄悄一缩肩膀,“十一……” “很好,现在我问你,十一岁能生小孩么?” 悄悄又一缩脖子,没准真的能呢,她一不小心把这话说出了口。结果那一晚她不仅没吃到最爱的芹菜炒肉,还挨了顿板子炒肉。 其实原本也不必挨板子的。 都怪她蠢,火上浇油,“哥哥,小齐哥哥的爸爸没了。” “嗯?” “他妈妈特别好看,人温柔……做饭也好吃。” 叶沉致耐着性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觉得,你当他爸爸,挺,挺好的。”迎着叶沉致渐渐面无表情的脸,悄悄感到毛骨悚然的恐怖,她从前怎么没发觉,叶沉致这个人面无表情时有这么吓人。 悄悄再顾不得形象了,掉头就跑,叶沉致腿长,跨了两步就把她拎住,往床上一丢,好生喂她一顿板子炒肉。 悄悄感到莫名委屈,觉得叶沉致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自己好歹也算关心他的人生大事,却没来由被打了一顿。 而且以往叶沉致罚完她,都会哄她,给她做好吃的。这天叶沉致却比她还生气,理都不理她就跑去睡了。 她还没吃晚饭呢。 悄悄气呼呼地钻进叶沉致被窝,原本是想把他挤下床,让他睡不好觉,可叶沉致直接背过身,拿脊梁骨对着她。 悄悄睡不着觉,渐渐心虚,哥哥是真的被她惹怒了,以她的小脑瓜,根本理解不了叶沉致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不过,这不妨碍她讨好他。 她扒在叶沉致背上,像八爪鱼一样巴着他。心里还默默许着愿,希望一觉睡醒哥哥能变正常。 她的愿望果然成真了,第二天的叶沉致好像彻彻底底忘了前一天发生的事。 至于没过多久,小齐哥哥突然搬家转校的事,她压根没放在心上。 -------------- 3更,本番外一共六章,算是尽最大可能给这俩一个好结局吧 霍荧IF番外(2) 悄悄十一岁时,第一次知道黥徒的秘密。 那年她跟人打了一架,衣服被打破了,黥纹也暴露出来。她险些给人乱石打死,好在叶沉致及时赶到把她救了下来。 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叶沉致动手,原来男人平日里温吞得跟个面人儿似的,只因懒得计较。 叶沉致把她背回家,连夜收拾行李要走。悄悄很是不舍,她在这里住了四五年,已经生出感情了。 “咱们不能不走么?” 叶沉致解开自己的衣服,给悄悄看腰上的黥纹。 “只要有这个,咱们到哪都会被人瞧不起。” “可咱们跟别人也没什么区别啊。”悄悄很不服气,她的功课是最好的,也并不比旁人多出什么缺陷,她甚至没有伤害任何人,不像隔壁的熊孩子,整天拿碎石头砸别人窗子。 “悄悄,”叶沉致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给她拢了拢外衣,将扣子一个一个扣好,“你想去什么样的地方,有山的还是有水的,热闹的还是人少的?” 毕竟还是小孩子,很快被这句话吸引了注意,“要热闹的,还要能划船的。” 叶沉致笑着摸她的头,“好。” “哥哥,”悄悄迟疑着问道,“黥徒是不会生小孩的。” “是这样没错。” “所以,你其实不是我哥哥。” 叶沉致很生气地叉着腰,“你吃我的,喝我的,就连上学都是我供的,我不是你哥哥,谁配当你哥哥?” “可是,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叶沉致翻了个白眼,“就当我生来欠你的。” 说话间,房间里的家什已经整理完毕。 “这么多东西,怎么搬得过来啊。” 叶沉致笑得神神秘秘,“哥哥给你看一个魔法。” 只一弹指的功夫,暗红的机械巨物悬浮在头顶上空,悄悄第一次亲眼瞧见机甲,好奇得问题不停。 “我听说机甲都有名字,它叫什么名字?” “焚炀永劫。” “焚,焚什么?” “焚炀,就是烧起来的意思,你看,它表面的红色流光就像火一样,很美吧。” “那永劫呢?” “就是很久很久的意思。” “很久……是多久?” 叶沉致拎起女孩,跃上机甲,把她送进控制舱。 “有我陪你的那么久。” 悄悄十叁岁时,叶沉致不再让她睡在自己床上了。 从前他们住在边陲小镇,只有一间居室,不够摆两张大床,悄悄的那张格外小,睡起来也不怎么舒服,她便习惯蹭睡叶沉致的床,好在叶沉致身材瘦削,悄悄睡相又足够好。 后来搬了地方,悄悄不适应新居处,时常来找叶沉致深夜聊天,聊着聊着就睡在他身旁。叶沉致看起来颇有意见,但也一直没说什么。 不过就是多加了床被子,睡之前俩人是一个被子的,睡醒时往往各盖各的。 这天悄悄半夜醒来,忽然发现床在微微晃动。 自耳旁响起男人压抑的喘声,合着格外明显的衣服厮磨声。 这一切让悄悄脸红心跳,虽似懂非懂,却也莫名感到羞耻,她颤着睫毛假装睡觉,忽被一只滚热的手攥住手腕,那样的用力,还在微微晃动着,像有什么滚烫压抑的浓稠感情注入其中。 男人的头侧过来,埋在她臂弯,凌乱吐息就打在她肩上,叶沉致独有的气息,哪怕熟悉无比,这一刻也显得陌生。 悄悄死死咬住牙,唯恐自己一个不小心泄出什么惊呼,惊扰到哥哥。 她却不知,倘若不是醒着,又怎能忍住不发一声。 叶沉致的动作忽然僵住了,他猛坐起身,打开灯,不稳的眸光落在仍是安睡模样的悄悄身上,不知过了多久,他叹了一口气,披了件衣服出去了。 那一晚,叶沉致没有回房间。 第二天,男人整理次卧,把悄悄的枕头床褥都搬过去了。 悄悄委屈的红了眼圈,“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不,做错的人是我。” 作为一个二十四岁的成熟男人,他太过高估自己对欲望的忍耐,也太低估悄悄的敏锐。叶沉致惆怅地叹了口气,头一次觉得,悄悄这孩子长得太快了。 他看着女孩迷茫兼委屈的一张脸,没忍住又摸了一下,“悄悄长成大孩子了,以后要跟自己喜欢的人一起睡。” “可我喜欢的就是哥哥啊。” 听听,这话,太要命了。叶沉致强行抑住自心底浮上的难以言说的感情,屈身同她的双眼对视。 “我把你抱回来时,你才那么一点点大,这么些年来,我每天都同你在一处,日夜相伴,你对我生出依恋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是啊,悄悄,我是一个成年的男人,我喜欢你,是对弱者,对自己养大的小孩子那种喜欢,是哥哥对妹妹的喜欢,人的欲望是污浊不堪的东西,我不希望你被伤害。” 悄悄垂了眼,“我懂了。” 懂了么,也不尽然,她只是不想叶沉致用那种对待小孩子般小心翼翼的态度对她。 悄悄看着叶沉致走进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顿时感到被抛弃的失落,好似这隔绝的门墙,成了叶沉致对她筑起的高墙,墙的另一侧,关着她不懂,叶沉致也永远不会对她言说的东西。 少女的心事,转眼之间变得朦胧复杂。 悄悄同叶沉致的关系,也随之怪异起来。 她会故意惹叶沉致不悦,找些莫名的由头单方面冷战,也会将那些明显对她有意的少年们带回家蹭吃蹭喝,偶尔当着叶沉致的调戏一下对方,卖弄拙劣的风情。 叶沉致颇有风度地一一招待着,只在悄悄捉弄人太过时淡声喝止她。 小丫头往往陷入误区,以为这便是所谓的成熟,殊不知种种做法,反而彰显自己的幼稚。 叶沉致只冷眼看着,从不说出口,大有一种随她折腾的态势。 悄悄十五岁这年,她早恋了。同以往的过家家不同,这回是真的。 许是因为自己这头银中透蓝的头发太过溟冷,悄悄天生喜欢有着璀璨金发,笑容和煦的家伙,学校里刚好有这么一位。 她把亚撒约到校门外,就着透光的树荫,笨拙地贴上对方的嘴,初吻并不美妙,牙齿碰得发疼,心明明是在怦怦跳的,可比起心动,更像做坏事要被抓包的七上八下。 就这么心里七上八下地回到家,看到摆在饭桌上的羹汤,悄悄眼里的那么点激动雀跃瞬间冷却了。 这不是叶沉致的手艺。 二十六岁的男人,正属稍微积淀了那么点岁月沉淀,又离暮气还远的年纪。叶沉致生得好看,身上还带了那么点千帆过尽宠辱不惊的气质,在二十岁小姑娘眼里叫深沉有内涵,在叁十岁大姑娘眼里叫沉稳有担当,反正怎么看都是适合拐回家的。 于是时不时就有人跑到家里来帮忙打扫卫生,做饭洗衣,一个个看着叶沉致的眼神恨不得生吞活剥,看向悄悄更是从眼底溢出的慈爱有加。 悄悄不喜欢她们看自己的眼神,她天生就有种识破虚假的能力,青年正属风华正茂,身边带着她这么一个半大不小的异性拖油瓶,她能读出那些虚伪关怀下的嫌恶。 悄悄站在叶沉致的门前,一时犹豫要不要敲开他的门,告诉他自己交男朋友了。 然后她听见男人的声音,隔着门模模糊糊地透出来。 “我暂时还没有成家的打算……对,悄悄还小,我想至少把她带到十七岁以后再考虑。你知道的,黥徒没有生育能力,我以后可能会优先考虑二婚带小孩的吧……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抱歉,能不能请你不要再来了。” 悄悄一转身,在女人抹着眼泪从房里跑出来之前走开了。 她觉得叶沉致真是一个顶寡情的人,那些女人只看到他的好脾性,进而爱上她们心目中捏造的幻影,但其实叶沉致的脾气挺差的,他根本对凡事都不放在心上。 这一刻的她,站在女人的角度替她们感到不值。 亚撒问她,“要不要试着离开你哥哥生活一段时间?” 见悄悄诧然的样子,金发少年了然,少女从没想过要离开叶沉致生活。 “只是个提议罢了,假如你对一段关系感到困惑,那就抽身,试试看这段关系是不是真的不可或缺。”亚撒脸上浮出的微笑恰到好处,与同年龄的孩子不同,金发少年有着近乎冷血的理智,总是一语点破少女内心深处的挣扎。 “可我没有想去的地方。”说出这句话时悄悄愣了一下,她竟然感到可悲可鄙,她已经十五岁了,自认渐渐脱离“孩子”的范畴,但在叶沉致有意无意的保护下,居然从没想过独立生活这件事。 一个不自觉依附他人的家伙,等同累赘,或许这才是叶沉致没法对她放心的根本原因。 “你对机甲感兴趣,要不要去雾祇?” “你是说霜晖……霜院?”可那不是银星赫赫有名的四院之一,“我真的可以吗?” 亚撒微笑着抱了一下她,“在我眼里,你是最出色的,而且你想去的话,我会陪你的。”他扭过头去,湛蓝的眼落在不远处的人影,微微眯起的眼,隐隐带着不悦。 声音却仍是温和含笑,“你哥哥来接你了,回去吧。” 霍荧IF番外(3) 叶沉致淡然自若地领着悄悄回家,“刚才那小子……” “怎么了?” “也没什么。”叶沉致摸了摸悄悄的头,“既然喜欢,抽空把他带回来吃饭吧。” 他对亚撒的态度着实奇怪,不是吃醋,不是忌惮,那种似笑非笑如同带有别样的意味,恐怕只有亚撒能看懂。 悄悄却只顾着想亚撒说的那些话。 “哥哥,我想去霜晖学机甲。” 叶沉致一愣,下意识反问,“冥底不好么?” 悄悄停下脚步也拉住他,少女严肃的模样含着冰冷的执拗。 “我已经长大了,可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了。” 叶沉致叹了口气,他自认对悄悄付出颇多,却不知这无忧无虑的小丫头为何越长大越是凉薄。 “如果我不同意呢?” 悄悄不吭声了,一双银中透蓝的眼瞳如被打碎的冰,迎着男人墨染的眸子,竟是不肯退让半分。 “我看见哥哥杀人了。”她慢吞吞地说。 脸上染血的叶沉致,看起来像只冰冷可怖的恶鬼,但那鲜红其实很衬他,悄悄觉得那才是叶沉致真正的模样。 “我不想追问原因,更不想当你的累赘,所以我至少得学会自保吧。” 悄悄看过许多故事,帝王将相,绝世高手,一旦隐世埋名,总喜欢寻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相伴,仇家们找上门便捉了女人当人质,末了英雄化作一抔黄土,好歹算圆了一场孤雄梦,女人却要背负骂名,独自活过漫长而无望的岁月。 她期盼着有朝一日叶沉致能真正把她当成可信赖的对象,不再隐瞒,而她总要成长到足以平视叶沉致的存在。 这种不伦不类的保护关系,悄悄已经受够了。 叶沉致不知道悄悄心里的这些弯弯绕,但他实在说服不了心意已决的她,于是他只能点头,“好。” 十六岁的悄悄同叶沉致分别,这一年的霜院多了个名叫叶悄的新人。 叶沉致本以为送走悄悄,自己便能解脱。这些年他瞧着悄悄一天天成长的天真脸庞,内心虽渐渐生出不舍,却有另一种难言的隐痛滋生。 养小孩真不是件简单的事,他自我安慰,还好他是个黥徒,不用考虑繁衍之事。这种煎熬他可不想再重来一次了。 没成想悄悄这一走,就走了整整一年,连假期都不曾回来。 叶沉致虽不在她身边,却总能从旁处听到她,叶悄很优秀,不仅作为一年级生被选为天鉴杯的参赛选手,更是备受涅妖的青睐。 前者让叶沉致为她自豪,后者却让叶沉致替她担忧。 待接到悄悄的电话通知,得知她要封闭集训,暑假也不回来时,叶沉致难得放下架子好言劝说,他也能给叶悄做私人训练,他以前的机甲技术还不错。 岂止不错,“煞鬼”和“涅妖”同属当年天鉴杯最被看好的种子选手,十六岁的煞鬼肆意轻狂,本以为自己能复制林歇十七岁夺冠的佳话,却不想劲敌比自己还小上一岁,涅妖那双笑意很浅的眼,他看不穿,也不想看穿。 十六岁的涅妖夺冠时,煞鬼正满世界被追杀,他们终究没能打上一场,分出个胜负。 放在以往,叶沉致哪想到自己还有这么低声下气想要教别人的时候,但悄悄毫不犹豫,也毫不珍惜地拒绝了。 “不用了,老师说我还差火候。”悄悄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叶沉致忍不住心疼起来,他养大的小丫头何曾吃过这么多苦头。 “你说的老师,是不是谈凤——喂?” 悄悄直接把通讯切断了。 那年年底的天鉴杯,叶悄虽然没能夺冠,也出了不小的风头。 叶沉致没法去现场,他只能看直播。 他看见他的悄悄明亮耀眼,哪怕在一群龙章凤姿的少年里,也不遑多让。她认真起来的模样就像一把锐意锋芒的银刃,让人压根儿没法移开眼去。 叶沉致很欣慰自豪,只是渐渐的,那欣悦转成了苦涩。 他终归是想起了他没能参加的那一场比赛,原来一晃,已经过去十二年了。 天鉴杯结束了,悄悄迟迟没有回家。 叶沉致压根不知道,少女躲着他,只因怕从他嘴里听见分道扬镳的离别宣判。 叶沉致只是从平静等到暴躁,从白天等到黑夜,等着等着,那个气焰逼人的煞鬼又回来了。 他直接去找涅妖要人。 谈凤读微笑着的样子极其可恶,“你连她的合法监护人都不是,凭什么来找我要人?算起来,她身上还盖着f.d.n的戳,怎么看都是我更有监护她的资格。” 叶沉致怒极反笑,“你给她带来不幸,也好意思以监护者自居?” 谈凤读沉沉看了他一眼,想说些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叶沉致,你该恨的另有其人,至于她,只能说是命运造化。” 语罢,他一弹指,身后幕帘拉开,悄悄在床上睡得一派安然。 毕竟过去十年,叶沉致不再如当年那么冲动,他带走悄悄时,身后响起涅妖的话。 “我在霜院给你留了职位,你想陪她,以这种方式不是更好吗?” “为什么要帮我?” “只是不忍看到明珠暗投罢了。” 司弥是具有东方韵味的水之国度,雾祇更是一年近半时间笼罩在雾气里。 叶沉致抱着悄悄走过被雾气罩着的拱桥,身旁的碧绿湖水横着一只木船。他们最近一次搬家时,附近也有这样的一座湖,十一岁的悄悄闹着去划船,划到一半累了就把桨一丢,假装睡觉,装着装着却真的睡着了。 那时的叶沉致坐在船上,心情也如现在这般,希望这天地再安静些,这波澜再平静些,也希望她不要那么快醒来,这样他还可以把她多抱上一会儿。 这么些年来,并非没察觉到少女眼里的依恋,甚至清楚只需使些手段,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她。 可叶沉致却没法这样做。他畏惧失去她,胜过欢喜得到她。 过了石桥,路旁有人卖来自异国他乡的白色花朵,扎成捆摆在路边,白的花瓣细长,朵朵都显得伶仃。 卖花的少女笑眯眯地捆了一小束,别在悄悄的发间。 叶沉致苦笑着对少女摇头,“我们是别处来的,没有司弥的货币。” 那女孩却指了指安睡的悄悄,飞快地用古语说了一句,又用通用语结结巴巴道,“送你们,免费。” 叶沉致很有礼貌地道了谢,待转过街角,又过了半条街,他取下那一小束花,将其别在了路旁建筑的门把上。 风语花的花语是交错而过的爱,故有告别之花的说法,听起来未免太过不吉,叶沉致很不喜欢。 只是那香气还是染在银色发丝上,萦绕不去。 待走到四下无人处,叶沉致呼出焚炀永劫,抱着悄悄跳进控制舱。 快的话,再有两小时,他们就能到家了,午饭是赶不上了,倒可以考虑考虑晚饭。该给悄悄做点什么吃好呢,叶沉致有些犯难地想着。 四壁的背光灯无声闪烁,如一场亘古不绝的默示。 少女自座椅上缓缓睁开眼,银蓝的眸幽冷,锐利,和着几许疯狂,几分妖异。 叶沉致听着身后衣服摩擦的声音,头也不回地问,“悄悄晚上想吃什么呢?” 见悄悄不吭声,他又道,“不知道吃什么的话,就陪我去湖边走走吧,这季节的鱼不怎么肥,拿来做汤倒不错。” “你不反对,我可就调转方向了啊?” 身后传来一点破空的锐响,是一把被掷过来的刀,好在叶沉致本能还在,狼狈躲过,他却没躲掉扑在背上的柔软身躯,下一瞬,就被按在地上,一只手扣在他的脖颈。 “霍荧。” 声音明明听起来平静,却流淌着彻骨的寒意。 ----------------- 上辈子的霍荧,是用怎样诀别的心情买下那一捧花的 忍不住让涅妖出场了一下下 霍荧IF番外(4)(H) 她的手很冰,落在温热脖颈,让叶沉致没来由打了个激灵,他苦笑着挣扎了一下,“悄悄你是不是做噩梦了,看清楚,我是你的哥哥叶沉致啊。” 似被这话语激怒,脖颈上传来的力道陡然加大,叶沉致狼狈不堪,眼角更是因缺氧而流出生理性眼泪,就在他以为自己要给掐死时,施加的力道却轻了下来。 “……哥哥?” 少女的脸上阴晴不定,半是天使半恶魔,两种矛盾的记忆在脑海冲撞,试图左右她的意志,那些都是她,却又都不是完整的她。 终究是恨意的一方占了上风。 祁曜含着讥诮地自背后抬起叶沉致的下巴,“霍荧,你以为装出这副无辜嘴脸,我就会放过你吗?” 她食指抬起,轻而易举解开叶沉致的外衣,与她认知的霍荧不同,眼前的这个裹在层层迭迭的黑衣里,剥起来虽然麻烦,现在的她却很能欣赏这种惹人摧毁的禁欲感。 她甚至没有完全解下叶沉致的衣服,灵活的指尖顺着衣服的缝隙钻进,落在他的腰窝,对着那处至为敏感的黥纹轻拢慢捻,叶沉致只觉酥麻沿着椎骨一路上爬,整个人险些瘫软下去。 “悄悄!”叶沉致急喘着想要制止,祁曜就伏在他背上吃吃地笑,笑得整个人都跟着颤。 “哥哥,你不是也很享受么。” 祁曜嘴上仍叫他哥哥,却含着无尽讽刺,“我想了一下,哥哥既然对我这么好,什么都肯给我,就把你自己给我好了。” 她的一只手仍没离开叶沉致后腰的要害,另一只手却去握他已然抬头的分身,叶沉致这回是真的慌了,拼命去躲,却仍给她抓在手中,缓缓撸动,并不是纾解欲望的手法,所为的不过是勾起他的情欲。 “哥哥,你既然不喜欢,可要忍住别硬呀。” 叶沉致的身体疏于情欲,本就禁不起半点撩拨,尤其这撩拨来自她,他把手按在祁曜的手背,一时却又说不出阻止的话来。 于是祁曜一根一根扯开他的指,埋身含住他的那处,叶沉致脑子里轰的一声,这是他的悄悄啊,她的唇她的舌,还有温热的口腔包裹的感觉,他的阳物在她口里胀了一圈,压抑不住的呻吟让话语都支离破碎。 “悄……放开……” 要害被拿捏的叶沉致,挣扎也显无力,很快泄了出来,这对男人来说算奇耻大辱,他很想怒骂,可看到少女含着他的秽物,笑盈盈看他的样子,那愤怒又烟消云散了。 “……是不是涅妖对你做了什么?”叶沉致这会儿冷静下来,开始觉得事情不对,质问起来。 祁曜忽然凑近,把口中之物尽数哺给他,青年不及反应,呆愣的模样看起来分外无辜,几许白浊沿着他的嘴角落下,看起来终于有祁曜认知里的霍荧淫乱不堪的样子了。 但他的眉眼清澈,哪怕动情也只是脸颊微红,还含着几分惹人凌虐的委屈,同另一张淫媚入骨的脸却怎么也对应不上了。 祁曜的心渐渐沉了下去,这是叶沉致,不是霍荧。她的报复对眼前人毫无意义,他们的悲喜无法相通,因他们的记忆本就不能共通,哪怕男人正看着她,唤着她的名字,可他实则呼唤着的,是另一个家伙。 她绝不承认,这一刻她在嫉妒着另一个悄悄。 那么她自己呢,一抹死去的亡魂,所想要报复的家伙,也早就魂飞魄散,不复存在。 叶沉致忽然摸了摸她的脸,“悄悄,你是要哭了么?” 他从没见过悄悄露出过这么心碎的表情,那就像把万千的苦痛全都磨碎,咽下,把心肝脾肺的每一处都染成苦楚的焦黑,才能有的眼神。 只是看着那眼神,叶沉致的心都要碎了。 他搂过悄悄僵硬的身体,轻吻在她额心,这会儿他已经不责怪她了,“假如让我痛苦,能让你好受些,那就做吧,但是悄悄,别伤害自己。” “呵,你改行当圣父了么,霍荧?” “谁叫我欠你的呢?” 祁曜眼里有戾色闪过,“你的确欠我。” 她低下头吻上叶沉致的唇,唇舌肆意侵占掠夺,手再次探上他的分身,却发觉他早就再次硬了。 “呵,”祁曜讥诮地看他,“你这不是很想要么?” 叶沉致难堪地闭上眼,他的确渴望着悄悄,哪怕是看起来正身清心的男人,心里深处总有污浊不堪的念头。而人之欲望一旦放纵,必伤人伤己,他已经不想再伤害她了。 他闭着眼,所以没有看到祁曜的动作,待察觉不对,祁曜已经坐下身来,她虽情动,这具身体却青涩,被强行刺穿的痛苦,让她身体僵了一下。 但祁曜又岂是怕痛的,倒不如说,身体痛苦方能发泄心中郁结,她起伏套弄,不忘出口嘲弄,“哥哥不来摸摸我吗?就算闭眼,也没法假装这是梦吧。” “悄悄,别逼我。” 叶沉致的声音微哑,带着股沉沉的郁气,被水墨染成千万重的眸,这一瞬也积蓄几许阴郁,看起来依稀是曾经那个煞鬼的模样了。 男人的手落在祁曜腕上,轻而易举制住她。 “我说过,想怎么着都好,但别伤到自己。” “因为是她的身体?” “这是你的身体。” 明明还是同样的一张脸,哪怕被压在身下,狼狈不堪,但这一刻的男人,无形增添了几分危险气息。 叶沉致张开嘴,含入祁曜的食指,细致温柔地吮着,他将祁曜的十指挨个含吮了一遍,动作带着谦恭讨好。 祁曜不为所动,面部表情地看着他。 叶沉致又带几分笨拙地解开祁曜的衣服,唇轻轻落在她的左肩,他的吻那样的轻,像蝴蝶翅膀微微翕动,而他的脸上却满怀虔诚。 这仍是属于叶沉致的脸,属于霍荧的部分却一丝也找不到了。祁曜先感到愤怒,又觉悲凉,至于那悲凉是为霍荧还是自己,她却不知道了。 叶沉致的取悦看来笨拙,却每每落在痒处,她身上渐被燃起一把火,于是腰肢再次扭动,吞吐着试图将他纳入深处。 叶沉致握住她的腰,“悄悄,别急。” 他的手没切断筋脉,力道自然不是这一世娇生惯养的悄悄所能抗衡的。 祁曜苦闷地看他,眼里带了欲求。 “别这么看我,”叶沉致捂住她的眼,“悄悄,我给你的。” 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他身下开始动作,缓慢而坚定,渐渐顶到深处,动作里渐带了淫溢的水声。 祁曜仍被叶沉致捂着眼,视野受限,反而加剧了身体的刺激。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生出错觉,这个同她交欢的温柔强势的男人又变回曾经的霍荧。就连原本用来区分的他身上清爽的气息,也渐被情欲浸染。 不知不觉,霍荧和叶沉致的边界归于模糊。 他伏下身,柔情至极的吻落在她耳垂,那里本该钉着一枚红宝石耳钉,现在却完好得连个疤也寻不见。 祁曜想要去躲,却被他按下身体,顶弄了几下,这几下顶弄到要害,她的身体就软了下来,溢出的呻吟不成调子。她听见男人的笑声轻轻响在耳边,不知怎么带了点得意。 祁曜隐隐约约觉得不对,而她的身体却相反,觉得这样很对,腰肢扭转着缠上他的,渐渐密不可分。 快意似狂涛骇浪,一波连着一波,没有尽头,祁曜也不知道去了多少次,男人却不知餍足,贪婪索取她由内而外的每一处娇软,他自己既然失去自制,此刻便引着她一道失控,戳刺的动作也越发含着恶意。 上一世的祁曜,就是这样被他这般按着,翻来覆去调教得彻底,情事方面,他是她毫无争议的老师。 祁曜记忆仍是混乱,心情好时唤他哥哥,心情不爽时便叫他霍荧,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称呼的混乱,而他无论她怎么唤,都一并应着。 她颤着腿,想推开男人,却被死死按住,像被按了翅膀的蝶力不从心,最终还是丢脸地泄出来,水液落在他的小腹,又落在地上。 下一刻,他就射在最深处,分身犹贪婪地戳顶几下脸却埋在她胸前,执拗地一口咬下。 情事终了,祁曜一时懒得动弹,她翻过身去,同男人并排躺着。 “霍荧。” 他沉默良久,注视着她,然后祁曜见男人轻声更正,“叶沉致。” 祁曜起身穿衣服,却被叶沉致叫住,“等下,我帮你清理一下。” 他伸出两指帮她将白浊尽数掏取干净,垂眉敛目的神情仿佛方才射进去的不是他本人一般。 祁曜冷冷看他做完全套动作,又擦净手,这才把衣服穿起来。前世的她穿的也是同样一套青黑校服,“叶悄”穿的这套,却是女装。 霍荧IF番外(5) 见焚炀永劫已经到了湖面上空,祁曜神态悠闲地邀请道,“说好了要钓鱼,还算话吧?” “……当然。” 这会儿她看起来平静了,局促不安的倒成了叶沉致,甭管他方才在情事里有多强势,这会儿衣服皱了,头发乱了,嘴唇肿了,脖颈的瘀伤还没消散,合着点点吻痕,看起来……还挺满足恶趣味的。 祁曜默默转回视线,只当没看见叶沉致的惨状。 他们在湖边坐了叁个小时,从天亮坐到天黑,片刻前还身体交缠的两人,这会儿倒显得生疏起来。 叶沉致问了几句她在霜院的情况,待听到她说跟涅妖谈凤读不怎么熟后,便满脸欣慰的样子。 祁曜没打算告诉他,上一世的她,同涅妖其实是很熟的。 祁曜也问叶沉致,是否还有人追杀他,他老师有没有找过他,他有没有再同奥尔格联络。 叶沉致一一答了,又把谈凤读代表霜院邀请他作讲师的事提了。 祁曜点头,“涅妖人不错,跟着他混也算不错的出路。” 她没察觉这话说出口便是一副对谈凤读了解至深的口吻,更没意识到自己的话是将告别时才有的语气。 就像叶沉致也没注意到,两人交谈口吻不似兄妹,倒似久别重逢的老友。 叶沉致钓了叁条鱼,祁曜钓上来两条,叶沉致把鱼倒在一个桶子里,看了看,又挑出小的两条,放了回去。 “吃不了那么多,浪费。”他说。 祁曜没什么意见,反正做菜的也不是她。 他们相携着回了家,叶沉致做了一桌好菜。 祁曜摆了碗筷,闲来无事,又把房间打量了一圈。墙角的那盆花还是她买回来的,据说能开出皎白的团子花,可惜开出来的花却是黄色的小花,叶沉致当时为此取笑她不止一次,气得她直接把花盆带花丢了出去……也不知叶沉致是什么时候捡回来的,盆子换了更大的,枝叶繁茂,被他养得很好。 阳台上的躺椅却是叶沉致最爱的,她以前嘲笑他的兴味跟老头子一样,但其实叶沉致窝在躺椅上的样子更像只懒洋洋的猫,她很喜欢偷看,每每被他发现,就假装在看躺椅后画的王八,那是她年幼时有次生叶沉致气故意画上去的。 这房子里每一处,都能勾起她的回忆,这感觉很奇妙,参与的是她,但心境变了,哪怕再看同样的事物,感受又不一样了。 叶沉致把最后一道菜端在桌上时,祁曜恶趣味突然发作,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哥哥?” 叶沉致面不改色,手上却一抖,险些把菜泼了。 祁曜决心把戏演得更真实些,她摸着头,有些困惑地打量四周,“我不是在跟老师聊天的吗?怎么会在这儿?” 叶沉致的声音平静,“你晕倒之后,你老师联系我,叫我把你接回来的。” 祁曜点点头,脸上仍是一副半信半疑的样子,还带有几分对身体酸痛不适的欲言又止。 叶沉致瞥了她一眼,又去了厨房,这回是带出来一瓶酒和一只杯子。 迎着祁曜诧异的神色,他淡淡道,“是庆祝你参加天鉴杯买的,不过我才想起来,你还没成年,只能我自己喝了。” 祁曜对此嗤之以鼻,谁稀罕,她又不是没喝过酒的。 况且叶沉致这么说,就好似在讽刺她没拿到冠军一样,明明上辈子冠军就是她的。 于是她不再说话,埋头吃饭,对面叶沉致饭菜没怎么动,酒却很快喝完了一杯,被他续满,又是一杯下了肚。 叶沉致的脸色没怎么变,只唇色渐渐殷红,墨染千重的眸子也有些迷离,眸色却仍是冷冷淡淡的,看起来像是醉了,又好像没醉。 这般模样的叶沉致杀伤力实在惊人,祁曜不敢去看他的脸,便只好看那杯子。 善于杀人的手落在杯上,只显得优雅好看,尤其注入酒液,一滴酒飞溅而出,落在无名指,又经由指尖缓缓流下,将落未落。 祁曜看着那滴酒,一时失神,叶沉致却以为她盯着酒杯是想要喝酒。 下一秒,杯子就到了她唇前。 祁曜拧眉,开什么玩笑,她才不要跟叶沉致用一只杯子呢。 偏偏叶沉致又添一把火,“也不是不可以,只能喝一点点哦。” 男人脸上似笑非笑,分明是在嘲笑她是个毫无酒量的小丫头。 祁曜想了一下,如果是原来的悄悄,多半经不起激,于是就着他的手,把那半杯酒喝了。 酒入喉时,她有些意外,酒是烈酒,叶沉致喝了这么多,难道不会醉的么? 叶沉致又把酒注满,移到她唇前。 祁曜摇头道,“哥哥,我不要喝了。” 她的声音一本正经,比叶悄听起来还像叶悄。废话,叶悄本来就是她的一部分。 叶沉致的手没移开,他只是看着她,眼里依稀浮出一点落寞。 那落寞如同哀求,祁曜几乎心软,想张嘴喝下那酒了,可叶沉致却把酒杯移开了,一整杯酒被他泼在了地上。 气氛一时尴尬,祁曜垂着眼站起身,“哥哥喝醉了,还是早点休息的好。” 她这具身体压根没沾过酒,哪怕只是半杯,也有些醉了,但祁曜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很擅伪装,她表情比平时更平淡,走路的步子也稳。 只除了洗澡的时候,哼歌哼到一半,突然捂着脸狂笑了一气。 她想假如这是人将死之时的回光返照,那可真够久的,也够荒谬的了。 次卧一年多没住人,早成了半个杂物间。祁曜推门只看了一眼就退了出去。 这会儿叶沉致人已经不在桌前了,祁曜洗个澡的功夫,就有女人来敲门,可见这单身男人平日里也没少招蜂引蝶。 祁曜远远看着他半拉着门,同看不清面容的女人聊着,那女人的声音很年轻,听起来娇嗲嗲,只是稍微想了一下叶沉致此刻喝过酒的模样,祁曜心里更加不爽。 她看着那搁置在桌上的酒,怒从胆边生,猛灌一气。这会儿心里又觉得,这酒喝起来没有叶沉致亲手端给她的好喝。 可他把那一整杯都倒掉了。 哪怕要倒掉,也该是她亲自倒掉,他凭什么替她决定。 叶沉致把人打发走,又锁了门,回来就见祁曜歪在座椅上,四仰八叉似一只懒洋洋的猫,见到他走近时不避不让,还打了个酒嗝。 他歪着头观赏了一会儿,觉得好笑地问,“醉了?” 祁曜摇摇头,把酒瓶塞给他,“喂我。” 叶沉致拿酒杯喂了她几口,祁曜又不满意了。 “用嘴喂我。” 叶沉致好脾气地照做,他的唇舌被酒液浸得冰冷,酒灌入喉却激起潮热,祁曜无意识拉着他的衣领,追逐他的唇舌,脑子里一时清醒一时迷糊。 她想这会儿她是真的醉了。 不过,看叶沉致的样子,也没好哪儿去。 霍荧IF番外(6)(H) 祁曜被男人抱起来,放在床上时,忍不住吃吃的笑。 “笑什么?” “你把我灌醉,不就是为了睡我?” 叶沉致看着她,神色奇异,“你可以选择不喝的,就像你现在依然可以选择反悔一样。” 祁曜没有说话,而是拉起他的手,引着他,沿着浴袍下未着丝缕的身体滑进两腿之间,由内而外的湿滑黏腻,缠着他的指不愿松开。 原是早已情动。 叶沉致下意识曲指,戳弄,便听见祁曜发出甜腻的声音,和着渐起淫靡水声,他凑近,在她耳边含着笑意的轻声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早在他喂酒的时候……这种话她怎么说得出口,于是只轻哼一声,“哥哥秀色可餐,该对自己更有信心的。” 叶沉致就低低的笑了,唇舌配合着指,吸吮着含着露水的蕊心,勾挑起最邪恶的欲念。 祁曜的呻吟沙哑,快感一重接着一重,她渐渐迷乱,忍不住朝叶沉致讨要更多,偏偏他的唇舌手指每每在她即将抵达时停下动作。 空虚逐渐积累,将祁曜推到将欲狂乱的境地,终于还是忍不住将叶沉致推倒,跨坐在他身上。 叶沉致顺从地躺在身下,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他的表情带了几许无奈,“悄悄,你性子太急,耐性又差,这样以后会吃亏的。” 这会儿看他的神色语气倒真像谆谆教诲的好哥哥了,只是男人身下的阳物早已坚硬滚烫,被祁曜拿捏在手里,愈发显得狰狞。 祁曜一时不知该嘲笑男人能忍,还是嘲笑他虚伪。 她握着那狰狞可怖的肉刃往空虚的肉穴送去,整个甬道的内壁早已湿滑无比,很轻易就能吞下。 她却将整个动作放慢,慢到能轻易感受叶沉致的肌肉为之绷紧了一下。 ……让你继续装。 祁曜这样腹诽着,稍微吞入一点儿,复又滑出,只在浅处吞吐,仿佛为了细细品尝他的滋味一般。指却沿着男人凌乱的衣服缝隙伸进去,直落在他的腰窝黥纹,不无恶意地撩拨抚弄,她能感到叶沉致身体僵硬了一下,喘息渐渐乱起来。 叶沉致的喉间溢出一点模糊的呻吟,结合眼角眉梢不自觉浮起的艳媚,这会儿,他反倒像被蹂躏占有的那个了。 “悄悄。”他哀求道,“给我……好不好?” 男人的哀求极大满足了祁曜的噬虐欲,她虽然还想再玩一会儿,可惜自己的情欲这会儿也被撩拨起来,终于还是缓缓落下身将滚烫的肉刃纳入最深处。 身心都还记得他给过的至深愉悦,很快追逐快感地扭起腰来。 少女自身上扭动追求愉悦的身姿堪称好风光,叶沉致微笑着扶紧她的腰帮她上下,一面配合着发出靡哑的低吟。 他是很喜欢在情事里发出声音的,既能表达自己的愉悦,又能取悦对方,何乐而不为呢。 果然,叶沉致的声音和行为都取悦到祁曜,她的动作渐渐狂乱,就连来自身下的顶弄越发用力都顾不得,肉刃戳刺的角度渐渐偏离她的预想,她像只被挠痒的猫一样轻轻闭着眼,半带享受半痛苦地一并接受了。 只是,那难忍而焦灼的感觉不肯放过她,祁曜难以自抑地发出一声拖长的靡媚调子,忽然身体一软,伏在叶沉致的身上,身体不自觉的轻颤,肉穴里的每一寸软肉更是不受控制地绞紧他。 叶沉致的笑声响在耳边,“看吧悄悄,我说过的,性子太急是会吃亏的。” 这会儿祁曜浑身都使不出力气,伏在他身上,就像一只漂泊无依的小船被狂风骤浪卷来卷去。 叶沉致对她的身体每一处的反应都了若指掌,总能勾起她最疯狂无止境的快感,而身体每一处都软成了水,无助地包裹着他,放纵他的肆意搅弄。 唧唧的水声掀起巨大的羞耻,濒临失控的身体更是带来整个大脑都要抽空的快感。 “不来了,我,我……” 祁曜无意识蜷起指,已经顾不得两人上下的位置互换了。 叶沉致伏下身,轻含住她的耳垂,“怎么了,悄悄?” 他这声悄悄叫得特别温柔,好像还是从前那个疼爱妹妹的好哥哥,只是身下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拿捏的偏偏是她最要紧的一点。 祁曜连骂的力气都没了,跟他上床,溃不成军的总会是她。可那让人堕落至深的愉悦也是真真切切,让她反过来央着他,缠着他。 以至于到最后被他哄着,什么淫词浪语都说出来了。 叶沉致爱极了祁曜这副错乱颠倒,冷静不再的模样,也不再装淡定,只如狰猛凶兽把她吞吃入腹,最后更是一口狠咬在她肩上,顶在最深处射了出来。 那痛意刺激得她不自觉夹紧,又被肉刃凿开缩着的软肉,加倍的刺激下整个人都哆嗦着失了神。 等祁曜清醒过来时,已经被叶沉致抱去浴室洗澡,男人的手在她身上摩挲而过时,带来甜美而麻痹的感触。 祁曜下意识缩了一下,“我好累,不要再来了。” 只是这声音娇软得不像她自己发出的,怎么听都像求欢。 “我知道,只是在给你清洗身体,悄悄乖啊。” 叶沉致垂眸,看起来满脸平静,好似片刻前那个疯狂的,失去自制的不是他本人一样。 他说清洗,就真的只是清洗。指尖拨动着温热的水流,将他心爱的小姑娘从里到外洗得干干净净。 这具身体叶沉致看了很多次,就连黥纹的细节,身体不起眼处的某一颗小痣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乐于将这身体的每一处撩拨成最欢迎自己的淫浪模样,也愿意这样安静的,带着纯粹性质地观赏。 祁曜这会儿倦到极致,靠在他肩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这张安睡不设防的脸,埋身印下极轻的一吻。 只是唇与唇的相触。 因为这个吻,祁曜又醒了一下,只是短暂的一小下,她说,“哥哥,机甲自爆的时候,好痛啊。” 她唤他哥哥,说的却是上一世的事。 叶沉致的动作顿了一下,“嗯。” 于是她再次睡着了。 叶沉致把少女摆回床上,自己靠坐在旁边,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他看着祁曜的睡脸,想象着明天她醒来时会是怎样一张脸,怨恨的,还是惊惧的。 假如这张脸只剩惊惧,那么他能如曾经设想的那样,将发生的一切粉饰太平,再放手还她一个自由么。 叶沉致从天黑想到天亮,从踌躇满志再到忐忑不安,直到那双银亮的眸子睁开,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他。 他心里慌得七上八下,像等待考卷分数的学生。 祁曜勾起恶意嘲弄的笑来,“叶沉致,你这么看着我,是想把我生吞活剥么?先说好,你下次再喝酒就干脆自己一个人喝死算了,别指望我再陪你发疯——” 她把话说到一半,捂了捂肚子,不客气道,“我饿了,有吃的没?” “有的,”叶沉致转过身去,掩饰嘴角不自觉勾起的那抹笑,“煎蛋还是肉粥?” “都要。” 隔着一面墙,男人的声音有些模糊。 “醒酒汤要不要?” “……该喝醒酒汤的人是你吧?” “那,明天想吃什么?” “今天的饭还没吃到,问明天干嘛?” “提前准备嘛。” “哦。” “悄悄。” “又怎么了?” “你不在家的时候,我把那只木船翻修了一下,加了船蓬,再去划船的时候,你睡着就不会刺眼睛了。” “叶沉致,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唠叨。” “悄悄,你该叫我哥哥的。” “……” “还是说,你以后只打算在床上叫哥哥了?” “叶!沉!致!” ---------------- 前面悄悄第一次见焚炀永劫时,有问过叶沉致永劫有多久,叶沉致说“有我陪你那么久。” 那么永劫是多久呢,劫指的是婆罗门教的kalpa(劫波),它有各种分类指代,其中一个,长劫的指代是世界从成立再到破坏的整个过程,即“推倒再来的轮回” 所以……这个叶沉致是有霍荧记忆的叶沉致,他能耐住隐居的寂寞,他对悄悄说“就当我生来欠你的”,他无论怎样都不肯碰悄悄,他说服自己把悄悄带到17岁就放手不管(上辈子的悄悄是16岁认识他的),他说“人的欲望污浊不堪,我不希望你被伤害”,他不想让悄悄看到风语花,因为那会提醒他自己做过的错事。 当然,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自我赎罪,所以当他看到穿越来的17岁的绝望痛苦的悄悄,他痛苦,意识到自己把她拖入纷争造成的伤害无法弥补。 他不敢对祁曜承认自己是霍荧。而其实这个他,经历了十一年平静生活的他也的确不再是曾经那个只能选择绝路的复仇鬼了,他的手还好好的,他没必要选择复仇,他被漫长的时间治愈……只是那些伤痕还埋藏于心,所以床上的他总是失控,且拉着悄悄一起失控的。啊当然也可以说这个人的性癖就是这么糟糕,一旦阈值提高了那就是没下限的。 这个悄悄呢,也不是上辈子的那个一条路走到黑的她,十一年的记忆是实打实的,要说她认没认出来霍荧,那肯定是认出来的,人的身体是不会骗人的,床技也一样(捂脸),她最后肯叫他“叶沉致”而不是“霍荧”,算是另一种放下了。 这俩人就维持这样看破不说破也挺好的,反正,一辈子还有那么长呢,就让他们彼此慢慢治愈吧 还有一些没什么卵用的细节: 悄悄不怎么会说话,却能把“哥哥”两个字说得字正腔圆 悄悄无论有没有记忆,本质上都是同一个,所以这辈子因为觉得同学妈妈漂亮想要叶沉致娶回家,上辈子是喜欢华法沙想让陛下娶回来。上辈子立下誓言保护晷,这辈子想学机甲是想变强不当累赘,也是要保护叶沉致 亚撒是晷的马甲,叶沉致因为有前世记忆认出来了,所以才很淡定地说要邀请他回来吃饭,因为仿生人压根是没法吃饭的啊哈哈。而且这辈子的悄悄是他养大的,叶沉致是真的很想宣誓主权,顺便显摆一下我养大的小孩多正常,所以他态度才那么诡异。 这辈子的叶悄没拿冠军是因为叶沉致把她保护得太好,没吃太多苦,也就没那么多执妄 这辈子的涅妖不会无理由对悄悄友好,因为晷在其间斡旋,替她付出代价的缘故 但涅妖的那句“命运造化”是真的,悄悄是一个被命运捉弄的不幸小孩 一周目悄悄穿过来的时候,正好是楔子里她机甲自爆的时间点,然后她发现自己在焚炀永劫上,身上还有风语花的香气,可想而知的炸了 叶沉致不会对原本没有记忆的悄悄出手,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个是他同“霍荧”割裂的体现。他对二周目悄的好感,是建立在一周目悄的基础上的 悄悄假装失忆那会儿,他虽然觉得是假的,但心里怕极了,所以才有了灌酒试探悄悄 结果悄悄自己中了美人计,先想歪了 叶沉致在最后那一晚守着悄悄不敢睡觉,其实怕极了这个有记忆的悄会消失,如果她消失了,叶沉致是没法以情人的身份面对那个被他养大的单纯悄的,他会粉饰太平,找个借口一走了之 还有两个if之中的if,假如叶沉致没忍住对这个养大的悄悄下了手,那穿越过来的祁曜会毫不犹豫把他杀掉 假如祁曜让叶沉致足够习惯了她的存在,又擅自消失掉的话,这家伙多半还是会黑掉,拖着悄悄的身体一路沉沦的吧,不过这结局就太窒息绝望了。 最后最后,小叶子(莺莺)真是这篇文里所有男主男配里某种意义上最单纯无害的一个了(所以出局最早),剩下的除了小少爷都比较丧病,请做好心理准备 番外之晷情欲(微H) 很久以前,当祁曜还在西格马空间站生活的时候,最让晷头疼的就是她衣服一脱,赤膊打架的习惯。 这倒不能完全怪她,祁曜很宝贝她的衣服,衣服沾了血会难洗,被划破更是得不偿失。 祁曜最初是没有性别观念的,人生最重要的那些年里,她接触最多的是同她一样懵懂无知的黥徒,彼此间的认知很一致:活着时是敌人,死了的是食物。 接触到的第一个正儿八百,有名有姓的人类,是废品站的老板娘玛丽,玛丽的衣服总是香喷喷的,腰肢很细,胸却很大,每每看到,祁曜总会脸红心跳。 于是一个平静无波的午后,从晷的故事中第一次获取婚恋嫁娶概念的祁曜,问出她人生中第一个难倒晷的问题。 “也就是说,等我再长大些,就可以娶玛丽吗?” 晷足足沉默了几分钟,久到祁曜开始怀疑他发生了故障。 “……你喜欢玛丽?”晷的语调说不出的怪异,就好像她不小心说出了天方夜谭。 祁曜极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郑重的点了点头。要她细数喜欢玛丽的理由,实在是太多了。玛丽的身体很软,抱起来睡觉一定比钢板床舒服得多。玛丽的衣服五颜六色,娶了她意味着自己能一并享用那些衣服。玛丽的笑容很亲切,只消看一眼就能让人从心底得到放松。最重要的,自己见到玛丽时,心脏会怦怦乱跳,脸会不自觉地发红。 晷看似平静,但这一刻,一场头脑风暴正在他非人的大脑中席卷而过,从人类出于繁衍的本能对伴侣性别选择的倾向性,到lgbt不应被阻挠的合理合法性,再到眼前的小孩子究竟是出于无知还是本性使然才发表这种言论。 最后他采取了一个极慎重的回答,“你不能选择玛丽作为婚恋对象,因为她的生长周期与你不在同一个程限,简单来说,当你成长到足以和她缔结婚姻关系的时候,你多半已经不符合她的择偶标准。” “哦,”祁曜听得似懂非懂,但她放弃的倒是很快,“那么晷,我可以娶你吗?” “不能,”这一次晷的回答迅速,“因为我既没有性别,也不具备和人类缔结关系的实体。” 祁曜看着晷的头颅,这可真是太可惜了,她想,这么漂亮的一颗头,却不能娶回家宣示主权,岂不是有可能会被别人抢走。 哎,小孩子的思路其实是很简单的。 类似的讨论,在五年后再次发生,只不过谈论的对象变成了华法沙。 祁曜喜欢华法沙,在女校的其他女孩子们忙着勾心斗角,互相使绊子,背后嚼舌时,华法沙就是那一股清流。 虽然华法沙饿的时候脾气差了点,但用一块蛋糕就能收买,事后还能笑眯眯为先前失礼道歉的姑娘,多难得啊。何况,她是那么好看。 祁曜在床上抱着枕头翻滚,“陛下为什么不接受沙沙啊,简直是暴殄天物。” 晷想提醒她,暴殄天物不是这么用的,结果祁曜的下一句让他把话咽了回去。 “要是我能娶沙沙就好了。” 不同于上一次费尽心思找理由,这次晷根本懒得认真理她,“你哥哥绝不会同意,一段没有亲人祝福的婚姻关系是不会得到幸福的。” 祁曜居然很受打击,抱着枕头不再说话了。 她难得如此真情外露,见状,晷难掩好奇,“你喜欢她什么呢?我没有质疑你的意思,我是说,人类的喜欢,抛去虚无缥缈的所谓感觉,终归是需要外因的。” 祁曜毫不犹豫道,“她的头发金光闪闪的很好看。” “她的眼睛湛蓝的像宝石一样。” “她的声音很温柔,听起来抚慰人心。” 晷足足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轻声说,“我也有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我也对你很温柔。” “那不一样。”祁曜用看败犬一样的眼神扫了一眼超级电脑,事实上晷并不“存在”于那里,她自己心里很清楚这一点。 “你既没有性别,也不具备和人类缔结关系的实体。”她闭上眼,轻轻说道,“而且,我已经快要忘记碰触你的感觉了。” 又过了一两年,宋铭开始撮合她和林星源,男人的撮合来得隐蔽,比方说他会给祁曜讲林星源幼时的事,告诉她林星源不为人知的爱好。 “别看你哥哥现在这么一本正经的死人脸,以前他性格还挺有趣的,对了,书房里那个深色的书架就装着他以前读过的书。” 看一个人爱看的书,等于间接了解这个人,这话倒也没错。 从前的林星源喜欢看的居然是些奇趣异闻,灵异科幻,倒正合祁曜这个年纪的喜好。当然书架上还有另一些关于机甲的,还有历史的,她很不感兴趣,只偶尔勉强读一读。 有一天,祁曜找到几本看起来神神秘秘的,包在牛皮纸里的书。 那几年里,林星源一直充当方熹与祁曜通信的中转桥梁,寄给方熹的邮件,必须经由他手才能传递得到。 信件以半个月为周期,忘了具体哪一次开始,祁曜给方熹的信之外,还附带了给他的内容。 最初只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学校里的花开了,很漂亮。”她忘了拍照,附的是张拙劣异常的画作,无论怎么看都是一把形状不对称的狗尾巴草。 “陛下最近心情低落,时常拉着我谈心,我猜他是失恋了。”发于某一年的雨季。 “宋铭哥哥说今天是你的生日,他还送了一只乌龟,说是愿你的命和龟壳一样硬。”这回乌龟倒是被拍了照,伸着个小脑袋看起来分外无辜。 “……乌龟死了。” 有一天林星源又收到一封信件。 “家里翻出来几本书,听说是哥哥你以前读过的,我翻了几页,读不太懂。”这一回按照惯例附了照片。 林星源破天荒地回了信,“书是宋铭的,不许看,打包给他带走。”等再见着宋铭,一定要打断他的腿。 他若不回信,祁曜未必对那几本书感兴趣,但既然林星源摆出一副如临大敌恼羞成怒的样子,她反而好奇起来。 于是某一天,祁曜特意等到沐浴完毕,把书带上床,耐着性子读了起来,读着读着,她脸红了。 原来男人和女人,还能这样和那样,祁曜顿时感觉整个世界观受到了冲击。尤其是想到这本书宋铭或林星源也看过,她就忍不住想,他们看的时候也会脸红么,不不,林星源这种正经到无趣的家伙,肯定不会看这种书的。 可问题是,林星源若是没看过这些书,又怎么知道它们有问题的呢,尤其祁曜还只是给他拍了牛皮纸包的封面而已。 走神之间,晷的声音响在耳边,“这本书,写的挺烂的。” 祁曜一惊,书直接掉在地上,心里慌乱不啻做坏事被抓包。 “……晷,你不要这么突然吓人好不好!” 她像只张牙舞爪的猫,只是因为过于心虚,声音也有气无力。 晷对此很不理解,在他看来,人的七情六欲都是动物性的本质体现,情欲可比之食欲,没什么可丢人的。 他看着祁曜关了灯,飞快钻回被子里,少女羞红的脸藏在黑暗,他看得清楚。她在被子里辗转反侧,也瞒不过他。 毕竟是自己养大的孩子,祁曜在想什么,晷又怎会不知。 “你,该不会是发情了吧?” 是他忽略了,人类多在十五岁进入青春期,对性事的好奇只是体现之一,或许再过不了多久,她会陷入一场盲目的恋爱,交付自己的真心与身体,以获取一场庞大的,实则不切现实的感情回报。 在那之前,作为监护者的他,有必要更正这孩子的认知,戳破她的幻想泡泡。 身边响起少女羞恼到极致,反而故作平静的回应,“我现在没心情聊天,我困了。” 说要睡觉,又岂能睡得着,祁曜翻了几个身,然后她听见晷平静的,不带任何邪恶意味的邀约。 “既然好奇,要不要试试,我可以帮你。” 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门,就这样被晷毫无波澜地打开了。 高级仿生人的皮肤触感与真人别无二致,就连体温都是标准的36.5度。 温热的手于身体梭巡的最初,祁曜忍不住因微痒的感触而笑起来,但她很快就笑不出。 打着圈的指很快撩拨起情欲之火,那是种循序渐进,温柔中含着压迫的手段,她的每一个反应,溢出的呻吟也好,眼里瞬间的失神也罢,都作为反馈传达给晷,于是晷控制的仿生人手上动作也越发合她心意,邪恶地挑起她更多的欲求。 身下传来的水声渐渐明晰,是她泛滥情潮的体现,祁曜无意识夹紧双腿,“不要了。” 节节攀升的情欲,渐渐让她感到害怕。尤其对着面无表情怀着冰冷审视的一张脸,身上传来的爱抚动作又满怀节制。 迷乱失控的唯有她自己,还有什么比这令人感到耻辱和自我厌弃? 晷的动作就停了一下,审视地看着她,“真的不要了么?” 祁曜轻轻哼了几声,终于还是忍不住改口。 “……要。” 讨要的具体是什么,她不知道,终点是什么,她也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实在不堪入目,像个毫无节制讨要糖果的小孩,又或者是个浪荡不堪的野兽,随便被挑弄几下就丑态毕露。 她想她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她甚至听见自己发出野兽般狂乱无制的粗喘,心里因这些不受控的表现越来越难过。 可身体却完全相反,热情地欢迎着异物的手指插入体内,翻搅,挑弄出一波又一波愉悦的高潮,被穿凿的身体里的每一寸肉都缠着侵入的手指,不愿松开。而当刺激来到某一点后,她渐渐觉得自己要发狂了。 身体和意识被拉向两个不同极端,前者因为被取悦而欢欣喜悦,后者却愈加冷寂空虚,祁曜无意识抓住对方的手臂,几声迷离沙哑的呻吟后,身体佝偻成自认为的丑陋形状,那样恐怖的快乐,让她的大脑足足有十几秒停留在一片空白里。 晷的动作停了下来,片刻前的迷乱也随着身体的冷却而散去,可不知为何,祁曜心里空虚更甚,她恶从胆边生,一口咬住仿生人柔软的唇,蛮狠地吻了起来,怀中所抱不过本质冰冷之物,没有知觉与反馈,于是她迷茫发问,“晷,这就是情欲么?” 就像进食一样舒服,但所得的不是平静满足,而是无法补全的空虚,以至于最初那一点欢愉过后,更似探不到底的惩罚了。 晷看着她红润的脸,润泽的眼,凌乱衣着遮挡不住的春色,“你既然知道答案,为何还要问我?” 祁曜把自己缩成一小团,裹在被子里,她这会儿开始觉得心里不舒服了,自我厌恶迭着羞耻,让她甚至忍不住干呕起来。 “我觉得很恶心。”她的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出来,“晷你能不能离开,我想安静一会儿。” “好。”他说。 但晷没有随着仿生人离开,他没有身体,只能静默在原地。 他的目的达成了,祁曜知道情欲是怎么一回事,她再不会因好奇而做出什么超出理智的事。 他的所为合理且正确,无可挑剔。 可小丫头看起来是真的难过了,她躲在被子里,脸色越发的难看,她自认没人能看见地猛擦着自己的嘴唇,然后像只刺猬一样抱缩成一团,咬牙切齿地咒骂着:晷你这个混蛋! 晷不免困惑,她刚刚不是挺舒服的么。 而且她像一尾鱼一样在怀里翻腾,那活色生香的娇柔,濒临失控的脆弱,和平时的模样没有半分相同,就连他都不曾见过的另一面,看起来……还挺赏心悦目的。 晷并不讨厌,甚至想将她这副模样好好收藏,记录下来。 只是,祁曜若是知道他这样想,肯定会更生气的吧。 要到很久以后,晷才足以意识到,他的这一做法不仅以最残酷的手腕摧毁祁曜对情欲的好奇,也一并掐死了祁曜对他的憧憬,向她展示了何其冰冷虚无的本质。 但对此刻的他而言,即便知道这后果,也不会在乎的吧。 模糊交界线 头顶着一片深海蓝,深沉平静,难起波澜。 脚下则是无尽蔓延开去的湛蓝,澄澈明净,虚不见底。 天地倒置。 祁曜身处在雪白石台,垂眸,将意识蔓延开去,身下石柱碎裂的脆响突兀刺耳,但还有更隐蔽的异动,来自更远处。 她忽然毫无征兆地抬头,看了一眼头顶。 头顶的深海正被看不见的巨力搅动,表面仍平静,内里却水流激荡,相互撞击,激流冲撞之下,表面的平静岌岌可危。 便在这一刻,深海蓝的镜面之上出现巨大空洞,足有四五个石台般宽的水流斜斜冲袭而来,落点直指雪白石台。 几乎就在同时,雪白石台应声而碎,祁曜却已不在石台之上—— 几乎在发现异动的同时,祁曜就跳起身来,眼下整个人落在半空,虽避开水流,但向上的冲势将竭。 她凝神,踮起右脚,脚下凭空出现一片雪白瓦片,瓦片很小,不过半个脚掌大小。 短时间内构筑的物体体积越小,就越节省精神力。但构筑本身却不是越小越好的,受力点过小,行动轨迹便会受限,构筑物本身的强度更是与精神力的投入成正比。 脚下瓦片几乎在踩中的一瞬,就碎裂开去,而祁曜这时也已经借力跳往更高处,那处既定的落脚处,隐隐有白色闪现,又是一片白瓦。 然而第二道奔流倾泻而下,冲袭的正是这一片瓦。 祁曜意识到自己的失误,身随意动,她的“意”却快了那么一瞬,无形间暴露了她的既定轨迹。 身体来不及收势,她心念一转,脚边瞬间出现一枚竖立石板方碑,身体斜转九十度,双脚踏于石板,借反弹之力调转了方向。 那石板几乎就在同时轰然碎裂,碎块蓦地四散,而祁曜的身影就在碎块之间消失了。 这招生花逸影,祁曜在生者为王的游戏里对阵飞鸾也曾用过,那时用来进攻,现在却用来躲避,运用得更精妙也更讨巧。 数道水流一并奔腾着泻下,交错纵横,深海蓝与湛蓝渐交融成暧昧模糊的颜色。待它们捕捉到祁曜的身影时,便盘旋而起,自四面八方朝她卷来。 祁曜头也不回,整个身体没入最初那道水流造成的空洞中,那空洞早在形成之初就渐次合拢,眼下不过一人的宽度,待她钻入后,彻底恢复成光滑镜面,将背后追逐而来的水流悉数格挡。 没入深蓝,意味着进入第二层空间,重力颠倒,身体为适应急遽的变化而不得不蜷缩成一团。 身下是盘旋生长的棘刺,祁曜仍维持着倒立的身姿,一扬手,自手腕生出丝线,延伸至头顶,生成如花朵状的水母伞,阻住下坠势头。 待下落至棘刺之间,祁曜摆手甩脱丝线,身体地自孔隙之间灵巧穿梭,她没有错过自棘刺之间一掠而过的白色人影,行动轨迹看似左冲右突,实则朝着那道身影掠去。 指尖自金色发丝间掠过,祁曜眼里绽出势在必得的气魄。 “抓到——”你了。 金发湛眸的人影转过身来,朝祁曜笑了笑。 “那么,被抓住的是谁呢?” 本该被远远甩在身后的黑色棘刺,末梢蜿蜒落下,不知何时悄然缠缚住四肢,明明离晷不过一步之遥,却不能再进一步。 被棘刺缠缚的身体化作虚影消失,四周景物急遽变换,下一刻,祁曜已身处现实世界里的训练室。 “叁分四十秒,进步很大。”晷由衷称赞道,如果不是祁曜最后的动作阻滞,或许这个数字会进一步提升也说不定。 祁曜神色不宁,回想方才看到的最后画面,她犹豫着开口,“晷,我能不能看看你的左手。” 晷不无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当然。” 他披的是一件月白的近似斗篷的宽袍,左臂也笼罩在宽袖间,袖口随抬起的动作回落,露出一截手臂,从手臂到指尖,都完美无瑕,如最精致的艺术品。 祁曜揉了揉眉心,“没什么,可能是我看错了吧。” 她的脸色本就不怎么好,此刻眉宇间的锐气散去,疲惫立显,于是晷问她,“还要继续么?你这几天睡眠都不怎么好,还是不要勉强的好。” 祁曜脸色白了一白,似想到什么,斟酌着道,“是得休息一下,剩下的训练就明天再补吧,我先去洗个澡。” 她急匆匆离开的样子近似落荒而逃。 自她身后,晷缓缓放下左手臂,红色线状物一瞬蜿蜒着攀爬而上。 那不详的,异化而成的毛细血管般的细微线条。妖异的血红,交错盘踞,一直连接着通往身体的深处。 晷脸上的表情淡去,神色漠然望着手背,迎着他的目光,绒软的异变物欢喜地微微颤动,如同有了实质的生命一般。 他不存于此,它们亦只是投射而来的虚影,β-4215病毒,宇宙中最狡猾,也最臭名昭着的一种,它所侵染的对象不局限于实体生物,而寄生体一旦被附体,等同钉上其专属坐标通道。 本源被侵蚀,剥离,就连赖以考量的逻辑程式都不免受其影响。 晷将指自妖红线条上摩挲而过,有那么一瞬,他感觉到不属于自己的情感,那是来自生命本能的欢喜,为自己能够生于这世间的洋洋得意,是最肤浅最低级,也最蛮横不讲道理的生命本质,却让他感到困惑,甚至是恼怒。 泳池坐落于门后的半露天平台,经灰海引来的水经由过滤,沿着竹管汩汩流下,待感应到人来,池中水会自动升温到温热。 祁曜泡在池里,伸手去接竹管流出的水,那水仍是冰凉的,落在掌心,又沿着手臂滑落。 池面渐有雾气熏腾,她的脸颊隐约透着红,眉眼间更是带着抹睒艳,那是种绽于冷色之上的艳,令人忍不住去触碰,忍不住去采撷。 她随手将水面拨乱,一埋头,整个人潜进水里。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正如做过很多次的那个意味不明的梦里,光流环绕着汇聚成的河流。 不知过了多久,祁曜从水里缓缓冒出头来,银发温顺垂落,她抬起头,看着坐在水池边的晷,后者不知在这儿坐了多久,小半条腿没入水中,却无法拨动丝毫水纹。 这世间之物,全无法碰触,眼前看似生动真实的人,不过是至幻至美的幻影。 “你感受不到——”她一怔,收回将出口的话。 “嗯,”晷应了一声,歪了歪头望她,“水,应该是温暖柔软的吧。” 人也可以用同样的字眼形容,但他却无法了解其间的区别,俯身,指尖自水间缓慢地掠过,动作带着小孩子般的好奇。 祁曜瞧着此情此景,忍不住觉出几分意外,这家伙向来带着事不关己的淡漠,少有这种含着执拗意味的小动作。 “你想要成为人吗?”她问。 晷转过头“看”她,一时没有开口。良久,他才漫不经心道,“当人,一生苦楚短暂,困于爱恨忧怖,有什么好的?” 这是他第一次直白表达对人类的看法,居高临下,唯有漠然的审视,祁曜对此不是很意外,早在更早之前,她就获知了晷的这一面。 她朝晷走过去,站在他面前,莹润的眼微微含着笑意,双手捧起一汪水,“伸手。” 晷怔了一下,半带迟疑地伸出右手,学她的样子,两手拢起。 祁曜分开指,水从指缝间落下,穿过晷的手掌,落回池中,溅出一朵水花,被晷的发色映出煌煌的金。 “等你有真正想抓住却不能抓住的东西时,就会知道人类的好了。” 语罢,她径自穿过晷的虚影,拾起雪白浴袍,一扬,披在身上,她很少有机会能让晷吃瘪,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些得意的。 结果这晚她就为口舌之快付出了代价。 后背抵在坚冷的床头,整个身体被迫在狭小的空隙之间,昙照的脸就在眼前极近的地方,他的神色似笑非笑,不是很亲切,也不是很疏离,给人以一种包装在正正好的范畴里的非人感。 这是晷独有的神情,声音却是昙照的,“知道你错在哪吗?” 他的食指微曲,落在祁曜的脖颈,自横贯脖颈的伤疤轻轻勾勒而过,那种微痒的感觉,仿佛愈合的伤口被再度剥开表皮,碰触血肉。 祁曜自暴自弃地别过脸去,“我错在不该瞒你。” 面对这张特色鲜明的脸时,祁曜很难把他看作晷的化身,而晷的特质体现,同样让她难以单纯将其视作不同存在,这种似是而非的模糊感让她不由自主的生出排斥。 四院 “错了,你真正不该的是自欺欺人,不见黄河心不死,假如你早在发现身体不对时自我纾解,也不至于落到这么难堪的境地。” 祁曜既饮了霍荧的血,便一并承了他的毒,哪怕在她身上稀释了数倍,对她也是不可承受的。 面对晷如此直白的指责,祁曜脸上的平静再也挂不住了,要她亲口承认这一点,简直是双重的难堪,对晷展露出动物性一面是羞耻,被死人算计是耻辱。 她不发一语,睫毛颤了颤,然后伸手解开了自己的衣带,对襟自肩头滑下,露出少女皎白的肉体。 她的肌肤很白,在昶境的几年里,为了隐藏黥纹的存在,哪怕炎炎夏日也裹着数层衣服,那些在西格马空间站厮杀搏命所留下的伤痕,早在登上跃渊号后就被抹除,而与杜坤阳一战留下的伤疤不知为何也奇迹地消失大半,能看出的的唯有最严重的两道,分布在侧腰和大腿,前者几乎将她拦腰斩断,后者则留下一道深痕。 单看这些伤疤无疑是丑陋的,但与覆盖小半个身躯的叁头蛇黥纹相呼应,显出一种别样的瑰诡之美。 这不是一具楚楚可怜的柔躯,而是一把磨砺过的武器,晷比任何人都清楚,很久以前,它是怎样一副既不白皙也不柔美,瘦骨嶙峋的模样。 但现在,这具身体透着年轻健康的光泽,因渴求垂怜而透着几分薄红。 昙照的手指落在她的左肩,叁头蛇中狰狞丑恶的脸上,缓缓道,“迷心于违情之境,引起忿怒者,是为嗔。” 那指沿着背脊,经由蝴蝶骨落至脊骨一侧,似笑非笑的蛇脸,“迷心于顺情之境,引取无厌者,是为贪。” 指经由侧肋,滑至左乳侧下方,安详闭目的蛇脸,“迷心于事理之法,从狂惑生闇钝者,是为痴。” 他的话语不含情欲,语调淡淡,有如吟咏,祁曜听得似懂非懂,她也已经来不及去懂,昙照的手终归是落在乳上,揉捏,令她发出一声轻声的喟叹。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已不由祁曜自己决定,她的身体被彻底的打开,由上及下,由外而内的每一处都沦为他的属物,而她所做的,唯有死死咬住唇,将亟将出口的每一句呻吟都咽回去。 这是她维持不堪一击的自尊心,唯一能做到的。 身体落至欢愉之底,意识却越发明晰,祁曜终于想清楚她为何会感到恶心,并不是这种行为本身有多么不合理,同霍荧鸾颠凤倒之时,哪怕内心愤怒,她同样可以心安理得的沉陷。 晷是清明无欲的,昙照不过是他拿来取悦自己的工具,情欲于晷而言是人类不值一提的“爱恨忧怖”,他本身不会从这行为中获取任何满足,她却不得不在这满怀审视意味的行为中丑态毕露。 身体因再度攀至顶峰而微微抖着,她闭上眼,想着,这不公平,但又无可奈何,晷终究与她是不同的。 霍荧说的没错,晷只不过是个无形无影的异质者。 昙照的动作因她的轻慢顿了一顿,“为什么不看我,还是说你比较想换附影来?” 祁曜便睁开眼,眼里寒凉,说不好跟犹带湿气的银发哪一个更冰冷些。 “不是长得一模一样就叫附影,我只给那一个取了名字,附影就只是它自己而已。” “天真。”脑里晷的声音与身前昙照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附影也好,昙照也罢,哪怕是玛莲和亚撒,都不过是拙劣的人类复制品,为他所用的工具罢了,既然他碰触不到世间万物,它们便成为他的手足,他的触须。 这样想着的晷却忘了,最初相遇的他,在祁曜眼里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拙劣低等的存在。 回到银星的他已近似无所不能,无论祁曜想要什么,他自认都能满足她。 但偏偏,她看中了霍荧的焚炀永劫。 “你的晷,是天底下最简单纯粹的存在,因为左右他意志的是精密的演算公式,而不是个人感情,换句话说,他其实没有任性的权利,凡被他认定合理正确的事物,他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霍荧的这席话倒是一点没说错,哪怕晷不赞成祁曜这种做法,但这是一笔祁曜主观意愿认可之下的公平交易。 何况霍荧就要死了,一个死人,在晷眼里是一团不具意义的有机物,根本构不成威胁。 令晷在意的是祁曜,在他看来,祁曜对焚炀永劫的渴求,未免太强烈了。 就像晷不再是困在西格马空间站里那颗计穷途拙的头颅一样,祁曜也已不再是从前那个用几段故事,几招武技就能收买的小孩子。 激发人性的贪婪是需要特定条件的,假如一直被好生圈养在舒适区里,那么这贪婪或许只是一只漂亮的茶壶,一道美味的菜肴,一只有趣的宠物,诸如此类,不痛不痒的东西。 但那一晚,贝斯特洛的斩首实打实落在颈上,甲金狐的炮筒也实打实对准了她。 再没什么比以肉身之躯面对甲金狐的十二玉楼更令人绝望,那是足以让灵魂战栗的武力压制,能活下来全凭运气,哪怕死了也就是死了,连灰都不会剩下一丁点儿。 那种至深的恐惧无力烙在灵魂深处,成为祁曜午夜梦回,挥之不去的梦魇。无数个夜晚,她惊坐起身的惶恐不安,晷借附影的眼都看得一清二楚。 晷本以为将祁曜带来灰海严密保护起来,她就能摆脱梦魇,殊不知对祁曜来说,眼前安逸来得太过缥缈,而面临生死的绝望又太深切,终归需要抓住一些更踏实可靠的东西才能将她从泥沼里拉出来。 由着昙照折腾了小半宿,祁曜体内的火才纾解完毕,她懒懒地抓住昙照的手臂,眉眼里餍足的媚态还残留着那么两分。 “我想好了,我想进四院,学机甲。” 她的生死实则牵系在林星源这个疯子的一念间,哪怕焚炀永劫现在属于她,倘若没有足够的能力驾驭,也不过会成为第二个霍荧,思来想去,真正需要的,是如何让焚炀永劫发挥出它本应有的实力。 晷忽然发觉,祁曜需要的,不再是他能给的东西了。 他眼看着祁曜一步步从只图温饱的小鬼到巧笑嫣然的少女,现在她却要抛下一切,连同他为她置办的安乐窝,去追求一种更加艰难险阻的道路。 假如这是别人,晷免不了对这贪婪的劣根性生出鄙夷,但祁曜是不同的,他想,归根结底要怪他那一晚同她失散了。 但他只是平静问道,“哦?你想去哪个?” 祁曜轻声说,“四院里,火院风头最盛,实力最强,林歇就毕业于火院。” 她口中的火院,指的是得米德加皇家机甲学院,火院之名得名于校徽的纹饰,一把怒火燃天的树冠,寓意着如火般肆傲,锐意进取。 但凡提到米德加皇家,必然会收到无数欣羡向往的目光,位列银星四大机甲名校之首,乃是不折不扣的王牌学院,其入读的条件堪称严苛,光举荐制这一条就足以刷掉绝大多数应考生,即便拿到推荐信,还要通过严苛的入学考试才能算彻底过关。故而米德加皇家机甲学院的学生可谓每一个都是天之骄子,精英中的精英。 “林星源在火院任职,林歇的故旧众多,你若入学火院,不可能隐瞒得住身份。” “所以我只是随便这么一说。”祁曜笑了笑,“圣院位于梵达纳西斯高地的艾杜亚,那是黥徒绝对没法容身的地方,所以不作考虑。”说到这里,她的话语微妙地顿了一下,她又想起在查找阿斯加德圣院相关讯息时的意外收获。 阿斯加德圣院,阿利斯班研究院,神飨教会,叁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圣院的纳新主要通过教会渠道,教会信奉的万法之神尤弥亚,则是阿利斯班研究院的产物,祁曜自然对身处核心的阿利斯班研究院生出兴趣,但根据查到的寥寥数则消息,无论怎么看,这都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研究机构。 对比盘踞机甲尖端领域数百年,坚如磐石的盖亚联合研究协会,阿利斯班研究院不过区区十几年年的历史,就很不够瞧了,但偏偏是它,开发出神飨教会顶礼膜拜到疯狂地步的尤弥亚。 晷从祁曜的话语里洞察她的目的,“四去其二,你想去霜院还是冥底?” “霜晖。”祁曜毫不犹豫地答,“从躲避林星源的角度看,冥底是最合适的,但冥底历年不对外招生,我倒是想跑去试一试,可我承受不起落选的后果。” 冥底地处幽弥,地势复杂,最便捷的通路是从同属极东的司弥进入,但幽弥同司弥交恶已久,此行大概率会被拦截在边境。另一条道路则简单得多,借道昶境,往北经由冰原绕入。 无论选择哪条路线,都会耗费数天在路上,一来一回,假如冥底不接受祁曜,那么她将错过其他院校的应试期。 晷沉默了一会儿,道,“f.d.n的据点就在司弥,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你的身份败露,势必要卷进某些人之间的争斗。” 晷很少直接驳斥她的意见,这已经是他所能表现出的最强烈的反对了。 祁曜反问,“你不希望我去学机甲?” “留在这里不好么?你不承认它是附影,我就把它撤走,你喜欢热闹,我再多添置些人手,外面也能再扩建出些区域,全凭你的喜好。” 晷说了这么多,唯独不肯提离开银星的事。 祁曜问他,“你说薛窍还活着,是真的吗?” “真的。” “既然他还活着,那林星源早晚会从他嘴里撬出我扮男装的事,还有我使用的名字,你觉得我继续留在银星,能躲过他的追杀吗?” “没准他会放你一马。” 祁曜嗤笑,“我不信。” 她没法把生命安危寄托在敌人的仁慈上。 “我向你保证,假如林星源找来,我也不会让你受到一丝一毫伤害。” “晷,”祁曜忽然叫住他,“该说保护的是我,我要拿到天鉴杯的冠军,堂堂正正带你离开银星,绝不让尤弥亚找到伤害你的机会。” 她见过尤弥亚的画像,结合晷先前说过的有厉害仇家找上门,大致理顺了整件事:晷是被尤弥亚追杀迫害的小可怜,那晚正是因为中都布下厄雷蒙特环网,晷才不得不被迫休眠来逃脱追踪。 理解上大体没差,得出的结论却完全相反,实在是因为晷最初给留给祁曜的印象太过美丽且脆弱,她不知道,离开银星越远,晷的能力也越受限,倘若再经历那么两次跃迁,他的活动范畴将不得不借助芯片局限在仿生人的身体中。 他们相遇之时,便是他最脆弱的时候。 晷看着祁曜柔和中带有坚定的眼,忽然说不出话来,很久以前,在他被还是小鬼的祁曜背在背上时,也曾见过这种眼神。 那时的他没什么感觉,现在却忽然联想起那些他触碰不到的温热柔软的水,那些水不因他而存在,这眼底的柔和却是给他的。 当然也有随之而来的荒谬感,区区人类说要保护他,无异痴人说梦。 但有什么关系呢,偶尔体验下被保护的感觉也不赖。至于他的真实身份,反而是无关紧要的内容了。 反正,那也不过是个被列入禁词的字眼。 虚拟现实 雾祇霜晖,得名于古语里经霜河淹没千年而不死的神鸟的名字。漫长的时间里,这神圣庄严的名字曾一度与机甲本身挂钩。 或许已经鲜有人知,现如今的机甲是在一千多年前,由极东为首的原住民古宗族,同米德加为代表的殖民族群共享技术而研制出来的。 那也是银星最动荡不稳的时代,第叁星系内忧外患,银星不过是风雨飘摇的船只。 外在不稳促成了内部团结,为了维持这得来不易的领地,殖民者与古宗族不得不同仇敌忾,掏出自己全部的家底。由殖民文明提供技术,古宗族文明提供原型机,仓促之间组建的机甲研发协会,在往后的几百年里不断发展壮大,成为现在难以撼动的盖亚联合研究协会。 只是对机甲的理念很快产生分歧,一方面统治阶级希望将尖端规模杀伤性武器严格控制在军队里使用,另一方面,新生代的研究者致力于将机甲推广到普罗大众间,以系统化培养真正出类拔萃的机师,种种分歧终于到了难以调和的境地,于是盖亚联合研究协会的几个年轻人出走,创建了银星第一所机甲院校,霜晖机甲学院。 这在当时是轰动一时的新闻,无异于将被污名化为杀戮机械的机甲剖开,指着那些看起来深奥难懂的操作装置,来告诉那些追梦的少年少女,只要你有一腔热血,奋勇向前的执着,以及那么一点天赋,就有机会乘上梦寐以求的机甲,“挑战人类所不能之极限”。 事实上霜晖的创办历经重重阻挠,其中最强的阻力就来自军方,将作为杀戮装置的机甲推广开来,谁也无法预估后果。 霜晖的创始人之一,谈骋却有他自己的理由:倘若一件事物只在小众间流行,那么走向衰亡是注定的。 在那个时代,机甲已经陷入了某种停滞不前的困局,作为战斗单位的兵士,作为战斗工具的机甲,彼此间并不能碰撞出火花,相反,为追求高效达到目的,机甲的设计越来越反人类,对机师的要求也越来越严苛,甚至一度出现了为激发机师求生欲望下的超常发挥而刻意降低安全系数的设计倾向。在此背景下,机甲兵种死亡率最高,也成了军内最不受待见的存在。 霜晖在创办的最初,面临围追阻截的困境。盖亚联合研究协会拒绝对其发放机甲,更紧急发布了包括作战许可令,回避原则等十七项机甲限制条令。军方则从另一方向施压,拒不承认霜晖机甲学院的合法性,更对外宣称不会招纳霜晖毕业生。 如此困境下,第一年霜晖招募到的学生,只有寥寥数人,这些人学的也不是驾驶机甲,而是相关的机甲研究史和工程构造学。 第二年,霜晖创办方顶着巨大压力开发成功aprx交互虚拟对战系统,第一次将依据体感采集的虚拟互动与机甲理论结合,这意味着借助aprx交互模拟,可展开与现实别无二致的机甲对战。 足以改变机甲定义的aprx,在当时也不过是哗众取宠的玩意儿,尤其是在此后不久,霜晖向军方发起虚拟战邀请,一边是根本没摸过真正机甲的半大孩子,另一边是战场上出生入死的铁血军人,围观者与参与者,谁都没把它当回事。 结果当然也没悬念,霜晖五战全败,全仗教官表演战的一场胜利挽回少许颜面。 霜晖转头就开启了战术理论指导课,同年宣布对外开源共享aprx对战系统,只可惜买账者寥寥。 又叁年后,霜晖再一次约战军方,这一回,战果令人大跌眼镜,五战叁胜。 霜晖以实力获得盖亚联合研究协会的认可,再之后,军方也不得不认可这种教育理念,创办了与之抗衡的米德加皇家机甲学院。 而每隔叁年一次的机甲虚拟对战,便成了天鉴杯的雏形,冠军不仅获取第叁星系宇宙联合防卫军的聘任书,其机甲也将获得银星上的最高权限。 很难说是aprx还是霜晖的理念彻底改变了机甲的定义,将机甲对战变成了带有观赏性,兼具力与协调的竞技赛事。 往后的银星四院不止为军队输出无数留名后世的英杰,更使得机甲设计大师辈出,短短数百年间,机甲飞速更迭至现如今的模样。 aprx虚拟交互对战舱,不同于躺卧的游戏舱,它是竖立的,舱内狭窄,人站在里面,舱门一关,比关小黑屋面壁思过好不了多少。 不仅如此,四肢手脚都束着精密传感器的金属绑带,那种紧紧箍住的感觉绝称不上轻松,祁曜甚至能感觉到被卡住的动脉血管在一突一突的跳动。 她想扭扭头,结果下一秒伴随机械滚轴的滑动声,自左右两侧同时推过来两个半圈的金属项圈,咔的一声夹在她的脖颈上。 “……” 祁曜总算是明白,为什么aprx虚拟舱没法成为主流大众的喜好了。时下的游戏舱大多在舒适上下功夫,恨不得现实里躺着舒舒服服,游戏里上天入地。 aprx完全相反,名为虚拟舱,却唯恐人忘掉现实里的境况,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要消耗等量,甚至更多的精力来完成。 一片漆黑的视野里,忽亮起大块明亮色斑,装置发出嗡鸣,绑带收紧再放松,但祁曜已顾不上在意,无意识绷紧肌肉,她彻底沉浸在灌输到脑海的幻象里。 眼前出现的既不是重重设阻的关卡,也不是光怪陆离的幻景。 而是一座城。 此刻是上午九点,这座城的光影便停留在清晨,未散去的白雾将大半个城市远景笼罩在内,就连近处的建筑,都笼罩在一层朦朦胧胧,若有若无的浅白中。 这里是雾祇,霜晖机甲学院所在的城市。 从街景到招牌,从湖中被风吹皱的水纹,不远处墙上爬着的藤蔓植物,到头顶落下的沾着水汽的叶子,论精细程度,完全与现实别无二致。 祁曜甚至忍不住相信,雾祇的确是这样的一座城,这片藤蔓也千真万确爬在星球上遥远的另一处,此刻正随着微风摆动。 她下意识动用精神力,捏出一片细长的叶刃,切进那一派生机盎然的绿影间,碎裂的叶子自半空中散落,飘飘悠悠落在地上。 它们没有消失。 不管怎么说,这也太像真的了吧。 祁曜抬起头,看了一眼远处若隐若现的深蓝尖顶楼,那是霜晖的标志建筑。 那栋楼的主体却笼罩在云雾里,像是为了看清它的模样,祁曜沿着石阶往下走了几步。 然后她听见晷的声音响在脑海里,“不觉得这里太安静了么?” 应试者在同一时间接入,但视野里却看不见第二个人。这居然是单机模式。 “你……”祁曜气急败坏地转了个身,看到晷没有现身才稍微放心了些,“你跟进来做什么?” 祁曜连想都没敢想,晷居然真的混了进来。 aprx虚拟交互,归根结底是从不存在的场景里堆砌出海市蜃楼,哪怕晷藏得再隐蔽,在权限者的眼里,可能也只是皇帝的新衣,自欺欺人的游戏。 “冷静点,你也知道有人在看着你。” “你现在能不能回去?” 晷沉默了几秒,道,“不能。” 他们身处在被阻断的迷宫,除非找到出路,不然晷只能困在此处。 “而且,你最好不要跟我交谈,精神交流也不可以,因为你的一举一动,包括精神力的流向,都会被记录下来。” 祁曜了然地点点头,她的视线落在那片白雾上,不是错觉,雾比刚才更浓了,如果说刚才还有阳光普照,雾气将散的错觉,那么现在,天空被阴云覆盖,雾气毫无疑问显得更沉重了。 看着这团雾,祁曜隐隐约约有了认知。 她迈下最后几节石阶时,食指勾转,一把匕首兀自出现在手上。 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祁曜毫不犹豫地步入奶白色的浓雾里。 雾气之中反而是没有雾的,悄无声息的城市忽然生出喧嚣,奔流不息的车流,阴沉天色下一扇又一扇亮起的玻璃窗。 与之相对的,每亮起一扇窗,天色都暗下去那么一分。 整座城市,顷刻之间活了起来。 雾障 密闭的aprx虚拟舱里,精密传感器和测试仪器都在疯狂运转,伴着滴滴响,机械的声音依次回响在舱内。 “滴——肌肉爆发力数值刷新。” “滴——肌肉耐力数值刷新。” 协调力数值刷新,承压力数值刷新,精神力峰值测算中—— 伴随着地表剧烈摇晃,整座城市都活了过来,高耸的楼宇像融化的冰糕,歪歪斜斜从头顶砸下,地面挤压拱起,人身处其中,像一叶落在狂风骤浪的小船。 饶是祁曜早有准备,这般铺天盖地的攻势下,也不得不临时幻化出外骨骼装甲,自坍塌的废墟之间穿梭而过。 如此一来,虽然行动便利了,但损耗也成倍增加。 幻化本身只需一瞬间的想象力来构筑,但若想维持它的运作,就好比开了个口子,精神力源源不断流泄而出。 糟糕的还不止这一点,按照一开始的方向定位,祁曜此时应该已经站在深蓝尖顶楼前。 但当她穿过崩塌的高楼,视野明暗转换后,那一直矗立在前方的蓝色尖顶楼却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蓦地在前方生出的十余柄飞刀,悬浮在头顶斜上方,每一柄的刀尖都遥遥指向她的要害。 祁曜后退半步,那些飞刀便随着进几分,刀尖微微颤着,仿佛有着自我意志般。 它们在威胁她! 祁曜只退了半步就没再退了,自身后同样传来被刀尖所指的锐意,不用回头,也知道后面是什么情况。 她皱着眉盯着那些飞刀,是对峙也在思索。 它们没有第一时间攻击杀她个措手不及,说明设置它们的用意是考验。 但究竟是考验她的应对,还是考验她的判断力,这点很重要。 构筑的幻象也分两种,能起作用的,和用作障眼法的,后者可称作幻觉中的幻觉,最好的应对方式便是无视,因为一旦被它欺骗,那么随之而来的就更多更麻烦的,虚实交杂的攻击了。 祁曜只扫了那么一眼,就做出判断:假的。 出现的时机太巧,说明是她踩到触发条件才激活的。 刀尖对的方位太精准,哪怕是高手也很难做到这一点,这批考生足有数千人,万不可能分出人手一对一考核。 最重要的,祁曜对自己的观察力有信心,这些飞刀不是一柄跟着一柄出现的,而是齐刷刷出来的。 她朝前迈了一步,又一步,近到能听见刀刃喀喀的颤动声,那刀尖的寒意已经抵达皮肤了。 等等,寒意? 她现在根本不在现实里,又何谈身体知觉。 祁曜身上无意识生出与之相抵触的杀气,还有一丝被勾起的淡淡怀疑。 ——真的是假的么? 这念头生出的一瞬,刀阵发动了。 祁曜掌心捞着一团看不清的银芒,信手拨向袭来的刀子,只听见叮当作响的碰撞声,她掌心的银芒暴涨数倍,化成一柄叁段式,被铁链勾连的折刀。 一地折断的残刀,并没有消失。 血一滴接一滴落下,落在地上断折的刀身,银色的刀刃半边染红,未染红的半边,映着少年模样的人影,也是银色的发,半臂染红。 祁曜翻折手臂,手肘外侧还是被削去一大块皮肉,伤口创面很快被血浸透,在她意识到“受伤”这一点以后,手臂居然真的隐隐作痛起来。 不愧是aprx虚拟,虽然模拟出的不过是20%到30%之间的痛感,但若不是祁曜经常受伤,熟知真被削去皮肉不可能只有这么一点儿疼,怕是也要给愚弄过去了。 她现在冷静下来,发觉刚才自己的确是着了道。 着了道也不冤,从一开始的细化到与现实别无二致的都市,到初进到雾里车水马龙富有生活气息的城市,她一步步都在接受心理暗示,提醒她这里的一切有多真实。 待到光怪陆离的幻影攻击施压时,已经至少到了第叁重境,而她其实还浑然不知。 哪怕凭客观推演认定那些飞刀为假,内心深处却早已在重重暗示下生出动摇,只要她刚才稍微那么自欺欺人一点,现在已经给淘汰出去了。 这设计幻境考验逻辑的人不知是谁,倒是相当的恶趣味。有机会,她倒要见识见识这位。 前提是她得把测试过了。 应考的少年们大多娇生惯养,受了伤发现会痛便怯上叁分,但在祁曜这里不同,身体的疼痛反而激发凶性,她凝神,手臂上原本幻化出的简易外骨骼装甲拉伸延展,直至整条手臂都包裹在其中。接下来是腿脚,脖颈,腰腹,最后是护目镜。 幻化出来的这套外骨骼装甲,是祁曜从宋铭身上见过的精锐款型。之所以称之为精锐款型是有原因的,装甲的风格铁血肃杀,肩部与侧肘,脚踝处各设有两枚曲状钉刺,锐利的锋芒被一旁残破的灯光映得透出幽幽的光亮。 这既是一具盔甲,也是一柄绞肉利器。 废墟的砖瓦之间,发出轻微的,近似于窸窣的声响。 祁曜一扬手中的折刀,看也不看就往那处刺去,第一片刀刃整个没入砖瓦,第二片也切进去大半,很快,废墟的砂土便有血红色洇散开来。 一切远未结束。 自脚旁,颤颤巍巍伸出一只纤细的手臂,然后是第二只,第叁只—— 很快,目之所及的废墟砖瓦间插满了几十上百只手臂,无风自动,看起来像插起的秧,却远远诡异得多。 一旁的残灯,闪了几下,灭了。 天色便又亮了一点,祁曜忽然发现,这些废墟堆成的小山,轮廓竟像极了西格马空间站的垃圾山。 *** 深蓝尖顶楼前,两名少年着青黑校服,分别站在道路的一左一右,见到突破雾障赶来的考生,就把人引往第二轮测验的考场。 生得俊美的那个叫朱旖,人如其名,一双桃花眼旖旎多情,声音也是清朗得让人一听之下心生好感。 “没关系,第一次来总是这样的。”朱旖极有礼貌地给迷路找不到方向的考试圈出指路标所在的位置,还不忘劝慰对方,“这里的地形是按照现实等比复制的,我们才入学的时候也经常迷路。” 那被他指路的考生千谢万谢,想到以后能有这么一个随和好说话的学长,甚至都有些飘飘然了。 又一名突破雾障的考生被堵在身后,见状也想跟在身后走进去,却被守在另一侧的少年拦住了。 季远芦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另一条路,“你走这边。” 不同于朱旖,季远芦有张稀松平常到让人过目就忘的面孔,声音却是懒洋洋的,给人一种提不起劲的错觉。 那被季远芦叫住的考生只是扫了他一眼,就差点没打出个哈欠来,闻言也只是敷衍地道了声谢,急匆匆就往里走。 季远芦觉得很无辜,上天给了朱旖一张让人心生好感的脸,轮到他了,却给了一张让人只想要睡觉的脸。 他轻声嘟哝着,“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坏事都要给你做了。” 那被朱旖指引的考生,所行的是十去其九的死路,而他所指的却是生路。 关于雾障测试,最反直觉的便在于此:通过得越轻松,抵达终点越早的,得分反而更低,反而是第一批被淘汰的。 朱旖嘴角噙笑,瞥了季远芦一眼,“我可不觉得自己做的是坏事,即便是注定被淘汰的,让他们以为是自己运气不济,也总好过直截了当被告知出局心里来的舒服些。” 这就是朱旖与季远芦的区别,季远芦对待一切都是懒散的,说得好听点叫淡泊,说难听叫缺根筋,朱旖却天生习惯于让别人心里舒坦。 季远芦喃喃道,“我还是没想明白,不设时限,有人一直困在雾障里出不来,岂不是能误打误撞刷出超高分?” 他的疑问没过多久就得到了解答,以十五分钟为临界,耳旁开始响起连绵不绝的叮咣响,皆是考生弃权退出的提示。 季远芦下意识揉了揉耳朵,“雾障真的有这么难么?” 他那点可怜的睡意,已经随着这吵闹的声响烟消云散了。 朱旖想了想,一指深蓝尖顶楼的方向,委婉道,“想必是那位动了手脚吧。” 历来入学考核都有雾障这一关,考验的是身体素质和精神承压等一系列能力,根据朱旖一贯的认知,雾障本身并没什么难的,哪怕雾气幻化诡谲难测,但若是卡着“让学院招到足够多的人”的难度,那么对于高分选手而言,它就不可能太难。 可当一个个过关的考生走来时,朱旖推翻了这种认知。得高分者的脸色并不比旁人轻松,甚至还带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沉重。 看着这些人的反应,朱旖有了猜测,“我想,雾障里的考验是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的,分数决定他们是否进第二关,但能不能通第一关要看他们自己,虽然看起来不大公平,但老师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理由,或许他是不想程蒙的意外再发生一次……” 这话才说出口,朱旖就暗道不好,果然,萦绕在季远芦身上那股懒散倏忽之间消失了,少年的表情看起来竟带有一丝阴冷。 “程蒙,”季远芦轻声说,“他的死不是意外,是谋杀。” 戾气 考生们一个个抵达深蓝尖顶楼,而弃权的数字在猛涨到一个可怕的峰值后,缓缓滑落。 四十五分钟,已经是绝大多数人所能承受的极限了。 时间过去一个小时零五分钟,不停滑落的数字,停留在2已经很久了。 陆深没个正形地倚在桌前,盯着那个2许久,也没能如愿看到它变成1或者0。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觉得这两个人还能通过吗?” 他虽知道雾障测试被某人小小地“改良”那么一下,但一来没有围观测试的过程,二来主观印象先入为主,总觉得这两人挣扎在合格线上,很是艰难,倒不如早寻解脱的好。 桌对面的青年模样斯文,看起来不比陆深大多少,闻言只是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陆教官坦率爽直,肯定要不了这么久,可这世上还有很多人喜欢跟自己较劲,人若把自己视作敌人,那可就进退两难了。” 青年这句话乍听是在夸陆深,仔细琢磨还能感受出几层别的意思。 不过陆深性子直,根本懒得去想。 “可这俩人一直不出结果,那些第二轮都考完了的学生怎么办?他们可都在等结果呢。” 一百二十个名额,历来都是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现在却因为这两个悬而未决的成了难题。 青年托腮盯着陆深瞧了一会儿,他的眸色黑中带了点灰,此刻被兴味盎然点染着,也不显突兀了,反而和着眉宇间安定平和的一层清辉,显出那么几分清雅如莲的韵味来。 “你很急么?” 陆深连忙否认,“……也不是很急。” “也是,既然你都不急,那些学生想必更不会说什么了。” 话这么说,青年又垂眼想了一下,道,“预留名额的事,你还是亲眼看看这两人的情况再说吧。” 语罢,他手一挥,两侧墙壁霎时投射出雾障中两人的情形。 陆深顿时感觉长在一侧的眼睛有点不够用。 左侧的是个圆脸的灵秀少年,幻化出的是四五片怪模怪样的圆形伞状物,只除了没有伞柄。那几面圆伞错落拼接在他头顶,每一面的角度大小都不同,却偏偏将他大半个身体罩在其中。 少年走出没几步远,头顶的伞面就滴溜溜转着,竟是飞快分散,再次拼组成另一种形态。 自伞面前方,似有什么被转动的伞沿切割,四散开来,少年搔了搔头,思索片刻,把伞沿的锯齿又改得平滑了些。 感情这位舍不得从雾障里出来,是难得找到地方研究武器了。 陆深才想开口讽刺几句,顺着青年的眼神朝另一侧望去,然后他就说不出话来了。 那是名纤细挺拔的少年,身体大半都覆在漆黑战甲里,就连脸都给护目镜覆盖了大半,只一头顶在头顶的银发,和着黑甲鲜明得有些突兀。 天生银发的种族,陆深只能想到一个,但那一族他见过的每一个皆是五官精致如偶,表情柔和无害,甚至眼角眉梢都不自觉挂着讨人欢喜的谄媚,万不会是如此的……肃杀。 银发少年手中握着的折刀,战甲上森冷可怖的钉刺,无不让陆深相信,在唯有少年自己能看到的幻象里,他应该是浑身浴血的,因他的步法和招式都是那样的诡谲,狠辣,招招透着杀意。 陆深只看了几眼就不寒而栗,这是个天生带煞的人,整个人都活成了一柄兵器。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但偏偏移不开目光,或许因这少年招式之间有种攫取心神的魅力,就像摧毁世间万物的暴力美学。 一左一右的两名少年,一静一动,一个趣味横生,一个杀气腾腾,可谓是天与地的两个极端。 面容清雅的青年只在左侧圆脸少年身上扫过,就兴趣寥寥地把视线落在另一边,他看得认真,却不是很开心,眉微微蹙起。 “祁,曜。”他慢悠悠念出少年的名字,语调带着一种奇异的凝重。 谈家的身法,俞宗的千折刀,甚至还有早就失传的雷门决意吐息,且都不是徒具其形的拙劣模仿,隐隐有几分招式化形的境地,倘若站在这里的不是他,或许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发觉。 就连陆深,看了一会儿也只是叹道,“身手不错,可惜了。” 毕竟是教官,陆深只看一眼便知,方才那个玩的不亦乐乎的圆脸少年只是懒得通关,眼前的这个却是不能。 银发少年也是在朝前走着的,却举步维艰,每突进十步,总要被逼退七八步远,作为旁观者的陆深,看不见本人眼里的幻觉,但终归生出那么一点面对泥足深陷,垂死挣扎者的不忍。 少年所前行的方向,甚至不是终点。 “……谈,你设置的通关条件是不是太难了。” 倘若回到几分钟前,陆深都想不到自己会说出这般近似求情的话。 其实这疑问也并非他一个人的疑问,同样通过雾障试炼的考生,只需彼此交流便会知道,有人轻轻松松便能通过考验,有人万险千艰也只不过是侥幸过关。 那些人会怎么想? 那被唤作谈的青年闻言只是笑笑,微凉的语气轻声道,“戾气不消,执念深重,作茧自缚。” 这样的人,即使握在手里,也不能称作一张好牌。 见陆深一脸欲言又止,他又道,“陆教官,不是我不肯放,是某些人自己不肯放过自己。霜晖不需要一味避战,无力自保的冤死鬼,更不需要恣意妄为,难以自驭的煞鬼。” 他说的冤死鬼,指的是叁年前身故的程蒙,至于煞鬼,指的是又一桩旧案的主角了。这话由别人来说,不免显得冷酷且狂妄,但既是谈凤读说的,便只会让人觉得无可辩驳。 话已至此,陆深也不好说些什么了。 “那就这么决定了,留一个名额……” 陆深的话语忽然停顿了一下,因屏幕中出现的不可思议的一幕。 这一路走来,祁曜已经见了形形色色的袭击者,这么一一打下来,她心里也逐渐有了底,这些都是她内心深处投射的产物,是她成长至今在潜意识视之威胁的存在。 那么会遇见林星源,还有他的甲金狐,也就一点都不出奇了。 半面天空都被染成了金色,那些错落的光柱拉伸,对准她,正如出现在梦里无数次的场面。 十二玉楼,又是十二玉楼。 魔障至此,阴魂不散,自然避无可避。 祁曜站在原地,脸上不见慌乱,却是忽然笑了。 这里不是梦境,而是她的幻觉,她能随心所欲,甲金狐——又如何? 她忽放开折刀,两只手掌心朝外向前平平推去,身前顷刻化出一面巨大的足有她几十倍大的半透明空气盾。 这样大的盾牌,人站在面前,渺小得近乎忽略不计。 陆深盯着这面盾,他忽然为不能看到祁曜生出的幻觉而生出些许遗憾,要面对多巨大可怖的敌人才需要用到这样的一面盾,倒可比蚍蜉撼树的勇气了。 这样厚重巨大的一面盾却遭到不可知的袭击,第一下纹裂,第二下受损,第叁下直接碎裂成大大小小的无数碎片。 陆深开始觉得荒谬,“等下,他想抵御的,该不会是——”机甲?但这可能吗? 半透明的碎片既没消失也没落地,而是呈漩涡状扭转,星星点点的碎片组成犹如碎玻璃拼成的半透明材质,只一瞬一柄同样巨大的长枪拼接完成。 长枪旋转着朝前,贯穿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是他。”谈凤读忽自言自语。 他忽然一挥手,自他身前凭空生出十几页纸来,整齐地圈环成叁排,漂浮在半空中。 这里面填满了尚未完成的评定报告,以及考生的基本讯息。其中一些数字还在跳动,方才这一个来回,恐怕又刷新了不少分数。 但谈凤读关注的不是这个,他一目十行,掠过最关键的讯息。 昶境出身,黥徒,银发,年龄——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与极东脱不开瓜葛的身法招数。 答案呼之欲出。 谈凤读的目光沉沉的落回屏幕,这个人,即便不能用,也不能落在外面,倒真成了一把烫手的山芋。 这会儿他倒改变了主意,真心实意希望祁曜能度过这一关了。 “过刚易折,”谈凤读忽然道,“连这招都用了,离技穷也就不远了。” 陆深下意识“哦”了一声,随口道,“那还是留一个名额。” 出乎他意料的,谈凤读摇了摇头,“不用了,快结束了。” 两人说话间,祁曜面临的形势急转。 甲金狐的幻象虽消失了,但十二玉楼的余波带来足足占据大半个视野的盲区。 祁曜已经做好了面临林星源的准备,尤其当她听见沙沙的脚步声,自烟尘之间走过来时。 折刀感受到杀意,兀自延伸出第四节,已经足有一人半高,刀尖时而尖锐,时而平缓,这是精神不稳定的标志。 一双脚最先出现在视野里,祁曜愣怔了一下,忽将折刀压下,刀尖斜斜自地面划过,发出刺耳声响,却压不下她心中慌乱。 来人金发湛眸,月白色斗篷宽袍,不是晷又是谁。 过关 只是眼前的这个,和记忆里的少许不同。记忆里的晷,美则美矣,却似明珠蒙尘,刻板单调,一看便知是非人的美。 面前的晷,无论面部表情细节还是举手投足,都与人类别无二致。甚至眼里带着一点怜悯和不忍。 “没错,我就是最后一道考验,杀了我,你就能通关。” 祁曜是知道的,真正的晷早就隐藏起来,从进了雾障起,他就再没说过话,又怎会出现在她面前。 她缓缓朝晷走去,折刀曳地,那划过地面的锐响就跟在身后,似一支荒诞走板的曲。 祁曜突然对设置雾障的人生出一丝怨恨,随之而来的是怎么也止不住的倦怠,她入学霜晖,本意不光是为自保,更是为了有能力保护晷。 但倘若为了这个目的,要她对晷拔刀相向,哪怕眼前的这个晷是假的,又哪怕面临的不过是幻觉一场,晷压根不会真的被杀死,她却是无法接受的。 以保护为最终目的,却要在将其实现的途径中做出杀死对方的决策,所求与所得,和缘木求鱼又有什么区别。 “我突然觉得,去冥底碰碰运气也不错。”祁曜说。 手里的折刀几经收缩,又回到一把小小的匕首的形状。 而覆于身上的外骨骼装甲,也如潮水般褪去,待走到晷身前时,她身上已经是进入aprx默认的那一身考生装扮了。 白衬衫,深米色马甲,炭灰长裤。清爽的一身,合着银发与银中透蓝的眼眸,并不比晷身上的色彩沉重几分。 晷朝她微笑着,“好啊,不管你想去哪,既然决定了,我总归是没法反对的。” 哪怕是想象出的晷,未免也太过温柔,祁曜侧开脸,避开晷想要触摸她的手。 “我一直都想确认一件事。” 她喃喃道,忽扬起匕首挑向自己右腕,几乎就在挑穿的一刹那,另一侧手腕蓦地迸出一道伤口。 陆深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实时投影就熄灭了,眼前又化回一片白墙。 “怎么回事?” 谈凤读极优雅地将座椅转过半圈,“事关个人隐私,咱们刚才围观那么久,已经算出格了。” 陆深发现自己搞不懂眼前这家伙的逻辑,“可是……看都已经看了,我又不会向外面说。” 这么吊着一口气,看不到结果,这家伙难道就不会觉得抓心挠肝么? 谈凤读无辜地一摊手,“不会。” 他盯着跳到1的数字,道,“还是留两个名额。” 血滴答滴答落在地上,祁曜的手不自觉地颤着,残留的知觉尽是疼痛。 原来,毁掉附骨之疽就是这种感觉,哪怕只是弱化过的痛觉,单单无力支配双手这件事,也足以让人感到天崩地解。 匕首落下,被晷一伸手捞住,似是猜到她的用意,湛蓝的眸掠过一丝迟疑。 “你确定让我来?” 祁曜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把染红的手落在晷的手背,幻象的晷原来也是没有温度的,她不知为何生出一点遗憾。 晷手里的匕首轻轻送出,刺进她胸口。 身体似一张轻飘飘的纸般被撕裂,血沿着洞开的伤口流淌,转瞬将晷的手臂染得血红,猩红的血,苍白皮肤,交织成残酷而诡异的画面。 祁曜在真实世界也曾几次经历生死,但眼下的情况与真实世界不同,痛感近乎于无,呼吸更是畅通无阻。 祁曜是知道的,真正的濒死,窒息感远比疼痛让人绝望的多。 她仍拉着晷的手,晷居然也没挣开。只是视野里起了一片茫茫的雾,晷的身影终究是渐渐隐去了。 自心底也不知怎么冒出一股戾气,祁曜猛上前一步,环住晷的同时,吻上他的侧脸,半身的血悉数蹭在他身上。 她把头埋在他颈侧,微含恶意地笑了两声,“下次别穿白的了,容易脏。” 既然是她自己捏出来的幻影,那么肆意妄为一次总不为过吧,何况真正的晷也看不到她的幻觉。 祁曜这样想着,眼前忽而一黑,隐隐听见aprx虚拟舱里传来的提示。 ……心压测试结果生成完毕,整体评定中。 她还在等着被弹回虚拟舱,却不想那提示声又渐渐淡下去了。 片刻后,她已站在深蓝尖顶楼前,眼前一个看起来看起来有点懒散的少年满脸欲言又止,看情形等了她好一会儿了。 她身上的衣服熨帖,体面,看起来全然不似经历过一场恶战,那些伤口也荡然无存,身上不痛不痒,只除了精神上有一点疲乏。 四周除了这个人,就寻不见半个人影,祁曜把目光在对方那张和善的脸上一扫而过,竭力遏制住打哈欠的冲动,朝那人打招呼道,“请问我这是出局还是过关了?” 季远芦脸上的和善可不是装出来的的,朱旖早就忙完工作,退出去吃午饭了,他还在等这最后一名考生。季远芦是一个顶善良的人,对这迟迟不能闯关的后辈非但不记恨,反而盼着这个人最好别放弃,这样一来自己也不算白等一场。 此刻他喜形于色,半是觉得自己的等待没白费,半是欢喜终于能去吃饭,于是他看祁曜的眼神不啻看香喷喷的一顿饭,让祁曜都觉得无由生寒。 “哟,新人,恭喜你晋级。” 季远芦忙着去吃饭,索性把流程提前,一弹指,祁曜身上的考生装扮就换成霜晖统一的战斗制服。 黑色皮质长裤,右侧大腿缀以看似杂乱实则有序的几道皮链,中灰色无袖紧身衣,外搭的漆黑夹克衫,袖口,领口,以及肩上皆点缀着绀色条纹,只有细看才能发觉,自后背的左肩直到后背正中靠下,两道绀色纹路之间连通着一只展翅凰鸟,此刻凰鸟还没有着色,看起来失了分灵动,却也隐隐有了几分。 祁曜很有些不解,第一反应是季远芦认错了人,把她当成别的哪个人了,于是她小心翼翼问道,“不是还有一轮测试的吗?” “没错,第一轮雾障考心性,第二轮是考生之间的格斗,但归根结底还是看雾障的评定分数,你分数很高,所以提前被敲定了,这也就是说,一会儿你打输打赢都不影响结果。” 季远芦耐着性子给祁曜解释了一通,末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一般是第二轮结束后再给你换衣服好订制校服尺寸的,凰鸟的着色则要老师们事后决定,但我一会儿要去吃饭了,那个……” 刚才的那个叫肖矜的,他也是这么应付的,反正这俩都是被那位看中的,怕是往后都要被划到鵷雏里,这样一来,至少有一个要当同门师弟了。 祁曜理解地点点头,“多谢学长,劳你久等了,那我接下来是往哪边去?” 季远芦这才意识到,他一通瞎忙,倒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 “哦,就往……”抬起的手忽然僵了一下,季远芦脸色有点发白,还带着几分难以置信,他就这么愣了两叁秒,手指平平移向左侧,“这边,跟着地标提示走就好。” 祁曜即便察觉到季远芦的不自在,也只以为这热情的前辈是饿得有些发慌了。于是她心中无波澜地又道一声谢,朝着左侧那条路去了。 身后却传来季远芦有些忧虑的叮嘱,“我刚才说过,你已经被敲定录取了,接下来的这场比试输赢都无所谓……别太勉强自己。” 祁曜顿时觉得霜院的学长哪里都好,就是太容易把人当小孩子了。 另一边,陆深吸了口冷气,“你又想搞什么鬼。” 整个学院里,也就只有陆深敢这么跟谈凤读说话,谈凤读知他素来心直口快,也不以为意,勾唇道,“看来你是对接下来的对战不感兴趣了,那就请便吧。” 陆深哪里肯走,他厚着脸皮嘿嘿两声,屁股黏在板凳上不动了,眼睛还巴在那片雪白的墙上,满脸都写着要看戏。 当然,陆深也不忘摇头晃脑道,“我对盛铮这孩子有信心,他是个识大体懂分寸的。” 新生入学考试,对于高年级的学生们来说同样意义非常。对于实战经验严重不足的机甲院校学生而言,每提升一级模拟真实度,都是弥足珍贵的对战机会。 aprx模拟分为叁级,平时训练教学采用的是没有痛觉反馈的叁级模拟,只有特别测验和新生入学考试时才会启用痛觉度在20%到30%之间的二级模拟,至于最高级别的一级模拟,除了不会真正死亡,其余都与现实无误,只有天鉴杯这种级别的赛事才会采用。 上午的新生入学考试还没清场,约战的高年级们就争先恐后地赶来,约战的约战,平日积下仇怨的就打一场生死架了事。 再没有比二级模拟更能出气又不伤和气的了,你打他他会痛,但又不会痛到结下深仇大恨,哪怕游戏里把人打死了,无非也就事后现实里被揍两拳。 当然,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敢在二级虚拟里下死手,毕竟都是要在一起度过四年的同窗,积下的也无非鸡毛蒜皮的小怨,这世界上有很多看不见的规则约束,没谁肯冒着社会性死亡的风险来做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 百里畔 盛铮约战百里畔,只是单纯因为这两人互看不爽。 两人同属二年级,盛铮想投入谈凤读门下,但谈凤读每届就只收一个,收的是百里畔。 仅仅如此,倒不至于到交恶的程度。毕竟百里畔实力摆在那,盛铮也不是睚眦必报的人,相反,他长袖善舞,待谁都一团和气,学院里的同窗大多跟他关系都不错。 但这个“大多”并不包括百里畔。百里畔个性冷如霜雪,不喜社交,与盛铮可谓两个极端。 盛铮自认对百里畔热情备至,极尽拉拢,却每每被其无视,热脸贴在冷屁股,这么一连几次,哪怕是泥人也有了脾气,何况他毕竟只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受了气便得想方法找补回来。 若盛铮讨厌一个人,他绝不会正面硬刚,而是使出一把绵里藏针的软刀子,暗地里给人添堵。他试来试去,逐渐发现给百里畔添堵这事,还挺难的。百里畔没什么爱好,更不在乎盛铮擅长的拉拢制衡之术,颇有几分无欲则刚的意思。 盛铮发觉最能打击到百里畔的,居然是自己在一次特别测验里胜了他这件事。 入学这一年,一共历经叁次特别测验,一次期末测验,盛铮就只赢了那一次,他却如愿看到百里畔不甘的模样。于是盛铮悟了,想要打击百里畔,别的都是虚的,除了亲手打败他。 自那以后,盛铮在课业上的用功程度又升了几成,就连他的授业恩师陆深都不由得感慨他开了窍,终于懂得运用自己的好天赋。 盛铮的确是悟了,这世界上总有一些人不能为自己所用,既然如此,何不换个方法来使用,比方说……利用他来磨砺自己。 一片漆黑里,渐燃起绚丽刺眼的金与深蓝相间的通道,盛铮看着那道光,有些恍惚地想,哪怕找再多理由,也没法改变事实,他其实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喜欢百里畔,不是因为百里畔抢走谈凤读授业的资格,也不是百里畔的性子冷淡油盐不进,那——,究竟是什么来着? 没错,是那双眼睛,盛满睥睨,世事皆不入其眼的高傲,明明都是从肮脏泥沼里混过来的,凭什么只有你可以这样清高?简直就像在……否认自己的生存价值。 眼前忽然一亮,盛铮出现在竞技台上,当他看到身着战斗制服,大半张脸挡在护目镜下的对手时,不由得一愣。 这不是百里畔。 而是个浑身上下写满了紧张的少年。 新人?还是没见过的同窗? 是系统分配错误……还是有人有意而为之? 假如是后者,那么此举究竟是想试炼对方,还是考验自己的品格? 那么,会不会有人正在一旁围观? 只一瞬,无数问题涌入盛铮的脑海,不过思索片刻就有了决策,他彬彬有礼地朝对方施了一礼,自报家门道,“盛铮。” 那少年被这架势吓了一跳,紧张尤甚,也学他的样子,结结巴巴道,“肖,肖矜。” 盛铮露出自认最友善的微笑,可惜这笑容全被挡在了冷森森的护目镜底下,“别紧张,这只是一场切磋,你只需发挥平时的实力就好了。” “啊……好的。” 其实盛铮是真的想多了,这会儿没人注意他,全在盯另一头呢。 当祁曜出现在竞技台时,脸上便自动生成护目镜。不是她先前用的那一种,但也没小到哪去。 这是aprx模拟里不成文的规定,哪怕是弱化后的痛感,在人身上的两处也是很难施行的。 一处是心脏,另一处是眼睛,皆是人类难以承受之痛,眼睛通过强制生成护目镜来规避,心脏则靠直接调低痛觉指数。 这也是晷方才捅下的那一刀不怎么痛的原因。 祁曜不知道百里畔的身份,更不知道他的名字,她只是直觉地感到对手很难缠。 对方身上有股同类的气息。 百里畔则压根没注意到对手换了人,毕竟他平时根本懒得正眼看盛铮,而祁曜穿着相同的战斗制服,大半张脸又罩在护目镜下。 他最多也就是稍微意外那么一下,盛铮好像染头发了,不过盛铮染不染头发,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几步开外,百里畔穿着如出一辙的青黑战斗制服,他一扬手里的匕首,“开始吧。” 祁曜这才领会,对战是可以使用武器的,她有学有样,一捏指,也化出一把细长匕首。 她虽喜欢长枪的无坚不摧,但面对一名使匕首的对手,用枪总是有点胜之不武。 祁曜的匕首才刚刚化形完成,百里畔整个人已闪至身前,祁曜甚至能感觉到一股微冷的风吹到脖颈,匕首自掌心翻转一圈半,她以一种看似轻巧,实则慎重的方式抵住袭来的刀刃。 两把匕首相撞,发出“铮”的一声鸣音,然后两人几乎同时抽身,一个跃身跳起,一个反身飞踢,动作皆流畅如行云流水,出手招式却狠辣得不相上下,祁曜踢向的是百里畔侧腰,百里畔的匕首则直指祁曜的额心。 陆深看得一时之间有些失神,他见过许多场竞技格斗,但几乎没有一场这么的……血腥。 终于,他没忍住冒出来一句,“这俩人是有仇么?” 谈凤读看着全息投影的眼神奇异,闻言只淡淡说道,“没准真的有呢。” “哈?” 霜晖独有的青黑战斗制服,穿在祁曜身上是一板一眼,穿在百里畔身上则是袖口卷起的随意,然而当两人的身影腾跃,冲刺,迎击,能看到的唯有两个相近的黑影,时而缠斗,时而分离。 百里畔如一座精密运转的仪器,手中匕首要么对准脖颈,要么指向眉心,势要突破对手的防线,祁曜则更像一尾灵活的鱼,不局限于握持的匕首,身体的每一处皆可作为武器,迎着刺来的锋芒不闪不避,以牙还牙地迎击。 看着这一幕,陆深忽生出微妙的感觉,出于野兽的直觉,他发觉这两人有一点相似,不是指被护目镜遮挡大半的面容,而是一种更深的,本质层面的东西。 那是种近乎伤人伤己的尖锐,以及被冷寂表象包装完好的疯狂,也许这疯狂只有在死亡和劲敌面前才会稍微露那么一点端倪。 话说回来,陆深其实没见到祁曜的正脸,否则他没准还会惊讶一次。 谈凤读一直没有开口,他从方才开始就有些心不在焉,视线从两人间移动,神思却明显不在此处,食指无意识地在桌上轻敲着,忽没头没尾道,“我有点事,先走了。” 陆深惊讶地扫了他一眼,他原本以为谈凤读费心思让祁曜跟百里畔打上一场,肯定是想要看出个结果的,虽然在他眼里,结果已经越来越没悬念——祁曜在之前的试炼里消耗太多,此刻已是强弩之末,落败只是迟早的事。 眼见着谈凤读浑身发出淡淡的光晕,这是退出aprx虚拟服务器的前兆,陆深有些急了,道“你就这么把烂摊子丢给我,难道不怕百里下重手把新人打出心理阴影?” 陆深很怕这俩人打出个你死我活来,真闹出人命的话,虽说是虚拟对战,传出去也会成丑闻的。 谈凤读人影转瞬模糊,只抛下一句,“我对百里有信心,他还是懂分寸的。” 陆深隐隐觉得这句话耳熟,又一想这压根就是自己方才拿来说盛铮的。 不过一愣神的功夫谈凤读人已经不见了,他忍着爆粗的冲动,小声嘀咕着,“涅妖就了不起啊。” 等他以后混出名了,也给自己取个雅号,名字陆深都想好了,谈凤读既然因白沙在涅而得名涅妖,那么他有机甲赤焱阳,就叫“焱皇”。 百里畔早察觉对手换了人,他只是不大关注外界事物,但不代表他蠢,迟迟没有收手,也不过是想尽兴打一场。 眼见祁曜又一招袭来,百里畔心中一动,忽地变招挑向祁曜的护目镜。 这一击的力度恰到好处,刀尖仅仅从护目镜一侧划过,而不足以伤到人。 几乎就在同时,祁曜的匕首钉进百里畔肩头,百里畔挑飞祁曜的护目镜,祁曜的整张脸便出现在百里畔眼前。 近距离迎上这双银中透蓝的眸子时,百里畔心里一惊,匕首险些脱手落地。 这个人的样貌神态居然同他有叁分相似。 耳旁出现落败的提示时,祁曜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下意识松开刀柄,那钉在对手肩上的刀柄离手的一瞬就消失不见,只剩下肩头的刀口突兀。 她脸上的困惑迷茫恰恰表明这是个不熟悉aprx竞技规则的新人,规则里有一条至关重要的,对决中若被破坏护目镜,等同失去继续战斗的资格。 祁曜虽没想明白,但她的对手已经凭她的反应猜出她新生的身份。 那名少年扯下自己的护目镜,用冰雪般冰冷低沉的声音问道,“我叫百里畔,你叫什么名字?” 祁曜没回答,她来不及回答,就被弹出aprx虚拟服务器,出现在眼前的最后画面,是少年摘去护目镜露出的小半张脸,浅琥珀色的眸子在灯光辉映下尤显浅淡,仿佛某种冷血的爬行动物。 被这只眼眸望上一眼,会让人生出血液冻结的错觉。 血脉 祁曜站在aprx虚拟舱里,一时有点回不过神来,这会儿,肌肉的酸痛和精神的疲惫都回来了,绑缚在手脚上的感应装置次第解除,她推开舱门时,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还是晷把她的腰揽住,才避免以头抢地的悲剧。 “太久没活动,手脚会发麻,你太急了。” 晷这次套的是附影的壳子,虽然祁曜再叁强调由她取名的附影是独一无二的,但因她对着这张一模一样的脸懒得取新名字,还是得管他叫附影。 晷一面说着,指已顺着她的小腿一路往上按摩起来。 以前在瑕砾洲时,祁曜也曾让附影给她按摩筋骨,别看附影人长得纤细柔弱,好险没给她把肋骨按断。此刻同样的动作由晷做起来却轻柔熨帖,指掌所过之处疲劳一扫而空,祁曜不由得惬意地哼唧了两声,像只懒洋洋的猫往他怀里蹭了几下。 晷的动作顿了一顿,又继续下去。 祁曜的头埋在附影身上,声音便听起来有些闷闷的,“你还没恭喜我被录取呢。” 到底是输了最后那一场,她底气不是很足,此时声音带着撒娇,颇有一种小孩子邀赏等夸的意味。 晷对于这件事既不意外,也无欢喜,反而因方才获知到的一些状况生出几分隐忧来。 但他不忍拂了祁曜的兴,毕竟这是她来灰海近一个月来最开心的一次,他有多久没在这张脸上看到同样的表情了。 “我的确给你准备了礼物。” 晷伸手覆上祁曜的眼,祁曜只听见几声清脆的碰撞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触碰到颈上的疤,她下意识一缩,无意识生出几分抵触,“又是项链?” “又?” “林星源送过我一条……啊,我忘了,是在昶境皇宫送的,所以你不知道。” 晷手上的动作不停,声音也是平淡的,“哦?是什么样的项链?” “就是那条嵌着蓝紫色晶石的,我春宴那天戴着的。” 祁曜没多想,她只觉得脖颈上被套上东西的感觉很不舒服,不仅是因为旧疤触碰到冰冷金属的不适,还有一种被强行束缚住的不悦。 或许是那一日被林星源强行要求戴上时感受到屈辱,祁曜总觉得被他人在颈上戴这么一条玩意儿,就像被拴上狗牌。 她是这么想,也是这么说的,待晷把手从她眼睛上移开,她很不爽地捏着那块直径两叁厘米的四方牌子,“这是什么,狗牌?” “……” 晷凉凉地扫了她一眼,“芯片。” 祁曜这才想起,她先前的确向晷讨要过芯片来着。 水蓝芯片边角锋利,故而在四边包了层珐琅保护层,只在中心处隐现出几许淡金纹路。 祁曜扯了几下挂在脖子上的不知名材质金属链,“链子是不是太短了点?” 晷把她的衣服拉链拉到最上,抓起芯片塞进她领口,“有吗,我觉得还好。” 他的指尖碰到芯片的瞬间,金色纹路蓦地发出浮光,原本只是隐现的纹路现出冗杂至极的真正形态,水蓝底色之上有如金色波纹的浮动。 这下祁曜的注意力整个被吸引过来,也不顾链子长短了,把芯片从领口捞出来把玩,然而任凭她怎么摸,芯片都没反应。 迎着她闪闪发亮的眼,晷又碰了一下芯片,芯片再度亮起。 祁曜顿时察觉这枚芯片的不一般,“只有你碰才会发光?” “原来的那枚是复制品,这枚是母本,对我来说,它就像心脏一样重要。” 祁曜顿时觉得挂着的链子沉重起来,这不是束缚,而是晷把自己最重要的“心脏”交托给她。 她想,果然是因为她说要从尤弥亚手里保护晷,晷信任自己,才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由她保护。 她又扯了几下乌黑不透光的链子,这会儿倒嫌链子不够粗,看起来不够结实了。 晷看出祁曜的念头,解释道,“链子是特制的,只有我才能打开,无论你到什么地方,哪怕离开银星,我也能依附在上面。答应我,拿下天鉴杯,堂堂正正把它带离银星。” 时至今日,这场局已经被搅得愈发混乱,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把她引离银星,这样或许还来得及……将她拖出那场争斗至不死不休的漩涡。 果然,祁曜郑重其事地把芯片贴身收好,“我会不惜一切保护好它的。” 晷望着祁曜,犹豫要不要告诉她,林星源送她的那枚坠子的真正作用。 那颗蓝紫色晶石同甲金狐上的某种防御性武器属同材质,来自宇宙深处弥足珍贵的陨矿,不仅可用来激活防御罩,它还有另一项作用。 当同源的矿石出现在一定距离内,并处于激活状态下时,另一块也会与之感应,换言之,这是一种特定情况下才能激活的定位装置。 逃离要塞的那一日,林星源放弃战斗,想来是因为挂在薛窍身上的那枚坠子偏巧因其遭遇袭击而激活了。 故而林星源选择营救那条坠子的所有者,却误打误撞放跑了真正的她。 一旦祁曜知道这件事,她必然会察觉到,给她埋置体内追踪装置的,必不可能是林星源。 晷不想告诉祁曜真相,昶境对她是危险地,林星源更是离她越远越好,倒不如让她就这样恨下去,借这股恨意磨砺自己,一旦拿到天鉴杯冠军就无牵无挂地逃离银星。 晷其实也没法找出那条疽链的真正主人,那东西早在她初到跃渊号时就存在她体内,晷为了避免麻烦修改了她的体检报告,就像他在方才的aprx测选时,同样修改了会暴露她真实性别的数据。 晷心知,那锯链追踪装置应该是在更久以前,祁曜流落西格马空间站之前就埋置在她体内,既然祁曜是f.d.n的制造产物,那么植入的最可能是当年推行那个计划的人。 可让晷觉得意外的是,看涅妖的反应,至少他在今天之前对祁曜的存在不知情。 “晷,你有话要说?”祁曜凭直觉读出晷的欲言又止。 晷顺势摸了下她的头,说出口的却是另一件事,“你有没有想过,在司弥,假如遇见其他拥有林歇基因的黥徒该怎么办。” 祁曜知道,晷的问题从来都不是空穴来风,他这样问,很可能是司弥真的存在同她相同血缘的人,那个人总该不会就在霜晖吧? 不知为何,祁曜眼前浮现出那名击败她的对手灯光下浅如冷血爬行动物的眸。 “黥徒无父无母,更没有兄弟。”祁曜答得的毫不犹豫,“哪怕拥有相同的血,也只意味两者是相同生产线的产物。” 对于黥徒而言,血缘是最没意义的事,他们没有家庭概念,更不讲究所谓基因传承,拥有同一位基因提取者,意味着两者有同质的一面,对方会是最有威胁的竞争者,替代者,甚至是死敌。 见晷沉默不语,祁曜觉察到自己的回答也许并不是他想要的,她困惑地望向附影灰色的眼眸,许是因为晷操纵着这具身体,他比以往更接近一个真正的人,就连那些非人的特质,也因眼底难得一见的犹疑而赋予别样的感情色彩。 她轻声问,“有和我相像的家伙存在,会让你困扰么?” 晷俯身,把头靠在她的肩上,恢复成空洞一片的眼藏起某种异样的决然。 “对我来说,你是独一无二的。” 他的唇落在她侧颈与项链相触的肌肤,没有鼻息,却同样带来微痒的触感,而他的手则缓缓移到她的胸口,感受那一下又一下,无休无止的心脏弹动。 当刀没入祁曜胸口,她浑身浴血时,晷发觉自己远没有预想的那样冷静,被β病毒破坏而残破的逻辑指令甚至出现一定程度上的混乱,那是一种迫使他背弃理性逻辑的冲动,一瞬响起无数细小的声音蛊惑着他。 “她就要消失了。” “消失,也就是不复存在了。” “假如心跳停止,她就只是一团会腐烂的尸体罢了。” “腐烂,分解,同世界上任何生物没有不同。” “所有生命都会归于死亡,没有例外。” “……被……选中的你,想要获得永恒吗?” 也因这句话,晷从蛊惑中清醒过来,他的存在本来就近乎永恒,这两个字对他没有意义,反而起到了反作用。 然而当这一刻,感受着祁曜的心跳时,“永恒”两个字忽然跳出来,犹如闪耀着诱惑光泽的红果。 “等离开这里,”晷伏在祁曜的肩头,说,“咱们就往星间游历吧,去比整个第叁星系还远的地方。” “第叁星系之外也有人类么?” “当然,所谓疆域也只是人类划分出的界限,早在第一星系文明灭亡之前,人类文明就已经散落到宇宙各处。” 祁曜感到不解,问他,“星系文明也会灭亡?” 晷抱住祁曜的力道忽然重了几分,“嗯,第四星系文明,迟早会出现的吧。” 等到那天,整个第叁星系又将迎来怎样的毁灭,那是仅凭着人类的想象,绝无可能猜到的方式。 只那一天,他与名叫林歇的人类,共同听到了文明将终的丧钟——在某场战役落下帷幕,幸存者欢呼胜利,胜利者瓜分果实,阴谋者酝酿新的争斗之际。 林歇想要抗争,于是林歇死了。他选择流亡,却被一双不可见的手推到与林歇有着血缘关系的祁曜身边。 祁曜因某个满怀贪欲的计划而生,侥幸辗转得以逃离银星,却被林星源从渺远浩瀚的宇宙一隅带回,经历种种因缘,不得不往司弥,这不幸的源头寻求庇护。 晷忽然生出深切的怀疑,看似无意造就的因果,真的只是偶然吗?又或者,是一种为了得到某种结果的既定推演。 假如是那样,假如那样的话—— 晷近似不安的姿态,和着温热体温,让祁曜的心一下子软下来。 所以当落在肩上的力度加大时,她没有抗拒,柔软地仰下身去。 晷的动作比以往温存,小心翼翼,犹如对待一件珍贵的易碎品。 祁曜也是头一次知道,附影为什么会被霍荧称为“床上玩具”了。 甚至到最后,她甚至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在床榻上被翻弄的玩具。 迷迷糊糊间,她好像问了晷一句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晷的动作停了一下,以一种祁曜不懂的奇异目光看着她。 “我没有人类的情绪感知,也没有生老病死的概念,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在害怕?” 可是你的手抓紧我的时候,就像溺水的人抓着浮木。 祁曜想这么说,但她忘了自己究竟有没有说出口。 大抵是没有说出口的罢。 因为那个时候的她忽然意识到,那终究只是“附影”的手,而不是真正的晷的手。 --------- 黑化进度条10% 不得不往司弥,这不幸的源头寻求庇护→这是晷认为的,但事实真的如此简单么 涅妖 谈氏一族的宅邸,在司弥的国都长邳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气派。同属黑白色调,因历史悠长的沉淀底蕴,也能呈现出不同的意境来。 司弥是由各大宗族分治的国度,人们以从属宗族,继承别具意义的姓氏而自豪,当所有人自发成为这个繁琐冗杂的机器的零件时,他们所守护的,连同守护他们的,无形间就成了框死他们的东西。 那是至死都无法挣脱的牢笼,当人们活着时,他们是心甘情愿的被幽囚者,当他们死后,就成了幽禁的囚笼的一部分。 谈凤读从aprx虚拟服务器里退出时,也是他从谈氏宅邸里醒来的时候。此时正值暑期,他不在霜晖所处的雾祇,而是在长邳的宅邸。 这一刻的他眼眸沉沉,所有属于人类的神情皆从脸上消失,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似由最精密机械控制下的偶人。 雾祇霜晖的他只是谈凤读,长邳谈宅的他则是涅妖。 没人知道,谈凤读其实非常讨厌涅妖这个称呼。“涅妖”一称的由来原本是说他操纵的机甲白沙在涅诡谲近妖。哪怕他十六岁后不再驾驶机甲,人们却更加怕他,垂下的头藏起眼里的恐惧,用毕恭毕敬的“涅妖”来划分出他们同他的距离。 谈凤读极其配合地接纳了这称呼,他要的就是人们崇敬他,畏惧他,连带畏惧的还有他背后的姓氏。 时至今日,已经没人知道,白沙在涅这名字对谈凤读来说本是近乎诅咒的侮辱,就像连他自己都已忘了,涅妖之所以成为涅妖,最初也只是为了保护重要之人。 白沙在涅的本意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即便洁白无瑕的白沙,倘同黑土为伍,终将难逃染黑的宿命。 所指的自然是谈氏,这个在极东盛极一时,却沉疴宿疾的家族,代代出妖才,却如背负诅咒般,出的尽是些反人类的疯子,偏执狂,战争狂人。 十五岁的少年,收到来自机甲大师风偕的这架作品时,眉眼尚且稚气,身板也还单薄,只似笑非笑地看了大师一眼,转头就拿下第二年的天鉴杯冠军,从此提及白沙在涅,人们都只想到那神鬼莫测,诡谲近妖的手法,再没人关注这一词的本意。 鲜有人知,风偕大师死在第叁年。他是自杀的,皆因生无可恋。谈凤读其实也没对他做什么,他不过给大师看了一部分世间真理。 世人大多不能看到过程,只能凭眼见之物得出结论,惹涅妖不开心的人,往往都会死得很惨,于是对他多加畏惧。 谈凤读对此颇有意见,这世上没谁比他更想要人活着了。 只是在他眼里,人生当如苦海迷途,沉沦不可赎。 谈凤读走过屋檐滴雨的回廊时,忽想到了谈阎亭,年长于他近二十岁的异母兄长。 当然,现在人们早已不会唤他谈阎亭这名字,谈凤读也不会唤他大哥了,人们更习惯叫他教宗。 神飨教会的教宗大人,多年前也只是一个会逗弄幼弟的洒脱青年,他会把才出生的林星源跟才五岁的谈凤读摆在一块玩耍,也会在这样屋檐滴雨的阴沉天把谈凤读带到回廊玩闹,他自己则抱着牙牙学语的林星源逗弄着。 那时的林星源还不叫林星源,而是谈渊,后来逃到了昶境改姓厉,又到了更后来被林歇收养,连名都改了。 谈凤读其实已经记不太清谈阎亭的脸了,或许因后来发生的事太过印象鲜明。 谈氏是钟鸣鼎食之家的望族,十几年前却险些覆灭,只因谈阎亭一人的背叛。 这世界上,有些人注定为梦想飞蛾扑火奋身不顾,也有一些人要为前者带来的灾难付出自己所有为代价。 谈阎亭属于前者,谈凤读则属于后者。 白色起居室里,何辉舟神情呆滞,缩坐在床头,指尖死死按在床柜的尖角,指肚很快被割伤,那刺痛将他从某种空茫不可知的世界里拉扯着回到现实。 他呆呆看着滴血的食指,犹如看着什么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从身体里剥离出去,那……究竟是什么? 自身体深处响起器械的滴答声,装置钉进身体的痕迹已经几近愈合,只当这个声音响起时,何辉舟才会被提醒自己身体里被装进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严格意义来说,他已经不再属于人类,而是一个活标本,因为他的中枢神经系统已经被不属于自己的部分接管,他的喜怒哀乐,连同意志都成为被精确量化的东西。 九岁的谈凤读曾接受同样的惩罚,不同的是,仍是孩童的谈凤读经受住考验,没有失去求生意志,也没有沦为流着涎水抽搐挣扎的痴傻者。 这样坚定的意志万里无一,他也得以成为极其罕见的在长达叁年的观察期后被解除刑具的罪人。 族老们欢喜地迎回这个被命运垂怜的孩子,紧接着他们召开了一场冗长的会议,商讨一致决定献出这孩子作为那个意志的容器。 这是为了让孩子的天赋不致浪费,更是为了挽救岌岌可危的家族地位。 时年十二岁的孩子坐在末席,听到讨论的全程。这是个乖巧异常的孩子,长久的精神刑具已经彻底剥夺他的孩童天性,他沉默,自制,冷静,识大体。 他顺从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连同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传承。 数百倍体量的记忆冲击下,那个属于他本身的意识已分崩离析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由冗杂矛盾的意念游离共存的意识体,那个……为人们所畏惧的存在。 谈凤读抽了把椅子,施施然坐在何辉舟对面。 “东舟,我今天见到了一个人,我想你一定很有兴趣。” 东舟这个乳名,还是前前任家主给何辉舟取的,此刻被谈凤读用如出一辙的语气唤着,仿佛早已死去的老人又从腐朽的坟墓里爬出来,坐在了这里。 何辉舟浑浊的眼微转了一下,但眼里的神采仍不很明晰。 “我见到了另一个适调者。”谈凤读的声音很轻。 何辉舟仿佛被从空茫不可知的世界拉回几分神智,他像是看着谈凤读,也像在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不存在于此的,早已死去的人。 于是谈凤读的声音再度响起,“不如我们来说说适调者的事吧。” “这是是几族共同的决定,从叁十年前林歇驾着原型机驺虞击退虫族开始,就被提上日程。”太久没有开口,让何辉舟的嗓音嘶哑,犹如呓语,“重明同属原型机,虽落在幽弥许多年,但司弥也有继承它的资格,若能找到足以驾驭它的适调者,就算武伽鬼师也不得不让步。” “所以你们就想用林歇的基因制造出一个适调者,把重明拿到手。”谈凤读的语气含着讽刺。 何辉舟注意到了他的不屑,道,“这计划是可行的,百里畔他已经足够优秀。” “只有71%的适调几率,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个活生生的人,会被当成一次性报废品使用。” 何辉舟下意识辩解道,“他还在成长,适度也会提升,叁年前这个数字还只是69%……”,见谈凤读只是似笑非笑望着他,下一句辩解的话便卡在嘴里。 冠冕堂皇的漂亮话拿来骗自己可以,却骗不过涅妖。 “我们要的不是随心所欲使用重明,而是不让它继续流落幽弥。”何辉舟轻声说道,“武器只有把持在自己人手里,才能不算作威胁。” “自己人?”谈凤读玩味地道,“那他们当时决定好了没有,重明交由哪一族保管?” 何辉舟脸上浮出的窘迫,几乎只在一瞬就印证了谈凤读的猜测。哪怕同属司弥,不同的宗族之间也是无法互信的。倒不如说,选用可比一次性工具的适调者,只能启动一次的重明,反而正中他们下怀。 虽然听上去显得没救,但这就是人性。 谈凤读这样感慨着,嘴上终于问出最重要的问题,“你觉得哪一族最有可能私底下培养第二名适调者,我指的是,持有相同基因的。” 何辉舟能听到身体深处响起机械运转的嗡鸣,这是一场审讯,接下来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由身体反应验明真伪,这会儿他的精神渐渐透支了,眼里的光也涣散了,他显得困惑,喃喃地问,“为什么……您会觉得有第二名适调者?” 谈凤读没吭声,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审讯,他无需解答何辉舟的任何问题。 何辉舟的意识正在被打散,他的语序混乱,口齿也有些不清,“基因盗取……是我负责的……我们用了很多方式接近林歇……都失败了,女帝把他视作所有物……厉家的疯子,她甚至毁了f.d.n的分部……后来有人找上我,说要做一场交易……他提供林星源的基因,要我培养出一堆异形怪物给他。” 时隔多年,想起那画面时,何辉舟的脸色仍显得难看,哪怕是最优秀的基因,一旦混合那些类人的愚钝生物的部分,都只是丑陋的比肉块好不了多少的存在。 即便侥幸继承到那个相貌,内里也是凶残野兽,或是痴愚的蠢物,何辉舟印象最深的却是一个长得极可爱的孩子,银发蓝眼,张开嘴巴却是满口尖利的鲨鱼齿,他一口咬掉了工作人员的半只耳朵,咔咔嚼着,一面发出尖利的完全不像孩子的笑声。 极美与极丑,精致与粗鄙,一旦以这种粗暴随机的方式融合,给人的感觉是加倍的恶心。 对方却极其满意地收下这堆怪物,作为酬劳,何辉舟得到了一个优秀的制造品。 “他让我选出最优秀的……剩下的,当着我的面一个一个杀死了。”何辉舟仿佛陷入梦魇,指节无意识攥紧,“带回的适调者只有一个,剩下的,我亲眼看着他们断气。” 见他不再继续说下去,谈凤读问,“他是谁?” “……荀嵬烨。” 女帝的那位有实无名的王夫么,看样子倒是对林歇恨之入骨。谈凤读这样想着,迎着何辉舟已被折磨得铁青的脸色,他微微笑了。 涅妖的一笑如同莲华绽开,但何辉舟却绝不想看到涅妖的笑。 “这场交易听上去可不怎么公平,盗取林歇基因是难之又难的事,而你做的却只是举手之劳,你还给他做了别的吧?” “天喋之变……我提到它的时候你在发抖,东舟,你在怕的是什么呢?” 何辉舟嘴唇无意识颤动着,他似是经历着最可怕的噩梦,如果说方才的逼审讯已经让男人心力交瘁,那么现在他脸上的神情比厉鬼好不了多少,浑浊的眼球因为激动而鼓出,仿佛下一秒就会爆掉,“我……没有……” 喉咙里的音节被卡住了,响起的只有浑浊的,拉风箱般的喉音,像一只怪诞的曲。 谈凤读凑到他耳旁,青年的声音轻如气音,而何辉舟确确实实听到了。 “你给他,制造了一个怪物。” 一个带来灾厄的,真正意义上的怪物。 --------------- 何辉舟最开始听到涅妖要查天喋就知道肯定会查到自己身上的,所以他怕得不得了 纹枭就是涅妖派去的,采的是那谁的血 晷旗鼓相当的对手正式上线~ 尤弥亚和涅妖,一个是全能(现在)之眼,一个承担的是人类(过去)之罪,涅妖出场,离真相也就不远了 再ps:谈凤读是林星源的小叔叔来着 同宿 从严格意义来讲,米德加并非国家的指代,而是由数十个大小不等的政体组成的联盟,它南接昶境,毗邻西黎和樊达纳西斯高地,被誉为银星的中庭,又被称作天赐的大陆。 这里有银星最大的宇宙港,来往的宇宙商船络绎不绝,也曾一度成为贩卖交易黥徒的集散地,这状况在百余年前随着黥徒的地位升高而逐渐遏止,又因十几年前的黥徒暴乱而转向另一个极端。 那场暴乱里,成千上万的黥徒劫持无辜商船,发动一场大规模的叛逃,最终靠厄雷蒙特环网镇压下来,自此以后,黥徒经由宇宙港逃亡变成不可能之事。 在发生这一切之后,米德加却能抵挡诱惑,牢牢把持住厄雷蒙特环网的界限,将其控制在特定的范畴,盖亚联合研究协会对阿利斯班研究院的忌惮由此可见一斑。 边境都市乌提。 对于邻近海岸线,四季温暖如春的乌提而言,四季很难靠温度界定,人们甚至对于传统的新年都兴致缺缺,他们习惯将水汽最盛,雾气最大的八月称作雾月。 雾月即将结束的这天,正是祈福祭典声势最浩大的时段,远近的游客纷至沓来,白天,祭典表演声势浩大,游客们将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到了夜晚,他们叁叁两两聚集在大大小小的酒馆,就着夜色酣畅痛饮,好不惬意。 对于肖矜肖小少爷来说,显然就没有这么惬意了。他拖着沉重的行李穿过夜幕,从乌提最好的皇家度假酒店走出来,穿过两条街,来到破破烂烂的贫民窟。 狭窄的街道弥漫着一股馊水味,老旧的路灯闪烁不停,配合满街乱窜的老鼠,同之前所见海滩,阳光,狂欢构成的城市光鲜一面形成最鲜明的对比。 这对比着实让肖矜难以接受,他踢开破烂的砖瓦,在一栋破旧小楼前止住脚步。 一张字体歪斜的招牌倒扣在斑驳的灰色外墙上——日租,下面附着四个小字,无需证件。 他才来到乌提的时候趾高气昂,走在街上,左脸写着待宰,右脸写着肥羊,却不想没过几天就给贼扒了个精光,身上能抵押的都抵押了,又被狠宰了一笔,才勉强结清房款,现在摸着空空如也的钱袋,只能寄希望于黑旅馆。 掏出最后的一点家当——放在贴身口袋里而幸免于难的零钱支付了房费,肖矜换到一枚锈迹斑斑的铁质钥匙,这种落后的玩意儿对于小少爷来说无异于古董,借着昏暗灯光左右端详,每一个锯齿,每一处锈斑都写满岁月沧桑。 踏上吱嘎作响的楼梯,穿过因久不通风而泛着霉味的长廊,他摸索着找到钥匙牌对应的房间。 肖矜将钥匙塞进钥匙孔,站在门前等待着,然而门并没能自动打开。他搔搔头,将钥匙拔出来擦了擦,再插进去,奇迹依然没有发生。 戴着兜帽的少年自他旁边站着看了一会儿,终于看不过眼,伸出白皙的指沿着顺时针的方向一拧钥匙,“要这样打开。”少年的声音微哑,听起来却不难听,甚至因话尾略微慵懒的语调而显出独特的韵味。 “啊……谢谢。” 肖矜话音还没落,便见那兜帽少年不客气地一迈腿,先他一步踏进房中,啪嗒一声按开了灯。 “我说,你怎么……进……” 面对肖矜的语无伦次,少年挥了挥手上有着同样号牌的钥匙,“这是双人间,你办理入住的时候不知道么?” 肖矜是真的不知道,不顾还放在地上的行李,他一转身,怒气冲冲去找旅店前台理论。 那兜帽少年把兜帽下,露出一头利落的银色短发,血红色耳钉映着灯光熠熠发亮,正是祁曜。 她低头扫了眼过地上的行李,还有被留在门把的钥匙,果然是太嫩了。穿成这样来到这种地方,只怕早从他抵达旅馆的一刻就被有心人盯上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就连她都懂得这个道理,可惜这同住的倒霉小子还不知道。 祁曜耐着性子把行李从过道踢进去,忽想到什么,自言自语道,“他这么激动干嘛,我还没激动呢。” 交涉可想而知地失败了,旅馆前台一张嘴足以应付叁教九流,地痞流氓,对付肖矜这种连脏话都不怎么会讲的小少爷简直是小菜一碟,叁言两语就把他堵得哑口无言,末了只给他两个选择,要么加双倍钱换单人间,要么退一半的钱走人。 摸了摸空空如也的钱袋,肖小少爷屈辱地选择了第叁条路,假装自己没来理论过,他灰溜溜回了房间。 浴室响起洗澡的水声,散落在过道的行李已经被收放在右侧床铺底下,遗落在门上的钥匙则被放在床上。 肖矜顿时生出几分感动,他若是知道祁曜是怎么把他的行李“放”进床铺下的话,估计这感动至少要打上一半折扣。 这间房是旅馆为了应付旅游旺季而临时改成的双人间,房间本就不怎么宽敞,两张床一左一右,占据了绝大多数空间,中间的过道狭窄到可以从一边床轻易迈到另一张,老式照明灯每隔数秒就发出电器老化独有的呲啦响,更不用说弥漫在房间里旧式家具闷久了才有的霉味。 肖矜怀着嫌恶扫过被陈年旧渍脏污得看不出本色的床单,绕过床铺来到窗前,窗栓居然还是坏的,一拉,露出窗外的满天繁星。 这样一个翘家逃跑的夜晚,想到这大半年的倒霉事,心头早就被疲倦委屈占据,直到习习凉风迎面吹来,又看见这条闪耀的星河,才得到少许纾解。 肖矜打开行李箱,翻出条毯子铺在床上,想了想又拾出一件衣服铺在枕头上。他想他得给这名被迫同住的室友道个歉,方才招呼也不打就把人家晾在这里,无论怎样都显得太失礼了。 浴室的门吱吱呀呀地打开,见此情况肖矜不好意思地道,“谢谢你帮我整理行李,我刚才太冲动,那个……” 他的话戛然而止,愣愣看着走出浴室的少年。 仍是那件宽松的黑色兜帽罩衣,只不过兜帽被掀开落至身后,未干的银发服帖地垂落,和着水汽的银中透蓝的瞳孔微微湿润,透出一点不设防的迷茫,完美中和了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锐利。 这满室的简陋,黯淡的灯源,也无损其琉璃华韵之美。 肖矜忽然觉得有点紧张,脸也有些发烫,“那个,我叫肖矜,你可以直接称呼我的名字。” 他很想问少年叫什么名字,还要告诉对方自己来自昶境中都,今年十六岁,甚至还忍不住要对其抱怨自己这半年来的坏运气,又是如何跟家里哥哥们闹翻跑出来的,好在太多的话堵在嘴边,反而让肖矜一瞬间清醒过来。 肖矜惊出一身冷汗,顿时觉得自己这种状态太可怕了,他不是什么健谈外向的性子,相反,因为家教过于严苛,他从小到大接触的人并不多,故而一向腼腆怕生。 可不知为何,见到这银发的少年就如老友重逢,那种不设限的熟稔感把他冲击得不知所措,以至于眼圈都微微发红了。 祁曜根本没注意到少年千回百转的思绪,她看了看大开的窗,又瞧了眼这呆头鹅一样的少年,随意道,“我冒昧问一句,你睡眠还好吧?” 这算什么问题?肖矜愣了愣,莫非少年是担心自己睡相不好打扰到他? “我,我不打呼……”他结结巴巴地说,“睡相也很很正常,不起夜,一觉到天亮。” 祁曜点点头,虽然肖矜的理解出了些偏差,也算阴差阳错回答了她的问题。 “今晚不会太平了。”她含糊其辞地说着,“肖矜,你最好自己注意点。”一面说着,她摸索着检查了一遍房间各处,还在门栓和窗栓上各绑了枚铃铛。 肖矜不知她这么做的缘由,盯着那铃铛瞧了一会儿,没瞧出所以然来,便自讨没趣去洗澡了。 祁曜靠坐在床上,待听见浴室门被关上,她从怀中取出一只机甲微缩装置,细而冰冷的铁链自指上缠了两圈,又被她慢悠悠解开。 梦境深处 霍荧把焚炀永劫交给她时,它就没有自带微缩装置,这意味着根本没法把焚炀永劫随身带在身上。 祁曜用了点办法把它塞进通用的微缩装置里,但她不知道,焚炀永劫是特型机,若放进未经特别认证的微缩装置,机甲会自动锁入,无法取出。 不仅如此,被锁定的特型机还发送定位讯息给机甲的认证者,这就是最坑的一点,霍荧有焚炀永劫的使用权限,但他不是焚炀永劫的认证者。 究其原因,这架机甲是他以非法手段得到的,却被他以合理手段转给了祁曜。 祁曜在得知这件事的第一时间就决定跑来米德加“自投罗网”,比起抓着烫手山芋被满世界追杀,她宁愿先下手为强。 抱怨还是要抱怨的。 “为什么你那时候不阻止我。”她咬牙切齿地问晷。 “我想阻止的,但你的动作太快了。”晷的声音响在脑海,怎么听都带着一点可恶的幸灾乐祸,“你之前有一点没说错,假如我有实体,就能直接阻止你了。” 伴着这话语,金发湛眼的人影出现在床铺一侧,散开的金色长发铺满近半床铺,而那张缺乏烟火气的脸微微笑着,同祁曜的间隔不过几厘米,入眼就是一片溺人的湛蓝。 祁曜下意识朝浴室门望过去,待见到门还紧关着才松一口气,然后她才意识到什么,扭头看着晷,“为什么你在这里也能投影?” 晷指了指她胸前的芯片。 祁曜扫了他两眼,终于觉出是哪里不对,以往的晷总是裹在宽松柔软的浅袍里,而现在,他穿的却是款式有些奇异的似袍非袍的黑衣,近似软甲的紧身装束将躯体裹得严严实实,就连脖颈和手掌都裹束起来,越发显出裸露在外的手指幽白。 他的一根食指就落在她胸前,仿佛再往前那么一点点,就触在身上。 觉察祁曜眼神奇异,晷不解问道,“怎么,这身衣服很奇怪么?” “没有,就是觉得这么一眼看上去,你还挺像个人的。”祁曜由衷说道。 这话倒是发自内心,穿着月白宽袍的晷自然是空灵虚无,纤尘不染的,被暗色映衬的他,脸还是同一张脸,却有什么地方不同了。 比方说看起来稍微用了那么点心的衣饰细节,再比方说复杂的同人类别无二致的神情,尤其他的瞳孔比以往更亮了些,看起来竟似开了灵智的存在了。 祁曜心里顿时生出几分不知所措,伴着被侵略到近处的不自在,她身子往前一撞,那根手指就从身体里穿过去,那急遽放大的湛蓝也很快交错过去了。 咣,她的头撞在墙上,几块墙皮应声而落,掉在脸上。 脑海里响起晷幸灾乐祸的笑声,这回祁曜敢肯定他是真的有在幸灾乐祸了。 晷的身影却是在穿过去的瞬间就不在了,想想也是,这么交错着共存,想想就怪惊悚的。 肖矜走出浴室时,就看见祁曜端坐在床上对着墙壁发呆,微蓝的瞳孔还湿润着,疼的。 才冷静下来的心脏不知怎么的,再度砰砰的跳了起来,那是一种愉快的,不受意志控制的感觉,让肖矜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勾起,本就灵秀柔和的五官愈发显出一种讨喜的无害来。 “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他说,“听口音,你也是昶境来的吧?” 祁曜愣了一下,垂眼道,“我叫祁曜。” 她直接略过肖矜后面的问题,肖矜却没察觉到祁曜的冷淡,追问道,“昶境的哪?没准我们还是同乡呢。” “垄阳。” “那我们离得很近啊,啊对了,我是中都来的。” 肖矜对祁曜又生出一种他乡遇故知的好感来,就连先前的情绪也被他顺理成章理解为人在异乡孤独无依所带来的,他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跟祁曜聊着。 他挑起话题,更多情况却是在自问自答,祁曜只偶尔回一两句。 这样没过多久,肖矜就把自己的那点事全都竹筒倒豆子说了出来。 长兄如父,家教极严,肖矜自小就被几个哥哥管束,能接触到的除了家庭教师就是同窗学伴。同龄的孩子还能相约出去玩闹,他却只能学校和家里两点一线,到了初高中后更是直接被送进封闭学校,一年难得见一次家人。 因为这一点,肖矜甚至没能见到六哥肖秩最后一面,一向乖巧的他彻底叛逆了一次,铁了心想摆脱这种被约束的生活,就连肖家大哥也不得不做出让步,同意把他送去米德加皇家机甲学院。 他兴致冲冲跟着四哥五哥在米德加游玩了半个月,才回过味来,学院教官是自家叁哥,未来同窗是世交子侄,就连宿管都和肖家有旧,敢情这绕了一大圈,他还没逃出自家哥哥的五指山。 思前想后,肖矜做出人生最大胆的决定。他要跑去读霜院,彻底摆脱哥哥们的掌控。 祁曜听在耳里,把少年的描述从“无害且吵闹的小动物”默默改成“无害且吵闹的未来同窗”。不过,她现在懒得告诉肖矜,一来她不想费精力解释自己为何要跑来米德加,二来是祁曜还想好好睡个觉。 她确实有些困了。 就连祁曜自己都感到意外,她戒备心重,睡眠又浅,通常情况下都会拖到很晚才睡着,然而今天这么听着肖矜叽叽喳喳说上半天,居然不觉厌烦,反而睡意朦胧起来。 不知不觉间,她就这么睡着了。 大概就在肖矜念叨着他如何流年不利,出门吃个宴也能被波及受伤,好容易出院了,又赶上贝斯特洛判断故障险些被杀死的时候。 隐隐约约的,祁曜还听见晷的叹息声响在脑海,这一声叹息包含了太多她不懂的东西,听起来无由的沉重。 夜色渐深,肖矜也已熟睡,整个房间只听见少年轻微的吐息,也正因如此,铃铛清脆的响声显得格外突兀。 肖矜没有被铃铛声吵醒,却是被祁曜拍醒的。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意识还朦胧着,待看到祁曜居高临下的脸就在极近的地方时,脑袋顿时轰的一声,炸开了。 祁曜没想那么多,见肖矜眼中惊惶,怕他喊出声来,索性用手捂住肖矜的嘴,又指了指窗。 她的指尖温热,周身萦绕的杀气却冰冷,肖矜顺着她的手势望过去,顿时明白过来。 室内没风,那悬挂在窗扇的铃铛连同绳索却微微晃着。 有人正在试图推开这扇窗。 窗是从右侧向内拉开的,祁曜想候着等这人开窗,就只能蹲在肖矜这一侧。窗前没有窗帘,谨防打草惊蛇,她就只能伏下身去。 肖矜彻底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就又困了。或者该说他方才的状态就跟半梦游差不多,看一眼周围是什么情况,再看一眼祁曜一脸严肃的样子,他很放心,眼睛就又睁不开了。 祁曜不满地捏住肖矜的下半张脸,又把他捏醒了。 ——你是猪吗,这种情况怎么还能睡得着? ——窗不是还没开么,难道就要这么一直等下去。 ——你要是睡着,我就把你丢这儿不管了。 ——不会吧,你忍心这样做? 以上内容全凭眼神意会,俩人居然还互相都懂了。 祁曜又等了两分钟,那铃铛却又没了动静,她等得不耐烦,索性站起身去拉窗子。 凌晨叁四点钟的天已经有了朦胧的能见度,祁曜推开窗,只看见地上一滩血,隐隐留着几处打斗的痕迹。 几个鬼祟的影子贴着墙跑远,最后的一个家伙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离得太远,他只看见有个身影拉开窗遥遥看着他,吓得忙不迭地弯腰行了个礼,这才屁滚尿流的跑了。 祁曜扭头扫了一眼已经再度睡着的肖矜,这所谓潇洒一身轻的小少爷,恐怕从来就没甩脱过家人。只怕就连被偷光钱不得不住进这种鬼地方,也是来自家里人的惩戒吧。 闹了半天,自己是白紧张了一场。 祁曜有些恼,但那点恼又远没达到怒的程度。 她只是有点,只那么一点点的,羡慕这无论何时都能安睡的少年。 持有相同血脉的骨血兄弟,因这份羁绊顺理成章地一同长大,无理由的互相信任,这就是“家庭”,她求之不得的东西。 少年熟睡的侧脸是那样的恬静,想必,梦里也有兄长的庇护吧。 祁曜嘴角勾出一抹自嘲,她转身往门外走去,不再看身后安睡的少年。 肖矜的确有在做梦。 他梦见的却是祁曜。 银发的少年在水里蜷着睡成一团,身体的轮廓整个随着粼粼水波流转,看起来只如镜花水月的虚幻。 肖矜看着祁曜的睡脸,内心不知怎么的平静下来,他一时想去摸摸那银色的发丝,一时又觉得只这样看着就足够了。 既然是梦境,当然不会随他的意愿而发展。 祁曜缓缓睁开眼,有如霜冻湖泊的眼眸穿过水面落在肖矜脸上,只一眼就令肖矜浑身冻僵。 而“他”的手抬起,穿过冰冷的水面,落在肖矜的脚踝,居然是温热的。 肖矜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拉着向下栽去。 冰冷的水自口鼻灌进去,失重的下坠感让肖矜整个人惊慌失措,手脚胡乱摆着,却被祁曜制住。 “别怕。”身下的祁曜微笑着缠紧他,整张脸隐没在冥暗的水里,“他”周身萦绕着暗暧的气息,仿佛把人拖进幽深海底的妖魅,落在脚踝的手终于来到肖矜的两腿间。 温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肖矜身下的那处,玩味的,微含着恶意的,就同“他”的话音一样。 “为什么要躲,你不想要吗?” 当然是,“不——”想字才要出口,却忽然止住了。 祁曜着的是白衣,宽松的白衣很容易被水托起,方才的拉扯,领口已经微微扯开了,露出一片苍白的肌肤,和线条明晰的锁骨,若隐若现地隐于暗处。 仿佛只要伸手过去,就能沿着那处描绘着锁骨的线条,并入其间。 这具身体,是否也同手掌一样温暖。 肖矜受到蛊惑地看着那里,这一刻,他的内心松动了,俯身,朝锁骨处轻咬下去,祁曜的身体滚烫,很快就把他的脸颊也染上了同样的温度。 祁曜得逞地吃吃笑起来,微哑的声音响在耳旁极近处,“你想要的,对吗?” 肖矜没有说话,只从喉间溢出一声隐忍压抑的呻吟。 他的身体渐与身前的这具缠到一处,一道朝着至深的水底沉沦。 仿佛本为一体。仿佛不曾分离。 肖矜睡醒时,天色早已大亮,窗外声音喧哗,窗户没有掩上,夏日独有的和着水汽和阳光的微风吹进来,房里的潮湿霉气就都散了,床铺被晒得久了,更是已经暖烘烘。 肖矜脸色惨白,心虚万分地望向对面,另一张床铺空空荡荡,与他这张不同,落在房间的阴影里,连温度都不剩半点儿了。 ------------ 晷叹气,是因为他隐约猜到了真相。 他知道天喋的真相,他知道小少爷的身世,他知道小少爷的哥哥如此小心翼翼对待他的原因。 他还知道连涅妖对悄悄的存在一无所知,他陪悄悄进入虚拟环境根本不是意外,而是去探涅妖的底。 所以晷会质疑,悄悄究竟是怎么来的。 在听到小少爷提起自己成长经历的时候,在看到小少爷跟悄悄相处的默契好感时,晷猜出了答案。 恩师 米提司在半个月前度过了他的110岁生日。 他生性低调,不喜喧闹,即便是重要的生日也是简单操办。不办宴席,不见生客,能赶来的学生们聚在一桌简单吃个饭,赶不过来的发电子信函贺卡给他,他就戴着老花镜一一翻阅了,简单写几句回应,后来眼睛看得酸疼了,就干脆只捡眼熟名字的回。 人活到这把年纪,要么追名逐利,用基因改造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要么就静待作古,就连米提司的得意门生都给他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只剩下他,没病没灾地老去,许多年轻时的执妄,也渐渐看的通透了。 任谁也想不到,米提司年轻那会儿是以暴脾气出名的,他的才能有多出色,脾气就有多差劲。 提起米德加皇家客座教授米提司,所有人都是一副又敬又怕的苦瓜脸。甚至就在二叁十年前,他还是一副不苟言笑,惹人敬畏的模样。 十几年前的一场变故,让米提司正式卸任客座教授的职位,退隐到边境小城,埋身于机甲理论设计。 也就从那几年开始,他从一丝不苟的形象变成了不修边幅的老者。 假如人有天不再在乎旁人想什么,也不再非要说服别人什么是对错是非,那么他就是真的老了。 这一天,米提司难得换上一套体面衣服,又把杂乱的头发梳理整齐,然后他把老花镜擦了一遍又一遍,戴上,唔,还是那么沉重。 管家已经被遣离,宅院的防卫系统也已经关闭,米提司坐在桌前,翻看起才收到没多久的一封信。 桌前的咖啡已经空了,又被续满。氤氲的热气上浮,投影出的信件内容一时模糊不清。 其实这封信米提司已经看了许多遍了。 他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回。 天还没亮,湿冷的晨雾覆盖整个街道,有人站在雾中,按响门铃。 米提司的声音平静,“进来吧,主院亮着灯的那间,门没锁。” 祁曜悄没声息地推门进来了,她在雾里走得久了,一进门就挟了半室的阴晦迷离的水汽,发梢也被打湿了一点,银色发丝根根落下,尤显垂顺。 她已经换了套雪白衣裳,依然是亦男亦女的款式,祁曜很少穿白,单纯是她嫌白色容易脏,而非她穿白不好看。 白衣银发,一双银中透蓝的清澈的眼,嘴角含着叁分笑,哪怕维持着少年扮相,也是个不染纤尘,冰洁渊清的少年。 着白衣的祁曜最像林歇,尤其是她刻意模仿林歇的神态,乍一看同林歇也能有个几分相像了。 米提司看着她的模样,一时间有些失神。 祁曜优雅十足地遥遥行了一礼,“我来早了。” “瑰夏。”米提司朝她点点头,却道,“林星源有没有说过,你父亲生前最喜欢喝的咖啡就是瑰夏。” 祁曜下意识点点头,又想起来林星源其实并没有说过。他很少提及林歇的事。 管他呢,她今天就是来演戏的。 “我不想提他。”祁曜脸上浮起一点恼怒,看起来依稀有了小女儿的神态,“哥哥……他从来都是管束我,冷落我,还不顾我的意愿非要把我送去嫁人,他根本就看我不顺眼。” 祁曜并不打算继续把林歇的样子装下去了,她毕竟没有真正见过林歇,全凭感觉来,再继续模仿下去反而过犹不及。 毕竟对面的这个曾是林歇重要的恩师,是最了解林歇的人之一。 米提司只是看着他,那目光有点慈祥,也有年长者特有的洞察,他已经活得太久,真真假假的大半能一眼识出。 面前的确是林歇的孩子。 林歇的葬礼他没去,林歇女儿的消息他却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这还多亏了方熹,方熹曾不止一次请求米提司对林歇的遗孤照拂一二。 方熹说,林星源这孩子总喜欢钻死胡同,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自那件事后更是彻底关了自赎的生门,他不希望林星源铸成大错追悔莫及。 方熹还说,这小丫头自小缺乏社会约束,心有残缺,但终归是块璞玉,希望米提司能给她指一条明路。 林歇的子嗣,哪轮到自己一个退居幕后的老头子操心,米提司得体的拒绝了。 然而方熹不死心,又发了一封信。 他说,认识的人里面,只有米提司能帮她了,这小丫头毕竟是黥徒。林歇的一生已经如此艰难,难道还要让他的孩子走上绝路么。 米提司犹豫许久,那一天也是如今日一般不眠不休,咖啡一杯又一杯的灌。最后他删掉了那封信,没回复。 他的态度无声又坚决,方熹果然不再来信了。 林瑰夏自身上掏出一枚机甲微缩装置,放在米提司身旁的桌上。 “有个家伙托我来,替他还一样东西。”祁曜的神情平淡,好似手上的装置只是个不起眼的小玩意儿一般。 “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吧?” “知道。”祁曜眼也不眨地迎着米提司的审视目光,“那个人说他已经取了名字,焚炀永劫,您不喜欢,就直接抹了吧。” 好一个焚炀永劫。 米提司胸口一闷,险些喘不上气来。叶沉致这混球小子,当年就没少气他,这么些年了,居然变本加厉。 “他人呢,不敢来见我?” “死了。” 米提司下意识“哦”了一声,然后猛然意识到什么,下意识追问,“怎么死的?” 祁曜的脸上似笑非笑,是绝不该在“林瑰夏”脸上出现的讥诮凉薄,若是正常情况下的米提司,不会错过如此明显的神情,但老人现在方寸尽失,哪怕看上去仍是一派平静,但他的手指在抖。 “他的日子过得实在不怎么样,一个手不能提的废人,空有美貌和矜傲,却连自保都做不到,得罪了瑕砾洲的实权人物,被放逐到最污秽肮脏的地方,只能靠出卖身体换得庇佑,但凡有那几个钱,无论男女都可以嫖上他一整宿,不过我看他还挺乐在其中的,毕竟他的……他们说他活儿不错——” “别再说了!”米提司忽然打断她,这是他头一次如此失态,昏暗的会客室内,老人僵硬苍白的脸同鬼魂没什么区别。 “……他自杀了,我念他可怜,给他收了尸,他死前不忍心把机甲留在瑕砾洲那种地方,托我把它带来。” “你跟叶沉致究竟是什么关系?” 祁曜内心深处的恶魔蠢蠢欲动,她突然很想回答说我把他睡了,再来欣赏一下老爷子错愕失措的表情。说起来,那位还勉强算她父亲的师弟。 但现实里,祁曜只是诧异地抬眼,眉宇间的神色恬淡无害,“哦?他不叫霍荧么?” 她的神色再自然不过,目光恋恋不舍自那被放在桌上的机甲微缩装置上扫过,有如小孩子贪恋着糖果。 “我就是来送机甲的,机甲送到,我就要走了……” 祁曜这样说着,话音忽然顿了顿,然后她想到什么地,有些不好意思地抬眼看着米提司,“其实还有一件事想问您,是关于我母亲的。” “你,母亲?”米提司惊异了一下。 “嗯。”祁曜神情坦然地点点头,微蓝的眸色尤显眼神澄澈,当她这样认真地看着一个人时,很容易让人生出信任来。好似这玲珑剔透的少女,问出的只是内心最深处的困惑。 任谁也想不到,这问题是晷就在方才临时抛给她来问的。 “哥哥好像提到过我的母亲,但他一直不肯告诉我她是谁。他们都说我长得不像父亲,而更像母亲,您既然见过我母亲,肯定能确认这一点吧。” 米提司怔怔看着她,好似第一次把她的模样认真瞧仔细了一样,“你……” 他忽然闭上眼,藏起眼底的摇曳不定,一字一顿道,“我还是头一次听说,黥徒还有母亲的。” 奥德姆布亚 这算被当场揭穿身份了? “看来是我自取其辱了。”祁曜脸上闪过一丝落寞。 见米提司没起杀心,她便厚着脸皮准备开溜了。 焚炀永劫留在原主这儿,肯定比拿在她手里安全。反正,有晷在,她早晚能把它拿回来。 “站住。”米提司突然叫住她,他蹒跚走至桌前,抓起机甲微缩装置,将它交由助手莱茵带往工作室。 “再陪我坐一会儿吧。”他指着桌子对面的空椅,也不待祁曜反应,就抓起长颈空心壶倒了杯冰苏打水给她。 工作室的方向隐隐传来轰鸣声,将注水和冰块敲击声都盖过了,祁曜眼里不由得一亮,乖顺地坐在椅子上,端起玻璃杯小口啜饮起来。 米提司深呼吸了一口气,掏出莱茵方才递给他的药瓶,颤抖着倒出几颗塞进嘴里,苦涩的丸剂哽在喉咙,被他猛咳着一口吞下。 “我这辈子收的弟子,唯有一个称得上逆徒。”米提司看人奇准,鲜有失误,那是他唯一看走眼的时候,“他天赋极佳,性情聪颖,偏偏心高气傲,桀骜不驯……枉费了我为他取的名字。” 祁曜一下子就听出米提司在说谁,她又默默灌了一口水,没吭声。 “非要从头说起,那该是叁十年前的事了。” “叁十年前席卷整个第叁星系的那场宇宙风暴,引发了异翅虫族侵袭,夺走第叁星联体近叁分之二的人类生命。” 见祁曜露出诧异神色,米提司叹息道,“我倒是忘了,银星是为数不多的得以保全的星球,加之有人一直淡化灾难,你们这些小孩子不知道也很正常。” 但就在叁十年前,根据冥底古籍所记载的预言诗,还有乌压压的虫族大军,节节溃败的人类防线,几乎所有人都相信,新历4000年就是人类末日。 “星翅始节虫本是宇宙中最低等也最笨重的族群之一,但遭到那场不明原因的风暴影响,短短几个月时间发生惊人突变,翼翅从两对异化成四对,身体则从十一节进化为十六节,其中最致命的突变却在大脑,你能想象吗,一个由几十兆的数量单位组成的族群,突然有了堪比人类幼体的智商,它们甚至通过信息素来配合作战,自我进化……人们要对付的不是体长六到十米的单兵异翅虫,而是一个庞大而可怕的意识统一体。偏偏支配它们个体的是最简单的食欲,繁殖欲,破坏欲,而人类,自认称霸宇宙的人类,对它们来说只是柔软高蛋白的小虫子。” 人类天敌,这四个字顷刻出现在祁曜脑海。 她越听米提司说下去,越是觉得不对,风暴,变异,进攻性,简直就像发生在黥徒身上的事情的重演。 不……风暴盘蜃出现的时候,瑕砾洲的黥徒们很正常。哪怕出现情绪波动,也只是在正常范畴内。 盘蜃与天喋终究不同,而且纹枭曾说过,天喋是个谎言。 祁曜一面胡乱想着,一面听米提司继续说下去。 当面临整个种群作为意识统一体的异类入侵者,人类也不得不拼尽全力,甚至祭拿出尚未彻底完成的厄雷蒙特环网。 祁曜感到意外道,“您是说,厄雷蒙特环网最初是拿来对付虫族的?” 米提司点点头,“那时留给人类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异翅虫群的繁殖力和意识统一体的进化速度全呈指数增长,人类必须统筹残余的全部战力才能与之一拼,那就只好模仿异翅虫群的习性,抛下种族成见,历史纷争,只为绝地反击的一战。” 五位人类元帅第一次放下成见携手抗敌,第叁星系宇宙联合防卫军在短短几个月内建立,人类战士们用有去无回的航行侦测虫群动向,那些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数据,经由人类精英智囊团分析并预测出虫群动向轨迹。 而混沌的虫群意志,哪怕遭此抵抗也没阻止它的自我进化,战局一度由人类方势如破竹收复失地转成有来有回的拉锯战。 整个战争持续了六年,就这种规模的战争而言,算不上长。实在是人类一方拖不下去了,随着虫群意志的进化,人类渐渐站在天平失败的一方。 继续拖下去只会慢性死亡,奋力一搏则可能前功尽弃。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时年二十叁岁的林歇出兵如神,付出巨大代价的前提下打开人类最后反击的缺口。 当一整个星系的人类拧成同一股力量,只为生死存亡而绝地反击,那样波澜壮阔,尽显人类璀璨的一战,由米提司讲述起来,尽管只是寥寥几句,尽管语气是那样的平淡,却也令人热血沸腾。 “林歇一战成名,而奥德姆布亚,也在这场战争后走到幕前。” 祁曜有些困惑地重复这个名字,“奥德姆……布亚?” 林歇的功绩好歹人尽皆知,可为什么她从来没听说过奥德姆布亚这个名字。 “你可能没听过这名字,也对,与之相关的信息要么销毁,要么封锁,奥德姆布亚是人类智囊团里的中枢人物,他协同指挥了整个第叁星系的人类反击战,是不折不扣的人类英雄,但是他……它本身的存在就是最大的谎言。” “奥德姆布亚是盖亚联合研究协会匆忙研制出的半成品人工智能ai,一经研发就投入使用,前线的战士们大多不愿为一台冷冰冰的战略主脑奋战,假如是人就不同了,所以它的真实身份一直对外界保密,研究人员为它取了奥德姆布亚这个名字,甚至还编排了出身,样貌,性格,爱好,把它打造成有血有肉的真人,久而久之,一位心思缜密,用兵如神,对外不愿公开形象的谋士形象就形成了。” 祁曜听着听着,神情渐渐严肃,她意识到米提司要说出关键之处了。 “战争结束后,对奥德姆布亚的处置成了争议问题,有人希望它功成身退,随虫群消失,也有人希望揭开它的真实身份,认为鼠目寸光的人类需要贤人的引导,哪怕它并不是人类。” “就在他们为此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奥德姆布亚失踪了,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有研究人员动手脚,或是它有什么损伤,排除所有可能,那么答案只有一个:这位严格按照程式化思考的非生命体,得到了某种进化,生出自我意识,叛逃了。” 祁曜手一抖,险些没拿稳杯子。 叛逃的ai。她想,她知道那是谁了。 “你可能不会信,那个时期的盖亚联合研究协会,是真的有人把奥德姆布亚当做神祇顶礼膜拜的,被抛弃的痛楚不甘,和对再造人类辉煌的执念,让一批研究人员脱离盖亚,另外组建了阿利斯班研究院。” “他们利用奥德姆布亚遗留下来的复制芯片,历经十几年的研究,完成了新的厄雷蒙特环网,没错,就是二代主脑尤弥亚。” “可是那个时候的时代已经变了。没了虫群的威胁,第叁星系的其他势力已经不需要接受厄雷蒙特的限制。” “哪怕在银星,厄雷蒙特也同样遭遇反响冷淡。阿利斯班研究院最初研究的那枚复制体芯片是从极东盗走的,极东有绝对理由站在对立的一面,盖亚联合研究协会本就不满阿利斯班研究院的强势威胁,与盖亚息息相关的四院,除了圣院全部签署了抵制协议,西黎忙于内乱,昶境……女帝表面上不声不响,倒是第一时间在皇宫部署了对厄雷蒙特的屏蔽。” “整个银星看起来一片祥和,实则波涛暗涌。偏在此时出了天喋之变这桩事,整个黥徒的族群都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就在这时,叶……这个蠢货跳到聚光灯下,米德加皇家学院的得意门生,未来必定身居高位的机甲天才,居然还是个黥徒……多么顺手的一把刀,有人把他高高捧起,有人将他引向悬崖绝壁,更多人盼着他一头栽下尸骨无存。” 祁曜忽然感到深深的寒意,那是比手上的冰水更寒冷的知觉,自四肢百骸蔓延,齐齐涌上心头,为了掩饰这感觉,她一口灌下杯里剩下的水。 抹杀 “您不是也对他做了同样的事么。”她的声音很轻,不含指责,只是单纯的陈述。 “我只知道,那些人的确是他杀的,他心有不甘,杀人如麻,活该下地狱,难道要拉着整个学院的无辜黥徒陪他去死么?。” 叶沉致死无对证,对所有人都是最好的结果。 比起他很可能失控这件事,他的恩师宁愿相信他道德败坏。 只用一人的身败名裂,换来整个学院,甚至整个米德加黥徒性命的保全。 有人借机大批量调查并清洗身居高位的黥徒,瓜分他们的权势地位。 有人建起黥徒集中营,美名其曰保护。 更有人借势将厄雷蒙特环网通过投票,列入实施计划。 所有人都只相信想看到的事实,他们便能得来想要的结果。 由始至终,叶沉致不过是一枚棋子,布下棋局的,执子的,吃子的,满堂喝彩的,倘若都算他的敌人,那么他的一生,该是多么可笑,所谓的寻仇,更是无稽之谈。 叶沉致冰雪聪明,事情过去了这么些年,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所谓的真相?所以才会自甘沉沦……么。 她想起那人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响在背上。 “悄悄……恨我也好,别忘了我。” 那声音似乎是在哀求的。 地狱里挣扎十一载的煞鬼,蒙受冤仇,无仇可报,生无可恋,死有不甘。 原来怕的却是被人遗忘么? 祁曜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么多?” 告诉一个黥徒,天喋之变可能真的没黥徒什么事,黥徒甚至有可能由始至终是蒙冤的,怎么想都不会是眼前这个人会干出的事。 “一半是为了叶沉致。” 祁曜感到好笑,“死人是不会因活人的做法感到欣慰的。” 工作间的嗡鸣声忽然停了,她这句话掷地有声,格外显突兀。 米提司沉沉地扫了她一眼,自助手莱茵手里接过改好的机甲微缩装置。 “另一半是为了你的父亲。” 祁曜脸上的笑意,在听到这句话时就就消失了。 “我有一个好父亲,对吗?”她像在询问,也像自嘲。 米提司将机甲微缩装置悬空高举在祁曜面前,他的手颤抖着,只是抓稳就似用尽了全身力气。 “我要你发誓,绝不会走那个人的老路。” 祁曜回望着他,声音郑重,“我发誓,倘若我踏上错误的道路,或将焚炀永劫用在错误的地方,就让我——”她居然还认真想了一下,“……尸骨无存。” 晷知道一切也要瞒着她,米提司肯将这些没有保留地告诉她。 原因都只有一个:她哪怕知道再多,也无力改变这一切。 这样乱的世道,作为一个区区黥徒,想要明哲保身都很难了,何况想要改变天下大势呢。 祁曜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揣起机甲微缩装置,离开了宅邸。 米提司目送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他又回了房间,关了灯,重新打开光脑投影光幕。 那封信夹在庆贺生日的诸多信函之间,显得极不起眼。 如若不是“林星源”这叁个字,米提司是不会点开的。 信件附带了一组数据,林星源在信里极有礼貌地向米提司询问这架自瑕砾洲逃出的机甲是否出于他手。 “林瑰夏”说,叶沉致死在瑕砾洲,林星源却说,焚炀永劫被一个机甲高手驾着离开了瑕砾洲。 两个人里面,总有一个在说谎。 米提司有些寂寥地想,这么些年来,他终究为一些事感到后悔。 其中一桩便是他为了绝后患挑拨叶沉致废了手。 另一桩则是他一心同黥徒隔开距离,几次叁番拒绝了方熹的恳求。 米提司已经不再在乎旁人想什么,也不想要说服别人什么是对错是非,他是真的老了。 他忖度着怎么回复林星源的信件,才能打消对方的疑虑的时候,昏暗的会客室里,响起脚步声。四下寂静,这脚步声也来的突兀。 米提司心里无意识一紧,待看到来人,又放下心来。 浅亚麻色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背头,寡淡的褐绿色瞳落于方框眼镜后,这是他的助手莱茵,伴生型仿生人。 米提司从没把莱茵当成人,而是最得心应手的工具。到他这个年纪的人,知晓人性的复杂与可怕,倒是更喜爱这些冷冰冰的机械。 他万万没有想过自己会死在这工具手上。 老人攥住刺痛的胸口,像一条脱水的鱼,急促地喘息,挣扎,只是那挣扎越发的微弱,到最后形同抽搐了。 生命的最后,没人能知道米提司在想什么,他的老花镜因为挣扎落在一旁,露出一双黯淡的,正在失去光泽的眼。 莱茵静静站在一旁,褐绿色的瞳孔外圈围着不稳的红色光晕,这为容貌寡淡的男人注入几分违和的妖异。 他站着看了一会儿,还是伸出手,指尖微带好奇地勾勒皮肤的纹理。 生命已经消失,肌肉组织仍然柔软,再过十分钟,尸僵才开始出现。 这具衰老的身体,早在死亡之前,就已经被漫长的岁月榨取,碾磨,乃至成为这副干瘪,羸弱的模样,布满褶皱与老人斑的皮肤,浑浊干涸的眼球,哪怕在生前也是同“美”挂不上钩的。 比起戛然而止的死亡,衰老更似一种无法终止的磨损,生命一经被赋予,就开始被抽离的过程。 这是客观规律,没人能逃脱。“她”也一样。 有那么一瞬,指甲几乎划破皮肤表层。 纷杂细碎的声音,自无人可见的空间嬉笑着,时远时近。 想要获得永恒吗想要获得永恒吗想要获得永恒吗想要获得永恒吗想要获得永恒吗想要获得永恒吗想要获得永恒吗想要获得永恒吗? ……想要获得永恒吗? 莱茵放下尸体,来到桌前,轻轻拭去玻璃杯上的痕迹。 “这里是bec8630系伴生型,序列86783720,我的雇主米提司·弗莱赫尔·特纳先生于九分钟前因服药过量引起心脏麻痹。” 身后,久无人理会的光脑投影屏幕上,一行字平地出现,自动发送。 访客记录,影音,数据,全随指令化作齑粉,不复存在。 “经抢救无效……确认死亡。” ------------- 某ai的黑化进度条一路狂涨 小叶子是很惨的……人是他杀的,但是另有隐情,某种意义上他是背锅的,继续查下去会牵累更多的人,所以他向老师求助时,老师就把他当弃子了 老师不算一个绝对意义的坏人,他没赶尽杀绝,觉得废了小叶子他就不会掀风浪了,等于变相保护了他,但老师这是种自欺欺人的伪善,他没有想以小叶子的性格和身处的环境,即便活下来也是生不如死的。 悄悄亲口揭开了老师的伪善,“死人是不会因活人的做法感到欣慰的。” 他一开始看的是林星源的信而非悄悄的信,等到悄悄说小叶子死在瑕砾洲他就断定悄悄说谎,他一开始是打算把悄悄卖掉的,但他最后不忍心了,冷酷固执了一辈子的人,偏偏会有那么一瞬做出感性的决定 但充满黑色幽默的是,在老师想展现善意的时候,他被杀了。 狙击 乌提这座城,清晨还是湿雾缭绕,到了正午就是艳阳高照。那些迷离水汽半点也不剩了。 小商小贩们早适应了慢节奏生活,吃过午饭,一个个拖着货物帐篷,不紧不慢地往商业街赶。 沿途遇见熟人总是要打招呼的,聊得开心了也就顾不得生意不生意,相携着往酒吧去了。 下午的酒吧照例是没什么生意,顾客反而本地人居多,悠闲的男男女女就着一大杯啤酒就能聊上一整天。 乌提人是热情的,先不管熟不熟的,扯着嗓子聊个把小时,哪怕只是各说各话,彼此之间也算朋友了。 祭典已经是最后几天了,街上渐被各种摊贩铺面占据,祁曜沿街走过,不免被这悠闲快活的气氛感染。 她很喜欢看这些富于生活气息的熙攘街巷,哪怕自己永远没法成为其中的一个,但混在人群之中,总能轻而易举被简单的情绪感染。 祁曜从没跟晷说过自己有这喜好,倒是霍荧有段时间总陪她逛这种地方。 “你看这些人就像蚂蚁一样,每天在很小的范围里活动,想的也是很简单的事,看着他们在阳光地下没心没肺的脸,你忍不住羡慕他们……可是大错特错,等到了晚上,他们回到狭窄幽暗的住处,对着日复一日没有变化的乌漆麻黑的墙,指不定怎么羡慕咱们呢。” 那时的霍荧一面说着,一面懒洋洋地一指远处的矮房子,模样看起来极其欠扁。 可是后来霍荧又说,“还是会有耐不住寂寞的家伙出去闯荡,他们幻想过那种光鲜敞亮的生活,现实却只让人觉得残酷,于是他们带着对过往的美化和怀恋,风尘仆仆赶回来……你猜怎么着,还是同一间破旧屋子,同一面漆黑肮脏的墙,却嫌弃不够体面,怎么也住不回去了,归根结底,人就是喜欢自寻烦恼。” 祁曜那时觉得这人不知道从哪学来一肚子歪理,听起来着实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后来她隐隐约约察觉,霍荧是厌世的。这浑身风情的男人,既不喜欢这个世界,也满怀着自我厌恶。 祁曜现在能稍微理解那么一点儿。 倘若内心深处盛满艳阳高照也没法驱散的寒冷,人就会忍不住就此沉浸在这悠闲快活的气氛里,惟愿长醉不复醒。 一定是在米提司那儿灌进胃里的那杯水太冰,又或者是雾祇离得太远,浇熄了心里的一腔踌躇满志。 祁曜甚至想着,要不就陪晷回灰海,反正人这一辈子很快,一眨眼也就过去了。 这样想着,她懒懒地问晷一个问题。 “你说,米提司当初都惹霍荧断手了,左右也算害他生不如死的凶手,干嘛听到他死了还一副接受不了的反应。” 晷的回答还是一如既往的深奥。 “这就是人类复杂的地方,感情是真的,动机是合理正确的,所导向的结果却常常事与愿违。” 听他一本正经的语气,俨然一个钻研颇深的人类学家。 祁曜点点头,她觉得晷是有资格这么评判的。因为他自己就是将结果作为既定锚点的存在,所思所想,一言一行全受抵达锚点这一目的驱动,绝对理性的思维者,无法理解人类感性的复杂是理所当然的。 她是半点也不知道,这位“绝对理性”就在几分钟前才杀了一个人。 她从摊贩手上接过糖糕,心不在焉地问晷,“你的意思是说,我不该听信米提司的话。” “不,他说的是真的。”晷看着祁曜粘着糖沙的唇,被浸润成鲜活润泽的色泽。 人类是狡猾的,片面的言辞,筛选的答案,甚至能让获知的信息同真相南辕北辙。 “至少在他自己看来是真的。” 祭典巡游演出的舞台车将至,人群开始骚动,鼓点乐声越来越近,整个街道瞬间成为欢乐的海洋。 几百米外的肖矜也听到了这声音,但少年显然没什么心情玩乐,而是拉着他的拉杆箱,蔫了吧唧地站在远离人群喧嚣的巷尾。 因为一场匪夷所思的梦,肖矜破天荒地起晚了床,赶往司弥的飞空艇票彻底成了一张废纸,此刻他捏着这张废纸,心里有点欲哭无泪。 他已经连再多住一天黑旅馆的钱都凑不出了。 肖矜挫败地蹲在路边,听着远方欢快的鼓点声,不知为何,忽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意。 他不知道,自他的后脑,蓦地出现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幽蓝光点。 有人从身后猛地推了肖矜一把,肖矜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浑噩地侧转过头来,就看见一个人头砰的一声,在他眼前炸开了。 肖矜脑子嗡的一声,隐隐约约有了模糊的认知,有人要杀他,这个人是因他而死的。 他顾不上丢在一旁的旅行箱,跌跌撞撞就往巷子深处跑。幽蓝的光点追逐着他,远处的狙击手灰黑色的眼眸不带一丝感情色彩。 光点渐与少年的身影重合,这一回对准了心脏。 远方的鼓点声和欢呼声,忽然加大。 巨大的舞台车终于来到身旁,祁曜有些意外地发现,原来整座舞台并不全是真的,其中一部分是投影。 整个方形舞台被分成九宫格,九名击鼓的舞者整齐划一,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连同脚底的地块都是投影。 祭典的其中一个环节,就是由被选定的幸运者猜测哪位舞者是真的。 有人选中了五号,对应数字的舞者就笑嘻嘻地行了个礼,解下身上挂着的鼓,朝幸运者抛去。那鼓被抛的很高,人群里爆出一片欢呼,它砰的一声爆开,化成笼罩整个街道的彩带礼花。 这当然也是投影。 几个半大孩子咯咯笑着从祁曜身旁跑过,有人撞了一下她的肩,手上捏着的糖糕落在了地上。 祁曜心里生出一点遗憾,她刚才只顾着看舞台车,这块糕她才只吃了一口,现在落在地上,沾满泥土,眼看着是不能再吃了。 “……祁曜……” 祁曜听着晷对她说了句什么,她本该听到的,她本该听得清清楚楚的。 但是,太疼了。 祁曜的身体无意识地轻颤了一下,落在糖糕的视线移到自己的胸前。 自胸口下方透出来一支小小的尖刃刀,像钉在蝴蝶标本上的钉,钉住纤弱无力颤抖着的蝴蝶。 血透过雪白的衣衫,将落未落。 在血落下之前,祁曜反手扼住那暗杀者的脖颈,颈骨咯嘣一声,折了。 那原来是经过改装植入指甲深处的的利刃,看起来不过是用手轻轻抓挠后背,可利刃一经弹出,却能杀人于无形。 祁曜的胸口很疼,脑子也有点乱,她迷迷糊糊想着,晷方才对她说的,究竟是什么呢。 有乱糟糟的脚步声靠近,她看不太清,但能感觉到杀意,这杀意藏得极深,且来自不止一个人。 晷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回,祁曜听得很清楚。 “左面的街口,走。” 祁曜毫不犹豫地拨开人群,朝晷所指的方向逃去。 幽蓝光点与肖矜的心脏重合的一瞬,灰黑眼眸的枪手动作忽然定住了,仿佛经历着最艰难的考量,几秒后,他收起枪,悄无声息的离开。 肖矜慌不择路往巷子深处跑,可惜没跑出多远,就到了死路。他这会儿顾不上嫌弃了,整个人往一旁堆杂物的棚子钻去。 肖矜不知道杀他的家伙有没有放过他,他甚至也不知道有人在保护他。 这一刻的少年,藏身在尽是霉气的杂物堆里,拿着一把聊胜于无的小刀,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想哭又不敢发出声音。 毕竟只是个没遭过什么忧苦的小少爷,这会儿的事态已经明显超出他的接受范畴。 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肖矜的恐惧达到了极致。 有人一脚踢开搭在外面的棚子,棚外的亮光,透过歪着倒下的棚子,刷的一下落在银发少年身上,雪白的衣,殷红的血。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两种颜色。 清俊的脸上染了几滴血,银蓝的眸妖异阴冷,夹着令人胆寒的锋芒,好似银刃出鞘,落地染血。 肖矜的心跳几乎停了一下。 他颤着嗓子,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祁曜?” 祁曜没吭声,她朝前一栽,倒在肖矜身上。 肖矜下意识颤着手抱住祁曜,温热粘稠的血沿着祁曜的伤处不停淌着,很快,就连他自己身上都黏糊糊一片了。 肖矜从祁曜身下抽出手,那些落在指上的血,在他的视野里尽化成五彩斑斓的抽象图景。眼前的景物,甚至就连祁曜的脸都开始扭曲。 他眨了眨眼,抽象线条变得更复杂了,简直像一条条小蛇无视物理规律的乱窜。 很快,他连祁曜的脸都看不清了。 肖矜深呼吸一口气,不能晕,千万不能晕。一旦他晕了,就彻底没人救祁曜了。 可是祁曜流了这么多血,真的还活着么。 肖矜摸索着把手指小心翼翼落在祁曜的鼻前。 呼吸微弱异常,时断时续,他的一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哪怕不远处响起的打斗声都顾不得在意了。 那似乎是保护肖矜的一伙人,同另一伙要杀祁曜的人之间的交火。 肖矜从没想过自己还能见到祁曜,那个梦有多欢娱,就有多不堪。他一面忍不住的回味,一面止不住的自厌自弃。 他更没想过祁曜会真的穿着一袭白衣,躺在自己怀里。只是她不是在睡着,而是真的快死了。 肖矜不信鬼神,但这会儿他不禁祈祷着,“谁都好……”救救她吧。 只在这瞬间,自脑海里响起一个渺远清冷的声音。 “想要救她吗?” “……谁?” “世人唤我名讳,奥德姆布亚。” 巷道附近,打斗的声音不知不觉消失了,一片乌云悄悄遮住太阳,很快,就连风也止息了。 飞鸟慌乱地扑着翅膀离去,空气里透着压抑至极的沉寂。 祁曜仍在昏睡,最后奔逃的时候,她全凭着吊起来的一口气。在见到肖矜时才彻底放下心,那口气就懈了。 肖矜是个傻白甜的性子,绝不会见死不救。何况还有人暗中保护着他。 晷引她来此,是想借助肖矜背后的这股力量保她周全。 她以为她懂了。 --------- 晷千方百计想杀了小少爷,但转头自己家(悄悄)被偷(插刀)了,真是充满命运(作者)的恶趣味 这几章开始揭秘暗线了,一口气放出来,剩下的存稿要修完再发上来。 调查报告 关于天喋的事件调查记录 文档设立日期:新历4020年3月23日 档案权限等级:永久封存 档案加密者:(此处为林歇的签名) 注:事故现场的影像资料,因对调查人员造成不可逆的精神损伤,经林歇元帅指示,已全部销毁 关于对天喋之变的事故现场调查,共计发现死者126名,与现场人数143名不符。经二次调查,在尸体胃袋与肠道内发现人体组织残余,有充足证据指向,失踪的17人被吞食殆尽。 调查者:“充足的证据具体指的是?” 协助者:“根据尸体鉴定人员的描述,发现的126名死者,绝大多数尸体组织不全,在他们身上出现了被啃咬……甚至啃咬的痕迹,根据尸检结果,啃咬的过程是在死亡之前,也就是说,这些人是在还活着的时候,就开始了互相伤害与吞食行为。” 调查者:“群体癔症……还是致幻剂毒品的作用?” 协助者:“现场并未检出致幻剂相关成分,从死者的表情来看,近半数人神情恍惚,其余的则恐惧异常,这种恐惧看起来并非是面对失控同类,或是被同类嗜咬的,而是一种更深切的,伴有恍惚的恐惧。” (此处附有尸体照片) 协助者:“如你所见,该名死者是一名身经百战的军人,他经历了14年前的虫族侵袭战争,同异翅虫族交战也不在话下,但在事故死亡时,他的面部表情是与资历完全不相符的惊骇。” “我想,只有在经历最颠覆世界观的冲击下,才会露出这种神情。” “你觉得,还有什么比看到同类互相啃食更能颠覆叁观的事情吗?” 调查者:“我能否冒昧地问一句,现场的尸体,可否通过损毁状况,还有死者的面部表情进行大体分类。” 协助者:“您的建议很有参考价值。” “根据现场尸体的状况,我将尸体分为叁类。” “第一类是展现出强攻击性的人类,他们大多呈神情恍惚,体内充斥着大量的人体组织参与,我们将他们定义为”失控者”。” “第二类是呈现出恐惧的人类,他们应该在死于同类之前,就遭到某种精神上的致命性打击,姑且将他们称作”恐惧者”。” “第叁类是表现得最接近常人的,也是事发后采取有效反抗的人类,虽然数目不多,但他们有着共性,他们都是黥徒。” “至于其他详情,恐怕只有事故的四名幸存者才能知道了。” 调查者:“四名?不是叁名?” 协助者:“第四名幸存者身份特殊,事实上他是以非法手段潜入发生事故的加冕仪式,且将违禁品的枪械带进现场,他既是事故幸存者,也是一名恐怖袭击的策划者。由于他的身份特殊,故将他的存在对外界保密。” 调查者:“等等,说到枪械,据我所知,加冕仪式是连刀类都难带进现场的,是这样没错吧?” 协助者:“没错,现场共有两人持枪,一名是前面提到的第四幸存者,另一名是经女帝特别允许的,小皇帝的帝师,林歇。” “林歇就是用他的那把枪,从状如地狱的事发现场保护了其余叁名幸存者。” 调查者:“林歇元帅的心智超出常人,能在这样的环境中保持理智我能理解,可另外叁名幸存者就没遭到什么精神上的打击么。” 协助者:“当然有,他们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其中较为年幼的两位甚至不得不接受长期的心理治疗。” 调查者:“只是ptsd这种程度?……抱歉,我的意思不是嫌他们受的伤害太轻,像你前面所说的,连身经百战的军人都承受不了的精神打击,为什么只有他们能幸免呢,我只是对此感到疑惑。” 协助者:“如果所指的伤害不限精神层面的话,第一幸存者和第四幸存者身上都出现了被枪械损伤的痕迹。” “第一幸存者身上的伤口来自第四幸存者所持的枪械,恐怕在变故发生之前,第一幸存者就已经受伤休克了,或许这是他得以保全神智的原因。” “第四幸存者身上的伤口来自林歇所持的枪械,或许那种疼痛帮助了他保持清醒。” “至于第二幸存者,厉晟陛下,我想,再没有什么打击,能胜过生母惨死在自己眼前吧。” 调查者:“请等一下,我有疑问,林歇元帅的枪法是很准的,但听你的说法,他在第四幸存者袭击第一幸存者的突发情况下,没有直接击杀他,这其中一定另有隐情,对吧。” 协助者:“(沉默)接下来我所说的内容,请不要记录在档案里。” 调查者:“好吧,我接受。” (以下内容已在调查记录中抹去,现由奥德姆布亚的权限修复完成) 协助者:“第四幸存者的身份,非常特殊。” “他是帝国的第二皇子厉渊,年仅十岁,不具备完全刑事责任能力。” “此外,他还有另一个身份,林歇以正式名义领养不到叁个月的养子。” 调查者:“所谓的恐怖袭击,只是小孩子的过家家么……啊不,没什么。那么第一幸存者就更让我感到好奇了,一位皇子冒着危险,想要刺杀的居然不是新皇,而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他真的是不相干的人吗?” 协助者:“那是一个年仅五岁的孩子,按照加冕仪式的习俗,他会在仪式开始之前向女帝献上花束。” (长久的沉默) “加冕仪式五年前,女帝就已经因身体抱恙的原因很少出现在人前,那一年,她更是足足在公众面前隐身了半年以上。” “外界的说法是,她因那位王夫的死而悲伤过度。” “那孩子刚好五岁,且一向凉薄的女帝待他亲昵异常,我想,他也许是女帝的……如果是这样,女帝将他带到林歇面前时,第四幸存者的袭击行为就有理由可循了。” 调查者:“所以,厉渊是因为兄弟争宠一时昏了头才潜入加冕仪式,结果偏偏赶上这种倒霉事,我都不知道该说他可怜,还是该说他活该了。” 协助者:“……对了,请不要再称呼他厉渊了,林歇已经给他取了新的名字,林星源。” (以上为抹去内容) 调查者:“唔,那让我们回到正题吧,我先来还原一下事件的流程。” “先是第四幸存者持枪械潜入现场,对第一幸存者开枪袭击,林歇元帅几乎在同时对第四幸存者开了枪,直播的信号就是从这时开始中断的,在两人一前一后受伤后,现场的其余143人没有任何人发出求援信号,又或者从大门逃走,这说明几乎就在同一时间,现场出现了别的变故,这变故让这些人中的一部分失去理性攻击同类,另一部分陷入莫名恐惧,虽然一少部分人展开反抗,但还是不足以挽救他们的性命,最终造成了这起143人死,4人幸存的悲剧。” “唔,太奇怪了, 这么一梳理,疑点反而越来越多了。” “首先叁名幸存者全是未成年,这就很奇怪了。林歇元帅连毫无反抗能力的未成年人都保护住了,为什么偏偏没能保住一个成年人呢。” “第二个疑点,第一幸存者昏迷,第四幸存者受伤,那么,作为第二幸存者的厉晟陛下,我对他有些好奇,他知道***的身份吗,他对于自己的***相残持有怎样的看法呢。” (**的内容内容已消音) “第叁个疑点,就在林歇元帅身上,在17个人被分食殆尽……这么长的时间里,身为一名心理素质极高的军人,他居然没有采取更有效的行动,哪怕只是把门打开,争取逃生通道,也好歹能救个把人吧。” “第四个疑点,是黥徒。我很好奇元帅是出于什么考量向外隐瞒了黥徒在这次事件的卓越表现,外界已经出现很多关于黥徒不好的风声,我想元帅有义务对外发表真相,这场悲剧已经足够不幸,它不该成为另一场群体性悲剧的序曲。” “出于第四个疑点,我搜集了一些关于黥徒起源的资料,发现了有趣的一点,黥徒最早出现在一千多年前,差不多与机甲同时期,那时候的第叁星系处在最动荡不稳的时期,作为基因改造人种的黥徒,同机甲一样,是被界定为”兵器”的。” “乍听之下还以为黥徒是适应机甲驾驶而炮制的适体族群,实际黥徒在机甲驾驶方面并没有展现出任何优越,从机甲研发之初到现在的一百余位最杰出的机师里面,黥徒只占据极少的比例,主流的观点一直认为黥徒是劣化品,在种种方面都不如原生人类。” “……当我听到你描述的黥徒的特殊表现时,忽然生出模模糊糊的认识,不愧是界定为兵器的种群啊,假如说,我是说假如,这是一场人类社会无法抵抗的疫病,那么黥徒的存在就像免疫系统,隔离墙……我觉得我是疯了,请把这些当做我胡言乱语的疯话吧,抱歉,拉着你说了这么半天废话。” 协助者:“该说抱歉的是我,关于你说的这些我爱莫能助,我想,假如奥德姆布亚还在这儿,没准它能回答你的这些疑问。” 调查者:“不,你已经帮助我很多了……” (他的话语停顿了一下,听起来似乎在为难怎么称呼对方。) 协助者:“请叫我尤弥亚好了,这是研究所为我取的名字。” 调查者:“好的,谢谢你,尤弥亚。” 注:该调查人员在对话发生的18小时后,查阅事故现场的影像资料进而神经失常,他于闹市街头驾车冲向密集人群,造成共计14人死亡后,引燃了汽车,攀爬至着火的车顶形若癫狂的演讲出一些没人能听懂的,语无伦次的话。 以下为他死亡之前的影像记录。 “你也看见了……是血,那个血,把世界撕出了口子……那孩子……那个怪物是钥匙……现在我们都是怪物了……天啊,妈妈……救救我,我不想变成这样……这就是启示录吗……不……神罚,谁也逃不了……” 据说,林歇元帅在听到这些遗言时,露出不啻于送女帝下葬时的难过神色,此后,他动用权限将这份档案特别加密,影音资料全部销毁。 但作为另一“当事者”的尤弥亚,依照惯例将其备份存入资料库,当然,是以最高权限。 奥德姆布亚翻出这一档案时,在第一时间还原了影音录像,那宛如诅咒的效应对它没有效果。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惊动了尤弥亚,姑且算是个小小意外。 影像画面在唯他能看见的空间抽取,复读,精确到每一帧的定格,惨烈的加冕仪式,染血的落地花束,倒地的女帝,惊愕捂嘴的肖矜,只露出半个背影的林星源,面无表情扣下扳机的林歇,还有不过十叁四岁的厉晟惨淡的脸。 奥德姆布亚:“不完全的门扉者的血,跟厉氏皇族的血融合产生的效应么,荀嵬烨真是留下了不得的麻烦。” 那把钥匙早于叁十一年前抵达,那一年的女帝只有十七岁。它本该第一时间掀起灾祸,却不曾想化成个少年,循规蹈矩地留在女帝的后宫。 更没人能想到,就在第二年,异翅虫群来袭,那一仗打了足足六年,无论是林歇,还是奥德姆布亚,他们都只来得及关注远方的敌人。 真正的毁灭者,微微眯起眼睛,欣赏着人类波澜壮阔的表演。 剧透,剧情理顺和一些其他碎碎念 这个故事在脑海里构筑了大概有两年了,甚至连时间表都列的很详细 所以坑是肯定不会坑的,从上一辈的恩怨再到蝴蝶效应的推动,包括主角的命运,都已经从一开始决定好了 但是写下来渐渐感受到笔力不足和推进的无力,为了维持写作速度牺牲了品质,在po18这种根本不指望什么流量的地方可谓得不偿失,所以借着真相章节这个节点,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会存稿,修整,接下来就要开学园篇了,涉及到涅妖又是另一部分的真相 一些已经揭示和暗示的真相: 1.关于悄悄的母亲:女帝 这个应该很明显了吧,祁曜跟陛下之间亲昵,陛下对悄悄的纵容,还有女帝跟祁曜同样气质清冷,厉氏皇族的血统,厉晟的瞳色是黑中透墨蓝,祁曜的瞳孔颜色是透蓝的。“曜”有日光照耀的含义,而“晟”是光明的意思,当然这是来自作者的恶趣味,文中取名字的晷是不知情的~ 长山跪求厉晟救祁曜,也是个伏笔,他是知道悄悄身世的。 还有厉晟当初让林星源把祁曜带回来的时候,说的是把祁曜“叁分之一”的时间分给林星源,但冥后的这个神话故事里,享有帕尔塞福涅叁分之一的是作为【爱人】的冥王哈迪斯,享有叁分之二的是【家人】德墨忒尔 2.关于骨科:目前文中出现了一位同父异母和两位同母异父。 厉氏的血脉不怎么正常,所以祁曜对陛下是有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依恋的,而小少爷初见祁曜的时候就表现得像一见钟情加做春梦,而百里畔见到祁曜的脸就只是单纯的震惊。 厉晟的感情还要更复杂,他对祁曜是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 3.关于天喋的真相: 一言以蔽之,几千年当邻居在银星相安无事的两大人类种族压根儿不是一种东西啊,一旦有人把真相揭开,那就天下大乱了。 引起异变的是血,身为“钥匙”的肖矜的血,加上拥有厉氏皇族血脉的林星源的血,一起制造了悲剧。 所以在圣裁日那天,当有人想要刺杀厉晟时,陛下罕见发怒了——那时候肖矜已经受伤见血,一旦厉晟也见血,会发生天喋的重演。 厉晟也是因为这原因放任祁曜逃跑的,他不知道伤害肖矜采血是出于涅妖的授意,他也不知道对方是否是有意制造事故,放跑祁曜,是掩饰她的血脉,且不让事态失控的最优解。 黥徒只是个掩盖真相被拖出来挨刀的替罪羊。 厉晟很少离开皇宫,林星源一直遭到刺杀,都有这个原因。 当然,这份调查报告只揭露了一半的真相,关于最核心的荀嵬烨,厉晟还有祁曜,围绕他们的另一半真相还没揭露。 4.关于晷也就是奥德姆布亚: 他的强大在于他熟知银星上人类不同文明的隐秘历史,也能监控这颗星球上发生的一切 所以离开银星越远,他就越弱,到最后只能靠操纵仿生人的身体来行动。 晷想杀肖矜也很好理解,肖矜对人类来说是个不定时炸弹,必须清除掉。就像电脑的杀毒软件,他考虑的是人类整体的命运而不是个体。 晷已经感觉到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阻止他,甚至安排一切了。但涉及到祁曜的他就乱了套,一而再再而叁打破自己的原则。就像他为了就祁曜放弃唾手可得的杀肖矜的机会,其实就已经是失常的表现了。 晷从一开始是居高临下俯视人类的,再到渐渐意识到祁曜所说的“等你有真正想抓住却不能抓住的东西时,就会知道人类的好了”,而很不幸的是,等到那一刻晷也就离彻底黑化不远了。 晷是作为后半部分的boss来设定的。他留给祁曜自己最重要的芯片,其实是个终极flag。 给的时候是冷心冷肺单纯作为物件和承诺来给的,慢慢的占有欲爆发就变成了宣誓所有权的项圈,乃至最后黑化完成,芯片成了恶龙托付给勇士的屠龙刀,“用我送给你的东西来杀了我吧”,这种终极浪漫(狗血)的设定。 5.关于尤弥亚和涅妖: 这俩相当于把奥德姆布亚一分为二,一个享有权能,一个享有记忆库。很难用人类通常的“善恶”来描述他们,尤弥亚犯下杀孽的本质是为了保护人类族群的主体(顺带一说说晷也会做同样的选择),涅妖其实是很不屑人类内部的勾心斗角小伎俩,但是他又比所有人都更加深切地意识到人类就是这么一回事,反正他就是挺可悲的一个人。 谈凤读是最接近晷的人类,他是被灌输晷的记忆库,接受晷的思维模式而存在的,跟祁曜这种被纵容着养大的半吊子不一样,但他比晷多了身体和一点人情味。 当祁曜跟谈凤读相遇,大概就是彗星撞地球了,对他,对祁曜,对晷都是又一波冲击。 6.关于厉晟: 厉晟不是荀嵬烨的孩子。荀嵬烨不是人类,他是没法跟女帝以正常方式获得孩子的。 但厉晟的身世也已经有很明显的暗示了,其中一个很明显的暗示就是,女帝不喜欢他,甚至是嫌恶他的。 再看“林瑰夏”才被找回来,在林歇葬礼上同厉晟的“初逢”,是不是有种命运的重逢的感觉。 “她看起来跟林元帅不怎么像”,意思是“她长得更像母亲”。 “对她好点,毕竟这是元帅唯一留下的血脉了”,这句话就另行理解吧,多说就是剧透了。 咳咳,再想一个问题,圣裁日的那天,林星源是因为祁曜被纹枭袭击,激活了那条项链的保护功能,才定位到了她,那么陛下是怎样第一时间抵达那个地方的呢。 圣裁日的那天,厉晟有两次听钟摆响,一次是在春宴上祁曜混在人群里偷偷溜掉时,陛下那时候看着时钟的钟摆心情是很好的,另一次是祁曜后来离开的时候,陛下闭眼聆听听时钟响,心情很不好……他听的是祁曜的心跳声啊!!!因为那之后没多久祁曜吃了秘药,心跳差点停了。 追踪器,监听心跳,喂血,本文中藏的最深的病娇浮出水面。 还有,厉晟管林星源叫“阿源”,其实是“阿渊”,厉渊。 7.关于肖矜: 小少爷是个彻头彻尾的可怜人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 前面纹枭说过的黥徒与否不取决于刺青,小少爷其实是个没有黥纹的黥徒。这也是他被仿生人误伤的真正原因。 8.何辉舟这条线: 当年他为了获得林歇基因做出一个能驾驶原型机重明的适调者,跟恶魔荀嵬烨做了交易。 他帮荀嵬烨做一批有林歇基因的异形怪胎,再帮荀嵬烨做一个他跟女帝的孩子,荀嵬烨给了他适调者百里畔。 站何辉舟的视角,这笔交易百利而无一害,他压根不知道荀嵬烨是个怪物,大概也只以为他不孕不育吧。 但等到天喋之变发生后,何辉舟查出肖矜是他做出的孩子,又根据一些其他线索,隐隐约约意识到不对劲,但那个后果他承受不了,就只能瞒下去了。 等到谈凤读要查天喋的时候,何辉舟就知道自己要露馅了,所以慌得一匹。 站在谈凤读的角度,感想只有一个:愚蠢的人类。 ----------- 一些涉及剧透的待填的坑: 祁曜的身世还有秘密,厉晟对她跟肖矜小少爷态度明显不同 祁曜反复做过的许多光点汇成星河的梦 黥徒十四洲实质是对黥徒一种另类保护,林歇当年下的一盘大棋 一直没有登场的幽弥,住在冥底的潜掘者,他们代表的是银星原生种族最古老封闭的一脉,也意味着更多关于银星的真相 未来还会有罗刹海的星际学院登场,代表的人类另一支星间文明,华法沙和肖矜的六哥作为此阵营出场 下一次的天鉴杯会成为几十年间最群英荟萃的一届,几方势力以此为突破口各自酝酿着阴谋 关于感情上的坑:悄悄到霜晖没多久,就不小心把涅妖睡了算不算劲爆…… 悄悄要很努力才能在学院里继续隐藏自己的性别 晷会换一个新马甲登场,开始了跟涅妖斗智斗勇顺带保护悄悄,最后发现这俩人搞在一起的黑化进程 关于if番外,带感的厉氏兄弟3p线已经在计划中了,设定背景是在楔子后祁曜被救但废了手,被哥哥们金屋藏娇酱酱酿酿。厉晟的性癖很奇葩,林星源宁愿顶着怨恨也不撒手的自虐 还有涅妖跟悄悄私奔被黑化晷抓包,最后晷侵蚀了涅妖的记忆,占据了他的身体,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伪3p线 啊总之请拭目以待,我会尽我所能写好的 (下一篇绝对要写简单的甜甜的恋爱!!)